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嫁给奸雄的日子》 第1节 《嫁给奸雄的日子》 作者:九斛珠 文案 顶着原主留下的狼藉名声千里远嫁,看到傅煜的第一眼,魏攸桐便知道,这男人并非真心娶她。 两家结姻怕是为各取所需。 傅煜其人,是名震北地的悍将,冷厉狠辣,心高气傲,威名闻于朝野。这样自持到苛刻,心性难测的男人,还是该避而远之。 婚后攸桐偏安后宅,只等傅煜取得所谋之物,放她出府,便能左手火锅店,右手美食城,逍遥自在。 直到某天,攸桐发现傅煜竟在密谋天下。 更可怕的是,他竟然没打算和离另娶! 这可如何是好? ——和鸾雍雍,万福攸同。 【提示】 1甜是相处后,不是最初就甜腻,傲娇一时爽,追妻火葬场的故事,不喜慎 入。 21v1,绝对he,随机掉落美食。 3女主负责美美美——美貌美食美景。 架空架空,架得很空,考据没意思~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美食 主角:攸桐,傅煜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提亲 腊月凛冬,恰是红梅盛放的时节,连夜深雪后天气放晴,日光明晃晃洒下来,便是琉璃红梅、灿若云霞的盛景。越国公府的万株红梅闻名京城内外,这日设宴排了戏班,邀众人赏梅听戏。 梅林旁楼台高耸,暖阁精致,乌金铸的博山炉上香气如丝,炭盆熏得满室融融。 座中尽是高门贵女,满身绫罗锦缎、珠翠金玉。贵丽装束下,出口的话却是刻薄的—— “魏攸桐还来吗?都等半天了。”有人问。 “出了这种丑事,她还有脸来呀?” 有人掩唇笑道:“换成我,做出以死相逼投水自尽这种事,就算救活了命,也该羞死了。” “人家脸皮厚着呢,听说昨儿还去了金光寺,给菩萨烧香,求佛祖指点。”酸溜溜的嘲笑,语气里藏着讥讽,“要我说,佛祖就算再慈悲,也不会渡她那样恬不知耻的人。明摆着睿王殿下看不上她,还死缠着不放。” “毕竟是她做梦都想攀的高枝呢,眼瞅着给了旁人,啧!”幸灾乐祸的笑声。 屋里议论七嘴八舌,多是不屑轻蔑的语调,偶尔夹杂一道平和的声音,“也是她痴心,用情太深……” 然而立马被人反驳打断—— “这算什么痴心?睿王殿下娶的是徐姐姐,旨意都下了,京城里谁不知道?她还去哭闹逼迫,那叫死缠烂打,痴心妄想!” “……” 一道道声音落入耳中,虽说得热闹,听来听去,也就那么五六人在轮番嗤笑。 隔了厚厚的帘帐,攸桐站在暖阁外,眉间掠过一丝烦躁。 随身的丫鬟春草听不过去,恨恨抱怨道:“那声音是徐渺的,定是想败坏姑娘的名声。姑娘好容易挺过来,她这是想逼得姑娘……” “我知道。”攸桐打断她,低头拂了拂衣袖。 她当然知道徐家打的什么算盘,也知道今日这些议论的缘由。 …… 魏攸桐的名字,京城里许多人都是听过的。 她的祖父是文昌皇帝的伴读,当年跟皇家交情颇深,时常陪伴圣驾左右。她的名字也是文昌帝取的——和鸾雍雍,万福攸同,里头又藏了凤栖梧桐的意思。 这般取名,青睐之意已是呼之欲出。 魏攸桐年幼时,也常被抱进宫里玩耍,极得皇帝喜爱。 文昌皇帝最疼爱的皇孙是后来封了睿王的许朝宗,比魏攸桐年长三岁,皇帝爱召两人在侧陪伴,据说还跟魏老太爷提过婚约,就等两个孩子长大,成鸾凤之好。这消息是真是假,在老人家相继过世后无人得知,更没人提起。 不过两人青梅竹马,哪怕文昌皇帝驾崩,仍感情甚笃,不曾变淡。 皇家子弟自是玉质瑰秀,攸桐更是年少美貌、天姿国色,京中无人能及。 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少年男女两情相悦,许朝宗许诺非她不娶,魏攸桐也捧了一腔真心待他,关怀备至、体贴入微,甚至数次在凶险境地里舍命相救。 那是真心将许朝宗当成挚爱之人来爱护的。 满京城都认定许朝宗会娶魏攸桐,待这位皇家的准儿媳也格外客气。魏攸桐也自认与众不同,心思全扑在许朝宗身上,被捧得久了,心气儿渐高,待人接物偶尔轻慢,便落了个骄矜傲慢的名声。 京城里这些姑娘,虽瞧着和气,暗地里没少嚼舌根,只是碍着许朝宗,不敢言语。 两月之前,年满十七的许朝宗备礼提亲,就在众人眼巴巴瞅着魏家的时候,那提亲之人却朝着当今皇上最器重的太傅徐家去了,提的是太傅的孙女徐淑。 消息传出来,便如一道晴天霹雳落下,狠狠割在魏攸桐心上。 那徐淑是她最亲近的闺中密友,外出游玩总是形影不离,她做梦都没想到,许朝宗竟会另娶他人。而那个人,竟是她的好友。 不等攸桐缓过神,京城里的闲言碎语便铺天盖地般卷过来,一夕之间,便从昔日的艳羡转为落井下石,嘲笑她美梦落空。攸桐去寻许朝宗,想问个清楚,那位却避而不见,直至她第三次哭着登门,才肯露面,说两人终是缘分太浅,今生难结良缘,只盼她能另觅佳偶。 可十多年的情分,捧了滚烫真心付出的感情,哪是一句缘分太浅就能割断的? 挚爱之人变心,最信任的密友横刀夺爱,魏攸桐伤心极了,怎么都不肯相信,也不顾家人劝阻,三番五次登门睿王府,盼着许朝宗能解释清楚,回心转意。 奈何许朝宗像是铁了心,始终避而不见。而在暗处,种种流言滋生,指着她登门的事添油加醋,种种难听的传闻都有,甚至连她以色相诱、以死相逼、因爱生恨诅咒许朝宗和徐淑不得好死的话都传出来了,说得有鼻子有眼。 魏攸桐走在锦绣丛中这些年,顶着骄矜傲慢的名声,本就招了许多妒忌。 这般传言纷纷,原本对她抱几分同情的人也转了态度,斥她恬不知耻、魏家教女无方。 魏攸桐十四年来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般议论? 传言和脏水如同一把把利箭刺在身上,叫人千疮百孔、体无完肤,而许朝宗躲避的态度,更是如一柄弯刀剜开心口,让魏攸桐那点温热的心头血流得一滴不剩。她躲在府里终日流泪,不敢出门见人,最终,在深冬寒风凛冽的半夜,伤心绝望地出了住处,纵身跃入冰冷刺骨的湖心。 再醒来时,便换了个芯子,成了如今的攸桐。 …… 顶着冰窟窿里冻坏的身体,攸桐花了不少功夫才将原主的记忆理清。 过往的一幕幕清晰浮现,幼时的相伴嬉戏、两小无猜,年少时的结伴同游、春风秋色,她虽在回忆时心无波澜,却知道彼时原主的诸般欢喜、忐忑、思念。 回思旧事,攸桐能确信,原主是深爱许朝宗的。 有许多次,兽苑里凶猛的熊冲破栅栏冲出来时,山间脚下的石头忽然松动时,许朝宗遭人暗算遇刺时……魏攸桐都义无反顾地挡在前面,舍命相救,哪怕为此留了疤痕,险些毁容、丧命,也不曾犹豫半分。 然而这般真心换来的,仍只剩一句缘分太浅,和泼天而来的流言蜚语。 作为见识过无数八卦绯闻的穿越者,攸桐当然知道这种一边倒的传言多可怕。 但即便漫天冷箭,她也不能退缩躲避。否则,便趁了徐家的心意—— 从最初嘲讽魏攸桐痴心妄想、死缠烂打,到后来拿着投水自尽的事大做文章,极尽刻薄污蔑之能事,拿舆论裹挟所有人来唾弃魏家,徐家所盼望的,无非是魏攸桐承受不住打击,死得干干净净。 可挖墙脚横刀夺爱的又不是她,凭什么要她死? 徐家盼着她一蹶不振,她偏要出去,偏要活得好好的! 此刻,站在国公府的红梅阁楼前,声声嘲讽入耳,攸桐不自觉地挺直脊背,两只手藏在披风,往胸前拢了拢,侧头道:“春草,瞧瞧我的妆容,有不妥的么?” “姑娘生得好看,哪怕不涂脂抹粉,都能把那起子红着眼的比下去!” 攸桐闻之莞尔,清了清嗓子,抬步往门口走,挺秀淡然,从容不迫。 厚帘掀起,里头是一方檀木底座的美人纱屏,屋中言笑晏晏,甜香熏得浓烈。 攸桐绕过纱屏,漫不经心扫了一圈,而后朝着末尾留出的空座走过去。她是赶着开戏过来的,屋里人聚得齐全,又都抱了看戏的态度,待她进门,满屋目光便都投了过来。 不得不说,攸桐这张脸生得实在招眼。 满头青丝柔顺得如同墨缎,两鬓如鸦,那张脸却格外白嫩,上等细瓷似的,不见半点瑕疵,她的气色也不错,两颊轻著胭脂,柔润生晕。那双眼睛最美,黛眉之下两眼如杏,名家着笔画出来一般,灵动而曼妙,天然几分婉转妖娆,眼波却又收敛得恰到好处。 “妖精!”徐渺暗自骂了一句,偷觑神色,不由觉得失望。 原以为经了那样的事,魏攸桐必定饱受打击,哪怕强撑着来赴宴,也该郁郁失落。谁知跟前的人虽消瘦了许多,却仍光彩照人,那双眼睛神采奕奕,灵动灼然,竟比从前更添几分丽色。 更别说珠钗点缀,锦衣装饰,脸蛋嵌在昭君兜绒白的狐狸毛间,雪中娇萼般动人。 这般容貌,她姐姐再怎么打扮,都比不上。 不过那又如何?能嫁进皇家的终是她的姐姐,而魏攸桐只剩这副皮囊和满城骂名。 徐渺想至此处,心里的气顺了点,重归春风得意,声音似笑非笑,“魏姑娘可算来了。身子都好了吗?” “好多了,多谢记挂。”攸桐回身将披风递给春草,耳畔红珠轻晃,仿佛没察觉周遭目光。 徐渺挑了挑眉,意似不信。 旁边有跟她交好的姑娘接过话茬,笑道:“还以为受了冰湖里的寒气,得养几个月不能见人呢。魏姑娘,往后可别做这般傻事了,给府里蒙羞不说,女儿家的清名毁了,往后就没法做人了。” “还真的……很傻。”攸桐仿佛没听出讥讽奚落,将尾音拉长,目光缓缓扫过众人。 多半是嘲笑看戏的,也有同情关怀的,只因碍于流言,都犹豫存疑,不肯跟她对视。 她笑了笑,将目光定在徐渺脸上。 “真傻。”她又叹息,“从前太天真,以为世上大多是好人,觉得旁人说的话都是掏心掏肺,轻易就信了。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终究是隔着肚皮的。” 在场众人还当她要抱怨许朝宗的移情别恋,就等着听她吐苦水,谁知攸桐话锋一转,道:“徐姑娘,你姐姐跟我也算相交一场,从前在上林苑,我还救过她。这阵子没见着她,想必是忙着备嫁,称心如意。你回去转告一声,叫她往后多留心,尤其是身边那些说亲道热的,更得防着。可别学我,被人踩着算计了都不知道,还给人递凳子呢。” 第2节 这话着实如一盆滚烫的水兜头浇下,淋得徐渺面红耳赤。 ——徐淑当初赶着魏攸桐做闺中密友,就是冲着许朝宗去的,徐家上下心知肚明。如今被人当众戳到心虚处,顿时恼羞成怒。 她涨红了脸,腾地站起身来,指着攸桐道:“你……” “我是前车之鉴,好言相劝。你急什么?”攸桐慢条斯理地起身,“快开戏了吧,喝口茶消消火。” 她是掐着点儿来的,为的便是见好就收,不多纠缠。 外头国公府的少夫人正好含笑走来,请各位姑娘去听戏赏梅。 徐渺毕竟是客,趁着主人不在时嚼舌根便罢,哪里敢在这儿闹,只好压住火气。过后各自落座,丝竹笙箫里偶尔交头接耳,攸桐也只当没瞧见,安心坐着看戏——越国公府的厨子是宫里当过差的,极擅糕点,她跟前的鸳鸯卷和金乳酥做得香甜柔软,极合胃口。 攸桐慢慢品尝,待两折戏唱罢,却见母亲身旁的大丫鬟金珠匆匆走来。 “夫人说有急事,让姑娘跟她赶紧回府去呢。”金珠说着,便帮她取了披风。 攸桐诧异,“什么事这么急?” “听说……”金珠咬唇迟疑了下,凑在她耳边低声道:“是有人来提亲。” 有人提亲?这满城流言蜚语,她站在风口浪尖遭人唾骂的关头,竟会有人来提亲? 攸桐呆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 婚后谈恋爱的甜文,求收藏求爪印哦,会随机掉落小红包滴,么么哒!=w= 第2章 待嫁 魏家算是,出过几位皇子伴读,只是文风虽盛,却不太会当官。几代传承下来,虽受过皇家隆恩,却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待皇位更替后便打回原形。 如今男人们散在六部做事,有点子权柄,却没扎太深的根基。 先前碍着许朝宗,旁对魏家人敬重几分,待睿王妃的位子花落别家,徐家那脏水铺天盖地地泼过来,魏家无力回击,又被人嗤笑,着实气坏了老夫人。 事情刚出来时,长辈们没少责备魏攸桐,只说是她行事骄矜失了睿王的心,又闹出投水的事,搅得事情人尽皆知,真真丢尽了府里的脸。还是魏夫人心疼女儿,怕她闷在府里难受,听她说想赴宴,便带出门来。 如今既是有急事,母女俩便乘马车赶回,进府后直奔老夫人住的庆华堂。 庆华堂外栽了许多松柏,冬日里苍翠郁青,点点白雪还没融尽。 仆妇打起帘子,攸桐走进门去,便闻到一股浓重的檀香味道。 魏老夫人爱礼佛,住处设着小佛堂,屋里也熏了叫人凝心静气的檀香。可惜她性子燥,活了一辈子也没能改,见攸桐走到跟前,那张脸就沉了下来,手里捂着暖炉,皱眉责备道:“叫你在府里好生将养,怎又跑出去了?” “是媳妇带呦呦去的,母亲别生气。”魏夫人赶紧解释。 呦呦是攸桐的小名,老夫人从前疼爱这准皇家儿媳的孙女,也常这样唤。 只是如今时移世易,能光耀门楣的孙女为家族蒙羞,让魏家受尽耻笑,她那点疼爱也跟着烟消云散了。遂沉着张脸,嘱咐道:“回院里好生待着,别再出门乱跑。这回提亲的人极好,若你不知悔改,还做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事,落人耻笑,这辈子休想再碰见好人家!” 攸桐站在跟前,耷拉着脑袋,“孙女知道了。” “往后待人接物,也该谦卑谨慎,不许再骄纵任性!外头传言那样厉害,你这性子着实得改了,没得行事糊涂,落人笑柄!” 老夫人接着责备教训,一副恨她不成器的模样。 攸桐应了声,心里暗自哂笑。 魏攸桐能养出骄矜傲慢的性子,其实跟老夫人脱不开关系。 从前许朝宗满口深情,老夫人觉得王妃之位唾手可得,未免得意,不自觉流露出自得倨傲之态。魏攸桐跟在她身边,难免耳濡目染,生出高傲之心,偶尔行事有错,爹娘要教导时,老夫人也都护着。时日一长,魏攸桐有恃无恐,便日益骄矜。 如今栽了跟头,倒是翻脸不认了。 不过骄矜无益,这教训到底是对的。攸桐老实听她唠叨,足足站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听老夫人道:“回去静心抄书去,我跟你娘有事商议。这阵子不许出门!” 攸桐平白挨了顿臭骂,出了庆华堂,仍是一头雾水。 ——看样子,老夫人对提亲的人家很满意,会是谁呢? 不过这会儿显然没法细问,遂出了门,往她处的西阁走。 因怕引来责骂,她起初走得很规矩,环佩宫绦压在腰间,脚步不疾不徐,裙角都不敢扬起。待离了庆华堂,渐渐的脚步轻快起来,甚至露出浅笑。 春草紧跟在后,越看越是疑惑。 她是攸桐的贴身丫鬟,刚才跟进屋中,将老夫人那通数落教训听得真切。搁在从前,姑娘心思敏感细腻,挨了这顿训,必定要偷着哭一场。何况姑娘对睿王殿下用情极深,听说要嫁给旁人,断乎不肯。 谁知道如今她竟是浑不在乎? 也好。否则心思太重,难免又要自苦自怨,想不开做傻事。 春草跟着一笑,赶上去给攸桐开门,“姑娘想到什么高兴事了?” “我的野鸡崽子汤!”攸桐眉眼间已堆满了笑,“老远就闻见香味,想来是煨得差不多了。烟波——快去把汤盛过来。还有早上吩咐的鸡髓笋,做好了么?” 她进了院就张罗着找吃的,许婆婆听见,便从屋里走出来。 原本许婆婆还怕攸桐出门听见风言风语,会受不住多想,见她精神焕发气色甚好,倒放心了许多。遂叫人去厨下将笼屉里热着的两样菜拿过来,又让烟波盛了野鸡崽子汤,递到攸桐手上。 “这野鸡崽子是夫人托舅老爷寻的,最是补身体,姑娘多喝两碗。” “嗯,婆婆也喝。”攸桐取了一碗给她,又吩咐春草,“还有富余的,你们也尝尝。” 满屋子都是肉汤混着红枣的香气,瓷碗里软嫩的肉块炖烂,点缀几粒香糯的板栗,格外勾人馋虫。攸桐慢慢舀着喝,配上盘中咸鲜脆嫩的笋片,美味入腹,舌齿间全是香味,扫尽先前种种不快。 攸桐吃得心满意足,将先前那些闲言碎语和责备抛在脑后,而后兴致一起,往炭盆边烤栗子去了。 ——这世间只要有美食、有美景,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 因先前投水自尽的事,魏夫人甄氏近来对西阁看得很紧。 院里的动静经丫鬟的口传过来,她听说攸桐没像从前似的以泪洗面,暗自放心不少。当晚歇了一宿,跟丈夫魏思道问了问提亲的详细,次日清早便来瞧女儿。 攸桐昨晚睡得很好,这会儿正在屋里抄经——老夫人给的任务,躲不掉。 见甄氏进门,她便搁下笔,快步过去挽住手臂,搀到桌边奉茶。 乖巧懂事的样子,叫甄氏一阵感慨。 甄氏出身不高,嫁进魏家算是高攀,在婆婆跟前也很温顺乖觉。早年攸桐得文昌帝宠爱,魏老夫人心肝儿似的带在身边,时常出入高门贵户,祖孙处得格外融洽。相较之下,甄氏既无家世又无资财,除了照顾起居,没法给女儿添贵重东西,只能尽心教导,在攸桐日渐任性骄纵时,劝她收敛。 魏攸桐那时春风得意,又觉得祖母出身贵重言之有理,哪会听她唠叨? 渐渐的还烦躁疏远起来。 甄氏瞧着暗自着急,偏巧有老夫人拦在中间,莫可奈何。 直到许朝宗变了心,攸桐想不开做出傻事,老夫人责备攸桐行事糊涂、给府里蒙羞,唯独她心疼担忧,日夜守在旁边,劝解宽慰。 如今女儿捡回性命,变了个人似的懂事起来,甄氏哪能不高兴? 遂拉着攸桐进了内间,徐徐道:“你祖母说话重了些,别放在心上,娘只要你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别管外头那些人闲言碎语。不过切忌骄矜,行事须谨慎,这嘱咐你得记着,往后……”她顿了下,瞧着攸桐那张消瘦的脸蛋,叹了口气。 攸桐猜得来意,觑着她,微微一笑,“往后怎样?是为昨天的事么?” 甄氏点了点头。 攸桐遂问道:“是谁呀?祖母满口夸他。” “齐州的傅煜,听说过么?” 傅煜?这名字有点耳熟。 攸桐稍加思索,依稀想起京中盛传永宁节度使有个侄子骁勇善战,曾以千余人马击退敌方万余大军,又趁其不备反扑过去,斩将夺帅,履立奇功。如今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升了齐州的兵马副使,手里攥着齐州最精锐的骑兵,数次作战皆所向披靡,叫敌军闻风丧胆,是个极厉害的人物。 只是据说他心高气傲,为人桀骜得很,在两位兄弟相继战死沙场后,愈发冷硬狠厉,不近人情,朝野间谈论起来,毁誉参半。 那个人,似乎就叫傅煜。 永宁节度使兵强马壮,割据一方,傅煜身份虽不及皇子尊贵,却有实打实的兵马在手。那样一位战功赫赫,年少成名的骁勇将军,来向她这声名狼藉、身世不高,又素不相识的人提亲?怎么看都有古怪。 攸桐低眉沉吟,甄氏只当她是不愿,便劝道:“我知道你的心事,睿王虽曾……” 这哪跟哪呀? 攸桐瞧甄氏那副心疼的样子,便知她误会了,忙道:“母亲放心。男人若是变了心,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这道理我已懂了。往后会收起那些痴心,母亲不必担忧。”说着,还宽慰一般,勾出个婉转笑意。 甄氏也不知她是真想通了,还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只觉得心疼之极,将她揽进怀里。 攸桐老实被她抱着,又问道:“母亲可知道,他为何会……看上我?” “说是从前在京城,你救过他性命。”甄氏大抵也觉得这事蹊跷,问道:“记得么?” 攸桐仔细回想两遍,没勾起半点关于傅煜的记忆。这十余年间,魏攸桐心里眼里就只一个许朝宗,几次豁出性命去救,都是为了他,对于旁的男人,可是半点也没留意的,更不曾救过谁。 遂含糊道:“记不清了。” 甄氏听了,也没再多问,只说傅家来提亲时态度还不错,让攸桐别太担心,只管将养身体、修心养性,将来孤身远嫁,万不可再如从前般任性。 说到后来,倒是甄氏满心担忧,忍不住掉下泪来,惹得攸桐反过去安慰她。 魏家算不上位高权重,攸桐十四岁待嫁的年纪碰见这种事,背着狼藉的名声,显见得碰不上太好的婚事。难得傅家肯结亲,魏思道商量过后,很快便应下了婚事。 过后问名纳吉,将婚期定在了明年七月底。 攸桐也一改旧日颓丧,闲时抄书练字,捣鼓美食,偶尔跟甄氏出去赴宴,也是不卑不亢。甄氏瞧在眼里,只觉欣慰极了,待正月二十后春暖花开,便去城郊的恩佑寺进香祈福,顺道散心。 谁知冤家路窄,母女俩刚进佛寺,便好巧不巧地碰见了熟人—— 睿王许朝宗,和他前阵子新娶的王妃徐淑。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熟悉的面孔和新的面孔,敲级开心^o^ 第3章 迎亲 春日的恩佑寺里暖意融融,大雄宝殿前一树白梅晚开,零星错落地点缀在蚯曲枝干。旁边则是一丛早开的迎春,鹅黄嫩蕊盈盈立在修长繁茂的枝条间,不算盛开,却在春光映照下,别有盎然生机。 殿前佛香袅袅,不知哪来的松鼠窜跑过去,摇动枯叶飘落。 攸桐换了单薄春衣,一袭绣了双蝶的蜀红薄衫娇若海棠,腰间锦带轻束,悬着如意宫绦,底下是柔白的仙鹤长裙,裙角绣着繁碎的梅花。行动之间仙鹤翩然,簇新的绮罗摇漾华彩,映照春光。 许朝宗从佛殿里进香罢,出来时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那道熟悉的身影。 第3节 他是顺道来进香的,并没带仪仗,住持怕周遭鱼龙混杂冲撞了两位贵人,安排几位知事僧将旁人拦在几十步外,只等睿王移驾到精舍后再放行。而攸桐就站在人群里,跟那些妇人们比起来,少女的身量不算太高挑,却因容貌姣然、姿质秀妍,便如同珠玉混在瓦砾间一般,格外惹眼。 窈窕多容仪,婉媚巧笑言,那一瞬,许朝宗的目光黏在她的身上,难以挪开。 他愣了一瞬,旋即想起纠缠的前事,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好在众目睽睽,他终是没躲,只作势去理衣衫,低垂眉目,姿态端然。 而徐淑也像避之不及似的,迅速挪开目光,退到睿王身边挽住他的手臂。 几十步外,攸桐将两人微妙的反应瞧在眼里,唇边浮起讽笑。 若换成是原主碰见这情形,被许朝宗连连躲避,瞧着昔日好友挽住挚爱之人,怕是要伤心死的。而此刻,攸桐瞧着那对被誉为鸾凤和鸣的夫妻,余光瞥见殿内的佛像经幡,只为原主觉得不值。 冷静地想,其实她能明白许朝宗为何如此选择。 从前的许朝宗是文昌帝最爱的皇孙,独得盛宠,而当今皇上偏袒的却另有其人。许朝宗若想夺嫡,比起诗书传家、不擅权谋的魏家,以太傅之尊享尽皇帝恩遇,在朝堂上颇有权势的徐家显然是更好的助力。 如今皇上病体缠绵,他急着娶妻成亲,怕也是为这缘故。 许朝宗既然选了权势,将感情看得无足轻重,魏攸桐即便再去几百遍,也无济于事。 但能明白,不代表能接受。 即便原主确实骄纵了些,却也曾捧了炙热的真心给他,数次舍命相救。许朝宗移情别恋也好,见利忘义也罢,都能算情势所迫,各有所求。但那些流言如一把把利剑般插在原主身上,令她绝望而溺毙在寒冬腊月冰冷刺骨的湖心时,许朝宗放任自流、袖手旁观,未免薄情得令人齿冷。 攸桐瞧着对面的锦衣华服,眼底嘲讽愈来愈浓。 见睿王的目光再度投来,她将双手笼在身前,朝那边行礼,而后挽着甄氏走到知事僧跟前,道:“小师父,家母想到后山的塔林去拜一拜,不知方便么?” “施主这边请。”知事僧合掌为礼,指了方向。 攸桐谢过,便同甄氏一道,在几位仆从簇拥下离开。 洒了红梅的玉白裙角堆叠如浪,她的步态不疾不徐,身姿挺秀玲珑,加之脖颈修长,云鬓雾鬟,从侧边瞧过去,但觉姿容甚美,雍雅得体。 这般姿态出乎意料,跟先前频频登门时的含泪哭诉截然不同,反叫睿王惊异。 他原本怕攸桐纠缠,交割不清,便时时躲避,此刻见她目不斜视,倒打消几分顾忌。因周遭香客频频偷觑这边,暗自瞧热闹,他毕竟曾与魏家有旧,若只管僵硬站着,未免尴尬。遂稍挪脚步,道:“魏夫人。” 甄氏诧然驻足,旋即施礼,“殿下还有吩咐?” 睿王踱步过去,仿若无事般道:“近来事忙,不曾到尊府拜望,太夫人和魏叔叔安好么?” “都安好,多谢殿下记挂。” 客气恭敬的姿态,与平常无异。 睿王的目光遂挪向攸桐,想说话,却又怕勾起她任性纠缠,闹得不好看。迟疑之间,却见攸桐眉目微挑,淡声道:“从前是我不懂事。殿下,我已无意于你,往后你也不必躲着了。若没旁的吩咐,就此别过。” 声音极低,却云淡风轻。 说罢,施礼辞别,留睿王站在原地,锦衣玉带随风微摆,脸上神情莫辨。 抛开这数月的权衡闪躲,眼前人曾是意中人,从当时的两小无猜走到如今这地步,难免叫人心里五味杂陈。十余年的时光倏忽掠过,当日两情不移的誓言犹在耳边,此刻却已相逢陌路,他娶了旁人,她亦要远嫁齐州,往后山长水远,相逢无期。 那一瞬,睿王恍惚意识到,他或许是真的失去她了。 他将目光黏在攸桐的背影,直至她拐过游廊也未收回,心绪翻涌之间,一时怔然。 旁边徐淑瞧见,暗咬银牙,险些捏碎手里的锦帕。 她踱步过来,挽着睿王的手臂扯了两下,那位才回过神,魂不守舍似的。 徐淑心里有鬼,只觉许朝宗仍眷恋旧爱,怕魏家受人指点,故意摆出相熟的姿态,而旁人的窃窃私语,也定是嘲讽她横刀夺爱,夫妻貌合神离。 众目睽睽之下,她觉得难堪极了,却只能强压妒恨,低声道:“殿下,该走了。” “哦。”许朝宗有点恍惚,敛袖回神,随她走远。 佛寺里廊庑交错,离佛殿稍远处山道盘旋而上,回望时,隔着飞檐翘角和苍松翠柏,寺中情形一清二楚。攸桐走累了驻足,回身俯瞰,依稀见山门外轿舆华贵,从者如云,睿王和徐淑挽臂登车,仿若无事。 她冷眼瞧了片刻,手指摆弄腕间珠串,眼底浮起决然。 今时今日,权势悬殊,她前路未卜自身难保,无法清算旧账。而徐家严防死守,众口铄金之下,她连那些污名都难以洗清——但凡魏家反击,徐家定会搅弄出铺天盖地的谣言,许朝宗跟徐家利益相关,仍会默许,以魏家之力,哪能与之抗衡? 但倘若有机会,她终要回到京城。 寒夜湖水里那颗滚烫赤诚却如坠冰窖的心,铺天盖地的谣言污蔑,终须有个说法! …… 攸桐以为,她跟许朝宗的纠葛会在佛寺偶遇后暂时切断。谁知回府没几日,她竟收到了一封书信,没有落款,但上头的字迹却熟悉之极。 是许朝宗递来的。 信写得简短,看其凝涩笔迹,想来落笔时颇带迟疑。大意是说,他做此选择是迫于无奈,心中常含愧疚,只因怕藕断丝连,才屡屡回避。愿她能尽释心结,保全自身,莫再做痴傻之事。旧日之事,他铭记在心,时刻不会忘却,若往后心愿达成,必会竭力补偿。 攸桐看了两遍,摇了摇头,放在烛上烧尽。 不管许朝宗当时是否有苦衷,这信里又藏了怎样隐晦的心思,终究是迟了。 流言如剑,薄情似刀,那个痴心爱他的人早已死在寒夜冰湖,再不可能回头。 而她,也须为往后的路打算——魏家虽在朝堂占了几席官位,权势能耐却都有限,加之攸桐声名狼藉,原本入不了贵人的眼。傅家却挑着那时来提亲,还胡诌出“救命之恩”的话,显然是有古怪。 前方路远,等待她的恐怕不会是坦途。 不过,总得慢慢走下去。 攸桐看得开,遂跟甄氏一道筹备嫁妆、裁制嫁衣,忙到七月初,齐州的聘礼便送了过来。 魏思道知道攸桐名声太差,便尽力拿嫁妆来弥补,从绫罗绸缎、金银器物,到田产仆从,样样筹备齐全,又从聘礼中挑了几样贵重的添了回去。 他自幼读书,性情端方严苛,如今任了兵部职方郎中,满腹心思扑在天下舆图烽堠,甚少过问内宅。先前攸桐胡闹,他几番怒极,觉得生女不肖。如今女儿待嫁,他也甚少露面,也不知是心肠冷硬,还是有意避着女儿。 唯有甄氏依依不舍,攸桐便常过去陪伴,顺道逗逗小她三岁的弟弟。 倏忽之间便到月底婚期,京城到齐州路远,傅家早两日便派了人来迎娶。 攸桐拜别双亲,带了陪嫁的随从,由傅家人一路护送,于约定的三十日后晌抵达齐州。 …… 在京城时,因腊月里那场风波,攸桐被太夫人禁足在府中,除了偶尔被甄氏带着进香赴宴,甚少能出门,闲时只能以美食自娱,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原主又满脑子男女私情,只想着花前月下,这些年于朝堂世事甚少留心,是以出阁之前,攸桐只觉得皇帝虽平庸,这世道大抵是太平的。 谁知这一路东行,却叫她大感意外。 京城里有禁军坐镇,还算平静,出京城两百余里,周遭便不安宁了。 先是途中有山匪拦路闹事,百姓成群流亡,后又碰见客栈里出命案官府却袖手旁观,庇护元凶,攸桐听百姓议论,才知外面已隐隐成了乱世。 好在齐州傅家令人忌惮,这一路她虽遭了几回惊扰,倒无大事。 齐州风俗,婚礼拜堂安排在黄昏时分,傅家节度一方,大婚之日宾客盈门,更是片刻都不能耽误。攸桐紧赶慢赶,进城后连口水都没能喝,便被人塞进花轿,踏着热闹喧嚣的鼓乐声,一路抬到傅家门前。 爆竹声震耳欲聋,花轿停稳后,喜婆掀起帘子,过来扶她。 攸桐理好嫁衣,小步跨出去站稳身子,抬眼一瞧,隔着喜红的盖头,周遭一堆人影影绰绰,交头接耳。府门前有人孤松般傲然站着,姿貌严毅,端如华岳,一身喜服穿在他身上,格外磊落挺拔。 这个人自然是那位以骁勇善战而名闻朝野的傅煜了。 瞧见她,傅煜不耐烦似的皱眉,侧转过身,留了个轻慢的背影。 就这么个不经意的细微动作,叫远道而来的攸桐心里咯噔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亲妈挥舞小皮鞭:居然不耐烦,媳妇不想要了是吧←。←歇歇晨熙麻麻的地雷muaa~! 第4章 新婚 鼓瑟笙箫热闹如旧,攸桐扫了眼盖头外模糊的冷淡背影,默默接过喜娘递来的红绸。 她今日红妆成婚,五更天不到就被许婆婆从被窝里揪出来,由喜娘梳妆打扮后穿了嫁衣。这一路赶来,虽在晌午时垫了点食物,到底车马劳顿,又得规矩坐着免得压坏嫁衣,浑身便格外酸痛难熬。 这会儿她腹中空荡,脑袋上又压着珠翠沉重的凤冠,满身疲惫劳累,哪还能在意这些? 遂扶着喜娘的手,跨过火盆,而后与傅煜各执红绸一端,慢慢入府。 庭院两侧皆是来道喜的宾客,男子峨冠博带,女人锦绣珠翠,尽是当地的高门贵户。隐隐绰绰的脂粉熏香之间,黄昏微暖的风吹过来,竟夹杂着隔院宴席上的饭菜香气,酱香的肉、浓香的汤,攸桐嗅了两口,眼前浮现出香喷喷的饭菜,只觉腹中饿得更厉害了。 可惜这等场合,半点都不能错规矩。 ——尤其是她这种顶着狼藉声名嫁过来的。 遂强忍着打起精神,脚步轻挪,端方稳重,规规矩矩地拜了堂,在众人簇拥下赶往洞房。 傅家筹备婚事时不露破绽,里里外外都颇隆重,洞房里红烛高烧,沉香幽淡,眼角余光瞥过,桌椅器物、床帐珠帘无不精致。 傅老夫人带着几位女宾客谈笑而来,待撒帐之礼毕,才不慌不忙地离开。 傅煜仿佛不愿在此多待,闷声不吭地站了片刻,听外面动静远去,便也走了。 攸桐拼尽力气撑到这会儿,又累又饿,只觉头昏眼花,好容易听着屋门关上,暗自松了口气。遂同喜娘说了声,叫旁人自去外间候着,她只留春草在侧,待珠帘垂落后,偷摸摘了凤冠,取桌的上糕点清茶来垫肚子。 再往后的热闹喧嚣,就跟她这新娘无关了。 …… 傅家雄霸一方,傅煜是名震敌军的骁将,不管攸桐在外的名声如何,这婚事是傅家办的,自须张罗得风光。从黄昏到夜半亥时,外头上百桌筵席排开,将领亲友们轮番敬酒,隔着数重院落,还能有笑声偶尔随风送来。 攸桐坐在榻上,听着外头的动静,心底终究觉得忐忑。 好容易熬到夜深,红烛渐渐化成蜡泪堆叠,外面夜风里总算传来点脚步声。 傅煜仿佛是特意放重了脚步,外间丫鬟仆妇听见,忙站直身子,恭恭敬敬。攸桐也不敢露馅,赶紧将蒙着盖头的凤冠抬起来压在头上,端正坐稳。 片刻后,门扇轻响,仆从齐声行礼,“将军。” 傅煜径直走入屋中,没有任何停顿,直奔攸桐而来。 春草站在床畔,偷眼一瞧,将那冷淡神情看得清楚,匆忙行了礼,按着喜娘的嘱咐去取揭盖头的金盘玉如意。谁知脚还没迈出去,就见傅煜右手微扬,那袭遮在凤冠上的喜红锦缎便轻飘飘落到了床榻上。 ——竟是随手掀掉了盖头! 春草心里咚咚跳起来,下意识看向自家姑娘。 攸桐倒是没露惊讶,嫩葱般纤细的十指扣在膝头,凤冠下的如画眉目抬起来,神情淡然。 而后,便对上了傅煜那双淡漠的眼睛。 眼瞳漆黑,像是墨玉打磨一般,深邃而冷沉。他身上有残留的酒气,那双眼睛里却不见醉意,清醒得很,也疏离得很。 二十岁的男人,身姿如墨竹般挺拔昂扬,眉目疏朗,风仪峻整,因手握精锐骑兵时常征战,颇为威仪刚健。他站在半步之外,带着薄茧的指腹搓了搓,神情冷峻沉静,看向攸桐时,仿佛打量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第4节 攸桐只看了一眼,心中便已笃定,跟前这个男人绝非真心娶她! 甚至……不太待见她。 在京城时她便猜测,那“救命之恩”是傅家胡诌的,而今看来,果不其然。 想来也不算意外,抛开魏攸桐的满身骂名不谈,即便没那些编造出来的谣言,哪个男人愿意自己娶的妻子心里装着别的男人?更别说魏攸桐还一片痴心,闹到了为许朝宗寻死的地步。这种事搁到寻常男人头上都没法忍受,更别说是傅煜了。 这男人出身高门,手握重兵,虽性情冷厉,却是龙凤般的人物,娶个公主都不算过分。 顶着风言风语娶她,绝非心甘情愿。 当初傅家提亲时瞎编出那理由,应是为压住外头议论,好教旁人少些揣测。这门婚事,必是两家为了各取所需才结的。只是,魏家在朝里权位平庸,没多大能耐,傅煜既如此不待见她,为何要不远千里到京城去提亲? 成婚之前,魏思道时常避着她,半点没透露议婚的内情。 此刻碰见这情形,攸桐更不好问,一瞥之后,便仍垂眸端坐。 傅煜也没吭声,目光在她娇丽眉目间停驻片刻,记住这位新婚妻子的容貌免得认错,而后退了两步,有点疲倦似的靠在后面的紫檀海棠桌上,抬手揉眉心。 外面仆妇端来合卺酒,他摆手示意无需麻烦,只将洞房打量一圈,吩咐道:“周姑,伺候她歇息,我还有事。”说罢,转身绕过帘帐,出门去了。 他一离开,方才那种隐隐的冷沉氛围随之消融。 攸桐暗自在心里撇嘴,微绷的手指松开,这才发觉,刚才不知为何,对上傅煜那双淡漠冷沉的眼睛时,她竟有点紧张。好在那人走了,她也无需费神应付,倒能安心沐浴歇息,睡个好觉! 遂摘了凤冠,交由春草收起来。 那捧着合卺酒,被唤为“周姑”的仆妇不以为怪,朝攸桐笑了笑,道:“将军向来事务繁忙,别瞧今日大喜,军营里的事却还耽搁不得。他才赶回来,怕是要亲自去巡查一趟才放心。少夫人不必等了,叫她们备水,伺候沐浴吧?” 她生了张圆胖的脸,说话虽和气,举动却规矩端正。 攸桐也没怠慢,命烟波接了杯盘,颔首道:“多谢费心。” 周姑又招了招手,将外间几个丫鬟叫进来,让她们挨个拜见少夫人。 攸桐原以为这阖府上下皆是傅煜那样的态度,见周姑如此,倒稍觉欣慰,命春草赏了点东西,将几张脸记在心里——这院子想必是空置得久了,甚少居住,家居器物多是新的。屋里丫鬟不多,打扮得都颇齐整,当中就数叫苏若兰的那位年纪最长,颇有几分姿色。 兴许是听了风言风语的缘故,比起周姑,苏若兰的态度要冷淡许多。 攸桐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一时间也懒得多管,只暂且记着。 待内室里热水备齐,由春草伺候着脱了嫁衣,进去沐浴。 她远嫁而来,甄氏不放心,除了原本就跟着攸桐的许婆婆和春草、烟波外,又将身边得力的木竹、木香陪嫁过来,叮嘱她们务必尽心。如今伺候沐浴,留着烟波春草足够,许婆婆遂带旁人出去,铺床暖被。 香汤温软,花瓣浮动,温热的水漫过身体,四肢百骸俱觉舒适。 攸桐惬意地叹息一声,闭了眼靠在浴桶上,任由烟波帮她摆弄头发。 屋里没旁人,烟波年纪不大,兴许是被傅煜方才那粗暴揭盖头的手段惊着了,憋了半天,瞅着周遭没人了,才压低了声音,心疼抱怨道:“这婚事是傅家提的,姑娘奔波得这样累,姑爷那态度……也太冷淡了。” “知足吧。”攸桐闭着眼,声音倦懒,“他能过来揭盖头,已算是客气的了。” “就为那些风言风语么?”烟波仍觉得委屈,“旁人蒙在鼓里就算了,傅家这样的能耐,难道查不出背后的猫腻么。分明是徐家添油加醋,败坏姑娘的名声。他……就真的不分青红皂白吗。” 分什么青红皂白呢? 单凭着魏攸桐心系许朝宗,甘愿为情而死这一点,傅煜就不可能真心迎娶。 至于旁的虚名,别说傅家未必会多少花力气查,即便查清了,又能有何用? 魏攸桐痴心爱着许朝宗,这是铁板钉钉,无可更改的事。 傅煜那种人,顶着这婚事应付宾客、劳碌半日,能过来揭盖头,恐怕是花极大的耐心了。且婚事是为各取所需,非关情意,难道还要他温柔相待,举案齐眉么? 而她千里而来,也没打算真跟素昧平生的傅煜厮守终身,这般情境无关痛痒。 攸桐想得开,遂睁开眼,按住烟波的手,低声叮嘱道:“传言摆在那里,哪是能轻易洗清的,咱们还能管得住旁人信不信?姑爷如何是他的事,咱们本分行事便好。这样的话往后不许再提了,免得叫谁听见,徒生是非。” “我知道,”烟波老实答应,“只是怕姑娘太委屈。” 攸桐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 傅煜今晚离开,她其实求之不得。否则还得拖着疲惫的身子应付,多累呀! 遂阖眼靠着浴桶,眉间俱是疲色。 当晚孤身在洞房入眠,因途中实在劳累,她连梳理头绪的精神都没能撑起来,沾着瓷枕倒头就睡。 一夜深眠,仿佛连梦都没做,便又被许婆婆推醒。 “少夫人,六更过半,该起身了。” 攸桐睡了一宿,身上疲累消了大半,只是觉得困倦,眼皮也抬不起来,抱着锦被不肯撒手,含糊应付,“再睡会,一小会儿就好。”她在府中便爱赖床,这几日累得散架,想早起着实艰难。 许婆婆没办法,趴在她耳边,声音低促地道:“姑爷进来了!” 这招倒是管用,攸桐乍闻之下,脑海里陡然浮起傅煜那双冷沉淡漠的眼睛,仿佛打了个激灵似的,脑子里稍微清醒了些。她强撑着半爬起来,努力掀开半边眼皮,但见帐外只春草烟波含笑站着,背后那对龙凤喜烛尚未燃尽,外面空空荡荡,哪有傅煜的身影? 攸桐懵了一瞬,方知中计,抱着锦被想倒回去。 烟波春草哪会放过这时机,当即将她拽出被窝。 而后盥洗穿衣,攸桐半闭着眼睛任由摆弄,等春草帮她梳妆罢,脑袋才清醒过来。遂跟周姑出了门往傅老夫人的住处走,绕过廊庑拐角,晨风树影间,侧面有人健步而来,却是新婚夜宿于书房的傅煜。 两人遥遥望见,傅煜瞥她一眼便挪开目光,攸桐迟疑了下,顿住脚步,在拐角处等他。 作者有话要说: 风水轮流转,都会还回来哒! 蟹蟹地雷~么么啾 isabel扔了1个地雷 小院子扔了1个地雷 第5章 夜访 昨晚一面之晤,傅煜给攸桐的印象如同淬过的重剑,冷硬得很。 他揭盖头时态度漠然,过后片刻都不肯多待在洞房,显然对婚事极为淡漠,娶妻过来,只当陈设摆着。此刻狭路相逢,攸桐也不好流露夫妻亲近之态,只将双袖敛于身前,待傅煜走近了,不高不低地招呼,“夫君。” 傅煜含糊“嗯”了声,而后脚步稍缓,径直往前走。 攸桐提起裙角跟在后面。 夫妻俩昨日拜堂成亲,除了傅煜丢下的那句吩咐,其实还没说过话。此刻傅煜肃眉沉目,一副懒得搭理旁人的模样,攸桐更不好攀扯闲谈,一路沉默无言,只剩脚步轻响,衣裳摩擦出窸窣动静。 到得老夫人住的寿安堂,院里仆从如云,丫鬟仆妇们避让在甬道两侧,见着傅煜,便掀起门帘,躬身请他们入内。 寿安堂处在整个傅家的正中间,傅老将军未过世时,夫妻俩住在此处,这一带屋宇修得也格外气派巍峨。 院里正面五间大屋高耸,梁柱用的俱是上等楠木,夹堂板皆用细腻光滑的银杏木雕成,或是描金松鹤,或是细密福字,不染纤尘。进得屋门,迎面摆了座孔雀屏风,蚯曲古树上栖两只孔雀,瑰丽堂皇。 比起魏家老夫人住处那常年充斥的浓重檀香味,这屋里清爽得很,除了几盆瓜果花卉外,倒不曾熏香。那座玉鼎香炉也只当陈设摆着,不见半点香薰的痕迹。 再往里,堂上已坐了几个人。 当中的老妇人发髻灰白,秋香色的锦衣质地名贵,手上那枚猫儿眼应是西域来的,颇为贵重,只是身子不大好——夏末的清晨气候和暖,她头上却围着暖帽,手里抱了金丝暖炉,想来是畏冷所致。 她的旁边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面目沉毅,颇有刚猛之姿。他的眉眼跟傅煜有五分相似,只是没那股淡漠冷沉,倒有股沉稳宽厚的态度,想必是傅煜的父亲,手握永宁兵马的傅德清。 再往旁边则是一对少年男女,同胎双生的姐弟俩,容貌有九分相似。 见夫妻俩进来行礼,傅老夫人眉间露出笑意,指了指底下的空位向傅煜道:“你伯父有点事耽搁,待会就过来,先坐。”而后瞥了攸桐一眼,点了点头,没多吭声,只回身跟后面那对龙凤胎说话。 攸桐昨晚独守空房,如今碰见这态度也不奇怪,便先坐了,默默打量周遭。 …… 远嫁之前,攸桐也粗略摸过傅家的底。 傅家世代居于齐州,祖上也出过几位有名气的将领,只是没成气候。真正握住权柄,是在傅煜的曾祖父头上。彼时朝中内斗,边境不稳,连年皆有战事,傅家男儿骁勇善战,连番立功后,便领了永宁节度使的位置。 按说,兵不常将、将不常兵,傅家在这位子待几年,便该照例调往别处。 但那时朝廷内虚,想调动各处将领时,已颇为吃力。永宁节度使担负防守边陲之重任,更是举足轻重,傅家瞅准了时机不肯挪,朝廷也没办法,只能任其连任,这一任,便是足足几十年。 从曾祖父到祖父,傅家权柄日重,对这一带的掌控也日益牢固。 十二年前,傅老太爷战死沙场,长子傅德明也断了条腿,伤及筋骨,再难提刀上阵。 这般身有残疾者,原本没法当官,只是齐州兵强马壮,朝廷衰微之下,已无力控制,事情拖了半年后,便仍由傅德明继了节度使之位,次子傅德清则为领军大将。兄弟俩一人主内政,一人主战事,虽已是割据的姿态,却将辖内各州治理得井井有条,边境守得密不透风。 只是领兵之家,男儿惯于杀伐,也多性命之忧。 六年前一场恶战,傅煜的堂兄和亲大哥皆战死沙场,其母田氏也因丧子后伤心过度,在病榻缠绵许久,于次年溘然长逝。 是以今日攸桐来时,堂上只有傅德清在,而不见婆母。 攸桐坐了会儿,只觉傅府家风颇严,那对孪生姐弟十三岁的年纪,跟祖母应答之间颇为规矩,而傅煜父子又是领兵之人,这半天说话都颇严肃。直到一盏茶喝完,外头才传来隐隐笑声,旋即,老夫人脸上也露出笑容,“来了。” 话音未落,外头脚步一阵凌乱,傅德明拄拐走进来,旁边是雍容端方的夫人沈氏,带着长房两位少夫人。 紧随其后的,是个六岁的小男童。 比起旁人的端方举止,他年纪小,因是六年前留下的遗腹子,又格外得宠爱,进门后蹬蹬蹬跑过来,直扑到老夫人怀里撒娇,“太奶奶!” “哎。”老夫人脸上堆满了笑,将他搂在怀里,满脸慈爱,叫长房众人入座。 有了孩子在场,气氛总算活络了许多,孩子窜来窜去地玩,几位长辈都肯抱着他哄,不像方才似的肃然端着。因不知京城里的是非,他对攸桐也无偏见,瞧着多了个眼生的美人姐姐,还抓了把蜜饯过来给她吃。 攸桐笑着接了,趁人不备塞一枚到嘴里,抬起眼,正好跟小姑子好奇的目光撞上。 她进门至今,这对孪生姐弟便没多看她,原以为他俩是跟傅煜一样心高气傲,满怀偏见,这目光瞥来,攸桐才恍然明白,少女虽不言不语,暗地里也打量她呢! 攸桐暗自笑了笑,待长辈们闲话罢,便起身奉茶拜见。 即便这婚事颇多猫腻,她终究是傅家明媒正娶迎来的少夫人。备好的礼物奉上,对方都接了,也各有东西送她,太夫人和沈氏不冷不热地喝了茶,因傅家内务是她俩管着,便提点几句。 过后,太夫人留沈氏在旁边商议琐事,叫旁人各自回去。 攸桐初来乍到,知道傅家众人的心结,也没打算太招眼,暗自将人认熟,出门便回住处。 倒是傅煜被傅德清叫住,带去了书房。 …… 傅德清的书房在斜阳斋,说是书房,实则带着两重小院,十分宽敞。 他幼时也颇骁勇,十三岁随父从军,大半辈子马背颠簸,经常巡边到烈风里打滚,对女色并不贪图,除了发妻田氏,身边别无姬妾。自田氏病重亡故,他也没续娶,踏实住在这斜阳斋,将龙凤胎里的次子傅昭带到身边,亲自教导。 这会儿傅昭姐弟俩被拘去读书,就只剩傅煜跟他在书房相对。 第5节 十余年杀伐征战,早已养成干练爽直的行事脾气。傅德清屏退旁人关了门,也不弯绕,直白道:“昨晚撇下魏氏,睡在书房了?” “嗯。”傅煜答得不咸不淡。 “闹脾气呢?” “不是。没必要。” 傅德清取茶杯的动作微顿,看了儿子一眼,旋即会意,笑了笑,“当真?” “我不在乎娶谁。当初既应了婚事,就不后悔。”傅煜在书房踱步,见傅德清桌上有把最近搜罗来的匕首,拿在手里掂了掂,声音淡漠而漫不经心,“魏氏是南楼的少夫人,摆着就是,但也仅此而已——这匕首不错,刘铁匠送的?” “上回巡边,拣的。”傅德清喝了口茶。 “我就没这运气。”傅煜低声,来回把玩。 傅德清看惯了傅煜统率带兵、独当一面,难得见他贪恋小物件,便慷慨相赠,“喜欢就拿去。至于魏氏,我瞧她今日神情不焦不躁,被冷落也不乱分寸,想来心里有点数。你不愿碰,摆着无妨。只是我答应了魏思道,不能太委屈她。小姑娘犯过错,瞧着也可怜,你拿捏点分寸,别吓着她。” 冷落两天就能吓着? 傅煜不自觉想起昨晚掀开盖头时那双沉静妙丽的眉眼。 ——不像是能轻易吓着的。 那般处变不惊,也不知当初怎就闹到了为情寻死的地步,真真是——可笑。 不过傅德清既嘱咐了,他便应下,“今晚我过去一趟。” “说清楚话,别叫她担心,也须摆明规矩,别叫她给府上抹黑。” 傅煜嫌啰嗦般皱眉,见傅德清没旁的嘱咐,自回书房忙碌去了。 …… 南楼里,攸桐奉茶回来,才算能慢慢打量这新住处。 昨日为大婚而悬挂在花木游廊的红绸尚未收拾干净,窗花宫灯装点下,周遭仍残留喜气。只是攸桐心知肚明,这喜气也只能看看而已,撇去那满目喜红,实则颇为冷清。 这是座两层的阁楼,旁边一道厢房,后面抱厦暖阁齐全。 傅家雄踞齐州,府邸占地极广,屋舍也宽敞。因这一带有几处起伏斜坡,草木葱茏,树荫蔽日,阁楼外便没修围墙,只远远拿一人高的竹篱围着,周遭种的地锦爬满围墙,夏日里浓绿苍翠,冬日则枯枝交错,是道天然屏障,亦与周遭景致浑然融为一体。 这时节暑气未消,阁楼附近却能纳凉,是个好地方。 不过看庭院甬道旁和树下草丛茂盛,显然平常无人踩踏,亦可见傅煜甚少踏足这里。 且此处离老夫人的住处颇远,很适合她偏安一隅。 攸桐心里有了数,便觉踏实许多,当下命人将先前堆积在厢房的行李和嫁妆取出,或是收整后锁起来,或是摆到住处起居用,忙碌了一整日,竟累出满身香汗。 她没婆母压着,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夫君整日没露面,到得傍晚,便让春草张罗了顿可口饭食,独自用饭。等到天黑,见外面仍安安静静,猜得傅煜今晚不会再来,便命人备了热水沐浴,准备早点歇息,将前几日欠着的觉尽数补回。 惬意地沐浴到一半,正神游天外时,却听外面似有人说话,声音远远传来。 旋即,春草匆忙奔进内室,神情有点慌乱。 “少夫人,姑、姑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攸桐:你说啥?!(?`?Д??)!! 第6章 同寝 满室氤氲热气蒸得人倦懒,攸桐浑身浸在香汤,四肢百骸化了似的,连脑袋都比平常转得慢。春草的话落入耳中,她不假思索地“哦”了声,仍阖眼享受。片刻后,才察觉不对劲—— “谁?”她睁开眼,有点嫌烦似的,“谁来了?” “姑爷!” 傅煜?深更半夜的,她都打算歇息了,他来做什么? 攸桐愕然,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搅得香汤微晃,“他已经来了?” “已经在院里了!”春草又急又觉得好笑,“突然回来的,也不知要做什么,进门就问少夫人在哪,我赶紧进来禀报。”她说话间,已将栉巾和备好的寝衣拿过来,帮着攸桐胡乱擦干头发,待攸桐出了浴桶擦身穿亵衣时,便递来那身水红柔软的交领寝衣。 因暑热未消,这寝衣做得单薄柔软,穿上去身段毕露。 攸桐跟傅煜还生疏得很,哪能穿这个出去见他? 遂一把推开屏风后那衣裳,低声道:“不穿这个。再拿件外裳。” 春草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忙将备着明日穿的白罗半臂和隐花孔雀纹锦裁剪的长裙娶过来。攸桐匆忙穿上,将那条绣了芙蓉的玉色束带系在腰间,怕傅煜等急了不悦,匆匆出门。 到得内室门口,探头瞧见外面人影一晃,不自觉地深吸了口气。 而后理了理衣裳,抬步过去。 …… 屋里已掌了灯,周姑奉命带着苏若兰等丫鬟出去,傅煜站在侧间,正随手翻桌上的书。 攸桐眉心微跳,有点尴尬。 她曾立志尝遍天下美食,到了这边也不改初衷,因在京城时被拘着不好出门,便想法子从外面弄了本食谱来,或是照着做,或是翻新花样,因翻的次数太多,边角都磨旧了。这回远嫁齐州,也没舍得丢,今日翻出来后便先搁在桌上,打算找地方放着,谁知被傅煜逮个正着。 魏家,她放着满架诗书不取,却夹带这本书过来,着实不大相称。 觑向傅煜神色时,他那眼神确实有点古怪,仿佛嫌她不学无术似的。 好在他没深究,见她出来,随手丢开。 攸桐只好硬着头皮,仿若无事地将书搁在架上,瞧桌上已有热茶,便没客气,只道:“还以为夫君今晚有事要忙,会晚点回来,便趁着……” “我待会就走。”傅煜打断她。 攸桐“哦”了声,从善如流,“是有事么?” “有几句话。”傅煜站在桌边,烛光下神情淡漠,“你我为何成婚,想必令尊已说过了。军中事务繁忙,我无暇理会琐事,往后未必能抽空过来。既进了这南楼,一日住在此处,便一日是傅家的少夫人,傅家不会太亏待你。你也须安分守己,京城里那些私事——” 他顿了下,目露孤高,背转过身,语气也愈发冷淡。 “你的私事我不过问。但往后行事,须留意分寸。记住了?” 深邃疏离的目光望过来,有几分警戒的意思。 “好。”攸桐点了点头,声音也淡了下去。 出嫁前在京城时,魏思道时常避着她,是以她试探了两回,都没能问出魏家为何答应婚事。不过傅煜的意思她听得明白,这人必是认定她心里仍藏着许朝宗,跟从前一样骄矜天真,才会出言提醒,不许她给傅家抹黑。 这样也好,像傅煜这种心高气傲的男人,断乎不会碰心有所属的女人。 夫妻间互不侵犯、相安无事,她求之不得。 遂瞧着傅煜,笃定道:“那都是过去的了。既来到这里,自会谨慎行事,放心。”语气轻描淡写,心里到底是有点难受的——这世上,有谁愿意被无端轻视、被人带着偏见看待?哪怕已做过最坏的准备,对上傅煜这般轻慢的冷淡态度,攸桐到底没法安之若素。 屋中片刻安静,只剩彼此呼吸的声音。 片刻后,傅煜回头瞥了攸桐一眼。 满室烛光明亮,她虽将衣裳穿得齐整,仓促之间却没法擦干头发,满头青丝湿漉漉的披散在肩,有一缕搭在秀颈锁骨上,肌肤雪嫩、发丝漆黑,像是泼墨的绢画。她浑然不觉,侧身站在桌边,眉目低垂,抿唇不语,眼睫的暗影遮住情绪。 但看得出来,她是有些难过的。 仿佛是察觉他的目光,她抬起头来,面上的难过掩藏殆尽,身姿挺直,带几分不卑不亢的倔强。 “京城的事无需多提,但我并非水性杨花的轻薄之人。夫君说得对,一日住在这南楼,便一日是少夫人,我纵不能为傅家增光,也不会做糊涂事,令尊府蒙羞。从前的事,还请夫君多担待。”说罢,竟是双手微敛,行了个相敬如宾的礼。 这态度反倒叫傅煜生出歉疚。 他确实没拿她当妻子看,却也无意刺伤她。 说到底,这婚事虽是联姻,却你情我愿。魏攸桐即便声名再差,也没欠他一星半点,轮不到他指责。方才那番话说得直白,或许真的是刺到她痛处了。 傅煜心高气傲、性子冷厉,却不是会无端欺负女子的人。 但话说了出去,已不可能收回来。想了想,便抬步往里走,衣衫带得火苗微晃,他的神情仍淡漠,却随口道:“只是防患未然的提醒,别多想。备水吧。” “啊?”攸桐瞧着桌上倒满的茶杯,没明白。 傅煜仿佛被噎了一下,见她确实一脸懵然,不大情愿地指了指内室,“沐浴。” 轻飘飘的一句话,打得攸桐措手不及。 若是她没记错,就在片刻之前,这男人还说待会就走的!不过这事儿显然不能提,她才许诺要安分守己、谨慎行事,哪能怠慢夫君? 遂唤了周姑春草进来,吩咐她们备热水软巾,伺候将军沐浴。 傅煜站在原地,瞧她忙着张罗,神情有点僵硬。 片刻之前,他确实打算说完就走,没事就不来这边。不过既无意间刺伤了她,攸桐又颇识大体,今晚便留宿此处摆一摆态度,叫丫鬟仆妇多敬着她一点,也算偿得过了。 …… 攸桐出阁前,甄氏曾教过她服侍夫君沐浴的事。只是她没照顾过人,,生疏得很,好在傅煜不是矜贵的王孙公子,待热水齐备后便孤身进去沐浴,叫她自去安歇。 攸桐乐得清闲,趁内间没旁人,换了身寝衣,坐在桌边慢慢擦头发。 好半晌,傅煜才从里面出来,寝衣严整。 烟波已然铺好了床,退到外间候命,昏昏罗帐长垂,只剩夫妻独对。 还没到人定安歇的亥时,攸桐原打算早睡,但瞧傅煜那龙精虎猛的模样,显然不会这个点就躺到榻上。这漫长的一个时辰,两人总不能瞪着彼此,相对无言。 攸桐没应付过这种情况,傅煜显然也很生疏,彼此对视一眼,有点心照不宣的尴尬。 还是傅煜干脆,在攸桐搜肠刮肚想出合适的话题前,一句话便解决了问题,“我去找本书,你先睡。” 说罢,袍袖微动,径直往侧间去了。 南楼虽非书房,但这般府邸,凡是住人的地方总要摆几本书,哪怕当陈设也是好的。 攸桐瞧他走出去,仍漫不经心地梳通头发。等了片刻,没听见傅煜回来的脚步声,猜得他定会耗到夜深才回来睡觉,心中不由暗笑——这男人,瞧着高冷淡漠,心里其实却也别扭得很。 遂踱步到侧间,见那位果然端坐在椅中看书。 攸桐走进去两步,道:“前两日赶路有点累,想早点歇息。夫君若有吩咐,我留春草在外伺候,好么?” 傅煜闻言抬头,就见她盈盈立于灯畔,满头青丝笼在肩头,唇边噙了笑意。 修长黛眉下,那双眼睛含笑睇来,清澈如朝露般,哪怕孤身处在冷落境地,也不见半点郁郁之态,倒颇有随遇而安、不焦不躁的意思。若不是魏思道亲口承认,他实在没法相信,她能做出为情寻短见的事。 他看了两眼便收回目光,声音淡漠如常,“不用伺候。你先睡。” 攸桐应了,没再搅扰他,自回榻上歇息。 第6节 连日劳累,今晨又没睡够,沾着枕头后,困意很快袭来。 罗帐昏暗,烛影轻晃,意识渐而朦胧。攸桐不知傅煜是何时回来的,一梦睡醒,周遭静得连半点风声也无,只是身旁多了个人,呼吸绵长。锦衾之下,两人并肩而睡,中间只隔了尺许的距离,攸桐觉得哪里不对劲,脑袋迷糊了片刻,才发现她不知何时竟握住了他的手臂。 ——像是当日溺在湖中时抓救命稻草般,将他温暖结实的小臂握得很牢。 好在傅煜没察觉,仰面而睡,眉目英挺,睡梦里神情都是坚毅的。 她有点心虚,赶紧偷偷缩回那只揩油的手,目光却没能挪开,仍落在他脸上。 夏尽秋至,轩窗外已有凉意,锦被中有傅煜暖床,颇为和暖。 攸桐借着昏暗天光打量他眉眼,思来想去,也猜不到魏家究竟有什么好处,值得这男人用婚事来换取。 渐而倦意袭来,自笑了笑,翻个身重回好梦。 次日清晨醒来,旁边的男人已不见踪影。 她照常往太夫人那里问安,回来后□□草做了几样香软糕点备着,免得傅煜再突袭时没东西招待,太寒碜。到了晚间,见外面没动静,又怕傅煜跟昨晚似的突然冒出来,问了问周姑,才知道他前晌已带人出城去巡边,这一趟绕得远,又有许多事务要处置,两月不会回来。 攸桐暗自松了口气,转过头,美滋滋享受糕点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傅家图魏家的啥嘿嘿~前面有小伏笔=w= 第7章 闲言 傅煜留宿一夜,倒还真有点用。 攸桐昨日整理行装时,小丫鬟婆子里还有偷懒懈怠的,想必是听说了京城的传闻,见傅煜根本没将新少夫人放在眼里,跟着轻慢。待傅煜歇了一宿,那态度便有了些微不同,听攸桐想做几样吃食,很乖觉地往大厨房寻食材去了。 周姑为人极好,新婚那晚便行事周全,这几日也是照旧。 因南楼的小厨房空置许久,一应锅碗瓢盆都不齐全,攸桐初来乍到不好折腾,周姑做不得主去别处要,便按着吩咐,托外头的人采买些进来,算是帮攸桐解决了最头疼的事。 寻常屋中闲聊,问及无关痛痒的事时,她也肯透露些许。 攸桐问得多了,才知道傅煜此人比她预想的还要厉害—— 刚会走路时便被交给府里教习武功的师父,学跑跳比旁人快,练武读书也刻苦,十岁入了军营,十二岁跟着上沙场,凭着少年人的机敏灵活,立了不小的功劳。之后跟着父兄各处带兵巡查,从粮草供给、山川地势,到用兵布阵、侦察刺探,但凡跟行军打仗有关的,事无巨细,他都不辞苦累,亲历了一遍。 长到十五岁时,已能独挡一面。 如今年才弱冠,却已文韬武略,出类拔萃。 十年历练,亦将他打磨成得刚硬冷厉,杀伐决断,手里的精锐骑兵名震边地,永宁帐下十数万兵马、百名悍将,也多对他心悦诚服,在军中威信仅次于傅德清。放眼天下,算上许朝宗那等皇家龙凤、各处节度使的家将儿孙,论英勇谋略、才能手段,恐怕没几人能与他争锋。 寻常起居时,这男人也格外自律,虽说齐州美人如云,倾慕者无数,却从未近过女色。 这样的人,要么满脑子事业抱负无暇他顾,要么格外挑剔吹毛求疵,看谁都不入眼。 也难怪初见攸桐时,他会流露那般轻慢的态度——这种人,给他个文武双全的天仙都未必能入眼,更别说她这等外人眼里声名狼藉的“骄矜草包”了,若非婚事牵着,傅煜恐怕都吝于看她。 这般心高气傲、自持到苛刻的大爷,显然是极难相处的。 更别说他还待人冷厉淡漠,心性难测。 攸桐没打算受虐自苦,思来想去,还是避而远之得好。 遂守着南楼这一亩三分地,每日按着规矩去寿安堂,在那边露了面,回来后也甚少出门,只管收拾她的小厨房。日子久了,于几位长辈妯娌的性情也稍微摸到了几分。老夫人和伯母沈氏大抵知道娶她只为摆设,连着十数日间,都只点头之交,既不深问关怀,也不责备苛求,妯娌自然也只剩客气。 倒是小姑子傅澜音有点意思—— 十三岁的少女,正是长身量的年纪,她娇养在金尊玉贵的傅家,入口皆是珍羞佳肴,吃食丰盛又管不住嘴,长得身材微丰,也格外有神采。 寿安堂里时常会备些糕点果脯给人磨牙,攸桐偶尔管不住贪吃几口,旁人却甚少碰。就只傅澜音率性,听长辈们聊天入神时,不自觉便会拿糕点慢慢咬,跟小松鼠似的。一张嘴就停不下,待散时,唯有她的盘子风卷残云般扫得干干净净。 偶尔见攸桐品尝糕点,也会搭句话,问她好不好吃。 两个贪恋美食的人遇见,难免让攸桐觉得亲切。 不过这门婚事是为各取所需,傅煜不待见她,她也没打算融入府里跟他长远过日子,遂只偏安一隅,安稳度日,等脚跟站稳一点,便可重操旧业扑在美食上。月余时间下来,小厨房渐渐置办齐全,南楼内外都还算顺遂,就只一件事不顺心——苏若兰。 …… 苏若兰是南楼的大丫鬟。 攸桐新婚那夜,周姑曾带几位丫鬟来拜见新少夫人,彼时苏若兰就颇有倨傲轻慢之态。攸桐当时留了意,后经探问,得知她原是老夫人屋里的,因模样生得好,做事又勤快妥帖,特地拨来伺候傅煜。 既是长辈的人,攸桐揣着相安无事的打算,没打算计较。 谁知道嫁过来这些天,苏若兰却渐而放肆起来。 最初,是春草听见动静,趁着攸桐沐浴的时候,吞吞吐吐地迟疑了半天,才说苏若兰在背地里乱嚼舌根,指着京城里那些流言蜚语,败坏攸桐的名声。过后,许婆婆也听见了,提醒攸桐提防些。 因傅煜不在,攸桐初来乍到不知底细,便只婉转地敲打了几句。 苏若兰非但置若罔闻,不加收敛,马脚竟露到她眼皮子底下来了! 此刻,南楼北边的斜坡上,初秋九月的阳光耀眼,南坡满目的银杏渐渐转了颜色,黄绿交杂。攸桐午饭做了乌梅小排骨和金陵素鹅,配了碗浓香诱人的牛肉羹,吃得心满意足,便来坡上散步。因天朗气清极宜远眺,便登到阁楼二层,越过层叠树影,眺望远处一座玲珑塔。 她不惯被人簇拥,出门也只带春草随行,两人坐在楼台,各自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底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门锁轻响,有人进了堆杂物的小库房。 旋即,便有断续的声音传上来—— “少夫人要找的是这东西?”苏若兰的声音。 一声木器碰撞的闷响后,丫鬟木香笑了下,“这是碾药用的,做不得精细活儿。” “麻烦!”苏若兰低声抱怨,语气酸溜溜的,“好好的虾,非要剥开捣烂了吃,可真娇贵!太夫人那般尊贵,也没折腾这些花样。她算个什么!”说到末尾,重重冷笑了声,隔着楼台木板,攸桐都能隐约听见。 春草自然也听见了,听她如此轻蔑,脸上当即气得变色。 攸桐摇了摇头,示意噤声。 楼阁底下,苏若兰尚不知隔墙有耳,话匣子一开,便滔滔不绝,“先前我就听说了,她在京城时名声就不好,待人刻薄骄纵,最是麻烦。听说还为了旁人寻死觅活,将魏家的脸都丢尽了。如今来了这里,不说夹着尾巴做人,成日家要这要那,真把自己当少夫人了!” 她满口抱怨毫不掩饰,木香沉默了会儿,小声道:“姐姐还是忍忍吧。” “忍什么!那些丑事她做得,我就说不得?” “周姑前儿还说呢,要咱们守着规矩,不许议论主子是非。” 苏若兰显然颇为不屑,“那是周姑宽厚,看着将军的面子,肯照顾几分。我眼里却揉不下沙子!将军是何等人物,满齐州那么多大家闺秀,谁不倾慕?她如何配得上?跟你说——老夫人和大夫人都不待见她,不过是胸怀宽大,才容她这样瞎折腾!” 说着,像是气不过般,将手里东西丢在地上,发出声轻响。 木香性子老实,知道苏若兰在寿安堂待过,一时间也没敢吭声。 苏若兰索性找地方坐着,任由木香辛苦翻找,她只将外面打听来的传言添油加醋,说给木香听。只等木香寻到东西,才锁门走了。 阁楼下重归清净,春草气得脸都白了,攸桐的面色也不甚好看。 “贱蹄子,自以为是什么东西!”春草不忿已久,按捺着听了半天,早已点了满腔怒火,朝着苏若兰走远的方向“呸”了声。转过头,见攸桐沉着脸没吭声,又觉得心疼,轻轻扶住,道:“少夫人,须教训一顿才是。免得她得意,到处败坏名声。” 攸桐颔首,却仍瞧着南楼的方向,似在出神。 所谓尊卑之别,她当然不在意,苏若兰若只是轻慢倒无所谓。但背着人搬弄是非,逮着机会便搬弄口舌、肆意污蔑,却是绝对不能忍的,更不能放任其肆无忌惮,叫众人都以为她好欺负。 不过如今的情势下,如何处置,却须好生掂量。 这事儿往大了说,是丫鬟刁钻,搬弄是非,损的是傅家的规矩,搁在旁人身上,轻易便能发落。但她在傅家地位尴尬,苏若兰又是寿安堂拨来的,若贸然处置,苏若兰必定不会服气受罚,事情闹开,以老夫人对她的偏见,会如何处置,还不好说。 届时若老夫人觉得她小题大做,不予追究,便是她搬石砸脚,威信尽失了。 可要是去寿安堂告状,请那边做主……似乎更难堪。 思来想去,她既担着南楼少夫人的名头,这事的症结,其实还系在一人身上。 攸桐收回目光,笼着衣袖,眼神微凝,“傅煜何时回来?” “听说快了,九月里总会回来吧。”春草精神稍振,“少夫人是要请他做主么?” 攸桐笑而不答,只吩咐道:“苏若兰若还是这般上蹿下跳,你就当没瞧见,将她说过哪些话,跟哪些人嚼舌根记着就成。哪怕她在南楼里生事呢,你也别跟她争——老夫人说了么,这般家大业大的府里,人多口杂,难免有点龃龉,还是该以和为贵。” 春草护主心切,“那怎么行!再忍气吞声,她只会觉得少夫人好欺负!” “你也说了,是她觉得好欺负,又不是真的忍气吞声。欲擒故纵,懂么?” 春草不懂,但看攸桐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也算放心了点,遂老实应命。 攸桐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静候傅煜归来。 作者有话要说: 爱嚼舌根瞎议论的人呐,哪儿都有~~=。= 蟹蟹小院子的地雷,muaaa!! 第8章 食诱 齐州的气候跟京城相似。炎热的秋老虎过去,天气便渐渐转凉,树梢繁茂的叶子也朝暮间换了新颜,从最初的黄绿交杂,到金肥绿瘦,再到如今满目金黄灿然,仿佛数日之间,抬头望远时,已是另一番天地。 南楼外北坡上夹杂着栽了许多银杏和槭树,偶尔掺几株杂树。 这时节层林尽染,满目红叶金旗,秋风过处,飒然轻响。 攸桐极爱这景致,借着地势每日游赏,大饱眼福。待九月底一场连夜的秋雨疾风过后,树叶凋落大半,甬道两侧、斜坡草丛,连远处的游廊亭台上,遍地都是堆积的银杏槭叶,红黄交杂,深浅浓淡各异,像是打翻了画院的满桌颜料,亦如明黄锦缎上朱线游走,织绣成天然景致。 攸桐清晨推门而出,吸一口薄凉湿润的秋风,瞧着满地缤纷,只觉清新爽快。 一路赏玩贪恋,不知不觉便到寿安堂外。 老夫人昨晚歇得迟了,这会儿还在用饭,因提及昨晚的骤雨疾风,难免说到园中景致。 攸桐陪坐在侧,见两位长辈又谈论起城内外秋景,暗自倾听,津津有味。 猛然话锋一转,老夫人又提起了她那位消失了近两月的夫君—— “修平正往回赶,这趟巡边着实吃了不少苦,该准备的东西你都备下了?” 沈氏颔首道:“媳妇早早就命人备着了。” “那就好。”老夫人应了声,却是垂首不语。从攸桐这边瞧过去,便见她唇角微微下沉,耷拉的眼皮遮住目光,满头银白的头发虽梳得一丝不苟,脊背却佝偻坍塌着,颇有点无精打采的意思。 屋中的气氛,仿佛也因她这垂目,暂且冷淡下来。 长房两位少夫人敛了笑容不说话,就连向来贪吃的傅澜音都搁下手里一枚银丝卷,嘴唇轻抿,瞧着茶杯出神。桌子底下,那只嫩白柔软的手也揪了揪衣袖,轻轻地攥成小拳头。 默了会儿,还是沈氏开口,笑容有点勉强。 第7节 “修平在外奔波了两月,这次回来,想必会多住一阵,陪陪老夫人。” “是啊。”老夫人也察觉气氛过于低沉,叹了口气,抬手道:“昨儿一场雨,后院里景致怕是极好,你们也不必拘着,都散了吧。”说着,又向沈氏道:“你多坐会儿,过两天的事,咱们再商议商议。”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攸桐让两位嫂子先行,出了寿安堂一抬头,就见傅澜音已不见踪影。 这就怪了。 傅煜巡边归来,本该是高兴的事,怎么却都像有心事似的? 这种事不好跟周姑打探,但倘若不弄清缘由,事涉傅煜,终究叫人不踏实。 攸桐想了想,回南楼后,便叫了春草和陪嫁而来的厨娘夏嫂,叮嘱今日要做的菜色。 …… 南楼的小厨房闲置太久,里头积了厚厚的灰。攸桐花了好几天的功夫,才将里头打扫干净,挨个将下厨用的器具连同常用的香料调味置办齐全。 如今再踏进去,里面已是净几明窗,格外整洁。 秋风过后,蟹脚正痒,外面才送来一筐,俱是黄满膏肥。 夏嫂是厨房的老手,厨艺不错,一手家常小菜做得极好。遇见没听过、不会做的,但凡攸桐能说出做法和菜的色香滋味来,她也能琢磨明白,做出来虽不算绝佳,却也能有七八成的美味。 从去岁腊月至今,这大半年下来,已成了攸桐捣鼓美食的左膀右臂。 待攸桐嘱咐菜色后,夏嫂便将那筐蟹挑出几只,交人去洗干净,拿酒泡着。而后取了新鲜鲫鱼洗净,备好酒、香油和葱、椒、酱等物,待锅中油热了,将鱼炒出满屋香味来,再加汤汁慢煮,只待火候足了出锅。 她手脚麻利,这边做着酥鱼,另一边叫人切了萝卜丝,往面糊里打两只鸡蛋。 灶中火烧得正旺,隔壁锅中油烧到五成热,她便取了大勺,舀些面糊进去,在夹上萝卜丝,另浇面糊盖住,放到热油里慢慢炸。这萝卜虽不起眼,经热油一炸,又有鸡蛋面糊裹着,慢慢便有香气扑鼻溢出,丝毫不必肉饼逊色。 攸桐站在院门外,瞧着远处渐渐走近的身影,频频回头给春草使眼色。 春草明白她的意思,待夏嫂的第一个萝卜丝饼出锅,当即盛到瓷盘,端出去给她。 外面天朗气清,南楼几十步外,正瞧银杏红槭的傅澜音隐隐闻见一股陌生却诱人的香味,那赏景的心思便按捺不住,两只眼睛各处瞄,迟疑着翻过矮丘,看向南楼。 这一瞧,就见攸桐站在那篱笆墙外的小漆凳上,对着跟前的盘子,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 而那股香味,也在她翻过矮丘后浓了许多。 ——显然,香味来自南楼。 傅澜音虽非嚼舌之人,却也听过京城里一些传闻,在傅煜成婚前,也被老夫人叫过去耳提面命,提醒她不许跟魏氏学。是以攸桐嫁过来月余时间,她虽好奇,却不敢亲近。 此刻,亦是脚步踟蹰。 她生在高门,珍馐美馔大多都尝过,甚至偶尔能凭着香味辨别菜色。但此刻窜进鼻子里的,却颇为陌生,她只知是炸了东西,却不知是什么。看远处魏氏那副迫不及待品尝的模样,似乎……滋味也极好。 傅澜音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想着祖母的叮嘱,极力想扭头离开。 然而两只脚却被鼻子牵着似的,忍不住往南楼挪了两步。 这般挣扎落入攸桐眼中,她忍不住笑了笑。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她没藏坏心思,既然傅澜音不是太抗拒她,就无需顾忌了。 遂接过春草新递来的萝卜丝饼站起身,往那边走过去。 两人的目光遥遥撞见,傅澜音家教颇严,总不能对嫂子视若无睹,心里那点犹豫消失殆尽后,径直往这边走来。漂亮的眼睛落向盘中,她的声音也带了点笑,“这是什么?好香!大老远就闻见了。” “猜猜看。”攸桐卖关子,将瓷盘递过去。 傅澜音没推辞,试着咬了一口,只觉这淡黄的饼子外酥内软,脆嫩鲜香。 舌尖上热腾腾的美味漾开,满嘴都觉得香软诱人,她忍不住又尝一口,将半个饼吃了,才迟疑道:“难道是……”猜测呼之欲出,却不肯相信——长这么大,她当然吃过不少萝卜,凉拌脆嫩的、汤里软糯的、炒了清香的,可手里这个…… 攸桐觑着她,眼底笑意愈来愈浓,终是忍不住轻笑,“没错,是萝卜!” “当真?” “嗯!”攸桐颔首佐证,就势带她往南楼走,解释道:“南边儿有许多这样的吃食,都是百姓家里做的,不花几个银钱,滋味却未必逊于名贵菜色。” 傅澜音走到近处,闻到那源源飘来的香气,也自笑了,“我竟从没尝过。” “进去尝尝?”攸桐隔着竹篱指了指厨房,“里头还有旁的好东西。” 南楼是傅煜的居处,傅澜音既到了此处,又被善意邀请,哪好推辞,遂跟着进去。瞧见那厨房,她便忍不住笑了,“这儿成日冷清,添上厨房倒有烟火气了。我瞧瞧——”说话间,也不自持矜贵身份,往厨房里瞧了眼,叹道:“果然好香!那蟹是要蒸了吃么?” “打算做蟹圆子。”攸桐接了新出过的萝卜丝饼递给她,“夏嫂手脚麻利,过会儿就能做出来。既然来了,就尝尝?” 傅澜音眨了眨眼睛,“好呀。” …… 萝卜丝饼炸到一半,锅里焖着的酥鱼也到了火候。 春草自盛出来,浇了焖鱼的汤汁端过去,鱼肉炸酥后煮烂,浓香扑鼻。傅澜音拿筷子送到嘴边尝过,只觉酥嫩软滑,齿颊留香,点头赞道:“味道很好。二嫂常这样做饭吃么?可真有口福。” “闲着无事便琢磨这些,也算是自娱。你若喜欢,有空多过来尝尝。” 傅澜音笑而应了。 外面蟹已醉好,夏嫂叫人切开剥干净,剔出肉来,加上蛋黄、藕粉和盐,拌匀了再浇姜汁、醋和酒,打算做成圆子。回头加上鸡汤、笋片、蘑菇脍出来,那香滑滋味,想想便让人口舌生津。 不过这是个精细活儿,颇费功夫。 傅澜音已尝了两道美味,哪舍得错过蟹肉圆子,遂安心等着。 姑嫂俩闲坐无事,难免提起两人都牵扯的傅煜。攸桐在南楼住了近两月,对这屋舍家具熟悉后,也有了少夫人尽地主之谊的姿态。香茶糕点轮番摆上来,她说起傅煜过两日就要回来时,微微蹙眉,道:“今日在寿安堂,听老夫人的意思,夫君回来后府里要安排些事儿,是么?” 美食于无形间拉近距离,傅澜音观察攸桐的言行已有许久,还算有两分信任。 听她提及此事,便轻轻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美食的诱惑是无穷滴还没收藏的仙女们,记得动动指头收藏一下哟蟹蟹breathesky2007的地雷么么哒~! 第9章 同乘 屋里的氛围虽不像今晨般骤然冷淡,但傅澜音眼底的光芒却收敛了许多。 攸桐心弦微紧,轻轻按住她手背。 傅澜音勾起一丝笑意,摇了摇头,道:“无妨。每年十月初一,父亲都会带咱们兄妹几个去金昭寺进香,除非军情十万火急,否则绝不会耽搁。二哥这次也是日夜兼程,为这事儿赶着回来。” 寻常去寺里进香,当然无需这般隆重。 攸桐试探着道:“是去祈福么?” “也算祈福,不过——”傅澜音迟疑了下,想着攸桐既已嫁入傅家当了儿媳,这事儿总要参与的,遂低声道:“十月初一,是我娘亲的忌辰。她生前礼佛向善,在金昭寺供了菩萨,从前大哥在时,她每年还会去还愿。如今娘亲不在,父亲便记着这事,一日不错。” 她说完,垂目瞧着手里的帕子,像是怀念感伤。 攸桐想安慰,傅澜音却在一瞬感伤后抬起头,眼底已然敛尽悲意,只剩清明,“已经过去六年,没事了。二嫂,那蟹肉圆子听着别致,是怎么做的?回头我也叫人试着做做。” 这显然是有意扯开话题。 攸桐不好再提她的伤心事,遂将这几道菜的详细做法说了。 傅澜音也不是沉溺旧事的人,听她说得繁琐,还跑去厨房看了两遭。 待夏嫂麻利地做完,圆子熟了出锅,便见一粒粒圆子整齐摆在盘中,上面盖着沾着汤汁的笋片蘑菇,蟹肉浓香中夹杂点鸡汤的香味,色泽诱人。趁热舀一粒送到口中,只觉松嫩细软,恨不得连舌头一块咬烂了吞下去似的。 姑嫂俩都极爱美食,对坐在桌边,争相下筷。 吃罢美食,再喝碗清淡的笋汤去腻,便心满意足。 傅澜音生于高门,尝遍满城珍馐,也常在老夫人的寿安堂那边蹭到些美味,但跑到素来清冷自持的二哥院里享用美味,还是头一回。她难免觉得新鲜,瞧着院里新添的烟火滋味,也觉欣慰,对攸桐更增几分亲近。 外面天朗气爽,站在南楼廊下,庭中木叶半凋,竹篱上爬满的地锦枯藤横斜。 再往远处,天蓝得跟湖水洗过一般,深秋尚存几分绿意的高树参差掩映,疏阔明朗。 傅澜音心随境转,脸上也添几分朗然笑意,跟攸桐到矮丘漫步走了一阵,临行时眉眼弯弯,“说实话,二嫂刚嫁进来时,我是很好奇的。如今看来,你跟她们说得很不一样。”清澈眼底藏几分打趣,她性情颇为憨爽,言语间并不遮掩粉饰旁人嚼舌根的事。 攸桐莞尔,“耳听为虚。一个人性情如何,总还得长远相处才知道。” “有道理!”傅澜音翘着唇角,“回头嘴馋了,还来二嫂这儿。” “好,随时扫径恭候二姑娘。”攸桐揶揄。 …… 送走傅澜音,攸桐回到屋里,便从书箱中挑了本佛经出来,沐浴焚香,慢抄经书。 自七月底嫁入傅家至今,这两月间除了周姑为人热心,时常帮衬,南楼内外,大多数人对她都是冷淡避着的。攸桐固然无意融入这府邸,碰见傅澜音这般直率娇憨的姑娘,仍觉喜欢。而金昭寺的事,也颇让她意外。 傅家满门骁勇善战,傅德清手握重权,也算是当朝名将。 却未料悍勇表象下,会藏有那般细腻绵长的情意—— 与发妻相守二十载,虽位高权重、姿貌端正,身边却不纳半个姬妾,膝下儿女双全,对傅澜音姐弟也颇有慈父爱护之态。如今四十余岁的年纪,搁在武将中,正是身强力健、功成名就,在田氏过世后,原本可续娶纳妾,这六年间他却毫无动静,身边只让发妻留下的几位仆妇伺候,连丫鬟都没留几个。 傅德清性情并不古怪,这般守身自持,自是因惦记亡妻的缘故。 他膝下儿女中,长子早亡,攸桐不曾见过。龙凤胎里,傅昭多半时间在书楼,心性还不知如何,但傅澜音性情爽直,身上不见高门千金的骄矜做派,教养颇好,提起亡故的母亲,拳拳怀念之意也溢于言表。而傅煜虽性情冷厉,待她淡漠,却能在繁忙军务中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进香,足见对田氏的孝心。 夫君儿女皆如此怀念,可见田氏在世时,二房一家子必是极为融洽。 亦可见田氏颇得人心。 攸桐跟婆母素未谋面,到了忌辰,却不能两手空空,遂连夜抄份经书,拿上等绸缎裹好。 次日等了一天,也没听见傅煜回府的消息,到傍晚时,却有寿安堂的仆妇过来传话,说明日要去金昭寺进香,叫她今晚别碰荤腥,明日跟着同去。 攸桐应了,当晚便只备些素菜来吃。 翌日早起,却觉得浑身凉飕飕的,周遭天光也比平常昏暗,让她脑袋里都昏昏沉沉。 攸桐抱着锦被坐了会儿,见春草手里拿着件添了薄绒的披风,便先裹在身上,起身趿着软鞋往内室走,随口道:“什么时辰了?似乎比平常早些。” “时辰不早了。只是外头下雨,屋里格外昏暗些。”春草伺候她洗面,见攸桐无精打采的,觉得担心,“少夫人瞧着精神不好,是着凉了么?这会儿请郎中不便,徐嫂就在外头,叫她进来瞧瞧吧?” “不必,只是没睡够。早点用饭去寿安堂,可不能叫旁人空等。” 春草应了,留烟波木香伺候她穿衣梳妆,她去小厨房催夏嫂快些盛粥菜。 待攸桐梳妆罢,清单可口的饭菜也恰好备齐。 攸桐今日特意挑素净的衣衫首饰,许是睡得不足的缘故,也没胃口,吃了半碗粥便懒怠再碰,遂命春草取了抄好的经书,往寿安堂赶。 秋深冬初的时节,碰见夜雨后气温骤降,格外寒凉。 第8节 攸桐身上罩着暖热的羽纱披风,掀帘出门,碰上裹着雨丝的风,还是忍不住打个寒噤。 许婆婆心细,怕山寺更冷,赶着往紫金手炉里添些银炭,拿出来塞在攸桐怀里。攸桐贪恋暖意,将锦缎裹着的手炉抱紧,一抬头,就见苏若兰撑着把伞走了出来。见着攸桐,只随意行个礼,而后向周姑道:“老夫人前儿命我做些针线,今早天冷,怕她要用,赶着送过去。” 说完,将怀里的包袱袒给周姑看。 周姑瞧她一眼,没再言语,倒是攸桐忍不住瞥了她两眼。 先前傅煜不在,苏若兰虽上蹿下跳地拨弄是非,打扮却还算本分。今日留心再瞧,却已跟寻常不同了。身上虽不是桃红柳绿的衣裳,却是成色簇新,质地裁剪上佳,面敷细粉,唇涂口脂,两弯细眉翠描,颇有秀丽之姿。 果真是特意打扮过的。 攸桐一瞥即止,躲寒般缩到披风里,出了南楼,照旧往寿安堂赶。 经过游廊拐角时,却忽然顿住脚步,瞧着廊下负手站着的男人,迟疑道:“夫君?” 背对着他的男人似被这声音惊醒,淡漠回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 傅煜是昨晚半夜回来的。 永宁节度使麾下统辖数州,如今外面正逢乱世,傅家要镇守边境,还需防备周遭虎视眈眈的别处军马,在军务上便格外留心。他这回外出巡查,将各处要紧关隘烽台都走了一遍,事无巨细,亲自查过,鼓舞将士之外,亦严辞敲打,命各处务必戒备留心,不许有半点松懈。 一圈绕下来,着实耽误了许多功夫,待巡查完已是月底。 日夜兼程地赶回来,昨晚深夜入府,歇在书房,今晨出门后,想起他已娶了位妻子摆在南楼,又懒得回去,便在此处等她,就着雨声思索军务。 那一声“夫君”入耳,倒是柔和婉转。 回过身,便见美人站在廊下,身上一袭绣了荼蘼的羽纱缎面披风,双手藏在袖笼中,隐约可见腰间系着栀子带。青丝结了凌虚髻,点缀一朵薄如蝉翼的素色宫花,斜挑的珠钗垂至耳稍,底下点缀光华内蕴的珍珠耳坠。 廊庑楼阁尽数掩在秋雨里,清晨朦胧天光下,她的眉目也像远山黛色含烟,添几分柔润慵懒之意。望着他时,面露诧异,容貌妖娆娇艳,眼波却收敛内蕴,亦如那声“夫君”撞进耳中眼底,叫他无端想起旧时的温柔记忆。 傅煜跟粗豪汉子相处得太久,长夜梦醒,不期然落入这秋雨温柔,微微一怔。 …… 算起来,攸桐见着傅煜的次数极有限。 新婚夜匆匆一瞥,他便回了书房,次晚他在南楼歇了一宿,而后便出城巡边,消失了两个月。仅有的照面中,傅煜给她的印象,便是待人淡漠冷硬,姿容却挺拔精神,眉目奕奕含采,有骁勇端然之姿。 此刻,他站在雨幕廊庑下,楝色圆领长袍磊落,面容却憔悴了许多。 那双眼睛深邃如旧,不像先前淡漠傲然,却似星月收敛光辉,深不可测。 哪怕名闻朝野、所向披靡,在亡母忌辰,他想必是藏着难过的。 两人目光相触,各自顿了一瞬,才若无其事的挪开。待傅煜抬步过来,攸桐便抱紧暖炉,跟在他身旁。这回傅煜走得不算快,双目平视前方,虽没给她分半点余光,却像照顾着她步伐似的。 攸桐没话找话,“夫君昨夜回来得晚吧?” “嗯。”傅煜应了声,侧头觑她一眼,“天冷,穿这么单薄。” “里头有绒,不怕冷的。”攸桐忽然想起一事,“先前跟周姑收拾箱笼,找到些不错的缎子,想着天气渐冷,也给夫君做两件冬衣,已叫人送到两书阁去了。夫君若是得空,不妨试试。若有不合身的,可早点改改。” 傅煜颔首,“费心了。” 夫妻久别的生疏消融,攸桐也没再多言。 借着回头跟春草说话的时机扫了苏若兰一眼,便见她颇有失望之态,那簇新的衣衫虽能勾勒身段,却为免臃肿而做得单薄,被冷风一吹,冻得面容瑟瑟。想来她虽暗藏心思,却终不敢在傅煜面前放肆,强自插话博取注意。 她的胆色,原来也不过如此。 夫妻俩赶到得寿安堂,等了会儿,傅德清和傅澜音姐弟也陆续来了。 离田氏过世已有六年,如今去寺里上香,倒也无需劳烦太多人。长房的沈氏派了位婆子过来,带着沈氏和两位儿媳备的拜祭之物,便算有心。老夫人先前趁着天暖时去金昭寺许过愿,近来天冷不便出门,便将厚礼备齐,交由傅德清带着,替她还愿,又派身边得力的仆妇随行,帮着照料琐事。 分派毕,仍由傅德清带着儿女出门。 傅澜音要去接寡居后到佛寺修行的大嫂,傅德清带了傅昭同乘,攸桐便与傅煜同车。 天光更亮,那阴云却还团团积着,雨点唰唰地打在檐头,时疾时徐。 攸桐也被这雨声搅得脑袋昏沉,待马车出城后摇摇晃晃走了一段,便愈发觉得困顿。偏巧傅煜阖着眼一言不发,两道剑眉微锁,似在思索要事,不宜打搅。她即便对这位名震敌军的悍将有所忌惮,也没法强撑太久,渐渐地眼皮打架,神游天外,忍不住阖上眼皮,竭力摆出岿然端坐的姿态。 意识愈来愈沉,陷入梦乡之前,忽觉马车猛然一晃,几乎令她栽倒,撞到厢壁。 攸桐悚然心惊,仓皇睁开眼睛,察觉身子确实猛晃,脑门隐隐作痛。下意识看向傅煜,便见那位正打量着她,眼神颇为古怪。 她脑袋里仍乱糊糊的,眼神涣散地跟他对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马车走得还算平稳。 那么刚才…… 她不会是一头栽到傅煜身上了吧! 他眼神古怪,必然是因她冲撞打搅而不悦的。 这念头腾起来,尴尬便如一团火苗,从脚趾间迅速蔓延到脑袋。攸桐只觉两腮滚热,强忍着抬手试试的冲动,竭力镇定,试图从傅煜的神情窥测蛛丝马迹。 作者有话要说: 攸桐儿困傻啦~~ 第10章 别扭 逼仄的车厢里,两人古怪对视,傅煜眼睁睁看着她姣白如瓷的脸颊变得微红,就连清澈的眼底都带了温度,似羞涩尴尬、似局促慌张。忍不住想起她方才神游入睡却岿然端坐的样子,心里觉得有趣,神情却仍淡漠,只随口道:“没睡醒?” 攸桐摇了摇头,“没,睡醒了。” 过了会儿,又老实承认,“大概是天气的缘故,就觉得犯困。” 好像还有点夜里着凉后脑袋混沌的感觉,只是没好意思跟他说。 傅煜觑她片刻,收回目光,而后拎着身旁的蜀绣软枕递给她,“还有四十里路。” 这般路程,搁在晴天春日,瞧着沿途风光,转眼就到了。但如今秋雨路滑,她又身体不适总犯困,恐怕没法精神奕奕地撑到金昭寺。傅煜既递了软枕,想必不会太介意,攸桐稍作迟疑,便伸手接了,抱在怀里。 傅煜也往角落挪了挪,给她腾出点地方,而后阖目,沉眉思索。 再度睁眼时,旁边的人果然又睡了过去,两臂紧抱软枕,脑袋侧枕在上面,眉目婉转,眼睫修长,碎发贴在颊侧,愈显得肌肤柔白,容色娇丽。 这般容貌确实出众,但还不至于令他意动。 不过,看她精神倦怠…… 傅煜伸手在她额头试了试,果然较平常暖热,应是受寒发热的缘故。 …… 一路慢行,到得金昭寺外,雨倒是停了。 马车轻晃停稳,攸桐醒来睁眼,就见傅煜躬身正往外走。她赶紧理好衣裳,紧随其后。车停在金昭寺的山门外,石板间的青苔经了雨,湿润打滑。攸桐怕踩空滑倒,小心翼翼地踩在矮凳,忽见一支手臂伸过来,诧异抬头,就见傅煜面朝佛寺站着,侧脸淡漠如常,唯有手臂横在她手边。 还真是……别扭。 攸桐没客气,扶着他的手臂站稳,而后道:“多谢夫君。” “你着凉了,记得找住持拿药。”傅煜答得简短,没再看她,径直朝寺门口一位年纪相仿的男子走去——他麾下的一位副将,魏天泽。 魏天泽幼时流落在齐州,八岁时在军营附近做些粗使的杂役,因身手敏捷被人看中,教习武艺,到十五岁从军的时候,已是颇为出众。他初时只是末等小兵,后来当了斥候,恰好傅煜那阵子也在练刺探敌情军报的事,就此结识。 过后傅煜外出办任务,常点魏天泽随行,几番并肩作战,结下过命的交情。 而魏天泽也不负所望,识字习武进益飞快,论身手、才智、应变,皆出类拔萃。 到如今,他已是傅煜手下颇为得力的副将,跟傅家的交情也很深。这回傅煜外出时便带了他同行大半个月,因魏天泽跟傅家兄弟来往颇多,也曾受过田氏照拂,今日便赶到金昭寺,欲与傅煜父子一道进香。 二十岁的小将,生得矫健洒脱、光风霁月,甫一现身,便先朝傅德清抱拳。 “末将见过将军!” 傅德清当然认得他,摆了摆手,道:“这回跟着修平同行,有劳你了。” 魏天泽朗然一笑,继而朝傅煜抱拳行礼,又拍拍傅昭的肩膀,“三公子!” “魏大哥。”傅昭对他也客气。 一行人会齐,进山门之前,魏天泽站在傅煜身旁,目光向攸桐微挑,打趣般问道:“后面那位,便是嫂夫人吧?先前婚礼时我驻扎在外,还没来得及喝喜酒。” 傅煜扯了扯唇角,“今晚补上。” 魏天泽一笑,回身瞧了攸桐一眼,目光稍顿。 两年之前,他曾去过京城,也见过传闻中半只脚已踏进睿王府的魏家三姑娘,天姿国色不假,但神情举止间有骄矜之态,亦天真不解世事。如今再瞧,眉眼容貌依稀如旧,那气韵神采却已截然不同。 以傅煜的挑剔眼光、冷淡性情,不至于为色起意,听说他顶着满京城的传言提亲,是因魏三姑娘救过他的性命。 但瞧方才的情形,夫妻同乘而来,目光甚少碰触,没见亲近之态。 魏天泽探究般多瞧了攸桐两眼,待进香还愿罢,傅煜邀他去近处客栈喝酒时,便又笑道:“二哥不送嫂夫人回去?” “她那边有人伺候。”傅煜答得漫不经心。 “哦——”魏天泽揶揄般拉长声音,“新婚燕尔,却在外奔波了两月,你还真舍得。” 傅煜闻言,眸光微深,觑他一眼,淡声道:“不急。” 魏天泽笑而不语,瞥见隐入马车帘后的窈窕身影,若有所思。 …… 攸桐听从傅煜的叮嘱,从住持那里讨了点备急的药丸吃,脑袋里那股昏沉之意稍觉缓解。进香完毕,听说傅煜不与她同行,乐得钻进马车自在歇息,半点不知有人已对她这位傅家少夫人留意。 从金昭寺回府后,傅煜忙碌如旧。 所谓军无习练,百不当一,习而用之,一可当百。 傅家能稳居永宁,靠的便是精兵强将、作战骁勇,如今世道不太平,更是不敢懈怠,父子叔侄轮番出马,督促各处练兵。傅煜身为傅德清最得力的助手,更是不得半点空闲,除了早晚到寿安堂露面之外,整日不见踪影,晚间亦歇在两书阁,半点不曾踏足南楼。 攸桐连着等了三天,才算听到一句他没出门的消息。 这般忙成狗的人能留在府里,实在是难得的机会,攸桐哪肯轻易错过,探得消息属实后,便叫来夏嫂和春草,吩咐她们做几样香气浓溢,能随风飘远的美味。 待食材备齐,美味入锅,香气四溢时,她便在院中芭蕉亭里坐稳。 春草早已得了吩咐,接到递来的眼色,往苏若兰栖身的厢房里去,面色和气地道:“苏姐姐,少夫人有事寻你。” 那场连夜的秋雨后,傅家各处便陆续烧了炭盆取暖。 此刻,苏若兰坐在炭盆旁的圈椅里,底下是铺得厚软的绣锦褥子,和暖又舒适。她手里边拿着的则是一副暖帽——说是给老夫人做的,从寻料子到挑花样,费了好些天的功夫,如今裁剪出来,每日里也只拿来磨蹭功夫,不知何时才能做完。 听见春草来唤,她如常搪塞道:“我要做老夫人的针线,没工夫呢,叫宝相儿跟你去吧。” 宝相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为人胆小老实,听了周姑的敲打后对攸桐颇为恭敬,苏若兰瞧在眼里觉着不忿,每回有活要做时,便半含酸半揶揄地推过去。这回故技重施,懒懒地往椅背靠了靠,就要叫宝相。 春草哪会容她再托懒,皮笑肉不笑地道:“少夫人叫的是你,不是宝相。” 第9节 “我忙着呢。喏——”苏若兰扬了扬手里的暖帽,“老夫人的。” “老夫人的事确实紧要,不过姐姐做得慢,不怕耽误这片刻功夫。” 这话就差点指着鼻子说她偷奸耍滑、借口太烂了,苏若兰脸色微变,冷笑了声,“少夫人整日里除了顾着吃的,还能有什么事。院里那么些人,离了我难道就活不成?哼,她又要支使我去做什么?” 春草亦变了脸色,冷声道:“姐姐既是这南楼的丫鬟,自该按吩咐行事,何必问太多。” “你倒朝我甩脸子!”苏若兰当即怒了。 春草冷笑瞧着她,“姐姐既不愿去,便明着说句话,我好去回禀。到时候怪罪下来,也各自担着,分个明白。” 她甚少这般硬气,先前哪怕苏若兰试着在她跟前说攸桐的不是,也尽力忍着,如今放出这般狠话,反而叫苏若兰心里犯起嘀咕。想了想,毕竟怕是上头分派了活过来,才让攸桐拿鸡毛当令箭来支使她,到底不敢耽搁,将暖帽摔在旁边,不情不愿地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养出点肥肉,可以开宰啦~傅二哥拒绝三连:看不上。不动心。不动情。 攸桐桐:说到做到哦=。= 第11章 救兵 这一日天气和暖,厨房里热火朝天,丫鬟仆妇也多在院中帮忙。 厢房里的冷声言语隐约传出,众人皆知苏若兰的脾气,见她出来,各自暗中留意。 芭蕉亭下,攸桐倚柱而坐,手里随意翻弄闲书,待苏若兰过来,便似笑非笑地道:“费了这么些功夫,你倒是难请。”秀眉微挑,眼底带了责备之意,觑她一眼,见苏若兰硬撑着不肯服软认错,便仍低头翻书。 苏若兰站了片刻,见攸桐只管翻书晾着她,隐约察觉出不同来。 她忍了忍,才不情不愿地道:“有事耽搁了,请少夫人勿怪。” “唔。”攸桐抬手,接过烟波换了新炭的手炉抱着,暖了暖指尖,才吩咐道:“南楼后面那间库房里堆了许多东西,许久没整理都落了灰,有些贵重的物件,放坏了怪可惜。这院里就属姐姐和周姑最稳妥,周姑身子不好,这事儿便给姐姐罢——待会带两个人,将库房的东西擦干净,回头挑出来用,也算不糟蹋东西。” 苏若兰闻言,脸色愈发难堪。 后面那库房是什么情形,她最清楚不过。 南楼原是给傅煜住的,早年他也偶尔踏足,老夫人和沈氏添了许多好东西来这里,因摆放不下,许多暂且收在库房,定期擦净摆着用。后来傅煜愈来愈忙,常年在外奔波,几乎从这儿绝踪,仆妇们也不再勤快换摆设。 那库房搁置了两年,吃了些灰,更没人肯碰。 这回傅煜成婚,也是添了些新的过来,没开库房。 到如今,那里头的灰攒了至少有三四年,稍微挪挪就能飘起满屋灰尘呛人的,她哪能碰? 苏若兰一听,便知是攸桐故意整治。 她原就不忿这等声名狼藉的人腆着脸占了少夫人的位子,这两月揣摩下来,更觉此人软弱可欺,离乡背井、受人轻慢,没几分本事。看傅煜的模样,显然也是不喜此人,只是碍于父命,不得不迎娶。相较之下,她虽是丫鬟,却生在傅家,有老夫人的高看,与傅煜相识的时日更是远胜攸桐。 见攸桐带了点商量的模样,苏若兰哪会开服软屈从的先例,当即道:“奴婢近来有老夫人的针线要忙,少夫人寻别人吧。” “每回都忙这个,将事情推给旁人,就不能换个说辞?” 苏若兰被戳破,脸上挂不住,却仍道:“院里这么些人,总有闲着的。” 攸桐抬眉,“这么说,是不肯?” 苏若兰扭过头不语,一副不听摆布的模样。 攸桐眼底那点笑意也消失殆尽,将书往旁边桌上一丢,脸色也冷沉了下来。 两人对峙片刻,攸桐才道:“在你眼里,我这少夫人说话不管用,是不是?” 这便是拿身份压人了。 苏若兰站得脚腕发麻,见攸桐仗着身份指手画脚,让她平白站了许久,众目睽睽之下,只觉得脸都丢尽了。她心里又气又恼,那憋了两月有余的怒气沸水般翻腾起来,再一想她这位老夫人器重的大丫鬟竟要被赶去收拾那满屋灰尘的库房,更是怨愤含怒。 遂冷笑道:“哼,水仙不开花,装什么蒜!少夫人自认为,德行配得上这身份么。” 这话说出来,满院丫鬟仆妇皆倒吸了口凉气。 攸桐面色不变,徐徐道:“你倒说说,我来傅家后,哪里德行有亏了?” 针锋相对的言辞,一瞬间将满院气氛冻成了寒冬腊月。 众人噤声不敢言语,篱笆墙外,傅澜音听见这般对答,更是瞠目结舌。 …… 自打那日在南楼尝过萝卜丝饼和蟹肉圆子,傅澜音便时常来这边寻摸吃的,攸桐也都用心招待,偶尔还会趁着在寿安堂碰面的机会,问她想吃什么,做好了一道品尝。数回相处下来,她也看得清楚,二嫂待人宽和,对周姑和几个小丫鬟也颇为体贴,平易近人。 她颇喜欢南楼里做美食时的热闹氛围,时日久了,不自觉便会来逛逛。 因近日傅煜归来,她怕攸桐碍于二哥冷厉的性情不肯开火,原本还有点失望,谁知趁着晌午天热溜达过来,大老远就闻见了香味。 这香味的源头,自是无需多猜的了。 傅澜音心花怒放,直奔南楼。 哪料到得这边,便听见攸桐和苏若兰的言辞争执,隔着错落的篱笆瞧见僵持场景。 她生在齐州名门,自小便高人一等,受尽宠爱,丫鬟仆妇在她眼里,自是恭顺本分的。攸桐的底细她虽没摸清,但相处日久,总还有点把握。那苏若兰的靠山她也知道,是寿安堂里的老祖母,长辈身边的人,平素她也会让几分,先前几回来南楼,瞧苏若兰那偷懒怠慢的模样,也没说什么。 但主仆尊卑毕竟有别,苏若兰此举无异于以奴欺主,甚为可憎。 若是传出去,旁人只会说傅家教奴不严,尊卑颠倒,沦为笑话! 傅澜音不好插手此事,想了想,亲自往两书阁走了一趟,去寻傅煜。 傅煜今日还算清闲,处理了两桩杂事后,在书房找了两卷山川志来翻。见亲妹妹专程来请,虽觉麻烦,却还是挪动金足,往南楼走一遭。 两书阁离南楼不算太远,他过来时,攸桐跟苏若兰仍在僵持。 厨房里菜肴做成,满院香气扑鼻,却没人敢去品尝,各自站在不引人注意处,悄然屏息。而芭蕉亭下,攸桐倚柱而坐,面笼薄怒,她的旁边烟波春草满脸愤然,苏若兰则挺直腰背站在那里,颇有点傲气凌人的姿态。 满院的人里,眼巴巴盯着门口的攸桐最先瞧见他,缓缓起身。 “夫君。”她招呼了一声,面带不悦。 ——当然该不悦,攸桐固然顶着京城的狼藉名声,嫁入傅家后却从没犯过错,这门婚事是各取所需,她固然需谨言慎行,却也不是来受欺负的。 攸桐一出声,苏若兰也反应过来。 她打死都没料到傅煜会在此刻过来,面色陡变,当即回身恭敬行礼,一声“将军”还没出口,便听傅煜冷声斥道:“跪下!” 声音不高,却肃然冷厉,满含威压。 苏若兰骇然抬头,便见傅煜面色沉黑,不带半点情绪,唯有双眼冷沉含怒,震慑人心。 傅煜执掌军法,性情冷厉狠辣,出手从不留情,铁面威仪之下,军中钢筋铁骨的硬汉都忌惮七分。但凡他威凛威含怒,这满府上下的男女仆从,没一人敢跟他对视。 苏若兰乍见之下,只觉头皮森然一麻,双膝发软,当即跪了下去。 满庭院的仆妇丫鬟也似被这一声怒斥震慑,匆忙行礼,甚至有胆小的丫鬟吓得跪地低头。 傅煜走进来,两道目光仿佛万钧重剑,落在她身上。 方才南楼的情形,傅澜音已简略说了,傅煜不知缘故内情,得知是主仆僵持,进门后便先呵斥放肆的苏若兰,而后看向攸桐。 成婚之前,傅家查过攸桐的底细,虽说有些是谣传污蔑,但魏攸桐为人骄矜喜爱挑刺,却非虚言。傅煜不知今日之事算不算她旧病复发,但平白无故被女人间的麻烦事打搅,十分不豫。 他皱了皱眉,眉目威仪,仗着身高之便盯着攸桐,有点居高临下的质问味道。 “怎么回事?”他问。 攸桐盈盈站在亭下,迎着他目光不闪不避,从容道:“管教丫鬟。” 作者有话要说: 攸桐内心:虽然你是小姑子搬来的救兵,但你家丫鬟不守规矩,还有脸问我呀?=。= 第12章 撑腰 初冬日头甚暖,风过庭院时,却仍带着凉意。 攸桐身上披了薄软的雀金裘,淡金的色泽深浅不一,水波云纹般晕染开,衣裳滚边,浮花堆绣,帽兜出了雪白的风毛,衬得肤色娇艳柔腻,脖颈秀致曼妙。鸦青的头发盘起来,云鬓轻扫,珠钗微晃,杏眼里秋水含波,不卑不亢,不急不躁。 ——仿佛半点都没察觉他的怒意,闹出这般动静还理直气壮。 傅煜眉头皱得更深,目光如两柄锋锐的剑,沉声道:“为何管教。” “搬弄是非,烂嚼舌根。”攸桐瞥了苏若兰一眼,又轻描淡写地道:“不听分派。” 就为这点小事闹到剑拔弩张? 傅煜这些年过手的皆是军中有违律令的汉子,听见这鸡毛蒜皮的小事,简直头疼。 娶个女人进家门,果真是麻烦! 他鼻中轻哼了声,朝旁边诚惶诚恐的苏若兰道:“确有其事?” “将军,奴婢不敢!”苏若兰赶紧否认。她在傅家许多年,知道傅煜的性情,这位爷胸怀大志,最烦厌这些内宅琐事,懒得理会。加之傅家规矩颇严,儿孙都敬重老夫人,对声名狼藉的攸桐暗自轻视,她才敢有恃无恐地偷懒欺负,好趁着攸桐立足未稳之时,将气焰压下去,回头等老夫人给她开脸,便可平分秋色。 谁知道魏攸桐绵里藏针,竟会为这般琐事把傅煜请过来? 方才傅煜怒目威仪,刀刃般扫过,剐得她脊背生寒,不敢言语。 双膝跪地,冬日的石砖冷硬刺骨,那寒意从骨缝钻进来,一路蔓延到头顶,也让她脑袋稍微清明。 苏若兰自知理亏,不敢承认搬弄是非的事,只避重就轻地道:“奴婢受老夫人嘱托,来这边伺候将军起居,时刻记着寿安堂里教的规矩,哪敢放肆。今日少夫人命奴婢收拾库房,奴婢因赶着做老夫人的针线,怕耽搁了,没办法才推辞的。” 说话间,便有两行泪滚下来,柔弱如梨花带雨,朝着傅煜行礼道:“原是奴婢怕耽搁事情才一时想岔了,谁知道这点小事,竟惊动了将军,是奴婢该死。” 一番话只字不提前事,却给攸桐丢了个小题大做的帽子。 傅煜素来不问内宅之事,也懒得细问,不过苏若兰是祖母教出来的人,他是知道的。 原以为有多大的事,叫傅澜音那般神色紧张地来寻他,却原来也只为鸡零狗碎的小风波。他手下兵马数万,哪有空细论这点是非?魏攸桐若不能平息风波,自有府中规矩约束,无需他费神。遂皱眉道:“既如此,周姑——去请祖母身边的朱婆婆,叫她处置。” 说着,目光扫过众人,而后落在攸桐身上。 “此等琐事,往后报于寿安堂便是,无需闹得鸡飞狗跳。” 攸桐闻言,饶有兴趣地挑了挑唇角。 …… 隐忍两月,欲擒故纵,攸桐这番苦心,不止是为教训苏若兰,更为试探傅煜的态度。 而今看来,她先前的担忧没错,傅煜龙凤之人,军务上一丝不苟,却懒得在内宅之事费心,这般不屑过问,自然容易被有心之人蒙蔽。苏若兰有寿安堂做靠山,占尽地利人和,若傅煜也懒得深究,她往后连偏安一隅都难,恐怕得夹着尾巴做人,忍气吞声。 遂笼着衣袖,眉梢微抬,觑向傅煜,善睐明眸暗藏锋芒,带了点挑衅的味道。 第10节 傅煜不知她何以露出如此神情,稍觉疑惑。 便听攸桐道:“周姑,南楼内外的事你都清楚,这阵子苏姐姐如何行事,你也都看在眼里。既然劳烦夫君来着一趟,自然不能空跑。烦你跟夫君说说,我为何大动干戈,非要管教她。” 周姑站在甬道边上,躬身应是。 她从前是田氏身边的人,虽非心腹亲信,却也颇得看重,田氏过世后,便拨到了南楼。先前傅家娶亲,傅德清特意叫她过去叮嘱一番,说不管魏家女儿品行如何,娶过门来,便是傅家的少夫人。傅煜事忙,无暇理会琐碎内务,叫她多照看留心。 周姑本就行事端正,不偏不倚,先前碍着寿安堂没言语,此刻便如实道来。 从苏若兰最初的不恭不敬,到背后诋毁攸桐,再到各处搬弄是非、污蔑传谣,素日不听分派、乔张做致,桩桩件件,不添油加醋,也不隐瞒藏私,皆缓声道来。 末了,朝傅煜屈膝道:“少夫人敬重长辈,原想息事宁人。只是若兰姑娘太骄纵,放任下去,只怕旁人有样学样,坏了规矩。若闹到长辈跟前,损的是寿安堂的体面,才会在此教训。” 说罢,又行个礼,退后半步。 院中鸦雀无声,苏若兰跪在地上,虽双膝冰冷,身上额头,却不知何时渗出了细密的汗。 傅煜则岿然而立,脸色已是铁青,仿佛雕塑一般,脸上看不出半点表情。 他原以为今日之事无足轻重,只是女人间的龃龉是非,所以懒得费神深究。 谁知背后竟藏了这么多事? 搬弄是非、谣传污蔑、以奴欺主、败坏规矩……诸般恶行,苏若兰都占得齐全。而他方才懒得深问,竟险些被她蒙蔽欺瞒,以为是魏攸桐旧病复发、小题大做。他冷沉着脸,看向攸桐,便见她神情从容,仿佛满不在乎,然而眼底里,那点挑衅都余韵犹在。 一瞬间,错怪误会的尴尬、被蒙蔽欺瞒的怒气,皆汹涌而来。 傅府皆笑魏家教女无方、惹人不齿,甚至有人暗存轻视之心,就连他,最初都存几许轻慢。可他堂堂节度使府,以军纪严明统帅十数万兵马,内里的规矩又严到了哪里? 傅煜瞧着攸桐,眼底暗潮翻涌,有些狼狈,满藏愠怒。 片刻后,他才将目光挪向苏若兰。 像是积聚的黑云压城,阴郁得叫人连呼吸都不敢。 苏若兰胆战心惊,只觉万钧重石压在胸口,几乎要窒息。她自知藏不住,忙低头垂首,伏身哀求道:“将军……”两只手伸向地面,仓皇慌乱中不慎触到那身黑底滚了深紫云纹边的衣角。 傅煜垂目而视,只当她是要来碰腿,眉头霎时皱紧,下意识抬腿弹开。 这一动,强压的满腔怒气亦如洪水些闸,随抬脚之势倾泻而出,苏若兰一声闷哼,顿时被他腿脚带得扑倒在地。甬道旁枯枝散落,甚少做重活的手掌捂上去,划出几道轻浅的血痕,她连呼痛哀求都不敢,死命咬着嘴唇,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院中死寂,满地丫鬟仆妇,大气都不敢出。 空气凝滞一般,还是攸桐打破沉默,将旁边丢着的书卷捡起来,向周姑道:“就按夫君说的,如实跟朱婆婆禀明,请她发落吧。” 周姑恭敬应是。 傅煜瞥她一眼,阴沉的眼睛扫过众人,沉声道:“魏氏是明媒正娶的南楼少夫人,再有人颠倒尊卑、妄议是非,从严处置!这人——”他指了指苏若兰,“往后不许再进南楼。” 说罢,目光落向攸桐,带几分尴尬狼狈的歉意,沉声道:“进屋吧。” 夫妻俩并肩进门,待帘帐落下,那股沉闷阴郁的氛围才为之一松。 提心吊胆的丫鬟仆妇大气都不敢出,听攸桐吩咐将厨房新做的菜色取来,忙应命去办。 剩下苏若兰瘫坐在甬道旁,最初的心惊胆战过去,抬头瞧见周遭投来的目光,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她出自寿安堂,又是老夫人亲自挑来伺候,众人心知肚明,格外高看几分。这两月之间,她也沾光张扬,污蔑怠慢攸桐之余,气焰日益嚣张,颇有几分准姨娘的架势。 谁知今日,竟会栽这么大的跟头! 若说傅煜进门时那一声“跪下”的厉斥是毫不留情地揭开她卑微的身份,最后那满含怒气的抬脚,便如巴掌重重扇在她脸上,将先前的万般幻想、自得,皆击得粉碎。 在自鸣得意许久后,她终是意识到,在傅煜眼里,她仍只是个卑微的丫鬟,连他的衣角都不能碰。傅煜说尊卑颠倒、陪着魏氏进门,摆明了是给魏氏撑腰,让院中众人认清彼此的身份。而周遭那些丫鬟仆妇,也都将前后情势瞧得清清楚楚,敬畏之余,不知心底里,正如何嘲讽嗤笑于她。 苏若兰脸上火辣辣的,整个人像是被炙在火上烤,又像是丢入冰窖,难堪极了。 周姑与她并无私怨,看着寿安堂的面子,叫小丫鬟过来扶了一把。 苏若兰脸上涨红,神情却是灰败,低垂着头,两只手微微颤抖。 周姑叹了口气,带头往外,“走吧,若兰姑娘,去朱婆婆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东成西就的地雷mua~! 第13章 陈情 攸桐的美食没能抚平傅煜的怒气。 自家院里闹出这种事,他大抵觉得有失颜面,闷声不语地尝了几口菜,便起身走了。临行时,脸色仍是铁青。当晚,他没过来留宿,只将周姑叫到两书阁嘱咐了几句。 周姑回来后,将满院丫鬟仆妇召齐,特意敲打警戒一番,叫众人务必牢记府里的规矩,须以苏若兰为戒,万不可做悖逆之事。 众人皆老实应了,待攸桐更添几分敬重。 被傅煜盛怒责备的苏若兰则被留在朱婆婆那里,当晚没露面,次日清早便有人来取她的衣衫箱笼之物,据说是老夫人亲自开口,责罚惩治了一顿,不许再留在南楼伺候。至于责罚后如何安置,老夫人却还没说。 消息传到南楼,攸桐听了,也只一笑。 苏若兰毕竟是寿安堂出来的,昨日傅煜之所以盛怒,一则苏若兰确实举止不端,二则险些被苏若兰欺瞒糊弄,在攸桐跟前丢了面子,便更增几分恼怒。换到见惯内宅龃龉风波的老夫人那里,这就算不得大事了。 且老夫人对攸桐心存偏见,惩治是看着傅煜的面子,若严惩不贷,又显得太看重攸桐。 恐怕等风波过去,苏若兰洗心革面,在寿安堂认了错,还是能留在府里的。 对攸桐而言,这已算不错了。 千里远嫁,她在傅家势单力孤,所求的也只这一方清净天地而已。经这番周折,眼前得了清净,南楼也暂时没了乌七八糟的事,足够她栖身。但也算不上高枕无忧——以苏若兰的性子,吃了这顿亏,未必会善罢甘休,防不胜防。 看那日傅煜离开时的神情,对她想必仍存误会,若要相安无事,还是说清楚得好。 攸桐拿定主意,趁着傅煜还在府中,便做了四道美味,分开装入两个食盒。 一份送到住在西楼的傅澜音手里,算是为那日的事稍作弥补。 另一份则由她拎着,送往傅煜的书房两书阁。 …… 初冬的齐州草木渐凋,满府的老柳银杏皆剩下枯枝,倒有几株老槐尚存几片霜冻后浓绿的叶,小旗帜般孤零零飘在风中。绕过曲折回廊,穿过一片凤尾森森的修篁,朱楼临风而立,描金窗扇,彩画梁栋,冬日里明朗敞亮。 攸桐进府至今,还是头一回来傅煜的书楼。 负责守在书房门庭外的是位十八岁的小将,名叫杜鹤,是傅煜的牙内亲将,随使府邸内外,即可帮傅煜操劳军务、递送文书卷宗,也能为府中之事传递消息,行军在外,还可护卫值守,为人机灵敏锐,身手也极了得。 他也是无根漂泊之人,被傅德清看中培养,因常在府中,对傅家内务颇为熟悉。 杜鹤没见过攸桐,却认得她身边的周姑,见两人走来,便迎过去抱拳道:“少夫人!” 这般亲将,必是傅煜格外信重之人,职级不低,本事也不小。 攸桐颔首回礼,问道:“将军在里面么?” “在里面,容卑职通禀。” 傅煜这书房既藏闲书,也是他处理军务的所在,外围有节度使帐下的亲兵把守,周遭不许闲人轻易踏足,除了隔壁起居的小院留两位仆妇照顾外,内外都防守得颇为严密。 攸桐知道轻重,道:“烦告将军一声,我说几句话就走。” 杜鹤应了,入内片刻,才推门而出,“将军请少夫人进去。” 攸桐遂留了周姑在外,自拎着食盒进去。这书楼防火隔音,门扇也紧实沉重,抬脚进去,入目是一把锈了斑驳铜绿的残剑,锋刃缺了半幅,锈迹之间依稀夹杂暗沉的血迹,那剑柄上镶嵌了一枚玉,像是被火燎过,烟色颇深。 剑长五尺,宽厚沉重,那斑驳痕迹像是无数鲜血染就叫人触目惊心。 无端叫人想起沙场烽火,浴血厮杀。 攸桐只看了一眼便挪开目光,也没敢再看底下横架着的剑鞘,往里一瞧,宽敞的外厅陈设简单,内间门扇紧闭,里外隔得分明。 她那位夫君傅煜正负手站在黑漆长案跟前,目光越过窗扇,侧影挺拔。 冬日阳光和暖,不似春光明媚柔和,也不似秋日灼目,惨淡淡的铺在他身上,刀削般的侧脸笼出点阴影,倒冲淡那股冷厉肃杀的气势,添些许平易之感。只那身衣裳仍是黑沉沉的,印着极浅的暗纹,布料稍觉粗糙,也不知是为深色耐脏,还是他本就酷喜这般色调。 不过这人常年习武,身板修长魁伟,不阴沉怒目的时候,还算仪表峻整,风姿出众。 攸桐与他数番往来,只觉此人脾气难测,倒还算讲道理,稍收忌惮之心。 而今男色悦目,难免多瞧两眼。 傅煜就跟耳边长着眼睛似的,目光远眺窗外,随口道:“看够了?” “……” 攸桐赶紧收回目光,只当没听见,将食盒搁在案上,开门见山。 “今日来搅扰夫君,是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嗯。”傅煜瞥了眼食盒,却没多问。 攸桐遂道:“还是为先前南楼的事。那日搅扰夫君亲自走了一趟,看你含怒而去,我心中常觉不安,怕夫君心存误会,以为我是爱寻衅滋事、小题大做,揪着点小事就得理不饶人,闹得天翻地覆的。” 傅煜觑她,竟自勾了勾唇角,却没说话。 ——那日南楼盛怒,听苏若兰避重就轻地蒙蔽时,他还真这么想过。 毕竟魏攸桐在京城的行事他打探过,不信她能换了个人似的,忽然变得乖觉。 攸桐瞧得出来,自笑了笑,解释道:“从前在京城时,年少不懂事,兴许有过这样的事,不过往事已矣,既进了傅家,女儿家娇气的毛病就得收起来。毕竟,离家千里,寄人篱下,哪怕想娇气也没那本钱。” 这话颇带自嘲,却无自苦之意。 傅煜眉目微动,语气带了几分揶揄,“有那么惨?” 攸桐嫩唇勾起,眉眼弯了弯,浮起笑意,“认清境况总是好的。不过那日管教苏姑娘,却非全为私心。苏姑娘的作为,周姑已经禀明,我容忍按捺许久,当着众人的面管教,原因有二。其一是为私,毕竟人非草木,哪会真的任由诽谤,我管教她,是忍无可忍,也是杀鸡儆猴,免得不懂事的丫鬟也跟着胡言乱语。” “嗯。”傅煜颔首,“那其二呢?” “其二,是为夫君。” “哦?”这倒在傅煜意料之外,声音微抬,“为我?” “夫君说过,我住在南楼一日,便一日是少夫人。苏姑娘轻慢于我,便是轻慢于少夫人,若一味纵容,传到外头,旁人怕会说将军的夫人软弱无能、没法弹压仆从,到头来,损及夫君的威名。在其位则谋其政,我既占了这位子,总不能太过连累夫君。那日闹出动静,是事出有因,还请夫君别介意。” 说罢,双手笼在身前,又行了个相敬如宾的礼。 傅煜琢磨她这言语心思,那张素来淡漠疏冷的脸上,竟自浮起点笑意。 “你今日特地过来,就为说这个?” “于夫君,这些话无足轻重,于我,却很紧要。攸桐才德浅薄,既到此处,只盼能安稳度日,不生是非。夫君事务繁忙,胸怀抱负,无暇理会琐事。只是人言可畏,容易颠倒黑白,往后再有这般麻烦事,还望夫君能兼听而明,不因旁人的言语妄下论断。” 这便是怪他最初处置轻率了。 傅煜固然心高气傲,却是凭真本事养出的傲气,绝非蛮不讲理。 第11节 那日他先入为主,懒得深究,确实险些冤枉她,被攸桐指出来,也不以为忤。 不过,成婚后几番接触,眼前的这位魏攸桐,言行举止可跟他先前探到的情形全然不同。傅家手握军权,麾下颇多刺探消息的眼线,这些人做事严谨审慎,绝不是轻易被谣言蒙骗之人,当初递回那般消息,必是查实了的。 而今再看,魏攸桐的出阁前后的行事,却像是换了个人。 傅煜索性半掩窗扇,侧身靠在长案上,颇带玩味地盯向攸桐。 成婚至今,这还是傅煜头一回认真地打量她—— 黛眉杏眼,雪腮嫩唇,肌肤养得极好,不施脂粉站在阳光下,也没半点瑕疵,唇色红嫩,眼波如水,天然妖娆姿态。那双眼睛极美,像是清澈的泉映照春光,神采奕奕,亦如美人图的点睛之笔,活泼灵动,光彩照人。 比起查探到的骄纵任性,此刻她敛袖而立,神情从容,不骄不躁,气韵婉转坦荡。 傅煜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眼神微凝。 作者有话要说: 当你开始认真看她,就要小心,你可能会爱上她。不可自拔。 明儿请个假,周二早上见哦=w= 蟹蟹地雷么么哒!! 甜甜圈小姐扔了1个地雷 interest扔了1个地雷 breathesky2007扔了1个地雷小院子扔了1个地雷 第14章 介意 偏见也好,轻慢也罢,在成婚之初,魏攸桐在傅煜眼里,便是个空有美貌,满身毛病的娇气千金,不谙世事,又自负骄矜。 这样的女子,齐州内外遍地都是。 是以仅有的几回接触,他带了偏见先入为主,有失偏颇。而今看来,却是他想岔了。 此女固然曾有过不是,站在南楼少夫人的位子上,却也不坠身份。 傅煜心思微动,收回目光,道:“好。往后我会留意。” 这就算是许诺了。 攸桐原本还担心这男人死要面子,因那日当众丢脸,会仗着身份威压不肯听她的辩白,没想到他还算讲道理。遂莞然一笑,将食盒往他跟前推了推,“多谢夫君。这是新做的几样小菜,时近晌午,留着尝尝吧。”说罢,没再打搅傅煜,自出了两书阁,带了周姑回南楼去。 傅煜仍站在案边,透过窗隙瞧她。 茶白洒金的披风微晃,窈窕身影走远,青丝盘笼为髻,更见修长婀娜。 正是女儿家丽色绽放,最为曼妙的年纪。 顶着流言满城却无动于衷,碰见麻烦能隐忍而后清算,对着他的冷厉威压仍从容不迫,远嫁而来不卑不亢……傅煜实在想不通,这样的女人,怎会走到为情寻死、沦为笑柄的地步。看她行事神态,似也没打算博他欢心,想来仍是惦记着那个为夺嫡而舍弃了她的许朝宗。 值得吗? 傅煜瞧着已藏入竹林的隐绰背影,又被这念头一惊。 娶魏家女是为各取所需,拿来当摆设的,他管那么多做什么。 他摇了摇头,想回内室翻看卷宗,余光扫见那食盒,迟疑了下,随手拎了起来。 …… 两书阁里,今日仿佛格外热闹。 攸桐了离开没多久,傅德清又健步走了过来,到了书房外,仍是叫杜鹤去跟傅煜通禀了声,等杜鹤开门请他进去,才抬步而入。 书房里仍是往常的模样,残剑冷厉,桌椅古朴。 不过,仿佛有哪里不同。 傅德清瞧着儿子,打量了一番,闻到一股断断续续的香味,骤然反应过来—— 傅煜素来自持,行事亦规矩苛刻,这书房里摆着满架珍籍和卷宗文书,为免虫蠹,平素只放些樟脑。傅煜偶尔留在府中不出门,晌午用饭时,也多是到外面的厢房里,甚少将饭菜端到书房过。 今日躲在书房里吃饭,倒是罕见的事。 傅德清觉得讶异,同儿子走进内间,一眼就瞧见了紫檀桌上的食盒。 食盒漆红雕花,旁边摆着四个碟子,糖烧小芋苗里零碎撒了松仁,软腐皮裹上核桃仁炸得酥黄,配上青笋、茭白,浇上麻油,像是外头酒楼的名菜素黄雀。另外两道,则是煮熟后拆成细丝再凉拌的辣煮鸡,及混了火腿爪、去骨猪肉爪和羊肉爪的煨三尖。旁边配了碗牛肉羹,有荤有素,再加香喷喷的米饭,倒是丰盛。 方才那断续的香气,到得桌边,也变得愈发浓香诱人。 傅德清并非饕餮,常年行军打仗,对吃食也不讲究。不过碰见美食,总还是想尝尝,搛起青笋尝了尝,脆嫩鲜香,极是可口。 他就势坐下,示意傅煜坐在对面,随口道:“寻常你也不讲究吃食,今日这菜色倒是精致。怎么,不怕这饭菜香气引来蠹虫,咬坏你满书架的珍宝?”他性情端方,驭下虽严,在儿女跟前颇有慈父之态,声音亦带几分打趣。 傅煜避开他的目光,只管低头帮他舀牛肉羹,“尝尝。” “闻着就香,想来味道不错。”傅德清接了,见儿子神色古怪,心里愈发疑窦丛生。再尝那牛肉羹和炒菜,不像是两书阁那几位厨娘重咸重酱的味道,也不是寿安堂里软烂的火候,不由问道:“别处送来的?” “嗯,南楼。” 南楼……那就是新娶的魏氏。她送来的吃食,为何要躲在屋中享用? 这里头似乎有古怪。 傅德清想不通,也知道从这铁面冷硬的儿子嘴里套不出话,只意外道:“魏氏来过?” 傅煜颔首,因攸桐牵涉着京城里魏家的事,遂将前因简略说了。 那日苏若兰的事闹出去,傅老夫人颇有几分不满,后来傅德清去问安时,便随口提了一句。傅德清没将这内宅琐事放在心上,而今听傅煜说罢,才算明白因果,道:“如此看来,魏氏行事倒还不算莽撞。不过分放任,也不穷追猛打,算是有点分寸。周姑说她性情很好,我瞧着也不错,不像京城里探到的那么不堪。” “嗯。”傅煜含糊应了声。 “当初大费周折地娶她进门,惊动了满城亲朋。再瞧瞧着吧,她的容貌根底不差,若果真性情合适,进退有度,往后便留她在府里,也不算辱没你。”傅德清上了岁数,眼瞧着儿子正当盛年却疏于□□,整日里孤家寡人,和尚似的心如止水,难免为何时抱孙子的事发急。 傅煜瞥他一眼,提醒道:“她心有所属。” 呵,倒考虑起魏氏的念头来了! 傅德清觉得新奇,“不是说娶谁都没差别吗?这有何妨。” “……”傅煜无言以对。 初娶之时,他确实心存此念。这些年行军杀伐,齐州虽美人如云,却没谁能入他的眼,他甚至觉得,这辈子都未必能碰见中意的人,让他像父亲般情有所钟,终身不渝。既无所爱,娶妻时便只需考虑父母之意、家世门第,姓甚名谁没差别。所以魏攸桐即便声名狼藉,做出为情寻死的事,既用得上,他也没计较,只是不乐意看她,放着当摆设而已。 不过此刻,想到南楼里攸桐的面容,心底里却仿佛有根刺悄然滋生。 那个女人虽是南楼的少夫人,却心有所属。 他……不想碰。 傅煜心底有些微妙的烦躁,转而道:“父亲今日过来,就为这些琐事?” 当然不是了。 傅德清统帅兵马,事务繁忙,偶尔跟儿子打趣一两句便罢,专程登门,自然是有要事。 遂正色道:“南边递来的消息,又有流民作乱,扰乱官府。不过这次成了气候,领头人是个老兵,十多年前以一己之力守住凉州,却因与主将不和,拖着半残的腿南下养伤,销声匿迹。如今他带着千余流民作乱,已攻下抚州一带数座城池,收整了些兵马辎重,当地兵将力不能敌。” 这消息令傅煜眸光微紧,“父亲觉得,时机将至?” “见过拿石头取火的吧?最初几下只冒些火星,但火星多了,总会窜起火苗。”傅德清敛尽笑意,神情凝重肃然,“你伯父已派人南下哨探,窥测情势。那边若是乱了,朝廷必得派兵镇压,一场仗耗下来,府库空虚,皇家的架子还未必撑得住。到时候,便是真正的时机。” “齐州要做的——”傅煜声音稍顿,神情隐晦,“厉兵、秣马。” 傅德清颔首,“这件事关乎机密,交给旁人我不放心。” “明白。”傅煜长身而起,面上已是一派肃杀。 …… 南边作乱的事被当地官府压着,京城的皇家高门都没得到消息,齐州百姓更是无从得知。 世道虽乱,傅家统辖的这数州地界却还算风平浪静。 攸桐解了心头大患,闲暇无事时,也考虑起后路来。 这两月之间,傅家众人的态度已然摆得明白,没打算真拿她当傅煜的妻子。 既是两家各取所需,待事成之后,她也无需困在傅家,可伺机求一封和离书。 傅德清重情端方,傅煜也非偏私狭隘之人,只消她别得罪了这两尊大佛,往后在齐州,还是有法子安身立命。到时候,她只消行事低调点,别去触傅煜这位前夫的老虎须,站稳脚跟后再杀回京城,会比贸然回京有底气得多。 至于如何安身,思来想去,她擅长又乐意的唯有一件事——吃食。 成为魏攸桐之前,她虽算不上尝遍天下美食,舌尖尝过的美味却数不胜数。且她记性很好,记着多半菜色的做法,回头找个得力的厨娘调。教出来,足以撑起个独特的食店。 更何况,她还有火锅这杀手锏。 出阁之前,攸桐曾在府中吃过一次涮肉,汤味寡淡,佐料不多,除了煮些肉片,没添多少食材,煮熟了捞出来,也没蘸料增味。若非魏老夫人贪热闹叫人筹备,没几个人惦记那味道。 京师之中尚且如此,别处更不必说。 这天底下,从金尊玉贵的皇帝,到粗茶淡饭的百姓,恐怕还没几个人尝过火锅的滋味。 攸桐抱了盘糕点,坐在圈椅里盘算,越想越是兴奋,索性搁下糕点站起身来。 “春草——”她兴冲冲的,待春草进来,便问道:“先前吩咐做的锅子送来了么?” “没呢,工匠还在做。” “去催催!”攸桐迫不及待,想着鸳鸯锅里鲜辣诱人的美味,忍不住搓了搓手。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煮火锅儿~=w= 第15章 稀客 在京城时,周遭都是跟原主相处了十多年的人,攸桐怕魏家人瞧出破绽后麻烦,行事颇为收敛。虽贪恋美食,却没敢翻出新花样,大半年都没敢起煮火锅的念头。 而今到了齐州,少了顾忌,想着那滋味,不自觉口舌生津,格外贪恋,便连连催促。 春草赶着催了两趟,晌午过后,外头的工匠总算将东西送来了。 紫铜铸的涮肉锅,篦子牢固,疏密正宜,承灰的底座镂出云纹图案,风口形如佛像,甚是典雅。锅身打磨得光滑锃亮,炭筒颇高,压火帽做得严实,锅里按吩咐添了道隔子,将锅身分成两半。火锅盆和锅盖都做了铜环提手,用小小的铜狮子压住,做工极好。 攸桐打量了一圈儿,越看越是满意,眼底里笑意漾满溢出,是出阁后少有的欣喜。 春草在旁看得忍俊不禁,“少夫人快别瞧了,小心眼珠子掉到锅里去!” 第12节 攸桐嘁了一声,命人将锅摆好,而后去厨房催夏嫂做最要紧的底料。 太久没吃火锅,想念的滋味极多,这鸳鸯锅里,川蜀的辣味是必不可少的。 南楼的小厨房动火后,攸桐已陆续将各色香料调味置办齐全。小丫鬟按吩咐取了八角、香果、桂皮、花椒、葱蒜等十多味香料,在锅里煮了片刻后捞出来去异味,又剁了盘鲜红火辣的朝天椒,直辣得两眼流泪,被攸桐喂了好几块香软糕点才缓过来。 夏嫂手脚麻利,起锅后等油热了,先将葱姜等物搁进去,炸到焦黄时捞出来,放上辣椒蓉和费了极大功夫才找来的豆瓣酱,等锅里的油变得红亮,加了诸般香料熬。待火候差不多,加上糖和酒,炒后捞去料渣,加上高汤调味。 满厨房的香气浓郁扑鼻,飘散到院里,馋得丫鬟仆妇都频频往里张望。 攸桐瞧着鸳鸯锅里悦目的红辣,甚为满意,又往另一半放上鸽子汤底,加些野山菌干,可滋阴补身体。 而后,便蠢蠢欲动地去调蘸料。 周姑和许婆婆、春草她们时常沾光尝些美食,这回被攸桐催促,又见她做得新奇,也跟着取小瓷碗调了料。旁的丫鬟到底不敢越矩,瞧着锅里翻滚的油辣香气,满怀好奇,按吩咐将涮菜端来。 仆妇往篦子加上炭,待锅里的汤沸腾时,攸桐迫不及待地丢块肉片进去。 夏嫂刀功好,肉片切得也薄,稍涮了会儿便能熟。 捞出来蘸上蒜香的料,那滋味,啧啧! 暌违已久的美味,叫人吃得心花怒放,她大为满意,又添旁的菜进去。 等涮熟了,也叫旁人尝尝。 许婆婆上了年纪,怕太辣了受不住,取的是鸽子汤锅里的。春草贪嘴,瞧那辣锅里油水沸腾香气四溢,实在诱人,便挑了里头的肉来吃,谁知味道太重,被辣得跳脚,吸着舌头找温水来涮。 满院丫鬟被她逗笑,周姑依着攸桐的吩咐,也搛了些给她们尝。 热腾腾的火锅架在抱厦里,因后晌不算太冷,攸桐便命开窗,免得闷出满屋子的味道。 那香气飘窗而出,散往各处,没多久,便引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时常循香味而来的傅澜音,和甚少露面的傅昭。 …… 傅昭甚少在府里瞎逛,今日是帮姐姐在外面买了几样摆设物件,亲自送到她住处。傅澜音送他出来,因闻见远远飘来的几缕香气,猜得来处,随口赞二嫂厨艺极好,稍露馋相。傅昭因几位长辈的偏见,对攸桐印象平平,听她满口夸赞,自是不信,还笑她贪嘴。 傅澜音哪会受他无端笑话? 遂拉着傅昭往南楼走,非要他亲自尝尝。 姐弟俩俱贪美食,傅澜音较着劲非要他尝,傅昭又稍稍意动,半推半就地被姐姐拉了来。 到得南楼外,那香辣的气味儿愈发浓,傅澜音兴致勃勃,进门便笑道:“二嫂又做好吃的呢?” “二姑娘、三公子。”周姑笑着起身招呼,叫木香赶紧搬椅子。 傅澜音是南楼的常客,傅昭却是从未踏足过,春草她们哪敢越矩,都赶紧起身让开。 春草手脚麻利,转眼便将几个料碗收拾干净,偌大的方桌上,就剩火锅热腾腾地煮着,周遭摆了十来个菜盘子—— 这时节天气渐冷,没多少新鲜的绿菜。攸桐这是初次尝试,食材也只备几样不麻烦的,牛羊肉、火腿、腊肉切成薄片,另有鲜鸭血鸭肠、鱼片、茭白、冬笋、冬瓜、豆腐,再泡几样笋干之类的备着,又叫人剥了青虾,费极大的功夫打出一小碟虾滑。 傅昭扫了一眼,瞧着那两碟子生肉和鸭血鸭肠,皱了皱眉。 他倒是吃过涮肉,但多是牛羊肉片,还没见过生血生肠,看上去怪脏的。 “能吃吗?”他瞧着火锅,满脸抗拒。 傅澜音饭来张口惯了,对着那盘子鸭血,迟疑道:“能吧……” 攸桐一笑,将锅里煮熟的鸭血捞出来,“煮熟了就能吃,味道好着呢。来——”她揽着傅澜音的肩膀,到旁边搁料的桌上取了洁净的空碗,教她做蘸料。而后向傅昭道:“三弟呢,能吃辣么?” “还行。” 攸桐怕他俩受不住辣,遂调个清淡的,而后招呼两人入座尝尝。 锅里已有煮熟的肉和菜,春草帮两人夹到碗里,傅澜音尝过,脸上便露出笑来。 “比咱们做的涮肉好吃!” “是吧?多吃点。”攸桐见她喜欢,自然也高兴。 傅昭对涮肉不抗拒,吃了些牛羊鱼片和冬笋,见攸桐拿着鸭肠上下捣鼓,也试着涮了点。 别说,滋味还真不错! 遂围桌而坐,自挑了喜欢的菜涮着吃。 见攸桐拿着小银勺将盘子里一团乳白黏糊糊的东西下到锅里,又问:“那是什么?” “虾滑。味道很好的。”攸桐只比他们大两岁,眉眼弯弯,顾盼间神采照人。那虾滑脆嫩,不过片刻便已熟了,忙捞出来,稍微蘸点料,入口爽脆鲜美,简直人间至味! 姐弟俩尝了,傅澜音赞叹不绝,“比煮的好吃!比上回的蟹肉圆子还好吃!” 攸桐闻之莞尔。 倒是傅昭学了点傅煜的毛病,筷子忍不住伸进锅里去,口中却说着“味道还行”。 被傅澜音直言戳破,“那是你没见识!” “涮肉么,谁没吃过!”傅昭嘴硬。 锅里香气翻腾,蒸得屋里都愈发暖和,桌边三人围坐,姐弟俩吵吵闹闹,筷箸争相下去,倒是有趣。吃罢火锅,各喝一碗浓香的鸽子汤,当真是心满意足,别无他求。 …… 攸桐为这顿火锅折腾了两三天,虽麻烦,却总算稍慰相思。瞧着傅澜音姐弟俩吃火锅时高兴满足的模样,心里也踏实了许多——京城内外的高门贵户,很多府上都会涮肉吃,可见是喜欢那热腾腾围坐吃饭的氛围,只是滋味寡淡,不够诱人。 她这儿锅底味美,花样繁多,再配上蘸料,倘若真开个火锅店,定能顾客盈门。 只是缺人手,夏嫂一人撑不住,还是得寻个有志于此的厨娘,也得找些能照顾客人们用饭的伙计才是。 这边默默盘算,谁知西楼里,傅澜音吃完火锅,后半夜却闹起了肚子。 病情虽说不严重,但高门贵户娇养的千金,稍微头疼脑热就得惊动人,西楼的仆妇不敢怠慢,匆忙摸黑去请郎中。偏巧傅家常请的许郎中因家里有事出了门,两三日才能回来,便先请了他的高徒贾郎中。 贾郎中医术还算不错,来过傅家几回,望闻问切罢,没瞧出大毛病。 问及近日吃食,听说傅澜音昨日吃了血肠鱼虾之类的东西,便劝她勿贪口腹之欲,开了调理的方子。折腾了一阵,天快亮时,事儿传到寿安堂,老夫人问起来,仆妇不懂药方和郎中的一堆说辞,因郎中叫傅澜音往后别贪吃,只当是昨日在南楼吃了涮肉的缘故,嘴快说了。 老夫人刚睡醒,听见这话,便暗暗生气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左右腿部挂件齐备~! 澜音小萌妹:难道不是左右护法吗?←。←蟹蟹地雷么么哒!! 小院子扔了1个地雷 机智fan扔了1个地雷 机智fan扔了1个地雷 breathesky2007扔了1个地雷 第16章 夫妻 攸桐在南楼用小厨房捣鼓美食的事,傅老夫人是知道的。 傅家四代同堂,因仆妇丫鬟众多,多半都开了小灶。且攸桐采买厨具菜蔬都是自取银子叫周姑去外头寻摸的,不费府里半点银钱,出入又都守着规矩,老夫人便不闻不问。 可如今,听说亲孙女在南楼的小厨房吃坏肚子,哪能不生气? 她心里怀着芥蒂,待众人来问安时,脸色便颇难看。 十月初天气渐寒,寿安堂里甚少熏香,因老夫人畏冷,那火盆便笼得极旺,炭气熏得满室暖如仲夏,也令屋中格外干燥。 攸桐冒着清寒的晨风走进来,又陷入这满屋燥热,鼻子里刀刮似的,甚是难受。 环视一圈,屋中桌椅箱笼俨然,也摆了许多古拙名贵的物件,却不见半点水养的植物,连盆清水都没摆。也不知满屋的人是如何忍受这燥热,不上火流鼻血的。 她默默腹诽,见丫鬟端来的是补气养血的红枸杞茶,也没敢多喝。 问安的情形每日都相似,老夫人和沈氏说说家常,关怀了下小重孙,偶尔问及孙子的事,长房的两位孙媳妇便站起身来说话,亲近而不失恭敬。坐了会儿,沈氏几番往屏风那边瞧,都没见侄女的身影,待话题冷落时,便笑道:“澜音必是睡过了,今早又偷懒。” “可怜见的,且让她睡着吧。” 沈氏诧异,“怎么,她身子不适么?” “昨儿吃坏了东西——”老夫人声音一顿,目含责备地看向攸桐。 攸桐安静本分地当了半天听客,猛听见这话,下意识抬头望过去。 这一抬头,便撞上了老夫人的目光,严厉苛责,又满含威压。 老夫人出自齐州高门,幼时娇生惯养,嫁入傅家后亦身份尊贵。这些年傅家声望日隆,她身上背着朝廷给的一品诰命,两个儿子又手握军权重兵,满齐州内外的高门贵户,对她无不敬重。 数十年久居人上、众星捧月,她处事老辣,亦自负,平素极看重声望清誉,认定魏家女“心性轻浮不自重”,偏见极深。 这一眼瞧向攸桐,那轻慢、责备、不悦便毫不掩饰。 攸桐心里咯噔一声。 便听沈氏问道:“怎么?她的吃食不是有人精心照看么?” 老夫人哼了声,瞧着攸桐,冷声道:“昨儿她去南楼,跟着吃涮肉,说是里头有生血生肠。那般脏东西,厨房里的伙夫都不肯碰,澜音如何吃得?魏氏——”她怒意更甚,若非自持身份,怕是得指着鼻子教训了,“你若爱吃,我不拦着。但澜音年纪小,可别哄着她吃不干不净的东西!” 声这番话说得直白,更满含斥责。 沈氏和长房两位孙媳面色微变,下意识瞧向攸桐。 攸桐还不知傅澜音身体不适的事,乍闻之下甚是担心,又觉这话说得过了,站起身来。 “昨日的吃食,孙媳皆命人仔细清洗过几遍,绝对是干净的。澜音她症状如何?我待会去瞧瞧……” “不必了!”老夫人微怒打断。 话音才落,外面门帘微动,仆妇丫鬟齐声问候“将军”,傅煜身上细甲未脱,裹着满身寒气健步走了进来。他这一身是去校场练兵时的打扮,细密铁索织成的软甲乌沉冰寒,仿佛带着严冬霜雪,腰间悬着长剑,脚下踏了双墨色的靴子,脚步沉稳有力。 万余骑兵的统领,自有慑人气势,他进了门,屋中氛围便似骤然一紧。 老夫人瞧见孙儿,稍觉欣喜,“修平,这么早就过来了?” “刚从校场回来,顺路给祖母问安。”傅煜眉间残留几分沉肃,向老夫人行礼后,又问大伯母。起身时,目光却落到了攸桐身上—— 与平常坐在末尾的安静迥异,这会儿她眉间焦灼,脊背秀挺,似有什么事。 傅煜进门前听了半耳朵,心念微动,遂问道:“澜音怎么了?” 老夫人将傅澜音的事说了,见攸桐仍站在那里,似要争辩的模样,只觉这孙媳果然性子刁钻不懂规矩。她在府中地位尊崇,最忌讳被人顶撞,更不乐意自降身份跟晚辈费唇舌,皱眉摆手道:“行了,都回吧。修平留下,有几句话嘱咐你。” 沈氏闻言,带着长房的两位媳妇告辞。 第13节 攸桐固然不满于老夫人的态度,却担心傅澜音的身体,也行礼告辞,打算离开。 傅煜瞧见,眉头微拧。 想出声叫她,却不知怎样称呼好,索性赶上两步,轻轻按住她肩膀。 攸桐诧然回首,“夫君还有事?” “你刚想说什么?” “额——”攸桐愣了下,才明白过来,因觉得老夫人心存偏见蛮不讲理,此刻也懒得跟她争辩,压低声音道:“昨日南楼不少人吃了涮肉,都没事。我怕是有旁的缘故,过去问问,免得耽误病情。祖母既留夫君,我就先走了。” 她年才十五,不及傅煜身量出众,倾身靠近时,近乎贴在他肩上。 傅煜只觉一股淡淡的幽香散到鼻端,似兰麝而不太过馥郁,似茉莉又不过分清淡,悠悠袅袅,甚是怡人。她仰面说话,声音不高,他便稍稍侧耳去听,手心里握着的秀肩圆润却羸弱,一时间倒没想到撒手。 夫妻俩咬耳朵似的站在一处,从旁边瞧过去,攸桐小鸟依人的姿势甚是暧昧。 老夫人还是头回瞧见傅煜待女人稍露耐心,不自觉地皱眉。 傅煜却没察觉,听她说完,才道:“门口等我片刻。” 说完,松开了手。 攸桐猜得他也想去探望妹妹,因觉得屋里燥热憋闷,索性去廊下等他。 …… 仆妇丫鬟暂被屏退,屋中只剩祖孙二人。 傅老夫人瞧着方才那情形,觉得碍眼,面色也不好,只沉声道:“魏氏先前在小厨房折腾吃食,我瞧着没事,便不过问。如今惹出这般事,却叫人生气!我懒得跟她废话,免得叫人说是长辈刁难。你提醒她,往后安分些,别带坏我的孙女!” 她重重哼了声,额头沟壑皱得更深,眉间分明轻蔑。 ——这般人家,对姑娘的教养颇为看重,攸桐在京城声名狼藉,迎娶之前,老夫人就曾提点傅澜音远着她。如今闹出此事,老夫人得知傅澜音时常往南楼跑,似对攸桐颇有好感,着实气得不轻。 傅煜长身站着,听出她言下之意,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他虽出身富贵之乡,这些年征战杀伐、亲临巡边,没少吃苦头。傅家固然不吃肚肠等物,到了北边,却有牧人拿心肝肠肚等物做羊杂碎,味道也不错。老夫人因食材而责备,未免有迁怒之嫌疑。 且听意思,是觉得攸桐私德有失,要当贼一般防备着了。 不知怎的,傅煜眼前蓦地浮现那晚在南楼时的情形。她站在灯下,说京城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在这里她会谨言慎行。语气轻描淡写,面上却分明难过,眼睫低垂遮住明眸,唇角微抿。 那模样似剪影般印在脑海,格外清晰。 彼时他也跟祖母一样心怀偏见,无意中刺伤了她。而今再听到这般武断的言语,傅煜竟觉得不大舒服,道:“魏氏的性情倒没那么不堪。” “那可未必!魏思道亲口承认的,还能有假?防患未然,澜音性子爽直,不能被她拐偏。” 这般固执,是不肯听劝的。 傅煜记挂妹妹,见她没旁的要事,只道:“祖母歇着吧。我去瞧瞧澜音。” 说罢,行礼告辞。 老夫人知道他对内宅琐事没耐心,只连声叮嘱,“我说的话,你得放在心上!” 话音落时,傅煜早已拐过屏风,到外间去了。 被屏退的丫鬟仆妇挤在外间,瞧见他,赶紧让开。 傅煜扫了一眼,没见着攸桐,掀起厚重的帘子跨出门槛,便见她背身站在廊下,一袭象牙白的锦绣撒花大氅掩住身形,发髻高堆、云鬓轻扫,赤金造的蝴蝶簪薄而精致,蝶翼缀了细碎流苏,更增轻盈绰约。 听见动静,她回过头来,见是他,便微微一笑,“夫君。” 整个人笼在冬日清晨慵懒的阳光下,姿容窈窕,笑颜婉媚。 作者有话要说: 咬耳朵的时候,终于有点夫妻的样子啦,啧啧~ 第17章 劝言 寿安堂外天光明朗,傅煜瞧着攸桐,片刻后才有点别扭地挪开目光。 攸桐却没闲心,见他神情不似平常冷沉淡漠,便问,“你也去瞧澜音吗?” “嗯,走吧。”傅煜颔首,揉了揉眉心。 他身强体健,练兵也极为苛刻,因战事吃紧时需连夜赶路急袭,平素也格外看重夜间训练,时常半夜突袭最精锐的骑兵,好教众人能随时应敌。这回也是四更天亲自去校场,将最倚重的那支队伍拉出来练,完事回府,瞧着天色尚早,顺道来问安。 谁知就撞上了这事儿。 方才老夫人带了偏见怒气,事儿也说得不清不楚,此刻清净下来,便问攸桐缘由。 攸桐也没隐瞒,将昨日姐弟俩吃火锅的情形详细说给他听。 末了,道:“除去南楼的人,三弟昨日也吃了些,能顺道去他那里一趟么?他和澜音是同胎双生,虽男女有别,体质想来略有相似。若他也觉得不适,得赶紧请郎中,我也真就……”她顿了下,毕竟怕姐弟俩真因她而受苦,手指下意识攥住。 昨日那顿火锅的食材她亲自盯着,鸭血鸭肠不可能出岔子,她是担心别的—— 傅澜音姐弟俩生在高门,不像丫鬟仆妇耐摔耐打,能麻能辣,肠胃或许养得金贵。昨日吃火锅时,特地调了口味淡的料,又备了碗鸽子汤在旁,好教姐弟俩涮去些辣味。可若傅澜音当真体弱,她往后就不能随意给吃辣菜,免得闹出肠胃炎来,不是闹着玩的。 傅煜侧头觑她,将那份担忧瞧得分明。 成婚至今,她在被冷落时、被他冷厉威压、被苏若兰忤逆冒犯时,都能沉静从容应对,甚至在过后反将一军,专程到两书阁里挑他的不是。 谁知此刻却忐忑忧心,脚步微乱。 姑娘家贪吃,闹个肚子而已,能有多大的事。瞧把她急得! 傅煜唇角微动,目光落在她侧脸,语气竟带了些许揶揄,“你也说过,旁人吃了无事,可见饭菜没毒。即便澜音真是吃涮肉所致,也是她粗心,与你无关。” 这话说得,仿佛是她急着推卸责任。 攸桐没好气,偷偷翻了个白眼,“我是担心她受苦!” …… 傅昭住在斜阳斋带着的小院里。 这会儿天色还早,他吃了早饭,还没去书楼,见傅煜竟然带攸桐来看他,意外极了,赶紧往屋里让。攸桐瞧他活蹦乱跳,问了问,得知傅昭并没觉得不适,稍稍放心,又赶着奔西楼去。 傅澜音喝完药后恍惚睡了半天,这会儿刚醒来,正拥被坐在榻上,喝柔软香糯的粥。 见兄嫂进来,她有点不好意思,搁下碗勺,道:“真没大碍的,喝了郎中的药,吃些粥,感觉好多了。”因怕傅煜责怪攸桐,还帮着道:“是我昨晚睡觉着凉,今早才闹起来,跟昨日的吃食无关。” 傅煜“嗯”了声,却是踱步到旁边,给攸桐腾地方。 攸桐没他那么气定神闲,坐在榻边,忙问傅澜音的症状。 傅澜音如实说了,因攸桐又问昨晚的吃食,如实道:“昨日在南楼吃得不少,晚间用了碗鸡丝面,那时没觉得怎样,可见跟二嫂无关。只是临睡前贪嘴,吃了两个柿子,半夜里着了凉,兴许就闹起来了。” 那就对了! 攸桐寻到症结,长长松了口气,“还真是贪嘴!柿子性寒,你昨日又吃了那么些虾滑,两寒相遇,极易闹肚子的。天底下这么些食物,有许多相克,不可同食。这回闹肚子还算轻的,有些误吃了怕是会伤性命,往后可得留心。” 傅澜音这些年饭来张口,从没留意过这些,听得呆住,“还有这讲究?” “回头我列个单子给你。” “唔。”傅澜音跟攸桐几番接触,知道她对吃食知之甚多,有点贪嘴后的赧然,只握住她手,不好意思地笑道:“多谢二嫂了。有这单子避祸,就能吃得更痛快了。” 攸桐瞧她那副馋相,甚是无奈,“你啊!” 姑嫂俩对坐傻笑,傅煜负手站在一旁,心中稍觉诧异,不知妹妹是何时跟攸桐变得如此亲近。不过妹妹并不娇弱,既然旁人吃了同样的东西,没半点异样,想来还是那柿子的缘故,攸桐的说法更有道理。 遂伸手在攸桐肩上轻拍了拍,道:“你陪着她,我出去一趟。” “好。”攸桐笑着站起身送他。 傅煜没耽搁,道寿安堂说清楚缘故。 老夫人原也是听仆妇转述,没召郎中,意似不信,碍着是傅煜查问的,也没多说。只叮嘱道:“即使不是吃食不干净的缘故,魏氏也难逃干系。你还需提醒她,不得带坏澜音。” “孙儿觉得没必要。”傅煜回绝得干脆。 老夫人皱眉,神情微沉,“这可不行。魏氏那行事性情……” “她不会教坏澜音。”傅煜为这事折腾了整个早晨,饭都没吃一口,见祖母死揪着不放,颇为不耐,“澜音不是孩子,知道善恶是非,祖母不必多虑。至于魏氏——”他迟疑了下,状若随意地道:“从前固然出格,嫁过来还算安分。她孤身远嫁不容易,祖母体谅点吧。” 说罢,以书房有事为由,告辞走了。 剩下老夫人靠在罗汉榻上,不悦喃喃,“才娶进门几天,这就护起来了还!” …… 寿安堂里那点小心思,傅煜并未放在心上。 折腾了小半日,腹中仍是空荡,他回到两书阁脱了那身冷铁细甲,匆促用过早饭,连眼皮都没阖片刻,便往傅德清的议事厅去。节度使帐下猛将众多,兵马银钱都充足,这议事厅修得阔朗敞亮,巍峨峻拔。 傅煜进去时,傅德清的副将徐夔刚出来,盔甲俱全,刚猛威仪。 见着傅煜,便抱了抱拳,“修平今早又冒寒练兵去了?” “带到城外练了会儿,活动筋骨。”傅煜年少时常跟他上阵,对前辈亦存敬重,见徐夔走路时右脚虚浮,膝弯有点蜷缩,道:“老将军的腿仍没好?” “嗐,别提了!”徐夔四十余岁的年纪,面色吹得黝黑,性情却爽直,“上回军医开的那些药,没一帖管用,前日请了小秦先生,倒是给了剂好药。不过他也说了,这是多年吹风落下的老毛病,须找极有经验的老军医才行,他不擅长这个。他娘的——这条腿可真是带累老夫!回头啊,我到你那骑兵里去!” 两人在门前说话,里头傅德清听见,推窗望出来,笑骂道:“老东西,少给修平添乱。” 徐夔自知傅煜亲率的骑兵军规极严,他是熬不下来的,哈哈笑了两声,摆手走了。 傅煜瞧他步履微跛,眉头微皱,进了屋便道:“徐叔这腿,军医当真没办法?” “能试的都试过,不管用。”傅德清叹了口气,甚为自责,“老家伙在军中卖命一辈子,到如今落下毛病,我却束手无策。” 徐夔年轻时骁勇善战,傅煜幼时初入军营,也记得他的雄伟英姿。 如今猛将渐老,行动不便,瞧着叫人难受,遂道:“上回我命人探查,京城里有个老郎中,当年也是军医,很会治这些。他的去向住处已查明了,不如派人请过来试试。” “正好。”傅德清关上屋门,带儿子进了内间。 里面墙厚窗窄,稍觉昏暗,却因地处隐蔽,极适宜密谈。 他走到靠墙的书桌,从屉中取出一摞写得密密麻麻地纸,让傅煜看完,才道:“这个朱勋很会用兵,先前帮西平王御敌,也很勇猛。这回奉命平叛,因随行的文官碍事,贻误战机,回京后被人谗言诋毁,进了牢狱。若能将他收为己用,可省许多力气。” “是个刺头。”傅煜翻看两遍,眉峰微挑,“却也是柄利剑。” “所以要你亲自去。一员猛将,能抵数千兵马。” 这道理傅煜自然明白。 闯龙潭虎穴的事,他已不知做过多少回,这事儿该如何办,心里有数。 遂将那人的经历记熟后收起,又从袖中取出一枚极小的信筒,递给傅德清。 第14节 “南边刚递回的消息。叛贼悍勇,朝廷镇压不住,等明年春荒恐怕更难熬。届时朝廷调兵镇压,齐州可出力试探。我再去趟魏家,先将东南那边要紧关隘的舆图、烽堠、城防总图取来。如何?” “好!”傅德清看罢线报,甚是快慰,“这事办完,顺道将老郎中请来。要多派帮手吗?” “不用。” 傅煜行事利落,将手头要事安排妥当,当晚便启程赶往京城。 大半个月后,不负重望地满载而归。 将朱勋、老军医和捎带的机密舆图交割清楚,已是傍晚。傅煜连日赶路,在京城时费神费力,傅德清也不舍得他太累,便命他回府歇息。傅煜进了府,没回两书阁,却是两袖风尘,直奔南楼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出差回来,先去看媳妇~蟹蟹小院子的地雷么么哒~ 第18章 樊笼 仲冬酷寒肃杀之下,南楼外唯有几树老柏、一片墨竹苍绿醒目。 枯枝掩映之间,院里阁楼雕梁画栋,朱栏碧瓦,斜阳余晖金灿灿的铺上去,于凋敝冬景中透出涣然生机。而厢房角落的小厨房里,青碧的孤烟袅袅腾起,虽晚风清冷,却叫人想起屋里腾腾火焰,无端生出暖意。 傅煜遥遥望见,脚步不自觉地缓了些。 他年少时曾居住在此,对院落阁楼还算熟悉,后来搬到书房长住,便甚少踏足。 印象里,这座院落时常是冷清的,丫鬟仆妇行事恭敬,却都不敢越矩,洒扫庭院而外,不敢擅动陈设,更不敢烟熏火燎地煮饭做羹汤。到了冬日里,树凋草枯,更觉冷落。他偶尔回来睡一宿,除了周姑关怀体贴,旁人也多行事敬畏,反不如在书房里自在。 而此刻,斜阳下青烟升腾,走得近了,还能听见隐约传来的笑语。 ——仿佛里头正忙得热火朝天似的。 再近一些,小厨房正炒着菜,蒸熟的米饭糕点香气和肉汤味道透过篱墙飘出来,直往鼻子里窜。他连日奔波,尚未用饭,被这香气勾动食欲,陡然发觉腹中空荡荡的,竟有点难受。 走进院里去,烟波端着盘热腾腾的烤番薯,正招呼小丫鬟们来尝。 见着他,垂涎欲滴的丫鬟们赶紧收了馋相,恭敬问候,“将军。” 屋里周姑听见动静,忙迎出来,瞧着这位稀客,仿佛觉得意外,“将军回来了?” “嗯。”傅煜颔首,“少夫人呢?” “在北边的望云楼散心呢。”周姑知道这位无事不登三宝殿,试探道:“叫人请回来吗?” “不必。”傅煜顿住脚步,没再往屋里走,转而抬步出门。厨房里热火朝天,满院都是饭菜的香气,只是厨房门口垂着帘子,不知里头有些什么。倒是那烤番薯……傅煜行军在外,也曾以此物充饥,忍不住瞥了一眼。 厨房外新摆了张松木小方桌,桌上一盘烤熟的番薯,都被掰成两半,里头香糯晶莹,。那香气隐隐飘来,嘴里像是能尝到热乎的甜味,竟令人口舌生津。 这滋味还真是…… 傅煜到底没过去取来尝,只目不斜视地出了远门。 烟波她们站在甬道旁,只等那袭黑底织金的披风拐出去,才一拥而上,将番薯瓜分殆尽。 …… 院外,傅煜满鼻子都是饭菜香气,却只能按捺,朝着北坡走。 银杏早已凋尽,槭树也只剩光秃秃的枝丫横斜。坡地上杂草枯黄,被晒得薄脆的枯叶层层堆着,靴底踩上去,便碎成一堆。 望云楼轩昂高耸,笼罩在斜阳余晖里。 阁楼二层的栏杆旁,有人凭栏而立,散发观景。许是闲居在家,不甚讲究的缘故,她并未挽发簪钗,满头青丝披散在肩上,柔如黑漆,其光可鉴。身上披了件银红掐金的外裳,形如鹤氅,簇新的大红羽纱,颈领处一圈柔软的白狐狸毛,被夕阳照得熠熠生彩,腰间宫绦垂落,乘风飘然。 比起南楼的烟火红尘,此刻她仿佛正沉浸在另一重世界。 攸桐确实在沉浸。 北坡的望云楼借了地势之利,极宜观景,只是满府女眷里,老夫人畏寒甚少出门,长房的婆媳住在东院那边,离这儿远,剩下傅澜音是志同道合的无须顾忌,便便宜了她,可随时就近登楼。 这里视野开阔,远处山峦起伏,冬日里萧瑟苍白,衬着交错的树影,平素看着,颇有素淡水墨的韵味。到此刻夕阳斜照,那金红的光辉铺过来,霎时给远近各处染了颜色,如同水墨勾勒的素绢添了颜料,光影层次、楼台色彩,顿时明艳张扬。 攸桐自嫁入傅家,便困在府里,这般景致看多了,愈发贪恋墙外的山峦古塔。 旁边春草时常陪伴,能猜出几分心思,叹道:“若是能出去一趟就好了。” “对啊。站在楼台尚且如此,若站在山巅,此刻真不知……”攸桐啧的一声,目光远眺,落在晚霞映衬的山巅,记忆里壮阔瑰丽的日落景致半点不曾褪色。 壮阔河山亘古如是,青山晚照更叫人贪恋。 她拍了拍手边朱栏,轻叹,“樊笼啊,樊笼。” “什么?”春草没听明白。 攸桐笑而不答,出神片刻,才道:“没事,等往后出了傅家,还有大把时光。” 这意思春草倒是听懂了,不由一笑,“对啊,少夫人刚到这儿,得守着规矩。等再熟些,若能有机会去城外住几日,就能大饱眼福!” “几日怎么够。”攸桐莞尔,“得无拘无束,随意来去才行。” “那可就难了!”春草摇头晃脑,“也不想想将军那脾气。” “他啊……”攸桐眼前浮出傅煜那张脸。刀削般俊挺的轮廓,身姿颀长、剑眉修目,常年带兵杀伐后,更有旁人难及的英武决断。单论身材容貌,着实是万里挑一,卓然气质更是无人能及。可惜脾气太冷太傲,整日绷着脸,对谁都瞧不上眼似的。 攸桐轻哼了声,兴致一起,便抬手比划。 “喏,这张脸——”她随意凌空描摹个轮廓,“这眼神、这脾气,比腊月的天儿还冷。他那么无趣,若知道我整天想着出去玩,未必能乐意。” “木香她们说,将军生气的时候,都没人敢跟他对视!” “眼神也能杀人的,当然得躲着。” 春草发愁,“那怎么办?” “先忍着呗。”攸桐唇边笑意隐晦。 若是清平盛世,她狠狠心,早点离了傅家另谋生路,也未尝不可。但出嫁时一路走来,途中是什么情形,攸桐记得清清楚楚——官府昏暗、匪类横行,大庭广众之下的人命官司都能糊弄过去,她若莽撞出去闯,无异于自讨苦吃,攸桐可没打算跟自己为难。 相较之下,傅家辖内的齐州繁盛安稳,算是个落脚的好地方。 只是这会儿新婚不久,无数眼睛盯着,傅煜顾着面子,不可能放她出府。 还须耐着性子等等,正好摸一摸齐州城的情形。 她这儿暗自打算,一颗心已然飞出府邸围墙,阁楼底下,傅煜驻足片刻,将这断续笑语听了大半。见楼梯旁的拐角墙上嵌了一面整衣冠用的铜镜,他稍顿脚步,扫了眼铜镜中模糊的身影。玄衣黑靴,金冠玉带,姿态威仪昂然。 ——无趣吗? 傅煜摇摇头,登上楼台。 楼梯用得久了,登楼时难免有轻微的咯吱声,正笑闹的两人听见动静,齐齐往这边瞧过来。束发的紫金冠晃了晃,露出张刚健峻漠的脸,修眉之下目瞬如电,黑底的披风织金为饰,领间一圈黑油油的风毛,平添端贵。 傅煜目光内敛,端然登楼时举止沉稳,如载华岳。 春草没料到这位爷竟会突然回来,硬生生收了笑,赶紧行礼,“奴婢见过将军。” 攸桐亦感意外,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夫君。” 神情从容,眉目坦荡,仿佛半点都不记得方才的戏谑之言,余晖映照之下,容色端丽,神采焕然。然而凝目细究,对视之时,却觉得她底气不足,有点做贼心虚的躲闪之态。半月有余没见面,她倒是过得滋润,饮□□致、气色红润,还有心思在这里看风景调笑。 不过,美人倚楼的景致,还算不错。 傅煜唇角动了动,自袖中取出封信,“你的家书。” 攸桐诧然接了,见烟波从远处走来,猜得是晚饭齐备,暂未拆开,道:“夫君用饭了吗?” “还没。” 攸桐便随口邀请,“小厨房做了几样菜,过去尝尝?” …… 傅煜上回尝过她送来的吃食,便觉得意犹未尽,这回恰好碰到,自是大快朵颐。 饭后,春草带人收拾碗盏,傅煜没回书房,踱步到侧间,随便取了本闲书翻看。攸桐也没打搅他,到院里散步消食罢,因侧间被傅煜占着,只好带烟波她们熏衣裳。好在冬日天短,熏完衣裳,戌时将尽,遂准备热水沐浴。 傅煜行事利落,很快便出来。 攸桐倒是一丝不苟,舒服惬意地泡了会儿,待烟波帮她将头发擦到半干,才出了内室。 屋里灯烛明亮,帘帐垂落,傅煜坐在桌边,专注翻书。 攸桐到榻上等了会儿,见傅煜没有跟她闲聊的意思,且夫妻貌合神离,都没打算跟对方长久厮守,也懒得摆出乖巧地样子等他,索性先睡了。 待傅煜将一卷史书故事看罢,走到榻边,就见她已然睡熟。 许是被炭盆熏得热,她睡梦里将锦被盖得随意,露出半边肩膀也浑然不觉。寝衣的扣子不知是何时松开,露出里头一抹春光,锁骨秀致玲珑,肌肤白如细瓷,目光微挪,便可看到寝衣起伏,满藏酥软。 傅煜先前不曾留意,这会儿借着烛光多瞧两眼,觉得这曼妙轮廓,倒是别有动人之处。 若不是她心里装着许朝宗那个绣花枕头,他还是愿意多看几眼的。 傅煜迟疑了下,躬身帮着盖好,目光管不住地往里瞄了瞄,而后熄了灯烛,掀起半边锦被躺下去。 昏暗的床帐里,便只剩她呼吸绵长。 隐隐的,那股曾在寿安堂闻见的香味又散到鼻端,断断续续。连同方才一瞥看到的旖旎春光,在眼前晃来晃去,勾得人心思浮躁不定。 傅煜躺了片刻,没法凝心静气,索性翻个身,背对着她睡。 这天夜晚,他做了个梦。 荒唐却旖旎的梦。 作者有话要说: 哎哟喂~→_→ 嗷嗷昨晚太困,设错时间啦! 第19章 春梦 梦里还是北坡的望云楼。 暮色四合,风动树梢,南楼的仆妇丫鬟都不在,唯有攸桐凭栏而立。 她仍跟傍晚时那样,发髻未挽,松松散散地披在肩上,打扮却像是初成婚的那晚,薄施脂粉,略扫娥眉,双唇柔嫩红艳,眉目顾盼生辉。她身上穿得也单薄,外衫仿佛都脱去了,只剩那件水红色的寝衣勾勒身段,香肩半露,在晚风里微扬。 傅煜也不知他是为何事找她,只孤身登楼。 她很欣喜的模样,盈盈走来,叫他夫君,不知怎的脚下打滑,便跌到他的怀里。 傅煜自是伸手接住了,隔着一层寝衣,软玉温香在怀,触感陌生而真实。 第15节 夕阳霞光映照,她靠在他臂弯,含笑依偎,眉目如画。 傅煜二十年来不近女色,皆因心高气傲,对瞧不上眼的女人懒得多看,睡前又满心军务杀伐,从无旖旎的念头。这会儿那份自持却消失无踪,知道她是他同床共枕的妻子,脑海心间,就只剩她的气息、她的香味。 看攸桐笑盈盈地睇着他,傅煜低头去嗅她颈间香味。 她似乎躲闪,却逃不出他的钳制,只能任由他放肆,在亲到她柔软唇瓣之前,怀里的人却忽然挣扎起来。 她在叫一个名字。 傅煜听不清,但心里却不知为何很笃定,她叫的是许朝宗。 满腔的春意在这念头腾起来时骤然消失无踪,傅煜猛然睁眼,只觉胸腔里砰砰直跳,身上像是被火苗烤过一般,略感燥热。甚至喉咙都微微发干,脑海里残梦犹在,那拥了美人在怀的滋味挥之不去,令他心浮气躁。 傅煜睁着眼睛茫然片刻,忍不住喘了口气,想起身去喝茶。 这一动,才发觉手臂不知何时被攸桐抓住,她的手掌柔腻温软,紧紧抓着他。 在察觉他动弹时,她抓得更紧了,像是溺水濒死的人牢牢抓着救命稻草。 傅煜没甩开,借着漏进来的银霜月光,看到她秀眉微蹙,喉咙里轻声哼了句什么。 紧张的模样,跟白日里全然不同。 傅煜无需多想便能猜到缘故——据说魏攸桐落水后昏睡了数个日夜,差点儿没救回来,足见当时溺水受创极重。她毕竟是个少女,经历过那般生死一线,想来心中极是惊畏。为了那个许朝宗,可真是……傻。 傅煜甚少在女人身上留心,只觉得为个情字寻死觅活,着实可笑得很。 而他同榻共寝,居然无缘无故做那样荒唐的梦。 ——真是疯魔了! 娶来当摆设,且心有所属的女人,他才不想碰。 傅煜心底里腾起一阵懊恼,瞥了眼半被锦缎遮住的锁骨胸脯,拿开她的手,下地倒水喝。 …… 次日清晨攸桐醒来时,傅煜已不见踪影。 叫来春草一问,才知道他醒得早,这会儿在北坡上练剑。 还真是刻苦啊。攸桐揉了揉眉心,也不急着穿衣,先到床榻边的黄花梨矮脚柜,取出昨日傅煜带回来的那封信,又细细瞧了一遍—— 信写得简短,说家中众人安好,无需挂念,叮嘱她在傅家谨言慎行切勿如从前般胡闹。