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猎户家的俏村花》作者:肥煮幼骗   文案:   寡言猎户攻(梁川)×美貌村花受(陈小幺)   乡土abo文学   梁老汉带着一家老小到上巧村安了家。   一间破屋、两亩薄田,穷的叮当响,大儿子梁川到了该娶亲的年纪,还半个媳妇都没讨着。   要说那梁川生的高大健壮,有一把力气,虽说木讷了点,可模样力气都有,不至于讨不到媳妇。   可这十里八乡愣是没有一个媒婆敢上门说亲——   谁都知道,这梁家大儿子有个怪病,发起病来六亲不认,那可是要命的,谁要敢把娃娃嫁到他家去,就是往火坑里推!   如此这般,一直到了梁川快十九岁了,还是单身汉一个。梁老汉急的团团转,终于砸锅卖铁,让陈老三家的小儿子进了门,来给梁川做老婆。   大景朝男女均可生子,可男子到底难些,若非实在娶不上妻的贫苦人家,谁愿意娶个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生娃的男人回家。   更何况那陈家的陈小幺,生的是又干又瘦,那屁股还没村头翠花一半大,成天病歪歪的,一看就下不了崽!   这也就罢了,看这身子骨,恐怕地里活也帮不了多少。   过门那日,村里人看了看这一黑一病两个新郎官,都是直摇头,都觉得梁老汉一家的日子恐怕要愈发难过了。   结果没成想,病秧子接回去了,是一天比一天出落的水灵,夫夫俩的小日子过的蜜里调油,没两年就给梁川生了个大胖小子不说, 而且这两人在一起,那怪病居然都不药而愈了!   .   阅读指南:   1.糙汉农民攻和真·笨蛋美人受,千万不要对受的智商有任何期待   2.背景完全架空,设定都是编的   3.作者文盲土狗,并且钟爱老梗,如遇不适弃文不必告知,感谢感谢非常感谢!   4.wb@水煮停机坪   4.一个他爱他爱他的天雷狗血故事!感觉雷点会比较多,但是没写出来前我也说不清。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种田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小幺,梁川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顶级Alpha差点熬成个老汉子   立意:认真生活才能收获美好爱情 第1章   七月中,天热的像要下火。   刘美花坐在廊下,一边摘着菜,一边对自家男人叨叨说着话。   梁老汉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着旱烟,也不答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来了句,“谁?”   刘美花撇了撇嘴,将一根豆角掐断,没好气的又重复了一遍,“毛六家的闺女,毛翠花!”   梁家的大儿子梁川今年十八了,按理说早两年就应该给踅摸媳妇的,只是家里没什么钱,又舍不得给媒婆的那五钱辛苦费,才拖到现在。   毛六是住村东头的屠户,一个鳏夫,有一个独生女儿翠花,今年十七了,也急着找婆家。翠花对梁川有那么点意思。   梁老汉想了想,想起来了翠花这号人,点了点头,道:“还成。”   “就还成啊?”刘美花抬头看了一眼自家男人,阴阳怪气的说,“毛六可是殷实人家,要我说,差不多就赶紧定下来吧,你回头跟川儿说说。”   见梁老汉还是不答话,刘美花顿时来了气,把豆角一放,两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还挑哪?川儿也老大不小了,再娶不上媳妇就成了老单身汉,只能捡寡妇成亲了!你这当爹的就不急?”   刘美花年轻的时候长得还算俏丽,如今年纪大了,颧骨高挂不住肉,又有一双三角眼,一骂起人来就显得就一副剽悍的凶相了。   她咄咄逼人的大声嚷嚷着,口水都快喷到梁老汉脸上,梁老汉终于皱了一下眉,道:“瞎说什么。”   “川儿过年才刚满十八,年纪还不大,模样也不差,哪至于就没人要了。”梁老汉说,“不着急。”   刘美花翻了个冲天的白眼,嘀嘀咕咕:“等拖到川儿满了二十,我看你给他找个什么样儿的吧。”   梁老汉抽着烟卷沉思着。   话是说不急不急,可眼瞅着儿子年纪越来越大,他这当亲爹的哪有不急的。   可梁川摆明了就对翠花没意思,回回翠花借口来送个这送个那,就为了偷瞄梁川一眼,梁川都是扭头就走。   别人不知道,但梁老汉可算是了解自己这儿子。   梁川看着闷不吭声的,其实主意大得很。他自个儿不愿意的事情,谁又能做得了他的主。   梁老汉又吧嗒一口烟,道:“现在正是农忙的时候,田里麦子都等着收,哪里得空。”   梁川跟他爹梁老汉一样,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性子,还跟门神一般高,一人饭量顶俩,但肯干活是真的,也能干。   梁家那两亩地,一大半的活都得靠他干。   刘美花转念一想,觉得确实是这么个理,那张叨叨叨的嘴终于闭上了。   只是心里还有点气,于是中午饭也不做了,把昨个儿吃剩下的杂粮馒头拿了出来摆在堂屋的桌上。   冷锅冷灶的,梁老汉也没说什么,唏哩呼噜就着冷粥吃了两个大馒头,又拿了一个海碗装了几个大馒头盖上,一边手就背起箩筐下地去了。   -   梁川是梁家老大,梁老汉的大儿子,不是刘美花亲生的,是前头那个媳妇生的。   刘美花嫁给梁老汉的时候,梁川已经五岁多了。   那会儿一家人还不住如今的上巧村,而是在更往南边去的水头村。   水头村发大水被冲垮了,没法住人,男那女女都往往外逃,梁老汉就带着一家老小到上巧村来安了家。   梁老汉把锄头插在地里,在田埂上坐了一会儿,慢悠悠的把剩下的烟抽完了。   这空档里,他回想了一会儿前头那个老婆。   梁老汉还年轻的时候,家里比现在更穷,饭都吃不起,更娶不起媳妇。   水头村年年多雨,那会儿村里沿河岸边飘来一个年轻女子,浑身都被水泡的发胀,不知是死是活,还是梁老汉他老娘在河边洗衣服,刚好看见了,就把人捡了回去。   那姑娘在梁家歇了大半个月,缓过来了。醒过来了也不会说话,不知天生就是哑巴,还是被那水给泡哑的。   梁老汉他老娘心善,自家都快揭不开锅了,愣是省下了一口米养着那姑娘。   那姑娘也懂感恩,有力气下地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给梁老汉的爹娘磕了三个响头。   梁老汉也刚好到了娶亲的年纪,家里拿不出彩礼钱,本来就愁的很,梁家爹娘一看这哑女生的眉清目秀还挺水灵,一合计,就让梁老汉和那哑女成了亲。   那哑女虽然没什么下地的力气,屋里屋外的活都帮不上什么忙,但好在肚子还算争气,成亲没半年,就给梁家生了个带把儿的,就是梁川了。   可那哑女也是真命苦,原本身子就不好,时常生病,生孩子更是亏了根本,加之那会儿梁家穷的叮当响,没钱买肉买蛋给她补身子,于是梁川三岁那年,她就去了。   没再过几年,梁家条件稍好了一点,梁老汉便在村里媒婆的撮合下另娶了刘美花为妻。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   -   梁老汉一杆旱烟还没抽到底,打田埂那头走来了一个人影。   是个穿着粗麻布衫子的高大青年。   那青年背着太阳光,看不太清脸,许是干活干的久了,天又太热,脖颈往下成片淌着汗。   青年走近了,坐在梁老汉身旁的田埂上,打开水囊仰起头,“咕噜噜”灌下了几大口水,喝的急了,几缕水液顺着他下巴流下来,没入脖颈里。   梁老汉看了他一会儿,把身旁盖着盖子的海碗拿过来,递给他,“吃吧,川儿。”   青年“嗯”了声,接过瓷碗便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梁老汉望着大儿子,心里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梁川打小就长得快,不仅个头比别人家孩子高、吃饭比别多几碗,力气也大。他四五岁起就能帮地里干活,长到十来岁后,家里的田几乎都是他一人伺候的。   但上巧村对外村来的人家有限制,给到两亩都算村长好说话,可就这么两亩薄田,全家人铆足了劲耕秃噜皮,一年的收成也仅够一家五口人吃的。   早些年的时候,刘美花还肯做些针线活计拿到镇上去换补贴,这几年发现继子不知打哪学来一手打猎的工夫,隔三差五从山上提个兔子野鸡什么的回来,能让碗里多点油水不说,偶尔还能打个羚羊还能拿到镇上换不少钱,于是就愈发懒散了起来,成天就会跟村里一些妇人聊天闲磕牙,饭菜也做的愈发潦草了。   这还不止,梁老汉前些年犁地的时候,被拐头弄伤了右胳膊上的筋骨,如今是软趴趴的抬不起来了,只剩拿筷子的力气。   家里算是白白没了个壮劳力。   不过梁老汉要面子,不肯在家里吃干饭,吊着个胳膊也还要去田里干活。   而且他这胳膊伤了也就伤了,还三天两头的疼的睡不着觉,要去下巧村的大夫那里拿药。   一来二去,家里就更不宽裕,可以说是穷的叮当响。   如今,底下二儿子梁田才刚满十二岁,小女儿梁小妹更小,才八岁,还都只会调皮捣蛋,根本帮不上什么忙。   这么大一个家,五口人,说是有爹有娘,实则都靠梁川一个人撑着。   梁川吃饭也快,没多久,一个拳头大的馒头就下了肚,梁老汉站起了身,扛起镰刀,望了望那一片黄澄澄的麦秆,道:“你吃,我去把剩下的割了。”   到了七月,村里家家户户都要收麦子,梁家自然也不例外。   收完了还要晒,等开春了,又要种花生玉米,一年到头,有的忙的。   从月初到现在,梁川跟梁老汉两人起早贪黑的干,到了现在也干的差不多了,麦子都成捆的堆在田里,比旁边田里割的都快,又快又好。   梁川看了爹一眼,点了点头,嘴里嚼着没停。   -   梁老汉去了田里,梁川就蹲在田埂上吃馒头。   他饭量大,一顿四个粗粮馒头算少的,但刘美花嫌他太能吃,每回做饭都数着个头来,除去两个大人吃的,再除去梁田跟梁小妹吃的,留给梁川的,那根本就不够他塞牙缝的。   梁川也不可能跟弟弟妹妹抢吃的。   打从十岁起,半夜饿醒就是常事,于是渐渐地,他学会了自己上山找吃的。打猎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学会的。   快正午了。   在田里忙活的人少了些,大多都回家休息吃饭去了。没一会儿,田里就只剩下梁老汉一个人还戴着个大草帽忙活着。   太阳晒得有些狠,热的恨不得刮下一层皮来,梁川一抬手将身上的汗衫子脱了下来。   他肤色偏深,又不是跟村里常干农活的汉子那般脏兮兮泛着汗臭的黝黑,而是种健康的麦色,在太阳底下被晒的油光发亮。   手臂上抬,汗水便顺着脖颈往下,在背部和胸腹的肌肉沟壑里流淌。   衣服刚扯下来,侧边便传来一道咯咯的笑声,听着像是女子的声音。   梁川皱了皱眉,顿了一下,抬眼就往声音的方向看去。   果然看到几个女孩儿。   其中一个梁川认识,是隔壁王婶儿家的二女儿,叫梅子的,经常跟着她娘到梁家来串门儿。   还有几个梁川不认识,但看着跟梅子差不多大,大概是玩伴。   几个女孩子笑嘻嘻的,推搡着她们中间的一个人。   是个瘦瘦小小的人影,衣服很旧,能看到裤子上面的补丁。   那孩子就那么呆呆的被女孩子们推来搡去,也不说话,大概是被掐到了哪里,才小声哼哼了一句“疼”。   女孩子们咯咯笑的更开心了。   梁川站起了身。   女孩子们你推我搡的到了田埂里头,终于发现了这还有个人,吓得立刻撒了手,又见是梁川,立马一个两个站的规规矩矩的。   本来都安静的跟鹌鹑似的一句话都不敢说,低眉低眼的互相看看,还是梅子带头小声喊了人,“川儿哥。”   女孩子们紧张的不行。   梁川要算周岁的话,过了今年的中秋才要满十八,如今还实打实算是个少年。不过村里头的男娃娃,过了十四五家里都有开始给踅摸媳妇的,也没人把十七八的小子当娃娃。   更何况这梁川生的壮实,莫说女娃儿了,村里头同龄的男娃儿看了他这身板,也少有敢和他起冲突的。   梁川走了过去。   他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自家弟弟妹妹偶尔拌两句嘴,他也懒得多问一句,更何况是别家的娃娃。   只是这好歹是自家的田,中间那个小个子快被她们推得摔在田里了,这算怎么一回事。不好当没见着。   梁川站在她们面前,比几个女孩子愣生生高出两个多头。他也不多话,看了几眼,也就说了俩字,“回吧。”   女孩子们作鸟兽散。   只剩那个小个子还趴在田里,是刚刚被推的一个趔趄,可能摔疼了,这会儿也没爬起来。   梁川在那站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搭了把手,把他扶起来。   对方个子太小,梁川还以为是个女娃娃,于是稍微避了点嫌,只拉着点对方的后脖领子处的衣服。   小个子就被他拎小猫崽儿似的拎了起来。   干干瘦瘦一个,头发有些长了,盖住了大半张脸,只是光看那细胳膊细腿,也不知道满没满十二岁,反正看着比他二弟梁田还小,倒是和他三妹妹梁小妹差不多大小的身板儿。   梁川把人提溜到田埂上放下了,看了一眼对方模样,觉着没摔坏,多半只是吓傻了,就回到自己先前坐的那地儿,继续吃方才没吃完的馒头。   只是吃着吃着,就吃不下了。   他握着馒头,看了一眼那小孩儿。   小孩儿眼巴巴瞧着他,两只眼睛睁的圆溜溜。   梁川低头看了眼糙面和的馒头,还剩小半个。   他转了个个儿,把没咬的那边边递给他。   小孩儿警惕的看了看他,好半天才伸手接了,躲到一边吃了。   一张嘴,露出一口细细的白牙,像什么小动物似的。   半个馒头,要换梁川,两口就吃完了。这小孩小口小口的咬,好半天才咬下去一点,总算能看出来是吃过的了。   旁边突然响起一道喝声,伴随着一声跺脚,“嘿!”   是梁老汉。   梁老汉不知何时,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吊着个胳膊过来,一跺脚,那小孩就跟被吓到了似的,呆呆的望他一阵,一溜烟跑了。   他两条腿细细的,裤管空荡荡的,被风吹起来一点,能看到里头的小腿肉来。   白生生的。   “那是陈三家的孙子,叫幺儿的。”梁老汉看着那孩子跑走的背影,等人跑远了,才说,“以后看到他,别跟他说话,村里都没人跟他说话的。”   “为啥?”   梁老汉吧嗒了口烟,用粗黑的食指指了指脑门的地方,才道:“那孩子,这里有病。”   听了这话,梁川皱了一下眉头,似是不喜欢这话,又或者是想到了什么。   好半天,他才抹了一下嘴,淡道,“我不也有病。”   --------------------   作者有话要说:   乡土风味的小甜文~(小的意思是篇幅也不长)   糙汉农民攻×真·笨蛋·美人受,还是1V1糖精文   AO配。熟悉的搭配,不一样的风味。   。   写完这篇就暂时不写笨蛋了_(:з」∠)_,下篇大概率《重生后白月光为我发狂》,努力搞点狗血的吃吃换换口味【握拳   ↓   ↓   下面是白月光发狂文案!   ——   方尧明恋谢央三年,恋的整个京大都知道。   一朝表白成功,爱的死去活来。   年少时爱过的人总是太容易在心底留下痕迹,要是还恰巧破碎了,就愈发刻骨铭心。   方尧失恋第二年,傅悉昭对他一见钟情。   方尧心里装了一个人,傅悉昭不怕;方尧最热烈最莽撞的爱意给了另一个人,傅悉昭不在意。   因为他有更多更赤诚的爱意,总有一天可以焐热这个人。   傅悉昭陪了方尧十年,从二十八到三十八,占据生命的四分之一,方尧始终对他不冷不热,却也没拒绝他握上来的手。   就在他以为两个人就要这样平平淡淡度过漫漫余生时,谢央回来了。   四十一岁的谢央依然耀眼,像团烈火,靠近一些都怕被灼伤。   可方尧义无反顾的朝他飞奔过去,像奔向思念许久的太阳。   傅悉昭追着方尧到了国外,亲眼目睹他将谢央拥在怀里的那一刻,才明白,这世上哪有什么细水长流、日久生情。   只要遇到对的人,不管何时都是热恋。   很可惜,自己不是那个对的人。   -   回程飞机失事,一朝重生,傅悉昭回到了还没遇见方尧的十七岁。   这一世,为了不再遇到方尧,傅悉昭努力学习,终于拿到了海大的录取通知书,到了一辈子也不可能再遇见他的海市。   傅悉昭走进海大校园,踌躇满志的迎接新人生,却在拉开教室门的一刹那,见到了熟悉的人,眉目含笑。   傅悉昭背起书包转身就走,徒留方尧在他身后,瞬间就沉下了脸。   -   全海大都知道,学生会长方尧在追大一的某个漂亮小学弟,小学弟却跟躲瘟神似的躲他。   傅悉昭被方尧缠的心力交瘁,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重活一世,这人就像变了个样。   有一天,他为了躲方尧,闯进篮球场更衣室,却又撞见另一张有些眼熟的脸。   俊美的青年满脸不耐烦,正漫不经心应付着一个疯狂追求者,心想不如还是和上辈子一样,干脆找个人来做挡箭牌算了——   一抬头,却看见了站在门外的傅悉昭。   烈烈日光,少年肤白如雪,清纯漂亮,却像只惊慌的小鹿   谢央眯着眼睛想:但要是能遇见顺眼的,那谈个正经的恋爱,也不是不行。   1.三重生。也即受、渣攻、白月光都重生了。   2.换攻。   3.上辈子正攻和受【都有经验】,这辈子身心1V1   4.一个他爱他爱他的天雷狗血故事!感觉雷点会比较多,但是没写出来前我也说不清。 第2章   陈三家的陈小幺,村里的人提起这个孩子,都是直摇头。   觉得这孩子可怜。   陈小幺家祖祖辈辈都生活在上巧村里,往上数几个先辈,在村里那是响当当的人物。   陈家人干活勤快,人又仗义,谁家有红白喜事缺人手要帮忙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陈小幺他们家。   到了陈小幺他爷爷陈三那辈,就不怎么行了。   陈三是家里的独子,被惯得无法无天,长成了个地痞无赖,村里的狗见了他都要绕道走。   不过陈三后来生了个儿子,倒是歹竹出了截好笋。   那孩子打小就生的结实,干活也勤快,一见了人,又叫叔又叫婶,很得人喜爱。   那孩子一天天长大,陈家的日子眼看着就要好起来。   结果好景不长,那孩子十二岁大时,就被一伙府县来的官兵带走了,说是奉朝廷之命来寻人,要送到边境打仗去。   一开始,这话可没把陈家上上下下吓得够呛。   那些年,大景朝的确是内忧外患不假,连他们住山沟沟里的人,都听说过了边境不稳,蛮夷频频来犯,上一任皇帝就是因为这个,才急的早早就咽了气。   可一来,打仗是皇帝老子该操心的事,跟他们平头老百姓没关系;二来,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打什么仗。   陈家自是不肯。   可来的是官兵,个个牛高马大,拿刀拿剑,根本不管陈家人肯不肯,半是逼迫半是威胁就把人带走了,不过也没白带走,给留了一百两银子。   陈三这才点了头。   只是走的那天,陈三他婆娘——也就是陈小幺奶奶,跟在府县来的马车后头哭了一路。   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可那情形,上巧村的人如今说起来还是啧啧称奇。   那会儿梁家一家还没来上巧村,这些事自然不知,都是后来听梅子他妈王婶儿来串门闲聊的时候说起的。   说来的那伙军官,挨家挨户的相看孩子,十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的都看,可等把孩子推出去了,那伙人又不走上前来仔细瞧,就那么站在前头,从上到下,拿眼睛扫一眼就算完事了。   弄的神乎其神,也不知道相看了个什么,反正这十里八乡的,到了最后也就挑走了那么一个。   起先还有人眼红那一百两银子,后来听说是要去打仗,又不怎么羡慕了。   一百两银子多是多,可全家上上下下在地里勤快点多刨刨,也就是十来年的事。   打仗那可是有去无回的。   再说了,只听说过卖女儿的,哪有卖儿子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因着那百两银子,陈三在村里又很是风光了一阵子。   又过了十来年,打南边来了一个人,骑着马进了村,抱着个一岁大的婴儿,半夜寻到陈家敲响了门。   等门一开,那人把包着婴孩的包裹往陈三怀里一塞,说你儿子在战场上死了,这是你儿子的儿子。   那婴儿就是陈小幺了。   当年的那一百两银子早被陈三挥霍光了,这些年日子日渐潦倒困苦,和婆娘也一直再无所出,陈三一直做梦哪天儿子当了大官回来光宗耀祖。   结果儿子没等到,却等到了儿子的死讯。   陈三酗酒赌博,身体早一年不如一年,听了这消息,便两眼一翻,撅了过去,再也没醒来。   剩下一岁大的陈小幺和他奶奶,就这么过下去了。   家里的田,光一个老太太,一个小孩,耕是耕不了的,就托给了隔壁姓马的一家帮忙耕,收了以后每年给陈家祖孙几石米粮,一老一少两个这才没饿死。   本以为陈小幺好歹是个男孩,等他大了,陈家的日子怎么说也该好过点了,可谁也没想到,苦日子还在后头。   长到了四岁大的时候,陈小幺还不会说话,大家这才发现,这孩子怕是个有点呆的。   这也就罢了,到了十二岁大,又得了个怪病,一发起病来高热不退,还说胡话,方圆几十里的大夫都看过了,都说看不出来,不是风寒,但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病,反正是治不了。   这陈小幺如今也十五了,要放在寻常人家,该动动心思给踅摸媳妇了。   可也不知是不是那病的缘故,陈小幺如今都这么大了,还长得跟没抽条的小孩儿一般,胳膊腿儿没女娘粗,哪有好姑娘愿意嫁他。   日头落了,梁家父子二人将割好的麦子摞成几摞,就收拾了饭碗镰刀往家走了。   从田里回到家差不多两里路,一路上,梁川听梁老汉说了不少陈家的事,但也不过听听就算——   其实方才他甚至连那孩子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   -   陈小幺胆子是很小的,就跟兔子似的那么小。   他被梁老汉那么吓了一下,就躲到后面树林里,悄悄露了一只眼睛往外看,像只警觉的猫儿。   等到梁老汉和梁川收拾了东西回家了,他才从树林里面出来,一路小跑着回了家。   推开木门,昏暗狭窄的屋子里头,放置着一桌两椅,其中一张椅子上坐着个老妪,正佝偻着腰缝一只打满了补丁的裤腿。   陈小幺进屋,叫了声,“奶。”   陈阿奶没抬头,仍攥着那只裤腿。   陈小幺走过去,又抬高音量叫了声“奶”。   陈阿奶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答应了一声。   陈阿奶如今快七十了,眼睛耳朵都不太好使了,每回陈小幺回家,都要叫至少两遍,她才能听清。   陈小幺放下背篓,就往灶屋里去,洗了把手,开始做饭。   等忙活完,天已经黑了。   陈家祖孙俩的晚饭是糙面馒头,稀粥,并一小碟腌萝卜。   祖孙俩对着一盏油灯吃饭,没人说话。   陈小幺说话不利索,陈阿奶耳朵不好使,一老一少说起话来,说的人费劲,听的人也费劲,所以干脆不说。   一盏油灯明明灭灭,等吃的差不多了,陈小幺收拾了碗碟拿去洗,洗完了回来,见阿奶还坐在桌旁。   刚要张嘴问,便听陈阿奶叫他:“幺儿,来这坐。”   陈小幺乖乖的走过去,坐在阿奶身边。   “我这把老骨头也没几年活头了,要是能给你寻门好人家,我也能早早安心。”陈阿奶说,“幺儿,你说说,有没有喜欢的女娃娃?”   陈小幺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脸蛋儿上漾出一抹浅浅的红来,不过油灯昏暗,并不太能看得清。   大家都说陈小幺笨,是个小傻子,可他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   他今年都十五了,他知道,到了他这个年纪,大家都是要成亲的。大多数会和女孩儿成亲,也有很少一部分会和男孩儿成亲。   可是在村里,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没几个愿意亲近他。   陈小幺低着头不说话。   其实陈阿奶自己心里也清楚,就自家这个境况,别说风风光光的给陈小幺娶媳妇了,殷实一点的人家的女孩子,根本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小幺。   只是今天,王家的梅子又来找小幺,隔壁的马婶子打趣了一句,说小幺也到年龄该娶媳妇了,陈阿奶才想到了这茬。   王梅子,算是村里少数几个肯搭理小幺的,比小幺大不了两岁,三不五时会往这边跑,站在院子外头,笑眯眯的招手喊小幺出去。   陈阿奶寻思着,要是梅子对他们家小幺都有意思,那说不定有戏。   陈阿奶心里有了盘算,便问了出来,“你爷爷还在的时候,跟梅子爷爷还挺好的,两人老一块下田,梅子那姑娘也不错,长得秀气,人也……”   结果不知怎么,话还没说话,陈小幺脸色就变了,嘴巴抿起来,猛摇头道,“不、不要梅子……”   陈小幺少有反应这么激烈的时候,陈阿奶被他吓了一跳,立马哄道:“好好好,咱不说了,先不说了。”   陈阿奶把陈小幺抱到怀里,心里想的还是孩子还小,这事急不得。   陈小幺想起了梅子今天把自己推在田里面。   其实起先还好好的,可是不知道说到什么,其他女孩子都望着他和梅子笑起来,梅子恼羞成怒,就推了他一把。   陈小幺额前的头发有些长了,陈阿奶给往两边撩了撩。   头发被拨开,露出一张五官小巧秀气的脸蛋儿来。   陈阿奶望着孙子的脸,晃了晃神。   她想起自己的儿子了。   陈小幺他爹陈栓子长什么样,陈阿奶这辈子都不会忘。   陈栓子被官兵带走的时候才十二,论个头却已经比陈小幺现如今高了,生的是浓眉大眼,把陈阿奶和陈三的优点都长了去。   那会儿梅子她奶奶还开玩笑说,这陈栓子要长大了可不得了,十里八乡的姑娘还不是任他挑。   而陈小幺除了眉毛下巴,其他地方却不怎么同他爹。陈小幺生的更秀气些,只是还未完全长开,看着总还是一团孩气。   “罢了,幺儿,罢了。”陈阿奶把孙子抱在怀里,枯瘦的双臂紧紧搂着孙子,“没有就算了。”   -   梁家那头。   隔了没两天,王媒婆又上了一回门,为的还是梁川跟翠花的婚事。   她拿了毛六家半两银子,自然不嫌麻烦,要多跑几趟把这事给落实了。   刘美花顶不喜欢王媒婆这个爱贪小便宜的肥婆娘,回回来,都要吃一大盘她买的瓜子花生。   但怎么说也是为了儿子的婚事来的,也不好连个茶水花生都不拿出来,刘美花去里屋柜子里倒腾了一会儿,端出一盘缺壳子发霉的出来,王媒婆就已经唠嗑上了。   梁川难得没一大早就下田或者上山,洗了把脸刚弯腰从屋里出来,就被王媒婆硬拉过去,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在他背上拍了拍,笑呵呵道:“这孩子长的体面,结实,难怪翠花老惦念着。”   梁川挣了挣,可那王媒婆的手就跟鸡爪子似的紧紧抓着他,梁川无法,到一旁面无表情坐下了。   王媒婆转头继续跟梁老汉说话。   梁老汉那天跟刘美花说,自己这儿子模样不差,这话还真的不是吹嘘。   梁川的亲娘,也就是那哑女,长相就是顶顶标志秀气,要不是身子骨差看着不好生养,又是个哑巴,肯定不会缺人家要的。   梁川就有几分同他娘。   梁川眼睛形状狭窄偏长,就是同了那哑女的,村里头的人不知道这叫凤眼,只觉得怪好看的。   只是梁川这孩子向来面无表情的,也没个笑脸,这双眼睛长在他身上,偏生显得有些凶了,脸一冷的时候,简直像个门神。   话是这么说,可这么一个大小伙子,成天打着赤膊在田里干活,村里没出嫁的大姑娘去田里给父兄送饭,每天来来回回,总还是有看上了眼的。   像翠花,就是一个。   这不,王媒婆就为这事上第二回 门了。   “虚头巴脑的我就不给你说了梁大哥,这可是门好亲事啊,你看看我们这北边南边几个村,谁家杀猪劁猪不找毛六?家底是没的说的。”王媒婆对梁老汉说,“翠花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人长得壮实有福气,也勤快踏实,很配的上川儿。”   王媒婆继续游说道:“这门亲事呢,本身还是轮不到川儿的。毛六就这么一个闺女,要不是翠花自己坚持,她家老汉能愿意?姑娘家的主动来说想结亲不容易。”   “是、是。”梁老汉看了眼坐在一旁的儿子,低垂着眼面无表情,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川儿,你看看这事——”   王媒婆看着梁老汉那样子,不禁撇了撇嘴,心想大家还真是没说错,梁老汉这爹当的真不像个样,就这么个事,还小心翼翼要看儿子脸色,到底是梁川是爹还是他是爹?   一边喝着茶,一边瞅了眼梁川。   这小子还挺会摆架子的,愣是一声不吭,脸拉的跟什么似的。   当下放下茶杯,决定把话再说重一点,“梁大哥,我可是听说了,你家川儿那毛病,今年春天又犯了吧?抓了药没?”   “这犯病吃药,得要不少银钱吧?”   又看了眼梁老汉空荡荡的袖管,“你一个,川儿一个,日子过得不容易哇。”   --------------------   作者有话要说:   两人握手:病友你好 第3章   王媒婆瓜子就磕了两颗,茶都还没喝完一杯,就被从梁家赶出来了。   梁老汉看着唯唯诺诺,可方才她那话一出,整个脸就拉下来了,说了句“你听谁说的我家川儿有病”,就把人往外赶。   她干这行二三十年了,这十里八乡不说小年轻都是她给凑的对,少说也有好几十双了,还从来没有过今天这种待遇。   被推出去了,整个人还是懵的,等到在路口的树墩子边站定了,才反应过来了,嘴里不干不净的骂了起来。   “呸!也不看看自己家那个状况,还想娶个天仙哪!”王媒婆朝着梁家大门的方向啐了口,恶狠狠道,“都老大不小了,这也挑那也挑,就等着老死吧!”   说完就气哼哼走了。   这事很快也传到了屠户耳朵里。   亲事黄了,翠花彻底伤了心,据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几天,还要上吊闹自杀。   毛屠户心疼女儿,先是哄,又在村头树墩子那里破口大骂,大声嚷嚷说一穷二白连个砖瓦房都盖不起哪里来的脸看不上他女儿,他还没看不起梁家呢,那个梁川还是个有病的,能被他们看上算是烧了高香了!   总而言之,被这么一闹,梁川跟翠花的说亲没说成算是闹了个沸沸扬扬,连带着梁川的病又成了村里拉家常时的谈资。   梁老汉为此更加憋闷,心里更不是个滋味了。   梁川有个怪病的事情,一直是梁家人心头的一根刺。   那还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说是病,其实也不然,毕竟平日里什么也感觉不到,也不痒也不疼的。   但就跟畜生到了春天总发躁似的,梁川每年某个时候,也觉得浑身难受的紧。   让梁川自己来说当时的情况,他也说不太,就是觉得烦得慌,心里燥,看什么都不顺眼,火气比平日里都大,轻易惹不得。   就是因着这个,才把外村那几个二流子打伤了。   梁川什么体格,那些平时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又是什么体格?那几拳头下去没残,只是流了血,其实还是克制了。   那几个二流子是隔壁下巧村的,平时就喜欢游手好闲,那天不知怎么就和梁川怼起来了,虽说最后梁家赔了银钱了事,可那几个人模样实在凄惨,梁川发了疯病打人的事情,就被有鼻子有眼的传开了。   近几年还有越传越离谱的迹象。   别的不说,梁川都十八了,梁老汉还不给他找媳妇,有疯病见不得人的事情,便又多了几分可信度。   总而言之,和毛六家的事情这么一闹,没有媒婆敢再往他家踏一步了。   刘美花有几分气。   当然不是为梁川打抱不平的,单纯就是觉得,这事是给整个梁家抹了黑,到时候梁田的婚事,还有梁小妹出嫁,怕是都不好办了。   刘美花成天明里暗里挤兑梁川,梁老汉跟个闷葫芦似的,也不爱跟婆娘吵架。   梁川更懒得说什么,只是往山上跑的更勤了。   -   下了两场小雨,天气凉起来了。   等把土又翻过一遍,田里的活忙活的差不多了,就等来年春种。   这时节,田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家家户户都在家窝着过冬,也有趁着天还不算太冷做些小买卖的,上街赶集提早囤年货的。   这天,梁川还是跟往常一样,天不亮就起来了。   里头两个屋里,爹娘还有弟弟妹妹都还在睡,能听得到梁老汉的鼾声。   梁川收拾了背篓,就上山了。   上巧村是个依山而建的村落,这一带的山上猎物不少,但都在深山里,上山打猎的不多。   一则是有狼群出没,以前有住在山上头的猎户被咬死过,村民被吓着了;二则是这山里头有一块很大的地儿都是坟包,不吉利。   再者说,上巧村的土地不算贫瘠,只靠着种地,家家户户不说有余粮,但也不至于饿死,因此近些年以打猎为生的是少之又少。   梁川算是个例外。   梁川还记得自己头一回杀狼的时候,大约是十三还是十四,饿得狠了,逮着那狼的脖子就咬,那狼几乎算是活生生被他咬死的。   按说就算是男孩儿,天生胆子大些,可那样小的年纪看到一地的血,总也会觉得怕的。   但梁川不。   他看着另一个强壮的生灵在自己手底下毙命,竟然觉出一股子莫名的兴奋,浑身的血都热起来。   好像他天生就是这块料。   因此没人教他,他竟然无师自通的成了个打猎好手。   梁川人高腿长,走了没一个时辰,就进了山。   到了半山腰,梁川熟练的给给自制弹弓装上几个磨尖的石弹儿,就一路搜寻起来。   天气凉了,动物也窝着不出来,打猎不好打。他消磨了一整天,背篓里也就多了只山鸡。   眼见着日头快落山了,梁川靠在一颗大树下面,拿出带的干粮,一边啃一边思索,是干脆留在山上睡一晚,等明天天不亮去狼窝里头逮狼,还是干脆回去,过两日再来。   正想着,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道声音,很小,微弱的就像猫叫。   梁川顿了顿,停下咀嚼的动作,凝神听了一会儿。   他天生五感就比常人好,隔着老远就能听到人小声说的悄悄话,因为这个,小时候还把他爹吓过好几回,问他是咋听到的。   长大了晓得很多事情不能多嘴,便也没人知道他有这么个能耐了。   不过靠着这个,打猎倒是帮上了不少忙。   起先他以为,这声音是什么野猫,拿起了手头的弓,但仔细辨认了一番,竟听出几句夹杂的人音和哭声来。   梁川抬腿就往声音的方向走去。   拨开半人的高的草丛,看到两个纠缠的身影,一个扯着一个。   其中一个身影略有几分眼熟,胳膊腿还是细的很可怜,被拉扯的踉踉跄跄的,一点儿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梁川没想太多,手往背后一捞,摸出石弹儿来,隔着几米远,跟宰兔子宰狼似的,对准背对着自己那人的腰后来了一发。   梁川还是收着了一点儿力气。   那石弹儿是被梁川特殊处理过的,棱角很尖,要不然,再大点儿力气,能把兔子的腿给打折。   不过瞬息,那人便发出声惨叫,浑身软塌塌的往一旁歪去,裤腰带还解了一半。   梁川踏着草丛走过去,站在离那人一米远的后头,居高临下的看他。   那人已经爬起来了,回头正往这边看,眼睛还是猩红的,像是喝酒喝多了,头发乱蓬蓬的,一股酒臭。   是村里一个叫郭大志的,是个有名的流氓,人见人骂,人见人怕。   郭大志还没看清来人,就觉出自己好像被什么给打了,醉醺醺口齿不清的骂了句什么,头顶就覆上一道阴影。   他抬头一看,跟梁川对上视线,就跟被泼了一盆水似的,整个人像立刻酒醒了。   “你、你他妈……”郭大志咽了咽口水,仔细辨认着来人,忍着心里那股子莫名其妙的恐惧,大着舌头道,“你是梁家的小子吧?”   梁川弯腰把落到地上的石弹儿捡了起来,看了看,没沾到血,抹了一把放进怀里。   这下郭大志算是看清他的脸了,确认了这人就是梁家那个小子,顿时骂出了声来:“妈的,你爷爷在办正事,你个小兔崽子捣什么乱?滚!”   郭大志今年三十多了,早年成过一次亲,不过没几年婆娘就跑了,算辈分,确实是梁川的长辈,按理说,梁川该管他叫一声叔。   梁川闻言,顿了一下,就着这个弯腰的姿势,居高临下的看他,漆黑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   十一月天了,寻常人家都穿起夹棉的袄子了,梁川还穿着件单衣,粗麻布衫子底下的胳膊,一看就结实的紧,肌肉轮廓清晰可见。   郭大志盯着青年的胳膊,喉头“咕咚”一动,吞了口口水,心头愈发凉飕飕的。   说来奇也怪哉,这郭大志成天游手好闲,屁股后头跟着那么几个小弟,大大小小的事也闹过不少,打架更是经验甚广,没道理怵这么个毛头小子。   可眼下,梁川一个眼神,他怕的心头发麻。   青年攥着手里那颗石子儿,刚直起身来,郭大志就跟被吓到了似的,抖了一下,从地上一跃而起,提起裤子,骂骂咧咧连滚带爬的跑了。   边跑,还不忘边扔下句“真他妈晦气”。   等郭大志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梁川才看向地上的人。   就像梁老汉说的,这小傻子,好像的确是缺根筋儿的。   被人欺负了,还像懵懵懂懂的不知道。   他两只手蜷缩在胸前,衣服被扯的乱了一点,露出一截白白的腰来,细的像只有一把。   这个天气冷的很,梁川看了他几眼,像实在有点看不下去,走过去就想帮他把衣服拉下来。   但刚走近,步子就顿住了。   梁川闻到一股子气味。   这股子气味,应当一直都在,只是方才郭大志身上的酒臭味儿熏的慌,此刻郭大志跑了,梁川才闻到这股淡淡的味道。   人身上都有味儿。   就像村里人,身上有汗味儿,土味儿,田地里庄稼的味儿,做饭的油烟味儿,一闻就知道是人的味道。   像梁川嗅觉这么灵敏的,打猎的时候,也能闻到狐狸身上的骚味儿。   但陈小幺身上的……他说不出来。好像是体味,又好像可以轻易的和他人区分开来。   正自思索,一只手拉上他的裤脚,紧接着,又攀上他的小腿,抱住了,像抱住一根救命稻草。   梁川低头看去。   少年正抱着他的小腿,抖的像只受了伤的小猫,抬眼看他的时候,眼里的情绪,不是没有害怕的。   梁川伸手就把人给提了起来。   少年瘦的只有一点,给梁川感觉,就像跟有些大点的野兔子差不多,他提的轻轻松松。可这样一挨的近了,少年身上的味儿就更明显了。   梁川没忍住,鼻翼翕动了两下。   他对那个过世的娘仅有的记忆,就是他娘把他放背篓里,带着去河边洗衣服。   很小的梁川在背篓里,能闻到河岸边的青草和野花的味道,泛着湿润的水汽。   他挺喜欢这个味道。   陈小幺身上的,就有点像这个味道。   一阵微弱的哼哼声把他拉回神。   梁川这才猛然发觉,不知何时,自己提着陈小幺后脖领子的动作,已经改为握着陈小幺的颈子,五指都在开始用力,整个人也凑近了一点。   就像看到猎物的大型猛兽,做出捕猎的姿势。   不过在陈小幺看来,大概跟方才那个男的差不多,不怪他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怯怯看着梁川,里头充满了茫然跟恐惧。   梁川立刻就松了手,陈小幺失了他的力气,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但还是没什么力气,肩膀打着抖,嘴巴张的圆圆的呼吸。   梁川脑子有点空,呼吸也有点急,他用力吸了几口气,抽出短匕在右手掌心划了一刀,血滴答答落在地上,才稍微平复了点心绪。 第4章   梁川拧着眉头,没想太多,只当自己那毛病又犯了。   他直起身,低头扫了眼自己的手,又看了眼少年,伸手提起他的衣服,快步把他拎到了树底下。   上回在田里时,他以为陈小幺是个女娃,扶他的时候还没碰到他胳膊跟手,这回,他知道陈小幺是男娃了,就没再那么束手束脚。   只是仍然没敢用太大力气——实在是这人瘦的太可怜,跟从来没吃饱过饭似的,腕子只他一半粗细,梁川怕用点劲把他给捏折了。   等把人放下了,梁川想了想,又蹲下身。结果一挨的太近,又闻到那味儿,梁川有点儿受不了,只好又往后退了一步。   他这么一退,少年就抬了抬头,望了梁川一眼。   上回在田里,梁川没看到他正脸,今天他头发往两边撩去,一张巴掌大的脸看得就清楚了。   ——是真的只有巴掌那么大,又因为太瘦,两颗眼睛在脸上占了很大的位置,更显得那张脸好像根本没几两肉。   但也是秀气的,有点像女娃的那种秀气,就算都快瘦脱相了,瞧着也并不十分难看。   少年抱着膝盖,呆呆的看了梁川一会儿,又垂下睫毛,把尖尖的下巴颏儿抵在腿上。   气氛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   按理来说,碰到这种事儿,被欺负的那个不说又哭又闹,怎么着也得表露出点儿激动的情绪,可陈小幺眼睛里面,除了后怕,更多的像是茫然,像是根本不知道方才那种事情,万一被对方得逞,意味着什么。   虽说是男娃,但万一要是传出去,也总归是不好听的。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梁川先开口了。   “怎么跑山里头来了?”梁川问。   刚问出口就后悔了。   他在这片的林子里打猎这么多年,没见过陈小幺上来过,今天会在这儿,多半就是郭大志以为寻了个没人的地方,把人掳上来的。   陈小幺道:“我在河边碰到他。”   梁川点了点头,明白了,更多的话也没说了。   梁川跟他爹一样,是个闷葫芦,话少,也不会说好听话。   日头落了,林子里也渐渐黑了,吹过来的晚风多了一丝凉意。   梁川扫了眼陈小幺身上的衣服,抬头看看眼天色,估摸了下下山时间,要是现在就走的话,应当能在锁门前到家。   结果他刚一站起身,腿上就又缠上来一个温温热热的东西。   梁川低头。   陈小幺跟方才差不多姿势,又原样攀了上来,两条细胳膊紧紧搂着他的小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瞪的又大又圆,里头有怕、有惧,就是不肯撒手。   好像抱着根救命稻草似的。   -   “嚓”一声,黑黢黢的林子里生起了一堆火。   橙红的火光照亮了这一方小天地,火苗在陈小幺的脸上跃动。   他抱着膝盖,看梁川熟练的给山鸡拔毛、去皮,又放在火上烤,最后撒上一点自带的调料。   陈小幺一下午没吃东西了,眼巴巴的瞧着,瞧得口水直咽。   陈小幺自己笨,手也不巧。   他跟陈阿奶相依为命,早些年的时候,陈阿奶眼睛还好使,会教他些针线活,那时候陈小幺学的很慢,陈阿奶就老是叹气。   做饭也是一样。   农人家的孩子得学做饭,陈小幺也会。但他做的饭,只能说是勉强可以入口。   陈阿奶总念叨,万一我以后去了,你一个人该怎么活。   陈小幺不太懂这句话具体的含义,只是陈阿奶难过,他也跟着一起难过。   陈小幺看看已经被烤出滋滋油香的鸡肉,又抬起眼,慢吞吞的顺着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往上,小心翼翼的瞅了梁川一眼。   火光明明灭灭,青年的脸在火光下,显得轮廓很深,是副很硬朗的长相。上巧村里头,没人长他这幅模样。   陈小幺盯着他看得有些久,眼睛一眨不眨的。   梁川注意到他的视线,眼眸微抬。   陈小幺就飞快的把脑袋又埋下去了。   别看他胆子小,和梁川见过几次面了,连一句话都没说话,可梁川的大名,他却是早就知道的。   村里的妇人们闲聊磕牙,有时候就提到老梁家。   提的最多的自然是梁川。说什么的都有。   说川哥儿闷是闷了点,干活真是一把好手,瞧他家的麦子,长得又多又好,全是川哥儿一个人伺候的;   说川哥儿又打了张上好的狐皮,拿到镇里去卖了,卖了多少银钱大家都不知道,就纯靠猜,猜八两的有,猜十八两的也有;   说川哥儿不知是被狗咬了还是咋,染上了疯病,这两天在家歇呢;   说川哥儿也该到了年纪娶媳妇了,要不是那疯病,不说他那样貌体格,就光说他那干活的能耐,估计也能踅摸个差不多的。   别看陈小幺是个小傻子,可以前陈小幺听过这些话,就隐隐约约觉得,梁川好像是个厉害的人。   一只烤好的鸡腿递到他眼前。   陈小幺嗅了嗅,嗅到勾人的香味,接了过来,一口咬下去,肉香四溢,好吃的他眯起了眼睛。   趁他埋头吃鸡腿这空当儿,梁川也盯着他瞧。   山鸡腿不大,陈小幺嘴更小,却也不怕烫,努力张的大大的,也就撕咬下来那么一小口。   跟八百年没吃过肉似的。   陈小幺的确很久没吃过肉了。   除了每年春节,陈家就难见到肉腥味。   就算是过年时,陈阿奶也把日子过的仔仔细细,去镇上买肉都只捡别人不要的剩的边角料,就着萝卜菜炒好几顿,就算是难得的荤腥了。   陈小幺还没一个人吃过这么大一只鸡腿。   一时间,他眼里心里便只剩下那只香喷喷油汪汪的大鸡腿,埋着头,吃的十分珍惜。   好容易才吃完,恋恋不舍的抬头,望向梁川。   梁川也正望着他,视线从少年脸上,再落到他露在衣服外头那两块嶙峋的锁骨上,手里拿着剩下那大半只鸡,没动。   陈小幺不由瑟缩了一下,摸摸肚子,小声道:“我、我饱了。”   其实山鸡肉少,陈小幺胃口虽说不大,但哪能这么快就能吃饱了。   梁川低头不语,又将另一只鸡腿撕下来递给他,言简意赅道:“吃。”   等陈小幺接过那只鸡腿,梁川这才大口吃起剩下的部分。   -   夜深了。   梁川捡了几根树枝扔进火堆,然后走到树旁坐下,预备和衣而睡。   这不是他头一回在山上过夜,但是第一次带着人一起。   梁川抱臂阖着眼,过了会儿,转头往边上一瞧。   陈小幺离他几乎要有五六尺远,也抱着肩膀,缩成一团在睡觉。只是眉头浅浅皱着,似是不太安稳。   梁川盯着少年的脸看了一会儿。   他看得出来,陈小幺有些怕他。   这也正常,就没人不怕他的。   梁川重新阖上眼,准备睡了。   可不知是多了一个人,又或者是别的什么缘故,睡意迟迟不来。   晚风轻轻拂着,偶尔有火星噼啪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梁川听到一点别的不同寻常的动静。窸窸窣窣的,像什么小型的动物在挪动,离他越来越近。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想要起身,手已经按在怀里的短匕上头。   也不知是天生的,还是这些年在山上打猎的缘故,梁川警觉性很高,以往他睡在山里时,夜晚只要听到一点响动,就能立马醒来。   若非如此,独身一人在有狼群出没的山上过夜,早已死了不知道多少回。   可等那股子熟悉的味道挨近了些,梁川生生止住了动作,浑身绷住的肌肉松了些下去。眼睛也忍着没有睁开。   是陈小幺。   梁川不知道陈小幺想搞什么,喉头轻轻攒了下,略有些不耐的等待着。   那团湿润的青草香气越来越浓郁,香的他怀疑陈小幺去哪个河边草地上打了个滚儿。   右边肩膀突然一重。   梁川猝然睁眼,漆黑的瞳孔里头,半点睡意都没有。   陈小幺则毫无知觉。   梁川垂眸看他,只见少年闭着眼睛,张嘴打了个浅浅的呵欠,脑袋在梁川颈窝蹭了两蹭,就像终于找对地儿了似的,睡过去了。   睡的毫无防备,这回看着是真的睡熟了。   “……”   分明方才吃的是烤鸡,可不知为什么,梁川总觉得从他嘴里头呼出来的,像也是那股香味。   天气凉的很,但梁川向来火力旺,不怕冷,穿的就也不多。   他盯着黑黢黢的树枝尖儿看,一眨不眨的。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慢慢伸手,把陈小幺的头轻轻推了推,放在一旁的树干上。   他自己则起身,轻手轻脚的绕到林子后头去了。   约摸一炷香时间后,梁川从林子那头绕了回来。   这种天气,他却像是出了点汗一般,额发上略有些湿意。   火堆还没熄,红黄的火焰跳动着,映出青年一双漆黑发亮的眸子,像兽瞳。   梁川在先前的位置坐下,闭上眼睛,只觉浑身都舒畅了些许。   他去年就成了年,早不是半大小子了,这种事不说做的频繁不频繁,总归是不陌生。   正重新酝酿出一些睡意。   结果没过多久,陈小幺又原样靠了上来。   梁川:“……” 第5章   梁川一夜没怎么睡着。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把陈小幺叫醒了,两人一块儿下了山。   下山时,梁川脸色不怎么好看。   陈小幺本就怕他,昨晚睡觉时,也是无心之举,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只晓得明明睡前还离他远远儿的,醒来的时候却是靠在人家肩膀上。   这人长得高大魁梧,浑身都硬邦邦的,比没铺褥子的板床还硬。怪不得自己的脸蛋被硌的生疼。   当下便吓得要死,一弹差点弹出五里地。   此刻又见梁川硬着一张脸,心下愈发惶恐,一句话也不敢说。   梁川走的很快,陈小幺跟在后头一路小跑。   可这山路,梁川熟悉,陈小幺却是昨天才头一次上来。   天还暗着,林子里七弯八绕,还有树枝藤蔓歪七八扭的倒在地上,根本看不清。   陈小幺生怕自己被落下,一颗心提着,急急的看着梁川的背影,结果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立时摔了一跤。   带刺的荆棘刮得他小腿生疼。   他张了张嘴:“梁……”   可是想起方才梁川的脸色,陈小幺又不敢叫了,硬生生把话头憋了回去。   只好吸着鼻子,自己小心翼翼的将腿往外挪。   梁川个高腿长,走的忒也快,陈小幺再一抬头,他人影就不见了。   -   梁川是过了会儿,才发觉身后人没了。   也不知是不是昨晚睡的不足的缘故,他心下莫名有些烦躁之意。   陈小幺靠他近一些,那股躁意便愈甚。   如若不是这样,以他平日里的警觉,不至于人没了这么久,才将将发觉。   梁川回身望着来时的路,略略想了一会儿,又原路折回去了。   走了半里地,在一颗大树底下见着了陈小幺。   陈小幺正席地而坐,一条小腿翘在膝上,露出比脸还要白上一点儿的小腿皮肤。   上头一抹血色十分显眼,想来是在哪里跌了一跤。   他正扯着一条不知从哪里撕下来的碎布条,笨手笨脚的给自己包扎。   手实在是笨,包的歪歪扭扭,丑极了。   陈小幺听到脚步声,抬起眼,一双大眼睛湿而红,好像是哭过了。   他见是梁川折返而来,不由更急,慌慌张张打了个更丑的结,扶着树干就要站起身来。   梁川也没有要帮他的意思,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人慢吞吞的跟上来了,转身便走。   不过好歹是没再跟方才似的那么快。   但那人大约是因为刚伤了腿,又怕再跌倒,动作比刚刚还慢。   梁川顿住步子,抬眼看了看天边,想,要等他这么磨磨蹭蹭,要下山,非得捱到大中午不可。   干脆转身,两步上前,拎小鸡崽儿似的,把人拎到了自己背上。   “搂紧。”他说。   陈小幺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敢吸了吸鼻子,颤颤巍巍的揪住青年的衣领子。   背上的人僵着身体,连呼吸也放得轻轻的。   梁川能感觉到少年的小腹都在微微颤抖,缩的紧紧的,像要努力把身体蜷缩起来,不敢挨到他身体的一寸。   梁川有些无奈。   他想到昨晚,这人分明晚上还敢凑过来挨着人睡,到了白天,胆子又比谁都小。   -   走了半个多时辰,再走回村里,等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梁家是个用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还没住上青砖大瓦房。   院子里头是土屋三间,中间的是堂屋,右边那间小的睡梁川梁田两兄弟,左边那个大的则被隔成两块,一边儿睡梁老汉跟刘美花,一边儿睡梁小妹。   梁川进院子的时候,刘美花已经起来了,正站在鸡笼前面,拿着个簸箕,捻着里头的草籽喂鸡。   见继子回来,便抬头从笼子上头瞥了他一眼。   刘美花也没问他咋一晚上没回来,知道多半是在山上。   只是梁川推门进去,刘美花还是眼尖看到了继子手上的血迹,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问:“手上咋弄的?”   这话倒不是说有多关心他的安危。   打猎好歹是个有危险的活计,早些年的时候,梁川年龄还不大,偶尔遇到什么体型大些的猎物,是会受点小伤。   所以她瞧见梁川手上的血迹,就以为今天也打到了什么好东西。   梁川怔了一怔,垂眼看去。   右手掌心上,的确有一道挺明显的血痕。是昨天晚上,他自个儿拿匕首划的。   因为当时没觉得有多疼,觉得应当划得不深,此刻看,那伤口分明有个一寸来长,皮肉外翻,又因为昨天夜里又是拔毛又是烤鸡,上头已经沾了些草木灰。   看着是有点渗人。   不过梁川却是在想别的。他想起为什么给自己来这么一刀,自然也就想起源头那人。   “没。”梁川把手心合上,没再让那块儿露出来,“娘我进屋了。”   “哎!”   一会儿仍旧是要去田里,接着翻土。   梁川进屋洗了把脸,唏哩呼噜喝了碗稀粥,背上背篓准备下田了。   被刘美花叫住,拐弯抹角问了几句话,还是昨天打猎的事情。   这一两年,梁川本事见长,打到好东西的次数也变多了,一个月去一回镇里,积攒的山货加在一起,可以卖好些银钱。   两亩田根本不够全家五口人吃的,梁川的那些钱,一部分挪出来补贴家用,买肉买蛋,另一部分,则是他自己存着,也不知存了多少。   但刘美花寻思着,总该是有不少了。要是这小子藏了心思,打到了什么好的没给家里说,那更是不得了。   这不,问清了昨天的确是啥东西都没打着,而不是打着了被梁川自个儿藏着了,才放了心。   又唉声叹气,念叨了几句他的婚事。   虽说刘美花对这个继子不怎么上心,可在梁川的婚事上,她跟梁老汉倒是一边儿的——希望梁川赶紧找个媳妇,早点成家完事。   一来,梁川是当大哥的,他的婚事没着落,按村里的规矩,梁田这个做老二的,也不好越过哥哥先谈亲事。   眼见着梁田过完年就满十三岁、进十四岁了,也该留心起来了,这年头成亲都早,好姑娘更早。   二来么,梁川的媳妇一过门,她也能稍微松快些,摆摆婆母的架子,这屋里的活,有媳妇干就成了,她乐的清闲。   上回梁老汉得罪了王媒婆,又被毛六在村口树墩子那里指桑骂槐了一通,如今全村都在看梁家的笑话,觉得梁川这一时半会是找不到媳妇了。   刘美花就想着再探探继子口风。   不过刘美花说了几句,看继子脸色冷冷淡淡的,一副心情欠奉的模样,也就闭了嘴,嘀嘀咕咕的出去了。   梁川主意大得很。在这屋里,谁都做不了他的主。   娶不到媳妇就娶不到吧。刘美花心想。   只是得想个法子,给王媒婆送点糖啊肉的,梁川找不到媳妇就算了,梁田可不能就这么耽搁了。   -   梁川这一去田里,就呆了一整天。   中午的时候,别家都回去歇息吃饭了,他就往田埂上一坐,吃自带的干粮,喝水囊里的水,囫囵填了肚子,抹了把嘴,又开始干活。   别人看到这幅光景,定要打趣一句,说川哥儿,你不累吗?这么拼命,是不是就为了攒钱娶媳妇啊?   其实不然。   最根本的原因,是这么点儿活,在梁川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他总是看人割麦子,没割多久就喊累,梁川觉得不至于。   当然,这些话,他不会说出来。   等太阳下了山,梁川收拾东西往家走。   天气愈发冷,天也黑得早了,等到了村口的时候,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家家户户的饭菜香味飘了出来。   只是远远的,就听到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像是有什么热闹事发生。   走得近了,果然见一群人围在一处,中间传出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又是哭又是嚎的,语无伦次说着话。   梁川不爱凑热闹,背着背篓,往旁边绕着走。   那圆圈中间被围着的,是正是陈小幺的奶奶陈阿奶。   陈阿奶今年七十多了,早几年眼睛耳朵就不好使了,近些年,脑子也不好使了。   听陈家旁边那户人家说,这些年,陈阿奶总是神叨叨的,有时清醒,有时候糊里糊涂。   时常大晚上一个人在外头晃荡,说什么陈家祖坟不好了,人都死光了,都是报应之类的。   今天,就是陈阿奶又从屋子里头跑了出来,见人便扯着问一些不着四六的话。   眼下,陈阿奶正扯着一个女娘,问:“姑娘,你嫁人了吗?”   那女娘“咯咯”笑开了,大声说:“陈阿奶,你糊涂了,我是春杏儿啊,前年就嫁人了,儿子都一岁多啦!”   陈阿奶“噢”了声,又去扯另一个姑娘,枯瘦的手就像树枝一样,爬在姑娘的手臂上,“那你呢,姑娘?”   那姑娘是外村嫁过来的新媳妇,根本不了解陈家的事儿,只是过来看热闹的,没想到这疯婆子会找上自己,当即有些嫌弃,挣开她的手躲远了。   陈阿奶便又换了人,转身问一个汉子,说,你娶媳妇了没啊?要不要男娃娃呀?把我们小幺带走吧。小幺会做饭,会收拾屋子,会养鸡,会喂猪……   围着的人群发出一阵阵哄笑。   笑完了,也有觉得可怜的。   陈小幺本就是个脑子不好的,又有怪病,如今陈阿奶也不行了,要是陈阿奶一下子走了,这日子该怎么过。   但就算是可怜,也就仅限于此了。   各人都有各人的日子要过,上巧村虽说不是什么穷乡僻壤,但家家户户也只能说刚够个温饱,算不得顶富裕的村子,哪还有闲心思管他人。   一个瘦小的人影挤开人群走了进来,“阿奶?……阿奶……”   陈小幺背着箩筐进来了。   天气冷了,柴火不够用,他去田埂和山脚下捡了一整天的枯枝,预备带回来当柴火烧——   没敢去山上。因着昨天的事,他本能的还对山上有些怕。   结果刚背着箩筐回了村,梅子就过来找他,告诉他你阿奶到处在找你呢!你快去看看吧!   陈小幺就一路跑过来了。   他灰头土脸的,身上穿的是不知打了多少补丁的旧棉衣,一双细瘦的叫人心疼的手腕从袖口伸出来,要去搀他阿奶。   陈阿奶却像被魇住了似的,两眼一翻,直挺挺的往后栽倒了下去。   人群立时发出一阵惊呼。   陈小幺把箩筐一扔,几步抢上前。   可他人长得瘦小,胳膊腿儿又没什么力气,要想把陈阿奶背起来,还真要费不少功夫。   周围有人看不下去了,要上来帮忙的,结果还未上前,就另有一个青年拨开人群,径直走向中间。   窃窃私语的声音大了些。   “我来吧。”梁川拨开陈小幺的手,弯下身,“你跟我后头。”   陈小幺吸了吸鼻子,抹了一把已经滑到脸颊上的眼泪,用力点了点头。   梁川背起陈阿奶,就往人群外走了。   他人高腿也长,没一会儿,就把人群甩在后头。   陈小幺一路小跑跟着他。   他没问梁川要去哪儿,是要去找大夫还是回家,要找大夫的话,自己手里刻没有半个铜板。   陈小幺就那么一直跟在他身后,觉得梁川是厉害的,应当知道事情该怎么做。   走到一半,背上的人有了一点儿动静。   梁川步子没停,侧头往后一看,陈小幺却早已发觉奶奶醒了,忙问:“阿奶,你怎么样了?”   陈阿奶没看陈小幺,也没答他的话,只是看着梁川。   老人浑浊的眼珠儿直愣愣的瞪着眼前这个高大的青年人,喃喃直道:“小伙子,你娶媳妇了没啊?”   这几乎已经成了陈阿奶的心结了。   只可惜问了一整天,就没个人回答她的。   陈阿奶也不指望了。   她只是觉得,自己都要死了,还没给小幺找个好人家,那就算去了地底下,也没颜面去见小幺爹娘的。   “还没。”   陈阿奶耳朵实在不行了,没听清,愣了好一会儿,才道,“啥子?”   梁川背着老人家,步子很稳,一只手还拉着陈小幺胳膊,又回答了一遍,“还没娶媳妇儿。” 第6章   陈阿奶终究是没捱到过完年。   给老太太瞧病的大夫说,病是一早就落下的,没治,也没得治,就算能撑过这个年,来年也熬不过开春,让他们早点回去准备后事。   陈小幺呆呆的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梁川看了他一眼,从兜里掏出十个铜板递给医生,又拿了两幅药,就背起人回去了。   山路上黑漆漆的,一点光亮也没有。   来的时候走得快,此刻却又慢下来,只听得到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陈小幺是在半个时辰之后,开始突然很伤心的哭了起来,好像是此刻才突然懂得了大夫让他回去准备后事是什么意思。   他边走边哭,几乎快喘不过气来,最后蹲在地上,把脸埋进膝盖里。   梁川于是也跟着停下来,站在他身旁。   事实上陈小幺的哭声并不大,跟他说话的声音差不多,轻而微弱,只是梁川离得太近,耳力又好,因此还是很轻易的从里头听出了伤心的意味。   倒是陈阿奶伏在梁川的背上,睡的很安心,觉得陈小幺的婚事有了着落,终于可以安心的睡去了。   -   下巧村的那个大夫没说假话。   事实上,陈阿奶比他预计的还要走的更早。   老话都说,人死前都是一口气撑着,那口气要是到临了还没散,就算死不瞑目。   不管梁川当时答应的那一句是不是只是随口一说,但陈阿奶走的时候,却还算安详,没再受什么痛苦。   在上巧村,家里有人去了的,历来都是抬到北边的山上去安葬。   可买棺、抬棺、下葬,还有下来后请人吃饭的酒席,处处都要银钱。   钱还不是最紧要的,紧要的是陈小幺根本不懂这些事,更不知如何操持。   阿奶死后,他就跟没了魂儿似的,守在陈阿奶床前,好像也成了抹游魂。   若非隔壁马家的大儿子马有财过来喊他吃饭,他就真的这么一直守下去也说不准。   人走了,一直放在屋子里也不是个事,马家没白耕陈家这么多年的地,帮忙把这事给办了。   虽说棺木买的是不太值钱的,下山后的酒席也省了,但好歹是了了这么一桩事,还在村里得了个好名声。   跟着抬棺的队伍一路上山那天,陈小幺没哭。   棺材被放了下去,一铲一铲的土落在棺木上,他还是没挤出半滴眼泪来。   最后马婶子拉了他一把,把他拉的踉跄了一下,指着那已经填平的坟包说,“幺儿,给你阿奶磕头。”   他木木愣愣的被扯的跪下,让磕几个头,就磕几个头。   只是到了最后,也没在那么多人面前再掉眼泪。   村里的妇人后来说闲话,还说陈小幺还是个没心肝的。   -   又过了一阵子,快到年关,村里的妇人围在一起闲聊天,刘美花也听了一耳朵,这才晓得陈阿奶走之前的那天夜里,在村头还发生了点儿事。   原本还没想到这事能跟继子有什么关系,结果一个婆娘看了刘美花一眼,笑着问:“听说最后是川哥儿给送走的,怎么着,这好事是不是落你家头上啦?”   说的是陈阿奶见个人就逮着问对方成没成亲的事。   其实这婆娘也是瞎说八道的。   毕竟陈阿奶当时昏昏沉沉的那么一问,梁川随口那么一答,根本就没人在身边,也没人知道。   陈小幺是个不懂事的,自然也不会把那事拿去到处乱说。   只是最后是梁川拨开人群背的人,话头自然也就往他身上拐。   刘美花愣了,随即脸色一僵,摆手道:“这可不能瞎说。”   那婆娘捂着嘴咯咯笑开了,揶揄道:“这有啥瞎说不瞎说的,灯大亮的,大家伙儿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川哥儿把人送走的,还一路上牵着小幺的手哪。这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你说川哥儿这阵子老往这村南头跑是做什么?时不时拎个肉啊蛋的。”   “这……”刘美花瞪大眼道,“拎着肉蛋?你看清了?”   “这还能有假?不信你去问问马家的,看陈家小幺这些天吃的肉都是上哪来的。”   刘美花最后是虎着一张脸回家的。   先不说继子是不是真的跟那几个婆娘说的一样,和那小傻子好上了,就说继子居然从家里往外拿肉这回事,就让刘美花气的不轻。   虽说家里的肉都是梁川从山上打的吧,但那都是放着给梁田、梁小妹补身体的,那陈小幺一个小傻子算个什么,还不是她家的人,就要来吃她的东西。   这么一想,刘美花步子是越迈越快,等走到梁家院墙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气的快冒烟了。   气势汹汹推开门一瞧,梁川正在廊檐底下,跟梁老汉说着话呢。   一老一小都在,正好让梁老汉也听听,他儿子都在外头背着他干了什么。   刘美花三两步过去,看了眼梁川,注意到他手边的背篓,里头鼓鼓囊囊不知道装了什么,拿一块布盖着。   刘美花止住步子,眼睛不住的往背篓里瞧,眼见梁川看过来,脸上好歹还是堆起一点笑来,“要出去啊?”   梁川瞥她一眼,不冷不热“嗯”了一声。   刘美花一身的气焰顿时矮了一半。   事实上,要真要来算,刘美花着实够也不上什么恶毒继母。   虽说抠是抠了点,有什么好的也都紧着自己儿子女儿,弯弯绕绕的心思不少,可对梁川,她也是给吃给穿,过年的时候扯布缝新衣服,三个娃也是一人一件,打骂更是没有过——   主要是梁川从小就长得高壮,十一二岁的时候个头就快有刘美花高,刘美花就是想对这个继子怎么着,也没那个胆量和本事。   此时此刻,看见继子坐在廊下,光是坐着就是掩不住的大个子,一身的粗布衣裳,那大腿和胳膊上的筋肉隔着衣服都能看得到,一拳能打三个刘美花,她哪里还敢大声。   只得也搬了把小板凳,过去坐着。   心里自然还是憋着气。   梁老汉问她出去干嘛去了,刘美花瞥了眼继子,还是把在刚刚听的事给说了。   梁老汉听着听着,吧嗒烟嘴儿的动作就慢了下来,望向儿子。   “川儿,你娘说的是真的不?”梁老汉烟也不抽了,问。   梁川从听见村里那些妇人说他跟陈小幺勾勾搭搭没个羞耻时就开始皱眉了,听到了最后,竟难得有些走了神。   这些话,有没有传到陈小幺耳朵里?   梁老汉又叫了他一声,梁川才抬了抬眼,说:“没。”   没跟那些人说的似的勾勾搭搭。   每回他去,顶多就是送点吃的。   那天夜里,陈小幺蹲下来哭的快抽过去的模样,梁川有点忘不掉。   加上陈阿奶是他送去看大夫的,如今人走了,只剩陈小幺一个,于情于理,他得去看看。   看的时候也不好空着手。   于是时不时再带只他打的野山鸡。   梁老汉也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愁儿子依旧不开窍,烟嘴还没含进嘴里,就听儿子又道:“村里人瞎说八道。”   梁老汉点头。   梁川拧着眉,“聘还没下,算什么好上。”   梁老汉手一抖,烟管里的烟“啪”的一下掉了出来。   刘美花先嚷了起来:“下聘?下什么聘?!”   梁川说:“去陈家下聘。”   刘美花一口气没上来,翻着白眼,差点把自己噎死。   梁老汉终于把掉出来的烟叶安好了,抖着手在衣摆上擦了擦,问儿子:“这么大的事,你咋也不提前跟家里商量商量?”   梁川顿了顿,这回说:“还没知会陈家人。”   刘美花简直气笑了。   陈家现在哪里还有人?只剩一个小傻子。   敢情那些婆娘们还真说错了,不是这好事落到她家头上了,是梁川自个儿上赶着的。   刘美花忍着气说:“怎么就突然要跟陈家结亲了?”   她是想让梁川早点成家不假,不是做亲娘的,也多少有点私心,她就没指望想给梁川踅摸个多好的。毕竟越好的人家的姑娘,要花的彩礼钱越多。   老梁家可拿不出那个钱。   可刘美花就是再有私心,也没想让梁川跟陈家那小傻子扯上什么关系,把那小傻子娶过门,更是万万没想过。   道理也不难想:大儿媳妇儿是个男的,这不打紧,可是个傻子,这让别人怎么看他们家?   当下就竖着眉毛说:“这不行。”   梁老汉瞅了眼刘美花,没说话,臊眉耷眼的又抽起了旱烟,一副爱咋咋地,当老子的反正是管不了的模样。   也的确是管不了。   梁川更小些的时候,就会自己拿主意了,如今大了,想做什么,哪里是刘美花能拉得住的。   “娘,您帮我打听打听。”梁川扯了根竹篾子,放在手心拧着玩儿,一边道,“村里如今办些像样些的彩礼,得花多少钱。” 第7章   为着梁川要娶陈小幺的事,梁家不大不小的鸡飞狗跳了一场。   要不是梁川看着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刘美花真怀疑他被什么东西给魇住了,下了降头了。   去年,王媒婆上门给他说亲,跑了好几趟,说的毛六家的闺女,说的嘴皮子都快起泡了,他也看不上,怎么就突然不声不响的,看上陈家那个小傻子了?   那小傻子哪有半点招眼的?刘美花没看出来。   可最终还是谁也没拗过他。   梁川说下聘,还真的准备起来了。   上巧、下巧两村,娶媳妇给彩礼,那都是有定数的。   肉多少斤、糖多少块、布匹多少尺,银钱多少两。   前头的都还算好说,就是后头的,得看各家有多少积蓄。   家底厚一些的拿个十几二十两,薄一些的拿个七两八两,但再穷,五两银子至少是得有的。   就算拿不出那个钱的,就是借也要先借钱补上,事后再慢慢还。   面子不能掉了。   刘美花见事已成定局,也不嚷嚷了,只是成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说拿钱的事,也不张罗买布买糖。   梁川也就没向家里张这个口。   腊月天,大雪铺满整个山头,家家户户春联贴起来了,肉味飘出来了,梁川还带着他刀跟弓,又上了回山。   雪天动物要冬眠,不好打,他披着件缀了狼毛的大氅,背着弓走了一路,带回了一张兽皮、两只山鸡跟一只兔子。   兔子还是活的,只伤了条腿,被他放在背篓里,山鸡则被他拎在手里,一路下了山。   到了村口,正撞见跟一群小孩儿跑来跑去玩儿的梁田。   梁田马上就满十三了,个头也生的不矮,比同龄的小孩要冒出一点点头,只是虎头虎脑的,看起来一脸憨相。   梁川远远看见他,定住脚步,梁田很快跑过来。   跟他一起玩的那些小孩儿就站在一旁远远的看,站的一个比一个老实,倒是没一个敢过来打招呼的。   说不上来为什么,村里的小孩儿都有些怕梁川。   梁田看了一眼梁川手里拎着的鸡,“嘿嘿”笑了两声,问他:“哥你又去找嫂子啊?”   他年纪不大,懂的已经不少。   亲还没结,甚至聘都没下,村里风言风语已经不少。他哥马上要跟陈家那小傻子成亲的事情,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但那是以前,搁现在,谁家小孩儿敢在梁田面前叫陈小幺一句傻子,他头一个跟人急。   女娃梁田不打,但要是小小子,他一拳一个。   梁川没否认,把右手那只没拔毛的山鸡递给梁田,“这个你带回去。”   梁田应了声,兴高采烈的接过来,一溜烟跑了,边跑还边回头,嘻嘻笑着,让梁川跟嫂子多待待。   梁川拎着剩下那只鸡,背着筐里那只兔子,信步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陈家坐落在上巧村的最边边上。   原本是有院墙的,陈三还在的时候,因着那一百两银子,陈家也盖起了三间瓦房并两间土墙侧屋。   后来只剩祖孙两个,七拆八拆,瓦和砖都能卖钱,慢慢的就只剩下一间,连院墙也不必再有。   梁川到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门口,正伸着脖子张望。   那人机灵的很,又或是已经闻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味儿,梁川脚步声还没近,他就转过脑袋看过来了。   见果然是梁川,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变得愈发亮,在黑夜里像两颗星子。   “哥。”陈小幺叫他。   说着,把门拉开,让梁川进屋。   小傻子虽说笨,但可警觉,轻易不让不熟的人进屋。   上回在河边被郭大志逮到,也是属实玩水玩忘了形,醉汉力气又大,他才没挣开。   若放平时,看见那样的人,他早撒腿跑的远远儿的。   梁川顿了下,往里走。   虽说都是男娃,但两人现在好歹有个没戳破的亲事在这里,如今陈小幺屋里没个长辈,照理说,梁川不该进他的屋。   可陈家又没院子,进不进没差别,梁川就还是进去了。   梁川不是头一回进陈家的门。   进了屋,一眼就能看到底的陈设,但收拾的还算干净。   陈小幺拿了锅碗铲,梁川抱了炉子,两人到了屋外生火。   梁川把背篓放在一旁,又一样一样的把带的东西拿出来。   等处理好的山鸡被放在火上烤了一阵,渐渐飘出肉香来,陈小幺才忽然出声,像刚意识到梁川过来做什么似的,傻傻问,“又有肉吃啊?”   梁川侧过头看他。   天冷了,陈小幺少在外头跑,又因为如今梁川总是过来,所以他连柴火也不用再捡,一身的棉袄棉裤穿的整整齐齐的,半点脏污都没蹭上。   头上有一顶旧帽子,脑袋小,那帽子戴在他头上,有些不稳。   陈小幺就跟那晚在山上一样的姿势,抱着膝盖蹲在火堆旁,抬眼看着梁川,一张小脸白的很干净。   梁川回想着,竟似比方才在山上看到的大雪,尤要白上几分。   这么多天了,若说起先有了向陈家提亲的意思,是因为家里人催的急,他又恰好看陈小幺不讨厌——加之在陈阿奶面前鬼使神差应的那一句。   可现在。   梁川看着少年的模样,黑漆漆的眉,弯弯的眼,他吸了一口气,鼻腔间仍有那股子沁人心脾的青草香气。   “嗯,又吃肉。”梁川给他扶了扶帽子,想了想,又问了句,“你想不想天天都有肉吃?”   陈小幺眨眨眼,傻住了。   雪夜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隔壁马家院子里的几声狗吠。   陈小幺咬了一口山鸡肉,嚼了嚼,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瞟了一下梁川,又连忙垂下去,没立刻答话。   梁川只静静的看着他。   陈小幺干脆稍稍转了个身,抱着鸡腿,背对着梁川吃。   除去头两次见面,陈小幺难得在梁川面前表现出这样的抗拒。   他不经事。就像村里的老人们说的那样,是个小傻子。   可就算是小傻子,陈小幺心里头,也是有自己的一套道理的。   陈阿奶常和他说,送上门来的白食吃不得。   说小幺你要记得,要是有人说要给你一大笔银子,让你跟他走,去做什么事情,可千万得留个心眼儿。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事,银子多好的东西,别人不给这个、不给那个,怎么就偏给你呢。   陈小幺一直把这话牢牢的记在心里。   刚刚梁川的话,便让他生出一点懵懂的警觉来。   虽说梁川给他吃肉也不是第一回 了,那天在山上过夜,他还是头一回一个人吃那么大的鸡腿。   肉多贵啊。陈小幺知道的,肉可是要拿银钱换的。   过年的时候,他们家吃不起肉,梅子她们家却能割一整块肥肥的五花肉回家,就因为梅子家有钱,她爹会摆弄算盘珠子,在镇上的绸缎行做账房先生,一年能往家里拿好几两银子。   于是不知何年何月,陈小幺心里,就默默的把肉跟银子化了等号。   梁川说要每天给他吃肉,这话听在他耳朵里,就跟要给他好多好多银钱差不多,是一个意思。   陈小幺不说话,梁川也不催他,顺手拿了一根铁钩子,拨着炉子的断柴。   陈小幺时不时的偷偷抬一抬眼,瞅着青年分明的下颌轮廓,心里纠结不已。   他觉得梁川看起来不像是会说瞎话骗人的人,可是又实在不信有人能天天给他吃肉。   陈小幺磨磨蹭蹭的啃着鸡腿。   可鸡腿再大,总归也是有吃完的那一刻。   磨蹭完了好一会儿,陈小幺终于忍不住小声道:“天天是多久呀。”   梁川拨弄着炉钩子的手一顿,道:“天天就是每天。”   他抬起眼,眉跟发的颜色都深,眼神也同样如墨一般,看着跟平时没什么不同,又有一点他自己也没发觉的温和:“你想吃就有。”   陈小幺呆呆的和他对视,其实已经吃的很饱,但是听了这句话,又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梁川就看着他细细的颈子动了一下,还像个没长开的小孩儿,喉结几乎都看不到,细嫩的脖颈上平滑一片。   这句话对陈小幺来说诱惑力太大。   他望着梁川,心里纠结着纠结着,差一点就要答应了,正要点头,结果就在这时,后头传来一点响动。   二人回头一看,只见梁川背过来的那只竹筐不知何时已经倒在地上,有坨白白的毛绒绒的东西在往外头钻。   是那只从山上带下来的兔子。   陈小幺从台阶上站起身,走到背篓旁边,弯腰将兔子抱了起来。   兔子又小又白,伤了一条腿,胆子很小,被抱起来挣都不敢挣一下,蜷在陈小幺怀里瑟瑟发抖。   陈小幺拿手指一下一下梳着兔子的毛,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梁川,语气有点急的道:“但是不要吃它,好不好?”   梁川说天天给他吃肉,陈小幺就以为,这兔子也是拿来吃的。   “我明天可以不吃肉的。”少年一双大眼睛恳切的望着他,巴巴的道:“别吃它,好不好?”   --------------------   作者有话要说:   目前为止——   川眼里的小幺:马上要过门的媳妇儿   小幺眼里的川:跟着他就有肉吃的大好人 第8章   因着陈阿奶过世还没多久,不好立刻就办喜事,下聘的事情,也是等过了年才办。   年节时分,正是村里人最闲最热闹的时候。   梁家跟陈家这点儿事,就都传开了,在哪都是个闲谈的话题。   正月初七,梁家人上门,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马家院子里也比平时热闹了些。   马家跟陈家住对门住了几十年快上百年了,从陈小幺太爷爷那辈就是邻居,后来亲眼见着陈三败家、陈小幺他爹被官兵带走,又见着陈小幺慢慢长大,如今也是要出嫁的人了。   一大早,有几个妇人阿婆来马家借醋,听说马婶子不在,去隔壁陈家帮忙了。   如今陈家就陈小幺一个孤儿,梁家人要上门,不说要如何招呼,好歹得将屋里收拾的亮堂些,马婶子便清早过去帮忙。   那几个妇人阿婆干脆就没走,留在院子里等马婶子,实际上是等着看热闹。   马家的大儿子马有财,拿着盘舀了一勺子瓜子花生,稀稀拉拉装着,频频朝陈家大门那边张望。   人还没来,妇人婆娘们探头探脑,就着瓜子花生唠嗑了起来。   不知是谁起了头先说:“也是没想到,最后是这俩凑一堆儿了。”   “谁说不是呢。”马上便有人接口,“去年,王彩凤给梁家老大说了毛六家的闺女,没成,还闹的可难看,当时我就心想,这眼光得有多高,是想娶个仙女儿呢。”   “仙女儿不仙女儿不知道,那陈家的小幺,身板可不成。”一个婆娘磕着瓜子,比划了下,“不说能不能生,那胳膊大腿没川哥儿一半粗,干那事儿能遭得住?”   都是成了婚的妇人阿婆了,说黄话自然没什么好避讳,这话一出,大家都噗嗤噗嗤的哄笑起来。   马有财烦这些婆娘烦的不行了,干脆往外走了两步,蹲到院子门口去了。   还能听到说话声音,隐隐约约从院里传出来。   “……你说这川哥儿图什么呢?陈家可不比以前了,现在要房子没房子,要田地没田地的,哪能比得上毛六家。”   “可不是嘛?陈小幺也是,瘦猴儿一个,不说他今年十五,我还以为才十二,娶回去能生娃娃?还病病歪歪的,又是个小傻子,以后生出来的娃可不也得……”   “嘘、嘘!”一人压低了些声音,带着些笑意道,“这话可不能瞎说,被梁家老二听见了,揍得你!”   几个婆娘又笑了一通。   “不过虽说川哥儿看着身强体壮的,干活儿也利索,可那疯病的事你们都忘啦?发起来可是不得了的。”   “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吧。”   陈阿奶过世前,在村头闹的那么一遭,一开始有不知道的,如今也听闲聊、听自家人回去学的,知道的个七七八八了。   没一个不觉得梁川中了邪的。   这年头娶媳妇,不说图你有多好看,乡下人就讲究一点,是不是个能过日子的。   娶回家的媳妇儿,要是能生,能把家里里里外外打理的有条有理,饭做得香,那就是好媳妇儿了。   