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相爱后动物感伤   作者:李尾   简介:   这是一群心有芥蒂的老青梅竹马、在各自历经了一段仓惶(抱头鼠窜)的人生后,久别重逢试图把酒言欢的故事。 第1章 无声的告别(一)   周景明是在初二的这年暑假,决意要跟“她们”划清界限。   这个念头从小学六年级就有了。初一他就开始有意识地疏远她们,不为别的,也觉得自己跟一帮女生玩儿丢人。也许是他受够了同学们的嘲笑、受够了被人喊“韦小宝”、受够了大人说跟在女孩儿屁股后跑的男生没出息——   总之,他心意已决,开始谋划着怎么不动声色地脱离小团体。   小团体有六个人:江明珠、万清、张澍、徐佳佳、周景春、以及他自己。他们读过同一所幼儿园、同一所小学,目前就读同一所初中,如果不出意外将来也会同一所高中……没完没了。   窗外的洋槐树上蝉声沸沸,落地扇在一旁呼呼地吹着,他趴在书桌上写暑假作业,先是听见一阵叽叽喳喳地交谈声由远及近,接着有人喊:周小明?周小明——   他把笔一扔,烦死了,不应。   可他家是一楼,外面的人不会善罢甘休,就在他闭眼装睡的这一刻,窗口伸出几个脑袋朝他房间看,见他趴在书桌上,敲着窗户此起彼伏地喊:周小明?周小明——   他不装睡了,认真看那几颗凑到一块的脑袋,只听她们雀跃地说:“诶周小明醒了,他醒了……”接着江明珠朝他手一扬,“出来,快出来,有大事!”   他关了风扇认命般的出去。她们所谓的大事就是一起去新开的、时下最流行的西餐厅吃小点。里面卖一些冷饮、炸鸡、扬州炒饭、卡布奇诺、牛排等。因为是新开的嘛,女孩儿们怕露怯,非拉上他一块。周景明则恹恹地跟在她们身后。   江明珠停下望着他,说:“哎呀……你别生气了。”   周景明不想多说,只问:“万清怎么没来?”   “她去姥姥家了。”   周景明过着马路什么也没说,只想快点到所谓的西餐厅吃完饭回来学习。   到餐厅几个女孩儿聚一块看菜单,看完推给周景明点,周景明先看价位,酌情点了些适中的。江明珠认为他点的太次,大刀阔斧点了些最贵的。点完豪气地说她请客,说她上周在外地任职的父亲回来了,给了她许多零花钱。接着就开始聊小女生的八卦,说万清回她姥姥家主要是去看医生,她初潮至今都还没来,说完捧住脸笑。   周景明如往常般从裤兜里掏出武侠小说看,不参与她们八卦。   西餐厅坐了一下午出来,周景明回家把存钱罐撬了,然后去找江明珠,说这钱是他和景春对这一顿西餐的 AA。   江明珠问他什么意思啊?说好她请客的。周景明什么也不说,把钱塞到她手里就回家了。   江明珠来回叠着手里的钱,半天塞口袋,跑回楼上拎着特意给万清打包的炸鸡,这会儿她肯定从姥姥家回来了。她奶奶在身后喊,“成天就会跑着玩儿,学习要是落下了,你爸妈以后生个弟弟就不回来看你了……”   门是万清母亲开的,说万清去新华书店了还没回来。她就蹲在家属院门口一面百无聊赖地玩树叶,一面等万清回来。天都快黑了,也不见万清回来,她就仰着脖子朝三楼万清的卧室窗口喊,喊半天,没人应,她也就回了。   她离开后万清往窗口看了眼,继续埋头写作业。母亲则在一侧叠着衣服说:“以后尽量少跟徐佳佳和明珠玩儿一块。一个是心眼太多,一个是没家教。孩子不在父母跟前养着坏毛病就多。你这个阶段交朋友要谨慎,对你以后的人生会有很大影响。多跟张澍和景明景春玩儿,他们学习上能够帮助你……”   万清嗯了声,飞快地写著作业。母亲轻轻出去随手关了门。   她写完作业甩甩手,书具都整理好,随意扎了下马尾要出去,“妈,我去张澍家问道题。”   “等会就饭口了,晚上再去吧。”   “她妈今天值班不煮饭。”   “那你喊上她来家里吃饭……”   “我问问她。”万清慌慌地下了楼。   她没去张澍家,而是小跑着过两条街去了江明珠家,问她那会儿找自己干嘛?   江明珠很开心,从冰箱里拿出炸鸡分享给她,是她认为全世界最好吃的炸鸡!   万清接过就回了家,说明天张澍家见。路上她一面吃一面慢慢回家,经过周景明家的小区门口,碰见出来扔垃圾的周景明,她打算无视他,被他轻拽了下马尾。   她烦得狠狠瞪了这个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小人一眼。她不屑跟这种小人打交道。具体他怎么小人了……说来话长。   他们六个人的友谊可追溯到一九九零年——那一年他们相继出生。然后他们这同一个区不同街道的六个孩子读同一幼儿园……好、故事就从这儿说起。   这事儿她总归难为情,不太好意思亲口说,说了嘛就会有挟恩图报之嫌。她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个侠义之士,不然在幼儿园里几个男生骑在周景明身上打得他满地找牙时,自己就不会拔刀相助,拿着吃饭的碗敲他们的头,最终以一敌四制服了他们解救了周景明。尽管事后周景明再三澄清,他没有被打得满地找牙,但万清总是沉稳地点点头,信你了。   周景明是个早产儿,身体一直比同龄人孱弱,老受男生的排挤和欺负才跟她们玩儿。她们愿意跟周景明玩儿也绝不是因为他可爱,只因他有个特别会笼络人的妈,他们家经常不是炖鸡汤鸽子汤就是鱼汤,只要闻到鸡汤的香味儿,她们就控制不住脚往周景明家跑。   他家还有喝不完的娃哈哈,有广告里的龙牡壮骨颗粒,有生命一号……反正在当时的她们看来应有尽有。有一回她们各个吸着一瓶娃哈哈特神气地从他家里出来,路上被各自父母看见,全回家挨了一顿训斥。   直到小学五六年级后他个头猛蹿,身体逐渐壮实,初一的时候差不多有一米七六了,加之又加入了校篮球队……就是从这个节点开始,他变了!变得开始嫌弃她们,开始想着法的怎么甩脱她们。   她沉默不代表察觉不出他意图,她可不像江明珠她们一样傻。一句话概括——周景明如今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想要脱离组织了!   想得美!过河拆桥的小人!她识破偏不说破,她就怂恿着江明珠去烦他——烦死他!   她想到了大人常挂嘴边的话——男人有钱就变坏!也想到了书上说——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她也说不出这两段话跟她们有啥关系,但差不多一个意思:如今他丑小鸭变白天鹅了,开始嫌弃他当丑小鸭时结交的朋友们了。   他也不想想当年谁救了他?还想脱离组织……切、真是有意思!   总之话不投机。周景明拽了她马尾,她骂了他手欠,俩人各回各家了。   这一天晚上三个人开始有了小小心事。   万清的心事是同龄人都早来例假了,只有她没来。母亲和姥姥把这件事看得比天大,无形中也让她暗暗焦虑,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绝症?另一件烦心事是她对江明珠和徐佳佳很愧疚,只要她们俩来找自己玩儿,母亲总会找借口拒绝几回。江明珠是所有朋友里对自己最好的,她什么都会想着自己。而母亲不让自己跟她玩是因为她会偷拿家里的钱,这事是她奶奶出来闲聊时说的。   周景明的心事是不能与人言的。他一直同她们关系要好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只有她们愿意带堂妹周景春玩儿。堂妹是个小聋子,从小上学就戴有人工耳蜗,也是他把堂妹带进了以江明珠为首的小团伙。江明珠之所以是团伙老大,只因她有个当官的爹,学校里老师都让她几分。她跟谁玩儿得好就代表罩着谁,这人在学校就不会受欺负。   另一件烦心事是上学期父母在校门口开了间巴掌大的小吃店,卖米线麻辣烫热干面之类的。江明珠就把这事在学校宣扬的人尽皆知,只要是想跟她们交好的同学,每天都去他家的小吃店。这事把他给无端触怒了,他也说不清自己气什么……就干生气!   他不喜欢江明珠自以为是的公主作派,不喜欢她们在学校里替自己家的小吃店“招揽生意”,不喜欢她们对自己的姿态,是那种“全年级成绩优异、最酷最帅、最受女生欢迎的周景明,是我们最要好的朋友!”他有股说不出的反感,自己好像是她们的小跟班?是她们可对其他女生炫耀的资本?不知道......反正他就是很反感。   江明珠今天则是明确地感知到除了自己家人,她不受其他大人待见。不受万清父母待见,也不受徐佳佳父母待见。尽管她们也热情地招待自己,但能从肢体语言里感觉到她们对自己跟对周景明、对周景春、对万清和张澍的差别对待。傍晚时万清肯定没去新华书店,因为她家的自行车都还在车棚里。新华书店离她们这里很远,是一定要骑自行车的。这晚她瞪着圆圆的眼睛失眠了。她想不明白......想不明白自己是哪错了才让大人不喜欢? 第2章 无声的告别(二)   在她们已经陆续或将要过十五周岁的这一年里,迎来了中考。   周景明、万清、张澍自不必说,他们的成绩稳进重高。徐佳佳因常年在各门才艺间辗转,成绩一直处于中下游,也就没打算考重高;周景春则是发挥失常,仅三分之差无缘重高;反倒一向不被看好的江明珠,中考成绩出人意表地反超了张澍,整个人兴奋地围着街道狂跑。   江明珠父母因此还特意回来给她庆祝,江明珠也借此说了周景春发挥失常的事儿。江父怜惜周景春先天残疾,一个电话就把事情给解决了。周景春父母特意登门拜谢,感激涕零。这么一来,本认命上普高的徐佳佳心里不平衡了,在家痛哭了一顿后,父母隆重邀请江明珠去家里吃饭。江明珠受宠若惊,饭后回来致电父亲,父亲显为难,不过最终还是解决了,但需要徐家拿出一万块钱办事。   徐佳佳父母闻言要拿一万块,脸色变了几变,因周景春家一毛没拿。尽管最后还是拿了,但也没太承江家的情,家里饭桌上还阴阳怪气了几句。徐佳佳有样学样儿,自然也不承江明珠情。   这事把江明珠给膈应坏了,几个女孩儿间开始有了小嫌隙。其实两年前她们间就有了迹象。平日几个人一块逛饰品店,买发夹橡皮圈手链等零碎物时,徐佳佳偶尔会借钱,但很奇怪,她借万清和张澍的钱都会及时还,但借江明珠和周景春就不会。也不借多,一两块钱而已。   江明珠是大大咧咧,早忘借出钱这回事儿;周景春是不好意思,记得也不会去要。但这事万清和张澍就会看在眼里,俩人相视一眼,翻个白眼。她们俩就不懂了,明明徐佳佳家境也不穷,甚至比她们都富有,但为什么老爱占小便宜呢?   几个人的关系里,万清和张澍为最佳;江明珠对万清最好;周景春和周景明最亲;周景明老想脱离组织,愈发觉得跟她们玩儿一块没劲,也没同谁私交最好;徐佳佳是忌惮万清和张澍,但在跟江明珠和周景春的关系里最能游刃有余。   中考结束的这一年暑假里,她们各自身上也都发生了一些大事。   先是万清——她的例假终于来了!家人大大松了一口气,母亲特意备了一桌饭菜祝贺她们中考圆满结束,人生又迈向一个新台阶;江明珠则收到了生平第一款诺基亚手机,是父母送她的中考礼物。   周景明同学也不再别扭了,打完篮球会自然地邀请队友来家里小吃店吃米线。早先父母在校门口开小吃店他不是很乐意,后来同学们对他也没什么异样眼光,甚至还有些许羡慕,羡慕他能每天吃到这么好吃的米线。他家的鸡汁米线很是有名气,去晚了都要排队。店里要是太忙,放学后他也会去帮忙擦桌子收碗。他早就看好电脑了,家里准备装一台电脑,这也是父母送他的中考礼物。   张澍则不太愉快,因她无意间听见父母争吵,父亲还是想要二胎,母亲不愿。其实她们家最早是打算钻空子,计划生二胎的。她出生时随母姓,户口落在了乡下亲戚家。后来母亲不知怎么就不愿意了,为了断念头还把她户口迁了回来。因她是女孩儿,家里人也没太执着给她改回父姓。父亲倒是象征性地给她起了个名儿——金盈盈。在金多多、金满满、金福福、金熠熠......等一众名字里,母亲无奈选了金盈盈。   这时候之所以提二胎,是因为周景春母亲生产了,二胎是个男孩儿。而他们家完全符合二胎政策。外人不知的是周家生二胎,完全是考虑周景春,怕她作为残障人士将来在社会上受欺凌或歧视,如果有姊妹照应会好一些。且作为当事人的周景春很开心,十分喜爱这个弟弟。   徐佳佳说你就不怕弟弟跟你争宠?周景春一脸诧异,怎么会呢?家里有个弟弟她很开心,万一将来自己找不到工作没能力照顾父母了,至少还有弟弟呢。说着还让大家看她的新手表,父母送给她的中考礼物。徐佳佳切一声,说这是你爸妈特意安抚你使的伎俩。   万清母亲在阳台听见她们聊天,叹如今的小孩可了不得。想着她就去橱柜拿出包万清父亲单位里发的好红糖,要周景春拿回去给她姥姥,让煮红糖窝蛋给月子里的产妇吃。这几个孩子里,她最待见周景春,特别有教养和聪慧。   几个孩子吃完饭就跑了,商量着先去逛洋帆,买些女孩的小玩意和顺便打耳洞。等逛完去公园里划船。她们犹豫着要不要喊上周景明?那一片没停自行车的地,让他在路边看自行车。但不能说让他看自行车,要先说去公园里打枪。   徐佳佳下午本要去上舞蹈课,待确认了周景明要跟她们一起去逛街,她也不跳舞了,回家换上最漂亮的裙子,拿着母亲的粉扑往自己脸蛋上拍两下就跑。等众人在周景明家小区门口集合,看见盛装打扮的徐佳佳,全都心照不宣地笑出声。徐佳佳闹个大红脸要回去,被张澍一把给拽了回来。   大家准备出发了,周景明问她的单车呢?徐佳佳娇羞一笑,捋捋连衣裙说不适合骑单车。万清闻言踏上单车就跑。她的单车是母亲送的中考礼物,英伦皇家贵族风,昨天才买回来。张澍和江明珠也骑上跑,载人累死了!结果显而易见,她如愿以偿地坐上了周景明的单车后座。   因中考成绩理想,大家心情很是畅快,周景明也不想着怎么跟她们划界限了,带头唱起了朴树的歌:是的我看见到处是阳光,快乐在城市上空飘扬,新世纪来得像梦一样,让我暖洋洋......穿新衣吧剪新发型呀,轻松一下 windows98,打扮漂亮,15 岁是天堂,我们的生活甜得像糖,以后的路不再会有痛苦,我们的未来该有多酷......   整条街只显著他们,整个世界也只有他们。他们快活地要飞起来了。   万清和张澍并排骑,一只手握车把,另一只互牵着高歌。江明珠看不惯她们,卯足劲要加速冲过去,那俩人吓得赶紧撒手,骂她神经病。江明珠哈哈傻笑,她不管,她成绩反超张澍了,还得到了父母爱的奖励——最新款诺基亚!天底下谁都没有她幸福!   等到了红绿灯路口准备拐弯,几个女孩互看一眼,万清喊:“诶周景明,等会儿左拐。”   前面的周景明回头,警惕地问:“不是直接去公园?”   “......先去前面办点事儿。”   “就是,先去办完事再去公园打枪!”   ——可去你们的吧!周景明上了十几年的当,灯绿,踏上单车就直行。   万清她们后面紧追,“你去哪儿啊?”   周景明不踩她们,紧咬牙关闷头骑。耳根儿呼呼呼全是炎夏的风。   “你听我们说呀!我们办完事就去打枪——”   “小明,好小明——”   二零零四年的酷夏,大家拥有消耗不尽的时间和精力,少年踩着单车汗流浃背地跑,后面四个少女狂追,先是好言好语相劝,后恼羞成怒破口大骂。等筋疲力尽地到了西湖公园的存车处,少女们下来拽住他一顿胖揍,还每人讹了他一支老冰棍。   周景明从不看有关青梅竹马的影视剧,他很难理解和共情。从幼儿园开始大家就手拉手上厕所,你看我尿尿,我见你拉粑粑。青春期性别意识觉醒,内心逐渐萌芽,本能特别留意的女生全是自己不熟悉和没接触过的类型。像江明珠万清她们太熟了,熟到目睹过双方用抠脚的手抠鼻孔、见过对方呲呲溜溜毫无形象地吃饭、甚至于屁股上有颗痣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怎么可能产生男女之情?   话是这么说,但在这一年的暑假里,高中生涯将要开启的一个礼拜前,周景明和几个篮球队友私下悄悄看了色情电影。不巧这几天万清在父母卧室的电视里、也无意看到了少儿不宜的碟子……当晚睡觉前母亲在她床头坐了好一会,她吓得要死,差点以为东窗事发。   几天后她拿著作业去问周景明,俩人在他的房间写,写着写着脑袋抵一块,也许是出于本能的好奇,不知谁主动吻了谁、谁主动提出脱衣服互看身体、谁主动抱了谁、谁又主动伸手摸了谁,一切都是那么地梦幻和令人目眩神迷。事情不知是怎么发生的,等他闷哼一声弄到她腿上时,她猛然推开他,穿上衣服慌张跑掉了。   到家她先胡乱洗了澡,然后裹好被子躺床上。她害怕、慌乱、想太多迷糊着就睡了。等傍晚醒来她望着天色熬到天黑,然后骑上单车去了远远远远的药房,说给家里大人买避孕药。   对方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说这里没她要的药。她脸瞬间涨红,像被人扇了无数个耳光,回来的路上她强忍泪水,并非因买不来药或害怕,而是对方看她的眼神,让她自尊受到了极大屈辱。   两相权衡后她去了周景明家,喊他出来,要他去帮自己买药。说完这些话泪就呛了出来,她指甲狠狠掐自己,警告自己不许哭!   她望着周景明,恶狠狠地问:“你去不去?”   周景明毕生都没这么狼狈过,他不懂该怎么解释,只面红耳赤地跑回家,一分钟后出来胡乱塞给她一本书,磕磕巴巴地说他没......不会怀......那啥的。   这件事后,大半年里俩人都没对视和说话,为了避免尴尬双方尽量都绕着走。直到次年听说万清要去西藏读书,他们才开始逐渐说话,好像为了显得自己早已不在意,双方还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但少年人缺历练,越是想表现的成熟坦然就越是忸怩。双方眼神只要一对视,不自觉地就会想到那天的情形。 第3章 无声的告别(三)   万清去西藏参加高考是早计划好的,她父亲的户口在几年前就迁去了西藏。原先她不太情愿去,但高一这年无论大考小考她都很不满意,月考中考只要公布排名,她第一时刻看周景明的排名,只要找到他,必然在他下面看见自己。   她很焦虑,她焦虑就会咬大拇指,指甲盖中间都被她咬凹了下去。   六个人里只有她和周景明的成绩不相上下,不是你比我高就是我比你高,总归是有隐性交锋的。俩人从不挑明,但都心知肚明。可自从读高中后,她成绩一直都被周景明稳稳压着,无论大考小考都被他压着。所以在寒假期末成绩出来后,她同意了高二转去西藏。反正不管同不同意她都要去,家人已经着手给她办理手续了。   除了成绩让她烦心外,江明珠也让她烦心。高一了嘛,要按排名分班了,她以为终于清静了,哪会想分班那天江明珠嘻嘻哈哈地坐在她邻桌,小声说感谢她爸爸。万清要晕倒了,她最不想跟她一个班,且她这个班是重点一班,周景明自然也在。张澍分到了重点二班;周景春在实验班;徐佳佳在平行班。要按江明珠的综合水准,她绝对要跟周景春一个班。   江明珠这人大咧惯了,有时候给别人添了麻烦也不自知。反过来亦然,偶尔万清烦她给她脸色,她也察觉不出。比如校庆汇演,班级排的剧目是《白雪公主》。万清才不演公主,多幼稚!但她作为班干部要做表率,几番斟酌后她决意演继母皇后,想想就刺激!她从小无论看武侠片还是警匪片,都隐隐站在坏人的那一头。   但她又不好明说自己想演恶皇后,就悄声交待江明珠,选恶皇后的时候要她出面推举,话刚落……江明珠就举起胳膊大喊:“老师,万清想演恶皇后,她想演恶皇后!”   ……   这一年暑假六个人在张澍家,万清又提了这事儿,烦死了,整个班级都喊她“恶皇后”。江明珠不在意,说谁让你不演公主?万清从小就不喜欢童话故事,不喜欢那些柔柔弱弱的、等着被王子拯救或吻醒的公主。她说不出来……她觉得很奇怪!她只喜欢刺客和侠女。接着她就讲那《睡美人》啊,实则就是个暗黑故事,王子就是个猥亵犯。他凭什么不经允许就吻公主?   听到心爱的王子被侮辱,女孩儿们站队吵了起来。江明珠徐佳佳周景春一队,她们觉得公主被王子吻醒多浪漫啊!万清和张澍一队,你们说浪漫我们偏说他猥亵犯,你们说什么我们都说他猥亵犯!说着说着就闹了起来,江明珠伸手抓万清的胸,“你才是流氓变态猥亵犯,老扯人家的胸衣带。”   周景明不参与她们,从张澍的书柜里找了本金庸的《白马啸西风》看,他看得很入迷,看到一大半就迫不及待地翻最后一页,最后写着: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看完这句话他就合了书,从书里的世界出来,久久地想著书中的那些话:如果你深深爱着的人,却深深地爱上了别人,有什么法子?   爱?不懂。他以前不看这些情情爱爱的书,但这本看完很让他惆怅,他又说不出为什么惆怅。那几个人还在床上打闹,你摸我一下,我拧你一下。他看看时间就下楼了,朋友约他打篮球的时间快到了。   他先去了家里的小吃店,吃了一根烤肠喝了一瓶汽水,才骑单车去约好的操场。路上他胡思乱想,今天就跟万清对视了一眼,俩人也没怎么说话。其实他有很多一闪而过的念头,如确认她去西藏的时间,如问她大学考哪里?但也只是一闪而过。   这会儿是下午四点,空旷的操场上晒到不行,树上的蝉也聒噪到不行,他很烦……跟她们聚他烦,不跟她们聚他也烦。   /   前面几个人跑很快,跑着去网吧占位置。她们人多,去晚了很难找到几台机器都挨着的。   周景春跑着跑着忽然发现世界寂静了,她停了下来,本能地摸摸耳朵,茫然地看看脚下、环顾四周。等意识到人工耳蜗的体外语言处理器掉了后,那几个人早跑没影了。   她原地懵了会,开始沿着原路折回去找,找着手还不时摸摸耳朵,试图证明这是一场梦或是一场玩笑?等彻底明白处理器遗失后,她开始恐慌和崩溃,这个处理器是上个月才去医院里配的,之前的磨损严重已经修不好了。   万清她们开机后一直等不到周景春,陆续派徐佳佳和江明珠出去接。俩人胡乱找了会就慌着回来玩儿。张澍不放心,拉上万清出去找,俩人看见路口的周景春就大喊,喊半天不见应,干着急就跑了过去,过去看见周景春摸着耳朵恸哭。周围人被哭声触动,忙围过来问怎么了?   周景明得到信也喊了朋友一起找,找啊找,整条街都是帮忙找处理器的人。   直到天黑也没能找到,周景春说话颠三倒四,她也说不出处理器具体在哪儿掉的。她害怕的不敢回家,蹲在路灯下哭泣。旁边有长辈说要陪着她回家,安慰她不要哭泣,父母不会责备的。   周景春什么也听不见,只摇头哭泣,他们都不懂......不懂遗失了处理器意味着什么。她听不见是小,父母还要再出去借钱给她配。一个外体语言处理器要花好几万。周景明缓缓蹲下抱住她,周景春趴在他肩上大哭,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办。江明珠跟徐佳佳也跟着流泪,万清和张澍蹲下看着她哭,不知该如何安慰。   周父闻讯赶来,看见早哭哑了嗓子的女儿,什么也没说,伸出手擦擦她泪,牵着她回了家。   周景明和万清他们还沿着路来回找,垃圾箱翻了,路两侧的排水道也趴进去看了。大人捡到不要紧,就怕半大小孩捡到后无意毁坏。   第二天万清父亲托关系,日报刊登了紧急寻物启事,晚报也刊登了,三天没一点消息。母亲拿了些钱送去给周家,不行就再去医院配吧,孩子耽误不得。随后张澍家人、江明珠家人、徐佳佳家人、以及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街坊也好、不认识的人也罢,都多多少少拿了些钱,有几十的、有几百的。   万清她们天天去陪周景春,跟她下五子棋,逗她弟弟玩儿。周景春父母也没有过多苛责她,只顾一面四下筹钱,一面不时往报社打电话确认消息,只祈求有好心人捡到。   这天江明珠约了大家去周景明家,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条好烟和一瓶好酒,要周景明拿去他亲戚的烟酒行里折现。家里地下室有各种烟酒和礼券,都是逢年过节时收的礼。往常她也见过奶奶偷偷拿去折现。   周景明拒绝了,说她家的情况不适合折现。   “所以我让你去啊,卖了能给小春攒钱配处理器。”江明珠说。   “我觉得不好。”万清斟酌道:“万一你爸妈知道了不好。”   “我也觉得不好。”张澍附和。   “我爸妈就不会知道,我们家有很多很多,就算少一半他们也看不出来。”江明珠手一挥说。   “我觉得没事儿。我们家逢年过节的烟酒我妈都拿去回收了。”徐佳佳说:“要么一瓶好酒她换几桶食用油,拿去我姥姥家串亲。”说完看向万清,“我妈也看见你妈拿酒去换了呢。”   “因为我妈不让我爸喝酒,春节收了酒当然去换啊。”万清翻了她一眼。   “大家都这么做了,那明珠家为什么不能?而且卖了是为给小春配处理器。”徐佳佳反问。   “对对对!”江明珠直点头。   “情况不同。明珠爸爸身份敏感要避嫌。”周景明说。   “如果你去卖,谁会知道这东西是明珠家的?”徐佳佳又说:“要是我家有我就去卖了,而且小春是跟我们去网吧才把……”   大家默不作声,父母在家都已经教训过她们了。   江明珠烦了,把烟酒一装,说他,“你不去我去!”   周景明拽住她,“这也卖不了多少钱!”   “......先去问问看,我妈说茅台五粮液最值钱!”徐佳佳对这方面最有话语权,说得头头是道:“我妈跟我爸聊天,说一瓶几几年的茅台能卖上万。“   张澍脱口而出,“那他爸至少得是省长级别才能收一瓶上万的茅台吧?”   徐佳佳紧接一句,“将来我也要当官,贪赃又枉法的那种!”说完傻笑。   江明珠无语了,“这都是以前人家来看我爷爷奶奶拿的。”   徐佳佳还对他爸收自己家钱的事耿耿于怀,本能就回:“人家凭啥看你爷爷奶奶,还不因为你爸是官!”   江明珠想都没想,伸手就拽了把她头发,指着她鼻子骂:“我告诉你徐佳佳,我爸下个月就调省里了!以后你有事再哭着求我也没用!”   万清他们没反应过来,从没想过江明珠会动手。   江明珠要气死了:“你分数差那么多,我爸当时都不情愿帮。你家那点破钱我爸一分没拿!”   徐佳佳捂住头发瞪她,什么也不敢说。   “你瞪什么瞪!”江明珠厉害她。   徐佳佳哭着转身跑了。   万清和张澍对视一眼,谁也没吭声。   一行人出来准备去烟酒行,江明珠也懊悔,但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拽她头发。一直没出声的周景明让她们等等,他过去徐佳佳家喊她出来。   徐佳佳随着周景明出来,远远就看见那头站在墙根凉荫处的仨人。她也没说什么,扭扭捏捏地过去。   周景明顺路又在小卖部买了五支老冰棍,几个人舔着顶着烈日去他亲戚家烟酒行。   路上张澍多了句嘴,说去亲戚的烟酒行万一被自家大人知道了怎么办?   几个人又站树荫下嘀咕。因为他们是未成年,去别的烟酒行会不会被骗?想了半天......这样不行,那样也不好。最终还是徐佳佳脑袋瓜机灵,要周景明先去亲戚家烟酒行问包里烟酒的价格,然后他们骑单车去另一个区卖。   大晌午的,一行人又骑单车跨区找烟酒行。等到了位置停好车,一个个麻利往凉荫处一站,催周景明速战速决。   周景明第一回 干这事儿,也不由心虚。他先看向万清,万清忙着挠痒痒不跟他对视;他再看张澍,张澍忙着系鞋带也不跟他对视。最后还是人徐佳佳自告奋勇陪他去。张澍直鼓掌,人美嘴甜脑瓜灵光,再没谁比她更适合了!   她们仨就坐在银行门前的台阶上东张西望,望见西南角新开了家“上岛咖啡”,嘀咕里面都卖啥?江明珠看向万清,说等月底她去西藏前带她来一回。   万清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接下来三个人沉默,一股将要离别的愁绪淡淡萦绕在心头。   江明珠最先开始难过,蠕动着下巴把泪意忍回去;张澍借口去买冰镇饮料。   那边俩人从烟酒行并肩出来,张澍找话,“他们俩会不会瞒着咱们谈恋爱呀?”   “说不好......不然今天他干嘛去喊徐佳佳?”江明珠问。   “他喊徐佳佳是给你找台阶吧?”万清说。   “难道他深深喜欢我?!”江明珠震惊。   “你可真臭不要脸!”张澍骂她。   “喜欢我咋了?我将来可是要当大官的人!”江明珠厚颜无耻、神采飞扬地说:“我妈要给我请家教考政法大学。而且有我爸关系在,我将来仕途绝对扶摇直上!”   “别吹皮了。合上腿吧,里面小裤都露出来了。”周景明说她。   江明珠当街掀开短裙给他看,“我这是打底裤,防走光的。”   周景明服了,骑上单车去找同学打球,跟她们玩儿除了受压迫,没半点意思。   江明珠追问他,“卖的钱呢?”   徐佳佳把钱给她,卖了七百九,比周景明亲戚家报的价格少了三十。   “哇塞——”   徐佳佳很得意,“对方喊价五百,我们俩扭头就走。他喊住我们说好商量,然后我要价八百五,最后七百九成交。”   “厉害厉害!”江明珠忘了先前俩人的不快,痛快地抽了二十块给她。   徐佳佳手一挡,别扭道:“都给小春吧。”   江明珠把钱都收好,盘算着再卖几回一块给小春。然后朝已经骑单车离开的人喊:“小明,我们去吃烤肠吧——”   周景明头也不回地挥挥手,没心情。刚烟酒行老板看他的那个眼神让他很屈辱,好像他是个游手好闲的社会渣子。只听那头又喊:“周小明,我们去游戏厅了——”   周景明刹了车,回头看她们一眼,调了车头。   这边几个人踏上单车就跑,跑着闹着,说周小明刚刚那一回眸可真帅!   不愧为全年级级草!   他们游戏厅玩了一个钟,花了五十块,江明珠怕这笔钱被自己花光,索性全给了周景明保管。出来每个人收了张传单,商场开业大酬宾!   好——几个人又去了商场。   转一圈转一圈,没啥买的,最后都提前买了开学住宿的洗漱用品。万清和张澍买了五块八一支的牙刷,八块九一支的牙膏,九块九的小瓶洗发水和护发素等;周景明买了搞活动十块六支的牙刷,四块八一支的牙膏,六块九一瓶的洗发水,一块八一个的搓澡巾和九毛九的香皂。张澍问他怎么不买沐浴露?他说那是女孩儿的东西。   江明珠买了支九十八的电动牙刷,十九块九的牙膏,二十一块九的洗发水、和同价位的护肤素与护发精油等。徐佳佳则啥也没买,说到时候跟她妈一起来。顺便指着张澍和万清购物篮里的洗发水护发素,说这两样要用好的,不伤头发。那俩人甩甩秀发,说发质比你好,看你那一头小卷毛。   商场是连锁的,结账时江明珠刷了随身携带的充值卡。等都依次结账出来,徐佳佳谄媚地伸出小手,大家把各自的购物小票都给她,她拿去服务台开发票。张澍服了,说她爸妈整天都灌输她点啥?这还没完,出来商场徐佳佳问周景明要了支牙刷,说他反正买了六支也用不完。   “人家爸妈不会用?”万清看不过了,“这你也不嫌牙刷质量差了?”   “牙刷买软毛一两块的就够了,反正两三个月换一回。”徐佳佳把牙刷装随身包里。   “周小明的便宜你也好意思占?他家那么穷。”江明珠心直口快道:“在课本上......你这就是地主反剥削贫农!”   “就是!”万清张澍翻白眼附和。   周景明像个透明人一样,骑上单车就走,再一次下决心要跟她们划清界线。任身后人喊破喉咙——小明,等等我们呀小明!   原先他家条件并不差,他父亲是知名企业里顶呱呱的技工,因为一次操作失误损害了企业利益才被辞退。一个市就这么大,工作上背了污点别的企业也不会用。加之又被企业追究了不少钱,不得已只能去校门口卖米线。 第4章 无声的告别(四)   晚上万清随口同父母说了江明珠父亲调去省里的事,母亲很惊讶,好一会说这是升了,接着感慨人的命运,早先他父亲只是给领导开车的,完全看不出会在仕途上有什么成就。父亲倒淡定,说他在基层磨练了这么些年,政绩各方面都不错,往上提是早晚的事儿。   “估计你们几个人里,将来明珠前途最光明。”母亲淡淡地说:“她姨夫在南方军区也厉害得很。”   “你们几个关系处好些,未来都是一笔财富。”父亲去饮水机接茶,“我跟你妈能做的就是尽量给予你好的教育,助力你上一所好大学。至于未来个人成就上,全靠你自己和身边的人脉。”   “给孩子说这些干什么?”母亲不大认同。   “都过十六岁了,该知道的还是要知道些。“父亲嘱咐她,“记住,万事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万清忙自己的,没怎么听。   接着父亲又点评他们这几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张澍最稳当,估计将来坐办公室的多些;明珠有父母托着,将来会是前途最光明的;徐家丫头像她父母太鸡毛蒜皮,很难有什么大出息;景明大事上有主心骨,未来不可限量;至于景春嘛......她这种情况将来很难说了。   “你呢将来就考去上海,努力落地生根,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回来。但家里这些同学的关系要维护好,真回来了关系也在......”父亲滔滔不绝地说着,万清心思早飞了。   父亲这半生足以用五个字总结——郁郁不得志。他的那些同学该往上提的提了,下海去南方该成功的也成功了,只有他兢兢业业半生还是个小科长。   母亲在卧室收拾行李,半个月前她辞了企业会计的工作,准备随她一道去西藏陪读。   万清一面啃手指一面看电脑 qq 里弹出来的信息,周景明想问她借两本外国名著。老师指定暑假必读的。这几个人里万清家书最多最全,父母在培养她阅读这一块毫不吝啬。经常她买后大家轮番借阅。   周景明家去年就搬离了她们街道,买了方二手的独门小院,离这儿也不远,骑个单车七八分钟。   万清拿了书下来给他,俩人对视那一刻显不自在。往常人都在,闹闹腾腾插科打诨的俩人相处也倒自然。但只要一单独碰见就不自觉地尴尬。   周景明接过书,就着路灯翻了两页说:“我下午去新华书店,那里卖完了。”   万清点点头,也没说什么。   “我看完了就还你。”周景明把书放车篓。   “我已经看两遍了,你慢慢看吧。“万清说。   “谢谢。那我回去了。”周景明调车头准备回。   万清什么也没说,跟在他身后一块出过道。   周景明猛回头,“你干嘛?”   万清瞪他,“我去买雪糕!”   周景明吓一跳,“你那么大声干嘛?”   万清脱口而出,“怎么不吓死你?!”   周景明骑上车就走,街口文具店停下,进去挑了支钢笔,结账时朝门口半个身子趴冰柜里挑雪糕的人问:“你还没挑好?”   正扒冰棍儿的万清抬头,“你请客是吧?”   周景明不太耐烦,“你快点挑吧。”   万清挑了支最贵的,直接拆开,坐在溜风口的台阶上吃。   周景明也拿了支冰棍,顺势坐在她旁边舔。   万清无语了,“你吃冰棍儿能不能直接咬?”   周景明说她,“你压力大冲我撒什么火?”   “你哪只眼看见我压力大了?”   “两只都看见了。”周景明举着冰棍儿问:“你咬不咬?”   万清低头朝冰棍儿柄那一头咬了一大口。   “以你的能力到那边轻松就考上了。”周景明说:“想我们了就 qq 留言,打电话也行。”   万清把嘴里冰棍儿含化了,回他,“才不会想你们呢。”   “爱想不想。”   “诶问你件事儿?”   “说。”   “你是不是跟徐佳佳在谈恋爱呀?万清说:“……那天张澍说的。”   “你们女生无不无聊?”周景明烦了,“整天就会给人瞎配对。”   “谈了也没人笑话你们呀。”万清笑吟吟地望着他。   周景明只觉得她阴阳怪气,把冰棍柄折断,回她,“谈也不跟你们谈,整天烦都烦死了......”   万清本能反驳,“谁稀罕跟你谈呀,我们又不瞎!”   周景明看她,把车篓里的书全还给她,骑上单车回了家。   万清抱著书街口站半天,也扭头回了家。   接下来的两天各忙各,也都没往一块聚。第三天江明珠前后跟在周景明身后哀求,要他帮忙再去卖烟酒。周景明态度异常坚决,他不会再去卖了。那边张澍在院外喊,“你们要不要出来呀?”   江明珠要她们进来,说有事商量。张澍看一侧的万清,万清让她进去,她在门口看自行车。   五分钟后几个人出来,江明珠没心没肺地问万清,“外面这么热,你怎么不进屋呀?”   “我懒得进去。”万清回了句。   周景明听见喊住张澍,问谁告诉她自己在和徐佳佳谈恋爱?张澍有点懵,“我没说过这话呀。”   而另一个当事人徐佳佳则惊异,“啥,有人传咱们俩在谈恋爱?”   “谁呀谁呀,谁传的呀?”江明珠一脸八卦。   张澍看了眼脸通红的万清,拍脑门道:“想起来了,我是听八班人传的。”   周景明没再说,骑上单车一行人准备去周景春家。路上万清说肚子疼,半道回了家。周景明望着她背影,抿着嘴什么也没说。江明珠还在嘻嘻哈哈,说让他们干脆把谣言坐实吧。徐佳佳推搡她一下,娇声细语地说:“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张澍鸡皮疙瘩要出来了,追上周景明问:“万清怎么了?”   周景明回她,“我怎么知道她怎么了?”   ……   周景春家接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报社来电话了,说体外语言处理器被人捡到送了报社。景春父亲忙去报社,半个小时后来电话,说处理器完好无损。一屋子人高兴坏了,景春母亲抱住她啜泣,随后麻利去菜市场,说傍晚给她们烧好吃的,顺便再去蛋糕房买个蛋糕。   最高兴的莫过于周景春,她这些日子天天在家帮忙带弟弟,帮母亲煮饭整理家务,好像这样才能抵消点对家人的愧疚。江明珠当下用手机打万清家电话,告诉她这一天大的消息。她们可以彻底安心了,她也不用偷家里的烟酒卖了。景春父亲取了处理器回来,然后回里屋默默坐下,拿出抽屉里的名单和钱,准备挨个把街坊的钱给退回去。   犹豫了半个下午,傍晚前周景明决意去找万清。他去她家,她在书房写作业。他问她,“肚子好点了吗?”   万清没接话。   他又说了处理器找回来的事儿,说小春家此刻很热闹,家里还买了蛋糕,问要不要载她过去?万清摇头,还是肚子疼。周景明看看她,什么也没再说,转身回了周景春家。   随后的几天里俩人没再正面交流。大家聚他们俩也参加,只是周景明说话万清不接,万清说话周景明也不接,也只有张澍能察觉出俩人的微妙变化。像江明珠和徐佳佳……一个粗枝大叶,一个眼里只看见自己。张澍问她和周景明有什么误会,万清说没误会,别的不解释。   自从周景春的处理器失而复得后,她出来得更少了。理由是她为了延长处理器寿命,打算出门才佩戴,在家不需要配戴。且夏天易出汗,保养不得当会影响使用寿命。   几个人聊着从张澍家出来,江明珠说张澍家多自由啊,父母出差就她一个人在家,可以随便看电视玩游戏,可真是另人羡慕!徐佳佳说你家也很好啊,你们家都很好,反正比我家好,我在家不是写作业就是练舞。   江明珠说我家才不好呢,我奶奶不让我看电视,老说我再不听话就让爸妈给我生一个弟弟……说着她拐个弯儿,挥挥手回家了。不多时,徐佳佳也回家了。一群人只剩万清和周景明。   俩人前后走,万清想:如果周景明主动求和,她要不要接受?犹豫间就到了分岔路口,万清没能听到想听的话,慢慢转身准备回家。刚走几步被周景明叫住,问她刚是不是喊自己了?   万清摇头,“我没喊你。”   “那我听错了。”周景明表示无所谓。   万清想:此刻要不要问他还借不借书了?万般踯躅间,又听见他说:“张澍家离你们家那么近,你为什么不直接回,而是陪着我……我们绕这么大一圈?”   万清猛然被问住,也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啊,她和张澍家前后家属院,自己干嘛绕这么大一圈?但她不假思索就回了,说在张澍家零食吃太多了,刚好出来转一圈送明珠和佳佳。   周景明头一瞥,问她,“难道你不是在找机会想跟我道歉?”   啊呸——你个自大狂! 第5章 无声的告别(五)   这天江明珠被父亲的司机接去了省里玩儿,但她哪儿也没去,跑了一天给周景春买处理器防汗套、保护套等小配件。又给万清买礼物,她再有几天就去西藏了。早先卖烟酒的几百块,今天全被她花光了。   尽管哪也没去玩儿,也只和父母吃了一顿饭,但她仍然很高兴。她迫切地想要回家,想把这一切礼物摊在朋友们面前。   傍晚到家她先去精品店,把买给周景春的小配件装礼物盒,打上蝴蝶结给精心包装。三天后是周景春的生日。   隔天她喊大家去新开的上岛咖啡,前一阵她说过,要在万清离开前去一次上岛咖啡。之所以现在就去,只因她刚见过父母此刻最有钱,要不然过几天就被各种理由挥霍光了。   中午大家如约而至,周景明找了离万清最远的位置坐下,万清贴着张澍咬耳朵,要她在自己和周景明之间做选择,跟她好就不能同周景明再说一句话。反之亦然。   张澍当然选择她啊,为表真心,还把周景明倒给她的水特意扔一边,自己亲手再倒一杯。万清很满意。   周景明不屑,嫌她们无聊。   那边江明珠周景春徐佳佳头抵头看菜单,上岛咖啡嘛——咖啡咖啡说明这里咖啡最好喝。六个人装模作样地点了三杯不同的咖啡,两个人喝一杯,万一不好喝也不浪费钱。   徐佳佳建议点鸡脆骨、炸薯条、洋葱圈、鸡米花……因为这些最保守,怎么做都不会很难吃。江明珠翻她一眼,嫌她没品位,来这里花几倍价格就为买外面三五块一盒的鸡米花?接着就把菜单推给团伙主心骨周景明。   周景明拍板点了几样,菜单刚放下万清就拿手上,来回扭头征求江明珠和张澍意见。最终周景明点的全被不动声色地推翻。   两个小时后出来,徐佳佳说这都是啥呀?还不如点保守的洋葱圈鸡米花呢。还有那咖啡是啥呀?巨难喝!   “你吃不惯是你的问题,这是台湾大连锁品牌。我觉得咖啡不错啊,要一点点品,才能品出其香醇。我妈在家就经常喝。”万清老道地说。   “我也觉得很好。”张澍点评,“就餐氛围很好,环境清雅,音乐悠扬。”话落万清给她竖个大拇指,“一听你就是见过世面、卓尔不凡的人。”   江明珠本想大力吐糟,但见品味明显高于她们的万清和张澍都说不错,她也附和,“我也觉得好,特别是咖啡……口齿生香。”   周景春不时捂捂自己耳朵,生怕处理器再丢了,无心参与她们聊天。   周景明看她们,“既然这么好喝,你们为什么全剩下?”   正反省自己是不是土老帽的徐佳佳立马反击,“就是!既然这么好喝,你们干嘛就喝了一口全剩下?!”   万清轻飘飘地回:“因为我过大姨妈,不能喝咖啡。”   张澍附和,“对呀,有什么问题吗?”   江明珠打哈哈,催着快去网吧,等会要没位置了。   张澍说他们,“还说你们俩没偷偷谈恋爱,夫唱妇随……”   周景明烦透了,回她,“有完没完了你们?以后划清界限,别再喊我出来玩了!”说完骑上单车就离开。他感觉最近诸事不顺,烦躁透了。   江明珠一脸莫名其妙,问张澍,“他怎么了?”   张澍脸上挂不住,骂他:“谁知道他个神经病!”   江明珠不在意,催大家快去网吧。周景春推说要回家看弟弟,不能和她们一起去网吧了,然后回家的路上去看了周景明。她了解她堂哥,他不是没有礼貌和乱发脾气的人。   周景明去了小吃店帮忙,一个礼拜前父亲的脚崴了,他要接替父亲的工作,每天蹬三轮车去市场买配菜、买鸡架鸡胸脯等小吃店的琐碎物。总批发市场离市区远,他每天早上六七点就出发,穿行大半个城市去买。买回来不影响母亲熬鸡架子汤,中午开店营业。   这些都不足以使他心烦,他烦这几个女生让他心烦。烦她们有事没事老找他。烦谁车链子掉了找他;烦谁题不会了找他;烦打个游戏找他;烦游个泳也找他……说什么,说她们身材这么好,怕被人乱吃豆腐,恩赐他在一侧当护花使者。还把游泳池里的水用脚攉他脸上。   ——她们简直烦透了!   他更烦那谁……那拽二五八万似的谁。他烦早上路口等红灯的间隙,脑海会不自觉浮现她的脸;他烦她出现在梦里吓他;他烦她阴阳怪气笑吟吟的嘴脸;他也烦……烦她穿泳衣跳下水那刻像一尾鱼。   他想如果把她掐腰捞出来,她定通身黏滑,大尾巴朝他脸上一甩,白眼一翻,滑不溜秋地就逃了。   周景春来后厨帮他往碗里一个个套食品袋,问他今天怎么了?他说没事儿,就是那会心烦。周景春同他聊了些别的,又帮忙收了几桌子碗,然后才准备回家。回去碰见婶婶,给了她一大袋拆洗好的尿布,说是周景明的旧床单被罩,让拿回家给弟弟垫屁股。   周景明后厨忙完,出来站在电风扇前吹。母亲心疼他,要他出去找同学玩儿,这里她自己一个人能忙过来。说着从钱盒数了一百块给他,要他请同学喝冷饮。她明白儿子自尊心强,朋友经常请你,你也要回请朋友的。   周景明顶着烈日去了路边报亭打电话,打给张澍家,半天没人接。他挂断犹豫着要不要打给万清家?想想作罢。回来小吃店母亲随口问他,万清什么时候去西藏?   “下个星期吧。”他没精打采地说。   “她妈陪着去啊?”   “嗯。”   母亲叹气,“大人小孩都跟着受罪。不过要真考个重点大学,一切都值了。”接着又聊起他学习上的事儿,再开学就高二了,该抓紧了。昨天小春爸找她商议,开学得给俩孩子报冲刺班了。一辈子就这么一回事儿,这一回就事关命运,该花的钱不能省。   街边的悬铃木上蝉声聒噪,周景明恹恹地坐了会,打起精神去新华书店。路上先拐弯,去常去的网吧看,果然,万清张澍江明珠都在。玩劲舞团的玩劲舞团,玩梦幻西游的玩梦幻西游。   他喊张澍出来,递给她三瓶汽水,让她们有个点,别玩物丧志。张澍翻翻眼,懒得搭理他。他找话,“徐佳佳怎么不在?”问完就后悔。   张澍阴阳怪气地回,“徐佳佳去舞蹈室了。”说完拿上三瓶汽水回座位,递给她们俩各一瓶,“周小明买的。”   万清早看见了,问:“他专门过来送汽水?”   “他专门过来道歉。”张澍矫正她。   “跟你道歉?”万清看她。   “不然呢。”张澍喝口汽水说:“最多再玩半个小时,该回家复习了。”   “干嘛呀,有啥好复习的!”江明珠嫌扫兴。   “你现在辍学你爸都能给你安排工作,我们能吗?”张澍教育她,“最多半小时啊,玩物容易丧志!”   万清无心游戏,心里不忿了,他都跟张澍道歉了,凭什么不跟自己道歉呀?想着把汽水扔一边,看见烦!   张澍劝她,“不喝白不喝,反正花他的钱!”   万清起身去厕所,顺便催该下机回家了。出来看见江明珠在跟人干嘴仗,对方是俩职高的,其中一个曾经跟她们同一所初中,那时候就结下了梁子,因为对方老喊周景春“小聋子”。这回是俩人座位挨着,那人拉椅子的时候撞到了江明珠,江明珠斜了她一眼,她说江明珠挑衅她!   五个人开骂,江明珠气焰很足,想上手打,最后全被网管给踢了出来。   出来双方指着鼻子互骂,各自撂狠话,明天上午九点,哪哪哪儿等着!   回家路上江明珠盘算明天都喊谁,万清帮着合计。张澍则吞吞吐吐,不行啊,明天她姥爷过寿,一早她们全家就得去姥爷家。   “你就一小孩儿,少了你你姥爷照样过。”江明珠说。   “不行啊,今年我姥爷是大寿,必须要拍全家福的。”张澍为难道:“我姨她们都从外省回来了……而且我姥爷提前到暑假过,就是为了见我们这些小孩儿。”   “别自称小孩小孩儿的,有你们这么大胸的小孩儿?”万清说着骄傲地挺挺胸,那俩人追上拧她。   几个女孩儿里数徐佳佳、万清、张澍发育最好。江明珠最一般,有点拖女生后腿。她们从前私下玩时,江明珠会穿上母亲的胸衣,塞俩橘子,涂上口红,戴上大珍珠项链,踩着高跟鞋扭着屁股走路,说将来徐佳佳长大了准是这样儿。   晚上临睡前统计,江明珠凭一己之力 qq 上喊了十六个同学,都是学校里她的小跟班们。约的上午九点,那个点周景明肯定去不了,他正汗流浃背地蹬三轮车;张澍也去不了,要回姥爷家;周景春不好说,因为要在家帮忙照看弟弟。   也就说她们六个人里,只有三个人能来。江明珠打电话要周景春得来,因为这梁子是为她结下的。人多气势足,不为打架,就为在场面上能震慑对方。明显以目前十九个人……远达不到震慑的效果。   还是徐佳佳骚点子多,说她堂弟念初二,学习不好但朋友多,特别那种看着就不好惹、常年坐教室最后两排的同学多!江明珠很激动,来来来,都来!一个人五块钱!   隔天一早,原先跟江明珠保证能来的十六个小跟班们………只来了仨。江明珠气傻了,多侮辱人!现在所有问题都不重要了,她的面子最重要!好在徐佳佳的堂弟浩浩荡荡领了二十一个人!尽管都是初中……诶咋还有俩特别矮小的?上前一打听,才小学三四年级。   ……   矮小就矮小吧,万清把他们俩揪最后面,让个头最壮实、看起来最不好惹的人领队。接着就催周景春怎么还没来?   江明珠派徐佳佳去揪周景春,务必要她来,要对方为喊她小聋子这件事郑重道歉!   周景春父母在同一家单位上班,一个是电工,一个是后勤。母亲这天轮休,但一早就拿着存折出门了,一来今天统一划工资;二来打算买一桶奶粉,她准备给小儿子断奶了。   徐佳佳找来时,周景春正在喂一岁的弟弟喝水,说家里没大人啊,她必须要看弟弟。徐佳佳无语了,说那你开学了咋办?周景春说开学姥姥就来了。   因她没戴处理器,徐佳佳嫌跟她说话费劲,简单两句就回了。等到了集合点,一行人声势赫赫地去了废弃的老校园。到了那儿,队伍站好,马步扎稳,大眼一扫,对方也二十来人。   还没喊话,还没开骂,双方队伍大躁,因里头不是熟人就是自家亲戚。那方国骂——老子喊你来你说有事,原来就为这事儿?这方回——我这边有五块钱,你那边白费劲!   还有对同胞兄弟认出对方,哥哥冲出队伍就撵他,弟弟围着队伍跑,嘴里大喊: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   周景春母亲原本要去买奶粉,路上遇见位亲戚,对方说自己家前几天才买了桶,孩子死活不喝,要她拿回家给弟弟喝。喝惯了以后再买,喝不惯就先别断母乳。   周景春正哄着弟弟玩儿,见母亲这么快回来,忙问她还出不出去了?母亲笑说不出去了,要她去找同学玩吧。周景春麻利戴好处理器,骑着单车走了一截又折回家把处理器摘下,妥善安放好才又出门。   为了赶时间,她抄近道,经过一条过道时,一户院子里突然窜出条大黄狗,狗追她,她就狂踩单车。等终于甩了狗出过道,正要喘口气……侧面撞上辆播着《兰花草》音乐的城市洒水车。 第6章 无声的告别(六)   那天后万清发烧了,两天低烧不退。因为马上要去西藏了,母亲顾不上去小春家,陪着万清去医院挂点滴。   江明珠也是。她奶奶说她夜里睡觉打惊颤,八成是被小春这事吓到了。她去周家安慰小春母亲,说小春多乖啊,是她见过最好的孩子,但怎么就......心疼得直落泪。   周景春母亲掉魂了似的坐在床上,不言语,也不吃喝。   明珠奶奶回家的路上买了兜零嘴,往常这些是绝不愿明珠吃的,但这两天她躺在房间不怎么出来。到家她敲敲卧室门,把零嘴袋子挂到门把手上,去沙发上坐下准备给明珠爸妈拨电话。电话还没拨,徐佳佳母亲找来了,先寒暄两句,随后问小春家什么情况?   奶奶反问她怎么不自己去看看?徐佳佳母亲搪塞过去,然后问明珠回来说什么了吗?   奶奶奇怪,小孩子能说什么呀?小春出事那天明珠回来,她记得自己狠狠责骂了她一顿,说她整天就会跑着玩儿!   徐佳佳母亲一声叹息,说往常她们几个总是形影不离,就那天小春落单了。又说还好......还好那天几个孩子没在一起,不然有些事很难说清。   明珠奶奶追问:“说不清啥?”   徐佳佳母亲不详说,推说家里火上还炖着东西。说这几天她领佳佳去她姥姥家串亲,也催她给明珠爸妈去个电话,让接明珠去省里玩几天。又说家里养只小狗病了孩子还难过好一阵儿,更何况这是从小耍到大的玩伴。   徐佳佳母亲离开后,明珠奶奶坐沙发上思忖半天。周围这几个年轻媳妇里,她最不待见徐佳佳母亲,说话永远露三分藏七分。想了会她猛然起身拍卧室的门,喊她出来,有话问她!   江明珠拧开了门,一头茅草窝,病怏怏地看她。   奶奶打量她,问:“小春那天出去是找你们?”   江明珠不说话。   明珠奶奶手指戳她脑门,没忍住用力打了她头,恨铁不成钢地骂她,“你咋就这么不争气呢!啊——你咋就这么不争气呀!”想到那天早上听见她打电话给小春,说在哪哪哪儿等她,不见不散之类的,她浑身发汗,抄起鸡毛掸子就往她身上打。   江明珠也不动,眼泪鼻涕往下淌。   明珠奶奶打累了,坐沙发上唉声叹气,给在省里的儿子去电话,说......说明珠想他们了,让来个车给接去几天吧,等开学了再回来。挂完电话看向贴着墙根站的孙女,老泪纵横,回卧室给她找了换洗衣物,用力推搡她一把,要她去卫生间洗澡。   张澍在姥爷家待了三天,回来本能要去小春家,被母亲一把扯住,说小春家里正乱,等一切安顿好了再说。然后她去找万清,喊门,门不应;她去找江明珠,明珠奶奶说她刚被接去省里了;她又去找徐佳佳,说她去姥姥家串亲了。   她无处可去,想偷偷去小春家,可还没到她家小区,就被街上的救护车和哭声惊到了。她止步在路口,不肯再往前挪一步。   万清母亲从小春家出来发现了她,忙把她拉一边,从包里掏出纸给她擦泪。随后载着她一块去医院,万清还在打点滴。   俩人见面,相顾无言。张澍原本有很多很多话要说,但是好难过好难过呀,只静静地陪着万清坐在一侧输液。   万清母亲在走廊打电话,想托熟识的律师问问,她说小姑娘当天就转去了省医院,抢救了二天......没能救回来,她想问这种情况,一般公家怎么谈责任赔偿?   对方不知说了什么,万清母亲点了点头,又简单聊几句挂了。挂完电话轻叹口气,准备回输液厅,见那俩孩子背坐着,一个在低头玩衣角,手背上全是泪珠;一个仰头望着自己的输液瓶,不停地吸鼻涕。   她从包里拿了纸给万清,她避开用力地擤鼻涕,然后又倔犟地望着输液瓶,眼睛憋得通红,就是不肯让泪落下来。她疲惫地在她们身边坐下,不自觉地惋惜,“这傻孩子......往常出门都见她佩戴处理器,怎么就那天没戴呢。”说完察觉不妥,不该在孩子面前提,抬头看看输液瓶,喊护士过来拔针。   护士还没过来,万清先哭得不能自已,她一哭,惹得张澍也痛哭。她心疼地左右抱着她们,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万清去西藏的那一天,只有张澍来火车站送行了。江明珠在省城没回来,徐佳佳在姥姥家也没回来。也自从小春出事后,三个人再未见面,也从未相互打过电话。好像......好像她们之间有什么东西悄然变了。   至于周景明......前一天晚上他倒是来了。他来不是为送行,而是质问她。质问那天小春是不是急着去找她们?质问小春没戴处理器,是不是因为怕打架时弄坏?   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万清听着火车轮和铁轨之间发出的哐啷……哐啷声,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她忘了,她也忘记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   但她无比清楚,他们六个人的友谊随着小春的离开一起消失了。   /   暑假结束了,秋去冬又来,四个月后又迎来了寒假。   这四个月里大家变化很大。先说周景明,刚开学时张澍在学校里看见他,不理他,她还生气他没去火车站送万清的事。后来想理他了,他又报了冲刺班埋头苦读,好像完全无视自己对他是什么态度。   徐佳佳呢……除了上学就是去舞蹈室,她家人管她更严了。周末去她家找她,她父母也不是很热情,只说再有一两年就高考了,她们也该收收心抓紧时间学习了。张澍自然能听出弦外之音,也就很少再去找她了。   江明珠更不用提了。学习上没见多上心,天天泡网吧!周末去找她十回,九回她都在网吧。她劝她不能再玩了,她还很不耐烦。   至于万清,她坚持每周都给她 qq 留言,而她一条也没回。万清父亲说她们那个区信号不好还是没网来着?打电话都要去很远的地方。语气颇有后悔之意,在那种条件下学习,怎么能学好呢?   这天她从江明珠家里出来郁郁寡欢,她想到了小春,想到了六个人的快乐往昔。也说不出具体原因,但大家就是在渐行渐远,而她看着这一切却无能为力。她特别难过,这种难过是远超出她这个年龄该承受的、瞬间迸发出来的一股沧桑感。好像他们六个人在一起,遥远到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外面飘着雪,可她不想回家,她好像陷入了那种对一切无望的情绪里。她做梦从来没梦见过小春,但她会频频地想到她,想到她的一颦一笑,想到她的一蹦一跳,想到她那么那么好,但怎么就毫无防备地、说消失就消失了呢?   这难道就是老师所说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吗?   她好难过,她不懂该怎么消解这种难过,只能沿着街道漫无目地走。正走着被人拍了一下肩,她吓一跳猛回头,见是母亲随口就抱怨了两句。   母亲说刚下公交就看见她了,喊了她好几声都不应,又玩笑她在想什么国家大事呢?说着把落在她头发上的雪轻轻掸掉,把她羽绒服上的帽子给扣头上。不知为何,张澍忽然就鼻酸,特别委屈地说了他们几个之间的变化,说他们四个同校不同班,有时候课间碰见也不知怎么了……就是没了以前的亲密无间和畅所欲言。   母亲安静地听她说,陪她沿着街慢慢地散步。张澍说了很多,越说越多,也越说越难过和语无伦次。她反反复复提及小春离开前的快乐,和她离开后所带给大家的伤害。她说她经常做同一个梦,梦里的她一直在前行一直在前行,也不知去哪儿,也没有方向。梦境里的那条路和建筑她都特别熟悉,是她们六个上小学时、上下学的必经之路。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五个不见了。她说着说着泣不成声。   那边明珠奶奶顶着大雪一家家网吧找江明珠,路上雪滑差点摔一跤,好在被人及时搀住了。她找着骂着,回家就给你老子打电话,不学好让他回来收拾你。连找三家网吧,找不动了才回家。到家看见她坐在餐桌前泡方便面,气不打一处来,端着碗就把泡面给倒了。江明珠什么也不说,拉开椅子就回卧室反锁门。   奶奶拍她门,你就不能收心学习会儿?然后去厨房给她煮饭,说这孩子越来越叛逆和不招人待见了。煮好饭她也平静下来,喊她出来吃,又给她煎了俩鸡蛋,原本她就不胖,这几个月就差皮包骨了。   等她吃好回房间,奶奶解了围裙坐在沙发上,给儿子去电话。老生常谈,还是明珠年龄越来越大了,自己管不住了,该让她妈回来了。儿子也是和从前一样满口应下,说今年春节接她们去省里过,说他才上任,大事小事焦头烂额。   接着电话就转到了明珠母亲的手里,她例行公事地问了明珠情况,问她学习怎么样?问给她请的家教怎么样?问生活上怎么样?然后说明年升高三了她就回来,专门陪她一年准备高考。   如果问明珠奶奶第二个不喜欢的是谁,毋庸置疑就是她这个儿媳妇。明明啥也不是,说话却打一口官腔。她懒得跟她多说话,反正跟你们反应过了,爱回来不回来。早先明珠读幼儿园的时候,她们全家还是住在一起的。只是她们婆媳不睦,俩人也不吵架,就是各自看不惯。后来明珠父亲下去县里任职,她也跟着去了,面上说是去照顾丈夫的生活起居,实则就是不想单独跟她这个婆婆处一块。   挂完电话她直叹气,她也不敢跟儿子说啊,说明珠偷拿抽屉里的钱,偷拿家里的烟酒去卖……只能催他们回来。   已经晚上十一点了,江明珠瞪着眼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轻轻起床去客厅看电视,怕吵醒奶奶,也不敢开声音。她的手机被奶奶没收了,家里电脑的网线也拔了。她一直惦记着手机,怕错过了什么电话。她也常去网吧挂会 qq,怕错过了什么消息。   年关将至,张澍和母亲去商场置办年货,母亲先在图书音像区给她推荐了两本书,说读这些书有益,滋养身心灵的。又给她买了款 mp4 作为新年礼物。张澍很开心,她很早就想要了。母女俩推着购物车边聊边逛,母亲鼓励她写日记,把内心深处难以言说的情感都写下来,而且她文采不错,在表达欲最旺盛或最苦闷的时候记录些东西,等人生过半了再回头看,肯定特别有意思和感触。正聊着就碰见也来置办年货的江明珠和奶奶。   前面两个大人并行,身后跟着推购物车的张澍和江明珠。俩人先是不自然了会儿,张澍找话,说给她买了双手套当新年礼物,晚会回家了拿给她。江明珠忙说也给她买了新年礼物,是一个漂亮的笔记本。张澍惊讶,说正好自己要打算买笔记本。   两个女孩慢慢地亲密了起来,聊一些各自班级里乱七八糟的事儿。但都默契地不提徐佳佳、不提周景明、不提万清。尽管江明珠很想问,问她和万清联系了没?但由于俩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护这种阔别已久的亲密感,有些话就没问。   她们没问,前面的大人聊了,明珠奶奶先提,说那娘俩儿在西藏也不晓得咋样了,能不能吃得惯?能不能睡踏实?春节能不能回来?生活习惯都不一样,咱这边的人去那儿净是遭罪。张澍母亲说前一段她问万清爸了,其他条件都能克服,就是吃上远不如家里如意。春节也不回来,说是明年暑假才回来。随口也说了万清目前的成绩。   明珠奶奶一听成绩,说一切都值了!就怕猛得一换地方孩子适应不了,最后弄成竹篮打水。张澍母亲笑,说那倒不至于,万清心理素质多硬啊,加之有妈妈帮着辅导不会差哪儿去。   明珠奶奶听到这话心里又堵了,别的孩子关键时候身边都有父母帮,自己家儿媳妇呢?哼,不说了,说出来传到她耳朵里又是矛盾。 第7章 无声的告别(七)   高二那年暑假万清没从西藏回来,为了缓解学习压力,那个暑假她母亲陪着她旅行散心了。   也在高二这年暑假,江明珠母亲从省里回来了,陪着她全面复习冲刺高考。回来前她先接到了班主任电话,说江明珠这一年可能交了坏朋友,成绩下滑十分严重,如家长不加以重视,大学都很难考得上。   当然这话夸张了。   班主任所谓的“坏朋友”,不过是几个职高生。她们在一起也没惹事生非,无非打打游戏。但“打打游戏”就足够罪大恶极。江明珠曾在日记里写,她并不喜欢打游戏,她只是喜欢打游戏时大家在一起的感觉。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如今所谓的“沉迷于游戏”,只是她不知道闲下来该干什么罢了。大家都在拼命地学习,张澍是,周景明也是。她也很想融入大家,但她怎么都投入不进去,周末不是在街上瞎逛,就是泡网吧打游戏。甚至她觉得泡网吧还不如逛街有意思,她只逛她们几个曾经爱逛的那几家,进去什么也不买,单一圈圈逛就很有意思。直到有一天看见她们爱逛的那一家饰品店关门了,她忽然站在那里嚎啕大哭。   那家饰品店是小春最爱逛的,她每回去都要把新奇的饰品看个遍。   进入高三后,整个备战气氛都起来了,张澍在家里上个厕所手里都要捧本书。这一年母亲向学校申请了走读,学校晚自习到九点半,母亲每天晚上散步来接她,就趁学校到家这十分钟里,母女俩能聊几句贴心话。到家父亲卡着点把宵夜煮好,张澍随便垫巴几口,十点前洗漱睡觉,然后凌晨四点早起复习。   江明珠母亲也申请了走读,每天接她晚自习,到家奶奶卡着点准备好了宵夜。吃完她继续复习到十二点才睡,隔天六点起。但这一切不但让她压力大,也让她很烦!还不如像以前一样不管她呢!母亲会亲昵地喊她:珠珠啊——珠珠。她以前听到很开心,如今只剩无尽的烦。   她一烦,母亲就有怨言,说她抛下父亲特意回来陪她复习巴拉巴拉……话不及完,江明珠就开始暴躁地撕卷子了。母亲被吓到,立马乖乖闭嘴。等隔天江明珠去上学了,她就坐下给明珠父亲打电话,边打边哭,说明珠现在变得很叛逆,任何话都听不了,甚至言行偏激——   这时明珠奶奶就听不下去了,说明珠以前脾气可好了。明珠母亲就看她,说那就是怪我喽?明珠奶奶下楼转,不跟她起争执,也不跟她处一屋。转到小春家小区门口,看见小春妈在哄儿子,随口问她今天没上班啊?小春妈急得团团转,说孩子原本是姥姥在照看,但姥姥忽然生病了,自己下午还有班。   明珠奶奶大包大揽,说你要是放心我帮你看,你先去上班吧。小春妈妈很感激,这个月她已经请两回假了,领导都有意见了。她把孩子交给奶奶,家里一切安置妥当,骑着自行车匆忙地上班了。   奶奶抱着两岁多的弟弟坐怀里,细细打量,半天说:“你可没你姐模样俊。”然后想到可怜的小春,湿了眼眶,又说:“你将来可得比你姐有福气,你得长命百岁!”   江明珠母亲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打电话给张澍母亲,说明珠啊……现在可叛逆了,什么都不敢说,说多了她就拿剪刀剪自己头发。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张澍母亲耐着性子听她讲,什么也没说。她反倒觉得这几个孩子都各有所长,明珠是重情意,也没什么心眼,品性上都是好孩子。尽管她多少闻了点风声,说这孩子手不干净。挂完电话她心里不是滋味,想说你们早该回来陪着她了,如今的小孩都不缺物质,精神层面要给予特别的关怀和指引。但这话她最终没说。   几个孩子里相对而言,徐佳佳压力最小,她成绩一直高不成低不就,父母对她要求也没那么高,考上大学就行了,省内大学也不错,出来托人安排个体制内的工作就够了。他们也有私心,怕女孩子考出去在外谈男朋友啊学坏啊。如果在省内上大学,将来毕业了能安排在身边,然后找个门当户对的丈夫,俩人和和美美过一辈子。   /   最难捱的岁月过去了,高考结束了,孩子们解放了,家里大人也可以自由喘气了。但这只是暂时性的,接着又进入了下一轮的焦虑——估分、填志愿。   几个孩子也顾不上他们之间早已生分的关系,江明珠先联系张澍,问她估了多少分?志愿怎么填?张澍联系周景明,也问了一模一样的问题。随后几个人约在张澍家,由张澍母亲整理出来往年各大学分数线、再结合他们各自的分数和兴趣,帮忙筛选学校和专业。   选学校和专业这件事情上,也就张澍母亲和江明珠父亲能给到有效意见,以他们的自身阅历和视野、分析未来哪些专业最具潜力。孩子们选专业上大都稀里糊涂的,甚至多是跟风,如你问江明珠对什么专业感兴趣?她定会傻乎乎地回你——我不知道啊?我好像对什么专业都不感兴趣。接着她就扭头朝同学四下打听,诶你准备报什么专业?诶你呢,你打算报什么专业?   反之周景明,他则非常有主心骨,早就选好了要报考的大学及专业。他在先后听取了张澍母亲和江明珠父亲的建议后,坚定不移地填了目标院校。也自负地只填了这一个志愿。他不知道未来站在人生的长河上、会如何看待这次改变命运的选择,但他此刻无悔、无憾!他真切地认知到,他的人生按钮已经被自己开启了。   未来——多么地大无畏,充满了力量,拥有无限希望的一个词汇。   填完志愿后他整个人像被掏空了,在家足足睡了一整天。他做了一个混乱的梦,梦醒后躺床上愣怔了几分钟,不知道万清报考的哪座城市?他想,大概率是上海吧。她的目标院校在上海。   他起床,洗把脸,准备去父母的小吃店。这时的天空出现了晚霞,色彩十分绚烂,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与放松。他放弃单车,打算步行去小吃店,路上一面观赏晚霞一面听 mp3,他情不自禁地轻唱了出来:是的我看见到处是阳光,快乐在城市上空飘扬,新世纪来得像梦一样……以后的路不再会有痛苦,我们的未来该有多酷……   他望着街上的人群,为生计奔波的中年人,不再能创造社会价值的老年人,而朝气蓬勃的他——未来国家的新生力量,他看向众生的角度,竟然开始有了一种上位者才有的俯视。他猛然被自己的雄心壮志惊到了,他开始有意识地提防自己、遏制自己,这种心态是不对的。   他想该去新华书店买书了,买什么书好呢?想着就迎面撞见江明珠,他忽然被她吓一跳,脱口而出,“你怎么剪成男生头了?”   ……   “我都剪好几个月了。”江明珠拽拽短发,“我这不是男生头。”   周景明哦了声,不再有话,也就在这沉默的片刻间,他想到自从小春离开的这两年,他们几个再没有聚过。他发现她消瘦了好多,这些在几天前他们聚一起讨论志愿的时候,他是没有察觉的。他问她,“你这两年都没吃饭?”   江明珠愣了下,不在意道:“可能跟我经常失眠有关吧。”   周景明没再说,领着她去前面给买了只大鸡腿。   江明珠啃着大鸡腿回家,啃着啃着就无声地哭了出来。   周景明回望这两年,自从小春意外后他很难过和愤怒,他只能闷头学习,拼命地学习,一旦投入了学习就能麻痹和忘记痛苦。他深深地陷在了自己的情绪里,他自顾不暇,眼里看不见别人,看不见他们这群从小玩儿到大的朋友们。   他刚打量江明珠时,察觉出她对自己有小心翼翼地讨好,以及身上肉眼可见的脆弱。他瞬间特别自责,他想到当时的自己太愤怒了,他把这种愤怒指向了她们,他去质问了万清和江明珠,当时江明珠好像一直哭一直哭……   此刻他的心情与十分钟前截然不同,他想也没想地就近找了家网吧,上去登陆 qq 给万清留言:“填志愿了吗?”   “我填了北京。”   “张澍填了省内。”   江明珠填了……想想给删了。懒得说了,她那么傲气,说了她也不回。   出来网吧他就懊悔不已,着魔了似的,没事给她发什么 qq?   马上要上大学了,真正要各奔东西了,他以后要留在北京了,不准备回来了。他猜万清也是吧,以后会在上海立足吧?他仰望夜空,想到十五岁那一年的暑假,俩人学做大人亲吻,学做大人拥抱,学做大人相互抚摸身体……想着想着眼角有闪闪泪花,被他一下子给眨巴回去了。   突然也想到,想到她去西藏的前一晚,那种锥心的痛瞬间又回来了。他问她,小春那天是不是急着去找她们?她怎么回答的?她特别冷静地说——不知道。 第8章 无声的告别(八)   大学的录取结果陆续出来了。   张澍被省内的大学顺利录取。填志愿时江明珠好奇,问她的分数为什么不去大城市?张澍回了她——宁当鸡头不当凤尾。她这所院校是母亲综合了她的性格、兴趣、就业前景等等给出的建议。她自己也算满意。   江明珠个半吊子考了个二本。她满意极了。高二成绩下滑得严重,这也是她拼了命才追上来的。父亲说先读吧,回头安排她去国外镀金。   徐佳佳嘛,三百八十多分……比起落榜生还不差啦,至少有大学可读。   江明珠查到录取结果后可神气了,跑去找张澍,说回头收到通知书了,她亲自拿去砸到班主任脸……家里!