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和亲公主和侍卫私奔了》   作者: 音书杳杳   简介:   【足智多谋矜贵公主×武功高强第一侍卫】   代王回京,天下易主。   有从龙之功的福微公主李忘舒从当年被旧主厌弃的和亲公主,一跃成为朝堂之上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那可是开启帝令,助新君荣登大宝之人。   谁若尚了福微公主,那便是举家荣升,从此跻身权贵,锦衣玉食,必定风头无两。   当年那些看不上和亲公主母妃自戕、逃婚私奔之人,通通都摆上笑脸,登门问询,甚至在新帝面前求娶。   只是谁都没有料到,那公主朝堂之上,竟钦点了一个护卫的名字。   “我半生孤苦,无人可依。是他带我逃出樊笼,护我归京。如今大业既成,我李忘舒,只要展萧。”   【当前更新时间:每天晚上18:00,不更会请假】   食用说明:   1V1,HE   架空,完全不考据   女主前世去和亲了,真嫁了,重生后没有嫁,介意勿入   作者坑品见专栏,可放心入坑~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忘舒,展萧 ┃ 配角:李霁娴,方靖扬,李霁臻 ┃ 其它:【下本开《章台又春》,点开专栏可见】   一句话简介:万般艰险,有他守护   立意:不怕困难,勇往直前  ? 第1章 和亲公主   开顺十九年,初春。   乍暖犹寒的天气让人并不怎么想在外头多停留一会,可永安城的朱雀街两侧,却站着不少百姓。其中有人探着脖子张望,想瞧瞧这如今被禁军把守起来的大街上,到底什么时候会来那辆和亲的马车   还不到钦天监定下的吉时,那辆华盖马车此时正停在宫门前,车前车后都有侍卫看守。   身着火红嫁衣的福微公主李忘舒,才行过了礼部定下的仪呈,扶着宫女的手从那临时搭建的礼台上走了下来。   上首是她的父亲,大宁的皇帝李炎,下头站着的,除有些地位的文武百官外,便是她的妹妹和弟弟。   同西岐和亲乃是远嫁,此去一别,只怕今生不得再回到大宁土地上来,是以礼部也格外“贴心”,在拜别圣上后,留了那么盏茶功夫,给她与兄弟姐妹告别。   “长姐……”福乐公主李霁娴含着泪走上前,拉住李忘舒的手。   李忘舒朝她笑笑:“昨日说了不许哭,怎么又掉眼泪?”   宁帝子嗣单薄,除她之外也不过福乐公主与皇子李霁臻两个孩子,那李霁臻不过十岁,只知道长姐要走了,含着几分愤怒盯着西岐打扮的异族人,唯李霁娴走上来,说话时声音都有些颤抖。   “听说外头再没宫里这些好吃的,我怕长姐受苦。”李霁娴说着,便贴近了些抱住李忘舒,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李忘舒拍拍她的后背,安慰的话还没开口,便听得耳边传来带着哭腔强作镇定的声音。   “长姐,我又偷偷给那展侍卫塞了好些银子,想来他定会助你,你一定要跑得远远的。”   李忘舒愣了一下,不免失笑。   她是重生一回的人,前世为了大宁安稳,下定了决心去西岐当个实实在在的和亲公主,却不想那西岐人野心勃勃,没过几年,就让她做了祭旗的亡魂。   既有命回来,她自然不愿重蹈覆辙,和亲解决不了问题,她便逃了和亲,用她的办法,改变前世的结局。   这才在被看管起来的时候,让李霁娴帮忙给那看守下药,买通了前世武功最高的那个侍卫。   只要出了京城,她便有机会逃。   只是李忘舒没想到,她已然花了大价钱,这单纯的妹妹还要再添上一些,倒让那个姓展的侍卫赚了不少,也不知日后还讨不讨得回来。   “福乐,我离开之后,你一定保护好自己,万不要掉到树坑里去了。”   李霁娴闻言破涕为笑:“长姐,你莫要取笑我了。”   “吉时到——福微公主登车——”执礼公公高唱,而随着这声音,宫城外城四方角楼上,响起浑厚的钟声。   李忘舒松开李霁娴的手,回首看了一眼宫城的方向,竟觉不出一丝悲伤留恋来。   她淡然而笑,转过身,朝那金玉雕梁的马车走去。   “长姐,保重!”李霁娴心急,顾不得礼节竟喊出了声。只是还不待等到回应,便有板着一张脸的女官上前来,将她“请”回了该站的位置。   珠光玉彩、环佩当风,李忘舒一身盛装,却走得极为稳当。朝阳初升,正斜斜照在她精致的小脸上,若不知这是远嫁和亲,只怕但凡见到的人都要说上一句公主气度、天家威严。   登上那辆华盖马车时,李忘舒抬眸看了一眼车旁骑在马上的黑衣侍从。   护送她离开大宁的是禁军步兵营的侍卫,路途遥远所以都着了便装,而车旁这一位,便是昨日收了她一千两银票和一箱金银首饰的步兵营队正展萧。   “启程——”领头的西岐将官一声令下,整个队伍便从宫城南门缓缓进发。   西岐人和亲,娶的是大宁的正牌公主,迎亲的却不是新郎西岐王,不过是个小小的军中将领,蔑视与不敬已然摆在了明面上。   只是重生一回的李忘舒这次终于明白为何如此。   宁帝李炎耽于内斗,整个大宁已经外强中干危如累卵,如今不过是在和亲上耍手段,两年之后,可就是铁蹄扫平中原。   *   和亲的队伍从宫城出发,走朱雀街,由南城门出门,离开京城永安,而后便一路南下、西出,进西岐的地界。   禁军步兵营的这些侍卫,会一直护送公主到大宁与西岐接壤的天阙关,而后这瞧着柔弱的公主会有怎样的命运,便不归禁军管了。   展萧策马跟在马车旁,神情清冷,仿佛昨日收下这位“倒霉”公主“巨款”的人根本不是他一般。   “挨千刀的西岐人,凭什么娶我们大宁的公主!”   “朝廷懦弱,竟让女子挺身而出。”   “听说福微公主从小就不得喜欢,是不是因为这个才让她和亲?”   ……   习武之人听觉敏锐,那些路边被阻拦的百姓低声暗骂的声音持续不断地传入展萧的耳中。   他终于还是用余光朝那马车看了一眼。   昨日这位福微公主冷静万分,只言片语间便将今日逃脱的计划安排妥帖,同他谈条件时也未见一分胆怯,全然瞧不出不过一个十七八的姑娘,只怕这位公主心里,并不觉得自己可怜。   只是他有他的任务,恐怕这逃婚的计划,并不能如这位公主所愿了。   有西岐武将在前头领队,又有禁军步兵营在后相送,布衣百姓嘴上不满,却也奈何不得。那和亲的队伍,不出一个时辰便已风风光光出了城。   自打和亲的事定下,朝野便有不少反对之声,只是圣上铁了心嫁女,又有谁能阻拦?   走出永安城南城门时,展萧回头看了一眼,不知为何,心底竟难得地涌出一股荒唐之感来。   他旋即整了整腰间佩剑,又朝前方看去。   和亲一事争议颇多,他领命护送公主,自然要防着真有不要命的前来阻拦。   此时日头高升,风和日丽,官道上除却他们这一支队伍,不过些行脚商贩,看起来稍显荒凉。   已是初春,道旁林中好似添了绿意,只是到底未得尽生新叶,多少还带着些余冬的萧条。   李忘舒坐在马车上,透过那一晃一晃的车帘留下的缝隙,看着外头熟悉的景致。   前世她也走过这条路,虽早已记不清具体在哪个方位遇到那群激愤阻拦的“绿林好汉”,但算算时辰,想必出不了两盏茶的功夫了。   思及此,她不由攥紧了手,掌心有些薄汗,仿佛在让她清楚,自己到底还是有些紧张的。   虽说前世在西岐的经历,不比流民好上多少,可自己设局逃命,毕竟还是第一回 。   那一掀一掀的车窗帘外,刚好能瞧见那位展队正的一角身影,李忘舒只能此时在心里头和他提前道个歉,希望他别死在等会的乱斗中,还有命花那些金银。   正胡思乱想之际,便忽听得外头传来极为嘹亮的一声哨响。   来了!   李忘舒立时直起身子,这哨声她记了多年,便是前世那伙空有一腔热血的拦路“好汉”的哨音。   “什么人!”西岐将领呼延海勒马停下,大喝一声。随着他的动作,整个和亲队伍叮叮当当停了下来,都朝前面看去。   但见不知从什么地方,竟是跑出几十个粗布葛衣的大汉来,手中拿着各色家伙什,倒将这一处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奶奶的西岐人,睁大眼睛看看,你爷爷我是来取你性命的!”   那为首一人人高马大,扛着一把大刀,说话时中气十足,已要冲将上来。   呼延海乃是习武之人,哪里听得这种辱骂,当即也拔出武器来,就要迎砍上去。   “敢阻拦和亲队伍,通通杀了!”他汉话说得不好,听起来音调奇怪。自己手底下都是西岐人,却偏要说汉话,一则是震慑那群山匪,二则便是说给一同护送的禁军听了。   扛刀大汉只怕也是哪个山头的“霸王”,大喝一声:“朝廷孬种惯着你们西岐人,大宁的汉子可不惯着!有血性的,都跟着我上!”   这几句话,登时便将和亲一事传出后民间积累的怒气全都点了起来。   那官道上原本有避让的百姓,这会已有几个捏了拳头,仿佛要加入战局。   顷刻之间,那呼延海已领着西岐人冲了上去,那大汉带来的人自然毫不相让,两边登时就乱了起来。   正这时,却听得那公主乘坐的马车里,忽传来一道女子厉喝。   刀兵相见,声音虽听不大清,但她一字一顿,意思倒是轻易能让人明白。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拿了本宫的银子,这时候还不将那西岐人通通斩于马下!”   此言一出,不光是禁军的人一愣,连那本来要酣战一处的呼延海和绿林大汉都慢了一招。   展萧转过头看向那自己从马车里钻出来的福微公主,眸光深了深。   李忘舒扶着马车站定,拿出了足足的天家气势,她知道这会最要乘胜追击,虽那呼延海面色已是不对,她却也直直看着西岐人的方向,不见半分退让。   “怎么?收本宫银子的时候说好了出城就杀了西岐人,这会怕了?”   那呼延海瞪圆眼睛,一刀挥开打过来的人,一声怒吼:“大宁皇帝,出尔反尔!”   禁军的人尚且一步未动,便已被三言两语间安在了西岐人的对立面,而那公主气度凛然,底气十足,浑然不像半分说谎样子,呼延海又是个空有武艺没有脑子的,哪里还能再听得进去禁军辩解?   只怕他如今心里正大骂大宁的禁军不是东西呢。   展萧看向这位福微公主时的目光终于变了变,他好像,小瞧了这位殿下。   而那前来拦路,又鼓动百姓的大汉,听闻此言,如同得到了鼓舞一般,登时气势大振,大刀一挥,虎虎生风:“保护公主,杀光西岐狗贼!”   这一下,战局已彻底被激了起来,原本没有出手的禁军,此时也被裹挟着不得不加入这场根本不知道该打谁的战争。   李忘舒从马车上跳下来,看了一眼终于不得不拔剑挡开不知是哪一方人的展萧,心里暗道一声“对不住了”,便朝着乱作一团的战局里撒出了最后一道猛药。   “速将西岐人拿下!本宫手中有帝令,保尔等荣华富贵,永世无忧!”   展萧骇然转过头朝她看去,帝令乃宫禁秘事,这些禁军士卒、普通百姓哪里能知道?可现在知不知道都不重要了,这听起来就格外唬人的名字,足以让这些本就对朝廷和亲不满的百姓杀红了眼。   而她为了自己逃走,竟甘愿将这么危险的秘密公之于众吗?   而更令展萧没有想到的是,那位前一瞬还痛心疾首,不惜以帝令作诱饵,仿佛誓要杀光西岐人的公主,下一瞬就没事人一样,一个蹲身,钻进马车底下藏起来了……   她卷了裙子衣袖,专猫着腰朝有掩蔽之处走,这分明是……要逃!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啦~   这个故事准备了很久,终于等到了和大家见面的这一天~仍旧是1v1的小甜文,如果喜欢的话别忘了收藏一下呀(づ ̄ 3 ̄)づ   暂定每天晚上18:00更新,开文前几天晚上九点会有加更,比心~   *   下本古言《竹马夫君权倾天下》,点开作者专栏可见~ 第2章 渔翁得利   前世有展萧领队,那些草莽“英雄”遇上西岐军队和大宁禁军,当然没有胜算。今生却不同,李忘舒先行一步,俨然将禁军收银子杀人这事落在实处,那西岐人以一敌二,很快就会落入下风。   李忘舒打的当然是趁乱离开的主意。   她既要逃,自然要先惹出个乱子来再逃,给那皇帝爹找些麻烦处理,她才能安安稳稳做她的事,免得被朝廷的人时时盯着时时打扰。   展萧是真的收了她的银子,帝令虽然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但前世宫中和西岐见闻,都让她知道这东西恐怕对宁帝格外重要。   前世她记着母妃的话,没把帝令的下落告诉任何人,今生她说出来了,帝令也确实在她手中,有这两件事,足够让那皇帝爹先好好动心思查查禁军了。   宁帝李炎,别的做得不好,内斗可是一把好手。她说的话都不作假,要查清楚前因后果,还要应付西岐人,没几个月,掰扯不清。   几个月后,她早到了锦州,求她叔父庇护了,再想让她和亲,李炎也得掂量掂量。   此时几方人马已经乱作一团,她只借着车马隐蔽,很快便已到了队伍边缘。   只是那西岐人也不都是傻子,她要往官道边的林子里跑,才起了身,便被发现了。   “将军,那公主要逃!”一个西岐士兵朝着呼延海大喊。   他说的是西岐话,李忘舒前世在西岐两年,却也能听懂大概。   她心里一惊,已然从怀中抽出一柄匕首来,可还不等她做出什么动作,已觉身子一轻,竟是有人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扔”到了旁边。   “公主要走,还不趁现在赶紧走吗?”展萧一剑斩下前来阻拦之人,挡在李忘舒身前。   “展萧……”李忘舒愣了一下,只觉得眼前这人好像和前世印象里的不太一样,但又想起他武功高强,遂来不及细思,便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转身就跑。   “拦住他们!”呼延海大喝一声,看见放走大宁公主的是禁军的人,更觉怒气冲天。   只是展萧且战且退,始终拦在李忘舒逃走的路上,那些追去的人来一个杀一个,根本没人是他的对手。   西岐人早已被冲散了队形,整个和亲的队伍也已是狼藉一片,又有那些江湖好汉趁乱补刀,刀光剑影间,西岐人已然落入败局。   只是李忘舒已经顾不得那些了,她只知道她一定要跑,离开西岐人,离开禁军,她只有这一次机会,只有跑了才能活下去,才能做更多的事,救更多的人。   她还穿着宫中准备的嫁衣,盛装繁复,进了林子便只听得布料挂在枯枝蓬草上撕裂的声音。   原本精致雍容的发髻此刻也已半散开,掉了几支簪子也不知了,好在宫里的嬷嬷念叨着和亲事大,里头藏了发带簪子固定,这才没跑成一个完全披头散发的疯子。   只不过体面是没有了,她跑得口干舌燥,却连回头看一下都不敢。   没过多久,又听见后头仿佛传来追兵的声音,她更不敢停,专往密林深处跑去。   李忘舒只觉她恐怕把平生力气全用到这逃命上了,也不知跑了多久,跑了多远,只觉得喉咙如同着了火,两只脚好似没了知觉,这才腿一软,摔倒在地上。   她想着,重来一回,总不能倒在永安城外,便用足了力气想爬起来。   只是下一瞬,胳膊上却忽然传来一个巨大的力道,接着整个人就被拖到一边去了。   “是你……”   李忘舒话还没说完,便见那人比了个噤声手势,指了指他们藏身的这处灌木草丛外头。   展萧脸上身上尚有血迹,只是看着倒不像他的,他此时认真盯着外头,神情冷肃,似乎没有打算解释一下刚才发生的一切。   李忘舒抿了抿唇,朝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去,便见那灌木枝杈的缝隙间,出现两个人影来。   “将军,他们就是朝这边跑的!咱们伤了这么多人,定要把那公主抓回来!”   是呼延海!   李忘舒瞪大了眼睛看向展萧,他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难道还要在这林子里再和呼延海打一架吗?   李忘舒咬咬牙,手上使力,便想撑着站起来自己走。   只是她刚有动作,立时一只有力的手便按住了她的肩。   李忘舒大惊,若非此刻呼延海和一个西岐人正朝这边找她,她倒想一脚踹在这个胆大包天的展队正身上。   不过变故也往往正发生在一瞬间,李忘舒刚想挣扎,便觉肩上的力道一轻,只听得那头突然传出一声凄惨的大喊来。   