傅家名满齐州,规矩极严,想必攸桐已然领教,心中也有诸多疑惑。只是其中缘由,他暂不能告知。傅将军父子皆通情达理之人,要她务必安守本分,不骄纵不气馁,等磨砺好了性子,许多事便可水落石出。 她昨晚沐浴时琢磨了一回,而今再瞧,对魏思道的言下之意,已是笃定。 这门婚事是为暗里交易,这是铁板钉钉的事。 攸桐初入傅家,处在那等冷落境地时,也曾不满过,觉得魏思道不肯吐露实情,让她满头雾水地嫁过来,迫不得己夹着尾巴做人,着实有点坑。 而今再看,这魏老爹倒也是有苦衷的。 两家结姻各有所图,想必事关重大。按照原主那骄纵的性子,即便能守住秘密,得知傅家有求于魏家,未必还能踏实安分、收敛锋芒。魏思道管不住女儿,便只能瞒着不说,让女儿能不知深浅、行事收敛。 这却苦了她,两眼一抹黑,无从下手。 好在熬过来了,傅家上下的长辈妯娌、小姑子小叔子,对她是何态度,已然分明。 而傅煜对她,也由最初的轻慢不屑稍添耐心——傅澜音身子不适时,他听了老夫人的指责,并未立时来怪她,可见上回的劝谏听了进去,对她有些许信任。亦可见老夫人在他眼里,虽该敬重,却不是事事言听计从。 攸桐暗自琢磨,匆匆梳洗罢,傅煜也练剑完了回来。 早饭已然备好,春草烟波侍奉碗筷,攸桐瞧着傅煜吃饱,便暂搁下那只味美的灌汤包。 “有件事,想跟夫君商量。”她说。 傅煜吃饱喝足,心绪还算不错,“什么?” “小厨房里做菜,不止看厨艺,也挑食材。先前都是旁人代劳,有些事叮嘱不清楚,我想这两日出府一趟,亲自去瞧瞧,不知夫君介意吗?” “去看食材?” “嗯。”攸桐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当然得挑中意的。” 傅煜活了二十年,见过高门贵女挑首饰绸缎、金银玉器的,却还没听说谁跑到菜铺肉摊去选食材——傅澜音那样贪嘴,都没动过进厨房的念头,更别说肉铺了。不过这不算大事,魏氏带的人厨艺极佳,讲究食材也无可厚非。 遂颔首道:“随你。” 说罢,取了披风搭在臂弯,临行前又想起件事,“令尊捎了口信,让过年时回京一趟。” 不待攸桐多问,健步走了。 攸桐应了,心里惦记着出府溜达的事,当即命人备了车马,从偏门出府。 …… 齐州城很热闹。 攸桐上回进城时,被花轿颠簸得劳累疲乏,除了听见周遭看热闹的人群闲谈,闻见街旁的饭香酒香外,一眼都没能瞧外面。这回堂皇出府,便跟放风似的,看哪儿都新鲜。马车缓缓驶过长街,她挑着车帘儿,外面的招牌便挨个晃过眼睛—— 茶铺酒肆、馄饨小食、糕点蜜饯、金银首饰、文房四宝、兵器菜刀…… 几条街转过来,各家铺子里琳琅满目,生意也都不错。 看来还是傅家统辖有方,这齐州虽不及京城富贵阜盛,却比沿途各处州城都繁荣。 攸桐有意靠食谱立身,便格外留意食店酒楼,一圈看下来,果真没瞧见半间涮肉。 溜达着绕了几条长街,眼瞧着日头微偏,便朝东城去。 谁知走至街拐角,也不知是哪里飞来一粒拇指大的铁丸,重重砸在马脖子上。那马受了惊吓,一声惊恐长嘶,四蹄乱踩,径直往旁边冲过去。若不是车夫扯着缰绳,险些撞伤旁人。马车也随它走歪,轱辘陷进旁边排水的沟渠里,咔嚓一声,撞在树上。 轱辘卡住了拉不动,受惊的马被车夫死命拽住,才算是听了疯踩。 却苦了攸桐,无端被晃得跌倒在车厢,若不是春草眼疾手快,几乎一头撞在车厢壁上。 惊魂未定地掀开车帘,见马车卡在沟槽里,只觉头大。 车夫诚惶诚恐,等马安生了,赶紧跑过来请罪,“少夫人息怒,是老奴手脚慢,惊了少夫人。可有妨碍吗?老奴赶紧去请郎中。” “不用,没碰伤。”攸桐跳下车辕,见车轱辘几乎撅断,显然一时半刻没法走。再一瞧,周遭都是受惊避让后看热闹的百姓,不由蹙眉道:“怎么回事?伤到旁人了吗?”瞧周围没胖的倒霉蛋,暗自松了口气。 车夫满脸惊慌,“像是个东西打在马脖子上,老奴没瞧清楚。” “是这个!”人群里有孩子高声喊,手里举着铁丸,“这儿呐!” 车夫忙去取了来,攸桐将圆溜溜的铁丸瞧了瞧,没发现端倪,便打量别处。 对街的一间兵器铺里,正探头探脑的傅昭见她瞧过来,赶紧一缩脑袋,躲进了窗内——方才是他和同伴挑铁丸,有人丢着试力道,不成想失了手,竟砸到马脖子上。他怕疯马伤人,刚才也惊得够呛,好在有惊无险。 这虽是小风波,若叫攸桐逮住了带回府,他定要挨二哥揍的,便下意识躲着。 蹲了片刻,才问伙伴秦韬玉,“怎样了?” “找了人拉出来修,那位少夫人到隔壁的酒楼里用饭去了,那家——”秦韬玉认得傅家的马车,见傅昭躲躲闪闪,怕被人瞧见的模样,毫不留情地嘲笑,“那人谁啊,给你吓成这样?” 傅昭没理他,瞧着对面的酒楼,暗自嘀咕道:“她出来做什么?” 因这位二嫂顶着满城骂名嫁进来,行事却又不像传闻中那样不堪,傅昭迟疑了下,好奇心起,索性丢下秦韬玉他们逛,自出了兵器谱,钻进那间酒楼。 …… 晌午才过,酒楼里的生意仍旧热闹。 一楼的桌椅几乎坐满了,偶尔有空缺,也是人多眼杂拥挤的地方。攸桐为避嫌疑,出门时特地带了本就在南楼挡拆的丫鬟木香,那位虽身份地位,却习惯了傅家高门的做派,哪肯让少夫人到那地儿去挤。 只是楼上的雅间俱占满了,掌柜认得傅家徽记,亲自跑了一圈,笑眯眯地跑过来。 “上头有个雅间,很宽敞的,里头两张桌子,还空着一张。我叫人设个屏风围起来,请少夫人过去吧?那里头能坐三四十个人,屏风隔开了,跟单独的雅间一样的。里头的客人也和气,不会打搅彼此。” 说话间,便带着笑脸儿往楼上请。 攸桐瞧着楼下有人点的手撕白鸡甚是美味,遂颔首应允。 作者有话要说: 傅二哥的本心:这个女人,你还还是挺中意的。 傅二哥的理智:不,你不中意。 第20章 同好 掌柜找的这雅间果然阔朗,进深虽与别的无异,横向却足有两丈。攸桐进去时,伙计已将陈设用的三架彩绣纱屏搬到中间,将靠近门口的那张圆桌围起来,只在靠墙处留了通行的过道。 虽说纱屏不及墙壁隔音,但搁在中间,不比小雅间差。 攸桐颇为满意,因觉得雅间里火盆熏得燥闷,外面日头又晒得颇暖和,便命开窗透气,而后叫随行的春草和木香也坐下。 她俩起初还不敢,因攸桐说桌子空着无用,她也无需多伺候,才敢欠身坐在旁边。 伙计捧来古朴的木盘,里头整整齐齐两溜小竹板,上头楷书端庄,刻着菜名。 攸桐一眼就瞧见那道手撕白鸡,挑出来,又瞧了一圈,选了十香醉排骨、清炒笋尖、醋溜豆芽、椒香芋头和鸡汤煮干丝。外加三碗鱼饼汤和糖蒸酥酪,梅花香饼两样小食。 伙计应命去了,没过多久,菜便陆续上桌。 酒楼里的手撕白鸡味道果然不错,鸡肉煮得火候刚好,外皮晶莹剔透,肉丝鲜嫩细腻,上头淋着去了油的鸡汤,再拿调好的酱汁儿拌匀,撒上葱末椒丝,色相上佳,酸辣可口,开胃得很。那道椒香芋头算是家常菜了,芋头做得软糯,极合春草的胃口。 木香却是爱清淡的,专拣着笋尖和豆芽吃。 春草见了便打趣,“瘦得跟豆芽菜似的,还专挑它吃,尝尝这鸡丝和醉排骨,好吃着呢。” 木香笑着回嘴,“你才长得像豆芽儿呢!就爱清淡爽脆,管得着么。” 春草便笑,“少夫人选的菜我都爱吃,唯有这豆芽,总觉得寡淡,没味道。” “也未必只有寡淡。”攸桐瞧着那拌得诱人的鸡丝,想起道美食来,“先前在食谱上见着一道菜,叫毛血旺,底下就常拿豆芽儿垫着。那道菜口味麻辣鲜香,里头的豆芽儿不油不腻,却不失鲜辣味儿,最能下饭。” 她但凡倒腾时下不常见的菜,都是借食谱来遮掩。 春草伺候了魏攸桐许多年,起初还满心疑惑,不知自家只碰琴棋书画高雅之物的姑娘怎会摆弄食谱,到如今次数多了,已然习以为常,只好奇道:“那是个什么?跟上回涮肉似的,煮着血吃么?” 说话间,眼神儿直勾勾瞧向攸桐,甚是期待的模样。 ——上回攸桐做火锅,她最初见着那一盘鲜红的凝血时吓得够呛,后来煮熟了尝过两回,反倒念念不忘起来,此刻听攸桐提及,当即来了兴致。 攸桐瞧那副馋嘴猫的样子便高兴,遂将做法讲给她们听。 毛血旺里能用的菜很多,不过眼下许多食材制作不便,未必能让她大快朵颐,便只能说几样力所能及的菜色如火腿、鸭血等。提到必不可少的毛肚,攸桐也先馋了起来,兴致勃勃,“那东西又叫百叶肚,爽口脆嫩,做成辣味儿最好——” “这位夫人曾吃过百叶肚?” 忽然,屏风后有人贸然问道。 第16节 攸桐愣了下,同春草对视一眼,不甚确信,“是屏风那边说话?” “在下秦九,贸然搅扰,请夫人见谅。”纱屏后面,有个男子站起身,隐隐绰绰的,隔着屏风问道:“听夫人方才所言,是曾尝过百叶肚吗?” 攸桐瞥了一眼,顿生好奇。 毛肚取的是牛的瓣胃,这时节耕牛还算贵重,虽没到管制的地步,小老百姓也不舍得随意宰杀。能吃牛肉的人,要么有点身份,要么是高门贵户的仆役,沾光吃一些。此人能占雅间用饭,自是身份不低,不会碰牛肚杂碎那等“污秽”之物。 莫不是跟她一样…… 这念头腾起,攸桐悚然一惊。 却听那边解释道:“我家主人是位郎中,只因不便开口,便命小人请教。我家主人早年游历各处辨识草药,有幸尝过一回百叶肚的滋味,念念不忘,可惜齐州没人能做出那滋味。方才听夫人提及,似是极为熟稔,才忍不住相问,还望见谅。” 说罢,竟似隔着屏风作了个揖。 这样看来,倒是个礼数周到的随从。 攸桐觉得意外,因不知对方底细,留了个心眼,只含糊道:“我也是从食谱看到的。” 秦九似觉失望,道一声打搅,坐了回去。 攸桐接着用饭,心思却落在屏风后面,收不回来。 能叫那主人如此惦记滋味,做牛肚的人想来手艺极好,深谙此道,也有另辟蹊径的眼光与胆量。她往后要开店招客,夏嫂的手艺未必足够,若能引为帮手,倒是极大的助力。 这般暗自筹谋,听见纱屏后桌椅轻响,忍不住瞧过去。 屏风后走出两个男子,前面的二十来岁,面容俊雅,姿仪瑰秀。他显然是出身高门,玉冠博带,神情疏朗,身上一袭玉白锦衫,绣了只仙鹤,腰间坠着玉佩,一眼瞧过去,无端叫她想起八个字来——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后面跟着的果然是长随打扮,十五六岁的模样,笑起来憨态可掬。 攸桐略无迟疑,当即起身道:“公子请留步。那百叶肚味道脆嫩,我会设法做出,到时送你一份尝尝,如何?” 男子眼底露出惊喜笑意,旋即朝长随秦九比个手势。 秦九遂作揖道:“我家公子说,若能得馈赠,着实求之不得,多谢夫人!” “既是同好此道,不必客气。不知……” “哦。我家公子姓秦,名良玉。”秦九倒是懂得规矩,没贸然探问对方身份。 攸桐记下,遂笑而作别——萍水相逢,她不知这秦良玉的身份,也不便透露底细。好在傅家位高权重,回府后花点功夫,总能探到他的底细。届时拿着美食做礼物,细问旧事,请他帮忙找人,便是顺理成章。 她这儿打着算盘,旁边木香却小声嘀咕道:“这人是个哑巴?” “木香!” “奴婢明白。”木香赶紧解释,“他姓秦,是个郎中,又没法说话,莫非是秦二公子?” …… 雅间之外,待秦良玉和长随离去,楼梯拐角处,苏若兰也从角落露出脸来。 “那个人,是秦二公子吧?” “是他!”旁边是寿安堂的丫鬟金灯,“他常来帮老夫人请脉,我见过几回。” “那就是了,我也见过几次,只是不敢确信。”苏若兰瞧着雅间,喃喃道:“那魏攸桐怎会和秦二公子在一起?哼,果真是禀性难移,到了齐州的地界儿也不安分,专管勾引人!” 金灯听了,吐着舌头没敢言语。 这位秦二公子的名声,齐州地界无人不知。 秦家也是仕宦之家,清贵出身,门中出过许多名儒才俊,在齐州地界虽不及傅家位高权重,论名声威望,却不逊色多少。秦二公子出生时,连哭也不会,秦家提心吊胆地养了两天,见他总没法儿出声,才知道是个天生的哑巴。 这事儿急坏了秦家长辈,托人各处打听,寻医问药,却没一人能治好这嗓子。 后来,有位从太医院退下的御医回乡养老,秦家请过去养着,只盼能治好。那御医没能治好嗓子,秦二公子却因跟他朝夕相处,将那身看病问诊的本事都学了过来。且他天性聪颖,幼时不好科举,专拣医书来读,甚是着迷。 秦家存着一丝儿盼望,想着他或许能学成医术后治好自己,还请了许多名家来教导。 这秦二公子学到十六岁,医术便几乎与老御医比肩,路上碰见急病之人,帮着救回了许多性命。几年下来,没能治好嗓子,却落了个名满齐州的名声,似傅老夫人那般高门贵妇,也常客客气气地请他去帮着请脉,调理身子,跟人提起来,也都尊称“秦二公子”,甚少提真名。 而他生得面目俊朗,风姿特秀,有玉山巍峨的身姿,亦有松下清风之气质,行走来去间,引得无数人为之倾倒。 只是至今没遇着合眼缘的人,尚未婚配。 苏若兰出自寿安堂,时常去傅老夫人那里禀事儿,见过许多回。 她自打上回在南楼被罚,身份暂被老夫人降了几等,平息口舌之外,也磨磨性子。今日本是奉命出来取几样东西,恰好碰见攸桐的马车轱辘卡在沟渠,堵在人群里瞧情形时,便见着攸桐。 她本就对攸桐怨怼轻慢,被罚后更是不忿,当即领着金灯跟进酒楼,想揪攸桐的辫子。 没想到等了半天,还真就瞧见了端倪。 苏若兰心里暗喜,犹恐不妥,拉着金灯又躲到暗处。 好半天后,攸桐和春草、木香吃完饭出来,因方才的事,木香正跟两人说秦二公子的风姿名声和逸闻故事,夸他医术精湛、为人进退有度。攸桐需找他办事,自是越详尽越好,遂闻些细节。 断续的言语落入苏若兰耳中,她心里愈发笃定,当即冷笑了起来。 只是她上回在南楼吃亏,不止丢尽了脸,还平白受了老夫人的责备,差点被厌弃。这回也不敢贸然行事,回府后辗转反侧,想去揭发魏攸桐招蜂引蝶的轻浮行径,又怕专程告状会叫人当做挑拨是非,瞻前顾后地犹豫了两天,总算是找到了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自以为是,不长教训呐~感谢地雷muaaa~! 小院子扔了1个地雷 甜甜圈小姐扔了1个地雷 第21章 告密 进了十一月,傅家渐渐忙碌起来。 自打田氏过世后,府里后宅的事务都是由老夫人和长房的沈氏一道打理。傅家位尊齐州,又统辖周遭数州兵马,年关里人情往来最是繁杂,虽还没到腊月,齐州内外有头脸的人家,便陆陆续续地送来了年节摆酒的请帖和诸般贺礼,到了年根,恐怕会更忙。 偏巧老夫人上了年纪,夜里睡得浅,白天总要歇两回觉,沈氏拿不定主意时,许多事还是得请老夫人示下,来往传话去送东西,丫鬟们再多都不够使。 苏若兰便趁着这个机会,请相熟的仆妇提醒了老夫人一声,争取将她调回身边当差。 她能被老夫人看重,拨到南楼伺候傅煜,甚至隐隐透露出青睐提拔的打算,其实也有过人之处。容貌比旁的丫鬟出挑不说,也很会哄人办事,因在寿安堂待的时间长,极会揣摩老夫人的心思,恭敬逢迎,体贴周到。 先前在南楼,她本打算趁早压住攸桐的锋芒,谁知棋差一招,功败垂成。 事情报到寿安堂后,老夫人亲自将她叫过去训斥了一顿,说她不该尊卑颠倒、以奴欺主,丢寿安堂的脸。 苏若兰听出话音儿,哪敢顶嘴,恭顺乖巧地认错,听她斥责教训。 等老夫人气消了,却又抹着眼泪婉言陈情,说她背地里议论主子,确实不对,只是因觉得配不上将军,一时间想不通,才昏了头,说些不敬的言语。至于忤逆欺主,她是老夫人房里派过去的,寻常做着这边的针线,忙不过来,才会推开些细碎的活计,并非真的不敬主上。倒是攸桐拿她当低贱的丫鬟使唤,不给长辈脸面。 老夫人虽当面驳斥回去,背过人想了想,只觉苏若兰虽刁钻了些,却也不算十恶不赦。 且她本就对攸桐心有芥蒂,哪会为攸桐的事重惩身边的人? 遂将苏若兰降了两等,摆明尊卑有序的规矩,平息此事。 如今寿安堂里缺人手,苏若兰早前在这里办差妥帖,这阵子又诚心改过,孝心可嘉。 反观魏攸桐,不懂得讨长辈欢心不说,还勾得傅煜都有些动摇,掉过头劝她体谅。 老夫人被尊奉惯了,心里不满,觉得为攸桐重惩贴身丫鬟实在不值得,听了劝言,便颔首应允,将苏若兰调回屋里来伺候。 苏若兰心愿达成,愈发摆出恭敬体贴的模样。 …… 因冬日天短,老夫人这阵子忙碌,便免了女眷们清晨问安的规矩。 这日前晌,沈氏将手头压着的事儿都办了,有几件需跟老夫人商议,怕丫鬟们传话不清楚,便趁着日头和暖,往寿安堂里来。 婆媳俩将几件事商议斟酌罢,沈氏便又提了一件—— “昨儿德明说,京城里那位的龙体是愈来愈不好了,整日召御医在旁候着,没准儿哪天就得变天。媳妇按着往年送往京城的礼又添了一份,打算叫人早点启程送过去,母亲您瞧瞧。” 说着,便将粗拟的礼单递给老夫人。 傅家手握兵权,雄踞一方,明面上跟朝臣交往甚少,傅德明暗里往来的,也是几位不起眼的朝臣,能瞧皇帝的眼色动向、传递些消息,却不会太张扬的。余下的,便是几位不在中枢的故交旧友。 老夫人挨个瞧了,颔首道:“就这样办吧。” “还有一件。那魏家……” 沈氏声音一顿,有些作难。 老夫人听了,脸上的笑也收敛起来,“当初为修平提亲时阵仗不小,总得摆给外人看看。咱们这儿天高皇帝远,京城里却有许多人盯着,若太冷淡单薄,难免叫人犯嘀咕,胡乱揣测。” 沈氏会意,另取出个礼单递给她,“这是媳妇草拟的,既然母亲这样说,再添两件?” 老夫人瞧罢,因不知傅煜有没有打算带魏氏回门,吩咐人去问问。 丫鬟听明白后去了,老夫人收回目光,无意间便瞥见了苏若兰,木头人似的呆站在那里,脸上神情古怪,似在出神。因想起南楼还有些压箱底的东西,傅煜不常用,放着白落灰,不如提点周姑一声,送去魏家凑数,遂道:“若兰,你过来。” 叫了一声,没动静。 旁边丫鬟机灵,赶紧推了推苏若兰,“苏姐姐,老夫人叫你呢!” 苏若兰如梦初醒似的,神情恍然,“什么?” “老夫人叫你呢!”又有人提醒。 苏若兰受惊般,竟自跪在了地上,“奴婢该死,请老夫人恕罪!” 这反应颇为激烈,反叫旁人愣住了,老夫人亦皱眉道:“这是做什么。” “奴婢刚才是听见老夫人提起二少夫人,想着别的事,出了神才没听见的,请老夫人恕罪。”苏若兰面露惶恐,声音都因紧张而急促不问。 老夫人最不喜这般遇事就慌了神的,又听她提起攸桐,愈发不悦。 “她又折腾些什么事!” “奴婢……奴婢……”苏若兰嗫嚅了两下,才垂头道:“奴婢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的!”老夫人没了耐心,“你何时学的这啰嗦样子!” 苏若兰愈发惶恐,却只管瞧着周遭的丫鬟,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 旁边沈氏瞧见,便道:“兴许是有不方便说的,母亲,不如叫旁人先退出去?”不等老夫人说话,苏若兰便先忙着点头,满脸感激。老夫人对这行事恭敬乖觉的儿媳倒还算不错,遂摆摆手,等众人都出去了,才沉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是……前几天的事。” “关于魏氏的?” “嗯。奴婢原想早点来禀报,又怕……怕被说是搬弄是非,不尊主子,这几天犹豫着没敢开口,方才听夫人提及,想着这事关乎府里的名声,不该隐瞒,心里犹豫,才会出神。”苏若兰跪在地上,神情却露出些愤然,“可这事实在太……” 第17节 “究竟何事!”老夫人听见关乎名声,愈发上心。 苏若兰遂将那日的情形一字不漏地说给两人听。 她原本就是先入为主,认定了攸桐水性杨花,刚嫁过来便沾花惹草,瞧那蛛丝马迹,无一不是佐证,心里深信笃定,语气便极为坚决。末了,又叩首道:“奴婢记着教训,不敢搬弄是非,这回是亲眼所见,绝没半个字的假话。老夫人若是不信,可叫金灯来询问,那天酒楼门前的事,也有许多人见证。” 她言之凿凿,罗汉榻上,老夫人已是脸色铁青。 “这样的事,你怎不早说!” “奴婢怕……上回将军教训的,不许搬弄是非,议论主子。况且这事又牵扯着秦二公子,更不敢随便说了。” “正是这样才要说!”老夫人气得语声儿都颤抖起来,“作孽,真是作孽!” 苏若兰跪得愈发恭顺,噤若寒蝉。 沈氏忙扶着,给她顺气,劝道:“母亲消消气,为她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你不知其中厉害。咱们这根基声望,全是拿命换回来的,不知洒了多少血!岂能轻易玷污?哪怕只是个影子,也该防患未然,何况这回是亲眼所见?金灯呢?叫进来!” 不过片刻,金灯便手忙脚乱地跑了进来,听老夫人问那日的事,也如实说了。 老夫人听了,大致情形跟苏若兰的说辞对得上,气得两眼一翻,差点没昏厥过去。 沈氏忙使眼色叫金灯和苏若兰出去。 …… 屋里只剩婆媳两人,好半天,傅老夫人才缓过劲来。 “当时他兄弟俩商议娶魏家女,我就不肯,为着大事才点了头。这家业来得艰难,外头的事我没乱插手,凭他们安排去了。”她又气又恨,老眼中滚出两行浊泪,“那魏氏在京城沦为笑柄,谁愿意娶?我没为难她,已很和善了吧?可你瞧她!修平吃了多少的苦才有今日这点威信,她怎就不知道体谅。这才嫁过来几天,就一门心思地往外钻!” 她这会儿怒气攻心,满口数落,沈氏没办法,只能听着。 好容易等数落累了,沈氏才道:“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她俩的话固然可信,不如问清楚……” “这种丑事,怎么问?难道去找秦二公子,拿着家丑往外杨,叫人看笑话?” 沈氏被噎得无话可说。 片刻后,见老夫人缓和了点,才道:“那就叫魏氏来问问,若是误会,也别冤枉她。若是真的,就该管教,哪能您在这儿气坏身子,她在南楼逍遥自在呢?” 这话倒是合老夫人的意。 遂沉声道:“去,把魏氏叫来!” 作者有话要说: 沈氏:讲道理出主意也要被怼,我容易吗。 攸桐:人在屋里坐,锅从天上来,我容易吗…… 苏·千里送人头·若兰:没关系,我帮你气哭了老夫人。 老夫人:????你到底想坑谁?? 第22章 无奈 南楼里,攸桐两只手笼在袖套,正挨个看厨房的瓦罐汤。 这套瓦缸和瓦罐是她上回出府时买来的,做工极好,回府后便叫仆妇们收拾干净,腾出地方摆放整齐,先做个冬瓜排骨汤和老鸭笋尖汤练手。 昨晚睡前她就叫厨房里生火,拿木炭慢慢煨了一夜,这会儿瓦盖未开,香气却已四溢。 等晌午时拿出来,滋味必是绝佳。 春草跟在旁边,试着碰了碰瓦盖,烫得赶紧缩回手,口中啧啧叹道:“少夫人真是愈发能干了,这几个月做的美味,可比我前十几年见的都多!回头若是夫人知道了,得知少夫人有这般才能,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定会很欣慰。” 这夫人自是指京城里的薛氏了。 攸桐闻言,笑了笑道:“母亲那儿事情多着呢,不必事事都拿到她跟前叨扰。” 口中如是叮嘱,心思却忍不住飘往府外。 秦良玉的身份,她回府后很快就查实了。那位是秦家老夫人的心头肉,年节前后必定不会远游,看那日的情形,为人和善,也是个痴迷美食的同道中人。等她做好了毛肚,便能设法问出那位庖厨的住处,寻个助力。 不过这些都还远,近在眼前的是回京的事。 当初满城风雨,骂名如潮,她虽找回了一点点场子,在旁人眼里,仍是被许朝宗抛弃、灰溜溜出了京城。如今夫妻回门,明里暗里,还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当日去国公府赴宴时那些阴阳怪气的诋毁议论,她可全都记着呢! 正暗自盘算,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声,烟波匆匆跑了进来。 “少夫人,寿安堂传话,请你过去一趟呢!” “什么事?”攸桐理了理衣裳,出得厨房,就见院里站着个丫鬟,是老夫人身边伺候茶水的,颇得脸面。这位亲自跑来,看来事情还不小。她没打算招惹得罪长辈,便没耽搁,带了春草在身边,便跟着往寿安堂走。 …… 寿安堂里的气氛有些古怪。 攸桐自问没做亏心事,那传话的丫鬟又没透风,便只当是府里出了事。 谁知进到屋里,就碰上了老夫人满脸的怒气。 老人家年近古稀,满头银发,坐在炭火烘得人几乎出汗的屋里,仍裹得严严实实。秋香色团花的锦衣,外头罩着比甲,额间暖帽有点歪,脸拉得三尺长,满脸的皱纹都快被绷直了似的。 见着她,便问初七那日的事。 攸桐不明所以,如实应对。 老夫人听得她果真跟秦良玉同坐,当即勾起怒意来。 “秦二公子那是怎样的人,满齐州城里谁不知道?你在京城怎么胡闹我不管,既然嫁进我魏家,就该安分些!南楼里的东西还不够你使,非得去外面逛?吃个饭都不肯收心,招蜂引蝶,将我傅家颜面置于何地!你可知道,外头有多少眼睛盯着咱们,如此行事,岂不惹人笑话!” 招蜂引蝶四个字,像是针一样刺进耳朵里。 攸桐倏然抬头,目光微紧。 “那日确实碰见了秦二公子,但没半分越矩,更不知所谓招蜂引蝶从何说起。”她端然站在屋中,语声微抬,不卑不亢,“不知是何人误传谣言,老夫人可否请她出来,当面解释清楚?” 老夫人冷哼不语。 她这般身份地位,当然是甚为自负,不愿意轻易推出举告之人的。 攸桐觉得头疼。 时下虽有诸多礼数规矩,却也没彻底将女人困在闺阁里,或是到佛寺进香,或是乘车轿去街上走走,乃至游山玩水、骑马射猎,并不算太出格。若夫妻相处不睦,和离后各自婚娶,也不妨碍。 是以那日掌柜拿屏风隔成小单间后,攸桐并没觉得怎样。 谁知傅老夫人竟如此看重这虚名。 攸桐身在傅家,在和离之前,总归要为府里体谅些许。遂耐着性子,朝老夫人屈膝为礼,“这回确实是我考虑欠妥,稍有不当,往后会留意,尽量不去抛头露面。但一码归一码,当日雅间之内,并无半点越矩。” 而后,将酒楼客满,掌柜因那雅间宽敞,取屏风隔作两间的事说了。 老夫人哪里肯信? “你也无需糊弄我!当日京城的事,令尊都曾亲口承认。傅家顶着满京城的骂名挽回魏家颜面,又将南楼交在你手里,可有半点薄待?你年纪还小,心性未定,这回我只教导,不会深究。但傅家的颜面关乎军威士气,不许辱没一星半点,这样的事往后决不可再有!” 她这辈子最看重清誉,如今被戳中了肺管子,哪能轻易揭过? 指着这事责备不止,只怪攸桐不该落人话柄,当初的臭毛病,到了魏家着实该改掉。 攸桐听了片刻,也算是明白了—— 今日叫她过来,哪是为了分辨事实,分明是老夫人借机发挥! 数月相处,她看得出来,老夫人对娶她进门的事暗藏不满。所以,哪怕身为长辈、身份贵重,见到她时仍不免露出冷淡轻慢之态。上回傅澜音身体抱恙,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于她。如今听见捕风捉影的几句话,更是盛怒责备。 可凭什么? 若真无法接受,当初就该拦着婚事,另寻别家。 如今既结了姻,她偏居南楼,每日冒着寒风过来问安,不晚到不早退,更没插嘴冒犯,规矩得很。谁知如今稍有疏忽,便被数落责备,连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 若这回稍有退让,往后岂不是更纵着她们了? 攸桐面色渐冷,待老夫人说累了时,缓缓抬起头来。 “不便找人对质印证,又不许我分辩。您这是已盖棺定论,逼着我承认私德有失呀?” …… 屋里言辞激烈,门帘外面,傅澜音面色焦灼。 她是瞧见攸桐跟着寿安堂的丫鬟往这边走,觉得不对劲,才跟过来的。 谁知到了寿安堂,就听见这怒声斥责的动静。 问了问仆妇,得知屋里只有老夫人、沈氏和攸桐在,且没人知道缘由,愈发悬心。 ——她知道老夫人对攸桐的成见,既然闹到这般动静,未必会轻易罢休。然而她是晚辈,即便闯进去,也未必能帮上忙,只会让老夫人觉得她被攸桐蛊惑,更添怒气。 想了想,抬起脚便往斜阳斋小跑过去。 好在傅昭今日前晌没出门,傅澜音逮住他,威逼利诱,催他去校场找傅煜。 校场之上骏马奔腾,铁蹄如雷声滚滚,踩得冻土上泥屑纷飞。千余骑兵盔甲严整,手里刀枪冰寒,马背上劈、砍、刺,闪、避、架,配着令旗指挥的阵型,如龙蛇般滚滚飞奔,练得热火朝天。 傅煜乘着坐骑黑影,穿梭在兵阵之间,臂挽长弓、腰悬重剑。 自打那晚在南楼做了场春梦,他便有意躲避攸桐,连日不曾踏足南楼。 然而即使宿在两书阁,也会不时想起那旖旎梦境,想起那日攸桐拎着美食登门时的模样。傅煜这些年不近女色,自持高傲,却被那梦折腾得心浮气躁,索性将麾下骑兵分成几波,从骑射、长途奔袭到围剿、刀枪对战,由他亲自带着分批训练。 今日已是第三波了,从黎明卯时到这会儿,片刻都没歇息。 傅昭冒着寒风一路疾驰,到得校场时,训练接近尾声。 待训练完毕,傅煜吩咐军士们歇息,往他这边走来时,便跳下高台。 “二哥!” 傅煜满脸的肃杀严苛在看到他时稍微温和了点,“你怎么来了?” “搬救兵呗,姐让我来的。” “有事?” “说是二嫂在寿安堂碰见了麻烦,祖母很生气,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姐让你得空时过去一趟,露个脸就成。”傅昭知道二哥的性子,满心军务,雷厉风行,对内宅之事懒得多问,怕被责备,赶紧描补道:“我就是跑腿带话,可别冲我生气啊。” 又是……那个女人。 傅煜眼前陡然浮起那道袅娜身影,连同她的婉转眉眼、笑言软语,清晰分明。 第18节 数日的躲避功亏一篑,那个女人的容貌姿态,像是印在了心底,挥之不去。傅煜隐隐觉得无奈,皱了皱眉。不过既是牵扯寿安堂,恐怕真有点事。他半夜出府练兵,也打算回去歇会儿,顺道瞧瞧无妨。 遂朝远处比个手势,等魏天泽过来,便叫他先照看这边。 而后疾步出了校场,纵马回城。 …… 寿安堂里,此刻的氛围跟冰天雪地似的,僵持冷凝。 方才攸桐那一句回嘴像是往火堆里扔了枚爆竹,着实将傅老夫人气得够呛,却也怒极生智,意识到这般牵三扯四的责骂会给人留下话柄,反而降了她的身份。遂稍稍收敛,命苏若兰出来对证,又将春草和木香叫来问话。 偏巧木香的娘昨儿病了,她告假外出尚未归来,叫人到家里去寻,一时间找不到。 剩下春草是攸桐的陪嫁丫鬟,她的言语,老夫人哪里肯信? 来回折腾了一个时辰,仍没个结果。 满屋浓重的炭气熏得人身上出汗,攸桐原不知是谁恶意中伤、造谣生事,瞧见苏若兰,心里有了数,反倒镇定下来。老夫人盛怒而来,咄咄逼人地斥责了半天,没能令攸桐服软认错,焉能偃旗息鼓? 正自僵持,外头忽而便传来问候声—— “将军!”声音有高有低,却齐刷刷的。 声音落处,门帘掀起,屏风后魁伟的身影走进来,身上细甲沉黑、卷着寒意,腰间佩剑未解,冷硬威仪。他的身上是一贯的沉肃淡漠,眉目冷峻,不辨喜怒,进屋后先看向居中的老夫人和沈氏,扫过跪地的丫鬟,而后落在攸桐身上。 ——自那晚无端的春梦后,他有意无意地躲了数日,终是不可避免地狭相逢。 作者有话要说: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自己娶的媳妇儿,躲是躲不掉滴! 明天入v肥章,码字不易,作者君快成小秃头了,希望仙女们能支持正版哈~!明儿见! 第23章 善意 屋里的气氛, 在傅煜踱步进来后, 微微一变。 攸桐闲居在家, 穿着米白绣金牡丹纹样的锦衣,底下襦裙长曳、宫绦飘然。只是黛眉杏目间没了平常的婉转笑意,双手敛在身前, 瞧见他,似觉得意外,漂亮的眼睛睁大了些, 淡声招呼道, “夫君。” 眼前的端丽美人与梦里的曼妙身影重叠, 傅煜目光微顿。 他也不急着问情由,抬手接了披风,随手丢给跟进来的傅昭, 而后朝长辈行礼,“孙儿练兵后回府, 听说这边的动静, 赶过来看看。冬日天冷,原该安养身体,不知祖母如此生气是为何故?” 傅老夫人未料他会过来, 也露意外之色。 最初的怒气不满在连番折腾后消磨了大半,此刻她端坐在罗汉榻, 仍是银发老太君的贵重姿态。她瞧了攸桐和跪在旁边的春草一眼, 示意傅煜坐下, 而后命苏若兰禀明缘由。 苏若兰跪在地上, 便将先前的事添油加醋的禀报一遍—— 若说先前举告只是试探,这会儿对峙,她已是抱着复仇雪恨的心态了。 她在寿安堂当差的时日不短,最知道老夫人的性情,内虚而火旺,上了年纪后易躁易怒,内宅的事上渐渐自负。既然大张旗鼓地闹到这地步,将攸桐叫到跟前申饬一顿,又被攸桐顶撞得生气,找人对证,哪怕为了寿安堂的威严脸面,老人家也会将这罪名坐实,教训攸桐一顿,好教众人知道尊卑规矩。 偏巧这种事暧昧,不清不楚的,傅家绝不可能去问外人。 余下春草是攸桐的丫鬟,说的话不可信,金灯已被她买通,木香那边她也请相熟的婆子去拦着了,今晚回不了家。 此刻堂中对峙,她和魏攸桐各执一词,端看老夫人和傅煜的态度。 而傅煜么…… 昂藏七尺男儿,碰上妻子在外勾三搭四地织绿帽,无异于踩着脸羞辱,谁不难堪愤怒?更别说傅煜还是人中龙凤,心高气傲,齐州内外没人敢辱没招惹。只消激起些许怀疑,凭着他的傲气,绝不可能为个无关轻重的女人深问追查。 魏攸桐顶着为情胡闹的狼藉名声,便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 到那时候,即便不到惩罚的地步,魏攸桐彻底遭冷落嫌弃也是铁板钉钉的。 待今日事毕,木香那边有的是办法封口。 苏若兰拿定了主意,想着要叫攸桐狠狠栽一回出恶气,胆气更壮。 添油加醋地说完,又道:“双桂街上多少酒楼,那里客满,换一家就是,少夫人怎非要跟人去挤?出来之后还满面春色。像老夫人方才说的,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少夫人既到了这里,就该时刻留意避嫌,哪能做这样轻浮的举动,损了将军的威仪和名声!” 这血口喷得,专拨怒火。 傅煜的脸色很难看,却没作声,只瞧向攸桐。 她孤身站在屋里,脸蛋热得微红,身姿挺直,眉目娇丽,却隐然几分孤独的傲气。那傲气并不外露,却如秀竹劲拔坚韧,不会被风雪压弯似的。无端令他想起那回她造访两书阁,向他陈情的那些话。 虽寥寥几句,却叫他印象深刻。 夫妻俩对视,攸桐不闪不避,眼睛却微微泛红,委屈而倔强。 见傅煜神情似询问,遂道:“雅间之内,自问行得端做得正,没半点非分之心。春草和木香皆可为证。” 苏若兰仗着有老夫人在场,壮着胆子道:“木香至今不见踪影,春草是少夫人跟前的,说的话哪能信。” “那我呢?”傅昭忽然开口,“我的话能信吗。” 不高不低的声音,却趁着间隙落入众人耳中。 老夫人诧然皱眉,下意识道:“大人的事你别掺和。” “那天我也在双桂街——”傅昭抢着说出重点,“还看到了雅间里的情形。” 这事全然出乎意料,众人皆讶然看向他。 傅煜原本脸色冷沉,闻言心思微动,道:“怎么回事?” …… 当日双桂街上,傅昭试铁丸时失手打到马脖子,致使马受惊失控,拖着车冲向路侧,算是这一堆事的缘起。 傅昭正是好动的年纪,因觉得二嫂甚少出门,又怕马车的事伤到旁人,便到对面的茶楼坐着,一则瞧瞧攸桐做什么,再则暗自观察——若街上安稳无事便罢,若车夫和二嫂歇会儿后要寻罪魁祸首,他总不能置身事外,叫无辜的旁人背黑锅。 他年少气盛,也不怕冷,进了茶楼便开窗瞧外面。 而攸桐又嫌们开了窗,是以雅间里的事,他也算看得清楚。 那事原本就没什么,且铁丸失手惊了马的事不可张扬,傅昭便没跟人提起。谁知今日,寿安堂里竟会为当日的事惹出一场官司?而苏若兰那些言辞,显然是在胡乱造谣、恶意中伤,不止诬陷攸桐,还往二哥脸上抹黑,仗着没旁人作证,欺负攸桐孤立无援。 傅昭纵然对攸桐印象不算太好,又如何能忍? 当即将始末说得清清楚楚。 因年少气盛,还抬着下巴,向苏若兰居高临下地道:“你是在外揣测,我却将里面情形瞧得明白。小爷这双眼睛不瞎,若真有越矩的事,小爷难道会看不见?”见苏若兰脸上变色,似有心虚之状,大声道:“说话呀!” 这一声斥责,虽不像傅煜冷厉,却也足以让苏若兰胆战心惊。 她打死都没想到,那日街头偶遇,除了她和金灯,竟还有旁人在场。 而那个人,竟还是傅昭! 如今当堂对证,若是个丫鬟仆从,她还敢斗胆拿捏,却哪有底气跟傅昭争? 比起她揣测激怒的把戏,傅昭那些话近乎铁证,将她的言辞尽数推翻。 苏若兰心虚慌乱,正想着怎么把那些添油加醋的话圆过去,眼前衣袍微晃,傅煜那双黑靴跨到两步外,冷厉威压的气势亦如千钧般悬到了头顶。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只跪在地上,颤声道:“将军,奴婢确实没撒谎,奴婢是真的看见……” “放肆!”傅煜沉声,如闷雷响在头顶。 他忽然抬手,腰间短剑微翻,径直抵在她颚下。 那短剑是冷铁煅造,刀鞘上缂丝细密,即便在此燥热屋中,也是冷意瘆人。 苏若兰吓得打个机灵,脑海里一瞬空白,手脚动都不敢动。 傅煜轻按剑柄,迫得苏若兰抬头,目光锋锐如同寒冰,“谁教你造谣生事?” “将军息怒,奴婢、奴婢……”苏若兰战战兢兢,却是躲闪着,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原本颇为俏丽出挑的一张脸蛋,此刻也惊得面无血色,纵打扮得伶俐动人,瑟缩求饶的姿态却叫人生厌。 这般惊慌之下,心虚之态已难掩藏。 傅煜眼底尽是嫌恶,瞥向老夫人时,微微皱眉,有些作难。 而后,又看向攸桐。 攸桐却没看他,只望着老夫人。 方才傅昭那番话就跟闷雷积攒许久后的暴雨一般,将她身上的淤泥灰尘冲刷干净。 不止苏若兰噤若寒蝉,就连老夫人都没了言辞—— 先前咄咄逼人地训斥,老夫人倚仗的便是苏若兰的言辞,如今活生生被打脸,儿孙跟前,哪能不难堪?她的年事已高,侧身坐在那里,脊背微微佝偻,堆满沟壑的脸上老态毕露。兴许是担心傅煜追问前情,在两个孙儿跟前不好圆话,连瓜田李下、避嫌留意的话都不提了,只偏过头,沉目微怒。 攸桐心情颇为复杂。 垂暮之年的老人,有老而睿智的,也有老而昏聩的,哪怕英明神武、杀伐决断的帝王,也有人晚节不保。老夫人深居内宅,到了七十高龄,又时常身体抱恙,能有几分沉稳?平日里虽不满,却能相安无事,被有心人一激,便易怒偏颇,情绪激动。 苏若兰这般胆大,也未必不是瞅准了这点,借着老夫人的不满生事,妄想借刀杀人。 闹到这地步,老夫人若下不来台,昏倒在地装个病,便能轻易倒打一耙。 但连番生事的苏若兰,岂能轻易放过? 从南楼初见至今,小仇小怨已然积攒太久,她先前特意去两书阁,便是为防着今日之事。如今真相已明,苏若兰跪伏在地,眼巴巴瞧着老夫人,难道还指望博来一条生路? 攸桐慢条斯理地挽着衣袖,往前半步。 “无话可说了?”她开口,站得居高临下,“先前在南楼时,你便搬弄是非,受了责罚也不知道悔改,如今又跑到老夫人跟前混淆视听!为你这狭隘偏见,折腾得鸡犬不宁,老夫人更是气得——” 她故意顿了下。 那边老夫人暗觉难堪,又担心攸桐会跟刚才似的穷追不舍,闹得她也没脸,正考虑如何收拾残局,听见这话,下意识抬头瞧过来。 便见攸桐话锋一转,道:“你对我有偏见,只管寻我就是。老夫人于你恩重如山,却这般谗言欺瞒,竟半点不念主仆之情!”话到末尾,已然带了厉色。 苏若兰想辩白,抬起头便对上攸桐的目光,是从未见过的锋锐。 攸桐也不待她废话,转身朝老夫人道:“方才孙媳无端蒙冤,心里着急,若有言语不当之处,还请您担待。您叮嘱的哪些话,往后也会记在心上,时刻留意。” 说罢,浅浅行个礼。 老夫人万万没料到攸桐居然会主动递来台阶,登时愣住了。 旁边傅煜也觉意外,愕然盯向她。 还是沈氏反应快,忙帮着打圆场:“这苏若兰真是!因你是寿安堂出来的,才信重几分,谁知死性不改,竟欺瞒到了老夫人头上!瞧这事闹得,险些错怪了人。老夫人身子骨本就不好,被你气成这样,若有个岔子,谁担待得起!佛珠——快去请郎中来瞧瞧。” 竟是顺着攸桐的暗示,将罪名尽数推到了苏若兰头上。 老夫人愣怔片刻,意外地打量了攸桐两眼,才就坡下驴道:“把她带到柴房关着,等得空时重重惩治。” 第19节 傅煜便在此时忽然出声,“不必等。卖去银州。” 话虽简短,却冷沉决断,令苏若兰赫然变色。 银州偏远荒凉,据说是男人都熬不下去的地界。 她虽是个丫鬟,幼时卖到傅家后,因生得玉雪可爱,收到寿安堂伺候,也是跟着锦衣玉食的,哪吃过那种苦?大惊之下,也顾不得敬畏了,当即叩首,“将军饶命,奴婢知错了!奴婢往后做粗活杂役都成,求将军……” “带出去。”低沉的声音,蕴满怒气。 苏若兰惊而抬头,就见傅煜脸色沉黑,目光如同刀刃,剐得人透骨生寒。 而他的身旁,攸桐盈盈而立,已不是南楼里看似软弱可欺的姿态。 外间立时有仆妇应命进来,仓促将手帕揉成一团,塞在她嘴里。 苏若兰挣扎苦求,“呜呜”的声音破碎沉闷,惊恐绝望之间,眼中立时滚出泪来。 老夫人只瞥了一眼,便挪开目光,摆了摆手,“都回吧。我累了,想歇着。” …… 从寿安堂走出来,外头风吹得清寒,扫尽满身燥热和憋闷。 攸桐闷了半日,竟有点贪恋这凛冬的寒风,深吸几口气,察觉前面的人顿住脚步,便诧然抬头。 傅昭早已溜之大吉,剩下傅煜站在她面前,双眼深邃冷沉。 她眨了眨眼睛,揣度傅煜是否在为此事暗怒,却见他忽然伸手,毫无征兆地落在她发间。而后发丝微动,他将那枚稍稍歪斜的金凤衔珠双股钗扶正,收回手时,指腹有意无意地扫过她鬓角耳廓。 凛冬天气里,他身上铁甲微寒,神情难得的露出温和。 “方才多谢你。”他眼眸深邃,神情晦暗难测,声音却颇柔和,“攸桐。” 成婚以来,他头一回流露温柔姿态,叫她的名字。 声音沉稳如古琴弦动,淳和而有金石之韵。 攸桐呆住,不明所以地茫然看着他,便听傅煜解释道:“祖母年事渐高,行事偶尔偏执。她早年独自守在府里,为儿孙提心吊胆,过得不容易,有些事难免偏颇,思虑过重。方才,多谢你的善意。” ——适时保全老夫人的颜面,也免了他为难。 攸桐会意,便笑了笑,“都说人上了年纪会有些孩子气,何况她是长辈。” 傅煜颔首,仍将手负在背后,“先回南楼,今晚我过去。” 这就是有话要说的意思了。 攸桐今日心绪起伏,无端受责,只觉两处所求所想皆不同,着实难以相融。这般捆成一家人,傅家看不上她的名声,她不喜欢规矩束缚,对谁都累,也有话想同他说,遂道:“那我准备些吃食。” “好。” 夫妻俩约定了,便分道扬镳。 攸桐带着春草回院,傅煜则去斜阳斋,趁着傅德清吃饭的功夫,将今日的事简略说了。 “祖母对魏氏有偏见,魏氏不肯像伯母那样修好,两处离心,也非长久之计。父亲军务繁忙,我也未必每回都有空去看,不如你我各自劝劝,免得琐事烦心。” 他说完,举杯灌了一口茶,深深皱眉。 傅德清笑了笑,随手帮他添了半杯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内宅之事,也是齐家必不可少的,当初你母亲嫁进来,我也没少费心思。魏氏总归是你的妻子,她的事只能找你平息。寿安堂那边,其实你也能劝。” “父亲也知道祖母那脾气。” 知子莫若母,傅德清笑了,“你祖父过世后,寿安堂就冷清了,晖儿那件事后她心里难受,脾气也急,听不进劝。行,回头我去一趟。只是魏氏那边……你去?” 他在沙场上老练沉稳,儿女跟前却慈和,双眼一眯,笑意中带几分探究。 傅煜垂眸,拿淡漠遮住神情里的不自然,道:“魏氏还算讲道理。” 说话时,唇角不自觉地勾起几分。 傅德清满意颔首,“那就好。” 若他记得没错,初娶魏氏时,傅煜直言要拿来当摆设,没打算当妻子。言语提及魏氏,也尽是轻慢,不肯多费只言片语。如今肯为此费心,想着让魏氏跟女眷好好相处,别叫老夫人再抱着偏见挑刺冷落,甚至在提及魏氏时露出笑意,这态度之折转,着实不小。 傅德清也没点破,商议定了,各自用饭。 第24章 逗她 这世间的事, 总是瞬息万变。 傅煜将攸桐躲了数日, 难得打算晚间去跟她深谈一番, 谁知到了后晌,却有急报传来,说边境近来履遭侵扰, 鞑靼数回发兵试探,蠢蠢欲动。 鞑靼跟傅家的仇怨,已经结了几十年。 早些年傅家崭露头角、打下这基业, 便是靠着跟鞑靼的数回恶战, 夺回了几座被鞑靼占走的城池。这些年下来, 朝廷渐而空虚衰微,傅家麾下的兵马日益强盛,鞑靼也没闲着, 盯着南边的肥肉,养精蓄锐之余, 不时便会发兵试探。 六年之前, 鞑靼养得军力强盛,听闻南边朝廷内乱,在秋后马肥时举大军南下, 欲图占几座城池。 傅家出兵拒敌,傅德清带着侄儿和儿子们悉数上阵。 那场仗打得惨烈, 傅家损了两个儿郎, 傅德清震怒之下, 亲手射杀鞑靼带兵的两名主将, 杀敌数万,夺得军资马匹无数。那之后鞑靼元气大伤,傅煜亦在那时崭露头角,建了不少功劳。 之后鞑靼休养生息,傅煜苦练骑兵,在东丹屡次犯境时迎头痛击,由少年郎,章程如今铁腕冷厉、令敌军闻风丧胆的焊厉将军。麾下的那支铁骑更是战无不胜,军纪严明,作战也铁胆勇猛,弓马过处,攻无不克。 如今东丹吃了许多败仗,安分了些,倒是鞑靼安定久了手痒,起意骚扰。 傅煜听得急报,当即去寻傅德清兄弟俩商议。 若是往常,这般小股骚扰,傅德清调个得力的侄子出去,定能击退,无需大动干戈。 但如今南边乱贼闹得猖獗,朝廷府库空虚,眼看就要天下不稳。傅家若不想在插手南边时有边境外患之忧,便须下一剂猛药,令试探虚实的鞑靼胆寒畏惧,再不敢生事方可。这样的能耐,放目整个永宁帐下,傅煜麾下这支铁骑最为合适。 叔侄几个商议罢,议定由傅煜出手震慑。 当晚,傅德清兄弟俩安排粮草等事,傅煜直奔齐州城外的骑兵营帐,点了两千精锐骑兵随行,准备妥当后,由魏天泽和杜鹤等人跟着,启程往北而去。 鞑靼近些年还算安稳,粮草充足,这回侵扰试探,将万余兵马分成六拨,每拨千余人,合四路南下。窥探潜伏,伺机出击,有机会便侵扰,打不过就跑得远远的,重整兵马后再回击试探,令人不胜其扰。 傅煜摸清底细后,也不等对方出手,径直率兵出击。 他挑的随行之人皆兵英勇果敢,骑射功夫和应变胆气无不出类拔萃,虎豹般勇猛。 千余铁骑滚滚而出,健马铁甲疾风般奔袭过去,似黑云压城,不等鞑靼中路兵马反应过来,便迅猛出手。鞑靼既是骚扰试探,这回虽派了不少兵马,却非精锐,加之先前傅家军只守不攻,防备便颇为松懈,待马蹄猝不及防地如雷滚来,登时慌乱逃散。 傅煜的铁骑左右冲杀,将溃散逃跑的敌军困住,或杀或俘,而后稍作整顿,直奔下一路。 这场仗打得又快又狠,对方中路全军覆没,别处尚未得到消息,便迎来傅煜的突袭。 傅煜依然如上回一般,出手狠而凶猛,毫不留情。 二十余日间,这支铁骑横扫边境,浴血冲杀之下,将侵袭来犯的万余敌军挨个击破。而后,傅煜再调三千兵马,毫无征兆地往北突袭,攻破对方两座防守疏忽的军事驻地,却不碰百姓一星半点,事成之后便扬长而去。 短短一月间,迅猛攻势如风卷残云,令人胆寒。 消息递回鞑靼王庭,他派出的万余兵马无一生还,还险些失了两处要塞。 愤怒之余,也觉惊恐,看出傅家兵将作战之勇猛更甚从前,当即歇了试探虚实、挥兵南侵的心思。旁边的东丹听闻傅煜作战如此强劲,笑看之余,也勾起先前吃败仗的教训,暗暗心惊,打消了趁冬末春初活动筋骨的念头,只管养精蓄锐。 傅煜留在边地,等斥候禀报说东丹眼线已尽数逃走,才整顿残兵,启程回齐州。 …… 齐州城里,傅煜痛击犯境敌军的消息早已传开。 腊月里年节临近,城中百姓听得这消息,自是觉得振奋,街巷之间喜气洋洋。若不是傅煜没张扬骑兵回城的日子,自领着随从日夜兼程、无声无息地赶回来,怕是满城百姓都要跑到城外夹道欢迎。 饶是如此,从腊月初连收捷报起,齐州城的高门贵户、大小官员女眷,或是登门拜访,或是遣仆妇送个贺礼,对战事得胜的傅煜满口赞赏。 寿安堂里常有宾客到来,老夫人自觉门楣辉彩,甚是高兴。 这阵子,攸桐按老夫人的吩咐隔日去问安时,那位偶尔也肯和颜悦色地说几句话,仿佛对苏若兰的事已无芥蒂般。 攸桐不知道傅德清的功劳,只当老夫人是爱屋及乌。 偶尔沈氏实在忙不过来,老夫人也会发话,叫攸桐帮着分担些,攸桐尽力而为。 整个腊月忙忙碌碌,仿佛只是一转眼就到了小年,攸桐困在府里,除了看看府里栽植的几株红梅外,竟连出府的机会都没有。原先想的出城赏玩、踏雪寻梅等事,更是成了泡影,只能在望云楼眺望畅想而已。 这日天气阴沉,浓云扯絮般堆着,甚是清寒。 巳时踩过,便飘起雪来,起初还只是雪砧子随风轻飘,落在脸上只剩半丝潮润的凉意,渐渐的雪势变大,走在廊下一小会儿,斜吹进来的雪片便能往肩上积一层白。远山近树悉数笼在朦胧的雪雾中,屋檐甬道,转眼便是白茫茫的一片。 攸桐听见院里小丫鬟们笑闹,裹了件大氅出来,就见纷纷扬扬,雪如鹅毛。 南楼里丫鬟仆妇不算少,先前因傅煜规矩严苛、铁面冷厉,甚少敢偷懒玩笑。如今傅煜甚少踏足,又有攸桐得空时便张罗着做些美食、邀傅澜音姐弟过来尝鲜,氛围渐渐活络起来,既不越矩,也能时常玩笑一阵。 此刻雪片纷飞,是入冬后从未有过的深雪,小丫鬟们爱热闹,都跑到院里看雪。 攸桐当然也喜欢,站在廊下,也不怕风冷,只管瞧着雪幕傻笑。 春草心血来潮,怂恿众人,“待会等雪停了,咱们堆雪人儿好不好?” “好啊,咱们南楼还没堆过呢。”有小丫鬟附和,又瞧瞧看周姑一眼。 周姑也笑道:“好,我年少时也堆过,戴上帽子,搭个围巾,也很有趣的。” “多准备几份吧周姑——”攸桐伸手,捧了满手掌冰凉晶莹的雪花,“这雪下得厚,咱们在院里多堆几个。将军帐外有士兵值守,咱们就请雪人儿值夜,好不好?” “这主意妙!” 春草兴致高昂,跟着周姑进了屋,忙着去寻东西。 攸桐仍站在廊下,瞧着满院笑脸,眼底笑意更浓—— 即使一时半刻飞不出这座樊笼,也能寻些趣事,自得其乐不是么? 譬如此刻,除了堆雪人,她还想煮火锅。 冰天雪地、冷风肆虐,相熟的人围炉煮火锅吃,简直是人间至乐之事! 她这般想着,便叫来夏嫂,吩咐在厨房里多笼些火盆,等熏热了,便准备几样吃火锅用的食材,晚上吃顿好的!又命人去地窖里,将上回没吃完存在冰鉴里的冻豆腐和鸭肠等物取来备着。那些都是夏嫂前日洗净后冻进去的,还鲜着呢。 夏嫂听了,自带着几位仆妇去忙碌。 攸桐看了会儿雪,回屋往熏炉里加了点香,靠着角落的小火炉煮一壶茶,慢慢地翻书看。 等后晌雪停了,一群人在院里忙碌,将甬道的雪都铲出来,往两旁堆了六个半人高的小雪人。春草心血来潮,又折几段树枝,剥去细杈,放在雪人怀里,站远了一瞧,还真有那么点雪中值守的姿态。 丫鬟们乐不可支,攸桐也觉有趣,命人将周遭残雪扫尽。 而后各自忙碌,只等准备齐全了,便可请傅澜音过来,一道享用美味。 第20节 …… 府外,傅煜一路疾驰,带着骑兵抵达军营,论功论赏后便纵马回府。 齐州内外皆笼在漫天风雪里,除了少数几个赶着回家过年的行人,城外官道、城内街市都碰不到闲人。这倒方便了他,马不停蹄地奔到节度使的衙署,将此行要事交割清楚。而后卸甲回府,也才傍晚而已。 两书阁里,因杜鹤随他外出征战,就只剩外围值守之人。 傅煜离开得久,仆妇们也不敢随意往书房里搁炭盆,等傅煜推门进去时,里头桌椅冰寒,门窗清冷,那把残剑更像是在万年寒冰下冻过,触手冰凉。他走进里面去,书架高耸、铜鼎静默,更觉冷清。 仆妇跟进来,见他站在桌边出神,低声问道:“将军,笼上火盆吗?” 傅煜仿佛没听到,过了片刻才回过身,“不必。” 遂挥手命仆妇出去,他自解了铁甲战袍,冒风到隔壁起居的院中取了件大氅披着,便往南楼而来。 风停雪住,府里满目苍白,枯树竹篱嵌在中间,像是水墨勾勒。 风声呼呼吹过,周遭却格外静寂般,连觅食扑腾的鸟雀都绝了踪迹。唯有树影随风,卷起层层积雪,飘到人脸上、脖颈,恍惚间,像是回到半月之前,他带了骑兵,冒着酷寒风雪在茫茫荒原上追杀敌军,周遭风声烈烈,却死一样静谧。 叫人心里空荡荡的。 到得南楼外,这茫茫白色里却添了一缕青烟,渐渐走近,亦有两句笑语隐约传来。 傅煜脚步一顿,瞧着门窗紧闭的阁楼,眸色微深。 他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想到了来这里。 从前在两书阁独居,偶尔心血来潮到南楼,此处也是同样冷清,便越来越少踏足。 然而方才站在书屋里,身上鬓间残雪未消,他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回攸桐送去的食盒,想起那次傍晚踏足,有青烟袅袅、美人凭栏。连着整月的杀伐、奔走,傅煜心中脑海,尽是战事——如何刺探、围剿、追敌,如何伏击、突袭、斩杀,如何举剑、挽弓,用最迅猛的手段、最小的折损,消灭最多的敌人。 回到府里,杀伐的景象印刻在脑海,他看着那残剑,鼻端仿佛仍能闻见血腥的味道。 站在空荡冷清的屋中,那味道愈发鲜明。 乃至于他想到某个理由后,便鬼使神差地往南楼走来。 直到走近了,才意识到那个理由的牵强之处——当日寿安堂里闹出风波,他确实有几句话想叮嘱攸桐,以安内宅。如今时隔月余,他征战回来,还能想起旧事,那个女人怕是沉迷在食物里,早已忘了。 傅煜皱了皱眉。 不过既到了此处,进去看看也无妨。 他将这座本属于他的住处打量了两眼,摆出惯常的淡漠威仪姿态,走进院里。 一进门,他的目光就顿住了—— 檐头瓦上积雪仍在,甬道附近的雪却扫得干干净净,厢房正屋都灯火通明,傍晚昏暗的天光里,廊下点着的灯笼朦胧又黯淡。甬道两侧不甚整齐地站着六个雪人,戴着颜色各异的雪帽,勾勒出眼睛笑脸,拿红皮的萝卜当鼻子,每个身上还斜放一根树枝。 这种从没在南楼出现过的东西摆在眼前,竟然也不突兀。 傅煜愕然瞧着那六个不速之客,春草端着调料碗的漆盘出来,见了他,甚是意外。 她愣了一瞬,才刻意抬高点声音,行礼道:“将军!” “少夫人呢?” “少夫人在屋里,准备……晚饭。” 这动静传入屋中,正将蜜饯糕点咬得开心的攸桐隐约听见,诧异道:“她跟谁说话呢?” “好像是……”烟波掀起门帘瞄了一眼,赶紧道:“是将军!将军回来了!” 攸桐怎么都没想到傅煜竟会突然回来。 他不是还没回城吗,怎么就突然来了南楼? 早知道他会回来,她就不胡闹堆雪人玩了! 攸桐来不及多想,快步走到门口,扯过花梨架上的披风裹着,掀帘出来。 傅煜仍站在院门口,看傍晚灯笼映照的别样雪景,窗户漏出烛光,瞧着甚是温暖。 门帘动处,他的那位少夫人匆匆走来,满头青丝松挽,斜簪赤金衔珠的步摇,披风丝带未系,只拿葱白般的手指笼着,黛眉妙目,婉然如画,踏着灯笼昏黄的光芒走过来,裙角翻涌。 走得近了,还能看见她唇上残留糕点碎末,乳白的碎屑、红软的嫩唇,如梅上一点白雪。 她脸上藏不住的惊诧,堆出点笑意,“夫君回来了?” 说话间,侧身站在雪人跟前,试图隔断他的视线。 傅煜不动声色地瞧她旁边,攸桐又挪了挪脚步,微微张开披风,尽量拦着不让他看。 “快进屋吧,外面冷。”她又说。 傅煜唇角微动,没再逗她,抬步往屋里走,便见攸桐趁他不注意,侧身抬手,迅速将雪人怀里的树枝拍开。他觉得不解,忽然想起两书阁门前值守的兵士,暗自哂笑——这样衣冠不整、站姿歪斜的“侍卫”,亏她想得出来。 门口的烟波已然打起厚帘,傅煜暗自摇了摇头,举步入内。 迎接他的,是一股浓郁扑鼻的香气。 第25章 狡猾 因年节临近, 各处庄头交租时, 除了送鸡鸭鱼鹅, 亦有许多牛羊肉送来。这些东西多半交由大厨房,存在傅家的冰窖里,也分了些给开着火的小厨房, 攸桐沾了傅煜的光,分得许多。 趁着这两天稍微得空,她便叫夏嫂做些酱牛肉, 又卤了些做成牛肉干, 今晚熬了羊肉汤, 另做一盆牛肉羹,准备待会配火锅吃。 那股馥郁扑鼻的香气,便是牛肉羹散出来的。 傅煜冒寒赶路, 去两书阁后连热水都没喝一口,此刻闻见浓香, 觉得腹中饥饿, 忍不住多瞧两眼——乳白的瓷盆,里头装得满满当当,牛肉切得细碎, 掺了香菇丁、葱末和碎豆腐,大抵是勾了芡, 瞧着甚是稠浓。 “闻着挺香。”他随口道。 “夏嫂掌勺, 做得十分精心。牛肉都是卤过的, 入了味, 再做成羹汤,味道也很好。”攸桐笑着吩咐春草,“给将军盛些牛肉羹,再把烤好的栗子剥些来,趁热吃了,驱寒气。” 这话甚合心意,傅煜解了大氅,随手递给她。 攸桐一愣,才明白他这是支使她干活呢,颇为生疏地接了,转头递给烟波。 那边牛肉羹盛好,傅煜就势坐在桌边。 他吃饭的时候很快,大抵是常年行军养成的习惯,不肯多费半点时间,哪怕此刻在屋里,也没打算细嚼慢咽。不过片刻,一碗滚热的肉羹见底,攸桐又给他添满,瞧傅煜心绪还算不错,便道劝:“夫君晾会儿吧,吃食太烫了容易伤胃。” 傅煜抬眼看她,却听门帘微动,周姑走了进来。 “少夫人,菜都备好了,这就点上火吗?” “嗯,还跟上回一样,料碗我待会去调。”攸桐朝春草递个眼色,叫她过去帮忙。想了想,傅煜这人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忽然登门,必定是有事儿的。遂息了请傅澜音来同享美食的念头,等傅煜吃完肉羹,便道:“今晚准备涮肉吃,夫君一道尝尝吗?” “好。” 傅煜被香喷喷的牛肉羹勾起食欲,也对她的涮肉有了点兴趣。 …… 涮肉锅摆在东厢房的敞厅里,圆桌上铜锅锃亮,杯盘摆得整整齐齐。 鸳鸯锅里汤已鼎沸,一边是红火的麻辣味道,另一边则是酸菜锅。三盘精致的五花肉、羊肉、牛肉鼎足而立,另有去骨去刺的鱼片、蹄筋、腊味、鸭血鸭肠和费了许多功夫打出来的虾滑、蟹丸,旁边则是韭黄、豆芽和几样窖藏着的菜色,另外泡了笋干、木耳,林林总总,颇为丰盛。 再往外,则是小巧精致的番薯饼、拌鹅掌、拍胡瓜等小菜。 春草搬来方椅,请傅煜坐了,攸桐便道:“夫君,能吃辣么?” “还行。” 攸桐便选了最稳妥的芝麻酱做料碗,加些葱末、椒末、香油等,舀点滚烫的酸菜汤冲开,搁在他面前。那芝麻酱是她专门命人炒了芝麻磨的,醇香细滑,味道极好。少顷,锅里下的羊肉煮熟,傅煜自捞了,蘸了料送到唇边。 刚出锅的肉热乎烫嘴,卷着芝麻酱和辣椒酸菜的香味,滋味甚美。 傅煜稍觉意外,却没说什么,只管再搛肉来吃。 攸桐也没废话,调了料碗愉快开吃。 屋外寒风呼啸而过,里面炭盆熏得和暖,火锅顶上热气腾腾,更是熏得人浑身暖热。 傅煜索性连外套脱了,也无需旁人伺候,自挑着煮熟的肉来吃,偶尔攸桐筷子打滑夹不住,还会帮帮忙。碰见鸭血鸭肠,也毫不迟疑地送入口中。连日奔波杀伐后的冷肃沉郁也被这热气烘得消散,他向来冷清淡漠的眉目渐渐舒展开,隔着热腾腾的雾气,不像最初淡漠疏离。 夫妻俩围炉涮肉,起初还泾渭分明地各守一边,到后来却是合力寻找藏着的菜肉。 攸桐抢着吃了些,稍饱口福,便取银勺来,亲自下虾滑。 这东西爽口脆嫩,容易上瘾,傅煜头一回吃便着了迷,嘴上虽不说,目光却只四处打量,翻找虾滑,不复最初的沉稳端肃姿态。他下手快,没片刻便将煮进去的捞去大半,攸桐出招慢,白忙活了半天,却只捞到两粒而已。 瞧着锅里又浮起一粒,她才伸出手去,对方的筷箸已抢先攻到。 眼看对方就要夺走猎物,攸桐又是嘴馋又是气愤,忍不住道:“夫君!” 傅煜动作微顿,抬眸看她,眼底不知何时带了笑意,“怎么?” “这个虾滑——”她指了指锅里的美味,“做起来很麻烦的。” 见傅煜仿佛没明白,又补充道:“我帮着打虾滑,手腕都酸了,整个后晌就打出这一小碗。”这话说完,心里唾弃自己太过小气,连点吃的都要计较,然而嘴巴却贪恋那仅存的美味,眼巴巴瞧着那一粒,舔了舔嘴唇。 傅煜总算明白过来。 “你很喜欢?”他问。 攸桐对着那双深邃的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却还是点了点头。 “那给你。”傅煜颔首,稍稍起身,径直将虾滑放到她碗里。 攸桐虎口夺食,心里觉得过意不去,愈发珍惜,蘸了点料慢慢品尝。 却见傅煜筷箸轻挑,从那炭筒背后又拨了两粒出来,“这儿还有。” 攸桐意外而惊喜,赶紧捞了一枚到碗里,道:“多谢夫君!” 美滋滋地吃完了,回过味来,心里又是大怒——傅煜这人可真是阴险!锅里那么些虾滑,他放着近在跟前的不吃,却只从她的地界抢,将美味藏在炭筒后面。炭筒遮住视线,她看不见也吃不着,他吃完了别处美味,还有跟前这点屯粮,可供慢慢享用。 真是……又阴险又可恶!哼。 攸桐暗自腹诽,就听傅煜道:“这味道不错,下回交给丫鬟多做点。” “好。”攸桐勉强维持得体的笑容。 …… 一顿饭吃到尾声,已是戌时过半。 先前军报传来,满城欢喜,攸桐身在傅家,自然也听说了傅煜的英勇战功。瞧傅煜意犹未尽的样子,一时间赶不出虾滑,便将仅有的几粒蟹丸让给他吃。末了,命人舀一碗酸香可口的羊肉汤,撒些葱末端到正屋里。 而后将厢房留给春草她们,请傅煜到正屋喝汤歇息。 第21节 夫妻俩成婚后聚少离多,仅有的几回接触还都是有事才凑到一处,这回傅煜登门,必然也有事。 攸桐等酸汤端来,便屏退了丫鬟,自拿了银剪去剪灯花。 傅煜长身而立,目光环视,就见案上瓷瓶里供着新折的梅花、桌边窗台上养了几盆水仙,葱绿碧嫩,而四角的炭盆旁,都摆了大瓮注满清水,屋中暖和宜人,也不觉得干燥——倒是个惬意的住处。 他心念微动,随口道:“明日送两盆水仙给祖母。” “好啊。”攸桐应了,听他没下文,回头就见傅煜站在桌边,正瞧着她。 许是吃得餍足的缘故,此刻灯下相对,他身上那股冷厉淡漠倒不甚明显,见桌上有香橙,随手取了刀破开,递了半个给她,道:“苏若兰的事,祖母处置完了?” “按着夫君的处置,卖去了银州。跟她串供的金灯也受责罚,去外面做粗活了。”攸桐未料他还记着旧事,那香橙甘甜多汁,剥开后有清芬香气,她趁着垂首满吃的时候,微笑了笑,“总是因这等琐事搅扰夫君,不止在南楼,还闹到祖母那边,实在对不住。不过苏若兰走后,安生了许多。” “她很可恶。” 傅煜没否认,却停了手里动作,将她打量。 统帅千军、执掌军规、杀伐决断,他的身上自有慑人的威仪。那目光老辣沉稳,即便不似平常锋锐冷厉,盯过来时,也叫人心里打鼓。 攸桐不明白他何以如此看她,只偏着头,露出个疑惑的表情。 就听傅煜道:“她有错,祖母也有轻率之处。你呢?” “我?”攸桐退了半步,“夫君觉得,我也有错?” “未必是错。你本可以做得更好。” “夫君抬举我了。攸桐资质愚钝,做到这地步,已是倾尽全力。”攸桐避开他的目光,却未料傅煜忽然伸手,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挑起她下颚,微微蓄力,迫她对视。这动作看似轻浮,却因傅煜素日行事狠厉,攸桐身在其中,没觉得暧昧,只是心里咯噔一声。 红烛映照,满屋和暖,夫妻俩立在桌边,相距咫尺,甚至能看到彼此眼里的倒影。 对面的眼眸如同墨玉,带着审视,似能洞察人心。 成婚至今,他从未这样凝视过她,以前是不屑费神,此刻却带了威压。攸桐毕竟经历简单,碰上傅煜在军中对付硬汉的手段,手掌心渐渐腻出细汗。 “是,确实有不妥当之处。”她终究没撑住,老实承认,“起初不该放任苏若兰。” “她不算什么。”傅煜摇头,“我是说祖母那边。” 攸桐自嫁入府中,便存了避而远之的心思,对寿安堂不失礼数,却也没打算亲近,这数月间,虽按时问安,却从没像长房的沈氏婆媳一般,变着法地讨老夫人喜欢,消弭误会。这背后的心思,她没跟任何人提,包括春草。 而此刻,她看着傅煜的神情,却不知为何有点心虚。 这个人但凡较真起来,真的是不好糊弄。 她迅速思索对策,却听傅煜道:“你能令我改观,为何不令祖母改观。” “祖母身份贵重,攸桐不敢得罪搅扰,实在力不能及。” “是不能,还是……不愿?” 傅煜的指腹停留在她柔软的颚下,忽然俯身凑近,审视探究。 第26章 拒绝 攸桐在那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打量他的神情。 抛开威仪审视, 他脸上并无不悦, 甚至指腹还无意识地在她颚下摩挲。带着薄茧的粗粝触到柔软滑腻的肌肤,他的呼吸落在脸上,若再靠近两寸, 便能亲到她的唇。 攸桐心里一阵慌乱,退后半步。 “夫君想听真话吗?” “当然。”傅煜没半点犹豫。 攸桐侧身颔首,手指轻捏住衣袖, 往旁边走了两步后深吸了口气, 将方才那股因暧昧而生的慌乱驱走, 而后重新抬头看向傅煜,善睐明眸里目光清澈沉静,恢复寻常的从容姿态。 眼前这个人是他的夫君, 也是永宁的兵马副使,齐州百姓敬畏又拥戴的英武战神。 腊月里战报陆续传来, 她在为那简短的消息赞赏钦佩之余, 也想过沙场的情形——边地寒冷荒芜,到了腊月,更是天寒地冻、鸟兽绝踪。傅煜率铁骑纵横驰骋, 定是穿梭在冰冷如刀的寒风里,不舍昼夜, 以命相搏。 那简短的数字战报, 背后却是将士的苦累、心血。 她身在齐州, 安享这份太平, 其实该感激前线浴血厮杀的将士。 所以今日傅煜登门,她本打算好生招待,让他尽量高兴点。 但既然话说到这份上,傅煜要刨根问底,她也不能欺骗隐瞒、阳奉阴违,免得令他心生误会,往后牵扯不清,更加麻烦。 遂稍理心绪,迎着他的目光,缓声道:“夫君的意思我明白。既然进了傅家,就该如长房的伯母和嫂子般,尽心侍奉长辈。祖母虽对我有偏见,心却也是肉长的,我孝顺体贴些,将话说明白,她会体谅,对不对?” 见傅煜没否认,又道:“夫君的意思,是我该做个好孙媳,一家子其乐融融。不该像如今似的,躲在这南楼里,不去亲近讨好长辈、融入后宅。 傅煜唇角动了动,颔首。 攸桐便笑了下,继而摇头。 “当日傅魏梁家为何结姻,夫君比我清楚。攸桐自问才德平庸、性情粗莽,论家世门第,都配不上夫君,且我本性散漫,不惯被拘束,也没有辅佐夫君的本事,怎么看都不适合做南楼的少夫人。夫君并非真心娶我,我也不敢腆居此位,占着不放。今时今日,许是情势所迫,但往后,等夫君有了中意之人,我也该退位让贤,对不对?” 这话说得出乎意料,傅煜眸色微沉。 攸桐不能打退堂鼓,便续道:“若我谨守本分,夫君念着我半分好处,将来或许能给个和离书。若我行事有差池,惹得夫君不满,将来寻个有头休妻,我不会有半句怨言。我躲在南楼里,不去祖母跟前献殷勤体贴,便是想着,到了那一日,我能走得爽利干脆,不拖泥带水。” 说至此处,她又自嘲道:“话说回来,祖母最看重颜面清誉,岂会真的容我这般声名狼藉的人占着少夫人的位子?我若殷勤体贴,只会令她生气,倒不如安分守己,还能叫她舒心点。” 声音柔软和缓,然而落到傅煜耳中,却像是冬日里卷着冰渣的河水流过。 他面上的些许笑意消失殆尽,连同眼底因涮肉而烘出的温度都淡了下去。 待攸桐一番话说完,硬着头皮看他神情时,就见傅煜神情峻漠、眼眸冷沉,颀长挺拔的身材像是淬过的冷剑,有些僵硬。仅仅片刻之间,他的站姿几无变化,那身冷厉淡漠却卷土重来,于昏黄灯光下,透出满身疏离。 很显然,这番话是戳到老虎鼻子了。 攸桐不自觉地攥住拳头,“这番话,夫君听了必定不悦。夫君战功赫赫,神武过人,天底下倾慕者不计其数。攸桐自知才德有限,常觉不安,早日说明白,也能安心些。” 死一般的安静,将屋外丫鬟仆妇收拾涮肉碗盏时的说笑声衬得清晰分明。 就在片刻之前,她还笑意盈盈地与他围炉用饭,殷勤招待。 谁知转过脸,却抛下这样一番话。 这个女人可真是……翻脸无情。 傅煜手里的小半枚香橙已然扔回盘中,开口时,声音冷沉。 “所以,从嫁进来那天起,你就在等离开。” “我记得新婚次晚,夫君曾说,住在这南楼一日,便一日是少夫人。想来当时夫君也不情愿娶我,没打算长久容我在此。”攸桐瞧着那满脸不悦,心里有点虚,试探道:“难道夫君并没打算休我?” 话说到这份上,已然是划出了分明的界限。 傅煜心高气傲,成婚之初没拿她当妻子,那句话也是确如所想。被攸桐一提,他才想起当日的情形来,非但如此,成婚之日,他还心存轻慢,连揭盖头都懒得,不愿跟她多待片刻。直至后来几番往来,瞧出她的性情才渐而改观,不知不觉中萌生出让她融入府里的念头。 但此情此景,如何拉得下脸来解释? 总不能自食其言,说他改了主意,觉得让她做少夫人也还不错吧。 ——尤其是她似乎并不在意这少夫人的身份。 话赶着话,到了这地步已颇僵持。 屋里冷凝片刻,傅煜才扯了扯嘴角,傲然而不甚在意地道:“正合我意。” 那神态像是在笑,却叫攸桐看得发怵,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这举动落在傅煜眼里,他只觉胸口似乎被一团闷气堵着,憋得慌,连屋里暖热的炭盆都觉得燥闷起来。原先打算今晚睡在这里,甚至在摩挲她柔软肌肤时,隐隐有点贪恋,到此刻,哪还有这心情,忽然转过身,便朝门外走去。 到得屏风处又想起什么,回身看她。 “就不怕和离之后,魏家被过河拆桥?” 攸桐当然怕。 事实上,关于和离,她最怕的就是这个。 若傅煜父子因此事生怒,不容她在齐州逗留,她至多硬着头皮去外头冒险闯一闯,另谋生路,反正这陪嫁、身家、仆从,原本就不属于她。但若是傅家迁怒魏家,令魏思道给了好处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她未免要愧疚了。但话已出口,她总不能为这点顾忌,就阳奉阴违地留在傅家,耽误傅煜,也搭上她的下半辈子。 遂端出笑颜,强作笃定地道:“将军胸怀宽广,言出必行。相信会秉公行事,不负魏家。” 傅煜没说话,将她盯了片刻,转身出了屋门。 院里细碎的笑语在门帘落下的那一瞬凝住,直到傅煜出门后,才渐渐恢复。 攸桐孤身站在屋里,绷着的精神一松,这才发觉掌心里不知何时出了层细汗。暗自琢磨了下,也没明白傅煜最后那句话藏着的意思——这男人心性难测,着实是……不好相处。 …… 因傅煜含怒离去,攸桐怕再触逆鳞,暂时只能将秦良玉的事放放,打算等风头过去,再找个机会打听那厨娘的来处。 好在话说明白,纵惹得傅煜生气,却也免了许多后顾之忧。 这种事不破不立,若只管含糊下去不清不楚的,傅煜尴尬,她也难办,老夫人那边瞧不上她狼藉的声名,更不可能轻易接纳,只会徒生风波。如今敞开天窗说亮话,纵一时不悦,各自心里有数,往后她偏暗一隅,傅家暗中留意,为傅煜另觅佳偶,也算各自欢喜。 攸桐当晚失眠到半夜,翻来覆去地掂量,觉得此事利大于弊。 次日起来,便仍无事一般。 因傅煜素来事忙,时常深夜出府练兵,或是有急事去处置,这回骤然孤身离去,旁人也没觉得怎样,南楼里氛围仍是和睦安稳。唯有周姑去两书阁时,无意间得知傅煜近来不曾远游,晚间皆宿在书房时,稍觉意外。 ——她本以为,那晚涮肉过后,将军对少夫人的态度会改变许多。毕竟这么些年,傅煜甚少对女人露出耐心,帮女人夹菜、贪恋吃食的事,更是从未有过。 不过这些事轮不到她管,只能默默藏在心里。 倏忽几日过去,便到了除夕之夜。 这是阖府团聚的喜庆日子,于傅家而言,这“团圆”二字,几十年来却都是奢望。 刀枪弓马最是无情,稍有疏忽便是血肉性命的代价,傅家手握重兵,担负戍卫边境、镇守永宁帐下数州的责任,片刻都不能松懈。这世间,上自皇家贵胄、公侯宗亲,下至贩夫走卒、三教九流,碰上中秋年节,都图个热闹团圆。 而这片刻安稳的背后,终须有人守护。 傅煜自从军后,大半时间都在军营,留在府里过的年屈指可数。 早年不能独当一面,仍在历练时,碰见年节,也是跟将士一样,漏液巡边、明月寒沙,没有半点例外之处。直到这几年握着军权,须留在齐州训练骑兵、处理军务后,在府里的时日才稍微多了点。 即便如此,除夕之夜,傅德清兄弟俩和傅煜也没敢在府中闲着享乐,祭祖之后便分头去了军营,犒赏将士,鼓舞军心。长房的兄弟也在边关未回,是以晚间吃团圆饭时,就只老夫人带着女眷,外加不涉军务的傅昭和长房的小太孙而已。 比起平日的尊荣富贵、烈火烹油,今晚的傅家陷在满城热闹里,却反而凄清。 攸桐瞧在眼里,难免感慨。 好在还有傅澜音姐弟俩和小太孙能逗乐,众人围坐在一处吃饭喝酒,到子时初刻,老夫人撑不住,也没说守岁迎新的话,只叫众人散了歇着。 第22节 攸桐跟着喝了几杯酒,稍有点上脸,待老夫人进了暖阁,才跟在沈氏后面出来。 出了寿安堂,长房婆媳去东院,傅昭回斜阳斋,她和傅澜音相伴而行,往西边走。 旧年将尽,府邸外面爆竹声隐约传来,是热闹庆祝的百姓。 而府邸之内,虽有高悬明亮的灯笼,到底觉得清冷。 傅澜音脑袋藏在厚软温暖的帽兜里,边走边出神,忽然像是察觉什么,探头探脑地往远处瞧了瞧,脸上浮起笑意来,“二哥他们回来了!” 攸桐没察觉半点异样,也跟着她瞧。 夜幕漆黑,唯有灯笼照出游廊交错的暗影。 清寒冷寂的夜风里,有人踏风而来,昏暗光芒里,但觉器度豁如,风骨伟岸。 不待攸桐反应过来,傅澜音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走,咱们一道去斜阳斋!”说着,挽着攸桐,径直朝傅煜小跑过去。 第27章 酒醉 傅煜原打算去寿安堂的。 他今晚犒军, 纵马去了数个军营, 直至夜深才折道回府。进了城, 两旁商铺虽门户紧闭,沿途的人家却都灯火通明,孩童玩闹声、划拳喝酒声、爆竹笑语声掺杂入耳, 是一年到头少有的热闹。 这样的热闹,跟他往年戍边时军营里的迥然不同。 他平时冷静持重,不喜喧闹, 穿过满城团圆的氛围走来, 却颇神往那锦屏围暖, 明烛灯影的场景。进府后先往斜阳斋去了一趟,见傅德清尚未归来,便直奔祖母住处, 谁知中途就碰见了攸桐和傅澜音。 自打那晚攸桐说等着离开后,夫妻俩还是头回碰面。 廊下夜风吹得灯笼乱晃, 攸桐套了身象牙白的披风, 上头绣了缠枝盛放的瑞香,彩线之间掺杂了银丝,灯笼映照下, 隐隐流光。今晚除夕,她特意装点过, 轻描黛眉, 唇点薄丹, 眼眸顾盼生彩, 两颊被酒意烘出晕红,却像是染了淡淡胭脂,鲜衣丽服衬托下,容色娇艳。 傅煜瞧见,目光微微停驻,将那眉眼打量。 傅澜音已然到了跟前,笑嘻嘻地招呼,“二哥,你们可算回来了!” “将军。”攸桐亦在旁边含笑行礼,不过分热情,也不过分冷淡。 当着妹妹的面,傅煜并未多说,只颔首道:“寿安堂那边都散了?” “祖母精神头不大好,早早就歇了,不好再打搅。二哥,难得你留在府里过年,咱们都去斜阳斋,等父亲回来后一道守岁,好不好?”傅澜音像是久旱之人忽逢甘霖,满眼都是期待,“三弟他前两天溜出去买了好些年货,干果蜜饯都有,咱们就打他的秋风!” 攸桐听了莞尔,“就只这些吗?” “集市上卖的能有多少,左不过就那些。” “南楼里还有许多糕点,也备了几样凉菜,都是现成的。你若真想……”她不太捏得准傅煜的心思,朝他看了一眼,道:“若真的打算去斜阳斋守岁,凉菜和糕点都能拿过去。” “妙极妙极,二嫂那儿的糕点最好吃了!” 攸桐瞧她那副高兴模样,忍不住也笑了,抬头就见傅煜正瞧着她。 “你也去吗?”他问。 攸桐不假思索,“既是守岁,我为何不去?” 说完了,后知后觉地明白傅煜那言下之意,暗自摇头失笑——她确实打算偏安一隅,不去招惹内宅的是非,等着往后时机成熟了离开,但那并非全然置身事外、撇得干干净净。傅澜音待她好,傅德清也为人宽厚,不像老夫人心存偏见不满。 田氏病故,傅晖早丧,他的遗孀也常年住在寺里甚少回府,难得他们父子聚得齐全,若要凑个团圆热闹,她何必故意给人添堵? 见傅煜不答,又问道:“那我叫人送过去?” “好。”傅煜有点意外。 傅澜音大喜,当即催促春草,“春草姐姐你快去,多取几样,可别藏私啊。” “姑娘放心。”春草见攸桐点头,没再耽搁,忙回南楼。 剩下一群人便折道往斜阳斋去。 傅澜音对攸桐的好感已极深,寻常私下相处,偶尔也打趣捉弄,如今见二哥在场,便带了点玩笑的心思,说要先去催傅昭迎客,蹦蹦跳跳几下,便先跑到前面。她身边的仆妇丫鬟也都忙跟过去,呼啦啦走得干干净净。 攸桐出门不惯被人簇拥,就只春草随行,外加仆妇掌灯。如今没了春草,那仆妇敬畏傅煜,只管埋头在前面挑着灯笼,身边就孤零零起来。 夫妻俩并肩而行,谁都没多说话。 攸桐吃饭时喝了点酒,被冷风吹得微微上头,脑袋里有点轻飘飘的。 夜风吹得灯笼微晃,她埋首在帽兜里,那风毛也随风微飘,偶尔迷眼。临近朔日,天幕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没了月光朗照,周遭树影黑睽睽的,灯笼随风晃动时,被廊柱阻断光芒,脚下忽明忽暗。 走至拐角处,拾级而下,攸桐没瞧得太清楚,脚尖踩空,身子一晃,险些便栽向前面。 斜刺里,傅煜忽然伸手,牢牢握住她胳膊,往回轻拖。 攸桐慌乱之下,被拖得撞在他身上,站稳脚跟后,夜风里脸蛋微红,“多谢将军。” 傅煜拧眉,发觉今晚她的称呼已然由“夫君”改成了“将军”,遂没答话。 只是怕她再摔着,随手便搭在她肩上,免得她头大摔跤。 攸桐承蒙好意,哪里敢躲,又觉得方才着实丢脸,脸上热腾腾的,绞了半天脑汁,才想起来,“那晚的话,将军可曾跟旁人提起?” “没。”又是最初的吝于言辞。 攸桐“哦”了声,觉得这回应是将他得罪惨了,猜测傅煜暂时未必愿意让旁人看出破绽,便决定待会悄无声息地把称呼再改回去,免得再伤他的脸面。 傅煜哪里知道这些心思,隔了披风搭在她肩上,只觉柔弱可怜,心里又颇别扭。 这是他的妻子,明媒正娶而来,却没打算跟他长久过日子。 那晚她的话说得好听,戴许多高帽给他,说什么才能浅薄、不敢腆居其位。说穿了,不过是托词而已!傅煜斜睨着她,忍不住又想起上回去望云楼时,她于夕阳下散发披肩,倚栏观景,明明是天然的美人图,说的话却也叫人生气—— 无趣、忍着…… 那言辞傅煜当时不觉得怎样,事后想来,分明是她对他不满。 口是心非、眼光短浅的女人! 傅煜沉眉,鼻孔里似是哼了一声。 …… 夫妻俩一路无言,到得斜阳斋附近,傅煜才松开搭在她肩上的手。 攸桐悄然改回称呼,道:“多谢夫君。” 屋里面吵吵嚷嚷,傅澜音正兴致高昂地搜刮傅昭藏着的吃食,傅昭嘴里抱怨着,却也没阻拦,甚至还给姐姐搭把手,把东西装入盘中。等春草将几个食盒送来后,攸桐便跟傅澜音姐弟一道张罗着摆上杯盏。 傅煜则一副大爷的样子,靠在铺了锦罽的方椅里,先取几样热乎的糕点吃。 忙活一阵,待酒热好时,傅德清也踏着寒风回来了。 这会儿子时过半,外面此起彼伏的爆竹声隐隐传来,更漏交替,已是新的一岁。 傅德清已然习惯了这样冷清的除夕,冒着寒风回来,听闻寿安堂已经歇下,本打算喝壶酒就睡。谁知进了院门,就见里头灯火通明,纱窗里人影乱动,笑语隐约。进了屋,就见厅里的桌上摆满碗盏,傅煜翘着条腿,甚是懒散的姿势,旁边攸桐带着姐弟俩猜谜赢东西吃。 听见动静,几个人都站起身,齐刷刷地笑而迎他。 傅煜年长,气度沉稳,龙凤胎顽劣未脱、笑意憨然,儿媳则娇美婉转。 那一瞬,傅德清油然生出种暌违数年的团圆热闹之感。 哪怕发妻已逝、长子早亡,对着这些儿女,也觉心里暖乎乎的。 他笑着解了披风,随手仍在门口的案上,大步走过去,“怎么,是打算在我这里闹腾?” “想跟父亲一道守岁。”傅澜音在老夫人跟前守着规矩甚少撒娇,到了父亲跟前,倒没了那些顾忌,扯着傅德清的袖子走到桌边,“瞧,这些蜜饯是从傅昭那儿搜刮的——哼,私藏了几盒子,也不知分给我们些。这些菜都是二嫂那边做的,她那儿夏嫂的手艺可好了!” “是吗。”傅德清瞧着桌上有拌的笋丝,搛着尝了一口。 清脆爽口,滋味甚美,遂颔首道:“果然好吃。” 说话间,便瞧了傅煜一眼。 那回去两书阁,傅煜躲在屋里吃饭的事情傅德清还记得。当时他就对南楼的小厨房有了点印象,此刻尝过几味凉菜,更是赞不绝口,让傅煜得空时多去尝尝,免得在两书阁里满心只有军务,食不知味。 傅煜含糊应着,请他入座,亲自斟酒,那张时常冷峻的脸上也添了点笑意。 灯红烛暖,有姐弟俩逗乐,一家子其乐融融。 直守到丑时将尽,才撑不住困意散了。 傅昭怕姐姐路上摔着,亲自送往西楼,张罗着叫人给姐姐穿披风掌灯。傅德清丧妻丧子后过得沉闷,难得今晚高兴,喝了不少酒,走路都不太稳当,被扶着往里面去休息,还不忘叮嘱傅煜,“路上多留心,你走惯了夜路,魏氏年纪还小,喝了酒别磕碰着。” 傅煜应着,将他扛到榻上,帮着剥了外套才出来。 残羹冷炙旁边,就只剩攸桐和春草站着,已然穿戴整齐,拿着他御寒的大氅等他。 灯烛渐黯,漏深人静,她盈盈而立,柔白的脸颊染了醉红,向来清澈如春日山泉的眸子里也添了些朦胧醉意,眉梢眼角,愈添婉转妖娆的风情。眼波不似寻常收敛沉静,反倒有点懵懂勾人。甚至嘴唇仿佛都愈发红嫩柔软,朦胧烛光下,肌肤跟细瓷似的吹弹可破,不见半点瑕疵。 她抬眼望过来,耳畔滴珠微晃,鬓边金凤衔珠,姿色娇艳动人。 傅煜喉结动了动,兴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身上微觉燥热。 便听她问道:“夫君待会回两书阁,还是……去南楼?” 那声音被酒泡过,也是柔软的。 然而便是这样动人的她,那晚曾说无意久留在傅家,等着他和离或是休妻。 出府之后,她打算跟谁? 去找许朝宗吗?那个她甘愿为之寻死的男人。 这念头腾起时,傅煜心里微惊,旋即挪开目光,闷不做声地走至门外。 冷风从脖颈灌进来,凉飕飕地直入肺腑,脑海身上的燥热也被浇灭大半,他抬头望向头顶,夜幕沉黑,苍穹冷清——如同从前孤身走过的无数个夜晚,利落干脆,也了无牵挂。其实,互不搅扰、泾渭分明,她安分守己地不出南楼,不就是他最初的打算么。 女色固然动人心神,比之猛虎如何? 傅煜心中自哂,待攸桐和春草出来,便道:“去南楼。” 攸桐原本猜测傅煜会随便寻个由头,傲然去两书阁,那般一问,不过是怕氛围太冷落,客气而已。哪料他没打算去独宿?愕然之下,一时不知说什么,便听傅煜续道:“免得你醉后摔着,父亲回头怪我疏忽。” “唔。”攸桐有点拖累英雄的愧疚感,低声道:“多谢将军。” 第28章 赌气 南楼里, 此刻仍是灯火通明。 第23节 少夫人没回来, 谁都不好先去睡觉, 于是围炉坐着,烤了红薯栗子,就着备好的几样小菜一起守岁。听见外头门扇响动, 便忙迎出来,掀帘的掀帘,抬水的抬水, 因准备得齐全妥当, 也没半点慌乱。 攸桐怕傅煜还在为先前的事芥蒂生气, 也不敢偷懒,见傅煜脱外氅时不慎被里面蹀躞勾住,忙帮了一把, 待他解开后伸手去接。 傅煜微诧,眉峰微挑, 给了她。 而后各自洗漱, 攸桐酒后犯困,迅速洗完了出来,没见傅煜的影子。 她也不好先睡, 坐在榻上,撑着几欲打架的眼皮坐了半天, 才见他出来。 遂熄了灯烛躺下, 昏暗里就只剩彼此的呼吸和酒气交杂。 攸桐睡在里侧, 困意袭来时打个哈欠, 正要去寻周公,忽听耳畔傅煜道:“不是在等着和离?”他的声音沉冷如常,于寂静深夜里格外清晰,听得攸桐脑海里打个激灵,忙睁开眼睛。 天光昏暗,侧头瞥过去,只看得到侧脸,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夫妻俩难得的几回同眠,都是盖着锦被不聊天,憋着心思闷头就睡,从不说话的。 而今傅煜忽然起了谈兴,她当然不能装睡糊弄过去,想了想,猜得是为今晚去斜阳斋的事,便道:“虽是如此,但我也答应过夫君,住在这南楼里,就须有点少夫人的样子。虽说攸桐愚笨,不能讨祖母欢心,能略尽薄力时,岂能推诿。” 傅煜仿佛“嗯”了声,又道:“宽衣也是?” “这是少夫人的本分。” 傅煜沉默了下,片刻后才道:“少夫人的本分,不止这些。” “嗯?”攸桐醉意卷着困意,没太明白。 便听他道:“傅家明媒正娶、三礼六聘,将你娶到我身边,可不是让你折腾吃食。” 说话间,他仿佛是转了个身,稍微往她身边挪了点,微微支起身子。 两人同衾而眠,虽说中间被攸桐隔出了三四寸宽的界限,却也是近在咫尺。傅煜挪动之间,床榻仿佛微微动了下,锦被悉索轻响,他的鼻息也离得近了,带着点酒气,温热地扫过她面庞。 二十岁出头的男人,正是身强体健之时,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她,隔着层中衣,那股男人身上的刚健气息便立时将她包裹。 攸桐吓得呼吸一紧,后知后觉地明白傅煜的意思—— 夫妻之间,除了日常起居之事,同榻而眠,能做的事太多了。 他这是…… 攸桐心里警铃大作,感觉他鼻息仿佛粗重了些许,睁开眼皮,傅煜那张脸离得不远,深邃的双目盯着她,神情虽冷淡,喉结却滚了滚,发出清晰的吞咽口水的声音。这是……想借酒撒疯,把夫妻的名分坐实吗? 他不是心高气傲,看不上声名狼藉的魏家女,都不肯多待片刻吗? 此刻,该如何推诿? 攸桐被他这样子吓得不轻,满脑袋的睡意不翼而飞,灵台清醒到极致,赶紧往里挪了挪,脸上勉强维持镇静。脑子里却慌乱而茫然,旁的情形她都能想办法应付,这却如何应对?若太强硬,恐怕触怒傅煜,若不强硬,则有负自身。 一瞬间万千念头飞过,却不知怎样才是最适宜的分寸。 傅煜盯着她,看着那张素来沉静从容的脸微微变色,妙丽双眸中少见地流露慌乱。 床帏里熏得香暖,他守着半边领地,看她紧张退缩时,忽然有种难言的快意。 这种快意,令他先前积在胸中的块垒消弭了大半。 他微不可察地勾唇,而后慢慢靠后,道:“不过放心,你这身段,太单薄。” 说罢,满脸淡漠地躺回原处,没再出声。 屋里重归寂静,攸桐紧张之下提着的心归于原处,暗自松了口气,想着他最后那近乎轻慢的语气神情,心中又暗自气闷——进了新岁,她也才十六,哪能发育得那样快?如今这窈窕身段,比起同龄人,已然算出挑的了。难道他以为这年纪就能前凸后翘,身材丰满吗? 刚才那是什么嫌弃轻慢的语气! 攸桐暗自翻了个白眼,却没敢流露在脸上。 不过也好,他看不上,她心里还能踏实点! 只是方才那满腔困意被他吓得飞走,这会儿心里还咚咚直跳,脑子清醒紧绷。她心有余悸地躺了片刻,仍没什么睡意,旁边那位却似乎已睡着了,呼吸绵长,侧脸峻漠英挺。 攸桐睡不着,气哼哼地瞪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他那一番戏弄的本意,恨不得两拳给他捶醒,到底没那个胆子。 怨念了半天,才模糊睡去。 …… 次日醒来,日已三竿,攸桐没睡够,抱着锦被很想赖床。 奈何新年新气象,当了旁人家的媳妇,不比做姑娘时轻松自在,只能打着哈欠爬起来洗漱梳妆。相较之下,傅煜倒是神清气爽,据说辰时就起身去外面练剑,之后随便用了点粥菜,便精神奕奕地往书房去了。 攸桐撇撇嘴,没理会。 过年的头一日颇为清闲,第二日起便忙碌起来,陆续有人登门。 攸桐前晌陪着客人,后晌到了南楼,便准备要带回京城的礼物——她和傅煜回京的日子定在初四启程,除了回娘家外,傅煜似乎也有几位傅家故人要拜访,寿安堂那边的婆婆准备了些东西,命人抬到南楼,跟攸桐的一道放着,到时候好备车马。 而傅煜也很默契地没再回南楼,夫妻俩仅有的几次碰面,都在寿安堂或者会客时。 到得启程之日,攸桐早早爬起来,做一身便于乘车赶路的打扮,待春草烟波出门。 傅煜在两书阁等着,仍是寻常的玄衣黑靴,披上兵马副使的那层皮,威仪峻整。 他这次回京城,跟平常巡边作战不同,身边只带杜鹤和两位随从。到得府门外,几辆刻着傅家徽记的马车已然备好,整齐停在青石铺成的街上。府门口有人倚马而立,英姿勃发,却是先前在寺里有过一面之缘的魏天泽。 见傅煜出来,魏天泽翻身下马,朝傅煜抱拳,“将军!” 而后又向攸桐行礼,“少夫人。” 攸桐跟在傅煜身后,端庄回礼。 便听傅煜道:“都安排好了?” “放心,都很妥当。到时候在哪会和?” “初六,在陶城。” “好,那我这就先走了。”魏天泽又瞧了攸桐一眼,利落地跨上马背,而后朝傅煜拱手作别,抖了抖缰绳,纵马疾驰而去。 傅煜亦翻身上马,同杜鹤等人走在最前,攸桐和烟波春草同乘,跟在后面。 这一日赶路还算顺畅,晚间找了客栈下榻,诸事从简。 次日醒来时,外头却暗沉沉的,推门出去,天上浓云堆积,不知是何时阴沉下来,眼看就要下雪。街市上行人匆匆,无不裹进衣衫,只有孩童贪玩,哪怕风冻得脸蛋通红,也还三五成群的嬉戏追逐。 攸桐站了片刻,觉得比昨日寒冷许多,回屋后又换上夹衣。 临行前,又将行李里备着的紫金手炉拿出来,装满了热炭,这才登车。 天寒地冻,冷风肆虐,傅煜没打算挨冻,遂命烟波春草去后头,他跟攸桐同乘。 好在攸桐准备得周全,怕路上不得不同乘时枯燥尴尬,备了好几本书在车里。等傅煜进去,便选了一本递给他,两人各看各的,互不相扰。 外头冷风呼啸,车厢板壁做得厚实,且底下放了炭盆,还算暖和。翻书打发时间,不知不觉中便觉天色昏暗,傍晚临近。此处离荔城不远,若非雪后路滑难行,本该此时入城下榻,而今晚了会儿,傅煜也没打算另寻别的客栈,只命车夫快些,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城。 …… 陶城地处河中,依山而傍水,又是南北交通往来之处,颇为繁华。 攸桐等人进城时,已是夜色深浓,雪后天寒,路上积雪未融,被踩踏得结实,碾出一道道车辙痕迹。冷风侵人衣衫,冻得人恨不能钻进火炉里,街上人少,生意也冷清,商铺多半关了门,唯有客栈附近还算热闹。 马车在客栈前停稳,杜鹤率先进去打点,攸桐被春草扶着下车,一出来,便觉冷风似刀。 她赶紧缩了缩,拎着帽兜想往头上扣,正愁寒夜冻手,忽觉背后有人拎着帽兜微提,下一瞬,那帽兜便结结实实地罩在她脑袋上,因做得宽大,几乎遮住眼睛。这倒省了事,她索性缩着脖子,只留个眼睛鼻子在外面,快步进了店门。 回头一瞧,就见傅煜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春草烟波站在几步外,目瞪口呆。 ——刚才将军那姿势,究竟是帮少夫人,还是在仗着身高欺负她? 俩人面面相觑,却不敢耽搁,任凭车夫和随从安顿车马,赶紧进来跟在攸桐旁边,帮她取下帽兜。好在发髻没蹭乱,稍微理一理,仍漂漂亮亮的。 攸桐的心思,这会儿却系在傅煜那边。 进门后傅煜直奔柜台,还没站稳,楼梯口便走出来几个人,见了他,甚是欣喜的模样,当即围拢过去。他们像是一家子,中年男人举止端方,一副文人打扮,但看顾盼举止间的姿态,想必是朝中为官的。旁边则是位美貌的妇人和正当妙龄的姑娘,母女俩眉眼神似,鹅蛋脸、丹凤眼,绫罗在身、珠翠精致,被仆妇丫鬟拱卫着。 傅煜孑然站在那边,不知说了句什么,目光往这边瞥来。 攸桐不好耽搁,忙快步走过去。 第29章 反思 围拢住傅煜的那几位, 是长房夫人沈氏的娘家人。 中年男人沈飞卿是沈氏的弟弟, 原本在吏部做事, 是个清贵的官职,旁边是夫人梅氏和女儿沈月仪。年底时朝廷下了调令,安排他到齐州为官, 沈飞卿将手头的事交割清楚后,在京城过了除夕,又想着赶在衙署开门前先去姐夫傅德明那里探明底细, 便早些上路往齐州走。 因碰见途中大雪, 怕后面路滑难行, 便先住在客栈。 方才下楼,是打算带着妻女去隔壁的酒楼用饭。 谁知好巧不巧,竟然在这里碰见了傅煜。 沈飞卿去齐州的次数不少, 知道傅煜的谋略英勇远在几位外甥之上,且永宁节度使虽是傅德明, 握着兵马粮草的却是傅德清父子, 对他便颇客气。 因听说傅煜是回京去岳丈家,难免问及他新娶的少夫人。 而后,便有了傅煜瞥来的那一幕。 攸桐赶过去时, 傅煜已然道明她的身份,沈飞卿是个男人, 不好虚客套, 便是梅氏走上前来, 笑道:“在京城时就听说你美貌过人, 满京城的姑娘都比不上,如今瞧着,果然很好。”她满脸的热情夸赞,眼底却不见太多笑意,只招呼沈月仪来认识。 沈月仪在京城里,怎会不知魏攸桐的名字? 去岁此时,京城里还将她和睿王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呢! 当时满京城的人,虽有人暗自同情,大半都在等着看笑话。沈月仪与攸桐素不相识,只听闻她是铁板钉钉的睿王妃,为人颇为骄横,待满城风言风语传入耳中,便是抱着看戏的心态瞧热闹。 谁知这魏攸桐着实命好,才被睿王抛弃,转头就被傅家娶了,据说聘礼嫁妆皆十分丰厚。所嫁的傅煜更是人中龙凤,虽说行事冷厉狠辣、威名令人敬畏,不像许朝宗那样君子温雅、皇家贵胄,却也是前途可期的青年才俊。 京城内外数得上名号的青年男人就那么几位,魏攸桐倒是招了俩。 可是论德行才华,她哪里配得上? 沈月仪记得京城里那些风言风语,瞧着空有美貌的攸桐,心中暗自嗤笑。 不过她的性情跟姑姑沈氏如出一辙,哪怕满心的暗怒,也不会表露,只笑吟吟地招呼。 攸桐亦不失礼数地回礼。 沈飞卿便笑向傅煜道:“这客栈住的虽不错,吃食却不敢恭维,听说隔壁那家酱菜做得极好,不如一道去尝尝?这深雪天气,屋里闷着也无事可做,咱们喝两杯,叫小女陪着少夫人说话解闷,往后到了齐州,就算是旧相识了。” 傅煜并未立即回答,只侧头问攸桐,“还难受吗?” 攸桐跟着站了片刻,从傅煜神情中就能看得出来,他对这位沈飞卿并无太多亲近之感。 第24节 毕竟,这位是长房堂兄弟的舅舅,又不是他的。 且这话既然问得实在蹊跷,显然是有缘故的。 想必是不肯同往,又碍着几位出生入死的堂兄的面子,不好随意拒绝。 遂往他身边靠了靠,蹙眉道:“路上雪滑,马车里晃得厉害,我……” “那就不去了。”傅煜未料她竟能心有灵犀地配合,很随意地将手搭在她肩上,道:“内子体弱,车马劳顿没未必有食欲,我也有点琐事需处置,不麻烦了。”看似耐心解释,语气却不冷不热,态度之疏离客气,完全衬得上旁人对他“桀骜而不近人情”的评价。 沈飞卿也没敢再啰嗦,侧身让开道:“那将军就歇着吧。” 而后招呼妻女往外走。 沈月仪摆出跟梅氏一样笑吟吟的姿态,出了门,才低声讽笑道:“可真是会乔张做致。果然秉性难移,从前在睿王跟前是这样,如今换到了齐州,还是如此。她哪里配得上傅将军?” 说话间,下意识往回看了看,门窗紧闭,厚帘垂落,没能看到傅煜的身影。 然而方才那威仪峻整的姿态,却像是印刻在脑海里。 原以为风沙里打滚、刀尖上舔血的悍将,会是凶悍而鄙陋的,像她先前见过的西平王麾下一员猛将那样满脸络腮胡子,目中凶光怕人。谁知真的碰见,傅煜却与想象中截然不同?挺拔昂然的身姿,刀削般英挺的轮廓,眉目硬朗深邃、气度俊爽持重,威仪端贵得恰到好处。 那样冷厉英武的男人,对旁人冷淡狠辣,唯独对身边的女人有几分耐心。 方才那伸臂揽着的姿态,于刚健中透着温柔,令人心驰神摇。 成为他身边的女人,何其有幸? 沈月仪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便听梅氏道:“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睿王不就看透她的面目,另娶了徐家的女儿么。傅将军纵被一时蒙蔽,却也会有看清的一天,到时候……呵!”她语带哂笑,藏了几分看好戏的意思。 前头沈飞卿听见,皱眉道:“在外赶路,乱嚼什么舌根。人家没招你,何必评头论足的?” 梅氏不以为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说两句怎么了。” 沈飞卿瞪了她一眼,因进酒楼后人多眼杂,便没再多说。 …… 客栈里,攸桐被傅煜揽着上楼梯,等没了旁人,见他还不肯松手,径直捉住他手腕拿开。 ——倒像是嫌弃他似的。 傅煜神情有点古怪,却没多说。 到得客房外,听见底下又是一阵喧闹,有人呼喝着叫人牵马安排客房,不由驻足瞧过去,就见客栈门口灯笼夹杂着火把,十来匹马蹄声凌乱,像是刚冒寒赶来的客人。 站在二层临街的廊道上,火把映照下,那些马皆油光水滑,响鼻阵阵,威如猛虎。 这样的阵势,可不是一般赶路人能有的。 攸桐意外地瞧了两眼,就听傅煜道:“是西平王的人,不用理会。” 走到中间,伙计已然开了客房,傅煜和攸桐一间,春草烟波住在隔壁,两侧则是杜鹤、随从和车夫们各自入住。屋里桌椅床榻俱备,擦得干净整洁,角落里三扇屏风围着,后面放着浴桶和洗面漱口之物,再往里一道小门,里头放着恭桶。 攸桐瞧了一圈儿,见傅煜坐在桌边,桌上放着茶壶杯盘便走过去。 壶里的水是热的,她斟了两杯,取一杯递给傅煜。 傅煜接过,睇着她,眼底略带笑意,道:“还算机灵。” “总不能给将军拖后腿。”攸桐喝水润喉,听见外头仍然嘈杂,随口道:“这客栈倒是热闹,只是不及南楼的宽敞,将军不单独再要一间吗?” 傅煜瞧着她,忽而挑眉道:“夫妻同行,为何要分房睡?” 他说得语气自然,甚至带两分温柔调侃,若非那晚他亲口摆明不会乱来的态度,她几乎要以为他是认真的了。 不过,那都是假象。 他心高气傲瞧不上她,攸桐更没打算在傅家那个樊笼久留。 只是在外人跟前,哪怕做不到情投意合,至少不能貌合神离。否则旁人见两人各自疏冷,难免要揣测傅家扛着满京城骂名迎娶她的意图了。而那个意图,魏思道既然瞒着她,傅家必定更不欲让旁人知。 演戏么,简单! 攸桐爽快应了,顿了顿,又问道:“那位魏将军呢?” ——上回去金昭寺时,除了傅家人,便只有魏天泽一个外人,且看情形,仿佛跟傅家人颇为熟稔。这回远行京城,傅煜随身带了杜鹤护卫,也有魏天泽同行。而傅煜跟他说话时,除却上峰的命令姿态,亦有点朋友往来的口气,可见此人在傅煜跟前的分量,与旁人不同。 她捏不准、猜不稳,就只能询问傅煜。 傅煜似乎迟疑了下,旋即道:“除了杜鹤,都算旁人。” 说罢,叫了伙计过来,吩咐拿些饭菜。回头瞧见攸桐抱着暖热的茶壶不松手,猜得是她畏冷,又叫人添个炭盆在屋里,令端两碗姜汤来。 因傅煜在屋里,攸桐也没好意思沐浴,用完饭,到屏风后匆促换了寝衣,洗面漱口毕,便钻进被窝。然而夜深雪寒,住在客栈时没人熏暖被褥,即便塞了汤婆子,身上仍觉凉飕飕的,只能蜷成一团取暖。 屏风后水声微响,是傅煜在沐浴,她赶路劳累,躺了会儿便迷糊睡去。 待傅煜擦洗罢走过来,就见锦被微鼓,攸桐虾子般蜷着,双眼紧闭。 他随手扑灭烛火,掀起被子躺了进去。 而后,便忽然顿住了。 平常同榻而眠,两人隔着尺许的距离,甚少碰触。这床榻却不及府里宽敞,他心里想着事没留意,按着寻常的习惯躺下,手臂便不慎触到她抱在膝头的两只手——触感柔软,却仿佛有点凉。 傅煜微愣,握住她的手,指尖果然不是该有的暖热。 外面寒风忽起,吹得雪簌簌落下,寒气仿佛能从窗隙门缝里漏出来,傅煜即便不怕冷,也觉盖在身上的被子不及平常温暖。侧过头,就见攸桐脊背贴在板壁,眼眸紧阖,睫毛修长,眉峰微蹙。 傅煜迟疑了下,将她两只手都摸过来,包裹在掌心。 他常年习武强身,跟个火炉子似的,指尖被磨出了薄薄的茧,手掌却十分温暖。那身体比汤婆子还管用,肌肤相贴时,暖热从攸桐手上膝头传来,蔓延到手臂、身上,乃至四肢百骸。 攸桐睡意朦胧,察觉这股暖意,眉头不自觉地舒展,下意识往那边挪。 于是,傅煜将她握住没片刻,她的身体便贴到了怀里。 娇软玲珑的身躯,散着淡淡的体香,腰肢柔软温热,膝头却有点凉,蜷缩着贴到他腰间,大概觉得温暖惬意,没再挪开。只将捂热的手抽回去,落在中间逼仄的间隙里。她的呼吸平缓如旧,甚至因这股暖意,睡得更沉。 傅煜却是身体微僵,睡意顿无。 二十余年不近女色,这还是头一回真真切切地将美人抱在怀里,且没有推开的打算。 这种滋味陌生而奇妙。 他足足僵了好几息才回过神,目光落在攸桐脸上,神情渐而复杂。 成婚以来,虽同榻睡了数回,却都是泾渭分明。最亲近的一次,是她在睡梦里握住他的手臂不肯松开。但也仅此而已。这还是头一回,她主动往他怀里钻,不像平常那样客气,更不似那晚说打算和离时的疏冷。 怀里的人睡得安静,没有防备,也没有芥蒂,鼻息落在他的脖颈胸膛,让他觉得有点痒。 这才是她最真实的模样,娇憨柔软得可人。 傅煜僵着没动,窜入脑海的并非旖念,而是那晚南楼的情形。 …… 攸桐说想和离的那番话,像是带着冰渣的烙印,已然刻在了傅煜的脑海里。 最初听到她婉转的言辞,他是懊恼的,甚至隐隐生气。毕竟这些年顶着人中龙凤的名声,心高气傲,还没有谁会推开他,拂逆他的好意,当面令他难堪。是以当时他拂袖而去,心有不悦。 随后便是一家人除夕守岁。 攸桐跟傅澜音姐弟俩热闹玩耍、笑语阵阵时,傅煜虽没融进去,却都看在眼里——那个时候的攸桐,跟在寿安堂时的倔强、在他跟前的客气截然不同,会留意弟弟妹妹的爱好,将他们喜欢的吃食挪过去,也会在猜谜的时候适当放水,好让傅澜音高兴些。 傅澜音善意亲近,她便投桃报李,相处得融洽。 老夫人心怀偏见,她便只摆出客气恭敬的姿态,无意逢迎。 那么他呢? 他是如何待她的? 十多岁的少女千里远嫁,被夫君冷落、被女眷带着偏见疏远,易地而处,有几人能泰然处之?他为一场春梦躲了她数日,在听见和离的言辞后懊恼而去,她对着种种偏见冷落,焉能无动于衷?以逃避远离的方式自保,其实是很多人的本能,他尚且没能例外,更何况攸桐? 那晚在斜阳斋,这个念头腾起时,傅煜稍觉豁然。才会在想起旧事时,没了最初的懊恼芥蒂,反而联想到许朝宗的事,为无端的吃醋而惊讶。 此刻美人在怀,娇软温暖,乖巧地睡在身旁,傅煜忽然有个奇怪的念头。 倘若他如此刻般善意待她,她会不会如此刻般不再退缩? 会不会抛下跟许朝宗的旧事,不再想着和离? 毕竟,有她在身边的时候,似乎还不错。 傅煜征战十来年,肯用心去想的唯有兵法韬略、用兵布阵。这还是头一回,认真琢磨关乎女人的事。 第30章 讨好 次日清晨, 雪停风住, 明晃晃的日头破云而出, 积雪渐融,稍露春的暖意。 昨晚傅煜翻涌的心思无人知晓,攸桐醒来时只觉神清气爽。 隔壁的沈飞卿等人和西平王的部下皆在清早启程离去, 傅煜却不急着赶路,叫攸桐留在客栈,另留两人守卫, 而后带了杜鹤出门。出门之前, 攸桐帮着他穿衣裳时, 还看到他在深色的厚外套之下,穿了件极薄的细甲。 马蹄哒哒远去,攸桐站在二层的廊道, 瞧着那道挺拔紧绷的背影,微微蹙眉。 看得出来, 傅煜的神情比平常沉肃, 大概是为昨晚那拨咋咋呼呼的客人。 ——西平王的部下。 在京城时,攸桐困在内宅,对外头的事知之不多, 哪怕偶尔听闻,也只是些姑娘家关心的野史趣闻, 茶余饭后谈笑可以, 却不关政事局势。即便是在许朝宗那里, 原主也只想着风花雪月, 对京城外的事不感兴趣。 到了傅家,情形却稍有不同。 傅煜父子手握重兵,雄霸一方,攸桐去寿安堂时,偶尔也能碰见傅德清兄弟俩,听他们和老夫人谈些外面的事。节度使的眼光胸襟,比之魏思道这等文臣宽广得多,攸桐听得多了,也能稍窥皮毛。 如今世道渐乱,皇家虽享受尊荣,内里却渐渐空虚。 像傅家这等雄踞一方的霸主,朝廷非但无力压制,甚至还得笼络几分。 而这些割地雄踞的势力中,傅德明提得最多的,就是西平王魏建。 魏建并非皇室宗亲,祖上跟傅家相似,也是白身起家,靠着累累战功攒下些基业。不同的是,傅家自握住权柄后,便始终是齐州翘楚,魏建的父亲却只是定军节度使帐下的副将。 二十余年前,定军节度使病重,魏建父子趁机夺权,取而代之,暂时握住权柄。定军节度使镇戍西境,当时为夺权而内乱,引得外寇入侵。魏建父子行事刚猛,不待安抚内乱,便调集大军拒敌。 几场恶仗打下来,对魏家夺权心存不满的兵将大多战死在沙场,剩下的人或是拥护魏家,或是见机行事,纷纷归心。 待入侵的敌军退去,魏家率兵凯旋,既博了满城赞誉,又借机除尽异己,名利双收。 而后魏建谎报军情,只说敌兵未退,正蠢蠢欲动,准备卷土重来,请朝廷拨粮草救援。 第25节 朝廷哪里还拿得出钱粮,千里路远,也探不到实情,见魏家有隐隐胁迫之意,怕边境当真生乱,也为笼络人心,便封了魏家西平王的爵位。魏家也算投桃报李,这些年戍守西陲,安稳无事,寻常办事时也肯卖朝廷几分面子。十数年经营下来,侵吞合并了附近几州,养得兵强马壮。 放眼各处,能跟傅家势均力敌的,恐怕也就魏家了。 而今内乱四起,握着兵马的大员们各怀心思,一双双眼睛必定都盯着京城。傅煜这回去京城,要做的恐怕不止是携妻回门、拜见岳丈那么简单,魏家大张旗鼓地赶路,必定也有些打算。 那么她呢? 京城里住着的,不止有慈母心肠的薛氏和魏家众人,还有许朝宗和徐淑。 旧事翻涌而来,攸桐眺望京城的方向,眸色渐深。 …… 雪深路滑,昨晚的几拨客人离去后,今日客栈的生意倒颇冷清。 攸桐在屋里无所事事,翻了会儿书,觉得眼睛酸累,便到外面眺望雪景。 屋脊檐头的积雪半融,客商匆忙赶路,头三天年过去后,商铺陆续开张。 街对角有家首饰铺,看门面装饰,颇为贵丽。 攸桐在齐州时出门的次数有限,给薛氏准备的礼物也是府里现成的,她没添多少。而今遥遥望见,想起薛氏爱打扮,便打算过去挑几样合眼缘的,到京城送给薛氏,哪怕不及京城里的贵重精致,也算她一份孝心。 遂带了春草烟波,往街对角去。 铺中装饰崭新,应是开张没多久,打造的首饰也多别出心裁,琳琅满目,奇巧别致。 攸桐陷在这满目珠翠间,因闲着无事,便挨个慢慢看,碰上合眼的,便命装好,或是到京城送给薛氏,或是回齐州送给傅澜音,或是自己用,也算是添几样匣中之物。 这般细挑慢拣,不觉时间流逝,待看完了出门,竟是临近傍晚,天色渐暗。 日头落后,那点暖意被晚风吹得消失殆尽,走到街上,满身觉得寒冷,腹中也空荡荡的。 攸桐昨晚吃了那客栈的饭菜,果真是寡淡无味,虽没到难以下咽的地步,却也勾不起人的食欲,白浪费食材银钱。瞧见街旁有家馄饨店,又有热腾腾的小笼包子和香酥油饼,索性带着春草烟波进去,进了门便觉热气暖人,食物香味扑鼻。 店面不大,里头坐了几位食客,都是赶路的人,面前各摆两屉包子,谈笑用饭。 攸桐要了三碗馄饨,半屉肉馅儿包子、半屉青菜香菇包子、半屉酱肉汤包,外加葱香油饼。跑堂的伙计瞧着十二三岁,做事机灵,热情地招呼她们坐下,倒了三杯红枣煮的茶,便去里头取包子。 不过片刻,包子和葱油饼上桌,热气腾腾。 那包子虽用料简单,味道却调得极好,皮薄馅儿满,一口咬下去,肉酱里混着汤汁儿,勾人馋虫,那青菜香菇也切得细碎均匀,不油不腻。最妙的是葱油饼,仅凭着白面和盐、葱、油,不加半点旁的佐料,却煎得色泽金黄,外层香酥、内里柔软,葱香味儿混在里面,越吃越有滋味。 馄饨皮薄肉厚,浇了鸡汤,入口爽滑香浓。 攸桐连着三顿在客栈吃得没滋味,这会儿大饱口福,只觉天底下美食万种,当真是怎么都吃不够的。因腹中已有八分饱,也没敢贪多,另叫店家包了份葱油饼,打算当宵夜热了来吃。 先前赶路时的劳累疲乏,都在美食慰藉下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不算胸怀大志的人,人生在世匆匆百年,能随心所欲、无拘无束,已是至乐之事。 此刻人在旅途,虽颠簸劳累,却没了高门府邸的规矩约束。 攸桐走在寒风如刀的街上,腹中吃饱后满身暖融,她心绪极好,甚至想哼歌。 远处傅煜和魏天泽纵马而来,衣袍猎猎。 傅煜心有筹谋,没太留意远处,倒是魏天泽瞧见,不由笑了,“那位是少夫人吗?” “谁?” “那里。”魏天泽拿着马鞭指了指。 傅煜随之看过去,就见街旁灯火明暗,行人瑟瑟缩缩,恨不能钻进挡风的衣袍里,飞快回家。攸桐却跟闲游似的,走得不紧不慢,窈窕修长的身子裹在披风,脑袋藏入帽兜,不时回头跟两个丫鬟逗笑。偶尔轻轻一跳,伸手去碰头顶的树梢,脚步轻盈松快,是从未在他跟前流露过的娇憨姿态。 仿佛这寒冷黑夜不足为惧,唯有这无拘无束的光景弥足珍贵。 傅煜瞧着她,像是看见山野间自在漫步的狐兔,虽不够端庄,却别有洒脱轻灵。 那样曼妙洒脱的姿态,轻松而惬意。 傅煜的目光黏在她身上,深邃冷沉的眼底渐渐浮起笑意。 到得客栈门口,他翻身下马,朝走到跟前的魏天泽摊开手。 魏天泽愣住,道:“什么?” “刚让你买的。” “哦,原来是要这个。”魏天泽恍然,低头瞧向手里那包糖栗子。 ——方才骑马进城,天色已颇晚了,两人赶着回来议事,原打算到了客栈再用饭,谁知经过一处卖糖栗子的摊铺,傅煜忽然勒马,让魏天泽顺道买两包。魏天泽甚为诧异,没想到素来自持稳重的傅煜会贪零嘴,还打趣了两句。 彼时傅煜端坐在马上,只淡声否认道:“我不贪这个。” 魏天泽还以为是傅煜记着他的小嗜好,好意提醒,便去买了两包带着,睡前磨牙。 如今傅煜既索要,便抬起手,打算分一半给他。 谁知傅煜出手如电,没等魏天泽反应过来,已将两包糖栗子掠到手里,又往他掌心放了块碎银子,“谢了!待会叫上杜鹤,去你屋里议事。”说罢,也不管魏天泽满脸懵然,将马缰交给伙计后,径直走到门口。 夜风里,攸桐披风微摆,盈盈而来。 看到两人,先笑着招呼,因觉得魏天泽瞪着傅煜的神情颇为古怪,还特意打量了两眼。 傅煜却似浑然未觉,看都不看身后,只抬手将东西递到她跟前。 麻绳捆成网兜,里头油纸包裹,歪歪扭扭的“糖栗子”清晰分明。 攸桐眼底瞬间涌起惊喜,诧异看着他,“给我的?” “嗯。”傅煜颔首,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攸桐大喜,当即伸手接了,“多谢——夫君!” 她本就生了极娇丽的容貌,黛眉杏眼,瞳似点漆,满头青丝盘作发髻,斜坠的金钗衔着滴红的珠子,映衬明眸皓齿。方才漫步而来的惬意神情尚未收敛,此刻笑意浮起,神采顾盼之间,似春泉清澈,如秋水含波,清澈而妖娆。 客栈前灯笼光芒昏黄,她仰面浅笑,眉眼弯弯。 傅煜目光顿了片刻,才伸手将她敞着的衣领紧了紧,道:“我晚些回来。” 攸桐会意,瞥见旁边目瞪口呆仿佛见了鬼的魏天泽,虽觉得傅煜这戏演得有点过头,却仍笑吟吟道:“好呀,我等夫君回来。” 第31章 圣旨 魏天泽跟傅煜相识数载, 一道沙场征战、出生入死, 虽是傅煜帐下的小将, 却也有几分朋友相交的情谊。数年相处下来,对傅煜的性情行事也十分熟悉——他素来沉稳持重,兵马粮草、行军作战无所不通, 闲暇时不是练兵巡查,便是读书习武。 女色柔情四个字,在傅煜身上, 从来不曾表露过。 齐州城里美人如云, 无数人上赶着将闺女往跟前送, 傅煜连多看一眼都不肯。 谁知道今时今日,他竟会往女人身上用心思? 这般行事,着实出乎意料。 魏天泽愣了半天才算醒过神来, 连方才傅煜坑他的事都忘了,进门后, 将走向楼梯口的攸桐多瞧了两眼, 才收回目光。 而后,召集了杜鹤议事,暂将杂念抛开。 待诸事议定, 已是夜深。 傅煜回到住处,客房里灯还亮着, 推门进去, 里头安静得很。 攸桐撑不住困意, 已然睡了, 满头青丝笼在枕头后面,锦被盖得严严实实,只剩姣美的脸蛋露在外面,安静熟睡。几步之外的圆桌上,却放着个食盒,盒盖上用茶杯压了张纸条,簪花小楷写得整齐娟秀——是“回馈糖栗”四个字。 傅煜稍觉意外,揭开食盒,里头是几块切好的葱油饼,热气仍在。 他整日奔波劳累,方才议事时用饭也不精心,费神到这会儿,瞧见这葱香扑鼻的油饼,顿觉腹中有些饿,拿起一块尝了尝,味道还不错。 遂将剩下的吃干净,洗漱后颇为满意地睡下。 …… 从陶城往京城走,剩下的路程并不多。 经了昨日的曝晒,官道上的积雪消融殆尽,只剩两边丛林阡陌间残留雪迹,日光映照下熠熠生辉。短暂的休整日,今晨出发得也颇早,紧赶慢赶,在傍晚时分,便抵达城门外。 巍峨城墙高耸,城楼上卫兵戍守,城门口盘查严密。 因临近傍晚,入城的车马极多,正被盘查的那两队是客商的打扮,一时疏忽,也不知将过所放在哪里,正急得满头大汗地翻找。偏巧跟他们同行的人不少,好几辆马车堆在城门口,将两条马车道占满,一时过不去,后面的只能耐心等。 好容易快轮到攸桐的这辆,车夫正准备赶过去,忽听后面有人呼喝。 片刻间,便有人挤到前面来,“让让,让让——” 随同而来的,是马车辘辘之声。 那人声音粗嘎,上前便朝赶车的刘叔道:“这是徐家的马车,有急事赶着回城,借一步,借一步。”说话间,不等对方答应,便牵着马,打算挤到前面去,率先进城。而他的身后,则排了两条颇长的队伍,只留出中间应急的窄道,显然他是仗势图便利,没打算排队,径直插到这里来的。 刘叔在傅家门下当差,在齐州也是能横行的主,哪看不出来对方的嘴脸? 当即道:“我们也赶着入城。” 说罢,纹丝不动,半点都没挪动退让。 对面男人在京城混了大半辈子,将京城里高门贵户的徽记认得齐全,因瞧着后面没有不能招惹的公侯重臣之家,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闯过来。见对方不肯让,扫了眼马车,见上头徽记陌生,只当是外面哪里小官的家眷,到了京城不知天高地厚,便生轻慢之心。 “这是徐家的马车。”他又重申,压低了声音,“睿王妃的娘家,徐太傅的名头,听说过吗?” 刘叔办事稳妥,嘴却拙,又不愿擅自在京城惹是生非,只侧头不应。 旁边杜鹤看不上这狗仗人势的姿态,骑马靠前几步,居高临下道:“就算是睿王府的马车,也不让。”说话间,便立马横在那里,等傅家随行的人都过去了,才断后赶上。他在傅煜身边时日颇久,沙场上摸爬滚打过来,一身铁骨铮然,虽不及傅煜气势威仪,沉下脸时,也有慑人的气势。 徐家那小管事听他口气大,且态度英武强硬,到底没敢硬争。 忍着气怒目而视,等傅家离去,轮到他时,便朝守门的卫兵打听方才是谁那么横,回头好算账。 卫兵看着远去的车影,凑过去在他耳边低声道:“齐州的傅家,永宁节度使,听过吧?” 管事久在京城,见识有限,更不知朝堂内外的情势,只觉得比起皇亲国戚、太傅之尊,不在皇帝跟前的官都不算事,冷哼了声。 回到车边,便听里面问道:“方才拦着不让过的,是谁?” “回禀姑娘,是齐州的傅家,当着个领兵的节度使。”管事呵着腰,低声劝道:“姑娘别生气。我是怕城门口闹得难看,传到老太爷跟前不好听,才让他三分。回头找着人,总得清算咯。”说话间,便命人驱车进城。 徐渺却没留意他的后半句,只诧异地掀帘往外瞧。 昏暗的暮色里,那一队人马已经走远,拐往左边的长街。因去岁傅家顶着满城风言风语求娶魏攸桐,徐渺便格外留意,知道一点那边的底细。傅家带兵在外,来京城的次数极少,看那方向,应该是朝着魏家去的。那么方才拦着她的马车里,也坐着魏攸桐了? 这念头腾起来,徐渺便觉得浑身都难受。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她已然窜到了前面,等上片刻也无妨,就当是息事宁人了。 第26节 然而里面坐的是魏攸桐,那个被徐家踩在脚下、身败名裂的魏攸桐! 那傅家就算有点战功,不过是个节度使,在齐州横行霸道就算了,论身份根基,哪能跟她那位出身皇家的姐夫比?方才那人还说“睿王府的车都不让”,可真是狂妄得很! 徐渺暗生闷气,回到府中,便将这事说给母亲,抱怨了一番。 徐夫人听了,神情便微微紧绷起来—— 魏攸桐这么快就回来了? …… 比起徐渺的气闷懊恼,此刻的攸桐却颇为欢喜。 虽说对她而言,京城的魏府并不算真正的家,但出阁前的那大半年里,她跟薛氏朝夕相处,见薛氏为安慰女儿费尽心思,多少觉得感动。嫁到齐州后,薛氏也曾修书给她,殷切叮嘱了许多事,慈母之心,可见一斑。 而今久别重逢,想着薛氏,她心底里也觉得温暖,不由加快脚步。 进府后绕过影壁,魏思道已然含笑迎了出来,对这位手握重兵的女婿颇为客气。 再往里走几步,原本在垂花门里等着的薛氏耐不住,瞧见攸桐的身影,便在仆妇陪伴下匆匆出来。她脸上原本挂着女儿归门的欢喜笑意,瞧见攸桐时,那眼泪却不知怎的就流了下来,又怕被傅煜瞧见后心生不快,赶忙低头拭尽,红着眼眶叫两人往里走。 到得厅里,宴席早已备齐,魏老夫人端坐在上,见着傅煜,便含笑招呼。 傅煜仍是那副武将的刚硬姿态,只是收了初成婚时的淡漠轻慢,朝长辈行礼后入席。 这还是攸桐成婚后初次回门。 她被万人唾骂时,唯有薛氏殷勤劝解陪伴,魏思道避而不见,老夫人更是屡屡抱怨,是以对这两位印象不算好,感情也不深。席间多半便是跟薛氏说话,关怀母亲的近况。傅煜哪怕在自家人跟前都甚少展露笑颜,客居在外,也不会多费唇舌。 一顿饭吃得规矩而客气,饭后夜深,各自安歇。 次日起来用过饭,还没等薛氏拉着攸桐到屋里去说体己话,便听门外有宫人来访。 自打老太爷过世后,魏家已甚少接圣旨。如今冷不丁地被寻上门,魏思道哪敢怠慢,当即请入正厅。 那宫人寻的却不是他,而是傅煜和攸桐——说皇帝念傅家驻守边塞,劳苦功高,先前傅家履立奇功,未能亲颁赏赐,听得傅煜夫妇回京,特地降了旨意,请傅煜隔日携妻入宫。 这旨意来得虽急,却也不算意料之外。 去岁南边动乱,朝廷派兵镇压,来回打了好几个月,却是越打越输,被叛贼占了南边的大半江山。等开春后闹起灾荒,流民势大,朝廷怕是更难镇压拒守。 熙平帝先前数次降旨,请兵马强盛的傅家和西平王出手,两边都以边境不宁为由,没人肯出兵。他纵昏庸,拖着病体享乐之余,也不敢将祖宗留下的江山丢了,哪能不着急? 偏巧各处节度使都作壁上观,寻了种种借口,守着手里的兵马不肯为朝廷费力。 熙平帝无可奈何,沮丧之下,病势愈发沉重。 去年底,傅煜在北境斩杀鞑靼万余大军,不止振奋齐州军民,也令京城震动。 消息传来时,坊间议论如沸,朝廷上也众说纷纭。 胆小怕事者,觉得傅煜此举过于嚣张狠厉,虽说交战告捷,出手却未免毒辣,且骑兵越境而出,攻破了鞑靼两处驻军要塞,怕会惹怒对方王庭。自六七年前那场恶战后,两国虽常有小的摩擦,却勉强算相安无事,傅煜这般莽撞行事,若惹得鞑靼震怒挥兵,扰乱北境,只会令朝廷雪上加霜。 亦有人对这担忧嗤之以鼻。 说南边动乱的消息传出去,朝内局势不稳,众人皆知。 鞑靼这回派兵南下骚扰,便是在试探深浅,倘若傅家畏首畏尾,叫对方觉得软弱可欺,鞑靼必会趁内乱南下,倘若与东丹合力南侵,便是永宁军马倾巢出动,也会极吃力。届时若北地再生动乱,谁去镇抚平息? 倒不如似傅煜般,出招凶猛狠辣,震慑住对方,反倒能打消对方觊觎之心。 两边文臣武将吵得厉害,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熙平帝深居宫中,自幼读经史书籍,观风花雪月,连京城都没出过,哪里能知道鞑靼王庭的心思?一时觉得该谨慎行事,傅煜此举太过莽撞,耀武扬威般,会引来反扑;一时又觉得虎将悍兵,军威远扬,能震慑得对方不敢擅动,这一回敲山震虎,能换来数月安宁。 提心吊胆地等了一阵,没听见鞑靼有动静,方放了心,赞许傅煜行事果断英武。 既然北境暂时安宁,傅家能否腾出手,帮着收拾南边那些逆贼呢? 这念头冒出来,熙平帝仿佛于阴沉暴雨中窥见一丝天光,既为傅家的尾大不掉而生气,又盼着傅家能出手相助,帮朝廷稳住局势。如今听说以战神之名震慑敌兵的傅煜来了京城,哪里还坐得住? 没立刻将傅煜拘进宫里,已算是耐得住性子了。 而傅家按兵不动数月,这回傅煜来京,自然也存了试探皇帝态度的意思,便接了旨。 当晚夫妻俩歇在魏家,因途中劳累,早早便睡了。 次日起身用了饭,傅煜有几句话要跟魏思道单独说,翁婿俩往书房去喝茶。 攸桐则挽着薛氏去了暖阁里——明日进宫面圣,八成会碰见旧人,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她离京小半年,总得先摸清如今的情形。 第32章 调戏 暖阁临假山而建, 因窗外栽了百竿翠竹, 取名青玉。京城气候较齐州和暖许多, 这时节春光渐融,枯了整个冬天的竹叶稍添生机,墨色渐渐转为苍翠。竹林底下几只麻雀优哉游哉地琢着草丛觅食, 见人不惊。 晨光正浓,照在身上颇为和暖,攸桐站着瞧了片刻, 几乎被夹衣捂出细汗。 遂进了屋里临窗而坐, 细细和风送进来, 倒是颇为惬意。 薛氏膝下唯有一双儿女,次子魏眠风比攸桐小三岁,早早就被送到书院, 寻常甚少能承欢膝下,自打攸桐出阁后, 便寂寞了许多。而今难得女儿回来, 她自是命人备了丰盛的糕点果脯,拉着攸桐的手,细问她出阁后的情形。 攸桐念她慈母心肠, 暂且报喜不报忧,只说傅煜并非凶蛮冷厉之人, 夫妻相处还算融洽。 薛氏听了, 仍觉得不放心。 当日两家结姻时是何等情形, 薛氏再清楚不过。 她虽门第不高, 却知道设身处地的道理,换做是她,若给魏眠风娶个声名不好的媳妇,即便有缘故,恐怕也很难轻易接纳。傅家那些女眷,又岂是好相与的?女儿在府里娇养惯了,成了人家的儿媳、孙媳,谁知道会不会受委屈? 这数月间,但凡想到攸桐出阁后的处境,薛氏便辗转反侧、担忧不止。 待屏退随从,便柔声问道:“除了夫君,旁人呢?” “小姑子很和善。就只是——”攸桐顿了下,如实道:“老夫人似有些不满。” 薛氏听了,愈发担心,道:“她为难你了?” “倒也不算为难,这数月里没故意刁难使绊子过。只是仿佛对这门婚事不满,碰见些小事,容易苛责。母亲,当初答应婚事时,我曾问过缘由,你和父亲总不肯说,我心里很没底。”攸桐轻轻抬眸,对上薛氏的眼睛,缓缓道:“如今,能告诉我了吗?” “不是我不肯,是我也不知道。”薛氏叹了口气,“你父亲瞒得紧,连你祖母都未必知道。” 说着,眉头皱了皱眉,无奈而疼惜。 攸桐瞧着她神色,不似作伪。 凭着十数年的记忆和出阁前的观察,攸桐看得出来,薛氏在府里的地位并不高。先前原主顶着皇家准儿媳的身份,甚少静下心听她教导,可见一斑。魏思道又极有主见,不会跟女眷商议外面的事,当时跟傅家往来议亲,都是他亲自接待,薛氏只帮着筹备嫁妆而已。 想来此事至关重要,魏思道怕妻女口风不严,不敢透露一星半点。 攸桐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却不敢相信。 只听薛氏劝道:“其实傅家这般门第,本就挑剔苛刻,不是轻易能结亲的。当初满城风雨,几乎闹得你父亲没法出去见人,更别说为你寻个好人家,傅家那时提亲议婚,着实是为咱们解了难事。他不肯说,是想磨磨你的性子,免得跟从前似的不知天高地厚,骄矜轻率。” 攸桐“唔”了一声。 ——魏思道这念头,大概是想着逆境出人才,逼女儿一把。 攸桐无从想象,倘若换成原主,孤身在婆家磨砺后会不会真变得成熟稳重。但魏思道刚愎用事,做主应下婚事又瞒得死紧,让她两眼一抹黑地嫁过去,着实有点坑。 不过薛氏既然不知情,攸桐的猜测也只能找魏思道印证。 遂岔开话题,问起京城里近来的情形。 据说许朝宗娶了徐淑后,两府来往得十分勤快,因徐太师将熙平帝的性情揣摩得熟透,许朝宗受他点拨,做过好几件投熙平帝心意的事,渐渐有了跟熙平帝宠爱的英王平分秋色的架势。 这数月间,徐淑端着睿王妃的身份,可谓春风得意。 先前的太师府邸,虽有圣眷、颇为清贵,却因子侄能耐有限,并无多少势力。而今结了睿王府的亲事,清贵门庭沾了皇家镶金的端贵身份,更是烈火烹油。就连徐渺都身价飞涨,在京城众贵女中间颇有脸面,做事偶尔张扬,惹得不少人暗里笑话。 据说徐家还有意为她寻摸一门好亲事,嫁到公侯府邸去做少夫人。 ——若果真如此,徐家在京城的根基可就能扎得更甚。 只是如今熙平帝病弱,两位皇子夺嫡,徐家既搅和进去,据说已不像从前安宁。譬如英王的母亲昭贵妃,就对徐家颇有微词。 攸桐听罢,沉吟不语。 薛氏怕她还存着呆心思,婉声劝道:“俗话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睿王虽好,经过这事也算看得透了。这京城里是非太多,成天进宫伺候皇后和贵妃,也未必就容易。你嫁远了也好,能自在些。” 这话搁在原主身上,定会不以为然。 毕竟,能跟皇家结亲,那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 攸桐却深有同感,颔首道:“母亲说得对。” “能这样想就好。我瞧修平虽性情冷沉,待你倒还不错。” “有吗?” “眼神瞒不住人的。”薛氏抿唇笑了笑。她原本还担心,攸桐那样声名狼藉的嫁过去,会被傅家嫌弃轻慢。昨晚暗中观察夫妻俩的情形,那颗悬着的心却稍微落回腹中——傅煜虽性情冷淡,甚少言语,席间却不时将目光瞥向攸桐,看得出来是习惯使然,并非刻意为之。 反倒是攸桐,闷头盯着满桌吃食,或者就跟她说话,倒没怎么看傅煜。 见攸桐意似不信,薛氏也未多说,只叮嘱道:“傅家怎样,我还不好说。但修平如今的本事却是靠军功挣来的,不单靠门第出身,更不像睿王似的,凭着姻亲寻出路。光是这点,他就强得多。你出阁嫁人,也该懂事了,可不能为过去那些事耽误了眼前人,该翻篇的,总得翻篇。” 这话说得古怪。 攸桐愣了一下,才明白薛氏的意思。 她慢慢瞪大眼睛,瞧着薛氏那苦口婆心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 “母亲以为,我还惦记着许朝宗呢?” “你这孩子!”薛氏无奈,道:“是怕你心实,过不去那个坎儿,只惦记着从前的事,瞧不见眼前人的好处,白白耽误了。” 攸桐好笑地摆手,“他为人夫,我为人妇,哪有过不去的?放心!” 说着,盈盈而笑,眉目姣然。 薛氏素知女儿秉性,是藏不住事的,此刻瞧她容色坦荡、神采焕然,也稍稍放心。 攸桐则暗自失笑——果真政客都是出挑的演员,傅煜纵横沙场,在齐州处理军务时驾轻就熟,叫人敬重忌惮,是凭真本事,也是凭多年练就的兵马副使的那张冷厉面具。到了这里,话都没说几句,凭着所谓的眼神就能让薛氏留下对她上心的印象,还真是厉害。 …… 从青玉阁回去,攸桐便先挑明日入宫的衣裳首饰。 傅煜在京城有旧人,后晌时出去了趟,晚间才回来。进了屋里,见攸桐坐在灯边,正慢慢缝香袋。她的技艺不算熟,针线做得颇慢,鬓边碎发散落下来,半隐半现地遮住耳廓耳垂,侧面瞧着,风情曼妙。 见他进屋,攸桐搁下针线,便站起身来。 “将军。”近来,她在私底下总这样称呼他,顺道倒了杯水。 第27节 傅煜自取了,喝半口润喉,往那针脚略粗的香囊扫了一眼,道:“你还会这个?” “会一些,只是在南楼时没碰过而已。明日进宫要穿的衣裳选好了,将军瞧瞧,行吗?”说话间,将衣裳娶过来,是傅煜惯常用的暗沉颜色,料子却是上等锦缎,袍脚拿金线织了细密繁复的纹路,端贵而不失威仪。 傅煜颇为满意,随手翻了翻,“还行。” 往里走了两步,忽然又顿住,道:“许久没穿这件,不知肥瘦如何。” “穿了试过便知。我叫人进来伺候?” 话问出来,便见傅煜神情有点古怪。他那双眼睛深邃清炯,没了在齐州带兵时的冷沉,反藏几分玩味。见她捧着衣裳目露愕然,无奈道:“离了南楼,你便忘了身份?”说着,自将外衫解了扔在旁边,而后张开双臂,一副等人伺候的模样。 攸桐愣了下,才明白过来。 既然约好了做和美夫妻,这会儿只能认命。 遂取了外裳帮他穿好,而后系锦带。 傅煜天生一双长腿,十数年弓马历练,双腿更是修长有力,轮廓悦目。宽厚结实的肩膀往下,贲鼓紧实的胸膛撑起中衣,瞧着硬邦邦的。肩宽而腰窄,锦带系上去,更觉劲瘦有力,也不知隔了这层薄衣服,里面藏着怎样的腰腹轮廓。 攸桐一念至此,脑海里便浮起一副画面—— 是昨晚半夜,她睡醒了觉得口渴,也没叫人,自下地去倒水喝。回来的时候往榻上爬,傅煜许是嫌热,将锦被推到腰腹,那身原本严实的交领寝衣也敞开了,露出里头光裸的胸膛。借着昏暗的烛光,他的眉目冷峻,那神采风仪,着实有些惊艳。 此刻,攸桐为系锦带,几乎是环抱着他腰的姿势。 那画面浮起,心神为之一动。头顶上鼻息温热,傅煜低头,帮她笼住背后滑落的青丝。她近乎贴在他胸膛,咫尺距离,似乎能听到他砰砰的心跳,男人刚健英武的气息忽然就强烈起来,让人没法忽视。 攸桐不知为何,心里有点莫名的慌乱和局促,极力镇定,帮他系好。 傅煜岿然而立,眼底暗色更浓,待她直起身,才道:“如何?” “将军龙虎英姿,这身衣裳很衬气势。” “说得不对。” “嗯?”攸桐没明白。 傅煜盯着她,眼神晦暗不明,道:“该叫夫君。” 攸桐莞尔,“外人跟前我会留意的。” “怕你疏忽露馅。”傅煜却不依不饶,抬手搭在她肩上,力道不轻不重,语气里却有那么点强硬的味道,“先叫一声。” 屋里片刻安静,攸桐睁大眼睛,不解地瞧着他。 这个称呼,她在成婚之初曾用过,有旁人在场的时候也常这样叫,并不觉得拗口。 但此刻,被他盯着叫夫君,总觉得…… 攸桐鼓勇气似的呆了片刻,才低声道:“夫君?”尾音微挑,带几分询问似的味道,音色却温柔得很,像是羽缎轻柔拂过,从耳畔一路拂到心槛里。 傅煜展颜,“嗯”了一声,喉结滚了滚,眉梢眼角不知何时浮起了笑意。 这称呼可比“将军”顺耳多了! 第33章 入宫 早年文昌皇帝在位时, 为方便密友往来宫廷, 赐了魏家一座府邸, 便是如今住的。 这府邸离皇城不远,攸桐和傅煜乘马车出去,两炷香的功夫就到了。 宫阙巍峨, 楼台庄重,宫门口,奉命迎接的夏全已等候多时。因还没换春衫, 站得久了, 竟被初春的日头晒出点薄汗。不过这般懒洋洋晒太阳的次数难得, 他也不着急,靠着城墙根儿慢慢等。 见着马车,他笑眯眯地迎上来, 恭恭敬敬地领着二人入内。 “傅将军英勇善战,领着一支骑兵杀尽鞑靼上万的兵马, 这事儿老奴都听说了, 都夸将军英武果敢呢。”夏全因常在熙平帝跟前伺候,养得满面油光,笑起来的时候, 胖胖的脸上半丝儿褶子都没有,只剩恭维, “皇上也常夸赞, 说傅家满门忠烈, 老将军名震边塞, 如今虎父无犬子,都是保家卫国的栋梁。” 傅煜健步而行,声音不冷不热,只微微侧身道:“公公过奖。” 比起旁人被恭维后的客套,这态度已算是冷淡了。 夏全哪敢计较,只亦步亦趋地在旁紧随,道:“皇上去岁一直病着,听见将军作战的捷报,那可真是比什么药都管用,精神头好了许多。如今龙体虽还欠安,却还是特地开了麟德殿,在那里召见将军。” 这便是格外器重,高看几分的意思了。 毕竟这之前的数月间,熙平帝缠绵病榻,除了三五日上朝一次外,寻常召见臣子,多是在寝宫外,不及麟德殿庄重。 傅煜仍是那态度,“多谢皇上费心。” 夏全笑了笑,夸赞的言辞说完了,一时也知该如何接茬,只道:“将军、夫人,这边请。” 麟德殿在前朝,是几位皇帝处理政务、接见重臣的地方,攸桐幼时虽常入宫,却还没来过这里。禁军森严,宫宇威仪,铺地的金砖和白玉栏杆留了斑驳雨迹,矗立无数春秋。她对这地方心存敬畏,将双手交叠在身前,尽量跟紧傅煜,腰背挺得笔直,目不斜视。 远处,麟德殿前的玉阶上,睿王许朝宗临风而立,锦衣端贵。 …… 熙平帝召见傅煜夫妇的事,许朝宗是从母亲令贵妃口中得知的。 皇帝颇好女色,身边妃嫔极多,只是子嗣缘浅,公主生了几位,儿子却只三个。 皇后所出的嫡长太子于数年前病故,剩下睿王和英王皆是贵妃所出。睿王极得文昌皇帝喜欢,英王又颇受熙平帝偏疼,两人各有所长,却也没太多过人之处,看似不分伯仲。熙平帝看了几年,也未能定下太子之位。 先前许朝宗迎娶徐淑,便是看上了颇得皇帝敬重的徐太傅,想加个筹码。 而今南边生乱,算是熙平帝的心腹大患,谁能解此忧患,便能将半只脚踏进东宫。 英王的母亲昭贵妃与西平王魏家有点浅淡渊源,有意居中牵线,招揽笼络。倘若能说动西平王出手,平定了南边的乱事,魏家再稍稍借力,便能将英王送入东宫。据说如今已有了点眉目,前几日西平王的部下进京交办公文时,曾拜访过英王府邸。 许朝宗看在眼中,焉能不急? 然而朝廷内外,能征战的武将就那么几位,先前举荐的将领都折戟沉沙,能跟西平王分量相当的,也只剩永宁傅家而已。 而傅家上下,能裁定此事的唯有傅德清和傅煜。 傅德清远在齐州,鞭长莫及,许朝宗能就近试探的,唯有甚少来京城的傅煜。 许朝宗即便万般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节骨眼上,他很需要傅家的帮助。 是以被令贵妃劝了一阵后,许朝宗被说动,打算趁此机会试着笼络傅煜。 ——即便先前因为攸桐的事闹得很不好看,两人的身份也十分尴尬,但大事跟前,总不能感情用事,若有一线希望,还是得尽力尝试。私情在小,朝政为大,没准傅家会为了牵制日渐坐大的西平王,帮他一把呢? 怀着这般心思,许朝宗辗转了一夜,今早便来见熙平帝,掐着时辰等在此处。 此刻,他站在麟德殿前的玉阶栏杆旁,殿前的景象一览无余。 初春渐暖的阳光下,那双并肩而行的人影渐近。 傅煜因是探亲而来,仓促奉旨入宫,没带朝服,身上黑底织金的圆领长衫磊落而挺拔,腰间蹀躞玉带俱全,步履稳健,英姿如华岳岿然。纵横沙场的悍将,自有刚猛气度,即便身在天底下最威仪的皇宫,仍不见半点卑屈姿态。 他的身旁,则是盛装而来的攸桐,身姿袅娜,步履婷婷。 她并无诰命在身,便只能选端庄的锦衣襦裙,远远走来,裙裾飘然。 半年未见,她沉静了许多,看其步履姿态,便觉不疾不徐、从容有度。 这样的仪态,跟记忆里的胡闹娇憨截然不同。那个姑娘骄矜却也单纯,不知人间疾苦,也不会玩弄人心,每回在他跟前,心里眼底都只有他一人,甚至会在见面时忍不住小跑到他身边,满面笑意。 而如今,他站在这里,她却仿佛视若无睹。 这半年,她远嫁齐州,不知过得如何。 许朝宗心底里有些空荡,眉心皱了皱,似有些痛楚。旋即低头理了理衣衫,待傅煜走近时,已是面带温煦笑意,看都不多看攸桐,只朝傅煜拱手道:“傅将军。” “睿王殿下。”傅煜亦拱手,并没拂他的颜面。 攸桐面色沉静如水,垂眸屈膝为礼,“拜见睿王殿下。” “免礼。”许朝宗袖中五指微握,却哪敢在傅煜跟前表露异常。便摆出热情笼络的姿态,率先跨进门槛,笑道:“边陲苦寒,父皇总念叨尊府的辛苦,欲令小王亲往犒劳将士,只是朝中琐务繁忙,一直未能成行。老将军戎马一生,令尊令兄更是豪勇可嘉,小王心里一向敬佩,今日见着将军,果真上阵父子兵,虎父无犬子!” “殿下客气了。戍守边地,保一方太平,是末将分内之事。” 傅煜语气沉稳,带出朝堂应有的客气笑意,似乎对儿女私情的事不以为意。 说话之间进了内殿,就见熙平帝端坐在龙椅上,旁边是负手而立的英王。 底下则设四张矮案,上置糕点美酒,各有宫人跪在后面,候命侍奉。 攸桐略扫一眼,心中诧然,未料傅煜年纪轻轻,竟能有这般待遇。 遂垂眸敛袖,跪地行礼拜见。 熙平帝病了两年,房事上却不肯太过节制,纵有天底下最好的御医调养,脸色也颇为憔悴,病恹恹地靠在御座的扶手,抬手笑道:“爱卿远道而来,不必多礼,赐座。”语毕,便有内监过来,欲请二人入座。 攸桐叩谢圣恩,扶着膝头欲起身时,忽觉右肩被人揽住。 目光微斜,瞥见黑底织金的袖口,掩着骨节分明而干净有力的一只手。 帝王跟前、众目睽睽,傅煜仿佛半点不知避讳,竟就这样揽住她,在扶她起身后,又迅速收回去。攸桐措手不及,却立时领会其意,站直身子后,悄悄伸手帮他抚平衣袖,虽不露关切神情,亲近之意却自然流露。 许朝宗站在侧前方,瞥见那微不可察地动作,目光微微一紧。 御座之上,熙平帝更是看得分明,浑浊的眼底露出几许玩味。 而后,内监引着夫妻俩到矮案后的蒲团入座。 睿王和英王则到对面坐下,序齿以英王为先。 时令已入初春,天气渐而回暖。这殿里倒跟寿安堂似的,熏得燥热,夹杂着龙涎香的浓烈香气,轻易盖过杯中酒的清冽滋味。 攸桐顶着日头走来,满身和暖,被这炭气一熏,几乎要冒出一层薄汗。 熙平帝却像是仍觉得冷,穿着明黄贵重的夹袍,开口便夸赞傅家满府英勇。说这些年傅家驻守苦寒边地,着实辛劳,先前傅煜父子挣下累累战功,却不求朝廷颁赐封赏,气节才能皆可为武将之表率。他原有意厚赏将士,只是国库空虚,民生多艰,有心无力,这回便备了些金银、绫罗、马匹等物,权表嘉赏之意。 傅煜在御前态度还算恭敬,也不推辞,泰然受了谢恩。 过后,熙平帝便向攸桐道:“先帝在时,便颇喜欢你的聪慧,如今英雄美人,倒是相得益彰。皇后许久没见你,甚是想念,冯忠——安送少夫人到皇后宫里坐坐。” 这便是内外兼攻,周到招待的意思了。 攸桐猜得熙平帝是有朝务要跟傅煜谈,便起身恭敬行礼,退往殿外。 而后过了银光门,往皇后所住的凤阳宫去。 谁知到了那边,竟也是个十分隆重的场面——皇后和令贵妃、昭贵妃貌若和气地坐在殿中,含笑瞧她,居于下首的,竟还有已然当了睿王妃的徐淑。 第34章 钉子 第28节 攸桐年幼时, 常被抱进宫里玩耍,在文昌皇帝跟前颇有几分薄面, 后来文昌皇帝驾崩, 便没了那等荣宠。熙平帝登基后, 她跟许朝宗两心相悦, 偶尔也会奉召入宫,到令贵妃跟前露个面,或是在皇家宴席中分得一方席位, 但从未被皇后单独召见过。 谁知如今入宫, 竟能碰见这般场面? 中宫皇后、两位贵妃特意招待, 这等阵仗可不多见。 而徐淑的出现, 就颇耐人寻味了——方才麟德殿外, 许朝宗满面热情地等待傅煜, 绝非出自真心。相较之下,英王虽也客气, 却不像许朝宗那般笼络。如今睿王妃陪在身侧, 不见英王妃, 想来也是为许朝宗的缘故。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对从前向她插刀的夫妇陡然转了态度, 自然是为傅煜。 攸桐在傅家半年,虽说听见的关乎局势的消息只是皮毛, 但从蛛丝马迹中, 也能嗅出不同寻常的味道。南边的叛乱令京城惶惶不安, 昨晚用饭时, 魏思道提及此事,便透露出了朝廷难以平息的意思,想必正在寻求得力兵将。 傅煜英勇善战之名人尽皆知,骑兵如雷霆奔袭,更是平叛的绝佳选择。 方才麟德殿上,熙平帝那般夸赞傅家的战功,又说民生多艰,盛赞傅煜的骑兵横扫鞑靼之事,这背后藏着的意图,几乎呼之欲出。 攸桐心念飞转,却只沉眉敛袖,恭敬拜见。 “臣妇魏氏,拜见皇后、拜见贵妃娘娘。” 声音珠圆玉润,姿态中规中矩,是幼时便练出的功夫。 行礼毕,直起身来,宽袖笼在身前,半个字没提睿王妃,更没多看她一眼。 徐淑被公然忽视,面色微变,令贵妃和昭贵妃恍若未觉。 孙皇后年已四十,自太子过世后便日渐消瘦,脸上也没了昔日飞扬的神采,只是那身贵重气度仍在,端坐在上首,气度雍容庄重。她久在宫闱,最会瞧眼色,见送攸桐过来的是熙平帝跟前最得信重的冯忠,立时猜得其意—— 若单凭攸桐,哪能得此待遇? 必是此女颇得傅煜欢心,熙平帝才会暗示,叫她别怠慢。 而攸桐跟徐淑的恩怨,孙皇后心里清清楚楚,谁高谁低,自有秆秤掂量。见攸桐如此,也没挑破,只叫身旁的姑姑亲自扶起攸桐,笑吟吟地道:“许久没见,愈发齐整了。听闻前几日外面下雪,路上都还顺利吗?” “虽耽搁了点路程,倒也顺利,多谢娘娘记挂。” 攸桐自是笑意温婉,落落大方。 孙皇后笑而颔首,命人赐座。 …… 凤阳宫是中宫所在,修得富丽堂皇。 殿里也跟麟德殿般摆了矮案蒲团,只是不像那边阔朗宽敞,彼此间只隔数步而已。 昭贵妃是英王母妃,对魏家观感平平,对傅家也无所求,原本不会屈尊来见这般年少无诰命的外妇,因碍于熙平帝的旨意,才会过来。此刻端坐在矮案后,上头有孙皇后压着,底下又没她的拥趸,态度虽和蔼,实则透着事不关己的疏淡。 相较之下,令贵妃的态度就热情多了。 早年攸桐是皇家的准孙媳,两人见面的次数不少,颇为熟稔,令贵妃也颇疼爱攸桐。后来许朝宗舍攸桐而取徐淑,闹得满城风雨,令贵妃也不曾表露安慰之意,只是在攸桐许嫁傅家后,派人添了些嫁妆。 据薛氏递的家书所说,有回薛氏入宫侍宴,令贵妃特地单独召她过去,关怀攸桐出阁后的处境,说了许多为当日提亲之事解释的话。只说当时迫于情势,才有此无奈之举,盼魏家能谅解,勿怪才好。 那里头几分真情,几分假意,攸桐已无从分辨。 ——也没必要分辨。 此刻宫闱重逢,令贵妃似已忘了先前睿王娶妃的风波,只温声道:“呦呦从小就伶俐聪慧,如今愈发出挑了。许久没见你母亲和祖母,她们都好吧?” “都安好,今晨出门时,还叮嘱我向帮她们问安。多谢贵妃记挂。” 攸桐欠身作答。 孙皇后便笑道:“老夫人她们都在京城,来往方便,回头等春暖花开,咱们请进宫来赏花设宴,也能图个热闹。当初先帝在时,咱们也常一道赏花来着。” “是呢。”令贵妃笑着附和。 孙皇后便又拉家常,问傅家老夫人她们是否安好,攸桐到齐州后是否习惯那边的风土人情,有无为难之事等等。 攸桐都挨个答了。 过后,孙皇后便顺道将话题扯到傅煜身上—— “傅小将军的威名,我在深宫里都听了无数遍。年少英武,战功赫赫,放眼京城里这些子弟,倒没人能比得上他。英雄配美人,听闻当初你也曾与他有旧,想来燕尔新婚,也是很和美的了。这对玉如意,权当贺喜之礼。” 说话间,招手叫身旁的管事姑姑捧着漆盘过来。 那盘中一双通体柔润如膏脂的羊脂玉如意,质地绝佳。 管事姑姑身后另有两位宫人,捧着一对珊瑚手串、一副文房四宝,俱是上品。 攸桐瞧了一眼,便含笑看向孙皇后——这礼物赐得,着实厚重! 那位也正瞧着她,虽笑容沉稳,那探究打量的态度,终是没法遮掩。 攸桐听她言下之意,猜得是探问她和傅煜的相处情形,心中洞然,谢了恩,垂首微笑间稍露娇羞之态,道:“夫君虽有凶悍冷厉之名,却也恩怨分明,明辨是非,待人很好。从前也算机缘巧合,结了善因。多谢娘娘关怀。” 孙皇后笑而颔首,又将她打量两眼,才垂眉喝茶。 旁边昭贵妃和令贵妃也各有赏赐,虽不能跟中宫相比,却都是稀罕之物。 攸桐便都受了谢恩。 殿中气氛看似融融,令贵妃一声声的“呦呦”,更是亲切温和。 徐淑跪坐在旁,藏在袖中的双手暗里握紧,慢慢地竟然渗出一层细汗。 她今日打扮得格外端庄,那身衣裳是数名绣娘精心缝制,从锦缎、裁剪、绣工、花样,无不精致出挑,发髻间那套头面更是赤金打造,贵重而不失轻盈,镶嵌了珍珠红玉,价值连城——这般豪贵之物,是独属于皇家的奢侈。 从前做姑娘时,徐淑偶尔入宫侍宴,魏攸桐每回都悄悄地说,很羡慕这等奢华尊贵。 此刻,她已然是王妃的之尊,成了魏攸桐最羡慕的模样。 可对面那个女人,却仿佛视若无睹,甚至在问安时,不动声色地给了个下马威。 这半日闲谈,对方的目光几乎没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反倒是令贵妃,趁着间隙频频使眼色,甚至带几分催促之意。 徐淑以王妃之尊,原本可问她轻慢之罪,此刻却只能忍耐。甚至……她揪紧了衣袖,几番欲言又止,终是捡着空隙,朝随行的侍从递个眼色,命她捧盘过去,温声道:“我也备了份礼,虽不及母后和两位贵妃的贵重,却也是精心挑的,权当贺新婚之喜。” 这声音响起,攸桐脸上笑意微敛。 轻飘飘地抬起眼,就见徐淑端庄坐着,笑容虽得体,眼底却掩藏不住地带了一丝尴尬。 那是种极复杂的神情,原本不该挂在旗开得胜、身份尊贵的王妃脸上。 然而此刻,徐淑的表情确实十分微妙,似乎极力压制恼怒,却又敢表露。 攸桐未伸手去接,只将双目微抬,淡淡瞧向对面。 …… 昔日所谓的友情,早已在满城风雨中割得粉碎,对于徐淑这个人,攸桐没有半分好感。 先前的账还未清算,今日狭路相逢,各有所求,端看谁能沉得住气。 到头来,却还是徐淑先开了口。 先前皇后和贵妃见赐,是代熙平帝表露对傅家的看重礼遇,攸桐顾忌着薛氏在京城的处境,不敢推辞,便恭敬行礼谢恩。 如今徐淑横插一脚,开口便要赏赐,难道也是要她跪谢恩赏? 就凭着用手段得来的王妃身份? 攸桐心里哂笑。 莫说熙平帝有求于傅家,对着尾大不掉的傅煜父子敢怒不敢言,甚至以这般热情来笼络。即便没这一层,单凭她和徐淑之间积攒的恩怨,能平心静气地坐在一处已是难得,这居高临下的赏赐谁要? 徐淑能仗着睿王妃的身份妄图压她,她就不能仗着傅家的兵权狐假虎威一次? 攸桐眼底隐然锋芒,只瞧着徐淑不语。 徐淑穿着王妃的冠服宫装,端坐在攸桐对面,脸上端着有点僵硬的笑意,亦瞧着攸桐。 片刻安静,攸桐才似笑非笑地开口。 “睿王妃,许久不见。不过——”她的语气疏淡,眼底殊无笑意,瞧都不瞧端着漆盘到跟前的宫人,道:“你我之间,就不必送礼了。” 徐淑微愕,怎么都没想到,方才姿态恭敬和气的攸桐,会独独给她当众难堪。 连婉转谦辞都不肯,径直让她碰钉子! 一瞬间,像是有巴掌扇在脸上,叫徐淑脸色微变。 两人身份云泥有别,若非为了许朝宗,她哪会放低姿态主动招揽?这个魏攸桐,身在皇宫,当着皇后和贵妃的面,真是打算蹬鼻子上脸,公然拂逆么!一介粗莽武将之妇而已,竟是丝毫不将皇家颜面放在眼里! 徐淑暗压怒气,碍着有令贵妃在,不敢表露,只将十指死死握紧。 “是啊,上回见面还是二月里,进香的时候。”她避重就轻。 攸桐不应,只玩味地打量着她。 旁边孙皇后眼色微沉,责备般瞧了令贵妃一眼。 令贵妃也是眉心一跳——来凤阳宫之前,她可是三令五申,叮嘱徐淑务必耐着性子办成此事,露出友善的态度。谁知徐淑在旁人跟前长袖善舞、能屈能伸,最会讨人欢心,到了此刻,竟令局面僵住? 没有半点铺垫试探,这般生硬地开口赏赐,她是疯了么! 令贵妃暗自气恼,才想开口化解,便听昭贵妃凉凉地开口了。 “我听说,先前睿王妃跟少夫人交情甚笃,这回小姐妹重逢,想必是很高兴了。” 这话说出来,无异于一刀捅破虚假的和气姿态。 孙皇后脸色微沉,昭贵妃满不在乎地瞥了一眼,懒懒取茶来喝。 ——搅黄了才好呢!徐淑横刀夺爱,背地里搅弄风波,许朝宗和令贵妃也不是好东西。熙平帝命她过来,是为彰显对傅家的器重,她不能拂逆圣意,却也不想给睿王作嫁衣。此事谈不拢,熙平帝只能指望西平王,到时候便是英王的战场。 昭贵妃求之不得。 第35章 交锋 凤阳宫的氛围, 在昭贵妃那句看似玩笑的调侃后,顿时有些尴尬。 攸桐并没想触怒孙皇后, 便不急着接话茬。 徐淑自从嫁入睿王府, 跟昭贵妃往来的次数极多, 焉能听不出言下之意?那位分明是架秧子拨火, 挑拨离间,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偏巧孙皇后和令贵妃不去怪魏攸桐的忤逆之举,却对她投来了责备的目光。 而魏攸桐更是…… 数道目光齐齐投过来, 责备的、看戏的、讽笑的, 像是火苗炙烤在她脸上。 第29节 徐淑一瞬间尴尬到了极致, 指甲几乎隔着衣袖嵌到肉里。上等的细密锦缎被汗水浸透, 捏得皱巴巴的, 她的笑容有些难堪, 却也知道,这场合不宜撕破脸。 哪怕是为令贵妃的脸面, 也需将场面和气地圆过去。 便只能强作镇定, 道:“确实是很高兴, 其实从前未出阁时, 攸桐还帮过我许多, 只是年少时做事不周全,有些事没说明白, 兴许有点误会。攸桐远嫁齐州, 我还十分惦记, 怕不习惯那边的风土人情, 受委屈。” 她和攸桐是个什么情形,在座众人心知肚明。 但粉饰太平,许多时候都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虚情假意地求个表面和气罢了。 这话口是心非,徐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 对面攸桐挑着唇角笑了笑,藏着一丝嘲讽,目光虽不算锋锐,却像刀尖剐在徐淑脸上。 徐淑那张精心描画的脸上,笑容颇僵硬,两边颧骨近乎赤红,哪怕抹了上等脂粉,也遮掩不住。没了那等端贵姿态,头顶的赤金头面、珠玉装饰,愈发显得可笑,如同盛装上场却忘了唱腔,偏要强作镇定的的戏子。 攸桐瞧着她,眼底浮起冷嘲。 ——这么几句话就承受不住吗? 方才她也只是挑明事实,没半点虚言啊。 当初满城流言蜚语、种种污蔑泼过来,齐刷刷压到年方十四的魏攸桐身上时,那种种讥讽嘲笑、指点议论的目光,可比如今锋利千倍万倍! 两人无声交锋,旁边令贵妃怕昭贵妃又使坏,忙接过话茬。 “呦呦这次回来,打算留多久?” 攸桐收回目光,垂眸收起眼底的讥讽,淡声道:“还没定呢,看夫君如何安排。” “难得回来一趟,可多留些日子。”令贵妃毕竟是王府宫廷里厮杀许多年的,没少经历争宠时的诸般场面,瞥了满脸尴尬的徐淑一眼,知道心结不可能轻易揭开,帮着圆场,“难得都是旧相识,先前各自事忙,如今年节里有空,倒能抽空聚到一处说说话。” 这旧相识,徐淑算、令贵妃算、孙皇后也算。 攸桐总不能拂了孙皇后的颜面,便也意味不明地道:“是该叙旧了。” 旁边孙皇后暗自松了口气,知道这事儿还是避开为好,便岔开话题,“说起来,那边的傅老夫人我曾见过两回。她也常礼佛,且傅家满门武将,若有神佛保佑,女眷们也能安心些。我这儿有两样法物,都是高僧开过光的,回头带到齐州去,也算一点心意。” 攸桐顺水推舟,含笑道:“那臣妇代祖母多谢娘娘。” 而后言谈自若,半个字都没再跟徐淑对答。 徐淑脸上尴尬仍在,几乎拧碎衣袖。只是碍着长辈在,暂时不敢发作,暗暗咬牙。 …… 此间事毕,孙皇后派人将攸桐送出凤阳宫。 令贵妃则带着徐淑回了她的寝宫。 到得那边屏退随从,令贵妃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待殿门掩上,便蹙眉道:“你平常能说会道,行事也周全,今日怎么回事?若不是皇后打圆场,当时就得闹僵了。先前在这里,你是如何答应我的?” 声音虽非斥责,却也颇带责备。 徐淑自知今日的事办砸了,躬身道:“母妃息怒,魏攸桐那态度,着实……出乎所料。” 说话间,眼底颇含懊恼。 去凤阳宫前,令贵妃确实叮嘱她,说许朝宗如今有求于傅家,攸桐身为傅家少夫人,撑的是傅家门面,皇后都有意笼络,她二人更不能辜负圣意。要徐淑耐着性子,圆融行事,到时候说些软话,哪怕不能冰释前嫌,也该和气相处。 为了许朝宗的前程,哪怕可能受几句锐利言辞,也该暂时忍耐,捧着傅家一些。 徐淑当时答应了,毕竟这么些年,她在长辈跟前颇会讨欢心,也曾假意待攸桐好过。 魏攸桐是何等性情,肠子里有多少弯绕,弱点和软肋在何处,徐淑都很清楚。 ——好拿捏对付得很! 却没想到,真碰到攸桐的时候,一切都出乎所料。 跟记忆里的骄矜天真相比,魏攸桐仿佛变了个人,神情、目光、举止,皆与旧时迥异。 甚至在重逢之初,便当众给了个下马威,她却无从追究徐淑先前能哄着攸桐,是因彼此身份相近,她知道那般屈意陪伴,或许会换来泼天富贵。而如今时移世易,以王妃之尊逢迎皇后和贵妃轻而易举,朝一介民妇说软话,谈何容易?更别说,那民妇还是她的手下败将,仇怨极深。 攸桐那刻意忽视的姿态,徐淑但凡想起来,就觉得浑身针扎似的。 她没法解释凤阳宫里的失策之举,只好婉言试探道:“其实,外面的事有殿下安排,傅家作战骁勇,如何行事,未必会受女眷左右。母妃何等尊贵的身份,何必非要如此?我瞧魏攸桐那态度,当时那些事未必能揭过去,她若不领情,咱们只管去笼络,到头来反损了母妃的颜面。” 她在长辈跟前,向来温柔如水,说话声音轻柔,姿态恭敬又乖觉。 因知道令贵妃肩头常不舒服,甚至转到她身侧,慢慢按捏。 令贵妃听了,愈发头疼。 先前徐家朝魏家泼脏水、将魏攸桐踩到泥地里,意图永绝后患时,她便觉不妥。只是徐太师为怕孙女背横刀夺爱的骂名,执意先发制人如此行事,她便放任。谁知到了今日,却会为此所害? 但事已至此,后悔无益。 令贵妃只压低声音,道:“你可知,昭贵妃为了拉拢西平王,给过多少好处?咱们如今做的,比起他们,不及十中之一。笼络魏攸桐,傅家未必就肯帮忙。但若太过怠慢,令她心生怨气,叫傅煜觉得咱们不给颜面,届时就须以更多的好处去换。枕边风有多厉害,你不是不知道。” “可是,咱们未必只能求着傅家呀。” “哦?”令贵妃凤眼微挑,饶有兴致地打量她,“那你倒说说,还能找谁?” 徐淑哑口无言。 她生在太师府邸,刀剑都没摸过,哪知道武将作战的事。 只低声道:“朝廷养着那么些兵将,总有人能帮殿下吧?” “你若能寻得到,便听你的。若寻不到——”令贵妃顿了下,神情也微微冷淡下来,“就须听我的,安抚好攸桐。至少不能让她在傅煜跟前吹枕边风,拖朝宗的后腿。都是为了朝宗好,掂量着办吧。” 说罢,似觉得疲倦,踱步到美人榻旁,躺下去闭目养神。 徐淑也没敢再多说,叫了宫人进来伺候,告退而去。 宫廊漆红,殿宇巍峨,这是天底下最尊贵威仪的地方,也是徐淑梦寐以求的所在。 王妃之尊,足以让满京城的贵女命妇向她恭敬行礼,却不能抹灭皇后和宫妃的威压。若成了太子妃,甚至皇后,往后这世间,她便只需跪皇帝一人。那样至尊无双的位置、金玉堆砌的荣华,想起来,便能让她忍不住心跳、贪恋。 她渴望那个位子,比渴望睿王妃的身份更甚。 为那份尊荣,她愿意做任何事,哪怕手染鲜血。 