说他当年在班级羞辱她!说她不可能考上大学!   张澍不理她,班主任羞辱谁也不敢羞辱她。她给徐佳佳去了电话,徐佳佳还挺乐观,说学校有大把没考上大学的呢!随后再无话,干聊几句挂了。挂完她看向江明珠,什么也没说。她只知江明珠跟徐佳佳关系很微妙,俩人这两年都没怎么说话。   江明珠没事人一样,好像并不在乎失去徐佳佳这个朋友,催她给周景明打电话。   张澍反问她,“你怎么不打?”   江明珠扭捏,直催她,“……你打你打。”   张澍再一次给周景明去电话,还是没人接。   江明珠把心中疑虑小心翼翼地说了出来,“他是不是没被录取?”   估计八九不离十,张澍思忖半天,叮嘱她,“别再跟他打电话问结果了。”   江明珠刚刚的快乐消失殆尽,轻轻地哦了声。   俩人结伴打算去万清家,也再一次打听万清什么时候回来?万清的录取结果出来了没?两年了,她们都没联系上万清一回。刚出来家属院,就碰上张澍母亲,听说她们要去万清家,把她们叫回了楼上。   张澍母亲也是才知道万清这两年发生的事。万清高二那年暑假去旅行的路上,大巴车出了严重事故,她身上多处骨折,休了半年学才慢慢养好伤。今年也参加了高考,但分数很不理想。人目前已经从西藏回来了,但一直住在她姥姥家。   那俩人听得瞠目结舌。张澍母亲朝嘴巴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保密,不能说出去。   张澍急问:“那我们能去她姥姥家看……”   张澍母亲摇头。   江明珠追问:”那我们能给她打电话吗?“   张澍母亲想了想,说:“我先征求她意见,如果她不愿意……”   “嗯嗯嗯!”俩人直点头。   张澍母亲去卧室打电话,两分钟后出来把手机递给她们,张澍忙抢过抱在耳边……刚喊出万清两个字……泪眼滂沱,又忙把手机塞给江明珠要她说。江明珠也只会哭,半天反反复复地喊着:万清——万清——   她们那时候可羡慕可羡慕大人了,羡慕大人的从容不迫,羡慕大人的荣辱不惊,羡慕大人……能把天塌下来的一件事,凝缩在短短的一句话里。不像她们这些小屁孩儿,整天咋咋唬唬,一点事就六神无主和哭哭啼啼。这是十八岁时,张澍在自己日记里写下的话。   她说那天看见小春母亲抱着弟弟在街口玩儿,她还是像从前一样,像从没失去过一个女儿一样,一样和蔼可亲的面庞,一样轻轻柔柔的语气。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好想替小春过去抱抱她。   也如同她不能想象万清出车祸这么重大的事,她的家人只是在大家高考结束后,不过寥寥提几句。   在二零零七年她们高考结束,将要各奔东西和人生再迈向一个新台阶的这年暑假里,各自身上又发生了一些让他们无能为力的大事。   首先是万清——她对高考结果很不满意。她的目标院校是上海。但是她无力改变。如果复读面临着她要再一次回去西藏。不会有人能够切身体会到她那一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大巴车翻下山,她和母亲被困在车里的恐惧与绝望。她除了每天做康复训练,晚上还会频频做噩梦。   然后周景明——他没被目标院校录取。因为他估分估高了,实际分数离他报的院校差十几分。这事他谁也没说,独自去游了一天泳,在泳池里痛哭一场,回来后决意复读。   再来张澍——在她收到录取院校的通知书后,父母带她出去吃晚饭,然后心平气和地告诉她,他们决定和平离婚了。   在江明珠听到以上事情后,觉得自己身上那点事就不算事了,说出来矫情。   其实这年暑假也有好事发生,如三个女孩儿的友谊逐渐回温。也没有人特意解释什么,总之就心照不宣地和好了。尽管小春还是她们心底一道不可弥合的疤。   至于徐佳佳,缘分到了就散了,谁也没去惋惜什么。   /   大一了,女孩儿们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院校、努力地去融入不同的团体。这一年乏善可陈,除了 qq 上吐槽奇葩室友,吐槽食堂,对比起大三大四的学姐觉得自己衣品土外,也没什么可说的。   三个人里张澍融入的最好,室友相对还算融洽;万清最一般,因为高考落差心理并未能及时调整过来,去哪儿都独来独往。同学们觉得她清高气傲,也不愿跟她过多结交。   这年暑假三个女孩回来聚,开心疯了,话题也从吐槽同学转为讨论男人。张澍江明珠都陆续收到了男生示好,也各自春心萌动。高中她们也收到过情书,但一个人收到就会当着五个人面打开,读完后,这个说——这男生也太挫了,一脸青春痘;那个回——这男生长相不错,就是……就是那回操场上我从他身边过,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狐臭味。结果不了了之,她们的高中时期……没有,在她们的七嘴八舌中什么也没发生。   自从西藏回来后万清就十分沉默,她托着下巴听她们说,通常不怎么接。   话题转到了周景明身上,复读的这一年他几乎跟她们失联。她们都算着日子呢,这几天各院校的录取结果已经出来了。张澍和江明珠商量着该怎么问?万一……万一他还是没被北京录取,她们又该如何安慰?他自尊心那么强……   就在她们的商量声中,万清猛然被刺痛,背着包起身离开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她沿着街漫无目的地走。走啊走,走啊走,天黑时走到周景明家门口,他就站在门口,手指上夹着烟。   她顿然全明白了,问他,“没被录取吗?”   周景明久久无言。   万清瞬间崩溃,她过去紧紧抱住他,趴在他肩上泣不成声。她说别考了……别考了,为什么别人那么容易,而他们就那么难。   二零零八年的暑假,除了汶川大地震,除了举国欢庆的奥运会等重大事件,还有一对少年男女因拼尽了全力、也没能考上理想大学而拥抱在一起失声痛哭。这三件事远不足以相提并论,个人的事情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但对于当时的少年人来说,那是他们的整个世界。   /   大二了,女孩们相继恋爱了。最早恋爱的竟然是万清,有个不错的男生追求她,她觉得对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然后就恋爱了;接着是江明珠,对方是大三的学长,相貌性格等各方面都符合她对男朋友的期待,在对方的猛烈攻势下,她很快陷入了爱河;张澍落单了,她觉得这帮男生太幼稚了!   自从大家恋爱后,qq 都不怎么上了。要么就不上来,上来就男男女女那点事。江明珠特娇柔造作,天天在空间里晒她和“老公”的合影。张澍要看吐了,善意提醒她,如果非要少儿不宜的话,就必须那啥……保护好自己。   江明珠回了她——讨厌!   张澍太无聊了,联系在西安上大学的周景明,难道是他不玩 qq?留言好几回对方都没应。他考北京还是差些,最终去了西安。   这年暑假大家回来聚,都有了很大的变化。首先衣品都大大提升了,完全摆脱了一身的乡巴佬味儿;五官好像也长开了,亦或是会打扮了?女孩儿们都漂亮了不少;周景明越来越帅了,但也越来越寡言了。不是消沉,就是稳重话少了。   她们怀疑他在装酷。周景明懒得理她们。   这一年她们也陆续换了新手机。诺基亚最新款永远是江明珠先用;万清和张澍是摩托罗拉;周景明是三星。   四个人约在了上岛咖啡……也是在张澍和江明珠的万般撮合下,那俩人才愿意坐同一张桌子,但谁也不跟谁说话。这回张澍怎么也打听不到,俩人又有啥心结了。当聊到各自恋情,江明珠抬手要大家安静,然后羞羞涩涩地说她被男朋友……嗯破处了。话落招了一顿暴打,张澍说她的语言能力退化了,是她破了男朋友的处,不是被男朋友破处。   江明珠很认真地看她,“可他已经不是处了呀。”   万清则平静地说:“我分手了。”   “为什么?”俩人看她。   周景明则事不关己地玩儿俄罗斯方块。   “因为我忽然发现他笑起来很傻。”万清有些残忍地说。   “那你们那啥了吗?”江明珠追问。   “恶不恶心啊你!”万清回她。   “你……”江明珠被噎得说不出话。   张澍忙扯话题,说她小姨的村里挖出了曹操墓,说她小姨家有个碗……就是曹操用过的碗!   没人关心曹操墓,江明珠心里还难受,小声地回了万清,“……你都快变成刺猬了。”   万清用力啃手指,没接话。   暑假马上结束了,就在返校的前一天,周景明和万清在街头碰见,谁也看不上谁,但又诡异地约着逛护城河。河里的荷花正盛,他们踏着柳荫来回闲逛,从下午一点逛到傍晚七点。聊了什么呢?瞎聊吧,聊各自在学校的处境,以及对未来的展望。告别前万清笃定地告诉他自己会考研究生,考去上海。   周景明望着她,什么也没说。   万清同他对视,郑重道:“再见。”   如果说这年暑假有什么遗憾,大概就是她们不约而同地想要去小春家看看,但她们缺乏勇气 。 第9章 无声的告别(九)   大三了,这一年也没发生什么具体的大事。   非要说的话,那就是各自更忙了,qq 聊天越来越少了。   确切说应该是各自在学校都有了稳固的社交圈,跟室友和同学关系日益融洽,加之恋爱约会,聊天嘛……自然也就少了。除了万清,她还是融入不了集体,但她也没兴趣,能利用更多时间专心学习。   这年暑假全都没回来。万清是卯足了劲准备考研;周景明是和室友忙着参加各种国赛;江明珠是和男朋友去旅行了。这是二十一年来,几个人第一回 分开过暑假。   张澍自然是有些难过,但她吃着冰棍很快就想开了,大家忙说明过得都很充实,过得很如意,总比在 qq 上抱怨好。她先在 qq 上发了条新动态,一张四个人的手机合影,配文字:友谊万岁!   果然,没一会全打电话炮轰她,要她立刻把那张巨丑的合影给删了。   不删,不删,她偏不删!她换新衣,涂口红,理理新烫的刘海儿,骑着单车去了商场负一楼的图书音像区。这个暑假她天天往这儿跑,一天恨不能跑八遍,倒不是说多爱学习,嘿嘿嘿……主要这家老板特迷人。   另一边的周景明则坐着火车去了江明珠的城市,他来到她大学门口,朝着蠢儿吧唧的人问:“他人呢?”   原本情绪完好的江明珠看见他,掉着泪说他去了网吧。   周景明问她都伤哪了?她只说身上,也没说具体哪儿。然后带着他去网吧找人。   周景明看她这幅样子,也没再说什么。反倒她走一路说一路,说他原先不是这样子的人,以前他有多好多好,最近是找工作压力大……   “压力大他就可以动手打你?”周景明恼火,“你这么理解他,你跟我打电话干什么?”   江明珠紧咬嘴唇,憋眼泪。   这会正大晌午,晒得不行,周景明心里燥,把自己头上鸭舌帽摘下来扣她头上,催着她快去网吧,晚上他还要坐火车回去。江明珠情绪缓了许多,小声要他别把这事儿告诉万清和张澍。她跟她们说的是自己去旅行了。   原本确实打算旅行,父母也给她转了一笔钱,但钱被男友说先借用两天,然后拿去买游戏装备了。   俩人到了网吧,江明珠朝着一个机位指了指,周景明让她一边去,自己去了机位拍拍对方肩,说出来谈点事儿。对方前脚出来网吧,后脚就挨了踹,劈头盖脸一顿打。打完问他要回出租屋的钥匙。   本来是俩人的出租屋,如今屋里还住着另一对情侣。周景明看看江明珠,都懒得说她。江明珠也憋屈,说偶尔他会把房子借给他室友住。   周景明帮着她收拾行李,找房东退租,又把她行李拎到宿舍楼,然后带着她去附近的火车票售票点给她买了回老家的票。江明珠捏着票,还是小声交待他……这事儿别告诉万清和张澍。   周景明嗯了声,说他很忙,很少跟她们联系。然后看向她暗淡无光的眼睛,说:“你要先爱惜自己,他们才会更爱惜你。”   江明珠还是想辩解几句,说他追求自己的时候真不是这样子的,他那时候很好很好,都是因为毕业找工作压力大……但她知道他不爱听,所以什么也没说。   周景明领她去吃晚饭,给她点了个大鸡腿。江明珠埋头吃饭,一颗颗泪砸到碗里。   饭后周景明送她回校,自己打车去了火车站。火车上他难得回忆起了中学时光,他们六个人,有小春。快后半夜了,火车在一个站点停靠了十五分钟,他趁这十五分钟下去透气,手机 qq 收到条好友申请,写着:万清。   他想都没想通过,问她:【新号?】   万清回:【嗯。】   周景明问:【老号怎么了?】   万清撒了个谎:【密码找不回了。】   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睡不着,她想找个人聊天,鬼使神差地就用小号联系了他。她的老号自从去西藏后就没跟他聊过,最后一条信息还是三年前周景明问她填志愿了没。   周景明问:【张澍说你暑假也没回?】   万清回:【忙着复习。】   周景明看完没回,静静地吹了会夜风,才说:【过些日子我去看你。】   看见他的回复,万清濒临崩溃的情绪被稍稍安抚了,在这暗无天日的复习中也有了丝期待。   /   大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一年的巨变。   开学前夕江明珠父亲被人从办公室里带走了,接着江明珠也消失了。手机关机,qq 联系不上,最终因无故旷课被学校退学了。后来她父亲入狱了,母亲回了娘家,奶奶独自回了乡下。   这年暑假只有万清回来了。周景明已经开始工作忙于积累实习经验了。   万清躺张澍家床上闲聊 ,气氛惨惨淡淡,先是聊到江明珠,前后联系了她母亲和奶奶,都说她没往家里打过电话。张澍心里难受,说她头脑简单娇生惯养,也不知道会不会被拐骗……   万清岔开气氛,聊起了徐佳佳,听说她在读大学的城市找了份不错的工作,她父母要她回来给她安排单位,她不情愿。张澍缓了情绪 ,说好羡慕周景明啊,目标明确,向来知道自己要什么。不像自己,都毕业了还在迷茫。接着随口问万清回来打算去哪儿工作?   万清说: “我不回来。”   张澍反问:“你不回来你去哪儿?”   “我去上海读研。”   “读研?”   万清看她,“我没跟你说过吗?”   “你没说过。”张澍坐起来,很震惊,“你从来没说过。”   万清这才想起前一段是周景明问她结果。她底气不足地说:“……最近事儿多,我忘了。”   “我都不知道你考研究生这事儿 !”张澍说。   “我谁都没说,我怕万一考不上……”万清无力地解释。   “你考不上我也不会笑话你的。”张澍看她。   万清显难堪,什么也没说。当初准备考研的时候她就没打算说,除非收到录取结果。   张澍没再深究。她明白万清心里一直憋着股气,但对于她考研这事瞒着自己,她还是有些伤心。待万清离开后,她发信息给周景明,说万清考上研究生了。   周景明回她:【我知道。】   张澍呆住,问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周景明回:【大二她就有计划了。】   张澍没再回他,好半天,给母亲打电话,说万清要去上海读研究生了,说早知道听取她建议自己也考研了,说着说着她难过了起来。她不是嫉妒万清考上研究生,而是……而是她们是最要好的朋友,这事她没告诉自己但告诉了周景明。   万清从她家出来想到什么,立刻给周景明发短信:【别跟张澍说你知道我考研的事。】   周景明收到短信回:【我刚已经说了。】   万清要疯了,这下八张嘴也解释不清了。   那边周景明放了手头工作,忽然明白了意思,问她:【考研这事你只跟我说了?】   万清回:【嗯。】   周景明回:【对不住。】   别人不懂,周景明懂,懂万清并非刻意隐瞒考研的事。如果换作是他,他也是同样选择,考上了再说,考不上绝不提。他清楚万清的心高气傲,也知道她大学这几年过得并不好,去年暑假他坐火车去她的学校看她,能隐隐闻到她身上的烟味。偶尔俩人夜里聊电话,他也能听到电话另一端的打火机声。   这一年他跟万清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他们每周五都会通话两个小时。最初是他先主动打过去,聊了半个月后,万清也会主动打过来。俩人很默契,每周五晚上十点开始聊,聊到十二点结束。不聊糟心的实习、不聊个人的迷茫、不聊未卜的前程、更不聊人生价值和意义。就胡扯八道一通聊,聊八卦易经、聊宇宙玄学、聊灵异志怪……   还挺好的,每每聊完这两个钟,俩人心里就会无端舒坦很久很久。   /   读研一的这一年冬天,万清在机缘巧合下遇见了她的“真命天子”,大她六岁的哲学才子。她崇拜他的才华横溢,欣赏他的风趣儒雅,在她主动追求了两个月后,俩人步入热恋。   同年张澍也步入了热恋,嘿嘿嘿……对象就是商场负一楼音像图书区特迷人的老板。她工作日在省城上班,周末回来谈恋爱。   万清问她两头跑累不累?她甜蜜地说甘之如饴。   在对“哲学才子”的万分好奇下,张澍在次年暑假坐火车南下,打算去见见这位让万清赞赏不已的男友。见完回来没几天,万清父母得知后追问,张澍回:“挺好的挺好的。家世才华各方面都很优越。”   万清母亲问:“他面相怎么样啊?”   张澍回,“很和善很和善。”   万清母亲又问:“他多高啊?”   张澍回,“……快一米八快一米八。”   万清父亲听不下去了,不让她过度在意男人的外表。说万清的个性,能看上的对象绝对是出类拔萃的。万清母亲觉得有道理,老两口的心这才踏实了。原本让万清去西藏高考他们后悔得肠子都青了,觉得是自己把孩子前程给毁了。如今柳暗花明,只要在单位跟人聊天,他们不自觉就把话题引到女儿身上,说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没多久,万清就成了他们区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不服输不认命地考到上海名校研究生,男友还是家境优越的哲学家。有人就不懂了,问哲学家是研究啥的?对方想半天,问那你知道马克思主义的马克思吗?   等张澍再听到坊间版本时,火急火燎致电万清:家里都说你对象是个老头!   周景明是在和母亲的通话中得知万清谈对象了,之前和她通话时他隐隐有察觉,但从来没问。待证实后他什么也没说,一句也没问,直接订了上海的机票去见她。见她干什么呢?不知道,他只知道此刻他又愤怒又屈辱。   等到了上海他冷静下来,机场都没出,又订了机票折回去。他师出无名,他哑口无言。有些话他绝对问不出口,如——你和别人谈恋爱,那这两年每周五的聊天算什么?   毕业后他拒绝了名企的 offer,在师哥的推荐下去了浙江一家成长型企业工作。接着毅然决然地向过去的一切告别,换了所有联系方式,并未告知万清和张澍。   后来张澍联系不上他,想去他家问他父母要新手机号 ,万清阻止了她。当时张澍就特别崩溃,恨死他们了,恨死他们这些不告而别的人。   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六个人,在他们相继过二十三周岁的这一年里,失联的失联,走散的走散,物是人非,地覆天翻。 第10章 旧雨重逢(一)   张澍是最早从省会回来老家的。   那是二零一九年,她二十九岁,考公上岸,也刚结束一段婚姻。   前夫是那家图书音像店的老板,俩人热恋两年结婚四年,婚后定居在省会。离婚是张澍为他提出来的,在她看了无数家医院,确诊为先天性子宫异常后,她冷静提出来的。尽管前夫再三挽留,提出可以领养一个小孩。   她只告诉了万清自己考公上岸和离婚,并未详说离婚原因。彼时的万清已懂世情,见她不说也就没问。不过那时她多少也听了点风声,母亲有一回电话同她闲聊,说张澍可能生孩子艰难。   万清也在二十九岁的这一年分手了,分分合合谈了六年,还是那位哲学才子。分手理由……该怎么说,热恋期过后她对哲学才子的崇拜就消失了,祛魅了。从最早对他的仰视逐渐转变为平视。她这些年工作上颇为得意,待人处事也游刃有余,无论公司同事还是俩人的共同朋友,大家对她都极为赞赏。她对这些赞赏表面不露声色,但私下也会感性地小小得意。特别是站在如今的高度,回看在西藏和考研那两年所付出的努力,她会生出无限的感激与骄傲。   每到这时,每到万清对自己的小小成就有所得意时,男友都会用非常温和与极富涵养的语气笑说,要她以后少提这些,尤其投机取巧去西藏高考的事,会被朋友们笑话的。接着再提几句她老家的父母,问候他们的工作和日常。   每回听到这些话,万清都会看着他久久不言。而他则温柔地催她快去洗澡,晚会给她吹头发讲睡前故事。   在彻底分手半年后,万清冷静下来重新审视这一段关系,她逐渐明白了那种让她憎恶的感觉是什么。是对方不着痕迹的、高人一等的姿态;是自己从未被他真正地尊重过,精神上从未与他平等过;是她自认为已经与他并肩了,俩人是旗鼓相当的灵魂伴侣了,但这一切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那一晚她坐在漆黑的客厅里默默承受、默默消化。天亮,把这一切咽下,洗个澡,上个妆,光鲜亮丽地去上班。   这些她从未对别人说过,张澍也只字不提。并非单单维护自尊与骄傲,是她已经从那种无望的情感里逐渐解脱出来了。而张澍也没问她具体分手原因,她能感受到万清这两年情感上的不畅。早年她热恋时,会不自觉地分享一些恋人间的小趣事,这两年没再分享了,提都不提了。   这天张澍开车经过中学门口,下去周景明母亲的小吃店,周母看见她激动坏了,说他们这帮孩子咋长大了反倒不亲了?说着麻利地给她扎根烤肠,要她坐凳子上等着,她给她下碗米线。   张澍环视着巴掌大的小吃店,感慨万千,说这店得有十五六年了吧?周母说有十六年了,小明他爸都离开三年了。周景明父亲三年前生病去世了。   周母给她煮好米线,坐下话家常。先是问了万清近况,然后聊到江明珠,提到明珠那个傻孩子,如今也不知道在哪儿。张澍岔开了话,说自己从省里回来两三个月了,以后就在这里工作了。周母可高兴了,拉着她手直说好,又说到了周景明,说让他春节回来约她们聚聚。   张澍笑着附和:“好呀好呀。”   出来小吃店回车上,她系着安全带自言自语:“他都没我们联系方式,聚个屁!”说着看见对面母校里鱼贯而出的中学生们,她默默地看着,然后拿手机录下来发给万清。   十几年,转瞬间。   她微信万清:【记得我们十三岁时的约定吗?】   万清问:【什么约定?】   张澍回:【我们那时候害怕成为大妈,相约三十岁穿着白纱躺在铺满玫瑰花瓣的床上自杀。】   万清看见内容开怀大笑。   这年春节万清腊月二十六就回来了。先是给父母个大惊喜,接着去吓了张澍一大跳。张澍如今不同以往了,开始穿制服吃皇粮了。万清刚开口损她两句,就被她扣了大帽子——侮辱公务员罪。   得罪不起了!   由于大家都还没放假,在家休息了一天后,万清独自去了商场补充年货。她百无聊赖地乘坐上行步梯时,望见了对面下行步梯上的周景明,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尽管他戴了副口罩。而对面的周景明也认出了她,俩人目光对视,都淡淡地瞥了。   去年母亲说起,说周景明谈了个富二代女朋友,也是咱们老家人。好像都在长三角那一块工作。长三角大了,哪一块啊?   万清逛半天,微信张澍:【我看见周景明了。】紧接又一条:【好像和他女朋友。】去年在上海她就见到周景明了,俩人的公司偶有往来,她当时岁月静好地朝他微微一笑。他不买账,不认识她。   张澍问:【他回来了?】   万清回:【他也看见我了。傲得很。】   张澍回:【他女朋友好像是个资深猎头?在杭州工作。】紧接一条:【她是我妈前领导的女儿,我妈介绍他们认识的。】再一条:【他怎么傲了?】   万清回:【他装不认识我。】   张澍回:【太傲了!】紧接一条:【以前周小明多好啊,一点不傲。】   万清回:【他一直都很傲。】紧接一条:【江明珠每回请客吃大餐,他私下都把自己那份 AA 给江明珠了。】   张澍回:【……咱们那时候好不懂事啊。】   万清说:【每回聚他都勉勉强强。】   张澍回:【……咱们那时候好强人所难啊,老骗他帮咱们看自行车。】   万清说:【他一直瞧不上咱们,嫌跟咱们玩儿掉份。】   张澍回:【……咱们那时候老觉得自己是大姐大,想把他当小弟使唤。】   万清说:【他也没当小弟呀?整天老大派头。】   张澍回:【……咱们那时候没少欺压他,把他推泳池里不让他上来。还扒他的泳裤……】   万清回看整个聊天记录,回她:【上班吧你!】接着她挑选了几样父母爱吃的,拿去前面排队结账。出来商场打车回家的间隙,她再一次想起了江明珠。这些年她和张澍都没换手机号,不时的也会登陆 QQ 上看,总想着她忽然哪一天会联系她们。   晚上张澍喊她,说开车载她去新区转一圈。万清不去,嫌冷。父母催她,说如今城市变化可大了。   俩人围着城市转,张澍不时指着一处新建筑跟她讲,说这原先是哪哪哪儿。万清俯身朝窗外看,不时也问两句,随后感慨变化可真大!这些年她回来少,又多是春节假期,加之天冷又塞车,如无必要她很少出门。当远远地看见万达,万清惊讶,“咱们这儿也有万达了。”   “当然了,咱们这儿是准四线。”张澍说:“说不好马上就升三线了。”   “发展真快。”万清又看见家上岛咖啡,随口说:“我在上海只要看见上岛咖啡,就会觉得很亲切。”   “我也是。”张澍附和,“只要看到它,就会想到咱们几个装逼时的快乐。”   万清笑笑,问她要车载充电线。前面大塞车,张澍俯身给她找充电线。随后俩人静默,各自心绪平静地望向窗外。   车一寸寸地往前挪,俩人也不着急,刷一会手机,闲聊几分钟。张澍指着前面商场,问她要不要喝咖啡?万清摇头。   一时念起,亦或是气氛好,张澍随口说了自己不孕的事。万清听完问她,“你自己内心想要吗?”   “嗯,挺想的。”张澍点头,“他家三代单传,我公婆老说男女孩儿不讲究,但得有一个。”   “他什么态度?”万清问。   “他很喜欢小孩儿。”张澍轻轻地说:“他说可以领养一个。”   万清想说那就领养一个呗?原生关系没那么重要,这世界上所有的真挚情感都是后天建立起来的。但瞬间意识到这话太轻巧、太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个有生育能力的女性,当然可以轻松地说出这番话。接着她又想到了别处,想到和哲学才子的这六年。   张澍看她发怔,问她,“怎么了你?”   万清摇头,说了别的事,“我跟他恋爱的时候,我们约好不结婚。“   张澍吃惊,“不婚主义?”   万清点头,“嗯。”   “你们大城市人……思想都这么前卫?”   万清说:“他是不婚主义 。”   张澍折服,“文化人的境界,不是我等俗人能够企及的。”   万清勾了勾嘴角,回她,“高智商的人,软暴力起来远比普通人可怕。普通人的坏,坏在明处,摧毁力小。真正该堤防的就是一些你所谓的知识分子,和那些意见领袖啊,舆论领袖啊。这种人带有一种天然保护色。他们要是恶意施暴,构成的就是社会性大事件。”   接着她就转了话,自然地聊起了江明珠,说想通过各大社交平台发布张江明珠的童年旧照,要她看到后同她们联系。这个想法万清很早就有了。她不期望她们能恢复从前的友谊,只想知道她是否平安和自由。 第11章 旧雨重逢(二)   二零二零年的春节,这年就很扯淡。   突然爆发的疫情另大家措手不及,每个人都被困在了家里。万清原本初六就要回上海,一直延期到过完元宵节。在家抗疫的这些日子里,父母变着花样做给她吃。她坐着吃、站着吃、躺着吃、趴着也吃……   吃吃吃——吃吃吃——   父母还挺高兴,因为往年回来不是她去找张澍,就是张澍来找她,俩人卧室门一关,不上厕所不出来。今年好了,出不了门了,统共百十来方的老房子,三个人转来转去,转来转去,终于要两看相厌的时候,万清该收拾行李滚蛋了。   父母担心她坐高铁有风险,特意开车把她送去上海。小九百公里,开了十五六个小时。后备箱还塞了各种粮油米面,以便不时之需。历经万难到了小区,万清望着那些小叶菠菜、青萝卜、大白菜……葱姜蒜久久无语。   她不会做饭啊——不会做饭。   张澍也没好哪去。万清还能有家人陪着,她则自己一个人困在家里。父母离婚十来年了,父亲都又组建了新家庭生了弟弟,母亲又恰好去了男友家里,封小区的那一段就她自己在家。   父母早年离婚时把家属院的房子留给了她,前两年她给卖了,置换了套大平层。正好新居和母亲同一个小区。离婚后母亲也买了套二居,小是小了点,一个人倒也够住。有时候她懒得烧饭,穿着家居服就去母亲家里蹭。母女俩各过各的,互不干涉,倒也十分亲密融洽。   以前从不觉得孤独寂寞,这回独自困家里久了,生了许多念头。她深深地认同了人还是群居动物,真正敢于离群索居的人,是多么地勇敢和强大。她不过才困了十天,当下楼双脚踩到土地看见人类的那一刻,她竟觉得倍感安心和温柔。   她超市逛了一圈,感叹生活如此美好,出来给母亲发信息,要她给自己留意点对象——皮相好、爱干净、有修养、懂生活。别的要求没了。至于对方是否物质充沛,是否有过婚史小孩,她全然不介意。   随后她把这条信息复制给万清。万清回她:【有这样的男人也捎上我。】   周景明这回在家待了将将两个月。抗疫期间他在家看新闻、吃喝、办公、锻炼身体。母亲怕他过于无聊,催他去万清和张澍家串门,说都一个区的,偷偷串门……也不碍事儿。   他不去,戴着口罩稳坐沙发上看新闻。   母亲劝他把口罩摘了,说没事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为什么家里也戴口罩?说来话长。两个月前他感觉身体不适,起初面部僵硬,接着被同事指出眉毛不对称,等去医院挂号时已经轻微口歪眼斜了……医生诊断为病毒感染引起的:面神经炎。也就是所谓的面瘫。   情况倒不危及生命,就是丑了点。公司自然是暂时去不了,索性请了假回来修养。刚开始严重,嘴巴倾斜的不算厉害,但一喝水吃东西就不行,往下漏啊他。   好在针灸了一两个月,如今恢复得差不多了。   这天母亲跟他闲聊,说前一段看见张澍了,说是好像离婚了?又扯到万清,说前年春节碰见她了,越发标志漂亮了……接着又说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我那时候都烦死干家务了,让你爸给你洗块尿布,你爷爷奶奶都给我看脸色。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不干家务……最好像古代的千金大小姐,嫁一户富贵人家,请一群丫鬟伺候我。”   “现在给你请一个阿姨伺候你?”周景明说。   “现在不行了,老喽。”温素梅看看自己常年劳作的手,“现在儿子有能力满足我的千金小姐梦了,我也没那个享受的命了。我只盼着疫情早结束,好开门去卖我的米线。”   “要不别卖米线了,我给你开家花店?”周景明问。   “米线店是我跟你爸的,我赚多少花多少。你给我开花店,我还要领你个人情。”温素梅收了桌上的碗去洗,“我要是投生到这个时候,谁有钱我嫁给谁!”   “你不嫁给我爸了?”   “谁嫁给他个穷鬼!”   周景明低头回微信,温素梅喊他,“小明啊。”   “听着呢。”周景明应声。   “你跟琳琳准备啥时候办事啊?”   “不着急。”   “上上心,你今年就三十了。”   “好。我上心。”   /   万清上海居家办公的这些日子,每天早上七点阳台原地跑半个钟,接着平板撑练卷腹,顺便录一段视频群打卡。练完回来跟着视频学煮饭,饭后忙点家务,然后开始一天的线上办公。   中午打开冰箱,望着那些要吃吐的萝卜白菜,随手拍一张发给张澍:【每当我觉得自己已经进化成都市精英,我爸妈都把我打回原形。】   张澍歪在沙发上啃苹果,问她:【都市精英不吃萝卜白菜?】接着回:【别的我不敢说,都市精英绝对不吃大蒜!】   万清望着冰箱里的一兜大蒜发愁,要不送邻居得了?想着楼上就发出砰砰砰的打篮球声,她坐沙发上开始头疼。楼上住着一家四口,俩孩子天天家里上网课,要么室内打篮球,要么趴阳台护栏上大喊。昨天弟弟喊着喊着就哭了,说好想上学呀!   她微信张澍:【家里啥时候开学?】   张澍回:【高中生好像四月。中小学没点。】   万清问:【家里都复工了?】   张澍回:【大部分都复工了。昨天我还去剪了头发。】   万清问:【中午吃啥?】   张澍去厨房拍了张母亲烧饭的照片:【清蒸桂鱼,香椿芽拌豆腐,醋溜白菜。】   万清问:【没下饭的菜?】   张澍回:【醋溜白菜不下饭?】紧接问她:【你吃啥?】   万清看自己的方便面炒菠菜,在朋友圈里盗了同事的精美午餐给她。张澍回:【你也太精致了叭!不愧都市精英!】   万清问:【明珠有联系你吗?】   张澍回:【没有。我感觉咱俩发布的时机不对,正撞上疫情。】   万清不打扰她:【你陪你妈吃饭吧。】   疫情爆发的前一天,俩人在各大社交平台发布了“寻友启示”,和一张江明珠的童年旧照,要她看到之后务必同她们联系。两三个月过去了,杳无音讯。之所以不发成年后的照片,是怕给她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张澍同母亲吃饭,说春芽拌豆腐味儿淡了。咸点好,咸点香。张孝和看看她,不发一言。   张澍吃饱打个嗝,收了碗筷去洗。说到春节父亲给她的红包,张孝和问给了多少?   张澍说:“一万吧。”   张孝和问:“熠熠是不是该过七岁生日了?”   “清明节前后吧?”张澍说:“我记不太清了。”   “有空了去给他买个玩具什么的。”   “好。这几天空了去看看。”   张孝和给餐桌上的花换水,随口道:“今天早上散步,我看见吴彬的车在你楼下。”   张澍顿了下,解释道:“他昨天傍晚过来……太晚就住下了。”   “你什么态度?想复婚。”张孝和问。   “没有。”张澍忙否认,强调道:“昨天是太晚了,我才让他留宿。”   张孝和没再说什么。   张澍把厨房收拾好,抽出纸巾一点点擦着手说:“他说那啥……根本不介意我能不能生,说将来想要孩子了就领养,不想要了就我们俩。”   “所以你心软了,感恩戴德了?”张孝和看她。   张澍愣住,等明白过来意思微微难堪。   张孝和问:“他提他父母什么态度了吗?”   张澍摇头,“没有。”   “只要你能幸福,我绝不会干涉你复婚。但我有一个要求,需要他父母亲自给我打通电话,有一个明确的态度表示接受你不孕这件事。”张孝和把挎包给她,催说:“上班去吧。”   张澍接过,“我都明白,放心吧妈。”   张孝和不多说,她不指望张澍现在就能明白,但出门前还是没忍住多说了两句,“我只是不希望你觉得自己矮他一头,对他们家有什么亏欠。将来无论你跟谁交往,只有不觉得自己不孕是一种缺陷,这种亲密关系才能持久。”   “至于留宿就留宿吧,毕竟你们俩这么些年感情,我也能理解你。”张孝和穿着外套和她一块下楼,“周六你兰姨给你介绍那对象,你见不见了?”   “见啊,怎么不见。”张澍挽着她胳膊按电梯键。   母女俩准备进电梯,又忙出来,“口罩口罩口罩——” 第12章 旧雨重逢(三)   二零二一年的四月,万清同上司沟通后,提交了离职邮件。准备跳槽去一家各方面都不如现公司的公司。   原因有三:一来她公司是行业龙头,以她目前职位来说上升潜力和薪资涨幅都不大了。她准备跳槽的这家公司,薪资涨幅跟对方谈到了 50%,职位也算理想吧;二来她达到了上海落户标准,因早前手里没钱买房,她也不着急迁户口。但今年父母要把家属院房子卖了,给她贴点钱在上海付首付。但买房呢得先有户口,她要回家特意迁户口;三来……三来前男友结婚了,且新娘怀孕了。   当她在朋友圈刷到前男友的婚礼,也没什么反应,如常工作。直到下班她地铁坐过站,坐回来又坐过站,她累极了,不顾形象地坐在处台阶上休息。她不能向谁倾诉,也不会向谁倾诉,说什么?怎么说?说和她谈了六年恋爱、坚持不婚主义的前男友在和她分手一年半的时间里,结婚且做父亲了?   她宁可他是劈腿出轨。   她用力掐大腿,把情绪憋回去,起身一步步下台阶回家。到家给母亲打电话,寥寥两句挂了,她怕母亲听出她异样会担心。她又打给张澍,聊几句,张澍问她怎么了?是不是感冒了?她找个理由搪塞过去,拉过毯子盖身上,蜷缩在沙发里睡觉。   五月中旬她回了老家,原本和新公司的 HR 谈好,两个礼拜后入职。但如今出现了各种突发状况,她意识到自己能量殆尽了,需要暂缓工作休息一段。HR 表示遗憾,万清表示理解。   出来高铁站,张澍来接她,她望向蓝天白云,说天气可真好。   万清父母退休后去了乡下舅舅家,跟着他们承包大片土地种植板蓝根。反正就是闲不住,不让干还不行。家里在新区买的房年前刚装修好,只剩添置家具了,家属院的老房子挂中介了,三天两头也会有人去看。   俩人前后上车,张澍要她先住自己家,万清摇头,“我回家属院吧。”   “要不你把你们新区的家具添了,住新房咱俩也距离近点。”张澍建议。   “我不添我也不住。让我妈得空去买吧。”   “你爸妈适应得了乡下生活?”   “都这把年纪了,有什么不能适应的?”   前面红绿灯,张澍缓了车速滑行过去,“就是这把年纪了才适应不了。”   万清回她,“这把年纪人生所有的苦都吃过了,还有什么不能适应?”   “……好有道理。”张澍认同。   万清心有郁结,懒洋洋地说:“现在回看我们高考那时候,没考上重点跟人生完了、天塌了似的。肤浅,幼稚!”   “那时候觉得有本好学历这辈子就能一劳永逸,幸福无忧了。”张澍惆怅地说:“只学会了怎么赚钱,没学会怎么去抵抗生活的无力。”   万清看她,“你跟吴彬还没断干净?”   “他想来就来,我又不吃亏。今年见了俩,都不是很合适。”张澍很忧伤,“我不介意对方有小孩,可我介意……介意他跟小孩他妈关系密切,还介意小孩养不熟,有她亲妈在我怎么可能养熟嘛。”   “那就找个没妈的。”   “去你的!”   “你为什么不考虑未婚男性?”万清奇怪。   “你是乌托邦住太久了?”张澍说:“结婚生子人之常情。我不能因为自己不孕,就强行改变男方观念要对方接受我的不孕。找个有小孩或不育的,对我来说最适合也最省心。实在找不到嘛就跟我妈一起过。”   “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跟吴彬藕断丝连?”   “我们俩感情也快耗尽了,都累了。”张澍缓声说:“他来找我我也不拒绝,没必要。但复婚是绝无可能,他太想要一个自己的小孩了。人越是得不到执念就越深。早年我也没觉得小孩怎么样,但自从确诊不孕后,我看谁家的小孩都特别可爱,都想上前抱一抱。”   “你这种情况在大城市更容易谈对象,相对包容性更强。”万清随口说:“如今有好多丁克和不愿意生养小孩的。”   张澍不喜欢听这种话,问她,“你所接触到的长辈中,有没有家庭是真正丁克的?”   万清想了想,摇头,但反驳,“时代不同了,人的观念变了……”   “你这话太虚无了。”张澍说:“人这一生变数太大了!双方三十岁约好丁克,男人要五十岁后悔了想生问题也不大,但女人超过三十五岁就是高龄,有些四十岁后就绝经了。”   “我们往更现实残酷里说,那些所谓的大龄剩女,是她们不够优秀?不够漂亮?赚钱不够多?不是啊,全都不是啊,是她们……是她们过了最佳生育年龄!”张澍说着难过了起来。   万清有点懵,抽了纸巾给她,什么也没说。   张澍靠边停车,擦着泪缓了情绪说:“你有些话太置身事外,太站着说话不腰疼了。”随后问她,“我妆花了吗?”   “有一点儿。”万清抽了纸帮她擦掉,擦完说她,“你不觉得自己太感性了?”   “发现了。但改不了。”张澍说:“我不喜欢在揭伤口的时候,你无关痛痒地说一些如今好多丁克啊,和不想生养小孩乱七八糟的。我跟她们不同,我是想生但生不了。”   万清诚恳道:“对不起。”   “没事儿。”张澍发动了车:“有时候人得学会认清现实和接受现实。”   “比如呢?”   “比如你能接受男人性无能吗?”   万清本能摇头,“NO!”   “所以啊,别说了,说啥呢。男女那点破事儿就说不明白。”   万清内心挣扎了会,平静地同她说了前男友结婚以及当父亲的事儿。   张澍拍拍她手,说:“这就是操蛋的生活。”   万清万语千言涌上心头,嚼嚼咽了,最终什么也没说。张澍压根没明白她受屈辱的点在哪儿。她愤怒的从来都不是单纯的前男友结婚。可她看着开车的张澍,算了,就这样吧。   “看我干什么?”张澍问她。   “看你漂亮。”万清回。   “人真是奇妙的物种。”张澍感叹。   “哪儿奇妙了?”   “你用撕伤口的方式来安慰我,而我竟然有被安慰到。“   “可去你的吧!”万清骂她。   张澍开怀大笑。   /   到家安置好天都要黑了,张澍喊她吃晚饭,她累死了,只想躺床上睡大觉。张澍拽她,说珍贵的周末特意去接她,她竟然都不请吃饭!   反正晚上也没人看见,万清也懒得洗澡换衣,趿拉着人字拖,随意拧个丸子头就出了门。俩人看见重庆火锅的招牌,来了食欲,乘直梯上了商场四楼。一前一后出电梯,张澍着急去上卫生间,要她麻利去火锅店排号。   万清正悠闲地走着,哎哟一声差点被绊倒,低头看,自己的人字拖固定带断了。她猛回头看肇事者,对方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真对不住!”   等张澍甩着手过来,看见她拎着一只拖鞋在捣鼓,问她怎么不先拿号?   拿你个大头鬼!万清懒得理她。   张澍顾不上她,先过去拿了号,回来说下一桌就我们、下一桌就我们。然后问她鞋怎么了?万清说人字固定带被人踩断了,张澍十分疑惑,鞋在你脚上怎么会被人踩断?万清恶狠狠地看她,“老娘正前面走着,后面人踩到我鞋板自然就断了!”   张澍不敢惹她,“哦哦哦——”   万清摆手,“你吃去吧。”   张澍准备去排队,又折回来问:“下一桌就我们,我先点上吧?”   万清摆手,赶紧走,赶紧走。   人字拖是几年前的,修不好了。她索性把另一只也脱了,赤脚拎着拖鞋找垃圾桶。扔完筋疲力尽地回来火锅店。   张澍吃着说着,还没夏天呢,不应该穿人字拖。万清懒得接她话,涮着片毛肚吃。火锅店的广告令人垂涎,真吃到嘴里也不过如此。越吃越没劲儿,她放了筷子。   张澍看她,“你怎么不吃了?”   万清忽然觉得好难过呀。她仰头看天花板,绝不能流泪,太丢人了。可越这么想,越是有滚烫的泪珠悄无声息地涌出来。张澍抽了纸给她,“想哭就哭出来,憋啥?”   万清把纸巾盖脸上。张澍捞着鸭肠叨叨,“我妈从小就教我释放情绪,难受了就哭,老憋着容易得乳腺癌。”   万清情绪好了些,看她吃那么香,拿起筷子捞肉片,“你妈退休后在家干嘛?”   “在那什么企业挂了个名誉顾问,反正比咱们滋润多了。”   “真不错。”万清说:“我从小就羡慕你妈。羡慕你妈独立自由。我爸妈、明珠爸妈、徐佳佳爸妈……都是夫唱妇随。”   张澍紧接一句,“所以她离婚了。”   万清笑出声,“自由的代价。”   “你猜我小时候最羡慕谁爸妈?”张澍给她捞肉片。   “我爸妈?”   “最早我羡慕你爸妈,但后来是周小明爸妈。”张澍说:“我最早的爱情观就是他爸妈树立的。”   “为什么?”   “因为他们家最不顺,他爸妈也不相互埋怨和吵架。”张澍说:“我爸妈是背着我吵,你爸妈也吵,而且你爸会摔东西。徐佳佳爸妈经常大打出手。”   “我那时候最想跟小春交换人生,因为她爸妈从不嫌弃她是个聋子。我爷爷奶奶和我爸都想要儿子。我曾经有一度很自卑,是不是因为我是女孩儿,所以才不配随父姓?”   “前两年我爸忽然跟我道歉,说他怎么样怎么样,怎么说呢,没必要,很多事随着年龄的增长自然就释怀了。一件件的大事小事叠在一起,小时候的那点不如意算个屁。但是呢我只要想到明珠……想到明珠我就难受。那时候小不懂,现在才明白她为什么老爱请我们吃东西,哪怕偷拿家里的钱也要请我们。因为她害怕我们不跟她玩儿——”   “行了。”万清抽了纸给她,“不提往事,提了伤神。”   “你换话题吧。”张澍擤鼻涕。   万清想了想,说:“周景明他们公司去年上市了。”   “我知道,我听他妈说了。”张澍涮蔬菜吃,“他手上有不少股票。”   “山鸡变凤凰了。”万清淡淡地说。   “怎么听你语气有点酸?”   “你不酸?”万清看她。   “这事发生在周小明身上好像理所应当。”张澍说:“换别人我会觉得是运气好。但周小明毕业时拒绝了名企 offer,去了这家名不经传的公司,单这个选择就需要很大勇气。”   “他在这家公司待了有七八年吧?初恋都没这么长。换你我早跳槽薪资翻几番了。”   万清沉默地吃菜,没说话。   “我还真没那么酸,因为我跟他差距本来就大。”张澍认真想想,“以我对周小明的认知,哪天我落魄了去找他借钱,应该是能借出点的。”   “难说。”万清放了筷子,吃撑了。   “年前我去他们家吃米线,跟温姨聊了会,温姨对周小明具体干什么工作说得头头是道,一些专业名词我都陌生。”   “然后呢?”万清不懂她想表达什么。   “你爸妈知道你具体工作?”张澍反问她。   万清不乐意了,“你捧周景明就非得踩我一脚?”说完起身去结账。   张澍追她,“券券……我团的有券。”   俩人吃饱喝足,心情畅快了不少,挽着胳膊去超市买拖鞋。路上张澍说周景明可能会回来发展。万清诧异:“回来发展?”   “年前温姨说他要回来。”   万清不信,“以我对周景明的认知,他不会回来。家里能有什么机会?”   这话张澍就不爱听了,“家里咋了,山窝窝啊,你们翅膀太大了抻不开?” 第13章 旧雨重逢(四)   周景明回来两三个月了。   从去年春节疫情爆发,他隐隐就有了想法。认真考虑了一年后,把自己工作交接完,今年春年回来就没再去浙江了。   兆琳有个留洋回来的堂兄,头脑能力很是了得,周景明近两年与之有诸多接触,三个人一商量,打算共同创业。家里又十分欢迎人才回归,放话出来搞嘛搞嘛,届时会给予些相应的政策支持。   晚上几个人难得一聚,这俩月都太忙了,忙完风险评估忙挖人才……挖人才最耗心思,得先给人画饼。画饼难于画骨,但这事难不倒兆琳,她曾是资深猎头。原先三个人的核心团队,目前壮大到了七个。   席间免不了一番凝心聚力的话,共同举杯落座后,堂兄说了公司首条不成文规定,不允许核心团队之间搞男女关系。   这是自然的,无可非议。   散局出来,兆琳喝了酒不能开车,自然坐上周景明的车,让他把自己稍到哪哪哪儿。车上俩人先谈了公事,随后闲扯淡,兆琳稍有醉意的拢拢头发,发丝又勾到她美甲上的小水钻,等弄好又频频地打哈欠。   周景明打着转向问她,“昨晚没睡好?”   兆琳问:“我黑眼圈很重?”   周景明细看了眼,“看不出来。”   兆琳又打个哈欠,“酒吧回来都凌晨两三点了,到家我那狗生病了,卧在那儿呜呜呜吵得我睡不着。天亮我又抱着去找宠物医院……”   周景明专心地开车,也没接话。   兆琳困得不行了,打起精神问他,“谈了没?”   “谈什么?”   “谈对象了说声。”兆琳说:“你有对象了我好拿捏分寸。”   “谈了跟你说。”周景明应声。   到了地方,兆琳下车,朝他挥手,“路上小心。”   俩人去年分的手,谈了一两年。情感上怎么说,浓度上不来……总感觉差那么点火候。但俩人性格又能相处,又同在浙江,分手后有事也会相互照应。   口干,他拧开水准备喝,从倒车镜看见俩女人边自顾自的聊天、边贴着他车身过,来不及阻止,其中一个女人肩上的背包链划到了他倒车镜。他降下车窗看,对方也回头看,四目相对,张澍脱口而出,“周小明!”   ……   张澍惊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那语气,仿佛年前他们才聚过。   万清轻轻瞥了眼车,没做声。   周景明也反应过来了,看她,“上车吧,送你们。”   张澍欢喜地要上车,万清问:“你不是说去前面逛?”   “不逛了不逛了。”张澍拉她上车。上车屁股都没坐稳,先倾着身子再问驾驶座的周景明,“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们喝酒了?”周景明闻到股酒味。   “我们刚从练歌房出来。”张澍有点微醺地说:“从下午四五点唱到现在。”   “吃饭了吗?”   “吃了炒饭。”张澍认真打量他,又看看方向盘上的车标,可以可以可以,拍他肩,“不错,意气风发。”说着回头问万清,“咱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万清正玩手机 ,抬了下头,“有一二十年?”   ……   “怎么可能!”张澍难以置信地看她,“大学暑假咱们还聚。”   “那我记岔了。”万清不在意地说,说完继续玩手机 。   周景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没做声。   张澍要万清今晚住她家,报了地址,周景明发动车送她们。   路上张澍周景明一问一答,倒也不显生分。万清不时刷刷手机,不时听他们说。张澍有意拉她参与话题,她应两句,并不热络。   车到小区,张澍掏出手机同周景明互加好友,万清先下了车,站去楼栋门等张澍。   晚上俩人洗漱,聊起周景明,张澍说她,“你干嘛要恶心他呢?”   万清匪夷所思,“我没兴趣跟他聊天就恶心他了?”   “咱们聊天,你一直刷手机。我问咱们多少年没见了,你说一二十年不就是恶心他?”   “我不能恶心他?“万清反问。   “没必要 。”张澍无语了,“这么些年没见,为什么要这样子呢?”   “我觉得有必要。我不想巴结他。”   “你意思我巴结他?”张澍生气了。   “差不多。”万清挤牙膏刷牙。   “你性情越来越古怪了。”   “我不巴结他我就古怪了?”   “你前男友结婚你心里不舒坦,大家都得跟着你不舒坦呗?凭什么呀?”张澍看她,“我还离婚不孕了呢!”   万清瞪她。   “你瞪什么瞪!”张澍往脸上打着洁面泡,“我就巴结他,我偏巴结他,我巴结我骄傲——”   万清把她推一边去,自己站在面盆前刷牙,刷完牙说她,“别自作多情了!人都没打算继续跟你结交,你问他了两回啥时间回来的,他都避而不答。我对他没偏见,单纯觉得这人不真诚。”   “拉倒吧。你就是记恨他这些年没跟咱们联系。”   “切。”万清懒得理她。   “都这么些年了,早年的事犯不着计较,没必要。”   “我心胸狭隘呗?”万清看她。   “差不多。”张澍推她一边去,俯身面盆前洗脸。   “看你多大气。”万清耿耿于怀,“早年他先跟我绝交,凭什么如今我要巴巴上前跟他加微信?”   “你这不也承认了?”张澍说她,“今天故意恶心他就是因为他先跟你不告而别。”   万清懒得跟她说那么多,躺卧室床上投屏看电影,她才不会用“不告而别”这种意蕴悠长的词汇去修饰。只劝她别太乐观,这么些年没见了,物是人非,人性凉薄。   张澍坐过来敷面膜,毫不在意,“那是自然,毕竟人生际遇大不同了。这只是我的一种美好愿景,大家碰见聊得来就深交,聊不来做个点头之交。早先我妈还说呢,说咱们几个都是独生子女,又从小知根知底,要是能重新交好就再好不过了。“   “以前大学都考出去,各自生活圈没交集渐行渐远是无奈,但如今都陆续回来了呀,想重新交好也是自然的事儿。况且……咱们都三十出头的成年人了,有些事心照不宣吧。你无所谓,你是要回上海的,我自然要跟周小明重修于好。”   “还有啊,咱俩各自管理好垃圾情绪。你是质本洁来还洁去,我是庸俗市侩红尘人。拜拜,姐要睡了!“   万清不理她,专注看电影。老半天回头,见她躺在另一侧脸上贴着面膜睡着了。她帮她把面膜揭了,盖好被子,关了投影仪也躺下睡。   /   隔天在机场候机,周景明收到了张澍的微信,先是寒暄两句,接着想约一起吃个饭。周景明望着信息没回复,显然她还有话没说,因为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两分钟过去了,对话框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他准备找理由拒绝时,张澍终于回了七个字:【抽你空,我们不着急。】   周景明坐在那儿双臂撑在膝头,思忖了得有十分钟,回:【我这周出来了,下周五吧。】   张澍秒回:【好!你有没什么忌口的?】   周景明回:【没有,跟从前一样。】   张澍看到“跟从前一样”状态瞬间松弛下来,玩笑地回他:【原本还考虑请你吃西餐呢,那就本地老字号吧。】   周景明回:【我不喜欢西餐。】   张澍很开心,又是一番删删减减,最终百感交集地回了两个字:【真好。】这两个字足以承载那些说不出口的情义。   周景明望着这两个字,久久没有回复。 第14章 旧雨重逢(五)   周景明在机场候机,是去另一个城市看望江明珠。   没错,是江明珠。此事说来话长——   其实早在江明珠大四消失的那一年冬天,周景明就找到她了。   在哪里呢?在西南地区的一个偏远村子里。江明珠前男友的老家。   他也是多方打听出的地址,想趁寒假去碰碰运气。当他几番辗转到了那个村子,远远看见大着肚子不修边幅的江明珠,他被惊到了。责任太大了,他拿不了主意,在一番深思熟虑后给明珠奶奶去了电话。早先奶奶给他打过两通,也是寻明珠的下落。   明珠奶奶正在想法跑儿子的事儿,判决书还没下来,接到电话后连夜坐了火车来县城,先跟周景明汇合,然后打了辆出租去村里。   那个乡路啊,崎岖不平的,明珠奶奶被颠得下来呕吐,吐过后扶着腰环顾一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望不到头的荒凉地。她上了车,沉默了一路,一直待看见村子了才握住周景明的手,说:“你是个好孩子。”   周景明在电话里什么也没说,只说见到明珠了,在哪哪哪儿的村子里。这会他稳着情绪,语速平缓地说了他知道的所有情况。包括早先明珠找他借钱,包括暑假他去学校里教训了她男朋友的事儿。要照以往,奶奶早骂了,骂她叛逆骂她不争气骂她是个祸害,但这回她没有力气了。   车到了村子,周景明凭着直觉给司机引路,奶奶从随身背包里拿出小梳子理理头发,又抽出一张湿巾揉掉满脸疲态,精神矍铄地下了车。   江明珠呢,原本她和男朋友租住在城里,这是临过年了才回来。这会她身上也不晓得穿谁的羽绒服,肥肥大大的刚好遮住孕肚,正端着一大盆衣服站在院里,表情木然的晾着衣服,脸上还挂了彩。她男朋友搓了一晚的麻将,凌晨四五点输光了才回来,回来俩人斗嘴,然后习以为常地动了手。   她倒觉得自己没吃亏,因为她也拿床头灯砸他的头,砸出一个大包。尽管他爹妈没给自己好脸色,但她也出了气!不让她好过,那大家都别好过!   她用力抻着衣服,心里很痛快,想到吃早饭时他爸妈嫌自己夹菜频繁,嫌自己没教养,那就没教养给你们看,她端着一盘菜全倒了自己碗里……正愤愤地想着,看见呆站在院门口的奶奶,她手里的衣服掉在地上,接着就蹲下嚎啕大哭。   奶奶走到她跟前,红着眼窝戳她额头,骂她,“你还有脸哭?”   江明珠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这几个月的不安和委屈全部哭出来。   奶奶要她回屋收拾东西带她走,她男朋友父母在一旁唧唧歪歪,说她好吃懒做没教养,说她肚子里的丫头他们才不稀罕等等。奶奶凭他们说,不接一句。   屋里吵着吵着又打起来了,江明珠要她男朋友还钱,她所有的钱都被他花光了。她男朋友搓了一晚麻将正在补觉,恼火地甩了她一耳光,还是那句话——要滚赶紧滚,老子没钱!   江明珠魔怔了似的,抄起屋里东西挨个砸,这世界怎么不毁灭?怎么还不毁灭——   这些全部都不够,她忘了身在何处,全然忘了院子里还有奶奶和周景明,她嘴里机械似的念着:还我钱还我钱还我钱——   院里呼天抢地喊着:杀人啦,儿子快跑啊,杀人啦——   江明珠的整个世界一片雾茫茫,她拎着水果刀死命追,她男朋友拼命跑,她看见男朋友跑着跑着还回头冲她做鬼脸,讥笑她:哈哈哈……快来追我呀蠢货!哈哈哈……快来追我呀蠢货!我偏不还你钱——   她表情麻木,动作敏捷到如有神助,眼见要追上他了,她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要抢夺她手里的水果刀。她愤然扭头看抱住自己的人,周景明安抚她,说他给钱了他给钱了。刹那间她竟有些恍惚,这才听见奶奶焦急地呼唤她:明珠啊,明珠啊,快跟奶奶回家了——   之后江明珠什么行李也没拿,拿上这三年来借给男朋友的一万七千块离开了。   回县城的路上飘起了大雪,她呆滞地望向车窗外一言不发,奶奶问她肚子有没有不舒坦?她摇摇头。   到了县城奶奶催周景明快买票回家过年,拉着他手只说他是个好孩子。周景明了然她的意思,说他不会出去说的。奶奶直落泪,再不言语,催他快去火车站。   周景明问她们不回吗?奶奶说她们要去探望一个远亲。   自此一别后,老家有人说奶奶回了乡下,有说她回了自己娘家,直至明珠父亲宣判,也没见她们祖孙出现过。   也自那以后周景明不时会想到一个画面,想到西南的某个县城,一对祖孙步履蹒跚地走在漫天大雪中。他忍不住会想,那年除夕她们是在哪儿过的?又是怎么过的?   没想到时隔两年,他在换所有联系方式时,给江明珠的邮箱和常年关机的手机发了新的联系方式。随后奶奶联系了他,意在报平安,说明珠顺利生了一个女孩儿。周景明多问了几句,打听出她们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没多久他就去探望了她们。   他每年去探望两回,如今已经是第八年了。第一年去江明珠的女儿一岁半,如今已经过九岁了。奶奶说当时明珠都怀六七个月了,而且状态不好,医生不建议引产。刚生下来那一年最难捱,孩子嗷嗷哭,明珠不给她喂奶。半夜孩子闹腾人,她就朝孩子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至今孩子胳膊都有圈淡淡的印。   奶奶说明珠那一年跟生病了似的,天天躺床上啥也不干,原先还有奶水,后来慢慢回了,不得已只能买奶粉喂养。原本祖孙俩手里就没什么钱,直到孩子小半岁了,她去街上给卖烧烤的干些零碎活,从下午五点忙到夜里十二点,一个月能发一千六。   奶奶说这些时颇为得意,说当时这家烧烤店是生意最旺的,她考察了很久,他家的烤肉汁都是秘制的。她去干活的时候跟人烧烤师傅混得很熟,一天偷偷学点,一天偷偷学点,一年后总算学出点名堂。但她心虚又不敢在这个地方干,只能又换个城市干。反正对她们祖孙俩来说哪个城市都一样,没有熟人就行了。想法活下去,想法把孩子养大才是要紧事儿。   她说那时候明珠可气人了,她去烧烤店干活都不安心,总怕她发疯了把孩子给掐死。她也知道明珠生病了,可是她没钱呀,她没办法。原先她是有点钱,但都跑儿子的事花差不多了,早知道就不管儿子了,该判多少年判去吧。说到儿子的时候奶奶就没再说了,自从找到明珠后她再没回去过,自然也再没见过儿子。   周景明第一回 来的时候:奶奶刚在夜市上租了个摊位,已经开始卖烧烤了。江明珠则在一侧沉默地穿串串,孩子坐在学步车里来回跑着玩儿。   第15回 来的时候:奶奶已经在教江明珠怎么烤串了,烤糊了奶奶骂她笨脑子,孩子也已经会喊他叔叔,开始趴在餐桌上乱涂乱画了。   第16回 来的时候:江明珠已经戴着手套烤串了,烤糊了奶奶骂她,她就回嘴说你没烤糊过?祖孙俩你一句我一句。这时候生意逐渐旺了,门前开始有人排队了。孩子呢《弟子规》都已经背到:同是人,类不齐;流俗众,仁者希;果仁者,人多畏——   第17回 来的时候:江明珠忙完坐下跟他碰两杯,问几句万清和张澍。他知道的寥寥,也是逢年过节回家了母亲提几嘴。奶奶听说万清谈了个家境优越的对象直咂嘴,说早就看出来了,这丫头心高眼高,普通人根本不入她眼。   周景明一声不吭。   也在这一回,江明珠的女儿江芃芃认给了周景明做干女儿。   第18回 来的时候:那天刚好是奶奶七十六岁生日,奶奶也喝了两杯,头一回说到了明珠父亲,说她爸今年也五十多了,马上就出来了,可出来了能干啥呢?说着说着不禁难过,说她坐月子时受了大寒,生完明珠爸就不能怀了……随后她就转了话,问老家楼下那谁谁谁咋样了?周景明说他脑溢血好像前年就离开了。奶奶惊上半天,抿口酒什么也没再问了。   这回也许是他喝多了,在后来和江明珠的聊天中,他提到了万清,也承认了自己喜欢她。他语气没什么波澜,很淡很淡。江明珠也隐隐猜到了,拍拍他肩,什么也没说。   第19回 来的时候:芃芃敢跟江明珠顶嘴了。原先她很怕江明珠,跟她也不亲。这小丫头很机灵,喊周景明“干爸”的时候故意省略掉那个“干”,直接喊爸,她说这样更亲。以前在幼儿园她张口就是我太姥姥怎么怎么样,我太姥姥怎么怎么样,好像全世界只有她有太姥姥。如今读小学了,她张口就是我爸怎么怎么样,我爸怎么怎么样。其实她跟周景明也没有多亲,一年才见两回,但这样喊出来就显得他们特别亲。   她还会编故事,她是班里的故事大王,所有的故事都信手拈来。有一回老师请了江明珠来办公室,给她看芃芃新编的故事。江明珠扫一眼就懂了,里面过于成熟的内容是她在烧烤店听食客讲的。老师建议她给孩子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好的环境才能塑造好的三观。   她出来经过教室,看见女儿趴在课桌上,大声地说着我爸怎么怎么样,我爸怎么怎么样,就在这一瞬间,就在这一瞬间她从女儿身上看见了自己,她难过不已,也自责不已。   在周景明来的时候她把这些事都跟他说了,她说了芃芃胳膊上那一圈淡淡的牙印,说她当年也不知道怎么了,有一回给芃芃洗澡差点把她淹死。她语气很轻,没有悔恨没有痛哭,像一个旁观者在阐述事实。   周景明什么都没说,关切地抱了抱她。   江明珠已经沉默很多年了,没什么好说的,也没什么想说的,这回说了许多。说当年谢谢他,要不是他和奶奶找来,她估计早就不在了。   这也是她第一回 正视自己的过往。   第20回 来的时候:俩人像一对挚友了,江明珠会闲话几句,问如今的他对万清释怀了吗?周景明说以为自己释怀了,但再次看见她的时候还是有些意难平。他也说到了万清身上与生俱来的自私虚荣和庸俗……   江明珠不置可否,自私虚荣庸俗……这是她们几个身上的通病,占多占少罢了。别的不说,万清确实是她们几个中最自私的人。但是她的自私远不及徐佳佳令她生厌。她清楚万清自私但仍然喜欢她,徐佳佳……她不能原谅徐佳佳在小春出事后,迅速就在学校结交了一帮新朋友。   说到小春俩人心中都隐隐作痛。为了驱散那股痛,江明珠问了她并不关心的话题,“你跟万清表白过吗?”   周景明应声,“没有。”   “为什么?”   “没必要。”   江明珠看他,“你不说她怎么知道?”   “她知道。”周景明平静地说:“她就是不甘心。”   “她不甘心什么?”江明珠费解。   周景明不说。   第十五回来的时候,也就是这一回:周景明说张澍和万清前后回来了,也让她看了她们俩在各大平台发布的“寻友启事”。   江明珠看完抽了根烟,没言语。   周景明简单说了张澍离婚和万清分手的事儿,他知道的讯息少,也是母亲提两耳朵。   江明珠问:“你提我了吗?”   “没有。”周景明说:“我觉得还是你自己说合适。”   也就在这一年,江明珠决意回老家发展。主要是考虑奶奶,这几回周景明一来,奶奶就拉住他直问老家熟悉的人和事儿,问完徒伤神,但她老人家下回还问。那一天她就同周景明闲聊,说她和父亲最大的不孝,就是让将要耄耋之年的奶奶受背井离乡之苦。 第15章 旧雨重逢(六)   万清从上海回来的一个礼拜,周末跟张澍厮混,工作日就废物似的瘫在家里,打打游戏,发发呆,翻翻书。她这几天只有一个静态画面:整条人瘫在沙发里,一本书掉落在地板,一页页被电风扇吹得哗哗响。   有时候上个卫生间,她能在马桶上坐半小时,也不知道在想啥。   三天前她妈跟她打电话,说闺女啊,你去看看新房的家具吧,这时候买了散味儿,春节刚好能住进去。她瘫沙发上敷衍着好啊好啊,我就去看——   这期间中介领了两户上门看房,她双手揣家居服口袋站在门口。买家问五句,她应一句,应完继续面无表情。买家想去卧室看采光,犹犹豫豫不好提,中介懂眼色,同万清有商有量,“姐,咱们方便去看看卧室吗?”   万清推开卧室门,看吧。   第八天,这种烂泥的生活腻了,她团了练歌房下午场准备去唱歌,收到张澍微信:【今天周五,约好和周小明吃晚饭。】   万清简单利索地回:【忙。】   张澍问:【忙啥?】   万清回:【忙着洗袜子。】   张澍回:【你是不是欠打?】   万清回:【我不想跟他吃,他谁呀?】   张澍回:【他是我们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   万清瞬间想到件事儿,去父母卧室扒相册,扒出张周景明五六岁时的全裸照。当时他正在大澡盆里洗澡,他妈给他洗头时泡沫迷了眼,他跳出澡盆满街跑,这一幕正好就被万清父亲的相机捕捉到。她把照片发张澍,俩人猥琐爆笑。   之后张澍征求她,仨人拉个群?万清很痛快,随你。前脚张澍拉好群,后脚万清就把周景明裸照爆群里。张澍麻利解散群,私聊她:【你是不是有毛病啊?!】   万清破罐破摔:【是啊。】   张澍问:【你干嘛呢?】   万清回:【没干嘛。】   张澍不跟她废话:【傍晚下班我接你,吃完饭一起去唱歌。】   万清回:【唱歌就咱俩。】   张澍回:【人周总忙得跟啥一样,没空跟你这无业游民唱歌。】   晚上到约好的包厢,周景明已经到了,待落座后给她们菜单,张澍翻看着问:“吃啥呀?”   万清说:“最贵的。”   张澍翻她一眼,把菜单给周景明,“你点吧。”   周景明点了几道,张澍说差不多了,就仨人。   菜陆续上桌,万清埋头吃菜,张澍同周景明闲聊。席间张澍去卫生间,万清反复叠着一张餐巾纸,然后看向他,“如果我曾经有对不住的地方先跟你道歉。”   周景明突兀地笑了一声,回她,“没有。”   “没有就没有。”万清本能反击,“你阴阳怪气什么?”   周景明不多说话,拿起筷子夹菜。   万清被他激起了斗志,问他,“你无视谁呢?”   周景明放了筷子,回她,“你不用在意我。”   万清反驳,“我没有在意你。”   周景明礼貌地问:“那我可以继续吃了吗?”   万清脱口,“你觉得你这种姿态就赢了?”   周景明问她,“我什么姿态?”   万清同他对视,没做声。   张澍早就从卫生间回来了,听见他们的对话,有意当和事佬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   万清问他:“所以你不告而别就是蓄意报复呗?”   周景明回她,“我没有不告而别,我是跟你断交。”   万清费解,“那你不还是在报复我?”   周景明平淡地说:“我是在惩罚我自己。”   万清刨根问底,“你惩罚你还不是因为我?”   周景明耐心耗尽,“你还是那么自恋。”   万清不再跟他沟通,直接问张澍,“在你人生最煎熬的阶段,周景明每周五跟你通话两个钟,你会有什么想法?”   张澍不懂其意,“我能有什么想法啊?”   万清看向周景明,高高的俯视他,挥刀杀伐,“我也是。”   周景明无话可说,朝一脸茫然的张澍以茶代酒,直接离席了。   他离开后,包厢至少安静了五分钟后,万清才问她:“吃好了吗?”   张澍拿上包,随着她前后出来,然后挽上她胳膊说:“心里痛快了?”   万清偏偏脸,没做声。   张澍假装没看见,借故去便利店买水。等她买了水回来,万清已经收拾妥情绪等在车位,她接过水说:“对不住啊,好好的一顿饭。”   张澍发动车先送她回家,望着窗外的璀璨夜景,俩人聊了些别的。   /   万清经常会在一群人聚餐时,在桌上男人孔雀开屏似的侃侃而谈时,不合时宜地想到周景明。想到每一回她们几个聚,他不是沉默就是看武侠小说。她也曾多次向男友讲到她的玩伴们,还特意画了图,画出她们六家人的具体位置。她也从不深究周景明“断交”的原因,一深究,身上就有股隔靴搔痒的痛,找不到真正的痛处,也解决不了这种痛,但这种痛又确确实实的存在。   她人生最难捱的两个阶段:一个是在西藏读书,一个是大学四年。   大三那年暑假她留校复习准备考研,她焦虑、易怒、甚至恐惧。那个阶段周景明每周五的电话给予了她很大的精神力量,也是唯一的力量。……应该是那年暑假周景明先坐火车来看她,回去后才每周五的一通电话。   他来找她她还很惊喜,当时又有些懊恼,因为跟同学相处不算融洽,她没好帮他借宿到男生宿舍,他住的还是学校附近的破旧招待所。   他来了两天,他们逛了一天游乐园逛了一天海洋馆。她那两天很放纵和快乐,坐过山车的时候歇斯底里地大喊,逛海洋馆的时候也异常亢奋。如今回忆那两天、一帧帧画面像是从万花筒里看,那些快乐是绚烂的、是失真的、也是弥足珍贵的。   晚上他们回招待所泡脚,她脚后跟被磨破了皮都没察觉。她记得那天穿了一双新鞋子,微微带跟的奶白色的四季小皮鞋。她原本打算买来配裙子穿,但那天配了一条小脚裤,裤脚往上挽两圈露出脚踝的样子很性感。   她记得周景明给她买了创可贴,然后握住她脚给贴上。当晚她也没回宿舍,俩人聊着聊着太困了就睡了。就像小时候那样儿,玩累了趴床上就睡了。   解释不了,有些事穷其所有语言都解释不了。譬如周景明来找她,她跟吃了药似的亢奋,跟神经病似的亢奋。逛游乐园的时候她还去卫生间偷偷哭了,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她也忘了晚上在招待所跟周景明聊了什么,她聊着聊着困到不行,她也没洗漱,穿着白天的衣服蜷缩在床上就睡了。她隐约记得那晚做了个梦,梦里有人抱了她,她太渴望一个拥抱了,她也毫不犹豫地回抱了他。