可这陈小幺,明显哪个都沾不上边。   ——先别提好看不好看,就说这体格身板,屁股还没翠花一半大,这能生才怪了!   再者说,男的本来就比女的难生,家里宽裕一点的,都是给自家儿子娶女娘,只有实在拿不出彩礼钱的,才娶个男的回家,农忙时分,还能多个劳力。   可那陈小幺,怕是不能生就算了,这身板,地里活儿也帮不了多少啊?   掰着手指头一算,真是亏了!   就算花不了多少彩礼,那也是亏了!   有人伸着脖子道:“你说这梁家能给多少彩礼?”   娶男娃,本身彩礼钱就没女娃多。陈小幺模样不咋地,如今又孤零零一个,更是不值钱。   有人想起刘美花平日里的抠搜样,笑着道:“能有一两,都算刘美花仁心。”   ……   接近晌午,梁家一行人到了。   走在最前头的自然是梁川,旁边跟着梁老汉,父子俩手里一个提着肉跟糖,另一个拎着布。   刘美花领着梁田走在一边。   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   陈家没院子,到了陈家大门前头一点的位置,守在门口的马婶子就看见了,一溜烟的出去迎人。   等把人迎进来了,又进了屋,把陈小幺提溜出来。   陈小幺穿着一身崭新的棉袄棉裤,被马大婶拉着胳膊,乖乖的走出来。   因着是头一回见这么多外人,面上有几分懵懵的拘谨。   还是马大婶扯了他胳膊一下,说:“小幺,叫人。”   又一一介绍过去,“这是你梁大伯、梁大婶,还有梁川,快叫人哪。”   可陈小幺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不安的睁着,跟着马大婶的手一个一个看过去,小嘴儿抿的紧紧的,愣是不敢张口。   马大婶看得心里着急,手心捏了把汗。   这门亲事本来就没个媒人牵线,说的不好听一点,是两个小的私下里说定的,这梁家人指不定心里怎么想。   尤其是刘美花,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抠搜小心眼。   男方上门下聘,虽说没什么大的规矩,可也是婆家人头一回正式上门来相看未来儿媳,小幺还这么笨笨呆呆的,一点不机灵,那可真的要被看轻了。   还没过门,就被婆家人看轻,往后的日子,可就愈发难过了。   这厢马大婶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那厢梁家人却是有几分小小的惊讶,心思暂时没在这个上头。   最惊讶的,当属刘美花了。   从陈小幺出来起,她就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位未来的儿媳。   差点没认出来是那个陈小幺。   陈小幺在这十里八乡的,还是个“名人”。   除去他那被官兵抓走了的爹,他跟他奶奶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还有他那缺根弦儿的脑子,都是谈资。   他从小就生的跟瘦猴儿一样,一头半长的头发总是盖到额头,畏畏缩缩,像只怕生的野猫。   倒是从来没人在意过他长得好不好看。   可眼前这半大少年——   刘美花定定看着他。   仍是瘦,可大约是知道今天日子大,专门拾掇过,又穿了新衣,一头额发整整齐齐梳起来,露出张巴掌大的小脸来。   倒还真灵秀。   那鼻子眼睛眉毛,就没一处不标志的。   刘美花兀自打量着,却不知道这几分灵秀,有一半儿是托了梁川的福,是他这些日子隔三差五的送肉送蛋,好歹养起来了一点肉,没再跟先前似的瘦的皮包骨。   像先前那样瘦不拉几,五官就是再秀气,也是说不出来“灵秀”俩字的。   不大的屋子里,竟然是安静了一会儿。   还是梁田一嗓子嚷了出来:“嫂子!”   刘美花一掌拍在他屁股上,梁田疼的“嗷”了一声。   梁老汉咳了声,眉头却是松了一松。   屋里气氛这才松快一些。   陈小幺也吐了一口气,待众人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悄悄看向梁川。   青年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唇角牵了一牵。   陈小幺眨眨眼,心里像终于落到了实处。   梁川嘴唇动了动,用口型对他说了句“去”。   陈小幺这才慢腾腾的挪到几个大人面前,开始叫人。   这事一早就算默认,梁家是拗不过梁川,陈家这边更没什么好说,所以流程也算简单。   一通寒暄后,梁川上前,将东西递过来。   马婶子忙道:“够了够了,往后就是一家人,还弄这些虚礼做啥,左右都是小两口过日子用得着的。”   边说着,边抬起眼,打量陈小幺这位未来的夫婿。   梁川的大名,马婶子倒是也一早就知道,只是一家住村南,一家住村北,田地不在一处,平日里来往也少,这还是头一回在一个屋檐下会面。   方才没细看,现在一看,这梁川光看块头体格,倒是确比村里同龄男娃娃要体面些,长胳膊长腿的,眉眼也称头,就是忒也凶悍,看着不什么好相与的。   听说还有疯病,前几年把人打出了血……   不说这个,反正现在看着,还是挺正常一男娃。   陈阿奶在天之灵,也该安心了。   马大婶抹了抹眼角,提起梁家人带来的东西,拿到灶屋里去放。   刚提起掂了掂分量,觉出装肉跟蛋的篮子分量不轻,马婶子便略略有些惊讶。   等拿到灶屋,揭开上头盖的布一看,更是吃惊——   我的乖乖,篮子里头,用红布包好的,不多不少,正是十八两银子。   比马家老大马有财娶媳妇给的彩礼钱还多!   这年头谁家娶个男娃娃,还给这么多银钱?   老梁家是真发了大财啦,还是刘美花善心大发? 第9章   刘美花自然不是菩萨。   起先知道梁川准备了多少两彩礼钱时,她的嚷嚷声快把房顶掀翻过去。   无非就是吵梁川这些年来果然背着家里藏了钱。   就连一向向着儿子说话的梁老汉也难得有些不高兴,闷头抽着烟,没跟往常似的和稀泥。   最后是梁川掀了上衣,露出左腹上一道不浅的伤,这才堵住了她的嘴。   原来,年前下大雪那次上山,除了那些山货,他猎到一头野熊。   那片山头,野狼不少,野熊还是头一回见。就是梁川,也不免有些掉以轻心。   这伤就是那会儿受的。   熊皮处理的很完整,很难见到那种成色,拿到镇上卖,有富商一眼相中,开价三十两买下了。   三十两银子,够村里人一家几口人好几年的嚼头,再添上几十两,连青砖大瓦房都能盖上了,遑论娶个男娃儿回家。   怪不得下聘的事情,买布买肉买糖,梁川半个字都没跟家里提,敢情是有了这么一大笔进账。   刘美花越发怀疑他这些年藏的钱不止这些。   只是看着梁川那伤,又碍着还在年节,愣是没再发作。   不过到底还是憋着点儿气。   心里的惊讶劲儿过去了,马婶子才把布重新又盖好。   肉蛋跟银钱,马婶子半分都没动,好好塞进了橱柜里,又上了锁,这才走了出来。   等回到堂屋,几个小的已经不在了,只剩梁老汉跟刘美花。   眼见着日头快到中午,按理说应当在陈家吃顿晌午饭,可陈家屋子小,陈小幺一个人又做不了这么多人的饭,马婶子就邀两人到自己院子里头去坐坐。   两人说不了,就在这待会儿就走。   马婶子无法,只得又陪着坐了会儿。   那厢,陈小幺领着梁川去看他的兔子。   那日从山上带下来的伤了条腿的兔子,被好好的安置了起来。   陈小幺给那兔子用干草搭了一个窝,前头放着一个破了一角儿的陶碗,里头还剩半碗水。   想来是这兔子的吃食。   陈小幺在窝前蹲下,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将兔子抱起来,又轻轻的拉起兔子一条腿,仰头,示意梁川看。   梁川便双手撑在膝上,微微俯身下来,凑近了看。   陈小幺还是一样的不太聪明,那兔子的伤腿虽被包的整整齐齐,却包的有点大,像平白胖了一条腿,很有些滑稽。   青年身形高大,凑近一点,身上的气味就有些明显。   陈小幺一直能闻到梁川身上的味,和旁的人不一样的味,他总是远远的就知道梁川来了。   其实陈小幺并不讨厌梁川身上的气味,可还是忍不住似的,往后退了一退。   退到一半,想起这是梁川,对他好,还给他吃肉的,就又停住了,抬起两只乌漆漆的大眼睛,瞅了他一瞅。   紧接着,他突然低下眼,目光落在梁川下腹处。   没看几秒,他伸出手,试探着触了触,摩挲着准确的停在了梁川那块伤处。   黑熊体型大,确实不易对付,就算是梁川,也被一爪子挠的有些深,至今还没好全。昨晚还渗了点儿血。   梁川顿了一顿,垂眼看他。   陈小幺就立刻将手拿开了。   “怎么了?”梁川问他。   陈小幺指指他那里,小声道:“有味道。”   梁川也不知道他是说自己身上有味儿,还是闻到那血味儿了,觉得不应该,毕竟就那么点小伤。   只是见陈小幺还那么巴巴的瞧着自己,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道:“这也能闻到?”   陈小幺却好像很高兴。   他眼睛弯起,像轮小月牙,指了指自己鼻子,又指指他那里,笑眯眯的道:“我鼻子灵的呀。”   -   等开了春,三个月孝期也过了,婚事就正式张罗起来了。   陈小幺如今一个孤儿,没个亲人,梁家虽说已经是亲家了,可这给新嫁郎张罗这张罗那,该是娘家的事,梁家也不好直接插手的。   就还是让隔壁姓马的一家来帮忙。   马大叔和马大婶儿都是实在人,陈家那几亩地给了他们帮忙耕,按说这一老一少,老的糊涂了,小的也是个缺根筋儿的根本不懂事,换个有歪心思的,早把他们那地给吞了。   但姓马的这家没有。   每年的米粮按时给,逢年过节,马大婶家做了点什么吃食的,也让马有财端过去给祖孙俩尝尝。   不说这些小事,前几年,陈小幺头一回发那怪病的时候,所有人都不敢近身,觉得邪乎,怕传到旁人身上,还是马有财拨开看热闹的人群,帮忙把陈小幺背去下巧村去找的大夫。   陈小幺兔子似的小胆儿,平日里看到生人总是拔腿就跑,却也知道谁是对自己好的。   马家的人上门来,他就不躲。   新娘子出阁,照例是要化妆打扮的。就是再穷的人家,在这天,也万万不能寒酸了,至少得扯块红绸做新衣。   红布一早就买好了,马婶子亲来量了陈小幺的尺寸,交予村里一个绣活儿好的媳妇儿帮忙缝制,昨儿一早便送过来了。   又专请了个婆子来给陈小幺打扮。   那婆子是下巧村的,专管给新娘子梳头,做了好几十年了,手艺很好。   成礼那天,一大早,陈小幺就被从床上薅起来了。   他也没有什么脾气,只是有些疑惑,揉着眼睛,还不知道要做什么。   屋子里早放了只大桶,里头放了满满一桶水,热气腾腾的。   “好好洗洗,洗干净了再叫人,啊。”   马婶子说完,就带上门出去了。   陈小幺在床上呆愣愣坐了一会儿,慢腾腾的下床,走到木桶旁边。   上巧村近河,自然是不缺水的,然而烧热水费柴火,也没有谁家天天都能用木桶洗热水澡。   陈小幺有些疑惑,趴在桶边用食指戳了戳,觉得热乎乎,水还泛着好闻的香气,便高兴起来,脱得赤条条的进去了。   那木桶装下两个他都还有余,他在里面玩啊玩,马婶子估摸着他该被洗了快有三遍那么干净,才在外头敲门,“小幺,好了没有?”   陈小幺先是不答话,把下半张脸泡在水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咕嘟咕嘟。   等到马婶子又叫了一遍,他才有些不舍的道:“好啦。”   擦干净披上衣,坐在镜前,那下巧村来的婆子才进了门。   这婆子年轻的时候在镇上的大户人家里做过婢女,给主人家夫人小姐梳妆,会好几种发髻的花样。后来回了村,闲来无事就干起给新娘子打扮的活儿,要价也公道,所以一来二去便有了名气。   婆子一进门,先看到一个纤瘦的背影,刚洗了澡,皮肤上还有些湿润的水汽。   走近一点,又从镜子里头看到了那人的模样。   “哟。”那婆子吃了一惊,望着镜子笑道,“好标致一个小哥儿。”   陈小幺知道婆子在夸自己好看,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他仍是瘦,瘦的气色不好,骨头单薄,伶仃一个,看着可怜,可许是刚洗了澡,热气上了脸,竟叫这张脸显出些涂抹了胭脂般的淡红来。   他又一笑,眉眼一弯,还是有些笨拙的傻气,却雪肤红唇,容色潋滟,有种新鲜花苞般的娇弱美丽。   这婆子拢了拢他头发,拿指头慢慢的梳,面上还有些未来得及收回去的惊讶,不住的细细打量镜子里人的脸。   庄稼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就是还没出嫁的大姑娘,也要烧火做饭、养鸡喂鹅,或是给地里忙活的爹娘哥弟送饭,一身皮肉怎么都嫩不了。   这眼前这少年,这浑身上下的皮肤,就像是从未晒过日头一般,嫩的水润。   如若不是来前就听过陈小幺的名字,知道是个在村里土生土长的农家少年,光看这模样,还以为是镇上哪家的少爷。   梳完了头,那婆子又拿出细线,给他绞脸上的汗毛。   这下可就疼了,针针刺刺儿的疼,不像方才洗澡时那么舒服。   被绞了第一下,陈小幺脸就皱起来了,想躲。   那婆子按着他肩往下一压,边绞边道:“但凡成亲,都要来这么一遭的,这算个啥?忍忍就过去了。还不是为着夫君摸着舒心……”   什么夫君啊,摸啊的?陈小幺没听进去,只觉得脸蛋真疼。   好容易绞完了,又是整理衣物、头饰,足足拾掇到敲锣打鼓的声音渐渐近了,这才停当。   农村人成亲没府城里那么多讲究,穿一身嫁衣,新郎官把新娘子从娘家背到自家去,就算了了。   尤其上巧村、下巧村习俗,连红盖头都不必有,因为新娘子在新郎官背上被背一路,那可是要被乡里乡亲的人都看一番、热闹一番的。   到了那时,就是没涂胭脂的新娘子,也要羞红了脸。   吹吹打打的声音停在了屋前头。   紧接着,一道声音在屋前响起:“新郎官来接新娘子来喽!”   马婶子连忙推门进来,来牵陈小幺的胳膊,把人带到了门口去。   门一拉开,陈小幺怵了一跳,差点又往后躲几步。   ——外头的人,竟然比那天梁家人上门来时还要多。   探着脖子张望的,脖子上系红带子挂花儿的,乱七八糟的黑压压一片。   陈小幺一双眼睛大大的睁着,黑眼珠在眼眶里惶乱的转动着,最后定到站在最前头的那人身上。   那人向来一身深色的粗麻布衣裳,今天却穿了身红。陈小幺差点没认出他来。   头发像是打理过了,往后束着,露出干净的眉眼来,神情难得没往日那么冷硬。   高高大大的个子,胸前却挂着个有些傻气的大红花儿。   陈小幺盯着他胸口那朵大花儿看了一会儿,抿嘴笑了。   梁川上前两步,朝他伸出手:“来。”   这里人太多,好多脸孔都不认识,陈小幺心中有些害怕,可是看见梁川,就不那么害怕了。   他朝自己伸出手,他就很快的把手放到梁川手心里。   可是梁川牵着他走了两步,突然就把他扛起来,背到背上。   陈小幺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梁川的手臂就在他臀上兜了一兜,把他稳住。   陈小幺就不动了。   他还有些不适应周围人一直盯着自己看得目光。   他长这么大,村里人看自己,不是鄙夷的,就是同情可怜的,跟今天那些盯着自己看的,很不一样。   可是他突然发觉,被梁川背在背上,就很安全。   梁川肩膀很宽,他把脸藏在里面,别人就看不到了。   闻着青年脖颈里熟悉的味道,陈小幺慢慢的把脑袋埋了进去。   那先前叫了一声的声音又叫道:“背新娘子回洞房喽!”   梁川背上陈小幺,吹吹打打的队伍一路在后头跟着。   旁边还有好些看热闹的村民,一路笑闹着跟去梁家吃酒席。   看热闹的村民里头,有个汉子望着那头,望了好一会儿,忽然撞了撞一个同伴的肩膀,道:“你别说,这么一拾掇,陈小幺看着还挺好看的,看那眼睛,像能勾魂似的。”   同伴噗嗤一声笑了,“你要喜欢,那先前陈阿奶在村头相看孙婿,怎么没见你去?”   那汉子摸着下巴没答话。   “你家底厚,别说娶个小,就是再娶两个小,也养得起啊。”同伴又笑嘻嘻道,“就是兰香姐要恼火了!哈哈哈!”   兰香姐是这汉子的媳妇。   这汉子终于恼羞成怒了,狠狠瞪了他一眼:“再瞎讲,我撕烂你的狗嘴。” 第10章   梁家一个外头来的人家,在上巧村老实巴交过了快十年,还是头一回有今日这般大的日子。   梁老汉一张苦瓜脸上也难得有了些笑意,吊着个胳膊,到处同人寒暄,神采奕奕的。   农村人以双数为吉利。梁家院子里,席一共开了六桌,每桌席上的菜也是六大碗。   除去几样寻常的素菜,还各有一道烤兔肉和萝卜炖羊肉,用粗陶大海碗装着,被从灶房出来的帮工一碗碗放到各个席上。   一时间,偌大的院子里只剩唏哩呼噜吃席的声音。   上巧村虽是靠山,野物不少,可深山危险,又有狼群出没,村里头会打猎这把式、敢往那老林子里头钻的,满打满算也就梁川一个。   寻常人家平日里吃肉,一般就是自家养的鸡鸭鹅,猪肉都是舍不得的,顶多逢年过节再割点五花肉。   这山上的野兔野羊,更是几年都难得吃上的,就是在城里,也是得花好几十文才能买到的东西。   有妇人阿婆带着孩子来的,此刻筷子就只懂得往抢抢的往桌上伸,夹了好的再堆到自家孩子碗里。   吃了一阵,才又开始敬酒喝酒。   敬完了长辈那席,又到了平辈那桌。   马有财、王柱子、王石头还有另外几个村里头的年轻汉子,都端着碗站了起来。   王石头笑着说:“川哥,难得能跟你喝一回酒,这回可得给大伙儿见见量吧?”   这几个里面,除了马有财大他们几岁,其他的都跟梁川差不多年纪,大多数都成了亲。   上巧村在北边,村里的汉子们吃粗粮馒头长大,一个个都生的不矮,平时又下地种田,五大三粗,皮肤黑黑的。   梁川往这边一站,又比人都高了一截,身板是结实精瘦的,看着挺唬人。   十八九岁的年轻汉子,正是爱热闹玩笑的时候,平日里梁川话少,又都见过前些年他发疯打人打出血的样子,大家多少都莫名有些怵他,今日却不一样。   再硬巴巴的人,到了娶媳妇这日,也端不了什么架子。   是以王石头这话一说,其他人也都跟着起哄。   梁川脸上表情依旧不多,却端起碗,跟大伙儿碰了一碰,自个儿仰头先喝了。   一碗下肚,是神色如常。   “好!”王石头叫了声,又给他满上,“川哥,再来!”   这就是摆明了想灌灌他了。   梁川眉心微微一动,看着碗里的酒渐渐满上,竟也没拒绝。   -   陈小幺被梁川背回来之后,就被送进了房。   这会儿,他正一个人坐在屋里的炕上,好奇的打量这间房子。   比起他在家里时睡的那间小一点儿,却收拾得很齐整。   炕上铺着红被,枕头也是红色的,看着就喜庆。   陈小幺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觉得屁股底下硌的生疼,犹豫了几秒钟,把两只手伸进被子里摸了摸,摸出几粒花生。   凑在鼻子前头一闻,还能闻到香气。   他把花生捏在手里,又在床上乖乖坐好,侧耳便听见窗户外头传来杯碗碰撞、吆喝叫好之声。   想来是外头的人在吃饭了。   不听还好,可此刻,陈小幺只觉越听越饿。他低头摸了摸肚子,想了想,还是把手里的花生敲开吃掉了。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再偷偷拿几颗花生出来的时候,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本来就在偷偷干坏事,突然有人进来,陈小幺吓得一抖,连忙把手背在后面,抬头看去,眼睛都心虚的睁圆了。   进来的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圆脸小姑娘,手里捧着一碗面,大约是也被陈小幺这样大的反应吓到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那小姑娘才又慢慢进了门,反手把门阖上,走过来把面放在桌上。   梁田调皮,梁小妹却同梁川有些相像,也是个有些闷的性子,不像村里其他小女娃那样活泼。   梁小妹照阿哥说的话,进来给嫂嫂送了面,送完了,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只是也还暂时不想走,见嫂嫂呆呆看着自己,便也悄悄打量对方。   目光在嫂嫂身上溜了一圈。   梁小妹也看热闹见过别的出嫁的新娘子,觉得没哪一个有自家嫂嫂这样好看的。   可是这样好看,为什么会被人说成是丑兮兮的小傻子呀?   梁小妹想不明白。   不过见了好看的人,不免便心生亲近之意。   “嫂嫂,你饿吗?”小姑娘眨巴着眼睛,问他。   陈小幺谨慎的点点头。   梁小妹笑了,把桌上那碗热腾腾的面往前推了一推,“那你先吃这个垫垫肚子吧,外头还在喝酒,得有的等呢。”   一海碗的面,上头撒了葱花,搁了一个荷包蛋,又铺了一层油汪汪的兔肉,光是闻着就香。   陈小幺吞了吞口水。   梁小妹只觉得这嫂嫂像是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胆子却比自己还小,不由得愈发怜惜,凑过来,在他耳旁小声道:“这是大哥哥专门让灶屋里的婆子现做的,大哥哥疼你呢,嫂嫂,你别怕他。”   梁小妹年纪虽小,也不是一个娘生的,但到底是一个姓的妹子,晓得为自家哥哥说几句好话。   她知道自家寒酸,田没有多少亩,银钱没有多少贯,自己这个哥哥又凶神恶煞,讨媳妇很是艰难。   这半年,媒婆连他们家的门槛都不想踏一步呢,眼看着好好一个汉子,就要熬成个老汉子了。   好在最后还是讨到了。   几个一起玩的小女娘们,还嘲笑她以后就有个丑八怪小傻子嫂嫂,结果眼下一看,哪里丑啦!   明明这么漂亮,比她们几个屋里的嫂子都好看!   梁小妹越看越满意,又在屋里待了会儿,催着陈小幺吃了面,才笑嘻嘻的拿着碗跑了。   急着去跟小伙伴炫耀去了。   -   陈小幺被哄着吃了面,肚子里不饿了,可没一会儿,困意又上来了。   原本到了一个陌生环境,他应当是有些害怕的。   可也不知道为何,待在这个房间,这张炕上,他却难得有些安心。   被褥应当是晒过的,松松软软,有种好闻的气息。   还有梁川身上的味道,浅浅的铁锈味。   这气味闻着像是流过血似的,但也不奇怪,梁川毕竟一个猎户,打猎哪有不受伤的。   上回,陈小幺隔着衣服就闻到了。   陈小幺摸着肚子,渐渐的困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半夜。   陈小幺被小腹处的酸胀之意憋醒,他睡的昏天黑地,做了好几个梦,以为还在原先的家里。   他迷迷糊糊叫了两声阿奶,又才睁开眼,探头寻炕边的鞋子,想去小解。   结果一抬头,就对上了一个朝他走过来的人影。   屋子里不知何时早已黑了,只剩一只红烛还燃着,可也没能完全照亮这方天地。   那人背对着光亮走过来,肩宽体阔,简直就是一个庞然大物。   陈小幺脑子还有些懵。   等黑影上了床朝他挨过来,他才觉出有些不对劲来,像到了此刻才终于意识到成亲的含义。   他也并非傻的彻底。   就算在先前,也知道成亲是做什么的。   ——新娘子,穿红衣,吹吹打打,就成了别人家的人了。从此以后,要自家男人一起生活,还要给人做饭,洗衣,生娃娃。   可他自小和阿奶一起生活,听得再多,对这些事情也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竟不知道寻常人家的夫妻,关起门来,竟是要在同一个炕上睡觉的。   陈小幺自小就听不懂太多大道理,但唯有不能随便跟人睡一被窝这条,陈阿奶在他耳旁,反复讲了许多次。   梁川现在就要跟自己睡一个被窝!   陈小幺立刻手脚并用的往下爬。   梁川脱个衣服的工夫,再一转身,就见自己的小新郎从床上爬下来了。   “……”   屋里有些昏暗,但梁川有一样本事,向来在夜间也能视物,因此看得一清二楚。   眼见着陈小幺还穿着嫁衣,在床上爬来爬去,发髻跟衣服都乱了,梁川出声问道:“怎么了?”   陈小幺动作一下子就停住了,抬头看他,“你、你为什么要睡到我这里来呀?”   梁川顿了一顿。   他喝了不少酒,虽还不算太醉,不过酒精灼人心,他心思便也比平日里活泛些许,不再那么寡言。   梁川望着少年在月色下莹润的脖颈,喉结动了一动,道:“成亲了,自然一起睡。”   说着,便解了衣服上炕。   炕上只一床红被,此刻被陈小幺牢牢捂在身前,抿着眼睛,瞪着梁川,不敢说话。   等人靠的近了,胳膊搂上来,陈小幺就像被什么气味儿给冲了似的,只觉得胳膊腿儿都软了,使不上来劲儿,仿佛被一块大石头压了上来,又或是被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罩住,裹的他挣脱不得。   鼻腔间全是梁川的气味。   “你、你只说天天给我吃肉……”陈小幺含着眼泪,推了推他,颤颤巍巍道:“没有说要一起睡。”   梁川却不说话了。   他提着陈小幺的腰,放到自己身上来。   到底是个成了人的汉子,知晓这是自己媳妇儿,新婚之夜,自然想如何亲近都行。   一双大手按在少年后脑上,朝自己压过来,梁川凑近他,亲了一口他颈子。   陈小幺身上熟悉的青草香气,还是那般香。   这儿尤为的香。   梁川便无师自通,逮着他,一通好啃。   年轻高大的汉子,一身硬邦邦的腱子肉,壮实的很,轻易就得了逞。   只是才亲了几下,牙齿还没亮出来,刚想着循着本能,再做些什么的时候,肩头就被陈小幺狠狠咬了一口。   小傻子这下是用了吃奶的劲儿,力气竟然还不小。   梁川低低“嘶”了声,退开些许。   只见少年神色惶恐,眼泪都含在眼眶里,要掉不掉,两只手拼命的推着他,还捂着自己那截白白嫩嫩的后脖颈子。   全然没了前些日子,站在廊下乖巧的叫他“哥”时的模样。   像是怕极了他。   陈小幺是真的吓到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捂着那,好像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更像是一种生物本能。   ——他见梁川凑近他那里,朝他张开嘴,莫名其妙的,突然就想到曾经在山上看到的,狼一口就咬断了那兔子的脖子。   梁川在他眼里,顿时就跟那头狼没什么两样。   陈小幺怎么也想不明白,前几天还对自己好的人,转眼就成了头凶兽。   二人就那么对视了一会儿,大眼瞪小眼,过了一会儿,梁川又凑近一点。   陈小幺整个人一抖,嘴巴一瘪,眼泪就跟着落下来。   梁川盯了他一会儿,伸手往他腰上一放,把人提了起来,搁在肚子上。   “睡。”   他酒气熏天,呼出的气息都被熏出了酒意,陈小幺脖子发烫。   下一刻,蜡烛便被吹灭了。   黑暗里,陈小幺还在发抖,哪里有半分睡意。   他本来是想小解,只是刚刚被梁川那么一吓就忘记了,此刻安静下去,感觉又上来了。   可梁川好像已经快睡熟了,呼吸平稳,一双大手还搁在自己腰上,自己要怎么下去呀。   陈小幺眨巴眨巴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探出条腿,轻轻往下蹭。   还没动两下,梁川就睁开了眼,一双眼睛黑森森的,好像根本就没睡着似的。   陈小幺吓得直了眼,嘴巴张张合合,“……我想小解。”   梁川盯了他半晌,吸了口气,翻身起来找鞋子。   陈小幺不敢再多说话,跟在他后头,穿了鞋随着梁川一同出去。   刚刚立春,门一开,外头的风还有点儿凉意。   要放到更冷些的时候,晚间起夜,那都是在屋里放一个桶,第二日再把桶拿去倒了。   如今天气没腊月里那么冷,怕味道重,就还是去外头上。   茅厕在院子后头,拿干草和着泥盖的一间,茅屋顶上挂着轮月亮,好歹照亮了路。   陈小幺还穿着那身红嫁衣,怎么都不方便,笨手笨脚将衣摆提起来,总是提起这边,又落下那边。   梁川在边上看了会儿,抬腿过去,帮他把衣服拎起来。   陈小幺衣带刚解到一半,冷不防衣服被提起来了,露出一截又白又细的大腿,抬头呆呆望着他。   梁川移开眼:“快点尿。”   “哦哦,好。”   回了房,陈小幺一张小脸已经臊的通红,好在是晚上,黑灯瞎火,没人看得清。   ……原来这就是成亲呀。   要睡一张炕,还要一起去茅房。   以前可从来没人告诉过他这些。   两人这一通叮铃哐当,又是开门又是倒水擦洗,虽说没刻意闹腾,但弄出来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还是尤为清晰。   右边屋子那头正竖着耳朵听他们屋子里的声音呢。   虽是个小傻子,但既花了十几大两银子娶回家,那可不是就这么干摆着的。   还得等着陈小幺生娃娃,自己和梁老汉好抱孙子呢。   听到那头倒水的声音,刘美花这才翻了一个身,安心睡了。   倒也还不算傻的彻底,知道伺候男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川哥:成了亲,要一起睡,一起xx   小幺(脸红.jpg):成了亲,原来要一起去茅房…… 第11章   第二日,天边蒙蒙亮,鸡才刚刚打鸣,梁家灶屋里就飘出了缕缕炊烟。   有赶着大早去河边洗衣服的妇人看见了,便三三两两的说笑。   “瞧梁家院子,莫不是新妇赶早起来做早饭啦?”   “想必是,嫁了人,当要伺候公婆弟妹的。”   “也不知陈家的幺儿手艺咋样,我们怕是没那个口福吃到喽!”   说完,便是一阵笑。   说话的人是村南边的,平日里时常往陈家那片儿去,自是知道陈小幺别说做饭了,早些年,还是个连烧水都能烧糊锅子的主儿。   老梁家把这么个小傻子娶进门,以后的日子,眼瞅着是要难过了。   一众妇人叽叽咕咕,猜测梁家早饭桌上是什么菜色,而另一头,梁家灶屋里,刘美花却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新妇过门头一日,不说给一家人捣鼓早饭,但早起帮帮灶屋的忙、泡泡茶,这些事情,但凡是个懂事知礼的,都晓得该怎么做。   但新媳妇是个傻的,看那样子,出嫁前也没人教过,刘美花还是自个儿起来了。   结果一进灶屋,就见继子正站在灶前,弯腰往灶膛里添柴火。   人高马大一个汉子,站在不大的灶屋里,愈发显得逼仄。   蒸笼里冒着热气,大铁锅里煮了粥,下了婚宴上没吃完存起来的兔肉,又添了几把菜叶子。   动作还挺熟练。   刘美花倚在门口,一时说不出个什么话来。   灶屋这一亩三分地,向来是屋里人的地盘。要在田里卖力气干活儿的男人汉子,是不让进灶屋的。   不论是女是男,嫁了人,成了人家屋里头的人,这里的活儿就该你干了。   哪家的媳妇要是把灶屋活儿给了男人干,那可是要被笑话的。   就像梁川,虽说懂事的早,几岁大就帮着干地里活,但长这么大,他进灶屋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刘美花清咳了一声。   梁川手上动作没停,头往后侧了一侧,“娘,早饭马上好。”   刘美花傻眼,只得又出去了。   没一会儿,一屉包子,并六碗带着油荤的糙米青菜粥,就被端上了堂屋的桌上。   “哥。”   梁田头一个闻着饭香味从里屋出来了。   “哥,我啥时候能回去睡啊。”梁田揉着眼睛,一张肉脸上的神色有几分困倦,“爹打呼,小妹磨牙,吵得我一夜没睡着。”   梁家屋子不大,原本那间小的,是梁川和跟梁田两个人睡,昨个儿为着梁川成亲,做弟弟的不好跟哥嫂一个屋,就让梁田暂时去梁老汉那边睡了。   “再等等。”梁川在弟弟头上揉了把,想了想,道:“你再在爹娘屋睡上几天。”   梁田满脸不情愿,嘟嘟囔囔到桌边坐了。   等梁老汉也起来了,梁川掀了帘子,进了房里叫人。   一进去,还没等开口,便见人已经坐起来了,只是拥着被子,一脸的茫然。   陈小幺一觉睡的是昏天黑地,加之睡前又经了那么一吓,此刻脑袋还晕晕乎乎的。   头一晚的记忆还很鲜明。   此刻,他见梁川看着自己,下意识的就把被子紧了紧,不自主的瑟缩了一下,看着怯生生的。   梁川看了他一会儿,道:“洗脸吃饭。”   说完,放下帘子出去了。   虽是成了亲,但莫名的,两人竟然像是比没成亲前还生分了些。   堂屋里摆着一张四方桌,原先是一家五口,就是五张椅子。   梁老汉跟刘美花各占一边,两个小的坐一边,梁川长得高大,所以是一人坐一边。   如今,梁川旁边多了一把椅子。   陈小幺看了眼堂屋的景象,有些局促,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磨磨蹭蹭的挨到梁川旁边坐了。   饭桌上挺安静,只有唏哩呼噜吃饭的声音。   梁老汉梁川和梁小妹三人是一向话不多,梁田闹腾一点,但今天因为没睡好的,也有些蔫蔫的,刘美花也难得没说话,只是一边吃饭,一边打量自己这个新媳妇儿。   人看着倒是挺精神的,不像有啥毛病,只是听说还有个大夫也闹不明白的病,也不知道抓药费不费银钱。   可别成了个药篓子。   身子骨也太瘦,坐在继子旁边,整个像是还没他一半大。   这可怎么生孩子。   刘美花心里暗自琢磨着,又看了眼梁田,心想,不管怎么着,人是梁川自个儿要娶的,娶都娶回来了,这事儿也算有了着落。   如今梁田也虚岁十四了,该得给他张罗媳妇了。   梁田不知道自己亲娘心里在想啥,还想着啥时候能回去跟哥睡一屋;梁小妹么,一边慢吞吞的喝着粥,一边悄默声的打量嫂子——   今天的陈小幺只穿一身最平常的布衣,脸上干干净净,昨天过门的脂粉妆容都卸了,露出一张素白的小脸儿,眉毛黑漆漆的,眼睛特别大。   还是好看!   梁小妹只觉得家里多了个好看嫂子,吃饭都变得香了。   其实梁家人生的都不丑,就连梁田也是方面阔额的周正,看着很有精神,只是这种好看,又跟陈小幺的完全完全不同。   梁小妹形容不出来。   就觉得嫂子的脸怎么能看着那么嫩。   梁川则一边大口吃着馒头,一边拿余光打量着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只占了桌子一角的陈小幺,又想到梁田早上抱怨的话,心想,是不是该盖个新屋了。   一顿饭吃的是各怀心思。   陈小幺吃的最慢,而且到了一个新环境,根本就不敢多吃,梁小妹放下筷子的时候,他才刚开始慢慢腾腾的小口喝粥。   可是也懂得看眼色,更何况过了一晚,也回过劲儿来了,晓得嫁了人成了亲,不仅仅得晚上睡同一炕、一道去茅房,还得帮着做活儿。   当下急急咽下嘴里的粥,抢着去洗碗。   洗碗这活儿,是陈小幺还在家里时就做惯的,干的还算麻利。   刘美花两道眉毛吊起来,道:“还算像样。”   梁老汉吃完了饭,就进屋里去寻了背篓锄头。   如今正逢春种农忙时分,梁家虽只有两亩地,说忙也算不上太忙,但原本这些地里活儿都是梁川的,如今他是新婚,没有新婚第二日,就让人下地去的道理。   给村里其他人看见了,也是会说嘴的。   但地里活又不是能耽搁的,梁老汉收拾了家伙什,道:“我去田里。”   刘美花也拾掇完了,今儿要领着梁小妹去一趟下巧村,给一户人家缝衣服量尺寸。   陈小幺洗完碗从灶屋里出来的时候,堂屋里就已经没人了,冷冷清清的。   他呆了半瞬,急急的往外一走,见梁川坐在廊下,磨着一把柴刀。   那柴刀比一般砍柴的要长些,可梁川手掌大、胳膊长,拿在他手上也显得不怎么笨重,两面刀刃被磨得锃亮,在太阳底下反着光。   陈小幺看见屋里还有人,终于松了口气,在廊下停住了。   听见脚步声,梁川动作顿住,抬眼看他,把东西收起来了,起身道:“走吧。”   “去哪里?”   “收拾东西。”   陈小幺过门那日,就带过来一个包袱,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   但如今陈小幺到他们家来了,陈家屋子就没人了,整间空在那里,须得收拾一番,给屋子上锁。   两人一前一后,一道往村子南头走去。   渐渐的,两人的距离越拉越大。   梁川腿长个高,步子快是惯了的,他也不是有意要把陈小幺甩在后头,只是一走起来就刹不住,再加上心里在盘算着盖屋子的事情,也就没注意到陈小幺没跟上。   陈小幺也不敢叫他慢一点,跟在后头,一路小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打前头迎来一个人,背着箩筐准备下地的模样,见了二人,抬手便打招呼:“川儿哥。”   梁川抬头看去,认出是昨天来吃过酒席的王家老二王柱子,也点了点头,应了声:“嗯。”   “你这是去哪啊?”王柱子探头看了眼他身后的陈小幺,笑着问,“这才刚成亲,不得先在家里歇两天,温存温存?”   昨日因着是大日子,梁川跟他们吃酒时,还破天荒的闲聊了几句天,但今天就又恢复成了往日冷淡寡言的模样,没多说:“去那边收拾一趟。”   “噢。”王柱子点点头,又瞥了眼陈小幺,点点头,“那回头再一起喝一杯啊。”   说着便背着背篓往前走了。   梁川则停下步子,侧头看了眼后面的陈小幺。   陈小幺连忙追到他身后来。   才春天,但太阳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些热意了,陈小幺也不知是跑了一会儿,还是身体弱,就这么会儿时间,额上竟然出了细细一层汗。   覆在白净的额头上,鼻头还红红的,张着嘴巴,仰着头,细细的喘气。   梁川蹙起眉。   竟然是他忘了,走着走着,又把陈小幺给落下了。   想了想,他朝陈小幺伸出手,“来。”   陈小幺呆了一呆,不明所以,梁川就径直牵住了他的手腕,带着他一同往前走。   被捏着手腕子其实不太舒服,陈小幺跟着踉跄两步,扁了扁嘴,把手缩了一下,照着阿奶以前牵自己的样子,把拳头塞进梁川的手里。   梁川一愣,只觉手心里被塞进来一个拳头,比一般男子的要小,也要软,像摸不到骨头。   就这么个从未有过的触感,令他的心情愉悦了起来,眉毛微微扬起,整张冷硬的脸都松下来,这才真正像有了新婚的模样。   那头王柱子一边往前走,一边在心里暗觉好笑。   说到底,梁川娶陈小幺,村里就没人看好的。   这两人成亲前,王柱子家的媳妇儿还跟人闲聊嚼过舌头,回来说给他听了,说是梁川莫不是觉得自个儿身上有怪病,就讨个同样有怪病的陈小幺回来,这样两人谁也不会嫌弃谁。   可昨天陈小幺过门,装扮一番,那模样还挺俊俏的,当下还有人羡慕了一番,梁川竟还是个有艳福的。   有汉子嘲了一嘴,说再好看,是个傻子,还有个说不清楚的病,你娶回来放家里,不嫌晦气?   当时王柱子听了这话,也在心里点头。   今日一看,这两人没半分新婚夫妇的亲密,可不就是梁川其实也打心底里看不上新媳妇儿么?   这么想着,王柱子又回头看了一眼。   只是这么一看,便呆了一呆。   刚刚还一前一后,一个板着脸、一个一脸怯弱的两个人,现下怎么连手都牵上了?   这十里八乡,哪有夫妇这么大喇喇牵手的,就算是新婚,那也都觉得羞。   真是稀奇了,这可得回去好好学给给媳妇听。 第12章   陈家剩下的东西不多,两人一道,没用上半天的时间,就收拾的差不多了。   带上了还没吃完的米粮,收拾了还能用的锅碗瓢盆、衣服等,桌子椅子这些都没动。   到了快晌午,两人拿上东西出门。   梁川背上背了个大包袱,左右两个胳膊上都挂满了。   陈小幺看见了,踮起脚,想帮他拿一点,结果手刚伸过去,梁川就抬高了,“这个重。”   陈小幺便只得又放下。   锁门的时候,陈小幺忽然想起什么,往屋后跑去。   没一会儿,抱着一个竹篾编的笼子回来了。   笼子比他脸大,里头铺着碎布,窝着一只白绒绒的兔子,正在里面探头探脑。   正是那天梁川从山上带下来的那只。   昨日成亲,陈小幺既没有工夫喂兔子,也不可能把兔子带着一道让梁川背回去,就把笼子放在了后院。   好在这兔子还算乖巧,一夜过去,也没有自个儿跑出去。   陈小幺抬头,殷切的看梁川,眼睛里面写满了期盼。   刚才梁川牵了他一路,步子也走的慢慢的,此刻脸上神色也有一点温和。   陈小幺胆子大了些,就忘了昨晚他变成凶兽要咬自己的事,又觉得他是那个虽然话少但对自己可好的好哥哥了,举着笼子小声问他:“可以把小白带回家吗?”   梁川垂眸看着笼子,“小白?”   陈小幺点头。   既是已经有了名字,想来必是很重要,梁川点了头。   陈小幺眼睛又了亮一点,抿抿唇角,露出个很浅的笑来,右边颊侧,有个很小的酒窝。   还真好看。   梁川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陈小幺就带着那抹笑,抱着兔子,在回去的路上,又把一只手原样塞进了梁川手心里。   -   新婚只过了头一天,第二日,梁川就接着下田了。   因着心里有了盖新屋的想法,他干活儿还比以前更卖力。   他力气就跟用不完似的,别人家的壮丁要犁几天的地,梁川恨不得一天就给干完了。   偶尔得闲几天,他也没闲着,又收拾东西上山,不过这两回倒是没走远,只在外围打了几只山鸡就回家了。   又是一天下田。   到了晌午歇息的时候,几个汉子三五成群,凑在树底下吃馍馍喝水,就看着田里面的梁川。   一个嚼着饼道:“这不才成亲没几天,梁家老大咋这么大力气?天天下田天天来,就没见他歇息的。”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一看他那样儿,就晓得是那个给憋的。”   有愣头青问:“哪个?”   其他人就笑,朝那小愣子看过去,果然见是个还没成亲的,不过十四五岁大,跟着家里哥哥老爹来下田的,当下是搂着这小愣子的肩膀给亲热的说道了一通,直把人说的面红耳赤。   村里头的汉子们大字不识一个,这方面也不讲究,十几岁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们,凑在一对儿一起说荤话开玩笑,那都是常见的,还有关系好的,从镇上寻摸了那种带图的画册,也是互相传着看。   这下话匣子一打开了,便也不再顾及别的。   还不算太热的天,高大的汉子就只穿一件薄的春衫了,下半身是绛青色的粗麻布裤子,分明是庄稼人常见的穿着打扮,但说不清是他肩宽体阔,还是气势摄人,看起来就是比旁人要体面些。   梁川抡着锄头挥汗如雨,浑身的筋肉发达,许是用了些许劲力,胯下的轮廓,是挡都挡不住。   一群半大不大的汉子,便一边说笑,一边往他下三路看。   梁川停了一下动作,抬手擦了一把汗,眼神往树底下瞥了一瞥,又收回了眼神。   那些汉子们自是看到了梁川往这头看,不过也并未在意。   隔得远,那梁川又不是顺风耳,怎么可能听得到。   “说起来,梁家娶新媳妇那日,我也去吃了酒,该说不说,那陈小幺一装扮上,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模样还挺好看。”   “啥?你说那小傻子啊?他还能好看到哪去?能比芝凤还好看?”   邓家的二女儿邓芝凤,是这十里八乡公认的村花儿,不仅模样生得好,又因生在村长家,家境殷实,自小就请了外头的先生来教字画,还学琵琶,养的跟他们这些泥腿子不一样。   一人不信,又道:“好看不好看,那也是个男娃,旱路哪有水路好走?”   众人闻言,皆都笑了起来:“也是,而且那陈小幺又瘦又柴,就跟个瘦猴儿似的,屁股捏起来怕是也不……”   话音未落,就见一道高大的黑影,不知何时已到了众人跟前。   方才大家说的起劲,竟然没有一个发现梁川往这边走过来了。   青年一张脸向来是生的冷,此刻脸上也没个笑意,淡淡一抬眼,这些人就哑了火。   上一瞬还在说陈小幺屁股的那位,“咕咚”一下咽了口口水,眼神往梁川紧实的胳膊上瞟了一眼,就怕他给自己来一拳。   梁川一一往这些人脸上扫过,还没说话呢,刚刚领着话头的人就小腿肚子打颤,当下收拾了装馍馍的碗便跑了。   边跑边还觉得邪乎,隔那么远,这人咋听到的,还真是顺风耳不成。   等人散的差不多了,梁川往大树敦子下一坐,心头那股子淡淡的戾气还没散。   他烦躁的扯了一把衣领,拿出干粮,大口吃了起来。   也不知是估摸着又快到时候了,还是方才那伙人拿陈小幺说嘴,他总觉着今年春天,比往年还要更容易烦躁些。   -   这天,梁川照旧白天下地,到了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才回来。   陈小幺则呆在家里,帮着做屋里活。   上午喂鸡赶鸭,到了晌午抱柴生火,下午坐在廊下剥剥豆子,得闲的时候就去喂他的那只兔子。   梁川不在的时候,他就很拘谨,话也不怎么说,刘美花让他做什么,他就很乖的做什么,饭也小口小口的吃,像生怕多吃一口会挨骂似的。   刘美花对这么个媳妇,原先是说不上很满意的,可陈小幺大约是胆子太小,怕人怕惯了,每回她还没说什么,就睁着一双大眼睛怯生生的看她,像生怕她对他怎么样似的。   回回这样下来,刘美花本来要摆的婆母架子也摆不出来了。   左右是个脑子不好使的,说了也不懂,没得说出去让人笑话她磋磨一个傻子。   一来二去,这婆媳之间,相处倒也算和谐。   夜里熄了灯,梁川同陈小幺二人并排躺在炕上。   天儿越来越热了,两人盖的被子,也早从厚实的棉花被,换成了薄一些的棉被。   陈小幺睡在靠墙的那一面,他人瘦小,几乎占不了多少地儿,起先,他还有些怕同梁川躺在一张炕上,几乎快贴到墙上去。   但这些日子,他发现梁川没再跟新婚那天夜里似的凑过来要咬他脖子了,渐渐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没像头几日那么怕了。   他睡的很快,没一会儿就睡熟了。   呼吸平稳之后,就又慢慢凑过来,挨在梁川身边。   说是天气转热,但陈小幺向来比寻常人更要怕冷一些,如今换了薄被,每到夜里,他就觉得冷,自然而然的往暖和的地方挨。   梁川身上,比冬日里的火炉子还要暖和。   陈小幺挨的太近,梁川胳膊动了一动,睁开了眼。   他觉得被子盖着热得慌。   要是只他一人,他就得干脆的把被子给掀开拿走,可如今——   梁川看了一眼身边的人,过了好一会儿,坐起了身。   结果刚准备下床,胳膊就被从头后拉住了。   梁川回头看他:“?”   陈小幺迷迷糊糊睁眼,看着他,“我和你一起去。”   “……”   梁川默不作声的穿了鞋,任人跟在自己后头一起出去了。   陈小幺夜里非要跟他一同去茅房这事儿,梁川也整不明白是为什么。   想想,好像是从成婚头一日起就开始了。   那天自己带他去了回茅房,那天之后,只要干这事儿,两人都得一起。   梁川起先以为他是怕黑,夜里一个人不敢出门,结果梁川自己要去茅厕,陈小幺也必得跟上来。   有时候睡的迷迷糊糊的,竟然也知道拉他袖子。   二人天天夜里这么一道进进出出的,莫说是探着脑袋听动静的刘美花了,就连刘老汉,也晓得了这么一回事。   于是白天看陈小幺的眼神,也就多了几分满意。   虽说男子是比女子难生养些,可自家儿子人高马大,自是不差,更何况二人新婚,这天天夜里蜜里调油的,想来抱孙子的日子还是有盼头的。   到了后头的茅厕,梁川解了裤子撒尿,陈小幺就披着衣服站在后头,左打一个哈欠,右打一个哈欠。   结果过了会儿,后头却没声音了。   梁川提裤子,又觉得奇怪,扭头一看,只见陈小幺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的,正盯着他胯下瞧。   瞧的还挺专注。   只是月光一照,明显看到他脸蛋儿红红。   “……”   梁川再是粗枝大叶一个人,也碍不住被这么盯着瞧。   他两下解决好了,系好腰带,走到他旁边,见人不动,便问他:“你尿不尿?”   陈小幺烫着一张脸摇头,黑眼珠子乱转,就是不肯看他。   “那回吧。”   二人一道回了房。   撒完了尿,又到外头吹了会儿的凉风,好歹才有了些睡意。   他阖着眼睛,要不是陈小幺的手又碰上来,他就真快睡着了。   少年的手又热又软,梁川还记得他把手塞到自己手心里的触感。   此刻,那手捏着他方才盯着瞧的那儿,像把着个新奇的玩意儿,在反复的研究。   浑身刚下去的躁意,一下子就又蹿了起来。   梁川喉头动了几动,一个翻身压了上去。   滚热的呼吸喷在少年颈口,他握着陈小幺的手移开了,贴着他耳畔道:“你还睡不睡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梁·顺风耳·千里眼·川 第13章   陈小幺困不困他不知道,梁川是真的一点儿都不困了。   他动作略有几分生涩莽撞,但却不算十分的笨拙。   陈小幺是个不经事的小傻子,梁川可不是。   梁川早熟的很。   十岁出头,他就在山上撞见过村里那个风骚的魏寡妇跟一个邻村的汉子滚作一团,两人赤条条的,没遮没挡,哪里都看得清楚。   他长得又比一般的男娃都快,没两年,就夜里自个儿起来换过被单。   长到十九岁大,更是什么都懂了。   梁川也不晓得陈小幺怎么突然对自己那儿感起兴趣来了,只晓得这是自己正正经经娶回家的媳妇儿,身上可真香。   一身腱子肉的汉子,多大的力气,弄个陈小幺不是轻轻松松。   没用上一秒,陈小幺眼睛里面就滚落了眼泪。   其实他从梁川翻身过来起,就本能的觉出危险,开始挣扎。   但大约是梁川这回没跟上回似的不由分说就啃他脖子,他挣扎的劲儿也就没那么大。再者说,梁川的劲力,又岂能是他能挣得开的。   没遭到什么抵抗。   但陈小幺哭的很惨,活像被狠狠揍了一拳似的,张着嘴,进气儿多,出气儿少,感觉快翻着白眼撅过去了。   梁川低头看着陈小幺这模样,浑身的热意渐渐散了下去,只觉一盆凉水浇到了头上。   就算是只见过猪跑,吃猪肉只算是头一遭,他也晓得,正常不应该有这么难受。   他垂眸看少年薄削的一把肩,往下是清晰的肋骨线条,瘦的心酸。   梁川曾说天天给他吃肉,这个倒是没说大话。   自陈小幺嫁过来起,就是顿顿有荤腥,先时还在陈家时,也隔三差五的给他送肉送蛋。   可即便如此,陈小幺就像先天不足似的,仍旧还是没长胖多少,被掐着的样子,看着很有些可怜,像在白白挨着欺负,没多少亲昵旖旎。   梁川拧了拧眉头,有些艰难的慢慢起了身。   陈小幺疼的惨了,还在哭,虽是没被掐着了,还维持着那个姿势,蜷成虾米似的,眼泪珠子成串儿的掉,一个字都说不出。   梁川深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出去了。   等人一走,陈小幺就在炕上滚了两圈,把被子一卷,整个人蜷缩到墙角,一抽一抽的掉眼泪。   他脑子转的慢,整不明白刚刚是怎么一回事,只觉得又委屈又心酸,又觉得梁川方才的脸色不好看,自己好像做了坏事。   明明两个人才那么好了。   他今天这样,还是因为白天去赶鸭子的时候,碰到了河畔洗衣服的周家阿哥。   周家阿哥大名周建方,因家里穷,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就被家里人用五十文的彩礼钱打发给了村里的一个鳏夫。   后来鳏夫从坡上摔下来死了,周家阿哥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人在村里没几个说话的伴儿,却是个热心肠的,陈阿奶还在的时候,周家阿哥就时常端点自己做的素菜来给祖孙两人吃。   也是少数几个不嫌陈小幺是个傻子的,时常会拉着他说说话。   自陈小幺嫁到梁家,搬到村北面来,倒是有一阵子没见他了。   这不,今日一见,就被留着唠了好一会儿的嗑,衣服都快在石板上晾晒干了。   成了亲的,成过亲的,无非就是说些屋里田里的事儿,再讲些村里村外鸡零狗碎的闲话。   以前陈小幺什么都不懂,周建方拉着他,也没什么可说的,如今可算是有了话题。   没说两句,就拐到了新婚小夫夫屋里头的生活上面。   也不怪周建方八来这个卦,实是这两人走在路上还要手牵着手这事儿,已经传的满村都是了,都觉着稀奇。   那梁川是什么人?   黑面阎罗一个,就算样貌体格还算不错,可一个硬邦邦硬邦邦的、一看就不会疼人的汉子,陈小幺和这样的人成了亲,想也不会舒坦到哪里去。   可偏生就是这样一个人,握着自家夫郎的手,走路还护着。   周家阿哥也听说了这样一回事,说笑了几句,就是夫夫间那档子事儿。   陈小幺自是一概不知,还跟以前似的没什么两样,周家阿哥觉着好笑,笑着笑着又觉着不对劲儿,便又逗了两句,逗的陈小幺说了实话。   这是压根儿还没弄过呢。   周家阿哥这下才沉了脸,心里有了些计较。   这二人成亲也有个把月了,竟是到今日还未曾行过周公之礼?   做男人的,成亲头些日子,那都是要的凶。就连自己前头那个糟老头子,刚把他娶过门那几日,也浑像条几十年没开过荤的哈巴狗儿。   如若不是,要么就是厌弃这新媳妇儿,要么就是自个儿有毛病。   梁川那模样不像是有毛病的。   那就是不喜欢小幺了。嫌弃他是个缺根筋的傻子,又或是嫌他什么都不懂,没半点情趣。   周家阿哥越想越对劲,看着陈小幺还一脸的懵懵懂懂,动了些恻隐之心,不想他就这样下去五年十年的一无所出,再受婆家磋磨,索性对他说道了一番。   陈小幺听得似懂非懂,到了最后,也只听懂了一个让他去试试,到底是行还是不行呢,是行但不想对你行?碰下不就晓得了!   陈小幺就照做了。   可、可自己照周家阿哥说的,又碰又看,事情怎么就成了这样?   -   梁川在外头呆了两盏茶功夫,把自己解决了一番,又估摸着陈小幺哭累了该睡了,便回了房。   刚一上炕,就被少年吸鼻子的声音弄的顿在原地。   陈小幺竟还在哭。   听架势,竟然好像还比方才更可怜了。   梁川难得显出些微窘的无措来,僵在当场,两只手不知往哪处放,没半点办法了。   他也是头一回成亲,娶回一个自己喜欢闻的味儿的人,成天睡在一张炕上,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自是忍不住。   因着新婚头一夜的糟糕记忆,二人生分了些许,好容易陈小幺没跟前几日似的那么怕他了,可这一下给弄的,又打回了原形。   陈小幺自个儿在脑子里面把事情捋清楚了,此刻,便开始很有道理的说梁川的不是。   “你说话不算话。”   梁川吐了一口气,眉头松了又紧。还肯说话,就不算太坏。   “怎么不算话?”梁川问。   他是真不明白。   “你、你……我……”陈小幺抽抽噎噎的,“我好痛,你还、还……”   小傻子脑袋笨,话也说的磕磕绊绊,本应是夫夫间寻常的事儿,被他拿这般直白又稚气的言语讲出来,梁川差点又被撩出火。   陈小幺缩在薄被里,只露出一截嫩白的脖颈儿,上头有方才折腾出来的几道痕迹,黑暗里,也被梁川看的清清楚楚。   皮肤就有这么嫩,一点经不起折腾。   那方才还掐了他腰……   梁川觉得自己没法在这屋里再睡下去了。   沉默半晌。   梁川转身拉开门,闷声道:“我去外头睡。”   说完便没再停留,径直出去了。   没一会儿,外头响起一点声音,是夏天乘凉用的竹躺椅被拉开了。   陈小幺独自一人在炕上蜷缩成一团,眼泪默默的流,只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欺骗。   --------------------   作者有话要说:   呵呵,川儿得逞的速度算是最快了吧(虽然就一下 第14章   天气渐渐热起来,地里干活儿的人也多了起来。   梁田如今也十三了,开始帮着家里干些轻松的活。   这些日子,每天天没亮,梁家父子三人就背着背篓拿着家伙下了田。   为着田里的活儿,梁川已经有好些日子没上过山了,总得先把苞谷给打理好了再说其他的。   陈小幺正站在鸡笼前面,从簸箕里抓出一把杂豆草籽,撒到里面去。   如今喂鸡赶鸭子的活儿现在都归他干。   “幺儿?幺儿!”   刘美花拿着一个盖着白布的大碗从灶屋里走了出来,边走边喊。   陈小幺端着簸箕回过身。   “你把这个拿到温夫子家里去,就说是梁家送去的。”刘美花把碗塞到陈小幺手里,“仔细着点,可别弄撒了,刚磨出来的豆腐。”   陈小幺轻轻“哦”了声,两手把碗端好,慢腾腾的往外走。   刘美花又把人叫住:“等会儿!”   “知道温夫子家住哪吧?”刘美花一看他那傻登登的模样,就太不放心,同他再三确认道:“村东头大榕树底下那家,可别走错地儿了。”   陈小幺点头,一张小脸看着乖,眼角却都是垂着的,看着情绪不高。   他脑子里装不了事,什么都写在脸上。   是高兴还是难过,是害怕还是拘谨,一眼扫过去,看得是明明白白。   这几日,陈小幺摆明了就是跟继子闹不愉快了。   不说这大半夜也不一道进进出出了,就连吃饭的时候,陈小幺也像生怕被梁川给活吞了似的,就这么点儿四四方方的饭桌,他能躲到最边上去。   梁川表情倒是跟以往没什么区别,总之是一脸门神相。   不过这都是小两口自己屋里的事儿,当爹娘的没法子管,更何况,刘美花也不是他俩亲娘。   刘美花只多看了他几眼,就让他走了。   -   陈小幺抱着碗,沿着小道,走的不紧不慢。   温夫子是谁,他还是晓得的。   温夫子是村里前不久才搬来的一个读书郎,府城来的,很有学问。   到底多有学问,庄稼人也不知,只晓得既是读书人,又据说身上是有功名的,那必然是差不了。   温夫子独身一人,既没家人又没田地,就在村东头大榕树底下搭了间小茅屋做学堂,村里有些农户家里有些闲钱的,就送适龄的娃娃去念书识字,多少给些束脩。   论多少自是没法跟府城私塾里的夫子相比,但也足够这温夫子一个人过滋润日子了。   刘美花近来就有了一个送梁田去念两天学堂的心思,但家里又并无多少闲钱——   最近春耕,买种子买肥料花了不少,梁老汉每个月的草药也少不得要花银钱,再加上日常开销,能剩下的就都是老本了,不能动的。   不过好在听说那温夫子为人和善,于钱财一事上似乎是并不计较,有农户家里拿不出钱的,给送一吊肉、几个蛋,也肯让娃娃去念书习字。   于是今个儿,刘美花才让陈小幺送一盆豆腐去碰碰运气,看人家愿不愿意收他们梁田。   刘美花原是有一手做豆腐的手艺,还是从她太爷那传下来的。不过这活计颇需费一番功夫,近些年,她倒是很少再做了。   昨个儿还是为着梁田念学堂的事儿,才又把那一方老旧的石磨盘架起来。   陈小幺捧着那一大碗豆腐,走了小半个时辰,到了村东头大榕树底下。   这才刚到晌午,榕树底下就聚了好些人了。   有妇人阿叔在等孩子下学的,也有提着鸡蛋方糖,候着夫子出来,好上前送东西搭关系的。   三五成群,正扎堆在榕树底下谈闲天,见了陈小幺,自是招手喊他过去。   “小幺也来给温夫子送吃食?拿的什么啊?”   陈小幺还未答话,就已有人上手揭开了碗上头的白布一看,“哟,还拿的是豆腐。”   刘美花多抠门,村里人都是知道的,当下便有人笑了一番,说刘美花为了儿子念书的事情,是真舍得拿出老本行来。   又问陈小幺:“你嫁过去这么久,吃过你婆母做的豆腐没有?”   陈小幺老实的摇头。   家里顿顿都有肉,豆腐倒是的确头一回见。   那妇人便又摇头,看起来好像是心疼陈小幺一般,叹道:“这都过的什么日子,你阿奶要是晓得了,定然心疼你。”   话是这么说,目光却都落在陈小幺身上。   陈小幺穿一件荼白的春衫,下身是鸦青的束脚裤,踩一双布鞋。都是旧衣裳,在他身上却显得格外鲜亮些。   春衫是刘美花年轻时候穿过的,如今年纪大了,她嫌这颜色太嫩不好穿出去,就改了改给了陈小幺了,只是袖口仍略有些宽大。   他两只细细的腕子从里头伸出来,肤色像是半分都没被那衣裳给比下去。   农人哪有几个有像他这般的好肤色?当下便有人暗自在心底嘀咕:都是一片儿土里长出来的米粮,这梁家的饭是更养人还是咋的,这陈小幺嫁过去这才几天,就白了,还又胖了些?   整个跟变了个人似的。   村子里的妇人里,没哪个是以前没说嘴过陈小幺的。梁川娶他过门时,多的也是背地里讲过这两人的闲话,无非就是说这两人凑一堆儿,日子保准难过。   但毕竟非亲非故,倒也不是盼着陈小幺日子过得不好,只是如今看着这人肉眼见的气色好了,总是在心里犯些嘀咕,故意说这么些话来闹闹他。   陈小幺眨眨眼睛,想到家里近几日的菜色,道:“梁川打山鸡,我们天天吃肉,没有豆腐。”   梁川,梁川。他也不跟村里其他妇人阿哥一样,喊自家男人“屋里那口子”,而是喊着大名,这妇人愣了一愣,倒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等反应过来了,才摆了摆手道:“梁哥儿能打猎,顿把两顿也就罢了,哪是能天天吃的?总得留着卖钱。”   陈小幺认真的道:“今天,昨天,前天都吃了,一直吃。”   他声音不大不小,跟往日一样,磕磕绊绊的,又糯糯的带点儿软,听着就是个脑子不灵光的,却从来不会说假话。   几个妇人笑不出来了。   “哦,你男人对你挺好的呗?”   陈小幺张了张嘴。   他刚想说好,可是想起前几天他才拿坏东西捅过自己,捅的可疼,又不想说他的好了,抿着嘴没说话,轻轻把头扭到一边。   几个妇人见他这幅模样,心里才略略舒坦了些,七嘴八舌的道:“我想也是,那梁哥儿不是个好相与的。”   “是啊,生的那般凶神恶煞,我看着都怕。”   “小幺,要梁哥儿跟你吵嘴,你可别跟他硬着来。”   有人嘀嘀咕咕道:“要我说,陈阿奶把小幺给了梁家,就该知道会过什么日子,那梁哥儿就是个黑面神阎王爷,又发了疯病该怎么着?幺儿得指着他过日子,能真翻脸不成?只能小心伺候着。”   这些人七嘴八舌的,越说越不对劲,陈小幺闹不太明白,但是也听懂了在说梁川不好。   他顿时就有些急了,抱着豆腐碗道:“没有,梁川娶我,不是为着要、要我伺候。”   方才说话那人瞟了他一眼,嗤道:“那梁家娶你做什么?图你笨,还是你傻呀。”   陈小幺白净的脸蛋儿涨红了。   他虽的确是个小傻子,可却是最难过听见别人说他傻的。   以前听得多了,也习惯了,如今在家里被护着,乍一听到这两个字,又被刺了一下。   当下就结结巴巴的反驳道:“才不是,梁川说,梁川说过……”   “咋?”   陈小幺想说,梁川才不是因为他傻好摆弄才娶他的。   他想到那日的雪夜,梁川答应他要每天给他吃肉,后来,他就真的天天吃上了肉。虽然梁川做了坏事,可是这个人却不是一个很坏很坏的人。   可陈小幺嘴巴笨,这样大的一通道理,他脑子里面想明白了,却也不会辩驳,正被笑的面红耳赤,不远处那扇小茅屋的门被打开了。   妇人阿叔们自是不再围着陈小幺说闲话,一股脑的涌了上去,接孩子的接孩子,拉着夫子说话的说话。   陈小幺踮脚望了望,里里外外围了一大圈人。   他挤不进去,又怕把豆腐给弄撒了,只好闷闷的等在一旁,脑子里面还回荡着刚刚那个阿婶说的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吵闹的人群才散去,只剩一个穿长袍的男人站在门扉外。   温夫子看着二十大几的年纪,的确是一副读书人的打扮,身材清瘦,可大约是身体不太好,脸虽是能看出几分周正,但眼窝深陷,却也只显得枯槁的俊俏来。   陈小幺闷闷的走过去,把豆腐端给温夫子,又照刘美花的指示,说了一番来意。   温夫子把豆腐接过来,听他说话,点点头,道:“好。”   目光却始终落在陈小幺身上,一错不错的。   陈小幺见这人老望着自己,眼睛还一眨不眨的,怕是夫子没听清,便又说了一遍:“我是梁家来的,我家弟弟叫梁田。”   温夫子顿了顿,笑道:“晓得了,你回去跟你婆母说,明日就让小田来识字吧。”   陈小幺放了心,觉得交代的事情做完了,便转身走了。   那温夫子却是还没回屋。   他扶着门扉,看着陈小幺远去的身影,似是若有所思。   春天的风还有丝丝凉意,温夫子紧了紧衣袍,咳嗽了两声,又看了陈小幺的背影几眼,才慢慢回了茅屋。 第15章   太阳落了山,梁家院儿里,炊烟早升起来了。   刘美花在灶屋里忙活,梁小妹前前后后帮着递蒜递葱。   梁老汉跟梁川一道回家的时候,就见梁田正坐在院子里头。   梁田在田里帮忙干了半天就回来了,还在长身体的娃儿,刘美花舍不得他干太久,怕伤着身体。   此刻,他屁股底下一张小木凳,身前一把高些的大木椅子,上头搁着本卷了边儿的旧书。   梁田正对着那书苦思冥想,嘴里念念有词。   梁川进了屋,把背篓放了,又站在土屋前看了看,盘算着若要另外盖间屋子,得盖个多大的。   还是得盖个砖屋。   砖瓦屋结实,耐用,可需要的银钱也多,眼下手里头的钱娶小幺办酒花了一些,买种子肥料花去一些,剩下的肯定是不够了。   还是得找时间再去山里一趟。   屋里刘美花在喊吃饭,让人去搬桌子拿筷子,今个儿饭弄的有点晚了,趁外面还亮堂,又凉快,就干脆在外头吃。   梁田开始收拾椅子和书。   梁川走过去帮他把大木椅子拿了,又低头在本子上扫了一眼,认了出来,“千字文?”   梁田有些惊讶,“哥你识字?”   梁川:“见过几次。”   梁田愈发惊讶,也有些兴奋,指了一个地方问他,梁川还真认识,念了出来。   是个“靡恃己长”的靡字。   还在水头村的时候,村里也有个教书的老秀才,村里有几户家里有余钱的,就把孩子送过去读书。   梁川虽说没去读过,但那会儿天天打那院子外面走,里头的读书声抑扬顿挫,老秀才支了张楠木架子,上面夹着纸,偶尔用毛笔写两个大字,教学生认。   梁川看过一遍,就全记得。   他记性好,这是天生的。不说认字了,就是山里七弯八扭的羊肠小道,别人记不得的,他也一回就能刻在脑子里。   “哥你真厉害,看了几遍就记得了。”梁田抱着书,佩服道:“你要也去念学堂,肯定比我强,说不定还能跟温夫子似的考上个功名。对了哥,不然你也去问问温夫子,看他收不收你,咱俩一块儿去吧?”   梁田向来是最佩服他哥的,觉得他哥个子高,力气大,脑子也好使,如今又添一条识字。   他哥做什么都又快又好。   梁田在小小子里也是个儿高身板壮实的,大人们说嘴梁家怎么怎么,但村里一起玩的小小子,谁要是敢说他哥嫂的半个不是,梁田都是一拳头就上去了。   刘美花正端菜往桌上放,闻言瞪了梁田一眼:“你这死孩子瞎说八道什么呢?你哥这都多大了,还念什么书?”   人温夫子还没答应收梁田呢,再说了,他们家哪里供得起两个。   梁川也没在意,把书合上,摇头道,“我学不来这个。”   “咋看不来?我看你刚刚全认识。”   “能是能。”梁川不跟他说了,直起身,往院子外头看了一眼,“但不爱认。头疼。”   梁田撇了撇嘴,嘟囔着,“我瞧着你可比梅子她哥强多了。”   梅子他爹王大会识字,会摆弄算盘珠子,于是能在镇里做账房先生,据说每个月就在屋里坐坐,就白有好几两银子拿,是村里人人羡慕的。   为着这个,王大一直希望儿子也能识字,以后能有一份体面的活儿,不用在村里当泥腿子。   温夫子打出招学生的名号没几天,王大就头一个把儿子送了过去。   不过貌似是学的不成,白累的王大给温夫子又送米又送肉,王家阿婶天天为这个跟王大吵嘴呢。   嘟囔了几句,梁田突然发觉不对。   “哥你今天咋跟我说这么多话?”梁田纳闷的问。   他哥就是个闷葫芦,甭管是心情好还是心情不好,几乎就没跟弟妹们闲聊过,回回都是梁田主动去缠他。   今个儿这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   梁川顿住了。   迎着梁田好奇的目光,他低咳了声,终于还是问,“你嫂子呢?”   “哦。”原来是这个啊,梁田道:“娘说嫂子去村东头温夫子家送豆腐去了。”   刘美花放了几碗菜到桌子上,又进去拿碗,闻言也想起来了,朝外头张望一圈,“中午就出去了,这太阳都下山了,咋还没回?”   正纳闷着,打从外头院子里走过来一个人。   是钱家的婆娘,今晌午时分也去温夫子家送过鸡蛋的。   梁家院子远远儿的就飘出香味,隐隐约约还像有肉香,她恰好洗完衣服打从这边走,想到不久前在榕树底下听陈小幺说的,家里顿顿都吃肉。   肯定是吹牛,钱家婆娘想。刘美花有多抠她们还是知道的,洗衣用的草木灰都分成两半儿用,哪能舍得顿顿做肉?   想是这么想,钱大婶还是不由自主的往梁家院子走去了。   “刘大娘,在忙哪。”钱大婶一边满面堆笑,一边隔着一道院墙,踮脚往里看。   哟,还真是肉!桌子中间一个大盆,看着像是萝卜汤,汤里浮着的可不就是肉?   钱大婶有些酸。   刘美花擦了擦手,闻言也抬头笑道:“哟,是钱大姐啊,有什么事儿吗?”   钱大婶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好奇梁家人晚饭的菜色罢了,不过来都来了,也就站着没话找话的唠嗑了两句,说来说去,讲到了毛六给他闺女翠花招婿的事儿。   翠花年前就满十八了,这个年纪在村里已经是大姑娘了,可惜一直还没找到婆家。   梁川娶了陈小幺过门之后,翠花更是在家里大闹一场,说什么也不肯再相看上巧、下巧两村的同龄男娃,她爹毛六急的不成,放话说要招婿,最近还真的说定了一个,是个几十里外的村子里的一个读书郎,刚考上了童生。   那童生家没钱,没法子再供他读书,这才上门做了赘婿。毛六对这个读书郎女婿也是出手大方,光定礼就是二十八两,这还不算给那读书郎家里人送去的东西。   毛六做了这么多年的屠户,又只一个独生女儿,家底自是没得说的。   钱大婶讲了这么多,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说给梁家人知道——瞧瞧,跟毛家结亲能过上多好的日子,不像梁川,花十好几两娶回来一个下不了崽的小傻子。   刘美花自然是听出来了对方话里的意思,干笑了两声,往继子身上瞟了一眼,脸色尴尬。   梁川没搭腔,连往这边看都没看一眼,搬了把凳子放在桌边,转身又进去了。   钱大婶把闲话说到了位,略有几分满意,又往院内看了一圈:“刘婶子,不是我说,你家吃晚饭,这做儿媳的不帮忙端菜,怎么反倒是川儿在忙进忙出的?”   刘美花听了一通闲话心里不爽,早想赶人了,闻言撇嘴道:“中午让他出去送个豆腐,一直到现在还没回来呢,不知道跑哪去了。”   钱大婶奇道:“这不可能啊,我中午去榕树底下接我家大郎,看见小幺也在那呢,眼下早该回来了啊。”   “谁晓得。”   “不过我今个看着小幺那模样,像受委屈了似的,蔫吧吧的。”钱大婶说,压低了些声音,看了眼从屋里拿着碗筷出来的青年,小声道:“别是小两口闹不是了吧?”   这钱大婶是最爱多嘴多舌的。   刘美花压着火气,心想别人屋里头的事你这婆娘问这么清楚做什么,问清楚了出去乱扯闲话说我们梁家刻薄一个傻子不成?   她扯起一个笑,刚要说话,便见梁川径直走了过来。   “没闹。”梁川把碗筷放在桌上,抬起头,又问:“婶,您最后在哪瞧见他的?”   钱大婶怵了一跳,跟见了鬼似的瞧着他,嘴巴张合两下,呵呵笑道:“没闹就好、没闹就好。我、我在榕树底下瞧见他的啊,后来见他像是往南面林子里头走了……哎,记不得了……”   梁川顿了一下,点点头,没再说话。   钱大婶脚底抹油就走了。   刘美花骂骂咧咧的进了屋,梁田端着一个碗从屋里出来。   梁川看了眼搁在梁田面前碗里的几个石滚蛋,突然道:“给我个。”   梁田张了张嘴,刚想到他哥不爱吃蛋,又很快反应过来,嘿嘿笑道:“知道!给嫂子一个!”   梁川在梁田头上薅了把,把蛋揣在兜里,转身出了院门。   “哎,哥,你不吃饭啦?”   梁川头也不回,摆摆手,“你们吃,别等我。”   -   陈小幺从温夫子家走后,原是想径直就回家的。   可他心里装着事情,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往斜了去的坡上。   他先是想到周家阿哥,又想到刚刚围着自己说嘴的大娘婶子们。   男子本就不好生孩子,周家阿哥嫁的那老鳏夫,娶他过门的时候,都五十有三了。   说是娶个男媳妇,可谁都知道,那老头就是买个了伺候他吃喝拉撒的仆人回家。   不过周建方算是命好的,没伺候那老头多久,那老头就两腿一蹬走了。周建方白得了一间屋子和几亩田地,如今一个人过着,也还算自在。   但更多的嫁人的男子们,过的却都是还不如周建方的。   嫁了人的男娃儿,远比女娃儿地位更低。   因为是男子,不比女娃娇气,地里活儿要干,屋里活儿也要干;又因为是嫁过来的,以后若是有了娃娃,不管是从谁肚子里出来的,都不能跟嫁过来的那个姓。   娘家人,更是当没了这个儿子。   村里妇人每每闲聊,也多是不会跟嫁了人的阿叔们凑堆儿。   在哪都被嫌弃的。   陈小幺愣愣的停下了脚步。   他就是这样的遭嫌弃的小男娃。   梁川,又为什么要娶他呢?   就像阿婶们说的,总归不会是图他笨,图他傻的。   陈小幺慢腾腾的走,突然就有点不想那么快回到家、看见梁川了。   左右梁川最近也不想见到自己的,晚上都一个人睡堂屋的躺椅上,去茅房也不等他了。   陈小幺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儿,闷闷的往坡上去了。   西边的这一片儿小山坡连着北面的山林,上头有一些枯枝,陈小幺就蹲下来一点点捡。   他细胳膊细腿,身板儿比寻常男娃娃小一圈,力气也不大。从小长到这么大,除了喂鸡喂鸭,做的最多的活儿就是割猪草,或是背着背篓,在田里、坡上捡枯枝。   乡下人烧火做饭都要用柴,寻常人家能砍木头,陈小幺又砍不动,只好捡这些做柴火来烧。   他想,他今天就捡多多的柴火回去,给他们瞧见了,定然也觉得自己是厉害的,是有用的。   捡着捡着,就越往里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背后有一个粗声粗气的男声响起,犹犹豫豫的朝着陈小幺喊道:“……邓芝凤?”   --------------------   作者有话要说:   小田,就数你最机灵 第16章   郭大志厚着脸皮在自己二姨母家蹭了一顿饭,此刻酒足饭饱,正哼着歌儿,摇摇晃晃的沿着山路往回走。   他手里拿着根小枝条,一边走,一边剃着牙缝,不知想到什么,脸色突然变得不耐,“呸”的一声把枝条吐了出来。   方才吃饭的时候,他姨母又明里暗里说了他几句,说他这才三十多岁,前头那个婆娘跟人跑了,他就一直孤家寡人的也不成个样子,让他赶紧寻摸个寡妇成个亲,那样屋里也好有人给他洗衣做饭伺候他。   到底是长辈,郭大志在饭桌上“嗯嗯嗯”的陪着笑答应,实则肚子里早把他姨母骂翻了天。   别以为他听不出来,这姨母说的像是为他好,实则不过是不喜他三不五时就跑过来蹭饭,厌烦他了。   呸!想他郭大志,这些年一个人生活,除了自己吃吃喝喝也就没什么其他花销,偶尔在镇上赌,赢了些银钱,买的东西还不是都往她们家送?   就连他侄子去温夫子家念书用的书和笔,也是他从镇上捎的,还没要钱。如今自己不过是吃了她两口米,就开始念叨起来了!   此刻山路上没人,郭大志索性就不干不净敞开肚子骂了一通,心里那口浊气舒坦了些许,他抬头一看,看到前头的小坡上有个人影。   那人低着头在捡东西,离得不远不近。   郭大志的角度,只能看到对方嫩白的脖颈,和一截纤细的腰。   那人弯着腰,略宽松的棉麻衣服,却挡不住臀部的弧度,细细的腰线连着圆翘的小屁股,直让郭大志看得口干舌燥,一颗眼珠子恨不得黏在人身上,心脏“咚咚咚”快速的跳了起来。   他起先以为是邓芝凤。   毕竟这般嫩的皮肤和这样美的身段儿,他在村里也没见过其他人。   邓芝凤是公认的村花儿,村长养的好,什么糙活儿都不让干,把闺女一身皮肉养的白白嫩嫩的,活像城里的大家小姐。   上巧、下巧两村,就没哪个单身的汉子没觊觎过邓芝凤的,谁跟她说上一句话,都能高兴老半天。   可一来,大家都晓得村长将这女儿看得重,当眼珠子似的养,又是学琴又是学画,就指着以后在县城里找个好人家,才看不上他们这些庄稼人;二来,村长家的家底是一般人比不上的,就算想娶,也要掂量掂量自己家拿不拿得出丰厚的彩礼钱。   所以倒也没人敢多亲近她,言语上的调戏更是不敢有。   郭大志舔了舔嘴,心想,这么一个宝贝大小姐,怎的一个人在这捡树枝子?   他腆着一张脸走了过去。   “捡柴火啊?”郭大志露出一抹自以为和善的笑容,站在人背后道,“你爹也真舍得,就不怕把小手给刮破了,要不你上叔那去,叔给你拿些捆好的干柴,不比你在这儿捡的得劲儿?”   陈小幺纳闷的转过身来。   郭大志的笑容登时僵在了脸上,一句“凤妹子”憋回了喉咙里。   怎的是陈小幺?   郭大志瞪着一双眼,上上下下把人打量了一通。   “你、你……小幺?”郭大志咽了咽口水,“你咋跑这来了?”   真没想到,这个小傻子,有朝一日竟然能出落的这么水灵!   陈小幺看了眼前的人一会儿,突然把手里捡好的枯枝一丢,然后撒腿就跑!   “哎!”郭大志招了招手,简直是捶胸顿足,立刻就跟了上去,“陈……幺儿,你等等!叔跟你说话呢!你这孩子跑什么跑!”   陈小幺心里害怕极了,跑的像兔子似的快。   他当然没忘记那天在山上发生的事情,当时懵懵懂懂,只觉郭大叔扯得自己跌跌撞撞,胳膊痛,腿也痛,却不太明白对方到底想做什么。   如今……如今他明白了,这人想对自己做坏事!   他跑的很快,气喘吁吁,往回看了一眼,却见郭大志像条癞子狗似的,在后面紧追着不放。   陈小幺吓坏了,立刻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往前跑,可郭大志毕竟一个三十来岁的壮年男人,没一会儿就快追上来了。   陈小幺急的快哭了,眼见着前头一边是光秃秃的坡,另一边的密密的林子,一咬牙一狠心,就绕了个弯儿往林子里面走跑去。   他想的是很聪明的,打算靠着树林里面弯弯绕绕,好把郭大志甩掉。   可是没想到,这树林里远比他想难走多了,一脚一个坑。   眼见着郭大志越来越近,陈小幺心里一慌,脚下一个没看清,就陷了进去。   脚下的触感软绵绵的,一踩,直往下沉,“呜——”   郭大志拨开树丛,走了过来。   真是奇了,一转眼,这傻小子就没了踪影,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郭大志绕着树转了几圈,左找右找,真的找不到人,又喊了几声陈小幺的名字,没人答应。   他又磨蹭了会儿,这才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儿,咒骂了几声,不甘不愿的走了。   此时此刻,陈小幺正趴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坑里,隐隐约约能听到从上面传来的声音。   是郭大志在叫他名字的声音。   陈小幺心里又急又怕,紧紧闭着嘴不吭声。   好在郭大志只骂骂咧咧了几句,见实在找不到人,便又走远了。   等人的声音彻底听不到之后,陈小幺才慢吞吞的扒着往外爬。   可这坑虽说不算太深,但却装他装的刚刚好。陈小幺努力了好几次,都爬不上去。   又一次尝试未果,陈小幺摔坐回坑里,脸都疼皱成了个包子了。   -   月朗星稀,林中传来稀疏几声鸟叫。   陈小幺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望着黑洞洞的头顶。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都睡了一觉醒过来了,还是呆在这个坑底。   陈小幺呆愣愣的盯着头顶看了一会儿,忽而急起来,才意识到什么似的,一边用力的扒着洞壁,一边抬高声音喊:“有、有人嘛?拉我上去……拉小幺上去呀……”   没有人回应他。   陈小幺眼泪落下来,他拿手背擦了擦,有扒土的灰尘进了眼睛里面,就让眼泪落得更凶。   阿奶死了,梁川又嫌弃他,现在没有人会理自己了,也没有人会来救他。   自己如果上不去的话,就会在这个坑里一直呆一直呆,最后饿死!   他又叫了几声,仍然没人应。   陈小幺哭了好久,就连喊也没力气了,只好小声的喃喃的叫。   声音跟野猫差不多大,又在坑底,根本不会有人听见。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窸窸索索的声音由远及近。   像是草鞋踩踏在林子里的枯枝上。   突然,那脚步声顿住了,一道熟悉的男声响起,“小幺?”   陈小幺一个激灵,顿时又像有了力气,提起气儿就往上喊,“是小幺、是小幺呀……”   还是饿过劲儿了,声音越来越小,“小幺在坑里头……”   那脚步声又动了起来,最后停在陈小幺头顶上。   陈小幺努力的抻着脖子往上看。   梁川也正蹲在洞口看他。   陈小幺鼻子一酸,眼泪汪汪的看着他,嘴巴一瘪一瘪。   “别哭。”梁川见他好生生的呆在一个坑里,刚刚那阵到处都找不到他的戾气就散了,吐出一口气,伸手往里探去,“上来再说。”   直接拽上来,怕伤着他胳膊,找树皮树叶搓根绳子,又太费事。梁川蹲在洞口看了看,最后道:“你往旁边站站。”   陈小幺吸着鼻子,乖乖的往旁边挪,就差贴在洞壁上。   下一秒,“扑通”一声,梁川也跳进了洞。   