她只觉得好像旁边有个黑影闪过,下一瞬,待她起身往灌木丛外看去时,展萧竟已出现在了那西岐大将身边。   “你……”呼延海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人。   他腿上中了飞镖,还没来得及拔刀,此人已一剑正中他的脖颈。   展萧松开手上的力道,呼延海便失了力,瞪着眼睛倒在了地上。   “别,别杀我……”余下的西岐人不过是个普通士卒,哪里见过这等诡异场面。   他登时吓得滑跪在地上,张着嘴却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展萧的剑转而指向了他,执剑之人脸上神情淡漠,目光沉稳如幽深寒潭,唯有剑尖滴下一滴血来,如同滴在那西岐士卒的心尖上,让他浑身都是一颤。   “别杀我,饶命,饶,饶命……”   “滚回去告诉你主子,呼延海死了。”   他淡淡地吐出那几个字来,而后将剑尖,从那西岐人的眉心移开。   那西岐士卒愣了一下,竟是“咕”的一声自己吐出一口血来。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往后退了两下,才从地上爬起来,而后看着面前这如同阎王般的“恶魔”,一句话也不敢说,转身就朝林外跑去。   展萧从腰间抽出一块方布来,将那剑上的血擦了干净,而后丢在了呼延海的身上。   李忘舒站在不远处,看着他收剑入鞘,怔怔地道:“软剑……杀人……”   展萧看向她,开口道:“刚柔并非绝对,软剑,当然可以杀人。”   *   日上中天,林中倒不似外头那么炎热。   一条小溪从树林里穿过,流水潺潺,只是初春时节,还凉得彻骨。   李忘舒蹲在溪水边,借着水中倒影,此刻终于能将头上那些碍事的首饰全都摘了,重新扎了个方便的发髻,而旁边的展萧,则好像浑然不觉溪水凉意,终于将自己脸上手上的血迹洗了干净。   他那禁军步兵营侍卫便装的外衫也不能要了,索性脱了铺在了地上。   李忘舒也不知这样天气他冷不冷,只是觉得这展队正好像对这处林子,还挺熟悉的。   “杀了呼延海,却把他的手下放走,你是故意给自己找个理由跟着我吗?”   梳好了发髻,李忘舒站起身来,看向那名为展萧的侍卫。   展萧的动作停了一下,抹了一把脸,站了起来。   李忘舒微笑看着他:“你收了我的银子,护送我离开,如今我逃了,你也不必跟着我,拿着银子风流快活,不是更好吗?”   “既收了公主的银子,自然要为公主办事,自当护送公主。”展萧垂眸。   “我放你走你都不走,当真只是为了银子吗?”   展萧抬起头来,有些不合规矩地看着面前这个“曾经”尊贵的女子:“公主当真不知道,属下为什么放走一个通风报信的吗?”   李忘舒定定地回视他的目光,半晌,忽笑了出来:“你的意思是,你还是在帮我喽?”   “公主今日故意挑起三方混战,又不惜搬出‘帝令’这样的筹码,不就是为了让朝廷和西岐人斗个你死我活吗?如果不放走一个通风报信的,西岐人哪里能知道,公主杀了他们的呼延大将呢?”   “人可是你杀的,那西岐侍卫也长了眼睛。”   “可他不认识属下,只认得公主。”   被人看透了的滋味并不好受,李忘舒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她不得不重新审视面前这位禁军步兵营的队正。   “那你的打算是什么?你既识破了我的局,就该知道我不只为了逃走,这样你还跟着我吗?”   “属下回答过了,既收了公主的银子,自当为公主尽心竭力。”   “好啊。”李忘舒仿佛想通了什么,抱着胳膊浅笑,“既然如此,展队正是否也该和我说说实话呢?”   “属下,何处欺瞒?”   李忘舒转而看向那条潺潺溪流,漏过枝叶的阳光照在其上,仿佛洒下一片耀目的金粉。   “你不是步兵营的人吧?”   她语气轻松畅快,仿佛在讲一个寻常笑话一般,却让展萧的面色陡然一沉。   “让我猜猜,有这般武艺身手,敢一剑杀了呼延海,却又不敢拿了我的银子离开,只怕是回去就免不了被追责。一个步兵营的队正,拿了银子就能跑得远远的,官道上战局一团乱麻,不过是多数一具尸体的事,随便就能给自己买个后路。”   她转过视线来,带着几分狡黠看着展萧:“可你却不敢,除非,你根本不是步兵营的队正,你的生死,要登记在册,要被你买通不了的人核实。”   她背着手,忽然近了些,沉了声问道:“你,是殿前司的人吧?” 第3章 我就是尊贵   大宁禁军藩属复杂,虽都司护卫之责,但身份不同,地位自然有若云泥。   步兵营和骑兵营乃是最为寻常的守卫,与京外驻军差不了太多,若是步兵营一个小小的队正死了,当然不会有太多的人在意。   可殿前司却不同,这总管宫禁安危的部门,可谓宁帝亲信,与只听帝王号令的鉴察司相比也不相上下。殿前司的人,就算是最寻常的侍卫,若是平白无故丢了,也要好一番核查。   展萧若真是步兵营队正,有了银子,上下打点不在话下,他若做不到,便更有可能出身打点不通的殿前司。   更何况,步兵营都是有佩剑的,可李忘舒方才分明看见,他那佩剑早没了踪影,用来杀人的,是一柄可以收在腰间的软剑。   “怎么不说话?展队正,或者,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在殿前司的身份呢?”   李忘舒脸上挂起淡淡的笑意,让对方陷入她方才被看透心事的窘境,不知怎么竟有种“报复”的快感。   展萧垂着视线,神情微冷,却并没有回答。   李忘舒看了看他,倒也并不着急,她俯身将方才拆下来的那些首饰都收进一个布包里,扎紧了,提了起来。   “你不说也没关系,反正从今日起我们分道扬镳,之前的事情算我谢过展队正,日后你拿了银子,我们便算两不相欠了。”   她说完,提着东西便要沿着溪流往南行去。   “公主。”   他果然还是开口了。   李忘舒停下脚步,转回身来。   展萧微微抬起视线看向她。   她如今已洗去出宫时明艳的妆容,却仍在方才对着溪流为自己浅浅描眉点唇。   分明是在逃跑,可微笑的样子却仍旧气定神闲,没了登上马车时的明艳夺目,可眉目如画,却也美得夺人心魄。   “在下,殿前司校尉,展萧。”   李忘舒笑道:“原来是展校尉。我就说和亲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只派一个步兵营的队正,原来是委屈了展校尉。”   “西岐人疑心甚重,圣上和殿前司为了不出意外,这才命属下改换身份,保护公主。”   “保护?”李忘舒冷笑,“只怕是监视吧?怕我真的逃了,这才动用殿前司的人。只是展校尉,你既有如此身份,又为何要收我的银子?虽说昨日所言并非今日真正的计划,可就算是放跑了我,也是要砍头的罪名啊。”   “殿前司也并非什么好去处,公主许以重金,属下自然也可以铤而走险,谋求出路。”   “出路?逃命的出路吗?”   “民间不满和亲久矣,属下虽供职殿前司,可也是大宁子民。”   他这话说得倒是掷地有声,李忘舒脸上的笑容淡了淡,更为认真地打量起面前的人来。   “你也和官道上那些绿林好汉一样,不满这场和亲吗?”   “西岐人野心昭然若揭,和亲并不能解决问题,公主也是这么想的,不然也不会冒着没命的风险,设了这么大一场局,逃了这和亲。”   “展校尉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应该知道,跟着我这样一个逃命的公主,不是什么好选择。”   “公主也是聪明人,如今离开宫闱,只怕也少不了能用到属下的时候。”   李忘舒其实并不信任殿前司的人,和那个皇宫扯上关系的人,总让她有种天然的排斥。但不得不说,这名叫展萧的校尉,还真的说对了一次。   “咕——”   已经到了用膳的时辰,李忘舒的肚子适时地发出了一个算不上大,可也不能算小的“抗议”声。   公主出嫁本来就没什么时辰吃东西,她从早晨醒了,就只在福乐来的时候偷吃了两块绿豆糕,如今又是行礼又是逃命,早已消耗殆尽,有些陌生的饥饿感觉自然也袭了上来。   展萧习武,听力过人,自然没放过这“不合时宜”的声音。   只是他人在殿前司,最先学会的便是喜怒不形于色,虽是听见了,倒也没说什么,不过带着几分探寻看着李忘舒,似乎在证明自己方才所说不假。   李忘舒错开他的视线,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我带了干粮。”   展萧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只是旋即便想了明白,他点点头:“那公主不如先吃了再赶路。”   而后便不再如方才那般步步紧逼,倒是十分闲适地走到一棵大树边,随意坐了下来。   李忘舒看看他,又看看这四周,抿了抿唇,也学着他的样子朝一棵大树走了过去。   野林子里不比宫中,树下长满了新出芽的小草,地上的泥土尚有些湿润,隐隐能瞧见才苏醒不久的各种小虫,在安逸地寻找着食粮。   李忘舒微微蹙眉,想起方才梳妆时旁边窜出的不知名大虫,身上一阵恶寒。   她倒是想坐下吃东西,可万一什么虫子飞进了衣裳里……   偏生那展校尉仿佛看透了她的犹豫:“公主怎么不坐?”   方才还胸有成竹将他身份问了个底掉的公主,这会倒是显得有几分难得的笨拙。   偏她还要强,不愿承认:“我又不累,为什么要坐?”   展萧瞧着她将那布包背上,从里头极为别扭地拿出一块精致的糕饼来,难得地露出一点与他不太相合的笑容来。   他站起身,将方才那已经铺在地上的外袍捡起来,朝李忘舒走过去。   “你干什么?”李忘舒脸色一变,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   展萧摇摇头,径直走到那大树旁边,躬身将那外袍翻过来,铺在了地上。   “里头这面是干净的,公主可以坐了。”   李忘舒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我,我不爱坐在这般土地上,万一受了寒气,身体吃不消。”   展萧也不说破她的小心思,只是直起身来,朝四周看了看,便朝一个方向走去。   李忘舒不明就里,尚且在心里暗骂此人莫名其妙,不一会后,倒见他搬了一捆树枝走了过来。   “这是什么?”   展萧走过来,扯起铺在地上的外袍,将那一捆树枝扔在地上,这才又重新将外袍铺了上去。   “百姓们称作柴禾,今日就勉强为公主凑一个椅子吧。”   李忘舒朝着地上看去,一捆柴禾,垫起了一个算不得太高的隆起,不知是不是他刻意削过,上头竟然还挺平整。铺着一个已经“千疮百孔”的外袍,看着有点寒酸,又有一种奇异的隆重。   “用来坐的?”李忘舒有点意外。   展萧点头:“公主不妨试试。”   李忘舒有些犹豫,前后两世,她最惨的时候也没有在野林子里坐过这般简陋的“椅子”,只是如今日头正盛,展萧去找那些柴禾又耗费了不少时间,她的肚子已然是咕咕作响。   当下最要紧的是吃些东西,莫要误了赶路,若不在此处将就,只怕也没什么好去处了。   “那我坐了?”李忘舒又看了看展萧。   展萧点头,甚至比了个“请”的手势。   李忘舒便小心翼翼地“坐”在了那个柴禾堆垫出来的“椅子”上。   也不知展萧用了什么法子,李忘舒原以为这等粗制滥造之物,恐怕会难受非常,却不想真坐上去了,反而没有设想得那般不能接受。   李忘舒感受了一下,又看向展萧,点点头道:“展校尉倒是有点本事。”   展萧倒不以为意,见李忘舒坐下,他便走回到方才的另一棵大树前,很随意地席地而坐,不知从哪摸出两个果子来。   李忘舒捧着从宫里带出来的糕饼,有些好奇地看着展萧:“你就吃这个,能吃饱?”   展萧几口便将一个果子下了肚,一边擦着另一个,一边道:“不过果腹,行路在外,哪有处处如意的。倒是公主令属下意外。”   “意外?”李忘舒顿了一下,旋即自己反应过来。   她在宫中出了名地不得圣上喜爱,全靠皇后娘娘宅心仁厚,偷偷接济,这展萧既在殿前司,只怕对这些传言并不陌生,恐怕真以为她是被虐待的。   李忘舒摇摇头:“我就是再不受宠,那也是公主,只要我还顶着封号,内务府也总要给些看得过去的东西。我虽不像福乐那般金尊玉贵地养着,可也没受过什么苦。”   说到这,李忘舒停了一下,她不知道前世在西岐的那些岁月算不算得上受苦,西岐王室也不曾少她吃穿,只是让她死得比较惨罢了。   展萧看向她,有些惊讶于她谈及宫中往事时的云淡风轻,又隐约觉得,好像从她目光中,看到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漠然。   “干嘛这么看着我?”   与敏感的人相处,到底是有些压力的……   展萧错开视线,轻咳了一声:“没想到公主会说这样的话。”   李忘舒轻笑一声:“我提醒过你,不要跟着我,路是你自己选的。”   展萧看向手中的半个果子:“属下倒是不会这么快就反悔。”   烈日当空,树林里却并不觉得热,料峭春风吹得那才泛了一点绿的枝叶胡乱摇晃,摇得地上的日影也跟着一片支离破碎。   两人就这么一边一个坐着,谁也没再说话,只是吃东西越来越慢,也不知到底在等些什么。   午后,总是令人昏昏欲睡。   也不知道是终于逃出升天,可以暂时放松一小会,还是跑了太久,实在远已超过她的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李忘舒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前一瞬好像还想再掰半块糕饼好好填填肚子,下一瞬便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而此时,展萧出现在了距离此处几十步外的一丛草木之后。   “第一次见面,殷勤制作的‘椅子’上就偷偷下了迷香,只有你有这样的胆子。”   他对面站着一个一身黑衣的中年人,说这话时,脸上有着几分不达眼底的笑意。   展萧面无表情:“确保她不会看到不该看到的人而已。”   中年人不屑地笑了一下:“说说吧,她打算去哪,东西在什么地方?”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民以食为天   “不知道。”展萧几乎想都没想,便给出了这个回答。   “不知道?”那中年人面色一变,“这不该是一个优秀暗卫给出的回答。”   “宋佥事想必已将方才诸事尽数看在眼中,属下才与公主相识,若要询问,自然也要找合适机会。”   宋珧自然不太看得惯这个一向特立独行的密探,若非对方是司长看重之人,他此时恐怕要大骂出口。   只是想到日后要得知帝令下落,还少不了面前之人出力,遂将心里的不悦到底按下去些。   “我见展护卫与公主相谈甚欢,还以为早有进展。先才公主已自己将帝令在她手中说了出来,以展护卫之能,想必不出三日,便能有所收获,对吧?”   展萧看看宋珧,淡淡道:“这是司长的意思,还是宋佥事的意思?”   宋珧面色闪过些许不自然:“对司长来说,自然也是越早得知帝令的下落越好。”   展萧冷笑一声:“属下奉命接近公主,探取消息,如今不过一个时辰,宋佥事便急忙出现,是怕属下暴露不了身份,还是怕抢不到功劳啊?”   “展萧!”宋珧恶狠狠地开口,想到此处不远还有福微公主在,遂又压低了声音,“我是奉圣上之命暗中查探。”   “属下奉的也是圣上之命,却没听说今日就要与司内之人交换消息。”   展萧虽言语平静,但话里话外都是说宋珧私自现身见面,不合规矩,更会带来危险。   宋珧咬牙,面色冷硬。   他虽位居展萧之上,但司内上下,论及声望,他却远比不上展萧。   被司长赞誉,又屡屡完成近乎不可能的任务,追踪技巧更是无人能出其右,若是此次再寻得帝令,只怕这佥事之位,就要换人了。   这也是宋珧这般急急前来见面的原因。   他当然听见了福微公主在乱战之中喊出的那句话,只要帝令在公主手中,大不了把人带回司内审问,娇滴滴的姑娘,严刑之下没有什么问不出来的。   只是看展萧的意思,恐怕并不打算这样做。   “宋佥事,”展萧抱臂看着面前的中年人,似乎并不以对方地位在自己之上而有所退缩,“可别忘了圣上和司长交代这件事时,说过什么。”   