可关乎魏攸桐…… 徐淑想起凤阳宫里的那一幕,先前强压的恼怒、尴尬便忍不住涌起,令她指尖都忍不住颤抖。魏攸桐公然不敬,令贵妃和皇后责备的却是她,她堂堂王妃之尊,落入那般尴尬处境,竟还要说软话——简直颜面扫地! 徐淑越想越恨,终是忍不住,狠狠扯裂袖中锦帕。 随侍在身旁的芳苓跟了她数年,哪能瞧不出她的心思,趁着左右没外人,低声道:“方才那傅少夫人也太嚣张了,还是跟从前似的没教养。王妃别生气,大人不记小人过,犯不着为她气坏身子。” “她算什么东西!”徐淑压低声音,怒气宣泄而出。 芳苓忙给她抚背顺气。 徐淑犹不解气,登上回府的马车后,便含怒道:“傅家再怎么样,也只是个朝臣,那傅煜再怎么名动京城,论官职,也只四品兵马副使而已!傅家并无侯爵之位,魏攸桐更没诰命在身,连个命妇都算不上,她猖狂什么!” “就是。”芳苓顺着她心意,“您是殿下六礼迎娶的正妃,祭过宗庙的皇家儿媳,身份多贵重!以她的品级,此刻碰见您,就该跪地叩首行礼的。王妃好心备了贺礼,她却故意拂脸面,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这番话着实道出了徐淑心中所想。 趁着身边没旁人,狠狠将那锦帕撕扯一通,冷笑道:“走着瞧吧,看她能猖狂几天!” 发狠完了,到得睿王府,步出马车时,她脸上已然温婉端庄。 抬起头,御笔亲书的王府牌匾辉煌端重,两侧侍卫值守,却终不及皇宫威严。 曾遥不可及的荣华富贵,如今几乎触手可及。所欠缺的,便只剩傅家的兵马协助。 为了那份尊荣,难道她真要设法跟魏攸桐和解? 第36章 归处 迥异于徐淑的气怒暗恨, 凤阳宫里,孙皇后此刻却颇舒心。 方才虽险些剑拔弩张,到底是圆过去了。攸桐虽对睿王妃不敬, 对着她时, 态度却十分恭敬, 没半点怠慢。那徐淑跟攸桐本就有旧仇, 攸桐只针对睿王妃,也不算拂逆皇家颜面。徐淑落得那般尴尬境地,也是自作自受—— 谁叫她横刀夺爱之余, 还要踩死被夺的人,不给对方留活路? 既然没踩死, 如今人家计较旧恨, 也是无可避免的了。 她站在窗边,琢磨着方才种种细节, 忽听外面响起冯忠的声音, 便踱步向殿门。 熙平帝已然在冯忠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半日费神, 他的精神头不算太好, 面色苍白孱弱,进了屋就先靠在榻上歇息。 孙皇后忙命人端了补身体的汤药过来,伺候着熙平帝喝下去,等他面色恢复得红润了些, 才屏退宫人。贴身宫女退出去, 细心地掩上殿门, 偌大的凤阳宫主殿里, 便只剩夫妻俩对坐。 熙平帝喘了口气,“方才这边情形如何?” “臣妾觉得,还算不错。魏氏记着先前朝宗娶亲的事,没给睿王妃好脸色,少年人爱记仇,没什么。对臣妾和令贵妃,她也颇为恭敬,想必是傅煜待她不错,看开了朝宗的事——否则,总会意难平的。” 熙平帝颔首道:“傅煜确实待她很好。” “皇上也瞧出来了?” “毕竟都是少年人,傅煜英勇善战,碰见女人,却也过不了美人关,英雄气短。朕也年轻过,从那神情姿态里,能看得出来。你可探问清楚了?” 孙皇后颔首道:“想来,那些传言倒是真的。” 当日满城议论纷纷,魏攸桐的名声跌到泥潭里,没了睿王许朝宗给的那层荣光,便只剩满地狼藉。莫说高门贵户,便是等闲的小官员人家,也未必愿意去娶她。傅家那等门面身份,在那时逆流而上,求娶攸桐,难免令众人不解。 ——其中便有深居皇宫的熙平帝。 毕竟,一个是先帝挑中的女子,一个出自雄踞齐州的节度使府中,叫人没法忽视。 高门贵户娶亲,若非情有所钟,便只论门第出身。 若魏家位高权重,是徐太师那样的皇帝近臣,便能当傅家是为刺探消息,联结朝臣。可魏家不在朝堂中枢,魏思道虽为官勤恳,能耐却是平平,守着兵部那点子陈旧的破卷宗,素日往来的人也有限。 当日女儿受委屈,他连徐家泼出的脏水都没法摆平,能有多少助力? 众人困惑之时,便有消息传出来,说魏攸桐从前曾救过傅煜的性命。 这说法是真是假,无从得知。 熙平帝起初不信,留意了一阵,魏家安分守己,不像是帮傅家拉拢朝臣武将的模样,便渐渐打消疑虑。 这回孙皇后在凤阳宫出面,便是半为招揽,半为试探。 如今,孙皇后察言观色,从攸桐言语神情里也有了九分笃信。 第30节 武将悍勇仗义,颇有豪侠心肠,若传言不假,攸桐果真在无意间帮过傅煜,那等情势下傅家出手相助,解了魏家骂名,也不算突兀。且傅家树大根深,兵权在握,在齐州地界呼风唤雨,原也无需以姻亲助力。攸桐貌美多姿,虽骄矜天真了些,性情却还算可人,傅煜贪图美色娶过去,博个有情有义的名声,倒还算合情合理。 而攸桐的模样,也跟旧时迥然不同。 比起记忆不知世事的姑娘,这回的攸桐容光照人、举止从容,可见在傅家过得不错。正当妙龄的姑娘,最是看重情爱,轻易无法割舍,先前为了许朝宗寻死觅活,可见一斑。若不是有新欢体贴,她哪能轻易从许朝宗的事里走出来,云淡风轻? 孙皇后掂量许久,渐渐打消顾虑,又问起麟德殿的情形。 熙平帝眉头微皱,有些苦恼似的慢慢喝茶。 …… 在攸桐离开后,麟德殿便只剩熙平帝和睿王、英王、傅煜四人对坐。 君臣之间,自然不会像凤阳宫那般,能满脸温和亲近地拉家常。熙平帝毕竟是天子,不可能跟臣子过于和颜悦色,简略问了些傅德清兄弟的事,便将话题扯到了朝政军务上。 傅煜便将齐州一代军情政务禀报于他。 提及先前铁腕震慑鞑靼侵扰的事,父子三人皆夸赞傅家治军严整,数千铁骑训练得勇猛善战,着实能为君分忧,保境安民。 随后,熙平帝自然而然地提起南边叛乱的事,说先前数番调兵南下镇压,却都折戟沉沙,如今民生多艰,朝廷府库的钱粮大半拿去赈灾,能充军资的着实有限。如今叛贼猖獗放肆,若没人力挽狂澜,只会令百姓受苦。 许朝宗顺着话音,便问傅煜,齐州是否能派遣将领襄助一二。 傅煜当时不曾表露明确的态度,但神情之间,却仿佛稍有动摇。 熙平帝想着当时的情形,叹道:“这傅煜打仗时虽下手狠,心里却还是装着百姓的。不像西平王,哪怕眼睁睁看着生灵涂炭,也不肯助朕平叛,还提出那般条件!就只看朝宗那边了,若他能说得动傅家,朕便放心了。” “只盼傅家别跟西平王似的,狮子大张口。” 熙平帝叹了口气,“朝宗打算设宴邀请,再跟他细谈,且等等消息吧。” …… 许朝宗的请帖,次日傍晚便送到了魏家门前。 是睿王府长史亲自送来的。 请帖由许朝宗亲笔写就,言辞恳切,将傅家夸赞了一通,而后说那日在宫中未能尽兴畅谈,特请傅煜隔日往留园一聚。末尾又特地道,若攸桐也有兴致同往,他会安排人陪同,周全招待。 那留园是京城里一座名宅,比邻皇宫,虽不及宫廷王府奢华威仪,胜在幽僻安静,里头曲桥流水、秀致玲珑,陈设亦多珍藏的名品,是皇家亲贵才能设宴踏足之地。若非皇帝开金口,或是王爷公主驾临设宴,寻常的公侯府邸都难轻易踏足。 许朝宗选这地方碰面,倒比在王府接见更妙。 傅煜接了帖子,回到客院时,攸桐正在院里晃悠,等他回来。 客院比攸桐原先的住处宽敞,布置得整洁干净,东墙上嵌了几方磨得平整的石碑,上头银勾铁划,字迹雕凿得棱角分明,底下雕刻的画栩栩如生,是京中名家的手笔——魏家虽权势平平,因老太爷当初颇有点才名,这种东西倒是不少。 此刻夕阳斜照,带了点淡金的光芒,鎏金碎玉般铺在东墙。 而攸桐身姿修长,襦裙曳地,浮花堆绣的绮罗,波纹如水的素绫,恰到好处地修饰出曼妙身段。因天气渐暖,她身上的夹衣换成薄衫,双肩秀致,腰肢纤细,临晚风而独立,若珠蕴玉,窈窕娉婷。 听见门口动静,她回过身,眉眼间便浮上笑意。 “夫君。”柔软含笑的声音,看来心绪不错。 傅煜沉眉而入,脚步稍顿,不自觉地往东墙边走过去,目光落在那方石碑,“这是?” “祖父请人刻的,是佛经里的故事。” “哦?”傅煜瞧着那雕刻的猛虎,又扫过两侧的图画。 他自幼习武,识文断字,多是经史书籍和兵法韬略,连诗词艺文都甚少触及,更勿论佛教的书和故事。自从军之后,先是历练打磨、刀枪里练真本事,而后执掌军务,以二十之龄统帅一群军功卓然的老将,更没那等闲心。 先前每回去金昭寺时,也曾见着廊檐穹顶间的彩画故事,却因满腹军务,从不曾深究。 此刻庭院晚风,美人在侧,倒有了那么点兴致。 遂挑眉瞧她,“说来听听。” 攸桐腹中虽没多少才学,却装了不少故事,遂走到起头的位置,讲给他听。 晚风斜日,庭院深深,抛开沙场上的戎马厮杀、朝堂里的筹谋算计,这缓缓道来的故事里,有别样的平和宽厚。她提着裙角躬身指点,眼波流转,笑意温婉,带几分妙龄少女该有的娇俏灵动。 傅煜端然而立,如载华岳,眼神却渐渐添了温和。 这趟出门远行,他时常留意她的举止行径。 看得出来,她在外时的模样,跟在齐州时全然不同。比起在南楼的拘束和些微谨慎,此刻她坦荡温和,没有防备伪装,更无收敛躲避。信口而谈时,眉眼妖娆婉转,语气轻松散漫,倒有些夫妻闲而叙话的温柔。 柔软的模样,让人想拥在怀里。 那一瞬,傅煜恍然想起父亲曾在醉后说过的话。 “每次征战回来,脱了战甲,头一件事就是回到住处,看你母亲浇花、读书,哪怕是坐在躺椅里纳凉,都叫人高兴。我拼了命打仗、吃尽苦头,为的是齐州百姓的安稳,为的是性命托付的将士。最要紧的,是为她。” “我在边塞忍受苦寒,想到她能在屋里闲坐,教导你们兄妹,就觉得高兴。” 说这话的时候,父亲眼里有稍许水光。 彼时,母亲病逝已有近三年。 父亲肩上扛着永宁帐下无数兵马,担负着齐州内外完全百姓的安危,盔甲坚硬,气度威猛,从不在外露出丝毫软弱。那执剑弯弓,号令冲杀时的雄风刚猛,孤胆闯入敌阵直取主将时的勇武,也能令敌军望风而逃。 但说这句话时,父亲喝醉的脸上有温柔神情。 那神情叫傅煜记忆犹新。 那时候傅煜曾想,能令他牵挂的是哪里? 南楼冷清而空荡,没半点烟火气息,两书阁里残剑高悬、如浩瀚荒原上的冷月,并无暖意。齐州城那些女人,越貌美便越虚与委蛇、端庄作态,他看不上眼,更无半分贪恋。便只能踽踽独行,冷厉而高傲。 直到他从边地杀戮归来,忍不住踏着夜风去往南楼时,才隐隐察觉贪恋的东西。 而此刻,傅煜瞧着近在身畔的女人,心底有个念头渐渐清晰。 即使说不清楚原因,这个女人在他心里仍然有迥异于旁人的分量。 他站在东墙下,目光在攸桐的脸颊和石碑间逡巡,听她侃侃而谈,没有打断。 攸桐哪里知道他这些心思,挨个讲完,见傅煜只管打量着她不语,猜测他这样杀伐决断、手握重权的人未必真对此有兴致。遂将话锋一转,道:“夫君今日回来得倒挺早。” “替父亲拜访了几位故交就回了。”傅煜迅速回过神,而后抬手搭在她肩上,“过来,有话跟你说。” 两人进了屋,掩上门,傅煜便将请帖递到她手里。 攸桐展开来,请帖描金贵重,上面的字迹熟悉之极。她愣了下,却没多说,将内容瞧罢,才诧然抬头。 傅煜也正瞧着她。 “想去吗?”他问。 攸桐迎着他深邃清炯却含义不明的目光,略微迟疑。 第37章 警告 先前进宫面圣, 从熙平帝和孙皇后的态度揣摩,攸桐能猜到许朝宗邀请傅煜的打算,想必是跟南边的战事有关。这事关乎朝廷、关乎百姓, 比她那点子恩怨私情, 重得多了。偏巧许朝宗和傅煜因她牵扯, 身份和关系都略微尴尬。 而傅煜又心高气傲, 颇看重颜面威仪。 攸桐觉得,正常男人大概不会想带着妻子去见她的旧情人,哪怕这个女人未必得他欢心。 但他既然这般问, 或许还有旁的用意。 傅煜这人向来心思难测,攸桐耍了点小心思, 认真无辜地将问题抛回去。 “夫君想让我去吗?” 这回答打太极似的, 令傅煜唇角微挑,笑而不语夫妻俩四目相对, 他老狐狸般不肯入觳, 甚至带几分玩味笑意。 攸桐几乎想扶额, 决定放弃挣扎, 不去考虑他的用意。 遂轻飘飘将请帖丢在桌上,道:“若非得去,我倒想见见徐淑。夫君也知道,徐淑曾与我交情颇深, 却为私欲搅弄是非, 泼了满城的骂名给我。我跟她之间攒了不少恩怨, 只是先前势单力薄, 不得不隐忍。难得有机会狐假虎威,还是想讨点债回来。” “看来在凤阳宫,没讨够?” “众目睽睽,束手束脚的。”攸桐蹙眉,很是遗憾的模样。 傅煜觑着他,眼底笑意渐浓。 她在凤阳宫借虎威任性的事情,当晚攸桐便尽职尽责地告诉了他。 傅煜听罢,还挺乐意。 如今许朝宗递帖子过来,未必没存尝试修好的意思。 傅煜兴味更浓,就势坐在桌畔,抬头看她,“徐淑的事简单。睿王呢?” 这话问出来,攸桐竟仿佛嗅出了那么点酸溜溜的味道。 不过她知道自身的分量,还没到能让心高气傲的傅煜拈酸吃醋的地步。毕竟吃醋这事,皆是因爱生妒,他和傅煜是装出来的夫妻,各自都没打算长久过日子,爱都没有,何来妒意?想来是他稍发善心,做决定前先问问她的态度—— 比起独断刚愎的魏思道,傅煜在这点上倒很好。 遂莞尔一笑,取刀破橙,慢慢道:“年少无知时的事都已过去。许朝宗的身份是睿王,于我而言,形同陌路。夫君若要我出席,我便能摆出傅家少夫人的姿态,端庄露面,该说什么,如何表露,悉听分派。若无此必要,我乐得清闲。放心,不管何时碰见,我都不会给夫君抹黑一星半点。” 说着,将破开的橙子递到他面前,秀眉微挑,神情自信而笃定。 傅煜觑她,端毅的脸上笑意愈深。 “好。后日陪我赴宴。打扮好看些。” 说罢,起身出门,命人回禀许朝宗,说后日他会去留园,携妻赴宴。并特地点明,攸桐想跟睿王妃单独叙旧,望睿王能安排。 …… 留园位于京城的西北角,殿宇轩丽,亭台玲珑。 开年初春的时节,别处仍凋敝清冷,此处却有竹丛苍翠,流水潺潺。阔朗宽敞的殿内,自入秋后便烧了炭盆,数十名花匠精心照料各处寻来的名种花卉,耗费虽奢靡,却能令四时皆有花开,香气宜人。 许朝宗长于王府,对此司空见惯,不以为意。 徐淑是太师孙女,从前几乎没机会来这里,成婚之初忙着应付琐务,过后春暖花开,自有各处风光可赏,无需来此处,到如今,竟是头一回踏足。荣华锦绣,夫君相伴,本该高兴才是,此刻,瞧着满目苍翠浓绿和深紫浅粉的盛开花枝,她却半点都笑不出来。 “待会他们过来,先在此处用茶。”许朝宗为拉拢傅家助力,对此事格外上心,特意提前半个时辰过来,盯着仆从安顿好桌椅杯盘,又叮嘱徐淑,“奉茶后,若攸桐想单独说话,便请她去西阁,那边有她喜欢的字画。果点茶水,也按她旧时喜好备了,你都知道。” 这话说完,才见徐淑眼底掠过一丝尴尬。 许朝宗恍然明白过来,神情一顿,也有点尴尬。 随即扶着徐淑肩膀,仿若无事般道:“傅家兵将若能助我一臂之力,往后咱们就能安心许多。你向来通情达理,能屈能伸,这回就算是为了我受点委屈。若此事能做成,我会记着你的功劳。” 他的声音温柔,但其中有几分情意,徐淑心知肚明。 第31节 当初她贪图王妃之位,借着魏攸桐的机会,在许朝宗跟前总是通情达理、温柔贤惠的姿态。后来徐太师暗中请人数回游说,以夺嫡的利益劝说,才让令贵妃和许朝宗动了舍弃旧约,与太师结盟的心思,到徐家提亲。 许朝宗看上她,为的是什么,徐淑一清二楚。 她竭力端出温婉笑容,点了点头,“殿下放心,妾身知道分寸。” “攸桐那性子你也知道,稍微骄纵了点。待会她若负气,你便让着她些。” “妾身……明白。” “为难你了。”许朝宗在她肩上轻拍了拍,扭过头,便出了屋子。 …… 攸桐和傅煜抵达时,许朝宗脸上已是一派风清月朗,锦衣华服地站在廊道尽头,清贵端华。他其实生得很好看,承袭了令贵妃的几分神貌,玉质瑰秀,风华正茂,那身松柏绿的锦衣是贡锦中的名品,一匹价值千金,穿在他身上,相得益彰,极显神采。 留园里曲廊婉转,地气熏得暖热,屋前的那丛迎春比别处早开,春意初露。 他负手站在那里,玉冠绮貌,往这边瞧过来时,藏清蓄韵。 这般风姿曾令原主痴迷,念念不忘,此刻落入攸桐眼中,却已是波纹不兴。 她只看了一眼,便漫不经心地挪开目光,看向傅煜。 夫妻俩并肩而行,只隔咫尺距离。他身上的衣裳是一贯的漆黑颜色,只在衣领和袖口滚了深红色的边,细密而繁复。曾以威名震慑敌方数万大军,以铁骑踏破入侵的敌兵,令人闻风丧胆,他浴血冲杀过来,这衣裳的纹饰便如暗夜下杀戮后染的血迹。他走过的每步路,都印刻在骨髓里,淬炼出冷剑般的锋芒。 乃至于此刻,他满身刚硬冷厉地走向许朝宗时,竟有种能震慑王孙的威仪风骨。 仿佛是察觉她的目光,傅煜忽然抬臂,揽住她的肩膀。 惯于握剑的修长手指微笼,扣住她纤秀的手臂。 夫妻俩的身后,杜鹤带着两名家将护卫,仆妇丫鬟簇拥候命,阵仗并不小。搁在平常,众目睽睽之下,傅煜总是端着威仪刚硬的姿态,而此时…… 攸桐微诧,便听他低声道:“怎么,夫人不愿意?” 声音极低,却清晰落入攸桐耳中。 她哪敢拂逆,往他身上靠得更近些,低声道:“还指望夫君撑腰呢。” 语气之中带了几分揶揄打趣的味道,眉眼微弯,笑容婉媚。 傅煜唇边动了动,闻到她发髻间幽淡的香气,稍微靠近嗅了嗅。 这动作落入对面许朝宗眼中,只觉刺目无比——英雄美人、相得益彰,这般夸赞,在傅煜携妻回京后,便悄悄流传开。先前在麟德殿时,他强忍着不曾多看,此刻再瞧,傅煜身姿魁伟英武,气度峻整严毅,攸桐姿貌婉娈姣然,气度绰约秀妍,靠在他身边时,如明珠嵌于金冠。 而攸桐笑盈盈地望着傅煜,眼神清澈而专注,妖娆而收敛。 那样的眼神,也曾投在他身上,甚至比此刻更为专注、深情。 许朝宗清晰地感觉到,心底里掠过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昔日里少女娇笑缠闹的身影浮入脑海,春光明媚、秋阳朗照。未曾尘封的记忆鲜活而清晰,如在昨日。心里像是刀割似的,鲜血淋漓。 他不自觉地攥紧了手,觉得喉咙干涩地微微发疼,便清了清,将目光挪向温软水波。 汹涌而来的痛楚被强行压下去,他竭力将心思转到威仪皇宫、至尊御座。 心念千回百转,在傅煜和攸桐靠近时,许朝宗已然恢复了得体的笑意。 “傅将军,少夫人。”他率先招呼。 傅煜松开攸桐,抱了抱拳,“睿王殿下。” 攸桐亦屈膝为礼,而后被迎入屋中。 …… 许朝宗的宴席准备得格外丰盛。 哪怕南边战事正急,麟德殿上熙平帝满口哭穷,这顿宴席的凉菜也是搜罗了许多珍奇食材,杯盘碗盏,无不精致贵重,想必待会还会有山珍呈上。仆婢恭敬端来茶杯,沏的茶也是珍贵罕有的贡品,口感颇新,应该是送抵京城后没太久—— 若没尝错,在去岁采茶的时节,产茶之地的叛贼与官兵正胶着争战。 那个时候,受天下奉养的皇室竟还有心思命人进献贡茶。 傅煜心底掠过讽笑,神情却冷厉疏漠如常,同许朝宗谈起与鞑靼、东丹的数次交战。 茶过三杯,仆婢鱼贯而入,各捧漆盘,里头果真都是京城名菜。 这些食材难得,经御厨之手烹饪,更是美味之极。 攸桐却罕见地没贪恋美食,瞧着那两位满口战事,要往正题上扯,她坐在那里碍事,便道:“我有几句话想请教王妃,不知方便么?” 许朝宗神情一顿,目光迅速扫过她的脸,而后看向徐淑。 徐淑硬着头皮堆出点笑意,“当然。” 而后,由随行的仆妇扶着起身,欲引攸桐去西阁。 脚步还没迈出去,便听傅煜道:“我这人记仇,气量褊狭——” 声音冷沉,又来得突兀,徐淑不知怎地心里一跳,侧头看过去,就见傅煜那双鹰鹫般锐利的眼睛正巧看向她,双眸漆黑阴沉,满含威压震慑,似有所指。她即便久在皇宫,触到那刀锋般的目光,也是一凛。 便见傅煜漠然低眉喝茶,续道:“敌军但凡敢入侵,我必睚眦以报。” 这是在说军务战事,却显然有弦外之音。 徐淑心中微紧,收回目光时,却恰好碰上攸桐的。 ——沉静如寒潭,冷淡却锋锐。 第38章 质问 西阁的布置十分精致。 进门便是一方檀木纱屏, 纹理细密的檀木上浮雕出蚯曲老梅,有零星梅花开放,古雅高致。纱屏上以丝线绣了白鹤, 双鹤矫矫而立, 霜翎若雪, 红丹承日。两侧是镂刻云纹的博山香炉, 炉中燃了上等的玉华香,烟丝袅袅。 再往里帐幔长垂,透过珠帘, 可以窥见悬在墙壁的林泉图。 临窗的博古架上,更是珠玑罗列、玉樽金瓶。 这般陈设, 拿来品茶谈文最好, 叫徐淑进去,未免玷污浪费。 攸桐在菱花门前驻足, 没再往里走。 徐淑走了两步, 发觉她没跟上来, 不由驻足回顾, 就见攸桐冷冷望着她,双唇紧抿。 气氛不知是何时冷淡下来的,哪怕屋里香薰和暖,那一瞬目光相触, 也让徐淑觉出寒意。她清了清嗓子, 不愿掉了身份, 便将双手笼在袖中, 摆出睿王妃的端贵姿态,朝攸桐道:“去里面吧,有什么话,咱们倒两杯茶,慢慢谈。” 攸桐眼皮微抬,冷淡道:“不必。” “不是你要跟我单独谈吗?殿下可是特地叮嘱了,远来是客,不好怠慢。” 徐淑说着,也不管攸桐态度如何,径直往里走到摆着茶盘的案旁,在主位落座,取了茶叶慢慢冲泡,口中道:“说起来,咱们认识也有五六年了。不管如今怎样,从前也算相交一场,上回在凤阳宫颇为仓促,有母后和贵妃在,也没法畅谈。今日既然聚在留园,来——泡两杯茶,咱们便将想说的,都说清楚。” 说话间,将头一杯茶斟入薄胎细瓷的杯中,远远递向攸桐。 今日待客,她显然是精心装扮过,从头到脚,金钗锦衣无不贵重。 举杯时,宽袖微摆,姿态沉稳缓慢,就连脸上的笑容都堆得恰到好处,不失王妃风范。 攸桐望着跪坐在蒲团上的女人,闭上眼,仍记得原主纵身跃入腊月冰湖时的绝望。 心上人的背叛固然令她伤心,闺中密友的行径何尝不是一把刀,插在原主心上? 攸桐敛袖而立,冷声道:“没人想跟你喝茶,我怕茶里有毒。” 这话太过直白,徐淑脸色骤变,“放肆!”举杯的手狠狠抖了下,烫热的茶水晃出来溅在手背,她下意识松开。瓷杯摔落,发出声闷响,热腾腾的茶水哗啦啦淋在案上。她的脸霎时笼了怒意,腾地站起身来,道:“攸桐,我好意招待,你别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又怎样?”攸桐踏前半步,“你奈我何?” 徐淑怒视她,对面攸桐站姿笔直,双眸锋利,神情冷沉。 她攥住手,极力克制住怒意,冷笑道:“没错,如今这节骨眼,殿下确实有求于傅家,彼此心知肚明。今日这宴席,确实是殿下叮嘱,叫我招待你,解了心结。但魏攸桐,凡事皆有个度,你哪怕心中有怨,也该适可而止。殿下就在外面,你如此尊卑颠倒,放到哪里都说不过去。” “哦?那你就请睿王进来,看是否说得过去。” 徐淑被噎住,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睿王确实在外面,但他的身边,如今还坐着傅煜。 那个人行事狠辣冷厉,在朝中向来毁誉参半,不是个善茬。方才来西阁之前,傅煜那冷沉而隐含威仪的目光,徐淑想来仍觉得心惊——倘若此刻闹出不愉快,傅煜拂袖而去,睿王的心血岂不付之东流?她又该如何交代? 徐淑强压着暗怒,竭力忍耐。 “殿下心胸宽大,我既设宴招待,也不至计较到那地步。”她说。 这可就是死撑着嘴硬了。 说得好像她有能耐计较,许朝宗定会撑腰主持公道似的。 攸桐冷笑了声,“不妨说得更明白点。今日睿王为何在此处招待,而不是在王府接见,你不明白?徐淑,你我的恩怨,无关身份,只凭良心。哪怕睿王来了,也未必就会仗势压人。若是不信,你此刻就请他进来,看他会如何处置!” 许朝宗会如何处置呢? 成婚这么久,许朝宗是何等性情,藏着怎样的抱负与心事,徐淑岂会不知? 面前这个女人是一根刺,埋在许朝宗的心里,也埋在夫妻之间。 宫里令贵妃殷切叮嘱,今晨许朝宗说委屈她是什么意思,徐淑心知肚明。 王妃的虚伪尊荣撑不下去,徐淑脸色颇为难堪。 缓了一缓,她才站直身子,道:“好,那就抛开身份。我知道,为了殿下的事,你恨我。觉得我横刀夺爱,笑里藏刀,可是魏攸桐,你也该想想,即便没我在,殿下就会娶你吗?睿王殿下是皇子,陪伴在他身旁的该是贤良内助,能为他排忧解难。试问,以魏家之力,能助他几分?” “这就是你背后插刀的理由?” “我不过就事论事。” “那之后呢?”攸桐眉峰微挑,盯向徐淑,“之后的事,你作何解释?” 徐淑的目光显然躲闪了下,“之后……什么事。” “满京城的风言风语,种种污蔑造谣,句句诛心。睿王妃,这些事你当真不知情?”攸桐哂笑,踱步到她身边,“从前,我魏攸桐待你还算不错吧?即便姻缘天定,你和睿王各有选择,又何必在京城搅弄那些风波?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那些议论嘲讽比刀剑还锋锐,分明是把人逼上绝路。徐淑——” 攸桐抬手,抵在她心口,“这里,不会痛吗?” 隔着尺许距离,徐淑偏过头,不去碰她的目光。 攸桐看着她的侧脸,徐淑腮帮微鼓,仿佛是咬着牙,微微颤抖。涂抹得均匀的脂粉遮盖住脸颊的瑕疵,却遮不住青白交杂的脸色。 她盯着案上残茶,喉咙动了几下,才低声道:“那些事,我也只是听说。” “呵!”攸桐几乎被她气笑,“当初骂名如潮,魏家没能耐反击,盖住你掀起的口舌。但徐淑,谁都不是傻子,那些谣言是从何处传出来,能查得到源头。说这种自欺欺人的话,你是瞧不起我,还是在瞧不起自己?” 第32节 徐淑没吭声,却忽然转身,躲开攸桐指在她胸口的手,背对过去。 攸桐掏出锦帕,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指,随手丢在旁边。 继而道:“第一番嘲弄,我当你是心虚,怕被人指摘。但第二回呢?明知流言蜚语能逼得人无路可走,你却仍拿着此事造谣诛心。人命在你心里,就轻贱至此?你可想过,曾拿你当姐妹、当闺中密友的人,受了这些冷言冷语的刀剑,是何感受?你这心肠,可真是比蛇蝎还毒,比铁石还硬!” “好了!别说了!”徐淑忽然出声,音调有些尖锐。 随即,她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似是强自忍耐。 “我知道,从前有些事是我对不住你。”徐淑声音也在颤抖,回过头时,双眼不知何时布了血丝,颧骨泛红,牙关紧咬,神情竟有那么点狰狞。她微微垂首抬眼,对着攸桐的目光,喘息了两下,才道:“那些事早就过去了,我不想听!我只问你,你究竟要怎样?” 要怎样? 攸桐冷眼看着面前这张渐而苍白脸。 倘若有原主的坟墓牌位,攸桐恨不得能把这对夫妻押过去,在坟前跪上十年八载! 但她还活着,即使要他们跪,也只能到寺庙佛前。 那个骄纵却单纯的少女已然绝望而去,今时今日,她能做到的,暂时只有还她以清名。 ——许朝宗为夺皇位,目下还需借徐家之力,纵有求于傅煜,也不可能轻易舍弃徐家。为了徐太师的地位,若她堂而皇之地抖露出徐家的恶行,许朝宗必会拼死压住。京城毕竟还是皇家的地界,欲速则不达,反会引起对方戒心。 倒不如润物细无声,溪水般慢慢浸润出去的言辞,反而能令人深信。 攸桐来之前已然拿定主意,如今既然已击溃徐淑的防线,便容易多了。 遂退后两步,肃容道:“恢复我的名声。” 徐淑愕然抬头,目光闪了闪,才道:“这岂是我能恢复的。” “这件事,怕也只有你和睿王才做得到。”攸桐暂时收敛锋利辞色,沉声道:“当日种种传言,牵扯的是咱们三个,那些事是真是假,你心知肚明。近来各处府邸设宴,正是热闹的时候,你和睿王出面辟此谣言,难道还不足以定论?” 这要求,无异于让徐淑自打嘴巴了。 徐淑眼底血丝仍在,脸上难堪而苍白。 攸桐懒得多看她,道:“今日在这留园是为私事。若你想通了,再送来赴宴的请柬,众人跟前,你仍是睿王妃。毕竟我要的是整个魏家的体面。是殿下请我夫君赴宴,如何取舍,你慢慢掂量吧。” 说罢,径直转身往外走。 到得菱花门外,回头见徐淑苍白着脸,有些失魂落魄似的,心念微动,勾唇冷笑道:“对了。睿王府里宽敞,若是哪天独自睡,你该想想,倘若我真的死了,魂魄含怨,会不会去找你。毕竟,睿王府的路我熟得很。” 这话说得突兀,徐淑抬眉,就见攸桐神情冷若冰霜,眼神格外古怪。 她不知怎的身上一冷,就见攸桐掀开屋门,孑然走了。 第39章 小手 从西阁回去, 傅煜和许朝宗仍相对而坐。 那张宽敞的桌案上,摆满了名贵佳肴,香气也颇诱人, 却几乎都没怎么动, 看着让人心痛。不过攸桐着实不愿吃这对夫妇准备的菜肴, 便也没动筷的意思, 行礼入座之后,因说得口渴,喝了杯茶。 许朝宗见徐淑没出来, 目光在她脸上停驻,欲言又止傅煜眸光微沉, 取了她的茶杯, 帮着斟满,道:“饿吗?” “不太饿, 也没胃口。”攸桐摇头。 傅煜便向许朝宗道:“既如此, 我带内子先回了, 多谢殿下招待。” 说着, 便站起身来。 许朝宗亦含笑相送,兴许是两人谈得顺畅,他的神情倒是光风霁月,亲自送至游廊。 傅煜亦端然持重, 走出几步便抱拳道:“殿下留步。” 而后牵住攸桐的手, 径直往外走去。 这动作来得自然, 宽敞的袖口掩住动作, 不突兀惹眼,但夫妻牵手并肩而行,姿态却也稍露亲密。不远处恭敬候命的杜鹤和丫鬟仆妇瞧见,瞠目结舌,赶紧低头装看不见,背后的许朝宗却是神情一僵,望着那对背影微微出神。 比起他们,最为震惊的还是攸桐。 哪怕夫妻成婚数月,同榻睡过,甚至她曾在睡梦里握住他的手臂取暖,却也始终同床异梦。被傅煜大庭广众地牵手,更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如此举止出自这位冷傲挑剔的战神,着实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 那只手沉稳有力,指尖带点薄茧,掌心却是温热,跟他满身的冷硬迥异。 攸桐僵了一瞬,知道他是在外人跟前演夫妻和美的戏,打消了抽回的念头。 傅煜则沉眉肃目而行,衣袍微摆。 朝堂政事呼啸远去,他面上不露,心思却几乎都集中到了掌心—— 裹在他掌心的那只手,纤细而温暖,软绵绵的,柔若无骨。 他心神微荡,摩挲她的手,目光稍偏,落在她纤秀脖颈,柔嫩耳垂,乃至脖颈往下鼓起的胸脯。就在昨晚,夜里夫妻共枕同被,他睡意朦胧中不慎碰到她胸前,也是这般柔软的触感。而今回想,那滋味仍清晰分明。 攸桐哪知他这些心思,直到走过弯绕的回廊,到得一处竹浪拥着的狭窄甬道,才算是寻到由头,迅速抽回手提起裙角。 傅煜只觉掌心一空,想伸手再去抓,她却已躲到了后面。 …… 出了留园,夫妻俩乘车回府,巷子僻静处,潜藏许久的眼线也悄然离去。 傅煜只当毫无察觉,走得远了,才召来杜鹤。 他这一趟回京,虽不算大张旗鼓,却因熙平帝的召见,阵仗不小。熙平帝病势缠绵,东宫却始终虚悬,南边战事未稳,似傅家这等雄踞一方的武将进京,对夺嫡的影响自是举足轻重。自靠近京城时起,周遭便没安生过,在熙平帝亲自召见、许朝宗热情笼络后,更是被有心人盯着不放。 这些人如鬼魅般时隐时现,傅煜焉能无动于衷? 他远途而来,能在京城耽搁的时间并不多,拖延无益。答应跟许朝宗的这趟会面,既是为谈政事、清私怨,也是为方饵钓鱼,引对方出手。 如今对方的眼线既露了行迹,杜鹤这边便能安排人查探追踪。 到次日傍晚,消息便报到了傅煜的跟前。 京城东边的十宝街上,酒肆林立,商铺成排,往来的多是行脚客商,三教九流混杂。 傅煜代傅德清拜访完故人,并未立时回魏家的住处,而是孤身匹马,到十宝街后,绕个弯甩开眼线,便进了一家酒肆。天气阴着,临近傍晚时稍有点寒意,这酒肆里面聚了不少离乡背井的酒客,吆五喝六的,倒是挺热闹。 他从侧门躬身进去,掌柜似已等候多时,忙引着进了雅间。 进入屋中,杜鹤已然到了,见着他,躬身抱拳道:“将军!” 傅煜抬手,等掌柜退出去掩上屋门,才道:“如何?” “查探清楚了。”杜鹤走过去,从袖中取出一方纸条,上面写了几处地名,道:“昭贵妃有意帮英王牵线,西平王却是狮子大张口,跟皇上开口,要这几个州的兵权赋税——”他将纸条铺在傅煜面前,继而道:“这明摆着是趁火打劫,皇上当然不肯。” “英王呢?” “那位……”杜鹤脸上稍露讽笑,“据说是愿意交换,许诺了西平王。” “难怪。”傅煜瞧着那几处州名,神情也冷淡下来。 西平王魏建秉性贪婪,夺了定军节度使的兵权、谎报军情诓了个异姓王的封号还不知足,这些年吞并了附近几州,养得兵强马壮。如今提出这般条件,野心已是昭然。熙平帝就算能力平庸,收不回各处兵权,又岂会轻易退让,眼睁睁瞧着魏建割走朝廷所剩为数不多的赋税? 遂问道:“英王对魏建的许诺,皇上想必也知道?” “应该知道。不过将军没点头,他没把握,还可能指望西平王,便只装聋作哑。” 傅煜颔首,对着那纸条沉吟。 永宁节度使傅家守着北边,占人和之利,定军节度使魏家临着西陲,有地势之优,算是如今各处兵马里的翘楚。两家虽不往来,但对于魏建的性情行事,傅煜已然摸了七八分。魏建贪得无厌,向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既然提出了吞并几州的条件,定是势在必得。 如今傅家插手,他跟熙平帝的生意谈不拢,岂能轻易罢休? 熙平帝和许朝宗宁可像傅家低头,都不肯割舍地盘,魏建能指望的唯有英王。 那么—— 傅煜屈指扣着桌面,忽然抬头,“许朝宗府外,近来想必很热闹。” 杜鹤眼神陡然一亮,道:“确实如此。” “魏家的眼线还跟哪些人来往?” 杜鹤遂将近来探查到的消息禀明,说完了,才试探道:“将军是觉得,魏家会除掉睿王?” “睿王和英王之间,魏建只会选后者。没了许朝宗,哪怕我出兵平定叛乱,在英王眼里,功劳最大的仍是魏建。英王锦衣玉食,不知百姓疾苦,所求的唯有皇位。在他眼里,从龙表忠心的功劳,能胜过一切战功。这也算一丘之貉,各取所需。” 杜鹤办事机敏,一点即透,当即领会其意。 他是苦孩子出身,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忍不住低声道:“这种人,除了皇家血脉,哪里配为人君王!” 傅煜眼皮微抬,眉目冷沉。 杜鹤一凛,忙抱拳道:“属下失言。” 顿了顿,又问道:“要提醒睿王吗?” “不必。”傅煜答得干脆。 许朝宗毫无知觉,魏家才有机会行刺,背后主谋一旦暴露,夺嫡之争便能暂时消停会儿。这座京城里,毕竟还需要有个皇帝牵住人心,比起与魏建沆瀣一气的英王,暂时扶持许朝宗,算是迫于无奈的选择。 他端坐在案后,手里一杯烫热的酒,慢慢盘算。 过后,又叫杜鹤寻魏天泽过来,吩咐安排。 …… 魏天泽进京的时候,比傅煜更为低调。 这阵子落脚在附近,藏头而不露尾,满京城里,知道他行迹的人,屈指可数。 悍勇的小将戴着毡帽,扮了浓眉和满脸的络腮胡子,正在酒肆角落里坐着喝酒。瞧见掌柜递来眼色,他微微点头,不动声色地将一壶酒喝完,结了账,才冒风而出。片刻后,从隐蔽处绕回雅间。 傅煜与他并肩作战已有数年,看他那壮硕粗汉的打扮,有点意外。 魏天泽笑而拱手,解释道:“混进了商队,免得惹人注意。” “还真认不出来。”傅煜抬抬下巴,示意他坐下。 而后简略将杜鹤探到的情形转述,道:“从他们行迹来看,可能选在元夕鱼龙混杂时动手。我已答应襄助睿王几分,需保他平安。杜鹤的人手不够,你这两日帮他,查明对方底细,别留半个漏网之鱼。” “好。”魏天泽应了,“对方是什么来头,有眉目吗?” 旁边杜鹤说了几个人的模样,道:“领头的算是魏建的一个小舅子。” “小舅子?”魏天泽脸色一顿,迅速遮掩过去,只笑道:“亲戚都派出来了?” 傅煜没掺和两人说话,正闷头沉思,杜鹤亦没察觉异样,只笑了笑,道:“魏建贪婪好色,儿女成群,身边姬妾都能编成军上阵打仗。这小舅子没什么来头,也不值钱。” 魏天泽颔首,低头喝了杯热酒,跟傅煜商量了些细节,才告退出去。 第33节 …… 这边商议定了,睿王府那头,不管徐淑是否心甘情愿,许朝宗再度递来了请帖。 帖子仍是许朝宗亲笔写就,说正月十六那日,王府会再摆一场宴席,邀请傅煜赴宴,随同递来的,还有送给魏思道的请帖。 自徐淑嫁入睿王府,这还是王府头一回设宴,必会邀请众多世家高门。 这样的宴席,自然是当众洗清名声的最好时机。 攸桐将那请帖把玩,想着徐淑那日失魂落魄的模样,摇了摇头。 傅煜刚从内室盥洗出来,见她独自对着请帖摇头,稍感疑惑。 “不想去?”他随口问。 攸桐闻言抬眉,落入眼中的便是一副美男出浴图—— 魁伟挺拔的身姿,双腿颀长、肩宽腰瘦,头发湿漉漉的拿玉冠随意束着,不似平常峻整,却有点闲居家中的散漫味道,亦冲淡那身冷厉刚硬。他身上寝衣宽松,脸侧和脖颈的水珠都懒得擦干,顺着锁骨滚下来,没入近乎光裸的胸膛。 比起在南楼时的齐整装束,他近来像是变懒,交领寝衣松散搭在肩上,松松垮垮。 而宽松寝衣之下,贲鼓的肌肉撑着起伏的轮廓,胸膛半裸,露出小腹上半幅紧实的轮廓。 他抬步而来,似对她的目光不以为意,喉结滚了滚,眉峰俊朗,双眸深邃。 正当盛年的男人,宽袍缓带,身材绝佳,热腾腾的走过来,莫名叫人心里猛跳。 哪怕打定主意和离,这活色生香般的画面摆在跟前,也着实诱惑。 攸桐差点被吞下去的口水呛着,赶紧垂下脑袋,闭了眼睛不去看。 ——什么人啊这是!穿好衣裳再出来不行吗! 第40章 怀抱 傅煜显然没这等自觉, 甚至唇角不知何时压了点笑意。 眼神亦带着温度,黏在攸桐脸上。 屋里灯烛昏黄,她坐在桌畔, 身上是一袭海棠红的立领寝衣, 每一粒盘扣都系得牢固。满头青丝晾得半干, 墨缎般披在肩上, 漆黑的头发衬着柔白软腻的肌肤,比素绢勾勒的水墨还好看。 那双带点诧异的妙丽眉眼低垂下去,姿态柔旖。 而她秀致的脸颊, 不知是何时攀上了可疑的微红,白嫩的耳廓梢也染了晕红。 傅煜心领神会, 却不动声色, 只缓步走过去。 “怎么,不想去赴宴?”他又问。 “没, 我等的就是这请帖。”攸桐埋头, 看着他趿着鞋走过来, 寝衣轻晃。眼皮微抬, 看到傅煜胸前的寝衣仍敞着,走得近了,烛火晃了下,他胸腹紧实的轮廓被照得清晰分明, 纵横的纹路瞧着硬邦邦的, 似蓄满了力道。 不愧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战神悍将, 这容貌身材, 啧啧。 攸桐并非青灯古佛心如止水,担着夫妻的名声共处一室,他满身热气,只穿了寝衣,沾着未干的水珠,这诱惑着实容易叫人心猿意马。好在她不是色令智昏的人,这男人性情深沉难测,又心高气傲,律己自持苛刻,待人也未必宽厚,他背后的傅家更是规矩束缚、女眷难缠,想起来就叫人头疼。 浑身上下,除了那铁腕,傅煜大概也就只剩这一处优点了。 看看就好,看看就好。 攸桐眼观鼻鼻观心,思绪往佛寺里逛了一圈,压住冒出来的念头,喝了口茶。 傅煜还不肯走,甚至躬身下来,取了那请帖慢看。 他一躬身,没系紧的寝衣便兜敞开些,露出半幅胸膛,一丝一缕都没遮掩。 男人热乎乎的气息,立时将她笼罩,目光瞥过去,里面风光更是烫人的眼睛。 攸桐简直想喊救命,躲逃一般站起身,偏头对着他,状若无事地道:“徐淑做贼心虚,抵死不肯承认从前造谣的事。不过在留园时,我曾提到,要她和睿王帮我洗清身上的脏水。这宴席是绝佳的时机,我很想去。” “好。”傅煜沉声,看着她脸颊上愈染愈红的颜色,眼底都攀上笑意。 攸桐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如芒在背。 斜眼瞥了瞥,那人仍然没有穿好衣裳的意思。 她忍无可忍,提醒道:“屋里没笼炭盆,穿好衣裳,当心着凉。” “唔。”傅煜垂目看了看寝衣,用一种近乎无辜的声音说道:“盘扣松了。” 攸桐诧然瞧过去。方才她的目光被里头胸腹勾着,几乎没留意寝衣,此刻细瞧,果然看到盘扣松垮垮地吊在哪里,对面的扣环也松了一半。也不知道傅煜究竟怎么睡觉的,一样用细密丝线缝着的盘扣,她这儿牢固结实,他却穿成了那样! 不过,这也算是她这名义上的少夫人疏忽了。 攸桐没办法,只好向帐外道:“春草,拿笸箩来。” 春草应命送进来,傅煜却忽然踱步走向床榻,背朝着她们,只留个后脑勺。 攸桐有种扶额的冲动。 …… 成婚小半年,对傅煜此人,攸桐如今也有了点粗浅的了解。 在外是威风凛凛的兵马副使,手腕狠厉,铁骑所向披靡,行事严毅端肃,齐州内外无人敢撄其锋芒。到了内宅,才会流露出些小心思——譬如在吃火锅时将虾滑藏起来慢慢吃,譬如在被她拂了脸面后故意威胁吓唬她,譬如此时掉头朝内,显然不肯让外人瞧见寝衣里的胸膛。 攸桐无法,只好让春草穿好针线,再退出去。 帘帐垂落,屋里只剩夫妻独对。 攸桐拿着针线过去,想让傅煜把衣裳脱下来,转念一想,傅煜寝衣里估计只穿了亵裤,若这会儿脱个精光,气氛怕是要尴尬到极致了。遂打消这念头,只提醒道:“夫君坐吧,我先缝上,凑合着用,明儿再叫人拿去换个新的。” 傅煜回过神,瞥她一眼,“凑合着用?” “能耐有限,惭愧。”攸桐厚着脸,揪住他寝衣,慢慢缝补。 傅煜便站在那里,敞了衣领,任由她摆弄。 两人离得近,她将青丝披散在肩,垂首贴在他跟前,认真缝补的姿态曼妙。也不知她沐浴时用了哪种香汤,发间清香幽淡,很是好闻。 傅煜忍不住,轻嗅了一口。 这动静没能逃过攸桐敏感的耳朵,她怕气氛尴尬,硬着头皮想辄,很快就有了话题。 “十六那日设宴,若是太过突兀,未必能叫旁人信服。我听说过两日城外的金坛寺有祈福法会,每年都有许多官宦和公侯府邸的人过去,也有百姓进香。不如咱们先邀睿王往那里走一趟,先传出点风声。京城里爱嚼舌根的人不少,事儿传出去,等睿王府设宴时,旁人有意打听,这事儿就能事半功倍了。” 她说完时,手底下也蛛网般仓促缝好了盘扣,便拿银剪剪断,抬头道:“夫君觉得如何?” 傅煜不置可否,只调侃道:“倒是煞费苦心。” “为这些诬陷的骂名,我没少受苦。既要洗清,自然该彻底干净,比泼脏水时还热闹。” 正当妙龄的美人盈盈立在红绡软帐旁,眉眼娇丽婉转,眼波天然妖娆,言语神情里,却透着势在必得的决然。无端让人想起那回在寿安堂时,她跟青竹般站着,不张扬锋锐,也不卑屈退缩,外柔而内刚。 在齐州的是非骤然涌上心头,她受的委屈,他都知道。 当时无意于攸桐,这些事便不上心,留她自去处置。 如今心思渐被羁绊牵系,回想彼时情形,却觉心疼歉疚。 在远嫁齐州之前,她行走在京城,身上背负着满城污蔑议论、指指点点时,又是何等难熬?被人舍弃、背叛、算计,那些唇枪舌剑、阴损挖苦,落在年方十四的少女身上,未必就比战场上的枪林箭雨好扛。 傅煜十年戎马,决断刚硬,手上血债累累,从不知心软是何滋味。 此刻,瞧着她窈窕却单薄的身影,心里却有种异样的滋味涌起。 他眸色渐渐深浓,等攸桐放好笸箩,回到榻边准备歇息时,忽然伸臂揽住她。很突兀的拥抱,他勾着她按在胸口,默不作声,动作也不重。 攸桐毫无防备地撞进他怀里,那位还没系衣领,她的脸蛋贴过去,双唇稳稳亲在他的胸膛。宽厚却不算冷硬的触感,带着炙热滚烫的温度,连同男人雄健的气息,排山倒海般扑过来,几乎能令人溺毙。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足足愣了两息,才察觉此举不妥。 脸上热意遽然涌来,像是被炉火烤着,几乎令她满面通红。 攸桐从他怀里逃出来,漂亮的眼睛跟小鹿似的瞪着傅煜,懊恼而不解。 两人大眼瞪小眼,气氛有点微妙。 傅煜铁铮铮的悍将,心高气傲地活了二十年,不近女色、挑剔苛刻,更不曾对谁露过柔情。他也不明白方才发的哪门子疯,干咳了一声,多年养成的冷硬性情令他没法解释方才复杂的心绪,跟她对视了片刻后,才望着她头发道:“好香。” 这理由来得莫名其妙。 攸桐觉得他在说谎,却猜不透他刚才忽然反常的缘故。 她没经历过这般情形,只觉气氛暧昧而古怪。四目相对,她似乎从傅煜眼底捕捉到些许类似温柔的东西,心跳得有点快,不知是惊慌还是为何。总之脑子里乱糟糟的,充斥着傅煜的胸膛、气息、眼神、身材……没法冷静思考! 攸桐傻站了片刻,才负气道:“睡了!” 而后没理会傅煜,踢开珠鞋爬到榻上钻进锦被里,裹着属于她的那半边,面朝里躺下。 傅煜瞧着她那明显气哼哼的后脑勺,慢慢系上盘扣,而后熄了灯烛睡在她身旁。 隐隐觉得,他好像得罪她了。 …… 攸桐是次日清晨才察觉端倪的。 昨晚被傅煜那突兀的拥抱冲昏头脑,上榻后她动都没敢动,鸵鸟般藏着脑袋。 好在傅煜也自察觉举止欠妥,没乱动。 相安无事地睡了一晚,今晨他很早就起身了,那件该死的勾动暧昧的寝衣换下来扔在榻上,她仓促缝的蛛网般的丝线颇为醒目。攸桐到底担负着少夫人的职责,想叮嘱春草拿去缝补,话没出口,清晨刚睡醒、颇为清醒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好端端的,寝衣的扣环怎会磨断? 傅家雄踞齐州,虽不像皇家奢靡铺张,起居用物却都是上等的,没人敢疏忽。 尤其是傅煜这心性和身份,谁敢怠慢? 这寝衣是周姑亲自盯着人做好了送来的,周姑心细如发,若当真有瑕疵,哪会送到傅煜面前?旁的盘扣都完好无损,就那两颗半残脱线,傅煜又不在睡觉时撕扯寝衣玩,哪能到磨断丝线的地步。 想来想去,攸桐总觉得,这盘扣是傅煜故意弄断的。 思及昨晚他故意敞着胸膛,到她跟前晃来晃去的样子,攸桐更是有了八分笃定。 像是那晚他借酒遮脸,将她困在榻上时一样,逗她玩! 这猜测愈来愈清晰,攸桐咬了咬牙。 深更半夜的,捉弄人很好玩吗! 她鼓着腮帮,将那寝衣狠狠瞪了会儿,才负气地摔在榻上。 第34节 既是故意扯断的,便凑合用着吧,懒得给他修补了! 第41章 造势 虽说傅煜这人偶尔阴险得叫人防不胜防, 做事却还算靠得住。 攸桐打算请许朝宗夫妇去金坛寺的事他并没忘记,次日便命杜鹤往睿王府递了口信,约对方在佛寺山门相见。 没过太久, 许朝宗便回了口信, 说他到时候会携徐淑同往祈福。 金坛寺并不远, 从南边的安化门出去, 马车慢慢走小半个时辰就能到。 京城里名刹古寺极多,这金坛寺也颇有来头,里面一株老银杏据说有千年之龄。数人合抱之粗的树干皲裂苍老, 枝叶长得葳蕤茂盛,树冠参天, 底下几乎低垂及地, 每逢深秋时节,满树银杏叶转成金灿灿的颜色, 远处瞧着, 便如金山堆叠。 到秋风渐浓, 黄叶铺满殿前的空地, 如同金坛一般,美如仙境,故而得名。 老人皆说这银杏颇为灵验,不论王公贵族、抑或平头百姓, 凡诚心许愿者, 多能得偿所愿。因寺庙离城不算太远, 京城内外的高门贵户和百姓商家, 也多爱来这里进香许愿。寺里香火旺盛,又有高僧坐镇,每年正月十二,都会办个祈福法会,很是热闹。 这一日寺里人多拥挤,是众人皆知的事。 攸桐怕多带仆从累赘,便没带丫鬟,只与傅煜同行,打算铺垫过后,便早些回城。 薛氏并非沉迷礼佛之人,知道这一日金坛寺里能挤得摩肩接踵,便没同去。 夫妻俩乘了马车一路疾行,到得金坛寺外,果然人潮如涌。 攸桐站在车辕,远远眺望,但见山脚下殿宇连绵,金昭寺凭着旺盛的香火连年扩张,枯白的树丛掩映之间,数座金殿熠熠耀目。同往山门的数条路上,或是早起结伴赶来的百姓,或是驱车骑马的官宦人家,人头密密麻麻,都往寺里面涌过去。 这等场合人多眼杂,喧嚷吵闹,攸桐原本并不太喜欢。 但今日,她却是特地为这个来的——徐家当初用阴招搅得满城风雨,便是凭着人多嘴杂。这回金坛寺里聚集的人不少,更是涵盖颇广,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都有诚心礼佛的人扎堆前来。里头若有风吹草动,极易传开,勾起种种谈论。 而这些谈论,便能是十六日宴席的铺垫。 攸桐环视一圈,下了马车后,跟在傅煜身边往里走,到得山门外,随同知事僧进茶房。 …… 茶房之内,炭火温暖,铜壶中水已烧沸。 外面人头攒动,略嫌拥挤,茶房里却颇为清净,许朝宗和徐淑并肩坐在素净的矮案后,住持陪坐在侧,有擅茶道的老僧取了茶叶,欲泡了待客。因山门处设了座铜铸的大香炉,百姓进山门前多焚香敬拜,那檀香味道烧得极浓,随风飘过来,透过门窗缝隙,缕缕送到鼻端,虽掺了俗世烟火气,却颇能令人心静。 住持笑而相迎,双掌合十。 傅煜大抵是受母亲礼佛的影响,对僧人颇为客气,见住持有点面善,便也回礼。 便听许朝宗道:“天下各处皆有佛寺,逢年过节,怕是都会办些法会。傅将军久在齐州,不知那边情形如何?” “也很热闹,只是比不上京城。” 傅煜坐下,正巧老僧递来泡好的茶,送到鼻端嗅了嗅。 住持便笑着接过话茬,“贫僧早年游历四方,也曾去过齐州,对那边的情形倒略知一二。” 见傅煜瞧过来,似有点兴趣,便接着说了下去。 他年幼时即入了佛门,拜在京城里高僧门下,后来三十年间游历四方,虽吃了不少苦头,却也将足迹留在天底下泰半的佛寺。且他博闻强记,不止精通佛书典籍,亦熟记各处风土民情和佛法传承,说起齐州的事来,也是半点不含糊。所提到的两位齐州高僧,还是田氏当年在世时常去拜会的,傅煜有些印象。 茶香袅袅,不远处佛音入耳,一番闲谈,倒能令人稍稍平心静气。 攸桐猜得到许朝宗特意安排此事的意图,众目睽睽之下,也未多说。 待得泡茶毕,众人起身出门,齐往大殿而去。 时近晌午,法会办得正热闹,外面挤满了来进香的百姓。 许朝宗不好在这里摆睿王的架子,便只由身着常服的侍卫开道,他携徐淑跟随在后。 这般架势,毕竟与旁人不同,且有住持陪同在侧,更是惹眼。人群里,有不识天颜的百姓,亦有见过睿王的官宦女眷,认得他和徐淑。瞧见睿王夫妇微服驾临法会,皆觉意外,再一瞧旁边同行的另一对夫妇,几乎将眼珠子掉下来。 ——那眉眼如画,锦衣丽服的女人,不是先前声名传遍京城的魏攸桐么? 她身边那人满身冷厉,气势刚硬威猛,没怎么在京城露过面,倒像是传闻中的战神傅煜! 这四个恩怨情仇纠缠的人,怎会凑到了一起? 官宦女眷诧然低声议论,旁边人听见,虽不敢当面插嘴,背过身,便跟相熟的人打探议论去了。等攸桐他们四个人从大雄宝殿一路进香到最里侧的观音堂时,这消息已然传遍了金坛寺内外。 据说,睿王夫妇带着魏攸桐同行进香,相谈甚是融洽。 据说与魏攸桐同行的,还有名震边塞的悍将傅煜。 进香的人群里,亲眼见着四人的,都满脸惊诧,怀疑是看错了人。没见着的,听见这般传闻,都是摇着头不肯信——当初满城风雨,魏攸桐被睿王抛弃,对徐淑满心怨恨,寻死觅活地纠缠不休,这事儿早已传遍京城。仇怨结得那么深,这三个人怎会结伴进香? 更别说傅煜威名赫赫,怎会跟妻子的旧情人相谈融洽? 而睿王夫妇,似乎还很热情? 一时间,种种揣测横生,议论纷纷。 …… 观音堂后的竹林里,攸桐坐在青竹椅里,正远眺风景。 从大雄宝殿一路进香,走到观音堂后,此行的任务就算是结束了。外头此时如何惊讶、议论、揣测,她用脚趾头都能猜得到,众人的好奇心被勾起,翘首等着听皇家秘辛,等睿王府设宴时,说出去的话,便能有事半功倍之效,比平地惊雷更管用。 她走得有点累,打算歇会儿便先回城。 住持命小僧人端了些素斋过来,食盒揭开,里头是糯米团子,清香晶莹。 她才想取来尝,忽然觉得有些异样,心里慌乱擂鼓似的,下意识抬头,看到远处有东西疾风般扑过来,漆黑模糊的两三个点,迅速变得清晰,像是夺命的冷箭。那一瞥几乎令她惊魂,攸桐脑袋里的弦霎时绷紧,浑身的血呼啸着冲向脑门,想都不想,便往傅煜那边扑过去。 傅煜坐得四平八稳,眼皮都没眨,迅速伸臂揽住她腰,护在身后。 宽阔漆黑的袍袖中,精铁煅造的匕首滑出,铮然两声,挡开突袭来的暗箭。 随后便是铁器破竹的声音,伴随着许朝宗的一声痛呼。 ——那暗箭来得飞快,傅煜坐在许朝宗对面,左侧是攸桐,右边是住持,手里匕首挥出,似乎也只来得及挡飞临近跟前的。许朝宗身边唯有徐淑,她不知是不是被突然袭来的暗箭吓住,瞪圆了眼睛僵坐在那里,甚至忘了躲避。 袭击迅猛又无声无息,许朝宗的侍卫簇拥过来护卫时,只堪堪碰到箭尾。 那铁箭虽被拨得稍改方向,没伤到胸口要害,却也刺入许朝宗的右臂,入肉三分。 这一击失手,也彻底惊动了许朝宗的护卫,迅速围拢过来。 积满枯叶地上脚步沙沙凌乱,攸桐惊魂未定地抬眼,正对上傅煜的目光。 他的神情沉着冷静,眼底并无半点惊慌,看着她的时候,似乎有点意外甚至惊喜,却没说话。抱着她的手臂结实有力,铁箍似的,他侧身对着刺客的方向,将她牢牢护住。远处一声尖锐的呼哨响起,更远处有人呼应,想来是刺客在递送消息。 睿王府的侍卫团团护住许朝宗夫妇和住持,铁桶般牢固。 这般情形,显然不会再容暗箭靠近。 傅煜眉头微皱,让攸桐站到侍卫后面,朝许朝宗瞥了一眼,道:“劳烦殿下照料内子。”说罢,冷沉着脸色,抬步便往暗箭来处飞奔过去。 …… 刺客埋伏的地方不算太远,傅煜健步如飞,身影迅速远去。 出了竹林,斜刺里有人迎上来,是杜鹤。 “怎么回事?”傅煜神色有点难看。 “对方提前行动了,看他们的布置,也很仓促。” “多少人?” “打头的三四个,后面有人接应。”杜鹤紧跟在他身边,往刺客逃窜的方向追过去。见傅煜面色不善,口中紧着禀报道:“属下察觉时,将军已在那边喝茶了。事出仓促,属下便擅作主张,未曾示警,免得惊扰对方。请将军治罪。” “无妨。”傅煜眉目冷沉,并无责怪之意。 当日商议对策时,他便曾明言,不阻挠惊动刺客,放任对方将行刺的罪名坐实。 反正他只需保住许朝宗的命,不必在乎伤势轻重,甚至许朝宗伤得越重,于他越有利。 刚才那情形,他应付得过来。 让傅煜暗怒的是旁的—— 按先前刺探的消息判断,对方应是打算在元夕动手,怎会突然提前仓促行刺?是杜鹤探到的消息出了偏差,还是这其中另有缘故? 第42章 恩爱 今日祈福法会上人多拥挤, 傅煜只命杜鹤带护卫暗中随行,许朝宗带的侍卫也不算多。 如今突遭偷袭,许朝宗的护卫大半留守, 只有两三人追出去。 金坛寺坐落在山脚, 背后峭峰耸立, 地势颇为复杂。因先前推断对方会在元夕动手, 且昨夜今晨并无异样动静,傅煜麾下的大半人手仍在城里,盯着西平王麾下那行人的动静, 此处能调用的人手着实有限。 刺客对这一带似乎颇为熟悉,借着山势地形掩藏形迹, 逃得迅速。 这座山延绵起伏, 虽不算雄伟,里头却多断崖峭壁, 山谷里乱石林立、荆棘横生, 追杀并非易事。然而对方既偷袭失手, 过后必定会消停一阵, 不露狐狸尾。傅煜在京城的时日有限,岂能错失良机? 哪怕山路凶险难行,也须在刺客被接应前,竭力活捉对方。 傅煜追了片刻, 推断出刺客逃遁的方向后, 当即朝杜鹤道:“抄近路!” 杜鹤会意, 取了哨子含住, 命护卫抄近路包抄。 傅煜选到身旁的护卫皆是死人堆里冲杀出来的,身手出众、应变机敏,论英勇劲头,比京城这帮侍卫不知高了几倍。听得讯息,当即兵分两路,舍了还算好走的路,冲入荆棘丛中,按哨声的命令包抄。 傅煜也半点都不含糊,穿过乱石荆棘,攀上垂悬陡立的峭壁,仗剑横冲过去。 脚底下山石滑落、泥屑横飞,傅煜十步踩下去,九步能踩塌那并不坚实的羊肠小道。好在他步履迅疾如风,每回都能在跌落前借势跃起,凶险横生地追了一段,总算将对方拦路截住。 剩下的便是角逐厮杀。 身经百战、沙场烽烟里打滚出来的悍将,其冷硬狠厉的手腕,比之暗中突袭的刺客强了百倍,只消留得一口气在,断了对方自尽的手段,便可无所顾忌。傅煜和杜鹤联手,以攻为守,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便将刺客尽数活捉。 金坛寺那边并没旁的动静,可见不是调虎离山。 傅煜发狠,将刺客交由睿王府侍卫带回,而后带着杜鹤和护卫,又追了两个接应的捉住。 待尘埃落定,护卫先行,傅煜和杜鹤垫后。 山间风冷,吹得尚未回春的干枯草木呼呼乱晃,傅煜沉眉前行,眉头紧皱。 杜鹤是他的心腹,经这番突袭,岂能不知傅煜的担心。 第35节 “将军是不是觉得,这场刺杀来得突然?” “很突然,也很仓促。” “我这边刺探的消息无误,魏将军那边也都是办事稳妥的,以前从未出过纰漏。”杜鹤拧眉,仔细回想了这两日刺探的详细,道:“难道是对方故布疑阵,引开咱们的注意,声东击西?” “不可能。”傅煜端然否定。 领兵数年、战无不胜,傅煜靠的是将士英勇,也是靠斥候的周密。 西平王魏建在京城有多大能耐,傅煜大约有数,舍了那么些精锐干将费力做戏蒙蔽他,没必要。且看今日行刺的事,也像是临时起意,并非蓄谋已久,倒有点出其不意碰运气的架势。他派了杜鹤和魏天泽费心查探,旁的细节都能探到,关于这场突然的偷袭,为何没有半点风声? 对方又为何突然提前? 是巧合,还是哪里出了岔子? 傅煜沉吟疾行,将近金坛寺时,才向杜鹤道:“这回审问刺客,你全程盯着。挖背后主使的事交给睿王,你要查的,是对方仓促行刺的缘故。” “遵命!”杜鹤肃然抱拳。 …… 金坛寺里,此时的许朝宗仍是惊魂未定。 他虽生在皇家,身份尊贵,却没摊上国力强盛的好时候。朝廷内里空虚,各处节度使尾大不掉,不止死握着军权不放,亦截留税赋,网罗能人。文臣虽还忠心耿耿地效忠于皇权,习武之人却耿直而气盛——或是怀着报国之志驻守边塞,或是投入节度使帐下做个幕僚,愿意留在京城束手束脚受窝囊气的很少。 睿王府里侍卫齐备,却多是从禁军里挪出来的。 天下承平已久,边塞虽常有战事,京城腹地却还算安泰,若不是这些年流民渐渐闹事,两三年里都未必能打回仗。禁军之中,也多是擢拔世家官宦子弟充门面,纵有许多办事机灵、才能出众的,比起杜鹤这种身经百战的小将,却是半分都不及。 说穿了,王府侍卫里多的是绣花枕头,摆架势还成,真办起事来,捉襟见肘。 方才刺客突袭,凭这些侍卫的本事,也只能堪堪救下他性命,围拢保护。想凭自身的本事追拿刺客,两头兼顾,却难得很。 要不是傅煜和杜鹤追出去,他仍得白受这遭凶险,却无从彻查清算。 许朝宗长到十九岁,这样的事不知经历了多少。 他俊秀的面庞微微泛白,笼了层怒色,任由寺里擅医术的僧人帮着擦伤口包扎。 徐淑在旁照料,面上亦无血色,胸腔里砰砰跳着,还没从方才的惊险里回过神。 夫妻俩默默无语,等僧人包扎了伤口退出去,侍卫头领才略带惭愧地走进来,半跪在地,行礼道:“殿下,傅将军已带人捉拿了刺客送回,但仍有接应的人流窜逃走。是否调兵马司和卫队过来,围住这座山彻查?” 许朝宗摇了摇头。 “是属下失职,没能早些察觉异动,请殿下降罪!” “罢了。”许朝宗仍是摆手,因臂上剧痛,忍不住龇牙。缓了缓才道:“外面都是进香的百姓,若动静太大,反而会生乱,闹得人心惶惶。这种事也不宜张扬,回城之后,我自有主张。傅将军呢?” “刚回来,在隔壁跟少夫人说话。” 许朝宗颔首,忍痛穿好中衣外裳,带着徐淑走过去。 …… 隔壁的禅房门外,杜鹤仗剑守卫,屋门敞开,有凉风徐徐送入。 禅房不算宽敞,靠窗的竹床拿素净屏风隔开,外头简单一副青竹桌椅。 傅煜将剑搁在桌上,长身而立,一袭漆黑的衣袍磊落。听见动静,他抬起眼,厉色深浓,神情镇定而冷沉,虽年纪尚轻,那身凌厉威仪的气势,却比禁军统领还胜三分——比起入宫拜见、留园赴宴时的收敛,此刻的他,才隐隐透出名震北地、以铁骑荡平强敌的悍将风采。 他的身旁,攸桐罗裙曳地,身姿盈盈。 夫妻俩倚肩低声说话,她牵着傅煜的衣袖,杏眼微抬,面露关切焦灼。手里的绣帕蘸了清水,慢慢擦去溅在他鬓角耳梢的些微血迹,傅煜则顺从的微微躬身,任由她摆弄。 那样亲近的姿态熟悉之极! 许朝宗的眼睛猛然被刺痛,连带臂上伤口都钻心般痛起来。 是在何时,他遇到危险时,她也曾这样关怀,甚至挺身拦在跟前?可方才他被铁箭所伤,血透衣衫、疼得直冒冷汗时,她的态度冷淡漠然,瞧都没瞧一眼,更无半句关怀,连应付都懒得。 她的温柔情意,从前他唾手可得却视为负累,往后便只属于眼前这个男人了。 这念头像是一把钝刀,狠狠割在心头软肉。 许朝宗痉挛一般,下意识握紧袖中双手,靠着门框,死死咬住牙关。 重逢后竭力收敛的目光,此刻失控一般,黏在攸桐姣美的侧脸,难以挪开。 身后徐淑顺着他目光瞧过去,岂能不知丈夫的心思? 无声的一幕,毫不留情地揭开所谓鸾凤和美的名声。 嫁入王府后,夫妻间有几分情意,有多少隔阂芥蒂,她比谁都清楚。徐淑脸色骤变,甚至比被攸桐戳穿斥责时还难堪狼狈,怕别人瞧见,强自提醒道:“殿下,当心门槛。”话说出来,声音都微微颤抖。 许朝宗恍若未闻,被徐淑推了两下,才醒过神。 瞳孔聚拢的那一瞬,正好迎上傅煜的目光。 那双眼睛精光湛然,眉峰微挑处,分明藏着男人间心照不宣的讽笑! 许朝宗只觉呼吸一窒,再无力进去打搅应对,回原处歇息。 …… 乘车回京城的路上,两家并未结伴。 不过傅煜担心睿王府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侍卫看不住刺客,将杜鹤和护卫派过去帮忙,顺势提出由杜鹤帮着审案。 许朝宗有求于他,又承蒙他相助,哪好推辞?不但应了,还在镇定住心绪后,携徐淑在侧,难得地以礼朝傅煜谢襄助救护之恩。说此事禀明熙平帝后不会张扬,请夫妻俩十六日安心赴宴,无需多虑。 攸桐心领神会,因紧邻傅煜站着,顺道泰然受了徐淑的礼。 傅煜没太将这对夫妻放在眼里,自是不以为意。 回到城里,将攸桐送回魏家府邸,随便寻个由头出门后,直奔十宝街。 命令递出去,魏天泽很快应命而来,因傅煜问及这两日探查到的情形,如实禀报。 没半点可疑之处。 傅煜与魏天泽相识已久,并肩上战场杀敌时,数次生死托付,亦数次于枪林箭雨中救下彼此,交情过命,袍泽之谊结得颇深。只是比起出身来处都清晰明白的杜鹤,魏天泽是幼年流落齐州,虽说被军营看中后教习的经历毋庸置疑,先前的经历却始终未能查明。 ——据闲谈喝酒时魏天泽所说,他是幼时被人贩子拐卖,名字都是途中遇见的秀才所起。 傅家查不清底细,挑选心腹时,便将杜鹤带到两书阁,只以魏天泽为傅煜麾下的偏将。 如今事出蹊跷,缘故不明,傅煜问清消息便罢,暂未深究,只等杜鹤暗查情由。 然后,起身回家。 魏府里,攸桐此刻暗藏忐忑,也正等傅煜归来。 第43章 醋意 直至新月初上时, 傅煜才回到客院。 他虽是打着带攸桐回娘家的旗号,到了京城,实则琐事冗杂。皇帝召见、睿王宴请不说, 与傅家有旧、或是意图跟这位雄踞一方攀点关系的, 常有人变着法儿拜见, 得空时还要外出见客, 短短数日,留在府里用饭的次数不算多。 魏思道从善如流,若夫妻俩在府里, 便一道用饭,不在时便不强求, 交攸桐打理。 攸桐在齐州的小厨房诸事齐备, 在京城时却须收敛些,加之夏嫂不在, 这几日没进过厨房。晚间或是听凭薛氏安排, 或是跟薛氏提几样小菜, 派春草过去帮着些, 年节里菜肴格外丰盛,倒也方便。 今晚仍是请薛氏吩咐厨房,做了几样合傅煜胃口的菜备着,只等他回来。 时近元夕, 蟾宫渐明, 客院的廊下灯笼高悬, 照得满院昏黄。 攸桐在屋里等得无趣, 索性出来,搬了把藤椅坐着,看那月亮。 待傅煜进门时,就见她懒懒靠在砌下藤椅里,身上盖了件薄毯,对着夜空出神。听见院门的动静,她后知后觉地醒过神,见傅煜几乎走到跟前,便笑着站起身来,“夫君回来了?” 傅煜驻足,忽然伸手,拿手背帖在她脸上。 触感柔软得很,微凉,挪到鼻尖,也有点冰凉。 攸桐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反应过来后忙往后缩,却没躲过傅煜迅疾如风的手,继脸颊鼻尖之后,耳垂也被他轻轻捏了下。他这姿势很自然,仿佛两人已极熟稔似的,力道不重,手掌却暖热。 她满脸吹得冰凉,被他碰过的地方,便觉得有点烫,旋即便有热意蔓延。 见傅煜捻着耳垂不放,赶紧伸手拍开。 傅煜唇角动了动,抬脚往屋里走,“日子过得太顺,想受风寒喝汤药?” “就坐了片刻,不会着凉,夫君用饭了吗?” “还没。” 攸桐听了,便回身吩咐春草,叫人摆饭,随后跟着进屋。 …… 屋里掌了灯,一室如昼。 傅煜如常地脱外裳,打算换件宽松的吃饭,攸桐见了,忙过去帮忙。 这还是她嫁给他后,头回主动帮着宽衣,难得的殷勤体贴,有点少夫人的模样。 傅煜觉得意外,动作顿了下,索性伸开双臂,任由攸桐去摆弄,口中道:“难得。” “毕竟今日蒙夫君搭救,没伤到性命,投桃报李。” 攸桐亦是调侃的语气,却微蹙眉头。 在金坛寺帮他擦完鬓角血迹时,她曾看到傅煜衣袖上有刀剑割裂的破口,像是受了伤。 只是那时他沉眉肃容,在她察觉不对劲,想探个究竟时,忽然抓起桌上的剑去隔壁找许朝宗,便没能看清。过后短促商议、辞别,傅煜始终威仪凌厉、沉默不语,像是藏着烦心事般,攸桐猜得事关重大,没敢搅扰他的思绪。骑马到了府里,他急着出门,她更不敢耽搁。 直至此刻,才算稍得空暇。 攸桐将衣裳从肩头扒下来,褪到他左臂时,忽然顿住。 漆黑暗沉的锦缎,外面瞧着没异样,此刻却□□涸的血迹凝住,在她轻轻往下褪时,发出轻微的裂帛般的声音。她心里猛然一颤,将里头玄色的中衣拨开,果然看到干涸后暗红的血迹,洇出拳头大的一片,将最里头衣裳染红。 猜得得到印证,她心里猛然揪紧,看向傅煜。 那位察觉异样,也正好瞥过来。 目光扫见裂缝里透出的暗红血迹,他仿若无事地褪下外衣,而后取旁边的衣裳,打算罩在外面。神情之从容,仿佛那只是被蚊子叮咬而已,习以为常,无足轻重。 可见了血的伤口,哪有无关轻重的? 攸桐蹙眉,不由分说地过去抓住他手臂,拽着往里屋走。 第36节 “受伤了,得先包扎。”她命令一般。 傅煜平素端凝严重,稳如华岳,三四个大汉都撼不动,此刻竟也任由她拖着。到了里屋榻边,攸桐抬手搭在他肩上轻轻一按,傅煜便坐在了榻上,原本清冷的眼底,竟浮起了点玩味的笑意。 攸桐也懒得理他,将备好的伤药取过来,道:“坐好。” 傅煜果然坐好,眉峰微抬,“你帮我包扎?” “那我让春草进来?”攸桐脸上笑吟吟的,不怀好意。 这显然不行,傅煜素来自持,性情冷傲古怪,哪怕重伤挨着疼,也不肯轻易让丫鬟碰。遂自觉地松了中衣,将里衣推到臂弯。他的肩膀很结实,有两道旧伤,留了很浅的疤痕,那伤口被他扯衣裳时撕裂了点,又有血渗出来。 好在伤口虽深,却不严重,细长的一道,血迹多出自皮肉。 攸桐娇养惯了,哪像傅煜耐摔耐打,看得暗自吸凉气。 遂拿软帕将伤口血迹擦拭干净,而后撒上药粉,拿轻薄点的棉布慢慢裹上。 她裹得小心翼翼,皓齿轻咬唇瓣,眉心微蹙。 看得出来,这些东西她是早就备好了的,就等他回来包扎。亦可见,她虽不言不语,暗中也对他留心。这不是摆给谁看的,而是出自真心实意,如同竹林遇险时,她下意识扑向他一般。 有种难言的情绪涌起,傅煜看着她,心里忽然蹦出个强烈的念头。 他迟疑了下,待攸桐包扎好,欲站直时,忽然握住她手腕。 “今日在竹林,害怕吗?”低沉的声音,近在耳畔。 攸桐诧然抬头,便对上那双清炯深沉的眼睛。冷厉威仪收敛,却如看不到底的幽潭,攫住她的目光。她愣了下,不明白他何以问这个,只莞尔道:“夫君以为旁人都跟你似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我胆子小得很,哪能不怕。” “当时——”傅煜顿了下,“许朝宗也在场。” 这个名字落入耳中,攸桐一瞬间便明白了他在指什么。 她瞧着傅煜,没出声,片刻后自哂而笑,打算走开。 傅煜却不放手,死死扣着她手腕,眼神探究。 攸桐试着挣脱,他却握得更牢,两人都默不作声,只在手上较劲。这般腕力悬殊,攸桐哪里比得过他?手腕被捏得隐隐疼痛,甚至整个人都要被扯进他怀里似的,她身娇体弱,终是放弃挣扎,气恼他仗势欺人的可耻行径,将手里剩下的软布摔在他胸前。 傅煜岿然不动,只盯着她,“回答我。” “睿王已另娶他人。夫君觉得,我是有多蠢,才会惦记那个背叛舍弃了我的男人?” 说罢,使劲掰开傅煜那五根手指头,出门去了。 剩下傅煜坐在榻边,半边肩膀□□,衣服松垮垮地耷拉在臂弯。 他的脸上并无懊恼,反而慢慢地,浮起愉悦畅快的笑意——他还以为,攸桐外柔内刚、凡事藏在心里,会跟自身过不去,被旧日感情的阴影笼罩。毕竟,当初许朝宗狠心舍弃她,避而不见时,攸桐曾数次登门,甚至为他寻死,都是魏思道亲口承认过的。可见当时她用情之深。 他原以为,她执拗的不肯留在傅家,是因为许朝宗那个混账。 而今看来却是他多虑了! 傅煜没来由的心情大好,胡乱裹了衣裳,出门用饭。 …… 一道小伤,让傅煜豁然开朗,却令攸桐渐渐苦恼起来。 她隐约觉得,傅煜这人不对劲。 来京城后,这男人待她越来越好,在外头时揽她在怀、为她撑腰,甚至众目睽睽下牵她的手,那些她都能理解。毕竟京城里人多眼杂,夫妻俩又因种种缘故备受瞩目,在外不能疏漏,亲近些有益无害。 可回到府邸,当着春草烟波她们的面,他何必做戏?在庭院里,傅煜旁若无人地伸手捻她耳垂时,不止她诧异,就连春草烟波都险些惊掉眼珠子。 这也就罢了,提许朝宗是何用意? 在南楼时,她已然说得清楚,没打算长久霸占少夫人的位子。 以傅煜心高气傲的性情,本就不太看得上她,那晚含怒离去、失踪数日,显见得是被拂了脸面,心有不豫。哪怕之后关系和缓,他手握重兵、人中龙凤,满齐州内外的高门贵户争着闺女往他跟前送,断乎不会为她这点女色改变态度。 攸桐起初便是认定了这点,才对傅煜偶尔有失分寸的举止不太上心。 但那晚榻边相对,他的举止却着实古怪。 那等情形下,男人问起她是否还惦记旧情人,怎么看都酸溜溜的。 倘若真是泛起醋意,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攸桐猜不透他的心思,又觉得自身对他也仿佛关怀得过多了,颇为苦恼。 好在傅煜这两日忙得脚不沾地,能容她慢慢思量——许朝宗在金坛寺遭遇刺杀的消息,虽没张扬,却分毫不落地报到了熙平帝跟前。熙平帝听了大怒,当即命人严查,因当时傅煜在场,赞赏之余,亦请他多帮着查案,算是将许朝宗和傅家绑得更牢。 活捉的那几名刺客需严审,背后的主使也不可放过。 傅煜很乐意借机探探京城里的底细,加之要查对方仓促行事的缘故,格外费心。 连着忙了数日,连元夕夜赏灯的功夫都没腾出来,直到正月十六,才算稍稍得空,携着娇妻,同魏思道夫妇一道,乘了马车,齐齐往睿王府去。 第44章 洗清 先前傅煜携妻回京、受召入宫时, 便有好事者将目光盯向魏家和睿王府。之后金坛寺法会上,四人同行进香,更是令一众看客险些惊掉眼珠子—— 前年腊月里流言蜚语传遍京城, 高门贵户之间, 几乎将这事嚼烂。魏攸桐美梦落空, 缠着睿王不放, 甚至以色相诱、以死相逼,诅咒许朝宗和徐淑不得好死。这般传言,几乎每个人都听过, 纵有少数人觉得言过其实,多数人却信了八分。 谁知兜兜转转, 不过一年有余的光景, 魏攸桐竟携着夫君,跟睿王夫妇走到了一处? 更别说, 那夫君还是威震边塞、名闻朝野的悍勇猛将。 那日的情形迅速传开, 经三四日发酵议论, 虽不至于传遍街巷, 却也叫人满怀好奇。 是以今日睿王府设宴待客,众人虽不言语,暗地里却都存着看戏探究竟的心思。 睿王府轩峻阔敞,豪奢华贵, 正门守卫森严, 甚少容闲人通行。因宴席设在东边的镜园, 宾客也多从东门往来, 宝马雕鞍、香车华盖,赴宴的车马软轿占了半条长街,各府随行的仆从不得入内的,也都聚在周嫂,听候主人传唤。 宾客陆续抵达,女眷们绫罗在身,男客锦衣玉冠,放眼望去,满目珠翠。 攸桐只略瞧了一眼,便落下软帘,只等马车在门前停稳,才理袖起身。 早有王府的仆从迎过来,帮着牵马赶车,她被傅煜扶着下车,前面的魏思道夫妇也都过来。负责王府宴席宾客的礼官迎上前,满面笑容地请他们进去,绕过影壁,一道宽敞的甬道通往镜春湖,宴席便设在湖畔。 初春时节,春光渐而明媚,照得人亦神采奕奕。 攸桐出门前特地装点过,满头青丝堆起,云鬓雾鬟,点缀翡翠金钗。黛眉杏眼稍做描摹,脸颊腮边略施脂粉,双唇柔软红嫩,耳畔悬了明珠,顾盼之间,光彩照人。二八年华的妙龄佳人,身姿修长,罗群曳地,光是往春光下站着,便成惹眼的景致。 更别说,她的身旁还有姿貌严毅、气度威仪的傅煜。 夫妻俩并肩而行,哪怕不露挽臂揽肩的姿态,也让人觉得英雄美人、相得益彰。 短短百来步的距离,周遭便已有许多目光投过来。 为金坛寺之事而好奇的、因旧日流言而鄙夷的,各存心思。或明目张胆,或暗中打量。 攸桐曾顶着满城流言和异样目光从容前行,种种指点都不足为惧,岂会在乎这场合?只视若无睹,从容缓步而行,碰见旧日熟识的,若对方态度和气,便也含笑招呼。 到得湖畔,男丁往左,女眷向右。 攸桐挽着薛氏走了两步,便看到众星捧月般站在阁楼前的徐淑,盛装丽服,端庄含笑。 两人的目光远远相触,徐淑动作微顿,她身旁正奉承谈笑的女眷瞧见,亦跟着看过来。便见湖畔美人慢行,绮年玉貌,娇艳动人——此人是谁,在场的人,岂能认不出来?那日金坛寺的事传开,许多人还不信睿王妃会跟魏攸桐重修旧好,如今亲眼见魏攸桐赴宴,都暗自觉得意外。 不过片刻,被这古怪的氛围吸引,原本看湖闲谈的女眷们,也都或明或暗地瞧过来。 攸桐便是踏着这簇簇目光,走到徐淑跟前。 而后双手敛于身前,盈盈行礼。 徐淑被许朝宗连着叮嘱了两天,既已忍气同意,哪能在此时出纰漏?当即笑着搀扶,状若亲热地道:“可算是来了。难得来京城一趟,我特地请了御膳房里擅做糕点的御厨过来,做了你爱吃的银丝软糕,还是你喜欢的香甜滋味。”说着,又挽住薛氏,微微笑道:“夫人一向都好吗?” 她惯会在人前做戏,脸上带笑、背后藏刀。 薛氏却是性情温和之人,想着当初攸桐被她逼得走投无路、伤心自尽,过后徐家又穷追不舍,肆意欺凌,心里头那道坎过不去,手臂僵了僵,不动声色地抽回来,道:“都好,多谢王妃记挂。” 徐淑不以为意,招呼众人到暖阁里坐着说话。 …… 暖阁前的这情形,前后不过三四句话的功夫。 陪在徐淑身边的多是公侯府邸的妇人,内宅里见多识广,即便觉得这情形满是古怪,却都按捺着,暗里打量这两位恩怨纠缠的女人。暖阁之外的姑娘们跟前,情形可就孑然不同了—— 先前徐淑嫁入王府,徐渺借势狠狠风光了一把。 徐渺虽也是太傅孙女,却没姐姐那样的城府,性子也颇急躁。当初她窜上跳下,拿着攸桐的名声说事,连在越国公府宴席那样的场合,都不忘诋毁攸桐,拉拢着交好的姑娘使劲踩,恨不能煽动得所有人都唾弃攸桐,平常又岂会安静? 这一年里,几乎是逢人就说,逮住机会便要嘲讽一番。 跟她有点往来的姑娘,几乎都知道,魏攸桐厚颜无耻、死缠烂打,跟徐淑已势不两立。 谁知众目睽睽,那边竟会毫无芥蒂? 有看不惯徐渺仗势骄蛮的,忍不住暗里调侃起来,窃窃私语,只等开宴后才稍稍收敛。 但众人的目光,却几乎毫无例外地,都挪到了攸桐身上。 攸桐淡然自若,造足了势,等女眷都来得齐全,好奇心也勾得差不多,便看向徐淑。 那位端坐在主位,金钗玉簪,满身皆是贵重珍宝。 瞧见攸桐的眼色,她自知其意,面上笑容端庄得体,藏在袖中的手却不自觉地握紧——终究是王妃之尊,千万人之上的身份,嫁进睿王府后,早已习惯前呼后拥、受人跪拜,要在众目睽睽下自打嘴巴,谈何容易? 然而事已至此,纵不情愿,又能奈何? 徐淑咬了咬牙,伸手取了桌上玉杯,而后朝身侧侍女低声吩咐。 侍女应命,快步走至攸桐座位旁,帮着斟满了酒。 这一番动静甚是惹眼,周遭女眷不由得停下闲谈,望了过来。 便见徐淑举杯,朝众人缓缓绕了一圈,而后缓声道:“今日设宴邀请诸位,共赏春光,着实令人快慰。我这一杯,便先敬诸位,往后得空时多往来走动,也能热闹些。”说罢,一饮而尽。 这话来得古怪,旁人却不敢怠慢,各自饮尽杯中酒。 便见徐淑再度举杯,这回却是越过旁人,看向攸桐,道:“你能应邀赴宴,我着实高兴。” “王妃客气了。”攸桐开口,声音清越,响在近乎鸦雀无声的敞厅里,甚是悦耳。她瞧了眼徐淑,目光又扫过在座众人,道:“先前并非我不肯赴宴,只是为了避嫌。王妃也知道,前年京城里,曾有许多传言——” 她声音微顿,自哂般笑了笑,道:“说我惨遭抛弃、因爱生恨,不止屡屡纠缠睿王殿下,厚颜无耻地死缠烂打,甚至以死相逼,还曾怨恨王妃笑里藏刀、横刀夺爱,暗中咒骂,有许多不敬的言辞。所谓三人成虎,那种时候,我若还敢跟王妃有半点来往,叫旁人传出去,怕是要说我心肠狠毒,意图行刺了。没办法,只能先避着。” 在座众人都记得那时的情形,看她主动提起,不由凝神,想听个究竟。 ——毕竟彼时虽满城骂名,却多是口耳相传、道听途说,没人真的亲眼见过。那些事是真是假,终究令人好奇。 第37节 厅里一时安静,徐淑听见那“笑里藏刀、横刀夺爱”时,指甲忍不住扣紧玉杯。 但此刻,她已无法计较。 见攸桐目光瞥过来,她只能端出笑意,柔声道:“那都是旁人乱说,何必放在心上。” “人言可畏,王妃身在其外,不觉得如何,我却觉煎熬得很。毕竟京城就这么大,处处是熟人,谁愿意被人无端指点、揣测议论?”她目露稍许嘲讽,扫过在场众人,带了点渡尽劫波后的沧桑,“那会儿我才多大?如何受得住那些议论。” 声音里,到底带着难受伤心的味道。 在场女眷并非铁石心肠,想着那时万人唾骂的情形,将心比心,难免有人觉得心疼。 有心肠柔善、性情仗义的,忍不住道:“当时我就觉得古怪,觉得那传言铺天盖地的一边倒,着实狠辣,言过其实,像是有人故意抹黑一般。少夫人也别太伤心,挺过来便好,造谣之人,会遭报应。” “但愿天道轮回吧。”攸桐冲她感激微笑,而后看向徐淑,“趁着今日人多,王妃不如说句公道话,那些事,可曾有过?” 事实如何,唯有当事人最清楚。 满厅的目光,几乎都投向了徐淑。 徐淑被那许多火辣辣的目光盯着,又听攸桐暗中带刺,浑身难受之极,却只能面露疼惜,咬牙道:“都是子虚乌有的瞎话!也不知是谁背后捏造,以讹传讹!若当真有那种事,我和殿下岂能不知?殿下先前听见传言,也曾亲口驳斥,只是谣言像泼出去的水,他也没法拦着。” 此言一出,底下立时响起窃窃私语。 以睿王妃的身份,倘若真有那些事,岂会轻易放过? 如今既否认,便是亲口辟谣,盖棺定论了。 先前那场风波里,本就有人心存怀疑,只是被旁人言论裹挟,不敢质疑。 事情晾了一年,最初一边倒的架势过去,有人回想时固然觉得奇怪,也无从证实。如今睿王妃亲口辟谣,已是铁证如山。 席间当即有人窃窃私语起来,这个说当时她就瞧出事有蹊跷,觉得有人从中作梗,那个说早就看出了端倪,说了也没人信,你一言我一语,满屋子里竟都成了慧眼如炬的明白人,浑然忘了当时也曾以此做笑谈。 慢慢地,便有人议论背后造谣生事、推波助澜的,说那些人居心恶毒、行事卑鄙。 徐淑端坐在上首,听着那些刺耳如刀剑的言论,当着攸桐的面,难堪而尴尬,却不得不维持端庄笑意,甚至在旁人跟她搭话时,违心附和。 攸桐慢慢喝茶,瞧着徐淑那几乎泛白的指节,暗自冷笑。 这点议论都受不住吗? 等日后她将满城骂名原数奉还,可要比这狠辣千倍万倍。 走着瞧吧! 第45章 试探 因先前的铺垫, 许多人都翘首等着听内情,哪怕没有到睿王府赴宴的资格,亦暗自打探。一传十, 十传百, 宴席上的动静, 渐渐在京城传扬开, 哪怕到不了人尽皆知的地步,凡侯门公府、官宦之家,大多都听说了实情。 冤屈洗去, 回府的当晚,薛氏便拉着攸桐, 忍不住哭了一场。 攸桐也只能软语安慰, 趁着空暇多陪陪母亲。 傅煜那边仍是很忙。 刺客捉回去后,便是审问深挖, 顺蔓摸瓜。睿王府的本事有限, 熙平帝养的那帮臣子也没厉害到哪里去, 许多事还是仰仗傅煜帮衬。好在这事不算无头悬案, 傅煜有的放矢,没几日便将藏在背后的英王和魏家眼线揪了出来,连同查到的证据和口供,一道报到熙平帝跟前。 熙平帝能怎么办? 南边战乱未平, 魏建拥兵一方, 朝廷已是自顾不暇, 哪怕魏建明目张胆的行刺皇子, 熙平帝最多也只处置几个无关紧要的人,不能碰魏建半根汗毛! 皇帝当到这份上,除了憋屈,便是无奈。 熙平帝没法找魏建算账,只能将英王叫到跟前,严厉申饬一通,罚闭门思过,连同昭贵妃也受牵连,位分连降两级。随后,撤了英王府的长史谋臣,看那雷霆盛怒的架势,至少大半年里,是不考虑以英王为储君了。 这些事自有许朝宗奔忙,傅煜留心的,唯有一件。 刺客容易捉,要查出当日为何突然提前行事,却着实不容易。魏建的那位小舅子在行刺失败后,已然溜之大吉,杜鹤费了许多功夫才摸到源头,是魏建帐下颇要紧的一位头目,名叫陈通,以商贾的身份在京城潜伏已久,负责接应传讯,嘴巴牢得很。 杜鹤没能撬开他的嘴,还是傅煜亲自上阵,才逼出实情。 据陈通照人,当日他与上峰商议时,曾有人忽然闯到附近探查,被他察觉动静,追出去时,那人已然逃得无影无踪。当天夜晚,陈通连着两回察觉不对劲,却没能反追到对方踪迹,猜得是被人盯上了。陈通也非善类,行事向来机警,暗里留心别处布置,也察觉有被盯上的蛛丝马迹。 傅煜进京之事众人皆知,那日留园相会,陈通也都知道。 许朝宗的那点底子,陈通算是摸得清楚,虽身边侍卫围得跟铁桶似的,探查消息的本事却有限。对方既行踪飘忽、神鬼莫测,显然是傅煜暗中相助,且已洞悉他的计划。 陈通怕按原本的打算行事,会反被傅煜算计,迫不得已,才仓促安排,欲出其不意。 然而终是棋差一招,没能得手。 严刑之下,陈通将前后因果和事情细节都招认得干干净净。 傅煜听罢缘由,眉头皱得更深。 他虽傲气,却非自负之人。齐州帐下能养雄兵猛将,魏建手中也并不都是饭桶,两处刺探消息,彼此既攻且守,从前行军作战时,他虽出兵诡诈、出其不意,却也数次被敌军探到过踪迹,反受其制,处境凶险。照理来说,他派出人手刺探,陈通察觉异样,也不算意外。 但傅煜总觉得这事蹊跷。 傅家练兵严苛,骑兵精锐勇猛,斥候的本事也是别处不及,仗着消息之利,能少流将士的血。 这些探子都是个中翘楚,论耳目机敏,更甚于他,轻易不会打草惊蛇。 哪怕真的出点小差池,被陈通察觉了一回,又怎会蠢到再露端倪的地步? 显然是刻意的。 若果真有人暗里通风报信,又不肯让陈通看到真面目,会是谁? 杜鹤信得过,无需半点怀疑。剩下的便是魏天泽和几个知晓些许安排的小头领——以他们的本事,若果真有异心,凭着探来的消息和这边的安排,不难推测出傅煜的打算,而后暗里通风报信。 傅煜即便万般不情愿,却不得不承认,他的身边有不牢靠的人。 这些人,每个都跟他、跟父亲、跟堂兄上过战场,以满腔热血奋力杀敌,保卫边境,亦有数人跟他并肩对敌,能毫不迟疑地将防守最弱的后背托付给彼此,算袍泽之谊,也算救命之恩。都是铁打的过命交情,这些年在齐州行事时,也没出过半点差错,露过些许端倪。留在京城的人手,也曾帮他从天牢里将朱勋偷梁换柱,刺探皇宫和王公重臣的消息。 这回唯一的不同,是对手里有魏建的部下。 傅煜拧眉沉吟,指节绷紧,面色阴沉。 …… 魏府之中,此刻的攸桐也是面带肃然,神情微凝。 她的对面坐着魏思道,从衙署回来后官服尚未换下,眉宇稍带疲色。年近四十的男人,经朝廷里冗务锤炼,颇有几分端方稳重的气度。不过比起旁人或重权在握、或清贵得宠,他那兵部职方郎中的职位颇为尴尬—— 如今节度使坐大,兵权近乎分散,兵部虽有调令兵马之权,却甚少能调得动,权柄油水大不如前。他在职方司管着舆图等事,每日里打交道的都是些破卷宗,库房里存着天下各处的舆图烽堠及变迁详细,也堆了各处上报的人口地亩等清册,因年头太久,卷册又多,从前的官员懈怠偷懒,摆放十分混乱。 这些东西一年到头,除了防蠹防潮,几乎没人翻动,枯燥无趣得很。 他这差事在旁人看来,也无异于混吃等死。不但没机会得皇帝垂青重用、借机贪点油水,还要时刻提心吊胆,免得哪天灯烛走火,烧了库房后落得重罪。 魏思道却极上心,满腹心思扑过去,不止将那成千上万的卷册整理得井井有条,得空时,也常闷头坐在书案旁,翻出百年来烽堠舆图的变迁,对照着当地报来的人口地亩等卷册,暗自琢磨。 时日久了,人变得无趣严苛,眉间也有了浅浅的竖沟。 此刻他端坐着,取了仆从端来的热茶在手,抬头时,眉间的沟壑也深了些许。 “孙婆说,你找我有事?” “女儿有几句话,想请教父亲。” “说吧。”魏思道没太当回事。 他这古板性情,跟薛氏颇为相投,不求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只求平安度日。哪怕女儿深得先帝宠爱,曾将半只脚踏进皇家,他也没因此谋过什么,仍踏实留在清水无趣的衙门里,没借势钻营门路。 魏攸桐年幼时,他也颇为疼爱,亲自教她读书识字。后来女儿被老夫人惯得渐渐骄纵,他教导了几回,见她不听,渐渐便冷了心。加之公差琐事繁忙,甚少有空过问内宅的事,便任由母亲教导。再后来,魏攸桐因许朝宗的事儿投水自尽,闹得满城风雨,骂名如潮,甚至玷污到已故的老太爷头上,魏思道只觉女儿行事荒唐、不听教导,着实气了一阵。 对攸桐的态度,便愈发严苛起来,不苟言笑。 这回攸桐回京,他虽关切,却没露多少慈父态度,反倒对年轻有为的傅煜颇为看重。 如今父女相对,态度也是淡淡的。 攸桐见过许多这种家长,也知道他的秉性,不以为意。 这番谈话,她在齐州时就曾想过,如今污名洗清、她又不日将启程回齐州,时机还算合适。遂往门口的仆妇瞥了一眼,道:“女儿想单独请教。” 魏思道似觉得意外,却还是摆手叫人出去,而后带着攸桐进了书房的内间。 …… 书房里陈设简洁,临墙的书架上,摆满书,案上笔墨虽非名品,却是魏思道用惯的,凌乱堆了几本书。此外便是一副桌椅,两盆青莲,连个香炉都没摆。 魏思道踱步到桌边,坐在宽椅里,叫攸桐在对面坐下。 “有话便在这里说,无妨。” 攸桐欠身坐了,微微抬眼,知道原主素来怕父亲,时常躲着,也不敢流露撒娇亲近的姿态,只道:“女儿这几日陪着母亲说话,瞧着她消瘦了许多,竟还添了几根白发,想来这大半年,过得颇为忧愁。” “还不是为你。”魏思道神情颇为严肃,“在傅家处得如何?” “还算勉强。” 魏思道瞅着她,点了点头,没吭声。 攸桐便续道:“傅将军为人正直,夫君颇讲道理,小姑子和小叔子也都不错。就只是太夫人和伯母,对我偏见颇深。我瞧着,太夫人对这门婚事似乎很不情愿。” “婚事是我跟傅德清谈的,太夫人没插手。”魏思道顿了下,瞧着攸桐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暗暗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怪我。傅家远在齐州,你到那边孤身一人、无亲无故,又不明就里,处境不会太顺。呦呦——从前你便是过得太顺,仗着睿王殿下那几分旧情,行事张扬,不知分寸。” “父亲是想用逆境,磨砺我的性情?” “吃点苦头,有好处。” 攸桐不太认同他这念头,但事已至此,追究无用。 便只垂下眉眼,低声道:“这半年我确实吃了不少苦,怕母亲担心,才没敢说。” 十六岁的姑娘,即便嫁为人妇,在父母眼里,仍还是孩子。更别说攸桐声音低柔,耷拉着脑袋,颇有点委屈的味道。 魏思道纵是铁石心肠,瞧见她这模样,也得心软几分,叹了口气。 便见攸桐抬起头,轻声道:“其实从前我就想问,既对我心存不满,傅家究竟为何忽然提亲?父亲,你究竟答应过他们什么,值得他们委曲求全,娶我过去?” 很轻的声音,却颇笃定,她的眼神望过来,委屈而从容。 这模样跟旧日的骄纵天真截然不同。 魏思道嘴唇动了动,到底对当初那些事心有余悸,只道:“父亲不会害你。傅德清行事端方,傅煜也非乖戾之人,就算老夫人带着成见,你若好好相处,也未必会刁难。傅家所求的都在我身上,你无需多想。” 这还是不肯说了。 但他不说,还不许她猜测试探? 第38节 攸桐咬了咬唇,忽然站起身,见魏思道面露诧然,就势道:“傅家兵强马壮,这回到了京城,皇上和睿王都要让着三分。夫君心高气傲,提起睿王时满口不屑,外面又兵荒马乱,父亲——他们在图谋天下,对不对?” 很低的声音,却如惊雷炸响在魏思道耳边。 他腾地站起身,望着攸桐,满面诧然。 ——毕竟,就在不久之前,蜜罐里泡大的女儿还满脑子风花雪月,莫说放眼天下,连朝政的事都懒得听。这番话,哪怕明白清晰地告诉她,以她的性情,也未必肯信。然而此刻,她却猜得明明白白,甚至那双清澈的眼底,隐隐藏着锋芒,带几分洞悉的味道。 魏思道措手不及,虽极力掩饰惊诧,却终是露了马脚。 攸桐一瞬间便明白过来,心里顿时如擂鼓一般,咚咚狂跳。 第46章 男色 内间里陷入诡异的安静, 攸桐瞧着魏思道变幻的神色,心跳愈来愈快,渐渐喉咙发干。 这句话原本只是她的推测, 并无依据。 在傅家待了半年, 她所能听到、看到的, 其实在寿安堂时, 傅德清兄弟虽偶尔提及外面的情势,却也只是家常谈论的话题,并无半点机密。到了南楼, 傅煜虽留宿多回,却从没说过关乎军务政事的半个字, 哪怕这回来京城, 跟许朝宗交涉的事,也都是傅煜亲自出面, 留给她的只有徐淑的旧仇, 除了从傅煜的态度捕捉蛛丝马迹, 得不到旁的半点消息。 所有人眼里, 她还是原来那个不谙世事的姑娘。 纵然出身不错,又得先帝垂青、暗许王妃之位,却对政务世事没半点耐心和兴致,只沉溺在私情里, 骄纵而又天真, 容易行事荒唐、落人话柄。所以魏思道瞒着她、傅家人更是不敢朝她透露一星半点。 但攸桐不是。 出阁路上、回京途中, 她见识过外面的乱局, 也粗知如今的形势。 皇家虽有高贵门庭、至尊之位,却早已无力约束臣子将领。熙平帝虽非昏君,能耐却庸庸碌碌,守着这点基业已属不易,哪还有能力收回兵权?膝下两个儿子,英王心术不正、睿王手腕不够强硬,那座威仪轩昂、金碧辉煌的宫廷,其实已然风雨飘摇。 相较之下,傅家手握重兵、辖内太平,比起许家父子,能耐强了不知多少。 南边民变频发,乱军汹涌而来时,朝廷节节败退、无力抵抗。 傅家既死握着兵权不放,自然非愚忠之辈,哪会真的无动于衷? 拥兵自重、割地称王,甚至图谋更多,都是有可能的事。 ——若不然,先前进宫时,孙皇后何必专门探问她和傅煜的婚事?必定是怕傅家跟京城里的臣子勾结,存有不轨之心,想从她这天真女人嘴里求个心安罢了。 顺着这思路,攸桐斗胆猜测,赌了一下。 反正,就算父女间不够亲密,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不必顾虑太多。 谁知道她运气这样好,竟是一猜就中? 或者说,运气也不算好,原想着安稳保命,却摊上个如此胸怀大志的婆家。 父女俩四眼相瞪,攸桐抚着胸口极力镇定,片刻后,才道:“我猜对了,是不是?” 魏思道没做声,只扭过头,留了个严肃的侧脸。 攸桐喉咙里被火苗烤着似的,走到外间,端了茶盘进来,倒了两杯。 魏思道二话不说,抓起一杯就灌了下去。 攸桐亦喝茶润喉,在猜测被证实的震惊过后,整理思绪。 …… 傅家兵强马壮,儿孙悍勇,按常理,若有不轨之心,该勾结皇帝身边的重臣,怎会找上无足轻重的傅家?毕竟,傅家在京城的这点本事,许朝宗都看不上,更难以给傅家助力。 算遍傅家所有人,也就魏思道的能耐有些用处。 两军交战,除了至关重要的粮草和兵将,也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用好了能事半功倍。 抛开天时、人和,翻开史书,因地利而取胜的,数不胜数。 齐州的地形了然于傅煜胸中,但齐州之外,还有广袤的土地,一旦挺兵出击,若不知山川地势,碰见懂兵法、擅作战的,没准就能被坑死在深谷险隘。有些将领行动前先找当地人打探详细、派斥候四处探查,也是为此。 而事实上,这些防守地势、烽堠布置,都绘在旁人懒得翻看的卷宗舆图里。 虽说舆图陈旧,未必全然准确,但有大致情形在,斥候刺探时,也能事半功倍。 攸桐将两杯茶喝下去,思绪也大致理清,复抬眼看向父亲。 魏思道的神情里,讶异仍在。 “傅家求的是父亲在职方司的舆图,对不对?”攸桐缓了缓,望着他,却慢慢退了两步,“那么父亲所求的呢,是什么?将我蒙在鼓里,免得骄矜添乱。先委曲求全,等磨砺性情之后,再讨好傅家,守着元配的位子,换事成之后的前程吗?” 她想着寿安堂里的种种,忽而嗤笑,“那你可高估了,女儿没那本事。” 语气里,忍不住便带了委屈。 茫然出嫁时的暗中彷徨、在南楼揣测时的辗转反侧,所有的不安,其实都拜父亲所赐。 若他果真存了近乎卖女求荣以博富贵的心思,那可真是铁石心肠了。 谁知魏思道却摇了摇头。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没指望那些。呦呦——”他惊诧于女儿洞察的眼光,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叫她坐了,才缓声道:“为父确实想磨砺性情,也知道你素性天真,哪怕日后收敛,也未必肯虚与委蛇地争权夺利。” “那是为何?” “这舆图对傅家而言,只能算一把利剑,能增光添彩,却不能定胜负。难道没有舆图,他便没法图谋天下了?不过是多用些斥候,洒些将士的血而已。父亲给傅家的助力,其实十分有限。答允婚事,并非为将来的前程,是为当时的情形。” 魏思道顿了下,看着攸桐。 攸桐没说话,只微微垂眸。 “那时府里是何情形,你或许不关心。满城的骂名,不止在你,也冲着你母亲、祖母,甚至辱及你祖父的牌位。”魏思道目光沉浓,不忍责备,也不会安慰,只道:“那等境况,有门第的瞧不上咱们名声,没门第的,谁敢碰与睿王纠葛的人?答允傅家,既能为你寻个归宿,也能借此稍稍挽回场面。” 攸桐沉默。 她的婚事即便一时难办,却未必真的没有任何出路,恐怕彼时,魏思道更关心后者。 “所以当时的条件,是父亲帮傅家动舆图,傅家出面救火,稍微挽回颜面?” 魏思道没有否认。 攸桐唇角动了动,便只把玩衣襟。 片刻安静后,魏思道才站起身,“当日傅德清曾亲自潜入京城,与我商议此事。傅家少夫人的位子,你若能胜任、与傅煜相处融洽,便可长久留着。若难以夫妻和美,他也不会亏待你,会在傅家为你留一席之地。瞒着这些,磨砺你的性情,只是我的打算。呦呦,知道得多了,于你并无益处。” “女儿明白,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这话过于直白,却也不无道理。 仅仅半年时光,女儿便从不谙世事变得通情达理,魏思道多少觉得欣慰。 “这事今日说过便罢,到傅煜跟前,你须装作不知内情。我瞧他待你不错,若你能改了从前的性情,像如今这样懂事,往后,在傅家的路会越走越宽。” 攸桐“嗯”了声,知道他这是好话,乖巧答应。 后面魏思道再叮嘱几句,她也从善如流地应了。 待辞别父亲,踏着晚风往住处走时,秀气的眉头却微微蹙起。 留在傅家,路会不会越走越宽,她拿不准。 但心底里,她并不想长留在傅家,尤其是傅家志在天下,往后若真的逐鹿得胜,入主京城,宫廷之中规矩之严苛,更甚傅府。她若留在傅家,即便费些力气后,能跟傅煜和老夫人和睦相处,也不过是从铜铸的樊笼,走到金砌的樊笼而已。 荣华富贵够用就行,她更想要的是安稳度日,行止随性。 好在魏思道并没指望靠她博取前程,看傅德清的态度行事,也算坦荡公正,她先前还担心和离后魏家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如今看来,倒是多虑了。 …… 这趟回京,前后花了半个月的功夫,虽琐事甚多,却也没白费功夫。 魏攸桐的名声洗清,了却攸桐一桩心事,魏思道的一番话,更是令她稍觉欣慰——既然魏家当初结姻,是为稍稍挽回骂名,为她寻个还算不错的归宿,如今她的污名洗清,也不算辜负双亲。至于往后的事,魏思道没指望让她博取夫君欢心以换富贵,她何必自囿? 回齐州后,行事便可少些顾忌了。 攸桐浑身轻松了许多,临行前,又在京城买些东西带着,免得两手空空,惹人闲言。 而后又请魏思道留意,等这波议论过去、风平浪静后,悄无声息的放出风声,说当日满京城一边倒的骂名,其实是徐家心虚作祟,暗里造谣中伤、污蔑引导。这事不能操之过急,须慢慢地放出去,叫人私下里偶尔议论,听到这么点疑影,尽量别闹出大动静,惹得徐家留意。 魏思道久在官场,知道徐家的本事,便答应了。 到正月二十过后,便送小夫妻启程回齐州。 比起回京时的不慌不忙,这回倒有些赶。 傅煜亲自回京,扭转了夺嫡形势,亦答允熙平帝,待抵达齐州后,便会拨出兵将,帮着平叛。这事情不好太拖延,还是得早点回去跟傅德清兄弟商议,早作安排。 一行人朝行夜宿,匆忙赶路,晚间错过驿站,宿在一处小县城。 这儿离京城已颇远,是永宁帐下戍卫的地界,魏天泽少了顾忌,也没再藏头露尾,只堂皇跟在傅煜身旁,一道赶路。在客栈里,也是各自一间客房,留护卫们轮流值守。 县城不算繁华,客栈虽是附近最好的,却也颇逼仄。 攸桐跟傅煜住入上等客房,是个内外的套间,外面摆了桌椅和书案,里头只一张床榻,用屏风隔出浴桶。她今晨很早便被春草从被窝里拖出来,马车里颠簸了整日,虽靠着软枕睡了会儿,身上却仍疲乏,进屋扫了一圈,便先靠在榻上歇息。 傅煜忙得跟陀螺似的,刚进客栈,便先去跟杜鹤魏天泽议事。 这会儿就只春草烟波陪着,见她靠在榻上,脸色微微泛白,春草便露担忧之色,扶着攸桐躺下,道:“今儿已是二十,少夫人的月信还没来吗?” 攸桐摇了摇头。 那年冰寒刺骨的腊月湖水,带走了原主的性命,也给这个身体留了些毛病。 冷水伤身,损及气血,那一场病后,攸桐的月事便彻底乱了。起先是两个月没来,薛氏着慌,请了郎中诊脉开药,调养了一段时间,才算来了月事。那回攸桐便极难受,腰酸背痛的,在榻上躺了数日。 过后精心调养,到她出阁时,月半的时间来一遭。 只是宫寒未暖,每回来月事时,都难受得很。 这小半年里,攸桐也没闲着,知道汤药治标不治本,平素虽贪嘴,却没忘食疗补气血,得空时练练身体,月事也慢慢恢复如常,虽有两三日的延迟,却大抵算准了。 这会儿春草提起,攸桐像是被妙语点化,忽然便觉小腹隐隐作痛起来。 她翻个身,侧躺在榻上,吩咐春草,“怕是快来了,去寻滚热的姜汤来。” 春草应命取了,烟波便帮着她换了寝衣,因怕寒凉难受,特地选了挂里子又严实的寝衣。 没多久,春草端来姜汤,伙计亦送来饭食,说是傅煜吩咐的,让她先用饭,不必等他。 攸桐乐得清闲,喝了两碗姜汤后腹中暖和,小憩后精神稍振,便先用饭。而后盥洗沐浴,往添了点药材的浴汤里泡得浑身暖热,又怕被事毕归来的傅煜撞见,早早地擦干净,裹着满身的热意,到榻上坐着,盖了锦被翻书闲看。 …… 傅煜归来时,夜已颇深。 第39节 推门进去,里面静悄悄的,明烛轻晃,春草烟波在门口候命,见了他齐齐行礼。 傅煜摆手命她们出去,两三步走到里间,就见攸桐拥被坐在榻上,应是听见动静,刚好抬头瞧过来,发丝松挽,垂落几缕在肩上。而后下榻趿上软鞋,走过来给他倒热水,道:“将军回来得晚了,要用些夜宵吗?” 傅煜古怪地瞧她一眼,接了水喝尽,才道:“不用。” “那就早点歇息吧。里面有伙计刚送进来的热水。” 傅煜“哦”了声,随手解了外裳递到她手里,转到屏风后面去盥洗。 他在军营里待习惯了,不惯被婢女伺候,在南楼时,都是等丫鬟备好水退出去,他自慢慢沐浴,赶路在外,也无需旁人服侍。攸桐习以为常,早早将他的寝衣备好,整齐叠放在浴桶旁,这会儿无需多费心,便仍回榻上坐着。 屏风后面,旋即想起哗哗的水声。 这声音着实让人有点尴尬——在南楼时,沐浴都在内室,外面听不见动静,无需理会。 这会儿可倒好,屏风虽隔开视线,其实离床榻也只四五步的距离,那边一举一动,其实能听得清清楚楚。傅煜掬着水擦洗身体时,那水流的声音清晰入耳,甚至连水波激荡的动静都颇分明。 而那晚傅煜故意扯开寝衣,拿热腾腾的胸膛在她跟前乱晃的情形,猛地便浮现起来。 攸桐只能垂眸端坐,眼观鼻鼻观心。 片刻后,那边安静下来,便听傅煜忽然开口道:“那日的药膏,还有吗?” 攸桐愣了一下,才道:“什么?” “上回你给我用的伤药。”那边水声微响,像是傅煜抬起了手臂,“这疤有点深。” 攸桐便道:“路上带着的,我□□草去寻。” 那伤口是数日前留的,按理说早已痊愈,无需拿药粉止血。傅煜既提到疤痕颇深,想来是不想在手臂留下狰狞伤疤,稳妥起见,便让春草将伤药和防止留疤的膏药一道寻过来,她接了拿到里间。 而后,攸桐的脚步便顿住了。 她迟疑了下,才道:“膏药取来了,先搁在桌上,待会夫君出来,我帮你敷。” “拿过来。”傅煜声音低沉。 片刻沉默,见她没动静,他又道:“不敢?” 语气里,竟有那么点挑衅的味道。 攸桐抬眼,瞧了那屏风一眼。有何不敢?傅煜虽在战场势如虎狼,却也颇倨傲自持,还能吃了她?退一步说,这会儿她衣衫严整,他半丝不挂地泡在桶里,走过去瞧一眼男色,也是她占便宜的。 ——虽说打算回南楼,避开魏天泽等外人的目光后,便挑明心思不再跟他同床睡,但看一眼有何妨? 攸桐轻咬了咬牙,端着膏药过去。 屏风后热气氤氲,傅煜坐在浴桶中,露出脑袋、肩膀和半幅胸膛。 这人大概是拎着木桶,将水兜头浇了一遍,头发湿漉漉的挂着水珠,脸上也没擦干。剑眉之下,那双眼睛幽深如暗夜,早已没了初识时的淡漠,能攫住她目光似的。棱角分明的轮廓,喉结微滚,因浸了水,有点勾人。比起平素的凤仪峻整,这姿态虽有点狼狈,但…… 攸桐只瞧了一眼,方才因赌气而生的那点占便宜的心思便消失殆尽,赶紧垂眸。 这便宜太大了,她恐怕扛不住。 如此气势汹汹、无所畏惧地过来,却临阵退缩、垂眸躲避的模样,尽数落在傅煜眼底。 他唇边压着笑,抬手指了指左边肩膀,道:“帮我敷上。” 攸桐到底关心他伤势,往他手臂看了眼,伤势早已愈合,疤痕虽颇醒目,却也不严重,假以时日,总能消去——他肩膀上,早年在沙场负伤的小疤痕都已恢复得几乎瞧不出来,这算什么? 真是……瞎使唤! 攸桐随手将药膏棉布搁在旁边的矮凳,转身就想走。 傅煜却忽然伸手,握住她手腕。 他身在浴汤,掌心滚烫,湿漉漉的。 攸桐触到火炭般,手臂一颤,回过头,恰好对上他的目光。 那目光深沉而浓烈,带着稍许温度,令她胸腔猛地一跳。然而终是理智更胜一筹,知道这情形暧昧得过分了,便避开他的目光,慢慢地掰开他的手指,而后赶紧逃回榻上,坐立不安。 浴桶里,傅煜仍伸臂在外,指尖仍残留柔软触感。 她的手很软,柔得像是指骨都化为酥软,软绵绵的,那日他牵手后,便念念不忘。 而方才那碰触,更是令他眸色深沉。温热的浴汤在胸前晃动,她转身逃走时,脸颊微红,眼波藏几许娇羞,柔软身段包裹在严实的寝衣里,黑发垂肩,发钗摇摇欲坠,着实勾人遐想。 浑身气血,也仿佛因此被勾动,渐渐令他觉得燥热。 傅煜索性站起身,满身水珠哗啦啦地滚落,随手扯了寝衣套上,便大步走出去。 情动之后,便有欲念。 更何况夫妻同榻,自持克制得久了,那欲念跟烈酒般窖藏,愈来愈浓。 先前攸桐说和离,他以为她是惦记着许朝宗那混账,心里有芥蒂,哪怕曾有春梦、有遐思、有贪图,也能以高傲理智战胜情思,不屑深想。而这趟回京,他看得明白,她的心思早已不在那绣花枕头身上,会在危机时扑向他,会留心他的伤势,温柔照料。 而她是他的妻,明媒正娶,婉转妖娆。 傅煜走到榻边,看到攸桐已然睡了,背对着他,紧紧贴在最里面。 他站着,正好能看到她的侧脸,显然是在装睡。 晚风不知是从哪个缝隙吹了进来,拂得烛火轻晃。 攸桐眉眼紧阖,眼睫投细密的暗影,蝶翼般轻颤,甚至鼻尖都渗出了点细汗。虽裹得严实,他却记得衣领里的春光,旖旎动人。他半跪在榻,俯身靠近,咫尺距离,她发间幽淡的香味萦绕在鼻端,红嫩饱满的唇瓣、细腻得毫无瑕疵的肌肤、秀致的轮廓、白嫩精致的耳垂,攫住他的目光。 傅煜眸色更深,不自觉地,靠得更近。 不得不说,跟前这个女人,确实天生丽质,又有迥异于旁人的气韵味道。 一样的眉眼如画,她的眼神清澈而灵动,若春泉初生。 一样的桃瓣秀腮,到的轮廓秀丽而婉转,似妙笔勾勒。 一样的窈窕身姿,她的气度从容而柔韧,又娇憨玲珑。 傅煜胸膛微微起伏,见她闭着眼,睫毛轻颤,忽然回手扑灭灯烛,而后掀起锦被钻进去。 锦被温热,黑暗朦胧里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傅煜的手缓缓摸过去,先是触到秀背,而后搭在她腰上,胸腔里砰砰乱跳。他生平头一回,撇下端毅严肃的冷硬姿态,拿出从未有过的主动,从背后抱住她。手掌尽力克制收敛,没去碰她胸前的两团柔软,只撑起身体,靠近她。 “将军。”黑暗里,攸桐忽然开口,身体和声音都有点僵硬。 这称呼略微刺耳,傅煜眸色稍沉,微微顿住。 第47章 婉拒 昏暗罗帐之内, 片刻停顿,攸桐睁开眼,锦被下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 她微微有点紧张。 成婚至今, 跟傅煜同榻而眠的次数不算少, 最初两人相安无事, 睡觉时盖着锦被不聊天, 傅煜对她的态度亦颇冷淡。这难免令她生出错觉,以为傅煜自制力过人,对她没半分兴趣。谁知这趟回京, 事情渐渐出了偏差。 傅煜逼着她叫夫君、握着她的手摩挲、甚至故意扯断盘扣,乃至此刻…… 方才在屏风后对上傅煜暗藏几许火苗的眼睛时, 她便觉得不安, 又不好深夜出门惹人留意,只能躲在床榻角落, 期盼能相安无事地熬过今晚。然而傅煜方才那动静, 却轰然击碎这点期待——他稍微不稳的呼吸、暖热的身体、摸索过来的手掌, 每个征兆都令她意识到, 这男人怕是动了点兽性。 从前他心存偏见,瞧不上她,既不愿碰,便能心如止水。 如今误会消弭, 哪怕夫妻未必有情意, 但在男人看来, 她是他的妻子。 夫妻人伦, 食色性也。 傅煜从前就说过,少夫人的本分,不止是帮着宽衣、照顾起居那么简单,大概还有在他有兴致时,陪着纾解情意。但攸桐内心里,却不愿这样糊里糊涂地将夫妻之名坐实。两人的关系本就微妙,倘若添上这层纠葛,何异于给自身挖坑? 攸桐掌心捏出湿腻汗意,定了定神,才回过身。 “将军。”她又叫了一声,靠在床榻角落里,对上傅煜的眼睛。 傅煜拿手臂撑着身体,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温热的掌心仍搭在她腰上。 攸桐也不敢强行给他拿开,便只委婉道:“我身子不大舒服。”见他皱了皱眉,也不好挑得太明白,只硬着头皮道:“月事要来了,须早些歇息,免得耽搁明日赶路。”因傅煜那目光有点怕人,趁着他没说话,赶紧坐起身,理了理头发。 傅煜亦坐起来,眼底那隐约的火苗淡下去,沉默瞧她。 床帐之内,仿佛霎时陷入死寂。 攸桐垂着脑袋,傅煜则垂眸盯着她,手掌触不到柔软腰肢,略觉空荡。 他这些年在沙场军营打滚,对女人的事知之甚少,月事二字,听着也十分生疏。但他看得出她的态度,方才就有意躲避,连帮着擦药膏都不肯,如今遽然打断,不肯跟他有半点肌肤之亲,八成是托词。 这不是娇羞二字能解释的。 那晚南楼里的话,再度浮入脑海,傅煜的眼神渐渐沉了下去,道:“你还是打算离开?” 低沉的声音,显然带了被拂逆拒绝后的不悦。 攸桐心尖上跳了下,知道这男人心高气傲、性情难测,没敢对视,只点了点头。 傅煜的眼底顿时浮起些难堪,不愿被她看到,便也低头理了理衣襟,裹得严实些。 这般反应,确实在他意料之外。先前在南楼时,他态度冷淡漠然,她千里远嫁而来,在夫家受了委屈,赌气想着离开,也说得过去。但那之后,他渐渐转了态度,给她在背后撑腰、顺从她的意思去金坛寺、去睿王府赴宴,人前人后,都待她很好,拿出了从未有过的主动姿态。 谁知道,她仍不改初心。 傅煜这辈子还没被谁这般拂逆过,难得向她示好,却连着被她推开两次。 胸腔里似被破布塞住,堵得慌。 他尽力克制住不悦,道:“为何?难道——”他扯了扯唇角,“看不上我傅家?” 这话虽如调侃,却带着傲气冷意。 攸桐赶紧摇头,“将军误会了。傅家满门英豪,不止保得边境安宁,亦深受百姓爱戴,将军的才能本领,天底下没几个人能比肩。攸桐虽见识有限,却没狂妄到那等地步。将军龙章凤姿,更令无数人仰慕。只是——”她顿了下,声音微低,“攸桐才德平庸,平生所求,不过随心所欲,傅家虽好,却不是我能久留之处。” 说罢,觑他神色。 傅煜没吭声,沉默着盯了她片刻,忽然翻身而起跳下床榻,随意套上鞋,到屏风后,取了件外裳套着,便往外走。走了两步,回头见攸桐仍拥被坐在榻上,呆呆瞧着他,嘲讽般扯了扯嘴角,“何必敷衍。” 不等攸桐愕然回答,便快步出门,衣袍微晃。 …… 客栈外夜色凉薄,门口灯笼奄奄一息,街上更无行人。 傅煜沐浴后头发都没擦干,被夜风一吹,凉飕飕的。 他满不在乎,沉着脸走了两步,忽听背后有人道:“将军?”回过身,就见魏天泽不知是何时出来了,身上还是白日赶路的行装,手里拎着一坛酒,拿草绳编成小网兜,拎在手里。他似是颇为意外,往前两步,笑道:“深更半夜,又碰见作难的事了?” 第40节 傅煜不答,目光落向他的酒坛,“刚买的?” “这附近的酒有点名气,我闲着无事,刚才跟伙计打探了方向,专程买一坛。” 傅煜知道他的小嗜好,点了点头。 魏天泽便道:“不如……进去喝两杯?” “好。” 两人到了魏天泽住处,里面仍是灯火通明。魏天泽行装简洁,屋里也空荡荡的,因夜色颇深,也没找酒杯,只翻出两枚茶杯,斟入美酒。 傅煜胸中烦闷,随手抓起,喝干净。 连着三杯后,魏天泽才道:“若是为军中事,将军可从不会喝闷酒。怎么,吵架了?” 吵架吗?似乎也算不上。 她那儿气定神闲,没事人似的,却只令他生闷气。 傅煜想着攸桐方才的姿态,愈发烦躁,端坐在桌边,闷声道:“女人,麻烦得很!” “这可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少夫人那等美貌,多少人都想求娶而不得,先前也没见将军抱怨娶妻麻烦。还诓我买糖栗子,讨她欢心。”魏天泽举杯,在傅煜杯沿轻轻一碰,道:“偶尔闹点别扭,倒说这种话——站着说话不腰疼。” 两人相识数年,交情颇深,军务上规矩分明,私下里,颇有些朋友的熟稔。 傅煜对着他的调侃,也只哼了声,举杯饮酒。 魏天泽便笑道:“女人么,都娇贵,藏着九曲回肠玲珑心思,不像咱们耐摔耐打、满腹直肠子。将军是个男人,须让着她,不能威仪震慑。” 傅煜闷头又喝了一杯。 他还不够让着她?两回给她好脸色,都碰了满鼻子灰,何曾威仪处置? 不过魏天泽提起这茬,倒让他心思微动。 娶妻成婚之类的事,他先前并不放在心上,早年孤身前行,也还算利落爽快。傅老夫人闲居内宅,不止帮他操心,也常问及跟傅家父子往来甚密的魏天泽,有意帮着牵个红线。傅煜听过便罢,从不留意——男儿昂藏,俯仰于天地,能做的事千万件,管旁人私情作甚? 不过此刻,他忽然挑眉,道:“你倒懂不少。” “只是懂点皮毛。”魏天泽倒是谦虚。 “英雄无用武之地,着实可惜。”傅煜抬眼,藏尽眼底探究,只漫不经心地道:“祖母常说,要帮你留意,选个不错的女子。不如这趟回去,便请她留意?” 魏天泽哈哈而笑,“这就不必了。” “为何?” 魏天泽仍笑着,举杯饮酒,神情却是微微一顿。 跟傅煜相识数年,他留心的不止是军务政情,亦是傅家男儿的性情和行事、能耐。傅煜此人冷厉深沉,铁腕悍勇,心思藏而不露,军务上一丝不苟,对斥候探来的消息能刨根问底,对旁的事便甚少细究。 像今日这般,忽然关怀他娶亲之事,探问底细,更是前所未有。 遂摇头叹道:“似将军这等虎威刚猛,尚且要为女人喝闷酒,可见娶妻亦是娶麻烦。我如今历练不足,满腹心思扑在正事都不够,如何分得出心神?晚两年再考虑也无妨,届时再请老夫人费心。” 傅煜瞥他一眼,神情微动,却也只举杯,各自饮尽。 …… 酒喝过半,浇淡胸中块垒,加之魏天泽有意诨笑开解,傅煜那股闷气才算渐渐消了。 回到房中,满目昏暗。 床榻上,攸桐早已熟睡,侧身蜷缩着,青丝铺散在枕边,眉头微蹙,呼吸匀长。 傅煜走近跟前,解了外裳丢在旁边,坐到榻上,沉眉看她。 酒意并不浓烈,此刻的他亦很清醒,能立时整装上阵、杀敌毫不含糊的那种。但瞧见她的面容时,心里却仍有点莫名的烦乱。换作从前,以他的骄傲性情,莫说看不上齐州城内外的高门贵女,即便对谁稍加青睐,碰了两回钉子,也该弃之脑后,再懒得看一眼了。 方才负气出门时,他甚至想,她既不肯留在傅家,便随她去! 没了魏攸桐,他也未必损伤半根汗毛。 从前孤身在两书阁,跟她井水不犯河水,不也很好? 她既无意,舍去便是! 然而等那股被拂逆的怒气渐消,真考虑起此事,傅煜却觉得……南楼里言笑晏晏、烟火温暖,出事时从容应对、心照不宣,床榻间幽香缕缕、美人娇软,在京城夫妻默契、心底怦然,桩桩件件,均于不知不觉中刻在胸间。那晚留宿陶城,她走在暮色四合的街巷时,那样轻灵婉约,像是山间自在的狐,曼妙而动人。 那场景清晰分明,呼之欲出。 傅煜隐约觉得,她的身上有种他难以触摸却很美好的东西,没有束缚枷锁,洒脱率真、进退有度。方才暗怒出门,未曾深想,而今琢磨,她说平生所求惟随心所欲,也未必全是搪塞糊弄。 只是天下之大,皇帝之尊、将相之能,尚且难以随心所欲。 她一介弱女子,求荣华、求富贵尚可,求这虚无缥缈的东西,岂不天真? 更何况,傅家六礼迎娶给他的妻子,岂是她说走就能走?譬如今晚,他被气得漏夜出门,被魏天泽斗胆调侃了几句,她倒好,睡得舒服惬意,没心没肺。 傅煜沉眉,负气地盯她一眼,躺下去,而后抓住她的手。 攸桐熟睡中察觉暖意,立时乖巧地反握住他。 待次日清晨攸桐醒来,两人已是十指交握之姿。 她在朦胧中察觉,心里微惊,想赶紧抽回来,傅煜却似被这动静惊醒,忽然睁开眼。 两人四目相对,攸桐有点尴尬,偷偷打量他的神色。 傅煜面无表情,坐起身,将那交握的手看了眼,而后轻掰开她的手指,起身下榻。 留攸桐在榻上垂着脑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昨晚那番话拂逆了傅煜,她当然看得出来。以傅煜的高傲性情,暗怒离去,吹了趟风回来,自是不肯再碰她的。而她因畏冷的缘故,从前睡觉时就有夜里握住他手臂取暖的前科,昨晚月事临近、腹中不适,最是贪恋暖意的时候,必定又旧病复发,睡觉时偷偷摸索过去,揩他的油了。 昨晚他摸索过来时,她婉拒了,结果…… 难怪他刚才那副表情。 第48章 请医 回京一趟耽搁了大半个月, 攸桐抵达齐州时,春光渐盛。 因傅德清有事外出,傅德明又政务缠身, 夫妻俩进府后, 便先往寿安堂去。 开春后天气和暖, 别处都换了轻薄的软帘纱窗, 寿安堂里却仍捂得严实。门口的屏风换成了紫檀浮雕的喜鹊登梅,屋里炭盆还笼着,走进去便觉热烘烘的。许是太过燥热, 这回倒是在角落添了两个水瓮。 绕过影壁,里面人影绰绰, 有笑语传来。 夫妻俩并肩进了里间, 便见里头满目绫罗翡翠,傅老夫人端坐在罗汉榻上, 簇新的秋香色团花锦衣, 额间暖帽也换了新的, 当中点缀一颗极显眼的祖母绿。她的旁边, 坐着沈氏和在陶城见过的那位梅氏,再往下,则是傅澜音和沈月仪。 那笑声便是沈月仪发出的,不轻不重, 笑睇着上首, 很凑趣的模样。 傅老夫人满头银发之下, 神情也颇愉悦, 见夫妻俩进来,便将手里的一双鞋搁在旁边。待夫妻俩行礼毕,道:“可算是回来了。路上都顺利吗?” “都还顺利。祖母近来身子可安好?” “倒比从前精神了许多。自打月仪来了府里——”傅老夫人说着,便笑吟吟瞧向旁边的沈月仪,目露赞许,“这孩子体贴温柔,又会说话,陪着我老婆子说话解闷,倒能令我高兴些,多吃几口饭。” 说话间,沈月仪便站起身,盈盈行礼道:“拜见将军。” 先前在陶城时,彼此都见过面,傅煜固然不记得她容貌,但沈家母女客居府中,他是知道的,便只颔首。沈月仪又与攸桐相见,瞧着态度和气,礼数周到,攸桐自然也没怠慢,过后,见傅澜音在旁边留了空位给她,姑嫂俩相视而笑,过去坐着。 傅煜是个男人,既有府外的女眷,哪会长留,遂说外面有事,要先离去。 傅老夫人也没拦着他,等傅煜走后,才看向攸桐。 …… 在睿王府时,徐淑于众目睽睽下承认当时那些言辞皆是污蔑,此事经由当日赴宴的众人传出,虽在京城迅速散开,却还没到远播齐州的地步。傅煜既有意帮攸桐一把,哪会坐视不理? 当日便命杜鹤将这消息递回齐州。 傅家众人听见,心思各异。 先前议亲时,是傅德清与魏思道往来商议,旁人除了筹备婚事外,几乎无从插手。 傅德清又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手上人命多了,能入眼的唯有生死大局,对名声不太看重,当时便只问了攸桐投水之事,旁的不曾问及。偏巧魏思道性情严苛,颇看重祖上留的清名,当时因攸桐数次往许朝宗跟前登门讨说法,本就生气不豫,觉得此举欠妥,羞于提起,见傅德清没问,便不曾多言。 是以谣言传到齐州,女眷多信以为真,心存偏见芥蒂。 等睿王夫妇亲口承认,给攸桐洗脱恶名,傅德清和傅澜音听了,自是欣慰,觉得自身眼光果然不错,此女并非传闻中那般不堪。傅老夫人听了,心里却着实疙瘩了会儿——去岁攸桐嫁进来,她带着偏见冷落,两番指责攸桐,皆是为那名声之故。 而今名声洗清,再回首当日之事,她那般举止便颇欠妥当了。 ——显得她目光短浅,容易被蒙骗似的。 傅老夫人暗自气闷了两日,此刻见着攸桐,心绪有点复杂,却只摆出端方姿态,不温不火地问她家人如何,进宫时皇后和贵妃可有吩咐。 攸桐便说家人无恙,转致问候,又说皇后和贵妃惦记她老人家,代为问好。 因沈月仪母女在场,她便略过皇后试探、睿王夫妇招揽等细节,将几样魏家给傅老夫人和沈氏、傅澜音的东西送上,因回京前听傅煜说过沈家人初到齐州,女眷可能客居府上,也准备了给她母女的,皆大欢喜。 待闲谈罢,沈氏和沈月仪母女陪着傅老夫人推牌,攸桐便跟傅澜音回住处。 分隔大半个月,这座府邸里,攸桐想念的除了南楼众人和小厨房,就数傅澜音了。 方才在寿安堂时,有长辈和客人在,两人都守着规矩,没乱说话。 这会儿没了旁人,傅澜音那张稍有点胖乎乎的脸上,便绽出欢喜笑容来,“过年这么些天,去赴宴时碰见了不少好吃的,却碍着规矩,不能尽兴吃。每回都想着,你若是在,咱们回来就能捣鼓两盘,慢慢儿再吃。” “就惦记这个!”攸桐失笑,“待会一起回南楼如何?给你带了好东西。” 傅澜音自是欣然答应。 到得南楼,攸桐将路上给她挑的东西都送了,虽非名贵之物,却多奇巧有趣,几样首饰径直辉彩,衬托傅澜音微丰的身材和明艳气质。 过后,姑嫂俩揪着年节里丰盛的食材,折腾了几样美食,大快朵颐。 …… 兴许是那晚客栈里的推拒令傅煜不豫,激起傲气,也兴许是积压了大半月的军务急需处置,傅煜回齐州后,便十分忙碌,披星戴月,早出晚归,连着数日不曾踏足南楼。 攸桐乐得清静,遂打起了做毛肚的主意。 这事儿她没法亲自操刀,便请周姑代劳,寻个靠得住的庖丁,解牛时将百叶肚取了送来。 这事儿不难,只消食材送来,好生清洗罢,便能做出美味。 难的是旁的——先前双桂街上,她只因与秦良玉在一处屏风隔开的雅间用饭,便被苏若兰挑唆生事、被傅老夫人借机寻衅,闹得很不好看。傅家雄踞齐州,规矩严苛,她既然身在其中,又不愿与之交恶,便须照顾着这边的规矩,免得要老夫人误解见责。 然而要从秦良玉那里打探消息,单靠传话说不明白,少不得要亲自询问。 第41节 这件事若说与傅老夫人,那位铁定不会答应。 就只有等傅煜得空时,探探他的态度——那位毕竟是征战沙场的猛将,虽不说气吞万里如虎,眼界胸襟皆比老夫人这等久在内宅、上了年纪的妇人开阔,也讲道理。而她在傅家、在齐州处境如何,归根结底,也须看傅煜的态度。 毕竟傅家虽尊着老夫人,真正握着兵权、能生杀予夺的,是傅煜父子。 看先前在寿安堂里傅煜的态度,他显然也清楚自家祖母的秉性,并非偏狭之人。 这头暗自盘算,谁知没过两日,竟就碰见了秦良玉。 已是正月将尽,南楼篱笆墙上的地锦渐渐有了生机,零星吐出嫩芽,水边一丛丛的迎春也都渐次盛开,明媚春光下,生机盎然。女眷们都脱下夹衣,换上单薄的春衫,就等各处花开,便能乘车纵马,踏青郊游。 傅老夫人却在这关头病了。 起初只是夜里染了点风寒,吃了两剂药后好转了些。她常年住在寿安堂里,甚少出门,如今精神既佳,又逢天气渐暖,有沈月仪那么个贴心投缘的姑娘陪着,便难得的起了兴致,要去园里四处走走,看看风景。 沈氏怕她受寒,有意劝阻,奈何老人家上了年纪,跟孩子似的固执。 或许是自觉年事渐高,剩下的好光景不多,傅老夫人竟是执意要去走走。 沈氏没办法,便命仆妇备了厚衣给她穿,拿小竹轿抬着,四处走走。齐州的地皮不像京城金贵,傅家雄踞一方、传袭数代,这座府邸占地颇广,东院、西院这些住人的地方屋宇错落、恢弘豪贵不说,还将附近的两处府邸买过来,改成了后园子,搭上戏台、另建亭榭,专供设宴散心所用。 正月里傅家的宴席由沈氏和儿媳张罗,里面着实热闹了两天,如今热闹气息未散。 沿着错落有致的石径慢行,水边迎春如伞倒垂,串串碎黄浮在水面,惹得野鸭游鱼嬉戏,周遭或有晚开的梅花、早开的连翘,虽不算锦绣夺目,却在整个冬日的沉闷后,别有盎然明媚景致。 傅老夫人兴致颇高,逛了大半日,回去后歇了觉,晚间没睡意,又留沈家母女推牌。 她这两年甚少活动,这般闹了一日,睡前还精神不错,到次日起来,便觉身体微冷,头脑魂冢疲乏,不舒服起来。前头未除尽的病根复发,那惯常伺候傅家医药的许郎中没法子,便着人备礼去请秦良玉。 傅家的面子,齐州城里谁敢不给? 更何况如今病着的,还是府里年长位尊的老太君。 秦良玉得了消息,便过来帮着请脉。 到了寿安堂,里头已是满屋子的女眷——长房是沈氏和三位儿媳、沈月仪和梅氏母女、攸桐和傅澜音姑嫂俩,因老夫人的病缠绵不去,这会儿都聚过来,团团侯在外间。 秦良玉因有精通岐黄之名在外,先前也来过傅家数次。 沈氏婆媳、傅澜音都曾请他问诊过,也未回避。 秦良玉的母亲跟沈氏交情还不错,代为问候过,目光落向攸桐时,却忽然怔了下—— 那日双桂街上一面之缘,他为百叶肚的事诧异,记得她的容貌谈吐,却没想到,她竟会是傅家的少夫人。不过身在内宅,有哪些忌讳,他都清楚,一眼瞥过后迅速掩住眼底诧异,只抬手比了个手势。 他虽嗓子受损,却生得神采温雅,顾盼风生,那双手修长干净,手势悦目。 哪怕是沈氏这般沉稳的,也忍不住多瞧了一眼。 便听他身旁的随从道:“老夫人是何病症,夫人能先说说吗?” “自然。”沈氏笑着请他入座,命人奉茶。 攸桐在这儿其实帮不上忙,杵着只会添乱,便先跟傅澜音去侧间,没过片刻,就见沈月仪也走了进来。 第49章 姑嫂 攸桐和沈月仪都来自京城, 先前却几乎没打过照面—— 魏思道虽官职不高,攸桐却是自幼得文昌皇帝青睐,跟许朝宗交好, 入宫的次数不少,也能往公侯府邸赴宴。凭着皇家准孙媳的光环, 素日交往的不是高门贵女, 便是重臣千金。相较之下,沈家门第不算太高, 若不是沈氏嫁入傅家,沈飞卿未必能谋得吏部的清贵官职,沈月仪素日交往的也是另一群人。 两人头回见面是在陶城, 到齐州后才每日碰见。 沈月仪客居傅家,对府里众人皆态度热情,不止讨老夫人的欢心, 对傅澜音也颇能投其所好地说话。唯独对攸桐,虽也面上含笑,但那眼神儿却还欠些火候, 装得不够像。 攸桐在寿安堂甚少插话, 陪坐时观察各人言语神情,能察觉得出来。 此刻内间里并无丫鬟仆妇, 沈月仪进门瞧见她,便只淡淡一笑。 见傅澜音站在桌边斟茶, 状若熟稔地走过去, 取了一杯来喝。 傅澜音瞧了她一眼, 没说话。 沈月仪便道:“我瞧姑姑对这位秦郎中客气得很,他的医术很厉害么?” “齐州城的翘楚,若他不情愿,花重金都请不来的。”傅澜音拿了一杯,走到攸桐身旁递给她,“他难得出诊一趟,待会定会被伯母留着,顺道给咱们诊个脉。二嫂,你若有不适的,也能请他瞧瞧,他这人眼光独到,颇有点洞察先机的本事。” 她走开后,桌边便只剩了沈月仪。 攸桐余光瞥过去,见那位偏过头,神情有点微妙。 而傅澜音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背对着桌边,仿佛没意识到冷落了客人。 攸桐便只笑而摇头,道:“等他给伯母和几位嫂嫂诊过脉,该累了,回头叨扰许郎中吧。” 傅澜音嘿嘿一笑,“我也不去。上回凑热闹诊了一回,他开的药苦得要命。” “良药苦口,他既开了药,自有他的道理。” 傅澜音不以为然,停了片刻,才想起屋里有人似的,回头道:“沈姐姐,你要诊脉吗?” “我就不添乱了。”沈月仪倒颇知趣,又斟了杯茶喝尽,才道:“我去外面瞧瞧。” 说罢,又慢慢出去了。 剩下姑嫂俩在屋里,攸桐睇着傅澜音,眼神疑惑不解。 傅澜音跟她心有灵犀似的,低声道:“我就觉得,她做事假得很,嘴上天花乱坠嘘寒问暖,也没见真做什么。祖母跟前,倒比我和各位嫂嫂还体贴周到,半点也不像客人。”她虽幼时失慈,却由田氏留下的仆妇照料,规矩学得一丝不差,平常从不会说这种话,此刻却如鲠在喉似的,迟疑了下,才道:“二嫂,她住进府里后,找过我好几回。” “府里就你一位姑娘,她不找你找谁。”攸桐打趣。 傅澜音轻哼了声,“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两人相识已有半年,不止兴趣相投,处得久了,于彼此性情品行也颇了解。 攸桐笑着垂眼,帮她将肩上些微褶皱抚平,“她跟你打探我了?” “拐弯抹角地打探,还自以为不着痕迹。打量我年纪比她小,是个傻子呢。” “那她可说了些什么?” “说她在京城听过不少关乎你的传闻。不过没像苏若兰那么坏,乱说话。”傅澜音今年十五岁,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加之出自将门,不像旁的姑娘娇羞扭捏,提起此事,也不遮掩,噘嘴低声道:“她还问二哥跟你的事,说很少见二哥回南楼,又满口夸赞二哥,关心得倒不少。” 这事却出乎攸桐意料。 议论她便罢了,打探她跟傅煜是几个意思? 她和傅煜回来没几日,沈月仪竟连傅煜没回南楼都瞧出来了? 这事着实令攸桐惊讶。 转念一想,沈月仪年龄跟她相仿,却尚未许配人家,这回阖家来到齐州,母女俩客居傅家不肯走,未必没有借傅家之势寻个好亲事的打算。时下男女相恋后请父母做主成婚的不少,和离后各自婚娶也非异事,傅家历来都是低娶,从老夫人到田氏、沈氏及各位嫂嫂,出身都没显赫的,难道沈月仪是瞧出门道,有了歪心思? 沈月仪是长房的亲戚,讨老夫人欢心便罢,无缘无故,何必纵往傅澜音跟前凑? 对她那若有若无的冷淡态度,也确实古怪。 攸桐先前还以为是因京城里传言的缘故,而今看来,倒不单如此。 就算她没打算长留傅家,但沈月仪这么快就盯上她,着实令人不适。 攸桐暗自琢磨片刻,才道:“我有数了。这些事我和将军会处置,你也不必为此冷着她,免得她哪天有了怨气,说你待客人冷淡、有失礼数,叫你吃暗亏。” “知道。”傅澜音颔首,“就是提醒你一句,免得蒙在鼓里。” 攸桐点了点头,朝她微微一笑,叫她不必担心。 …… 两人在屋里坐了片刻,外面秦良玉给老夫人诊完脉,叮嘱了几句后,到外间开药方。 沈氏掌着府里中馈,素日往来时,跟秦家的人也颇熟。闲谈之间,说起秦良玉的弟弟来,便道:“前天听昭儿说,令弟骑马时摔伤了腿,如今好些了么?” “小公子受伤不重,有劳夫人挂怀。”随从代为回答。 沈氏便道:“原本你精通医术,这些事也无需我多嘴。不过他正是少年意气风发的时候,身上便有病痛也不在意,只活蹦乱跳地不当回事,若因此落下毛病,倒是一辈子的事。还是得多留意,拘着他些,等大好了,再由他去折腾。”说着,又问他如今伤好了几分,若觉得憋闷,可叫傅昭过去陪着一道读书等等。 秦良玉的随从秦九跟了他十多年,早已心意相通,瞧着他的眼色,便能对答如流。 攸桐坐在里面,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忽然觉得傅澜音神情不对劲,便留心瞧。 那位坐在对面,手里头捏着茶杯,低头出神。然而细辨神情,却像是在听外头的对话,在听随从说秦韬玉摔断了两根无关紧要的肋骨时,捏着茶杯的手甚至还轻轻颤了下,微不可察。 直到外面闲谈罢,秦良玉给沈氏诊脉时,她才举杯喝茶。 茶水早已凉了,她也浑然不觉。 攸桐忍不住,便抿唇轻笑了下。 方才秦良玉来时,虽风姿卓然如谪仙,傅澜音却也没多瞧,到这会儿,却留心起来。 外面春光渐盛,杨柳如烟,多美的景致,却都不及少女怀春的美好。 攸桐倒是很好奇,那位跟傅昭交好的秦韬玉,是个怎样的人物。 …… 南楼里的那株白玉兰冒出零星花苞时,周姑寻的人也将百叶肚送了进来—— 傅家请的多是名厨,哪怕打下手的,隔外头酒楼也能撑个小小门面,过手的有山珍海味,亦有清淡蔬菜,却从没碰过这些被视为腌臜熏臭的东西。这玩意儿又不好清洗,先前送来的两回,不是没选对,便是不洁净,按着吩咐折腾了几回,才算是折腾出满意的食材。 攸桐大为欢喜,叫周姑谢了不少东西,当晚,便兴致勃勃地做起火锅。 南楼里仆妇丫鬟虽不算多,却碍于傅煜的威仪,都颇勤快。 夏嫂忙着准备锅底,几个小丫鬟便擦洗铜锅、取炭点火、准备食材。 一院子忙得热火朝天,到傍晚时分,厢房里的那张宽大长案上,便已是琳琅满目——当中的铜锅锃光瓦亮,底下炭火赤红,鸳鸯锅里一般是火红的麻辣,另一半是开胃的酸菜汤,旁边一溜摆了十余个细瓷碟子,里头是切得薄如纸片的牛肉、羊肉、五花肉、鱼片、冬笋等物,量不算多,却颇丰盛。 中间最惹眼处,是一盘细嫩虾滑,一盘新鲜毛肚。 攸桐瞧了一眼,满意之极,便让春草去请傅澜音,一道享用美食。 至于老夫人和沈氏等人,住处离得颇远,各自又有厨房和仆妇照料,她未必请得动,偶尔叫人送几样菜当孝敬便罢,暂且是不用叨扰的。 春草去后不久,傅澜音便欣然来了。 身为南楼的常客,傅澜音也并不客气,自去调了料碗,也无需伺候,自将喜欢的牛羊肉放进锅里涮着吃。肉烫熟后没过片刻,屋外却传来一声不高不低的问候声音。 “将军。” 那声音有意拔高了些许,隔着门窗传进来,令屋里原本热闹的气氛猛然一窒。 第42节 旋即,春草烟波丢下碗盏,退至后面,旁人也立时停了笑闹打趣。 攸桐与傅澜音诧异对视一眼,刚起身,便见门帘动处,傅煜走了进来。 他应是从两书阁过来的,穿了身家常的交领玄色长衫,俊眉修目,身如华岳。进门后,先瞧了攸桐一眼,而后扫过摆满碗碟的长案,见到傅澜音,他似愣了下,道:“你也在?” “来吃涮肉。”傅澜音也没料到二哥会突然过来。 她知道二哥性情严毅、不苟言笑,也知道阖府的仆从都怕他,不敢轻易放肆。却还是头一回瞧见这般情形——原本屋里热火朝天,丫鬟仆妇后晌奉命准备食材,有说有笑,伺候用饭时也其乐融融的,谁知傅煜一进来,那玩笑打闹的声音立即戛然而止。 搞得她这亲妹妹都有点拘谨起来。 好在屋里还有攸桐,在诧异过后,她很快便迎了过去,道:“正巧。夫君用饭了吗?” “还没。”傅煜负在背后的右手伸出来,是个细绳兜着的油纸包裹,交到攸桐手里后,便走至桌边,金刀大马地坐下。见攸桐往摆着一堆小碗的长几走,又想起什么,起身过去站到她身旁,手臂从她背后绕过去,取了碗在手里。 “我自己来。”他说, 攸桐“唔”了声,道:“多添个碗,多点味道。” 几步外傅澜音瞧着这一幕,暗自压住唇边笑意——她先前便知道,二哥不近女色、对新娶的嫂子也不太上心,见他时常宿在两书阁,不回南楼,也没觉得奇怪。谁知两人真到了一处,却也不是相敬如宾,方才那情形,瞧着竟有种顺眼的亲近。 第50章 坦言 桌上的火锅里香汤沸腾, 桌边三人围坐,碗碟整齐。 姑嫂俩涮肉吃时谈笑无忌,夫妻单独对坐用饭时, 虽也融洽,却甚少说闲话。如今夫妻俩带着傅澜音, 氛围就有点古怪了——姑娘间的体己话不能当着傅煜的面说, 夫妻间的私房话也不好叫小姑子听见,话题便都落到了傅澜音头上, 问她近来闲居府中,都做些什么。 傅澜音又没打算习武带兵、上阵杀敌,还能做什么? 无非读书习字, 观花钓鱼而已。 傅澜音左瞥右看,觉得今晚可能要当夫妻俩的下饭菜,她单枪匹马, 如何应付的过来?眼珠一转,当即想起了弟弟。遂闭着眼睛胡诌,“对了, 前儿傅昭还说, 嘴里寡淡得很,想念上回吃的涮肉。二嫂, 若是把他也叫过来,这些菜还够吗?” “当然够, 再添几个都成——春草, 叫夏嫂多切几盘肉来。” 春草应命而去, 傅澜音当即便要命人去请弟弟,却听傅煜道:“索性请父亲也过来。” “父亲回来了?”傅澜音微诧。 “前晌回来的,去了营里,这会儿该回府了。”傅煜索性起身,亲自去请。 攸桐在除夕时,便曾跟傅德清和傅澜音姐弟俩一道守岁,知道傅德清虽手握重兵、刚毅威猛,在儿女跟前却颇有慈父之态,对她亦无偏见。既然傅煜亲自去请,八成是要来的。遂命人暂时挪去些银炭,亲自去厨房,张罗着让人准备菜蔬。 夏嫂手脚麻利,没多久便将男人爱吃的牛羊肉各添了两盘。 五个人用饭,先前那点菜蔬也略单薄,便添了豆腐、笋干、豆芽、口菇,又命人将攸桐昨儿做好后放入冰窖存着的鸭血、鱼丸取来,摆到桌上。 待准备齐全时,外面一阵脚步声,篱笆墙外,父子三人果然都来了。 攸桐纵不喜寿安堂里古板苛刻的老夫人,对傅德清父子却颇有好感,且傅昭虽嘴硬说涮肉味道平平,却也仗义直率,上回帮她搬救兵解围,还没谢过。遂迎到院门口,请他们入座后,问过父子俩的口味,帮着调料碗。 少顷,锅里汤水沸腾,香气飘散。 傅德清是头回吃南楼的涮肉,瞧着满桌丰盛菜色,颇为意外,没想到南楼这弹丸之地,张罗起饭食来,竟也有这般排场。再瞧那黄铜锅子,擦得干净锃亮,底座上镂空的佛像悦目,炭都被藏起来,不由笑道:“这心思倒别致,也不怕烟火,倒比外头的好。” 说话间,瞧着锅里那薄薄的肉片熟了,当即捞出来就往嘴里送。 那肉片是麻辣锅里煮熟的,味道原也不差,攸桐便没多言。 倒是紧邻他坐着的傅煜道:“父亲蘸点料试试。” 说罢,捞了个浮起来的蟹丸,搁到傅德清的料碗里,回头见攸桐两根筷箸跟蟹丸打架,却死活打滑捞不起来,便帮她捞了两粒。攸桐头回觉得傅煜竟也有这般细心善意的时候,当即抬头朝他笑了笑,开心地埋头去吃。 夫妻俩对面,傅澜音也是筷箸打滑,奋战未果,便捅了捅弟弟。 傅昭无法,只好帮她,因傅德清问她近来课业如何,又老实作答。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那碗虾滑入了锅,因其味美,转瞬便瓜分干净。 到了百叶肚时,在座之人,傅澜音姐弟出身尊贵,自然没碰过这东西,傅煜父子行军在外时虽也吃过粗粮杂碎,却没碰过这玩意,甚是意外。跟着攸桐的指点往锅里烫熟,果真脆嫩鲜美,大饱口福。 屋里的氛围,也因这暖烘烘的火锅而热闹起来,到得末尾,攸桐命人端来解腻的汤,又摆上几盘精致小巧的糕点和果子。 傅德清和傅澜音姐弟俩吃得心满意足,踏着夜色离去。 剩下攸桐和傅煜对坐在屋里,吃得满身惬意,不想说话。 …… 热腾腾的涮肉过后,在客栈时生的那些微芥蒂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人歇息片刻,出了厢房,到得正屋,周姑已带着人进进出出,准备沐浴的热水。 傅煜将那染了涮肉味道的衣裳换去,在屋里闲晃了几步,到了侧间,见桌上一摞纸笺摆得整整齐齐,上面簪花小楷落笔秀气,只当是攸桐抄的诗文佛经。心里好奇,随意瞥了一眼,却顿住了—— 那上头才不是高雅之物,而是满目香料菜蔬,详细写着做法和要点,倒像是菜谱。 随意翻了几张,有酒楼里的名菜,亦有赶路时在路边小摊铺见过的吃食,还有几样,他连菜名都没听说过,所用食材里,也有他所不熟悉的。临窗的架上,亦摆了厚厚一摞,掀起边角一瞧,同样是菜谱。 这未免令他惊讶。 诧异之间,忽听门口脚步微响,抬头便见攸桐走过来,她的身后,烟波和木香捧着刚熨好的寝衣,到隔壁去熏香。而攸桐显然也看到了那摞纸笺,含笑走了过来,“外头有新湃好的果子,将军过去用些么?” “不必。”傅煜屈指扣了扣桌案,“你闲时写的?” 攸桐颔首,“平生就这么点嗜好,寻常留意着,积少成多。让将军见笑了。” “挺好。”傅煜神情倒有点赞许,将纸笺搁回去,“不打算沐浴?” “不着急。”攸桐摇头,打量着傅煜的神色。那晚在客栈,他主动示好,她婉言拒绝,当时是情势特殊迫于无奈,事后想来,毕竟是拂逆了他的脸面,也难怪他怫然离去,途中也没再摆出亲近姿态甚至回府后,连着数日不见人影。 傅煜就这样,每回被她触怒都是不悦离去,缓几日才肯讲道理。 如今他既然登门,还拿着她最爱的糕点,将傅德清请来给南楼撑场子,也算一番心意。 只不知,他这回登门是想做什么。 她迟疑了下,才想开口,傅煜却能看穿她心思似的,抢先道:“陪我走走。”说着,便先踱步出门。 攸桐跟随在后,临出门前,又□□草取两人的披风出来,免得吹风着凉。 …… 出了南楼,走上斜坡,望云楼黑睽睽地矗立在夜色里,飞檐翘角。这儿不住人,晚间也不掌灯,黑黢黢的夜色里,登楼时,脚下的木质台阶不太分明。攸桐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踩空崴脚,瞅着傅煜不注意,偷偷扶着墙走了两步。 傅煜走在前面,余光却留意着她,见她盲人过河般谨慎,暗自摇头。 随后顿住脚步,将手臂递给她。 攸桐瞧了一眼,知道被他看穿,索性豁出脸皮,乖觉地扶着。等到了顶上,瞧着远近漆黑,没多少景致,不由打趣道:“将军带我来这里,难道是想讲鬼故事?” “你想听?” “不想!”攸桐赶紧摆手。 傅煜唇角动了动,凭栏站着,衣袍猎猎,等晚风将脑袋吹得清醒了,才道:“今晚吃涮肉,父亲很高兴,昭儿和澜音也是——自从母亲过世后,倒很少这样热闹了。”他偏头,看着攸桐的侧脸,“澜音很喜欢你,看得出来。” “兴趣相投,当然处得来。我也喜欢她,率真可爱。” 攸桐想着那娇憨小姑子,声音忍不住带点笑意。 傅煜瞥她,“你先前说的事,倘若她知道,怕是会伤心。” 这事是指哪桩,攸桐心知肚明。 她顿了下,微微垂眸。 何尝没想过这事呢?嫁入傅家后,傅澜音是头一个肯摒弃偏见亲近她的,还数次帮着搬救兵,提醒她留意沈月仪,真要割舍,并不容易。舍此之外,傅昭、傅德清,她也都不错。今晚围着火锅涮肉时,不止傅家父子高兴,她也觉得欢喜而满足。甚至在傅煜为她添菜、傅昭姐弟打趣时,觉得这或许是她所渴求的—— 凭着兴趣张罗美食,夫妻融洽、姐弟和睦,其乐融融。 但这温馨之外,却有重重枷锁桎梏。 她一直清醒记得。 攸桐咬了咬唇,见傅煜不似说笑,正色道:“夫君今晚过来,便是为此么?” “嗯。”傅煜声音不高,“告诉我原因。” 先前两次提及和离,他都拂袖离去,这回主动提起,显然是认真的。 攸桐抬眸,正对上傅煜的眼睛,像是这深浓的夜色,令她心底微微一跳。十指不自觉地蜷缩,她深吸了口气,道:“旁的说了都是虚妄,我只说两件。其一,请夫君想想,倘若澜音出阁,落入我初到此地的处境,该当如何?其二——”她顿了下,见傅煜并无不豫,才道:“先前秦二公子的事,夫君想必记得?” “记得。” “那日我与他同在雅间,并无失礼之处,却平白招来许多责骂。”攸桐想着那日傅老夫人的神情,心里仍拧着疙瘩,“当时怕夫君为难,我不曾多言,但老夫人的斥责,我却记得清楚。所谓瓜田李下,避嫌谨慎,不过是要我束住双脚、安分留在内宅,最好别出府门半步。” “祖母确实言语过激,那两个丫鬟也都重惩过了。”傅煜知道自家祖母的性子,心平气和时尚且杜攸桐颇多苛责,盛怒之下会如何说话,他隐约能够猜到。 他的眼底浮起些歉然,抬手握住她肩膀。 攸桐没动,任由他掌心的热意透过衣衫传过来,轻声道:“夫君觉得,我介意的仅仅是祖母的斥责吗?” 傅煜闻言微怔,想不起那日在寿安堂的事还有何不妥。 攸桐自笑了笑,话锋一转,道:“那日我跟秦公子在雅间说话,是因为今日涮肉时的百叶肚。这东西娇贵得很,若非厨师有心,做不出好味道,他认识一位厨娘,曾拿百叶肚做过菜,才说了几句。不瞒夫君,我很想将那位厨娘寻来,做我的帮手,此事须请秦公子帮忙。” “这好办,我派人去问就是。” “若是我想做一份百叶肚给他,与他面谈此事,夫君介意吗?” 傅煜愣住,隐约明白她言下之意。 时下风气不算严苛,但高门贵户之中,规矩却也不少。譬如沈氏,若傅德明不在,有事须与外男商议,多是设屏风隔开,召来外头的管事,由管事代为传话转达。有时,行事还不及姑娘家方便。似傅家这等门第,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老夫人又格外看重名声,规矩便愈发重,攸桐那日的行径在傅老夫人看来,便是市井妇人般轻浮,不够贵重端庄。 在傅煜看来,既盯着傅家女眷的身份,也不能破例出格行事。 遂道:“你若真想去,我叫人陪着。去之前,跟祖母说一声。” 攸桐垂眸,眼底的失落一闪而过,道:“好。” 顿了片刻,才道:“看啊,少夫人身份贵重,见个人却这么难。” ——哪怕她有分寸,不会有半点越矩,仍需禀明长辈,得了允准后再由一堆人盯着。若不如此,被谁瞧见,像苏若兰般谗言挑唆,等待她的便是责备。有时候,地位尊荣的老夫人瞧不上的市井妇人,其实比她自由得多。 但这些话没法说。 身在高门贵府,享受了那份尊荣,就得守着规矩、摆足端庄守礼的架子,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她懂。能容她掂量选择的,唯有取舍而已。 攸桐在心底里叹了口气。 傅煜虽是武将,毕竟是出身高门,打从裹进襁褓起,便在规矩里长大。傅老夫人和田氏、沈氏以身作则、言传身教,潜移默化中,那些东西印在脑海,融入骨髓,早已习以为常,轻易哪能察觉出不妥? 第43节 他只觉攸桐这感叹着实孩子气,只付之一笑。 “我知道了。”他颔首。 攸桐抬眉,试探道:“那夫君打算……” “容我考虑。” 这当然是不能逼的,尤其傅煜这种重权在握、生杀予夺之人,攸桐识趣地没再问。 …… 南楼毕竟是傅煜的地盘,他想留宿,没人能拦着。 是以当傅煜从望云楼回来,径直入屋,到内室沐浴时,攸桐只能任他进去,免得用力过猛,举止略有偏差,叫他哪里觉得不爽快,连大事都搅黄。好在傅煜沐浴后,便去侧间翻书看,攸桐瞅准时机,早早爬到榻上,睡死过去。 待傅煜将一卷书翻完,夜已极深,丫鬟们都退到外间候命,唯有周姑坐在侧间门口的椅子里做针线,顺道盯着烛火,剪剪灯花。 夜深漏静,唯有风动竹梢,微微作响。 傅煜揉了揉眉心,掩卷搁下。 周姑虽埋头做针线,却像是头顶长着眼睛,当即站起身道:“将军要歇了吗?” 傅煜靠在椅背,并未动身,片刻后才道:“周姑。” 周姑是田氏身边的仆妇,看着傅煜长大的,幼时也曾抱着襁褓里的他,悉心照料。如今傅煜年轻有为、重权在握,她虽敬着是主子不敢有半点越矩,心底里却也拿他当半个孩子看待,诸事妥帖。 见傅煜眉心皱着,便道:“将军有事吩咐吗?” “少夫人——”傅煜顿了下,睁眼直起身,问道:“你觉得她为人如何?” 周姑似有点意外,却仍垂眉道:“少夫人名门毓秀,不止貌美,性情温婉和气,心底也善良,待咱们这些做吓人的十分和善。不瞒将军,先前南楼里太安静,大家也都守着本分甚少喧闹,少夫人来后,倒热闹了许多。将军回京时,大家也很想念她。” “你瞧着,她嫁到这里舒心吗?” 这问题却有点棘手了。 周姑一时不敢擅言。 傅煜便道:“你是母亲跟前的人,但说无妨。” 已故的田氏在傅煜父子心中是何等分量,周姑一清二楚——傅德清年才四十许,也算壮年,却在丧妻后不曾另娶,待田氏旧日的仆从格外宽厚,傅煜虽性情高傲鼻孔朝天,到南楼对她也颇带几分客气。 他既要听实话,周姑便也没隐瞒。 “少夫人初来时,过得不算舒心。将军公事忙碌,甚少登门,那时候苏若兰也在,院里的丫鬟也有不服气的,被她挑唆着懒怠。寿安堂里纵容,奴婢拿苏姑娘无法,少夫人年少,又无人撑腰,着实受了许多委屈,奴婢都看在眼里。” 傅煜颔首,默了片刻,又道:“如今呢?” “如今总算好些了。不过少夫人性情烂漫,奴婢觉得,将军不必过分苛求。” 屋里片刻安静,傅煜起身时,桌上火苗轻晃。 “知道了。往后你多照看她些,她爱做什么,尽量帮衬。有劳了。” 说罢,自回内间去歇息。 周姑也不敢跟进去,只将灯烛熄了,放下帘帐,而后回厢房睡觉。 …… 春夜漫长,屋里虽撤了火盆,锦被仍是冬夜用的。 攸桐昨晚睡得早,半夜里觉得身上热,睡梦里便想踢被子,谁知那会儿正逢浅眠,手脚一动弹,便即醒了过来。 身上果然热得很,像是抱着汤婆子似的。 她朦胧中翻身,察觉后背被兜着,脑海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旋即便稍稍清醒。 睁开眼睛,昏暗罗帐里,入目便是傅煜的胸膛。 靠近脖颈的两粒扣子松了,露出脖颈和里头的肌肉,她的呼吸落在他胸膛,偶尔还能扑回到她脸上。她的脑袋不知是何时枕在了傅煜的手臂,双腿微屈,刚好缩在他怀里,而右手不知是何时,搭在了他劲瘦的腰上。 攸桐脑袋里几乎嗡的一声。 想赶紧逃开,傅煜却像是察觉,睡梦里收紧了手臂。 他昨夜又睡得晚,攸桐吃涮肉时,还借着灯烛看到他脸上冒出的青青胡茬,显然是十分劳碌的。再龙精虎猛的人,也非铁打铜铸,该有的休息不能少,攸桐怕惊醒他,便缩着没敢动。 傅煜脑袋微挪,在她的脑袋曾了下。 攸桐眨眨眼,静夜里灵台渐渐清明,心底里不知为何有些乱。 刚嫁进傅家的时候,攸桐只觉傅煜此人冷硬狠厉、脾气又臭,虽容貌俊朗端毅,却无旁的可取之处,绝非良配。是以仅有的几次跟傅煜同榻而眠,都心平气和,即便有点紧张,也是怕此人心性难测、她不甚惹他不快,招惹麻烦。 那时候,和离的打算也坚定无比。 如今她仍想和离,但不知为何,渐渐心烦意乱起来。 攸桐微微仰头,瞧着他熟睡的那张脸,睁着眼睛睡不着。 …… 次日清晨,攸桐是被傅煜起身的动静惊醒的。 睁开眼睛,外头天光微亮,显然时辰已不算早。 而傅老夫人那边病势未愈,儿媳孙媳每日请安照料,她也无法偷懒。便赶紧爬起来,盥洗后穿好衣裳梳妆毕,傅煜也穿戴整齐,夫妻俩没多说话,径直往寿安堂走。 到那边,沈氏婆媳还没来,出乎意料地,竟然还有个沈月仪。 ——那位跟梅氏都是客居,按道理无需来问安的。 攸桐揣着这疑惑,跟傅煜一道行礼,傅老夫人端坐在罗汉榻,叫傅煜起身,解释般道:“月仪性情温柔体贴,倒能陪着我老婆子解闷,我留她在寿安堂里住着,早晚也不至于冷清。回头你碰见沈大人,就跟他说,她娘俩住在府里很好,叫他不必急着来接。” 傅煜应了,见沈月仪含笑陪坐在侧,便道:“有劳沈姑娘。” “将军客气了。月仪能陪伴在老夫人旁边,是我的福气。”声音温柔,真情实意。 老夫人笑着拍她的手,又问道:“听你父亲说,明儿你要启程南下,都安排妥当了?” “都妥当了,祖母放心便是。” 祖孙俩对答如常,旁边的攸桐却觉一怔。傅煜南下,自然是因答应了许朝宗帮忙平叛的缘故,那边流民闹得厉害,几个贼首也都是军中历练过的,未必比鞑靼和东丹逊色。且叛军毕竟不同于敌军,傅煜千里南下,没了傅家雄兵在身后撑着,怕是会有些凶险。 即便早知会有此事,真的听到耳边,又是到这里才听见,依旧令她不自觉地心里一悬。 攸桐下意识看向傅煜,那位好巧不巧地也往她瞧过来。 目光相触,攸桐措手不及,眼底的讶然担心便无从隐藏。 傅煜唇角笑意转瞬即逝,只随口道:“昨晚本想跟你说,忘了。” 第51章 送行 傅老夫人虽在齐州地位尊荣, 嫁入傅家之前, 门第并不算高, 浑身所长,唯贤良淑德四个字。诞下傅德清兄弟俩后, 便每日在后宅安分守己地照顾孩子、打理内务, 等夫君征战归来。后来娶儿媳进门,有了孙子、孙女, 婆媳也都深居后宅,从来不插手军务。 如今傅煜既说安排妥当, 老夫人便也没多过问,只叮嘱了几句谨慎行事之类的话。 傅煜待会还有事,没太多空闲, 觉得待会长房婆媳过来后又要耽搁,便道:“我有几句话想跟祖母说,攸桐——你到外间等我片刻。” 攸桐会意, 起身出去。 屋里丫鬟仆妇哪敢杵着, 也都行礼出去,沈月仪自是极有眼色地跟在后面。 转瞬间, 屋里便只剩祖孙俩相对。 傅老夫人身上仍穿着夹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暖炉,上年纪后,眼神略微浑浊。 “别又是魏氏的事吧?”她瞧着孙儿, 脸上没什么表情, 嘴角微微垂着。 傅煜颔首, 神色稍肃,“当日结姻的缘故祖母也知道,这回到京城,魏家给了孙儿许多方便,助益良多。至于京城里那些传闻,据孙儿最近查探,是徐家为转移旁人视线,有意造谣污蔑,免得旁人议论徐家女儿。祖母想必也知道此事了?” 傅老夫人点了点头,“我听说了。不过,既是徐家造谣,睿王妃又怎会亲自辟谣?” 这样自打嘴巴的事,齐州有点脸面的人家都做不出来,搁在睿王妃身上,令人存疑。 傅煜遂道:“做过的事无从抵赖,许朝宗有求于我,哪怕为傅家的面子,也不会放任徐家跟从前般肆意欺压魏家。他开了口,睿王妃岂会不从?旁人又不知背后造谣的是她,外人看来,是她好意澄清,也不算自打嘴巴。” “如此……倒说得过去。” “所以,望祖母能摒弃偏见,将过去那些闲言碎语翻篇。” 傅煜神情端毅,言辞颇为恳切。 老夫人无奈般摇头,作势去摆弄衣袖,神情里浮起一丝寥落。她当然知道傅煜言语所指,是那回在寿安堂的事,即便当时傅煜和傅昭没多说,她也知道,两个孙儿心里怕是有微词。 而于她,那也是个教训。 老夫人本就肝气不调,易躁易怒,那次被苏若兰挑唆得大动肝火,虽将积攒的不满吐出,却也骑虎难下,在傅昭澄清事实后,着实羞臊,若非攸桐递来台阶,恐怕只能装病收场。她这些年过得尊荣,沈氏又惯会逢迎,众星捧月般的老太君没栽过半点跟头,陷入那般窘境,岂能不印象深刻? 吃了暗亏,就该长教训。 ——那魏攸桐外柔内刚、绵里藏针,她若还存着偏见不满,回头被人挑唆,行事有差池,旁人嘴上不说,心里也会犯嘀咕。 她身为长辈,位尊齐州,岂能因这个落于下风? 傅老夫人自哂而笑,“祖母虽上了年纪,却也没糊涂。上回苏若兰那事后,你父亲就曾劝过我,这阵子也不曾冷落她,一视同仁罢了。但她也须知道,不管为何结姻,既然嫁了进来,就只是我傅家的儿媳、孙媳,没半点例外之处。我不指望她像你伯母般孝顺体贴、周全稳妥,但南楼少夫人是无数眼睛盯着的,她若犯了规矩,我照样要严惩。” “孙儿明白。”傅煜顿了下,“那沈姑娘?” 傅老夫人愣了下,才明白傅煜的意思。 她的身边甚少留晚辈住,哪怕傅澜音这个亲孙女都不例外,这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便捧着暖炉,低声道:“你是觉得祖母不喜魏氏,留月仪在身边,是有些打算?” “防微杜渐而已。”傅煜并没否认。 老夫人便笑起来,“没错,我确实喜欢月仪,她的性情也比魏氏讨喜,留着她解闷,我很高兴。不过你的婚事是你父亲做主,事关大计,我哪怕不喜魏氏,也会先跟你父亲商议。再说,府里已有你伯母,何必再添个沈家人?” 这便是没打算久留了。 傅煜原担心老夫人被哄得昏了头,无端给后宅添乱,闻言稍觉安心。 遂起身辞别。 到了外面,见攸桐站在廊下等着,便踱步过去。 夫妻俩仍如来时并肩而行,出了寿安堂,攸桐才抬眉道:“这趟南下平叛,怕是又要耽搁许久,行装都收拾好了吗?” “还没。”傅煜顿了下,“待会让人去南楼取几样东西。” 第44节 攸桐应了,稍稍一顿又道:“将军该昨晚说的,我好早点预备,免得仓促之下有遗漏。” 傅煜觑她,眼神带了几分揶揄,“你又没问。” 这却是倒打一耙,怪她不够关心、消息闭塞了? 不过攸桐偏安南楼,对傅煜的事确实甚少过问,他来南楼时照料起居、奉上美食,两书阁那边,却几乎都丢给了仆妇。除了那回主动去陈情,她嫁进傅家大半年,没再去过那里。真细论起来,不说男女之事,光饮食起居上,她这少夫人也颇失职。 虽说傅家藏着秘密,她不宜乱问,但这不闻不问的态度确实不够端正。 攸桐有点心虚,“我往后叫周姑留意,多去两书阁走动。” “不用周姑去——你亲自来。” 说罢,便拐到旁边岔路,走了两步,回头见攸桐傻站在那里,又摆了摆手示意她回去。 …… 傅煜出门向来精装简骑,除了换洗的衣裳,就只带几样管用的伤药而已。 