小小的洞里,多了个人高马大的汉子,顿时变得挤了起来。   “……”陈小幺瞪大眼看着他,人都快被挤扁,眼泪也忘记掉了,结结巴巴道,“你、我……我们怎么上去呀?”   谁说他是傻子,梁川才是傻子呢!傻子都知道,两人一块儿掉坑里了,这下谁都上不去了。   还没等他腹诽完,一双手就掐上了他两侧腰胯,将他往上托了托,托过了头顶。   细细的一截腰,两手可以掐完,还像有余地,梁川停顿了一下,手往上挪了挪。   突然被举起来,陈小幺吓了一跳,在人手心扑腾了两下,可那人的手又在他腰上蹭来蹭去,陈小幺痒的不行,身体一软,就往下一坐。   “……”   只听一声闷哼。   陈小幺连忙往下看去,又被一只手捏着腰制住了,“往外头爬。”   声音似是有些哑。   陈小幺轻轻“哦”了声,连忙两只手努力往上扒拉。   梁川则两手稳稳托着他,一张俊脸没什么表情,好像方才被屁股砸了一下的不是他。   --------------------   作者有话要说:   很软吧川儿   .   震惊!十九岁妙龄男A,身手矫健从无败绩,头一回被不明物体迎面击中,竟是…… 第17章   这片林子在深山外面,虽说没什么大型猎物,但偶尔也有野兔野鸡出没,这洞摆明了就是别的村民挖的陷阱,准备坑这些兔子鸡用的。   看那上面的铺的树枝和草,明显还新鲜着。   只是动物还没坑着,先让陈小幺着了道。   陈小幺踩在梁川身上爬出了洞,惊吓的狠了,坐在洞外大口喘着气,没一会儿,想起梁川还在底下,连忙又探过头去看:“梁——”   梁川没用他帮忙,已经一胳膊一撑,轻轻松松自己就上来了。   陈小幺只好又把脑袋缩回去。   只是情绪一松下来,这才觉出脚腕处一阵疼痛,是方才不知何时扭到了脚。   梁川上了洞,就见陈小幺跪坐在那摆弄脚,鞋袜都脱了,露出来的脚丫子小巧圆润,月亮都没他白。   他两步上前,半蹲下去,捏着人脚腕子看了一圈,又按了按。   陈小幺惊慌的看着他,脚指头都蜷成一团。   “骨头没事,扯着筋了。”梁川把他脚放下,袜子鞋子又给他套好。   做完这些,又把他一提,放到背上要背他。   陈小幺躲了躲,没躲开,只好任由他把自己扔在背上。   梁川背着他一道下山。   起先谁都没讲话。   陈小幺趴在人背上,偷偷瞅了眼青年侧脸,见人嘴唇抿的紧紧,跟平日里差不多的寡言沉肃,好似还比平日里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情绪,不由得愈发不敢说话。   走了一阵,看到了山脚下星星点点的光亮,是家家户户的灯火。   “饿不了?”梁川突然问。   陈小幺一愣,刚想摇头,可肚子不配合的立刻“咕”了声,他只好局促的低下头。   大半天没吃东西了,哪能不饿。   梁川侧眸瞥了他一眼,伸手在胸口摸了一阵,摸出一个蛋来,大手轻轻一捏,捏出一条碎缝,往后递给陈小幺。   陈小幺接过来,摸了摸,觉出还有些温热,当是一直放在胸口的。   他眼睛也跟着热起来。   “我、我送完豆腐,就捡柴火去了,”他捧着那颗蛋,磕磕绊绊道,“然后,就、就掉到坑里……”   梁川沉默的听着,过了会儿,问他,“柴火呢?”   “柴火都扔掉了!”陈小幺还以为他是不信自己专门去捡了柴火,故意编出瞎话来骗他的,连忙道,“我遇见郭叔了,他一直跟在我后头跑,我就把柴火都扔掉了,不是没有捡……”   他拿两手画了一个圈,“我本来捡了那么多。”   这还是陈小幺头一次说这样多的话,在给他解释自己是真的捡了柴火。   想证明自己还是有用的,不是一个真的什么用处都没有的小傻子。   梁川不说话了。   陈小幺见他沉默,也惴惴不安的闭了嘴,趴回他背上,垂头丧气的。   过了会儿,他觉出饿,便小心翼翼的剥了蛋壳,吧唧吧唧的把鸡蛋吃掉了。   他把一个蛋壳剥的细细碎碎,全落在梁川宽阔的肩膀上,陈小幺慢慢吃完了蛋,发现青年肩膀上一片白花花,又小心翼翼伸手来把蛋壳都拂掉。   他凑近一点,呼吸轻轻的落到梁川耳廓上,热乎乎的。   梁川突然想到去年腊月,也是在山上,陈小幺同样伤了腿,自己背他下来,陈小幺胆子小的一句话也不敢说,两手局促的按在他肩上,小肚子缩的紧紧,一点儿也不敢挨上他。   如今还是一样的胆子小,跟那次却已有不同。   “不用你去捡柴火。”梁川说,“我劈了有,堆了一屋子,够烧两个冬天。”   陈小幺讷讷的“哦”了声,更不知所措了。   柴火也不用他捡,那他还能做什么呀?   做饭不好吃,锄头扛不动,喂鸡赶鸭……也只剩下喂鸡赶鸭了。   “那,那我明日去割猪草……”   “不用。”   “你是我媳妇儿。”梁川背着他,“该我养着的。”   陈小幺张了张嘴。   “不是只给你吃肉。”梁川又说。   陈小幺呆呆望着他。   刚刚还在坑里时,他头一次听梁川叫自己“小幺”,现在,又是头一次听他说自己“是他媳妇儿”。   “小、小幺是媳妇儿?”   明明是个少年,但陈小幺却不似村里一般男娃们那样,过了十四五以后,声音就变得粗哑难听,他讲话声还是跟以前一样,糯糯的,又轻又软,像个小孩儿。   梁川感觉心脏像被捏了一把似的,“嗯。”   他把人往上兜了兜,低低的应他,“是媳妇儿。”   陈小幺开心的眼睛都眯起来。   他脑子笨,时不时的,就忘记成亲了就是媳妇儿了。   村里男人们都嘴闷,和屋里人感情好点的,在外面喊“那口子、“我那婆娘”,哪有把媳妇儿挂在嘴边上的,都嫌腻歪。   不过,也有个人是这样喊的。   可那是个瘸了腿的老童生,吃软饭的,但对媳妇儿是真体贴。陈小幺以前住南边儿时,打那老童生家那边走,偶尔能见到对方跛着一条腿,一口一个“媳妇儿回来了”,递毛巾递水,脸上的笑容,能看得出是真高兴。   在陈小幺有限的认知里,觉得如果“是媳妇儿”,那地位就立马不一般了。   梁川感觉背上的人一下直起了身来,在他背上晃着腿乱蹬,是开心的。晃了一会儿,又来搂他的脖子,蹭到他耳边来,悄声道:“那,那小幺是媳妇儿,你要疼小幺的。”   “嗯。”   陈小幺还晓得趁此机会讲条件:“你、你要是再拿烧火棍儿捅我,小幺……小幺就不给当媳妇儿了。”   “……”   梁川一时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怎么哄哄他,他还能讲到这上头来。   过了许久,梁川才闷声道,“你要不喜欢,我以后就不弄你了。”   左右男孩儿也难生娃,他们两个也不急于这一时。   等再养两年,陈小幺再大些,身上再胖些……到那时再说吧。   陈小幺把头埋在他脖颈里,嗅着他身上的气味,没有说话。   总感觉自己让梁川别再捅自己,他好像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其实他也不是不喜欢梁川挨自己那么近,只是……只是小幺还是有点怕疼的。   -   这片林子离北面的山近,梁家院子就在北面的山脚下。   梁川背着人,索性往北一直下去了。   这条路要换陈小幺自己,定然是不敢在夜里走的,又黑又吓人。   可如今趴在梁川背上,他就啥也不怕了。   梁川背上虽是硬了点儿,但很稳,陈小幺趴着趴着,就快睡着了。   绕过一个路口,前面忽有点点火光闪动,红亮亮的映出张人脸来,正贼模贼样的探头张望。   那人见那条岔路口上下来个人影,就赶忙迎上前,正想往前一扑。   梁川往旁边一避,那人扑了个空,差点摔个倒栽葱,摇摇晃晃的爬起来,嘴里还在嘻嘻笑:“幺儿,叔等你老半天了,就晓得你得往这边下来……”   这人正是郭大志了。   他从小树林里出来了,越想越不对劲,那片林子又不大,陈小幺这么大个活人,还能凭空不见了不成?肯定是躲在哪个地方了。   当下便又绕了回去,还长了心眼,心知陈小幺要是下山,定得往北面回,于是就往这马路牙子这一蹲,守株待兔蹲他了。   一边蹲着还一边回想着方才陈小幺那模样,嘴里直流哈喇子。   陈小幺是个脑子缺根筋儿的,郭大志晓得。   上回,郭大志借着酒劲儿把他拖上山,这小傻子还傻乎乎的信了郭大志喝了酒头疼,被扒了衣服才开始挣扎。   后来被梁川吓跑之后,郭大志还担心了好几日,虽说是没得逞,但好歹是有这么一回事,梁川或陈小幺,这俩要有任何一个出去乱说点什么,他一张老脸也要在村里丢光。   结果等了几日,屁事没有,郭大志才又放心大胆去镇里吃喝嫖赌。   他算是发现了,这陈小幺真的是个傻的,什么都不懂。自己只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把人给办了,别再走霉运遇上梁川,那就成了。   梁川借着火光看清了这人的脸。   他想起方才陈小幺说的,被郭大叔追着跑,又见这人一脸淫邪神情,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这人想做什么。   于是他在人再度走近时,一脚就踹过去了。   这下半点没收着力气。   他近来本就烦躁的慌,但也不是跟以前十五六毛头小子似的了,要没人招他的话,那还好,能忍着。   但要有人招他,那戾气挡都挡不住。   这一下直踹中了裆下,郭大志惨叫一声,只觉下面跟要裂了似的,他捂着胯下在田埂间,痛的直打滚。   梁川走到郭大志跟前。   陈小幺也被声音给弄醒了,看清地上的人是谁,害怕的缩了缩,躲在梁川背后。   郭大志在巧村混横混横这么多年了,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当年他看上邻村一个漂亮女人,靠抢的把人抢了回来,结果抢回来了也不好好待人家,喝醉了酒就打人,那女人被打的受不了了就跟人跑了。   后来彻底成了个地痞无赖,向来只有他欺压别人的份儿,哪有上来就挨这么狠一下的。   他满头冷汗,抬起头,认出来人。   这他妈哪是陈小幺,分明是他家那个男人!   上回在山上,郭大志就吃过梁川的亏,自然晓得来硬的,自己肯定干不过他。   郭大志在肚里叫苦,嘴上还不肯服软。   “梁家小子,老子晓得你是个横的。”郭大志恶恨恨瞪着他,摸着老二,龇牙咧嘴道:“可老子再怎么也是你叔,你要敢在这把老子给废了,老子带上弟兄也要把你家给抄了。”   “郭叔,”梁川俯下身,墨黑的瞳仁里戾气外溢,看得郭大志直哆嗦,“我叫你一声叔,你也得有个叔的样子。”   “要还有下回,”梁川踢了一脚他那,“我先把你废了。”   郭大志顿住了,头一回没想出咋说狠话说回去。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郭大志觉出一股子从天灵盖上窜出来的寒意,顺着脊背一路爬满全身,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人用家伙什抵在脑门后面,又像被活活掐住脖子似的,半点喘不过气来。   等人走远了,过了好久,郭大志抖着手去摸下头,湿的。   早吓的尿了一裤裆。 第18章   清晨,梁家六口人围着方桌吃饭。   桌上放一个大圆盘子,里头有十来个大包子,春笋酱肉馅儿的。   这时节的春笋长得又多又好,他们这片儿恰好靠山,太阳下了山,背着箩筐和锹到外山上逛一圈,就能挖满满一筐回来。   陈小幺中午领着梁小妹一同去田里,给梁川和梁老汉送了饭,过后,梁小妹自个儿拿着两个碗回来了。   刘美花问你嫂子呢?梁小妹说,嫂子留在田里,和大哥哥一起干活儿。   刘美花当时便撇了嘴,心想他能干得动什么,别不是故意躲懒不想做屋里活儿。   结果到了晚上,陈小幺和梁川一道,还真背着一筐笋回来了,颗颗鲜嫩,上面还沾着露水。   当晚就剁好了,拌成肉馅,第二日早晨便蒸了包子。   梁田抢着抓起一个,还没等凉就塞进了嘴里,被烫的直喊,几口咽了下去,又嚷着好吃。   “慢点!”刘美花一筷子敲在梁田手背上,又数落,“都是念学堂的人了,还这么莽里莽气,一点不像读书的。”   因着陈小幺送的那碗豆腐,梁田已经在温夫子那念了好几天的书了。   每天都是早上吃了饭就过去,晌午吃饭的时候再回来,十天里还要休一天。   问他为啥温夫子不教一整天?梁田答说,温夫子身体不怎么好,下午要歇息的,每隔一段时间还得去镇上药堂里拿药。   梁田吃的最快,两个包子下肚,抹了一把嘴,就背上刘美花给他缝的布包走了。   余下几个人还在喝粥。   等吃完了饭,照理说梁家父子二人就该出门了,梁川却还坐在位置上没动。   “我预备盖间新屋。”梁川放下碗,说。   刘美花刚端起碗喝粥,闻言手一抖,差点把碗给摔了,“啥?!”   梁老汉也愣住了,停下筷子,看向大儿子。   “如今我成了亲,家里的屋子住不开。”梁川似是已考虑了很久,不疾不徐的道,“二弟大了,也该有自己的屋子,不好一直挤在爹娘屋里。”   “你、你这……”刘美花看着他,“咋这么突然?”   陈小幺嘴里含着勺子边边,也有些迷茫的睁大了眼。   “不突然。”梁川说,“合计了有一阵了。”   梁老汉咳了声。   “川儿说的也对,”过了好半天,梁老汉吊着个胳膊,闷声道,“咱这屋子是小了些。”   如今还算勉勉强强挤得下,可往后陈小幺要生了娃,或是梁田娶了媳妇回来,那可是真塞不下了。   刘美花当然也懂这个理,也晓得分家是迟早的事,可还是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合计了有一阵了,那不就是成了亲就想着分家了嘛。   不过话说回来了,儿子儿媳,这两日看着像是又和好了。   堂屋里那张大躺椅早收了起来,每天晚上,又在那哐当哐当进进出出,烦的要死。   刘美花心想,搬出去住也好,梁田这小子睡觉磨牙,不过——   “你爹胳膊这个样儿,田儿如今在念书,你小妹更是个下不了田的,”刘美花说,“你要走了,家里那两亩田谁来弄?”   梁小妹很不舍,一双大眼睛眼巴巴的看着陈小幺,“大哥哥大嫂嫂搬出去住了,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她在家里没人说话,大哥哥话太少,梁田又不掺小女娃娃一起玩,陈小幺来了之后,她就爱跑去找这个嫂子聊天。   她就喜欢和嫂嫂聊天。   顿时,数双眼睛齐刷刷看向梁川。   “田还是归我弄。”梁川平静道,“打猎得的银钱,也不短了家里开销。”   刘美花还有些不是很情愿,但知道梁川向来说一不二,又把肚子里的话咽了回去。   -   不过要分屋住的事情,也没再由刘美花不满多久。   快入夏的时候,她娘家那边托人送来了一个口信,说是刘美花的老娘快不行了。   带话的人是这么说的:病的很重,左右怕是活不过这个月了。   刘美花是家里的长女,当年嫁给梁老汉当续弦,家里穷、娃娃多占一部分,也有娘家跟水头村离得近的原因在里面。   她没想到会跟着男人迁到上巧村,更没想到,这一迁走,就快十年没回老家了。   梁小妹长到八岁大,更是连外婆的面都没见过。   上巧村跟刘美花娘家隔得远,就是搭马车,一去一回也得十天半个月,眼下是半点耽搁不得。   刘美花听了消息就慌了神,手忙脚乱的收拾东西,打算明儿一赶早就去镇里租个马车走。   两个孩子自然都要带上,梁老汉不放心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赶这么远的路,也打算跟上。   “川儿,家里的事,就得多看着些,”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梁老汉单臂背着背篓,站在门扉前交代,“盖屋的事,等咱们回来再说。”   梁川点点头,“放心吧,爹。”   又看了眼前头的路,“路上小心。”   夏初的清晨,雾气浓重的还未散开,路都有些看不清。   梁老汉点头,把背篓紧了紧,转身要走了。   突然,从屋里飞奔出来一个人,手里拿着个布囊。   “这、这个……”他急急的把布囊递过来,气还没喘匀,先做了一个吃的动作,“路上吃的。”   里面是五六个煮熟的玉米,还泛着腾腾热气。   早上刘美花和梁老汉一行人走的急,只胡乱塞了两口饼,又带上了些馍馍就准备走了,没弄热食。陈小幺今日倒是起来的比谁都在,原来是在灶房捣鼓这个。   刘美花把布囊接过来,没说话,看神情,却是领了这个好。   “走了。”   背背篓的背背篓,挎包的挎包,一行四人,就这样慢慢消失在了雾色里。   -   只剩两人,生活简单许多,也忙碌许多。   地里的麦子收过一轮,成捆堆在田埂里,等晾晒干净后,剩下一亩田还要种玉米,这是全家人冬天的口粮。   屋里人都不在,梁川一个人干起了所有的地里活儿,陈小幺也肩负起给他做饭送饭的责任。   起先几天是用剩下的春笋酱肉馅儿包了包子,用粗陶大海碗装了五个,又拿个小碟子拨了些酱菜放在一旁。   陈小幺记得梁川爱吃这个。   每回喝粥,他就着这个都能多喝一碗。   陈小幺把包子跟酱菜装好,一起放在竹篓里,提着往田里走去。   梁家的田离家有差不多两里路,陈小幺紧赶慢赶,一刻多钟就到了,他站在田埂上张望一阵,一眼就望见梁川。   在一群庄稼汉子里,梁川总是最打眼的那个。   不仅是个头高,那体格也好看。   肩膀到腰是一个倒着的三角,穿在别人身上松垮垮的汗衫,到他身上却不是那样,两条麦色的胳膊从袖口伸出来,挥着锹动一下,便牵出紧实的肌肉线条,看着结实而有力。   他似是热得狠了,陈小幺隔得老远就能看见汗水直往他太阳穴两侧往下流,额头到鼻梁全是晶亮的水迹。   又一滴汗水往下淌,梁川眯了眯眼,拽起汗衫下摆抹了一把脸,露出来的腹部肌肉垒块分明。   炎夏时分,田里打赤膊的汉子不少,一眼望去不少黝黑的肉体,没一个跟梁川这般教人脸红。   近来都在收麦子,到了晌午,很多人家不回去吃饭,都是等家里人送饭过来,在田埂里坐着吃了,再继续干活儿。   梁家田挨着的就是周家的田,一个穿着蓝色碎花上衣的年轻姑娘从另一边轻巧的跨过来,端着一个盖着盖子的碗走向梁川。   梁川把衣服下摆放下了,拔出水囊塞子喝了口水,那妹子便走到他旁边。   “川儿哥,晌午饭还没吃吧?”周莲花笑吟吟的,一边揭开盖子,“这是我自个儿做的野菜拌猪耳,做多了,你要还没吃饭,就吃我家的吧。”   猪耳值不了几个钱,野菜更是便宜的,漫山遍野到处都是,两样最简单的东西,却被这姑娘做的喷香,盖子一揭开,不少人都闻着味儿往这边看。   梁川瞥她一眼,不咸不淡道:“不了。”   姑娘也不恼,笑道:“客气什么呀接着吧!我都听说了,刘婶子和梁大伯都回婶子老家了,你们家现在就剩俩人,哎,陈小幺呢?没来给你送饭啊?”   周莲花生的还算俏丽,做闺女的时候,也是十里八乡一枝花,不过早几年就嫁出去了,如今是死了男人又受不了被婆母磋磨,终于在年头刚搬回了娘家来住。   听人说,周家人打算就近给女儿再找个女婿,不图有钱有貌,只图是个老实肯干的,对女儿好就成了。   一连相看了好几个,里面还有几个四十好几的鳏夫,但周莲花都不太满意。   此刻,她端着个饭碗往梁家田里凑,有好事的人发现了,都笑笑着往这边看。   不乏腹诽的,心想这梁家哥儿这才刚成亲没多久,虽说娶的是个小傻子吧,但周莲花这也太不避讳了点。   陈小幺站在不远处,自然也瞧见了这一幕。   他停住脚步,站在那愣愣看了几秒。   过了好一会儿,低头看看手里的竹篓,才又慢吞吞的往那边走。   那头,周莲花一边说话,一边仰头望着眼前高大的汉子,心思很有几分活泛。   她如今年方二十有三,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到底是嫁过一回人,不是黄花大闺女了,这样儿的在村里要想说亲,是不可能说得上什么好的。   就算如此,她娘家给她说的那些半截入土的老鳏夫,她也是无论如何都看不上的。   她看梁川就很好。   虽说以前还没嫁人时,她从没正眼瞧过梁川,觉得老梁家穷。   可如今回来呆了半年,却一天天的觉出梁川的突出来。   先不说这模样就远远甩开村离其他汉子一大截吧,听村里的婶子们说,梁家现在日子过得比以前好多了,娶陈小幺过门就花了十八两彩礼,如今还顿顿都有肉——这是钱家婆娘亲眼见过的。   想想也是,那梁家就靠着北边的山,梁川又是村里唯一会打猎的,靠山吃山,就算没多少存银,还能少了肉吃不成?   疯病?周莲花想,哪像是有疯病的样子,陈小幺嫁过去这么久,也没见被梁川这所谓的疯病怎么着了。   至于梁川已经成亲了这事,周莲花则更是没放过心上。   是个人都晓得,娶男娃的,不过是因为娶不上女娃,有水路可走,谁还稀得走旱路?   更何况,周莲花对自个儿的姿色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周莲花扬起一个笑容,又挨近一些,叨叨的道:“小幺要做不了饭,往后我就送两份过来,左右我们两家田隔得近,我也是顺便,你说呢川哥儿?”   青年爱答不理的,也不说话,自顾自的灌着水。   周莲花也不急,就笑盈盈的等着他答。   突然,青年喝水的动作一顿,倏的一下就转过身去,看向身后。   周莲花一愣,也跟着看过去。   这一看,就看到二十丈开外的田埂上走过来一个人,看那人个头和模样,像是陈小幺。   隔得这么远,其实周莲花也不太确定,眼见着梁川动了,她还连忙问了句:“咋了?”   梁川把水囊塞好,往地里一扔,大步就往那头走过去了,头也没回,只是扔下一句,“我媳妇儿。”   周莲花抱着碗,错愕的看着这人。   且先不说,梁川这么一个硬巴巴的汉子竟然也会在外边喊媳妇儿……   他背后是长了眼睛不成? 第19章   陈小幺拎着竹篓,从田埂上走过来。   正是晌午,田间的农人们三三两两都聚在一起吃饭闲聊,看着梁川和周莲花那边的热闹,眼下瞧着两人都齐刷刷往这头看来,自然也都跟着瞧。   这一瞧,就瞧见陈小幺了。   又是一年春天,陈小幺也满十六了。   这一年他个子拔高不少,虽说还是纤瘦,但好歹不再跟以前一样,像个十二三岁毛都没长齐的奶娃娃。   今日又拾掇的齐齐整整,一头乌黑的头发用蓝色缎带绑在脑后,露出一张嫩白的小脸儿,没再跟以前似的那么没血色,嘴唇红殷殷的,一双大眼睛更是像浸了水似的发亮。   整个人像朵新鲜的小花苞儿,一阵风吹过,都能把他的香气送到别人鼻子里头。   不知不觉间,一田埂的汉子都看直了眼睛,目光全聚在他身上。   有个人停下了咀嚼的动作,眯着眼睛往那头看:“那是谁家的?”   他身边坐的是他家媳妇,也来给他送饭,闻言往那头一看,白了他一眼,“你不认得了?那是陈三家的幺儿,你小时候还跟人打过架的,抢过人家的饼。”   “……”这汉子猛的回过神来,扒拉了一大口饭,又看向那边,目光直勾勾的,“我怎么瞧着不像啊?”   “像不像,关你什么事啊?”他媳妇恼了,揪着他耳朵转了一个圈儿,“你还吃不吃了,不吃我拿走了!”   “哎哎哎,我吃我吃!”   陈小幺没去看这些目光,他还是怕人,胆子小,一路上低着头,步子越来越快,等视线里瞧见梁川那双熟悉的布鞋,才停下了。   两人中间还隔着一道有些宽的田坎,梁川伸出手,陈小幺抿嘴朝他笑笑,把手放到他手里,再由着他牵自己过去。   二人一道回了自家田里。   周莲花还站在那儿没走,伸着脖子看了这么一出,表情有些悻悻的,在心里撇了撇嘴。   搞这么一出给谁看哪?这还在外头呢,真腻歪!   话是这么说,又有那么点儿羡慕,忍不住走近了瞧。   陈小幺把竹篓放在田埂上,拿出里面的大碗和小碟来。   包子是早上现蒸的,看得出来很新鲜,只是大小不一,面团也像是没揉匀,疙疙瘩瘩的,用村里妇人们的话来讲,就是卖相太差。   周莲花想笑,掩着嘴,还真笑出了声来,“幺儿啊,就给你家男人吃这个啊?”   面上和语气中,都是说不出的嫌弃。   陈小幺本就是头一回自个儿做饭给梁川送来,怕做的难吃,正坐立不安呢,闻言,立刻紧张的看了她一眼。   “男人家下地干活本就累,我们做屋里人的,更要给倒腾点好的吃。”周莲花把自己的碗揭开了给他瞧,“喏,野菜拌猪耳,也不费工夫,比你这几个硬邦邦的大包子好多了吧。”   陈小幺瞅着她碗里那碗香喷喷的猪耳,鼻子动了动,闻到香味,愈发局促了些许,大眼睛在她的碗和自己的碗中间看来看去。   “好吃。”   一道男声突然打断二人说话。   陈小幺看过去。   “这个馅儿好。”梁川咬了一大口包子,吃的头也不抬,“明日再去挖些笋。”   陈小幺笑了。   梁川吃的快,没一会儿就三个下了肚,陈小幺急忙往碗里看,见只剩两个,便怕梁川吃不饱。   梁川见他看碗里,以为他也饿了,拿起一个,往他嘴边递了递,“吃不吃?”   陈小幺猛摇头,脖子往后缩了缩。   梁川看着他,用包子在他唇边碰了碰,陈小幺只好接下来。   周莲花早走了。   陈小幺捧着包子,挨近梁川一些,直勾勾的盯着他的脖子看。   他方才就发现了,梁川这里很鼓,说话的时候,喉咙一动一动,莲花姐也盯着他这瞧。   村里的成年汉子们,这儿都鼓鼓的,可梁川尤其的不一样,薄薄的皮肤下像是隐藏着什么锋利的东西。   陈小幺伸手一按。   梁川正在喝水,被他这一下按的差点呛到,“咳……咳咳……”   陈小幺又连忙把手缩回去,背在身后。   梁川抹了抹唇边溢出来的水迹,跟他对视几秒。   陈小幺一双大眼睛睁的圆圆的看他,又比谁都乖巧。   梁川伸手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弹,陈小幺就捂着额头“唉哟”一声,笑眯了一双眼,看着像月牙儿,甜甸甸的。   梁川忽然就有点儿移不开眼睛了。   -   第二日果然又去挖了笋。   两人背着箩筐回来,陈小幺坐在廊下剥笋衣,梁川在屋里剁肉馅。   春笋酱肉的馅儿做好后,陈小幺自个儿包包子。   如今天气正好,和好的面团放不了多久,就能发起来,只是一次性不能做多,吃不完的话怕放坏了。   好在梁川胃口大,稍微多几个,也不怕他吃不下。   陈小幺专心致志,把包子捏成很圆的圆形,捏了十来个,又趴下来,围着案板看了看,觉得比前几日进步很多。   满意的点点头。   梁川正在院内,擦拭打磨他的柴刀和弓。   算算时日,也有个把月没上过山了,这俩家伙堆在院子后头,都快结出蜘蛛网来。   目前手头的银钱剩的不多,满打满算有个八两碎银,但要盖屋的话还远远不够。   他打算趁着今晚天气凉下来,上一趟山。   一般若是去个一天,当晚去,第二天就下来的话,那顶多只能猎到些小动物,诸如山鸡野兔之类,运气好能有只小羊。   但这些都不值钱。   一只拔好毛处理好的山鸡,能卖三十文到三十五文,小羊的话是七十文左右。   只有猎到像狼、熊这样的大家伙,又或是皮毛值钱的鹿,才能多换些银钱。   梁川拿磨刀石将柴刀磨的锃亮,心想,这次得去久一点儿了。   晚饭桌上,他跟陈小幺说了这事。   山上露重,梁川一个人能点个火堆,就这样和衣而睡,若陈小幺一道,就不方便了。   主要还是怕他睡着难受。   梁川话音还没落,陈小幺就咬着筷子不动了。   他一双大眼睛黑幽幽的望着梁川。   梁川被他瞧的,差点就要决定带他一起去。   左右就是麻烦些,但也不碍什么大事。   可还没等他张口,陈小幺就点了头,“好吧,你去。”   梁川意外的看着他。   “你要赚钱养小幺的,我知道。”陈小幺很懂事,又做了个拿弓箭的动作,是梁川头一回在山上碰见他时的装扮,“抓老虎。”   梁川忍不住牵唇。   吃完了饭,陈小幺主动收拾碗筷,弄好出来,梁川已经带好刀弓和背篓,站在门扉处绑护膝了。   他上山时的装扮和下地时不同,看着更利落些,半弯下身的姿势,腰带系出一截精瘦有力的窄腰。   梁川系好护膝转身,便见陈小幺抱着兔子过来了。   “你摸摸它。”陈小幺把兔子举起来。   梁川在兔脑袋上揉一把,又顶着陈小幺期待的目光,揉了揉陈小幺的头发。   只拨了拨发丝,就又闻到熟悉的青草香,不知是否天气热的缘故,闻着比平日里浓郁些许。   新婚之后,到底是头一次分开好几天,梁川心中一动,把他牵到怀里来,“一个人在家,晚上把门拴好。”   陈小幺搂着兔子,把脑袋埋在他怀里,吸了吸鼻子,用力点头,“小幺乖乖的。”   自那晚把他从坑里带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叫自己“小幺”。   不过也就在梁川面前这样。在外人面前,陈小幺连话都少。   小幺长、小幺短,好像他只是他一个人的小幺。   梁川比他高出一个头。   就着这个姿势,刚好碰到他的发顶。   梁川嗅了嗅。   嗅的有些久,馥郁的香气深入他肺腑,梁川不自禁吻了吻他发顶,低低在他耳畔道:“小幺乖乖的。”   -   梁川一走,整个院子都空荡荡起来。   第二日,陈小幺起的有些晚,眼见着日头快到晌午,自己热了粥和饼,坐在桌边小口小口的嚼。   嚼到一半,想起梁川一个人在山上,担心他会不会没有饭吃,站到门口张望了一会儿。   很快又想起他会烤山鸡肉,烤的可香,比自己做的饼好吃多了,就又不担心他了,坐了回来。   磨磨蹭蹭吃完饭,已经到了下午。   他打扫一遍院子,在黄昏时分,就有些困了,脑子昏昏沉沉的,还隐隐有些热。   但又还不到睡觉的时候,于是他抱着盆去了河边洗衣。   到的时候,黄澄澄的日头已经只在河岸边冒出一个头,但也不显得寂寥。   河岸边正三三两两围着一群人,正是各家女娘阿哥们出来洗衣的。   陈小幺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蹲下,一件件把衣服拿出来浸湿。   他干什么事都很专心,基本不会去听闲话。   可也少不得总有闲话飘进他耳朵里来。   先是有人提到梁川的名字,笑声一阵阵的,后来声音又散下去。   过了会儿,有女娘用手掸了几滴水过来,叫他,“幺儿!”   陈小幺擦掉沾在脸颊上的水珠,看了过去。   他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不少人的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   叫他的是春杏儿,正笑吟吟看着他,“发什么呆哪?叫你也没听见?”   陈小幺摇摇头。   春杏儿看着他,似是本来想说什么,却突然凑近一点,问:“你脸怎么了,咋这么红?”   陈小幺呆了呆,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脸。   他直到现在才发现,脸颊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很热了。   尤其手方才又在河水里浸过,此刻伸手一摸,更觉得烫手的紧。   发热了。   陈小幺两手捧住自己的脸颊,呼吸急促起来,看了看摊成一地的衣服,眼圈儿一红,几乎是立刻就想张嘴就叫奶奶。   他很快想起奶奶不在,又想叫梁川的名字。   可梁川也不在。   眼下一望,举目无亲。   发烧一直是陈小幺最怕的一件事。   自打十二岁起,年年都要来这么一回。   十二岁那年,头一回发作,这么点小小的发热,差点让他一病不起,吓坏了背他四处找大夫的阿奶,好在最后退了烧。   后来几次,算是有了一点经验。   左右治风寒的汤药是不管用的,于是也就不再去看大夫,每回病时,就呆在家里不出去,阿奶用冷毛巾盖着他额头,就那样扛过几天,等退了烧就好了。   这还是头一回,身边连一个人都没有。   陈小幺费劲的把最后一件衣服拧了拧,放在盆里,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就要回去。   周莲花的声音也响了起来,不知何时,已经探头凑了过来,一脸关切的问,“哎,小幺,你没事吧?”   陈小幺心里一慌,下意识就用一只手把脸捂住了,拼命的摇头:“没、没有……”   他慌乱的模样简直不加掩饰,众人面面相觑,只有周莲花还盯着他,忽然道:“听说你以前有个毛病来着,是啥?治好了没?”   同行的女娘看周莲花突然这么热心,都互相使了个眼色,心知肚明她没安什么好心。   就盼着小幺有病呢,治不好最好,梁川早早把陈小幺休了,自个儿就能过门。 第20章   梁川在山里呆了一天一夜,收获还算可以。   两只鸡,三只兔,一头被先前布好的陷阱坑住的野羊,半死不活了。   没碰到什么大家伙,但把这些拿去镇里卖了,也是笔不菲的收入。   陈小幺一个人在家,他到底是不放心,不想在山上呆太久。   于是找了处空旷所在,将猎物简单处理一番,又用绳索将羊捆起来,扛在肩上,便打算趁着天色还算亮堂下山了。   走了一阵,忽听得远处数道粗粝狼嚎传来,隐隐约约像伴着人声。   梁川神色一凛,向声音的方向看去。   这片山上是有狼的,但多半只在深山中出没,且往往是成群结队出现。   对向来只身一人的猎户来说,遇到一头熊可能还没那么可怕,善用巧劲或许能有一线生机,但若要在深山中被狼群包围,那就难以脱身了。   梁川少时不懂其中关窍,头一次上山便只知道往里走,好险那回只遇到一只落单的成狼。   后来,他回回上山时,便不再往里深入,就算要去,也必定是带上足量的锋利石弹,做好万全准备。   可这座山又深又密,当是少有人烟的,最起码梁川在这片儿打转这么多年,是从未见过。   也不知是谁到了那么远的老林子里去。   思索了几秒,梁川将背篓放在一丛灌木旁,又捡了一捧树枝盖上,带上刀与弓,往那边走去。   越近声音越大,听得出是个男子。   拨开树木,果然见到一人正同几头狼在缠斗。   说是缠斗,但那人明显已处于下风,正被一头成狼压在身下,两只前爪深深陷进那人肩膀,血迹顺着破口流出,浸的他身下的树叶都变成了暗色。   另外两头狼扑上去撕咬那人双腿,却被那人屈膝狠狠踹开。   这一脚似是力道不小,那两头狼被踢的呜咽一声,摔倒在地,很快又爬起来,朝着那人扑去。   那人分身乏术,再无力招架,但仍是不甘心,牙关紧紧凹陷,眸中似有血丝。   几乎是瞬间,梁川在灌木后拉弓,射出的石弹击中二狼后腿,二狼嚎叫着在地上打了个滚,很快转变方向,朝灌木后奔来。   梁川辨出这三头狼个个体型硕大,毛色油光发亮,眼睛碧油油,显然的确是深山里才有的。   这老林子的狼生的是又高又大,奔跑起来又快,要是寻常的庄稼汉子见了,估计只有撒腿就跑的份儿,更何况是三头。   他不敢掉以轻心,飞速矮下身,用尽臂力挥出柴刀,在灌木遮掩下砍断了二狼的腿。   压在那人身上的狼见同伴被伤,厉声叫着朝梁川扑来。   狼身在空中高高跃起,梁川以肘击中狼头,反手一刀狠插入狼腹中,用足了力气。   刀柄转动,在狼腹中搅弄一圈,慢慢拔了出来。   狼血溅了一地。   梁川背后也沁出了一层汗。   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将弓背在身后,提着柴刀过去,在三匹狼的尸首旁蹲下,开始熟练的剥皮。   这对梁川来说算是意外的收获。   毕竟他这次本来没打算进深山,但他也知道,如若不是眼前这人与这三只狼已有了一番搏斗,自己也不可能这么容易就得了手。   一张狼皮拿到镇上去卖,能卖个十几两到二十两不等,三张若全卖出去了,再加上他手头的余钱,盖屋的花销也就差不多了。   一盏茶时间过后,三张狼皮已被剥好,带着些血淋淋的腥气。   梁川拎起一张中等大小的狼皮,站起身,走到那人身边,扔在他旁边。   这狼皮理应有他的一份。   狼皮闷闷砸落在地上。   一直到此刻,那人才看了梁川一眼。   那人应当是个二十七八的年轻男子,一身黑衣,形容有些狼狈,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只知道应当不是这附近村庄的人。   许是方才力气消耗的狠了,又或是早便受了伤,这男子正呈大字瘫在地上,只晓得呼哧喘着粗气,梁川剥完了狼皮,他才缓过来了。   他身边还躺着一把弯刀,鞘上隐约像有莹润的光,约摸是镶嵌了什么东西反的光。   忽的,男子斜眼看了一眼梁川。   “多谢。”他嘴上说谢,却并未多看那狼皮一眼,反而是将目光定在梁川背上,盯着他那把弓看了一会儿,突然问:“这是弓箭?”   梁川见这男子能喘气能说话,显然是并无生命危险,原本不打算多作停留,听了这话,头也不抬答道:“嗯。”   那男子笑了声:“很有意思。”   显然是看到了方才梁川用弓射出来的并非箭矢,而是石弹。   那男子看着梁川,正想再问什么,忽见对方走近,不禁脸色一滞,笑容也缓缓收了起来,一语不发。   梁川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卷麻绳,打算将狼皮捆起来,却也感觉到气氛变化,或是也觉察出哪里不对,手上动作一停,抬起头。   梁川打量了一下那男子,暂且没看出什么不同来。   那男人却是早已不复方才神色轻松,盯着他,沉声道,“你……天元?”   天元?   梁川偏了偏头,神情没什么变化,道:“天什么?”   那男子盯着他,没说话。   半晌,他吐出一口气,面上露出抹不动声色的笑来。   是了,天元,这说法还是太祖皇帝在位时,太医院同内阁的学士一道研究出来的说法,至今秘而不宣。如今举国上下,知道的人寥寥,且多是皇室中人。   哪能是一个乡野匹夫能知晓的。   他也是昏了头了,竟然把这等秘密宣之于口,差点坏了大事。   可眼前这男子……   太医院的书籍上言道:凡天元者,体味较之常人不同,且愈是强大之人,气息便越浓厚。这是天生的,不过后天锤炼,亦可助长。   方才狼尸的血味儿有些重,自己没闻出来,可现下这男子靠近,身上的气息虽同狼血有几分相近,但又不完全相同。   又想到他方才一人应付两头狼,虽能看出章法粗蛮,但动作如行云流水,力道也远远不是普通人能比的。   普通人哪里来的劲道徒手锤裂狼的颅骨,怕是没打过狼,就先伤了自己的手。   男子不动声色的观察着梁川。   梁川显然不准备再跟他闲聊,收拾好自己的那两张狼皮,转身要走。   “等等。”男子叫住他。   梁川停步,回头看他。   “感谢兄弟出手搭救,还没请教兄弟大名,是住在这附近的村子里么?”这男子半撑起身,一手捂住腹部,“村子离这多远?”   “梁川。”梁川报了名字,又道:“山下的上巧村,下山去,大约一个时辰。”   “原来是梁兄弟。”这人拱拱手,又撑着地,慢慢爬了起来,“我姓江名湛,实不相瞒,我还有一事相求,烦请兄弟帮帮忙。”   想到什么,看了一眼自己身旁那张狼皮,“若兄弟答应帮忙,我有银两作酬谢,这张狼皮你也一块儿拿去。”   -   梁川没要他从腰间解下来的玉佩。   那玉佩看着温润生光,一点瑕疵也无,质地极好,梁川虽辨不出玉的好坏,但粗粗扫了一眼,也晓得这种精巧的玩意儿,肯定是值不少银子。   但他收下了那张狼皮。   一则,是这人看着不像是村野人家,并非以打猎为生,狼皮就算给了他,他恐怕也无处安置;二则,是江湛要梁川帮的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顺手就能帮了。   江湛说自己是北面来的商人,跟商队走失,一人进了这深山,又被狼群所困,好在得了梁川出手相求,不然多半就要命丧于此了。   可眼下他身上四处都有伤,没法子继续赶路,打算先歇息一阵子,等养好了伤再上路。   然而这山上危险,时不时有各种动物出没不说,其他狼群闻着血味儿了说不定又会过来,因此,他拜托梁川带他一道下山,找个地方安置。   这事儿也好办。   半山腰靠近山脚处有一个简陋的茅屋,是以前的猎户在那临时盖的,有时候下山来,在那歇歇脚,第二日再重新上山。   不过如今都没人住了,正好能拿来安置他。   梁川背上、肩上扛着一大堆东西,脚步迈的飞快。   江湛有伤在身,捂着肚子咬牙跌跌撞撞的跟上,倒也没出声要求走慢些。   他落后梁川几步的距离,一面紧紧跟着,一面暗自打量梁川,眸中浮上几丝探究。   天色渐黑,山路弯弯绕绕。   梁川太久没上山,原本走的那条路又长满了杂草和荆棘,他边走,边拿柴刀砍了一些,想到什么,还是微微侧头,出声提醒:“仔细看路。”   他自己视力异于常人,夜间也可视物,旁人却恐怕不行。   “嗯。”江湛闷声应,脚下步履虽虚浮,却的确是准确避开了两旁荆棘,“知道,我能看清。”   梁川意外的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说话。   杀狼多耽搁了个把时辰,等下了山,天色已经黑透了。   梁川领着江湛寻到了那处茅屋,推开门,门扉上簌簌抖落一层灰。   “这屋没人住。”梁川给他让开位置,示意他进去,又抬手一指,指了上巧村的方向,“打那直走,半个时辰能到我们村。”   江湛点点头,借着月色打量了这小茅屋一圈。   里头的布置简单的一眼就能看完:一张由几根木板搭成的床,上面连床褥子都没有,只有张破破烂烂的毛毯子,应当是由鹿皮制成;旁边一张大方凳,上面被陈年的血迹渗透,显得斑驳深黑,大约是以前有人在这处理过兽皮。   实是粗陋的环境。   但眼下也没什么可挑的。   江湛对梁川又道了次谢,自己便进了屋。   梁川脚下没再停顿,健步如飞,朝村子的方向走去。   身后的框里装着兔子跟山鸡,肩上扛着三张狼皮,满满当当,他抬头望了望月色,想着此刻多半已睡下的人,心脏跟收获一样满。   清棱棱的月光照过来,映出青年唇边一枚浅浅酒窝。   -   梁家院子在村子的最北面,离山很近。   不过,梁家也并不是离山最近的一家。   在他们前头还有一户姓卢的人家,早先,卢家院子里住着一对老两口,守着两亩田,靠住在镇上的侄子一家接济过活。   后来,男的死了,只剩卢阿奶一个,不怎么出门,成日的关门闭户。   卢阿奶日子过得仔细,舍不得灯油,于是到了晚上,灯也熄的早,远远儿的看,总是只看得到梁家一户。   快到的时候,梁川下意识的越过卢家院子,去看梁家屋子的轮廓。   却不由一怔。   分明已至三更天,那一片子的灯火,却都还亮堂堂的。   农户人家都休息的早,到了这时分还没熄灯,只能是出了什么事儿。   去年,村东头有一户人家晚上遭了贼人,全村都点着油灯帮忙抓,闹哄哄的闹了一晚上。   梁川步子不由加快了些。   到了院门口,几乎已经是用跑的——   最亮堂的,分明就是梁家院子。   三五个提着油灯的人,正聚在梁家院门口小声窃窃着。梁家院门大敞,堂屋里也亮着灯,有个佝偻身影正在门外往里张望,面上显出几分焦急。   正是卢阿奶。   梁川心下一沉,快步跑到门口,将背篓往院门口一放。   “川儿!”门外站的几个人,是隔壁王家的王大,还有他大儿子跟婆娘,见了梁川,顿时像有了主心骨一般,快步迎上来,“你打哪回来?”   “山上。”梁川左右一望,没望见陈小幺,脸色不好看,不想多说话,绕过王大,便径直往院内去。   卢阿奶蹑着小脚过来,指了指里头,“小幺说脑疼,来拍门,问我有药没,我给他找了药,熬好了给放这,人就昏了……”   堂屋那张四方桌上,果然搁着一个粗陶碗,里头黑糊糊一碗药汁。   梁川没听她讲完,低声道了句谢,又推开里屋门进去。   门甫一打开,一股浓重气味儿便打里头冲出来。   梁川站在门口,直愣怔了半晌。   ——倒不是什么难闻的气味。   相反,这味道梁川十分喜欢。是陈小幺身上那股子他熟悉的,青草的香气,湿漉漉的,黏腻又甜腻。   可不知为何,这气味竟比平日里浓了数十倍还不止,香的梁川脑子有一瞬的空白,停滞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开始转动。   “川儿,你咋了?”卢阿奶见梁川发愣,还捅了他胳膊几下,催促,“你是他男人,你快看看他去。我瞧他那样儿,像是……说不好。”   梁川走进去,看了一圈,寻到了人。   陈小幺不在两人一起躺过的那张炕上,他正缩在炕底下的一个角落里,身上裹着从橱柜里翻出来的厚棉被,和梁川的几件旧袄子,把自己裹成一团。   七月的天,就算是夜间,也并不怎么凉快。   陈小幺既怕冷又怕热,冬日里要挨着梁川睡,到了夏日,又嫌男人体热,睡着睡着,就把人往外踢踢。   此时此刻,他却抖得像只雪地里的鹌鹑,分明像是怕冷,可额上又渗着一层细汗。   他听见进来的声音,头也没抬,依旧是发抖。   但梁川靠近一步,他就跟受了惊吓似的,直往后缩。   可这屋子就这么巴掌大,他缩能缩到哪去。   “小幺。”梁川叫他一声,伸手去探他额头,只摸了一下,就把人往背上托,“起来,咱看大夫去。”   陈小幺额头烧的烫手。   这是高热。烧久了要坏身子的。   陈小幺还是躲。   他拿一双大眼睛瞧梁川,一双黑眸烧的水亮亮的,两颊晕红,却直勾勾的。   “不、不去看大夫……”他望着梁川,喃喃道,“小、小幺不是风寒……”   “让大夫瞧。”梁川没再顾他的挣扎,不由分说,将人连着被褥一起抓起来,背在背上,又重复了一遍,“让大夫瞧去。”   陈小幺的手和脚都软绵绵的,哪里有力气抵抗。   他被梁川扛麻袋似的扛着,蹬了两下腿,就安分了,一双细胳膊无力的环着梁川脖颈,气息一下一下的吐,香的发烫。   梁川喉头“咕咚”一声,定了定神,走到橱柜旁,伸手在里面一掏,掏出几枚碎银子,才背起人往外走去。   陈小幺浑身都是烫的,却又在发着冷汗,没多会儿,梁川背上挨着陈小幺的那一块儿,就被浸湿了。   梁川觉得背上人的汗都是香的。   梁川打小没得过什么风寒,他没见过生病是这样儿的。   等带上门出了院,等在外头的,只剩下王大一个人。   其余人见梁川回来了,晓得这里没他们的事,便早早回了屋。   外头已然黑漆漆的,只有几点星子,和王大手里亮着的一盏油灯。   “小幺还好吧?”王大提起油灯看了看,“你们上哪去?”   “去找大夫。”   “啊哟,这……”王大也看到了他背上的陈小幺面色不对,吃了一惊,“小幺咋了?莫不是……”   王大显然也知道陈小幺有怪病的事情,当下便退了半步,面上神色有几分忌讳。   连大夫都说不清楚的病,谁知道挨近了会不会染到自己身上。   “有点风寒,不严重。”梁川说。   他看到了王大的动作,眼神冷了几分,声音也沉,“王叔可别出去乱说。”   “……啊,哦,哈哈。”   王大晓得梁川在把自己当傻子蒙呢,风寒能成这个样子?   这就是那怪病吧!   但王大也不敢多说什么,干笑了两声,搓了搓手,“不会不会,那哪能呢。”   梁川没再说话,把院外的背篓和狼皮,一起拎进了院,锁上了院门。   王大伸长脖子看着,瞧见是狼皮,很有些眼馋。   可眼见着梁川把院门锁上了,便又缩回了头,目光在陈小幺身上多晃了两圈,就提着油灯回去了。   梁川背着陈小幺,直奔下巧村的严大夫家。   这么晚了,严大夫肯定已经歇下了,但他可以敲门,多给些银钱也成,总之要让人给陈小幺看看。   梁川总觉着陈小幺这突如其来的高热,有些不对劲。   但到底哪儿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   漆黑的夜,梁川飞快的在田埂间行走。   他抄的是近道,打田间走,肯定比走土路要近些,但田埂坑坑洼洼,定然也颠簸不少。   果然没多会儿,背上的人便开始难受的哼哼,绵软手臂紧了紧,在梁川背上轻轻蹭动。   整个身体,都像软的没骨头。   梁川满头大汗,手臂紧了紧,兜着把陈小幺往上一托。   触到少年身上那块儿最软的肉,整只手都快要陷进去。   梁川咬了咬牙,深呼吸几口气,恨不得腾出一只手来,扇自己一巴掌。   他晓得不应该。   陈小幺难受成这个模样,额发汗湿了,浑身都汗淋淋的,快烧坏了,应该把他赶紧送去看大夫才行。   可此时此刻,自己却想干些别的事情。   好在眼下是晚上,四下无人,没人能看到他这幅见不得人的模样。   腰再往下,腰带垂落的地方,那片儿灰色的粗麻布,没眼瞧了。   现下这幅状况,这是人能想的事儿么。   畜生都不该想这些的。   梁川蓦的开始拔足狂奔,风灌到他口里,心脏却跳的愈发快。   背上的人愈发难受的哼了两声,显然是被颠的受不了。   不知是不是高热的缘故,陈小幺就连哼哼的声音,也变得热而软。   梁川步子顿住。   陈小幺香的太过分了。   不知不觉间,掌心已经全被浸的不成样子。   梁川脑子里一阵发懵,愣了半晌,才腾出一只手来,借着月光瞧了瞧。   起先,他以为这是陈小幺高热,在冒的冷汗。   可此刻,想到这里刚刚托着的是什么地儿,又想到那触感,才慢慢反应了过来,根本不是。 第21章   梁川怔着,愣着,还没等想出这究竟是啥,背上的人先受不了了。   陈小幺的哼哼声都变了调儿。   与其说在叫疼,不如说是某种受不住了的声音。   他一边哼哼,梁川太阳穴便也跟着突突的跳,喉头反复咽动,额上冒着汗。   陈小幺的确是难受的紧。   很快,他就不再满足于只抱着梁川哼哼。   他像只小狗似的,搂着梁川的脖子蹭,蹭了会儿,又探出一点舌头,试探着舔了舔,仿佛是尝到满意的味道,喉中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陈小幺知道自己这是又生那怪病了。   自十二岁起,年年都要来一回的那个怪病。   可今年发作时,似是跟往年有所不同。   那天,他在河边洗衣服,摸到自己发热,晓得又要发病,不敢再呆在河边,就摇摇晃晃的往家里去。   他按着以往的经验,自己拧了冷毛巾贴在额上,就蜷缩在炕上睡了。   一觉醒来,天黑漆漆,他头疼欲裂,其他地方,也有了些说不出口的反应,这才觉出不対来。   ——这回比以前,更加的来势汹汹。   舌头柔润湿软,在青年微微冒着汗的皮肤上舔过,梁川只觉得,不止上头,往下去的地儿,也一齐冒了火。   还没等陈小幺再张口舔他,他就一把把人从背上,移到了前头来。   梁川两条胳膊,铁块似的,勒的陈小幺动弹不得。   四面都是田,远远的倒是有块半塌的土墙,是以前盖过的屋,没拆干净,后来大伙儿发现在这底下乘凉踏实,就一直没给弄掉。   梁川端抱着人,进了那块土墙后面。   不管是梁川,还是陈小幺,都不是什么都没见过的愣头青了。   本来,按道理来说,正儿八经娶过了门的媳妇儿,早该在洞房那晚,就什么都见识了。   可陈小幺一哭,好好一个新婚夜,愣是纯盖棉被睡了过去。   后来,又是陈小幺自己好奇,非要闹腾。   可光是一个头,就抻的他受不了,哭的快要撅过去了似的。   梁川在山上打了这么多年猎,杀兔子杀狼那是眼睛也不眨一下,心冷手狠。   但就是被陈小幺的眼泪给搞懵了。   高高大大、血气方刚的汉子,生平头一回対这事有了些阴影。   因此,后来就算是在同一张炕上,挨的再近,他心里再想,也没真动过陈小幺一回。   实在是被陈小幺哭怕了。   这事儿要传出去——   成亲半年了,还就只光顾过一回,还是刚进去没多会儿就撤了出来……这得被两村笑上个五十年。   今日,梁川倒不是为着不再被笑。   实在是他仿佛跟陈小幺一同发了高烧。   那股子香气熏的他头昏脑涨。   如若不去了这热,莫说是陈小幺,怕是连他自己,也要一块儿死在这里。   梁川带着人到了土墙后头,把人抱在胸口,又怼在土墙上面。   梁川虽是个农村汉子,但也一向算不上是粗鲁人。   可这一连串的动作,却莫名看出几分粗暴来。   实是急的狠了。   这土墙不高不矮,比梁川矮上一截,放个陈小幺,却能遮住他整个人。   不是个月圆夜。   月亮躲在云层后面,时隐时现。   陈小幺穿了件不薄的春衫,因着这怪病,高烧太久,都烧汗湿了,皱皱巴巴一团。   他背靠着那坑坑洼洼的土墙,又被磨得生疼,可不愿放手,便报复般的就着青年的胳膊掐。   硬邦邦的肉,掐也掐不动。   月亮从云层出来,亮幽幽的一片。   从墙的外面看,就只能看到梁川一人。   青年一条健壮胳膊撑在墙沿,那层月光时而撒在他肩头,时而在他颈上。   汗珠顺着他青筋暴起的脖颈往下滑,没入不知什么里面。   一阵风拂过,青草的香气飘飘荡荡,像走在水岸边,过了会儿,又混上了铁锈味儿。   他脖颈低垂下去,下半张脸隐在夜色里,似是落下了一吻。   起先,陈小幺还是怕的。   毕竟,刚成婚那阵儿,头回闹别扭,他自个儿说过啥话,他自然是还记得的。自然晓得如此这般,是难受的。   可这回的高热,似是让他暂时的忘了这种怕,甚至,变的不怕,反而觉出渴望来。   陈小幺觉得自己怕是烧坏了脑袋。   本来就不聪明的脑子,愈发要笨了。   梁川趁着他比平日还要傻上几个度,得了手。   两人体型和力气,都不是一个档的。   陈小幺喊都没力气喊。   到了最后,只微张着嘴,唇圆圆的,一点涎液顺着嘴边流下来。   两条细细的膀子也没了力,搂不住了,软了下来。   五更天。   月亮仍挂在树梢上,不明也不暗。   梁川冷着张脸给腰带系好了,停了会儿,还是扇了自己两巴掌。   这两下半点儿没收着力,是实着扇的。   他一边打,一边骂了句。   牲口。   牲口都没自个儿这么没脑子。   骂了打了,仍是没消下去多少气。   他又去抱陈小幺,手刚挨上対方皮肤,却不由怔了怔。   也不知是夜风凉,还是方才痛痛快快出了一场汗,陈小幺身上,摸着已经没先前那么烫了。   只有些微微的热。   梁川略略松了口气,方才郁结在心中那股子対自己的恼,也好了些。   折腾到五更,连上巧村都还没出。   左右眼下陈小幺退了热,等到了下巧村时,严大夫也该起了。   他把陈小幺抱起来,没再背在背上,拿胳膊抱着走,就跟抱小孩儿似的,一手托着他屁股,让人两腿环在自己腰间,继续往下巧村去。   下巧村跟上巧村是连在一块儿的,原本是一个村,但几十年前的时候,两边的人为了地的事情闹矛盾,就分家了。   到了两村交接那个大石墩子时,天还没亮。   梁川熟门熟路的找到了严大夫的药庐,扣响了门。   等了片刻,无人回应,梁川又敲了一遍。   陈小幺窝在他怀里,原本累的睡着了,此刻掀了掀眼皮,仰起头来,只看到青年分明的下颌。   他舔舔唇,想起方才的滋味,一口咬上去。   梁川身上味道真好闻。   梁川没躲,任他咬了会儿,又拿牙磨了会儿。   此刻的陈小幺格外迷恋梁川身上这股味。   有个农人打路边走过,看了二人一眼,问:“你是不是找严大夫来的?”   梁川微微仰头避开陈小幺又想凑上来的嘴,一手按着他脑袋往下压了压,回头答道:“是。”   “那你来的可不赶巧,”那农人目光在陈小幺身上瞟来瞟去的,“严大夫去镇上进药材去了,少说得明儿才能回来呢。”   梁川心下一沉,点头道:“晓得了。”   谢别那农人,梁川抱着陈小幺,绕着这药庐走了两圈,见的确是关门闭户,一点亮光跟响动都没有,才慢慢又上了大路。   等站在路边上,又不知道该去哪。   两村只这一个大夫,更远的得往镇上去了。   偏偏上巧村偏僻,离这最近的清泉镇也有好几十里路,若只靠走的,得走上大半天。   正因路途遥远,两村人平日里连进城赶集都少有,只有逢年腊月时,才三五结伴,搭谁家的牛车去一趟。   梁川望了眼那条长长的土路,还是上了路。   陈小幺在他怀里,小小一团,不是太安分,小声叫他名字,“梁川……”   陈小幺呼吸热热的,声音也跟往日不同,像娇滴滴的,在滴着水。   梁川垂眸看他,发觉不対,忙手在他额上贴了贴,“小幺?”   体温又热了些。   看来先前降下来,果真只是因为出了场汗。   这病还没好全。   陈小幺长长的“嗯”一声,又贴着他,小声的道:“小幺……小幺想看……”   梁川问:“看什么?”   陈小幺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没立刻答。   他只觉得梁川身上味道真好闻,跟村里的那些汉子们都不一样。   他平日里就晓得的,只是今天,愈发觉出稀罕来。   方才在那断墙后头,没仔细看着清楚,但他也晓得,他的男人身上,那股好闻的味儿,是哪里最浓。   “看啥?”梁川又问了遍。   少年颧骨上都泛着薄红,可怜兮兮的看着梁川,说了四个字。   “……”   虽说都是夫夫了,也什么都做过了,没什么好避讳。   梁川一个农村汉子,更不讲究这个。   可眼下天都快亮了,陈小幺非要扒瞧这玩意儿,梁川还是没能立刻就答应了他。   “先别闹腾。”梁川低声道,“等回去的。”   还是抱着陈小幺,沿着小路继续走。   陈小幺的要求没得到满足,不是太高兴,眼泪一鼓,扑簌簌落下来,伏在梁川怀里,抽着气哭。   他哭起来总是这个样儿,有进气没出气儿,像要哭撅过去了。   其实陈小幺也不是个顶顶爱哭的人,只不过零散那么几次,都给梁川撞见了。   这回更不同,他可不止哭。   怎么都安分不了了。   梁川耐着性子,忍了好一阵子,实在没法子了,停下步伐,四下看了看。   天色好歹算是还没大亮,也没人。   前头不远处,是一片收割好的麦田。   麦田里堆着一摞摞的麦子,高高几摞,还用绳子捆着,怕被风吹走。   梁川搂着人挤进两摞麦堆中央,把陈小幺放下来,让他靠着一摞。   自己则背靠着另一摞,飞速而不耐的照着他说的做了。   要看让他看个明白。   陈小幺抽着气止了哭音,瞅过去。   看是他自己非要看的,此刻真见着了,只觉得一没了什么遮的挡的,平日里总是从梁川身上飘过来的那股子味儿好像越发冲了。   不难闻,可他就是一下子像被捏住喉咙似的,有些喘不过气来。   陈小幺盯着看了会儿,突然背过身去,怎么都不肯转过来了,只伸出一只手来,摆了摆。   一副无比嫌弃的模样。   “……”   梁川默默的又把裤子掖好,看着人背対着自己的那个圆屁股,真想在那上面抽一下。   病成这样了,真能闹腾。   还有自己。   ……怎么就脑子一热,还真就由着他闹腾。   一路上,陈小幺就这么时不时的作个妖,等到了官道上,天都大亮了。   一辆马车自北面过来。   是辆顶普通不过的马车,车厢门帘是灰色的麻布。   梁川看看那车,正犹豫要不要上前拦,那马车却先停在了两人面前。   车夫勒停了马,又转头向后,说了句什么。   紧接着,车帘被揭开,探出一张脸来。   是个清隽的男人脸,脸色苍白,微微有些病色。他目光一晃,定在梁川与陈小幺身上,“陈哥儿?”   梁川认出了来人。   是榕树下的温夫子,教梁田识字的那个。   “上车来吧。”温夫子在两人身上看了看,掩着嘴,偏过头去,咳嗽了两声,又道,“我恰好要去府城买药,顺路捎你们一程。”   -   这马车外面看着再普通不过,里面倒是舒舒服服,软垫茶台一应俱全。   如若不说这就是个村户人家的马车,还以为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   莫说陈小幺了,就是梁川,长这么大也没坐过这种东西,一时之间,略有些拘谨。   温夫子平日里只在村东头教书,陈小幺只是送豆腐那次见过他一回,梁川则是远远的看见过,从来没同他说过什么话。   梁川向温夫子道了声谢,就没再说话,垂着眼睛,只晓得看陈小幺。   温夫子的目光,也同样落在陈小幺身上。   少年背対着被搂在汉子怀里,微微偏着脸,露出耳朵和一点侧脸,耳旁的头发丝,都看得出被汗湿过的痕迹,贴在白润的颊侧。   虽说是夏日,可今日天气还算不得太热,梁川尚且没出汗,这少年却如此这般汗涔涔的,显然是病了。   就是不知道是什么病。   温夫子思索一阵,猛然咳嗽起来,苍白病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红。   梁川抬头看了看他。   温夫子忙拿帕子盖住了嘴,待咳嗽声平息,才抱歉的一笑。   待喘匀了气,他仍是看陈小幺,温声问道,“陈哥儿这是病了?”   梁川点点头,代他答了,“犯了些风寒。”   温夫子折帕子的动作顿了一顿,点头道:“噢,风寒。”   外面车夫赶着马儿,车轮吱呀呀转着,偶尔轧到石子儿,发出嘎嘣的脆响。   车里安安静静的。   温夫子打量着这个高大的汉子。   身板体格儿是比一般的庄稼汉子健壮许多,肩膀宽阔,一双略糙的大手包着他家夫郎的手,一下一下的轻轻捏着。   陈小幺的手很小一个,两个可以一起被他包在手心里。   温夫子无声的笑了笑。   梁川像是感觉到什么,一抬头,跟他対上视线。   温夫子道:“我记得下巧村有位严大夫,怎的不请他先看看?”   “严大夫进药材去了,人不在庐里。”   “噢。”温夫子点点头,“那你去镇上,可有熟识的医馆?”   梁川停了一下,摇头。   “那梁哥儿看这样可好?”温夫子道,“我此次要去的医馆,是我常年拿药的,我与馆里的大夫还算有几分交情,你便同我一道去,请他帮陈哥儿看看。”   梁川搂着陈小幺的手紧了紧,饶是向来不苟言笑的人,面上也现出了几分感激之色,他微微颔首,“劳烦温夫子。”   “我姓温名岑。”温夫子道,“虽比你们大些,但也算不得长辈,今日只是顺路,梁哥儿不必这么客气。”   -   有了马车,到底便捷许多。   等见到刻着“清泉镇”三字的牌坊时,还没到晌午。   温岑提议先吃点东西再过去。   梁川虽心急如焚,但到底是搭了人家的车,也的确到了用晌午饭的时候,没多说什么,抱着陈小幺跟过去了。   车夫安置好了马车,一同过来,四人在一家面馆落座。   温岑跟车夫各自要了一碗素面,梁川只要了一碗。   陈小幺依然是恹恹的,但精神头比昨晚好了许多,额头摸着也没那么烫手。   等小二端了三碗面上来,梁川先舀一勺汤,凑到陈小幺嘴边。   陈小幺摇摇头,把脸别开,不想喝。   梁川又拿到自己唇边,吹了吹,又递过去。   这回陈小幺没再扭头,而是嗅了嗅,张嘴,含住了勺子边边。   生了一场病,陈小幺像突然被养出了些刁蛮的小脾性,时不时要这个、要那个,有时候又这个也不要、那个也不要。   但他闹小脾气时,总也不说话,只是闷闷的别开脸,得靠别人猜。   一次猜不准,他愈发气闷,若两次还没遂他的意,那就得掉眼泪了。   梁川一个粗枝大叶的人,哪里见过这种弯弯绕绕,起先根本不懂,慢慢摸索,才懂得些他的小心思。   反正见不得他哭,要什么给什么就是了。   梁川先喂他喝了几勺面汤,又给他夹了几筷面,见他吃的还成,像是有些胃口,就另抽了双筷子,让他自个儿吃。   筷子递过去,陈小幺却又不要了,把脸一扭,靠着青年肩膀,就把眼睛闭上了。   这就是真的不想再吃的意思。   梁川也没再说什么,在他额上一探,又拿着筷子,肩上托着个人,唏哩呼噜的吃起剩下的面来。   一顿饭,温岑吃的倒是眼观鼻鼻观心。   他虽穿一身蓝色素麻衣,吃的也是最普通的素面,可细嚼慢咽的模样,却极其雅致。   那车夫却时不时从碗里抬头,眼神在梁川跟陈小幺二人中间瞄来瞄去。   这车夫是跟温岑一起从南面来的,眼下,见梁川和陈小幺这样,心里不住的咋舌。   村里的夫夫都这样?也不対啊,他在上巧村里也呆了有几个月了,没见过这样的。   梁川饭量大,吃的也快,没几下一大碗素面就见了底,他起身,去把三碗面一并付了钱。   -   到底是府城,就算是一碗半点荤腥也见不着的面,也要足足八文钱。   三碗那就是二十四文。能顶他卖出半只兔子了。   梁川掂掂钱袋,心想,还好带足了银子。   医馆离的近,马车在城里不好走,车夫就先去拴马,余下三人步行过去。   到了后,门扉前一个药童似是早就在等了,翘首以待,远远见了温岑,便立刻迎上来。   “温先生里边请。”那药童说,又看了眼梁川和陈小幺,“这二位是?”   “同村的乡亲。”温岑道,“老先生在吧?这位小哥儿也病了,还请老先生一并给看看。”   那药童忙道:“那快里面请。”   不多时,那药童就同大夫一起过来了。   这大夫姓胡,同温岑约摸是熟识,把脉不过片刻,就忙忙碌碌的提笔在纸上写了一气,“药么,还是按先前的方子给您抓着,抓二十日的,价格也是不变,您看呢?”   温岑理着袖子,点点头,又往这头一指,“老先生也帮我朋友看看罢。”   胡大夫往这边一瞧,先瞧见像堵墙似的梁川,怵了一跳,说话差点打了个结巴:“这、这好汉,病哪了?”   梁川伸手,扯了扯身后的陈小幺。   胡大夫看到一截细细的白腕子,这才晓得好汉背后还藏有个人。   陈小幺缩在梁川后面不肯出来。   梁川伸手,把他往外带了带,竟然没扯动。   陈小幺就跟只小鹌鹑似的,紧紧抱着树干子不肯走。   打内心深处,他还是怕看大夫的。   十二岁大时,他头一回生这怪病,同样也是高热,看过大夫,被当风寒开了几剂草药,结果草药喝了两天,高热不退反升,大夫便摆手说没法子了。   后来陈阿奶出事,大夫也是只摆手,说让回去准备后事。   陈小幺不想看大夫的。   他觉得自个儿已经好了。   和梁川,在、在墙那边弄了一阵,他真的觉得,已经舒服多了。   要是再难受的话,就、就再弄弄好了,看什么大夫呀。   他往梁川怀里躲,生出了些莫名的倔意,仍是不愿出来。   “给大夫瞧瞧,”梁川低声在他耳旁道,“嗯?”   陈小幺摇头:“不瞧大夫。”   梁川是见过陈小幺浑身都是汗、却又瑟瑟发着抖的样儿的,好容易到了府城,看上了大夫,哪能由着他的性子来。   他又问了一遍,陈小幺还是摇头,硬邦邦的汉子拧起眉心,捏着人胳膊,还是半强制的,把人从身后给带出来了。   陈小幺被他捏的直掉眼泪,梁川用了点儿巧劲儿制着他手,不让他再乱动,让胡大夫给他把脉,“有劳大夫。”   胡大夫行医半辈子,倒也没见过这般的,対上青年的视线,抹了把汗,“我瞧瞧。”   手指搭在那截连青筋都薄的透明的腕子上。   停了几秒,胡大夫忽而“咦”了声。   梁川还没说话,温岑先问了,“如何?”   胡大夫抬头看了他一眼,道:“这小哥儿的脉象,同温先生先前的,有些相像。”   又斟酌了片刻,道:“像是生的同一种病。”   温岑藏在袖中的手指缩了缩,脸色白了几分。   梁川有心中疑惑,朝温岑投去视线。   却不想温岑也在看他,面色复杂。   梁川有几分莫名,牵着陈小幺的手紧了一紧。   半晌,温岑率先移开了视线,神色已然恢复如常,同胡大夫道,“那依老先生看,我那药方,小哥儿可使得?”   胡大夫摸着胡子一笑,“那自然是使得,不过你二人体质略有不同,我减两味药便是。”   温岑颔首道:“那便有劳老先生配药。”   这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似是在打哑谜,不过也能听出是在讲陈小幺这病。   这病,分明是有的治,不应当是什么怪病。   府城里的大夫,到底见多识广些。   虽说梁川仍觉得这整件事儿像是有哪里不対,但得了大夫这句话,他胸腔里那口一直紧着的气,终于缓缓吐了出来。   他伸手,先去扒拉了一下陈小幺。   陈小幺正垂着脑袋,眼泪水在眼眶里面打转儿,本来就快包不住了,被梁川这么一拉,便簌簌落了下来。   他觉得梁川又対他不好了。   他都说不瞧大夫了,梁川还使劲儿拧着自己。   凶的要命。   “小幺?”   陈小幺眼泪一滴滴的掉,止也止不住。   温岑大约是也瞧见了他在哭,询问的朝这边看来。   陈小幺立刻就觉得不好意思了。   其实自己平日里明明没有这么爱哭的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两日总是动不动就掉眼泪,止也止不住,像是半点儿委屈也受不得。   他连忙拿手背擦眼睛。   梁川弯身,用自个儿的手,在他脸上擦了擦。   他的手又大又糙,擦在少年脸上,像砂纸。   陈小幺被他擦的脸疼,拍掉他的手,但吸了吸鼻子,总算是不哭了。   梁川没再顾他挣扎,挨他近些,一条胳膊护住他,搂住他肩膀。   陈小幺的发顶就搁在青年肩窝,毛绒绒的蹭。   就着这个姿势,一股子浓郁的香味儿扑进梁川鼻腔里。   是陈小幺身上的味道。   清冽,湿润,又香甜的青草香。   不过,如今这股气味,却仿佛掺了些的别的混杂气味,好像变得不那么纯粹了。   但不知为何,梁川闻着这股混杂的味儿,却莫名觉得有些满足。   梁川单臂搂着他,在他发顶轻轻的嗅,突然,猛的一睁眼。   ——他终于晓得有哪里不対劲了。   陈小幺身上一直便比常人香些。   梁川与他日日同睡一张炕,闻惯了他身上的味儿,除了初时惊讶过,后来也没觉得哪里不対,只想是陈小幺天生便与旁人不同。   可自昨日起,陈小幺身上便香的过分,像是撒了好多把香粉在屋里,除自己之外,不应没人发觉。   但还在村里时,王家一家、卢阿奶,没一人多问一句。   要说青草香气算是常见,可眼下,这气味里分明混进了些铁锈的味道,还如此之浓郁,但温夫子、胡大夫,还有那药童,竟然也都仿佛丝毫没有察觉。   就好像——   梁川顿了顿。   就好像这味道,只有他一人能闻见似的。   ……这显然不应该。   --------------------   作者有话要说:   幺:在?看看。   川:……不行。   幺:(开始哭)   川:……我在山上杀了十年的狼,我的心早已和我的刀一样冰冷了,你以为我还会被什么吓到吗?没有,除非陈小幺哭。(憋屈的开始脱裤子) 第22章   梁川皱眉思索一阵,仍是想不出这是为什么。   胡大夫起身去配药,药童也跟在他后头一起走了。   药堂内就只剩下三人。   陈小幺虽是没再掉金豆豆,但还在赌气,背对着梁川,不太肯跟他讲话。   梁川看他一眼,将这气味的事儿暂且放下了,望向温岑,询问方才胡大夫所讲的脉象一事。   按大夫说的,这温夫子同陈小幺,竟然是患的同一种病。   既是有其他患病之人,那至少,就不真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病。   “我天生患有一种体虚之症,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温岑似是早猜到了梁川会问,淡声道:“我娘也有这病症。”   “这病症儿时不显,我跟我娘一样,都是到了十岁上时才发作,回回犯的时候,轻一点儿的,几日高热不退。”温岑脸色苍白,一笑:“重些的么……像我娘,才三十来岁就去了。”   梁川愈是听,眉心就愈是紧锁几分。   十多岁头一犯发病,犯病的时候,是发的高热。这跟陈小幺的,全都对上了。   陈小幺……难道陈小幺也会跟温岑的娘一般……   梁川没让自己再想下去。   陈小幺也听出是在讲自己,也不缩梁川身后揪他衣服玩儿了,探了只脑袋出来,期期艾艾的,“那……那小幺,也会死么?”   温岑似是陷入了某段回忆,听了陈小幺说话,看了过去。   少年眼睛圆溜溜,白润的脸颊上,哪里还剩半分病色。   “不会。”温岑笑道,“小幺是个有福气的。”   -   配药要些时间,温岑又还同大夫有话要讲,便让他二人先去外头逛逛。   “你们也不必拘在这里等我,小幺是头一次来镇上吧?梁哥儿,你带小幺去镇上逛逛吧。”温岑看看天色,又道:“未时三刻,我在城门口等你们。”   梁川又道了谢,带陈小幺一同出去。   他们来的早,此时日头也尚且还早,卖面条包子的早市摊子都撤去了,大街两旁却没显得空旷多少,多是卖些其他零碎玩意儿的摊子。   梁川牵着陈小幺,心里记挂着事,眉心仍是浅拧个川字,陈小幺却是已被眼前琳琅满目的小摊勾走了魂儿了。   他精神好了些,此刻一双眼睛大睁着,这里瞧瞧那里看看,简直都要看不过来了。   他的确是头一回来镇上。   以前,逢年节时,上巧村的村民们也结伴赶集,多是几十号人围着一个大牛车,车上坐着小娃儿,大人们就在下面走。   回来的时候,牛车上拉的满满的都是各家置办的年货,最后在村长家门前的道场上卸货,各家领走各家的。   男人们忙着扛东西搬货,小娃儿们就围一起叽叽喳喳,嘴里还含着大人给买的没吃完的糖,三两成群的讲今个儿在镇上看见的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大声炫耀。   陈小幺印象最深的一回,是梅子跟她弟弟两人,一人手里举着个糖人,老大一个,像比脸都还大。   同村的小孩儿都没见过,围上来问东问西,哄的梅子开心了,就给人咬一个小边边角。   当时陈小幺坐在廊下看,羡慕的口水都要流下来。   别家的娃儿有回去跟大人吵着要吃的,但陈小幺乖乖的,晓得那个定然很贵,一回也没有跟阿奶吵过闹过。   今日好容易来一回镇上,陈小幺扭着脑袋,着急的四处找。   他想找那个糖人儿。   ……小幺才不是想吃,小幺只是想看看。   目光从琳琅满目的摊子上划过,他找啊找……还真被他找着了!   一个不大的摊子后头,坐着个中年货贩子,面前摆了杂七杂八的一大堆,旁边就竖着根杆儿,上头插着三四个做好的糖人儿。   陈小幺立刻就拉梁川的衣袖,想让他也瞧瞧,刚扯了一下,想起自己还在跟梁川闹别扭,不好这么快就又跟他说话的,于是板着脸,把手收回去了。   可梁川已经发现了,把他的手从身后捏出来,“要什么?”   陈小幺瞅他一眼,心想,那就让他看看吧,梁川指不定也没见过这种好东西呢。于是往那一指。   梁川顺着他白白细细的手指头瞧过去。   只瞧了一眼,便牵着陈小幺一块儿走过去。   “怎么卖?”   那中年贩子热情道:“十文一个!您随便挑随便选!”   到底是府城,就一个糖人儿,比一大碗带荤腥的面还贵。   梁川倒也没心疼钱,数出十个铜板,“来一个。”   “好嘞!”   梁川不要那些在棍子上插了大半天沾上灰了的,要贩子给现画一个。贩子问他想要什么图样式的,梁川看向陈小幺。   陈小幺小声说,想要个兔子。   兔子倒不是什么难画的,那贩子立刻了然,麻利的倒糖开始做。   但被这么一个大高个儿盯着,那贩子手一抖,糖还是多倒了些。   陈小幺最后得了个有他半条手臂长的兔子糖,小心翼翼护着,跟捧着个大宝贝似的,只光顾着左看看、右看看,兴奋的脸蛋微红,却是一口也不舍得吃。   小幺也有糖人啦!还是这么大、这么好看的。   到了下午,正是长街上最热闹的时刻,来来往往的都是人。   陈小幺举着这样大一个糖人,就是城里孩子也少有见的,一路上走,就一路上有人往这儿瞧。   陈小幺也不晓得别人都是在瞧糖还是瞧人,只顾着傻开心,走的几乎一步一蹦。   那糖人被他拿的摇摇晃晃,差点掉下来。梁川眼疾手快的接住了,陈小幺想再接过去,就被他挡了一下。   “你拿不住。”梁川把糖棍儿拿低一点,凑到他嘴边,“就这么吃。”   梁川给他买了糖,陈小幺早就不气他了,又觉得梁川是天下第一好,说什么是什么了。他乖乖照梁川说的做,探头过去,就着他的手吃。   天儿热,糖兔子晒得已经有些化了,少年水红的舌尖伸出来一点,黏腻的糖液滴在他舌尖,他便赶紧舔了舔,立刻含住,白嫩的双颊凹下去一个小窝儿。   糖人是蜜色的,陈小幺的双颊比糖白,看着却比糖甜。   梁川喉头动了一动。   陈小幺抬眼,恰好便瞧见他喉结咽动,认定梁川也馋了,弯眼一笑,把糖兔子往上推推,“你也吃。”   “我不吃。”梁川摇头,把视线移开,好像又不是很想帮他拿了,“你自己拿着。”   陈小幺纳闷的接过来,觉得梁川奇奇怪怪,不过转瞬又高兴起来。   不吃就不吃,好吃呢。梁川一点不懂。   陈小幺专心致志的开始吃糖。   正开心着,忽的,只听后头一阵叫嚷之声传来,伴随着马蹄踏在地上的声音,有人在大喊大叫,“让开!”   梁川忙伸手将陈小幺往身边一拉。力道实是有些大了,陈小幺被扯的踉跄了一下。   紧接着,便瞧见有两匹马拉着一辆马车飞驰而过,所到之处,卷了个人仰马翻。   有些摊子上没放什么重东西的,直接连着摊儿一起被掀翻了,零碎物件散落了一地。   这闹市纵马当是纨绔子弟才干得出的,一时之间,咒骂声四起,但竟然也没人上前去理论。   好在梁川动作快的很,早早把陈小幺扯到了他身侧来护着,没被伤着,但陈小幺方才手上一个不稳,糖兔子却被卷掉了,摔了一地。   陈小幺眼睁睁的瞧着手里的东西飞出去,急的“啊”一了声。   他连忙去扯梁川的袖子。   梁川却破天荒的没理他。   他豁然抬起头,越过陈小幺的头顶,看向前方。   他盯着方才经过的那辆马车,眉头慢慢的蹙了起来。   而就在梁川看过去的同时,几乎是同一瞬间,那马车的车帘,也刚好放了下来。   像是刚刚才被人挑起过。   梁川望着那车,脸色沉沉的,就连握着陈小幺肩膀的手,也不自觉的用上了几分力气。   陈小幺被他捏的生疼,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道:“梁川……”   梁川这才回过神来,手一松,垂眸看他。   陈小揉了揉肩膀,委屈的瞅着他。   “怎么了?”   陈小幺扁扁嘴,指了指地上的东西,“小幺的糖人儿掉了……”   “不要了。”梁川看也没看那糖兔子一眼,牵着他的手,便径直往城门口走,“掉了便掉了。”   陈小幺要心疼死了。   可是糖已经掉在地上了,捡是没法儿捡了,自然也不可能要梁川给他再买一个,十文钱一个呢,这么贵。   但他仍是惦记着那还没尝过几口的甜味儿,于是走了几步,又不舍的回头看一看。   看着看着,目光却突然顿住不动了。   ……怎么老觉得有人在瞧他呢?   陈小幺迷茫的四处看了看,但什么也没看到。   牵着自己的手突然一紧,梁川的步子愈发快了起来。   陈小幺也顾不着再回头四处看了,他被拉的有些跌跌撞撞的,刚要叫梁川慢一些,可一抬头,瞧见青年脸上的神色,却又有点被吓到,顿时把话咽了回去。   梁川面无表情,还想着方才那个马车。   他心中莫名不安,还有些莫名的躁意。   但这股子躁意,跟闻到陈小幺身上的味儿之后的那种,又有不同。   仿佛像是手里拿着的,宝贝着的东西,被不三不四的人盯上了似的。   按理说不应该。   梁川停下步子。   牵着的人本就腿比他短,一路小跑才能跟着他,这一下子没停稳,额头撞到他右胳膊上。   脑袋小小的一个,撞的却还挺响的呢。   “……”   梁川这下全顾不着再想别的了,忙半弯下身,把人揽到跟前来,大手给他脑门捋了几下,“疼不了?”   陈小幺打开他的手,把脸扭到一边。   但眼圈儿全红了。 第23章   虽是都只一身最普通的农人打扮,可梁川跟陈小幺两人走在一块儿,就是莫名招眼的很。   温岑挑着帘子,越过人群,一眼就望见了他俩。   一个牵着一个,挨得倒是挺近,但走的有些别别扭扭的。   待人走近了,温岑拉开帘子让人上来。   马车有些高,梁川说了声谢,双手提着陈小幺的腰,把人往上一举。   这姿势不好看到后边,陈小幺也不知道是踩岔了还是啥,小腿一蹬,踢了梁川一脚。   这一脚下去踩的实实的,他自个儿也感觉到了,等一坐上马车,陈小幺便小心翼翼的探头瞧了一眼,果然在梁川胸口看到个不大的鞋印,还挺显眼的。   陈小幺嘴唇动了动,一句“小幺没有……”就在嘴边,还是吞了回去。   他鼓着脸看了梁川一会儿,往回一坐,把脑袋扭到边上。   不说小幺错了,他想。   梁川刚刚还撞到他脑袋了。   糖人掉了又不是小幺的错,小幺也没有说再要,他就那么凶,脸还那么黑。   梁川被他蹬了一脚,倒是没什么不高兴的表情,他把陈小幺弄上了车,自个儿就下去了,还拍了拍胸口上的灰。   “梁哥儿不进来?”温岑问。   “不了。”梁川的声音从外头传来,“我就在外头走着。”   其实他要是自己一个人走,能走的很快,赶上马车也没什么费劲的。   温岑没强求,点点头,把帘子放下了。   陈小幺躲在帘子后头,悄悄地在瞅着梁川的背影。   马车轮子又开始骨碌碌转起来。   梁川抬腿就往前头走了,一次都没回头看他一眼。   陈小幺可怜巴巴的盯着他的背影,扁了扁嘴,把脑袋探出去,张嘴就想叫。   “没事儿,梁哥儿走不远。”温岑在旁说了句。   陈小幺这才坐了回来。   只是眼睛还是红的跟兔子似的,是真委屈了。   温岑这会儿才瞧见他的眼睛,不由失笑:“小幺这是咋的了?”   陈小幺红着一双兔子眼睛瞅了瞅他,摇摇头。   “跟梁哥儿闹别扭了?”   陈小幺不说话。   温岑不知想到什么,笑着说,“梁哥儿看着话少了些,但倒不像是个会跟夫郎置气的。”   不然也不会大晚上的抱着人从上巧村走到下巧村找大夫。   温岑这话不过随口一说,陈小幺却急了,以为他在讲自己不懂事,“他、他才不是!是梁川先气我的,小幺……我、我才没气他!”   温岑愣了愣,含笑道:“好好,那小幺给我说说,为啥不跟他讲话了?”   这还是阿奶跟梁川以外的人叫他小幺。   陈小幺呆了呆,望着温岑的笑脸,磨磨蹭蹭的往他身边挨了一点。   说不出为啥,他看到温岑第一眼,就觉得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这个不一样,倒不是说样貌。但陈小幺脑子笨,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   反正,要随便换个别的才见过一回的人,陈小幺是不敢同他一起呆马车里头的。   属实是被梁川气到了,委屈狠了,温岑又这么温温柔柔的一问,陈小幺就一股脑的把事情都说了出来。   他讲话结结巴巴的,又慢,还颠三倒四,但好歹是把事儿给说明白了。   说着说着又是气愤起来,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儿,现在屁股还疼呢。   结果转天就这样!   温岑边听边笑,笑到后面,又咳嗽起来,似是呛到了。   “……以后这种话,在外头可不能乱说。”温岑正色道,“给别人听去了要笑话的。”   陈小幺两手把唇捂住,也晓得说秃噜了嘴,连连点头。   他本就不是个爱闹腾的性子,觉得跟方才跟温岑说了这么一顿,隐约像是没那么生梁川的气了。   