宋珧攥紧了拳。   律司长当初说的,可是此事全权交予展萧处置。   展萧说完,也不再等他的回答,转身往回走去,只扔下一句话。   “她快醒了,你最好走得快些。”   宋珧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狠狠咬了咬后牙。   *   直到跟着展萧一路往南行去,李忘舒也没想明白,在这等逃命时候,自己到底是怎么睡着的。   她怎么想也想不起吃了糕饼之后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身体疲乏,猜测也许是跑了太久,累得有些过了。   好在那展校尉没做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   想到此处,李忘舒紧了紧手中的包裹。往后可要上心些,万不能在不可信任的人面前睡着了才是。这般冒险行径,实不该是她这样计划许久出逃成功的人所应该做出来的。   “公主还不打算告诉属下准备去哪吗?”展萧一边走,一边抬头看向枝叶间隙外的阳光。   已是下午,如今还未入夏,天黑得不算迟,留给他们在林子里安全赶路的时间可没有多少了。   李忘舒回神看向他:“我要去并州。”   “并州?”展萧似乎有些惊讶,“并州虽不如永安繁华,可也是北方大城,公主既是逃婚,不该到旁人找不到的地方吗?”   “并州有我母妃母家之人,我到了那才能活下去。”   “舒家人?”   李忘舒的母妃蕙妃娘娘,是当年京城大族舒家嫡出长女,在宫中自戕后,舒家也便渐渐没落,后来族人大都迁出了京城永安。   这些事情京城里的老人都多少知道,展萧能说出来,李忘舒也并不意外。   “只有他们念及旧情,或许会帮我谋一条生路。不然展校尉不会以为我要到个什么世外桃源,自己谋取出路吧?”   展萧一愣,想想她连柴禾都不曾见过,便也明白过来。   “公主想得周到。”   李忘舒没答话。   她与展萧所说,自然都是真的,只是她去并州,却并不是让舒家给她生路的。   并州只是个跳板,她要到锦州找她的叔父,山高路远,自己去当然是难上加难,若是有舒家的商队帮衬,混在其中,自然容易许多。   更重要的是,到了并州,她有了舒家帮助,就可以甩开面前这位展校尉了。   “从这里到并州,就算租马车也要五六日的路程,公主不会打算走过去吧?”展萧看着那公主殿下,短短一日已是深一脚浅一脚,心内默默叹气。   “我带了银两,够租马车。”   “离这里最近的可以租到马车的地方,是孙家集,以公主的脚程,天黑之前只怕赶不到。”   李忘舒停下脚步,看向他:“展校尉这是什么意思?”   “提醒公主,只怕要在林中过夜了。”   ……   李忘舒看着渐渐黑下去的天色,越发为自己午间睡的那一觉追悔莫及。   展萧在这方面确实比她更有经验。在她赌气一般走了半个多时辰,累得脚疼腿疼之后,终于接受了“展萧说得没错”这个事实。   不能走官道,密林里深夜赶路太过危险,就算她心内再不情愿,也不得不与这位说不清是不是骗子的展侍卫,在大野地里度过一夜。   面前的火堆发出噼啪的声音,李忘舒抱膝坐着,看着不远处的展萧处理好一只倒霉的兔子,举着兔肉走了过来。   “味道肯定没有宫里好,但是果腹倒也不错。”展萧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兔肉架在火上烤。   自从他说了一句“要在林中过夜”,那位公主殿下便开始同他赌气,直到现在都不与他说一句话。   展萧心里无奈,实在不知这些养尊处优的公主小姐都是什么想法。但“民以食为天”,这早过了晚膳的时辰,总不可能这公主殿下只吃了两块糕饼,还一点不饿吧。   李忘舒不说话,将头扭到另一边去。   她并不完全信任面前这个人,自然不愿多与对方产生交集,“闹脾气”算得上是一个很好的伪装,既要装,自然是要装到底的。   况且,经了中午时聊的那些话,她自己也有点分不清,到底是真不想理他,还是装不想理他了。   “盐巴虽是粗制滥造,但配着烤过的肉,倒也勉强算得上人间美味。”   展萧一边朝那兔肉上进行一些“奇奇怪怪”的加工,一边看着李忘舒“自言自语”。   食物的味道,很轻易地便飘进李忘舒的鼻子里,让她的肚子很没骨气地又叫了一声。   宫里的糕点都是些样子货,花样好看,却耐不住饥饿。   李忘舒终于将头扭到那火焰堆上,又不经意地吞咽了一下。   饿了的时候,随便什么食物,都是格外吸引人的。   可她不说话,展萧却也不急,只是对着那兔肉,时不时来上一句。   “可惜这火不能生得太大,否则定是更加美味焦香。”   “到底还是兔肉好些,没有河鱼那么大的腥味。”   ……   李忘舒很有些听不下去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展萧。”   “公主有何吩咐?”   她刚想将那“聒噪”二字说出口,便见展萧面色忽然一变,下一瞬,一串兔子肉便被塞进了她手中。   “有人。”   “什么?”李忘舒目瞪口呆。   而仿佛前一瞬还在那里烤肉的人,下一瞬便忽然消失了,只留下被风扰动的火焰,很是无助地摇摆着。   李忘舒攥住手里的一串肉,朝着黑影离开的方向看去。   太阳落山了,树林子里一片灰蒙蒙,隐隐好像看见枝叶扰动,仿佛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却又消失进穿过树叶的风声之中。   并没有过很久,展萧就回来了。   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股算不得浓烈,却让人不能忽视的血腥味。   李忘舒仍旧维持着先才拿着兔肉的动作,烤肉的火候差不多了,油滋滋的,滴了几滴在地上,看着比先前更加美味。   展萧兀自在刚刚的位置坐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擦干净自己的手。   感受到一道始终追随着他的目光,他抬起头来,与李忘舒的视线对了正着。   火光只能照亮方寸地方,却刚巧将她玉瓷般的精致面容照得清晰,展萧有一瞬的恍神,只是极快,他便又恢复如常。   “公主?”   李忘舒抿了抿唇:“你刚才……”   展萧仿佛知道她想问什么一般,顺畅地接着她的话:“杀了几个人。”   “死了?”李忘舒有些惊讶。   展萧点头:“被杀,自然会死。”   李忘舒挪开视线,忽然觉得面前这人有点可怕……   “他们是什么人呀?”她虽是拿着兔肉,却又心不在焉。   展萧另拿起一块来,熟练地放在火上烤:“不知道,也许是西岐人,也许是大宁的人。”   他抬眼朝李忘舒看了一眼,见对方樱唇微启,却没说出什么话来,又意识到什么,补充道:“这周围兴许还有人,我怕惊动,就没给他们留开口的时间。”   李忘舒尴尬地笑笑,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实在太像在说“晚膳用过了没”。   “民间盐是贵物,只有粗制的盐巴可以调调味道,等到了孙家集,再吃些好的吧。”展萧却并没有把方才的“插曲”当作一回事,只是让李忘舒快些用膳。   知道他转瞬之间便干掉了追兵之后,李忘舒到底是心有戚戚,她也不想再问了,便狠心,朝那卖相算不得多好的兔肉上咬上去。   “恐怕得劳烦公主吃得快些。”展萧忽然又开口。   李忘舒正在消化那聊以果腹的兔肉的口感,闻言抬头看过去,含混不清地道:“为什么?”   “追公主的人只怕要连夜搜山,吃完之后,这火得灭了,免得招来不该来的东西。”   “什么?”   李忘舒大惊。   山野里灭火,那不就跟屋里熄灯一样?   “那我睡哪?”鬼使神差地,李忘舒便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而对面那人,也果然是不出所料地语出惊人。   “我旁边。”   他看着手中的兔肉,淡淡地道。   作者有话说:   李忘舒:???   展萧:既为护卫,自然要守在公主身边。   (他的解释真的好认真) 第5章 星星点灯   没了永安城里通明的灯火,夜色变得纯粹而浓重。   李忘舒坐在展萧为她收拾出来的一块空地上,只觉得浑身上下哪哪都甚为别扭。   她身上还穿着繁复的嫁衣,虽已在中午时处理过,不再那么拖累人,但到底是有些显眼,不得已又得将展萧那灰扑扑还沾了血迹灰尘的外袍披着,当作伪装。   如今吃了他打的兔肉,披着他的衣裳,坐在他收拾出来的地方上,李忘舒倍觉无奈,也不知鬼使神差的,怎么和这样一个本是该利用了就“扔”的人,产生了这么多联系。   展萧此刻终于借着月色将他们方才生火的痕迹处理了干净。   不是满月,林子里月光自然也没有那么亮,不过是刚刚能看清个人影轮廓,比伸手不见五指要好上那么一些。   李忘舒视线追着他,见他收拾妥当,便走到她身边不远处也坐了下来,不由朝远离他的方向挪了挪。   展萧何等敏锐之人,自然瞧见了她的一点小动作。他倒也不解释什么,只是闲适地靠在了身后的大树上,如同午间那般,从容休息起来。   李忘舒抱膝坐着,到底是耐不住了,开口问道:“先前既已发现了追兵,为何不换个地方,还在这里,岂不是等人上门?”   展萧原本闭了眼睛,听见她的声音,复又睁开眼,朝那位福微公主的方向看了一眼。   “天色已晚,树林里不知哪里就潜藏着野兽,公主说要换地方,换到哪呢?”   李忘舒一滞:“这林子沿着官道,一路绵延,这么大一片,要找个地方还不容易?”   到底是深居简出的公主,对于外头的这些事,可以说没有一点了解。   “公主既知这密林占地甚广,难道不知要将此间情况都探查清楚,耗费可不小。属下也只是了解这一块地方罢了。天亮时,既探查了此处周围情况,夜里若有意外应付起来,也比其他地方容易,不是吗?”   “你就那么自信,一个人全都能应付得来?”李忘舒低声嘟囔。   她自然是没打算让展萧听见这话的,可展萧比寻常人敏锐,到底是尽收耳底。   小姑娘的几句抱怨,不痛不痒,他自然也不放在心上,于是便假作没有听见,只是抬头,看向枝杈间隙里,露出的小小一方天空。   半天没有听到回音,李忘舒又好奇地将视线探过去,便见那模糊人影,倒好像正抬头望着天。   她于是也顺着展萧的目光,朝头顶的一角夜空看去,但见朦胧月色将枝杈打出一个淡淡的晕影,而那方巧落在他们顶上空隙的一块天空里,几颗稀疏星子,正发出微弱寒芒。   月明星稀,有月亮时,天上的星子总是要躲藏起一些来。   只是不知为何,李忘舒忽觉那几颗忽闪忽闪的星星,倒好似这会点起了一盏灯。   林间夜色浓重,便是这微弱的灯,竟让她看清周遭模样,自然也没有那么害怕了。   四野俱寂,唯偶尔刮过的风,吹动枝叶发出簌簌的声音。夜正浓时,才能听见远处时不时传来一声野兽嚎叫,只是倒越发显得这密林静谧了。   许久都没有听见李忘舒再有动静,展萧好似终于想起自己旁边还有个人似的,将视线从缓慢移动的星子上拿开,放在那位福微公主的身上。   也不知是不是那老话所说,“赶早不如赶巧”。   偏生他转头去看时,李忘舒刚巧昏昏欲睡,脑袋一歪,倒要摔倒下来。   展萧微怔,脑海里分明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可常年习武的身体反应倒是极快。   待他的脑子跟上身体的节奏,他的手已然接住了李忘舒的脑袋,堪堪把个将摔未摔之人,给扶住了。   有夜风轻过,吹动旧年冬日累积的枯叶,发出轻微的飒飒声。   星光之下,人影绰绰,可那巴掌大的小脸,方巧落在他手中,却是传来清晰的触感。   这自然是极为逾矩的,只是展萧为执行任务,早干过许多不合规矩之事,本该习以为常,此刻却有些僵住,一时竟有了一种陌生的窘迫来。   兴许是因为这次任务的目标,是个姑娘吧。   这倒还真是头一回。   展萧这般想着,集中了万分的精力,缓缓地顺着她倾倒的方向,耗费了许久时间,终于将她放了下来。   习武之人,手自然极为稳当。   李忘舒当然没醒过来,只是她睡梦中不知想到什么,睫毛每每轻颤,都让展萧微惊。   待将她终于稳妥地“放”在了地上,又终于能将手抽出来时,展萧只觉整只胳膊都有些僵硬了。   他无声地呼出一口气来,而后起身,踮着步子,走到了方才自己坐的地方。   离李忘舒算不得远,可也称不上“旁边”。   他重新在树旁坐了下来,刚好面对她的方向,才坐下,又觉得有几分不妥,于是起身,转到侧面。   不必看她,却也不会忽略她周遭的情况,这样倒是正好。   那夜星子清寒,初春夜里的凉意尚能席卷人的全身。   展萧近乎一夜未睡,只是略作浅寐。好在,没有人再寻到他们的踪迹。   *   李忘舒醒时,初晨的天光刚好漏进她面前的一方空地上。   她近乎是被冻醒的,林子里可算不得暖和,饶是她嫁衣繁复,经过改装多出来的布也都充作了被子,可还是免不了身底下一阵阵凉意。   她揉了揉眼睛,裹着那些灰扑扑的衣裳坐了起来。   入眼是昨日他们烤火剩下的痕迹,已基本上被清理干净,但是本该出现在不远处大树下的人却没了踪影。   “展萧?”李忘舒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一下清醒过来。   “展萧?”她朝四周张望,可这树林绵延,哪里还有展萧的身影?   李忘舒慌忙从地上站起来:“展萧?你还在吗?”   她又不敢大声去问,只得这般唤了两声,可回应她的只有树林里不知名的虫子的鸣叫,却根本不见其他人。   “骗子。”李忘舒低嗔了一句,颓丧地坐了下来。   虽说她一早就没指望这位展侍卫能帮她什么,她也是利用他到并州,可对方既已答应送她前去,没道理这才一夜就不告而别。   既然如此,昨日又何必装出忠心耿耿的模样?   李忘舒一边想,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看到展萧那件衣裳,又觉不解气,抬脚上去狠狠跺了两下。   正这时,忽传来一个熟悉声音。   “公主在做什么?”   李忘舒动作一滞,转身朝声音来处看了过去。   展萧抱着一兜看起来像果子的东西,正淡淡看着她。   “我……”李忘舒忽然觉得有点尴尬,“我看见地上有个虫子,我就踩死它。”   “那公主还挺厉害的。”   也不知是真夸还是假夸,李忘舒也不想追究,她只想赶紧将这件事过去了才好。   “你拿着的是什么?”   展萧走过来,将那一兜东西放在地上:“一些野果,吃了充饥,今日到了孙家集只怕得午后,公主的糕饼,应该所剩无几了吧?”   李忘舒在他旁边蹲下来,看着地上的果子:“你都知道,干什么还故意问我?”   她昨日夜里,就将剩下的一点糕饼,同兔肉一道吃了。   那兔肉实在算不得美味,莫说与宫里比,就是与前世在西岐的吃食相比,也算不得多好的东西。若非就着糕饼,只怕是难以下咽。   展萧从兜子里拿出一个青果来:“早春没什么可吃的,这是开年时结的一种果子,如今只怕有些老了,不过不酸,公主可以尝尝。”   李忘舒接过来,有些怀疑地看了看他。   展萧见她样子,便自己也拿起一个来,一口咬了下去:“没有毒的,公主大可以放心。”   李忘舒见他都吃了,于是自己也咬了一口,味道不算好,只是能吃罢了。   “你早晨不在,就是去摘这个了?”   展萧几口便将一个下了肚:“这东西可不好找,若是等公主醒了,只怕要找到日上三竿。”   李忘舒轻哼了一声,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你们殿前司,还教辨别野果子?”   展萧看向她:“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李忘舒便道:“殿前司不是专司皇城护卫,是圣上身边的亲军吗?我以为像展校尉这样的身份,想吃什么也得下头人贡上来,哪里需要自己去找?”   大宁禁军各部,若要说起金光闪闪,当属殿前司。   出入宫门内外,护卫皇宫安全,能在圣上面前露脸,连兵甲都是最好的。