攸桐给他收拾妥当后,怕遇着倒春寒,又添了件厚实的外袍。 当晚,傅煜调兵遣将,宿在军营,次日前晌,便带精兵启程南下。 从前他出征,多是在永宁帐下各处奔波,在边地与人厮杀,背后有十数万兵马做后盾,亦熟知地形戍卫,占地利人和。傅德清带着他历练两年后,便稍稍放心,派个稳妥的人随从候命。 这回的情形却迥然不同。 南边十数个州县烽烟四起,朝廷的军队接连溃败,傅煜远途奔袭而去,中间还隔着其它节度使的地盘,算是孤身赴险。齐州一带的地形他了然于胸,对于南边,也只是少年游历时仓促途径,虽有暗渡的舆图在手,也派人先行南下寻了向导,到底人生地不熟,稍稍吃亏。 傅德清面上不露,实则悬心,派了身旁的得力助手去。 原本傅煜出征每回必定带魏天泽,这回却是提早几日派他去了趟边地,没赶上此事。 启程之日,傅德清亲自往城外去送行,顺便带上攸桐和傅昭姐弟俩。 入了仲春,郊外已是满目绿意,官道旁的两排老柳抽了新叶,随风款摆。再远处远山黛青、河流晚宴,酒旗招展,客商往来,放眼望去生机勃勃——哪怕南边已是战乱迭起,京城里亦人心惶惶,这齐州地界却仍安稳太平,除了偶尔有千里迢迢来的几个流民外,与平时并无不同。 众人是去送出征的军队,没带仆从,各自骑一匹马,奔腾而去。 到校场外,傅煜挑出的随行精锐已然列队齐整,高竖的大旗上,是威风凛凛的“傅”字。这是从齐州拨出的两千士兵,等出了齐州,亦会从别处征调,不至于为平叛的事,影响永宁帐下的戍卫防守。 两千兵士密密麻麻,穿了细甲精神抖擞,望之虎虎生威。 而傅煜端坐在黑影背上,腰间悬着宝剑,锁子甲泛起寒光,盔甲遮住发髻脖颈,只露出那张沉着端毅的脸,眉如刀裁,眼似深潭,威仪而冷硬。这趟出征,他是主心骨,那身张扬冷厉毫不收敛,瞧着龙精虎猛。 见傅德清过来,他翻身下马,上前端正道:“拜见将军!” “拜见将军!”身后两千士兵声音雄浑。 傅德清身姿刚毅威猛,拍了拍他肩膀。 不远处的矮丘上,攸桐和傅澜音姐弟迎风而立,将这阵势瞧得分明。 攸桐虽久闻傅家军威,却还是头一回亲眼看到。 阵如黑云,甲光向日,即便隔得远看不清面容,那勃发的英姿也令人振奋。此去路远,刀兵相见,不知有多少将士能在征战后全身归来。他们的性命、战乱中百姓的处境,都扛在傅煜的肩上——以二十岁的阅历挑着永宁兵马副使的大梁,令人敬畏、诚服,他肩上的担子实则有千钧之重。 而傅家的尊荣、满城的安稳、她想要的行止随性,其实也是在万千将士的庇翼之下。 攸桐瞧着身如劲弓的傅煜,瞧着盔甲严整的兵士,微微出神。 角声呜呜响起,傅煜翻身上马,朝傅德清抱拳,而后抖缰起行。 他的身后,旁的将士或骑马或步行,如长蛇般紧随。 隔着颇远的距离,傅煜仿佛回头往这边瞧了一眼,虽看不太清面孔,攸桐却有种他仿佛是在看她的感觉。当然,八成是错觉。傅煜这种肩负重任、胸怀天下之人,出征之前,岂会眷恋一个成婚不久、并无多少感情的枕边人。 攸桐轻笑了下,阖上眼睛。 但愿此行一切顺利,不管傅煜,还是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兵,都能安然归来。 她站在矮丘上,双手交握,越来越紧。 远处,傅煜一瞥过后,便即回身目视前方,脸上神情几无波澜。眼前是初春的草长莺飞、黛山碧水,胸中是沙场的杀伐决断、边塞的铁马角弓,而那道盈盈而立的身姿,像是剪影浮在中间,裙裾轻扬,面容姣美,目光清澈如林间清泉,眼角眉梢的妖娆恰到好处。 怀着退避之心,她居然会来送行,这令傅煜觉得意外,也很高兴。 第52章 殊途 出征的兵马渐行渐远, 直至最后一个人影也被丛林挡住, 攸桐才松开紧握的手。 春日柔暖、微风和煦,三人站在山丘上,都没说话。 远处马蹄嘚嘚, 傅德清催马驰来,在他们身旁稍驻, 衣袍猎猎而舞,向攸桐道:“我有事去衙署,你带他们先回。” 攸桐应了, 待傅德清离去,便牵马过来。 傅澜音率先上马,傅昭却还站在那里, 望着军队远去的方向, 神情有些复杂。 攸桐瞧了一眼,没去打扰,只征询般看向傅澜音。 “算了。”傅澜音无奈般, 挽着她走远几步, 道:“咱们等他片刻。” 攸桐便跟她找个地方坐着, 山风拂来, 傅昭年少的身影如同初长成的青竹, 挺秀而倔强。来傅家后, 攸桐跟他的接触不算多, 知道傅昭年少顽皮, 傅德清和傅煜虽性情严毅, 却肯纵着他,颇为疼爱。而傅昭虽偶尔胡闹,却也懂事,每日里活蹦乱跳,从他日常行止来看,也会些功夫。 这般年少健儿,按傅家门风,本该上阵历练,他却几乎没出过齐州。 今日为傅煜出征送行,看傅昭那神情,倒有些羡慕似的。 攸桐瞧了片刻,低声道:“三弟他难道也想去。” “想啊,不但想,还羡慕得眼红。”傅澜音瞧着弟弟,摇头叹息,“可惜,他不能去。” 攸桐微诧,“这里头有缘故吗?” 傅澜音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傅家满门儿郎皆曾提刀上阵,唯独傅昭是个例外。 他出生时,也曾和傅煜一样,刚会走路便寻了教习师父。只是他天分不算高,幼时又贪玩,习武锻炼都不及傅煜用功,进益也慢,跟长房的几位堂兄相似。按那般练法,假以时日,虽未必能像傅煜般出类拔萃,也能领兵上阵,独当一面。 直到六年前那场恶战。 傅家男儿自幼便被教导身先士卒、以身作则,他的大哥傅晖更是如此,自十五岁起便自请驻守边境,与堂兄一道磨砺。然而外寇南侵,双方交战数日,傅晖退敌后听说堂兄被敌军围困,赶去救援。奈何天气恶劣,虽解了围困,兄弟俩却都身负重伤,不待抬回军营医治,便死在沙场。 消息传回齐州,老夫人惊得晕了数日,傅昭的母亲田氏也因痛失爱子,一病不起。 那个时候傅昭才七岁。 阖府悲痛,但身上的重担却仍需扛着。 傅晖已然战死,傅煜便顶上去扛住战旗。 然而田氏身为母亲,哪能不心疼?她夫妻二人感情笃深,膝下唯有三子一女,傅晖战死沙场后,就只剩两个儿子。偏巧傅煜又天赋极高,往后定得接过傅德清的重担,统帅兵马的。田氏思来想去,又怕儿子出事,又不敢因私废公,阻挠军务,在病榻上辗转反侧了大半年,直至临死时,才朝丈夫吐露心声—— 求傅德清好生照顾幼子,让傅昭读书修文、习武强身,但别上阵杀敌。 傅德清先失了爱子,又要丧结发之妻,哪能不心痛? 病榻跟前,他和傅煜一道许诺,会护住傅家众人,不叫傅昭冒死杀伐。 那之后,傅昭便成了傅家唯一不能上阵男丁。 傅德清仍会教他骑射弓马,以作自保之用,平常得空时,更多的却是催他读书。管教傅昭也不像当年对傅煜兄弟那样严苛,傅昭起初自是乐意,觉得坐在屋里读书,比之在烈日苦寒下习武要轻松得多,也结识了许多好友。渐渐的,少年人意气渐生,满城皆赞傅家儿郎英豪、傅煜威名震慑敌军,他身在其中,岂能不羡慕? 奈何傅德清已然许诺发妻,觉得傅昭即便不在行伍,将来也能在旁的事有作为,便不许。 傅昭便只能临渊羡鱼。 他孤身站了大半天,直到薄云遮日,又慢慢挪过去,好几炷香的功夫后,才回过神。 “走吧。”少年郎的脸上已然收敛了方才的复杂神情,道:“进城用饭。” 攸桐瞧着他,终是没多说,只默默记在心里。 …… 傅煜走后,府中一切如常。 就只是寿安堂里比从前热闹了许多,攸桐每回去问安时,也能看到傅老夫人那张原本严肃的脸上露出笑容。不得不说,在讨人欢心这件事上,沈月仪确实比她强,那张嘴像是抹了蜜,句句都能说到老夫人心槛里。 老夫人被哄得心花怒放,每日问安的氛围也不像从前沉闷。 而攸桐,亦悄然铺起了后路。 开食店和涮肉坊,厨子是最要紧的,夏嫂一人不足,还需另寻靠得住的能人,早点磨合。 天底下厨子虽多,肯钻研的却寥寥可数,秦良玉说的那厨娘能将百叶肚做得美味,可见是琢磨透了清洗的难关,是个能为吃食下功夫的人。她当日听闻后,便颇为惊讶、念念不忘,如今得了空,便琢磨着该探问她的下落了。 此事最好是直接问那位秦良玉。 这日,攸桐照常送了几盘菜过来,倒是难得的清净——沈月仪母女不在,长房的婆媳也没踪影,据周姑说是沈飞卿新官到任、诸事妥帖后,设了个小宴,一群人赴宴去了。比起往日的言笑晏晏,寿安堂格外安静。 攸桐进去时,隔着珠帘,看到傅老夫人正歪在榻上打盹。 伺候她的大丫鬟叫金莺,见春草手里拎着描漆食盒,便忙接过来,笑吟吟地道:“老夫人刚歇下,少夫人坐会儿吧,我去沏茶。”才说完,便听里面老夫人道:“是谁?” “是南楼的二少夫人,送了几样吃食。” “拿进来吧。” 金莺遂请攸桐进去。 先前寿安堂里那事闹得虽不好看,傅德清劝过后,老夫人倒收敛了许多。这回从京城回来,态度显然也稍有不同,在攸桐送上京城备的礼物时,说了些客气场面话。攸桐知道傅家各屋常会给寿安堂孝敬吃食,偶尔想起来,也会叫人捎带多做一份送过去,算是报答傅煜在京城为她撑腰,也算是给他面子,免得闹太僵了自讨苦吃。 起初老夫人淡淡的,收了便罢,后来兴许是尝过滋味,偶尔会提两句。 这回攸桐进去,她的态度也是如常,瞥了一眼,道:“是什么?” “做了乳鸽汤和芋头,都炖烂了。老夫人尝尝吗?” 这会儿是后晌,老夫人隔着食盒闻到隐约香气,便道:“尝尝吧。” 金莺遂揭开食盒,拿小碗盛出来。那乳鸽肉嫩,炖得香味扑鼻,芋头虽是司空见惯,用料却极好,焖得软糯不说,碗底浓稠的汤也极味美,汤汁都渗到芋头里面去,拿银勺挖一角,蘸满汤汁,入口即化,滋味诱人。 老夫人尝了尝,随口问是如何做的。 攸桐便解释给她听。 嫁入傅家半年,老夫人的性情她算是摸到了两分——早年贤良淑德、清心寡欲,到如今老了,虽享受荣华富贵,屋里却连香也不熏,更不贪嘴。这东西尝尝便罢,哪怕做成玉酿琼浆,也不会令老夫人贪恋。 攸桐还没天真到拿吃食打动她的地步,但拿吃食敲门,却是可以的。 第45节 待将菜的做法说完,见老夫人也停了筷箸,便顺口说她想出府一趟,不知可否。 老夫人也没像从前般当即流露不耐烦,只状若和气地问道:“府里有的是花园子给你逛,采买东西也可交给管事买办,你出去做什么?” “想挑几样东西,顺道散散心。”攸桐答得恭敬,没敢说想见外人。 老夫人慢声道:“若是想散心,府里有观景楼,你那儿望云楼也不错。咱们傅家男儿征战沙场,最要紧的是后宅安稳,不添半点麻烦,你独自出去终究不妥。且等等吧,等你伯母忙过这阵子,得空时,咱们一道出去,到城外的别苑住两日。赶明儿她来了,我跟她提一嘴。” 她说这话时,并无先前的冷淡苛责姿态,但那双浑浊眼睛里,却没半点愿意商量的意思。 攸桐迟疑了下,只好微笑道:“多谢祖母费心。” 傅老夫人亦满意颔首,转过头去喝茶。 攸桐维持着脸上笑意,等出了寿安堂,却是忍不住暗自叹息。 傅煜那晚曾说过,若她想出府,可多带些人,跟寿安堂禀报一声即可。她如今身在傅家,入乡随俗,傅煜让多带人跟着,她顺着便罢,哪怕把周姑和两书阁那边傅煜颇信重的管事仆妇请过去也无妨。避嫌么,众目睽睽,自然不必怕旁人瞎说,最多累赘麻烦一点。 但老夫人这一关,却是傅煜想得过于简单了。 莫说老夫人对她的芥蒂,即便她能像沈月仪那般花言巧语地哄她高兴,也未必能得允准。 ——譬如傅澜音是傅家嫡亲的孙女,也要被老夫人拘束着,除了由长辈带着赴宴外,出门前均须禀过老夫人首肯,才能众星拱月般带着一群人出去。即便如此,三回里也有两回不准的。算起来,还不如攸桐在京城时自在,至少那时魏家不会拘束她腿脚,只消不是去惹事生非,多半会容她随意出府。 好在傅澜音有恃无恐,实在憋闷了,拉着傅昭蒙混出去,回来最多挨一顿责备而已,还有傅昭帮着说情、扛住老夫人的不悦。 为了此事,傅德清也曾劝过老夫人,请她不必如此严苛,奈何没用。 外头的事傅老夫人不插手,但内宅的事她也不肯退让—— 主持中馈几十年,她有她的原则,老太爷在的时候都没说过不妥。 因当初满门男丁在外征战,老夫人独自将府里庶务扛了许多年,抚育儿孙长大,着实不容易,傅德清也不好太强硬。劝了几回没用,便只能让暗里纵容,默许傅澜音打着他的名号出去。 攸桐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若傅煜在,她还能拿已经跟傅煜商议过来搪塞。如今夫君不在,她没有傅德清罩着,若当真胆大包天,像傅澜音似的蒙混出去,被寿安堂知道后便难逃埋怨。那时候规矩如山,她犯错在先,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被老夫人否决,这结果虽在意料之中,却仍令人失望。 攸桐暗自腹诽了一阵,便往望云楼去看落日。 远处苍山耸峙,浮云染金,目光越过傅家的屋宇楼台,是外面广阔的山水。 百川入海、殊途同归,面谈的路行不通,那就得另想法子。那厨娘她惦记了太久,若因这点规矩束缚便轻易放弃,岂能甘心?不过有点麻烦而已,老夫人拘束得住她的腿脚,难道还能管住所有人不成! 这般想着,豁然开朗,当即哼着曲儿下了望云楼,往小厨房去。 第53章 帮忙 南楼的这座小厨房已整治得十分周全, 各色厨具佐料齐备不说, 这半年来夏嫂也没闲着,按着攸桐的吩咐,做了几样肉丁酱料、入味香油装入瓷坛, 整齐码在背阴处的木柜里。即便懒得开火,煮碗面和青菜, 舀两勺酱拌进去,也能叫人吃得津津有味。 攸桐进去时,夏嫂忙着做晚饭。 临门的笼屉里蒸了糕点和肉末豆腐, 锅里的松鼠桂鱼香气四溢,待浇上热腾腾的卤汁,便能诱人馋虫。旁边则是刚出锅的醋溜小丸子和栗丁煨羊肉羹, 丸子酥软可口, 羊肉切成丁,加上酱汁豆粉煨成羹,舀一勺到嘴里, 汤汁稠香、肉丁软嫩, 不止滋味可口, 亦能补气养身。 攸桐眼底含笑, 环视了一圈, 便道:“夏嫂, 百叶肚还有吗?” “跟外头说了, 后日还会送来。少夫人想怎么做着吃呢?”夏嫂说着, 利落地将鱼出锅。 “凉拌吧, 到时候我教你。” 攸桐瞧着菜几乎齐备,便出了厨房,回去洗手等着吃饭。 自是齿颊留香,心满意足。 到隔日前晌,百叶肚按时送来,攸桐便叫夏嫂往锅里放了切碎的葱姜和八角茴香等作料,熬出味道来,舀半盆放凉备用,而后将切成细丝的百叶肚放进去煮。这东西娇嫩,煮老了影响口感,夏嫂经手的少,不敢擅做主张,听攸桐吩咐时,赶紧捞起来,放到旁边汤盆里。 待凉透了取出来,拌上盐、醋、生抽、麻油等物,再洒些细碎的辣椒丁,色泽鲜嫩。 遂装了两盘,一份留着自家享用,另一份则搁到食盒里,由春草拎着进屋。 屋里没旁人,攸桐叫她掩上屋门,进了里间,才道:“昨儿的消息递出去了?” “递了,用的人也是稳妥的。”春草是她的心腹,知道攸桐在府里的处境,迟疑道:“上回在双桂街的事闹成那样,奴婢如今还后怕呢。少夫人当真要去食店见他?即便咱们心里坦荡,旁人若是得知,怕是……” “谁说我要去了?”攸桐挑眉。 “那这菜……”春草瞧了瞧食盒,面露不解。 “还是你出去买菜,在那食店歇脚。”攸桐叫她附耳过来,嘱咐了几句,“记住了?” “这倒容易,就只问几句话而已。不过,万一他不来呢?” 这就看秦良玉对美食有多热忱了。 攸桐固然有九分笃定,却也不敢打包票,只道:“权且试试吧。” 春草应命而去。两个时辰后便匆匆回来,眼底里带着惊喜笑意,随攸桐进了里间,便道:“少夫人还真没猜错,秦公子果然来了,尝过那凉拌百叶肚,直说好吃。我看他那样子,倒跟咱们三姑娘似的,对吃食很上心。” 这自然是叫人欣慰的,攸桐颔首,“我要的答案呢?” 提到这个,春草的脸微微垮了点,“奴婢按少夫人的嘱咐问了。秦公子说,他不清楚少夫人找寻那人的用意,不便轻易透露旁人的事,就算往后吃不到这凉拌百叶肚,也不会破例。少夫人若胸怀坦荡,想必乐意跟他当面说,他好斟酌。”她咕嘟着嘴,低声道:“那人瞧着温和,其实油盐不进,奴婢半点办法都没有。” 这样看来,这秦良玉并非不愿吐露,只是摸不清她的意图,谨慎而已。 攸桐便笑着拍她,“算了。他是位郎中,出入内宅的次数多,嘴紧也是应该的。” 不过想当面谈……这不是为难她吗? …… 没等攸桐为此苦恼想辙,次日去寿安堂时,竟有道意外之喜迎面砸来——正逢杨柳拂堤、春燕衔泥的时节,齐州颇有盛名的秦家花园里,百余株姿色各异的玉兰次第绽放,秦家老夫人心绪甚好,便想请几家交好的女眷们聚聚,共赏春景。 秦家出过几位名儒,在齐州地界亦颇有声望,秦良玉那一手医术,更是帮了许多的忙。 傅老夫人接了帖子,哪能不给面子? 趁着众人问安的时候提了此事,说她身体抱恙,不宜走动得太远,便让沈氏带上女眷们一道去那边赴宴。 这事儿简直跟天上掉馅饼似的,攸桐喜出望外。 到得赴宴之日,便将早已写好的做凉拌百叶肚的菜谱带上,出府赴宴。 长房三位儿媳,长媳周氏寡居,身边带着老夫人深为宠爱的孙子傅璋,因前日娘家有点事,暂且不在府里。次媳怀孕已有九个月,就等着临盆。最后便是沈氏带三媳赵氏,外加沈月仪母女和攸桐、傅澜音姑嫂俩出行。至于已战死的傅晖的妻子韩氏,自打丧夫后便搬到寺里居住,已是半个出家人,从不掺和这类的事。 一行人出府,沈氏和梅氏各乘一辆,沈月仪和赵氏同乘,攸桐与傅澜音一辆。 到得那边,秦家请的人不少,都是齐州有脸面、常往来的人物,攸桐跟在沈氏旁边,规矩见礼问候,因她生得容貌出众、外客跟前举止端方,还得了不少夸赞。 待宴席过后,各自赏花。 今日并非衙署休沐,秦家主事的男人不在,男客也不多,都是秦良玉兄弟俩常往来的少年郎,傅昭也在。少年们正是精力旺盛、意气风发的时候,因园外有秦家片自用的蹴鞠场,心血来潮,便央着秦姑娘过来,请几位有意蹴鞠为戏的姑娘过去,人多了热闹些。 齐州城的风气跟京城相似,像傅老夫人那般严苛的是极少数,少年男女相约踏青赏花、蹴鞠对弈,并非异事。 秦姑娘说完,便有人附和,傅澜音也跃跃欲试。 沈氏哪里管得到她,且别家并不拘束姑娘,便知笑着允了。 闲着的少妇们三两结伴过去瞧热闹,攸桐也被傅澜音拉了过去。 春意渐浓,姑嫂俩挽手穿过玉兰林子,偶尔风过,还能吹落几片洁如细瓷的花瓣,落在肩头发梢。熏风暖融,日头明媚耀眼,双燕追逐绕过,不远处的场地上,一群人围着,正叽叽喳喳地商量组队。而场边两杆丈高的青竹竿,横着张网兜,迎风轻晃,衬在满目茵茵绿草之上。 这般情形,着实是暌违许久的。 攸桐深吸口气,心绪畅快,觉得秦家这宴席设得着实太过及时,便只在旁边站着观战。 傅澜音也不强她,自入场中,毫无疑问地加入傅昭所在的队伍。 不多时,一声清亮的哨响,两边开战。 男女组队蹴鞠为戏,本是为取乐解闷,比得不算激烈,却是花样百出。有那等身手敏捷、长于蹴鞠的少年,在抢到那彩色斑斓的球时,还能玩出许多花样,肩挑胸扛、前翻后勾,惹得场边阵阵喝彩。 渐渐的,众人目光也多凝在那几位身手出众的少年身上。 而攸桐的视线,却时时瞥向傅澜音。 不知是不是错觉,傅澜音似乎跟其中一位少年接触得有点多。那少年眉清目秀、身手矫健,似跟傅昭十分熟稔,时常递球给他,连带着傅澜音也得了便宜,玩得心花怒放。有那么几次,少年的目光落在傅澜音身上,笑意深深,却总在傅澜音瞥过去时,迅速躲开。 这倒有意思,攸桐莞尔。 正琢磨着那少年的身份,眼角扫到旁边衣衫微晃,瞧过去,就见秦良玉站在四五步外,瞧着蹴鞠场,摆出闲站观赛的姿态。 他的旁边站着秦九,目视前方,道:“那道百叶肚味道很好。我家公子说,多谢少夫人。” 攸桐笑了笑,“费了不少功夫才做成的,比之先前吃过的如何?” “稍胜一筹。”秦九代为回答,“少夫人很想找她?” 攸桐端然而立,瞧秦良玉那副仿佛专心看蹴鞠的样子,觉得这人真是洞察而有趣——想必是知道傅家内宅的规矩,才会有今日之事。亦可见,他当日拒绝吐露,并非恶意,倒是颇能为旁人的处境考虑,不管是她,还是那位尚未谋面的厨娘。 遂语气诚恳地道:“从公子那日提过她后,便一直想找她,交个朋友。” 秦九瞧了秦良玉一眼,会读心术似的,“少夫人身份尊贵,恐怕她未必有那福气。” “那有何妨?都是嗜好美食之人,切磋厨艺,与身份何干?秦公子既不肯轻易透露,想来是将她当朋友,不欲轻易给她添烦恼。难道公子的身份就不算尊贵吗?”攸桐瞧着场上眼花缭乱的少年风采秀,也是目不斜视,道:“我是诚心想找她,若她愿意与我结识,自是皆大欢喜。若她不愿,我也能死心。若真为她着想,公子不该彻底斩断这条路,对吗?” 她说话时,秦良玉便不动声色地留意她神情,待几分审视探究。 周遭喝彩声此起彼伏,这边安静了片刻,他才点头,朝秦九比个手势。 秦九便道:“我家公子是两年前认识杜姑娘,却不知她如今去向。少夫人既有诚意,可代为打探,少夫人若方便,不如修书一封,由她自行决断。并非公子有意阻挠,是杜姑娘不喜被乱七八糟的事打扰,还请少夫人见谅。” 这便是愿意帮忙的意思了。 攸桐大喜,当即道:“公子也是好意,我很是钦佩!这是百叶肚的菜谱,聊表谢意。” “客气。”秦九仍目视前方。 片刻后,两人挪地方,经过攸桐身旁时迅速取了折好的菜谱,换个地方接着观赛。 …… 赏完花回府,攸桐当即磨墨写信。 她在这件事上能做的着实有限,跟那位杜姑娘的交流,也仅此书信而已。斟酌着分寸写了两天,才算是满意,而后封蜡,命人递出去。谁知秦良玉倒是讲义气,既答应了帮忙,便当真派人去打探,到三月中旬,竟真将那位杜姑娘送到了傅家门前。 彼时攸桐刚从寿安堂回来,因听老夫人说了些傅煜在南边平叛的事,颇为担心。 听见春草说有位杜姑娘求见,倒觉精神一振,当即命人请进来。 第46节 第54章 助手 已是暮春, 南楼外的篱笆墙上地锦长得茂盛葳蕤,浓绿的叶墙间, 有附藤而上的碎花盛开, 迎风摇曳。透过几处枝叶稍稀处, 攸桐看到豆绿的衣角轻扬, 不过片刻, 院门口便露出一道人影。 自然是秦良玉帮着寻来的杜双溪了。 她二十余岁的年纪,头发挽了利落的髻,不饰钗簪,却梳得齐整秀洁。单论身量,不算高,身上穿八成新的藤黄春衣, 底下是豆绿长裙, 料子普通,裁剪却很合身, 腰间掐细,身材微丰。那张脸素面朝天,瞧不出描画的痕迹,眉眼却很清秀,神采奕奕。 所谓相由心生, 女人的眉眼轮廓虽是天生, 那气度却是依着性情由内而生, 看其神情举止便能猜出三分。而眼前这人, 攸桐虽是初见, 却颇有几分亲切之感。 到了跟前,杜双溪便屈身行礼道:“拜见少夫人。” 声音不高不低,颇为爽脆。 攸桐忙起身将她扶起,笑吟吟道:“杜姑娘快请起。春草——奉茶。” 里面小丫鬟已然捧着茶盘出来,春草双手奉上,客气道:“姑娘请喝茶。” 杜双溪起身谢了,目光微偏,瞧见小厨房的门敞着,里头夏嫂忙着带人做菜,有萝卜饼的清香味道飘散出来,似有点诧异。便听攸桐道:“我那封书信,姑娘想必瞧过了。先前听秦公子说他曾尝过极美味的百叶肚,便一直想结识姑娘,只是琐事缠身,耽搁了许久,如今总算是如愿以偿。” “承蒙少夫人不弃,那封信言辞恳切,双溪十分感激。”杜双溪闻着那缕缕香味,眼底浮起笑意,“瞧这情形,少夫人身边是已有能人了?” “她们也就做几样家常的小菜。”攸桐顿了下,瞧她颇有兴趣的模样,便带到厨房去。 先前那封信里,攸桐虽不能尽数吐露打算,却也简略说了原委,想与杜双溪谋面相谈,若杜双溪满意,便留在傅家,往后开了食店,请她主厨并赠以宅舍安身。若各自所求不同,也会赠以重金,送她回原处。杜双溪肯千里迢迢的过来,显然有几分诚意,攸桐将这宝库似的厨房给她一瞧,那位见她对吃食如此用心,果然稍稍意动。 而后商议定,先留杜双溪在这里住一阵,往后是去是留,全凭自愿。 杜双溪在来齐州之前,听秦九派去的人说清原委时,便觉这位傅家少夫人颇为用心,而今看攸桐如此诚意,更觉意外感动,当晚便给攸桐露了一手。 她自幼便学厨艺,整日耳濡目染,天赋颇高,加之性情灵透聪颖,做菜时常能推陈出新,有独到见解。比起夏嫂按着攸桐吩咐做出来的菜,她在用料、掌握火候时都能琢磨用心,味道自然出于其上。 攸桐喜出望外,甚为礼遇。 原先困在府里的憋闷,因杜双溪的到来,也云开雾散。 相处得久了,关乎杜双溪的身份经历,也渐渐摸得清楚。 …… 杜双溪生于梓州,父亲在镇上开了间食店,膝下一双儿女,生意足以养家糊口。她幼时聪慧,颇得其父喜爱,也对吃食极有天赋。旁的小姑娘喜爱扑蝶编花篮,她却爱在食店帮着打下手,学些父亲做饭的技艺,到十多岁,已能踩着小板凳忙上忙下,做出一桌像样的菜色。 乡野小镇比不得州县繁华,食材也矜贵,那百叶肚便是她怕浪费,熬过许多腥臭难闻的尝试,才琢磨透的。 可惜她那位哥哥不成器,娶的嫂子是镇上屠户之女,惯会算计要强,最怕吃亏。 见家里兄妹两个,哥哥天分平庸、厨艺有限,妹妹聪慧灵透、厨艺高超,怕老人家偏爱幼女,将食店交到她手里,早早就撺掇挑唆丈夫,吵闹着将她嫁予别家。杜父起初不舍得,禁不住儿子的糊涂闹腾,为安家宅,只能寻个人家嫁了女儿。 他倒是慈父心切,寻的女婿虽非富贵人家,为人却踏实肯干,性情忠厚。 因上头公婆早亡,无人管束,小夫妻过得还算平顺。 可惜世道不够太平,梓州归定军节度使魏建管,常有外寇来犯,不时便要征兵服役。她婚后不久,丈夫便被抓去服役,派往边塞,在打仗时不幸死在了战场。 那时杜父也病倒在榻上,家里的食店交给儿子和儿媳打理。 杜双溪独自撑了大半年,在父亲去世后,见嫂子一脸尖酸,怕她回去抢家业般提防,哥哥又顾着袖手旁观,心灰意冷之下,换了个地方谋生。秦良玉跟她相识,也是在那时,他游历四方、遍识百草,她开了家小食店,独自过活,只求个安稳。因那一带盛产草药,秦良玉逗留了两月,时常去她那里用饭,彼此熟识。 再后来秦良玉回了齐州,杜双溪也被射猎的县太爷公子瞧上,要强纳为妾。 杜双溪哪里肯? 如今的世道,朝廷无力辖制别处,百姓处境如何,端看主政一方的是何人。 譬如在永宁帐下的齐州等地,傅家祖孙父子威名赫赫,不止保得一方安宁,亦颇有爱民之心。附近数州的官员任用考察,也由傅德明亲自过问,倘若朝廷派来个昏聩狗官,轻易便能赶走,另选良才举荐。严苛法度、清明吏治下,官员不敢徇私枉法、肆意妄为,百姓便能安居乐业,愈发拥戴傅家。 相较之下,定军节度使魏建贪财嗜权,底下的官吏也上行下效。 州县官员为讨好上司、谋得官职,变着法搜刮民脂民膏,送到魏建手里充军资。有了钱财铺路,法度便如虚设,一位县太爷便能只手遮天,为所欲为。 杜双溪孤身一人,扛不过县太爷的威势,又怕对方穷追不舍,听说西平王魏府上招厨子,便进去打下手,谋得一点安稳。然而大户人家的厨子也不好当,魏建的小老婆满地跑,里头弯绕也多,杜双溪孤身进去,厨艺出彩却没有依仗,颇受排挤。 待秦九的辗转探到她的去处,拿出攸桐的信,她觉得诚心满满,便来试试运气—— 哪怕最后不留在傅家,以齐州的吏治清明,谋生总能容易些。 如今的世道,不肯委身为妾,又没有被人庇护的好运,只能寻个相对太平之地谋生。梓州到齐州路远,孤身行路困难重重,有秦九的人护送,何乐而不为? 怀着这般心思,杜双溪欣然答应,来这里碰个运气。 谁知道这位身份尊贵的傅家少夫人,竟出乎意料地平易近人。 攸桐器重杜双溪的才能,有意在摸清底细后,引为左膀右臂。杜双溪也敬佩攸桐的胸襟性情,两人一拍即合,甚是投契。整整月余时间,南楼里炊烟不断,菜色愈发丰盛,傅澜音都跑得格外勤快起来。 有一日饭后闲坐,瞧着厨房里忙活的两员干将,还感叹道:“这回二哥可有口福了。” 攸桐听见,抿唇一笑。 离傅煜南下平叛,已是两月有余。 刚嫁入傅家时,她习惯了傅煜的奔忙,听他出去巡边、对敌,也不甚在意。如今两人渐而熟悉,她那日远远送他出征,回来后便时常想起那情形,想起他铁甲黑骑、背影坚毅,虽言笑如常、不露痕迹,心里却似乎总是悬着,没法彻底踏实。 军情奏报她无权过问,关乎傅煜的消息,也只能从寿安堂听几嘴。 ——说傅煜麾下铁骑强悍,南下之初便力挫逆贼气焰、扭转局势,从二月至今,大小战事不断,如今已到了抚州地界。若一切顺遂,不出五月底,便能斩杀贼首,带兵凯旋。 这消息当然是令人振奋的,攸桐甚至还曾梦见傅煜归来,踏足南楼。 然而,没等南边喜讯传来,一道噩耗却遽然降临。 …… 临近端午,原本各处喜庆,粽叶飘香、雄黄煮酒,城外河畔搭起彩棚,等着龙舟赛。 谁知这日,北边忽然送来加急快报,老夫人瞧罢,险些晕厥过去。 原来傅煜南下平叛后,鞑靼辗转探得消息,得知南边内乱、傅家虎将不在,观望一阵后,终是按捺不住,生了窥边南侵的心思。因上回在傅煜手上吃了大亏,这回他们一不做二不休,调了重兵,又派最得力的两位将领南下。 那两位都是鞑靼王庭里久经沙场的老将,护国柱石般的人物,也是傅家的老对手。 鞑靼既派如此精锐,自是来势汹汹。 彼时傅德清正率部下巡边,闻讯当即前往迎敌,以老将徐夔为侧应。 两强相遇,战事格外激烈。若按从前的做派,傅德清拒敌之后,甚少长途追深杀入敌境,一则穷寇难追,虚耗兵力,再则鞑靼地广人稀,他哪怕追杀得手夺得城池,也难统治百姓,劳心费心,是以几十年僵峙,守着地盘密不透风。 这回却孑然不同。 那两人是鞑靼的杀手锏、顶梁柱,轻易不会出动。此次既派重兵猛将,足见鞑靼的野心,若不斩草除根,等傅家谋夺天下时,这便是背后最大的隐患。 难得他们出洞,岂能放虎归山? 傅德清亲自出马,不止拒敌于外,在得胜后,破天荒的千里追杀,深入敌腹。凭着一身孤胆,终将那两人斩杀。这一番追击,砍断鞑靼护国栋梁,令其元气大伤,可换十年边关安宁。而傅德清和徐夔也因长途奔袭、数次凶险搏杀而重伤在身,被魏天泽救回,正被军医照料着,往齐州疾行。 信里说,傅德清此次重伤非同寻常,请老夫人早做安排,请名医相候。 这等大事,令人震惊,更不可张扬。 老夫人挺过最初的焦灼后,当即将沈氏和攸桐叫到跟前。 第55章 归来 自那封书信传来, 傅老夫人脸上的笑意便消失殆尽。 沈月仪起初还试图逗她高兴,后察觉气氛似与往常不同, 便乖觉地退到了后面的跨院里,帮老夫人抄起佛经来。等攸桐过去时,里屋的旁人都已屏退,沈氏刚从里面走出来,见了她,似有点诧异,却没说什么。 攸桐进去, 就只见老夫人坐在榻上,神情凝重。 她虽不知消息, 却觉得气氛有点凝重,便端然行礼。 老夫人指个绣凳叫她坐下, 道:“今日召你过来,是有件要紧的事。魏氏,先前你行事任性, 躲在南楼求自在, 我念你年少,不曾过问。但你既进了傅家住在南楼, 便该有少夫人的担当, 襄助夫君、安稳后宅。此事关系重大,不可轻慢待之, 你须按我的吩咐行事, 不得有半点疏漏!” 她的神情严厉肃然, 上来便扣个大帽子,攸桐心中微紧,当即站起身。 “孙媳知道轻重,请老夫人放心。” 傅老夫人盯着她,那双浑浊的眼底是甚少流露的精光,审视片刻后才颔首。 “你公公对战鞑靼,受了些伤,不日将回府养伤,请医之外,亦须以药膳滋补。这些东西——”她自袖中取出张折好的纸递给她,“会有人送到南楼。等他回来后,你每日按郎中开的方子做好了送过去,不许张扬,更不许走漏半点风声。” 这话着实出乎攸桐所料,诧然之下,忍不住抬头看向她。 老夫人亦盯着她,双目精光锋锐。 攸桐见过老夫人的冷淡、盛怒、敷衍的姿态,却还是头一回看到她眼底厉色。 她隐约觉察出此事的分量,当即起身道:“老夫人既许以重任,孙媳必不辜负!” “你可知,此事重在何处?” 攸桐端然而立,手指微微捏紧。 傅家雄踞一方,藏着图谋天下的胆子,靠的便是麾下战无不胜的雄兵铁骑,这十数万兵马的主心骨,则是傅德清和傅煜。老夫人既如此郑重,可见傅德清伤得不轻,而她就算不得欢心,到关键时候,却因傅煜妻子的身份,比沈月仪那等外人可靠。老夫人既找她,自然是因她的身份而存几分托付之意。 若她胆敢辜负,处境便该凶险了。 这事非同寻常,攸桐不自觉露出严肃神色,将那张纸收好。 “父亲既回府养伤,可见伤得不轻。他是永宁兵马的主心骨,如今夫君不在府里,这消息若张扬出去,恐怕会令军心不稳,更甚者,可能让别处虎视眈眈的人生出不轨之心,趁虚而入。”攸桐顿了下,微微屈膝,“老夫人既以此重任相托,孙媳绝不敢怠慢!” 话音落下,屋里安静得针落可闻。 老夫人紧绷的肃然神情微微松了些许,片刻后才道:“还算有点见识。” “过两日昭儿会摔伤腿,你跟澜音感情好,多去看看吧。”她说。 这便是掩人耳目的招数了,攸桐会意,再度郑重许诺,请她放心。 …… 寿安堂里的氛围,在那半天紧绷后,便恢复了往常的和气融洽。 除了攸桐和主持中馈的沈氏之外,长房的几位儿媳和沈月仪显然都不知情,老夫人也不露半点异样,谈笑如常。甚至端午那日,还许沈氏带着女眷们去观看龙舟赛,跟世家高门的女眷们谈笑风生。 谁知当日傍晚,傅昭带随从射猎时,便不慎摔伤了腿。 事情出来后,傅家当即请了秦良玉过去,因傅煜和傅德清不在,傅德明又忙于政务,便谢绝旁人探视,闭门谢客。旁的人家知道负伤之初不宜打搅添乱,派人问候表露态度后,都识趣地回去了。 攸桐却知道这背后的猫腻,听得消息,当即赶往斜阳斋。 到得那边,傅老夫人身边的仆妇守在门口,不许旁人进入,见是攸桐,默默放行。 第47节 攸桐走进去,里头静悄悄的,说话声压得很低。门口碍事的屏风已然撤去,里头坐着傅老夫人,旁边是紧握着拳头沉默不语的傅昭,傅澜音则紧张地望着床榻,眼眶泛红,似是强忍着泪水。再往里,榻边围着许郎中、秦良玉和秦九,还有两位军医打扮的人。 透过人影的空隙,傅德清躺在榻上,安安静静,半点不复寻常的精神威猛姿态。 攸桐心里一揪,放轻脚步走过去,从缝隙里看到傅德清面色苍白,双眼紧闭。 手忽然被人握紧,看过去,却是傅澜音察觉动静,牵住了她。 她显然是今日才知道噩耗的,碍着祖母和外人不敢流露脆弱,目光对上她的时候,眼眶里蓄着的眼泪便忽然滚落下来。她将攸桐握得死紧,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压住心底的担忧恐惧。 攸桐忍不住,伸手揽她靠在自己肩上。 傅澜音身子微微颤抖,眼泪渗进薄薄的春衫,却死死咬牙不肯哭出半点动静。 攸桐只觉温热潮湿的眼泪愈来愈多,便轻拍着她,温声安慰道:“会没事的。” 床榻边上,郎中军医忙碌了半天,才安顿好傅德清。 傅老夫人的阅历摆在那里,倒是格外镇定,手里拄着拐杖,忙引着他们往侧间走。 到那边,军医先禀报了傅德清最初的伤情和途中的病势。他久在军中,擅长治外伤筋骨,于内脏肺腑不甚精通,而傅德清此次不止伤了腿脚,还损及内腑,虽也有郎中紧着治疗,到底没十全的把握,迫不得已,才精心备了辆车,小心翼翼地护送他回齐州。 途中虽控制着伤势,傅德清的精神也渐渐好了些,却仍时常昏迷,叫人提心吊胆。 到了这里,军医总算松了口气,禀报完,抬袖擦去额角的汗。 而后,便是许郎中和最擅调理内腑的秦良玉。 秦九代为禀报,而后按着秦良玉的意思转述,跟许郎中议定了如何用药、如何调理,便定了药方和调理身子的药膳。 这些事攸桐不敢插手,直到傅老夫人将药膳单子递给她,才细问有无特殊要求。 秦良玉遂将要紧之处说了,攸桐默默记下。 当晚,许郎中和几位军医都留在了府里,秦良玉如常回府,没露半点异样。 傅澜音姐弟俩担心父亲,守在榻边不肯走,攸桐回南楼,请杜双溪熬了点汤,便以照顾傅昭为名,送往斜阳斋,半个人都没带。到得那边,傅德清虽醒了,却不甚清醒,时好时坏地,由军医服侍着喝了药和汤,又昏沉睡过去。 这般情形,着实令人提心吊胆,片刻都不敢松懈。 整个斜阳斋里,气氛都颇为沉重,而傅德清睡睡醒醒,脸色并未好转。 直到夜色深浓,傅澜音姐弟俩执拗地守着不肯走,老夫人撑不住先回了,攸桐陪着等了会儿,又不好在此过夜,便只能先回南楼。 如是过了两日,傅德清昏睡的次数才渐渐少了。 只是精神依旧不大好,连独自起身都颇艰难,更别说下地走动。 攸桐每日里踩着点的送饭,半点不曾松懈——从嫁过来那日,傅德清待她的态度便颇和气,后来两回阖家用饭,虽没说几句话,但傅德清那慈父宽厚的姿态着实令她动容。更别说,他此次重伤是为守护百姓,拼上自身性命,换来边塞数年安宁。 这样的男人,着实令人敬佩。 攸桐守着儿媳的本分,精心照顾,在斜阳斋时,宽慰傅澜音姐弟,劝他们不必担忧,父亲身强体健,定能很快好转。回到南楼时,却渐渐地开始想念傅煜—— 倘若他在府里,傅家便能有底气,不惧任何觊觎。 傅澜音姐弟和她也不必每日提心吊胆,怕傅德清好转之前,碰见难捱的大事。 除此之外,瞧着傅德清那满身重伤,担忧也日益深重。 上阵杀敌是在枪林箭雨里穿梭,凶险异常。傅德清深入敌腹,换了一身重伤回来,那么傅煜呢? 平叛之战,不像对敌时肆无忌惮。他孤军南下,也不知处境如何? 攸桐几乎是数着日子盼他回来,甚至有天晚上梦见傅煜身负重伤、浑身是血地回到了南楼,如那日的傅德清般面色苍白、奄奄一息,她手忙脚乱地帮着包扎,又是心疼又是担忧。从噩梦惊醒,只觉胸腔里砰砰乱跳,是她来到这里后从未有过的紧张恐惧。 她用了许久才平复心绪,摸着他曾睡过的枕头,呆愣愣坐了大半夜。 早晨去寿安堂问安,听老夫人去佛堂时,也跟着进去默默进香,祈盼他安然归来。 这般担忧记挂,默默扛到五月底,才听说傅煜大功告成,正快马往回赶。 攸桐眼巴巴地等,仍按着秦良玉开的药膳单子,每日一餐不落地往斜阳斋送吃食。 这日晌午过去时,傅德清精神不错,靠在软枕上,正跟姐弟俩说话。 傅昭近来“在府里养伤”,功课却没落下,每日仍按书院布置的任务读书。傅德清闲着养病时不宜操劳,没了军务大事,便腾出闲心,给姐弟俩讲解史书里的故事。见攸桐进去,笑着搁下书卷,招呼儿女们先吃饭。 傅昭搬来旁边的高案,傅澜音便利落地布置碗碟。 三个人六只手,一转眼便将菜摆整齐,挪到他跟前。 傅德清伤势未愈,不好乱动,只靠着软枕端起饭碗,笑着感叹道:“好啊,受了顿伤,倒成了福气。南楼这些菜做得精致,比外面酒楼的名菜都好吃。攸桐——你身边果真人才济济。”这般赞叹着,很给面子地将饭菜吃个精光。 攸桐跟他相处久了,颇觉出几分慈父的亲切,便笑而盛汤。 才刚盛了半碗,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匆促的脚步声,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从院门口窜到了屋里。回过头,门扇剧烈晃动,一道黑影疾风般扑过来,转瞬便到了榻前——瘦削峻漠的脸庞,眉目英挺如剑,眼窝深陷,带着点淡淡的青色,神色颇为憔悴,颌下冒出短短的胡茬,不是傅煜是谁? 他显然是昼夜不眠地疾驰回来,身上细甲没换,甚至带着连日赶路后的汗水尘土味道。 屋里几个人齐刷刷地瞧过去。 攸桐手腕狠狠颤抖了下,几乎没端稳瓷碗,定定望着他。 这人如疾风扑来,龙精虎猛,想必不曾受伤。 原本悬着的心在那一瞬落回腹中,攸桐看着那张熟悉之极的脸庞,胸腔里又砰砰跳起来,有些激动似的,眼眶微热,却笑逐颜开。 那一瞬,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意识到,她究竟有多盼着这个男人安然归来。 第56章 温柔 兴许是傅煜回来得太过突然,非但攸桐, 连傅德清都愣愣看着突然冒出来的儿子。 傅煜疾奔而来, 胸膛微微起伏,紧盯着他, “父亲伤势如何了?可曾伤到要害?” “不过是伤筋动骨,最初两日确实有点吓人,如今好多了。”傅德清挥挥手臂,满脸轻松之态,“照这般养两个月, 便能提刀上马,再去杀那些老贼。你回来得倒快, 我还想, 按最快的脚程算,也该后日才到。” “韩将军领兵回城,我先行一步。”傅煜解释。 所谓先行一步,自然是不眠不休、昼夜兼程地连日赶来了。否则, 以傅煜的那龙虎精神的体格, 哪至于熬出深陷的眼窝。 傅德清无奈摇头,“还是性子急, 沉不住气。” 沉得住气就怪了。 驻守边塞这些年,鞑靼的兵马有多凶悍,那两位将领有多老辣, 傅煜岂能不知?对方合力而来, 就跟傅家和西平王合力出征一般, 岂是轻易能对付的?傅德清孤军深入、斩将夺帅,其中凶险无异于九死一生,傅煜即便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沉着,听到这消息,也觉胆战心惊。 哪怕家书里说傅德清已无恙,岂会全然相信? 待南边战事平定,将回军的路线安排妥当后,立刻马不停蹄地疾驰回来。 这其中的焦灼担忧不足与人道,傅煜闷声盯着父亲,看他躺在榻上动弹艰难,立时瞧出端倪,道:“我瞧瞧伤势。” 攸桐闻言,先跟傅澜音退到侧间,傅澜音又颇有眼色地拽走弟弟。 傅德清却是笑意微沉。知道傅煜一碰便要露馅,他索性将那点轻松之态收尽,道:“不必看了,家书确实隐瞒了伤势。我被救回时,浑身上下没半块好肉,还昏迷了几日。如今虽无性命之忧,腰腿却不太好动弹,须养几个月才成。你这笨手笨脚,别碰到我伤口——老子怕疼。” 屋里片刻安静,傅煜伸出去的手僵住,半晌才颇僵硬地收回来。 “还能站起来吧?” “咒老子呢?”傅德清平生最怕的便是令亲人担忧,摆摆手道:“养好伤就能下地,到时候领兵打仗,不会含糊,如今不敢动是怕落下毛病。再说,澜音和昭儿胆子小,这阵子全凭魏氏在旁开解宽慰,你摆出这架势,他们岂不更要担忧。” 傅煜数日未眠,眼底布着血丝,将他盯了片刻,才坐到旁边。 “当爹的不让人省心,怪我?” “我这趟也不亏,那俩老贼一死,咱们暂无后顾之忧。” “就不能拖一阵,等我回来一起。” “两条老毒蛇出洞,机会千载难逢。要等你回来,人早跑了。” 这道理傅煜当然明白,战机这东西稍纵即逝,错过了就未必能再来。不过自从两位兄长战死后,傅德清行事便格外谨慎周全,追击杀敌之外,亦布置接应的人手,免得折损太多将士,得不偿失。近几年里,从没栽过大跟头。以傅德清的性子,更不会鲁莽行事。 遂将眉峰微沉,道:“孤军深入敌腹,是谁接应的?” 提起这茬,傅德清神色稍肃。 “安排的是你三堂兄,不过当时传递消息似出了纰漏,过后他很是懊丧愧疚。”傅德清瞧着儿子满面疲色,急需休息,便拍拍他肩膀,“行了,拿我满身的伤换他们两条命,值!何况要不是这伤,我还不知道魏氏竟有那等妙手,药膳做得比酒楼的菜还合胃口。” 这显然是转移话题了。 傅煜也知这会儿不宜刨根问底,便按下不再多问。 侧目瞥过去,旁边的高案上摆着空了的碗碟,那食盒便是南楼里常用的。 而方才进门时,仓促瞥见的身影也浮入脑海,他顿了下,才道:“这是她送来的?” “每日三餐都靠她,没半天例外。”傅德清靠着软枕,将这阵子养伤的情形大致讲了,说老夫人须坐镇寿安堂主持大局,斜阳斋这边就全靠攸桐劳心劳力。照料饮食之外,安抚傅澜音、招待军医郎中、帮着仆妇打理起居之事,忙里忙外,费了许多精神。 见傅煜沉默颔首,便扬声道:“行了,都进来,汤还没喝完呢。” 等攸桐带姐弟俩进来后,便让攸桐把汤盛满,趁热喝了两碗。 这汤里按着秦良玉的叮嘱,加了好几样药材,喝到嘴里的滋味虽不错,气味却颇清苦。 傅澜音嗅了两下,因恰好站在傅煜身侧,闻见点异样味道,不由低声提醒,“二哥连日赶过来,还没好好沐浴歇息过吧?这样蓬头垢面的,不怕被人撞见。”见傅煜瞧过来,还故意捏了捏鼻子。 傅煜皱眉,抬起手臂看了看,果然满身风尘。 这模样搁在行伍里,并不算异事,三伏天在戈壁滩行军,闷出满身的汗也是常有的。不过搁在傅家这座宅邸,若被外人撞见,确实有损威仪。被攸桐这样娇滴滴的女人闻见,恐怕也得捏鼻子避之不及。 他下意识便看向攸桐。 攸桐方才也闻到了那股子汗味,瞧他眼底有些许狼狈,莞尔笑道:“父亲用完饭,就该午睡了。将……夫君不如去南楼,洗干净睡会儿,养好精神再过来?” “好。”傅煜颔首起身。 姑嫂俩将碗碟皆收到食盒里,攸桐便起身辞别,去取食盒时,却见斜刺里傅煜伸手,将东西拎了过去。 她乐得偷懒,便跟在他身后。 …… 自傅煜领兵南下后,两人已有数月没见,期间又无音信相通,攸桐提心吊胆地等了许久,终于看到他安然归来,难得的有些夫妻久别重逢的喜悦。虽说傅煜满身汗气,不算好闻,但他身姿魁伟、步履稳健,瞧着却令人欢喜。 原本扛在肩上的担子,也因他的归来,为之一轻。 攸桐将这条路连着走了几十趟,却还是头回有闲心观赏旁边景致,忍不住便轻轻一笑。 傅煜就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忽然开口,“傻笑什么?” 第48节 “就是觉得,夫君回来了真好。” “是吗。”傅煜脚步稍顿,转头瞧她,“你在等我回来?” 攸桐正左顾右盼地浪眼睛,没提防他会忽然停步回身,几乎撞到他肩膀上。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漆黑的眼珠子如同墨玉,周遭布了血丝,眼神疲惫却幽深,带几分探究味道。 她立时察觉古怪,忙含糊道:“澜音和昭儿也是啊。” 这两桩事情,哪能混为一谈? 傅煜盯着攸桐,从她神情里捕捉到一点欲盖弥彰的味道。还想探究时,她却忽然抬袖擦了擦额角,小声嘀咕了句“天气热”,拔腿就往前疾行。 盛夏晌午天气热,她身上穿着薄薄的衫子,底下纱裙摇曳,卷出浪花云朵,轻盈袅娜。 傅煜唇角微动,跟在她后面。 到得南楼,盛夏景致已跟离别时截然不同,地锦浓绿、老槐荫翳,临墙的两棵流苏树花期将尽,正是最热烈时,满树成串的碎花,风里都夹杂清香。南楼的屋舍掩在槐荫树影里,穿堂风掠过,驱走暑热。 傅煜脚步片刻不停,径直进了里屋。 攸桐则让烟波带人抬水到内室,以供沐浴——她这小厨房里几乎时刻都有热水,且夏日里沐浴擦身,兑些温水即可,方便得很。叮嘱完了,走进里间,见傅煜正埋头解那身细甲,便过去帮忙。 猛然又想起件事,便提醒道:“夫君身上,可有不能碰水的伤口吗?” “无妨。”傅煜答得含糊,大抵觉得这身汗气着实难忍,也不等攸桐帮着宽衣,等内间里仆妇丫鬟退出去,便钻了进去。 攸桐也没闲着,从箱笼里取干净衣裳,蹑手蹑脚地走进去,隔着屏风,放在案上。 傅煜正浸在浴桶里,虽说水沾到伤口,颇有点疼痛,不过温水泡着四肢百骸,不止洗净那身汗气,亦稍稍驱走满身疲惫,颇为惬意。瞧那只纤秀的手偷偷搁下衣裳后迅速缩回去,他只自哂一笑,阖目养神。 许是连日的奔波着实劳累,许是浸入浴桶后惬意安适,闭眼没多久,便意识昏沉。 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听见攸桐叫他,睁开眼,便见她面带担忧地蹲在浴桶旁,一只手扒着桶沿,一只手伸过来戳他肩膀,“……快醒醒,到里面榻上睡,泡在水里该着凉了。”她的声音不高,等傅煜睁眼后,才退开两步,“里头被褥都铺好了,夫君出来睡吧。” 说完,快步退出浴室。 傅煜只等她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面,才察觉桶里的水已然变凉。 遂起身擦干,胡乱套了衣裳,出去见榻上铺了薄被,便钻进去。 等攸桐泡了碗安神的茶进来时,那位已然阖目躺着了,头发湿漉漉地没擦干,就那么堆在枕边。他千里迢迢疾驰回来,显然是劳累极了,泡个澡的功夫便睡得死沉,原本机警敏锐,方才却戳了半天才醒,茫然片刻后才收拢目光,不像平常听见风吹草动便能迅速应对。 想来这半个月,他过得也颇煎熬。 只是这样枕着湿漉漉的头发睡,容易落下毛病。 攸桐叹了口气,轻轻搁下茶盘,取了干净的毛巾过去,放轻手脚爬到榻上,跪坐在旁,帮他慢慢擦头发。帘帐垂落后,榻上有点昏暗,外面的丫鬟也被吩咐噤声,安安静静。攸桐小心翼翼地擦到一半,却见那位原本熟睡的人不知是何时睁眼,正瞧着她。 她赶紧顿住,有点歉然,“吵醒夫君了吗?” 傅煜摇头,抬臂握住她的手。 “攸桐。”他睡了会儿,嗓音微觉低哑,声音却是少有的温柔,“这阵子多谢你。” 第57章 受用 床帐里昏暗静谧, 傅煜的声音像是磁石打磨, 那双深邃的眼底血丝仍在, 意味复杂。 离京之前,他曾问攸桐执意和离的原因,攸桐说了两件事。 傅煜当时说会考虑, 并非虚言——南下平叛数月,瞧着战事里离乱的女子,他会忍不住想起攸桐;夜深人静,跟将士议定攻敌的对策,稍得空暇时, 他也会忍不住想起攸桐,想起南楼里的岁月静好、炊烟暮色, 想起她的巧笑婉言、妖娆灵动。 设身处地, 倘若傅澜音出阁,碰上夫君冷淡、长辈苛责, 她会怎样? 被家人捧在掌心, 锦衣玉食养着的姑娘, 到婆家遭到冷遇, 会作何感想? 当时他并未当她是妻子, 只觉婚事各取所需, 苦乐自当, 他肩上扛着边防兵马, 无暇为她分神, 只消给了少夫人的位置, 往后她处境如何,端看他的造化。 而今回想当时的态度心思,却觉汗颜。 尤其是,当得知攸桐从未做过传言中那些事时,彼时的轻慢偏见便如一记巴掌,重重裹在脸上。若傅澜音遭此冷遇,傅煜即便能忍着不将夫家的人大卸八块,也必带她离开,不受那种委屈。 搁在攸桐身上,又有何不同? 她虽性情温婉,却非逆来顺受的人,孰是孰非,心里都有个小账本记着。既执意和离,显然是对傅家十分不满,碍着他的脸面没明说,只藏着芥蒂安分守己,不肯给长辈献孝心殷勤。谁知真到了碰着难事时,她却丝毫没含糊,嘴上不言不语,却将事情做得妥帖周到。 傅煜心底里,涌起种种情绪,尽数敛在幽深眼底。 攸桐只抿唇笑了笑,低声道:“知道了,先睡吧。还有许多事等着夫君处置呢。” 说罢,怕打搅他休息,将半干的头发拢到旁边,退了出去。 …… 傅煜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连日的疲惫翻涌袭来,迅速将他淹没,意识一片深沉漆黑,几乎连梦都没做。 醒来时,屋里光线昏暗,安静得没半点动静。他茫然躺了片刻,意识才慢慢回笼,而后起身下榻,见旁边铜盆里有清水,当即掬来洗脸。这水是拿冰块化的,里头尚有未融尽的冰渣,甚是清凉,连着扑了四五把,极能醒神。 水声哗啦,夹杂碎冰触到铜盆的清脆相声。 攸桐原本坐在外间的美人榻上翻书,听见动静一瞧,见傅煜起身了,便扔下书卷,出去预备晚饭。 已是傍晚,南楼里的仆妇丫鬟受了叮嘱,往来办事都轻手轻脚,也没人喧哗笑闹,院里安静得很。天上不知是何时堆积了层云,阴沉沉的,眼瞧着像是要下雨,晚风穿堂而过时,卷走白日的暑热,只剩树叶草丛窸窣微响。 晚饭摆在厢房,都是攸桐点了菜,叫杜双溪亲自掌勺做的—— 夹了肉馅的酥香千层饼,皮酥肉嫩,拿大铁锅煎熟了切开,热腾腾地直冒香气。旁边一盆酸菜鱼,鱼肉滑嫩,入锅前便剔了骨刺,拿攸桐先前做的泡椒和酸菜做出来,甚是开胃。再旁边则是十香醋排骨和红烧松茸、炒野鸡崽子,瓦罐里熬了老鸭笋片汤,各盛两罐。 最抢眼的是正中的铁盘,底下铺了鲜嫩菜叶,上面是切成细丁的羊肉,半肥半瘦,在铁板烤熟后撒上波斯传来的孜然,色泽诱人。 院里飘着饭菜香气,那盆羊肉肥嫩处油光滑亮,叫人食欲大动。 傅煜连着数月征战劳碌,战事吃紧时食不知味,平常也是吃军营里的大锅饭,许久没犒劳五脏庙,陡然瞧见这满桌美食,眼里精光微亮。 攸桐笑而请他坐下,回身道:“还有两样呢?” “想必已做妥了,奴婢这就去端。”说着,往厨房走了一趟,不过片刻,便捧着漆盘过来,里面一盘拿芝麻酱、辣椒香油和醋拌匀的爽滑凉皮,外加蒜拍黄瓜、芹菜腐竹、凉拌三丝和蒸了放凉的蒜泥茄子,四样小菜盛在分成四格的瓷盘里,整齐悦目。 这样一桌丰盛美味的食物,足以慰劳久战风尘。 傅煜觑着攸桐,眼底尽是赞许,伸筷先搛了些羊肉来尝,只觉入口细嫩、嫌辣咸香,瘦肉入腹,齿间仍留着烤出的肥腻香味。那火候味道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比起他在盛产羊肉的北地吃过的都多几分滋味。 随口便道:“小厨房炒菜的功夫渐长。” “才不是炒的。”攸桐正愉快地咬那酥香肉饼,舌头几乎吞到肚子里,说话也颇含糊,“是杜姑娘花了好些功夫烤的,夫君醒来得正是时候,若放凉些,就没这么好吃了。”说着,回身指了指外面,果然厨房北侧隐蔽处,有个烤肉用的小角落。 傅煜瞥了一眼,颔首道:“果然很好。” 顿了顿,又道:“杜姑娘是谁?” 南楼里的丫鬟仆妇,他大约听过名字,还没有个姓杜的。 攸桐就势道:“是我特地请来的,叫杜双溪,不止厨艺精湛,还肯在吃食上费心思,今晚这桌菜便是她做的,夫君觉得手艺如何?” “滋味很好。”傅煜觑着她,眼底隐有光芒,“有劳你了。” 攸桐朝他婉然一笑,接着埋头用饭。 傅煜的目光却没挪开,瞧她腮帮微鼓,两只眼睛只在碗碟间打转,渐渐地眼底露了笑意。每回伸筷时,便按着她目光所向,顺手帮她搛到碗里,默不作声,却眼疾手快。 他难得有这般眼色,肯放下高傲的臭脾气照顾些许,攸桐颇为受用。 …… 傅煜远道而来,休息过后,定有要事跟傅德清禀报。是以用完了饭,攸桐也没去斜阳斋添乱,只将食盒备好,交由傅煜亲自带过去。到得那边,果然傅德清也将傅澜音姐弟俩支走,军医郎中也各回住处,只有刚从衙署赶回来的傅德明在旁边。 外面已有雨丝飘起,屋里颇为安静。 傅德明搬个宽椅坐在二弟旁边,腿上盖着薄毯。 他那年沙场负伤后,因地处偏远,又拖着重伤奔波了许久,冬日里天寒地冻,伤口拖得颇为严重。到如今落下寒腿的毛病,每逢阴天下雨便隐隐作痛,怎么治都不见好。有了这前车之鉴,这回傅德清受伤,他便格外上心,诸般名贵药材流水般送进来,这回过来探望,也是不厌其烦地叮嘱,叫他切不能大意,务必静养。 傅煜进去时,兄弟俩正闲谈旧事。 听见动静,暂且打住,傅德清取了旁边的热茶慢慢喝,“就只睡了半日?” “足够了。”傅煜一身墨蓝长衫,朝傅德明躬身行礼,“伯父。” “修平回来,我就放心多了。”傅德明笑而颔首,“这一趟去了四个月,南边又不是咱们的地盘,我和老夫人都悬着心。怎样,那边都妥当了吗?” 这妥当,自然不是说平叛的事了。 叛贼早已剿灭,在傅煜劲弓射杀贼首那日,便已报往朝廷。 傅德明指的是布棋。 傅家自挑起永宁节度使的大梁后,军权紧握,对这一带的政事赋税也牢牢掌控。既有图谋天下之心,目光便须放得更远—— 与齐州隔着京城相望的西平王自不必说,虽名声颇差,却有雄兵险隘,占地势之利,是个难啃的骨头。此外,京畿有重兵驻守、禁军防卫,南边则分布着数个强弱不一的势力。只是比起傅家和魏家常年备战练兵,这些地方各自为政,因无外敌环伺,安逸分裂久了,虽富庶繁华,战力却不足,这回碰着逆乱便节节溃败。 日后傅家若挥兵京城,西平王固然是劲敌,这些地方也不能不防。 这回傅煜选精兵强将南下平叛,也是借机探摸底细、安插人手,将傅家从前暗里安排的零星人手织成一张网,以确保将来举事之后,南边能安稳老实不添乱。 这屋子既是傅德清的书房,自然也有舆图。 傅煜进去挑了一张合适的出来,悬在床榻对面的墙上,而后将各州山川地形、关隘防守及人手布置等事说明白。傅德清兄弟俩有不明白,或觉得不妥的,也当即提出来商议,一道琢磨对策。 一番深谈,直至子时才罢。 傅德明先回西院,傅德清白日里睡了不少,这会儿殊无困意。 傅煜瞧他精神不错,便问跟鞑靼的事。 因战事已毕、尘埃落定,先前的对战、防守之事,过后可慢慢询问。他心里记挂最深的,是傅德清重伤的缘故。跟敌军的厮杀角逐无可避免,既提刀上场,负伤也是常有的事,不过伤成这般却是罕见,尤其是看白日里傅德清的神情,这里头似不太对劲—— “既然当时父亲并未被围困,消息本该递到三堂哥跟前,怎会出纰漏?” 傅煜说这话时,面沉如水,目似寒刀。 傅德清拧眉,神色亦是肃然,“递消息的人是孙猛,后来却失踪了。我被救回后,曾问过暲儿,他说是按着原先商议的路线赶去接应,没看到孙猛,更没接到半点风声,才会贻误。过后,我也派人暗里去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孙猛是傅德清的亲信,每回跟着打仗都是拼命护卫,本事也颇出众。 按道理,他亲自出手,不该有纰漏,即便真碰见麻烦事,也该…… “他没留下告急的标志?” “没有。”傅德清摇头道:“这事我没跟你伯父提,你也别张扬。好在之后天泽误打误撞地赶过来,救下了我和徐老将军。从边关回来后,我重伤的事也没走露半点风声。按先前的猜测,倘若魏天泽真与西平王有染,尽可放任我战死他乡,这消息暗里传出去,魏建若趁虚而入,能讨不少便宜。说起来,京城那边有消息了?” “有人跟魏建的人暗里往来,露了马脚。” 第49节 傅德清闻言,微微怔住,旋即一笑,松了口气似的。 第58章 礼物 傅煜安然归来, 不止让攸桐暗自松了口气, 傅老夫人和沈氏亦是如此。 譬如此刻,寿安堂里便是笑声阵阵, 相谈甚欢。 时令已是夏末, 太阳底下炙烤得人满身出汗, 树荫底下却还算凉快。比起冬日里炭盆熏出的干燥,这会儿没了厚帘帐捂着, 寿安堂朝南的窗户洞开, 通着风,夹杂着草木清香,倒是冷热适宜。 进门左边养了一盆睡莲,波纹微漾, 含苞欲放。 屋里没熏香,清爽得很, 老夫人坐在罗汉榻上,脸上皱纹都带了笑意。 旁边沈氏陪坐, 正拿竹签子戳瓜果吃, 慢慢地道:“……那回出门匆忙,没带上澜音,倒有好几个人问起。咱们澜音生得好,性子也稳妥, 多少眼睛盯着, 就等老夫人点头呢。我瞧着, 那些儿郎都是不错的, 回头咱们设个宴席,老夫人掌眼,帮澜音挑一个?” “澜音自是好的,她的婚事不能含糊。”老夫人心绪甚好,笑问沈氏,“你可有看得上的?” “几位不错的,就怕老夫人瞧不上,还得您亲自做主。” 这便是不想擅自插手侄女婚事的意思了。 傅老夫人笑而颔首,暗自琢磨。 旁边梅氏陪着坐了半天,难得提到这茬,梅氏便笑吟吟地道:“澜音那等品貌,莫说齐州,便是放到京城也是出挑的,老夫人见多识广,这事自然得请您做主了。说起来,月仪的年纪跟澜音相仿,不如请老夫人多费费心,帮她也掌个眼?若是成了,我便备厚厚的礼来谢您。” 老夫人闻言,便将目光落向沈月仪。 那位原本支了张书案帮忙朝佛经,听见这话,也恰好往这边望过来。 跟老夫人目光相对时,沈月仪面上微红,有些羞赧似的低垂了头,停笔不语。 沈氏便打趣道:“老夫人身边哪还缺东西,稀罕你的礼?我倒想瞧瞧,若是帮着说成了,你拿什么来献宝。” “我便捧金山过来,老夫人跟前也不算什么,就是份心意罢了。” 梅氏说着,眼底稍露殷切,瞧向上首。 她今日说这话,并非临时起意。 …… 自打母女俩来京城,因沈氏在老夫人跟前得宠爱,便颇受礼遇。 沈家母女俩都能说会道,沈月仪更是和姑姑一样,很会揣摩心思逢迎老人,不过几日便得了老夫人欢心,夸赞的话几乎堆成了山。甚至后来还住进了寿安堂——那可是傅澜音这亲孙女都没有的待遇。 这小半年里,沈月仪也将府里情形探得清楚。 譬如傅煜虽娶了攸桐,却甚少留宿南楼,看素日问安的情形和傅老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这位孙媳也并不得长辈的欢心。想来是魏攸桐秉性难改,虽生了张花容月貌的脸,却没有栓住夫君的本事,纵有福气嫁入傅家,也无福消受这富贵尊荣。 相较之下,老夫人对她的宠爱,已远出其上。 沈月仪本就倾慕傅煜的风采,瞧着南楼似有缝隙,自是意动。 后来,便寻机跟梅氏说了。 梅氏眼瞧着大姑子嫁入傅家后的泼天富贵,岂能不眼红?见女儿有心,傅老夫人又格外偏疼,暗自琢磨过许多回,越想越觉得这事儿有戏。如今既捧着机会,正好探个口风——倘若那魏攸桐当真不得婆家欢心,等傅煜那股新鲜劲过去,沈月仪往后就有指望了。 老夫人那样喜欢沈月仪,岂会不愿长久留在身边? 此刻良机难得,便顺口探问出来。 屋里和乐融融,梅氏言下之意,众人心知肚明。 傅老夫人睇了沈月仪两眼,道:“月仪这孩子,我很是喜欢,她的事,我哪能放着不管。齐州城青年才俊不少,修平在外……” 话说到一半,忽听外头有人问候—— “将军,少夫人。” 齐刷刷的声音,透着恭敬。 这倒是凑巧了,傅老夫人暂且打住。 沈月仪原本竖着耳朵,听她提及傅煜,又是欢喜又是忐忑,心里噗通乱跳。陡然卡在这儿,便跟满口香甜的饭菜噎在喉咙,不上不下,闷得难受。偏巧不能流露半点,只好垂下脑袋,手里握不稳笔,遂佯装翻书。 不过片刻,就见傅煜和攸桐走了进来。 …… 傅煜和攸桐是从斜阳斋过来的。 昨晚父子俩谈到深夜,傅煜仍回南楼去住,彼时攸桐早已睡下,浑然不觉。 待今晨起来,又是两人相拥而眠的姿态,因傅煜血气方刚,昨日又吃了许多温热的羊肉,睡梦里斗志昂扬地贴在她身上,还险些闹出尴尬。当时傅煜干咳了声,自去内室换衣,攸桐念着傅家正是多事之秋,只当什么都没发生。 两人一道去斜阳斋,因有傅澜音姐弟在,气氛很不错。 傅煜又将军医召来,得知傅德清那身伤虽严重,养好后却仍不损虎威,才算放心。 是以此刻,他心绪甚好,带攸桐进门时,甚至还轻轻扶了扶她。 里头几位数月没见傅煜,也都忍不住瞧过来。 便见夫妻并肩而来,脚步从容。 傅煜自不必说,兵马副使的气度出类拔萃,姿貌端毅,风采峻整,举动间如载华岳。旁边的攸桐则珠钗挽发,罗裙曳地,十六岁的身段慢慢长开,胸脯跟峰峦般起伏有致,腰间宫绦飘然,底下双腿修长,姿态盈盈。 傅老夫人瞧了一眼,便挪开视线。 论相貌,确实是个美人,只是不够懂事体贴,没个为人媳妇的样子。 她仍看着孙子,抬手指着底下的圈椅,“□□叨你呢,可巧就来了。” 傅煜端然行礼,语气也待些许难得的笑意,“祖母在念叨我?” “可不就是。”傅老夫人等他坐下,缓缓道:“才刚说呢,想跳几个出众的青年才俊。祖母在府里,能见到的人有限,你时常在外行走,身边若有才貌家世出众的,或是衙署里办事得力、模样品行端正的,都帮祖母留意着。” 说话间,笑吟吟地瞥了沈月仪一眼。 傅煜因见攸桐往沈月仪那边瞧,也扫了眼,没留意她的神情,只颔首应了。 旁边梅氏却瞧得分明,脸色微微一变。 ——总觉得,这话像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不过此刻,显然不好再试探,便只先闲坐,听祖孙聊天。 女眷堆里,老夫人也没过问军情战事,只拉些家常,甚是关怀。 末了,将手边的檀木盒往前推了推。 “昨儿平叛的战报传来,有许多人送礼到府里道贺,我瞧了瞧,也没太多稀奇的,倒是这个——是你沈家舅舅特意托人求的,是一方不可多得的宝砚,质地做工都极好,搁在案头磨墨蘸笔,也不算辜负他的盛情。” 说话间,仆妇便将盒子送到傅煜跟前。 傅煜的亲舅舅在越州任职,所谓沈家舅舅,自然是沈飞卿了。 沈家女眷在府里做客,老夫人既特意拿出来,自是做给客人看的。 傅煜岂好推脱?遂起身接了,道:“多谢沈大人盛情。”说罢,回身搁到攸桐面前,“待会我要出府去营里,你帮我放到两书阁。” “好啊。”攸桐答应。 借侧身喝茶的机会瞥向沈月仪,便见那位恰好低头垂目,脸颊晕红。 攸桐微微蹙眉。 她进屋时,便不慎看到沈月仪投向傅煜的目光,殷切期待,面带红晕,在察觉她的目光后,立即收敛。过后问安说话,她总觉得背后有人盯着般,有点难受,方才那匆匆一瞥,虽没抓到包,但沈月仪的目光应该是偷偷投向傅煜的,她感觉得出来。 虽说早知此女居心叵测,但自家夫君刚回来,沈月仪便如此目光,终究令人不悦。 就算最后要和离,此刻她却还是南楼的少夫人。 沈月仪如此明目张胆,把她当什么? 攸桐对沈家母女印象不佳,平常往来也只以客人之礼相待,如今窥破她那心思,心底不由哂笑。屋里有女客在,傅煜也没多留,等祖母关怀完后,坐了片刻,便说平叛兵马即将回城,他须亲自出城犒劳。 傅老夫人自不会阻拦,“既有事,便先去吧。” 见傅煜瞥向攸桐,也随口道:“你也去,别误了时辰。” “那孙媳便先回南楼了。”攸桐从善如流。 …… 出了寿安堂,外面微微闷热。 攸桐手里捧着那方沉甸甸的砚台,心里不大舒服,却公事公办地道:“夫君既要出门,想必杜将军也不在两书阁。这东西我先拿回南楼,晚点叫人送过去。” “不必。留着送人吧。” 这态度叫攸桐微诧,“你不要了?” “我有砚台。” “我刚瞧过了,这可是歙砚的珍品,龙尾山的歙石,名家手笔,皇宫里都没几方。”攸桐大抵是在斜阳斋待久了,底气渐足,说话便带揶揄调侃,“沈大人为这方砚,怕是没少费功夫,托妻女亲自送来,郑重得很呢。方才有人总往这边瞧,怕是很舍不得这砚台。” “是吗。”傅煜脚步稍缓,侧头瞧她。 黛眉杏目,红唇皓齿,她眼梢微挑,打趣含笑,眸底也比平常多几分光芒。 像是春泉生了涟漪,浮光跃金,灵动逼人。 傅煜视线停顿片刻,忽然侧身,在她耳边低声道:“这话说得有点酸。” “哪有!”攸桐当即轻哼否认,“祖母说要放在两书阁,我可不敢收,这就拿过去。” 傅煜笑而不语,伸手往腰间一摸,取出把钥匙递给她,“随你。” 瞧着她那模样,却是心绪大好,因走到了岔路口,便摆摆手,挑着唇角健步离去。 攸桐在原地站了片刻,估摸着那是两书阁的钥匙,迟疑了下,便往书房去——方才虽是玩笑打趣,但沈家送的东西,她私心里确实不大想要。搁在南楼瞧着碍眼,放到两书阁,哪怕扔着落灰,也跟她无关。 只是傅煜的书房寻常不许人轻易踏足,她虽有钥匙,也不想独自进去惹嫌疑。 遂叫了伺候傅煜起居的仆妇陪着,将砚台搁在书房博古架的空闲角落,因好奇心起,顺道去瞧傅煜书案,想看看他究竟有何等宝贝,竟连歙砚珍品都不屑一顾。瞧见案上那方砚台时,却呆住了。 傅煜如今所用的砚台平淡无奇,却颇眼熟。 像是……她在客居京城时买给他应急的那方。 第50节 第59章 亲吻 攸桐站在书案边, 足足将那砚台盯了好半天。 这世上有无数方砚台,除了极便宜的大同小异外, 但凡有点身价的,都因其质地、纹路、手艺、雕饰及外型而各不相同。她买给傅煜的那方虽非名品,质地却也不差,烫了墨金的松鹤图, 亦有京城里小有名气的严家砚的徽记,在角落不起眼处。 她眼前这方, 徽记、雕饰、质地等等皆跟她买的全然相同。 严家砚只在京城开了店铺,这东西必是来自京城, 也不可能是旁人送的——且不论那活灵活现的松鹤和徽记、成色, 单论这质地,只上乘而已, 以傅煜的身份, 旁人要送礼定要挑珍贵名品, 千里迢迢地买个平庸俗物给他,岂不是作死? 攸桐仔细看了好几遍, 心里已是笃定, 这就是她买的那方! 傅煜面上半分不露,却千里迢迢地带这俗物回齐州,摆在书房用, 连沈飞卿苦心搜求的珍品都不屑一顾, 背后藏着什么意思, 不言而喻。 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自己的东西被人珍视, 又是如此细微隐晦,无意间被她窥破,能不欢喜? 像是慢行在郊野,转身看到荆棘背后有猛虎细嗅蔷薇,击中心尖最柔软的地方。 攸桐呆呆地站在那里,指尖摩挲砚台,片刻后,又环视四周。 这书房跟她头回来时没什么两样,贴墙的高大书架上摆着兵书,丈许的黑漆长案上摞了案牍,拿铜虎镇纸压着,那座笔架如险峰陡峭,笔洗是陶制的,不算精致,却颇为古朴。案边摆着铜鼎,博山炉里从没有过烟火,而那柄染了血、锈得残缺的剑则悬挂在进门最醒目处,平添威仪冷厉。 她初来时,不太敢看那柄残剑,只觉满是烽烟杀伐的冷厉肃杀。 此刻再定神去瞧,却仿佛看到杀伐背后的铁血丹心、袍泽情谊。 亦如傅煜那个人。 攸桐站在门边,仿佛还能想起那天他临窗站着,阳光照进来,刀削般的侧脸笼出点阴影,风姿出众,如玉山巍峨。 平心而论,傅煜其实很出色,身材相貌、手腕能力皆出类拔萃。听周姑闲时说笑,满齐州城的姑娘,没几个不仰慕于他,若非傅煜冷厉威仪、叫人敬畏,出门怕是能掷果盈车。更别说,宽肩瘦腰之下,还藏着那般劲猛贲张的胸腹。 只可惜…… 攸桐暗自摇头,心里莫名有点失落,到望云楼站了会儿才回南楼。 给斜阳斋的药膳已然准备妥当,攸桐如常送过去,待傅德清用完,回来歇午觉。醒来时,窗外隐隐响起雷声,风吹得窗扇乱晃,少顷便有唰唰的雨打在屋檐,疾风骤雨突如其来。天光渐渐昏暗,这等天气自然没法到北坡散心,攸桐索性到侧间书案旁坐下,翻看前几日抽空写的食谱。 春草端了盘刚切好的果子进来,没敢打搅她,轻手轻脚地搁在桌上,又退出去。 外面雨声嘈杂,攸桐静了静心,磨墨铺纸。而后,从书案最底下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拿线装订的本子。那本子是拿裁成二尺见方的宣纸装成,有四十来张,内页起头是漂亮的簪花小楷—— 京都涮肉。 开火锅店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做成,从选店面、找人手、准备食材,乃至可能碰见哪些麻烦,都有许多事须提早考虑,否则等出了岔子亡羊补牢,那可就晚了。攸桐困在府里,能做的不多,先前盘算许久,只觉琐碎的事极多,索性挨个记下要筹备考虑的,写到这策划书里,一项项慢慢筹备。 已有十多页了,上头许多事也渐渐有了眉目。 攸桐只管咬着笔头,认真而专注。 …… 寿安堂里,此刻的沈月仪却是心神不宁。 前晌女眷闲谈,梅氏那句试探后,她的心便悬着,噗通乱跳,过后傅煜忽然登门,更是让她喜出望外。 正月里陶城偶遇,她在会面之初,只觉傅煜英武风姿过人,可惜匆匆一晤,没能多看两眼。初到齐州,她是客居傅家,跟傅煜见面的机会更是有限,好容易投老夫人所好,住进了寿安堂,谁知傅煜当日便南下平叛取了。 亦隔数月,久别重会,哪怕竭力端庄克制,沈月仪亦按捺不住。 借着抬头瞧老夫人的机会,沈月仪好几回将目光挪过傅煜身上,看他背影挺拔昂然、风度沉稳刚健。心思摇动之际,甚至连老夫人说的话都没细细琢磨,待傅煜走后,便殷切地瞧向母亲,意思是请她再探口风。 谁知道,梅氏竟是忽然闭口,半个字都没再问。 在沈月仪第三回投去询问的目光时,还微不可察地摇头。 沈月仪当时心里微微诧异,因老夫人在场,没法深问,只能忍着。 这一忍便是数个时辰,直到用完午饭后梅氏回东院,沈月仪也没找着单独细问的机会。 午饭之后,老夫人去歇午觉,沈月仪无事可做,到抱厦里琢磨心事。 外面雨声时疾时徐,檐头的水砸在青石板上,动静不小。她想着今晨梅氏的神态,想着傅煜跟攸桐说话时那旁若无人的姿态,越想越是气闷,心浮气躁,索性翻身而起,打算冒雨往东院走一趟。 还没出门,却见外头珠帘一晃,老夫人睡醒,拄拐走了进来。 两人打上照面,沈月仪当即微笑着扶住,“老夫人今儿睡得倒轻,还以为要再睡会儿呢。” “难得碰见这样大雨,过来听会儿。这抱厦外面有几株芭蕉,听雨最好。”老夫人打量她神情,浑浊的眼底似有了点关切,“你是听雨呢,还是想心事?”她久在内宅,这辈子打过交道的高门女眷不知有多少,对沈月仪和梅氏这等人,一眼便能看透,眼神亦带几分洞察。 沈月仪只垂首浅笑,“我……听雨呢。” 这自然是假话,且是故意叫她瞧出来的假话。 老夫人任由她扶着,走到里面,叫她推开窗,就着噼里啪啦的雨声,慢慢地道:“今早你姑姑提起澜音的婚事,我也想起来,你跟澜音年纪一般大,这事儿也拖不得了。难为你肯陪着我老婆子,为我解了许多烦闷,你的事,我自然要操心。月仪——跟祖母说说,你中意怎样的男子?” 这话出乎沈月仪所料,她心跳渐快,脸上浮起晕红。 “月仪能陪着祖母,已经很高兴了。”她答非所问,面露娇羞。 老夫人便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事不必害羞。齐州城才俊不少,不管是饱读诗书满腹才华的,还是身手出众能征善战的,只要你中意,我定会撮合。像是秦家几位公子,还有常往来的魏天泽,都是极出挑的。哪怕家世不高,有你姑父照料,将来必能成器。” 这话语气慈和,满怀关爱。 听在沈月仪耳朵里,却如雨水凉飕飕地灌进来。 她满心以为,老夫人留她在寿安堂是想将她留在傅家。 怎么听这话却像是…… 沈月仪心里咯噔一声,却不敢流露半分。 期待落空,心乱如麻。她当然不敢说中意怎样的男子,免得老人家误会,乱点鸳鸯谱。但如今这情形,她更不敢剖白心事,说她喜欢傅煜——老夫人看中后帮她筹谋是一回事,她不知好歹往里钻又是另一回事,老夫人最看重姑娘家贤良淑德,她很清楚。 这种事,哪怕要挑明,也只能由沈氏旁敲侧击,她和梅氏都不能太直白的。 沈月仪九曲回肠,垂首半天,才低声道:“我……还没想好。” “那就慢慢想。”傅老夫人拍拍她肩膀,“府外那么些才俊,你看中的,我都成全。” …… 雨如倾盆,从午后一直下到傍晚,将屋檐树梢的灰尘都洗得干干净净。 攸桐沉浸在纸堆里,觉得天色昏暗,便让春草掌了灯,接着写。砚台里墨磨了几回,纸上的底稿删改几回后妥当了,她才誊到那本策划书上。而后,将写废的纸撕碎,揉成团,随手丢在旁边纸篓,再将本子收入抽屉。 手腕悬笔太久,已然酸痛,攸桐揉了揉,才要活动脖颈时,视线忽然顿住。 侧间门口垂着的帘帐旁,离她五六步远处,傅煜不知是何时回来的,正瞧着她。 他仿佛站了很久,那身湖蓝色的长衫纹丝不动,唯有双眼深邃如暗夜。 攸桐方才满脑子仍想着外面的事,垂头沉思没留意,这会儿陡然瞧见,险些惊了一跳。飘远的心思骤然回笼,她眸光一紧,起身时,腿脚坐得有点僵,下意识扶着书案,微微一笑,“夫君何时回来的,也不说一声。” “刚回来。”傅煜淡声,踱步近前,目光只在她脸上逡巡。 攸桐前晌才窥破他藏着的心思,被他如此注视,心跳不知怎的有点快。 她低头避开目光,瞧着天色已晚,想绕过去叫人摆饭,却忽然闻到他身上的酒味,渐渐靠近。他在她跟前驻足,那酒味便将她包裹,闻着像是喝了不少。 攸桐微诧,这才想起他今日外出是犒军,想必难得的在营里喝了酒。 遂抬眉道:“我让夏嫂煮碗醒酒汤吧?” “不用。”傅煜站在案旁,颇有点揽住她去路的架势,往收拾干净的案上瞥了一眼,“写什么呢,那样专注,脚步声都听不见。” “食谱啊,夫君见过的。” 换作平常,他既提及,攸桐定不会遮掩。不过如今傅家正逢内忧,傅德清躺在榻上没法动弹,傅煜肩上扛得担子太重,她若说了,夫妻俩又得为此事烦心。她受着傅家的庇护,哪能在这节骨眼添乱? 目光扫见笔架旁的钥匙,赶紧抓过来转移话题,“两书阁的钥匙,物归原主。” “你留着吧。”傅煜没接。 攸桐诧然,抬头便对上他的目光,深沉如墨的暗夜苍穹般,意味复杂。 那目光令她心头微跳,前晌那一番纠结心思浮起,她看到他的胸膛近在咫尺,喉结滚了滚,气息热热的扫过她脸颊。攸桐脸上被那酒气熏得微热,声音也结巴了起来,“两、两书阁里有夫君处置军务的文书,想来都是机密。这钥匙分量太重,我不能留。” 说着,就想逃离。 傅煜却忽然伸臂拦住,手撑在旁边书架上,身躯如山岳般,拦住去路。 可怜的攸桐,立时便被困在书案与书架的间隙里。 而傅煜沉默不语,只认真看着她,甚至倾身靠近。 外面雨已停了,屋里光线昏暗,唯有烛火明照。他那张脸贴过来,眉眼英俊、轮廓硬朗,那一身冷硬的气势带着几分压迫之感,是男人雄健的气息,左手摸过来捏住她手腕,眼神深邃而专注。而微敞的衣领里,锁骨清晰分明,无端叫攸桐想起那回窥见的胸腹轮廓,叫人脸红心跳。 她退了半步,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渐渐脸红紧张。 傅煜半醉的眼底,也渐渐浮起温柔,夹杂几许歉然。 “你是我的妻子,同床共枕,性命相托。这把钥匙,怎么禁不起?”他靠得更近,两只眼睛攫住她目光,温热的气息落在她鼻尖,“先前你说的事,这回南下时,我认真想过。从前是我考虑不周,轻慢了你,我——”他顿了下,有点狼狈尴尬,却仍清晰道:“我很惭愧。” 不高不低的声音,嗓音被酒意熏得微哑。 他抓着攸桐的手腕,抬起来,压在他胸口上,“你若生气,打我就好,绝不还手。” 攸桐呆愣愣的看着他,手腕像是被滚烫的烙铁钳住,那热意迅速蔓延,令她脸上涨红。 “你——”她开口,在他胸口轻轻捶了下,“当真不还手?” “嗯。”傅煜仍盯着她,眼神专注,“从前的错,让你受的委屈,往后我会弥补。” 可不就是委屈吗?在京城里被人污蔑议论,好容易熬到出阁,千里迢迢地嫁过来,却碰上他那轻慢冷淡的态度。傅煜又是那样冷厉高傲的性子,生杀予夺、威仪端肃,让她连抱怨都不敢,只能小心翼翼地偏安一隅。要不是她心宽,早就气死了。他还没事人似的,要不是拿酒遮脸,都不肯说半句软话。 攸桐被他一说,果真勾起点委屈,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 那眼神神情,却叫傅煜心里一疼。 他捏着她手腕,再度挪到胸口,躬身靠近时,鼻尖几乎抵着她。 “攸桐,留在这里,行吗?” 声音不高,但他的心跳却从手掌心传过来,让她跟着心跳咚咚。 他那只支撑在书架后的手不知是何时挪到了她后腰,攸桐被箍在怀里,进退不得。目光似被他攫住,周遭都是他的气息,卷着酒味,让她连思考都艰难,攸桐咬了咬唇,想说不行,傅煜的目光却在那一瞬骤然暗沉深浓,微微侧脸,拿唇瓣封住她的声音。 他的唇微微干燥,虽是亲吻,却不得要领,紧紧压住她的。 第51节 喉咙里像是被丢了火苗,呼吸微顿,心跳快得难以承受般。 攸桐下意识闭上眼睛。 第60章 娇蛮 窗外被雨淋得清凉, 屋里却仿佛闷热。 攸桐被箍在傅煜怀里,隔着薄薄的夏衫能触到他胸膛的温热。闭着眼,看不到他的神情, 但傅煜双唇辗转, 吮她唇瓣,甚至无师自通地舔了舔,每一点触感都清晰分明。她仰着脑袋, 心里隐隐觉得不妥, 想逃开,却无路可退。 像是踩到软绵绵的春泥,轻飘飘的有点欢欣, 又怕底下是泥潭。 她试着推傅煜,却如蚍蜉撼树, 那位岿然不动,甚至吻得更用力。 他满身的酒气也仿佛汹涌而来, 熏得攸桐都有点发晕。 外面檐头积雨滴答,风吹过时,扫得叶上雨珠哗啦啦往下掉,屋里便只有断续的“唔唔”娇音, 和交织的呼吸声, 由最初的试探收敛, 到渐渐急促掠夺。傅煜对自回京那时起, 对她的唇瓣身段已肖想了夺回, 如今吮着唇瓣犹嫌不够, 手掌渐渐游移而上,从秀背到脖颈、后脑,箍住她,意图撬开唇齿。 攸桐气他当初的行径,死咬着不肯松,手臂不知何时搭到他劲瘦的腰上,拧了一把。 这点痛于傅煜而言,跟挠痒痒似的,攻势更凶。 两人闭着眼,谁都没瞧见侧间门口周姑的身影一闪,又迅速退回去。 倒是院里刻意压低的说话声隐约从窗缝传来。 攸桐发晕的灵台在听到那声音时清明了起来,猛然想起外面还有满院的丫鬟仆妇,心里微惊。稍加分辨,听出那是斜阳斋里仆妇的声音,她这才反应过来,知道不能再沉溺男色,挣扎起来。 这挣扎跟方才的退缩截然不同,是真心实意的。 傅煜追击了下,看她挣扎得用力,才克制着顿住,挪开些许。 攸桐半睁眼眸,便见那张惯常冷厉端肃的脸上,浮起可疑的颜色,而深邃清冷的眼底,已然微微泛红。他的呼吸微促,手臂紧紧箍着她的腰身,气息扑过来时,酒气愈浓,仿佛血液被蒸得沸腾,令酒意汹涌。 唇舌分开的时候,他舔了舔唇,意犹未尽。 攸桐却不敢恋战,脸颊涨红,目光往外瞥了下,道:“斜阳斋的,药膳。” 说话间,胸脯微微起伏,显然呼吸也乱了。 傅煜眼底暗潮云涌,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道:“周姑会应付。”说着,便又凑过去,却触到她绯红微烫的脸颊,又软又香。她的声音都比平常柔软,“不行,每回都是我亲自安排。”趁着傅煜分神的空隙,赶紧逃出怀抱,退到窗边,顺手推开半扇窗户。 这窗正对着庭院,虽有树荫遮掩,却拦不住视线。 果然,傅煜没再乱动。 攸桐心跳得厉害,自己也没想到,好端端地还钥匙说话,竟然就亲到了一起,感觉……似乎还不坏。她瞥了傅煜一眼,当然不敢流露这心思,深吸了两口窗缝里吹进来的带着雨后凉意的风,只等心跳平复,才清了清喉咙。 “周姑——”她侧身往外,道:“怎么回事?” “送给三公子的药膳备好了,少夫人,奴婢跟着送过去吗?” “我这就来。”攸桐应了一声,任由凉风将脸上的热意吹散。 傅煜静静地站在案边,瞧着她脸颊晕红,盛开的桃花般娇艳,唇瓣被他欺负得有点狠,比平常更红润,只是目光躲闪着,有点赌气似的,不肯跟他对视。只等脸颊娇羞褪尽了,她才往前两步,有恃无恐地道:“我该去斜阳斋了,夫……将军让让。” 到了这地步,傅煜没法晾着满院的人卷土重来,只睨着她淡声道:“称呼改回来。” “偏不。”攸桐轻哼。 傅煜眸色微沉,作势便要低头过去,吓得攸桐赶紧退了半步,“好了好了,夫君。” “往后不许改回去。”他又叮嘱。 攸桐人在屋檐下,势单力薄地打不过他,只能低头,“知道了。” 说着,绕过他出了侧间。 到院里,就见杜双溪已将饭菜装入食盒,斜阳斋里照顾傅德清的孙姑正跟周姑说话,见着她,笑眯眯地行礼。 攸桐对府里年长稳重的仆妇都颇客气,解释般微笑道:“方才有点事跟将军商议,耽搁了片刻,叫你久等了。周姑,笼屉的糕点该蒸好了,装几样,我顺道带过去,当宵夜磨牙也不错的。” “多谢少夫人费心。”孙姑笑着行礼。 周姑便命木香去取,转头的间隙里,透过树影间隙看到傅煜站在窗边,便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假装不记得方才撞见的那一幕。 少顷,木香装了两盒糕点,交在孙姑手里,因攸桐每回去斜阳斋时都不带人,便各自去忙碌,摆饭备水。 …… 攸桐方才写东西太投入,忘了送饭的时辰,又被傅煜缠着耽搁了半天,颇有点不好意思。 到斜阳斋后,便睁着眼睛说瞎话,只说是跟傅煜有点事商议才晚了。 傅德清已享受了许久美食,哪会计较这个,只夸她费心。因攸桐准备药膳时,叮嘱杜双溪多做了两样菜,拿给傅昭时,又得了小叔子一顿感谢。这般折腾一圈,将南楼到斜阳斋的路走了两趟,暮色里天光昏暗,道旁积雨滴水,绿叶簇新,颇能清心静气。 待再回到南楼时,方才那点心浮气躁便淡了。 攸桐进到厢房,果然饭已摆好,傅煜换了件衣裳,坐在桌畔,尚未动筷子。 饭食自然是丰盛的,攸桐心满意足地吃完,因雨后天气凉快,打算到北坡散步。 傅煜今日享了两顿饕餮盛宴,心绪甚好,身上惯常的那股不近人情的狠厉被冲淡,冷峻眉眼间也带了点笑。瞧她出门,便踱步跟在旁边,墨色绣金的长衫随风微晃,难得从堆成山的军务里解脱出来,得空看夜色。 北坡上银杏葳蕤繁茂,偶尔风盛,摇得叶上水珠如雨。 攸桐身上是夏日里浅金撒花的半臂,里面柔白的轻纱中衣薄如蝉翼,笼在手臂的袖子随风轻扬,露出一段霜雪般皓白的手腕,滴红香珠手串映衬下,纤秀柔弱。碰着那水珠时,举手抬袖去挡,却无济于事,只能缩着脖颈,免得水珠从衣领滑入后背。 垂首躲闪之间,耳畔梅花垂珠,晃得俏丽。 傅煜唇角压着笑,抬袖帮她遮挡。 方才侧间里面的事,夫妻俩都默契地没提,踏着夜风醒了醒神,便往南楼走。 快到门口的时候,攸桐脚步愈来愈慢,最后停在篱笆墙畔。 墙内仆妇们忙着收拾厨房、备水熏香,外面甬道旁掌了灯,不见半个人影。 她迟疑了下,才抬眼打量傅煜的神色,试探道:“夫君今晚回两书阁,成吗?” 傅煜回身瞧她,眉峰微挑。那晚客栈之事后,他便知攸桐有意避着他,不肯同榻。是以回京后那阵子,他也没留宿南楼,直到平叛归来,才同枕而眠。今晨夫妻俩醒来,他抱着美人精神振奋,她显然是瞧出来了,才会在临近门口时,赶他走。 这般态度,她从前都是小心翼翼地藏着,如今倒是敢当面说出来了。 傅煜稍稍侧身,眸色微凝,“为何?” “就是……”攸桐抬眼,对上他的目光,从中捕捉到不怀好意地揶揄,知道他是猜出了原因,便不肯多说了,只推了推他,“反正我没想好,夫君先回两书阁吧。”见傅煜并无不悦恼怒,胆气更壮,半是撒娇半是胡缠,推着他往两书阁走。 傅煜那身板平素稳如泰山,此刻却没抵抗,唇角微勾。 他这辈子没追过女人,却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尤其是攸桐这般性情,先前他色令智昏却换来一盆凉水,如今若是强留,她心里芥蒂未消,没准会弄巧成拙。且这般娇蛮痴缠之态,是成婚后她从未流露过的,比起先前她冷静从容、面沉如水的疏离姿态,会这般胡搅蛮缠,也是两人关系亲近之故。 傅煜甚是享受,任由那双软绵满地手按在胸口,被她推着走,眼底笑意愈来愈深。 直至拐角处,攸桐才算收手。 傅煜没强她所难,等她走回灯火明亮处,才回两书阁去。 到得那边,灯火昏黄、屋舍安静,除了打扫庭院的仆妇外,并无旁人。 他离齐州日久,实则堆积了许多军务,既是孤枕难眠,索性进了书房,将积压的事务处理了些。灯烛静照,月影轻移,从文书堆里抬起头,已是三更将尽,外面护卫松树般站得笔直,屋里唯有高架书、残剑铜鼎,勾起沙场的冷厉杀伐。 到得起居处,孤枕单衾,随意洗漱后躺上去,旁边冷冰冰的。 然而心底里却像是藏了火星,哪怕两处分割,想到南楼里那个窈窕身影,想到她柔软的唇瓣、纤细的腰肢时,渐渐燃成火苗,令浑身的血液渐渐滚热沸腾。像是甜蜜的痛楚,明知今晚碰不着,却还是忍不住回味,在脑海里勾画。 渐渐地呼吸急促起来,傅煜猛然翻身坐起,进了内室。 …… 攸桐一整晚都没睡好,翻来覆去,时睡时醒,眼前飘来飘去,全是傅煜的身影。 相处日久,他藏在淡漠狠厉之下的性情渐渐流露,最初的疏离也逐渐化解。攸桐并非狭隘之人,傅老夫人的可恶之处,傅煜最初的轻慢态度,她当然记得,但傅煜的种种好处,她也看在眼里。 诚然,那个男人有点对她的胃口。否则也不会在他敞着胸膛逗她时脸红耳热,在他袒胸露背沐浴时胸腔乱跳,甚至在他亲过来时没有闪避,任由施为。 那个亲吻的滋味很美好,甚至诱人。 但若因这点诱惑便动摇初心,却是很难。 哪怕旧日的不愉快能化解,傅家的规矩却不是她能撼动的,尤其傅煜密谋天下,将来挥兵京城、入主皇宫,要考虑的便愈发复杂。许朝宗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男人为色相而动心,相恋时浓情蜜意,肯纵容几分,往后呢?和离的事不能轻易动摇,但如今的情形,傅家内忧外患,傅煜扛着重担,难得低下他那高贵的头颅,她也不忍心当即泼他冷水。 何况,单就傅煜这个人来说,她的好感也愈来愈深。 攸桐写那策划书时条理分明,想到傅煜时却觉千头万绪,愈来愈复杂。 简直叫人头疼! 他就不能跟刚来时那样鼻孔朝天,不屑一顾,让她始终平心静气么? 第61章 离间 攸桐的苦恼,在次日暂时化为乌有——傅煜要出巡去了。 先前傅德清率兵抗敌, 虽深入敌腹斩杀了鞑靼两位主将, 拼死争杀之际, 折损的兵将也不少。而他重伤昏迷, 仓促南回齐州,身边得力的老将徐夔也受了重伤,一些善后之事只能交予旁人之手,未必周全妥当。 如今傅德清虽不能动弹, 靠在榻上打理军务却不算太麻烦。 是以傅煜将几件积压着必须由他处置的事料理清楚, 次日清晨跟傅德清禀明后, 傅德清便提出让傅煜迅速北上巡查整兵、布置边防, 免得东丹趁虚而入,这边措手不及。至于齐州的军务, 则转送到斜阳斋, 他挑着精神不错的时候料理。 傅煜纵有点舍不得南楼, 却不敢拿边防重事儿戏, 当即应了。 说这事时,攸桐也在旁边,闻言稍诧。 不过领兵之将,奔波在外也是常事——她去岁七月嫁进来没两天,傅煜便去巡边,一去两月。回来后整日往军营里练兵, 腊月便又领兵外出。过完年回齐州, 屁股都没坐热, 开春就又南下平叛,冰上陀螺般连轴转,没片刻歇息。 她当然不好插嘴军务的事,只跟傅煜说,晌午若得空,可回南楼用饭。 过后傅煜回两书阁交代事情,她仓促赶回南楼备饭。 因觉得傅煜这般劳累着实可怜,便将珍藏着的两罐五香牛肉干取出来,分装到便携的油纸袋里。这东西不止味美,也扛饿,比干粮糕点管用百倍,夏嫂做得精细,放两三个月是无妨的。好在这般纸袋她先前备了不少,三个小丫鬟手忙脚乱地装了半天,便已齐备。 到晌午时,傅煜果然踏着点儿来用饭。 盛夏天热,南楼临着北坡的银杏林,后面还有方小小的水池,养着红鲤荷花。 这时节荷叶亭亭,清圆如盖,拿来做荷叶汤,或是蒸糯米排骨、荷叶蒸鸡,都能有清香味道。攸桐就地取材,叫人做了解暑的冬瓜荷叶汤,蒸了糯米排骨和五香嫩鸡,将前两日送来的百叶肚煮熟凉拌,又做绿豆凉粉、清蒸鲥鱼、蟹粉虾仁豆,配上鸡丝凉面。 满桌的美食,或者酸辣开胃,或者滑嫩解暑,虽非名贵之物,却都味美诱人。 第52节 傅煜吃得甚是开怀,将盘子清得几乎底朝天才搁下筷箸。 攸桐瞧他喜欢,自然也高兴,舀了碗汤给他慢慢喝,进屋将装好的两袋东西取出来,搁在他面前,“这里头都是夏嫂做的五香牛肉干,夫君路上带着吃吧,若是错过饭点,或者夜里饿了,能撑一阵子。” 那袋子拿深蓝耐脏的粗布做成,颇像荷包,鼓囊囊的,袋口用抽绳缩紧。 傅煜伸指头绷开,便见里头整整齐齐码放这许多小纸袋,而纸袋之内,则是指头大小的牛肉粒,送一粒到嘴里,滋味香浓,颇有嚼劲。这么两袋肉,瞧着没比干粮大多少,行军时随身带着并不累赘,却扛饿得多。 若非牛肉价贵,极适宜给行军之人,也不知她是做了当零嘴,还是给他准备的。 傅煜不由抬眼,觑向攸桐,目露赞许。 “很好吃,有劳你了。”他说。 攸桐眉眼含笑,泰然受之,帮他穿好细甲送出门。 重逢与离别都来得仓促。他来时如同疾风,满面憔悴地闯进来,眼窝深陷,两肩风尘,去时则昂首健步,身姿魁伟英武,尽扫先前的疲惫之态,迅速消失在回廊之间。留给她的,便是昨日雨后那个突如其来亲吻,像是往素白的纸上倒了半碗朱砂,醒目张扬,让她措手不及,亦惊觉内心对傅煜的态度之转变。 哪怕整个夜晚翻来覆去,攸桐也没想好,倘若今晚傅煜来南楼,她当如何应对。 好在,他暂时外出,可容她慢慢思索。 攸桐临风而立,隐隐舒了口气。 然而想到铁弓冰寒、冷剑锋锐,心里又悬了起来。 先前听闻傅晖堂兄弟曾战死沙场时,她除了钦佩惋惜,并没太觉得害怕。自打瞧见傅德清重伤昏迷的模样后,攸桐才算是真切明白,沙场负伤究竟是何模样,能叫龙精虎猛的男人变得奄奄一息、脆弱不堪。 她在傅煜肩膀瞧见的旧伤疤痕,恐怕也是无数次那般凶险后留下的。 而今他又携刀外出,岂不叫人担心? 攸桐心里一时喜、一时忧,回望云楼后,眺着远处站了整个后晌。 …… 傅煜此次北上,除了整顿军务边防外,还有件要事,便是寻找孙猛的下落。 永宁帐下的将领想要深入敌腹,找人踪迹,绝非易事,但傅煜手底下不止有英勇斥候,更有往来京城各处刺探消息的高手。这些人易容乔装,孤身行路,找起人来比军中满身悍厉的汉子方便得多,眼神也更锐利。 到七月底,傅煜回齐州时,也带回了孙猛的消息—— 被人杀死后弃尸荒野,若非藏在山洞里,怕是已被财狼虎豹给撕碎了。 纵然早就在意料之中,听见这消息时,傅德清脸色也立时沉了下去。 “是你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傅煜神情阴郁,眼底冷凝如腊月寒冰,“身体藏了很久,已经臭了,致命的伤在背后,且一刀毙命,此外别无伤处。藏的山洞,离父亲约定跟三堂兄会面的地方不远。”他坐在榻边,脊背绷紧,如同拉满的弓,连声音都是绷着的,“那伤口绝不是暗里偷袭,而是近身留下的。以孙猛的身手,若非毫无防备,岂会让人轻易重伤?” 屋门紧掩,只剩父子二人对坐。 傅德清腰间的伤稍稍痊愈,满面肃然,坐得笔直,眼底冷沉,全无平素的宽厚。 “你的意思是,孙猛被熟人所杀。” “绝对是熟人!” 低沉的声音,万分笃定。 满屋安静里,忽然发出轻微的咔咔声,是傅德清捏紧骨节的动静。 三十余年的征伐生涯,父亲、儿子皆战死沙场,兄长亦重伤残疾,行动不便,昔日的袍泽兄弟也有许多马革裹尸,对于生死,傅德清早已看淡。然而跟随他多年的亲信被熟人残杀,这般消息,依然令他震惊、愤怒。沉稳端肃的脸上渐渐蒙了杀意,他盯着傅煜,低声道:“能让他打消戒心,有机会一击毙命的人,不多。” ——整个永宁帐下,这样的人数得过来。 更何况,当时的情形,知道孙猛去接应他这件事的,更是寥寥可数。 身体藏在接头的地方附近,最让人怀疑的自然是傅暲。 甚至在此事之前,父子俩也曾听过风言风语。 永宁节度使的兵马大权,原本是由老太爷交到长子傅德明手里,以傅德清为兵马副使。直至傅德明重伤,才将军权交予弟弟。子侄辈里,长房几个儿子其实都不算差,搁在同辈里是佼佼者,沙场之上,也能委以重任。 只是傅煜从军之后进益飞快,论手腕能力、用兵谋略,皆远超同侪。 傅晖等人的本事在他跟前未免逊色,甚至连久经沙场的老将,也不及傅煜果断英武,屡战屡胜。傅德清也曾想过以侄子为兵马副使,奈何永宁帐下人才济济、猛将如云,侄子的战功手腕震慑不住,能令一众老将心悦诚服、老实听从号令的,仅傅煜而已。 是以傅德清兄弟商议后,终是提拔了后起而秀的傅煜,阖府协力,坐镇齐州。 这两年间,傅煜威震沙场,渐渐有议论滋生,说原本该握在傅晖父子手里的军政大权,已然旁落。傅德明对此不以为意,将态度摆得明白——傅煜有能耐驱敌领兵,就该居于高位,往后谋得大事,也以他为尊。 但人心深奥,傅德明纵看得开,未必旁人也能坦然,被这般言论蛊惑,保不准会生歪心思。 是以议论刚滋生时,傅德明便迅速处置,再无人敢瞎说。 此刻,事情却又无声无息地回到了这地方。 父子俩沉默片刻,读懂彼此眼底的猜测与迟疑。 半晌,傅德清才道:“我不信。暲儿不是那种人,你伯父更不会。” “我也不信。倘若堂兄存有异心,故意延误救援的时机,自会毁尸灭迹,不露半点破绽,岂会留下明显的证据。何况,父亲此身担负永宁百姓、边疆安危,若有闪失,受连累的是将士百姓,堂兄不至于糊涂到那地步。” “所以——”傅德清脸色更沉,“你猜是有人栽赃,故意挑拨?” “从前的流言,今日的孙猛,都是冲着父亲和大伯,欲令傅家自起嫌疑罅隙。” 像傅家这等铜墙铁壁,从外面袭来,不易攻破,但倘若府里离心背德,生了内乱,则四分五裂、不击而溃。哪怕将士满腔铁血、仍会拼死守卫边疆,也没法再像从前那样,剑锋所指,所向披靡。 届时,会是谁受益? 傅德清想至此处,冷笑了声,“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知道此事的唯有我和暲儿的亲信,此人能做到这地步,自是筹谋已久,藏在傅家军中多年,到如今国生内乱,就坐不住了。两回出手都是挑拨离间,我们按兵不动,他必定还会生是非。” “好。”傅煜沉声。 既摸清对方的意图,这事便有迹可循,且有嫌疑的人就那么几个,不算太麻烦。 傅煜暂时按下心思,问起傅德清的伤势。 这伤养到如今,已近两月,有上等膏药和药膳调理,腰伤腿伤都痊愈了许多,傅德清近来已能撑着拐杖下地走动。傅煜自打从军,也没少受伤,所谓久病成医,哪怕没有妙手回春的本事,也能有些见地,将傅德清的伤瞧过,也觉放心。 遂起身辞别,出了斜阳斋,径往两书阁。 夏末秋初,正是暑气渐盛的时节,道旁树荫里蝉虫玩命地嘶鸣,树叶都被晒得打蔫。 他冒着日头赶回来,捂出满身的汗,到斜阳斋里,叫仆妇抬来两桶凉水,擦洗得清爽干净了,才换上件家常的衣裳,往南楼走。 到了那边,却是庭院空荡,丫鬟仆妇们躲在屋里纳凉,静悄悄的。 还是周姑警醒,听见脚步声,从窗户瞧见,忙迎出来。 听傅煜问起攸桐,便回道:“老夫人嫌暑热,叫这边做了两样解暑汤,少夫人亲自送过去的,还没回来。厨房里还留了两碗,奴婢给将军端过来么?” “不用。”傅煜摆手,脚步连屋门都没沾,径直转身,顶着日头往寿安堂去。 第62章 灵犀 寿安堂里, 攸桐此刻正用竹签子戳梨块吃。 上好的香梨肉, 汁多肉甜, 清脆味美。外头夏浓暑热, 日头晒得人头皮发烫, 躲在屋里却还不算太闷,傅家建了座颇大的冰窖,冬日里装满了冰, 如今取出来装入瓷盆,拿风轮将那凉气扇开,满室清凉, 最宜消暑。 屋里除了她,还有老夫人和沈氏、梅氏母女。 那几位刚去二房看望今年刚出生的小曾孙, 哪怕有仆妇撑着伞,这一路过来也是热得够呛,各自摇着团扇,戳瓜果吃。老夫人坐在铺着凉席的罗汉榻上, 问孩子近来是否安好,奶水够不够等事。 她上了年纪, 极怕中暑, 那孩子尚在襁褓,不宜大热天地抱出来受罪,已有好些天没见。 沈氏便挨个说给她听, 还说那孩子眉眼长得好, 颇有英气, 将来必能成栋梁。 襁褓里的孩子,能看出多少眉目? 老夫人哪怕知道沈氏是讨她欢心,也觉得这话顺耳,因又说道:“算起来,孩子的百岁也快到了。今年事多,他们在外连着打仗,咱们这半年也没能办宴请,请大家赏个花,不如就趁这机会,摆个宴席可好?” “媳妇也这样想。”沈氏从善如流,“今年光顾着去别家,倒没做过东道。” 老夫人颔首,“前儿收到信,修平已安顿好了外面的事,这两日就能回来。就连晖儿他们也有阵子空闲,能回来住两日,兄弟几个前后脚就能到。暲儿兄弟俩守在边塞,过年也没能回来,难得清闲,该热闹热闹。” 这消息却是沈氏不知道的,闻言当即喜上眉梢,“当真么?” “这能有假?” “阿弥陀佛,可算是能回来一趟了!”沈氏抚着胸口,甚是高兴。 她虽协掌内宅中馈,因出身不高、能耐有限,对外头的事知之甚少,也不敢插手。膝下三个儿子,长子七年前战死,只留个遗腹子傅盛;次子便是傅暲,娶妻之后时常奔忙在外,若不是去岁回家小住,几乎都没空行房生孩子;第三子跟傅煜差不多大,妻赵氏,因夫妻相隔颇远,也无所出。 沈氏带着儿媳和孙儿过活,一年到头见不着儿子,岂不思念。 如今听说两人要回来,欢喜得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听老夫人提了一句,当即议起百岁宴的事情来。 傅家的头一个曾孙是傅盛,但他是遗腹所出,那时傅德明受伤落疾,傅晖堂兄弟战死,田氏病倒在榻,阖府上下都难过,也没太张罗操持。如今又添曾孙,四世同堂,这百岁宴自然得隆重。 婆媳两个商议,梅氏母女也帮着出主意,将需要筹备的事理了理,早些分派。 攸桐在傅家待得久了,这场景也不能太置身事外,不时也商量几句。 老夫人从前对她不冷不淡,自傅德清负伤,攸桐尽心照顾后,多少也添了好感。见沈氏屡屡提及沈月仪,猜得其意,也不露喜恶,只将目光往攸桐身上一挪,道:“魏氏嫁进府里,已有一年,虽说内宅的事我都交给你伯母管,但南楼和西楼也有不少事。回头澜音出阁,也得你多操劳,这回的百岁宴,便帮你伯母操办吧,算是跟着学学。” 这话说出来,攸桐和沈氏同时一怔。 ——自老夫人上了年纪后,傅家在府里设宴、往外面赴宴,一应事宜皆是沈氏做主,先前有事时,攸桐也只过去打下手应急,操办的事都是沈氏带着底下几个儿媳的。如今忽然要她协助操办,插手长房的百岁宴,着实有点古怪。 比起先前的偏见冷淡,这颇为看重般的态度像是阴雨转为晴日,透着蹊跷。 沈氏若有所思似的,将目光投向攸桐,尚未回话,忽听窗外传来仆妇问候傅煜的声音。 攸桐几乎是心有灵犀般,在那声音传来的同时,扭头看向窗外。 在看到熟悉身影的一瞬,笑容便攀上嘴角。 …… 傅煜离开后,攸桐着实纠结了几日。 从前她只觉傅家如樊笼般束缚,满府之中,除了澜音之外,无可留恋,那位夫君更是鼻孔朝天,冷厉凶煞,须敬而远之。这等境况,她不愿委曲求全地曲意侍奉长辈,只能偏安一隅,等拿到和离书后出府,求个安稳度日,届时傅煜也可另娶贤妻,两全其美。 在得知傅家密谋天下,有意逐鹿时,更是不敢趟这个浑水。 是以那晚客栈里傅煜试探时,毫不迟疑地拒绝坦言。 如今情势却稍有不同,傅煜态度之折转在她意料之外,傅家的情形也不像最初恶劣。 名满齐州的傅家,固然有规矩束缚,亦有许多温馨之处,令她贪恋。譬如娇憨可亲的傅澜音,譬如嘴硬心软的傅昭,譬如宽厚慈和的傅德清。这阵子在斜阳斋里,虽然每日往来奔波,攸桐却从不觉得劳累麻烦,甚至隐隐期待去那边,哪怕跟傅澜音姐弟俩一道坐着,听傅德清讲外面的故事,也是好的。 第53节 开个涮肉坊谋生,行止随性,不被金玉枷锁束缚住腿脚,是她所求。 倘若可以,有温馨安适的家庭,亲友和睦,能时常欢聚和乐,也是她所求。 搁在从前,这两者格格不入,她从没想过能有那等福气,在满是偏见的傅家体味亲情。如今却渐渐有点不舍,至少不想太武断盲目、不明不白地割舍,令她处境尴尬,亦令对她心存关怀之人失望。 傅家的不好她清清楚楚,心里已掂量了无数遍。但傅家的另一面呢? 她似乎始终在回避,不曾深想。 往后何去何从,唯有摸清楚、尝试过,方能遵从本心,做出取舍。 而对于傅煜的态度,她至少也该了解透彻再做定论。 想通这节后,一颗心才算是安分下来。 方才听老夫人说傅煜即将归来,她便觉得欣喜,谁知冥冥中有感应般回头,就见到了他。 乌金冠下修眉俊目,姿貌严毅,器度豁如。那双眼睛墨玉打磨般深邃冷沉,稍带怒气时,满府仆从没人敢与之对视,此刻却带几分迫切,进门之后,恰隔窗与攸桐的目光撞到一处。葳蕤紫藤掩映的红漆门扇旁,他穿了身湖蓝色的夏裳,阔袖飘动、身姿修挺,姿态飒然。 夫妻俩目光黏在一处,直至傅老夫人出声询问是谁,攸桐才回身道:“是夫君回来了。” “还真是禁不住念叨。”傅老夫人颔首,见沈氏似在出神,也未理会,只侧头道:“月仪,里屋有南楼新送来的消暑酥酪,我留了两碗给你娘儿两个,陪你母亲去尝尝吧。”声音客气,却带着久居人上、不容推拒的意味,而后朝梅氏微微一笑,“那味道清甜得很,舅夫人或许会喜欢。” 这便是要支开两人的意思。 沈月仪母女虽是客,论身份能耐,跟傅家差得太远。 平素说笑陪伴,是因沈氏的面子,如今既是老夫人要让回避,哪能怠慢? 梅氏固然觉得这态度蹊跷,却也没敢耽搁,只笑盈盈起身,道:“有劳老夫人惦记。”说话间,便由寿安堂的大丫鬟陪着,往里屋走。沈月仪听说是傅煜归来,一颗心乱撞,还没来得及整理仪容,听得如此安排,也只能起身往里走。 待傅煜过了甬道,进屋绕进来时,母女俩的身影也恰转到里屋帘后。 他隔窗而望时,目光尽系于攸桐身上,不曾留意沈家母女,进屋只跟祖母和伯母行礼,见攸桐身旁有空着的圈椅,便过来坐下。 丫鬟匆忙奉茶,热气袅袅。 傅煜走得满身正热,哪会喝茶,见小圆几上摆着切好的瓜果,便取攸桐用的竹签戳了吃。 目光微抬,恰见沈氏瞧着攸桐,打量审视一般。 他眸色微沉,只轻咳了声,那边沈氏似乎惊觉,迅速收回目光。 外头老榕树上蝉声嘶鸣,屋里风轮轻响,送来阵阵凉风。 沈氏从走神里惊醒,因想着儿子即将回齐州,暂且抛开旁的心思,只笑道:“修平这趟回来得倒快,还以为要过两日才能到。大热天的,外头晒得很,回来先赶着看老夫人,倒是有心。” “盛夏暑热,怕祖母身体不适,便先赶过来了。” 傅煜就坡下驴,问老夫人身体如何。 待老夫人说有郎中调理、身子无恙,见沈氏一双眼不时往这边打量,欲言又止的样子,猜得其意,便道:“两位堂兄跟我差不多的日子启程,只是我赶着办事,快了一步。不出明晚,他们也能陆续赶回,伯母也可转告伯父一声。” 这着实叫沈氏喜出望外,想着该回去备点东西等两个儿子归来,便坐不住,借故要走。 傅煜在祖母跟前话不多,枯坐无趣,既问候过,便也携攸桐出来。 …… 外面日头晒得正热,偶尔云翳浮过,方得片刻清凉。 从寿安堂到南楼,途中有回廊树荫,攸桐来时撑了伞,就搁在寿安堂门口,竹骨竹柄,皂盖彩绘,有它遮阳,路上还不算煎熬。就只是傅煜身高腿长,她不好拿伞磕他的脑袋,就只能尽量举高。 衣袖滑落,露出纤细皓白的手腕,她身上夏衫单薄,轻纱之下肌肤柔腻,吹弹可破。 傅煜睨了两眼,看她举得吃力,随手接过来帮她撑着,“方才我去时,你们在议事?” “这都能猜到?”攸桐微讶,杏眼睇过来,清澈如溪泉。 傅煜抿唇颔首,“伯母方才在留意你。” 这还真是火眼金睛,攸桐还以为他满脑袋军政大事,不会留意女眷婆媳的暗流。 遂解释道:“祖母听说两位堂兄要回来,很高兴,恰巧月生的百岁快到了,就想好好摆一场百岁宴,热闹些。因怕伯母忙不过来,让我帮着操持。只是刚说到这事,夫君就回来了,后面就没再提。” 而沈氏打量她,想必也是为这“帮忙操持”。 毕竟田氏走后,傅家便剩沈氏年盛力强,打理内宅之事。满府的账本钥匙都在她手里,旁边得力的仆妇甚多,又有三个儿媳帮忙,哪怕是办老夫人的寿宴都不缺人手,小孩子的百岁宴,哪需要她去搅和? 攸桐猜不透老夫人如此安排的用意,却觉得沈氏未必乐意她插手,见傅煜特意提及,就势道:“夫君觉得,我当如何?” “伯母料理得过来,一切听她安排就是。” 攸桐欣然应了,再走几步,又觉闷闷的,“一转眼,都入秋了。” “怎么?”傅煜不解。 “整个夏天,我除了两回跟伯母赴宴,没出过府门半步,更别说出城。整日在府里,快闷得发霉了。夫君——过两日我出去进个香,可好?”她抬眸挑眉,丝毫没掩饰进香的真实意图,带几分狡黠试探,迥异于从前收敛沉稳的姿态。 傅煜洞察她眼底的期待,唇角动了动。 “好,我陪你去。” 第63章 游玩 时隔数月, 终于能出城散心,攸桐无疑是很高兴的。 晨曦未明时, 她便颇兴奋地醒来,睁着眼睛躺了片刻,殊无睡意,索性起身梳妆,用完饭瞧着天色尚早, 先往北坡望云楼溜达一圈透透气,而后直奔寿安堂。 到拐角处,果然傅煜也健步走来。 隔着一道回廊, 攸桐瞧见他的身姿时, 目光不自觉地一顿。 他今日显然没打算去衙署或者军营,拿玉冠将头发束得整齐, 身上穿着黛蓝交领长衫,质地极佳,簇新端贵。劲瘦的腰间,寻常悬着黑漆漆的宝剑, 或是繁琐累赘的蹀躞为饰,威仪姿态令人敬畏,今日却只束着锦带, 悬了枚玉佩。他本就生了俊眉朗目、颀长身姿,身上那股冷厉刚硬之气稍加收敛后, 倒有几分高门贵公子的峻整气质。 只是脚下仿佛带风, 挺着身板疾行而来, 少了点闲庭信步的味道。 攸桐抿唇一笑,驻足等他。 待傅煜走得近了,一道去问安。 惯常的几句客套话过后,傅老夫人也瞧出傅煜这身打扮的端倪,问道:“今日不出府吗?” “要出去。”傅煜在祖母跟前,仍是沉稳端毅的姿态,“澜音想去趟静安寺。” 静安寺是傅晖之妻韩氏住的地方,离齐州城仅二十余里,里头不受百姓香火,环境颇为清幽。傅晖战死后,田氏因丧子而病倒在榻,韩氏也很伤心,强撑过丧夫之痛照顾婆母,待田氏病逝后,她身边无子又想念亡夫,说是在府里住着徒增伤心,索性搬到寺里去住,为亡夫在佛前念经进香。 这几年,除了每年一道去金昭寺进香外,只偶尔跟傅澜音往来。 傅德清曾允她改嫁,韩氏不愿,便也随她去了。 老夫人虽不喜韩氏离府幽居,却觉她对孙子情意深重,也没阻拦,因听说傅昭也要同去,还叫仆妇取几样东西,让傅煜顺路带过去。 傅煜应了,随口又道:“攸桐还没去过,我带她同去。” “她留在府里,还有事呢。” 这恰是傅煜想说的。 他微微抬眼,瞥过老夫人身后的丫鬟,轻飘飘挪过,并未接话。 老夫人却已会意,屏退丫鬟仆妇,道:“怎么,你有话说?” “是为百岁宴的事。”傅煜正色,声音压低,“自母亲过世后,府里中馈向来由伯母打理,澜音和昭儿的事,伯母也没少费心,从没出过差错。这般宴席,伯母身边仆妇尽够,若忙不过来,攸桐帮忙便可,若说是协助操持,怕会令伯母多想。” 他素来不问内宅之事,如今肃然提及,必有缘故。 老夫人下意识看向攸桐,便见她垂眸敛袖,没半点异样。 最先浮入老夫人脑海的是不悦,以为是攸桐偷懒不肯出力,才请傅煜说情。但这念头很快被压下去,她上了年纪后虽容易感情用事,却没到老糊涂的地步,那双略微浑浊的眼睛将傅煜审视了下,又瞧瞧攸桐,才道:“你是说,内宅的事,先别让她插手?” “攸桐年纪有限,照顾孙儿起居即可,不必去伯母那里添乱。” 傅煜语气笃定,几乎是不容置疑。 老夫人看他说得认真,碍着攸桐在,并未细问,只颔首答允。 旁边攸桐却是偷偷捏了把汗——昨日老夫人做此安排时,她便觉沈氏神情异样,想着傅家虽兄弟子侄和睦,到底身居高位,兵权政权分握在傅德清兄弟手里,利益牵扯复杂,便探问傅煜的态度。谁知今早,他会郑重其事地跟老夫人提及,不想让她去碰沈氏的东西。 亦可见,坐拥权势富贵的傅家,其实也藏着许多敏感之处。 能令傅煜特意提及,必定比她以为的内宅纠纷严重得多。 她能避过当然是最好的。 遂暗自松了口气,觑着傅煜的神情。 那位并未多说,给了她一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 攸桐琢磨半天也没明白他那眼神的意思,因心里装着窥破傅家密谋天下的秘密,怕被傅煜看破后徒增麻烦,暂且也没敢多问,只往斜阳斋去。 到得那边,果然傅澜音和傅昭姐弟都换了轻便装束,四个人乘马出府,直奔城外。 …… 静安寺离城不远,乘马疾驰,不过两炷香的功夫而已。 比起齐州几处名寺的金碧辉煌、香火兴盛,这座坐落在山脚的佛寺极为清净冷落,连个山门都没修。朱墙围着几座佛殿,后面带着精舍,里面是傅家请的几位修行女尼。韩氏并未出家,住在墙外的小院里,身边四个丫鬟仆妇照顾,也不受清规戒律的束缚。不过据说她性情沉静,本就不嗜荤腥,饮食也以清淡为主。 比起傅家的轩昂屋宇、豪贵宅舍,这院落可算是很素净的了。 但素净之外,却也有不少妙处,譬如寺后峰峦叠嶂、不远处湖波荡漾,极宜修身养性。 有傅家的威名震慑,宵小之徒也都避而远之。 这等依山傍水、闲散山居,攸桐简直钦佩这位大嫂的眼光。 因傅晖和田氏亡去已有数年,傅澜音伤心过后,如今已是看开了,到院里后,将寿安堂的东西悉数给了韩氏,说了好半天话,才依依不舍地出来。到寺外时,还低声叹道:“大嫂在这边,过得也不容易。” 攸桐未免讶然,“这是为何?” “大嫂瞧着沉静,其实很能干的,从前祖母很喜欢她,常让她帮着打点府里的事。若不是大哥的事让她伤心,在府里住着总比在这里孤苦伶仃的好。” 听这话音,韩氏并不是喜欢山居才来此处。 那她一位高门少夫人,为何要躲来这里? 傅晖堂兄弟战死后,长房的那位因怀着遗腹子,如今有儿子傍身,过得甚是尊荣,韩氏哪怕没有子嗣,以傅德清的宽厚,必定不会薄待。看傅德清和傅澜音的态度,她跟公公、小姑子并无矛盾,老夫人肯给她带东西,显然也处得不错,既是如此,为何会搬出傅家独居? 这其中必有缘故,令人好奇。 那时傅澜音不及十岁,想必不知内情。而攸桐跟韩氏几乎素不相识,自然没法贸然探问。 第54节 想了想,也只能回去试着问问周姑。 不过此刻,却无需为此费心。 攸桐难得出来一趟,岂能浪费? 沿着山路纵马而行,前晌不算太热,穿梭在树荫下,两侧峰峦如黛、起伏叠嶂,偶尔遇见河流清溪、水声淙淙,哪怕只是骑马漫行,那种自在而无羁绊的感觉也令人愉悦。她便跟笼中雀鸟出来撒欢似的,仗着骑术不错,左瞧右窥,不亦乐乎。 傅煜难得有闲心出来游赏,便陪在旁边,从静安寺南行,直奔射猎的云林围场。 谁知到了那边,竟碰到了熟人。 …… 云林围场是齐州城外最大的猎场。 方圆百余里的山林被圈起来,里头养着飞禽走兽,可供人游猎,往北则是云湖,明澈如镜,绿杨阴掩映沙堤,绕湖漫行景致极佳。经营这猎场的是齐州最大的富商,背后亦有官府撑着,临湖建了馆舍宅院可供休憩住宿,亦有许多擅长烤制野味的厨子候命,各色炊具佐料都是齐全的,随时供人差遣。 齐州城的高门贵户游猎时,也都喜欢来着云林围场。 围场入口处便是绕湖星罗棋布的馆舍,傅煜出行没带仆从,因打算傍晚烤野味吃,便叫傅昭去要个空着的馆舍。 谁知傅昭回来时,除了馆舍的牙牌,还带了三位大活人—— 秦良玉和秦韬玉兄弟,以及跟秦良玉如影随形的秦九。 先前傅德清重伤归来,因军医和郎中擅长外伤,不太会调理内腑,傅家特意请了秦良玉照应。那阵子秦良玉也极为尽心,早晚来看傅德清的伤势,亲自盯着抓药煎药,连攸桐做的药膳,他也亲自尝过,拿捏着分寸增减。且他向来嘴严,哪怕别人问及,也只说是傅昭受伤,他熬不住弟弟的苦求,才每日两三回地登门,不曾泄露半点风声。 傅德清能扛过最初的虚弱,迅速痊愈,秦良玉功不可没。 而他素日里给傅家女眷问诊调理,也颇为精心。 傅煜原打算专程登门致谢,只是先前刚回齐州便被派去安顿边防,这回难得有空,又陪妻子散心放风,还没来得及。如今意外碰见,当即翻身下马,撇开兵马副使那点端贵身份,十分客气地拱手道:“秦二公子。” “傅将军。”秦韬玉和秦九同时行礼。 秦良玉也抱拳还礼,面上带着温润笑语,扭头瞧见攸桐,也行礼致意。 湛蓝的湖水映照天光云影,他玉白锦衣磊落,风姿颀秀,称得上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攸桐便笑着屈膝为礼。 正是晌午,天气浓热,傅煜行军时吃惯了苦,对那点闷热日晒不以为意。傅澜音和攸桐却是女儿家,哪怕为散心游山而兴致高昂,马背上颠簸得久了也觉劳累,拿着牙牌,便要往馆舍去纳凉,坐着歇息。 傅煜便请秦家姐弟同往,一道用饭,向秦良玉道谢。 饭食自是丰盛精致的,此处以射猎招徕游人,饭食也以野味为主,獐肉、兔肉、鹿肉、野鸡做得精细美味,配上山林间的野菜山菌,甚是可口。 心满意足地吃完,傅昭恢复了精神头,瞧着外面绵延的密林跃跃欲试。 “前两天闷在府里,也没能出来活动筋骨,二哥——”他瞧着傅煜,目光殷切,“这回就由我和韬玉去射猎,打一堆野味回来,给你们尝,如何?”说罢,还征询似的看向秦良玉。 秦良玉医术卓绝,剑术却是平平,今日出门只是陪弟弟罢了。 闻言只是一笑,不置可否。 旁边秦韬玉的目光迅速往傅澜音身上瞥了一眼,欲言又止。 傅煜则闷头喝茶,颔首道:“也好,瞧瞧你近来长本事没。” ——他沙场征伐惯了,对射猎之事不甚热衷,而攸桐娇滴滴的美人儿,虽会骑马,却连弓都拉不开,拿了箭也是徒劳,来射猎就是凑热闹图有趣,要想享用野味,也就傅煜和秦韬玉这俩少年动手了。听弟弟自告奋勇,自是允了。 旁边攸桐听见,心底连连叹气。 这兄弟俩,怕都是瞎子吧? 就算傅澜音女儿家性子娇羞,不敢流露得明显,秦韬玉那双眼睛却往澜音脸上瞥了不知多少遭。且每回都状若随意地掠过,自以为天衣无缝,显然是少年男女怀着心事,正自暧昧、欲语还休。上回秦家设宴,傅澜音去蹴鞠,回来时满面欢喜,还带几分娇羞,这回难得射猎遇见,傅昭单独拉着秦韬玉去射猎,跟棒打鸳鸯何异? 她默默叹息了声,提醒道:“澜音去吗?我瞧你骑马娴熟,想来也会射猎?” “当然会,不比昭儿差。”傅澜音眼睛盯着茶杯,没跟谁对视,唇角笑意微不可察。 攸桐便道:“不如你也试试,看昭儿能比你强几分。” 这话正合傅澜音心意,便瞧向二哥,见傅煜没反对,当即道:“好啊。” 傅昭当然乐意跟姐姐同行,三个人歇了片刻,便收拾弓马往密林去射猎。 剩下秦良玉和秦九自回他们的馆舍,攸桐和傅煜往隔壁屋里歇午觉。 这时节天气热,馆舍里树荫遮天蔽日,还算凉快,午歇盖个薄衾即可,也无需人服侍。攸桐自去抖开罗衾,傅煜在站在桌畔,瞧着她窈窕背影,迟疑了两下,才状若随意地道:“方才我为父亲的伤特地谢过,你又谢秦良玉,是有旁的缘故?” 攸桐特意举茶杯谢秦良玉时,他便瞥了过来,目露疑惑。 攸桐当时不好解释,看傅煜频频瞧她,便起了调皮心思,等着看他的反应。果然,这位爷按捺了半天,终是肯问出来了。 遂搁下罗衾,回身瞅着他一笑,道:“是啊。” 第64章 无情 馆舍临湖而建, 周遭高木荫翳,有鸟鸣啾啾,风从临湖的窗户送进来,卷着潮热。 屋里没旁人,傅煜两只袖子堆到臂弯, 饶有兴致地道:“为何?” “先前我跟夫君提过,有位擅做百叶肚的厨娘, 我很想将她请到身旁,不知夫君是否还有印象?”攸桐见傅煜颔首,便续道:“那位厨娘, 便是杜双溪。先前父亲负伤, 那些药膳多是她亲自下厨, 夫君近来在南楼尝的那些饭菜, 也多是出自她的手。双溪的厨艺远在夏嫂之上, 我能找到她, 便是秦二公子的功劳。” “他?”傅煜不自觉地皱眉, “你请他帮忙了?” 他的声音如同她预想的那样,微微沉了下。 攸桐背靠床架, 颔首道:“嗯。秦二公子为人仗义,不肯轻易透露双溪的消息,我便休书一封, 请他转交到双溪手上。双溪便是看了那封信, 觉得或许能与我投契, 便随同来了齐州。” 声音落下, 屋里片刻安静。 傅煜没说话,只沉默瞧着她,片刻后才道:“这种事,你该找我。” “夫君认识双溪吗?” “我认识秦良玉。”他说。 三言两语间,屋里气氛微微凝滞,攸桐抬眸,看到那双深邃的眼底藏了些不悦。 ——如同她所预料的,他跟老夫人相似,不想让她跟外男有往来。 攸桐有点头疼,走得离他近些,尽力让声音平缓和气,“我能解决的事,何必非要劳烦夫君呢?外面的事千头万绪,夫君时常忙得脚不沾地,总不能有点事便到你跟前添乱吧。何况,我与双溪素不相识,贸然寻她,难免突兀,夫君位高权重,有耐心去说服他帮忙吗?” 说到末尾,她已走到傅煜跟前,脑袋微微仰着,杏眼美如星辰。 傅煜的目光在她脸上顿住,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她的意思,他当然明白,他肩上扛着永宁兵马和百姓安危,确实没法分神料理这些小事。 但方才的那一幕,仍令他心中耿耿——攸桐笑而道谢,秦良玉温文颔首,两人都是神情坦荡,却如旧友重逢,秦良玉能知她所想似的。相较之下,他这个夫君虽能拥她在怀,与她同寝共榻,却似乎对她的所思所想知之甚少。 像是一根刺卡在喉咙,吐不出,咽不下。 傅煜盯着攸桐,脸色不愠不怒,片刻后才道:“往后若有事,你还会找他帮忙?” “若情势所需,为何不能?”攸桐盈盈而立,不闪不避。 这不咸不淡的语气让傅煜喉头一噎,旋即有点懊恼似的,猛然伸手扣住她腰身。 “我才是你的夫君!”他咬牙说。 攸桐腰上被火钳烙了一下似的,脊背猛然绷紧,连同胸腔里都急促跳了两下,“我……知道啊。不过——”她瞧着傅煜那快要贴到她脸上的鼻尖,往后退了半步,窥他神色,“我能自己解决的事,不必烦劳你。” 这话并没挠到痒处。 傅煜眸色微深,卡在喉咙的那根刺脱口而出,“可他是个男人。” 像是悬在头顶的短剑终于落下,铮然一声击在地上。 攸桐心里一松,旋即哂笑,“夫君介意的原来是这个。”说着,将他箍在腰间的手轻轻取下来,眉眼间也带了不满,“南楼的少夫人,就该守在深宅里,孝敬长辈、伺候夫君,不能跟外面的男子有半点往来,哪怕各自坦荡,并无半点异心。若是想出门散心,也得长辈允准,对不对?” 傅煜手里一空,只觉这话似曾相识。 咫尺距离,她的声音气息柔暖,发髻间淡淡的幽香散到他鼻端,眉目姣然、肌肤柔腻。 那朱唇皓齿的滋味,更是令人念念不忘。 明明是个娇滴滴的柔软美人,也会娇羞闪躲,脾气却倔得很,不知在执拗什么。 傅煜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也归于沉稳。 “府中规矩如此,你是南楼的少夫人,更须留心。就像我统领兵马,便严守军规,从未犯戒,自身垂范刚正,才能以军规约束旁人。否则,我不守规矩,却要旁人去守,若旁人犯戒,哪来的底气惩治?” 这道理,攸桐当然明白。 傅家执掌兵马这些年,能有今日之鼎盛,军中严明的纲纪功不可没。 内宅里一群女人,若想安稳无事,管得严一些也无可厚非。傅煜既这样说,看来是奉行老夫人治家严明那一套的,其中有主仆尊卑之别,亦有内外男女之分。可军队是天底下纪律最严的地方,傅家这般严苛的家规也是别处少有。 她固然对傅煜稍稍动心,却还没到愿意为他作茧自缚的程度。 归根到底,还是人各有志,所求不同罢了。 攸桐叹了口气,秀眉微蹙,“身为南楼少夫人,确实该以身垂范,但我确实不喜这些规矩。所以,将军——”她悄然改了称呼,“我腆居此位,未必能以德服人,夫君和离另娶,定能寻到能当此重任者。而至于我,性情太过散漫,怕是没这福气。” 她说完,咬唇偷窥他神情,大概是怕他生气,佯装去关窗户,走远几步。 傅煜站在原地,眼底沉浓,神情冷凝。 那晚南楼里,她说介意初入傅家时的冷落处境,他反思过后,自知当初行事不妥,已跟她道歉,许诺往后会护着她。乃至于她想出城散心,他也欣然应允,拨冗带她出来。 谁知她还是如此态度! 傅家上下那么些女人,他的母亲、妹妹,长房的伯母和几位堂嫂,在府里过得很好。而南楼内外,有周姑照应,他暗里撑腰,这半年也都算顺遂,没出过岔子。她金尊玉贵地住在府里,有那般周全的小厨房,还有哪里不如意的? 却是这般,只想着离开。 偌大的齐州,想嫁进傅家的人都能编成队伍上阵打仗了,她却弃如敝履。 这个女人,温柔起来的时候,眼波如春水般叫人溺毙,婉言巧笑的时候,神态似灵狐般惹人喜欢,但闹脾气冷落他的时候,却又是如此铁石心肠、翻脸无情。 仿佛他在她心里,他这个男人无足轻重似的。 傅煜只觉胸口被一团布堵住了一般,闷得很,瞧她慢吞吞地关窗户,只留个背影和后脑勺给他。傲气心性使然,说不出哄人的软话,也做不出那次借酒遮脸耍流氓的事,傅煜只觉胸闷气短,索性转身出了屋,叫人取了马匹弓箭,孤身疾驰到密林去射猎。 待攸桐关了窗户回身,屋里已是空无一人。 他的脚步已然走远,唯有背影在拐角处一闪而过,远处候命的仆妇屈身恭送。 显然,这位爷又是生气地走了。 第55节 攸桐摇了摇头,自去关上门窗,到榻上小憩。 …… 傅昭姐弟和秦韬玉这趟射猎,收获颇丰。 因听说傅煜出去了,傅昭也没耽搁,将猎来的也未交给人去洗剥收拾,而后跟秦韬玉赛马去玩。傅澜音到底不及少年郎精力旺盛,兴致高昂地玩了半日,也颇劳累,见攸桐在沙堤上散布,便跟她一道慢行。 已是后晌,薄云遮日,清风徐徐,天气渐渐凉快。 攸桐难得出来一趟,见傅煜跑得无影无踪,便没等她,瞧傅澜音有游湖的兴致,姑嫂俩要了艘船,泛舟散心。云湖水面颇广,中间零星几处小岛,都只两三间房子那么大,上头或摆湖石,或修亭榭,汀渚间草木繁茂,风里梭梭作响。 抬眼天高云深,黛山碧水,一叶孤舟飘在水面,惬意而自在。 这云湖猎场有官府插手,里头常有贵人往来,又豢养着射猎的野物,为免贵人们出岔子,常有兵丁便服巡逻。伺候攸桐和傅澜音的这位虽相貌平平,船划得却颇稳,攸桐抱膝坐在船头,手边一壶甘甜清冽的果子酒,跟傅澜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只觉心胸畅快。 ——若是能晚间来游湖,对着漫天星辰,眠于画船,更不知是何等深陷滋味。 所谓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攸桐是神往已久了。 两人漫无目的地游湖,临近傍晚时,在西南角登岸,纵马回到客舍,傅昭和秦韬玉已然回来了,只不见傅煜和秦良玉的踪影。据说秦良玉被围场的管事请了过去,脱不开身,而傅煜军务缠身,行踪时常神出鬼没,也无人知他去处。 傅昭玩得腹饿,听说猎来的野味已拾掇好了,便叫摆上铁架烤野味,旁边点燃篝火取乐。 一应炊具调料皆是现成的,生肉摆在案上,旁边整齐码着烤野味的竹柄铁签。 傅昭幼时习武,这几年虽不入军营,身手却没落下,取了柄刀在手,将兔肉、鹿肉切成碎块,戳在签上。傅澜音游船休憩后缓过劲来,也不让围场的仆从添乱,自忙着取盘碟到旁边,而秦韬玉则蹲在篝火旁,忙着添炭加柴,清秀斯文的一张脸上,沾了些许烟灰。 世家高门的儿郎千金,平素五指不沾阳春水,这会儿却是兴致高昂,半点不含糊。 攸桐乐得清闲,便在旁拿捏火候烤野味,第一串熟了,先让给秦韬玉。 秦韬玉哪好意思要,便喊傅昭来尝。 傅昭忙着挥刀弄签,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满足感更甚于烤肉的滋味,看都没看一眼,只将明晃晃的刀摆了摆,“给我姐吧!” 秦韬玉听了,果然将热气腾腾的肉串递到傅澜音跟前,“你先尝。” 暮色四合,天光昏暗,傅澜音蹲在篝火旁,脸蛋被火光映照,红扑扑的。 细碎额发之下,眉间似被烤出了细细的汗,她瞥了秦韬玉一眼,入目是少年清隽的眉眼、温和的笑意,拿着肉串献宝一般。她抿唇笑着,瞥向攸桐,见嫂子只管坐在旁边专心致志地烤肉,没留意这动静般,便伸手接了。 “小心烫。”秦韬玉提醒。 傅澜音颔首,低头咬了一口,肉质鲜嫩味美,滋溜冒油似的,满口香味。 “很好吃的。”她说话间,抬起头,便见秦韬玉失神般,在她抬头的那一瞬迅速挪开目光,侧脸如玉,耳尖微微泛红。而后忽然起身,跑到傅昭旁边去帮忙,被傅昭打趣,“那火堆是有多热,烤得你这满面红光,啧!” 声音随风传过来,傅澜音低头抿唇,攸桐会心而笑。 陆续烤了几串给各自尝过,天色愈来愈黑,攸桐后晌气跑了傅煜,原以为他有事要忙,晚饭时会回来,谁成想等了半天也没见踪影,心里到底有点忐忑。手里的獐肉烤到七成熟,她再度抬眼,打量深浓的夜色,目光忽然顿住—— 夜里湖水深蓝,如同巨大的宝石嵌在那里,沙堤上渺无人迹,却不知何时多了个黑影,正健步往这边跋涉。 隔着颇远的距离,看不清那人面容,但她心中却已笃定,那就是傅煜。 心思微动之下,待手里的肉烤熟了,她也没给谁吃,随手放在旁边的白瓷盘里。 …… 傅煜后晌出了馆舍,心里着实憋闷。 他自幼习武读兵书,有祖父和父亲的英武摆在跟前,大哥和堂兄也都很成器,他本就心高气傲,幼时争强好胜,心思几乎都用在了正途。旁的小男孩上蹿下跳欺负小姑娘时,他捧着沉甸甸的刀剑习武,旁的少年情窦初开、讨姑娘欢心时,他已在沙场历练了几年,能独自带着比他年长许多的军士巡哨杀敌。 这般过了二十年,成日跟粗豪男人打交道,地位身份使然,很早就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 从前被人惹恼,或是当场发作震慑,或是暂且按捺、到了火候一并收拾,冷厉铁腕之下,叫人不敢轻视,更不敢撄其锋芒。 但对于攸桐,这招显然不管用。 她毕竟才十六,娇滴滴的小妻子,比他年少好几岁,哪能虎着脸发作? 何况,攸桐虽翻脸无情,却也尽心照顾重伤的傅德清,友爱弟妹,没半点对不起他的。 那股闷气无处发泄,留在那里恐怕会越来越僵,索性骑马入密林去射猎。 凭他那百步穿杨的身手,密林里的野味哪里是对手,整个后晌,射的野兔禽鸟不知有多少。围场的管事哪敢插手,只默默瞧着,等傅煜挪了地方,才派人过去将射好的野味拣出来,末了,等傅煜纵马出来,才迎上前,恭恭敬敬地请他示下。 这围场的野味不止供射猎,时常也会送到齐州城那几家颇有名气的酒楼。 傅煜命他们自行处置,只挑出几样稀少的,叫人收拾好了,送到傅家南楼。 之后,才如常往湖边来。 远远就见傅昭挥刀弄签的忙活,秦韬玉兔子般跑来跑去,傅澜音和攸桐则对坐在篝火旁。 初入夜,因天上堆了薄云,星月无光,周遭便格外暗沉。 漆黑夜幕里,有火光的地方便格外明亮。 攸桐背对着她,青丝盘成发髻,点缀了简单的珠钗,背影纤秀。走得近了,便能看到她的侧脸,火光映照下神采奕奕,大抵是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眼波如水,从容沉静,仿佛对他的归来不以为意,只取了旁边的瓷盘笑吟吟起身道:“刚烤的獐肉,将军尝尝吗?” 那獐肉果然是刚烤的,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咬到嘴里去,滋味也恰到好处。 傅煜吃了一串,觉得腹饿,索性将旁边烤好的两串也吃掉。 攸桐也没拦他,只问他想吃什么,而后跟傅澜音一道去烤,却绝口不问他后晌去了哪里。 漠不关心似的。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傅煜嘴里是美味,瞧着她那满不在乎的态度,更觉气闷了,便只狠狠咬那兔肉。 …… 傅家的东院里,此刻的沈氏瞧着在跟前抹泪的沈月仪,也觉满心烦闷。 在这位娘家侄女来齐州之前,她并没多想过,但自打沈月仪进了傅家,慢慢得傅老夫人欢心后,她的心思便活络了起来。瞧着侄女肯往老夫人跟前凑,又隐晦地向她探问南楼的事,便心思活络起来,帮着添了把柴火,让老夫人将她留在寿安堂,时时陪伴。 她久在傅家,知道攸桐不得老夫人欢心,或早或晚,都会跟傅晖娶的韩氏那样搬离府邸。 看老夫人那喜爱态度,甚至揣测,那位有以沈月仪取代魏氏之心。 这事儿于沈氏而言,无疑是乐见其成的。 ——沈家门第不算高,跟傅家比起来,更是差了好几层。她当初能嫁给傅德明,全凭运气,能在傅家站稳脚跟,也是凭着温柔体贴的性子和会讨老夫人欢心的抹油蜜嘴,在三个儿子逐渐长成后,地位更是牢固,亦渐渐捏紧了内宅的权柄。 她的弟弟沈飞卿,也是仰赖傅家的提拔,进了清贵吏部,又外放齐州的肥差。 沈氏是长姐,幼时没少照顾弟弟,哪怕到了如今,也时常帮衬,为弟弟打算。 倘若沈月仪能留在傅家,与沈家而言,无疑又添了道助力。而内侄女进了二房,她也不必担心有人来染指中馈权柄的问题。是以梅氏和沈月仪探问时,她便默许,甚至在梅氏打算探问老夫人态度时,帮着递了个话茬。 谁知道,当时傅老夫人没表态,只单独跟沈月仪说了那般古怪的话。 沈氏那时只以为那位老眼昏花,没瞧破沈月仪的心思,便不甚放在心上,甚至在婆媳单独相处时,旁敲侧击地隐晦提醒。 谁知道那日在寿安堂,老夫人竟说出让攸桐协助操持宴席的话。 那安排犹如一记警钟敲在沈氏头顶。 让魏氏帮着料理内宅之事,是老夫人有意挖坑,还是暗示要将魏氏留在傅家。 沈氏猜不透,今日傍晚从寿安堂出来时,便以沈月仪知道老夫人喜好、让她帮着挑花样为由,将侄女带到了东院她的屋里。此处不像寿安堂,内外都是她的人,不用太避讳的,进了屋掩上门,沈氏便问侄女在寿安堂处境如何。 谁知沈月仪一提此事,眼圈就红了。 “侄女的心事,姑姑也知道。就是再活两辈子,都未必能再碰上傅将军那样的人物。是以前阵子,哪怕豁出这张脸不要,也在老夫人跟前讨巧卖乖,为的是我,也是为了沈家。” “我知道。”沈氏握着她的手,温声道:“若此事能成,咱们沈家在齐州,就能有一席之地。毕竟……” 她叹了口气,没敢深说。 若搁在从前,傅德明是嫡长子,老太爷战死后,军政大权便都在长房。再往后,这节度使的位子,也该落到她的儿子手里,届时沈飞卿是节度使的舅舅,有她在,处境自然无虞。偏巧傅德明腿受了伤没法领兵,二房的傅煜又太过出色,锋芒轻易盖过几位堂兄,以至于军权悉数落在二房父子手里。 傅家的势力全靠军权支撑,沈氏当然清楚。 如今傅德明兄弟和睦,但到了儿孙辈头上呢? 节度使的位子,必定会落在傅煜手里。 届时傅家开枝散叶,傅煜自有他的舅舅和亲戚要照拂,沈飞卿算得上什么? 外面的事她无从插手,儿子们的本事摆在那里,傅德明早就清楚明白地说过,军权由能者掌之,她也不敢插嘴,奢望由儿子取代傅煜。但内宅里的事,却是老夫人做主,倘若有可能,她仍想将内侄女留下,两全其美。 原本极有希望的事,却因老夫人那隐晦的态度,忽而坎坷起来。 沈氏忧心忡忡,揽着侄女肩膀,低声道:“她可说了什么?” “她……”沈月仪脸上一红,却仍低声道:“她又问我中意怎样的男子,侄女推不过去,说中意文武兼修的武将。”这话到底叫人羞窘,她声如蚊讷,脸颊微红,却哽咽了下,道:“老夫人当时说了几位小将,却独独没提他。” 这是个不好的苗头。 倘若老夫人真有意留沈月仪在此,那般明显的暗示下,岂会顾左右而言他? 沈氏心里没了底,想着魏氏要协助操持中馈的事,愈发烦躁。 原想着撕破老脸不要,到老夫人跟前说个清楚,谁知没等她寻到时机开口,月生的百岁宴上,老夫人却是将态度摆了个明明白白。 第65章 秘密 傅家四代同堂, 这是头一回为曾孙摆百岁宴, 自是十分热闹。 七月原本暑热, 因昨晚下了场雨, 云层未散, 这日倒是难得的清爽。齐州城的高门贵户、官员富商, 但凡跟傅家有交情的,或是亲自登门道贺,或是送礼到门前,两位大管事亲自盯着, 能收的登记入册,不能收的笑脸婉拒,门庭往来若市。 宴席摆在后园,男客女眷分坐两处,傅德明夫妇分头张罗。 傅老夫人上了年纪,由仆妇拿着青竹小轿抬过去,坐在临水的抱厦里,旁边是傅澜音和沈月仪两个姑娘,身后仆妇丫鬟环立。久居尊位的老夫人,哪怕私下里精神不济、有许多烦恼, 这等场合却仍端着端贵架势, 秋香色团花锦衣质地贵重、绣工精绝,银白的发髻间只插了金镶玉的簪子, 简素而不失端庄。 女客们众星捧月般围坐在旁, 或是关怀身体, 或是拉些家常,满屋氛围和气。 瞧着那两位姑娘,傅澜音无人不知,沈月仪则颇面生了——她到齐州后,大半时间都陪伴在寿安堂里,甚少出府,认识的人不多。 便有人笑着问起。 老夫人只说她是沈氏的内侄女,性情温婉和气,知书达理,很是夸赞了一通。 底下有闻弦歌而知雅意的,跟傅家又颇亲近的,就势笑着打趣道:“老夫人跟前的姑娘,果真都是水灵灵的。沈姑娘可许人家了吗?若还没落定,我可要赶早了,就是抢不到澜音姑娘,能把沈姑娘娶进门,也是福气。” 沈月仪比傅澜音年长,确实是该谈婚论嫁的年纪。 老夫人睇了沈月仪一眼,颇为喜爱般牵着她手拍了拍,旋即笑道:“还没说定人家呢。月仪性子体贴,若不是昭儿年纪小,我哪舍得便宜旁人,可惜了,也只能从外头挑个好郎君给她。咱们齐州城的儿郎个个出挑,你们若有意,先过她姑母那一关,再来我这里吧。” 第56节 这态度虽似打趣,却也不是玩笑话。 底下众人皆知沈氏在傅家的地位,有几位意动的,果真暗自打量起来。 沈月仪陪坐在旁边,面上泛红,只露娇羞之态,一颗心却渐渐凉了下去。 旁边沈氏焉能不知其意?老夫人若当真想为沈月仪的婚事做主,暗里打探找个稳妥的便罢,何必这般昭然于众,这话怕是说给她听的——婆媳俩在府里处了二十余年,因她会看眼色退让讨好,还没闹过矛盾。这话若当面挑破,难免尴尬。老夫人这般行事,当众给足了她面子,却也将大蒜挑得明白,断她念想。 沈氏心里添了忧虑,面上却只能含笑,感激婆母对自家侄女的照顾,不敢错一星半点。 片刻后,待这话题揭过去,才朝沈月仪递个眼色。 沈月仪会意,又觉在这里如坐针毡,便往老夫人身边强笑耳语两句,而后起身去里屋。 从满心期待,到希望破灭,再到今日当众被点醒,她强颜娇羞地坐在那,心里却尽是酸涩苦楚,只觉万般巧语体贴都没能说动老夫人,数月苦心,功亏一篑。 到了里屋坐下,听见外面攸桐陪着女客进屋,跟众人说笑,心里愈来愈不忿。 她既倾心傅煜,一门心思想钻到南楼,便只觉魏攸桐空有美貌、声名不佳,又不会讨长辈的欢心,实在配不上傅煜。起初心里暗存鄙夷,渐而转为自怨自艾,觉得是魏氏捷足先登,才令她错失良机,到如今满腔愤懑,灰心之下,更是添了怒恨。 满脸灰败地回思先前的事,她又猛然意识到,先前的努力或许都用错了方向。 一动不如一静,指望老夫人帮她已成奢望,但倘若魏氏行止有差,挪出南楼的位子…… 这念头冒出来时,沈月仪便如溺水之人看到救命的枯枝,心里猛的一跳。 …… 外面厅里,攸桐此刻却没那等闲心。 沈家母女那点子心破事,她当然瞧得出来,不过沈月仪先前还算谨慎,虽上蹿下跳地打探消息,却还没犯到她跟前来,因忌惮傅煜的威名,更不敢到南楼生事。攸桐闲得没事,管那闲人作甚? 今日宾客如云,她是少夫人,须帮着沈氏接待女客,晨起便没怎么歇过。 这会儿宾客来得差不多,离开宴的时辰已是不远。 沈氏跟一位女客寒暄罢,抽空便朝她走来,脸上笑容和善,“厨房那边宴席想必备得差不多了。老夫人叮嘱的那几道菜都要呈上主桌,你院里那个厨娘做得出来吧?” “伯母放心,她前日便在张罗,这会儿想必差不多,我去瞧瞧。” “好,待会有要当面淋汤的,叫她亲自掌勺。客人都在,可别寒碜了。” 攸桐应了,也怕杜双溪头回帮忙张罗府里的宴席,有差池纰漏,便带上春草,亲自去瞧。 那道菜是浇汁油淋鱼,做法其实无甚特别,将鱼去腮后洗干净,抽去腥筋,划开刀口、裹上姜丝后往笼屉里蒸熟,而后浇汤汁,拿热油淋上去即可。前头几道工序不算麻烦,要紧的是汤汁和油淋,汤须精心调制以入味,浇油也得拿捏分寸,既溢出扑鼻香气,也不损鱼肉嫩质。做成后鱼肉鲜嫩,拨一块蘸上汤汁,甚是美味。 老夫人先前尝过一回,这次特地点了让杜双溪做,还在厅外不远处腾出地方供她淋油,能叫香气四溢,也能趁热端过来,增几分趣致。 攸桐前日便叫杜双溪备好做汤的东西,因怕出岔子,还特地检看了一遍。 好在这等宴席上,没人敢做手脚,一切顺利。 她过去时,杜双溪掌勺的几道菜刚做好,那浇汁的鱼也放在笼屉里,遂叫几位厨娘提着,径直往设宴的照月楼去。到那边,轩室整洁,小瓦炉里银炭明灭,旁边油备好了,就等着烧热了用。 离开宴还有点时候,杜双溪也不着急,站在窗畔候命。 攸桐也没走,因觉得往后可能用得着,便隔着窗户,将那边厅里的女眷指给她认识。里头还有几位专程过来给老夫人问安的年轻男子,旁的攸桐都不认识,就只魏天泽面熟,遂随口说了。 杜双溪闻言,难免多瞧两眼,这一瞧,眼底便露出惊讶,又眯了眯眼,细细打量。 以至于攸桐说后面两位女眷时,她看得入神,竟忘了回应。 攸桐察觉,便笑着拍她,“怎么,是他生得好,看入迷了?” “不是。”杜双溪摇头,因跟攸桐熟了,便低笑到:“我原先那位夫君比他好看。不过这人,我好像在哪见过。” 这话倒出乎攸桐所料。 杜双溪从前在梓州,后来去了西平王魏建府上,没去过别处。魏天泽算是傅煜的得力干将,时常神出鬼没,哪怕去了别处,未必会张扬行踪,杜双溪怎会见过? 诧然之下,不由道:“在哪里见的?” 杜双溪迟疑了下,见旁边还有待命的婆子丫鬟,便朝攸桐挤挤眼。 攸桐会意,瞧着还没到时辰,便带她先出去,找个僻静之处,问她缘故。 杜双溪便简略说了段旧事给她—— 杜双溪初入魏府的时候,虽有一身本领,却无人可依仗,亦没人提拔。魏府人丁兴旺,魏建身旁十几个小老婆,各自据着院落楼阁,她没有到那些得宠之人跟前伺候的福气,有阵子便只给一处冷僻的院落送菜。 那院子在魏府的偏僻角落,离魏建住处颇远,虽然屋舍整洁,却冷清得很。里头住着的是魏建从前的妾侍,姓楚,快四十的年纪,身边唯有两位仆妇伺候,寻常闭门不出,沉默寡言。因觉得杜双溪的菜对她胃口,偶尔会给些银钱,请她添几样菜送过去。虽瞧着不受宠,出手却颇阔绰,匣里金钗玉镯,却从不佩戴。 有次杜双溪过去时,仆妇不在,她送菜进屋,就见那位楚氏失神地站在墙边。 而墙壁上悬着一幅画,是个年轻俊美的男子。 大抵是看得入神,楚氏连她进门的动静都没听见,只管发愣,直至杜双溪开口,她才惊回过神,将那幅画收起来。 那之后,再也没找她做过菜。 杜双溪原以为那是楚氏的情郎,在魏家时,也没敢跟任何人提起,却未料今日见到魏天泽,竟跟画上男子一模一样!画上的男子隔了千里出现在齐州,她满心惊讶,才会忍不住细看入神。 攸桐听得目瞪口呆,“那画上的人,果真跟魏天泽极像?” “像是照着他画出来的,那场景我记得很清楚。”杜双溪笃定。 攸桐两道黛眉便慢慢蹙了起来。 天底下相貌固然有相像之人,但这般巧合的,却也不多。魏天泽若果真跟魏府里那独居妇人有关,这事儿就玄乎了,也不知傅煜是否知道此事?他跟魏天泽相识已久,沙场上袍泽之谊、过命的交情,论跟傅煜的亲疏,其实她未必比得上魏天泽。 但隐隐之中,攸桐却觉得这事儿有蹊跷,须提醒傅煜一声。 正凝神思索,忽听外面有脚步踩过草地的声音,微惊之下,当即抬头去看。 正对着她的窗外并无旁人,周遭也都安静,唯有后面一道僻径旁,假山映衬竹丛,旁边树梢轻动。她看了一圈没见人影,唯有远处一只猫塌着腰跑过,吁了口气,跟杜双溪回原处,烧热了油去做那浇汁油淋鱼。 过后命人端菜上桌,又要招呼宾客,暂且将此事按下。 …… 傅家有戏楼,却没养戏子的闲心,今日为了热闹,请了几家戏班来凑趣。 宴席过后,男客们都有正事,零星散去,女眷反正都闲着,便仍看戏,攸桐是二房的少夫人,这场合里没法躲懒,哪怕午后犯困,也只能陪着。 此刻的傅煜,却正大步流星,往南楼走。 那日跟攸桐去城外散心,虽说被她惹得生气,却没到夫妻闹不愉快的地步,回来后他仍睡在两书阁,每日傍晚时分,却总能寻到由头,来她这儿寻摸吃的——不得不说,攸桐对别的事不上心,于美食却极有热情,但凡有空,便能跟杜双溪商量吃食,玩些新花样,层出不穷。 傅煜从前在军旅,吃的是大锅饭,行军时还常拿干粮充饥,原本不甚讲究吃食。 娶了她之后,那胃口却渐渐刁钻起来,在外时没办法,若在府里,又没要事缠身时,瞅着两书阁仆妇端来的菜没胃口,总忍不住惦记南楼的美味。渐渐的,她这儿有哪些吃食,他竟也有了点数,譬如她昨日折腾的冰豆沙,虽甜腻了点,却清凉解暑,颇对胃口。 他前晌在宴席那边露了个面,便去校场,一路疾驰回来,满身的汗,颇惦记那味道。 到得南楼,春草和夏嫂、杜双溪都不在,就只周姑坐在廊下阴凉处做针线。 傅煜也不客气,径直进去,道:“昨日少夫人端出的那冰豆沙还有吗?” “有的,就在冰鉴里。”周姑赶紧起身。 傅煜颔首,“取两碗来。” 如今时气正热,冰鉴在外面搁着不便,存在北坡下的小地窖里。 周姑命人去取,来回总要费点时间,傅煜闲着无事,索性到侧间去找本书翻。 到了里头,却忍不住想起那回带醉归来,将她困在这书案书架之间,尝到的柔软双唇滋味。红嫩的唇瓣、柔软的腰身、笼了雾气的眼眸……乃至先前夫妻界限分明时,同榻而眠的滋味,齐刷刷涌上心头。 傅煜有点出神,手抚桌案,顺势坐在椅中。 桌案上笔墨俨然,镇纸是个细瓷制的兔子,憨态可掬。 旁边一摞纸笺,是她平素写下的菜谱,最底下的那一格,是宣纸裁的,拿线装成了书。 时下除了绢帛,书籍装帧多是经折、龙鳞装,倒还没见过拿线扎孔的,这样式倒是稀奇。 傅煜饶有兴趣地取出来,翻开扉页,里面簪花小楷是熟悉的笔记,端端正正七个字——京都涮肉策划书。他愣了下,不知这是何物,待周姑端来冰豆沙,趁着空闲翻了一遍,才算明白过来。这玩意儿他没见过,想必是出自攸桐的手,傅煜索性又翻一遍,这回看得细致,渐渐地,脸色便带了点肃然。 待两遍翻罢,掩卷时,案上只剩两只空碗。 傅煜端坐在那里,盯着那装帧古怪的书,神情颇为复杂。 …… 攸桐酷爱美食,为之费心费力,甘之如饴,傅煜是知道的。 却没想到,她顶着皇家准儿媳的身份金尊玉贵地娇养大,心里却藏着开食店的念头。且落笔沉稳,字里行间颇有章法,许多地方甚至比他所想的还要细致、周到,就像是他每回作战前勘察地形民风,商议作战策略般,条理清楚分明,连所需时日、可能耗费的银钱都写了。 这未免让他惊讶。 傅煜迎娶攸桐时,并未将她放在心上,哪怕后来改观,在他眼里,攸桐跟澜音年纪相若,都还是十多岁的少女,天真烂漫。哪怕后来攸桐几番行事都令他刮目相看,也终是历练有限,不知人间疾苦,只会在锦衣玉食里想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是以先前攸桐提到和离,不愿困在府里时,他只觉那念头太天真幼稚,甚至孩子气。 所以不曾深究,只气闷离去。 却没想到,她那些话是认真的。 且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写了这样一份细致周密的东西。 上头提到的杜双溪,她已搜罗来了,开食店的银钱,她的嫁妆足够用,里头提到的涮肉吃法,她也在南楼摆出来过。此刻回想,她当时仿佛还探问他是否喜欢,有无旁的指教。这里头写的东西,她在默默践行,且看其内容,并非不切实际。 傅煜从没想过,这位娇滴滴连女工都不太擅长的妻子脑海里,竟会装着这样的念头。 一个让他全然意想不到,甚至为之惊讶的念头。 他沉眉坐在案后,手指捻着宣纸页角,久久没动。 南楼外,攸桐直到最后几位女客走了,才算是从冗杂事务里脱身出来。 老夫人身份尊贵,瞧完戏便回寿安堂歇息去了,沈月仪和傅澜音是姑娘家,无需劳累,便只剩沈氏带着她们这些做媳妇的当苦力,应酬招待,待旁人含笑走了,才圆满结束。 攸桐笑了半日,脸都有点酸,脚掌更是酸疼得厉害,恨不得飞奔回去叫人按摩一通。 好容易撑着到了南楼,便见正屋门扇洞开,廊下的美人榻空置,正朝她招手呼唤。 还没来得及奔过去瘫坐,廊下周姑便已起身,提醒般道:“少夫人可算是回来了,将军已回来多时了。”说着,便搁下针线,亲自过来,扶着攸桐那副快要散架的身体。 攸桐没办法,只能扛着满身劳累,进屋里去。 到了侧间,便见傅煜坐在案后,神情沉静无波,目光投向她,有那么点惊讶赞许的味道。 第66章 欢喜 第57节 自打上回窥见夫妻偷亲后, 周姑便留了心, 暗里提点丫鬟仆妇,说傅煜在屋里时, 若无召唤, 别闯进去捣乱。众人皆知傅煜性情,慑于威仪, 自是不敢添乱。是以春草扶着攸桐进屋后,见周姑使眼色, 便一道退出去,半掩屋门。 侧间里只剩夫妻独对, 傅煜眉眼微挑, 觑着她不语。 攸桐摸了摸脸, 没觉得上头绣了花, 随口道:“夫君今日得空了?” “想起你做的冰豆沙,过来消暑。却没想到——”他屈指轻扣桌面,唇边挑了一抹笑。 攸桐诧然,往前走了两步,瞧见那雪白宣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时,登时心里微惊。 下意识看向傅煜,便见那位站起身,将座位让给了她。 “瞧着这书装帧新奇, 才随手翻了翻, 很不错。”他说。 ——并非攸桐预想中的不悦, 倒有那么点解释赞赏的意思。 这态度全然出乎攸桐意料。她原以为, 凭着傅煜那性子,既认可老夫人治军似的给后宅立规矩,想必也会守着女人不宜出府的念头,对开食店这种事嗤之以鼻。毕竟傅家虽以武建功立业,读书上也没耽误,高门贵户之中,哪怕肯给富商巨贾几分薄面,心底里也觉其铜臭过重,不太瞧得上。 哪料他竟会说不错。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稀奇事。 攸桐打量他神情,提防有诈一般,笑问道:“当真?” 傅煜笑而不语,只将圈椅往后拉了下。 攸桐今日各处奔波,又没能歇午觉,浑身劳累,瞅着椅子便觉得腿软,索性坐进去。回身仰头,瞧陌生人似的将傅煜上下打量,“将军真觉得不错?” “细致清晰,考虑周密。”傅煜颔首。 这回他答得认真,攸桐信了,唇角便不自觉翘了起来。 这策划书是她数月来的心血,上头许多东西,譬如开食店的成本、一年四季的肉价、能买到的蔬菜之类,都是慢慢跟人打探来的,一番苦心被肯定,当然值得高兴。她抿唇而笑,双眸湛然,像是清泉照了春光,涟漪微漾,“还算有眼光。我还以为——” 傅煜目光在她眉眼间逡巡,“还以为什么?” “开食店要跟人打交道,虽说许多事能安排给管事,却也得时常过去盯着,往菜铺肉摊上去逛逛。将军出自高门,瞧不上这点蝇头微利,老夫人又不许女眷随便出门,我还以为将军会对这东西嗤之以鼻,觉得我异想天开、闲极生事。” 傅家少夫人去开个小食店,听着确实像闲极生事。 但她已然做到这地步,可见是真心想做,并非临时起意、异想天开的胡闹。 傅煜眉峰微挑,眼底带着笑,摇了摇头。 “出门有两种,一种是无所事事地闲逛,另一种却是办正事。” 他翻着那本边角磨得略旧的书,低眉道:“这涮肉坊,你很想做?” “很想!”攸桐当即颔首。她来到这里,手里丰厚的嫁妆、头上傅家少夫人的光环,都并不是真的属于她。而这涮肉坊,不管将来开张后生意能否红火,至少有她的心血,是她喜欢做的事情。人在世间,虽说到头来都是寄旅过客,但活着的时候,有点属于自己的东西,总归是好的。 她不顾酸痛的腿脚,索性站起身,抬眉直视傅煜的双眼。 “攸桐素来散漫,愿意费心思的事不多,这件事却是真心想做。在打出那副黄铜锅子之前,我便有这念头,也在慢慢筹备,后头的事,哪怕会遇见麻烦,哪怕可能惹长辈不悦——”她顿了下,笃定道:“我也不会放弃。” 屋里有点安静,夫妻俩咫尺距离,将彼此眼底的倒影看得分明。 攸桐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等他的反应。 片刻后,傅煜唇角勾了起来。 “若是我帮你呢?” 他的声音低沉,像是磁石打磨,在傍晚安静的屋里,清晰传到她耳边。 攸桐愣了下,眼底的惊异一闪而过,旋即浮起亮光,愈堆愈浓,最终两眼弯弯如月牙,笑意都快溢出来似的,不可置信道:“当真吗?”她欢喜之下,两只手攀到傅煜肩头,双眸如星辰灿然,“你当真会帮我吗?” 为何不呢? 几回争执都不欢而散,她在旁的事上随遇而安、不骄不躁,唯独对此事格外执拗。 硬碰硬无济于事,两人之间总得有一人退让。 他在外心高气傲,震慑群雄,在府里,纵着她一点又何妨? 何况,她这东西写得周密稳妥,完全不是他原先以为的少女胡闹。看她此刻的神情,显然对此事极为欢喜,妙丽眉目间笑意盈盈,那双柔软的手搭在他肩上,若不是太过劳累,恐怕能原地蹦两下——感染得他都高兴起来。 傅煜难得见她流露这般娇憨神态,心情大好,也自笑了。 “往后出门,我留个副将陪你,祖母跟前不必担心。你也须拿捏分寸,别太出格。” “当然!”攸桐喜出望外。 有傅煜留下的人跟随,就跟有了脚镣上的钥匙,手持尚方宝剑似的。她出门又不是为拈花惹草,只消能堵住老夫人的嘴,往后办事能方便得多——原以为选店面之类的事,只能交给正赶往齐州的两位小管事,如今看来,她倒是有办法亲自掌眼了。 攸桐很开心,瞧着傅煜那冷峻眉目,也觉男色可餐。 欣喜之下,无以言表,踮起脚尖凑到他侧脸,蜻蜓点水般亲了下。 “多谢夫君!” 她笑容婉转,声音柔软,在傅煜神情微愣,还没趁机捉住她的时候跑开,扬声让春草进来,去取今晨吩咐备着的甜点。 窗户半掩,门扇洞开,她脚步轻快地往内室去洗手,灵动活泼,裙裾飘然。 傅煜抬手摸了摸被她亲过的地方,回味那一瞬的香软,眼底渐渐涌出笑意。 …… 南楼里的甜点多是攸桐和杜双溪一道琢磨折腾出来的,花样多,滋味也好。 傅煜前几日都是估摸着晚饭的时辰,随便寻个由头来蹭饭吃,菜色自是丰盛味美,却没怎么尝到过这些精致小糕点。这会儿攸桐拿出糕点殷勤招待,他也不客气,将每样都尝了,大抵是被她亲得心情愉悦,说话也带了温度,屡屡夸赞。 见她兴致颇高,原想着晚上涮肉吃,谁知才用完糕点,便见两书阁那边的仆妇匆匆走来。 两书阁里仆妇不多,却都是踏实可靠之人,因背靠傅煜,也颇有体面。 来的那位姓田,穿着简素,面容端方。 被周姑带进来后,她先周正行礼问候,而后恭敬道:“杜将军遣奴婢过来请将军,说有要事相商。”她管着书房陈设洒扫等事,寡言少语,嘴巴也严实,颇得重用。杜鹤既特意遣来,想必事情颇急。 傅煜眉头微凝,旋即颔首道:“知道了。” 说话间起身,握着攸桐肩膀,嘱咐道:“处置完了我再过来,晚饭算上我那份。” “好,我多备几盘肉。”攸桐莞尔。 傅煜没再耽搁,也不等旁人,疾步出了南楼,直奔书房。 到得那边,果然见杜鹤站在书房外,稍有点焦急的模样,他的旁边则是魏天泽。 等他走近了,两人齐齐上前抱拳行礼,杜鹤退后半步让开,魏天泽便低声道:“青州出了点急事,属下不敢擅自做主,才来打搅,请将军恕罪。”说罢,遂傅煜进了屋,将事情说明白,道:“实在是事出紧急,不宜耽搁。为稳妥起见,还请将军定夺。” 抱拳抬头,正对上傅煜那双瞳仁漆黑眼睛,方才隐隐的笑意消失殆尽,只剩冷沉。 而他浑身的气势也随之冷厉起来,威仪慑人。 魏天泽只瞧了一眼,便迅速垂眼。 便听傅煜问道:“都查清楚了?” “查清了,有八分把握。属下觉得还是得将军亲自出马,倘若错过这时机,往后又得白费许多功夫。”魏天泽面露肃然,姿态恭敬,与平常的嬉笑态度迥然不同。 傅煜沉吟了下,便颔首,“你跟我走,杜鹤留下。” “我——”魏天泽似是作难,看了杜鹤一眼,迟疑了下,才道:“将军前日交给我的差事还没办完,就差收尾,若不亲自盯着,怕是会功亏一篑。青州的事杜鹤也曾参与,不如……”说着,看了杜鹤一眼。 杜鹤与他算是同僚,时常合力办事,闻言也未推拒,只道:“但凭将军安排。” 魏天泽抱拳垂首,似有些汗颜。 傅煜眉头微皱,因魏天泽垂着头,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盯了片刻,见那位始终不肯对视,便只沉声道:“既如此,杜鹤跟我去,你留在齐州。” 