那个拥抱很有力量,很让她安心,安心到让她情不自禁地流泪。她记得一双手温柔地帮她拭泪,然后一下一下地轻拍她背。   她之所以认为那是一个梦,是因为对方实在太温柔了,她从没联想到周景明身上。有些事就很诡异,如她自认为和张澍关系最要好,和周景明相互看不惯,可周景明对自己的认可远比张澍来的更重要、更使人信服。甚至有些重大的事她更愿意听周景明的意见,尽管听后她会不屑地翻白眼,但她内心是信服的。   也如同她看不惯周景明小人得志的样,她老想着他能落大魄翻大船,到那时她定会再次踏上五彩祥云以拯救者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可当他真的被击溃被摧毁,她也会心疼不已,根本没有想象中的痛快。如他那年高考再次无缘北京,她会感同身受地抱着他哭——   张澍把她送到家属院她并未上楼,而是折去了周景明家。到他家碰见周母小吃店关门回来,俩人寒暄几句,周母指指书房,说他在里面拼那些宝贝塑料。   她敲敲门,里面没应,她直接推门而入。周景明坐在榻榻米上拼乐高。她轻轻地坐过去,酝酿了一路的话意刹时烟消云散。周景明专注地拼乐高,仿佛没意识到旁边坐了人。万清望着他灵活修长的手指出了神,不合时宜地想到一件童年往事。   六七岁时的周景明很瘦小,比她们几个女孩儿还要瘦小,那时他最喜欢的玩具是布娃娃,粉色的,是江明珠淘汰下来的生日礼物。他曾经有一段特别喜欢,去哪儿都抱在怀里。忽然有一天布娃娃的头颅被同龄男孩扯断了,他伤心地大哭,哭着拣回布娃娃被分尸的身体,小心翼翼地裹在衣服里回家。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件往事,且心中泛起了无限柔情,看向周景明的眼神也愈发怜爱。她想将来她要是有个像周景明一样的小孩儿,她绝对会好好呵护他的。她深深地沉浸在了自己身为女性独有的天性中,她享受着这份独特的悸动,静静地看着他拼积木,一直到这种感受将要消失时,她倾着身子伸胳膊笨拙地抱了抱他。 第16章 旧雨重逢(七)   万清借了张澍的车去乡下看望父母。原本他们俩说要回来,可正好赶上板蓝根的追肥期,反正她闲着没事就去了。   追肥请的有工人,根本用不上万清父母,但他们两口正对乡下的一切事物新奇,当万清顶着太阳找去板蓝根田时,人正跟工人说说笑笑地施肥。看见闺女找来,朝她招招手,摘下手套帽子给她,要她体验一把当农人的乐趣。   ……   万清刚有模有样地撒上几把,就被父母给撵了出去,叮嘱多少回了,肥料不能贴着板蓝根的根部撒,这孩子是不是傻?   万清站田埂上环视一圈,远处有金黄的麦田和葱绿苍翠的树,近处有父亲同工人的交谈声,他说啥?他撒了会捶着腰无限感概地说,“农人好啊,身体越干越结实。比我们常年坐办公室的强,我们身体都坐垮……”   万清及时制止他,“爸、爸——”   她爸看她,“喊啥?”   “您知道晋惠帝司马衷吗?”   她爸烦她,“你站这儿干啥?没事去你舅舅家吧。”   万清哪也不去,偏站这儿。   她妈给她电瓶车钥匙,指着远处的麦田,让她去兜一圈。万清骑上田头的电瓶车,顺着羊肠土路去了麦田。她闻到了浓浓的麦香,伸手摘一支麦穗在手心搓揉,然后麦壳轻轻一吹,仰头把麦仁倒嘴里。麦子马上进入收割期了,麦仁显硬,但嚼劲十足。   她嚼著录了段视频给张澍,有金黄的麦浪,有葱翠的树,还有田间收获大蒜的农人。张澍回她:【好美啊!】   万清问:【你说,大自然为什么赋予的颜色都是绿色?植物与农作物要都赤橙黄绿青蓝紫该多瘆人?】   张澍正在仰头滴眼液,回:【为了缓解眼疲劳。】接着问:【赤橙黄绿青蓝紫……好押韵好熟悉?】   万清回:【谁持彩练当空舞?】   张澍回:【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接着回:【妈呀,这是我们小学背的课文吧?】   万清没再回她,麦田间静静地感受了会,骑着电瓶车折回。这时收到条微信,她一面骑电瓶车一面看微信,内容还没看清,连人带车就摔倒在田头。她疼死了,她第一时刻找手机,她非看看是谁发的微信,她非要弄死他!   微信是张澍发的:【你多待两天,我不着急用车。】   算了,万清决意不同她计较,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土,扶起电瓶车骑上回了舅舅家。   舅舅一家住在空旷的大厂房里,厂房早两年因环保问题停产了,如今部分空地被开垦成了菜园,种了黄瓜番茄什么的。万清父母可稀罕了,反复说还是乡下好,有院子能种点果蔬养群鸡鸭。舅妈忙自己的,搭都不搭他们话,随后要万清回去了摘点蔬菜,自己种的比外头放心。   万清坐下同父母说话,交待他们少说点不知人间疾苦的话。母亲去厨房帮舅妈煮饭,父亲问她生活上有没有什么难处?要她回上海了就去看房,房事难缠,说不好看一年都遇不上合适的。房子可以适当远点,但绝不能太小,至少要六七十方,首付嘛凑凑就够了。   他说到前年去上海参加婚礼,婚房三四十方,住两代五口人,咋住?夫妻生活都难以体面。   舅舅接他话了,说他把生存和尊严混淆了,要尊严就回来小城市,一辈子体体面面舒舒坦坦。国际大都市……没家底的普通人在大都市只能是生存而已。   万清不听他们抬杠,起身去了厨房。舅妈说这几天清爽,留她多住两天。   她在乡下住了三天就回了,惦记着张澍上下班需要车。尽管张澍反复强调没关系,她可以电瓶车上下班。回来万清给她带了黄瓜番茄土豆大蒜……她看见直惊讶,“我又不会煮饭,你给我带这些……”扫见万清表情,硬转话,“感谢感谢太感谢了,我妈最爱吃这些!”说完郑重鞠躬。   回来第一天她开始大扫除,厨房阳台卫生间都细细拖了。拖完给母亲录小视频,母亲很欣慰,吾家有女初长成,闺女会干家务了;第二天她晨起跑步,慢跑了大半个钟,顺路吃早餐,然后回家洗漱换衣去家居市场。   出来路口准备约车,看见周景明的车,他从她面前扬长而去。她拿出手机微信张澍:【看周景明那暴发户嘴脸,还特意绕我面前炫一圈,我没坐过好车?】发完就撤了。   张澍回:【谁让你先冒犯他的。】   万清服了,说多少回了:【我觉得一个女性对一个男性最高境界的情感就是母爱。要怪就怪我当时情感浓度太高,他没接住。】紧接回:【我对当他妈没一点兴趣。】那晚她去周景明家,真挚地拥抱了他一下,说将来有个他这样的小孩也不错。然后她就被他撵出来了。   张澍问:【如果有个男人说想当你爹,你作何感想?】   万清感到心累,跟她说话真费劲:【有些话不能单独挑出来说,要结合当下语境。】发完她退出跟张澍的私聊界面,找到他们仨的群聊,直接@周景明:【你要觉得我冒犯了你男性自尊,我跟你道歉。那晚我是真心实意去你家道歉,我看见你坐在那儿安静地拼积木,我莫名其妙地就想到了你小时候的一些事,然后才延伸出“有个你这样的小孩也不错”的想法。甚至我这话就不是对你说的,是对童年的你说的。】   张澍私聊她:【你干嘛突然@周小明一本正经说这事?】   万清回:【因为我烦你在中间传话。】   张澍回:【??周小明没跟我提过这事呀?一直都是你在说。】   万清迅速撤回群里的信息,接着私聊张澍:【上班吧你!】   张澍回:【我在蹲坑。】紧接回:【我都替你尴尬,都过去这么些天了,你突然@人家一本正经解释。】   /   万清连逛三家家居市场,腿都要断了,她把看中的北欧风全拍到了家庭群,父母看不上,说那是啥?他们描述的万清也看不上,一个要中式风,彰显家庭文化底蕴;一个要欧洲贵族风……还截图了《绝代艳后》的部分剧照,说就参照类似风格。   万清冷静了十分钟,说那就美式乡村风吧,你们不都挺向往乡村的?十分钟后群里说:就听你爸的,中式风吧。接着就颜色花纹等提了诸多要求。万清耐心耗尽,你们自己买去吧。   出来家居城已经是下午三四点,正晒,她把宣传彩页顶头上,去几百米外的商场找吃食。夏天已然来了,街上都是花红柳绿的漂亮裙子。她走着走着通身乏力,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前男友,随之密密匝匝又想到了更多的糟心事,加之天气又热,整个人被压得喘不上气。她强打精神去商场买了个锅盔吃,又买了电影票看电影。一场电影出来,张澍也下班过来了。   俩人觅食,去了家韩式烤肉店,万清刚坐下就听见张澍跟人打招呼,对方是一姑娘,很大方爽朗。等人离开,张澍问:“你猜她谁?”   万清不感兴趣,“她爱谁谁。”   “周小明女朋友,兆琳。”   万清回头看,没做评价,扫码点着餐问:“你妈怎么会跟周景明介绍对象?”   “我妈在街上碰见他妈……一来二去就当了媒人。”   “让你妈给我物色个对象吧。”万清认真说。   “你不是打算搞事业?”   “搞事业我就不能搞对象?”   “行,回去我问问我妈,看她圈子里有没谁家孩子在上海工作。”   万清望着一桌桌食客,无故有些烦,啥都没劲儿。   张澍说她,“你也差不多行了,早分手了,他结婚就结婚吧。”   万清懒得跟她说:“你懂啥。”   “你还爱他?”   “爱个屁。”   “那你干嘛整天丧里丧气?”张澍随口说:“谁还没分过手,就你矫情。”   万清被她话刺到,有些急了,问她:“跟你相恋六年坚持不婚的男友分手了,一年半后他结婚当父亲了,你能心平气和接受?”   张澍想想,“不然呢?他结就结呗?”   万清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张澍说:“人生本来就很大变数啊,他跟你说不婚,也许当时就那么想。后来因为什么契机想结婚了多正常……”   “我就知道我跟你说不明白,自己吃吧你!”万清怒走。   张澍追出来,拉她,“你干嘛呀?”   “我爱干嘛干嘛!”   “有毛病啊你?”   “我就是有毛病我才跟你说!”万清难过死了,“你根本就不懂我!”说完就走,越走越伤心难过。   张澍回餐厅拿包结账,出来人就不见了。她要疯了,边找边联系周景明。   俩人在街上找到半夜,周景明说:“我再回家属院看看吧。”   “你去吧,找到联系我。”张澍继续挨个练歌房找。   周景明用力拍门,被惊醒的万清不耐烦问:“谁呀!”   周景明想回你爹,但忍住了。紧接着就跟张澍联系。   门猛然被拉开,万清说他,“有毛病啊你!”   周景明问她,“你一直在家?”   万清明白了怎么回事,转身回客厅,“自作多情,我让你们找我了?”   周景明平息下来,一言不发。随后下楼回车上拿笔记本,四平八稳地坐在餐桌前办公。   万清坐沙发上看电视,翻眼看看他,也不敢惹他。随后手机开机,等着等着就又睡了。她做了一个梦,梦到她们五个人了。很奇怪,她极少梦到过小春。   梦里她和张澍坐同桌,俩人闹别扭,在课桌中间划了条三八线。江明珠和徐佳佳从中评理,一致认为是张澍的错,该她给自己道歉。张澍寡不敌众,去喊周景明帮自己评理。周景明像个大法官似的,条分缕析,判定该自己给张澍道歉。然后……原本站自己队的江明珠和徐佳佳就站去了张澍队。   她就不道歉!她恼,她怒,她望着比她高的周景明,她爬上课椅,踩上课桌,拿着厚厚的书就朝他脑壳上砸了下去。接着班级大乱,此起彼伏地大喊着:老师,万清打班长了——   老师,万清把班长打死了——   别人的青梅竹马是什么样,万清不清楚。但他们几个从小内讧,女孩们只要吵架站队,就有人屁颠屁颠去喊周景明,赋予他当大法官的权利。而他眼皮轻轻一扫,手指一点,那个人就是众矢之的。   她那时就想,她要推翻这个自大狂,她要狠狠踩扁他头!   她正在梦里痛快地踩他头,倏然间很伤心,她想到了张澍,想到自己正和她怄气呢,她决意放过脚下这个自大狂,双脚虚虚一点地面,人就飞出了梦。 第17章 旧雨重逢(八)   万清惊醒,看看仍然在餐桌前办公的人,再摸过手机看,一条信息也没。   恰好周景明也忙完合上电脑,揉着颈椎看她,“估计这会张澍已经睡了。”   万清起身去冰箱找吃食,拆着枚巧克力问:“几点了?”   “马上十一点。”   万清朝他摆摆手,你该回去了。随后在餐椅上坐下,慢慢地啃巧克力。   周景明去卫生间洗把脸,抽了洗脸巾慢慢擦手,出来问她,“去我家给你煮碗米线?”   万清饿一天了,筋疲力竭,下楼骑上电瓶车跟着他车去了他家。周母还在忙些杂活,见万清来热络地要她坐,周景明去厨房给煮米线。   他别的厨艺不会,米线煮得最好。   万清坐在餐桌前帮忙剥鹌鹑蛋,周母要她这回在家多歇些日子,难得回来一回,等歇够了再去上班。随后问她们这一行容不容易找工作?有没有年龄限制啥的?她在电视上就经常看见,说年龄大了不好找工作。   “目前还行,我只要想上班随时就能找到工作。”万清慢慢静了心,缓缓地说:“年龄限制会有啊,管理层相对好些,普通职员到年龄公司就会换一批更年轻的。”   “老员工不比新员工更有经验?”周母不懂。   “很复杂,一两句话说不清。”万清捏了个鹌鹑蛋放嘴里。那边周景明端了米线出来,催周母,“妈你先睡吧,剩下我剥。”   周母先去厨房摸索一阵,然后回了卧室歇息。   万清捞着米线里的鸡丁吃,周景明坐她对面剥鹌鹑蛋。早年剥鹌鹑蛋这活就是他的。她们只要来找他玩儿,就要先帮他剥鹌鹑蛋。她们爪子脏,剥完弄得哪都黏糊糊。后来他再不让剥了,因为她们老剥着偷吃着,剥完鹌鹑蛋就莫名消失了一半。   万清米线吃完,汤汁也喝完,人也有了精神。她先把碗收回厨房洗了,然后坐回来帮着剥鹌鹑蛋。周景明面前放了两个盆,一个装煮好的鹌鹑蛋,一个放剥好的鹌鹑蛋,剥下来的蛋壳就随意堆在手边。小吃店每天要用大量鹌鹑蛋,米线啊热干面啊麻辣烫啊……每份出锅前都会丢去俩。   她剥着看看周景明,见他没说话的打算,商量着说:“明天你攒个局呗,晚上一块吃饭。”   周景明拒绝,“我明天晚上有事。”   万清说:“那就约中午?吃完你们各自上班?”   周景明应了,“那就中午吧。”   万清说:“明天你问她,问她想吃啥。”   周景明摆摆手,你回去吧。   万清出来院里骑上电瓶车要回,周景明也骑上母亲的电瓶车送她。万清说:“犯不着送。”   周景明淡淡地说:“太晚了,我怕担责任。”   行,你爱送送吧。   凌晨的街道空无一人,万清骑着电瓶车在前,周景明骑着电瓶车随后,俩人七绕八拐,像一对孤魂游梭在这人世间。   /   隔天晨跑,听见树上的蝉叫,心情大好。她最讨厌夏天的躁,但同时也最喜欢夏天的躁。   夏天啊——永恒的夏天——她的整个生命里,夏天最深刻最隽永绵长。   夏天有用不完的暑假,有充沛的精力,有无限的希望;会在烈日下奔跑,会高歌,会旁若无人地打闹,会渴望长大;当然……也有无穷无尽的烦恼,也有哪怕泡在泳池里,也消解不了的躁意。   她也想到了和周景明在房间里摸索着,以某种反叛的仪式急于和过去告别,迫切地想要成为大人。她真想回去爆锤自己,待在伊甸园里不好吗?   想到这儿,她又想到一段话——总反复回忆过去,说明对当下的生活并不如意。   她瞬间对自己有了警醒和提防,接着就查这段话是谁说的,让他一边儿去。   她沿着街道回家,买了两兜时令水果,到家洗洗吃吃,过完这个暑假吧,暑假后就回上海。趁这两三个月给新屋添家具,父母想要中式就中式吧,自己一年住不上两回。最好这期间老房子能卖掉,她也能把各种手续帮着给办了。想着她就打开手机登陆 QQ,看江明珠有没有给自己留言。   距“寻友启示”已经过去一年半了,她依然杳无音讯。   临中午她骑着电瓶车去了昨天那家商场,张澍跟周景明说想吃烤肉,而且还是那家的烤肉。   万清停好车摘着防晒袖乘直梯,服了,就不能换一家吗?   她早到半个钟拿号排队,门前已经坐了一溜的人。她坐那儿把防晒袖和车钥匙装随身包里,装着装着忽生感慨,自己明明是都市精英,独立大女性,如今沦为穿着人字拖,骑着电瓶车满街跑的……小城二流子女青年?她立刻调整了坐姿,打直背,张开双肩,感觉气势立马上来了。   但就这么端坐了一分钟,仅仅一分钟,她觉得脚下的人字拖太拉气质,去他的吧去他的吧,先做个小城女青年吧,等回上海了再做精致女性。这么一想,双肩立刻耷了下来,继续有气无力,继续颓唐不安。   那俩人姗姗来迟,周景明先到,然后微信张澍,她说正在找车位。周景明找个离万清最远的位置落座,扫码点餐。   万清阻止他,“张澍还没上来呢。”   周景明关了手机,等张澍上来点。   半天张澍上来,直接坐在周景明旁边,问他,“怎么还没上菜?”   周景明把手机给她,“你点吧。”   “怎么不提前点?中午吃饭就这么点时间。”张澍点完餐催人上快点,接着就跟对坐的万清对视,她捧起杯子喝茶,万清也低头喝茶,周景明则事不关己地跟人回微信。   局面尴尬了有一分钟,万清找话,“周景明,你上班为什么不穿商务装?”   “因为不想。”周景明收了手机看她。   “T 恤不会太随意了吗?”万清点评,“而且你穿白 T 不好看。”   “我穿什么好看?”周景明请教。   “Polo 衫吧。你穿 Polo 衫更商务些。”万清犹豫,“你穿白 T 太随意了,总感觉像卖米线的……”说完看向张澍,“他是不是穿白 T 不好看?”   张澍附和,“不好看。”紧接着点评,“他皮肤有点黑,不适合白色。”   万清认同,“就是,我也觉得他黑。”   张澍说:“不过他穿白 T 显年轻,看着像二十五六岁的人。”   万清附和,“没错。”   周景明一声不吭,专心烤肉。   俩人目的达到,见好就收。张澍说:“他也不算黑,就是白得不明显。”   万清说:“男人太白了像奶油,太黑了油腻,他中间色,刚刚好。”   “没错。”张澍附和,“他五官耐看,身材又佳,在婚恋市场很枪手了。”   “他肩宽腰窄屁股翘,穿啥啥好看。”万清机械般地说:“又是公司股东,又有大把股票……”   周景明出去上卫生间,也没搭理她们。   他离开,俩人对视,张澍翻着肉反省,“咱俩是不是过分油腻了?”   万清也觉得没劲儿透了。   等周景明从卫生间回来,餐碟里多了几片烤好的肉。张澍说:“下回约上兆琳一起,咱们吃个饭。”   周景明应下,“再说吧。”   张澍用紫苏叶给他包了一块肉,催他快吃,吃了先去上班。她们俩吃得慢,不用等。   周景明不着急,烤夹翻着素菜说:“我中午不忙。”   张澍继续跟万清聊,俩人好成一团泥,完全没吵架这码事儿。张澍说明天把车留给她逛家居市场,万清欣然接受。   吃完结账出来,日头正晒,万清就坐了周景明的车顺路回小区,等傍晚再来骑电瓶车。路上万清问他这顿饭多少钱?   周景明开着车说了个数,万清加他微信,转了钱给他。这顿饭不过由他出面攒局,理应自己买单。   周景明收了钱。万清说:“对不住啊。”   “什么?”周景明后视镜里看她。   万清也没细解释,只说改天再约。   周景明懂了,懂她为什么道歉。   万清后视镜里打量他,他这些年应该也不顺,不然真正意气风发,有鸿鹄之志的人是绝不会回来的。她问他,“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不突然,我深思熟虑了一年。”周景明说。   “我回来迁户口。上海未婚买房得要户口。”万清说。   周景明点头,不追问别的。   万清想了想,又诡异又些许一言难尽地说:“我也分手了。我和他谈了六年。”   周景明滑行着靠边停车,到家属院了。   俩人车里静坐了五分钟,万清下车,“路上小心。” 第18章 旧雨重逢(九)   因某些意见不合,俩人对工作又较真,开完会出来周景明和兆琳争了几嘴,最终话不投机,各忙各的。   两个钟后,兆琳端了杯咖啡没事人一样过来,高跟鞋反手一脱,小心翼翼地瘫在沙发上,嘴里哎哎哟哟……哎哎哟哟……   昨天健身房练了一个钟,浑身酸痛。兆琳问他晚上的局去不去?接着说都约了谁谁谁。其中有一个周景明跟他不对付。   周景明应下,“去。”   “去吧。”兆琳说:“这世界就是存在很多我们看不惯的人,但我们为了生存就得跟他们打交道。把这当成一门行为艺术吧。”   周景明没附和,也没反驳。   兆琳五指按摩着头皮说:“我怀疑昨晚上头发没干就睡了,今儿有点偏头疼。”说完打了个哈欠,又自顾自地说:“昨天我去见了一男的。”   “我爸让见的,说是哪哪哪儿回来的,如今事业如何如何成功,闲着没事儿我去就了。”她咖啡都懒得喝了,随手推一边,“别的不说,没一点自我认知!”   周景明背背身办公,不想听。   “父辈们就算了,毕竟他们已经日薄西山时日无多。但同样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同龄人,他怎么能对自己毫无自知呢?”兆琳想到昨晚的相亲局,跟听单口相声似的,懒得说了,说多了累。回自己办公桌草草收尾,挎上包下班。   电梯间干等了会,意识到在维护,只能推开消防门走楼梯。正扶着墙艰难地下楼梯,堂哥和周景明他们陆续下来,她喊堂哥,“帮帮忙,撑着你肩下去。”   她堂哥不帮,正忙着听电话。   她只能求助前男友,周景明借自己肩给她搭着,让她一台阶一台阶地慢慢下来。她堂哥嫌她出洋相,要她别再去健身房了,回头再给练残了。   饭局上正吃着,周景明收到群微信,张澍发的练歌房位置及一段文字。文字没看完他就退出了微信界面。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有点烦她们,但又彻底甩脱不了她们。   饭后他还是点开位置导航了过去,包厢里就她俩,各执一话筒,站在皮沙发上振聋发聩地对唱——《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   周景明先找了客损赔偿表,依次浏览后摆在最显眼的位置。然后数了桌上的空酒瓶,自觉坐去了沙发角。   那俩人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看不见他。也只唱对自己友善的歌,一旦有调起不上来,就说这啥破歌?等声嘶力竭地唱到一首——《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泪眼相望,抵头相拥。   周景明不想看她们,双手环胸地靠坐在沙发里,莫名其妙地睡着了。且睡得很稳,张澍临走前喊了他几声都没应。   万清个无业游民不着急,坐在旁边啃泡椒凤爪。啃了会喉咙痛,不停地喝啤酒,频繁地上卫生间。若经过哪个鬼哭狼嚎的包房,她定会俯身从包房门的可视窗往里窥一眼。   回来把水果拼盘吃完,看看时间,推醒周景明。他惊醒看了眼时间,问她,“你们结束了?”   “张澍先回了,明天要上班。”万清拧开瓶水给他。   周景明接过喝,万清看微信,张澍在群里@他们,说外面下大雨了。万清问:【你刚到家?】   张澍回:【都洗漱好准备睡了。】   万清不打扰她:【晚安。】回完朝周景明说:“外面正大雨。”   周景明无所谓,“那就等会儿。”   万清看他这会状态松弛,攻击性不强,友善地问他这些年工作生活是否顺遂?   周景明不愿多说,最艰难的日子都过去了,苦尽甘来,甘来就不能再言过去的苦。他只说工作相对好些,因无意结识了一位业界长辈,有对方的提携和帮助,所以运气还不错。   万清挺羡慕的,一般职场上多是靠自己,很少会有引路人。同事间多少都会有些戒备,当一个老人带会一个新人,也就面临着他要被新人取代。   俩人聊天气氛还不错,少了针锋相对,多了心平气和。当聊起前两年的股市,默契地互看一眼,谁也不提。万清小攒了笔钱,股市折了一半。   她郁闷地喝了口酒,驱散不快,人多少也有点飘飘然,说起了自己的职场成就。早两天又有 HR 联系她,对她开出了远高于同行的入职条件,还承诺她有多少多少的股票。   她说着说着不免得意:一方面得意于能力被认可;一方面得意于自己的小小成就。她沪漂了将近十年,十年辛酸,尽管离自己理想的生活还有些遥远,但目前这些成就能在她拷问人生价值的时候、给予她很大很大的慰藉。   说到这里她又有些小小侥幸,她和她的大学室友、研究生室友关系都一般,但那又怎么样呢?早年曾带头孤立她的室友来上海投奔她,两个月都没能找到如意工作,最后回了老家。她承认自己那时候是痛快的、是幸灾乐祸的。当年自己性格是不好相与,但这都不能成为被孤立的理由。   周景明不置一词,只听她说。   万清望着他眼睛说,说着说着就止了。一来倾诉欲忽然没了,自觉没必要再提这些。不过是幸存者偏差罢了,如今再说这些稍显刻薄。如果那位室友现在再来投奔她,她想自己应该会给予帮助。并非对她孤立自己的事释怀了,只是懂了生存不易;二来意识到了界线,自己不该再对周景明说这些有的没的。因为她清晰地认知到,某种程度上,她和周景明是存在共鸣的,他明白自己在表达什么。   想到这儿她起身,催他,“走吧,估计这会儿雨停了。”   周景明没说什么,拿上车钥匙随着她出来。   外面瓢泼大雨,俩人站在门口避雨,静默了有两分钟,周景明说起旧事,“当年你研究生考去上海我特别为你骄傲,还请了我们室友吃饭。”   万清纵有万般思绪涌心头,不多说,只诚恳道:“谢谢。”   周景明望着路灯下的雨柱,没做声。   俩人各自站一端,也没再言语。   雨小了,万清催他,“你先回吧。我骑电瓶车来的。”   周景明开车回了。   万清望着他漂亮的车尾灯,回了句:我也挺为你骄傲的。   雨彻底停了,她找到电瓶车擦擦车座,骑上回家。雨夜风凉,多少驱散些躁意,她心里无端畅快,那些曾经是问题的问题,忽然间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也不再让自己耿耿于怀。   /   又是一个周末,张澍一大早载她去省会吃早餐,吃完俩人没事儿干,打算去逛德化步行街。德化街啊德化街,好些年没逛了。在她们更年轻的时候,附近不是这儿修地铁,就是那儿修地铁,德化街整天灰头土脸,风一吹,一嘴灰。   俩人逛这儿不为购物,单为情怀。读高中时候她们偶尔会坐大巴来省会,不是逛德化街就是逛银基。她们那时候正走着,还被人拦下,说她们适合做平模。她们那个兴奋啊,不管三七二十一跟着人就上写字楼,到那儿有人给她们张表,说先缴几百块的个人写真费。她们头一扭,呸!转身就下楼。   聊到这儿张澍说:“当年徐佳佳就能看穿对方是骗子,咱们四个还稀里糊涂。”接着话题自然就扯上徐佳佳。早些年她参加了选秀节目,她爸妈呼吁所有街坊给徐佳佳投票,最后拿了前十吧?反正也没激起多大水花,后来就再无音讯了。她父母前两年也都搬来了省会。   “我妈说她们家房子是徐佳佳全款买的。反正混得比我好。”张澍说:“我买房还是朝我爸妈伸手呢。”   万清远比她更焦虑更惆怅。张澍的房子只是旧屋换新屋,父母没贴多少钱。自己要落实了在上海买房,父母则要贴棺材本出来。三十出头的人了,独立独立独个屁!她心里不是滋味,“徐佳佳比咱俩都强。”   张澍一言难尽,“命运啊,谁又能猜到呢,就她念那破烂大学。”接着想到江明珠,同她说:“明珠她爸去年出来了。说心里话……她爸可能不是个好官,但他爸绝对不是个坏人。”   “她爸出来去哪了?”万清问。   “不知道啊。”张澍惆怅,“明珠……我最担心明珠,没大学文凭怎么找工作啊?”   周景明休周末,一早在家折腾他的书房。他妈快烦死他了,煮了锅稀饭让他看着,等自己买完菜回来,一锅稀饭全糊了。他那书房这些年装修了不下三回。一会装架子放塑料模型,一会装榻榻米,今儿又给书房门装了密码锁。   他妈从卫生间出来,特意贴著书房门走,催他把新区的房给装了,装了赶紧搬过去住。说跟他一块住烦了,啥也不会干,要是养个丫头……还能帮忙煮锅稀饭。她淘着绿豆芽嘟嘟囔囔,昨天亲戚家孩子来玩儿,顺手拿走了他一辆塑料车,回来他还可生气。   周景明在书房装了架子,专门放他拼好的乐高;架子对面是榻榻米,方便他坐那儿拼乐高。密码锁装好,他回头看手机微信,没一个人联系他。不联系就不联系,他拎上篮球出了门。   那俩人吃了午饭穷极无聊,外头暴晒,坐去了家网红咖啡馆消磨时间。张澍是各种拍,拍咖啡,拍点心,拉她一块撅嘴卖萌拍。万清最讨厌拍照,但为了俩人友谊,还是装模作样地配合她。各种角度拍完,一个修照片,一个刷家居家饰。   张澍修好图发了朋友圈。周景明评论:去哪了?   张澍回他在省里呢,晚会不热了再回去。回完看向对坐沙发椅里的万清,她翘着二郎腿,脚趾头上悠闲地勾着人字拖。她烦她去哪儿都人字拖,抬脚就把她人字拖掀了,一脚踢老远。   万清骂她,“有毛病啊你!”   张澍说她,“凭什么在上海你就人模狗样光鲜亮丽,回来老窝你就邋里邋遢?”   万清想捶死她,她开怀大笑。万清去把鞋子捡回来,服了,啥人都有。 第19章 旧雨重逢(十)   上午打完篮球,周景明去见了两位老同学。几个人茶馆叙了旧,回来的路上经过所准备拆建的高中,他看了眼,毫不留恋地就过了。   拆建的高中是他们几个的母校,上周张澍还特意来拍了组照片感怀,拍了当年他们所在的班级、所坐的位置。他没什么感触,时光流转,岁月更迭,拆旧才能建新。如同刚在茶馆里,老同学忆往昔情谊,他更像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他秉持的人生观是: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这些年他很少会想到她们,就那么几回,还都是在他最脆弱的时候。有时候是他们六个人,有时候只有他和万清。   他和她们的关系很难条分缕析的言明。有出于本能的抗拒和烦躁;也有股天然的依赖和安心;甚至在某一刻超越了性别。和她们在一起烦起来就特别烦,舒适起来又特别舒适。非要分析的话:跟她们相处时他的情绪能得到最大化舒展,其原因是因为她们对自己很包容。这种包容是高于性别的。他们首先是人,才是男人和女人。   他少年时曾无数次想甩脱掉和她们的情感,大学后终于甩脱了,可他的人生并没有因此变得更精彩、更昂扬。特别是在社会上锤炼了好几年,偶尔回望中学时代他们的人生坚守,以及对未来的畅想和大无畏时,他总是能获得小小能量。尽管他年少时的鸿鹄志早已千疮百孔,也过着并不如意的人生。   他驱车去了大伯家,在阳台晾床单的大伯母笑着招呼了他,随即喊屋里写作业的周景和,要他跟他爸去电话。周景明说不用,就是绕过来给景和拿些客户送的水果。大伯母同他闲聊,先是说了张澍,说前一段在超市碰见她了,说这孩子笑起来还是那么喜恰;然后聊到万清,说上个月好像在护城河沿看见她了,她想过去跟她说两句话,那孩子绕个弯就不见了。说完装了些水果到盘里拿去厨房洗。   不多时在街上看人下象棋的大伯回来,他递给周景明一根烟,叔侄俩坐那儿沉默地抽。大伯话不多,自从小春意外后尤为寡言。周景明往日抽烟少,每回来免不了陪大伯坐一会儿,抽一支。   周景和也在旁陪坐,周景明问他两句学习情况,他都如实回答。每每提起他学习,大伯母都些许骄傲和慰藉,他学习好,比原先的他们几个都要好。回回成绩年级第一,是学校重点栽培的学生。   大伯母对眼下生活十分知足,儿子再有一年高考,今年又在新区置办了新屋。他们老两口每月有退休金领,她如今在商场当保洁,又多了一份收入。家中大事都井然有序稳稳妥妥,只剩安心等待将来儿子成家立业。   周景明从大伯家出来天色已晚,回家途中给张澍去电话,问她们从省里回来了没。   那俩人刚回来,也刚到餐厅落座,一面大快朵颐地啃骨头,一面聊万清委托张澍她妈给自己说对象的事。张澍为难地直啃骨头,“我妈认识的优质资源不是年龄太小,就是已婚。”   “多小?我可以拓宽年龄范围。”   “今年才十九?”张澍说:“985 本+港硕,他爸在审计局,他妈是妇科医生……”   “十九都港硕了?”   “他跳级了。”张澍接着说:“还有个跟咱们年龄一般大,985 硕+年薪税后六七十万,目前已经在上海落户了,就是……我妈说长相平庸了点。”   “多平庸?”万清看她,“我更注重智识和能力,外在形象无所谓。”   “都哪方面能力?”   “各方面能力,包括性能力。”   “滚蛋去吧你。”张澍想暴捶她,公共场合还这么大声。   “你滚蛋去吧。”万清服了,“你就不在意这块?”   “我是嫌你声音大。”张澍压低声,八卦地问:“你跟哲学才子不和谐?”   “热恋期和谐。”万清说:“后面一两年不怎么和谐了。”   “你们是因为这方面才分手?”张澍吃大惊。   “你激动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啊,为什么这话题又羞涩又刺激?”张澍骨头都不啃了,“因为性生活不和谐分手,多酷啊!”   万清懒得理她,反问:“你觉得两性关系里什么最重要?”   “能满足双方的情感需求,能提供有效的情绪价值,经济稳固……”张澍细数,“我只能暂时想到这些。”   “咱俩基本一致。我多一条性生活和谐。”万清认真地说:“以上层面能满足我,没房没车学历一般对我都不是问题。”   “他都不能满足你?”张澍好奇。   “分分合合怠倦了嘛,他年龄大也力不从心了。”万清坦白地说。   “吴彬也是……感觉开始下坡路了。”张澍做个鬼脸。   “男人经常熬夜很吃亏的。”万清轻声说。   张澍问:“他那个满足不了你,手啊口啊其他方式不行吗?”   万清摇头,“他觉得过度追求身体的愉悦是最劣等的。”   “啊?”张澍震惊,“他觉得什么是高等的?”   万清没再说,拿起一个大棒骨啃。   张澍好奇,“照你性情果断就分了,为什么分分合合这么久?”   “不甘心吧。”万清时过境迁地说:“就是不甘心。”   张澍也没细问,臊着脸说:“吴彬上个月来留宿,他那啥嘛……会用口帮我纾解。”   万清恍然大悟,“呃——懂了,怪不得都离婚了你跟他还勾勾搭搭。”   “哎呀……你讨厌!”张澍捶她,闹着手机响了,周景明打来的,说是在附近,过来跟她们一起吃饭。挂完电话张澍麻利收拾桌面上啃剩的骨头,也把拆开的餐碟让人收了。万清翻翻眼,一副帝王临幸的语气,他谁啊?   张澍催她收自己桌前的骨头,“别找事了。”   “我可不收。”万清挪了位置给她,要收你自己收。   张澍把她推一边去,桌上的骨头收拾干净,又用纸巾反复擦拭,努力恢复成还没动筷前的友好场面。万清看她,“我是不是在你心里地位远不及他?”   “能一样吗?人家是周总。”张澍说她,“你一到处蹭吃喝的无业游民也敢有意见?”   “势利眼。”万清冷笑,“我不是说了我要攒钱买房?等我喘过气天天请你!”   “去一边吧去一边吧。”张澍推她,“等你上海买了房喘气,我的四世孙都老了。”   等周景明找过来,张澍起身相迎。万清服了,你怎么不跪下?   周景明落座,张澍说:“我们也刚点上。”   周景明问:“上周末你们去云台山了?”   “对啊,本来想喊上你一块,万清说你没时间,而且你还要陪女朋友……”   万清埋头拆餐具,拆到一半就来气,问张澍,“你知道这一套餐具多少钱吗?”   “不是一块?”   “二块呀二块!”   张澍烦死她了,“我钱多我愿意花。”   万清没理她,当一块合格的背景板,专注啃骨头。一顿饭只有他们俩小聊,她基本没接过话。自从上周她和周景明在练歌房雨夜深谈后,谁也没联系谁。具体原因不知道,不想说,只想跟他保持距离。   饭后改道去了周景明家,原本是打算看电影。去他书房转了圈,干看了会他架子上的乐高,然后坐去榻榻米上刷手机。周景明说家里有咖啡和红茶,问她们喝什么?张澍只顾看他的乐高,喝什么都无所谓。万清刷着手机应他,“红茶吧。”   张澍叹息着盘腿坐过来,有钱人啊有钱人。万清合了手机,“这就有钱了?他那一堆塑料了不起十几万。”   “十几万很有钱了好吧!”张澍说她,“你会花十几万给自己买玩具?”   “他无非就是多买了俩女人的包。”   “我感觉跟你们落差越来越大了。”张澍感慨,“我就在日本买了个三四万的包,还是结婚度蜜月时买的。”   “我也就一个三四万的包。”万清回。   “可你年薪能买十几个。”张澍说:“我撑死买俩。”   周景明泡了茶切了水果过来,张澍扎一块水果自我安慰,“不过我也很知足了,跟你们比是有点酸,但因为是你们也没有特别酸。”   “我日子过得远不如你。”万清淡淡地说。   “……有些话我说就得了,你说出来就很欠。”张澍说她:“你别不知足了,都要上海落户买房了。”   万清不接话,有些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张澍说到他们的一位初中同学,“去年给我家送外卖,我都快尴尬死了。”   万清品着红茶附和,“是有点尴尬。”   “都三十来岁的人了,孩子都六七岁了。”张澍有点难受,“他没认出我,我也装作没认出他。”   “他原先干嘛的?”万清问。   “我也不知道啊。”张澍不无感激地说:“有时候想想,咱们能心绪平和地坐这儿讨论以前的同学,说明咱们处境不差,只是烦恼没过上更如意的生活罢了。你们混得好,我是发自内心地开心,将来谁有事能相互帮顾,总比一个不如一个强。”   周景明闲适地仰坐在办公椅里,听她们絮絮叨叨地说,问不到他就不接话。   万清把坐麻的腿伸出来,舒坦地压在她腿上。张澍拍她腿,“你怎么那么美?”   周景明想到件事儿,问张澍,“前几天我和同事去你们大厅办事,我同事想问我要你微信。”   “他对我意思?”张澍问。   “是。”周景明点头。   “好老套啊。”万清打趣她,“那人长得怎么样?”   “我好像都给忘了。”张澍说:“我天天接待那么多人。”   周景明翻了朋友圈照片给她看,张澍看见“啊”了一声,问他:“他什么意思啊,是以结婚为目的交往,还是只聊感情?”   “我现在问问?”周景明看她。   “……不是,他哪一年的?”   “九二年的。家境跟咱们差不多,业务能力也不错,但为人处事上需要磨练。”周景明说:“不良嗜好还没发现。”   “你觉得他怎么样?”张澍反问。   “可以接触看看。”周景明建议。   张澍看向万清,万清撺掇她,“先了解了解嘛。”   “你先跟他说我身体状况。”张澍说:“他要能接受,我们就以结婚为目的地了解了解,他不能接受拉倒。”   “为什么非以结婚为目的?”万清奇怪。   “我这个年龄了,我不想玩儿。”张澍说。   “你这年龄怎么了?”万清看她,“你太绷着了。”   “我不想玩儿我就绷着了?”   “……不是,我觉得你这人真有意思。”万清说她:“你都还没了解就先跟人谈结婚,跟你多恨嫁似的。”   “我没有谈结婚。我只是把我条件说出来,如果他只是抱着玩儿的心态,老娘不奉陪,让他滚蛋。”张澍回她。   “我也没说啥吧?我只是让你好好放松,尽情享受恋爱……”   “我不想!”张澍堵了她。   “你爱想不想。”万清服了,服了服了,“你这人真有意思。”   “你这人才有意思。”张澍都懒得理她,“别人不附和你的观念就是恨嫁?看你多优越、多新时代、多与时俱进。”   “我优越?你也太玻璃心了吧?”万清无语了,“我只是让你……”   “你你你……你自己都说了“你只是让我”,是你的想法在前,而非真正尊重我的个人意愿。”张澍问她,“我不想跟对方玩儿,我想谈一场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我怎么就绷着了,我怎么就恨嫁了?你是以什么姿态来指责我恨嫁?”   “我指责你?我作为你的好朋友,我跟你说话需要谨小慎微,需要深思熟虑吗?”万清看她,“你说你要以结婚为目的,我建议你放松,先好好享受恋爱,这就高姿态了?”   “你没有“建议我”,你是以绝对正确的立场告诉我该怎么做。”张澍修正她,“是你先用不屑的语气和表情说我恨嫁,我才说你以什么姿态指正我。”   “我就是以“建议”的语气,我也没有用不屑的表情,这全是你的主观臆想。而且我有没有说“恨嫁”一词也有待考究。最后你用的是“指责”而非“指正”。”   张澍要绕晕了,不跟她扯淡,只想一点点复盘,“一开始,是周小明说他同事对我有意思,想要通过他要我微信。我就问对方是以结婚为目的的交往,还是只聊感情,这话有错吗?”   万清双手环胸地看她,“没错。”   “那么,问完后,我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说自己只接受“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这话有错吗?”   万清想想,“没错。”   张澍手一拍,肩一耸,“OK,谁对谁错一目了然。”说完挎上包就要离开。   “什么一目了然,你复的是个屁!”万清拽住她包,“你听我给你复盘……”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张澍捂耳朵。   “你听不听你听不听你听不听——”万清怒火攻心,拿着抱枕砸她。   而始作俑者,早在俩人剑拔弩张时,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第20章 旧雨重逢(十一)   当晚各自回家,张澍辗转难眠,给周景明发了微信,还是那句话,对方愿意接受她不孕、接受她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无论最终结果怎么样,她都愿意尝试。倘若对方只想聊感情,那就别浪费时间了。   她能接受无疾而终的爱情,但不能接受从一开始就不真诚的爱情。自从离婚后,她也有不少“追求者”,但不是已婚的上司就是有对象的老同学,亦或是喊她“小姐姐”的前同事。个中原因,不言自明。无非闻到了些风声,失婚不孕,觉得能从她身上讨便宜。   有些事无需多说,非亲历者说了她也不懂。如同今晚和万清的争执。人本身就是独立的个体,个体与个体间必然存在着差异,想要长久地发展亲密关系,除了要在差异性中找共性,还要相互理解和正确看待对方的差异。   不能理解?还说啥,散吧。   道理张澍都明白,但她对万清不能理解自己还是很伤心。俩人的处境不同、所拥有的资本和自信都不同,她就这么难以理解自己吗?   她睡不着,她微信周景明:【她如今是不是偏高了?】   周景明回:【有点忘本了。】   她回:【就是。】紧接着又回:【春节我们俩采购年货,她妈让她买两颗大白菜,她花高价买紫甘蓝、买青甘蓝、买洋白菜、就是不买大白菜。回家她妈说了她一顿。】   周景明问:【洋白菜不是大白菜?】   她科普:【洋白菜是一个圆疙瘩,青紫甘蓝就是青紫色的圆疙瘩。大白菜就是那种蓬松的……稀巴烂贱的廉价菜。】   周景明回:【大白菜我知道,我们家冬季常备。】   她回:【是啊,咱们从小吃到大的,属于咱们人民群众的大白菜。她还没成为真正的上海人呢,她就开始各种嫌弃它?】紧接回:【以小见大,她就是忘本了!】   周景明在那儿拼积木,没回她。照过往经验,这种事保持中立,不然要吃教训。   更深夜静,各种糟心事纷沓而至,她又在床上翻了会,回周景明:【好像恨嫁的女人多不争气、多丢她人似的……她爸妈不结婚哪来的她?看她现在多伶牙俐齿。】紧接着问:【你评评理,我们俩谁错?】   周景明斟酌:【她语气确实冒犯人。】接着回:【如果结合当时的聊天氛围和语境,很难说谁对谁错。】发完他就把第一条撤回了。撤晚了,张澍已经截图了。   万清也没睡,脸上敷着面膜查明早吃什么。找到家口碑不错的早餐店,位置发群里:【明天八点见。】跟张澍争执的时候她就意识到自己措辞不当,以及俩人的处境不对等。但由于张澍的回怼激起了她的熊熊斗志,导致她哪怕意识到自己先有问题,但情绪占上风,嘴上不饶人。主要她也没觉得这是多大点事儿,争两嘴就争两嘴,明天吃个饭就好了。   但她发群里的微信,五分钟过去了,没一个人回她。   那边张澍看见群微信,私聊周景明:【她谁呀?她给个台阶咱们就得下?】   周景明原本要在群里应一声,但看见张澍说“咱们”,他开始警惕,管自己什么事?   万清觉得真有意思,都成年人了,不能心领神会?接着她就@张澍:【明天早上八点啊,别睡过了。】   张澍翻个白眼,私聊周景明:【她谁呀?她要我去我就得去?】   周景明手机扔一边,不回。她只@了张澍吃早饭,又没@自己。   十分钟过去,群里没一个人回复。服了服了,万清直接私聊张澍:【睡了?】   张澍甩她一张聊天截图,截了周景明那句:【她语气确实冒犯人。】   万清心情瞬间不好了,自己意识到错跟别人评判你错这是两码事。她直接就把截图甩给周景明,一句话不说,自个想去吧。   周景明看见截图沉默,本能截了自己的聊天记录给她看事情原貌,但那边把截图又撤回了。   万清发给他截图也是冲动之举,发完就撤回了。她在房间里来回转,她和张澍的那点事不重要了。她直接打语音给张澍,话不多说,先诚恳道歉,那会真对不住……几分钟后俩人化干戈为玉帛,张澍说明早穿白裙子赴约,她说自己有条白裤子。   /   隔天万清晨跑后回家冲了凉,七点半就到了早餐店。她站在路沿看微信,张澍在群里@周景明,问他出门了没?周景明让她们吃,说不过来了。他们俩拉拉扯扯,一个要他来,一个说不过来。内容没看完万清就退出了界面。   那边有个少年骑单车来买早餐,万清认真打量他,在他扫码付款时先他一步给付了。少年是周景和,他对万清有印象,家里有几张姐姐生前和朋友们的合影。合影里他就熟识堂哥和张澍,剩下那三位要么是没见过,要么是不熟悉。他微不可查地皱了眉,本能排斥被不熟悉的人自以为是的付款。他低头输入金额,坚持把自己饭钱给付了。   万清没说什么,不愧跟周景明是堂兄弟。她自我介绍道:“我跟你堂哥是好朋友。”   周景和腼腆哦一声,不知该怎么接话。万清问他:“是不是快期末考了呀?”   周景和回答,“下周三就考。”   万清把目光从他眉眼上移开,说:“考完就放暑假了。”   周景和拎上打包的饭,骑上单车就回了。他不喜欢这些人打量自己的目光,堂哥是、婶婶是、外公外婆是……父母也是。因为他清楚这些望向自己的目光,都是在试图寻找或缅怀另一个人。而他们长久和不加克制地凝视都会让他受到冒犯。   张澍停好车冲路沿发呆的人喊:“你占好位了?   万清回过神,看眼早餐店,“吃早餐多快,等会就有位了。”说着周景明骑了单车过来,身上的装束一看也是刚运动过。   三个人等有位,周景明要她们先坐,自己去取早餐。万清无视他,点餐付款时跟人说自己刚提前付了多少多少,剩余给补了就行。接着端自己的餐坐那儿吃。周景明先帮张澍取了餐,然后端着自己的坐她旁边吃。   张澍抱怨来时路上堵,周末一早就堵车……真是少见。自顾自地说半天,没一个人接她话。万清一面刷新闻一面吃,周景明则端正地吃,吃一口包子喝一勺汤。   ……令人窒息的早饭吃完,万清和张澍准备去家居市场,前两天她看中了一套家具,让张澍再去过过眼。那边周景明从烟酒店出来,直奔她们俩车,面无表情地给了万清十块钱。他的早饭钱。万清收下装了自己屁股口袋。   周景明冲驾驶座呆如木鸡的张澍扬下巴,“我先回了。”   “回……回吧回吧。”张澍目送他骑上单车,单脚轻点地面,踩上脚踏板就离开了。随即她扭头看万清,“你为什么要收他早饭钱?”   “是他要给的呀。”万清系安全带。   “不是你先在群里喊着出来吃早饭?”   “从始至终我都只@了你。”万清耸肩,“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   ……   张澍明白了,忙跟她解释,“昨晚上我发你那截图是断章取义……”   “不是截图的事儿。”万清否认。   “就是截图的事儿!”张澍拿手机,“你看你看,他原话不是这意思……”   “我不看我不看。”万清把她手机推开。   “你必须看!”张澍急了,“你们俩可以生气,但绝不能是因为我。”   “跟你没关系,就是我们俩的事儿。”   “怎么没关系呀!就是我这张截图引发的……”   “他这人不行,他不真诚!”万清找茬儿,“你任何时候问他问题,他都不正面回答你。“   “他一直都这样,以前你怎么没觉得他不真诚?”   “以前我浅薄无知,我没见过世面。”万清把遮阳板拉下来,催她,“快开车快开车。”   “你自己一身红毛,还说别人是妖精。”张澍发动了车,内疚死了,“你就是办我难堪!他不来,我非要他来,来了人受你一顿折辱?”   “受我折辱?是他非要给我钱的好吧。”万清也气了。   “你拉个脸那么难看,大家都成年人了,人家为什么要看你脸色?”   万清不吭声,转头看窗外。   张澍又问:“我昨晚发你的微信截图,你不会转发给他了吧?”   “……啊。”万清含糊应了声。   “你真发给他了?”张澍难以置信,她不过是试探而已。   “就发了一秒。一秒我就撤回了。”   张澍要脑缺氧了,她靠边停车,“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朋友,你置我于何地……”   “我跟他之间事儿多,真正原因不是截图这事!”万清心累,都解释一万遍了。   张澍不想听,指指车门,下车吧你。   服了服了,万清服了,“我约他晚上吃饭行了吧?”   张澍不想听她说话,你谁呀?你约人家就得出来,“下车下车,你立刻给我下车。”   万清不下,屁股牢牢黏在座位上,“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跟我绝交也挽不回了。”   张澍心累,“你现在就打电话约他。”   “我中午前打。”万清看她,就差发誓,“我不打我是蟑螂!”   张澍发动了车,继续往家居市场。   到了露天停车场,张澍气没消完,俩人一前一后无精打采地走着。顶头的大太阳晒死了,万清心里焦躁,远远绕去另一侧买果茶。张澍扭头看不见人,收到万清微信,问她喝什么口味果茶?   万清回来,递给她果茶。张澍接过喝,“你跟他打语音吧。”   ……   万清打了语音,开了免提,说 :“晚上出来吃饭吧。”   周景明正在挥汗如雨地打篮球,稳了气息,回她,“再说吧。”   万清调整了语气,善解人意道:“没关系呢,你先只管忙,忙完随时联系我们哈。”   周景明搂起 T 恤摆擦擦汗,回头让他们先打,慢慢走去树荫下,“改天吧,我怕会忙到很晚。”   万清依然和颜悦色,“没事儿,您要太晚,咱们就吃宵夜。”   周景明应下,“晚会群里联系。”挂完电话,喝了小半瓶水,一路小跑着上场。   万清挂完看她,“我态度怎么样?我够他的忍辱负重了吧?”   张澍很满意,双手竖大拇指,能屈能伸!随后喝着果茶,拐上她胳膊亲密无间地逛市场。 第21章 旧雨重逢(十二)   万清看中的那套中式家具还不错,父母也满意,缺点就是价格贵。俩人半天砍不下价,决意再转转。但离开的步伐很缓,留了足够的时间给卖家挽回自己。   奈何离开老远,卖家也没搭理她们。张澍生气,“这品牌的店长不行,现在疫情生意这么差,让她打电话申请个折扣都不情愿。”   “沟销能力不行。”万清附和。店里统一折扣是九折,她们要求打个八八折,对方不睬她们。   俩人正唧唧歪歪,身后有人拍了张澍肩,爽朗地问她们买家具啊?   张澍见是兆琳,笑着同她招呼。兆琳也不过多寒暄,只说有看上的品牌说声,这商场有他爹股份,回头从总代那儿发货就行。张澍开心死了,忙说约上周景明大家一块吃饭。   兆琳不在意道:“回头再约。”   张澍也不耽误她,笑说:“你先忙,晚会有看上我联系你哈。”   “行。”兆琳离开前又说了句:“周明明没跟你说啊?我们俩分开都一年了。”说着挥手上了电梯。   张澍吃惊,“周小明说过这事儿?”   万清摇头,“她笑起来真明艳。”   “标准的明艳大美人!我妈就老夸她。”   俩人挽着胳膊继续逛,张澍在旁絮絮叨,说自己很少被人夸漂亮,最多是喜恰。她少女时常做的梦就是一觉醒来变成大美人。   万清应她,“喜恰是很高的评价了,和悦可爱嘛。”   张澍心里舒坦了,“那也不错!”   “当然。”万清淡淡地说:“有几个人能长成兆琳那样儿。”   “她的那种美就是上天恩赐。”张澍附和,“而且人留过洋,待人处事又很有教养。不像咱们几个……市井里摸爬滚打长大的。”   万清喝手里的果茶,也没接话。   张澍八卦,“你觉得是她提的分手,还是周小明?”   “是她。”万清分析说:“而且俩人多是和平分手,她刚喊的是“周明明”而非周景明。”   张澍有些吃惊,“周小明也不差啊。”   万清回,“恋爱关系又不是看人差不差,是看有没有爱人和被爱的能力。”接着转了话,“兆琳自身条件那么好,你妈怎么会介绍给周景明?”   “周小明也很优秀好吧。”   “这不是优不优秀的事儿,是门不当户不对的事儿。”万清认真地说:“两个家境甚远的人可以自由恋爱,但媒人不会这么介绍。特别是女方家庭优于男方。”   “这事不是我妈主动介绍,是兆琳母亲托我妈介绍的。说只看重男方人才,别的不计较。我妈从小看着周小明长大的,俩人又同在浙江。”张澍犹豫着说:“兆琳原先有个谈了几年的初恋男友,说是非常相爱……”   “她父母不同意?”万清看她。   “不是。”   “男方已婚?”万清猜道。   “她男朋友死了。”张澍轻轻地说:“几年前俩人在国外念书,好像是报复社会的枪击……”   万清惊住,半天没接话。   “我妈不让我出来说。”张澍交待她。   “我明白。”万清点头。   “超出咱们生活认知了吧?”张澍唏嘘。   “看不出来。”万清附和。   “咱们看不出来的事多了。”张澍叹息,“人那么善于伪装,又那么多面复杂。”   俩人逛完没遇到更合心意的,还是去了那家品牌。张澍给兆琳电话,报了中意的整套家具款号。午饭后又接着逛,看上了两张小万把块的床垫,也没好意思再麻烦人兆琳,自己凭本事给解决了。   晚饭最终没聚成。一来有中介联系万清,约晚上七点带买家来看房;二来张澍接到父亲电话,让去他家里吃晚饭。两张苦瓜脸对视,拜了。   万清也要烦死这对买家了,先是男方家人来看,接着女方家人来看,然后亲戚朋友看……前后看了不下四五回。每回她要面露不悦时,中介就小心翼翼赔不是,说这样的买家最有意向。是最有意向,但也最容易黄。这个亲戚两句,那个朋友两句,说黄就黄。   待看房的人离开,万清忙了些琐事,洗洗袜子,揉揉内裤。她焦虑的时候最喜欢干这些小事儿,什么都不去想,专心把内衣裤洗干净就好。忙完闲来无事,下楼去超市买洗衣液,路上收到张澍微信:【烦死了,你说她没事老跟我哭穷有意思?我又不朝他们家借钱。】   万清问:【饭菜怎么样?】   张澍回:【她手艺确实比我妈高明那么一丢丢,但还是我妈煮得最好。】紧接着问:【你吃了吗?】   万清回:【吃了。】   她在超市干转一圈,再一次忘了要买什么。但她也习惯了,不着急,索性挑了兜苹果出来。到家洗了个苹果,坐在餐桌前一点点啃,啃完去洗漱。刷牙时盯着镜中人看,看看五官,看看眉眼,各个角度细看半天。   洗漱好躺床上刷手机,群里张澍在跟周景明闲聊,说今天买家具时碰见兆琳了,又问他们分手的事儿。俩人来来回回聊几十条,周景明始终没谈他为什么分手。   她谁不服,就服人周景明。你抛给他一个问题,他只要不愿意说,就会把问题神不知鬼不觉地给解决掉。他不解决抛出的问题,他解决问题本身。   她开始发呆,又想了别的。逐渐灵魂抽离躯壳,在各个房间游荡。好无聊啊,太无聊了,灵魂游荡一圈后坐在床头望着她躯壳说:“好无聊。”   躯壳附和,“是啊,好无聊。”   灵魂恨铁不成钢,“你都三十来岁了啊。”   躯壳能量殆尽:“是啊,我都三十来岁了。”   灵魂拷问:“这样干巴巴的人生还要多久啊?”   躯壳很挫败,“……也许三十年?也许五十年?”   灵魂这回没崩溃,只是失望地、悲悯地望着她说:“这些年,你一年过得比一年好,也一年比一年糟糕。”   /   一早张澍就来母亲家蹭食,张孝和打了五谷豆浆拌了两道小菜。母女俩如往常般沉默地吃,张澍嫌太安静了,喝着豆浆看向她妈,提议,“妈,说说话吧。”   “说什么?”张孝和把剥好的水煮蛋给她。   张澍到嘴边的话,看她妈一副淡然自如的神情,算了。说了她也不懂。   “有话就说。”张孝和看她。   张澍想想,莫名其妙地问:“我是不是到你这个年纪就好了?到你这个年纪就所有的风景都看透,就不被红尘俗世所扰,就真正的洗尽铅华?”   “我没有洗尽铅华,也没觉得自己日子有多惠风和畅。”张孝和烦烦地说:“你小舅家那堆破事儿,我已经托关系跑半年了。我跟你胡叔叔的关系也并非一帆风顺。”   啊、听到小舅家张澍开始脑仁疼,昨天小舅的儿子找自己借钱,张口就五万。她撺掇她妈,“干脆跟小舅家断绝关系吧?”   “能断我早就断了。”张孝和一大早不愿提糟心事儿,转了话题,“你要自己住烦了就过来住几天。”   “算了。”张澍摇头。   “多看书、多学习、多充实自己日子就会好很多。”张孝和老生常谈,“不学着改变不丰富自己,日子当然要难捱啊。”   张澍看着盘里的菜,没了胃口,放筷子说:“我去上班了。”   张孝和说她,“是你让说话的,说了你又烦……”   “我都不想说了,是你一个劲非问。”张澍觉得糟透了,“你现在变得好啰嗦啊,我都不敢轻易抱怨两句,说什么都是我自身的问题。算了算了,以后我只跟你报喜,只说那些让你开心快乐巴拉巴拉的……”说着换好鞋子下楼,到了车上,先从包里拿出棉签棒,沾沾眼角略微花掉的妆,补补口红发动车上班。到了单位打卡,收到母亲一条长长的微信。   如果一周里哪天情绪最差,毋庸置疑是周一。   万清早上六点半自然醒,洗脸刷牙拉伸,照惯例出来晨跑。今天状态很好,跑了七八公里也没觉得累,跑着规划着趁家具都还没到……是把自己卧室的墙给刷个色好?还是贴壁纸好?接着又想到了大美人兆琳,人帮自己省了这么些钱,怎么说也该请人吃顿饭。想着想着就差点迎面撞上小春母亲,她本能绕个弯就跑了。   这弯一下子就绕到了周景明家附近,后来她就再没劲跑了,自然也没心情想墙纸颜色什么的。脑袋就空空的,慢着步子准备回家。这时又碰见周景明母亲买菜回来,热络地要她去家里吃早饭,说她都做了什么什么。   万清是不经让的人,没推辞的理由自然就跟着去了。当看见停在他家门口闪闪发亮的车就后悔,她只想吃早饭,不想看见周景明。看见他,自己总控制不住想拔剑而起。   院里周景明显然刚运动过冲完澡,上身大背心下身阿罗裤。阿罗裤就是比平角内裤长点的棉裤衩,优衣库大把,她还有条同款的。周景明看见她转身回卧室,半天衣冠楚楚地出来。周母给他们盛饭,催他们吃了上班,说着端了碗放坏的荤腥物,给邻居家的猫送去。   俩人离老远,各坐餐桌一端互不相扰。面前摆着可口的饭菜,可万清没心情,她老毛病犯了,肚子隐隐作痛。一紧张她就肚子痛。她没动筷,安静地坐在餐椅上等这股痛过去。   周景明吃好,没忍住说她,“不合你胃口?”   万清摆摆手,你上班去吧。   /   出来周景明家,万清约了车去乡下看望父母,她想他们了。市区离乡下算不上远,一二十公里。   父母在乡下乐不思蜀,竟然筹划着要承包多少多少土地……种植大棚蔬菜或草莓。舅舅接茬儿,先把板蓝根种好吧!先把板蓝根种好吧!   中午舅舅舅妈去了村里吃喜酒,刚念大学放暑假回来的表妹跑出去玩了。万清母亲坐在那儿择韭菜,不时望两眼给菜园浇水的女儿,心里直嘀咕,无是无非打个车来干嘛?她也不敢问。这些年她性情越来越古怪了,春节回来见亲戚也没个话,家里满地都是她掉的头发……你还没关心她两句个人的事儿,她烦到不行。   前年春节母女俩生气,起因是她问了万清几句工作怎么样啊,感情顺不顺啊?当下万清就拉脸子,回呛了她两句。把她给气得呀,她说父母育她成人供她念书,还没资格过问一下她生活?她个讨债鬼直接出门,半天拎了几沓钱回来,甩桌子上说报恩了什么的。她爸气得差点抽她。   她心事重重地在这儿择菜,那个讨人嫌的搬个马扎坐过来,也看看给菜园浇水的人,发愁地问:“她现在谈对象了吗?”   “你去问问。”她没好气。   “我不去。”万清父亲捏了把韭菜,一根根择。   万清母亲有些烦,说他,“你看你择的是个啥?”说完一把夺过他手里韭菜,“你凉快去吧。”   “冲我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冲她。”   “你是她老子,冲你就够了。”   “你别以为这是你娘家我不敢发脾气……”他人在屋檐下,已经忍气吞声很久了。   万清母亲抬脚踹翻一个马扎,万清闻见动静回头,“爸你干嘛呀?”   “你爸喝了两口马尿,朝我使能耐呢。”万清母亲先发制人。   万清过来,看她爸,“你又发什么脾气?”   “你爸想问你事,他不敢,非要我问,我不问他就摔马扎。”万清母亲言简意赅。   “啥事啊?”万清问。   “他问你谈对象了没?”   “谈了就跟你们说了。”万清看他们,“多大点事儿。”   “听见了吧。闺女说没谈,谈了就跟你说了。”万清母亲撵他,“你忙去吧,别杵这儿了。”   “就是啊爸。你脾气也该熄熄了。”万清最看不惯了,“以前在家摔,如今在舅舅家你也……”   万清父亲忙离开,“你们厉害你们厉害!”   万清继续折回菜园子浇水,她扯了一条长长的细水管,手指按压着水管头朝黄瓜秧和番茄秧上浇……她爸早就阻止她浇了,说哪有大晌午给菜浇水的?她不听。她爸这会正在屋檐下喝茶,看见就嚷嚷她,哪有这么浇水的?再浇就死秧了!接着就过去关总阀门,把她手里水管一圈圈给盘起来,问她是不是读书读成呆子了?基本生活常识都不懂……   万清就站在那儿,听着听着开始抽泣。她爸看见她站那儿哭,心里慌了,自己也没说什么重话呀?他过去问怎么了怎么了?她眼泪跟水龙头似的,哗哗往下流。她妈也忙过来问她怎么了,要把她往屋里拉,大太阳下晒死了。   万清哪儿也不去,就蹲在那儿大哭,茫然无措哭得很恸。她父母很焦急,心疼地给她撑把伞,说遇上困难了就说出来,家人会帮着解决的。她说不出来,她喘不过气,她感觉自己要灰飞烟灭了,她只会依循着本能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般用哭泣来表达。   因为别无它法。 第22章 旧雨重逢(十三)   万清哭得脸都肿了。母亲同样是肿着双眼,用毛巾裹了罐冰啤酒帮她敷着。父亲则沉默地坐在椅子上,一副想与她长谈,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舅舅舅妈吃完酒席回来自然也知情了,万清崩溃那一幕被表妹撞见了,她悄悄告诉了父母。舅舅不懂怎么安慰人,只笑她这么大人了,怎么像个小孩儿似的呢?舅妈也说啊,说她从小就品学兼优,心理素质那么好,说她西藏高考那两年都熬过来了,苦尽甘来,眼见生活越来越顺遂,怎么反倒心里不畅快了呢?   表妹轻声安慰她,用力地抱抱她,说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崇拜她呢!外企工作上海落户买房……这一切都多么地令人羡慕。她念一所前途未卜的三流大学,将来毕业了能不能找到工作都是问题。她说未来自己要能去一家外企,要能在上海落户买房,她能幸福死!她愿每天在床上三跪九叩,对伟大的造物主感激涕零,她甚至愿意用十年的寿命交换这一切。   她更羡慕她是家中独生女,姑姑姑父一直竭尽全力给予她最纯粹的爱和最好的教育。不像自己,天天跟念高中的弟弟勾心斗角,还要时时提防父母偏心。舅妈听不过了,笑骂她是没良心的小妮子,家里啥不是双份?生怕落了埋怨。   万清头昏脑胀,眼睛也痛得睁不开,也顾不上今天有多么失态和丢人,头枕着沙发背昏昏地睡着了。她隐隐绰绰还能听见舅舅说,说他们年轻的时候有多苦,日子有多么难捱,而且姊妹们又多,如今也全都过来了。他总感觉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太娇气,尤其家里独一个的,不舍得打,没吃过苦,经不得挫折,才一个个无病呻吟。   万清母亲听见“无病呻吟”,当下垮脸呛了他两句!舅妈忙打圆场,说你弟弟说话就是不讲究。万清母亲又开始落泪,也再次提及当年西藏的车祸,再次强调女儿有多么多么坚强。想到刚刚女儿蹲那儿大哭,捶着胸口喊痛,她情绪逐渐崩溃,开始压着声怒斥丈夫:当年就不该听你的去西藏——   眼见局面失控,舅妈忙拉了她出去,说干嘛呢孩子刚睡着。舅舅则递给万清父亲一支烟,说跟他去田里看看板蓝根。表妹见大人们都出去了,拿着一把蒲扇替睡着的表姐驱蚊子。她望着表姐不安的睡颜有些不懂——住在城堡里的公主怎么能哭能喊痛呢?我多么想跟你交换人生啊。   万清在乡下多住了两天,晨起田间跑跑步,傍晚和父母散步去田里看板蓝根。她根本就不关心板蓝根,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偶尔抽离出来,能听见父母闲话家常,不是父亲大谈小农经济,就是看不惯舅舅爱赌点小钱,或是嫌舅妈煮饭太咸;母亲说我弟还看不惯你领导做派,对啥都爱发表意见指手画脚,整天说话书面仙儿。   她痛哭一场后心里畅快了不少,父母没过多追问她为什么哭,因为她也说不出。倒是母亲先同她聊,要她以后多顺着自己心意生活,家人不再干涉她的私生活;父亲也同她促膝长谈,说早年自己不得志才怨天尤人,才迫切地渴望她能有一番成就和作为。也委婉地反省了自己长期以来对她的教育,说外头要太苦了就休息一段,家人永远都是她的后盾。   三天后她收拾了准备约车回市里,父亲不让她约,要她把自己那辆老丰田给开回去。万清问他:“你不开?”   舅舅接道:“你爸有事开我的就行。”   万清提前发动了车,空调半天才凉,车内噪音还很大。她降了车窗问:“你不是早嚷着要换车?”   “晚两年吧,等出新款。”她父亲回。   “你爸是先攒着给你上海买房呢。”舅舅打趣。   “哪儿啊。”父亲不依了,“晚两年那车出新款我就买。”   她母亲嫌他们啰嗦,催她,“快回去吧。晚上在家反锁门。”   万清看他们,轻声说:“那我回去了。”   “回去吧,路上开慢点。”   到家后她先睡了一觉,然后发了几张壁纸到群里,要张澍帮自己选。没多久张澍回:【你从舅舅家回来了?】   万清回:【刚回来。给你带了无公害蔬菜。】   张澍回:【无公害?无公害标准不是很高?要经过相关部门认证才能使用无公害标志……舅舅家菜园质量这么高了?】   万清撤回上一条,回她:【是有机蔬菜。】   张澍回:【有机蔬菜也一样啊,要经过有机食品认证机构……】   万清继续撤回,再问:【农家菜!你就说你要不要吧?】   张澍回:【要!你直接说农家菜不就行了。】紧接问:【明天周五,晚上咱俩去阿杜那儿吃小龙虾吧?】   万清回:【好。】   小半个钟后,群里周景明回:【回头位置发我,明天下班我直接过去。】   张澍回:【我们去那地儿脏乱差,小夜市。】   周景明回:【我也常去夜市。】   万清看见群信息,私聊张澍:【你问周景明要不要农家菜,我妈让我给他装了一箱回来。】   张澍秒回:【多奇怪呀!咱仨都在群里还要我传话?】紧接问:【你们俩又怎么了?怪小学生的。】   万清群里@周景明:【你要不要我舅舅家的农家菜?】   周景明回:【你给我带了我就要。】   张澍细品他们俩的对话,真是难受人。   傍晚张澍下班过来拿蔬菜,万清也随着她去了她母亲家,跟着蹭了一顿晚饭。饭后回来她又绕去周景明家,把那一箱蔬菜给他。他呢正在院子里抽烟,旁边趴着邻居家的脏猫。万清把蔬菜放屋里,叮嘱他回头分门别类地放冰箱。交待完准备回,周景明问她,“我的积木是不是掉你家了两块?”   ……   这话把万清问懵了,前几天她和张澍在他家争嘴时确实顺回来了两块。她含糊其辞地说:“好像是。”   周景明点头,没再说了。   万清站了会儿,说:“我找到了还你,我先回去了。”   周景明回屋把泡沫箱拆开,把蔬菜分门别类地放去了冰箱。   从中学时他就意识到,他和万清一直以来的关系,都有一股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的暗中较量。他们可以共患难,可以惺惺相惜,可一旦有一方步伐太快,另一方无形中就会焦虑。   如同当年每每年级排名出来,他们俩必然在第一时刻先找对方的名字。没差距就撇撇嘴,谁也不服谁,差距大就默不作声;如同他再次高考无缘北京,只有他懂万清为什么会抱住他哭泣,而自己也会在她面前哭泣;也如同他隐隐明白万清为什么会选择哲学才子。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思,没人想、也没人愿意挑明。一旦挑明他们关系就会陷入真正的僵局。他承认,当年他的突然绝交就是蓄谋已久的报复,他想在万清的心头扎一根刺,不足以致命,但足够让她耿耿于怀。   至于如今他是怎么慢慢释怀的,也没具体的一件事可以明说。也许是他这些年阅历渐深行事渐稳,也许是他常去探望江明珠,目睹了她和奶奶是怎么举步维艰地生长在这人世间。   从记事起他就跟着女孩玩儿,有强烈的性别意识后产生的羞耻感让他反叛,让他逃离,让他跟她们划界线。别人的人生大多是十字路口,烦恼着该选哪条路,他没有,他的人生是一个大转盘,圆的,转啊转啊转,等他晕头转向体力不支时,他接受了,接受了小时候算命的说他:一辈子在胭脂堆儿里打转。   以前她们几个扎堆查星座看运势,他就可感兴趣了,买什么乱七八糟的各种牌回来,往床上一撂,六个人盘腿围成圈开始细细研究。如果玩得太投入有谁“哎哟”一声,那就是被挤下床了。也不管谁被挤下床,他都要挨骂。   步入社会后他先是被江明珠拽回来,每年去看她两回,不时通个电话了解下近况。江明珠很克制,极少跟她讨论从前,聊也是生存问题。   也无论她生活多拮据,他都没出面说借钱给她。除非她开口说需要帮助。他设想过自己如果是江明珠处境,他最不愿意借的就是她们几个人的钱。芃芃四岁生病时奶奶找他借过,悄悄借了五千块,两个月后是江明珠还的,只说了句“谢了”。   他跟兆琳交往时去杭州找她,俩人去南屏山净慈寺听傍晚的钟声。