过了会儿,又才想起被他说了好大一通坏话的梁川,掀起帘子,往外头看去。   夏日还热着,陈小幺穿着昨日那件素色单衣,伏在窗柩上,一截颈子白白细细的,在淡淡的日头下,能看到耳垂上有一层浅浅的茸毛。   还是个小孩儿。   温岑状似无意般,将视线移到他颈上。   那儿仍是洁白、光滑的一片,半点伤痕也看不见。   -   天才将将擦黑,马车就到了往上巧村去的土路上。   约莫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到家了。   这一趟多亏是有温岑,他们早上出来,去了一趟府城开了药不说,晚上天还没黑就能回来,这要是靠走的,或是搭牛车,那可不成,非得折腾个一天不可。   梁川步子慢了些,走到窗户旁边,扬声对里头说了声谢,又道:“日后温夫子若有哪里需要帮忙的,尽管说一声就成。”   他晓得这是个不小的人情,但眼下除了谢,也没什么别的可说的,况且温夫子是村里唯一的夫子,光是家家户户送银钱送肉的就够了,条件也不差,估计是看不上什么肉蛋的谢礼。   好在他有一把力气,温岑一个独身男人,以后屋子漏了水啥的,自己也能帮上些忙,好歹还上这个人情。   温岑把帘子揭开,又说了遍不用,“就是顺路,我自个儿也开了药,又没多费什么事儿。”   他看看天色,“天也黑了,路怕是不好走,梁哥儿还是上来坐吧。”   “不了。”梁川扫了眼坐在里头的人,“左右没几步路就到了。”   温岑点点头,还想说什么,但看了看梁川,这跟在马车旁边一路走了几十里,像是半点没脸红也没气喘,便又把话咽了回去。   二人这么一问一答,陈小幺就坐在边上,一声不吭的。   梁川不愿搭理自己,和温夫子却是很有话讲的。   梁川果然气他了。   到了东头榕树底下,马车便停了下来。   帘子揭开,梁川伸手,先要去抱陈小幺下来。   没想陈小幺身子一扭,就从他咯吱窝底下钻出去了。   药还没喝呢,这病看起来就像是大好了,如今野猫似的一个,轻轻巧巧,机机灵灵的就跳下了车。   梁川只好又把手放下,去帮忙拎放在后头的草药。   一堆大的,一堆稍小些的。小的那堆是陈小幺的,梁川一边提,温岑就在一旁告知了他用量,教他定须得先泡,把药性泡出来,再小火去熬。   梁川点头记下了,又帮忙把温岑的药送到了他家门口,这才带上自己的东西往回走。   陈小幺站在不远处瞧他,见他跟上了,一扭身,就跑的没影儿了。   -   这会儿天还没黑透,有下了田回来,或是吃了夜饭的,正在外头这里走走那里站站的消食。   温岑家的书塾又不是很偏僻,东头榕树底下,有几个在站着闲聊天的,自是瞧见了梁家两口子从他的马车上下来。   昨儿晚上,陈小幺发了病,被梁川背出去找大夫的事儿,一天过去,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王大虽不是个嘴碎的,也没把这事儿拿出去到处说嘴,但前两日陈小幺在河边洗衣服,洗着洗着就不对劲儿的事,可是一堆媳妇阿叔们都看见了的。   更何况还有周莲花这个大嘴巴。   再加上梁家今天一整天都关门闭户,有心的只要打听打听,都能猜得出是发生了什么事。   温岑把药拿进屋子里,又拿着根扫帚出来扫院子里的灰,没多会儿,就有人在院墙外面探头探脑。   温岑抬头,看见来人,“是邹家大娘啊,有什么事儿吗?”   邹大娘满面堆笑,走了进来,先是递了一篮子鸡蛋过来,搓着手说了想把自家狗娃送来念书的事。   邹大娘家的狗娃,温岑有点印象,是个挺机灵的孩子,早先就扒在院墙外头听过几次书的。   温岑爽快点了头,说狗娃明日就可以过来了。   邹大娘喜形于色。这一高兴,就开始想着套套近乎闲聊,自然想到方才看到的,嘴一快就道:“小幺说是生……生病了?夫子你咋跟他们一块儿搭的车?”   邹大娘没敢说怪病两个字。   温夫子可是打府城来的,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什么怪病不怪病,平白说的让人觉得乡下人就是没见识,不愿教娃儿念书了。   “就是风寒。”温岑平静道,“路上见着了,就顺道一块儿回来了。”   “就是风寒?”邹大娘心里嘀咕,明显是不太信,“我怎么听说不是普通的风寒呢?前些年看过大夫,说是治不好呢,夫子,依您看,这病不会染到旁人身上吧?”   温岑轻轻蹙起眉,转过脸来,正色看她。   温岑虽是一副读书人的样貌,看着也并不多威严,平日里也多是温文尔雅的,最和气不过了,可大约到底是见过世面的,气度就是跟庄稼人不一样,一严肃起来,还是教人有些怵。   邹大娘缩了缩脑袋。   “不会。”温岑慢条斯理道,“府城里的大夫看过了,这就是最寻常不过的风寒之症,只是小幺体质弱些,比旁人难好,吃上两副药也就没事了。”   他又道:“至于染到旁人身上,那更是不会有的。小幺自小在村里长大,你可瞧见还有别人生这病没有?”   话已至此,邹大娘其实已经信了七八分,连忙点头,“那没有、那没有。”   “这就对了。”温岑又指指院子里的药炉上冒着热气的药罐子,“其实我也是同小幺一样的,犯了风寒,找府城的大夫开了几服药。”   邹大娘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这、这哪能一样……”   不过温岑这么一说,她也全信了。温夫子到底见多识广,既然他都这样说了,那准是没错儿。   再说了,两人都吃同种药了,总不至于这么巧,都是得了什么怪病。 第24章   刚到下巧村时,天是擦擦黑,等回了家,拾掇了一通,夜饭端出来之后,天色早已黑透了。   灶屋里,药炉咕嘟嘟的熬着药,堂屋四方桌上摆着清粥小菜,两人就着油灯吃饭。   一天一夜过去,梁川就只在镇上吃了碗面,肚子早饿扁了。   先时心里老在想着事儿,还没觉出饿来,如今一坐上桌,这才发觉胃里空的厉害。   梁川本就话少,不爱在饭桌上说话,此刻更是半句话也没讲,只大口吃着粥。   陈小幺也没吃什么东西,可他往日饭量就不大,这两日愈发不觉得饿,闻到油腥味儿就没了胃口。他小口小口的只喝粥,时不时偷眼看梁川。   梁川伸筷子的空档儿,瞧了一眼陈小幺的碗,见他吃的跟个兔子似的,碗里连个窝儿都还没凹下去,不由微微皱眉,往他碗里夹了几筷菜,“多吃点。”   陈小幺望着碗里的菜,眨眨眼。   梁川筷子顿住,“怎么?”   “呀。”陈小幺露出个傻兮兮的笑来,眉眼弯弯的,“你理我啦?”   梁川没闹明白,“嗯?”   “你……你不气小幺啦?”   梁川这下是真愣了,抬起脸来,看了看他,“我啥时候气你了?”   陈小幺这下可就有话说了,眼睛睁的大大的,数落他,“你、你不跟小幺说话呀,不肯跟小幺坐一起,也……也不看小幺,这还不是气小幺了嘛?”   梁川握着筷子,半晌哑口无言。   他也没想到,陈小幺都看出来了。   他心里的确是憋着点儿戾气,但那不是冲陈小幺。   光是这么几天,发生的事儿太多太杂。   梁川总觉得有哪不一样了,隐约有几个念头从脑海里划过,可都抓不住,也想不明白。   陈小幺身上只有他能闻到的气味儿,陈小幺这个跟温岑一样的病,这个让温岑娘三十多岁都走了的病。   还有那在府城大街上见到的马车。   虽只是辆马车,但梁川就是觉着,那里头坐着的人很不同寻常。   这一样样的,总之都不是常理可以解释的。   除了这些外物,还有他自己。   他因为陈小幺身上变浓的香味儿而失控的那一晚,如今回想起来,像是一个癫狂冲动的黑甜梦境,就连只稍稍回味,都觉得头皮发麻。   要再来一回,他不晓得自己能不能再忍住不咬陈小幺脖子。   怕是不能。   多半得死死咬住,最好能把牙尖儿都刺进去,把陈小幺的脖颈给咬出血,咬烂。   ……说不定就像村里那些闲话讲的似的,自己真有什么疯病。   “没气你。”梁川沉默了会儿,道,“吃饭。”   陈小幺扁了扁嘴,显然是对这个敷衍的安抚不太满意,不过也没再闹,低下头,一筷一筷的戳起碗里的菜来。   -   过了一天一夜,又算是出了趟远门,两人身上都沾了不少灰,尤其陈小幺,还出了场大汗。   再捂怕得捂馊了。   吃完饭时辰已经不早了,梁川还是烧了一大锅热水,让陈小幺先去洗洗。   这木桶还是梁小妹出生后,刘美花找村里的木匠打的,小半个人高,本来只是给小女娃儿在屋里洗澡用的,后来梁小妹长大了也没再用过。   梁川把它翻了出来,估摸着这尺寸陈小幺一个人能坐得进去,便拿猪毛刷子里里外外刷了一遍,又拿烧滚的水一烫,才往里倒热水。   热水哪能是这么造的,烧水不费柴火啊。这也是刘美花不在家,不然看见了肯得念叨。   陈小幺自成亲过后,也就没在木桶里洗过大澡了,每天都是用盆儿接了水,在屋里洗的。   别人家的夫妻,还得在一个盆里烫脚呢。陈小幺是见过的,腊月天的时候,刘美花端一盆热水进去,梁老汉先把两只脚往里一踩,刘美花拾掇一会儿,也把脚往里放。   那两人平日里看着一个沉闷一个碎嘴,不像是处得来的,但老夫老妻了,一起泡脚唠嗑的时候,竟然也显得像有那么几分温馨。   不过陈小幺跟梁川从没这样过。梁川没说过,先时的陈小幺胆子又小,哪敢把脚丫子往梁川脚上放。   但现在可不一样了。   陈小幺趴在桶边,伸指头戳着热水,一边试着温度,一边肚里转着些小心思。   可他这么趴着,又觉出点不舒服来。   伸手揉了揉小屁股。   梁川把堂屋拾掇了一遍,处理了一下狼皮,预备过几日拿去卖,最后又绕到院子后头喂了兔子。   那只兔子倒是好吃好喝,伤腿也完全长好了,如今活蹦乱跳的,很肥一只。   怨不得刘美花老惦记着它,老想着把它给炖了。   梁川拿着片菜叶子,隔着笼子喂,那兔子张着三瓣嘴,一点点的啃,没一会儿就啃完半张叶子。   倒是比陈小幺能吃。   梁川想到屋里那人,估摸着他应该泡到桶里去了,擦干净了手,寻了件换洗衣服拿进去。   一推门,发现人没在桶里。   陈小幺正坐在木桶旁边的凳子上,背对着他,小心翼翼的拿瓢舀了水,往身上浇。   他脱得光溜溜的,湿润的黑发往一边拨去,搭在圆润的肩头,浑身上下白的就跟那春笋差不多。   等浇了水,他两条细胳膊往下伸着,绕过后腰去,背上两片薄薄的骨头藏在皮肤里,便随着他的动作动来动去,隐约能看到些弧度。   兴许是皮肤比一般庄稼人家的男娃儿都嫩些的缘故,头天晚上留下来的印儿,过了一天,非但没褪,眼下被热气一熏,还愈发显眼了。   肩膀和背,腰跟腿,还有肉最多的那块儿,到处都是。   梁川都僵着了。   因着是着急赶路,又担心陈小幺那病,他弄完了就没工夫再仔细瞧过。   可眼下一看,只觉得那天晚上自个儿骂自个儿是牲口,还真没骂错。   偏陈小幺动作还没停,听见人进来了,扭头瞧他,脸颊上全是被熏出来的红,求助似的,小声道,“都弄不干净……”   还把手拿出来,伸给他瞧,“够不到。”   梁川这才意识到他方才拿着手指头在探哪儿,他只觉脑子嗡的一声,血往两处都直冲。   如若陈小幺不是陈小幺,换个其他能有弯弯绕绕心思的,梁川真要怀疑他是故意的。   但天地良心,陈小幺可不是故意的。   他先时是真没觉出来,是到了屋里,才发觉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先自己用指头试着够了够,可又哪里够得着。   只好求梁川帮忙。   梁川硬邦邦站着,一时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   走肯定是不能走的,那也太畜生了。东西是他弄的,让人难受了一天,现在他自个儿甩手走了是怎么一回事。   可留下——   梁川也是头一回和男娃儿成亲,别的就算了,这个还真没想过。   主要是从没意识到,完事了还得这样的。   陈小幺扭脸瞧着他,不舒服的在凳子上动了动,水珠儿顺着他薄削的背滑下来,在唯一有肉的地儿停住,又慢慢没下去。   进了那缝里。   陈小幺一脸傻乎乎。   他瞧着梁川不动,委屈的撅着嘴,又要自个儿伸手。   梁川实在看不下去了,两步走了过去。先扣着人腋下,往上一提,把人提了起来。随后,他自己就在那木凳上坐下了。   “我给你弄。”   梁川声音发紧。   陈小幺轻轻“哦”了声,也不晓得这是件多亲昵的事儿。   都天天睡一张炕了,怼也怼过了,虽然想起那东西的模样,陈小幺仍是有几分嫌弃,但眼下又不是掏烧火棍儿出来。   他乖乖坐下了,然后腿弯儿就被抱了起来。   ……   约莫一盏茶功夫过去,陈小幺穿着件里衣,浑身清清爽爽在炕上滚来滚去,只是脑袋里还有点没回过神来。   梁川收拾屋子里,自己又另倒了水,直接在柴房里洗了。   陈小幺在炕上等他,掰着手指头数了好多个十,也没见他回来。   只觉得梁川一个澡洗的真久,比他还久。   久到他眼皮都快打架了,他男人才从另一头上了炕。   陈小幺迷迷糊糊的,感觉到一只手伸过来,探了探自己的额头。   陈小幺睁开眼睛,扭头看他。   “等再过几日,我又去趟镇里。”梁川说,“如今爹娘还没回来,你——”   陈小幺没说话,安安静静的,可是眼神很委屈。   好半天,陈小幺才张嘴道:“上回,就是你不在,小幺一个人……”   梁川哑了声。他沉默半晌,显然也是想到了这茬。   “算了。”他把薄被往上一提,往陈小幺身上一搭,盖住他半个肚子,“带你一块儿去。”   想了想,又补了句,“再去给你买那个糖。”   陈小幺乐了,这下不止不委屈了,睡意全没了,直往梁川身上缠。   热乎乎的气息挨蹭过来,钻进梁川鼻腔里。   还是那股熟悉的青草香,可混在里面的铁锈味儿,却像是淡了许多。   几乎已经快闻不到了。   陈小幺把脑袋埋进他怀里,梁川望着他的颈子,牙尖发痒。   就在这档口,他突然生出个很怪异的错觉。   觉得要是学着那些老林子里的狼的模样去咬人,真就往这儿咬上一口,那从今往后,陈小幺身上,铁锈的气味儿,估计永远都散不了了。   就像是从里到外,打上了另一个人的烙印。   这冲动如此血腥,如此怪异,但却莫名的并不陌生。就好像是某种与生俱来的血脉习惯,一直掩藏在他身体里。   光是想在脑子里合计合计,都觉得天灵盖一阵战栗。爽的。   梁川盯着那儿看了半瞬,忍着这股冲动,把陈小幺的手往肚子下面一压,闭眼道:“睡觉。”   --------------------   作者有话要说:   该说不说,俺们川子哥其实还是挺纯情的。 第25章   陈小幺数着日子等啊等,一直盼着去镇上的那天。   不过日子还没等到,钱家大娘先找上了门,说是有户人家要办喜事了,要找梁川帮忙。   这可是件稀奇事。   两村年年都有不少人家办各种红白喜事,都是要找些壮劳力帮忙做工的,这可都是争着抢着去的好差事。   一来,去做工的不止有银钱拿,还给管饭,主人家大方些的,碗里的油水不会少,几天的工帮下来,相比起下地干农活儿,那是又轻松,又赚得多,还能吃几顿好的。   二来么,找你做活儿,那说明瞧得上你,是承认这你一家子人在村里的地位,是相当长脸的一件事情。   不过梁家人一般是没这个殊荣。   梁老汉胳膊不成,刘美花又是个女子,唯一的壮劳力梁川,看着又不是个好相与的,隔三差五往山上跑、找不到人不说,加之又有疯病的传言在先,所以遇到这样的大事儿,还真从没人来找过他。   钱家大娘来的时候,正是晌午,日头烈的很,家家户户都敞着院门吃饭。   梁家也没例外,四方桌搬到堂屋正中央放着,梁川同陈小幺就着穿堂风吃晌午饭,也不算特别热。   门被叩响的时候,是陈小幺撒下碗筷,一溜小跑去开的。   钱家大娘只瞧见一个纤细的身影跑过来,一晃眼差点还没认出来是谁。   自打那天从镇上回来,陈小幺身体是一天比一天好。   上回发病的时候,他满头满脸的冷汗,看着还挺吓人,但这么几天在屋里将养下来,又熬了胡大夫给开的药吃了,病早养好了不说,脸色也愈发的好,白润润的十分招人。   身条儿也像一夜之间又拔高了点,细腰长腿,如今无论是看正面,还是看背面,都是个身量纤细的漂亮少年。   如今谁要来看他,都保管认不出这是以前陈三家那个又矮又柴的陈幺儿。   陈小幺见到来人,张了张嘴,也一时没想起来该叫啥。   这不怪他。   以前还没嫁人时,陈家祖孙俩和村里其他人的来往都很少,大多人都是见了他,也不会跟他搭话的。   上巧村有几百来号人,陈小幺脑子又笨,至今连很多人的名字都没对上脸。   “我钱婶儿!不认识我啊?”钱大娘一边嗔怪的看了他一眼,一边不露声色的在陈小幺面上打量了一圈,见果然没什么病色,想来那天被梁川背出去,的确就是风寒了。   不然哪能好的这么快。   钱大娘往院子里挤,还探头看屋里,“你家川哥儿在不?”   陈小幺乖乖叫了人,又让开门,让钱大娘进来,说:“他在吃饭。”   陈小幺嗓音是天生的就软。   但他以前跟哑巴似的也不爱说话,见人就跑,便也没人注意他的声音,如今他一句“婶儿”叫的,钱大娘顿觉有几分舒心,多看了他几眼,道:“哎哟,这小嘴儿还挺甜。”   还别说,这陈小幺如今嫁了人,拾掇的干干净净,又被养出了点肉,看着是挺招人稀罕的。   瞧这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比村里的小哥儿们,看着都招怜惜的多。   以前倒是没看出来,陈家的这个幺儿有这么一副好模样。   如今又晓得了他这病是不会染到旁人身上的,钱大娘心里痒痒,伸手就想捏一把陈小幺的脸。   看这小脸蛋儿,嫩的跟能掐出水来似的。   梁川放下筷子,往门边走了过来。   钱大娘讪讪收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堆着笑说,“川哥儿啊,近来忙不?有个帮工的活儿,看你做不做。”   梁川让她进来说话,外头日头大。   钱大娘跟着进了屋,往椅子上一座,瞅了眼桌上的菜,又喝了口茶水,这才说明了来意。   下巧村村长家的闺女邓芝凤,得了门好亲事。   这邓芝凤就是两村公认的村花儿,村长家条件好,还在镇上有个铺子,是以把这女儿当小姐养大的,养的才貌双全,择婿自然也是万般上心。   村里的泥腿子那定然都是看不上的,自邓芝凤及笄起,她爹娘给相看的,就都是府城里的人。   相看来相看去,挑挑拣拣,到了今年年头,终于有了一家满意的。   是清泉镇徐员外家的亲戚,家里也是做大买卖的,有个孙辈的今年刚中了举,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那人跟着家里人来清泉镇探亲,就跟那天恰好也到府城买首饰的邓芝凤瞧对了眼。   一对上眼,那是惊为天人,觉得邓家妹子虽是出身农人,但有种天然去雕饰的美,一下就陷进去了。   如今邓家正里里外外的张罗着婚事。   如今来找梁川呢,也是为着这档子事。   新娘子出嫁,自然是得从下巧村出,可男方家离得远,又在北边儿的州城,须得走山路。   村长爱惜女儿,给置办的嫁妆丰厚,这一路山路走过去,万一要是遇见什么匪人,那算是全玩完儿了。   折了银钱还是好的,就怕人出了什么岔子。   因此,才有人出了个主意,说请些子有力气有身手的年轻汉子给护送过去,既是保安全,也显得娘家这边重视。   这不,头一个就想到梁川了。   梁川体格啥样,多有力气,大家都是知道的,还是这两村唯一一个猎户,北边那片儿的山上那么多狼群,他成天来来回回的,也没见伤了,可见是很有两把刷子的。   钱大娘说完了,就看着梁川,看他咋说。   梁川没立刻答话,而是沉吟了一会儿。   “这咋还用得着想呢?”钱大娘道,“我跟你说川哥儿,你光是去这一趟,邓家就给七八两银子,这还不包括男的那边到时候给包的礼钱,一路上的吃食也不用你操心,到了地儿更是管饭,这还有什么不好?”   “不是银钱的事儿,大娘。”梁川说着,看了眼陈小幺,“如今我爹娘都不在,一走这么多天,留小幺独个在家,我不放心。”   “这有啥不放心的,你就去个三俩天,左右又都是乡里乡亲的……”话到嘴边停下来了。   钱大娘显然也是想起前些天的事儿了。   “这活儿我能接。”梁川又说,“但我要去,就得带着小幺一块儿去。”   “这哪能行?!”钱大娘急了,“去的都是高壮汉子,你家小幺跟着,岂不是……”   她眼神在陈小幺身上转了一圈,把“累赘”俩字咽了回去。   陈小幺眨眨眼,看看梁川,含着筷子没说话。   “罢了罢了。”钱大娘见梁川神色坚决,摆摆手,道:“我去给邓家说道说道,看人家咋说吧,要是能成,我隔天儿再来给你带话。”   说完也没多留就走了。   送走了人,梁川坐回四方桌旁,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今个儿的菜是小白菜豆腐汤,一盆蒸的软软的大馒头,混一碟子酱菜。   没做肉。   倒不是没有,而是陈小幺自发了病那日起,就一直没什么胃口,闻到荤腥味儿就不太舒服。   这两日倒是稍好了些,但胃口仍是不大。   梁川咬了两大口馒头,觉出陈小幺的目光黏着他不放,抬起头,咽下东西,“怎么了?”   陈小幺看着他,过了好半天,才小声道,“其实小幺……小幺可以自个儿在家的。”   他也听出来了,有个赚钱的活计找上了门,梁川担心他一个人在家,所以没一口答应。   “八两银子呢……”陈小幺有些可惜,像是担心梁川不晓得八两有多少似的,手指头弯了弯,看着是在比糖兔子的模样,“可以买一、二、三……好多个糖人儿了。”   他不识字,也没学过算数,算了半天,没算清楚,到底等于几个糖兔子。   过了会儿,陈小幺又想起来了,拉拉梁川的袖子,道:“八两银子,都能再娶小半个小幺回家了。”   梁川娶他过门,彩礼钱是十八两。八两,那可不就是能再娶小半个陈小幺嘛。   陈小幺觉得自己算的非常对,很有几分高兴,一张小脸得意洋洋的。   梁川看着他半天,眉梢一挑,竟然笑了。   陈小幺望着他脸上的笑,呆住了。   梁川这样一个人,一年到头脸上都见不到什么笑意,成亲那几日,算是他最和气的一阵子了。   这两天,为着先前在府城里发生的事儿,他情绪不高,冷着一张脸的时候,还挺吓人的。   虽然陈小幺早就不怕他了。晓得他家男人,除非是掏那家伙,否则是不会动自个儿半个手指头。   可如今一笑,还剩的那点儿冷意,也随之散开了。   “没事儿。”梁川伸手,在他软软的耳朵上一揪,眉眼间的笑意还没散去,“不差这点钱。”   陈小幺还呆着,但面上的表情,明显就是不信。   八两银子好多呢,以前他和阿奶一起住,一年都攒不下来一两。   “我也用不着再娶半个小幺回来。”梁川说。   陈小幺就不再嘀咕了,一双大眼睛瞧着他,半晌,赞同般的,跟着一起郑重的点头:“有一个小幺就好了。”   梁川又笑了。   这回可笑的有些久。   陈小幺继续看呆。   他以前,就从来没觉得一个人笑的这么好看过。   过了好半天,梁川才慢慢敛了些笑意,拿起勺子,给陈小幺舀白菜,舀豆腐,全堆在他碗里,堆成个小山包,跟喂兔子似的。   梁川捧哏似的答他:“嗯,一个就成。”   -   本来两人都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以为多半是黄了。梁川照常下田,陈小幺去给他送饭。   春笋肉酱馅儿的包子吃腻了,这几天换了萝卜丝馅儿的,味道也不错,只是样子还是差点意思,不过梁川吃的不嫌弃。   结果又隔了两天,钱大娘又找上门来。   “成了!”隔得老远,钱大娘就扯着嗓子喊开了,“邓家的说了,指名得你去,你要带上陈小幺那就带上吧,给管饭,不过话说在前头,陈小幺跟着去,可是没那银钱的!”   梁川很有些意外。   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个好差事。一来一回不过十天,就能有近十两银子进账,别的不说,轻松还是轻松的。   打猎虽说挣钱,但也看运气,像上回那样遇到三只落单的成狼的情况,一年到头也遇不到几回。   梁川当下没再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这之后就是等邓家的来喊,这期间梁川还被叫到下巧村去,和一群汉子一起被交代了些事情,就是箱子怎么摆、路怎么走之类的。   回来后,他就紧赶慢赶的把之前打猎得的山货都处理了,自然不必多说,还得去趟镇里。   陈小幺千盼万盼,盼到的去镇上的日子,总算是盼到了。 第26章   第二日,梁川带着陈小幺一起,起了个大早。   这回没马车坐,去五里地外的茶棚那搭了辆牛车,稍慢些,到了镇里,日头已经不小了。   花十文钱在集市上租了个临时铺子,一个简简单单的摊子就支了起来。   梁川来这儿卖山货,早不是头一回了,算是熟门熟路。   他也不吆喝,但有些镇上爱吃野味、爱搜集动物皮毛的大户人家的采买,早记住了这个高大汉子的脸。   是以摊子刚支起来没多久,就有个小厮模样的人踱着步子到了他们跟前。   这人瞧见梁川,“哟”了声,惊讶道:“梁家哥儿?好久没见着你了,我看看,这次带了什么好货?”   梁川把东西都摆出来,“您随便瞧。”   上回打的猎物里面,两只山鸡被他炖了给陈小幺补身子,余下的就只剩那头野羊,和那三张狼皮,其实也不算多。   但这人是个识货的,一眼就看到了这三张狼皮,眼睛不由一亮,捧起一角,爱不释手的在那皮毛上摸了摸。   这狼皮滑溜溜的跟缎子似的,手一放上去,就知道是好货。   “这狼皮怎么卖?”   这人是清泉镇某个豪绅家的采买,年纪不大,在梁川这儿买过好几回山货,是个老主顾了。   梁川说了个公道价:“二十两银子一张。”   狼皮虽说都不便宜,但也看猎户杀狼的技巧和处理皮毛的手艺,有的狼皮大是大,但破损严重,也卖不上什么顶好的价钱。   梁川当日杀那三头狼时,除去有一只是捅的肚子,另外两头都是伤的狼腿,是以皮毛十分完整。   像这样成色的可不多见。   这人显是也晓得这价钱公道,沉吟了会儿,道:“这样吧,三张皮子我都要了,六十两也刚好凑个整,但这个——”   他拎起摊上野羊的腿,“做个搭头,能成吧?”   这头野羊,本是在陷阱坑的,当时就半死不活了,后来又为带陈小幺看病的事儿耽搁了几天,如今,这羊肉早已算不得十分新鲜,就算整只卖出去,也不过五六十文钱。   不如送出去,做个老主顾的人情。   梁川一口便答应了:“成。”   这人早就晓得梁川是个爽快的,如今对方答应,他也痛快掏了钱。   六十两银子进了布兜,陈小幺眼睛都看直了。   他还是头一次跟着梁川来集市里卖东西。   到了摊子前坐着,他就紧张的不成,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四处看看,隔上一会儿,还小声的问梁川,咱们的东西能卖出去嘛。   如今,不只是卖出去了,还是一下子全卖出去了。   他坐在梁川给他搬来歇息的小板凳上,甚至连屁股都还没坐热呢,就要收拾摊子走人了。   买卖做成,那采买一边等着梁川给他打包装袋,还一边同梁川闲聊了几句。   没说两句,目光就移到摊子后面的陈小幺身上。   “你弟弟?”这人扬了扬下巴,笑着道:“怎么瞧着像长变了?我记着你弟弟,不是一个生的有点儿黑的壮小子嘛。”   梁田跟着梁川一起来过镇上。   梁川手搭上陈小幺肩头,“我媳妇儿。”   “哟,成亲了?”这人眼神定在陈小幺脸上,目不转睛的,过了会儿,又道:“难怪,要是我娶了这么一个俊俏媳妇儿,也想天天在家呆着。”   那人就瞧着陈小幺笑。   陈小幺被瞧的有些不好意思,刚想把脑袋埋下去,可转念一想,这人方才买走了他们的全部东西呢,于是犹豫了一会儿,又朝人露出个笑来。   那人一愣,几乎看傻了。   陈小幺见对方傻住,自己不由更傻。可他也不晓得为啥要傻,思索了半晌,只好咬住嘴唇,迷茫的瞅着人家。   小巧红润的一张唇,被咬的陷下去一点儿,花瓣儿似的。   二人就那么面面相觑了几秒,眼见着那人耳朵红的快要点着了,梁川把系好绳结的麻袋放在案板上,挡住对方视线,“您的货。”   “啊?哦哦。”这人如梦初醒似的,接了过来,眼神仍在往后瞟,“那我就先……”   话还没说完,卖东西的却像是比他一个来买东西的收拾的还快。   左右案板上的东西都卖光了,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梁川银子一装,背篓一背,人一牵,就准备要走。   “您忙着。”梁川对那采买道,“我跟夫郎去退摊位,就不多留了。”   “……”   没多会儿,人就没了影。   -   二人先去退了摊位。   从衙门出来后,没一会儿,陈小幺就珍惜的摸摸那装银子的布袋儿,活像个小财迷。   梁川见他实在喜欢,就把钱袋子给了他拿着。   六十两银子可算不得轻了。陈小幺抱了没一会儿,就有点累,梁川时不时的看他一眼,没多会儿,就又接了过来。   事儿都弄完了,眼瞅着已经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   要换作以前来镇上卖货,梁川要么是吃自个儿带的干粮,要么就是随意找个面馆凑合一顿,不挑。   可今天,梁川看向陈小幺:“想吃什么?”   陈小幺牵着梁川的袖子,闻言,答的半点也不犹豫,“糖人儿呀。”   答应了小幺的,小幺可还惦记着呢。   “吃完晌午饭再去买糖。”梁川把他的手牵过来,不让他蹦那么快,“还想吃点别的什么?”   陈小幺停住了。   对哦,他们现在可有六十两银子。可不止能买糖人儿,还可以买好多别的东西呢。   陈小幺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圈,手指头稍稍一抬,往上一指,“那,那小幺想……想去二楼吃饭!”   梁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是间小酒楼,看外面挂的招子,应当也不是什么多名贵的地方。   可只是这样一间普普通通的小酒楼,在陈小幺眼里,却已经十分了不得了。   寻常村户人家只几间瓦舍,楼房那是城里才有的,他长到这么大,还从未在二楼吃过东西呢。   陈小幺瞧着梁川,见梁川没立刻答话,以为自己指的地儿太贵,声音立刻弱下来一点,指头也缩回来了,可仍是小心翼翼的在问,“……好不好?”   眼里含着希冀。   梁川看了他一会儿,随后,他伸手把少年的手指头一捏,揣进怀里,带着人,就往另一头去了。   没去陈小幺指的那个酒楼。   陈小幺抿抿唇,显然有些失落。   可也没闹腾。他是穷人家的孩子,自然晓得这六十两银子来的不容易,是梁川在山上呆了好多天得来的呢,可不能乱花。   梁川带着人往前走,过了一会儿,转头瞧了一眼陈小幺脸上的神情,难得的露出抹笑来,晃晃他的手,道:“带你去个更好的地儿。”   更好的地儿?   陈小幺反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下一瞬,笑意便涌上眉梢,挡都挡不住。   顾不得还在大街上,他就往梁川身上一扑,两条细细的胳膊搂上青年的腰,仰头看他,两只大眼睛都弯成豆角儿,“在哪里?”   陈小幺不比旁人,他是晓得一些道理的,但大多却只也只是隐隐约约晓得,记得不那么准确。   有的时候,他胆子小,知道羞,明白在外头人多的时候,不好搂搂抱抱拉拉扯扯,但有的时候,他就又忘了。   就好比现在。   少年毛绒绒的发顶挨在梁川胸前,青草香气铺天盖地钻进鼻腔,梁川被他这一下搂的浑身都僵住了,顿了好一会儿,才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别这么抱着。”   说是这么说,可也没把陈小幺往下扒拉。   -   梁川说的更好的地儿,其实就是清泉镇里最大的银凤酒楼。   二人虽是庄稼人打扮,但许是梁川模样不好惹,小二掌柜也没慢待了二人,一路请到楼上坐了。   陈小幺半点世面没见过,坐到桌边,望着桌上茶壶水碗,没一样不觉得精致的,嘴巴微微张着。   但也没敢伸手摸,唯恐给人弄坏了要赔银子。   到了菜上来,陈小幺嘴巴更是没合拢过。   他还没嫁人时,只晓得白菜炖猪肉就算好的了,还是逢年节才吃得着。   嫁给了梁川后,虽是总能吃上肉,可论菜的样式,又是比这酒楼里差得远。   一道浇了汁的烧翅,都要摆成个圈儿,旁边还缀着几朵红红的花儿,村里哪有这些个花花样式呀。   陈小幺自发那病之后,就一直不太能闻荤腥的味儿,梁川方才点菜,也问着他的意思,多是捡着素的点。   一顿饭下来,陈小幺吃的饱饱的。   梁川掏银子付账,一边往陈小幺肚子那,怀疑的瞅了好几眼,总觉得薄薄一层衣服下头,隐隐约约像是能看到点儿肚皮起伏的弧度。   ……别吃太撑着就行。   陈小幺摸摸肚子,抿唇冲他一笑,很有些不好意思。   只是等看清了梁川掏出多少银子付账以后,陈小幺就半点儿笑不出来了。   ……足足半两银子!   谁家一顿饭,就要吃去这么多银钱!   陈小幺脑子笨,也算不出来这值多少个小幺了,他看着自己撑的滚圆的肚子,只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一直到被梁川牵着出了酒楼,一张小脸还绷的紧紧的,面色凝重。   走了一会儿,陈小幺终于忍不住了,晃晃梁川的手,可怜巴巴道:“小幺……小幺不是故意要吃这么多的……”   梁川牵着唇笑,伸手,隔着衣服,在他肚子上一探,“嗯。”   肚皮软绵绵的,又圆圆的,的确是撑着了。   陈小幺被摸的痒痒,缩了缩肚子。但他见梁川还在笑,就隐约没那么难过了,过了会儿,很小声的道:“那,那我们现在还去买糖吗?”   吃撑了归吃撑了,糖人儿可不能没有。   -   大街上人来人往,到处都飘着香。   卖糖人儿的摊贩,还在老地方。   陈小幺眼神可好,老远就瞧见了,拉着梁川就要往那走。   梁川眉间仍是带着点儿笑,被他拉着走,忽然,像是看到什么,笑容慢慢淡去了。   步子也停了下来。   陈小幺被带的一齐停下来,回头瞧他,“干嘛不走了呀?”   梁川没看他。正扭头看着后头。   陈小幺疑惑的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街上两匹马疾驰而过。   到了不远处,不知怎的,前头的那匹,却突然勒转了回来。   马打着圈儿喷着响鼻,马背上的年轻男人也远远的,往这边看了一眼。   梁川和他的视线在空气中有了个短暂的交汇。   那人似是一怔,盯着梁川看了几秒,又瞧见一旁的陈小幺,把头扭了过去,侧身说了句什么。   片刻,后头那匹马背上的人,径直下马往这边跑了过来,停在两人跟前。   是个随从打扮的年轻人,但穿戴和衣料已不是普通庄稼人能比得起的,他笑容满面的,看着倒挺和气,双手递过来一只绣金银丝线的钱袋。   陈小幺不解的看向对方。   “上回在街上,不小心撞掉了小公子的糖人儿,我家爷让我来赔个不是。”这人笑眯眯的瞧着陈小幺,“这里头有些碎银子,小公子拿去买个新的吧。”   陈小幺长到这么大,哪里被人这么恭恭敬敬的叫过小公子。   他就是大字不识一个,也晓得这称呼不是他能当得起的。   有钱人家的娃儿才被这么叫呢。   “我、我不是小公子,”陈小幺脸涨的红红的,两只手一起摆,“我也不要你的钱。”   陌生人的钱哪能随便要呢,阿奶说的话他都可还记得牢牢的。   他只要梁川的。   小幺是梁川媳妇儿呀,该他养着的,不是别人养。   “这……”随从有些为难,“小公子还是收下吧,左右也没几个钱。”   他到底是替主子跑腿的,这小哥儿要是不要,他又该如何交代。   正思索着,忽然一道冷冷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拿开。”   那随从吓了一跳,抬头一瞧,对上一双瞋黑的眼睛,想说的话顿时都憋了回去。   ……这庄稼汉子,怎么像比他们家爷还凶。   这人没太敢跟梁川对视,也没硬着来,犹豫了会儿,最后还是拿着钱袋回去了,凑在那年轻男人旁边,叽叽咕咕说了一通。   那男人一手撑在马背上,也没看这边,嘴里叼着根不知道什么,正百无聊赖的看着前方。   听随从讲完了,倒是面无表情的朝这边望了一眼。   他打量了一圈梁川从头到脚的装扮,眸中现出一丝淡淡的鄙夷,但转瞬即逝。   梁川也神色冰冷的盯着男人。   两人都在彼此眼睛里看到了清晰的厌恶。   半晌,那男人扭过头,把草又塞回嘴里,一甩马鞭,便带着随从走了,没再回头看一眼。 第27章   梁川吐了口气,盯着那人的背影,眸光很沉。   过了好一会儿,觉出有人在扯他袖子。   “梁川,梁川。”陈小幺叫他。   梁川眉心仍有些隐淡的戾气,看了他一眼,还是缓和了些声音,捏了捏他手,应道:“嗯?”   “还买不买糖啦。”   这会儿,陈小幺的脑袋里面什么都没装,就只惦记着他的糖。   “买。”   梁川领着他去摊子前,照着上次说的,又让贩子给画了一个。   两人生的都打眼,尤其梁川,这身板没几个人能有,这贩子一眼就认出来了,不用多梁川多说,就麻利的倒糖开始做。   不多时,陈小幺举着个比他脸大的崭新的糖兔子,舔一口看一眼,看一眼舔一口的,吃的别提多开心。   小幺该是上巧村里唯一一个吃到两回糖人儿的人了。他想。   饶是陈小幺,此刻也稍稍起了点想炫耀的心思。不过梅子她们也好久不来找他了,他也没什么人可炫耀的。   梁川默不作声的在他旁边儿走,时不时的伸手,把他往身旁带带,免得又被什么东西给刮到。   过了会儿,陈小幺晃晃他的手,把糖举高一点,给他舔。   甜腻腻的糖味儿窜进鼻腔里,梁川仰仰头避开,“你自个儿吃。”   他一向就不爱吃这些甜了吧唧的东西。   不过说来也奇了,同样是甜丝丝的香味儿——   他看向少年雪白的一截细颈子。   陈小幺身上那股子味道,就又完全不同,总勾着梁川想,要是舔上一口、咬上一口,该会是什么滋味。   梁川移开视线。   “刚刚那个人看你,你板着脸,”陈小幺舔着糖,含糊不清的道,“像要吃人。”   梁川凶的要命。好在小幺现在已经半点儿不怕他了,不然还真会被他那副脸给吓着呢。   梁川一下没反应过来,“哪个人?”   “就是那个,”陈小幺停下吃糖的动作,像在思考怎么描述似的,道:“就是那个臭臭的人呀。”   梁川一愣,“臭的?”   “嗯。”陈小幺点头,十分确定的道,“他身上,可难闻,就好像……就好像小幺煮粥,煮糊锅底了。”   说着,小鼻子皱了皱,像是无比的嫌弃。   糊锅底的味儿,那可不是难闻的紧嘛。   以前,还跟阿奶一起住的时候,他煮粥煮糊了,可是要被阿奶打屁股的。   梁川先是有些想笑,可渐渐的,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猛然转过脸,紧紧盯着陈小幺。   还把陈小幺的肩膀也掰了过来。   陈小幺被他力道之大弄的吓了一跳,举着手里的糖人,呆呆的望着他。   “怎么、怎么啦?”少年颊侧还沾着点儿蜜色的糖渍,小嘴巴张了张,“怎么了嘛?”   梁川仍是盯着他,喉头动了动,“那我呢?”   陈小幺没听明白,“什么呀?”   “我臭不臭?”梁川问他。   陈小幺瞧着他,却突然不说话了。少年漆黑的眼珠子四处转了一圈,抿唇道,“小幺不说。”   梁川抹掉他嘴边的糖,催促道,“说说。”   陈小幺还是摇头,白净的脸蛋儿浮上一点粉,“不说。”   梁川继续催他,陈小幺推了几次,干脆挣开他的手,撒开腿,兔子似的跑远了。   这回比上回有经验的多。   一边跑,一边还护着那串糖人儿,半点没晃下来。   梁川也没追,长腿一迈,在后头跟了几步,没让人跑丢了就成。   只是瞧着陈小幺红透的耳垂,他心里那股子莫名的戾气,一下就散的无影无踪。   全变成了愉悦。   -   卖完这波山货回了村,日子就一天比一天的凉快了起来,没再跟以前似的,一到晌午,田里的人都恨不得光着腚干活。   梁老汉他们一走大半个月,走的时候还是夏天,如今这眼瞅着都快入秋了。   梁家的两亩田收的早,如今粮食都成捆堆着,只等着筛出来晒干装袋了,地里的活儿清闲的很。   天气转凉,天儿也黑的愈发的早了。   到了夜里,二人早早洗漱,便熄了油灯躺下。   夜里静悄悄的,陈小幺也躺的规规矩矩,闭着眼睛,看着像快睡着了。   过了会儿,头顶上响起嗡嗡的声音,听着是有蚊子飞了进来,绕着他的脑袋转了两圈。   陈小幺翻了个身,在炕上滚了两圈。   梁川掀了掀眼皮,拿起放在一旁的蒲扇,把蚊子赶了赶。   秋蚊子毒的很呢。陈小幺皮肉又嫩,要是被叮个包,半天消不下去的。   等安静下来了,梁川又把扇子随手往旁边一搁,继续睡。   陈小幺却像是睡不着了,时不时的就在炕上挪动一下,也亏得他身板儿小不占啥地方,不然照他这么动,非得把梁川给拱到地上去。   他这么扭来扭去的,梁川就是有睡意,也给他扭没了。   梁川吸了一口气,睁开眼,又闭上。   忽然,软绵绵的一脚,蹬了过来。   正蹬准了不该蹬的地儿。   这下要还能睡得着,那就是死人了。梁川睁开眼,伸手把他按住,“老动什么?”   陈小幺闷声闷气的,“打蚊子呀。”   ……哪还有蚊子?刚都给他赶走了,这会儿连嗡嗡声都没再听见。   梁川说:“哪有蚊子?”   陈小幺往后瞟了他一眼,没说话。   黑漆漆的夜里,正常人是什么也看不着的,但梁川还是看清了。   少年的眼尾翘翘的,像含着小钩子。   分明是故意的。   左右陈小幺看着也不太想睡,梁川一翻身,把他给制住了。   “是不是故意的?”梁川问,伸手把他往身边扒拉了两下,扣住那截细细的腰。   “没有、没有……”陈小幺被扒拉的觉着痒,气儿都喘不过来了,又哈哈的直笑,“没有没有……小幺真的没有……”   “那你踢我那儿做什么。”   “小幺就是……”他一双眼珠子乱转,脸都红透了,不住的往下瞟,“那你别老、老挨着我呀……”   平白被抵着,能舒服嘛,就跟屁股后头搁着个大红薯似的,总觉得不舒坦,这不就……蹬了一下嘛。   梁川没话说了。   两人是年初成的亲。俗话说,过了年就不再是新夫妻。而如今年还没过,两人实打实还算是新婚夫夫。   大热天的,两人穿的都少,尤其梁川一个结结实实的大高个儿,本就火气旺,以往他一个人睡时,到了夏季,那都是打赤膊睡的,谁像现在,娶了媳妇儿,晚上愣是还得套上一件。   又才刚真的开过了荤,虽说那会儿的情况是一个昏了头一个傻着,但到底是尝过了真肉味儿,两人又都年纪轻轻,成天挨一块儿,哪有不想的。   只是梁川先前老想着自己当时控制不住想咬陈小幺脖子的冲动,怕亲近的时候,自己压不住这劲儿,这才总是忍着。   而陈小幺呢,他那病一好,他那天干过什么事儿,就跟全忘了似的,全然不是一个人了。   就像那天,到了最后,他自个儿要扒梁川裤子瞧,梁川拗不过他给瞧了吧,他又嫌弃。   陈小幺是提上裤腰带就不认人,可以说是没良心了。   梁川一手制着怀里的人,另只手搭在他腰间,一下一下轻轻抚着。   陈小幺也觉出头顶的呼吸变沉,乖觉极了,没再乱动弹。   陈小幺是有种类似小动物般的警觉天性的。   他虽是不怕梁川了,可到了这种时候,不知为什么,就还是有些哆嗦。   再说了,干那事儿的时候,单是只有前头的,倒是没啥,好像也不咋难受。   但一想到完事儿了还要和上回似的抠,就觉得挺麻烦的呢。   ……小幺只想舒服。   可不想麻烦。   滚热的鼻息在他额顶喷着,陈小幺动了一下,头皮顶子都麻住了。他刚想钻过梁川咯吱窝往外溜,可梁川一手就把他胳膊捏住了,眼睛黑漆漆的。   陈小幺嗅到他男人身上熟悉的味儿,再没力气乱动。   梁川把人抱到身上,手往下一拖,嗅了嗅少年颈间熟悉的,令人沉迷的香气。   正滚作一团。   薄被都快甩到炕底下来了,外面的院门突然被叩响了。   “叩叩”几下,在夜里还挺响亮的。   而屋里炕上,一个垂死挣扎,一个就快得逞,刚到最激烈的时候呢,听到外面这两声响,两人都直挺挺的僵住了。   叩门的声音停了,过了一会儿,熟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川儿?在屋里不?来给开个门儿。”   是梁老汉的声音。   到了夜里,院子都是打从里头给反锁着的,先前吃了饭洗漱完,梁川就去把锁了。外头的人,确是没法子拿钥匙开开的。   主要是也没人想到梁老汉他们会大晚上的回来。   梁老汉、刘美花一行人在外头干等着。   等了半天,也没人来开门,院子里头也黑灯瞎火的。   刘美花嘀咕道:“这才几点,天都还没黑透,这俩孩子,睡这么早做啥?”   梁田的声音嚎了起来,在夜色中无比的嘹亮,“娘,我饿了!”   刘美花一巴掌甩他屁股上,怒骂道:“饿饿饿,一路上就你光喊饿了!”   外头叮铃哐当,吵吵嚷嚷。   里屋,梁川则面无表情的从炕上坐起来,披衣服,穿鞋子。   薄被不知何时又回到了炕上。   薄被底下拱起来一小团,正不住的颤动着。   是陈小幺捂在被子里,吃吃的笑。   也不是故意想笑的,只是他一想起刚刚梁川憋屈的神色,就怎么也忍不住。   平日里沉默寡言又硬巴的汉子,那副神色,怎么看怎么有趣。   梁川穿好了衣服,正准备出去给爹娘开门,回头一眼,瞧了瞧炕上的人。   还在笑。   就有那么好笑?   梁川脚步顿住,没忍住,隔着被子,轻轻一掌,打在了他圆圆的屁股上。   欠收拾。   --------------------   作者有话要说:   幺:好大的一只蚊子呀,要叮我屁股! 第28章   梁老汉他们回来了。   原本定的是一去一回就成,但梁老汉他们这一走,愣是走了快个把月。   刘美花的老娘这次是真的去了。   本来,口信捎回来的时候,说的就是人快不行了,结果老太太见到了多年没回过家的女儿,硬生生又撑了个几天。   刘美花在老屋里,陪着老娘闭了眼、下了葬,又帮着办完了丧事才回来的。   几个娘家弟兄都不是什么太成器的,连办个白事都办的抠抠搜搜,寒酸的不行,平白叫同村的人笑话。   刘美花难得回趟娘家,看不过眼,掏了仅有的一两半银子给补贴上了,回来的路上,都只能干啃馍馍。   大人还好,就是两个娃娃跟着受了不少罪。   梁田眼见着都瘦了一小圈儿。   大晚上的,梁家院子里还亮着油灯,一家人洗洗刷刷的收拾,又从灶屋里端了晚上没吃完的剩饭剩菜出来吃了。   刘美花扒拉完一碗冷粥,抬头瞅了眼屋里,又看看坐在廊下小凳子的梁川,“你媳妇儿呢?”   梁川说:“他睡了。”   “睡这么早?”刘美花嘀咕了句,又问,“家里都还好吧?”   梁川“嗯”了声。   吃完了,刘美花去收拾碗筷,又去催两个娃娃睡觉,都拾掇停当了出来,见梁川手里拿着个布包,当着梁老汉的面儿,交到了刘美花手上。   “这里头是十两银子。”梁川道,“就当家用吧。”   刘美花拿着那布包,瞧瞧梁川,又瞧瞧梁老汉,瞪大了眼,一双手要拿不拿的。   梁家买盐买布的家用银子,向来都是刘美花管的,以往梁川打猎卖了钱,也是给一部分到刘美花手上。倒是没什么稀奇的。   但一来,十两银子,这可是一大笔银钱,顶一家人吃吃喝喝好几年了;二来,早在刘美花他们走之前,梁川就提了要盖新屋的话,虽然也是说了以后接着管田,但既然是分了屋住,往后那银钱方面定然也不会像先前那样那么大方了。   “这……”刘美花跟量老汉面面相觑,“哪来这么多钱?”   往年梁川就是上了山,也不定能回回都打到好的,往碗里添点油水倒是容易,但大家伙实难遇到。   梁川也没藏着掖着,把杀狼的事情简单说了,但没提山上遇到了个人。   一听是遇着了狼,还是三头,梁老汉忙问:“没伤着吧?”   往前数几年,那还有猎户被狼咬死过的,说是活生生咬断了喉管,吓人的很,要不现在怎么没什么人敢往山林子里头去呢。   自家儿子结实能干,梁老汉是晓得的,梁川也打小就在山林子里摸透摸熟悉了,可一下子被好几头狼围着,想想还是有点儿吓人。   梁川说:“没什么事儿。”   梁老汉这才松了口气。   梁川又说了要给邓家帮工的事情。   梁老汉和刘美花面面相觑。两人差不多的反应,都是又意外又惊喜,知道这是个好活儿,但没想到会找上他们梁家的。   梁家在村里不受待见,也不是年把两年的事儿了,回回红白喜事缺人手,都少有人喊他们家的。   “好好。”梁老汉面露喜色,忙说,“那你就好好干,别丢份儿就成。”   梁川嗯了声。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   梁老汉烫完了脚,把洗脚水往外头一倒,走进来,想了想,还是问,“川儿,你把这钱给了家用,那你盖屋……”   村里人要盖个砖瓦房,不算请匠人、请帮工的花销,就只算买砖瓦的钱,也至少得要五六十两银子。   这还是盖不了多大的,顶多盖个三两间的情况。   像是下巧村的邓家,盖了足足五间,连院墙都砌的是砖的,据说花了上百两银子呢,盖的老气派了。   梁川直起身来,往里屋看了眼,像是不打算说了,“我手里还有,够。”   梁老汉也就没再多说。   梁川准备回房了,起身前,最后说了句:“买些好的补补身子,我看小弟都瘦了。”   夜深了,油灯都灭了。   等回了屋歇下,黑灯瞎火的,趁没人看见,刘美花背过身,悄悄拿手抹了把眼睛。   -   没再过几天,就到了送亲的日子。   一大早天还没亮,邓家就支使了人过来叫,梁川跟陈小幺的包袱早收拾好了。   本来呢,梁老汉他们都回来了,家里有人照看,按理来说,梁川出去跑这么一趟活儿,也不必非得捎上陈小幺。   但昨个儿晚上,他在那收拾包袱,陈小幺一个人坐在那儿,抱着被子,一双大眼睛安安静静的瞅着他,梁川想到得有好几天见不着他,又还是另抽出个包袱皮,把陈小幺的东西也收拾了。   左右邓家的都答应让他带陈小幺一块儿去了。   两人出门的时候,一家子人还没起。   梁川一边关门,陈小幺就垫着脚往院子里看。   后院里,那只竹篾编的笼子里,毛绒绒白乎乎的一团,还在往外拱动。   陈小幺很是担心的看了小白一眼,有些担心自己一回来,小白早被炖了。   小白越来越肥,娘看它的眼神,也一日比一日不对劲了起来。   “走吧。”梁川关了门,去牵他的手,回头看了眼,“跟娘说了,不动小白。”   陈小幺“哦”了声,这才放心了点。   邓家的人早在山脚下的那片树林子旁边等着了,新娘子自是还没来,多是一些帮工的在这聚着。   邓家这次嫁女儿弄的很是风光,来帮工的人,也是一般人家办喜事的好几倍不止,其中也有不少夫妇俩一块儿来的——像是王石头,就带了他媳妇儿一起,王石头搬货扛货,他媳妇儿要帮忙做一路上的吃食的。   拖家带口的不少,是以大家看到梁川领着陈小幺一起,也没太多惊讶。   王石头还上来打了个招呼。   上回梁川跟陈小幺成亲,他来吃过喜酒的,比起其他人,跟梁家关系自然是近一些。   “其实也不远,走的快的话两三天。”王石头挺热情,带着梁川介绍说,“晚上咱们这些人就在外头睡,哦,我给我媳妇找了辆马车,货没装满,我媳妇晚上睡那,你让你家小幺也一块儿去呗,跟我媳妇一快儿,有人照应。”   陈小幺正转着脑袋左左右右的看,见什么都新奇的很,闻言立刻扭头过来了。   他也没听清说前头说的什么,只晓得让他晚上跟别人一块儿,当下便牵住梁川衣袖晃了晃。   梁川瞥他一眼,“到时候再看吧。”   王石头瞥了一眼他俩叠在一起的手,笑了声:“成。”   吉时一到,队伍就吹吹打打的出发了。   时辰尚早,队伍里的人都很有精神,就连陈小幺也一直在好奇的到处张望。   梁川问他要不要上板车上坐着歇,陈小幺摇头,说自己一点儿都不累,只顾着瞧前头那队吹唢呐的。   他跟梁川成婚的时候,办的不寒酸,但也不出挑,算是规规矩矩的。   村里的人家,普普通通办个婚宴,那都是请几个帮工拿锣打一下,就算很热闹了,像这般请明显是受过训的人来吹唢呐,一看就要不少银钱,不是一般人能办的起的。   不过像吹吹打打这也是有讲究的,并不是见天的吹,毕竟从上巧村到北面的州城,要走两天两夜,不歇气儿的吹,那还不得把人给吹没了。   等走了个把时辰,进了山路,大家都松懈了下来,敲敲打打的也不打了,队伍里还挺安静。   王石头绕了过来。   反正也是得闲,还在路上的时候,他们这些帮工的没什么事儿做,就只能唠嗑。   王石头比梁川大不了两岁,不过早两年就成了婚,如今儿子都一岁大了。他也是个肯干的,回回这种拉壮丁的活儿,都有他一份。   本来他也跟村里其他人一样,没跟梁家这个外来的人家打过太多交道,对梁川么,也莫名其妙有些怵。   不过上回梁川和陈小幺成亲时,他跟着大家一起给梁川灌了酒,梁川二话没说随他们灌了,后来在田里见了,也会同他点一下头,王石头就觉得这人还是值得交的,不像村里很多人说的那么邪乎。   王石头是个话篓子,他媳妇儿走累了去板车上歇了,他没人说话了,就跑来找梁川。   先问了梁老汉他们回没回,又问最近咋不见梁川下田,是不是又到山上去了。   梁川倒是有问必答,只是都答的简短,眼睛看似在看路,实则都全落在右手边的人身上。   他右手边的那人,正专心致志的在走路,只用一根小指头牵住梁川的衣服边边。   ——在外头,人太多了,不好跟以往似的把手塞进梁川手心里,就只好先这样。   偶尔去踢路上的石子儿,踢中了,就弯起眉眼软乎乎的笑,很容易开心的模样。   梁川看了他好一会儿,忽才觉出王石头在左边叫他名字,侧过脸去,“嗯?”   “川哥你在听没?”   “嗯。”   “也真稀奇,”王石头拉着梁川,说的眉飞色舞,“那补品就跟不要银子似的往人屋里送,人说不要就不要,成堆的扔,还把人往外赶,现下好了,直接闭门谢客,连学生也不教了!”   王石头讲的是村里近来的一件热闹事儿。   说的村东头榕树下的温夫子把学堂给关了,据说是身体不舒服,想歇几日。   但有跟温夫子家住的近的婆娘打听说,哪里是不舒服,是被个外村来的精神病给骚扰了,成天一到了夜里就敲温夫子家的门。温夫子不堪其扰,干脆关了书塾,到清泉镇上去躲几天。   那精神病长啥样,也没人看清,反正应当是有几个闲钱,给温夫子送了老多东西,像是什么阿胶啊燕窝啊,总之都是村里人见都没见过的稀罕玩意。   先时东西送进去了,还有人扒在院子外面看,以为是镇上来的豪绅想请人教书的,结果后来见两人在里头拉拉扯扯,才晓得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温夫子是读书人,来上巧村这些时日,待人接物最是和善不过,教娃娃念书,也不收多少银钱,在村民之间那是被交口称赞的,如今却摊上这么一档子事,能不让人嚼舌头嘛。   王石头也觉得稀奇,说的是唾沫横飞。   梁川却是只不咸不淡的“嗯”。   他向来是不怎么爱听这些闲话。   于是很容易就走了神,又全去看旁边的人去了。   陈小幺干点什么事儿,他看的倒是都不觉得无聊。   请的帮工和护卫多是年轻汉子,脚程快,走累了的也都到板车上休息了,才一天时间,就翻过了两个山头,等日头一落,怕人走散了,就找了个风小些的山谷准备歇息了。   人马靠停,搬东西的搬东西,邓家女眷则簇着新娘子收拾。   梁川牵着陈小幺一道,里里外外转了圈,最后还是绕到了后头那辆只装了一半货的马车旁。   王石头正跟在他媳妇后头往上爬。   一转头,瞧见了梁川和陈小幺两人过来了。   “川哥!”王石头拍拍马车上还空着的位置,“来这吧。”   梁川带着陈小幺上了马车。   这马车里是装些干货的,分量不多,留出来的空地儿挺大,被王石头他媳妇用褥子盖了一层,收拾的很妥帖,看起来倒是不差,可以凑合一晚。   两个高个子的大男人睡在中间,陈小幺跟王石头他媳妇儿各自挨着自家男人睡。   赶了一整天的路,大家没再多说闲话,打了几个哈欠,就都歪过身睡了。   王石头他媳妇儿睡得熟,没多会儿,就响起了妇人轻微的鼾声。   陈小幺闭着眼睛,把两只手平放在肚子上,把自己摆成个规规矩矩的模样,也想努力的睡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悄然睁开眼,望着黑洞洞的马车顶。   半点睡意也没有。   他头一次在这种环境下睡觉,说害怕倒也不害怕,毕竟左边是马车壁,右边就是梁川。   可他鼻子太灵了,在外头时还好,在这种狭小.逼仄的地儿,就总能闻到各种混杂的气味。   王石头跟他媳妇儿,晌午饭吃的应当是韭菜味儿的饼子,这会儿闻着还有味。   陈小幺翻了个身。   正对上了梁川睁开的眼。   陈小幺抿抿唇,小小声道:“……想尿尿了。”   梁川顿了下,坐起了身,掀开帘子,自个儿先轻手轻脚的下去了。   随后又一转身,把陈小幺也托了下来。   外头七歪八扭睡的都是帮工的,最前头的轿子里头是新娘子,隐约听着还有动静,像是还没歇下。   梁川牵着人,往后头那面的坡子上绕了绕,很是走了一截路,才寻到了个彻底没人的地方。   夜里的风凉飕飕的,吹的冻屁股,陈小幺本来也喝多少水,飞快的就上完了,然后就站那儿瞧。   他瞅着自家男人那尿完了却依旧还精神着的地方,不知想到什么,抿抿嘴,一下又笑出了声。   梁川一边提裤子,一边看了他一眼,“笑什么。”   到底是成亲了有一阵时日了,陈小幺如今是半点不怕他了,笑眯眯的就答,“笑……打蚊子呀。”   “……”   说起打蚊子,梁川不是很能笑的出来。   他系好了裤腰带,就要来拉陈小幺,结果陈小幺灵活的像个鱼儿似的,一下就滑走了,两步跑下了坡。   结果回头一看,看梁川就跟在离自个儿后面一点,怕挨收拾,又吓得赶忙乱跑。   两人在外面闹腾了好一会儿,才回了马车。   这回一躺下,陈小幺总算是安分了。   小小的脑袋窝在梁川胸前,此刻,他鼻腔间,闻着的都是自己男人身上那股子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味。   没多会儿,就睡熟了。   梁川把搭在他身上的胳膊拿起来,枕在胳膊底下,稍微翻了个身。   结果一抬头,就瞧见黑夜里,啥东西白亮亮的。   再一瞧,是王石头呲着个大牙花子,正朝他笑呢。   “川哥。”王石头以为他俩是出去办事儿去了,压低了声,道,“川哥,你这一回,可真够久的啊。”   “……”梁川没说话。   主要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总觉着接话也不是,不接话也不是。   王石头心道这才才成亲没多久,到底就是跟老夫老妻的不一样,他带着一脸过来人都明白的笑容,在他肩膀上顶了顶,又翻了身,挨着自家婆娘睡去了。   梁川睁着眼睛睁了会儿,也慢慢的合上了眼。   安安稳稳的睡到了后半夜。   不知什么时候,外头忽然闹哄哄的闹了起来。夜色里,响起一道杀猪般的声音:“遭匪啦!遭匪啦!!” 第29章   陈小幺睡的正香,乍然间听到声儿,刚要从梦里惊醒,先被一双大手晃了晃。   “小幺,醒醒。”   陈小幺睁开眼,梁川早坐起身来了,正撩开帘子往外瞧。   王石头和他婆娘也头发蓬乱的起了身,面上惊慌迷茫都有,显是被方才那一嗓子“遭匪了”叫的没缓过神来。   马车帘子被拉开,四人一同伸脑袋,往外一看。   只见不远处列着一队人马,约莫是从前头坡上冲下来的,十数人,个个骑着高头大马,举着火把。火光一照,腰间的长刀锃亮锃亮的,渗人的很。   再转头一瞧,后头也是一队人马,跟前头那队差不多人数,拿的也是差不多模样的家伙。   这两队人马,一前一后,正巧把送亲的队伍围在了中间。   这处所在是片山谷,原本是图这儿夜间的风比山坡上稍小些,送亲的队伍便选在这儿歇下了。   可没成想,这地势,被人这么前后一夹,是逃也难逃出去。   陈小幺这才慢慢的反应过来发生了啥。   还真是遭了匪了。   他一辈子没出过上巧村,山匪啥的还只听村里的老人讲过,那都是不要命的,拿砍人的家伙吃饭的土匪。   陈小幺伸手就抓住梁川的衣袖。   梁川头也没回,但大手反握住他的,安抚似的捏了一捏。   外头正吵吵嚷嚷的闹着。   为首的那个人,臂弯里还挟着一人,是送亲队伍里负责敲锣的一个姓孙的老头儿。   老孙头被勒着脖子挟持着,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惹的对方一个不快被抹了脖子。   挟着他的那匪人则举着火把,扫视一圈,粗声大气的道:“女人还有值钱的东西留下,其他人滚,要是不自个儿滚的——”   他晃了晃手里那把三尺来长的弯刀,“瞧着!”   说完,杀鸡儆猴似的,长刀一挥,在老孙头胳膊上划了一刀,顿时是鲜血直流。   那匪人把手一松,老孙头立时惨叫着跪倒了下去,捂着胳膊直嚎出声,也不知道胳膊断没断。   见了这么一出,男人叫嚷,女人哭嚎,四下里顿时乱成了一团。   送亲的队伍里,人其实不少,像是梁川他们这样的就占了一小半。专门请些人来当护卫,为的是啥?   为的就是这条路偏僻难走,怕背运遇上劫道的。   可心里晓得,和正儿八经真遇上了,又是两码事。   这群人里,多的是一辈子连上巧村都没出过的,哪里见过什么世面。且这群被请来当护卫的汉子们,虽是都生的高高大大有把子力气,但平日里只懂拿锹下田,顶多会些庄稼把式,真见了这些骑着马打打杀杀的贼人,只有吓得尿裤子的份儿。   梁川半点没慌。   他按着腰间一把短匕,不动声色的扫视了一圈四周。   王石头原本也吓得面如土色,但他跟梁川站在一块儿,见梁川一句话也不说,还是平日里那个冷脸样,像是心里有了盘算,莫名的也就跟着镇定了下来,把自家媳妇儿往身后扒拉了一下。   外头已经闹了起来。   那些个山匪开始挨个的检查马车车厢里装了什么东西,只要是值点银钱的,全部大包小包的往自己队伍的板车上扛。   梁川看着外头,回过身,低声在陈小幺耳边道,“你呆这,别出去,也别出声。”   他们这马车还算隐蔽,看着又破且不大,当是没那么快被翻到。   说完便揭开帘子下了车。   王石头也拿着家伙跟在了后头。   王石头虽是怕的腿肚子都在打抖,但这种时候,怎么说也是得做男人的顶在前头。   两人刚一下车,便见前方一个婆子矮着身,趁乱护着一个女娘过来了。   这女娘吓得狠了,一张粉面梨花带雨,却仍是看得出十分清秀,被那婆子护着,一句话也不敢说。   想来应当就是新娘子邓芝凤了。   那婆子见了高高大大的梁川跟王石头,又瞧见他们身旁有个小马车,连忙带着邓芝凤过来。   “里头还有别人没?”那婆子急急的问道,“让俺们凤妹儿上去躲着。”   如今,送亲的队伍被那伙山匪前后包着,车厢被挨个挨个的翻,甭管躲到哪儿去,被寻到都是迟早的事儿。   但新娘子的花轿,大红一个,到底还是太显眼了,必得是头一个就被贼人翻的。   于是这婆子带着邓芝凤到别处来躲着,心里祈祷着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眼下外头乱的很,王石头爽快就答应了,“成。”   那婆子忙扶着邓芝凤上了马车。   邓芝凤一进车厢,瞧见里头还有俩人,吓了一跳,但也没出声叫,自个儿寻了个角落缩成一团。   三人都留心着外面的动静。   虽是都没想到真的会遭匪,但既然是花了银子请来的,那也不是这么摆着吃干饭的。没多会儿,外头的年轻汉子们就抄着家伙,跟那帮山匪干了起来。   梁川侧过身,也从马车底下抽出一把柴刀。   这是他用顺手的,出门就带着了,一直搁在这下头。   眼瞧着装着最值钱的东西的那车箱子被翻的七倒八歪,他提着柴刀就上去了。   那群人翻完了箱子,刚扛着转过身,就被个硬东西怼到了地上,还没等骂出声,又是一拳头上来了。   那人跟个破布麻袋似的被掀到了一边。   另一头。   几个为首的山匪显然开始不再满足于搜刮财物,盯上了几个送亲队伍里生的还算干净的女人。   其中一个山匪,明显身手最好,生的也最为高大,正是方才那个拿刀把老孙头的胳膊放了血的。   他把几个汉子一掀,盯准了花轿,便大步踏了过来。   结果一掀开花轿帘子,里头空空如也,半个人影也没有。   这人眉梢一挑,笑着骂了句脏的,“草.你奶奶的。”   显然也是晓得新娘子被人带到别处去藏着了。   他把弯刀往腰间一别,开始挨个的搜寻,没多会儿,就搜到了陈小幺他们藏的这辆。   马车里头的三人,听着外头刀枪碰撞的声音,正瑟瑟发着抖。   忽的,前方的帘子被一把掀开,伸进一张胡子拉碴的脸来。这人生的方面阔额,眼睛亮的犹如鹰隼。   “啊啊啊——”   邓芝凤和王石头他媳妇儿,立时都吓得尖叫出声。   陈小幺也吓傻了。可他吓坏了的时候,反倒是叫不出声来的,也就没叫,只晓得瞪圆了眼睛瞧着那人,手心都冰冰凉凉的。   这山匪头头在马车内扫视一圈,目光从三个人脸上挨个移过,最后停了下来,咧嘴一笑,“你们仨,哪个是新娘子啊?”   话是这么问,他的眼神,却越过明明还穿着红嫁衣的邓芝凤,直勾勾的黏在陈小幺身上。   陈小幺被他看得直哆嗦。   盯了半晌,他一步跨上马车,伸手就来抓人。   马车被他踩的摇摇晃晃,几人被这山匪头子吓得又是一阵尖叫。   王石头的媳妇儿是农家妇人,平日里做惯了粗活的,性子又泼辣,到底是胆子大些,发了疯似的就往这人脸上乱抓乱打。   可她一个女子,就是铆足了劲儿,又哪里是人家的对手,没两下就被一把掀翻了。那人越过另外两人,径直把陈小幺拎了起来。   陈小幺身板儿比起邓芝凤也大不了多少,又软又小一个,这山匪头子却生的跟梁川差不多高大,满身硬邦邦的腱子肉。   陈小幺一下就被他提兔子似的提起来了,他拼命的蹬腿,伸胳膊推他,“放开……放开我……”   山匪头子被陈小幺胡乱蹬了两下,一巴掌打中了脸,“嘿”了一声,乐了,“这点儿小劲儿!你到底是男娃娃还是女娃娃?”   问完,也不等陈小幺答,伸直胳膊,就把陈小幺平举了起来。   他把人抱在怀里,伸手就要掀陈小幺衣服下摆,这架势,是真想来验验他是男是女了。   还没掀起来,他忽而动作一顿,像闻到了什么似的,鼻子一动,一张胡子刺啦的脸便凑了过来,顶在陈小幺脖颈那儿,胡乱嗅了一通,又笑了:“你咋愣个香?”   他只觉跟挖到了宝似的,生平从未闻到人身上有这么香的香味儿,直香的他脑子都一阵晕乎,除了摸,还想啃。   正想凑过去再仔细嗅一番,忽而一双手从后面伸过来,先是狠狠揪起了他的衣领子,往旁边的土坡上头一扔。   下一瞬,一拳头便砸上了他的眼眶,直砸的他觉着天灵盖都震了一震,血从那飚溅出来。   这山匪头子挨了这么一下,没来得及闪避开,显是也惊着了。他半捂着眼睛,只余另外一只眼死死瞪着面前的人,半天没回过神来。蒙了。   疼还是其次。   这人估摸着是打出生起就从来没挨过这么狠的。   他跟前立着个汉子,俯着身看他,眼神凶的可怕。   这山匪伸手从额头上抹了一把,盯着手掌心那抹血看了半晌,忽而大骂一句,一跃而起,就朝梁川扑了过去。   梁川把柴刀一扔,硬生生伸胳膊挡了他一拳,闷重的一声。   二人赤手空拳斗在一起。   刚交上手没一会儿,梁川也察觉出不对来了。   这人剽悍异常。   比他以前遇到的人,都壮实能打的不止一丁半点儿。   真要来算,梁川从小到大,也算不得什么顶老实的孩子。   不说往前数几年还跟村里的二流子们干过架,把人打的哭爹喊娘破了相,就那么一次,便传出了疯病的名头,就只说前阵子,他在山上把郭大志收拾了一顿,那也是稍微用了点儿劲儿打的。   要不郭大志怎么过后一个月没敢在村里乱晃荡呢,还不是那天挨了顿狠的。   要说郭大志一个在两村横着走的混子,又是个正值壮年、满身横肉的汉子,力气当是不小的。   可他在梁川手底下,却半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梁川心里,对自个儿有多大力气,多少是有点儿数的。   不说和人动手时,要出几分的劲,就是在抱陈小幺的时候,该收着几分力道,梁川都知道轻重。   要是不收着的话,那郭大志裤裆里头那东西真被他踹断,都是轻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就是天生比普通人劲儿大些。   “砰”的一声,尘土飞扬。   梁川掐着这山匪头子的脖颈,把人按在土堆里,用了八分的力道制住他。   这山匪头子却仍是没放弃抵抗,抬起膝盖,狠狠顶在梁川腹上。   一阵闷痛传来。   梁川喉头尝到些许腥甜,眼里被激出几抹血丝,手上的劲儿愈发大了点。   ——眼前这人的力道,绝不是一般人能有的程度。   劲力、技巧,都比村里的庄稼汉子们,强了不知道哪里去。   更重要的是——   梁川按着这人,抬眼环视一圈。   这人身上有味儿。   这股子让人厌恶的,雄性的气味儿,其他人都没有,就他有。   这股子气味,让他想到上回在府城遇到的那男人,想到江湛,还有……他自个儿。   这人,绝不是普通人。   更像是……和自己差不多的一类人。   脑子里莫名闪过这个念头,梁川也被自己惊了一瞬。   陈小幺方才摔下了地,此刻早连滚带爬的又躲回了马车,刚一进去,就被王石头的媳妇儿一把拉了过去。   “幺儿,你还好吧?”   陈小幺呆滞着脸点点头,手指头还是抖的。   方才那大汉拱在他脖子那儿一通嗅,直让他从骨子里又腾出一股子恐惧。   像是要被咬断脖子的恐惧。   他整个背都被冷汗浸湿了。   王石头媳妇儿看他一张小脸都吓得惨白了,身子还抖得厉害,忙抚着他后背轻声安慰着。   所谓擒贼先擒王,这帮子山匪在这一带作威作福,截了不少过往的商队,掳了无数商货钱财,一半靠的是人多势众,另一半靠的就是他们头儿。   这头儿今年三十有三,要说确是有两把刷子的。   而此刻,那山匪头子被梁川骑在身下,揍的满脸都是血。   即便如此,那山匪头子也丝毫不甘示弱,顶着满脸的血,梁川揍他一下,他绝不少还回去半下。   这两人互殴殴的拳拳到肉,架势跟被抢了老婆也差不了多少,莫说送亲的人了,山匪们也没见过这场面。   他们哪里见过自家老大吃过这等亏,当即是一拥而上。   梁川掐着山匪脖子,缓缓收紧手掌,双臂肌肉暴涨,他一想到方才这人是怎么闻他陈小幺的,眼睛都快红出血来。   那山匪头子被他掐的脖颈都红一片,好半天喘不上气来,要不是其他山匪涌上来,死命把梁川扯开,他今儿高低得交代在这儿。   扯开了,那山匪头子才抖着手去摸脖子,呼哧呼哧的直喘着粗气。   他一双眼睛恶狠狠的死瞪着梁川,额上的血顺着太阳穴往下淌,淌到嘴里,看着十分狰狞可怖。   半晌,这山匪头子才张开一口血糊糊的牙齿,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撤!!”   今天他娘的算是遇上硬茬儿了!   小弟们得了令,一波去搀他们老大上马,另一波还想再拿着刀趁乱去抢些东西。   可送亲队伍里的汉子们占了上风,此刻是士气高涨,有胆儿大的,拿着家伙就去回抢被那些人搬上板车的东西。   还真给他们抢回来一些。   山匪们得了老大的令,又见了自家老大那惨样,自是不敢再恋战,三五成群,还有一个拖着一个的,都骑上了马,稀稀拉拉往山谷另一头奔去了。   余下山谷里的送亲队伍,叫着骂着,有人还追了几步,抓了几块石头,砸那帮山匪的马屁股。   等山匪们彻底消失不见了,才都歇了气儿,回来查看队伍的情况。   梁川立马回了后头的空马车,去找陈小幺。   陈小幺还跟邓芝凤还有王石头他媳妇儿一起,躲在马车里头呢。   一掀开帘子,那三个人就跟被吓怕了似的,又抖了一抖。   等瞧见是梁川,一个个的又没松懈下来多少。   实是梁川现在这幅样儿不那么体面。   邓芝凤一个打小被家里人护着的姑娘家,哪里见过那么多血。   眼前这高大魁梧的汉子,脖子上,手肘上,跟被血洗过一道似的。   她眼睛都吓直了。   但好歹是没再叫。   陈小幺被王石头他媳妇儿护着,缩在最里头。   梁川踏进马车,王石头他婆娘就让了让道,起开了。   梁川伸手去牵陈小幺。   他刚刚跟那山匪头子干了那么一架,此刻拳头上都还沾着对方的血。   血的腥味儿浓,也有另一股子气味混杂在里头,跟独属于梁川的气息泾渭分明。   梁川伸手过来,想瞧瞧陈小幺伤没伤哪儿。   结果陈小幺脑袋一偏,就躲过了他的手。   不止躲,一双大眼睛还抬了抬,委屈的瞅了他一眼,就是不给碰。   --------------------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这章感想:本人真土狗,就爱写土狗情节 第30章   经了这么兵荒马乱的一通,自是没法儿再睡下去。   才四更天,夜还黑着,山谷里到处都点亮了火把,把四下照的大亮,防着那帮山匪半道又杀回来。   方才跟山匪干架的时候,不少人都挂了彩,此刻能拾掇的拾掇,自个儿动不了的就找别人搭把手。   几个妇人围着给老孙头包扎。   老孙头胳膊没断,但破了老大个血口子,约莫是还伤着筋骨了,疼的厉害,一碰就嚎。   两个婆子护送着邓芝凤回了新娘子的轿子。邓芝凤方才吓怕了,这会儿还哭哭啼啼的没缓过劲儿来,一群人围着她递毛巾递水的安慰着。   另一波人则在清点东西。   邓家看重宝贝女儿,嫁妆给备的丰厚,来的时候数十个大箱子,满满当当的装了五辆板车,此刻却只剩下一小半儿。   但好在最值钱的,装着金器和玉器的那一箱子,因先时被梁川护着,没被匪人掳了去。   饶是如此,负责押送的几个汉子也个个愁眉苦脸的,都晓得这虽是怪不着他们,要怪就只能怪走了背字,但到底是没护住东家的东西,怎么着心里也不太舒服。   到处都忙的慌慌张张的。   绕过一个土坡,稍隐蔽的地方,梁川正立在一个木桶旁,用瓢从里头舀水出来擦身。   到底是在外头,还是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儿,这点水还是车上备的,专门给新娘子擦洗用的,其他人轻易用不得。   梁川方才去问邓芝凤的陪嫁婆子借水,那婆子认出他是方才对付山匪出了最大力气的,二话没说,想法子给他弄了一桶出来。   此刻,梁川解了衣衫,只余腰间衣带还系着,露出了精壮的上半身。   前胸、后背各有几处斑驳的血痕跟破口,但大伤看着是没有。   梁川也不在乎那些个伤,舀水往身上淋的时候,避也没避,就这么从头上往下直着淋。   水珠子顺着脖颈往下,他浑身都湿了,裤子也被淋湿了大半,贴在肌肉紧实的大腿上。   他就着这水开始搓膀子。   他糙惯了,不怎么讲究,搓个身,力道大的,跟要把自个搓下来一层皮似的。   正搓着,几个汉子走了过来,打头的是王石头。   “川哥。”王石头虽是比梁川大几岁,但一直叫他川哥,如今还越叫越顺嘴了。   梁川看过去,手上动作却没停。   王石头道:“刚领队的秦叔过来说,这夜还很有一会子,让我们几个还有力气的去轮流守着,其他人收拾收拾,好歹休息下,不然这明儿还有一整天的路要赶,不歇息的话,怕是走不快,白白误了成亲的时辰。”   梁川“嗯”了声,示意自个儿在听。   王石头继续道:“你看,咱咋个安排?”   梁川动作一顿。   一群汉子声也不吭,齐刷刷的看着梁川。   眼神里明显都带着些敬畏。   竟然像是拿梁川当领头的了。   这些人里头,除了王石头,其他的也都是两村长大的,都晓得老梁家的事儿。后来梁川娶陈小幺过门,也没少听身边的人嚼舌头。   因此,他们虽是都跟老梁家没什么过节,但这么些年下来,也一直生分的很,平时在田埂子上遇着了,不说打招呼,光是想到梁川以前发疯打人的事儿,就觉着犯怵,回回都是绕着走。   可一起经了这么个事情,又不一样了。   大家都见过他方才动手的,也见了那帮山匪凶悍的模样,都晓得这次要不是梁川,大家能不能从那帮山匪手下活命,都还两说。   不知不觉间,梁川竟然成了这队伍里的半个主心骨。   像是安排人守夜这种事情,也专门拿来问他。   梁川面上,也没显出太多惊讶。   他抹了把淋湿的额发,又拿了块干布过来,往肩膀上一搭,左右看了几圈,心下便有了计较。   他简单说了几句,这些汉子被他分成两个两个的一组,安排了要守着的地方。   汉子们如今服他服的很,说啥是啥,各自便去了。   剩下一个王石头还在边上,犹犹豫豫的,像是有话想说。   梁川看了他一眼。   王石头左右看了下,见四下无人,便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道:“我媳妇刚悄悄和我说,你家陈小幺哭了有好一阵儿了,眼下刚睡着。”   梁川静了一会儿,闷声应了一声,但脸色不是太好看。   王石头瞅见他这脸色,心下愈发发愁。   到底还是不了解梁川。只是看这样貌,王石头就觉得,梁川应当是个有脾气的。   他媳妇儿都和他说了,方才那山匪头子闯进他们马车,搂着陈小幺那是一顿又亲又啃,手还到处乱摸。   虽说那山匪头子也没真做成个啥,后来也被梁川打了个半死,但同样是汉子,王石头将心比心,晓得亲眼撞见自己媳妇儿被轻薄,那嘴上不说,心里怎么都是不会太舒服的。   虽说做男人的不跟媳妇儿一般见识,但梁川这种身上有本事的汉子,恐怕脾气比一般男人还要更大些,更何况那陈小幺又是个脑子缺根筋的小傻子,看着就不像是个会哄男人的主,一个说的不对,那不就得闹起来了嘛。   经了这么一夜,王石头他媳妇儿很是疼惜陈小幺,等陈小幺睡下了,这才过来托自家男人给梁川带话,要他别再跟自己媳妇儿怄着气了。   王石头拐弯抹角的把话带到了,又观察了一通梁川的脸色,也看不出来啥,也不好再劝,就搓着手麻溜跑了。   夜里的风还凉的很呢,梁川还搁这拿冷水淋自个儿,可不是气得狠了么。   依王石头看,这俩且还得有的闹。   -   四处都有人守着,到了后半夜,火把也灭了不少,山谷里终于又慢慢恢复了安静。   梁川仔仔细细给自己搓了一遍,又到火堆旁烤了烤,一掀帘子上了马车。   王石头到前面的那个坡那守夜,他媳妇儿也就跟着去了,这会儿,马车里就陈小幺一个。   他身上搭着个薄薄的毯子,整个人缩成一团,睡的很不安稳。   一听见有人进来的声,就立马睁开了眼,警醒的很。   要不是眼神还迷迷糊糊的,瞧着就跟根本没睡着似的。   这马车顶子不太高,梁川矮着身往他那边挪。   陈小幺就把被子裹在身前,一双眼睛睁的大大的,梁川一边挪,他就也一边往后头缩。   跟躲什么似的。   “……”   可这马车空间统共也就这么大点儿,躲能躲到哪去。   梁川挨到他旁边。   陈小幺忙屏住呼吸,头往旁边一扭,小嘴巴还抿着,一副不愿搭理他的样子。   安安静静的并排躺了会儿。   陈小幺眼瞧着都快憋不住气了,脸蛋憋的通红通红的,梁川才低着声道,“我洗了。”   “刚搓了有一阵。”他翻了个身,伸出胳膊,把陈小幺搂过来,胳膊横在他脑袋前面,“你再嗅嗅,还有味没?”   陈小幺怀疑的瞅着他,鼻子瓮动两下,嘴巴一扁,伸手仍是把他往外头推,“还是臭!你……你身上还是臭!”   梁川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回可没再由着他推了。   他在下头吹着冷风搓了半个时辰的膀子,可不是为了再被媳妇儿往外头赶的。   当下是用了点儿劲儿,把人给制住了。   陈小幺细胳膊细腿,两只胳膊并一块儿还不抵梁川一个粗,没两下就被搂着腰抱过来了。   梁川半坐起身,把人放在腿上,扯松他衣领,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通,等确认陈小幺的确只右边肩膀上有块小的淤伤,其他地方没伤着,这才松了口气。   陈小幺却是委屈狠了,嘴巴一瘪,就哭出了声来,在他怀里小幅度的挣扎着。   其实梁川身上哪里就沾了那么多旁人的气味。   就是有一些,方才他在外头吹了那么久的冷风,又拿冷水使劲搓了一通,此刻也没多少了。   陈小幺就是还害怕。   “别怕。”梁川把人紧紧搂在怀里,嘴唇挨着他额顶,轻轻贴了贴,“那人早走了,不在了。”   一边贴,大手还一边在他背上捋了好几下,从上到下,捋猫似的。   陈小幺缩在他怀里,听了这话,才慢慢的没再挣扎了,只是眼泪还在掉。   他实在是被吓得狠了。   他原本胆儿就小,上回被人试图咬脖子的时候,还是同梁川成亲的当晚。   那时候他害怕,只是小动物般的直觉,下意识觉得这块地儿应当是被护着的,不能随便给人碰。   可他不讨厌梁川,从很早起就不讨厌,甚至是喜欢他身上的味儿、喜欢他的亲近的,拼命的捂着后脖颈子,只是因为不晓得万一真要被咬了这里,会发生什么事儿。   脑袋全是懵的。   这回,却又不一样。   他打心眼里害怕别人的靠近,那山匪头子把他抓过去,把脑袋拱在他颈间的时候,他浑身的血都是凉的。   就好像……这地儿早有了主,该是给某个人留着的。   万一……万一要是给别人啃了,那小幺可得难过死的。   “小幺、小幺不是说你臭……”少年小小的脑袋靠着他男人的胸膛,声音低低的,因为哭过一通而显得瓮声瓮气,“小幺只是……不喜欢旁人的味儿……”   梁川怀抱里搂着他,陈小幺磕磕绊绊的说着,他就安静的听。   等陈小幺说完,梁川安静了会儿,突然凑过来,低下头,轻轻在他脖颈那儿落下一吻。   亲完了也没把头挪开。   就那么顺着那块地方,慢慢亲了一圈儿,最后一下盖在他嘴巴上。   “吧唧”一下,还挺响的。   “呀。”陈小幺浑身一激灵,捂着嘴,闷声闷气的说:“你吃我嘴干什么呀。”   “没吃。”梁川抬头,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陈小幺,“亲你。”   亲……   陈小幺脑子打结了,过了会儿,眼睛登时瞪的溜圆溜圆的,半点世面没见过的样子。   亲嘴这种事儿,太亲密。   庄稼人虽是不讲究,但感情上,多是没那么多花花肠子。   