杜鹤与魏天泽躬身应命。 傅煜既然有事出行,也不好等饭耽搁,便命人备马。而后进屋迅速穿上防身的细甲,腰间悬剑而出,命仆妇往南楼递个消息,让攸桐跟傅澜音作伴,不必等他。 三人一道出府,魏天泽自去衙署,傅煜则同杜鹤并辔出城。 骑着黑影疾驰十余里后,傅煜舍了官道,拐入旁边一处山坳,勒马停驻。 待杜鹤到了近旁,环视四周无人,吩咐道:“我还有件事,须回趟城,这件事交由你去办,若旁人问及,只说我是与你分道包抄。”说话时眉目冷肃,神情威仪,颇为郑重。 杜鹤稍觉诧异,却没多问,只抱拳道:“遵命!” ——数年生死相随,傅煜行事神出鬼没,他很清楚。先前傅德清手上后,傅煜去整顿边防,杜鹤曾随他潜入鞑靼腹地,寻找孙猛,那时傅煜整日冷肃沉默,杜鹤便觉有蹊跷,如今傅煜出城迂回,自是有旁的安排。不该问的事,他向来不问。 见傅煜纵马从旁边绕回,他没再逗留,仍疾驰而去。 齐州城里,此刻的魏天泽坐于市井酒馆僻静处,旁边是个跛足的挑脚汉,虽形貌邋遢,眼里却隐有精光。 第67章 蛊惑 这位跛足的挑脚汉叫陈三, 早年天南海北的闯荡,后来伤了脚, 便在齐州做些粗活谋生, 无妻无子, 孑然一身。且因性情孤僻, 不与四邻打交道, 又时常搬动住处,也没人留意。魏天泽是四年前才机缘巧合地认识了他, 得知他的身份,过后暗里往来,没露过半点马脚。 此刻,他一身平淡无奇的布衣,坐在沾满肮脏油垢的桌边,声音极低。 “那院里近来可有动静?” “儿子回来, 那位妇人高兴得很。” “就没有愁烦的事?” “倒有一件, 且跟主人谋划的事有点干系。” 外面闹哄哄的都是酒客, 这角落不起眼, 更没人打搅,最适合孤僻的人喝闷酒。 魏天泽只埋头倒酒,挑眉道:“说来听听。” “妇人有个侄女, 年初进了府里, 很得那当家老妇人的欢心, 留在身边住, 那可是亲孙女都没有的待遇。那姑娘野心不小, 瞧上了这位——”他伸出两个手指头晃了晃,迅速缩回去,“只可惜这位娶了亲,拦住了她的路。那妇人的心思,主人也该知道,嫁进了高门,便想把娘家也拉车起来,不甘心大全旁落二房,又怕手里那点权柄也被夺走,难得侄女讨人欢心,一门心思想留她在府里。” 这消息令魏天泽精神稍振,“消息确切?” “秋娘打探的,主人放心。” 魏天泽知道这位秋娘,原本是沈氏的陪嫁丫鬟,无依无靠,在沈氏跟前伺候了几年,无功无过,后来得了恩典,嫁给外头一位叫曹英的男人。可惜曹英虽老实,却也没多大本事,又爱偷着赌钱,哪怕背靠傅家这般大树,也没混出个名堂。眼瞧着沈氏身边旁的管事捞了种种有油水的活儿,出人头地,他不思自身无能,倒怨怪主子薄情,不肯照顾身边人。 这念头久了,连秋娘都跟着暗自抱怨,即便沈氏常有赏赐,却也觉其薄情,没给她像旁人那样生钱的门路。 ——倒有点升米恩,斗米仇的意思。 陈三对傅家的仆人盯了很久,瞅着这个空子,慢慢跟曹英攀上交情,等对方上钩了,便许以重金,只消秋娘帮着刺探内宅消息,便给她财帛田宅。 第58节 秋娘虽对沈氏心有怨怼,到底主仆一场,起初不敢。 见陈三出手阔绰,拿到实实在在的好处后,到底是动了心,被曹英劝了一阵,欣然从了。 那秋娘在沈氏跟前伺候了大半辈子,哪怕不是有头有脸的管事,也颇得信任。到如今,陆陆续续已给陈三递了许多消息,且这种事做多了,自知倘若事发会不容于傅家,夫妻俩便死心塌地,任凭差遣。 关乎沈月仪的这条,想来也不假。 魏天泽喝了杯酒,问道:“怕只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主人猜得没错。那位爷不近女色是出了名的,且夫人美如天仙,未必瞧得上旁人。据秋娘说,那当家妇人虽宠爱侄女,却因孙儿已娶妻,想嫁到外头去。妇人近来为这事发愁,旁人不知,亲近仆妇却都看得出来。” 这便有戏了,魏天泽眼睛眯了眯。 既然有人拦路,就得除去。当初傅老夫人想让傅晖的妻子碰内宅的权柄,不就因道行不够,在沈氏那儿碰了一鼻子灰,索性躲到外头去了吗?也是因为此事,傅煜兄弟纵然敬重伯父,于沈氏的亲戚却不热络,他瞧得出来。 一旦沈氏生出这念头,便能为他所用。 事出紧急,天上没法掉馅饼,便只能冒险一试,以此掩护了。 魏天泽垂头喝酒,眼底锋芒渐厉,半晌后,朝陈三低声嘱咐了一通,而后结酒钱离开。 陈三仍旧坐在那里,直到酒馆打烊,才沉醉邋遢地走了。 …… 傅府里,攸桐劳累了整日,在傅煜走后,便命人张罗涮肉,她躺着歇了会儿,先去泡脚解乏。等那疲惫退去,昏沉的脑袋也管事儿了,将宴席应酬的事丢在脑后,才想起杜双溪说的那小插曲,打算等会儿吃涮肉时,寻机转述给傅煜——毕竟魏天泽跟傅煜是过命的交情,傅家又在密谋天下,她嫁进来没几日,这种嫌疑的事儿不好说得太突兀。 谁知道泡个脚的功夫,那位田姑去而复返,说傅煜不来了。 这也没办法,傅煜比庙里的土地公公还忙,紧急外出是常有的事。 攸桐没说什么,只请了傅澜音过来享用美食。 相较之下,寿安堂里的沈月仪却愁眉不展。 她毕竟才十五六岁,哪怕嘴上抹蜜会讨人喜欢,城府也不算深。白日里宴席人多眼杂,她温柔讨巧地赔笑说话,到了寿安堂,想着老夫人那些话,到底灰心伤感,偷着抹泪。 伺候老夫人的孙婆婆瞧见,暗自叹息,待晚间老夫人歇息时,顺口提了一嘴。 屋里没旁人,孙婆婆又是亲信,老夫人听罢,那张时常端肃的脸便沉了沉。 “终归是她不懂事。待嫁的姑娘,觊觎有妇之夫,算怎么回事?叫她哭一场也好,想明白过来,往后我也还能多疼她几分。” “老夫人慧眼如炬,只怕夫人……” “她也是!”老夫人叹了口气,“你那夫人样样都好,只是碰到娘家的事就拎不清,先前我说让魏氏帮着操持百岁宴,意思那样明白,她还看不清楚。” 孙婆婆有点讶异,“您让少夫人管事,原来是为这个?” “不然呢。魏氏那懒散的臭石头性子,像是愿意分忧操劳的?”语气竟带几分抱怨。 她在傅家地位尊崇,底下主仆丫鬟,都能斥责管教,却甚少用这般语气评价谁。 孙婆婆听了忍俊不禁,“虽是个臭石头,却也率真,没藏弯绕,不是吗?” “各有好处吧。”老夫人靠在软枕上,双目微阖,“那魏氏既没死缠烂打、品行不端,看久了也还成。只消她安分守己地照顾好修平,别给我添麻烦,睁只眼闭只眼就是了。至于月仪,她那性子我着实喜欢。这话我不好说,你回头提点夫人,就说南楼有少夫人,哪怕是个妾也不好添,月仪若知道好歹,我仍留她在身边,寻个体面亲事。若还存着那念头,便送回沈家去,耳根清净。反正这寿安堂……冷清惯了。” 说到最末一句,声音已很低,迷迷糊糊的,像是撑不住犯困。 孙婆婆也知老人家上了年纪,最怕身边安静得跟祠堂似的,想找人热闹说话。 可惜内宅规矩严,傅澜音不爱撒娇,也不会讨人喜欢。也就沈月仪有眼色,能放下身段,又会投其所好。 可惜了。 她没再说话打搅,伺候老夫人睡着了,便往东院去,提点沈氏。 …… 沈氏白日里将老夫人的态度瞧得明白,被孙婆婆一提,那颗心当即如坠冰窖。 话说到了这份上,已是摊了底牌。 除非南楼少夫人的位子空出来,否则老夫人不会为那点宠爱而给后宅添乱。 长房的权柄已然失了大半,若她这点盘算都落空,再过几年,该如何是好? 她心中焦虑,明面上也不敢太拂逆寿安堂的意思,辗转了一夜,次日清晨去寿安堂问安后,顺道把沈月仪带到了东院。姑侄俩闭门说话,沈氏为权柄发愁,沈月仪为前路而伤心,各自垂泪半晌,沈月仪才咬牙道:“费了大半年的功夫,姑姑,我不甘心。” “你当我就甘心?” “既然都不甘心——”沈月仪顿了下,窥着沈氏的神色,低声道:“就再试试。” “老夫人是铁了心,在她心里,内宅安稳是最要紧的。” “她不肯帮我,难道就没旁的门路?若是魏攸桐被赶出傅家,位子空出来,又会如何?” 这事儿沈氏也曾想过,只是先前忌惮傅煜,便只能指望老夫人。 如今这条路断了,只能靠自身,不过傅家牢如铁桶,想动手脚还不留痕迹,着实艰难。 她瞧着侄女,沉吟半晌,才道:“这事我须慢慢想想。” 沈月仪便垂泪道:“父亲能来齐州不容易,我也着实想留在府里,帮姑姑一把。” “走着瞧吧,会有法子的。”沈氏叹息,又劝侄女稍安勿躁,好半天才送出门。 待沈月仪走了,沈氏方才垂泪,眼眶微红,也不好叫管事媳妇议事,便知命人端茶进来。秋娘便是瞅着这机会,从丫鬟手里接了茶盘端进来。 沈氏满腔心事,也没留意,取茶杯喝了两口,抬头见她杵着不懂,才道:“还有事?” “奴婢有些话,不知该不该说。”秋娘有备而来,进门时便掩了屋门。因方才姑侄议事,屋里没旁人,她仗着主仆多年的情分,低声道:“是为咱们姑娘的事。” 这话来得蹊跷,沈氏停杯诧异。 秋娘屈膝蹲在她身边,帮着缓缓揉腿,叹气道:“夫人这阵子发愁,奴婢都看在眼里,方才姑娘红着眼睛出去,瞧了更是让人心疼。说句僭越的,奴婢跟了夫人这些年,也算是沈家的旧人,看得出夫人的几分心思,瞧着这情形,着实难受。” 她为打探内情,自打结识陈三之后,便有意体贴沈氏,帮着排忧解难。 这回主动往沈氏心坎上说,更是一副忠心体贴模样。 沈氏也只纸包不住火,哪怕瞒得住外人,身边这些老仆妇却多知她心意。 遂叹了口气,没说话。 秋娘接着道:“这些话,奴婢也只敢在夫人跟前说。这几年夫人的处境,奴婢瞧得明白,若不留下姑娘在旁边帮衬,往后怕是会更艰难。奴婢说句不该说的,那边的二少夫人能耐有限,夫人若能趁着她根基不稳时想出法子,倒还好对付些。” 这话着实僭越,沈氏乍闻之下,双眉微竖。 秋娘便作惶恐状,就势跪在地上,“奴婢是为夫人着想,翻来覆去好些天,才敢说这话。” “罢了。”沈氏摆手,示意秋娘起身。她身旁得力的人就那么几位,当初带来的陪嫁,剩的也不多,秋娘算是贴心的,倒不必太过隐瞒。遂问道:“你说这话,是有了主意?” “奴婢愚笨,算不上主意,就是几句劝言。”秋娘仍跪在身边,低声道:“向来男人好色,那边二爷纵冷傲些,等少夫人身子长开,定会贪恋,到时候就难办了。倒不如趁着如今,设法让少夫人出点岔子,休出府去,倒还容易。” “容易?”沈氏嗤笑了声,“说得轻巧。” 傅煜的铁腕手段,沈氏一清二楚,且仗着兵马副使的身份,时常留在齐州。 傅家内外管得严,她想在里头做手脚,谈何容易? 秋娘却是笑了笑道:“府里不好做,外头却不一样。夫人也知道,奴婢家里那口子不上道,认识些下九流的人,那些人本事没有,胆子却大,只要给足银钱,什么事都敢做。夫人只消想法子让少夫人在外面落单,那些人不知她傅家少夫人的身份,闹出点事,凭着夫人的手段,难道还能查到您头上?” 这话倒是提醒了沈氏。 她久在内宅,想的全是后宅里的主意,却还没想过这个。 傅家威震齐州,那马车的徽记无人不知,是以女眷出行,向来安稳无事。但倘若没了那徽记,外头的人,难道还会忌惮?届时哪怕不伤魏氏性命,要做个足够休妻的事,却也不难。 沈氏脑海里晃过许多念头,想着这终是害人的事,心惊肉跳。 秋娘便低声道:“人都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夫人若不早点动手,等那边站稳脚跟,可就麻烦了。那边二爷就算是通天的本事,也有离开齐州的时候,夫人只消不留痕迹,届时哪怕他追查,有咱们几位爷在,还能哪疑影来找您吗?” 这话正戳中的沈氏心中所想。 不过她毕竟谨慎,哪怕被说得意动,也没露态度,只摆手道:“我知道你的好意,这话在我跟前说了便罢,外头不必泄露。我累了,你先出去。” 秋娘陪了她这么多年,焉能瞧不出她面上的迟疑,便低声劝道:“奴婢觉得,夫人还是该早作决断,趁着咱们两位爷在,早点了结此事,否则,往后怕是会更难。”说罢,行礼退了出去。 剩下沈氏独坐屋中,慢慢权衡掂量。 认真想来,秋娘这话未必不是好主意。 府里不好下手,外头却没那般严密,且齐州辖内太平,傅家女眷安稳惯了,出入甚少戒心,容易找到下手的机会。只消她做得干净利落,掐断中间人,哪怕事发,也只是下九流的痞子没眼色,太岁头上动土而已。 傅煜即便谨慎多疑,还能拿那点疑影来问她这长辈的罪? 不过添点芥蒂而已。 若是事败,于她分毫无损,但若成了,却能给沈月仪寻来转机。 沈氏越想越是心动,琢磨着秋娘的话,也觉得事不宜迟,趁着两个儿子在身边,傅煜有事外出,可周密安排,试一试。只是要让魏氏外出,还不惹人疑心,却非易事,她这儿正琢磨对策,谁成想当日后晌,便有人送了机会过来。 第68章 救妻 连着半月暑热蒸人, 难得天气凉爽几日,傅家百岁宴过后, 别处也都饶有兴致地张罗宴席, 或是在府里听戏看花, 或是三五成群地射猎郊游, 或是往别苑小住纳凉, 不时便有请帖递到门前,请沈氏赏脸同去。 沈氏在府里闷惯了, 对这些不算热络,搁在平常,多半不会去。 这回却是动了心思。 晚间往寿安堂问安时,沈氏关怀过老夫人的身体,因那位说这两日天气凉爽,胃口还算不错, 就势道:“这几日确实凉快, 不像前阵子, 晒得人都不敢出门。昨儿媳妇在屋里闲坐, 收的请帖却摞了一堆,外面都忙着消暑纳凉,往郊外射猎散心呢。里头有几位, 已跟媳妇招呼过多回了。” “都是哪几家?这般有兴致。” 沈氏遂唠家常般随便说了几处, 又道:“颜夫人前阵子抱病, 甚少走动, 明儿在十里峰那边设宴, 请我多回了。媳妇想着,总归天气凉快,咱们今夏也没出城散心,不如去凑个热闹。她家在那边有庄子,做些新鲜的野味吃,倒很不错。” 那颜家是傅德明的副手,辅佐傅德明打理内政,很是勤恳。 老夫人琢磨了下,觉得太拂逆颜面也不好,便颔首允了。 沈氏又说一人无趣,不如带媳妇们同行,老夫人自无不可。 事情就此说定,当晚沈氏便知会了几位儿媳,又往南楼递了消息。 攸桐先前也跟着沈氏赴宴过几次,不过多是在城里,甚少出城,听得这消息,也没多想,只叫人预备下明日赴宴的装束。 次日清晨去寿安堂时,果然长房几位婆媳都打扮好了,出了寿安堂,一道去乘马车。 傅家车马轿舆宽裕,今日沈氏带了两位儿媳,外加攸桐和傅澜音,人不算多,便各乘一辆轻便的。出府没走多久,就有沈氏身旁的仆妇过来,跟在攸桐马车旁,笑眯眯地道:“夫人说,颜家为齐州的事出力甚多,想顺道挑点东西,请少夫人一道去呢。” 攸桐应了,便叫车夫跟进沈氏的马车。 第59节 待得马车在珠宝街上停稳,掀帘出来,只见沈氏带着仆妇在前,不见几位堂嫂和傅澜音。 她疑惑了下,顺口笑问道:“怎么不见两位嫂子呢?” “她们先行一步,去那儿凑热闹,咱们还有正事儿。”沈氏在人前想来和气,颇慈爱地抚着攸桐肩膀,解释道:“颜公是咱们齐州的名儒,这些年没少在你伯父跟前帮衬,他的儿孙里也有习武的,跟着修平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前阵子颜夫人抱恙,我忙着百岁宴的事,也没去瞧,才刚想起来,便想带几样礼,也算略表你伯父和修平的心意。” 这事自然不好怠慢,傅家驭下虽严,却也恩威并施,女眷往来送礼是应有之意。 长房的事有沈氏,二房没有婆母大嫂,事儿便落在了她肩上。 攸桐便颔首道:“是我疏忽了,多谢伯母提醒。” 遂同沈氏进去,挑了几样东西。 这般耽搁一阵,日已三竿,趁天凉出城的人愈来愈多,城门口颇为拥挤。 马车行人熙攘往来,不知是谁家的马受惊,也不听车夫的吆喝,只管四蹄乱踩,带得那马车都横冲直撞。攸桐原本安坐在车里,听见动静往外瞧,还没瞧清楚,便听“砰”的一声闷响,她的车厢似被撞到,狠狠晃了下。 旋即,外头便响起车夫的抱怨,“你这人怎么……嗐,瞧这马车撞得!” 那边的人一叠声地赔不是,攸桐坐稳身子,掀帘往外一瞧,眉头微蹙,“怎么回事?” “嗐,是那家的马受惊乱跑,这不,咱们这辆车都被撞坏了。”赶车的郑叔性子温吞老实,自知傅家规矩严苛、不许仆从恃强凌弱,暂没跟那人争执,只作难道:“少夫人恕罪,这辆车后头都坏了,怕是得修修,不然……” “明白了。”攸桐颔首,出了车厢,过去一瞧,果然撞坏了。 傅家女眷用的马车皆装饰精致,华盖铜铃、青幔熏香,为的是排面好看。 如今撞成这般,便不好再往各处乱晃了。 因这动静不小,周遭不少人都好奇地打量过来,攸桐也知车多马乱时容易剐蹭,追究无益,便往沈氏那边说明白。原想着沈氏的马车宽敞,两人同乘便可,谁知那位竟丝毫不提这茬,往外瞧了瞧,便道:“人多了,磕碰是难免的,不算大事,叫人赶回去修就是了。那边有马车行,咱们赁一辆也无妨。” “赁车……方便吗?”攸桐迟疑。 “很容易的。去十里峰的路还得走一阵,单独赁一辆,歇息也方便。” 这就是不想跟她挤的意思了。 攸桐虽觉赁车出行不合傅家做派,却不好强行挤到伯母的车厢里,便命人去赁。 马车行就开在城门口,里头从简陋到贵重,各色马车齐备。随行仆妇很快便赁了一辆,叫人赶过来,攸桐坐进去,照旧出城。 谁知人倒了霉,喝水都能塞牙缝。 她赁的那辆车瞧着结实,行到半路时,竟又出了岔子。 …… 十里峰离齐州城不算太远,却甚少有闲人踏足——那一带山水风光极好,很早之前便被高门贵户各自圈地建别苑田庄,往来的都是官宦富贵人家。普通百姓到了那边,并无客舍食店能歇脚饱腹,想游览风光时,又时常碰见围着的木栅栏,渐渐就没人去了。 到如今,便成了专供高门踏足的消暑之处。 出城后没走太远,马车拐到前往十里峰的那条路,周遭渐而僻静。 攸桐今日犯太岁似的,前脚刚被撞坏了马车,赁的这辆在僻静山路间走了一阵,竟又吱吱呀呀地响起来,没过片刻,轮轴附近发出声脆响,竟又坏了。赶车的郑叔也未料今日竟这般倒霉,急出了满头的汗,瞧过吱呀乱响的地方,赶紧擦汗解释道:“是轮轴那儿卡了东西,少夫人稍安勿躁,老奴这就去修,不会费太多功夫。” 这头手忙脚乱,前面沈氏走出两射之地,得知动静,便探头回望。 见这边忙着修马车,便皱紧眉头,朝仆妇吩咐了几句。 仆妇应命过来,向攸桐端然施礼,道:“夫人说,颜家设宴,咱们去得太迟了不好。方才路上耽误了很久,夫人先赶过去,少夫人可慢慢过来,不必着急——这附近的景致不错,少夫人性情烂漫,在府里便爱赏景游玩,可趁机散散心。那边的事不必担心,都有夫人照看呢。” 说罢,便含笑去了。 那边沈氏等仆妇赶到,便命人驾车启程,竟没等片刻。 攸桐仍坐在坏了的车厢里,眼睁睁瞧着沈氏走远,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倒不是生气迁怒,而是觉得今日的事着实蹊跷。 昨晚听到消息,说沈氏要带众人出城赴宴时,她只觉这是常事,还颇期待。今晨两人撇开旁人,单独去挑东西,那也是礼数使然,无可指摘。哪怕是在城门口,她的车被撞坏,沈氏不愿与她同乘,要赁车时,攸桐纵觉得不妥,却也只是疑惑,毕竟沈氏虽和气亲近,出门时却总摆着傅家夫人的款,独乘华盖香车,跟儿媳侄女都不同乘。 但此刻,她都倒霉沦落到这境地了,沈氏竟也无动于衷? 那辆车宽敞舒适,她跟傅煜同乘都无妨,沈氏能占多大的地方?换成旁人,哪怕相交甚浅,瞧见这境况,多半也会邀她同乘,与人方便,谁知沈氏问都不问,猜准了她这辆车能就地修好似的,撂下一句话就走了。 比起平素的亲和模样,这态度着实古怪。 攸桐眸色渐沉,再回想今晨种种,更觉蹊跷。 她不动声色,往车外瞧了瞧——郑叔满头大汗地修车,显然未料到今日如此坎坷,怕她责备。随行的春草和仆妇也都焦灼围在旁边,因赴宴时不宜前呼后拥,她也没带旁人。随行的护院被堂嫂和澜音分走一波,剩下两人被沈氏带走。 舍此而外,周遭环境固然清幽宜人,却是行人稀少,山野僻静。 攸桐直觉有异,仔细将周遭打量一圈,忽然看到道旁低矮的灌木丛中,有个黑影蠕动了下。她呼吸一顿,凝神瞧过去,透过掩映交错的枝叶,果然有几个人埋伏在那里。 心底警铃大作,她立时唤道:“春草!” “少夫人别着急,快修好了。”春草在郑叔那边帮忙,神情焦躁,往沈氏离去的方向瞧了一眼,大抵也觉得沈氏这回做事不厚道。 攸桐哪还顾得上这个,手探入袖中摸索,低声道:“都过来。” 三人诧异,却还是应命起身。 几乎是同时,道旁的灌木丛里,原本的黑影也倏然起身,除了攸桐看到的之外,还有三四个壮汉。他们一副市井闲人的打扮,面皮上嘻嘻笑着,摩拳擦掌,趟过灌木丛,径直往这边围拢过来。 郑叔脸色陡变,立马护在马车跟前,厉声道:“大胆!” “呵,还挺横。”为首那人面带□□,目光从春草和仆妇身上掠过,落在攸桐脸颊。 正当妙龄的少妇,云鬓金钗、玉颜皓齿,目露薄怒,丽色照人。 他愣了下,未料老大要找麻烦的是这等倾国倾城的美娇娘。 便听刘叔呵斥道:“这是节度使傅家的少夫人,谁敢造次!” “放屁!”后面有人立马哄笑,“节度使府上的人需要赁车?傅家的车都有徽记,满齐州城谁不认识,当我们是三岁孩子呢?哥儿几个,瞧这车,不就是城门口那家车行的吗,唬谁呢!”话音落处,惹出一通哄笑。 那为首之人初见攸桐容色,只觉美貌无双,怕她有些来头。 听得背后调侃,也放心下来——若真有来头,哪会赁车出行?恐怕是谁家私藏的美妾,无依无靠,凭着美色侍人,才勉强拿出这点排场,不足为惧。且老大给了重金,干完这一票,便能天高皇帝远地往别处去逍遥,谁还能追杀来不成? 这般想着,便也笑了两声,往马车靠近。 车内,攸桐原就担心有诈,瞧见这群人,更觉来者不善,怕是早有预谋。 荒山野岭,凭她和周围三人之力,绝非对方敌手。 她面不更色,指尖触到一枚冷硬之物,当即取出来含在嘴里,用力吹响。 这是枚铜哨,是回京时傅煜给她的,当时他曾说,倘若途中不慎遇险,鸣此哨会有人接应,不过那时有他陪伴,没出过岔子,铜哨也没派上用场。回齐州后攸桐也没丢了它,每回出门都带着——这时节又没防狼喷雾,她势单力薄,碰见麻烦,示警找人求助是最要紧的事。 不管召来的是哪路神仙,都是傅煜的麾下,足够对付这些地痞流氓。 哨声高亢清亮,音色独特,破云而上。 那些汉子仿佛愣了下,面面相觑。 极远处,伏在灌木后的蒙面男人也是一愣,没想到这女人身上竟带了傅煜麾下示警所用的铜哨。傅家在齐州布有天罗地网,哪怕荒山野岭,这哨声破云而出,两炷香的功夫里,必定会有人赶来营救。 他若想在那群痞子劫走马车后再下手,怕是会来不及。 心念动处,目中杀意顿盛。 他悄然往后面比个手势,手中劲弩拉满,对准车中丽人,铁箭破云而出。 天阴风凉,山间树梢轻晃,风声徐徐。 那铁箭铮然而出,无声无息地扑向攸桐面门,在靠近车厢之前,斜刺里却有一枚铁弹丸疾飞而来,不偏不倚地击在箭簇之上。火花四溅,金戈交鸣,那铁箭被击得转了方向,几乎是一息之间,噗的一声刺入骏马脑门。 铁箭疾劲,如携雷霆之势,那马一声哀嚎,剧痛之下,当即狂躁,四蹄腾空跑了半步,被那力道带着轰然倒地,连带马车都迅速拐个弯,翻倒在地。 对面男子没瞧见铁弹丸,隔得远也没听见动静,见铁箭射歪,目露震惊。 想再弯弓时,那翻到的马车车底朝他,拦住里头的人。 马车厢里,攸桐听见那金戈交鸣时,才看清是一枚铁箭扑面而来。心跳几乎在那一瞬停止,就在她以为要命丧当场时,那铁箭却射死骏马,天旋地转之间,马车侧翻,她的脑袋撞在厢壁,隐隐作痛。 车帘被山风卷起,惊魂未定、晕头转向之际,她看到有道黑影朝她扑了过来。 魁伟刚健,身如疾风。 第69章 温柔 隔着茂盛的灌木丛林, 有利箭破空而来,铮然钉在马车底,尾羽剧颤。 攸桐心惊胆战, 瞥见那道熟悉的黑影时, 一颗心险些跳出腔子。她身无铠甲,哪敢贸然跑出去接那劲弩铁箭,只慌忙蹲身躲好,目光黏在那几乎是从天而降的悍厉男人身上, 不可置信。 山风鼓荡,吹得衣袍猎猎, 傅煜疾扑而来时, 如俯冲而来的鹰。 他现身救护之际, 附近也传出一声清亮尖锐的哨声,跟攸桐方才吹的相似。 攸桐死里逃生,呼吸都顿住了, 待傅煜靠近时,连忙将手递给他。 远处刺客瞧见人影,当即弯弓再射, 连珠而来。 傅煜却似无所畏惧, 左臂伸出将她护在臂弯,借着马车板壁避开最先射来的那支,手中漆黑的短剑挥舞, 四溅的火花中, 将近身箭支尽数击飞——共有五支, 看来对方阵势不小。他瞳孔缩紧,趁着对方换箭之际,抱紧了攸桐,纵身跃出马车,步履如飞腾挪,躲在方才扫见的山石后面。 背后铁箭携着劲风,铮然射在山石上,击得石屑乱飞。 ——若不是傅煜掐得准,身手快,怕是已然洞穿她的骨肉,非死即伤。 攸桐惊恐而欢喜,紧躲傅煜身旁,余光瞥见林里有数道黑影窜出,直扑那群拦路地痞。 远处灌木里的动静也仿佛停顿,没了利箭追杀,却有交战的动静传来。 攸桐心里咚咚直跳,抬眼看傅煜,那位面色黑沉如腊月寒冰,深邃的眼底精光湛然,隐有怒气。见她浑身上下并无伤处,傅煜似松了口气,没再逗留,只沉声叮嘱道:“躲在这里,别怕,有我在。” 话音落处,人已腾身而出,扑向灌木深处。 他本就生得魁伟刚健,寻常走路虎虎生风,这般情势下更是迅如疾风,几个起落便已远了。穿过灌木丛,对面携劲弩伏击的刺客已然暴露,正拼死挣扎,试图逃走。困住他们的是傅煜身旁的三名暗卫,各自守在左中右路,彼此呼应,仗着身形灵便、招式凶猛,织成一张密网。 待傅煜赶到,便如关门打狗、收网捕鱼。 沙场上千锤百炼的硬汉,肩负将士百姓的性命,手染万千敌军的鲜血,对敌时从无迟疑手软。傅煜腰间长剑已然出鞘,见有刺客欲反扑,神情更沉,脚步丝毫不停,剑尖却又狠又准地刺到对方胸口,而后轻轻一绞。 血从剑身流出,剧烈的疼痛令对方神情扭曲,暴喝声夹杂着血沫。 在对方弯刀沾身之前,傅煜身形稍挪,余光都没再分给他,扑向同伙。 事出突然,身后又是手无寸铁的娇妻,傅煜招招狠辣致命,只给对方留一丝活气。 远处,攸桐双手扒在冷硬的石上,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第60节 跟傅煜成亲后,她听过许多他英勇杀敌的事,却从没真的见过。只在年初他率军南下平叛时,隐约领略到永宁兵马副使在旌旗下的威仪气度。此刻,她瞧着远处纠缠交错的身影和相继倒下的此刻,虽瞧不出对战细节,却觉傅煜迅如猛兽,长剑在手,所向披靡。 心里五味杂陈,是害怕、是惊慌、是意外、是欢喜,无暇细究。 她只是瞧着那道背影,心里咚咚狂跳,双拳不自觉地握紧,掌心汗腻。 …… 交战激烈而迅速,傅煜亲自出手,将埋伏的刺客一网打尽。 这边的地痞固然人多,本事却都有限,就跟草原上的零散鬣狗似的,凭着人数围困个把小将便罢,哪敌得住数名暗卫的狠手。且他们原只是奉命劫个美娇娘,做点坏事,连人命都不碰,哪知道会碰见刺客取命的事? 在那铁箭破空、如雨袭来时,他们便已吓得腿脚酸软,见有人凶神恶煞的扑来,更是战战兢兢,顾不上旁的,抱头鼠窜起来。 护卫们连刀剑都不用,光凭铁打般的拳脚,便将那群人打趴在地上,求饶哀嚎不止。 待傅煜收拾了刺客回来时,地痞们都抱头求饶,在路上蹲成一圈,眼睛都不敢乱抬。 傅煜冷冷扫了一眼,便吩咐侍卫,命将领头的带回去眼神,旁的交予巡城兵马司。因那辆马车已然坏了,便让人顺道将傅家几位仆从带回,吩咐毕,便朝攸桐走过去。 天不知是何时阴了,远处有乌云压来,风凉飕飕的吹过,草木梭梭乱响。 傅煜神情阴沉悍厉,像是淬过的冷剑,锋锐逼人。深色衣裳溅了血不惹眼,冷峻的侧脸上却仍残留点点血迹,就着密布的阴沉浓云,冷厉慑人。 在看到安然无恙的攸桐时,目光总算柔和些许,在她跟前驻足。 便见她目露担忧,焦灼道:“夫君没受伤吧?” 见傅煜摇头,才吐了口气。 她身上衣衫单薄,乖乖地躲在石头后面,没乱跑半步。绿茵茵的茅草间,海棠色交领锦衣娇艳精致,底下一袭柔软襦裙,拿银线零星绣了仙鹤,铺在地上。她今日出城,心绪甚好,黛眉杏目轻描,红唇娇艳。此刻,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却惊恐犹存,面色微微泛白,失了血色。 想来那冷箭突如其来,将她吓得半死。 ——铁箭夺命,这般歹毒心思,连他都始料未及。 傅煜眸色稍沉,躬身朝攸桐伸出手,待她柔软的指尖递来,便牢牢握住,拉她起身。 攸桐方才几乎魂飞魄散,虽被傅煜救下,也被那阵势吓得腿软,精神紧绷。激战时,她的心神尽数系在傅煜身上,直至此刻才稍稍平复,扶着石头就想起身。谁知脚腕才动,便有股剧痛传来,她站到一半,又弯腰蹲下去,“嘶”的一声,面露痛楚。 傅煜神情一紧,蹲身道:“怎么?受伤了?” “脚腕。”攸桐吸了口凉气,“好痛。” “哪只脚?”傅煜当即掀开她裙角。原以为是方才被利箭所伤,见罗袜洁白,并无血色,才稍稍放心。听她说是右脚,往脚腕摸了摸,才低声道:“怕是崴了。”回头一瞧,两拨护卫各自奉命办事,春草她们也都应命围笼到护卫那边,没敢来打搅。 山野间风声更浓,那团乌云像是疾行军压境,转瞬便到了头顶。 这盛夏时节里暴雨转瞬便能倾盆,而这附近并无躲雨就医之处。 傅煜看了眼天色,不待攸桐挣扎着起身,径直将她打横抱起,而后撮唇一声低哨。 声音不高,迂回悠长,片刻后蹄声嘚嘚靠近,是他的坐骑黑影。 “先找人家躲雨。”他说着,将攸桐放在马背,而后翻身上去,将她圈在怀里。 他的胸膛宽厚温暖,紧贴在她脊背,攸桐方才生死一线,心惊胆战,这会儿精神松懈,便只觉脚腕疼痛难忍,却又不敢出声让傅煜担心,便只竭力忍着,眼圈微微泛红。 耳畔呼吸温热,是傅煜的声音,“先忍忍,待会找到落脚的地方,给你敷药。” 于冷厉杀意中,透出温柔。 攸桐才受了惊吓,又被脚腕的疼痛折磨,靠在他怀里,听着这声音,不知怎的就眼眶一热。她扫了眼那边忙乱的护卫,料得事情紧急,不宜耽搁,便忍着疼,尽力让声音平稳,“不用耽搁的,我忍得住。这事情来得蹊跷,我有些害怕,咱们早点回府,好不好?” 傅煜迟疑,见她回头瞧着自己,目中楚楚,眼圈泛红。 像是温水漫过冷硬的心,一时间,竟不忍违拗她的心意。 傅煜收紧双臂,温声道:“那你忍忍,回去就请郎中。” …… 沿山路疾驰片刻,暴雨便瓢泼而下,那雨是顺着回城的方向,被风吹得歪斜,大半淋在了傅煜背上。相交之下,攸桐身姿娇小,被圈在傅煜怀里,几乎不曾淋雨。黑影四蹄如电,疾驰起来时,耳畔唯有风雨声呼呼过耳,道旁数目在雨幕中模糊。 攸桐索性闭上眼,任由傅煜纵马疾驰。 到得傅家门口,骤雨渐歇。 傅煜浑身淋得湿透,见管事迎来,便吩咐去请郎中,而后不顾众目睽睽,径直将攸桐打横抱起,大步入内。他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平素不近女色,待人也威仪冷厉,对傅澜音都甚少流露温和态度。府里当差的都是有些年头的,习惯了傅煜不近人情,隔着雨幕瞧见,各自目瞪口呆。 甚至有两位冒雨送东西的仆妇瞧见,一时竟忘了行礼,只等傅煜疾风般走过,才醒过神,慌忙补上。 这般情形令攸桐都有点不自在。 不过心神动摇之外,却也有正事压在心头,不可耽搁,遂问道:“刺客既然落网,夫君待会要去亲自处置吧?” “嗯,元凶不可放过。” “方才在路上我也想过,刺客既然是冲着我来,想必是有些缘故。有两件事,我想提醒夫君。”她环着傅煜的脖颈,帮他擦掉鬓角脸颊的雨珠,凑在耳边轻声道:“头一件,是百岁宴上,双溪说她曾在西平王魏建的府邸见过一张画,很像魏天泽……” 话没说完,便见傅煜眉头紧皱,忽然停下脚步,低声道:“魏天泽?” “嗯,本想提醒夫君,不过当时被旁的事打岔,没来得及说。” “怎么回事?” 攸桐遂将那日杜双溪的话如实转述,连同听到动静却没找到人的事说了。 傅煜听罢,脸色更为阴沉,却没多说,又问第二件事。 “第二件,是今日出行时,我乘坐的马车屡屡出岔子,十分蹊跷。”攸桐早就觉得沈氏形迹可疑,经了这般风波,心中更是笃定,遂将经过简略说明白。 从府门口到南楼的路不短,她拣着要紧的说,到南楼时,将两件事交代得清清楚楚。 而傅煜的脸上,已然阴沉得能刮出狂风暴雨来。 那日魏天泽突兀造访,找个由头请他出城时,他便觉得有问题,却不知缘由。而今想来,便是杜双溪那番话被魏天泽听见,怕攸桐给他通风报信,又不敢在府里动手,才火急火燎地拿公事骗他出城,而后趁机灭口。 只是这中间,怎会又将伯母沈氏搅和进去? 第70章 头疼 傅煜一路招摇地将攸桐抱回南楼, 不止途中遇见的仆从惊讶, 就连南楼里的人见了, 也几乎惊掉下巴。 暴雨将南楼那道攀满地锦的院墙洗成新绿, 因攸桐得空时爱用清水插花,烟波她们正修剪几支新折来的石蒜,嫣红的花瓣丝丝绽放,盛美妖娆。众人原本聚在一处赏玩,听见门口动静齐齐回头, 就见自家将军抱着少夫人健步走了进来。 攸桐的身上淋了雨, 单薄的夏衫勾勒出袅娜身段, 双臂缠绕在傅煜颈间, 脑袋埋在他肩窝, 不欲叫旁人瞧见神情般, 是甚少流露的娇羞姿态。而平素威仪冷厉的兵马副使, 这会儿淋得浑身湿透,怀抱美人, 面不更色, 站在细雨余韵里,雨珠滴滴答答地从脸上滚落。 连同烟波在内, 满院丫鬟瞧着突然狼狈归来、姿态亲密的两人, 都愣住了。 还是周姑见多识广,一愣之后, 便即行礼道:“将军, 少夫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 旁的丫鬟仆妇忙也跟着行礼。 傅煜脚步不停,径直入屋,吩咐道:“少夫人崴脚了,取冰和冷水毛巾。” 说话间,抱着她径直入了内室,放在她常靠着散心的美人榻上。 外头丫鬟得了吩咐,忙将那点歪心思收起,不过片刻便捧着冰和水盆鱼贯而入。 傅煜命她们搁下,低头就想去帮攸桐解鞋袜。 攸桐一愣,忙轻轻按住。 “既然只是崴脚,不算大事,郎中待会过来,帮着敷药便可,夫君不必担心。”她哪好意思让傅煜当着众人的面给她脱鞋解袜,只凑过去低声催促道:“外面的事耽搁不得,夫君还是以正事为重。” 傅煜面露迟疑,“当真不碍事?” 方才在郊野里,他分明看到,她疼得眼圈都红了。隔着罗袜摸的时候,那秀致脚踝也有点肿。她一个娇滴滴的女人,不像他耐摔耐打,吃点凉物都能疼得缩成虾子,这般伤未必容易熬。 攸桐便只安慰般一笑,“放心,周姑她们和郎中都在,不碍事的。” 说话间,便朝烟波递个眼色。 烟波当即过来,帮着脱鞋解袜。周姑今晨见她高高兴兴地出门赴宴,这会儿却受伤狼狈归来,又不见春草和随行的人,直觉有蹊跷,匆忙去取了干净整洁的欢喜衣裳后,也一脸忧色地过来照顾。 满屋子丫鬟仆妇围着,傅煜瞧她神色催促,没再逗留。 吩咐旁人尽心照看,而后去里面换了件干爽衣裳,便往府外去。 …… 这次明处出城,暗里杀回马枪,他用的都是杜鹤身边信得过的人。 那些刺客和待审的地痞也没入城,而是送到了城外一处隐秘的牢狱。他来去如风,因安排了人盯着魏天泽的动静,也不怕他逃出齐州的天罗地网,出府之后,便直奔秘牢而去,亲自审问。 执掌军规、统率斥候,他的冷厉铁腕,军中无不敬惧。 那地痞事发时就被那阵势吓得抱头鼠窜,一路羁押回来,进了暗无天日的地牢,瑟瑟发抖。一瞧见傅煜的面容,隐约觉得像是名震齐州的傅家将军,又想起马车边那美貌小妇人的警告,登时吓得屁滚尿流,不必傅煜上刑具,光是被那威仪所慑,也不敢硬扛,很快便吐了个干干净净—— 他原就是个市井无赖,早年跟着地痞混日子,成年后便接了衣钵,身上有些功夫傍身,三教九流地人认识得不少,专做些为人所不齿的买卖。这回也是有人重金找他,让他带些兄弟等在那里,说会有人将生意送上门,他不知对方是傅家的女眷,才不知死活地去那里打埋伏。 所谓生意是指什么,傅煜几乎不用多想。 他垂头,扫了眼满脸畏惧的地痞,目露厌恶。 见对方嘴唇哆嗦着还像交代,眸色陡厉,抬膝便重重撞在他下巴。 那地痞栽了跟头,跪在地上牙齿打颤,舌头都快捋不直了,受了那突如其来的重击,下颚咔嚓一声,竟自咬出满口血迹,牙齿都崩了几颗。 便听傅煜问道:“是谁找你。” “刘……雄。”地痞满口嘴的血,声音含糊,见傅煜眉头微沉,又赶紧将他所知道的刘雄的底子交代清楚——是个居中牵线搭桥,靠倒腾消息赚钱的地头蛇。 傅煜攒了怒气,等他交代完,抬脚将其踹翻在地。 出了隔间,便朝守在门口的狱吏道:“查明全部罪行,斩。” 狱吏躬身应命,傅煜又朝随行护卫吩咐几句,便朝廊道尽头的另一处密室去。 比起这微不足道的地痞,那边关押的是今日生擒的刺客,而要查的事情,也更棘手。当时他快刀斩乱麻,以狠厉招式击溃对方,只留一□□气,这会儿那几位还昏迷着,奄奄一息,身上所藏的自尽手段也都被除得干净,浑身上下,唯剩衣裳蔽体。 比起那软骨头的地痞,这种人嘴巴硬如铜铁,拿撬棍都未必能轻易撬开。 傅煜即便手段狠厉,也是费了许多功夫,才逼得对方开口,将主使之人的形貌、声音,连同当时细节、他们的图谋,尽数交代。 今日的事,至此算是脉络初现—— 地痞不知攸桐的身份,受人钱财,图谋不轨,伤身不伤命。刺客却是在后黄雀,存着杀人取命的心思,原打算地痞劫走攸桐后再行出手,将罪名尽数嫁祸在地痞身上,因他现身相救,才临时改了主意,就地行刺。 凭着蛛丝马迹,傅煜几乎能够笃定,刺客的背后定有魏天泽的身影。 只是,倘若此事属实,他在图谋什么? 第61节 魏天泽八岁时流落齐州,在军营附近做杂役,后被看重教习武艺,慢慢崭露头角。这些年在永宁军中出生入死,立下战功无数,与他更是有过命的交情。如今魏天泽是他的得力副将,跟傅家交情深厚,永宁帐下几乎无人不知。 若说谋的是他父子性命,先前沙场鏖战,不必费力谋划,魏天泽只需晚半步营救,他和父亲都可能重伤丧命。而先前无数次对敌时,魏天泽皆拼死力战,以性命相救,这回傅德清深入鞑靼,重伤在身,魏天泽也曾千里营救,傅煜记得清楚。 要怀疑生死托付的袍泽兄弟,最难过的其实是心里这关。 哪怕先前已深思多回,真到了这时候,傅煜仍觉得脑壳疼,甚至有那么一瞬,希望是他多疑。 将刺客嘴里的东西掏干净,便命人顺蔓摸瓜去查。 走出秘牢时,云消雨霁。 这地方藏得隐蔽,算是永宁军中机密所在,莫说魏天泽,连杜鹤都不知底细。 傅煜的脸色在理清线索后稍稍和缓,跨上黑影,孑然驰远。 郊野间道路泥泞,带着雨后的泥土清新,他脑袋里千头万绪,缓了马速,拧眉沉吟。到得一处不起眼的庄院,翻身进去,问外头可曾递来消息,属下恭敬回答,说魏将军今日在城里办差,并无异样举动。 傅煜颔首,也没回城,只在此处等候消息。 …… 此时的魏天泽,心中焦灼担忧,并不比傅煜轻松。 为免嫌疑,这回对攸桐出手时,他只谋划了计策,具体的事悉数交由陈三去办,他要做的,只是借职务之便,将傅煜调虎离山,免得徒增变数而已。 剩下的,便是静候消息。 因齐州境内太平,巡城兵马司办事得力,傅家女眷出行时,只带些护卫同行,防卫不严。 那沈氏自保心切,已被秋娘说得动摇,定有法子让攸桐落入地痞手里,且不留半个护卫。届时只需一支冷箭,便能将攸桐的嘴堵死——魏天泽跟攸桐见过数回,想着那无双容貌要香消玉殒时,还暗自叹息。 至于那位杜双溪,人微言轻、不得信重,好对付得很。 到时候事情闹开,他的人功成身退,不留痕迹,万般嫌疑便都落在沈氏头上。 傅煜丧妻,被人在脑袋上动土,必会追查。而沈氏自身不干净,用了那等背主求荣的奴仆,勾结外人对付侄儿媳妇,无从抵赖。届时两府相争,自会生出罅隙,摊上人命官司后,内里嫌猜,再难牢如铁桶。 算是一石二鸟。 魏天泽久在齐州,又时常留心傅家的事,熟知女眷出行的情形,对沈氏的能耐颇有把握。因傅煜行事敏锐,办案时掘地三尺,连周遭十里的动静都探出来,他未免沾惹嫌疑,也没敢派人盯梢,今晨瞧见城门口傅家马车被撞坏,攸桐换了车马,便安心等候消息。 谁知道等了整个后晌,外面也没有半点动静。 既没见傅家出事慌乱,更不闻陈三递来佳音。 他强行按捺,渐渐觉得苗头不对,便借公务为由,途径陈三住处。到得那边,却是悚然一惊——原本平淡无奇、毫不起眼的破落民房,这会儿却忽然多了几个人,穿着寻常布衣,跟左邻右舍探问消息,而在隐蔽处,似乎还埋伏了人。 魏天泽在傅煜麾下甚久,这样的事不知办了多少,一眼瞧出端倪,神情陡变。 第71章 头绪 计划落空, 不止魏天泽焦灼, 此刻的沈氏也悬着颗心, 坐立不安。 将攸桐留在半道后, 她没多逗留片刻,仍去十里峰那边赴宴,没露半点端倪。到得宴席上,留心瞧了一阵,见攸桐并未赶来, 只当是安排的事万无一失、已然得手, 便稍稍放心。听傅澜音问及攸桐时, 便只推说攸桐的马车出了点岔子, 想必是在趁机散心赏景, 叫她不必担忧。 到得后晌, 仍不见攸桐归来, 傅澜音着实担心,频频询问。 沈氏也只能推说不知, 待宴席结束, 便打道回府。 到了府里,就隐约听见丫鬟仆妇说二少夫人, 见了她, 怕被责备,赶紧住口。 沈氏觉得蹊跷, 驻足询问, 才知道前晌时傅煜曾抱着攸桐冒雨归来, 招摇了一路。这消息着实让沈氏吃了一惊,皱眉道:“你可瞧清楚了?” “奴婢瞧得真切,不敢乱说。”仆妇怕被治个擅自议论的罪名,甚是忐忑。 沈氏并没追究,又问了两人,才知道此事属实,傅煜夫妇进府时,有许多人瞧见。 她的心里当即便咯噔一声。 原以为傅煜此次出门,总得四五日的脚程,谁知他竟回来得这样快?惊愕之下,往寿安堂走了一遭,那边没半点风声,路上碰见傅澜音,才知道攸桐是游玩时不慎崴了脚,被傅煜带回来,这会儿正睡着。 沈氏听罢,心里更沉—— 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八成是南楼胡扯出来安定人心的。 沈氏也不知傅煜赶到时,攸桐是否完好无损,但事已至此,那些个地痞怕是已落网。 她做贼心虚,也不好突兀去南楼探问,只叹口气道:“难怪她没来赴宴,原来是这缘故。既如此,我也不去打搅,你多去照看些,若要请医问药、熬汤调理,只管遣人过来,别耽误了。”说罢,先回东院。到了住处,屏退旁人,赶紧将秋娘叫到跟前,劈头便问道:“我吩咐你的事,可有旁人知道?” “就只奴婢和家里那口子,旁人都不知情。” “那个刘雄呢?” “夫人放心,奴婢晓得轻重,千叮万嘱,让他逃走。”秋娘拍着胸脯,满脸笃定,“昨晚他找人安排妥当后,奴婢家里那口子亲自瞧着他走的,按着快马脚程,这会儿必定已出了齐州地界。夫人给了重金,奴婢又说过利害,他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留在这里,等着那些地痞去指认。” 秋娘也怕受牵连,昨晚按着她的吩咐行事,底气十足。 沈氏稍稍放心,重赏了秋娘些金银,命她出去,别露马脚。 然而毕竟忌惮傅煜,又不知这番冒险是否办成了事,思来想去,心神不宁。 …… 城外的庄院里,一辆拉着麻袋的马车缓缓驶入,吱呀轻响。 进了院,关上门,麻袋丢出去,底下却蜷缩着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手脚皆被绳索捆住,晕得正沉。等傅煜命人拿凉水泼过去,才悠悠醒转,瞧见跟前凶神恶煞的几人,神情有些恍然,想伸手去揉酸痛的脑袋,察觉那捆缚的绳索时,登时色变。 傅煜眉目冷沉,只瞥了一眼,寒声道:“刘雄?” “是他,靠拉皮条为生,那些地痞便是他找的。”部下恭敬拱手。 傅煜遂抬抬下巴,“带进去审,别闹出太大动静——手段随意。” 这便是随便用狠辣招数的意思了。 部下会意,将刘雄拖到屋里,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制得服服帖帖,而后请傅煜进去。 刘雄瞧着此人面色冷沉、威仪凶悍,哪敢耍花招,自是傅煜问什么便答什么,将秋娘夫妇如何找到他,请他牵线找地痞,又寻人故意在城门口撞坏傅家的马车,在赁的马车上提前做手脚的事,交代得干干净净。 末了,因不知傅煜的身份,还试图浑水摸鱼,恳求道:“那秋娘是节度使傅家的人,在府里很有体面,小的就算知道这种事损阴德、不得好死,却也不敢跟傅家作对。没法子,才帮着她找了人,求大人饶命,放小的一条生路吧!” 说罢,使劲磕头求饶。 这些言辞,与攸桐说的事悉数吻合。 而沈氏放任自流,居中作梗,那秋娘是仗了谁的势,不言自明。 傅煜眉目阴沉,又问道:“那秋娘叫你连夜逃走?” “大人明鉴,她亲口跟小的说,这事儿若捅出来,小的性命难保,给了笔银钱,让她丈夫盯着,亲自送小的骑马逃出去。摊上这种倒霉事,小的哪敢不从?横竖都是个死,也只能先顺着她的意,那些银票都没敢花……” 傅煜懒得听他废话,径直道:“为何又回来?” 刘雄脸上一垮,道:“有人半夜拦路,把小的捉回来了,威胁小的不准再逃。” “谁?” “小的不认识,就记得他那声音,他蒙着脸,看不清长相。对了,他是个跛子!” 最后半句让傅煜神情微动,他皱眉沉吟了下,没再理会此人,暂且关押。 到得入夜时分,另一波人循着刺客给的线索,将那主使抓了回来。 很巧,也是个跛脚的! 原本零散的线索逐渐聚拢,傅煜命人审那跛脚汉子,又命刘雄在隔壁听声音。那跛脚汉瞧着邋遢,嘴巴却硬得很,便是用刑也面不改色,反出声冷嘲。刘雄听了两句便辨出来,借着窗缝一瞧,当即笃定指认。 傅煜审视他神色,知他并非说谎,而事情的脉络也由此清晰。 ——沈氏指使秋娘对攸桐动手,寻了刘雄拉皮条,又命他逃走,必定是打算事成后推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那跛脚汉指使刺客谋害攸桐性命,又将刘雄捉回,打得必也是祸水东引、借刀杀人的主意。 若不是他杀个回马枪,护住攸桐,以当时的情形,刺客行刺后逃之夭夭,只剩地痞留在原处。他便想追究,也查不到这跛脚汉身上,只剩刘雄证据确凿,将矛头指向长房的沈氏。 迂回一圈,攸桐被灭口,傅家内里又生罅隙暗斗,又是挑拨离间的毒计! 傅煜负手站在窗外,将这头绪理清时,脸色阴沉。 这跛脚汉虽嘴硬得跟铁索似的,但凭着先前几件事的蛛丝马迹,傅煜已能推断他背后的主子,只差印证而已。而至于伯母沈氏,显然是居心歹毒,被人利用嫁祸还不自知! 月暗夜浓,孤灯昏黄,傅煜站在中庭,几乎融入夜色。 紧掩的屋门被推开,随从快步出来,在身边低声道:“将军,这是个硬茬子,棘手得很。 “慢慢磨,血肉之躯,总有累的时候。”傅煜眉目冷凝,召他附耳吩咐了几句,没再逗留,径直骑马回城。 到得府里,扛着腹中饥饿,直奔斜阳斋。 京城里的疑影、孙猛的死、傅晖的失约、攸桐说的事和今日的刺杀,桩桩件件串成了线,藏在永宁麾下的那根刺也渐渐浮出水面。 背后的主使固然要严惩,但具体如何处置,却须谨慎斟酌。 进了斜阳斋后,屏退旁人,将这两日的事尽数道明。 傅德清听罢,良久不语。 沉默了半晌,才道:“你伯父和堂兄弟都在,长房那边的事,我来出面。魏天泽终归是你的副将,在军中也颇有威信,不宜操之过急,闹出太大的动静。事情查到这地步,人证齐全,主谋也跑不掉,你累了整日,先去歇着吧,剩下的事明日料理。魏天泽那边有人盯着吧?” “有。”傅煜答得简洁,脸上几乎没有表情。 傅德清瞧着他,叹了口气。 战场上杀敌斩将,看着凶险,实则不难,因敌我分明,只需竭力拼杀。 但内里的事,却是千头万绪。 沈氏便罢,看的是傅德明的面子才须斟酌,先前有些摩擦,父子俩也已看清她的秉性。魏天泽却截然不同——这些年傅煜军中历练,魏天泽便如左膀右臂,时常相随,有军中袍泽之情,因他行事历练、性情爽利,跟傅煜也有朋友之谊,即便比不得杜鹤得信重,战场上危难之时,也是傅煜肯舍命救护的人。 他暗里背叛,着实如一柄利刃,插在傅煜背后。 傅德清有点心疼,在儿子肩上拍了拍。 傅煜累了整日,没再耽搁,起身辞别,身姿魁伟,冷肃端毅如常,却颇有几分孤单疲惫。 一路沉默,踏着漆黑月色到了南楼,里头灯火通明。 晚饭的时间早已过了,庭院里却仍飘着饭菜的香气,厨房里人影绰绰,如常忙碌。 走进里面去,灯台上明珠洞照,一室亮如白昼。 而攸桐坐在美人榻上,青丝垂肩,姿态柔婉。 听见动静抬头,瞧见是傅煜孤身走进来,神情不算阴郁,站在帘帐旁,不似平常威仪冷厉。她大约能猜得到缘故,便单脚站起身,婉然一笑,柔声道:“夫君用饭了吗?厨房里备了吃食,都是你爱吃的。” 第62节 “还没。”傅煜闷声,踱步过来,“脚腕怎样了?” “抹过药膏,又敷了几遍,好些了。” 她的声音温和,眉目姣然,烛光下眼神清澈,藏着关切。大抵是能感受到他的情绪,半个字不提白日的事,只伸手帮他扑去肩上风尘,因不便走路,便扬声叫人端饭备水——行路疲乏、征战劳累,为军政之事费心费力后,他需要的也只是可口的饭食、温暖的床铺而已。 傅煜目光在她眉眼间停驻,忽然伸手,将她抱进怀里,贴在胸口。 南楼有她,便是归处。 第72章 谢意 晚饭准备得十分丰盛, 外酥里嫩的五香熏鱼、软糯可口的红烧狮子头、家常味道的肉末茄子、凉拌百叶肚, 外加清炒的笋尖和几样时蔬,配上酥香千层饼和珍菌汤,很合傅煜的胃口。 他劳累奔波了整日, 晌午时随便凑合垫肚子,傍晚也没吃,对着满桌美食,脸色稍霁。 待得饭罢,那股因沈氏生事、魏天泽背叛而生的郁郁之气也消散了许多。阴沉的神情转为和缓, 傅煜扶着腿脚不便的攸桐到侧间坐下,趁着丫鬟仆妇们备水铺床的间隙, 将杜双溪叫到了跟前,细问那画像的事。 杜双溪在傅家待了数月,跟攸桐处得十分融洽, 已定了主意跟随在侧。 见傅煜问得郑重, 攸桐又神色稍肃, 便将画像的事如实回禀。 傅煜因又问道:“关于那位楚氏,还有旁的事吗?” 杜双溪摸不准他想问的是哪方面,便瞧向攸桐。 攸桐便提醒道:“譬如她从前是否受宠、是否生过儿女。” “据府里仆妇私下议论,她刚入府时很受宠爱,不过那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 西平王刚得爵位那会儿。”杜双溪虽在西平王府上, 对内宅的事却甚少留心, 思索了片刻, 才将那时听过的点滴忆起,续道:“她的出身倒是不错,听说是县令家的小姐,原本定了亲,却被西平王强行娶到府里,进府就封了侧妃。没两年就生了儿子,只是那孩子四五岁时夭折了。那之后,没再有过孩子。” 攸桐瞥了傅煜一眼,见那位眸色稍紧,接着又问:“魏建待她如何?” “最初很好,后来……据说是不太得宠,连侧妃的位子都没了,跟寻常姬妾一般。西平王身边的女人极多,大多是受宠几个月便遭冷落,或是转手送给旁人,或是给些银钱打发了,能留在府里的不多。这位倒是古怪,既不受宠、也不出府,住在那偏僻院落里二十年,从没听见得西平王召见,起居用的东西却从没短过。” 傅煜便道:“她也从不出门?” 杜双溪摇头道:“我当差的那几年,她从没出去过。若不是年长的婆婆议论,旁人都不知道王府里还有她。” 这就对了! 傅煜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 先前傅家查探过西平王的底细,因那位身边的女人实在太多,便没留意过楚氏。而魏天泽的过去抹得干干净净,先前他无从下手,便只能存着疑惑。如今,总算有了眉目。 遂又问了些关乎楚氏的事,叮嘱杜双溪别跟旁人提起。 杜双溪自是应命,恭敬退出。 …… 屋里灯火明亮,已是亥时,人定夜静。 攸桐白日里受惊,险些丧命在铁箭之下,想着沈氏的居心,着实心惊。 方才吃饭时,为免扰傅煜胃口,便没多说,这会儿瞧他没了刚回来时的那阴沉疲惫姿态,才道:“后晌夫君不在,澜音曾来过这里,问我怎没去赴宴。因伯母行迹古怪,我怕里头另有牵扯,暂时没敢说着事情,只说是赏景崴了脚。夫君觉得……妥当么?” “这事不宜张扬。”傅煜揽着她肩膀扶起来,目露赞许,“澜音和祖母那里,先别急着说。” “好。”攸桐颔首,因怕右脚触地难受,仗着有傅煜当拐杖,单脚往前跳。 跳了两下,却被他打横抱起,轻而易举。 这道省事多了,攸桐没挣扎,只问道:“春草她们还没回来,这事儿很棘手吗?” 傅煜看她目含担忧,自忖方才神情太过沉重,便勾动唇角,以示宽慰。 “已有了头绪,不算麻烦。她们是人证,明晚还给你。” 这就好了,方才看他苦大仇深的样子,还以为天要塌了呢。 攸桐莞尔,因手臂环在傅煜颈间,随手便拿指腹在他眉心揉了揉,“既不棘手,慢慢处置就是了。所有的事都有缘故,等事情查明,理清原委,也就能看开了。夫君忙成这样,难得能歇息,外头的事暂时放放吧。” 这便是婉转劝解魏天泽暗里背叛的事了。 傅煜对上她的眼睛,只觉这女人像是生了七窍玲珑心,会读心术似的。 遂只一笑道:“私交与公务我分得清,别担心。坐好——” 攸桐乖乖坐好。 傅煜便坐在她身旁,将那只受伤的脚捧起来,除了罗袜,掀起裤脚看伤势。她的脚生得好看,足形纤秀,指甲盖圆润粉嫩,握在手里软绵绵的,若不是碍着她有伤,他几乎想揉搓把玩。脚腕里却拿纱布层层裹住,有点臃肿,边缘处残留着药膏干涸后的痕迹。 “该换药了吧?”他问。 攸桐便指了指床头的药膏,“待会换上就好,夫君快去沐浴歇息吧。” “不急。”傅煜解了纱布,瞧着脚腕尚未消退的淤肿,皱眉道:“郎中手法不行。”说着,见旁边有备好的铜盆温水,径自拧干,将膏药的痕迹擦拭干净,又取新的涂在掌心,搓匀了,轻轻覆在她的脚踝。 他的力道很轻,掌心温热,停在她脚腕一动不动。 那膏药却像是被化成了温水,慢慢地渗到肌肤里。 攸桐有点僵,却没开口阻止,抱膝乖乖坐着,任由他敷药——反正他受伤时她也曾悉心照料,如今反过来,她受得心安理得。 闭眼享受了片刻,渐渐觉得不对劲,傅煜那双手不止摸脚腕,竟慢慢顺小腿而上。她心里忽然明白过来,眼瞅着傅煜抹完了膏药,裹好纱布,赶紧缩回脚丫子,笑吟吟道:“有劳夫君了。” 她那只脚缩得飞快,像是怕他握着欺负,藏在裙角下,只露出脚趾。 傅煜捉弄心起,迅速探手捉住,眉峰微挑,轻轻捏了下。 他的掌心搓过药,仍是滚热,放在伤处不觉得怎样,碰到脚掌心时,却热得烫人。带有薄茧的指腹摩挲过脚心,带着某种怪异的情愫,攸桐下意识缩紧脚趾,赶紧往回夺。可惜脚腕带伤,夺不回来。 便将杏眼圆瞪,“手上有药膏,还没洗净呢!” “哦?”傅煜声音低沉,深邃眼底藏了笑意。 她的脸颊泛红,他的眼眸深沉,各自勾动了怎样的心思,彼此心知肚明。 傅煜却不挑破,只盯着她,手掌揉捏她脚丫,目光渐而晦暗,意味深长。 攸桐脸颊不听话地腾起热意,便伸手推他胸口,“快去洗手!” 傅煜纹丝不动,声音带笑,“我帮你敷药,还救了你,你便这样报答?” “那我是为何遇险的?”攸桐翘着唇角,强词夺理,“功过相抵,扯平了。”虽是嘴硬,心底里却仍感激他及时现身,冒着如雨铁箭将她救出,便半跪起来,在他眉心亲了下,“满意了?” 唇瓣软嫩,呼吸柔和,像是鹅羽扫过心尖。 傅煜目光落在她唇上,“还不够满意。” 攸桐笑着哼了声,也不敢玩火自焚,便仍退回角落,道:“快去吧,我困死了。” 伤者为大,她既不肯,他也不能强求,否则跟从前似的被气出去,便前功尽弃了。 傅煜只笑了笑,起身去内室洗手沐浴,因水温刚好,耽误了一阵。 再出来时,她已经睡了,呼吸绵长。 ——白日里受的惊吓令攸桐提心吊胆,后晌回府后虽躺了会儿,却半点都没睡着。紧绷的神经在傅煜回来后松懈,整日的担忧化为疲倦,钻进暖和香软的被窝后,没片刻就睡了过去。 傅煜也没扰她,熄了灯烛躺上去,仍将她抱在怀里。 ……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时,傅煜便起身出了南楼,精神抖擞。 到两书阁,将这两日积压的事处理毕,外头朝阳初升。回到南楼,攸桐才刚起身,正对镜梳妆——因昨日崴了脚,她腿脚不便没法走路,清晨去寿安堂问安的事便可逃过,趁势睡了个懒觉。 夏嫂做好了早饭,摆上精致小菜,夫妻俩一道用了,她留在府里养伤,傅煜则出府办事。 临行前,因杜鹤去青州尚未归来,便命护卫往魏天泽住处去一趟,只说傅德清召见,请他到城外的东林校场。而后换上劲装、悬了宝剑,纵马出城。到得昨日那处庄院,问过昨晚的情形,果然那跛脚汉嘴牢如铁,半个字也不肯吐露。 傅煜瞧了一眼,也没往那处只关死囚的秘牢送,只叫人盯着,等陈三疲累犯困,熬不住时,再那处手段审问。 而后拨转马头,直奔东林校场。 到得那边,果然魏天泽已到了,单人孤骑,站在空荡的校场,影子被朝阳拉得斜长。 傅煜与他相识已久,见惯了魏天泽英姿昂扬的姿态,一眼瞧见那身形,便觉他今日精神不济,想必是昨晚没睡好。 旧事与案情浮上心头,傅煜马速稍缓,眉梢微沉。 晨风朝阳下,魏天泽立马眺望远处,眼底有淡淡的乌青。 昨晚他确实没睡,一整宿辗转反侧、殊无睡意——在察觉陈三已露了痕迹后,他便笃定刺杀的事已失手。潜伏多年、苦心筹谋,大事未竞却露了端倪,即便魏天泽久经历练,却仍生出一丝慌乱。强作无事地办完事回到住处,魏天泽也终于发现,他似乎被人盯上了。 不知道是何时盯梢的,藏得极深,若不是他在傅家数年,深谙此道,几乎没法察觉。 而这意味着什么,魏天泽心知肚明。 灭口失手,打草惊蛇,想必那魏攸桐也意识到了症结所在,傅家才会派人盯上他。 到了这地步,以傅家在齐州内外的天罗地网,他想逃走是不可能的,唯有设法应对。 魏天泽将所有的事梳理了一遍,陈三那边不可能出岔子,沈氏鬼迷心窍,应当不至于半途而废。哪怕沈氏反悔,凭着跟出城的那两个护卫,也不会是刺客的对手。原本万无一失,傅家却查到陈三头上,必定是刺客已然落网。 傅煜远在青州还没回来,会是谁出手? 魏天泽想不通。 但事已至此,傅家既怀疑到他头上,又有了魏攸桐的线索,纸终究包不住火。 今晨听见傅德清召见,魏天泽便知道,是为了昨日的事。 唯一庆幸的,是傅煜远在青州,哪怕事情败露,他也只需应对傅德清,而不必面对傅煜——那个他少年时结识,数年并肩作战、生死托付的朋友。 怀着这般心思,魏天泽收敛心神,极力镇定。 听到远处马蹄声,他拨马回望,却在看到来人的那一瞬僵住。 逆着阳光,看不太清那人的面容,但他身姿挺拔、气度沉稳,姿态熟悉之极。 是傅煜。 第73章 露馅 校场上空荡得很, 秋初的晨风和暖, 微微掀动衣角。 马蹄踏上被踩得坚硬的泥土,蹄声清脆而迟缓,傅煜眉目肃然冷沉, 没带半个随从。 第63节 魏天泽这几日得到的消息,都是傅煜已去了青州尚未归来,此刻陡然看到他,满心震惊。他竭力镇定,掩饰过种种情绪, 利落地翻身下马,抱拳道:“将军!”话音落处, 并无任何回应,他抬头,正对上傅煜的眼睛。 威仪而锋锐, 居高临下, 却不待半点情绪。 “上马, 去那边。”傅煜抬手指了指校场边的树林。 林子的旁边是一处高台,借着丘陵的地势,站在上面,能瞧见东林校场的全貌。 魏天泽应了,随他到林边下马, 而后登上高台。 远处有骑兵训练的蹄声断续传来, 这边却只剩值守的零星兵士, 静如青松。 氛围沉默得诡异, 魏天泽站在傅煜身侧,先行开口,“青州的事,将军都处置过了?” 傅煜颔首,目光扫过校场,扫过远处训练的兵士,半晌,才回身看向魏天泽,“我们第一回见面,是在这里吧?那次伯父办了场比武,同龄人里,你是最出类拔萃的。骑射功夫和身手都很好,教习师傅也夸你天赋异禀。”他顿了下,叹道:“一晃眼,都多少年了。” 声音迟缓,平稳无波。 魏天泽的瞳孔却倏然缩紧,心也不自觉地沉了下去。 平白无故的,傅煜不会有闲心翻旧事,事实上,以傅煜惯常的冷厉内敛性情,若无别的缘故,不会说这种话。既有意提起,必定是有缘故。 他没看傅煜的神情,目光落在校场,竟自笑了下,“将军第一次见我,是在这东林校场,我第一次见将军,却比那次早两年。那时候……你进军营没多久,”他悄然换了称呼,带几分老友的熟稔,“老将军管得严,你整日练骑射、读兵书,没多少空暇,想必也没留意过我。那时候我就想,老将军的儿子都如此用功,我岂能偷懒。” 傅煜侧眼看他,“我凭着自幼习武底子,才有今日这点本事。你……几岁练的?” “八岁,靠着军营里老兵的指点。” 从侧面瞧,魏天泽盯着校场,眼睛都没眨。 傅煜神情微沉,没探问他八岁之前的经历,只说起后来的事—— 两人头一回跟着徐夔上战场,一道以斥候的身份刺探消息,并肩作战后看着满地的血迹发怔,在危急时彼此救护,驰马疆场、同行喝酒。相识十余年,大小的仗打了百余次,傅煜麾下汇集的多是永宁兵马中的翘楚,魏天泽天资过人,进益飞快,在傅煜职位渐高时,也一路提拔重用。 过去的事,累积如丘陵峰峦,数之不尽。 少年结实、意气风发,两人性情还算相投,也彼此欣赏,是生死同行的袍泽,也是一道磨砺成长的朋友。 魏天泽起初还笑而应对,渐渐的,却沉默了下去,甚至流露惘然。 幼时流落齐州,十余年的时光,他其实早已在这里扎根,满身的本事是傅家兵马赋予。素日来往的朋友、亲信,也都是永宁麾下。傅煜提起的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他当然记得——头一次杀人的恐惧,被人救下时的感激,从最初心存迟疑到后来生死相托,沙场之上,拿性命结下的情谊,有着极重的分量。 正因如此,才令人痛苦。 …… 日头渐渐升高,两人修长的身影也挪得愈来愈短,浮云变幻,白云苍狗。 傅煜负手而立,衣角在风里翻飞,“你救过我的命,很多次。” “你也救过我的——”魏天泽声音有点干涩,“很多次。” “父亲带兵时身先士卒,用人时也不徇私情。他很器重你。” “我知道,老将军的恩遇,我一向铭记。” 魏天泽的头不知是何时垂下的,目光盯着高台下的粗糙砂砾,两只手握于袖中,唇边的苦笑微不可察。岂止是恩遇?从身无所长的孩童,到如今能独当一面的副将,这几年里,傅德清即便军务忙碌,也会命老将照拂于他,多加指点。傅家对他的照拂,不止在军务和沙场。 前尘旧事被勾动,魏天泽即便城府再深,也难免被触动。 傅煜瞥他,寻常英姿勃发、谈笑风生的小将,此刻却沉默垂首,不见昂扬姿态。 他的目光冷凝,也不知是失望、是惋惜,还是被欺瞒背叛的愤怒。 “既然知道傅家待你不薄——”他顿了下,盯向魏天泽,“昨日的事,作何解释?” “昨日……什么事。” “昨日内子出城赴宴,却在去往十里峰的路上遇袭,险些丧命。” “竟有这样的事。”魏天泽声音微抬,像是沉溺于怀念情绪的人被惊醒,脊背也顿时挺直。片刻迟疑后,他扭头对上傅煜的眼睛,“少夫人无恙吧?” “她很好,刺客也已落网。” “那就好。” “主使之人叫陈三,是个跛脚的挑脚汉。”他盯着魏天泽的眼睛,隐然锋锐,“你认识吗?” 魏天泽摇头,笑道:“我认识的人,将军多半也都认识。” 这便是否认了。 但否认又有何用 傅煜看着他曾引为臂膀的朋友,不怒反笑。若说杜双溪的言辞未经证实,不足以作为确凿的证据,此刻魏天泽在提及旧事时的反应,却让他万分笃定。不管是试探、还是奉劝,该说的话,他已然说得明白,魏天泽既不肯束手坦白,后面的事,就无需顾念旧日交情了。 他退开两步,从叙旧的情绪抽离,复归威仪姿态。 “陈三的嘴巴确实很牢,我便将诸般手段用尽,他也未必会叛主。但他一个大活人,素日往来行事,却也有许多线索可查。天泽,怕是须请你去牢里住一阵了。” 公事公办的态度,声音亦不带情绪。 魏天泽抬头,面露愕然,“你怀疑是我指使?” “不止此事。先前在京城泄露机密,在鞑靼暗杀孙猛,都须彻查。” 傅煜说罢,朝远处比个手势。 旋即便有辆简陋的马车缓缓驶来,赶车的虽是布衣打扮,却精悍魁梧。 “你终归是我的副将,用囚车,未免难看。” 傅煜没再看魏天泽,径直下了高台,召黑影近前,翻身上马。临行前,又道:“狱中诸事齐备,也不会用刑。但愿你能想明白,亲口告诉我,而不是等我将铁证摆到面前。”说罢,催马疾驰而去,背影挺拔端毅,衣袍猎猎随风。 剩下魏天泽站在高台上,紧绷的神情微微松懈。 校场上空荡无人,唯有这副车马等他。 魏天泽自知逃不出去,目送傅煜的身影驰远,才躬身钻入马车。 帘帐落下,车夫催马而行,他坐在冷硬的木板上,方才强撑着的神情终于垮塌。 京城泄密、暗杀孙猛,傅煜既将这两件事挑明,显然已笃定是他作祟。 上兵伐谋、攻心为上,傅煜有单枪匹马闯入敌阵斩将夺率的英武悍厉,也有不战而屈人之兵、谈笑间杀伐决断的心机谋略。今日校场上虽是叙旧,却为攻心。 而傅煜确实做到了。 魏天泽苦笑,将两只手扶着额头,躬身垂首。 听说傅德清召见后,他在途中想过许多应对的法子,却独独没想到,等待他的会是傅煜。迥异于对旁人的狠厉铁腕,傅煜不露兵刃、收敛锋芒,自始至终没露半点厉色,却以往事情谊为柔韧剑锋,剖开他的坚甲。 这世上最锋利的不是剑锋,而是温情,无孔不入,无坚不摧。 君臣、父子、兄弟、挚友,莫不如是。 而方才在高台上,他露了太多破绽,几近溃败,魏天泽很清楚。 数年潜伏、深入傅家,他熟知永宁帐下的军情,亦熟知傅家内里的情形。傅煜父子皆有勇有谋之人,不易欺瞒。在京城里泄密时他便知道,总会有露出破绽的时候,却未料,这一日来得竟如此之快! 马车辘辘前行,魏天泽沉默半晌,渐而颓丧。 …… 傅煜从校场回去时,已是后晌,进府后,便直奔斜阳斋去。 斜阳斋里,此刻却颇热闹,傅德明带着两个儿子过来探望傅德清,傅昭今日没去书院,也陪坐在那里。兄弟子侄围坐在院里,傅德清取了摇椅躺着,一群人喝茶叙话,甚是融洽。傅昭没去过战场,更没到过边地,知道两位堂兄常年驻守边塞,便缠着问这问那,听说那边还有能驱虎狼杀敌的能人,啧啧称叹。 待傅煜进去后,仆妇便添一张椅子,一道坐着。 两壶茶喝完,日色渐倾,傅德清见傅煜递来眼色,便知事已办妥,瞅着兄长和侄子要动身,便道:“还有件事,想跟大哥和暲儿商议。昭儿,先陪你三哥去寿安堂。” 傅昭应命,带着堂哥先行,傅德清便坐起身,拄着拐杖,请傅德明和傅暲入内。 傅煜亦跟了进去。 掩上屋门,阖紧窗扇,傅德清脸上的温厚笑意也收敛殆尽,道:“留下大哥,是有件极要紧的事商议。修平身旁的魏天泽,你们都是认识的,先前上阵杀敌,立下汗毛功劳,也曾救过我和修平的性命。” 魏天泽与傅家交情深,能单独到傅老夫人跟前问安,傅德明父子自然也熟识。 便颔首道:“是关于他的?” 傅德清颔首,“先前修平去京城时,曾有人暗中泄密,之后对战鞑靼,我曾深入敌腹,安排暲儿来接应,记得吧?” “当然记得,若不是我的失误,叔父怎会受这重伤。” 说起此事,傅暲仍是满心愧疚。 傅德清便笑着摆手道:“不是你的失误,是有人从中作梗。当时我命孙猛递信,他却被人暗杀,藏在本该与你接头处附近的山洞,修平已查实过了。若不是有破绽,旁人怕会以为,是你杀人斩断消息,不来营救。”他眉目微沉,见傅德明神色稍变,便道:“大哥想必也明白了,这是想嫁祸给暲儿,让我误以为是暲儿故意陷我于险境。” “这般居心,着实歹毒!”傅德明最怕的是祸起萧墙,兄弟罅隙,怒道:“又是那魏天泽?” 傅德清颔首,而后瞥了傅煜一眼,道:“昨日南楼的魏氏险些遇刺,大哥知道么?” 这事儿傅德明却不知道,皱眉道:“有人对我傅家的人动手?” “不止对魏氏动手,还……”他声音一顿,叹气道:“还将大嫂牵扯了进去。” 这话说出来,着实让傅德明眉心剧跳。 傅家能有今日的根基地位,牢牢握住兵马和政务权柄,靠的便是兄弟齐心,阖府男儿协力。否则若像旁的亲贵世家般,内里争权夺利,难免人心涣散、给人可乘之机。是以当初有人挑拨东西两院时,他就曾严惩,决不允许儿子有这般念头。 谁知道,这魏天泽胆大包天,不但栽赃给傅晖,竟将妻子也牵扯了进去? 心惊之下,当即道:“她是如何牵扯进去的?” 这事儿说起来就复杂了。 傅煜见父亲颔首示意,便起身,朝伯父微微拱手道:“侄儿是从涉事之人的口中查问出来的,不过还未曾查证,后面如何处置此事,还得请伯父定夺。”说罢,便将昨日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而后道:“昨日攸桐乘坐的马车屡屡出事,以至于落单后给人可乘之机,那刘雄亲口承认,这些事是伯母身边的秋娘和曹英夫妇找他安排。” 声音落下,屋中一片安静。 傅暲未料母亲竟会牵扯到这种事里,心中惊愕,只暗暗瞧着父亲。 傅德明的脸上却已笼了怒气,神情沉厉。 傅煜碍着长辈的颜面,没查秋娘和曹英,他却知道,那秋娘是妻子跟前的老人,办事的心腹。且昨日外出赴宴,沈氏带着晚辈同行,本该照顾周全,怎会令魏氏落单,以至于险些被人害命? 若果真是心有杂念,被外人利用,那可真是愚蠢透了! 第74章 招认 傅德明走出斜阳斋时, 已是傍晚。 第64节 立秋之后暑去凉来, 梧桐叶落,早晚虽逐渐凉爽,不像盛夏闷热,却因秋老虎的关系, 后晌日头暴晒得地面发烫。 这会儿余热未散,晚风吹来,仍卷着暑气。 傅晖先是为孙猛的事而心惊,后因魏天泽的背叛而惊诧, 听见昨日的事情始末,手里竟自捏出一把汗。偏头看向父亲时,傅德明拄拐慢行,虽周遭闷热, 那张脸却是沉黑,跟凛冬的寒冰似的——自然是因昨日魏氏遇刺的事了。 他久在边塞,满腹心思扑在战事边防, 对府里的事甚少过问。 少年时的印象里, 沈氏向来温柔慈和、通情达理,不止侍奉婆母极为恭敬勤快, 对他们兄弟几个也甚少严厉管教, 不像父亲言辞厉色,叫人敬畏。从军后这些年, 回府的时间愈来愈短, 每回来时, 沈氏也都慈母温和,对儿媳、孙子也从不苛待。即便这几年渐渐添了点威风,也是为管辖内宅之故。 傅晖全然无法想象,母亲会对侄媳妇下手。 怎么可能? 他看着父亲阴沉的侧脸,觉得父亲八成是信了二房的言辞,迟疑了下,才道:“父亲,虽说二叔他们的话可信,毕竟还没定论。您先别生气,这件事还得先问问母亲,或许其中有误会呢?” 有没有误会,傅德明暂时不好说。 但沈氏受人利用,却是板上钉钉的——兄弟俩年少时就跟着老太爷上战场,这么些年下来,傅德清是何性情行事,他这做哥哥的一清二楚。反倒是他的妻子,早先为内宅的权柄而生歹意,大侄子媳妇暗里使绊,他当时虽没察觉,后来却隐约瞧出了疑影。只是那时韩氏已搬出府里,傅德清又不欲因此闹得两处不和,便只作罢。 如今沈氏将主意打到二侄媳妇头上,未必不是犯了老毛病。 当着儿子的面,他没说母亲的不是,只沉声道:“我心里有数。你二叔若无把握,不会提这事,既然有了疑影,我就得给个交代。这件事我来办,你别插手。待会我去狱里,先看那几个人的口供,回头再审秋娘,你也别张扬此事。” 这便是要瞒着沈氏,要先将线索理清的意思。 傅晖面露犹豫,“毕竟事涉母亲,若瞒着她,岂不是……” 傅德明瞥了他一眼,顿住脚步,扶着儿子肩膀,郑重道:“这案子既牵扯了东西两院,若以亲疏论,则有失公允。你母亲若胸怀坦荡,我必会还她清白。若她真做了糊涂事,难道叫二房委屈吃亏?” 见傅晖仍自迟疑,又道:“咱们傅家能有今日,靠的是我和你叔父齐心。既然有人蓄意挑拨,这种事,就更须谨慎,一碗水端平。记住了,二叔与你也是骨肉至亲——孙猛那件事差点让他送命,他可半点都没怀疑责怪你。” 傅晖一怔,片刻后才道:“儿子明白了。” 傅德明也没再逗留,乘车出府,直奔齐州大牢——昨日傅煜将捉住的地痞审问完毕,等刘雄指认过陈三后,便将他们转到了城里的大牢。 那地痞和刘雄哪知道这桩买卖竟会做到牢里,各自颓丧。待傅德明提审,如实招供。 而后,春草、刘叔和随行仆妇也作为人证,说了事情经过。 傅德明听罢,岂能听不出蹊跷?当即黑着脸,回府直奔东院。 …… 东院里,沈氏已备了晚饭,就等着傅德明回来用饭。 夫妻俩相处二十余年,感情还算不错,早年傅德明身在沙场,聚少离多,自打他落了残疾,倒很少出门。晚间若是有应酬,不回府吃饭,多半也会遣人跟沈氏说一声。 今晚既无人递信,沈氏便温了饭菜慢慢等。 月已东升,仆妇们点了灯笼,沈氏趁着空暇,处理些琐事,不时往外张望。 瞧见外头踏月而来的人影时,她便挥手命管事媳妇们都出去,而后叫人摆饭,笑吟吟地迎上去。见傅德明沉着脸,便道:“等了半天,菜都快凉了。怎么,外头又有事?”嘴里说着关怀的话,对上傅德明的目光时,却忽然一怔。 那目光不算锋锐,却如钝重的刀压过来,让她微微一凛。 “这是……”她才开口,便被傅德明打断—— “昨日你们出城赴宴,南楼的魏氏也去了?” 他主掌永宁帐下数州的政务,甚少过问内宅,忽然提起侄媳妇,叫沈氏心里微微悬起。 沈氏强自镇定,“她在路上出了点岔子,崴了脚,就没去。” “怎会崴脚?” “想是走路不慎吧,去十里峰那边有一段山路,不太好走。” “是吗。”傅德明沉吟,见仆妇端菜进门,便摆手命人出去,而后道:“你与她同行,竟不知魏氏如何崴的脚?” “当时我跟她不在一处。” “为何?” 这般刨根问底,显然是有缘故。沈氏做贼心虚,也没跟他对视,只慢声道:“她乘的马车出了点岔子,我瞧她喜爱两旁景致,就没催,留她慢慢修车散心。宴席那边去晚了不好,便没等她,先走了。” “赁来的马车没傅家徽记,身旁也没护卫守着,你也放心?” 傅德明声音低沉,带几分不豫质问,却如春雷炸响在耳畔。 沈氏心里咯噔一声,愕然抬头时,正对上傅德明的目光。哪怕已解甲归政,不再纵马上沙场,他的身上依然有半辈子戎马征战历练出的沉稳威仪,洞察锋锐。 无端提及魏氏,知道得这般详细,显然是二房跟他告状了。 沈氏自忖刘雄已然遁走,二房纵怀疑也无实据,便只轻描淡写地笑道:“她又不是孩子,先前出门,也只带丫鬟仆妇在身边,怎么不能放心。怎么,她崴个脚,竟怪到我头上来了?” “不止崴脚,是遭了刺杀。” “刺——”沈氏一愣,面露愕然,“刺杀?” “先有地痞不敬,后有刺客图谋性命,若不是修平及时赶到,怕是得丧命在那里。”傅德明在桌畔坐下,瞧着妻子满脸的惊诧,眉峰微沉,“你这长辈带她出门,却出这般岔子,倒是心大得很!那魏氏的马车屡屡出岔子,是何缘故!” 说到末尾,已带了斥责之意。 沈氏愕然,对着傅德明那张黑沉的脸,忍不住捏了把汗。 “我着实没想到会有这种事。”她斟酌着言辞,才想搪塞,忽见傅德明眉峰倒竖,在桌上重重一拍。那紫檀做的桌案发出声闷响,传出清晰的木头碎裂声,上头摆着的茶盘被震得颤动,瓷杯清脆作响。 沈氏甚少见他这般怒容,心中大惊。 便听傅德明沉声喝道:“别给我打马虎眼,那马车究竟怎么回事!” “我不知情。”沈氏一口咬定,摆出惯常的谨慎姿态,“魏氏爱玩乐,留她赏景散心,原是我一番好心,既出了这种事,怪我考虑不周,过于放纵她,这罪名我认。但她的马车出岔子,我怎知缘故?” 这便是咬死抵赖,不肯承认了。 傅德明脸色更沉,鼻孔里重重哼了声,沉声道:“跟我来!” 说罢,起身拄了拐杖,便往外走。 他虽腿脚受伤,这几年靠拐杖行路,已十分灵便,盛怒之下步履如疾风,气势怕人。 沈氏哪敢耽搁,慌忙跟进去,见亲信仆妇在庭院候着,面露担忧,便只摆了摆手,而后强行端着当家主母的架势,脚步匆匆地跟上。 外头灯笼微明,夜风渐凉。 傅德明一路盛怒疾行,直到书房外的一处空屋才停下。 屋门前有两名护卫把守,见他来了,自觉退到远处。 傅德明脸上跟夜色一般沉黑,用力掀开屋门,率先进去。 沈氏也不知里头关了什么,一路小跑过来,又逢丈夫盛怒,竟自出了满身的汗,心跳如擂鼓。悬着颗心,强自镇定地跟进去,却在瞧见里面情形时面色微变——空荡的屋里点了蜡烛,秋娘和曹英夫妇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棉布,缩在角落,他们的身边,则是个陌生的男子,并非傅家仆从。 见她进屋,秋娘嘴里便“呜呜”地恳求起来,却因捆得结实,动弹不得。 傅德明沉眉怒目,将拐杖重重一顿,地上的青砖应声碎裂。 屋里的动静,也在那一瞬归于平静。 他回过头,目如重刀,落在妻子肩上,“认识旁边这人吗?” 沈氏一愣,便听他道:“他叫刘雄。” 这名字落入耳中,便如一道霹雳打在沈氏头上。她不认识此人,却知道刘雄,甚至还安排人暗里出齐州,等刘雄走远后,杀人灭口。谁知道,他竟会回来? 震惊之下看向丈夫,那位显然不是试探瞎说。 满身的汗气被夜风一吹,陡然化作冷飕飕的凉意,那股凉意从脊背渗入,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沈氏纵然再深的城府,陡然碰见这场景,也是慌了手脚。她费了极大的力气才镇定下来,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道:“不认识。” 刘雄没见过她,所有的安排都是借秋娘和曹英的手。 秋娘随她远嫁而来,主仆几十年,情分非同小可。 只要秋娘抵死不认,她仍能摘得干净——至少,不会有铁证。 傅德明闻言,眼里露出浓浓的失望。 他看了妻子一眼,抬起拐杖,拨开刘雄嘴里的麻布。 刘雄在狱中受了磋磨,早就吓得屁滚尿流,见傅德明两道锋利的目光压过来,当即道:“大人饶命,就是她俩指使小的办事,在那马车上做手脚,又找地痞埋伏。出手的时辰、地点、暗号,都是她提的,千真万确!” “混账!”沈氏厉声斥责,转向秋娘,目光如恳求、如威胁,“我待你向来不薄,连你儿子也一并照拂,你怎能串通外贼,利用我来害人!” 傅德明岂能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 “不是你指使的?”他问。 沈氏无路可退,咬牙道:“不是。” 傅德明冷哼了声,拨开秋娘嘴里的麻布,沉声道:“当着她的面,说!” 秋娘一介仆从,哪里扛得住傅德明的威仪?若她是个忠仆,感念这些年跟沈氏的情分,没准便咬牙认了,可惜,升米恩斗米仇,主仆早已不像从前亲密。事已至此,阴谋败露,在被捆到此处之前,她已见识了狱中酷刑,吓得战战兢兢,哪还有抵赖圆谎的勇气和本事? 当着傅德明的面,满脸惶恐畏惧,将事情逐一交代清楚。 沈氏几番想要打断,都被傅德明喝止。 空荡的屋里,便只有秋娘慢慢认罪恳求,一字一字,尖刀般插在沈氏心上。 她的脸色,由最初的威胁恳求,到责怪含怒,最终化为苍白慌乱。 脸上的血色褪尽,脊背的冷汗密密麻麻,她紧握着双手,费了极大的力气,才看向丈夫。 那张端方的脸上,盛怒化为冷凝,面无表情。 这样的傅德明,无疑是很可怕的。 沈氏出身不高,这些年的手段多在内宅,应付齐州的高门贵妇时游刃有余,却哪有跟丈夫对抗的本事? 事实俱在,抵赖无用,良久的沉默后,她没吭一声,转身出了屋门。 第75章 惩罚 夜已颇深了, 沈氏满身冷汗湿腻, 钻到风里, 忍不住打个寒噤。 谋划的事失利, 攸桐除了崴脚外, 并无旁的遭遇,她便无从下手。这两为之懊恼,却不曾过于悬心——毕竟刘雄已逃走,没了铁证, 凭魏攸桐的几分怀疑,焉能撼动她?谁料刘雄非但被缉拿归案,还吐露了实情,连秋娘都不顾旧情, 尽数招供。 来得如此之快,令她猝不及防! 沈氏在瞧见丈夫那眼神时,便知此事不可能轻易罢休。 震惊惶恐之下, 脑海里唯一的念头, 便是尽快逃离那个屋子,找个没人的地方。 第65节 夫妻间再怎么清算, 都是关起门的私事, 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出身不高、没有娘家依仗,她住在这府里, 靠的只有丈夫和儿子。倘若被人瞧见傅德明责问于她, 往后这府邸里, 她该如何立足? 沈氏攥紧了手, 瞧见傅德明的书房门扇紧闭,便径直走了过去。 她是东院主母,书房的仆从也不敢拦,各自躬身行礼。 片刻后,傅德明拄拐过来,挥手屏退众人,走进去时,就见沈氏站在书架跟前,背对着他。屋门吱呀关上,屋里灯火昏暗,安静片刻后,沈氏才缓缓转过身来。方才的盛怒、掩饰、否认尽数消失,她的面色苍白,嘴唇略干,看着他不说话。 傅德明强压怒气,沉声道:“秋娘的话都属实吗?” “属实。”沈氏泄气一般,身子微微塌了下去,“确实是我安排她找刘雄,招了那些地痞生事。但有人刺杀魏氏的事,我却毫不知情。我纵有歪心思,却没到害人性命的地步。” “糊涂!找地痞生事,不取性命,就不算害人了?”傅德明简直被她气笑,几步走到案边,丢了拐杖坐下。 夫妻二十来年,妻子是个什么性情,傅德明还算清楚。 ——因外头的事有他和傅德清撑着,沈氏留在府里照顾长辈和孩子,内宅的事虽料理得妥当,眼光却有限。像这回的事,最先想的不是谁背后利用,却只顾撇清责任。 他揉了揉眉心,沉声道:“你可知那刘雄为何回来?可知刺杀魏氏的事是谁指使?倘若不是修平及时救下,魏氏死在外面,你便是给了人机会的罪魁祸首!旁人寻不到我傅家的缝隙,你倒好,拱手给人当内应!” 这话颇重,沈氏面色微变,没吭声。 傅德明没指望她看长远,沉着脸瞪了片刻,才道:“为一个月仪,你就被个仆人糊弄,生出毒害侄媳妇的心思。你扪心自问,当得起这主母的位子吗!那魏氏纵然出了岔子,修平也看不上月仪!” 沈氏提拔娘家是为私心,既出了岔子,哪敢把沈家再搅和进去? 也顾不得老脸,面露惭色,道:“这回的事是我糊涂,却不是为了月仪。先前母亲说要让魏氏帮着操持内宅的事,我才……”她觑着傅德明的神色,试探着道:“外头的军权,都落在二弟和修平手里,留在咱们这里的就只有……” 这话说出来,正戳中了傅德明的大忌。 强压的怒气霎时被触动,他脸色陡变,抄起手边的砚台,便往她身上砸过去。 砚台厚重,棱角分明,沈氏躲避不及,肩上被砸中,踉跄退了两步。 剩下的话语卡在喉咙,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傅德明,脸色一瞬间难看到了极致。 ——成婚二十来年,傅德明虽非温柔体贴之人,却从没跟她动过手。哪怕夫妻偶尔摩擦争执,也多斥责摔门而去,从不动手。 谁知这回,他竟会拿砚台砸过来? 砚台里墨迹未干,尽数泼在沈氏簇新的锦衣,她顾不得肩头的痛,只死死盯着他。 傅德明气得浑身颤抖,缓了片刻,才指着沈氏道:“蠢妇,蠢妇!” …… 兄弟子侄争夺权柄、祸起萧墙,是傅德明的大忌。 若他还像当年悍勇,能镇住一众猛将,儿子也成器,贪恋权势、罩着弟弟也未尝不可。可如今什么情势?他伤了腿没法上阵,两个儿子的手腕才能皆不及傅煜,傅家有今日之威势名声,傅德清和傅煜出力更多。这回傅煜铁骑踏破鞑靼、奉命南下平定叛乱,声望更盛。 而手底下那些老将们,也多对傅德清父子臣服。 傅煜有能耐镇住众人,傅暲兄弟俩谁有那胆魄威仪? 这般情势,争执无益,只能内耗,倒不如看清强弱,甘居其次。兄弟和睦、子侄齐心,傅家权势不倒,傅煜又非寡情自利之人,自然不会亏待堂兄弟。 比起两院内斗、兄弟罅隙,这才是两全之策。 谁知道沈氏活了大半辈子,却还是利欲熏心,看不开这点。 到了如此关头,竟还掂量两府权柄的轻重? 傅德明气得胸膛起伏,好容易克制住了,指着墙上老太爷的遗物便道:“跪下!” 沈氏从未见他如此怒气,惊愕之下,两眼通红,却还是跪在了遗物跟前。 “我这节度使的位子,本该交给二弟。是他顾念兄弟之情,才与我协力。他若想取,别说你那点破事,我手里的政事,都能轻易拿去。咱们要做的不是自立门户,是扶持着他,保住傅家的根基!这件事,你牢牢给我记着!” 傅德明言辞厉色,字字清晰。 沈氏遭这般申饬,颜面扫地,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强忍着道:“记住了。” 傅德明怒气难平,对着父亲遗物,将忌讳道明。 末了,道:“这回的事,虽得修平挽回,你这居心却着实歹毒!你说,该如何惩治?” “秋娘和曹英发卖……” “背叛主子,勾结外贼,那秋娘暗里跟旁人勾结,你竟半点都不知情!他们两人留不得,打死了事。”傅德明沉声打断,见沈氏嘴唇翕动,只觉一阵烦躁涌上心头,“至于你,立身不正,居心恶毒,自己寻个由头,每日去祠堂跪两个时辰。内宅的事,也别攥紧了,慢慢交给二房——你若还不识大体,贪恋不肯放,惹得府里不宁,我便禀明母亲,休了你!” 成婚至今,儿孙成群,他是头一回提休妻的字眼。 沈氏心里一寒,却也知傅德明此次盛怒异常,纵万般不情愿,却只能颔首。 “月仪住在府里,也不妥当,送回她家里去。” “好。”沈氏忍气吞声,“明早我便说服母亲。” 傅德明颔首,“魏氏受惊,全因你而起,明日去南楼,跟她赔罪。” 这处置令沈氏意外,“她毕竟是晚辈……” 让身为伯母的她跟侄媳妇赔罪,这脸面如何拉得下来? 傅德明冷笑了两声,“你如此行事,哪是长辈该有的样子?魏氏虽年轻,却也比你识大体!”说罢,拂袖而起,拄拐走到门口,沉声道:“你若想明白,仍是我傅德明的妻子。若还如此糊涂,我方才那句,不是气话。” 声音落处,屋门吱呀掩上。 剩下沈氏跪在地上,看着狼藉的衣裳,只觉肩膀剧痛。 嫁入傅家二十余年,从未见丈夫发过如此雷霆,跪祠堂、弃权柄、给晚辈赔罪,于她这当家主母而言,无异于拿巴掌打在脸上。 沈氏听着外面脚步走远,泪水倏然滚落。 …… 次日后晌,沈氏在犹豫掂量了许久后,终是往南楼而去。 南楼里,攸桐脚伤未愈,正靠在美人榻上剥栗子,她的旁边则是慢慢啃栗子的傅澜音。 那日的事,攸桐没张扬,旁人便不知情,傅澜音问到春草时,攸桐也只说是出门办事。 姑嫂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直到听周姑说沈氏来时,攸桐脸上笑意微凝。 傅澜音却是浑然不觉,等沈氏进来,便笑道:“我还以为伯母事忙,没空过来呢。” 沈氏未料她也在,心里微微尴尬,面上却笑得慈和,“一直想过来瞧瞧,只是你两位堂兄回来,过几日又要走,事儿确实不少,如今才得空。你们做什么呢?” “没事做,吃点零嘴呗,伯母坐。”傅澜音代为招呼。 沈氏依言做了,见攸桐态度淡淡的,自觉尴尬,便先拽着傅澜音打趣,待周姑端来茶水,喝了两口,才道:“是我来得不巧,打扰你俩谈心。不过我有件事须与你嫂子商议,澜音,忍痛割爱片刻,可好?” 傅澜音便笑,“伯母有吩咐,哪能不从。二嫂,你先养着,我明儿来看你。” 说罢,笑嘻嘻地出去了。 周姑有眼色,瞧攸桐对沈氏不似平常恭敬客气,便将旁的丫鬟仆妇也带出去。 屋里只剩沈氏和攸桐。 当日城外一别,两人还是头回照面,攸桐这回被沈氏坑得不轻,知道其中必有沈氏弄鬼,看那位神情颇为尴尬,猜出她来得有缘故。便只微微欠身,不咸不淡地道:“脚伤未愈,郎中说不宜动弹,怠慢之处,还请伯母海涵吧。难得伯母有空,请坐。” 沈氏坐了,瞧着她被裙角遮住的脚腕,道:“伤势重吗?” “伤得不轻。毕竟,差点丢了性命。”攸桐似笑非笑。 沈氏心里有鬼,知道攸桐这话里的刺,心里更是尴尬,没法再假意关怀。 “我这回来……”她顿了下,似有些难以启齿。 攸桐也不接茬,只捧着茶杯把玩,瞅着沈氏,等她下文。 第76章 赔罪 屋里沉默片刻, 沈氏觑着攸桐神色, 那位安然靠在美人榻上, 似笑非笑,眼眸冷淡。 那近乎玩味的眼神太过露骨,沈氏心里万般膈应。 不过事已至此,既惹得傅德明震怒, 总得早些平息。沈氏料她一个晚辈, 不至于穷追不舍, 遂咬了咬牙,含糊道:“我今日过来, 是为先前去十里峰的事。当时是我疏忽,没照顾周全,致使你身陷险境, 我很愧疚。外头有几样补品,都是上等难得的,给你补补身子。” “补品倒不缺。”攸桐淡声,眉峰微挑,“方才伯母说……抱歉?” 沈氏颔首,“那天的事, 是我做得不妥。” “这话我就不明白了。”攸桐瞧她言语含糊, 笑容也冷淡起来,“伯母身份贵重, 不肯与我同乘, 也是常情。哪来不妥之处?还是说, 这里面还有旁的事,令伯母心中不安,才特地过来?攸桐愚钝,无端不敢受这东西,还请伯母说明白。” 这便是不肯糊弄、留她体面了,沈氏神情一僵。 攸桐也懒得虚与委蛇,丢下茶杯,目光渐而锋锐。 “当日挑事的地痞都已落网,也都招了些内情。据他们招供,是伯母指使身边的人找他,谋害于我。这事儿着实耸人听闻,我起初还不敢信,毕竟以节度使夫人之尊,找市井无赖的地痞,谋害自家人,这事儿实在下作卑劣,为人不齿。如今伯母既来了,我倒想冒犯长辈多问一句,这事是否属实?” 话音落处,眼眸锋利,直直盯到沈氏脸上。 沈氏未料她竟会如此直接,脸上登时青白交加。 下作卑劣四个字,如火炭烙在脸上,叫人脸颊滚烫。 她对着攸桐的目光,分明瞧见其中的嘲讽。 嫁进傅家这些年,沈氏因温柔顺从,会察言观色,除了早年受过老夫人一些责备外,还没人敢这般不敬,当着面骂她。心里暗怒腾起,她揪紧了袖口,想翻脸出去时,脑海里却腾起傅德明昨晚的盛怒威胁、冰冷目光。 魏攸桐既这般问,定是已知实情,把握十足。 她强自按捺,默念了几遍能屈能伸,才低声道:“是我糊涂。所以今日过来,特地赔罪。” “果真是你?”攸桐腾地坐起身,没打算给她留情面,冷声道:“攸桐自问从未得罪于你,怎么却要遭此横祸?当时那些地痞生事,若不是夫君来得及时,我早就遭了毒手。更别说,后面还有刺客。便是那些蛇蝎心肠的毒妇,也做不出这样龌龊下流的事,伯母——你可是有诰命的节度使夫人。做这种龌龊事,谋害自家人,就不怕愧对傅家祖宗?” “千错万错,都是我一时糊涂。”沈氏咬牙低声,脸上涨得通红。 “你一时糊涂,我却险些丢了性命。”攸桐冷笑了声,别过脸去,没理她。 这态度着实锋锐,不给人半点台阶,沈氏被她当面唾骂,脸上挂不住,沉声道:“事已至此,该罚的我会去领。攸桐,你也别太过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想见。傅家就这么点地方,往后总要朝夕见面。我终归是长辈,纵有错,也该家规处置,你这言辞未免过分。” “原来是仗着长辈的身份,有恃无恐。我遭人谋害,连骂几句主谋歹毒都不成?难道该跟伯母似的,当面温和亲热,背地里再算计使坏?”见沈氏一噎,又道:“或者,伯母是在威胁?等这件事平息了,再穿小鞋给我。” 这话着实戳中了沈氏心中所想——今时今日,她谋划不周,只能认栽。但来日方长,魏氏千里远嫁,都在这内宅里过日子,能使绊子的地方太多了。 沈氏索性撕开脸皮,沉声道:“见好就收,这道理你该明白。” 这道理攸桐当然明白。 若她须留在傅家,或者还跟从前似的孤苦无依,如履薄冰,确实不该得罪沈氏。毕竟,凭着节度使夫人的身份,往后沈氏若想给她使坏,多的是办法。 第66节 但是到这地步,梁子已经结了,她退让半步、留足颜面,沈氏就会待她好? 不可能的事! 就沈氏这性情,虽不到睚眦必报的地步,今日栽的跟头,往后也会找补回来。 倒不如以攻为守,叫她心生忌惮,还能安稳些。 遂冷笑了声,道:“伯母有手段打压我,我也未必没有自保的本事,到时候会不会又搬石砸脚,还不好说。用卑劣手段勾结外贼,对付自家人,这本就是十恶不赦的事。伯母今日既然过来,想必是伯父的意思,让你给晚辈赔罪认错,可见他的决心。我在府里没仇家,往后但凡栽跟头,都会先往伯母头上查。你猜,伯父更看重府里的安稳,还是伯母的颜面?” 傅德明更看重哪个? 换做从前,沈氏或许还会妄想丈夫维护她的颜面。 但昨日书房里,傅德明盛怒之下,话已经说得明明白白。 东西两院齐心协力,比夫妻父子都重要。若她再生事闹出罅隙,傅德明会如何取舍? 沈家还指望她提拔照拂,她若当真离了傅家,该如何过活? 沈氏简直不敢往下想。 为一个无足轻重的魏氏,拿她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去冒险,着实不值当! 她攥紧了手帕,看着攸桐那安之若素的态度,恍然意识到,这个看似不抢不争、年少懒散的魏氏,有些事上看得比她还明白。而安分守己、偏居南楼的姿态下,也藏着刺人的锋芒——譬如那次在寿安堂与老夫人对簿、譬如这次借力打力。 涨红着老脸沉默权衡半晌,沈氏才站起身。 “这件事,抛开长幼尊卑,毕竟是我做得不对。伯母在这里给你赔罪。” 说着,竟自浅浅一福。 攸桐侧身,并未全然避开,见她有了顾忌,心里稍稍踏实,遂颔首道:“方才那些话,也是想提醒伯母,相安无事则两得其便,图谋不轨则损人不利己。我腿脚不便,就不虚留伯母了。” 沈氏哪还有脸留在这里,强撑着说了句“安心养伤”,便孤身走了。 …… 沈氏走后,屋里便安静下来,外头夏嫂和杜双溪忙着做饭,攸桐则瘸脚跳到侧间,翻出那本涮肉坊的策划书,独自发呆。 去岁初入傅家,至今一载有余,许多事亦悄然变化。 最初和离的念头,始终未曾消却。 先前想着探清傅煜的态度再做定论,是因彼时府里相安无事,她多留数月,少留数月,并不影响。那等情形下,若执意求去,哪怕傅煜最终答应了,傅煜父子心里,也难免觉得她矫情天真,不顾傅家声名大局,暗存几分不满怨意,于她往后的处境无益。 如今,沈氏却给了她绝好的由头。 一个非但不会令傅家迁怒于她,甚至还会存几分愧疚的由头。 摆在她跟前的,也就只有两条路—— 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干净利落地狠心离开傅家,或者为了傅煜那点情意,留在府里。 若留了,即便沈氏有所忌惮,往后每日照面,难免跟唇齿似的磕磕碰碰,非她所求。若走了,则得遂所愿,不留把柄,对傅德清和傅澜音姐弟的愧疚不舍便罢,唯一作难的是傅煜。 想到傅煜,眼前便立时浮现出他那张脸来。 震慑边塞的铁腕、威仪峻整的风姿,这个男人惊才绝艳,毋庸置疑。 从成婚之初的淡漠冷厉,到后来的照拂退让,直至如今…… 许多事浮起,他在京城的那些小心思、在浴桶里的有意色。诱、在南楼的朝暮相处和嬉笑打趣,乃至那回借酒而来的亲吻、歉疚的话语、贴心的许诺,甚至抛开兵马副使的威仪冷厉姿态,抱着她冒雨回来,温柔照拂。 说不动心,那是假的。 他在她心里的分量,也早已不止动心那么简单。 但如今的情势,不破不立,若稀里糊涂地留着,往后会走向何处,攸桐实在没把握。这门婚事开始得狼狈不堪,藏在心里,终究是个心结。 而沈氏这个主动送上门的挡箭牌,又着实好用。 她沉默着坐在侧间,从窗户缝隙望出去,对着树影屋檐发呆,直至日头西倾,淡金色的光影从墙根慢慢挪到墙头,而后只剩霞光余晖、飞鸟倦还。小厨房里炊烟升起,传来丫鬟仆妇的低声笑语,屋里渐渐昏暗,攸桐恍惚想起一句诗。 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 她临窗坐着,竟自笑了笑,忽听外头脚步轻响,目光挪过去,就见傅煜走了进来。 第77章 和离书 暮色四合, 南楼里饭菜飘香,那道篱笆墙上, 地锦被晚风吹得微颤。 傅煜显然是从两书阁过来的, 换了身家常的鸦青色长衫,玉冠束发,锦带缠腰,身姿颀长挺拔。听见厨房里炒菜的动静,他往里面瞥了两眼, 透过窗户缝隙瞧见攸桐, 径直往侧间里来。 进了屋,便见她支颐坐在窗畔, 双眸灵动清澈,正笑盈盈睇他。 “夫君今日回来得倒早。还没吃饭吧?”攸桐问。 “手头事情不多,处置完就过来,赶着吃饭。”傅煜倒是坦荡, 见桌上摆着盘糖腌的枇杷, 随手取一枚吃了,又给她喂了一颗。他似乎心绪不错,见攸桐精神不太好,扶着她起来, 到望云楼那一带透气。 因攸桐问他近来是否忙碌, 便将近来做的几件事大致说给她听。 待一圈逛罢, 晚饭也已齐备, 热腾腾地摆上桌, 足以慰藉满身疲惫。 饭后琐事打点停当,周姑颇有眼色地将丫鬟都带了出去,在外候命。傅煜扶着攸桐进里屋坐下,见长案上摆着几个尚未拆封的锦盒,问道:“那些东西是伯母送的?” “对啊,后晌送过来的,说是给我赔罪。”攸桐想着沈氏赔罪的态度,暗自撇嘴。 傅煜将她这点小表情瞧在眼里,唇角动了动,“她怎么赔罪的?” “说几句话,认个错就是了,还能怎么赔。”攸桐身上夏衫单薄,因瞧着天色尚早,没到沐浴的时辰,便缩腿坐在榻上,双眸微抬,打量傅煜的神色,试探道:“不过我脾气不好,想着那日的事着实可恶,呛了她几句。” “应该的,本就是她居心歹毒。”提起沈氏,傅煜的神情不太好看。 见攸桐屈腿而坐时,裙角下露出一段小腿,便盘膝坐上去,握在手里。 解开缠得层层叠叠的纱布,脚踝处的淤肿消了许多,只是膏药沁入肌肤,留了淡淡的泛黄痕迹,愈发衬得肌肤白腻,柔软如玉。傅煜的手指在她伤处轻轻摩挲,看伤势恢复得如何,另一只手握住那只软绵绵的脚丫,足弓纤细,脚趾秀气。 握惯了冰冷刀剑和硬邦邦的笔管,这般暖玉温香的触感,无疑是很不错的。 而昨夜同寝时他拥她在怀,半夜梦醒时触到她胸前,更是柔软得让人眷恋。 傅煜心念微动,不过如今不是良机,只能自持,便说起别的事,“今日大伯过来,说已将事情查明,伯母那等品行,不配当家管事。父亲的意思是想将这些事交在你手里。祖母那边我会去说,往后辛苦你一些,可好?” 攸桐有心事,原本瞧着他的的眉眼轮廓走神,闻言一怔,“让我管事?” “嗯。”傅煜颔首,“放心,有我撑腰,伯母不会为难你。” 攸桐听他语气揶揄,会心一笑。 从他嘴里听到“撑腰”二字,还真是难得,不过—— 攸桐迎着傅煜那双墨玉般的眼睛,迟疑了下,缓缓摇头,“这件事我不能接。事实上,今日伯母来过后,我想过很多事情,都是深思熟虑过的。说出来,夫君可能会生气,但我还是想跟夫君商量,行吗?” 她这般说,显然是没好话。 傅煜却没否决,只抬眉道:“说来听听。” “伯母为何对我下手,夫君想必也查过了,这其中的纠葛,不是谁一两句话就能压得住的。而那日的事情,也着实叫我心惊——寻了地痞拦路生事,伯母究竟已对我记恨到了何种程度!夫君知道我的性子,喜欢的事便是千难万难,也要尽力去试,但跟自家人耍心眼斗手段,着实非我所愿。若留在府里,往后即便有夫君撑腰,也未必能过得高兴。” 这番话的言下之意,傅煜已然能猜出来。 他神情微凝,想阻止她。 攸桐却半跪起来,将两只手搭在他肩上。 “夫君听我说完,好吗?”她抢着开口,声音柔软。 十六岁的袅娜美人,娇柔多姿,单薄的夏衫纱袖滑落,露出皓白的手腕小臂。她跪坐在榻上,腰肢纤细、胸脯鼓起,精致锁骨入目,是女人独有的韵味。满头鸦黑的头发挽成髻,悬着金钗珠花,衬得脸蛋小巧秀气。那双妙丽眸子里,目光清澈,带几分恳求的意思。 傅煜心软,将涌到喉头的话咽了回去。 “好。”他终是没阻止。 攸桐松了口气,想着后面的话,心里隐隐有些难过,“傅家门第高贵,夫君更是人中龙凤。虽说外人觉得你性情冷厉、心高气傲得难以亲近,我却知道夫君其实很好,成婚后的诸多照拂,我也都记在心里。还有父亲、澜音和昭儿,对我也都很好。只是祖母规矩严苛、伯母心存怨意,我若留在府里,没法屈意奉承侍候,也会令内宅徒生不睦。” 她咬了咬唇,看到傅煜瞳孔微紧。 素来威仪冷厉,铁腕震慑千军万马的悍将,却在此刻,眼底露出一丝慌乱。 攸桐心里针扎似的一痛,却还是咬牙道:“就当是攸桐太过自私吧,人生百年,转眼也就到头了,我想在力所能及之处,尽量自在点。夫君很好,攸桐哪怕再活两辈子,也未必能遇到夫君这么好的。只是这门婚事,从一开始,便有许多的不如意。我们和离,好不好?” 声音到了末尾,轻柔却坚定。 屋里片刻安静,傅煜神情纹丝不动,握在她肩膀的那只手却不自觉地越来越紧,深邃的眼底,也渐渐有暗潮翻涌。 从前听了这种话,心里是被拂逆的恼怒,数次拂袖而去,不肯深谈。 如今却知懊恼无益。 成婚一年,攸桐是何性情,他渐渐摸了出来。和离这件事,也从最初的试探商量,变成如今的语气坚决。她不喜欢这座府邸,强留下来,也如金丝笼里的雀鸟,未必能高兴——他统帅千军万马、威名闻于朝堂,今时今日,却没法令妻子展颜欢悦,心甘情愿地留在身边。 攸桐在府里的拘束收敛、在外面时的自在烂漫,他都清晰记得。 涌上心头的不是怒气,而是失落、疼惜。 傅煜默然不语,攸桐则注视着他的眼睛,不闪不避。 半晌,傅煜才道:“想清楚了?” “深思熟虑,心意坚决。” “不后悔?” “不会。” 傅煜沉默。 他知道攸桐不喜欢这座府邸,从成婚之初便守在南楼里,除了跟流露善意的澜音相交,在寿安堂并不热络。而她在傅家所受的种种委屈,他也都看在眼里——其中许多还是他轻狂所致。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傅家没有善待于她,她不肯留下,他无从指摘。 而强留下来,也不过身在曹营,并非真心而已。 傅煜眼底暗潮翻涌,眉头越皱越紧,忽然将攸桐揽进怀里,叹了口气。 攸桐没动,任由他抱着。 这个怀抱,她是贪恋过的,而这个男人为她做出的转变,她也都清楚。 但毕竟府邸氛围如此,她总不能削足适履。 傅煜有他的骄傲和抱负,她也有——哪怕渺小而平淡。只是从前声名狼藉、四顾无依,她不知底细深浅,没有资格去争取而已。 第67节 …… 屋里越来越暗,除了外面丫鬟往来的沙沙脚步,便只剩风动树梢。 傅煜抱她在怀里,手掌抚在她发髻,良久,才道:“和离之后,去做你那涮肉店?” “嗯。杜双溪和夏嫂的手艺足够,管事和账房也找好了,是许婆婆的孙子。” “我说过要帮你,不是假话,都派人去寻店面了。”傅煜在她发髻间蹭了蹭。 攸桐唇角微动,“夫君的好意,攸桐很感激。” “那之后呢,”傅煜声音微顿,语气像是打趣,却颇僵硬,“改嫁吗?” 攸桐抿唇,阖眼靠在他胸前,“不必非要嫁人,日子过得舒心点就成了。好在夫君和父亲英明,永宁麾下太平无事,可以容我栖身。进傅家一年,夫君和父亲是何品行胸怀,攸桐也能瞧得出来,即便和离了,也不会亏待魏家,对不对?而我留在齐州,京城那边想来也不会失约。” 这便是试探的意思了。 傅煜扶着她双肩坐起来,注视着他,目光深沉。 “我再怎么心胸狭隘,也不会恩将仇报。” 说完了,只觉万千念头压在心上,胸口滞闷。生平所遇大事险境无数,再艰难的际遇,他都能理清头绪,镇定化解,是恩是怨,清算干净。唯有这女人的事,下不得狠手,说不得重话,明知她心狠无情、舍弃于他,却仍不舍得强留束缚,甚至到如今,违心纵容。 ——为傅家计,和离绝非好事,私心里,他亦不愿放她出府,致南楼空荡,形单影只。 但若以蛮力强留,他舍不得、不忍心,亦不屑为之。 傅煜想问的还有很多,却终没开口,只再度拥她入怀。 …… 傅煜幼时习武、熟读兵法,虽没有闲心碰诗词雅集,却也读遍史书,文武兼修。 寻常的公文命令皆挥笔而就,一封和离书,却耗费了他四天的时间才粗粗写就。将废稿尽数丢在旁边的火盆燃尽,他瞧着最后一稿上的凌乱字迹,抬笔时如有千钧之重。两道刀削般的眉毛紧皱在一处,傅煜面色凝重,提笔誊往白绢时,落笔滞塞。 往日种种,亦在脑海纷乱翻涌。 新婚之夜她端坐在绣榻上,凤冠霞帔,丽色无双,当时不曾留意,此刻却记得分明。 锦衣玉食娇养的姑娘,于洞房花烛会有多少期盼?背负着满身骂名远嫁而来,年才十五的少女,又会有多少忐忑畏惧?而那时的他却满心不耐,随手扯落盖头,轻慢冷淡。甚至存着偏见,言语无状。 因果之论,不外如是。 蘸满墨的笔尖落在白绢,傅煜每每念及,便如有蚁虫噬心。 最后一个字落笔,他丢开狼毫,沉眉站在案后,按在桌案上的骨节微微泛白。 只等墨迹干涸,指尖僵硬,他才回过神,将那白绢收起来,往斜阳斋去。 第78章 决意 斜阳斋里, 傅德清伤势已恢复了许多。 不过伤筋动骨尚需百日, 他伤得太重, 险些丢了性命,这会儿虽能拄拐下地走动, 却也不敢太费力, 闲时只坐在书房里,翻看各处舆图和山川地势。 傅煜进去时, 傅德清才翻完一卷, 坐在圈椅里活动筋骨。见儿子神情沉郁,便往椅背靠着, 道:“怎么,魏天泽肯松口了?” “他还没动静。”傅煜沉声。 傅德清不以为意, “那就先关着,不差这几日。魏建那老贼心狠,咱们查到的八成没错,等他肯自己招了, 后面才好办。”说着,索性站起身来,伸个懒腰,朝傅煜投去询问的目光。 “我这次来, 是为攸桐。”傅煜眉目稍沉。 傅德清“哦”了一声, 意味深长, 没等他细问, 便见傅煜伸手, 将一段白绢抖开,铺在桌上。那上头浓墨如银勾铁划,分明是儿子的字迹,而起头的几个字,更是令傅德清惊得险些扭了胳膊。 “和离?”他诧异地抓过白绢,粗略扫了一遍,“不是赌气?” “不是。”傅煜拿手指捏着眉心,“深思熟虑过的。” 这话着实让傅德清惊诧。自打娶了魏氏,先前虽有许多磕碰矛盾,这半年里,情形却显然不同了——尤其是他这儿子。去岁此时议亲成婚,傅煜全没将妻子当回事,甚至还说要当摆设,态度淡漠,哪怕是过年前那阵子,夫妻俩也相敬如宾。这半年里,却时时到南楼留宿用饭,抽空带着魏氏出城散心,暴雨里抱着她回南楼,这些事他都听说了。 这种事发生在素来不动于女色的儿子身上,无疑是罕见的。 傅德清还当小夫妻俩能日益和睦,瞧见这个,登时愣住了。 将和离书前后看了好几遍,他才道:“是你闹脾气,还是你得罪魏氏了?” 傅煜摇头,见桌上有凉了的茶水,竟自倒了一杯灌下去。 “攸桐的性子,父亲想必也能瞧出来,无意于内宅权柄,若旁人不犯到她头上,也不喜与人起争执。她嫁给我,在府里就没碰见过好事。伯母这回行事,更是叫人心惊。外面局势如何,不必我说,父亲虽与伯父齐心协力,但这一两年,府里终须分个主次。兵马、政权的事,伯父拎得清,但伯母——”他顿了下,看向傅德清,“大嫂的事摆在那里,父亲该明白。” “你伯母这事,确实麻烦。”傅德清叹气。 沈氏嫁入傅家二十余年,养了三个儿子,跟丈夫的关系也颇和睦。 于傅德明而言,他是亲兄弟,沈氏是结发妻,在傅暲兄弟眼里,母亲更是亲于叔父。 偏巧沈氏妇人之见,目光短浅,今时今日,尚且捏着内宅的权柄不愿放手,往后若得知傅家图谋大事,焉能轻易甘心?那妇人虽能管好内宅的事,却听不进劝,傅德明态度摆得那样明白,却还是在韩氏的事后,对攸桐打起了主意。 傅德清若为此事深究,难免令子侄寒心,于军中生出罅隙。 但傅德明显然也作难——结发二十年,感情终究不浅,若不是生死关头,哪能下狠心? 傅煜瞧着父亲的脸色,知他所想,续道:“这回伯父说要将内宅权柄交给咱们,是他明事理,但伯母岂会轻易听从?此事因攸桐而起,伯母岂不记恨?她若留在府里,明面上是接内宅权柄,实则是活在夹缝里。父亲与我在府里的日子有限,伯父照顾不到内宅的事,她跟祖母又……若碰见事,难免麻烦。” “是我考虑欠妥。”傅德清也知道老夫人跟攸桐八字不合,颔首道:“咱们不在府里,她夹在中间,怕是防不住你伯母。若稍有不慎,怕会伤及两院情分。” “比起她,祖母喜欢大嫂,肯照拂提点。从前伯母管着内宅,祖母不好偏心,如今既要交出手,父亲跟祖母说清利害,就好办了。且大嫂毕竟寡居,伯父不会再让旧事重演。” 傅德清沉吟片刻,道:“这主意不错,不过这个——” 他扣了扣和离书,“没到这步田地吧?” 傅煜作势喝茶,不愿说攸桐早有和离之心,便只道:“住在府里就避不开是非,于她无益。何况,当初是我轻慢冷淡,令她伤心。先前去京城,我看过她在外面的样子。” 傅煜顿住,想起攸桐那日傍晚在陶城街上娇憨轻快的模样。 剩下的话傅德清没再深问。 “这门婚事,最初是为了魏思道。魏家给的这些舆图,对旁人是废纸,于我们却是宝物。这回南下平叛,你也知道其中好处。至于你们之间,我不强求,魏氏在府里的处境我也清楚。你的事自己做主,只是须考虑清楚,别伤了跟魏家的约定,也别叫魏氏受委屈。” “我明白,魏家那边,攸桐说处置好。父亲也别怪她。” 这便是为攸桐说话了。 傅德清稍诧,瞧着傅煜脸色郁闷,大约能摸到儿子的心事。 就傅煜这脾气,碰见个能动心的不容易,愿意退让到这地步,更是难得。 他将和离书翻了翻,提醒道:“想清楚再决定。若决意如此,我便请你伯父、伯母到寿安堂,将事情说个明白。” 傅煜颔首,心里似有些烦闷,推开窗户。外面松柏苍翠如墨,屋宇轩昂高耸,再往上,却不知何时堆了乌云,阴郁沉闷。他向来心高气傲,能令永宁帐下众将臣服,靠的也不是蛮力威压,而是凭本事气度,令其心悦诚服。 强留攸桐在身边,有隔阂与束缚在,终会不情不愿。 既然是打算真心相待的妻子,而非南楼的摆设,他当然盼望她能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嫁得欢喜。 外面风声渐浓,闷雷滚滚,俄而便有暴雨倾盆,檐头雨水如注。 待暴雨过后,却是蒙尘洗净,天空湛蓝高阔。 傅煜推门而出,深吸了口气,紧皱的眉头也渐渐舒展。 …… 当晚,傅煜仍去南楼用饭,攸桐亦以美食招待。 临走时,傅煜才将那封拟好的和离书给她,让她瞧瞧有无不妥,而后回两书阁歇息。 白绢上墨迹滞涩,看得出他落笔时的心情,攸桐看了两遍,叹口气,收了放在枕边,坐在床榻边发呆。内间里热水备好,春草来服侍她沐浴,叫了两声,攸桐才回过神。原本正带着烟波熏衣裳的许婆婆瞧见,多瞧了两眼。 她是看着攸桐长大的,跟着到了齐州,和周姑一道管着满院的丫鬟仆妇。 只是她上了点年纪,攸桐怕她累着,甚少请她劳动。 但许婆婆的那颗心,却时刻系在攸桐身上,留意照顾。 自打那日负伤回来,攸桐便添了心事,时常出神,许婆婆瞧得出来。而今晚她的神情,更是异于往日,许婆婆担心,等攸桐沐浴后坐在榻边擦头发,她便端杯茶进去,递个眼色,□□草和烟波先出去。 攸桐见了是她,便起身道:“这些事交给春草她们便可,婆婆早点歇着吧。” 许婆婆添了皱纹的脸上笑意慈和,“天色还早,回去了也睡不着,想说说话。” 攸桐满腹的心事,不好跟春草她们说,更没法跟周姑提及,便请她一道坐下。许婆婆原是薛氏身边的人,上了年纪有阅历,早先攸桐初入傅家,处境艰难时,也常帮着排解。这会儿见攸桐黛眉微蹙,便接过栉巾,慢慢帮她擦头发,说些家常起居的事。 说到一半,因提起傅煜,顺势道:“这两日,我瞧着少夫人是有些心事吧?” “婆婆果然细心。”攸桐抓住她的手,轻轻握住,往枕头下瞥了一眼,道:“有件事,我先前没跟人提起,不过如今总得说了。我……要跟将军和离了。”她取出那副白绢,轻轻铺在榻上,“和离书已写好,等明日禀明长辈,过了文书,这事儿就该定了。” 她说得声音颇低,许婆婆却是被惊得不轻。 “和离?”她压低了声音,“怎么忽然就要和离了?” “也不是忽然,只是先前我没露口风。” 许婆婆愣住。在府里时,攸桐虽骄纵任性,但嫁到傅家,从种种行事来看,自家姑娘有主意,她瞧得出来。这白绢既然摆在跟前,想必事情是无可挽回的了。她抚着攸桐的头发,瞧她秀气的脸上神情低落,半晌,叹了口气。 “也罢。当初姑娘刚嫁进来,吃了那么些苦,我都瞧在眼里。说实话,那时候我还怨过,老爷和夫人怎么就允了这婚事——这府里虽门第高贵,但从主子到仆人,有几个拿你当少夫人看?我瞧着心疼,却也没法子。” 攸桐没说话,只苦笑了下。 当初那段日子是如何挺过来的,唯有她心里清楚。 即便看得开,能守在南楼安稳度日,但远嫁而来,被仆人议论、被长辈冷落,还要每日片刻不落地去问安当摆设,热脸对着冷屁股,谁心里能好受?归根结底,是魏家势弱,她又无处可去,为了过得安稳,只能谨慎应对傅煜,求个立足之地而已。 “好在,后来夫君肯照拂了,那些事不提也罢。” 许婆婆颔首道:“是呢,比起刚来的时候,将军确实好了许多。先前说涮肉坊的事,我记得你说,将军还答应帮忙?” “对啊,我也觉得意外。甚至这回答应和离,也在我意料之外。” 许婆婆便笑着帮她捋了垂落的头发,“将军这般男子,能做到这地步,确实难得。其实……”她顿了下,将那和离书收起来藏好,温声道:“夫人远在京城,管不到这事,我却是想劝你留下。将军虽冷硬,待你却好,如今已是这样,等往后感情更深,还怕没有你的立足之地?老夫人那里纵严苛,有将军撑腰,还怕什么?” 有傅煜撑腰,当然不用怕。 可是傅家密谋天下,傅煜肩上的担子极重,外面有许多事得用心料理。他愿意照拂帮助,是他的好意,她却如何心安理得地叨扰? 老夫人那性情,即便有傅煜顶着,也必定不喜她时常外出开店,总有龃龉隔阂。 南边乱事虽平,未必不会再有人生事,皇家式微,傅煜随时都可能披甲纵马上沙场,数月半年不回家。那是拿性命去拼的事,岂能心有旁骛,为女眷这点琐事分神? 第68节 尤其如今出了沈氏这件事,内宅里的纠葛更多,越往后,便越会触到傅家敏感的地方,沈氏不可能轻易妥协。 攸桐在傅家根基太浅,自问斗不过根盘踞二十年的沈氏,也不愿被沈氏拽入泥潭。 届时有了涉及长辈的风波,老夫人指望不上,难道又跟从前似的找傅煜父子来摆平?他那样的人,雄才大略,心高气傲,手腕本该用在对敌和朝务上,因女眷的事儿屡屡狼狈烦心,她看着都心疼。 倒不如早日抽身退出,留下老夫人料理沈氏。 后宅里安宁了,傅父子才能少些后顾之忧。 但这些话牵扯傅家最深的秘密,当然没法跟许婆婆说清楚。 攸桐终是叹气,靠在许婆婆肩上,“有许朝宗的前车之鉴,我总不能将希望都放在男人身上吧。” 从喜欢心动,到相许一生,中间隔着山海。 而她也不愿像初入傅家时那样,全然仰人鼻息,委屈时无处可去,没半点退路。 第79章 定音 和离的事夫妻俩既已议妥, 剩下的便是告知长辈。 傅德清有意借此事警戒沈氏, 便趁着傅德明得空, 将傅家众人皆聚到了寿安堂。除了长房的两位小玄孙年纪尚小,不宜来添乱外, 傅德明夫妇、傅晖兄弟和长房三位儿媳、攸桐傅煜和傅澜音姐弟, 悉数都到了。 寿安堂里坐得满满当当,仆妇们奉上茶果, 便听命退了出去。 这样的阵势甚是少见, 满屋的人各自端坐。 待屋门掩上,里外安静下来, 傅德清才起身,朝老夫人和兄长拱手, 而后道:“前阵子大嫂带几位侄媳妇和魏氏她们外出赴宴,大家都知道。那一日魏氏在路上碰见意外,险些遇刺丢掉性命——”说至此处,他顿了下, 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长房那边。 傅德明沉眉喝茶,不辨神情,沈氏低垂着头,作势拂袖。 傅晖兄弟想必是知道了内情, 各自不语, 三位儿媳却都面露讶然, 瞧向攸桐。 而在上首, 老夫人垂眉端坐, 隐隐叹了口气。 傅德清续道:“当初娶魏氏时,我曾答应魏家,会好生照拂,不叫她在府里委屈。如今,却是食言了,她在府里莫说安稳度日,竟有了性命之忧。修平和魏氏已商议过了,决意和离,今日请大家聚在母亲这里,便是为此事。” 这话说出来,除了当事人,满屋惊诧。 傅德明几乎是腾地站起身来,“真要和离?” “深思熟虑过,我也问清楚了。”傅德清过去,安抚般拍拍他手臂,“大哥先别急。” 傅德明哪能不急?魏氏嫁入府里一年,并无过错,看傅煜对她的照拂,夫妻感情也不错。前几日才闹出沈氏歹毒害人的事,如今便要和离,这其中缘故还用细说?早先韩氏搬出府,他便欠了二房,只是碍着夫妻情分和儿女情面,并未深究,这回因沈氏害人而盛怒,也给了跪祠堂的怒惩。 谁知道沈氏一番恶行,竟将事情闹到了这般田地? 他震惊之下脸色微变,眦目瞪向沈氏。 沈氏亦面露诧然,瞥了攸桐一眼,碰上丈夫那凌厉的目光时,赶紧缩回去。 上首老夫人虽知沈氏恶行,却不知此事,闻言惊愕,瞧向攸桐。 而攸桐此刻正握着傅澜音的手,五指微扣——傅德清话音落地时,坐在她旁边的傅澜音便立时转身,满脸不可置信,若不是碍着这严肃氛围和上首长辈,恐怕得扑到攸桐身上要她否认。攸桐也知此事来得突然,不敢插嘴,只能握住小姑子的手,轻轻安抚。 屋里众人惊愕,却没人贸然出声。 傅德清接着道:“魏氏嫁入府里,品行如何,大家都看在眼里。对长辈恭敬守礼,祖母和大嫂跟前从无越矩,待几位嫂子也和气。对澜音如何,更不必说,便是我再养个亲女儿,姐妹间也不过如此。上回我受伤,更是勤谨侍奉,连着两个月,每日三餐的药膳没半点纰漏。在南楼里照拂修平,也是福气和睦,主仆同心。她嫁进府里,没半点错处,而今要和离,是我傅家亏欠着她。” 这便如同盖棺定论,直言和离并非攸桐的过错了。 老夫人纵觉得和离的名声传出去,有损傅家颜面,听儿子这般维护,又知道沈氏手段确实龌龊,暂时没多说。 傅煜便在此事起身,沉厉的目光扫过对面众人。 迥异于傅德清摆出的兄弟叔侄和睦的态度,他这一扫眼神颇为凌厉。 “攸桐在府里并无过错,这回和离是傅家有愧于她。”傅煜重申,声音笃定,“往后她即便不在府里,也曾是我傅煜明媒正娶过的妻子。若有人心存歹意,我必深究!” 音如金石,掷地有声。 攸桐抬头看着他,修长挺拔的侧影、刀削峻拔的轮廓,鼻梁高挺、眉目疏朗,宽肩瘦腰撑着墨青的长衫,威仪而端贵,绣着暗金细纹的宽袖下,那只手却微微握着。像他这般心高气傲、所向披靡的人,答应和离,并非易事。 而攸桐也知道,她没有傅煜父子说得那么好。嫁进傅家后,于长辈虽恭敬有礼,却不曾有意亲近。对于傅煜,虽照顾起居饮食,却也远不到温柔体贴的地步。 眼眶鼻头酸得厉害,她闭上眼,竭力将那股酸意逼回去。 …… 傅家屹立齐州数十年,女眷多温顺安分,没闹过和离的事。 这回的事太过突兀,因傅煜说话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氏,旁人大约猜出点端倪,虽出言劝解,都不痛不痒。就连起初看不惯攸桐的老夫人,见傅煜父子如此维护,众目睽睽之下,也没多说,只连连叹气。 二房闹和离,脸色最难看的却是傅德明。 夫妻俩坐在一处,他那眼神沉厉如刀,几乎把沈氏瞪成筛子,只恨她行事轻率恶毒,捅出这样的大篓子。心里藏了满腔怒气,却不宜在此时发作,只等回东院后狠狠臭骂一顿,再行惩戒。 等和离的事说罢,傅德明强压着对妻子的怒气和对兄弟侄儿的愧疚尴尬,向傅德清道:“之前跟你商议的事,我意已决。魏氏既留不住了,这事如何处置?” “韩氏在外数年,也该搬回来了。”傅德清意味深长。 提起韩氏,老夫人也叹了口气,“她独自住在外头,也怪可怜的。” 早年沈氏帮她管着内宅的事,跟韩氏颇有几分龃龉,她夹在中间,既喜爱韩氏的性情,也颇受用沈氏的嘴甜周到,想着沈氏毕竟是长辈,见调解不下,只任由韩氏去了。到如今,长房还算团圆,抱了俩孙子,二房长子早逝、韩氏搬离,傅煜虽娶了妻,却才一年就闹到和离,连一儿半女都没留下,等傅澜音出了阁,岂不更加冷清? 傅老夫人满脸的褶子紧紧皱着,看攸桐时烦心,看沈氏时也自添了厌恶。 见兄弟俩已商量妥了,便道:“明儿我派人去静安寺,接她回来。” 傅德清颔首,“母亲派人过去,自然妥当。只是她离府日久,许多事想必生疏,还得母亲多照拂。” “自然。你和修平动辄就外出打仗,西院里冷冷清清,我哪能不管?”知道这内宅权柄交接起来麻烦,她未必能辖制得住渐而心大的沈氏,当着众儿孙的面,朝傅德明道:“我上了年纪,难免有不周全的时候,你们夫妻俩就在府里住着,也得多帮衬才是。” 傅德明自知理亏,拱手应是。 沈氏脸上涨得通红,亦起身答允。 和离的事就此议定。 …… 从寿安堂出来,哪怕有傅煜在旁边,傅澜音也拽着攸桐不肯撒手。 正当妙龄的少女,在府里没有亲姐妹,难得有个兴趣相投的嫂子,这一年里在南楼尝遍美食,姑嫂俩相处融洽,上回秦韬玉的事,更成了心照不宣的小秘密。陡然从亲密的姑嫂变成两家人,来得又如此突然,哪能轻易接受? 攸桐遂陪她到西楼,又往府里后园散布,慢慢开解。 这之后,便是修家书回京,安抚魏家,然后收拾行装另寻住处了。 齐州是节度使衙署所在,算是周遭数百里最繁华的地段,城内市肆繁华,街巷纵横,往来讨生活的商旅不少,也有许多商铺院落可供租住。 攸桐要开的涮肉坊以鱼肉和新鲜果蔬为主,小老百姓没那闲钱来吃,须选在高门贵户的女眷爱往来的地段。至于住处,她身边虽有仆妇、丫鬟和管事,到底不像傅家守卫森严,斟酌过后,便将一处紧邻巡城兵马司衙署的院落买了下来。 虽说贵了点,但兵马司负责巡查维护齐州城内外的安稳,日夜都有人轮值,住着踏实。 外面的事陆续安排下去,南楼里也有不少东西得收拾。 得知将军和少夫人要和离,周姑和满院丫鬟仆妇的惊讶自不必说。 傅家规矩虽严,攸桐却待人平易,虽有主仆之分,却也常一道热热闹闹地置办饭菜、打理庭院,日久生情,丫鬟仆妇们难免舍不得。 尤其是周姑,自打攸桐进府之日,便在跟前侍候起居,对她颇有好感。又奉了傅德清和傅煜的命令,有意照顾攸桐,更多几分爱怜之心。这一年里,瞧着夫妻俩从最初的冷淡疏漠,到同寝共榻、起居玩笑、悄然亲吻,她看着傅煜长大,想着已然故去的主母,亦觉欣慰。 而今陡然听见要和离的消息,哪能不惋惜? 且攸桐一走,春草、烟波、许婆婆她们也走,南楼热闹了一场,怕是又要回到最初的冷清。周姑纵在外人跟前端着管事仆妇的威严,无人处却仍偷着抹泪。 但事已至此,她们除了应命,也无从置喙,只能用心办事而已。 攸桐来时陪嫁不少,许多东西到了新家也用得上,便陆续运过去摆着。 旁的还好说,就只这间小厨房麻烦——自打进了傅家,攸桐这一年里可没闲着,厨房里各色厨具一应俱全,香料橱柜、碗盏杯盘,乃至火锅和先前买的瓦罐等物,林林总总,都是厨房日常要用的东西。除此而外,夏嫂和杜双溪也做了各色酱料、火锅底料,都拿坛坛罐罐装着,摆满半个高架。 这些东西都是她拿嫁妆置办的,留在南楼也是吃灰浪费,攸桐便将器具搬出去,又将些酱料、芝麻酱、拌凉菜用的香油等物分一些出来,留给傅澜音应急解馋。 如是耽搁了几日,傅澜音也慢慢接受了这事实,一脸无赖地说往后要常去她那里蹭吃食。 攸桐自是欣然应允。 到一切收拾完毕,搬离傅家的这日,天朗气清。 仲秋时节,草木犹自葳蕤,篱笆墙上地锦生得层叠浓密,北坡的银杏林随风微响,映衬黛墙碧瓦。攸桐昨晚睡得浅,今晨早早醒来,殊无睡意,到望云楼站了两炷香的功夫,回来后梳妆罢,正要用饭时,便见傅煜身上细甲未解,大步走来。 第80章 别离 朝阳初升, 满院明媚, 有早开的桂花香气隐约传来。 傅煜这两日忙于军务,晨光熹微时出门, 晚间再满身疲惫地踏月归来,瞧着竟瘦削了些许,下颌亦冒出青青胡茬。那双眼睛里却不见憔悴,精神奕奕的, 锋利如旧, 修长劲拔的双腿迈开,龙行虎步,姿态威仪。 进了院,见攸桐呆呆的站在厢房门口瞧他,便将脚步顿住。 她的起居用物和首饰衣衫大多都已搬到了新院, 剩下的几箱子, 随她一道搬过去即可,只留了今日梳妆用的。她今日打扮得也素淡, 粉缎的半臂温暖如春, 纱衣笼住手臂, 露出腕间的珊瑚珠串, 腰间宫绦飘然, 底下一袭玉白的襦裙, 绣着秀致的茉莉, 晨风里微微翻卷。 比起初嫁入傅家时, 她的身量长高了些, 袅娜有致,如含苞的芙蕖凌波。 堆着的鸦青云鬓下,只点缀并蒂珠花和一方花钿,底下眉眼姣然,如远山含黛、泉潭清澈,耳畔悬着一双珍珠,虽简单,却更见仪容婉娈,天然丽色。 晨风拂过庭院,宫绦飘动,碎发拂面。 这样的场景,让人心生眷恋,傅煜不自觉地挪步过去,道:“用早饭了吗?” “还没呢。将军……一道用吗?” 傅煜颔首,同她一道入内,就见紫檀雕花的收腰圆桌上,摆着一盆清粥,四碟精致小菜,并今晨蒸熟的两样软糯糕点。那小菜都是时新的,青嫩开胃、色泽悦目。 攸桐舀了两碗,又给他添筷箸。 嫁入傅家一年有余,同傅煜用饭的次数不算少,从最初的恭敬客气,到后来的亲和玩笑,旧事全都刻在脑海里,清晰分明。哪怕觉得傅家后园的规矩如同樊笼,哪怕从嫁入傅家之日,就盼着能飞出这座轩昂高阔的宅邸,真到了这时候,心头轻松之余,也生出浓浓的不舍。 南楼一隅静好,这也是她跟傅煜吃的最后一顿早饭了。 攸桐亲手搛些菜给他,心里有些话想说,却无从开口,只问他近两日如何。 傅煜从前在女眷跟前决口不提军务,今晨却将练兵巡查的事说给她听。 但这些言辞,却不是他真正想说的。 傅煜看着对面埋头用饭的攸桐,眸色渐而深浓。 第69节 用完饭,周姑命人收拾碗筷,傅煜却没有立时离开的意思,出了厢房,直入正屋。那里面家居整齐,桌椅俨然,攸桐起居的许多痕迹都被抹去,唯有长案上供着的花仍开得娇艳,清香飘逸。 到了侧间,书架上半边也腾空了,长案空荡,一如旧时。 而卧房内室之中,纵帘帐长垂、瑞兽吐香,也觉冷清。 傅煜眉头微皱,回过身,就见攸桐不知何时跟了进来,盈盈站在桌边。阳光从半敞的窗扇照进来,洒在她裙上,茉莉娇艳,银线暗纹稍露辉彩。她的唇边噙着淡淡笑意,目光在屋里打量,隐隐藏着眷恋。而纱袖之下,那只手不自觉地蜷缩着,轻轻攥住裙摆。 他忽然抬步走到她跟前,手臂伸出去,将她揽进怀里。 攸桐似觉诧异,身子僵了下,察觉傅煜抱得用力,并未挣扎。 方才饭桌上看似谈笑如常,此刻却只剩下沉默,傅煜双臂越收越紧,下颌抵在她发髻。 熟悉的胸膛怀抱,埋头在他胸前,周遭尽是男人的刚健气息,甚至连他的心跳声,都能感触得到。从京城回来后,有好几回,她从梦里醒来时,都是靠在他怀里,隔着单薄的寝衣,贴着他温暖体温,而傅煜则任由她枕着手臂,仿佛不觉酸麻——哪怕是在被她惹恼之后。 攸桐慢慢地伸出手去环住他的腰。 “往后将军定要多保重。”她竭力将唇角勾起,语气带点轻松打趣的味道,“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好。”傅煜沉声,顿了下,又道:“只是南楼没了小厨房,怕会想念你的糕点美食。” “将军另娶新妇之前,若想吃糕点,我那涮肉坊也能做些出来。” 她显然对那涮肉坊寄托甚多,想必迫不及待要出去操办起来。 傅煜深深嗅她发间香气,扶着攸桐肩膀,稍稍退开点,盯住她的眼睛。十数年杀伐生涯,整日在悍将铁兵里打滚,早已将性情磨砺得刚毅冷硬,高傲性情使然,更不善软语温存。他嘴唇动了下,开口似有些艰难,“攸桐——” “嗯?” “若往后没了这些规矩琐事,你是否还愿意……嫁我为妇。” 原以为千难万难的一句话,说出来也只一口气,他声音低沉,神情分明郑重。 这话问的出乎意料,攸桐愣住,目光被傅煜攫住,有些愣怔。 片刻后,她才笑了下,“只怕那时,将军身边已有中意的美人相伴。时辰不早了,到那边也有许多事安置,将军也不必耽搁了,忙正事吧。就此别过。”说罢垂眸,朝傅煜微微一福,而后抽身后退,缓缓出了屋门。 脚步跨出去,裙角微扬。 傅煜仍站在远处,神情端毅,身姿沉稳如山岳,低声道:“不会。” …… 巡城兵马司离傅家颇远,马车缓缓驶出去,三炷香的功夫才算抵达。 攸桐买的那处院落里外三进,带着个小跨院,正门临着街面,因紧邻着巡城兵马司,周遭颇为整洁,斜对面院子住的是一位官员,据说治家颇严,门庭整洁。绕过跨院,是条窄巷,走一阵便是安置随从管事的,攸桐也赁了几间,供夏嫂她们和两位许管事住。 这几日攸桐搬东西,都是许婆婆在亲自照应,安顿行礼之后,亦命人将屋舍收拾干净。 攸桐走进去,但见屋舍俨然,庭院整洁,当中一棵桂花树,生得葳蕤繁茂。 那跨院里三间屋子,屋前一方清池,临池一座小亭,亭旁紫藤蜿蜒而上,枝干交错、蚯曲有致,在往上枝叶繁盛,攀满亭顶后垂落下来,倒是天然的青翠华盖。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蜿蜒,隔开亭台,临墙则种着两行青竹,角落里几株槭树、樱桃树,一眼瞧过去,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单拎出来,也是座不错的住所了。 攸桐先前已来瞧过一次,而今住进来,瞧着外头夏嫂杜双溪张罗厨房,春草她们收拾屋舍,甚是满意,便往正屋住处去,指点她们安置东西。 用完午饭,歇了会儿接着开动,到后晌时,屋里屋外都已齐整了。 攸桐住正屋,许婆婆和杜双溪住在东厢房,春草、烟波、秋葵、玉簪她们安置在西厢房,旁的陪嫁而来,又没身家的丫鬟仆妇则安置在后头。跨院的三间屋设为客厅,外头倒座房拿来住门房、放些东西,绰绰有余。 攸桐站在荫凉庭院,闻着厨房里飘来的阵阵香气,眼底笑意越来越深。 乔迁新居的第一顿晚饭,是夏嫂和杜双溪合力操办,虽无珍贵食材,却都是色香味俱全的小菜。攸桐伸个懒腰,听见秋葵说傅澜音来了,忙命请入。 才跨出门槛,就见傅澜音已快步进来,颇新奇地打量庭院。 瞧攸桐面露诧然,便笑道:“虽说你办事稳妥,我却仍不放心。怕给你添乱,这会儿才来瞧瞧,是不是很贴心?” 攸桐笑着挽住她,旁边春草忙活了半日,因攸桐高兴,心绪也不错,便打趣道:“姑娘这时辰掐得可真准,这边正打算摆饭呢。” “做了什么好吃的?”傅澜音鼻子稍嗅了两下,便笑出来,“炸了萝卜丝饼和小丸子,还有松茸珍菌汤,对不对?” “就数你鼻子灵!”攸桐莞尔。 因傅澜音的造访,晚饭便摆在了跨院的客厅里。 待饭罢,时辰已不算早,攸桐怕傅澜音单独跑出来看她,回府会落埋怨,便催她回去。 傅澜音倒是不着急,说韩氏回来后,寿安堂里便又热闹了许多。沈氏教韩氏管家务,老夫人在旁边帮衬着,也没那么多精力用来盯着她,且有傅昭打掩护,无需担心。两人坐在凉亭里说话,傅澜音原怕攸桐年轻,搬出来住考虑不齐全,看她这儿井然有序,便也放心。 瞧着日色西倾,到底忍不住叹道:“往后就不能每日来找你了。进而晌午我去南楼,里面就剩下周姑她们做针线,当真是冷清得紧。往后二哥去南楼的次数,怕也会越来越少了。” “他还有正事呢,两书阁的几位都很妥帖。” “你不知道二哥的性子。”傅澜音叹了口气,凑在攸桐耳边道:“他的东西,但凡攥到手里,就不会拱手让人——何况还是你这般心灵手巧的美人。他肯放你走,是真的喜欢你。前两天我就想劝的,又怕给你们添乱。但这话憋在心里,又太难受。” “我知道。”攸桐指尖绕着绣帕,轻捋了捋耳侧垂落的头发。 “那你呢,一点都没动过心?”傅澜音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瞧着,带些许期待。 攸桐只笑而摇头,“动心又有什么用。倒是你,在寿安堂时,好几回听见老夫人她们商议你的亲事,你这年纪,也该有眉目了。将军他们忙,顾不上这些,既然大嫂回来了,你也该多去走走,该说的话也别太藏着,免得耽误错过了。” 傅澜音自然明白她指的是什么,脸上一红,将她拍了下,“就知道拿我说事!” 攸桐莞尔,瞧着天色已是不早,便送她出门,登车而去。 刻着傅家徽记的马车辘辘走远,街巷间暮色渐合,隔街有孩童笑闹声传来,不知是谁家煮饭晚了,炊烟青淡,菜香隐约。 攸桐转身回院,绿漆双扇的门掩上,门前便归于安静。 片刻后,拐角处的玄色衣衫被风拂动,露出一角,黑底皂靴悄无声息,健步离去。 …… 住处安置毕,攸桐要做的便是收拾新家,抽空上街挑选店面,瞧瞧菜蔬和肉的来处。因两位许管事已到了,安置在后巷,便叫他们去寻牙侩,物色合适的伙计。 傅煜这边,在练兵巡查之余,也留意着狱内的情形。 这一日,听罢属下报来的消息,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孤身往狱中,去寻魏天泽。 第81章 交代 自打攸桐遇刺、魏天泽被关入牢里, 已是半月有余。 关押魏天泽的这座牢狱是军中用的, 位于齐州城郊,石墙铁壁建成, 专管看守永宁帐下犯了军规的将士。牢狱统共设了两层,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如矮平的兽蹲伏, 远处瞧着不甚起眼, 到了近处却是防守森严,方圆三四里拿栅栏围起来,不许闲人踏足。 过了中秋,淅淅沥沥落了两场秋雨后,天气凉快了许多, 进到牢里, 更觉寒气侵体。 陪傅煜进去的牢头曾是位军中猛将,行事凶悍周密, 颇有威名, 深受傅德清信重。后来战场负伤, 断了半条腿, 便调往此处。因魏天泽是傅煜的副将, 身份颇要紧, 入狱时并未张扬, 由牢头亲自安排看守送饭的人。 关押魏天泽的牢间自然也在最隐蔽坚固之处。 巨石砌成的廊道昏暗阴沉, 朝西的铁栅栏门推开, 里头更是幽暗,安静得死寂。 牢头送傅煜进去后,便带人守在门外,傅煜孤身进去,黑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极轻的动静,沉稳而规律。最里面的牢间里,魏天泽原本垂首而坐,听见这脚步声,忽然抬起头,侧耳细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在他的牢间外停下。 处于地下的幽暗牢室,没半点天光,唯有廊道里的火把送来些许光亮。 魏天泽眯了眯眼,看到一道修长的暗影投在地上,一动不动。目光抬起,便见傅煜负手而立,端毅岿然如重剑,墨色的衣裳几乎与周遭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深邃湛然,正注视着他,神情晦暗不明。 “将军。”他开口,声音微哑。 傅煜没出声,只沉眉看着他。 短短半月时光而已,里面那人的神情气度已跟从前迥然不同。 身手出众、年少英武的小将,在外意气风发、英姿飒爽,如徐徐挪向当空的烈日,炽热而耀眼。当年并肩杀敌、叱咤疆场时,银枪黑袍的小将,也曾出手惊艳,令人望风而逃。此刻,他神情里的风发意气荡然无存,盘膝坐在牢间的角落,下颌胡须墨青,头发也因疏于打理而凌乱,眼神黯淡无光。 他的手腕、脚腕上,皆系了精铁煅造的镣铐,粗重而牢固。 傅煜眸色暗沉,开了牢门,抬步进去。 牢间十分逼仄简陋,最里侧一副颇窄的床板,三面抵墙,旁边一张矮桌,可供用饭,此外别无一物——毕竟是曾为国征战、几度险些捐躯的将士,牢间里并未常放恭桶腌臜之物,算是留下最后一点体面。 傅煜在魏天泽对面盘膝坐下,面色冷凝。 魏天泽自哂般垂头,“见笑了。” “许久没见。”傅煜拿出背后的食盒,取出一坛酒、两个小瓷碗,“这应该是你我最后一次喝酒。”说着,将两只瓷碗注满。 酒液醇厚,有香气逸出。 魏天泽被关在此处半月,不见天日、粗茶淡饭,周遭虽无刑具、惨嚎,但独自枯坐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无人问津,只留他面壁回想,将这小半辈子的事逐个回味,其中五味陈杂,煎心熬肺。 香醇酒气入鼻,他稍觉意外,迟疑了下,仍取了一碗,仰头喝尽。 酒液入口绵软,到了喉咙却忽然变得辛辣,刀子般一路剐下去。 两人闷不做声地连喝三碗,魏天泽才道:“将军有心事。” “我跟攸桐和离了。”傅煜抬眉,神情阴沉。 魏天泽神情微诧,没想到他会说这个。牢间阴暗,对面的男人端坐在地,沉稳如山岳,魏天泽看着他的神情,慢慢地,回过味来。数年相处,他知道傅煜的性情,从未对女人挂怀,亦不对旁人流露情绪。而此刻……魏天泽眉头微动,喉咙干涩,“是因为那场刺杀?” “你当日,安心要取她性命?” 魏天泽一顿,半晌才道:“若再来一回,我会另想对策。” “毕竟刺杀事败,将自身搭了进去。”傅煜冷笑了下,“处心积虑十余年,便是为搅得我家宅不宁?魏天泽,你也曾浴血杀敌、奋勇守城,是我齐州男儿的楷模。” 这楷模二字,从前当得起,如今却已轰然溃塌。 魏天泽被关在狱中半月有余,不受半点刑罚,亦无人过问探视,与世隔绝如活死人。在外时,满腹心思扑在正事,被图谋的事勾着,无暇细想旁的,如今身在囹圄、无所事事,自知身世瞒不住,对着冷硬石壁,看着那位曾教习他兵法韬略、每日瘸着腿亲自来送饭的老将时,胸中念头也是几番起伏折转。 他取过酒坛,自斟两碗酒喝下去,忽而站起身。 “给你讲个故事吧。” …… 魏天泽出生的时候,魏家已夺得军权,被封了西平王的尊位。 军政大权在握,又有朝廷里独一无二的异姓王的尊荣,彼时的魏家何等煊赫繁华,自不必说。年幼时的记忆早已模糊,魏天泽记事时,他并不在府里居住,而是在城外跟着教习师父学些练武的皮毛,读书认字。 那时候,他似乎才五六岁,还不叫魏天泽,藏在城外的别苑,深居简出。 外面众人皆传他已夭折,魏天泽虽不懂其中涵义,却仍按着师父的叮嘱,不敢乱跑。哪怕偶尔回府看望娘亲,也是藏在马车里,走偏僻小道,免得让旁人看见。他的母亲原本是魏建的得宠侧妃,却不知为何忽然失宠,住在府里的偏僻角落,少有人问津。 府里有很多得宠的女人,他的顶头也有嫡出兄长,是王府尊贵的世子。而他却只能藏匿行迹,跟着师父苦练身手,连父亲的面都很少见到。 直到八岁那年。 第70节 魏天泽如常回府探望母亲,却在那座屋中看到了甚少露面的父亲。 那时候的细节魏天泽已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魏建说男子汉生于天地间,该当四处磨砺,而非在王府养尊处优。若魏天泽将来成器,他的母亲便能跟着尊荣,否则,母子俩便一辈子不招人待见,吃尽苦头。而这历练,也须隐姓埋名,不得泄露半点身份。 魏天泽年幼吃苦,极为懂事,虽对其中深意懵懂未解,却仍牢记在心里。 而后,便被魏建送到人贩子手中,流落到齐州。 年少无依,系在心头的唯有府里的母亲。魏天泽谨记着魏建的告诫,不敢袒露身份,更不敢叫人知道他学过武功,在军营附近做着杂役,却也时常流露出机灵聪慧的天分。很快,他便被一位爽直的伍长看重,教习功夫。 有先前练的底子在,加之魏天泽天资聪颖,进益自然飞快。 因年岁尚幼,他虽身在军营,规矩却不算严格,除了帮着做些粗活,练弓马骑射外,也能偶尔外出玩耍。身在山野,偶尔能碰见樵夫行客,趁人不注意时,低声叮嘱他几句话——跟魏建嘱咐的一样,务必隐瞒身份,不叫任何人起疑心,若有差池,他母亲死无葬身之地。 十来岁的孩童,听得这般告诫,自是牢牢记着。 日复一日,这念头深植在心里,魏天泽也不负所望,凭着旁人对孩童没有戒心的优势,藏得天衣无缝。再往后,那些每回面目都不同的樵夫,逐渐跟他说得更多,要在齐州军中崭露头角,要吃苦踏实,被军中器重,早些领兵——等他历练得火候够了,魏建便会接他回去与母亲团聚,母子皆得恩宠。 魏天泽谨记,愈发吃苦。 而后,他认识了傅煜,看到节度使侄子的飒爽英姿;他被老将看重,教导兵法韬略、对敌之策;他被选为斥候,刺探消息、巡查敌兵。再后来,甚至被选到傅煜手下,跟着永宁帐下最厉害的那些老将,学习本事。 那几年,魏天泽无疑是很高兴的。虽觉得隐瞒身份不妥,私心里却以为魏建安排他来齐州,是为偷学齐州的兵法韬略,等他回去后化为己用——教导他的老将军说过,魏家、傅家雄兵拒守边地,都是为了保卫疆土百姓。 他在齐州偷师,回去后拿来守卫百姓,有何不可? 然而随着年岁渐长,少年懂得愈来愈多,于天下形势,也渐渐明白过来。 心里有种种揣测不安滋生,却尽量不去多想,只跟着傅家父子,在校场军营里学本事。 直到十六岁那年,陈三找上他。 魏天泽原本的期许,在得知陈三的来意后,天翻地覆。 魏建要他做的,不止是偷学永宁帐下的兵法韬略、对战之术,还须仗着与傅家亲近的便利,窥探傅家在各处的防御,摸清永宁麾下诸位将领的本事和短处。最要紧的是跟傅家走得更近,摸出内情,待有朝一日情势需要时,从里面瓦解傅家,令永宁雄风不再,只能勉力守卫边塞,却无力在往后战火四起时,争夺天下。 这般要求,于魏天泽而言,无疑是极难的。 而历练过后,早已不再懵懂的魏天泽也总算明白,他是魏建布在齐州的棋子。 草蛇灰线,润物无声。 但事已至此,他已无路可退。 母亲被困在魏建府里,轻易便能定生死,那是他在世上最亲的人,血脉牵系,印刻着幼时最温暖的烙印。他在魏家军中颇得信重提拔,倘若稍有差池,以傅家治军之严,得知他是魏建处心积虑埋伏的棋子,会是何等下场,不言自明。且他一旦露出破绽,以魏建的心狠手辣,母亲必死无疑。 这些年孤身磨炼,被挟制、被利用,对于魏建,他几乎没有多少感情。 母亲便成了他在世间唯一的亲人,是冰天雪地里唯一的火苗,是深沉暗夜里唯一的天光。 魏天泽犹豫权衡之后,终是接受。 开弓没有回头箭,脚踏到泥潭里,没有人能拽他出来,唯有越陷越深。 只是傅家行事周密谨慎,他终是只能在军中效力,无法如杜鹤般触到傅家父子的书房。关乎傅家的军情、消息网络,他也只能在自身能力所及处窥探,不敢越雷池半步,免得打草惊蛇。 陈三藏在市肆间,不惹人注意,每年带来一副母亲的画像,有母亲的亲笔字迹。 传递消息的途径自有约定,他凭着在傅家十来年学到的本事,做事周密,从未露出破绽。 熙平帝病倒,各处人心思变,始终悬在头顶的利剑也终于缓缓落下——魏建递来消息,要他设法挑起傅家内斗,令傅德清兄弟离心,傅家子侄为军权互斗,搅得傅家将士人心涣散。只是魏建恐怕怎么都想不到,这世间的人,并非全都如他那样利欲熏心,为权位而割舍亲情、不择手段。 魏天泽的第一次谋划,在傅德明摆清楚态度后溃败。 后来随傅煜上京,在刺探英王密谋时,看到他的舅舅,那个跟他母亲眉眼神似的人。以傅煜的周密安排,舅舅必会在元夕夜丧命,他犹豫挣扎后,终是稍作提醒。而后便是孙猛的事、攸桐的事。 …… 说到末尾,魏天泽的声音已然干哑。 牢狱里天昏地暗,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魏天泽将碗里最后一口酒饮尽。 傅煜眸色沉厉,面无表情,见他垂首坐回对面,盯着桌案不语,沉声道:“孙猛的那件事,放任父亲被伤重而死,于你无害。” ——但据傅德清所说,当时是魏天泽冒死来救,才将他从鬼门关夺回。 “不一样。”魏天泽摇头,“我生于魏家,却长在齐州。老将军一生戎马,为百姓出生入死,独闯虎穴杀敌,岂能见死不救。” “你也有很多机会,放任我战死沙场。” 魏天泽似是苦笑了下,“我要的不是你们死。” “就没这么想过?”傅煜盯着他,“我死了,傅家同样元气大伤。” 这个道理,魏天泽自然明白。 无论是傅煜死,或是傅德清死,傅家都会少一半的主心骨。舍此父子而外,傅家其实还有许多能独当一面的老将,傅晖兄弟虽不像傅煜出众,却也颇有几分本事。傅家虽失主将,却仍有战力——至少那些守在边疆的人,不会因此生出异心。 若他足够心狠,舍掉其中一人的性命,边境仍能无恙,也能消解傅家的势力。 可战场之上,并肩杀敌,彼此托付了性命的袍泽之谊,真到了生死关头,哪能狠心? 母亲固然是血脉至亲,十年潜伏生涯,齐州兵将于他,也并非全无交情。尤其是年少的那几年,他不知魏建的图谋,对傅德清兄弟满心钦佩、对傅煜兄弟也结了朋友之情,而傅家交给他的本事,也是此生受用不尽。 魏天泽便是在这般矛盾中,揣着毒箭,步步前行。 他没回答傅煜的问题,只垂着道:“该说的,我都交代了。想必你们也查到了头绪。该如何处置,有军法在上。事已至此,我没有怨言。”说罢,站起身,也不看傅煜,只朝他拱手为礼。 傅煜盯着他,神色变幻。 半晌,才抬步向外,到了门口,才道:“从前,我曾当你是朋友。” 牢间里魏天泽面朝墙壁占着,双手拱垂,脊背微微一僵。 …… 从牢狱出去,天色向晚,傅煜一路沉默,翻身上马,疾驰离去。 到得郊野间,斜阳西倾,山峦林间皆染了层金红。 傅煜勒马驻足,看到不远处有一群少年骑马呼喝而过,后面紧跟着家仆随从,各自驮着些猎物,想必是少年好友相邀出城,射猎为戏。马蹄奔腾而过,少年的呼喝声此起彼伏,竞逐赛马,意气风发。 他回望一眼,没再逗留,竟自策马入城。 暮色四合,酒楼茶馆尚未打烊,饭菜香气隐隐飘散,行人匆匆归家。 傅煜策马行至一处食店,闻见里面传来鱼肉的香味,颇有几分攸桐那里五香熏鱼的味道。 他的眼前,蓦的就浮起了南楼里的情形,小厨房里热闹做菜,厢房的灯烛里人影交错,攸桐或是在侧间临窗翻书,或是在厨下嗅着美味解馋,或是安置筷箸,请他进去用饭。然而此刻,那一切都归于平静,剩下周姑带着丫鬟仆妇,洒扫庭院,冷清度日。 傅煜十指微紧,端着威仪冷厉的架势抖缰前行,走出十数步,却猛然勒马回身。 到食店里,要了两样热腾腾的菜,装到外送的食盒后,他便翻身上马,朝巡城兵马司而去。 第82章 良宵 傅煜驰到攸桐所住的梨花街时, 周遭静悄悄的。 月色初上,悬于柳梢, 墙内一树桂花探出墙来,晚风里馥郁香气扑鼻。门房的人认得傅煜,见了甚是诧异,正想进去通禀时, 恰巧玉簪挎着个装满黄澄澄秋梨的竹篮, 跟打理厨房的仆妇说说笑笑地走来,见一匹神骏黑马立在门前, 抬头一瞧,就见傅煜端坐于马背, 手里拎着个食盒。 她跟随攸桐搬来这里, 已接待了两回傅澜音,却还是头一回见到他。 玉簪愣了下,忙屈身行礼道:“拜见将军。” “少——攸桐呢?” “姑娘在院里,正跟两位管事议事呢。”玉簪恭敬回答。 傅煜颔首,翻身下马, 径直往里走。 那门房是攸桐早先就安排打听了底细寻来的,办事稳妥细致, 瞧着男客身姿魁伟、气度不凡,却颇有冷硬凶悍之态, 怕擅自放进去不妥, 忙看向玉簪。见玉簪偷着朝他摆了摆手, 才将刚刚探出去的胳膊收回来, 恭敬退到后面去,而后过去牵马,将黑影拴好。 傅煜抬步入内,跨过门槛,迎面是绘着松鹤延年的照壁。 绕过照壁,角落便是厨房,里头忙得热火朝天,有熟悉的香味逸出。 这座庭院的格局布置,傅煜已然了熟于心,目光越过中庭花木,见正屋的门窗紧闭,便往跨院去。正巧许婆婆出来,见着他,面上显然一愣,旋即端正行礼道:“将军。姑娘正在里头议事呢,我过去……” “不用。”傅煜瞧她客气,摆了摆手,到池畔的亭子坐下。 许婆婆偷瞥了他一眼,也不敢贸然相问,见玉簪随后跟来,便低声道:“怎么回事?” “不知道。”玉簪摇头,举了举手里的茶盘,“我先奉茶。” 茶水奉上,搁在亭中石桌,隔着一池碧水,那客厅门窗洞开,倒能瞧见里头的情形。 暮色四合,天光昏暗,攸桐还跟在南楼时一样,靠墙坐着,倚窗吹风。不过此刻,她显然不是闲坐,手里反着账本册子,时而抬头问话,时而埋首疾书,连院里的动静都没听到。声音隐约传出来,里头有春草、烟波,亦有两个男子的声音。 傅煜起身,往旁边绕了绕,隔着窗,便见她面前躬身站了两名男子。都不到三十的年纪,穿着不算惹眼,却整齐稳重,各自手里捧着个册子,不时按攸桐的问话,翻看回答。 再旁边,春草坐在案旁,也正伏案写东西—— 魏家书香之家,虽说魏思道的仕途不算多好,攸桐身边这俩大丫鬟却都是能识文断字的。 屋里灯火摇曳,商量的是筹备涮肉坊的事,外面晚饭初熟,香气勾得人馋虫大动。搁在从前,攸桐最抵不住美食香气的诱惑,饭好了便要开动,此刻却是颇为专注,只等事情问完了,才搁下笔,叮嘱了两位管事几句,道:“时候也不早了,耽误你们大半天的功夫,早点回吧,明儿还有不少事要办,辛苦你们。” “姑娘放心。”两位管事拱手为礼,将带来的东西尽数收好。 攸桐仍端坐在案后,吩咐烟波送客,又让春草把誊好的东西拿来,扫了一遍才搁下。 待管事离开,她才像是石塑的端庄雕像活泼起来,扶着脖颈揉了揉。 扭头瞧向窗外,夜色渐深,树影睽睽,而池畔的紫藤小亭里,有人负手而立,正瞧着她。他不知是何时来的,一身暗色的衣裳,几乎跟夜色融为一体,魁伟身姿站在秀致凉亭,少了平素的冷厉刚硬,脸庞被投了极微弱的烛影,更觉轮廓分明、英挺峻整。 攸桐呆住,万万没料到这位前夫竟会亲自登门,神不知鬼不觉地等在那里。 她愣愣地看着外面,傅煜也瞧着她那呆傻模样,半晌才笑了笑,道:“不认识了?” 这哪会不认识啊,攸桐莞尔,起身出厅。 …… 自打和离搬出傅府后,两人还是头回在外照面。 傅煜仍是老样子,攸桐却显然有了许多不同——论打扮妆容,仍跟在南楼时一样,眉眼婉转,微挑的眼梢带几分妖娆风情,丹唇柔嫩,肌肤细腻如白瓷。发间虽少装点,满头青丝笼起来,簪个花钿,增些许明练味道,底下群衫映照月色,有花枝绽放。妙丽眉目间,那神情却是截然不同。 在南楼时偏居一隅,她行事颇收敛谨慎,守着少夫人的本分。 如今神情里却多了坦荡自在,哪怕费神处置这些琐事,甚至误了饭点,却仿佛丝毫不觉得劳累。那笑容由心底而生,清澈如春泉,明亮如星辰,粲然灵动。而举手抬足之间,也颇有点当家做主的自信沉稳。 见着他,攸桐态度也不似从前存隐约恭敬客气,黛眉微挑,打量了两眼,笑道:“将军贵足踏贱地,可是有吩咐?进厅喝杯茶吧。” “不止喝茶,还须用饭,不枉我白等半天。”傅煜不请自入。 第71节 攸桐跟进去,诧然道:“你来了很久?” “也没多久,只是闻着满院饭菜香,饿了。” “还没用饭呐?” “没。”傅煜摇头,见春草正帮着整理桌案,便挑起下巴指了指,“这就操办起来了?” “虽说没打算把这涮肉坊经营得多好,却也得出师告捷,从头将各项事情打理清楚。两位许管事那边装修铺面、置办铜锅子和后厨的东西,又要打探清楚各处肉蔬的价钱,找个靠得住的铺子,还要挑男女伙计,一堆事的事。账目和人事都得理清,先拿来练手。”攸桐见玉簪又沏茶过来,端了搁在桌上,命人摆饭。 ——人都大老远来了,总不能饿着他失礼。 晚饭自是丰盛精致的。 云椒茶树菇细嫩鲜美,搁了碧绿葱段和鲜红的椒,色泽诱人,旁边一盘酱板鸭、一盘凉拌鸡丝,外加青嫩爽脆的笋、甘香软滑的苋菜,旁边则是乳白的鱼饼汤、开胃的牛肉羹。末了,端来一笼屉才蒸熟的热螃蟹,外加两份糕点。因傅煜来时还带了两样,一并摆到桌上。 攸桐搬出府后,不甚讲究规矩,晚饭独食无味,通常和许婆婆、春草她们一起,多张罗几样菜,吃着也热闹。 而今来了客人,装盘时便都换了精致小巧的菜碟,这边半份,剩下的人留给她们。 春草和烟波怕攸桐吃亏,便先在旁伺候。 傅煜已有许久没吃到攸桐厨房里的饭菜,难得能尝到旧日味道,自是敞开怀去吃,碍着春草和烟波在,不好说旁的,便问她涮肉坊筹备得如何。 攸桐便说给他听。 ——涮肉坊的铺面倒是好找,铜锅子、菜蔬之类的也无需担心,最要紧的是人。攸桐嫁来齐州才一年,陪嫁的田产里也没有在齐州的,便将在别处当差的许婆婆的两位孙子调了过来,那两位先前也在攸桐的陪嫁处管过许多事,做事稳妥周全,已定了兄长许长青当掌柜打理店内之事,弟弟许长松则采买菜蔬果肉。两兄弟手脚麻利,东西备得差不多,前阵子也细心打听着寻了男女伙计,就差调理清楚,店面开张了。 傅煜听她这般,也觉放心,唇角便渐渐带了笑意。 笼屉里螃蟹膏肥肉嫩,傅煜取了一只,目光在她眉眼间逡巡,手底下利落熟练。 片刻后,将一碟剥好的蟹肉递到她跟前,膏肉摆得整齐。 攸桐讶然瞧他一眼,再瞧瞧那繁琐的银剪银针,眉眼便浮起笑来,“有劳啦。” …… 一顿饭吃完,已是戌时将尽。 攸桐吃得心满意足,傅煜显然也算大快朵颐,神情难得的松快。 春草烟波已回去用饭,厅门敞开,只剩两人对坐。攸桐见他没有动身的意思,旧事重提,“将军几日造访,不会只是为这顿饭吧?” 谁知傅煜淡然颔首,“主要是为这顿饭。” 攸桐未料他如此坦诚,巴巴地跑来吃饭,倒是一噎,便见傅煜唇角微动,道:“过两日我须去趟京城,还会去造访令尊。你这里可有话要我转告?” “转告的倒是没有,不过……”攸桐沉吟了下,道:“我写封家书,烦你带过去,行吗?” 这当然是无妨的。 旁边桌案上笔墨齐备,傅煜踱步过去,坐在她对面磨墨养神,攸桐则慢慢写家书。 跟傅煜和离后,她立马写了家书回去,向魏思道解释和离的缘由,因怕闹得两家罅隙,便将过错大多都揽到自己身上。过后,魏思道自是回信过来,怒斥她胡闹、不识大体。攸桐默默受了,又写家书回去解释。因两处离得不近,倒还没收到回音。 这回傅煜既要去魏家,自然得尽量打消魏思道的芥蒂,她绞尽脑汁,将傅家夸了一遍——譬如虽和离出府,傅德清却无半点责怪,还有意维护;傅澜音亦时常登门,给她撑腰;傅煜更不曾出半点怨言、为难她,反倒宽容维护等等。 一封信写得冗长细致,她时而蹙眉,时而咬着笔头,时而奋笔疾书。 傅煜则坐在她对面,目光在她身上逡巡。 搬出了府,她的精神气色都似比从前好了许多,不再心存顾忌、亦无需藏巧收敛,像是上等美人图点染了娇艳的颜色,姿容窈窕、秀色可餐,更添□□。胸中强压积攒的闷气、激荡翻涌的感慨,也在她的美食果腹、言语含笑后,消弭于无形。 若不是知道她会断然拒绝,傅煜几乎想留在此处,度此良宵。 外面月移影动,夜色静好。 只等两炷香的功夫过去,攸桐才算是满意颔首,将信装入封里。 而傅煜则起身踱步,走到她身旁。这书案窗台的格局,跟南楼那个侧间相似,他沉眉盯着她,俯身稍稍靠过来,仿佛没察觉这过分的亲近,只问道:“难得去一趟,要我带些东西来吗?” “不、不用。”攸桐拒绝。 傅煜眉头微皱,有点失望的样子,“毕竟夫妻一场,又不是真的反目,这么疏离?” 那倒也不是。 和离之后,男未婚、女未嫁,两人没仇怨,反倒心存感激,没必要的。 攸桐坐在椅中,看他喉结微滚,眼里意味深长,灯烛下的身影几乎将她罩住,知道惹不起,便又抓起笔,“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唰唰挥笔,写了个不短的清单——齐州虽繁盛,终究不如京城四通八达,有许多东西还真是在京城采买方便。 