听着听着兆琳就哭泣不止,推着要他赶紧离开。他出来等了两个钟,兆琳躲起来哭了两个钟。回来的路上兆琳说,说她没有办法忘记前男友,她特意带他来听晚钟就是为了跟过去告别,可是没办法,单他们牵着手上来她就有沉重的负罪感,那一声声晚钟令她心都碎了。杭州是她前男友的城市,以前他们念书时每个月都要来净慈寺。   不知道,他也说不出具体被什么影响着,等察觉到的时候身上的自负才高、傲气、以及对人生的宏达追求都发生了颠覆性地改变。   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也没有什么是势在必得的。他意识到了人的无力和渺小,也为自己的微不足道而叹息。 第23章 旧雨重逢(十四)   万清和张澍先到小龙虾店,周景明导航着也来了。他坐下问她们点了吗?   张澍说点了,随后看他身上的深蓝色 Polo 衫,“你穿 Polo 衫好稳重啊,像我们单位里喝茶混日子的领导。”   万清多看了两眼,随口说:“他适合穿 Polo 衫。更显风度。”   “那倒是。”张澍认真打量周景明,给他倒杯茶,“你是不是变白了?前一阵你就没这么白。”   “前一阵我刚从三亚回来。”周景明说:“和朋友冲浪了。”   “怪不得呢。”张澍同他闲聊,“冲浪好玩吗?”   “很解压。”周景明说。   “你压力很大么?”张澍问:“感觉你状态也不算紧绷……”   那俩人闲聊,万清听着也没接话。并非特意不接,是觉得听他们聊天也有点意思。   小龙虾上了桌,三个人戴着一次性手套剥。张澍和万清闲聊,聊自己啰嗦的母亲。周景明没怎么参与,一只只地在那儿剥龙虾。   “我妈以前很能理解我,这两年怀疑她是不是处于绝经期?整个人很没耐心。”张澍问她,“你妈绝干净了吗?”   “早几年就绝干净了。我妈那些年也情绪不稳,我都怀疑她抑郁了,带她去看医生她也不去。”万清说:“这个阶段你就多包容吧。”   “你妈绝经好早呀,据说绝经早的人衰老得快。”张澍说。   “四十几岁绝经正常吧?”万清缓缓地说:“我妈好像都持续了六七年。”   “我妈也得有二三年了?反正她状态不好,阳台上那些花儿都被她给养死了。”张澍想想说:“咱俩也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年了。”接着看见门前扫大街的老环卫工,吟唱:“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代悲白头翁》唐·刘希夷”   万清没胃口了,说她,“这几回跟你吃饭都很心塞。”   张澍胃口大开,催她,“及时享乐,及时享乐。”说完捏了个龙虾吮汁。吮半天问专注剥虾的周景明,“为什么你剥给万清的虾多,剥给我的虾少?“   ……   万清说她,“你吃的比我快!”   张澍瞪着眼,“哪有,咱俩频率一样。”   万清看她,“就算我多吃俩咋了?”说完摘手套去卫生间,依稀还能听见张澍委屈的声音,“你多吃我不就吃亏了,我买单啊,你个蹭食的怎么能比我吃得多?”   “那我买单。”周景明说。   “这不是谁买单的问题,这是你分配不均的问题……”   半天,万清卫生间回来,张澍远远看见她脚上的帆布鞋,狐疑地问:“你今天为什么穿帆布鞋?你以前都人字拖的,今天为什么穿帆布鞋?”   万清低头看一眼帆布鞋,说她,“因为我把它洗干净了!我从上海回来就带了这一双鞋子,前几天我给洗了。”   张澍觉得古怪,一时又说不出哪儿古怪。又看了眼穿 Polo 衫的周景明,心里隐隐有股危机感,但她不等这股危机感蔓延就忙给压下了,捏了个小龙虾用力吮汁。   之后气氛微妙,各自忙于吃虾,不多话。   三个人饭后出来,万清看向张澍,“我们去喝果茶?”   张澍摇头,“我来例假了。”   万清点头,半晌又问:“我今晚去你家睡吧?”   张澍摇头,“我妈今晚让我去陪她。”   周景明听完她们的对话,示意车位,“我先回了。”说完径直去了车位。   张澍先去了母亲家,家里一团漆黑,她电话母亲,母亲说来她胡叔叔家了。张澍很生气,“你去他家怎么不提前说呢?”   张孝和电话里回她,“我去哪儿还得跟你报备吗?”   张澍说:“不是你要我过来住两天吗?”   张孝和回:“你也没说今晚要来呀?”   张澍胡搅蛮缠,“我现在就在家里,你说怎么办吧?”   张孝和沉默半天,妥协道:“我现在回去。”   “你不用回来了,都跟为了我多委屈似的。”张澍难过地说:“我回自己家了。”   回了自己空荡荡的家,张澍洗漱后坐沙发上追剧,追了会没意思找了本书看,看了会觉得无聊开始刷手机。刷着刷着手机扔一边,又捡起书强迫自己看。看书吧,看书比刷手机有益。早些年她还能保持阅读,每天睡前翻一会。这两年静不下心了,每天都身心俱疲,什么都没干就很疲惫,有时候宁可发呆也懒得看书。   万清到家看见桌上那两块积木,想了想下楼骑上电瓶车给周景明送去。她去了他书房,他拿遥控器准备开空调,她阻止道:“开风扇吧,我不喜欢吹空调。”   周景明搬了落地扇来,插上电源给她坐那儿拼积木,随后他就出去了。他那落地扇是在他妈房间搬的,前一段他把扇叶拆下来洗了洗,让他妈晚上睡觉时吹。他妈不吹,他妈全用来塞购物袋了。电风扇的前后网罩里塞满了叠成方形的购物袋。买菜回来的购物袋,超市的购物袋,她都随手叠好一塞,家里要换垃圾桶时她再随手一抽。   他把购物袋收拾好,端了盆上午煮好的鹌鹑蛋,独自坐在餐桌前剥。万清没耐心拼积木,眼花缭乱的,出去客厅见他在那儿剥鹌鹑蛋,说:“我回去了。”   周景明骑着单车送她。到她家周景明也没下车,单脚支地催她,“上去吧。”   她到家洗漱好躺床上,准备继续翻几页《积极心理学》,手机响了,张澍私聊她:【明天陪你去省里逛宜家?新房不是要添零零碎碎的东西。】   万清回:【不行啊,明天约好下午送床垫。】   张澍又问:【明天中午咱俩去吃螺狮粉?】   同时群里周景明@她们:【明天中午去吃刺身?】   张澍私聊万清:【刺身寄生虫多,吃到嘴里肉肉黏黏的很恶心。】   ……   大半天,张澍又私聊她:【我妈说明天中午给咱俩煲鸭汤。】   /   烧烤店没请烧烤大师傅,所有烧烤江明珠全拿,而且她手麻利,一个人同时烤两个炉,一个专门烤羊肉串,一个烤鱼烤鸡翅烤素菜乱七八糟的。她家羊肉串最有名,先不说味多绝,而是肥瘦拿捏的恰到好处。肉太瘦烤出来干,太肥又腻,这就考验穿串人的水平。店里请了阿姨专门穿串,奶奶不放心,照样搬个凳子坐那一面穿一面监督她们穿。怕她们不用心,肥瘦穿不均匀。   奶奶可能干了,小八十岁的人了,只要进入夏天大旺季,她也能搭把手去后厨烤串。一般江明珠不让她干,怕把她热坏。   她家生意好除了味绝,最重要的就是实惠。甚至实惠比味绝更重要。这两年钱难赚啊,前两年她家烤素菜很火爆,江明珠花了很大心思在素菜上,研究些爆浆茄子虎头椒……因为素菜最赚钱,吃素菜的年轻人多。现在不行了,现在年轻人围着菜柜转一圈转一圈,拿两串土豆片捏两串娃娃菜……不夸张,素菜抠抠索索就几串。   还有江芃芃同学,放暑假了,来跟她妈打工了。她主要负责给食客拿酒水,顺便留意有没有跑单。有些食客嘴上喊着:扫了扫了。半天收款账号没音儿,江同学就跟个小马达似的追上前,说看对方的付款记录。就算弄错了也没关系,小孩儿嘛,食客不但不计较还会夸上两嘴。   从傍晚六点一直烤到晚上十一点江明珠才得以歇息,这个点食客不多了,一些小单也能交给后厨小工烤。那小工才十九岁,也不知道奶奶从哪儿认识的,说让他待在后厨慢慢学点本事,将来悟性高了也算有个出路。   她拿了罐冰啤酒出来喝,太痛快了,接连烤五六个小时小臂都僵了。她大概有自虐倾向,前一段疫情不能营业她待家里坐卧难安。她愿意待在后厨烤,多热多累她都愿意,甚至越累等她歇息的时候快感就越强烈。   她一天最喜欢的时刻就是晚上十一点左右,她从后厨出来,拿上一罐冰啤酒,吹着凉风惬意地喝。她总是接连喝三罐,一罐十五分钟,三罐四十五分钟。这四十五分钟承载了她巨大的满足和平静。   极端点的话——她不喝这三罐她会死,她没有能量。   以前奶奶总说她,说冰啤酒不好。后来不说了,后来只要见她从后厨出来就不打扰她,让她想干啥就干啥。有单子啊什么的都她烤。但如今她年龄大了,超过九点就要回去睡了,不然后面要头疼好些天。好在现在有小工了,将就着也能烤两单。   正常人的生活已经满足不了江明珠了,她失去了很多普通人该有的乐趣,如逛街购物、如追剧、如美食、如八卦。她对什么都不关心没兴趣。   她每天中午十一点起床,忙忙家务琐事,下午四点去烧烤店开门,那些送肉食蔬菜啤酒的人依次送货上门。她一一签单,然后拎了肉去后厨切块,如果肉不新鲜或太肥,别说废话,赶紧跟我换新鲜的。等她把肉切好,穿串的阿姨也来了。烤前食材准备就绪基本六点了,开始上客了。这之后她就一直待在后厨烤,前台有奶奶和阿姨。凌晨二点开始收市,拉拉杂杂收完到家都三点了,然后半个小时洗漱,四点前能入睡,一觉睡到中午十一点。   她的生活这些年来循规蹈矩一成不变,每一天都在无限循环。在别人看来也许乏味至极,但她觉得很踏实、很满足、很有目标。奶奶身体康健,女儿聪明快乐,她觉得这很公平,她的付出全得到了正向回馈。而且她不时也给父亲转账,尽管奶奶嘴上说别管他,让他自生自灭吧。   父亲出狱后就来了一回,五十多岁的人头发花白,奶奶想让他留下来干个事但又不好说,江明珠出面说了,父亲应着好啊好啊,但两天后的早上就悄声离开了。隔了小半年联系上了,说在寿光他的老战友那儿,随后陆续发了几回蔬菜来,也不是什么稀罕的菜,但奶奶每回看见就很安心,吃得也很珍惜。   她喝着啤酒想跟周景明通个话,问芃芃学校的事怎么样了,想想太晚作罢。她这边烧烤店房租十月到期,她不打算续了,她想在芃芃九月开学前回老家。前一段她让周景明帮忙找学校和门面,等回去了继续干老本行。   这一行还不错,大财发不了,小钱绰绰有余。且这些年她也积攒了不少,她也没什么个人开销,车还是三四年前买的五菱之光,当时考虑每天买菜什么的方便。一来她物质上没追求;二来奶奶让她夹着尾巴做人。毕竟她们是外地人,尽量低调不要招惹同行。   凌晨收市到家,她麻利洗个澡,头发擦擦站在阳台上等晾干。奶奶和芃芃早睡了,吹风机会吵到她们,而且她头发短犯不着用吹风机。她发质非常软,留长就很烦,动不动就打结嘛的。自从生下芃芃后她就一直短寸,还是自己照着镜子剪的。她头发软,短寸也乖乖地趴在头皮,加之她胸平,穿衣风格偏中性,倒显出她有一股另类的美。   其实她还不少追求者呢,但她对男人没兴趣,总是冷眼相待。可就是邪门,她越是恶心他们,他们就越觉得这才是个性!去年她有张照片还上了热搜,那晚她后厨出来喝酒,刚点上烟抽一口,发现有人对她拍照,她夹着烟头斜了他一眼。这一眼让她上了热搜。 第24章 旧雨重逢(十五)   隔天中午万清去了张澍家,吃过午饭顺便等人送床垫。她家新房离张澍小区不远。   张孝和烧了三菜一汤,足够她们三个人吃了。往常万清也爱来蹭饭,来她们家蹭饭没负担,她妈不会特意烧几盘几碟,就很家常随和,几道精致的小炒就够了。   张澍还开了红酒,她们边吃边闲聊。聊什么?先聊张澍的情感,那谁她前夫一个月没来了,之前他差不多十天来一回。张澍心里五味杂陈,一面失落一面又觉得解脱。嘴上说还是一个人好,乐得自在,将来跟妈妈作伴巴拉巴拉的。   张孝和筷子夹了一团米,温声回她,“我才不要跟你作伴。”   张澍撅嘴:“那你想跟谁作伴啊?”   张孝和说:“一个人啊,我一个人乐得自在。”   张澍嘴巴巴个不停,“我就要跟你作伴,我就要跟你作伴……”   万清惬意地吃菜喝酒,不多接话。   饭后张澍先把卧室的空调提前开了,好热啊,外面至少三十七八度。张孝和擦着餐桌说:“看我们多幸福啊,空调房里待着就好了。”   万清正在厨房洗水果,听到这句话忽然觉得平和,附和道:“是啊,这么热的天我们还能休周末。”   “可不是,多少工作都没有双休日呢。”张孝和柔柔地说:“我们有房有车又有体面工作,多好啊。”   张澍洗着碗说:“你一来我妈就特温柔。”   万清吃着一颗杏子站去阳台上,暴晒了十秒钟回来,喊张澍:“你能坚持晒一分钟,我给你一百块钱。”   张澍为了治她,擦擦手出来站去阳台上,一分钟后回来,“给钱。”   万清当然不给,挑着果盘里的漂亮水果吃。   张澍前后追着她要,俩人打打闹闹地回了卧室午休。张孝和洗了内衣拿去阳台上晾,伸手摸摸护栏,哟……可不是,滚烫滚烫的。   万清趴床上,两条腿夹着被子问:“你妈会再婚吗?”   张澍啃着桃子说:“不会。我妈嫌麻烦。”   万清也不多问,只说:“你妈这样也好,清净自在。”   张澍没做声,一个人过得好不好,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起身去卫生间洗手,躺回来时万清已经合眼了。她看着万清的脸,手指肚儿抚摸她眼角周围,小声说有晒斑了。   “戴口罩戴的了。”万清嘟囔着说:“我脸蛋都没有,只有眼角这一块斑多。”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张澍情绪高涨,觉得万清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可爱的人。她轻抱住她说:“你长斑了也最漂亮。”   万清推开她,“好热啊。”   张澍就要抱住她,拍着她背说:“睡吧。”   万清确实乏了,打了个哈欠说:“楼层高就是好,听不见蝉叫。”   张澍还是没忍住,试探道:“你喜欢周小明啊?”   “没有啊。”万清本能回。   “你喜欢他就承认,我也不会说什么呀。”张澍躺平了望着天花板。   很复杂,不知道,万清没做声。   张澍侧脸追问,“他哪儿吸引你了?”   “我没说他吸引我啊。”   张澍奇大怪了,“认识三十一年了,你们怎么突然就来电了?”   “不是啊,他以前就喜欢我……”   张澍切一声,更愤怒了,“他千帆过尽兜兜转转,最终发现还是你好?”   万清觉得她莫名其妙,翻了身不想听她说。   “我就觉得他不适合你。”   “你们俩不合适,都太自尊自傲了。”   万清忍住不理她。   “你不觉得很奇怪很膈应吗?我们从小一块儿都那么熟了……”张澍叨叨个没完没了。   “你是不是暗恋他呀?”万清烦了。   “我暗恋他?”张澍要脑缺氧了,“呸、我脑袋又没毛病!”   “你可真有意思!”万清回她,“人家还配不上你呗?”   张澍头晕晕的,不想跟她多说:“你喜欢他就承认,说那么多干什么?”   “我没说我喜欢他。”万清强调。   “那你为什么处处维护他?”张澍简直了,“还表现多看不惯他似的。”   “你莫名其妙!”   “你本来就跟他更好!”张澍脱口而出,“当年考研你为什么只告诉他?”   “神经病!”万清起床要回家。   张澍扯过一个枕头抱怀里,也不理她。   等万清离开,听到动静的张孝和过来问她,“你们嚷什么呢?”   张澍红着眼圈什么也没说。   万清懒得等电梯,顺着楼梯一阶阶下。简直有毛病,她有情感缺陷吧她?自己爱喜欢谁就喜欢谁,要她管那么多!等大汗淋漓地下来,她又自虐地顶着烈日走回自家新房。路上经过一棵有蝉鸣的小树,她嫌人聒噪,站那儿抱着小树摇啊摇,把好好的蝉给赶走。   张澍同样也不好受,光着脚出来猛灌了一大杯凉白开。张孝和见也问不出,眼不见为净地吃水果,随口道:“以后少喝点酒。”   张澍看向淡然的她,看着看着就有了怨气,说:“我觉得我的人生糟透了,一直在失去一直在失去……失去我爸,失去我们家,失去我的爱情,失去我的婚姻,失去我的生育……”说到这儿她顿了,努力平缓了情绪说:“我以后也不会变得更好了,只会越来越糟。妈你现在还有我陪着,我呢,我不知道啊。等将来我连你也失去了,我就彻底一个人了。”   说完她拎了包下来,好炎热啊,她也懒得开车,撑着把伞去万清家新房。她知道万清一定在那里。路上她先绕去了家冷饮店,买了万清爱喝的冷饮。她想,万清看见也许会开心点吧。她拎着冷饮去的路上又想着……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失态?   三四点师傅来送床垫,折腾了大半天。新家只有床和衣柜,沙发茶几餐桌类的因为是总代发货,需要晚两天。本来卧室想贴壁纸,这个一句容易发霉发黄,那个一句受潮脱落,屁事可多了,她也懒得折腾了。   她静静地躺在卧室床垫上,努力想一些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事儿。没一会门铃响了,她过去开门,张澍拎了冷饮上来,递给她后在屋里转一圈,随后干巴巴地说:“……中午喝多了。”说完强忍泪意,在家都没哭,这会更不能哭。   万清伸手抱住了她,什么也没说。   /   晚上张澍住去了母亲家,母女俩饭后下楼消食,回来依偎在沙发上看剧。看什么剧不重要,重要的是张澍很喜欢这一刻的安然。   她小时候羡慕万清家,倒不是说她们一家有多温馨和谐。没有,万清家也矛盾重重。但她总能在傍晚看见他们一家人出来消食。有时候只有万清父母,有时候是他们一家三口。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画面她记忆犹新。哪怕她目睹过万清父母吵架摔东西,她也没觉得有多可怕。   自己家……该怎么说呢。好像只有她刚念小学的时候,父母还会拌嘴交流争对错,家里还有些生机。后来他们也不拌嘴了,再后来也不交流了。直到她高考结束,父母心平气和地告诉她,他们要分开了。她当时什么反应?她很平静地接受了,还说他们没必要等自己高考完,早几年自己也是能接受的。她记得在自己说完这些话后,父母第一次失态地哭,而她则像一个大人,安慰他们没有关系。   大三的那一年寒假,她曾和万清在被窝里聊各自的婚恋观。以前她们从不聊这些,至少不会聊这么深入。那晚她们聊了很多很多,她们的某些观点大相径庭,但一致的都对爱情抱持悲观。她们都不相信地久天长的爱情。为什么?看看身边大人就知道了嘛。哪一家不是过着过着都变得乏味不堪和麻木不仁。   话是这么说,可当她们相继遇见爱情时,还是义无反顾地陷了进去。她们也都觉得自己的爱情全世界最特别,最与众不同,开始渴望和憧憬地久天长。当她被求婚时,她幸福的要昏倒了,她第一刻告诉万清自己要结婚了。当时万清回她:恭喜你进入爱情的坟墓。   张澍不理她,让她一边去。   后来……后来就离婚了嘛。当她确诊不孕后,冷静地望着丈夫情绪低落地把这件事第一时刻告诉公婆,那一刻她就清楚,她的爱情彻底消失了,她的婚姻到头了。她公婆的家庭观念很传统,是绝不会接受领养小孩的。除非是他们自己儿子不育。可是尽管如此,尽管上一段感情不尽人意,但她内心还是有些渴望,渴望被人爱,渴望被人珍视。   她内心也乱七八糟,她也不知道……她也曾认真想过,如果俩人过日子久了,爱情转化为亲情或别的,她也是能接受的。   她甚至在某一刻隐隐怪过母亲,怪她过于强势干涉自己的婚姻,在前夫一次又一次来留宿挽回她的时候。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如果不是母亲……她也有可能不管那么多就复婚了。但更多的时候她对母亲感激不尽,在她彷徨无助的时候,她总能给予自己莫大的能量。可是也正因如此,她很痛恨自己过度依赖母亲。   原本今天她要说很多,说万清在自己心里有多么地重要,甚至比爱情都重要……但母亲好像并不乐意听。她忽然间意识到,这两年母亲好像很疲于听她叨叨,情感上都疏离和怠慢了自己。她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有点被惊到,但更多的是委屈,出于某种心理她就说想回自己家了……   张孝和并无挽留,只叮嘱她,“路上慢点,睡觉反锁门。”   张澍什么也没说,拎上包出来进了电梯。   张孝和看电梯快到一楼,这才折身回来反锁门,然后站去了阳台上,目送从单元楼里出来的女儿。直至她身影完全消失,她才慢慢去了卫生间洗漱,上床歇息。   张澍失落地到家,顺手反锁了门,犹豫半天发微信母亲:【我哪儿做错了呀?】发出去那一刻迅速撤回了。   算了。   她先把手机扔卧室床上,接着开了空调,然后戴上头箍洗漱。这时万清打语音给她,约她明天逛街买漂亮裙子,又说了些女儿家的话。她一扫之前的郁郁寡欢,直说好呀好呀,真是幸福呀!   等聊完,也洗漱完,她心满意足地靠坐在床头,拿起本书看。她决意这回不与母亲计较,原谅她这两年的反复无常。绝经期加更年期嘛。   看了会思绪涣散,她开始想自己是不是有点妈宝了?都三十一岁的人了,屁大点事都跟母亲说。万清就曾明确表示过,很烦自己的感性和没完没了的叨叨。   她又开始隐隐焦躁了,书再也看不下,她关了灯准备睡觉。这时收到大学室友的一条微信,想再一次邀请她当嘉宾,录制一期远程播客。她室友当年考研去了北京,俩人时有联系,如今她在北京做文学编辑,前两年和同事做了一档播客,偶尔也会邀请她当嘉宾。   /   招人厌的周一来了。周景明和张澍各自上班,万清也开始整理新房。   总代那儿打电话来确认了,说这两天会送货上门。午饭口万清聊张澍,让她这周约兆琳出来吃饭,老欠着人家心里不得劲。张澍回她:【你别老当回事儿,兆琳也忙,整天朋友圈风生水起……】   万清说:【她来不来是一回事儿,咱得主动约。】   张澍回:【好,晚会给你信。】   万清也有兆琳微信,张澍推给她的。兆琳的生活很丰富多彩,朋友圈每天都更新状态,不是健身房打卡就是晒绝版手办,或和家人在外游玩,或画着浓浓的妆在省会夜店。她前两天还同张澍八卦,说兆琳不是 top10 美硕?言外之意就是她这种阶层的人,怎么能跟普通人没区别呢?张澍也说是啊,说可能一个人身上标签贴再多,她也是一个人吧。   她抓了根挠痒刷往背上挠,卧室转客厅,客厅转阳台,总感觉忘了什么大事儿。她站在阳台上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正午太阳毒辣,一个人影也没。不多时她就回了卧室,她有午休的习惯。   睡到两点关了风扇起床,又瘫去客厅沙发上边刷手机边看电视。看见朋友圈有人晒冰镇西瓜,她翻身而起,趿拉上拖鞋就去冰箱找吃的。她洗了大蟠桃坐那儿吃,这不行啊这,这日子有点混吃等死的意思。可要她立马回上海上班,她又提不起劲儿。她望着餐桌上的外卖盒发呆,想着要是父母在家就好了,这样她就会煮饭。简单的厨艺她也会点,就是一个人懒得煮,控制不好量煮一回吃三顿。   想着她就跟爸爸妈妈视频通话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刚刚好,一家子人新新鲜鲜和和气气,都急于在镜头前友好问候。通完话获得些能量,驱散心中块垒,开始整理家务,专注地忙忙这忙忙那儿。   晚上出来散步又接到父亲电话,顾左右而言他,就是在舅舅家住得不舒坦,最后才说,说母亲又拿了钱贴舅舅,托关系把表弟弄去了省里读高中。反正他将来考哪儿都行,只要不考去上海,去了上海也是给你找麻烦。万清安慰他说没关系嘛,拿钱就拿吧,你们整天住在舅舅家吃吃喝喝的。表弟有能力考来上海是好事儿,人这一生起起落落,说不好将来谁帮谁呢。父亲被安抚到了,还难得说两句俏皮话,说闺女就是小棉袄。   万清笑笑,父女俩聊几句挂了。   挂了电话回家,群里张澍@她:【你家电都买了?】   对家电!她就说把什么大事给忘了。上午去新房感觉空荡荡,但又说不出缺啥。她回:【还没买。】   张澍说:【你们有高中同学在家电城当经理。】   万清问:【谁呀?】   张澍回:【你高二就转学了,不知道他记不记得你。】紧接回:【周小明跟他熟。】   五分钟过去了,周景明也没在群里回个话。   万清回:【家电好买,网购就行。】   张澍终于找到机会了,说她:【谁让你从不参加同学会。不了解以前的同学如今境况。】   万清回:【我以后也不参加。】接着揭她疤:【你前年同学会上借出去那一万块钱要回来了?】   张澍烦了:【懒得跟你说。】   万清回:【吃一堑长一智。】   张澍气恼:【人家以前帮过我好吧!】紧接回:【人的是非善恶是会随着自身处境变化的。而且我发现你阅历渐深反倒更势利狭隘,总怀着恶意去揣测人……】   万清服了:【在人间都辱没你了,你应该盘腿坐去供桌上。】   张澍回:【供着吧。最好一天磕仨响头。】   万清烦她:【别回我了。】   张澍回:【当你的小镇做题家去吧。】   万清回:【咦,你一窗口做税务登记的小小螺丝钉也敢嘲我小镇做题家?】   张澍回:【啧,你一天天挤地铁的小小打工人也配看不起我螺丝钉?】   万清回:【别回我,再回我你就是蟑螂!】   张澍回:【日子可长着呢!有你喊我奶奶的时候。】   万清回:【蟑螂蟑螂蟑螂!】   十分钟过去了,周景明发了张照片到群里,他和球友在篮球场打球。照片一角隐隐有两只咬架的土狗。 第25章 旧雨重逢(十六)   周母都要愁死了,出去街上都不提儿子跟自己住一块,有点丢脸。都三十出头的男人了,难道就没有夜生活?她旁敲侧击,说谁谁家小伙儿,才二十出头就跟女朋友搬出去住了 ,一点不让他妈操心。   她忙着手头的活儿,瞟着在厨房切土豆丝的儿子。那土豆切的……她看不下去了,过去夺过他手里的刀,左手压住土豆片,右手持刀垂直下切,刀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切好把土豆丝泡去盛了水的盆里,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   周景明看着切的又薄又细又均匀的土豆丝,朝他妈肺腑地说:“妈你刀工真好!”   他妈回他,“因为我是你妈!”说完有了无限底气,看吧,无论在外你多大本事、多气派、回来家里就跟条笨狗熊似的,不还得服气你妈!没你妈你饭都吃不到嘴里!   这时她看见国际新闻里的外国总统,那么大块头,再厉害不也是从他妈肚子里爬出来、喝他妈奶水长大的崽儿?忽然间她觉得自己好伟大,她不想吃家里的早饭了,她也要去外头喝二十八块一碗的羊肉汤。说去就去……她回卧室换了身体面衣服准备出门。   做好早饭的周景明问:“妈你去哪儿啊?”   他妈铿锵有力地回,“我也要出去吃好的!”   周景明喊:“我都做好早饭了啊。”   自己吃吧!他妈骑上电瓶车扬长而去。她找到那家羊肉汤煮最好也最贵的店,她门口踯躅半晌……鼓起勇气拾级而上,她先望了眼屋里喝汤的老爷们儿,也大胆地点了一份滋补羊肉汤,随后坐下来虔诚地喝。汤鲜味美,真是好喝,好喝到身上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了。她活了五六十年,头一回喝到这么鲜美的汤。   周景明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桌:一碗稀饭,一盘酸辣土豆丝,一碟酱油倒多跟中毒了似的白灼生菜,一枚腌制的咸鸭蛋。他精心摆好盘,想想又把生菜挪出镜头,先拍照,再坐下来吃。吃好发动了车出门,路上把照片发微信群里。他已经这么干好些天了,只要有空就学烧菜,成果群打卡。   张澍惊叹他突飞猛进的刀工,夸他:【你土豆丝切的真细!】   万清正在吃自制的三明治,也拍了照发群里。   张澍看她两个馒头片做的磕碜三明治,@她:【jane,你这三明治绝了,以后别再往群里发了。】   万清心血来潮地私聊她:【你@周景明,问他的土豆丝是不是他妈切的。他要回你我转你一百块,他不回你转我一百块。】   张澍群里@周景明:【土豆丝是你切的吗?】   趁等红绿灯的间隙,周景明回:【十点前去你们大厅办理业务。】   张澍回:【快到了说声,提前给你排号。】紧接又问:【土豆丝是你切的吗?】   周景明回:【我不去,是上回想要你微信的那个同事去。】   张澍秒回:【不要!太尴尬了!】   周景明回:【好,我让另一个同事去。】   万清佩服到五体投地,私聊张澍:【转账!】   自作多情,我同意跟你打赌了?张澍无视她,继续跟周景明聊,聊他为什么忽然间学厨艺。周景明回:【一直都有想法只是没时间实践。婚后也能兼顾家庭。】   张澍大惊:【你要结婚了?】   周景明回:【为将来准备。】   张澍发自肺腑地夸:【绝世好男人!优秀优秀优秀!还没结婚就计划着怎么平衡事业和家庭了。】   简直了,万清@她:【你夸过你妈你姨你奶奶你姨姥姥……是绝世好女人吗?】   张澍继续无视她,试探性的@周景明:【你谈对象了?】   周景明回:【没。】   万清翻个白眼,私聊张澍:【你不觉得周景明很奇怪?】紧接编辑:【像只开屏求偶的孔雀……】还没来得及发……   张澍回她:【你才像个怪大婶,有事群里大方说,没完没了跟我私信。】   万清轰她:【转钱转钱转钱!】回完就把手机撂一边,收拾了碗筷去洗。   周景明先去了所小学, 到家长服务中心办理插班生入读的各种手续。十天前他给江芃芃制作了份个人简历申请入读,前天接到校方通知办理入读手续。这所小学门槛高,原先他还想着要不要托关系,后来江明珠详说了芃芃的各科成绩和获奖荣誉,他直接做成了简历投给校方。   办理完手续出来停车场,他车引擎盖上放着一瓶矿泉水,一位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无聊地倚着车门,仰望着在旁边打电话的母亲。她母亲朝电话里说前一段校方说问题不大,会给孩子留学位的,怎么这两回再来问,校方就变卦说学位满了呢……   她焦急地打着电话,终于发现等在一侧的周景明,她忙把放在人车引擎盖上的矿泉水拿开,又一把扯过孩子跟他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那边万清出来小区去附近驿站取快递,给新房添置的小物件陆续到了。她取了件回来,刚到家属院门口就看见个大白,她本能退出家属院,远远地站去路口观望。她群里问:【啥情况,我们家那一栋楼上去个大白。】   张澍上班,没时间看信息。   周景明问:【有急救车吗?】   万清回:【只有一辆社区便民车。】   周景明回:【估计是有人从中高风险地区回来,他们上门做核酸的。】   万清站去树荫下,拿不准情况也不敢盲目上楼。站累了她就坐在快递箱上,望着一只蚂蚁爬过她穿着人字拖的脚。天闷热,没一丝风,她微信周景明,这回是私聊:【你家有人吗?】   周景明回:【我过去接你。】   万清看眼路边:【你直接回你家,我扫辆单车过去。】   十分钟后周景明开车回来,万清也刚骑着单车到。周母去小吃店了,家里大门紧锁。周景明开了门,说冰箱里有手工饺子。万清点头,“你去上班吧。”   周景明拿了落地扇到自己卧室,又把空调遥控器放在显眼位置,之后去上班了。上班路上些许烦,也没胃口吃午饭,自我惩罚似的饿着肚子忙工作。万清可自在得很,扒出一袋饺子煮了,半天找不到醋,私聊他:【你家醋在哪儿?】   他不回。   张澍在群里回了:【人大白是住在你们家楼上的医护人员。】   万清吃惊:【我怎么不知道?】   张澍回:【多关心关心周围就知道了。】   万清开始慢慢吃饺子,吃着吃着忽然感觉疲惫。吃完又去蹲了个马桶,然后出来瘫坐在沙发上。好累啊。这回她没再惯性地压制情绪,仰坐在沙发上手背挡住眼睛流泪,泪越流越多,也越流越急。她难过的是她也说不出为什么难过,明明如今拥有的都是她曾经渴求的,可为什么她并没有为此感到幸福和知足。   /   这晚烧烤店就没啥人,从七点就开始瓢泼大雨。奶奶在一侧算日子,说今儿大暑呢,一年里天最热、雷雨天最频繁、万物疯长的时节。   大暑为三侯:一侯腐草为萤;二侯土润溽暑;三侯大雨时兴。   “说苦苦不过农人。种在人,收在天。”奶奶站在门口望着大雨说。   江明珠交待她,“你注意脚下,那儿块滑。”   “明珠姐,我再拆两个啤酒箱垫过去吧。”小工极有眼力地说。   奶奶叮嘱他,“用完了别扔,天儿好了晒干还能卖钱。”   江明珠拿了罐冰啤酒,听见芃芃坐在收银台前用撒娇的语气跟周景明通视频,她没搭理她,打开啤酒在门口的餐桌前坐下。奶奶看见满脸不情愿,坐在她旁边说:“这么大孩子了,说个话洋腔怪调的……”   江明珠只喝酒,没做声。   奶奶很不认同地说:“上回小明来她还坐他腿上,都多大孩子了说也不听,外人看了缺家少教……”   江明珠烦了,“你别说了,我知道了。”   奶奶多精啊,立马转了话音儿,说上回小明来她就惦记着,惦记着夜里提前给发上面,早上给他蒸屉小笼包让他吃了再回去,咋就给忘了呢……   那边芃芃挂了视频,满脸欢喜地过来说爸爸要给她买什么买什么,奖励她期末考了第一名。江明珠看都不看她,冷声道:“你现在滚回家去。”   芃芃脸色一变,哼一声,雨伞也不打地冲了出去。收银台前的大姐拿了把伞就追了出去,喊着芃芃,芃芃——   奶奶垮了脸,说她,“能这么教育孩子吗?屋里这么多人……”   “那我该怎么教育?”江明珠火了,“你也没少在街坊堆儿里打骂我呀,说我爱拿抽屉里的钱,说我是个祸害,威胁我不听话就让他们再生个弟弟!”   奶奶登时被噎住,面色难堪。   江明珠瞥了头,不看她。   奶奶张张嘴,硬憋了半天说:“那你就不能学点好?我大字都不识一个……我都该死的人了你还跟我计较?”说完找出把雨伞,喊避去后厨里的小工送她回家,若无其事地说:“芃芃一个人在家不行,她耗子胆儿。”   江明珠目送奶奶撑着伞回去,手揉了把眼,拿出手机打给周景明。   一是不让他再惯着芃芃,没大没小地再惯下去性子就坏了;二是说了刚发生的事儿,说她也知道该怎么教育,但经常控制不住力不从心。有时候“知道”跟“做到”的区别天差地别。   你让每一对父母谈教育,谈家风家训,都他妈可会说了,满口仁义礼智信温良恭谦让,可教出的孩子什么德行呢?她骂着班里的一个狗崽子,天天骂脏话说不雅词汇,朝芃芃身上吐口水。她找他家长反映,家长满口歉意,说回去好好教育。可扭头她就对别的家长说芃芃是私生子,说当妈的行为不检点,孩子能好到哪儿去?   她跟周景明说着说着脾气也熄了,挂完电话望着夜幕里的大雨,开始悔恨对奶奶和芃芃说出的那些话。反手就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 第26章 旧雨重逢(十七)   这些天万清过得很舒心。   是那种具体的、脚踏实地的舒心。   家具都陆续送来了,她也买了小家电,如空气炸锅烤箱洗碗机……她闲着没事儿就网购,今天下单明天就能收到货。她把新房里里外外、从卧室到阳台都录了遍,发去群里给父母。父母很欣慰,夸她会持家了,多好,现在散味儿,等春节光剩拎包入住了。   母亲眼尖,看见空气炸锅烤箱等诸多小物件……说她不会过日子,将来家属院里的挪过来照用。接着就数落她一顿,买东西前为什么不提前沟通?万清理亏,幸好箱子都没扔,她又好脾气的一一打包退货。退完又去花卉市场,买了好些个绿植,摆满新家角角落落。   说到花卉,她在家属院养了许多花,塞满了整个阳台。什么月季、绣球、蔷薇、向日葵、鸡冠花……大家知道鸡冠花吗?不知道就去查,这种花在乡下的庭院里养一大片还行,若单独养一两株就很突兀怪异。向日葵也是……那么高一株。阳台上的花大小高低层次不齐,气势汹汹扑头盖面,一点不讲美学。   张澍评价,说她姨姥姥都不会这么养花。人万清养得可开心了,一天看三回,早晚浇两回。她思绪一涣散,忽然就想到首《兰花草》的歌儿,可这首歌为什么让她这么悲伤呢。   她甩甩头不去想,去了护城河散步。傍晚的护城河最美,河里的荷花好看到要死。她举着手机各个角度拍,然后发去了他们仨的群里。这时她想起来了,《兰花草》是城市洒水车的音乐。昨天她在街上晨跑时还听见。   她萌生了个荒唐的念头,她想致信环卫部门,要他们把洒水车《兰花草》的音乐给换了。换成什么都好。   晚上周景明又晒厨艺了,不错不错,这回是有技术含量的小鸡炖蘑菇。鸡是土鸡,菇是榛蘑,正宗的东北小鸡炖蘑菇。看起来色香味俱全,周景明成就感满满,但那俩人一声不吭。   十分钟过去了,张澍才敷衍地问:【里头是啥菇啊?】   周景明回:【长白山野生榛蘑。】紧接回:【我黑龙江同学发来的。】   张澍回:【远道而来远道而来。】末了,再无话。但她转头就私聊万清了:【为啥我对周小明的饭菜毫无食欲?】   没多久万清回:【他家的餐具八成是在综合市场的地摊上买的,百十块一套。】   张澍秒懂:【对!碗口有豁就算了,咋能用不锈钢盆装小鸡炖蘑菇?】   万清回:【暴发户都这样儿,用淘菜盆装煮好的饭菜。】   张澍附和:【他家的不锈钢洗菜盆配不上长白山的菇。】   万清回:【糟蹋了。】   张澍回:【我终于明白八大菜为啥少北方菜。你说,人外宾远道而来,咱们端一盆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铁锅炖大鹅……】   万清附和:【下去吧下去吧。】   张澍回:【我最烦粉条粉皮这种滑溜溜具有攻击性的食物,夹不好它溅你一身汁。人外宾本来就不会用筷子,万一再溅人眼睛里……这合适吗?】   万清回:【不合适不合适。】   她俩唧唧歪歪地私聊,周景明群里回了:【你们也过来吃点?】   俩人前后来了,张澍还拎了半瓶红酒,那一半被她前两天喝了。周景明的厨艺咋评价呢,看个花样吧。但她们知好歹,吃着凉拌黄瓜说不错不错,鸡炖得不错,榛蘑也够味儿,不愧长白山野生的。周景明开始讲这榛蘑他泡了多久,什么水温,最大化的保留了其营养。他近段狂爱厨艺,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晚上下班到家就开始折腾。   他母亲的小吃店晚上九点半关门,昨天他母亲叮嘱他,晚上烧一锅绿豆汤,白天热一天了,晚上就想喝点汤汤水水。他嫌绿豆汤没技术含量,整了一盆水煮肉片。   饭桌上闲聊,张澍说得多些,一说让他们以后少提吴彬,这回彻底跟他结束了;二说约好兆琳了,下周六吃饭。接着感慨有钱真好,潜个水都能去国外。说到早年有个梁朝伟的段子,心情不好就飞去伦敦喂鸽子。   怨不得人人向往有钱,向往跨阶层。有钱心情不好飞去伦敦喂鸽子,是多么寻常的小事儿。普通人要是因为情绪不好崩溃,就会被说矫情。有时候觉得成人世界好荒诞好糟糕啊,为什么儿时要渴盼着长大呢。不是一直倡导自由平等尊重理解吗?不是一直鼓励多元化吗?   你、我、他……你、我、他。不能真正地认知到什么是“你我他”,谈尊重谈理解谈什么都是空中楼阁啊。如我们呼吁的尊重女性,到底也不过是尊重更体面的女性罢了。那些弱势的、无能为力的女性有被真正看见过么?假如我们继续无视社会的不平等,性别平等能够真正的实现么?   三个失意的人信口开河胡扯淡,那半瓶红酒喝完,周景明又开了瓶。张澍喝最多,话也最多,开心不开心地扯了很多。这是自从大学后,他们第一回 聚一块喝酒畅谈。都还没喝尽兴,张澍接到通电话,她母亲无意把车钥匙锁在后备箱里了,要她现在回家拿备用钥匙去哪哪哪儿找她。   张澍服了,朝手机里一再强调:车钥匙锁后备箱,你把后排车座放倒不就能从后备箱拿到车钥匙了?   “你咋这么笨啊,你咋听不懂我的话呀,你把后排车座放倒不就能拿到车钥匙了——”   张孝和放弃了跟一个酒鬼沟通,出来商场的地下车库,准备约一辆车回家拿备用车钥匙。车来了,是一辆白色的新能源,她上车后惯性地先看司机的工牌,这一看了不得,她同司机相互打量,激动又语无伦次地试探着问:“高桥一中?”   天呐,他们竟然是四十二年前的中学同学。   太激动了,张孝和难得感性地湿了眼眶,她手指沾着泪花笑说:“抱歉啊。”   对方也报以同样难以言说的情感,好半天笑着说:“你一点都没变。”   张孝和不自觉地抚摸脸庞,羞涩地说:“变老了。”   人活一辈子总要有一件让你铭记一生的事情。这件事早早就在张孝和身上发生了。   四十二年前她十五岁,彼时她刚念初二,那是礼拜四的一天早上,她上课迟到了,老师给予的惩戒就是让她站在自己的座位上,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被班长扇耳光。迟到几分钟扇几个耳光。   班长垂着头迟迟不肯动手,老师怒不可遏,若不配合教学工作就请离开学校。班长收拾了书包就此别过,此后再没见到。   而眼前的这位专车司机,毋庸置疑就是当年的那位班长。   /   隔天傍晚周景明私发给万清一家美发店定位,只一个定位,别的没有。   她骑着电瓶车找过去了,周景明刚洗完头,正坐在美发椅上准备剪。他问她,“我剪什么好看?”   万清反问:“你那点头发能剪什么?”发型师说他能剪短碎、短寸、毛寸、莫西干……   花里胡哨的听不懂,万清朝发型师说:“短碎吧。”随后她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刷手机消磨时间。刷到兆琳发的最新动态,身着吊带大长裙,斜挎了一个小包,对着镜头张扬自信地大笑。   她放大了图片看她身上那个挎包,此时张澍微信她,也发了这张图:【她身上这什么包?也太好看了叭!】   万清没认出来,回她:【估计小众潮牌。】   张澍回:【嘤嘤嘤买不起。但真的超级心水啊。】紧接回:【兆琳审美太好了。每一套搭配都那么绝,跟个大魔女似的。】   万清截了包包的图在网上搜,是个西班牙品牌,四千来块钱。   张澍回:【兆琳那气场去混欧美圈都不输。】紧接问:【你在家?】   万清答非所问:【你在你妈家?】   张澍有些赌气,回她:【我也大忙人好吧,干嘛天天去她家?】   万清回:【那你忙吧。】之后关了手机,专注地看周景明剪头发,看了会问发型师,“多少钱?”   她去前台付款,付完周景明也剪好了,俩人出来去了对面商场。原没什么要买的,闲逛,最后还是在家运动品牌买了双同款鞋,买了两件运动背心。万清结完账出来,周景明拎着大大小小的袋子跟后。   途经家甜品店,万清问他,“ 吃不吃?”   周景明看菜单,“我喝生磨杏仁茶。”说完拎着袋子自觉找餐位坐。   万清最不喜欢甜品了,只给他买了碗杏仁茶,随后坐了过去。周景明摸一把刚理的短碎,问她,“帅吗?”   万清竖大拇指,“帅极了。”   周景明看见有人拎屈臣氏的购物袋,说:“晚会去买瓶沐浴露。”   万清说他,“你事儿咋这么多呢?”   周景明回她:“我让你来了?”   杏仁茶上来了,周景明闲适地靠坐在休闲椅里,屈着两条大长腿不紧不慢地喝。万清接电话,是一位熟识的猎头的电话,玩笑地问她休息够了没啊?一寸光阴一寸金啊。万清谈笑风生地应着,过完暑假呗,家里事儿多。   喝完甜品自然是去了屈臣氏买沐浴露,周景明站在货架前挑香味儿,万清拿了瓶自己惯用的放购物筐。催他,就这吧。 第27章 旧雨重逢(十八)   张澍坐在车里望着穿过人行道,去对面星巴克买咖啡的人,绝了!她就没见过像万清这么精打细算的人。   晚上俩人约串串,如往常般万清厚着脸皮蹭她。蹭完出来万清说请喝咖啡,她说好啊,那就近喝吧。她不行,她非要绕一大圈来喝星巴克。她说这边不好停车,停路边容易被贴罚单。她说不碍事儿,你就在车里坐着,交警看见车里有人就不贴了。   交警看见车里有人是不贴了,可撵她呀,让她开车快离开。她能去哪儿啊?附近不是堵就是没车位,她一怒之下踩油门就回了。等万清拎着两杯咖啡急急忙忙回来,车早就没影了。她打语音张澍,吼她,我都没上车呢你去哪儿了?!   张澍解气地说:“自己喝吧你,姐回家了!”   万清要热死了,很愤怒,“你快点回来接我!”   张澍不怕她,“我就说那儿不好停车,你非要去喝……”   万清不管,“你快点来接我,不接咱俩绝交!”   张澍回她,“绝去吧,姐已经到小区车库了。”不让来你非来,人交警长得多帅啊,催的她直难为情。   万清听见语音里车熄火的声音,确认她:“你真到车库了?”   张澍说:“是的,姐到车库了!”   你给我等着!万清挂了语音,张望一圈后,直奔一辆共享单车。   白天才下了大雨,这会空气清爽,湿漉漉的马路面上交映着油彩画般的广告牌 LED 灯,她被吸引了,她停下来举着手机拍城市雨后的夜景,拍好发群里。   此刻张澍已经到家了,她洗了一个粉粉的番茄,朝尖儿上咬一口,用力吸吮里面的汁。嫌不甜,又往番茄里撒了些白砂糖。她吃着私聊万清:【土清,你在哪儿呢?】   万清回:【先让你喘着气,过两天等死吧。】   张澍贱贱地回:【你来呀你来呀,你现在杀过来呀。】接着自拍了张吃番茄的萌照给她。   万清就近找个位置坐下,两杯咖啡,一口拿铁一口美式,慢悠悠地回:【你这辈子都别想我请你喝咖啡了。】   张澍回:【谢了。你这抠货也就会请我信用卡积分兑换的星巴克。我还得贴油钱送你过去。】   万清朗声大笑,回她:【滚蛋去。】   张澍也感受到了愉悦,想到前一段母亲说,说人这一生过到头,对你重要的人也许就那么几个。要她好好珍惜她们之间的友谊,争吵也好,难过也好,哭泣也好,因为这些都是出于爱。这世间不会有平白无故的难过。她记得母亲说这话时语气里充满了羡慕。她心血来潮地问:【诶土清,你觉得亲友爱哪个更重要?】   万清回:【没可比性。亲情是天然的血缘关系,没得选择。】   张澍问:【那友情和爱情你觉得哪个更重要?】紧接回:【我觉得是友情。】   万清认真想想,喝口拿铁回:【我更倾向爱情。】   张澍吃惊,又微微失落:【我以为你会觉得是友情。】   万清回:【爱情更不可控,更具挑战和自毁性。】紧接着慢慢地回:【我喜欢这种剧烈的情感体验。】   张澍沉思了半天,回:【我更喜欢惺惺相惜,细水长流和共同成长的爱情。】   万清回:【我喜欢能带给我不同感官刺激和更多可能性的两性关系。我跟你聊天和跟他聊天,磁场肯定是有区别的。两性关系里的爱欲很重要,它是一把魔法钥匙,能更深入地打开你对外界的感知。这是更高级别的情感体验,友情是远达不到的。】发完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私聊周景明:【在哪儿?】   张澍回:【你这是一种自以为是的爱情。】   万清完全不 care:【爱情就应该自以为是。】   张澍惆怅:【我一面渴望爱情一面又认为它最终会消失。】   万清回:【就是因为爱情会消失,就是不能地久天长,所以我们才对它恨之入骨求而不得。人生最大的悖论就是:一天天努力活着也在一天天死去。】因这些对话又触发了她别的思考,她回:【我觉得人活在当下和只享受当下是件巨艰难的事儿。如要在接受爱情不能地久天长的前提下、去说服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和付出就很考验人。】   张澍回:【但是很浪漫。】   万清会心一笑:【是。有一种飞蛾扑火般的浪漫,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浪漫。】   张澍叹息:【咱俩说得头头是道,爱情也都一地鸡毛。】   万清回:【这就是道理都懂,可仍然过不好这一生的真实写照。】紧接着又私聊周景明,给他发了自己的位置。   周景明一直没回。   张澍想半天,又回:【我突然意识到我们都处于同温层里……会不会过于舒适了?】   万清思忖着回:【我们并非志趣相投和三观才玩一块,我们是有共同的底线和操守才玩一块。我认为人对自己要有自我认知,认知到自己的不自知,认知到自己的局限性。就像杨德昌《一一》里洋洋整天举着相机拍拍拍,他在拍什么呢?你看到的我看不到,我看到的你也看不到。就像我以上的这些观点,绝对会被人推翻,被推翻也只是说明了人的不同差异性,证明不了我就是错的。】   张澍附和:【是啊,就像某些人整天看不见自己,但说别人的时候可会说了。】   万清开怀大笑,回她一串:【哈哈哈哈哈……】   张澍困了,不跟她扯了:【你到家了吗?】   万清回:【你早些休息吧。】随后她又坐了二十分钟,夜色里的人逐渐稀少,她微信周景明:【在忙?我打车回家了,你不用来接我。】   她站在路沿等车,就在准备上车时接到一个惊愕的消息:兆琳死了。   死于她自己洋房的浴室。   兆琳表哥和周景明寻她一天未果,最后强行开了她房子的锁,发现人在浴室。   传出来的什么闲话都有。葬礼前一天张澍在小区业主群里还看见,群里人公布了哪个小区哪个单元……因为什么事想不开。业主们很淡漠,对死者八卦没什么兴趣,只说那栋楼坏了风水,估计以后很难卖出去了。也有人说那有啥呀,哪栋房子不死人?只要够便宜我就愿意买……   当张澍看见愤怒地要回怼时,业委会的人出面制止了:谁家都有孩子,换位思考一下吧。   兆琳的家人最难以接受,明明她每天都那么开心,那天她还去试穿了伴娘服,欢欢喜喜地说要第一个抢到新娘捧花;她还订了一个礼拜后去海南的机票,说要去冲浪;健身房的私教课才又续了一年;每一天的生活她都安排的井井有条和生机盎然。   张澍和万清很震惊,太突然了。张澍跟兆琳交集不深,也是在三四年前的一场喜宴上,她们俩坐在同一桌喝喜酒。加之双方母亲又熟识,平常见面也会打招呼,但她们各自的朋友圈不同,也没什么更深的交情;万清跟她唯一的交集就是买家具的时候遇见,还是借张澍的光,她帮自己省了笔钱。   原本她们约好明天吃饭,就在吃饭的前一天她离开了。尽管她们没有什么更深的交情,可张澍和万清也难过不已。更为仅仅只是通过朋友圈状态,就自以为是地对她人评头论足而感到愧疚。   葬礼那天万清和张澍去了,周景明更不用提,他和兆琳堂哥那两天一直都忙前忙后。周景明母亲也来了,事后回去的路上周母坐她们的车,说这傻孩子,她那双年过半百的父母该多伤心啊。张澍母亲也来了,多留了会儿,说陪陪兆琳母亲。   张澍随着万清来了她家,到家万清找空调遥控器,张澍坐在沙发里有气无力地说:“别开,咱俩就热着吧。”   万清同她并肩坐在沙发里,谁也没出声安慰谁。   就这样吧,人能觉知到痛苦是好事儿,说明还没有麻木不仁。   俩人静静地坐了半个小时,屋里跟蒸桑拿似的。张澍头枕在她肩上说:“周小明应该远比我们更难过。”   万清附和,“是。”   张澍催她,“跟他发个信息吧,让他晚会也来这儿。”   万清说:“已经发过了。”   张澍问:“你猜葬礼上我想到谁了?”   万清回,“小春。”   “对啊。”张澍轻轻地说:“我想到小春离开的时候该多孤单,我们几个谁都没有去送她。我记得见她的最后一面还是在上岛咖啡,我们六个人点了三杯咖啡,她和周小明喝一杯。那时候她的耳蜗处理器才找回来,总不时捂捂耳朵……后来我就去了姥爷家,再回来就像变魔法似的,她突然在这个世界就凭空消失了。”   万清感觉头眩晕,跟中暑了似的。她起身去卧室找了换洗的衣服给张澍,催她先去洗澡。没多久周景明也上来了,默然地坐在沙发里。万清开了客厅空调,给他倒了杯水,然后下楼去他家,拿了他的换洗衣服来。   张澍早洗好了,穿着家居服瘫在沙发里。万清问她:“晚上吃什么?”   她回:“吃素吧。”   傍晚万清骑着电瓶车去菜市场,简单买了些菜,打算晚饭煮一锅粥,烧个青菜炒个小豆芽。厨房门关着,油烟机嗡嗡响着,她沉下心一点点切菜,有条不紊地烧菜。那俩人废物似的心安理得地瘫在沙发里,一个是累得睡着了,一个是在冥想。   张澍听见鼾声都想踹他一脚,回卧室拿了毯子给他盖上,又往他脖子下垫个抱枕。他翻个身再睡着鼾声就没了。张澍看见厨房里万清忙活的身影,忽然就想到了母亲。读书时她每天放学回来只要看见在厨房里忙活的母亲,她就会感到安心。特别特别地安心。   晚饭就万清和张澍简单吃了,周景明还在睡,也没喊醒他。饭后冲了凉换身干净衣服万清就独自下楼了,她先去了超市,买了些礼物,然后去了小春家。   这是自从小春离开后,她第一回 来她家。以前有无数次想来,可始终缺乏勇气。 第28章 旧雨重逢(十九)   张澍和周景明在万清家住了三天。   白天各自上班,晚上就回来吃万清烧的饭。三个人沉默地吃完,洗碗的洗碗,排队洗漱的洗漱。谁也不出言安慰,各自沉浸在各自的情绪里,默默承受,默默消化。   有时候正视情绪,接纳情绪,这是多么正当和有利身心健康的一件事。   我们的朋友死了,我们感到难过不是很自然的吗?   夜里万清和张澍睡一间房,周景明则蜷缩在沙发里。有多余的房间他也不睡,说沙发就好。这晚万清夜起上卫生间,她坐过去沙发里,她知道周景明没睡。   周景明对兆琳的事不多说,张澍问他他也不说。事情简单明了,有些人就是没办法跟自己达成和解。能理解的人自然就理解,不能理解的人说了他也不理解。   由于大家心情都不好,周景明说这话时明显带了火,张澍就跟他呛了两句。好在气氛也没僵多久,周景明找了台阶,张澍顺着就下了。事情发生时万清正在厨房烧饭,她装作没听见,谁也不搭理。   她这两天反倒更平心静气,家里收拾收拾,晚上煮煮饭。有时候那俩人吃完饭屁股从餐椅挪到沙发上,她也不多说话,自己收了碗筷去洗。无非洗个碗而已。   凌晨一点了,俩人下来闲逛。   没逛多久万清先开口,说她去小春家了,看望小春的父母了。细节没多提,只说了小春母亲很骄傲儿子的学习,说他成绩很好,比曾经的他们几个都要好。说她如今可知足了,又在新区置办了新房又有退休金领。   她说听见小春母亲反复强调对眼下的生活有多知足,她就心如刀绞。出来的时候她抱了抱小春母亲,她突然就哭了。那一刻让她很不知所措。   她也说了当年离开西藏的前一晚,他来问自己小春那一天是不是去找她们?她望着周景明说:“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否认,但我一直对小春的意外都于心不安。”   周景明什么也没说,手搭在她肩头安抚性地揉了揉。   为什么会忽然说到这些?是因为兆琳的遽然离世,一下子牵引出了她的诸多情绪。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子。她跟兆琳也就一面之交,对她的离世感到惊愕和心痛,可这种痛远达不到夜不能寐的程度。但受这件事的影响,她会静下心回溯自己的过往。我们不得不承认,有时候个人的成长、觉醒、认知、自我重塑等等,都和他人息息相关。   如同张澍曾经说,说她时常能在他人的身上意识到自己的缺陷。说她看书或影视剧,经常能在里面的人物身上看见自己,好的坏的,对的错的。   她也再次审视和复盘了上一段感情。她从他们热恋到彻底分开这六年,每一件大事都提了。从他们感情转淡激情不在,她做尽了所有的努力和尝试。她没有提及前男友的种种,只说了自己在一段感情中的无能无力与偏执。这些都是他和张澍从未见过、也从未了解过的自己。   她心平气和地说了很多,不是控诉,更不是以受害者姿态,而是以时过境迁的第三者视角,去看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以及感受到的多样复杂的人性。也在她缓缓的倾诉中,她好像又置身于当时的情景,看见了一些未曾看见的困境。   最后她也说了,说去年她做了一段心理咨询,她没有抑郁症,也没有厌世情绪,工作压力也不大,财务也算自由,但就是不幸福。她好像丧失了对生活的热情、以及感受美好事物的能力。尽管她很想生病,这样就能合理化她的一切情绪。   她说那天心理咨询师要她聊一件往事,她想啊想,脑海第一个出现的画面就是西藏那年的暑假,她和母亲正在大巴车上打瞌睡,就那一回她梦见了小春。她早就忘记了梦的内容,但至今记得小春在梦里大喊了她一声,她瞬间被惊醒,发现身上的安全扣开了,她低头给扣好,就在扣好的那一刻大巴车翻了。   凌晨五六点的大街上,他们由着性子走了很久很久,也沉沉默默、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聊感情、谈职场、道失意。这是时隔十二年后、从大二那年暑假他们沿着护城河畅谈七个小时后,再一次开诚布公地长谈。   周景明话不多,也简单谈了兆琳,在她离开的几个小时前,她发来了一段语音,说又听到了净慈寺的钟声。   他们都无力安慰对方,只能给予一个紧紧地拥抱。   /   飞来横祸,就那一天江明珠心血来潮地去了水产市场,回来的一个礼拜后她被通知需要集中隔离。因为她是次密接。   她被隔离烧烤店自然也就停业了,没人会烤了嘛。奶奶年纪大了,你让她烤一两个小单还行,长时间站后厨就要出事,特别是在炎夏。   江明珠只在酒店待了三天,她就把头发又给剪短了。剪得跟狗啃了似的。酒店是没有电推子,不然她能把头发全推了。剪完头发她开始剪手指甲和脚趾甲,剪得很秃,有根手指甲剪太秃露出里面粉嫩的肉,一碰就疼。   奶奶一天跟她视频两回,一回一两个钟,人也不在镜头里,只传出各种各样的声儿。一会是厨房剁肉声儿,一会是马桶抽水声儿,一会是电视声儿。她只要听到电视声儿,就能猜到江芃芃在看什么剧,然后要她回房间写作业。   江芃芃偏不听,还故意把电视声儿调大,说有本事你回来管我呀。之后母女俩你一句我一句,跟说相声似的。每回结束视频时,江芃芃都会问:“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每每这时候江明珠的心口仿佛都落了片羽毛,轻声说:“快了,你在家要听太姥姥的话。”   奶奶这时就接话了,说芃芃在家可听话了,碗是她洗的,桌子是她擦的,内裤啊袜子啊都是她蹲下一点点手洗的。江明珠就会生出股老母亲的自豪与怜爱,肺腑地夸:“芃芃真乖。等回去了妈妈带你去水上世界。”   芃芃兴奋地嗷嗷叫。她最喜欢去水上世界了。江明珠有诸多缺点,但她最大的优点就是在孩子面前言而有信。能做到就是能做到,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从不乱许诺。   挂完视频奶奶笑她,“你怎么不跟你妈说想你呀?”   芃芃头一扭,害羞地跑回房间写暑假作业了。江明珠最关心她的学习,你可以跟她提任何条件,但前提是先把学习搞好。从小学一年级江明珠就给她报了数学培优和英语班。她的耐心除了用在养家糊口上就是芃芃的学习。她每天睡到中午十二点起,起来先花半个小时检查芃芃前一天完成的培优卷,一一批注好,她才能安心忙别的。   芃芃也算好学,江明珠给她报的班她并不排斥,因为她周末也没朋友玩儿,在家学习跟在辅导班区别不大。她成绩目前全年级前三,所有老师都喜欢她,这是她很引以为傲的事情。至于同学们喜不喜欢她,她倒不是很在意。   江明珠先在卫生间忙了会儿,把洗好的 T 恤晾在空调口,然后吹吹自己被剪秃的指甲,疼死了。她坐在床上看手机,店里小工分享给她了一期播客,照往常她是不会打开的,酒店隔离太闲了,她随手就点开了。   这小工没考上大学,但他家里有读研究生的堂哥表姐,他们听到什么优质的有声书啊播客啊文化节目啊,都会推荐给这个小堂弟。说尽管他中断了学校教育,但要不断追求自我教育。   这期播客在讲什么社会热点盗奶……盗奶事件?她听了几分钟才理解是倒奶而非盗奶。她觉得应该让奶奶听,前些年为了省钱,她老去超市买即将过期的牛奶。她躺在床上迷糊着就睡了,等两个小时后醒来手机还在播,里面一个女声娓娓道来,正在讲述她青春期的小伙伴、以及如今各自的不同境遇。她听着听着就坐了起来,她拿过手机看,这已经是又一期播客了,主题是《青春、青春——时不我待的青春!》她把进度条拉回来重新听,先是两位主播跟听众打招呼,接着介绍今天的嘉宾谁谁谁。   那两位主播在讲什么她毫不关心,直到嘉宾说话她才认真听。她听到嘉宾聊自己的小伙伴,聊他们那时候装逼的细节,聊到其中一位小伙伴的意外身亡,聊到后来几个人的渐行渐远,直至最后的不告而别。   节目里没有具体说哪个城市,也没有说哪一年,更没有说这几个小伙伴的名字,但江明珠已经猜到嘉宾是谁以及她在说谁,因为那些细节全是她亲历的。   她无名火上来了,她不懂为什么要说这些?有什么目的和意义?她压着急躁的脾气往下听,那两位主播也分享了自己的小伙伴……她们聊了这么多,铺垫了这么久,终于有一位主播发问了:你觉得青春期所经历的挫折、承受的苦痛、留下的心理创伤、对你们自身性格发展影响深吗……   听到这儿她就退出了,她直接把这期播客分享给周景明,然后打了一个电话过去。她很愤怒,愤怒张澍凭什么不经允许就说她们的事?她又有什么资格用风轻云淡、心境安然的语气来说这些事?   播客全长两个钟,周景明趁午休和下班路上听完了。他个人觉得问题不大,也不会放在心上,但对于江明珠而言可能会受到些冒犯。节目里没提到名字,但熟悉的人是能够从时间轴里猜到当事人。譬如他们那帮高中同学。里面粗提了小春的意外,万清的西藏车祸,他的两次高考失利,以及江明珠的家庭变故。   他起初也不是很懂,为什么要录这些?但听到最后他理解了。张澍前面说的那些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最后那一番话。她缓缓讲了自己在经历这些时,在她青春期感到痛苦茫然时,她的家人给予到的关怀和引导。她是以一个幸存者姿态在长大成人后、坐在这里聊这些自身经历的事。而并非博眼球或引流。   他到万清家楼下,先坐在车里给江明珠打电话,说他可以跟张澍沟通,看这一期节目重新剪辑或怎么样?   江明珠早平静下来了,只说:“算了吧。你先别在她们面前提我。”   周景明应声,“我没提。”   江明珠问:“你下班了?”   周景明回,“刚到家。”   江明珠说:“那你吃饭吧。下回再说。”   周景明问:“那期内容你听完了吗?”   江明珠说:“懒得听完。”   有些话不适合今天说,周景明也没多说。 第29章 旧雨重逢(二十)   张澍接连来蹭了六天食,光吃,啥也不干。但来前她都会假惺惺地在群里@万清:【家里需要什么水果?】   万清回:【牛油果,水蜜桃。】   无语了,每回她自己买水果都是葡萄、西瓜、苹果……只要自己问买啥,她就挑贵的。她回:【吃你一顿饭多不容易。】   万清回:【已经是九顿了。】   张澍@周景明:【你到家了没?】   周景明回:【上楼了。】   张澍回:【我也快了,路口等红灯呢。】   厨房里万清忙活了两个钟,做了清蒸桂鱼、芦笋炒虾仁、芥末秋葵、青椒肉丝。原本她厨艺不佳,这几天跟着美食博主学做菜,还行,不难吃。   周景明洗了手来厨房,拿出三个装米的小碗,看了眼锅里的青椒肉丝,不走心地夸,“不错,看着就好吃。”   万清简单拧了个丸子头,要热死了。   周景明要她低头,伸手把她垂落在后颈的散发用手指一下下梳上去,然后发夹别好。接着洗洗手,开始盛饭。   张澍拎着水果回来了,进门就问:“饭好了吧?”   万清在厨房里翻她一眼,“好了主人。”   张澍仰头傻笑,过去抱抱她,“辛苦了辛苦了。”   饭菜上桌,三人落座。张澍吃着说着中午参加了同事的满月酒,她那一桌坐了对小情侣,真是少见,每一道菜上来,这男的就先把精华部分夹给女朋友。鱼也是,第一筷头先把月牙肉夹给女朋友。还有她期待了半天的清炖鸡,两个鸡翅他都夹给女朋友。   “一桌子人,还有俩长辈呢。就算朋友聚餐这样也很没品呀。”张澍说:“他女朋友还可高兴了,觉得男朋友对自己真好。”   “你随了多少份子钱?”万清同她闲聊。   “三百。”张澍漱着鱼刺问:“你们一般随多少?”   “少说五百吧。”万清说:“上海酒席贵。”   “周小明呢?”   “跟万清差不多。”周景明吃着青椒肉丝应声。   话歇了,都专注吃饭。桂鱼蒸老了,蒸鱼的时候万清在忙别的,给忘了。青椒肉丝盐放多了,很咸。谁也没说啥。   张澍夹了芦笋在嘴里嚼啊嚼,平地惊雷起地说:“吴彬已经领结婚证了。他女朋友怀孕五六个月了。”   万清震惊:“他跟你说的?”   “他姐说的。”张澍垂着眼帘扒米饭,“我在他姐的朋友圈里点了个赞,他姐顺着就跟我说了。”   真是有意思,万清放了筷子,“也就是说他一面来你这留宿,一面在外搞对象?”   张澍点头,“差不多。”   万清看她,“你就这么咽了?”   张澍反问:“我拎刀去砍他?”   万清闭嘴,继续吃饭。   张澍些许懊恼,找话,“我前一段在学剪辑。想发展点别的兴趣。”   周景明接话,“音频剪辑?”   “诶你怎么知道?”   “学会了吗?”   张澍给万清夹了个虾仁,回他,“我有点笨,还不太会。”   周景明说:“不着急,慢慢来。”   张澍又转了话,“我打算领养一个小孩。最晚明年落实。”   万清问:“你符合领养条件?”   “我查过了,符合啊。”张澍兴致勃勃地跟她说了诸多细节,“我怕再晚两年,我既没遇到合适对象又没精力养小孩,干脆现在就着手领养。”   万清说:“你想清楚就好,我支持你。”   张澍可开心了,“我也觉得这事靠谱。我妈说领养个小小的,她也能帮我照看。”说着看向周景明,“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你知道吧?”   “知道,但没见过。”周景明喝口白开水说。   “其实他很可爱,他要是我亲弟弟我能疼死他,但我对他妈有偏见,所以跟他关系一般。他可如我爸的愿了,我爸给他起名金熠熠。”张澍喋喋不休,“金熠熠……这名字绝了!我爸妈离婚我一点都不奇怪,我爸个大老粗就是配不上我妈。”   “先预订,将来我的小孩找你当干妈。”万清认真地说。   “好啊。”张澍很激动,“说好了啊!我要当你小孩的干妈。”接着看周景明,“我也当你小孩的干妈?”   周景明应下,“问题不大。”   张澍嘴个不停,“你们都打算生几个啊?”   万清想想,“俩吧。”   周景明附和,“一样。”   张澍手指捏着耳垂说:“挺好的。咱们独生子女过够够的了。”   饭后张澍就回了,她说这几晚她可忙了,忙这样那样的事儿。尽管她嘴上这个那个的,万清明白她是被吴彬伤到了。她太了解张澍和她妈的作风了,万事岁月静好,永远豁不出去脸面。张澍也就在她们面前张牙舞爪,出门受欺负了就忍着。   她把牛油果切半,拿了个小勺子剜着吃,吃着在客厅来回转。吃不下去了,她问厨房洗碗的周景明,“冉阿让为什么做了十九年的苦役?”   “因为他没有愤怒。没有愤怒的人活该受压迫!”说完牛油果壳一扔,换了运动鞋下楼。   她坐在副驾驶看车窗外的行人,沉默半天,然后怒其不争地骂:“她就是个包子!”   周景明专心开车,没接话。   “你看今晚她那副德性,明明难受得要死,嘴巴嘚嘚嘚个不停。”   “我早就知道她生孩子艰难,她一直到离婚了才跟我说。这有什么好瞒的?她去上海检查都没跟我说你知道吗?有时候她这人可有意思了。”   “不能生孩子怎么了?犯法了?丢人了?我还能看不起她?”她看向周景明,再次强调,“有时候她这人真有意思。”   “你听她讲大道理吧,一套一套的,典型的知行不合一。要我……就吴彬这种货色我一脚踹远远的。她不但脑子不好使,眼光也差劲得很,她看上吴彬哪儿了啊?”   累了,她懒得再说了。她拧开水喝了口,又突兀地说:“今晚她给我买了牛油果、水蜜桃、奇异果和山竹。“说完手腕挡住了眼睛。   周景明靠边停车,抽了纸巾给她。她擦着泪问:“我们去暴打吴彬一顿,她个包子会跟我们翻脸吗?”   周景明问她,“我去暴打你前男友一顿,你会难堪吗?”   万清摆摆手,掉头回吧。   回去的路上车里很安静,万清没再嘚嘚嘚。周景明忙了一天很累,加之兆琳的事儿他也没太缓过来。万清察觉到他状态不佳,要他再次停车她过去开。   周景明感觉有些头晕,副驾驶坐好,系上安全带。半天不见她发动车,问她,“怎么不开?”   万清看他疲惫的脸,鬼使神差地吻了他,然后若无其事地交待他睡会儿。   他先是惊愕,然后说她,“你这人可真有意思。”   万清回他,“睡你的吧。”   他不困了,“你真狠。”   万清问:“吓到你了?”   他摸摸发疼的嘴,看手指头上的血,“操,太粗暴了。”   万清难得羞涩,回他,“你那是嘴角上火了,少赖我。”   他不说话了,靠在椅背上看她,看着看着就睡了。   /   江明珠在酒店里隔离了一个礼拜,这一个礼拜她把那期内容听完了,顺藤摸瓜也把张澍过往参与的节目都听了。她们这播客一共录制了一百多期,跨度四年,张澍作为嘉宾统共也就参与了十几期。她也捋清了张澍跟这两位主播是大学室友。   以她的理解,她们的播客内容混杂,乌泱泱什么都聊。当代文学、社会议题、生活观察……只有最初十几期文学性高,后面就消失了。刚开始她只听有张澍录制的内容,估计她早期紧张,聊天的时候显磕磕巴巴,很难接上话茬儿;后来状态就好很多了,明显跟主播们有了默契,也能有一些自己的输出;最近这两期插科打诨,更显游刃有余。   张澍在节目里聊她们的不多,也就三两期,都是在最后个人分享环节里提到。也通过她的只言碎语,江明珠简单了解到了目前大家的境况。   以前周景明不提她们,早些年她问,他说断联系了。这几回偶尔聊,他话也不多,只寥寥提几句万清。她也是在播客里得知张澍不孕,还是她自己出言调侃。   听着张澍的娓娓道来,一些记忆和情绪慢慢破土而出。细品也没什么感觉,甚至多少有些矫情。特别当张澍情真意切地说到她们曾经真挚的、令人感动的、掏心掏肺的那些情意时,她满满的尴尬,不夸张,她胳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她怀疑张澍过度美化了。但她还是一遍遍听,深夜躺在床上听,坐在马桶盖上抽着烟听。她努力去回忆努力去回忆,那些零碎记忆逐渐也能形成画面,但她看着那一幕幕,仿佛只是经过了别人的梦,不能带给她一丝丝的触动。   好奇怪啊,当她望着画面里稚嫩的自己明明清楚不招大人们待见,明明能看懂他们的脸色,却还要装作高高兴兴的样子时,她觉得蠢透了。   从酒店回来她就开始打包行李,准备返回老家。之前考虑着暑假能做俩月好生意,计划芃芃开学前才回去。