殿前司里也是集各种能人异士,外头的人巴结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有需要亲自进山林里找野果子的时候?   展萧又拿起一个新的来,掂了掂道:“属下入殿前司前,家中窘迫,由是知道得多些。”   他说这话时,有股不太符合他先前模样的失落。   李忘舒微怔,听是对方家事,也不敢再问下去,便没再说什么。   两人吃过果子,又将东西收好了,这才重新启程,沿着林子一路往南。   按照展萧所说,出了这片林子便能到孙家集。   虽不过一个小小的驿镇,但解决衣食住行倒是尽够,最关键的是,要去并州,他们需得先在那里租一辆马车。   “公主不会打算穿着嫁衣到并州去吧?”一边走,展萧一边朝着她问。   李忘舒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初春还有些潮湿的泥土里,没好气地道:“展校尉这个时候了,就不必再打趣我了吧?”   “不如到了孙家集,先给公主买件衣裳吧。”   他忽然这么说,让李忘舒脚下险些没有站稳,她愣了一下,而后没好气地道:“展校尉,你这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   展萧眼中倒还真的有些笑意,只是下一瞬,他便又变了神色:“公主小心,有虫子!”   李忘舒一听有虫子,哪还顾得上方才那玩笑话:“哪有虫子!哪有?”   她一边喊,一边便要往展萧身边去,展萧淡然看着她,缓缓道:“公主方才不是还一脚踩死只虫子吗?怎么这么快就害怕了?”   听到这话,李忘舒才终于反应过来,这人原是记着方才踩他衣服那两脚,故意逗她呢!   “展萧,这不好笑!” 第6章 兄妹   大宁都城永安,宫城。   才下朝不久,崇元门前都是步履匆匆的大臣,唯有一队身着殿前司衣裳的侍卫,步伐从容,正列队朝东侧的甬道行去。   今日因福微公主逃婚一事,圣上大发雷霆,整个宫禁内都仿佛笼罩了一股阴霾。   昨夜里就派了不少人寻找,没有找到公主的踪迹便罢了,今晨还发现有一小队的人无声无息死在了永安城外的树林里。   外有西岐人不断逼迫,内又无得用将领办事,圣上在大殿之上,险些摔了满桌的折子。   于是为了尽快找到福微公主,今日便命殿前司都指挥使方陆领殿前司精兵出城寻找。   只是宫里的护卫也不能少,是以宁帝李炎又特命方陆之子方靖扬暂代巡逻护卫之职。   这位方小将军自幼习武,英勇善战,十六岁便在秋猎场上救过圣驾,圣上特封了他武威将军之名,如今不过十八,在京中诸青年才俊里已是风头无两。   他今日还是第一日当值宫内巡逻,是以特安排了殿前司一位名叫裴鸿信的校尉跟着给他介绍。   一行人刚从崇元门前往东转了个弯,还没走出太远,正在裴校尉给方靖扬介绍巡逻路线规定时,前头路北两间厢房檐下,竟隐见坐了一个姑娘。   殿前司虽领命巡逻宫中,但遇到女眷还是要多少回避的,方靖扬眼神好瞧见了,便抬手令后头一队人停了下来。   “那是谁?”他朝那边指了一下,问向裴鸿信。   裴鸿信正讲着,闻言连忙抬眼朝那头瞧去,眯缝着眼睛瞧了半天,才赶忙回禀。   “小将军,属下瞧着,那当是福乐公主殿下。”   “福乐公主?”方靖扬还是第一回 入宫,自然也没见过什么福乐公主,当下微微皱眉,“她一个公主,怎么在房檐下坐着,侍奉的宫人呢?”   裴鸿信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小将军有所不知,这福乐公主与逃婚了的福微公主殿下关系甚好,如今圣上因福微公主逃婚大怒,已说要找到了人从严惩罚,福乐公主只怕是担心皇姐,这才在此。”   “担心姐姐到这坐着有什么用?”方靖扬不解。   裴鸿信赶忙道:“往前不远是奉贤殿,往日公主皇子都在此学习,福乐公主恐怕是思旧了吧。”   “果然贵族女子,婆婆妈妈最为麻烦。待我父亲将那福微公主带回来,不就能见到了?堂堂公主坐在此处,哪有半分威严?”   裴鸿信听着这位小将军如此说话,惊得头上的汗都多了一层。   可对方受过圣上夸赞,又武艺过人,说句天之骄子都不为过,他哪好说什么?   好在这位小将军没有到福乐公主面前挑事,只是拐向了另一条路。   “果然还是要离女人远些。”   方靖扬一边摇头,一边往另一侧走去。   房檐下的福乐公主李霁娴,总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只是待抬头去看时,却什么都没有了。   她正起身,想要去找找时,忽然跑过来一个小宫女:“公主殿下,可不敢再乱跑了,娘娘正着急找呢。”   李霁娴只好叹了口气,跟着那宫女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想着,长姐可千万要跑得远远的,一定不要被那殿前司的方指挥使给抓回来了。   *   而如今的李忘舒,在不知道走了几个时辰,直走得饥肠辘辘之后,终于与展萧一道,看到了孙家集的城门。   说是“城门”,其实不过一座驿站的门楼,告诉来往客商,可以前来此处休息。   如今已是午后,日头正烈,天气虽不热,可却有些晒人,门楼前没什么人来往,只有两个侍卫,时不时打个哈欠。   “终于到了。”从那林子里出来,李忘舒只觉天地都宽广了些。   她正待抬脚向城门走去,却忽然觉得胳膊上一个力道将她拉了回去。   “怎么了?”李忘舒看向展萧,见对方皱眉,不免疑问。   展萧看着孙家集那城门方向:“公主如今太过显眼,还是不要贸然上前。”   “什么意思?”李忘舒问道,只是话问出口,她自己也反应过来,“埋伏?”   “不知道有没有,还是要小心些。”展萧说着,转身将那几件破烂衣裳一股脑地裹在李忘舒身上,还不忘拉起衣服来,做了个兜帽,将她脑袋也罩了起来。   “你把那几件破衣服拿上,就是为了做这个?”李忘舒有些抗拒,毕竟这衣裳可是在地上铺了一夜的,可眼下,他们也没有更多的衣服可穿。   她那嫁衣一片大红色,若是露出来,更惹麻烦。   “属下答应公主,进了孙家集,一定给公主买几件衣裳。”展萧说着,一把拉下那衣裳的边缘,几乎将李忘舒半张脸都遮了起来。   “公主倾国倾城之貌,不好隐藏,等会到了城门前,一定要低着头。”   “那你……”李忘舒还想问什么,展萧倒已拽了拽她衣袖,往前走去。   眼见那城门前两个侍卫已朝这边看过来,李忘舒只好低下头去,做出一副害怕模样来。   “站住!什么人?可有路引?”城门前的两个侍卫果然将他们拦了下来。   李忘舒心尖一跳。   她几乎从不出宫,前世到西岐是跟着西岐人的队伍,从来没被要过路引这种东西,是以出宫时压根没想到,到其他的城中,还要准备路引。   她正思量该怎么圆一个谎,便听展萧开口。   “各位大哥,还请通融一二,我们从兖州一路逃难至此,听说朝廷在此处赈灾,这才前来。家中财物被尽数损毁,哪里还能有路引?”   李忘舒微惊,这展萧此刻说话有气无力,倒果真像是个逃难的。   守门侍卫脸上露出一丝疑问:“兖州?兖州什么地界?为何逃难?”   展萧便表露几分惊讶:“各位大哥难道不知道兖州去岁遭了旱灾吗?我们便是金田县的,灾荒最为严重,我们山上的村子里,几乎家家都外出逃难了。”   盘问的守卫看向另外一个,那人个子略高些,大概想了想:“金田县倒确实有不少流民至此。你们怎么没和昨日的流民一道?这个女人是和你一起的?”   “这是……”   “兄长……”李忘舒心里一紧,连忙抬手拉住展萧的袖子,作势躲在他身后。   展萧自然接着她的话道:“舍妹胆小,几位大哥见笑。流民队伍里什么人都有,也有我们金田县以前的地痞无赖,我妹妹自幼没出过远门,怕引来不便……”   他话说到这,那守卫自然也明白了。   流民队伍里,女人和孩子最是容易被欺负,当哥哥的担心妹妹安全,倒也说得过去。   那两个侍卫互相看了看,又上下打量他二人,见他们身上破烂,尘土一片,不由摇摇头。   高个那个,便走到他们身后一张木桌前,指了指道:“过来把姓名来处写上,就可以进去了。”   展萧便看了李忘舒一眼,领着她走了过去。   李忘舒见他歪歪扭扭在那纸上写了“展萧”二字,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拿起笔来,假作不会写的模样,别别扭扭地在展萧的“帮忙”下,写下“展柔”两个字来。   “大哥,前两年我跟着家中长辈来此时,还不见这般盘问,最近是出什么事了吗?我和妹妹还想投奔亲人,要是城中不便,我们便自己找些营生,也不好麻烦旁人。”展萧趁着李忘舒写名字的功夫,便朝那守城侍卫问道。   那侍卫微有些不耐烦:“天家的事打听什么?有位和亲的公主丢了,这会满城找呢,你们可别给自己惹事,我是见你们可怜,才提醒你们。”   展萧忙道:“明白明白,多谢这位大哥,我们一定安生,绝不惹事。”   “行了,走吧。”那守卫见他们写得清楚,虽说字不咋样,但想到对方逃难,只怕家境不好,也请不起先生,便赶紧摆手让他们入城了。   展萧与李忘舒还装作饿了多日的样子,走得有些踉跄,待过了一道街,离那城门远了,两人才默契地闪身转到了旁边的小路上。   这会,李忘舒才终于能暂时长出一口气来:“这圣上行动还够快,一日消息便已传到了孙家集,我若是贸然前来,倒是白跑了这么一天。”   展萧微微皱眉:“既已派了人寻找,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给公主买件衣裳换了。”   他说着,便引着李忘舒朝另一边走去,行动间似乎对这孙家集格外熟悉。   先前城门前只担心被人发现,如今暂时脱离了危险,李忘舒才回过味来。   她一边跟着展萧走,一边开口道:“方才展校尉演的模样倒是真切,对答如流也不像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展校尉好像比我想的,还要有能耐些。该不会是殿前司还教乔装打扮的本事吧?”   展萧侧过头看了她一眼道:“公主为什么给自己起名叫‘展柔’?”   李忘舒目光微变,却道:“我不过是随便写的,有什么问题吗?”   “公主既有不想告诉属下的事,属下也是一样。人人都有些秘密不愿提及,还望公主海涵。”   李忘舒脸上的一点笑意渐渐散去,她顿了一下,才又跟上展萧的步伐,低低道:“不值一提的过往罢了,说得像是受过多重的伤一样。”   她自然没想过展萧连这么小的声音都能听见,展萧确也表现得如往常一样。   他只是心里忽地沉了一下,好像有某些看过的卷宗从脑海中一闪而过,细想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气氛略有些尴尬,好在,卖衣裳的店已经到了。   “哎呦,这不是展大哥嘛!”店内窜出个小二模样的人,热情地迎了上来。   让李忘舒意外的是,这店家的人,似乎还认识展萧? 第7章 讨价还价   “许久不见,近来生意如何?”展萧也轻车熟路,跟着那迎出来的小二往店内走去。   “生意嘛,不好不坏,寥寥果腹而已。”那小二一边摇头一边叹息,待进得屋内,才仿佛发现这里还有个人。   “这位是?”   李忘舒垂着脑袋,听那小二询问,便学着普通人家的女子模样,微微欠身行礼。   “舍妹展柔,与我一同来此,路上被抢了马车,所以想来你这添件衣裳。”展萧一边介绍,一边已是往那挂着各色衣服的货架上看去。   “不知是展柔妹妹,在下唐突了。”那小二连忙抱拳行礼,“小人言旷,多赖家里旧产,才有这么一间衣裳铺子。展柔妹妹若有瞧上的,只管拿便是。”   李忘舒尚且未回话,便听那边的展萧道:“只管拿?”   言旷嘿嘿一笑,走到展萧身边:“展柔妹妹自是只管拿便罢了,展大哥总不会不给小弟银两吧?”   李忘舒看得目瞪口呆,她前世今生,与市井中人接触甚少,竟不知百姓之间还有这样的油滑处事之法。   展萧和言旷倒是对这种交谈方式好似习以为常,言语之间,已是拿了一身月白交领配藕荷色齐腰裙来,比在李忘舒身边。   “这件如何?”   李忘舒看着展萧仿佛是认真将她当妹妹问她,只觉得哪里怪怪的,可如今既是逃命,少不得要装得像些,便道:“兄长挑好便好。”   她装得是个柔弱小娘子,此刻倒也拿捏出几分神韵。   展萧便将那衣裳放到她手里:“后头屋内可以换衣裳,你……自己能穿吗?”   李忘舒神色一僵,虽然明知他是说她在宫内不缺人侍奉,兴许不会自己更衣,但如今这般场面,听他这么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果然那言旷也觉出些不对,张了张嘴倒是没敢说什么,只是挠了挠脑袋。   李忘舒再不想待在此人眼皮子底下,于是将那衣裳拿过,逃一般进了后头换衣服的屋子。   她是公主,却不是废物,这普通衣裙又不是宫里那等繁复宫装,她一个人倒也应付得来。   不仅将衣裳换了,还将发髻重新梳了,不过是简单挽了一下,倒与这套麻布素衫相得益彰。   她自后屋走出来时,展萧同言旷仿佛正在议论什么价钱。听见声响,两人方扭头看过来,这一看,倒好似连方才在做什么都忘记了。   她如今不再是昨日盛妆,只是晨起时借着林中溪流的倒影随意地描了眉,可单只穿着这样一套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衣裳,已有种让人挪不开视线去的美。   她登上和亲马车时,是张扬的、矜贵的;而如今站在这寻常市井,又是淡漠的、温和的。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就好像在不同的时刻恰当地达到了某种浑融。   展萧轻咳了一声,碰了一下言旷的胳膊:“多少银子?”   言旷从痴痴中回过神来,伸出五个手指头:“五十两。”   李忘舒一听,便想起包袱里那些拆下来的金银首饰,虽不知能卖多少钱,可宫里的东西,想必换一件衣裳还是够的,便作势要找包袱去拿。   展萧见她动作,连忙拦在她身前:“你做什么?”   “不是要五十两吗?你有?”   展萧叹了口气,看着言旷:“五两。”   李忘舒听得目瞪口呆,五十两,张口就砍成五两,这店家是什么大冤家才会这么卖?   “三两。”   李忘舒看向言旷,她忽然怀疑面前这个店小二是不是脑子不太对劲。   “一两。”展萧面无表情,似乎对此早习以为常。   李忘舒又看向言旷,这回总不能忍了吧?   “二两,一口价,爱买不买!”言旷竖起两根手指,轻哼一声。   展萧就那么看着他:“五百文。”   “展萧,你别太过分!”这次连言旷也瞪大了眼睛。   “一百文,你可不亏。”展萧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拿出个钱袋来,扔进言旷手中。   言旷打开钱袋扫了一眼,抬起头便立起一双眉:“你是不是早准备好了,就在这坑我呢?”   展萧从旁边的架子上拿起一顶简单的帷帽来,递到李忘舒面前:“一百文只买你两样,这么好的生意,还从哪找?”   李忘舒茫然地接过那顶帷帽戴在头上,又茫然地跟着展萧往店外走去,只听见那位言公子在后头大喊:“展萧你大爷的!”   *   都已经走出好远了,李忘舒还是心有余悸。   “他没事吧?”她不太确定地问向展萧。   展萧道:“谁?”   “那位言兄弟啊,他方才不是还破口大骂?你把这衣裳的价格从五十两,讲到一百文,他得赔不少钱吧?”   展萧看向李忘舒,忽然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李忘舒不解,她发现这位展校尉当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公主果然不通庶务。这衣裳,他别说赔了,赚了一倍不止。”   这回轮到李忘舒大惊:“什么意思,这衣裳连五十文都不值?”   “这布是民间最寻常的麻布,也就是织得好些,穿着也舒服些,论起成本,当然没有多少钱。”   “那他怎么还开口就五十两!”   “专骗公主这样不通庶务的官家小姐。”   “展萧!”李忘舒见他脸上隐有笑意,顿觉气不打一处来,待抬手想给他一拳时,才忽然自己愣住了。   