别说搂搂抱抱了,就是在人前拉拉小手,被见到了那都是要被打趣的。   早先,梁川和陈小幺在村子里头牵手,不就被笑话了好一阵子嘛,妇人阿婆们嚼舌头说陈小幺一个傻子不知羞,梁家哥儿刚成亲也昏了头。   亲嘴这种事儿,更是不得了了。   别家的两口子,关起门来在炕上可劲弄的时候,都不定能亲个嘴儿什么的。   陈小幺两只手还都压在嘴上。   他瞧着梁川,耳朵跟要煮熟的虾子似的,蹭蹭红了起来。   分明什么更亲近的事儿都做过好几回了,但因着梁川这么一亲,他就是觉得羞的紧。   马车里头黑漆漆的,梁川就是眼睛再好,也辨不出他脸变红了,但嘴唇一碰,却能察觉他脸蛋子烫的厉害。   他心中一动,顺着他脸蛋再去亲了一圈,果然觉着陈小幺脸上的温度更高了些。   可这和他先前发高热,又有不同。   梁川只觉得一颗心跟被头发丝搔着似的,他干脆把人抱到身上来,低头便深深吻了下去。   那山匪头子把他家小幺搂着嗅,要说半点儿没在乎,那是不可能。   毕竟,那山匪头子跟他一样,跟陈小幺一样,都是身上有味儿的那类人。   那人,是想把自己的味弄到陈小幺身上。   光是想想这个,梁川拳头都要硬。   要不是那人皮糙肉厚,实是比一般人抗打,方才梁川那一顿,非得把他废了不可。   如今人也跑了,梁川只能抱着陈小幺亲,把自己的味道,重新盖在陈小幺身上。   这样,他心里那股子暴戾才能散下去一点。   他也拱在他那儿舔。   陈小幺被拱的直痒,又被亲的羞,两手推着梁川脸,要把他往外头推。   只是劲儿软绵绵的,推了跟没推一个样。   一阵风拂过来,把马车帘子掀起一点,就着外头透进来的这点光亮,梁川看清了陈小幺红彤彤的脸。   红的跟红鸡蛋似的,可爱极了。   “小幺,”梁川喉头动了动,凑在他脖子旁边,叫他,“乖小幺,把手拿开。”   “再给亲一口。”   --------------------   作者有话要说:   王石头眼里:陈小幺被摸了,川哥生气了,完了完了。   真相是:川被摸了,小幺嫌弃他了[doge]   -   没搞,也还没标记(别急!),只是亲亲抱抱了。   川其实还是比较要脸,不是那种随时发情并随地可来一发的,额,animal(可能发q了,但,他能忍) 第31章   第二日一早,便又启了程。   经了那么一遭,队伍里的人都警醒的很,敲锣打鼓的也没敲了,个个都醒着劲儿。   好在再没遇上什么意外。又走了一天一夜,在第三日早晨的时候到了州城。   到了地方,卸完货,他们这些帮工的就算完事儿了。   都晓得山路难走,那条道上历来被劫的不少,梁川他们还算是好的,起码人都没啥大事。   卸完货就是领银钱,到了中午,又围在一起吃了一顿好的——   石头垒的灶上架着一口大锅,锅里冒着热气,到底是富贵人家娶媳妇,没亏待他们这些做工的,这大锅灶里头有肉有菜,油水足的很。   荷包跟肚子都饱了,一路上的疲惫也随之一扫而空,各自说话的时候,面上也都见了些喜色。   难得来趟州城,余下的时间,有的人就去街上逛了,也有的人就在卸货的院子里歇个晌午觉的。   像是王石头就带着媳妇儿去了趟首饰铺子,说是想给他们家娃娃买个保平安的吊坠。   走前,王石头还来问梁川要不要一块儿去。   梁川回过头,瞧了一眼身后。   陈小幺脑袋抵着他后背,困的眼皮子都快打架了。   都是这两日没睡好给闹的。   梁川摇头道:“我们就不去了。”   王石头也跟着往后头瞅,正瞅见两人这手咋又牵上了,心里直乐呵呢,忙点头:“行,好,那你们忙着。”   说完,就脚底抹油跑了,赶紧回去跟媳妇学去了。   昨儿还说这俩还有的闹,今天手就牵上了,要不怎么说这小年轻就是黏糊呢,说一出是一出。   -   记挂着家里的田地和老小,又都是忙惯了的闲不下来的,一到了下午时分,帮工的就都待不住了。   待到去集市的人都回来了,左右一商量,大伙儿便拾掇了下,趁着天色还亮堂上路了。   没了那么大老几十个累赘的箱子,也不用再兼顾着新娘子的轿子,回去的路就松快了许多。加之又都是脚程快的年轻汉子,这一路比来时几乎快了一倍。   第二天夜里擦擦黑,大伙儿就瞧见上巧村后头的那座山了。   等一进山,更是脚上都有了劲儿,没用上一个时辰就进了村子里。   梁家离的最近,打坡上一下去就是。   梁川把陈小幺从板车上抱下来,就听王石头跟他招呼了一声,“川哥,那我们就打这边走了啊,回头见。”   梁川朝他点了下头。   其他几个汉子也从坡那边走了,走的时候都跟梁川打了招呼,还有对着陈小幺说了声“嫂子回见”的。   陈小幺本来正打着哈欠,一听这句话,哈欠都忘记打了,就那么半张着嘴巴,眼睛都瞪圆了。   等人都走了,梁川回过身再来牵他,就瞧见陈小幺这幅呆样。   “咋了?”梁川问他。   陈小幺嘴巴这才慢慢合上了。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指了指自己,小声道:“小幺……嫂子?”   在板车上睡了一觉,陈小幺头上几缕头发都翘了起来,此刻他又一副占了大便宜的模样,怎么看怎么有趣儿。   “嗯?”梁川一面牵着他下坡,一面问,“喜欢被这么叫?”   陈小幺用力点头。   那可不!   他辈分小,向来到哪去都是被幺儿幺儿的叫。梁田和梁小妹虽是叫他一声嫂子,可他们都是小娃娃,才没什么好稀奇的。   可刚刚叫他嫂子的,却是个二十来岁的汉子,比梁川还大呢。   陈小幺觉得自己可倍有面儿了!   顿时像是有了地位。   他可是瞧见过的,马家在村南头人缘好,谁家去马家找马婶子借个酱油醋的,都是嫂子嫂子的叫。   陈小幺左思右想,心里回味的痒痒的,还想再听一声。   四下无人,身旁只一个梁川,陈小幺晃晃他胳膊:“小幺还想再听听。”   梁川自是不该叫他嫂子的,可小幺……就是还想再听听。   “听什么?”梁川问他。   陈小幺自己不肯说那两个字,只是晃着他胳膊,眼巴巴的,“你学学石头哥,叫我一声呀。”   梁川:“小幺?”   “……不是的。”   梁川捏了捏他手,牵起唇角,“嗯,小幺。”   “……”   陈小幺鼓起嘴。   他觉得梁川笨死了,都没听明白自己在说啥呢。   但梁川声音又低又沉,好听的紧,他被这么叫了好几声小幺,就想起那天晚上,梁川搂着他亲的时候,也就这么叫他小幺呢。   心里甜甸甸的。   还是叫小幺更好听。   陈小幺被梁川牵着手,走了一阵,远远的瞧见一个屋子的轮廓,是梁家院落。   大抵是又下了田,晚饭也吃的迟,这会儿天都黑了,屋顶上的炊烟都还没散。   还没到中秋,月亮却已比平日里圆了,亮皎皎的一个挂在天边,照亮了下山的路。   陈小幺垫脚瞧了瞧,转过脸,朝梁川笑,“到家啦。”   -   他们这一趟出去,也不过几天时间,感觉上却像是许久没见了似的。   回去的时候,一家四口刚吃完了在收拾碗筷,一见夫夫俩进了院门,梁小妹最先眼尖的瞧见了,头一个喊了声“嫂子”!   陈小幺一听这俩字儿,两只眼睛都笑的眯起来了,看了眼梁川。   梁川就当没看见,把包袱拿到屋里放了。   刘美花也忙进灶屋给热了点剩饭。   梁老汉吊着个胳膊上前来迎,瞅见俩人虽是风尘仆仆,但精神头还好,看着也像没受啥伤,也就放了心。   等吃完收拾完,时辰也就不早了,暂且没工夫问东问西的,各自就睡下了。   梁家这头还没来得及晓得路上遭了匪的事儿呢,结果第二天一大早,村口树墩子那,就先闹了起来。   在那骂街的是孙家婆娘。   老孙头跟他婆娘没儿子,只一个女儿,早些年便嫁到外村去了,几年都不一定能回来一次。夫妇二人相依为命,好在老孙头身子硬朗,他婆娘也勤快肯干,把屋里屋外都打理的妥妥帖帖的,日子过得倒也不差。   这回,邓家的说要招帮工,还差个敲锣的,老孙头就被招去了。   因是算出个小远门,又得走北面的山路,孙家婆娘还担心过,结果当时钱家婆娘舌灿莲花,说的好听,说山路虽是难走些,但几十个年轻壮实的汉子做护卫,还有新娘子呢,有啥担心的?   结果倒好。   这伤了胳膊,眼瞅着得好几个月干不了活了,以后这胳膊能不能抬得起来都不一定,孙家婆娘能不气嘛?   故而天还没亮,就在树墩子那嚷嚷开了。   不少围着看热闹说嘴的。   他们这趟去给邓家的嫁女儿做护卫帮工,在两村可是桩老大的谈资。   这些日子,一到了晚上从田里回来,家家户户聚在一堆闲聊磕牙,都少不得要说起这事。   给村长家做活儿,有面子是一回事,主要是银钱给的也多,听说足足有七八两呢。   谁家不羡慕的流口水。   但要是真遭了匪,毁了条胳膊去了,那可又真的是划不来。   孙家婆娘嘴巴很是能说,嗓门又大的很,三两句话,又是卖惨又是骂,听得大伙儿不住的咋舌,七嘴八舌的议论了起来。   “也是倒霉催的,本来就没个儿子,老孙头胳膊要是不成了,这往后还咋过日子?”   “要我说这老邓家,也够缺德的,”另一人接口道,“那条山路上有匪还不明说?这还是只抹了条胳膊,万一要是抹的脖子又该咋办呢?”   “就是,别不是存心的吧,给那么多银钱,想也不是那么好得的。”   儿子儿媳回了家,屋里的醋却没了。梁老汉起了个大早去村东头打了醋,此刻也正绕到了树墩子那儿。   一群人瞧见他,说话的声儿低了些,但还是有稀稀拉拉几句飘到了梁老汉耳朵里。   “……我家柱子回去说,这回好在是梁家哥儿也在,要不然,他能不能回得来还两说呢。”   “真假?”   “还能是瞎话?真遭了匪,你以为是开玩笑的?”说话的这人瞅了眼梁老汉,低声道:“那拿的可都是真家伙,要不是梁家的川哥儿力气大,又常年在山上打猎身手好,你家的我家的,高低都得见见血。”   “……邓家的可真是缺了大德了。”说话的这人也心有余悸,“这么说,梁家的还出了大力了。”   “可不是呢么。以前还老挤兑人家,说人疯病疯病的,这回瞅见了吧?得亏是有个疯病的在。”   “啥病啊!我看梁家那小两口子都称头的很,不像是有病的,一个结结实实的,另一个也水灵,反正我瞧着比那邓芝凤模样俏多了,我现在是真看不上邓家的……”   另一人接口道:“陈小幺那模样是还成吧,就是肚子里还没个动静。”   “嗨,男娃儿本就也难怀上些,没个四年五年怕是不成。”   ……   梁老汉平日里也不是个爱扎堆儿听闲聊天的,这回却拎着醋,破天荒的在村口树墩子那多站了半个时辰。   等人都散了,梁老汉才走。   只是溜溜达达回去的路上,背都挺的比往日里直了些。 第32章   孙家这事儿,在两村闹了很有些天。   村头树桩子那每天都热热闹闹的,吵的是沸沸扬扬。   又过了一阵,邓家的人都从州城回来了,孙家婆娘上门又是一通闹,不知最后是咋消停的,估摸是赔钱了了事。   可拿了银钱又怎么样,胳膊都那样了。用村里妇人阿婆的话来说,那就是跟梁老汉一个样,成了个半边胳膊。   但梁家下面有俩儿子,还有个一个顶五个的川哥儿,又哪是孙家能比的?   想想就倒霉催的。心酸。   总之,这事儿一过,老邓家的在两村的威望是远远大不如前。   后来他家又遇到有个什么事情需要帮工的,都没招到人。   都不稀得他家的银钱了。   倒是梁川,如今村里年纪不大的汉子们,尤其是上回一起给邓家送亲的人,个个都很服他。   觉得他是个特能顶事儿的。   彻底入了秋,梁家院子外边那颗大桑树的叶子都变得金黄金黄了。   天气是一日比一日的冷了起来。   梁川整个一火炉子,虽是还没觉着冷,但到了晚上,陈小幺就越发的爱往他身上挨,梁川伸手一摸,大手整个能把他的脚丫子给包进来,摸摸就觉出些凉意。   怕冻着他,于是梁川早早的就从橱柜里把厚些的棉花被翻了出来。   到了晚上,陈小幺整个人缩在棉被里,睡得暖和踏实,小脸蛋红扑扑,别提有多舒坦了。而旁边的梁川呢,大半个身子却都还露在被子外面。   热的。   实在是睡不到一块儿去了。   前些天,温夫子告了假,去镇上看病去了,梁田没学堂念,便也天天跟着下田。   父子三人一块儿在地里倒腾,没几天就把玉米地给倒腾好了。   那玉米秧子看着齐齐整整,又绿,别提有多体面了,是个人打这田边走,都得竖个大拇指夸一句。   这些天呢,陈小幺跟梁小妹结伴去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听周家阿哥闲聊天,说起昨儿晚上他肚子不舒坦起夜,到外面一瞅,瞅见那榕树下的温夫子似是从镇上回来了,大晚上的,院子里还亮着油灯呢。   等回了家,梁小妹把这事儿跟刘美花一学,刘美花就着了天大的急,指挥着陈小幺明儿赶紧去榕树底下瞧瞧去,要是瞧见温夫子了,千万得拉住了问问,问啥时候再开学堂。   再不开,梁田学的那几个字、三五首诗,都全要忘光了,这不白瞎了先前天天往那跑么。   自不必说,又把石磨盘架起来,给磨了一碗豆腐带上了。   这回的豆腐,做的比上回还多了好些。   刘美花嘴上是没说,但也晓得前阵子他们老两口不在,陈小幺生了风寒,多亏温夫子家的马车捎到镇上去的事儿。   可不得谢谢人家。   于是这会儿,天才刚蒙蒙亮,陈小幺便搂着装豆腐的碗,往大榕树底下走。   自头一回从镇里回来以后,他就再没见过温岑,后来在州城的路上,听说温岑身体不舒服去了镇里修养,他还惦记了好几日呢。   温夫子也是个好人。   就是好像也生了病。   十好几两重的豆腐,装在一个粗陶大海碗里,上面还盖了块白布免得进灰,抱着沉甸甸的。   如今,陈小幺虽是身上被养出了些肉,但这力气却还是不成。没一会儿,他搂着这装豆腐的碗,就觉得膀子酸的不行了。   等慢腾腾的走的快到了,天边也悬出一轮日头了,照的陈小幺脸蛋粉红粉红的。   好容易瞅见了那棵大榕树,陈小幺伸脖子一瞧,温夫子家的院门果然开着。   他心里一喜,膀子也不觉得酸了,赶忙三两步走了过去。   还没走近,却见到个人影正立在温家篱笆栅栏口。   隐隐约约还有人声传来。   “……你先随我回京去,其他事儿往后再说。”是个陌生的男声,听着还像是有几分薄怒,“你还打算真在这破地方教一辈子书不成?”   陈小幺眨眨眼,步子慢了下来。   这人可不是温夫子。   温夫子生的没这么高大,声音也不是这样的。   正待细听,篱笆里头也传来一道男声。   那男声轻轻低低的,倒是同温夫子的有些相似了,却是听不清在说什么。   篱笆外的这男人脸色一沉,又抬高了声,激动道:“穷乡僻壤的大夫,能晓得什么?给你把把脉,怕是连为何高热都说不清,就当普通的病症来治了!你跟我怄气,行,但三年五年,你再这么瞎耗下去,自个儿身子还要不要了?”   里头安静了半瞬,低低又应了句话。   站在院外的这男人却仿佛彻底没了耐心,大步迈开,就想往院内闯去,结果没走进两步,篱笆院门便在他面前“哗啦”一下拉上了,那人一个不查,高挺鼻梁撞在那院门上,差点儿摔个趔趄。   把陈小幺也给吓了一跳。   那男人好容易稳住了,灰头土脸的立在院门前。   他死死盯着那篱笆门,脸色臭的,就跟那茅坑里的臭石头似的。   陈小幺傻站在那,看着那男人,总觉得那人模样凶的,仿佛是想要一拳把那木头门给锤裂开似的。   他正有些犹豫要不要这会儿过去。   忽然,那男人也觉出不远处有个人影,扭头看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   暖融融的晨晖下,少年的脸小小一个,秀气的像朵小荷花儿。还香香的。   江湛望着陈小幺的脸,愣了一愣。   陈小幺刚听完一通墙角,也没听明白,只觉出这人语气凶得很,怕不是什么好人。   此刻这人朝他瞧过来,陈小幺看清这人面貌和装扮,陌生的很。   陈小幺是见到生人就怕的,心里一慌,当下是抱着碗就往榕树后头躲。   这棵老榕树生的粗壮,把陈小幺整个挡了去,都还有余。   江湛没瞧见陈小幺人影儿了,顿了下,抬腿就往榕树底下走。   陈小幺端着碗躲在树后头,心里直打着鼓。   他一边想着温夫子咋被这么个人缠上了呢,是不是就跟王石头他们说的似的,真是个精神病?   那、那这精神病是想做啥的呢?   不会跟那天路上遇到那大胡子山匪似的吧?   外面好半天都没听到声儿了,陈小幺越想越慌,一伸脑袋,就想瞧瞧外头的情形。   结果这脑袋刚一探出去,就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眼睛正直勾勾的瞧着他。   不止瞧,还蹙着眉,上上下下的直打量。   正是方才那男人。   陈小幺嘴巴微张,吓傻了。   他这小胆儿,哪里是碍得住被这么看的,而且这男人、这男人身上的味儿——   陈小幺跟只受惊的猫儿似的,撒腿就想跑。   可他怀里还搂着个粗陶大海碗呢,这碗重的要命,被他抱了一路了,手本就酸的很,这下一慌不择路,碗撞在树干子上头,盖着的布也飘下来了。   连碗带豆腐全洒了。   陈小幺望着地上那滩白花花的豆腐,呆住了。   这豆腐是刘美花天不亮就起来,又是泡豆子又是推石磨的,倒腾了老一会儿才倒腾出来的,可金贵了。   两村都没人会磨豆腐,其他人家要吃上这么一口,得去五里地外的茶棚那买。   茶棚那的豆腐那都是人家贩子拿来卖钱的,一块得两文钱呢。   像这么大老一碗的,得顶得上一个糖人儿了。   陈小幺脑子笨的很,不晓得多少文银子就算金贵了,但糖人儿他晓得呀。   这么一想想,陈小幺便难过极了,小嘴巴一瘪一瘪的,没两秒,眼圈儿全红了。   江湛没接住他那豆腐,抬头一看,眼瞅着这小少年眼泪水都飚了出来,他一怔,尴尬的摸了摸鼻子,抬腿又走近了一步。   “你这豆腐——”   江湛也不知道一碗豆腐应当值几个钱,正盘算着,结果话还没说完,陈小幺就掀起眼皮瞅了他一眼,下一秒,抹着眼泪,“呜呜”的哭着往回跑了。   连地上的碗也不要了。   “哎——”   小小一个人影,跑的倒还挺快的,没多会儿,就只能看到一撮毛绒绒的发丝晃荡着。   那股子香味倒是停留了好一会儿。   --------------------   作者有话要说:   要你吓小幺还盯着人家瞧,这不就为挨揍做好铺垫了么。 第33章   另一头。   梁川穿着身短打,套了辆板车,大清早的,去了北面山脚下的郑瓦匠家拉瓦片。   这么一阵子下来,前前后后加起来七八十两的进账,手头的银钱宽裕了不少。   再加上他手里原本就还有些存银,这一合计,差不多得九十两了。   盖屋的事情,梁川心里也已有了个计较。   地基好解决,想的是就在陈家以前的屋子那儿打。   这事儿,梁川跟爹娘提过,也给陈小幺讲过。   他跟陈小幺成亲还没满一年,就要另盖新屋,说出去,其实不咋好听。   给外人知道了,肯定得嚼舌头,说他这才刚成家,就翅膀硬了,不顾老爹老娘还有弟妹,要分家单过。   梁川虽然是向来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顶着个疯病的名头,后来又不管不顾,要娶陈小幺过门。   但他眼下毕竟只是先盖个屋,单不单过的还是两码事儿,二则,如今村里闲置的地皮子也紧俏,不是那么好找的。   这才想到陈家以前那个院子了。   如今陈小幺嫁到了梁家,陈家院子早就空了,没个人气。   那屋里,虽说没剩下什么东西了,可仅有的那些桌子凳子,也都是陈小幺和他阿奶那么多年坐过、擦过的,陈小幺惦念的紧。   他嘴上没表露,但三不五时的往那边走一回,一双大眼睛就跟着转一路。   走远了脑袋还扭着过去看。这些都是瞒不了梁川的。   如若就把砖瓦屋盖在陈家以前的地方,一来,省了到处去折腾地皮,二来么,村里人说嘴说去,也只说是他们夫夫俩给陈家以前院子翻新,三来,也是最紧要的,陈小幺能住到以前的屋子去了。   那儿是他最熟悉,也最亲近的地方。   梁川把这事儿给陈小幺一说,他乐坏了,晓得可以回来住,当即就想回去,要先把小白带过来暖暖房,被梁川好歹拉住了,说是要等盖了新屋子,再带小白一块儿住进去。   地基的事儿解决了,再就是砖瓦。   瓦片和砖没别的办法,须得买。   北面山脚下的郑瓦匠家,虽是只烧瓦,但和砖窑的师傅熟识,村里的人要买砖瓦的,一般是在郑瓦匠那一齐订了,虽是多出几个钱,但省了多跑几趟的幸苦。   先前,梁川从州城回来了,便去郑瓦匠那说了个大概的样式和数量,今天,就是去看头一批烧出来的瓦片的样子。   看了,要是觉得行呢,就付上一半的银钱,再等上俩月,付完剩下的一半银钱,就能把东西拉走了。   去的时候,板车是空的,轻便的很,山路梁川也熟悉,于是天刚亮了没多久,梁川就到了郑瓦匠家门口。   隔得老远就能看到前面的道场上堆着一摞瓦,看模样,正是新烧出来的,颜色鲜亮的很。   郑瓦匠小日子过得挺乐呵,大清早的,就在门口的小木桌子上就着小菜喝小酒。他见梁川拉着板车上来,忙放下筷子迎上去。   “瞧瞧我这瓦咋样。”郑瓦匠笑呵呵的拍了拍那堆瓦,对自己的手艺很是有信心。   梁川放下板车,绕着那堆瓦走了一圈,伸手敲了敲,是结实的,样子也好。   “成。”梁川点了头。   付了一半的银子,这桩事儿就算是谈妥了,回去等段时日,再来来拉余下的东西就行。   眼下的这一批瓦也都是梁川的,算在付的那一半银钱里面,梁川给装上了板车,准备拉走。   钱袋子一下子空了不少,心却是满满的。   回去的山路上,梁川一边拉着车,一边在脑子里想着要盖个什么样儿的屋。   想完了,又盘算着盖完屋,还能不能有余钱到镇里买几样好看些的家具,往房里放放。   府城里时兴的东西,什么妆台,什么脸盆架儿……都得整一个吧?   梁川一个糙老爷们,如今也是会琢磨这些的了。   想以前,他一个月要往山上老林子跑好几回,回回晚上找个树就窝着睡了,哪像现在。   打家具的铺子也不远,哪天领着陈小幺一起过去一趟。   就是不晓得陈小幺喜不喜欢那些个样式。   陈小幺是属兔的,又喜欢兔子,往后小孩儿的床,要不床头就做个兔子的模样?   木匠活儿应当也不难做,他们这靠山上又近,陈小幺要是都不喜欢,他自个儿砍几段木头下来给他做就是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梁川喉头动了一动,舔了舔唇。   分明板车上多了大几十斤重的瓦片,他的脚步却像是愈发的轻快了起来。   迎面还碰上了王柱子。   “川哥,”王柱子背着个背篓,看着是要进外山林子捉野兔子的,往他板车上瞅了眼,“拉瓦呢?要盖屋啊?”   梁川也没藏着掖着:“嗯。”   脸上难得带着些愉悦的神色。   王柱子看出那板车上是郑瓦匠烧的黑瓦片了,一个个体面着呢,羡慕的感叹了句,“好得很。”   村里没哪家不羡慕住砖瓦屋的,可是费银钱啊,盖一个小的也得好几十两银子了。   搁以前,王柱子可能还会嫉妒,可自从和梁川一起从州城回来,如今再看到这个,就只剩下佩服了。   川哥能干么这不是,赚银钱就是快些。   也不晓得自家啥时候能住上砖瓦屋。   王柱子实是被这车瓦给迷了眼了,又说了几句,才忽而想起什么来似的,“哎”了声拍了下脑袋:“一打岔给忘了!川哥,嫂子在前头小土坡上头呢,我刚打那过来瞧见了。”   乍这么一听王石头喊嫂子嫂子的,梁川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是谁,顿了一秒,晓得这是在讲陈小幺,才问:“瞧见他了?”   “可不么,就是嫂子一见我就跑,川哥,你待会儿记得瞧瞧去。”   梁川应了声,拖上板车就往坡那头去了。   -   陈小幺把豆腐弄洒了,也不好意思马上回家,正在外头瞎晃悠呢。   豆腐没能送到温夫子手里,连带着碗也丢了,陈小幺心虚的紧呢。   虽说成亲这么久,刘美花这个当婆母的也没怎么过他,但这回,到底是他自个儿坏了事。   总是不那么有底气的。   那么大一碗的豆腐,光是想想就心疼。   可要让他回那大榕树底下再把碗捡回来,他又害怕。   陈小幺一想到那男人,就有些怵。   这种怵,跟半路遇到郭大志那种地痞无赖又有不同。陈小幺脑子笨,说不出来。   就这么在外头磨蹭着磨蹭着,就磨蹭到这会儿了。   正抱着膝盖蹲在地上,拿了根树枝子划来划去时,忽的,远远一阵熟悉的男声传来,“小幺?”   不止声音熟悉,气味儿也熟悉。   比方才在村东头榕树底下撞碎他豆腐的那个,好闻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陈小幺忙把树枝子一扔,扭脸瞧过去。   果然见是梁川,拖着个板车从山上下来了。   板车上满满的全是瓦,陈小幺惊讶的张大嘴巴,连忙跑过去,绕着那车子转了两圈。   “这,这都是我们的吗?”陈小幺抬头问他,大眼睛开心的弯弯的,“我们有瓦啦?”   陈小幺也是见过瓦的。先前,他们老陈家可住的可也是砖瓦房呢,只是后来都被拆了卖了。   但二十年前烧瓦的手艺,又哪里比得上现如今的。   梁川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盯着他脸,不答反问:“你脸咋了?”   陈小幺一呆,摸了摸脸,在脸蛋边边上摸到一点湿漉漉的水痕。   他这才想起自己方才还哭了一通的。   把豆腐弄洒了,本就不对了,还哭哭啼啼,更丢脸了。   陈小幺抿抿嘴,忽而伸手,一边一只把脸一捂,不肯说话。   梁川把板车放下,上前两步,把他捂脸的手拿下来,弯身又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在他眼圈儿里头看到一点红,声音沉下去一点,又问了遍,“谁?”   陈小幺在外人面前,其实不咋爱哭。   能让他掉眼泪,那必得是真受了委屈,真吓着了。   陈小幺先是还不肯讲,不想让梁川知道他丢大人了。   但梁川脸色不咋好看,臭的跟他方才在温夫子家门口看到的那男人一样臭。都是跟要吃人似的。   陈小幺瞅着他的脸,犹豫了会儿,还是红着一双兔子眼睛,小小声的把事情都给他讲了。   只说了被撞掉豆腐,没说被人吓哭了。   听到只是弄洒了豆腐,梁川总算松了口气。   “没事儿。”他腾出只手来,揉了揉陈小幺脑袋,“就是碗豆腐。”   “那么大一碗呢!”陈小幺有些急,声音又低下来,“那娘要是说我了,我咋办呀……”   梁川就没把这当个事。   他套上板车,都准备继续往坡下走了,见陈小幺一张小脸仍满是忧愁,想了想,道:“娘要问,你就说是我给弄洒的。”   陈小幺瞪圆了一双眼瞧他。   梁川打算把这瓦拉到陈家院子那卸了。陈家在村南头,打这边过去,满打满算得有个两三里路了,梁川拍拍板车后头,“坐上来。”   陈小幺就爬到后头去坐了。   板车上的瓦捆的扎扎实实一大摞,着实是不轻,如今加了一个陈小幺,愈发是重的慌,换个别人来拉这么一车当下,高低怕是得闪着腰。   梁川一条胳膊就把车子抬起来了。   看着半点不费力,还能腾出只手来,摸摸陈小幺坐好了没。   陈小幺安安静静的坐在后头。   其实他也不是真的就是为豆腐洒了哭的那样的,主要是还是被那男人给吓着了。   过了会儿,陈小幺约莫是想明白了,有梁川给兜底,自个儿怎么着也挨不骂了,也不会给别人欺负了去,心情又好了起来,在后头动了动。   梁川拖着晃晃悠悠的板车,走在山路上,后头的少年,跪坐起来,伸出一双细细的胳膊,环住他的脖子。   梁川低下眼,瞧见他衣袖里伸出来的玉白而纤细的手。   陈小幺是农户人家出生的娃儿,虽说身子弱,抡不动锄头,没咋下过地,但从小到大干的活儿也不少,像是洗衣喂鸡,捡柴火啥的。   可这一双手,却跟庄稼人半点不一样。   偏嫩的跟水葱似的。还香。   像是天生就不该干这些活儿似的。   此刻,那团香气挨着他的脖颈,正咕咕哝哝的小声说话,“你说的哦?”   “嗯?”   “你说的,要是娘问,就说是你弄洒的,不把小幺供出来。”   “……嗯。”   陈小幺彻底放了心,开心的笑弯了眼,在板车上坐着晃了晃腿,把豆腐的事情都抛到脑后去了。   梁川瞧见他两条细细的小腿从自己腰侧两边晃上来,又晃下去。   风轻轻吹着。   陈小幺搂着梁川的脖子,慢慢的就不蹬腿了,只看着前头的人的侧脸,眼睛一眨不眨的。   忽然,他抱着梁川的脖子,借了点儿力,直起身来,凑过来,“亲。”   不知怎么的,他闻着他男人的味道,突然间,就特别想要他亲亲自己。   就像那天在马车上那样亲。   梁川听清了他在说啥,拉着车的手一紧,两百多斤的车,差点生生给他怼停下。他顿了会儿,才侧过脸去,看陈小幺:“……这会儿?”   陈小幺瞅着他,一双大眼睛睁的圆圆的。   无辜的很。   梁川跟他对视了会儿,才回身拉拉车子,继续往前头走,声音低了些,“等晚上,上了炕,再——”   陈小幺扁扁嘴,隐约的不是很满意,小声的哼唧了一下。   就亲一下,咋还非得上了炕再说呢。   上回亲,也不是在炕上啊。   还说小幺是媳妇儿,要疼小幺呢。结果连亲都不给亲。   他扁着嘴,趴在梁川背上,揪着他衣服领子玩儿。   梁川一身短打都给陈小幺揪的有些歪歪斜斜的。   梁川往后瞥了他一眼,抿了抿唇。   又拐过一个弯儿,进到了平地里,远远的瞧见了那条河。   这就是进了村了。   村里的土路比山上要好走许多,梁川拉着个几百斤的车,健步如飞的就往村南头去了。   进了陈家的门,又是一捧一捧的把瓦搬下来往堂屋里放。   陈小幺想帮忙,梁川没让。   两人得有一两个月没回过陈家了,这会儿,门刚一开开,隔壁马家的大儿子马有财就瞧见了亮堂,溜溜达达的走了过来。   自是第一眼就看见了这车瓦。   “哟!”马有财站在门扉处瞧了会儿,“这是打郑瓦匠那拖的瓦吧?大清早就去了?”   梁川抹了把汗从里屋走出来,叫了声有财哥。   马有财摆摆手,又探头打量了几下,心里就有了数,问:“咋,这是打算以后和幺儿回来住?”   以后回陈家来住,就又和马家做回邻居了。梁川没瞒着,应了声。   “这敢情好。”马有财笑开了,“我娘要晓得了,肯定开心,她可惦记着幺儿呢。”   又聊了两句,马有财就出去帮忙搬瓦,两个汉子一道,没多会儿,车上的瓦就全搬进了堂屋里放着。   “盖屋要是缺人手,尽管叫一声。”马有财说。   他拍了拍手,打了一圈陈家破败的屋子,很有些感慨。显然是想起以前的事儿了。   那些年,陈家祖孙俩相依为命,家里穷的连锅都快揭不开了,还白白住个砖瓦屋。   于是就想法子托人帮忙把砖瓦都拆了,拿去换肉换粮。   当年,瓦还是马有财他爹给帮忙拖的。   如今,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这又是一车崭新的新瓦拖了回来。   谁能想得到呢。   梁川说了声谢,把马有财送走了。   回来的时候,陈小幺早不在堂屋里了。   梁川刚搬了瓦,手上都沾了灰,就绕去屋后头洗了把手,擦干净了手,才走了进里屋里。   一瞧,陈小幺正坐在炕上,理着什么东西。   梁川走到他旁边,也在炕上坐下。   陈家如今是啥都没有,就连这张炕,上头也光秃秃的,坐着硌屁股。   陈小幺专心致志的叠着几件衣裳。   梁川就看着他。   屋里安安静静的,还能听到屋后小竹林里的几声鸟叫。   像回到了从前,可又有好些不一样。   陈小幺叠衣服的动作慢了下来。他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忽而抬起眼,看着很有几分机灵,对梁川笑:“上炕啦。”   梁川没听明白:“嗯?”   陈小幺瞅着他,心里悄悄觉得梁川是不是比小幺还笨。   过了会儿,见他还是没反应,陈小幺才把方才叠起来的东西一展开,再左右一披,把两人都盖到了里头,像村里娃娃们扮家家酒那样   这是陈小幺出嫁前老盖的小毯子,挺厚的一张。   此刻把两人都一裹,眼前顿时一片黑漆漆。   梁川感觉到一个小脑袋凑到他旁边来,又香又软的一团,毛绒绒的拱着他,“天也黑啦。”   又上了炕,天也黑了,这下总可以亲亲了吧。 第34章   陈小幺两条细胳膊搂着他,整个人都缠了上来。   这是打定主意了要讨亲了。   梁川一点没能招架住,也半点都没想招架。   于是这光天大白日的,两人就啃上了。   好在是没外人瞧见,不然可得又嚼好一顿的舌头,说这到底是小年轻,不知羞。   陈小幺抱着梁川的颈子,不安分的很。   一个小傻子,也不知是经了人事,还是别的缘故,如今,亲密的时候,总是不自觉的勾人。   像是这会儿,亲着亲着,便晓得无师自通的拿舌头勾他男人的舌头。   这一下可算是点着了火。   梁川胸膛起伏几下,没给他乱勾,捏着他小细脖子,刚退开一点,陈小幺便又自个儿撞上来了。   撞的不太准,嘴巴正正巧儿撞上人家的额头,倒把脖子送到了人家前面。   细细白白的脖颈,平滑一片,看不出什么特别,可只一眼,梁川眼睛却不会转了。   他只盯着某个地儿不放。   梁川是把打猎的好手。   他向来对猎物身上的弱点有着天生的敏锐。   此刻,他盯着陈小幺后脖颈子这,就跟一老早就盯准了似的。   陈小幺身上,一直是香的。   可近来,也不知是为什么,陈小幺身上这股子香味,是愈发的浓了。   像是朵本来才长出花苞的花,一点点的张开了它的瓣儿,招摇的开着,露出里头最惑人的部分来。   好在这气味儿,只有梁川一人能闻见。   如若还有别人……   忽的,梁川又想起那山匪头子,还有府城大街上那男人,眼神一暗。   手上的劲儿也大了些。   紧接着,动作先于意识般的,梁川张嘴,就往那上头舔了口。   这回可是陈小幺自个儿送上门来的,亲也是他要亲的,加之梁川动作的太快,陈小幺其实也没功夫给捂住。   平白被舔了一口后脖颈子,陈小幺登时睁大了眼,“唔”了声。   虽说都是亲,但被亲这里,又跟被亲嘴不一样。   这地儿不能随便给别人亲呢。陈小幺想。   可、可梁川,好像也不是别人啊……   他是小幺男人。   陈小幺脑子里使劲的转着,挣扎的动作也慢了些。   可还没等他想明白,是不是成了他男人就可以亲这地方,脖颈上便猝不及防的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像被什么东西给刺穿了。   陈小幺呼吸都险些停了,晕晕乎乎的,手臂一软,差点儿没搂住梁川。   他手软脚软的就往梁川怀里栽,唇边逸出声微弱的叫声来。   这声音立时给梁川拉回了神。   陈小幺脖子那片儿香的太过分,他闻着闻着,就没忍住这劲儿。   这劲儿他是一直给压着的,如今一下开了闸,就爽的忘了神志了。   把牙齿尖儿刺进这地方的感觉,实在太好,爽的厉害,像是比头回带陈小幺去下巧村看大夫那天晚上,还要舒服的多。   ……可正常人有事没事,怎么会想着咬人脖子呢?   ……这当是畜生才会干的事儿。   梁川艰难的从他颈子间抬起了头。   他的唇舌仍流连在少年颈间,鼻息粗重,似是不愿离开。   陈小幺却像被他那一口给咬傻了,软在他怀里,细瘦的脊背还在微微发着抖。   “我的不是。”   高大的汉子难得显出些慌乱来,搂着他,手足无措的在他背上捋了几下,深吸几口气,去看方才那被他咬了口的地方。   那地方真被他咬出个浅浅的牙印。   但也不知是他方才收着了劲儿,还是没咬实,好歹是没出血。   梁川拿手碰了碰。   这地儿的皮肤软软的,微微鼓起来一点弧度,就像是被他那一口咬的,给咬肿了。   他这么一碰,手底下的人就又是一抖。   梁川轻轻按着那,眉心蹙着,好半晌才松了口气,问:“疼不?”   陈小幺看着他,一双大眼睛懵懂的睁着,还有些薄红的无措。他嘴巴张了张,“不疼……”   “舒服。”他迷迷糊糊的,又往梁川怀里拱了拱,似是被这般轻轻按着也舒服,喃喃的道,“小幺……还想要。”   -   那天,两人在外头磨蹭到日头都快落了,才一块儿回了家。   进院门的时候,晚饭都摆上了。   刘美花一边忙,一边瞅了两人一眼。   一个去拉瓦,一个就去送个豆腐,还能折腾到这会儿才回来。   但倒也没说啥。   一家人吃了饭,又各自洗漱回屋。   如今梁田回爹娘那屋回的是很熟练了,今个儿突然想起啥似的,跟了过来,道:“哥,你以后要和嫂子出去住新屋,那我是不是能回原来那屋了?我——”   说着就要往里头凑。   该说不说,梁田今年十四,年纪也算不得小了,但还是莽小子一个,啥也不懂。   没等他一脚迈进屋,梁川拎着他衣领子给拎了出来。   “回去睡去。”梁川说。   梁田悻悻的回了梁老汉他们那屋,临睡前还垮着脸,不太高兴。   但到底还是小少年,心里装的事又不多,梁田还是睡的很快。   就是半夜醒过一遭,老觉着东面的那间屋子里像是有响动似的。   他咕哝着翻了个身,又睡了。   梁田没听错。   那屋子里,确是有些动静。   陈小幺脖子上被咬的那地方,像是被咬开了缝儿似的,溢出来的香味,简直是要了命了。   没法儿当没闻见。   于是回屋子没多久,梁川就又开始舔起他那儿。   好歹是没再拿牙齿咬。   但忍得住牙口,忍不住别的。   梁川虽能想法子把牙齿收回来,但别的地儿,又岂是说下就能下得去的。   但这会子,既是真上了炕,天又真的黑了,爹娘弟妹都睡了,寻常夫夫的寻常夜间事,也不必非得忍着。   再说了,梁川馋这口也馋了有一阵了。   一直没寻到时间。   年纪轻轻的汉子,老憋着,那是要憋出毛病来的。   两人屋里那睡的还是土炕。   按说,这土炕不是府城里那些架子床,垒的当是硬实实的。   可这会儿,愣是给整出了些响儿来。   得有个大半夜。   “……”   西屋里,老两口各自翻了个身,又各自朝着另一头睡了。   -   过了两日,梁田就重新去温夫子那念书了,也不晓得温夫子问没问那豆腐的事儿。   这天,趁还亮堂的时候,刘美花就进了灶屋,烧火弄饭。   村户人家,到了晚上,一般是不做新鲜菜的,都是看晌午吃的什么剩下了,热一热,再端上来凑合一顿。   但这几日,梁老汉白天在田里忙活,梁田念书也辛苦,加之梁川也又上了趟山,回来了肚里空,刘美花也就没太抠搜。   左右如今手里也有些闲钱,弄些好吃好喝的还是容易的。   新煮了一大锅带油荤的粥,一屉子的大肉包子,一大碗煮熟了又用猪油干拌的野菜,还有晌午吃剩的萝卜炖腊肉热了热,满满当当摆了一方桌。   这也是钱家婆娘没打外头经过,不然一瞧,又得酸溜溜的说老梁家就会在这吃食上造。   饭菜摆上了,梁小妹挨个去喊人上桌。   梁老汉今天晌午就回来了,在院子后头钉几把椅子的腿,这么点儿活,但他只有单个胳膊,还干一会儿抽会儿旱烟的,还是弄了一下午。   梁田也正在廊下摆了张木凳子,坐着练字。   还别说,念了学堂后,梁田眼瞅着比以前稳重多了。   像以前,他要么是到处疯跑着玩,要么就跟屁股底下长了虱子一样坐不住,如今,也能规规矩矩练一下午的字了。   梁小妹一来叫,梁田就扔了笔起了身,跑到桌子旁边坐了。   梁田梁小妹都上了桌,一看,还少俩人。   梁老汉往院门那瞧了一眼。   陈小幺正站在院子门口,手搭着栅栏,巴巴儿的往外头望呢。   他在等梁川。   梁川大清早就背着背篓和柴刀上山了,不过说是不进深山,只在外头转一圈就回来,也肯定不在山上头过夜。   现下也应当回来了。   “幺儿,先来吃着吧。”刘美花拿筷子,敲了敲碗边,“老站那当口干啥?”   陈小幺回头望了一眼,磨磨蹭蹭的走了过来。   走到一半,忽而回头一看,看到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打北面坡上下来,心里一喜,立刻又撒腿跑了出去。   没过一会儿,梁川就被陈小幺领着一道进来了。   梁川的确是没进深山,但在外山随便逛了逛,打的东西也不少。   这时节,正是好打猎的时候。   没成亲前,他时不时的就往山上去,一去去好几天,那都是常事。   如今,却是不那么想长时间离家了。   梁川把装了几样山货的背篓一放,就到桌边坐了。   陈小幺也早坐在了旁边。   一屋子的人都开始动筷子。   一家人一块儿吃饭,也没那么多规矩,梁田话最多,没多会儿,就开始眉飞色舞说起温夫子家的八卦。   两村就这么一个夫子,紧俏的很。   温夫子这一走十来天,给温家送过肉送过蛋的几家,都颇有些微词。   可不是么,好容易有个书塾,娃娃们能别成天的瞎疯跑,有个地儿能去坐着念念书认认字,夫子突然跑了这是咋回事。   有人就托了在镇上做账房的王大,去温夫子住的地方带了个口信,把村民们的意思带到了。   温夫子也是个明事理的,没多久就回来了。   可这一回来,那日日都在榕树底下守着的精神病,就又来了劲儿。   这些日子,就连每天去学堂的娃娃们,都晓得了村里有这么一号人。   刘美花顶不爱听这些,觉得这人是个不三不四的。   娃娃们读书那是正经事,这人老是在那扒着,搅得夫子不安心,娃娃们读书也不安心,这不是存心找晦气的又是啥?   “下回再要来,你们让隔壁马家的拿家伙把人赶出去。”刘美花出主意说。   梁田回想了会儿那人的样儿,挺高挺壮的呢,咕哝道,“有财叔怕是干不过人家吧。”   又瞅了眼自家闷不吭声吃饭的大哥,心里一动,道:“哥,你要不——”   话音未落,有人扣了扣院门。   梁田坐在最外边儿,忙放下筷子出去拉开院门。   半晌,梁田扭头朝屋里大喊:“爹,娘,是那个精神病!”   他这一嗓门大的,别说是在堂屋吃饭的三个人了,就连隔壁王家的,恐怕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江湛:“……”   一屋子的人齐刷刷看了过去。   门外立着个玉树临风的男人。   这男人,可真当得起玉树临风四个字儿。   先不说这人身上的衣服,就是庄稼人没见过的样式,看着不是府城里绣娘能绣的,就说这模样吧,那也是人模人样的,体面的很,不像是脑子有病的样子。   只见这玉树临风的男人,怀里抱着个粗陶大海碗,探头朝院子一瞧,笑吟吟道:“大娘,这碗是您家的不?” 第35章   那碗的确是梁家的。   仔细一瞧,不就是前些日子陈小幺装了豆腐给温夫子送去的那粗陶大海碗么?   怎么突然到了这男的手里头。   刘美花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到门口去,把那碗接了过来,上上下下一瞧,“是我家的。”   她看着眼前这男人,狐疑道:“这碗,咋给你拿着来了?”   江湛笑眯眯的,不答话,却又是伸长脖子往里面瞧。   门开着,梁家院子门又正対着堂屋,他这一瞧,就瞧见了堂屋里那张四方桌上,梁川和陈小幺并排坐在一起。   这下可把江湛给看愣了。   他是打听着来寻陈小幺的,不过还真没想到会再见着梁川。   可不知怎的,又全在意料之中。   他先盯着梁川看了一通,又把视线移到陈小幺身上,死盯着不放。   那目光直勾勾的。   陈小幺含着筷子,自是也发现了门口的人。   这、这男人,不就是那日在榕树下,被自己撞见和温夫子吵了一通,又吓掉他豆腐碗的人嘛!   陈小幺呆呆的看着江湛,撒手把碗一放,就要下桌。   不想见着这人。   梁川把他胳膊给拉住了。   陈小幺是向来饭量小,吃的又慢,这会儿,碗里还没陷下去一个窝儿呢。   “吃饭。”梁川给他夹了几筷子菜,堆在碗里。   陈小幺便坐下了,只是仍惴惴不安的看着门口那人。   他弄洒了豆腐,压根儿没给温夫子送去这事儿,虽是没人提,梁川也答应了给他兜着,可小幺……还是担心呢。   梁川看看陈小幺,又看了江湛一眼,突然觉出什么似的,给陈小幺夹完了菜,自己也不吃饭了,把筷子一放,抬腿就往门口走去。   梁川自然还记得江湛的脸。   这人是俩月前,自己在山上遇见的那男人。   那时江湛被狼群围着,梁川顺手就帮了他一把,得了三张皮子,还给他找了个地方歇了。   算是两不相欠。   而且这人明显也不是他们这附近村子里的人,据他自个儿说,是走商来的,跟商队走散了,按理说,在那小茅屋里歇歇脚,养好了伤就该走了。   梁川也就早把他忘了。   如今都过去这么久了,却不知江湛为什么还留在上巧村里。   先前村里人谈起些东头榕树下的闲话,其实若要留心,应当就能猜到江湛身上去,可梁川又向来不是个爱听闲话的人,也就没想到。   梁川向他走过去。   走的近了,忽而动作微微一滞。   停了片刻才重新抬腿。   江湛看着梁川,脸上的神色,倒是半点都不显惊讶,还同他打招呼,“梁兄弟。”   又看了一圈梁家院子,“原来这是梁兄弟家,这可真是巧了。”   梁川在他跟前站定,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一直是到了此刻,他才意识到,原来江湛身上,也是有某种气味的。   ——跟那山匪头子,府城里那男人,还有自个儿一样,身上有某种轻易的能从人群里辨别出来的味儿。   只不过他头一回遇见江湛的时候,脑子里还没想过这些,单是觉得这男人有些不同寻常,倒也没往深了想。   后来经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如今再遇江湛,方才能隐约觉出这种不同寻常的由来。   江湛身上的这股子味,虽是没那些人那么令梁川犯恶心,但不得不说,仍然很难让梁川対他有太大好感。   像是天生的。   仿佛他们这类人,生来就是不対盘。   尤其是又想到那两个跟江湛相似的男人,几乎是都第一眼就盯上了陈小幺,梁川就几乎是下意识的,不怎么想同这个江湛打交道。   江湛面上,却仍是一派笑眯眯,瞧不出半点不対来。   刘美花瞅了瞅继子,又瞅了瞅这笑嘻嘻的男人。   两个都是跟门神一般高,但继子是干惯了活儿的,更结实些。   这穿袍子的男的,如若不看这体格,只看脸,那就跟个小白脸似的。   “咋的,川儿,你俩认识的?”刘美花问。   二人同时张口。   “対。”   “没。”   刘美花:“……”   -   江湛坐到了梁家饭桌上,跟梁老汉同挤一边。   这四方桌本就不算大,如今多了个块头跟梁川差不了多少的汉子,愈发显得局促。   一屋子的人是面面相觑。   饭吃到一半,桌上突然多了个人,这种事儿,在村户人家,倒也不算少见。   多是吃着饭,忽然有人过来串门儿,唠嗑的久了,就客气一下,留人一道吃点儿。   大部分人都晓得这是客套话,会推辞推辞,也有那么一小部分没什么眼色就顺势留下蹭顿饭的。   但像江湛这样,自个儿主动提出留下来吃饭的,真是破天荒头一回见。   实是半点眼色也不会瞧。   可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   这人张嘴就是叔婶儿的,又说上回在山上差点被狼咬死,得亏梁川救了他一命,还没好好谢谢老梁家。   如今梁老汉是老爱听人恭维梁川、恭维他们梁家了,一听这话,满脸的褶子就舒展开了。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反正是没好意思不留。   饭桌上,刘美花给添了第二回 饭回来,就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打量江湛。   白眼一个接一个,连遮掩都不带遮掩下的。   刘美花是不咋看得上江湛这个人的。   本来么,她就因着梁田最近回来学的这几通闲话,还有村里人嚼的些舌头,対这个外头来的,三天两头去村东头榕树底下,还打搅温夫子教娃娃们念书的男的,没什么好印象。   这会儿,又见着这江湛一碗接一碗的吃,半点没到别人家蹭饭该有的自觉,这白眼可不就压不住了。   以前,她觉得自己这继子不讨人喜欢。   大人都喜欢嘴甜的娃儿,可继子打小就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不说,还成天板着脸,活像个黑面神,饭量又大的离谱。   寻常家里帮忙做活儿的儿子男人,饭量是一个顶俩,而梁川呢?   梁川要真敞开了吃,那是恨不得一个顶五个。   刚到上巧村那些年,是家里最穷的日子。地统共就两亩,还不是良田,耕秃噜皮了也没几石粮食,还要交税,剩下的除了吃喝,还要多少换点银钱买盐买醋买布,哪里是能随便造的。   刘美花是打小穷怕了。于是米也数着分量下锅,馒头也数着个头蒸。   她心里都清楚,那些年,村里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嚼过闲话,说她这个继母刻薄继子,连饭都不给吃饱,白累的一个半大不小的娃娃上山寻吃的。   说的多难听的都有过。   不过这些年生活好了些,倒是没再为吃的发过愁,也就没在这个上头跟梁老汉吵过嘴。   如今她一见着这江湛,两厢一対比,忽然觉着继子哪哪都讨喜了起来。   继子虽是吃得多,但也是个干活儿能干的。而这姓江的大小伙子,比他们家川儿年龄还大呢,老是一副笑嘻嘻的欠样儿,看着还是个不咋会干活的,就这,饭量还跟梁川一般大。   是那猪槽里的猪投胎的不成?   刘美花拉着一张脸,又去给添了碗干饭,拿着回来,重重的墩到江湛面前。   “谢谢婶子。”江湛也没气,仍是笑眯眯的,道:“婶子家的饭真挺好吃。”   可不得好吃么?也不瞧瞧他们老梁家的田都是谁伺候的,那长得比别家的都好。   刘美花听了恭维,也没高兴多少,仍是垮着个脸。   梁田抱着碗,自个儿去添饭。   片刻,扭头大声道:“娘,锅里没饭了!”   梁老汉咳了一声。   梁小妹神色尴尬,陈小幺却跟终于忍不住了似的,“噗呲”一声,轻轻笑了出来。   梁川和江湛同时朝他看过去。   陈小幺脸上的笑立时就僵住了。   他咬着筷子,不知所措的往梁川身边缩,仿佛要离啥东西远点儿,只有挨在梁川身旁才能安心似的。   梁川伸手带了一下他的腰,怕他这么动到地上去。   陈小幺恨不得整个贴在梁川身上。   不知为什么,陈小幺近来是愈发粘人的紧。   江湛看着陈小幺,从兜里掏出一张帕子,擦了擦嘴角,忽然道:“対了婶子,这碗,还是上回,我瞧见陈夫郎去温家送豆腐——”   这下子,陈小幺脸上不止是笑容没了,眼睛也慢慢睁大了。   他豆腐可是给这人给撞掉,才没送到温夫子那的,要是这会儿给抖出来,那、那小幺不是要挨说啦!   陈小幺忙扯了扯梁川的衣服角。   梁川把筷子一放。   不轻不重的一声,却让江湛停下了话头。   “娘,先前忘了给您说了。”梁川道,“上回小幺的豆腐给我弄洒了,没送去给温夫子。”   “这——”刘美花看看梁川,又看看陈小幺,瞪着眼道:“洒了你俩不说?”   梁川道:“忙忘了。”   刘美花虎着一张脸,看着是隐隐的有点生气。但她又转念一想,虽是豆腐没送到,但梁田也在温夫子那念了有好些天了,好像也没耽误个啥。   也就没发火。   锅里没饭,梁田自己溜达着去灶屋寻了俩馒头过来,看着还自个儿热过了,热腾腾的堆在碗里。   梁田也是个饭量大的。不过比起梁川小时候,那是差远了。   他一坐下,刘美花就一筷子敲在梁田手背上,疼得他嘴巴一张。   但到底是有外人在,好歹是没嗷出声儿。   刘美花现在是看见人吃得多就烦,要不是有外人,她非得揪着梁田耳朵转一圈不可。咋就这么能吃?   “明个儿我赶早起来,再磨一盘豆腐,你自个儿给温夫子带去!”刘美花道。   梁田也不晓得娘为啥突然打自己一下,委屈的捂着手,也不敢说话,把馒头撕成片,小口往嘴里塞。   陈小幺眼睛偏头去瞧梁川,眼睛笑的弯弯的,梁川低头瞧了他一眼。   梁老汉跟梁小妹全程没说话,闷头吃饭。   江湛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家人。   吃完了饭,离熄灯睡觉还有一阵子,梁川带着陈小幺一道,去南面陈家院子瞧瞧。   因着要重新在陈家老屋那盖屋的事儿,最近两人往那边还跑的有些勤。   主要是老屋开始拆了,门都敞着,虽是有马家的人帮忙看着,但还是怕有人把屋里的瓦,还有其他东西给拿了。   梁川什么东西也没带,就牵着陈小幺的手,一道走了。   看都没看江湛一眼。   江湛一个人还留在梁家堂屋里。   江湛也不是傻子。   他自然也察觉出这回再见,这梁兄弟対自个儿,态度隐隐的不太一样了。没半点好脸色。   上回在山里遇到,梁川虽说也是话少,但可不像今天似的,似是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江湛的眼神久久的落在陈小幺背影上,片刻,唇角笑容弧度淡了些。   刘美花拿了布出来收拾擦桌子。   边擦边瞅江湛,想这人咋还不走。   江湛也不知是是不是觉出刘美花在看自己,突然转过脸,道:“婶儿,能否冒昧问句,陈夫郎——”   似是在斟酌措辞一般,江湛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门,若有所思道:“他这里——”   话音还未落,刘美花就把脸一沉。   比在方才饭桌上听见豆腐洒了之后,脸色还难看些。是真的拉下脸来了。   村里的人,以前是爱嚼舌头,说陈小幺傻子傻子的。但都这么多年了,也没法儿个个去骂,如今是没说到明面上来,也就算了。   再者说,这半年来,明里暗里说嘴陈小幺的,那是比以前少多了。   他们老梁家不比以前了。   现如今,更多的是一提起陈小幺,村里人都会带点感慨的说一句,说陈家的幺儿嫁到梁家去,这一天天的,就跟变了个样的,水灵灵的体面。   刘美花虽是也晓得自家的饭没啥稀奇的,但平时出去跟妇人扎堆闲聊,也很是爱听梁家的米养人,把个干巴的瘦猴儿养的这般体面的话。   好话谁不爱听呢。   但这姓江的小子,打外头来的,没眼色就算了,暗里说小幺脑子不好是啥意思!   白吃了人家的米,嘴还这么欠!   刘美花左左右右瞧了一圈,没瞧见鸡毛掸子,抄了个梁川放在廊下的长铁棍,把人往外头赶。   “滚滚滚滚。”刘美花虎着脸赶人,拿出了点年轻时候的泼辣劲儿来,“你打哪听来的?再敢瞎说八道,你看我不——”   说着,作势挥了挥铁棍。   --------------------   作者有话要说:   是这样的,后妈眼里——   顶级Alpha(×)   顶级饭桶(√) 第36章   江湛被刘美花赶出了梁家院子。   自那天起,只要江湛这名字一出现在梁家饭桌上,刘美花那是听一回,就要阴阳怪气的挤兑一回。   村里妇人们聚在一起闲聊磕牙,偶尔也说起那个打外头来的姓江的男的,多有钱多有钱,那穿的戴的,都不是一般人呢。   刘美花都是白眼翻上天。   再富贵又咋了,就是瞧不上江湛那个不三不四的样儿。   天越来越冷,又过了一阵,炉子也从灶屋搬到了堂屋。   刘美花、陈小幺还有梁小妹三人,一到下午,就都在堂屋里活动。   刘美花做闺女的时候,那针线活儿做的那是十里八乡都说好的,如今,梁小妹也开始跟着娘学些简单的绣活儿。   这天,歇了个午觉起来,三人便一道坐在堂屋炉子旁边,一人面前搁着一个针线篮子,边绣边唠嗑。   陈小幺仍是话不多的,梁小妹也不爱闹腾,多是刘美花一个人在叨叨。   中途,梅子他妈还过来串了个门。   两个妇人话头可算是能凑到一块儿去了,没多久,日头眼见着就低了。   梅子他妈要回去烧火弄饭去,刘美花把人送走了回来,正巧见着陈小幺把手上的针线搁下了,慢腾腾的往里屋走去了。   那小脸看着蔫蔫的。   “幺儿,你咋了?”刘美花伸着脖子,扬声喊了句。   梁小妹仰着脸道,“嫂嫂说累了,进屋去眯一会儿。”   “这才啥时辰?晌午还歇了午觉的。”刘美花在炉子旁边坐下,拿起针线布头,嘀咕了句,“咋就又困了?”   这些日子,陈小幺瞧着老是蔫巴巴的,吃饭没胃口,做活儿也没啥精神,只有继子也在的时候,他脸上才看着有个笑笑模样。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天气冷了,还是陈小幺本就身子虚,人便容易觉得乏。   约摸还是先前苦日子过久了,亏了身子,底子薄。   不过梁田打小也是苦日子过过来的,梁川就更不用说了,刘美花是晓得的,梁老汉和前头那个婆娘过日子的时候,家里有了上顿没下顿,那都是常事。   梁川咋就能长这么壮实一个大高个儿呢?   要说那陈家的二老,还有那陈栓子,也都不是啥矮矬子啊。   刘美花拿牙咬掉一根线头,觉得有些稀奇,琢磨了会儿。   过了会儿,她动作一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个激灵,压低声儿问梁小妹:“你说你嫂子会不会是……有了?”   梁小妹瞪大了眼,半晌,是连连点头。   娘俩一合计,觉得这事有点儿谱。   刘美花更是喜上眉稍,不住的拍大腿,心想自己琢磨这个琢磨那个,咋就没往这个上头想呢!   这又是容易累又是蔫的,还吃不下多少饭,可不就像是有了的样儿么!   大景朝的百姓娶妻,是既可娶女子,也可娶男子。   但男郎到底不比女娘,于这怀娃娃一事上要难上不少,像是村里有几户人家,也娶的是男娃儿,那都是进了门,过了少说四五年,才有的身子。   陈小幺嫁到梁家来还没满一年,按理说,还早得很呢。   是以刘美花一开始也没往那个上头想。   但如今一细琢磨,继子和媳妇儿感情还成,梁川那么一个看着就不会疼人的木头疙瘩,成了亲后,竟然也是个能和媳妇儿温存的,这一来二去……陈小幺早早的就怀上了,也不是没可能。   刘美花朝屋里努努嘴,指挥梁小妹,“你给你嫂子倒杯热水进去。”   梁小妹心领神会,放下手里的东西就进了里屋。   刘美花一双吊梢眉吊了起来。   半晌,她把手里正绣的东西平举到眼前看了几眼,不知想到什么,嘴里还哼上了小曲儿了。   结果这曲儿没哼上多久,就听梁小妹在屋里叫她:“娘,你快来瞧瞧,嫂子不舒服!”   刘美花一愣,把手里的东西一放,赶忙进了里屋。   陈小幺正捂着被子,缩在炕上一角。   十月的天,他白净的额上却覆着薄薄一层细汗,脸红的极不正常。   一看就是生病了。   刘美花两步到了炕边上,伸手一摸陈小幺额头,被烫的一哆嗦。   发了热了。   “幺儿?”刘美花推推他肩膀,“发烧你咋不说?”   陈小幺眼皮掀了掀,看到眼前两个模糊的人影,嘴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只往炕里又蜷了蜷。   他晓得自个儿发热了。   像是……像是又发那病了。   可这病,往前数的几年,都是一年来一回,多了也没有。   头一阵子,他分明已经发过一回了,为啥短短几个月,就又这样了?   陈小幺脑袋转的慢,也想不明白。   过了会儿,他眼皮就又闭上了,往炕里头拱了拱。   这里头有梁川的味。   寻常人有个三病两痛的,也实属正常。   像是梁老汉,右半边胳膊时不时就酸疼,梁小妹打小给老爹熬药都是熬惯了的。   因此,现下陈小幺发了烧了,刘美花倒也还算镇定,先给梁小妹说,“你去灶屋看看,看上回你弟弟风寒在大夫那拿的草药还有没,给你嫂子煎一服。”   梁小妹马上就去了。   刘美花留在里屋,把陈小幺被子各角掖了掖,转悠了一下,寻思着还得拧个冷毛巾什么的来搭着。   正准备出去,忽然觉着陈小幺盖的这被子里怎么鼓鼓囊囊,像是塞了什么东西似的,伸手一扯,扯出几件衣服出来。   是梁川的旧袄子。   “袄子塞被里头干啥?”刘美花嘀咕了句,就把袄子往外头扯扯。   扯着扯着,觉得扯不动了。   转头一瞧,陈小幺正紧紧搂着呢,跟搂着个宝贝似的,一双大眼睛湿漉漉的瞅着她,甭提多可怜。   看着他这样儿,就是刘美花,也忍不住放轻了声,“你说你搂着川儿这袄子干啥用?”   陈小幺嘴巴张了张,鼻头红红的,声音里透出些委屈来,“我……”   外头梁小妹在叫:“娘,没寻到草药啊!”   刘美花一扭头,心想那柜子里不是还有呢么,拿着梁川那袄子就往外头走了两步。   忽听后头一阵哐当的动静。   再回头一瞧,是陈小幺扯着那袄子的边边,手软脚软的跟着从炕上栽下来了。   -   刘美花跟梁小妹都慌了神。   两人都没见过上回陈小幺发病的那模样。   梁川把那事儿瞒死了。就是家里人,也都没给说。   村里原是有几个嚼舌头的,背地里说陈家的幺儿像是又发那怪病了,但因着温岑那么几句话,加之陈小幺这半年来将养的不错,慢慢的就都信了那回只是风寒。   可眼下陈小幺这模样,任谁来瞧,都不会说这是风寒。   寻常人得个风寒,哪有哆嗦的直打抖的。   这得看大夫。   但梁川跟梁老汉一道下田去了,梁田也不在,两个女的,咋把人弄去看大夫。   得有人帮忙背才成。   梁小妹一溜小跑出了院门,要去田里叫大哥回来,刚一出去,便看到一个人影打那头走了过来。   高高大大的,梁小妹一晃眼,还以为是梁川回来了,连忙跑过去,差点撞上人家,“哥,嫂子他——”   话还没说完,才发现这人不是他家大哥。   是上回在家里蹭了顿饭的那人。   娘烦这人烦的很,这些日子还老挤兑他。   正是江湛了。   他把梁小妹扶住,见这小女娃儿慌里慌张的,便问:“出什么事儿了?”   梁小妹急的满头汗,指了指屋里,“是我嫂子——”   没等她说完,江湛抬腿就往梁家院子里去。   正撞上刘美花扶着陈小幺出来了。   陈小幺手脚没半点儿力气,被婆母搀着,身子还是软绵绵的往下滑,那小脸蛋白的,半点血色都没了。   江湛盯着陈小幺看了会儿,步子一停,忽的脸色一变,转头就要往外走。   像是半点不想在梁家院子里多留一步似的。   刘美花一把就给他扯住了。   “你跑啥?”刘美花正愁没人搭把手,尖声道:“你一个壮小伙子你跑啥?快,来帮忙把咱们幺儿背上,走去找大夫去。”   农家妇人手劲儿还挺大。   江湛满头大汗,看着还想往院子外头冲:“不是,大娘,我——”   刘美花气了个半死。   她虽是顶不待见江湛,嫌这人不三不四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东西,但好歹是个汉子,这会儿又恰好打他们院门口走,乡里乡亲的,顺手帮个忙不过分吧。   这人掉头就跑是什么意思。   “大娘,我真不行——”   刘美花怒骂道:“你一个大男人窝不窝囊?跑这么快,是怕咱们梁家讹你的钱不成??”   不由分说就把陈小幺往江湛背上放。   江湛百口莫辩。   还没等说话,背上就压上来一个小小的身子,他无法,只好给接住了。   手托的他两条小腿儿,没敢碰别的地方。   刘美花让梁小妹赶紧的去田里知会梁川,又给江湛指了下巧村严大夫的方位,让他一个汉子脚程快些赶紧先去,自个儿拿了银钱马上赶过来。   江湛:“……”   江湛实是给赶鸭子上架的赶上了路。   他一路几乎是屏着呼吸在走。   等慌里慌张的在田埂上走了一阵,忽而顿住了。   自己真是被那大娘这么一通,给搞糊涂了。   ……如果他没辨错的话,陈小幺当是发病了,不是真风寒。   既是发了那病,去找大夫又有何用?   该去把他送他男人怀里头,才是正经事。   这么一想,便又是掉了头。   江湛步子迈得快,这路又颠簸,背上的人难受的发出了几声微弱的哼哼,就跟奶猫似的。   江湛偏过头,对他道:“陈夫郎,你忍着些,我这就带你去寻你家相公去。”   陈小幺趴在江湛背上,也不是太安分。   直想往下滑。   这男人身上的味儿……   熏得很呢。   比不上梁川一半儿好闻。   他把小脸蛋一撇,朝着外头,纤秀的眉头蹙着,半点不想嗅到江湛身上的味儿似的。   方才张口跟陈小幺说话的这当口,江湛也隐约觉出些不对来了。   这陈小幺,分明就是那类人发病的样子。   江湛长到如今这个岁数,虽身份贵重,但满打满算,其实也没见过几个那类人。   温岑是一个。   陈小幺现在这模样,分明就同多年前那个夜晚的温岑样子,像极了。   可又有不同。   那晚的温岑,因着是从未跟天元亲密过,头回发病,浑身的味儿浓的都快溢出来,隔着几道重重院墙,都还能闻得到。   整个皇宫大内的天元,无论婚配与否,是统统退避三舍。   可陈小幺现下的模样,竟是比温岑头回发病时,来的还更猛烈些。   这很是不同寻常。   按理说不应该。   江湛把曾在内阁里瞧过的密文卷宗里的东西飞速回想了一遍——   若按卷宗上所书,在被天元打上印儿了之后,陈小幺他们这类人,再发病时,当不会再有这般难受。   除非是还没打上印儿。   也不对。   江湛脚步一顿。   陈小幺同梁川早已成亲,几乎日夜相对,就算是没打上印儿,但日夜亲近,总是不会同现在这般严重。   或是自己根本就猜错了?   江湛脑子里也乱的厉害,步子都慢了下来,犹犹豫豫的。   就这么一犹豫,他就把陈小幺放了下来,让人靠在一棵树上。   “陈夫郎,冒犯了。”江湛自己也晓得不应该,但他实是觉得不对劲的紧,于是便微微弯下腰,朝陈小幺颈后看去。   陈小幺浑身都软绵绵的,没半点儿力气,只隐约晓得有人凑了过来,味道还不好闻。   可也没法子躲开。   江湛是知晓的,像是陈小幺他们这类人,后颈的地方,有个和寻常人不一样的隐秘之处。   这地方,是这类人对天元有着诱惑力的根源。   若是这地方,果真有着不同寻常的痕迹——   他俯下身,屏住呼吸,在陈小幺后颈处一阵细看。   还没待看清,前方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来了。   江湛抬头一看。   正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高大汉子就立在不远处,死死盯着他。   可他盯着江湛搭在自己媳妇儿身上的手,盯着江湛凑在自己媳妇儿脖子前头的脸,胸膛剧烈起伏,眼睛红的厉害。   像要滴血似的。   看架势,是想把江湛给活活撕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江湛:怎么讲,老倒霉蛋了。 第37章   右半边肩膀那儿挨了一脚的时候,江湛就知道,自己没猜错。   梁川的确是想把他活活给剐了。   梁川这一脚踹的,踹到了实处,半点没省着劲儿。饶是江湛有意闪避,也顿觉连着这条胳膊的整个右半边身子,都麻了。   他被踹得倒退好几步,惊了,嘴巴微张,半天没缓过神来。   以江家的身份地位,若是还在京里,那就是皇帝老子,也不敢这么动他一下。   金尊玉贵长到这么大,江湛这辈子,还真没挨过什么打。   仅有的几回,都是在这村子里头。   要说在温岑那受的几下,还实属他活该,但今天,他可真是冤枉的很了!   若他没猜错,这陈小幺同自个儿,很有可能是有——   江湛捂着胳膊抬头瞧梁川,张口便道:“梁兄弟,我不是——”   他思索着,该如何向梁川解释这情形。   可要一时半会儿解释清楚,又难得很。   梁川哪里听得进去。   他气血上涌,脑子里全是方才这男人凑在他陈小幺脖子那儿的画面。   于是下手的时候,是半点都没悠着。   在去州城的那路上遭了匪后,梁川脑子里,就一直隐隐的有些猜测。   若这想法没错,那这眼前这男人,当是扛揍的很的。   但自个儿揍他,倒也不是为着他扛揍。   是因为这个身上同样也有气味的男人,挨陈小幺挨的那样近,凑在他脖子旁边。   凑在那个梁川同样盯准了的,还舔过、咬过了的地儿旁边。   为什么身上跟自己一样有味儿的这类人,都爱盯着陈小幺这儿?   像是那山匪头子,还有府城里骑马的那男人。   如今又多一个江湛。   就为着陈小幺身上香,他们都闻得到这味儿?   都跟他娘的癞子狗似的。   梁川一把将江湛从地上拖起来,按到一旁的大树干子上,眼里渐渐的染上一抹血色。   上回,自己没能把那山匪头子给废了,如今,江湛自己又送上了门来——   又是一拐头就上去了。   江湛险险接住了他这一下,又是一阵酸麻,也有几分恼了:“梁兄弟,你先别恼,听我说——”   跟着肚子那就挨了几下顶。痛的厉害,这下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江湛也没工夫再想着在这当口把话说明白了,使出了十分的精神全力应付眼前这个在发狂边缘的汉子。   虽说是觉着自个儿冤枉,但梁川为啥突然间就发了狂,江湛倒也不是完全不知。   ——平头老百姓或许不知,但他却是这世间为数不多的清楚的知晓个中缘由的。   天元这类人,用大白话来讲,就同那狼群里的头狼相差无几。   一个狼群里有且只能容的下一只头狼,若有两只,那结果可想而知。   这类人也同狼一样,凶悍且好斗,且身上的味儿越是压人,这种天性便愈发难以抑制。   江湛虽是也同为天元,但并非武将世家出身,自小锦衣玉食的长着,凡事少有必须得亲历他手的,是以同梁川这个在山林子里头打滚打惯了的人对上,一时之间,竟然落足了下风。   梁川一拳头招呼上来。   江湛没挡住这下,活活挨了个眼冒金星,鼻血从两边淌下来。   他头昏眼花的看着眼前这汉子,嘴巴张了张,有气无力的道:“梁兄弟,你信我,就听我一言,其实我同你一样,自个儿也是有……”   话还没说完,后头树林子里又传来一道脚步声。   是梁小妹跑过来了。   方才她跑去田里头给大哥捎话,一句话还没说完,大哥就先放下东西往这边赶了。   梁小妹在后头追的上气不接下气,小脸蛋都涨的通红通红的。   此刻又见到眼前情形,给小女娃儿吓得,差点儿叫出了声。   梁小妹长到这么大,就没见过自家大哥哥这般吓人的模样。   当年梁川跟下巧村那几个二流子干架的时候,梁小妹年纪还小,实打实还是一个奶娃娃,没亲眼见过。是后来大了才听人说的。   梁小妹一直不咋信。   在她心里,自家大哥哥虽是话少了些,冷了些,可对家人好,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哪会真的发什么疯病打人。   定是村里人乱嚼舌头乱说的。   可眼下——   那姓江的大叔鼻血都被揍出来了!   梁小妹年龄小,也不知道大哥和那江大叔之间有什么纠葛,满心满眼只惦记着自家漂亮嫂嫂。   嫂嫂生了病,这两人在这打起来了,那谁来背嫂嫂去大夫那儿!   小女娃娃着急的四处看了一圈,果然见陈小幺软绵绵的歪在那颗大树桩子下头,隔着老远都能见着脸上热的发红,额头上的细汗一片。   梁小妹顿时眼泪都要出来了。   赶忙跑过去拉架。   “哥!大哥!你先别打江大叔了,嫂子、嫂子……”梁小妹抹抹眼泪,跺着脚直拉着梁川往树那头瞧,“你快背嫂子去找大夫呀!!”   梁川揪着江湛衣领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转过头来看梁小妹,跟着,又看向陈小幺的方向,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隐约像是更红了些。   怔了半晌,他才从江湛身上起了身,冷着一张脸,走到了树底下,把陈小幺背了起来。   陈小幺跟终于抱住救命稻草了似的,大口喘了一口气,细细的胳膊腿缠到梁川身上,小脸蛋儿上泛着明显不正常的红。   梁小妹红着眼睛跟在后头,还想说话,只听梁川转过身来,沉默了会儿,对她道:“你回家去。”   “大哥,我——”   梁川道:“别跟上来。”   说完,便背上陈小幺,大步从坡那头下去了。   梁川人高腿长走的快,梁小妹小跑都跟不上,在后头急的直跳脚,心想自家大哥这红着眼睛的模样,到底晓不晓得是要带嫂子去看大夫的呀。   等人走远,江湛才捂着肚子,长长松了口气。   只是脸都皱成了一团,半晌,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头晕的很。   -   日头慢慢的往下落。   整个上巧村都笼罩在一片温和的澄澈里。   梁川背着陈小幺,一路往着更北面去。   梁川两手都托着他大腿,自是觉出来他身上这点儿热意,竟是同上回发病的时候相差无几。   这是又发了那病了。   上回陈小幺发这病时,梁川是带着他走夜路去的下巧村严大夫家,但扑了个空。   去严大夫家,得往下面那条土路上走,要不就是从田埂子上抄近路。   此刻,梁川却没往那些个方向去。   他也不晓得要往哪去。   脑子躁的很,身上的反应也不平静,跟上回一样的。   背上的人两条细胳膊吊在梁川颈间,小脑袋拱在梁川脖子中间嗅,抱着他哼哼。   就跟来了瘾头似的。   陈小幺自是也晓得,自己又发病了。   他脑子迷迷糊糊,也想不出来为啥这么快就又发病了,可被梁川背在背上,嗅到了他男人身上的味,就一点不慌了。   就像是有梁川在,他就晓得该如何去解这瘾头。   陈小幺脑子里转的慢慢的,可还记得上回发病的时候的事儿。   ……在土墙,还有麦垛子旁,他可还都记得呢。   他在梁川背上作乱,呼吸声轻轻的,又软绵绵的,透着点儿娇意。梁川当是半点儿不陌生。   不说发病的时候了,就是没发病的时候,夫夫两个晚上熄了油灯上了炕,梁川抱着他要干点儿啥的时候,陈小幺就都是这幅模样。   梁川向来是对陈小幺没半点儿抵抗力的。   可这会儿,梁川破天荒的没理他。   头也没回,硬着张脸,就是直往前头走。   陈小幺闹腾了半天,没得到回应,这汉子抱着他大腿的手,硬的跟那铁板子似的,勒的他都有些疼了。   但就是不回头过来瞧他一眼。   陈小幺伸手要去挠他,还被他捏着手往怀里一放,力道大的很,跟要捏断他手似的。   陈小幺被制着,瞪着他的背影,半晌,委屈的哭了出来。   他攀着梁川肩膀,一排细细的牙齿咬了上去,“你不疼小幺!”   身体难受的紧,眼泪也就跟着兜不住了,“小幺、小幺……不给你当媳妇儿了!”   梁川猛然顿住步子,搂着陈小幺大腿的手,也一下收紧。   一阵天旋地转,陈小幺就被怼到了树干子上面。   是棵歪脖子枣树,杆子不粗,只陈小幺腰那么粗细。   这小细杆子被梁川这么一下怼的,是直晃荡。   陈小幺也被怼疼了,泪花儿扑簌簌落了下来,直落了个满脸泪痕。   “咋不给我当媳妇儿了。”梁川两条胳膊撑在他旁边,一双眼睛黑沉沉的盯着他,“那给谁当。”   这话真不像是梁川能说出来的。   换个声儿,那不就跟村里有名的,那冯家的冯兰香,天天跟自家汉子吵嘴时候说的酸话一样么。   可陈小幺笨脑袋,也听不出来,就只顾着委屈。   他一边一只手按着眼睛,小嘴巴还扁着,泪珠子直往脸颊下滴。闻言,手仍是按着,脸却往旁边一撇,哭着道:“你、你都不疼小幺了,干嘛还要给你当媳妇儿哇……”   话是梁川自己说过的。   他说小幺是媳妇儿,该他养着,陈小幺要他疼自己,他也答应了。   可现在,现在……!   梁川盯着他,深深吸了口气。   陈小幺嫁给他这么久,脾气也见长。   从最开始话都不敢多跟他说一句,慢慢开始使小性子,到如今,哪儿不顺心了就掉金豆豆。   梁川也不是没见过人哭。   像是梁田,每回调皮捣蛋之后,挨了梁老汉的打,也哭,嘴巴张老大,往死里嚎,看了直教人更想揍他一顿。   陈小幺就不一样,哭起来的时候,悄没声儿的,但就是这么安静的掉金豆豆,偶尔抽下气,梁川心都快要给他剜一块去。   但这还是头一回,陈小幺边哭还边喊,不给他当媳妇儿了。   梁川除了心里疼,太阳穴还一跳一跳的疼。   他是一直在忍着。   陈小幺发这病时,身上的味儿本就比平日里还要重上好几倍。   往常他闻着陈小幺的味道就不怎么碍得住,被稍微撩一下就想亲想搂,更何况是这么浓的。   这哪里是病?   若头回他还真觉着这是怪病,这回,他没带陈小幺去看大夫,自然是已经觉出这不是什么怪病。   犯这病的人,会一犯病,就只想着干这事儿么。   陈小幺想,自个儿也一样,被勾的要发疯。   非要说是病也成吧。那就是两个人一块儿都犯了病。   自己犯的是那畜生病。   “怎么不给我当媳妇儿了?”梁川抱小孩儿似的抱着他,让他后背怼在树干子上,低着头看他,又问了一遍。   他老问老问,像是在这上头绕不过去了似的,陈小幺也给他问住了,抹着眼泪呆了半晌,理直气壮道:“你、你凶小幺呀。”   少年嘴唇一张一合的,流了些眼泪,眼睛和脸颊都红。梁川目光在他脸上一寸一寸的巡视,突然俯下身,拱到他细细的脖子旁。   又白又细的一截脖颈,他身上最香的地儿。   “没想凶。”梁川一边嗅他脖颈上的气味儿,一边低低的问他,“是你。”   “你到底为啥这么香。”   陈小幺睁着眼,黑眼珠都被雾气氤氲的湿润,睫毛湿漉漉的掀起来,瞧着梁川,无辜又迷茫。   身上被压上来一个浑身都是腱子肉的大个子,后头又是硬邦邦的树干子,陈小幺被挤在中间,只觉怼的慌。   梁川又在问些他也听不懂的话了。   小幺哪晓得呢……   小幺还觉得他男人的身上的味儿最好闻呢。   梁川道:“他们都想闻你的味儿。”   他两手掐着陈小幺,手掌心慢慢的收紧,呼吸也跟着紧了,死死盯着他,眼睛里头有未曾褪去的血丝,“不给。”   陈小幺睁着一双泪眼,傻了。   铺天盖地的吻落下来的时候,陈小幺觉着这不像是在亲,是想活生生把他给吃了。   小巧唇瓣上的软肉被含进嘴里嚼,被咬的生疼,仿佛流了血了。   陈小幺难受的厉害,可他被怼着,也没法儿去瞧自己嘴巴究竟流没流血,只能“呜呜”的叫着,两只手缩成小拳头去抵着梁川。   可也是一直到这会儿,他才晓得,他男人真的用上的劲儿的时候,十个小幺都垒在一块儿,怕是也挣不动半点的。   他像只终于被狼叼住了脖子的兔子。   既是终于叼到嘴了,就怎么也不可能撒开口。   滚热的鼻息喷在他颈后,陈小幺开始抖,觉着自个儿一直护着的地方怕是终于要护不住了。   可又有些隐秘的期待。   像是隐约的知道,若是真被这么咬上一口,跟上回一样,不会疼,只会舒服的。   最好、最好是不止被咬一咬……   梁川整个人都压了过来。   他当然不是止只想干咬陈小幺这一件事儿。   先前,他老是想着,只有畜生才会老想着咬人,此刻——   他脑子里疯狂一片。畜生就畜生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算是一点点私设?21章也隐约提到过的。   o的话,信息素是后颈腺体处最浓。   但a不一样。a是那个的信息素最浓(。) 第38章   江湛眼冒金星、鼻血横流的在那小土坡子上躺了一阵。   躺到天都黑了,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几声稀稀拉拉的鸟叫。   听着还怪渗人的。   十月的天早已入秋,饶是江湛向来身强体壮,未曾患过什么风寒,也被这微凉的夜风吹得一个喷嚏。   他回过了神,慢慢的从地上坐起了身来。   梁川跟陈小幺不知上哪快活去了,那小女娃娃也不管他死活,就这么把他一个人扔这儿了。   过了一会儿,他拿手抹了一把干掉的鼻血,盯着手上那滩血壳子,不知想到什么,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这次北上,为的不是公事,也不愿张扬,是以手里除了些银钱,也调动不了什么东西。   他堂弟江尧倒是就在几十里外的清泉镇上,带了几个随身小厮和护卫,也同京里的人保持着书信联系,但江尧这人最是耐不住无趣的,江湛几次去镇上时,都寻他不到,因此便也不指望他什么。   看来,给陈小幺和梁川二人说明白这件事儿,还是得靠他自个儿。   可他和梁川是一类人,能说明白“天元”这类人跟普通人有啥不同,另一类,他又知道的甚少,能隐约晓得的,都是从卷宗上看来的罢了。   江湛思索一阵,慢慢的往榕树底下去。   远远的就瞧见了那小茅屋。   因是天色才刚刚擦黑,那院子里头还亮着盏黄澄澄的油灯。   江湛在篱笆院墙前站定,扣了扣门扉。   他耳力自然是好的,隔着篱笆,先是听见正屋里响起了脚步声,可一等他出声叫了句“阿岑”,那脚步声立马又停了。   半晌没动静。   江湛如今是半点脾气也不敢有,摸摸鼻子,提起了声儿道:“我知你不想见我,但我今天是真有正经事儿,求你帮忙。”   他顿了顿,“村北山脚下,梁家的夫郎,陈小幺,你该是认识吧?他……他像是发病了。”   “发这病多难受,别人不晓得,你还能不晓得么。”江湛听着里头的动静,低着声道,“遇上畜生些的天元,给弄坏都是轻的……也不知道梁家哥儿下手知不知晓轻重。万一要是不成,还得问你借个马车,拖到镇上去看大夫。”   说完这话,他在外头静静的等着。   江湛知道自己多少算是有些贼了,是在用陈小幺发病的事儿当由头。   但不拿这个说,他都不知道温岑到底啥时候才肯见自个儿。   温岑对自己一千一万个心狠,但对别人,却最是心软的。   果然,没等上一会儿,院子门便从里头开了。   温岑穿着身青灰色长袍,站在院内,手里拿着个长的什么东西,安静的瞧着他。   江湛如今一看到这么长的东西就想到上回刘美花揍他拿的长铁棍,下意识的躲了下。   下一秒才瞧清楚,那不是啥长铁棍,是挂着油灯的把子。   江湛觉着自己如今真是窝囊的不行,半晌,见温岑没再赶他的意思,顶着满脸的血污,腆着一张脸,趁机挤到院子里头去了。   -   北面的山坳坳里,黑漆漆的一片。   这山坳坳就在外山林子旁边,也就是上回陈小幺掉到坑里的地方。   平时当是没人往这边来的。   小少年跟抱娃娃似的被抱在人怀里,背对着那人,被怼在那树干子上头。   这野枣树粗的刚刚好,够他两个胳膊合抱。   可陈小幺膀子软的,半点儿没力气抱住,只软绵绵的搭在那上头,跟着后头人的劲儿,一耸一摇。   身上原本是穿的件带绒的夹衣的,布料和样子都好。还是前些日子从州城回来后,专门给他扯的布新缝的。   村里的妇人们见了那都要说句这颜色鲜亮,衬他衬的很。   可如今,这衣服,连同那底下露出来的皮肉一起,早不成样子了。   浅浅月亮跟缎子似的在他肤上流淌,缀着些星星点点的痕迹。   都是被碰过的。   隔着浓重的夜色,外人瞧不见他现下这模样,但挨着他的人,眼神儿比一般人好得多,瞧了个真真的。   