但天不遂人愿,她又隔离了一个礼拜,烧烤店那些放坏的食材要全部扔掉重新备,她不折腾了,就这样吧,如今已经进入八月了,也干不了几天了。   她一面戴着耳机听播客一面收拾,还是张澍参与录制的那些,她来来回回地听,反反复复地听。奶奶在另一个房间收拾,她表情凝重,一副很不舍的样子。实则脚底生风,收拾行李那个动作远比烤串时麻利多了。   她早就想回去了、早就想回去了。她从一个层层包裹的袋子里拿出把铜钥匙,她们家那套老房子的钥匙,十年没住人了,屋里也不晓得破败成啥样了。   真正感到不舍的只有江芃芃同学,她从幼儿园就在这里了。喜欢她的老师们在这里,同学们也在这里,这里的每条大街小巷她都那么熟悉。但现在她要离开这里换一个全新的环境,不知道,她慢吞吞地整理好书包,趴在书桌上编故事。她最喜欢编故事了,这是除了学习之外她真正感兴趣的。她总是幻想着自己在一个星球里,在那个星球里太姥姥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妈妈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统治者,而自己则是一位灵气飘飘、能驱使星星和月亮的仙女。可仙女如今心乱如麻,因为统治者妈妈告诉她,我们要离开这个星球了。 第30章 旧雨重逢(二十一)   周景明接到江明珠说要回来的电话时,他正跟万清在街上闲逛。这天周六,俩人晨跑时遇见,一起吃了早饭,然后约着趁上午还没太热出来逛街。   也没啥要买的,俩人就紧贴商业街上那一排商铺前的凉荫处闲逛,兴致来了就去店里逛会,没兴致就漫无目的瞎逛呗。万清在家眼镜店试戴太阳镜,周景明出来接江明珠电话,这时高温逐渐上来了,三十七八度是有的。   通完话他把万清和张澍的电话发给江明珠,随后进了眼镜店。万清戴着一副太阳镜问他,“好看吗?”   “好看。适合你脸型。”   “你要不要挑一副?”万清问。   “我有。”周景明摇头。   结完账出来万清问:“还逛吗?”   周景明嫌热,问她,“回去?”   万清说:“回你家?”   周景明无所谓,“行。”   万清戴上太阳镜看他,“你妈在家吗?”   周景明同她对视,摘掉她太阳镜,再问,“去我家?”   万清还是那句话,“你妈在家吗?”   周景明把太阳镜又给她戴回去,“我妈不在。”   俩人慢慢地去停车位,一路上留意着便利店,万清径直过去买,他拿瓶水站在门口喝。准备出来便利店被人喊住,说水没结账。万清返回去结账。   家里忽然停电了,周景明光着脊梁穿了条阿罗裤,从卧室出来去了厨房。他从冰箱里取出西瓜,一勺勺剜到碗里端去卧室。   卧室里的万清要热昏了,穿个吊带盘腿坐在床上打听停电原因。她爆粗口,怎么能停电呢?她伸手推开窗子,让外面的蒸腾暑气来跟屋里的闷热气自相残杀。周景明扎了块冰镇西瓜给她,又找了蒲扇给她摇风。   万清的发根全湿透了,脸蛋也潮红到不行,她吐着热气声音沙沙地说:“身上好黏啊。”   周景明手背贴贴她脸蛋,滚烫滚烫的。他自己身上也是,一绺绺汗顺着脊梁往下淌,阿罗裤的棉裤沿都湿透了。万清也拿本书替他扇风,望着他红红的眼梢和鼻头问:“咱俩会不会中暑啊?”   周景明耐着性子说:”不会,这一阵过去就好了。”   万清反撑着胳膊,仰着脖子要他给自己扇风。周景明看她,“你像一尾滑溜溜的美人鱼。”   她柔声说:“我好怕热的。”   他俯身尝了下她肩头的汗,说:“咸咸的。”   她也尝了他身上的,说:“你的汗没味道。”   他望着她水水的眼睛,轻轻给她摇风,“睡吧。”   /   万清睡着没多久来电了,他正要去冲凉,万清的手机再次响了,这回他接了,张澍劈头就问:“你跟周小明在一块吗?”   周景明应声,“怎么了?”   张澍说他,“你怎么不接电话啊?”   周景明四下找自己手机,这才发现忘车上了。显示有十几通未接,他母亲的、张澍母亲的、张澍的。   起因是一个小时前温素梅骑着电瓶车去驾校报名处缴费,回来的路上车胎被扎爆了,那条路又偏,附近根本没补胎的。她推着电瓶车差点晒中暑的时候遇见了张孝和,俩人不但没把电瓶车塞后备箱,电瓶车还把车身给划了。温素梅怒了,把电瓶车扔路边坐张孝和的车就回来了。   周景明开车来了小吃店,问母亲电瓶车在哪条路?他开车给载回来。温素梅忙这忙那就是不搭理他。周景明摸着鼻头又问了遍,温素梅反手朝他肩膀上抽两下,难为死了,还把人车给划了,尽管张孝和再三强调不碍事儿,车有保险之类的,可她还是很过意不去。到家想洗个澡吧,卧室里那声儿,她臊着脸又悄悄出来了。   她懒得多提,简单跟他说了自己要考驾照,以及拿到驾照后去自驾游的计划。她也打算享享清福,去看看年轻时候自己向往的大好河山。她是家里排头大,结婚前她爹在山西跑煤炭运输,她帮忙押车时没少往河北内蒙那一带跑。那时候她灰头土脸地坐在运煤车里,瞧着外头的好风景,心想可真是好啊。   周景明脑袋懵懵的,问她,“那汽车要是在路上爆胎……”   好,他妈生气了,“你回家去吧,我今儿就让你看看,我怎么凭本事把电瓶车弄回来。”   周景明说:“我是担心你身体……”   “担心你自个吧!”温素梅瞥他,“青天白日头的……我都没意思说你。”   “……你别出去乱说。”   “我还敢出去乱说,丢死个人了,我都想扒条地缝钻……”   周景明跑了,开车跑了。他妈追出来警告他,“你敢把电瓶车拉回来,我跟你断绝母子关系。”   她晚会就买补胎胶去,她亲自扒胎补胎。以前三轮车车胎她都补了,电瓶车能难哪儿去?   周景明才不听她的,沿着那条路慢慢找,最后在一棵小树下找到了。估计他妈怕丢,还把电瓶车跟小树锁一块。他蹲下解开密码锁,抬着电瓶车塞了后备箱。   回来的路上他买了补胎贴,到家时万清已经回了。他冲了凉躺回床上,各种烦心事接踵而至。   群里张澍在阴阳怪气地损万清,她问她上午在哪儿?她说在家。说好的在家为什么打她电话周小明会接?然后说怀疑他们俩有奸情,但就是找不到确凿证据。   万清打哈哈,代她向她爸问好。今天是张澍父亲生日,中午张澍去了父亲家吃饭。   周景明看完聊天内容,中间张澍@了他,问他电瓶车载回来了没有?他回张澍:【载回来了。我妈说划到你家车了,划痕大吗?】   张澍回:【小事儿,我妈说就凹了指甲盖大小。】接着@万清:【晚上有活动吗?】   万清回:【中介正来看房呢。】   张澍问:【这中介行不行啊?天天来看天天来看,也没个有意向的?】   万清回:【有俩有意向的,价格谈不拢。】   张澍回:【价格不会太理想,老房子了。前两年还说要改造,现在也没人管了。】   万清回:【随市场价呗。我爸妈说不着急。】随后她去了阳台上,拍了些花儿私发给周景明,问他:【到家了?】   周景明回:【嗯。】   张澍拍了双漂亮的长耳坠到群里:【配吊带裙多荡漾啊。】   万清一下子就喜欢上了,私聊她:【我要!】   张澍回:【想得美!】接着就奇怪了:【你不是嫌耳坠累赘?】   万清把兆琳生前背的同款包找出来,拍给她:【原先买来要送你的。你不想背的话我就挂上去卖了?】   张澍回:【给我吧。以后看见这个包就会想到兆琳。】   万清等人看完房,又顶着烈日下楼找了维修师傅上来,家里油烟机有些坏了,客厅空调也该加氟了。前些日子她妈嘴皮子都磨破了:你不是家里人?让你找人干点活儿咋就这么费劲?   傍晚周景明蹲院里补车胎,先用工具把外车胎扒开,再把里面的内胎拉出来,充足气后浸在水里找冒泡的位置,然后锉刀磨平,把补胎贴片粘上去。他听见动静回头,万清端了盆花从电瓶车上下来,她说这是粉蔷薇,她家阳台上养的。随后站在一侧看他补轮胎,问他:“好补吗?”   周景明看她,“你找不来话了?”   万清笑笑,问他:“晚会去喝杏仁茶?”   周景明兴致不大,“你又不喜欢喝。”   万清不在意,“我陪你喝就好了。”   周景明收了工具箱回屋,找了衣服去冲凉。   万清倚着餐桌回前同事微信,没别的事儿,就是对方问她回来入职了没。听她言外之意也想跳槽。她合了手机开始反省,回来两个多月了,说是没工作,可这个找她那个找她,这个群信息那个群信息,职场里的各种消息无孔不入。且那些消息泥沙俱下,说不好哪一条就让她焦虑。   她有时候进群就想看一眼,看有没错过什么重大信息。往往进去看见内容后,然后花时间查资料证实,在证实的过程中又被别的信息吸引,接着再证实……就这样,少说三两个小时过去了。最终吸收到实质内容没?没有。所以她明明没工作,但经常像工作了一天一样那么累。   她觉得就自己业务繁多 ,经常他们仨在一块,她有事没事都在回微信。周景明很少回,张澍也不多。想着她就开始退一些群,包括一些人的微信反手就删。但凡能支配她情绪和精力的无效社交她全面清理干净。   她的心理咨询师曾多次建议,精简社交,把时间花在一些具体的事情上。不要频繁去想那些过于抽象和宏大虚无的东西。尽量把自己置身于真实琐碎的生活中去:如认真煮一顿饭,看一场剧,给家人打一通电话等。以前她不以为意,但在这一瞬间她理解了,理解了这些话里的微言大义。如前几天花心思给他们煮饭,如找师傅来家里维修油烟机,如她搬了一盆粉色蔷薇来,做这些事时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内心深处的踏实和快乐。   她及时捕获到这些快乐并把它延长放大,在这儿静静地等他冲凉出来。他穿好衣服出来了,催她,“走吧。”   万清建议,“你骑电瓶车载我?”   周景明问:“你不怕热?”   万清摇头,“不热。”   周景明骑上电瓶车,确认她,“电够吧。”   万清坐后座,手轻揽住他腰,“够。”   太阳刚落,傍晚的风还有些温热,万清说:“风里的热气还在呢。”   周景明说:“你说你不怕热。”   万清说他,“不解风情。”   周景明问她:“你这句话里藏着什么风情?”   万清不理他,“懒得跟你说。”   到了红绿灯路口,周景明状态显游离,心事重重地望着行人。   万清喊他,“周景明。”   他回头看她,她双脚撑地微微倾身吻他。随后坐好,催他,“走。”   他问:“你非得这么出其不意吗?”   她回:“好好骑,别废话了。” 第31章 旧雨重逢(二十二)   万清察觉到周景明这两天有心事,不怎么参与群聊,约他吃饭也不积极。这些变化很微小,小到说出来对方会觉得你太敏感,觉得你事儿。   她的直觉告诉她,周景明的这些变化跟自己相关。昨天她试探张澍,张澍说周小明咋了?他跟往常一样啊。她没再说了。   上午约了人来新房除甲醛,门锁也换成了智能的。办完她在群里跟父母说,父母嫌她自作主张,从小就这样儿,办事从不跟人商量。万清也生气,我花钱忙前忙后还招你们埋怨?她妈主要气她把好好的锁给换了,新锁,碍你啥事了?气头上难免说两句难听话,说你也别找了,像张澍她妈一样你也自己过吧,省得跟人过不到一块儿。   万清炸了,说我就说我,你扯人张澍妈干嘛?我觉得人比你过得幸福多了!你以前就这样儿,暗戳戳的势利眼!娘俩在电话里吵起来了。   半个小时后舅舅打过来说她不懂事儿,说她妈在那儿哭,劝也劝不住。彼时万清也站在阳台上哭。平复后她去超市买了兜好吃的,开车去了乡下舅舅家。   母女俩言和,又亲亲密密的,又没发生这回事儿。舅舅倒把她喊屋里说了她一通:家里就你一个小孩,所有好的全紧着你一个人,你不能太自私自我 。   万清没多待,吃了个午饭就回了。原本是有些不服气,但见大晌午他们又是菜园子摘菜,又是杀鸡宰鹅,说让她带回去冻冰箱里慢慢吃。前一段她拍视频得瑟,说她会煮饭了。   等她满载而归又筋疲力尽地到家,她朋友圈发警世良言:你妈说啥就是啥。别犟。   有人评论:【我妈也是。常有理……】   万清没回。她忽然想发朋友圈是为了什么?评论的人又是怎么解读的?她的解读是否跟我发的内容有实质性关系?她想到了兆琳,想她发那些状态时的心情,想她会收到什么样的评论,而那些评论是否对她产生积极影响?不知道,她从来没有给兆琳点赞或评论过。此刻她望着天花板隐隐有些意识,她对兆琳是存在一些微妙情绪的。关于她是周景明前女友的身份也好,关于她良好的家世和容貌也好。   她反手就删了自己发的朋友圈。随后群里问:【我家有土鸡,晚上炖汤喝?】   十分后周景明回:【你们喝。我出差了。】   她私聊周景明:【今天不回来吗?】   周景明回:【估计到家都晚上九点左右了。】   她回:【你忙,工作顺心。】发完她看界面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等了一分钟,周景明回:【嗯。】   她脑袋里两个小人开始打架了:一个说一个“嗯”需要编辑一分钟,他这一分钟在想啥;一个说你咋那么敏感呢?要不你继续去找心理咨询师聊?   她不聊,她坐那儿剥了个芒果,吃完回了卧室午休。一个钟后起床,张澍才在群里回:【好啊,下班去你家喝。】   她拿出鸡先泡上,舅妈给她装了炖鸡的大料,也简单教她怎么炖才有营养。忙完出来泡了杯咖啡, 坐在沙发上看喜欢的剧。也就这些天她才真正地松弛下来。傍晚把鸡温火炖上,又给阳台上的花一一浇水,随后下楼去附近河沿闲逛。她养成了傍晚独自散步的习惯,这能让她暂时抽离世故繁多的生活,思考和消化掉一些事情。   下班路上堵,张澍抖机灵抄小道,谁知道大家都想一块去了,小道也被堵得瓷瓷实实。万清问她到哪儿了,说鸡炖散架了。她烦躁啊,正埋头回信息,值勤交警敲她车窗了,指挥着她把车倒出去。她手忙脚乱,一顿蹩脚操作才把车倒出去。   交警就没见过这么笨的,俯身问她,“你几年驾龄啊?”   张澍懵道:“贾玲?我不认识贾玲啊?”   ……   “驾照。”交警让她出示驾照。   “……哦哦哦。”张澍拿驾照给他看,然后莫名其妙地说:“前一段咱们还见过呢。我在那儿乱停车,你一直催我离开。”   交警给了她一眼,很光荣?看完把驾证还给她,继续去前面值勤了。   到家她坐在餐桌前跟万清讲这一幕,万清也问她,“很光荣?”   她不管,她说他们对视那一刻她心脏怦怦乱跳。她描述,“有一滴汗珠滚到他眼皮,我想也没想伸手去接……”   万清问她:“然后呢?”   张澍懊恼,“他躲了,他以为我要偷袭他。”   万清把鸡脚鸡翅都给她,催她,“吃吧。”   张澍垂着眼吃鸡翅。   万清问:“他是交警还是协警啊?”   “交警。我看见他胸前的警号了。”   “我找人帮你查查,看他有没有女朋友?”   “别了。”张澍笑说:“我也就跟你说说,你听听就算了。”   万清给她盛了碗鸡汤,没再说。   张澍满足地喝一大碗鸡汤,说夏天啊,是荷尔蒙躁动、很想要谈恋爱的季节,“别的季节都没有,只有到夏天那种氛围感才出来。春天嘛就是在酝酿,夏天才爆发。”   万清分析,“是不是因为夏天都穿得少?”   张澍贱兮兮地捧脸笑,“绝对有关系。”   万清说她,“你怎么那么欠呢?”   张澍开怀大笑,想到某件趣事儿,不搭理她。   万清问:“今晚住我这儿?”   “不行啊。”张澍看看时间,“有同事约了八九点去夜市上喝酒。她生日呢。”   万清撵她,“那你去吧。”   “不急,晚去会也没关系。”张澍感到愉悦,“咱俩聊会儿嘛。”   万清去洗水果,回来俩人捏着提子吃,张澍柔声说:“我心脏砰砰跳那一刻就特别感动,一点不夸张,我眼泪都快出来了。”   万清笑她,“被自己感动到了?”   “对啊。”张澍坦诚地说:“那一刻我才感知到我的生命一直都是奔涌不息的,看到美好的事物还会怦然心动。之前两年嘛就很怠倦麻木,甚至有些自艾自怜……”   万清受她感染也莫名地安心,静静地听她说。   张澍有事就先回了,她离开后万清微信周景明:【锅里留的有鸡汤,想喝了就来。】   周景明语音回:【下高速了。】   万清明白了他正开车,没再多话。随后开始收拾餐桌,把留出来的那一半鸡汤重新温上。没多久他上来了,万清给他盛饭。   周景明坐下吃,吃了一碗米喝了两小碗鸡汤。万清坐那儿看他吃,问他,“要给你准备牙刷吗?”   周景明抽面纸擦嘴,“不用了。”   万清没做声。   周景明收了碗去洗,洗好放碗架上沥水,然后擦着手说:“ 鸡汤很好喝。”   万清回他,“你找不来话了?”   等他离开,万清在房间来回转,之后床沿静坐了十分钟,微信他:【到家了?】   周景明正要去洗漱,回她:【到家了。】发完看界面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他等了有两分钟,万清回了个:【晚安。】   他拿着手机,久久地坐在那儿。他明白万清想回复的绝对不止是“晚安”,也许她删删减减编辑了满屏内容,但最后发出来的只有“晚安”。   他听见了客厅动静,接着卧室门就被推开,万清进来反手关了门,随口笑问:“生我气呢?”   他否认:“没有。”   万清试探着问:“气张澍在群里问咱们俩关系,我没正面回应?”   他说:“不是,就是感觉不真实。”   万清问:“你觉得太快了?”   他也难以言表,问她,”咱们俩现在什么关系?”   万清反问:“你认为呢?”   他也没想明白,只说:“在我的婚恋观里,咱们俩能发生关系基本就水到渠成了,甚至可以谈婚论嫁了。”   万清没太明白,“你是处男?”   周景明望着她,一言不发。   万清忙抬手,“懂了懂了。”接着说:“帮我拿瓶水吧。”   周景明去客厅给她拿水,周母坐在餐桌前剥鹌鹑蛋,阴阳怪气地看了他一眼。   周景明根本就没留意,拿了水就回卧室。万清接过喝了小半瓶,手背擦了嘴如实地说:“我没想那么深远。”   果不其然,周景明回她,“这就是问题所在。”   万清看他,“什么问题所在?”   周景明坐在那儿自我撕扯了会,说:“我只愿意发展以结婚为目的的关系。”   万清本能问:“我要不想呢?”   周景明很平静地说:“那说明我们婚恋观差异大,不适合在一起。”   万清皱眉,“什么意思?那天你也情愿的呀。”   “我某种程度上跟张澍婚恋观一致,可以接受无疾而终的感情,但不能接受一开始就不真诚和不对等的感情。”   万清问重点,“不真诚不对等什么意思?”   周景明不做声。   万清问他,“你说啊?”   周景明还是不做声。   万清懂了,她把手里的水喝完,看他一眼,“你要记一辈子?”   周景明摆摆手,你回去吧。   万清用力踹他一脚。   周景明烦她,“你回去吧。”   同一时间的张澍有些微醺的到家了,到家先反锁门,然后把门阻防盗报警器塞门缝,接着取身上的挎包,哼着曲儿去了卫生间。她刷刷牙,洗洗脸,冲冲澡,高兴极了。出来兴致高涨,索性拿了瓶气泡水去衣帽间,想趁着状态录制一期播客。   她早在一年前就置办了麦克风录音笔等设备,当时想做一档个人生活观察分享类播客,但那时候状态不佳,经常一个人录著录着就不了了之了。而且她对自己要求也高,内容要有趣要有水准,每期至少得半个小时。现在不想那么多了,抱着好玩儿的心态能录多少录多少吧。   聊什么呢?她酝酿了一会儿,先聊她的同事们吧。她往常很少和同事们聚,有时候约吃饭,她们说不行啊,家里还有两三张嘴等着呢。偶尔聚一回,不是这个带儿子,就是那个拖女儿,一顿饭下来脑袋直嗡嗡……坏了,她隐隐意识到这一段好无聊,心里一慌节奏就乱了。   她开始胡扯八道了,开始杀熟了,她先拉出张孝和,说这些天好烦啊,她妈整天神出鬼没找不见人,一会她男朋友给自己打电话,一会她同事给自己打电话,都是询问她妈下落的。她好不容易联系上一回,她妈说去山上避暑了,好好地去山上避啥暑啊——   之后又拉出了她那个人间清醒救世主的女发小。她怀疑她的女发小和男发小有奸情,因为他们俩身上有同样的沐浴液味儿,这绝不是巧合,她那个粗糙的男发小一直都用香皂的。她惆怅地说好担心他们俩在一起啊,那样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平衡就打破了。说不出来,她也清楚自己是在无理取闹,可心里就是会酸酸的,一想到他们俩偷偷勾搭上她心里就酸酸的——   凌晨一两点了,在大家都悄然熟睡的时刻,江明珠则站在高速路某服务区的综合楼前抽烟。她一早就开着面包车带着家当回来了,原计划晚上十点前就能到家,奈何奶奶坐车晕到不行,芃芃坐了一天车也急躁,只好天擦黑就在服务区开了房间休息。   奶奶她们早睡了。往常这个点她还在烧烤店,这会自然是睡不着。她把头发给染了,染成了小金毛,别说,特别酷。芃芃很羡慕,说她妈染过头发更不像她妈了。奶奶则直撇嘴,整天妖妖毛毛的。   她戴着耳机站在那儿抽烟,背心热裤,短发金毛,大眼一扫就是个叛逆的学生。偶尔有路过的年轻司机上前借火,江明珠看他一眼,不说话。对方被她看得胆怯,讪讪地就离开了。 第32章 旧雨重逢(二十三)   周五这天一早张澍就在群里问,今晚约不约啊?他们仨好些天没聚了。   万清刚晨跑回来,烤吐司的间隙回:【我有空。】   张澍又@周景明,整天回个话慢吞吞的。周景明正在吃早饭,回复说晚上有事儿。   张澍意识到情况不对,私聊万清:【感觉周小明怪怪的?】   万清喝口鲜牛奶,回她:【有话群里直说,少背后叽歪。】   张澍群里@周景明:【感觉你怪怪的,不想跟我们玩儿了?】   周景明没回。   张澍明白了,私聊万清:【你们俩是不是有事?】紧接回:【有事就承认,我又不会说啥。】   万清回:【你整天像个特务头子。】   张澍服了,群里@周景明:【万清问你晚上有啥事?】   万清翻个白眼,懒得理她。   张澍私聊她:【你们俩就是有事!往常你早就狗急跳墙了。】   万清不回她,急死你,就是不回你。   群里周景明回了:【晚上跟球友约吃饭。】接着晒了昨天的约饭记录。   你不回我我就报复你,张澍火了,@周景明:【你们俩是不是有事瞒我啊?】   周景明回:【我能看见,你不用@我。】   张澍无语死了,再问:【你们俩是不是在谈恋爱啊?】   万清私聊她:【你撤回去。】   张澍发完也后悔了,撤回后再不搭理他们。   没意思透了!   万清私聊她:【回头再跟你细说。】   张澍恼了:【别说了。我根本就不关心你们俩的破事!】   万清也来气了:【不关心你整天试探试探试探,你试探个屁呀!】   张澍泪花顿时就涌出来了。二话不说,直接退了群。   周景明私聊她:【我们俩的事你问万清。】然后把她又拉了群。   张澍回他:【她谁呀?整天拽二五八万似的!你们俩的事我不关心,一辈子都别跟我说。】   万清私聊她:【犯得着吗?一点破事儿。】   张澍更生气了,泪啪啪往下掉。   万清也烦得不行,回她:【我们俩发生关系了。现在正考虑是分开还是继续。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   张澍哭着编辑:【你从小都这样儿,我们掏心掏肺所有事都跟你说,你呢?你所有事到最后才跟我们说。就你考研那事,如果当时你说考研我也跟你考了。】   万清火了:【我让你们这样对我了!你自己就没有一点主见?】随后她也难过着编辑:【你们对我掏心掏肺,我也必须得对你们掏心掏肺?到底谁更自私?】……发不出去了,张澍已经把她删了。   上午在忙忙碌碌中过去了,她挨个房间打扫卫生,厨房的油烟机也清理得干干净净。忙完她大汗淋漓地蹲在垃圾桶旁啃西瓜,啃着哭着,啃完去洗个澡,换了身衣服开车去张澍单位。   张澍午饭口出来看见她,脸皮发热,事后冷静下来真觉得没必要。万清喊她,“去吃螺狮粉吧?”   张澍点点头,扭捏着上了她车。   气氛稍显尴尬,万清逗她,“咱俩怎么跟小情侣吵架似的呢?”   张澍扑哧笑出声,然后说:“对不起。”   万清应她,“多大点事儿。”   吃螺狮粉时万清简单说了她跟周景明的事儿,很复杂,特别男女间那点破事儿,很难三言两语的讲明白。她尽量追本溯源地跟她说,说了十五岁时俩人学作大人亲吻,说了考研时周景明每周给她打电话,也说了前几天俩人发生关系,以及目前他们所面临的处境。   说完她沉默,又说:“当年考研我之所以只跟周说了,我那时候对他应该是有些男女之情的。只是不愿意面对。”   张澍大致懂了,问她,“你对他是不是也仅是好感,不然后来怎么会对哲学才子一见钟情?”   万清要烦死了,把蓬松的头发重新束好,索性坦白道:“我那时候不甘心喜欢他,我更憧憬外面的花花世界,我觉得我能遇到更好的!”   “有些事没法挑明说,我跟周之间说难听点,他那时候也不具备吸引我的魅力。我喜欢他,但又没那么喜欢他。而且当时我正处于人生低谷,想的是怎么考出来怎么扬眉吐气……”   张澍打断,“既然他不够吸引你,那为什么要维持每周五的电话呢?”   万清沉默了会,回她,“我跟你解释不了我当时的处境,我很需要这通电话。”   张澍哦了声,岔开话说:“其实你对哲学才子就是天时地利人和呗?”   万清点头,“差不多。”   张澍说:“那我理解了,理解周小明为什么要确认关系。”   小吃店天花顶上的风扇呼呼地吹,外面人声车声叫卖声鼎沸,万清有些精疲力尽的沉默着。张澍又吃了两口粉,擦擦嘴问她,“你为什么不愿意确认关系呢?”   “我没有不愿意。”万清斟酌着说:“我跟他的感情太复杂太复杂了,三十年了,各种情感层层叠叠地揉杂在一起……”   张澍秒懂,“我明白你在说什么。就是相互太熟悉了,很难产生太强烈太新鲜的化学反应?”   万清说不上来,“这种感觉绝对有。但也不全然是。”   张澍换个问法,“如果要你们分开呢?”   “不要。”万清摇头,“这不是我要的。”   张澍又问:“他现在对你有吸引力吗?”   万清立刻想到前几天他们俩逛街,她在眼镜店试戴眼镜,她隔着透明玻璃看见周景明站在外面打电话,那一瞬间她的情欲特别高涨,从来没有那么高涨过。当时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就那一刻觉得他很有魅力。但这件事她本能没有跟张澍说,太私密了,她不愿意跟任何人说。   不知道,她自己也矛盾重重,更私密的事她都跟张澍说了,但关于周景明的她不愿意多说。没别的心思,就是她本能觉得这是很珍贵的时刻,她不愿意跟人分享。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思。就如同她想到这些画面时,会有一股无以名状的感伤和悸动。   她甚至一度怀疑周景明对那天的事后悔了,他一直心事重重犹犹豫豫,或是压根就不想把他们俩关系搞复杂?不知道,自从她和周景明谈话后这个念头始终困扰着她。她本能地不去探究、也不愿探究如今的自己是不是对周景明没那么有吸引力了。   如果是,那自己又该如何面对?   /   小吃店出来张澍就去上班了,万清到家先雷打不动地去午休。但这回没睡着,她卧室窗前有棵香椿树,感觉上面至少趴了六只蝉。一直此起彼伏……此起彼伏地叫。   她不睡了。她洗衣服。她把脏衣篓里的裤子丢去洗衣机,这时篓底出现一双男袜,她捏出来看,然后拍照发给周景明:【你的?】   自从那晚谈话后,他们俩三天没联系了。顾名思义冷静一段。周景明回:【是。】   她回:【都发硬了。把我衣服熏臭了。】   这双袜子至少得有一个礼拜了,是他和张澍来住的时候留下的。周景明问:【你很闲?】   她回:【是。被蝉吵得睡不着。】   周景明回:【那你把我袜子洗了吧。】   她回:【我怕把我家洗衣机污染了。】   周景明回:【你手洗。】   她回:【不洗。】   周景明回:【那你扔了吧。】   她回:【不扔。】   周景明回:【那你镶框里挂你床头。】   她爆笑,心中的块垒瞬间消散,回他:【滚蛋。】   周景明回:【我想吃甜品。】   她回:【嗯。】   周景明没再回,她也没再回。   她换鞋下楼,开车去商场给他打包了份甜品,然后送去他办公楼前台。   回来把洗衣机里衣服晾出来,蹲在那儿把泡在盆里周景明和自己的袜子手洗了。忙完坐那儿吃着冰棍看心理学书籍,她今年忽然对心理学很感兴趣,如果时光逆流……当年选专业她或许会选心理学。   当年她填的志愿很务实,就是就业前景好,未来能赚更多的钱。她的认知里工作就是工作,认真工作老板付薪水,这就是最好的价值体现。她事业上向来目标明确,追求利益最大化,不然背井离乡来干嘛?   傍晚去河沿散步她认真思考了一些东西,想她一个普通家庭的小城青年考去上海,努力奋斗致力于扎根大都市,如今也有能力立足于大都市……这算是小小逆袭了吧?是众亲朋好友艳羡的对象了吧?也该感到知足了吧?可为什么没有;又想哪怕真的时光逆流,她志愿也不会填心理学。如今她对心理学感兴趣,是基于自身维度的提升。倘若她眼下只是一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打工人,她还会感兴趣吗;再想如若当年研究生没考去上海,只是普普通通地念完大学,她如今会在哪里?又将是什么境遇?   不知道,她把各种可能性都想了一通,也再一次庆幸和感激自己当年的选择。她又想到了大学没念完的江明珠,她又在哪里?命运几何?想着她开始环视街头的行人们,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心中慢慢升腾起的那股自得瞬间瓦解,芸芸众生,沧海一栗,你凭什么就觉得自己的人生比他们更有价值和意义?   甩甩头,不想了。后来的散步中她还是想了,想了张澍中午问她的那些话:周景明对当年的事真的释怀了吗?   他说他释怀了。他说他也爱过别人。但万清认为他没有释怀,他只是告诫自己要释怀,说服自己应该释怀,但内心还是有骄傲和怅意在的。   她坐在河沿前的石椅上发呆,张澍的电话她拽回来,说哪哪哪儿新开了家火锅,口碑巨好!好不好吃不知道,但张澍那个欢快的语气呀,让她莫名很期待。   她回家先冲个凉,为了配张澍送她的那一双很荡漾的耳坠,她特意穿了条抹胸吊带裙。恰好今天张澍也背了她送的包。   张澍今天很开心的,下午她妈转了她六千块钱,说是前一段打中新股了,发个红包给女儿添漂亮裙子。张澍不依,非问她一共赚了多少钱。她妈说二三万吧。她说那你才分我六千?她妈说你把那六千退给我。她开怀大笑,好一阵撒娇,还特意给妈妈订了一捧非常漂亮的鲜花。   真是太开心了。她挽上万清胳膊进着火锅店说:“我妈运气就特别好,去年她就打中了一支,也是转了我六千。我妈每年春节还给我发红包呢。”   俩人跟着服务员到餐位落座,万清扫码点餐问:“包了多少?”   “我来。”张澍快她一步先扫码,“包了一万。今年我爸也给我包了一万。”   “不错。”万清酸溜溜地说:“我打新股从来没中过。”   “你爸妈春节给你包多少?”张澍问。   “他们说我年龄大了,再收长辈的红包就会折寿。”万清淡淡地说。   张澍发出了鹅笑,然后故作娇羞地说:“俺在妈妈的眼中还是个小宝宝呢。”   万清作呕:“yue——”   张澍不与她计较,赞美她,“你戴耳坠可真好看。”   万清摸摸颈,“我脖子长。”   张澍羡慕,“对,你是天鹅颈。”   “我戴不惯,我老嫌它坠得慌。”万清总想摘下来。   “你戴习惯就好了嘛。”张澍说着想到什么,打开手机给她看表情包,是江明珠早两年上热搜的图片,“我今天无意中看见的,是不是很像明珠?”   万清拿过手机看,“不是明珠,气质可太迥异了。”看完还给她,“哪儿来的照片?”   “群里有人拿来当表情包。我乍看觉得就是明珠,但细看觉得她这个眼神……说不上来。”   “她这个眼神有戾气。”万清拆着餐具说:“跟咱们不一路人。”   “好想她啊,也不知道在哪儿。”张澍说。   说着服务员引过来一行人,有八九个,在她们斜后桌坐下。万清灵敏地听见声音抬头,周景明坐在其中。都是一群男人,讨论着 NBA 什么的。   张澍听见动静也回头,准备喊时万清踢了她一脚,“让他们吃吧。”   张澍频频回头打量他们,语气骄傲地说:“周小明最帅!”接着费解,“我怎么就没喜欢过周小明呢?”   万清往锅里下肉,“你眼拙。”   张澍认真想了会,捂住嘴说:“我觉得跟周小明谈恋爱很奇怪,有点乱伦的感觉……”   万清懒得搭理她。   张澍说:“我有时候真拿他当亲哥……弟弟看。”   “你也比他大?”万清心不在焉地问。   “我大他一个月呢。”张澍问:“你是不是大他半岁?”   菜熟了,俩人埋头吃。万清嚼着肉看向周景明那一桌,他们桌不晓得说了什么,全都哄堂大笑,周景明也在笑。   张澍也看他们,看着看着有股说不出来的感觉,“感觉周小明坐在那儿很出彩,身上有股不容忽视的气场在。奇怪,他好像跟我们在一起就没什么存在感?”   万清给她烫鸭肠,夹了她碗里。   她抬头再看,周景明也看见她了,那一瞬间他们目光交汇,地久天长般的凝视几秒后,各自继续同身边人谈笑。 第33章 旧雨重逢(二十四)   原本火锅店那晚后,她打算找周景明聊,但聊什么呢?有些事旁人多说无益,他自己能不能自洽很重要。   他真正想要的不见得就是“确认关系”。她天然的一种直觉,如果她说好啊,我们确认恋爱关系吧。她觉得这句话说出口,他们的关系将索然无味。   这是他想要的吗?或许他自己都不明白想要什么。   但她笃定周景明绝对不想分开,可轻易在一起他的一些小情绪将无处安放。因为他就是个自相矛盾的别扭精。如他有些话偏偏不说,他就是要你猜。明明想喝甜品点外卖就好了嘛,他偏不点,他就跟你说想喝,其意思看你悟性。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她无比清楚自己不要什么。大多时候她也觉得自己在人云亦云,仿佛一个恋爱大师在张澍面前侃侃而谈,说什么喜欢爱情里的极端和自毁性,爱欲是一把魔法钥匙巴拉巴拉……这些话都是她在某公号上看见的,可不是她自己的生命体验。   她自己有的体验:她和张澍在一起跟和周景明在一起,磁场是截然不同的。张澍带给她的感觉非常舒适,就是一辈子吵不散的家人;周景明带给她的感觉既熟悉又新奇,熟悉的是那三十年的旧交情,新奇的是她会对他产生一股保护欲,一股怜爱。从这股怜爱里又能延伸出更多的情愫,这都是她从未有过的情感体验。   不知道,她经常感觉自己像在一个漩涡里,想法和观点随着认知一直都在推翻重建、重建推翻。明明清楚有些事就是庸人自扰,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要去弄明白,甚至她在想更多事情的时候,自己会和自己产生对话,她能从这些对话里触碰到一些未知的、更多面复杂的自己,从而捕获到一点能量。尽管这点能量微不足道,大多时候转瞬即逝,但她会为此感到安心,一股扎扎实实的安心。   周景明也快烦死了,清早五点半,五点半就被他妈关了卧室空调,让他起来陪自己练科目一模拟考试。两天后她就要去考科目一。   第一天他妈兴致勃勃来书房练,找鼠标找了一肚子火,半个小时后致电他:你把鼠标藏哪儿了?   他说家里的电脑没鼠标。他妈可生气了,没鼠标,没鼠标的电脑是电脑吗?考场里的电脑也没鼠标?   行吧,下班后他把公司的鼠标拿回来。他找到模拟考卷教他妈练。练到第几道来着:驾驶机动车遇到前方车辆排队或缓慢前行时怎么办?   他妈选:占用对面车道。   他两眼一黑,妈你别考了。他妈朝他做鬼脸,开玩笑了啦。   这天早上陪母亲练完,他简单煮了锅粥,拿了冰箱里的包子在锅里馏,吃早饭时看了眼他们仨的群,罕见的两天没一个人说话。他转发了公号信息到群里,什么时间哪哪哪儿,举行篮球城市联赛。   张澍回:【你参加了?】   他回:【对。】   张澍问:【这么热的天不会有人去看吧?】   他回:【晚上七点开赛。】   张澍说:【那也很热啊,也正晚饭口。】   他剥着手里的水煮蛋,慢慢吃完,才回:【我又没让你来。】   张澍明知故问:【那你发群里干嘛?】接着私聊万清:【周小明咋这么迂回了。】   万清没看手机,正给阳台上的花浇水。忙完看见私聊他:【我去看。】   周景明回:【嗯。】   她问:【吃了吗?】   周景明回:【吃了。】   她回:【去上班吧。】   周景明没再回,换好衣服出门上班。   接着她就私聊张澍:【看你那样儿。】   张澍莫名其妙:【我咋了?】   她言简意赅地回:【目不见睫。】   张澍回:【彼此彼此吧!】   万清不跟她扯淡,吃好早饭出去五金店买灯泡。餐厅灯泡坏了,她拿着工具箱踩到餐桌上把灯罩给拆了,拿着旧灯泡去买新灯泡。她可会精打细算了,店家推荐了一个十几块的一个七八块的,她本能要买十几块的,一想到房子马上要卖了,七八块的吧。   回家的路上遇见小春母亲,她骑着电瓶车正要去超市上班,她说今天值大班,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她说不做保洁了,去生鲜区卖水产了。她说要万清想吃水产了就去找她,她能给挑些刚死的鱼虾,这种鱼虾买来很划算的,比活虾便宜一倍不止。   万清应着:好啊好啊。问她站一天累吗?   她说不累呀一点都不累,亲热地招呼她有空了去家里坐。说他们这几个孩子自从大了就很少见了。万清笑着:好啊好啊,回头我们一块去坐坐。   跟小春母亲告别后万清绕到菜市场,顺道买些中午的菜。她打算烧一道家常豆腐,一道蒜蓉菜心。她一个人,烧俩菜都吃不完。挑好了菜让店家称,他跟一个老太太起争执,他说对方没给钱,老太太说给过了你还没找我呢。给钱这一幕正好被万清看见,她就作证说给了,说给了多少多少钱,还从钱箱里指出这张钱。   提着菜出来又碰见周景明母亲,俩人寒暄几句。万清问昨天经过米线店怎么没见开门?周母手一扬,我不干了,我正在考驾照呢。马上就考科目一了。   万清啊一声,忙说挺好的挺好的,顺嘴问啥时候考科目一?   她说:“后天就该考了。”   万清问:“后天周景明带你去考场吗?”   她说:“让他上班吧。我自己搭车去。”   “我送你去吧,反正我也没事儿。”万清诚心地说。   “不用不用,那多不得劲啊。”她推辞。   “真没事儿,我在家也是睡大觉。”万清说:“送你去也是应该的呀。”   周母眼不大,但闪着睿智的光,她笑眯眯地说:“那行,那就给你找麻烦了。”   “多大点事儿。”万清也傻呵呵地回家了。   她觉得跟长辈打交道挺好的呀,都多有善意啊,她们也没催婚催孕嘛的。到家她就给父母通视频,边视频边剥葡萄皮,葡萄紫紫的,大大的个儿,是她在流动的小贩摊上买的,五六块钱一斤。聊着聊着母亲就哭了,越哭越痛,也不说为什么哭。   万清一脸懵,我啥也没说啊,我更没犟啊。   没多久舅舅打过来,说你爸妈啊,心疼你吃便宜葡萄,要给你买阳光玫瑰大果吃。   ……   午饭后睡了个美美的觉,起床先上个卫生间,然后准备去一趟新房,各个房间的窗帘都做好了,约了师傅上门安装。洗手的时候照见镜子,发现肤色更亮了,各个角度细看一遍,果然肤色更好了。接着她换上和张澍一块逛街时买的漂亮裙子,对着穿衣镜顾盼自怜,看啊!多么优雅的天鹅颈,多么性感的锁骨,多么美丽的女子。   她陶醉地抚摸着美颈,问:“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这个世界上最有魅力的女人?”   镜子虔诚回答:“是您,女士。您是周景明先生见过的最富有魅力的女人。他必然会被您深深迷倒。”   万清浅笑嫣然,施施然地离开了。   开车去新房的路上给汽修店打电话,不行啊这,不才换的空调滤芯,怎么还是有异味啊?通完话降下车窗通风,转眼就看见周景明的车,但驾驶座不是他,是一个金毛短发的女人。那女人开车很狂,踩个油门就把她甩远远的。她本能跟了上去,直觉告诉她这不是周景明的同事或普通朋友,普通关系借别人车是不会开这么嚣张的。   她没跟上,对方开太快了。她把车靠边停下,犹豫了两分钟给周景明去电话,问开他车那人谁啊?周景明正在忙,电话里乱糟糟的,说晚上再细说。   周景明的车太好找了,她顺着车消失的方向找过去,找了十分钟惦记着有事,掉头回了新房。师傅踩在梯子上装窗帘,装着聊着闲话,夸房子格局通透,说装修美观大气,接着问厨房要不要装净水器呀?他有亲戚在家电城做代理巴拉巴拉……话可多了!   万清想怼他,你装窗帘就好好装你的窗帘,废话咋那么多?但情绪上来的那一刻,身体里有个声音问她:怼了他你心里就会舒坦吗?   她慢慢平息下来,什么也没说。   等窗帘装好下来单元楼,周景明打电话来了,她站去一片树荫下接通。通了将两分钟,一直都是周景明在说。他给的信息不多,只说开车那人是明珠,她和奶奶前两天才回来。他这些年跟明珠一直有联络,没告诉她和张澍是认为这事他不方便说。   通完话她原地又站了几分钟,微信张澍:【你把前天给我看的表情包……】删除重新编辑:【你把在火锅店给我看的图片发我,像明珠那张。】   没多久张澍转发了她,问她:【咋了?】   她先点开了图片细看,然后回她:【没事儿,你上班吧。】   /   晚上周景明来了,万清把自己吃剩的饺子给他煎煎,对付着吃了几个。她拧开瓶气泡水倒杯子里给他,问:“她这些年怎么样?”   周景明喝了口水,应她,“比我们要艰难些。”   万清问:“她当年离开是因为意外怀孕?”   “我没问过。”周景明说:“应该是她家的事对她打击更大。”   万清算算,“那孩子今年得有九岁了?”   “九岁多了,该上四年级了。”   万清没再问了。有些事猜也能猜出来,一个大学没毕业的未婚妈妈要养家糊口,背后有多么地艰辛。她也没问:没问她为什么不把孩子打掉?没问她为什么不联系我们?没问她为什么和奶奶在异乡打拼?促使事情发生的因素太多太多了,这没什么好问的。   她脑子有些乱,抱臂站在那儿捋思绪。   周景明在厨房洗盘子,洗完没事儿干,朝她说:“那我回了。”   万清回过神说:“要不别回了?”   周景明问她,“有多余牙刷?”   万清看他,“没有我也去给你买。”   ……   盛情难却,当然要留下了。 第34章 旧雨重逢(二十五)   张澍洗漱完刚爬床上,收到母亲微信,一组“袋面雪平锅火腿鸡蛋”的图片。她穿着家居服嗷嗷地就出门了,胸衣也懒得穿,反正夜里没人看见。   张孝和最近在控食,晚上不吃碳水。这晚练完瑜伽回来的路上顺手买了把打折的花,到家修修剪剪地装了花瓶。忙完又看了会《深夜食堂》,看着看着觉得自己生活太有秩序了。她就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想啊想,为了维持内心秩序,她决意给女儿拍组照片。她要来吃,她们就一起吃;她不来吃,她就关电视睡觉。   一切顺应天意。   发出去五分钟后,她就站门后趴猫眼上看,一会儿一看一会儿一看。十分钟后听到电梯声了,只见她女儿身着桑蚕丝的家居服,双手环胸鬼鬼祟祟地出现。   她转身就回,稳坐沙发上。   几秒后密码锁响了,接着门被推开,她女儿探着脑袋问:“煮好了吗煮好了吗?”   她这才慢悠悠地起身,“你没说要吃,我现在去煮。”   张澍急咧咧地交待着,“妈你要多放火腿呀,最好先煎一下。”   张孝和应声,“那我煎两根?”   张澍很满意,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可以可以。”   泡面煮好了,色香味俱全,张孝和还往里切了小半个西红柿,唯一的缺憾就是只能用大葱代替小葱。泡面就装在她们钟爱的雪平锅里,锅底垫着隔热垫,她们母女俩就着锅沿,筷子挑着面呲溜一口,挑着面呲溜一口。   好吃到脚趾头都要翘起来了。   张澍遗憾点评,“小青葱才是灵魂。”   张孝和附和,“翠翠的小葱圈撒上一撮,多好看多有期待感啊。”   张澍很满足,“深夜吃上一口泡面多幸福啊。”   张孝和也很满足,“是啊。”   母女俩傻笑,张澍抚摸着鼓囊囊的肚皮,商量着:“妈,以后咱们一个礼拜吃一回吧?”   张孝和想想,“十天吧?”   张澍忙点头,“好呀好呀。”   江明珠就没这么幸福了。凌晨家里突然断电了,也没跳闸嘛的,就是断电了。卧室里芃芃热得直哼哼,她过去一把抱起她到奶奶房间,然后找出把蒲扇给她们摇风。   自从回来就各种事儿,先是面包车送去维修,她只能暂借周景明的车开。烧烤店门面正找人装修,一天忙这忙那地离不了车。同时家里的老房子也在翻新,十年没住人了,厨房和卫生间都要大搞。好在家里这一切有奶奶,厨房换集成灶卫生间换马桶的,这些琐事她一个人能搞定。   奶奶精神好得很,一顿能吃两碗饭,烧排骨啥的她啃得可有滋味了。很神奇的,以前她这个嚼不动那个是年轻人吃的,现在给她块钢铁,她都能留下一排牙印儿。而且她闲不住,工人干活的时候缺东少西,她楼上楼下跑着买。别看她平常抠抠索索,人工人干活时她会买些烟啊啤酒啊,说他们心里痛快了干活利索。   江明珠忙烧烤店,奶奶忙家里,这就苦了江芃芃同学。家里吵死了,很难专心学习,去外头玩儿吧,她一个人都不认识,跑去街口转一圈回来了,跑去街口转一圈回来了。而且还老被附近街坊问:诶……这是谁家小孩呀?你爸妈叫啥呀?看着咋面生啊?   有了解内情的街坊就搭话了,说她是谁谁家孩子。个别街坊就会表现的很惊讶,指指她家房子,压着声问:“回来了?”   这一切江芃芃都看在眼睛里,她就看着这些奇怪的大人们围在一块干嘛。她不躲,也不避,就睁着大眼睛看她们说什么。好在这些街坊也不会当着孩子面说什么,有热情的朝她招个手,让她来家里给拿好吃的。   一听到拿好吃的,江芃芃麻溜就跑回家了。太姥姥说了,那些拐卖小孩的就会先给各种好吃的,最后引诱到一个没人的地,手帕上的迷药朝鼻子上一捂,抱着昏迷的小孩就偷了。   她好无聊啊,她趴在沙发上好想给爸爸打电话啊,可妈妈和奶奶不让她打。她只能再一次把前天的回忆拿出来咀嚼,前天爸爸带她去了方特欢乐世界,好好玩儿啊!太好玩儿了!她细细地回味,身临其境地回味,把那些她认为特别刺激好玩的项目刻在心上,等下回再去了她要一直玩儿,直到把它玩腻。想着想着她就出了神,灵魂仿佛飞出去了一般,她张开双臂在天空翱翔,白白的云,蓝蓝的天,她看见了欢乐世界,看见了水上乐园,看见了学校,看见了戴着红领巾为她鼓掌喝彩的同学们——   这会江明珠去了周景明公司还他车,她自己的车修好了。正好是午饭口,免不了一块吃顿饭,俩人就近找了家饭店,简单点了一碗面。江明珠不爱吃肉,天天烤肉看见就腻,她先把碗里的肉挑给他,然后埋头吃面。赶紧吃,吃完还有事儿。   周景明吃饭慢,挑一筷头面还要先吹一下。江明珠吃完见他还有大半碗面,要他慢慢吃,她去前台结完账就先回了。出来饭店她站在光秃秃的路沿打车,连个凉阴地也没,手上夹了根烟,也不嫌热。   周景明从落地窗里看见她,想问去哪儿送她,见她伸胳膊拦了辆出租就上去了。他漱漱口出来,拿出手机给万清打着电话回着公司。万清今天带他母亲去驾考中心了,考场在二十公里外的镇子里,她这会也是刚吃完饭,买了瓶冰镇汽水坐在车里。   万清问他中午吃的啥?他说跟江明珠一块吃的面,说她这两天可能会跟她们联系。万清说行啊,说估计她们下午三四点才回去,今天考场人多。往常她也没来过,也不懂多不多,但考场前乌压压全是人,她就感觉特别多。   周景明想说什么,还是没说,闲聊几句挂了。他很难正面表达自己的情绪,从小就是这样,畅所欲言直抒胸臆的时刻基本没有。如他这些年跟江明珠接触,他多次能感受到江明珠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愤怒的情绪需要疏解,可他无能无力,他能做的就是倾听或给她一个拥抱,更深层面的能量他给不了。   他记得两年前有一回,江明珠喝完酒说了很多,他那天因为工作的事烦心,一面心不在焉地听她说一面回微信,等他忙完发现江明珠没再说了。当时没意识到有什么,直到小半年后才明白那时自己的行为有多不妥。   通完话没多久,他刚到公司工位上坐稳,万清的视频电话就打来了。他接通问:“怎么了?”   万清很无聊,没话找话,“我能不能把你妈撂下先回去?”   周景明回她,“善始善终。”   万清说:“你忙吧。”   周景明细看她脸,“你眼尾有细纹了。”   万清不在意道:“我马上都三十二了。”   周景明专注地看她,看她不再年轻的容颜,看她不再顾盼神飞的双眼。   万清摆摆手,结束了视频。   她找出个指甲钳剪手上的倒刺,张澍贱兮兮地来语音了:【小媳妇,你婆婆考完了没啊?】   万清回她:【去一边吧你!】   张澍回:【明天把你家冰箱里的大鹅拿上,让我妈给炖了。】   万清回完她微信下车,百无聊赖地去附近城乡结合的超市转一圈,打着哈欠买了盒薄荷糖。拿着薄荷糖准备回车上午休,就在这时候兜里的手机响了,她心口一紧,有预感似的拿出手机看,是一行外地号。   她快步回了车上,用力关上门,调整了呼吸后才接通。   她说:“你好?”   当江明珠听见“你好”的那一刹那,本能就把手机拿远了。那些她尘封的、遗弃的、不屑一顾的旧日情意汹涌着要把她淹没。她竭力克制着,她说不出话来,直到一分钟后她才说:“我是江明珠。”   车里的万清也把手机拿远了,重新调整了呼吸,得体地笑说:“我听出来了。”话落,江明珠就结束了通话。   她没有打过去,她扯了张纸巾盖脸上,然后输入江明珠手机号搜索她微信,好友验证:万清。   直到周景明母亲考完试,她们回去的途中万清接到张澍电话,她喜极而泣,说下午有个外地号跟她打电话,她不接,半天对方发短信说是江明珠。张澍语无伦次:我以为是骗子,我以为是骗子—— 第35章 旧雨重逢(二十六)   当天晚上她们就约了饭,周景明出面组织的。   万清把驾考完的周母送回家,顺便也回了自己家洗个澡,换了身得体的衣服和化了淡妆;张澍下班也先回家换了衣服,细细打扮了番;周景明是下班直接去餐厅;江明珠是一直忙到傍晚,想回家洗个澡卫生间有工人,潦草洗把脸就出门了。   江明珠最先到餐厅,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半个小时。她想抽根烟,见餐牌写着禁止抽烟也就罢了。万清是先绕到张澍家,接上她才一块出门的。怕她过于震惊,路上说了江明珠有个九岁多的孩子、以及和奶奶在外地卖烧烤的事儿。等她们俩踩着点到,周景明已经和江明珠聊一会了。   十年没见了,一番情真意切的激动自然是少不了的。张澍先心潮澎湃地啊啊啊了几声,然后用力地拥抱她。万清也伸了胳膊拥抱她,反倒江明珠有几分不自然。等那股澎湃的情绪过后,等都落座安静后,这都才细细地打量双方的变化。   万清暗暗地打量了江明珠,掩饰着内心翻涌的情绪,给她添杯茶道:“我现在是无业游民,休息两三个月了。”   江明珠顺着话问:“准备什么时候回上海?”   万清说:“再休息一段呗。”   江明珠点点头,也没接话。   张澍没能很好的掩饰情绪,很吃惊,吃惊如今江明珠的巨大变化。一头耀眼的金色短发,脸色暗沉发黄,裸露的小臂都是一块块疤。她酝酿着,沉默着,看万清和周景明风轻云淡地同江明珠攀谈。不叙旧,不提过往,只道如今的城市变化。   江明珠反倒看向她,问她,“你怎么不说话?”   张澍同她对视着笑笑,无从说起。 奇*书*网 *w*w*w*.*qi*su*wang*.*c*o*m   万清闻闻她肩头,问她,“换香水了?”   张澍说:“是啊,上个月我妈送我的。”   周景明看着菜单,抬头问:“你们喝甜汤还是咸汤?”   万清看向江明珠,“甜的咸的?”   江明珠从包里拿出支烟,娴熟地点上,吐口烟雾说:“都行。”   邻桌有人说了,“有点素质行吗?能出去抽吗?”   江明珠慢悠悠地回头看那一桌,万清接过她手里烟摁灭,问周景明,“没包间了?”   周景明说:“我预定的时候都没了。”   江明珠收了眼神,说:“算了。”   万清看她鼻梁上的疤,问她,“怎么留那么大一块?”   江明珠老练地说:“有人喝了酒在店里找事,我过去干架,摔碎的酒瓶子碴溅上来的。”   张澍问:“你胳膊上的疤呢?”   “烧烤和煮饭的时候烫的。”江明珠看看小臂,“我是疤痕体质。”   接下来就随意多了,万清问她,“怎么不带孩子来?”   “咱们吃饭呢,小孩跟着碍事儿。”江明珠说。   “下回带上啊,我可待见小孩儿了。”张澍问她,“我结婚又离婚了你知道吧?”   “周小明提过一嘴。”江明珠说。   “我不会生孩子。”张澍说。   “咋了?”江明珠看她。   张澍笑笑,“没咋。就是下回你把孩子带上。”   江明珠夹了筷头凉菜吃。万清问她,“你脸色咋那么干黄?”   张澍说:“对啊,我也想问。”   江明珠不在意地说:“天天对着炉子烤,时间久了就干黄。”   之后话就不多了,专注吃菜,吃了各自就回了。   万清先送张澍回去,俩人一路沉默,直到车到小区时张澍才说:“明珠跟换了个人似的。要不是你把她烟接过来掐灭,感觉她能上去打?”   万清说:“那倒不会。她以前也老拿眼斜别人。”   张澍奇怪,“难道是她以前脸稚嫩,斜眼的时候没这么大威慑力?”   万清轻轻地附和,“我也被惊到了。又熟悉又陌生。”   张澍恍惚,“是啊,是明珠又不是明珠。”   万清问:“你感受到她的局促了吗?”   “我也局促啊,刚拥抱完坐下后空气陡然就静止了。”张澍缓缓地说:“我那会真不能说话,怕一说泪就往下掉……”   万清沉默,没再说了。   /   家里的烟灰缸不知哪去了,江明珠蹲在阳台上枯死的花盆前一面抽烟,一面同周景明聊微信:【她们俩说我了吗?】   周景明也才到家冲完凉,回她:【饭后我们就分开了。】   她弹弹烟灰问:【你们没群?】   周景明说:【没人在群里说。】   她显烦躁:【我那会应该换身衣服。】   周景明回:【我也没换。】   她说:【我觉得我像个野蛮人,跟你们坐一块格格不入……】发完就撤回了。   周景明问:【周末来我家吃饭?咱们四个。】   她回:【再说吧。】   周景明问:【我拉你去群里?】   她把烟屁股摁花盆里,回:【别。】   不多时张澍在群里问:【拉明珠来吧?】   周景明回:【OK。】   万清正在开车,也回了个:【OK。】   张澍@周景明:【你拉吧。】   周景明私聊万清:【你拉吧。】   万清私聊江明珠:【我把你拉到组织里吧?】   江明珠回:【行。】   江芃芃看她妈蹲在阳台上,一下子过去趴她背上撒娇。江明珠腿蹲麻了,母女俩一块摔地上。江芃芃看出了她妈眼里的不耐烦,赌气地坐回了客厅沙发上。奶奶在餐桌前喊,让她赶紧把盘里的虾吃完。江芃芃犟嘴,“我才不吃死虾!”   奶奶说了她一顿,犟吧,跟你妈小时候一样挑嘴。这虾是她领着江芃芃去逛超市,在生鲜区遇见了小春母亲,俩人亲热地拉着手聊了会,临了挑了兜半死不活的大对虾。鲜活的四十块一斤,半死不活的才二十块。   /   万清没直接回家,路上看到家咖啡馆绕了弯,独自坐了会给周景明去了个定位。没多久周景明来了,万清给他点了杯美式和布丁。   俩人闲坐在室外的藤椅上喝,不说话,也没聊江明珠。大概坐了有二十分钟?万清就在这心绪杂乱的片刻间想起了和周景明第一次发生关系的那天傍晚。那天她端了盆粉蔷薇去找他,他蹲在夕阳下补车胎。   也说不上为什么,这一幕在当下发生时没觉得有什么,可回忆的时候却如此特别。   她忽然想到了哪本书上的一段话:【{英}莎拉·贝克韦尔《存在主义咖啡馆》正如哲学家所言,生活只能倒着被理解,这完全正确。但他们忘记了另一个命题,那就是生活必须正着被经历。如果好好思考一下这个命题,你就会意识到一个越来越明显的事实:我们永远都不可能真正地及时理解生活,因为在任何一个特定时刻,我们根本无法找到一个必要的参考系来理解它。】   想着心绪就慢慢平和了,她偏头看周景明,他正低头在工作群回微信。他意识到万清的目光,回完信息合了手机,同她说这一段失眠得厉害,总是做乱七八糟的梦。他说到了昨晚上的梦,他梦见童年的自己做了噩梦,母亲躺在一侧安抚他,说给貘吧给貘吧。   万清轻声问:“貘是什么?“   他说:“貘就是专门吃人噩梦的食梦貘。”   万清笑笑,听他继续说。   他聊到了前一段去芃芃学校办理入读,学位就那么些,你的孩子上去别人的孩子就上不去。他也说到了少年时的雄心壮志,他历经两次高考,他清楚一家欢喜的背后是多少家忧。当你全力以赴奔跑的时候最好不要回头,回头你就会看见成千上万个摔到头破血流的人——   他原本是一个倾听多于表达的人,工作上都够口燥唇干了,日常基本没有表达的欲望。但这几回禁不住万清的话多,他不自觉也变得话多。他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止了话……   万清问他,“怎么不说了?”   他没多犹豫,由着自己的心意继续往下说了。说完有些饿了,他问万清,“你饿吗?”   万清说:“你要吃宵夜我陪你。”   他问:“你不吃?”   “我怕胖。”万清随口说:“我前两年最高 135 斤,好不容易才瘦。”   周景明没问了,他本能回避她以前的事。   可万清没放过他,还是说了,说自从瘦下来她就坚持运动和控食。她还让周景明看她胳膊上的肌肉,刚瘦下来那阵很松弛,如今练得很紧实。   周景明如她意,问她,“怎么变胖的?”   万清淡淡地说:“宫外孕嘛,手术后内分泌失调。”   周景明沉默,再没多问一句。   没多会他就先回了,他离开后万清就近找了家便利店,点了一大份关东煮坐那静静地吃。吃着手机收到条微信,她没看,一直等吃完出来便利店才认真看。   周景明:【我在你心中是否当过备胎?】   她回复:【是。】 第36章 旧雨重逢(二十七)   距离那晚过去了有三天。这三天万清当作无事发生,依然在群里该说说该笑笑。   周景明发言更少了,除非张澍@他,不然他不多说话。   他就这性格,没啥好奇怪的。   万清倒是手机不离身,蹲在卫生间洗衣服时,手机就搁在旁边的马桶盖上。闲着没事手指就戳去群里看看,看都谁在聊。也没人聊,各自忙呢。   她和周景明的私聊界面还停在周问她“是否拿他当过备胎”,她回“是”。   有些事没办法细细解释,怎么解释?多说无益。她没能力把当时的复杂心境还原,好让周景明更能理解她些。至少在当时来说,她没意识到那是拿周景明当备胎。直到他们绝交后,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她对哲学才子的一见钟情简单总结就是天时地利人和。她考上研究生了,扬眉吐气了,整个状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且他风趣儒雅自信从容,又有那么些高不可攀,这对彼时才二十出头的她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那时她隐隐也明白周景明的心意,尽管他从未表明。她也虚荣心旺盛,特别在冬夜里听到电话中周景明的呼气声,她心里也无端甜蜜。她会言不由衷地说,太冷了,挂了吧。他会佯装没听见,继续跟她聊。   那时她对周景明的情感格外复杂,甚至在甜蜜中夹杂着丝恼意。晚上宿舍熄灯睡觉,室友们会聊她们的男友,聊他们的蜜语甜言。个别爱出风头的,为表现自己的特立独行也会分享男友的吻技以及床技等等。每到这时候,几个室友趴在各自床上竖着脑袋悄声分享,她都会静静地躺在那儿努力地听。偶尔听到起了生理反应,她又觉得无比羞耻。   她也会做不可描述的梦,梦见和周景明拥吻,梦见和他在床上做爱。有时从睡梦中醒来,她努力回忆着梦中的情境,手不自觉地就会伸去底裤。结束后她有股说不出的怅然,不知心里是更满了、还是更空。   考去上海遇见了前男友,她纠结犹豫撕扯,想着该怎么告诉周景明。她每一天都在想着明天一定告诉,可等了明天又明天,一天天地往后拖。   后来他知道了,一切也都尘埃落定了。那一晚她沿着外滩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又一圈,破晓时分她望着破云而出的光,也决意放下他了。   她洗完衣服晾好,郑重其事地坐在沙发上,拿出手机编辑微信。她想跟周景明解释那晚为什么会逼他,因为她想要全心全意地跟他好好过,而这件事是她身上唯一的秘密了。她想要对他诚实,想要努力争取他,想要获得原谅……   她心跳过快,小腹也隐隐不适,最终把编辑好的内容全删了。   这些都是她的真心话,但她发不了。她没办法袒露真心。她不够勇敢,她害怕受伤,当她意识到这些时坐在那儿痛哭。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子,为什么要本能地掩藏真心。   她的谎言不攻自破,她声称自己是一位勇士,勇士都以不畏受伤为荣。可是她不想受伤,不想扔下手中的剑。   她还是逼着自己发了,一面手背抹泪一面编辑:【我想要你臣服于我。因为你总是不服我,我才看不惯你,看不惯你我就要拔剑。如果你臣服我我就会快乐,会平息内心的怒火,会扔掉手中的剑。】   发出去没多久张澍回:【??发错了吧姐?】   万清把手机屏上的泪擦掉,继续编辑:【《哈姆雷特》威廉·莎士比亚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间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   张澍矫正她:【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是“人世”,不是人世间。】紧接引用她上一条:【这是哪位文豪的语录?看着眼生。】   万清长长吁出一口气,心里通透多了。   张澍后知后觉地问:【你们俩吵架了?】今天七夕呢,早上她在群里@周景明,说她家有亲戚是开花店的,有需要就推荐给他。   周景明没回。   万清回:【还是以前那事儿,我们正在过那道坎。】   张澍吃惊:【你们俩不都发生关系了,不是都过去了?】   万清酝酿着,没回。   张澍又回:【都八九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不是不成熟吗?】她懒得微信了,直接打了视频过来。   万清拒了视频,回她文字:【没事儿。】   张澍问:【伤心了?】紧接回:【你在我面前不是可厉害吗?你骂他呀,他那两年就没从你身上获得过能量?】   万清回:【是我逼他了。我跟他说了我宫外孕的事儿。】   张澍惊愕:【你宫外孕过?】   万清回:【三四年前的事了。】   张澍语音她:【有毛病啊你,哪个男人不介意啊,有些事是经不起考验的,考验来考验去最终都落脚到人性,最后膈应到自己……】   万清回:【他必须不介意。】   张澍懂了,回她:【那也没必要特意说呀。】   万清回:【得说。】紧接回:【以后怀孕建档填资料,会详细记录孕妇是否有流产史。】   张澍编辑编辑删删,想说周小明缺点挺多的,也有些软弱……想到她们几个缺点更多,最终回:【你有信心他能完全释怀吗?】   万清回:【我尽力吧。】   张澍惆怅地回:【咱们几个就周小明性情最难琢磨,很飘忽,经常弄不懂他在想什么。尤其时隔多年再见,他眼神放空的时候甚至有股破碎感,很难形容。奇怪的是我也说不出他身上的具体优点,但哪天他要陷入性侵这种丑闻,我又能无条件相信他。】紧接回:【哪怕对方证据确凿,周小明只要说他没有,我就无条件相信他。】   万清望着这条信息,想着该怎么回,该怎么回复才不枉他们这些年的情意。接着就看见她猥琐的另一条:【他活儿很好吗?】   万清爆笑,回了她一串:【哈哈哈哈哈……】笑完斟酌着编辑:【樟树,谢谢。】最终嫌太见外,又给删了。   她心情舒畅了,可张澍没有。此刻她静静地坐在家里同万清聊微信。她很想告诉万清,告诉她自己此刻的糟糕心情,但没有,她怕打扰到她的心情。   昨天晚上她去母亲家里吃泡面,母女俩吃的一团和气,吃完母亲慈爱地望着她,温柔地说她要结婚了。   她傻了,她以为自己耳朵坏掉了。可母亲还在缓缓地说,说对方是她四十二年前的同学,他们时隔四十二年没见,见面不足一个月就决意结婚了。   她强烈反对,她不接受,她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一般回了自己家。   到家她就收到母亲的微信,满满两屏幕的文字,解释她为什么想要结婚和一定要结婚。她不看,她反手就删了。   她辗转难眠,惶惶不安,她终于在凌晨两点找到正当理由了。她微信母亲,她提到了胡叔叔:【胡叔叔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能为了一个认识不足一个月的男人而抛弃他?】   母亲迟迟没有回复。   她知道母亲没睡,她继续发,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发了五六条。   可母亲始终一条没回。   她开始生气,逐渐理智溃散,又发了几条具备攻击性的。她一直发一直发,你不回我我就一直发!连番轰炸后母亲终于回了:【我不结婚了。】   看见回复,她一口气卡在那儿,上不去也下不来……   跟张澍聊完她看了部纪录片,关于动物的。看完端着杯红茶站去了阳台上,望着院里啄食的麻雀,回厨房抓了把小米撒下去。撒完拍拍手,准备去厨房煮午饭,先惯性地看一眼微信,“相爱相亲一家人”的家族群里十分活跃。起因是她母亲转发了一段短视频,视频里周景明在做油泼面,录制视频者语气满满,说这是她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好大儿。   评论有亲戚还是熟人问:你这大儿有对象吗?周母回复:我儿说没有。   这视频之所以被转群里,是有几秒周景明的正面镜头。母亲在群里说: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性格好面相好又有出息。尤其那一双眼,从小就黑亮黑亮的,跟头小麋鹿似的。咱们家要是有适龄的孩子我能帮着撮合撮合。   意思简单明了,肥水不流外人田。   群里大姨二姨小舅妈都在轮番问,按说这条件怎么能三十一了还没对象?是不是有啥不为人知的隐疾?不然怎么会被挑剩下……一顿评头论足,指手画脚。   万清火冒三丈,没看完就私聊母亲:【你也太不尊重人了!亏你以前还当过幼师。】   发完继续回群里看,那些有的没的都没让她不适,反倒父亲的话让她更生气。父亲说这孩子别的都好,就是自大自负了些,原本有能力去北京念大学,结果被他自己给断送了。两次高考,一次不如一次。心理素质薄弱,还不如清呢。清当年那么大事都扛过来了,最后还是凭毅力考去了上海……   父亲说完群里话风全变了,一致开始夸万清,说这才是大本事,从小就觉得万清命不凡。大姨就问了,说清在上海怪好吧?父亲说好着呢,年前都在看房了,准备在上海落户买房了,接着科普能在上海落户有多么不容易……   二姨夫问了,说清谈对象了没,上个都分开两年了吧?父亲说不着急,有能耐的人都是挑别人,没能耐才被别人挑。我们家民主得很,闺女自己过好才最重要,如果结婚是给人刷锅洗碗当保姆这婚姻不要也罢。他着重强调,他从不担心闺女的婚事。   二姨夫不开心了,又开始刺他了,诶可惜了,白瞎,闺女嘛,她嫁不嫁人都行,反正嫁人了也是给别人家添丁。我家那些小子要敢不结婚,我把腿给他们拧断。   父亲估计被噎住了,没吭声。母亲上场了,回复二姨夫,以后你就享福了,二勇多懂事啊,年前去上海找清办事还拎了箱顶级燕窝,你说花那钱干啥,疫情日子都难过……   万清看着这些刀光剑影的内容,反反复复看,看完一遍又一遍,从起初的气愤到平静。   之后她拿上车钥匙,去了乡下舅舅家。 第37章 旧雨重逢(二十八)   到了乡下,舅舅先给她开了瓶冰镇汽水,说天这么热跑来干啥?家里限电,没法午休,你爸妈拿着鱼竿去河坡了。   万清找过去,河堤那一排排杨树下坐满了纳凉的人。老的坐在那儿一面给躺在凉席上的小的摇风扇,一面唠家常。众人瞧见她,相互问着这是不是李家的外甥女?   万清还没应,那边正跟人聊天的母亲从凉席上起身,紧张地问她家里出啥事了?万清有些讪讪,说家里啥事也没,然后问:“我爸呢?”   母亲示意一个方向,呐,钓鱼呢。接着给她一瓶花露水,要她给那个秃瓢儿喷喷,干脆也别喷了,咬死也算省粮食了。   万清拿着花露水过去,她爸看见她惊讶地起身,“家里出啥事了?”   她回,“啥事也没。”   她爸安心了,看来闺女是想自个了,他美滋滋地把自己的户外椅给闺女坐,又朝人借了张马扎坐下,想到什么忙起身,吸着啤酒肚问:“闺女,你觉得爸胖么?”   万清仰头看,秃瓢儿啤酒肚紧身 T 恤,怪油腻的。她说:“还行吧。”   她爸这才坐下,说中午饭桌上他多夹了两筷头肉,就被人嫌弃胖了,嫌弃油腻了……他感伤地、文学性地描述着自从退休后,他的家庭地位及话语权一日不复一日,直至轰然倒塌。他说倒权后抑郁难眠,经过半年的自我斗争终于看清局势,接受了新的家庭地位,可他的忍辱负重不但没有换来妻子的感恩与尊重,反而尊严被无止境地践踏。   万清问他,“她咋践踏你了?”   “她在人前骂我秃瓢儿,骂我糟老头,她言辞不尊重我。”父亲严肃地说:“以前我不上桌你舅舅舅妈都不让动筷,现在是一点规矩都没了。”   万清偏头看父亲,看见他鬓角长出来的老年斑,安慰他,“以前是拿你当客人,现在是拿你当家人。你在家里没上桌,我跟妈也吃了呀。”   父亲面色缓和了许多,又说起舅舅老笑话他,前天还在院子里学他走路,阴阳怪气地说他走路气派,一看就像个干部;他说到了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困浅滩遭虾戏;他也说到了二姨夫,出他洋相,说他兜里常年揣两盒烟,一盒 16 的利群,一盒 65 的软中华。五一的时候他们姊妹聚,他拿出利群让他和舅舅抽。   舅舅接了,他才不接,他回里屋就拿上自己的软中华抽。   听到这儿万清莫名有些难过,只能故而言他地问:“我妈不是给你买了几件新衣,你怎么老爱穿这紧身 T?”   她爸说:“你妈眼光不行,我才不穿那老头衫。”   