她分明是在逃难的,她分明也未曾相信过展萧,怎么短短一日,竟然还和面前这人打闹起来了?   说着是兄妹,可他们的身份,她心里再清楚不过,怎可过从甚密,甚至有这般肢体举动?   她忽然放下手,展萧也明白过来。   他转过视线去,顿了一下方开口道:“前面不远是制鞋铺子,再去给公主买双鞋吧。”   “嗯。”李忘舒应了一声,垂着眼帘,没有再看他。   制鞋铺子里没像方才一般再起“风波”。孙家集不过一个小城,这里的东西也不会像京城永安那样贵,当然也没用上李忘舒的那些金银。   瞧着展萧付银子,李忘舒先时还有些不好意思,可转念一想,面前这人拿了她那么多银两,不过些铜板,又不算什么,她便释然了。   展萧果然对这孙家集极为熟悉,置办好了东西,便领着她直奔一处客栈,中间一点多余的路都没绕。   这位客栈老板倒真的姓孙,身材微微发福,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   “两位客官可是要住店?”   “两间……”李忘舒刚要开口,却被展萧一下打断了。   “可有普通房间?”   李忘舒看向展萧,隔着帷帽,他的表情倒看不真切。   孙老板打量了面前这两位,便道:“普通房间也有,上房也有,不知客官要哪个?”   他故意将那“上房”二字咬得极重,只是面前站着的,却并不是个会轻易改变主意的主。   “一间普通房间,先住一日。”   “上房正好还余两间。”孙老板一边翻开册子,一边又道。   展萧便笑笑:“我与妹妹跋涉来此,路遇土匪,实是囊中羞涩,妹妹身子又不好,离不开人照顾,还请老板通融一二。”   那老板这才道:“原是小兄弟的妹妹,倒是老夫眼拙了。二位楼上请,如需膳食,只管叫小二差遣。”   展萧接过房牌来:“多谢孙老板了。”   李忘舒憋了一肚子的问题,在那底下大堂里又不能问,好不容易挨到进了屋子,当下便把头上的帷帽摘下来。   “我有银子,干什么只开一间房?”   “殿下低声些,隔墙有耳,还是小心为上。”展萧压低了声音,倒是闲适地给自己倒茶。   李忘舒坐到椅子上看向他,虽还在气头上,到底是听话地将声音低了些:“展校尉,你可别忘了昨日你说的话,是你说收了我的银子,自当为我办事。”   “城门前时殿下也听到了,朝廷已派人寻找,且消息已经传来孙家集。倘若开了两间屋子,若有意外,殿下如何自处,我又怎么贸然救殿下?”   “那你也不能……”   “如今属下与殿下乃是兄妹,长兄照顾妹妹天经地义,若有意外,也能及时应对,免去许多麻烦。殿下放心,属下今日,绝不碰床榻一下。”   李忘舒心情复杂地看着面前这位殿前司校尉。   说他不靠谱吧,他置办衣裳吃食,找驿站落脚,处处不动声色便办得妥妥贴贴;可说他靠谱吧,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说出去,可成何体统?   便是她打定了主意这辈子离经叛道,也没想过这么快就要跟男人住在一个屋檐下了。   “罢了罢了,索性明天就离开这,你可记住你自己说的话。我既知道你是殿前司的人,自然也有些拿捏你的法子,你最好说到做到。”   李忘舒拿着自己的包裹往屏风后的架子床走去。   她这话说是威胁,可也并非尽是虚言。   她能那么快猜出展萧的真实身份,便已是告诉他,她敢逃了和亲,也是做过许多准备的,并非是时来兴起。   展萧果然也没再说什么,只在晚膳做好、租到马车时,才唤了她两回。   *   天色将晚,李忘舒早早就躺在了床上。   两日里频见波折,她实是筋疲力尽,如今到了这驿站里,才觉得一阵一阵的劳累袭来。   只是心绪繁杂,却一时半刻怎么都睡不着。   她翻身从包裹里拿出一个绑带绑好的布包来,小心翼翼地拆开,又借着床头并不明媚的烛火细细察看。   此去并州,尚不知前路如何,更不知能否借舒家旧人,送她到锦州见叔父。   她如今细想,倒好似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支旧木簪上一般。   烛火昏暗中,那木簪上刻了两个小字——“舒月”。   作者有话说:   言旷:我再卖给展萧东西我就是猪!   后来——真香,嘿嘿…… 第8章 夜奔   夜色已然铺展开,若是在都城永安,此时少不得有夜市灯火,尚能见繁华之景。不过孙家集这样的小地方,自然就没有这般热闹了。   此时已是深夜,除却几盏孤零零的灯笼,整个小城都已陷入一片雾蒙蒙的灰暗之中。   临近的山野里,时不时传来野兽的嚎叫,更为这小小城池的夜,添了几分骇人。   这嚎叫声里,倒有一声长唳迥然不同,只是这长唳啸空,却也并听不出什么特殊来,寻常百姓只会以为是什么夜鸟捕食飞过,自不会在意。   展萧却已立在了这驿馆的屋顶之上,见不远处一团黑影飞速过来,不仅没有什么行动,反倒闲适地坐了下来。   这客栈小楼不过两层,只是在孙家集,已能算高点了,从此处远眺,群山在黑夜中露出一道浓墨的影子,甚为寂寥。   “真会找地方啊。”那团黑影此刻也到了,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不知从哪拿出一壶酒。   “你不喝?”他拉下面罩来询问,竟是白日里那衣裳铺子的言旷。   “我夜里没有出来,当然也没有和你喝过酒。”展萧看着前方,开口道。   言旷摇摇头:“至于吗?就为屋里头那位一点功夫都不会的公主殿下?”   展萧看向他:“这么多年,你没死了,真是奇迹。”   言旷脸色一变:“我好心好意来提醒你,你还咒我,你再这么说,我走了,你自己应付那些人。”   “你不来,我今夜也会走。”   这回倒让言旷有些意外了:“你原本就打算趁夜里走?为什么?那公主殿下怕是受不了这个苦吧?”   “我昨日见到宋珧了。”   “他真去找你了?”言旷大惊,“那宋珧真是胆大包天,当初可是司长说将这个任务交给你,他又要掺和不成?”   “掺不掺和不知道,我若是不走,只怕就要成了透明人。”   言旷皱眉:“我也想跟你说来着,今日孙家集传来了朝廷的命令,要找福微公主。如今传言纷纷,连百姓们都知道,圣上为这事大怒,恐怕你们两个人往后的路也不好走,你可想好了没?”   “她要去并州。”   “并州?”   展萧点头:“并州有蕙妃母家的旧人,她只怕不只是逃了和亲那么简单,帝令在她手上如今已不是秘密,她敢将这个消息放出去,恐怕还想做更多的事。”   “可她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她能做什么?难不成凭她能将西岐人赶尽杀绝?”   展萧忽然眸光深了深:“我本来不信,如今倒是有点信了。”   言旷露出一副难以相信的表情:“不是吧?她可是个女子,还是宫里面的,养尊处优连五十两银子能干什么都不知道,凭她?”   展萧却没再解释什么了,他默了一瞬,转而道:“司里怎么说?除了让你来,还有其他交代吗?”   言旷摇摇头:“只说让我等着接应你,送你出城,若不尽快走,只怕就要与殿前司那位陆指挥使遇个正着。哦对了,还有这个,司长说亲手交到你手上。”   言旷说着,从怀中拿出两份折子样的东西。   “路引?”   展萧接过来,这倒真的让他有些意外了。   “公主把帝令的消息放出来,围追堵截的人远超我们的意料,如今朝堂上和西岐人吵得不可开交,没有这东西,你们俩寸步难行。”   “我怎么向她解释,一晚上造了两份路引出来?”   “就说我给的呗。”言旷不以为意。   “她可不是蠢笨之人,私造路引可是大罪,你一个‘升斗小民’,为什么要为了第一次见面的人冒这么大的风险?”   “那你说,怎么办?”   展萧打开那两个路引看去,上面写着来处是“兖州金田县”,姓名一个叫“贾轫”,一个叫“贾姒”。   “我就说,这是我杀人越货,抢来的。”   言旷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这人轻飘飘地就编了个“杀人越货”的名头,只觉脊背一阵凉意,冷飕飕的。   “你可真是和传言里一模一样。”   “什么传言?”   “不择手段,心狠手辣,不成人形。”   “没给你请个夫子,是鉴察司的失职。”   展萧说着,已是站起身来,该知道的都知道得差不多了,他得赶在四更天夜最深的时候,带着李忘舒离开。   言旷抬头看向他,忽然想到白日里的事,眼中露出一抹促狭来:“不过展大哥,你今日在公主面前倒甚是和蔼可亲,怎么,到底‘温柔乡是英雄冢’……噗!”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拳打翻在房顶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好在这房檐上有一道屋脊,这才没让他滚下去摔成“狗啃泥”。   言旷捂着老腰坐起来,可四下里早已一团漆黑,哪还见半个人影?   他翻了个白眼,骂骂咧咧地起身,几个闪转,便也消失在夜色之中了。   *   “公主,公主。”   李忘舒迷迷糊糊间,只觉得好像有人在推自己。   她累得久了,好容易得了一张床,虽睡得不如宫里舒服,可到底太过疲乏,一觉睡了黑甜,挣扎了几回,才终于睁开眼睛来。   “展萧?你干什么?”她被吓得一下坐了起来,抄起身边的枕头就要往那黑影的方向砸。   展萧连忙按住她的胳膊:“公主,形势紧急,我们还需趁夜赶紧离开。”   “你说什么?”李忘舒这回睡意全无,“什么形势紧急?”   “还记得今日城门口盘查吗?晚间属下租马车时已打听过了,朝廷悬赏万两,抓公主回宫。”   “什么意思?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觉得孙家集会有人认出我来?”   “公主敢冒险吗?”他反问。   李忘舒默然。她当然不敢冒险,她好不容易才从那和亲队伍里挣脱出来,倘若回去了,便是将前世重蹈覆辙,那她重来一回,又有什么意义呢?   “走吧。”展萧松开她的胳膊,起身站在床边。   李忘舒抬头看他,没有点灯,屋里黑漆漆的,只能瞧见他隐约轮廓:“这么深的夜,孙家集这样的地方,城门早就关闭了吧?”   “孙家集不是永安,可没有那么厚的城墙,多的是离开的出口。”   “你有把握?”   “总要一试。”   李忘舒跟着展萧自这客栈的后门出来时,正听得更夫自另一侧的街上走过,城池寂静,那打更的声音似敲在心上般,让人不觉微颤。   当空只有一线弯月,满天星子零碎地洒落,偶有游云飘过,落下一片令人心悸的阴影。   吃过夜草的马正安静站着,一辆漆顶的马车,不挂一盏灯,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李忘舒提着裙子,登上了这辆前后两辈子坐过的最差的马车。   展萧前后望了望,路上空无一人,显然是到了百姓熟睡的时辰,便也轻巧地跳上马车来。   感觉到马车动了一下,李忘舒从中探出头来,看向外头。   此时两人离得极近,几乎可以算是挨到了一起。只是也不知是不是那“兄妹”身份让人太过入戏,一时之间,竟是没人觉出不适来。   展萧一手拉着缰绳,另一手从怀中将那两份路引拿出来:“保存好了,这一路到并州,可就靠这个了。   李忘舒还没开口说话,便是一惊:“这是什么?”   她顺当地接了过来,离得近了好生看了看,倒从手感上辨认出来,应该是大宁官府发的什么东西。   “路引。”展萧一边驾车一边道。   李忘舒闪了一下,忙将那东西抓牢:“你从哪弄来的?”   展萧忽然想起方才言旷说的那些话,只是他脸上倒仍旧不见丝毫表情变化:“抢来的。”   李忘舒大惊:“抢?抢谁的?”   “租马车时遇见一行几人也住在那个客栈,就抢了他们的。”   “那他们怎么办?”   展萧面不改色地道:“身家清白,找官府自然可以补上。”   李忘舒看向展萧的目光变了又变,她虽与此人合作时,便已猜到这个人恐怕唯利是图,否则也不会为了自己和福乐妹妹给的银子,就这般卖命,但抢他人路引这种事,到底还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你这个人……当真是……”   “是什么?”展萧问道。   李忘舒滞了一下,到底顾及自己如今还要利用他,没将话说得太死:“既都出来了,之前的事也就那样吧。日后还是少做这样违反大宁律的事情为好。”   展萧却道:“属下以为,有胆量逃婚的公主殿下,应该不将大宁律看得那样重。”   李忘舒偏过视线去:“我那是逃了和亲罢了,与此事又不同。”   “哪里不同?不过都是离经叛道之事,既已做了,又何必再假充守法?”   李忘舒有些意外从这个人口中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不免皱了皱眉,换了一种表情打量着展萧:“展校尉,好像和殿前司里那些无趣的人,可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公主也会打哑谜?”   李忘舒笑了出来:“还好啊,当初说的是兄妹。”   “怎么?”   “否则现在,我不就成了与你这‘离经叛道’之辈私奔?”   她是笑着说出这话的,本是想打趣展萧,可话既出口,倒是自己猛地觉出不妥。   李忘舒忽然愣住了,笑容僵硬在脸上,好在借着夜色的掩护,才急忙撇开脑袋。   展萧执着缰绳的手顿了一下,不太自然地抿了下唇,假装看着前方。   两人都没说话,夜风微凉,从他们当中穿过,好像也将这尴尬感受了个清清楚楚一般,迅即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良久,李忘舒才道:“我要歇着了。”   “嗯。”   展萧应声时,她已钻进了马车里,唯见漫天星斗,正巧有几颗羞怯地钻进云层之中。 第9章 金蝉脱壳   “都是废物!”   广明殿内,宁帝李炎破口大骂,一众大臣呼啦啦地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自圣上派出殿前司都指挥使方陆领人马前去寻找福微公主至今,已然三日过去,可陆指挥使到了孙家集,却只得到了公主已离开的线索。   从三月初七到三月初九,这位公主殿下就如人间蒸发一般全无踪影。   方指挥使怀疑禁军里有内应,帮助福微公主逃脱,可禁军不只一个殿前司,各营上下的将领都要力证自己不是叛徒,为此三天里争了个面红耳赤。   李炎摇着头,在广明殿的高台之上来回地走。   “那福微不过一个弱女子,朕给你们派了这么多人,还让人给丢了!如今外头西岐的人也在逼朕,你们也在逼朕,怎么,要朕死了你们才甘心?”   “圣上保重龙体!”为首的几个老大臣听见这话,连忙跪拜高呼。   其他臣子见状,自然也跟着拜下去。   自打和亲的队伍出了事,凡是和这件事扯上关系的大臣,就没有哪个睡过一个整觉。原本还有消息道福微公主去孙家集了,还想着人抓回来,他们也能歇歇,未料到仅仅一夜,便连个影子都见不着了。   从广明殿出来时,好些个大臣都如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垂头丧气,尤其是那些主张与西岐议和的。   这会福微公主丢了,难道将个另外的公主嫁去吗?那大宁的脸面是要还是不要了?   眼瞅着那边大臣们都出来了,躲在一处月门外朝这边宫道上张望的福乐公主李霁娴便越发着急起来。   “缀玉,你可确定那清漆已经混进里头了?他果真认识哪位侍郎家里的随从?”   名叫缀玉的丫鬟忙道:“公主放心,那清漆的表哥是礼部侍郎大人随行的小厮,消息最是灵通,定能打听出来。”   她话音才落,倒见着这月门另一侧栽种的几株矮树后头,窜出一个身形瘦小的人来。   “公主殿下,打听到了。”清漆跑过来连忙行礼,气喘吁吁却是满脸兴奋。   “怎么样?长姐如何了?”   “福微公主殿下离开了孙家集,如今去哪了已经没人知道了,殿前司的方大人已然找了三天了,还没找到呢!”   李霁娴听得他如此说,这才忽有种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的感觉。   