清单写完,双手呈上,傅煜颇为满意,收了告辞。 到了门口翻身上马,见攸桐似要转身回去,便叫了一声,招手让她近前。 夜色深浓,皓月当空,门口树影婆娑。攸桐看他端然坐在马背,如渊渟岳峙,神情一本正经,仍是那副威仪的兵马副使模样,还当是有要事,往前走了两步。傅煜策马到跟前,躬身凑到她耳边,呼吸落在她被夜风吹凉的耳朵尖,微觉滚烫。 街巷空静无人,他的声音低沉,却清晰窜入她耳中—— “等我回来。” 说罢,嘴唇有意无意地扫过她耳畔,挺身策马,疾驰而去。 攸桐呆愣在那里,抬手摸了摸发烫的耳朵,片刻后,自笑了笑,扭身回院。 …… 傅煜回府的次日,便将魏天泽交代的,尽数报于傅德清。 潜藏军中、勾结外人,泄露永宁麾下的军务,更甚者,还蓄意挑拨、栽赃于武将,这般罪名,自是不轻。不过魏天泽在齐州十多年,于公,曾奋勇杀敌、立下赫赫战功,为百姓洒的血,并不比傅晖他们少。于私,曾救护过傅煜和傅德清的性命,哪怕有异心,却也是抹不去的事实。 傅德清沉吟了半天,问傅煜打算如何处置。 傅煜只沉声道:“关在狱中,不施刑罚。” 这处置未免轻了,傅德清瞧着儿子,一时间也不知傅煜是念旧,还是另有打算。便暂时按下不提,只叮嘱他进京后小心行事。 过后,傅煜带亲信悄然出城,攸桐则忙里偷闲地逛街、赏秋景。 没了前呼后拥的仆从,没了金雕玉鞍的马车,却再不必束缚双脚,闷在府里恪守规矩。 到九月下旬,涮肉坊顺利开张。 第83章 偶遇 丽景街位于齐州城东侧, 里面各色店铺汇集得齐全——往东是胭脂水粉、金银玉饰、绸缎成衣、皮毛珠宝,往西则是书肆古玩、文房笔墨、花笺宣纸等, 颇有名气。隔着一条路,则是些茶楼食店、糕点蜜饯铺子等,有逛街歇脚的女客莅临,亦有途径的少年客商踏足。 这一日, 街角那座两层的食店门前爆竹响得热闹, 引得不少人驻足。 爆竹声里,红绸裹着的牌匾挂上去, 写着“京都涮肉”四个字。 年轻练达的掌柜站在门口,衣着崭新, 正招呼伙计撒些铜钱讨热闹, 店内一溜男女伙计穿着得整齐干净,束手躬身而立。临门的窗户敞开,窗边的桌上摆着一副铜锅,周遭摆了各色菜蔬肉片,锅里麻辣汤底煮得正沸, 飘出诱人的香气。 舍此而外,精致小巧的瓷碟里, 亦有些精致小菜和糕点—— 凉拌鸡丝、拍胡瓜、黄金糕、银丝卷等,不一而足。 丽景街上每日行人络绎, 前几日这家食店整理归置时, 并未掩门闭户, 旁人瞧着新奇, 难免探问,伙计便大方说这是间涮肉坊,还说了开张的日子,笑着邀人届时赏脸来尝尝。齐州城里,也有人家涮肉吃,不过到丽景街这等地方开食店的,这却是头一家,难免心存好奇。 今日食店开张,攸桐事先已吩咐了许掌柜,请几位人来撑场面,旁人瞧着里头整洁新鲜,又有人带头,将煮熟的肉蘸了料碗尝,挺好吃的样子,便图新鲜进门。 伙计们被攸桐拘着训练了十来天,也算整齐有素。 两层的阁楼,顶上都是雅间,女眷皆被女伙计引到二层,底下则安置男客,碰见有要雅间的,才请到顶上去。 傅澜音乘着马车赶来时,里头已坐了不少人,她瞧着欣慰,便同傅昭往里走。 先前她去攸桐那里时,便探问到了开张的日子,因凑巧碰上两位许掌柜禀事,也记住了那张脸。她许久没吃涮肉,好容易等到食店开张,哪能不去凑热闹?今日便打着傅德清的旗号,将弟弟拖了出来。 进了门,许长青见是她,亲自迎上来招待。 傅澜音也有意撑场子,驻足含笑道:“许掌柜,这食店可算是开了,上头还有空位吗?” “有有有,您这边请。”许掌柜满面含笑。 傅昭出门前已被姐姐叮嘱了半天,察觉傅澜音偷偷掐了下胳膊,便也含笑抱拳道:“许掌柜忙吧,我们自上去便是。”说着,颇为熟稔自在地登楼而上。 外面瞧热闹的人群里,有心摸这食店底细的人见这二位和掌柜熟稔,一打听,得知是傅家的公子和千金,悄悄吐了吐舌头。 这儿热闹新鲜,厨房旁的小侧间里,攸桐听见傅澜音真来捧场,摇头失笑。 食店开张,外面的事自有许掌柜料理,她今日过来,只是怕新店初开,万一有纰漏,能及时应对,没打算到外头露面。虽说时下的风气,和离后各自婚娶是常事,但每朝每代,不管风气开放还是严格,各人观念总有不同——譬如京城里高门女眷能骑马射猎、抛头露面,齐州的傅老夫人却不许女眷随意出门,听见家风不严的,也颇有鄙夷之意。 傅家位尊齐州,无数眼睛盯着,就算有人对和离不以为意,也总有那等偏狭之人,得知傅家和离的少夫人出来开涮肉坊,会碎嘴闲言。 攸桐在这儿根基太浅,没打算再往风口浪尖走一遭,更不想因此给傅家添口舌,从最初就没打算站到明处。 这厨后另有僻静小路,也足够她乘车往来,避开闲人。 是以先前傅澜音怕她新店开张,遭人妒忌,说要亲自来捧场撑门面、震慑旁人时,攸桐便劝她不必张扬。横竖齐州吏治清明,她这店铺搁在丽景街这些豪贵酒楼里不算惹眼,若当真出了事,也有衙门摆在那里。在府里是严苛的规矩、夹缠的内斗,出府谋生也未必是坦途,当日的选择,不过两害相权取其轻而已。 谁知道,傅澜音竟是如此热心,真个亲自来捧场了。 攸桐感激而无奈,便让人吩咐后厨,送了些傅澜音爱吃的菜过后,又命烟波亲自去那侧间伺候,捏好火候。等这两日顺顺利利地忙过去,又备了许多傅澜音爱吃的菜色,请她到住处享用。 …… 涮肉坊开张的前几日,因掌柜和伙计都是生手,攸桐每日都过去盯着,幕后指点。 过了一阵,瞧着外头井然有序,生意也不错,才算是放心。 这阵子众人都忙得够呛,杜双溪扛着食店里的后厨,更是劳累。攸桐瞧着这日秋风爽快,便叫夏嫂替她一日,留下春草烟波在食店里照应,而后带着杜双溪和玉簪、秋葵两个,由两位彪悍的护院陪着,出城散心。 已是秋末,天气转凉,重阳登高过后,最近出城的人倒不算多。 攸桐没往人堆里钻,听说城南秋鸣山的半坡枫叶转红,便乘车前往。 素秋露凝,天高景澈,秋鸣山下河水澹澹生波,草木修修款摆,那水清澈见底,倒影着满坡景致——茂盛葳蕤的丛林里,青松耸立、浓绿生墨,红枫渐次转了颜色,夹杂着黄槐高杨,树冠交叠掩映,颜色时而层次分明,时而混做一团,层林尽染,争相斗艳。 临风而望,是丹青妙手都难以描摹的景致。 攸桐去岁嫁来时,只在去金昭寺上香那回出过城,夫妻马车同乘,她因顾忌着傅煜,还没能观赏道旁景致。 而今脚上没了枷锁束缚,连日劳累后涮肉坊也算顺利,自是心胸畅快,浑身轻松。 骑着马沿河走了一阵,过了石拱桥,又到林里采些枫叶,日已过午。 她选的并非游人爱去的南地方,并无食店酒肆,唯有些依山而居的庄户人家。众人便投入一户人家,将些银钱,欲借灶台一用,就地取材,做顿饭来吃。那人家见着白花花的银子,哪有不允的,帮着杀鸡摘菜。 杜双溪爱厨艺,幼时也曾跟着父亲往农庄里挑菜买食材,自往菜畦里去挑。 攸桐闲而无事,也跟着逛逛,瞧见有一畦白崧长得极好,便想买些,带回去尝鲜。那人家自是乐意的,寻了竹筐,挑上等的给她,因马车里装不下,便放在后头。 第72节 吃完了饭,怕回城太晚,便照原路返回,在山脚树影水波间流连。 谁成想,竟碰见了熟人——秦良玉。 …… 秦良玉今日来秋鸣山,半为赏景,半为寻药。 他出门时向来不喜前呼后拥,随身只带着秦九,俩人从山里出来,顺道猎了两只野鸡野兔,便往拴马的地方走。谁知才过了拱桥,就见几位女眷在河边玩水,笑语隐约,而其中两人的面孔,秦良玉十分熟悉。 诧异之下,不由驻足细辨。 先前攸桐和傅煜和离,虽未张扬,但到底南楼没了少夫人,傅家没法捂着,消息也渐渐传开。秦良玉初见攸桐时,便觉她性情直率娇憨,跟侍女谈及美食时的嘴馋模样甚为有趣,临别见着,更觉其容貌端丽,姝色过人。 其后她数月闭门,忽一日找上他,却是微打探杜双溪的消息,其中诚心,更令人动容。而那日阳光明媚,蹴鞠场外含笑盈盈而立的美人,亦令人印象深刻。再往后,傅德清重伤回府,她在榻前照顾伺候,他时常过去探望伤势,照面的次数不少,因攸桐的药膳是按他的吩咐做,叮嘱交代时,她也是一点即透。 只是那时她是傅煜的妻子,他纵欣赏,也不得有半点越矩。 谁知忽然之间,那两人便和离分居了? 而今傅煜仍是名震北地的悍将,她身上没了傅少夫人的荣光,重新成了待嫁之人。 正当妙龄的美人河畔戏水,周遭有蒹葭苍苍、水波粼粼,映照满山秋色。 秦良玉看了片刻,见那位以美食相交的杜双溪也在,忍不住便抬步走了过去。 第84章 凑巧 河畔茅草过膝, 秦良玉带着秦九逆风行来,杜双溪最先瞧见。 在梓州时,秦良玉逗留两月,大半的饭食都是在杜双溪那里用的,且杜双溪本钱有限, 开个小食店, 事情多亲自操劳,照面的次数多了, 自是十分熟稔。这回秦良玉派人寻她, 接回齐州,更是帮了很大的忙。 而今郊野偶遇,杜双溪自是欢喜, 拽着攸桐的衣袖提醒, “那不是秦二公子吗?” 攸桐闻言瞧过去,便见秦良玉缓步行来,风姿瑰秀, 温雅萧肃。 两人起身的功夫,他已走到跟前,含笑招呼。 彼此见礼过,因攸桐的马车就在河畔等着,秦良玉扫见车后满满一箩筐的白菘, 稍觉诧然, 朝秦九比了个手势。秦九便行礼道:“秋鸣山最好的风景还在下游, 那边游人扎堆, 来这儿的却不多。两位姑娘来这秋鸣山,竟是为了这筐菜?” “美景娱心,美食果腹,两者都不可或缺。秦公子这是进山游玩吗?” “半为游玩半为寻药,这时节山里好东西不少。”秦九代为回答。 秦良玉虽出身清贵名儒之家,自幼锦衣玉食,却因少年时受哑疾困扰,又跟名医学岐黄之术,性情养得平易近人,那两袖清风微荡,脚底青泥尚在,径自过去将那筐细瞧了瞧,把玩新鲜菜叶。 攸桐便笑道:“春初早韭,秋末晚菘。秦公子想尝尝吗?” 秦良玉眸光微亮,秦九瞥他神情,便知其意,道:“先前在梓州时,杜姑娘那手绝活,别说我家公子,我这种粗人都记得。虽说菜肴都常见,滋味却比府里那些山珍海味好得多。如今移居齐州,不知我们还能有那等口福吗?” 杜双溪笑道:“怎么没有?不过厨房里少费点功夫的事。” 说话间,便瞧向攸桐。 攸桐哪会推辞? 她能寻来兴趣相投的杜双溪,全赖秦良玉帮忙成全,算起来,因傅家规矩颇严,还没正经谢过。以秦良玉的家世和品行,想必已知道了她跟傅煜和离的事,也不会四处张扬旁的,便笑道:“杜姐姐都不辞劳苦,我自须成全。鄙处简陋,不好招待客人,秦公子若有想吃的,不如就到丽景街的京都涮肉去,提前说好了,杜姐姐做出来,我也能跟着沾光。” “京都涮肉?”秦九与秦良玉相顾诧然,“那是……” 见攸桐颔首,面上诧色更甚,片刻后,秦良玉又缓缓笑了起来。 最初听闻攸桐跟傅煜和离时,他自然是意外的,毕竟傅家位尊齐州,多少人挤破脑袋都嫁不进去,傅煜虽有冷厉之名,其铁腕风采,也令无数人倾心。和离不同于休弃,是夫妻俩商量好了,你情我愿的事——她自愿离开傅家那等金窟,难免出人意料。 秦良玉原本以为,她离了傅家后大抵会回京城,跟寻常高门贵女一样,仰仗父母兄弟庇护,另寻合意的人家,仍如从前般养尊处优。 谁知道她非但没走,竟在齐州开了家食店? 且看她的眉眼神情,曼妙洒脱,轻松惬意,非但没半点怨艾,反倒自在欢喜——比先前在傅家看到时的气色好得多。 秦良玉诧然瞧着她,片刻后察觉有些失礼,轻咳了声,以目示意。 秦九忍着笑,“既然如此,往后我家公子就厚着脸去叨扰了。” “好啊,扫径相候。”攸桐觉得这对主仆也挺有趣。 …… 从秋鸣山下采的那筐白菘,小半儿拿来做菜,剩下的则做成辣白菘,腌制起来。 白菘价贱,又好储藏,冬季天寒地冻,没太多新鲜菜蔬,能炒能烧、雪白水嫩到的白菘便格外受人青睐。不过时下的做法,多是炒、烩、汆、烧,再有些人家腌了做酸菜,甚少见着辣白菘。 攸桐却记得那味道—— 腌好后酸辣脆甜,切碎了做凉菜、煮面或是下饭都极好。 这边小日子过得安稳,没两日,数辆马车辘辘驶到门口,带队的男子布衣打扮,却颇干练——是傅煜身旁的一位护卫,先前去京城的途中就曾随行。那几辆马车里,则装了种种采买来的东西,在她列的单子之外,竟又添了些。 攸桐命人将东西先搬到倒座房,而后按着市价,又添了些,给那护卫。 护卫起初不肯收,说将军吩咐的只是送东西,他不敢擅自做主。 攸桐无法,回屋寻了个锦盒,将银票塞进去,只说是谢礼,请他转呈傅煜。 既是她的谢礼,护卫便只能硬着头皮收下,等傅煜奔波归来后,呈到跟前。 秋末天寒,两书阁里仍如旧时,入门残剑冷厉,往里陈设简洁。傅煜从京城回来后,顺道又巡查了别处,赶着月底进了齐州。到了府里,先往斜阳斋跟傅德清互通消息,将京城里如今的情形、巡查的几处要塞的守卫等事说明白,商议了几件军务,顺道用了晚饭,才扛着两肩风尘回书房。 到得两书阁,仆妇并无别的事禀报,倒是护卫将这锦盒呈了上来。 傅煜入内揭开,里头是银票,外加一张字条——无功不受禄,多谢将军。 极简洁的内容,簪花小楷整齐漂亮,风骨秀致。 他将那纸条捏在手里把玩,片刻后唇角微动,吩咐仆妇备水沐浴,而后仍将纸条放回去,盖好锦盒,放在书桌抽屉里。将满身风尘洗净,换了身家常的衣裳,外面天色已晚,他暂时无事在身,便将途中挑的礼物和魏思道给的家书带上,健步出府。 从前在外奔波,想念的是南楼烟火。 如今,那座幽静整洁的小院,竟也颇叫人惦记。 策马驰出,到了梨花街,院门紧闭、庭院静寂。 那门房经了上回的事,认得傅煜,听他问及主人,便说攸桐去了外面,尚未归来。 傅煜闻言,便拨转马头,直奔丽景街——前阵子他虽不在齐州,但攸桐这边的动静,却仍能不时递到他跟前,像她在丽景街的涮肉坊开张这种事,自然也在其中。 …… 已经颇晚了,丽景街上这会儿灯火半暗,夜风寒凉。 白日里各家商铺宾客盈门,热闹喧嚣,到这会儿已有不少店面打烊,上了门板。傅煜骑马过去,马蹄扣在青石街面,哒哒脆响,按着报来的消息寻过去,果然在拐角处看到那副烫金的匾额,门口和窗外挑着灯笼,将周遭照得明亮。 从洞开的门口瞧进去,里面仍有客人,二层的阁楼上,烛光透窗而出,兴许是谁带了女眷在用饭。先前在攸桐院里见过的许掌柜站在柜台后,伙计穿得整齐干净,或是端菜,或是在桌旁伺候,有模有样的。 他在南楼时吃过几回涮肉,闻着那味道,竟颇有熟悉之感。 先前看攸桐写的那些东西,傅煜只觉繁杂琐碎,她一个十六岁的姑娘,怕是料理不来。谁知转眼之间,这涮肉坊真就开到了街上,虽不及别处富丽堂皇、门庭豪阔,却也不缺顾客登门。 傅煜端坐于马背,将这食店打量过,才要翻身下马,忽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十数步外,有人匆匆走来,锦衣玉带,风姿特秀。 那张脸傅煜当然认识,是秦良玉,看他目光所向,竟是奔着涮肉坊。 孤身一人来吃涮肉? 傅煜拧眉,并未急着下马。 那边秦良玉尚未察觉自身已被人盯上,到得涮肉坊门口,掏出一方颀长的盒子瞧了瞧,便往里走。许掌柜仿佛跟他颇熟悉,见了旁的客人时,只命伙计招呼,见了秦良玉,忙亲自迎过去,引着他登楼。 大晚上的,别人都用完了饭,他却携礼而来,这可真是凑巧了。 傅煜眸色稍深。 第85章 酸哦 攸桐赁的这家店颇为宽敞, 临街的门面拿来招待客人, 从拐角处的小门进去,一层是后厨和库房, 二层则是攸桐处置琐事用的, 里面摆了桌椅书案, 简洁整齐, 颇为宽敞。靠墙的书案上,灯烛明亮, 攸桐就着蜜饯干果,正慢慢瞧账册。 杜双溪带人将厨房打理干净,上来见屋里仍只有她一人,便道:“秦公子还没来吗?” “没呢。”攸桐抬起头, 揉了揉脖颈,瞧外面夜色渐浓, 随口道:“许是有事, 耽搁了。” 话音未落,朝街的那扇门忽然被笃笃轻扣。 这屋里两道门, 跟厨房相通的那道管得不算严, 朝街的却时常反锁,闲人莫入, 怕的是谁冒失闯进来,凭添麻烦。 杜双溪跟攸桐对视一眼, 道:“谁?” “东家, 是我, 客人来了。”外面传来许掌柜的声音。 这客人是谁,自然无需多问,杜双溪面露喜色,见攸桐颔首,便开了门。果然门外两道人影,是许长青带着秦良玉。正当盛年的高门贵公子,一袭粉青的圆领长衫,腰间玉佩温润,锦带束得身姿修长。他朝屋里拱手罢,又回身同许掌柜颇客气地颔首致意,而后跨步入内。 攸桐亦掩卷起身,笑道:“还以为公子有事耽误,要改日呢。” 秦良玉摇头,颇为歉然地比了个手势。 他先前在梓州时跟杜双溪相处的时日不短,杜双溪待这位贵客留意,大略也学会了些手势的涵义,便笑着倒茶,“想必是病人那边耽搁了?好在厨房里还有人在,若是再晚上两炷香的功夫,东家锁门走了,真得改日了。”说话间,递茶给他,而后自去忙碌。 屋里灯火通明,秦良玉颇熟稔地坐入椅中,见有夹开的核桃,慢慢剥着吃。 自上回秋鸣山偶遇,他便时常登门,或是派秦九过来递信订个饭菜,或是寻个有趣的食材交给杜双溪,约好时间来尝。次数多了,攸桐也不虚客气,只请他稍坐片刻,她趁着做饭的功夫,将剩下的几页账册看完。 谁知还没坐回去,外面竟又传来扣门声。 攸桐讶然,问是谁,外面答得简短,“是我。” 声音低沉而熟悉,攸桐愣了下,赶紧过去开门,果然见傅煜站在门外。廊道昏暗,几步外有灯笼光芒照过来,他一身秋茶褐的长衫,劲拔端毅,那双深邃的眼睛瞧过来,幽深如夜空。 攸桐昨儿见傅澜音时,还听说傅煜这回巡查军务,甚是忙碌,谁知道一转眼,忙成陀螺的傅将军竟从天而降般站到了她跟前?她呆呆瞧着,一时忘了请他进门,傅煜也不着急,伸出手背贴在她脑门。 “没发烧啊。”他低声自语,语气揶揄,“怎么看着像烧傻了?” “你才——”攸桐回敬的话出口,想起屋里还有客人,忙咽回去,请他进门。 傅煜将屋里打量了一圈儿,见秦良玉坐在桌边喝茶剥核桃,一副泰然模样,眸光微凝,拱了拱手,道:“巧了,秦公子也在。这边有谁病了?” 秦良玉今日没带秦九,便起身拱手为礼。 攸桐在旁代为回答,“是来用饭的。晌午送来了几只麻雀,杜姐姐瞧着有趣,便想做道蚕豆炒麻雀,大家一起尝尝。将军先坐,杜姐姐手脚麻利,想必很快就能做好。”说着,便想过去给他斟茶。 第73节 手还没触到茶盘,身后忽然探出只手,稳稳捏住茶壶提梁。 侧过头,就见傅煜站在她身侧,咫尺距离,半边胸膛几乎将她罩住。 温热的茶水注入杯中,他先往攸桐跟前放了一杯,而后自斟了,就势靠坐在书案旁,徐徐道:“这就是你心心念念要开的涮肉坊?还真是有模有样。开张有一阵了,生意如何?若想多招徕顾客,我叫底下将士多来捧场。” “算了吧,我老老实实做生意,将军可别添乱!” 攸桐语气里竟有那么点嫌弃的语气,瞧着是没法看账本了,便将桌上杂物收起,跟他说说开张后的情形。傅煜瞧她那心满意足小得意的模样,觉得有趣,随手取她桌上蜜饯来吃,安静地听。 剩下秦良玉坐在原处,心思翻涌。 …… 在得知攸桐和傅煜和离时,秦良玉虽没探问详情,却也琢磨过这事。 傅家掌着永宁麾下兵权政权,傅煜更是其中翘楚,若不在战场上出意外,往后傅德清必会将兵权尽数交给他。且此人文武兼修,有手腕亦有谋略,等握紧了兵权,政事自不在话下,届时,他的妻子便该像如今的傅老夫人般,横行齐州,无人不敬。 傅家最重颜面,傅煜又是人中龙凤,轻易哪会和离? 必定是夫妻感情不睦、良缘难续,不得已才走到这地步。 谁知道看而今的情形,两人竟像是并无芥蒂,相处融洽? 方才傅煜登门,攸桐的诧异形于颜色,秦良玉瞧得清清楚楚。而傅煜探手贴在她额头,站在她身旁倒水时,那姿态神情,分明透着亲近——秦良玉生在齐州,跟傅家的交集却也不少,傅煜的性情是何等冷硬悍厉,对女色又多疏漠冷淡,他自然听说过。而印象里,傅煜也一贯冷硬端毅,像是冷淬的剑,锋锐而令人敬畏。 温柔亲近?这个词跟他是不搭边的。 可眼前的情形,分明是…… 秦良玉心念电转,因自幼被哑疾所限,安静旁观惯了,也插不上话,便坐在旁边打量。见傅煜那魁伟身板几乎将攸桐袅娜的身影挡住,还难得地皱眉,暗恼过后,又觉此人幼稚得好笑。 好在杜双溪手脚麻利,很快便将菜食端了进来—— 黄芽菜配上小米果,加栗子肉和冬笋片,勾芡烧成的青菜烧米果;熟野鸭去骨切丁后,加了熟山药,拿葱姜盐酒做成的脍野鸭羹。最惹眼的当然是那道蚕豆炒麻雀,绿油油的蚕豆炒得泛了金黄,小块的麻雀肉炒得褐红,里头加了切成段的葱和辣椒,香气扑鼻。 屋里三人被那香气诱惑,齐往桌边围拢。 杜双溪原以为屋里就两位熟人,还含笑自夸诱惑呢,进门瞧见傅煜,声音便卡在嗓子里。 “将、将军。”她赶紧屈膝行礼。 这态度折转之大,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攸桐知道身边人对傅煜的敬畏,忍不住偷笑。 秦良玉也是一笑,帮着将饭菜摆在桌上。 傅煜面上沉缓无波,仿佛半点都没察觉其中折转,金刀大马地坐在攸桐身旁。 菜自然是很美味的。杜双溪这二十年来,旁的事上甚少用心,唯独对食物钻研琢磨,火候味道都掌握得恰到好处。鸭肉软烂入味,冬笋脆嫩可口,黄芽菜和小米果清淡解腻,那细细炒出的麻雀更是骨酥肉鲜,浓香不腻,一口咬下去,肉丝儿有嚼劲,香辣微咸,满口皆是香味。 四个人吃得都挺高兴,傅煜还顺道关怀了下秦家众人。 待得饭毕,杜双溪将碗筷送回厨房,秦良玉起身,瞥了傅煜一眼,而后取出那方早已备好的锦盒,搁在桌上。他口不能言,也说不出花团锦簇的漂亮话,只默然揭开,取出里头的东西,双手递与攸桐。 医者的妙手甚是洁净,掌心是支毛笔,笔管纹理细密,宛若云纹盘旋,色如紫檀,笔锋则秀致轻巧。 一看,便是女子用的,且看其材质工艺,并非俗品。 傅煜瞥了一眼,看向攸桐,便见她面露诧然,道:“这是?” “礼物,送你。”秦良玉以唇形回答。 攸桐忙摆手笑道:“秦公子这就客气了。菜都是杜姐姐的功劳,我可没出半点力气。本就是同道中人,喜欢美食才一道品尝,哪怕公子不赏脸,这边也要时常做些来尝,何况里头许多食材还是公子之力。这笔贵重,我可不能收,多谢美意了。” 秦良玉笑而不语,竟自走到她的书案旁。 那上头的账本书册都收拾起来,砚台上的墨迹还没干。 秦良玉往其中蘸了墨,随手取一张空白宣纸铺开。攸桐只当他打算以笔代言,也没法阻拦,眼睁睁看他挥毫写了几个字,稍加勾画,而后将毛笔搁在笔架上。探头去瞧,便见雪白的宣纸上笔锋流利——白身无所有,聊赠一支笔。 字的旁边,则是斜枝逸出,上面点了几朵梅花。 攸桐先是一愣,明白这话的出处,便笑了出来。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简短的一首小诗,趣味盎然,被他化用,倒也有意思。 他这般送礼,倒是出乎她所料,明明自是一支毛笔,无端便引出几许诗意来。且那毛笔已然沾了墨,哪怕洗净了装回去,也没法恢复原样,再推辞就太过却人情面。迟疑了下,终是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却之不恭了。” 说着,取笔试了试,果然触手柔润,蘸墨饱满,用着极是趁手,便收了道谢。 傅煜在旁瞧着,要不是城府涵养颇深,几乎要露出目瞪口呆的神情。 长了二十来年,送礼的情形也算见识了不少,却还是头回见到秦良玉这种——明明是强行送礼,攸桐并不想收,到头来,却是生米煮成熟饭硬送,还诗意得讨女人欢心。比起日常打交道的军中粗汉和只知谋略计策的谋士,这满腹秀才、闷声不语的文人送起东西来,还真是诡诈得很。 跟秦良玉相识也十几年了,怎么就没瞧出这位也是个狐狸? 傅煜负手在旁,瞧着攸桐将毛笔搁回笔架,仿佛挺喜欢的样子,唇角动了动。 “两盘菜换一支名笔,秦公子这礼物送得,还真是贵重得很。” 秦良玉仿佛没听出言外之意,只回身笑而颔首。 攸桐瞥向傅煜那张脸,见他目光幽深地望过来,意味深长,心底无奈失笑。 这话听着,似乎有点酸? …… 从涮肉坊出来,夜色已深。 攸桐往来都是从后巷走,许掌柜料理了店里的事后,已命人备好车马,在后门等着。 因夜深霜重,秦良玉原想送攸桐回去,却被傅煜拦住了—— “我前阵子去京城,带了两封家书给她,还有几句话转达。夜已深,秦公子没带随从,还是早些回府,免得老夫人担心。” 说话间,翻身上马,身姿利落,袍角带风,尽显悍将风姿。 这一回合,秦良玉完败。 第86章 恼怒 从丽景街回住处, 路程不算太远。 临近朔日, 夜空沉黑,街两侧的店家多关门闭户、熄了灯烛, 周遭便格外昏暗。马车前悬着风灯, 琉璃罩子护着里头烛火, 昏黄明暗。攸桐端坐着车里, 旁边是闭目养神的杜双溪——食店初开,涮肉的底料都是她亲自操持, 后厨又有许多细碎的事需她操心,整日下来,累得也够呛。 马蹄踩在街道青石上,哒哒清脆, 彼此交替。 攸桐靠着厢壁,听那蹄声, 知道傅煜就在她右侧, 只隔着一道厢壁。 临近初冬,夜晚的天气已十分寒冷, 她掀起侧帘, 看到傅煜身姿挺拔如峰岳。比起旁人的保暖夹袄,他身上只穿着锦衣, 连披风也没罩,深浓夜色里, 侧脸冷峻, 双目直视前方, 丝毫瞧不出刚才仗着秦良玉不能说话占人家便宜的小气模样。 仿佛是察觉她的注视,傅煜忽然偏头瞧过来,跟她撞个正着,眉峰微挑,似是询问。 攸桐眨了眨眼睛,怕被他误会是偷窥,赶紧想借口,“夜里冷,将军还是早回吧。家书我带回去慢慢看。” “不急,就快到了。”傅煜倒是淡然。 到得梨花街,进了院,廊下灯火明亮,正屋里丫鬟备好了热水,就等着她回来歇息。 许婆婆上了年纪,瞌睡少,这会儿罩了件外裳,正坐在中庭出神。 见她回来,许婆婆先是一喜,瞧见后面的魁伟男人,又是一愣,“傅将军?” “婆婆。”傅煜倒是难得地客气一回,目光往人影绰绰的正屋瞥了眼,便往跨院里走。攸桐陪在旁边,对上许婆婆那询问的目光,心里也是一紧——就算她如今和离了,不必再受傅老夫人的严苛规矩束缚,但满院皆是仆妇丫鬟,她孤身在此,三更半夜地带个男人回家,搁哪儿都不算妥当。 尤其那人还是她的前夫。 不过傅家密谋天下,她虽和离脱身而出,魏思道却仍为其效力。傅煜既冒着夜风赶过去,又说有话转达,想来是有要紧消息的,不宜太耽搁。遂只能朝许婆婆笑笑,请她先回屋歇息,别冻着。 …… 丫鬟仆妇还没歇息,见有客至,迅速奉茶。 厅里灯火明亮,傅煜取了家书递给她,说魏思道夫妇和弟弟都无恙,叫她不必担心。末了,又朝此后在旁的春草烟波看了眼。 攸桐便叫两人先到厅外候着。 等屋门虚掩,才往里走了几步,觑着傅煜道:“父亲还有旁的话叮嘱我吗?” 那自然是没有的,哪怕要叮嘱,必定也是写在家书,哪会告诉他。 傅煜瞧着她那严肃认真的模样,唇角渐而勾起,凑在她耳边,认真道:“努力加餐饭。” 攸桐微诧,旋即回过味来,登时黛眉微竖,目露薄恼—— 魏思道那性子,怎可能说这种话,傅煜分明是在耍她! 枉她还当做要紧事,暗自悬心呢!她瞪圆了眼睛,站在自家地盘儿,也不像在南楼时那样畏首畏尾,不敢放肆,扭头便想说他胡闹。情急之下却忘了傅煜离得极近,一扭头,脑袋磕在她侧脸,微微发疼。 攸桐“哎哟”一声,捂着脑门退了半步。 傅煜还当她要摔倒,忙伸手扶着。 攸桐又恼又疼,伸拳便砸在他胸口,怒道:“人家跟你说正事呢!” 凶巴巴的模样难得一见,两只杏眼瞪得溜圆,气鼓鼓的漂亮极了。 在南楼时,她或是从容沉静、或是软语娇憨,难得露出锋芒,也是刻意收敛着的,留了分寸,便没了恣意放肆的真性情。而今美人含怒,迥异于往常的收敛姿态,那粉拳砸过来,半点都不痛,反勾得人心痒,傅煜没来由地心情大好,竟自低声笑了出来。 攸桐看他那样子,绷不住也笑了,只是脸上仍佯怒,“你还笑!” “好了好了,正经事。”傅煜忍着笑,翻手取出随身带着的一方锦袋,从中取出枚手镯。 那光滑莹润的镯子才取出来,攸桐的目光便顿住了。 寻常的玉镯,或是翠艳如雨后竹海、或是色青如湛然碧天,或是白润如细腻羊脂,偶尔有两色映衬、染如鸡血的,便是难得的珍品。这玉镯通透轻灵,大半边柔润如羊脂,小半儿艳丽如鸽血,中间衔接处一抹淡绿晕染,如烟雨朦胧,点缀得恰到好处,秀雅之极。 看其质地成色,哪怕是皇宫之中,都未必有这般珍贵之物。 这样的东西,瞧着叫人惊艳,她不自觉赞道:“好漂亮!” 喜欢就好。 傅煜垂首,牵了她的手,将玉镯戴上去。 前阵子巡查边防,瞧见这手镯时,他便觉惊艳之极,想着攸桐双手柔软修长,手腕秀致玲珑,戴了这玉镯必定好看,便花大价钱买了下来。 玉镯柔润,她的手又细软,柔若无骨似的,无须费力便戴上去,大小适宜。 傅煜捧着那只手端详,甚是满意。 第74节 攸桐却在惊艳赞叹后,醒悟过来傅煜此举的意思。这镯子着实贵重,她目下的处境,还不宜坦然收受,心下微惊,赶忙夺回手,将玉镯摘下,递回给傅煜。 “玉镯很漂亮,将军眼光很好。”她诚心夸赞,见他不肯接,又道:“我不能要。” “为何?”傅煜微微俯身靠近,眼神探究。 这要解释,要掰扯的就多了。漏夜人静,这会儿不是说话的时候,她如今毕竟是个待嫁的姑娘呢。遂退了半步,道:“太贵重了。”原以为他是有要事才请入厅中,既无事,留着也不便,便扬声唤春草她们进来,而后道:“夜已极深,将军若无别的事,便请回吧。” 有了外人,有些话便不好再说,强送礼物更是古怪。 她倒是狡猾,会找挡箭牌。可惜年龄有限,还太嫩。 傅煜觑着那妙丽眉眼,再瞥一眼她递来的玉镯,竟自抬步往外走。 “那就先放在你这里,等我用时来取。”他的声音沉缓不惊,说话间,人已到了厅外,半点都没有取回玉镯的意思。 攸桐站在原地,傻眼。 …… 傅煜走后,攸桐暂将那玉镯收起,而后取了家书细看。 自打跟傅煜和离的消息递回去,魏思道夫妇已连着寄了好几封家书给她,都是关于和离的事。这封既是假傅煜之手送来,倒只字没提此事,而是说了另一件要事——年初回京后,攸桐请魏思道悄悄散布关乎徐淑的传言,暗查当时徐家散播谣言的来处,魏思道都答应了。 比起最初满城风雨时的警惕,徐淑坐稳王妃之位,她远嫁齐州后,徐家戒心渐低。 魏家虽没能耐在风口浪尖上跟徐家对抗,待风平浪静后,暗自查访的能耐还是有的。 魏思道没打草惊蛇,费了大半年的功夫,也慢慢摸到了证据。 这封家书便是告诉她,年初的事已有了头绪。 攸桐看了甚是欣慰,当即修书回去,说等涮肉坊的生意安稳下来,年底之前,必会回京一趟,只请魏思道留意她想借的那柄刀的动静。 家书写完,想着往日种种,翻覆了半夜难眠。 次日醒来,外头阴沉沉的,风吹得清寒。 攸桐用过早饭,没再去食店坐镇,而是加了件薄软的披风,到城里的碧潭寺进香。 去岁嫁入傅家,跟着傅德清父子去金昭寺进香的情形,攸桐至今都记得。傅家镇守边塞数十年,为百姓浴血奋战,麾下将士为守卫百姓丧命者,更是不计其数。那金昭寺里,不止有田氏,也供了些将士的牌位受香火,攸桐当时瞧见,颇为震撼。 如今她已不是傅家妇,自然不可能去金昭寺。 但敬佩之心,却未有半点改变,对傅煜和傅澜音的母亲,也仍敬重。且家书屡屡递来,京中双亲也令人牵挂。昨晚半梦半醒间,还梦见了待嫁时跟薛氏相处的许多情形,想来慈母心怀,牵挂甚浓。攸桐没法膝下承欢,因和离的事又给薛氏添了麻烦担忧,也只好在寺里进个香,许愿求她顺遂。 阴天风冷,寺里香客不多,攸桐进香毕,因听说寺里有棵老银杏甚好,顺道去瞧。 谁知好巧不巧地,竟碰见了个熟人——沈月仪。 第87章 呛人 自打沈氏闹出那番动静后, 攸桐已有许久没见沈月仪了。 但关乎她的消息,却还是听到了一星半点。 当日沈氏生事,傅德明震怒之下责问缘故,沈氏竭力将娘家撇清,当时便只说将沈月仪送出府, 不许在寿安堂逗留。没几日, 便出了攸桐跟傅煜和离的事, 傅德明未料妻子一番私心竟搅到二房夫妻离散的地步, 甚是自责。 没过两日,便又碰见傅煜带着老夫人身旁的仆妇登门。 伯侄俩闭门叙话, 没人知道说了什么, 但傅煜离开后不久,傅德明便黑着脸将小舅子沈飞卿叫到了跟前,命他迅速给女儿寻个婚事,不许在齐州逗留。沈飞卿是个文官,天资不算高, 应付官场往来已颇吃力,见妻女有嫁入傅家的姐姐照顾, 还挺放心,哪里知道竟惹出这些事来? 得知女儿觊觎人夫,伙同姑姑谋害原配, 闹得人家夫妻和离, 歪心思被傅家仆妇和闺中姑娘都知道, 惊出满头的汗。 出了傅德明的书房, 在府门口碰见傅煜,对上那道冷厉的目光时,更觉汗颜。 回府之后,当即将妻女狠狠责备了一顿,赶紧给女儿找婆家。 那梅氏不甘心,还带着沈月仪到寿安堂,想讨个情面,却被老夫人以身子不适为由赏了个闭门羹,白站半天才悻悻地走了。 这些动静零零碎碎地传到傅澜音耳朵里,到攸桐住处用饭时,也挑些转述给她。 “要怪只怪她母女贪心,原本凭着花言巧语哄得祖母高兴,能挑个齐州的好儿郎嫁了,结果痴心妄想,做出那等事。居然还有脸到祖母跟前求情呢,真是好大的脸。”傅澜音向来看不惯沈月仪,当面就敢给脸子,提起那些事,便也不掩饰嘲讽,“祖母虽疼爱她,那是看她嘴乖会讨好,能给她解闷,跟养着猫狗一般。若温顺贴心,自然赏好东西,若哪天挠人了,闹得鸡犬不宁,哪还会管她。” 说这话的时候,傅澜音正将一盘糯米排骨吃得酣然,啧啧称叹。 攸桐没想到傅煜那种不屑过问内宅的人竟顺道寻了沈月仪的晦气,颇为意外。随口问是许给了谁家,也只知道是沈飞卿一位同僚的儿子,年近二十,仍在家里苦读考功名的。因傅煜催得紧,六礼从简,商定十月底便出阁——原先老夫人说要帮她寻夫家、添些嫁妆之类的话,自然是不会再提了。 那沈家母女奔着傅家的权势而来,没能攀到高枝儿,却落个仓促低就的婚事,攸桐想想沈月仪被安排了这婚事时的心理落差,便觉酸爽。 今日碧潭寺里偶遇,看沈月仪那模样,也印证了攸桐的猜测。 …… 碧潭寺这棵老银杏年深日久,生得十分粗壮,古树皲皮,冠如华盖。 到了秋日,满树的绿叶转为金黄,盛美悦目,百姓皆传这老银杏通灵,来碧潭寺进香时,总得到这儿绕树走两圈,许个愿。 攸桐过去时,沈月仪正站在树下双手合十,旁边是一位丫鬟、一位仆妇。 在寿安堂时,沈月仪待人态度和气、礼数周到,有老夫人照料赏赐,衣裳首饰皆是上等,不比齐州高门贵女逊色。正当妙龄的姑娘,哪怕容貌不够出彩,凭着少女那股子会说话的活泼劲头,讨老人家喜欢,颇有点左右逢源、长袖善舞的味道。 如今那气度却是迥然不同了。 非但形容消瘦许多,手脚都似有些拘束,闭眼合掌,半天都没许完愿。 还是她身旁的丫鬟认出了攸桐,瞪大眼睛辨清楚了,才揪衣裳提醒她,凑过去耳语几句。 旋即,沈月仪转身朝这边看过来,看清站在佛殿后的那道人影时,脸色倏变。 竟是魏攸桐! 那个连累她被老夫人和姑父厌弃、被父亲责骂、被仓促安排婚事的魏攸桐! 那一瞬,连日来积攒的诸般愤怒怨恨情绪,便如潮水般呼啸着涌入沈月仪脑海。 ——傅老夫人说她该搬回自家府里、不宜留住寿安堂时的尴尬,带着随身的行李走出寿安堂、被仆妇注目时的如芒在背,陡然失宠、荣光不在的忐忑不安,乃至后来,沈飞卿被傅德明责备得颜面扫地,回府怒声斥责她母女时的惊恐慌乱,沈飞卿执意将她嫁出齐州、仓促间选不到合适人家的绝望伤心,到寿安堂求情却被拒之门外时的心灰意冷…… 短短两月的时间,她几乎是从锦绣繁华的峰巅,跌倒了冷清落魄的谷底。 而这些,皆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 若不是她矫揉造作地和离要挟,要不是她在傅煜跟前装可怜,以沈家跟傅家的交情,哪会将她逼到如今这样的绝境? 沈月仪脑子里热血上涌,眼睛都布了血丝,下意识便往前冲了几步。 随行的仆妇瞧自家姑娘神色不对,怕闹出事,赶紧拉住,低声道:“姑娘,外面还有人呢,这里是佛寺。” 这一拽,总算将沈月仪的理智拽回些许。 她死死盯着攸桐,片刻后才吞咽了下,像是竭力克制情绪。 十数步外,攸桐盈盈站着,往那边瞥了两眼便轻飘飘地挪开,打算去银杏树后的观音殿。两人在傅家时,虽是甚少说话,更不曾扯开面皮交锋,但到了寿安堂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勉强算个熟人。 这般视若无睹,落在沈月仪眼里,便如不屑讥讽,明摆着侮辱人。 她没忍住,怒声道:“你站住。” 天气阴冷,碧潭寺里香客不多,都还在佛殿里进香,这会儿银杏树跟前并没旁人。 攸桐脚步微顿,唇边似笑非笑,“沈姑娘还有指教?” “别在这假惺惺的!”沈月仪怒气往上翻涌,要不是仆妇丫鬟暗暗拉着,几乎想扑上去撕打一场,见攸桐神情似奚落,更是恼怒,冷笑了两声道:“在我跟前装什么高贵!都被傅家赶出门了,还当自己是少夫人呢!” “赶出门?”攸桐面上沉稳,抚着衣袖慢条斯理道:“说清楚了,我这是和离,长辈点了头,不伤情分。傅家名满齐州,老将军和节度使大人都客气有礼,无缘无故,哪会赶人出门。莫不是沈姑娘觉得你是被赶出去的,才会猜度我也是被赶出去?我可没做伤天害理,见不得人的事,没道理往外赶。” “你!”沈月仪一噎,知道吵嚷这事儿丢脸,便想嘲她是个嫁过人的。 哪料攸桐冷笑了声,不待她说话,便冷声呛道:“别那么瞪我!觊觎人夫的是你,暗里动歪心思,被人戳破的也是你。如今犯了事,也是你咎由自取。傅家压着这事儿没张扬,你却在此吵吵嚷嚷,是嫌旁人不知道你沈家的心有多大、脸有多厚?” 这就差指着鼻子说她不要脸了。 沈月仪本就情绪激动,被她一呛,气得浑身发抖,想回击,嘴皮子却抖得不够利索。 偏巧有两位相伴上香的妇人绕过佛殿,也往这银杏树来。 那沈家仆妇知道好歹,知道这事儿传出去,是自家姑娘理亏,忙往后拽着劝道:“姑娘消消气吧,没得叫人看笑话。” 沈月仪怒气冲冲地叫住攸桐,是怨气冲昏头脑使然,实则没想清楚她想做什么,也没考虑后果。 原想骂两句泄愤,却被人抢了话头,气得哆嗦。 这会儿可好,有了外人,这架就没法吵下去,她冲上去打人,却被人倒打了一顿回来,还没了还手的机会!眼瞧着攸桐重归淡然,往观音殿那边去了,沈月仪气得胸口发胀闷痛,咽不下这口恶气,径直含怒往傅家东院去。 ——她待嫁事多,奈何不了魏攸桐,姑姑沈氏可有的是办法! …… 傅家东院里,沈氏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当日刺杀的事便罢了,也怨她行事不周,遭人利用,傅德明罚她每日去跪祠堂,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在府里风光了大半辈子的主母,在仆妇跟前摆尽威严,陡然连日跪祠堂,底下的风言风语,不用猜都知道。 至于傅德明说交内宅权柄,沈氏最初没当回事。 毕竟后宅是她和老夫人的天下,魏氏不得老夫人欢心,她先装装样子,回头故技重施,明里暗里使绊子,后宅的事又落不下把柄,有的是办法出气。老夫人那性子,她摸得清楚,好拿捏得很。 谁知道那魏氏非但没接权柄,竟闹到和离出府去了? 傅家自创下这份家业,就没出过和离的事,魏氏闹这一出,可想而知,素来看重颜面的老夫人有多生气。怨怪魏氏不懂事之余,老夫人的怨气便也撒到了她的头上,连着数日没给她好脸色,只怪她糊涂狠毒,伤了傅家的面子,全然忘了昔日婆媳和睦的情分。 而在傅德明跟前,她的罪行更是加了几等——原本不过是谋害未遂,她在傅家二十来年,主掌中馈、相夫教子,那点罪名还扛得过去。结果如今,谋害未遂之外,又背了个拆散人家夫妻,搅得家宅不宁的罪。 更可恨的是那韩氏。 早年结下的怨,到如今都没消解!那韩氏在寺里住着,没变得与世无争,倒是将当初的锋芒磨去许多,变得滑不留手,以退为进、不留把柄,又时时当着老夫人的面揭出她的短处,难对付得很。 偏巧傅德明对傅煜有愧,答应了傅德清照拂韩氏,特地将她身旁的仆妇丫鬟拘过去敲打了一番。老夫人原本就颇喜欢韩氏,瞧她这几年受苦,更是疼惜,等韩氏一回来,当即便捧成了心尖上的肉,处处维护。 她左不得夫君欢心,右被婆母抱怨,日子立马难过起来。 沈氏手里的权柄交出去大半不说,每日里在寿安堂问安时,更是被韩氏气得半死。 一番苦头吃下来,这才觉得那魏氏简直阴险至极,不止扣了拆散夫妻的黑锅给她,还引来个跟她有旧仇的棘手刺头,搅得她头疼不已。 算起来,这个秋天简直就是流年不利,上哪儿都没好事! 这会儿沈氏刚从寿安堂回来,因交付几本账册的事,被韩氏笑着指出几处纰漏,说了好些暗里带刺的话。而老夫人睁只眼闭只眼,竟颇维护那韩氏,她又不好跟婆母翻脸,免得老人家一个不高兴,给她钉子碰。 ——那韩氏还鸡贼得很,说离府太久,怕一道收了管不好,非要一件件慢慢交。 三四日交一样,里头蚂蚁大的纰漏都能挑出来,就算不至于计较,也烦心丢脸得很! 沈氏又是心疼交出去的权柄,又是恼怒韩氏的小心眼,进了屋便关门抱怨起来。 第75节 随行的仆妇知她满腹怨气,赶紧倒水。 听见外面丫鬟说沈月仪来了,仆妇像是瞧见了救星,赶忙笑着安慰,“咱们舅家姑娘最是体贴懂事的,夫人莫生气,跟姑娘说说话散心,有什么过不去的呢。”见沈氏颔首,便忙朝外道:“快,快请姑娘进来。” 第88章 窥破 沈氏当了二十来年风光尊荣的傅家主母, 颇看重颜面。听说侄女来了,也不知是何事,只强自压下怒气,竭力不将怨怒外露,抬手喝茶。等沈月仪进门, 同她行礼毕, 问道:“你那儿婚期临近, 可都准备妥当了?” “有母亲做主, 没什么可准备的。”沈月仪神情黯然,坐在沈氏身侧。 沈氏也知她这婚事仓促得很, 连连叹气。 原想着庇护娘家, 给沈月仪寻个好归处,将来好提携沈家父子,谁知到头来,却仓促寻了个尚无功名的白身?想到京城里那户不起眼的人家,沈氏便觉愁肠百结, 劝道:“我知道你心里委屈,若不是你姑父催着, 我断不会放任这事不管。只可怜了你。” 说着,握住沈月仪的手,拍了拍, 甚是惋惜的模样。 沈月仪满腹委屈, 方才又被气得够呛, 闻言忍不住掉下泪来。 “姑父从前待我也很好, 平白无故,哪会这样催?还不是……” 她话没说完,便被沈氏轻轻捂住口,低声道:“别说了,叫人听见,又是一顿是非。” ——傅德明那般强硬,皆是傅煜逼迫的缘故,这屋里的丫鬟仆妇虽是她带来的,却也极敬畏傅德明,先前被敲打提点,保不准谁就成了耳报神。若让傅德明听见她嚼西院的舌根,回头定要责备。她如今前狼后虎,可不能再雪上加霜。 沈月仪愣了下,心里更是憋闷,等沈氏收手,才低声咬牙道:“还不是那魏攸桐!” “她?”沈氏瞧他神情愤懑,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低声道:“你见着她了?” “见到了,在碧潭寺,她还出言讥讽我。那猖狂劲儿,还当她是傅家少夫人呢!”沈月仪咬着牙,凑在沈氏身边,垂泪低声道:“姑姑,我如今落到这境地,已是回天无力了。那魏攸桐离了傅家,不过是个无所依靠的弃妇,难道就看她张狂逍遥不成?” 沈氏神情微紧,“你……” “姑姑可是傅家的主母,却被她算计到如今这境地,难道就不恨她?” 恨吗?当然是有点恨的。不过沈氏主持中馈多年,虽有歹毒贪婪之心,却不像沈月仪那般狭隘迁怒。当日算计魏氏,是为沈家打算,失手后被人查出来,只怪她谋划不周、技逊一筹,倒怪不到旁人头上。 比起魏攸桐,如今那位可着劲儿跟她对着干的韩氏还更可恨些。 她拍了拍沈月仪的肩,劝道:“她若张狂,自有倒霉的时候,咱们犯不着跟她计较。你姑父盯得紧,为打老鼠伤了玉瓶,不值当。” “那就算了不成?” 沈氏垂首喝茶,没吱声。 ——到如今的境地,自保和泄愤谁主谁次,她不糊涂,傅德明说要休妻的威胁,她可都记着的。且看和离那日的场景,傅德清父子扫了颜面还那般维护魏氏,未必没有旁的缘故。 沈月仪瞧着那神情,便知沈氏是不打算再出手了。 满腔希冀化为失望,她瞧着沈氏,半晌才道:“姑姑是不肯管我了?” “不是不管,是犯不着为这事惹一身骚,先前的教训还不够么。” “教训?”沈月仪红着眼眶,状若委屈地道:“先前只是姑姑筹谋不周罢了。老夫人那样喜欢我,若咱们一道商议,合计得周全些,哪至于路出马脚,落到如今的境地。如今魏攸桐没了倚仗,咱们做得周全些,还怕她查出来么。” “你这是什么话!”沈氏一听那话音,腾地便站起身来。 “我……”沈月仪愣住,不明白她为何生气。 沈氏栽了大跟头,满腹的委屈无人可说,被沈月仪一戳,强压的怒气也涌起来,“青天白日,咱们齐州又不是没王法的地方,你姑父他们管得严,傅家儿孙奴仆都不得横行霸道,我要对付人,岂是容易的?我当日谋划,还不是为了你?如今倒怪起我来!” 说罢,怒而拂袖,沉着脸进了内间。 留下沈月仪张口结舌。 她自幼将沈氏的照拂视为理所应当,被沈氏谋害攸桐的事儿牵连后,怨天怨地,对沈氏也有几分怨意——若不是沈氏仓促行事,凭着她在老夫人跟前的恩宠,未必没有旁的办法,哪至于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只因有求于沈氏的庇护,没敢说罢了。 如今沈氏撒手不管,当面给她脸色瞧,心里岂不怨怪? 她暗暗扯着绣帕,寻思忍耐了半晌,才稍稍平复。 至于姑姑沈氏,也不能因此闹翻了,遂耐着性子进去,端出笑脸儿来,哄了半天才罢。 …… 傅家东院里暗怒龃龉,梨花街上,攸桐的日子倒是有滋有味。 离了傅家,虽说不再有高门贵户的轩昂屋宇、金玉陈设,却比从前自在了许多。要出门去店里、去赏景、去街市,都没人管束腿脚,更不必像从前似的,忍着老夫人的态度去寿安堂立规矩。 这日傍晚天阴堆絮,待暮色四合时,果真飘起了入冬的头场雪。 攸桐白日里没去食店,晚间等着杜双溪一道用饭,谁知那位回来时,竟还带了张请帖。 是秦良玉送来的,说入冬初雪,宜出城赏玩,他在涮肉坊里尝了不少美食,明日在城外烤野味回馈,请她和杜双溪赏脸。还特地叫杜双溪递话,说届时不会邀请旁人,就他和弟弟秦韬玉同往,秦韬玉邀傅昭姐弟,都是熟人,不必顾虑。 攸桐捏着请帖,有点犹豫。 跟秦良玉算是因美食结交,是以先前约着用饭,各自欢喜。 不过自打那晚秦良玉强行送了东西…… 她心思微动,因那位寡言,也猜不透心思。 倒是杜双溪跃跃欲试,道:“食店那边用的东西,我后晌已备好了,明儿请夏嫂代劳即可。你在府里就念叨着要出城玩,碰到初雪,难道要在屋里躲一天?走吧,我还没见过齐州城外的雪景呢。” “说起来,我也没见过。去年冬日没出门。” 攸桐想着去岁憾事,不再迟疑,爽快应了,次日清晨穿得严严实实,跟杜双溪一道出城。 …… 此刻的傅家,傅澜音也穿上严实的冬衣,披了薄氅,足下登一双羊皮小靴,兴致勃勃地往斜阳斋去找傅昭。到得那边,傅昭少年郎血气正热,穿得精干简练,背了最爱的弓箭,带姐姐往外走。 才出门,恰巧碰见练兵归来的傅煜。 见姐弟俩是出门的行头,傅澜音满面笑意,傅煜心思微动,状若随意地问道:“要出门?” “嗯。秦韬玉他们要烤野味,邀我们同去。”傅昭手里握着箭玩。 这小子缺根筋,有时候不太会听话头,傅煜遂看向妹妹,“禀过父亲了?都有谁?” “父亲答应了的。”傅澜音瞧着左近无人,特意提醒道:“还有秦家二公子,邀请了攸桐和杜姐姐,说是有杜姐姐在,野味能烤得更好吃。就在城南的乌梅山。”若不是对自家威仪冷厉的二哥有点敬畏,几乎想挤挤眼睛暗示了。 那边傅昭却没这些想头,瞧远处车马已齐备,便拽着姐姐赶路,口中道:“去晚了不好,二哥,我们先走啦。” 姐弟俩走得脚步匆匆,傅煜瞧着那双背影,眉峰微挑。 又是秦良玉。 他想着那晚送毛笔的事,眸色微深,旋即健步回两书阁,迅速卸了细甲,换上件家常装束,而后纵马出府。齐州城内外的地形,傅煜了然于胸,要往乌梅山,得走南边的城门,傅昭姐弟走正街,他抄小道赶过去,正好在城门口追上。 傅澜音瞧他那神情,便知有戏,双眼微弯,笑道:“二哥若无事,不如一道去?” “好。”傅煜神情沉稳如水。 傅昭赶紧将半截话咽回去——他还以为自家二哥是要出城办差呢。 兄妹几个纵马疾驰,脚程比马车快得多,早早便到了乌梅山的秦家别苑。 秦良玉见傅煜不请自来,也客气招待,只命别苑的仆从快些洗剥野味。不多时,听说客人的马车到了,便往外迎了迎。 …… 乌梅山这名字小有来历。因山脚下那村里的百姓大多姓乌,村子叫乌家村,山也成了乌家山。妙的是这地儿山峰奇秀、林木茂盛,靠北边的坡上长了千余株梅花,又被人叫做梅山,久而久之,两处糅杂,便得此名。 攸桐还是头回来这里,沿途揭开侧帘,尽赏风光。 刚入了冬,天气原不算太冷,经了一夜的雪,倒有透骨的清寒。昨晚那场雪下得不薄,虽说官道上的积雪半数融为雪泥,两侧郊野却仍白茫茫的一片,银装素裹。山里气候稍冷,临近别苑附近,那雪积得更厚,平素热闹扑腾的鸟雀俱没了踪迹,清净而别有野趣。 有这般美景,对于今日的野味,自然也添了几分期待。 攸桐和杜双溪下了马车,跟着门口迎接的管事入内,绕过一片白雪覆盖的墨绿竹丛,便见秦良玉锦衣玉冠而来,容貌俊秀温雅,姿态爽朗清举。 攸桐笑而行礼,却在扫见他背后端然行出的身影时,微微一怔。 端毅挺拔的身姿熟悉之极,茶色的交领锦衫印着暗金色的纹路,别无多余装饰。外头罩了件墨色的薄披风,顺着磊落身姿垂下,如瀑布危悬,肩上则搭了条御寒的紫貂,平添端贵。缓步而来时,端凝峻整,如载华岳。 竟是傅煜? 攸桐微讶,心头似涌起喜悦,却迅速被她压下去,只朝傅煜行礼,“将军。” 傅煜朝她颔首,而后一道入内。 秦良玉既是以野味待客,东西准备得颇为周全。有杜双溪盯着火候和佐料,雪地里拥炉而坐,有鱼有肉。攸桐和杜双溪、澜音坐在一处,傅昭和秦韬玉并肩,傅煜则跟秦良玉同坐,旁边秦九跟随,代为答话闲谈。 热热闹闹地吃了一波,竟出了点薄汗。 攸桐瞧杜双溪和傅澜音吃得正酣,自起身到外面透气,傅煜余光瞥见,亦跟了出去。 旁人不曾留意,秦良玉瞧着那道端然背影,暗自摇头——秦傅两家交情不浅,前阵子为秦韬玉提亲,眼瞧着还要结为儿女亲家,傅煜不请自来,他自然得招待。如今那位跟出去,他没那么厚的脸皮,总归不能尾随,只好按捺着,暂且烤肉吃。 厅外,攸桐有美食果脯,美景愉目,甚是惬意。 这别苑占地颇广,里头却没大肆建屋舍,多留着天然地貌,偶尔点缀亭台。 这时节寒梅未开,枯叶也没凋尽,远处横斜的树梢被白茫茫的雪覆着,天然景致。 她深吸口气,甚是清寒,便听身后有人道:“过去走走?” 回过身,就见傅煜站在她背后,宽肩撑开披风,眼如墨玉,正低头打量她。 攸桐也有话跟他说,遂颔首,朝着那满坡杂树而去。林间积雪不薄,踩上去吱呀作响,偶尔还能瞧见野猫狐兔留下的轻浅印记,躲在枝头的鸟雀惊而飞走,积雪簌簌落下。 两人并肩,说的是那件玉镯的事—— 先前傅煜留下玉镯离去,攸桐便遣人送还,谁知那位原样退回,说得当面还才行。攸桐既已和离,不好再登傅家的门,这位爷又整天东奔西跑地忙碌,见不着人影,要当面退还谈何容易? 攸桐猜得其意,既然凑巧碰见,便提起此事。 “……那礼物太贵重,无缘无故,我不能收。和离之事,将军没为难,我已感激不尽,涮肉坊那边诸事顺遂,也无需担心。我跟澜音往来是性情相投的,但将军——”她觑着傅煜,离了人家屋檐后底气稍足,遂硬着头皮道:“但凡女子,皆不愿夫君与旁的女子往来过密。我于将军而言,已是前妻。将军龙章凤姿,定能寻得良配,往后还是……少见面吧。” 说完了,果然见那位眸色深浓,瞧着她不说话。 攸桐每回碰上他的目光,便很难凝神静气,便垂头避开,暗自咬唇。 比起从前被拂逆骄傲后的不豫薄怒,他这回倒是沉静。 “是心里话?”片刻后,他问。 攸桐五指微缩,竭力不流露情绪,淡声道:“是。” 是吗?傅煜觑着她神色,目光微凝。 第76节 口是心非的女人!从前没把她放在心上,便不曾留意详细,如今相处日久,摸出她七八分的脾气,便知她这话口不由心——否则,不至于躲避他的目光,更不会偷偷揪紧衣袖,那神情也是强作镇定,跟以前的从容沉静迥异。若是真话,她必会盯着他理直气壮地说出来,这种事她可做过好几回。 脚下踩得积雪吱吱作响,两人并肩,不知不觉走到林木深处。 傅煜又道:“这种事男女同理。你急着跟我撇清干系,是想另嫁他人?” “那倒不是。”攸桐摇头,“我没打算另嫁。” “巧了。”傅煜忽然偏头,目光灼灼落在她侧脸,“我也没打算另娶。” 这话着实意味深长,配上他的诸般举动,几乎是露骨了。攸桐的心神大半落在他身上,疏忽了脚下,被这话唬得心神一动,又想起搬离南楼时他抱住她问的话,心神震动之际,脚底打滑,一脚踩了个空,当即仰面朝天地摔倒下去。 傅煜本就与她并肩而行,还撑起半边披风挡在她身后保暖,见状当即伸臂兜住。 而后脚下泄力,顺着她摔倒在地。 攸桐惊慌之下,整个人失了平衡,跌在傅煜身上,而后天旋地转之间,那个男人便翻身罩住她。身下是他的披风和手臂,抬目便是傅煜近在咫尺的脸,离得太近,他的呼吸落在她脸上,温热而不稳,那喉结滚了滚,炯炯目光便攫住了她。 她心里咚咚地跳,脸上被他呼吸熏得发烫,不知怎会突然变成这情形。 傅煜却已凑过来,低声道:“我后日要出征平叛,你就不能别说这种狠心话?” “我……” “宣州流寇作乱,朝廷仍镇压不住,我须亲自去。” 这样的事自然是凶险的,攸桐来不及琢磨她那点小心思,那颗砰砰乱跳的心也忍不住悬起。傅家在密谋天下,她是知道的,先前那场平叛时为朝堂出力,也是安插自家的人手。熙平帝病了两年,苟延残喘,没准哪天就驾崩了,傅煜此去,恐怕是要顺道将那一带收入囊中,免得将来添乱的。以傅煜的性情和胆气,没准会跟傅德清似的下个狠手。 这其中凶险,可想而知。 她有点僵硬地被困在他身下,担忧无从掩藏,满腔言语,说出来也只是极认真的叮嘱,“战事虽要紧,却不可以身犯险,万事保重。” 傅煜没说话,一只手按在她胸口,“你担心我?” 触手峰峦柔软,她被困在身底,呵气如兰,是许久不曾尝到的慌乱娇羞。 自和离后,这样的情形,他肖想了千遍万遍。梦里温柔旖旎,醒来却只剩孤枕长夜。 而今,她又回到他的怀里。 傅煜忍不住低头亲在她唇上,竭力克制渐而沸腾的血液里那股冲动。 攸桐心里简直乱成了一团麻。按理智,她是该推开傅煜的,许多次独自思索、细想诸般顾虑时,她都觉得这是最稳妥的做法。但心底里却还贪恋他的怀抱气息、担忧他的安危处境,脑海里没有半点推开他的念头。 就那么一瞬迟疑挣扎,看在傅煜眼里,却如窥破天机。 他惩罚似的轻咬她的唇,声音含糊,“你是喜欢我的,小骗子。” 攸桐挣扎了下,却逃不出他的桎梏。 四目相对,将彼此眼底的倒影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目光深炯洞察,窥破藏在眼底的情绪。 傅煜的目光攫住她,喉结滚动,忽而笑起来,“你是喜欢我的!”像是心花怒放的喜悦、得遂所愿的激动,却克制着压低声音,只用力收紧怀抱,将她紧紧箍在怀里,狠狠吻住她的唇瓣,撬开唇齿,攻城略地。 天地万物霎时清寂远去,只剩两人裹在披风里。 第89章 娇羞 雪地寒凉, 林风袭人, 攸桐被傅煜半压在身下, 怀抱箍得极紧。 唇舌纠缠, 呼吸交织,因和离而生的种种忍耐、退让、克制、不满皆诉于亲吻。迥异于前次酒后理智尚存的克制贪婪,傅煜这回忍了数月,思念如窖藏的酒, 一旦启封, 便如洪水猛兽开闸而出,气势汹汹,恨不得将她吞入腹中似的, 肆意掠夺攫取,不管不顾。 攸桐被困在方寸之间,被迫承受,双手无处安放,死死揪在他腰间。 见惯了他淡漠冷清、克制自持,此刻的傅煜如藏在雪峰底的烈焰透隙涌出,蠢蠢欲动。 陌生而叫人害怕, 更令她晕头转向。 前胸火热,背后冰凉, 只等傅煜喘气的功夫,她才偏开脑袋, 急促喘息。 冰凉雪气吸入肺腑, 脸颊却火烧似的滚烫, 她目光微偏,瞥到傅煜的眼睛。 深邃炙烈如寒潭沸腾,灼热明亮,盯着她,呼吸凌乱,脸颊有点红。乌金冠下眉如墨刀,鼻梁高挺,那张峻整的脸近在咫尺,是纵横沙场的端毅威仪,也是将她困在床榻时的侵略占有姿态。心跳剧烈,像是要破出胸腔,她见傅煜又要低头亲过来,稍稍偏头,埋首在他怀里。 傅煜的亲吻便落在了她的脸颊,白皙柔腻的肌肤红透了,雪染胭脂,愈发娇艳。 唇瓣触上去,滚烫而柔软。 眼底浓云翻滚,傅煜目光微偏,看到她耳根红透,两鬓如鸦。 怀里的人侧身躲在他怀里,胸脯微微起伏,有娇羞,有茫然,有无措,唯独没有恼怒,更不像在清醒时将他往外赶那样,刻意撇清干系、划出距离。 这般情态,心事已是洞明。 傅煜忽而闷声笑起来,声音很低,却透着愉悦。 旋即扶她站起来,帮她拍去裙角沾的积雪,扶正发簪。 两个人都没说话,攸桐低头理衣裙,下意识地往周遭瞧了一圈——像是偷情被人瞧见似的,竟无端生出慌乱。转头一瞧,旁边那位身板挺拔、姿态沉稳,若不是眼底脸上残留着亲吻后的眷恋回味、半边披风被融雪浸得颜色暗沉,竟瞧不出半点端倪。 攸桐低哼了声,没想到约谈成了这情形,不敢再逗留,抬脚就往回走。 傅煜忙健步跟着,如影随形,那克制不住的愉悦笑声不时传到攸桐耳边。见她加快脚步,便也仗着身高腿长,不肯落下半分。直到攸桐受不了,提起裙角小步往前跑时,才出声提醒道:“当心,别再摔着。” 他说的是别再摔着,而不是别摔着。 攸桐暗恨,回头瞪他。 便见傅煜笑了笑,“还有,少跟秦良玉往来,他居心不纯。” 攸桐暗自撇嘴,想着他狭隘嘱咐的模样,忍不住又抿唇低笑。 …… 从乌梅山回去后,傅煜果然领兵出了齐州,攸桐仍用心经营她那间不大不小的食店。秦良玉仍时常送些食材请杜双溪烹饪,攸桐来者不拒,每回却都尽量避开,留他两位在食店品尝——毕竟他两位相识已久,交情不浅,正是食客碰见厨娘,天然投契。 而她如今立足未稳,想做的不过是经营好食店,将管事伙计们练得更得力能干些。 天气愈来愈冷,进了仲冬,庭院里碧叶凋尽,倒有些冬日慵懒的气象。 这日又是深雪,晌午时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起来,不过片刻就积了厚厚一层。 攸桐原本约了傅澜音今日来做客享用美味,瞧着雪深风重,只当她不来了,趁着杜双溪得空歇息,便捣鼓了一堆美食,往客厅里摆上两壶梅花酒,围炉对酌。谁知酒菜温好,菜还没上桌,外头一阵马蹄动静,庭院屏风背后,竟然转出了傅澜音的身影? 她显然是冒雪而来,鹤氅雪帽,兴致勃勃。 攸桐忙将她请入厅中,围炉坐着,奉上热茶驱寒气,待饭菜齐备,一道享用。 闲聊一阵,酒过数杯,见傅澜音不时唇角微动,像藏了高兴事似的,忍不住便打趣道:“这是路上捡到宝贝了?打从进门,就见你老跑神偷笑,当别人看不见呢?” 旁边杜双溪亦笑道:“我也瞧出来了。澜音姑娘这是人逢喜事?” “我……”傅澜音顿了一下,竟有些羞涩地垂头,手指绕着裙带,唇边笑意却愈来愈深。 攸桐见状,便命在旁伺候的玉簪她们先出去,而后细问缘由。 屋里没了旁人,只剩攸桐和杜双溪,傅澜音便没了顾忌,低声道:“前阵子我没出门,在府里闷了大半个月,其实不是祖母拘束,而是……准备嫁妆。”她声音稍低,却分明透着喜悦,“我的嫁期定了,就在腊月初。” “这么快?”攸桐微讶。 先前傅老夫人为傅澜音挑婚事,不疾不徐,相中了两个都被傅澜音推辞。过后秦家登门为秦韬玉提亲,老夫人问傅澜音的意思,这姑娘自是应了,而后便按六礼的规程,慢慢筹备——节度使负伤的千金嫁入在齐州颇有名气的秦家,这婚事自然是得用心筹备,不留半点瑕疵的。 不过这都是攸桐和离出府后的事,得知两人的婚事有了眉目,攸桐还高兴了好几天。 算起来,婚期最早也该明年开春才对,赶到腊月,未免仓促。 傅澜音便道:“也是没办法。前阵子我听说……”她跟攸桐相处融洽,对攸桐欣赏器重的杜双溪也颇存几分信任,便压低声音道:“京城皇宫里的那位,怕是撑不了太久。消息灵通些的人家,如今都赶着办喜事呢。” 熙平帝病势缠绵,却始终撑着一口气没翘辫子,都说腊月里难熬,若果真出了岔子,国孝期间不得婚嫁,平白耽误了少年男女的大好前程。 傅家如此安排,自是为傅澜音着想的了。 攸桐初到此处时,瞧着许朝宗的负心冷情,原主的绝望惨淡,齿寒之余,对男女之情难免存点畏惧之意,只觉女儿家若将期望尽托在旁人身上,未免痴傻。后来嫁给傅煜,那位起初眼高于顶、对女人没半分温柔心思,相处得也是一波三折。 如今看傅澜音和秦韬玉年少相恋、诸事顺遂,没那些伤心伤情的磕磕绊绊,便如在萧索寒冬后瞧见温暖绽放的春日繁花,高兴之余,甚是欣慰。 虽举盏把酒,道喜打趣。 待一顿饭尽兴散去,回屋翻出魏思道托傅煜递来的书信,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收敛。 是时候回趟京城了。 许朝宗和英王纠缠到如今,等熙平帝驾崩,争的就不是储位,而是至尊的龙椅了。这等生死关头,各自杀红了眼,最宜见缝插针、趁火打劫。看傅煜先前在京城的情形,显然是想推许朝宗暂摄皇位,免得英王跟魏建勾结,给傅家图谋天下凭添阻力。 凭她之力,再搭上整个魏家,莫说撼动许朝宗,就是对徐家也无回手之力。 但有些人可以,或许还会乐意接过她递的这把刀。 事在人为嘛。 攸桐思量定了,瞧着食店在许长青兄弟的打理下诸事周全,便筹备起回京的事来。 齐州离京城路远,途中虽暂无战事,却流匪横行、官府昏暗,她是见识过的。上回她有傅煜的庇护,一路顺遂舒适,出入皆上等驿舍。这回少不得要低调,寻了两位靠得住的镖师,只带了春草在侧,换上普通布衣,扮作进京投奔亲眷的一家人赶路。 驾车太慢,不如骑马轻便,早晨晚些启程,晚间早早投宿。途中不露财不惹事,流匪盯着富商巨贾瞧不上她,小毛贼自有镖师对付。那镖师半生奔波,做事老练,对这条路颇为熟悉,每到一处,挑靠得住的地方用饭时,总能打探出附近的情形,而后绕开麻烦,倒还算安然无事。 这日途径郑城,天色将晚,便往客栈投宿。 那客店掌柜行事谨慎乖觉,不敢留来路不明的客人,细细盘查身份。 忽听外头蹄声错落,有三五匹马嘶声传来,忙命伙计出去迎接。攸桐行走在外,格外留意周遭动静,便躲在镖师身后,瞧向门口。不等那伙计迎出,便见厚重的粗布门帘掀起,有位身材高健魁伟的人进来,后面跟了随从。 这客栈门面不大,投宿的也都是普通人,那人器宇轩昂、姿态威仪,一瞧便是贵客。 伙计瞧他来路不凡,腰间悬着剑,怕不慎惹事,没敢急着招呼,偷偷看向掌柜。 攸桐却在看清那人的脸后,愣在当场。 ——客栈颇为逼仄,门窗关得严实,帘子也厚重得很,将里面光线捂得昏暗。来人一身玄色长衫,肩上罩着墨青的大氅,俊眉朗目、风姿威重,不是傅煜是谁?他的身后,则是杜鹤和布衣打扮的护卫。 两下里目光相触,攸桐尚未来得及惊诧,便见傅煜抬步走来,面上不辨喜怒。 镖师为人稳重牢靠,瞧着来者不善,当即横身挡在攸桐跟前,也没打算剑拔弩张,只含笑拱手道:“这位爷……”话没说完,旁边攸桐便越过他,朝他感激笑了笑,而后仰头道:“将……你怎么来了?” 傅煜疾驰而来,悬着的心在瞧见她无恙后落回腔中。走到跟前,就见她身穿厚袄,裹得跟粽子似的,头上又戴个宽大的毡帽,脑袋缩在厚厚的毛领里,只露出眼睛鼻子,气不打一处来,只道:“跟我来。” 说罢,便揽着她往楼梯上头走。 镖师也不是任人欺负的,见状要拦,却被春草拽住,道:“没事,是熟人。” 这般一说,那掌柜也反应过来,赶紧叫伙计跟着,去开客房的门。 第77节 第90章 欢喜 傅煜这趟出兵平叛, 比预想中的顺利。 宣州那一带离永宁不算太远,节度使曹建忠原是靠祖上荫蔽上位, 自身本事有限。比起傅家和魏建紧邻边关、时常对敌的强悍铁骑,曹建忠麾下的兵将虽不少, 却没多少能耐, 因军饷克扣严重, 加之疏于训练, 战力极弱。 之前被战火波及时, 曹建忠已然损了些兵将,这回再碰上麻烦, 自是无力应对。 熙平帝躺在病榻上吊着一口气,想着上回傅家的功劳, 试着再下旨意, 请傅家就近平叛。傅德明固然应了此事, 却也指使人上书弹劾曹建忠庸懦无能、贪污纳贿、克扣军饷等罪名,另荐贤才。若在从前, 朝廷对各处节度使无力挟制, 哪怕弹劾武将的折子堆成了山, 也莫可奈何。如今傅家雄兵压向宣州,这般上书, 也不过是借个朝廷的名头, 权衡过后, 便允了。 被举荐的那位原是永宁麾下的老将, 数年前便已调往曹建忠麾下, 只因曹建忠自有亲信,没得重用。虽不得志,却也凭着爽朗性子扎了些根底,而今有傅煜的铁骑剑锋撑腰镇着,拔除几位刺头后,顺利接了节度使的位子。 加之傅煜的外祖舅舅皆在这一带为政经营,事情便算办妥了。 傅煜逗留了月余,原打算待宣州局势稳了便回齐州,谁知还没动身,杜鹤便接到属下递来的消息,说攸桐孤身离开齐州,冒险回京去了。 傅煜闻言暗惊。 如今这世道,算得上太平无事的屈指可数,她孤身回京,身边纵有他安插的护卫暗线,也难保不会倒霉碰见硬茬子。到时如何应对?悬心之下,迅速处置了残余的事,命副将率兵回齐州,他则带了杜鹤和随身护卫,马不停蹄地赶来。途中接到许朝宗的求助密信,又命杜鹤多调些人手,暗中入京增援。 昼夜疾行,冒寒逆风,终是在这日傍晚,追上了攸桐一行。 …… 踏入客栈门口,瞧见攸桐身影的那一瞬,傅煜悬着的心落回腹中,旋即暗自咬牙。 ——明明能凭着他的安排顺利回京,偏要这般提心吊胆,她这是何苦? 跟他递个消息,让他派人护送,能掉块肉吗? 待那伙计小跑过去开了门,傅煜也不待多说,揽着攸桐进去,反手便关上屋门。屋里颇为昏暗,炭气稍稍熏人,沉厚的大氅卷了傍晚寒风,他双手握住攸桐的肩,沉声道:“独自跑出来,做什么去?” “回京啊。”攸桐缩了缩脑袋。 “就凭那几个人?” “刘镖师很厉害的,这条路走了十几年。”攸桐瞧得出他在生气,又往后缩了缩。 傅煜没好气,看她脸上焐得泛红,摘了那宽大的毡帽,便见她满头青丝笼成髻子团在头顶,那双眼睛顾盼生辉,灵动照人。大抵是察觉他的怒气,那双眼睛微弯,鼻子下巴露出来,带着乖巧笑意,“将军怎么来了?” “路过。”傅煜说。 “哦。”攸桐咕哝了下,眼睫微垂,眼底笑意却更深。 傅煜满腔担忧化为闷气,想打她娇臀教训,又没那厚脸皮,只咬牙道:“你若想回京,递个消息给我便是。傅家那么些兵将,还抽不出几个人护送你?镖师再老道,这千里的路,如何护你周全?” “我是怕搅扰军中大事。”攸桐见桌上有茶杯,忙涮干净了,倒杯给他。 仓促重逢,从最初的惊愕,到被拽上楼梯时的懵然,再到进屋后看破他藏着的怒气,她猜得到缘由。易地而处,倘若她挂心的人不顾安危冒险,她也会生气。 傅煜说路过,多半是嘴硬扯谎,从宣州到京城,全然不必绕这条道。 这男人必定是借职务之便,在她身边安插了眼线,否则哪会这么巧?看那青青胡茬和眼下暗影,显然这几日都没歇息好。 攸桐这次回京是硬着头皮迎难而上的,途中提心吊胆,偶遇傅煜后本就高兴,想到这节,便觉有暖流漫过心间。 行动胜过甜言,千万句山盟海誓的承诺,也不及他默默做的事情。 这个男人心里有她,不只是嘴上说说。 攸桐心底跟被蜜糖浸过似的。 见傅煜不肯接,索性递到他唇边喂给他喝,含笑解释道:“这条路上不太平,我知道。那两位镖师也是精心选的,秋天的时候还跑了两趟镖,熟知情形。我还借了澜音的面子,请他务必尽心护送。路上我也提着精神,处处留心的。” 待他将水喝完,便靠过去轻轻抱住,“我是思虑周全了的,别担心。还有——” 她仰起头,带几分揶揄、几分委屈,“刚见面就凶巴巴的,跟我耍威风呢?” 巧言软语,笑颜婉媚,她双眼睁得溜圆,瞧着他,神情娇蛮,眼底分明是欢喜。 傅煜满腔的闷气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恨恨盯了她两眼,低头,在她唇上轻咬了下。 攸桐没躲,眼神可怜巴巴地看他。 这便是撒娇了,成婚一年,她娇蛮的次数屈指可数,却总令他招架无力。 傅煜被她气笑,又觉无奈,便抱她入怀,“我是生气你太见外,这种大事都不肯跟我提,不把性命安危当回事。待家宅安宁后,娶你回府,我是真心实意,你也别想糊弄。”声音低沉,带着不满,他在攸桐脑袋上蹭了蹭,语气故作凶狠,“往后跟我同行,不许再任性。” “那可不行。”攸桐抬起脑袋,“我不能露馅。” “怎么说?” 攸桐蹙眉,“我本想驱虎吞狼,若那只虎知道我仍受夫君照拂,怕会有疑虑,不肯帮忙。” 这话有意思,傅煜眉峰微挑。 攸桐便将计划大致说了,道:“敌人的敌人勉强算友军。皇帝危在旦夕,我听说京城的情形,英王是占了上风的。于他而言,登基后最头疼的便是徐太师麾下的那群文官,我趁早给他方便,除了他眼中钉,他又无需费多少力气,想必会乐意。徐太师当初纵着家人行凶,也该偿还此债了。” 说完,嘴角微动,眼底浮起些许嘲讽。 ——许朝宗当初雄心勃勃,以为拉拢了徐太师便能达成心愿,不惜昧着良心放任徐家往死里踩原主,以讨好徐太师。谁知折腾了这么久,却还是被因图谋刺杀手足而禁足数月的英王占了上风。可见那徐太师,也不过如此。 傅煜自然记得当初的满城风雨。 攸桐要回去算账,他自须撑腰。 想了想,便道:“许朝宗有求于我,我能逼他取舍。” “那又何必?徐太师毕竟是他的左膀右臂,让两虎相斗,互伤爪牙便好,将军只管做好人就是了。”攸桐说罢,见傅煜没再反对,便知他赞成此事,心里更踏实了几分。 过后,两人仍分头赶路,攸桐却再无需提心吊胆。 …… 抵达京城时,天色将昏。 比起年初攸桐回京那次,城门盘查又严格许多,攸桐被镖师护送进城后,直奔魏家府邸。傅煜是应许朝宗之请暗里进京,并未露半点形迹。 魏家府门前,仍是旧时模样。 攸桐下了马车端详一圈,叫管事安排镖师住下,还没进门,便将巷子尽头,魏思道下值后,正冒着寒风匆匆走来。 瞧见突然冒出来的女儿,他显然愣怔意外,带女儿进门后,来不及高兴,便将攸桐叫到书房,数落了一通——当日和离是攸桐先斩后奏,魏思道得知消息时,生米成了熟饭,回天无力。他怕傅家因此怀恨,攸桐在齐州无法立足,千里迢迢地回京又艰难险阻,又是震怒又是担忧,只觉女儿此举太过任性,经了磨砺也没长进。 后来攸桐数次写信安抚,傅德清又亲自修书,才算放下心。 而后也写了封极有诚意的信,说傅家数代热血保卫百姓,吏治清明,爱民如子,哪怕没了儿女亲家的干系,他也不改初衷,还请傅德清代为照拂他那不懂事的女儿。 傅德清自是应允,两番消息互通,才各自安心。 但这仍未能消弭魏思道的不满,怕她往后还胡闹,在书房里数落教训,剖析利弊。 还是魏夫人赶来,将攸桐救了出去,母女俩闭门关怀近况。 攸桐在魏家歇了一宿,次日同魏思道梳理当日徐家污蔑造谣的证据。能造出那般声势,徐家当初费的力气自是不少,当初魏家无力还手,任由满城风雨,将攸桐远嫁齐州后便忍气吞声地没追究,徐家也松了警惕,虽封了口,却也没斩草除根—— 毕竟牵扯太广,徐家到底没那胆子。 这却方便了魏思道。 在那风口浪尖上追查时,有人严防死守,但时隔两年,京城里的种种趣谈谣言如波起伏,徐家紧盯着夺嫡的事,魏思道耐着性子派亲信慢慢追查,终是摸出了许多线索,且那些人证俱在。 攸桐心里有了数,隔日清晨,便乘了马车,孤身前往英王府。 递了拜帖进去,不出所料地,被拒之门外——早年攸桐跟许朝宗来往甚密,甚少登英王的府邸;后来傅煜帮着许朝宗化解危局,公然携妻成为睿王府的座上宾,英王事败后被熙平帝严惩,自然心有不忿,跟魏家更无来往。 魏家又不是惹不起的高门,赏个闭门羹,不算意外。 攸桐也没气馁,将备好的书信交给门房,请他转呈英王殿下。 过了两炷香的功夫,便见英王府的角门推开,门房请她入内。 攸桐今日并未盛装,穿衣打扮却也费了心思——锦衣襦裙,宫绦环佩,皆选了端庄的颜色,满头青丝盘成髻,点缀一枚贵重花钿,此外别无装饰。浑身上下,披风、衣裙、珠鞋、发饰皆贵重之物,不比公侯府邸逊色,却简洁端庄,从容沉静。 她没带半个丫鬟,孤身一人,跟着管事往里走,不疾不徐。 远处书楼旁的耳房里,英王手里攥着那封信,推窗而望,眼神审视而探究。 等攸桐走得近了,他掩上窗扇,自回案边坐稳,听得管事禀报,才道:“进。” 攸桐应命而入,一眼便瞧见了端坐案后的英王,皇家贵胄、风子龙孙,他虽没有许朝宗那等瑰秀容貌、温雅气度,因自幼身居高位,身上端贵气度并不逊色。只是神情冷淡,连眼皮都没抬半下,仿佛对此事并无兴趣。 但倘若真的没有兴趣,哪会允她进门? 攸桐心里有数,端然行礼拜见。 第91章 反扑 英王跟许朝宗年纪差得不大, 对跪在眼前的这个女人,也算是熟悉的。 对于魏家, 他原本是鄙夷的态度。 在英王看来,当初文昌皇帝垂青, 亲自为魏家孙女取名, 把她当皇家孙媳来看, 时常抱进宫里, 是谁家都求不来的福分。换了旁人, 早就趁机求高官厚禄了。谁知那魏思道脑子不活泛,一心扑在无人问津的故纸堆, 非但没求得权势,还疏忽了女儿的教养, 教得魏攸桐天真烂漫, 全没半点皇家儿媳该有的城府算计。 当日满城风雨, 种种传言甚嚣尘上的时候,他还曾看过笑话。 若不是后来踩狗屎运被傅煜看中, 别说京里稍有脸面的人家, 便是寻常书生, 都未必敢碰那棘手的女人。听近来的消息,魏攸桐虽有美貌, 却没能耐留住夫君的心, 和离出府去了。 魏家摆着两个高枝儿都没把握住, 往后更不会有前途。 是以听见魏家女儿求见, 英王想都不想便拒绝了。 直到管事呈上书信, 瞧见开篇说能帮他除了眼中钉的徐太师,才稍稍有了点兴趣。 那徐太师是熙平帝的授业恩师,又是许朝宗的岳丈,虽满腹经纶,却也是个沽名钓誉之辈,整日端着清高仁爱的样子,在外名声极好,门生众多。英王先前数回捏住徐家的罪证把柄,命人弹劾立案,都被熙平帝重拿轻放,并不曾撼动问罪。 若要斗胆行刺,这事儿又不像刺杀许朝宗那样立竿见影,莫说熙平帝查到后会震怒重惩,便是徐太师呜呼死了,太师的名声摆在那里,周遭那些拥趸仍会为许朝宗所用,稍有不慎,便是白惹一身骚,自毁前程。 英王为储位折腾了两年,叫他恨得牙痒痒的,除了许朝宗,便是那徐太师。 此刻,瞧着从容跪地的攸桐,便往椅背靠着,道:“你信中说,能除了徐太师?” “是,非但能除了他,还能令他名声扫地,清誉不再。” 这话她在信上提了,英王见多了舌绽莲花却百无一用的文客幕僚,闻言嘴皮一掀,道:“就凭你这张嘴?” “民女带了证据,请殿下过目。”攸桐说着,双手呈上一副锦袋。 三四步外,站着英王的亲信随从,见主子递了眼色,便接过来,转呈上去。 英王拆开来看,上头写的是前年那桩旧事,随便扫了两眼,便没耐心地丢开,冷声道:“你这是疯了,来消遣本王?这种破事,也敢拿来本王跟前添乱。” 第78节 攸桐不为所动,缓声道:“当日谣言如沸,皆是徐太师家的手笔,证据确凿。” 那又如何?先前费尽心机,搜罗的罪名比这严重得多,也都证据确凿,却没能扳倒父皇宠信的太师。这点破事呈上去,难道就能给他定罪? 未免异想天开! 英王隐约的期待落空,随手摆弄那几张纸。 攸桐续道:“殿下与徐太师角逐两年,想必也摸透了他的性情,朝堂上手腕未必多强悍,却因名声在外,得文臣推崇、皇上宠信。他府中没做杀人越货、结党营私的勾当,想用律法的罪名制裁,并不容易。” 见英王抬眸看过来,知他是听进去了,便问道:“殿下觉得,他的立足之本是什么?” “清誉。”英王沉声。 ——他和许朝宗身边没得力的武将,一个拉拢魏建,一个拉拢傅家,在京城里,却只能靠六部众臣和皇帝的恩宠。他有父皇偏疼,在后宫占优,许朝宗拉了个能说会道、颇得推崇的徐太师,在朝堂占便宜,这般啄来啄去,许朝宗借着太师的清名占足了便宜。 攸桐又问道:“那殿下觉得,他最看重什么?” 那自然是清誉了,英王眉心微动,不由看向案上那几张薄薄的纸笺。 片刻后,他重抬目瞧向攸桐,只觉此女眼神从容坚定,似胸有成竹,跟旧日印象不同。 他看了两眼,抬手示意她免礼。 攸桐遂起身,道:“当日徐家搅弄风波,极尽造谣污蔑之能事,拼尽力气往我身上泼脏水,让满城的人来骂我,我最初以为,是想借风言风语,逼我轻生寻死,免得有后患。不过后来我又想,徐家要置我于死地,未必没有旁的法子,何必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把我和睿王、徐淑都架在火上烤。” 这事儿英王也觉不解,只是对私情谣传的事不上心,不曾细想。 便随口道:“你想明白了?” “徐太师以清誉立身,最怕的便是名誉有损。徐淑是他的得意孙女,嫁予睿王后,贤良之名在外。可这位太师孙女,名门毓秀,当日却背叛好友,横刀夺爱。这事儿搁别人身上,未必在意,更不会多此一举,徐太师却费了极大的力气,将脏水泼到我身上,护着孙女。可见,他有多看重名声。” 这话听着有那么点道理,英王稍稍坐直身子,“所以呢?” “清誉是他的利剑,也是他的软肋。殿下试想,此事若为人所知,翻起前年那样的议论,爱重颜面的徐太师能否承受住?轻摇三寸舌,骂死老奸臣的故事,不知殿下是否听过。届时家父会寻机当众质问,以徐太师那把年纪,殿下猜会如何?” 这法子倒是出乎英王所料。 他先前只在朝堂上下功夫,没想过这些歪门邪道。 而今细想,朝廷上舌战之时,徐太师哪怕底气十足,也时常争得面红耳赤。如今他自家做了龌龊事,若受万夫所指、千人责骂,再被魏思道当众大骂,哪怕不被当场气死,也该气得五内郁结,苟延残喘。 那点仁义贤良的名声,怕是也不击而溃了。 英王抄起那几张纸笺,瞧了几遍,而后道:“你是想本王帮你?” “此事若成,于我,能洗雪旧恨。而殿下独得盛宠,往后朝堂上也能少个劲敌。只是睿王和徐太师势大,以魏家之力,冤情难白,京兆衙门也未必敢问案。只求殿下能令衙门秉公审案,待人证招供后,散播此事。” 这倒不难,京兆尹是他提携的人,英王府说得上话。 至于散播传言,更是小事一桩,他能卷起的风浪,会比徐家当初热闹百倍。 撕破徐太师的虚伪面孔,气死那欺世盗名的老匹夫,他乐见其成。若真能戳到徐太师的软肋痛处,不必魏思道出头,他便能寻个牙尖嘴利的御史,骂得他急怒攻心,痰迷心窍,活活气死那老贼。 英王唯有一事不解—— “傅家镇守一方,傅煜若进京,要京兆尹秉公办案并不难。你倒来求本王?” 这便是心存疑虑,怕她有诈了。 攸桐自哂而笑,“殿下耳聪目敏,难道不知齐州城里,我已与傅煜和离。” “哦?”英王抬手喝茶,“他可是娶你于危难。” 攸桐面上露出讥诮嘲讽,“他却也心向睿王,不肯为我这点私事跟睿王闹翻,毕竟徐太师是睿王的左膀右臂。不瞒殿下,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仇恨刻骨,若不报此仇,此生难安。家父为搜罗证据,忍辱两年,不成此事,决不罢休!” 声音虽不高,却掷地有声,满藏恨意。 那姿态端庄从容,也绝不是任性地异想天开——魏思道忍耐两年,能摸出这些证据,显然也是下了功夫的。 英王审视攸桐,半晌忽而一笑。 都说仇恨生死能磨砺人的心性,搁在这魏攸桐身上,竟有那么点道理。至少此刻,她的言语神情、身姿态度,早已与当初那只知跟许朝宗风花雪月的少女不同。 傅家和离的事他听到了风声,虽不知攸桐此言真假,但关于徐太师的事…… 公堂对簿、斥骂徐太师都是魏家冲锋陷阵,他只需打个招呼,待案情明朗后找人宣扬而已,不需费力。 若有端倪,他随时能抽身而退。 英王翻看那几张纸笺,斟酌半晌,才道:“你便使人去京兆衙门递状子,若此事果真属实,自会有人帮你传扬。” 这便是愿意了。 攸桐暗自吐了口气,松开捏出湿汗的手掌,行礼道:“殿下只管等佳音便可。” …… 攸桐离府后,英王一面派人去京兆衙门递话,一面则派人尾随盯梢,得知魏家门前并无异动,魏攸桐是仗着镖师护送、装作行路的民妇才从齐州一路艰辛地回京,稍稍放心。 待京兆衙门那边打点毕,魏思道便携家仆亲自递去诉状。 这事儿他先前已跟刑部一位私交甚好的同僚请教过,诉状证据皆备得周全。京兆衙门受理了此事,因有英王打招呼,没怠慢拖延半刻,赶在徐家听到风声之前,将那几位传谣的头子捕来,当庭审问对证。 这些人皆是市井里混饭吃的,消息固然灵通,却未必各个嘴牢。 有人咬死了不认,有人扛不住招认,供出了徐家的一位管事。这口子撕开,后面便好挖得多了,京兆衙门传了徐家那位小管事过来,对证深查后,连当日徐家管事使银子封口的证据都找了出来。英王瞧着有戏,也命长史稍稍帮忙,免得徐家从中作祟,坏了好事。 前后不过两日,案情便水落石出。 徐家小管事和造谣之人按律处置自不必说,京兆衙门之外,此事却荡起了轩然大波。 英王出手宣扬,比当初徐家的排场还大,且此事是当庭审问,许多人亲眼所见,涉案之人也都认罪伏法,铁板钉钉,极令人信服。当日魏攸桐被骂的情形,京城里那些好事的闲人都记得,如今这事骤然反转,有英王暗里推波助澜,当即口口相传,茶余饭后议论起徐家来。 有那等见事分明的,当时便觉得有蹊跷,如今听说此事,更是恍然。 旋即便觉那徐太师着实可恶,得了跟皇家结亲的便宜不说,平白无故给那魏家女儿泼了满身脏水,拿十多岁女儿家的名声和闺誉作践,逼得人无路可走、绝望寻死不说,好容易救过命来,还穷追不舍地污蔑,当真是狠毒之极,其心可诛! 众人纵不敢骂睿王妃,暗里议论皇家秘辛时,无不骂徐太师人面兽心。 英王瞧着形势大好,便混着放出风声,说徐太师欺世盗名、不配为人。 种种消息如波纹荡开,魏家的管事仆妇这几日格外爱出门逛,听着茶楼酒肆里骂徐家的话,回来便兴高采烈地转述给攸桐。 攸桐听罢,也只冷笑。 若当日徐淑只是横刀夺爱,与许朝宗结亲,她或许不会计较太深,毕竟那是许朝宗在情爱和朝堂之间的选择。但徐家得了便宜,还不肯老实,偏要掀起满城谣言风雨,将年弱的原主逼到寻死的地步后仍不肯放过,要赶尽杀绝,那便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听说案情明朗那日,徐太师便气得病倒在榻,不知这满城骂名扑过去,他是何情形? 而徐淑贵为王妃,眼睁睁瞧着旧日的丑恶行径翻出,又会作何感想? 攸桐很期待。 第92章 气死 徐家这两日急得跟热锅蚂蚁似的。 当初肆意污蔑魏攸桐时, 徐太师其实有过杀人灭口、不留把柄的念头,免得留下后患。但皇城之中、天子脚下, 杀个寻常百姓都未必能瞒得过京兆衙门那些捕头的眼睛,何况散播谣言的皆是三教九流里有颇有点神通的人物, 更不好动手。若惹急了对方, 狗急跳墙、翻脸无情, 抖出什么来, 反会给徐家惹一身骚。 而那时许朝宗放任不管已是极限, 更不可能出手灭口。 思来想去,徐太师也只能花费重金封口, 许了些好处。 那之后的数月间,徐太师始终绷着精神, 命管事盯紧那几个人。 好在对方口紧, 没泄露半点风声, 而魏家显然自知势弱,并没追究, 只筹备了嫁妆, 将女儿嫁往齐州。再后来, 攸桐和傅煜回京,借着傅家的势力, 逼徐淑以王妃之尊亲自承认, 说当时那些尽是谣言, 洗清魏家名声, 得逞后扬长而去。 徐太师以为, 这事至此,便算了结告终。 毕竟魏家借的是傅煜的事,而傅煜既有意亲近许朝宗,想必不会为这点事撕破脸。 待傅煜离京后,徐太师便将这事抛之脑后——京城内外,每日的事成百上千件,有英王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花招层出、奸计不穷,要紧事儿一件件压过来,着实顾不上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谁知道如今,那魏家忽然无事生非,翻出了旧日的恩怨? 且证据周全、出手迅速,不等徐家应对,这事儿便成了板上钉钉。 徐太师得知此事败露,又恨当初不该疏忽、叫魏家摸出端倪,又怕此事张扬出去,闹得旁人来笑话。又急又恨,一口气没喘稳,便病倒在了榻上。再往后满城议论,皆骂徐太师人面兽心、欺世盗名,种种消息传来,就跟刀扎在心上。 这事来得突然,徐家无从阻拦,便竭力使人辟谣,却是杯水车薪,毫无用处。 更可恨的是,御史中有位跟徐太师不对付的,借此上书弹劾。那人当官的本事不怎样,文采却十分了得,且牙尖嘴利、惯会讥嘲,那奏书写得文采飞扬,用词贴切而不晦涩,排比铺陈,引经据典,将徐太师狠狠弹劾嘲讽了一通。 这奏书泄露出来,因其文采辞藻,颇得书生文人的吹捧。 如此一来,不止市井中的百姓闲时磨牙议论,连书生小吏都暗自调侃起徐家来。 随后,便有人翻出徐太师功成名就前的旧事,说他当日抛弃发妻、攀附权贵,虽熟读经史、满腹经纶,实则气量狭小、忘恩负义,踩着同窗好友上位,跟孙女的手段如出一辙。这些话是真是假,无从辩解,但徐太师如今的夫人并非原配,却是许多人知道的,这便也成为趣谈,流传在茶肆酒坊之间。 徐太师挣扎了两日,病势稍见好转,得知此事,一口气没上来,再度栽倒在榻上。 …… 同样的风言风语传到睿王府,徐淑险些气炸了肺。 想派人去镇压传谣者,但议论如沸,嘴长在别人身上,她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徐家的脸面被人撕破,扔在地上踩着嘲讽,她脸上无光不说,还被几位侧妃夹枪带棒地嘲讽了几句。气怒之下,去寻许朝宗,想请他出手扼住谣言,哪料许朝宗眼皮微抬,说出来的话将她气得半死—— “当日我就曾劝你们别造口孽,你偏要污蔑造谣,险些逼死攸桐。如今只是翻出事实,是非对错自有公论,我如何阻拦?” 这便是不打算管的意思了。 徐淑气得无话可说,急怒之下,眼泪便掉了出来。 当初魏攸桐投水自尽,是徐家拿来嘲讽的笑柄,也是许朝宗埋在心头的一根刺。她嫁入睿王府后,夫妻间纵能和气相处,许朝宗待她,却全无从前待魏攸桐的亲密无间——他为政事而娶她,夫妻间能谈的也仅政事而已,不关私情。 徐淑噎了半晌,才咬牙道:“殿下是记恨旧日的事?” “我心里是看重她的,你最明白。”许朝宗拂袖而起,面容温雅端贵,却没半点温柔笑意,只斜睨着她道:“当初我堵不住旁人的嘴,如今也无能为力。” 这态度激怒了徐淑,“祖父的名声坏了,对殿下难道就有益处吗!” “闹到这地步,你以为徐家的名声能挽回?”许朝宗正在夺嫡的生死关头,碰见这种事,无异于后院起火,心中恼怒,声音陡然拔高,怒道:“若不是当日造孽仗势欺人,对攸桐赶尽杀绝,哪会有今日的事!就算是父皇,碰到这情形,也没法颠倒黑白,叫天下人转过头来维护太师!当务之急不是虚名,而在宫廷!” 他甚少发怒,难得厉声斥责,显然是含怒已久。 徐淑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回过味来。 当日许朝宗强忍着放任徐家,是因他孤身势弱、有求于太师,不愿为儿女私情坏了大计。但徐家肆意踩踏他昔日的心上人,他焉能不介意?而今睿王府和徐家已是一家人,唇齿相依,他为主、徐家为臣,自不会再如从前般退让纵容。 她强抑住心绪,道:“殿下坐视不理,妾身也没法子。但祖父为殿下费心劳力,一片忠心,难道殿下也不顾念旧情吗?” 许朝宗偏过头,强自按捺。 第79节 哪能真的坐视不理? 熙平帝沉疴在榻,没准哪天便要召近臣入宫托付后事,这般场合,徐太师岂能缺席? 许朝宗想着迟迟不肯决断的父皇,想着徐太师的种种行径,只觉头疼,强忍怒气,往徐太师府上去探望劝说。夫妻俩到了那边,徐太师正仰躺在榻上喝药,原本精神矍铄、地位尊崇的太师,这会儿头发散乱、花白交杂,脸上失了血色不说,眼神都黯然无光。 见许朝宗进来,他无颜面对似的扭过头去,只说此生清名毁于一旦,再没脸见人。 许朝宗费了许多口舌劝说,到后来,徐淑几乎跪地恳求了,徐太师才忙浮起来,说既是睿王殿下和王妃执意,他便拼着这张老脸,也要养好病,尽早入宫面圣,免得先前的筹谋功亏一篑。 徐家众人见状大喜,补药流水似的送到跟前,总算将身体勉强撑起来。 这日清晨,徐太师精神头好转,在府邸龟缩数日后,总算强撑着病体出门。 他这儿马车才动,府外的角落里,暗藏了数日的眼线便悄然溜走,递出消息。 …… 进了腊月,天气严寒,虽没到滴水成冰的地步,早晚出门也能呵气成霜。这日天气阴沉,浓云扯絮似的堆在天上,风吹过去,像冰刀剐在脸上,刻骨生寒。 徐太师上了年纪,又是病体,马车底下带着炭炉,身上裹了厚厚的大氅。 马车离了府邸,渐渐驶上闹市,徐太师靠在锦垫上,睡意昏沉。猛然听咔嚓一声,随着马的嘶鸣声,车身狠狠一晃,差点晃得他往前栽倒。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便听外头有人大声呵斥道:“怎么赶车呢,没长眼睛啊!” 这声暴喝中气十足,如平地惊雷,竟掩盖过周遭的热闹动静。 闹市里人多眼杂,酒楼茶坊里多的是消磨时间的闲人,听见有热闹,或是驻足围观,或是推窗往外瞧。有眼尖的,见了马车上的徐家徽记,便窃窃私语,“是徐家的马车。” “就那个阖府欺负人家小姑娘,拿闺名逼死人的徐太师吗?” “可不就是他家的,说起那些事儿,啧,真不要脸!” “……” 看热闹的人也不知车里是谁,三三两两地小声议论,那徐家车夫哪能听不见? 太师乃三公之一,原是极尊贵的人,便是皇亲国戚见了,也都礼让三分。他从前出门,也是能横行霸道、体面沾光的主。如今被人这般戳脊梁骨,哪里能忍?且今日本就是对方横冲直撞,故意冲出来,他避让不及才撞上去的,怎么算他都不理亏。 这样一想,腰杆子硬了,便高声道:“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是你乱闯在先,乱喊什么!” 对面车夫身躯微胖,满脸横肉,抱胸站在那里,也不急着答话,只笑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乱闯了?是我停在这儿,你眼瞎撞过来的,怎么到你嘴里,却成了是我乱闯惹事。” 这分明胡扯。 徐家车夫大怒,指着鼻子骂道:“你这厮好不要脸,睁着眼睛说瞎话!周围这些人都是见证,方才我车走得慢,你这疯马疯车跑过来,要不是我勒住马,早不知怎样了!还有脸说我眼瞎,你这般颠倒黑白,当别人都是瞎子不成!” “颠倒黑白呀?”胖车夫拉长了声音,“那不是你徐家最擅长的事吗?这么点事就气得跳脚,当初你们四处造谣,拿人家少女的性命不当回事,还倒打一耙,我这可全都是跟你们学的。若真将颠倒黑白的本事学到家,我也不在这儿跟你对骂,等事儿过去,便四处跟人说,是你仗势欺人,撞坏我的马车,那才叫死无对证,颠倒黑白呢!大伙儿说,对不对啊?” 他底气足、声音洪亮,一番话高声喊出来,不像争辩,倒像说给大家取乐的。 围观的人多半瞧见了方才的情形,原本不知此人为何睁眼说瞎话,听见这论调,才明白过来这是借机讽刺骂人呢! 徐太师从前声誉盛隆,以清名自诩,众人尊崇之余,对他的德行期许甚高。 如今满城风雨,徐太师的面目被撕破,又因那奏书成为笑谈,便如从神坛跌入污泥,哪怕只沾了些许泥水,也觉肮脏不堪。 围观的人听他骂得痛快,纷纷起哄,“说得对!” “没错,就这个理!” 有那等好事而游手好闲的少年,甚至还远远吹起了口哨,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徐家车夫明明占了理,却因这一番话,陡然落入不是的境地,脸上涨得通红。 马车里,徐太师更是两颊通红,被火烧过似的,眼睛都带了血丝。 先前在府里养病,他也只是听管事说过几句街上议论的事,徐家夫人怕给他添心病,素日里严令禁止旁人在他跟前提这些。谁知今日出门,便撞见了这样的事。方才的窃窃私语偶尔飘过来,他纵听不全,也能听见那些骂他的字眼。 这就罢了,方才那胖车夫一番话,更如响亮的一巴掌,打在徐家脸上。 而围观众人,竟纷纷为此交好! 一个无理取闹的车夫,地痞无赖似的,竟也如此放肆! 徐太师只觉怒气往上翻涌,手脚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气得几乎头晕眼花。 眼见自家车夫还要争辩,他也知道这般情势下,再占理也骂不过人家——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对方蛮横无礼,指桑骂槐,完全没打算就事论事。但若就此灰溜溜地离开,那可就更丢人了,被人传成笑话,令太师府颜面扫地,那些盯着他的人必定会趁机发难。 徐太师思来想去,强自压着恼怒,掀帘道:“去请巡查的人来。” 谁知话音未落,对面车帘微动,像是能听声辨音一般,高声道:“对面莫不是徐太师?” 声音清亮,加之露了真容,立时引来众人目光。 周遭有一瞬的安静,徐太师哪能躲回去,定睛一看,眼前虽然昏花泛红,却也勉强辨别出来,那是个御史——将弹劾他的奏书传成名篇的那个尖嘴猴!既是仇人狭路相逢,那么今日之事,显然是对方蓄意而为了。 徐太师胡须都在颤抖,想开口斥责,嘴巴却仿佛不听使唤,话堵在胸口说不出来。 那憋闷渐而化为怒气,火苗似的窜到他四肢百骸,胸口憋闷得隐隐作痛。 对面那御史倒是气定神闲,轻描淡写地将胖车夫责备了几句,而后话锋一转,当众提起了徐太师的行径。 说太师之尊,不止在为皇上授业之功,亦在为天下表率之德,可惜徐太师立身不正,德行不修,仗着皇帝恩宠和自家权势,竟对一位十四岁的少女赶尽杀绝,极尽污蔑造谣之能事,手段着实下作卑劣,不配为人。自家车夫虽只草莽之辈,大字不识半个,却知仁义礼智信五个字,纵言语粗鄙,讲不出大道理,更无满腹经纶,却从未存心害人。 今日之事,本是车夫不知世间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为徐家欺辱少女而愤怒不平,不吐不快,并非故意不敬,请太师见谅云云。 他说话时口齿伶俐、条理清晰,声音清越,周遭人暗自点头附和。 徐太师纵想争辩,也是满腔怒气颤抖,声音微弱,轻易被他打断盖住。 如此一来,闹事长街上,看热闹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御史出口成章、字字句句皆戳着徐太师的德行名声,虽不吐半个脏字,态度也仿佛解释劝解,却骂得酣畅淋漓,将太师贬得连个粗莽车夫都不如。 众目睽睽之下,徐太师只觉那言语如刀,字字砍在他脸上。 而周遭百姓的目光和议论声,更如滚沸的煎油,令他无地自容。 他脸上涨得通红,只觉眼前血雾越来越浓,双手颤抖得近乎麻木,嘴唇翕动之间,对面那尖嘴猴的脸越来越模糊,连周遭的声音都远去了,只剩羞耻恼怒如鸣雷般在耳畔轰隆作响。满腔的言语吐不出来,憋在胸口,闷得人没法呼吸。 竭力外吐时,出口的却是殷红鲜血,洒在花白胡须上。 胸腔里疼痛尖锐,他连着呕了几口血,满脸涨红化为青紫,晕倒在车上。 车夫吓得脸色煞白,满嘴里喊着郎中御医,手忙脚乱地往府里送。到得住处,便只见徐太师胸前满是鲜血,早已人事不知,没等御医赶到,便将两腿一蹬,活活气得咽了气。 第93章 威胁 徐太师被气死的消息, 最先传到了英王跟前。 跟许朝宗和徐太师纠缠了两年,就算手插不到太师跟前, 英王安排在外围的眼线却不少。徐太师那儿咽了气,里头女眷当即大哭, 仆妇们忙着出去给主事的递消息。这些人探得风声, 当即便传了出来。 英王听见, 拍案大乐。 为了搞死徐太师, 他这两年可没少花费心思, 前后折腾了好多回皆不见成效,谁知这回剑走偏锋, 竟有如此奇效? 先前攸桐提出此议,他半信半疑, 打算让魏家冲锋陷阵, 他来坐收渔利。 待案情明朗, 徐太师气得病倒后,英王当即喜出望外, 未料这事儿对徐太师真的管用。这可是天赐良机!英王思来想去, 觉得那魏家父女势弱, 未必能一针见血,当即命人多费些力气, 掀起极大的风浪。见徐太师称病龟缩在府, 还发愁该如何引蛇出洞, 谁知睿王倒是心急, 怕宫里无人照样, 愣是将重病的老头子拎起来,乘车出了府,英王哪能错失良机? 怕魏思道笨嘴拙舌的,没法一击毙命,便派了这最会挑刺骂人的御史去。 果然,不负所托! 夺嫡的事儿本就是他占上风,没了徐太师,更多两分成算,往后登基称帝,朝堂上没了徐太师碍眼睛,岂不快哉!且这事传扬开,徐家往日的清名顿成骂名,那些拥趸自是树倒猢狲散,他不费一兵一卒,没惹半点嫌疑,撇得干干净净! 英王拥裘斟酒,听长史将闹市里的情形禀明时,乐得连干了三杯。 旋即卖个人情,命人将这消息递往魏家——不管从前关系如何,这回魏家着实给他递了把好刀,除了他心头大患,有了好消息,自该同乐才是。 消息递到魏家,魏思道仰天长叹,半晌,才笑起来,渐渐湿了眼眶。 当日满城骂名,他无力回击,眼睁睁瞧着女儿名声扫地,投水自尽,恨她不争气之余,岂不心痛?那徐淑和许朝宗固然可恨,但背后撑腰、推波助澜的徐太师更是元凶。从前无力对付徐家,这半年放出消息铺垫前情、摸着线索搜集证据时,没一日不盼着将他恶行昭告天下。而今,总算如愿。 魏思道向来不太善言辞,抬袖抹过眼角,关上门,独自喝了半坛酒。 攸桐对此已有预料,倒没太激动,只咬牙骂了声“活该”。 而后到祖母的小佛堂,默默上炷香——徐太师既死,徐淑落魄的日子怕是也不远了。 …… 徐太师的死在外面是拍手称快,徐家和睿王府里,这消息却是十足的噩耗。 消息传来时,徐淑正端着晾好的汤药慢慢喝,闻言手腕剧抖,碗盏跌落,腥苦的汤药洒了满身。王府的侍女忙帮她擦拭,徐淑也顾不上去换衣,只不可置信地道:“这话当真?” “是真的。”回话的是她从徐府带来的侍女,“是太师身边的小厮亲自来递的消息,说前日殿下回府劝说后,太师身子好了许多,今日原本是要去衙署一趟而后进宫的,谁知路上碰见上回弹劾的那御史,起了口角,气得……”她说不下去,只惨然低头,“太夫人也厥过去了,幸好咱们老爷回来的及时,府里才没乱套。” 徐淑手脚发软,踉跄退了两步,死死扶着榻边的桌案,骨节指甲几乎泛白。 祖父上了年纪,身上添了许多毛病,容易急怒攻心,她是知道的。 朝堂上明枪暗箭,都有章可循,祖父一生清誉,最怕的就是晚节不保。前日她同许朝宗去探望时,还特地宽慰安抚了许久,说外头那些传言必是英王为夺嫡的事而翻起来的,不必太往心里去,更不值当为这点事生气伤身。 谁知道转过头没两日,就出了这事? 徐淑的指甲几乎掐到木头缝里,好半天才定住心神,强忍着没在侍女跟前露怯落泪。缓缓起身时,她脑海里首先想到的,便是此事的罪魁祸首——魏攸桐。倘若不是她杀个回马枪,在事态平息后骤然发难,徐家哪会被推入千夫所指的境地?祖父更不会因这事而惊怒卧病,乃至被人在闹市当着众目睽睽讥讽嘲骂,呕血而死。 御史怎么就那么巧地在闹市碰见,定是被魏家收买了的! 徐淑死死揪住了手帕,强震镇定,由贴身侍女扶着,缓缓往许朝宗的书房走。 到得那边,但见窗牖紧闭,侍卫肃立。 见她目光微微呆滞地要往里走,侍卫忙行礼道:“殿下正与人议事,还请王妃稍候,容属下通禀。” “我要见殿下。”徐淑视若无睹,径直往前走。 她是睿王的正妃,拜过宗庙的人,且因徐太师助力良多,哪怕成婚后并无子嗣,在睿王府的地位仍十分贵重。侍卫哪敢真的拦她,又怕许朝宗怪罪,忙稍稍拔高声音,劝道:“王妃稍候,容属下……” 话音未落,吱呀一声,屋门已被推开。 …… 门内,许朝宗原本正跟傅煜议事。 熙平帝病情沉重,几乎到了垂危的境地,许朝宗的生母令贵妃在宫里不及昭贵妃得宠有手段,皇后又摆明了两边不偏帮,只守在病榻前照顾皇帝,他身处弱势,自然想寻个强有力的帮手。 譬如傅煜。 先前傅煜在宣州一带平叛,他数封密信递出去,皆无回音。原以为傅家这回只顾着争抢地盘,不打算理会朝堂的事,谁知道就在昨夜,许朝宗忽然收到消息,说傅煜即将抵达京城相助,暗中拜访。 许朝宗喜出望外,今日处理了些琐事后,便特地在府中相候。 果然,晌午时分,傅煜悄无声息地摸到了王府长史那里,而后由长史亲自引着,避过旁人,请到许朝宗的小书房。两人闭门密谈,尚且不知府外的动静,方才徐淑到了门前,许朝宗听她声音有异,便暂时打住。想到门口问清楚时,侍卫却没拦住,被徐淑闯了进来。 第80节 屋里炭火熏暖,瑞兽吐香,徐淑一双眼睛望向他,目中含泪,面色苍白。 许朝宗毕竟跟她是同床共枕的夫妻,见状微诧,回身往傅煜那边瞧了一眼,而后道:“我这里正跟傅将军议事,你如此着急,是有要事?” “我……”徐淑嘴皮翕动了下,没忍住,眼泪便滚落下来。 透过朦胧水光瞧向里面,果然见傅煜端然站在书桌旁,身姿魁伟、容貌威仪。 这个人从前曾护着魏攸桐,逼她当众给魏家洗清名声,如今据说已跟魏攸桐和离了。 徐淑捏不准傅煜的态度,只上前握住许朝宗的手臂,疾步走到侧间,垂泪低声道:“殿下,刚才那边报来消息,说家祖父他、他被人当街寻衅,气血攻心,急病殁了。” “急病……”许朝宗闻言骇然,“这事属实?” “难道我会拿祖父的性命来哄殿下不成!”徐淑眼泪掉得更疾,“祖父原本身子健朗,哪会忽然急病,皆是前段时日谣言太过的缘故!他老人家一生勤恳,朝政上一丝不苟、赤胆忠心,也不像旁人贪婪无度,所看重的唯独清誉二字,如今被人害得名誉扫地,又被人在闹市寻衅讥讽,哪里受得住?” 她这儿哀哀地哭,许朝宗却是心头剧震。 朝堂衰微,他的能耐有限,能跟英王平分秋色,多半是仰仗徐太师的扶持。前几日纵传言如沸,他只觉徐太师大风大浪里走了一辈子,不会囿于此事,谁知道竟真的…… 徐太师一去,便如同卸了他半边臂膀,雪上加霜! 许朝宗心中一痛,只听徐淑咬牙续道:“……这些事,皆是魏家从中作祟。那魏攸桐原本说好了不再追究此事,如今却出尔反尔,兴风作浪不说,还收买御史当街骂人,辱没太师的威仪。事已至此,魏家居心恶毒,殿下难道还要坐视不理吗?” “攸桐……” “我听人说,这两日魏家跟英王来往得可十分勤快!分明是他们合谋,算计祖父的性命,殿下若是不管,妾身也要去清算的!” 她话音才落,侧间外忽然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 “王妃说,攸桐算计太师?” 傅煜不知是何时踱步过来,一身墨色团花的长衫,剑眉星目、身如华岳,那眼神却沉厉慑人,牢牢盯住徐淑,冷声道:“近日京中之事,我有所耳闻。魏家不过是翻出真相,到了王妃口中,怎成了密谋算计?” 数年征伐、统率铁骑,他冷威含怒时,比许朝宗这天潢贵胄威仪得多。 徐淑心中一凛,强自道:“将军既有意襄助殿下,何必帮着那……魏攸桐说话。” 她原想说“弃妇”,慑于傅煜的冷锐目光,终是没敢乱说。 便见傅煜眉目更沉,“造谣污蔑、兴风作浪,欺负十几岁的少女,本就是徐家所为。做得出如此卑劣之事,却没胆子承认?攸桐与我是和离,并非休弃。她若碰见麻烦,我照管不误!” 说罢,意味深长地瞧了许朝宗一眼,仍踱步回原处。 许朝宗细品他这嚣张态度下近乎威胁般的深意,竟自惊出半身冷汗。 第94章 密谋 在引傅煜为臂膀前,许朝宗便知此人桀骜冷厉, 虽是柄所向披靡的利剑, 却也绝非任人驱使。上回傅煜来京,虽应了他所求之事, 在留园中,却也当着他的面,枉顾君臣尊卑, 冷言威胁徐淑,继而胁迫徐淑为攸桐正名。 ——他很维护攸桐,许朝宗看得出来。 而当日徐家谣言惑众, 坑害攸桐, 傅煜显然十分介意。 如今这世道, 手里握着的兵权便是最硬的底气,哪怕是坐拥天下的熙平帝,对傅煜都颇存几分客气。许朝宗只是个皇子,没了徐太师这位倚仗,如今的处境更是艰难恶劣, 若想逆风翻盘,唯一能指望的就只有傅煜。 倘若徐淑执迷不悟,仍要闹事,便是傅煜当面将她杀了,他能如何? 若与傅煜翻脸, 夺嫡之事便会付之东流, 且以傅煜的身手能耐, 京城之中,怕是难逢对手。而一旦出了京城,镇守永宁的十数万铁骑,绝非禁军和京畿守军所能敌。以一介武将臣子之身,对王妃公然不敬、冷言威胁,有恃无恐,这样的事是何等情势下才会出现的? 许朝宗背后冷汗涔涔。 甚至无端地腾起种担忧恐惧,令他浑身冒出鸡皮疙瘩。 但此事此刻,那些担忧还都在其次,当务之急是夺到皇位。否则,一旦英王得势,别说徐淑和徐太师一家,便是他和生母令贵妃,这满府的姬妾亲信,后半生怕是不会再有好日子了。而他的担忧恐惧,也没半点用处。 许朝宗手心捏了把冷汗,迅速拿了主意,目光陡然威仪,朝徐淑道:“回去。” “殿下!”徐淑不死心。 “回去!”许朝宗不容她多说,也没空详细解释,只凑到她耳边,沉声道:“再多说半个字,便叫侍卫将你押回住处,自己掂量。”他向来行事温雅,端贵有礼,难得这般疾言厉色,神情阴冷。 让侍卫押王妃回住处,那与对待犯人的行径何异? 徐淑骇然睁大双眼,对着许朝宗的目光,却知他不是说谎。 她挣扎权衡了下,才咬牙道:“是。妾身遵命。” 许朝宗遂命侍卫送王妃回府,特地叮嘱说王妃身体不适,暂时不宜外出,更不许旁人打搅,不管有任何事,都先报到他这里。 吩咐完了,顾不上满目惊愕的徐淑,匆匆回书房内室。 …… 今日之前,许朝宗夺嫡的希望多半仍寄托在徐太师身上,毕竟能时常到熙平帝跟前的,除了后宫妃嫔,便只几位极得信任的重臣,徐太师恰是其中翘楚。许朝宗先前已打点过,熙平帝跟前伺候的内监,若徐太师果真能得皇帝托付后事,他的大事,便成了一半。 谁知转个头的功夫,徐太师竟归天了? 许朝宗心里既悲痛难受、又气恼暗恨。 但情绪无济于事,先前的努力更不可付之东流。 他缓步进去时,将情绪尽数收敛,仍跟方才般与傅煜相对而坐,商议对策。 傅煜问清了底细,屈指轻扣桌案,神情凝重,“事已至此,殿下追悔、懊恼皆无用处。太师既去,指望皇上驾崩前托付,已十分渺茫。且徐家出了这种事,名声已然扫地,太师是皇上尊奉的,跟皇家颜面息息相关。而今满城唾骂,皇上脸面无光,未必不会迁怒。私以为——” 他顿了下,抬眉看向许朝宗,眸底眼色暗沉,隐然藏了杀意。 许朝宗眉心微跳,“傅将军尽管说便是,不必顾虑。” “徐家这事,背后必有英王推波助澜。斩了殿下的臂膀不说,宫廷之中,必定有人将此事告知皇上,恕臣直言,徐家当日存心不仁,埋下祸根,今日着实连累殿下。昭贵妃颇得圣宠,英王也得偏爱,殿下觉得,这般情势,睿王府有几分胜算?” “从前若有四分,如今……”许朝宗摇头,神情晦暗,“怕是不及两分。” “殿下打算收手?” “不会!”许朝宗断然摇头,“到如今,至多鱼死网破!” “那就好。”傅煜微微躬身,冷峻眉目间,更添沉厉,声音也压得更低,“若以寻常手段,睿王府仅两分胜算。若干放手一搏,却能有九分。” “将军的意思是?” “不能智取,便借武力。” 见许朝宗并未流露惊愕之色,傅煜坐直身子,“看来,殿下有这打算?” 书房里片刻安静,许朝宗缓缓起身,神情凝重而严肃,双手抱拳,竟朝傅煜微微一揖。 “请傅将军助我!” 皇权之争,成王败寇,年初英王派人刺杀他时,许朝宗便知道,所谓骨肉兄弟的情谊,其实已荡然无存。只是凭武力宫变、夺取皇权,风险着实太大,且他府中的卫队并非精锐,身边也无能坐镇大局、确保无虞的悍将,要想闯入宫禁夺权,胜算太低。 而至于傅煜,此人心高气傲、难以驾驭,承袭了节度使的跋扈姿态,未必全然臣服于他。 是以此前,他仍寄希望于徐太师,盼着能不起兵戈,凭着惯常的夺嫡手段,博得帝王心,得熙平帝托付大事。密信召傅煜回京增援,不过是想着有备无患,万一有棘手之事,身边也能有柄利剑。 但如今,情势已恶劣到了极致。 诚如傅煜所言,徐太师已不可能在宫廷给他半分助力,而英王既搅弄风波,将徐家名声污得臭不可闻,必定也会借昭贵妃和手下爪牙的嘴,在熙平帝跟前挑拨污蔑。想要皇帝遗旨传位给他,渺茫之极。 不想功亏一篑,唯有棋走险招,他别无选择。 而这位久经沙场、狠辣机变,最擅以少胜多的悍将,便是许朝宗躬身而立,竟有几分谦卑恳请的姿态。 傅煜沉眉瞧他,半晌,缓缓起身,“殿下既托付此事,臣定竭尽全力。”拱手回礼罢,便坐回椅中。而后挑了个头,探问宫廷戍卫和许朝宗手底下能用之人。 到了这地步,许朝宗夺嫡的成败,半数系在了傅煜身上。 所谓用人不疑,先前的诸般顾虑,在此时也只能掩藏,两人合谋商讨入宫之事,自需交割明白。从后晌到傍晚,整整两个时辰,闭门商议对策,推敲每一步的安排。 直至暮色四合,屋内渐渐昏暗,才算议定。 许朝宗要留他用饭,傅煜只说仍有琐事缠身,不宜耽搁,起身时却忽然想起什么,动作微顿,问道:“倘若大事可成,殿下得偿所愿,后宫之中,打算如何安置?” 这话问得突兀,许朝宗微微愣住。 他不像傅煜常年沉浸在兵法韬略中,常能秉烛彻夜议事、谋划周全。生在锦衣玉食之乡,许朝宗自幼安享尊荣,幼时读书都觉得累,时常想着偷懒,不肯吃半点苦头。后来年岁渐长,懂事了些,比起傅煜,历练却十分有限,加之身旁有重臣辅佐、僚属扶持,费神的时候不多。似这般两人闭门筹划、费神费力,这会儿虽为密谋兴奋,却觉精神疲累,脑壳隐隐作痛。 听傅煜话锋陡转,一时没反应过来。 傅煜便提醒道:“徐家如此行径,人尽皆知,睿王妃从前的作为,殿下比我更清楚。如此德行不端,莫说母仪天下,便是封为妃嫔,必定惹人耻笑。” “将军的意思是?” “我愿助殿下一臂之力,却不愿为那等毒妇冒险染血。” 毒妇二字,诚如锐利的刺,扎到许朝宗的耳朵里。 两年夫妻,纵然有芥蒂,却也不是全无情分,何况那女人还是他的王妃。傅煜如此称呼口吻,便是当着面羞辱发妻,视王府尊卑于无物。 许朝宗心底不豫,尚未开口,却见傅煜衣袍微动。 “并非不敬殿下,只是徐家行径着实歹毒,当□□得攸桐透水自尽,殿下难道不曾听闻?”傅煜垂眸拂袖,藏起眼底蔑视冷嘲,只沉声道:“我等殿下答复。若处置得当,再听号令。” 说罢,朝许朝宗行了个礼,告辞离去。 …… 腊月天寒,入夜之后更是冷风刺骨。 攸桐知道近来京城里风声紧,回来后除了面见英王那次,不曾出府半步。今晚用了饭,便如常回院,因瞧着时辰尚早,暂时无事可做,便拿出许长青递来的那封禀报涮肉坊近况的信,看了两遍后,到小书房回信给他,而后又单独修书于杜双溪,问傅澜音的婚事顺利与否。 桌边灯火通明,窗外冷风低啸,她信还没写完,忽然听到屋外有动静。 像是有极熟悉的脚步声传来。 那声音却极低微,掩在风声里,若不是越来越近,她几乎要怀疑是错觉。 攸桐凝神细听片刻,心底里骤然涌起一股欣喜,诧然搁笔往外走,还没到门口,就听屋外传来两道熟悉的说话声音。不等她开口,便见魏思道掀帘而入,后面跟着傅煜——他像是乘夜色而来,浑身上下穿得漆黑,脑袋上扣了个宽大的帽兜,遮住眉眼,只露出紧抿的薄唇、英挺的鼻梁。 进屋后,魏思道径直往里走,傅煜却是脚步稍顿,揭开了帽兜。 两道目光往她身上瞧过来,深邃湛然,又迫不及待。 攸桐与他对视,惊喜之外,又觉疑惑。 以魏思道的性情,深更半夜的,怎会带傅煜来她的住处? 第95章 勾引 第81节 魏思道行事古板严肃, 平白无故地, 自然不会深更半夜带男人来找自家女儿。 ——尤其那人还是攸桐的前夫。 事实上,他这几日的心绪原本极好。 前年此时满城风雨, 当初的百姓议论、同僚侧目,他至今都记得清楚,对暗里搅弄风波、污蔑造谣的徐家,更是恨之入骨, 奈何自身本事有限, 扳不倒徐太师那老贼,只能忍耐。如今真相大白,徐家伪善歹毒的老脸被撕破, 当初的事骤然反转,有英王助力,坊间议论如沸, 比当初有过之而无不及。 魏思道这两日从衙署下值后, 总要换身不起眼的便衣,往茶坊酒肆走走。 看着那些昔日对攸桐嗤之以鼻,今日转过头去戳徐家的脊梁骨,直呼当时被蒙骗、误导的人, 心中冷嘲哂笑。听着众人对徐家的议论、嘲讽、谩骂, 种种刻薄讥嘲的言语泼向徐家门庭时,又不无快意。 到徐太师被人闹市讥讽, 气得呕血而死, 总算浑身痛快, 酣畅淋漓。 今日他仍布衣出门,到茶肆里喝两杯茶,听这市井议论的动向,踏月而归。 回府后进了书房,取了本山川地理志来翻,到得中途,听管事说傅煜造访,只当是有要事商议,忙请进来。 哪知入厅相见,叙礼毕,傅煜简单提了几句京城形势,便将话锋一转,说想见攸桐。 魏思道彻底愣住了。 先前闹出和离的事时,魏思道只觉是女儿过于任性、不明事理,对傅家颇存几分愧疚。只是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傅家坐镇齐州、图谋天下,并未因此事而生芥蒂,魏思道自是感激。既已上了贼船,万没有反水抽身的道理,魏思道仍愿效劳,对待傅煜也十分客气。 但这也仅限政事而已。 如今深更半夜,攸桐是未嫁之身,傅煜忽然说想见她…… 魏思道下意识觉得不妥,便道:“小女怕是已歇下了,将军若有吩咐,老朽转达便是。” “那未免太劳烦了。”傅煜长身而起,漆黑的衣袍摆动,竟自躬身朝他作揖道:“这几句话颇为紧要,关乎一件大事,不宜耽搁,我想亲口问攸桐,还请大人通融。” 魏思道迟疑了下,提出请攸桐过来谈话。 哪知傅煜仍是最初的态度,因年初跟攸桐在府里住了阵子,对魏府的情形知之不少,便说攸桐这回过来,想必是住在客院的。客院并非男人不好踏足的女眷住处,又有小书房可供议事,他漏夜造访,已是搅扰,哪能再给此处添乱。且冬夜寒冷,姑娘家不宜出门受寒,攸桐行事稳重有分寸,他也并非图谋不轨,尽可放心。 说话时,态度恭敬客气,话里话外都是此事只宜与攸桐商议的意思。 魏思道无言以对。 倘若傅煜如从前般冷淡高傲,他也能硬气驳回,偏巧这厮礼数周全,比做女婿时还恭敬。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对面是在渊潜龙,还对他府里的情形摸得清楚。而傅家谋夺天下,魏思道只是帐下拥趸之一,比起曾在傅家生活过的攸桐,他对傅家之事知之不多,有些事确实不宜探之过深。 魏思道只觉头疼,却无法驳回,只好亲自带傅煜过来。 …… 此刻屋里灯火通明,魏思道进了门,直奔东梢间的小书房。 攸桐微愣过后,瞅着父亲在场,没敢放肆,只屈膝为礼,请傅煜入内。然而终是情意如丝、心事难藏,两人四目相顾、举手投足之间,那股熟稔亲近十分明显,且攸桐虽敛眉垂首,从容端庄,傅煜却像渴求相见似的,哪怕姿态端毅如华岳,瞥向攸桐的目光却放肆得明显。 魏思道到了梢间,回头瞧见那情形,心里便浮起疑影。 ——当初和离时,攸桐说是夫妻感情不睦、不宜纠缠,此刻瞧着却不像那么回事。 他清了清喉咙,待两人跟过来,便道:“傅将军说,有几句话要问你。” 攸桐从善如流,“将军但请吩咐。” “是关于沈家的。”傅煜沉眉,旋即看向魏思道,那眼神分明是想借一步说话。 魏思道碰着软钉子,心中微觉气闷,只看向攸桐。 攸桐暗自扶额。 沈家能有什么大事,值得傅煜漏夜造访?必是他编的借口,诓骗魏思道带他过来。而傅煜这人心高气傲,不达目的不肯罢休,既想支开魏思道,必还有旁的法子,耗下去也是尴尬。遂微微一笑,屈膝道:“父亲放心,女儿有分寸。” 魏思道无法,只叮嘱道:“夜已深了,早点说吧,我回书房等着。” 说罢,自出门去了。 剩下攸桐和傅煜相对而立,灯影摇动,满室熏暖。 等屋门关上,攸桐那端庄姿态便立时垮下来,往后退了两步,靠在书架上,黛眉微蹙,杏眼儿瞪着傅煜,徐徐道:“将军如今好大的威风,都诓起家父来了。若我方才不帮忙,将军难道要直言不讳,请家父避让么?这可是在魏家。” 傅煜不以为耻,反将唇角微勾,“所以我好言恳请,作了许多揖,才说动岳丈。” “谁是你岳丈!”攸桐轻哼,强绷着脸,抬手摆弄发梢。 傅煜笑而不语,含笑打量她。 上回在秦良玉的别苑雪地拥吻,那滋味叫人贪恋,傅煜举兵平叛时,每逢临睡前得空,总忍不住回味,可惜山长水远,只能在脑海勾勒她容颜。之后快马加鞭、昼夜赶路,虽追上了她,却为避人耳目,不得不分道而行。回京后这几日,傅煜几乎片刻都没得空—— 傅家有逐鹿之志,暗中埋到京城的棋子几乎已成了密网,他是结网之人,又逢此皇权更替的紧要关头,既然亲临,自须问明详细消息,理清局势。 今日总算得空,见完许朝宗,便直奔魏家而来。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跟攸桐别离日久,算起来,这月余的辗转反侧,竟如一生。 而今漏深人静,这般静谧独处的时光,弥足珍贵。 灯影下美人盈盈而立,海棠红的锦衣娇艳柔旖,底下襦裙堆叠如浪,腰间环佩宫绦尽除了,只剩细带束腰,盈盈一握,衬得鼓起的胸脯如危峦起伏,勾人绮念。屋里熏得暖和,她穿得也单薄,交领滚了细密花纹,露出秀致锁骨,双唇不点而朱,雪腮秀颌,眼波含了薄嗔,侧身觑他时,更添眉梢妖娆风情。 若非理智牵制,傅煜几乎想扑过去,将她压在书架上□□一通。 他甚至觉得后悔,当初不该纵她出府,斩断夫妻的名分。 ——她倒是逍遥了,换成他吃苦头,还有苦说不出。 攸桐却不知他那些念头,只催促道:“父亲说等在书房,必会等着,有话就说,别耽搁。” “唔。”傅煜总算想起这茬,见桌上有茶,也不管冷热,自斟了一杯饮下。冰凉的茶水入喉,缓解了喉头的干燥,亦稍稍压制血液里的躁动。 攸桐阻拦不及,只好道了声“你等着”,去侧间里,取了一碗清凉甘甜的黄桃来——这是仿照罐头做的,将黄桃切为两半,加蜜糖煮好后晾冷,比生吃的还要清脆甘甜,冬日火盆熏得满屋燥热时,那甘甜汁液更能润喉。 傅煜尝了一块,甚合胃口,遂将白日的事简略说了。 提起徐淑来告状、许朝宗喝止的情形时,唇角勾起讽笑。 攸桐看他没了下文,问道:“怎么?” “幸亏当初你没跟他。” 这话说得坦然,并非拈酸吃醋。攸桐坐在对面,素手撑在桌上,正舀甜汁喝,闻言饶有兴致地抬眉,“为何?” “护不住女人,要他何用。”傅煜答得一本正经。 成婚那么久,攸桐还没见他在背后议论旁人,瞧见那冷峻眉目间难以掩饰的嫌弃,不由“嗤”的一笑,莞尔道:“这位睿王,终是有些优柔寡断,不知提前谋划安排,每回都是到了最后,迫不得已时才取舍。没了事先的筹备铺垫,自然无法周全应对。” ——对她如此,对徐淑也如此。 若许朝宗足够决断,在有夺嫡的念头之初,便该做出取舍,摆明态度,安置妥当。而不是拖到最后,等皇帝赐婚时才突兀地选择徐淑,两边不讨好。 若许朝宗足够决断,哪怕有傅煜的三分谋略,也该知道,当日徐家的卑劣行径,对于靠声名立足的徐家是个极大的隐患。既跟徐家上了一条贼船,徐家无力斩除后患,他也该凭王府的手段将尾巴收拾干净,而不是放任自流,以至于今日徐家名声扫地,睿王府自断臂膀。 这样的人,纵生于皇家,有天子血脉,又如何能成大事? 攸桐摇头哂笑,转而道:“徐淑记恨着我,睿王呢,打算如何?” 她双眸睁得溜圆,目光湛亮,显然满是期待。 傅煜神情间,竟有些许邀功的意思,“他想夺嫡,须借我之力。若要我出手,须先将徐家的事交代清楚,而那件事根结在你,不在我,他很清楚。今晚过来,是想知会你,许朝宗火烧眉毛,明日或许会找你。届时无需顾虑,全凭心意行事。” 这就是要给她撑腰,放任她随意处置徐淑的意思了? 她最初的打算,是借英王之力弄臭徐家,届时徐淑受牵连,自然要倒霉。但那多半取决于许朝宗,她若想插手,着实艰难,谁知道,傅煜竟递了这机会过来? 攸桐喜出望外,“她毕竟是王妃……” “却也会是弃子。”傅煜胸有成竹。 攸桐觑着他,眼底笑意渐渐深浓。熙平帝病重,二王夺嫡,其中凶险可想而知,傅煜夹在其中,有无数大事压在肩上,却未料繁忙重压之下,竟还会为她争来这好处。亦可见,她在他心里的些许分量。 她满心欢喜,忍不住起身凑过去,在傅煜唇上轻轻一吻。 “多谢将军!”眉眼弯弯,欢喜溢于言表。 这亲吻如蜻蜓点水,来得猝不及防,待傅煜回过味时,她已坐回椅中,戳了黄桃吃。 傅煜舔了舔唇,上面残留甘甜滋味,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然而心底的狂喜却如泉水涌出,他眸色微凝,瞧着她沾了甜液、娇艳欲滴的嫩唇,几乎想以猛虎之姿扑过去。外面却响起仆妇不合时宜的说话声,隔着窗户隐隐约约,却提醒着傅煜,这是客居魏家,须克制自持。 这片刻间隙里,攸桐已然起身。 “这事记住了,将军还有旁的叮嘱吗?”她问。 傅煜直勾勾盯着她,“没有。” “那……送客?”攸桐瞧着那目光,隐约觉察出危险。 傅煜血液被炭气熏得滚热沸腾,怕多留片刻,会忍不住仗势欺人。 便站起身,声音微微僵硬,“好。” 他的眸色深浓,神情不见半点冷淡,那直勾勾如饿狼的目光里藏着什么,攸桐心中洞明。突兀送客,也是怕不慎窜起火苗——若是在齐州她的院落,既情意相通,自是无妨,但这儿毕竟是魏家……还是守礼些的好。 然而两人难得碰面,傅煜不舍得她,她也并不想就这样告别。 且听傅煜的言辞,许朝宗已是身处绝境,既然有心翻盘,唯一的途径便是宫变。睿王府得力的武人不多,傅煜既能以此事要挟,想必宫变之中,傅煜会是顶梁柱。皇宫大内、京畿重地,毕竟是凶险的虎狼窟,他深入虎穴,岂不令人担心? 攸桐看着他迈出两步,背影如山岳沉稳,脚步却迟缓僵硬。 “将军。”她终是没忍住,低声叫他。 傅煜几乎是在瞬间转身,目瞬如电,紧紧盯住她。 攸桐心跳陡然加剧,藏在袖中的双手微握,认真道:“皇宫里十分凶险,事涉皇位,更是危机四伏,你务必保重,切不可冒进……” 后面的话,傅煜已听不进去了。 他盯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颊,看到的是翕动的娇艳嫩唇,是她眼底的担忧关怀。 这是他的女人,曾同床共枕,如今情投意合的女人! 滚热的血液呼啸着冲上脑海,往日的冷静自持、权衡克制被烧作灰烬,管他已经和离,管他身在魏家,他想亲她,想很久了!修长健拔的双腿迈开,迅猛如扑向猎物的猛虎,他几乎是瞬息之间便挪到了攸桐跟前,不待她多说,扣住她腰身揽进怀里,低头狠狠噙住她的唇瓣。 第96章 抉择 傅煜的手臂箍得很紧, 恨不得将她揉进身体似的,胸膛压过来, 将她死死困在怀里。 攸桐还没反应过来,只觉一团黑影扑到跟前,腰上一紧,身体便被勾得撞上他胸膛。还没说完的话语尽数被封住, 他的唇瓣微微干燥,有些粗暴地噙着她, 如暴雨忽至。桌上烛火被他衣袖的风扑得微晃, 傅煜来势凶猛,攸桐毫无防备, 被他推着, 后退两步。 第82节 后背仿佛撞到了书架, 隔着他的手臂,不觉得疼。 她的心神也几乎无暇分到背上,只被迫微微仰头, 双手困在他硬邦邦的腰腹前。 唇齿被轻易撬开,傅煜攻袭而入,肆意攫取,似乎想将她胸腔里的气息掠夺干净,将她香软檀舌吞下去。舌尖扫过贝齿,品尝甘甜, 一只手扶着她脑袋, 不给她半点喘息的功夫, 如积蓄已久的暴雨席卷而来,打算将先前欠的、过后几日的,尽数取够。 攸桐脑子里七荤八素,留不住半点理智念头,只被他的气息笼罩。 仿佛很漫长,又仿佛是一瞬。 傅煜松开手,撑在书架上,脑袋微微撤离些许,眼底暗潮翻涌,气息很不稳。 攸桐身上微微一松,大口喘息,脸颊涨得通红。 烛光被傅煜挡住,她被笼在昏暗阴影里,抬头对上傅煜的目光,脑袋却仍懵然空白。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两息,傅煜才下定决心似的,凑在她耳边沉声道:“等我。”说罢,抽身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转身走了。漆黑的衣袍转过梢间的门口,到了外面,冷风袭人,他浑身的燥热却未褪去,怕被人瞧见古怪神情,掀起披风的帽兜罩在头上,而后健步如风,迅速没入夜色。 屋里,攸桐仍站在书架旁,脑袋里渐渐清明,继而觉得身体有点发软。 她侧过身,攀住书架上的格子,阖眼时,仿佛仍能嗅到傅煜的味道、触到他的体温。 亲吻如狂风暴雨,来得太过突然,席卷过来时令她手足无措,脑海里懵然空白,此刻回味,却丝丝分明。他那近乎攫取占有的姿态,像是烙印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攸桐站了半晌,直到外面传来仆妇探问的声音,才稍稍收敛心绪,命她入内伺候沐浴。 这天晚上,身处京城的两个人,皆在熟睡时,梦回南楼。 断续杂乱的剪影,是篱笆墙上爬满的地锦,是望云楼上斜照的夕阳,是小厨房里淡青的炊烟,是厢房里热气腾腾的火锅笼罩融融笑颜,更是屋里灯影朦胧、美人窈窕,帐内有熟悉的体温、相拥而眠…… 一草一木、一颦一笑,皆深入心底。 回味起来,没有懊恼不悦,只剩怀念眷恋。 …… 睿王府里,许朝宗却丝毫没这等闲情逸致。 傅煜告辞后,他仍在书房里忙了许久,只等用完了饭,才想起徐太师去世、徐淑被他命人看守起来的事。而后,傅煜当时的威胁便跃上心头——那人性情狠厉、言出必行,既以夺嫡之事威胁,显然是极较真的。 许朝宗冒着寒气慢慢往徐淑的住处走,夜风吹得脑袋渐渐清醒。 到了那边,只见窗牖紧闭,伺候王妃的侍女嬷嬷跪了小半个院子,他派去的侍卫躬身站在门口,姿态恭敬小心,寒冬腊月地竟出了满头细汗。见着他,侍卫像是见到救星,忙行礼道:“拜见殿下。” 院里齐刷刷地响起问候声,屋里面却传来清脆的碎裂声。 ——像是瓷器砸在铜鼎上,声音有些刺耳。 许朝宗眉头微皱,将跪了满地的人扫视一圈,命人起来,而后推开屋门,抬步进去。 迎接他的是一枚茶盏,“哐”的一声砸在地上,咕噜噜地滚开。 若不是顾忌着他的身份,那茶盏顾忌得砸在脸上。 夺嫡的事凶险繁杂,徐太师的仙逝更如一柄刀砍在他身上,令他雪上加霜。许朝宗费了整日的神,回来碰见这等情形,自是不悦,想着太师仙去,才勉强压下怒气,道:“怎么了,冲底下人发脾气?” “殿下还知道回来!”徐淑坐在里面的美人榻上,哭得两眼通红。 许朝宗没说话,踱步进去,打量她神色。 徐淑到底没胆量给他脸色看,砸了那碗盏以示怒气后,便垂泪起身道:“祖父受那等委屈,被人气得呕血而亡,这是多大的事!殿下非但不闻不问,还将妾身关在这里——妾身是犯了何罪,竟要受此羞辱?”她越说越伤心,手里锦帕半被泪水染透,扑到许朝宗身上,泪落得更疾,“妾身自幼受祖父教导,今日伤心之极,殿下还要这样待妾身。殿下究竟还有没有良心!” 两年夫妻,到底是有些感情的。 而徐太师去世,许朝宗固然为徐家丢下的烂摊子而恼怒,心里终究凄然。 便扶着徐淑肩膀,让她靠在身上,哭个痛快。 徐淑哭了半天,才又哽咽道:“祖父原本年事已高,若不是为了殿下,哪会掺和朝堂上的纷争?这两年里,他为了殿下鞠躬尽瘁、费尽心思,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吧?如今府里不知急得怎样,殿下偏要拘禁着我,难道就放任父母伤心慌乱,坐视不理吗?那御史是个什么东西,敢当街斥骂太师,谋害人命,殿下难道就放任吗?” 她哀哀地哭,许朝宗始终沉默不语。 只等她长篇大论地数落完了,才道:“哭完了?” 徐淑哽咽了下,摸不清他这态度,只红肿着双眼睛,不解瞧他。 许朝宗便道:“太师故去,我自然心痛,那御史胆大包天,也不能轻饶。但如今的情形,是算账的时候?”他跟傅煜对坐一日,不自觉也沾了点利落悍厉的心境,沉声道:“太师为我筹谋的,是皇位,如今父皇病重,情势凶险,两件事孰轻孰重?” 这其中的轻重,徐淑当然分得清。 她哽咽了下,没作声。 许朝宗续道:“太师既去,我能仰赖的唯有傅煜。他今日的话,你听见了?” 徐淑一怔,想着傅煜那沉厉威胁,心底一寒,道:“他想怎样?” “让我给个交代。” “交代?” “当年徐家造谣诬陷,逼得攸桐走投无路,投水自尽,险些溺死在腊月冰湖里。之后还穷追不舍,拿着她寻死的事来嘲讽。”许朝宗提及旧事,心里针扎似的,不自觉地松开徐淑,“这些事证据确凿,傅煜要个说法。” “他想要什么说法,难道要我抵命不成!”徐淑说罢,想着傅煜那神情,再想想他纵横沙场、杀人不眨眼的传闻,心里纵觉得不可能,却仍生出畏惧,当即抱住许朝宗,“傅家再势大,也只是殿下的臣子,他难道要忤逆不成!” 忤逆吗?傅家手握重兵,未必没有那胆子。 更何况,如今是他有事相求。 傅煜若撒手不管,傅家仍能一方独大,他却再无生机。 许朝宗没出声,只静静看着徐淑。 徐淑瞧着那神色,心底恐惧蔓延,渐渐慌乱,“他真的……” “若不给交代,夺嫡的事,他便不肯出半分力气。”许朝宗轻轻拿开徐淑的手,“当日我就曾劝太师手下留情,是他执意如此。此事的根源在于攸桐,你若能求得她宽宥,事情尚有回旋的余地,否则——” 他顿住,没往下说。 徐淑却踉跄退了两步,面露惊骇。 “否则怎样?殿下要弃我于不顾吗?” “皇位我志在必得。”许朝宗避开她的目光。 低沉而简短的声音,却如千钧重剑压在心上,亦如冷水兜头浇下,令她刻骨生寒。 皇位势在必得,则必须给傅煜交代,看许朝宗这意思,是打定了主意放弃她。 枉顾两年同床共枕的夫妻情分,枉顾徐家鞍前马后、奔走筹谋的功劳…… 徐淑只觉手脚冰凉。 屋里死一般沉寂,半晌,许朝宗才道:“做错了事,终须受罚。若能挺过此事,让傅煜愿意出手相助,皇位得手后时移世易,之后的事另当别论。但如今情势危急,唯一的出路在于攸桐……” 念着这个名字时,许朝宗脑海里浮起的,仍是那位青梅竹马的少女。 活泼娇憨、姿色过人,虽不通世务,却天真善良,肯拿自身的性命来护着别人。 若徐淑能求得她宽宥,傅煜那边就好交代得多。 许朝宗长叹了口气,没再多说,缓步除了屋子。 徐淑双腿发软,跌坐在地上,两眼愣怔。 往日旧事历历在目,当初徐家踩得有多狠,徐淑一清二楚,而那日留园里攸桐疾言厉色,亦可见怀恨之深。 当真要去求魏攸桐吗? 以她费尽心机求来、委曲求全保住的王妃尊荣,去求昔日败在她手下,几乎就被斩草除根的那个女人。许朝宗离皇位一步之遥,她离那万人之上的皇后之位,也是咫尺距离啊!身份悬殊,旧仇横亘,岂能忍辱低头? 可若不求,许朝宗当初能为夺嫡割舍下情分极深的青梅竹马,如今皇位近在咫尺,会不会如从前般,割舍下她这个徒有虚名而无多少情分,如今更无娘家助力的结发妻子? 徐淑没有把握。 甚至,她觉得许朝宗很可能走跟从前同样的路。 去求,不过忍一时胯。下之辱,尚有翻身之日;不去求,落到傅煜手里,便是前路尽断。 徐淑已无暇后悔旧事,她只恨许朝宗的无能、心狠,而后犹豫、权衡。 她整整枯坐了一宿,次日清晨,才勉强打起精神,命人去请攸桐过府叙话。 攸桐赏脸,乘了睿王府那辆华贵的马车过去,直入内院。 迎接她的是卸了钗簪玉环,脸上没涂半点胭脂粉黛的睿王妃徐淑,孤身跪在侧间里,身上衣衫简素,脸上泪水涟涟、神色憔悴。 第97章 俱罚 自春月一别, 攸桐跟徐淑便再没见过面。 彼时徐淑还是端庄高贵的睿王妃,锦衣绣带,金钗凤簪,层层粉黛堆砌出皇家的贵丽姿态。而此刻,她却是素面朝天,两只眼睛在哭过后微微浮肿,听见门口的动静抬头时, 目光如同死水, 早已没了昔日的张扬傲然。 入了宗室谱牒的王妃, 太师的孙女,原本只需向宫里最尊贵的人下跪。 此刻,却是朝着门口, 面如死灰。 这场景落入眼中,哪怕攸桐早有心理准备,却仍微微讶然。 旋即停了脚步, 不言不语, 偏头将她打量。 徐淑即便下过决心,对上攸桐那目光, 也觉得脸上仿佛被锐利的刀剐、被炽烈的火苗烤, 难堪屈辱之极。有那么一瞬,她甚至后悔今晨的决定, 觉得如此忍辱求存, 不如傲然赴死, 尚能保全此生体面。然而求生的本能, 终是压过心头种种情绪,死后万事皆空,但活着,却还有许多盼头——她已付出了许多,岂能轻易放手? 她张了张口,声音是意料之外的平静。 “今日请你过来,是为从前的事。诚如帖中写的,当初那些事是我徐家对不住你,如今旧事澄清,徐家背负着满城的骂名,落入当初你曾处过的境地,祖父更是因此事而丧命。攸桐——”徐淑抬眼,面色苍白,“咱们这笔账,你还有多少没算清的,今日一并说明白吧。” “然后呢?” “算清楚了,便不必牵扯旁人,更不必拿这些琐事威胁殿下的大计。”徐淑垂首缓声,神情里皆是落败后的颓丧,“从前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今日过来,便是脱簪赔罪。你心里若有怨气,打我、骂我都可,只盼能解开心结,算清昔日的恩怨。” 她双手笼在身前,姿态卑弱,如同从前哄原主时,态度诚恳,情真意切。 攸桐心底冷笑,“王妃这是想……求情?” 徐淑神情一僵,却仍点头道:“你我之间是私怨,殿下的却是家国大事。还望你能以国事为重,手下留情,劝傅将军一句,襄助殿下。” 这帽子倒是扣得不小。 攸桐挑眉,“你这是求情,还是威胁?” “求情。” “唔,难得。”攸桐颔首,啧啧一声。 第83节 ——脱簪请罪,忍辱求情,看来这位王妃仍心存幻想,以为熬过了此劫,仍能如从前般,跟许朝宗夫妻和美,忍辱换个锦绣前程。 既然如此,戳破这幻想,让她尝尝原主曾经的绝望伤心,未尝不可。 攸桐哂笑了声,“我还以为,你费尽心思求来王妃之位,殿下待你有多好,原来不过如此。我们之间仇怨有多深,他难道不清楚?一场脱簪请罪,一句对不住,就能化干戈为玉帛了?” 这显然是不欲轻易和解的意思了。 徐淑记忆里的攸桐仍是旧时的天真少女,吃软不吃硬,闻言面色微变。 便听攸桐续道:“这男人啊,说他深情吧,转过头就能割舍,譬如当初抛开我,如今推出你。但要说他绝情,却又未必,尤其睿王殿下并非大恶之人,当初瞧着那般欺压于我,难道就没耿耿于怀?当日恩佑寺里进香——”她顿了一下,故意没说下文,只淡声道:“脱簪请罪,究竟是傅将军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这话全然是冲着恶心徐淑去的。 恩佑寺里的情形、许朝宗的那封信,年初数次相见时许朝宗的眼神,攸桐都看得出来。 那位显然是旧情难忘、藕断丝连,虽狠心舍弃了原主,却没完全斩断。 徐淑又岂能不知? 两年夫妻相伴,许朝宗时常独自对着旧物出神,对她虽客气有礼,却始终若即若离,他的心思羁绊在哪里,徐淑见过当初许朝宗跟魏攸桐的浓情蜜意,岂能不知?而许朝宗毕竟是皇室贵胄、风度温雅,寻常待人也温柔,妙龄芳华的女子,谁不倾慕?徐淑自然也不例外,嫁入王府之初,也曾想过握住他的心,夫妻情浓。 可惜,事与愿违。 丈夫心有所系,夫妻貌合神离,到如今,许朝宗不维护发妻,却隐约偏帮着外人…… 徐淑本就觉得许朝宗待她狠心,闻言不免心生揣测,尴尬之余,只觉如刀刃插在心口。 鲜血淋漓。 攸桐接着补刀,“你猜,倘若我今日要你以命相抵,他会不会愿意?毕竟……” 毕竟什么呢? 徐淑忍不住揣测。毕竟许朝宗惦记着旧情人,跟她同床时还会在梦里念别人的乳名;毕竟旧情人又成了未嫁之身,等他坐拥天下后,便触手可及;毕竟徐家对他已没了半点用处,她若死了,还能腾出个位子…… 她不敢往下想,只怒声道:“你胡说!” 心绪浮动之下,声音陡然拔高。 攸桐笑了声,稍稍躬身,转而道:“好,即便不是如此。当初徐家肆意欺辱我,置睿王于何地?谣言裹挟的三个人,他脸上难道就有光了?原本能好聚好散,非要闹得那么不堪,你以为他不介意?当初娶你,为的是徐太师。以利相聚,利尽而散,这道理,王妃该懂吧?殿下要与傅将军交涉,有的是能谈的条件,兵马、银钱、官职、爵位,哪个不够诱人,却要把成败押在我这微不足道的人身上?其中缘由,王妃可曾想过?” 说罢,直起身退了两步。 徐淑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昨晚辗转反侧时,她想过许朝宗如此行径背后的理由。心里有过许多揣测,却终是不敢乱想,乍然变故之下,她也没有足够的冷静理智,去分析每种可能的真假。最后,几乎是有些掩耳盗铃般,相信他是情势所迫,却不得不忍辱负重。 但此刻,攸桐连番发问,却仍挑起了她的疑心。 ——不得丈夫宠爱的女人,对于丈夫情意所向的疑心。 徐淑沉默不语,脸色却是愈来愈难堪,最后,像是想到了最坏处,双膝一软,瘫坐在地。 那是种近乎绝望、心灰意冷的神情,跟她刚进门时装出来的灰败截然不同。 当初原主被许朝宗舍弃时的百般揣测、伤心意冷,如今便如那满城骂名般,如数奉还。 牵扯感情时,女人的猜疑心最是可怕,这种窥探人心、追问不出答案的,更是磨人。 攸桐狠狠盯了徐淑一眼,最终摆明态度,“要说和解,这辈子是不可能的。不过我要的也简单,当初我被徐家逼得投了冰湖,如今两年过去,也是那样寒冷的腊月,王府里的湖也不浅。你若能跳进去,泡上两个时辰,这件事,我便不再追究。” “你——”徐淑未料她如此刁钻,豁然抬首。 腊月寒冰极冷,便是探个指头进去,都刻骨生寒,她自幼娇养,半点苦都没吃过,如何熬得过刺骨冰湖?哪怕侥幸捡回半条命,往后也是浑身的毛病,莫说生儿育女,想好端端的过日子,都怕是很难。 徐淑瞪着她,不可置信。 攸桐冷笑,“你若能熬过冰湖的水,算你的本事,我佩服。若熬不过,那也是罪有应得。” 说罢,再未逗留,转身出门。 到得屋外,却见中庭树下,两人并肩而立。 是许朝宗和傅煜。 攸桐愣了下,旋即屈膝为礼,道:“既然殿下亲至,想必也听到了。不过是昔日之事如数奉还,她若熬得过,我绝无二话。若熬不过,也只怪罪孽深重,冥冥中自有天意。”言毕,脚步不停,径直往外走。 许朝宗心绪浮动,想叫住她时,声音却卡在嗓子里,迟疑着吐不出来。 傅煜也微微拱手,“相信殿下会信守承诺。”而后抬步跟上攸桐。 屋里徐淑听见动静,手脚并用地半爬着追出来,想开口跟许朝宗求情,却只换来四个字。 “听天由命。” 轻飘飘的,如他从前伸来的温柔手掌,将她推向谷底,绝望而阴沉。 …… 攸桐加快脚步,出了两重院落后,才暗自松了口气。 她在屋里跟徐淑提起许朝宗,暗示许朝宗惦记着失去后再也得不到的白月光,原本是为恶心徐淑,让她看清许朝宗的无情无义,而后如原主般,遭一回绝望磋磨,身心俱罚。哪知道,一墙之隔,那两个男人竟在悄悄听墙角? 许朝宗便罢了,早已斩断干系,怎么看都无所谓。 傅煜却杵在那儿呢,行军打仗之人,耳力异于常人,也不知听了多少。 攸桐打死都没想到傅煜竟然会来这场合,惊愕之下,心里慌乱,不等谁带路,便仗着对睿王府的熟悉,逃也似的跑出来。 才走出垂花门,便听背后有人道:“你对这王府倒很熟。” 是傅煜的声音。 攸桐心里哀叹了声,知道是躲不过了,只好放慢脚步,转过头时眼底有点尴尬。 便见傅煜目光沉静如水,健步而来,神情里有那么点……酸味? 第98章 关怀 冬日的睿王府草木凋敝, 日头昏惨惨的照着, 没多少暖意。 攸桐浑身裹在银红洒金的披风里, 因觉得风吹得耳朵冷, 便将昭君兜罩在头上, 只将眉眼露出来, 嵌在绒白的狐狸毛中间。瞧见傅煜酸溜溜的神情,那股莫名的尴尬反倒淡了许多——不过是使激将法被撞见, 她慌个什么劲儿? 遂睨着他一笑, 淡声道:“毕竟从前常来, 路还是记得的。” 声音带几分揶揄, 侧脸轮廓秀致, 眼角眉梢韵致婉转。 傅煜一噎,加快两步走到她身侧。 攸桐便又道:“方才的话,将军都听见了?” “嗯。”傅煜闷声,仗着身高之利,侧头觑她。 攸桐自不欲他误会,平白添乱,便解释道:“我说那些话是为刺激徐淑, 她从前往我身上扎的刀,如今我原样奉还。她最终如何不要紧,只想叫她知道那是怎样的滋味。至于旁的,不怕将军笑话, 当日我确实投过湖, 一则外面讥嘲谩骂得厉害, 换了谁都承受不住,再则是睿王行事令人齿冷。”她哂笑了下,“若我命薄,死在冰湖里,论元凶,其实插刀最深的是这两位。徐太师已然抵命了,剩下的,我纵没本事奈何他,又岂会轻易忘记旧事?” 既不会忘记旧事,自然谨记教训,不可能再有半点纠缠旖念了。 她说得仿佛风轻云淡,但语气神情间,却藏着笃定。 傅煜似被触动,眉头微皱。 成婚的那段日子里,夫妻俩几乎没有提过旧事,偶尔提及许朝宗,也不过一句已经过去,不可能再惦记而已。攸桐顾忌着傅煜的傲气,自然不敢在他跟前提当时的心境和念头,而傅煜彼时没那等细腻心思,纵揣测过旧日青梅竹马的情形,却从没开口问过。 像是一层轻薄的蝉翼,尽量不去触碰,小心避开。 但这终不是长久之计。 每个人的性情行事里,都藏着过去的经历,许朝宗于攸桐而言是个教训,或许还是阴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那种。以至于到了他这里,哪怕他给了言语承诺,仍不自觉地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只相信握在手里的东西。 傅煜觑着攸桐,眼底渐而浮起疼惜,“旧事如何,能同我说说吗?” 攸桐杏眼微抬,眼底分明藏了诧然。她一直觉得,以傅煜这心高气傲的性情,是不屑于问过去的事的,毕竟掺杂了另一个男人。最好是抹杀了从前的荒唐幼稚,只留下未来的漫漫长途,并肩前行。却未料,他竟会主动问起,且看那目光神情,并非拈酸,而是认真想了解。 她看着那双眼睛,渐渐的,唇边浮起笑意。 “好啊,一个故事换一个故事。” 眉梢微挑,全然一副不肯吃亏的小模样。 傅煜竟也笑了笑,“没意见。” 余生漫长,过去无人知晓的悲喜,慢慢与她道来,有何不可? 两人一道出府,傅煜早就命人在外面备了辆青布蒙着的轻便马车相候,叫攸桐坐进去,说这两日京城情势凶险,攸桐又掺和到了英王跟睿王的事情里,留她住在魏府,他不放心,已跟魏思道打过招呼,暂将她安排在隐蔽住处。 攸桐也知其中利害,谨慎起见,听从他的安排。 …… 客人离去很久后,徐淑仍然呆坐在空无一人的屋里。 从魏攸桐悄然回京至今,这不足半月的一段时间,几乎是她这辈子最难熬的日子。原本饱受赞誉的太师府邸声名扫地,哪怕她已贵为王妃,也无力挽回。汹涌的民愤谩骂之下,徐家颜面尽失,祖父被人气得过世,而她更是从尊贵雍容的王妃,一夕间跌落到如今这境地。 祖父没了,徐家势力溃散,被傅家要挟后,几乎成了弃子。 而她的丈夫许朝宗,她痴心爱慕、费了许多心思才嫁给他的那个男人,却在如此紧要的关头,舍弃了她。曾今的骄傲尊贵和苦心孤诣,在脱簪赔罪的那一跪时,被击得粉碎,而舍尽尊严博取的那一丝希冀,而今也成了泡影。 徐淑此刻无比后悔,肠子都快青了。 倘若能够重来,她定然不会再信他的鬼话,去做什么求情的事,那是在自取其辱! 如今可好,她没了娘家的势力,沦为昔日手下败将的笑柄,而她委身的丈夫,非但舍弃了她,还心存算计……举目四顾,日头惨淡、草木凋零,这座金堆玉砌的王府空荡而凄清。她就算苟活下来,往后又该往哪里走?徐家声名扫地,没了许朝宗的维护,她会不会如当年的魏攸桐般沦为笑柄,遭人讥讽唾弃? 日头隐没在群峦背后,周遭慢慢地昏暗下来,院里起了风,冷得瘆人。 徐淑不知道当初魏攸桐躲在府里,趁夜走向冰湖时,在想些什么。 但此刻,她心里有个念头在蠢蠢欲动。 昨日之前,她不止一次地做梦,梦见许朝宗登基,她以元配妻子的身份,封为皇后,受万人景仰跪拜、风光无两。哪怕梦尚未成真,她也是尊贵的睿王妃,走在云巅的女人,被无数人艳羡、谄媚。而一夕之间,仿佛轰然坍塌般,荣耀呼啸远去,连仅剩的希冀也被许朝宗冷淡斩断,只剩种种情绪折磨着她,悲伤、屈辱、绝望…… 她其实才十七八岁,自幼金尊玉贵,没受过多少挫折。 余生漫长,孤身落魄,没了希冀,该如何走下去? 徐淑孤身呆坐,浑然没察觉腹中饥饿,听见外面侍女窃窃私语,商量是否该进门打搅时,更觉难堪之极。而她隐隐等待的那个人,并没有来看她,她的亲信侍女嬷嬷,也都困在住处,不得来见。她唇边浮起笑,悲凉而讽刺,最终站起身,走出门去。 “告诉殿下,我没失约,总归夫妻一场,昔日的功劳请他记着。” ——若她的死,能解了许朝宗心头芥蒂,徐太师的劳苦便不必化为乌有吧? 奉许朝宗之命前来送饭的侍女匆忙行礼,也不知她这是何意,面面相觑。 第84节 眼瞧着徐淑孤身出去,觉得情势不对,赶忙去跟许朝宗禀报。 许朝宗这会儿正在书房,焦头烂额。攸桐跟傅煜离开后,他惦记着熙平帝,又进了趟宫,这回倒是到了御前,可惜熙平帝喝了药昏睡,父子没能说话。凭着他在宫廷多年的直觉,许朝宗也隐隐察觉,熙平帝想必是流露了些态度,御前几个要紧的人,连同皇后,对他的态度都不似平常。 据说,昭贵妃近来两回求见得逞,而令贵妃一直被拒于门外。 这般情势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他对熙平帝已不报任何希冀,只能按傅煜的计划行事。 许朝宗正为这事儿掉头发,听见侍女的禀报,神色骤变。 对于徐家,他确实有芥蒂,但两年的信任倚重,恩怨早已交杂,爱不能刻骨,恨也不会刻骨。让徐淑脱簪请罪,是抵不过良心煎熬,觉得确实该有个交代,也是给傅煜摆明态度——既有求于人,博取至尊之位,暂时备躬些又何妨?徐淑那一跪,是以旧友的身份,而非王妃的尊荣,他看得开。 而今日攸桐的言语,他听得明白,要的只是奉还旧事,而非执意取徐淑的性命。 但听徐淑这意思,怎么像诀别似的? 许朝宗哪会真的逼死发妻,忙往府里后园的湖边赶。 暮色四合,寒风侵体,湖边没掌灯,黑黢黢的看不清周遭动静。而徐淑来时素衣脱簪,昏暗暮色里,旁人瞧见了也没辨出来,不曾留意。等王府侍卫赶来,奉命找到时,那位已在冰湖里泡了许久,浑身冷透,只剩一息尚存,眼睛不知是被何物划伤,有些血痕。 许朝宗抱着她,浑身都在抖,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惊的。 侍卫手忙脚乱地救起徐淑,往暖屋里送,又忙着请太医。 许朝宗却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徐淑被抬远,心里猛地蹦出个念头——两年之前,同样的寒冬腊月,冷风刺骨,攸桐投水时,是不是也如此刻般,脸色铁青、奄奄一息?而她举身投湖之前,是否也抱了必死之心,绝望而怨恨? 彼时许朝宗如藏头的鸵鸟,有意不去深想这些,投湖于他,是耳边禀报的几个字。因人最终无事,便触动得不深。 而今,亲眼见到这场景,却是触目惊心。 他究竟造了怎样的孽啊! 许朝宗心里针扎似的,颤抖着手追上去。 …… 次日深夜,徐淑从昏迷中苏醒,高烧沉疴、满身酸冷疼痛,眼睛被碎冰所伤,不能视物。 许朝宗却无暇顾及此事。 宫里的眼线有确切消息递来,熙平帝昨日水米未进,孙皇后方才招了几位重臣进宫。而据英王府那边眼线的消息,英王昨晚出府后便不知所踪,恐怕是已然藏身宫中,就等着熙平帝咽了气,他可就地接过大统。 就在今晚了,皇帝驾崩,继位之事尘埃落定! 许朝宗听罢禀报,当即看向端然站在旁边的的傅煜。 那位身穿黑衣劲装,外头是件玄色大氅,腰间悬着宝剑,身姿魁伟英武。冷厉眉眼微沉,神情端肃凝重,见许朝宗看过来,便颔首沉声道:“该入宫了。” 宫里的眼线已然打点妥当,许朝宗昨日还借身份之便,安排傅煜往宫里偷偷走了一趟。虽没到熙平帝住处打草惊蛇,但外围的情形,傅煜已是了然于胸。 ——数年征伐,时常以少胜多,铁骑所向披靡,作战前摸清地势,已是深入骨血的习惯。 如今时机既至,傅煜没半点迟疑,当即带许朝宗悄然出府,冒着傍晚时下起的风雪,往皇宫而去。 第99章 宫变 凛冬深夜, 飞雪漫天,长街之上空无一人。 雪下了数个时辰, 已积了寸余之深,马蹄踩上去,除了咯吱声, 并无多余动静。傅煜纵马当先, 许朝宗紧随其后。 健马踏雪而过,到得朱雀长街,遥遥便见如高耸巍峨的丹凤门紧闭, 守卫森严。 城墙上火把熊熊,隐没在漫天风雪里。 许朝宗远远看了眼, 便绕行而过,向西疾行一阵后往北拐, 到左银台门后勒马。 ——戍卫皇宫的禁军虽战力不足, 却有万余之众,睿王府的卫兵能耐有限,傅煜纵有意襄助, 也不可能千里迢迢地调兵来援,是以从最初, 许朝宗便听了傅煜的建议, 打算悄然入宫,直指腑脏, 尽量不惊动外围驻守的禁军。 正南的三门守卫森严, 是熙平帝的亲信, 想插手笼络而不打草惊蛇,难度极高。 而北门的夹城里有北衙将领驻守,稍有风吹草动,能及时应变,届时动静闹得太大,未免棘手。许朝宗与傅煜商议过后,便盯上了东西两侧的宫门,费了数日功夫后,终是买通了负责左银光门戍卫的将领崔辅。 今夜正逢崔辅当值,满身盔甲俱全,冒着风雪,亲自在城门巡查。 见许朝宗和傅煜过来,当即抱拳行礼。 许朝宗翻身下马,只说熙平帝有口谕传来,召他入宫禀事,事关紧急军情,请崔辅开门,放他入宫。 崔辅自是应命,与他一道驻守的将领心存迟疑,出言阻止时,却被崔辅厉色呵斥,说睿王身份贵重,既是奉口谕入宫,岂能耽搁,若误了大事,谁敢担待云云。戍守此门的职责担在崔辅身上,他既震怒坚持,旁人都是为谋荣华而入禁军,自保为上,谁敢违命? 且宫门口就只两人而已,便开了城门,放睿王和傅煜入内。 悄然穿过夹城,躲过禁军最严密的那道防卫,立时有乔装的宫人渐渐聚拢过来。 因熙平帝重病后一直在蓬莱殿调养,许朝宗正好避开重兵驻守的南衙和几座议整重地,直奔蓬莱殿。有傅煜及其随从护驾,又有事先做过的手脚,途中纵遇到麻烦,也能迅速斩除,动静淹没在腊月朔寒的风雪声里,不曾惊动旁人。 直至将近蓬莱殿时,睿王闯宫的消息才被送到英王跟前。 …… 此刻的蓬莱殿里,人影幢幢。 熙平帝病弱数年,病势沉重后又整日躺在病榻上不见日光,脸色苍白得可怕,也格外消瘦,几乎形销骨立。满殿炭盆熏得燥热,淡淡的龙涎香气混着药汤的腥苦滋味,弥漫在每个角落。老皇帝双眼深陷,目光已然迷离,嘴唇翕动,微弱的气息吐成断续的言语—— “朝宗……朝宗……” 极微弱的声音,若不是近在榻边,几乎都听不见。 孙皇后端坐在他身侧,垂眉敛手,眼中垂泪,仿若未闻。 昭贵妃和英王侍立在侧,置若罔闻。 连日的重病昏迷后,谁都看得出皇帝大限将至,不可能再如从前般,赖在皇位上舍不开那点权利。熙平帝显然也是认命了,数日昏迷后,终在晌午醒来时,命人召了几位亲信重臣入宫。 徐太师的事早已经由昭贵妃的嘴传到他耳朵里,昭贵妃向来得宠,又很会吹枕边风,对徐家没说半句好话,还添油加醋地说此事累及皇家名声,招得民怨如沸、议论纷纷。熙平帝本就偏向英王,如今自身难保,也顾不上跟太师的那点交情了,见已至此,便拟旨传位英王。然而终是父子一场,他前阵子时常昏睡,如今自知不久于人世,便强撑着精神,命人去请睿王入宫,父子见最后一面。 昭贵妃母子哪能乐意? 储君的事悬了两年未决,如今虽有了旨意、尘埃落定,但在英王承继大统之前,倘若许朝宗入宫横插一脚,便徒增变数。是以传旨的内监奉命出了蓬莱殿时,便被昭贵妃身旁的宫女拦住,阻断消息。 皇帝重病,这皇位明儿就成了英王的,小内监哪敢违抗,自悄悄地躲了出去。 熙平帝撑着口气,白等了半天,气息渐渐微弱,只是不肯死心,断续念叨。 孙皇后瞧着伤心,纵猜得到昭贵妃的小心机,这会儿情势已分明,哪能戳破,便只对着丈夫垂泪。几位臣子里固然有稍微耿直的,猜出端倪,也无能为力。昭贵妃母子纵对熙平帝有些感情,前阵子守在病榻旁,该流的眼泪也流了,这会儿瞧着遗旨暗自欢喜,只等皇帝咽了最后一口气,便能昭告天下,登基称帝。 殿内沉寂,唯有熙平帝断续微弱的声音,和昭贵妃轻轻的啜泣。 所有人都屏着呼吸,等最后的一刻。 直到殿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沉重慌乱的脚步,踩在积深的雪上,迅速由远及近,而后到得殿前。 “启禀皇后娘娘——”侍卫半跪在殿外,声音响彻殿宇,“睿王闯进来了!” 如平地一声惊雷,炸得熙平帝神志稍稍清醒,更令昭贵妃母子陡然变色。两人对视一眼,顾不得旁的,当即拔步往外走,才到殿门口,便见殿前火把熊熊,许朝宗身后围了三十来人,气势汹汹地赶了进来。 那些人虽是内监打扮,却各个矫健英武,必是乔装改扮,跟着内应混入宫里的武人。 这般阵势无异于闯宫,英王当即厉声喝止。 许朝宗的脚步,也在听见那声厉喝后,微微一顿。 …… 带着十数人强闯宫禁,这事搁在从前,许朝宗是想都不敢想的。 凭他身旁那些人的本事,别说肆意闯宫,便是护他周全,也甚为艰难。 