万清说:“你都过六十了,就是老头了。”   “谢贤都八十五了,比他儿子还潮呢。”   ……   万清说:“那改天我给你买几身吧?”   他爸说:“买些颜色有层次和质感的,你买了我给你转钱。”接着说:“都立秋了,回头帮爸买一双牛皮短靴,配我那条 jeep 的牛仔裤可气派了。”   ……   万清酝酿半天,看他,“爸,我跟你说点事儿,你别想多。”   她爸看她,“咋了?”   万清语重心长地说:“我没你说的那么优秀,你别老在群里捧我。你说大姨二姨她们都有孩子,表哥表姐们都在群里呢。你说有能耐挑别人,没能耐被人挑,说嫁不好刷锅洗碗当保姆……你含沙射影说这些干什么呢?”   老万心虚,背过去钓鱼,“事实胜于雄辩。”   “我看表姐朋友圈晒孩子,晒美食,晒一家人的生活挺好的。”万清靠坐在折叠椅上,双手环胸地说:“你还说周景明自负自大,你都十来年没接触人家了,怎么就武断地评价人?”   老万不同意,“她那叫啥好?你表姐夫都失业几个月了,才找了份给幼儿园开校车的工作。”   万清反问:“我也失业了呀,你怎么就在亲戚圈里选择性隐瞒?”   老万笑了,“我闺女能一样吗?你想上班随时都可以……”   万清打断他,“前一阵猎头问我三年内是否有婚育计划。”   老万生气了,“哪家企业呀,去投诉他!国家说了,用人单位不得询问妇女婚育情况 。”   眼见话题要扯远了,万清有些头疼地说:“爸,趁我妈不在,咱俩好好聊聊行吗?”   老万显得意,“你终于发现还是咱俩聊得来了?”   万清认真地说:“爸,你们给我的压力很大。甚至你们在亲戚圈夸我,我都会产生羞耻感。”   老万很意外,“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爸你知道本科毕业生人口占比是多少?硕士以上学历占比是多少 ?”万清缓缓地说:“本科全国人口占比大概是 5%,硕士以上占比大概是 0.7%,我就在这 0.7%里。”   老万夸她,”所以说你优秀。”   万清沉默着,半天才说:“我如今羞耻就羞耻于我是这 0.7%,我总隐隐觉得我应该要有所贡献,要有些社会责任和担当,可我整天能做的和关注的都什么破烂事儿?”   “我一直想要自己更优秀,利国利民的大事干不了,但能让家人以我为荣,让你们在亲戚们面前有面子也是好的。我自己不能满意自己,让你们满意我也是好的,但我发现行不通,特别当你们捧我的时候,只是为了贬损他人……”   “以前“努力就会成功”这套逻辑在我人生中是能成立的。我一生都在给自己设立目标,一步步往前追逐,成为想要成为的人。如今我细细回顾,再三审视,觉得我每一步都没有错。眼见要熬出头了,眼见要立足买房了,可我为什么没有想象中的春风得意,只有身体被掏空似的筋疲力尽?”万清茫然地看向父亲,“爸,为什么我每一步都没有错的人生,最终使我陷入了虚无和平庸?”   “我常常怀疑自己一无是处,以前他说我容错率低,说我刚愎自用,说我斗筲之器……有时候认真想想,我也觉自己挺糟糕的。”   /   一直到傍晚,在舅舅家吃过晚饭后,万清拎着喝剩的半瓶红酒,悄无声息地步行回市区。她只身走了两个钟,越走越热,索性脱了身上的 T 恤搭在肩头,露出里面的美背内衣,也露出肉肉的小肚腩。餐桌上统共喝了两瓶酒,红的白的,各个都喝得差不多了。   一个小时前喝了两杯红酒躺去房间休息的母亲电话她,问咋没见她人?她说约了车回市里了。母亲叮嘱了两句,说家属院那片管理乱,要她睡前反锁门。她应下,说妈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她妈说你先说,我听听是啥。她说:“你能别喊我爸秃瓢儿么?”说完大笑。   喊他秃瓢儿也没错啦,但考虑到他薄弱的男性自尊,能不能别在人前喊?   她妈也笑,也借此给她提了个要求,将来你对象咋样都行,但绝不能是秃瓢儿。   在通往市区的昏黄的乡镇公路上,零星交错着骑摩托的情侣、骑着电瓶车匆匆归家的母亲、开着夜班出租的父亲,一个身穿大美背,手持红酒瓶背影寥落的女青年,边走边喝边大笑边通电话。   她听到声音频频驻足,回望,无尽地深夜处什么也没有,只虚张声势地传来一声叹息。   同一时间周母在厨房教儿子怎么卤鸡脚,怎么炸卤蛋。她做的卤食一绝,从前做一大瓦罐,这几个孩子围在餐桌前能一顿吃个光。她对这几个孩子没别的意见,就是太能吃。儿子从小就愿意分享,常常把她藏起来的娃哈哈一拿拿两板儿,一板四瓶,每人分一瓶。她说这么分下回就没得喝了,他说没关系,没了他就不喝。   她这会困顿了,打着哈欠泛着泪花,给煮好的鸡蛋改着刀花问:“今儿是七夕,你也不出去?”   周景明按比例配着卤煮的大料,说:“你去睡吧,剩下我弄。”   “配料不着急,你先把鸡脚的指甲给剁了。”她指挥着说:“有一回小春吃到个指甲,给她恶心的再也不吃鸡脚了。”   周景明挨个剁鸡指甲,本身厨房不大,他俯着身在那儿剁,显得空间尤为逼仄。周母自言自语地说:“上回考完科目一,清说抽空了教我练科二,现在也没信儿了。”接着闲话,“也闹不懂这丫头,老碰见她光着脚无所事事地在街上晃,一点都不像正经高材生。咋跟街里那大专生没区别?”   “你见她光脚了?”周景明挺直腰问:“高材生是什么样?”   他妈嫌他抬杠,“穿个呱嗒板儿不就是光着脚?高材生啥样我不知道,但也不能像个退休老头似的街上晃吧?上回见她拎着只鞋子站在那抠鞋底,我问她咋了,她说踩到口香糖了。”   “有时候又觉得……说不上来,看着你们也怪心疼人的。明明你们日子越来越好,不愁吃不愁穿,但咋感觉远不如我们年轻时候呢?我们那时候整个社会都是蓬勃向上的,我跟你爸干一天活也没觉着累,我最喜欢坐那床头数钱,就百十块的毛票,我能来来回回细数。数着数着彩电也置办了,洗衣机也添了,冰箱自行车也都有了,日子越过越红火……”她不说了,太困了,上午去驾校练了车,下午去明珠奶奶那儿,见她坐在那缝棉花被,她也帮了一下午忙。   母亲回房间歇了。周景明看着火,至少得卤一两个小时才入味。他卫生间冲了澡,换了衣服出来喊邻居家的猫,把煮好的鸡内脏剪碎到盘子里给她吃。随后看见那一株漂亮的粉蔷薇,他过去观察长势,回屋拿了磷钾肥,接着网上查一回施多少。   忙完他坐院里看视频号,万清父亲前一段整个了普法号,他正襟危坐在镜头前,字正腔圆地科普民法:如常见的欠钱不还怎么办?如一时冲动打赏主播,能追回打赏吗?如小孩年幼,家人因新冠疫情隔离,谁来照顾他?   评论区不少熟人捣乱,其中有个喊:姐夫你红嘴唇真好看,你是不是开美颜了?   他点开这人头像,发现他是万清舅舅,两个小时前的视频中他们一家人在吃晚饭。他镜头给到了万清,说这是他上海的大本事外甥女,万清手挡住脸不给他拍。   鸡脚卤好都快十一点了,他也困了,他关火回房间休息。傍晚时他收到了万清的微信,一张落日照,一句:【你什么想法呀?】   他没回。他自然清楚这句话的深意及分量。   他没回是觉得自己没能力满足她的期待,他知道她要什么。   如今他的世界更大更广阔了,他不会再像十年前那样纯然和热忱地去期待每周五的一通电话;他也不会因为忽然顿悟了《白马啸西风》里的——你深深爱着的人却深深地爱上了别人,有什么法子时而在街头不知所措了;他再也不会在一天天的深夜里想到她,而耿耿不寐如有隐忧了。   这些浓烈的情感都不会再有了。   当初他内心更怨恨的是自己,那天他说忽然的断交也是一种自我惩罚。他曾无数次想过,假如时光逆流他会不会向她明确地表白,会不会追去上海挽回她?   尽管他觉得这么设想没意义,但他的回答依然是:不会。   那个阶段的他太弱小了,他也曾试图向她表白,但就是说不出口。他曾在梦里向她表白过,他拿着一捧玫瑰,有些结巴和涩然地说要不要做我女朋友?得到的回应毫不意外,她笑吟吟地望着他,说你开玩笑的吧?你不是说快烦死我了?   很难分析当时的复杂心境,就是说不出口,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快十二点了,他收到条万清的微信,他装了烟拿着手机出来。   万清有些狼狈地站在他家院门口,他见她只穿了件美背,问她,“你 T 恤呢?”   她 T 恤原本搭在肩头,路上给弄丢了。   周景明背个脸点了支烟,问她,“刚从乡下回来?”   她说:“才回来。”   周景明看她,“乡下凉快么?”   “挺凉快的。”万清有些晕乎乎地说:“下午我们去河坡玩儿,那一片全是乘凉的人,河水里泡着小孩儿。”   “下午还挺热的吧?”   “热啊,但家里限电了也没别处去。”   周景明抖抖烟灰,也没再问。   万清原本来问他为什么不回那条微信,想想没问,问了别的,“如果当时张澍的包没划到你倒车镜,你会主动联系我吗?”   周景明把烟抽完,脚碾灭,如实说:“应该不会。”   万清懂了,如她所料。   俩人都没再说了,之后沉默了得有五分钟,万清想回家了,临走前她还是决意要说出来,“当年你来学校找我我特别开心。”   周景明点头,“我知道。”   万清望着他眼睛说:“我那天……我那天包里还装了好几个避孕套。”说完不严肃地笑出声,继续道:“学校里发的,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全装包里了。”   周景明也笑了,“我看见了。我们逛海洋馆的时候你从包里拿纸巾掉出来了一枚。”   万清诧异,“我怎么没发现?”   周景明轻轻地说:“我怕你尴尬用脚踩住了。”   万清还是笑,而后问他,“我跟你去招待所你真不懂意思吗?”   “懂啊。”周景明摸出烟点上,说:“但那天你状态不正常,招待所条件又差。”   “我那天是挺亢奋的。”万清问他,“我要状态正常你会吗?”   “会。”周景明笃定地说。   万清点点头,问他:“后悔过吗?”   周景明想想,摇头,“我不会趁人之危。”   万清玩笑他,“你亏大了,我那是第一次。”   周景明还是那句话,“那我也不会。”   万清捏过他手里烟,就着抽了口,还给他,“你第一回 是什么时候?”   “跟你断交两年左右?”   “什么感觉?”   “忘了。”周景明失笑,“好像太快了。”   万清爆笑,之后刨根问底,“多快?”   “几分钟?”   万清垂眸,看地面上合二为一的影子,望着他灼灼地说:“我认为你超厉害。”   周景明回视她,没做声。   万清夸他,“你优点很多。”   周景明本能问:“这些优点会让当年的你选择我吗?”   万清有一刹那的出神,认真想过后告诉他,“不会。”   周景明点点头,没多问了。   万清喊他,“周景明。”   周景明看她。   万清郑重地说:“对不起。”   “我为当年伤害过你的感情道歉。”   “无论如何我都应该主动告诉你。” 第38章 旧雨重逢(二十九)   这天都晚上八九点了,张澍在群里约喝酒,还自作主张地点了俩小菜,约来万清家喝。万清问她咋不约你家?她说自家干净,不适合造。   等江明珠忙完过来,那她俩已经喝一会了。她随口问周小明不来?张澍说他有事儿。江明珠也没说别的,拉开餐椅坐下。   张澍心烦意乱,这些天她要被各银行的催收电话烦死了。堂弟的信用卡全部逾期了,联系人电话填的是她。她扯了很多有的没有,最后才烦闷地说她妈谈恋爱了,竟然闹着要结婚,对象还是她四十二年前的同学,这是不是很荒唐?   为了证明她妈很荒唐,她说了自己偷偷跟踪她妈的事。说对方就一司机,都小老头了,家里还在农村,是近乎空壳化、不可逆地将要消失掉的农村。接着她就说那些文艺片导演,老诗化农村,农村就是农村,是只有老弱病残和留守儿童的农村……她愈发情绪激动和言辞刻薄。   万清问她,“如果你妈这男朋友又帅又鲜又多金,你就同意?”   张澍一愣,那也不同意。接着她又说了,说她主要担心她妈被骗,说她妈现在已经和这男人公然出双入对了,说他们去游泳,说他们去看电影,说他们一把年纪旁若无人地牵手,说他们……她想到母亲脸上的笑容,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明亮笑容。   她不说了。   房间静默了有一分钟,万清喝着茶,问江明珠,“店里的餐桌和厨房配套都买了?”   “不买。”江明珠说:“我以前那个烧烤店的一套东西全发来了。”   万清惊讶,“你真会持家。”   江明珠淡淡地说:“开源节流吧,穷日子过来的都会持家。”   房间又静默了。   张澍又叨叨了,“这人都来我妈家里留宿了。胡叔叔都没来留宿过……”   餐椅坐的腰难受,万清调整个舒适的姿势,又顺手拿了袋中药拆开喝。   张澍问她,“你怎么了?”   万清说:“月经不调。”   江明珠脱口问:“你是不是以前就月经来最晚,十四五岁才来?”   张澍紧接,“这一块可得重视了,好好调养。”   万清本能说:“咱俩不一样。”   好,房间再次陷入了静默。   也没多久,张澍说:“跟我不一样最好。”   万清解释,“我是内分泌失调。”   江明珠有些闷,干了杯酒,问她们,“我能抽烟么?”   万清推了个杯子给她,让她弹烟灰。   受气氛感染,张澍也有些躁了,说她,“你老岔我话有意思?我无理取闹了,我妈难道不够荒唐么?”   万清说:“你妈能跟你说结婚,那代表她主意已定。结就结呗,多大点事儿。”   张澍不做声,不搭理她。   万清又说:“你妈都五六十岁的人了,什么没经历过呀?小鸡就别教母鸡怎么下蛋了。”   张澍说她,“看你多理中客,多置身事外。”   万清回她,“你也差不多行了……”   江明珠一手夹着烟,一手端着杯子出来阳台上。她靠着护栏往屋里瞧,餐桌前那俩人你一句我一句,相互不耐烦地互顶。她觉得兴味索然,拿出手机微信周景明:【你怎么没来?】   周景明问:【怎么了?】   她回:【下回你不来我也不来了,怪没劲的。】   阳台上花草多蚊虫也多,她皮厚,倒不怕蚊虫咬。她把烟灰抖杯子里,感觉小腿扎,低头看,是一盆丑仙人掌,她抬眼看看屋里,伸脚就把它给踢翻了。   她夹着烟回来坐下,那俩人转话题了,聊起了萨莉·鲁尼,聊她的《聊天记录》和《正常人》。她喷了一大口烟雾,准备摁灭烟,万清转头了,手掌在空中来回荡,说她,“你朝一边喷去。”   她摁了烟屁股,胳膊肘撑在餐桌面,高举手机悄悄查萨莉·鲁尼是干嘛的。   /   隔天一早,万清就在群里@她们,她阳台上的盆栽翻了两盆,冰箱贴少了三个。说谁谁对号入座。   张澍回:【盆栽不是我干的。】紧接发了一个链接到群里,让大家帮忙砍一刀。   江明珠回:【必须要下载才能砍吗?】   张澍回 :【你下载呀!新用户还有大红包领!】   万清回:【缺那两毛钱?】   张澍无视她,@周景明:【帮我砍一刀。】   周景明正忙,没空看信息。他开车来了处空旷地,教母亲练车。他眉头紧锁,一遍遍教她什么是远光灯、近光灯、转向灯、警示灯……   张澍又@他了:【求求你了,就差你这一刀了。】   ……   周景明没砍,张孝和在家庭群里帮她砍了。这之前母女俩已经几天没联系了。   张澍清晨六点就下楼了,围着小区的人工湖转,看看人耍太极,看看人跳健美操。她心里郁结难舒,只能一圈一圈地消解。   她干转了一个小时,太阳都出来了,她不嫌晒地站在湖沿看人垂钓。另一侧张孝和收到了出来晨练的邻居微信,说早就看见张澍在湖边转,好像还悄悄抹泪来着?是不是遇上难心事了?   张孝和下来了,看见女儿站在那儿,她也没过去。她也独自站了小半晌,然后上楼给她发微信:【饿了吗?】   张澍看见信息,这几日被压制的委屈登时全涌上来了,她回:【饿死我吧!】   张孝和回:【你来吧。】   张澍又在那儿转了十几分钟,才磨磨蹭蹭地上楼。张孝和在厨房备早餐,给她做了几张圆圆的笑脸饼。这是她们母女俩的特殊暗号,读书时张澍只要不开心了,她就会给她做笑脸饼。   张澍看见笑脸饼更难受了,她埋头喝一口豆浆,吃一口笑脸饼。张孝和一脸慈爱地看着她吃,等她吃完了,她才不疾不徐地讲了自己读书时候的事。她讲了十五岁时上课迟到被老师惩戒当众扇耳光,班长不扇,选择卷着铺盖退学了。副班长扇了,扇了她七下,因为她迟到了七分钟。   原本她心绪安然,四十来年前的事了,有什么可委屈的呢?且她这一生阅尽世间百态,看淡人情冷暖,又自诩常常陷入泥潭中,这点事儿早算不得什么了。可在同女儿的缓缓讲述中,就这么短短的一段话使她数度哽咽。   她也再一次提及为什么想要同班长结婚。她说这一生形形色色接触过很多人,她明白一个人身上什么品质最可贵。她说班长或许不富裕,但他清正坦荡,她和他在一起很放松,很轻易地就能获得身心上的愉悦与满足。这正是她这个阶段渴求的东西。   张澍垂着头湍湍泪流,她扯了纸巾往脸上胡乱一抿,恶狠狠地说:“我去砍死他……”   张孝和明白她心意,逗她,“他坟头草都老高了。”   张澍疼惜地埋怨她,“你早说我不就理解你了吗?”   张孝和柔柔地说:“现在说也不晚呀。”   张澍什么都没再说,伸出胳膊抱了抱母亲。   楼上母女情深,楼下江明珠奶奶骑了辆老年助力车,车斗里放了两箱纯牛奶,被门卫拦在了小区外。她原想着趁上午凉快,过来看看张孝和,早年芃芃入读幼儿园需要户口,是她悄悄托张孝和给办理的。她们回来这么些日子了,不来看看没个礼数。   张孝和接到电话下来,说她多心了,又问她哪儿来的助力车?奶奶一面随着她乘电梯,一面说是借街坊的。到屋里奶奶看见张澍也在,亲热地直拉她手,细细地打量她,说这孩子长得多喜洽,跟读书那时候一模一样。   张孝和谦虚,说都三十出头了,哪能跟读书时候比呢?奶奶打量着张澍心里五味杂陈,皮肤白白润润的,说话轻声细语娇里娇气,这哪儿是三十出头的人、哪儿是离过婚的人?她不免拿她与自己孙女一番比较,无形中落了情绪,但她又很好地掩饰了,笑眯眯地要她多去家里吃饭。   张澍笑着应声,说早就想去探望她了,但明珠说家里装修没地落脚。奶奶热络地说:“家里昨儿就收拾妥了,回头你们都来,我给你们烧好吃的。”   之后奶奶和张孝和坐去沙发上话家常,张澍一扫早前的郁郁寡欢,坐去餐椅上在群里得瑟:【我胡汉三又回来啦!】   周景明回:【帮你砍了。】   万清引用她上一条,问:【胡汉三是哪儿的梗?】   张澍回:【白毛女里的恶霸。】   周景明矫正她:【白毛女里是黄世仁。】   张澍回:【诶,你们俩和好了?】   周景明解释:【我这些天忙项目。】   张澍回:【懂懂懂,哎呀我全懂……】她这边在群里聊着,那边奶奶小声拉家常,道尽了明珠母亲的不是。   换个人奶奶是不会说的,怕传出什么闲话,但这回她憋不住了,她嘴角都快撇到耳朵根儿了,她死活看不上她这个前儿媳。你说明珠爸刚进去两年就改嫁,你改就改吧,我拦不住你。但前两年不知从哪得到信儿,联系上了明珠,三天两头打电话嘘寒问暖。联系上了有一年?就从明珠这前后弄过去了几万块钱。   说是再婚的那一户日子也不顺畅,人男方跟前也有个读大学的儿子,她过去才一年又添个儿子。好像男方前妻闹了几回,撺掇着把家里钱全款给儿子买了婚房。   “有一回我偷听电话,也没听出个囫囵音,只听她抽抽嗒嗒。你说,她哪有个当妈的表率?”奶奶说着悄悄抹泪,“我是心疼明珠啊,她赚得哪一分不是辛苦钱?三伏天她身上都一层一层的痱子。”   张孝和温声问:“明珠和她妈关系缓和了?”   奶奶直摇头,不敢多说,多说两句她脾气就上来了。”   张孝和又问:“那跟她爸呢?”   奶奶也摇头,一言难尽,不敢提,一提她这心里头就堵得慌。   张孝和轻轻叹息,别人的家事不好多说。   奶奶感觉时候差不多了,说芃芃一个人在家呢,说她也是个小倔头。张澍竖着耳朵听半天了,这会起身相送,奶奶又紧抓她手,直说要她们以后多来家里吃饭,多来找明珠玩儿,说咋一晃眼她们都可这么大了,说完招招手回了。 第39章 旧雨重逢(三十)   奶奶离开后,张澍同万清私聊,也是聊江明珠的变化。不知道该怎么说,十年没见了,初见时的激动退却后,空留一地尴尬。   她不奢望她们能回到曾经,但目前的处境确实尴尬。   万清正在网上学习艺术鉴赏,看完信息说不着急,慢慢来吧。   张澍一面心疼江明珠,一面又觉得她身上有诸多小毛病。如在餐桌上抽烟,如爱爆粗口,如你跟她找话题,她偏偏不接……   万清问:【你不喜欢她餐桌抽烟,为什么当时不说?】   张澍回:【难为情嘛,也没觉得是多大点事儿。】   万清问:【要是我抽你会制止吗?】   张澍懂了,没回。   万清回:【要我和周景明抽,你绝对会制止。你没制止她显然是觉得关系没到。】   张澍附和:【对,问题就出在这儿。】   万清回:【以后有不满就当面表达,无须顾虑那么多。】紧接回:【怪不得昨晚她出去阳台上抽烟了,还踢了我两盆花,还恶意喷我一脸烟雾。】   张澍吐舌头:【她是不是察觉到了?】   万清回:【我大学那会也抽烟,谈恋爱时候他有鼻炎我就给戒了。】   张澍诧异:【我都不知道!】   万清没回。   张澍问:【你跟周小明谈好了?】   万清回:【该谈都谈了。】   张澍问:【结果呢?】   万清坐在那儿,静静地回:【这才几天,过一阵再说吧。】   张澍回她:【我总感觉周在你面前怎么那么别扭?他在我和江面前更自在从容些。】   万清回:【那是因为他对你们俩没产生过浪漫。】   张澍回:【诶,是不是有部韩剧叫《浪漫的体质》?】紧接问:【麦瑟尔夫人第三季你看了吗?】   万清回:【没看。我看《伦敦生活》的第二季了。】   张澍诧异:【你不是吐槽过《伦敦生活》第一季?】   万清回:【三四年前看第一季的时候我正春风得意,理解不了里面的人物。去年我又重新看了,忽然就全懂了。】   张澍回:【哈哈哈哈,因为你正处于人生低谷。】   万清轻轻地回:【是啊。】   /   中午了,江明珠从烧烤店回来吃饭了。奶奶做了手擀面,又做了臊子,面煮好凉水过下浇两勺臊子往里拌拌,很适合夏天。   江明珠在那儿回微信,万清发了她盆栽的图片,问仙人掌招你了?她回:【不小心绊翻的。】   万清回:【就没扎到你脚?】   她回:【扎到了。】   奶奶催她两回了,面要坨了。她回完信息搁了手机吃饭。   祖孙仨围着餐桌吃,奶奶一口大葱一口面,在山东这些年她别的没学会,学会了吃大葱。江明珠和江芃芃都是吃几口面,喝一口冰镇汽水。她更愿意喝冰镇啤酒,但喝了酒不能开车,她下午还要开车买这买那。江芃芃挑嘴得很,把碗里不爱吃的菜全挑给江明珠,果然,奶奶在一旁叨叨了,说吃这些有营养长高个儿。   江芃芃不想吃也不想长高个儿。奶奶懒得说了,话转到了以前的那个小工身上,早先回来的时候跟人说过,将来这边烧烤店安置好了还让他来。那小工机灵得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想跟着学点烧烤的本领。江明珠吃好了,碗一推,说已经跟他订好火车票了,后天就来了。   奶奶冲江芃芃挤眼,她立马跑卧室端了个大礼盒出来,塞给江明珠,“给你的。”   江明珠打开看,是一套高档护肤品,她了无兴趣地放了餐桌上。奶奶说她一早去张澍家了,见她用的这个护肤品她也给买了一套,老贵呢。说着夸着张澍脸上细皮嫩肉,连条细纹和斑都没,看着最多像二十出头……   江明珠打断她了,说从念中学时她妈就给她煲各种汤喝,直到现在补气血的汤都没断过。她也是在播客里听张澍说的。她本是无心一句,奶奶上心了,她收了碗去厨房洗,江明珠看见喊:“江芃芃?”   江芃芃屁股离开坐便,伸胳膊够开了卫生间门说:“我在拉屎。”   ……   江明珠说:“一会洗碗。”   奶奶解着围裙从厨房出来,一条胳膊撑着餐桌坐下说:“晚会我就问你孝和姨,我也天天给你补。”   “补也晚了。”江明珠下楼了。   下来发现忘带车钥匙了,她又折上楼拿,见奶奶捧着杯子坐在那儿缓缓喝水,桌上躺着那一套喜庆的护肤品礼盒。她拿了车钥匙装兜里,又把护肤品礼盒端回自己卧室,出来说:“我去忙了。”   外面太阳晃眼,她用力抓一把头发,拉开车门上了车。   /   傍晚时分河沿散步,万清再次偶遇周母,她拎着个商场的无纺布购物袋,袋里露出来两条青芦笋。周母仔细看这一圈的景色,天天转天天转,这能有啥看头?   她先扯开自己的购物袋,说买了一兜小河鱼,回家炸炸可鲜了。还买了一兜半死不活的大对虾。万清看看,不用问了,这绝对又是在小春母亲的生鲜区买的。   她以为周母让她看完,接着就会邀请她去家里吃晚饭,可并没有,周母开始夸起了她的好大儿,说他一早就教她练车,教的可耐心了,比她的教练都耐心。她选择性地隐瞒了自己操作失误,把车撞到路墩子上的事。   万清不懂其意,直点头。   周母说他这会跟人去打球了。万清说打球好。周母说他在哪哪哪儿打球,问她要不要去看他打球?万清说不去,她要忙自己的事儿。   周母没再说了,拎着她的菜回家了。说心里话,当闺女的话她是一万个待见万清这样的孩子,艺高人胆大,在外不会受欺辱,更不会为点蝇头小利就没了底线。可要当儿媳妇的话,她还是待见张澍那样的孩子,温柔敦厚性子绵,见谁都和和气气一团笑脸。家教更是没得说,她妈是谁呀?   她这些日子不断地说服自己,不断地想万清身上的优点,好让心里更平衡和踏实些。儿子喜欢,她能有啥法呢?但她内心始终有两个小人交战,说难听点,她都跟人住一块五六年了,跟个离婚茬儿有啥区别?而且性格又不好。可换位又一想,要是自己闺女跟人住一块五六年,那咋了,住就住呗!可换到别人闺女身上,怎么……怎么就心里有点膈应呢?   她犹犹豫豫踯踯躅躅,一跺脚,决意返身回去喊她来家吃晚饭。可等她过去,昏黄的河沿旁早没人了。也就顷刻间,她忽然觉察到了这里的美,落日余晖下的护城河多好看呀。她卖了半辈子米线,天天蹬着三轮车打这儿过,怎么就没发现这么美呢?   她不着急回家煮饭了,她找个石椅歇下,她要让自己置身于此情此景中,她内心好像汹涌着什么东西,但她又描述不出那是什么东西,她好欢喜呀,她惬意地伸直了双腿,她左右观望闲步的行人,她暗暗有些后悔,她要是涂个口红就好了,要是穿身更体面的衣服就好了,那样精心打扮过的自己才配得上此刻的心情。   她莫名又怅然若失,为什么以前就没有发现呢?这样她就能跟那个死老头一起坐在这里,一起看夕阳,一起话过往。他真是没福气呀,那么艰难的日子都熬过去了,如今终于好好享清福了,他死了,早早就死了。   晚上万清去了烧烤店,看装修到哪儿了,她们几个也好提前买开张花篮。江明珠带她店面转了一圈,前后百十来方,就简简单单刷了墙装了灯,再无琐碎装饰。   万清好奇,“这么简洁?“   俩人出来街沿,江明珠示意对面三两的空门面,说疫情不可控,能省则省,说不能堂食就不能堂食,说闭店就得闭店。   万清了然,问她:“那这三五天不就能开张了?”   江明珠说:“多说三天。主要厨房的油烟系统复杂些。”   万清说:“ 行,回头给你来两排花篮。”   江明珠没做声。   万清看她,“吃晚饭了么?”   江明珠说:“吃了。”   万清问:“吃得啥?”   江明珠说:“奶奶熬的稀饭。”   万清点头,“挺好的,这离你们家也方便。”过来了一阵清风,挺凉爽的,她又问:“咱俩喝几杯?”   俩人也没去别的地,江明珠从店里搬了张折叠桌出来,又去烟酒行买了冰镇啤酒和酒鬼花生,坐在烧烤店门前吹着夜风喝。   万清先问她,“芃芃快开学了吧?”   江明珠掏出烟问:“我能抽么?”   “ 抽吧。”   江明珠点上烟说:“嗯,没几天了。”   万清看她的鞋带又散了,像从前那样俯身伸胳膊帮她系好。她打小就系鞋带一绝,经她手系的鞋带绝不会散。不像那几个笨里笨气的,体育上跑两圈全散了。系好后随口问她,“我们一直都在找你,怎么不联系我们呢?”   江明珠深深地吸了口烟,垂着头也不做声。也不多会儿,她脚下落着一滴滴泪渍。   万清抽了纸巾给她,又倒了杯啤酒一口闷,等自饮了三杯,才端起来要跟她碰。   俩人碰完就搁了杯,静静地吹晚风,没再多说什么。   大半晌,江明珠又跟她碰杯,问她,“还去上海么?”   万清看她,“为什么这么问?”   “你们俩不是谈着?”   “两回事儿。我们俩的问题从来都不是距离。”   江明珠没再问了,专注撕手里烟头。   万清问她,“周景明跟你说我们俩的事了?”   江明珠说:“他说得少。”   万清问:“他怎么跟你说的?”   江明珠不说。   万清问:“他夸我善良美丽大方?”   ……   万清又问:“他说我庸俗虚荣歹毒?”   江明珠说:“他没说你歹毒。”   万清很得意,哼哼两声,“那就是说我庸俗虚荣了。”   江明珠看看她,笑了笑,没理她。   万清伸手揉了把她那一头金毛的后脑勺。 第40章 对酒当歌(一)   日子一晃,大半个月过去了,教师节都来了。   这半个月他们一回也没聚过,各自业务繁多。   先是江明珠的烧烤店开张了,生意出乎意料的好。她那地段算不上好,预计至少得熬半年才算事儿。这一切得益于周母的朋友圈宣传,她干了十几年的小吃店,圈里的资深吃货还是不少的;其次是小春父母、万清母亲、张澍母亲……她们都有转发朋友圈。   她们这一代朋友圈转发的效果要远远高于下一代。她们的圈好友基本都是本地人。万清和周景明的圈好友不是集中在上海、就是浙江。朋友圈宣传了也没用。不过周景明和张澍还在初高中的同学群里宣传了。   张澍是忙着陪母亲去影楼选婚纱照,再去省会定制旗袍和礼服……总之年轻人那一套繁琐的流程,她要来全套。张澍本身心里就别别扭扭,她陪母亲置办这些时,那个叔叔也全程跟着。后来她顾不上别扭了,在母亲打算花四五千定制旗袍时她极力阻止,不是太贵,是不够生活,没什么场合能穿。   张孝和太喜欢那花色面料了,说没关系,回头留给你当个念想,等将来你到我这般年纪了再穿。张澍也不好说什么,买吧买吧,她打算刷自己的卡。张孝和不要她买,即是要留给女儿当念想的,理应自己买。   从省会回来时,张澍独自坐在后排座,听副驾驶座上的母亲轻声地同开车的男友商议,说届时要请一个好的摄影师,要把婚礼现场拍的美美的,等活到一百岁的时候看肯定特别有意思。说着还回头看张澍,“也要把女儿拍的美美的。”   周景明个倒霉蛋……九月初带团队作为参展商去外省参展。那天傍晚布展完,他出来给同事们买晚饭,然后打算坐晚上八点的高铁先回了。要怪就怪那天的晚霞太绚烂,跟他第一次高考完填志愿时那天的晚霞一样绚烂,他仰着傻瓜脸儿站在天桥上看晚霞,然后录视频,随手发给了万清。他还详致地描述了那天填志愿时的心情,他戴着 mp3 听着朴树的《NEW BOY》,他心情很畅快,他觉得未来一片光明坦荡,他将成为社会的中流砥柱,国家的栋梁之才……   他再次描述这些时都心潮澎湃,他编辑后发给万清,随后打开蓝牙耳机,同样心情畅快地听着《NEW BOY》去买晚饭。买完一面闲庭信步地回来,一面按着手机发语音,由于只顾着聊语音,没关注入口处慌乱的人群。等他拎着饭进去了十几米,发现状况不对要出来时,被保安一把拦住:给我回来吧你!   会展中心查出确诊病例,所有人员只进不出。   在家躺着也不好呀,总要干些什么吧?万清这俩月买了诸多课程,大都关于人文历史和艺术鉴赏。她把这两年的停滞不前和痛苦归因为——心灵不再获得滋养与能量,大大限制了她的个人成长,才造就了如今“看似什么都有其实什么都没有”的尴尬局面。   总的来说她开始有了些思考——她不愿再随俗浮沉,她想在这个节点跳出来看看,重新审视自己走过的路,以及未来人生能否创造更多地可能性。奋力前行固然重要,但当停滞不前,她认为有必要停下来重新审视和调整,这是对自己的一种负责。   这也是她这些天才逐渐想通的。契机还是大半个月前她回乡下,在河坡那儿同父亲聊了一个下午。她聊更多的是对现实的迷惘,对人生方向的失控,以及对自己的不确定。原本她没打算聊这些,因为聊了父亲也不懂,她根本就没指望家人能够理解她。她回来这么些日子了,父母三五不时就会问,你打算休息到什么时侯回上海?她要么搪塞过去,要么佯装没听见,更多的时候是失望。因为家人从没关心过她为什么要回来休息。   那天也许是她太需要倾诉了,她先说了读高中时的事儿,说了小春意外那天其实是来找她们。这件事大人从始至终都没问过,包括小春父母,都没有问过那天小春为什么要出来。她说至今看见小春的父母都会心虚,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   她零零碎碎说了许多,具体内容都忘了,只模糊记得她说直到步入社会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同那些真正家境优越的人差在哪儿,差在他们允许和接受自己犯错,错了就错了,修正就好了,这没有什么大不了。   她说自己读高中后,身体就由内至外自然生发出一股紧绷感,严重的时候就会小腹痛。无论老师还是家人都反复告诫她,考不上好大学人生就毁了;她说第一次认为自己是一个 loser,是她考高失利后独自坐在房间,听着他和母亲在客厅相互埋怨。   她说这些意不在讨伐、更不是怪罪原生家庭对自己的教育方式。她语气平稳,就事论事地讨论了为什么寒门再难出贵子,为什么阶层难以逾越,为什么她们会自嘲自己是“小镇做题家”。   她并非出于安慰,她确实在试图理解和接纳自己不完美的父母。   她说这些时父亲一直背坐着她钓鱼,也不知道听见了没,听懂了没。她还是希望父亲能够听懂,能接纳自己闺女这辈子就这样了,没大指望了,好收起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如果家人都不能接纳自己,那她真的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河坡一别后,万清回来的第三天同母亲视频,母亲随口抱怨父亲,说他跟中邪了似的,这两天懒床上饭也不吃,晚上就一个人出门溜达。万清这才了然,那些话父亲全听进去了。   第五天一早父母忽然回来了,他们也没说为什么回来,只去菜市场买了好些菜。中午一家人吃了顿饭,吃完后他们去商场买了礼物,领着她去了小春家。   之后父母在家住了三天,说没关系,累了就歇歇,歇个一年半载也没事儿。说他们同事家孩子比你学历还高呢,985 呢,今年回来入职了烟草局。还说可见你们竞争有多激烈、有多揪心。   /   教师节这天万清收到了外卖,一大兜水果,有榴莲、奇异果、石榴、橙子……送错了吧?她正要拒收时,父亲的视频通话来了,说闺女啊,爸爸给你买的水果都收到了吧?   ……   老万很高兴,说这榴莲有多好多好,贵是贵了点,但闺女吃就不贵。万清觉得好笑,你又不吃榴莲,怎么知道它多好多好。她问今天钓到鱼了吗?老万说钓了二三条呢,这会正被那谁剁了扔油锅里炸去了。接着感慨还是当人好,不然投不好胎就得下油锅。   老万说想吃啥了就说,爸都给你买。万清说你工资卡不是我妈管着,你有钱?   老万得意,爸有小金库,钱多着呢。之后实在忍不住了,支支吾吾,就那啥,上回回去我咋见家里多了一条男人的裤衩?   他极力解释:爸不是打探你隐私,爸是关心你的个人生活。   万清也没瞒,说这是周景明的。她爸惊掉了下巴,咋是他?沉默了得有一分钟,说你们俩在处啊?   万清含含糊糊,“还没呢。”   知女莫若父,他当下问:“你不愿意还是他不愿意啊?”   万清很委婉,“我们俩有点别的事儿。”   老万心里有数了,心情复杂,脱口说:“他哪儿好了?小时候就一结巴。”   万清说:“你不挺待见他吗?说他有主心骨,说他未来不可限量。”   老万学着周景明小时候的结巴样儿,“我…我…我当年…眼…眼拙。”   万清看镜头里的他,“爸,你们真的很不尊重人。我妈也是,转发了他视频到群里让你们评头论足。”   老万收了笑,面上有些挂不住,摸了把头皮说:“女追男隔层纱,很容易的。”   万清顺着台阶下,“哪儿那么容易呀。”   老万说:“很容易。”接着认真同她分析男人的心理,教她,“男人是喜欢漂亮的女人,但更喜欢性格服帖的女人。譬如说哪天你们喝了两杯,你就凝视他,用崇拜迷恋的眼神深深地凝视他,你先满足他的雄性自尊,让他膨胀让他获得成就感……就这时候,你找了理由撤,再冷上他几天,让他抓耳挠腮的那个着急呀。”   “就这么一招,男人分分钟拿下!”老万指点她,“你先掖着点,男人不喜欢有个性的女人,那会让他产生挫败感。看见老鼠你就要瑟瑟发抖,喊哥哥哥哥,激起他对你的保护欲,你绝不能骂老鼠的祖宗八代,然后拎着扫把追它。”老万着重强调,“闺女,你先掖着点,等把他死死拿下了你再原形毕露。记住爸的一句真理——猎人往往都是以猎物的姿态出现。”   万清望着手机里那个慷慨陈词、洋洋得意的秃瓢儿,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身上隐隐的油腻和爹味从何而来了。她肺腑地说:“爹,您真是我亲爹。”您要不是我亲爹,我能钻手机里把你拽出来一顿暴打。   老万很得意,摸一把锃亮的光头,说:“你这俊模样,跟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万清母亲在一侧要呕了,当年咋看上这么个男人。老万挂了视频,提提自己的裤腰,朝着妻子得意地说:“还得我来,闺女还是跟我更亲。”   万清母亲催他,“别废话了,问出来了没有?”   他说:“是周家那个傻小子,周结巴。”接着恨铁不成钢,“兔子都懂不吃窝边草……”   万清母亲不想听他多说话,转身去了厨房继续炸鱼。   周景明小时候确实结巴,也不知道为什么结巴。去医院都没查出具体原因。直到小学二三年级忽然就好了,更是没头没脑。   会展中心被封控了,他们当晚做了核酸后被安排酒店隔离一周。这一周群里挺热闹的,张澍有空了跟他聊,江明珠有空了也跟他聊。周母也没被瞒着,都麻了,在酒店隔离还想啥?有空调吹,又有热水澡洗。周母让他顾好自个,家里一切都好,万清上午有空了就来教她练车,下午她去驾校练车,双管齐下,马上她就要考科目二了。   她也有点烦烦的,她想驾证到手了就去自驾游。那个嘴快的万清把这事跟她妈说了,她妈来联系自己,商量着自驾了能不能算她一份。她求之不得,也太好了,路上住宿也算有个伴。但转头老万也联系自己了,说也算他一个。她瞬间没热情了,不想去了。   这天周景明回来后她还嘟嘟囔囔,说他一老爷们整天粘着老婆……周景明忙着烫正装,下午还有个会议。他烫好穿上准备上班,周母想不明白,“你们俩这么些年,兜这么大一圈是图啥?”   周景明仔细看她,“你化妆了?”   “啊。”周母有些不自然,“描了眉毛跟眼线。”   周景明说:“挺不一样的,很有精神。”   周母笑了,心里怪美。往常像个笨狗熊似的,关键时候怪会夸人。她在网上跟着美妆博主学了一周,才画的像个样儿。她反应过来猛抽他肩,问你话呢,你们俩兜兜转转这么大一圈是图啥?咋跟你老子一个德性?   上班路上周景明同一辆城市洒水车并行,且都停在了十字路口等红灯,他偏头久久地凝视那辆洒水车。   灯绿,他左行;唱着《祝你生日快乐》的洒水车直行。   有时记忆就很荒诞。有些事反倒在发生的当下记忆是零碎和错乱的,直到若干年后才逐一明朗。如小春的意外——当年他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人,他目睹了整个事故场面,但回家睡一觉后记忆就全错乱了,甚至质疑自己是否到过现场。直到这几年那些画面频频涌现,他才确信,当年的自己的确去过现场。   他记忆深刻的不是那些血腥的、难以直视的;而是躺在地面上那一只孱弱的、无助的、微微颤动的手。   到公司后他给万清微信:【洒水车的音乐换了。】   万清回:【我知道。】接着问:【你回来了?】   周景明回:【昨晚到家都十二点了。】   这些日子他们俩没在群里聊过,几乎都是私聊。聊得也不多,三两个来回就结束了。如万清经过哪家甜品店,看见出新品会拍照给他;如周景明工作繁忙时站在窗前放松,会拍他精心养育的小番茄藤给她。他养育了三四个月,终于开花结果眼见丰收,全被财务大姐给摘回家烧菜了。   他们也都大半个月没见了,联系的也不频繁,偶尔想起对方就问候几句,各自都很安心和舒适。 第41章 对酒当歌(二)   因为干烧烤的原因,江明珠的日和夜常年是颠倒的。其实也不尽然全是。好像早在她生下芃芃后,她就讨厌一片死寂的夜。   她的眼睛大而圆,经常在一个又一个的黑夜里渴盼天亮时的晨光。   她除了害怕死寂的夜,她更害怕在那一个个漫漫长夜里听到婴儿的啼哭。每每听到啼哭她都要扭头看躺在一侧沉睡的孩子。后来时间长了,她分不清现实和幻听,经常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她安然地躺在一侧望向窗户。   这时候奶奶就会骂她,恼极了也会打她,她则完全无动于衷。   她那时候唯一的渴盼,就是在夜里等待光,在光到来的时候安心入睡。因为只有在光里她才是安全的、她的世界才是平静的。她也不敢长时间看孩子的脸,看着看着孩子的五官就会扭曲,就会变成一只怪兽,她本能地就想要攻击她。   具体哪一天不知道,奶奶带着她们搬去了另一座城市,她坐在搬家公司的货车上,望着街头一张张陌生的脸,她才对这个世界又有了感知。   后来奶奶手把手教她穿肉串,教她怎么挑食材,教她怎么烧烤,她一天天机械般地照做,时间久了奶奶会夸她,做得真不错!再后来她逐渐能挑出奶奶的错了,嫌她手脚慢了,嫌她肉串烤糊了,嫌她明明不识字还乱教芃芃认字。再后来的后来,因为暴雨天暂时歇业,她夜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耳边没再传来婴儿的啼哭。   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体里有一部分东西死掉了,是如何也生长不出来了。在那一天有男食客醉醺醺地站在马路上小便,她无意看见后大吐特吐,连续三天忆起那个画面她都生理反胃。   就像她睡不着会听张澍的播客,张澍讨论什么她都无关痛痒和不置一词,唯独不能听她谈论男人和性。特别有一期她们的标题是“何谓性张力”,张澍在播客里明确表达她渴望爱情也憧憬爱情。谈到性她也明确表示两个人共同获得的性体验要远远高于一个人。   她当时就觉得恶心,她本能留下了一条评论:离开男人你就活不成了?   但仅仅五分钟后她就删评了。她删评并非尊重言论自由或认可了她人观点,而是看见了评论区热评第一就是在骂主播和嘉宾,言辞激烈程度远高于她。她出于逆反心理就给删了。删了后她还跑去热评第一里骂对方。   她的逻辑简单粗暴:我的朋友只能我来骂,你骂她我就骂你!   也自此以后,她先看评论区再听播客内容,只要有骂张澍的,无论对错她全劈头盖脸骂回去。   譬如这回,下午四五点了,她一面在后厨切肉一面戴着耳机听张澍最新一期的个人播客。张澍的个人播客也是她顺藤摸瓜扒出来的。她先看一眼评论区……统共就四五条评论,这才开始听内容。这回张澍聊到了倾听与理解,她说大部分的人还是做不到真正地倾听,从未设身处地的为普通人想过,哪怕大家都是普通人。她说普通人想要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中活得积极豁达、充满热情,这得需要多么完整的人格、多么巨大的个人能量——   江明珠觉得张澍真矫情,自己都管不好,还管那么多破事儿!谈论些什么明星性侵案,职场猥亵案等。上一回她招骂,说是自己在哪个路口看见了一位执勤交警,此后为了那个交警特意绕了好多的路。说也奇怪,别人骂就骂,丝毫不影响她的表达。   正听着收到微信提醒,万清在群里问谁有 b 站的会员?她没有,她哪个视频平台的会员都没有,她日常不看剧不追剧。   群里那俩人抠抠索索地商量着,我买这个平台的会员,你续那个平台的会员,这样两个平台都能看。她二话不说,直接甩了红包到群里。   万清回:【……】   张澍回:【……】   她放了手里切肉的刀,编辑着回:【你们去充会员吧。】   那俩人惊了老半天,最后万清发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叩拜图:【谢谢老板包养。】   她心里有了丝趾高气昂的小欢乐,金钱的力量,她回:【不客气。】   奶奶正跟两位阿姨等着穿肉串,半天不见切好的肉端出来,见她在那儿玩手机说了她一通。早年奶奶就给她立了规矩,无论将来店面铺多大,生意有多好,有些事必须亲力亲为。如切串,如烤串。某种程度上奶奶怕她有钱了膨胀,怕她不学好,怕她忘本。更怕自己时候不长了,不好好压着她点,将来自己离开了她指望谁呢?   她常挂嘴边的就是:你要自强自立,你不自强将来指望谁呢?你爸指望不上,你妈指望不上,我年纪大了只能帮你引路,将来路怎么样全靠你自己。   江明珠收了手机认真切肉,任手机一声声震动。她没什么微信群,除了万清她们四个就是学校的家长群。家长群她开了消息免打扰,她们四个人的群没有。   群里的万清又去了舅舅家,打算傍晚才回来。张澍则提议明晚去明珠的烧烤店聚,开张这么些天了,她们都还没聚呢。约到了明晚十点,那时候也不忙了,她们坐那儿喝她们的,明珠忙她的,空了也能过来喝两杯。   万清从舅舅家回来,装了五泡沫箱的蔬菜。先给小春家送了箱,她大大方方地送了去;周景明家也送了箱,周母自己在家,周景明还没下班;接着她去了江明珠家,奶奶才从烧烤店回来,刚给芃芃煮了些饭。老人家见谁都亲热,拉着万清坐在沙发上聊了好大会。她看着那箱蔬菜,笑眯眯地说明珠爸在寿光呢,也三五不时发些蔬菜回来。说完觉得不大有意思,拐个弯就转了话,要她们以后多来找明珠玩儿。   万清打量着房子的格局,睹物忆往昔,房子还是从前的房子,住在房子里的人不再是从前的人。也许是她的某种情绪无意冒犯到了奶奶,奶奶随口就说了,说本来想装新区的房子,但她又不情愿住那么高的楼,还是老房子住着舒坦,夏天阴凉嘛。   万清也就势问了,新区买哪个楼盘了?奶奶说买哪哪哪儿了,当年回来买门面的时候一并就买了。说是张澍妈照顾着买的。奶奶说门面可大了,上下楼呢!现在租给了一家银行,签了多少多少年的租赁合同。买的住宅也可大了,有四个卧室呢!买的时候多少多少钱,如今翻了快一番呢。   ……   奶奶越说越有劲,心里也愈发有底气。她听说万清家现在的老房子挂出来了,想卖了给万清在上海买房。这几个孩子里说了周景明,就数万清最有能耐,偶尔她站在街边跟人唠嗑,街坊就会拿这几个孩子比较,说万清多大出息多大出息。她每每想要提及自己的孙女,想说她有多能干多能干,凭自己本事买了门面和住宅……可往往话刚出口,就有街坊嘴一撇,那能比吗?人万清是在上海做大事的,是为社会创造价值谋福利的,咱们平头百姓能跟她们比吗?   她这就问了,问万清具体在上海哪个部门工作?   万清说不是什么部门,就是在一家企业里做运营,但现在也辞职了。她理解奶奶所说的“部门”,奶奶口中的部门就是端公家的碗,给公家干大事。   哦,奶奶仿佛有些大失所望,问她,“那你赚的钱不够买房,还得家里贴?”   万清摇头,“远远不够。”   奶奶费解了,“那你都那么好学历了,按理都能养活自己了,咋买房还要家里贴?”   “上海房价高呀。”万清啃着牙儿哈密瓜说:“现在满大街都是高学历,而且学历跟赚钱能力是两码事儿。”   这点奶奶服气,稍显得意地说:“我们明珠买啥都是凭她自己本事。”   万清附和,“明珠很厉害了。”   奶奶更得意了,看她的眼神也慈爱多了,又去洗了些水果给她吃。这一刻她丝毫不觉得自己孙女比谁差,她们说出来都怪风光,可基本的自立都要靠家里解决。她的价值观念里,一个人干什么活不重要,能不能养活自己才最重要。如果一个人工作说出来怪风光,但啥都还伸手朝家里要……老俗话那就是:烂泥巴糊墙——外光里不光。   她可是自傲得很,她可是想当佘赛花——佘老太君的人。她当姑娘时候就爱听评书,听杨门女将里的灵魂人物佘老太君,对她的种种事迹刻骨铭心。她十二岁就跟着母亲学缝羊皮袄子卖钱,十四岁持家,家里啥重活累活她都干,还要照顾那么一大群姊妹。哪怕嫁人后她出来赚工分,干活那股劲儿也丝毫不输男人。   她那时候毛主席都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中国的妇女是一种伟大的人力资源。她那时候也没感觉男女有啥不一样,放眼生产队男男女女挣工分的一大片,就谁干活多谁说话顶事呗!也不对……其实男女就是不一样,因为男人最高一天能拿 10 工分,女人了不起拿 8 工分。当时好像女人集体默认了自己在体力劳动上不如男人,所以少 2 分也没人说啥。而且那时候家里添男丁是可以划宅基地的,丫头就没份。   奶奶自己也承认,她很重男轻女,但她主要不是考虑传宗接代,她是觉得生男子不吃亏,出门不容易受欺负,赚工分也多。其实她还当过好几年的妇女主任,但因为识字不多……限制了她的个人发展。在往后几十年的岁月里,她曾无数次跟儿子提、跟孙女提、跟亲戚提:我本来是可以当国家干部的,但因为识字不多,限制了我的个人发展。   这回她也跟万清提了,说她年轻时候有多厉害,说她在水塘里捞过人,说她带着队里的妇女扑过火,说得口沫横飞,可说着说着一愣怔,缓缓回到了现实,想到没教养好儿子……这一条足以摧毁她引以为傲的一切。   她心如芒刺,她如鲠在喉——   那是她的儿子,至今都让她牵肠绕肚的儿子。她恼极了就会想干脆死外头算了,可不忍啊,那是她十月怀胎的孩子。她经常背着手站在小区外头,望着熟悉的街道,看着熟识的街坊,不晓得哪一瞬就要想到她那年过半百、还流落他乡的儿子。想他这个点吃了吗?想他干活累不累?想他……想他咋就那么不争气呀!   之后她没再说了,也是在万清离开前,反反复复嘱咐她:以后多来家里找我们明珠玩儿啊,奶奶给你们煮好吃的。 第42章 对酒当歌(三)   从奶奶家出来万清去了新区,把那一箱蔬菜放张澍家门口就回了。   张澍这一段可忙了,忙着张罗她母亲的婚事,比她自己结婚那时候都忙。周末找她人吧,不是陪着她母亲去拍婚纱照了,就是在逛商场买结婚的物件。   回家也没事儿,万清去了咖啡馆消磨时间。往常这时候她都出来练滑板了。十天前她无意经过一个广场,见一群高中生在那儿练滑板,她在那儿看了半个钟后觉得有意思,心血来潮地报了滑板课。   她要学滑板。   她像一个守时的学生,每晚早早抱着滑板就来了。她学得很开心,尽管摔了无数次跤,诶真好,她混在那一张张稚嫩的、朝气蓬勃的笑脸中,她觉得可真好。   已经入秋了,她坐在咖啡馆外面吹着夜风看手机新闻,看了会闭眼假寐,感受着来往的嘈杂声。咖啡馆在金融街上,周围有商场和各培训机构。   她隐约听到了一段喊拍声:1-2-3-4、2-2-3-4、3-2-3-4、4-2-3-4……   懂了,她大概知道怎么跳了,她起身随着音乐翩翩起舞,跳得乱七八糟也不在乎。她浑身充斥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松弛感,她不自觉地进入了一种琐碎的、庸常的、即时性的小快乐里。这是她曾经最不屑一顾、认为是浑浑噩噩的生活。   她推崇苏格拉底的那句——未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   正沉浸在快乐中的她瞬间抽离出来了,她开始警醒,她本能分析此时的快乐是有意义的,还是无意义的。当意识到这种本能的时候,她大骂了句——可去你 X 的吧!   就在这时张澍回她微信了,说收到门口的蔬菜了。万清问她都去哪儿逛了,她说能哪儿啊,就丹尼斯呗。   她问:【我们送你妈啥结婚礼物好?】   张澍一步到位:【钱。】   她回:【你掉钱眼儿里了?】   张澍生动地描述着她看上了一块手表,想买来送给母亲当结婚礼物,一看太贵了,好几万呢。她说:【表和金货至少有收藏价值吧?我妈看中的东西都华而不实,就那礼服和旗袍……超过一千我都不买,就只能穿那一天。】   万清回:【你可真像你爸。我记得小学你买了把漂亮的小雨伞,你爸说伞太小只能遮一个人,硬要你把小雨伞换成同价位的大黑伞。】   张澍回:【……】接着回:【我跟你说一真事儿。我表弟要离婚了,理由是每回吵架我表弟媳都人身攻击:你们家人都这样儿,你爸妈你爷爷奶奶全这样……然后俩人吵着吵着就恼了。】   俩人聊了十分钟,万清让她早些休息。之后她把杯子里最后一口咖啡喝了,拿上手机准备离开时,看见了端着咖啡出来的周景明。   俩人先是惊讶,然后大方爽朗地笑,万清指着座位,“我都坐这儿一个小时了。”   周景明显然心情也不错,笑着说:“没留意,我也来十几分钟了。”接着问:“换发型了?”   “烫了个大卷。”万清捋了把松散的卷发,问他,“好看吗?”   周景明点头,“好看。”   万清打量他,“半个月没见,你是不是瘦了?”   周景明示意一侧的藤椅,问她,“再坐会儿?”   “行啊。”万清折回来,双腿交叠着坐在那儿。   “再给你点一杯?”周景明问。   “不喝了,这一杯都勉强。”万清摇头。   周景明坐下,细看她脸,“化妆了?”   “看出来了?”她化的很淡,通常夏天她都不化妆,因为爱出汗,出汗后皮肤就会发痒。   这不入秋了嘛,今天才第一天化妆。   周景明说:“往常你睫毛没这么浓翘。”   万清手指肚儿轻轻扫了下睫毛,说:“我多刷了几层睫毛膏。”   周景明毫不留情地戳破她,“不是跟张澍一块去种睫毛了?”   万清没忍住大笑,回他,“去你的!”   周景明也忍俊不禁,端起咖啡喝了口。   前些天张澍群里约着种睫毛,说两人同行可享 8.8 折优惠。   周景明看她脚上的新鞋子,问她,“新买的?”   万清翘起脚说:“配身上这一身买的。”   她今天的穿搭不似以往那么随意,上衣是复古显质感的小荷叶领,紫水晶耳钉同紫色的腕表相呼应。上周同张澍母女逛街,她们怂恿着买的,说荷叶领多好看多减龄啊。   周景明点头,“我也在管理身材了。”   万清细细打量他,“你身材很标准了。”   他说:“我觉得甜品吃多了,腹部那一圈有些明显。”   万清认同,“你确实应该控制了。”   他吸了腹,也没做声。   她说:“我也隐隐有小肚腩了,肉肉的。”   周景明看了眼,适时转了话,“你爸前天加我微信了。”   万清本能问:“他跟你说啥了?”   “他问我妈自驾游的事儿。也要我有空了去找他钓鱼。”   万清说:“我以为你妈只是说说。”   “我妈是那种不显山露水的人,她决意做什么一般都能做到。”周景明徐徐地说:“当年开小吃店就是我妈的主意,她有这个想法后就钻研怎么熬底汤,然后拿着家里所有积蓄就开了。”   “那你挺像你妈的。”   周景明想想,说:“我更像我爸,我爸做事前会瞻前顾后。当年开小吃店我爸好几宿都没睡好,他怕钱都拿出来最后赔了怎么办。我们家大事几乎都是我妈拍板。”   “没看出来。”万清说:“我以为你们家都是你爸做主。”   “都是我妈。只是她从不出来说。”周景明靠着椅背,从容自如地说。   “你爸以前是高级技工吧?”   “是。”周景明回忆着说:“早年我爸被企业开除被那事儿,跟他自身性格有很大关系……”   万清伸手够了邻桌的烟灰缸,往他面前推了推。周景明拿出烟点了支,继续慢慢地说。   万清对他爸的事也是管中窥豹,不予评价。   等周景明都说完,万清轻轻地说:“我觉得挺难能可贵的,你比我接触过的大多数男性都懂自省,能正视和理解父母的局限性,从而跳出来拓宽自己的认知体系。”   周景明朝着烟灰缸弹烟灰,没做声。   万清望着他说:“我也常自省,我也能看见自身的缺陷与局限,但往往修正起来不是力不从心就是算了吧,为人一世最难的就是自己与自己的对抗……”话音一转,问他,“你难为情什么?”   周景明否认,“我没难为情。”   万清觉得好笑,问他,“真没有?”   周景明摁灭烟,笑着承认,“是有点。”   万清没再多说,岔了过去,很自然地问他,“这些年你有过两情相悦的人吗?”   周景明微愣,如实地说:“有。”   万清问:“公司同事?”   “人事经理,以前面过我。”周景明说:“我们是在两年后公司团建上熟识的。”   “她比你大?”   “大我三四岁。”   “你们谈了多久?”   “小两年吧。确认关系一年后她去深圳了。”周景明缓缓地说:“后来各自人生规划不同,我们吃了顿饭就分开了。”   “分开时伤心吗?”   周景明仰头想想,回她,“有点。”   万清安慰他,“没关系。”接着说:“挺好的。我希望这些年你有被人用心地爱过,也去拥抱过别人。毕竟这个阶段是人生最好的时光。”   之后她渴了,去吧台要了杯白开水,然后端着纸杯出来,问他,“快十点了,回吧?”   周景明拿上烟盒和手机,大步追上,同她并行问:“你怎么来的?”   “我开车。”她理着被风吹乱的头发,“你车在地面还是地下?”   “我地下。你呢?”   她随意指着一个方向,“我路边车位。”   俩人分手,一个去地下车库,一个去路边车位。   她站路沿吹了会风,把杯子里的水一点点喝完,见周景明的车从地下车库出来,纸杯一捏扔了垃圾桶,微信他:【咱俩再处处吧。】   /   隔天一早她爸就来烦她了,打视频过来想看她的早餐。他告状,说他被强制节食了,早餐就煮玉米鸡蛋和蒸南瓜。   万清说:“我妈是关心你,你那早餐多健康啊。”   老万在镜头里喊,“我想吃贝贝瓜,她也不知道从哪儿摘的老南瓜……”   万清说:“不都是南瓜吗?”   老万心如死灰,就这吧,我挂了。   万清喊住他,“你加周景明微信干什么?”   老万反问:“我不能加他微信?”   万清说:“你别捣乱。”   老万追问:“你照我教你的做了吗?出色的猎人都是以猎物的身份……”   挂了挂了挂了,你少刷点短视频吧,挂视频前她截了张屏,发到他们四个人的群里:【我爸这神态好熟悉?】接着给母亲去电话,都六十岁的老头了,你让他减啥肥呢?他想吃贝贝瓜就让他吃嘛,要控食太严重……他会偷跑去镇里吧?   挂完回群里看,张澍回:【你爸好神似章鱼哥,哈哈哈哈。】紧接回:【对不起,叔叔我对不起您,但您真的很神似章鱼哥。】   万清回她:【去你的!】接着撤回照片,晚了,撤不回了。   周景明传了早餐到群里:一个不锈钢盆里混装着蒸的红薯、鸡蛋、玉米、山药;一碗牛奶;一盘果蔬拼。   张澍@周景明,损他:【我昨天超市购物满 88 抽奖,抽了一个不锈钢淘菜盆,改天拿给你。】   周景明不明所以:【我家不锈钢淘菜盆有十几个。】他母亲把小吃店的淘菜盆都拿回来用了。   回完信息他回卧室换衣服,穿着件白色 polo 衫配牛仔裤,站在那儿问:“妈,我这身好看吗?”   他妈回头看半天,问:“你没有那种大腿肥肥的,小腿往里收的萝卜裤?我见街上的时尚人都这么打扮。”   周景明不懂,“我没有萝卜裤。”   周母点评,“有点普通了,白色的半截袖都是给那些不会搭配的男人穿的。”说着就去他房间扒衣柜。   扎心了,周景明也觉得自己穿白色不出彩。   周母扒半天,一件不如一件,全部都中规中矩。她扒着跟儿子说着,现在街上男人都可会打扮了,又时髦又年轻。也再次提到了她的驾校教练,五六十岁的人了,整天穿破洞牛仔裤。   周景明没细听,正忙自己的事儿。   周母看着那一件件单调的、乏善可陈的款式和颜色,心里无端生出股愧疚。她再回头看儿子,他捧着手机满眼笑意地在那儿回微信。   万清也坐在瑜伽垫上回微信,一面回四个人的群消息,约好今晚十点明珠的烧烤店聚;一面又重新拉了个群,张澍江明珠和她。她说以后聊女人的私事儿,就在这个群。   张澍脑袋都大了:【咱们一共四个人,分别拉了仨群。】说完察觉江明珠在群里,反手就撤了。十天前她拉了个群,只有周景明万清和她。主要是商量着第一回 见芃芃,包多少见面礼合适。   江明珠这会正睡大觉,才没空看微信。   万清记得张澍前几天说她乳房有肿块,问她:【去医院检查了吗?】   张澍回:【没事儿,就常见的乳腺增生,医生说问题不大。】   万清安了心:【那就好。】   张澍这才说:【我真担心是癌。我奶奶就是乳腺癌,双乳切除后也没能活多久。】紧接回:【我觉得女人三十岁后事儿可多了,各种人情世故和琐碎。就我家那卫生间渗水,我找了四五回人都查不出具体原因,前天又约了一个人上来查,他说只有工作日才有空,我就请了一天假专门等他来,来了还是没能查出具体原因,我都快崩溃了。】   万清安慰她:【这一段都忙,太久没聚了。】   张澍回:【我觉得现在反倒更能承受大事,事儿越大就越镇静,往往不胜其扰的都是些没完没了的琐事儿。】   万清回:【去年我在公司茶水间冲咖啡,冲到一半神经病似的连杯子带咖啡都扔了垃圾桶……】   张澍笑她:【你真是个神经病!】   万清回她:【哈哈哈哈。】   江明珠被信息提示声吵醒,她一条条地浏览着张澍和万清的聊天记录,她心潮腾涌胸腔震动,她编辑着文字也很想要说些什么,可抽了一支烟后,一切情绪归于平静,躺回去翻个身继续睡。旁边的床头柜上放着本萨莉·鲁尼的《正常人》。 第43章 对酒当歌(四)   万清的滑板课今晚是九点结束,张澍正好顺路接上她一块去烧烤店。   她打着紧急灯等在路边,看着万清踩着滑板,甩着马尾一路滑过来。她开车窗喊别得瑟了,万清笑着收了滑板开门上车,说今天学会了倒滑。   张澍拿了湿纸巾给她,说她八岁的小侄子都会 180 度转体了,说着发动了车去烧烤店。   路上经过一个查酒驾的执勤点,张澍扯扯她,指着一个交警给她看。   不错,很爷们儿,是张澍待见的类型。   也就打那儿一过,显然张澍心情不错,她嘿嘿嘿直笑。万清建议她去争取一把,都这个年纪了,哪怕对他的好感只有三两分也值得争取。她说:“有几个人会像你妈那样儿,五六十岁了还能遇见真爱。”   张澍轻笑说:“找个合适契机吧,总不能人正执勤呢我过去要微信。”   万清随她,埋头整理今天拍的鲤鱼云照片,说明天依然是个好天气。   张澍看了她一眼,笑她怎么开始研究气象学了,接着随口说前几天她们顺路去了儿童福利院。起初她以为领养很容易,就在一群小孩中挑选一位就好了嘛。但实际上只有符合领养条件的孩子才能被领养,像被公安机关解救的,即不能证明是被父母遗弃又不能证明丧失父母的,这类孩子都不能被领养。   万清收了手机,等她下面的话。   张澍克制着情绪,缓缓地说:“我感觉里面至少得有 90%都是残疾和重症儿,符合我们领养和被领养的都在这 90%里。”   “我跟我妈就想着顺路去了解一下,我们知道残疾儿童占比会很高,但没想过这么高。我们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我养小孩的目的就是想要同她在这个世界上建立一种亲密关系,无论将来她去哪儿发展,我们想到彼此就会有一种温柔的力量。这是我的一种美好愿景。但大致了解过后,我觉得责任太重大了。”   “你得慎重考虑。”万清严肃地说:“首先你自己有没有能量去承担这样的生命,远不止经济层面的问题。”   张澍轻轻地说:“是啊,我妈也这样说。”   万清问她,“你呢,你有什么想法?”   烧烤店要到了,张澍说:“这一段事太多了,等我妈婚礼后再说。”   店里这会儿正忙,江明珠没空招待她们,先给她们弄了张桌子坐在外面。九月中旬了,天气逐渐凉快了,坐在外面喝酒还是很惬意的。   俩人先坐那儿喝,也顺便催了周景明,要他来的时候拿一瓶好酒。店里的酒不行,辣嗓子。   万清望着满座的食客,也是心闲,简单同张澍说了江明珠的经济状况,新区的住宅全款,商铺贷款再几年就还完了。张澍听后也诧异,久久无言,能说什么呢?只能发自肺腑地说厉害,至少比她们俩厉害多了!   张澍的车是自己买的,房子是父母的老房子置换的;万清是早有能力在老家置房产,一直不买是忌惮上海的“首套房资格”。   她处境尴尬,才造成了如今家里上海都没房、且钱也没完全攒住的狼狈局面。原本她是有更多钱的,尽管离首付款还是差得远,但她拿去做投资理财了。最后说不上大赔吧,但让她很膈应。   俩人小叙着,周景明拿着酒过来了。他刚落座,张澍就问他知不知道明珠的经济状况?周景明应声,“知道啊。”   张澍吃惊,“你早就知道啊?”   周景明说:“是我建议她置办不动产的,楼盘是你妈帮着看的。”   “怎么哪儿都有我妈呀?她都从来没跟我说过。”张澍无语了,“我所有事都跟她说,她各种事瞒我。”   周景明叉开双腿坐在那儿,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也没接话。   张澍随口说:“感觉咱们俩怎么混得还不如明珠跟徐佳……”没说完就意识到这话有歧义,紧接就同周景明说:“我跟土清还老担心她被人骗,被人拐卖。”   万清接话,“就她那睚眦必报的样儿,被拐了她敢把那家一把大火给烧了。”   “没错。”张澍笑着附和,“她能干出来这事儿。”   周景明听着,没吭声。   夜风一阵儿一阵儿的,有片树叶落在了下酒菜里,被她们捏掉继续吃。江明珠终于忙完一轮了,手里抓了把烤肉串坐过来。一分为二,一半辣一半不辣,不辣的朝着周景明。   她在后厨快热死了,短袖的袖筒被她撸到肩上,两小撮腋毛不拘小节的露着。她坐下先闷了一大杯冰啤,然后捏了片鱿鱼干,沾着芥末一面吃一面听她们聊。   她俩聊的话题五花八门,她也听不懂。譬如此刻她们在讨论韩国电影,说对比揽获各种大奖的《寄生虫》她们更喜欢《燃烧》。那可是李沧东啊,谁能不喜欢李沧东呢?她俩愤青般的破口大骂,《燃烧》怎么能在戛纳颗粒无收?《小偷家族》是很好啦,也很喜欢是枝裕和啦,但《燃烧》怎么能颗粒无收?   江明珠听她们聊,不插话,见谁杯里没酒了给添添,见盘里肉串凉了就让人端回去加热。周景明问她生意怎么样?她说挺好的,远比预期好很多,这些天晚上基本天天坐满。   周景明说那就好,顺手从身上拿出两小盒老牌子的清凉油,在药店碰见就给买了。江明珠拧开闻闻,就是这个味儿。   张澍说到了徐佳佳,说前一阵无意闯进了徐佳佳的直播间,如今她不叫徐佳佳了,叫什么来着……就一个很拗口的艺名。   万清悠悠地喝着酒,听张澍说她在徐佳佳直播间买了海盐味的饼干,问她:“好吃吗?”   “很酥脆。”张澍说:“我买了好几桶,回头拿给芃芃两桶当零嘴。”   江明珠都快忘徐佳佳什么样儿了,问她们,“你们跟她联系上了?”   “没啊。大学后就没见过了,现在他们全家都搬去省里住了。”张澍忽然想到什么问她,“你还记得那个体育特长生吗?我说他帅,你说他有狐臭……”   江明珠毫无印象,“怎么了?”   “他前年在路上摔倒了,就好好正走着走着摔倒了。”张澍唏嘘地说:“当时说没事儿,但没几天就去世了。”   周景明接话,“他确诊了渐冻症。”   张澍震惊,“啊,不知道呀。”   万清见周景明吃到辣串正在轻轻地吸气呼气,她去冷柜拿了罐凉茶给他,顺手接过他手里的辣串自己吃。江明珠见状说:“我有烤不辣的?”   周景明喝口凉茶说:“没事儿,我拿错了。”   张澍啃着凤爪问她,“江,我记得你大学初恋是不是就体育生?”   江明珠顿了几秒,想到这么个人,嗯了一声。   “小豪也来了?”周景明望见从后厨里出来的小工,同他招呼。   “来大半个月了,在后厨帮我打下手。”江明珠拿出烟盒让他,他摇头,不抽。   小豪朝着周景明过来打招呼,亲切地喊了声哥,周景明笑笑,同他闲聊几句。   江明珠点上根烟,三两口地抽完,烟屁股一扔,去后厨给她们烤生蚝吃。   十分钟后出来不见人,问张澍,“他们俩呢?”   张澍有些晕晕地指着旁边的一条黑过道。江明珠过去喊人,隐隐绰绰地见他们俩抱在一块儿。她回来坐下问:“万清喝高了?”   “喝了不少。”张澍问:“他们俩在那儿干嘛?”   江明珠面不改色地说:“抱一块了。”   “我就知道,他俩早晚要勾搭到一块儿。”张澍给她斟了杯酒,同她碰杯,“清这些年很不容易。”   江明珠说:“没人容易。”   张澍也不好多问,趁热吃生蚝。接连吃了二三个,见江明珠拿着手机烦烦地在那儿看,问她,“怎么了?”   江明珠说:“学校破事儿可多了,老师让填问卷调查。”   “什么问卷调查?”   江明珠没耐心逐条往下看,直接转发给了奶奶,要她提醒江芃芃完成问卷调查。   那俩人从黑过道没事人一样出来了,万清坐下吃生蚝,江明珠问她,“凉了吧?”   万清说:“正好,不算凉。”   周景明拿着手机站去路沿回电话,说你先睡吧,我晚会就回了。他母亲交待着喝酒了别开车,叫个代驾。   时候也差不多了,快凌晨两点了,也都喝尽兴了。周景明叫了个代驾,万清和张澍坐他车一道回。路上还停车张澍下去吐了,万清顺着她背,说没事了没事了。   张澍吐完坐在马路牙儿上大哭,语无伦次地说着些什么……   万清轻轻地抱着她,说没关系没关系。   江明珠站在路沿看他们车消失后,这才折回她们那一桌坐下,继续慢慢小酌。她看着时间呢,估摸都差不多到家了,才在群里问:【到家了么?】   万清回:【到家了。】   她问:【张澍没事吧?】   万清回:【她没事儿,回来拉个稀就睡了。】接著录了一段她打鼾的语音。然后回卫生间找乳胶手套,拉个稀溅的哪儿都是。   周景明也在群里回:【到家了。】 第44章 对酒当歌(五)   张澍昏昏沉沉一觉睡到九点,醒来后发现这是在万清家,双腿又夹着被子懒了五分钟。然后起床去上卫生间,出来打着哈欠满屋子找万清。   没找着人,就懒懒地坐在沙发上发呆,昨晚喝太多了,这会还有些头晕和恶心。   她坐在那儿有股强烈的孤独感,是处于宿醉中很具象的孤独感。假如此刻有人在身边关心她,问她为什么独自坐在这儿,这种孤独感就会烟消云散。   但好在有一片阳光照到阳台上,照得整个空间都亮堂堂,她猜外面肯定是秋阳高照,想着她就起身去了阳台,果不其然,心旷神怡,秋高气爽。   四个季节里,她最偏爱秋。   她想到秋天是菊花的季节,她垂头在阳台上找,没有,万清没有养菊花。看她都养了些啥?仙人掌也值得养?她抬脚就给轻轻踹翻了。   