逃了和亲这可是大事,长姐若是被抓回来,少不了吃苦,如今她既走了,便要走到没人认识的地方去,开开心心过这一辈子才好。   “这下当是稳妥了。”李霁娴低声自语,便要领着随从回自己的宫殿去。   毕竟广明殿可是前朝,她一个住在后宫的公主,倘若被人瞧见在此处偷看,只怕少不了麻烦事。   只是怕什么偏偏来什么,她才刚一转身,一抬头迎面就看见一队穿着禁军殿前司制式衣裳的士兵,正列队站在那,好像已经站了有段时间了……   “你,你是谁?”李霁娴强自镇定,握着缀玉的手。   缀玉也有些慌了,拦在公主身前:“哪里来的外男?见了公主还不行礼?”   “原来是公主殿下,不知公主殿下跑来官员上朝的地方是准备做什么呢?难不成准备给自己姐姐求情吗?”   “你是谁,怎可如此无礼!”缀玉听见那为首一人出言不逊,登时也摆出大宫女的样子来。   “微臣方靖扬,暂代家父行殿前司巡逻护卫之职,乃是奉圣上之命,如今可是广明殿前,不知无礼的是谁呢?”   方靖扬脸上带着些玩世不恭的笑,在他看来,那福微公主逃婚惹尽了麻烦,她这妹妹既帮她,自然也是个拎不清的。   他当然不能刁难福乐公主,可这广明殿可不是一个公主该来的地方,既然对方犯错在先,他自然也没有轻易放过的道理。   “方靖扬,”李霁娴将他名字说了一遍,而后道,“没听说过,既是父皇让你巡逻,你巡逻你的便是,缀玉,我们走。”   “公主殿下,此事可是殿下有错在先,就算殿下不认识我,也该到圣上面前禀明了才是啊。”方靖扬见对方要走,一下急了。   “微臣也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殿下,你,你怎么了?”   方靖扬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那福乐公主生得柔柔弱弱,他不过嗓门大些,对方竟是挂了两颗泪珠子,就这么哭出来了。   方靖扬长这么大,女孩子都没见过几个,更别提女孩哭了,往常只听狐朋狗友们说过几句,如今方见了,只觉手不是手脚不是脚,骂也不是,哄也不是。   偏偏今日是他独自领队,他虽年龄不大,可这一队人里数他地位最高,他又拉不下脸来求教别人,只得站在李霁娴面前,如同被点了哑穴似的,光张嘴说不出话来。   李霁娴抬头看了他一眼,泪珠子断了线般啪嗒啪嗒往地上掉。她从前都不曾被不认识的人这般凶过,哪里忍受得了?   “我自做我的事,你若觉得不对,只管去父皇面前告我吧。”   “怎么……”   方靖扬看着那位福乐公主抽噎着扔下这么一句话,而后提着裙子就跑,感觉整个人都受到了某种冲击。   他指指那跑走了的人影,又指了指自己,想和身边的人解释,又觉得分外没面子,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继续巡逻!”   只是人虽走了,脑子却还留着,方才那福乐公主的模样,跟刻在他心里了一般,越是往前走,反而越是清晰了。   方靖扬狠狠摇了摇脑袋,在过了月洞门后,终归是又回头朝方才两人相遇的地方看了一眼,低骂道:“真是见了鬼了。”   *   “并州地处交通要道,来往客商甚多,每天都有来自永安的不同货物经由此处往南或往西运送。我们是从兖州过来的客商,来到这里是为了谈一笔生意,公主可记住了?”   前方已能看到并州城的城门,日夜兼程三天,终于在三月初九这日的傍晚赶到了并州,李忘舒此时已是筋疲力尽,她与展萧一样坐在马车的车辕上,听见对方的话,只是机械地点点头。   展萧看了看她,没再说什么,只是驾着马车,继续往并州城行去。   果如他所料,孙家集已然安排了人查问,并州当然更会严格。如今福微公主逃婚的消息已然传了开去,有早先不赞成和亲的百姓,大赞公主勇敢,只是重赏之下,仍旧有人一心只想获得公主的消息领那万两黄金。   “站住,什么人?路引有吗?”   他们甫一到城门前,便如同孙家集前一般被守城的侍卫拦住了。   只是这次两人有了路引,比之前可要从容许多。   “贾轫?”那侍卫翻着路引,极不耐烦地问道。   展萧自然连忙点头:“小人是兖州来准备谈谈布匹货物的,小本生意,不容易,还望官爷通融一二。”   “她是贾姒?”那人指了一下李忘舒。   李忘舒垂着头,唯恐并州也与孙家集一般,有她的画像。   展萧又是点头:“舍妹近来染了些病,恐过了病气给军爷,还请见谅。”他一边说一边还极为“上道”地拿出一些碎银子来,行为举止倒是与寻常客商一般无二。   那侍卫既拿了银子,当然也没有再刁难他们的道理,眼瞧着天色已晚,便让他们进了城。   待马车入了并州城,李忘舒方觉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虽说城内又瞧见了悬赏她的画像,只是没有盘查的人,却也能多少轻松些。   “既到了并州,你也便不用再跟着我了。我给你的,加上福乐给你的,应当够你后半生无忧无虑了,展校尉,就此别过吧。”   马车停下来,李忘舒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看着展萧。   日影西落,这条无人的小路上,只有他们和马车的影子,如今也要渐渐融入进夜色中了。   展萧下了马车,没有先回答,却是看向了小路的路口外。   那里是他们过来的地方,叫卖声迭起,又有烟雾袅袅,许多卖吃食的店铺正在最忙碌的时候。   “公主吃过熏肉吗?”   李忘舒怎么都没想到他有此一问,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她有时实难明白展萧此人的想法。   比如她提出要分道扬镳,这人却领着她到一处卖熏肉的摊子上,买了熏肉、清汤,还挑了角落处那般矮桌矮凳,偏是要让她坐下来尝尝。   在此处李忘舒也不敢大声,那吃食上来,她也顾不得尝,只想问个清楚:“我跟你说的话你没听见吗?这到了并州,你我互不相欠,你又没必要和我一道冒险。”   展萧却是自顾自地喝了一口汤,吃了一块肉,仿佛是品了品味道,才安然开口:“并州是到了,可殿下知道舒家在哪吗?又怎么能确定舒家就一定能帮殿下呢?”   “你什么意思?”   “属下收了殿下的银子,自然要把事情办个妥帖。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先找个客栈歇息,待明日一早,我自然将殿下送到舒家,如何?”   李忘舒认真瞧着展萧的样子,对方说得倒是认真,也不像是在说谎,只是他这般冒险,已让李忘舒由不得不怀疑。   “展校尉真是个让人看不透的人,虽说只是殿前司一个校尉,可是演什么像什么,演得了逃难的百姓,也演得了圆滑的客商,若非我知道展校尉的身份,只怕我也要怀疑,展校尉是不是故意潜伏到我身边来的。”   展萧安然夹起一块熏肉,吃得津津有味。   “属下只是觉得,殿下能走到这一步不易,若是不能看着殿下安全进入舒家,我恐怕躺在金山银山上也不会心安。”   他指了指熏肉:“尝尝,很有名的。”   李忘舒有些无语地夹起一块肉来,想着宫里什么没有,随意地放入口中,却是突然愣住了。   “这肉……”   “好吃吗?”   李忘舒重重地点点头,赶了三日的路,她可真是饿极了!   展萧瞧着她明明饿极,可吃起东西来仍旧一口一口不紧不慢,不免想起林中她曾说自己到底是个公主,便淡淡笑了一下。   李忘舒瞧见他笑了,拿着筷子的手便顿了一下,好似是观察什么似的,盯着他瞧。   “怎么不吃了?”展萧问道。   李忘舒想了想,便开口:“之前我一直觉得你身上缺点什么,却又想不真切,如今见你吃这熏肉,倒好像忽然明白了。”   “殿下明白什么了?”   “你这人办事倒是妥帖,只是未免太死气沉沉了些,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办这些事情的,截杀追兵如是,改换身份亦如是,但方才吃了两块熏肉,倒好像有了些人烟气,是个活人了。”   她好似是无心之语,说完了便自顾自地吃起来,可展萧却忽然想起年节时司长见他,说他什么都好,就是没个人样。   他垂眸看着面前一碗热汤,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忽然抬起头,朝着那摊贩喊道:“老板,再来一碟熏肉。”   作者有话说:   今天开始恢复一更啦~比心~ 第10章 赏金万两   天色已暮,只是并州到底是大些的城池,这街道上仍能听见些许叫卖,行路的客商往往选择喜欢的小摊,吃上一顿便饭,再赶着时辰运送货物。   这卖熏肉的小摊前也坐了几人,那老板忙得满头大汗,听见这厢有人喊了,连忙将片好的熏肉摆放一盘,端了过来。   烟熏火燎的,却正是李忘舒口中的“人间烟火气”。   “客官请慢用。”那老板是个中年男人,生得膀大腰圆,却是手脚利索,步伐灵活。   只是他刚放下这一碟子肉,却瞧见桌上忽多出了两粒碎银来。   一叠熏肉也不过寥寥几片,断断卖不出这么多价钱,那老板眼神动了动,开口道:“客官这是……”   做生意的人最有眼色,连李忘舒也听出来,这老板声音小了不少。   “不知这位大哥如何称呼?”展萧一边说,一边已将碎银作势放到那老板手中。   那老板瞧着有些犹豫:“小人姓纪,不知客官有何指教?”   展萧倒仍是摆出那一副客商模样来:“敢问纪大哥,这并州城有一个有名气的舒家,是个大家族,不知现在何处?”   那纪大哥有些惊讶:“客官是要找那从永安迁来的舒家?”   展萧便道:“在下与舍妹乃是兖州人士,因有些布匹生意还未清算,故而奉家中长辈之命前来并州,与舒家家主核对清楚。还望纪大哥行个方便,指条明路。”   那纪大哥听他如此说,倒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来:“舒家可是大族,生意往来也多,你们两个年轻人,只怕不好跟他们家主说上话。”   “此话怎讲?”李忘舒开口问。   她起先没有说话,不大惹人注意,如今开口了,那纪大哥这才发现,这里坐着的姑娘竟是声似银铃,貌若春花。   展萧适时轻咳了一声,那纪大哥才仿佛回了神般,忙道:“两位有所不知,这舒家如今是并州几大高门之一,又据说他们族中出过一位娘娘,故而很有些傲气。府邸修得阔绰,近乎占了整条街,却是轻易不让人进呢。”   “连来往客商都不让?”展萧又问。   纪大哥摇头:“这舒家也有不少生意,只是听那些跑商的人说,要到西街的商会见他们家的掌柜,才好办事,是不给登门的。”   “想不到这舒家听着倒不好相与。”展萧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看了李忘舒一眼。   纪大哥也没留意到展萧那些小动作,只是自顾自地感慨:“谁让人家族中有朝廷里的人呢。如今这样的世家大族,咱们可万万不能惹。只是呀,避得远远的,不要扯上一点关系才好。”   纪大哥四下看了看,见他们坐得偏僻,周围没有旁人,才弓着身子,压低声音又接着道:“这舒家人祖上有功劳,后人便是躺在了金山银山上,二位要是想和他们做生意,还是莫要到他们府上了,只管去西街商会。那似锦巷里,去了也见不着人。”   *   从这熏肉的小摊离开时,日已西落,并州城内的大小街道,也如京城永安一般上了灯。   大宁宵禁算不得严,大些的城池,夜间也都有享乐去处,是以天虽黑了,街市上热闹却也不减多少。   好在李忘舒戴了帷帽,又在孙家集换了寻常百姓穿的素衣,这般与展萧在路上走着,倒也很好地融进人群之中。   “听那位纪大哥所说,舒家仿佛不那么好进。”   两人已将马车还了行商,此刻正往离似锦巷不远的一处客栈走去。   李忘舒听他开口,便回道:“好不好进,都与展校尉无关了,多谢展校尉帮我打听了消息,我那些银子,倒也不算白花。”   “殿下有进舒家的法子吗?”展萧像没听见她的“逐客令”一般,倒是问得自然。   李忘舒看了他一眼:“这与展校尉有什么关系吗?”   “属下说过,既拿了殿下的金银,便要为殿下做事。从今日状况来看,叩开舒家的门仿佛也不是那么容易。况且这舒家当年因些旧事离开永安,如今却这般风光,以殿下之资,当能觉出不对来。”   李忘舒当然知道不对。   她的母妃——蕙妃舒月——当年可是在宫里自戕的,且还被宁帝厌弃,这才让她这个做女儿的也不得半分宠爱。   十余年前舒家从永安迁到并州,该是灰溜溜地离开,如今独占一条街,这等气派,可不是一个自戕的妃子的母家应该有的。   这里头不知有哪些往事,只是眼下,她并没有兴趣去查。   她要借舒家之力,不过是为了到锦州,只要能送她到锦州,舒家利用了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她一概不多过问。   “展校尉,”李忘舒停下脚步来,“你好像对我的事情,格外感兴趣。”   展萧亦停下来看着她:“属下首先是一个大宁人,其次才是什么校尉。西岐人所作所为有目共睹,如今殿下有胆量,做出常人不敢做之事,属下亦五体投地,倘若能襄助一二,也不枉当年从军所立誓言。”   李忘舒从开始就没打算真信面前这个人,他说的话、做的事,她一概都是当作别有用心去看待。她利用对方,是为了甩开宁帝的人和西岐的人,顺利到并州与舒家接洽。   如今她的目的达到了,可她听到展萧的话,却不知为何竟有了一丝动摇。   前世远嫁西岐,可她也见过大宁儿郎为保江山血流漂橹。   她自己做了祭旗亡魂,便不想重蹈覆辙,让更多人经历她所经历过的暗无天日的生活。   如今面前这个人,虽面色一向沉稳,可字字句句却满是热忱,难道果真是她重生一世,污了好人清白吗?   “你这些话……”   “并州府衙查案,闲者退散!”   李忘舒才要开口,便忽然听得街上传来一阵马蹄疾行之声,有人厉声高呼,惊得周围百姓纷纷躲避。   她尚且还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便已被人扯着胳膊朝路旁拽去。   只见大路中几匹马嘶鸣停下,一人手中举着两幅画像高声大喊:“山贼劫掠妇女,画像在此,若有发现上报者,赏金万两!”   作者有话说:   想多上几个好榜单,所以这周更得会慢一点,后面还会多更哒,感谢大家理解(づ ̄ 3 ̄)づ   * 第11章 行走的金灿灿   李忘舒低着头,躲在展萧身后,便是不去看,她也能猜到那什么“山贼”“妇女”,说的必定是她与展萧。   果真是赏金万两,这宁帝对付西岐人屡屡退让,找起自己人来,倒是舍得下本钱。   周围百姓多是普通人家出身,哪见过这么多的金银?听见“赏金万两”几个字,纷纷大着胆子探脑袋去看。   李忘舒觉得不甚舒服,便想先行离开。她扯了扯展萧的衣裳,还没开口,却听对方道:“现在走了更引人注意,这衙门的人可还看着呢。”   李忘舒默然叹了口气,只盼着万莫叫人发现才好。   只是有时候怕什么往往来什么,她到底是公主,虽着了寻常衣裳,但身量苗条,气度矜贵,却是一时半刻难以掩住的。   百姓们没见过什么天家贵胄,难以分辨,可那公门中人,多有与达官贵人见面的时候,不过两眼,便瞧见一众探着脑袋的百姓里,有个带着帷帽的女子与众不同。   李忘舒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只觉得周围空气忽然间凝滞住了,而挡着她的展萧,挪了挪步子,拦在了她的正前方。   有马蹄声在他们面前停下来。   “你,是什么人?”骑在高头大马上,身着官服的官家人居高临下看着展萧还有躲在他身后那个不同寻常的姑娘。   展萧俯首行礼,瞧着倒有几分害怕模样:“小人贾轫,不知官爷这是怎么了……”   那官爷上下打量一番,以剑柄指向他身后:“那又是谁?”   “舍妹贾姒,因害了病,脸上起了疹子,恐污了官爷的眼睛。”展萧倒是随口便将一个理由编了出来。   “疹子?”那骑在大马上的人微一挑眉,便有一股杀意凛然而上,“什么疹子难道看上一眼还能传染了不成?摘了帷帽,抬起头来!”   李忘舒的手紧紧攥着,不自觉已沁出冷汗来。   