呼吸声便愈发热的发烫。   糙的跟砂纸似的大手在少年滑溜溜的背上探,唇舌也跟着,那身白的跟春笋似的皮肉,如今到处都散着铁锈味儿。   青草香味儿都快被遮的闻不见了。   可仍是不够。   于是便又是一口,照着那脖子的地方咬了下去。   梁川生了一对不太明显的犬齿,可平日里他少笑,就连话也少,便也没人注意过。   更没人晓得,这牙齿拿来咬人后脖颈子,是最合适不过。   陈小幺被这一口咬的睁大眼,可力气早耗光了,是挣也没法儿挣。   后半夜。   那颗野枣树给糟蹋的,树干子上是污的半点儿没眼瞧。   陈小幺后颈处那块儿圆鼓鼓的软肉,更是被咬的一塌糊涂。   说来也奇,梁川分明是下足了狠劲儿咬的,可这地方,被咬开了缝儿之后流出来的东西,却不像是血。   也没半点腥气。是甜滋滋的清液,嗦一口,像是比这树上的枣子都还甜。   这甜味儿勾的梁川脑子里一片空白,恍惚间觉得自己真成了头畜生,是在一口一口把怀里头的人给啃了。   力道收都收不了。   劲儿憋不住,是以牙齿也没收住地方,连着那片软肉旁边的皮肤,也被咬了好几口。   这下可就是真的疼了,不是被咬那块软肉似的疼中带着舒服。   少年皮肤本就又薄又嫩,经不住被这么疯的造的,被咬了个鲜血淋漓。如今的模样,真像一只被咬断了脖子的兔子。   细细的胳膊腿儿软绵绵蹬了两下,就往下垂下去了,树干子也搭不住了。   只余幼猫似的呜呜哭声。   ……   -   梁家那头急坏了。   刘美花寻个银子的功夫,江湛就跑没影儿了不说,她赶忙追上去,在那片土路上转悠了半天,没瞧见江湛,倒是瞧见了魂不守舍往回走的梁小妹。   刘美花一溜小跑就上去了,拽住女儿胳膊,“要你去寻你哥,你这是干啥去了?”   小女娃娃还蒙着,见了娘,顿觉情绪都松下来了,“哇”的一下就哭出了声。   刘美花更是急,可梁小妹只是哭,话都说不清楚,好容易才止了哭声,磕磕绊绊的把方才的事儿说了。   刘美花一听,心里就是一个咯噔。   前些年的时候,老梁家为啥不招人待见?家穷是一个,梁川发那疯病打人的事儿,又算是一个。   现下虽是因着送亲的事儿,两村不少人对老梁家都要竖个大拇指,可在这当口,要是又出这么一档子事,怕是不好说。   刘美花扯住女儿晃了晃,忙问:“那你哥人呢?”   梁小妹抽抽噎噎的,“不、不晓得,哥让我自个儿先回来,他抱着嫂子不知道去哪了!”   梁川同陈小幺这一不见,就不见了整整五天。   急坏了一家老小。   按说陈小幺发了高烧,梁川带着他去看大夫,要是只去下巧村寻严大夫抓药,那顶多几个时辰就能回来了。   如若是严大夫不成,梁川带陈小幺去了府城,那顶多一天一夜,也该回来了。   就是一时半会儿不回来,也该托人捎个口信。   梁川不是个这么不懂事儿的。   可眼下,是生生不见了人影。   梁老汉和刘美花两人是白天寻,到了夜里继续打着油灯寻,虽是没敢进山,但把两村都快翻遍了,愣是没寻到人。   梁家人没敢大声声张。   梁川是个靠谱的,身板壮实、身手好就不说了,这方圆几十里的路,连同山上的山路,他都是摸的清清楚楚的。   上巧村又不比外头,哪哪儿都是乡里乡亲,就带去邻村看个大夫,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能出啥事。   就这么突然凭空没人影了,这说出去还不得叫人怎么猜。   但自然也是打听过的。   像是梁老汉在田埂子上头拉着王石头王柱子都悄悄问过,今天瞧没瞧见川哥儿,人都是一脸懵,摇头说没瞧见。   梁老汉跟刘美花上了几天的火,嘴上都急的燎了泡,可也再没别的法子了。   总不能去府城里报官。   就这么急了五天。   还是第五天夜里的时候,江湛找上了门。   刘美花一见他,心就提到嗓子眼了。   先不说她看不看得上江湛这个人,可这人明明白白是有些银钱的,平白遭了继子一顿狠揍,可不得上门寻麻烦么。   前些年,梁川揍那下巧村几个二流子的时候,虽是占着理儿,但因着对方上门闹,最后也赔了银钱。   如今,若这男人铁了心要寻梁家的麻烦,那恐怕就不是能赔银钱了事的了。   就是刘美花也难得的有几分怂。   可江湛一张嘴,就是问梁川和陈小幺回没回来。   自然不能说回来了。事实也是真的没回来。   梁老汉照实说了,江湛倒是没再啰嗦,掉头就走。   剩两个老的在那干瞪眼,觉得这都是啥事儿啊。   -   江湛寻了小半天,最后上了山。   往山里走了几个时辰,寻到了一处小茅屋。   这小茅屋可不是他自个儿曾经住过的破破烂烂的那个,是另个在半山腰的,眼瞧着还新的很,似是前不久才搭的。   说是茅屋,实则就是一个小的干草棚,干草和木板坤在一起,扎的结结实实一个,一看就是个有把子力气的人给搭的。   江湛若有所思的站在那儿看了会儿,再一转头,就瞧见梁川正从一旁的山路上下来了。   两人视线一对上,梁川就停了步子,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江湛也看着他。   原本高大健壮的汉子,如今的模样却很有些狼狈。   一身短打被荆棘刮破了不少口子,上头沾了不少脏污血痕,破破烂烂的,这还不止,眼睛里都爬满了红血丝。   看着像是几天几夜没合过眼了。   他背上背着个竹篾编的背篓,里头垫着树叶,放着一些野果子,上头沾着露水,像是新采的。   江湛看了他一会儿,抬腿往茅屋旁走了一步。   梁川瞳孔一下紧缩,两步抢上前来,挡在他前头,“离远点。”   江湛跟没听见似的,又是抬腿。   “再敢过来一步,我废了你。”青年盯着他,声音有些哑。   江湛干脆的上前两步,在他身边坐下了。   他能觉出梁川浑身的肌肉都在瞬间绷紧了,身上的那股子铁锈味儿都像浓了不少,像是随时能再给他来一拳。   这也不怪他。   此刻,江湛隔着这茅草屋,都能闻得见里头的味儿。   不过这会儿,江湛是半点不避着了。不再像前些天,刘美花非要他背着陈小幺去看大夫时,他跟避洪水猛兽似的避着。   因为此时此刻,那股子青草香气里,混杂一股子浓重的铁锈味儿。   江湛闻一闻,便晓得里头发生过什么事。   同为天元,他自然是明白,像是陈小幺他们这类人,若是被天元打上了印儿,在他的男人眼里,那就愈发跟那宝贝眼珠子似的,是半点儿容不得他人觊觎。   若是天生合该是一对儿的,那更不得了。   江湛半点不怀疑,自个儿要是敢真的进屋去,梁川能活活把他的眼珠子给抠下来。   而且他也没想进去,就是想在坡上头坐着。   因为明白接下来说的话长的很,站久了累得慌。   半晌的沉默。   梁川仍是盯着他,手掌缓缓的收紧。   江湛终于开了口:“梁兄弟,我们素不相识时,你就从狼爪子底下救了我一命。江某是记这个恩情的。”   梁川没什么反应,眼神很冷。   顿了会儿,江湛又道:“这倒也罢。”   他说:“我虽跟你一样,的确能闻到这些个气味,可现下,你既然已经给你家夫郎打上印儿了,我自然是不敢再有半分觊觎。”   梁川瞳孔缩了一缩,呼吸都慢了片刻。   江湛迎着他的视线,干笑一声,“你大可放心。”   --------------------   作者有话要说:   五天。够可以的吧 第39章   一阵静默。   梁川盯着江湛,喉头动了动。   江湛也吸了口气。   前面几天,他被打的鼻青脸肿,知道就算寻来也近不了身,如今掰着手指头数数,要换自己,约摸是差不多了,便循着气味找过来了。   按他心里盘算的,这会儿寻过来,就是想把这事儿给梁川好好说道说道。   可真要让他来说,他又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江湛顶着梁川的视线,缓慢的张了口。   自然是没全说,捡着能说的说了。   太.祖皇帝还在位的时候,边境就一直不稳。   蛮族人频频来犯,他们人虽少,但个个骁勇善战、以一当十。那些年,打的大景朝士兵是屡屡退败。   老皇帝一夜急白了头,还是彼时正年少的长风将军自请缨,带着崔家军上阵,一举夺了个全胜回来,大大鼓舞了士气。   经此一胜,自是大加封赏。   说来也稀奇,虽都是中原人,但崔家这一脉的男儿,却向来很有些不同。回京复命,往那大殿上一站时,竟是个个高大魁梧、英武不凡,个头同那些个蛮族人,都相差无几。   这一脉的人头脑也聪明,祖上曾官至拜相入阁。是到了这百年间,才不知怎的,逐渐没了声迹。   太.祖皇帝望着这满殿的人,心里渐渐的生出了些疑虑。   这疑虑或许早便有,可确是因着这场战役,因着崔家人,才被放到了心上。   自那以后,太医院和内阁的学士一起,奉圣上之命,数年秘密查探,有了“天元”这么这一词儿。   这一词,取的是“改正朔,易服色,推本天元,顺承厥意”之意。   天元者,人中龙凤也。   那会儿,人们才晓得,原来人是能从根儿上,就能区别出个高低之分的。   人长到十二三,最多十七八,若能从长成天元这类人,那莫说是体格,就是头脑,就是能比一般人强个一大截。   只是这类人少,百个人里头,都不定能寻出一个,且性情多凶悍好斗,未免失之可亲。   为免谣言四起,内阁把一应卷宗全都封存了起来,一直到如今,也只小部分人知晓。   往前数个五六年,就连江湛,身为宗亲,也是只知部分,但不甚清楚全貌的。   民间更是对这事儿一概不知。   像是上巧村这种穷僻的山沟沟里头,几百年都不定能出个天元的,更是一辈子与知晓这事儿无缘。   又过了百余年,到世宗年间,边境之乱仍旧未平,朝野上下一时无人可用,就是有将,可用的兵也太少。   是以为攘外,朝廷无奈之下,开始四处征兵。   征的就是“天元”这类人。   因着这个,边境换来了近二十年的太平。   但江湛怎么也想不到,这上巧村,除了有梁川这么一个天元,竟还有一个地元。   也就是陈小幺。   “我怎么信你?”梁川突然出声,问他。   江湛寻了根树枝,在地上划了划,又扔掉。   过了一会儿,他才道:“我祖上世代行医,给皇帝老子诊过病,我自己虽不是大夫,但家学渊源,医书看过不少,大内也进过数次。梁兄弟,经了这些天,你也晓得,你和你夫郎,与常人相比,多有不同。”   因着暂时不愿表明身份,江湛编了个算不上谎话的谎话。   他们江家,还真有个旁系的叔叔是太医院院判,可不就是给皇帝老子瞧病的么。   紧接着,江湛说了几样天元这类人与寻常人的不同之处,皆为太医院医书上所述,还有四季脉象之变化——   这是无法闻到这类人特殊气味的寻常人辨别他们的唯一方法。   梁川自个儿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听了这话,便薄唇抿紧,脸上的神色,也是变了又变,掌心不由自主深陷入泥地里。   江湛一见他神情,便知道自己说的全无错处。   安静半晌。   梁川抬起眼眸,又道:“那我夫郎,又有何不同?”   江湛也看着他。   这便是最紧要的,也是他真正想说的了。   ——“地元”。   这类人,从根儿上,又跟天元完全相反。   他们虽跟天元一样,身上有着跟寻常人不一样的味儿,但体质却孱弱不少,长到十岁上,或多或少、或轻或重的,总会发病。   这类人往往于后颈有着一处不同寻常的地方。那地方的散发出来的气息之于天元,就像是那吸引着蜜蜂的花苞,总能让人一眼就盯准了它。   这还不止。   这类人要是长成了人,嫁与天元做妻妾,为其生儿育女,孕育出的后代,有极大可能为天元或地元。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的崔家军,偏就那么巧,个个都那般骁勇善战。   天元是百人里不定能寻出一个,地元则又不同——   此类人的双亲,非得是天元与地元的结合。   因有这么一个关窍,又因他们体质本比一般人更加孱弱些,因此,比起天元来,地元是少之又少。   整个皇宫大内,算上温岑,也不过四五个。   这些日子,江湛在这村里没白待。   虽是没顺利同温岑和好如初,但闲来无聊之时,他也听过一些妇人间磕牙的闲话,晓得二十多年前,那陈家的陈栓子,是如何被朝廷征去,陈小幺奶奶,是如何伤心欲绝。   陈小幺,又是怎么同阿奶相依为命长大。   如若江湛猜的没错,陈小幺的亲爹陈栓子,正是当年那批镇守关外的人里头的那一个。   梁川一一瞬不瞬的盯着他,似是无声催促。   “如何不同,你既能闻到气味,同你夫郎朝夕相对,又听了我方才所说,很多事儿其实不用再问我。”江湛道,“五日过去,你们除了在此处,可还有去过别处?可瞧过大夫?可有用药?陈夫郎可还在高热?”   梁川嘴唇动了动,神色怔怔的。   似是想明白了什么。   不止这回,还有上回。其实还未去府城里看上大夫,打那田埂子土墙后出来后,陈小幺就已没那么烫了。   这山风吹的实是有些凉了。   江湛往山下看了几眼,左右搓了两下胳膊,跺了跺脚,便起了身。   正要往下走一步,忽听身后一道声音,低低的问道:“……不是怪病?”   这话听着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江湛脚步顿住,愣了一愣。   “……我也不是疯病?”梁川又道。   好半晌,江湛反应了过来。   这应当是村里的些闲言碎语。   天元,地元,这两类人本就难得。尤其地元,到了年龄发病时,村户人家没见过的,只当这病与寻常病症大有不同,怕是当风寒去治,全无效果,便说是怪病了。   这么看来,那清泉镇上给温岑抓药诊脉的大夫,倒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算不得是庸医。   “自然不是。”江湛道,“你我二人乃是一类人。你若信我今日所说,便应当信这既不是什么怪病,也不是疯病。”   江湛脑门上还留着几道伤痕。   是那天梁川下了狠劲儿给揍出来的。   这不过才短短五日,看着也不怎么显眼了。   “成。”梁川看了一眼他脑门上那痕迹,“就信你。”   说完,顿了一顿,从背篓里寻出几样草药,扔给江湛。   江湛接过那些东西,很有几分不解:“?”   “治跌打损伤用的。”梁川说。   江湛缓缓伸手,摸了摸脑门。   “我十来岁被狼咬伤腿,用上这个,不出两日便好。”梁川上下打量他一眼,道,“你既同我体质一样,想来也差不多。”   “……”江湛点点头,把草药揣怀里,“多谢。”   说完便没再多留,下了山。   这人与人不同,天元与天元也……大不相同。   -   江湛走后,梁川一人在那茅草屋前静坐了半晌。   一直到天边又露出些鱼肚白,屋里头的人发出声轻而细的哼声,梁川吐出一口气,抬腿往屋里去。   屋里人的确早就醒了。   他裹着梁川的里衣,衣摆长的能将他整个人包进去,正跪在那垫了旧毯子的干草堆上头,伸长着脖子往外瞧。   在寻梁川。   见着梁川进来了,一双大眼睛立时氤上水雾,小嘴巴一瘪,就伸手要来搂他。   可到底是挨了好几顿狠的,说是被人按在地上、树上狠狠揍了几顿也不为过,加之五天下来,他又几乎吃不进什么东西,此刻,少年细细的腿根儿打着抖,根本就跪不住。   梁川两步上前,走到他旁边。   陈小幺便立刻抱上来。   梁川单腿跪下,半弯下腰,大手在他细瘦脊背上抚了几下,手底下的人便下意识的抖了一抖。   这是挨怕了。   这些天以来,陈小幺仿佛就跟真上了瘾似的,没完没了的求,浑身的味道香的腻人。   香喷喷又湿漉漉。   梁川便也没完没了的应他。   到了最后,也不晓得究竟是谁在发病。   梁川贴贴他额头,低下头问他:“还要不了?”   陈小幺连忙摇头。   可胳膊却不是这个意思。   仍是软绵绵的,在往他身上缠。   看着像是比五天前,还要愈发粘人些,半点儿不想离梁川远一步似的。   梁川伸手到里头去,摸了一把他滑溜溜软乎乎的皮肉。   什么东西都没隔着,这一探,就觉出身上的确是已经褪了烧了,摸着一点不烫。   可梁川仍是拿不准。   方才听了江湛那话,现下更仍拿不准。   如若这个“病”,就是得亲近,那——   思索半晌,他手往下一伸,干脆的开始扯裤腰带。   陈小幺正搂着他男人的腰,见了这么一下,浑身都是一抖,脸蛋儿都涨红了。   立时就撒了手,手脚并用的爬着往草堆子里头缩去了。   缩的远远儿的,双手抱着膝,像是怕极了似的,战战兢兢的瞅着梁川。   陈小幺身上披着的那件衣服,实是有些太过长了。   约莫就是因着长,能给他整个人兜在里头,腰再往下,就啥都没有了。   此刻,他这么一乱爬,衣服往上溜了些,能看到小半截白腻的大腿。   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狠了,那白的腻人眼的一片儿皮肉,还在颤。   梁川手还停在腰间的裤腰带上,视线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又问了遍方才的话。   陈小幺睁着一双眼睛,可大约是哭了好几场,眼皮肿的跟那馒头缝似的,睁到最大才一条缝。   他猛的摇头。   实快给他男人解裤子的动作吓的不行了。   是真的再挨不住半下了。   半晌,见梁川还想上前,陈小幺便真的哭出了声,还哭出了鼻涕泡。   “只要你挨、挨着小幺。”陈小幺打个哭嗝儿,一张口,声音都是哑的,听起来可怜的要命,“没要你掏、掏……”   --------------------   作者有话要说:   川:我不出两日便好。   江:……很难不觉得是在阴阳我。   .   俺们川子,一个说脱裤子就脱裤子半点不废话的男的,A的很   . 第40章   是在第六天的时候,深更半夜,梁川带着陈小幺回了家。   村户人家都歇息的早,尤其如今天气愈发的冷了,田里活儿清闲了些,都是一天两顿饭,到了下午日头看着快落的时候就吃顿稀的,然后再消消食,就差不多洗了睡下了。   到了这个时辰,村子里更是黑漆漆的一片,哪哪都熄了灯了。   梁家院子里头,却还隐隐的有些光亮。   梁川背着人一路下了山,没怎么停留,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到了院子门口。   一推,院门压根儿没拴上。   径直走了进去。   梁老汉正在廊下蹲着抽旱烟,半边胳膊吊着,眉头锁出个深深的纹路,一瞧就心烦的很。   梁川叫了声爹。   梁老汉手上烟灰一抖,看了过来。这一瞧,烟杆子都掉了,叫了声,“川儿!”   梁小妹不知道啥时候也跑出来了。   小女娃娃瞧见黑不溜秋的夜幕里,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还挺远的,但看身形,隐约能辨认出是梁川,但背上的那人细胳膊细腿,铁定就是她嫂子。   梁小妹认她嫂子认的那是准准的。   “嫂子!”梁小妹尖声叫道。   刘美花听着声儿,也忙抄着扫帚跑了出去。   一屋子的人霎时是全围了上去。   这是都还没睡呢。   等看清了那俩人身上啥样,又都吓了一大跳。   陈小幺也就罢了,趴在梁川背上像是迷迷糊糊的还没睡醒,可梁川,那浑身上下可就狼狈的很了。   别的不提,几天过去,这下巴上的青茬儿都冒出了新的一截。   衣服也乱七八糟的,看着像是在啥地方沤的都馊了,眼窝深陷,眼睛里头红血丝一根一根的。   梁川长这么大快二十了,梁老汉还没见过儿子这么狼狈的样儿。   “这、这到底咋回事儿?”梁老汉手都是抖的,想拉下儿子胳膊瞧下,没敢,“出啥事儿了,川儿啊?”   起先,老两口是寻了好些天。   一直到那天,那姓江的大小伙子上了一回门,到了晚上又找过来了。   刘美花以为这到底还是寻麻烦来了,结果那大小伙子告诉二老,他瞧见梁川和陈小幺了,人没事,叫他们放心。   这才没夜夜打油灯出去寻了。   但心里还是提着。   这究竟是出了啥事儿,叫儿子儿媳两个大活人突然不见了不说,还好些天都没个音信儿,回来还弄成这个样子?   “没事。”梁川终于开了口,声音哑的跟掺了砂子似的,“没出什么事儿。”   “没事儿咋弄成这个模样?”梁老汉道,又往他身后看了眼,“幺儿又是咋的了?”   梁川没答话,直往屋里头去。   梁老汉跟着进去了。   刘美花则腿一软,两眼一翻,握着扫把杆儿,直挺挺的往后跌坐在了凳子上。   这是几天来一直提着的那气松了。   先别管出没出啥事,人回来了就好说。   梁川往里屋去,先把陈小幺背到炕上放了,紧接着又掀了帘子出来,准备去灶屋里烧水。   梁老汉也跟着进了灶屋。   梁川也没打油灯,灶屋里头黑灯瞎火的。   “川儿。”梁川把那洗澡的木桶翻了出来,在那洗洗刷刷,梁老汉就跟在他后头,沉默了好半天,才道:“咱家不惹事儿,但要真有啥,你也别自个儿扛,咱一起担着。”   老梁家做人一向是本分老实,以前在水头村就是,迁来上巧村后,更是愈发的老实巴交。   唯一出的一回事,就是在几年前,梁川跟人打起来了。   但那回梁川虽说最后下手重了些,但一开始其实是占着理的,也不是无缘无故就打人。   梁老汉知道儿子万万不是个会平白无故惹事的人。   但眼下看他这模样,怎么看,怎么像是摊上了什么大事。   梁老汉就怕儿子在外头挨了什么有权有势的人欺负,自己咬着牙吃了亏扛了,又半点不给家里说。   梁川洗洗刷刷的动作一顿。   好半晌,他提着那木桶站起了身,跟梁老汉说:“真没什么事儿,爹。”   “没人寻麻烦,我和小幺,也都没伤着。”梁川顿了顿,道,“其他的,往后再慢慢跟您说。”   梁老汉长出一口气,也不多问了,连连点头,说了好几句“那就好”。   -   多的话,梁川半句没说。不是不愿说,实是怕吓着爹娘。   江湛说的那些话,虽是太过惊世骇俗,但如果仔细一琢磨仔,的确是一解他数月来的一些疑惑。   但梁川能觉得那些东西没错儿,能信江湛,是因为他自个儿就是“那类人”。   可要真按江湛说的,那两村除了他俩,就再没这类人了。   这话要说出去,还有谁能信?还不都觉得他说胡话。   自然是没法子原样解释给梁老汉他们听的。   老两口大字不识一个,都没见过什么世面。   这么多年来,梁老汉本就最不爱听人家说梁川有疯病的事儿,这么一个闷葫芦似的老汉,还多少有些窝囊,唯独这个,回回一听,回回要发火。   要让老两口晓得,儿子儿媳还真不是啥“一般人”,而这个“不一般”,还真是会发病的那种不一般,那不等外人嚼舌头,自己屋里就先要吓死。   再说了,梁川自个儿,也不算是完全的闹明白了这回事。   左右得寻个空当,再去问问江湛。   总之是除了保证真没摊上啥大事,其他的啥都瞒着了。   -   自打梁川和陈小幺回来了,梁家是上上下下松快了不少。   这事儿源头本就是为着陈小幺突然发了高热,如今看陈小幺,高热褪了,整个个人精神头也还成。   多少也都放了心。   不过也是奇了,俗话说病去如抽丝,这一般人生场大病,完了不说被折腾的没个人样儿了,但怎么着看着也会比生病前憔悴些。   但陈小幺倒是还好。   虽是看着瘦了些,但这小脸蛋粉粉润润的,像是比发病前又嫩上些许,掐一把跟能掐出水来似的。   梁小妹围在炕边跟陈小幺小声说话。   隔天,梁老汉又去了田里。   梁川没跟着一起去,留在屋里跟陈小幺一块儿呆着。   梁田去学堂了,梁川也起了个大早,先帮着把屋里里里外外收拾了,捡着能帮忙干的活儿都干了,又去灶屋里倒腾炉子,做起了饭。   刘美花抱着装衣服的盆儿从河边回来的时候,远远的瞧见自家院子里的炊烟,恍惚还以为屋里遭贼了。   两步进了灶屋一瞧,见到一个大高个儿拿着锅铲在灶前面呆着,除了松口气,又是一阵恍惚。   继子长这么大,进灶屋的次数,算上今天,满打满算的是两回。   头回是刚成亲第二天。按村里规矩,新妇得给一家人做早饭的,反正也不知道夫夫俩晚上是干了啥,那天陈小幺没能起来,倒是继子起来给做了。 第二回 就是今天了。   刘美花站在门口,探头瞧了会儿,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啥也没说,去橱柜里摸了几个蛋过来,搁在灶台边上。   这是鸡笼里的老母鸡下的蛋,刘美花每天去摸一回,都给攒着了。   “炖几个蛋给幺儿补补。”刘美花说。   说完,也没继续在灶屋里碍事,到堂屋里去了。   那天一整天的饭,都是梁川在做。   煮粥,蒸蛋,小白菜炖豆腐炖的软烂,都是好克化的东西。   陈小幺一天没从里屋出来过。   到了晚上,一家人洗洗睡了。   梁川烧了热水,把那木桶原样洗刷一遍,拎进了屋。   白腾腾的热汽儿氤氲了满个屋子,梁川伸手探了探水温,就去抱陈小幺。   陈小幺原本正低着脑袋,瞅着梁川又是倒水又是收拾那木桶的,结果这会儿梁川上了炕,要来倒腾他,他又立马把脑袋别过去了。   他还是不跟梁川说话,也不跟梁川笑,半点儿好脸色都没有。   陈小幺这个样子,已经好些天了。   这是还惦记着那几天的事儿呢。   虽说起先是他自己求的,可后面几天的梁川,真就跟头野兽似的,不管陈小幺再怎么说不要了,怎么哭喊,愣是不停。   那几晚上,梁川的模样,吓人的厉害,像要把小幺活活给嚼碎吞了。   陈小幺就是心里有点点说不出的委屈,还怕着呢。   媳妇儿说啥也不愿搭理自己了,梁川也没啥话说。   毕竟畜生事儿是他自己干的,也赖不了不是。   只能先把人一剥,开始给他洗。   原本一身嫩笋似的皮肉,如今,上头青青紫紫的印儿却不少。   这还是好了许多的,往前数几天,那模样更加凄惨。   梁川一直到第六天才把人带回来,一个是怕陈小幺那高热反复,另一个就是怕陈小幺的样子吓着爹娘。   梁川拿布巾沾了些热水,小心的绕过一些按着会疼的地方,给他身上擦了一遍。   被温温热热的水捂着十分舒服,等梁川擦完了开始拧布巾子了,陈小幺就手脚并用的往炕里爬。   打算趁着这个热乎劲儿窝着睡去,不想理梁川了。   结果还没爬出一半呢,又被拦腰抱了回来。   梁川把他摆成个规规矩矩的姿势,让他坐在炕上,身上给披了厚实的大布巾子,又蹲下身去,捉了他脚丫子出来浸在木桶里。   一双白生生的嫩脚丫子,不比梁川手掌大,梁川一个一个的捏过去,把那圆润的脚指头缝缝都细致的洗过。   陈小幺先是被捏的有些痒,忍不住轻轻挣了两下。但梁川一点儿没用力,陈小幺这么一挣,脚丫子就从桶里掀起一小片水,全数浇在梁川身上。   梁川也没往后头躲。   像是被溅了半身水,也没半点儿脾气。   小幺可不是啥娇纵的性子,虽是在闹情绪,但也没想故意折腾自己男人,浇了这点儿水,觉出自个儿闹腾过了,跟着就立马乖觉了。再往后去,就一点儿没动弹,乖乖的给人捏着洗。   趁着梁川低头给他洗脚丫子的空当,陈小幺悄摸观察他了一阵。   那些个晚上力气大的吓死人的汉子,这会儿倒是蹲在地上,轻轻柔柔的给他洗脚了。   劲儿放的轻轻的,恐怕连只蚊子也拍不死呢。   现在又晓得疼小幺啦。   梁川洗完了脚丫子,拿布巾擦了,一抬头,见着的就是陈小幺这幅神情。   少年眼睛里仍旧隐隐的有些情绪,小嘴儿也微微撅着,看起来,能挂个不重的油壶。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就在梁川想张口的时候,陈小幺把头一扭,把小腿从梁川怀里抽出,一溜烟的钻进了炕上,留个后脑勺朝着他。   梁川就闭了嘴。开始给自己洗澡。   他拾掇起自己那就迅速许多,没过多久,便灭了油灯,上炕。   刚要挨过去,陈小幺伸过来一只手。   那只手软绵绵的在被子里钻了一阵,最后停下,正停在梁川下腹前头。   “……”   陈小幺吸了吸鼻子,侧过脸,给梁川说:“这么远。”   “……”   梁川闷声应了句,就着他手指头比的距离,在他身侧睡下。   其实陈小幺手也没多大。大拇指跟食指张开到最大,也不过几寸。   梁川还能说啥。   那病好了以后,这些天,他在陈小幺这,就都是这个待遇。   陈小幺防他跟防洪水猛兽似的。   挨倒是能挨着睡,但还要隔着个一点点远。   太近了不行。远了更不行。   不过好歹还是有些进步,像是昨天是两根手指头那么宽,今天就成了一根。   是以就算隔着这么点儿距离,也能嗅到少年身上的香味儿。   里头还是混杂着他的气味。   那气味儿闻着教人沉迷,梁川睁着眼睛嗅了几口,但啥也没做。只慢慢的等陈小幺睡熟了,一胳膊又把人搂进了怀里。   这才闭眼睡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梁大伯:出啥事儿了?(忧心忡忡)   川:真没啥大事儿。(就是给您二老造孙子造的快x尽x亡了罢了。) 第41章   陈小幺这回又发了病的事儿,两村倒是都没人嚼舌头。   像是压根儿没啥人晓得似的。   但细琢磨一下,也不意外。   因为出事儿的那天,除了自家人,也就一个江湛了,再没其他人瞧见。   刘美花原本对这人是有些成见的,最先是觉得他嬉皮笑脸没个正经样儿,后来他挨了继子一顿打,又被他板着张脸上门寻人的样子给吓了一跳,生怕他不依不饶寻麻烦。   如今看来,是多少有些错怪他了。   倒是个有几分靠谱的。   陈小幺在屋里好生的休养了一阵。   他休了多久,梁川就跟着在屋里陪了多久。   一直陪着,倒不是为着再怕发热,只是后脖颈子那儿太嫩,总是还没好全。   几处骇人的牙印儿,生生养了小半个月,才终于看着没那么可怖。   半个月一过,也已入了深秋了。   如今田里的活儿压得有些多,梁老汉一条胳膊实在是备不住,梁川才又重新跟着去田里。   陈小幺也终于出了门。   这天的天气是难得的暖和,刚过晌午,日头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陈小幺和梁小妹一道,抱着木桶去了河边洗衣。   这条河旁边,那向来都是妇人阿哥的地盘儿,一到下午,三两结伴的就出来洗衣服了。   你推我搡,说说闲话,几件衣服能洗一个下午。   这才未时,河边人就不少了,多是趁着今天日头暖早早就出来了的。   梁小妹人机灵的很,一眼就瞅到一个空的地儿,忙招手叫陈小幺:“嫂子,这儿来!”   陈小幺立刻抱着桶过去了。   梁小妹方才这一声,叫的自是有不少人注意到了这边。   洗了一阵,就有人往这边瞧。   几个媳妇儿挤眉弄眼的,边瞧,还边笑嘻嘻的叽叽咕咕说话。   仔细一听,说的还是一个月前,送亲时候遭了匪的事儿。   咋突然又开始嚼起这老舌头了?   梁小妹竖着耳朵听了一阵,很有些纳闷。   陈小幺这阵子在屋里呆着休养的事儿,确是没几个人说嘴,主要是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儿,只当他在屋里做活儿呢。   更何况梁家又在最北面那山边边上,和多数人家都隔得远,看不到也没啥稀奇的。   可这些日子,梁川开始下田,又来来回回的在田里和村南头两边跑,陈小幺却不见人影儿了。   要说梁家这小两口,刚成亲那阵儿有多黏糊,成天不管干个啥都黏一块儿,这是不少人都见过、还打趣过的,如今,眼看着却像是生分了不少。   有闲的无聊事的人就合计,想到了先前送亲的事儿上头去。   那大胡子山匪闯到了陈小幺他们呆的那俩马车里,这事儿,现如今两村也不少人知晓了。   这闲话,倒也不是王石头他们传出去的,而是从北面的州城那边传回来的。   虽说因着老孙头胳膊坏了,老邓家的如今威望大不如前,但邓芝凤嫁了富贵人家、攀了高枝儿,到底是极风光的一件事,村里不少待嫁的女娘都羡慕的紧。   可就是前阵子,邓芝凤突然托人给村里的老父老母带了信,说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想回村里来。   知道的人,都是哗然。   这过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过不下去了呢?再一细打听,这才晓得邓芝凤刚过门没一月,男的就又娶了小。   娶就娶了吧,但还不是悄没声儿的抬进家门的,那排场办的,不比娶邓芝凤过门的时候小多少。   这哪能忍的下?邓家自然是派了本家兄弟过去理论。   不知吵了一通什么,反正回来的时候俱都脸红脖子粗,说男的那边欺人太甚,往他们凤妹儿身上瞎泼脏水。   这脏水,说的就是那大胡子山匪闯进了陈小幺还有邓芝凤他们呆的那马车的事儿了。   虽说王石头他婆娘马上就站出来说了话,说自己也在那车里头,看得真真的,压根儿就没发生啥,而且那山匪很快就被打出去了,这匪遭的统共都没一炷香时间,遑论其他的呢。   大家其实也信。   可村里人就是这样,信不信的,也不碍着说嘴。   反正是到处都传遍了。   “幺儿啊,近来咋不跟你男人一道去南边儿倒腾老屋了嘞。”一个妇人边搓衣服,边道:“天天就瞧着川哥儿一个人打那来来回回的。”   陈小幺瞅了那妇人一眼。   还能是啥呀,就脖子给咬的稀烂,屁股还疼的要命的事儿……小幺还记着这仇呢。   晚上睡觉的时候,都还剩半个手指头远的。   虽说回回早上起来,他都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滚到梁川怀里头了。   陈小幺抿抿嘴,没说话。   另一个探头瞧了陈小幺一眼,忽然道:“我怎么瞧着幺儿像是瘦了。”   “可不是呢么。”一个马上接口,“上回来这儿洗衣服,看着像还好,这么快瘦一圈。”   “别不是真吵嘴了。”   “这小两口过日子哪有不吵嘴的?川哥儿本来也不是啥没脾气的,更何况还有上回送亲那事儿……”   陈小幺只觉得这些人说着说着,就又像是说的不对劲了。   他自己跟梁川闹脾气归闹,可为啥他们也盼着他跟梁川不好呀。   他脑子转的慢,张口结舌的,还没想出要说啥话来呢,梁小妹就先不高兴了,呛了回去。   “我大哥哥最是疼我嫂嫂,我嫂嫂每天夜里洗脚水都是我大哥哥给烧的!我大哥哥还背我嫂子上炕呢!”梁小妹素日里并不是个话多的,这会儿却伶牙俐齿的很,“兰香姨没给刘叔背过,光晓得吵嘴了。”   方才说话那妇人正是秦兰香,村里有名泼辣货,嫁的是在村里算得上殷实的人家,她家男人虽没郭大志那么混,但也爱往镇上跑,偶尔喝喝小酒什么的。   就为着这个,秦兰香整天疑神疑鬼自家男人在外头有人了,三天两头就要吵一架,嗓门大的全村人都听得见。   “嘿你个小丫头片子!”秦兰香被呛的上了火,上上下下打量了梁小妹一圈儿,冷笑道:“别瞧着你们老梁家现在日子过得好了,多吃了那么几餐肉,就嘚瑟起来了,那都是川哥儿自己的能耐,等川哥儿分了家出去单过了,谁还管你们?你这么个嘴上不知轻重的小丫头片子,看以后谁稀得要你!”   梁小妹今年也满九岁、进十岁了,小女娃娃随了梁家人的个头,生的不矮,如今条子一抽,打从背面看,和陈小幺像对年龄相差不大的兄妹,活脱脱是个秀气的小少女。   可到底还是年龄小,被秦兰香这么一通话骂了回来,又不晓得该怎么反驳了,一张小脸涨的通红。   陈小幺更是个不会吵架的,他虽还没听明白在吵啥,但也晓得说的不是好听话,一张白白净净的面皮也跟着烧了起来。   两边正僵着,不乏看笑话的,也有觉着秦兰香欺负小女娃儿不要脸的,忽的另一道女声从后头传了过来。   “老梁家现在不得了,砖瓦房都快住上了,自是心气儿高些,说您几句,兰香姐也别着恼啊。”这女声笑道,“不过小妹这方才说的,我不是不信,但这才成亲没多久呢,往后幺儿要怀上了娃娃,那川哥儿莫说是倒洗脚水了,还不得亲给洗澡啊?”   这话一出,一群妇人阿哥们都哄笑了起来。   都晓得这是故意拿话臊陈小幺呢。   梁川那么大个个头,给夫郎洗澡,想想都不可能。   陈小幺果然给臊的又羞又气,脸皮烫的快冒烟了,“你……我、我……”   他心里想,梁川是给他洗澡了,但是又、又没给你瞧去,你是咋晓得的呢……   这说话的正是周莲花了。   三个月前,周莲花家里给说了一个邻村的汉子,二十八、九,模样还成,就是家里没啥钱。周莲花自回娘家这么久了,挑挑拣拣一直没定下来,跟这汉子来往了一阵后,终于点了头。   不过周莲花肚子很争气,这才成了婚没多久,说是就有动静了。   但她还惦记着那会儿去田里给梁川送拌猪耳的事情。   梁川当时没怎么搭理她,如今她嫁了人,这么快就有了,陈小幺却还半点动静都没有,多少是存着点炫耀的心思,觉得梁川是个不识货的,放着水路不走偏走旱路,活该媳妇儿生不出娃娃。   周莲花这话说的,秦兰香总算是心里舒坦了不少。   想想也是。   这男郎难生,大家都晓得,没个四五年下不了崽子,多的还是成了婚上十年都难有的。   如今谁不晓得,那梁家的川哥儿,在两村多有头脸。   不说先前送亲的事,让他很是长了脸,就说这阵子,他那一车瓦往陈家院子里一拉,没两天就都传遍了。   没哪家不羡慕的。   要真按梁小妹说的,这夫夫俩小日子过得舒舒服服,还贼腻歪,那可是要羡煞旁人了。   咋能啥好事儿都给你家占了呢。   还好陈小幺是个一看就不好生养的。一般男郎得个四五年才有动静,像是陈小幺这种身板,高低得个七八年。   到那会儿,梁川见他生不出娃,说不准早就厌弃他了,另娶个小回家。   有人就笑道:“幺儿啊,你莲花姐这是话糙理不糙,你可得——”   话音未落,另一道男声从后头传来,打断了这人的话。   “幺儿?”   众人都回头看过去。   来人是温岑。   他穿一身长袍,正端直的站在岸边,瞧着一众人。   “哎唷,夫子这是自个儿来洗衣了?”大伙儿都是惊着了。   温岑自打来了上巧村,虽是大多数事情都亲力亲为,但村民们总还是觉着夫子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意思。再说了,也从来没在这河岸边瞧见过他。   “不是。”温岑笑笑,“恰好有事儿找小幺,听人讲小幺在河边洗衣,就寻过来了。”   温岑看了看方才话头没收住的人,又看了眼嗓门最大的秦兰香,“诸位婶子可还有话要交代小幺?”   众人皆是面面相觑。   这自然是没啥再交代了,就是有,也不好再在温岑面前说。   自家有娃娃的还得在他那学字呢,惹得夫子厌烦那就不好了。   “若是没有,我先同小幺回去了。”温岑道。   梁小妹早在这待不下去了,把盆儿一收,就拉着陈小幺走了,“嫂子咱走!”   -   陈小幺和梁小妹一道,随温岑回了榕树下。   一路上走着,梁小妹还在因着方才吵嘴没吵过的事儿气着呢。但因着前头是温夫子,也就没敢再说啥。   憋了一会儿,给一张小脸憋的是通红通红的。   又走了一阵儿,大约是反应过来,方才被说了最多难听话的是嫂子,最气的该是嫂子呢,连忙小声的安慰陈小幺:“嫂子你别气,兰香姨最是多嘴多舌的,她说话,你就当放屁听个响儿。”   向来安安静静的小女娃娃,今日是真的气得狠了,连这种话也说得出了。陈小幺乐了,眼睛都弯成个豆角儿。   梁小妹盯着嫂子脸呆了一阵。   陈小幺瞅一眼前头,小小声的道:“那小妹也别气。”   梁小妹声音也瞅了一眼前头,点点头,声音更小了:“我才不气。”   温岑在前头走着,听到了这些话,忍不住笑了。   这会儿正是下午,在书塾学字的娃娃们也都早回了家,院子里冷冷清清的。   温家院子不大,院里有根搭在两扇篱笆上的细绳儿,是用来晾衣的。   衣服沤久了不好,三人一道,把衣服从盆里拎出来晾了。   虽是天凉,但这会儿正是日头最大的时候,用不上几个时辰就能晾干。   晾完衣,陈小幺跟着温岑一道进了屋,梁小妹到隔壁寻玩伴玩儿去了。   这还是陈小幺头一回来温夫子家里,实在好奇,转着脑袋,四处瞧了一会儿。   约莫才用完晌午饭收拾了,案上放着两个摞在一块儿的碗,旁边还搁着两双竹筷。   筷子倒没啥稀奇的,就是那两个碗不一样大。一个正常大小,另一个则老大一个,看着有那小碗三倍大。   陈小幺围着那碗看了两圈,惊的嘴巴都微微张大了。   温岑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他歪着小脑袋,手指头搭在案上,瞠目结舌的看着那碗的模样。   “这碗好大。”陈小幺扭头过来,眼睛亮晶晶的,满是赞叹,“梁川要也有个……就好了。”   梁川饭量大的很呢,一顿五个糙面馒头都是少的。   陈小幺虽是还在气他,也看到啥好的,也晓得惦记着梁川。梁川要是有了这么个碗,吃饭该多好呢,能吃的饱饱的。   “……”温岑默了默,“好,这个往后再说。等过阵子,我托人再烧制一个,给你送去。”   陈小幺终于从那稀奇的碗旁边走开了。   温岑看着陈小幺的脸,琢磨了会儿。   方才他站在那岸边,虽说没听去多少,但也隐约晓得,那秦家的秦兰香,怕不是在说啥好听话。   按说他一个夫子,该是不好掺和这些闲事的。   想了想,还是道:“方才人家说的那些话,小幺别往心里去。”   温岑温声道,“就当不知道。”   陈小幺一听他这话,愣了愣,好半晌,才道:“可是小幺……小幺知道呀。”   成亲这么久了,陈小幺也不是像年头那样,光以为睡一个被窝、一道去茅厕,就算是做夫妻了。   他现在晓得的可多呢。   也隐约知道方才河边那几个婆娘妇人在笑啥。   温岑意外的看着他。   少年一张白生生的小脸蛋儿上有些羞赧,摸了摸肚皮,小声道:“说小幺是男娃儿,不好生娃娃呢。”   温岑安静了会儿。   “小幺来。”半晌,温岑向他招手,“我同你说说话。”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妹你说,平日里偷看了多少 第42章   天冷了,日头下的也早。   梁川背着背篓,没等到太阳下山,便从南面回了村。   这日,他去了一趟七里地外的木匠铺子,瞧些家具样式。   原是打算带着陈小幺一道过去的,毕竟往后要住的屋子,里头摆些啥东西,还得看陈小幺喜欢。   要是他自己一个住,可不会讲究这些。   但这些日子,陈小幺一対着他就老是噘小嘴儿,也不肯同他说啥话。梁川除了能趁着他睡着后偷摸搂搂,白日里却是碰了好几个软绵绵的钉子。   无法,只得自己去了。   这村野的木匠铺子,是一个老木匠开的,几十年了,在这一带有些名气。但论样式,肯定是不如府城里那些时兴的好看。   不过梁川也没打算真就在这儿订,就是先瞧瞧,问问行情。   换旁人,不买光是在那瞧,老木匠得怀疑人是偷学手艺来了,不会有啥好脸色,定要把人往外赶的。   但这老木匠有一独子,上回也是跟着去过州城送亲的,回来后跟老爹心有余悸的讲过遭山匪的事儿,这老木匠便対梁川有些印象。   梁川在木匠铺子里呆了小半天,除去被教了几手简单的开榫做卯,还捎带了个小玩意儿回来。   他把那玩意儿拿在手头看了好几眼,又好生生的揣进了怀里,一路往南边走。   这是打算先去陈家屋子看一眼再回家。   路过一个篱笆矮墙,梁川步子一顿。   墙旁边两个拉拉扯扯的小人影,其中一个,很有些眼熟。   看那身穿着打扮和虎头虎脑的劲儿,正是梁田。   梁川就站在那,看了一会儿。   隔着这么点距离,两人说话的声儿也飘了过来,一高一低的。   梁田管那矮点儿的男娃叫小莫。   他扯着那小男娃,小莫长、小莫短,结结巴巴说了一堆不知道什么,约莫是正要进入正题,两人突然也发觉不远处有个身影。   梁川生的高大,往那一站,轻易没法儿忽视。   两人齐刷刷看过来,都僵住了。   梁田还好,但村里其他像这么大的半大小子,一个个都怕梁川怕的很。   两人双双撒手。   那被叫做小莫的男孩儿撒腿就跑了,留梁田一个在原地直挠脑袋。   过了会儿,他才臊眉耷眼的朝梁川走过来。   梁川也没说话,看了他一眼,继续抬腿往前走。   “哥!”梁田急的跳脚,忙扯着梁川胳膊,把他拉到一边,“你可得给我保密,别给爹娘说。”   “嗯。”梁川应了声。   他也懒得管梁田这个事。   只是他方才站那儿瞧,起先还是以为梁田在欺负人家。毕竟梁田个头生的壮实,平时又不是个好惹的,在村里像这么大点的小小子都很听他的话。   过了会儿,才发现想错了。   想想也是。梁川来年开春就要满十四了,的确是不小了。   不过梁川跟他这么大点儿的时候,还啥也不晓得。平日里,除了干活儿打猎,闲下来的时间,既没想过女人,也没想过男娃,就连跟同龄人说话都少。   一直到十八岁认识陈小幺。   忽的,梁川心念一动,想到什么。   像是按江湛说的,他们这类人,叫“天元”的,多是十二岁上,十八岁下才能长成。   如今梁田也十四了,又和自己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梁川上上下下打量了梁田好几眼。   他哥还从来没用这种眼神看过自己,梁田被看得有些发毛。   半晌,梁川把视线收了回来。   似乎是没那种气味。   梁田总算松了一口气,眼珠子乱转,忽而瞧到什么东西,伸手就去够,“哥,这是啥啊!”   被他哥揣在怀里的,怎么看着像个玩具,“给我的?!”   梁川低头一看,把手一举,没给他拿到,然后往后扔进了背篓里,“不是。”   梁田只来得及看到一个轮廓,瞧着是个木头做的玩具,不禁撇撇嘴。   他哥这都多大了,咋还玩这种玩意儿呢。   这不小孩儿才喜欢的东西嘛。   “玩你的,我先走了。”梁川対他道。   说完就继续往南边去了。   梁田在原地朝他做几个鬼脸,探头瞧他哥没回头的迹象,一溜烟,就往另个方向跑了。   -   梁川边走,边想着事情。   这些天,他除去想法子同陈小幺说上一句话,其他时间,就都是在琢磨一件事儿。   虽是心中早有些猜测,但突然被确切的告知自己不是一般人,自个的媳妇儿也不是一般人,而是“另一类”人,说不惊讶,那肯定是假的。   只是起先几天,精力全用来照看陈小幺,怕他那高热反复,又怕自己给他脖子那咬破的老是不好。如今那口气松下来了,才有工夫往细了想。   正走着,突然瞧见前方一个身影。是陈小幺。   陈小幺抱着一个木盆,里头装着晾干的衣服,只是走的慢吞吞的,像丢了魂儿似的,走两步,还停下步子来,摸摸自个儿的肚子。   梁川抬腿朝他走过去,“小幺?”   陈小幺睁大眼睛,瞧过来,见是梁川,马上就要跑掉。   梁川一伸胳膊就把他拉住了,“别跑这么快。”   陈小幺给他拽住了,倒也没再乱动,只轻轻挣了一下,见挣不动,也就罢了,只是小脑袋还低着,仍是只给梁川发旋儿瞧。   梁川伸手从他怀里把木盆接过来,看了一眼里头,“都干了?”   陈小幺瞅他一眼,“温夫子家晒干的。”   梁川点了头,也没多说啥。   他牵着陈小幺往陈家走。   如今,两人走在村里土路上牵手,已经挺大方的了,村里人也没再跟以前似的跟看稀奇似的。还有跟着学的。   像是王石头,自打上回从州城回来后,大概是跟梁川还有陈小幺一块儿睡马车学会了啥,也対着自家婆娘黏糊了起来。   不过他婆娘一般都不咋搭理他。   没多会儿就到了陈家屋子前,远远的就能瞧见屋子已经拆了半边,像破了老大个口子似的漏风。   村里一般人家盖屋,要么就是另起一块地皮盖,那就是先得打地基;再要么,就是把原来的屋拆了盖新的,像是这种,首要的就是拆了。   拆屋子那可不是个容易活儿,光是敲打砸凿,就很是耗费力气,更别说还得把拆下来的石头和土啥的都拖走。   要是寻常人家,那定是得请帮工了。盖屋也算是喜事,请人不难,给些银钱,多的是有年轻汉子愿意帮忙的。   梁川没花这钱。   左右就是费力气,而梁川最不缺的就是力气。他打郑瓦匠那借了几个长的镐头回来,原是打算自个儿把这事儿给干了。   隔壁马家的马有财,瞧见梁川在那弄的时候,差点没惊掉下巴,端着茶缸看了一阵,拿上家伙自己就过来帮忙了。   后来这事儿传了出去,王石头王柱子还有其他几个稍熟些的汉子,也都不请自来的搭把手来了。   还别说,大伙儿帮着干了两日,加在一块干的还没梁川一人多,还一个个累的跟死猪似的。这才觉着梁川先时想自己一人干,也不是在说啥瞎话。   川哥儿是当真比那地里的牛还有力气。   都一个村的,也不知道梁川吃啥长的。   两人一到屋前,陈小幺就撒开梁川的手,往他和阿奶以前睡的里屋跑去。   回回来,他都要进到炕上去坐一会儿,再打开柜子,把里头那几样没带走的东西仔仔细细瞧一遍。   梁川先寻了个不落灰的地方把盆放下了,也跟在他后头进去了。   陈小幺背対着梁川坐在炕上。   梁川跟着他坐上去,过了会儿,陈小幺还是没理他的意思。   梁川想了想,从怀里掏出方才从背篓里拿出来的东西,碰了碰陈小幺。   陈小幺就感觉有个啥凉冰冰的东西在自己胳膊上蹭了一下,又一下。   他还以为是梁川在戳自己呢,头也不回的伸手往后一拍,正巧碰到一个打磨的光滑的东西。   陈小幺眨眨眼。   这触感可就稀奇了。他有些好奇,想要转过去看,可想起自己先前还在跟梁川生气呢,虽然这会儿已经不气了,但还没想好咋和好呢,于是便极力忍住了。   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小幺,转过来。”   陈小幺摇脑袋。   “看一看。”梁川哄他,“给你看样东西。”   梁川可还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   听着像是真有啥好东西呢。   陈小幺已经有些动摇了,可是还是忍着。   “不看的话,”梁川顿了顿。   陈小幺竖起耳朵。   “不要后悔。”梁川又说。   陈小幺彻底忍不住了,转过身去,第一眼就看到了梁川掌心里托着的东西。   是一只木雕人偶。   一个栩栩如生的,木头做的兔子人偶。   陈小幺惊讶的瞪圆了眼睛。   惊讶的,不止是这木雕每一寸细节都相当精细,简直像是府城里那些卖的很贵,得值不知道多少个糖人儿的玩具,更因为……   这兔子人偶的脸,咋看着那么像是照着小幺的脸雕的呢?   陈小幺接过那人偶来抱着,嘴巴张张合合几次,“这……这是小幺?”   “嗯。”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陈小幺抬头瞅瞅梁川,又低头盯着那人偶,怀疑的看了好一会儿。   还一边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可别欺负小幺脑子笨,哪有人的脑袋上是竖着两个兔子耳朵的呀!   他本想把人偶扔还给梁川,想了想又不太舍得,抱在怀里,抬眼瞪他,“这不是小幺,这是小白!”   梁川牵起唇,“那就是小白吧。”   他在那木匠那儿学了两手,原是想随手试试,削个兔子带回来哄哄陈小幺,可约莫是脑子里全想着陈小幺,兔子耳朵刚一出来,往后去,就给削岔了。   八辈子没干过绞尽脑汁哄人这回事。头一回,也不那么顺利。   陈小幺趴坐在炕头,捧着这兔子头小幺人偶,左瞧右瞧半天,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他想到快一年前,梁川也是这样。   背着背篓,带着一只兔子寻到陈家,问小幺要不要往后都跟着他吃肉。   小幺就真的跟着梁川,吃肉快一年啦。   小幺回回都能被兔子给哄走。   陈小幺兀自乐了好半天,爬坐起身,抱着人偶一道,扑到梁川背上。   梁川给他搂住了。   “梁川。”   梁川听到陈小幺在他耳侧叫他。少年声音轻轻软软的,像舌尖含了块饴糖。   “今天,温夫子同我说了好些话。”   梁川嗯了声。   陈小幺捏了捏人偶耳朵,把脸埋进梁川颈窝里,小声道:“……夫子说,你咬小幺,不是凶小幺,是、是想让小幺快点怀娃娃呢……是不是啊?”   温岑其实给陈小幺说了许多。   他跟梁川一样,不把陈小幺当脑子缺根筋的,就当他是普通人在给他说那些。   不过陈小幺听了一大通,到最后,也就只记得一样。   那些晚上,梁川不是故意在啃自己,教自己疼。   是给他治病呢,早日治好了,小幺肚里就早一日能有娃娃。   还有,往后去,小幺要是再发热,再给梁川啃啃,或者给他……捅捅,也就好了。   就跟先前一样儿。   梁川捏捏他手背,正要说话,陈小幺却又张了口。   “但是……下回再咬的话,你可要轻轻的。”他声音里还是有些委屈,“小幺怕疼呢。” 第43章   温岑亲自来找陈小幺,还同他说了这样一通的话,想来是江湛所托之故。   梁川领江湛这个情。   如若不是这样,让他自个儿去跟陈小幺讲,其实也不晓得如何说起。   而温岑能去说这些,摆明了是因为他跟陈小幺一样,都是那类叫“地元”的人。   梁川虽是没念过学堂,不明白这二者词中何意,但也能隐约猜出,天元同地元,就如一阴一阳,合该是天生一对儿。   温岑同江湛,想来也是如此。   又过了一日,梁川去寻江湛。   虽说起先是有过过节,但这连日来的事,也的确够他对江湛说声谢。   可梁川在东边绕了两圈,没寻到人,倒是瞧见温岑从茅屋里出来,告诉他,江湛现下不在村里,去清泉镇上了。   -   清泉镇上。   这日,车马行里上上下下忙碌的很。   不为别的,为的是来的两位贵客,穿戴气度皆是不凡,掌柜的都亲来接待。   把行里的马和车都看过一遍,定下了日子,又付了定银,掌柜的把二人领到厅里坐了。   茶水一上,稍年长些的那个便挥手叫掌柜的下去。   厅里只剩两人。   江湛喝了一口茶,抬头看了一眼江尧,忍不住皱了皱眉,“你那什么表情?”   坐在江湛旁边的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分明是一身随性的江湖人装扮,但腰侧玉佩却已价值不菲。   这是江湛本家堂弟,江尧。   江尧虽是世家子弟,但生性浪荡,不爱受拘束,唯独江湛这个堂哥还算能让他听进去几句话。   此次江湛北上寻人,到了地方后给江尧修书一封,没过一月,他便也跟着来了,为的自然是远离京中烦扰,一路游山玩水。   从炎夏时分,到这深秋时节,也三月有余了。   江尧端起茶盏吹了口气,又放下,叹气道:“就回去?”   “先时说这儿无趣的是你,如今要回京了,不乐意的还是你。”江湛乜他一眼,“数你事儿最多。”   江尧两手枕到脑袋后面,坐姿散漫,懒声道:“大哥,如今你同温家哥哥破镜重圆,软玉在怀,回了京自然哪哪都舒服,我若一回去,少不得又被母亲催来催去,逼我同崔家那个母老虎成亲。”   江尧一脸不乐意,还隐约有几分烦躁。   江湛自是晓得他心里在想什么。   “地元这类人,本就比我们这类的还要少。可世交那几个,不是早已嫁为人妇,就是你自个儿不喜欢,有什么办法?”江湛道,“你要懂点事儿,就别让叔叔婶婶老为你操心,早早的在宗室里面挑个合适的女子成亲。我看崔家妹子就挺不错,配你足够了。”   江尧哼笑一声,垂眸不语,手一搭没一搭的叩着椅子。   他生在江家,自十来岁长成天元,就知道自己的与众不同。   更知道他们这类人,命中该有一个注定的另一半。   自太医断定那日起,江尧便老是去想。   后来,内阁卷宗上所有的对于“天元”、“地元”这两类人的记载,他更是都翻遍了,脑海里也想过无数回,那人该是长什么样子,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生的好不好看。   他该如何才能寻到他。   江湛见江尧神色,便知道他仍是有这个执念,劝慰道:“其实天元、地元的说法,也不过这百年间才有,先时没人知道其中关窍,不也都好好的成家立业了?你看你我二人的父亲皆为天元,可母亲也不过平凡人而已。”   “倒不是这个意思。”江尧道。   “那你是何意?”   江尧却不答了。过了会儿,忽然道:“大哥,你说,若我在民间寻到一个……一个那类人,我父亲会许我娶过门么?”   江湛愣了愣,低笑一声,道:“你也是见过那卷宗里写的,天地结合,于子孙后代皆有益处。你要真能寻到契合的,莫说是民间的,就算只是个街边要饭的花子,想必叔叔也不会太拦着你。”   江湛这话说得看似有几分夸张,但若换作任何一个知晓内情的,都会觉得他说得没错儿。   地元这类人,虽是体质孱弱了些,看着不像是适宜生育的,实则却不然。   太医院甚至有记载言,地元就算只是同普通人结合,也有极大的孕育出的天元的可能。   足以见得这类人金贵。   江湛又道:“但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这类人多难得?非得双亲为天地结合才行,京师都统共没几个,遑论民间。”   江尧只笑了笑,把玩着那茶杯边口,“可不是什么花子,生的挺漂亮一个小哥儿。味儿也还挺好闻,只不过——”   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江尧神色淡下去些许。   江湛一愣,抬眼瞧他。   江尧却不继续往下说了,笑着将茶水一口饮尽。   片刻,他起了身,伸了把懒腰,对江湛道:“我可还不想那么快回京,你要回那便回吧,我自己南下再玩玩去。”   他不甚在意的朝江湛摆摆手:“大哥,我们京师再见了。”   说完,便消失在了门口。   -   大清早的,梁家六口人就都起来了。   先坐一块儿吃了早饭。   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快有半个脸盆大的粗陶碗,搁在梁川面前。   其他人碗里都是俩馒头,陈小幺一个馒头,独梁川一个人,那碗里装了足足有四个。   还个个有手掌大。那碗竟也装得下。   刘美花眼神频频扫过那碗,嘴张了又张,最后还是没说啥。   就是看着就觉得闹心。   再一转过头,看着陈小幺细细的腕子,不由得更是叹气叹出了声儿。   陈小幺发病那会儿,刘美花最先还以为儿媳是有了,就那么一瞬间,脑子里连给孙子绣啥花样子的肚兜儿都想好了。   结果这么些天下来,儿媳的身子看着是大好了,却压根不像是有了的样子。   想想也是,就这小身板,哪能是那么容易就有的。但话又说回来了,她和梁老汉得啥时候才能抱上孙子?   这一想着,就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梁田。   梁田过了年就满十四进十五,该是想该给咋踅摸媳妇儿的时候了。   梁川那是闷的跟个锯嘴葫芦似的,加之先前家里实在穷的厉害,才拖到十八。   现在可不一样了。   刘美花清了清嗓子,对梁田道:“今儿下了学堂,记得别在外边瞎跑,早早的回来吃饭。”   梁田包着满嘴的饭,警惕的看了亲娘一眼,“干啥?”   刘美花轻描淡写的道:“你牛二叔带着彩芸过来吃饭。”   梁田一愣,“又叫他们过来干啥?”   刘美花是一直存着把牛家的彩芸跟梁田凑到一块儿的心思的。   以前说便说了,梁田一向是满不在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如今他心里有鬼,是以这事儿一说,就跟踩到他尾巴了似的。   登时把筷子一扔,饭也不吃了,抓起书包就往外跑,“哥不也才十九才成亲,娘你就别瞎操心了!中午不回!”   “你这臭小子!瞎说八道什么呢你!”刘美花抄着扫把就追了出去。   大清早的,梁家是闹了一阵鸡飞狗跳。   陈小幺在桌上坐着,梁川拿个胳膊护着他,另只手给他舀粥夹菜。   陈小幺吃的安安稳稳,舒舒服服的。   等吃完,也闹停歇了,梁川才带着陈小幺一道出了门。   陈小幺抱着梁川右胳膊,梁川则左手拎着个竹篓,里面装着一只洗剥好了的山鸡,旁边还有十来个蛋。   两人一道往榕树底下去。   这回还带着礼,是想真的说声谢去了。   就算不说为这阵子,就说上回陈小幺发病,温岑借了马车捎他们一程的事儿,也还一直没正正经经的道个谢。   这山鸡是梁川前两日在外山林子里抓的,回来后还在院子里系了两三天,今日一早才杀,肉还新鲜的很。   走上了小半个时辰,就到了地方了。   篱笆院门虚掩着,从缝里一瞧,能瞧见里头有晃动的人影。   梁川扣了扣门扉。   没多会儿,就有人过来了,来的却不是温岑,是江湛。   江湛一见来人就笑了,“里面请。”   陈小幺率先跑了进去。   他在村里向来是没啥亲近的人,以前周家阿哥算是一个,可如今住的远了,凑一块儿的机会便也少了。   温岑虽是大他十来岁,可陈小幺自打第一眼见他起,就亲近的很。如今更是愈发的觉得亲密。   陈小幺一溜小跑,到了堂屋里,坐到温岑旁边。   温岑正收拾完桌子,拿布巾擦了手,转头一瞧,觉着陈小幺这模样实在乖的厉害,便拿手点了点他脸颊。   陈小幺一笑,眼睛都弯起来了。   “走吧。”江湛往里看了眼,觉着像是没自己的位置了,拍拍梁川肩膀,“咱到外边瞧瞧去。”   -   梁川同江湛二人一道,站在村子东面的山坡上,往下看着。   “地方倒是个好地方。”江湛环视了一圈上巧村的山山水水,感叹道,“山清水秀,怨不得温岑寻到了这儿来。”   梁川却是看向另一头。打这儿,能隐约瞧见陈家拆了一半的房屋轮廓。   这天儿眼瞅着像是快下雨了,一会儿还是得去一趟,把柜子啥的拿东西盖着。   江湛又道:“我预备过几日便启程。”   梁川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嗯了声,“一路平安。”   江湛并非这村野之人,来这也不过一时,迟早是要回去的。梁川也不意外。   “梁兄弟。”江湛忽然道,“你要不要带上你夫郎,跟我一起走?”   “我?”梁川这下是真意外了,怔了片刻,才道:“去哪?”   “自然是去京师了。”   “作何?”   江湛笑了两声,“你若跟我一起走,不出十年——”   他伸出一双手,想了想,又只剩下一只,“不,五年,我断定你必能富贵滔天。”   当今幼帝不过五岁,江湛父亲江承弼是承袭了爵位的铁帽子王,如今京中风云变幻,正是用人之际。   凡天元俱都凶狠好斗,加之这类人天性也比常人聪慧机敏些,两相加持之下,很能成事。   尤其梁川又比他见过的人,都要更机警些。   梁川看他一眼,“我对行医没什么兴趣。”   “……”   江湛想起自己当时为了让梁川信服,随口扯过的谎话,说自己家世代行医,还出过太医院院判,给皇帝老子瞧病。   可这话本就漏洞百出,再看他周身气度,只消稍一思索,便知他说的假话。   梁川不是个会说笑的人。他故意这么说,实际是已回绝了。   江湛干笑一声,半晌,才道:“梁兄弟,你既不愿跟我一起,那也随我一道去京师看看吧?”   梁川还想拒绝,江湛却道:“太医院里有全天下最好的大夫,内阁有饱览书籍的学士,若说当今什么地方对我们这类人的情况知晓的最多,那也只有京师了。”   “地元这类人,每一回发病,就像是过了那鬼门关一遭,梁兄弟,你是见过的。若有幸能得遇见契合的天元,那还好说。可如若不能,一日一日熬下去,多的是有熬坏身子的。更别提往后若是孕育……”   梁川突然想到了自己的亲娘。   她是个模样很好看的女人。虽说哑了,但后来水头村有人提起那哑女时,也都说她生的是少见的灵秀。   可不知是不是因生下了他而亏了身子,亦或是有别的缘故,没过多久,她便撒手人寰。   一阵沉默。   梁川的确也想晓得更多。   他看向江湛,“何时出发?”   江湛笑了:“时间不等人,我的车马却能等得。待你料理好父母弟妹,还有家中田地,我们再走不迟。”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直接进京了!(会回村的,说是农民攻那就到最后还是农民攻)   -   补充一个私设(前面也有提到过):   ao结合,能生出a/b/o。但a和b结合或者o和b结合的话,就只能生出a或者b了,是生不出o的。算是隐性基因?哈哈哈 第44章   两月后,京师繁华之地。   正是隆冬时季,上京城的风景,却像是与别处都不同些。   这样的寒冷的天气,长街之上仍是人来人往,不输平日里半分热闹。   有两道人影行在人群之中,一高一矮,分外显眼。   不为别的,实是二人装扮,与京中风潮大不相同。   像是那高大的汉子穿着一件黑色大氅,瞧着像是以什么动物皮毛粗糙制成的,矮些的那少年则头戴一顶鹿皮做的半旧帽子,穿一件厚绒绒的素白袄子,衣领上还簇着一小圈儿白色的毛毛。   是京里八百年前都没时兴过的样式,倒像是打哪个山沟沟里出来的朴实庄稼人。   饶是如此,这衣服却没将二人样貌拉下去半分。   尤其是那少年,衣领上那圈儿毛毛围着他脸旁,衬的一张小脸蛋是愈发的莹白如玉,一颦一笑,是这上京城里都少有的颜色。   有些行人先是瞧二人衣服,但瞧着瞧着,便不由被他脸蛋勾去视线。   这二人正是梁川与陈小幺了。   二人自一月半前从上巧村出发,随江湛一道,乘坐马车一路南下。因走的是官道,一路上停下来歇息也少,三人在三日前便抵达了京师。   本就快入冬了,田里活儿没剩多少,走前,梁川又帮着翻了田收了尾,让一家人能安安心心过冬,最后还托了马有财帮忙看着陈家屋子。   家里算是没什么要操心的了。   此次回京,温岑没同他们一道回来。   温岑虽是已同江湛重修旧好,但他在上巧村开书塾不过半年,得村民照拂颇多,此刻撒手就走,留一帮正学着字的娃娃们不管,未免有些教人寒心。   尤其那书塾里头,有那么一两个,还真是有些天分的,温岑打算带着他们,在明年开春的县试下场试一试。   温岑虽是终究要回京师的,但这事儿事儿得慢慢来,急不得。   到了京师的前两日,梁川同陈小幺都在客栈休息,今日才出来闲逛。   梁川侧眸看向陈小幺,“冷不冷?”   “不冷。”陈小幺半张脸都埋在那圈毛毛里头,只余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四处看着,声音欢快的跟鸟雀儿似的,“比村里可暖和多啦!”   这倒是实话。   上巧村在北边儿,年年冬日都下大雪,厚厚一层敷在土地上,天寒地冻。到了那时候,家家户户都要烧火炕,晚上才能睡的踏实。   哪像这京城,虽是已至腊月,可这寒意却跟天上细丝丝的小雪一样,薄薄的,积也积不起来多少,更觉不出什么刺骨的寒意。   梁川搓了搓被自个儿握在掌心的手,倒的确是暖的。   方才,陈小幺虽是答着梁川的话,一双眼睛却半点儿没看梁川,只顾着一路看街道两边。   小幺现在可算是小土包子进了城啦。   往前数十几年,他去过的最繁华的地儿,就是那上巧村北面的州城,还是就跟着去送了亲,没正经去街上逛过。真要算起来,他逛过的最热闹的地方,还是清泉镇。   清泉镇上一只普普通通的糖人儿,都能得陈小幺惦记好几年,如今进了京师,他更是觉得处处都稀奇。   这大街上林林总总,样样都是没见过的,恐怕再长十八双眼睛都瞧不过来。   忽的,陈小幺加快步子,拉着梁川一道去了一个摊子旁。   是个卖机巧玩具的摊子,同一般的玩具大不相同。   像是这小贩手上拿着吆喝的这个,一按,能弹出个鬼脸娃娃,再一按,那娃娃缩回去,又弹出另个新鲜样式。   那贩子见着有人过来,便那么按了下,陈小幺被弹出来的东西吓得“呀”一声,抱紧了梁川手臂,眼睛都睁圆了。   等觉出这东西不是啥吓人的,才小心翼翼伸出一只手,拿指头碰碰,又飞快的缩回来。   这玩意儿数年前就在京师风靡过,早已算不得什么稀奇了,小孩儿们出来逛那都不稀得看的,那贩子瞧着陈小幺生的好看,又年纪小,且是真好奇的模样,便又按了下。   陈小幺给逗的一双眼睛都笑眯了。   就这么的,陈小幺攥着梁川的手,站在那摊子前,看着那贩子手里拿的东西,瞧了好半晌。   那贩子被这么一个标致的小哥儿看着,是愈发卖力了些,又还给他演了好几样别的。   没一会儿,小半盏茶的时间就过去了。   京城的冬天虽是不比北边,但到底也是腊月,长久的在外头站着,怕是也会冻着。   梁川看看陈小幺冻的红红的鼻头,问那贩子,“这东西怎么卖?”   “我瞧着小哥儿是真心喜欢,就便宜卖你罢。”那贩子道,“给三百文就成!”   梁川摸钱袋的动作一顿,“三百文?”   京师之地,虽是知道繁华无比,他却也没想过这小小一个玩具,竟就快抵在清泉镇银凤酒楼吃上一顿饭的银钱了。   如今梁家单是在上巧村过活,勤恳种田,靠山打猎,过得自是不差,连砖瓦屋都快盖起来了。   但就是因着前阵子拆屋买瓦,手里存银早已花的差不多,如今囊中,的确是稍显羞涩。   好在这一路上有江湛相助,不然光是这路途遥遥,车马费就是一笔大数目。   梁川摸出钱袋。   陈小幺也被这玩具的价格给吓傻了。   三百文!   这、这样小一个,就得三百文呀!得买好几十个糖人儿了……这东西虽是有趣儿,但糖人儿可是能吃呢。   小幺村户人家长大的孩子,自是晓得吃的东西比玩儿的东西要紧的多。   连忙摇了摇手,一张小脸蛋涨的通红的,“我、我不要啦!”   说着,还给梁川拿钱袋的手往下扯。   梁川是不是笨!不晓得这个多贵嘛。   “哎!”这贩子顿足,忙道,“罢了,就算我亏本,两百五十文——两百文卖你成不成?”   梁川也低眸看他,“真不要?”   贵是贵了些,倒也不是连这么个小玩意儿也买不起。   陈小幺还是忙摇头,推着梁川往前走,还一边回头对那贩子道,“真的不要啦!”   那贩子甚是可惜。   等走出半里路,陈小幺才从梁川后头钻出来,重新跟他并排走着。   梁川看了看他的脸,想了想,还是道:“要真是喜欢,我去买。”   陈小幺笑眯眯的,面上瞧着,倒是并无半点儿遗憾。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头状的东西,在梁川眼前晃晃,“小幺有这个啦。”   他把那兔子头人偶也一道带进了京。   这可是陈小幺如今最宝贝的东西,走哪都要带着的。   陈小幺又怕梁川不信似的,凑到他跟前来,小声说,“刚刚那个,小幺就是看看,真的就是看看……小幺最喜欢的,还是这个。”   梁川看他一阵,笑了下,牵着他捏着人偶的手一道,揣进了自己怀里,给他暖着。   -   闲逛一阵,也已到了晌午,该是吃饭的时候了。   他们住的那家客栈是江湛安置的,一日三餐都有客栈厨房照应着,万事无需他们自个儿操心。   可这会儿逛的久了,离客栈有些远,等走回去怕是已过了时辰,便捡了一家面馆儿坐下。   这京师之内,小小一间面馆竟然也坐落在二楼。   但这一路上稀奇的事儿看的多了,陈小幺也算是见过一些子世面,因而就算是在二楼吃饭,他也没再跟头回似的,转着脑袋瞧一路。   陈小幺安安静静坐着,乖乖拿筷子吃面,时而抬起脸,冲梁川一笑。   自打来了京师,陈小幺就一直是高高兴兴的,可开心了。   待吃完面,梁川掏出碎银子付了,陈小幺还踮脚在旁边瞅呢,瞧出这两碗面加起来也没方才那玩具贵,这才放了心。   二人一道下了楼。   外头的雪早停了,地上积的也已化了好些,水溜溜的一层,走着打滑。   陈小幺还没踩过这种雪地,牵着梁川手,一步一个脚印,玩儿的乐极了。梁川怕他给摔着,是跟兜娃娃似的,伸出条胳膊在后头给半搂着。   就在这会儿,后头有几道马蹄踏雪的声音传来,隐约还伴着几声粗鲁叫骂。   过路行人纷纷闪避,梁川也立马把陈小幺拉到自己怀里护着,往道边上让了让,接着,又才往那头一望。   冲在最前头的马儿是匹四蹄白,后头几匹黑马追着,都快的很,跟逃命似的。   这倒是稀奇了。他只见过小地方有纨绔纵马,却没想过这天子脚下,竟也有同样的事。   约莫是雪都化了,方才这一片儿又都给陈小幺踩没了,这四蹄白冲的太快,一到这边,蹄子便一个打滑,连人带马,直溜溜冲着梁川和陈小幺撞过来了。   这一下来的太猛,闪避不及,梁川一转身,把陈小幺护在身后,抬肘挡了一下。   这一下子,冲撞的着实是不轻。   饶是梁川在深山老林子里混惯了的,从小到大磕磕碰碰不在少数,也被这么下给怼的胳膊肘儿生疼。   那四蹄白也因着这撞击长嘶一声,被这力道怼的生生拐了弯儿,双足抬起。马背上那人再支撑不住,从上头跌了下来。   这人在地上滚了几圈,堪堪稳住身形。   这一下变故来的太快,他愣怔了几秒才意识到发生了啥,随即看向梁川,眸中浮现厉色。   从腰间抽出一把银光发亮的匕首就挥了过来。   梁川正拉着陈小幺瞧他伤没伤哪儿,忽的听见后头有声音,把陈小幺往前一推,侧身一避,再就是一脚。   这一下踹的那人几欲呕血,捂着肚子,整张脸都泛着青紫。   梁川紧跟着抬腿,就是一膝盖压了上去,抵住他胸口,另只脚踩住他大腿,伸手便给他匕首夺了。   那人只觉得身上这汉子力道大的吓人,出手也迅速的仿佛瞧不见残影,匕首被一夺取,就也再动弹不了半分。   梁川这两下子,就是在那老林子里打猎时,对付狼、熊的把式,没啥巧劲儿,靠的就是快且狠。狼的颅骨尚且能被他用拳头给砸碎,遑论一个人。   何况这人身上没味儿。   当是一般人。   正压着,后头那几匹黑马也紧跟着冲了过来。   梁川抬眼环视一圈,瞧见领头的是两个高大汉子,一个打扮粗犷,一脸络腮胡子;另个身上的装扮,则很是眼熟,像是那京师兵马司的官服。   先时他们的马车进京,就有这兵马司的人来迎,江湛同对方交谈几句,兵马司的人便没仔细查问马车里是何人,只远远瞧了一眼。   梁川便也记得兵马司官服。   想必都是衙门的人。   那身着官服的人领着几名手下,纷纷下马,过来拿人。梁川便松了手,交由他们处理。   地上那人早已进气儿没出气儿多,是毫无还手之力了。   梁川退到一边,去牵陈小幺。   正要离开,那络腮胡子壮汉却走到了二人面前,豪爽的笑几声,朝梁川一抱拳,“多谢!”   “这人是兵马司近日在捕的人犯,先时我们镖局货物失窃也同这人有关。此人狡猾的很,马上功夫又极为厉害,轻易还抓他不到。”络腮胡子简单解释几句,又上下打量了梁川一眼,眼中满是赞许,“兄弟,练过呢吧?”   忽的,又像是觉出啥,“哎”了声,“你也是……敢问兄台高姓大名?何处高就啊?竟是从未见过。”   梁川还没答,打后头又走过来一人,是那个衙门的人。瞧着约莫三十多岁,也是高高大大,一脸正气。   梁川看着这二人。   这两个人,显然也是“天元”,身上的气味儿同梁川、江湛俱都不同,但同样冲的很。   先前在乡下时,梁川活了快二十年,连自己在内,统共也就见过那么几个“天元”,没想到这才刚来上京城,只是在这大街上逛上一逛,就一下撞见两个。   后头贴上来一个小小的软软身体。   陈小幺不知何时,早已缩到梁川身后去了,一双手揪着他腰间衣服,脑袋也埋在他背上,躲着不想见人。   想必是也嗅见味儿了。   按江湛说的,这两类人都能互相闻见味儿。但天元同天元,天性相斥,对彼此气味不甚喜爱,只有天元同地元才不一样。   所谓气味相投,就是这个道理了。   梁川把陈小幺挡在了身后,不欲多言,只道:“恰巧路过。”   “哦……这样啊。”那人还想说啥,目光却是飘忽无比,止不住的往梁川身后瞅去。   只可惜那人生的瘦小,被眼前这高大汉子遮了个严实,半根头毛也看不见。   络腮胡子实是好奇的紧,就差歪着身踮脚去瞧了。   梁川面无表情的盯着他。   络腮胡子探头半晌,仍是啥也看不清,这才发觉这高大汉子在看自己,干笑一声,挠挠脑袋,又道:“我是隆丰镖局的,姓郑名鹊,今日多谢兄弟出手相助,兄弟要是有空,不妨镖局一叙?”   梁川自是不想同他叙什么。在外头呆的久了,他摸着陈小幺手心儿都变得凉凉的了。   正想寻个借口推脱,忽见前头有几人,抬着一个轿辇过来了。   那几人停在三人面前。   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快步上前,矮个身,道:“二位公子,长公主殿下有请,还请随在下一道前去。” 第45章   这回,梁川之所以答应江湛一道进京,为的就是京师之大,若真能知晓更多有关这两类人的事情,日后陈小幺若再生那病,他也好真正安心。   来的路上,江湛也把自己的真正身份告知了两人。   他父是安阳侯,母亲是平宁长公主,皇亲国戚,高官显贵的一家。   但就算是如此出身,有关“天元”、“地元”的事情,江湛也多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更多的卷宗资料,一应封存在大内藏书室里,还有的则在太医院文库里,一般人是轻易见不得的。   以江湛这样的人物身份,进个大内自是不难。但他自几日前进京后,积压的事情便全数找了过来,一直有要事在忙,平日里一应话都是遣人来传的。   这会儿平宁长公主派人来请,想来江湛也是知晓的。   梁川朝那人点点头,便立刻有人揭开轿门。   那步辇厚实的很,外头的罩子都是绣的金线的,瞧着很是保暖挡风。   梁川把陈小幺给抱上去了。   那小厮瞧了瞧,又问梁川:“公子不上去吗?”   梁川道:“不用。”   梁川比这小厮高出一大截,浑身装束同京中那些富贵子弟半点不同,但气势却像是一点不输世子爷,就算是世子爷没特意交代,这小厮也是万万不敢怠慢。   现下梁川这样说了,那小厮张了张口,没再多言,吩咐人起轿。   梁川跟在这轿辇旁边,一路朝着长公主府邸而去。   平宁长公主虽是嫁与安阳侯为正妻,但近年来京中风传夫妻二人感情失和,长公主自几年前便已搬回了公主府单住。   长公主府邸在京城内环,距离此地离不算远,但走起来也要大半个时辰,而且这些抬轿辇的人似乎被吩咐过什么,步子又放的慢,像是唯恐这雪天路滑,一不小心磕碰了轿上的人。   走了一阵,轿帘被掀起,里头探出一颗小脑袋来。   约莫是轿子里的确暖和,这才不消片刻,他一张小脸就红扑扑的,瞧着腻手的很。   陈小幺手搭在轿帘旁,左右看看,寻梁川的身影。   梁川原是落后几步跟在轿子旁,见他探出头来,立刻便快了几步,走到他旁边。   陈小幺伸手,一脸的神神秘秘,小声同他道:“里头香香的。”   也不知是什么香,一进去还打了好几个喷嚏呢,后来,他才发现一盏小小香炉,模样也精巧的厉害。   反正小幺从没见过。   小幺就偷偷摸了一下下。   梁川捏捏他软嫩的手指头,果然闻见他手指头上沾的淡淡香粉味儿。但他嗅一口,深入肺腑的,却仍是陈小幺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   京中多高大桦木,成片的草地却是少见。陈小幺身上这股气味,在这雪天里也闻的清晰。   “是香。”梁川道。   陈小幺弯眼笑了,还要说话,忽的余光一瞅,瞧见前头似是要经过一个门,门口还有人把守,又连忙把手一缩,躲回轿子里面坐着,不再探头出来了。   又走了两盏茶功夫,只听得前头一声“落轿”,轿子便被四平八稳的放了下来。   有人来揭帘子,陈小幺歪脑袋瞧了瞧,见是梁川,才放心的伸手,给他抱下去。   双脚刚一落地,便又有人来迎。   是个婆子,快步过来,朝二人一福身,“长公主已在里头候着了,快里边请。”   说着便上前一步,要来搀陈小幺。   可陈小幺似是怕人似的,往后一缩,只拿一双大眼睛瞅着那婆子,怯生生的。   那婆子一愣,这才抬头,仔仔细细瞧了陈小幺的模样。只是这一细瞧,便愈发心惊,嘴巴张合两下,没能说出话来。   半晌,还是梁川先开了口,“您先请吧。”   那婆子如梦方醒,这才把目光从陈小幺脸上移开,忙领着二人进去了。   这宅子华贵大气,屋舍的数量似是比下巧村邓家的还要多上许多倍,瞧着也都是砖砌的呢,墙还白的很。   一进去,绕过几个弯儿,陈小幺便眼花缭乱,再也记不住路,只觉得走上了好一阵,才又进到另一个香喷喷的屋子里。   他们来京城几日,住的是客栈,这公主府宅内一应装饰,自是又与京城客栈不同。   陈小幺一路瞧着,只晓得微张着嘴巴,啥话也说不出来了。   只见独这一间屋子,就像有梁家整座院子大,好几处挂着厚重帘幔,就连座椅扶手上都镶着一圈儿兔毛。   陈小幺小心翼翼摸摸那圈毛,滑溜溜的,手感极好。   他突然有些想念小白。   那婆子将二人请到座上坐下,道:“长公主殿下正在更衣,二位稍等片刻。”   接着一揭珠帘,往更里头走去了。   陈小幺悄悄一探头,见那珠帘上玉石碰撞,煞是漂亮,盯着瞧了一阵,又好生生的坐了回来,不知为何有些紧张。   过了会儿,又有几个打扮的极为漂亮的女娘推门进来。她们手上都托着托盘,挨个把托盘上的点心茶水搁在矮几上。   那些个盘子精巧就不说了,就连里头点心的样式,也是陈小幺从未见过的。   陈小幺虽向来不是个嘴馋的,但到底还是年纪小,长这么大,又从没见过这些个宫里才有的糕点,抿着唇,乌溜溜的大眼睛绕着那几个盘子直转。   “请二位公子用茶。”   这些女娘的声音,也是轻的很、软的很,哪像村里的妇人们,一个个粗声大嗓的。   婢女们说完,便一个个退到门扉处站着了。   梁川瞥了眼陈小幺,看他眼巴巴的瞅着那些个点心,想拿,又不敢拿。   陈小幺见梁川瞧过来,便小小声道,“小幺想……”   梁川点头。   过了会儿,见陈小幺还是眨巴着眼睛,不太敢动的样儿,梁川想了想,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水。   陈小幺眼见着他动了,这才从那碟子里拈了一块。   是个蝴蝶形状的糕点,他拿在手里,左瞅右瞅,欢喜的不得了,竟是不舍得吃了。   又过片刻。   前门又进来一人,是个小厮。   这人梁川与陈小幺俱都眼熟,是江湛身边的人。自打进了京,江湛那边的一应消息,都是遣他来传。   他在站在外头,远远的一拱手,微扬了些声音,道:“世子爷回府了,此刻就在前厅候着,梁公子可要移步前厅说话?”   这里到底是公主府内院,几个大男人全扎在里头说话,也不像个样儿。   梁川起了身,见陈小幺仍是对那块蝴蝶糕爱不释手,又瞧一眼外头不知何时又起的风雪,怕是冻的厉害,低头对他道:“先呆会儿?”   陈小幺约莫是被这甜丝丝的糕点给勾去魂儿了,也不知听没听见,就傻傻一点头。   梁川给他正了正脑袋上那顶鹿皮帽子,才随着那小厮一道去了前厅。   