她无所事事地趴在护栏上张望,看见万清穿着一身洁白的练功服,手持一柄长剑回来家属院,她兴高采烈地大喊:“你一早去哪儿了呀?”   万清朝她挥挥手,径直上了单元楼。她如今一天长跑,一天跟着帮大爷大妈练太极。总长跑也不好的,跑多了伤膝盖。   锅里一早就熬了小米南瓜粥,她换着鞋问张澍洗漱了没?张澍这才拆着新牙刷,说她昨晚喝断片了。她隐约想到昨晚吐周景明车上了,回来不但又吐了……好像还闹肚子了?   厨房的油烟机嗡嗡嗡响着,万清给她煎着蛋,说她衣服昨晚洗好都晾干了。   张澍正刷着牙,牙刷抽出来,说她的晨尿又浓又黄。她很关注她的晨尿,这能折射出身体的健康。   万清盛了粥出来,问她今天怎么安排?她洗着脸说没安排,就跟着你混了。   万清问她,“你妈的东西都置办齐了?”   她抽了洗脸巾擦脸,“我妈他们去开封了。”   万清没再多说,问她,“你好点没?”   她坐过来餐桌前,“有一点头晕恶心。”   万清看她脸,“你眼泡都肿了。”   “我一喝多就这样,眼泡能肿一天。”张澍揉着眼问:“我昨晚没少失态吧?”   “还行。”万清把煎蛋夹给她,“快吃吧。”   张澍夹着煎蛋开心地说:“还好是在你们面前,算不上丢人。”   万清听到这话有几秒的愣怔,不知道,她从没有也不会把自己最糟糕的一面示人。她每回喝多都是在家独自喝的,出了洋相也没关系,在外无论和同事还是朋友她喝多少心里都会有数。   在这一刻她多少有点羡慕张澍的坦然,更羡慕她拥有信赖别人的能力,闹笑话了也没关系,失态了也没关系,这都是她最好的朋友。   早饭后一时也不知道去哪儿消遣,商场都逛烂了,总不能再去公园溜圈吧?   张澍瘫在沙发上,宿醉劲儿没过,困倦地哪儿都不想去。   万清不甘心,秋高气爽的,待家多没劲儿。她先给花都浇了水,然后杵在那儿发微信,接着撺掇沙发上的人,“去周景明家院儿里喝茶?”   天气实在是太好了,俩人选择步行去,去的路上买了些配红茶的点心,在路边摊挑了一兜刚上市的大鸭梨,还买了一盆长势喜人的小米菊。   江明珠则是一觉睡到十点半,她摸过手机关闭飞行模式,群里几十条未读信息和小视频。万清和张澍围坐在周景明家院里喝茶,一张桌子上是精致的茶具,周景明坐在那儿泡茶;一张桌子上是精美的茶点和一盆菊花。视频里的张澍笑得前仰后合,捧着一个装了冬枣的不锈钢盆,喊着:“明明啊,求你了,别再用淘菜盆装食物了。”   她还收到了万清的一条私信,要她睡醒后带着芃芃来,中午在周景明家聚餐。她摸过床头的烟,又看了一遍群里的小视频,准备回绝万清时又收到了周景明的私信:【起床了吗?】   她点上烟,回:【刚醒。】   周景明说:【你带上芃芃过来吧,万清在厨房烧菜呢。】   她回:【你们吃吧,我晚会还有事。】   周景明问:【有事也得先吃饭,你吃完早些回去?】   她抽口烟回:【你们聊吧,我也插不上话,也看不懂李沧东。】凌晨三点回来她睡不着,坐在那儿看电影《燃烧》,十分钟没到就看睡了。这条发出来仅几秒她就撤了,又回:【我问问芃芃。】   她趿拉着鞋从卧室出来,问在厨房剁肉的奶奶,“芃芃去哪了?”   “她说去买英语本了。”奶奶有力地说:“你去刷牙吧,咱中午吃饺子。”   她说:“万清要我带着芃芃去小明家吃饭。”   “你们几个中午在小明家聚啊?”   “嗯。”   “那你带着芃芃去,饺子我和好馅晚上吃。”奶奶很乐意她多跟他们几个玩儿,“你还不快点去洗漱,都已经饭口了别让人等你。”   江明珠找了身换洗衣物,拿着去卫生间洗澡。   不多时江芃芃买完英语本回来了。奶奶已经帮她找好裙子了,催她换上去干爸家吃午饭。干爸家她还是很情愿去的,她换着衣服问干爸家都谁呀,奶奶说有你万清阿姨有张澍阿姨,交待她到时候要大大方方地喊人。   江芃芃个淘气精问:“万清阿姨就是那个把怒不可遏念成怒不可竭的人?”   奶奶敲她头,都十天前的事了,“你万清阿姨学问好着呢,她是故意逗你才念错的。”   江明珠已经洗好在那儿吹头发了,吹完又往手上抹了东西抓头发,行吧,日子久了觉得她短发也怪精神,奶奶也不再让她留长发了,只说还是少染,染多了致癌不说,那发根的黑发长出来跟头发是两个色,也很难看。   她弄完头发戴上耳钉,牵着一身公主裙打扮的江芃芃出门了。奶奶在她后头喊,“多玩会儿,下午四五点去烧烤店都不晚。”   她到那儿菜也刚上桌,七道菜,万清三道,周景明三道,张澍是一道很有意境的名儿——青龙卧雪。   另一个名儿——黄瓜蘸糖。   几个人吃完午饭又挪去了院里,张澍是躺在家中唯一的摇椅里,她那股劲儿还没过,还有点闹肚子;万清是坐在小板凳上,一口口抿着茶;周景明是坐在茶台前泡茶。   江明珠看着那一个个小茶具,怪费事的,得喝多少杯才能解渴。这功夫茶她十几年前就喝过,远比这高级的都喝过,当年跟着父亲在省会喝的。她也懒得多说,直接回客厅拿了个正常的水杯,让周景明帮她倒。   之后她觉得怪闲的,是一种无所适从的闲,她也从来没有这么闲过。往常这时候她不是忙家务就是出来超市添购东西了,总之她的每一秒都很实用,她绝不会闲坐在那里超过五分钟。但她已经这么闲坐半个小时了,她开始有负罪感了,这半个小时干点啥不好?如同她也不能理解此刻大家这种都在安静地品茶,有话就聊,没话就不聊的慵懒状态。   她偶尔觉得大家没什么变化,还是像从前那样;但大多时候又觉得很遥远,早就不再是从前那样了。   可哪怕这一刻有诸多不适,她也没想要离开。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这样也挺好,她能感受到空气里流淌着一股亲昵的味道。   她慢慢地适应了这种情绪,她不再焦躁着想要抽烟,她还想到了一些很久远的事情。她慢慢回过神看独自坐在那儿拼积木、拼得不亦乐乎的江芃芃,感到肩头一沉,偏过头看,万清倚着她肩睡着了。她再看向周景明和摇椅里的张澍,坐在那儿打盹的打盹,躺在那儿打鼾的打鼾。   ……   原来不是在进行某一种心照不宣的交流方式,而是都犯困了。   她僵着肩膀不敢动,怕惊扰了万清。她轻轻地掏出兜里的手机,举著录了一段视频。之后她像一位被赋予了谦卑、牺牲、荣誉、英勇、公正、怜悯、诚实、灵性,八大美德的骑士那样,忠诚地守护着大家午休。   她有一刹那被自己的骑士精神轻微感动到了,她想,如果这一幕能地久天长也是好的。   周母是为了给这几个孩子腾地方,去了小春家吃午饭。小春母亲在超市工作时扭到脚了,这几天都在家里休息。妯娌俩坐在那儿聊家常,小春母亲说了万清,说前一段她爸妈领着她来了,她坐在那儿难受到不行,说当年小春的意外是着急出来找她们。   她徐徐地说我当然知道,但是能怎么办呢,她们也那么小。她也知道这些年万清为什么躲着她,头两年她也挺恨的,但后来慢慢就释怀了,因为她老是做梦梦见这几个孩子在街上跑着玩儿,小春整天玩儿的满头汗,回来家里三句不离明珠,不离万清,不离张澍……后来她不忍心,几回都想找万清说说话,怕这事压在她心里。   她说着说着伤心不已,至今她和她爸都过不去这道坎儿,她那么懂事那么体贴人的小春,咋出了一趟门就永远回不来了呢。   周母只能轻轻地顺她背,说这都是命,命不由人。   小明爸不也是吗?医院检查两回都没事儿,回来前后半年不到,说晚期就晚期了,谁没救就没救了。她深深地叹一口气,人嘛,怎么可能一帆风顺呢。他们要走,咱们也别强留,横竖两头都有家人,都不孤单。咱们就专心过好咱们的,别牵他们的心。 第45章 对酒当歌(六)   周景明出了三天差,在中秋小长假的前一天回来了。   那天秋风乍起,从高铁站回来的路上他看见家海鲜馆的广告,当即给万清发了位置。他想喝碗海鲜粥。   他已经控食小一个月了,主餐基本都以减脂餐为主,偶尔大家聚的时候他才会适当放松。日常健身房也去,只是频率不算高。还不错,前几天他洗完澡搬个凳子站在浴镜前,主要是看腹部那一圈有无赘肉,还算满意,尽管看不出腹肌但摸着很紧实了。   等他搬着凳子从卫生间出来,他妈说他,“你搬个凳子去卫生间干啥?”   他没多说,坐在那儿在网上买全身镜。   万清打个车过来了,俩人点了一碗鲍鱼粥,点了一碗山楂麦芽粥。万清喝不惯海鲜粥,喝不惯一切咸味的粥。就如月饼和粽子她都只能接受甜口,咸口的月饼是月饼吗?   她在吃上很龟毛的,按说都在上海待快十年了,但她的口味还是更偏家乡。不像周景明,什么味儿都能适应。   麦芽粥先上来,她早早就喝完了,之后看着周景明细嚼慢咽地喝海鲜粥。她看着看着有些燥,问他出差顺利吗?他喝完粥,擦着嘴说还行。   出来俩人去逛商场消食,天凉了,周景明该添秋装了。他秋装还没添,经过家内衣店时万清多看了两眼模特,然后进去挑了睡衣和内衣。周景明也在那儿挑内裤,挑好拿去前台一块结账。万清见他把账结了,也没说话。   他们除了几天前在江明珠那儿喝酒,酒后在黑过道拥抱了会儿,再没别的越界。那个拥抱说是在酒后发生的,但俩人都十分清醒。   之后逛男装,万清利落地给他搭了两身,然后拎着袋子去停车场,一块回了家属院。   隔天上午万清回了乡下,这不中秋节嘛,一家人团团圆圆吃个饭。母亲和舅妈在厨房张罗;舅舅在客厅边看电视边吃柚子,看见万清麻利地给她一块柚子,说这是他刚剥的;表妹懒散地卧在沙发上,抱着手机笑不停;小表弟出去野了。   她找了一圈,问:“我爸呢?”   舅舅指指楼梯口,“在房间开直播呢。”   ……   她懒得多问了,转身去了厨房帮忙。舅妈撵了她出来,说用不上她,她妈看了看她,说你去客厅看电视吧。   她也闲,坐在院里看微信,群里的最后聊天还是昨天晚上十一点,江明珠拍了罐啤酒到群里。她每天晚上十一点左右就往群里发张啤酒的照片,别的也不说。大家看见啤酒就懂了,她这是忙完出来歇息了。如果有人没睡就跟她聊会儿,睡了自然也就看不见了。   江明珠群聊参与得少,一天中群里最活跃的时段是晚上七点到十点间,大家都工作一天了,晚饭后一面散步一面群聊,聊完回家洗漱睡觉。而这个点正是江明珠一天最忙的时候。   江明珠本人则不然,她更喜欢忙完边喝啤酒边翻看聊天记录,这之于她是双倍的快乐。因为群聊时她通常也不想参与。不全是她们聊的事件她不了解,她们聊的“梗”她也不懂。翻看群聊记录时有不懂的“梗”她都会及时百度其意思。慢慢她也了解了不少信息,尽管相对滞后些。   万清随手在群里发了一个红包,一句:【中秋节呢,大家都心想事成。】   没想这才九点多,江明珠是第一个点开红包的。她@江明珠:【怎么这么早?】   江明珠回:【我开车带奶奶去串亲戚。】   万清了然,回她:【路上小心。】   第二个点开红包的是周景明,他刚洗漱完回来万清的卧室。万清私聊他:【怎么不多睡会儿?】   他回:【我也要带我妈去串亲戚。】   万清回:【冰箱里有脱脂牛奶,秋葵牛油果鸡蛋,你吃什么就自己弄。】   他穿着以前留在这儿的裤衩问:【你把我内裤洗了?】   万清回:【阳台上呢,不干就用风机吹吹。风机在卫生间的置物架上。】紧接回:【袜子也在阳台上。】   他问:【你昨晚几点睡的?】   万清回:【你昨晚梦见高考了?】凌晨两点多,他猛然从床上坐起来说要找考场。   他问:【吵到你了?】紧接回:【可能这一段工作太累了。】   万清回:【早知道昨天不逛了,喝完粥就回来休息。】接着建议:【要不你去三亚冲个浪缓解一下?】   他回:【再说吧。】紧接问:【你晚上回来吗?】   万清回:【明天回。】   他边回信息边厨房弄吃的,江明珠电话他了,说她车的挡风玻璃被高空坠物砸了窟窿,想借他车去串亲戚,而且都已经快到他家了。挂完电话江明珠拐来万清家,正好跟从单元楼出来的周景明碰头,周景明把车钥匙给她。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问:“你今天串亲戚么?”   周景明说:“公司也有车。”   她哦了声,有些八卦地仰头看看万清家的阳台,说你们俩同居了?   周景明觉得好笑,催她,“你不是着急串亲戚?”   她上车了,周景明也跟着上来副驾驶,伸手帮她关掉行车记录仪的录音。   等她开车回家接奶奶,奶奶早就等在路口了,穿着身她认为最体面的衣服,耳朵上戴着锃亮的金耳圈,手腕上是宽厚的金手镯,整个人精神矍铄地站在那儿。江芃芃也是,脖子上挂个刻有“岁岁平安”的金镶玉吊坠,小手腕上是一对金手镯。自从儿子出事后,她有十年没回娘家了,尽管娘家爹妈早就不在了,但她有三个势利眼的弟弟,从前儿子得势的时候他们逢年过节没少来,儿子出事后他们一个电话都没,哼~ 今儿她倒是要回去看看。   当她看见周景明的车,脸上的褶子又深刻了几分。她不懂车的好赖,但她知道这车绝对比她们家那面包车尊贵多了,大气敦实,阳光照射在车身上的反光能把人眼睛给灼瞎,她本能就抬胳膊挡了眼。   /   直到下午二三点张澍才在群里吭声,她发了几组照片,一组她母亲坐在椅子里,手中端着杯茶望着镜头笑和微仰着头灿烂的笑;一组有一块儿斑驳的光影照到张澍脸上,她闭着眼躲;一组是她们母女俩坐在院子里,惬意地喝下午茶。照片大多是抓拍,镜头里的人神态怡然。   万清看着照片也没由来地被感染了好心情,问她:【你妈男友学过摄影?】   张澍奇怪了:【你怎么知道是他拍的?】   这还用猜,万清问:【你们去哪儿玩了?】   张澍回:【来乡下我妈男友家了。】接着又随手拍了几张照片到群里。   照片中的院子里有一棵挂满果子的梨树、一片巴掌大的小菜园儿、和几株……小小红红的籽,那是花椒树?她还没来得及问,周景明回:【很少见院子里栽花椒树的,味道冲吗?】   张澍回:【不算冲。】紧接撺掇:【我们有户外投影设备,打算晚上在院里喝酒赏月看电影,你们要不要来?】再回:【我妈邀请你们来的,她说给咱们做桂花糕。】接着发了一个位置,离市区也就半个小时。离万清舅舅家更近,开车多说十五分钟。   万清有些心动:【会不会太叨扰你妈和你叔叔了?】   张澍回:【我妈喜欢热闹!】紧接回:【我叔叔正巴结我呢,你们来他还开心呢。】   ……   万清回:【我陪家人吃了晚饭再去,估计八点左右?】紧接回:【我带瓶红酒过去。】   周景明回:【我估计也八点左右,我带些茶点过去。】   张澍@江明珠:【你串亲回来了没?你来不了就让周带着芃芃来。】   江明珠回:【准备回来了。晚上就让芃芃去吧。】   万清回:【后天中午来我家,咱们几个聚一块再过个小中秋。】   张澍开心:【好呀好呀,晚上江没空,咱们中午再聚一次。】   周景明回:【我没问题。】   江明珠怕给万清添麻烦,@她说:【要不后天中午我请去餐厅聚?】   万清回:【就我家吧。我不嫌麻烦,你们别嫌难吃就好。】   张澍@万清:【我后天早早去帮忙。】   万清@张澍:【别了,你在家睡吧。我们不缺黄瓜沾糖。】   张澍回:【哈哈哈哈哈。】   万清坐在沙发上一面群聊一面听母亲和舅妈话家常,不多时家里来了位亲戚,递喜帖的,说她儿子国庆节结婚,要他们那天全部都去。舅妈问她那天是结家里还是市里?她说市里新房还没装修呢,就先结家吧,这天儿也不冷不热的,家里摆酒热闹嘛。舅妈忙附和说是,还是家里办婚礼热闹,婚礼那天她早早过去搭把手。   对方离开后母亲捏着手里的喜帖,交待万清国庆那天也回来吃喜酒。万清说你才随多少份子啊,我不来。舅妈说:“别管你妈随多少份子,农村喜酒就兴全家都去。”   “我再说吧。”万清出来客厅,院里站了会儿,出去大门口待着。   路上也没啥人,只见刚刚来递喜帖的那位母亲,正骑着电瓶车挨家挨户地敲门递喜帖。万清觉得有意思,拍了张背影照私发周景明:【她儿子要结婚了。】   周景明不解其意:【你喜欢过她儿子?】   万清爆笑:【去你的!】   周景明问:【这会无聊了?】   万清回:【不无聊啊,我就觉得很有意思。】   周景明回:【我正在出设计图,想把新区的房子给装了。】   万清站在凉荫处,吹着徐徐微风,问他:【几间卧室?】   周景明回:【四间卧室,转角有一个杂物间。】紧接回:【我考虑一间主卧,两间儿童房,一间客卧,杂物间设计成书房?】   万清问:【日常杂物放哪儿?】   周景明回:【独立车库。车库空间大。】   万清想想,回他:【一间主卧,一间儿童房,一间客卧,两间书房。】紧接回:【我要有一个独立书房。儿童房一个就行,年龄小俩人就住上下铺,等年龄大了要么客房改成儿童房,那么就换房子。】   周景明回:【干脆现在就换房子?】   万清笑出声,回他:【去你的,就按我说的来。】紧接又回:【太多未知了,儿童房先一间吧。】   周景明没回。   万清倏然发愣,意识到自己为什么发愣时,笔直地站在那儿抱臂沉思。   十分钟后周景明回:【置换成别墅吧?地下室装成家庭影院和休闲区,书房也能做两个空间大的。】   万清很快做出了权衡和决断,太清晰明确了,要什么和不能失去什么。她这些年越来越信赖自己的直觉,直觉是一个人的生命体验和阅历结合后对一件事所作出的潜意识判断,是真真正正的自己的判断。她无条件地跟随它,相信它,相信它对自己是有一种保护机制的。   她回了周景明:【好。置换成别墅吧。】 第46章 对酒当歌(七)   万清不到八点就到了,张澍站在路口频频张望,生怕导航不够精准走错路。   院里布置的可有情调了,氛围灯,意式蜡台,应景的花,果盘小点自不必说。光杯子都四种:波尔多杯、拿铁杯、茶盏、酒盅……   张澍悄声解释,确认你们要来后,我妈特意回市里拿来的,以示盛情款待。   万清径直去了厨房,清脆地喊了声孝和姨。张孝和同未婚夫在厨房准备下酒菜呢,听见声音笑着 出来,顺势把未婚夫陈要安介绍给她。   万清礼貌地同对方招呼,喊了声:要安叔。   之后她同张澍小声聊,说你叔叔气质有几分似陈道明 ,可能就没他高。张澍回了她什么,万清仰头笑。俩人听见了院外的车声,猜是周景明到了,说说笑笑地迎了出去。   张澍指挥着周景明停好车,过去开后排车门牵了芃芃下来,等她看见周景明穿着不同以往风格的衣服下车,浮夸地哇了声,骂自己果然有眼无珠。万清就站在院门口望着他,没再迎上前。周景明锁了车,径直朝她过来,问她,“早来了?”   万清笑说:“也才到。”随后俩人相偕着回院里。   张孝和把桂花糕分成一小块一小块地装了点心碟,望一眼围坐在夜色中的孩子们,笑着同陈要安说他们以往的事儿。陈要安系着围裙准备开火蒸蟹,也望了几眼院里的孩子们,轻声问:“那个男孩子是不是同万清在谈恋爱?”   “没听说啊。”张孝和又望向院里,幕布上放着《寻梦环游记》,万清坐在那儿看,周景明站在她身侧看,俩人并无交流,但周身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亲密感。   她端了桂花糕出去,也再次夸赞周景明穿亚麻衫好看,给人股清风朗朗的感觉。往常衣服太沉稳了,显得人老成持重。周景明有些腼腆地笑着,说自己确实不太会打扮。   他今天穿了身浅色系的亚麻,袖口漫不经心地往上挽了两圈,露出块早年父亲留给他的钢带腕表。   张澍问他,“这身万清给你搭配的吧?”   万清摇着怀子里的红酒,轻飘飘地说:“有魅力就完了,谁搭配没那么重要。”   张澍骂她,“你真臭不要脸。”   万清开怀大笑。   张孝和见状笑着离开了,回厨房就迫不及待地同陈要安分享,俩人情意绵绵着呢。说完还学作他的口吻:那个男孩子,都快三十二了,还男孩子。   陈要安应着,“没结婚嘛,没结婚就是男孩子女孩子。”   张孝和再次望向那几个孩子,多快,转眼就到了要做爸爸妈妈的年龄。他们该如何承担这份责任,又该如何养育自己的子女。   陈要安逗她,“你是不是生过要他做女婿的心思?”   张孝和睇他一眼,柔柔地说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当下这样的缘分就够了。   院里的张澍频频望向站在那儿的周景明,问他,“你怎么不坐?”   周景明说:“坐一下午了,腰难受。”   “腰难受?”张澍看向万清,大惊,“年纪轻轻就腰难受?”   万清朝她嘴里塞了半块桂花糕,吃吧你。   张澍嚼着桂花糕问:“周,你这身衣服多少钱?”   万清卖关子,”你猜。导购说法国亚麻的。”   张澍无视那个“法国亚麻”,估摸道:“顶天了五六千。”   万清很得意,“里外三件折后二千三。”   ”可以可以可以。”张澍也说不出哪儿可以,但就是很可以。   万清说她,“别看了,小心爱上。”   张澍说:“回头谈男朋友了我也给他买。”   万清想到那个交警,问她:“是制服不好看吗?”   张澍爆笑,秒懂她在说什么,大骂她不正经。   万清仰头问周景明,“我正经吗?”   ……   周景明离她们远远的,站去了花椒树旁。   张孝和又端了下酒菜来,随口说房间都收拾好了。她领着芃芃睡一间,张澍万清睡一间,周景明和陈要安睡一间。   周景明双手揣兜地站在花椒树旁,也没做声。   张孝和转身折回厨房时,万清跟了上来,悄声表示不用太麻烦,她和周景明睡一间就好了。张孝和没反应过来,说不麻烦呀。万清晦涩解释,周景明不习惯……和人睡一间。一间房肯定就一张床嘛,不够亲密躺一块多奇怪。   张孝和明白了,原本想说那间房有两张床,但见她的表情没控制住就笑了,笑出来的瞬间又迅速收了。万清老脸臊红,灰溜溜地跑了。   之后她回来坐下,微信周景明:【咱俩睡一间。】   周景明没回,没多久过来她旁边坐下看电影,万清随手扎了一小块月饼给他,偏头继续同张澍聊。   张孝和跟陈要安忙完也坐过来,几个人举杯邀月,吃吃点心品品酒,期间陈要安远在国外的女儿来了视频,同张孝和交流了二十分钟。先是祝福中秋,后为她因疫情不能回来参加他们的婚礼而致歉。   张澍在一侧竖着耳朵努力听,万清悄声问:“你叔叔还有个女儿?”   张澍轻声说:“小我们四五岁,目前在英国留学。”   万清说:“谈吐挺好的。”   张澍没附和,也没做声。   视频结束后又喝了两杯,张孝和同陈要安就先回房间休息了;芃芃专注地看完电影,又放了会儿烟花后也回房间了。她带了书包来,打算写一篇《寻梦环游记》的观影感,再写篇日记,记录下今天的所见所感所思。   ……   张澍的鸡皮疙瘩都出来了,说今天是出来放松的,可以不用写的。江芃芃一脸认真地说:写东西对我来说就是放松。   万清的汗毛也立起出来了,她感到了头晕目眩,目送着江同学铿锵的步伐离开,被张澍一把拽了回来,举杯同她碰酒:万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几见月当头。   ”没错!”万清偏头交待坐在那儿犯困的周景明,“下回别带她来了。”   ”就是。”张澍说:“你这相当于往被啄秃了毛的肉鸡群里扔了一只斗鸡。”   周景明打个哈欠,不明所以地问:“谁是斗鸡?”   张澍爆笑,然后放了音乐,自顾自地托着高脚杯跳舞。万清轻声催周景明,“你先回房间睡吧。”   他今晚没怎么吃东西,几乎也没喝酒,肠胃一直都隐隐不舒服。他怀疑下午吃了柿子,晚上在大伯家聚餐又吃了蟹,不知道是不是太寒了?他回来房间反倒又不困了,躺在床上双手环着头想事情,想着把东区的房子置换成联排别墅、还是独栋别墅?每个房间又该如何设计。   他凭空构建了一个房子,又把每个房间一番完美布置,令他头疼的是室内楼梯该怎么设计?他担心将来孩子们会骑着楼梯扶手滑滑梯似的往下滑,万一摔了怎么办?他笃定孩子们绝对会滑,因为他小时候就是,他只要看见楼梯扶手就想骑着往下滑。他忧心忡忡,如果楼梯设计不好招惹孩子们滑,打扰到在书房工作的万清她是要发脾气的。   院里那俩人笑声阵阵,一会儿喝交杯酒,一会儿贴着身子跳热舞。   江明珠忙完了,如往常般发了罐啤酒到群里,她今天有些亢奋,这种亢奋的状态持续近一天了。她抽烟的手都隐隐有些抖,她清了嗓子准备朝群里发语音,想想先私信周景明,告诉他自己的重大决定:【我要买奔驰宝马!】   ……   周景明回:【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她想半天,她实在没有能力用语言表达出那种感受,她也无法像张澍和万清那样,有条有理逻辑清晰地讲出她为什么要买豪车。还不能单单只是“豪车”而已,得是妇孺皆知、家喻户晓的豪车。她心中有万语千言,但她不懂该怎么直抒胸臆,她着急,她只能横冲直撞地表达:【因为买豪车奶奶在亲戚们面前会有面子,她会特别开心,那些亲戚也会因为我们有豪车而忘记我们家以前的事。】   不管,反正她就是要买,她没办法再开着自己的破面包车去串亲戚了。   周景明明白了,问她:【你有多少存款?】   她隐隐雀跃,回:【我有五十六万三!】   ……   周景明问:【你对车的性能配置有没有要求?】   她回:【没有。只要是豪车就够了。】   周景明回:【那就找熟人买辆二手的,预算二三十万就行。】   她回:【我没有卖二手车的熟人。】   周景明回:【我认识,我找。】   她学着张澍的语气,回:【好呀好呀。】   周景明聊完准备睡,都要睡着了,那个酒鬼回来了。周景明被酒气熏死了,问她,“洗漱了吗?”   酒鬼坐在床沿摇头,“不洗。”   周景明翻个身,他要睡觉了。   院里张澍在大骂……大骂万清,俩人约好去外头上黑咚咚的旱厕,你上我帮你看着,我上你帮我看着。万清倒好,自己上完提上裤子就跑了。   万清多少有些高了,坐在那儿看着周景明的脑壳,“我去张澍房间睡了?”   周景明转过身,掀开被子说:“上来吧。”   万清问:“肠胃还难受吗?”   周景明摇头,“不难受了。”   万清伸了手给他揉肚子,周景明问她,“喝了多少?”   万清想想,“有一瓶?”   周景明问:“掺了吗?”   “没掺,纯红的。”   “难受吗?”   “有点晕。”   周景明没再问。万清也没再答,手一圈一圈地帮他揉肚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万清问:“做吗?”   周景明轻声说:“我没拿套。”   万清顺嘴接,“我问孝和姨借?”   周景明大惊失色,翻个身趴那儿死死护住。   万清大笑,朝着他屁股上“啪”了一巴掌。   夜深了,一天的热闹也过去了,江芃芃躺在床上轻轻地翻身,怕惊扰了旁边的张澍。她睡不着,她想妈妈想太姥姥了,想着想着就默默地流泪。这是她第一回 离开家人在外过夜,她好想用电话手表给妈妈打电话呀。其实她不想来,是太姥姥想要她来……她也想跟着干爸出来玩儿,但她不想在外面过夜。   而且这里也没她想象中的好玩儿。她以为干爸会陪着她玩儿,但干爸显然更喜欢万清阿姨,一直都坐在她旁边陪着她。张澍阿姨也很好,全程很照顾自己,给自己拿各种好吃的,但她的好是大人对小孩儿的好,太殷勤了也很烦人的,她都这么大了,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万清阿姨……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对自己没那么亲热,但也没疏离感。她远没有张澍阿姨那么友善可亲,甚至有些拒人千里的感觉,但很奇怪,她偏偏就想往她身边蹭,想要获得她的关注和认可。她一直都在偷偷观察她,她就算跟张澍阿姨聊天,跟孝和奶奶聊天,她也会频频回头看一眼干爸。   他们会结婚吧?会生宝宝吧?不过不结婚也能生宝宝,就像她的出生一样。她在学校里会特别留意那些像她一样,没有亲爸爸,或者爸妈分开的同学。她做了秘密调查,没有亲爸爸的少,爸妈离婚倒挺多的,她倒希望这样的同学越多越好,不会显得她太异类。有时候她望着那些特别活泼开朗的同学,想着要是能交换灵魂就好了,哪怕一天也好,她好想去体验一下她们的爸爸妈妈。但看见那些愁眉不展的同学,那些因为自身弱小而被同学欺负的同学,那些因为脑袋笨回回考倒数而被群嘲的同学,她觉得自己好像也挺好的,也许每个小孩都有每个小孩的烦恼吧。   她想着想着更睡不着了,她开始提炼刚刚那些想法里,有没有运用到一些更高级的词汇。她如今依然在编故事,也在语文老师的帮助下向一家少年杂志投稿,尽管目前没收到任何回复。老师曾反复嘱咐她,要她多阅读名著,多积累词汇量,将来写作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学以致用融会贯通。   今年以前她没有理想,今年以后她的理想是成为一名作家。   成为什么作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有了一个人生目标。 第47章 对酒当歌(八)   周景明这一段非常自律,只要晚上多吃两口,哪怕已经十点了,他都会出去跑几公里。万清对他这种自律不以为然,既然这么自律,干嘛要多吃那两口?对吧。   万清这一段就欠欠的,私下老逗他,逗完再去哄他,犯病了似的。中午有空她就在家用空气炸锅弄些小黄花鱼,蒸些杂粮饭,凉拌个素什锦,再切几片酱牛肉,总之都是些低热量的食物,弄好给他送去公司前台。   她跟他公司这些同事也熟了,偶尔他们公司核心成员聚餐她也会去。去的不多,左右也就两回。她有自知之明,人公司聚餐总要谈一些要务,她一外人老去也不合适。他的那些同事认识就够了,回头街上遇见点个头就行了,无须刻意深交。   她自己也忙的跟啥一样,除了每天线上学习些茶艺、烘焙,也顺便学了些家电基本原理及维修,别的不说,闲置在那了三四年的波轮式洗衣机,她给修好了!她成就感爆棚,致电父母告诉他们这一喜讯,父母说她净学些无用功,那洗衣机都准备卖废品了。   除了这些她觉得自己审美能力一般,也常看些艺术鉴赏和纪录片,试图重塑和提高美学素养。她会认真地听艺术家教如何去欣赏一幅名画,这幅名画美在哪儿,它的艺术造诣和历史价值又在哪儿……   她有很用心地领悟和感受什么是艺术美、自然美、生活美……说来汗颜,在她儿时无论是学校还是家庭都没有重视过“美育“方面的培养。学校的音体美课……这些老师频繁有事或生病;她的家庭就是普通家庭,父母自身就不具备鉴赏和传授美的能力,他们能做的就是把她送去一周一节的才艺课。她小学就上过钢琴课和国画课,前者资质平庸,后者缺乏毅力,最终都不了了之。   她如今之所以格外地关注怎么提升自身对美的感知,一来不工作就有大量的闲暇时间,她想要更好地利用这些时间;二来一个多月前同一个熟识的猎头聊天,对方问她三年内有无婚育计划。当时她没正面回应,她慎重考虑了一个月,她有婚育计划,且想尽早落实。   现在先不提怎么落实,先趁机学习些什么,学什么都好,只要是感兴趣和能更丰富自己的,好为将来对抗些什么的时候,不至于过度消耗自己。具体要对抗什么她也不知道,但她知道结婚生子,对她和周景明来说都将是场巨大的人生考验。而她目前所做的一切的一切,潜意识里都是在为这场考验做充足的准备。   在学习的过程中她内心是沉静的,能摒弃外界的一切干扰,她的世界里只有她、也只为她。而她从中获得的东西全部转化为能量,一点点地渗透到她的整个生命里,使她的生命得以蓬勃向上。   奈何她实在是个平庸之辈,学了这么些高雅的,偏偏对修家电的能力最强兴趣也最大。真他娘的难以启齿。   那晚张澍在群里说了句电吹风坏了,她当下骑着电瓶车去她家,不过花了十几分钟就把电吹风修好了。可修好后不仅没有换来半分感谢,张澍还在群里替她规划好了未来创业方向:骑一个电动三轮车,走街串巷地吆喝修家电,顺便还能收收破烂啥的。   她都在回家的路上了,看见她这条信息又折回去,把她的电吹风恢复原样儿,就别吹了吧你!就在她折回去时发现了张澍的秘密,她衣帽间的饰品柜上放着麦克风和录音笔,她问怎么回事儿?张澍起初宁死不屈,最后顺藤摸瓜铁证如山,万清指着她鼻子:我回家逐个听,我只要听见有关于我的内容,你就等死吧!   张澍的播客统共也才录了七八期,平均每期三四十分钟,大都是些酒后的个人抒发。关于母亲再婚也好;关于父亲要求母亲在婚前把名下房产过户给自己也好;关于她心烦了就会绕去那条路,看看那位交警也好;关于她如何接纳下坡路的人生,拥抱不完美的生活也好;关于和发小们的日常也好;好的坏的,扰心的开心的,她都毫不掩饰地、生动地讲了出来。   万清先听了两期,絮絮叨絮絮叨,她咋就那么能絮絮叨。她也没说别的,微信她:【你粉丝怎么才一千?】   她回:【好难涨粉的,我这一千还是做了引流。】接着就把她大学同学的播客分享给她。原本她就没打算瞒这事儿,早前她跟同学录播客时提过一嘴,因为万清说她不听音频,她也就没再说。   万清以前也听音频,通勤路上听经济学、听职场心理、听逻辑思维、听人际沟通……有一段越听越焦虑就没再听了。并且在上海她也挺忙的,不是跟朋友们聚就是跟同事们聚,周末看看话剧附近自驾爬爬山,生活也算多姿多彩,但她就是感受不到充实。这是很自相矛盾的一句话——生活多姿多彩但感受不到充实。她常常坐在人群中,同时也游离在人群外。   如果问她休息的这五个来月焦虑吗?起初两个月焦虑,后面慢慢就不焦虑学着怎么去应对了。她这五个来月一共消费了一万五,其中小五千她拿来添置自己和周景明的衣服了,剩下全是一日三餐的开销,家里水电燃气费……扣她父亲的银行卡。这么下去当然不是长久之计,她也从没想过就此退休,但真休息个一两年也完全 OK。   她就充充电,玩玩儿,脚踏实地的享受一段生活。将来怎么回职场或创业那是将来的事儿,总之天塌不了。   周景明也忙得要死,白天工作晚上就抽空去看楼盘或帮江明珠看二手车。原先他计划置换成别墅,看了几套都不满意,万清就建议看五室的大平层。别墅加上地下室少说四层,将来装修就是一大笔开支,日常打扫维护也麻烦。他们手里是攒了些钱,老家别墅也算不上贵,但一来周景明处于创业期,潜在太多未知;二来他们也都不是资本家出身,攒的钱都是社畜的血汗钱,拿出来买别墅也没问题,但没必要。   周景明当时说是置换成别墅,而非直接买,她心里就有数了。他们也才三十出头,着什么急呢?加之张澍也在群里说,说别墅住起来又不舒适又浪费,她爸住的就是别墅,三楼嫌累就没有上去过。也建议他们买五室的大平层就够了,弄个独立的衣帽间出来,生活美美哒。   弄你个头,住都不够住,还衣帽间。   以前没觉着已婚和未婚具体区别在哪儿,这一下子就凸显出来了。张澍注重生活品质,又有独立衣帽间又有书房又有休闲室,家里常年窗明几净,一个礼拜阿姨打扫两回。那天万清就在群里感慨,他们五个房间都不够,三间卧室两间书房……哪有什么衣帽间休闲室。   张澍有点被冒犯到,回她:如果能选择,我也愿意五个房间都不够。   好,这事儿过了,不提。   说江明珠买豪车的事儿。江明珠不知是听张澍的播客听多了,还是跟她们处久受影响了,她好像莫名进入了一种表达语境,她说自己要买豪车、以及为什么要买豪车。以前在外地没觉着豪车怎么样,就四个轱辘而已,如今回来亲戚圈意识到豪车就是成功人士的标志,那她也要买!   她买豪车的逻辑简单粗暴:买了豪车奶奶在亲戚们面前有面子,奶奶拾回面子她就开心。   万清简单利落地回:【买!】有物欲是好事儿,要及时珍惜,特别当有能力满足这股欲望时。   照往常张澍会觉得这成本也太大了,人为什么要活在他人的眼中?这回也不废话,鼓励她:【买!支持奶奶找回场子。】当钱能解决问题的时候就用钱解决,这个需求最容易满足,因为人生有大把不能用钱解决的事儿。   江明珠原本组织了一筐话来合理化自己的虚荣心,看见她们的回复后……憨憨地回了个:【哦。】   之后的几天她不时发几张照片到群里,当她发到宝马 X6,且掷地有声地回:【就、它、了!】   万清忍不住了,喊她:【快下来吧。】   张澍拽她:【别飘了。】   周景明百忙之中出来制止了:【那你明后年再买吧。】   江明珠回:【不行,我今年过年就要去串亲戚!】   ……   直到国庆节张孝和婚礼的这天晚上,张澍坐在万清家喝酒时,群里随口说她表弟有辆车,才跑了一万来公里,没事故没擦伤,就是被他开去做抵押了。她要是有意的话就把车弄回来,看着商量个合适的价。此时周景明也刚到万清家,问了具体的车况后,私聊江明珠:【这车适合你,你考虑看看。】   他们也没期待江明珠能够及时回复,就是想到这件事了,先发群里。   中午大家都参加了张孝和的婚礼,一直等到酒席散尽,都处理好所有事宜,目送张孝和随着丈夫去度蜜月后,万清约着今晚来她家聚。   张澍很感动,只是笑笑,也没出言说什么。   江明珠要顾烧烤店自然是来不了,周景明是先去忙了别的事儿,晚上七八点才过来聚。他过来了也才十来分钟,外面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外面下着大雨,店里基本也没食客,三两的小单都是小豪练手,江明珠则坐在那儿喝着啤酒回着微信,私聊周景明:【你们都在万清家?】   周景明回:【是。】   江明珠问:【张澍没事吧?】   周景明回:【没事儿。】发完录了一段小视频,那俩人在碰杯,一个说:敬我妈!一个说:敬你妈!说完仰头大笑。   江明珠蠢蠢欲动,朝着店里人一番交待,开上停在路沿的面包车顶着雨去了万清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去,但她就是很想要见到她们,等她上楼后她们惊讶她为什么来?她言不由衷地说是来问张澍表弟那车的具体情况。说完感觉眼眶发热,坐在那儿点了支烟。   她酝酿了好大会,喝了杯酒,很突兀地说出芃芃的父亲就是她的初恋男友。她们俩听着、看着、等着她说。   好像那股冲动的、不合时宜的情绪瞬间过去了,她开始有些手足无措,她懊悔自己竟把自己置身于此,还唐突到了她的朋友们,她何至于此!她何至于此!   她忽然间开始崩溃,她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周景明要过来拥抱她,她推开了他,凌迟般地放任自己,任由自己的慌张、狼狈、脆弱、不堪在人前无所遁形。   万清和张澍要拥抱她,她背过身不要她们抱,她努力地平复情绪。之后在餐椅上缓缓坐下,不愿再多说什么,抽了纸巾用力擤着鼻涕问:“你们有没有过一了百了的念头?”   “我有。曾经我就想过一了百了。”   万清偏了脸,张澍也捂着眼,而周景明则转身去了阳台上。 第48章 对酒当歌(九)   隔天傍晚江明珠站在烧烤店门前的树下抽烟,后厨的准备工作该忙都忙完了,两位阿姨也在那儿穿肉串了。   她至今还有些无所适从,昨晚在万清家的崩溃来得猝不及防,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她解释不了,也应对不了那样的自己。昨晚周景明送她回家,要她好好睡一觉,她怎么能睡得着?只要想到自己那一刻的无措、笨拙,把好好的气氛搞成那个样子,她就无地自容。   她一夜未眠,反复想着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失态,可早上大家如往常般,万清在群里晒晨跑的路线,周景明晒早餐,张澍则发了她表弟的车型,说以前在 4S 店估过价,周景明顺着她话就细聊了这辆车……   除了她,好像并没有人在意昨晚的事儿。   也在这一刻她才意识到,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成年人”。   成年人,成年人,如何成为一个恰如其分、审时度势的成年人。   不,她偏不做那样的人。她就要做一个不识时务、爱憎分明的成年人。   她秉持的价值观是:对我好的人,我加倍奉还;不想我痛快,那大家都别痛快。   今天中午她又和奶奶拌嘴了,起因是她母亲来家里了。她那会正烦着,正在用力地刷牙听见了敲门声,她过去开门,是她母亲拎着东西来了。她当然清楚她母亲为何而来,开门后她慢悠悠地继续回卫生间洗漱,晾她在客厅拘谨地跟奶奶寒暄。   她不着急了,她细细地洗漱,洗完又是往脸上拍水,又是乳,最后点点点……点了满脸的面霜,再用手指均匀地涂开。奶奶早就着急了,已经在客厅催她两回了。   等她一切忙完才拉开抽屉,拿出提前备好的两万块钱撂到客厅的茶几上。在她撂上去的那一刻、正乖巧坐在沙发上的江芃芃懵懂地望着她。原本奶奶嫌尴尬喊了在房间写作业的江芃芃出来,要她喊明珠母亲为奶奶,三个人正局促地坐在沙发上聊。   江明珠感到畅快的时刻不多,除了烧烤完坐在那儿喝上三罐啤酒、就是父母朝她借钱的时候了。她就盼着这个时候,每到父母吞吞吐吐朝她借钱的时候,她内心都无比畅快,这种畅快是极具悲怆性的,沸点有多高,降至冰点的时候就有多痛。   她母亲拿上钱讪讪地离开后,她那个畅快呀,她在房间里来回转,她给奶奶的花儿浇水,她把才铺了五天的床品换下来,铺上套她认为更好看的。她情绪高涨的忙忙这忙忙那儿,终于两个小时后平静了,她也慢慢地消停了,奶奶斟酌着、慢慢地跟她商量,说她怎么也是生养你的妈,是芃芃的亲奶奶,怎么能当着孩子的面给长辈难堪……   话又都被她说了,江明珠看向她,回她:你当年也没少当我面说她坏话呀,还怂恿他们离婚……   从前说这话噎奶奶她也隐隐有丝痛快,就算感到愧疚也是在当下那十分钟里。但此刻她站在这儿抽烟,反复想到中午时奶奶的脸,想到母亲拿钱离开时的神色,再想到昨晚在万清家的一幕幕,她用力地抽几口烟,试图驱散内心升腾起来的茫然。不是爱,不是恨,也不是悔,是一股空荡荡的茫然。   群里又在聊天了,张澍发了她在父亲家的自拍,说国庆长假呢,今天来父亲家聚了。万清问她国庆假和去你父亲家聚餐,有什么必然关系?张澍说有啊,往常找借口能避则避,国庆长假好几天呢,避不过去。   江明珠看着她们的闲聊,又做了一件不合时宜的事,她莽里莽气地回:【对不住,昨晚我又破坏气氛了……】说完她眼睛再一次发胀,内心那股空荡荡瞬间被各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填满。   万清回:【没关系。】   张澍回:【哎呀没事儿。】   万清斟酌着,诚实地回:【我也有过,我曾经也有过那样的念头。】   过去得有五分钟了,周景明回:【我没有。】   张澍也回:【我也没有。】   万清正在厨房里煎口菇,她迷恋上了煎口菇,特别当菇口朝上煎出来的那一兜水,鲜得不要不要的。这一招还是跟周景明学的,昨晚他送了江明珠回家后,回来独自站在厨房里煎口菇,煎好关火他去了卫生间。她心闲觉得口菇有啥好吃的?就筷子夹了一个放嘴里,先不说菇咋样,就那一兜汁啊,那一兜汁太鲜美了,等周景明从卫生间出来,十几个口菇里的汁全没了。   他二话不说,转身就回自己家了。   她煎着看着群聊天,早跑题了,张澍先扯了句她父亲准备自驾去看三峡大坝,周景明就聊到了那一百多万的三峡移民,他大学舍友就是库区移去崇明岛的,他还去过他室友在崇明岛的家。他跟他室友的父亲聊天,他父亲就形容他们是一朵朵蒲公英,吹去哪儿是风决定的,能不能落地生根是土壤决定的,而他们能做的就是随遇而安。   万清看完这俩人的对话,私聊周景明:【我煎了口菇。】   周景明没回她,继续在群里聊。   ——气性还怪大。   江明珠还站在树下抽烟,屋里都陆续坐两桌了,小豪喊她,她回头说你先烤着。她把最后一根烟抽完,烟头用脚碾灭,给家里去了电话。电话是江芃芃接的,问她,“咋了?”   她轻轻地问:“你在干嘛?”   江芃芃说:“我在看漫画。”   “哦。”她问:“吃晚饭了么?”   江芃芃说:“太姥姥还没回来煮呢。”   她问:“太姥姥去哪儿了?”   江芃芃说:“她跟楼上奶奶结伴去打疫苗了。”   她顿了片刻,问:“太姥姥心情怎么样?”   江芃芃说:“她可开心了,楼上奶奶说打疫苗能领一箱纯牛奶,她健步如飞地就去了。”   ……   店里阿姨催她了,食客都上来了,小豪已经在后厨手忙脚乱了。   她挂了电话,先给江芃芃点了份披萨,准备回去烧烤时看见奶奶在街对面准备过来,她挠着头皮讪讪地上前……忽然抬脚冲了过去,冲过去后发现倒地的不是奶奶,只是和奶奶穿了同样衣服的老太太。她打了 120 后准备回去烧烤,可想到她也是别人家的奶奶,就蹲在那儿陪着她等救护车。   周景明闲着也没事儿,收到私信后自然去了万清家,见她在厨房煎口菇,他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玩儿手机。万清煎好装了盘,端过来在他旁边坐下,小心翼翼地夹起一个喂到他嘴边。   他别别扭扭地说:“我不吃。”   万清催他,“快点,汁要溢出来了。”   他先嘬了汁,然后吃掉口菇。万清又夹了给他,要他把汁嘬了,她吃口菇。   之后食欲大开,万清拿出冰箱的肉卷解冻,又去楼下买了紫苏叶,俩人就站在厨房的平底锅前,用紫苏叶包煎好的肉吃。   周景明就吃了一口肉,吃了两根煎芦笋,其他时间都在给万清煎肉。万清知道他自律,也不劝他吃,手里端着盘子背倚着橱柜自己吃,吃着聊着他们俩的事儿。   也都三十出头了,不小了,没什么好磨合的。结婚生子,是提上日程呢,还是再玩儿一两年?   周景明煎着肉说:“提上日程吧。”   万清笑笑,逗他,“将来咱俩会不会因为口吃的就闹离婚?”   “去你的。”周景明回她,“我昨晚不是因为口菇生气。”   万清没多说什么,回房间拿了块手表给他。她托朋友从香港买的。   周景明看着手表问:“给别人买过吗?”   “没。”万清帮他戴上,“只给你买过。”   “多少钱?”   “小四万。”   周景明说她,“破费了。”   万清回他,“看你那样儿。”   周景明忍俊不禁,看着表盘,轻轻地问:“你想要什么?”   万清说:“我要的你已经给了。”   周景明一只胳膊虚揽着她腰,继续给她煎肉。   俩人就站在厨房,轻声细语地小聊。周景明同她说了江明珠早些年的经历,昨晚他送江明珠回家,江明珠让他把这些事跟万清和张澍说了。她不行,她亲口说不出来,那种感觉像绞刑般的难受。   /   国庆节过后没几天,江明珠突然就收到了派出所的表扬信,对其见义勇为的善举深表敬意和感谢。电视台也来了,为此做了深度报道,老人“摔倒”扶不扶?见义勇为,人间大爱!   当她们在公号上看见文章,看见“侠肝义胆的江女士”都大笑不止,怪奇怪的。江明珠原本算不上见义勇为,但她在冲过去扶摔倒老人的那一刻被电瓶车撞了,胳膊肘那一块全擦伤。且不顾个人安危与利益,一直陪着老人到医院直至联系上家属。那一晚烧烤店因为没烧烤大师傅,拒接了诸多食客。   奶奶也为这事深感骄傲,为此特意转发了朋友圈,让江芃芃帮她编辑:文章里侠肝义胆的江女士就是我大孙女。这还不够,她专门下楼往唠嗑的街坊堆儿里扎,左右话题都跑不过她见义勇为的大孙女。   江明珠则倍感心虚,事发当晚她就在群里说了,她是认错人了。直到派出所送她表扬信,她个愣头青直接坦承认错人的事儿,人就不在意,说动机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因她的及时帮助救了老太太一命。   这晚几个人来烧烤店聚,江明珠忙完出来,手指捋着她那一把金毛,问要不要把头发染黑?总感觉现在这样儿……不得劲,像一个游手好闲的街溜子。   天已经凉了,街上的人不是外套就是开衫了,她们喝酒都要常温和冰镇的掺着喝了,特别是周景明肠胃不好,冷食吃多就闹肚子。他们三个人闲坐在烧烤店门前的折叠桌前,张澍跟他们俩聊几句,埋头同母亲微信聊几句。   原本每周五晚是她们母女俩约好的“泡面时刻”,晚上聚一块看看电影,吃吃泡面,躺床上聊聊天。但今天母亲去了外省,约会就改到了明晚。她们母女俩也一个礼拜没见了,彼此也想念了,张澍口是心非地说:【你要忙就下周吧,我理解你。】   张孝和回:【明天上午我就回去了。妈也想你了。】   张澍感到愉悦,问她:【你在干嘛呀?】   张孝和回:【跟女儿聊天呀。】   嘿嘿嘿,张澍回:【妈妈,我也好想你呀。】发出这段话她热泪盈眶,想到明天就能看见母亲就感到好幸福。   张孝和问:【看你的照片感觉你又瘦了?】   张澍回:【哪有,我都感觉又胖了。】   张孝和回:【你脸肉肉的更好看,不要刻意减肥。】   说到减肥,她举着手机偷偷拍了对面的周景明,回她:【周都减脂两个月了,也戒烟了。】   张孝和回:【他们是计划要孩子了。】   张澍吃惊:【谁说的?】   张孝和回:【你温姨昨天联系我了,要我做媒人去见万清父母一面。】   张澍问:【他们俩自己谈的,干嘛要媒人?】   张孝和回:【傻子。那也得有个礼数,我是去商议结婚的事儿。】   张澍回:【哦哦哦,明白了。】发完看一眼对面的俩人,万清坐在那儿,一只手很自然地撑在周景明的膝盖上。   张孝和问:【你呢,你和那位交警有进展吗?】   张澍忙回:【……就还那样儿,我不好意思要他微信。】   张孝和回:【随缘吧。】   张澍回:【我也这么想。我现在能经过看见他就很开心了。】   张孝和回:【能收获这样的开心也很好了。】   张澍肺腑地回:【妈,我真的好羡慕你呀。】   张孝和回:【一天里能在某在片刻感到幸福,我就很知足了。】   张澍问:【那你幸福嘛?】   张孝和回:【傻样儿,当然了。】   张澍忽然就特别地心满意足,一扫这一两个月的低落。这俩月的破事儿可太多了,能与人言的,不能与人言的,种种烦心种种压力。你觉得自己已经很不错了,很优秀了,可最后发现什么也不是。   她仰望夜空,莫名就想到了鲁迅《秋夜》里描述的天空“奇怪而高”,还有那句著名的“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是啊,为什么要这样写呢?当年老师要她们分析的时候她们也不理解,如今好像有那么点懂了。想到这些她摇头失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对面的万清鸡皮疙瘩都出来了,说她,“别这么笑,怪瘆人的。”   她倒酒,同万清碰,豪情万丈地说:“敬鲁迅!”   ……   店里的江明珠烤完出来了,脚勾个凳子坐在她们面前,手指捋一把金毛,郑重其事地问:“我要不要把头发染黑?总感觉现在这样儿……不得劲,像一个游手好闲的街溜子。”   她话落,一桌人爆笑。 第49章 对酒当歌(十)   江明珠先畅快地闷了几杯,静静地坐在那儿听她们说。   周景明喝的不多,他就不是很喜欢喝酒,先坐那儿跟她们聊会,或跟忙完出来的小豪聊会,亦或独自路沿站会。他喜欢做一些没有明确目的的事,如独自站路沿看街上的行人,偶尔回头看她围坐在那儿聊,他会感到安心和舒适。   江明珠让了烟给他,他摇头,“戒了。”   江明珠老忘这事儿,她自己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周景明说:“你抽吧。”   江明珠抽了问他,“你们房子看好了?”   周景明说:“差不多了。”   “今年装修吗?”   “装,装完散散味儿,最好明年夏天能入住。”周景明问她,“你的房子要不要装?”   “我不装,我又不住。”江明珠说:“那套留给芃芃,回头我自己再买。”   周景明点头,“也行。”   江明珠八卦地问:“你们俩要结婚了?”   周景明转着手里的杯子,轻轻地说:“先领证,婚礼明年再办。”   江明珠好奇,“为什么?”   “明年婚房就能入住了。”   江明珠反问:“那为什么不明年再领证?”   周景明一时被问住了,回她,“我就想今年领。”   江明珠又问:“你们领完证先跟你妈住一块儿?”   “不住一块儿,原先怎么住领完证就怎么住。”   江明珠再问:“那你们为什么先领证?”   “我们想领证。”   “你们领完又不住一块儿,婚礼明年才举行,那为什么要领证?”江明珠打破砂锅。   “我们想领证!”周景明被她问烦了,还是那句话。   ……   江明珠抽完烟,不跟他聊了,认真听那俩人在聊啥。她看见万清倾着身子专注地听张澍说话,也许是角度的问题,她第一次发自内心觉得万清很美。以前奶奶说她们几个里万清最不出挑,面相老气,五官普通。   她说不上来,她问张澍,“你觉不觉得万清比少女时候好看?”   话题转到了万清的身上,张澍想也没想地说:“是啊,万清是年龄越大越好看的类型,她本身面相成熟,少女的气质压不住长相。现在年龄大了嘛,阅历和内在饱满了就凸显出魅力了。”   万清懒得理她们,手理了理头发,低头喝酒。   张澍又说:“我妈说有一类女人天生就没有少女感,她在少女的时候就没特色和干巴巴,可一旦等到她自我完整和内心丰盈了,她的人格魅力就出来了。”她看着万清,看着看着被她脸上微微不自然的表情牵引,内心生出股柔情,由衷地赞美她,“我们土清是真的很美很独特。”   万清脸都要红了,说她,“去一边吧。”   张澍喝口酒,回她,“真的,你身上有股雌雄同体的气质,男女都会被你吸引。”   万清看一眼周景明,手托着腮不做声。   张澍没完没了了,说她,“你刚刚看周那一眼就特别有风情,有股浑然天成的纯和媚。”   周景明也显不自然了,江明珠说话了,说张澍,“你好像个臭男人。”   张澍爆笑,回她,“我要是男人就没周景明的事了。“   周景明没理她,剥了一枚盐水花生到万清的碟子里。   张澍适可而止的停了,说她们,“你们就是不禁人赞美,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万清倒没难为情,她是在这一刻抽离出来了。她自小就没被人肯定过外貌,如今被张澍赞美多少有点局外人的感觉。这一刻她也反倒更清醒,她在羡慕和重新审视张澍,羡慕她能这么自然地给予他人肯定。换她她不会,哪怕她真觉得对方很美,她也很难当面夸出口。   她同张澍碰了杯酒,喝完偏头看周景明,俩人目光交汇,周景明也语气自然地说:“我一直都觉得你特别,只是现在更迷人了。”   她忽然就笑了,是一种开怀的、释然的笑。她伸胳膊拥抱了周景明,像拥抱少女时的自己那样拥抱他。   江明珠也是跟着傻乐,她也说不出具体为何,只感觉内心有股毛茸茸的欢喜。她觉得她也要说些什么,她想到了江芃芃的日记,她捏着手里的易拉罐毫无心理负担地就把女儿给卖了 ,她说了女儿在日记里对她们俩的评价。   说到江芃芃,话题又扯到了她身上。万清意思是建议芃芃多学习些美育方面的,不能再像她们这一代只会刷题了,等将来无题可刷的时候,人生真正的痛苦就开始了。   她也说到这些年花了大量精力在认知和修复自己,修复曾经破碎掉的自己,所以很多事看不见也顾不上。当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痛苦中的时候 ,她是看不见他人的。不是无视或淡漠他人的痛苦,是自顾不暇。   照往常她不会说这些,今晚都喝高了,气氛也到了,一些话也就自然而然地直抒胸臆。大多时候的聊天是讲缘分的,能不能畅所欲言能不能推心置腹要看双方,如果聊天氛围好 ,对方给出了足够的安全感,火候到了是能激发出潜在表达欲的。换言之如果双方没缘分,聊天倒不至于话不投机,就是寡淡和索然无味些。   怎么说呢,朋友聊天嘛,我得确保我把心掏出来的那一刻,你是能完全接纳和珍视的。如果唐突到了人,是非常尴尬的。   他们四个就坐在那晚秋里,絮絮叨叨聊了很多。主要是万清和张澍聊,万清是大聊理想,聊她作为那 0·7%在大城市算作多余人才的人回归后,能为这个社会做些什么?做什么才不至于浪费?做不了大事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也好。她是要结婚生子,但结婚生子跟做事业是并行的人生大事,而非对立的。   她起先慷慨激昂地聊,大聊特聊,周景明看她眼中闪闪发亮,只笑望着她什么也没说。谁也没打断她的畅想,这是很不礼貌很没品格的事。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儿,想还不能让人想吗?   张澍是老生常谈,她就是那个自顾不暇的人,她的困扰始终都是个人生活,能不能再次遇到心仪的另一半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能不能顺利地领养一个孩子,人生漫漫,她想要有更深层次的生命体验。她也坦诚了自己的播客,那个只有一千粉,装满了她的发小和喜怒哀乐的播客。   周景明依然没什么要说的,他很怕这种场面,他不习惯在人前说什么。而且他也没什么困恼和挫败,无论情感上也好,事业上也好,失去的都一点点回来了。既然回来了就更没什么要说的。主要在这一刻他消失已久的男性自尊回来了,他不说,他不与这几个女人为伍。   但他心中又有那么一丝丝道德感,好像坐这儿听了朋友那么多隐秘心事,不说点自己的反倒显得不合群……可正是这些才让他反感,读书时候就这样,他不愿意用交换秘密的方式来稳固友谊或显得自己合群,这个方式让他不舒服。   这也是在他大学后、在步入社会后,他很少交到知心朋友的直接原因。他不愿意几个男人聚酒桌上、参与他们聊女人,聊一些心照不宣的商业信息来换取利益。   他的处世风格是你们来适应我,而不是我去融入你们。当然他也为此付出了代价,但这些代价是他权衡后甘愿承受的。他工作上有压力但没焦虑,他基本上就没焦虑过,他也 get 不到同龄人的焦虑。他上班认真工作,该加班就加,工作紧张了就去冲浪或打球放松。他喜欢他那帮球友,打球时痛快,聊天时畅快,特别聚一堆骂哪个球队的时候。   其实他也焦虑过,早在高三复读那一年,那一年他整宿整宿睡不好觉,经常在凌晨一两点骑着单车满大街晃。复读那一年他用了洪荒之力,可结果更不如意,撞到南墙后他就回头了。他接受了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你如何努力也做不到的事情。   他犹豫着要不要提小春的事,他是她们几个人中唯一目睹事故场面的人,至今他偶尔做梦也会梦到这个场景。但实在太难以直视了,他还没能力平心静气地描述这个场景。最终他也没说,也不想说。他五指并拢理了下头发,问万清,“我是不是该剪头发了?”   万清抽空看他一眼,“不该。”   他又把头发捋顺,问万清,“我帅吗?”   万清认真看他,竖大拇指,“帅呆了!”   张澍烦了,说周景明,“你干嘛呀,我们聊事儿呢。”   万清安抚他,轻声说:“你先订个酒店。”说完继续去聊了。   周景明在手机上订酒店,万清父母从乡下回来家属院了,如今他们俩成野鸳鸯了,一到深夜就无处可去。他挑了间高级奢华大床房,问万清,”这间?”   万清看床上那对用浴巾叠的撒满了月季花瓣儿的白天鹅,朝他脸上香了口,说:“我喜欢这对天鹅。”   张澍怒了,啥意思啊你们?万清朝她嘘声,还有别的食客呢。   约一块聚本来就喝酒扯闲篇,扯哪儿是哪儿,奈何张澍一喝多就话痨,没完没了了。万清挪了下坐难受的屁股,故意打了个哈欠,问周景明,“几点了 ?”   周景明大声回答,“十二点了!”   哟,可不早了,该散了。   哪想江明珠瞪着大大的眼,说:“早着呢,以前咱们都喝到一两点。”   ……   万清怀疑她就是故意的,说她,“你是不是又瘦了?眼珠更往外凸了。”   江明珠一直都在听她们说,基本上就没怎么接话。不是她接不上,是她忽然发现她的表达能力退化了,她沉默太久了,一些内心感受不知从何说起。这十年来除了周景明来看她,她几乎没有同龄朋友 ,在家跟奶奶和芃芃有事才说话,如无必要不开口。   她是急于融入大家的,渴望能有共同话题聊,现在什么社交软件她都下载了,每天的新闻和社会热点她也都关注了。她听到万清和张澍推心置腹地聊,她也很想参与,但踯踯躅躅,她还是更愿意听她们聊。她家里的那些破事要怎么说?她自己都一塌糊涂。今天父亲转了她几千块钱,要她转交给奶奶买衣服。她没收,也没回复,这件事就一直挂在心头。   她知道不能以这种态度面对父母,但她又不知道哪种才好,甚至她都不知道怎么处理自己才会满意。她感觉一切都乱糟糟,对他们过于恶劣她事后懊悔,原谅他们她又做不到,悲剧是谁酿成的?是父母过错更大,还是自己识人不清过错更大?   她犹豫着还是说了,只简单说了父亲转她钱代交给奶奶的事儿。万清建议,“收了吧,奶奶看到这钱会更欣慰些。”   周景明跟张澍也附和,别的先不管,钱先收了给奶奶吧。   江明珠哦了一声,当下就打开微信收了钱。   之后就转了话题,江明珠不主动提,她们绝不过问她家事。主要她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们的人生经验还不足以去开导别人的人生。教高中生刷题是她们强项;教初入职场的菜鸟怎么开展工作也没问题;甚至在工作上与甲方据理力争都没问题 ,可面对原生家庭这么大的事她们也手忙脚乱。   她们也不懂该怎么去与原生家庭和解,去原谅并不合格的父母,去拥抱并不如意的人生。她们在这条路上也踉踉跄跄,也鼻青脸肿 ,也要花好大的力气才不至于灰头土脸。 第50章 对酒当歌(十一)   万清父母从乡下回来半个月了,为万清那点事儿。张孝和也来家里坐了,也是俩孩子的事儿。   饭桌上相谈甚欢,孩子们的事嘛,让他们自己拿主意吧。可事后下了饭桌,他们就变了一另副嘴脸。特别是万清父亲,尤为猖獗。   他微信上邀请周景明来家里喝茶,人来了,他说家里有普洱和红茶?周景明说红茶吧,他拿出了一盒毛尖,说这是谁谁谁来看他的,信阳的顶级毛尖,珍贵着呢。说完把毛尖小心翼翼地放好,拿出了桶红茶,捏了撮碎沫子出来泡。   万清翻了个白眼,去厨房找母亲,她什么都还没说,母亲倒先压着声说了,“也三十出头的人了,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哪有空着手上门的?”   无语了,万清说:“我回回去他家也空手。”   “他是准女婿上门,能一样吗?”母亲说她,“你爸又好面子,他心里能舒坦吗?再说了,他不懂礼数他妈能不懂……”   万清头都要大了,“他也忙得要死,我爸一个微信他就来了……”   “这么忙娶啥媳妇?”   话不投机,别说了。万清转身出了厨房。   但饭桌上她妈又周到得不行,拿公筷给周景明频频夹食,还全都是他爱吃的。夹着还一脸慈爱地夸着,才多久没见就这么高了?眼睛好看鼻梁也好看,言辞充满了对准女婿的喜爱。   ……   等晚上他们在卫生间洗漱,万清明晃晃地听见一段对话,大意是一个先给下马威,一个再给往上捧。往上捧的那个说:你也适可而止,别给吓跑了,你闺女那性格能谈个对象也不容易……   那天周景明离开后她就收到微信。周:【我今天不应该空手来。】   她回:【没错。】   周:【你爸妈喜欢什么?】   她回:【高雅的,彰显品位的。】   周:【字画?瓷器?】   她回:【我爸对各大窑口如数家珍,他看上的太费钱。】紧接回:【字画不入他心坎,他也就看个热闹。买烟和手串,方便他随身携带跟我那几位姨夫 battle。】   周:【这不高雅吧?】   她回:【别废话, 照我说的办。】   周:【想说我买不起就买不起,还费钱。】   ……   这回是快中午了,万清坐在沙发上啃玉米,啃一口掉几粒。她父亲是在那儿摆弄他的盆栽——日本红枫。万清去年在网上买给他的,红枫二十五块,搭配了个禅意十足的盆,统共六十八块。她父亲每回直播都要露出这盆红枫,去乡下也捎上它,回来也带着它。   他又拍了照发朋友圈,大家都看疲劳了,没几个人给他点赞。他刷着手机朝旁边忙活的妻子说:“小明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钝了点,不机灵。”   她母亲倒不在意,“他自小就这样儿,总比油头巴脑的好。”   父亲不认同,“这种人吃不开,不会来事儿。”   万清不啃玉米了,说她爹,“爸,以后直播普法你别再显摆这日本红枫了,日本红枫日本红枫,你觉得合适吗?”   接着又微信周景明:【你有个女婿的姿态行吗?看见老岳丈朋友圈不能点个赞?】发完把手机扔一侧,这一家真是够够的。   她母亲从卫生间出来,问她,“你不是大半个月前才来例假,怎么又来了?”   她有些烦,“哪止大半个月啊?都二十三天了。”   行了,她母亲不再提了,一提这事娘俩儿都烦,她也懒得煮午饭了,说:“收拾收拾,咱们一家去吃火锅。”   万清有些困倦,一来例假就困倦,她强打精神回里屋换衣服,“我想吃川锅。”   她父亲喊着,“我想吃京锅。”   她母亲头大,嘘声示意里屋,她个不是东西的正找事儿,她想吃啥就吃啥。   一家人出来商场吃火锅,她爹边走边打量行人,看见个胖女孩儿忙扯扯妻子,说她得有 170 斤吧?全身肉都是晃的。   万清说:“人就算 200 斤碍你啥事了?”   “我就是说说。”   她母亲没胃口了,只要他们全家出来逛街,没一回和谐的。她微微有些气了,朝着丈夫说:“就你话多,明知道不招她待见,还爱往她身边凑。”   ……   万清说:“我怎么了?”说完这一家人看见周景明母亲迎面过来,他们默契地拐去了旁边的首饰店。她母亲趴在展柜上认真地看金手镯,看着看着就让人拿出来试戴。   她父亲悄声说:“以前没觉着,现在要成亲家了怪不得劲的。”   万清附和,“没错。以前大大方方去她家,现在怪不得劲的。”   她父亲问:“她没见着咱们吧?”   万清说:“应该没,他妈有点老花眼。”   父女俩跟偷人了似的,背着身站在那儿一面看金饰一面嘀咕。她母亲戴着金手镯喊老万,问他好不好看?   老万嫌是空心的,指着个实心的要她试戴。万清抱臂站在一侧说空心那款更别致,她母亲戴着实心的问多少钱一克啊?导购说了个价,老万说比五一时候便宜了二十块钱呢。她母亲说那买了?老万财大气粗,“买买买。”   她母亲犹犹豫豫,算了,等回头更便宜了再买,家里都有两三条了。老万说家里都是手链,都没这个手镯气派,回头闺女结婚了戴上多好看。   好,金手镯愉快的买了。就在万清网上搜同款的时候。   开完小票老万想到闺女了,回头问她,“你也挑个……”他眼睛扫一圈柜台,指着耳钉说:“挑个耳钉吧。”   她母亲附和,“挑个耳钉吧。将来我这手镯都是你的。”   老万说:“你妈都先替你戴着,将来都你的。”   万清摆摆手,我不要。   老万付完钱去开发票,又闹了幺蛾子,如果要发票就不能享受最优折扣。这事都轮不到万清出面,她爹舌战群雄,表演欲极旺盛,恨不能让万清现场给直播了,多好的普法素材!   等她爹拿着发票出来,她妈挽上他胳膊,俩人在前头边走边说。又经过家女装店,她妈看见模特身上的红色羊绒大衣,回头找万清,“你试试那羊绒大衣?”   万清细看了眼,“我不喜欢款式。”   她母亲说:“算了,你肤色没那么亮,五官也不突出,压不住这颜色。”   万清彻底没胃口了,站在原地懒得动了。   他们夫妻俩都到直梯了,老万按电梯,她母亲喊她,“电梯快下来了。”   万清抬脚跟上,抱臂站在那儿问:“我长得不好看随谁呀?”   “谁说你不好看?”老万自豪地说:“我觉得我闺女天下第一好看。”   她母亲笑道:“一窝老鼠不嫌臊了。”   万清问她,“妈你明知道我不喜欢听这样的话,你为什么非要说?”   她母亲说:“看你那样儿,我不是开玩笑吗?”   万清不说话了。   老万严肃道:“你下回别玩笑了,明知道闺女不爱听。”说完他自己先崩不住笑。   她母亲也笑,“看她那小气样儿,逗她两句怎么了?那鼻梁矮还不能让人说了?”   万清认真地说:“我不想听你说,谁说我都不在意,但我就是不想听家人说。”   她母亲收了笑,望着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女儿,明白她是在很郑重地表达,她第一反应不是下不来台和没面子,而是给了她一个成年人应有的尊重,说:“哦,妈下回不说了。”   /   往常万清来周景明家没任何心理负担,这两回不是很得劲儿,特别上回母亲说他们年轻人没礼数,不懂人情世故后,这晚她拎了 28 件套的餐具来,非常清雅别致,她自己家都不舍得买,她觉得家属院的房子配不上这套餐具。   周母接过后大大咧咧地放在那儿,说来就来,买东西干啥?直到隔天早饭桌上正吃着饭,看见被磕破了小豁口的盘子,后知后觉地试探周景明,“这盘子下回别用了,都豁口了。”   周景明烧好菜装盘时也没在意,附和,“是不能用了。”   周母说:“洗盘会划伤手。”   周景明说:“待客也不礼貌。”   周母懂了,撇撇嘴,就是说,谁家准儿媳妇上门无是无非地拎一套餐具?她是嫌我买的餐具……不上档次?讽刺我不懂待客之道?就她上海人?就她多念了几年书?她心里不愉快了,饭后的碗也懒得洗了,她非要拆开那套餐具看看,看能高档到哪儿去,不就是盛稀饭装菜的碗碟吗?   她拆开了,一件件地拿出来时也没看出个花儿来,等精致的饭碗啊平盘啊汤盘啊鱼盘啊双耳汤碗啊……大小汤勺味碟筷子都拿出来时,她第一反应是自家餐桌配不上这套餐具。   往常她在商场也看见过套件,嫌太琐碎了,光碗都眼花缭乱,什么装米的装面的装汤的,吃一顿饭光洗碗都要累死个人。但今天她怎么觉么着……觉么着……也怪别致哈。   她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觉得自己以前的日子可真粗糙啊,人真是有不同活法哈,有钱是精致的活法,没钱是粗糙的活法,这不便宜吧?想着她就拍照在网上搜,一看,呦呵,她再没说话了。   她慢慢就把厨房那些用了十年八年的不锈钢盆收了,那些碗的盘的也都收了,收着收着就红了眼梢,默默地坐在那儿开始垂泪,因为她忽然想到了自己少女时的梦,当十五六岁的她坐在父亲的运煤车里,望着远方时老幻想着古时候的公主们,能吃好的穿好的有丫鬟伺候着,该多有福啊。   咋一晃儿,她竟已年过半百。从前日子那么难捱她都没觉得苦,今天日子更好了,她干半辈子小生意都攒这么些钱了,可就……可就怎么学不会享受呢?   真是一辈子贱命啊。   周景明这段日子过得很辛苦。工作日忙上班,周末就在家出装修设计图,傍晚了约着球友们打篮球。