但今夜,冒着凛冽寒风、鹅毛大雪,他在傅家护卫的围拢下,硬着头皮一路疾奔而来,竟是毫发无伤——途中撞见的宫廷侍卫皆被傅家人斩杀,迅捷而凶狠,悄无声息,而扮作内监的傅家护卫左右扶着他手臂,步履如飞,以至于他都到了这里,外面还没察觉异样。 许朝宗终究是个文人,疾奔而来,心里咚咚的跳,身上也出了层薄汗。 瞧见傅煜在宫廷肆无忌惮地杀人时,甚至有一瞬的毛骨悚然。 若时移世易,住在宫廷里的换成了他,傅煜若想杀入宫廷,会不会也如今晚般轻而易举?仿佛森严宫禁、严密巡查,在傅煜眼里都不堪一击,这座天底下最威仪的宫殿,早已不是从前的铜墙铁壁、密不透风。 但这念头一闪而过,他满心所想的,是如何应付英王。 到了这地步,哪怕没有眼线禀报,许朝宗也能猜得到,熙平帝最终选择了英王。 想名正言顺地继位,这辈子是不可能了。 但若将唾手可得的皇位拱手让人,那更不可能! 他而今做的事是宫变,是强夺皇位,是要关门打狗,杀了他异母同父的兄弟及其亲信,不能有半点犹豫迟疑。这几日许朝宗明面上按兵不动,只如常入宫问安,没在熙平帝跟前做半点功夫,暗地里,却借着傅煜的指点和安排,做了许多筹备——譬如买通宫禁、安排内应、在殿前羽林卫安插棋子,将杜鹤和傅家暗卫扮作不起眼的宫人悄然送入宫中。 许朝宗熟知禁宫情形,却苦无良将,傅煜麾下高手如云,却不知宫禁详细。 两处合力,天衣无缝。 凡此种种,皆为今夜能一击必杀。 怀着这般念头,在看到蓬莱殿外那对母子的身影时,许朝宗的脸色当即沉了下来。 殿前有羽林卫守护,比平常添了两倍兵力,火把映照飘雪,盔甲重刀,严阵以待。 而英王和昭贵妃母子站在侍卫身后,居高临下,有恃无恐。 许朝宗自知理亏,更不敢耽误拖延,不容英王斥责,便拔剑出鞘,高声道:“父皇病重,御体欠安,你母子二人竟挟持威逼父皇,勾结外臣意图谋逆,乱臣贼子,其心可诛!拿下!”说话间,剑锋往前一晃。 他周遭仅三十人而已,在殿前两三百的重甲兵士包围下弱如蝼蚁。 英王瞧着可笑,怒道:“分明是你强闯宫禁,颠倒黑白,诸位将军,还不拿下!” 他一声令下,周遭禁军将领当即应命,刀剑出鞘。 有人挥刀扑向许朝宗,亦有人挥刀转身,砍向同僚。 风雪肆虐,血洒在地上,洇出暗红的痕迹,火把映照殿前的青砖,暗处有人手忙脚乱地跑出去,想叫外围禁军增援,却被早已埋伏的乔装内监以劲弩射倒,半步都没能逃出蓬莱殿。金戈交鸣,傅家暗卫将手心冒汗的许朝宗护在正中,挡住外围禁军侍卫的冲杀—— 以少敌多,拼死固守,这样的事他们早已习以为常。 杜鹤和几位头领各自挥剑奔向禁军将领,傅煜则站在暗处,冷眼瞧着这场厮杀。 皇权魏巍,宫阙阊阖,原本至高无上,森严威仪。 如今却只剩昏君当朝、庸碌无为,对着天下动乱无能为力,只在这方寸之地争权夺利、彼此算计。 他瞧了眼躲在护卫中间的许朝宗,继而将目光投向英王。 那位显然是瞧出形势凶险,意图躲入殿里。 第85节 这也不是个好东西,为夺皇位,不惜与魏建勾结,随意许诺数州之地,将万千百姓送到魏建淫威之下,任由恶吏盘剥。为谋权位,只盯着朝堂方寸之地,贪贿搜刮资财以笼络重臣,任用奸佞,跟亲兄弟互相攀咬,彼此陷害,枉顾百姓落难,没有半点还朝政以清明的打算。 两兄弟自幼金尊玉贵,不知人间疾苦,皇位落在谁手里,都不是百姓之福。 但如今的情形,傅家威信不足,只能稳住永宁和宣州一带,尚不宜取而代之。 他眼神冷凝,长剑铮然出鞘。 漆黑的身影腾空跃起,借着廊道旁的宫灯一点,如鹰般扑向殿门。 被昭贵妃笼络的禁军将领只瞧见一道巨大的黑影凌空扑来,势如虎狼,迅猛之极,仓促之下舍了缠斗的傅家护卫,豁出性命来救,剑锋斜指,直取傅煜要害。 傅煜侧身避过,手里的剑却已脱手飞出,携雷霆之力,刺入英王后背。 英王半只脚才跨入门槛,便被长剑透熊而过,被那股巨大的力道裹挟着,往前扑了半步。待长剑铮然刺入铺地金砖时,剑柄微微颤动,英王的身体便慢慢滑下,没来得及呻。吟,便扑倒在地,断了气。 昭贵妃在宫廷打滚了半辈子,靠的全是阴谋算计,何尝见过这情形? 瞧着儿子气息俱无地趴在地上,她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一声大哭便扑了过去。 殿里熙平帝听见外头兵戈时,已心惊咽气,剩下孙皇后手无缚鸡之力,几位重臣则恩养太久,素日里跟徐太师那等人对阵还行,哪敢往武人堆里钻,各自惊惶不安地听动静。半晌后,才见许朝宗身染鲜血,脚步踉跄地跑进殿里,跪在熙平帝跟前厚着脸皮道:“父皇,儿臣救驾来迟了!” 傅煜冷然站在柱后,瞧着这位既无得力文臣、又无堪用武将的傀儡。 第100章 威胁 英王被斩杀在殿门口, 大哭喝骂的昭贵妃被人打晕在地,待许朝宗入殿时, 整个蓬莱殿里鸦雀无声。外面的厮杀已然停止,忠心维护英王的将领已被斩杀,剩下的将士见对方三十余人出手凶悍, 自知不敌, 或是倒戈,或是退缩,无声对峙着, 没半点动静。 殿内外,便只有许朝宗的声音回响。 孙皇后垂泪不语, 几位重臣面面相觑,剩下的宫人内监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自皇后膝下嫡出的长子故去后, 孙皇后便消沉了许多, 心思尽数扑在熙平帝身上,对二王夺嫡的事不闻不问,半点不曾插手。在熙平帝病势沉重后, 甚至在凤阳宫设了小佛堂——她膝下没了儿女、母家并无权势,除了守着太后之尊度日, 也没能耐趟朝政的浑水。 如今瞧着许朝宗公然弑兄、颠倒黑白, 心中纵有不满,又能如何? 英王身死, 熙平帝膝下只剩许朝宗这个儿子, 皇位怎么算都是他的。 她冷眼觑着许朝宗, 那位跪伏在熙平帝榻前,满面悲伤,显然是在等她发话。 旁边几位重臣里,有人似欲说话,瞧见门神般站在柱后的傅煜,对上冷厉如剑锋的目光,只觉头皮森然发麻,脊背生寒,再一瞧匍匐在地的英王,当即噤若寒蝉,退回原处。 ——皇家势弱,节度使割据,朝堂上这些文臣,看来也没多少骨气。 孙皇后心里哀叹了声,半晌后,才低声道:“你父皇方才一直在念叨你。” 许朝宗终于等到她开口,缓缓抬头,将孙皇后神色瞧了片刻,才道:“是儿臣来迟了。” “送送他吧。”孙皇后跪在旁边,朝熙平帝身旁的大内监递个眼色。 内监得命,拉着细长的悲音,宣布大行皇帝驾崩。 那封传位的遗旨,被随后赶进来的睿王府长史悄然收走,这一场迅速而隐秘的厮杀也隐没在漫天风雪声里,消息几乎没传出蓬莱殿。 熙平十年入冬后最厚的一场雪,从傍晚入暮起,纷纷扬扬地下了整夜,遮盖住行人马蹄的足迹,掩埋了蓬莱殿前血迹,也送走了抱病数年、朝政疏懒,屡次被民变逼得捉襟见肘,几乎毫无建树的皇帝。 …… 城南的丹桂园里,攸桐瞧着漫天风雪,整颗心吊在嗓子眼里,焦灼难安。 这是傅煜在京城里的宅邸,周遭尽是富贵人家的别居,屋宇峥嵘,朱墙逶迤,周遭的防卫却未必逊色于将门王府。那日出了睿王府后,她便被安排在此处居住,以策安稳。原本留在园中的人手,昨晚忽然少了大半,而住隔壁院的傅煜深夜未归,这背后意味着什么,攸桐都无需多猜。 宫变夺嫡,自是生死搏斗,其中凶险光是想想便叫人胆战心惊。 这样的事她帮不上忙,只能等候消息,暗自祈祷傅煜安然无恙。 长夜漫漫,一颗心悬着,她哪里睡得着,对灯坐了通宵,不时掀帘出门,听外头动静。 ——除了打更的梆子,就只剩风卷着雪片呼啸而来,刮得人牙齿打颤。 她一遍遍出去,瞧着游廊上的雪越积越厚,瞧着檐头红瓦换上银装,瞧着庭前纷纷扬扬,灯笼渐熄,而外面仍没半点动静,死一般的寂静。风声停驻,屋外忽然传来咔嚓一声,攸桐眉心一跳,赶紧跑出去,却是那树杈上积雪太重,承受不住,被压折了。 她揉了揉眉心,忽然听到远处似有极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攸桐以为是错觉,忙竖起耳朵,屏住呼吸,果然听见踏雪而来的声音,越来越近。 而那步伐节奏,纵轻微之极,却格外熟悉。 攸桐心中几乎狂喜,手脚都微微颤抖,疾步出了院子,借着微弱的天光,看到有人健步而来,两肩积雪,眉梢头顶也是花白交杂,像是年过花甲的老爷爷。然而那身沉厉气度却一如旧时,锋锐的目光隔着雪雾瞧过来,愣了一瞬后,猛然拔步,疾掠过来。 天还没亮,正是黎明前最冷的时候,空气清寒冷冽,几乎呵气成冰。 傅煜踏过蓬莱殿的血迹,驰过深雪长街,才回到住处便见纤秀高挑的美人站在院门前,身上随意裹了件披风,在等他。 心有灵犀似的。 到了跟前,便见她脸颊耳梢冻得通红,眼底却满是担忧焦灼。不等他说话,扯着他衣裳便上下打量,嘴唇冻得直打哆嗦,手也不像平常利索。见他身上并无醒目伤痕,这才吁了口气,抬眼看他时,唇边漾开笑意,睫上却有晶莹的冰花,眼珠子微微泛红,竭力忍着泪意似的。 傅煜撑开披风,将她裹进怀里。 “没受伤,放心。”他将攸桐抱紧,拿嘴唇焐热她耳廓,“很害怕吗?” “不怕。”攸桐闷在他胸前,又摇了摇头,“也怕。” 怕他受伤,怕他深入皇宫遭英王算计,甚至怕许朝宗在得手后过河拆桥,有道理的、没道理的担忧一股脑地钻到脑袋里,这一夜漫长得像是一生,好在一切无恙,傅煜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还不忘吃豆腐。 攸桐眼底温热,唇边笑意压不下去,只低声道:“没事就好了,没事就好了。” 傅煜笑着拍她的背,揽她进屋,握着那双手哈气。 见她身上穿得单薄,又道:“就这么跑出去,不怕冻出病。” “不会,我只在屋里等的。”说着,拉傅煜到炭盆旁取暖,想起温着的热茶,赶紧给他倒,又帮着解了积满雪的披风,取帕子将他鬓边雪化的水珠擦掉。眼角眉梢、鼻梁额头,乃至头发脖颈,擦得干干净净。 须眉花白的老头子,转瞬间又成了峻整威仪的兵马副使。 傅煜端然坐在炭盆旁,任由她摆弄,攸桐让他歪脑袋低头时,也极配合。 待她忙活完了,探手出去,勾住她腰肢。 攸桐一愣,回过神时,人已被傅煜打横抱起,坐在他腿上。 迥异于刚回来时的冷厉杀伐之气,他身上被炭盆烤得暖热,眉间淡漠收敛殆尽,笑声低沉,却如磁石打磨,“都快以为这是在南楼了。我忙完琐事,你帮着宽衣,再端来两盘美食。”声音里带了眷恋,目光深邃清炯,意味深长。 攸桐未料他忽然提及这茬,便想挣脱,奈何那胸膛硬邦邦的,城墙般牢固,推了没用。 傅煜故意兜着不放,杀伐归来后有美人秉烛等候,关切挂怀,他心里觉得高兴,索性站起身,叫她无处可逃。继而无师自通地在原地兜了两圈,看她裙角扬起,怕掉下去似的伸臂兜在他脖颈间,虽佯装恼怒,眉眼间却笑意婉转,深以为乐。 转了两圈,见攸桐发髻散了,蹙眉微恼,才适时将她松开。 两人拥炉烤火,攸桐随手笼起发髻,嗔怒瞪他。 傅煜泰然受之,口中道:“是说真的。皇上驾崩,许朝宗这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哪怕登基了,必定也不太平。如今世道不好,国丧至多一年,到时候伯母的事已料理毕。我娶你回来,天时地利人和,刚好。” 攸桐笑而撇嘴,“谁说要嫁你了。” “那你想嫁谁?” “我——”攸桐对着他灼灼目光,声音一顿,轻哼道:“天底下好男子多得是。” 傅煜“唔”了声,沉眉威胁,“你敢嫁给旁人,我就带兵去抢,看谁敢娶你。” 他难得跟人玩笑,还这么霸道蛮横? 攸桐侧目,揶揄道:“听这口气,傅将军威风不小嘛。都能带兵强抢民女了。” 她才不是民女,她是他的妻。从最初的淡漠疏冷,到如今辗转反侧,活了二十多年,难得有个入眼入心入梦的女人,灵动娇软、婉转妖娆,那眉眼身段、性情行事皆合他意,若不是府里的事,早就按倒在榻上了,哪能放手? 傅煜笑而不语,想着同床共枕、亲吻嬉戏的旧事,有些心浮气躁。 攸桐见他神情不对,忙岔开话题。 中庭雪片纷纷扬扬,屋里炭火暖意融融,两人闲话许朝宗的事,直至天色将明时,才各自去歇息一阵。 …… 次日清晨,大行皇帝驾崩的丧音才传出宫廷。 随同而出的,是英王和昭贵妃联络几位重臣密谋篡位、终被伏法的小道消息。 ——唯一得以保全性命,被悄然送出宫廷的那位,勉强算是忠正之臣,不曾参与夺嫡之争,被熙平帝召进来,便是临终托付,令他襄助劝诫英王,切勿诛杀亲兄弟。许朝宗对他并无过节和恨意,便留下性命。 孙皇后哀痛过度,病倒在凤阳宫,丧事便由许朝宗安排礼部和内廷司操持。 因熙平帝重病已久,丧事倒不难筹备,国不可一日无君,群臣进言下,许朝宗也在数日后登基,改元惠安。新帝登基,后位却虚悬,只尊孙皇后为皇太后,令贵妃为贵太妃,随即敕谕天下,凡是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有筵宴音乐,庶民三月不得婚嫁,因先帝时数次战乱,还下诏大赦天下,甚是忙碌。 然而这刻意营造的新朝气象下,却未能激起半点欣欣向荣之态。 朝廷衰微,各处官府实则受节度使辖制,未必听朝廷政令,这大赦的诏令下去,虽有哪些可赦免、哪些不得赦免的细则,到地方官员手里,却未必尊奉朝廷号令。纲纪严明如永宁帐下,有傅德清坐镇,大赦的事办得顺当,但到了魏建那等人的手下,赦免之人却是由官员定夺,不依朝廷的规矩,反需银钱打点,以至民怨更深。 有不明内情的,便只怨朝廷昏暗、任用恶吏,民不聊生。 这些事离京城有千里之遥,许朝宗无暇顾及。 他如今发愁的是近在跟前的事。 皇位虽夺到了手里,但夺嫡时他被英王压在下风,如今徐家名声臭不可闻,更是缺少助力臂膀。那场宫变去了两位重臣,英王昔日的亲信他也不敢任用,放眼一圈,竟无多少可用之人。 前朝政令难行,各自为营,他这皇帝当得形同虚设,后宫里,同样不安宁。 昭贵妃母子深得熙平帝偏疼,哪怕英王年初刺杀亲兄弟被罚禁足,事情风头过去后,仍十分爱重。后宫之人最会见风使舵,趋炎附势,被昭贵妃笼络了不少。这些人里,有臣服于新帝的,也有忠心于旧主的,鱼龙混杂地藏在宫里,纵遣散了许多,也令许朝宗睡觉都不安稳。 那晚的动静纵未张扬出去,但先帝驾崩、英王和几位重臣葬身宫廷,明眼人都知道蹊跷。 谣言不知是何处偷偷流窜出去的,不知是谁怂恿,有跟英王交好的武将蠢蠢欲动。 许朝宗身在王府时,一心只想夺得皇位,从最初的贪图,到后来的执迷,不可自拔。如今夙愿得偿,真的坐上了这九五之尊的位子,才觉如坐针毡——人心涣散、危机四伏,满朝文武跪在他跟前,却没几个是真心敬服。 大厦欲倾时,他身处高位,便如坐在累卵之上,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没有能独当一面的文臣,更没有能坐镇京师、震慑旁人的武将,许朝宗处境甚至比在睿王府时更为困窘,迫不得已,只能骑虎而行,暂将目光投向从龙功重的傅家。 第101章 访客 宫变的事上傅煜出力极多, 事成后他却未大肆张扬,更没露半点居功自傲之态,只偏安丹桂园中, 冷眼观动静。许朝宗欲封赏爵位时, 傅煜皆辞谢不受, 欲封一品将军的虚衔, 也被婉言谢绝。 ——这些虚名, 显然非傅家所求, 至于田产财帛之物,更不会被傅家放在眼里。 但这功劳, 却不能没半点表示,否则太说不过去。 第86节 许朝宗看得出傅家胃口不小,见两道封赏皆被辞谢, 这日召傅煜进宫, 亲自问计。 还是在麟德殿里, 朱漆盘龙、铜鼎熏香,从前是久病体弱的熙平帝坐在御案后,而今换成了年轻的帝王,温雅端贵。可惜朝廷积弊太深,熙平帝在位十年,眼睁睁瞧着兵权旁落、政令难行, 都无力挽回, 许朝宗既无威仪震慑的铁腕, 又乏重振超纲的手段, 又能有几分回天之力?若是接个清平盛世在手里,有能臣良将辅佐,他或许还能励精图治,如今接了个烂摊子,如何收拾? 最初夺得帝位的狂喜淡去,真坐到至尊皇位,面对棘手的前朝后宫,许朝宗显然很头疼。 那双眼睛里,从前藏着对皇权的狂热渴望,如今却分明添了疲惫。 傅煜端然而入,瞧着御座上的帝王,恭敬拜见。 许朝宗哪怕心有忌惮,也须摆出信重之态,亲自过去将他扶起。而后面露愁容,说如今新朝初立,本该群臣齐心革除旧弊,做些有利天下百姓的好事,奈何人心涣散、六部无能,许多弊端积重难返,当如何应对。 傅煜拱手,姿态端肃岿然,说朝政千头万绪,皇帝难以恭览庶政、事必躬亲,须有能臣辅佐。但如今朝堂上,许多官员尸位素餐、德不配位,徒有富贵利己之心,而无匡扶帝王之能,须遴选有才能的官员入京,擢拔能统率百官的能臣担任相位,辅佐皇帝。 很巧,放眼天下,属永宁节度使傅德明才能卓然,治下清明,极得百姓赞誉。其政绩才德,四处节度使无人能及,也不比京城几位重臣逊色,出将入相,更能服众。 傅煜举贤不避亲,举荐傅德明入京为相。 许朝宗一听,便知这相位才是傅家真正想要的。 傅家捏着永宁兵权,尾大不掉,已很令人头疼,若再染指相权,便会愈发难对付。许朝宗本就优柔而少决断,心中作难,只说傅煜此议甚好,他斟酌后会安排。 回宫一琢磨,这事儿虽是引狼入室,但若断然驳回,傅家若心存不满添乱,他如今可无力应对——上回傅煜帮他应对英王的刺杀、这回安插人手入宫夺权,许朝宗知道傅煜的锋芒,自问暂时无力压制。且这阵子多半精力须放在内廷禁军之中,除掉迫在眉睫的隐患,朝堂上无力挟制,难免令局势更乱,非他所愿。 倒不如先放虎狼进来,他稳定内廷后腾出手,借傅德明之力立起帝王威仪,恩威并重笼络人心,届时再借别处之力牵制傅家,总比如今束手无策的好。 ——毕竟朝廷上争权夺利,各自为营,傅德明未必就能一家独大。 这般犹豫权衡,终是决定暂且妥协。 傅德明入相的事就此议定,许朝宗怕周遭武将出乱子,也不敢放傅煜回去。 朝廷调令官员时还有许多文章可作,傅煜乐得留在京城安排,欣然应允。 …… 朝堂上的事凶险复杂,攸桐帮不上忙,又惦记齐州的那座小院,待尘埃落定,便想回去。 傅煜很是不舍,却知道京城里暗潮汹涌,有许朝宗提防贪婪,待傅德明入京后,更会有旁人虎视眈眈,攸桐若留在此处,不及在齐州安稳自在,便命杜鹤护送她回齐州,顺道护送傅德明入京。 攸桐走的时候,正是小年。 因先皇驾崩,丧事未毕,京城各处酒楼歌坊冷清凋敝,街市间并无年节将至的热闹气氛。 攸桐心里却是轻松而愉快。 这趟进京时,她走得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因不确定能否说动英王,前途未卜,心里未免担忧。好在事情进展得很顺利,英王入觳,帮她打通衙门、推波助澜,徐家声名扫地、徐太师抵命归西、徐淑也得了报应,两年前压在她心头的那件事,得以了结清算。 魏家此后再无需为声名所累,徐家的倾塌,也算是为冰湖里绝望的少女给了个交代。 力所能及之处,她已尽力做成。 自今而后旧事散如云烟,天高地广、山清水媚,等待她的是美食、美景。 还有那个人。 攸桐坐在马车里,掀起后厢的软帘,看到傅煜策马立在城门外,墨金的披风猎猎而动。腊月天寒,难得放晴日暖,慵慵的阳光洒在巍峨高耸的城楼,将上头斑驳的油漆彩画、风雨痕迹照得分明。城墙上旗帜招展,守卫偷偷打着瞌睡,城下立马的悍将却是身姿笔直英挺,气度端肃沉稳,如猛虎立于羊群间,威仪夺目。 她忍不住勾唇微笑,探出半颗脑袋,朝他挥手作别。 傅煜没动,握着缰绳的那只手越收越紧,目光黏在她婉转眉目间,牢牢跟随。 直到她坐回去落下车帘,直到马车拐过官道尽头的树林,直到冷风骤起,行人纷纷闪避,他才回过神,拨马回城。临行前,抬头望了眼这座如巨兽蹲伏的城楼,唇边渐渐凝起冷意,而后策马入城,投入这座他惦记已久的龙潭虎穴。 …… 比起京城的清冷氛围,齐州城里显然热闹得多。 虽是国丧,但这儿天高皇帝远,熙平帝久病无能、致使各处民变纷起,在百姓口中,已得了个昏君的名号。他驾崩的事,对齐州百姓而言,也只意味着遥远的京城换个皇帝而已,并无多少触动。 丽景街上,生意仍然兴隆,临近年节,各府采买东西的车马交杂,熙熙攘攘。 攸桐遥遥瞧了一眼,暂未去涮肉坊,到梨花街的住处,许婆婆迎出来,满面笑意。入内一瞧,里面诸事安好,夏嫂得空时做了好些酱菜,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厨房的柜架上,笼屉上蒸着糕点,香气诱人。 而厢房里,许婆婆已带人剪好了窗花、做好灯笼,备了些干果蜜饯。 攸桐瞧了一圈,很是高兴,让人将带的行礼安顿妥当后,便钻进厨房,叫夏嫂备好锅子,备些菜肉,等杜双溪回来后,大家涮肉吃,其乐融融。次日去涮肉坊,将近来的账目瞧了瞧,听许长青兄弟俩禀事,后晌闭门回住处,安稳过除夕。 忙过年初的几日,趁着傅澜音那边得空,又过去拜望道喜。 小夫妻俩门当户对、少年相恋,婚后处得和睦,叫人欣慰。 日子过得波澜不惊,转眼春来天暖,齐州城外游人如织,攸桐没了从前的束缚,便常抽空出城踏青,偶尔折花带回,夹到书里晾干后,随信寄给傅煜。更多的则供在瓷瓶里,摆在长案箱柜上,日日清香,鲜艳悦目。 唯一令她头疼的,是秦良玉。 秦良玉这人性情温雅,风姿俊秀,因自幼学医见惯疾苦,心底仁善却不迂腐,医术关乎人命,虽行事谨慎周全,却也不像许朝宗那样优柔寡断、害人害己,心里颇有决断。更别说诗才秀怀,秉性纯澈,虽出身高门,却无骄矜傲然之气,单独拎出来,着实是个不可多得的良人,也不愧他温良如玉的名字。 真要在他身上挑毛病,大抵就是脾气有点拗。 这股拗劲儿搁在医术上,能令他苦心钻研,哪怕旁人觉得不可能做到的事,他也能沉下心,费许多功夫去琢磨,而后凭着满腹学识和过人的天分,解决掉许多难啃的骨头。也是这股拗劲儿,让他死扛着亲友的念叨,不肯随便娶妻生子,反倒不顾世道凶险,常往各处游学寻药,长些本事。 攸桐很欣赏秦良玉的性情才华和这股拗劲儿。 但当这股拗劲儿用到她身上时,就有点吃不消了。 去岁秦良玉以一支春意将玉笔相赠时,攸桐便觉得有蹊跷,过后便有意避开,留杜双溪与他切磋厨艺。原以为这意思已十分明显,以秦良玉的聪明灵透,定能看明白,而后另寻美人——凭他的出身、品行和容貌,多的是想嫁的姑娘。 谁知这位竟是锲而不舍,也不知是看上了她哪里,即便上回傅煜厚着脸皮去乌梅山添乱,也无动于衷。 腊月里攸桐回京办事,他躲到深山里去钻研医术,不贪美食。等攸桐回齐州,正月到秦家看望傅澜音,恰巧被秦良玉撞见后,这家伙就跟遁世之人忽然悟了,勾动口腹之欲似的,三天两头地往涮肉坊跑,被攸桐躲开几回后,他索性从杜双溪那里套话,问到攸桐的住处,径直造访登门。 盛夏暑热,高柳蝉嘶,攸桐坐在中庭树下,正慢慢翻看傅煜的书信。 听得门房禀报,出院瞧见那张熟悉的面庞时,她几乎目瞪口呆。 而秦良玉则一脸淡然地站在门外,淡青的夏衫如云烟飘逸,玉冠之下,眉目间笑意温润,身姿如玉山巍峨挺秀,如孤松挺拔悦目。见她面露诧然,便微微拱手,一副有正事商议的模样,也不说话,只往里瞧了一眼,仿佛问她为何不请客人进去。 攸桐暗自扶额,将书信藏回袖中,请他往跨院的厅里去。 她觉得,有必要跟他好好谈谈了。 第102章 报信 跨院里树影荫翳,屋后那棵老槐树葳蕤繁茂, 华盖般遮在厅上, 隔开暑热。 攸桐请秦良玉进厅奉茶, 命玉簪取了壶清凉消暑的酸梅汤, 外加翠玉豆糕、桂花糖蒸栗粉糕、鸳鸯卷和金乳酥四样小糕点摆在桌上。她跟秦良玉虽相识日久, 但从前会面时,或有秦九随身,或有杜双溪在侧, 那两位对秦良玉知之甚多,无需多言便能猜透心思,相较之下,她还没那份本事。 遂拈了糕点慢慢吃, 道:“秦公子忽然登门, 是有事吗?” 秦良玉摇头,继而颔首, 将杯中酸梅汤一饮而尽,目露赞许之色, 而后掏出封请帖。 攸桐伸手接过来一瞧, 旋即莞尔。 ——是邀她同去城外鸡鸣山游玩的。 鸡鸣山离齐州城百余里, 据说峰峦奇秀、茂林修竹, 是文人雅客最爱去的地方。山里一泓瀑布如银河倒悬,两侧峭峰险壁, 若踏月造访时, 便见寒潭倒影月光, 飞珠溅于玉壁,颇有奇趣况味。攸桐听傅澜音提起过,对那里惦记已久,只是终究不敢孤身深夜往山间踏月寻瀑,便始终没动身。 而今瞧见这请帖,说不惊喜,那是假的。 倘若秦良玉没那份心思,她还会很乐意,带上杜双溪同去。 攸桐将那请帖看了两遍,才轻轻搁在桌上,“鸡鸣山的景致,我听澜音提起过,确实令人神往。不过近来店里琐事太多,怕是只能辜负秦公子美意了。”说着,状似无意地起身,往里走了两步,停在一架屏风跟前。 那屏风临墙而立,檀木雕刻底座,上面曲径蜿蜒,山深而林疏,有茅舍竹篱,秀丽明媚。 秦良玉不自觉地起身跟过去,将那屏风打量。 攸桐就势道:“这架屏风景致秀媚,笔法精妙,虽身在书阁,闲时瞧着,却如在山水间。”见秦良玉颔首,颇为赞同,便补充道:“是傅将军送的,从京城运来,千里迢迢。” 这话来得突兀,秦良玉一怔,颇意外地看向攸桐。 有些事情心照不宣,哪怕不曾戳破,两人都心知肚明。 上回在涮肉坊偶遇傅煜,在乌梅山看到突兀登门的傅煜时,秦良玉便知道,这位威震边塞的傅将军,对前妻并未忘情。但那又如何?秦良玉这些年游历四方,虽口不能言,看人的直觉却颇敏锐。攸桐和傅煜虽曾是夫妻,却不是一路人,一个是凶悍高傲、铁腕冷厉的名将,满腹韬略,所谋不小;一位是性情恬淡、不争不抢的娇娘,爱山水景致,追逐人间烟火,怎么看都格格不入。 相较之下,攸桐所求的与他不谋而合。 且美人窈窕,端丽容色冠于齐州,怎不令人动心? 秦良玉瞧着她,满肚子的话说不出来,索性疾步走到案边。 案上有笔墨纸砚,他抄了支笔,唰唰便往纸上写—— “已和离了。” 攸桐颔首,“确实和离过,但其中曲折颇多,并非真的相处不睦。” “彼之所求,与你大相径庭。”秦良玉写罢,见攸桐一怔,接着又写,“红尘烟火,山水林泉。”隔了写空隙,又写,“权谋韬略、群雄逐鹿。”而后,甚为不满地,在两行字之间竖着画了两笔,以示两者绝非一路,相隔甚远。 画完了,仿佛不够解闷,又写,“他不适合。” 纸上笔锋蕴藉,其中洞察之意,大出攸桐所料。 她瞧着那段空隙,和中间隔着的两道崇山峻岭般的线,不觉得刺眼,反而笑了下。 初成婚的时候,攸桐也觉得,她和傅煜并不合适。 像是两个殊途之人被强行绑在一处,她往左,他往右,没法齐心同行。 但感情这东西,本就不是全凭理智的。志趣相投的人,能做朋友,甚至矫情点做知己,却未必适合做夫妻。更何况,已经有人抢先一步,悄然渗到了她心里,赶都赶不出去—— 在他握住她的手、震慑许朝宗夫妇时,在他厚着脸皮、扯断盘扣色。诱时,在他明明血气方刚、却仍克制自持尊重她时,在他任由她搡回两书阁、笑意暗含宠溺时,在他明明怫然不悦、却仍答应和离、在傅家众人跟前维护她时,在他千里迢迢、冒着严寒追上她时…… 攸桐不后悔离开傅府,却仍觉跟傅煜相处的点滴深印在心底,值得回味珍惜。 若跟了秦良玉,往后会是另一种人生,山高水远,人间有味是清欢。 但想到傅煜的眉眼神情,想起他的怀抱亲吻,和那双几乎能攫尽理智的眼睛时,胸口却隐隐作痛,比在狠心和离时难受百倍。 攸桐默了片刻,才笑了笑道:“傅将军满腹兵书韬略,大半心思都扑在军务上不假,但他也是血肉之躯,所思所求,未必尽是朝政谋略。”她顿了一下,认真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往后如何走,我心里有数,都是深思熟虑过的。公子玉质瑰秀,着实不必在我身上浪费精力,平白耽误了。” 那言语神情,虽无锋芒,却坚定得很。 院外蝉声嘶鸣,屋里静得针落可闻。 秦良玉握笔的手僵在那里,半晌才另取了张纸,滞塞写道:“非他不可?” 攸桐笑了笑,默然不语。 秦良玉却能从她神情里猜到答案。眼底的期待渐渐淡去,他搁下笔,握住那张纸。十指收拢,纸笺揉成纸团,染了墨迹在他修长的指上。他张口,喑哑无声,嘴型却是三个字,“打扰了。” 而后举袖拱手,端然辞别。 第87节 攸桐送他出门,回院时却见食店的伙计匆匆赶来,说食店出了点事,许掌柜请她过去一趟。忙命人备车,进屋迅速换了身衣裳,直奔丽景街而去。 这一去,便待到了戌时。 玉簪等她离开后,带两个新买来的小丫鬟收拾厅里的碗碟,见书桌上笔墨易位,便归置整齐。她年纪小,以前甚少伺候攸桐笔墨,不像春草烟波能识文断字,见一张歪斜摆着的纸上笔墨勾画,也不知写了什么,便随手夹在书里,免得被风吹了。 攸桐深夜回来,劳累歇息,过后又奔忙于琐事,也将此事抛之脑后。 …… 暑热的夏日在声嘶力竭的蝉鸣里迅速过去,七月流火,秋气渐深。 京城里的你死我活相隔千里,偶尔傅煜心中提及,攸桐看着都觉心惊胆战。但于齐州城的百姓而言,乱事苛政相隔太远,傅德明调入京城后,傅德清掌着军政大权,底下官员仍不敢坏规矩,政事清明、风调雨顺,除了客商镖师出了永宁后颇艰难外,对大多数人,仍是现世安稳,丽景街上的涮肉坊开了将近一年,也盈利日丰。 重阳这日,满城百姓插茱萸喝菊酒,趁着天高云淡登高散心。 攸桐也不例外。 清晨起身时,瞧着外头晨光熹微,霞云粲然,知道天气甚好,便选了身骑马的劲装,用过早饭后,同杜双溪一道出城游玩。至傍晚时分,骑马回城,也不回住处,却朝丽景街的涮肉坊去。 到那边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见傅澜音如约登门,面上却隐隐懊丧。 这未免令攸桐意外, ——嫁入秦家后,傅澜音的日子过得很是惬意,秦韬玉自不必说,跟傅昭相交甚厚,又是少年相恋,待傅澜音十分体贴。秦家老夫人又是宽厚之人,不像傅老夫人似的规矩严苛,对儿孙十分宽仁,且傅澜音背靠着傅德清这座铁铸的山,谁敢给她委屈受?在婆家夫妻和睦、妯娌相安,不比做姑娘时差。 今日秦府出游,她也在其中,本该高兴才是,却怎会懊丧? 难道是跟秦韬玉拌嘴了? 攸桐疑惑,笑着招呼她进门,还没来得及问缘由,却见帘后人影一晃,露出来一张清秀的脸,锦衣玉簪、绫罗珠翠,打扮得甚是贵气。而那眉眼……攸桐看清时,心中诧异,几乎脱口叫出“大嫂”,好在及时打住,只讶然道:“少夫人?” “没想到我来吧?”对方笑了笑,走进门,握住她的手。 ——是傅晖的妻子、傅煜的大嫂,韩氏。 攸桐在傅家时,跟韩氏只见过两回,头次是去金昭寺进香,二回是被傅煜带着去了趟静安寺。比起当时偏居佛寺、沉闷寡言的模样,如今的韩氏像是换了个人,衣衫首饰自不必说,当了傅家主事的少夫人,这上头自然得撑场面,最明显的是气质,整个人精神焕发,双眼神采奕奕,颇有几分爽利干练的气度。 对着攸桐,韩氏也无半点少夫人的架子,只含笑道:“总听澜音提起这里,却少有机会出门,今儿跟着过来,可算是见着了。” 攸桐莞尔,请她往里头坐下寒暄。 而后命人摆锅添炭,以偿傅澜音出城登高、回城涮肉之愿。 岂知美食跟前,傅澜音却不像往常似的笑逐颜开,待菜摆齐全,攸桐命旁人暂且退出去,便拿筷子往攸桐手臂上轻敲了下,道:“你还有闲心问这些呢,告诉你,我今儿特地带大嫂过来,是有件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这么急?” “是关于我二哥的!” 攸桐动作微顿,因跟韩氏不算太熟,也没露异样,只问道:“怎么?” 傅澜音忍不住起身,挪到她身边坐下,“大嫂说,前阵子府里收到封书信,是建昌节度使那边来的,说他的一双儿女要来齐州为姨祖母贺寿,顺道给祖母问安。还说,请祖母和父亲代为照顾。”见攸桐仍是一头雾水,直奔主题,“他那女儿姜黛君,可是建昌出了名的美人。如今这世道,她千里迢迢地来这儿,难道真是为给姨祖母贺寿?” 旁边韩氏瞧着小姑子那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模样,忍不住一笑。 继而补充道:“在这之前,那位姜姑娘的姨祖母也常来祖母跟前说话,打探二弟的事。” 这般一说,攸桐恍然明白过来。 千里迢迢,姜黛君跟傅煜素未谋面,不可能仅为慕名而来。恐怕是这大半年里,傅家在京城根基日深,这位建昌节度使坐不住,提前筹谋起后路来了。傅澜音是直率重情的性子,先前就总念叨着想让她回傅家,听见这事儿坐不住,也是人之常情。 却没想到,韩氏竟也不计利害,掺和进来了。 攸桐瞧着那两道注视着她的目光,脸上微热。 第103章 家书 火锅里汤水鼎沸,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这时节能吃的东西不少, 摆满圆桌的盘里切了薄薄的肉片、去刺的鱼片、去骨鸡爪、鸭肠, 外加莲藕、茭白、嫩豆腐、香菇, 因傅澜音早先说过要来涮肉吃, 攸桐还特地多备了些虾滑和蟹丸。 因是亲近之人,攸桐也没留女伙计伺候,亲自照应。 肉片放进锅里, 烫得微微变色,待熟了捞出来,给两人各盛一片。 攸桐做得不慌不忙,筷箸翻动之际, 心思也千回百转。 那姜黛君容貌性情如何, 姑且不论,她身后的家族才是最要紧的。许朝宗登基后, 傅德明入京为相,虽能尽早插手朝政, 却也会令许朝宗忌惮, 傅家不可能再如从前般偏安永宁。宣州那一带固然已被傅煜收入囊中, 但京畿、楚地和西边的半边江山, 傅家暂且仍无力染指。 建昌节度使姜邵虽不及傅家和魏家势大,毕竟也是节度一方、邻着边地, 手里兵马不少。 若傅家能跟姜家结姻, 两处夹击, 取楚地轻而易举,届时再谋京畿、魏建,会更有把握。 反之,若傅家不愿走结姻的路,姜家既有意寻求结盟,没了傅家,很可能会靠向魏建,那两处离得不远,若是联手镇住西边的山河,傅家想图谋整个江山,必定会阻力重重。 比起魏家能给的那点好处,姜家是实打实的兵马。 ——很明显,得之有六分利,失之有十分弊。 傅家会如何权衡,攸桐没有十足的把握。 但这般利弊明显的情势下,傅澜音仍愿为她通风报信,这份心意着实是难得的。而韩氏身在内宅,全然仰赖傅家生活,明知老夫人的态度,还能跟澜音来,也可见其心。 心事被窥破的些微羞窘迅速被感激代替,攸桐笑着睇傅澜音一眼,道:“这位姜姑娘很有来头,怕是个香饽饽,千里迢迢地北上,也算苦心孤诣,我心里有数了。”而后转向韩氏,“多谢少夫人提点。还是头回来这店里吧,尝尝滋味如何?” “虽没尝过,却听过名头呢。” 韩氏蘸着酱料尝了尝,颔首道:“果真新鲜热乎,这般现烫着吃,倒别有滋味。” 见攸桐脸上余晕犹在,又笑道:“咱们虽没打多少交道,但老听澜音提起,也该听成熟人了。说句自私的话,当初若不是你的事,我怕是还在静安寺待着,你的为人性情,澜音和父亲都满口夸赞,想来是很好的。今日过来说这话,有几分僭越,却也是看澜音太着急,你可别介意。” 这般不遮掩跟沈氏的过节,也算个爽快人。 攸桐笑着帮她夹菜,“少夫人客气了,这是一番好意,我很感激的。” 见傅澜音眼珠子直往虾滑上滴溜,客随主便,先下进去。 旁边傅澜音将碗里肉片吃干净,眼睛在锅里寻摸,口中道:“不怪我着急,联姻是常有的事,何况你跟二哥还闹成这般!这事儿若稍有差池,父亲一旦意动,那可就麻烦了。当初在你那院儿里,你是如何劝我来的?” 攸桐当然记得当初的劝言,是叫傅澜音别太羞涩掩藏心事,错过良人。 不过她和傅澜音、秦韬玉和傅煜,身份家世都截然不同,这事儿也不是她主动就算数的。遂停了筷箸,认真道:“若长辈意动,你二哥就从了,你老实说,这般男子还值得托付吗?” 傅澜音哑然,却仍低声道:“难道你就坐视不理,眼睁睁瞧着二哥另娶旁人?” 那倒也不是。 攸桐将煮熟的虾滑捞出来,搁到两位客人碗里,“放心,不会叫他蒙在鼓里。” 这才像话嘛!傅澜音暗自松了口气。 先前攸桐和离出府时,她便深为惋惜,后来瞧二哥悄悄往攸桐住处跑,厚着脸皮到乌梅山去搅局,便知二哥是上了心,不肯和离后一拍两散的。只是攸桐已执意和离,哪会轻易回头?且她那夫家哥哥秦良玉也盯着涮肉坊,有空便往这儿跑,傅澜音总担心攸桐被拐走,留自家二哥孤身一人,凄惨伶仃。 如今瞧攸桐那态度,显然是在乎傅煜的,傅澜音觉得欣慰,眉间懊丧总算消失殆尽。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韩氏在傅家内宅对老夫人仰仗颇多,恪守着规矩,吃完饭便回了。 傅澜音没顾忌,见天色还早,不急着动身。 …… 秋末风凉,有桂花香气沿街飘来,傅澜音临窗而坐,瞧着韩氏上了马车慢慢走远,便靠在窗户上,笑睇攸桐,“大嫂性子爽直,不是那种藏着七窍玲珑心的。你走之后,我才知道大伯母……”她顿了一下,难得的叹口气。 攸桐笑了笑,给她添了杯茶。 窗外柳枝随风款摆,傅澜音探手出去,随手折了嫩梢,在手里把玩。 “好在这事儿敲醒了父亲和祖母,如今大嫂管着家务,伯母气焰收敛多了。我今儿特地带大嫂过来,便是想告诉你,父亲和昭儿、大嫂都很喜欢你,大嫂恩怨分明,不是糊涂狭隘的。你再嫁傅家一回,定不会再受从前那样的委屈,二哥因为你,其实变了好多。” 从前是何等情形,攸桐记得清楚。 那时傅家阖府上下,傅德清是公爹,不偏不倚,也只澜音肯待她好、体谅宽慰。 到如今,哪怕已不是姑嫂,仍是能说闺中话的密友。 攸桐颔首,握住她手,轻声道:“澜音,多谢你。” “其实我很舍不得的。”傅澜音嘀咕,“你想,嫁回到傅家,咱们虽是姑嫂,却不能时时相见。若你……”她顿了下,眼底添了揶揄打趣,“被我婆家二哥抢走,咱们成了妯娌,反倒能常过去说话,蹭吃蹭喝了。两边掂量,难取舍得很。” 她摇头叹息,很是苦恼的模样。 攸桐半口茶没咽下去,险些喷出来,“傅澜音,你成日都琢磨什么呢!” 傅澜音嘿嘿一笑,搛了脆嫩的蒜拍黄瓜磨牙,腮帮一鼓一鼓的。 攸桐简直想揉她脑袋,“你二哥若知道这念头,还不打你。” “谁让他从前鼻孔朝天了,半点都没有谦谦君子的模样!我夫君若敢那样,哼,转头就能把他赶出门。咱俩凑一处吃吃喝喝,游山玩水,不也是神仙般的日子?” 攸桐被呛得直咳嗽,“你还……真是敢想。” 傅澜音接着笑,“不过你放心,等那姜姑娘来了,祖母定会叫我和大嫂陪伴,到时候我帮你盯着。她若敢打二哥的主意,哼哼……” “你是主,她是客,都是节度使的千金,总须以礼相待,屁股可别坐太歪了。这事儿关乎政事,你父兄自会裁夺安排,” “知道了——”傅澜音瞧她那副说教模样,笑眯眯挤眼睛,“二嫂!” 攸桐拿她没办法,次日修书给傅煜时,便提了此事。 信中只说姜黛君兄妹不日将抵达齐州,为姨祖母贺寿,旁的只字未添。临寄出去时,忍不住提笔,又在那一段的末尾添了两笔。 …… 这封信递到京城的丹桂园时,正是深夜。 从傅德明入京为相到如今,大半年的时间,傅煜几乎都耽搁在京城里——鞑靼的顶梁老将被斩杀,无力南侵,东丹暂且也翻不起风浪,傅德清伤愈后主掌军务游刃有余,傅煜正好抽出空暇,留在京城安排人手。 许朝宗虽才能平庸,却颇有那么点志气,在擢拔傅德明为相后,又从各处遴选官员入京。 虽说皇家如今没有铁骑雄兵,剩了个空架子,但京师毕竟是皇权所在,里头眼线众多、消息错杂,别处节度使哪怕舍不得能人,也趁机安插人手。 傅煜当然不会放任,伯父在明他在暗,层层把关。 许朝宗心存不满又不敢撕破面皮,忍了大半年后,也终于有了动静。 黑漆长案上是宫里刚递出的消息,果然如他所料,那位想学从前帝王的心计,挑起争端,借魏建之力生事,让两处内耗。以魏建的行事,眼瞅着傅家得了好处却没法分一杯羹,被许朝宗挑拨,未必不会入觳。 傅煜沉眉,将字条看罢,放在烛上烧成灰烬。 屋外传来杜鹤的声音,得了允准后,进门呈上一封书信。 “将军,齐州递来的。” 第88节 齐州的书信共有三样,家书、军情,还有攸桐的书信。 这三样都由杜鹤底下的人传递,各自封皮不同。 傅煜伸手接过那一摞四五封信,先看封皮,瞧见那印着素色花笺的,便先取出来。剥开火漆一瞧,是攸桐按约定每半月寄来的,里面内容如常,写她今日忙些什么、去了哪里、看书有何趣处等,虽是日常琐碎之事,傅煜遥想那些情形时,却仍有笑意攀上眉梢。 快到末尾时,她提了件事,是姜黛君兄妹要去齐州,特地写明姜黛君是建昌节度使之女。 这就蹊跷了。 攸桐不是爱嚼舌根的性子,书信中,更不会提无关之人。 傅煜又不傻,想着如今的情势,岂能猜不出三分? 再往下瞧,那一句的墨迹深浅和笔迹却与前后稍有不同,不像一气呵成,倒像追加的。 “……千里跋涉,用心之良苦,令人叹服。” 傅煜前后看了两遍,岂能瞧不出她这句话的暗示?再一想她写完信后又添上这句时的心思,脑海里无端浮起她暗自生闷气的模样,笑意便愈来愈深。 看来他是得快马回齐州,将她娶到身边,以安人心了。 第104章 大计 自傅德明入京为相, 傅家在京城除了这座丹桂园外, 还多了一座相府。 如今世道不太平,许朝宗登基之后, 京城里更是暗潮云涌,文臣武将各怀心思。傅德明入京时遭了回刺杀, 便调了数十名护卫入京。这些人是傅家私下栽培, 或是幕僚护卫,或是仆从管事,虽身手出众,却非军中将士, 许朝宗即便觉得此举猖狂, 却也无从指摘。 傅煜麾下的眼线暗卫也在随后陆续调来,藏在京城的各个角落。 伯侄二人孤身在京, 能在凶险风波里游刃有余, 陆续收服朝臣人心,靠的便是明处护卫的震慑、暗里眼线的机敏。 这事儿关乎性命安危,自然不能轻率搁下。 傅煜安排妥当后,留副手蔡玄道在京城照应, 才带了杜鹤和几名暗卫, 星夜启程。 从京城到齐州,有千里之遥。 傅煜惯于领兵疾行, 铁蹄从官道奔腾而过, 日夜兼程, 隔日便抵达齐州。 刚入了冬, 天气还不算严寒,齐州城外峰峦如脊,寒山苍翠。日光映照在巍峨坚牢的城郭上,远望过去。城门口客商络绎、摊贩忙碌。官道旁高柳长垂,不知是谁家的马车坏在路上,车夫慢慢修理,夫人携稚儿幼女,在仆妇簇拥下到道旁田垄林间散步,意态悠然。 看惯了京城的龙腾虎踞、别处的兵戈暗潮、途中的百姓流离,这清平景象入目时,傅煜稍稍勒马。 像是从充斥着血腥气的沙场回到军营,有明月朗照、将士高歌。 政事清明、兵马强壮,护得百姓安稳太平,这便是父兄协力、将士拼命的意义。 傅煜胸中激荡,远眺城内高耸的塔影。 这城郭之内,那座不起眼的小院里,攸桐会在做什么? 或许在倚窗翻账册,或许围炉烤栗子,或许中庭看花枝,或许流连街巷。她信里说过,京都涮肉的生意不错,店里的男女伙计日益熟练,许掌柜的徒弟都能独当一面了,她想寻个客流多的地方,再开一处。 那婉转眉眼浮上心间时,傅煜眸色微凝,端毅的脸上却添了些许温柔。 整整三个时序,从去岁腊月底到如今,春夏秋一晃而过,两人只靠书信相通。 他知道她的近况,但山水相隔,触不到她的肌肤,嗅不到她的气息,夜深露重时,更无法拥她入怀,唯剩思念绵长,入骨噬髓。而今,却只隔了半座城池而已。傅煜心里陡然涌起种强烈的情绪,迫不及待,按捺不住,想立马冲到她身边,将她玲珑的、柔软的身躯揉到怀里。 缰绳抖动,黑影长嘶一声,铁蹄抬起,疾风般直冲城门。 杜鹤也不知将军这一停一动是发什么疯,忙催马赶上。 却见傅煜回头,朗声吩咐,“你先回府!” 肃厉眉目间难得的带了笑意,向来沉稳端然、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悍将,竟朽木回春般有了点少年昂扬的神情。 杜鹤不用猜都知道缘故,忙放缓马蹄,入城后带人回府。 …… 梨花街上,傅煜满腔热血而来,却扑了个空。 半掩的朱门里庭院整齐、槐影揉碎,巷中飘散着刚炸熟的食物的香气,攸桐却不在。 许婆婆说,前晌时傅澜音和傅昭曾来过,邀攸桐一道出城,进香游玩去了。 这会儿后晌天暖,想必正在城外逍遥。 傅煜难免沮丧,却总不能追出城去,心里失望,面上却仍维持着新任兵马使的威仪冷厉姿态,颔首之后拨转马头,往傅府走。 门房早已从杜鹤口中听得傅煜回城的消息,见有黑影飞驰而来,忙迎上去。 骏马如利箭窜来,到府门时硬生生停住,傅煜翻身下马,问过门房,得知傅德清已从衙署回府后,直奔斜阳斋去。果然傅德清已在书房煮茶涮杯,一副听他禀事的模样,端坐在长案后面。 见着他,便笑眯眯地问,“怎么反倒在杜鹤后面回府?” “有点事,耽搁了。”傅煜没见着攸桐,心里拧了个小疙瘩。 傅德清呵呵一笑,抬手示意他坐入椅中,旋即回身,将挂在书架上的一副舆图展开。 两地相隔,傅德清兄弟俩的消息却从未切断,京城里傅家处境如何,有哪些大小风波,六部之中分别安插了哪些人手,许朝宗有哪些打算,但凡朝政上的事,傅德明都会定期修书递回,好教这边心里有数。但关乎军务的有些事,傅煜却不全然付之书信,说不清楚,也怕不慎出纰漏泄密。 先前的消息多是派心腹递口信,不甚紧急的便留着当面说。 茶香氤氲,热气袅袅腾起,傅煜喝了两杯润喉,便借着那副舆图,说了各处近况。 待几件要紧的事商议毕,转而道:“先前咱们按兵不动,别处也在观望,如今伯父入京为相,便有人坐不住。许朝宗从前险些命丧魏建之手,这数月间,却在那边费了不少心思——泾州那一带的事,父亲听说了么?” “魏建动了心思,想吞掉泾州?” “是许朝宗的主意。” 泾州节度使赵延之是个忠直爱民之人,只是手里兵将甚少,万余兵马守着泾州一带,往南是京城,往西是魏建,往东边和靠北边则是永宁麾下的兵马。赵延之有地势复杂之利,周遭山岭绵延险峻,云封雾锁,极难攀越,唯有四条道路可穿行而过。他守住几道要紧隘口,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易守难攻。 原本各处相安无事,赵延之能耐有限,不敢戳永宁的老虎鼻子,也不去招惹魏建,圈地自安,守护百姓,傅家也无需费太多兵力提防。 如今许朝宗横插一手,把朝廷的旗号借给魏建,欲将泾州送到魏家手里。 一旦魏建得逞,便如在傅家卧榻旁添了只眼睛绿油油的恶狼,岂能安睡? 泾州的那几道险隘,绝不能落到魏建手里。 傅德清瞧着舆图沉吟,半晌才道:“赵延之也是个将才,你打算如何?” “将计就计。”傅煜初闻此讯时便想过对策,“魏建是何秉性,治下如何,赵延之想必心里有数。若他是贪生怕死、图谋富贵之辈,迫于魏建淫威,又有朝廷的旗号,或许会屈服。但赵延之既爱民如子,岂会将百姓拱手送到贪婪的魏建手里?” “届时,即便明知不敌,他也会反抗?” 傅煜颔首,“咱们只需在旁相助。” “他也未必愿意归入我永宁帐下。” “谁说要他归附永宁?”傅煜沉眉,“许朝宗既有此心,京城的事不宜耽搁太久,免得夜长梦多,另生变故。开春后易闹春荒,许朝宗宫变夺位、庸碌无能的名声早已传遍楚地,想反他的人不少。凭那边的两位节度使,能拦得住?” “兵临京城,许朝宗将死时,咱们勤王救驾?” “先前是时机未到,鞑靼虎视眈眈,京城里不好插手。如今却早已不同。” 许朝宗登基之初朝政混乱,妄图借傅家之力收服朝臣而后过河拆桥,在傅德明为相后给了许多方便。傅德明借机经营,如今勉强能统摄群臣,永宁政事清明、百姓太平的声名,也渐渐传遍四方。若再早半年,傅家纵拿下京城,人心不稳,也难安宁;若再晚两年,等许朝宗坐稳了位子,真跟魏建勾搭在一处,绳子越拧越紧,于傅家而言便添许多阻力。 如今半生不熟,倒刚刚好。 傅煜瞧着傅德清,眉目沉肃,却因深思熟虑,神情语气皆万分笃定。 傅德清自然也考虑过这事,沉吟半晌,道:“好,这事总得起个头。先让魏建跟赵延之耗一阵,消息传出去,他许朝宗不拿泾州百姓的性命当回事,平地挑起战事,也不配当皇帝!魏建垂涎泾州的肥肉,就算不被赵延之拖垮,也别想全身而退——泾州那崇山峻岭,哪是轻易吞得下的。” “咱们要谋的,是先机。” 这事儿说着容易,真做起来,却有许多事须推敲安排。 楚地那位节度使的能耐傅煜清楚,先前变民席卷时,便节节败退,若不是傅煜受命平叛,怕是早就栽了。这半年局势愈发不好,民怨日重,军力却每况日下。届时傅家只需拖住魏建,没人帮许朝宗平叛,旧事重演,兵临城下、旧朝覆灭指日可待。 要紧的,是如何恰到好处地勾着魏建,让那位腾不出手。如何恰到好处地调兵遣将,既保永宁安定,又能挥兵京城。 要商议的太多,反倒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傅德清慢慢斟茶,转而道:“还有个人,须早日考虑。” “姜邵。” 傅德清稍露意外之色,“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姜伯彦携妹妹来给姨祖母贺寿,我听说了。” 消息这么灵通的?傅德清举杯喝茶,将儿子打量了两眼。 姜黛君兄妹来齐州的事,暂且不关乎军务,他没拿定主意,也还没跟傅煜提。傅老夫人那边虽觉得这亲事好处多多,却也不再擅自插手傅煜的婚事,这几日常请姜黛君过府赴宴,劝他早做定夺,却不可能在家书里乱提此事。 傅煜远在京城,会留意这事,着实叫他意外。 遂搁下茶杯,挑眉道:“你如何打算?” “父亲呢?” “姜邵手底下兵将不算多,却好歹也是块肉,他若有心投靠,能拉拢最好。不过——”他瞧着儿子那副无动于衷的神情,当日和离时对攸桐的苦心维护,并未将话说死,只道:“婚事关乎终身,最好是找合意的女子。前次是你不在乎,我便做主了。这回么,你定。” “父亲不插手?” “不插手。”傅德清顿了下,“既然图谋京城,军政大事,也该你多决断。” 这话颇有深意,傅煜心中微动,遽然抬眸看向父亲。 ——东西院里,谁主谁次,随着攸桐和离的事挑破,傅德明已退让出去。但这西院之内,傅德清正当盛年,朝政军务皆十分熟稔,半生戎马、爱民如子,若真君临天下,也当得起那至尊之位。但听这话音,怎像是要他…… 傅煜心中震动,傅德清却是云淡风轻。 在大事商议毕后,便露往常的宽厚慈父之态,将那舆图收起,放回门口的柜里锁起来,转身朝儿子招手。 “姜家兄妹就在后园,过去一趟?” 傅煜会意,紧跟上去。 既然人都在,自该尽早掰扯明白,免得糊里糊涂,再闹出沈月仪那样的事,平白难堪。 第105章 震惊 傅家后园的临风阁里, 这会儿杯盘罗列, 糕点香软。 第89节 已是申时三刻,日头渐渐西倾,透窗照进来,颇存几分暖意。周遭花树掩映、回廊交错,在阁楼里临窗坐着,目光越过两重矮墙,还能看到远处北坡上的银杏,高大繁茂, 澄黄明净,沿着斜坡绵延而上,露出望云楼的一角。 傅老夫人坐在锦罽暖椅里,身上穿得太厚, 略有些臃肿。 她的对面是明家老夫人,六十岁出头的年纪,因寻常甚少操心琐事, 日子过得滋润安适,心宽体胖, 肝气颇旺,那脸上皱纹甚少,头发虽渐渐花白,却甚有光泽。 被傅老夫人一比, 倒像是五十岁的人。 明家儿孙颇多, 有在永宁帐下谋职的, 也有在京城做官的,儿孙虽各有出路,却没出高官显贵。比起手握雄兵的傅家,明家在齐州地界不算惹眼,哪怕偶尔能接个帖子赴宴,却从没有被单独接待的脸面。 就连姜邵,在明家老夫人眼里也是门第相差甚多的亲戚,寻常走动很少。 ——她跟姜家老夫人虽是姐妹,却有嫡庶之别,从前不算亲近,南北相隔、各有家世儿孙后,也只每年拿书信互问安好而已。 这回听说姜黛君兄妹要亲自来给她贺寿问安,明老夫人便觉得蹊跷,瞧罢姐姐的书信里的叮嘱,才知道人是冲着傅家来的。 两位节度使若能联姻,于明家而言,自有助益。 明老夫人不好袖手旁观,便将姜家封的几样珍贵药材送到傅家,想探个口风。傅老夫人得知是姜家送的,也很给面子,特地请入寿安堂说话,往来了好几回。 等姜黛君兄妹抵达后,明老夫人便带她们来傅家拜望问安。 傅老夫人颇为热情,见那姜黛君容貌出众、举止温柔,当日便命韩氏留客设宴,过后又叫傅澜音抽空,陪着姜黛君在齐州城逛逛。姜黛君已从姨祖母口中探得傅老夫人喜好,此行千里迢迢,看遍山河,又有父兄嘱托在身,哪会任性? 便只推性情娴静,不爱动弹,只在傅老夫人跟前逗乐。 傅澜音姐弟俩原打算今日带客人去城外射猎进香闲逛,见姜黛君懒怠动身,随同而来的那位贺姑娘蠢蠢欲动,便留韩氏和祖母招呼客人,他俩带了贺姑娘出城——那位是姜邵麾下一位老将女,自幼习武,身手了得,性情也爽直,因姜邵怕女儿途中遇险,特地请她陪伴,晚间同榻而睡,比男人们方便。 三人带随从出府,傅澜音想起攸桐说打算去进香的事,顺道叫上了她。 …… 此刻的临风阁里,就只剩傅老夫人带韩氏、沈氏及长房的孙媳陪同,明老夫人带姜黛君兄妹坐在对面,喝茶听戏。 台上一段唱罢,众人歇息的间隙里,傅煜父子恰好赶到。 听得丫鬟回禀,傅老夫人当即喜上眉梢,“当真是修平回来了?” “是将军,瞧着风尘仆仆的,想必刚回府就来看您了。”仆妇走进来,满面笑意。 “好,好,刚刚好。”傅老夫人不知道傅煜要回府的消息,高兴得直点头。 说着,目光瞥过右手边的客人。 明老夫人知道傅家父子的身份,已站起身准备行礼,姜黛君兄妹久居西南,虽对傅煜的名声如雷贯耳,却还没见过真人。姜伯彦无所顾忌,翘首望向外面,姜黛君则敛袖垂眉,露出惯常的端庄姿态,缓缓起身。 片刻后,傅煜父子前后脚进门。 二十岁出头的男人英姿魁伟,穿了身墨色长衫,眉目端肃,凤仪峻整,行走时隐然带风,却不失威仪沉稳。数年统领铁骑,沙场上征伐无数,那身冷厉气势衬得他如打磨刚硬的冷剑,入厅后,目光所及之处,仆妇丫鬟皆不自觉地打起精神,恭敬朝父子二人行礼。 厅中原本以老夫人为尊,在他进门后,目光却或明或暗地齐刷刷挪到他身上。 相较之下,姜伯彦同为节度使之子,年岁相近,气势却远远不及。 姜黛君只瞥了一眼,便适时垂眸,只朝傅德清行礼。 便听傅老夫人笑道:“来得正巧。”又忙命人添座添茶,待傅煜端然行礼毕,便道:“这位是明家老夫人,底下两位你还没见过,是建昌节度使姜家的长公子和姑娘,来府里做客。”说话间,笑吟吟地递向下首。 傅煜的目光亦随之瞧过去。 姜伯彦比他年长两岁,虽也在建昌帐下领兵,却无甚建树,莫说跟傅煜比,便是跟长房的几位堂兄弟比,也相差颇多。姜邵怕给他高位难以服众,会令老将非议,便只给个五品的官衔。那身锦衣玉服之下,姜伯彦身材微胖,眼神庸庸,并无领兵之人的历练敏锐,反倒有股高官门第里的骄矜之气。 傅煜只瞥了一眼,便约莫探出底细。 遂只拱手,以客人之礼相待。 姜伯彦却须敬他高位,端然抱拳躬身,旁边姜黛君亦从容屈膝。 老夫人瞧着高兴,待傅煜落座后,便问他路上顺利与否,细致琐碎,甚是繁杂。 傅煜耐心作答,听着祖母的话头要往姜家兄妹身上引,便端然起身道:“京城的事有伯父照应,我这次回来,是另有要事。” 他声音一顿,满厅的目光也随之聚拢过来。 便见傅煜拱手为揖,“腊月里便能出国丧,官民不拘婚嫁。届时想请祖母和父亲做主,帮我操办婚事。”见傅老夫人神情微诧,不等她乱说,便道:“我想迎娶的人,诸位也都知道,是兵部职方郎中之女,魏攸桐。” “砰”的一声闷响,老夫人手里的茶杯没端稳,跌到怀里后滚落在地。 仆妇吓得匆忙帮她擦拭衣裳,老夫人捂着胸口咳了两声,不可置信,“你要娶谁?” “兵部职方郎中之女,魏攸桐。” “她不是——”傅老夫人像是遭了晴天霹雳,听见旁边傅德清咳嗽,才强自压下话语。 便见傅德清起身,面上带着点笑意,全然不顾老夫人满眼惊诧愕然,道:“这都是家事,可慢慢商议,既有客人在,也不急着在这儿商量。总归是你的婚事,全凭你的心意,若是看中哪家姑娘,我自会安排。” 这话里话外,竟是要顺着傅煜的意思。 傅老夫人原本满心期待,被兜头浇了整盆的凉水,也不知傅煜和那魏氏先和离,如今又要成婚是唱的哪出戏,心里头翻江倒海,当着客人的面,却半个字都问不出来。只呆愣愣盯着傅煜,仿佛瞧见疯子似的。 剩下姜黛君兄妹,岂能瞧不出端倪? 姜伯彦纵然在战场没建树,长在节度使府里,眼色还是有的。 ——傅煜名震北地,铁腕强硬,能在京城那龙潭虎穴里游刃有余,行事怎会没有分寸?寻常人家,关乎婚姻大事的,谁会贸然在初次见面的客人跟前提?傅煜千里赶回来,茶都没喝半杯,便忙着提婚事,显然是说给他兄妹二人听的。 傅家的军政大权都握在这对父子手里,是否与姜家联姻,也是男人说了算。 前些日傅德清态度含糊,如今傅煜斩钉截铁,做父亲的附和撑腰,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他眼色微沉,看向身旁的妹妹。 便见姜黛君站在那里,垂首不语,身姿却仍端庄从容。 遂一笑道:“今日叨扰了半天,多谢老夫人盛情招待。傅将军刚回来,想必还有许多话要与家人说,伯彦这就先回了,改日再登门叨扰。”说着,跟自家姨祖母换个眼神,明老夫人也自站起身来告辞。 傅德清父子看他识趣,客气相送。 姜伯彦兄妹也不露异样,拜别后缓步出门,直至坐上明家的马车,笑意才收敛殆尽。 “傅煜刚才的意思,很明白了吧?”姜黛君靠在车壁,神情不辨喜怒。 姜伯彦便哼了声,“不识好歹!这傅煜虽有军功,却不知审时度势,原来也不过如此。” “他刚才说的那魏攸桐,我听姨祖母提起过,是先前娶了和离的那位。”姜黛君哂笑,神情不太好看,“不管他这是不是托词,傅家无意结姻,已很明白了。傅煜就算不知你我来意,他父亲难道不知?父子俩一道过来,显然是商议过,刚才那话定然不是随口一提。” 姜伯彦神情愤然,“如此自满刚愎,难怪旁人说他心高气傲,不近人情!” 姜黛君这几日在傅老夫人跟前扮端庄,满怀期待而来,碰到这结果,心里到底觉得不平,闻言颇以为然。她掀帘将傅家宅院再看了眼,眼底掠过讽笑。 “天底下又不是只他有本事。看来这齐州是没必要待下去了。” “再等等吧。”姜伯彦不死心,“没准儿说得通呢。毕竟,魏家比傅家差那么几分。” 姜黛君却不抱多少希望。 若傅家当真有意结盟,凭她的容貌身份,哪怕不是全然门当户对,也不差多少,至少比那位兵部职方郎中的女儿强得多。傅煜既说得那般清楚,又在回府之初特意赶过去提及,显然是深思熟虑。 这条路既走不通,也只能另寻别处。 她脸上添了几分自负骄傲,“他若真无意求娶,何必拿热脸去贴?魏家纵差那么几分,有咱们弥补,两处合力,难道还能弱于他?到时候,有他后悔的日子!” “也对,又不是非他不可。” …… 姜家兄妹走后,临风阁里便只剩傅家众人。 傅煜父子神情泰然,老夫人却是满心震惊,脑海里翻来覆去的都是“魏攸桐”三个字。 沈氏自交出权柄后,在傅家的地位虽仍在,却已不像从前般好事,自傅德明回京入相后,府邸内外皆仰仗傅德清照拂,更是收敛了许多。听见傅煜那番话,固然不可置信,却没多说,带着儿媳回了东院。 韩氏也颇有眼色地带了仆妇丫鬟出门。 屋里转瞬走得干干净净,傅老夫人心里生气,忍不住数落。说军政的事她从不敢插手,但外面形势如何,他父子二人该最清楚。撇开姜黛君的容貌端庄不谈,光是姜邵手里的兵马,若能引为己用,傅家便如虎添翼。 利弊分明,岂能任性行事! 傅煜只沉默不语,待她数落完了,才沉声道:“我只娶魏攸桐。” “你……”傅老夫人说得嘴皮都干了,却碰上个油盐不进的臭石头。 气得干瞪了半天,才道:“那魏攸桐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惦记!” 她的好处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尽的? 傅煜拱手,神情诚恳而严肃,“孙儿已想得清楚,绝不更改,还请祖母成全,善待孙媳。” 这话说得,好像她从前虐待过孙媳一般。 傅老夫人被戳到从前的短处,狠狠瞪了傅煜一眼,却也知拗不过,暗自生闷气。 齐州城外,此刻的攸桐尚不知傅家的这些事。 她藏在佛寺游廊拐角处,瞧着不远处被人抬着鬼鬼祟祟送入僻静精舍的昏迷少年,神情紧张。 那少年不是别人,而是本该在隔壁山头射猎的傅昭。 第106章 求救 今日出城射猎, 原本是傅昭姐弟俩带着建昌来的客人贺清澜,外加攸桐一道, 先到东林寺进香,而后去隔壁山头的围场射猎。 ——既是陪客人散心,也是姐弟俩趁机尽兴玩耍。 攸桐对射猎兴趣不浓,进香后便在佛寺里瞎逛。 傅澜音出身将门, 虽不像贺清澜般自幼习武身手出众,骑射的功夫去也不错,哪怕无意在进香后杀生,到围场里跑两圈也是不错的。三人兴致勃勃,各自纵马挽弓,出了东林寺便奔围场而去。 已是初冬, 围场里草木渐凋,野物膘肥。 这一带山势平缓, 纵马驰到山腰, 越过旷野平林, 便是齐州的城郭。山脚河水奔腾而过, 粼粼波光如明镜轻晃, 水旁密林平铺,半数凋零半数苍黄, 高天淡云之下,天地阔朗。 临风而立, 能令人胸中涤荡开阔。 贺清澜是猛将之女, 幼时便随母亲住在军营附近, 后来数次迁居,皆在县城小镇,与姜黛君原本不认识。这回是姜邵怕女儿出岔子,特地请了这位身手出众的姑娘陪伴,贺父却不过情面,只能答应。 这却苦了贺清澜。 她幼时习弓马骑射,日常往来的多是军中兵将,与同为将门出身却养在深闺的姜黛君性情迥异。这一路上朝夕皆与姜黛君同吃同睡,那位是节度使的千金,行动端庄温良,她也不好太放肆,颇为拘束。且有重任在肩,途中时常警醒,反倒没了观玩河山的兴致。 好容易将那位娇滴滴的千金送到齐州,有空出来纵马畅游,岂不开怀? 马蹄撒开,她就跟脱缰野马似的,窜入围场林中。 第90节 傅昭毕竟怕她姑娘家出岔子,命随行之人陪着傅澜音,便紧跟在她旁边。 贺清澜性情爽直,颇有几分少女顽劣之气,瞧着傅昭紧追不舍、弓马娴熟,便想比骑射。 傅昭哪能认怂?扬言奉陪到底。 两人边猎边比,不知不觉便到围场深处。围场占了绵延的山坡,林深人稀,唯有风动树梢,马踏茅草,傅昭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草丛里打转,却在不经意间,看见一道灰色的人影窜过,迅猛如风,虽衣衫破烂,那身形却颇为熟悉。 他怀疑是看错了,驻马凝视,看清那人侧脸时,几乎惊得跌落马背—— 那人竟是魏天泽! 关在秘牢里,已销声匿迹一年多的魏天泽! 那一瞬,傅昭险些惊叫出来。 魏天泽关入军牢的事极为隐秘,傅煜并未张扬,只说是调往别处另有任用,而后将魏天泽原本的权责分散在杜鹤和旁的偏将手里。但傅昭却知道,他那位爽朗英武的魏大哥,其实是西平王派来的细作,自幼潜伏,用心险恶,被关在牢里,怕是这辈子都见不着天日。 此刻魏天泽陡然现身在此,必定是逃出来的。 傅昭不知军牢那边出了什么变故,却知道绝不能放任魏天泽逃走。 他在齐州安稳惯了,身上并没带傅煜麾下递信用的哨,一时间喊不到人,便想跑到外围通风报信。 傅清澜纵不明缘由,却也从他神情中瞧出不对劲,极有默契的跟随。 然而傅昭能瞧见魏天泽,魏天泽岂会瞧不到他? 数年历练、潜伏深藏,掌握着傅煜麾下的半数眼线暗梢,魏天泽的机警敏锐并不比傅煜逊色半分。他佯装不曾察觉地跑出几步,回身见傅昭舍了弓箭往外跑,便知意图,当即命人追过去。 那几位潜入齐州接应都是高手,傅昭和贺清澜哪是对手? 遭遇后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便被生擒打晕,连求救示警都没来及。 魏天泽纵不认识贺清澜,却知道傅昭是个宝物。齐州布着天罗地网,他没法挟持傅昭做人质,却能将他藏起来,真到了危急关头,或许还能从傅家父子手里换回性命。遂命人迅速将傅昭和那姑娘搬到东林寺的后山,交给那位千里迢迢赶来,埋在东林寺接应的游方和尚,再使人故布疑阵,扫清佛寺的嫌疑。 …… 此刻攸桐看到的,便是那和尚避过眼目,与同游而来的僧人一道,将傅昭藏入精舍。 东林寺不算名胜,寺里的和尚住在佛殿周围,后山的精舍寻常不给游人用,只供僧籍的和尚凭度牒借住。今日攸桐能踏足,还是借了傅家主政一方的面子,傅澜音临走前打好招呼,住持网开一面,允她在后山清净的精舍里午歇。 攸桐一觉醒来,周遭山鸟啾啾、清风徐徐,世外之境般无人搅扰。 她睡得迷糊,坐在廊下吹风,瞅见远处僧人鬼鬼祟祟都,下意识藏在角落里,谁知片刻之后,便瞧见了这勾当。 傅昭的衣裳身形她都瞧得明白,那几个和尚步履如风,更是叫她心惊。 倘若此刻闹出半点动静,恐怕她和随行之人,都得落到傅昭那样的境地! 但傅昭遭难,对方来路不明,岂能坐视不理? 攸桐屏息藏在角落,大气都不敢出,捏得指甲几乎嵌到肉里,等僧人进精舍关了门,才蹑手蹑脚的退回住处。而后装作无事般,叫了随行的春草烟波,匆匆回前面的佛殿,找住持借笔墨。 ——她没能耐救傅昭,哪怕赶去傅家报信,也未必能见着傅德清。 但有人能。 攸桐强压着紧张,迅速写清缘由,而后封起来出了东林寺。 她的身上时刻带着傅煜给的那枚铜哨,方才在后山惊动那几个和尚没敢吹,此刻却少了顾忌,寻个僻静的地方,避过旁人,噙到嘴里用力吹响。哨声清亮,响彻山间,她吹得没章法,便只含示警求救之意,旁人听不出端倪,傅煜麾下的人却听得明白。 不过小半炷香的功夫,便有两人纵马而来,俱做行客打扮,却身形精干。 攸桐因怕人多眼杂,闹出动静后会惊动后山的恶僧,选的是僻静无人之处。 那两人没瞧见乱事,只有位年轻貌美的姑娘站在红墙边,远处两位丫鬟等候,相顾诧异。 见攸桐站在佛寺墙外又低低吹了一声,才翻身下马,大步赶过来。两人不认得她,却知道能拿到这铜哨的,不是同道中人,便是与傅家有密切牵连的,身份非同寻常,便各自拱手行礼道:“姑娘吹这铜哨,是为何事?” “两位归哪位将军管?”攸桐问。 “左将军。” 攸桐当然不知此人是谁,但对方上道,显然不是闲人,便又道:“可否看看令牌?” 对方并未推拒,果然给她看了一眼,跟傅煜曾给她瞧过的极像,若她记得没错,据徽记推测,这令牌的主人品级还不算太低。 攸桐再不迟疑,掏出封好的信递过去。 “有人绑架傅家小公子,藏在佛寺后山,烦请两位找人盯着,切勿打草惊蛇。这信请务必送到节度使大人手上,请他设法营救。”说完,怕他们不信,又补充道:“他认得这笔迹,不必担心。对方瞧着凶悍,请务必小心,免得伤了小公子性命。”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听在对面两人耳中,却如霹雳震响。 在齐州地界绑架节度使的公子,这是何等胆大妄为!且不久前,军牢那边刚出了点事,上峰忙着调人追查,风声极紧,难保不会与此事牵扯。 两人稍稍色变,哪敢怠慢,当即拱手谢过攸桐。 傅煜麾下纲纪严明,行事也有章法,紧急之事该如何处置,事先皆有约定。两人知道轻重,一人快马往城里递信,另一人则去寻上峰往东林寺周围派遣人手。蹄声哒哒远去,很快便消失在山道拐角。 攸桐记挂着傅昭,又不敢孤身去后山犯险,一颗心悬着,掌心皆是汗。 待消息递出,不敢多留,抬步便往春草烟波那边走,想赶紧回寺里人多处。 殊不知墙后的石塔旁,有人疾步赶来,瞧见她时,目光霎时顿住。 …… 魏天泽捉了傅昭和贺清澜,命人藏到寺里以备急需,又叫接应之人故布疑阵往别处引后,便打算孤身逃离。谁知那军牢里应变倒快,想来是很快发现他逃走的事,他才逃出来不到小半个时辰,这附近便已有了调人围剿的动静。 若不是魏天泽久在傅煜麾下,深晓其中门道,怕是早已撞入罗网。 好在对方只是搜查,尚未摸到他的踪迹,魏天泽不敢往前冲,便只能退往东林寺。 ——对方人多势众,他即便有魏建派来的人接应,深山密林里孤掌难鸣,也不可能躲过傅家的网。但东林寺却不同,那儿有僧人、有香客,僧人中混有魏建派来的内应,香客更是男女混杂、老弱妇孺皆有,方便他趁乱施展手段。从前奉命行事时,凭借这般环境逃出生天的事,已有过许多回。 魏天泽主意既定,便往东林寺撤,打晕一位落单的香客,迅速换了衣裳。 换衣裳时听见熟悉的哨声,也不知是何动静,待易装毕,便摸过来。 谁知如此凑巧,竟然就瞧见攸桐独自站在墙外,往丫鬟跟前走,也不知在做什么。 第107章 疯了 东林寺僻处京郊,又不算名胜古刹, 来这儿进香的多是周遭百姓, 偶尔有几拨到隔壁山头射猎观玩的途径, 香火不算旺盛,却也不冷清。如今天气转寒, 城内富户高门自重阳后便甚少出游, 只能初雪时再来赏玩, 原本没多少游人。 谁知今日凑巧,魏天泽竟碰见了两拨? 数年历练,曾管着傅煜麾下的小半数暗线, 魏天泽听声辨位的本事甚是高超。 方才哨声来自这方向,周遭又无旁人,那么吹哨之人,多半就是眼前的魏攸桐。 ——他跟傅煜相处十年,极清楚那位的性情,也见识过傅煜婚后的种种转变,那样心高气傲的铁面悍将, 会为一介女子退让和离, 可见用情颇深。和离之后还能留着傅煜的铜哨,亦可见此女在傅家仍有些分量。且那哨声来得突兀, 若不探问清楚,终究令他难安。 魏天泽心思微动, 瞧着左近无人, 身影微晃, 轻易翻墙过去。 攸桐原本紧张走路,猛然见一道黑影越墙而来,手掌扫过时,春草烟波闷哼着倒在地上,那人迅如疾风,顷刻间便到了她的跟前。不等她开口惊呼,稍稍粗粝的手掌伸过来,便紧紧捂住她口鼻,力道过重,撞得她鼻头闷痛。 她瞪大了眼,骇然抬眸,便对上一张男人的脸。 剑眉之下星眸如电,颌下长着颇浓密的络腮胡子,几乎遮住下面的半张脸。他身上穿着不起眼的灰布衣裳,头上一顶毡帽,有些陈旧。这打扮陌生之极,但那双目光锋锐的眼睛却十分熟悉,她愣了一瞬才猛然想起来。 “魏……”惊愕之下嘴唇微动,却立时被对方紧紧捂住。 攸桐剩下的声音化为呜咽,只见了鬼似的盯住对方,眼睛瞪得溜圆。 魏天泽?他不是关在牢里的吗?怎会忽然跑出来出现在东林寺? 确认他身份的一瞬,满心的担忧也顿时寻到了方向——在这齐州地界,敢对傅家人下手,还能得逞的怕是没几个。刚才报信时,她绞尽脑汁,想着是谁对傅昭动手,待看到这张脸,原本深深的疑惑立时有了头绪。 绑走傅昭的人跟魏天泽必定脱不了干系,那么她方才报信求救的事,他知道吗? 攸桐刚落回腹中的心高高悬起,便听那位恶狠狠地道:“敢发出半点声音,她俩必死!” 说话间,左手袖中明晃晃的匕首晃了晃。 攸桐赶紧乖觉地点头。 魏天泽这才稍稍松手,见她确实没胆子喊人,才回身两步,提起春草烟波,扔向墙内。他一身的紧实肌肉,能拉开几十斤的重弓,拎姑娘时轻而易举,丢沙袋似的。旋即环住攸桐翻身入内,而后掀起墙根的浓密茅草,将两人轻易盖住。 抹平痕迹抬眼时,攸桐仍站在那里,像是吓傻了。 魏天泽横目示意,带着她往近处僧舍走。 僧舍闲置,翻窗进去时里头灰尘呛人。 攸桐上回险些被刺丧命,如今冤家路窄狭路相逢,瞪着魏天泽时,眼底藏着惊恐慌乱,却也有隐隐愤恨。这般复杂的神情落入魏天泽眼里,他只冷笑了声,道:“方才那铜哨是你吹的?” 见她并没否认,便盯紧她的眼睛,探问,“是为何事?” “与你何干。”攸桐声音冷淡,一双杏眼里带着仇人相见的恨意,又藏几分畏惧,讥嘲道:“去年派人刺杀失手,今日无缘无故,还想清算不成?傅煜竟拿你这种人做朋友,还留着重用,当真是瞎了眼!” “别跟我提傅煜。”魏天泽呲牙冷笑,匕首抬起,径直抵到她喉咙。 “在这儿做什么?” 毡帽之下眼神锋锐冰寒,带着亡命之徒的狠辣。 攸桐心惊胆战,忙往墙根缩,声音也微微颤抖起来。到了这地步,她当然不能提傅昭兄妹,否则一旦魏天泽起疑,猜出她吹哨是通风报信搬救兵,狗急跳墙时,难保不会撕票重伤傅昭。但若理由太过搪塞,也瞒不过魏天泽这种久练成精的老狐狸。 心念电转之间,想起东林寺后山那几位和尚,便面不改色的胡诌。 “是来打探一件事。”她迟疑了下,答得不情不愿,却似迫于淫威不得不开口,“东林寺近来有几位僧人游学而来,据说行迹很可疑,傅将军派人来问住持,却没问出端倪。想着我如今跟傅家没瓜葛,还勉强能谈论几句佛法,若以信女身份请教,或许能摸出线索,便来旁敲侧击地打听。刚才是将探听的消息递回去,傅将军若有吩咐,晚点我再接着打探。” 这事儿倒跟魏建的属下拿假度牒冒充和尚,前来接应的事吻合。 魏天泽目光如刀剑锋锐,冷然审视。 攸桐缩了缩脑袋,一副满心害怕却强撑着不露怯的模样。 终究是个女子,想来刀锋之下,她没胆子骗人。 魏天泽顾虑稍去,没空再过问此事,扯下一段衣衫,将她双手缚在身后。而后目光往她身上扫了一圈,逼问出那枚铜哨的所在,拿到手里,取下一枚显眼的发簪权当信物,撕了段衣襟揉成团,就想往她嘴里塞。 看这样子,显然是打算丢她在这儿当人质。 攸桐推测这会儿营救傅昭的人恐怕正往后山摸,若魏天泽出去,凭此人的机敏本事,没准会坏事,总得尽力拖延一阵才好。顾不得对方凶悍,赶紧往旁躲开,怒声道:“魏天泽,你这忘恩负义的王八蛋!傅家教你本事、重用提拔,傅煜父子兄弟都拿你当袍泽兄弟,哪怕知道你了奸细的身份,也舍不得杀你,留着性命,你却如此报答吗?傅煜拿你当朋友,你难道瞧不出来吗!你如今恩将仇报,对得起谁?” 不高不低的声音,疾言厉色,戳到魏天泽最隐秘的痛处。 魏天泽动作微顿,忍了忍,却仍强道:“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这不叫朋友。” “是你背叛在先!先前傅家对你可有半点薄待?傅晖兄弟战死,西院夫人病故,每年去金昭寺进香时他们都带着你,拿你当半个家人来对待!如今,你却要拔剑相向吗?” 第91节 魏天泽不想理她,但这些言语落入耳中,却仍能勾起旧事。 傅家待他很好,甚至可以说是恩同再造,别说旁人,有时连他都忍不住这样想。以至于哪怕捉了傅昭,也不忍下杀手,只命人严加看守,挟持做人质,离开前还特地吩咐不许伤及对方性命。 此刻攸桐专挑着要害责骂,勾起的是旧情良知。 是攸桐劝谏责骂,也是内心天人交战。 但情势所迫,他已没有退路。 魏天泽冷然转身,“傅家提拔重用,是为军务,将我打磨成利剑为他所用,是为私心。男儿昂藏立于天地间,建功立业,各有所求,岂能困在这些许旧事!恩怨是非,朝政家事,你能懂得什么!” 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像是说服攸桐,也像是说服自身。 …… 东林寺外,傅煜父子策马如风,面沉似墨,正疾驰赶来。 攸桐那封求救的信递出去,信使还没入城,便碰见了傅煜父子——军牢里魏天泽越狱没多久,牢头便察觉不对,惊怒之下也不敢隐瞒,当即遣人报往城里。父子俩闻讯,便忙赶往查办,谁知才出城没多久,便碰见了信使。 漆封拆开,纸条上字句简短,内容却叫傅德清赫然色变,当即递予傅煜。 傅煜岂能认不出那熟悉的笔迹? 惊怒之下没再耽搁片刻,问清楚递信的情形,得知攸桐无恙后,稍稍放心,便命杜鹤往军牢去,他和傅德清带几人赶往东林寺。 因攸桐信上将位置写得细致,傅煜父子带人摸过去,轻而易举,负责看守的两个僧人措手不及,被斩杀在当场。却有位在外围盯梢的,瞧见势头不对,忙将鸣镝箭射出示警,待傅煜察觉时,那箭已射往云霄,尖锐的啸声响彻周遭。 这响箭是魏家所用,与傅煜的孑然不同。 魏天泽遥遥听见,心知傅德清已然赶到,脸色骤变。 方才攸桐攸桐满口责备,咄咄相逼,将罪责尽数推在他身上,才忍不住驳斥两句,而后将她困在僧舍,仓促出门。谁知就耽误了片刻功夫,傅家救兵竟已赶来事已至此,单凭乔装已不足以浑水摸鱼,须造出更大的混乱。 魏天泽再不迟疑,按着方才的计划,亲自纵火。 寺里屋舍佛殿皆是松木所筑,各处供着灯油,更是怕火。 魏天泽专拣着要害处动手,不过片刻之间,几处殿宇相继走水,干燥的松木哔哔啵啵,火舌迅速蔓延而上,舔舐殿角飞檐。熊熊火光里,浓烟滚滚而起,寺里僧人香客皆慌了手脚,有人忙着救火,有人忙着逃命,顿时乱做一团。 惊慌尖叫的人堆里,魏天泽浑水摸鱼,仗着那身乔装,迅速往外转移。 路上撞见几位明显是傅家眼线的汉子,都没认出他,谁知才出山门,猛然一支铁箭疾射而来,挟风带雷,卷着森然寒意,直奔他后脑。魏天泽惊觉躲闪,只觉颈侧一凉,那箭簇贴着脖颈擦过,铮然一声,射到石砌的山门,尾羽剧颤。 这般力道,若非傅德清亲至,没人射得出来。 魏天泽惊惧回头,看到鹰鹫般从天而降扑向他的身影时,神情霎时僵住。 ——竟是傅煜! 那位左臂弯弓,右手已抽剑在手,在魏天泽惊愕愣神的功夫里,已然扑到他跟前。 长剑森然袭来,搭在他脖颈上,随后赶来的几名护卫则弯弓搭箭,齐齐将箭簇对准了他。 逃亡的路陡然被阻断,魏天泽万万没想到,远在京城的傅煜竟会出现在这里! 他这般乔装,混乱中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有生死交情的傅煜,难怪突袭来得如此精准!魏天泽一颗心几乎跌倒谷底,想傅昭和攸桐时,才恢复了底气。旋即转头抬眼,正对上傅煜的目光。 沉厉锋锐,冰寒带怒,藏着责备失望,落在他脸上时,如有刀剑剐过。 那一瞬,魏天泽脑海里划过许多念头,连同攸桐那些责备的言辞,铺天盖地般涌过来。一种近乎羞愧的情绪涌上心头,令他几乎想扭头躲避那目光。他却生生忍住,扛着万钧重压般迎着傅煜的目光,冷声道:“拿傅昭换我的性命,如何?” 傅煜冷笑,剑锋凑得更近。 魏天泽霎时明白这意思,来不及想傅家怎会营救得这样快,忙道:“还有魏攸桐!” 这名字报出来,傅煜那张沉肃端毅的脸上,顿时裂出一道缝隙。 他先是震惊而不可置信,继而勃然大怒,“你又对她动手!” “就在寺里。”魏天泽强咬牙关,不去想过往种种,只取出那枚铜哨,连同攸桐那发簪一道给傅煜看,眼风扫向寺里那座七层高的木塔,“站在那塔上,能将外面情形瞧得清清楚楚,她身旁有人看守,若我稍有差池,魏攸桐即刻丧命!” 狠厉的言辞,斩钉截铁。 傅煜手腕剧烈一颤,看向那木塔,便见整个东林寺陷在熊熊火光里,周遭百姓惊慌失措地往外逃,僧人守着净地拼命灭火,宁死也不肯逃离,而那座木塔矗立高耸,火舌已舔到了第三层。站在这里,看不到塔内的情形,但此刻魏天泽脸上的疯狂狠厉,他却瞧得一清二楚。 曾经并肩征战、托付性命的袍泽,到此刻已是面目全非。 傅煜已捏不准魏天泽的性情,更不敢抱半点侥幸。 毕竟在此之前,魏天泽早就对攸桐动过杀心,如今为了逃命,焉知不会再下狠手? 而攸桐那样娇弱的女子,陷身在火海之中,被人挟持危在旦夕,该有多惊恐畏惧?这般险境,稍晚片刻,便是性命攸关! 傅煜不敢想象里面的情形,更没料到攸桐报信时安然无恙,转头却会落到魏天泽手里。执剑的手狠狠颤动,他眼瞧着那火光冲天、浓烟腾腾,眼底骤然泛起血色,厉喝了声“别碰他”,便往寺里走。 随后赶来的傅德清不知底细,忙一把揪住,“你去哪里!” “救人!” “不许去!”傅德清瞧见他眼底的赤红,全然不像寻常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镇定沉稳,心里悚然而惊,忙死死揪着他,厉声道:“水火无情,比沙场凶险百倍。你身上挑着重担,不能以身犯险,救人的法子很多……” “攸桐在里面,调人手来救!”傅煜打断他。 说话间抬臂挥手,竟是用了对敌时脱身的招数,硬生生挣脱傅德清的手。 傅德清一愣,明白过来时,脑海里天翻地覆,厉声道:“为了个魏攸桐,你疯了吗!给我回来,令派人去救!” 没有人回答他,傅煜已然解了披风丢开,冲向火光熊熊的寺里。 第108章 重会 傅煜当先开路, 随身护卫不敢耽搁, 当即跟在身后往里闯。 转瞬之间, 围住魏天泽的人便撤了小半, 剩下的人因傅煜那句恶狠狠的吩咐,虽拿刀剑围拢,也犹豫着没敢擅动。而魏天泽却借着这空暇疾步走开, 转瞬便到十数步外。形迹既已暴露,他也不再掩藏自身,虽是布衣百姓的打扮,却健步如飞、锋芒毕露,跟周遭慌乱逃命的百姓迥异。 傅德清原本还没认出此人,瞧见他那身形步法才猛然醒悟,拍马追上去。 横马拦路,长剑刺出, 他看着粗布衣衫下的熟悉面孔,双目怒睁。 魏天泽却是意料之外的镇定。 冷沉的剑锋搭在肩上,冬日山风萧瑟,他冷笑抬眼, 眼珠子微微泛红。 “傅煜命人别碰我, 知道缘故吗?”他盯着这位指点提拔他的老将, 手里的匕首扬起,不是冲着傅德清, 而是指向寺里那座七层木塔, “魏攸桐就在里面, 有人看押,我这里稍有差池,她便性命不保!”见傅德清一愣,又威胁道:“我说到做到,将军不妨赌一赌!” 恶狠狠的言语,全然不是从前的亲近恭敬。 傅德清下意识看向那座木塔,透过滚滚浓烟,能瞧见上面层叠的窗户。 倘若真有人藏在里面,居高临下,定能将这边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 傅德清脑海里,陡然浮出方才傅煜那势如疯虎、不顾一切的模样——以傅煜的冷静性情,若非证据确凿,不会轻易受人蒙蔽威胁,想必那魏攸桐确实在对方手里。难怪傅煜亲自冲入火场,片刻都不耽误,这魏天泽果真是对傅家知根知底,极会掐人死穴! 怒气翻涌而上,傅德清握紧剑柄,手腕微抬。 魏天泽没半点闪躲的意思,纹丝不动,那目光却凶狠绝情。 一瞬的对视,傅德清终究没能下手。 哪怕从前还有半分爱才之心,在得知魏天泽的身世、用心后,仍存半分旧情,无意下手斩杀,今日魏天泽的行径,却断然将这些尽数斩断。论公、论私,傅德清此刻都该杀了眼前这个叛徒,但挥剑之际,脑海里涌起的却是傅煜。 倘若魏攸桐真在塔上,他这剑斩下去,里面的女人定会丧命。 傅德清一手将傅煜养大,从孩提刻苦,到少年意气,再到今日能独当一面、铁腕冷厉的悍将,二十余年来,他是头回看到傅煜为一个女人做到这个地步——在南楼的种种姑且不论,甘愿为她和离、处处维护,为她冲入火场不顾性命大局,这其中的情意,令他这当父亲的都震动。 倘若魏攸桐死了,傅煜会如何? 就像他当年失去爱子、失去发妻,若傅煜失去那个女人,会如何? 此刻放走魏天泽,永宁帐下眼线密布,未必不会有再捉回的时候。但若狠心去赌…… 傅德清握剑的手微松,方才腾起的暴怒亦随之收敛。 魏天泽看准时机,再不敢逗留,拔腿便逃。 …… 东林寺里,火势越烧越旺,烈焰如毒蛇的信子四处舔舐,浓烟直窜入半空。 火焰的炙热烘烤尚在其次,那浓烟却刺得人眼睛都难以睁开,未燃烧干净的烟呛入鼻子里,令人头脑都觉得昏沉,呼吸都艰难。 傅煜眼底猩红,仗着身手迅捷,直奔那座木塔而去。 火势起来后,香客们早已逃得干净,有固执的僧人拼命救火,却被浓烟熏得晕倒在地,衣裳染了火苗,慢吞吞地烧着,想来已是丢了性命。平常十数步便能抵达的路,在火势阻挠下,费了小半天功夫才穿行过去。 傅煜心里咚咚直跳,脑袋有些眩晕,浓烟刺得眼里流泪,看到塔的六层有隐绰身影,当即腾身往上攀爬。这木塔也被火势波及,火苗嗖嗖地往上窜,已到了四层,底下的梁柱烧坏,塔身摇摇欲坠。 他心急如焚,踹断碍事的栏杆,翻身进去,便瞧见了里面的情形。 逼仄的塔身内,横梁错杂,只有极逼仄的地方能容人落脚。 两个壮汉钳制着攸桐,趴在栏杆边,盯着外面魏天泽的方向,并没留意到身后的情形——满寺火势乱窜,浓烟滚滚,越往高处,烟聚得越浓,这两人显然是吸了不少,看那钳制的动作,显然是气力将竭、性命难保,却仍死死拽着攸桐,打算同归于尽似的。 而攸桐则趴在栏杆上,从后面看不到神情,浑身的衣裳却已湿透,正气力微弱地挣扎。 傅煜眼中刺痛,抬脚踢开那两个壮汉,伸臂便将她揽进怀里。 火苗迅速往上窜,她的脸庞被照得通红,眼里满是泪水,黛眉蹙得极紧,一只手死死捂着口鼻,惊慌而恐惧。看到他的那一瞬,她眼里似涌起狂喜,解脱的那只手伸出来,搭在他脖颈上,软软的吹下去——仿佛这抬手的动作,已用尽了浑身的气力。 傅煜一颗心揪得剧痛,抱住她,纵身便跃下高塔。 耳畔风声呼呼,火苗舔得松木哔啵作响,她靠在他肩上,声音微弱。 “昭儿呢?” “昭儿没事。都没事。”傅煜的声音都在抖。 攸桐像是咳嗽了声,那只湿透的袖子抬起来,捂向他的口鼻。 傅煜也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觉她的手被烤得微烫,衣袖都是湿热的,柔柔地落在他脸上。 浓烟刺人呛鼻,情绪翻涌得厉害,傅煜抱紧怀里的女人,眼泪倏然就滚了出来。 哪怕兄长战死、母亲过世时,他都咬死牙关沉默,没落过泪。 梁柱烧断,年久失修的僧舍轰然倒塌,周围烈焰熊熊,傅煜极有经验地避开危险处,抱着怀里的人往外穿行。 攸桐先前被捆缚双手,为挣开绳索,手腕磨得破了皮,被那两位壮汉捉住着火的塔上带时,又拼命挣扎跳进水池,崴得脚腕剧痛。但这些痛,此刻都快麻木了。她被抓到木塔上呆了好半天,哪怕有湿透的衣袖捂着,也吸了不少烟尘,脸上被火光烤得微痛,头疼欲裂,恨不得撕开扔掉,眼皮昏重得很,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她一手捂着傅煜口鼻,另一手收回来,捂着自己。 心里的惊恐畏惧在看到他的那一瞬,消失殆尽,她看到他疯虎般冲进火场,也相信他能待她走出去,安然无恙。 第92节 攸桐靠在他的怀里,闭了眼睛,竭力屏住呼吸。 …… 东林寺外,傅德清眼睁睁放走魏天泽,脸色沉黑。 目光越过火焰浓烟,紧紧盯着那座七层木塔,看到傅煜腾身窜上去,抱着攸桐跃下来时,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松,当即喝命属下去追。回头扫了眼,傅昭和贺清澜仍昏迷未醒,由护卫层层护着。 漫天烟尘,火势渐渐出了东林寺,往周遭山林蔓延。 傅德清半生戎马,扛着十数万将士和数州百姓的性命,没资格以身犯险,便死盯着。 看到熟悉的身影闯出来,傅德清绷着的脸总算稍稍松弛,忙迎过去。 傅煜那身衣裳烧得狼狈,脸上沾满了烟尘,眼睛通红。 闯出火海,他片刻都不敢逗留,疾风般掠过傅德清身侧,迅速往远处飞奔。直到远离火场,没了那些呛鼻的烟尘,才筋疲力竭地跪坐在地上,轻轻放下攸桐,让她靠着躺在他怀里。紧绷的精神松弛后,脑壳的疼痛才骤然袭来,想山崩地裂,昏重又尖锐。 他抬手扶着脑袋,脸上是极力忍耐的痛苦神情。 这儿地势开阔,山峰呼呼吹过来,带着萧瑟凉意。 攸桐浑身湿透,衣裳紧着身段,双眸仍紧闭,身体却微微瑟缩。 傅煜忙解下外裳,裹在她的身上。 见那张细腻柔白如玉的脸颊沾满烟尘,便撕了一段衣襟,慢慢帮她擦干净。 待傅德清赶来时,就见这位名震边塞的新任永宁节度使只穿了身中衣,盘膝坐在荒草山坡上,怀里抱着昏睡的女人。他皱了皱眉,催马过去,解了披风丢给他,而后翻身下马走过去,“她怎样了?” “还好。”傅煜沉声,嗓音被浓烟熏得微哑。 傅德清不放心,蹲身看了看,又伸手往攸桐鼻端探了探,见她神情虽苍白虚弱,呼吸却渐渐顺畅,便放了心。再回头瞅了瞅还没醒的小儿子,只觉头疼恨极,沉声道:“这回抓到魏天泽,必得杀了!” “碎尸万段。”傅煜咬牙。 傅德清沉默了下,却仍道:“这回你行事莽撞,不是节度使该有的作为。” 更不是以为图谋天下,将来要登临帝位的男人该有的作为。 这么些将士,派谁去都行,你身上担子太重,不该拿性命去拼。 傅煜知道他的意思。 眼皮微微动了下,他收紧手臂,抱紧怀里的攸桐。 “我不后悔。”他说完,又补充道:“她陷入险境是为昭儿。” “为了昭儿?” 傅煜颔首,“那报信的纸条是她写的。” 傅德清愣住,片刻后,才猜出其中关窍——傅昭被捉,显然是因碰见了逃狱出去的魏天泽,攸桐能将那纸条安然递出来,可见当时她并无危险。但傅家报信用的铜哨声音独特,能传出极远,魏天泽久在傅家军中,岂能听不出来?攸桐那哨声将傅昭的消息递了出来,却也引来了虎狼,令自身陷入险境,以至于被魏天泽挟持,险些命丧火海。 他心中震动,瞧着这位前儿媳,半天都说出半个字来。 第109章 蹭饭 攸桐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 身底下锦褥厚软, 红绡软帐垂落, 遮断外头的光线,床榻内昏暗得很。她不知睡了多久, 脑袋里仍觉得混沌, 那种梦里都挥之不去的疼痛残存,鼻端的呛人烟尘却消失了, 换成丝丝蕴藉的玉华香——这是她在居处常熏的,熟悉之极。 攸桐心神微动,掀开眼皮, 看到帐顶绣着的海棠花枝, 榻边的博山香炉上淡烟袅袅。 隔着软帐, 外面坐着的人影隐隐绰绰,是个挺拔的男人侧影,而不是寻常看惯的秋葵、玉簪。他像是颇为疲惫,坐在方椅里, 单手支在檀木收腰圆桌,脑袋微偏, 在阖目养神。身姿却如山岳挺拔耸峙, 随时能醒而拔剑似的。 攸桐看着他侧脸,冷峻而硬朗。 从年底京城别离, 转瞬已是十月,期间唯有音信相通, 始终没能会面。 久别重逢, 却是在火场里, 那会儿攸桐被浓烟熏得头疼眼痛,入目最深的印象,是他逆火而来,神情焦灼狠厉,满面灰尘。她原以为今日要丧命在魏天泽那恶贼手里,却没想到,远在京城的傅煜竟会从天而降般,赶到她身边。 攸桐静静看他,片刻后掀开锦被,看到手腕脚腕都缠了厚厚的纱布,衣裳也都换了。 帐内锦被悉索的动静传出,傅煜倏然睁眼,一个健步便窜到里面。 连日疾驰赶来,又碰上东林寺里的那场大火,他已有两个日夜没阖眼了,眼窝微微凹陷,周遭蒙了层淡淡的青色,脸色也颇憔悴。床榻陷下去,他坐在她身旁,声音有点沙哑,“怎样,还难受吗?” “好多了。”攸桐睡得懵懵的,“你没事吧?昭儿呢?还有秋葵和玉簪。” “都没事,秋葵玉簪在厢房,昭儿已送回府里,澜音也没出意外。父亲说,这回的事要多谢你。”傅煜看她脸色不似先前苍白,稍稍放心,旋即捧起她裹得粽子般的脚腕,“这伤怎么回事?” “还不是魏天泽。捆着我双手,费了好大的劲才挣开。” 攸桐说得委屈巴巴,顺手将披散的青丝拢住,搭在肩头。 傅煜眸色微沉,心有余悸地揽她入怀,安抚般摩挲她脊背,心疼道:“我找到你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他到底……” “那倒跟魏天泽无关。我原本想泡湿衣袖,火场里能隔开些烟尘,谁知道那俩人凶神恶煞,不许我乱动,没办法,只能挣出去跳到水池里。”攸桐心疼地摸了摸脚丫,旋即仰头,朝他微微一笑,“还好,虽然崴伤了脚,却也有些用。我瞧那俩人最后都快被熏死了。” 眉眼弯弯,竟有那么点死里逃生后的轻松调侃。 傅煜简直拿她没办法,只紧紧抱着,低声道:“这回是我连累了你。” “却也是你救我出来。”攸桐埋头在他怀里,是熟悉的宽厚怀抱、男人气息。睡醒后,先前的惊慌恐惧荡然远去,她抱住他的腰,在他胸前蹭了蹭,才闷声道:“我好饿。跟魏天泽那狗贼折腾了半天,力气都用光了。” “那就起来吃饭,夏嫂做了好些你爱吃的。” “咕”的一声,攸桐的肚子率先给了回应。她赶紧抱住小腹,有点尴尬地笑了笑,继而摊开手,“可我没法下地,也没洗脸漱口。” 傅煜觑着她,眉间带了无奈的笑,“我来伺候,成吗?” “有劳将军。”攸桐莞尔。 …… 自打攸桐搬出来,傅煜还是头回进她的闺房,好在里头陈设保留了先前的习惯,闻讯从涮肉坊赶回来的春草又早早备好了干净的栉巾,并不麻烦。傅煜亲自端过来搁在高几上,攸桐洗脸毕,他就着残水洗了手,便开了屋门。 春草不敢打搅,正满脸担忧地侯在屋外。 见傅煜推门时神情颇为和悦,猜得自家姑娘没事,不等傅煜多说,便命人摆饭。 ——后晌攸桐被昏迷着抱回时,着实吓坏里院里众人,好在郎中说无甚大碍,春草和许婆婆放了心,便按攸桐素日的喜好,叫夏嫂准备了颇丰盛的饭菜。 最先端来的两碗热气腾腾的鲜肉馄饨,拿鲜肉拌的馅儿,皮薄馅香,滑溜溜的,煮熟了浇上鸡汤,洒上细碎嫩绿的葱末香菜,淋几滴香油,诱人而不油腻,舀一只送到嘴里,能连舌头一道吞下去。随同馄饨的是柔软喷香的葱油饼,刚出锅没片刻,切成了小块。 而后是一小屉糯米丸子,一小屉糯米排骨,丸子和排骨绊了酱料,色泽诱人,糯米晶莹,蒸得软而可口。 因攸桐昨晚说要吃鱼,便做了份酸汤鱼,夏嫂将骨刺剔得干干净净,酸汤开胃,鱼肉滑嫩,仆妇端进门时,那香味儿飘进来,诱得人馋虫大动。此外还有瓦罐熬出来的笋丝老鸭汤,外面酥脆里头香嫩的萝卜丝饼,去骨后凉拌的鸡爪、先前糟好的鸭掌、煮熟了拆碎凉拌的红油鸡丝、爽脆清香的笋丝和胡瓜,林林总总十多样。 每样盛得不多,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足够两人享用。 攸桐闻着味儿垂涎欲滴,精神也顿时振作。 只是手腕不好活动,没法伸太远去搛菜,傅煜便帮着布菜舀汤。 饭后天晚,攸桐瞧傅煜一副连日没歇息的样子,便赶他回府,早点去歇着。 次日前晌,傅澜音姐弟俩便来看她,贺清澜也随同赶来——昨日被人打败掳掠,下了迷。药,贺清澜也着实惊出了身冷汗,醒来后得知事情原委,对冒险传递消息的攸桐甚是感激,也没跟姜家兄妹打招呼,径直来道谢。 至于傅家跟姜家结姻与否的事,她倒是没怎么挂怀。 傅澜音昨日是瞧见东林寺的大火后,才察觉有异,在随从护卫下赶过去时,傅煜已抱着攸桐离开,只剩傅德清善后,瞧见丧身火海的僧人被搬出来,心有余悸。只是傅煜不许她去打搅,才忍耐到此刻。 见傅昭满口感激,灵机一动,道:“既是感激,红口白牙的话有什么用?” 傅昭正剥栗子吃,闻言挑眉,“那你说该怎样?” “在府里设个小宴吧,请她过去,好歹是救了性命,哪能两句话就能糊弄过去。” 这提议出乎意料,傅昭并没多想,当即爽快应了。 傅煜却在看到妹妹那笑眯眯的眼神时陡然明白过来。 ——傅家西院众人与攸桐处得都不错,唯一有过龃龉的就是寿安堂里的祖母。昨日临风阁里,他虽摆明了态度,老夫人上了年纪性子固执,未必能坦然接受。澜音这宴席,不是摆给攸桐,实则是给老夫人看的。 前次成婚时,她顶着污名而来,受了许多委屈。 这回既要风风光光地娶回来,自然须荡平障碍,叫她没半点顾忌才好。 傅煜见攸桐仿佛嫌麻烦,遂轻轻按住她手腕。 “澜音这提议很好,回头请大嫂安排,等你脚伤好了便过去。” 他端然坐着,语气沉缓而笃定。 不待攸桐说话,傅澜音便抢着道:“就这么定了!” …… 昨日情势紧急,齐州城外的暗线少数调往军牢,剩下的人围剿魏天泽,为营救傅昭,半数围拢到了东林寺外,留在周遭的不多。原本精密的罗网,也因此露出破绽缺口。魏天泽趁着傅煜救攸桐的时机堂皇离去,凭着这么些年在傅家练就的本事,半炷香的功夫便逃得无影无踪。 傅德清虽派了人去追,却仍没半点消息递回来。 魏天泽本就天分极高,应变机敏,那身本事连杜鹤都稍有不及,对傅煜麾下眼线的行事更是了如指掌,知道如何追踪旁人,更清楚如何逃避追杀、隐藏踪迹。错过了最初的围剿时间,逃出第一层密网后,便似鹰回长空、鱼入大海,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失了昨日的时机,哪怕傅煜亲自动手,都须费极大的功夫,旁人想捉回他,谈何容易? 而傅煜显然没有千里迢迢追杀他的空闲。 许朝宗既已出招,据今晨递来的的密报,魏建已然以赵延之不尊朝廷、嚣张跋扈为由头,奉了皇帝的圣旨挥兵往北,直逼泾州。 赵延之纵有山川地势之利,对着垂涎欲滴的魏建,想要拒守也不容易。 傅家不能坐壁上观,父子俩商议后,已定了由傅煜挑选兵将,待将周遭要紧各处的防守布置完毕,便启程亲自往泾州走一趟,暗中襄助赵延之,力求拖垮魏建。 傅煜从京城回来,没多歇半口气,又忙成了陀螺。 不过每日傍晚,他都会抽空来看攸桐。 甚至,在繁忙的间隙里,这件事成了他每日最期待盼望的行程。每到后晌,日色将倾时,他纵能迅速将手头的事处理毕,而后迫不及待地出门,拎着攸桐爱吃的点心,孤身登临梨花街的小院。 而每到傍晚,这小院里,也总被饭菜的香气充斥。 夏嫂的手艺虽不及杜双溪精细有心思,按着攸桐的吩咐做饭却是绰绰有余,傅煜借着攸桐负伤的名头,命人将种种食材送到府门,经夏嫂一番捣鼓,便能化为美味佳肴,端到饭桌上。 自然,傅煜探望过攸桐,总是要用完饭才走的。 若不是知道这男人最近琐事缠身,就只用饭和歇息前后有空暇,攸桐都快觉得他是故意打着探病的名头来蹭饭吃的了。 第110章 表白 第93节 梨花街的小院里人不多, 饭后无事, 攸桐通常会去跨院,或者临窗翻翻账本、看看闲书,或者到水边的亭里坐着,看竹丛疏影映照在墙上,月移影动, 夜凉如水。 今晚也是。 亭里的矮桌上摆着千层油糕权当宵夜,春草搬来了竹藤圈椅,铺上锦褥软毯。 攸桐躺到里面去,发间的钗簪都卸去, 满头青丝如鸦色锦缎披散下来, 松松搭在肩头。亭子四角悬着风灯, 昏黄的光芒照在她面颊上, 柔润如上等细瓷, 手里则拿了小巧的银勺,挖了一角油糕,送到嘴边。 傅煜端坐在她对面, 听她讲故事。 ——她和许朝宗, 还有徐淑的旧事。 隔了十多年的时光, 儿时的记忆模糊不清, 攸桐也无意回想, 只提起那段最难熬的经历。 “……走在街上, 所有人都在议论, 但许朝宗始终撒手不管, 没半点担当。后来咱们的婚事定了,去恩佑寺进香时,还碰见他跟徐淑,那时候,睿王和睿王妃夫妻恩爱已传为佳话,我却仍是笑柄。”攸桐哂笑了下,旧事远去,再提起来已是波澜不惊,她摆弄着银勺,抬目觑向傅煜,“就是那道坎让我觉得,朝政大事跟前,儿女私情原来不值一提。谁都可能舍弃你,靠得住的唯有自己。” 很漂亮的眼眸,黑白分明,目光清澈,带几分对旧事的讥嘲。 傅煜手掌按在冰凉的石桌,双眼清炯而深邃。 成婚一年,和离两载,这是她头一回跟他详细说起出阁前的旧事,云淡风轻。 但那种种风波,仍在傅煜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真正介意的会藏在心里,难以释怀,愿意说出来的都不再是羁绊。 她应该是看开了,才会坦然诉说。 但这些事听在他耳中,却像是有千钧重的石头压在心上,令他几乎喘不过气——年才十四岁的少女,挺过京城的闲言碎语,千里迢迢地嫁入夫家。那时的他,却是如何做的? 傅煜从未这样痛恨自己,痛恨当时的狂妄、轻慢、自以为是。 痛恨当时的自负、烦躁、冷淡,不肯花费耐心去查问清楚原委。 这种痛恨铺天盖地,化为心疼、愧疚、后悔,种种情绪交杂,将冷硬的心揉得蜷成一团。 他握住攸桐的手,声音滞涩喑哑。 “所以你执意和离,要出府去开涮肉坊,是不信我会护着你,给你撑腰。” 攸桐笑了笑,垂眸不语。 那个时候,她虽对傅煜动心,信任确实还不够深——两情相悦、情意初露的时候,哪个男人会冷待喜欢的女子?便是许朝宗这种毫无担当、背情负心的人,当初也曾浓情蜜意、花前月下,做过许多令人感动的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旁人的教训,也能引以为戒。 傅煜不是许朝宗,当然不会无情到那种地步。 但彼时夫妻情意尚浅,东西两院暗藏的矛盾横在那里,种种风波下,那点情意能否经得起折腾?傅家密谋大事,图谋天下,当时虽安稳无事,碰到利益攸关的大事——譬如姜黛君联姻这般情形时,傅煜会如何选择,谁能打包票? 许朝宗能为徐太师的势力另娶徐淑,傅煜心怀天下,纵未必停妻另娶,但若跟当初娶她当摆设一般,另添一道偏房摆设,以魏家那点底子,夫妻俩实力悬殊,她难道能阻拦? 届时,怕是连最初那点情愫都难以保全了。 那是难得的机会,非进即退,稍纵即逝。 好在如今,各自本心流露。 攸桐拿银勺挖了块油糕,抬眸觑他,问得认真,“姜黛君的事,真的不后悔吗?”跨院里并无旁人,她凑到傅煜耳边,声音压得很低,“这可是天赐的机会。若娶了她,南北合力成犄角之势,魏建便得活在夹缝里。但拒了她,姜黛君转而投到魏建门下,西边两处合力,未必不能与永宁分庭抗礼。得之极利,失之极害。” 四目相对,她语气镇定,眼底却分明藏了点忐忑。 傅煜伸手握在她肩膀,神情郑重。 “家国天下皆男儿之事,成王败寇,凭的是真刀真枪的本事。从前会轻率答允婚事,是没有中意之人,不以为意。但如今有了你,枕边妻子,我只想娶心爱之人。” “那将来……” 将来如何,她虽未挑明,但从京城到齐州,这么些风波下,以她的聪慧,想必猜得出来。 傅煜站起身,而后蹲在她旁边,身姿魁伟挺拔如旧,却已不是从前的居高临下。 “父亲此生钟情于母亲,纵母亲过世,也无续弦之意。我傅煜以前行事虽混账,身为夫君极不称职,但攸桐,我既决意娶你,便会一心一意。人生百年倏忽即过,不管在齐州,还是到京城,夫妻一人一心,白首不离。从前的诸多亏欠,我会用余生的几十年慢慢弥补——只要你愿意不计前嫌,再嫁给我。” 他说得极为郑重,一双手握紧她的肩,用力而克制。 咫尺距离,她盖着薄毯坐在圈椅里,他蹲在身边,不是心高气傲、冷厉狠辣的兵马使,而是曾同枕共榻、嬉笑相伴的傅煜,那个不顾一切,以血肉之躯冲进火场救她的男人。 攸桐凝视他的眼睛,深邃而笃定,没半点隐藏躲闪。 喉头不知怎的一哽,她忍着眼眶酸热,低声道:“此话当真?” “当真。”傅煜牵着她手,捂在他胸口,“这辈子,认定你了。” 砰砰的心跳,坚实有力,克制忍耐许久的期待从眼底露出来,是他素来清冷的眼底少有的热烈。 攸桐看着他,渐渐的,唇角扬起,眼角有一滴热泪滚落。 她闭上眼睛,嘴唇落在他额头,“傅煜,这番话我记住了。你说的,我就信。往后不管坎坷还是坦途,都一起走。我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心怀疑虑,多留后路。” 傅煜抬头,声音低沉,带些许笑意,“坎坷的时候,我背着你走。” 攸桐忍不住一笑,点头道:“好,那明日的宴席上,我不拆你的台。” …… 傅昭的这场答谢宴是他亲自安排,韩氏帮着操持的。有了亲姐姐点拨,傅昭也明白了此宴的真正意图,便格外上心,设在了寿安堂附近的暖阁里。 当日前晌,出人意料地,贺清澜竟也出现了。 ——自那日傅煜言明态度后,姜伯彦兄妹会意,没再来傅家打搅,在东林寺着火的次日便启程往西,打算以探亲的名头拐到去魏建那里。贺清澜原本该保护姜黛君同行,不过她此行是为情面,而非职责,不必受姜家兄妹约束,便说尚有要事未了结,请姜家兄妹先行,她随后赶到。 总归永宁境内太平,以傅家父子的行事,想必也不会放任贵客出事,平添事端。 姜伯彦兄妹无可奈何,又不能绑着她同行,只能放任。 傅昭见她去而复返,意外又高兴,特地命人添了碗盏筷箸。 到巳时初,一辆平淡无奇的青帷马车缓缓驶来,停在傅家侧门前。 车帘掀起,露出里面端坐的美人,云鬓如鸦,青丝斜坠,簪了支精致的珠钗,发髻梳得整齐而不失慵懒。秀致的脸颊,黛眉杏目,探头看向这座暌违已久的府邸门楣时,神情里有些许恍惚。 攸桐罗裙束腰,锦衣精致,在春草的搀扶下,出了马车。 自打和离后,攸桐这还是头回来傅家门前,熟悉的青石长街,逶迤红墙,十数步外的正门口,有兵士盔甲严整地守着,黑底烫金的匾额高悬,门口两座铜狮子年岁斑驳,威风凛凛。那是只在贵客登临时开的正门,于傅家而言,用到的次数少之又少。她和离之前,有限的几次出门时,总会掀帘瞧一眼,心中油然而生敬重—— 不管内宅女眷行事如何,傅家男人披肝沥胆、镇守疆土,都令人敬佩。 而手握重兵铁骑,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傅煜,自然也在其中。 此刻,傅煜正站在侧门前,墨金长衫磊落,乌金冠束发,纵不带剑纵马,也英武端毅。 初冬的暖阳铺在府外,照得人身上热烘烘的,他抬步迎过来,亲自引攸桐入内。 途中仆妇瞧见,各自瞠目结舌,继而暗里打听,得知是傅昭特地设宴答谢,如今管事的少夫人韩氏亲自招待,纵不敢多议论主家之事,诧异之余,难免暗自掂量。这般阵仗传到寿安堂里,傅老夫人沉默了良久。 从前的偏见已然消弭,她对攸桐的芥蒂,如今只系在和离的事上,觉得此女固执任性,不像沈氏和韩氏懂事乖巧、柔顺收敛,伤了傅家的颜面。所以那日傅煜斩钉截铁地说要娶攸桐,不容置疑时,她纵无力反对,心中毕竟拧着疙瘩。 如今这疙瘩也没什么用了。 东院里,由傅德清起头,底下傅煜兄妹三人和韩氏都跟攸桐交情不错,哪怕她已出府,也没断了往来。这回攸桐冒死递信,帮着救下傅昭和贺清澜,算是个小功臣。她即便心胸再狭隘,又哪能枉顾功劳,只揪着过去那点过节不放? 遂以道谢为由,在攸桐过去后,送了两样东西。 从前的误会、争执、过节,就此翻篇,之后的两月里,傅煜父子一面盯着赵延之,一面遣人往楚地散播传言,韩氏则留在府里,按着傅德清的吩咐,筹备傅煜重新迎娶攸桐的诸般事宜。攸桐也没耽搁,修书告予京城父母之余,拿出这一年赚的银钱,给自己添嫁妆,连同先前的一道,在小院厢房里摆得满满当当。 京城里风起云涌,魏思道无暇抽身,魏夫人却千里赶来,为女儿理妆送嫁。 ——比起前次的忐忑、担忧、不舍,这回是真的欢喜、欣慰。 腊月廿六,国丧尽除,气象渐新。 临近年关的喜庆氛围里,傅家办了场热闹而盛大的婚事。 第111章 大婚 从梨花街到傅家府邸, 要走的路不算太远。 魏夫人甄氏早几日便赶到了齐州,跟攸桐住在一处, 帮着女儿打点,从嫁衣凤冠到出阁之日的仪程,乃至攸桐备的嫁妆, 都挨个过目,免得有疏漏。一圈看罢, 见攸桐做得比她想的还周全细致,才算放了心。 出阁前夜, 母女俩临睡前夜谈时, 又特地叮嘱了一番。 说上回成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许多不得已之处,攸桐既决意和离,她和魏思道也无从插手。如今攸桐能随心挑选夫君,既还是嫁给傅煜, 便须收了任性, 往后照顾夫君、侍候长辈、和睦妯娌, 该有个高门少夫人的样子,再不可跟从前似的胡闹。 攸桐挨个应了, 瞧着甄氏比她这正经出阁的人还紧张,又撒娇玩笑了几句。 临睡时,夜已颇深。 次日清晨起来, 便忙着梳妆打扮, 许婆婆和甄氏坐镇, 春草、烟波和杜双溪都没去涮肉坊,留在院里陪她,加上喜娘等人,几乎挤了满屋。寒冬将尽,春光初生,整齐洁净的院里张灯结彩,喜红的绸缎缠满梁柱,庭院里一树腊梅吐了黄蕊,更添几分春意。 嫁衣、凤冠皆已齐备,攸桐翻过年便是十七,身段长开,比从前更添袅娜韵致。 喜娘是个生得颇福气的妇人,伺候过齐州许多高门贵户的新娘,很有眼色。见甄氏隐有不舍之意,攸桐神情从容和缓,不时挑些高兴的事来说,猜得她心思,也变着法儿宽慰甄氏,直说攸桐命格高贵有福气,嫁的夫君是满永宁最出挑的男人,往后定有享不尽的福。 梳头时,说满头青丝柔滑如黑缎,化妆时,便说眉目姣好天生丽质,帮着穿衣时,又说身段出挑,盈盈有致,从头发丝儿到脚趾尖儿,狠狠夸了一通。末了笑眯眯夸赞甄氏,说做母亲的是个有德有貌,才会养出这版容貌出众、气度雍容的美人儿。 都说自古美人配名将,攸桐嫁了傅煜,是天造地设,佳偶天成。 往后夫妻和睦、感情融洽,定能过得和顺美满。 甄氏即便知她是恭维,听着她喜气的话语,也不好露出眼泪来。 便强自打起精神,待傅煜来迎亲时,高高兴兴地送攸桐出门。直待花轿在喧嚣鼓乐的簇拥下走远,马背上傅煜那喜红挺拔的身影拐过街角,才扶着门框,欣慰落泪。 …… 齐州城里,已很久没这么热闹了。 上回傅澜音嫁予秦韬玉时,因两家都是齐州高门,婚事办得也颇为隆重,送聘礼、抬嫁妆时,也曾引得百姓争相围观。如今临近除夕,各处忙着买爆竹、糊灯笼、添年货,街上本就热闹,听闻傅煜娶妻,岂能不好奇? 聘礼嫁妆还在其次,就迎亲的队伍,便是十数年都难碰见的。 ——花轿精致而喜庆,四角流苏高悬,帷上绣着丹凤朝阳,轿身雕镂百子图和富贵花卉,朱漆烫金,精美华丽,背后鼓乐笙箫,队伍装束簇新夺目。而在迎亲的队伍前后,则是傅家护院的卫兵,盔甲齐整、精神抖擞,因是军旅硬汉里选拔。出来的,昂首走在街上,鹤立鸡群似的,比王府的依仗还要惹眼。 而傅煜骑了黑影,穿着喜庆吉服,剑眉朗目,凤仪峻整。 是令敌军闻风丧胆的铁腕战神,也是齐州百姓敬重畏惧的守护之神。 沿路皆是闻讯特地来看的百姓,为傅煜的风姿折服之余,难免看向那顶花轿。 那里面坐着的女人,该是何等天姿国色、气度出众,才能得这男人的青睐? 满城皆知傅将军迎娶娇妻,此刻的傅家,也是宾客盈门,喧嚣热闹。 第94节 前年娶亲时,因傅煜没当回事,便是内宅筹备,贺客除了常往来的男客女眷外,便只永宁帐下颇要紧的官员,至于旁的,傅煜并未知会。这回虽是再婚,傅煜却没打算含糊,因心里为娶妻而高兴,除了女眷操办外,还特地知会了昔日曾并肩征战的将士。 这些人跟着傅煜出生入死,听说要喝傅将军的喜酒,岂不快活? 傅家军中虽纲纪严明,抛开上峰下属的身份,却也是同生共死的袍泽兄弟。 除了杜鹤仍须恪尽职守地负责周遭安危秩序外,旁的相熟将士,但凡没要事在身的,这一日皆来道贺。男人们难得碰见喜事聚到一处,又都是粗豪直率的汉子,平素严守军规不敢碰酒,而今能敞开肚量,在傅德清的含笑招呼下,已然开了酒坛,早早地喝酒热闹起来。 待新娘迎来,整个傅家酒香四溢、红灯绸缎,汉子们粗豪的笑声传出来,跟从前迥异。 攸桐在轿中听见,不自觉牵出笑意。 花轿在府门前停稳,无需喜娘动手,傅煜亲自扶着她下来,两人携手进了府,拜堂成亲。 傅德清端坐在上,满面笑意,周遭贺客不敢招惹傅煜,军中汉子却连连起哄喝彩,听得攸桐心肝儿乱颤,生怕这群人高兴得过头,跑来闹洞房。 还是傅煜一声清咳,眼风甩过去,才镇住那群铁汉。 过后入洞房,因田氏早逝,便是长嫂韩氏带着亲近的女眷过去,行撒帐之礼。 新房仍在南楼,原先陈设的桌椅几案没挪动分毫,还按着攸桐的喜好,添了许多。周姑带着满院的仆妇丫鬟侯在门口,待新娘来了,便亲自捧上物色彩果。 新房内龙凤烛高燃,床榻里焕然一新,挂了喜红锦帐,摆着鱼水合欢的锦被。 新人夫妻对拜坐床,新娘的面容藏在盖头下,那身嫁衣却贴合着身段,勾勒出曼妙的肩、窈窕的腰,雍容华贵。旁边傅煜身材魁伟、风姿英武,玉冠之下,素来冷清威仪的眼睛难得的带着笑,一只手偷偷伸过去,借着宽大的衣袖遮盖,牢牢握住妻子的手。 女眷们笑着夸赞,抛洒彩果。 周姑在南楼待了数年,见过上回成婚时的冷清,目睹了夫妻俩从疏离到亲近又和离的点滴,冷清伤感地守了一年半,终于又盼回了少夫人,岂不高兴?相似的新房,截然不同的氛围,再想起从前种种,竟是恍如隔世。 她笑着笑着,眼眶便湿润起来,背过旁人,偷偷擦干。 等傅煜当众揭了盖头,女眷连声夸赞后离去,傅煜也外出陪客,南楼才算得来片刻清净。 周姑平复了心绪,去小厨房取了食盒,带丫鬟仆妇进去,恭敬行礼。 “拜见少夫人!”齐刷刷的声音,暌违已久。 攸桐摘下凤冠抬眸,正对上周姑的眼睛。 熟悉而带几分慈爱的目光,瞬时勾起旧时记忆,她笑而起身,过去扶着周姑,道:“快请起来。”目光环视一圈,丫鬟仆妇都是先前伺候过她的,虽不像周姑般眼圈微微泛红,却都带着或深或浅的笑。 便听周姑道:“听说少夫人要回来,我赶着将小厨房收拾起来了,这里头是些糕点汤水,比不上夏嫂的手艺,好歹能垫垫肚子。”说着,便将食盒搁到桌上,揭开盖子,里头是几样小菜— 糖芋苗、桂花拉糕、酥香排骨、蟹黄豆腐、干烧笋尖,外加一份老鸭汤。 都是攸桐爱吃的。 木香端来茶水,烟波帮着摆碗盏,周姑瞧了一圈,没见春草,便问道:“春草姑娘呢?” “她已出阁啦。”烟波瞧见老熟人,也颇高兴,见攸桐吃得欢快,便代为回答,“嫁了咱们的许管事,是许婆婆的孙子,为人踏实能干,回头她跟许婆婆一道搬过来,便能见着了。” 周姑笑着点头,“挺好,挺好。” 仆妇们退出去,留下周姑、木香等常在屋里伺候的,趁着攸桐吃饭的间隙,聊些家常。 外面宴席开得热闹,攸桐吃饱了饭,因今晨起得早,难免犯困,便到榻上眯着歇会儿。 醒来时天已昏黑,龙凤喜烛高燃,屋里静悄悄的,剩周姑和烟波陪在旁边。 问了问时辰,竟已是戌时二刻。 这点儿合该吃晚饭,攸桐虽不饿,却还是叫她俩去小厨房寻摸,挑些好吃的糕点,拌个开胃的小菜来。她在屋里没事做,便在各处溜达,从侧间到内室,陈设皆旧时模样,次间的长案上,还拿玉白瓷瓶供了一束腊梅,半数含苞半数绽放,清香淡淡。 只是枝干粗犷,只挑花多而不挑枝形,缺些奇趣深致。 攸桐听见门外有动静,还当是周姑来了,便随口问道:“这腊梅是今儿剪的吗?” “昨晚剪的。”回答他的,是低沉的男声。 攸桐闻声望过去,便见屋门开处,烛火闪了闪,那道熟悉的挺拔身影走了进来。 门扇掩上,屋里烛火重归明亮,傅煜那身喜红的吉服微敞,怕热似的露出脖颈,朝她走过来。今日宾客里有不少军中袍泽,他人逢喜事精神爽,似乎喝了不少酒,冷峻的脸上透出点红色,双眸精光奕奕,一进门便紧紧缠在她身上,深邃炯亮。 那样的眼神并不陌生,在他坐在浴桶色。诱的那晚,攸桐就曾见识过。 她下意识退了半步,“傅……夫君。” 傅煜已经到了跟前,嫌这身衣裳碍事似的,又伸手扯了扯。一粒盘口被绷断,领口敞得更开,除了锁骨喉结,还露出了点胸膛,而他身上酒气颇浓,随着呼吸,烫热的落在她脸上。那只手熟稔之极,轻易勾住她腰身,揽着她撞在他怀里。 隔着层衣裳,他的心跳传到她耳朵中,一声一声,有力而微微急促。 攸桐毫无防备,陡然陷入他的气息,心跳顿时也乱了。 她瞥了眼窗外,小声提醒,“春草和周姑待会儿就来了。” “不会。”傅煜低头,攫住她目光,神情里竟有那么点得意,“没人会来。” 只有夫妻独处,孤男寡女,洞房花烛。 傅煜满身的酒气化成热气,烧得呼吸和血液滚烫,往那梅花扫了眼,道:“这是我剪的。” “你……还有那闲情逸致。” “嗯,昨晚睡不着,去望云楼那边折的。” 攸桐被他酒气熏得发晕,目光落在他的喉结嘴唇,胸腔里亦砰砰乱跳,胡乱道:“为何?” 傅煜不答,在她疑惑抬眸时,才沉声道:“在想你。” 声音到了末尾,已带几分喑哑,他的忍耐和装模作样似乎已用到了极致,瞧着她柔嫩唇瓣时,嗓音一紧,低头便吻了上去。像是久旱之人渴盼甘霖,像是走在沙漠的旅人看到甘露,迫切而用力。 天知道昨晚他孤枕难眠,想着今日的婚事时,有多想冲到她身边。天知道和离后,每个辗转反侧的夜里,他有多后悔当日写下的休书,多想将软玉温香抱回怀里。天知道这一日他是忍耐着怎样的激动喜悦,才不至于在宾客跟前失态。刚才端着惯常的威仪端重招待宾客,好容易从酒杯中抽身出来,这一路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来,唯有他知道。 而此刻,终于,只剩他和她独对。 傅煜再不收敛,无需克制,一手扣着她腰身,一手扶着她后脑,狠狠地吻。 像是要把先前拖欠积攒的全都讨回来一般。 几近粗暴的唇舌掳掠,将她的呼吸攫取殆尽,只留下酒气弥漫,燥热如火苗。他的身体压过来,迫得她微微后仰,那只手从腰肢游移而上,捻着她耳垂肌肤,贪婪肆意。 手肘碰到瓷瓶,哐的一声跌在案上。 攸桐心里微惊,口中一声呜咽,揪紧他腰间的衣裳。 傅煜的理智也被这动静稍稍抽回,睁开眼时,惯常冷清的眼底火苗乱窜,呼吸急促不稳,像是克制已久的饿狼。不待攸桐反应过来,他忽然伸臂,打横将她抱起,大步便往内室走去,喉结滚动之间,发出清晰的吞咽声,显然香软檀舌意犹未尽。 红绡软帐掀动,裁剪精致的嫁衣被轻易剥下,搭在床畔。 比起傅煜身经百战的身后,攸桐的娇软手脚几乎没半点反抗之力。 衣衫零落,炭盆熏得一室春暖。 屋外夜风寒凉,周姑袖手站在庭院,瞧见木香端了交杯酒过来,笑着摆手。 “酒都喝过了,不必讲究,叫人烧好热水,等里头的吩咐吧。” 第112章 重礼 旧岁将尽, 日渐天暖,不过夜晚仍冷得透骨。 南楼里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廊下喜红的灯笼摇曳,彻夜不熄,甬道两侧的风灯朗照,满院尽是昏黄光芒。丫鬟仆妇们劳累了整日,也不觉得累, 因正屋里暂时没吩咐, 便围在厢房拿干果磨牙聊天,压低了声音笑闹。 周姑和烟波坐在廊下炭盆旁, 各自围了厚厚的斗篷,也不觉得冷。 这一年半里音书两绝, 两人说着府内外的琐事, 兴致勃勃。 从戌时到子时二刻,屋门始终紧闭,偶尔有克制不住的动静传出,隔着层层门扇,也变得细微隐约, 吹散在夜风里。厨房里温水的丫鬟探头探脑瞧了许多遍, 周姑起初还不以为意,后来留意听梆子, 才惊觉已过夜半, 不由暗暗咋舌, 有点担心少夫人。 ——傅煜久经沙场, 龙精虎猛,是能日夜不寐连轴转的人。若是和离前夫妻圆房,或许还能克制着疼惜些,如今攒了两年的相思,新账旧债一起讨,就是神仙都克制不到哪里去,攸桐那身板儿怎么承受得住? 想了想,默默回屋,去取了些药膏备下。 到子时过半,屋里才传来些许动静。 傅煜鬓发散乱,身上随意裹了件外袍,赤脚走到次间,随手取个小物件挥向门扇,听见外头周姑回话的声音,才吩咐道:“备水沐浴,不必留人伺候。”声音低沉沙哑,藏着满足的欢愉。 攸桐瘫软在榻上,努力抬起眼皮,红着眼睛瞧向那可恨背影,又缩回锦被蒙住脑袋。 丫鬟仆妇从侧面的小门抬水进去,又乖觉地退出。 傅煜半跪在榻上,俯身下去,隔着锦被低声问她,“还能动吗?” 回答他的是两声有气无力的哼哼。 他试着想掀开锦被,攸桐浑身力气都用在了两只手上,死死揪着不肯松手。傅煜失笑,便拿锦被裹着,将她抱到内室,洗去满身的汗腻。出来时,周姑已趁机往床榻上换了崭新洁净的被褥,攸桐钻进去,便再也撑不住,散架似的睡死过去。 次日清晨起来,竟已日上三竿。 满身疲惫并未消却,她脑袋里昏沉沉地,转过身想接着睡,猛然一根弦拨动,才想起这是新婚的头一日,照理该去拜见长辈,不宜睡得太迟。 这念头冒出来,残余的睡意吓跑了大半,她掀开眼皮,旁边空空荡荡,傅煜不知踪影。 强撑着坐起身,便见身上胡乱套了件寝衣,盘扣都系错了,衣襟半敞。目光落向胸前手臂上醒目的吻痕,昨晚最初的疼痛和后来的劳累便又浮上脑海,她暗暗咬了咬牙,这才疲惫地叫烟波进来。 烟波就在次间里候命,疾步进来,温声道:“少夫人不多睡会儿吗?” “不能睡了。得去寿安堂。” “将军说不必着急的。”烟波掀开帘帐,就见攸桐裹着锦被,脑袋半垂地坐在榻上,便笑道:“他说前晌有事要出城,晌午才回,让少夫人等他回来,再一道去寿安堂。时辰还早呢,能再睡会儿,若是饿了,我去端碗粥来。” 这样看来,傅煜还算是有点良心,有他的公务做借口,后晌去拜见长辈也未尝不可。 攸桐绷着的那根神经霎时松弛,不待烟波多说,闭着眼睛又倒在榻上,蒙头再睡。 这一觉睡得舒服惬意,醒来后拿温水泡了会儿,难受才褪去大半。 小厨房里饭食齐备,到了午时,傅煜果然回府用饭。 比起攸桐晨起时的无精打采,懒怠走路,他整个人神采焕然,一身磊落端贵的松烟色长衫,乌金冠束起满头乌发,如峭峰陡峙,肩宽腰瘦,双腿修长,健步而来时虎虎生风。那双眼睛深邃沉厉,如往常端毅,越过满院仆妇丫鬟,到了攸桐跟前,才稍稍和缓。 “缓过来了?”他搁下手里一方锦盒,觑着她问。 攸桐脸颊微红,扭过头没理他,只出门叫人摆饭。 傅煜不以为意,自笑了笑,用完饭,便带她去寿安堂。 …… 离除夕只剩三天,加上昨日办了场盛大婚事,将宾客都聚在一处招待,傅家上下忙碌了整日,这会儿那股忙碌劲头还没散。 寿安堂里倒是颇清净。 第95节 昨日设宴时,女眷由沈氏婆媳和韩氏招待,傅老夫人陪几位要紧客人坐了会儿,便回寿安堂歇息。后来陆陆续续有人来问安,至晚间才算安生,老夫人歇得晚、起得迟,也才用过饭,在院里看仆妇浇花。 韩氏与她感情好,陪在旁边,沈氏婆媳几个也都在周围凑趣。 不过比起从前沈氏有意恭维讨好时的婆媳和睦,如今显然是新宠换旧爱,韩氏紧随在旁,沈氏退在旁边,跟从前的一家独大迥异。好在韩氏也非恃宠而骄的人,虽在接内宅事务时不留情面地指出沈氏许多错漏,日常相见,也是以晚辈之礼相待,闹过那半年后,还能勉强相安无事。 ——毕竟沈氏是相爷夫人,又是长辈,纵不在老夫人跟前受宠,地位却仍不可撼动。 待夫妻俩进门行礼,老夫人便带众人入厅,少顷,傅德清和傅昭也到了。 寿安堂里宽敞,满满当当地坐了一屋子也不嫌挤,傅煜携攸桐站在当堂,先朝长辈拱手,说前晌有急事需他出城处置,不好让攸桐独自来,才会耽搁到如今,请长辈海涵。 傅德清笑而不语,老夫人不知外面情形,倒是信了。 从前再多的不满、龃龉,到如今,俱成往事。 她瞧着孙儿那副新婚得意的模样,心里也自欢喜,待夫妻行礼时,便道:“修平既这般看重你,闹出那些事后仍执意娶回来,也是男的,往后夫妻相处,自该和睦谦让。我傅家不同别处,男人征战在外,又是齐州百姓之表率,行事更须谨慎周全。你那涮肉坊的事,修平说过,既是诚心去做,往后也不拘着你。但魏氏,进了傅家的门,便须记着,永宁帐下的万千百姓,每一双眼睛可能都盯着你。府里府外,须牢牢记着傅家少夫人的身份,举止不可有失。” 冗长而郑重的一番话,年近古稀的老人说得颇为漫长。 攸桐端然跪在垫上,行礼恭敬道:“祖母教诲,孙媳妇记下了。” “这玉镯是修平出生时,我和他母亲商量,命巧匠打造,又请高僧开过光的——”老夫人抬手示意,旁边仆妇双手捧上锦盒,她从中取出枚玉镯,亲手递予攸桐,“如今归你了。” 攸桐伸双手接过,便见那玉镯通透精致,却不见人养过的莹润。 而那样式色泽也是熟悉的——先前每回见韩氏,那位腕间都是这样一只玉镯,旁的首饰虽换来换去,手镯却始终没添,想来也是田氏留给傅晖儿媳的。这玉镯随傅家男儿而生,请高僧开光封存,当做婆母送给儿媳的礼物,寓意颇深,自是格外贵重。 她上回进门,没听见长辈教导,更没见着这般贵重礼物。 而今老夫人肯拿出来,显然也是认命了。 攸桐郑重收下,而后给傅德清行礼。 傅德清倒是没旁的叮嘱,只说攸桐既进了门,往后便是一家人,夫妻须扶持同行。 到了沈氏,那位脸皮倒是够厚,浑然忘了从前要害性命的事,泰然喝茶。剩下几位妯娌,即便不知沈氏谋害性命的内情,眼瞧着沈氏受罚跪祠堂又被夺管家之权、秋娘夫妇受罚、攸桐和离出府,岂能嗅不出端倪?夹在祖母和婆母之间,待攸桐的态度便不过分亲热,却也不冷淡。 满屋女眷里,没了傅澜音,便是韩氏态度最为亲热了—— “南楼的事,先前都是周姑照看,她行事向来谨慎周全,这回筹备婚事新房,还多亏了他。原本该添些人手,又不知你爱挑哪样的人使,便暂且没添,明儿我再把人叫来,咱们一道挑可靠的人来使,往后用着也放心。好不好?” 攸桐自知她这是避嫌,虽掌内宅中馈,却无意在谁跟前安插人手。 遂莞尔笑道:“多谢大嫂费心。这两日忙着过年,等闲下来再添也不急。” “也好。”韩氏为这两件大事,确实忙得焦头烂额。 寿安堂里气氛融洽,攸桐也暗自松了口气,回南楼后,趁着傅煜去书房理事,便找来周姑,打算赶在过年前将小厨房收拾出来——昨日婚宴上,傅澜音没来闹腾,等忙过年底这两日,小姑子定要回娘家来凑热闹,到时候,还不得拿美食招待? 她在梨花街的那座院子打算留给杜双溪住,那位大半时间耗在涮肉坊里,若手痒做菜,食店的厨房管够。 攸桐和夏嫂积攒下的那些宝物,还是搬到南楼才能物尽其用。 遂寻了人手,列出单子,从厨房的炊具、酱菜到书房的闲书画轴,连同账本一道,由烟波亲自盯着,装箱搬运。 这些琐事安排罢,已是暮烟渐起,飞鸟投林。 攸桐昨晚被折腾得厉害,又是初次行房,身上难受得很,趁夏嫂准备晚饭的功夫,先到屋里歇着。睡意朦胧之间,听见外头隐隐传来说话声,迷糊着眼睛翻身坐起,趿着鞋下地,还没走到次间,便见外面人影一晃,傅煜走了进来。 若在往常,她该迎上去,温婉贤惠地帮着夫君宽衣,再倒杯热茶解乏。 但瞧见傅煜伸手解披风的那一瞬,攸桐不知为何,脑海里竟浮起昨晚他拽开衣领酒气熏熏扑过来的模样,而后,便是恃强凌弱,攫取欺压——不说破瓜时的疼痛,光是胸脯软肉上狗啃似的痕迹,看着都觉得疼。 原以为他克制自持,会留着分寸慢慢来,谁知喝了点酒竟也是个衣冠禽兽。 攸桐朝前的脚尖顿住,鬼使神差地竟往后退了两步。 傅煜才浮上眼底的笑意微僵,心生不解。 她明明是听见动静迎出来的,发髻微散,衣衫半乱,迷糊没睡醒的样子别有慵懒风情,他还打算抱到怀里一亲芳泽,怎么却忽然往后躲起来? 第113章 软凶 傅煜微诧过后, 不动声色地将披风解了,搭在旁边的檀木架上。继而踱到攸桐跟前,微微俯身,捋她耳边碎发, 道:“还没睡够?” 咫尺距离,他的目光灼灼, 落在她眉眼红唇, 仿佛意犹未尽。 攸桐两只手抱在胸前, 往后躲了躲,“夫君是从校场回来的吗?” “这都闻得出来?” “有尘土的味道。”攸桐不像他那么厚脸皮, 大白天地没法算床帏里的账,便回身进去,另取了件家常衣裳出来, 要给他换上。傅煜听凭吩咐, 解了外裳丢开,任由攸桐摆弄着套上,在她垂头帮着系带时, 深深嗅一口发髻里淡淡馨香,有点心猿意马。 ——昨晚她怕痛, 稍稍用力便要躲,断断续续地费了好些功夫,吻得她入巷, 才稍稍尽兴。可惜彼时夜色颇深, 她喊累喊疼, 可怜兮兮地哭,泪珠儿一掉,他再狠的心也得软了,只好将燥热未平的血气压回去。 今日带着麾下将士结束了年底最后一场操练,便急匆匆赶了回来。 待会用完饭关上门,又该是春宵帐暖,软玉温香。 傅煜征战杀伐十来年,还是头回发觉冷硬冰寒的刀剑兵戈之外,竟有如斯乐趣。 遂入内室擦洗了风尘,一道用饭。 小厨房的炊具尚未全部运来,但有夏嫂掌勺,饭食也绝不单调。傅煜许久没在攸桐处用饭,不免多添了碗,攸桐更是吃得满足,将盘里最后一块混着香橙味儿的的烤鱼肉吃完,喝了两勺奶白香滑的汤,才往椅背上靠着,餍足地擦手。 南楼里重归旧日的热闹氛围,夏嫂系着围裙,准备蒸宵夜糕点,烟波带着丫鬟们收拾残桌,周姑则叫上做事妥帖的木香,将廊下的灯笼挨个点亮。 晚风清寒,天光昏暗。 攸桐怕吃得太多长肉,便罩了披风,往北坡的望云楼消食。 傅煜陪她登楼,四合的夜色里,周遭尽是黑睽睽的树影,不见皓月。因临近年节,寻常昏暗处也点了灯笼,从高处望过去,暗红的光芒在亭台花树间逶迤,在愈来愈深的夜色里,蜿蜒向远处。 两人许久没结伴夜游,斯人斯景,心旷神怡。 可惜军务烦人,傅煜没站多久,便见沈姑赶来,说杜鹤有事请他示下。 兜了一圈再回来,已是亥时二刻。 篱笆墙里灯火昏黄,正屋的门扇紧掩,周姑和烟波她们在梢间里熏衣裳,说笑声透窗而出。傅煜进去后照着往常的习惯先去侧间,没见攸桐灯下翻书,诧然进了内室,便见帘帐半垂,锦被之下,攸桐竟已阖目睡了。 这多少叫人失望。 傅煜也没惊动她,轻手轻脚地进了内室,盥洗后换了寝衣,到外间扑灭大半灯烛。 翻身上榻,仰面躺了会儿,才察觉出端倪来—— 窗外万籁俱寂,屋里安静得针落可闻,在他躺下后,连锦被的摩挲声都没了。枕畔她的青丝如云堆积,那均匀的呼吸便清晰落到他耳朵里,虽听着均匀绵长,却迥异于熟睡之人。借着帐外残余的昏暗烛光,她的脸颊腻洁如细瓷,眼睫如扇般轻遮,衬着黛眉是道极美的弧线,但凝神细瞧,偶尔眼珠微动,甚是明显。 傅煜留神片刻,愈发确信她是在装睡。 遂半侧起身,凑过去,将鼻尖抵在她脸颊。 温热的呼吸落在脸上,痒痒的,攸桐哪怕闭着眼,都能感觉到那两道目光的注视。原本借深呼吸而平缓的心跳渐渐凌乱,她竭力装睡片刻,见他得寸进尺,嘴唇也挪到脸上,忍无可忍地睁眼,“我睡着呢。” “是吗?”傅煜觑她,闷头低笑道:“装得不像。” “本来快睡着了的。”攸桐嘴硬。 傅煜索性伸手将她圈在怀里,“时辰还早,睡什么觉。” 隔着单薄寝衣,温软娇躯入怀,他忍不住低头亲她。罗帐昏暗,寝衣的领口半敞,露出几乎赤着的胸膛,他显然是没打算好好睡觉,那衣襟直敞到胸下,躬身凑过来时,腰腹的纵横沟壑一览无余。沙场征伐,练出满身刚健气息,俯身围拢过来,熏得她面红耳热。 攸桐瞥过他胸膛腰腹,那位存心诱惑,故意在她耳边哈气。 她眼睛被灼烫了似的,赶紧挪开。 见他手脚故技重施蠢蠢欲动,索性坐起身,推着胸膛将他按在榻上。 傅煜由着她欺负,躺在榻上,修长的双腿一屈一伸,手臂将她兜住。 素来清冷的眼底炽热暗生,心浮气躁之下,喉咙微微发干,“这么狠心?” “谁让你昨晚……贪食。今儿难受了整日,走路都不利索。还有——”攸桐跪坐在旁,神情委屈,语气凶巴巴的,说话间身体半俯,掀开半幅寝衣,给他看胸前肩头深浅的痕迹,顺道把那双作恶的手拿开,“都不知道何时能消,我还想多活两天呢。寅吃卯粮,伤了元气,我今晚要歇息!” 她生得肌肤白腻柔滑,身体比脸颊更甚,那痕迹青紫深浅,瞧着惊心。 傅煜也没想到昨晚会留下这般罪证,对着她委屈凶软的目光,有些愧疚,“抹点药吧?” “不用,睡一晚就好了。”攸桐才不想引火烧身,扣紧衣领,规规矩矩地躺下。 傅煜终究没舍得叫她吃苦,趁着火苗尚未窜起,强行压下去。抱她入怀,竭力安分地睡了一宿,次日清晨起来精神昂扬,满怀温软,终是破了克制自持的功,趁她半梦半醒、意志不坚的功夫,得偿所愿。 直到日上三竿,才恋恋不舍地起身往衙署去。 …… 隔日便是除夕。 大婚的喜气尚未散去,便赶上年底新岁,傅家内外比往年还热闹几分。傅德清腊月里已往各处巡查了一圈,赶着傅煜的婚事回来,刚好赶上过年。西院里父子三人齐聚,添上攸桐和韩氏,还算是齐全。 相较之下,东院就冷清得多了。 因许朝宗不甘受制于人,在决意搭上魏建那根线之后,小动作就没断过。魏建扛了圣旨,死盯着泾州的肥肉,年前开打后没讨得多少便宜,拖延至今,仍不肯死心,放着年节不过,不时整兵攻城。赵延之有傅家在背后偷偷撑腰,哪会将百姓拱手送到魏家那些贪官恶吏底下,拼死守城,仗着山川地势之利,不退分毫。 这边赵延之拖着魏建,南边关乎新帝杀父弑兄夺得帝位的消息越传越多,受酷吏盘剥的百姓积怨日重,山匪流民乱事不止,眼瞧着便要起暴动。 各处的消息一总递往京城,傅德明哪里抽得出空暇,衙署住处连轴转,都没踏出京城。 傅暲兄弟几个都是麾下干将,年节里不敢松懈,以身垂范,冒寒守在边地。 男人们不在,东院里就只剩沈氏带着儿媳和两个孙子,一如既往地冷清。 傅德清也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为着兄长侄儿,特地将韩氏叫去叮嘱了几遍,叫她多费心,往东院多添些东西,寻常多带攸桐过去走动,瞧瞧小孩子,别叫妯娌觉得冷清心寒。 饶是如此,除夕之夜,一家子聚在一处,沈氏的脸上也撑不起笑容来。 嫁到傅家这么些年,女眷冷清过年是常有的事。从前她主持中馈,花团锦簇,在儿媳仆妇跟前皆有脸面,哪怕没有丈夫儿子在身侧,也不觉得怎样。这一年半间,手里的权柄交出去,自家心里有鬼,便觉仆妇的眼神都带了怀疑打量似的,加之韩氏在寿安堂得宠,她受了冷落,天长日久,渐渐添了心病,时常闷闷的。 纵身份已成相爷夫人,却不似从前光彩照人。 这一晚满府灯火通明,傅煜父子去了军营,只剩老夫人带女眷用宴听曲。 外头爆竹雷动,笙箫丝竹,里面韩氏春风得意,同攸桐和几个妯娌围在老夫人跟前凑趣,满屋笑语,唯她心中凄然,备觉寥落。 沈氏坐在中间,脸上挂着笑,心里却酸得厉害。 待宴散后回到屋里,对窗坐着,闷闷不乐。 今晚当值的贾姑瞧见她神情不对,只当是夫人想念相爷和儿子了,不免宽慰。 这贾姑是她娘家的陪嫁,在闺中是贴身大丫鬟,到了这边,也是头等的管事仆妇,最得信重之人。这一年里,沈氏在傅家的处境她瞧得清楚,又深知主母性情,劝慰的言辞便格外贴心,只劝她看开些,安享尊荣富贵就好,不必为后宅这点琐事忧心。 第96节 沈氏原本只是寥落,被她勾动心事,便叹了口气。 “后宅这点事我已看开了,横竖是我算计失策,落了把柄,怨不得旁人。我是——”她顿了下,倒没瞒最信重的人,低声道:“我是为暲儿他们不平。这府里的男人都是人中龙凤,相爷为政事劳心劳力,在京城的龙潭虎穴卖命,暲儿更不必说,常年风沙苦寒,妻儿分离,功劳难道就少吗?” 这话的深意,贾姑明白。 伺候了主母这么多年,沈氏的心病她也清楚。 上到皇权勋爵,下到百姓之家,除非长子无能庸碌,否则都是立嫡立长。如今的节度使多半父死子替,傅德明父子几个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厉害人物,平白将位子拱手让给二房,傅德明念着兄弟情分看得开,沈氏哪能甘心? 但事已至此,谁都没能耐左右傅德明的心意。 贾姑暗自叹息,劝道:“这事儿夫人藏在心里,也只能自苦,还是交给男人们办吧。您是相爷夫人,身份贵重,在这永宁地界,除了老夫人,谁不敬着你?只安享清福便是,何必苦恼这些?” “相爷夫人?”沈氏哂笑了下,“我在这府里,哪像个相爷夫人?你看那韩氏和魏氏!” 那两位少夫人跟自家主母的过节,贾姑自然清楚。 当伯母的使绊子谋害,人家不肯亲近,只维持明面的和气,也怪不了谁。 也就沈氏,这些年受惯了各处恭维逢迎,陡然碰见不肯卖面子的,心里拧疙瘩过不去。 但这话却不好劝,贾姑迟疑了半天,才道:“夫人何必管外头的事?咱们院里几位少夫人,谁不是敬重婆母的?更别说两位小公子那样招人疼。若夫人实在觉得府里闷,不如去京城住一阵,就当是散心?” 京城里傅德明孤身一人,沈氏每回想起,都甚为悬心。 沈氏闻言,心念微动。 若能去京城的相府住,不必到寿安堂立规矩,也不必瞧着两位侄媳妇生闷气。傅德明入相后,因想着沈飞卿久在京城,熟悉京城人事,便将他调回了吏部当侍郎,她若回京,不必瞧着内宅烦心,有丈夫和弟弟在,倒能舒心些。 这般想着,次日清晨便以担忧丈夫为由,去讨老夫人的意思。 傅老夫人倒没阻拦,允了。 第114章 凭栏 沈氏入京城的事, 并没激起太大的波澜。 自傅德明入朝为相, 齐州和京城往来互通消息,这条路早已走得惯熟, 虽说兵马一时半刻没压过去, 但途中何处太平、何处安稳、何处藏着隐患,傅家那织得细密如蛛网的暗线已然探得明白。 凭着这般铺垫, 护送沈氏安然入京,不在话下。 攸桐的母亲魏夫人年前送女出阁,过后又往傅家做客, 住了几日, 趁着傅家护送的便利,与她一道回京,相安无事。 傅家设宴时, 凡有女客问起沈氏,得知相爷夫人进京, 自是赞不绝口。 但回到府里,各自关上门, 难免暗暗议论,觉得傅家的风向已慢慢变了。 从前傅德明主政永宁,各处文臣皆敬重臣服, 沈氏坐镇内宅, 也是风头无两, 出了府便是坐上贵客, 在府里也是掌家主母, 无人能与之争锋。齐州内外的女眷,倘有求着办事、打探消息、想拜望老夫人的,都须先来沈氏这儿。 如今傅德明远赴京城,傅德清接手高位,傅煜又是战功赫赫、铁腕谋略过人,文臣武将皆敬服于他父子。握着实权兵马的节度使,皇帝都须忌惮三分,相爷又如何比得上?内宅里田氏虽早逝,长媳韩氏却能干周全,内外诸事打理得当,几乎取代了昔日沈氏的位置。 那二媳魏氏更不必说。 当日傅煜迎亲的阵仗令全城百姓津津乐道,能和离走出傅家,又被风光迎娶回来的,数遍前后几十年,齐州城里也只此一人而已。 ——可见她在傅煜心里占了何等要紧的位置。 而傅煜名震边塞,手握兵权,锋芒几乎盖过傅德清父子,他的妻子谁敢不敬? 比起丧夫寡居、无儿女傍身的韩氏,魏氏虽不管内宅之事,却有个顶天立地的夫君撑腰,真掂量轻重,比韩氏更不好招惹。 是以女眷往来之间,对攸桐更添几分客气。 攸桐兜兜转转,耽搁了近两年的时光,终跟傅煜重聚一处,岂能不珍惜?涮肉坊的事交由许长青兄弟打理,由杜双溪和春草盯着,她这两日忙着设宴赴宴,行动间亦守着南楼少夫人的身份,不骄不躁,周全待客,和睦妯娌。 这日轮到傅澜音的婆家秦府设宴,攸桐岂能不去? …… 自打去岁腊月成婚,傅澜音嫁为人妇,也满一年了。 她有位高权重的父兄撑腰,出阁后颇得婆母妯娌容让,过得甚是舒心。春来踏青、夏日游山、秋朝射猎、寒冬玩雪,因跟秦韬玉青梅竹马、少年相恋,如今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日子颇为滋润。 因前日傅澜音回府时,说想吃杜双溪蒸的糕点,攸桐便特地带上,早些过去给她。 谁知秦家庭院相见,傅澜音那脸色委实叫她惊讶。 ——明明前儿来赴宴时脸色红润、神采奕奕,今晨却跟霜打的茄子般,蔫蔫的没甚精神,面色也稍稍苍白。若不是她脸上带笑,一副心绪甚好的模样,攸桐几乎以为她是跟秦韬玉闹脾气,累及身体了。 她搁下装糕点的食盒,转身便扶着她,“身子不舒服吗?别是着凉了吧?” “没有的事,只是胃口不好,老泛酸。昨晚贪凉多吃了点,结果吐了两回,整宿都没睡好。”傅澜音看她那担忧模样,失笑,瞧了眼跟在后面的烟波等人,神情稍稍忸怩,示意丫鬟仆妇留在外间,拉着攸桐便往内室走,口中道:“跟我来,有件事要告诉你。” 脚步轻快,语气隐然兴奋,委实不像染病之人。 且看她面色虽苍白,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攸桐大抵是第六感显了申通,心里猛地窜起个念头,双眸睁圆。 “你不会是——” “嘘!”傅澜音一把捂住她嘴,快步走到里面,才压低声音道:“你别嚷呀!” 攸桐因她这反应,愈发笃定,惊喜道:“真的吗?请郎中诊过脉了?” 傅澜音抿唇压着笑,点了点头,一只手拂过平坦的小腹,小声道:“昨晚吐得难受,今早便请郎中来瞧,说是……喜脉。我都没想到这茬,听到消息,差点吓呆了。” “这是好事啊!除夕那晚祖母还念叨,说她抱着曾孙了,就只差个曾外孙呢。谁知你这般不禁说,这就给老人家添喜。这边老夫人知道吗?她那样疼你,得知消息定能高兴坏了。” “还没说呢——”傅澜音面露窘色。 攸桐不解,“怎么,有难处呀?” 傅澜音迟疑了下,附在她耳边低声道:“郎中说,脉象若不满月,不大显露,算来是腊月初有的身孕,那会儿还在国丧……我怕禀报祖母,她老人家一高兴,会走漏风声,才瞒着没提的。这事儿就郎中和贴身的丫鬟知道,回头最多告诉他。”她顿了一下,挽着攸桐的手,强压兴奋,“可我实在高兴,若不跟人说,怕是得憋死了。你可得帮我瞒着!” 说到末尾,眉眼弯弯,满面都是欢欣。 攸桐为她高兴,也知她的顾虑。 国丧里官宦之家禁宴乐嫁娶,虽说齐州天高皇帝远,未必都遵着来,也有不少丧期怀孕的喜事传出,但秦家这等里仍颇为收敛。宴乐之事便罢,传出去也无妨,这却是关乎床帏的,被人拿着背地里议论,傅澜音初为人妇,脸皮子薄,哪里挂得住? 遂莞尔笑道:“放心。不过这样的好事,你打算何时报喜?” “过一阵吧,到时候就说是腊月底有的。” 攸桐颔首,瞧她面色苍白,猜她昨晚折腾得够呛,怕是整宿都没睡好,趁宾客未至,先扶她在榻上躺会儿。 傅澜音虽疲累犯困,却为这消息兴奋忐忑,哪里睡得着? 姑嫂俩对坐说话,攸桐百般叮嘱,提醒她有了身孕就该格外留意,饮食起居都得精心,万不可再贪凉食,闹到夜里难受的地步。傅澜音自是应承,又说她幼年失慈,身边固然有仆妇照看,到底头回经历,想让攸桐多过去走动,陪着她。还说她最近胃口刁,身边那位仆妇的厨艺不及杜双溪精致,用饭时总没滋味。 攸桐赴宴毕,还特地往梨花街一趟,去寻杜双溪。 …… 梨花街的院里,此刻菜香四溢。 年节的头几日生意冷清,攸桐瞧众人忙了整年,便给了半月的假。伙计们各回住处,许长松兄弟各有家室,就只杜双溪落了单。她在梓州时便已是孤身一人,父亲过世后兄嫂刻薄,无需眷恋,便安然留在齐州。 今日闲着无事,便做些新鲜菜式来尝。 听见攸桐造访,杜双溪颇为意外,忙迎出来。便见院门开处,攸桐抬步而入,青丝挽髻,斜插了支赤金凤簪,细珠流苏垂落下来,衬着鸦青的两鬓,高华之外别有灵动。那衣裳也是上等锦缎裁剪,金丝银线绣成,贵丽夺目。不变的是那身从容气度,黛眉之下杏目含笑,一如往常。 看来重回傅家的这阵子,过得颇为顺心。 杜双溪解了围裙,请她入内奉茶,玉簪便将备的礼交予照顾起居的仆妇。 那仆妇先前也曾伺候过攸桐,知道这两位虽身份悬殊,却是性情相投的好友,不待杜双溪吩咐,便去厨房,将新出锅的菜式端上来请客人品尝。 攸桐自是欢喜,尝着小菜,先说了想请杜双溪隔日去傅澜音那里,帮着做些开胃菜的事。 杜双溪岂会拒绝? 当日在魏建府上时,她不过是个小厨娘,虽有满身本事,却不会讨主家欢心,虽能糊口,过得却也苦闷。到了这里,掌着涮肉坊的后厨,积攒了许多身家不说,而今能住着独门独户的小院儿,闲暇时钻研些精致菜色,配着涮肉招徕顾客,算得上是顶梁柱。寻常起居时,并不比齐州城的殷实人家逊色。 这背后有她的能干,亦有攸桐的赏识、秦良玉的相助。 且傅澜音虽出身高贵,却无门户成见,叹服于杜双溪的厨艺,颇为客气。她孕后胃口刁钻,杜双溪乐意尽一份力,自是爽快答应。 因提到秦家,便又提起秦良玉来。 攸桐这才知道,她成婚的那晚,秦良玉曾去过京都肉坊,没带秦九,只拎着一探酒。 彼时夜色已深,公子锦衣如玉,神情黯然。 杜双溪与他相识甚久,即便那位不言不语,光凭目光神情,也能猜个大概,便陪他喝到半醉,而后叫人寻了秦九,带他回府。之后秦良玉销声匿迹,据说是外出寻访药材去了,不知归期,年节里没回府。 杜双溪点到即止,攸桐也没再深问。 回到府里,忙碌如旧。 这一日初春天暖,傅澜音难得有半天空暇,便回府里找两位嫂子说话——先前傅家设宴时宾客太多,韩氏和攸桐都忙着招待宾客,没能尽兴说话。到秦家设宴时,傅澜音既是主家少夫人,又因精神不济,情形相似。 而今聚到一处,围坐在南楼里,闲谈间瞧着小厨房里忙碌备菜,甚是舒心。 沈氏离开后,东西院的隔阂暂且消弭,长房的几位妯娌在傅家根基尚浅,不像沈氏得而复失、新意难平,见韩氏和气周全,也都认了二房掌权的结果,相处得还算和睦。攸桐记着傅德清的叮嘱,便遣玉簪过去,说南楼里备了涮肉,请几位嫂子过来一道尝尝。 那几位恰巧也都在,便过来凑个热闹。 满桌菜色摆齐全,虽无麻辣刺激味蕾,鸳鸯锅里的酸菜和菌汤也能勾人馋虫,又有夏嫂备的几样精致菜肴,虽不及宴席的菜色名贵,胜在味美。众人吃得满足,待长房妯娌回去,剩下姑嫂三人坐到傍晚方散。 晚饭已无须费力,周姑带了几位仆妇,忙着清扫战场。 攸桐喝了点酒,趁着晚风还不算太冷,到望云楼上去散心。 日色西倾,颤巍巍地挑在山头,金色光芒迅速衰弱下去,换成余晖的红色,铺在亭台楼阁间。傅煜从校场回来时眉头紧锁、脸色沉肃,到书房搁下东西,想着那位逃遁回魏建帐下的叛徒的消息,心里更觉烦躁,连盔甲都没换就折身出门,奔南楼而来。 到得附近,瞧见落日下凭栏而立的美人,眉头才算稍稍展开,脚步一转便往攸桐那边去。 到得近前,那位显然是倚栏出神,没听见动静,唯剩衣袂轻摇。 而她周遭的空气里,浮着极淡的酒气,掺杂梅花的暗香。 晚风微凉,傅煜瞧着楼台上的袅娜背影,随她目光远望,但见远处平林漠漠、青烟如织,晚霞烟岚渐淡,青山的轮廓亦变得模糊,天地融在淡青的暮色里,宁静疏旷。像是她挂在侧间的那副山水。 密报纸笺上的字句淡去,脑海里杀伐的旧影亦隐入暮色,那股烦躁渐渐平息。 他吐了口气,缓步踱到她身边。 第115章 联姻 第97节 直到温热的呼吸落到耳畔, 攸桐才惊觉有人到来。 散漫遨游的心神收回的瞬间, 她下意识侧头,入目便是熟悉的冷峻眉目、瘦削轮廓。她险些吓了一跳,半转过身子微微后仰,抚了抚胸口,唇边那点美滋滋的笑意尚未压下,嗔道:“差点吓死我。夫君一路走过来,怎么没声儿的?今儿回来得早, 用饭了吗?” “是你太出神,想什么如此高兴?” 傅煜双手撑在栏杆, 覆在她纤秀手指上, 从背后抱住她。 他生得肩宽腿长, 那身细甲未解, 厚密的披风也在, 从后面兜过来, 挡住晚风的凉意。 攸桐就势靠在他肩上,“当然是想美事。” “说来听听。” “喏, 那座报恩塔,夫君瞧见了吧——”攸桐抬手,指着远处隐隐绰绰的塔影, “底下的报恩寺是个好地方,据说求财求姻缘很灵验, 虽不像丽景街那样各色商铺俱全, 却有许多进香的有钱人家。上回我跟双溪去那边, 却没找到个合意的食店。进完香走得累,得到两条街外才有两家味道不错的,还人满为患。” “你这是……想分一杯羹?” “夫君觉得如何?”攸桐回过身,背靠栏杆,将双手兜在他腰间,“丽景街的那家开了一年,攒了不少熟客,去岁赚得也不少。前两日各处赴宴,听人闲聊,有许多人喜欢。涮肉坊有了点名气,赶早在那边开个分号,好好儿做,回头旁人都知道京都涮肉好吃,口耳相传,就更愿意奔着来了。” 这事儿傅煜没深想,不过丽景街那家店里的热闹,他是亲眼见过的。 遂俯身低头,在她鼻尖碰了碰,“你既有意,尽管放手去做就是了。” 攸桐莞尔颔首,看他身上细甲仍在,又蹙眉道:“夫君又要出门吗?” 傅煜从中捕捉到不舍之意,心绪更好,摇头道:“没,刚回来。” “那还不脱了这身,又冷又沉的。”攸桐手指头刮着他细甲,心念一转,再瞧傅煜神色,分明瞧出异样来——他自打婚后开了荤,这阵子过得甚是逍遥,每日早出晚归,到了南楼里,那眼睛都能比从前多几分光亮,每回都是脱了兵马使的那层皮才回南楼。 今晚倒奇怪,虽说神情没那么冷厉,眉头却微微皱着,也不像前几晚,总趁没人时偷香。 这般异常,自然是因外头的军政庶务了攸桐抬手,拿指腹在他眉心揉了揉,“又碰见麻烦事了?” 夕阳隐入峰峦背后,晚风陡然添了寒意,她的声音温和柔软,熨帖地蔓延到他心底。 傅煜撑开披风,将她罩住,慢慢下楼。 “是魏天泽的事。”提起曾是生死之交,如今却背叛逃遁的旧友,他的语气显然带着不豫,“上回叫他逃出去,如今放虎归山,魏建添了臂膀,要找麻烦。泾州那边不安稳,过些日子我得亲自过去一趟。” 这一去,自然是凶险征战了。 攸桐近来也挺傅德清提过几句关乎泾州的事,知道那边实力悬殊,情形不乐观,心里担忧,随他下楼梯,道:“刀剑不长眼,夫君可得留心。打算哪天走呢?” “若无意外,陪你看过上元花灯,就该动身了。” “那就只剩……” “七八天。”傅煜收紧怀抱。从前孤身冷硬,连日征伐苦战都不觉劳累,闲了便想练兵出巡。如今娇妻在怀,尝过那噬魂入骨的味道,这几晚过得逍遥,想到要分离,竟心生不舍。垂头在她颈间深吸了口淡香,就势轻吻,道:“酒气还没散,看来今日招待客人很高兴。” “是澜音来了,我跟大嫂喝了两杯。”攸桐被他鼻息呵得痒痒,笑着往旁边躲。 进了院,先帮着傅煜解甲,洗去校场里染的风尘,而后摆饭。 攸桐还不饿,只陪着喝两口汤。过后更衣沐浴,熏香铺床,因有丫鬟仆妇在,傅煜仍是一副端肃模样,趁着攸桐在内室盥洗的功夫,到侧间里翻书闲看。待旁人都退出去,才露出本相,借着不日将离开齐州的由头,将她折腾到半夜才罢。 …… 千里之外的建昌,此刻也有人惦记着魏天泽。 初春天暖,建昌气候比齐州暖和得多,节度使姜邵的府上更是喜气盈盈。 年节已然过半,女眷们忙着各处赴宴热闹,男人们却渐渐回了衙署军营。姜邵身为节度使,也不好太贪图安逸,每日前晌都会往衙署走一遭,若无要事,便仍回府里高乐。 他年已四十,算是当地望族出身,论身手武功、英武果决,莫说跟永宁的傅德清父子比,便是搁到魏建身边,也逊色许多。好在人不算坏,也有那么点担当,治下算不上清明,但比起魏建帐下的贪官污吏,勉强能允百姓讨个生活。帐下养了五六万兵马,也有几位能撑场面的老将,勉强守住自家的地盘,跟周遭井水不犯河水。 这样的情形,在建昌一带持续了二十来年,从姜邵的父亲到他,莫不如此。 姜邵原本以为,这般安稳富贵还能再贪图个十多年,如今却是不行了。 ——前年那场叛乱席卷南边各处,匪首孙天成骁勇凶狠,就连建昌帐下都遭了殃,若不是傅煜奉命帮着平叛,铁蹄踏平叛军,他怕是得折损半数兵将,还不知能否保住地盘。饶是如此,待傅煜回兵后,南边没有能像傅家那样震慑宵小的猛将,各处虽没起大的战乱,小股的变民流匪却此起彼伏,官府镇压得艰难,叫人头疼。 看这情形,勉强维系的太平安稳局面,怕是已难持久。 姜邵自然得为将来打算。 皇家式微,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江山易主是迟早的事。他若不想被别处蚕食,落得个家族败亡、身首异处的下场,或是孤军奋起,闯出一片天地,或是寻个大树乘凉,搭上别人的大船,求个庇护。 姜邵有自知之明。 他麾下并无雄兵猛将,五六万的兵力守着自家地盘都捉襟见肘,哪还有余力贪图别处?若盯着京城的肥肉,怕是早早便会被挫骨扬灰。 唯一的出路,是早点寻个靠山,趁着他还有个待嫁的女儿。 而当今天下,有能耐逐鹿的,算来算去,也就永宁傅家和西平王魏建。 魏建虽行事刚猛,有雄兵悍将,手底下的官吏却纲纪败坏、欺压百姓,在外的名声不够好。相较之下,傅家镇守北境,对战鞑靼和东丹时连连告捷,永宁政事清明的名声也渐渐传扬开,颇得百姓赞誉。待傅德明入朝为相,更是笼络了不少人心。 傅家年轻一辈里,尚未成婚,且跟姜黛君年纪相当、有些本事的,仅傅煜而已。 姜邵最初盯上的就是傅煜。 可惜出师不利,姜黛君兄妹千里北上,却被傅煜拒绝得明明白白。 傅煜要迎娶前妻的消息递回来,姜邵差点气得吐血,遂快马递了消息,叫儿子转投魏建。 姜伯彦遂于十月离了齐州,带妹妹西行,拜望西平王妃,有意结姻。 魏建听闻,自是瞧见天上掉馅饼一般,岂能不喜? 魏家妻妾众多,底下儿女也不少,六个儿子的能耐参差不齐,跟姜黛君年龄合适且尚未婚配的,是一位侧妃的儿子,排行第四的魏从修。可惜这魏从修天资平庸,虽也有老将教习弓马骑射,却贪图安逸玩乐,没多少能耐。 跟名闻朝野的傅煜相比,有云泥之别。 姜黛君不太瞧得上他,心存犹豫,那侧妃却是欢喜异常,变着法儿地到魏建身边去吹风,又让儿子笼络姜伯彦,满心盼着能将这牵系六万兵马的姜家千金娶到手。 谁知母子俩算盘打得噼啪响,半路却杀出了个魏天泽。 …… 魏天泽逃回遂州,以魏建之子魏从宁的身份住进西平王府时,在定军帐下着实激起了不小的轰动。 将近二十年前的旧事,许多人早已忘却,那个四五岁时夭折的孩子,更是无人记得。 谁知消失多年后,那个孩子竟会忽然归来? 傅煜的名声闻于朝野,他身边几位战功赫赫的小将也颇有名气,魏天泽便是其中之一。 魏建当初遣儿子潜伏在永宁,是为伺机生事,如今计划落败,固然为之气闷,却也看重魏天泽的才华,有意重用,便没隐瞒他从前的战绩。只是稍作欺瞒,说他当日并非夭折,是被人贩子拐走,吃了许多苦头才认祖归宗。 这说法也只拿来欺瞒百姓而已,几位老将焉能不知其中猫腻? 王府六位儿子,原本高下已分,陡然有个能耐不逊于老将的人从天而降,难免令人揣测。 这消息传到姜黛君耳中,更是令她振奋。 那魏从修平庸无能,论身手本事,连姜伯彦都不如,她很是不喜。 但魏天泽却不同。姜黛君哪怕曾在齐州碰了钉子,却知道傅家父子兄弟的本事,也知傅煜身边的左膀右臂皆是能独当一面的好手。魏天泽虽非嫡出,论身手、战功、才能,丝毫不比西平王府的世子逊色,这般底子,有魏建儿子的身份,有她建昌帐下的兵将做后盾,怎会没有出头之日? 而魏天泽孤身归来,搅进早已势力分明的王府,处境也未必和顺,想必也盼着有助力。 姜黛君当机立断,请兄长去探魏天泽的意思。 两处一拍即合。 姜家兄妹随即赶回建昌,由魏家提亲、姜家应允,迅速问名纳吉,将婚期定在正月下旬。 如今,姜家正忙着筹备婚事。 姜邵将这门婚事看得颇重,回府喝了会儿酒,听见姜黛君来了,便撇下姬妾,召女儿到书房。因姜黛君问及陪嫁之事,父女商议之间,不免又提起魏天泽。 “听遂州传来的消息,魏天泽的处境不算太好,被世子压得死死的。”姜邵既喜且忧。 姜黛君不以为意,“他离开太久,骤然回来,暂时没臂膀能用,处境自然艰难。不过他在永宁帐下多年,练了一身的本事,能忍辱负重十余年,可见心性坚韧。魏家那么多儿子,真论本事,没谁比得上他。父亲放心,不出半年,他就能挽回形势。” “但愿如此。”姜邵颔首,“倒是没瞧出来,魏建老贼竟有这般手段。十多年前便埋下这棋子,也算是眼光长远了。魏家最麻烦的对头是永宁的傅煜父子,魏天泽是傅家亲信,潜伏了这些年,将底细摸得清清楚楚,日后打起仗来,知己知彼,便宜多着呢。到那边,须好生跟他相处,这魏天泽,我瞧着比那傅煜更有前途。” 姜黛君盈盈行礼,含笑道:“女儿明白。” 这边父女闲谈,对这位乘龙快婿甚是满意,暗暗为跟魏家结姻的事期待自得。 城外军营的贺清澜父女谈起此事,却是另一番评价。 第116章 酸 贺清澜的父亲贺源中是建昌帐下颇有名气的老将, 五十岁的年纪,论敏捷身手, 却不逊于少年英雄, 老而弥坚, 勇猛过人。他自幼长在此处, 虽非名门望族,却是从最底下的小兵摸爬滚打起来, 浑身都是本事。 只是性情耿直,不会屈意逢迎, 偶尔喝了酒, 还能撸起袖子骂几句上峰,直言不讳。 