江湛寻他,应当就是说何时进大内去看那些文书的事儿。   过了半晌,陈小幺好容易从那蝴蝶糕里抬头,发现没人了。   只门口立着三两个丫鬟。   陈小幺呆了一呆,一直到这会儿,才觉出心慌来。   他忙把蝴蝶糕放在碟子里,站起身来,走了两步,想寻梁川。   可那两个打扮的好看的紧的女娘就守在门口,半步不离的。   陈小幺也不晓得她们是干啥的,他也没见过这架势呀。   他就以为人家站那儿是看着自己的呢。陈小幺傻傻瞧着那道门,瞧瞧那几个女娘,愣是不敢走过去半步。   过了会儿,他嘴巴一瘪,眼圈儿就有些红了,抬起手,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忽的,帘子后响起一道脚步声,紧接着玉石晃动,碰出一阵叮叮咚咚的脆响。   陈小幺红着一双兔子眼睛,朝那珠帘瞧了过去。   帘子被挑了起来,走出来一个妇人。   陈小幺只觉方才那托着托盘进来的女娘们,衣服已经好看的紧了。要是村里的人家谁得了这么一匹布,那都是要缝了衣服穿上,两村闲逛几天,好好显摆吹嘘上一阵的。   而眼前这妇人的装束,却是又比她们的精致数百倍。   陈小幺红着一双兔子眼睛,先瞅瞅她的衣服,又瞅瞅她头上插的那些东西。   一个两个三个……个个都还不一样呢。   看了阵,这才发觉对方自揭开那帘子后,就一直站那儿没动弹。   陈小幺有些疑惑,抬起眼,对上那妇人的视线。   不由一呆。   这雍容的妇人,直愣愣的瞧着陈小幺的脸,不知为什么,眼睛都有些红了。   陈小幺张了张嘴。   这婶子……咋眼睛也红了呢,好像也快哭了似的。   陈小幺傻在那儿,没敢说话。   他默默的瞅着这婶子的脸,虽是觉得对方眼睛红红的很是奇怪,但也不觉得害怕。   半晌,那妇人拭了拭眼角,微微侧过身,吩咐她身旁的婆子道:“天寒地冻,又落了雪,陈……梁家夫郎一路怕是受了寒。快去备上汤池浴罢。”   她声音有些哑。   嬷嬷应了句是,忙出去安置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京城部分不会长,毕竟后头还要写回村里盖屋子生娃娃。   这部分主要目的是1.解释小幺身世,2.让川子哥深入了解科学的取悦自家o的办法,以及让两人换地方稍微那个恩爱一下。 第46章   平宁长公主的汤池浴,那还是先皇赐的,引的是活泉水,整个京师就独这么一份儿。莫说寻常人了,就是宗室里的人,也难有享上一回的。   长公主一吩咐,下头的人就忙碌了起来,又许是早有准备,没多时,便有人来请。   陈小幺虽是对这位婶子的红眼睛很是好奇,好奇到自个儿都忘了哭了,可等被带到一个热气腾腾的屋子里,那些个不认识的女娘伸手要来解自个儿的衣服,又给吓得哭了。   眼圈儿本就仍是红的,这眼泪掉的,都没用上一秒。   陈小幺长这么大,只在自己男人面前脱过衣裳,只给梁川擦过身,一下子围上来这么多人,能不吓得哭嘛。   好好一个漂亮少年,兀自蹲那儿抹眼泪,头上那顶旧帽子都快歪的掉下来了。   一众婢女都是手足无措。   面面相觑片刻,有几个就走上了前去,围着他轻言轻语的安慰。   陈小幺哭的愈发厉害,脸都埋进了膝盖里,缩成更小的一团,看起来好不可怜。   就这么一会儿,他就觉得这京师也没啥好的。虽是有许多好吃的,好玩儿的,可、可怪人也多的很呢!   婢女们也没法子了,忽听得门被叩了两叩。   一个人忙过去迎,还没到门边,就见一个高大汉子自己推门进来了。   众婢女都是一惊。   这些个婢女只晓得今日来了客,却是都没见过梁川的,这会儿见一个身披着大氅的高壮汉子直往里头去,那张脸虽是生的颇为俊朗,但却无半点儿令人心生亲近之意,看着让人甚是发怵。   像是他们侯爷、还有世子爷,虽也生的比寻常人高大,可脸上却向来是带着笑的,哪像这汉子,光这模样,还有这身装束,就像个活阎罗。   有个婢女忙一路小跑的跟上,急道:“里面是——”   “我来吧。”梁川一双长腿迈着,眼里头只看着蹲在那儿的陈小幺一个,答她的话,“我媳妇儿。”   这婢女一呆,立刻便晓得了这人是谁,拉拉其他人的手。   一众人互相看看,忙低着身,一齐退出去了。   梁川走到陈小幺旁边。   过了会儿,也蹲了下来,伸手去抱他,“小幺?”   陈小幺虽是早嗅到了梁川身上的味儿,但还把脑袋埋在膝盖里面呢,不肯起来。   梁川拉拉他,拉不动,干脆端着他肋巴扇儿给端起来了,这么点身板儿,弄的也不费力。   突然给端到天上了,陈小幺这下子可没法装瞧不见梁川了,只好抬起脸。   一张小脸哭的乱七八糟的。   陈小幺连忙一边一只手去抹眼睛,可刚抹了一下,又被拿开。   梁川捏着他手,凑近了瞧他眼睛。   陈小幺被吓哭了,本就不好意思的紧呢,别着头不给看。过了会儿,又还是没忍住,扁着嘴,说了句,“还媳妇儿呢……”   梁川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啥。   这是在学他方才的话。   正要张口,便听少年带着未散的哭腔,软软道:“媳妇儿都要给瞧光啦。”   -   江湛进了内室,环视一圈,微微一怔。   竟是没点熏香。   他母亲平宁长公主最是挑剔。出嫁前,便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子,嫁了安阳侯后,仍旧不改脾性骄纵,多年来,夫妇感情早已消耗的所剩无几。   若说平宁长公主这辈子只对谁有好脸色,有永远的耐心,那也只剩世宗皇帝的幺子,她的同胞亲弟。   江湛揭开珠帘,站了片刻,走到茶座旁,坐在母亲身边。   平宁长公主一手撑在额侧,一双美目虽睁着,却是在怔怔出神。   江湛便也没说话。   过了好半晌,平宁长公主才又以帕巾拭了拭眼角,哑声道:“这孩子,叫小幺,是不是?”   江湛道:“陈小幺。”   平宁长公主沉默片刻,又问:“你是如何寻到他的?又如何确定他就是你小舅当年那个孩子?”   “我第一眼见他,便觉得他不同。”江湛道,“一则是能闻见气味儿,另一则,就是他同小舅年轻的时候,生得实在太像。”   江湛小舅年轻时生的极好,他只是儿时见过一面,就一直记得。   如若光是这些,还没法儿完全确定,可陈小幺发病那晚,则更是让江湛心生疑虑。   太医院卷册曾言道:地元这类人,若是未曾给人打过印儿,那他发病时的气味,对任何一个成人的天元来说,都如同催情酒,应需避嫌。   可那卷册上,也同样记载过这么一条:凡有血脉连系的天元与地元,则无需如此避讳。   陈小幺发病那日,江湛背他去寻医,分明能闻到他身上气味,气血涌动,却似乎并无大碍。   这是最后一重确信。   平宁长公主颔首。   虽是这么问,可方才自隔着珠帘看见那少年的脸,她其实便已确信了十分。   “我方才见他,”说到这儿,长公主眼底似有痛色,“这孩子,心智似有不全……他……”   “母亲。”江湛道,“您还记得,当年边关的人快马加鞭回京来报,所为何事?”   江湛的小舅,平宁长公主的弟弟,世宗皇帝幺子,千宠万爱的长大,但任性妄为,同一乡野村夫私定终身,育有一子。十六年前,边关有人来报,说那孩子生下来就高烧不止,未曾足月便夭折了。   如今想来,想必高烧不止是真,但夭折却是假。   长公主也回忆起了这一层。   过了好一会儿。   她的情绪完全平复了下来,才道:“我打算替小幺求个封号。”   江湛道:“那我明日就去告诉父亲——”   平宁长公主瞥他一眼,淡道:“一点小事,又何必劳烦侯爷。我亲自去禀呈陛下,求个封号,也不是什么难事。”   “此外,南面那座宅子,也当修葺一番。”长公主继续道:“公主府离那儿近,车程不过一炷香时间。”   江湛隐约听出几分不对来:“母亲难道是想留小幺在京中生活?”   “难道不该么?”平宁长公主道,“不仅如此,待一切安定下来,我还当为小幺择一良婿。”   “……”   江湛不得不出声提醒:“母亲,小幺是地元,且在村里的时候,就已成婚了,您是知道的吧?”   “我知。”平宁长公主道,“瞧见了。”   平宁长公主也隔得远远的见了那汉子。   样貌么,倒也算勉勉强强过得去,可出生村户人家,还一股子粗野之气,哪里有半点儿会疼人的样子?总是令她想起当初那拐跑了她幺弟的人。   于是长公主道:“我知道小幺这类的体质不一般。但如今宗室里的天元不少,像是尧儿,不也未曾娶妻?”   “……”江湛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头疼的厉害。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润了润嗓,道:“梁兄弟倒也不是什么普通的乡野村夫,他于儿子有救命之恩,如若不是他,您儿子早就被那大山里头的狼咬去一半胳膊去了,能不能好端端的站在这儿还未可知。”   长公主冷声道:“那还不是你自己任性妄为?”   江湛举手投降,又道:“总之,儿子想说的是,这二类人本就与寻常人不同,若天生不够契合,强求姻缘,只怕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小幺本就同梁兄弟情投意合,过得好好的,您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长公主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江湛紧接着又道:“其实,让小幺留在京城的事情,儿子也不赞同。”   长公主微蹙起眉。   “当年小舅的事情,闹的满城风雨,小幺虽单纯,心思却也敏感。他若留在京师,自然锦衣玉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且有母亲护着,想必也不会有人欺侮了他去。”江湛道:“但母亲,您可曾想过,这京城之中,多的是有还记得小舅容貌的人,而小幺又生的同小舅如此相像,时日一久,只要有心打听,小幺的身世恐怕终究是瞒不住,那些陈年旧事,又要被翻出来一遍。到了那时,旁人的目光,您让小幺如何自处呢?”   长公主脸色变了又变,好半天没有说话。   最后,她才长叹一口气,道:“这个暂且不说了。”   江湛也松了一口气,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   “母亲。”过了片刻,江湛又开玩笑似的道,“其实这回,能寻到小幺,还多亏了温岑。”   长公主乜他一眼。   “若不是他赌气跑到那山里头去,我还未必能寻到那去,更不可能见到小幺了。”江湛道:“往后温岑要回来了,可得好好谢谢他。”   平宁长公主瞧儿子一眼,自是晓得他在打什么主意,哼了声,摆摆手道:“知道了。你去吧,我乏了。”   江湛笑着退了出去。   -   一屋子的热气蒸腾。   陈小幺光溜溜的泡在那池子里,一头乌发披散在肩头,从后头看,只能看见半截白嫩的脖颈,给热气蒸的微微发红,像扑了层粉。   高大的汉子蹲在池边,拿块沾了水的软布巾,给他缓慢的揉洗着头发丝。   约莫是碰到了哪儿,有些痒,陈小幺缩了缩肩膀,又回过头来,瞅了梁川一眼。   一双大眼睛还肿肿的。   这是方才哭了一通给闹的。梁川平时跟哑巴似的,也好不容易说了好些好话给哄了好了。   陈小幺正在玩儿水。   他食指跟中指时而张开,时而又合拢,在水面上剪来剪去。   玩了好一会儿,又扭头,扯了扯梁川裤脚,仰头看他:“里头暖和,你也来。”   “不了。”梁川说。   这屋子里热,他也早脱了大氅,只着里头一层单衣,袖口挽起一半,露出结实的小臂。   梁川瞅了一眼这池子,“先给你洗了。”   要是其他啥的也就算了,但这池子里水粉红粉红的,还飘了一层不知道什么花瓣儿在里头。   梁川不喜欢那些个花瓣的味,香的有些腻人了。   陈小幺噘嘴,过了会儿,又要拿人偶。   梁川把布巾一放,走到不远处架子旁,从衣服堆里摸出那人偶,拿过来给他。   陈小幺接了过去,又摆弄起那兔子头来。   梁川瞧了眼,道:“这木头的,泡了水得潮。”   陈小幺点头,“晓得啦。”   这点事,小幺还是晓得的。   梁川就接着给他洗。   洗着洗着,动作稍慢了些。   梁川望着这澡池子,忽然就想起老屋里那个木桶。   那桶是个旧的,很小一只,好在陈小幺人瘦小,才装得下,能在那桶里泡泡。   村里其他人家,要是晓得梁川见天儿的费柴火烧热水,就为了让陈小幺泡个澡,还不定得怎么嘀咕败家。   到了京师,这样大一个池子,竟全给了陈小幺一人。   但梁川紧接着又想起下午在前厅时,江湛同他说的那些话。   若是他母亲平宁长公主,同小幺真有着那么一层渊源,那这份奢侈给了小幺,自然也算不得什么稀奇。   忽的,陈小幺在池子里轻轻踢了踢水。他像是想把那些花瓣给拨开,圆润润的脚丫子都探出来一点。   “舒服不?”梁川问他。   陈小幺点头。   梁川牵牵唇,又问:“喜欢这?”   听了这句,陈小幺却是一傻,转头瞅他一眼,没立刻答了。   过了好一会儿,陈小幺才道:“小幺不晓得。”   梁川有几分意外,摸摸他脸,“咋了?”   他常年不是握刀握弓,就是扛锄头和锹,不过二十的年纪,手心早已积满茧子,粗糙无比,抚在少年脸上,比起北边儿那偶尔起的风砂还要更糙些。   陈小幺脸上,却滑溜溜、软绵绵的,像上好的绸缎,只怕用些力就给他刮破了。   梁川就蹲在池子旁边,摸了两把,又把手放下,正要去拿大布巾。   陈小幺却立马转过身,身体从水池子里稍稍浮起来一点,伸出一条细细的手臂,拉住梁川的手。   梁川动作一顿。   跟着又弯下身去,被陈小幺牵着手,又搁到他小脸蛋旁边。   “要你一直陪着小幺,小幺才喜欢。”陈小幺哼哼唧唧的,听着甚至有点儿像在抱怨:“你、你要是不在,有什么好的,小幺可不要喜欢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的时候稍微脑了一下父母爱情。   感觉那种农村来的大大咧咧土狗直a,和o装a的精致娇气小公主(叉掉)小皇子,也挺好嗑的(远目)   小公主(误)因为长得太漂亮了,所以从十三岁起,虽然还没分化,但就已经三天两头被京城里的男a贵族们求婚了,但小公主自己觉得自己是个直男,并且还有看上的妹子(妹子当他是个弟弟),就一直不答应。后来贵族们为了追求他打起来了,还有人以家族功劳暗示皇帝必须给小公主赐婚的,皇帝左右为难马上就要答应了,小公主一气之下削发(?)偷偷参军去了,还去的是最偏远最没人去的地方。   然后分寝室的时候,跟一个北方来的同龄少年分到一个寝室。小公主开始可嫌弃他了,觉得他长得黑,个子又大,名字还土的要死叫什么栓子的,最最最重要的是这男的还非常不检点,老是洗完澡穿很少就进来,所以小公主对他一点好脸色都没有。但这少年却对小公主很好,小公主阴阳他他也好像听不懂似的,老是嘿嘿嘿笑出一口白牙,觉得小公主吃的少,还偷偷省口馒头给他。睡的寝室是那种很小的双人间嘛,晚上两个人就挨很近,小公主睡相又不好,睡着睡着就把腿搁到人鸡上头压的慌,然后栓子就被压醒了,又默默给小公主把腿放回去……   然后某天,小公主开始觉得自己旁边这个臭烘烘的农村少年,身上的味道好闻了起来…… 第47章   两人就这么在公主府住上了几日。   那日汤池过后,约莫是有婢女向长公主提了什么,再往后去,就没再有穿的香喷喷的女娘要来给陈小幺解衣裳了。   这陌生的大宅子大的很,从房里一出去,没走两步路就要迷路,在陈小幺眼里,简直比上巧村边上那老树林子里还绕些。   陌生的地儿,陌生的人。陈小幺那小胆,起先自然是怂的厉害的,到哪都恨不得躲到梁川后头。   后来渐渐的发现这儿的人都不吃人,说话轻声细语,待他们二人也好,也就不那么怕了。   过了几日,平宁长公主差人来请梁川和陈小幺一道用饭,自然有江湛作陪。   这还是陈小幺自打上了京后,头回跟人一起,在人家屋里头吃饭呢。   倒是坐的规规矩矩的,没乱看,吃饭也乖巧。只是没吃两口,陈小幺就想起先前这婶子的眼睛红的要命的模样,忍不住偷眼去瞅。   想瞧瞧她眼睛好了没。   结果这一瞅,就瞧见人家也在看自己。   婶子脸生的可美,一双眼睛也美,只是一直盯着小幺瞧,跟怎么都看不够似的,连自个儿手里的筷子都半天没动了。   陈小幺呆了半晌,眨巴眨巴眼睛,突然又慌张起来,想是自个儿脸上定沾了什么,忙伸手摸摸。   还真给他在脸颊边边揪下来半粒米来。   陈小幺捏着那不知何时沾上去的米,耳朵都红了。   小幺平日里吃饭明明不是这样儿的……   正窘着,打从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拎着块帕巾,给他捏走,又给擦了擦。   这么高壮一个汉子,微垂着眼眸,给自个儿夫郎擦手的动作,像是弄惯了的。没半点儿突兀。   江湛发出一声笑。   陈小幺闻声瞅了江湛一眼,又瞅了一眼那漂亮婶子。   还望着小幺呢。   陈小幺咬咬嘴唇,有些不好意思的冲她一笑。   平宁长公主怔了半晌,也笑了。   “用饭吧。”她说。   给三人都盛了汤。   又过了两日,梁川才同江湛一道进了大内。   进趟大内,颇为繁琐,就算是江家,也不好明目张胆的无视规矩。且这宫墙之内,天元不在少数,像是禁军之中,就有好些个。   因而陈小幺没跟着一道前去。   陈小幺自个儿留在公主府里。   如今他胆子大了许多,吃完了晌午饭,便在廊下走来走去的晒太阳。   日头暖融融的落在他脸上。   几个丫鬟远远的跟着他,但没叫他瞧见,晓得这位小公子哥儿性子害羞。   正走着,另一阵脚步声打对面的廊下传来。   陈小幺步子一顿,探头一瞧,便见一个女孩子袅袅婷婷的,被几个丫鬟婆子簇着,从那头走过来了。   这是江湛本家妹子,琦阳郡主。   如今长公主迁居公主府,本家的小辈们虽是离得远了,但仍是要月月来向长公主请安的。   今日恰巧就是请安的日子。   陈小幺虽是不怕平宁长公主,可其他生人,他还是怕的。一瞅见这么多人,还个个都是生面孔,立即就往那大楠木柱子后头缩去。   小幺笨手笨脚的,又呆愣了好半天,还没等他躲到后面去,琦阳郡主早便眼尖的瞧见他了。   踮脚一看,就朝这边跑了过来。   这琦阳郡主年方十四,未曾出嫁,本家除了些更小的、不过三四岁的侄子侄女们,就是江湛、江尧这些大哥哥了,自是同她玩不到一块儿去。   像是这日来请安,也只独她一人乘马车过来。   可她偏生又是个爱玩闹的。   如今在婶母府里见到一个从未见过的小哥儿,小哥儿同自个儿像是差不多年岁,模样又生的极为漂亮,怎能教她不高兴。   陈小幺就听着外头有咚咚咚的脚步声,似是朝自个儿跑过来了,心里慌的厉害,探头往外一看,正同那女孩子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陈小幺傻了。   他一双手背在身后,不知所措的。   那女孩子歪着脑袋瞧他。   两人大眼瞪小眼的。   半晌,琦阳郡主“扑哧”一笑,道:“你就是湛哥哥说的那个吧?”   前些日子,江湛回京,她便也听长辈提过,说是湛哥哥带了两位朋友回来,如今借住在公主府里。   陈小幺眨眨眼,没有说话。   小幺在生人面前就变成小哑巴了。   琦阳郡主上上下下的打量他,实是对他好奇的很,片刻,不由分说的便拉起陈小幺的胳膊,一道进了南面的厢房玩儿,“我一个人闷的很,今日天寒,也没什么别的去处,你同我说说话儿吧。”   陈小幺被女孩子拉着,挣都没能挣开。   正是冬日,厢房里早早便烧好了地龙、搬来了炭盆,两人一进屋,跟在旁边的婢女婆子们就簇了上来,帮着琦阳郡主解披风。   陈小幺瞅见这女娘自然的很,像是这没啥稀奇的,不由又想起自个儿前些天给吓哭了的事情。   琦阳郡主解了披风,先伸手在那炭盆旁烤了一阵,待身子暖了,又抬头看了看陈小幺。   越瞧,就越是觉得稀奇。   如今上京城里时兴精致奢靡之风,贵族人家里,甭管是嫁了人还是没嫁人的女娘夫郎,谁不涂抹脂粉、插钗戴环,就恨没有两个脑袋。   可眼前这小哥儿,素面朝天,头发也只用一支素色簪子别着,一张小脸却极是干净漂亮的,就跟那清泉水似的。   “湛哥哥只道你是他的朋友,没说你叫什么。”琦阳郡主坐到他旁边,瞧着他道:“你是哪家的?叫什么名字?”   又探头往他脑袋上瞧去:“你头上这簪子是从哪个珠宝铺子里买的,可还有差不多样式的?我瞧着很是别致。”   陈小幺哪里见过这般架势,小脸蛋都涨红了。   他在村里的时候,就没个同龄玩伴儿,唯一一个熟识些的梅子,在被人打趣和小傻子是一对儿以后,也再也没理他了。后来陈小幺成了婚,偶尔再见到梅子,梅子也是瞧他一阵,就跑远了。   陈小幺结结巴巴的,“小幺……我……这是我男人给买的。”   村里的人都不兴这些个头饰,头发拿个布巾、布条儿什么的一包,就算讲究了。   这簪子还是成亲前,梁川和肉蛋的礼一块儿拿来的,也算不得什么稀奇的。   那日汤池浴后,红眼睛婶子倒是差人送来过一堆衣物饰品,可陈小幺穿自个儿的穿惯了,第二日起床时,眼睛都还没睁开呢,就把胳膊往旧衣服的袖笼里塞。   “呀,你成了亲啦?”琦阳郡主凑近一点,忽而压低了一些声音,“那,那你夫君待你好不好啊?”   女孩子身上的香粉味儿重的很,挨近了很是想打喷嚏。   陈小幺悄悄往后挪了一点,小声道:“很好的。”   琦阳郡主越发好奇了,又挪着离他更近,想晓得更多——   年后,家里便要为她择婿,有好些个人选,可小女娃娃最是娇生惯养,那些人选竟是一个也瞧不上眼,只觉得一个个的,连她本家哥哥都还比不上。   好容易遇到个嫁了人的同龄人,又是个小哥儿,约莫是对方生的实在年幼漂亮,一股子懵懵的可怜劲儿,瞧着很是好欺负,是以平日里跟娘亲也难问出来的话,竟然脱口就对他说出来了。   女孩子一句跟一句的,跟话篓子也差不了多少,陈小幺难以招架。   但琦阳郡主到底不比那些个身上有味道的汉子,又轻声细语的,瞧着也没什么恶意。   于是过了好一会子,陈小幺也没那么拘束了,也敢小声的答她好一些话。   二人在这厢房内消磨了好一阵子时间。   外面日头渐黑,也不知雪停没停,琦阳郡主正要起身去看,忽听得后头有人来报:“主子,时辰不早了,晚饭可要在公主府用?”   来的是是个侍卫模样的人。   琦阳郡主似是同他很熟,转过头去,瞧他一眼,娇声笑道:“晓得你急着回家去,你家里花蕊夫人、梨阳夫人都等着吧?你回去便是,不用管我,到了晚上,我自有法子回府。”   那人脸一红,犹豫了会儿,没再多说什么,便退下了。   琦阳郡主再一回头,就瞧见陈小幺一幅迷糊的模样。   陈小幺虽笨,可记性是有的。   来京城后,听过两回,他就晓得这儿不管媳妇儿叫媳妇儿,叫夫人、娘子呢。   待人走远,陈小幺才小声道:“花蕊夫人是他媳妇儿吗?”   他实是好奇的很。   咋还有两个夫人呢。   “是呀。”   陈小幺晕晕乎乎:“那、那怎么又有个梨阳夫人呀?”   琦阳郡主一愣,等反应过来,笑的乐不可支。捂着肚子乐了好一通,她才正经道:“两个都是他媳妇儿啊。”   陈小幺立时震惊的睁大了眼,“他、他真有两个媳妇儿呀?”   “可不止呢。”琦阳郡主忍着笑意,“这人是我哥哥的伴读,武将世家出身,却最是风流,除去方才这两位,府里正经的还有三个媳妇儿呢。”   陈小幺掰着手指头数了数……那就是五个了。   他嘴巴张张合合的,惊的呆了,最后才说了一句,“……那他可真有钱啊。”   他可是知道的,像是梁川娶自个儿,就花了十八两,这在上巧村里,可不是个小数目了,少有人家娶媳妇儿花这么多。   周家阿哥,还有石头哥的媳妇儿,回回说起这个,都是羡慕的紧的,说光看这数目,就晓得川哥儿不能是个对媳妇儿抠门的。   可要是有五媳妇儿,那岂不是要花五个十八两啦?   琦阳郡主笑弯了腰。   陈小幺也不晓得她为什么要笑,红着脸,认认真真道:“梁川娶我的时候,就花了十八两银子呢,要是五个,那得……那得更多了。”   琦阳郡主惊呼道:“十八两?!这么……”   一个少字还没说出口,瞧见眼前这少年一双大眼睛干干净净,睫毛又黑又密,再乖巧也没有了。   于是话到口头一转:“这么……多啊!”   陈小幺用力点头,很有几分得意,眼睛弯弯的。   那可不!   琦阳郡主震惊难消,正要再问什么,又是一道男声从门外传来,“什么十七十八两,四个五个的?在说什么?”   两人一道转头。   琦阳郡主越过陈小幺头顶,便往后看去。   这一看,就是一呆。   厢房门被推开,走进两个男子来。   前头那个,自是方才说话声的主人,她湛哥哥;另一个么,又是从来未曾见过的了。   这汉子看起来比江湛要小上几岁,约莫二十上下,穿件黑色大氅,轮廓生的硬朗,眉眼发丝俱都漆黑。   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京中贵族没有的野气。   江氏一族高门显第,江湛、江尧都是京中有名的美男子,琦阳郡主长在江家,被养出了些刁钻性情,寻常人自然是难以入她的眼了。   琦阳郡主呆呆的看着这汉子。   看着他从门外进来,步伐迈的不紧不慢,径直从她旁边经过,走到陈小幺身边。   然后蹲下。   这么大的个子,就是蹲下来了,还比陈小幺要冒出一点儿头。   琦阳郡主就看着这汉子顶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伸出手摸摸陈小幺脸蛋,低声问他:“吃没吃饭?”   陈小幺点头。坐久了腿酸,差点儿站不起来,于是伸了一只手给他。   梁川一捏,接着,就给他从软垫上拉了起来。   梁川牵着陈小幺一道往外走。   走到江湛旁边,停住脚步,对他道:“今天多谢你。”   那内阁里文书浩瀚如海,实是生平罕见。   如若没有江湛,梁川恐怕是永无机会得见。   江湛正拿着根铁钩子,拨弄着厢房内的炭火盆,闻言笑道:“谢字就不必了,以前不必说,如今更是没这个必要。”   说着,却又顿了一顿,道:“若是真想谢我,便在这京中多呆些时日吧,两日后就启程,未免也太急了。”   梁川还想说什么,忽的一瞥,瞧见有生人在场,便停住了话头。   四人一道往前厅里去。   琦阳郡主落在最后头。   小姑娘看了前头的人一阵,忽而上前两步,趁着她湛哥哥在同那高大汉子说话,将陈小幺拉到一边。   陈小幺正要去牵梁川的手,给她拉的手往前头扑腾了两下。   琦阳郡主手拢成喇叭状,悄声问他:“这就是你夫君吗?”   陈小幺点头。   琦阳郡主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圈,心想,这就是那个花十八两娶小幺的夫君啊?   小姑娘脸蛋红红的,声音愈发低了些:“那……那你夫君,一共娶了几个媳妇儿啊?”   陈小幺这下是真的傻眼了。   前头梁川步子也停了下来,往后看过来。   陈小幺瞅瞅梁川,又瞅瞅琦阳郡主:“……啊?”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幺傻眼:咋的还能有好几个小幺呀?!   PS.小姑娘就是觉得川子哥很a很帅,没啥其他意思,也不会做啥 第48章   琦阳郡主挨了她家湛哥哥好一通训,给训的灰溜溜的。   等用完了晚饭,便又立刻安排马车给送回了府。   像是生怕她多待一秒,就会给自己惹麻烦似的。   走的时候,小姑娘还一步三回头的,目光很是幽怨。   她哪晓得呢!   她自小在京中长大,身边的长辈亲戚,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就连她哥哥的伴读,也又是花蕊夫人,又是梨阳夫人的,好些个妻妾。   她哪晓得,像这般二十多岁了,还中邪似的可着一个人不放的汉子,竟还不止她湛哥哥一个人!   好大的稀奇!   回去了定是要和友人们好好学上一通的!   陈小幺和梁川二人,自然不晓得,他们就以这样的方式,在这上京城中出了些名。   江湛留二人在京师多住些时日,梁川思索一阵,终是没有拒绝。   村里人重视过年,像是每年的春节、中秋,都是得阖家团圆的大节,再寒酸的人家,也要割些肉吃些好的,一家人好好的乐一乐。   梁川自小看似情感淡薄,同爹和后娘亲情寡淡,但实则年年春节都未曾缺席过。就是腊月二十八还冒着雪在山上打猎,腊月二十九,他也定然提了山鸡从山上下来。   娶了陈小幺后,他便愈发的恋家。   以前或许是终究想要个热乎的歇脚处,如今却是炕头也热,心里也热了。   但江湛的话,梁川也没法子一口就回绝了。   按梁川在来时路上盘算的,在京城办事儿顶多十天半月,等事儿办完便走,托赶马的脚程快点儿,约莫还能赶上回家过小年。   可那日,江湛在前厅同他说了那些话,教他晓得自己究竟为啥从一开始便对陈小幺那样在意,梁川便心知,这趟来京师,怕是得多呆上阵子了。   平宁长公主确是待二人极好,安置的客房,是公主府布置最好的那间,地龙烧的热乎乎的,比起北方的炕也差不了多少。   平宁长公主同胞弟感情深厚,对他唯一的血脉也自当无尽怜爱。但说来也奇,长公主自初见那日红了眼眶,后头又同三人一道吃了饭后,却是再少出现了。   就像是刻意避着不见他们似的。   二人成日待在府里,也算无所事事,尤其是梁川一个在家里时干活儿干惯了的人,如今一闲下来,手脚竟是有些发痒,很有些怀念握刀握弓的滋味儿了。   腊月二十七这日,算是上京城年前最热闹的一天。   朝中官员都已休沐,又还没到大年三十真正团年的时候,长街之上人来人往,比花灯节还要热闹几分。   这天日头也好,江湛也闲来无事,一早便驾了车马过来,邀两人一道去凤音楼听曲儿。   凤音楼是个酒楼,只不过曲儿的名声也大,几个乐师新谱的曲子一出来,不过几日便风靡京城。   三人一到,便有人来引,径直去了二楼厢房。   前脚刚进,后脚又有小二端着酒壶进来,替他们斟酒。   陈小幺便伸长脖子瞧着。   只见这水香喷喷的,一倒出来,还泛着些诱人的粉色。   他自来了京中,长公主府的饭食样样细致,几乎日日都有让他看呆了眼的新花样儿,可眼前这粉色的水儿,却又是他从未见过的了。   小二替梁川和江湛各斟了一杯,正要到陈小幺时,江湛还未开口说话,梁川便先伸手挡了一挡。   那小二一愣,顺着那大掌抬眼看上去,不多时又立马低下头去,没敢多同梁川对视。   江湛笑道:“再上壶果浆来。”   这酒的酒味虽是不浓,但劲道却大,寻常人只喝三五杯便能醉的不省人事,先时江湛在京中,想喝这酒,还寻不到人一道前来。   如今有梁川一起,倒是不担心这个了。   那小厮忙退下去了,没多时,又端着一壶果浆上来。这回,不需人再多说,便极有眼力见儿的往陈小幺面前的碗里倒去。   陈小幺瞅瞅自己碗里的东西,又瞅了瞅梁川同江湛杯里的,嘴巴扁了一扁。   ……小幺还是喜欢那粉粉的呢。   三人里头,除了江湛,都不是什么多话的,喝了一阵,便听得外头筝筝弦音,是乐师开始奏乐了。   又过半晌,忽然有人在外头叩门。   “在下郑鹊,前些日子在长衢街同兄弟见过一面的。方才在外头见兄弟进了凤音楼,便擅自跟了过来。”外头那男声豪爽:“既然有缘再见,何不出来一叙啊?”   梁川同江湛的手都是一顿。   “寻你的?”江湛问。   梁川思索一阵,不置可否,却站起了身来。   他道,“我看看去。”   刚起了身,就见江湛笑眯眯的,也背着个手,跟在后头出来了。   一推门,外头站着的,果然是前几日在大街上遇见的那缉拿盗匪的络腮大胡子。   约莫是今日休闲,这络腮胡子穿的与那天很是不同,但看起来仍是虎背熊腰,腰间别了一把短剑。   “上回承蒙兄弟出手相救,咱们镖局这些日子才能清闲些,不然,这都快到年关,恐怕还得在为那档子破事烦心。”郑鹊朝他拱了个手,瞧着是江湖中人的手势,又道:“那日兄弟走后,我还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没想到今日就这么碰巧。”   说着,也不知道是闻见了啥,鼻子抽动一下,就往厢房内瞟了眼。   江湛站在后头,见状,直接把厢房门一掩。   梁川不同他废话,单刀直入,“何事?”   郑鹊便也收回了视线,嘿嘿笑了两声,摸了摸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问问,如若兄弟不嫌弃,可愿意来我隆丰镖局做事?”   这话一出,江湛同梁川都是怔住了。   陈小幺探头,从窄窄的门缝里,瞧了瞧厢房外的几人,只见他们站的远远的,声音不小却也不大,说的都是些小幺不懂的东西。   听了一阵,陈小幺便扭过了头,转而盯着那装着酒的酒壶瞧。   酒壶瓶口儿细细长长,滑溜溜的。   陈小幺拿手指头在瓶身上摸摸蹭蹭一阵,瞅了眼门口,见没人瞧过来,那些个人正讲得正欢呢。   没一个注意到小幺的。   他悄悄握住了壶柄。   -   隆丰镖局在京中名气甚大,在两湖、两广一带也有自己的分局,干的是拿钱运货的活儿,刀头舔血,其实算得上是半个江湖人了。   郑鹊到底和一般的汉子体质不同些,又生性豪爽,没几年便做上了总镖头。   能让郑鹊瞧得上眼的人可不多。   但能让郑鹊主动抛出橄榄枝,还一口便回绝了他的,却又是从来没有过。   待人走后,二人在原地稍稍停留了半晌。   江湛忽而道,“如何?”   梁川正要往厢房内走去,“怎么?”   门半掩着,江湛看了一眼门缝,压低了些声音道:“还记得来京前,在榕树后头,我同你讲的话么?”   梁川步子一顿,偏头看他一眼。   那日江湛同他说的,无非是他们这类人天生与常人不同,如此占了先天的便宜,在这世道,无论是在朝为官、在沙场为将,就算只是经商,想要做出任何一番事业,恐怕都比一般人容易些。   难怪有“天元”这么个名字。   凡身怀大才之人,都不愿才能被埋没,何况“天元”。   梁川其实明白江湛的意思。   当然,江湛的另一层意思,梁川也明白。   小幺既有那一层血脉,让他一辈子过普通庄稼人的日子,长公主定然心有不舍,当是想将他长久的留在京中的。   如今既然没提这事儿,要说江湛没在当中劝解他母亲,梁川是不信的。   认识这样久,从山林遇狼,再到后来因误会而大打出手,如今又一同上京,也算半个知交。   梁川也有几分兴趣,愿同江湛讲讲真心话。   “若一开始便没遇见小幺,我会答应你。”梁川低声道,“若小幺世故圆滑,没这样单纯,或许,我仍能答应你。”   陈小幺心智较常人有缺,未必适合在人太多、关系太复杂的地方生活;梁川视陈小幺如命,更不愿长久的离开他身边。   上巧村是最适合他们的地方。   梁川还是头一回同江湛说这样长一句话。   话已至此,其他的什么都不必再多说了。   江湛也是个聪明人,其实心里早就明白,也只是说说而已,不然也不会一早就对长公主说了那样一番话。   他笑笑,道:“进去吧。”   二人一同推门进了厢房。   瞧见里头场景,两人都是一愣。   陈小幺坐在桌边,一杯接一杯的,竟是将那酒壶里余下的酒全喝光了。   江湛惊得呆了,梁川瞳孔也微微扩大,继而蹙眉,快步朝桌边走去。   陈小幺见他过来,便抬起脸蛋,傻兮兮的朝他笑。   坐的倒还是乖乖巧巧的,似乎没什么不对。   可细细一瞧,一张小脸儿上已然浮上了些绯红,两只大眼睛也晕晕乎乎的,像在打着转儿呢。   江湛心里暗叫不好,拎起酒壶一瞧,见里头果然只飘着一层浅浅的底了。   这酒,就是他和梁川这类人,喝上个七八杯也要醉,遑论陈小幺。   梁川半弯下腰,凑近他,刚想摸摸他的脸探探温度,一双胳膊便搂了过来。   在其他人面前,陈小幺向来是不会随便搂搂抱抱的,害羞呢。可这会儿,他却跟完全没瞧见江湛还在旁边似的,伸胳膊一搂,抱住了梁川的腰。   陈小幺抱着梁川,嘴里的酒气和香气都混在一起,眼睛弯着,朝他笑,像干了什么得意的好事,“这水甜甜的,小幺、小幺……好喜欢。”   “啊——”说着,便张开粉润润的嘴巴,一尾红红的软舌探了出来,“真的好甜,你——嗝——你、闻闻呀。”   -   回程的马车上,陈小幺嘴巴里呼出的甜甜酒气儿,挨在梁川脖颈那吹了一路。   梁川从不晓得陈小幺醉了酒,竟是这样的。   他长到十六,确是从未喝过酒。   酒水贵就不消说了,在村里时,就是那茶棚里散卖的坛子酒,一斗也要三四百文,除去那些稍微有些家底、好吃懒做就爱吃酒的,寻常人是得大日子的时候才能喝上几碗。   成婚那日,梁家虽是打了酒,可陈小幺是新娘子,待在里屋炕上,半点儿酒味都没闻着。   今日是他是第一次吃这酒味,就一下子吃进去这样多。   他体质本就与常人不同,不说跟梁川比,就是同一般的男子相比,也有不同。   陈小幺先是觉得晕,后来脑袋就觉出微微的疼了,抱着梁川哼哼唧唧,直往梁川怀里钻。   再要么就是在他脖子腰侧作乱。   分明先时他还觉得那粉色的水儿甜甜的好闻,如今,却又觉得那一点都比不上他男人身上的味儿了。   梁川给他搂着,没让他乱动,想起什么,往旁边一瞅,正瞧见江湛抱着胳膊,眼观鼻鼻观心。   最后,江湛干脆撩起车帘子往外看去,目光是一秒都没往陈小幺身上瞟。   如今,梁川虽是已晓得他同小幺的表亲关系,可几月前,上巧村土坡子上头,挨的那两下子,江湛现在想起来,脑袋还隐隐作疼。   记的深刻。   一回府,刚进大门,下人就一溜烟的来请。   从酒楼走时,江湛便差人去请了太医,回府的时候,太医已经在厢房内候着了。   长公主也难得这么晚还没睡,披着头发,由婢女掌着灯,在一旁翘首等着。   远远的见着梁川背着陈小幺回来了,一颗心是又紧又松,忙叫太医上前去看看。   陈小幺赖在梁川背上,被放到那软塌上时,还嘟嘟囔囔的不太肯,太医在一旁儿都无从下手。   一直到梁川伸了条胳膊过来给他搂着,才好容易乖巧了。   那太医抹了把汗,这才隔着帕巾号脉。   能让长公主深夜等在一旁的,定然身份不一般,这太医没敢乱做决断,细细察了又察,方才拱手道:“小公子只是不胜酒力,身体并无大恙。”   接着又道:“但小公子体质……与寻常人不同,还是熬上一剂醒酒的汤药,服下后,好生休息上两日,才更为妥当。”   一屋子的人才都松了一口气。   长公主摆摆手,脸上才终于浮现一些强压着的倦意来,“有劳秦太医。”   -   这酒的确是后劲儿大。   服了醒酒汤睡下了,一直到后半夜,陈小幺仍是不安稳。   倒也的确迷迷糊糊的睡上过一阵,可睡了没多会儿,便又醒了。   醒了就小声的喊热,喊渴。   梁川一睁眼,摸摸他额头,下床去给他倒了杯水来。   他扶着陈小幺后背坐起来,又把茶水喂到他嘴边。   但陈小幺又好像不是真的渴,只抿了两小口,便把头一扭,“不喝水……”   梁川只得又把杯子放回到矮几上去。   一回来,便被陈小幺给拉住了。   陈小幺拉着他的手,去探自己的额头,“……你摸小幺这里。”   梁川摸了好几下,“嗯?”   “热的。”陈小幺抱着他,脑袋晕晕乎乎的蹭在他颈子中间,“小幺是不是又、又发那病啦……”   “没事。”梁川道,“就一点热。”   他体质弱,喝了酒后有些微微的发热,比一般人醉酒确是要更严重些。   可陈小幺在他脖子那摇脑袋,好像对梁川的回答不是很满意。   “不是不是……”他口齿不清、晕晕乎乎的道:“就是发病了……”   还没等梁川再说话,他便小声的道:“温夫子同我说过,要是小幺热了,就、就得咬……还要……亲……”   “……”   确是好像有这么回事。   但温夫子同他说的,定然不是热了便要咬这样简单,可时日一久,小幺的脑袋里,就只记着这个。   他见梁川没说话,愈发的不满意了,软绵绵的攀着男人的臂膀,边往他喉结咬去,“你、咬咬小幺呀……”   --------------------   作者有话要说:   川子在太医院进修过,现在已经不是以前的川子了,能光靠…就把小幺…的哇哇叫。 第49章   陈小幺长这么大,从十二岁的时候头回发病,就怕极了这事。   陌生的难受劲儿,还没法子缓解,看啥大夫都不成。   尤其是这病又年年都要来上一遭,年龄越往大了去,便愈发的难挨。   那些年,陈小幺跟小哑巴似的沉默寡言,见人就跑,除去真的胆子小,还有另一层缘故。   那便是真的信了村里人说的,自个儿有个怪病的事儿。   有怪病,可不得处处遭人嫌弃嘛。   好在遇上了梁川。   梁川哪里都好,身上的味儿也好闻。而且小幺同他一起,就连发病的时候,好像也不全是难受了。   可眼下,陈小幺觉得奇怪呢。   他前头几次发病,但凡只要浑身热乎乎的,梁川都跟老林子里的怪兽似的,不用他说,就扑上来了。   比谁都吓人。   这回小幺也发热,他怎么半点没动静啦。   而且,以往在村里时,就是不发那病的时候,他要亲要碰,梁川也是会应了他的,还啃的可凶呢。   哪像现在。   小幺都自个儿凑上去了,梁川还犹犹豫豫的不肯。   陈小幺想着想着,就赌上了气,抱着梁川脖子乱蹭乱亲的动作,也慢慢使上了些劲儿。   用力在他喉结那咬了一口。   约莫是掺上了些酒劲儿,这一口的力气,可还不小呢。   梁川觉着像是给一只大点儿的野猫给挠了下。他低低“嘶”了声,扣着陈小幺下巴颏儿和嘴巴,便退开些许。   陈小幺舌头给他按着,咬不到其他地儿了,气得“呜呜”直叫,左扑右挠,折腾了半天,最后在梁川按在自己嘴巴子的手指头上,又咬了一口。   梁川好容易护住了脖子,结果又折了手指头,但根本不敢用劲儿,手忙脚乱的,干脆给人整个兜在怀里,低道:“不难受了?”   明明才喝了那么多酒,眼神看着都是晕乎的。   “难受呀……”陈小幺迷迷蒙蒙的瞅着他,“你咬小幺一口,就、就不难受了嘛……上回也是这样的……”   那张小嘴巴嘟嘟囔囔的,梁川看他一会儿,便低头下去,往他嘴上上一亲。   陈小幺被亲的一傻,眼睛都亮了半瞬,待反应过来后,就是又仰着脑袋,接着讨更多的亲昵。   醉了酒的陈小幺,实是比平日要难缠上不少。   他开始得寸进尺,不要只是亲嘴巴了。   进着进着,好似梁川今天真不给他后脖颈子上来一口,就是不疼小幺了。   但陈小幺那后脖颈子,哪是能有事没事,随便想咬就咬的。   到底是一块儿长在人身上的皮肉,还是在脖子这般要紧的地方,咬的重了,自然会疼。且若是不在“发热期”的时候去咬,给咬烂了,怕是好都难好。   梁川深深吸了口气。   前些日子,江湛领着他一道,去了趟内阁书院,还去了趟太医院的藏书阁,看了好些东西。   梁川没上过学堂,识字不多,但面对那些成堆的文卷,他连蒙带猜,也看了个七七八八。   那些书上多是些图画儿,就算不看字,只看图,也不难懂。   他又向来脑子好使。   梁川如今是完全晓得了,陈小幺发的这病,其实根本算不上是“病”,只是他们这类人,到了年龄,长成了人,自然而然得有的。   但发了这病,也不是说一定就得难受,若能遇上契合的“天元”,也就是像梁川这类人,那就没事,更加算不上是病了。   陈小幺这类人发热时,后颈那处特殊之处,也会发热,比起体温更高些,且微微鼓起,凸出一个适合下嘴的弧度。   给他的“天元”打上印儿后,发热会立时缓解,那处软肉也会慢慢的瘪回去,直至和寻常皮肤无异。   梁川把陈小幺往前扒拉了下,兜着人,看了一眼他脖子后头。   少年颈子细细白白的,那透着熟悉香味儿的地方,果然软乎乎又平坦。   哪里有半点儿发病的迹象。   几月前咬过的那齿痕,也早已消失不见了。   梁川盯着这块儿地儿看了好一会儿。   齿间还残存着些许啃噬时的熟悉感觉。   他凑近一点,滚热鼻息铺在上头,陈小幺甚至能听见他喉腔里咽动的声音。   但梁川终于还是抬起了头,没碰。   梁川刚把他放开,陈小幺就眼泪一鼓,伸出手,把梁川往下推了推,不要他挨着自己了。   他委屈的厉害,小脸蛋上酡红的酒意还没散,带着哭腔,结结巴巴的:“你又不咬,又不疼小幺,也不弄……那、那你睡到那里去……”   温夫子可是说了,小幺要难受,那梁川做他男人的,可就得像那天那么弄呢。   陈小幺指着那头。   如今这房间里的床可大的很。   不止是床大,靠着窗边,还有个矮榻,瞧着也能睡卧一人。   陈小幺从未见过这种床的构造,最先来时,还以为大床是给梁川的,小床是给小幺的呢。   后来才晓得不是。   陈小幺生气了。不要梁川跟自己挨在一块儿,睡也不要一起睡了。   说完这话,就把脑袋扭了过去。   梁川想了想,当真翻身下了床。   陈小幺正拿余光偷瞄着他,这么一下,他可慌了神了。   小幺只是说说,梁川咋就真下去了呢!   而且那小床那么小,小幺还能睡得下,梁川这么大个身板儿,蜷着睡在上头,定是要难受的。   陈小幺一张小脸蛋憋的红红的,忍着眼泪,两条腿探下去,就要跟着往下溜。   还没溜下去,小巧的脚丫子就被捏着了。   陈小幺给捏着脚丫子,动弹不得的。   梁川半蹲在他床边,他生的高大,就是一蹲,也用不着仰头看他。   “弄完了就睡?”梁川问他。   陈小幺瞅着他,含着一包眼泪,小心翼翼的点头。   他现在也不稀得啥弄不弄了,只要梁川不跑到别处就睡就行。   陈小幺睡过一遭,早除去了鞋袜,一双白白嫩嫩的脚丫子,什么东西没隔着,捏着舒服的很。   梁川握着,就忍不住多捏了几下。   忽的垂头,在上头一亲。   陈小幺眨眨眼,脸上浮起一层浅浅的粉来。   不知是那仍旧未散的酒意,还是其他的。他痒的脚指头都缩了缩。   他小声的问他,“你、你要……亲小幺哪儿啊?”   小幺稀奇的很,咋像是没见过的架势呢。   梁川看着他。   过了会儿,双肘上压。   汉子两条结实的胳膊,就带着那截细细的脚腕子一道,各自往两边儿去了。   当真是要亲点稀奇的了。   陈小幺懵懵的咬着手指头。   过了会儿,觉出些不对来。   他低头一瞧。   只一眼,就一边一个,羞的拿两只手掌把眼睛给盖住了。   脸颊上那点儿粉,腾的变成一大片红。   梁川咋、咋这个样呢!   叫他……一下,也没叫这样儿呀……   这汉子嘴巴最是硬,平日里话也少。   就连亲吻,也是情到浓时,零星那么几次。   遑论是拿来干别的。   小幺才是那个三不五时要讨亲的人。   但就是陈小幺,也从未想过,竟还能这般亲。   没多会儿,陈小幺耳朵根子都红了。   梁川仍是低头亲他。   如若不看他两条胳膊上暴起的青筋恐怖无比,这场面可真算得上是温柔细致有耐心。   想他梁川,山里土生土长的糙汉子,不管是娶媳妇儿前还是娶媳妇儿后,对这档子事,晓得的花花样式,都没多少。   唯一的一些,还是同陈小幺成了亲后,慢慢的摸索的。   陈小幺脾气倒乖巧,算不得太娇气,可身子骨却娇的厉害。   梁川起先是个二话不说衣带子一扯就可劲儿往里头去的,半点温存也不会,后来,也晓得需得慢慢儿的。   可也不知是“天元”的缘故,还是光梁川特别些,到底他的本钱还是同寻常人不太相同。   就是再慢慢儿的,总还是会在最开始时,让人有那么些难受。   但前些日子,梁川在那太医院的书上,读到了些东西。   太医院里,有关“天元”、“地元”的册子,有那么几册,放在最隐蔽的角落。   讲的究竟该咋“打印儿”,以及一些其他的。挺厚实的几本。   梁川抽出来,定睛一瞧,翻看了好一会儿。   学到了不少。   “地元”这类人的确是金贵娇气的,可也有法子,教他们好好儿,没那么难受。   陈小幺给捏着脚脖子。   过了许久,梁川的手往上移。   少年那细细的脚腕子,连同小腿上,恐怕都给圈出了好些道红印儿。   可他竟也没察觉出来。   他小肚子打着颤儿,眼神儿都散开了,脸上那层红,到底是混上了些除去酒意以外的东西。   窗外月亮越来越暗。   梁川抬起头来,看看陈小幺,哑声问他,“能睡不了?”   汉子眼神黑漆漆的。高挺的鼻梁上,还蹭着一层不明显的痕迹。   陈小幺没说话,也半句都讲不出来。   梁川在他手腕儿上亲一口,就要起身。   忽的,陈小幺就勾住了他。自然不是拿的胳膊。   少年声腔软软的,“还咋睡呀……”   梁川转头瞧他,呼吸都滞了片刻。   终是又挨了过去。 第50章   这一醉,就愣是醉了好些天才好。   等酒彻底醒了,陈小幺回过神来,才晓得那甜滋滋的东西不是啥糖水儿,是酒呢。还是个很有几分烈的酒。   以后可万万不敢再喝了。   再没两天,便到了除夕。   上京城的除夕夜,比起村里很是不同些。   处处都燃着爆竹烟火,推开窗去看,这一片儿四四方方的天空,就没一刻是黑的,小幺眼睛都瞧花了。   但外头这样热闹,公主府却算得上安静。   长公主年纪不轻了,精神头不咋长,闹不起来。陈小幺也因着前几日才醉了那么大一通,整个人还有点儿蔫,饭都是一点点往嘴里扒,瞧着像随时都能睡过去似的。   江湛陪着一道吃了年夜饭,又说了些吉祥话,另外三人便要收拾收拾先去休息了。   江湛也呆了没多会儿,就准备走。   他是侯府世子,除夕夜可没法子这么清闲,还是得四处走动走动的。   梁川牵着陈小幺一道回了住的小院儿,下人一瞧两人回来了,都跟着退了出去。   如今府里下人都乖觉的很,晓得若是这位在的时候,两人无论是沐浴还是用饭,一应都是不需人伺候的。就是想伺候,那也搭不上手。   梁川自个儿出去,弄了些热水进来。   一进屋,瞧见陈小幺不知道啥时候从床上下来了,正跪坐在窗边的那矮榻上,一手托着脸腮,怔怔的瞧着外头的烟火。   梁川把手里的盆儿放下,走到他旁边去。   陈小幺就跟没瞧见他似的,眼睛一眨不眨的,仍是看着外头。   “咋了?”梁川摸摸他后脑勺。   好半天,陈小幺才把脑袋扭了过来,问他:“……咱们啥时候回家呀?”   梁川动作一顿,“想家了?”   自来了京里,陈小幺每天都开开心心的,这也稀奇、那也看不够,这还是头一回,他问啥时候回家。   陈小幺点点头。   他又瞅了眼黑色夜幕里那些个五颜六色的烟火,轻轻道:“得去看阿奶啦。”   陈小幺脑子笨,有的事儿迷迷糊糊,但有的事儿又记得清楚。   像是他其实不晓得阿奶是哪天下的葬,但又记得那是个冬日,天冷的直哆嗦,还放了爆竿儿。   爆竿声儿噼里啪啦的,阿奶的棺木就在这声音中入了土。   上巧村只有逢红白喜事,甚至多是白事的时候,才放爆竿儿,过年的时候那都是不放的。   可不是么,年节本就热闹,光是一家人团年吃肉,串门说话烤炉子,心里那热乎劲儿就够了,哪里还需要别的。   如今头回在京里过年,陈小幺听见这些个爆竹声,竟是想起了陈阿奶。   一年了,小幺要去看阿奶的。   梁川半晌都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兜着陈小幺,从那矮榻上抱了起来。   “晚些天就带小幺回去。”梁川抱着他一边往床去,一边道,“阿奶晓得的,不会怪。”   -   因着陈小幺这句话,二人终于在三日后启了程。   来的时候,坐那是从清泉镇车马行租的车马,车夫也都是车马行的人,一应装备虽是齐全,但到底比不得在京中,多的是人手和车辆可以调动。   这日,江湛安排好了一应事,便来了趟长公主府。   刚进了正厅,便见数十个大小箱子摆了一屋子,还另有几个下人抬着新的进来。   江湛步子顿住了,站在那看了好一会儿,道:“母亲,这些都是什么?”   平宁长公主看都没看儿子一眼,指挥着下人将东西都收拾好,道:“自然都是路上用得着的。”   “……”   这十数个箱子,少说也要三辆马车才装得下,瞧着他母亲这架势,像还不止。   江湛看着这一屋子的东西,里头甚至还有几个是珍贵的古玩字画,颇有些哭笑不得。   “母亲,我知道您心疼小幺,觉得他在乡下过的是苦日子,想方设法也想他能过得好点儿。”好半天,江湛小心翼翼道:“但这未免太夸张了些……”   不说这些古玩字画带回上巧村里,有没有地方能用得上,就是光给村民瞧见了,恐怕就得刨根问到底。更何况这么多箱子放在院儿里,梁川要万一哪天出个门,恐怕都得担心陈小幺一个人在家遭了贼。   平宁长公主略有些不耐,柳眉蹙着:“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这个做姑母的,竟是半点儿事情也为他做不得了。”   “母亲消消气。”江湛忙道,思索一阵,“儿子倒是有个想法,您看这样成不成。”   平宁长公主瞧他。   江湛凑到母亲耳旁,低声嘀咕了一阵。   平宁长公主听着,眉心这才慢慢舒展开来。   翌日,陈小幺同梁川便上了马车。   等过了城门,便是官道。   沿着这条官道一路北上,最多一月半,便能到距离上巧村最近的那州城。   马车车夫隔着一道门帘问,“今日便走,需得走上两日才能到最近的驿站,车上虽是备了些点心和水,但也怕不合二位口味,可要再另多备些干粮?”   梁川正要说不必麻烦,忽的听见后头另一道车马声追来。   梁川起先以为是江湛。   分明说了不用相送,毕竟往后温岑若是回京,江湛定得再北上相迎,到了那时,不愁没有再聚头的时候。   梁川撩开帘子看过去。   这一瞧,却不是江湛,而是那日在凤音楼见过一回的郑鹊。   郑鹊骑着他那匹黑马,风风火火的打主路上追来了,城门把守的一见他就放了行,半点没停顿。   郑鹊出了门,左右一瞧,便见了二人马车,一甩马鞭,疾驰奔来,在二人车旁停下。   梁川见是这人,以为他仍要劝自己留在京中的,道:“上回在凤音楼,我当已说的明白。”   “梁兄弟,你这可想错了。”郑鹊笑道,“我就不能只是来送送二位吗?”   梁川顿了一顿,看着他,没有说话。   “好吧好吧,我也的确有话想说——”郑鹊勒着马儿,“若我要说的是,隆丰镖局有意在北边儿也设一分局,距兄弟家乡不甚远,到那时,兄弟还是不愿相助一二么?镖局酬金丰厚,就是只做上一两回,可也远胜得过普通营生。”   梁川慢慢蹙起眉。   “别这么看着我,二位在京中待的时日不算短,有心打听打听,自然晓得二位是打哪里来。”郑鹊哈哈笑着,看了一眼前头,道:“多的我也不便废话了,不耽搁兄弟时辰,等过两月,我给兄弟修书一封,道明详情,到那时,再考虑不迟!”   说完,便调转马头回了城内。   梁川坐回车内,敛眉不语。   车夫在前头等了会儿,没听见里头的人说话,问:“现在启程吗?”   梁川应了声。   车轱辘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一路回去,走的又是来时的路,路上的风景,都是先前看过的,陈小幺探着脑袋往外瞧了一会儿,就没啥兴致了,转过头来,往梁川肩上靠,脑袋一点一点的像要睡着。   结果没走上半晌,车又慢了下来,渐渐的停下。   就连陈小幺,也给这走走停停的,给弄没了睡意。   梁川望着前头,问:“怎么了?”   车夫在前头犹犹豫豫的答:“小人看前头……像是……”   话还没说完,陈小幺就已经揭开车帘,探头瞧过去了。   不远处是辆香盖马车,前头那匹马儿,他也眼熟的很。这些日子,二人若要出行,就都是这辆马车相送。   这会儿,那马车前头站了一个人。   陈小幺瞧见那人影,不由一呆。   那最是和气的婶子,在几个婢女的搀扶下,正望着他流眼泪。   平宁长公主生性高傲冷淡,在此之前,又毕竟同陈小幺从未相见过,纵使心中有万千波澜,抱着他痛哭流涕,却也不是她这个性子能做的出来的事情。   是以陈小幺来京城这些时日,除去初见那日,竟难以再在她脸上看到再多的悲痛情绪。   但此刻,不知是不是明白这一去便再难得见,亦或是又想起了尘封往事,眼泪便再也难忍得住。   陈小幺懵懵懂懂的。   虽是不明白为什么,但他看着眼前这个衣着华贵的女人满脸泪水,竟然也觉出些难过来。   他少有在这个年纪的长辈脸上,瞧见这种神情。   这让他想起他阿奶。   在遇见梁川之前,就属阿奶最疼他。   平宁长公主没挪步子,马车里的人,好像也没想要下去,车夫拿不准他们的意思。   过了一阵,慢慢的扬了扬马鞭儿。   马车骨碌碌走了一阵,陈小幺呆呆看着逐渐变小的人影儿,忽而把脑袋探了一点出去。   他抿抿嘴,忽的朝平宁长公主一笑,“小幺回家啦。”   平宁长公主怔怔的。   陈小幺似是觉得她不明白,又将身子探出去更多,手揪在车帘子上,同她道:“小幺家很好,有瓦房,冬天很冷,但是有炕,有只兔子,还有阿弟阿妹,阿爹阿娘……”   他说的有些许颠三倒四,瞧平宁长公主也不说话,有几分急了,生怕她不晓得小幺这一回去得有多好,想再说道说道。   整个身子都快要探出去。   梁川给他抱住,陈小幺急的扑腾两下,转过头去拍拍梁川手,又怕走远,忙又把脑袋伸出去。   平宁长公主已经笑着擦掉了眼角的泪,同他道:“平平安安。”   陈小幺一呆,半晌,点了点头。   小幺和梁川平平安安,婶子可也要平平安安的。   -   到底是真正上了路,陈小幺却又没半分睡意了。   他一闭上眼睛,就老是想到那婶子的哭脸。   还怪难过的。   到了晌午,梁川拿水囊和干粮出来的时候,陈小幺一张小脸还是蔫蔫儿的,吃了两口,便扭头说撑了。   梁川看他一眼,也没多说什么,自个儿在旁边大口吃起馒头。   在京师这阵子,顿顿都是花花样式,而且这南边儿的人家,少有见天儿吃馒头的。   这会子,梁川干吃起这白面和的馒头,还别说,竟是觉得想的紧。   陈小幺瞅男人吃的香,喉结还一动一动的,又觉出饿了,爬过去,要他给自己咬一口。   梁川喂到他嘴边,陈小幺就着他的手,在他咬的印儿上又咬下来一小点。   边嚼,边还上下瞧梁川。   梁川两口吃完剩下的馒头,打开水囊灌水,看陈小幺老是盯着自己,又把水囊放下,“怎么了?”   陈小幺也不晓得,他就是觉得梁川看着,有哪儿不对呢。   他上上下下的瞧,总算是瞧出来了。   于是伸手,在他男人胸口那个鼓出来的地儿摸摸。   小幺是觉得这里像是有啥,刚靠着还觉得硌得慌。   他摸来摸去也不晓得把手往里头伸,梁川都给他摸笑了。   干脆领着他的手进去,掏出来一个东西。   陈小幺仔细一瞧,眼睛就是一亮。   这不就是来京里之后,头回在街上逛,他瞧中的那机关玩具么。一按能弹出好几个鬼脸娃娃那个!   “你、你啥时候……”陈小幺把玩着这东西,眼睛都笑眯了,“啥时候买的呀?”   陈小幺来京里这么久,其实更有意思的也瞧过不少,像是腊月二十七那日,街上比什么时候都热闹,他又见了好大一通世面呢。   可再见到这鬼脸娃娃,还是觉得喜欢的紧,毕竟是头回见的。   “就前些天。”梁川抹了一把嘴,问他,“喜欢这个?”   陈小幺点头。   梁川就笑了下。   那日,陈小幺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他能瞧不出来么。   但那会儿,陈小幺说不要了,也是真心的。是真觉得贵,怕费这银钱。   陈小幺向来是懂事儿的。   梁川用不着他这么懂事儿。   但当时他没非得给陈小幺买,是晓得他那个劲儿上来了,就是给买了也不会要。但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陈小幺约莫也忘了那会子为啥子非不要了,再见到,只会想起这玩意有趣儿。   因得了这新玩具,陈小幺脸上,是半点没方才的蔫巴了。   他玩了这东西好一会儿。   一直到终于困了,才珍惜的把这鬼脸娃娃和兔子头玩偶并排放进包袱里,又仔仔细细的把包袱带子系好。   如今这些可都是小幺最宝贝的宝贝。   -   路上再没发生什么新鲜事儿。   一月有余,他们的车马就进了州城。又过两日,到了清泉镇。   这一进清泉镇,便算是到了家了,处处都是乡音。   陈小幺早上听说下午就能到,那是从一大早就开始醒着劲儿了,就等着瞧清泉镇那块匾。   就算是梁川,虽说脸上仍是没太多神情,但三不五时看见一个人,觉得像是眼熟,约莫以前在集市上卖山货时见过,便会多瞧上两眼。   晌午的时候,到了清泉镇驿馆,车马便靠停了。   自然还是要接着送回村的,但一回了村,马儿没地儿吃草料,便先在驿馆歇上一阵。   一众人都下车休息,车夫和两个骑马送他们的,都进了驿馆里找地儿拴马,梁川就跟陈小幺去寻地方吃晌午饭。   熟门熟路寻到了常去的那家面馆,又叫了两碗带荤腥的臊子面。   满满两大碗面,又浇了满满两大勺臊子,就这,一共才十八文钱。   梁川拿起筷子就开始吃,一大口扒拉进去,一瞧陈小幺,正握着筷子,半天没动呢。   “咋了?”梁川咽下嘴里的面,问他。   陈小幺盯着碗里那臊子,一张小脸蛋皱的,就跟小苦瓜似的。   他摇摇头,刚要说什么,可一张口,嗅进更多的那臊子的味儿,终于忍不住,呕了一声。   倒是也啥都没呕出来,就是干呕。   似是觉得难受的慌。   梁川忙把筷子一放,坐到他旁边,摸下他肚子,“咋不舒服了?”   他觉着陈小幺当是闹肚子了。   按说不应该。一路上吃的喝的虽是也没多精细,比不得京里,但在村里时吃的也跟这差不多。   再说了,没道理前一阵子吃着没事儿,光是今天就开始闹肚子。   陈小幺又摇摇头。他也不晓得自己咋了。   他就是刚刚一闻见肉臊子的味儿,就想吐的很,胃里翻江倒海的,像有啥在搅似的。分明他以前来这家面馆,还觉得这臊子香,馋的很呢。   他有气无力的把脑袋靠在梁川身上,嗅到男人身上的味道,这才觉得舒服了些。   梁川在他旁边坐了好一会子,又问了两遍难受不难受,陈小幺都摇头。   梁川瞧他没再呕,这才把面碗扒拉过来,开始吃面。   吃的狼吞虎咽的,一碗下肚,陈小幺那碗还半点没动。   勉强给他喂了些不沾荤腥的面条,剩下大半碗,又全给梁川吃了。   付完账,去拴马的那几个人才寻了过来,进了面馆。   梁川想了想,走过去同他们知会了声,便带着陈小幺一道去了医馆。   这镇上的胡大夫开的医馆,两人是去过一回的。   那时候,还是陈小幺嫁给梁川后,头一次发病。   这才刚过晌午,二人到医馆时,药童约莫都吃饭去了,没一个在门口。   两人进了大堂内,等了一会子,才有个穿短打的少年一溜小跑过来,瞧见二人容色,呆了一呆,忙弯腰道:“二位看大夫来的么?我师父正吃饭呢,两位稍等会儿,我去再去说声。”   梁川说:“不急。”   少年一溜烟就跑了。   没多会儿,胡大夫也就过来了。   胡大夫也是才刚端起碗吃了两口,但老人家向来最是体贴病人苦楚,不论啥时候有人来,那都是只要他在,都立马过来的。   隔得老远,胡大夫就认出两人来了,步子愈发快了些。   走的近了,先细细打量一番陈小幺面色。   这夫夫俩,胡大夫印象可是深。   是被温岑带过来的不说,两人又都生的体面,而且那高大的汉子一张冷脸看着吓人,但对夫郎没得说的。   “小哥儿咋了?”胡大夫把药箱一搁,捋捋袖口,要来为他把脉,“哪不舒服?”   “没啥大事儿。”梁川说。   都这么多回了,陈小幺仍是怕看大夫,把脸埋在梁川怀里。梁川把他手腕子捉过去,递过去:“闹坏了肚子,有劳大夫瞧瞧,给开幅药。”   胡大夫也没不高兴就拿这么个小事儿搅扰自己吃饭,把手指头搭在陈小幺腕上。   只搭了片刻,手指头就一动。   但没移开。   仍是按着,还抬眼看了看二人。   这诊的时间可有些久了,梁川怕是有啥其他事儿,但没敢那么问,只是道:“可诊的出是啥时候给吃坏的么?”   胡大夫把手一收,摇了摇头,回身就刷刷的开始写药方。   梁川有些莫名,眉头蹙着。陈小幺也懵的厉害。   那药方子似是寻常的紧,没片刻,胡大夫就写好了,转身递给梁川一瞧,带着点儿责怪的意思,道:“还啥时候吃坏的,你做相公的,连媳妇儿该是吃坏的,还是啥别的,都分不清?”   梁川捏着那药方看了好一会儿,愣了。   那药方上全是些蝇头小字,胡大夫字儿写的也糙,梁川哪里瞧的懂?   但大夫话里的意思,他是听懂了。   “我诊着,该是有一月了,我给你抓两幅药,这药你们村里自个儿的药庐也是买的到的,都是最寻常的药材,吃完了再去抓便是了。”   胡大夫瞧着这二人,又是叹气又是好笑,又叮嘱了几句不可劳累、不可受凉,就去配药了。   梁川仍是捏着那药方怔着。   一直到药都给配好了,两人都出了医馆门,在大街上站着了,他还没从那惊讶中回过神来。   一月有余……那岂不是就是陈小幺醉酒那晚……   他脑子里有些乱,还有些不知所措,但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喜悦。   男孩儿是难生些,像是先前村里人老是明里暗里嚼舌头说陈小幺怕是不好生,梁川也从没放在心上过。   就是后来去了京里,晓得了陈小幺这类人受孕其实比寻常男娃容易,梁川也一直不急。   老是想着陈小幺如今还小,他也年龄不大,不急。   可如今,陈小幺真有了,他又高兴。   哪能不高兴呢?   陈小幺怀娃娃了。他和陈小幺有娃娃了。   这事儿来的太大,大到他都还没想好该有啥表情,梁川就觉出陈小幺在旁边扯他裤腿儿,“小幺饿了……”   本来先前一碗面就没吃下去多少,这会儿,那点想呕的劲儿没了,便又觉出饿来。   梁川牵他手,勉强定了神,“吃啥?”   陈小幺眼睛骨碌碌一转,小声道:“糖人儿吧。”   回回来都吃的,这回可也不能少了。   梁川就带他去寻。   那糖人儿摊子倒是仍在老地方,不用多寻便寻到了。   陈小幺长情的很,回回是兔子,这回仍是兔子。   但付钱的时候,梁川看了一小圈儿,却付了两个的钱,又给挑了个。是个画成龙的糖。   今年是龙年。   陈小幺瞧见了,眼睛都“蹭”一下亮了。   这可稀奇了!   糖好吃是好吃,可吃多了也坏牙呢,回回都只给买一个的。   走的路上,陈小幺一边舔着自己那个,一边问他:“怎么买两个呀。”   梁川举着另一个,一边牵着他慢慢儿走,一边道:“两个人,自然买两个了。”   听了这话,陈小幺的动作却慢了下来。他眨巴眨巴眼睛,期期艾艾的,“……不是给小幺的呀?”   梁川就笑了。   陈小幺见他也不说话,只是笑,忽而想起什么,不可置信的道:“你说过只要一个小幺的!”   在京师里,和那头上戴着很多花儿的小妹子讲的话,陈小幺可都还记得呢。   说她哥哥的那个伴读,回回上街,要是买东西,都得一样的挑几份不同的。就因着家里几个媳妇儿呢。   少年一双眼睛睁老大,到嘴边的糖也不舔了,就那么眼巴巴瞅着他。   梁川就忍不住又笑了。   除了成亲那日,梁川就再没哪天,像今个儿笑的这么多过。   他迎着陈小幺目光,干脆拿条胳膊,给陈小幺抱了起来。还不是搂着腰抱的,是直接让人坐自己胳膊上了,怕压着他肚子。   “我只要一个小幺。”梁川笑道,“但现在,小幺也有个……小幺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川子:可诊的出来是啥时候给吃坏的么。   胡大夫:老夫掐指一算,小哥儿已经吃坏一月有余。 第51章   越往北边儿去,离京城越远,这大路其实就越是难走。   尤其是现在快进村了,没官道,光是土道,更是颠颠簸簸的。   梁川托车夫赶马赶慢些。   故而又过了半日多,车马才终于到了下巧村那石碑子前头。   这石碑子上头写的还是“巧村”二字,是上百年的老牌子了,后来两村闹分家的时候,这牌子也没给撤了去。两村人打外地回来,只要见了这牌子,便都晓得到了家。   石碑子上坑坑洼洼,满是痕迹,旁边杂草都快生的有半人高,不远处还有棵歪脖子树,荫盖还挺大的。   荫盖底下围坐了了一圈儿人,吆喝笑闹的声音大的很。   大过年的,碗里油水足,就是过了年了,腊肉、鸡啥的也都还有剩,是以这段时日,大伙儿吃的都好。   远远瞧过去,一溜人脸,个个瞧着脸上都胖了一圈,红润的那叫一个反光。   梁川瞧出来,里头有个是他们村的王柱子。   王柱子正在那树底下,跟一群下巧村的玩骰子,玩的正起劲儿。   王柱子为人,虽是不如他堂哥王石头那么老实,有几分爱占小便宜,但也算是个实诚的。像是他看着郭大志、秦兰香她男人老往镇上跑,去赌钱玩骰子啥的,有些羡慕,但从来没跟着学过。   这是才刚过了年没多久,兜里有几个余钱,地里活儿也还闲着,有下巧村的熟人从镇里带了骰子回来,他才跟着来玩两把。   都是小钱,大的他们不敢。   马车慢慢的近了,一群人还吆五喝六的,都没注意到这边儿。   忽的,有个人摇着摇着筒,余光一瞧,瞧见那头有辆马车过来了。   那马车样式精致就不说了,还一左一右,围着俩个骑高头大马的人。   这两人穿的可是同一般庄稼人不同,看着很是气派。   那人看看这队车马,大声咳嗽了声,推了推几位同伴。   这下子,一群人都瞧见了,一个个左推右看的。   一直到有人小声说了句“不是衙门吧……”,才立时都慌慌张张的,开始收骰子,还有地上零星摆着的铜板儿。   衙门管不管玩骰子的事儿,他们不晓得,可这事儿本来也不体面,不说给衙门的人瞧见了,给外头来的生人瞧了去,也很是掉脸子。   一群人慌忙藏好了骰子,便都探头往那瞧。   那马车越来越近,连同那俩穿的鲜亮、骑着马的人,都停在了这歪脖子树旁边。   这摆明了就是冲着他们来的了。   王柱子这回可是真慌了。他哪里见过这架势。   此刻,他脑子里琢磨着,还以为自己上回去镇上卖米,耍心眼儿多收了人十文钱的事儿给衙门晓得了,如今是上门来拿自己来的了,脸色大变,连忙“扑通”一声跪下,“大、大人……”   叫啥他也不晓得啊,叫大人准是没错。   下巧村那几个二愣子啥也不知道,见王柱子跪了,也纷纷跪下,脑袋也不敢抬。   结果过了半天,也没见有人应声儿。   王柱子心里觉得奇怪,犹豫了又犹豫,战战兢兢抬起头。   这一抬,便正见着那马车帘子被掀开,里面也探出个头来。   那人睡眼惺忪的,头发还有个尖角儿翘起来了,看着很有些呆。瞧见外头这些人,愈发呆了。   王柱子愣了,嘴巴张张合合了好一会儿:“……幺儿?”   虽说眼睛这少年瞧着水灵灵,小脸蛋漂亮的很,就连衣服颜色也鲜亮,打眼一看,像是外头来的富贵人家小少爷,可这眉毛眼睛、鼻子下巴……可不就是他们上巧村的陈幺儿嘛!   王柱子这么一声,跪了一树的人都愣了,纷纷抬起头来。   陈小幺朝他们笑笑,不晓得这群人趴着做啥呢,又有些不好意思,把半边脸藏到布帘子后头去。   王柱子张着嘴巴,心里晓得陈小幺要在这儿,那梁川定然也就在旁边,问:“你男人呢?”   话音还未落,马车前头,就跳下来一个高大的汉子。   王柱子瞪着那人影儿,立马就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了,“川哥!”   梁川侧过头,先跟车夫说了两句话。   说的是马车可以就到这儿了。   再往里头去,那都是细不溜秋的小道儿,他们乘的这马车太过宽敞,虽是能勉勉强强进得去,但也把路都堵死了,还得醒着劲儿慢慢走,不然怕是得斜到两旁的田里去,轧坏了别人的庄稼。   左右也没多远了,走着也是没几步路的。   车夫点点头,说晓得了,就把马车又往树底下挪了挪。   王柱子他们那堆人连忙散开。   梁川走到车旁边,先把陈小幺抱了下来。   陈小幺下了车,扭头瞧了瞧马车前头套着的那匹黑马,想着以后都见不到它了,还不舍的摸了摸马头。   梁川也拍了拍这马。   马倒是不错,可以整一个。往后去,套个板车啥的,去镇里也方便。   一路上,路过几个车马行、草料房啥的,他也打听过行情,外头一匹成色差不多的成马,要二十到三十两银子不等,买匹年纪小的,也要十七八两。   不算太贵。   “一路有劳几位。”梁川同护送的人道,“前头不远就是村子,要不嫌弃,一道来吃个饭。”   护送的哪敢嫌弃。   他们都是江湛手底下的人,常年在京城,对“天元”、“地元”等一应秘事有所耳闻,说是护卫,但都晓得怕是自己两个加一块儿也没这姓梁的汉子顶用,来护送不过就是跑一趟,还有银钱拿。   都应了。   梁川这才回头来瞧王柱子。   “川哥!”王柱子一直在旁边等着呢,这会儿见他终于安排完了,立马凑了过来,瞅瞅那俩护卫,挤眉弄眼的道,“……这都是啥人啊?”   一个个咋都瞅着恁唬人,不怪他刚刚吓得叫大人、叫老爷。   梁川没说是护卫,只道:“一道来的。”   王柱子点点头,还是好奇的打量。   梁川就往他兜里看了一眼。   先时过来,瞅见他们在这玩骰子来着,梁川也不是要管这闲事,就是突然想起来了。   王柱子嘿嘿一笑,把兜捂着,看一眼陈小幺,扯开话题问:“你俩这回来了,可就不走了吧?”   梁川这下是真意外了,看着他道:“屋子田地,爹娘弟妹都在这,自然不走。”   “这好,这好得很。”王柱子笑开了,一连声的道,“那你们慢慢走着,我先回去了。”   说完就撒腿就往村里跑去了。   一进上巧村,王柱子就扯开嗓门叫了起来,比那大公鸡叫早还响亮,“梁大伯、梁大婶儿!川哥儿回来啦!川哥儿回村啦!”   -   这才开春半月,小年余味尚且未曾散去,多的是人家还懒在屋里烤火嗑瓜子,正是闲的时候。   梁家的川哥儿和幺儿从京师回来了的事儿,被王柱子那大嗓门一喊,两村都炸开了锅。   刘美花本来正在河边,和一群妇人阿叔们结伴洗衣,听见这消息,是棒槌也差点忘拿了,盆儿一端,就往回赶。   后头秦兰香翻了白眼,小声道:“瞅梁家的那个嘚瑟劲儿!”   也不怪刘美花着了这个急。   且不说她了,如今继子和儿媳回来了,就是两村那些平时不相干的人,谁不伸着脖子望着?   先时,梁川和陈小幺走的时候,动静没多大,是悄没声儿的同江湛一道去了镇上的,也就跟家里人说了声。   过了几天,有人没瞧见梁川和梁老汉一道下田了,问了一嘴,大伙儿才慢慢晓得的。   但那会儿人都走了,大家就是好奇,也只有瞎猜的份,如今人回来了,看热闹、打听的,又都来了精神。   那京师是啥地方?   天子脚下,处处都是贵人。   上巧村、下巧村地处偏僻,祖祖辈辈的人,都是一辈子在田里刨生活的,能跟梅子她爹一样去镇上找个活计,就算很不得了了。这么多年,满打满算,也就是下巧村的邓家,曾有过一个中了举、进京赶过考的人。   那人后来分到了地方去当县令,就把自己的亲爹亲娘、亲弟亲妹都带走了,留下他大伯一家,也就是现在的邓家了。   虽说这么多年都算是断了往来,但一提起来,如今的邓家,还都是觉得面上有光。自个儿没亲自去过京师,但单凭从那家亲戚嘴里听来的,也够他们跟人叨叨京师啥样儿,叨叨半天了。   可这回,梁家的川哥儿和陈小幺,悄没声儿的就去了京师,一去就是好几个月不说,还是高头大马给送回来的,这能不让人咋舌嘛。   王柱子倒是一溜烟的就跑回去了,梁川牵着陈小幺一道,走的慢慢的,愣是走到了快晚饭的点,才到了梁家院子门口。   梁家院子,炊烟早升起来了。   梁老汉吊着胳膊,抽着旱烟,正在篱笆院墙边候着。旁边梁田、梁小妹,两个小的,也一个比一个脖子伸的长。   远远的瞧见了熟悉的身影,梁老汉是烟灰一抖,差点给自己烫着,梁小妹“哇”一下就哭出了声儿,梁田则是大喊一声“哥”、“嫂子”,就跟炮弹似的冲上来,一扑。   几个月不见,又过了年,梁田壮实了一小圈儿,该是有一百好些斤了,撞一下可不得了。   没等他撞过来,梁川就给他按住。   梁田向来也不是个情绪细腻的男娃,好不容有些鼻酸,一腔思念正要释放,给愣生生按了回去,很有些不满,擦了一把眼睛,道:“哥你干啥啊!”   “别撞着你嫂子。”梁川道。   “我哪撞嫂子了!”   陈小幺就抿唇笑。   梁川不跟梁田扯,把他往里面推了推。   一群人这才都推推搡搡的进了院。   刘美花晓得继子儿媳回来了,现宰了一只鸡,打算弄点好的,所以饭还有好一会儿才要好。   方才在外头站着,那是恨不得都两眼泪汪汪,这会儿进了堂屋了,一个个又都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梁川先和陈小幺一道儿进了里屋,打算换身衣裳,收拾一下。   梁川刚出去接了盆水进来,就瞧见陈小幺背对着他,盘腿坐在炕上。   他小心翼翼的掀起衣服一角,露着一小片白白嫩嫩的肚皮,低着头,正仔细瞧呢。   陈小幺想看很久了。   自晌午在镇上买了俩糖人儿,梁川说其中一个是给小幺的小幺之后,陈小幺是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脑袋笨嘛,在医馆里的时候,胡大夫说了一通什么,他就没太懂,只是见真的开了药,便以为小幺是真的吃坏肚子了。   本来以为吃坏了肚子,梁川定是不会给买糖人儿的,结果他不但买了,还一口气买了两个。   过了好一会儿,都快到村里了,陈小幺才反应过来,另个是给娃娃的。   可他现在看啊看,觉得,也没能看出半点娃娃的影儿啊?   梁川把盆儿放下,在他旁边蹲下,拿了布巾浸水,给他擦手擦脸。   陈小幺眯起眼睛,乖乖的给擦了,等梁川俯身下去拧水的时候,想了想,伸手戳戳他的背。   梁川的背硬邦邦的,都戳不动,也半点都不带晃的。   梁川直起身来,陈小幺就顺势搂上去了,软乎乎的,小声问:“得啥时候,小幺才、才能……自个儿瞧出它来呀?”   为啥会有娃娃,陈小幺还是晓得的。出嫁前他就晓得,成了亲,和男人睡一个被窝,睡的久了,自然就有了。   温夫子又讲过,说小幺若是给川哥儿咬了,早早的治好了病,也就更能早早的有娃娃。   陈小幺跟梁川都睡一个被窝这么久了,也给咬过,所以如今说是有了娃娃,陈小幺一点都不奇怪。   他奇怪的是,为啥其他有了娃娃的人,肚子都是圆的,小幺却不是呢。   梁川也从没注意过其他夫郎怀孩子是啥样的,想了想,“等过几个月,就能瞧出来了。”   “哦。”陈小幺点点头。   过了会儿,他吧唧了下嘴,又想起下午吃那糖的滋味儿了。   虽是一个给的肚里娃娃,可肚里娃娃毕竟还没出来,糖还是都给小幺吃了呢。   “那,那小幺现在肚子里还有一个,就是两个,”陈小幺比出两个手指头,道:“下回的糖人儿,是不是还能有两个呀?”   梁川看着他笑眯眯、跟占了大便宜似的小脸,刚要说话,忽听得门外头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窸窸窣窣的声音。   “……”   梁川往门缝那瞧了一眼。   梁川什么耳力,比常人不知道敏锐到了哪里去。有时候门半掩着,梁小妹悄咪咪的瞄一眼,听一耳朵啥的,他其实也都晓得。   反正真到了夜里睡觉,都会把门关实的。   正要再张口,门口闹腾的动静更大了些,梁川顿了下,干脆闭了嘴,走了过去。   结果才迈开步子,那半掩着的门就一下大开。   扒在门口的梁田一下栽了进来,摔了个狗啃屎。   梁小妹看也没看摔在地上的哥哥一眼,撒开腿,一溜小跑就往灶屋里去了,“娘!嫂子有了!这回是真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幺,你亏了,该要三个糖人儿的 第52章   外头,两村的人都在为梁家夫夫俩从京师回来的事儿炸锅;梁家,则是在为陈小幺怀了孕的事儿炸锅。   那天的晚饭,到了深更半夜,都还没能吃上。   那两个护送的人,栓好了马,一路寻到梁家来,只见堂屋里一张四方桌,桌上饭都摆上了,但愣是没人上桌。两人面面相觑,在外头站上了好一阵,才等到有人出来的。   添丁进口,古往今来,放在什么样的人家,那都是天大的喜事,梁家自然不例外。   尤其是放在陈小幺身上,那更是多了一层惊喜。   他身板儿本就瘦小,又是个男娃,像是刚下聘那会儿,村里不是老有人说嘴,说川哥儿实在是个不会相看媳妇儿的么。   虽说嫁进来后,老两口也从没拿这个刻薄过他,但一想着,这孙子得个五六七八年才能抱上,或者说不定干脆抱不上,那也是要关起门来叹气。   “咋晓得的?!”   一屋子的人是都围过来了。   陈小幺也坐回炕上了,挨在梁川旁边。   梁川看了眼身后,就把在镇上看了大夫的事儿说了,还说抓了药。   “好好好,好好好。”刘美花一叠声的道,“镇上的大夫,那肯定错不了!”   梁老汉站在门口,虽是没有讲话,但一直远远的看着,一张脸的褶子都舒展开了。   刘美花在屋里团团转。   一会儿挨到炕边,上下瞧陈小幺,看他肚子,说这宽松的衣服要赶紧缝起来了,不然肚子大起来了都没衣服穿;又看两人炕上那些铺、盖的,都是之前旧的,因不晓得他们今日就回来,这些都还没洗了晒呢。   总之,是一堆的事儿等着干。   等娘走了,又换了梁小妹挨到陈小幺旁边来坐。   小姑娘原是最喜欢挨着嫂子,看着嫂子的脸就高兴,出去的时候也必是得挽着嫂子胳膊的,这会儿,却是半点都不敢碰了。   梁小妹坐在陈小幺旁边,欢欢喜喜的瞧了嫂子好半天,不知怎的,突然发觉大哥哥也在看自己。   梁小妹一呆,想起经了刚刚那么一遭,自个儿偷瞧的事情,怕是给大哥哥发现了。小脸儿一红,一溜烟便下了床,“嫂子我去给你倒茶水!”   等梁小妹出去了,才发现院子门口杵了俩人。   -   陈小幺有了身子的事情,梁家人自己热闹高兴了一番,但暂时还没往外头说。   也不止陈小幺特殊些,村里谁家女人夫郎有了娃娃的,那头几个月,一般都是不往外说的。   像周莲花那样,嫁了男人没几个月,肚里一有动静,就恨不得全村人都晓得的,实是没几个。   村里老人迷信,觉得这肚里的娃娃,在头几个月的时候,都还是“虚”的,胆儿小,要是知道的人多了,没准儿就给吓跑了。   多是等到四个月以后,肚子开始显怀了,这才算是“坐实了”,娃娃不会跑了,渐渐的才会给外人说有了。   但梁家人嘴上没说归没说,但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这陈小幺和梁川,自打从京师回来,梁家上下对这个儿媳,是比以前上心多多了,捧着怕摔了似的。   不说这屋里屋外的活儿,基本不陈小幺让干了,衣服都是梁小妹去洗,陈小幺天天不是拿个杆子把鸡赶到笼子里,就是只拈着草籽喂喂鸡;就说有一回,陈小幺和梁小妹一道儿,拎着东西往村南头去,拎了个不知道什么,梁小妹是抢着从陈小幺手里抢过来,不给她嫂子拿。   这些都是有人亲眼看见了的。   