她知道展萧武艺高强,可这是在并州城中的路上,周围都是百姓,总不能像在树林里一般“大开杀戒”,倘若在这里被人发现了,那只怕她就再难离开了。   况且展萧也不过是收了她的银子,钱财能买来一时得用,真到了生死关头,这般利益维系的关系,哪里能那么可信?   “没听到吗?抬起头来!”   那官差已隐有威胁之意,周围的百姓都被吓了一跳,纷纷退了开去,惊恐地看着这边。   “官爷,舍妹云英未嫁,如今容貌受损,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对一个寻常女子,不好吧?”   展萧开口,分明是平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可偏偏就让人觉得一股不太符合他身份的冷意已然荡了开去。   那官爷愣了一下,压根不曾想一个看着没什么不对的普通人,能说出这种话来。   “你……”   嗖!   他话还没说出来,忽然一道破空声擦着他的肩迅捷而过。   一支锋利的箭羽,直直定在了展萧与那官爷所骑之马中间的一道石缝里。   那马嘶鸣一声,忽然扬起前蹄来,已然失控。   不知是谁喊:“杀人啦!杀人啦!”   登时这整条长街都乱了起来,那几个奉命找人的官差,因着他们领头的马惊了,如今群龙无首,竟是被“围困”在混乱的人群中。   李忘舒尚且没看清是从哪来了一支冷箭,便已觉得双脚腾空,竟是被人拦腰抱起,转瞬间带离开她方才所站的位置,朝另一头的小巷中而去。   “你……”李忘舒惊骇地看着展萧,帷帽受了扰动留下的缝隙里,他的脸色冷峻如冰,竟是好像根本没听见她的惊呼一般。   待双脚落了地,李忘舒尚且不能完全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   她正要问,下一刻又有一个巨大的力道扯着她,往那黑灯瞎火的小巷子深处跑。   “你做什么?”她想挣扎,可那力道竟是出乎意料的大,让她只能觉得手腕如同断了一般,却是一点都挣脱不开。   “事急从权,若是殿下被磕碰了,属下可承担不起。”   “谁要你承担!”李忘舒脱口而出。   她自然知道方才百姓们已然乱了,若是被撞倒,只怕命都要去半条,可……可就算再急,也不必将她拦腰抱起来,甩向另一侧吧……   她心里越发生气,待又瞧见那巷子狭窄,连个灯笼都没有,更是气急:“你放开我,我说了到了这不必你管我,你要带我到哪去?”   可展萧却压根不听她说了什么,只是牵着她一路往那巷子深处走,越走越黑,待要伸手不见五指。   李忘舒挣脱不开,人已不由自主随着他的力道被塞进了一条“巷道”之中,说是巷道,其实不过是两户人家相邻的院墙,中间堪堪能过一人,他俩挤进来,已是如同面对面贴着。   “你……”   “嘘。”展萧抬手撑在对面的墙上,将她圈在自己身前的一方小天地里。   李忘舒微仰着头看着他,见他往那巷道外面看,便也跟着朝外看去,只听得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继而便见到火光照了进来。   那些人说着不同于大宁百姓的话,在跑进这条小巷中后便四散开去,很明显,是在找人。   是西岐人!   李忘舒瞳孔微缩。   西岐人也追到了并州吗?那方才那支冷箭,难道是西岐人射出?   她忽然心跳得极快,贴在石墙的后背传来阵阵冷意,让她忍不住轻抖了一下。   前世远去西岐,她是了解那位新任的西岐王的。预定要娶的王妃逃了婚,就算人是大宁的公主,他也绝不会只把这事交给大宁。   可李忘舒仍旧没有想到对方这么快就会追到并州。   她和展萧是连夜离开孙家集的,连大宁朝廷的人都没有遇到,怎么会这么快被西岐人找到呢?   她带着几分犹豫看向展萧,可随即又想到,是面前这人带着她逃出来的,他好像没有必要给西岐人通风报信,难不成就为了让自己的逃亡之路多些挑战吗?   “唐突殿下了。”   正思量间,她听见那人的声音,遂又看过去。   此处太黑了些,并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觉得他的眼睛格外明亮,好像深邃的夜空。   “还有办法逃出去吗?”   “那些西岐人贪功冒进,惊动了并州府衙的人,应该一会就会离开了。”   好像是想到了什么,展萧又道:“不是殿下自己抛出了诱饵,想让西岐人也上钩,将这水搅得再浑些吗,怎么这会怕了?”   李忘舒抬手打在他胸前:“我哪怕了?”   话出了口,她又忽然觉出在这小小一方天地里,这等动作实为不妥,于是踮着脚愣是向后靠,到底离他远了点。   展萧自然觉出她的动作,只是没说什么,不知是不是夜色渐浓,让他竟也大胆不少,在旁人瞧不见的地方,无声笑了笑。   “走吧,他们应该离开了。”展萧开口,扶着李忘舒从那小小巷道里又“挤”了出来。   一点月色洒下,小巷中铺了一层淡淡的银灰,李忘舒拍了拍裙子,跟上他的脚步。   那帷帽方才逃跑时早不知掉在哪里,这会倒让她能将这座并州城看得更清楚些。   “这里也算座大城了,四通八达,在这分开,你也好找个好去处。”   展萧停了一下等她:“殿下是铁了心要赶我走。”   “你知道跟着我,恐有性命之危。”   展萧看着她,忽有一瞬凝滞住,他脑海里刹那间闪过这些年无数次刀口舔血的经历,却又极快地复归平静。   性命,对他而言从来都不是什么值得担忧的东西。他这条命,能活着已是上苍仁德。   “那明日到舒家看看吧,若是殿下成功与舒家说了话,那属下自然没有用处,到时再离开。”   作者有话说:   有个人说着自己没有用处,心里想的却是没人比我用处更大。   是谁我不说~ 第12章 碰壁   并州城的夜,总要比孙家集那个地方要繁华些,除去专门的夜市上传来叫卖声阵阵,那些吃酒听曲的地,也是越到晚上,越要热闹些。   此时玉和楼的一处雅室内,几位公子正把酒言欢,喝得热闹。   坐在主位上的一人一身墨绿色长衫,面如冠玉,一双桃花眼更是顾盼多情。   他搂着一个姑娘,正要吃下一颗葡萄去,雅室的门却“砰”地被人推开了。   “哎你是谁啊!”   “怎么随便闯别人的屋子?”   屋内那些公子哥登时不满起来,见踉跄进来的是个战战兢兢的小厮,更是抬脚就要踹过去。   “慢着!”   主位上那人眯了眯眼,一下坐了起来。   “季公子,我来教训这个不长眼的。”一人撸着袖子就要上去打人。   季飞章连忙摆手让那人一边呆着去,自己则起身,朝那摔倒在地的小厮走过去。   “小的来上酒……”那小厮爬起来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却是端起一个白玉酒盏来,里头不见一滴酒。   季飞章眸光微变,登时直起身来:“都滚!”   “季公子,这……”余下的公子哥面面相觑。   “没听见吗?滚出去!”   舞乐停了,人也走了,只留下屋子里一地狼藉,季飞章这才转过身,果然,开着的半扇窗的窗台上,出现了一个方才不见一点影子的人。   “来得挺快啊。”季飞章走过去,与来人倒是极为熟稔。   “是不是你干的?”展萧开口,却连前因后果都不说。   季飞章愣了一下,当然听懂了他在说什么,于是摇头:“我就说瞒不过你。司里头那些老家伙真是不顶用了,想的都是什么破招,还好我瞧见了西岐人,否则还要与那些衙门的人周旋。”   他说的便是今日闹事上那支冷箭。箭自然是他射的,只是西岐人刚好出现,便顺顺当当完成了一桩“嫁祸”,这会并州的知州只怕正和西岐人聊着呢。   “福微公主可不是稚童,你若是再慢点,连我不能帮你瞒住。”展萧冷冷地道。   他当时就看见了季飞章的身影,也是因此才不得不兵行险招,直接带着李忘舒离开。   形势的快速变换打乱了李忘舒的思路,否则以她的敏锐,就算看不到季飞章,也一定能发现第一支箭根本不是出自当时才过了巷道口的西岐人之手。   季飞章啧啧嘴:“难得啊,还有你展萧骗不过的人?怪不得言旷那小子传信,让我说什么都要对那位福微公主好些,万不能伤了她,原是因为这个。”   展萧没空跟他开玩笑:“她要见舒家的人,恐怕是有什么事想要借舒家的势力。”   季飞章收了笑容:“你知道帝令在哪了?”   “如果知道就不会来见你了。”   季飞章讨了个没趣,靠坐回软榻上:“她一个弱女子,还是个没出过宫门的公主,能把帝令这么重要的东西藏哪去?我想这帝令只怕根本不在她身上,还在宫里呢。她自己也该知道如今是靠着帝令保命,想来不会留这么大的破绽。”   “正因她知道,所以帝令才还在她身上。”   “你那迷香使得神出鬼没,不能迷倒了她直接搜吗?我们可是把她一路从永安护送到并州了,又是西岐人又是禁军的人,你知道一路上我处理了多少麻烦吗?”   “你说得容易,连司长都不知道帝令该怎么用,让我们务必带着东西和人一起回去,你计划得倒好,怎么自己不去?”   季飞章讪讪地笑笑:“论演戏论追踪,司里你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你就说吧,又打算让我做什么?”   他那一双桃花眼里,闪动着些异样的光彩,问的是“做什么”,可样子却好像再说:“还有什么瓜能让我吃吃”。   展萧看都懒得看他,开口道:“她如果顺利进了舒家,你想办法套消息出来。季公子身家丰厚地位卓然,想来也和舒家打了不少交道吧?”   季飞章很是机械地笑了一下:“是是是,谁让你展萧是司长的得意门生呢,我照做就是了。不过我可提醒你,那舒家里头可是一团乱麻,据说公主殿下身娇体弱,你可当心,她折在里头了。”   展萧看了他一眼,看见那人一双桃花眼笑成个狐狸似的,没再答话,转瞬便离开了。   *   似锦巷算是并州城中地段最好的一条路了,沿着这条路东西都是大户人家的房屋,重楼飞檐,与不远处百姓的低矮门户对比分明。   晨起的天气倒不错,一路走来都能瞧见卖东西的小商贩,只是到了本该更繁华的似锦巷,却是显得冷清起来。   李忘舒想起昨日那位纪大哥说的话,深吸了一口气,才朝那座落在似锦巷最好一处地段的舒府走去。   “看来昨天那位大哥说得不错。”展萧一边走一边朝四处看着。   果然这似锦巷里,不是寻常人所能接触。   李忘舒却没说什么,她手中有信物,自然没有告诉展萧。   舒家当年在永安城,大半都是靠她母妃的荫蔽,如今她带着信物前来,没道理对方拒绝她,况且,现在的舒家家主,按理说正应该是她舅舅。   她没有回答展萧的话,只是兀自向前走着。过了今日,他们就两不相欠,如今也没必要再牵扯那么深。   她还有些金银首饰,到时也一并给他,这么多银两,总够他两辈子都无忧无虑了。   那舒家府邸修得气派,远远已看见了院墙,却是沿着走了许久才到了大门前。   大门紧闭,显然是有贵客才会打开,旁边两个角门,门口倒是站了小厮,正倚着墙好似在打盹。   “就到这吧。”李忘舒看向展萧。   展萧却是看着那边两个小厮,神情算不得多好:“殿下还是先问问吧。”   李忘舒也懒得再与他争辩,便转身朝舒家大门走去。   “请问此处可是并州舒府?我是舒家老爷故交之女,奉父母之命前来寻亲,烦请通传。”   这一路过来,李忘舒倒也学会了隐藏身份,如今朝廷和西岐人都在找她,她自然要见到那位舅舅再言明实际。   舒家的小厮听见有人来了,这才伸了个懒腰,直起身子:“姓甚名谁?可有信物?”   “烦劳通传一声,是永安故旧来见,想必舒老爷自然知道。”   永安故旧除了她根本不会是别人,但凡她那舅舅不是个傻子,便能明白过来。   只是让李忘舒没想到的是,她话音才落,那小厮便忽然变了脸色:“什么都没有,见什么见,传什么传!我们老爷忙着呢,没空见你这不知哪来的乡野村妇!快滚快滚!”   “可是……”   李忘舒还想说话,可还不等她开口,那小厮竟上手就要推她。   舒家门口修了两阶石阶,她正站在上头,被人一推,便是一个踉跄。   “干什么?”这会忽有个人从背后扶了她一下,这才让她堪堪站稳。   那小厮一眼看见冷着脸的展萧,只觉得当头一棒似的,被吓了一跳,连瞌睡都没了。   虽还是赶人,到底没那么粗鲁:“快走吧快走吧,我们老爷你们可得罪不起。”   李忘舒还想说话,展萧却已拉着她离开,一边走一边在她耳边低声道:“先走,我还有办法。”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天外来客   “翻墙?”客栈内,李忘舒听了展萧的办法,皱了皱眉。   这展萧当时说了他还有办法,李忘舒还当是能有什么新的身份,又或是编个新的理由,却万没有想到,竟是趁着夜晚翻墙入府这种简单直接的法子。   “那舒府的人显然是瞧不起我等‘平民百姓’,殿下若要从大门走,只怕三五天也没有进展。”   “可私闯民宅并非小罪……”   “如今殿下最要紧的是见到舒家的人,属下自然不知殿下有什么办法让舒家家主相信,但既然殿下笃定要来此处,想必另有安排。今日属下看过院墙,算不得高,只要有个踮脚东西,不成问题。”   “你要为了我,冒这么大的险?”   李忘舒显然还是怀疑的,展萧倒是并不意外。   他执行过众多任务,其中不乏失足一步就万劫不复的,在骗取信任这件事上,最忌讳的便是着急。   他略显无奈地笑笑:“连命都差点没了,还怕冒这种险。”   李忘舒瞧着他,又想起他那锋利的软剑,一路行来从未见他取下过,想来那一身几乎无人可敌的本事,倒真成他的底气。   “这些,够不够?”李忘舒将她一直随身带着的那装了首饰的布包放在桌上。   展萧倒有些惊讶:“殿下不留些以备后用吗?”   “我若进了舒府,自然有舒家的人作为依靠,这些东西我用不着,舒家既还是大户,想来家中护院不少,你送我进去,少不得冒险,这些就是额外的酬劳。”   “公主还是想着和属下一刀两断。”   “你我本就不是同路人,你看在钱财的面子上帮我,我自然给你更多钱财,保你后半辈子无忧生活。”   展萧表现出一丝黯然来。   “拿着吧,我身上也没什么值钱东西了,若你嫌少,事成之后,我向舒家周旋,再给你些。”   李忘舒将那布包推到他面前,里面的几件首饰相互碰撞,发出叮当悦耳的声音。   那都是出自宫中的上品,是为公主和亲所用,寻常市面上难得一见。李忘舒不通庶务,只以为这些首饰左不过百两,展萧却知道,搁在金玉行里,炒上上千也是有的。   这位福微公主,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倒是在钱财这些事情上格外大方。   只是外头不比宫中,她这样非但不好办成事,还容易成为待宰的肥羊。   不知怎么,在这一刻,展萧竟然希望那舒家真能帮这位福微公主实现她的愿望,倘若在舒家手中便能将帝令的秘密揭开,他便可带她回去,也免她受此漂泊寥落之苦。   *   入夜。   并州城中仍旧如昨日般热闹,但似锦巷却截然不同。   诚如那位纪大哥所言,寻常百姓一般不到此处来,白日里都不见人影,更遑论夜晚。   但到底这些世家大族,门口总是会有些守卫,李忘舒和展萧到此时,远远就瞧见正门前站了两个人,正在一边吃酒一边聊天。   “这边。”展萧指了指不远处的院墙,李忘舒朝他点点头,两人便踮着脚走过去。   那门口吃酒的人显然没有发现府院已经被人盯上了,也不知人已到了院墙下,仍旧聊得热闹。   “怎么上?”李忘舒抬头看着那高高的院墙,虽然展萧已在客栈大略说过,可她还是不很会。   展萧将今日买好的挂梯从背囊中取出来,李忘舒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做的,便见一个钩锁连着挂梯,一下就卡在了院墙墙头凸起的地方。   展萧拉了拉梯子,确认没问题了,才道:“殿下放心,我在下头。”   李忘舒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抓住那还有些晃荡的梯子:“真的行吗?”   “没问题。”   这是司里特制的东西,挂两个李忘舒都不会有问题,只是不能说而已,只能骗她是街市上随便买的。   李忘舒便抓着那梯子,按照展萧教她的,踩了第一脚上去。   那挂梯为了方便携带,乃是软的,人蹬在上头,每动一下,便会带来一阵晃动。   