也因此,他并不太得上峰的欢心。 数十年历练,如今也只混了个都尉之职, 驻守外围,甚少到姜邵跟前露脸。 不过他在建昌帐下的名气并不小——此人弓马骑射的本事极精湛, 纵上了点年纪,寻遍建昌帐下, 也没几个人能跟他打个旗鼓相当。这般能耐却不得重用, 众人好奇探问之下, 都知是他脾气过于耿直, 惋惜之余, 却也颇佩服他的本事和爽朗。令他名声更响的, 则是女儿贺清澜。 贺清澜年才十七, 是贺源中三十多岁时得的幼女,极得宠爱。 彼时贺源中年壮气盛,却不得重用,苦闷之余,便将心思花在女儿身上,教她自幼习武识字,挽着小弓箭跟他学。 贺清澜天资聪颖,学东西很快,幼时羡慕军营里威风,也很用功。 到十四五岁时,已是箭术精湛,身手出众。建昌帐下演武,她以女儿之身赢了数位比她年长的小将,骑射应变皆格外出彩,名声大噪。旁人但凡提起贺源中,都会夸一夸这位少女,而姜邵这回特地请贺清澜随身保护爱女,也是看中了她这身本事。 贺清澜并未辱命,途中警醒尽心,回来后得了姜家一份极厚的谢礼。 这趟远游,关乎傅家和魏家的事,贺清澜自然也都看在眼里。 听姜邵派人来问,想给她封个女武官的职位,陪姜黛君嫁往遂州时,贺清澜便颇为犹豫,跑到父亲帐中讨主意。 贺源中颇有耐心,听她倒完苦水,问道:“做个女武官带兵打仗,不是你一直想做的?” “我确实想学着领兵上战场,但……”贺清澜拧眉迟疑,“若跟着姜姑娘过去,往后必得给魏天泽父子效力,我不愿意。” “这是为何?”贺源中诧异,“我听人说,那魏天泽挺有本事,从前还是那傅煜的偏将。” “就为这个!父亲可知,魏天泽是如何回到魏建身边的?” 这事儿贺源中如何能知道? 若不是姜家的婚事,隔着百里山水,他都未必能知道魏天泽是魏建儿子这回事。 贺清澜遂搬个凳子骑坐着,拿个匕首嗖嗖削果皮,道:“傅煜的大名我仰慕已久,去齐州前也留意过魏天泽,到那边偷着打听,才知道傅家原本十分器重魏天泽,处处重用提拔,他那身本事也是傅家兵将教出来的。傅煜跟他是生死袍泽,家里兄弟几个,跟他感情也很好。却不知为何,前年他忽然就销声匿迹,再没露过踪影。那天我跟傅昭射猎,又碰见他逃出来,捉了我们当人质,还纵火烧佛寺。” 第98节 她将当日情形详细说给父亲听,连同过后傅昭不经意间流露的态度也一并转述。 “我当时就觉得奇怪,怎么原本亲如兄弟的人,竟闹到那地步?见他认了魏建,更是不解。后来他跟姜伯彦密谈,父亲你猜,我听到了什么?” 贺源中眉头一皱,“你去偷听了?” “谁让姜伯彦鬼鬼祟祟的。”她撇了撇嘴。 贺源中取过旁边刀鞘便去轻敲她脑袋,“那魏天泽是何等人物,若被察觉,当心小命!” 贺清澜闪身避开,“其实魏天泽当初去齐州,是魏建安排的。傅家底下那些人再厉害,谁会对七八岁孤苦伶仃的小男孩起戒心?他藏了这么些年,学了一身本事不说,将傅家底细摸得清楚。傅家察觉了他的事,不舍得杀,这两年都关在牢里。照理说,傅家对他恩重如山,军中兄弟与他同生共死,他总该悔改吧?谁知逃出牢狱,便拿傅昭当人质,险些害死我。这对父子,呵——” 她冷笑了下,面露不屑,“当爹的心狠手黑,拿亲儿子当棋子。魏天泽也没好到哪,处心积虑恩将仇报,没半点信义!这种人家,哪里值得追随?连生死袍泽都能背叛,谁知往后会不会过河拆桥!” 她说得义愤填膺,贺源中听得瞠目结舌。 他耿直了一辈子,最看不上的就是背信弃义,给兄弟插刀的小人。 而对于魏建这种为父不仁的,也瞧不上眼。 愣怔了半晌,才道:“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这话果然不假。魏建当年玩阴招骗爵位,生个儿子也是这德性。哪比得上傅德清英雄气概,生出的傅煜顶天立地,” ——时隔两三年,傅德清深入敌腹斩杀鞑靼老将的消息传开,贺源中对这等生猛的人打心底里佩服,连带着对傅煜都极有好感。 贺清澜深以为然,“从前只是听说永宁治下清明,这回亲眼所见,果然不是假话。” “傅德明在朝廷的本事,我也听说了些,是个厉害人物。” 贺清澜听他夸傅家人,觉得高兴,笑眯眯道:“父亲也觉得傅家比魏家更好,对不对?” 贺源中是个粗人,瞧不出女儿那点小喜悦,只颔首道:“这样看来,你还是别去遂州了,往后情形如何还不好说,咱别去沾魏家的骚气。姜邵这手段,我也瞧不上。”说完了,又掀须道:“傅家倒有些意思,正巧你哥在京城,若有机会,可以探探态度。” “父亲英明!论本事、气度和胸襟,傅家兄弟都能高出几筹。” “嗬!跟着走了一趟,对傅家好感不浅呐?” 贺清澜笑而挑眉,“谁让父亲从前总夸傅家人骁勇善战。” ——在傅煜屡立战功时、铁蹄踏破鞑靼时、率兵平定叛乱时,贺源中私下里可没少夸他年轻英武,有勇有谋。 …… 千里之外的齐州,备受赞誉的傅煜这两日颇为忙碌。 烽烟已起,人心思变,寻常百姓尚未察觉,傅家却是盯得清楚。从西边的泾州,到南边的楚州,连同京城的消息在内,千头万绪,皆汇到傅煜父子手里。比起从前的一方军政庶务,如今又添了许多大事,须由他处置的事也堆成了山。 时移世易,傅家既不甘只做一方霸主,帐下的幕僚谋士自然不能拖后腿。 傅煜父子精力有限,加之战事隐隐逼近,这些事便须交由众人分担。 这两日里,抽调兵马的事,傅煜悉数交予杜鹤去安排,他和傅德清则按着这几年留意考察的结果,从永宁帐下的文武众官吏挑些可堪信重、托付大事的出来。这般安排,是为图谋天下做铺垫,马虎不得,父子俩便挨个召来深谈,将无需父子俩亲自处理的政事和军务分摊出去。 而后按先前的计划,提拔一批官员,为这些梁柱添上助手。 好在永宁治下安定清明,傅家这些年任用的都是有真才实干之人,加之名声在外,几十年间引得不少饱学有志来投,如今要擢拔用人,倒也不难。 这日傅煜忙了整日,从衙署出来,已是月升中天,蟾宫正明。 他从清晨费神到此刻,午饭晚饭都在案头对付,起身时稍觉头昏脑涨,走在路上被寒风一吹,才算清醒了许多。回府后也没去两书阁,抄着近路,径直往南楼去——离别迫在眉睫,一旦动兵,必又是数月的两地相隔,他这几日若得闲暇,几乎都马不停蹄地奔往南楼。 夜深漏静,昏黄的灯笼光亮从竹篱透出来,门前两排风灯轻晃。 小厨房里残余的饭菜香气飘出来,熟悉而令人眷恋。 傅煜进了屋,里头颇为安静,周姑带着玉簪熏香,秋葵在里间铺床,攸桐不见踪影。 想必是在沐浴。 傅煜不惯跟丫鬟仆妇挤一处,便踱步到侧间,坐着歇息。 书案上玉鼎精致,有芙蓉香袅袅而起,旁边摆着半盘没吃完的果子,他随手取了来吃,坐到攸桐常用的那把圈椅里,阖目养神,缓缓揉搓眉心。满身疲乏渐褪,里面还没传来攸桐沐浴毕的动静,他睁开眼,打算翻本闲书。 最先入目的是食谱,他爱吃,却没兴致瞧。 旁边是本诗集、传奇话本,都是姑娘爱看的。 再旁边…… 傅煜心思微动,取那本账册来瞧。 ——涮肉坊生意红火,他都看在眼里,但究竟花费多少、每月赚多少,他并不清楚,却很好奇。随手将手头那本翻完,傅煜瞧着如水的进账,颇为讶异,见旁的账册都整齐摞在背后书架上,又抽两本出来。 账目做得细致,条理分明,傅煜粗略扫过,翻开某页时,装订牢固的账册里,忽然有张纸轻飘飘的掉落出来,扣在桌上。 那显然是夹在账册里的,质地花色皆迥然不同。 他随手捡起,欲放回去,目光却在看清那上头的字迹时顿住—— “已和离了。” “彼之所求,与你大相径庭。红尘烟火,山水林泉。权谋韬略、群雄逐鹿。” “他不适合。” 简短的几行字句,中间还胡乱画了几笔隔开。 傅煜愣了一瞬,旋即明白过来其中所指。 纸上字迹行云流水,颇为陌生,但傅煜依稀记得秦良玉那晚在涮肉坊里,写歪诗给攸桐送毛笔时情形。稍加回想,几乎无需多猜,便已笃定这几句话是出自谁的手——换了旁人,也不会留下这字条证据。 傅煜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不满,还是该好笑。 目光在那纸上逡巡两遍,渐渐的,又泛起种难言的滋味来。 山水林泉确实是攸桐心之所向。 但他不合适,秦良玉难道就合适了? 第117章 急报 轻薄的一张纸笺, 傅煜来回看了三四遍才收回目光。 秦良玉对攸桐的那点觊觎之心,傅煜当然清楚, 在京城的那半年里,甚至担心过秦良玉会撬墙角,因琐事太多脱不开身, 遂时时给她送东西写信, 以表真心。好在诸事顺利, 回来后两情相悦, 风光成婚。 只是没想到,中间竟还有这样一节。 近乎表白的言辞,付诸笔墨,藏在书里完好无损。 唯有那上头的字句着实刺眼, 让人不爽。 傅煜又扫了眼, 鼻孔里轻哼了下,五指舒张, 轻易将那纸笺揉成一团, 丢到纸篓里。 靠着椅背养了会儿神,里头传来攸桐跟玉簪说话的声音, 显然是沐浴后出来了。 他起身走进去。 …… 屋里明烛高照,灯影下攸桐盈盈而立, 密合色的对襟寝衣裁剪得宽松, 两肩微削, 顺着起伏有致的身段垂落, 愈显得高挑袅娜, 腰肢纤秀、双腿修长。 那满头青丝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她拿栉巾笼着,坐在桌边慢慢擦。 见着傅煜,黛眉微抬,眼底便露出笑意,“夫君今儿回来得倒晚,是衙署里忙吗?” “忙了一整日,安排许多军政事务。”傅煜示意玉簪她们出去,自将外裳解了,凑过去,问她今日赴宴的情形。攸桐便说给他听,提到那家筵席上的几道菜时,满口夸赞,目光都亮晶晶的起来。 傅煜也不打扰,唇边压了一丝笑,站在桌边喝茶,听她评点。 因她又提到过两日要跟傅澜音出城游玩的事,索性搬个椅子坐到身旁,伸臂一揽,将她抱到膝上坐着,帮她擦头发。 握了十多年的刀剑兵书,傅煜从前冷厉孤傲,满心皆是沙场军务,对女人甚少留心。如今食髓知味,婚后这些日颠鸾倒凤,尝尽其中妙处,只觉她从头发丝到脚趾尖,处处皆是风情。那一把青丝握在手里,柔滑如丝缎,浴后满身温软,带些许花蜜清香。 傅煜深嗅了一口香气,一只手腾出去揽着她腰肢,顺着手臂摩挲到肩头,而后挪往胸脯,渐渐心不在焉起来。 怀里美人香软,耳边是她柔软的声音,说着要如何踏春赏花、逐尽春光的事。她满怀期盼,他却无暇陪同,这念头腾起时,无端令他想起秦良玉那张纸笺——虽已被揉成团扔到纸篓,上头对字迹却仍清晰印在脑海。 那股好容易平息的酸味又涌了上来。 傅煜很清楚,他跟攸桐并非全然佳偶天成。 当日两人虽成了婚,同床共枕,却用了大半年才磨平那份疏离。而她跟秦良玉,却是兴趣相投,一见如故。若没有前缘纠缠,若不是他软硬兼施攥紧她,他这个不解风情的冷硬军汉和温雅秀怀的秦良玉站到跟前,她会选谁? 傅煜其实捏不准,毕竟攸桐坦白了许朝宗的事,却甚少在他跟前提秦良玉。但她跟秦良玉间却有许多牵绊,同样淡泊随性,同样热忱于景致和美食,借着杜双溪的厨艺,时常共聚品尝。那种时候,他的出现,总像是突兀的。 这念头曾被他以不屑的态度死死按在脑后,如今却一个劲往脑袋里窜。 傅煜的眸色愈来愈深,心底隐隐的不快化为冲动,在她身上作恶的那只手亦渐渐用力。 攸桐察觉异样,忙去阻拦。 傅煜却应变极快,丢开栉巾,稳稳捉住她手腕,困在她身后。 方才商议的事戛然而止,攸桐双手受缚,被迫微微后仰,诧异而微恼,“你做什么!” “……”傅煜张了张口,自知那念头太过荒唐狭隘,便竭力压住,只顺着本心道:“很香。” 大概是心虚所致,也没看她的眼睛,只顺着心意驱使,低头便吻在她脖颈间。微微干燥的唇,不知是何时勾动的情意,有点烫。从脖颈到耳畔,再到嘴唇,肆意攫取香软。 他吻得用力,攸桐挣不脱,被困硬朗劲拔的男色里,跟着心浮气躁。 脑海里残存半丝清明,她觉得今晚傅煜有点古怪。 可惜唇舌被他占着,没法说话,攸桐呜咽了两声,整个人便被他抱起来,往床榻走。 开荤后浓情蜜意,傅煜正当盛年,血气方刚,这阵子势如虎狼,说着话便把她捉到床榻里,是常有的事。但比起前几日里起初温柔,慢慢入巷后才凶相毕露、肆意欺负她的情形,今晚傅煜下手着实急躁凶狠了点,怀抱紧箍,令她微微发疼。 到了榻间,眼睛也没多看她,只在她胸脯腰肢打转,饿狼似的。 这就有问题了。 攸桐还没到色迷心窍的地步,双手揪紧他褪到肩下的中衣,气息微喘,“你心里有事吗?” “没。”傅煜伏在她胸前,声音低沉含糊。 “分明是有,你先说清楚。”她伸手推他肩膀,硬邦邦的推不动,恼道:“傅煜!” 这一声带了怒气,傅煜总算停顿下来,两只手臂撑在她左右,胸膛半赤,俯视着她。 攸桐双眸圆睁,面颊泛红,“进门时就不对劲,刚才又……你若有事就说清楚,别闷着叫我猜呀。若还这样蛮横,我、我给你踢下去。” “这么凶?”傅煜眼底炙热,闷笑了下,一副要看她施展拳脚的样子。不过看她生气,倒是听进去了,耐着亲吻勾起的燥热血气,道:“刚才随便翻了你去年的账本。”见她并无半点异样,续道:“里面有张纸,上头的内容看不太懂。” 攸桐蹙眉,“什么?” 第99节 傅煜遂将那几行字念出来。 攸桐微愣,稍加回想便明白过来。虽不知那纸笺怎会跑到账本里,却知傅煜已猜出下笔之人。他既看到、猜出,还这样待她,显然是当成了回事情,遂觑着他,微怒道:“你觉得我是看重那东西,才会珍重藏在账册里?还是疑神疑鬼,以为我跟秦二公子……” “不是。”傅煜赶紧打断。 “那是为何!” 傅煜喉结滚了下,那股酸意无从说起,便用一种跟兵马使的端贵身份不相衬的语气幽幽道:“我想知道……”他难得的迟疑了下,眸色深浓,微微俯身道:“若没有当初的婚事,我和秦良玉,你会选谁?” 烫热的鼻息,低沉的声音,配上那腰腹胸膛,原本是令人心颤、勾她意动的。 此刻,勾起的却是恼怒。 攸桐两只手臂被他捉着不好动弹,索性屈腿抬起只脚,蹬在他胸膛,踹了下。趁着傅煜愣神,诧然坐直身子的功夫,从床榻上一骨碌翻身爬起来。 “这是何意?去岁那大半年,除了他登门那回,其他时候我都避着嫌疑。他登门是客,无缘无故,难道我要赶出去?不过是口不能言才写到纸上,不知怎么到了账册里,就那么几句话,戳着你哪根肺管子了,刚才竟那样对我?” 连珠炮般的质问,恼怒而不满。 傅煜吞了吞口水,“不是你夹到账册的?” “不是!” 攸桐跪坐在榻,青丝散乱披在肩头,看他仿佛释怀般笑了下,抬手又砸在他胸膛,“我嫁你,是因喜欢你,想一心一意跟你走完这辈子。旁人是好是坏,关我何事。满桌案政事军务都处置不完,却跑来计较这些。傅将军——胸怀天下的人,何时变得这样心胸狭隘、小肚鸡肠了?” 她含怒骂他,听在傅煜耳中,却只剩了“喜欢你”三个字。 两度成婚,这其实是她头一回跟他坦白吐露对他的心意。 傅煜不怒反笑,伸臂便兜住她,“再说一遍。” “小肚鸡肠、心胸狭隘——” “不是,说前面的。”傅煜唇角忍不住地上挑。 攸桐竟不知这男人也会喜怒无常,隐然明白他心结所在,又觉得好笑,凶巴巴地扑过去,在他唇上轻咬了下,“不说,谁让你刚才欺负我!”心里暗恨,手指摩挲下去,在他劲瘦的腰拧了一把。 傅煜闷声笑,抱紧了她,翻身便压在榻上。 笃笃的扣门声便是在此时响起。 傅煜起初充耳不闻,听那烦人的声音愈来愈急,才强行按捺不豫,沉声道:“何事?” “斜阳斋那边来了人,请将军过去议事。”周姑躬身站在门外,心知里头夫妻俩正浓情蜜意,却还是硬着头皮道:“说是有军务急事,请将军务必过去,不好耽搁。” 这般说法,看来是十万火急的了。 傅煜皱了皱眉,身体里那团火焰压不下去,又垂眸看向近在咫尺的娇丽,便听攸桐催道:“既是急事,夫君快去。” “好。”傅煜皱眉起身,扯过外裳,攸桐帮他穿好。 临走前,又揽过她在唇上啄了下,“等我回来。” 满身燥热血气翻腾,在出了南楼时仍未平息,令傅煜的脚步都比平常迅疾。到得斜阳斋,便见傅德清书房的门扇半敞,外面站着几位年轻的小将,看周遭氛围,也比平常紧张许多。 傅煜也不知出了何事,迅速整肃心绪,抬步入内。 里头灯火通明,墙上挂了副舆图,旁边除了傅德清,还站着徐夔和朱勋两员大将。 见他进来,傅德清劈头便道:“刚递来的急报,泾州出事了。” 第118章 纵火 泾州的紧急军情,还须从遂州的西平王府说起。 魏建膝下子女颇多, 最得他器重并封了王府世子的, 是发妻所出的嫡长子魏从恭。 迥异于侧妃所出、幼年被扔到齐州历练的魏天泽, 魏从恭占了嫡长的便宜, 自幼便格外得偏疼,在魏家得了西平王府的封号后,魏建更是不惜重金,请了名儒教他读书, 又由帐下的成名老将教他骑射弓马、兵法韬略。 按说这般阵仗,就算教不出经天纬地的能人,也该让魏从恭成器。 可惜魏家门风不正, 魏建虽勇猛好斗、能镇住一方兵将, 却好色贪婪。大权在握后, 更是肆无忌惮,但凡他瞧上的,哪怕已定了亲、嫁了人,也会使手段抢来——譬如魏天泽的母亲楚氏, 便是横刀夺爱而来。攒了些年, 满府里姬妾如云, 从半老徐娘到豆蔻少女, 莺莺燕燕, 富贵乡里温柔动人。 魏从恭幼时还肯用心读书, 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 哪还端得住? 即便畏惧父亲的威仪, 不敢碰他后宅里的美貌少女,寻常出入后院,瞧着花下少女、月夜美人,心思被勾得乱动,暗自垂涎。 王府世子身旁多的是想投其所好,意图以色侍人飞黄腾达的,瞧出少年的心思后,便有人凑上去卖弄姿色、自荐枕席。魏从恭初尝销魂滋味,又是年少气盛时,有王府珍馐养出的强健身子,便一发不可收拾。 从十五六岁到二十出头,数年之间,他的心思大半都用在了女色上。或是在府里养姬妾美人,或是搜罗别处的美貌少女,没学到他爹打仗的本事,倒将旁的毛病学得齐全。 魏建纵气怒教导,也无济于事。 直到这四五年间,旁的兄弟陆续成人,渐渐培植起羽翼,魏从恭才从温柔梦里惊觉。 好在他有王府世子的身份和魏建的偏疼,加上有自幼筑牢的底子在,勉强还能压住兄弟,笼络住一批拥趸。若不出意外,再经营个四五年,或许还能将几位兄弟收服,扛过魏建的那面大旗。 谁知道,半路竟杀出了个魏天泽。 ——论身手,除了定军帐下少数几名骁将,没人是魏天泽的对手。论兵法韬略和战功,魏天泽在傅家麾下十余年,大小的仗打了不知多少,跟傅煜啃了许多硬骨头,血海尸堆里爬出来的人,十分骁勇。更何况,能孤身从傅煜麾下的天罗地网里逃出来,那份机警应变,寻遍定军麾下,都找不出第二个人。 这人从天而降,顿时将魏从恭衬得庸碌无能起来。 魏从恭也怕地位受威胁,在魏天泽回来后,便明里暗里排挤,趁魏天泽立足未稳之机,想早早摁住。原本地利人和,凭着他和周围拥趸的围剿,能令魏天泽臣服,哪料峰回路转,魏天泽竟跟那姜家兄妹搅和到了一处! 凭着魏天泽的本事,一旦有姜邵的兵马助力,跟世子平分秋色,绝非难事。 魏从恭着慌,可着劲儿提防争锋。 魏天泽岂能瞧不出来? 十数年的埋伏,背井离乡、母子分离,要时刻提防露出破绽,更要时常背负良心的煎熬,关在狱中的这一年如何度过、从齐州到遂州的路有多难走,跟傅家的恩怨是多沉重的背负,除了他,没人知道。 既已负重前行,岂会甘居人下,为他人做嫁衣? 更何况魏从恭那点能耐,全然没法令他心悦诚服。 凭着这些年永宁探到的消息,魏天泽知道府里的大略情形,这趟逃回的打算也很明确,那便是取魏从恭而代之。 跟姜家联姻是一招,泾州的事也是。 ——魏建奉旨出兵泾州,已投了许多兵将进去,可惜赵延之死守险隘,一副誓死守卫的架势,魏家几度攻城,都没能拿下。原以为弹丸之地唾手可得,这般耗下来,谁都知道,那是个难啃的硬骨头,战胜的希望渺茫,倘若战败,还会兵败获罪,更不敢去碰。 魏建气得跳脚,魏天泽看准机会,便主动请缨,提出要带兵征讨赵延之。 当爹的自然高兴,许诺若此役取胜,必当重奖! 魏从恭怕他当真抢了头功,往南与姜家结姻,北边占据泾州的险隘,犄角互援,又坐不住了,心一横,抢着要领兵。又使尽解数,请魏建多派了兵马和心腹老将,以三倍于赵延之的兵力,往北征伐。 大军出动之日,魏建亲自壮行,满心期许。 魏天泽跟随在后,垂眉冷笑。 正是冬尽春来,万物肃杀,赵延之死撑着扛住魏家几轮猛攻,已是强弩之末,碰上雄兵压境,焉能抵挡?鏖战三日三夜,终是被人攻破长武关,退守虎阳城。 那长武关是泾州门户,既已丢了,凭赵延之之力,绝难夺回。先前赵延之守着泾州地盘,虽也受傅家相助,多在智计韬略,却不敢放傅家军入境。如今门户大开,若还抱着地盘不肯撒手,等魏建增兵,长驱而入,他怕是再难抵挡。届时,泾州地界的百姓,便悉数落到了魏建手里,哪怕魏建不会屠城泄恨,这些帮着抵抗的百姓落到恶吏手里,焉能得太平? 无奈之下,赵延之回望身后军民,遣人往齐州搬兵求救。 为说动傅家,还附了封亲笔密信。 …… 此刻的斜阳斋里,傅德清将长武关的事说清楚,神情沉肃。 “魏建这回派的是心腹猛将李盛和周渭,算是定军帐下的半边顶梁柱,不好对付。赵延之既已投诚,还是得修平亲自去一趟。”他站在舆图旁,双眉紧拧,“你意如何?” “泾州路远,为免贻误战机,该就近调兵。”傅煜沉声。 当了数年兵马副使,傅煜已将永宁帐下各州巡查了好几遍,各处山川地势如何、屯兵多少、战力强弱、军备器械乃至粮草储备,皆了然于胸中。听罢傅德清说的魏家兵力,便抬步上前,点了几处屯兵处,报了各自能抽调的兵力,而后道:“守将不可轻动,须从齐州调人,与我同行。” 说着,便将目光投向朱勋。 ——这位他从京城天牢里救出来,而后安置在齐州领兵的犯人。 朱勋当即抱拳道:“末将回京之前曾与这两人一道作战,知道他二人的底细。” “好,就请朱将军与我同行。徐老将军,攻这种险要隘口,还有谁合适?” 徐夔这辈子都在永宁帐下,熟知底下将领们的长处缺点,当即报了四个人名。 傅煜父子商议过,觉得合适,当即命人以紧急军务为由,去请他们过来。而后,迅速商议了兵马粮草的细节。而后又遣杜鹤亲自过去,调骑兵增援。 待诸事议定,已是丑时过半。 军情紧急,不容耽搁,这会儿南楼的攸桐也该歇了,傅煜没去打搅,到两书阁仓促换上行装,星夜带人疾驰出城,奔虎阳城而去。 …… 虎阳城里,赵延之已有两天两夜没阖眼了。 长武关失守,泾州告急,于魏建而言,却是盼了许久的佳音,大喜之下,当即重赏魏从恭和李周二将。因长武关之战兵将折损得厉害,又增兵数万,意图一鼓作气,趁胜追击,斩杀赵延之后,拿下整个泾州。 虎阳城不像长武关那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数万雄兵扑过来,便如黑云压城。 赵延之能守泾州,是靠地势之利和他的一身傲骨,手底下兵将粮草连姜邵都不如。 先前的鏖战已折损了许多兵力,他身先士卒死守城池,身上新旧伤口早已密布。对方的攻势一波连着一波,如潮水汹涌而来,赵延之咬紧牙关死扛,伤口愈合又崩裂,全靠一身铮铮铁骨撑着,拼死也要拖到傅家援军道来。 收到傅煜快马递来的消息,得知傅家兵马不日将至时,赵延之几乎热泪盈眶。 麾下兵将得知,也是各自振奋。 此刻的傅煜,在调兵后并未直奔虎阳城,而是按暗线递来的消息,轻骑奔向攻城大军的粮草。身后二十人皆是麾下精锐,轻装疾行,奔腾如虎,飞驰过暗夜的官道,衣袍猎猎。 这些人都跟随傅煜数年,沙场上浴血厮杀,能以一挡百,所向披靡。 而攻破魏家屯着粮草之处的守卫,于他们而言,也不算太过费力。 初冬的泾州气候干燥,是最须提防火烛的时候,正是黎明,守卫的魏家兵士巡逻了整夜,困得眼皮打架、警惕半无。那一队铁蹄趁夜色飞驰而来时,无人察觉,直到傅煜挥剑斩杀辕门卫兵,沉睡的营地才仿佛从梦中惊醒,响起示警的锐鸣。 可惜来不及了。 健马来去如风,傅煜久在军中,粗瞧一眼便知屯着粮草之处。 二十余人纵马闯进去,刀起剑落,如入无人之境,似乎只是转瞬之间,在人影驰过时,成堆的粮草上便有火苗窜起。凌晨的风干冷如刀,裹着火舌迅速舔窜而上,傅煜带人横冲直撞,四处纵火,等火势一起,当即一声低哨,冲出重重包围,扬长而去。 守营的士兵陷在火海里,或是逃窜,或是救火,哪怕有惦记着追杀的,焉能追上傅煜? 火势大盛,绵延飞窜,照亮黎明前的寒冷暗夜,亦如一支利箭射中心脏,令初尝胜利喜悦、士气高昂的魏家士兵人心惶惶。 守在长武关坐等佳音的魏从恭毫不知情,领兵攻城的周渭却是大惊失色。 第100节 有长武关的后援,这点粮草损失不足为患,但对方疾冲而来,纵火后扬长离去,这般来去如风,纵火如探囊取物的架势,却令人心惊。 周渭戎马半生,还没被人这般欺辱过,大怒之下,当即传令,让三军整装,歇好了天明时攻城——连着两日的攻打,虽令赵延之捉襟见肘,他麾下这些将士,也都十分劳累。谁知没等他整兵严阵,天明时分,傅煜的千余铁骑齐至,直奔他中军大营,打得他猝不及防。 第119章 筹备 傅煜麾下的铁骑,向来都令人闻风丧胆。 当日击破鞑靼万余兵马、南下平叛横扫战场, 靠的便是他们——兵士弓马娴熟、骁勇善战, 战马也是精挑细选, 进攻时如虎狼扑入羊群,凭着迅捷的刀剑和精湛的驭术冲杀,撤退时亦迅猛如风, 不待敌人追击, 便能迅速驰远。且三人一组, 五组一队, 率兵的都是傅煜亲自挑选, 配合得□□无缝。 铁骑所到之处, 尚未遇过敌手。 这回亦是如此。 晨曦里冷风侵体,如雷蹄声惊醒正慢吞吞整装的魏家士兵, 待示警的号声响起时, 傅煜已带人冲入中军, 铁蹄滚滚, 杀得对方丢盔弃甲。一阵猛冲横撞, 待周渭得知中军受袭,掉头来救时, 尖锐的鸣哨声里,傅煜已带人从侧面冲杀出去,如一团黑云迅速驰远, 只剩满地伤兵, 队形凌乱。 周渭大怒, 用了半天才收拾残局,将攻城之期改到晌午。 谁知晌午之前,傅家骑兵再次来袭,出其不意,来去如电。周渭也不是任人欺辱的脾气,盛怒之下亲自率兵追击,却被纵马撤离的傅煜弯弓回射,铁箭险些射中他脑门。 周渭阵脚不稳,屡屡受袭,又没想出对付这群骑兵的法子,哪还能安心攻城? 如是拖延一日,到当日夜半,杜鹤总算率压后的八千步兵赶来。 援军抵达,傅煜底气更足,赵延之在傅煜的掩杀下歇了整日,精力恢复过后,立即重整兵马。只是他鏖战日久,满身都是伤口,负伤守城已是勉强,实在不宜率兵出击,遂留在城内镇守,留下布防的人手后,其余兵马悉数交由傅煜指挥。 当晚五更时分,天色未明时,傅煜率兵攻袭周渭。 骑兵分队窜入魏家军中,冲散队形,步兵随后掩杀而来,杀声震天。 魏家军才失了粮草,白日几番受袭,都只有挨打的份,眼睁睁看对方扬长而去还没还手之力,士气颇低。夜半被骑兵惊起,听见那震天呐喊、漫山遍野的火把,更是慌乱。两处交手,因傅煜调的皆是精兵,魏家兵士不敌,便有人肝胆俱寒地掉头逃窜。这情绪如瘟疫蔓延,不过两炷香的功夫,数万大军,溃散四逃。 周渭纵大怒,岂能拦得住如潮溃逃的兵士?自知不敌,仓促鸣号撤退。 傅煜乘胜追击,铁箭疾劲,将周渭射得翻落马下。 奈何周渭老将成名,身旁亦有许多忠心耿耿地侍卫,豁出性命,将他救了回去。 待天明时,原本驻扎数万雄兵的谷底,就只剩负伤战死的残兵,满地狼藉。而虎阳的围城之困,也暂时得以化解。 傅煜留兵驻守在外,只带杜鹤和几位将领入城,赵延之亲自迎出城门,拜见道谢,入城请进衙署,按着那封求救密信所许诺的,当着麾下众将官的面,以傅家骁勇仁厚、救人所急为由,将节度使的军政之权交予傅煜。 从去岁至今,泾州将士与魏建鏖战,拼尽力气都没能保住长武关,自知这般情势下,若不依附,泾州就只剩被欺负吞并的命。 而傅煜之骁勇,在这场解围之战中,旁人也看得分明——那奔腾如虎的千余铁骑往来冲杀,横扫魏家数万兵马,如入无人之境,看在武将眼中,怎不叹服? 赵延之都愿臣服,傅家又非刻薄之人,自是拥护。 休整三日后,由傅煜整兵,合力去夺长武关。 这关隘虽险峻,其中城墙布防、周遭地势山形,却都了然于赵延之胸中。原先的严密防卫在魏长恭率军攻打时破坏得残缺,短短数日之间,也未及修缮完备,周遭何处易攻、何处难攻,有赵延之在,比安插了数年的内应还管用。 赵延之发愁的是对方的数万大军,这于傅煜而言,却非难事。 两处合力,各有所长,四五日间,便将长武关夺回,斩杀周渭和李盛两员大将,剩下个魏长恭,伤得半死不活,被魏建派来护卫的亲信拼命救走。 短短半月之间,快马消息如流星送到魏建案头。 先前夺下长武关的喜悦还没散去,便收到两位猛将战死、苦心栽培的嫡长子重伤的消息,气得魏建险些掀翻书案。费了兵马粮草无数,花了数月之久,长武关却仍得而复失,待残兵逃回来,原本的数万兵马或死、或伤、或逃,剩了不足两千人,落魄如丧家之犬。 若不是魏长恭重伤,魏建恨不得将他毒打严惩一顿。 最后还是西平王妃哭求说情,请了众人为魏长恭开脱,才免于罪责。 但魏长恭也就此失宠。 经此挫折,魏家损兵折将,没讨半点好处,傅家却不费多少兵卒便将泾州收入囊中,坐收渔利。魏建费了许多功夫,却为他人做嫁衣,满心愤怒,恨不得杀傅煜和赵延之而后快,却也知此事极难,不容再冒险轻进,只好暂时收起贪图泾州之心。 整个遂州,因此事而获利的,只有魏天泽。 魏、姜两家联姻之事极为顺利,姜黛君出阁时,是姜邵派重兵护卫,姜伯彦亲自送来。喜气洋洋的婚事才结束没多久,魏从恭便栽了个大跟头,暂且失了魏建的偏爱。剩下诸子之中,虽各有拥趸势力,论才能、功勋和身后兵将,已无人能压住魏天泽的气焰。 遂州地界新秀崛起,此时的楚州,战火却已迅速燃开。 …… 惠安帝许朝宗登基时,因是宫变夺权,情形比之先帝更为糟糕。 初登帝位的那半年,许朝宗忙着整肃皇宫内廷、笼络京城人心,对京城百里外的地界,虽有治理之心,却无管辖之力。但京城之外,关乎他的传言却是甚嚣尘上。 皇家式微、节度使坐大,先前叛军险些攻到京城,这些消息,百姓已然传遍。 皇家的威仪难以维系,京城之外,多的是唾骂皇帝昏庸无能的人。 许朝宗登基后,更有传言暗中散播,说他是杀父弑兄,靠阴私手段谋得帝位,嫉贤妒能、铲除异己,枉顾朝堂政事、枉顾百姓苍生。随之而来的,是许多关乎异象的传言,说皇家气数已尽,会有人取而代之云云。 永宁地界和宣州一带有傅家打理,百姓还算安分。 定军帐下有魏建的威仪,百姓也多敢怒不敢言,建昌的姜邵勉强能维系住安稳局面。但在楚州地界,先前孙天成叛乱时,已将官兵打得节节败退,后来随勉强收拾残局,却也兵疲将弱、官吏昏庸,无人能震慑宵小。待传言四起,渐渐搅得人心浮动,民变层出不穷,官兵更难以镇压。 先前的小股流匪还不成气候,到这年初,匪首郑彪杀出条血路,成了又一个孙天成。 楚州地界的防卫不击而溃,官兵且战且退,当中许多人憎恨官府昏暗已久,甚至掉头投入叛军之中,短短两月之间,席卷整个楚州,凑成叛军十万。 这十万人声势浩大,向西冲杀时,遭到姜邵和魏建的堵截,向东则遇到傅煜布在宣州的防卫,更是力不能敌。郑彪土匪出身,有攻城略地、拼命冲杀的一腔热血胆气,却无审度天下大势的目光胸怀,索性舍了两边,转而率众杀往京城,打算杀了狗皇帝许朝宗,带着兄弟们占领京城,过把皇帝的瘾。 从楚州往北,叛军所至,官兵力不能敌。 而关乎战事的紧急消息,却被暗线封锁,隔绝在宫墙之外。 直至叛军离京城只剩两三百里之遥,许朝宗才得知军情,大惊失色。 而在京城之外,这些消息却已陆续报到傅煜和魏建的耳中——但两边都按兵不动。 …… 京师重地,向来有重兵护卫,而皇城之外,也有数万禁军拱卫。 虽说京畿守军疲弱,禁军也多花拳绣腿、战力极弱,但京城的防御工事却仍十分严密。数万大军据城而守,想要攻破,并非易事。何况许朝宗虽庸碌,却非暴虐之君,在京城外传得声名颇差,京城周遭百姓对他却褒贬不一。 傅煜和魏建身份特殊,谁都不想担这弑君篡位的骂名。 而郑彪便是天赐的那把刀。 楚州的民变虽是傅家暗线在推波助澜,魏建却也不聋不瞎,哪能瞧不出这背后的文章?在赵延之那里吃过败仗后,魏建也算是亲自领教了傅家的厉害,暂时压住折损老将兵马的愤怒,转而派人频繁与姜邵往来,随后调兵遣将,以备京城告急时勤王之用。 傅煜这数月间也极为忙碌。 泾州战事告捷后,亲自安排了防御工事,为防魏建卷土重来复仇,还特地亲自盯了半月,借机熟悉泾州兵马地形。见魏家没动静,便留下朱勋协助赵延之,于二月中旬马不停蹄地赶往别处—— 杀入京城的叛贼不足为惧,真正要提防的是魏建。京城告急时,许朝宗定会发勤王之令,届时谁先赶到京城,便能占极大的便宜。这件事,自然须未雨绸缪。 永宁担着戍卫边防的重任,鞑靼虽折损了梁柱老将,却不得不防,边塞兵将不可轻动,能调的便剩了别处兵马。 为免后院失火,傅煜亲自往边地巡查了一趟,以保防卫无虞。 随后折道往南,镇抚宣州等地,然后暗中调兵,分为三路,一路托付给傅德清的心腹副将和朱勋,拦截魏建,因魏家兵多将广,又有魏天泽在,还调了傅暲过去;一路由徐夔率领,准备包抄郑彪;一路由他亲自率领,分为小股往京城靠拢,只等时机成熟时,发兵救援。 待这些事筹备完毕,来不及喘口气,郑彪的刀锋便杀到了京城。 第120章 夺宫 五月初的京城, 槐荫正浓, 天气已热了起来。 端午临近, 本该粽叶飘香, 喝着雄黄酒看龙舟赛, 今年却没人有那闲情逸致。郑彪率叛军迅速北上,即将兵临京城的消息悄然散播, 百姓惶惶不安, 有些地位身份的人,已暗中收拾行囊,准备逃出京城, 到别处避风头。 皇宫之内,许朝宗瞧着案上雪片般堆积的战报,神色憔悴。 费尽心机得来的皇位,真到了手里, 却如坐针毡。 宫廷内外、朝堂上下,事情千头万绪。许朝宗并非游手好闲之人, 登基之初还有重振朝纲的壮志雄心,将皇宫打理清楚后,便没日没夜地扑在案头处置政务,意图控制了京城, 再用帝王之术令两虎相斗, 待猛虎疲弱, 朝廷收回权柄。为此, 许朝宗还花了许多心思, 操练禁军和京畿守军。 奈何积弊已深,就像一只搁置太久的沉重磨盘,想重新拉起来,谈何容易? 这一年的时间,只够让他在傅德明的辅佐下恢复京师众官的秩序,对军队和京城外的政事,仍有心无力。反倒是傅德明借着皇帝扯出的大旗,大肆结党营私,安插人手。以至于郑彪搅乱楚州时,身在深宫的许朝宗竟没得到半点消息。 等叛军杀到京城附近,才措手不及。 许朝宗即便没有驭人理政的手腕,却也看得清形势。 傅、魏两只猛虎皆与他有往来,却各怀鬼胎,都压着战乱的消息,将他蒙在鼓里,放任战火蔓延到京城。这背后打的是何算盘,还不明白? 但事已至此,京畿守军疲弱,未必能敌得住叛贼刀锋。 许朝宗挣扎许久,终是命人拟旨,发出了勤王令。 …… 京城之外,关乎战事的消息,每日都会以快马送到傅煜跟前,随同而来的,是皇帝的动静。在许朝宗的勤王令发出之前,傅煜估摸着火候,给守在泾州的老将岳举递了封密信。 密信抵达的当日,赵延之以复仇为名,率军攻打魏建。 这场仗筹谋已久。 岳举是傅德清的偏将,跟着征战沙场三十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有勇有谋。从前还教过傅煜骑射功夫和兵法韬略,一身本事,在永宁帐下仅逊于老将徐夔。他的身旁,有熟悉魏家情形的朱勋,有年少英武的傅暲,更有镇守一方、胆识出众的赵延之。 这队人马倾巢而出,合傅家和泾州之力,锋芒极盛。 魏建帐下固然老将众多,先前已折了周渭和李盛,如今为图谋京城的肥肉,半数猛将和魏天泽都随魏建东行,余下的还要戍守西陲,对北边的防卫便不算太强——若仅是赵延之,还能抵挡,但傅家众将齐至,便力不能敌了。 攻伐的大军向西南冲杀,虽只有七八千人,几位悍将带领下,竟打出了十倍兵力的气势。 趁着对方老巢空虚,势如破竹。 魏建紧盯着京城,拿到勤王令后还没来得及兴奋,军报便接踵而至——短短半日之间连着三封密报,岳举赵延之的兵马夺走了两座城池,消息先后递来。 而当日傍晚,在魏建大军离京城只剩不足两百里之遥时,又有座城池失手的战报传来,说探到的消息是傅赵两家联手,出兵有八万之众。领兵的是傅德清的副将岳举,和那位以铁骑横扫北地的傅煜。 魏建闻言,大惊失色。 后方空虚,若只赵延之一人来袭,着实不足为惧。但如今赵延之投到了傅家麾下,倘若傅家果真趁机攻他不备,杀到遂州,可就大事不妙了! 情势紧急,魏建怕后院起火,忙召了魏天泽和众将商议。 行军途中来不及扎营帐,选个空地挂上舆图,周遭兵士戒备放哨,便是个简单的议事厅。 魏建将军情说明白,众将皆惊,旋即将目光投向魏天泽。 ——魏天泽这些年在齐州的经历,已是诸将心照不宣的秘密。如今军情紧急,整个定军帐下,熟知傅煜的行事、能知己知彼拦住对方的,魏天泽最合适。 第101节 魏天泽见状皱眉。 在魏建大军暗中出动前,他就曾劝过魏建,须提防傅家与赵延之合力来袭,应留老将镇守。那老将是魏长恭的拥趸,怕魏天泽这是借机排挤,便联合了两位相熟的将军,一道向魏建进言,只说傅家在楚州动作频频,定是紧盯着京城的肥肉。哪怕有可能侵扰后方,最多也就派赵延之打打闹闹,怎会派重兵出动? 若留他在此,不过平白浪费兵力,京城那边争抢时,魏家怕是要吃亏。 魏建斟酌了两日,觉得这话有道理,没听魏天泽的建议,只留个差不多的将领镇守。 魏天泽虽气闷,却因父子间并无亲情,几番建言被驳回,只能作罢。 谁知今日,果真出了事。 他紧紧皱着眉头,将众将环视一圈,道:“傅家出兵侵扰,是为迫使父亲调兵回去救援,最终图谋的仍是京城。傅煜是永宁的兵马使、顶梁柱,定会亲自去京城。这探来的消息,恐怕有些差错——至少这节骨眼,傅家不可能分数万兵力出去。” 这消息是真是假,魏建没有万分把握。 他只将眼色一沉,道:“你笃定傅煜会去京城?” “绝对是他领兵!”魏天泽抬剑,在舆图上一指,“傅家的图谋,诸位都清楚。放任叛军攻破进城,傅煜一旦先于我们进城,原本属于惠安帝的东西,就该属于他。这种大事,不可能交给偏将去做。” “屁话!”那位先前差点被魏天泽留守的老将冷哼。 魏建跟这些老将相处多年,知道彼此性情,看了眼那位的神情,便知其意。 遂嗤笑了下,在魏天泽肩上拍了拍,“永宁的兵马使是傅煜,节度使却是傅德清。首功归了他,傅德清去喝西北风?当老子的正当壮年,他做儿子的就——”说到这里,意思已十分明白,只意味深长地看了魏天泽一眼。 魏天泽碰上那双狠厉又带几分警告、怀疑的目光,心里猛地一跳。 在齐州十数年,他知道傅家父子的性情,凭着这半年陆续探来的军报,也能从蛛丝马迹中猜个大概。譬如与许朝宗的往来、在京城的布置、吞并宣州、收服赵延之,种种要事,悉数付于傅煜之手。而傅德清所做的,只是坐镇永宁,免除儿子后顾之忧。 也因此,这回京城的事,定会是傅煜亲自解决。 但这些些,都只是他的推测。 而魏建本性贪婪,极享受大权在握、高高在上的位置。这些年紧握着权柄,不敢有半点放松,哪怕对最器重的嫡长子魏长恭,也是既器重栽培,又暗自提防。以己度人,自然认定傅家权柄会牢牢攥在傅德清手里。 若他执意力陈傅家的情形,魏建非但不会信,甚至可能会起疑心。 十数年的分离,被幼年舍弃、作为棋子、没养出感情的儿子,在魏建心里能有多少分量?经得起几次猜疑? 魏天泽一时语塞。 倒是那位老将附和道:“京城那边,必是傅德清亲自出手。傅煜前两月在泾州盘桓,想必是为此事刺探消息。如今父子兵分两路,是想围魏救赵,逼迫将军自乱阵脚,为后方安定分兵救援。若将军不救,傅煜夺了遂州,隔断咱们的后路,到时候,处境就难了。” 魏建颔首,颇以为然。 遂有人建议,“要对付傅煜,还是小将军最合适。” “有道理,上回长武关之战,我们就是吃了不知敌兵的亏。傅煜的本事、打法和弱点,小将军最清楚,且小将军智计过人,想必有办法对付。” 这般几句劝谏,魏建也觉妥当。 若后方安稳,他自然想尽量多带人去京城,奈何事已至此,后院起了火,总得有人回去。遂不顾魏天泽的反对,命他回兵营救。 魏天泽气闷难当,却劝不住魏建,只能忍气含怒,带几位将领往回赶。 在他走后没多久,魏建便遭到了阻拦——由傅德清亲自出手,在必经之地设伏。 这原本是京畿守军的地盘,如今因郑彪的围城突袭,已然疏于防守。傅德清忽然跳出来,着实出乎魏建所料。没了魏天泽,傅家众将摸不准傅德清神出鬼没的打法,加之夜色黑沉,傅德清且战且退,纠缠阻挠,硬生生拖住了魏建进兵的脚步。 战事时机稍纵即逝,这拖延出来的空隙,足以敲定生死。 …… 天色将明时,细雨淅淅沥沥。 已阴沉了数日的京城,自昨晚下起雨,到此刻仍缠绵不止。 郑彪一路所向披靡,冲破京畿守军的防线后,于昨晚半夜杀入京城,奔向皇宫,凭着那股一路屡战屡胜的骄纵得意劲头,将禁军杀得七零八落。 傅煜冒雨整兵于二十里外,因勤王而公然踏入京畿的两万人马整齐列队,静肃无声。 斥候飞速往来,待郑彪杀入皇宫、击溃禁军的消息递来,当即挥兵前行。 若早一分,便没法借刀杀人。兵攻京城、弑君篡位的名声,能让别人担最好。 若晚一分,贼军杀得兴起,没了禁军抵抗,若将刀锋对准无辜百姓,便有失本意了。 细雨浸透衣衫,马蹄踏过软泥,如闷雷滚滚而至,不过转瞬之间,如黑云压到京城。 郑彪才拿下皇宫,巨大的惊喜冲击之下,还没来得及庆祝,便听到了勤王之军攻来的消息。他从楚州的土匪窝里,以微末起身,一路所向披靡,收编乱民和投靠而来的兵士,若起初还有几分畏惧,此刻却都变成了骄矜自负。这一路碰到的官兵虽人多势众,却都不堪一击,就连京畿守军和禁军也不过如此,何惧其他? 打!哪里来的,赶回哪里去! 郑彪满心豪情,乱兵斗志昂扬,却在遇到傅煜的剑锋时,轰然粉碎。 整夜无眠的京城里,家家紧闭门户,躲藏着不敢开门窗,街巷之间,横行的乱兵碰到训练有素的傅家军,溃散四逃。京城的地图割据,傅煜了然于胸,进城前已然分派了兵将,各领一路,如密网般压过去,将残寇驱逐殆尽。 而傅煜则身披重甲,带着杜鹤和二十名护卫,直奔皇宫。 那里,等待他的,应该是狂喜与惊慌交织的郑彪,应该是身首异处、死在皇位的许朝宗。 ——为保无虞,在叛军入城之前,傅德明已预先布置人手,埋伏在皇宫各门,倘若许朝宗逃出,便可趁乱斩杀。亦安插了人手,趁乱混入宫中,借机行事。何况,身为一国之君、皇家血脉,许朝宗想来也不会懦弱到弃宫而逃的地步。 孤立无援、四面楚歌,握在许家手里的皇权崩塌是已然注定的结局。 即便死,他也该死在皇位上。 然而这些年几乎算无遗策的傅煜,这回却只猜对了一半。 第121章 胜负 晨风清寒, 原本有禁军把守、巍峨庄重的皇宫, 此刻却是满地狼藉。 高耸的城墙下,丹凤门堂皇敞开, 两旁的偏门亦然, 旁边躺着被诛杀的守军和乱军,细雨浸透衣衫, 汇积流向护城河的雨水染成了淡红色,周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皇家威仪被踏碎,种种规矩在此刻荡然无存, 傅煜径直策马驰入丹凤门中,雨水从鬓角流下,洗去溅在脸上的血滴, 眉目锋锐而冷肃。 穿过含元殿和南衙各处, 宣政殿前同样血迹遍地、刀剑凌乱。 攻入皇城的乱军在听到外面的喊杀声时,如潮水般涌出去, 只剩死伤之人趴在血水里,地上掉了许多不知从哪座宫殿搜刮出来的珍珠美玉。 宫女内监显然已遭洗劫, 放眼四顾, 不见踪影。 傅煜扫了眼空荡死静的宣政殿, 从侧面绕过, 直到麟德殿前,才看到浑身是血的郑彪。 乱军逃走大半, 只剩郑彪和最亲信的数十人死守在此。 殿前侍卫横七竖八, 血水从丹陛流下, 殿前的玉阶上,是杀红了眼的乱军。 傅煜翻身下马,黑色盔甲冷硬,如巨鹰般扑过去,剑锋落下时,执刀拦在最前面的土匪应声倒地。 才经过恶战的郑彪赤红着眼睛,脸上残余狂喜的神情,挥刀便往傅煜砍过来。 从土匪窝杀出重围,带着兄弟们大败官军,所向披靡,此人虽乏谋略,却悍勇威猛。四十来岁的壮年汉子,过人的身高、结实的臂膀,大刀抡过来时虎虎生风,直取脖颈。单论身手,倒不比徐夔身边的猛将逊色。 可惜,有勇无谋。 傅煜眉目分毫不动,侧身避过冷厉刀刃,剑锋过处,卸下他执刀的臂膀。 “皇上呢?” “哈!哈哈!”郑彪放声大笑,剧痛之下神情却扭曲得可怕,“老子占了皇宫,老子就是皇帝!那狗昏君养了一群废物,他算个屁的皇帝!”笑到末尾,扛不住断臂之痛,声音近乎嘶哑。 傅煜没理他,任由护卫收拾残兵,径直抬步入殿。 麟德殿里被翻得乱七八糟,金玉陈设打翻在地,满桌的奏折文书更是散乱不堪,找遍内外,却没有许朝宗的影子。穿过偏殿的后门,再往后找,依然不见那人踪影。随他同来的护卫粗略找了一圈,亦毫无收获。 傅煜眉头紧拧,撮唇低哨,招来潜入皇宫的暗线,谁知他们也不见踪影。 ——发出勤王令时,许朝宗仍在麟德殿里,之后也不曾出宫,日夜不寐地在殿里枯等苦熬,连宫人送去的饭食都原样送回。彼时京城未破、禁军尚在,奉命行事的暗线没打草惊蛇,只远远盯着动静。谁知昨晚郑彪杀进城时,寸步没出麟德殿的许朝宗却忽然没了踪影。等郑彪杀进皇宫,一群人掘地三尺,仍没看到许朝宗的身影。 傅煜闻言诧然拧眉,却没多说,只叫人留意搜寻。 旋即出了皇宫,去与杜鹤会和。 只要许朝宗不是逃到了魏建那老贼手里,回头跟魏建合力来给他添麻烦,其他的事不足为惧。眼下最要紧的,是迅速控制京城防卫,收编京畿守军里的散兵游勇,而后将魏建赶回老巢。届时,哪怕许朝宗安然现身,又能如何? 攻破京城、血洗皇宫的是郑彪,许朝宗不得民心,招致叛乱祸害京城,人所共知。 剩下的,不过是死在谁手里而已。 …… 从黎明到晌午,傅煜骑着黑影,将京城九门尽数巡逻了一遍。 乱军如潮水褪去,那些不甘心、仍四处跳窜的,尽数被徐夔包抄,其他跟着造反混口饭吃的,死里逃生保住小命,往后只消别被擅动,未必能翻起风浪。待局势初定后,傅煜便将大事托付给傅德明和杜鹤,留了徐夔镇守京畿,而后迅速领兵增援傅德清。 原本各自雄心勃勃,如今却是士气殊异。 傅家抢先一步占了京城,将乱兵驱逐殆尽,兵将大多都明白这背后的含义,士气高昂。相形之下,魏建被傅德清缠了半天,贻误了先机,眼睁睁瞧着京城皇宫就在百里外唾手可得,却落入傅家囊中,岂不愤怒? 愤怒之下便生急躁,而领兵打仗,最忌的却是因焦躁而轻率行事。 没了魏天泽这位熟知傅家内情的骁将,魏建那点仅存的优势也消失殆尽。更别说,论将帅之谋略、兵士之勇猛、军纪之严明,魏建皆比操练严整的傅家略逊一筹。两处交战,高下立现。 在折损三员老将,阵脚被傅煜的铁骑冲杀得松动后退,再无冲杀的高昂士气时,魏建不得不承认,这场仗他必输无疑。若再纠缠下去,非但入住京城的美梦落空,就连这些兵将恐怕都要栽在乘胜猛攻的傅家父子手里。 既然打不过,就只能跑。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怕什么! 次日傍晚,端阳节的黄昏,魏建在经历极度不甘心的挣扎后,下令撤军。 京城内虽残留乱兵游勇,局势却稍稍安定。 姜夔与傅煜率领的三万大军镇守在城外,原本负责戍卫齐州的一批精锐也适时赶来,戍卫在皇宫周遭。傅煜那千余铁骑折损了近两百人,抚恤重奖之余,剩下的八百余人分为十数队,巡查周遭防备,震慑宵小。 傅德清怕边塞出乱子,在击退魏建的当日,便带数名随从,赶回齐州。 剩下傅煜和傅德明留在京城,一掌文事,一执武事,以雄兵悍将,震慑把持京城。 只是许朝宗尚未现身,傅煜没找到他尸首,自然没法说皇帝已遭乱军杀害,免得那位突然冒出来,平白添乱。这数日间,傅煜除却执掌京师、安抚宫廷外,派了许多人搜寻许朝宗的去除,将几位后妃的府邸搜遍,连早就倾塌的徐家都搜过,却毫无所获。 直到五月初九日的晌午,许朝宗自己送上门来。 …… 当杜鹤来报,说许朝宗出现栽了朱雀长街时,傅煜正坐在南衙,听徐夔禀报军情。 ——打铁要趁热,夺权也须把握时机,郑彪一场暴乱,搅乱了京城以南原本的军政格局,傅家扛着勇猛勤王、驱逐乱兵的名声,虽没找到皇帝,借着皇帝的名义做些手脚安排人手,却是不难。 刚理出的头绪,在听见惠安帝三个字时,骤然停顿。 第102节 傅煜端坐在案后,遽然抬眉,“他出现了?” “就在刚才,从燕国公府出来的。”杜鹤拱手,面上有汗颜之态,“属下搜遍了可能藏匿他的许多地方,却没想到,会是在燕国公府。如今燕国公陪他同行,既公然露面,便须迎回宫中了。” 傅煜眉目稍顿,旋即摆手,“不关你事。” 燕国公年已六十,虽有个爵位,在京城里却几乎没半点风头。那爵位也是先前皇帝因姻亲而赏的,并无傍身之功。老国公爷不在朝堂,与世无争,早年生的两个儿子都因变故死了,落到如今后继无人的地步,就等国公爷归了西,爵位淹于尘埃。 谁能想到,这位平素闷声不响,连宴会都甚少出席,跟宫廷几乎断了往来的国公爷,竟会收留许朝宗?且藏匿之时,也没留半点蛛丝马迹。 傅煜眸色微凝,诧然之后,复归镇定。 “请他入宫,到宫门外,再禀报我。”说罢,垂眸没再多言。 杜鹤会意,也不着急去迎接,任由那位万人之上的皇帝在燕国公的陪伴下,乘着敞篷的小马车行至宫门。 丹凤门前的血迹尚未冲刷干净,城墙上残留着刀剑劈砍的痕迹,就连那两扇门,傅煜都没修缮,晃悠悠地挂着。暂且驻守宫门的侍卫并不知许朝宗身份,瞧见那马车,当即拦阻。听燕国公说车中是皇帝,还暗含几分嘲讽地肃然道:“这两日来冒认身份之人极多,请这位大人稍候,待我禀报傅将军。” 说罢,门神般把守住,不许通行。 只等里面递来放行的消息,才容许朝宗进去,将白发苍髯的燕国公留在宫门外。 马车穿过南衙官署,在含元殿前缓缓停稳,仲夏微微刺目的阳光照在楼阙殿宇,轩昂威仪,铺地的青砖上,却仍有斑驳的血迹。而傅煜就站在血迹最浓之处,身姿魁伟,神情端毅,身后是甲胄严密、执刀岿立的护卫。 身后的宫门吱呀阖上,隔绝开外人,这宫殿前后,便只剩傅家士兵守卫。 许朝宗穿着身寻常锦衣,脸颊却憔悴灰败,两只眼窝深陷,全无昔日的温润姿态。 片刻的沉默,没人说话,唯有风拂过地面。 许朝宗有点尴尬,但这尴尬也只转瞬即逝——在郑彪一路席卷向北,兵临京城、攻破禁宫时,他身为皇帝的威仪早已扫地。贼兵围城,无人应援时,他亦看清了傅家和魏家的打算。他想过死守在含元殿,哪怕丧命,也算是尽力守着祖宗传下的基业。 但许朝宗不甘心,不愿就这样落到傅家布下的圈套里,没半点挣扎的余地。 于是犹豫挣扎,趁人不备换了身衣裳悄然出宫,藏在不起眼的燕国公府。 然而这也只能保住性命而已,整整数个日夜,消息陆续递进来,傅煜收整残兵、接手宫禁、布防京畿,傅德明则统帅百官、各回衙署、重整朝堂。战后慌乱的京城里没了皇帝,江山依旧,百姓依旧。 许朝宗若藏而不露,待风头过后,定会被暴毙,这场苟活便没半点意义;若想逃出京城,傅家严密眼线下,难比登天。 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现身回宫,叫人知道,他这个皇帝并没死。 至于往后如何,许朝宗满心茫然。 昔日身为凤子龙孙的骄傲,在沦为亡国之君时磨得半丝不剩。以至于此刻傅煜居高临下,没半点跪拜的意思,许朝宗连怒气都攒不出来。 最终,还是傅煜跨前半步,拱手道:“恭迎皇上回宫。” 语气淡漠,并无半分恭敬。 须臾威仪、利用算计之后,如今胜负已分。 许朝宗唇角浮起嘲讽,“进殿说话吧。” 满皇宫里最巍峨庄重的含元殿,几乎被贼兵劫掠一空,哪怕这几日里,傅煜命人收整过,仍能看到激烈交战留下的痕迹。里头空荡而安静,金砖冰凉冷硬,御座高高在上,扶手的龙首却被人砍断,原本陈设贵重的御案上,空荡无物。 许朝宗想走到御座,脚步迈出去,却沉重而迟滞。 这位子他渴慕已久,在得手之后却成了沉重背负,如今更叫人五味杂陈。 他咬了咬牙,深吸了口气,才步上阶梯,孤家寡人地坐在上面。 傅煜冷眼看着,等许朝宗坐稳了,才道:“这位子,皇上仍舍不得?” “这是朕的皇位,皇爷爷留给父皇,再传到我手里。”许朝宗顿了下,枯瘦的手拂过彩漆,目光扫过空得有点瘆人的殿宇,“你想要,对不对?” 明知故问的事,傅煜不答。 许朝宗便嗤笑,“好几年前,你娶攸桐的时候,就有此心对不对?后来答应剿平叛乱、镇抚宣州、助朕登基,都在为此筹谋,打着匡扶君王的旗号,暗中收拢人心、培植羽翼。只怪朕大意,没及早瞧出傅家的野心,竟养虎为患!” 傅煜眉间浮起冷意,“即便瞧出来,你又能如何?” 许朝宗神情一僵,所有的怨怼言辞,也悉数被堵在喉咙里。 好半晌,他才站起身,“朕知道,你跟魏建,实为一丘之貉。就等郑彪杀到京城,杀了朕,你们拿着勤王令名正言顺地进京,将皇位收入囊中。朕偏不遂你愿,朕要活着,死都不禅位。傅煜,你若想坐在这里,便须弑君。弑君夺权,大逆不道,这窃国贼的罪名,休想推到别人头上!” 他的语气渐而激动,苍白憔悴的脸上浮起诡异的红色,数个日夜辗转难眠后,双目近乎猩红。 傅煜目瞬如电,将他盯了一眼,唇边竟浮起一丝笑意。 仿佛觉得此事好笑,摇了摇头,堂而皇之地走到御座跟前。 纵横沙场的猛将,端然如华岳,仗着身高之利微微俯首。 “穷途末路,这就是皇上报复的手段?”他抬手,铁钳般扣住许朝宗的肩,用力一按,那位便如木偶般重新坐回龙椅之上,发出骨头撞击的闷响。傅煜启唇,声音沉稳不惊,“那你就坐着,京师祸乱,我正缺个收服人心的借口。用完再杀,未为不可。” 说罢,扬声命杜鹤进来,派人护送皇上回内宫歇息。 …… 千里外的齐州,除了兵马将领调动外,百姓几乎没受京城里变故的影响。 只是兵马调动后齐州内外布防不及从前严密,攸桐这阵子甚少出城。 府里后宅的事有韩氏操持,无需她插手。至于外面,丽景街的那家京都涮肉开张时,自她而起,到两位许管事,再到底下的伙计,谁都手生,许多事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如今两位管事独当一面,各处食材之事摸熟,伙计们用得久了,也都一人顶俩。 三月里分店开起来,拨半数人手过去,老手带着新人,春草、烟波各自管一处,杜双溪又挑着品行天分收个徒弟,轻车熟路。 除了核查账目,要她亲自应对操心的事很少。 攸桐成婚前即得了特赦,也不必拘在府里,时常往街市走走,摸索行情。得空时,除了贪恋吃食、享用美味,多半是在后院里散步赏花,同傅澜音一道纳凉消暑——傅澜音孕肚渐显,近来也不敢乱走动,只在傅、秦两府间往来。 唯一挂心的,就只傅煜而已。 直到傅德清得胜后回到齐州,得知傅煜无恙后,悬着的心亦落回腔中。 姑嫂俩少了顾忌,遂结伴往城外出游。尽兴而归,才到南楼,便见周姑迎上来,一面帮她脱披风,一面道:“方才斜阳斋来人,说请少夫人回来后过去一趟,有将军的家书,老将军也有几句话要叮嘱。” 攸桐这阵子总为京城那龙潭虎穴担忧,闻言眉头微蹙,“可说了是何事?” “别担心,将军万事安好。”周姑笑着安慰,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我打听了,说是老将军要送少夫人去京城,想来那边局势安定,将军等不及,急着想见面。”说着,笑眯眯退开,招呼玉簪伺候换衣裳。 攸桐到底悬心傅煜的安危,迫不及待想看信,匆匆换罢,赶往斜阳斋。 到得那边,傅德清所说的竟真是周姑转述的那番话。 拆开傅煜的家书,里面简略提了京城的形势,末尾说,战事中魏家众人无恙,无需悬心。他已安排人腾出了丹桂园的住处,亦有人整修后宫,虚位以待。京城虽经了战事,气象却与从前截然不同,文臣武事尽在掌握之中,盼攸桐能早日进京。 他在京城备了厚礼,等她来取。 攸桐瞧着最后那意兴酣畅的笔锋,想象他写家书时的模样,不由莞尔。 第122章 接驾 风从斜阳斋敞开的窗户吹进来, 卷着日头暴晒后的热气。 因近来战事吃紧,傅煜忙着四处奔波,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这事难得寄回来的家书。攸桐翻来覆去地瞧了两遍,傅德清坐在案后, 徐徐喝两杯茶,看她攥紧了家书笑意盈盈,回想临行前傅煜的神情, 端方刚毅的脸上, 也渐渐露出笑容。 转过头,窗外竹丛浓绿、松柏高耸。 虽闷热晒人, 却是个好日子。 当初长子战死、发妻病逝、傅煜变得寡言冷厉时, 傅德清肩扛永宁兵马的重担, 瞧着年少失慈的儿女时,曾在许多深夜失眠——怕傅煜性情冷厉孤傲,因丧兄丧母的痛而沉浸在兵马战事里, 变成只知杀伐的重剑;怕傅澜音姐弟年少失慈,他军务繁忙,疏于照管。 好在, 如今都无需担心了。 傅澜音嫁得意中人, 身怀六甲, 很快就能给他添个外孙。 傅昭虽顽劣, 却也懂事, 回头寻个合适的姻缘便可。 而傅煜……最让他操心, 也最得他期许器重的傅煜,也寻得了可堪陪伴此生的女子。 傅德清自懂事起便知道,他和兄长扛着永宁兵马的重担,背后是万千百姓的安危,这些年兄弟子侄扶持前行,这重担压在肩上,令他片刻都不敢松懈。此刻,却缓缓松了口气,而后起身,在攸桐抬头看来时,叮嘱道:“这趟回京,你的身份便与从前不同了。” 这话意味深长,攸桐敛眉肃容,听他教导。 “傅家想做的事,不必我说,你也明白。惠安帝虽苟活于战乱,保住性命,但这江山却不可能在还回他手里。修平性子孤傲,从小天资过人,又少年得志、履立战功,以至自视甚高。从前他只管永宁将帅,也有我从旁提点,到了京城,他的身边就只有你。魏氏——”傅德清神情肃然,缓声道:“江山的担子,比永宁沉重千倍万倍,往后规谏修平的事,便托付于你了。” 他说得郑重,攸桐亦肃然行礼道:“父亲的叮嘱,媳妇铭记在心。将军胸怀天下,位高则任重,媳妇晓得轻重。从前那般行事,是各有苦衷,既已真心嫁回傅家,往后该挑的担子,媳妇绝不退避分毫。” “那就好。”傅德清颔首,似有些感慨,只抬手道:“回去收拾行囊,明日清晨,我命人送你回京。” 攸桐应了,辞别前又想起来,“父亲不回去吗?” “不回了。”傅德清负手望着窗外,语气中竟有种轻松,“我留在齐州,不想动。” 儿女成器,各有前程,待他们走远了,能陪伴他的仍只有结发同行的妻子。 从这座府邸,到金昭寺,处处皆有旧日痕迹。 一生心血付于永宁百姓,仅剩的感情,也只够付于一人。当时年轻气盛,外出征战时疏忽了妻儿,以至于长子战死、发妻为此伤心病故,心中歉疚难以诉于旁人,更无从弥补挽回。剩下这半生,若能稍得安稳,他只想留在此处陪伴她,哪怕阴阳相隔。 而剩下的事,尽可交予儿孙。 傅德清抬手,捋了把胡须,看着发妻栽在亭中的那棵被松柏环绕的海棠树——当时她亲手栽种时,不过一支纤秀树苗,如今年深日久,竟已亭亭如盖。道阻而长,会面无期,十年的时光漫长却又短促,他也从志高气盛,变得眷恋旧物。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 走出斜阳斋后,攸桐并未急着回南楼,而是去了趟两书阁。 初嫁入府时,她跟傅煜生疏隔阂,这地方她始终避嫌,甚少涉足,如今却无须忌讳。 自傅煜离开,这地方空置了半年,虽有仆妇洒扫庭院、打理书房,没了杜鹤和周遭护卫,没了往来的消息文书,难免显得冷清。轩昂屋宇掩在树影下,于浓热夏日里,隔出一方清凉。 推开门扇,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把残剑。 斑驳的铜绿、缺了半幅的锋刃、暗沉的血迹,初见时,着实令她震动。 甚至一度对这书房怀敬惧之心,觉得傅煜人如此剑,冷厉阴沉。 如今相处日久,心境已然不同。伸手触上去,隔着冰冷坚硬的剑锋,像是能触到沙场烽火、浴血厮杀。这是傅家先祖用过的宝剑,在血海尸山下埋藏许久才被寻回,这百年来,傅家数代男儿驰骋沙场,从微末起身,到雄兵在握的一方霸主,有无数热血性命融入其中,姓傅的,或无名的。 傅家受百姓奉养,亦以性命护卫一方疆土,傅煜留着他,是为时刻提醒初心。 而如今,她须带着这把剑,奔赴京城。 攸桐唤来仆妇,小心翼翼将残剑和剑鞘取下,拿软布层层裹住,装入盒中。 随后,便往寿安堂辞别。 傅老夫人年近古稀,经不得舟车劳顿,无意迁居,仍想留在齐州。这半年间,她经了两场风寒,身体愈发弱了,满头银发、老态龙钟。知道攸桐此去京城,定会陪在傅煜身侧,不再回齐州,垂暮之人,想着将不久于人世,倒露慈和之态,千叮万嘱。 第103节 攸桐皆应了,又将给她准备的几套衣裳赶出来,替傅煜送上。 剩下傅澜音、韩氏等人,暂时无需一股脑地去京城,仍留在齐州。 涮肉坊的事托付在两位许管事的手里,攸桐只请杜双溪单独过来,叮嘱她早些将徒弟教出师,而后到京城来。到时候,自可再展拳脚。 如是忙碌到深夜,歇了一宿,便动身回京。 …… 战事初定,傅家兵马一路南下,首尾相接,已将京城到齐州的路打通。 攸桐这一趟出行,便比从前顺遂得多。 朝行夜宿,这晚住入驿站,离京城只剩百里之遥。 攸桐跟傅煜成婚半月即两地相隔,这半年间除了书信往来,不曾有片刻晤面。在齐州时,她尽力将心思挪到食店的账册、采买等事上,又有傅澜音和韩氏一道解闷,除了夜半梦回时格外担忧思念,还不觉得怎样。这回千里迢迢入京,想着不日就能见到他,竟是隐隐激动。以至于辗转反侧,失眠到四更才迷糊入睡。 次日照常早起赶路,攸桐与玉簪同乘,抱着软枕睡得昏天暗地。 风清日朗,马车轻晃,迷糊之间,玉簪忽然轻轻推她,“少夫人,快醒醒。” 攸桐被她推得惊醒,眼皮还没掀开,随口道:“到啦?” “还没到,是将军。”玉簪低声催促,“将军亲自来接,快别睡了!” 将军……傅煜? 攸桐脑子里几乎是打了个激灵,残存的睡意消失了大半,诧然睁开眼睛,玉簪已然倾身往前,打起了车帘,口中欢喜道:“你瞧,是不是他!” 帘外官道绵延,两侧草木青青,山峦起伏。 夹道的高柳之间,有支队伍策马而来,带头的人骑着那匹神骏异常的黑影,朝她疾驰。迎面的风扬起玄色暗纹的衣裳,英武端毅的男人玉冠束发,眉目冷峻硬朗。他的身后不知有多少随行,蹄声奔腾如雷,在数百步外勒马,只剩傅煜孤身单骑,转瞬便窜到她面前。 车夫仓促勒马,随行护卫的军士齐声行礼,“拜见将军!” 傅煜眉目端然,抬了抬手,那双眼睛深邃清炯,落在她的身上。 攸桐刚睡醒,全然没想到傅煜会忽然出现,也不知他是因公事出城正巧撞见,还是特地来接的,只傻傻看着他,杏眼流波,像是初春映照阳光的湖水。朝思暮想的容颜,屡屡入梦的娇妻,比起离别之时,似乎更添婉转风情。 片刻对视,攸桐诧然张唇,不自觉地舔了舔。 傅煜眸色微深,风吹得喉咙微微干燥。 众目睽睽之下,他尽力保持端毅姿态,翻身下马。 “离京城还有五十里,我来接你。”他缓声说完,目光便往玉簪一瞥。 玉簪这才醒悟自己的多余,忙从行礼的姿势半蹲起来,跳下车辕。 攸桐的目光仍瞧着他,从眉眼、唇鼻,到肩膀、胸膛,见他抬脚登车,忙往旁边腾出地方,口中道:“京城里事务繁忙,夫君何必专程费这功夫。这边有孙将军护卫,不会出岔子……唔!”她话没说完,在车帘落下的那一瞬,才进车厢的男人便骤然俯身扑过来,吻住她,将惊讶的尾音堵在喉咙。 从相隔千里,到咫尺距离,仿佛只是一瞬间。 攸桐瞪大眼睛,看到他眼底的倒影。 马车辘辘前行,车身晃了晃。彼此鼻息交织,落在脸颊,温热微痒。 攸桐往角落退了退,愕然转为惊喜,笑嗔道:“吓死我了,还以为出了事。” “放心,没事。”傅煜闷笑,就势坐在她身旁,伸臂将她抱个满怀,“怎么走得这样慢?” “毕竟是马车,哪像你骑马那么快,已尽力走得快了。”攸桐靠在他怀里,帮着整理被风吹乱的领口,“也递了消息给你,四日的路程,等到今日晌午,便可入城。” 可他等不及啊。 从收到她启程的消息时,便在等待。 两夜苦熬,若不是被要事绊住脚,昨晚就飞奔去接她了。 傅煜眸色深浓,一手圈她在怀里,另一只手抚过她眉眼脸颊,低头再度吻住她唇瓣。香软柔嫩,气息如兰,是肖想回味过无数遍的味道。方才的克制迅速坍塌决堤,手臂收紧时,胸前两团柔软被压在他的胸膛,隔着单薄的夏衫,令人心猿意马。 吻变得炙热迫切,贪婪攫取,到后来几乎是将她压在厢壁上,肆意掠夺。 第123章 临终 马车缓缓行出四十余里, 傅煜才算放过攸桐。 临近城门时,他沉声命车夫勒马,而后整理衣裳, 躬身出去。依然是最初的端肃威仪姿态, 接过黑影的马缰, 翻身跃上马背。这间隙里, 攸桐掀侧帘望出去, 城阙楼台如从前般巍峨静立,城墙上军士林里,守卫得比从前还整齐。 因近来进出城的人鱼龙混杂, 魏建虽兵败而走, 留在京城的眼线也不少, 监门卫的人里便混了不少眼光毒辣的傅家亲信, 专捉漏网之鱼。 为免生乱, 九门各派了一位小将震慑宵小。 见着傅煜,带头的那小将当即恭敬行礼, 周遭百姓瞧见傅煜身后百余铁骑护卫的架势,忙自发避让。 ——从领兵进城、剿平叛乱, 到如今打理朝堂、巡查城防, 傅煜每日里几乎都要骑马将这朱雀长街跑几趟, 次数多了,周遭百姓自然记住了这张威仪冷硬的脸庞。比起从前作威作福却软弱无能的皇室宗亲, 这位傅将军救百姓于水火, 军纪严明、秋毫无犯, 短短数日间便令城中恢复秩序,颇得百姓敬重。 更何况,在此之前,傅家镇守边塞、荡平叛乱的名声已然远播。 百姓未必懂朝堂上的暗潮云涌,却知道谁拳头硬,谁就是大爷。 当今皇上挡不住乱贼,任由京师被迫、皇宫遭劫,如今就算活着也没几分能耐。倒是傅家千里勤王,荡平匪寇,还百姓以安宁。据说如今京城四周、皇宫内外,都是傅家军在驻守,连那巡城兵马司和一盘散沙的禁军,也都悉听分派。 这般人物,谁敢不敬? 有人带头避让,旁人瞧见,忙跟着退到两旁。 转瞬之间,朱雀长街上便让出条路来,中间空荡宽敞,可容两辆马车并行,两侧人头攒动,探头探脑地张望。 片刻后,傅家护卫开道,一辆结实宽敞的马车缓缓驶来。 青罗华盖,宝马雕车,染了远道而来的风尘,偶尔侧帘轻晃,可看到里面美人华服,云鬓金钗,端坐车中。车身虽无绮丽装饰,却做工考究、纹路分明,旁边有傅煜策马陪同,身后有百余铁骑护送,声势浩大,威风凛凛,不逊于王府皇家出行的仪仗。 不知是谁先探听到的,说马车来自齐州,里面的华服美人便是傅煜的妻子,魏攸桐。 几番波澜,传言纷纷,魏攸桐的名字谁不知道? 当初被睿王舍弃、受尽骂名,转过身就嫁到了傅家。如今傅煜亲自出城,以所向披靡的铁骑迎她回来,可见爱重之意。 待马车缓缓驶远,众人暗自议论时,满口都是艳羡。 …… 车厢之内,攸桐听不到低语议论,却知道周遭的注目。 隔着一道软帘,她维持着最端庄的坐姿,直等马车停到丹桂园外,才稍稍松懈。 拿下京城后,这里不止供傅煜起居,也被拿来处置事务,府门口两溜兵士林立护卫。攸桐被玉簪扶下马车,脚还没站稳,便见杜鹤匆匆过来,向傅煜禀事。她便靠在车旁,就着树下荫凉等他。 片刻后,傅煜嘱咐毕,杜鹤抱拳应命,旋即转身朝她行礼。 “拜见少夫人。” “杜将军。”攸桐颔首。 傅煜踱步过来,又道:“昨晚为贼寇的事一宿没睡,今日若无紧急要事,不必烦扰。” 杜鹤应命而去。 门口管事忙着迎接车马,攸桐则跟着傅煜往里走。 穿过外面改做临时衙署的书房,进了垂花拱门,则是后园居处。仍是她从前住过的那处院落,老槐高耸,槭树秀雅,将日影揉碎,铺了满地,门口有丫鬟仆妇在外恭候,整齐行礼。 夫妻并肩而行,玉簪秋葵她们跟在两三步外,进了院,便识趣地驻足。 屋门半敞,里面的桌案上摆着新鲜的瓜果。 攸桐冒着暑热一路劳顿,瞧见那切成碎块的果肉,顿觉口渴,加快脚步往里走。 进了门没走两步,猛听砰的一声,回过头,就见光线一暗,屋门被关得严实。下一瞬,原本端然行路的傅煜身影如风,跨前半步便勾住她腰,往回轻轻一拉,将美人抱个满怀。半年相思堆积,在马车里炙热亲吻时,尽数化为欲念,这一路行过朱雀长街,虽镇定端肃,水面之下却已是暗潮汹涌。 如今没了外人,便可肆意妄为。 傅煜在她回京前已将棘手之事处理毕,偷得浮生半日闲,早就蠢蠢欲动。 攸桐手软脚软,哪里比得上他的力气,稍作挣扎便被摁倒在桌畔。 唇舌纠缠,衣衫半解,外头隐隐传来蝉的嘶鸣,却盖不住耳畔的急促气息。 那一盘瓜果新鲜诱人,汁液沾到她唇上,被他分走大半。 晌午过后,傅煜以洗风尘为由,命人送水进去。用完午饭稍作歇息,傅煜便再振精神,一副要将半年的皇粮尽数上缴的架势,翻着花样折腾她。直到攸桐筋疲力竭,死活不肯再让他碰了,才算收手,而后抱她去沐浴,命人传晚饭。 如是一日劳累,几乎叫攸桐骨头散架。 傅煜却是久经沙场,越战越勇,晚饭后碍着良心没折腾她,只相拥在帐中说话,临睡前,却仍兽性大发,将她折腾到半夜。 以至于次日到了晌午,攸桐还躺在锦被里,不肯挪窝。 到后晌,被玉簪扶着往内室沐浴,瞧着满身的痕迹,暗暗嘀咕了好几声“禽兽”。 而这般放纵的后果也颇为严重—— 连续两晚,傅煜意图贪色时,都被攸桐以受伤未愈为由踢开,不肯叫他沾荤腥。只能退而求其次,克制自持地抱着她安睡过夜。直到第四日有了空暇,才在沐浴后半敞寝衣,将那热腾腾的胸膛和劲瘦腰腹在她跟前招摇,使足了力气,才诱得她点头破戒。 …… 自然,攸桐这回上京不止是为夫妻团聚、浓情蜜意。 京城初定,傅德明以相爷的身份打理朝政,傅煜则守着皇宫和京畿布防,在伯父的襄助下,陆续接手政事。 原本借刀杀人的打算落空,以许朝宗那副恨透了他,打算死磕到底的脾气,篡位的名声怕是逃不掉了。事已至此,傅煜也就不急着杀许朝宗而代之,只以皇帝在祸乱中受惊,而叛军贼心不死,仍潜伏在京城为由欲图伺机行刺为由,将皇帝“保护”在禁宫之中。 朝廷上的事,有了皇帝的名义和铁打的兵权,也能顺手许多。 京城之外,除了定军节度使魏建和建昌节度使姜邵之外,北边已是傅家的天下,宣州一带也有傅家人马把持,愿听号令。剩下楚州南北被郑彪搅得天翻地覆,官兵溃散、衙署凌乱,派个得力之人去整顿,暂且也翻不出风浪。 这两月之间,傅煜便坐镇京师,忙着扫除后患、收拢权柄。 宫城遭劫,皇帝不能亲临朝政,朝堂的事悉交由傅煜伯侄打理,连同宫禁和京畿防卫都落到了傅家手里,这背后的意味,谁能瞧不出来? 永宁政事清明的名声已然传遍,傅德明在京城的这一年半,从最初的举步维艰、人心涣散,到而今的有令必行、渐有气色,笼络人心之外,亦令许多人敬服。比起平庸无能、不得民心,两番激起叛乱的许家人,傅家的铁腕雄心,有目共睹。 除了少数固执忠君的老臣和与魏建暗中勾结的官员外,人心渐渐归服。 而攸桐身为傅煜的妻子,在这节骨眼上,也颇为忙碌。 丹桂园的前院开辟为傅煜处理朝堂之外杂事的衙署,后院另从侧开门,接待女眷。 整整四个月之间,丹桂园人来人往,傅煜忙得脚不沾地,但处境却也迅速好转。固执的老臣被挨个收服,魏家的眼线钉子被陆续拔除,从最初朝臣对傅家近乎蛮横的做法颇有微词,到如今只认傅煜,不提皇帝,朝野间已然接受了傅家主政的事实。 深宫之内,许朝宗依旧锦衣玉食,却困在方寸之间,渐渐被淡忘。 第104节 最初费尽心思,想入宫面圣的老臣,被傅煜逐个击破,没了踪影。先前忠心耿耿、试图救他于水火的旧将,也不敌傅家的悍勇,销声匿迹。乃至于那些宫人内监,也从最初的恭敬侍奉,变得散漫懒怠。 四个月间,内外音信不通,只有四方的宫墙,供他凭吊。 这座皇宫曾是他的天下,如今却成为他的囚笼。 暑去寒来,中庭那棵槭树渐而凋敝,漫长而煎熬的深夜里,许朝宗挨个数着脚下的青砖、墙上的斑痕,回想他短暂的此生——幼时出身尊贵、玉馔珍馐,极得祖父爱宠;少年时任情恣意、青梅竹马,却是三兄弟里最不得父亲欢心的那个;再往后…… 仿佛从皇长兄过世,他不甘心沉寂、决意夺嫡时起,事情便出了偏差。 年少时挚爱的恋人嫁予他人,结发的妻子在权衡中被舍弃,而这万人渴求的皇位,并没给他带来预想中的愉悦。在最初志得意满的狂喜过后,便只剩繁杂琐碎的朝政,内外交困、分崩离析,没了军权在手,他仿佛孤身推着巨石往坡上走一般,劳累而有心无力。甚至于,在明知傅家的野心时,不得不妥协利用,以至于养虎为患,终成今日之困。 那些曾匍匐在他脚下的臣子,今日已转投往傅家门庭。 他贵为天子,却连这座窄小的院门都踏不出去。困厄之中,许朝宗迅速消瘦下去,整夜的失眠、连日的苦熬后,原本就不算坚韧的意志也迅速消磨。 十月的京城已很冷了,夜里怒风呼号,有雪砧子散漫飘落。 许朝宗围着件半新不旧的大氅,坐在炉火旁出神,不知何时,昏昏睡去。 他做了个梦。遥远的,已然被尘封在记忆角落里的梦。 梦里他仍年幼,没有觊觎皇长兄权位的野心,每日发愁的,只是先生布置的课业和父皇偶尔的盘问。还没到出宫立府的年纪,他仍住在宫里,母妃常会接呦呦来跟他作伴。那个娇憨柔软、天真漂亮的小姑娘,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会跟他满宫折花捉蛐蛐,会陪他安安静静地焚香写字,会在入宫时给他带香软的糕点,会跟他溜出宫去闹市,也会在摔倒时牵着他的衣襟抹泪撒娇。 那个小姑娘,他曾捧在掌中,真心爱护。 可是后来,他们走散了。 像是被面目模糊的皇爷爷领走,她穿着鹅黄娇嫩的锦绣衣裳,蹦蹦跳跳地去折花,前面是寒冷透骨的湖水。他拼尽力气地想叫她回来,嗓子都哑了,她却没听见似的,踩水而行,渐渐被水吞没,再也没回头看他半眼。 许朝宗从梦里醒来时,眼角一片冰凉。 他愣愣怔怔地坐到天明,而后写了封简短的信,在宫人送饭时,让他转交傅煜。 第124章 质问 这封信经由宫人之手,交予含凉殿的护卫, 而后迅速递到了傅煜的手上。 彼时傅煜端坐于衙署中, 正与傅德明和几位朝臣一道商议政事——皇宫内外的戍卫尽数握在傅家军将手里, 在许朝宗现身后,拟个由他暂摄朝政的旨意, 并非难事。将杜鹤递来的信展开扫了眼, 傅煜眸色稍沉, 却也没多说, 只颔首示意他退下。 待事情商议完了,才起身出了衙署, 直奔丹桂园。 昨夜北风怒号, 下了整夜的雪砧子, 积了寸许。今晨浓云蔽日, 风凉嗖嗖的直往脖颈里灌,丹桂园里银装素裹, 除了甬道门庭被仆妇扫得干净外, 花木山石皆掩在积雪下, 地上留着几道浅浅的猫爪印。 攸桐居住的吟风阁里,此刻满室融融。 入冬之后, 玉簪便张罗着换上厚帘,拿出炭盆, 昨晚风吹得紧, 早早就点了银炭, 熏得屋里暖融融的。银刀破开新橙, 甘甜的果肉切得整齐,攸桐取了一块咬着,翻看齐州送来的账本。 忽听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抬头便见傅煜冠服严整,走了进来。 攸桐诧然,搁下笔,道:“还没到晌午呢,回来这么早?” “有点事,你看这个。”傅煜瞧见盘中香橙,取了一块,将那封信递给她。 素白的宣纸,折成巴掌大小,并未封漆。 攸桐拆开,看到那熟悉的笔迹,先是一愣,待将内容读完,眉头不由得蹙起来,“他若是想通了,与你商议便是。平白无故地见我做什么?”嘀咕完了,随手丢开那信,“殿里侍卫怎么说呢?” “许朝宗近来精神恍惚,意志消沉了许多。”傅煜靠在案上,抬手帮她抚平眉心,“你若肯见,我便待你去会会。若不肯,再困他两三个月也无妨。” 话虽这么说,这事儿拖下去,终归不是个办法。 京城内外群臣大多归服,傅家如今统摄朝政,就只差那最后一步。 若宫里能有个交代,是最好的。 攸桐迟疑了下,笑觑傅煜,“夫君若不介意,我去一趟何妨?” 傅煜挑眉,“垂死之人,不值得介意。” “那便走吧。顺道瞧瞧今日的初雪。” …… 深雪覆盖之下,皇宫里格外清净。 含凉殿离处置政务的南衙和前朝三殿颇远,攸桐跟着傅煜从左银光门进去,走了许久才到。周遭殿宇已然空置,数十名侍卫将这座宫殿围得水泄不通,进出的宫人饮食皆需盘查,几与牢狱无异。 许朝宗独自站在中庭,半旧的衣裳,对着墙外一树棠棣出神。 听见门扇的动静,他转过头,在看到来人面容的一瞬,身躯微颤。 风姿从容、气度沉静的少妇,穿着裁剪精致的绫罗衣裳,外头罩了件蜜蜡折花的披风,拿金线绣了花纹,哪怕在阴沉天气里亦光彩夺目。云鬓如鸦,高高堆起,一支朝凤衔珠的金钗嵌在髻旁,衬得她神采奕奕。 她的容貌似乎没怎么变,杏眼流波,黛眉如远山,脸颊姣白柔腻,仍如旧时。 那身气度却跟记忆里截然不同了,年少时的娇憨天真、肆意骄矜收敛,代之以高华端丽。目光清澈干净,灵动似春水清泉,却也添了沉着,缓步而来时环佩轻摇,藏着为□□室、一府主母的柔韧贵重。假以时日,等傅煜谋得皇位,她便能入主中宫。 如同当年皇爷爷期盼的那样,凤栖梧桐。 只可惜,那株梧桐不是他许朝宗的,而是冠以傅姓。 这念头腾起时,许朝宗觉得酸涩难忍,心室骤然剧痛。 积郁消瘦的身体晃了晃,他才涩然开口,“还以为,你不肯见我了。” “皇上见召,岂能不应命。”攸桐淡声,走至中庭,朝他屈膝行礼。 这自然不是面君该有的礼仪,但许朝宗如今的处境与阶下囚无异,连宫人的冷眼都受过,遑论其他,便只勉强一笑。前尘旧事呼啸而过,站在年幼时曾一道嬉戏的宫殿,早已物是人非,他伸手,捻了满把冰冷的积雪,脑海里一半是眼前的端丽美人,一半是昨晚的遥远梦境。 “我记得,你四岁的时候,曾在这儿摔过。” 见攸桐没做声,自顾自续道:“那时候皇爷爷还在,咱们从太液池的宴席上溜出来,到这儿找母妃。这殿外原本有棵枣树,你那时候爱吃,每回都是我爬上去摘给你,底下一群人围着,生怕咱们摔坏……” 他沉浸在过往,缅怀一般,提了许多琐碎的事。 末了,才自嘲般道:“我原本以为,夺到皇位便能得遂心愿,往后君临天下,重整朝堂气象,能过得满足快活。如今回头再瞧,这辈子最高兴的日子,竟都是那时候——皇长兄还在世,我身边有你。可惜,路走到这里,再也回不去了。” 疲惫的一声叹息,他微微俯身,连月困顿之下,已然没了昔日初登帝位的意气风发。 攸桐站在两步开外,声音不悲不喜,“这条路,是皇上选的。” “是我选的。舍弃了你,舍弃了王妃和太师,舍弃了良心,到最后却仍败在傅煜手里。这皇宫、这京城、这天下,迟早要落到他手里。为从前的事,你恨我,我早就知道。今日过来,是为傅煜做说客吧?” 攸桐端然而立,并未闪避他的目光,却也不露半点锋芒。 “说客不敢当。这原本是皇上的东西,让与不让,皆由皇上定夺,我无权置喙。不过如今的情势,皇上比臣妇看得明白,百姓受苦已久,须有人力挽狂澜,重整吏治,令朝政清明、天下安定。皇上若能看得开,愿意放手,朝堂不起风波,外面不起战事,于百姓而言,是好事。” 许朝宗哂笑了下,“想重整吏治的,可不止他傅煜。我从前也曾为此耗尽心血。” 他耗了哪些心血,攸桐当然也知道。 她低头,也笑了笑,“耗费心血,确实是。为了与英王夺嫡,皇上拉拢朝臣,使尽了心机手腕。可那时,皇上满腹心思都花在与英王的争斗上,可曾顾及百姓?恶吏横行、法度如同虚设,百姓遭盘剥、遭欺凌、遭抢掠,衙门非但袖手旁观、甚至助纣为虐,各处流寇匪徒横行,百姓每天过得提心吊胆。他们盼着能有太平、能有明君。那个时候,皇上在做什么?” 近乎质问的声音,令许朝宗一怔。 “哪怕夺嫡时是为情势所迫,后来呢?挑起魏建与赵延之的战事时,可曾顾及百姓?”攸桐盯着他,目光里是他所不熟悉的锋锐洞察,“皇上费心思,不是为天下太平、百姓安居,而只为巩固权柄!君者为父,受百姓奉养而得尊荣,须爱民如子。你却如何待百姓?死在泾州的那些将士和百姓,在你眼里算什么?命如草芥的棋子?甚至,连棋子都算不上?” 这样的话,从不问政事的女人口中说出来,给许朝宗的冲击,比出自朝臣更重百倍。 他脸上仅存的血色迅速褪去,身子晃了晃,扶着旁边的栏杆才勉强站稳。 攸桐缓了口气,“反观傅家,数代保卫疆土、血洒沙场,将士们受尽了苦寒,护住一方太平。哪怕有意图谋天下,傅将军也拼着性命杀到鞑靼腹地,斩除后患,免得百姓受战乱之苦。同样的事,皇上视百姓如草芥,傅家却将百姓置于先,其中高下,当初太傅都曾教过吧?” 她说得并不咄咄逼人,甚至尽力和缓,却仍问得许朝宗哑口无言。 他当然有很多借口拿来搪塞、推脱。但扪心自问,从夺嫡到掌权,他决断谋划时,只求争斗之胜负,却不曾掂量轻重。而这么些年,关乎百姓处境的事,于他而言,也不过案头一封文书而已。 他苍白着脸,原本的瑰秀之姿,如今消瘦得如一把枯骨。 半晌,他才道:“所以在你心中,我不配当皇帝?” 这答案太尖锐,攸桐没说话,只缓了缓,道:“我知道皇上的心思,不甘心江山拱手让人,亦深恨外子的算计,哪怕难以挽回颓势,也要将谋朝篡位、弑君夺权的罪名扣到他头上。” 许朝宗目光怔怔,自嘲般扯了扯嘴角。 攸桐遂道:“傅家政事清明、为百姓抛洒热血,解京城之困,除朝纲之弊,天下人都看在眼里,孰是孰非,自有公论。若他当真无德无能,京城内外的官员百姓,岂会臣服?弑君的罪名不过是史书工笔的几个字,后人评说,自会想想他为何弑君。” “皇上并非残暴之人,外子把控皇宫,也丝毫没伤后妃性命。抛开争斗算计,皇上也可想想,这么些年,坐在这皇位上的人,是否对得住天下百姓。” 想说的话,已然道尽,许朝宗能听进去几分,已非她能左右。 攸桐瞧着对面消瘦的男子,看他那痛苦神情,想来是稍有触动的。 她深吸了口气,对着许朝宗,屈膝深深一拜。 “民妇告退。” 裙裾微摇,她抬步欲走,裙角扫过地上积雪。 许朝宗从翻涌如潮的思绪里惊醒,看她要走,心知这一别后便不会有见面的机会,心中陡然一紧,伸手便想去拽住她——仓促会面,都在谈朝政的事,这一生即将走到尽头,他还有许多话想对她说。 消瘦的身子前扑,枯瘦的手伸出去,突兀地想握住她肩膀。 攸桐只看得到他脸上时而颓丧、时而暗怒、时而懊悔的神情,知他这会儿心思激荡、情绪不稳,看他忽然扑过来,也不知想做什么,下意识往后闪躲。 中庭积雪未扫,她一脚踩到甬道旁的小坎,慌乱中没站稳,滑倒在地。 傅煜原本在门隙外站着,听见这细微动静,当即推门闯进去,转瞬间奔到攸桐身边,将她扶起。目光投向许朝宗时,锋锐沉厉,强压怒意。 攸桐靠着他站稳,忙道:“没事,夫君不必担心。” 说话间,抬手去理衣裳。 纤秀的手指,沾了地上积雪,从中沁出一缕殷红。 傅煜目光一紧,忙捉过来瞧,便见她手掌软肉上积雪融化,有血珠渗出来,显然是被雪地下的枯枝划破了皮肉。他心中更怒,顾不上跟许朝宗计较,便高声吩咐传太医,擦掉雪水后,揽着她匆匆往外走。 没走两步,便传来许朝宗的声音,“攸桐——” 声音紧张而急促,带着克制不住的颤抖。 攸桐脚步稍顿,回过头去看他。 许朝宗站在雪地里,神情惶然而紧张,目光锁在她身上,“当初的事是我不对,辜负了你,也辜负了从前的时光。求你,原谅我。”争斗落败、皇权旁落,旁的事他能想开、放手,到如今,唯一不能释怀的便是当日的错过。藏在心底数年的话在临别前脱口而出,他眼底热切而忐忑,濒死之人般祈求。 可事到如今,寻求原谅与否,有何意义? 攸桐深深看了他一眼,眼底的痛恨与惋惜转瞬而逝。 “那个痴心爱你的人,早就死了。”她说完,抬步离开,没再回头。 许朝宗愣怔在那里,看着傅煜和攸桐相拥而去,脸色惨白如纸。寒风吹来,卷起满树的积雪,冰冷透骨,他承受不住般退了几步,摔坐在阶下的雪地,如木鸡呆坐。 第105节 不远处的蓬莱殿里,匆匆赶来的太医帮攸桐处置伤口后,顺道请了平安脉。 谁知诊完脉,竟报出一道喜讯来。 第125章 双喜 蓬莱殿在太液池畔, 临水而建, 夏日清凉宜人, 到冬天就颇湿冷了。殿里才笼了火盆, 不算暖热, 攸桐身上披风都没解,在包扎伤口后,便探出一只手腕给人诊脉, 心思仍系在方才的事上,不知许朝宗能否想通, 免却傅煜大动干戈。 听见太医道喜的话, 她懵了下,怀疑是听错了。 “你刚说……” “这是喜脉。”太医久在宫闱, 又常往来京城高门内宅之间,于妇科之事极为擅长, 笑吟吟道:“夫人脉象流利、圆滑如珠, 跟先前迥异, 依下官看是喜脉无疑。这些时日天寒地冻, 该当好生调养, 万不可轻率大意,伤及胎儿。” 这话字正腔圆,说得明明白白。 攸桐一瞬间回过味来,心头乍喜, 抬起头恰见傅煜快步而入。 四目对视, 攸桐胸腔里砰砰乱跳, 傅煜显然也听见了这番话,面露惊喜之色。 这位孙太医颇有本事,前阵子也时常帮攸桐诊脉调理身体,既敢这样说,便是有十成把握的。喜讯来得太过突然,傅煜强压兴奋,在人前端着统摄朝政的威仪姿态,那唇角却是忍不住地往上勾,追问了几句后,便让杜鹤送他出宫,晚点请到丹桂园里,详说养胎之事。 杜鹤应命,客客气气地送太医出去,顺道掩上殿门。 外人尽去,只剩夫妻独对,傅煜那一身端肃的皮亦随之丢开,转过身,便结结实实将攸桐抱到满怀。兴奋无需收敛,他的嘴角几乎咧到耳朵根,用力在她眉心亲了下,声音里是不可置信的高兴,“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又不会诊脉,不过——”攸桐眉眼弯弯,笑睇他的眼睛,“月事确实晚了。” 起先还以为是近来过于劳累,加之天气转寒才会晚两日,便没太放在心上,如今看来,却是为此。昨晚两人提及即将临盆的傅澜音时,傅煜还曾将她压在身下,问她何时能添个孩子,谁知转过头,便有这喜讯出来。 满腔欢喜化为笑意,两人对坐着发笑。 片刻后,傅煜的手掌摩挲着贴到她小腹,“是在这里吗?” “嗯。稍微往上一点。”攸桐握着他的手往上挪了挪。 隔着冬日的层层衣衫,摸不出区别,傅煜忍不住往周遭摸索。 攸桐笑着按住他,“你别乱动!” 傅煜果然不乱动了,小心翼翼地贴在那里,嘴唇凑在她耳边,声音低沉温柔,“咱们也有孩子了。高兴吗?” “当然高兴啊。”攸桐开心得合不拢嘴。 傅煜亲她脸颊,“真的?” 怎么不是真的呢?来到这世间,家财、身世,认真算起来都不是她的,她真正拥有的其实少得可怜。做那涮肉坊,不止是为谋生,也因觉得心里总不踏实,想做些属于她的东西——哪怕将来做得不够好,至少也是她真实的痕迹。 如今,还有了这个孩子,她跟傅煜的孩子。 在初次嫁给他的时候,这些事情,她想都不敢想。 攸桐抬眉,目光越过傅煜的脖颈喉结,越过下颌的青青胡茬,对上他的眼睛。深邃而溢满笑意的双眸,如墨玉一般,端贵峻整的风姿下,亦藏着温柔。 她环住他的腰,仰面抬头,温柔而欢喜地亲他的唇。 …… 出宫回府后,孙太医再度登门,向玉簪她们详细叮嘱了养胎的事。攸桐虽没张扬,却还是按捺不住激动,修书将此事告诉傅澜音和杜双溪,而后又请了魏夫人过来。 这边欢天喜地,皇宫的含凉殿里,却冷清孤寂。 庭院积雪无人清扫,唯有三餐送来,一如既往。 恐怕数重宫墙之外,他的母亲令贵太妃、皇太后,和那几位妃嫔,处境也颇艰难。 许朝宗对着漆黑的夜空枯坐,直到天色将明时,才缓缓起身,而后到桌边研磨铺纸。写废的纸一张张丢在纸篓里,他写得断断续续,直到傍晚时分,才写成一份字迹潦草的罪己诏。他也不急着拿出去,睡了整宿后醒来,翻看了两遍,觉得不会后悔了,才命宫人递信于傅煜。 这日的早朝上,销声匿迹数月之久的惠安帝,亲自临朝。 枯瘦的身躯、憔悴的容貌,这位曾温润如玉、端贵瑰秀的帝王,已然没了从前的风采。 他孤身坐在帝位,明黄的衣裳空荡半旧,被砍掉的扶手龙头尚未修复,提醒着当日惨遭洗劫时的乱象。 京城被破、皇宫遭劫,这数月的煎熬无人知晓,众臣只跪伏在地,听他那道罪己诏。 “……长于深宫之中,暗于经国之务,不知稼穑之艰难,不恤征戍之劳苦。天谴于上而朕不寤,人怨于下而朕不知,人冤不能理,吏黠不能禁……罪实在予,永言愧悼……” 久郁之后身体虚弱,声音便不似从前洪亮。 念到后来,气力似乎不支,声音更弱。 跪在后面的臣子,起初还能听清言辞,到后来,也只能模糊辨出一半。 直到念完,许朝宗还愣愣地坐在那里,满朝上下,因傅煜伯侄没动静,也无人出声。 死一般的寂静,半晌,许朝宗太抬起眼皮,看向底下跪伏的文武官员。驾崩退位之前,这些人仍是他的臣子,但其中很多面容,他都不记得,甚至从没见过。积弊革除之时,朝堂上的人手也换了一拨,这天下名义上是他许家的,其实早已改头换姓。 当日忍辱求生,苟活于乱兵之下,原只为一腔怒气,不愿傅家轻易得逞。 到头来,却还是为他人做嫁衣,算盘落空。 许朝宗的目光在傅煜脸上稍稍一顿,便即挪开,起身时晃了下,忙扶着龙椅站稳。袍袖微摆,冠珠轻晃,内监细长的声音里,这是他最后一次临朝。直至走远,原本强撑的那口气松懈,他才撑不住地踉跄两步,扑倒在地上。 夙夜难寐的身体早已掏空,在倒地的一瞬,许朝宗喷出半口鲜血。 当日子夜,惠安帝驾崩。 没有禅位,没有遗旨,只留那道罪己诏,昭告于天下。 …… 皇帝驾崩的消息,最早报到傅煜跟前,而后报到傅德明那里。 熙平帝膝下三子,长子病故、英王死于宫变,子嗣尽除。而许朝宗虽成婚数年,身边也只两位公主,并无子嗣——倘若有,在这场乱事里,怕是也要杳无踪迹的。宫禁防卫、京畿戍卫和朝政大权皆握在傅家手里,就只差明日清晨公布丧讯,拥立新帝。 冬夜深沉漆黑,傅德明住的相府里,却是灯火通明。 手握重兵的徐夔最先赶来,而后是早已投入傅家麾下的几位尚书文臣,因住得远近不已,陆续赶来。人还没凑齐,傅德明瞧着时辰,留徐夔坐镇厅中,他回书房取个东西。 到得书房门外,却碰见了衣裳严整的沈氏。 傅德明微愣,却仍开了屋门,让她进去,“深更半夜,你怎么在这里?” “在等你。”沈氏显然是仓促赶来的,头发随意挽着,神情却紧张焦灼,“我听外面的动静,想必是宫里出了事吧?”她紧盯着丈夫,看到他并没否认时,眼底浮起强压着的激动。 在齐州的那些年,他对傅家的图谋一无所知。 直到进了京城,才隐隐有些猜测。 这猜测在傅煜驱兵南下,以勤王的名义拿下京城时,傅德明嘱咐她帮攸桐与京城那些官宦人家的女眷往来时,变成确信。 那个时候,傅德明曾言明主次,因局势不稳、危机暗伏,沈氏为丈夫和儿子计,暂时无暇他顾。 但这漫漫数月之间,受惯了女眷们的追捧,沈氏岂能始终心如止水? 原本属于许家的天下,转眼就能落到傅家的手里。而在傅家,她的丈夫傅德明战功赫赫、勤政爱民,论治国理政的手段,远胜于年轻的傅煜。她的儿子们年轻英武,才能卓然,若不是傅德明退让,傅家的大权,本就在她夫妻二人手里。 百余个日夜,沈氏很多次都梦见那座皇宫。 梦见他的丈夫登临帝位,她被奉为皇后。 梦见她的儿子身着龙袍,她以皇太后之尊,受尽尊荣。 那是何等的诱惑! 梦里万人之上、肆无忌惮,醒来却不得不听从傅德明的警告,收敛退让。野心与巨大的贪欲只能在梦里表露,沈氏始终克制、隐藏,却又怎能甘心?这几日朝廷的情形,她也有耳闻,许朝宗既颁了罪己诏,必是认了输、不久于人世。 今晚这样的动静,是为做什么,沈氏几乎都不用猜。 离皇宫仅剩一步之遥,船舵之上稍稍扭转,局面或许能迥然不同。她几乎是被野心和贪欲攫住,心潮澎湃。深院之中的妇人难以撼动朝局,他的丈夫却大权在握,沈氏哪怕知道希望渺茫,却还是管不住脚,着魔般来到书房。 此刻,她瞧着傅德明的神情,立马笃定猜测。 “皇上驾崩,要拥立新帝了对吗?”她扯住丈夫的衣裳。 傅德明与她夫妻三十年,岂能瞧不出她的心思? 他皱了皱眉,沉声道:“朝政的事,你别掺和。” “我不能掺和,暲儿他们呢?”沈氏攥紧他的胳膊,“今晚的事由你安排,几位尚书是你提拔的,徐夔也曾是你的部下,唯命是从。只要稍作手脚,明日拥立你……”那样的情形,沈氏已然在脑海里想过无数遍,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压得极低,却满是诱惑,“只要稍作手脚,这天下就是你的。是咱们的。” 傅德明未料她会有这样疯狂的念头,惊愕看她。 沈氏接着蛊惑,“城外的军队、皇宫的戍卫,是咱们傅家的,不是他傅煜的。笼络群臣,把持朝政的,也是你。成败都在明日的朝会,到时候,为了大局安稳,傅煜难道会与你内讧?兄弟如何比得上父子?换了你,将来这天下就能传给暲儿,传给咱们的孙子……” “你疯了!”傅德明看到那贪婪如狼般的眼神,一把将她推开。 沈氏扑上去拽住他,“你难道就没想过身穿龙袍、坐拥天下?傅德明,这么久,你就没做过当皇帝的梦?若不是摔伤这条腿,这一切,原本都属于你!” 傅德明神情里有一丝裂隙。 沈氏拽紧他,“你也梦见过当皇上,对不对!梦见受群臣跪拜,坐在宣政殿里!从齐州到京城,拼命打仗,费尽心思的笼络朝臣,不就是为了这皇位的权柄。就差这一步,你真甘心拱手让人吗!” 她眼底狂热,声音急促。 傅德明喉咙里有些微干燥,旋即沉目,重重将她推到在地。 “贪恋权柄,未必是坏事,但没那能耐还痴心妄想,就是愚蠢了!” 低沉的声音,是斥责权欲熏心的疯婆子,也是规劝自身不可被贪欲蒙蔽。 梦里心智涣散,看到那至尊皇位,自然想坐上去。 但梦醒来,却是理智胜于贪欲。 兄弟俩孰强孰弱,傅暲他们能否跟傅煜比肩,傅德明心里清楚得很。 他扫了眼沈氏,为刚才那一瞬的念头而心惊冷汗。三十年夫妻,他对沈氏虽不像傅德清待发妻那样深情,却也因早年时常征战,不能照顾妻儿而愧疚,也因此多几分宽容。谁知道,这女人的胃口竟是越来越大。 傅德明退了两步,目光渐而冷沉。 “朝政和军权都在二弟和修平手里,你这念头,会害人害己。” 他垂首,看沈氏张口欲语,知道劝说和警告都无用,索性扬声叫心腹进来,往她嘴里塞了团布,强行送回屋中,不许踏出半步。而后取了东西,匆匆去厅中议事。 翌日清晨的朝会上,惠安帝驾崩的消息传开。 京城里群龙无首,皇家昏聩而无子嗣,有徐夔的重兵镇守,拥立傅煜的事,轻而易举。 礼部自去筹备大行皇帝的丧事和傅煜的登基大典,傅德明回府后,命人寻了辆马车,将沈氏送往偏远的族田,旋即修书给儿子,命他们不许擅自探望沈氏,其中缘由,待他们入京之日自会交代。 ——少年结发,奔波征战的那些年里,沈氏抚育儿女、侍奉婆母,并无错处。到如今,于私情、于大局,他都难以写休书,令儿女分心。但这般疯狂贪婪的女人,也不能留在京城,埋下祸患。 第106节 余生里,让她在族田安稳度日,足不出户,算是他最后的情分。 …… 因那封罪己诏的缘故,许朝宗的丧事办得还算体面。 登基大典定于十一月初五,自有礼部的人操心。 攸桐如今的头等大事是养胎。 为此,她还特地递消息回齐州,请杜双溪尽快进京——她的那位徒弟已然出师,有春草在旁,已能撑住食店的门面。相较之下,京城这头更需要杜双溪的照看。 消息递出去,那位听得佳音,也迫不及待地迅速赶来。 杜双溪抵京之日,攸桐才知道她这趟是与秦良玉同行。 而杜双溪带来的,不止是让攸桐想想便能垂涎的美味,亦有傅澜音的好消息。 第126章 登基 因大行皇帝仍停灵于宫中, 法事未毕, 傅煜便没急着搬迁, 暂且住在丹桂园里,打算等过几日的登基大典后,再迁入宫中。是以杜双溪抵京时,是往丹桂园里拜见攸桐。 已是仲冬, 草木凋尽, 哪怕日头朗照,也颇有寒意。 攸桐许久没见她, 便叫夏嫂张罗了桌可口菜食,在厅上招待。 故人相伴而来,杜双溪仍是惯常的打扮,穿着身素净整洁的衣裳,青丝挽髻,眉眼秀致。她的旁边,则是销声匿迹大半年的秦良玉,玉冠锦衣、身姿修长,披了件茶色的大氅,文秀温雅, 顾盼风生, 身边也没带秦九。 见着攸桐,两人便齐齐跪地, 以重礼拜见。 攸桐自诊出身孕后, 因傅煜事忙, 这阵子也没接见外人,陡然碰见这么重的礼数,自己都不习惯,忙叫玉簪扶起,请入厅中。 阔别数月,食店还在其次,攸桐最想问的是傅澜音的近况。 杜双溪欠身坐在下首,遂细细说给她听。 ——攸桐回京后,傅澜音身子渐重,也甚少出城。从六月至今,除了偶尔回娘家跟韩氏解闷外,几乎都在府里休养。只是改不掉贪嘴的毛病,越往后,便越是贪嘴,跟个孩子似的。临产的那阵子,秦家老夫人和婆母精心照料,韩氏也抽身过去陪伴,秦韬玉更不必说,早晚都陪在身边的,就连傅昭都没事往姐姐那边跑。这般簇拥之下,傅澜音倒也没太紧张,如常起居养胎,十月中旬时胎动,熬了两个时辰,顺利产下个男孩,母子平安。 “那孩子长得可爱,她也胖了半圈儿,说等明年来京城,得请教娘娘,该怎么瘦回去。” “这有何难,只消她能吃苦,我有的是办法。” 不过傅澜音这辈子算有福气的,除了年少时失慈外,几乎没碰过挫折。出身高门、父兄爱护,有个听话又护短的同胎弟弟,护着她跟护眼珠子似的,及至出阁嫁人,也是嫁予少年相恋的秦韬玉,夫妻和美,婆母慈爱。等傅煜登基,她便是长公主,福泽绵长着呢。 这般好命,又是个贪吃的性子,配上那肉嘟嘟的脸蛋,更显福气。 攸桐想着小姑子那模样,自笑了笑道:“产后须好好调理,都安排好了吧?” “都好着呢。对了——”杜双溪取出封信,“接到消息后,我去同她辞行。她得知娘娘也怀了身孕,格外高兴,便写了这个,叫我转交。” 鼓鼓囊囊的信封,拆开来,里面小楷密密麻麻,竟有五张之多。 看来坐月子的时候,闷坏了那小姑子。 攸桐笑着暂将书信收起,转而看向秦良玉。 谦谦如玉的公子,在那仓促如萍水相逢的情意过后,仍是从前的温和姿态。 就像石子投入湖心,涟漪过后,仍归于平静。 他站起身,再度朝即将成为皇后的攸桐行礼,张了张口,才想起秦九不在身旁,下意识便看向杜双溪。两人相识于乡间草野,兴趣相投,杜双溪性子温柔而坚韧,颇能体察人意,到如今,虽比不上秦九,却已能将他的意思领会八成。 一瞬的对视,杜双溪随即轻笑。 “秦家添了个小公子,还没来得及往京城报信。秦公子这回来京城,是想拜访一位名医,也是受了咱们姑爷之托,要亲自将这喜讯报给孩子的舅舅听。因都顺路,便结伴来了。” 攸桐笑而颔首,“正好。晌午时他回来用饭,正好告诉这喜讯。” ——也不知没了杜双溪和秦九,这位打算如何跟傅煜报喜。 两个男人大眼瞪小眼,谈论侄儿和外甥,那场景大概很有趣。 攸桐想着那情形,强压唇边笑意。 秦良玉仿佛知她笑什么,颇无奈地摇头。 杜双溪便帮着解释,“秦九就在外面,只是没敢来打搅娘娘。”说完,也忍不住笑瞥秦良玉一眼,虽出身殊异,有天壤之别,眼神却熟稔如老友。 攸桐坐在对面喝茶,觉得这俩人也挺心有灵犀。 …… 傅煜的登基大典定在初九日。 大典的前一日,皇帝的衮服和皇后的凤冠都已齐备,攸桐跟傅煜也沐浴焚香,等待明日的典礼。当晚傅煜难得的克制,虽抱她在怀,却没怎么折腾,两人早早就睡下了。 但攸桐睡得却不踏实。 过了明日,封了后位,她便须搬入宫中,从此便是另一重身份。 在决意嫁给傅煜时,她曾想过往后会有这样一日,令人激动,也令人忐忑。真到了这时候,睡梦里晃来晃去的,也都是那帝后的冠服、皇宫的殿宇,甚至连一些久远的关乎皇宫的记忆也隐约入梦。 时梦时醒,一颗心像是悬在半空,如同飘蓬。 再次从梦里醒来,外面万籁俱寂,连梆子声也听不到,不知是几更。 后半夜的月亮明晃晃照入窗中,给昏暗的床榻添了些光亮。 攸桐翻个身,闭着眼没睡意,又转过来,朝着傅煜的胸膛,靠在他怀里。熟悉的男人气息,半裸的胸膛坚实有力,有道战场上留下的陈年旧疤。手搭在他腰间,也能摸到腰腹间的紧实贲张。哪怕即将登基,他也习惯搂着她睡,一只手臂枕在她脑袋下,另一只手环在她背后,百睡不厌的相拥而眠的姿势。 不管是最初为色相怦然心动,还是后来为他的气度性情而慢慢沦陷。攸桐知道,她爱着眼前这个男人,想跟他共度余生。 但想到要与他并肩站在万人之巅,她仍然觉得紧张。 心绪翻动,攸桐仰面,瞧着昏暗月光下他的轮廓发呆。 绵长的鼻息落在她脸颊,看着看着,那人睫毛微颤,眉头忽然动了下。 攸桐觉得他大概是要醒了,赶紧闭眼。 片刻安静,在她打算掀开条眼缝偷瞧之前,耳边传来傅煜刚睡醒时低沉微哑的声音,“别装了,知道你在偷窥我。” “……”攸桐嘴硬,“谁偷窥了。” 一声闷笑,傅煜没戳破她,只收紧怀抱,在她发间蹭了蹭,“睡不着吗?” “嗯。”攸桐闷闷地回答,停了片刻,见他没打算接着睡,索性翻身而起,拿手肘撑着身子,居高临下地瞧她。 满头青丝如瀑,交领寝衣微敞,露出里头的雪色春光。 傅煜伸手勾住她脖颈,指腹在她脸颊轻轻摩挲,“有心事?” 夜半梦醒时低沉而带些慵懒的声音,跟寻常的冷厉迥异。攸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片刻后,俯身贴在他胸膛,“就是有些害怕,怕肩上担子太重。母仪天下,听着尊贵荣宠,实则有万钧重担。我生性散漫,怕……担当不起。凤冠瞧着珠翠珍贵,其实很沉,会压得脖子疼。” 傅煜唇角动了下,梦醒的夜里,笑容也带了温柔。 “母仪天下也好,凤冠沉重也罢,都是给外人看的条条框框,不必在意。你是我的妻子,就跟南楼的少夫人一般,喜欢的事尽可去做,不必顾虑这些。” “我是怕……不能足够多地帮你,帮你分忧。” 傅煜笑了下,手掌抚过她脊背,“朝政的事我有能力处理,沙场打仗有将军,朝廷大小的事有谋臣,天底下能人多得是,足够我取用。你想怎么分忧?帮我摆平朝堂上那些老狐狸,还是跟那位贺姑娘似的,带兵打仗?” 那倒用不着,后宫干政本就是忌讳,以傅家父子的能耐,也无需她指手画脚。 最多在能往女眷身上使力气时,帮着推一把而已。 在京城周旋数月,应付女眷的本事,她还是有一点的。 这般想着,攸桐心中倒生出些杞人忧天的自嘲,轻松了些,便听傅煜道:“我头一次娶你是听从父亲安排,图谋魏家的舆图,因那时我并无钟意之人,于婚事并无期待。但这回却是真心实意,没半点杂念。” 怀抱温暖,耳朵贴在他胸膛,听到里面的心跳。 攸桐浮躁紧张的情绪渐而化解,趴在他胸膛,最后问道:“前朝无需我出力,那后宫呢?” “后宫便如后宅,你是主母,还想偷懒?” “唔,当个贤淑的主母,帮你管着三宫六院?”低而软的声音,带些许酸意。 傅煜那根粗愣愣的神经终是敏锐了一回,明白她深夜翻覆的担忧所在。昏暗床帐里,他觑着她,渐渐笑了起来,“娶你之前,有许多人想将女儿送进傅家。和离之后到了京城,登门者更不计其数,我正眼瞧过么?” 人生漫长,亦苦短,鲜衣怒马的少年转瞬便成苍髯鹤发的老人。 繁冗沉重的政务而外,细碎光阴仅能付于一人。 而她,正是他寻找的归处。 傅煜翻身,将她困在身下凝视,“我只怕你觉得拘束,后悔嫁给我。” 攸桐摇头,“这婚事,我从没后悔过。” …… 登基大典办得肃然而庄重。 在郑彪的贼兵如潮水退去后,这座宫殿也经了一番修缮。从丹凤门进去,含元殿、宣政殿、麟德殿轩昂壮丽,玉阶栏杆,朱漆廊柱,门窗的错金在微微刺目的阳光下焕然一新,而细密的斗拱交错而上,飞檐宏大而轻盈,如翅翼凌空腾起。 傅煜身着衮服,精致翻覆的纹饰,有日月朗照,星辰灿然,亦有高山盘龙,华虫祥瑞。 他的身旁,是身着皇后冠冕的攸桐。 十五为君妇,几经辗转,到如今,娇憨窈窕的少女已然是身怀有孕、韵致婉转的人。妻。孕肚不显,身形袅娜如旧,在经了洞房后迅速长开,如半开的牡丹盛放,修长而丰满。朱衣逶迤而上玉阶,凤冠之下妆容精致,眉含远山,眸如春波,沉静从容亦端贵高华。 身着礼服的文武官员跪拜下,一家三口登临宫阙。 年轻而英武的帝王,有赫赫战功,亦有理政的手腕。 徐夔重兵把守在外,傅德明率百官高呼万岁。 傅煜立于万人之巅,目光扫过金殿玉砌、巍峨城楼,那身睥睨天下的威仪气度浑然天成。朝纲初整、百废待兴,百姓苦于恶吏已久,渴求太平清明之治。傅煜遂改国号为梁,改元兴平,尊傅德清为太上皇,尊祖母为太皇太后,追封母亲田氏为太后,以魏氏攸桐为皇后,六宫虚设,独宠一人。 随后,便是颁赐王爵,封赏有功之臣。 新朝初立,气象焕然,百姓在丹凤门外跪拜帝后毕,亦免不了暗中感叹—— 当日魏攸桐遭睿王舍弃,受尽满城骂名时,人皆道命由天定,她没那嫁入皇家的福气,即便有文昌皇帝的青睐期许,亦是枉然。谁知短短数年之间,两位旧帝亡故,战乱之下,朝堂改头换面,背负骂名远嫁齐州的那位姑娘,竟真的位尊皇后,凤落梧桐。 百官朝天,成了国丈的魏思道并未因女儿的高嫁而沾沾自喜、仗势骄横。 不管是得文昌皇帝青睐,被熙平帝冷落、被许朝宗背弃,还是得傅煜尊重,他仍是从前的无趣严苛模样,守着兵部职方司的一亩三分地,对着成千上万的卷册,打理舆图烽堠的琐事。 ——那是他这辈子的心血所在,无关荣辱。 而在千里之外,西平王魏建在得知此事后,却是气得跳脚。 第107节 战败溃退,力不能敌,魏建分不到京城的那杯羹,眼睁睁瞧着天下落入傅家手里,岂能甘心臣服?定军帐下兵强马壮,有地势之利,哪怕暂时没有出兵京城夺得天下的能耐,据地而守,也未必逊于傅家。 魏建做了十几年的皇帝梦,虽无建树,却有野心,焉能俯首称臣? 遂以魏家是文昌帝亲封的王爵为由,自称正统,登基称帝,斥傅家为篡国之贼。 ——不管往后如何,这般乘势称帝,至少能过把当皇帝的瘾。 第127章 内斗 自六月里争相勤王, 却被傅家截胡后, 魏建这半年过得很是气闷。 先前两回恶战,先是在长武关折损周渭和李盛两员大将, 又在京城外惨败于傅煜父子之手, 得力老将死了两位, 重伤两位, 原本孔武的臂膀, 立时便断了一半。 这数月间徐夔雄兵据守京城, 傅煜腾出手收整朝政时, 魏建试过反扑, 却都败了。 ——傅家精兵强将,麾下猛将如云,在拿下京城后, 迅速收编原本的守军, 兵力顿壮, 那千名骁勇的铁骑来去如电,更是令人胆寒, 如虎豹般在临近魏家势力的一带巡逻。这般防线, 本就不易攻破, 更别说旁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赵延之。 当日魏天泽领兵折回,虽收回了被夺的城池, 却因人手有限, 没能将对方斩尽杀绝。 傅暲出身将门, 虽不及魏天泽那般天资出众, 却也是傅德明兄弟亲手栽培,并不逊色多少。朱勋是傅煜特地冒险寻来的猛将,纵无魏天泽的谋略心机,却是领兵冲杀的好手,更别说赵延之一身铁骨,镇守泾州许多年,极难对付。 三人虽被魏天泽驱出定军的地盘,却都毫发无损,每回魏建欲兴兵讨伐傅煜时,便伺机出击,搅得魏建不胜其扰。 这般僵持拉锯,小半年过去,魏建的军队仍没能靠近京城半步。 一怒之下,索性称帝。 比起傅煜在京城登基的声势浩大,魏建这是扯虎皮做大旗,自立的皇帝。 但在定军周遭,此举一出,仍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百姓如何姑且不论,单单魏府之中,就比从前热闹了许多。 ——为称帝得有模有样,魏建不止拿麾下官员草草建了个小朝廷,还打算册立东宫。 魏从恭是嫡长子,被魏建器重栽培了许多年,原本是太子的不二人选。但去岁长武关一役,他惨败于傅煜手中,至今都没能立个功劳挽回。而两次战事过去,原本拥护他的老将折损了数位,也令他势力锐减。 相较之下,魏天泽击退赵延之、收复城池,在先前的败仗衬托下,名声大噪。且他背后有姜邵这位岳丈做靠山,实力颇强。 为长远计,论能耐手段,当以他为东宫。 魏建却始终犹豫不决。 ——十余年的分离,魏天泽在他心里,是随手安插的棋子,是傅家帮着打磨出来的锋锐利剑,却并没多少父子情分。且魏天泽虽是他的种,许多主张却与他迥异,像一根刺似的戳在他心里,怎么想都不舒服。 魏从恭看准这点,怀揣攘外必先安内的打算,使劲吹风。 这晚魏建召诸子议事,提起嚣张得逞的傅煜,魏从恭便暗恨道:“当日天泽在齐州时,若能除掉此人,怎会有今日之事。” “是啊,那时傅家没起疑心,这事理应不难。”魏从修附和。 ——在魏天泽从天而降,夺走与姜家的婚事后,他便迅速投到了魏从恭麾下。 魏建想起这茬,也是暗恼,瞅了魏天泽一眼,埋怨道:“当时我曾数次授意,让你伺机除掉他。沙场上刀枪无眼,他就算死了,傅家也怀疑不到你头上。你就是不听,偏要把他救回去!” “还有傅德清那次,追到鞑靼腹地,若不是你,他也未必能活着回去。没了他,这回咱们勤王时,也不至于被傅煜抢先。” 魏从恭补充。 原本就明争暗斗的氛围,在此时变得愈发僵硬。 魏天泽即便竭力忍耐,面上却仍笼了寒色,冷声道:“战场上并肩杀敌,我怎能背后插刀。傅德请深入敌腹是为斩除边患,为百姓冒死拼命。他若死了,东丹闻讯南下,只会令边防动摇。” “所以你就救他,来咱们添麻烦?”魏从恭冷笑了声。 魏天泽没理他,只看向魏建。 几乎是意料之中的,魏建冷哼了声,“不分轻重,不明白大局。傅煜和傅德清只消有一人死了,咱们也不至于吃那大亏。我苦心安排你去齐州,叮嘱那么多次,到头来,非但没除掉劲敌,连离间傅家的事,都没办成!” ——数年苦心毁于一旦,还折损了他许多眼线,魏天泽当日灰溜溜逃回来时,魏建可没少暗怒。只是看中他一身的本事,觉得能为己所用,才揭过不提。如今吃了傅家的大亏,再说起旧事,那埋怨暗恨便难以掩藏。 他既开口,魏从恭半开玩笑地道:“莫非是惦记跟傅家的那点交情,忘了生恩?” “大哥慎言!”魏天泽横眉。 魏从恭有点顾忌,没再多说,只嗤笑了下,架完秧子拨完火,仿若无事地喝茶。 魏建息事宁人般拍了拍魏天泽的肩,却仍责备道:“傅家教你的本事有用,但那些愚蠢的念头,早该扔了。你是我的儿子,别总跟我犟。” 说罢,便商议起了小朝廷官员的事。 烛火明照,那两位是魏建亲手教出来的儿子,很会投其所好。 魏天泽站在旁边冷眼看着,神情几番变幻,终是心烦气躁,抱了抱拳,只说还有件事没办妥,辞别魏建,自回住处。 …… 遂州月明,冬夜里湿冷得很。 魏天泽没罩披风,随便找个借口支开随从,孤身走在暗夜里,眉头紧拧。 在齐州的军牢里谋划越狱的事时,他便推想过回遂州后的情形——魏建的行事和性情,他借着傅煜眼线探来的消息,知道几分。自幼沦为棋子,与生母两地相隔,对魏建这位生父,他并没抱多少期待,也知道贸然回去与兄弟争利,必会处境艰难。 但他没有旁的选择。 身世与图谋暴露,傅家不可能再信重于他,他也没有面目再去见傅煜父子,和那些曾教导他、视他如子的傅家老将。 要不负磨砺、施展抱负,魏天泽只能借魏建的地盘。 却没想到,真到了遂州,处境比他所想的还要难以忍受。 父子生疏、没半点情分,兄弟相争、为权利勾心斗角,这些都无所谓。总归是算计权谋,他有满身的本事、有赫赫战功、有姜家的助力,并不惧一星半点。事实上,时隔一年,他也笼络培植了羽翼,从当初的人生地不熟的尴尬生客,摇身成为魏建的左膀右臂,全然掩盖了嫡长子魏从恭的锋芒。 甚至,以他目下的本事,几乎能与魏建分庭抗礼。 真正让魏天泽难以忍受的,是他跟魏建迥然不同的心性。 魏建贪婪、骄横、不择手段,虽是一方之主,有雄兵强将、富饶山川,却没多少爱民之心。帐下贪官恶吏不少,盘剥欺压百姓,若不是老天爷赏饭吃,没闹饥荒,又有这群强悍兵将镇压,怕是早已闹起民变了。 军政事上,魏建最看重的亦是权谋,以利为先。 魏天泽却迥然不同。 哪怕早已与傅家反目,他也是傅家兵将教出来的。抛洒热血护卫百姓、战场袍泽生死相托,这些念头早已深植在心底,融入骨血,不自觉流露于言行。 以至于许多事上,他跟魏建格格不入。 魏天泽满心烦躁,回府后,并没去跟姜黛君的起居处,而是折道去寻母亲楚氏。 …… 楚氏年约四十,当年也曾是淑女窈窕,姿色过人。这些年孤身住在西平王府的偏僻独院,沉郁得久了,年轻时的动人风姿消磨许多,便只剩满身沉静。哪怕如今魏天泽建府独居,以金玉绫罗奉养着她,仍深居简出,打扮得简素。 这会儿夜深人静,楚氏正坐在灯下,缝制衣裳。 针走线穿,她有些出神,听见门外的动静时,猛然抖了抖,针尖戳破手指,渗出细密的血珠。她迅速擦干净,抬头见是儿子进来了,才暗自松了口气。 见魏天泽神情阴沉紧绷,便起身道:“怎么了?” “刚从那边回来,顺道来瞧母亲。”魏天泽看向她手里缝到一半的衣裳,那布料纹饰,显然是给他缝的。十数年两地相隔,幼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但骨血之亲却仍斩不断,他回来得这一年,楚氏便如枯木逢春,焕出些生机,裁衣做鞋,甚是用心。 魏天泽神情稍缓,帮着将东西收起。 “这些事交予旁人就是,母亲不必太费神,夜深了,当心熬坏眼睛。” “我做着高兴,不妨事。”楚氏拉着他坐在对面,取晚饭时蒸的糕点给他。见儿子眉间郁郁,也猜得几分,“又跟他吵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魏天泽顿了下,冷嘲道:“他们倒是父子投契。” 这话颇含愤懑,楚氏眉头微皱。 身在旋涡之中,魏长恭对儿子的排挤打压,楚氏当然知道,而魏建那老贼心狠手辣,当初能舍得七八岁的孩童流落他乡,如今能有几分慈爱?这半年里,类似的情形已有过许多回了。方才她缝衣出神,也是在琢磨这事。 她回身掩上屋门,给魏天泽倒了杯茶,低声道:“他还是偏袒着魏长恭?” 见儿子没否认,忍不住道:“魏长恭处处针对,暗里谋害,恨不得叫你死在沙场免得拦路,那恶贼也没拿你当儿子来看。从小到大,在他眼里,你就只是个棋子。其实……”她顿了下,欲言又止。 魏天泽抬眉,“母亲有话不妨直说。” “其实你如今的本事,不必处处看他眼色。该狠的时候,不必留情。” 她向来温和沉静,不与人争,甚少说这样的话。 魏天泽微愣,便听她续道:“从前你独自在齐州,我身不由己,许多事都无能为力。后来你刚到这里没根基,有求于那恶贼,也只得忍耐,但如今……那恶贼没拿你当儿子,魏长恭更没拿你当兄弟,不必心存顾忌。” 这话说得古怪,魏天泽久在傅煜麾下,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 见楚氏神情不似往常,满口怨怼的“恶贼”,话音里似在劝他对父兄动武,心思微动。 “母亲是觉得……”他抬手,竖掌为刀,横在脖颈。 烛火跳了下,楚氏手指紧扣着桌沿,缓缓点头。 “可他们毕竟与我血脉相连——” “谁说的。”楚氏声音低如蚊蚋,听在魏天泽耳中,却如惊雷炸响。 第128章 结局(上) 楚氏心里藏着个秘密, 一个除她之外, 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二十余年之前,她还只是个县令家里的娇小姐,出身不算高,却也丰衣足食,没吃过苦头。父亲兄弟待她都不错,十三四岁的时候给定了门亲事, 对方是她父亲的门生, 白净腼腆的读书人, 性子温柔, 待她很好。 可惜, 没等到她出阁, 便遭遇了魏建。 人的命数, 有时是很奇怪的。她的容貌在遂州其实不算特别出挑,只算上乘。那个年纪的姑娘家,只消别长得歪瓜劣枣,稍加打扮都能见人。更何况她自幼娇养, 十指纤纤, 白嫩的面容被绫罗钗簪装点, 便成了盛夏绽放的花。原本盛装去会情郎, 却不想,撞上了骑马射猎的魏建。 那场倒霉的偶遇, 楚氏至今都追悔莫及。 刚夺得兵权、拿到西平王的爵位, 魏建那时春风得意、风流骄横, 瞧上了妙龄美貌的姑娘,不顾她已定了婚约,愣是仗势求娶,威逼利诱。 楚氏的父亲是穷秀才出身,那书生也没家世,哪里敌得过魏建的威逼? 楚氏怕连累家人和情郎,含泪嫁了。 可惜魏建这狗贼就是个人面兽心的混账,虽封了她侧妃之位,却也是贪一时新鲜,隔三差五地便弄些女人到身边,或是府里有姿色的丫鬟,或是下属送来的美姬,半点也不挑食。楚氏那时还年轻,少女心事付于情郎,碰上那么个到处留种的浪荡子,岂不恶心? 初嫁的那阵子她顾忌着家人,只能强行忍耐,不敢触魏建之逆鳞。 第108节 然而时日久了,泥人也能激起性子。楚氏是被强行抢去,封了个侧妃的位子,已不可能出府。终日苦闷,又暗含怒气,有回出城踏青,偶遇昔日的情郎,当即勾起伤心事来。郊外人稀,春光媚照,跟随她的几位仆妇丫鬟都是亲信,楚氏随便寻个由头支开,跟他叙旧。 起初,她只想叙旧。 然而郎情妾意被生生拆散,她垂泪诉苦,他心疼安抚,岂能真的不为所动?更何况,魏建换女人比衣裳还勤快,身边侍妾如云,她被强抢过去,凭什么就该守身如玉,割断前情?浓浓春意里,七分缠绵轻易,三分怨恨赌气,楚氏对着丰神俊朗的情郎,终是没忍住。 郊野欢好,仓促而情浓,愈发食髓知味。 楚氏回去后,称病闭门数日不肯见魏建,又怕这回珠胎暗结,被人察觉后连累旁人,几回挣扎,终是狠下心,去魏建那里走了一趟。再后来,她查出了身孕,郎中推算的日子恰是她跟情郎私会的时候,楚氏怕露端倪,当场便纠正了时日,推到魏建留宿的那晚。 郎中本就是凭脉象推算,两三日的差别并不精确,听王妃如此说,自然改口。 消息报到魏建那里,皆大欢喜,丫鬟仆妇也被瞒得死紧,无人知道内情。 楚氏安心养胎,借此躲开魏建的恩宠。 等魏天泽出生时,魏建身边的女人明争暗斗,花开花落,已将她排挤到远处。 楚氏也不争不抢,索性求得允准,带魏天泽住到别苑。因怕魏天泽长大后模样肖似生父,招来麻烦,便寻个由头,请父亲费心安排,劝情郎往别处谋仕途,从此天涯相隔。只是没想到,魏建竟狠毒到那地步,仗着膝下儿女众多,将自幼搬出府外的魏天泽当成了棋子,送到齐州去受苦。 楚氏失宠已久,更不知丈夫的狼子野心,得知实情时,孩子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剩下的十几年,她在王府苦熬,活得如同死人。 直到魏天泽归来,母子团聚,才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他的眉眼也颇有几分昔日情郎的模样,提醒楚氏那些早就被众人忘却的尘封旧事。只是彼时魏天泽势单力孤,有求于魏建,楚氏怕说出实情,魏天泽露出端倪后会引来灾祸,便瞒得死紧。 如今,却是无须顾虑了。 她的儿子受了十多年的苦,手腕、才能、城府,皆远胜于养在魏建膝下的诸子。 这一年养精蓄锐,羽翼渐丰,他已不是当初落败逃回的弃子。 楚氏借着满室烛光,将旧事说与他听。 …… 横跨二十年的事,楚氏徐徐说罢,向来沉静的脸上,藏着压抑隐藏了半辈子的恨意。 “他不是你的生父,他软禁我,胁迫你,利用你,禽兽不如!” 屋外天寒地冻,夜风吹得窗牖轻响。 魏天泽站在桌边,神情身姿皆已僵硬。 幼年时对父亲的敬仰在他长大懂事,明白魏建的心狠之后,早已消磨殆尽——虎毒尚且不食子,比起傅德明兄弟的子侄的用心教导,魏建将骨肉当棋子,简直冷血! 当初埋伏在齐州,掩藏图谋、不敢跟傅家坦白,多半是为了千里相隔的亲生母亲,剩下的小半,则是身份所限。初知当日被“拐卖”的真相时,魏天泽尚未琢磨偷这背后的狠毒,因魏建那些眼线以楚氏的性命暗暗威胁,他羽翼未丰,只能被胁迫。等他年岁更长、见识更广,想要折返,已是无路可退。 ——像是陷在泥沼里,被裹挟着深陷,无从洗清。 更何况,这泥沼的尽头还困着他的母亲。 魏天泽只能往前走,哪怕犹豫煎熬。 回遂州后,留着分寸不斩尽杀绝,也是为身上流淌的一丝血脉。 却没想到今时今日,先前牵系束缚他的一切轰然崩塌。魏天泽呆愣愣站着,拳头攥紧,好半晌,才压制住翻涌的心绪,低声道:“他知道吗?” “他若知道,岂会留我的性命到如今。” 若魏建知道这女人背叛了他,定会盛怒之下杀之后快,不可能容她留在王府,锦衣玉食地供养。在魏天泽回遂州后,更不会将姜家的亲事拱手相送,而后放任魏天泽笼络羽翼,在择立太子时摇摆不定。 魏天泽沉眉,却仍不敢置信,“母亲没算错日子?” “日子或许能算错,但你的容貌——”楚氏抬头,目光像是穿透他,落在另一个男人身上,带着种迷茫的温柔,“你的眉眼,跟你父亲年轻时有五分像。也幸亏当年他远走,隔了二十年,这王府里没人记得他的相貌,否则我还真怕勾起旁人的疑心。” “那他……还活着?” 楚氏神情微僵,片刻后摇头,“前些年南边闹战乱,听你外祖父说,他是被乱兵杀死的。” 那次战乱,魏天泽当然记得。 战火燃遍数州,朝廷兵将无计可施,最后是睿王许朝宗请得傅煜出手,平息了乱事,傅煜也借着那机会扬名,将傅家的眼线安插得更远。那个时候,他刚被傅煜怀疑,留在永宁,在傅德清追击鞑靼时,带人去营救。 若不是楚氏今日吐露实情,他恐怕永远都不知道,那时发生过什么。 灯火静静燃烧,魏天泽如石像屹立,脸上神情变幻。 沉默了半晌,他才道:“母亲说的事,我心里有数了。夜已深,母亲早点歇息。”说罢,转身往外走,到门口时,却听背后楚氏道:“当年的事……你别怪我。” 回过头,就见她孤身站在桌边,身影单薄、神情有些凄惶。 怎么会怪她呢?当年的事本就是魏建无情无义、毁人姻缘又不知善待珍惜,往后种种,更怪不到楚氏头上。魏天泽脚步稍顿,旋即折返到楚氏身边,“魏建不是生父,我很庆幸。将来若有机会,我会去南边寻到父亲的骸骨。我是母亲十月怀胎生的,血脉相连,也能辨是非,岂会怪母亲?” 他能体谅苦衷,楚氏的忧虑便消弭殆尽。 遂放了心,叫他往后谨慎行事。 …… 没了血缘牵绊,魏天泽肩上那副沉闷的重担,便烟消云散。 魏建不仁、魏长恭不义,他行事便也无需顾忌。在魏长恭再射暗箭时,魏天泽毫无顾忌地反击了回去,其结果,便是魏长恭的重伤身亡——同样的谋算暗害,魏天泽躲得过去,他却没那本事,搬石砸脚、自取其祸,白送了性命。 凭着在永宁的数年历练,这件事做得滴水不漏,没留半点把柄。 魏建得知实情后伤心震怒,纵有怀疑,也没半点实据。 ——总归父子并无情分,疏离忌惮与利用算计交织,魏天泽不在乎添这一桩。 而魏长恭死后,夺嫡的事也霎时明朗。 有姜邵在建昌呼应,维系着两处的盟约,魏天泽在遂州的地位本就高于旁人。而这一年多的筹谋、安排,他凭着战场上的本事赢得几位老将的赞赏,亦凭谋算韬略笼络了不少拥趸,非但不是魏从修之流所能比,就连魏建都怀几分忌惮。 僵持一阵后,魏建的东宫终是落在了魏天泽的手里。 重权在握,风头正劲,魏天泽行走于遂州时,锋芒极盛。但偶尔夜深人静,独自在书房里对着偌大的山河舆图,他也会觉得迷茫——初到齐州的那几年,他有傅家众将教导,走得踏实坚定、亦朝气蓬勃。得知魏建的图谋后,他纵暗恨挣扎,却为了母亲和血缘渐渐认命。行事偶尔犹豫摇摆时,心中却明白,他脚下那条路的尽头是回到魏建麾下,别无他法。 但如今呢?他脚下这条路该去往何处? 数年潜藏、一朝背叛,他跟傅家的交情已然斩断,在魏建称帝后,更是情势殊异。他与魏建貌合神离,亦不可能带着魏家众将转投傅煜麾下,如今只能坐在魏家这条船上前行,尽力谋夺军权。 从寒冬到次年开春,魏天泽在遂州经营,父子彼此倚赖又互相提防,此消彼长。 而千里之外的京城,傅煜在肃清朝堂,将边防和别处安顿完毕后,亦将目光投向了西边。 初登基时,朝政尚且不稳,有些兵将见魏建自立,亦蠢蠢欲动。魏建树大根深,又有地势山川之利,贸然西征耗损兵力,亦可能令后院起火。如今后患既清,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也该趁着魏家未成气候之际,腾出手荡平西陲了。 第129章 结局(中) 三月的京城, 正是一年里春光最浓的时候。 玉兰花谢,桃花落尽,却有蔷薇海棠渐次绽放,宫道旁的草丛里,不知名的野花迎风含苞, 春光映照下, 生机勃勃。目光月光朱红宫墙、巍峨殿宇, 远处有极小的黑影在半空飘过,那是宫城外孩童放的纸鸢,剪断了线, 随风扶摇。 攸桐站在一树海棠下, 仰望湛然碧空,慢慢地散步。 这座皇宫在修建之初,耗费人力无数, 屹立百余年仍庄重如初。 宫殿廊道仍是小时候记忆里的模样,前朝三殿、凤阳中宫, 乃至太液湖畔的蓬莱殿、含凉殿, 除了偶尔翻新外,格局没半点变动。住在其中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 到如今改头换面, 曾属于许家的住处, 冠以傅姓。 不过比起前朝几位皇帝的充实后宫, 如今宫里的人就少得多了。 郑彪攻破京城之日, 皇宫遭了洗劫, 宫女内监或是被杀,或是趁乱逃走,折损了不少。在许朝宗的罪己诏颁发往各处后,令贵太妃和许朝宗的那些妃嫔都得以保全性命,陆续送往寺庙道观修行,亦有一拨人被放出去,腾出宫室。 到如今,傅煜身边只攸桐一人,纵后宫六局仍在,却已无需那么多人伺候。 人少了,宫城中便显得空荡,伺候帝后起居的人多迁往凤阳宫附近,别处闲置下来。 这倒正合攸桐的心意,虽因身份所限,初登后位时不能如从前般行止随心、各处游玩,却能在后宫肆意游走。从太液池周遭的宫室楼台,到上林苑、西苑、南苑,没了闲人搅扰,全都成了她的天下,想去哪里便可命人摆驾,也不觉得闷。 这一日晌午饭过后天气暖和,她歇了午觉,便如常出来赏花。 自打去岁十月诊出喜脉,腹中的孩子已六个月大了,小腹微微隆起来,新裁剪的宫装宽松垂落,衣袂随风。 怀了身孕,看着小家伙在腹中慢慢长大,自然是令人欢喜的。 唯一叫她苦恼的,是越来越旺盛的食欲。 用完晌午饭也没太久,她这一圈儿散步下来,竟又隐隐觉得腹饿。 原本往上林苑走的脚步慢慢改了方向,两炷香的功夫后,便到了离凤阳宫不远的小厨房。 ——傅家登临帝位,她腹中的龙胎自然重于食店,杜双溪进京后,这数月里便亲自照料攸桐的饮食。皇宫里地方宽敞,想搭个厨房轻而易举,御膳房的齐全厨具搬过来,食材也有人一堆人料理筹备,各色酱菜香料齐全。杜双溪本就极好此道,有了这天底下最好的厨房,做起菜拉埃更是得心应手,养得攸桐胃口越来越刁。 可惜怀着身孕有许多忌口,还是得挑着吃惯的菜来,免得出岔子。 即便如此,杜双溪也能玩出许多花样—— 热腾腾的金乳酥才出屉,香味随着热气飘到外面,随风窜到鼻尖。宫女盛了端出来,六粒金乳酥做成各色花瓣形状,样式各异,外头千层酥软,里面是精心调的馅,混着柔韧的茉莉和桂花瓣,上头洒了细粉,精巧可爱。 攸桐取了一粒堆成蔷薇样式的,入口香酥,甚合胃口。 旁边是碗火腿鲜笋汤,脆嫩的笋配上红软火腿,虽是家常的菜色,却鲜味醇厚,诱得人食指大动。 攸桐吃得开怀,想着傅煜政务劳苦,便叫人盛了,亲自送去给他解乏。 …… 麟德殿里,傅煜近来确实颇为劳苦。 谋天下艰难,想要守住更是不易。江山百姓夺到手里,随之而来的则是许家丢下的烂摊子——各处人心涣散、吏治混乱,兵将防守更是积弱,京城朝廷里虽有傅德明打理过,却仍有许多积弊。 这数月之间,攸桐在后宫养胎,他便在前朝收拾烂摊子。 好在傅家兵多将广,齐州以北边陲安稳,往西由徐夔震慑魏建,拦住遂州的数次袭扰,能让他腾出手来,专心打理朝政。 贴墙高耸的书架上,那副江山舆图高挂,上头做了许多标记。 从京城往东、往南,最初的标记稀疏,到如今已标记得密密麻麻,各州之间,按着山川地势都布置了兵马,足堪防守。一圈看下来,就只西边零星,是姜邵和魏建的领地。 傅煜负手立在舆图前,眉目稍沉。 已升了兵部侍郎的杜鹤则立在他身侧,翻着旁边案上的一堆文书,对照舆图向他禀事。末了,将那些翻得边角都有些磨损的文书收起来,脸上露出点轻松笑意,“后方无虞,皇上无需再忧虑。姜邵那边,贺将军已安排过,微臣也派了人手去,有九分把握,之后,就只剩遂州。” “遂州呢,情形如何?” “魏建贼心不死,仍不肯俯首称臣,不过——”杜鹤从案上翻出份名册,双手呈上,“魏天泽与他争夺权柄,这半年里又笼络了些人。哪怕抛开姜邵的协助,也不比魏建逊色。这些事,魏建还不知情。” “哦?”傅煜抬眉,“他瞒得很紧?” “魏天泽他……毕竟是将军挑出来的,兵法打仗之外也很擅长打理眼线消息,又有太子的身份,打蛇七寸从来都很准。他回到遂州一年半,就算时日有限,手伸不到太远,在遂州却已织了张网。这种事,从京城到遂州,恐怕没几个人能跟他比。不过他会这样算计魏建,倒是微臣没想到的。” 片刻安静,傅煜翻着名册,眉心微动。 第109节 魏天泽的本事,他当然很清楚。 兵法韬略、行军打仗的才能出众,打探消息军情时比杜鹤还胜一筹。当初若不是魏天泽来历成迷,让傅家不敢彻底信任,能调到两书阁的人便该是他。而如今如杜鹤般,年纪轻轻便任侍郎,又被引为亲信的,也该是他。 只可惜…… 旧事迅速掠过脑海,傅煜沉吟了下,颔首道:“知道了,接着刺探消息。” 杜鹤应命,见他没旁的吩咐,便行礼告退。 出了麟德殿门,迎面攸桐在宫人环侍下徐徐走来。年近二十的美人,在有了身孕后更见婉转韵致,眉目沉静妙丽,身上宫装贵重合体,虽非盛装,端贵高华的气度却仍令人不敢逼视,忙躬身行礼,“微臣拜见皇后娘娘。” “杜侍郎。”攸桐颔首,越过他,到得殿门前。 窗扇敞开,傅煜原想吹风透个气,听见这动静往外一瞧,面上随即浮起笑容。 等攸桐进去时,他已从堆积了满案头繁冗正屋的内室踱步出来,在门口迎住她,伸手揽在她肩头,缓步往里走,“这么远过来,就不怕晒着?” “外头正和暖,哪能辜负春光。” 攸桐抬手,身后的小宫女便趋到跟前,双手呈上食盒。 傅煜随手接了,眼风微扫,那宫女会意,恭恭敬敬地退出去,掩上殿门。 微风徐徐,混着麟德殿西南角上那一树盛开紫荆的香气,因殿中并未熏香,那淡淡香气便能依稀分辨。不过很快,这香气便被掩盖——食盒揭开的时候,鲜笋火腿汤的味道飘散开来,是寻常烟火的味道。 攸桐盛一碗给他,傅煜尝了,果然说好吃。 待一碗汤喝干净,连那两块金乳酥都吃掉,方才为政事而生的烦闷也一扫而尽。 大抵是被攸桐感染,从前傅煜不贪口腹之欲,如今却也常被美食撩动心绪。 繁忙庶务里,她过来的时候,也是他难得的能名正言顺偷懒的清闲时光。夫妻俩闲坐说话,因攸桐怀孕后睡得不太好,傅煜便帮她按摩头皮,完了又换攸桐帮他按揉双鬓,消困解乏。 提起方才的事,傅煜也无需瞒他,大略提了遂州的情形。 遂州那边无非是建了个小朝廷的魏建和魏天泽而已,魏建倒罢,一介贪婪骄横的老匹夫,在勤王时便落了下乘,到如今势力高下已然分明。最叫人头疼的是魏天泽,那个从永宁帐下出去的干将——十余年的埋伏,傅家老将倾囊相授,教出了他满身的本事,亦让魏天泽熟知傅家的强处、软肋。 有这么个人在敌方,着实不好对付。 傅煜阖眼靠在椅背上,任由攸桐的柔软指腹在鬓间轻按,疲乏消除之际,脑海中的千头万绪也渐渐理得明白。他忽而睁眼,目光瞥向不远处那副显眼的舆图,渐渐地,神情端肃沉静起来。 攸桐似乎察觉,手上动作稍顿。 傅煜抬手,握住她的指尖,回过头时,眼神已然笃定。 “魏建那边,我打算御驾亲征。” “亲征?”攸桐微愕,面露诧异。如今局势虽比去年安稳了很多,毕竟新朝初立,若皇帝轻易离京,再出个岔子,那可真是…… 她胸中微悬,道:“非亲征不可吗?” “魏建不足惧,遂州却易守难攻,比泾州还难啃。若以寻常打法,即便有几分取胜的把握,也须耗费许多兵力。天下尚未安定,各处兵力不足,不宜折损。何况,大军出动便需粮草,国库被许家掏得亏空,到头来,仍是百姓受苦。” 这确实是个麻烦。 傅家纵有悍将如云,从前驻守永宁时十分宽裕,拿到江山天下,因别处官军疲弱,分派往几处要紧地方驻守后,能调用征战的便少了。这种仗宜速战速决,拖久了劳民伤财,也容易后方生乱。 攸桐迟疑了下,“或者请父亲出手呢?” “未必合适。” “为何?” “我要征的不是魏建,也不是魏家的军队,而是——魏天泽。” 这个名字从他嘴里吐出过无数遍。从前是袍泽朋友的信重,后来是被背叛的暗恨,如今却带了种颇复杂的情绪。 攸桐愣了下,琢磨其中的区别。 傅煜倒没深说,只揽着她腰,将耳朵贴在她小腹,隔着轻薄衣衫听里头不太明显的动静,宽慰道:“放心,亲征之前会安排好京城的事。江山天下和遂州魏家孰轻孰重,我清楚得很。” …… 亲征的事说起来容易,要筹备铺垫,却非一朝一夕便能做到的。 傅煜夺得天下,魏建自立称帝后,不管姜邵是否后悔,却因早已上了魏建的船,毫不犹豫地臣服于魏家。 但姜邵虽有此心,底下的兵将却不是人人都有此意。 京城和皇宫握在傅家手里,许朝宗曾许傅煜监国之权,又亲自传了罪己诏,人尽皆知。京城的文臣武将拥立傅煜为帝,管着各处政事,遂州魏家那小朝廷却只是个草台搭的,两者谁更名正言顺,其实一目了然。 更何况,傅家政事清明人尽皆知,魏建底下的贪官恶吏却层出不穷。 如此高下殊异,建昌帐下的官兵百姓,对于姜邵的态度,难免有些非议。 傅煜便由此入手,在无暇动兵的这半年里,放着姜邵不管,只散播消息笼络人心。而今时机已到,便暗中调重兵猛将潜向建昌,叫早已暗暗投入麾下的贺源中动手,以魏建大逆不道、姜邵昏聩为由,带着早就笼络的几位同道中人,反出姜邵麾下。 姜邵被打得措手不及,又被釜底抽薪生出叛乱,力不能敌,被亲自领兵的傅暲诛杀。 因这袭击来得突然,魏天泽闻讯想救时,也已迟了。 待建昌乱局收拾干净,已是四月中旬。 随即,傅煜下令征讨魏建,征调兵马后,于五月初发兵。 永宁据有六州,最东边的地形不算险峻,越往西则越险,东、南、北三处关隘如门户咽喉,山峰陡峻、峭壁林立,底下则江水湍急、浊浪如滚,大军若不走自古开辟出的官道,颇难穿行。 傅煜派出的征讨兵马拿下四座靠东的城池,往西挺近时,却被拦在鹰嘴关外。 两军对垒,僵持二十余日,官兵寸步难行。 傅煜随即宣布御驾亲征。 …… 朝堂初定,新帝便御驾亲征,消息传到遂州,魏建既惊且喜。 所惊者,傅煜此人用兵如神,出手诡谲莫测,先前长武关对阵时,千余铁骑神出鬼没,杀得魏家兵马肝胆俱寒;后来争相勤王,两处厮杀,更是让魏建吃了极大的亏。那鹰嘴关是咽喉紧要之地,倘若被傅煜攻破,便只剩两道屏障。那两处皆不及鹰嘴关易守难攻,一旦失守,遂州危矣! 所喜者,鹰嘴地势险要,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傅煜放着京城的龙椅不坐,自送上门来,若他能伺机除之,岂不痛快? 魏建拿着那军报掂量犹豫,时而恨不能杀过去取了傅煜的性命,时而又极力冷静,不愿冒失轻率。直到傅煜御驾到了鹰嘴关外,迅猛攻势令守军岌岌可危,魏建才慌了手脚,随即征调重兵,带上儿子魏天泽一道奔赴鹰嘴关,欲亲手斩杀傅煜。 父子二人率兵赶至,尚未来得及跟傅煜对垒,一封边陲急报便送到了跟前。 ——据军报,西蕃得知傅煜御驾亲征后,派了五万兵马侵扰边境,来势凶猛,请魏建速派兵将救援。 两处夹击,腹背受敌,魏建得知消息,大惊失色。 不过他也算是戎马一生,当初击退入侵边关的敌寇,也极勇猛,大场面见多了,震惊过后,很快便镇定下来。为免军心不稳,他暂未泄露消息,只命人将魏天泽迅速召来,商议对策。毕竟,父子间虽有许多罅隙,魏天泽在战场上的本事却是有目共睹,又是东宫太子,碰到这种事,魏建拿不定主意,自然先找他商量。 谁知说罢军情,才刚议到调兵遣将的事,两人便争执起来—— “傅煜那狗贼调了七八万兵马过来,就在鹰嘴关外守着,想把老子的地盘夺过去,岂能分走兵马?这边的兵将动不得,只能想办法从别处拨一些过去。”魏建肥厚的巴掌“啪”的一声拍在桌上,脸上隐有怒色,斥道:“打了这么多年仗,轻重缓急都分不清吗!” “何为重,何为轻?边关为重,百姓为重!鹰嘴关能失,边关不可失!” 魏天泽沉声,英武的眉目间锋芒稍露。 魏建听得这句,愈发恼火,“放屁!这鹰嘴关里是老子的天下,放傅煜那狗贼进来,他必定会往里打。到时候你就算守住了边关,遂州也得被他夺走,剩你个空壳的将军,有屁用!这边的兵将不能动,傅煜送上门来,这机会千载难逢,老子不杀了他,不退兵!” 魏天泽强压脾气,“那西边怎么办?” “派个人去守,守不住就往后撤。等老子拿下傅煜,再回头收拾那帮混蛋。” 守不住就往后撤,从魏建嘴里说出来,不过七个字而已。 听在魏天泽耳中,却如一盆寒冬腊月里掺着冰渣的水兜头浇下,让他浑身打了个寒颤。 他取过旁边一张舆图,唰地一推,卷轴便迅速展开。 常年握剑后积了茧的手指拂过舆图,而后落在最西边的雅州一带,“这里可住着百姓呢!兵将退了,百姓能退吗?西蕃的兵马杀进来,若是屠城泄恨,谁能阻拦?边关的布防向来是最强的,咱们拨两万兵马过去,先除了外患,再说里面的事。” “呵!”魏建被他气笑了,“那若是鹰嘴关丢了呢?” “傅煜不会伤无辜百姓。” “城池归了他,遂州归了他,老子去哪?”魏建横眉,眼中是久居高位的霸道,“不妨说得更明白。遂州是老子的地盘,若非要丢两座城,丢给谁,是老子说了算。输给西蕃,顶多丢两座城,输给傅煜,却要丢掉整个定军。” “可——” “闭嘴!”魏建重重拍案,知道他又想搬出百姓为重的那一套,心中愈发烦躁,沉声威胁道:“兵马是老子的,别给老子瞎做主张。姜邵那点兵马丢得干干净净,还有脸到我跟前指手画脚!叫你来是出主意,不是跟我吵。” 说罢,怕待会叫众将议事时魏天泽会捣乱,索性命他出去巡查。 争执戛然而止,魏天泽脸色铁青,心知争吵无用,黑着脸拂袖离去。 回到遂州将近两年,魏建的心性他已然摸透。即便如此,在听清楚魏建的态度时,魏天泽仍觉心寒——仿佛在魏建眼里,城池之内的百姓只是草芥,哪怕可能遭遇战事、可能被敌兵屠城,也无所谓似的。 可若如此,魏建当这皇帝是为了什么?拿百姓的税赋养着兵马,又是为了什么? 仅仅为把持权柄、作威作福、占据地盘? 魏天泽对魏建的行径本就不甚认同,在得知身世后,更是暗藏恨意,到如今,想着那贪婪自私的嘴脸,简直是反感厌恶!而千百里外,受尽苦寒、拼了性命守着边关的将士,或许还不知道,他们身后这位“皇帝”已然舍弃了拿一方兵马与百姓。 一念至此,魏天泽只觉心寒、齿冷。 边关告急,他当然没法坐视不理,但他毕竟只是个太子,在折损姜邵后,势力更是看了一半。在魏建的眼皮子底下,当如何调派兵马,去支援边地? 难道……要把军情递于傅煜,让那边来抉择? 魏天泽心中烦闷,巡查到一半时,便命下属自去办事,他策马走在草深林密的山野间,思索对策。这一带山势起伏,往前是已被傅煜攻下的地盘,往后则是鹰嘴关的险要屏障,因左右数里都是壁立千仞、无处攀爬的地形,便格外人烟稀少。 他催马缓行,拧眉沉吟之间,目光随意扫过郊野。 忽然,他的目光一顿。 数百步开外,一处鼓起的山包上,有道熟悉的身影策马而来。哪怕隔了老远的距离看不清对方面容,但那身影落入眼中时,魏天泽却忽然浑身一震。黑影奔腾、英姿魁伟,那样熟悉的气度,还能是谁? 只是两军对垒,危机四伏,已是帝王之尊的傅煜怎会出现在这里? 故人经年,狭路相逢,魏天泽忘了召人示警,只驻马勒缰,盯向那道愈来愈近的人影。 第130章 结局(下) 炎炎烈日照在头顶, 郊野的风停了, 浓密的草丛里如有热气蒸腾。 魏天泽仿佛一尊石塑, 目视前方,四肢微微僵硬。 单人孤骑越驰越近, 最终在他身前一丈处勒马。傅煜骑着的黑影已跟随他多年,亦认得魏天泽,隔了两三年再瞧见他,竟颇兴奋地打了个响鼻, 前蹄轻轻刨地, 踩得草叶轻响。要不是傅煜扯着缰绳, 怕是要走得更近。 老马还认得主人的朋友, 人却已割断交情,反目成敌。 第110节 魏天泽脸上有点尴尬, 嘴唇动了下,却又不知如何称呼, 只抬手抱拳。 傅煜瞥了他一眼, 没做声, 拨转马头,往旁边一处山坳走——那边地势低洼, 四面都是土丘,不易被远处的人瞧见。附近的百姓已然逃走,就只剩巡逻的兵士和斥候往来, 目下仍是魏建的地盘。傅煜既孤身前来, 显然是身后有周全防备。 魏天泽闷声不吭, 黑影走出数步,跟在后面。 已有许久不见,傅煜风度如旧,沙场染血的狠厉稍敛,多了君临天下的端毅沉稳。上回碰见,还是在齐州的东林寺,他逃出牢狱,先捉了傅昭为质,后又挟持攸桐,凭着那把将佛寺稍成残垣断壁的大火,硬生生逃出生天。 那之后呢傅煜顺风顺水,抱得美人归后,迅速将泾州赵延之收入麾下,而后勤王得先,拿下京城把持朝纲,最终登临帝位,父子兄弟齐心,得百姓爱戴。 而他呢? 直到傅煜的马蹄在山坳停住,魏天泽才收整心绪,端然道:“许久不见。” “我来找你。”傅煜开门尖山。 “为鹰嘴关的这场仗?” 傅煜不置可否,片刻后道:“魏建称帝自立,你又得了东宫之位,数万雄兵守关,又有地势之利,本该春风得意。孤身在游荡,想来是有事。”他翻身下马,瞧见草丛里有个光秃秃的石头,就势坐下。 魏天泽亦坐了。 一位是御驾亲征的帝王,一位是拥兵守关的太子,本该势不两立,此刻却没人流露杀意,只各自据石而坐,仿佛中间有个无形的桌案横亘,以供谈判。不过相较之下,两人的心境和气势却是截然不同。 魏天泽心里压着战报的事,又刚跟魏建吵完架,显然气势更弱。 不过既然傅煜送上门,倒是良机,遂道:“确实有件事作难。” “说来听听。” “西蕃得知这边内乱,发五万大军压境,想趁火打劫。但这边兵力有限,鹰嘴关和边关只能选一个。倘若换了你,会如何选择?” 傅煜颔首,并未回答,转而道:“你既封了太子,自然知道情势。泾州赵延之已归顺于我,境内安稳,北边的永宁不必说,宣州一带有傅家兵马驻守,也有朕的外祖和舅舅打理朝政。剩下楚州虽乱,这半年间已然归服,建昌的事有傅暲亲自安排,贺源中在旁协助,也可保无虞美。四海之内,就只剩魏建负隅顽抗。” 见魏天泽垂眼没反驳,续道:“朕本无需亲征。” “但你来了。” “战事拖得太久,耗的都是兵将的性命和百姓掏出来的钱粮。亲征能速战速决,不令天下分崩离析,比起魏建底下那些贪官恶吏,朕另选贤才,于百姓有益无害。” 这道理,魏天泽自然明白,而傅煜亲临险要关隘,孤身踏进魏家的地盘,这背后的考量魏天泽能猜得到,亦明白了答案。虽立场不同,但比起魏建视百姓如草芥的做派,傅家的胸襟和气度,他一向敬佩。 “所以西蕃的事,你如何打算?”他听见傅煜反问。 魏天泽眉目锋锐,几乎毫不迟疑,“我自然选边关百姓。” “魏建却不愿,对吧?”傅煜觑他神色,便知道答案,“既如此,何必追随他?” 良久的沉默,魏天泽抬头时,面上微微黯然。 “除了遂州,我还有地方去吗?” 四海之内,除了遂州,都已是傅家的地盘。而他跟傅家……十余年的潜伏欺瞒、借傅家信任而做的挑拨行径、刺杀魏攸桐、背叛傅煜、挟持傅昭,每一件恶事魏天泽都记得清清楚楚。 事关军政机密,罪行太重,傅家岂会容他? 更何况十年相处,旧日情谊有多重,背叛的担子便有多重,沉甸甸地压在肩上。面具揭开、血肉袒露,魏天泽也没有面目再去见昔日的旧友、师父。 想施展拳脚、不负磨炼,他只有这方天地。哪怕知道魏建不是善类,知道遂州的小朝廷摇摇欲坠。 风吹过山坳,带着暑气。 傅煜沉眉盯着他,来之前的暗恨、藏了数年的愤怒,在得知他仍选百姓时稍稍化解。眼前的人虽可恨,却仍有昔日少年英武将军的底色,曾拼着性命英勇杀敌、护卫边关;也曾不顾生死救护沙场上并肩的兄弟,同进同退。 抛开个人恩怨,他在齐州立的诸多功劳,胜于那些恶行。 沉默片刻后,傅煜道:“作为朋友,你很可恨。但作为战将,从前的你很可敬。于朝廷和百姓而言,是不可多得的将才。” 这话着实出乎所料,魏天泽心中震动,诧然看他。 两只熟悉之极的狐狸,审视神情眼神便能探出究竟,他迟疑了下,“不计前嫌?” 傅煜扯了扯嘴角,“朝堂之上,不计前嫌。” 魏天泽愣住。 傅煜续道:“遂州的百姓,朕势在必得。南有建昌的傅暲,北有泾州的赵延之,东边有京城,一旦合力,取遂州定能得手,就算魏家死守关隘,也不过是拖延死期而已,你应该很清楚。” 魏天泽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傅煜眉目稍沉,“但那样未免徒耗兵力,劳民伤财,非朕所愿。” “也非我所愿。”魏天泽低声。 甚至先前的许多事也非他所愿。只是年少时陷入泥潭,愈陷愈深,悔之无及。若往后仍能驻守边关、护卫百姓,压在心里的万钧巨石或许也能慢慢挪去。比起在魏建的泥潭里违背初心地挣扎,能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做自幼想做的事,有何不可? 半晌掂量,魏天泽面上竟露出点轻松笑意。 “是打算……里应外合?” “若你以百姓为重,朕会留魏建的性命。” “不必。”魏天泽翻身上马,“我会给你交代。” 说罢,抖缰驰马迅速离开。 …… 以魏天泽的身手和太子身份,斩杀魏建并非难事。 当天夜晚,魏建暴毙于营帐中。 消息传开,众将哗然之际,魏天泽开了城门,迎傅煜入内。鹰嘴关不攻自破,从五月初开打的战事,也随着这场人心的拷问较量偃旗息鼓,剩下便是肃清魏建的拥趸,安定人心。 没了魏建,没了鹰嘴关的天然屏障,又有魏天泽在,拿下遂州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事成之日,傅煜命人接手遂州政事,而后让魏天泽带了两万兵马前往西陲边关。 随魏天泽同行的,是傅煜的一位亲信,手持一封密旨。 那密旨是傅煜亲自写的,内容也极简单—— 二十余年前魏建曾以虚假军情骗取朝廷封赏的异姓王爵位,这回朝廷如数奉还,是为让魏天泽认清人心,亦是为让百姓免于战火。那两万兵马算是扩充边关守军,以防敌寇来犯,让魏天泽谨记旧事,勿忘初心。 魏天泽看到那密旨后,会是何反应,傅煜已无须推想。 遂州已收回囊中,执意随魏建造反的老将斩除殆尽,朝廷派了朱勋镇守,扼住几处紧要关隘,南北又有赵延之和傅暲犄角拱卫,可保无虞。 他如今需挂心的,唯有京城。 …… 时序进了七月,大暑中伏,是一年到头最难熬的时候,除了日升月落前能得些凉爽,白日里晒得热气腾腾,简直没法出门。偏巧连日天晴,别说下雨,连乌云都没几团,攸桐便只能缩于屋中避暑,晚间出门走走,看腐草为萤,算傅煜的归期,盼他一切无恙,安然归来。 产期临近,攸桐的身子已很重了,每回出门都需有人扶着。 凤阳宫外尽是连绵的宫室,看久了没甚新鲜,便折道往北,在临近太液池处漫步,借着夜风水汽纳凉。走得累了,便坐在亭中稍歇。 身后宫灯延绵,尽奉命候在十数步外。 魏夫人陪伴在旁,跟女儿说话解闷,攸桐抚着高高隆起的腹,不时望着西边的方向。御驾亲征,朝堂上的事暂由从齐州特地赶来的太上皇傅德清统摄。这半月间,关乎那边的战报也每日递来。 据傅德清说,遂州的事已安定,傅煜不日即将回京。 那样,或许他还能赶得上孩子出生。 腹中轻轻动了下,想必是那小家伙在翻身。攸桐隔着单薄的夏衫,手掌轻轻抚上去,小心翼翼地,劝他别调皮,父皇马上就能回来。渐渐地,感觉却不大对了,她哪敢耽搁,摆驾便往凤阳宫走。到那边没多久,果然产痛了起来。 整个凤阳宫上下,顿时忙做一团。 几十里之外,此刻的傅煜却是孤身单骑,飞驰在夜色里。 亲征的大军获胜,班师回朝,他本该与军将同行,但他哪里等得及? 这趟亲征虽顺利,却也耽搁了不少时日,收整魏家残兵时,比他预计的多用了好几天。离京之前攸桐曾说,女人生孩子无异于走鬼门关,希望到时候他能在外面陪着,不然她会怕。虽是夜半梦醒时迷迷糊糊的一句话,傅煜却记得清楚。 若还跟着大军慢慢地走,等他到京城时,孩子怕是早已生出来了。索性留大军在后,他换了身不起眼的微服,带几名暗卫随行,往京城疾驰。 进了宫城,已是丑时将尽。 兴许是疾驰所致,兴许是心有灵犀,傅煜翻身下马往凤阳宫疾行时,心跳极快。 到得那边,门扇半掩,里头脚步匆匆,夹杂着令人揪心的痛呼。 满宫灯火通明,数位太医侯在廊下,宫人急匆匆地送干净热水,魏夫人守在门口,帮着攸桐把门。见傅煜满头大汗地跑回来,魏夫人既惊且喜,劝住试图冲进产房的傅煜后,忙回身进了屋,将这消息告诉攸桐。 这多少宽慰了攸桐,只能咬牙使劲,忍痛卖力。 漫长而剧烈的疼痛,几乎撕心裂肺。隔着门扇,一人心急如焚,一人汗如雨下。 直到破晓时分,天际曙光亮起时,屋中才传来声响亮的婴啼,划破深浓如墨的夜空。 屋门从里拉开的那一瞬,傅煜箭步窜进去,扑向床榻。 明烛高照、蜡泪堆叠,攸桐躺在榻上,头发散乱,满脸皆是汗水,疲惫而虚弱。 床榻边目光交织,她看到傅煜额头布满的汗珠、微微凹陷的眼眶,勉力笑了下。 “孩子呢?” “孩子……”傅煜回头扫了眼,看到玉簪将那孩子抱到跟前,通身赤红的婴儿,有点丑,双腿藕段似的。那么大个人,要从肚子里生出来,傅煜简直没法想象。他抓着攸桐的手,嘴角扯了扯,心疼又激动,“是个男孩。我们的皇长子。” “嗯。” “痛极了吧。”傅煜帮她擦汗,回想方才漫长如半生的煎熬焦灼,指尖微颤。 攸桐唇角动了下,声音低软,“我知道你在外面。” 知道有他在那里,便无所畏惧。 亦如他冲杀于敌阵时,知道她在等他,便所向披靡。 一颗心踏实安稳,身体却疲惫之极,攸桐阖上眼,任由傅煜握着手,沉沉睡去。 …… 醒来的时候,人在正殿的寝居内室,陷在厚软的褥子里,因侧间里有风轮扇着冰气取凉,倒也不觉得闷热。 帘帐长垂,遮住外面的刺目光线,旁边是绵长温热的呼吸。 攸桐有一瞬的恍神,翻身往傅煜怀里凑了凑,压在腹部的重担轻飘飘的没了踪影,她心中微惊,在小腹的疼痛传来时,才想起孩子已生出来了。睁开眼,是傅煜沉睡的脸,眉目冷峻,轮廓硬朗,下颌上胡茬青青,一只手臂伸过来给她枕着。 他甚少白日偷懒,想来这两日是昼夜疾驰,不曾歇息。 仿佛是察觉她的注视,傅煜也睁开眼,隔着咫尺距离,夫妻俩对视,最后是攸桐撑不住笑了出来,“我在里头生孩子,怎么却是你憋出满头大汗?” “外面太热。”傅煜素来端毅冷静,才不承认是紧张的。 第111节 回答他的,是攸桐腹中咕咕的叫声。 遂命人摆饭。 香浓的肉汤,柔软的糕点,勾得人垂涎欲滴。攸桐怕疼不敢乱动,傅煜便扶她靠在软枕半躺着,帮她擦脸漱口,而后喂她喝汤。吃完了,叫奶娘抱来孩子。襁褓里的婴儿擦洗干净,拿柔软丝缎裹着,睡得正香,打理整齐后,倒没那么丑了。 多看两眼,那泛红的脸蛋竟越来越耐看。 傅煜低头就想亲他,吓得攸桐赶紧拦住,“孩子还小呢,别乱来。” 这话比圣旨管用,傅煜果然住嘴,小心翼翼地将襁褓放在她旁边。 一家三口躺在床榻里,锦衾柔软、饭菜香暖,比起先前的征伐劳累,简直两重天地。傅煜侧过身,亲不着孩子,便到攸桐那里偷香——怀孕后她丰满了些,脸上长了点肉,亲起来柔软得很。床笫之欢、闺中之乐,连带有她在侧的美食美景,算是他朝政之余最大的乐趣了。 只是先前她怀着身孕,不得不克制自持,憋住火气。 如今孩子出生,等她出了月子,便又可肆意折腾了。 傅煜龙颜大悦,噙着她耳垂戏弄,攸桐笑着往旁边躲,推他胸膛,“孩子还在呢。对了——他的名字,总该说了吧?” 先前怀孕时,两人便商量过,若是个小公主,便由做母亲的攸桐起名。若是个皇子,则交给当爹的。只是傅煜故弄玄虚,不见兔子不撒鹰,始终没透露打算,叫她好奇得很。 如今,是避不掉了。 傅煜侧头,笑觑儿子一眼,“他是咱们的长子,就叫傅伯钧。” “伯钧?” “当大哥的带头,将来再生几个,好将伯仲叔季凑全。” 这便是盼着多有几个儿女了。傅煜少年时沉浸在兵法沙场,为人心高气傲,又冷淡狠厉,周围向来冷清。如今,却是盼起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来了。 攸桐莞尔,靠在他胸膛,“钧呢?” “钧石所以一天下之重轻,而立民信。”傅煜捉着她柔弱无骨的手,“起名这事不能疏忽,我斟酌了好些天,才择定这个字。” 攸桐揶揄,“这般郑重?” “可不是么。取名稍有疏忽,没准就坑了自己——就像当初的文昌皇帝。” 向来端肃沉毅、杀伐决断的人,如今竟也学会了一本正经地讲冷笑话,攸桐笑瞥他一眼,笑完了,却仍厚着脸皮叹道:“和鸾雍雍,万福攸同,名字取得确实有先见之明。只是他没想到,这凤栖在了傅家的梧桐,而非许家的江山。” 终是猜到了结局,却不知中间的曲折过程。 就像这世间人人殊途同归,但这中间的因缘际会、爱恨离合有谁能猜清楚? 攸桐忽而调皮,低声打趣—— “倘若当时和离,我恨你最初的轻慢高傲,赌气跟了旁人,这名字可就不管用了。” “你敢嫁给旁人,我便带兵去抢。”傅煜钳住她的腰,咬牙唬她,“你动过这心思?” 攸桐注视他的眼睛,笑着轻轻摇头。 和离之前势单力孤,傅家情形复杂,傅煜的心思又难以捉摸,她确实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为他留在傅家,削足适履。但他写下和离书,在傅家众人跟前维护她这个狠心舍弃他的女人时,她便知道,这个男人值得她孤注一掷地爱。 爱若无法付于言辞,常默默倾注于行动。 而许多人都在沉默中错失,天涯陌路。 庆幸的是她和傅煜都足够幸运,没错过彼此,亦因失而复得倍加珍惜。 攸桐唇角牵起,在傅煜眼底浮起笑意俯身亲过来时,环住他的脖颈,仰头迎合。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