他跟万清就没见上几回面,上一回是他接到微信去了万清家,陪准岳父喝茶聊天,聊了两个小时的钓鱼技巧以及用什么口味的鱼饵、能钓到多大个头的鱼。   吃完午饭他去了万清的房间,她躺在那儿酝酿着午休,他规矩地端坐在床沿,俩人聊电影,从《沙丘》聊到《第一炉香》。她让个位置也要他躺那儿,他心有忌惮地说坐着也能聊,才说完这话他的准岳父敲门了,接着礼貌地推开门,探个头问:“你妈问你们吃水果吗?”   万清说:“不吃。”   他准岳父瞪她,“你躺那儿像个样子吗?”   万清坐起来,规规矩矩地坐好。   等他准岳父关门离开了,万清说他,你去把门反锁了。   他说不好吧?他可不敢。   万清说到了行为艺术之母,建议俩人对视,看谁先移开眼。他们才对视了一分钟,万清望着他眉眼,猝不及防地赞美,“你是我见过的男人里最有余味的。”   周景明笑了,不跟她对视了,问她,“余味是什么?”   万清问:“你读过文学作品吗?”   周景明摇头,“没读过,我文盲。”   万清望着他眼睛,说:“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一定是意蕴悠长的。不在于作者写出了什么,而在于隐藏了什么。初读不见得多惊艳,但读完后久久不忘。”   周景明没同她对视,也没做声。   万清也没再说,好像再真诚肺腑的情话,到了他们这儿都显得多余。   周景明轻声问:“你爸妈不回乡下了?”   万清柔声回:“我催催?”   周景明认真地说:“我想你了。”   万清回他,“我也是。”   周景明活动着腰,“坐的难受。”   万清躺好,让了个位置说:“咱俩午休会儿。”   周景明正要躺……敲门声适时的来了,他准岳父端来了一大盘水果,暗中观察俩人后,果断扯起他胳膊,“走走走,叔叔给你普个法。” 第51章 对酒当歌(十二)   双十一都过了,万清父母依然没回乡下的意思。尽管老万每天念叨着钓鱼啊板蓝根啊,可还是没有半分要回去的意思。万清钓鱼竿都给他换新的了,他想要的酷酷的、美国牛仔式的帽子,牛仔衣、大头短靴也全都给置办了。   都这样了,每天晚上十点后他电话还催命似的打:夜深了,该回家了。   自从她送了周景明家一套餐具后,她就去他家了一回,不太敢去了。她觉得她那套餐具送错了,他家里的餐布换了,沙发巾换了,各种小摆件全换了。那一回去碰见他妈在那儿描眉画眼,画完妆拿着香水朝空中一喷,身子在香水中轻轻一过,换上双小跟皮鞋就去驾校练车了。   ……   她事后跟张澍反应,张澍说你怎么能送餐具呢?多不合适啊,咱们还频频取笑他们家餐具来着。张澍举例说她前婆婆老爱在饭桌上跟她夹菜,她不爱吃就把菜偷偷给她前夫,有一回被她婆婆看见当即就下了脸。   万清心里更没底了,问:【温姨会不会觉得我嫌弃她品味土?】   张澍回:【会有一点吧?不然她为什么把家里全布置了?】   万清想想,又疑惑:【可周景明说温姨很喜欢我送她的餐具,每回洗碗她都轻拿轻放。】   张澍也百思不解,干脆说:【别想了。我感觉温姨不是那种心眼多的人。】紧接回:【而且你也确实嫌弃她品味土,哈哈哈哈。】   万清回她:【滚蛋去。】   张澍言归正传:【你想好了,真要跟周领证了?】   万清回:【有什么好想的?】   张澍犹犹豫豫,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万清看界面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直接回:【有话直说。】   张澍索性直白地回:【总感觉你更在意他,他呢就漫不经心的。】   万清诧异:【你这么觉得?】   张澍回:【每回咱们聚,都是你更关心和照顾他的多。】接着又推心置腹地回:【我建议再缓缓,你们明年办婚礼前再领证也不晚。】   万清引用她上一句:【我照顾他更多又怎么样呢?】   张澍有点愣,一时卡住没太想明白。   万清坐在沙发上,五分钟前才从对门邻居家回来。对门奶奶找人上门维修洗衣机,对方张口三百块,奶奶不修了,她听见自告奋勇前去维修。不但修了洗衣机,还帮着把电饭锅也给修了。修完回来才坐这儿就收到了张澍的微信。   张澍是闻到信儿说她要领证了,她特意来证实。   母亲在厨房里煲汤,父亲在书房里直播,万清坐在那儿回着张澍微信:【你觉得我付出多是因为你只看见了我的付出,而没看见我获得的能量和满足。】   之后又慢慢地回:【我们俩不计较那么多的,具体他爱我几分,我爱他几分……没所谓的。甚至我理想的他爱我五分就够了,剩下那五分他去发展自我,去爱他的朋友爱生活爱别的什么都好,他有一个属于我之外的小宇宙。我也是,我也同样爱他五分,溢出来的我去探索别的。】   张澍有些惊讶:【爱欲是能控制的吗?】   万清回:【我也在尝试。】紧接回:【目前我们俩就是这么处的,我们彼此都很舒适。我是不能接受一个男人用尽力气爱我,很窒息。】再补充:【不止是男人,包括我爸妈,我接受不了他们的生活里只有我。】   张澍了然了,回她:【我也不爱这样的男人。】   万清想到了什么,同她说:【以前我老觉得我妈可怜,老想救她于水火,这些天发现我才是小丑……】   张澍爆笑:【哈哈哈,发生什么了?】   万清回:【一言难尽。我老觉得我爸妈的婚姻不幸福,但他们好着呢。】   张澍也要忙别的了,回她:【领证了说声,咱们跟你庆祝庆祝。】紧接回:【嘿嘿嘿,爱你哟。】   万清回:【确认了时间跟你们说。】也回:【爱你。】   发完她久久地坐在那儿,偏头望着阳台上的一抹秋阳。她养的一盆迷迭香开花了,紫紫的小小的花儿在秋阳里显得特别地努力和耀眼。她听见母亲不知在厨房跟谁语音,说深秋都快过了,马上要入冬了,你们多注意身体。   之后她起身去了厨房,从背后虚抱了下她妈,说着,“妈,商量个事儿呗?”   她妈觉得好笑,“真是新鲜了。”   她说:“你们去舅舅那儿呗。”   她妈说她,“嫌我们碍事了?”   她手指比划着,“有那么一丢丢。”   她妈都想拿锅铲打她,“也不嫌臊。”   她呜呜啦啦地说:“我们都在备孕啦,老开钟点房很贵……”没说完就跑了出来,她妈在身后骂她。   没多久她又过去,帮着打下手不再提这事儿。她妈看了她一眼,说:“要么你们先去新房住?”   她掰着西兰花说:“不用,我开玩笑的。”   新房她爸找人算过了,乔迁吉日在腊月。他们家也不着急搬,慢慢等呗。   她们娘俩儿在这儿小声说话,老万气呼呼地过来了,还是他的连襟们,总是在他直播后酸言酸语。他叨叨叨……把整个事情经过说了。她妈给老万顺着气,也跟着一块儿骂。   “爸,大姨夫二姨夫三姨夫什么政治面貌?”万清劝他,“咱中共党员的身份跟他们一群众计较?”   老万一愣,“嗨,就是,我闺女就是有文化!”心里舒坦了。   “咱得自持身份,咱跟他们不一样。”   “没错!”   “咱们一家三口,俩中共党员。”万清拍案板。   ”这福分!”   “家族群四十来人,一共仨中共党员,咱们家就占俩。”   “多么荣耀!”   “回头你女婿来了,那就是仨了。”   “羡慕死他们!“   她妈受够这爷俩儿了,转身把他们给轰出厨房。   老万没完了,问她,“闺女,他们问我贤婿是何职位?”   万清头一瞥,“回他们,他是 C 什么 O。”   “C 什么 O?这职位听着就高不可攀!”老万很满意,“有点 CEO、CFO、CTO……的感觉。”   ”没错。让他们猜去。”万清教他,“你胡乱泄露几句,说你的贤婿曾在杭州的什么爸爸妈妈的企业任职。”   “哇~”老万声儿都变了。   她妈快恶心死他们了,在厨房骂他们爷俩儿。   万清想到什么,嘱咐他,“爹,你这话在姨夫们的小群里说,别在大群里殃及无辜。”   她爹回,“懂懂懂。”   /   滑板课结束都晚上八点了,她背着滑板顺着人行道步行回家属院。这一段父母在家她傍晚出来散步少,都是趁上滑板课的时候步行去步行回,全程二三公里,独自步行半个钟还蛮好的。   跟父母住久也烦的。她出来上课前穿一条弹力裤,她爸一句:你换条裤子去,不像个样子;她妈跟着也一句:屁股兜得太紧了,一点不雅观。她烦得回屋套了件大卫衣,刚好能盖住屁股。   上课的时候感觉热,出来冷风一吹不自觉就缩了脖子。刚意识到这个行为就伸直了,她妈说她好些年了,不要缩脖子不要缩脖子,女孩子缩脖子很难看,任何时候都要仪态大方。她一面慢慢回家一面看车流,前些天也是刚下课,步行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周景明,他降了车窗问她冷不冷?她摆摆手,你快回去吃晚饭吧。   她拐个弯儿上了主路,对面的商场搞十周年庆典,广场的舞台前围着一拨一拨的人。啧啧、她本能就绕开……她觉得她快 PTSD 了,只要看见大规模聚集,第一反应就是回头有确诊了怎么办……   走着走着看见前方有交警查酒驾,她伸着头在里面仔细找,随后掏出手机偷拍了张发给张澍。也在此时看到两个钟前周景明没事人一样的微信,他把一张摇椅给改造成了“洗发椅”,然后一段文字:【来我家吧,给你洗头发。】   她最讨厌的就是洗头发,又是洗又是护的麻烦死了,而且每回洗完那头发都成团成团往下掉。她头旋那一块头发稀疏的都快秃了。她也懒得在家洗,在上海的时候常年去养发馆洗。家里的养发馆嘛,能让她洗顺心的很少。   给了台阶她就下,她回:【刚在上滑板课,手机静音了。】   周景明回:【我妈去串亲戚了,明天回。】   她微信母亲:【我今晚不回了哈。】   她妈都懒得理她,半天回:【你们去远远的,别让我听见闲话。】   她回:【你劝劝我爸,我念中学他都没这么管我。】   她妈回:【你也差不多行了,你念中学他也没空管你。】紧接回:【我说你宿张澍家了。】   ……   十几分钟后到了周景明家,他先找了自己的毛衣给她穿上,她身上的连帽卫衣洗头碍事儿。万清当着他面反手就把卫衣脱了,然后换上他的毛衣。   周景明问她,“你没穿胸衣?”   万清在摇椅上躺好说:“我秋冬都不穿。”   周景明挽了袖口,拿着气垫梳蹲那儿先把她头发一点点梳顺,问她,“疼吗?”   她说:“不疼。”   周景明梳着问:“几天没洗了?”   “油了?”万清说:“我打算明天洗来着。”   周景明漫不经心地回,“有点油了。”   万清闭了眼,享受着他的贴心服务。   周景明帮她梳好头发端来盆温水,先浸湿发尾,然后舀着水把她头皮浇湿,问她,“水温怎么样?”   “嗯,很舒适。”   周景明按压出起泡器里的洗发水,先由上至下地轻轻揉洗头发,之后指腹停留在头皮按摩。他专注于一件事的时候就会特别认真,指腹先从她后颈开始划圈按摩,接着慢慢地向上游弋,使一双手能够包裹住她头,然后五指并拢紧贴头皮,做伸缩状地一点点按摩。头上的穴位不同,承受力也不同。他掌控着力度,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哪一下手重了,哪一下手轻了,无需她说,他即刻就能做出相应调整。   洗护吹全套做完都快一个钟了,之后周景明脱衣服洗澡。万清也没出去,就站在那儿一面看着他洗一面说些琐碎的事。她没问气垫梳和起泡器是不是特意买的,也没问他这套手法在哪儿学的。她觉得她要说些别的。   她词不达意地说了很多,一个人想要诚实太难了,可恰恰就在不久前她立志于做一个“诚实的人”。她揉揉脸还是把三天前的事拎出来说了。   三天前她和周景明吵架了,也不是大吵,一些心思就没法拿出来大吵。就是不体面,就是难以启齿,就是无论如何也吵不赢。   自小长大的玩伴……不说玩伴,现在的说法叫“青梅竹马“。真的有青梅竹马在经历了分分合合、久别重逢后还能心无芥蒂吗?   真的有之死靡它、海枯石烂的爱情吗?   别人的青梅竹马她不知道,但她和周景明多少有些芥蒂。他们呈现在人前的感情是默契,是檀郎谢女,是历久弥新。都没错,这些都有,不然他们也不会谈婚论嫁。   但这不是全部。   全部是他们也会闹情绪,会置气,会争吵。   三天前的争吵是在刚交钥匙的毛胚房里,周景明带她一面看一面规划,说这个房间怎么装那个房间怎么装,说着说着年轻人嘛,干柴烈火又独处一室……   万清以前某些方面独断专行,但她在和前男友的关系上一直是被动的,直到分手前她都没太意识到。她只是感觉她不舒服,但具体说不出哪儿不舒服。包括性体验上,都是她前男友主导。想吧,她前男友是那种认为过度索取身体的愉悦是低等的,能有什么丰富花样儿?   而她对周景明的固有认知,他能有啥花样儿?十五岁那年的探索……她承认,是她先动的嘴。带着这种刻板印象,她在和周景明的关系中一直都是主导方,包括俩人重逢后的第一次,都是她经验老到地去买计生用品。   就说不来,她在周景明面前天然的带着股大姐大气势——都起开、让我来、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而周景明正是被她这种气势所震慑,尽管只大我三个月,那也是我姐。既然我姐所向披靡,那我就心安理得往后站。   带着这种刻板印象,他觉得他姐不一般,各方面都见多识广。别的都让姐来,无所谓,但这方面不合适,为此他也下了些功夫。   事情就发生在那天的酣畅淋漓后,她喘息的刹那间就品出点不一样,往常也有过诸如此类的瞬间:她拥有的男人是被别人调教过的。   这是很感伤的一个瞬间,不至于致命,也不是膈应,就是一股挥之不去的感伤。   他们身上有太多别人的痕迹,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改变不了就要接受……这也是他们正在努力做的事情,可还是那句话,“知道”跟“做到”的区别天差地别。明明知道不该有情绪,但发生的那一刻就是控制不住,这也是此刻为什么万清会提到这件事。   她先跟周景明道歉,讲了那天她事后为什么带情绪。那天的他太风骚了,跟她印象里的周景明差太多,也让她一时有些错愕,总之种种吧。她说这些的时候也没想象中的那么难以启齿,就站在那儿淡淡地跟他说了。   她想要好好珍惜俩人的关系,她想要大步地朝前走,她不想被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牵绊。她也想要周景明如此,所以她时刻紧拉他。 第52章 对酒当歌(十三)   这天晚上张澍和母亲来洗浴会所了,洗洗桑拿,做个 SPA,吃吃自助餐……独属于母女俩的约会。她还同张孝和卖萌自拍发了朋友圈,因为获赞少,她还特意在群里问:【你们算什么发小?不能给我点个赞吗?】   江明珠忙,看不见;万清和周景明也忙,没空看手机。   母女俩做完 SPA 拿了些海鲜水果坐餐区吃,也聊些琐碎的日常。如张孝和婚后同丈夫住在乡下,他们开垦了一大块菜地,种了些果蔬,还养了一条瘸腿的黑狗。她也想养些鸡鸭,宰吃的时候方便,但她受不了鸡屎味儿。   张澍关心她,有没有和陈叔叔闹矛盾啊,或者不愉快的?   张孝和说肯定有不愉快呀,矛盾出现解决就行了,这也不是多大的事儿。   之后聊到了儿童福利院,前一段她们又去了,目前适合她们领养的孩子有两个:一个是四岁的先天性听力障碍,且情况较严重,基本没有手术恢复的可能;一个是一岁多的唇腭裂,这个通过手术是可以修复的。其他孩子相对残疾更严重,张孝和不建议领养。   她更倾向领养有唇腭裂的那个孩子,年龄小,未来手术能完全修复。但张澍显然更倾向有听力障碍的那个女孩儿,她见了,回来的路上说那个女孩儿让她想到了景春,她神神叨叨地说跟女孩儿对视的那一眼,有一种特别亲昵的熟悉感。   张孝和当下没多说,一直过了七八天后,今天才再次提这件事儿。她也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如果领养的话还是建议唇腭裂那个孩子。或是不着急,再等个一两年遇上合适的再说,这事儿也是需要缘分的。   张澍大口地吃着水果,也不知道触碰她哪条神经了,说:“你要是没绝经就好了,这样你就能和陈叔叔生一个……”   张孝和抬手轻打了她,胡咧咧。张澍说那咋了?又不犯法,接着擤了下鼻涕,没大没小地问:“你们是不是不需要计生用品了?   张孝和剥着手里的白灼虾,剥好放她碟子里,“不需要了。”   张澍挠挠眼皮,埋头吃虾,吃着说:“你们一个个都陆续结婚……我心里就更紧迫了。”   张孝和望着她红扑扑的小脸,柔柔地说:“你在妈妈心里始终排第一,始终都最爱你。”   张澍眼中闪着泪花,笑着说她,“我才不信,你跟陈叔叔肯定也这么说。”   张孝和说:“我才不跟他说这些的话。”   张澍心里可美了,撅着嘴说:“你说你最爱我,可你还是抛弃我跟他结婚了。”   张孝和大笑,笑着看一眼周围,轻了声音说:“如果你们俩同时掉水里,我毋庸置疑是救你呀。”   张澍摇头晃脑,“切,谁知道呢。”   张孝和看她,发自内心地夸,“我女儿怎么这么好看呢,娇娇润润的,哪哪儿都好看。”   “我也觉得我好看。”张澍笑嘻嘻地捧着脸,“我觉得我们四个人里我最好看。”   张孝和附和,“我也这么觉得。”   说着有一股奶油香飘来,张孝和朝着自助取餐台看,催张澍,“女儿快帮我取一个刚出炉的芝士麻薯包……”   张澍麻利起身,“你不是减肥吗?”   “今天减肥就亏了。”   张澍刚夹了一个麻薯包,诶,猜她看见谁了?她看见了去串亲戚的周母!她穿着统一的粉底金花的浴衣,手里一个托盘,里面放了水果和蛋挞。   张澍左右张望,也没见着周景明啊,她上前打招呼,俩人很是激动。这儿都能碰上。   之后自然是三个人一桌,张孝和掩饰了惊讶,问她自个来的吗?   周母大气地回,“对啊,我整天打这儿过又认门。”紧接就问:“你们花多少钱买的票啊?”   张孝和说:“别人送了两张。”   “那怪好。”周母分享说:“我不是整天看视频做自驾攻略嘛,那天就刷到这个会所的推广了,我才花了一半的票价。”   张澍吃惊,“这么便宜?”   “我也觉得很划算。”周母显然很高兴,“我也是头一回来这种好地方。”说完意识到自己嗓门大了,学着张孝和压了些声儿。   张澍忍住笑,问她,“温姨,我给你打杯温水吧?”   “好啊,我早就渴了,我一直没找到打水的地方。”她四五点就来了,来后先好好洗洗蒸了个桑拿,然后吃点东西就躺那儿睡了。这是渴醒了上来找水喝。   她喝完水看一圈,年轻人可真会享受,看见一个采耳的,问张孝和,“那包含在票价里吗?”   张孝和说没有,又贴心地给她介绍了各个项目的费用,以及哪个值得体验。她听完也要去做一个 SPA,张澍先过去帮她预约,在回来的半道上收到万清母亲的微信语音,她惊讶着接通喊了声:慧姨?   那头出声,“樟树啊,我是你叔。”   “啊、叔啊?”张澍更诧异了,看了张孝和一眼。   老万问着,“清的手机是没电了?我怎么联系不上她啊?”   “啊、万清……”张澍脑袋转飞快,“叔我们今晚来会所聚了,万清这会儿在包房做水疗呢,有急事我现在跑下楼喊……”   “没急事没急事儿。”老万忙说:“你让她晚会回我个电话,我问她点要紧事儿。”   张澍挂了语音坐下,空气至少静止了一分钟。万清此刻在哪儿不言而喻,周景明他妈为什么在这儿也不言而喻。   但人周母没觉得有啥,她面不改色地吃蛋挞,她确实是昨天刷短视频买的票,也顺水推舟给年轻人腾个地方。她儿子这两天有心事,她猜俩人是不是吵架了?她不问,问了他也不跟你说,她也最烦她儿子这一点,像他爹,不说别人能懂你?   她又想到了她的驾校教练,又时髦又壮实,一看就像个命长的。而且人嘴也甜,她前一段花 180 块在直播间买了个口红,那个好看的主播喊着:我的妈呀!颜色也太好看了吧,买它买它买它……   她脑袋一抽就买了,买回来嫌颜色太俏,她难为情涂。但昨天还是拿出来涂了,太贵了,不涂就浪费了,下午去练车的时候教练多看了她好几眼,说腊梅不雪天儿才开吗?今年咋提前开我车上了?   张孝和打断了她,问了她些自驾游的事儿,打算几月走,线路怎么规划。原本她就是闲聊,但看周母说的头头是道,一听就是做过严谨规划的。为这事周母还回了趟娘家,问了她常年跑长途运输快八十岁的老爹。她计划明年四五月份走,本来万清父母也要去,但两家人变亲家后都嫌不得劲儿,他们两口不去了。   他们两口不去了,张孝和听到路线后倒是动心了,但她没盲目提。她自己去最合适,跟周母住宿方便嘛。但她内心还想要丈夫也同去,他能当司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相对安全些。那么偏远那么些天,她们年龄也不小了,安全是首要考虑的。但丈夫同去的话,周母处境就很尴尬,出去玩儿嘛,心里舒坦最重要。   张澍见她们聊得投机,她远远地坐去了人少的角落,先是联系上周景明要他告知万清她爸喊她回家,然后双手托着腮无所事事地发呆,看看餐区的人们,望望休闲区的人们,再打量打量忙碌的工作人员。   她喜欢这样的无所事事,也羡慕万清那样儿,累了就停下来充电调整自己。可她没魄力,她停下来调整等再次上路……路也许就消失了。有时候一些情绪说不上来,羡慕那些逆流而上的人,羡慕那些潇洒独立的人,可她又不愿意成为那样的人。   这句话很矛盾——我羡慕她但我不想成为她。   她低头抠美甲上的水钻,抠了吧,反正明天上班也会被领导说。她就是这样的人,明知道工作期间不允许美甲,她也会在周五的晚上做个美美的指甲,在周日的晚上卸掉。朋友们都说过她,两天就要卸掉,何必呢?   可这才是她,她就是这样的人。她们认为两天就要卸掉何必呢?对呀,所以那是她们呀。   她抠不掉,算了,还是回家用工具吧。她衣帽间有个美甲箱,她只要兴致来了,能花一两个钟坐那儿美甲。她的时间就是垃圾时间,就是用来浪费的。她周末除了聚餐就是录播客、追综艺、发呆、逛花卉市场等等,都是些毫无意义的消遣。没万清那么精细规划,万清的一天就是一天,除了睡午觉,不是学习这个就是学习那个,把自己填满当当的。   她托着腮准备继续发呆,忽然看见有人端了盘牡蛎,她立马伸着头看取餐台,迅速起身过去夹了两盘,一盘给母亲她们,一盘自己吃。她来会所前特意拿了个小柠檬,此刻戳开,把里面的汁均匀地淋在牡蛎上。   她和母亲最爱食清蒸牡蛎,无需任何复杂佐料,几点柠檬汁即可。   此刻的江明珠已经忙完了,坐那儿喝着啤酒听着张澍的播客。三罐啤酒喝完,播客也播完了。接着如往常般拍了照片到群里。张澍秒回了她:【天冷少喝冰的。】   她回:【不冷。】   都十度左右了还不冷,张澍问:【这几天不忙?我看你十点多就结束了。】   她回:【天太冷,十点以后就没啥人了。】   ……   张澍拍了照片到群里,她们刚吃完牡蛎,准备再找个人搭一桌麻将。江明珠看见周景明母亲,问她:【你们都去会所了?】   张澍回:【没。我跟我妈在会所碰见温姨的。】   江明珠回:【哦,我以为周带温姨去的。】紧接问:【那周呢?】   张澍阴阳怪气地回:【你猜?】   江明珠懂了,问她:【清去周家了?】   张澍轻飘飘地回:【害。】   啥都没说,也啥都说尽了。   店里就一桌食客了,小豪做了一大份炒面四五个人围坐在那儿吃。江明珠也饿了,摘了无线耳机爱惜地装好坐过去吃。这对耳机是前一阵万清送她的,说干活的时候戴着方便。她前一阵换了新手机,原先的手机用四五年了。   她近段也不一样了,怎么说,总感觉有那么些自我膨胀(周景明原话)。她先把她的一头金发染黑了,衣服也好好穿了,很少再把短袖的袖筒撸到肩膀……也许是天冷穿长袖不好往上撸了。但总之她就是不一样了。   张澍表弟的车也过户给她了,尽管不是她心仪的 X6,但也不差啦,远比她的破面包车强吧?   过完户那天她先围着车转一圈,又坐上去感受了会,总感觉差那么点意思。周景明多了嘴,问要不换套内饰?对!她不止要换内饰,她还要把车身喷成金色,她学着万清的样抱臂站那儿,跟周景明形容着她要什么金。她不好说想要土豪金,她委婉地自创了个名词“迪拜金”。   懂否?   周景明也站那儿,咬着嘴唇上干裂的嘴皮,一声没吭。   迪拜金自然是没喷成,但做了保养和换了内饰。起先奶奶不同意换车,还念叨了她几句,但下楼看见车的那一刻……觉么着也不错,我孙女能花就能赚!   而且怎么形容呢,自从换了车后奶奶无形中好像也更有底气了,更爱出门了,也爱串门了。才回来那一阵她不爱上街,就算上街大家聚堆聊也没人关注她说什么。以前可不这样,以前她们家得势的时候街坊聊天不说以她为中心吧,至少她说话很算回事儿!绝不会受冷落和被人忽视。   可自从换了车后,上街聊天不一样了,她说话声儿都抖擞了几分。而且大家也开始纷纷夸她孙女了,是真心实意地夸,咋那么大本事呢?年纪轻轻有房有车又有事业。烧烤店生意那么好,那钱可是天天进账啊,不像有门亲戚开公司的,听着怪噱头,年底算净利去吧,一算八万块?!   奶奶可得意了,心里可舒畅了,剁饺子馅买的肉全瘦肉,不像以前……什么乱七八糟的肉都往里剁。她也买新衣了,从里到外都是新衣,这钱是她儿子给的,新衣是孙女领着她买的。也直到这一刻她的心才真真正正地踏实了,日子终于顺了,将来真哪一天睡过去了,她也了无遗憾了。 第53章 对酒当歌(十四)   一入深秋,两三场雨后变天很快的。昨晚睡觉前最低温五六度,今天最高温也才五六度。   周景明七点就醒了,他下床拉开窗帘朝外看了眼,地面湿漉漉的。万清也醒了,睡眼惺忪地问他,“下雨了?”   他轻声说:“嗯,估计凌晨下了。”   万清又往被窝里缩了缩,真暖和,明明她喜欢夏天,可冬天的幸福感最强烈。   周景明在那儿扒衣柜,他怕冷,他犹豫着是穿秋衣裤还是直接保暖衣?他拿出了秋衣裤,前天才洗晒过,用柔顺剂泡过非常柔软。   万清躺那儿静静地看他,他穿好秋衣裤套了睡袍去洗漱,洗了十来分钟过来说:“我妈说她下午直接去练车了,你多睡会儿。”   万清柔声问:“你中午回来吃吗?”   周景明说:“你中午在我就回来。”   万清应他,“你回来吧。”   “好。”周景明问她,“要给你准备早餐吗?”   “不用,我晚会起了自己弄。”   他去厨房简单弄了早餐,吃完漱漱口,回来卧室脱了睡袍,把秋裤裤腿先往上挽两圈,之后才套西裤。   万清问他,“挽两圈干嘛?”   他说:“翘腿坐的时候露出秋裤不好看。”   ……   他继续套了毛衣,穿上羊绒外套,又把万清送他的那块手表戴上,穿戴整齐后看她,“那我上班了?”   万清说:“去吧。”   他拎上一个袋子,拿了车钥匙准备出门,顿了顿又折回来说:“我去上班了。”   万清笑他,“去吧。”   周景明手轻扶着门框,想说什么还是没能说出来,只得再次说:“我去上班了。”   万清反问:“需要我给你一个拥抱?”   “切。”周景明笑出声,转身愉快地上班了。   他还要先绕去洗浴会所,把羽绒服寄存前台,方便母亲出来穿。他以为母亲真去串亲戚了,昨晚睡前他和万清的手机都飞行模式,今早刷牙的时候看了眼,母亲凌晨三点微信他:【儿啊,天气预报说大降温,你上班的时候把我羽绒服稍到洗浴会所的前台。】紧接:【我新买的那款深灰色,再拿条枣红的围巾。别拿错了。】   他回过去:【这么晚了都没睡?】   他妈:【我都没来过这种好地方,吃吃喝喝搓搓麻将,一晚上还赢了 200 块……】紧接回:【我中午直接在这儿吃饱了去驾校,别操我心。】   ……   万清几乎没睡过懒觉,一二十年了,她没睡懒觉的习惯。她爸妈也从不睡懒觉,特别她爸,从小就身体力行地灌输她“一天之际在于晨”。   哪怕被窝儿再舒坦,超过八点不起她就很难自洽。所以周景明上班没多久她就起了,她先伸个大大的懒腰,这一伸不打紧……小腿抽筋了,足足疼了她五分钟。   她穿着周景明的睡袍先上个卫生间,接着转去客厅和厨房,随后又去了院里。昨晚下了小雨,但这会太阳出来了,邻居的猫卧在那梧桐叶大的太阳地儿。真冷,她打了个哆嗦,也不麻溜回屋,双手穿插在睡袍袖筒里……夹着肩膀猥里猥气地去看角落那些花儿。   她夏天送的蔷薇花叶子快掉秃了,但枝干很强壮,上面的刺很凶,一看就是精心养护着;她送的粉色和紫色的秋菊正盛开,应景又好看。她琢磨着要不要再送盆冬菊?菊花寓意好——情操高尚、高雅纯洁、隐逸超脱。也不晓得他能不能透过现象看本质,明白自己的秉性正如那傲菊般。当她目光移到另外两盆一白一黄的菊花时……她撸袖子动手把它们搬远远的。周景明他妈一看就不懂风水学,家里怎么能养白菊?   她打着喷嚏回屋了,洗漱后去厨房简单弄了吃的,坐在那儿慢条斯理地吃。吃完把周景明的衣柜整理了,什么色的毛衣搭什么款的外套、配什么样的裤子,都一整套一整套地搭好。他秋冬衣服不多,左右也才搭配了三四套。有两件外套有折痕,她又拿去烫烫。   之后拉开抽屉想帮着整理内衣袜子,里面很规整,内衣裤都码得整整齐齐,袜子也一双双卷好。抽屉最里放着两包卫生巾,是她用惯的牌子。她望着那些卫生巾,想到一个月前俩人的吵架就是因为他没买来这个牌子的卫生巾。她当时突然来例假急用,他没买来,就这么简单的小事儿。   她也想到上回周景明发脾气,那天都晚上十一点了,她说饿了,周景明去厨房煎了牛排,煎好后一直喊她,她忘了自己当时磨蹭什么来着,等十几分钟后过去吃,他个神经病把牛排倒垃圾桶了。   她当时好气,我不就晚过来十几分钟?他不搭理你,都快半个小时了他又把牛排从垃圾桶捡出来,洗洗喂了街坊的狗。事后他才说最烦精心做好饭菜,没人第一时刻吃他的饭。他振振有词,说有些饭就出锅那几分钟最好吃,之后就没那味儿了。   她当时又觉得好笑,自从重逢后周景明一直情绪都非常稳,很少有失控的时候。大悲大喜大起大落这些情绪他基本没有。一个人情绪过稳绝对是长期训练和压抑的结果。这种性格适用于工作,但在和家人朋友之间情绪过稳就会显得淡漠。   她不喜欢这样。她希望周景明在她面前能够全身心舒展,能够有明确地情绪表达,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直接说,刻意压制和绕着弯的表达也是一种暴力。牛排也买得很贵好吧,喂狗不心疼人?   她莫名就想到了他爸,张澍说从没见过他父母吵架,那是因为他爸老闷声不吭,他妈无论问多少句,他爸就一副所有错在我,但我一句不解释。包括早年他因为操作失误丢了工作,直到周景明念大学后他才说,说当年的失误是他的头儿让他这么操作的,是他的男人气概让他担下了所有错。   荒谬至极。   她可不敢说你性格真像你爸,你家人都这样儿……这种丧失理性的话,周景明的底线她大致还是了解的。可今天看到这些备用卫生巾,她觉得更深入地了解他,真的需要巨大的耐心。   有时候真的很想骂他,让人着急又让人怜惜。   想着她就认真地微信他:【好好珍惜我吧,错过我你就孤独终老了。】   周景明回:【为什么诅咒我?】   她回:【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会耐心地去了解你,温柔地对待你。】发完觉得自己真是普渡众生的观世音,接着就往张澍江明珠只有她们仨的微信群说了事情始末。   不多时张澍回:【你自恋挺严重的。没开玩笑。】   她回:【我哪儿自恋了?】   张澍回:【这种情况你不应该感动周的用心?但你思路清奇地认为你是观世音?】   她愕然:【这件事使我更深入地了解了他,他难道不该珍惜我?】   张澍回:【你这逻辑相当于你把一个人打残住院,那人因此查出是癌症晚期,你觉得功在你?】   她回:【没错啊,他能有机会跟家人告别,不就是因为我打了他一顿?】   张澍问:【你功德一件?】   她回:【对呀。】   张澍被她的理直气壮整懵圈了,她抱住头,难道是我价值观有问题?她@江明珠,也不管她这会是不是在补觉。半天江明珠回:【万清没错,她能打人绝对是有原因的!那人查出癌症晚期就应该对万清感恩戴德!】   万清回:【没错,还是江了解我!】   江明珠躺那被窝里,心里甜丝丝的,回她:【一直都是我更了解你。】   张澍开始怀疑人生了,正要回她是个狗腿子看见领导来了,立马收了手机。   江明珠也睡不着了,爬起来洗洗吃吃,打算去街上给江芃芃买画笔颜料和橡皮圈等小物件。她嚷很久了,奶奶不懂买什么颜料,她是一直不得空。   万清是先把周景明家简单收拾了,他的被子也抱出来晒了,晒被子那一刻被太阳照着暖和极了,她仰头觑着眼看太阳,她此刻什么都不想干,她只想被阳光普照。   她坐在太阳地儿把头发散开全拨前面,抓抓蓬松稀疏的头发,什么也不干,专门晒太阳。她希望阳光能够渗透她皮囊,把身体角角落落都照得亮堂堂。   江明珠逛街经验少,特别商业街和文化街这种,她更愿意逛商超,方便,一站式购物。她九点半到文化街才发现大多没开门,她找个太阳地儿站那儿,愣是等到十点都陆续开门了才去买。你也闹不懂她啥体质,这么冷的天还是穿件牛仔外套,十四五度她都这么穿,这四五度她也这么穿。   买完画笔和颜料出来她去了附近的步行街买橡皮圈,这条街早改造过了,商铺门头都换几换了,完全看不出十几年前的模样。江明珠压根就没在意,闷头逛呗,赶紧买买回去得了。烧烤店后厨的排烟系统出问题了,还约了人中午去查。   她逛着逛着看到家饰品店眼熟,怎么这么眼熟?乍然间她像是被击中了,她顿时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她望了圈逛街的人群,她忘记来买啥了,她转身回了车位。   她想到小春了。以前的那些记忆全被唤醒了。她以为她早就忘记小春了,她也确实有几年没想到她了。   她上了车先找出烟,准备抽的时候怕车里残留烟灰奶奶会说,索性下来站在旁边的溜风口抽。她没意识到那是溜风口,只觉得今天怎么这么冷,她都快冻僵了,夹烟的手指都不停颤抖。   她抽完烟一脚踩灭烟头,吸吸冻出来的清水鼻涕,又扯着袖口擦了下,裹好牛仔衣顶着风又折去了那家饰品店。她先在店里瞎逛了十几分钟,看看这摸摸那,之后挑了些橡皮圈和发夹去结账。对方问她有会员没?她愣愣地说我十几年前办过会员,对方问那你更新过吗?   江明珠像是听到了一个很新鲜的词汇,问她,”更新?”   对方说:“是的,老会员卡要更新过才能使用。”   江明珠摇摇头,手指朝着那些饰品展柜比划,喃喃地说她以前经常来的。她们六个人,有一个还戴着人工耳蜗……   对方听不懂她在说啥,但礼貌地问她,“那你们现在还好吗?”   江明珠愣了愣,又如梦初醒地说:“戴人工耳蜗的那个死了。”   她从饰品店出来不想回家,她想见她的朋友们。周和张澍上班了,她问万清在哪儿?万清正惬意地在那儿晒太阳,想到前一段说给她修眉毛,随手回她:来吧。顺便去我家把化妆箱拿来,修眉工具都在里头。   江明珠想都没想,莽里莽气地去了万清家。到了家属院正从车里下来的时候遇见了老万,老万拎个保温杯,俩人目光对视那一刻都愣怔,江明珠忘了要喊啥,老万八百年才反应过来,忙招呼道:“……明珠来了。”   他们都十年没见过了,这猛一见面还不敢认。老万看她上了单元楼,这才回过身细细打量她车,这车……他先压了口茶,心中五味杂陈,看来这丫头混得不错。前些日听说她东区有住宅也有商铺,没记错的话她大学都没念完吧?   江明珠腾腾腾地上了楼,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莽撞了,她也不管了,反正都到了。   万清在周景明家晒得昏昏欲睡,江明珠拎着她的化妆箱来了。她诧异,“你去我家了?”   江明珠说:“不是你让我去拿化妆箱的?”   我是开玩笑的呀!万清看她认真的表情也不敢说,打哈哈,问我爸妈都在家吧。江明珠说都在,你爸还问你来着。   万清问:“我爸问我啥了?”   “他问你在我家睡得好吧?我说你睡得很好。”   万清要昏倒了,昨晚她跟她爸说的是她和张澍去水会了。   江明珠搬个板凳坐在她面前,酝酿着想说些什么,尽管她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万清从化妆箱依次拿出眉刷、眉笔、眉刀,然后手捏着她下巴摆正她脸,看她更适合什么眉形。   江明珠的眉毛都长荒了,眉峰也看不出在哪儿,来来回回光眉形都画了半个钟。万清用酒精擦着刀片问:“脖子仰得酸不酸?”   江明珠摇头,“不酸。”   确实不酸,至少她没感受到脖子酸,倒是血液里有一股酸酸涨涨麻麻的东西在来回窜动,特别当万清的双手摸上她眉骨,鼻息呼到她脸上时,她有股形容不出来的暖洋洋的感觉。   太暖了,这种暖意把她一个钟前在步行街口感受到的彻骨寒意给驱散了。   她很久都没有这样的感受了,甚至她记忆里只有钝钝的痛和麻,别的不知道是她忘记了还是就从没有过。读书时老师说“人生百味”,至今她都茫然,除了苦那九十九味是什么?还是说这一味就压过了那九十九味?   她从没有思考过这些问题,也不会思考这些问题,太复杂深奥自寻烦恼了。读书时遇到难题就囫囵吞枣,弄不懂就弄不懂,她也没觉得弄懂了就怎么样。   也犹如此刻,她本想告诉万清自己一个小时前的感受,但没必要了,那股情绪已经被抚平被驱散了。   她闭着眼让万清给她刮眉,听见万清问她,“中午想吃什么?”   她说:“我都可以,我煎饼卷大葱都能吃。”   “这又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儿。”万清擦着刀片上的碎眉毛,“想想吃什么我给你煮。”   她想不到有什么想吃的,只能说:“我都可以。”   “你爱吃米还是面?”万清柔声问。   “面。”她说。   “你爱吃汤面、捞面、还是拌面?”   “捞面。”她说。   “好,中午就吃捞面。” 第54章 对酒当歌(十五)   下午三四点,万清正想着怎么不着痕迹地回家,接到了母亲微信,直接让她在某个澡堂子集合。   澡堂子……她表示这天儿不算冷,她能在家洗。她妈让她别废话了,快点来。   澡堂子雾气重,谁也认不出谁,去就去吧。   到了澡堂子万清环着双臂在雾气里找妈,她妈扯了她一把,示意旁边提前给她占好的淋浴头。万清戴着浴帽背对着她冲身子,刚舒展地洗了三分钟,她妈喊她去蒸桑拿。   万清不情愿地跟着去了,正好桑拿房就她们娘俩,她母亲打量她一眼,一副懒得跟你多说话,但又控制不住地说了:一说昨晚事迹败露,她爸通过周景明母亲在水会拍的小视频推断出,她昨晚宿在周景明家。交待她等会到家顺着她爸点,别整天这看不惯那看不惯,以前你话语权大是因为你赚钱多,如今你爸退休金最高。言外之意就算为了让你爸多领几年退休金,你也要顺着他点;二来她找人又重算了吉日,打算一个礼拜后迁新居,等她和周景明领证了先搬来家属院住。   万清乖巧点头,她感觉她妈已经耐着性子很给她脸了。照往常哪会这么跟你说话呀。自从上回逛商场她明确表达了自己态度后,她妈言行已经很收着了。尽管她妈刚刚多看了她两眼大腿,但也只是看。往常她妈没少说她大腿粗胯宽……穿牛仔裤不好看。   娘俩在桑拿房嘀嘀咕咕,出来又是搓澡又是打奶又是敷面膜,等流程结束到家都六七点了。老万把晚饭都快煮好了,嘴里反复唱着: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他就这两句唱得最好,多一句都不会。   万清放了浴篮,换着棉拖鞋没事人一样地问:“爸,这“一条大河”指的哪条河?”   老万没理她,埋怨妻子洗个澡都能三四个钟头?她说人多呀,全洗澡的人,搓澡干啥都要排队。   万清拿手机查歌词”一条大河“里的大河到底是哪条河。她查着说:“爸,这条大河指的是长江。”   老万回她,“我比你清楚。”   “诶,作词人是乔羽,《让我们荡起双桨》和《难忘今宵》都是他的词。”万清看他词条:“诶,他一山东人为啥写个《人说山西好风光》?山东的风光不好吗?”   老万瞥她一眼,“这首是为一部山西电影作的词。”   万清看到乔老先生年龄,立马敬重了起来,也想到了自己多年未见的爷爷,看老万,“爸,我想爷爷了。”   老万立刻也想到他爹了,想到这两年清明节都没去给他爹烧纸,也内疚地说:“我也想你爷爷了。”   万清说:“我爷爷奶奶要活着,现在去打疫苗还能领一箱纯奶。”   老万拿出那半瓶珍藏的酒闻闻,自打从小舅子家回来,少了个酒友也多了份孤单。万清撸撸袖子,朝着一脸失意的父亲说:“爸,我陪你喝两杯。”   老万先看一眼妻子,回她,“这不好吧?”   万清看向她妈,“妈,我跟我爸喝两杯哈。”   她妈转身去了厨房,不跟他们爷俩坐一桌。   老万原本还生她留宿周结巴家的气,被她爷爷奶奶的一搅和全忘了。但两杯酒下肚又想起来了,可他又不好直说,他指东打西地说:“我…我…我上午见着明…明珠了。”   ……   万清佯装听不懂,跟他碰杯问:“她怎么了?”   老万也是人精,跟人打几十年交道了,看出闺女不爱听也就罢了。他先抿了口酒,心里那股不得劲又抑制不住地上来了,他提到了自家的车,都十三四年了,也想换辆像样的。   万清说:“你换啊。”   他说到了周景明和张澍的车,再看看江明珠就卖个烧烤……不不不,他没有任何贬低劳动人民的意思,他只是觉得自家闺女也应该买辆适合她身份的车。   万清听出来了,他也不是真正地想换辆好车,他是借机抒发一下这些年的不得志。别人退休前都做到局长啊厅长啊,光光荣荣地退休了,只有他……只有他还是个县处级。   万清明白他在说什么,也只能耐着性子听他说。她给予不了安慰,也无力安慰。   母亲是来来回回地经过餐桌,一会从袋子里掏出洗澡后的脏衣服丢洗衣机,一会从洗衣机拿出衣服晾,抖着衣服晾的间隙也能接话,“你也知足吧,听说明珠爸去山东种菜了。官越大诱惑就越大。”   老万说:“我也想被诱惑诱惑。”   万清一回头,看见丢在沙发上已经被洗好的心爱的毛衣,她揉了揉脸,尽量平心静气地说:“谢谢你啊妈,以后我衣服自己洗。”   她妈听出了不对劲,问她,“怎么感觉你在阴阳怪气呢?”   ……   老万不想听她们娘俩的琐事儿,举杯同万清碰,话题又扯到了他爹。他愧对他爹,他没让他爹活着的时候享清福。   万清怎么觉得……她爹这是在敲打她?她问:“爸,你是觉得咱们一家不和谐不幸福吗?”   她妈在那儿抖着毛衣明白了,睁着眼说瞎话,“你毛衣我可是装网兜里洗的。”   “有些面料我得干洗店洗,不能机洗。”万清强调。   “二三百块的毛衣有干洗的价值吗?”   ”我这毛衣原价是八九百的。”   “这品牌价格真假,下回别买了。”   万清都要绕晕了,说她,“我主要嫌洗衣机脏,整天洗你们袜子……”   “谁家洗衣机不洗袜子啊?”她妈振振有词,“袜子天天换又不脏。”   老万斟了一杯酒,用杯子震了下桌面,这举动没震慑到任何人,还把杯子里的酒弄洒了。哎呀呀……这可是他的珍藏啊,他左右看两眼,嘴贴着桌面迅速把酒给吸了。   万清还在说:“别抖了,再抖毛衣就变形了。”   她妈把毛衣扔沙发上,自己晾去吧。   万清过去晾着问:“爸,我网上买给你的运动鞋收到了吗?”   “啊……收到了收到了。”老万说:“我试了刚刚合脚。”   万清说:“你穿上我拍个照,好评返二十块红包。”   老万嫌她们鸡零狗碎,忙着喝酒,”改天吧。”   她妈又拿着手机从里屋出来了,问万清,“街上芳姨问你会不会修电热水器吗?”   万清拒绝,“我可不会。我只会小家电。”   老万喊着,“电热水器是能乱修的?万一触电了怎么办?”   万清感觉脑仁疼,她从鞋柜扒出买给老万的运动鞋,自己穿上拍照……洋洋洒洒写了五十字好评。   老万一个人喝酒孤单啊,低声下气地喊着:闺女陪爹喝一杯吧。   万清好评完坐回去喝,看见群里张澍发了图片,她和周景明在她家喝咖啡。万清也没多问,给老万斟了酒陪他喝。她喝得少,就嘴皮沾了沾。她跟周景明这一个月都没避孕了。也很愁,也不晓得能不能顺利怀孕。   周景明是下班顺路来张澍家,拿给张孝和一些东西。他妈交待他拿的,媒人嘛,礼数要周全的。因为总遇不见张孝和,他只能把东西拿给张澍,也顺便把半个月前去北京出差,逛跳蚤市场买的钢笔拿给她。他记得张澍是很喜欢收藏钢笔的。   张澍看到精美包装过的钢笔开心死了,今天最惊喜最开心的事儿了!钢笔不值什么钱,是他们这些年的情意嘛。张澍没让他空腹回,先坐下,给你煮杯咖啡。   周景明打量她房子格局,张澍在厨房煎着三文鱼说:“你随意看,比你们少了一间卧室。”   周景明只看了公共区域,也不好看卧室。张澍煎好鱼又拉着他看了一圈,她原先是四房,如今隔了一间做衣帽间和休闲室,周景明别的没评价,只说书房可真大!   张澍笑说:“我最大房间就书房了。”   周景明问她,“怎么不做主卧?”   张澍递给他咖啡,“我不喜欢卧室太大。”   周景明喝着咖啡又问了她装修造价多少?张澍也不清楚,因为装修这块是她父亲的关系帮着做的。这房子去年才装,正好是她爹手里最阔绰的时候。她爹又极爱面子,装修这一块全给包了。她看向周景明,“你回头缺钱我手里有啊。”   周景明说:“我问问心里有个数。”   张澍回厨房端了三文鱼出来,“别光站着呀,知道你控食,别的我也不会做。”   周景明在餐椅上坐下,慢慢地吃那一块三文鱼。   张澍手托着腮看他,想到她们年少无知时对他犯下的种种罪恶,内心升腾起了几分忏悔。以往说对不住他不过是嘴边话,这回是发自真心的。她心慢慢地静下来,沉默着,斟酌着,有些事想听听他的意见。   她说了跟张孝和去福利院的事儿,说了那个有听力障碍的女孩儿,也说她前天做梦梦见小春了。周景明放了筷子听她说,之后沉默了得有三分钟,问她,“你是因为她像小春才想领养她,还是发自内心地喜欢她?”   张澍纠结了几天的也是这个问题,她如实地说:“都有。”   “你问万清了吗?”   “万清的话意……她偏向我妈的意思,回头遇上合适的再说。”张澍说:“感觉责任太大了,她也不好说什么。”   “我也是。责任太大了。”周景明坦诚。   张澍换个角度,“如果换你你会领养吗?”   “大概率会吧。”周景明想想说:“换万清她大概率也会。”   “她绝对会的。”张澍徐徐地说:“但我缺乏她的勇气和信心。”   周景明交叠着腿坐那儿,脚踝露出双万清买给他的日落黄的袜子。他自己爱买驼色卡其色棕色的,因为这些袜子露出来搭他西裤会显得沉稳儒雅。他从不穿船袜,露出个脚踝太轻佻。没错,男人西装革履露脚踝就是轻佻。   他思忖了会,温声说:“勇气和信心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是在解决困难时一点点激发出来的。”   张澍问他,“你觉得我有能力照顾好她?”   ”你当然有这个能力,万清和孝和姨也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只是未来的事不可控……”他想到他和万清也在备孕,没再多说了,他把盘里那半块三文鱼吃完,才郑重地说:“如果你领养的话,将来你和孩子有需要随时联系我。”   张澍心里通畅了不少,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之后她穿上外套一面送周景明下楼,一面去小区外买糖葫芦。她们这一片儿有家特有名的糖葫芦店。   俩人从门栋楼出来,张澍感到确幸又安心,吹着冷冷的风紧紧地裹着外套,肺腑地说:“有你们可真好。”   周景明笑笑,都一样。   张澍说:“回头从我爸那儿给你拿一盒茶叶,让你春节孝敬你老丈人。”   周景明应声,“等着。”   俩人并肩缓缓朝着小区外的糖葫芦店去,路上闲聊,张澍说他和万清的变化很大,从没想过他们俩的性格最后真能在一块儿。又玩笑地说总感觉他以前在万清面前不够自信。   周景明是一面走一面跟万清微信,问她是吃山楂还是山药豆的糖葫芦?他听到张澍的话合了手机,说他如今在万清面前也没那么自信。   张澍诧异,怎么可能呢?万清那么关心你,又是买衣服又是买手表。哪像她呀,只配喝她积分兑换的星巴克。她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打算记一辈子。   周景明也不知道怎么说,他和万清的关系看似是万清更需要他,实则是他更需要万清。感情里的事没逻辑可言,也掰扯不清。他如今的不自信就不自信在、他也不清楚自己身上有什么吸引万清的。但他又十分笃定,如今的他之于万清是有魅力的。   至于魅力点在哪儿,他弄不清。   少年时他是清楚万清喜欢什么类型的,她自己亲口说过,她喜欢才华横溢的、风度翩翩的、成熟稳重的……总之都不是同龄的小毛孩儿能达到的境界。大学时他有拙劣的模仿过,除了能做到成熟稳重,别的都有股“小孩儿偷穿大人衣”的别扭感。他自己都感觉自己面目全非。   步入社会后他才一点点地了解自己、重塑自己。这个过程很艰难但不复杂,只做自己认同和能自洽的事就够了。   现阶段的他是他最舒适、也算满意的自己。如果给自己打分的话,他至少能打个七八分。至于自身的魅力点在哪儿,没那么重要了,他只要能吸引到万清,和她好好享受这段关系就够了;至于不自信……有些不自信也好,能时时提防自己过度沉溺在这段关系里而忘乎所以。   这些话他只是心里想,没跟张澍说。张澍的步伐显然轻快了,顶头风太难受了,她侧着身子横着走。他莫名就想到了万清买给他的情侣袜,粉白相间毛茸茸的,在室内配拖鞋穿肯定很暖和。   顶头风把他脸都快吹僵了,他想到件很重要的大事,他双手揉揉脸,背着风给万清微信:【我要变丑了你会嫌弃我吗?】   万清看了眼喝到飘飘然的老万,摸过手机在桌底回他:【多丑?】   他回:【五官扭曲?】   万清回:【五官能扭曲到哪儿?鼻子跟眼还能掉个位置?】   他回:【嘴歪眼斜?】   万清认真想想,回他:【那不好吧?我就是贪你色……】   周景明不再回她了,腾出手牢牢地护住脸。   万清又回他了:【张澍聊她领养孩子的事了?孝和姨前天联系我了,让我们尽量保持中立。】   晚了,张澍好像想通了什么,她已经跑到卖糖葫芦那儿了,朝着发微信的周景明喊:【万清是不是吃山药豆啊?】   周景明快步过去,双手撑在膝头看柜台,看半天挑了个头儿最大的山药豆,和一串他老丈人要吃的山楂。   张澍则是挑了个头儿最大的草莓和山楂,别的她决定不了,但此刻她就要柜台里最好最大个儿的。一串她自己吃,一串她拿去烧烤店给明珠吃。   她还是爱跟明珠聊天,爽快,傍晚前她跟明珠说了这事儿,明珠说你领养呀,我支持你!她说能传授她些育儿经验。   她能有什么育儿经验呀?但这话她不敢说。   她拿着糖葫芦开车去了烧烤店,一直等江明珠不忙了,俩人才坐那儿小酌。先是拿万清和周的八卦开场子,俩人聊得津津有味,聊到兴起开始站队,张澍说回头俩人要掰了……她是站万清的;江明珠犹犹豫豫……她是要站周的。不说别的,她最艰难的那些年都是周在,无论如何她都会站周的。   俩人碰碰杯,不说了,以后有事没事儿的多烧烧香。   周景明拿着糖葫芦去了万清家,万清微信他,你来陪陪你岳父吧,我顶不住了。进门就听见他那岳父在点评她们几个,说张澍那个脸盘啊,一看就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他要是有个儿子,绝对要让他娶回门镇宅子……   他脱了外套递给万清,挽着袖口坐那儿喊了声,“爸。”   老万一激灵,眼睛都直了,招呼他,“贤婿来了!”   全然忘了两个钟前骂他是周结巴。 第55章 对酒当歌(十六)   烦死了,大周末的都不消停。早上八九点通知全市核酸,因邻市确诊的一例来这儿参加过婚礼。   万清练完太极回来,排就排吧,她个无业游民无所谓,无非就是换个地方晒太阳。好在这天儿好,都站在太阳地儿排队也没闹大多情绪。   万清是戴个耳机听着音频代表全家在那排儿,但越排人越多,明明前面没多少人,但轮到一个不是呼啦一下来全家,就是呼啦一下来七八个。这啥时候是个头啊?都轮不到她有意见,前头人喊了:前头咋回事啊?咋一下子塞这么多人?   前前头回了:对不住啊大爷,我是代表我们整个家族来排的。   还可以这样儿?既然能这样……万清在她们四个的群里喊:【都来啊,快轮到我们了……】刚发出去,管理的人来了,举着大喇叭喊:一个人只能排自己,不允许代排,特殊人群有特殊通道……   群里江明珠回:【我做过了,接到通知奶奶就去排了。】   张澍回:【我们小区也有。】   周景明回:【我在公司楼附近做。】   万清先在“三口之家”群里回:【人不让代排,你们都来吧。】接着私聊周景明:【今天还上班?】   周景明回:【中午就忙完了。】   “三口之家”群里的老万回:【你先排队做自个的,做完再去队尾替你妈排。】紧接回:【反正你闲着也没事儿。】   排就排,原本万清没觉得有啥,但她爹最后那句让她翻了个白眼。   太阳晒得头皮暖烘烘的,她顺手解开头发,把它们抓的蓬蓬松松的。这一阵周景明给她洗头按摩,头发也不怎么掉了。手机来了条短信,提示她上海的件正在派送中了。她从上海回来时把房子借租给了前同事,前两天麻烦她帮着把行李全收拾了发回来。至于屋里添置的那些小家电,她全送给同事了。   自从她确定不再回去后,从前关系要好的同事和朋友都陆续来劝她,咋想的啊?她也不多解释,人各有志冷暖自知,说我是 loser 我也不在乎。都是被命运和生活推着走的人,谁也成为不了真正的赢家。结婚也好不结婚也好,奋斗在一线的也好退守三五线的也好,哪一种选择都有得有失,有悔有恨。既然哪一条道路都荆棘丛生,都要踏浪而行,那就选择当下最想要和最能抓得住的。   别看她现在没事人一样,昨天晚上还在被窝里哭,也不知道哭些什么。   也许是在向少女时的自己求宽恕?请宽恕我的无能为力与平庸。   她也快成她们这一片儿的名人了,也不知道谁先传出来的,说老万家那丫头啥都能修。家里有壮年男子的倒还好,主要那些老年人,家里这坏了那坏了就喊万清帮忙修。你说零七八碎的小家电修修就修修,装个组合柜也没问题,那天被赶鸭子上架地去修马桶。知道的夸她能文能武,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从哪家技校出来的。   她对自己目前的状态还算满意,没有消极的躺平,也没有踊跃地跟着卷。以前她是随大流的人,无论择校选专业还是找工作,她都选回报率最高的。如今……如今这大流随不下去了,看不懂,她要抽身听凭自己的内心走。   抽身要去哪儿?是否会伤筋动骨,是否会被汹涌的人潮撞倒?不清楚,她心里也没谱,但她并不为此感到焦虑。   尽量步履不停,向心而行吧。   张澍约着大家中午聚,发了一家烤鱼店的链接到群里,用三百字阐述这家烤鱼有多么多么好吃。她约到了两点,说这个点能避开就餐高峰。实则是她还没起床……还没下楼排队做核酸。   万清不爱吃鱼,但冲她的三百字点评就回:【我没问题。】张澍是文学系的,她的文学功力全用来评价吃的了。   江明珠是领着芃芃来商场买羽绒服了,看见回了个:【我请客。】如今只要出来聚餐,她惯性地第一个买单。偶尔张澍嫌不得劲还跟她抢。万清是你们爱抢抢吧,我跟着混食就行了;周景明是掩着嘴剔牙,等姐姐们买完单跟着走就行了。   周景明点开张澍推荐的那家烤鱼店,再看万清的回复,十分钟后才回:【我中午忙。】   张澍回:【那你忙吧,我们仨聚。】   万清@他:【你不是中午就忙完了?】   周景明原本是想私聊她,没留意发了群里:【这家烤鱼店我推荐你了三回,你说你不爱吃鱼。】   张澍看见猛的一愣,受宠若惊,本能@万清:【天呐,我在你心里地位这么高?】   等万清做完核酸再去群里看,那条已经被周景明撤回了。但张澍不管,她把周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还追问万清:【我是不是品味更高?】   万清@周景明:【你推荐的是这家?】   周景明没回她。   江明珠个爱管闲事的,辛辛苦苦地翻出一个月前的聊天记录,那天是立冬,群里约着吃啥?周景明就推荐了这家烤鱼店,但被她们全票否决了。   万清确实没在意,回他:【我都忘了。】   张澍回:【我是半个月前跟同事去过,那鱼骨头真酥。】   江明珠回:【奶奶和芃芃爱吃鱼。】   张澍跟江明珠来来回回了好几条,才感觉有些不对劲,@万清:【周不会生气了吧?】   江明珠问:【生什么气?】   张澍回:【生万清不重视他的气,哈哈哈哈。】   江明珠回:【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张澍个有毛病的,还@周景明:【你不会真生气了吧?】   周景明一直没回。他没回群信息,也没回万清的私信。   张澍笃定他就是生气了,回了串:【哈哈哈哈哈……】   没多大功夫,江明珠正在那儿抽烟提神呢,见群里少一个人,诧异:【周退群了?】紧接私聊周景明:【你是不是点错了?】   张澍明白惹事了,怪没趣儿的,夹着尾巴不再吭声。   万清已经生气了,一句话不回,自省去吧你们。   张澍能反省,她大概明白自己哪句话错了。觉得开玩笑嘛,谁知道周连坐会退群?江明珠可不会,她忙着确认时间是不是两点?她还一堆别的事儿呢。   这一段烧烤店过十二点就关门了,天太冷,出来吃烧烤的少了。昨晚到家洗漱完两点就上床了,睡前习惯性地听播客,当无意听到一期文学播客,听到了一段醍醐灌顶直击她灵魂的话。作者是苏珊桑……桑什么格来着,反正她当时就拿笔记下了生平第一段语录:人生艰难,人咬紧牙关的时候,很难开口说话……   听到这段话,她灵魂受到了强烈的撞击,她终于明白那些年为什么不想说话,不愿说话。   由于情绪过于亢奋她一整晚都没睡,大清早奶奶又在打豆浆吵死了。她索性起床一面听播客一面大扫除,奶奶说她犯神经,挎着篮子去菜市场了。这一去俩小时,九点多奶奶电话她,做核酸的医生们来了,她排在头一名,快下来做核酸……   奶奶目前别的本事没有,排队一流。   做完核酸又带着江芃芃逛商场买衣服,她长个儿很快的,去年的羽绒服今年已经套不了毛衣了。她还爱穿收腰的,那种娃娃款不穿,江芃芃穿上很挑剔的。   才逛了一个小时江明珠就哈欠连连,正好江芃芃也想玩儿陶艺,母女俩一拍即合,一个在三楼儿童区的陶艺馆玩儿,一个出来商场抽烟提神。正好回回群信息,敲定吃饭时间。   但怎么就一根烟功夫,周退群了,约好的烤鱼也泡汤了。张澍私聊她,说他们俩不会来吃了。她也弄不懂,回她:【那芃芃咱仨吃。】   抽完两根烟回楼上陶艺馆,她站在那儿静静地看女儿戴着围裙,双手捧着泥巴在拉坯机上做泥坯。她静静地看着,静静地看着,这些年的坎坷她咽下了,她无话可说,她明明白白地感受到此刻的自己、生命有着前所未有的饱满和充沛。   她也不知怎么混去了陶艺馆对面的室内游乐园,她泡在小孩儿堆里爬上去滑滑梯,这还不过瘾,她又从上面往海洋球里跳。当那些七彩斑斓的海洋球把她整个人淹没,她眼睛水汪汪的,仿佛听见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迫切又欢快地呼唤声:明珠啊——江明珠——   万清做完核酸就回家了,她没替父母排队,因为他们去超市囤货了。周景明也没回她微信,群里和私信都没回。她在家忙到午饭口直接去了周景明公司。她沿街步行去,骑电车太冷了,开车太堵了。   路上她远远就看见了她爹,走路的姿势和那秃瓢的辨识度太高了。她爹显然也认出她了,朝着妻子说:“你看闺女来接咱了。”   双方碰头,万清说我去前面办点事儿,她爹把手里粮油菜统统放下,接过她妈手的袋子,扯着新买的羽绒服兴致勃勃地说:“我给你妈买的,猜多少钱?”   万清兴趣不大,她妈年年都这种中长款,也没看出哪儿好看。而且这是在大街上,当街打开让她猜……她爹可真琐碎。她估摸着说:“最多三千。”   她爹白她一眼,睁着你的大眼看看,“这可是波司登!波司登!水中贵族百岁山,羽中贵族波司登!”   万清被震住了,呆呆地问:“八千?”   “多少钱不重要,重要你妈喜欢!”   万清立刻想到自己目前的家庭地位,些许谄媚地说:“我妈穿真好看,小仙女似的。”   老万这才从袋子里拿出串山药豆糖葫芦,安抚她,“你妈那羽绒服穿不坏,回头都给你穿。”   万清接过山药豆,“谢谢啊爸。”   她爸很满意,又拎起大兜小兜的粮油菜偕妻回家了。   万清到他们公司楼也没上去,找到周景明的车站在那儿啃山药豆。十几分钟后周景明下来了,见着车旁的人轻轻地问:“干嘛?”   万清说:“吃午饭呀。”   周景明说:“我不饿。”   万清看他润润的唇,柔声问:“涂唇膏了?”   “嗯。”   周景明抿了抿唇,前一段他唇干,万清给了他支男士润唇膏。   万清单手环过他腰,望着他问:“想吃什么?”   周景明伸手揽上她肩,大步朝着几百米外的商场去,他推荐的那家烤鱼店就在那儿。路上看见个抓了把彩色气球绳子的小贩,指给万清要她看。   万清仰头看彩色气球,又偏头看看他,朝着他脸上亲了口。   周景明显然压制着开心,揽她肩的胳膊更加用力了,另一只手揣西裤口袋,步伐笔直昂扬地朝着前路去。 第56章 尾声   进入冬月没几天万清和周景明就扯证了。她父母迁去了新居,他们俩准备先住去家属院。   万清可不愿跟周母住一块儿,她亲妈她都不愿住一块儿,更何况是婆婆了。正好,她婆婆也不情愿跟他们住一块,谁也别碍谁。   迁入新居的前几天老万可没给她好脸色,别人是有了媳妇忘了娘,他家是有了女婿赶走爹。她妈也阴阴阳阳的,住着你爹的房子……也没见你几句好听话。   万清也觉得不大合适,那天她就深深地凝视老万,说他永远都是自己心中无可替代和最伟大的男人。原本她是安慰老万,但说着说着竟被自己感动的掉了两滴泪。   老万也伤感坏了,也难得动情地背过身落泪。往事历历在目,昨天还在书房写作业,今天就要嫁作他人妇了。老万这人怎么说呢,很难简单三两句话评价,他能在茶桌上跟你扯出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话,也能在酒桌上把人给阶级化,发表一些社达言论,什么优胜劣汰适者生存。   从前万清觉得老万没错,社会就是这样,自古以来就成王败弱肉强食。但现在她不认同了,适者生存适者生存……也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在不同的时代背景和环境,去寻求和开拓适合自己的道路。人受教育的意义和目的,就是为了能创造和拥有更多的可能性。   犹如此刻的张澍,穿着新买的羊绒大衣,慢慢穿街走巷地去找一家花室,给万清包扎一束鲜花。万清和周景明三天前就领结婚证了,约在明天中午家属院庆祝。她下班闲着没事儿,先提前找来花室预订。   本来她在哪家花店包扎都行,但前两天她们逛街,万清见一对小情侣抱了捧花,里面有一支鹤望兰,她说她喜欢鹤望兰。别的花还好,鹤望兰不常见,她找了三四家花店才有。找到后微信周景明,说花她包好了,别让他买重了。   说到周景明……他如今身份不复以往了,不是从前那样你想挤兑就能挤兑,想嘲就能嘲几句的。如今他首先是万清的小娇夫,其次才是她们的发小。你要不知轻重让他下不来台,他不会理你,万清可会。   从花室出来天都黑了,她手里拿了一小把老板娘送她的干雏菊,拿着嫌冻手,她把它斜躺在背包里只露出了一捧头。好冷啊,她把围巾往上扯了扯,微微一低头就能闻到股衣物护理剂的淡淡清香,加之今天又穿了新买的羊绒大衣,心里无端快乐许多,是那种冒小泡泡的快乐。   也没发生什么大事儿,嘿嘿嘿,但就是还挺开心的。她快乐地走在人潮中东张西望,同一个个陌生人擦肩而过,不小心被撞一下也没关系。   诶……猜她看到什么了?她看到了家新开的居酒屋!她可太喜欢居酒屋了,下班后一个人坐那儿喝酒吃串发呆多好呀。别的地方一个人喝酒很奇怪,居酒屋就不会。   她美美地坐了下来,她先要了清酒,然后要了梅子秋刀鱼、烤香菇、烤鸡颈肉串、烤鳐鱼翅、豆腐汤……等都点好,她双手放在膝盖上边期待着餐一一上齐,边细细打量店里的陈设和可爱摆件。待餐上齐后又虔诚地举着手机拍照,随后边慢慢地吃边修图发朋友圈。   发出去才十分钟,就收到万清和周的评论和点赞。   吃吃喝喝一个小时过去了,先托着腮发了三分钟的呆,随后拿出手机给儿童房买套粉粉的床品。她前一段腾了间儿童房出来,等房间刷的乳胶漆散味了就去福利院接孩子。买好床品又随手点开播客,有一位听友给她发了长长的评论,说她的声音有多么地治愈……   呀、她心情更美了!   之后她系好围巾背上包,身上带着那么一点点甘甜的酒香出了居酒屋。外面更冷了,但没关系,想到明天要去万清家聚餐;想到明天要录制播客;想到和母亲约好了要去美术馆看一场展;想到昨天才学会的瑜伽动作头肘倒立;想到那个精心布置的儿童房;想到那些在路人令人期待的快递……   明天——怎么会有那么多地好事要发生呢?真是有无尽的期待和无限的小快乐呀。   她也没喝多少酒,怎么隐隐有些亢奋呢?她看见一家商场前有棵巨大圣诞树,树旁两个圣诞老人在给孩子们派送小礼物,她笑着过去也想要领一份……诶,那不是谁吗?那谁,她止了步本能地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她心里小鹿乱撞,要不要过去加个微信?兴许是喝了些酒,胆子壮,她从包里拿出了那一把干雏菊,缓缓又急急地朝着商场前穿着便衣的那位交警去,可仅仅走了几步,仅仅几步她就呆在原地——   她就知道会这样。   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会没结婚、没妻子孩子呢?   她拿着那捧花失落地往回走,走着走着就轻轻地笑了。她把手里的花随便放了一处,由衷地说了句:谢谢,祝你好运。   /   也没别的地方可聚呀,市区这些餐厅哪一家都吃够够的了。商量着去省里吧,疫情呢,还是安生在家待着吧。万清和周景明的厨艺都一般般,但好在那俩人也不挑嘴,聚一块喝酒聊天就好了,吃什么没那么重要。   以前她们都习惯晚上聚,自从江明珠回来后就改到了中午,聚完不影响她下午去烧烤店。这回自然也是,俩人领结婚证了,约在了周六的这天中午家里聚。   张澍是早早就来了,抱着那一捧包扎别致的有鹤望兰的花,她先拥抱了万清,再拥抱周景明,一个交待她守好女德,一个要他守好男德。说完仰头哈哈笑。   江明珠是饭点来的,她个憨憨冻得鼻头都红了,嘴里还嚷嚷着:我不冷啊我不冷啊。她最烦冬天别人觉得她冷,这个要她添衣那个要她添衣。   周景明问她怎么不带芃芃来?她说咱们聊天呢,孩子跟着碍事儿。实则是她不敢带了,那个丫头太早熟了,把她们四个人的故事写成了一段狗血的四角恋。   西餐都上桌,四个人落坐,先碰了红酒说了些祝福的话,开始一面吃牛排一面小聊。张澍缓缓地讲着她看见那个交警一家三口时的情景,她讲的很细腻,从她见到时的惊愕到最后的释然都一一讲了出来。万清没过多安慰她,也不需要安慰她,只要她单身的时候好好享受单身,爱情来的时候全情投入就够了。   江明珠个反矫达人听不懂她们在说啥,人这一生必须要有伴侣吗?她用不惯刀叉,索性用筷子夹着牛排吃。她饿死了,从起床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周景明见她盘里的牛排没了,问她,“给你煮碗小馄饨?”   江明珠也不客气,“行。”   周景明去冰箱拿馄炖,万清目光随着他,说虾米在哪哪哪儿。周景明说:“你们聊吧,我知道。”   万清一面听着厨房动静一面听张澍聊,周景明早上蒸蛋时把手烫了。她听见厨房有水声,交待他,“伤口别沾水了。”   周景明回她,“知道了。”   江明珠则是烟瘾犯了,托着烟灰缸去阳台上抽。她夹烟的手指甲色是跟她气质很违和的水粉色,前几天张澍给她修修剪剪涂的,说她适合这个色。乍看下违和,久看也就适应了。她这一段抽烟少了,以往一天少说三五根,现在最多两根。她是高兴了抽,烦心了也抽。但此刻她是高兴的,她站在阳台上能看见餐桌前聊天的万清和张澍,也能看见厨房里煮馄炖的周景明。她感到了一种完满,是从没想过的完满。   她垂头看万清养的那些花儿,落叶的落叶秃杆的秃杆,生命力最旺盛的是那盆她曾踹翻的仙人掌,普普通通的绿色的仙人掌。   餐桌前的张澍正跟万清聊着,微微偏头朝厨房的周景明说:“你妈是不是谈恋爱了呀?我前几天逛街见她跟一时髦的老头在喝咖啡。”   周景明说:“我不清楚。”   “我直觉没错。”张澍说:“你妈以前都敞开了笑,那天她抿着嘴笑。”   周景明不在意,”谈就谈吧。她开心就好。”接着出来问阳台上的人,“你馄饨放香菜吗?”   江明珠大声应他,“多放点!”   张澍看她那傻样儿,问她,“你站阳台上吃风吗?”   万清起身去了厨房,周景明回头看了她眼,笑了笑继续切香菜。万清问他,“笑什么?”   他笑而不语。   万清掀开沸腾的锅盖,把馄饨轻轻地丢进去,转身无意看见他无名指上的同款婚戒,也莫名笑了笑。周景明问她,“笑什么?”   她也笑而不语。   张澍的声音适时地传来,起哄着要他们俩喝花式交杯酒。万清从厨房出来应声,“行,怎么花式都行。”   江明珠回来了客厅,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份礼物给万清,礼物盒上的紫色蝴蝶结都褪色了。万清问这是什么?她说这是高中去西藏那年买给她的礼物,没两天小春出事了,她也没送出来。   万清笑笑,朝她说了句谢谢,然后温柔地拆开。   江明珠就站那儿,看着她一点点地拆礼物,她还隐隐能回忆起当时买礼物的心情。   张澍脑洞大开,说这个礼物被打开的同时她们会不会穿越回那一天?   哪一天?   如果真能时空穿越的话,真能穿越的话——   前面几个人跑很快,跑着去网吧占位置。她们人多,去晚了很难找到几台机器都挨着的。万清江明珠张澍正跑着跑着止了步,三个人互看一眼,转身就去接落后面的周景春。   告诉她,不要奔跑,她们以后都会耐心等她的。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