村里人自然是想不到陈小幺有了娃娃上头去。只以为小夫夫俩这回出去,给梁家带了天大的好处回来,梁家人都把他俩当财神爷供着。   话又说回来了。   自那天,王柱子带了话回村后,是天天都有人往梁家来,借着这个那个的由头,来扎堆儿闲聊天的。   想打听打听,梁家夫夫俩,到底是上京干啥去了,是不是寻到什么赚银钱的路子了,还是川哥儿被哪个大人物相中了。   先前送亲,梁川一个人逼退山匪的事儿,流传甚广。   毕竟那一帮山匪,在那一带作威作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北面州城的衙门,都很是为这个头疼。   可一波一波的,来了好些人,像是钱大婶儿,都借着找刘美花商量绣花样式的由头,来梁家院子坐了三五回了,实是也没发现老梁家有啥发了横财的迹象。   屋里桌上摆的那筷子碗,不还是原来的筷子碗么,半点没镶金。   尤其梁川没两天就又开始干活儿了,搬搬扛扛的,啥事儿都自己做。   渐渐的,村里人也就没了这个新鲜,没老是盯着问了。   -   不过,外头人猜来猜去,全是瞎猜,梁家自己人,却是晓得几分内情的。   梁川救过江湛的命,这回上京,也是和江湛一道去的。   不说刘美花了,就是梁老汉,也以为这去一趟,是那姓江的为了答谢儿子救命之恩,特意请进京一遭的。   那姓江的小伙子一看就是个富贵人家,梁老汉心里还想过,像他们这种人家,答谢别人,说不定得怎么大手笔。   也拐弯抹角问过一回,梁川看出爹跟后娘的意思,只说了句,在京里时,江家人处处招待周到。   儿子向来是个顶有主意的,他都这么说了,老两口便也没多问啥别的。   其实梁川是晓得平宁长公主准备了那么多箱子金银珠宝的事儿的。   但江湛没叫平宁长公主真给他们把那几大箱子带回来,梁川也十分谢他。   倒不是端着面子或是啥的。   实是这去京师,来回两趟的花销本就不低,且光是进了大内,瞧了那么多密卷,就已经是万两黄金都买不到的人情了。   若是除了这些,他夫夫俩还不知足,还要大包小包往回带银钱,那算是什么事儿。   就是占便宜,也不是能这么占的。   尽管梁川也晓得,那些个银钱,恐怕对公主府来说算不了啥,以平宁长公主跟陈小幺那层关系,估计也是心甘情愿。   但是没那必要。   他一个正值壮年的汉子,一把力气,自个儿的媳妇儿,自个儿能养的起。   现在陈小幺肚子里又揣了个小的,那他就是自个儿饿着,也不会让媳妇孩子少吃一口肉。   -   一回村,没过上一天,梁川就开始忙了起来。   去京城这一来一回,是田也不用下,猎也不用打,他都快给养成半个闲人了。   如今,他一想到陈小幺肚里的娃娃,还有屋子,那么多事儿,整个人都像是又多了一倍的劲儿。   像是刚回来那天晚上,他就背着背篓,去了趟陈家,想去看下屋子。   陈小幺如今这才刚怀上没多久,还得要个差不多大半年才会生,到了那时,又是个冬天,冷的很。   生娃娃的,估计得遭罪。   除此之外,娃娃一出来,想都不用想,老屋必然是不够住的。   他得赶在明年冬天前,就把屋子盖好,布置好。最好是能在夏天来之前就弄好,这还得散散味儿么不是。   梁川边往南边儿走,心里边盘算着,得来钱快,还是得上回山。   正好,他也许久没摸弓,手痒了。   他脚程快,这一路想着,没多久就到了陈家屋子。   远远的一瞧,屋子上头遮着的东西还干干净净的,两边压着的砖头,也压得好好的,半点没给刮跑。显然是有人时不时来打理下。   正是晚上,马有财就端着大茶缸子,蹲在院子前头,唏哩呼噜的吃着晚饭。   一抬头,瞧见梁川过来了,嘴里饭还没咽下去,就冲他笑,“哟,回来啦。”   梁川把背篓放下,从里头拿了一篮子鸡蛋出来,递给马有财,“这段时日,多谢有财哥。”   这还是刘美花攒的几个蛋,他这一走几个月,多亏了马有财照看屋子。   “跟哥客气啥!”   马有财推辞了几句,也就喜气洋洋的收下了,紧接着把碗一收,跟在梁川后头,一道去看那拆了一半的屋子。   梁川四处看了一圈儿,敲了敲老屋胚子,又抬头看看顶,过了好一阵儿,突然转头问:“有财哥,你晓不晓得,如今村里,请些个帮工来盖屋,咋给算工钱?”   马有财愣了一愣,紧接着便笑。   “咋的,这去了趟京师,舍得花银钱了。”马有财笑眯眯的说,“先前不是还打算自个儿全给干了嘛。”   马有财没啥恶意,就是个熟了就爱说笑的。   梁川也就牵了牵唇,“嗯”了声,“拖了这么久,想快点给干了。多个人多份力。”   主要还是想快些弄完,再慢慢布置,反正紧着陈小幺能早日住进去。   “你要是找村里的,那就少点,都是乡里乡亲,一人给个四十文一天,也就差不多了。”马有财说,“但要是想寻镇上的,有点经验干的快的,那就贵了,得个五六十文,还得给包饭,人家过来一趟不容易。”   梁川快速的算了一下得花多少钱,点点头,“晓得了。”   “反正你到时候真要干,喊我一声就行了。”马有财晃了晃那篮子鸡蛋,笑眯眯的,“就当提前收了你银钱。”   -   梁川在陈家没呆上多会儿,便回了家。   但等到家时,天色也已经不早了。   堂屋里大灯都熄了,只余个小油灯还亮着,看各个屋里动静,像是也都洗完脚歇下了。   梁川麻利的收拾自己。   虽是开了春,但外头风有些凉,身上被吹了些冷意。他拾掇了一下,又在堂屋里那快熄了的火炉子那烤了一阵子,才放慢了动静进了里屋。   他眼睛好,油灯也不用提。   可就是为着他眼睛好,刚解了衣服上炕,陈小幺软乎乎的缠上来时,眼睛里那点儿水光闪闪,就给他瞧见了。   梁川解裤子的动作一顿,“小幺?”   裤子也不解了,就那么半敞着裤子,把媳妇儿先搂着。   陈小幺搂着他脖子,很是抱了一会儿,吸了吸鼻子。   隐约听着还想有点哭音。   梁川轻轻捏着他脖子,让他抬头,又问,“咋哭了?”   “小幺没哭。”陈小幺拿手抹了抹眼睛,犹豫了一会儿,哼哼唧唧的道:“……小幺就是、想闻闻。”   这才离开没半会儿,陈小幺就想他了。   小幺是一直喜欢梁川身上的味儿的,但以前,也就是闻着欢喜,可没跟现在似的,就这么一小会儿没闻到,就想的慌。   梁川停了下。   上回陈小幺说还想闻闻,是想闻啥地方,梁川可还记得。   那会儿,梁川觉得这是发了怪病在瞎闹腾,可这进了京一趟,看过不少东西,自然晓得不是。   也想起些别的来了。   说是陈小幺他们这类人,若是有孕,会比平日里,更依赖给他们打过印儿的人的气味。   只是轻重略有不同。   想来陈小幺,便是重些的那类了。   梁川一手抱着他,另手飞快的给自己扯完了衣服,把人往身上一抱,被子再一盖。   “没事儿,你闻。”大手在少年背上捋了几下,“抱着你睡。”   下面是暖烘烘的炕,旁边就是他男人的身体,陈小幺把脑袋埋在他胸膛里面,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睡熟了。   陈小幺是睡香了,梁川却仍是没睡着。   他又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那太医院文书里,说的这类人孕育时的一些禁忌与注意。   别的就算了,可一直到入睡前,梁川搂着陈小幺,心里还在想,盖屋请帮工肯定得银钱,要银钱,就得上山。   可上山,就至少得有一天的时间没法儿待在陈小幺身边。   这可如何是好。   到了最后,他睡梦里,都还在想着,要咋哄陈小幺。 第53章   梁川要是上山去打猎,必定是没法子带陈小幺的。   以前就算了,可现在天冷,陈小幺又有了身子不比以前,更是没法一道去。   若是不一道去,就得把陈小幺自个儿留在屋里。   可陈小幺如今黏梁川黏的厉害,只要是小半天没见人影,就团团转的要寻,如若寻不到,那便委屈的厉害,眼泪说掉就掉的。   晚上睡觉,更是要抱着睡才会安心。   陈小幺这样,就是懂事儿答应了,梁川也不会放心。   梁川很是想了一阵的法子。都想着这屋要不还是缓缓再盖算了。   不过,还没等他盘算明白到底咋办,没过上几天,便打清泉镇里,来了一帮人。   是被好几辆板车拉着进来的。一辆板车上坐着八九来号人,另辆上堆着一些个镐头、长锯子、长铲子,还有几车,则拉着砖瓦泥浆。   这几辆板车进村,又是一溜的人围着看。   都晓得这又是有人家要盖砖瓦屋了。   可互相看看,也没听说啊?   一直到那些个板车,都停在了陈家那拆了一半儿的屋子前头。   这才回过神来,纷纷都想,这准是梁家哥儿从清泉镇里请来的帮工了。   还挺舍得的银钱,一下子就请了这么好些个人。   马有财起了个大早,嘴里嚼着馒头推开院门一瞧,也惊了一跳,心想川儿动作咋恁的快,前天才说,今天人都请来了。   又探头打量一阵,辨出这约莫都是打镇上来的,一个个脸都生的很。   打镇上来的,那就得包饭了。马有财数了下人头,心想,那不得包十来号人的饭啊。   光是做饭就是个辛苦活儿呢。   大家在这七猜八猜的,结果到了快晌午,梁川领着陈小幺一道过来看,看见这一屋子的人的时候,也是愣了好一会子。   “川儿。”马有财马上走了过来,“打山上过来的啊?”   梁川点了下头。   他的确是一大早去了趟山上。不过不是去打猎,而是往陈阿奶的坟那去,给烧纸钱去了。   原本,两人从京师回来,就是为着陈小幺想阿奶了。   但如今陈小幺有了娃娃,按习俗,有了身子的人是不好去上坟的。   梁川就代他去了一趟,还带了碗新炒的花饭、几个煮熟的鸡蛋、粥什么的,算是补上了过年那一趟。   马有财又看了眼陈小幺,笑着打招呼,“幺儿也来啦。”   陈小幺乖乖点头,叫有财哥。   马有财引着二人往屋底下走去。   梁川瞧着那群人,看了眼马有财,想了想,道:“这又麻烦一回有财哥了。”   他道:“我原是想过阵子,就在村里头寻的。”   但马有财既是替他寻来了,也就罢了,只是这银钱——   他这话说得马有财也有些摸不着脑袋,“啥意思?”   梁川蹙眉,又在那群人身上看了圈,“这不是哥帮忙寻来的人么?”   “不啊!”马有财道,“我还当是你自个儿寻的呢!”   两人都愣了,一道往那看。   陈小幺也跟着探脑袋。   这些人,看手上拿的那些家伙,还有装扮,摆明了就是专干拆屋子盖屋子的活儿的。可既不是梁川自己寻的,也不是马有财帮忙寻的,那是打哪里来的?   梁川往那边走去。   其中一个约莫是领头的,见了他,便立刻一骨碌坐起了身来。   “是梁家哥儿吧?您这屋子,是打算咋个弄哇。”这领头的还挺恭敬。   梁川摸不准这情形,正要回话,忽听得一道温和男声从后头传来,在叫他们。   陈小幺可比梁川积极,一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立马转过头去。   果然见是温岑。   温岑一袭布衫,正站在不远处,朝陈小幺笑,还招招手,“幺儿。”   陈小幺立时便高兴的笑眯眯,刚要两步小跑过去,忽而又想到如今肚里可还有个小的。   小幺是大人了,能随便蹦、随便跳,小娃娃怕是会颠着呢?   虽然还瞧不出他的存在来。   左思右想,陈小幺还是肃着一张小脸,慢腾腾的挪过去。   温岑也不晓得他为啥这样,忍不住笑了一笑,在他脑袋上一揉。   梁川也一道跟在后头过来了。   温岑这才从袖里掏出一个绛色信封,解释道:“江湛寄来的。”   -   温岑捡着那信里有用部分的说了,梁川才算是明白了眼下这情形。   那些个帮工,是江湛请来的。   说是这么说的——   温岑迟早得回京去。毕竟他的身子不好,和江湛离得久了,肯定是不成的。   于是就定的今年七八月,把这批娃娃们再教上一些时日,温岑就收拾收拾回京。到了那时,两村唯一的这书塾,就又算是没了。   村民们肯定是多少得有些想法,毕竟你一个外头来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了,那娃娃们念书念到一半,又找谁去。   于是江湛同温岑一合计,打算就在五里地外茶棚子那旁边,另起地基,建个小的书院。   说是小书院,但肯定是比温岑那小茅屋要大些,等建好了,江湛也会帮着从镇上、州城里,请些秀才郎过来教书,不会误了那些真想继续往下念的孩子们的事儿。   这样一来,村民当是不会有啥意见了。   书院等天儿暖和了就会开始建,如今,请的那些个帮工,就先来帮梁川的忙,顺道帮他把这砖瓦屋给拾掇停当了。银钱么,自然也是算在建书院的里头,不用他们小两口操心。   ……这可是个大便宜了。   江湛为了能让他们占到这个便宜,还真是煞费苦心。   再推就不至于了。再者说,如今,梁川的确也是需要更多的时间陪陈小幺。   他没说啥,反正是领了这个情。   -   日子一晃,便是两个月过去了。   四月,草长莺飞,上巧村整片山林里的绿影儿,都一片片抽了出来。   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为着干活儿方便,梁川已经开始穿些薄的短打,陈小幺却愈发的畏寒,仍是裹着绵呼呼的厚袄子。   两人一块儿出门,穿的都不像是一个季节。   一个高大精装,一个像个软乎乎的糯米团子。   可就是穿的如此厚,但已经到了第四个月的时候了,陈小幺的肚子,也已经开始慢慢的遮不住。   大约是他人太纤瘦,又或是其他缘故,其实刚开始显怀的时候,刘美花就提过一嘴,说是幺儿的肚子,瞧着像是比同样月份的略大些。   到了如今,便是穿着宽松些的衣服,也有些显眼。   于是,陈小幺有了身子的事儿,也慢慢传了出去。   自然又是成了一段时日的谈资。   本来,有了那一帮镇里来的帮工帮忙,陈家屋子倒腾起来,就快上了不少。   到了四月中的时候,旧屋拆完了,砖垒的房屋胚子,也做的差不多了。   院子还在垒。   等到院子也垒完了,帮工们的活儿也就干完了。   剩下的就只是盖瓦。   因先前梁川在郑瓦匠那订了瓦片,如今剩下那一批的早烧好了,都堆在郑瓦匠家前头的道场那,等着梁川去拖。   瓦一拖回来,梁川自个儿,顶多再加个梁老汉,就能全给盖好,用不着帮工们再帮忙。   屋子做好后,梁川便传了话出去,说要在新屋院子里开几道席,要请这些帮忙的吃饭,到时候,挨得近的村民也可以过来热闹。   先时村里人还奇怪呢,盖了砖瓦屋,的确是喜事不假,但也没见过哪家盖个砖瓦屋,这席办的跟成亲时差不多排场的。   陈小幺肚子这一大起来,就都懂了。   怪不得呢,原来是双喜临门。   -   又过了一阵,到了五月中,夫夫俩的新屋子,总算是落了地。   如今,村里谁家往南边儿走,都要特意绕过来看一看。   那屋子盖的可是漂亮。   一共做了正屋两间,侧屋两间,并一个单边的粮草房,用来堆放杂物和粮食。间间都宽敞亮堂,连顶盖上的瓦,都垒的整整齐齐,颜色鲜亮的很。   过来看的村民们,多是叉着腰望一阵,道:“这府县来的砖瓦匠就是不一般,手艺好。”   有人会说:“这顶上的瓦,可是川哥儿自己给盖的。”   说话的便又会竖个大拇指,“不得了。”   六月中,天气正好的一日,梁家崭新的院子里,摆了两桌席。那些个从镇里请来帮忙盖屋的人,也团团坐着围满了。   梁家的屋子虽是早就盖好了,但如今这些人都在五里地外盖那书院,到了晌午的时刻,正好是能走路过来吃个饭,一点不远。   这会儿,院子里进进出出的全是人。   梁川在前头招呼帮工们,刘美花则是里里外外的忙活,还有马家婶子也过来帮忙了,端菜倒酒。   外山林子里捉的山鸡野羊宰了好些只,豆腐白菜腊肉也紧着吃,席面上,又是好酒又是好菜。   从梁家新院子里飘出去的饭菜香味儿,隔着老远都让人闻着馋。   有村民打这边走,闻见了,便凑过来探头看一阵,笑嘻嘻的说:“吃的这般好?这宰了几头羊啊?”   又道:“等幺儿生了,摆酒不能比这个少吧?”   这人虽是存着点说笑的心思,但刘美花抠门,本就是出了名的。   “那还能短了你们的?”刘美花端着菜出来,往桌上一放,声音大的很,但听着像是带着笑意的,“过阵子,等着幺儿生了,来吃酒就成了!”   到底是梁家的头胎孙子,又是男媳妇儿进门一年就怀上的,是个人都晓得这是多大的喜事。这人也跟着说了一溜的吉祥话,便顶着张笑脸走了。   梁川兀自在外面忙,陈小幺因肚子已经重了起来,便在屋里坐着,没出来走动。   此刻,他坐在里屋炕上,腿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毯子,身边围坐了好些人。   像是周家阿哥、梁小妹、王石头他媳妇儿都来了,陪在他身边,磕着瓜子闲聊天。   “幺儿,”周家阿哥看陈小幺,上上下下打量一阵,“我怎么瞧着你这怀个娃娃,反倒是比以前愈发水嫩了些嘞。”   男子怀娃娃,本来就多是比女娘辛苦些,各种反应也会更重。而且大多数娶男郎的人家都不是啥殷实的,更是没钱给怀了孕的夫郎滋补,一来二去,大家印象里,但凡有孕的夫郎,面色都不会好看到哪去。   活像是怀个孩子,就像是花光了全身的力气似的。   陈小幺却是不同。   因是有了孕,他比以前胖了一点,一张小脸蛋粉嘟嘟的,下巴颏儿瞧着也没以前那么尖了,透着些娇憨的圆润。半点儿斑都瞧不见。   周建方盯着他脸猛瞧,很是想上手捏一把。   虽然都是夫郎,但他毕竟一个寡夫郎,到底还是不好上手摸,周建方最后还是没捏他,只道:“瞅你这水嫩的,生活好吧?瞧外头给帮工开的席,全是好菜,川哥儿平时待你,还不得捧到天上去。”   陈小幺笑眯眯的:“他一直待我很好的。”   成亲前,就待小幺好的很呢。   梁小妹也嘿嘿的直笑。   “对了幺儿。”王石头婆娘往前挪了挪,问他,“话说那京里到底咋样,是不是跟邓家的说的那样,都是大人物。”   两村的人,没哪家没听过邓家的吹嘘的,一家子没自己进过京的人,却天天把京里咋样咋样挂在嘴边,说的是天花乱坠。   哪像这儿,还坐了个正经进过京的呢。   其实自打两人从京里回来后,就一直有人想来唠这个嗑。但梁川长了一张不爱闲聊的脸,没人敢找他,陈小幺么,又是少出来走动。   今日才终于得空了。   “大人物哇?”陈小幺想了想,“小幺……不晓得呢。”   又道:“不过好吃的有很多。”   他掰着手指头,给大家伙儿讲了各种糕、各种点,自然还有凤音楼的那酒。   众人听的俱都张口结舌的望着,只觉得这些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粉颜色的酒啊?那是能喝的么。   还是周家阿哥说了句,“小幺咋就记得吃的了呢。”   众人便都笑了起来。   热闹说笑一阵,最终还是聊到了陈小幺这肚子上头来。   一屋子的人,除了梁小妹,都是成过亲的妇人阿哥,也都是见过别的夫郎怀孕的样子的,就没一个不对陈小幺这肚子好奇的。   “我家大哥也娶的是夫郎,如今七八年了,嫂子还没动静。”一个忍不住了,就先起了头问:“我婆母晓得我今日过来,还紧着要我问问,给嫂子取取经。”   这人说着,便凑近了点,压低了点儿声,问:“幺儿,你悄悄的给姐说说呗,咋这么快就怀上了,你跟川哥儿平日里都……”   本来想问的是吃啥喝啥,有啥秘方没,可别人却是想岔了。   像是王石头他婆娘,便掐了这大姐一下,“你要幺儿悄悄的说,可这还这么多人哪,咋给悄悄的说!”   说着,指指梁小妹,“你瞅小妹眼睛睁多大!”   小女娃娃还不到十岁,咋能给听这些?   这大姐也反应了过来,很是不好意思,又急又羞的,“哎哟”一声,为自己辩解道:“都是自己人,小妹是亲妹子,这有啥的……”   陈小幺把手捂在毯子里,瞅瞅这个,瞅瞅那个。   小幺没太明白呢。   听着像是问小幺是咋怀上娃娃的。   还能咋怀上哇?不就是睡一被窝,亲亲搂搂抱抱,自然就有了。   可小幺晓得,有些话是不能讲的,像是亲亲就不能讲。   但有的,可没人跟小幺说不能讲。   他低头瞧了瞧自个儿的肚子,犹豫了一会儿,道:“就是……他咬我。”   “啥?”   一屋子的人都愣了。   陈小幺眼睛弯弯的,倒是说的很认真:“梁川咬我呀……咬来咬去,小幺就怀宝宝了。”   好半天,几个年龄大些的姐姐婶子都羞红了脸,“唉哟唉哟”的闷声笑了起来。   一个个自是都不晓得陈小幺说的咬,究竟是哪个咬。   都想岔了。   啥咬不咬的。大家都以为,这是小夫夫俩关起门来,玩的些什么别样的小情趣呢。   不过想想也是,川哥儿看着那般能干,如今要是照小幺说的,又这么……有想法,那小幺怀的早,自然也不是啥稀奇事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川子:……某种程度上,倒也没错。 第54章   请帮工们吃饭的那日,房子虽是建好了,但屋里的布置,却多是还没敲定下来。   不为别的,就是为着陈小幺黏人的厉害,梁川一直没空闲走开。   不过,到陈小幺怀到第七个月的时候,这瘾头似是好上了不少,没跟先前似的,身边片刻不能离开人了。   于是梁川也能稍稍得空,去倒腾屋里的桌椅摆件。   接下来的这段时日,梁川是木匠铺子、山上、屋里,三头跑,又费工夫又费银钱,才终于慢慢的,一点点让屋子里摆设多了起来。   都是紧着陈小幺喜欢的样式来的。   像是什么脸盆架儿、加大的浴桶、雕了花的长柄木烛台等等,样样都精细打磨过,上了油,半点毛刺都没有。还又在外头晾了小半个月,才一样一样搬进屋子里面来。   小两口这座崭新的院子,也终于有了家的模样。   另一头,五里地外的书院,也有条不紊的盖了起来。   这一有了动静,两村的村民们互相打听打听,也都知晓了温夫子过不了多久便要走的事儿了。   自然是一波一波的村民上了温家的门。提着东西感谢的有,趁此机会打听事儿的也有。   像是有人就趁此机会问了,问温岑,说五里地外虽是在修书院,可等这书院修起来了,没夫子,可咋办呢?   温岑笑着答了一句话。   自那以后,两村的人便都晓得了,这之所以要修书院,可不是随随便便一拍脑袋就定下的,而是为着陈小幺肚里那娃娃、温岑未来的小侄子,专为他大了好念书修的呢。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村民们自然也都晓得,到时候书院里夫子的事儿,是不用大家伙儿操心了。   都是给小侄子修的了,那还能没夫子么。   这话没多久,也便传到了梁家人的耳朵里。   因着温岑先时便提过一些,如今,梁川再稍稍一想,便晓得,这约莫又是京里的好意。   他猜得半点儿没错。   江湛修这书院,一半为了温岑,另一半就是为了陈小幺。   这是他给平宁长公主许诺过的。   尽管江湛多次同母亲说过,有梁川在,陈小幺定会过得很好。   可平宁长公主仍是觉得,钱财他们不拿去,权势他们也带不走,自己这个做姑母的,半点儿都没为他做过,心下始终难安。   江湛便想出这么一个法子了。   修一个书院,那可是福泽万年、惠及整个村的大好事,要是打了陈小幺的名头,那么日后,两村不管谁家的娃娃去那念学堂,都会念着他的好。   不过,无缘无故的要打着陈小幺的名头,本来也是件难事。   好在几月之前,温岑修书一封寄往京城,那信里说起陈小幺怀孕的事情,恰恰好便给江湛送去了一个理由。   给未来小侄子盖书塾,那可不是顺理成章?   温岑在村里本就同梁家夫夫俩走的近,两村人都没啥怀疑的。   -   七月中,到了日头最烈的时候。   这天,梁川打从五里地外回来,背上背着东西,手里还端着碗从茶铺子里买的红豆冰糖豆花儿。   这豆花儿是那茶铺子里新出的糖水儿,因着天儿热,卖的很好。   不止两村村民,就连过路的小商小贩打这经过,看见盖着布的大木桶,也会停下来问一句里头是啥,怎么卖。   花上五文钱,就能买上满满一大碗加了糖的豆花儿,清甜又解渴,划算的很。   梁川从镇上卖完山货回来,手头银票一张,碎银子也装了一个布兜,顺手就买了一碗。   那守茶摊子的是下巧村的覃老五,识得梁川,也晓得他媳妇儿如今有了身子,于是用自家的粗陶大瓷碗给装的豆花,愣生生多舀了两大勺。   不过,豆花儿吃完了,这瓷碗还得还回来的。   梁川不嫌麻烦,就这么一路端回去了,也没觉得累。   离得近了,他脚步便愈发轻快了起来,没多会儿,便进了新屋的院子里。   梁小妹正坐在廊下阴凉处,看一本带图画儿的小书。   小姑娘看得津津有味的,连梁川回来了都没发觉。   梁川把碗搁在院子里的桌上,一声清脆的响。   梁小妹立时抬起头来,把书一放,飞快的跑了出来,声音却放的很轻:“大哥哥!”   “嗯。”梁川往屋里看了眼,“在睡?”   梁小妹点头,“嫂子午觉还没醒呢,我也没叫。”   如今梁川偶尔也出去干干活儿,只要他不在的时候,梁小妹都会到新屋里来陪着,就怕嫂子一个人大着肚子有什么不便。   这会子,大哥哥既是回来了,梁小妹也不准备再多待,收起那画册子,便一溜小跑的要走。   梁川叫住妹妹,道:“桌上碗里是豆花儿,你舀些回去吃。”   梁小妹一乐,高高兴兴的进灶屋拿碗去了。   送走了小妹,梁川才进了里屋。   如今新屋一左一右,共做了两间卧房。一间里面仍是垒的炕,毕竟陈小幺与梁川自小都生在这北方,冬日里睡炕睡习惯了;另一间卧房里头,则是学着府城里时兴的样子,做的木架子床。   原是想的等娃娃长大了后,让娃娃睡这间,可近来天儿热,陈小幺便也在这屋里歇午觉。   梁川掀开门帘进去,瞧见陈小幺侧着躺在那床上,正抱着枕头,睡的正香,眼睫毛长长卷卷,蝶翼似的。   正要走过去,辨出陈小幺身上穿的什么,梁川步子一顿。   是他的一件汗衫子。   七月流火,天气的确是热的慌,陈小幺便只套了那么一件。   这汗衫穿在梁川身上正合适,到了他身上却是松垮的很,两条白白嫩嫩的长腿露在外头,斜斜的搭在床边,光溜溜的脚丫子都翘起来一点。   梁川走过去,从床尾拎起薄被,展开来,又盖到他身上。   就这么轻的一点动静,陈小幺仍是醒了,软软咕哝了一声,眼睛都没睁开,便伸出手。   梁川拉着他手,把人从床上抱起来,裹着薄被一同抱到怀里,在他额头碰了碰。   陈小幺给亲的迷迷糊糊眨了眨眼。   午觉睡的太长了,总是半天醒不过劲儿来的。   梁川伸手扒拉了下他身上那件松垮垮的衫子,“咋穿这个。”   陈小幺困兮兮的道,“好闻呀……”   “这个有啥好闻的。”梁川扯了扯,“都没洗。”   说着就要给他扒了,“换件别的。”   如今有梁川这么大个活人在这儿,陈小幺才不稀罕别的呢,乖乖的就抬起胳膊任他扒。   只是给扒到一半儿,忽然又软乎乎的凑上前去,仰起脸,在汉子嘴上一阵乱亲。   因是闭着眼,准头不太好,被男人下巴上细细一层青茬儿弄的直痒。   梁川往后避了一避。   他近来是真的忙的厉害,都没空刮。   陈小幺不想他往后头退,细细的一双胳膊搂上去,要把他往自己身上拉。   梁川怕压着他,一条胳膊撑在床头,另只胳膊扶他腰,就怕压着他肚子。   陈小幺拉了好一会儿都没拉动,终于睁开眼,一双大眼睛黑溜溜的瞅着他,摇了摇他胳膊,带着些困意未散的鼻音,“亲。”   梁川二话不说,俯身就在他嘴巴子上亲了一口。   还挺响的。   陈小幺挨了亲,却仍是摇头,不太满意似的。他打了个呵欠,咕咕哝哝道:“不是这个呀……”   他声音小小的,“你还会亲别的,小幺晓得……”   在京师里那晚,梁川多会亲,小幺虽是喝醉了,可还记得呢。   如今,肚里有了宝宝这么久了,就从来没有——   梁川盯着他,喉头动了一动,低下头,又在他脸颊上香了口,“那个不行。”   倒不是不给亲,是怕亲完了自己忍不住。   虽说如今娃娃已经七个多月大,前些天又去了趟下巧村,请大夫给把了一回脉,说是胎象已然坐稳了。   即便如此,有些事儿,有些规矩,梁川还是守的很死。   难为他一个正值壮年的汉子,这么长的时日,竟然真能耐得住。   梁川一脸的说一不二,陈小幺委委屈屈的瞅了他好一会儿,扁了扁嘴。   “好吧。”他从梁川怀里扭了个身,慢吞吞的往枕头上爬,“那、那你不亲,小幺就睡觉啦。”   瞧着是真的不大想搭理他了。   梁川有些哭笑不得。   陈小幺爬啊爬,说着就想重新爬回枕头上睡去。   后头伸过来一只手,轻轻拢住了他腰。   陈小幺回头看他,一双大眼睛迷茫的睁着,眼角都洇着些湿红。   或许是本就有了孕,不必多作引诱,便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勾人。   “就一回。”梁川说。   说着就把他抱了下来,床头放了只枕头,让他舒舒服服靠着。   对自己,他向来是任何事儿都耐得住,可对陈小幺,他便是一万个可以退让。   炎夏的午后,就这样消磨过去了。   -   日子慢悠悠的过着。   十月初,上巧村下了场大雪。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的比往年要略早些,鹅毛似的飘飘扬扬,不过一夜的时间,便在屋前屋后积了半尺也厚。   一大早起来,多的是有人家发觉屋子给雪压塌了一块儿的,像隔壁马有财就过来借了点梁家盖屋没用完的细木头,说是院里的鸡笼得补补。   又瞧了瞧梁家的屋子好生生的,又是一番羡慕,说到底还是砖瓦屋结实。   梁川把木头给拿了过去。回来时,带着一身的寒气进屋,便见陈小幺已经慢吞吞的从炕上坐起来了,在揉眼睛,“你去哪呀。”   梁川走到炕边上去。   他一边探手摸了摸热乎乎的炕,一边系着大氅的毛领,道:“我去趟后山,你继续睡着,小妹马上就过来。”   今日去后山,是一早便跟王石头说好的。   他们王家的几弟兄一起倒腾了个东西,说是比一般的陷阱好使,能坑不少兔子鸡,就是家伙太大,不好安置,求梁川一块儿去帮忙。当然了,坑到东西了肯定是有梁川的一份。   陈小幺点点头,往被子里缩。   他肚子已经很大,不太方便,梁川上前一步,给托着腰塞回被子里去。   临走前,梁川又折身回来,俯身到他耳旁道,“要啥东西,小妹给你拿。”   陈小幺在被窝里点点头。   梁川还是没走,看着他,又道:“别玩儿雪。”   陈小幺侧头过来,眼睛笑的弯溜溜的,没说话。   梁川在他耳朵上一捏,便出了门。   外头太冷啦,炕上又实在暖和。梁川走后,陈小幺又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觉,被肚子里咕咕叫的声音和面香味儿叫醒,一睁眼,便瞅见梁小妹正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往屋里端。   “嫂子你醒啦。”梁小妹也穿的厚实,把面一放,搓搓手过来,“快吃饭吧,马婶子下的面,我又给煮了两个石滚蛋。”   说着就从怀里掏了两个鸡蛋出来,还热乎着呢。   两人一人一个,把鸡蛋给吃了。   到底还是年纪小,虽是被指派过来照顾嫂子的,但总也坐不住。陪着陈小幺吃完了饭,梁小妹便跑出去玩了一阵的雪。   自小在北方长大的娃娃,对雪当是不咋稀奇,可每年头一回的时候,总还是少不得嬉闹一番。   梁小妹进进出出,的但每回进里屋来,还是晓得先把身子烤暖和了再来找嫂子。   就这么一来一回的,陈小幺终于还是眼馋了。   陈小幺伸长了脖子往外头瞅,“我也好想摸摸呀。”   “不成吧。”梁小妹摇头道,“外头可冷了,嫂子你现在身子扛不住。”   可小丫头瞧着嫂子眼巴巴的,是真羡慕的样子,想了想,凑过来一点,小声道:“我想出一个法子。”   说着,便一溜烟的出去了,倒腾了好一会儿,端着个干净的簸箕进来了。   陈小幺一瞅那簸箕上端坐着的雪娃娃,眼睛都要发出亮光来了。   小妹可真有本事,咋还能想出这种法子呢!   那雪娃娃堆的不太规整,可还挺大呢,端坐在那簸箕上,尤其憨态可掬。   陈小幺伸手便要去摸。   “可不能就上手摸,”梁小妹把小雪人端到火炉子旁边烤了烤,“烤暖和些才能摸。”   陈小幺就乖乖等着。   没过上一会儿。   “呀,都要化了!”梁小妹在外头惊叫一声,忙端着簸箕急急忙忙的进来了,“快,快摸一下,不然可快没了呢!”   -   约莫是到底摸了那雪人,又或者是肚里的娃娃也急着出来玩雪,那日的黄昏时分,陈小幺突然发动了。   这娃娃来的,要比预计的早上一些时日。   就连梁小妹,见着嫂子忽然变白的脸色,也没立刻反应过来。   但小丫头仍是聪明利索的,一回过神来,便立时寻了隔壁马家婶子过来。   马家婶子前些年也是帮人接生过的,过来一瞧陈小幺的状况,心里便多少有了数,镇定道:“小妹,你回去知会一声你爹娘,要他们去寻下巧村许夫郎过来。”   许夫郎是两村最有经验的接生夫郎,谁家夫郎要生娃娃的,都是找他。   不过幺儿这娃娃来的比估计的早了些时日,也不晓得这许夫郎这会子在不在。   又道:“川哥儿——”   “川儿山上去了。”马有财不知道啥时候也过来了,道,“我去寻他吧,我脚程快,没多会儿就能把他给叫回来!”   说着就出去了。   两个人得了安排都立时去了,剩下马婶子进进出出的安置着,先架起炉子烧了一大锅子热水,又浸了热毛巾过来给陈小幺擦脸。   “幺儿,也别太害怕。”马婶子轻声道,“你瞅你多有福气,怀娃娃的时候没多遭罪,生娃娃定当也顺顺利利的。”   小少年额上一层细细的薄汗,眼神瞅着还是清明的,闻言,微弱的点了点头。   梁川跟那接生的许夫郎,几乎是前后脚到的。   许夫郎是被梁老汉找王家借了马套着板车拖过来的,略快一步。   这才刚十月,雪就下的不小,许夫郎被接过来时,踩了一脚混着雪的泥,两个裤腿蹭的乱七八糟的。   但也没人在乎这个。马婶子一见了人,就把人往屋里请。   “来了来了!”许夫郎放下东西,就过去抬起陈小幺两腿一瞧,“差不多了,得准备生。”   没过上半会儿,梁川也到了。   他的步子迈的又快又急,道:“我得进去。”   梁川是以听见消息,就从山上直接跑下来了。他八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也难得的有些气喘,胸膛起伏的厉害。   “你进去添啥乱?!”刘美花跟在旁边道,“许夫郎最是有经验的,这十里八乡,谁家夫郎生娃娃都是找他,有许夫郎在——”   “我得进。”   二话不说就推门进去了。   梁川多大力气,这会儿又急,更是没人能拦得住他。   屋里忙活的许夫郎见一个高大汉子径直闯了进来,也是骇了一跳。   这向来女人夫郎生娃娃,哪有男人陪在边上的。   不过暂时也没工夫赶他。   炕上那小夫郎哭的厉害,鼻头都红了,怎么哄都不停。   再这么哭下去,力气都要没了,根本是生不动的。   许夫郎急的满头是汗,他给夫郎接生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情形啊。   因着身体原因,这向来男人产子,虽是比女子不同些,但男人力气本来也比女人大,只需晓得如何发力,便也不算太过艰难。   可眼前这小夫郎,大概是体格的太过纤瘦,与一般的男郎不太相同,稍微痛上一点点,便是难以忍受。   “疼……”   陈小幺叫疼的声音,小的就跟那猫儿似的。   梁川连忙几步上前,在炕边蹲下。   “小幺?”他叫他。   男人漆黑的眉目间都还带着些外头的寒气,他一瞬不瞬看着陈小幺,大手在他汗湿的额发上一下一下轻抚,“不疼,不疼了。”   他声音不比陈小幺的稳多少。   少年睁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委委屈屈的瞧着梁川。   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却微微张开嘴,张开细细的一排牙齿,要往汉子胳膊上咬去。   似是想说,小幺会疼,还能是因为谁呀。   梁川一动不动给他咬着,可陈小幺此刻就是咬足了劲儿,也半点都挠不到痒。   许夫郎急的团团转。   这高大汉子往那一堵,竟是让人连这小夫郎的脸也看不清了,他是赶也没法儿赶,只好在床尾看着。   不过说来也奇,这小夫郎先时还哭的气儿都快喘不上来了,这汉子一进来,却倒是慢慢的放松了下来,哭声也止住了。   外头干等着的一群人,也都翘首望着呢。   都不知道里头是啥情形。   都说这男子生娃娃得比寻常女娘要慢些——   可距离梁川进去,不过只过了两炷香时间,就听得里头那接生夫郎叫道:“出来了!生出来了!”   外头的一堆人都是又喜又惊,两个妇人就要往里头去。   忽然,又听里面一声叫。   “呀!还有一个!”那接生夫郎又惊又笑:“是两个,是双生儿!”   外头雪仍是在下,慢慢的铺满了整个山头。   过了凌晨,就是立冬。   整个上巧村都笼在一片白茫茫的纯净里,迎来寒冬,迎来夜晚。   梁家则迎来了最大的一桩喜事。 第55章   梁家川哥儿的夫郎,也就是那陈家的幺儿,一举得了一对儿双生子。   不过一夜,两村都传遍了。   夫郎生娃娃,本就比女娘难,只要生了便是大喜事。双生子则更是喜上加喜了。   这下子,就是连平日里跟梁家没啥交情的人家,也要探着头打听打听这俩娃娃都叫啥。   按村里的老规矩,双胞胎那可是福兆呢,到时候梁家摆酒的时候,自家要是能去吃上一顿饭,说不准也能给家里的大人小孩儿求个运气呢。   多的是在到处问的。   这个暂且不说,说回梁家这头。   因着是雪夜生的,这俩娃娃的小名就暂定毛毛和寒寒。   大名还没取。   知道娃娃小名的,多是会问一嘴,说为啥这么起啊。   寒寒还算好理解,毛毛是个啥?   后来才晓得,这是因着陈小幺说,那日的雪花儿好大片,就跟鸡鸭鹅扑腾的时候落的毛似的呢。   于是就叫毛毛了。   毛毛是头个出来的那个,是哥哥,寒寒则是后头出来的弟弟。   如今,整个梁家上下,都为了这俩新来的小东西忙的团团转。   像是刘美花先时给准备的娃娃衣裳,小衣服、小裤子、小肚兜、小鞋子什么的,全都只有一样的一套,如今既是有俩,那自然要加紧的再多做几套了。   不然到时候,两个一起拉了、尿了,都没得多少可以换的。   梁川先前在木匠铺子里,自己给打了一张娃娃睡的小床,放在外头仓库那间里,一直就等着拿出来用的。   不消多说,现在定是要再多加一张了。   还有娃娃的满月酒,原是想只请相熟的村民邻居过来热闹热闹,如今,双生子事大,就连邻村的也有知晓的,梁川考虑过后,便定了在满月那日摆流水席。   他生性是个不爱热闹的。但这么大的事儿,怎么着也不能不大办。   家里人人都忙的脚不沾地。只有陈小幺自己,天天跟两个娃娃待在一起,吃了睡、睡了吃。   不知道的还以为梁家现在是三个娃娃。   可不是么。后来,有去吃了娃娃满月流水席的人回来说,梁家可是稀奇,两个老的、两个小的,是围着娃娃转,那川哥儿自己,就围着媳妇儿转。   有人还学的活灵活现,说川哥儿的继母刘美花给两个娃娃一只喂一口奶,川哥儿就给自己媳妇儿喂口粥。   可不是当娃娃伺候的么。   又想起先前的什么剿匪、什么咬脖子,一堆事迹加在一起,川哥儿现在在两村里的名气,那可是相当的响当当了。   -   快到年关时,京城里来了书信。   以前温岑还没走时,京里若是来信,多是请他念的,如今,温岑已然回京,这念信一事的要职,自然落在了全家识字貌似最多的梁田头上。   梁田捧着信封,一通磕磕绊绊、支支吾吾,被梁小妹笑了一通,气得脸红脖子粗,摔门就走,不过半日便又捧着信回来了。   这回念得倒是流畅。   信里的内容,自然是在问小幺产子是否安好,又问可定了娃娃叫什么名字。   梁田照着哥哥嫂嫂说的,一笔一划了写下回信,又封好,拿到清泉镇里去寄了。   没多久后,便是除夕。   今年的年,小两口是到老屋里,和一大家子一起过的。   原是要在新屋过年,可新屋里的那炉子,当初是紧着陈小幺一个人烤给烧的,不够大。三两个人围着还成,若是一大家子,那恐怕是要冷了。   更何况还有两个小的。   于是,除夕那天,晌午一过,梁川和陈小幺就抱着两个娃娃一道出了门。   一路上,不少村民见了,都要绕过来寒暄两句。   可只要是一说上话,那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走得了的。   多是被俩娃娃绊住了脚。   梁家的这俩小娃娃,如今可是招人稀罕的很。   像是上个月满月酒的时候,就有去吃了席的人回来说,我老婆子活了这么些年,就没见过有生的那么体面的娃娃,那眼睛鼻子,啧啧。   这会子,是朱家的婶子正在逗。   因是除夕,俩娃娃被裹在一模一样的红色绒绒毯兜儿里,只露出两张小脸来。那白嫩嫩的脸蛋瓜子被这喜庆的颜色一衬,就跟那刚磨出来的水豆腐似的。   这还不止。   刚生下来的像这么大的娃娃,多的是还五官混沌,看不出像爹还是像娘的,但是这毛毛跟寒寒两兄弟,却是一样的大眼睛,滴溜溜的像黑葡萄,一看就是同了陈小幺。   两个娃娃都是给梁川抱在手里。   他生的太高大,虽是稍低了些手,但朱家婶子凑在那逗了一小会子,就觉得脖子酸的很了。   但也不好叫人再矮些下来给自个儿瞧。朱家婶子往后退了两步,笑着道:“你俩这是回老屋去啊?”   梁川应了声是。   “那成,你俩去呗,婶子不多话了。”朱家婶子忙说,“别给两娃娃冻着了。”   两人就带着娃娃走了。   朱家婶子站在原地没动,伸着脖子瞧着梁家小两口的背影,瞧了好一会儿。   主要是瞧陈小幺。   如今,两村就没人不感慨的。   想当初,陈家的幺儿嫁给梁家老大,没几个没在背后说嘴的,可如今——谁能想得到呢。   她方才也仔细瞧了,两个娃娃的长相都同了陈幺儿,粉雕玉琢的,就是以后长大、长开了,模样肯定也不会差。   朱家婶子又多看了眼。   她心想,啥都好,就是这脑瓜子,可别也同了他们阿爹才好。   -   梁家老屋那头。   一屋子的人就翘首等着了。   先是把屋子收拾了一通,又开始准备晚上的饭菜。   鸡鸭是一先就杀好的,野兔子是前几天梁川就提过来的,还有腊肉跟香肠要切。   梁家平日里就不缺肉吃,到了大年三十,一年里最紧要的一顿,更是不吝啬做肉。   吃完了年夜饭时辰就不早了,今个儿晚上,小两口还有俩娃娃,肯定是得就在老屋歇下的。   因而一大早,刘美花就使唤梁田把东西往西边屋里搬,他那间房,得腾出来给哥哥嫂子。   这回梁田可没磨磨唧唧的,麻溜的就收拾好了。   差不多未时,四人才到。   一群人一溜的出去迎。   “哎哟我的宝贝乖孙孙——”刘美花笑的见牙不见眼,两手在围裙上一抹就要来抱,“快给个我抱抱。”   梁川把毛毛递给继母,腾出只手牵陈小幺。   大家一道进去了。   往年吃年夜饭之前,都没啥玩的,大多就是在烤火的地方团团围着,嗑瓜子闲聊天。   今年可不一样了。   里屋的炕边上,挤了一圈的人,都围着瞧炕上那俩娃兜儿。   兜里的两个娃娃生的极为相像,两个兜儿并排摆在一块儿的时候,压根儿分不出谁是谁。   好在毛毛更爱笑些,稍微逗上两逗,就张着半颗奶牙也没有的小嘴巴直笑的,那铁定就是毛毛了。   寒寒么,胆儿小些,但有时候,他嗦着手指头瞧着哥哥笑的开心,也会跟着咯咯的。   大家伙儿逗逗哥哥、再瞧瞧弟弟,都玩不过来了。   连陈小幺这个当阿爹的,都只能在外围探脑袋。   探了半天也瞧不见,只能辨出哪个是毛毛的脚,哪个是寒寒的脑袋。   忽然,后头伸过来一只手,搂着陈小幺的腰给抱到炕上坐去了。   陈小幺回头一瞧,就瞧见梁川一个当爹的,同样是没能挤到里头去。   陈小幺手搭在他肩膀上,凑到他耳边,小小声道:“都瞧不见啦。”   小幺有些犯愁呢。   毛毛寒寒还这么小,就走到哪都被人围着看的,那大了可咋办呢。   到时候一出门,会不会都走不动道哇。   -   到了晚上,一大家子围在那张老旧的四方桌旁吃年夜饭。   梁家难得有这么热闹。   去年今日,梁川与陈小幺二人在京师,梁家四口人围着吃的饭。那会子,刘美花还念叨了句,不晓得京里的年夜饭得做多少肉。   今年,一家人终于又坐上了一桌,还多了两个小的。   两个小的自然是没法子自个儿坐的,几个大人抢着要抱到腿上。   最后是刘美花抱了个,梁田腿上坐了个。   吃着饭,又说了些吉祥话。   但村里人也不讲究这个,说着说着,就扯到别的上头去了。   像是刘美花兜兜怀里寒寒的脸,笑眯眯的,一张口就是,“田儿,你瞅你哥嫂,一下子就抱了两个,过了年你就进十六了,别怪娘没提醒你。”   大过年的,梁田也懒得跟娘扯这个,他忙着玩儿腿上的毛毛呢,小娃娃的脸蛋瓜子是真软和,“得得得。”   刘美花满意了,又给陈小幺舀了几勺蒸鸡蛋,“幺儿,多吃这个,里头有豆腐,还淋了猪油的。”   如今陈小幺才刚出小月,大荤大腥的不能多吃,但也不能不补。   大过年的,大家伙儿都是紧着吃肉,刘美花就专给陈小幺做的这个豆腐蒸蛋。   虽不是肉,但比有肉的滋味儿还好。   一顿饭吃的是热热闹闹的。   -   到底才生不久,陈小幺精神头不长。吃过了饭,其他人要守夜,梁川就带他先回里屋歇息了。   给他擦洗过、盖好了被,梁川自个儿出去,结果过了没多会儿,又轻手轻脚的进来了。   陈小幺嗅到他的味,也从被子里拱出一个头。   “外头有人在放烟火。”梁川坐到他旁边,把他扶坐起来,“看不?”   是隔壁王大家从镇上买的,点了火,一冲出来,就在天上炸出个花儿。   虽是比不得去年在京里看的那么多花花样式,但也很是稀奇了。   陈小幺把脸埋在梁川怀里,睡的迷迷糊糊的,小声道:“想看……但是、小幺困……”   “那不看了。”梁川道,“过两天,我去镇上瞅瞅,有再买。”   二人在新屋里住了快大半年了,如今又回到老屋,睡在这张炕上,恍惚间,像是回到刚成亲那会儿的日子。   梁川看着怀里的人,就也不是太想出去了。   他脱了衣服上炕。   刚要挨过去,陈小幺便抬了抬脸,小声的问了句,“毛毛寒寒呢……”   梁川连着被子把人搂进怀里,嗅着怀里人的香味,“爹娘屋里去了。”   有了娃娃后,两人到了晚上,就算是睡在同张炕上,中间还要隔着两个软绵绵的小身体。   这是因着娃娃还太小,必须得放在中间睡,不然怕掉到地上去。   这样睡的久了,陈小幺身上那股子青草香气里,都混了好些奶烘烘的味道。   “他俩有人抱。”好容易趁着中间没隔着娃娃,梁川往他颈上亲了亲,温热气息流连在陈小幺身侧,低道:“我抱小幺。”   --------------------   作者有话要说:   透露下宝宝大名:   毛毛——梁重(chong)雪   寒寒——梁意寒   大家可以从名字猜测一下哪个是a哪个是o 第56章   山风吹一吹,便又过了三年。   这年,上巧村的春天是格外的暖。   村东头大榕树底下新开的那家酱油铺子早早的开张,也早早的便有人提着小油壶过来了。   酱油铺子的老板是户姓黄的人家,上巧村不少人家都拿豆子熬酱油,但就属他家熬的最香,颜色也最浓。   起先老有人上他家去借酱油,后来,黄老板干脆就在这榕树底下弄了个小摊儿,两村有谁家自己不耐得起烦弄的,就上他们这儿来打。他家要价也公道,就是赚个辛苦钱。   这会儿,黄老板刚把铺子支起来,就听得两道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走近。   下一秒,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黄伯伯,我要三斤酱油,一个壶里装一斤半!”   黄老板左右瞧瞧。   铺子前头,半个人影也没有。   奇了怪了。黄老板心想,怎么光听见声儿,没瞧见人?   下一瞬,一个油壶的手把子,打铺子的台面底下飘了上来。   黄老板这才低下头,顺着那玩意瞧了过去。   只见台面底下立着两个小人影。仔细一瞧,是两个一般大小、一模一样的短腿小娃娃。   两个娃娃的身高都不过这台面一半高,就算如此,前头穿青色衫子的那个,仍是在竭力的把两个小油壶往头顶上举。   努力的小脸蛋都涨红了。   “哟。”黄老板笑了,俯身接过两个娃娃手里的油壶,“是毛毛寒寒啊?这么早就起床啦?”   三年前,陈家的幺儿生了一对儿双生子的事情,那可是人尽皆知,现如今,这俩小娃娃也三岁大了。   两村里,就没谁家不认识的。   且不说这俩娃娃都生的是白胖体面,就连那伶俐可爱的劲儿,也是没几个娃娃能有的,招人稀罕的很。   谁家不羡慕陈小幺有福气。   毛毛、寒寒是双生子,要是光论样貌,两人生的几乎是一模一样,不过,却是没几个会把他俩搞混的。   实是这俩小家伙只要一动起来、或是一张口,就大不相同。   像是前头穿青衫子的这个——毛毛,大名叫梁重雪的,如今不过三岁,说话便已然口齿清晰,出来打酱油时,说起话、算起账来,连大人都糊弄不了他多少。   村里就多的是有人在心里称奇的,说是这川哥儿虽然是个头脑灵活的,但也就是农家汉子出身,没读过几天书,算盘更是没学过。   都说娃娃在家里,是看着大人有样学样,那这毛毛这算账是打哪学的呢?   总不至于是天生就能这么伶俐。   不过另个小的,小名寒寒,大名叫梁意寒的,就跟他哥大不一样了。   不仅话少,好像连胆儿也小,两兄弟一道出来的时候,总是跟在活蹦乱跳的哥哥后头,瞅见生人,那更是一言不发,活像个小哑巴。   曾经就有村里人悄悄嚼舌头说,这毛毛是伶俐的不得了,可这寒寒,约莫还是有几分同了陈家的幺儿了。   不过也是,哪就能真的运气那么好,生了俩,俩还都那么聪明。   “我是毛毛!”梁重雪立刻挺起小胸脯,大声答道,又拉了下后头的弟弟,“这是我弟弟!”   “哎哟,晓得晓得。”黄老板把两个酱油壶递给了后头忙活的婆娘,又转过身来,同两个娃娃闲聊,“你俩咋上叔这儿来了,咋不去你们家自个儿的摊子上打啊?”   五里地外,原是有个小茶棚,里头卖卖茶水糖水酱油醋什么的。这茶棚开了有几十年了,不仅两村的人下了田爱往那跑,有些走小路的小商小贩,也会时常在那歇歇脚。   但就是去年,那茶棚的覃老五,说是要跟儿子去州城享清福,于是便要价二十二两,把那茶棚子转了出去。   茶棚那块儿地,确实是金贵,算是两村做点小买卖最合适不过的地方了。尤其如今外头又在修路,有小道消息说,以后也会通到这儿来。可想而知,谁家要是真能盘下来那棚子,往后的进账肯定是不少。   但二十二两,又实在不是个小数目,尤其是对村户人家来说,那可是一大家子好几年的嚼头。   消息刚放出去,多的是人还在观望打听呢,结果第二天一早,梁家的老二梁田,就拿着一包银子过去了。   那二十二两银子里面,一半儿是梁川拿的,一半儿是梁田这些年自个儿攒的,还有一些,则是老两口给梁田准备的娶媳妇儿的银钱,也都归到梁田的一半里头去了。   自那日起,那茶棚子便算姓了梁了。   刘美花跟梁小妹白日在那儿看摊子,陈小幺呢,偶尔也过去帮帮忙。   梁川三不五时打的些山货,小些的譬如鸡、兔子什么的,也不必非得再去镇里了,只消放到摊子那,不过一两日就会被人买走。   但是大家伙,狼皮、熊皮什么的,自然还是得去镇里,才能卖的上价钱。   不过,近年来,梁川上山却是也没以往多了。   他如今进账,也不光靠打猎。   “茶棚儿太远啦!”梁重雪奶声奶气的,脸蛋儿上的婴儿肥堆的像是要溢出来似的,“阿爹说了,可不能走太远!”   这小娃娃说起话来,腔调怪有意思的,黄老板也给他逗笑了。   等后头婆娘装好了酱油,黄老板便弯腰递给两个人,还笑呵呵的摸了摸梁重雪的脑袋,“好嘞,那毛毛快带着弟弟回去吧。”   梁重雪高高兴兴的接过两个小油壶,就带着弟弟走了。   小油壶空空荡荡的时候,拎着是轻飘飘的,可如今装满了酱油,那可就重了。   梁重雪一边提着一只,没过一会儿便吭哧吭哧的,有些累了,可偏偏还没手能腾出来擦擦汗。   后头一只小手揪了揪他衣角。   “给我一个吧。”是梁意寒的声音。   “那不行!”梁重雪迈着小短腿,气喘吁吁的,真的快拿不动了,但还是逞着面子说,“我可是哥哥,我都拿不动啦,你一个小不点能拿的动什么呀。”   梁意寒瞅了瞅哥哥跟自己差不多的小胳膊,还想说什么,梁重雪却突然步子一顿,朝前看去。   梁意寒也跟着停了下来。   前头不远处有几个身影,里头一个很是眼熟。   瞅那虎背熊腰的,正是他们小叔梁田。   梁田跟几个同龄的男娃儿在大榕树底下扎着堆,约莫是正在闲聊。   先时还都高声笑语的,结果一人不知说到了什么,梁田脸上的笑意慢慢的就没了。他直起身来,神色不善的瞅着方才说话那人。   说话那人瞧见梁田这面色,也晓得自个儿说错了话,但还是梗着脖子道:“咋了,我说错啥了?”   近些年,梁家生活越发是好了,尤其梁川,多了那么一个挣银钱的路子,两村就没谁家不羡慕的。   可羡慕的太紧了,那就是眼红。   有些人眼红着,便总也忍不住说些酸话。像是这人,聊着天,就跟梁田嚼了嚼舌头,说你哥都能赚那好些银钱了,他自家的砖瓦屋也盖了好些年了,怎么就不想着给你们老屋翻翻新嘞?到底还是有了小家就忘了大家,成了两家人了。   梁田当场就翻脸了。   他上下打量那人几眼,嗤道:“你个米虫,这辈子是难有什么大出息了,毕竟要靠爹娘哥嫂接济,才敢肖想砖瓦屋。”   梁田长得十分壮实,但跟他大哥梁川壮的是两种样子。梁川一身肌肉紧实修长,贴着肌理长的,梁田则是壮的虎头虎脑,尤其是如今十七了,个子又大了一圈,弯着腰摸着脑袋傻笑的时候,简直跟一头熊没啥差别。   梁田的模样光看着就是个不好惹的,但像这般直接说难听话给人下脸子的,还是头一回。   那人都给他骂愣了,“你——”   “我哥的砖瓦屋那是他自个儿挣的,如今哥嫂搬出去了,老屋的砖瓦自当也归我挣,我尚且有手有脚,你倒好,操起我的心来了。”梁田连珠炮似的又说了一串,觉得晦气似的,把衣服一拎,便道:“走了!”   梁田一走,其他的几个年轻男孩儿也都没再多留。没人理那被骂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推推搡搡的就都散了。   两个短腿宝宝搂着酱油瓶子,在那儿远远瞧着,虽是没瞧出个所以然来,但也看出小叔叔像是跟人吵嘴了呢。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梁重雪眨巴眨巴眼睛,小声问弟弟:“寒寒,你听出小叔说的啥了吗?”   梁意寒摇头。   梁重雪沉思。   梁意寒就趁着哥哥走神,从他手里把酱油瓶子拿了过来。   梁重雪回过神来,也没发觉手里啥都没了,一拍小手掌,“啊”了声,“我晓得了,小叔定是与小莫叔叔——”   “说小叔啥呢?”一道熟悉的男声插进来。   两个宝宝一惊,齐齐回头看去,便见理当走远了的梁田,不知何时又绕到两人后头来了。   梁田看着这俩娃娃,走过来,“我一看就是你俩。”   他方才在树那,就隐约瞧见了。村里像这么大,还长得一般矮的娃娃,可不就只有他俩。   两个娃娃纷纷叫小叔。   “给小叔拿吧。”梁田瞅了眼寒寒手里的,“打的啥呀,酱油?”   梁意寒抱着两个小瓶子,摇摇头,冷静的道:“不重。”   “哎哟,还不重?”梁田乐了,在他脑袋上揉了把:“得,你俩拿着吧,我跟在你俩后头走。”   -   梁田把两小只送到的时候,日头也不过刚出来一点点。   陈小幺正在外头的院子里喂兔子。   正是阳春三月,因着今年天气暖,就是陈小幺,穿的也稍显单薄。   他上面一件水蓝色的棉麻圆领衫,下头是一件墨色的长裤,衬的露出来的手腕和脚腕俱都雪白纤细。   他手里捏着一片菜叶子,正隔着那竹篾编的笼子,一点点的往小白的嘴里喂。   小白如今已经五岁多大,不再是只小兔子,是只大兔子了。   可食量还是只有这么一点点。   梁川说过,小白的年纪,在兔子里已经很大很大了。   陈小幺怕小白随时会死掉,如今是天天来喂它,喂的比自个儿吃饭还仔细。   梁田叩了叩门扉,“嫂子,两个小的我给送回来了!”   陈小幺忙放下手里的叶子,扭头过来,瞅见两个宝宝,又瞅见梁田,弯眼一笑。   “阿爹!毛毛/寒寒回来啦!”   两小只也迈着小短腿进去。   梁重雪一下子就抱住了阿爹的小腿,左晃右蹭的,梁意寒把酱油瓶子放到桌上去。   他身高不够,得垫着点儿脚才够得到。   “嫂子,那我先走了。”梁田没进院里来,探头望了一阵,道:“要是哥到了中午还没回来,你就还是带着两个小的去棚子那吃饭呗。”   陈小幺点头应了好。   梁田走后,陈小幺进屋。   “阿爹阿爹阿爹。”梁重雪挂在他腿上,一叠声的叫着,“爹爹啥时候回来哇?”   “小……阿爹也不晓得呀。”只要是在家里,陈小幺便还是下意识的就自称小幺,可想起这是娃娃,梁川又不在,于是连忙改口,“阿爹也可想爹爹了。”   梁重雪一张小肉脸闷闷的。   阿爹也不晓得呀,那就是真的没有人晓得了。   可爹爹都走了好些天了。   小孩儿忘事快,过了会儿,他又立马欢快起来,“阿爹,我们把书拿出来,去给小莫阿叔瞧瞧吧?昨天的故事才讲到一半儿呢。”   陈小幺低头瞅他,“什么书呀?”   梁重雪还没说话,梁意寒就抱着一本薄薄的册子从屋里走出来了。   这是本小孩儿开蒙用的书,里头多是图画儿,但也有字,梁田的好友小莫带过来给俩娃娃的。   昨天,在摊子那吃过午饭,小莫就给俩娃娃讲了两页。   梁重雪还惦记着后头的呢。   “不成呀。”陈小幺想了想,“小莫今天去镇上了呢。”   梁田昨日说的。   “啊……”梁重雪失望的很,抱着阿爹的腿,哼哼唧唧的,“那阿爹给毛毛讲讲吧?”   “啊?”陈小幺低头瞧着毛毛,都呆了。   小幺……小幺哪里认识字呀?   自家的两个娃娃都聪明伶俐,尤其毛毛,打从会说话起,学东西快得很,偶尔翻了几回梁田的书,竟然就识得了封皮儿上的字。   梁意寒也当是记性好的。只是他话少,平日里,比起书本,总是像对梁川放在后院里那些个刀、弓的更感兴趣。   迎着娃娃期待的目光,陈小幺只好硬着头皮坐在小木桌旁。   三个人头凑着头围在一起,瞧那本小图画书。   一翻开,三个人俱都是圈圈眼。   一个字也不认得。   梁重雪倒是厉害一点,瞧了一圈,便指着一个“諶”叫了声,“阿爹阿爹,这个字念‘言’!”   “毛毛好厉害呀。”陈小幺由衷的道,“阿爹都不晓得。”   梁重雪嘻嘻笑,可得意了,就照着不知道跟谁学的动作,伸小手在陈小幺脸蛋上刮了一下,“阿爹笨笨。”   “小幺……我……阿爹才不笨!”陈小幺睁大眼,在书上瞧了一圈,细细的跟水葱似的手指头指着那书里一个字,道:“这个我就认识呀,念川……”   梁重雪瞪大眼,也跟着瞧过去,片刻,便也恍然大悟道,“毛毛也晓得,这是爹爹的名字嘛。”   他在京里来的信封上头见过这个字的。   梁重雪灵机一动,用一只小手掌捂住那个字,问:“那阿爹晓不晓得爹爹的名字怎么写呀?”   毛毛可是一下就记住了。   陈小幺想了想,脸蛋红了。   小幺……小幺给梁川当媳妇儿这么多年,还真的不晓得他的名字咋写呢。   顿时,他一张雪白的面皮涨的热气腾腾的,活像个熟了的馒头。   梁重雪瞧出阿爹定然不会,鬼头鬼脸的做了个鬼脸,连梁意寒都笑了。   陈小幺扁了扁嘴,伸手就要捏毛毛的耳朵。   梁重雪一扭身,就跑掉了。   陈小幺起身去追。   三个人正在院子里头跑来跑去,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院外。紧接着,院门被推开,一道低沉男声响起,“又闹你们阿爹了?”   陈小幺眼睛一亮,第一个看了过去。   门扉外头站着的,正是已九日不见的梁川。   高大的汉子一身黑色短打,右肩上是包袱,背上斜挎着一长柄弯刀,脚下靴子沾染了不少泥土,连下巴上,都冒出了些青色的新茬儿。   浑身都透着风尘仆仆,可眼神很亮,唇边也噙着丝笑意。   他一错不错的瞧着院内的人,就连回身掩上院门的这么一小会儿,也要回头多瞧一眼。   陈小幺、毛毛、寒寒一同朝他跑过去。   “爹爹!”   “梁川!”   陈小幺跑的最快了。   刚刚,他才给毛毛寒寒欺负了,可这会儿,小幺毕竟人高腿长,真要跑起来,两个小娃娃可是跑不过他呢。   陈小幺抢先就扑进了梁川怀里。   --------------------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毛毛雪虽然看着上蹿下跳的,但其实可聪明了,是个学霸美人o,一点不笨。(没有说小幺是笨蛋不好的意思,笨蛋也很可爱哇TOT)   而寒寒虽然武力值继承了他爹,但语文成绩也将继承他爹,是个面瘫语死早。 第57章   陈小幺在梁川怀里没赖上半秒,后头两个小的,也紧跟着跑过来了。   两人一边一个,抱住爹爹大腿。   霎时之间,梁川身上挂满了人,缠得他是动弹不得。   陈小幺原本能自个儿抱一整个呢,这下给两个娃娃挤的只能夹在中间了,他往下瞅了一眼,又眨巴眨巴眼睛,委屈的瞅着梁川。   梁川便也看了看了两小只,又问了遍:“真闹你们阿爹了?”   双胞胎可聪明了,见了爹爹,这会儿就一个比一个老实,异口同声的道:“没有哇!”   陈小幺小声告状:“明明就有。”   梁重雪听了,伸手就在下头挠阿爹痒痒。   陈小幺扭了扭身子,没有躲开,给挠的哈哈直痒。   梁川也往前挪了步,没挪动,干脆一手一个拎起两个娃娃后领,先把他俩从陈小幺身边拎走。   梁川生的高大,这么一拎,两小只霎时是离地好几尺远。   梁意寒倒仍是没啥表情,安安静静的抱着爹爹胳膊;可方才还活蹦乱跳的梁重雪却终于吓到了似的,一边蹬着腿,一边哇哇叫着“爹爹爹爹放我下来”。   梁川看了毛毛一眼,见他一双大眼睛瞪的圆溜溜,小肩膀都在打着抖儿,是真的害怕的模样,便把他放了下来,独拎着寒寒一个。   可梁重雪在地上,瞧见弟弟被爹爹提着,晃晃悠悠的好像很有意思的样子,又羡慕了,迈着小短腿挪过去,抱着爹爹的大腿,奶声奶气道:“爹爹……爹爹抱……”   梁川到底还是伸手把他抱起来了。不过这会儿,就低上许多了。   他把两人都抱到廊下,一边一个排排放好,道:“别闹腾,一会儿吃饭了。”   有爹爹在,两小只可不会再闹腾了,都乖乖点头。   梁川正要进屋,忽听得外头一道声音传来,“娃娃哪是能这么拎的?”   院子里的人都瞧了过去。   外头的人是刘美花。   刘美花提着一个篮子,正停在院子外面,探着头往里看呢。   梁川叫了声娘,又道:“没事,他俩皮实。”   “就是皮实也不能这么拎啊。”刘美花推门进来,把篮子放在桌上,“娃娃还小,胳膊腿都还没长好呢,扯着扯着,不得给扯折了?”   这隔了辈的,到底就是不一样。   刘美花年轻的时候,那脾气更是暴,像是梁田跟毛毛寒寒差不多大、开始能闹腾的时候,刘美花拧着他耳朵能转一个圈儿,哪管什么折不折的。   陈小幺跑到篮子旁边,揭开上头的布,瞧见里头是一大碗豆花儿和一大盆炒饭,还是热乎的呢。   “刚在棚子里,听王家的柱子说你回来了,我就过来瞧瞧。”刘美花说,“咋样,这回没啥事儿吧?”   说的是梁川出去帮着运货的事儿。   当年,他在京中同郑鹊结识,虽是婉拒了对方让他留下来为隆丰镖局做事的好意,可郑鹊赶到城门送行时说的那番话,他却有细细考量过。   两年过去,隆丰镖局正式在北边儿设立起了分局,地方选的就是他们后头这座州城。   郑鹊也按旧诺,给梁川来了信。   如今,梁川是每隔上两三个月,便要往北面的州城里去一次。带着押两趟货,银钱结的也快。   这一片儿本来就多是山路,山里头的路七万八拐的,不好走是一回事,时常有山匪出,也很是令人头疼。郑鹊在信里说了,要是有兄弟帮忙看着,北面的生意,他也能多放一层心。   因着梁川三不五时要往州城跑跑,如今,家里那两亩田,基本都归了梁田在弄。   住在村里头,就难有啥秘密。这么一来二去的,大家伙儿也都晓得了,如今川哥儿不下田了,是因着在北面的州城里有了个新活儿,赚的还比王大在镇上摆弄算盘珠子还多。   自然是不少眼馋的,还有打听门路的。可一细打听,问是啥活儿?等晓得了就打那条曾经遭过匪的山路上来来回回的押货,说不准还得遇匪什么的,又一个个的打消了念头了。   都明白,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来的。   梁川每回去,少则三五天,多的也不过七八天。   像是这回过了九天才回来的,还是头一回。   那运镖到底是个危险活儿,虽说他以前在山上老林子里打猎时就不简单,但一个近一个远,心里还是觉得不一样。   “没啥事儿。”梁川说,“这回货多。”   刘美花就没多问了,反正问了也碍不住梁川什么。她搓了搓手,转向毛毛和寒寒,笑眯眯的:“来,毛毛、寒寒,给奶奶抱抱。”   两小只乖乖的给抱。   刘美花抱了一个又换另一个,脸上都要笑出褶子来,“哎哟,又重了。”   没说两句话,便到了饭点儿了。   因着刘美花拎了一篮子的豆花和炒饭过来,不必再去棚子里,梁川就进了屋里,把桌子搬了出来,预备就在院子里吃。   两个娃娃跟在后头,一人手里搬着一个小凳子,排排放在桌子的一边。   这炒饭那是茶棚子里做了要卖的,自然比一般屋里自家炒的要丰盛上不少。是用猪油炒的,还混了肉沫、菌子和野菜碎,闻着喷喷香。   刘美花晓得梁川回来了,舀的分量也多,倒是也不用另外再加炒几个菜。   三个大人并着两个小娃娃,一起围坐了一桌。   跟娃娃一起吃饭,那大人就少不得要操心。寒寒还好些,已经晓得自个儿拿着勺一口一口吃了,但毛毛一到吃饭,那简直是和稀泥的,光见吞了,却不见嚼,吃着吃着像是要睡着似的,叫人闹心。   你说这都是一个阿爹生出来的,还是双胞胎,咋就能差这么大?   一顿饭的时间,刘美花光盯着毛毛去了。   吃完了饭,刘美花得把两个大碗洗干净了拿回去,就先进了灶屋。   梁川收拾好了桌子椅子,出来一瞧,就瞧见廊下放着的木凳子前,正并排围着三个脑袋。   一大两小,正围着他方才从外头背回来的包袱摸摸寻寻呢。   梁川每回从州城回来,那定是要给家里人带东西的。有时候只是些小玩意儿,有时候又是新鲜样式的布匹、绸缎一类,拿去给大人孩子裁新衣。   带啥一般就是看这回运货去了哪。   梁川就看着三个人一起摸啊摸,先摸出一个精巧的小盒子。   盒子一打开,里头躺了条淡青色的发带儿,瞧着是府城里男郎们时兴的样式。   两小只现在头毛还短短的、毛茸茸呢,自然是用不上这个,就是用上了,也扎不起来几缕。梁重雪机灵的很,一双小胖手举着那条发带儿,递给陈小幺,“阿爹,给你的!”   陈小幺欢欢喜喜的连着盒子一起拿过来,抱在怀里看了一通。   两个小的又继续摸。   陈小幺跟着探头看。   又摸出来一个布绢儿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瞧,是个玉镯。   那玉镯凉凉滑滑的,瞅着可漂亮了,三个人都喜欢,但两小只挨个的把小短手往里面伸,却没一个戴的上的。   大了一圈儿。   看来又是阿爹的了。   陈小幺又笑眯眯的抱进怀里。   两小只继续摸啊摸,这回,则是摸出来一个木头雕的玩偶,还没等看清呢,陈小幺就眼睛一亮,连忙拿过来,“也是给小幺的!”   小幺可是看清楚了,这个也是照着小幺做的!和以前那个兔子头的,恰好是一对儿。   梁重雪呆了。   他瞅着阿爹怀里都抱着三样了,可自己和弟弟还一个都没有,急的跳脚,小短腿一蹦一跳的,要去抓陈小幺怀里的,“怎么阿爹一个人能有三个呀!”   陈小幺抱着一堆东西,笑的得意洋洋的。   三个怎么啦?你们还在阿爹肚子里面的时候,小幺连糖人儿都能一个人吃三只呢!   “毛毛的呢?”   “寒寒的呢?”   两小只一叠声的问。   “在这。”   三人一齐转过头,一大两小,眼睛都是一样的圆溜溜。   就见梁川不知何时已经蹲在了他们后头,长臂一伸,从旁边又捞出个小包袱出来。   这包袱一抖开,大家就见到了里头的东西。   是几本带图画儿的书,和一把小木剑、一柄小木弓。   书都是崭新的,小木剑和小木弓也十分精巧,不过陈小幺小臂长短,瞅着是用榉木做的,还细细的打磨光滑了边缘。   这摆明了就是给毛毛寒寒的了。   两个娃娃顿时不闹腾了,高高兴兴的摆弄起了包袱里的小玩具来。   梁川在两个头上各揉了一把,又把陈小幺拉起来。   陈小幺怀里东西满满的,都快兜不住了,要粱川帮他拿。   梁川把头带跟镯子接了过来,带着他一起,把东西先放进了里屋。   出来的时候,刘美花正洗好了碗,站在廊下瞧着两个娃娃玩玩具。   见了两个大人,招呼了一声,便说要走了。   临走前,刘美花又探头往院子里瞅了一眼,“娃娃又大了些,这都会跑会跳的了,你跟小幺,想没想过把他俩送去学堂念书?”   拖江湛的福,五里地那修起来的书院,如今也快三年了。   书院里的夫子乃是府城来的秀才郎,还不止一个。   如今,不止是上巧、下巧两村,还有邻村的,都有送娃娃来学字的。   江湛和温岑修那学堂的时候,打的名头虽是为自己未来侄子修的,但那会儿,毛毛跟寒寒还在他们阿爹肚子里呢,等到他俩大了能读书了,都好些年后了。   这大半好处,还不是都给两村村民占去了。   两村的人,都是记梁家这个人情的。   这学堂盖起来后,不止秦兰香见了陈小幺不说酸话了,就连周莲花,也待他客客气气的。   “再看吧。”梁川道,“等大点儿了,看他们自个儿。”   “毛毛倒是成。”梁川看了看两小只,又道:“寒寒……怕是个看不进书的。”   到底是当亲爹的,两个儿子,梁川算是了解。   毛毛虽是脑子灵活,爱看些图画书,但性子跳脱,未必能喜欢枯坐在学堂里习字,需有人教导。   寒寒,则更像梁川自个儿。   倒也不是说他就比哥哥笨,或是学不会,只不过是天生的对这类的不感兴趣。   刘美花跟着一道瞧过去。   两个娃娃手里都有书,都有小玩具,毛毛翻着翻着那小书本,就能被书里头的不知道什么逗的咯咯笑;但寒寒呢,翻着那带图画的书看了几眼,就不甚感兴趣的扔到了一边,摆弄起那木头做的小刀来,倒是爱不释手的。   “你这当亲爹的,就这么说自个儿子?”刘美花撇撇嘴。   梁川笑了下,没说话。   没有人想到的是,梁川这话还真一语成谶。   许多年后,梁意寒虽已经是御笔亲封的一品军候,可那手.狗爬字,没少被手底下的兵痞子们嘲笑。 第58章 完结章   梁川一回来,整个梁家院子就都热闹了起来。   梁川本人虽不是个多话的,可到底九日不见,陈小幺想他想的很。   这些天,陈小幺日日牵着他的手、拉着他的衣角,跟在他身边,总能叽叽咕咕说好些话。   两小只见着阿爹一直叭叭的,对着爹爹可比对他们两个要亲热,羡慕的紧呢,便也不甘示弱的缠着爹爹哇啦哇啦。   这么一来一回的,梁川不管走到哪,身边都黏着三个小话痨,跟连着一串儿葡萄似的。   隔壁马有财见过一回,便笑的不行,说他可从来没想过,川儿当了爹之后会是这样的。   光陈小幺一个,本就是个软绵绵的主儿,如今又多两个更小的,都往他身上一挂,梁川哪还有半点当年那副硬巴寡言的模样。   如今,田里的庄稼不用梁川操心,他这又刚跑了货回来,荷包里满的很,也不必急着上山。   左右没什么别的事,便打算趁着天气晴朗,去将半山腰那茅草屋修葺加固一番。   这日,一大早起来,先把两个小的送到茶棚子那让刘美花和梁小妹帮忙看着,梁川便拉着板车,带着陈小幺一道上了山。   从南边儿去山上,比以前从北边儿去,定然是要远些。陈小幺先是跟在旁边走,过了会儿,他走累了,便还是爬到车上去坐着。   梁川拉着板车,先是觉得后头一阵轻轻的晃动,车上重量没多多少,脖子上便圈上来一双细胳膊。   陈小幺跪在板车上头,轻轻搂梁川的脖子。   每回拉车带他,他定然是不肯好好坐的。   “坐稳些。”梁川侧头瞧他一眼,“别摔了。”   陈小幺在后头轻轻应了声,却仍是没往后好好坐着,只是两条胳膊从搂着梁川脖子,换成搂着他腰了。   板车上头,除了一个陈小幺,还放着一些干柴、绳索什么的,但不多。   打算等到了地儿,缺啥再去林子里砍,左右就是费些时间,不着急。   因着车上重量轻,梁川便也走的快,不过半个时辰,二人就到了。   梁川勒停了车,陈小幺先轻轻巧巧的从车上跳了下来,一溜小跑上前,绕着那小茅草屋转了一圈儿。   这小茅草屋,小幺可是熟悉的很呢。   他在里头待上过好些天的。   但上回来的时候,这茅草屋还算齐整,虽然里头没啥东西,可起码没四面漏风。   如今梁川上山少了,这个冬日又是下雪又是刮风的,这小茅屋早便破烂的不行了。   但往后仍是会有上山的时候,在这小茅屋歇脚也必不可少,若是将它好好拾掇一番,以后就算带着陈小幺一道来,也不愁突然下雨了。   一到了地方,梁川就开始忙活起来了。   先把带来的木头和干草搬了下来,去补那几个破洞。   虽是初春,梁川却已然穿的单薄,没一会儿就流了些汗,他把外衣一脱,只留下里头一件汗衫子,两条麦色的胳膊修长结实,肩背上隆起的肌肉都清晰可见。   陈小幺给他把衣服拿到板车上去放着,又抱了一小捆干草过来,蹲在旁边,一点点的给他递。   梁川干起活儿来很专注,又麻利,他在这林子里进进出出的,砍木头的砍木头,抡锤子的抡锤子,没多会儿,就小半天过去了。   小茅屋外头的,是差不多补好了,但里头的还没捯饬。   估摸着,下午还得干上个小半天。   梁川抬起手来擦了把汗,低头一瞧,便见陈小幺正抱着膝盖,坐在那茅草屋的屋檐底下,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梁川走过去,“饿不了?”   陈小幺迷迷糊糊的点点头,又打了个哈欠。他其实是有些困了,但还是说:“饿。”   梁川便拨了些干柴,生了火,把带来的饼子在火上烤软了,先递给陈小幺。   陈小幺一上午就光给他递了些草,其余时间都坐在阴凉处玩儿去了,自是也饿不到哪里去。   他只吃了小半个,又把剩下的全塞给梁川。   两人吃完了饼,梁川四处摸一阵,这才发觉忘带了水囊。   这会子要下山去拿,肯定是麻烦了。梁川想了想,把陈小幺从地上拉起来,“摘点果子去。”   离这块儿最近的,也就是那歪脖子枣树了。   二人走了没几步路,便到了那山坳坳里。   许久不见,那棵歪脖子枣树粗壮了不少,但是越发的歪了。   不过树上的枣子倒是一个个的又大又圆。   梁川摘了两个伸手就能碰到的,又拿了根杆子,在树枝子上打了几下。但约莫是果子还生,长的结实,打了这么几下,竟然只掉下来几个。   陈小幺实在馋的不行啦,连忙跑过去抱住了那树干子,“小幺上去摘。”   梁川打量了一下,把杆子一扔,“成。”   这树也不高。   陈小幺便手脚并用的往上爬。可爬了两下,他就觉得胳膊没啥力气了,扭头,眼巴巴的瞅着梁川。   梁川笑了,走过去,抬手托起他屁股,把他一举。   这下子,小幺终于能够到上面的枣子啦。   梁川就看着他一把小细腰扭来扭去的,左一下、右一下,摘到一个就往下递。   梁川腾出一只手接过来,全放进篓子里。又抬起头,继续看着他。   他喉头滚了一滚。   一气儿摘了几十个,陈小幺往下头的篓子里一瞧,终于觉得差不多够了,要梁川把他放下来。   梁川依言把他往下抱。   可也不知道为啥,到了树干子中段儿,他手突然松了些力气。   陈小幺吓得立马往前一扑,手紧紧搂在了树干子上头。   身后的手却是半点儿没松呢,小幺还好好的给抱着。   陈小幺这才惊魂未定的回过头。   他这么一转头,高大的汉子便恰好能俯身下来,低头亲他。   软乎乎的嘴巴给啾了好多下,陈小幺这才反应过来上当了。   他开始手脚并用的扑腾,推梁川,还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   梁川这才退开一点。   “小幺、不想在这!”陈小幺瞪他,“那回……那回你把小幺抱在树上,小幺背上可疼了……”   他脸蛋红红的,嘴唇上还有被亲出来的一层薄薄的水光,瞧着委委屈屈的。   “嗯。”梁川干脆把他整个人翻了个面儿,兜在怀里,嘴唇落在他额头,又嗅他颈间熟悉的香气,呼吸热的发烫,“那在哪?”   陈小幺抿抿唇,瞅了他一眼。   梁川如今二十四快二十五,正是一个汉子最精猛的年纪。   他一走那么多天,香香软软的媳妇儿,自然也是有好些天没好好搂过了。   可自打他一回来,不止陈小幺想他,两只小的也想爹爹想的很呢,日日要爬到小夫夫的炕上来一道睡。   中间隔着两个呼呼大睡的小身体,就连亲一口都得轻着声儿。   陈小幺给他嗅着嗅着,也有一点点想了。   可他瞅着梁川的模样,眼珠子却骨碌碌转了一圈,小声道:“小幺……小幺哪里也不想。”   又立刻补充:“你非要……非要……的话,那小幺要骑着你!”   刚刚被这么一怼,他就想起来上回给怼的后背疼的事情了。   小幺报仇,十年不晚。   小幺也要让梁川被压的痛!   梁川就笑了,瞧着比方才笑的还开心。   他把陈小幺抱下来,往回走,“成,都随你。”   -   因着某种缘由,那天下午,这小茅屋到底是没补完。   又过了几日,便到了清明。   夫夫俩又上了一回山。   虽是个暖春,但清明这日,到底还是落了些小雨。   雨并不大,细丝丝的跟羽毛似的拂在脸上,只能觉出些细微的寒意。   两人一道去了北面的那片坡上。   这北面的坡上只有陈家人的坟,梁家因着是外头来的,祖坟没跟着迁,只有牌位,不需要上山。   两人一路慢慢的上了山,先寻到了陈阿奶、陈三的坟包,按着村里的习俗,把带来的饭菜放到坟前头,再才是点香烛、烧纸钱、叩头。   给两个老的祭拜了,又绕了几步路,到了旁边的两个墓碑前。   这两个,比起先前的就小很多了。   只因这里头并没有棺材,只是衣冠冢。   左边那个,是当年陈阿奶给陈三办了白事后,再给儿子立的。   因着连骨灰也没有一捧,只好寻了陈栓子当年的衣物,立了这么一个冢。   去年,也约莫是清明时分,从京里寄来了一些东西,还附有一封信。梁川寻来阿莫,念了那信里的东西,便同陈小幺二人,在陈栓子的坟旁又立了这么一个。   陈栓子的坟头,陈小幺是认识的。以前阿奶还在时,便年年带他去磕头,给他说过了这是他爹。   可这座新墓碑上写的名字,陈小幺却从没见过。   他起先不晓得,以为是不认识的人。可后来,没人同他说,他也慢慢的晓得了。   这人应当是小幺爹爹很亲的人,也是小幺很亲很亲的人。   就像自己对梁川,还有对毛毛、寒寒那么亲。   祭拜完了,两人又一起下山。   下山的路总是陡一些,早晨又落了雨,地上有些湿滑。   陈小幺差点绊了一跤,梁川便索性把他背起来了。   他一步一步的走,感觉到背上的人玩了一阵他的头发丝,又低低的、仿若自言自语的道:“摆在爹爹的旁边呢。”   “嗯?”   陈小幺没有说话,又玩了一会儿他的头发丝才放开,搂着他脖子,笑吟吟的道:“以后小幺的,也跟你摆在一起吧?”   梁川愣了一愣,等意识到他在讲什么,便觉得心像给一只软绵绵的手揪了一把似的。   可陈小幺偏偏不晓得自己在说一件什么样的事,他只是纯粹的觉得这样摆在一起很亲密。   他继续搂着梁川说了一阵,忽然发觉前头的人一直没讲话,好像不太想理自己的样子。   陈小幺嘟着嘴,戳戳他的肩膀。   “往后再想这个。”梁川这才转头过来,侧眼看着他,眼神深深的:“小幺长命百岁。”   陈小幺眨眨眼睛,顿时笑眯眯的。   长命百岁是句好话呢,小幺可喜欢。   他高高兴兴的把梁川一抱,蹭在他耳朵旁边,软绵绵的道:“小幺一、一个人,有啥好的呀?我们一起长命百岁。”   说完就想起家里还有两个小的,连忙补充,“还有毛毛、寒寒……”   一想起了毛毛寒寒,便又想起还有更多。   他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毛毛寒寒,还有爹娘,小弟小妹,还有温夫子,江湛,京城里的那位婶婶,阿莫……”   越数越多了,小幺十个手指头都要掰不过来啦。   数到第十个,手指头终于是不够用了,陈小幺着急得不得了,来借梁川的手。   梁川就笑了。他一把把陈小幺的手握进手心里,捏了一捏,温声道,“好。”   他说:“小幺这么乖,说的话定当全灵验。”   陈小幺这才不数了,笑眯眯的靠回他身上。   山风温温凉凉的,陈小幺被背着一路下山。   男人的背上稳稳的,陈小幺抬头瞧瞧被水洗过的蓝天,只觉往后每一天都是好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本来原计划是十几万字小短篇快速完结来着,但是因为我码字龟速+啰嗦,所以还是超字数了,但好在还是达成了60章内完结目标!!】   .   接下来会更新番外,暂定的有以下内容:   1.上巧村日常;   2.川子哥易感期;   3.一章假设小幺爹爹们没死、小幺是自小在京城长大的金枝玉叶,和家人回来探亲,并与川子哥相识的if线;   4.一章父母爱情。   因为手速的关系,番外的话,应该就不会日更了,但是也不会拖太久,至少三天肯定会更一章的,并且是写完就更,不会固定在晚上九点,随缘来看吧。   .   PS:在我第一章 番外更新之前,在本章留评的都发小红包。全文完结后另有抽奖,感谢资瓷!   .   下面是广告时间——   下一篇的话,预计就是看感觉,在几个脑洞里面选一个写,大家看看有感兴趣的话,【去我专栏里点一个预收】提前抱走~~   脑洞1(狗血风):就是我预收里面的白月光为我发狂,狗血文,第一次尝试,我脑的时候爽了,但是不知道写出来会不会爽。   脑洞2(青梅竹马日常风):大概就是男扮女装的小公主,和心机深沉的腹黑九千岁,因为一场朝局斗争双双身死,穿越成住对门的小学生,然后青梅竹马的欢乐日常。   脑洞3(轻松校园文):应该是校霸体育生在做核.酸的时候被医学院高冷小白花一棉签捅出鼻血然后趁机赖上他的故事。还没想好。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