李忘舒哪里爬过这样的梯子,才登了两步,便觉浑身冒汗,有些不敢动了。   “殿下不是说不怕吗?”展萧站在底下护着她,倒还有心情开起玩笑。   李忘舒瞪了他一眼:“我到底挂了个公主的名,哪有公主还学这个的……”   展萧欣然。   她一路上风尘仆仆,如今又换了普通的布衣,和登上车舆时比判若两人,只是这时不时冒出来的娇气,倒和那些深宅大院的女子有几分相似。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这墙也不高。”   李忘舒忽觉脚上传来一个力道,低头去看,竟是展萧抬手托着她的脚,护着她往上。   她愣了一下,忽想起史书里那些昏君,便是这样拿人当梯子,不觉心里一股怪异,连忙道:“我能行。”   而后果真没那么怕了,慢是慢了些,到底爬了上来。   只是到了顶,要往那墙头上跨过去的时候,她又犯了难。   正当她想再问问的时候,忽然身旁擦过一阵风,待她去瞧时,已见展萧坐在墙头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   “若是这点功夫的没有,凭什么护着殿下出来?”   他伸手到她面前,恍惚竟是笑着的。   此刻半轮明月已然升起,照在他身上,如同披挂一层银灰,李忘舒便那样仰头看着他,不知怎么,忽想起前世来。   倘若前世也有一个这样的人,教她如何翻墙跨院。   会否她便能从那虎狼窝中逃出来,不必做条祭旗的亡魂?   “殿下?”   李忘舒回了神,倒也半分不扭捏,抬手搭在他手上,借着这股力道,总算也坐在了墙头之上。   舒家府院之中此刻已上了灯,隐约能瞧出交错的小路来。   只要跳下去,她便进了舒家的大门,不管是溜进去,还是被人发现,见到她那位舅舅总容易些。   只是走到这一步,李忘舒自己忽然生出一股怪异的留恋之感来。   她坐在墙头上,看向身旁的展萧。   月光并不能将人映得太分明,只是那股朦胧,更添几分神秘,竟是一眼就让人印在心里。   展萧转头去看舒府内的布置。   他实在不是很善于和姑娘对视,尤其是一个总带着些许探究的漂亮姑娘。   “这次是真要告别了。”李忘舒先开口。   展萧没有回应。   她倒也不介意,自顾自地接着道:“这几日赶路,多谢你的照顾。日后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他还是没有回应。   李忘舒默然叹了口气,原本想同他好好告别,看来禁军的人,到底都不怎么好相与。   她于是也不说什么,撑着身子准备找个合适的角度从这墙头上下去,而正在这时,忽然听得一声厉喝。   “什么人在那!快来人,有刺客!” 第14章 无用的木簪   李忘舒怎么也没想到,她与展萧不过是多在墙头上坐了一会,竟被舒府内的家丁发现了。   那门口的守卫还吃酒聊天,这院里的护卫怎么还忠于职守了呢?   两人从墙头上下来,便已进了那些赶过来的护卫的“包围圈”。   只是那些护卫显然没想到这小贼还拿着凶器,看到展萧抽出软剑,他们都向后退了几步,没有一个敢上前。   “你们是什么人?闯进府中想干什么?”似乎是那些人里为首的一个,拿着个木棒“耀武扬威”地问。   李忘舒大着胆子上前:“我乃舒家后人,求见舒家家主。”   面前这些人当然不是展萧的对手,可这些人并未作恶,李忘舒也不想再惹出什么人命官司来。   只是那为首的护卫却好似不信:“什么后人?我们老爷可没有流落外头的‘后人’!你最好从实招来,否则拿你去见官!”   “那你试试。”展萧淡淡开口,转了转手中的剑。   那柄软剑乃是用特殊的材料制成,平时收在腰间如同腰带,抽出来时便迅速抻直成为利剑。那柄剑是见过血的,瞧去就像带着杀气一般,那些护卫哪里见过这般兵器,登时吓得更往后退去。   那护卫头子一见形势不容乐观,便拿出虚张声势的本事来:“我们老爷可是并州城内有名望的,你们这般行凶,抓到官府,那可是要砍脑袋的!”   “我有信物,还请让舒老爷前来相见!”   成败就在此,李忘舒也不怕了,紧攥着手拿出天家气势来,将那年纪小些的护卫们都是一震。   正在两边相持不下的时候,便听得一个厚重声音传来:“什么信物?”   众人朝声音来处看去,只见小路上走来一行人,前头两个丫鬟提着灯,后面跟着一位身量颇高的中年男子。   那人面相倒有几分熟悉,事已至此,李忘舒自然猜到来人便是她的舅舅,如今舒家的家主——舒通正。   “信物自然是有的,只是希望舅父移步一叙。”   舒通正听见那女子说出这话,又见她样貌格外眼熟,登时脸色一变:“都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去巡逻!”   护卫头子听自家家主这么说,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可是瞧着这形势,又远非他一个小小护卫可以把控,连忙如蒙大赦一般,带着一队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舒通正这才走上前,好好瞧了瞧李忘舒,当即大惊:“怎么从这里来!快请快请,先到花厅一叙。”   *   这舒府果真极大,便是在夜里,李忘舒一路行来,也能瞧见府中诸多置景楼阁,精美非常。   她心里微有些诧异。   她印象里,因为母妃的事情,舒家该是灰溜溜“滚”出永安的。听闻当年跟着母妃的嬷嬷讲述,当时圣上大怒,险些就牵连族人。   这般情况下,舒家非但没有败落,还在并州发展到如此规模,确是让人有些惊讶。   她想起展萧说的话,这舒家是有些不同寻常。但展萧以为她要寻舒家庇护,她自己清楚,不过是当个跳板罢了。   只要能送她到锦州,这舒家有天大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快进来快进来,这么晚来,累到了吧?”舒通正倒是热情些,引着他们进入花厅内,连忙着人端茶倒水。   李忘舒与展萧走入屋内,便见这花厅内也格外气派,想来就是平日宴客所在。   待倒上茶,舒通正才挥手让下人们都退了出去。   闲杂人等一走,他便起身朝李忘舒走过来,竟是要行礼:“草民舒通正,见过公主殿下。”   李忘舒正要将信物拿出来,见舒通正竟连她的身份都说出来了,一时有些惊讶。   “舅父快快请起……”   “十来年了,总算又见到了,公主都已是大姑娘了。”舒通正说着,竟是双目含泪,“娘娘过世早,殿下一人在宫中,委实受苦了。”   李忘舒摇摇头:“舅父不必忧心,如今既出来了,那些往事不提也罢。”   舒通正擦擦眼泪:“是,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听说了你从永安离开,便一直担忧,想着你会不会回来舒家,如今见你好好的,这才放心。”   他说完,又看向展萧:“只是不知这位是?”   “是我随行的一名护卫,护送我来此,如今我既到了,他便会自行离开,舅父放心。”   舒通正便点点头,本想拉着展萧再来一通感谢,瞧见对方一身杀气,倒有些退缩了,只是礼貌地笑了笑。   “殿下放心,既然回了家,自然不会再让殿下受苦。咱们舒家虽比不上永安的那些世家,但是保殿下吃住还是没问题的,我这就让下人安排房间给殿下休息。”   舒通正倒是格外热络,这就要着手安排人了。   李忘舒不知怎么,总觉得这位舅父有些过分热情了,只不过想想当年跟在母妃身边的嬷嬷也说母妃的弟弟是个热心肠,心里便也少了些顾虑。   “一切听凭舅父安排。只是我这位侍卫一路护送我来此,甚为辛苦,我还有几句话交代,还请舅父给我些时间。”   “这个自然,你且送人,我先给你安排住处,明日你休息好了再行叙话。”舒通正说着,倒果真出了门去。   屋里只剩下李忘舒和展萧,她轻呼出一口气来,缓缓开口:“我已有舅父照拂,展校尉这次应该能放心了吧。”   “殿下打算一直在这个地方住下去吗?外面可每日都有搜城的人,倘若禁军知道消息,不多久也会赶来。”   “这好像和展校尉已经没有关系了吧。”   展萧忽然发现面前这位公主殿下看着娇弱,该心狠的时候倒是一点不留情。   他是个出色的暗探,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   李忘舒显然并没有那么信任他,他强求留下,只会让这位公主殿下更加怀疑。   于是展萧仿佛是犹豫了一下,又忽然畅然:“既如此,那属下与公主殿下便就此别过。”   “夜深,展校尉当心。”   “后会有期。”展萧开口。   李忘舒对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倒真的有些惊讶,只是她很快地掩藏起不该出现的情绪,开口道:“保重。”   最好再也不见。   他武艺高强,离开的时候也没留下一点踪迹,是不是从大门走的也不知道,只是从那打开的花厅的门朝外看去,几乎是眨眼间就再没了身影。   李忘舒站在厅中看着,忽然觉得心里像缺了一块似的。   可还不待她想明白到底是缺了什么,就见花厅外走进一个身量苗条的妇人来。   “这就是公主殿下吧。老爷让妾身来瞧瞧,殿下怕是累了,屋子已然收拾好了,先休息吧。”   作者有话说:   有个人表面上走了,实际上还在o(* ̄︶ ̄*)o 第15章 守夜   李忘舒闻声看去,还在思量对方到底是什么身份,那妇人已走过来,热络地拉住她的手:“早些年在永安也不曾见过,公主怕是还不认识我呢。”   李忘舒见她身着织锦料子的长袄,头戴金银珠钗,又是这般女主人口吻,便也猜到一二。   “辛苦舅母了,久未相见,倒是福微失了礼数。”   “岂敢岂敢。公主快随我来吧,好好到屋子里歇息才是。”   原来这舒夫人姓方,当年也是出身并州的大户,蕙妃自戕之后,便是因她母家在此,舒通正才领着全家从永安迁到了并州。   李忘舒边与方氏叙话,边走到了舒家为她安排的屋子。   瞧着便是一间客房,但里头生活用物一应俱全,屋内家具陈设,铺着的地毯挂着的床帐,都能瞧出非同一般。   普通人家莫说用了,大抵见都见不到。   “你且在此好好休息,外头便是侍奉的丫头,我吩咐她们了,都听你使唤,若是想沐浴,便吩咐她们打热水。今日先好好休息,待明日起来再细说。”   这方氏当是个管家的个中好手,安排了四个丫头在李忘舒这里服侍,都是瞧着机灵妥帖的。连热水沐浴也交代了,显然处事周全。   李忘舒自然谢过,这才瞧着方氏领着随行的丫鬟又离开。   待方氏走了,她才能好好打量这屋中的东西,没想到除了那些珍贵陈设,屋里桌案上还给她备了糕点。   李忘舒心内不免又对这位方氏另眼相看。   奔走多日,又一直和展萧一道,行事多有不便,如今终于能好好休整一番,李忘舒也不客气,吩咐丫鬟准备了热水,便到一旁沐浴更衣,这才回房中歇下。   夜色沉沉,似锦巷里没什么人,舒府到了后半夜便更显安静。   只有时过的风声,暗地里吹来春日的气息,催着树木花草抽芽生长。   而此处,距离舒家不远的一处阁楼之上,却开着一扇大窗,亮着一屋子的明灯。   “那公主殿下怕是都睡第二觉了,还看呢。”季飞章打了个哈欠,从软榻上站起来。   这展萧自打来了他这里,便在那窗前站着,看向舒家的方向,算算都快一个时辰了。   这会夜深人静的,那舒家的小厮只怕都要开始打盹了,也不知有什么可看的。   展萧却根本没答话,仍旧站着,一动也不动。   季飞章讨了个没趣,嫌弃地摇摇头,朝他走过去,伸出手来在他脸前晃了晃:“人家都把你赶出来了,还走这条路,能行吗?”   “不然你想办法?”展萧终于开口。   季飞章撇撇嘴,站在他身旁,也朝舒家的府邸看去。   这阁楼是他的,从顶楼的窗户正好可以俯瞰整个舒家,并州城里比他这楼高的楼没有几座,视野可谓辽阔非常。   但光是看,把这舒家看出花来也没用啊!   “要我说,直接以包庇钦犯为由把那舒家围了,到时候就以舒家人逼那位公主殿下就范。她自己的亲舅舅,她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你在并州这么久,就学了些这个?”   那语气里的轻蔑再明显不过,季飞章顿时无语。   “展萧你什么意思?鉴察司都夸我尽忠职守,你凭什么说这个?”   “凭你没脑子。”   “你……”季飞章指着展萧半天说不出话,偏他还不能动手。   谁不知道展萧武艺高强,连司长能不能打过他都有待商榷,更别说他季飞章这等专司情报的人了。   “哼。”他一甩袖子,气哼哼地走回软榻坐下:“那你看吧,你就是把舒府看出个窟窿来,那福微公主还是不会要你!”   骂完了他又觉得不解气,自己嘟囔:“白瞎了我挑这么好的地段,建这么好的楼!”   夜风从窗户吹进,穿堂而过,吹得屋内的垂幔阵阵轻摇。   展萧盯着舒府的视线忽然深了深。   不知怎么,季飞章的话竟让他后知后觉的觉出一丝生气来。   可他明明甚少有这些情绪的波动,更何况是因为一个任务。   他是个本该死在十六年前的人,苟活于世,不过是因为救了他的人告诉他应该这么做。   他完成任务,获得奖赏,可以用以前没用过的东西,吃以前没吃过的美食,过上远超平民百姓的生活。   他没有太想要的东西,所以也没有太多情绪。   可这会,他却有了一种怪异的,不该出现的情绪。很多余,但却很新奇。   “哎,展萧。”季飞章忽然又开口。   展萧竟理他了:“说。”   “你说整个并州城里都是你和公主的悬赏,按理说像舒家这样的大族不该不知道啊,他们怎么还敢收留公主呢?难道真因那什么血脉亲情吗?”   “不然呢?”展萧抱臂的手紧了紧。   “你说,会不会这舒家听说了帝令的事,打算携公主而令诸侯,给蕙妃娘娘报仇呢?”   展萧咬了咬牙,总算没把骂人的话再说出口。   卷宗记载,当年蕙妃自戕,舒家人可是没有半点反抗就离开的永安,连个哭坟的都没见到。就这样的人能有胆子报仇?   展萧可不信,正因不信,他才越要好好看清,这舒家,还有这位福微公主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   三月十一,京城永安。   天光明媚,可朝廷众人心情却并不明朗。   福微公主已经失踪五日了。不只禁军没消息,连各州府的衙门也没传来任何消息。   倒是那寻仇的西岐人有消息传来,说是为了找福微公主,在好几个地方都与当地衙门起了冲突。朝堂上因为这事也分成两派。   两边每天都打得不可开交。   宁帝李炎已经好几日没个笑脸了,不仅前朝感觉到了压抑,连后宫都仿佛笼罩在一层阴云中。   终于,在福微公主多日没有消息之后,调查线索的皇命终于从前朝大臣殃及到了宫中女眷。   福微公主身边的宫人,素日和福微公主交好的妃子等,都被禁军叫去问话。虽说有皇后垂帘,嬷嬷看顾,但面对殿前司的审官,这些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的女子还是多受惊吓。   这其中,自然也有福乐公主李霁娴和小皇子李霁臻。   两人此刻正走在前往澄心殿的路上。   瞧着四下无人,李霁娴赶忙开口朝自己弟弟交代:“等会到了殿中,不管他们问什么你都说不知道,你是小孩子,你不知道父皇和母后都不会怪罪你的,千万不能说关于福微姐姐的任何事,记住了吗?”   李霁臻刚要点头,还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便听得一个有些欠揍的声音传了过来。   “公主殿下这是私下交代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李霁娴惊惧抬头,竟瞧见前面一道宫门拐角处,冒出个认识的人来。   这等目中无人的张狂样子,不是方靖扬又是谁! 第16章 利用   “我与皇弟说话,与方大人有何关系?”李霁娴直了直身子,气势不输半分。   上次遇到方靖扬,对方就是一副要查她的样子,如今又是,她好歹是公主,这方靖扬不过是代领的职位,如何能这般嚣张?   方靖扬瞧着上次那哭鼻子的公主这会洋气起来,一下倒有些好奇了。   他瞧瞧李霁娴,又瞧瞧李霁臻,先是行了礼,这才道:“微臣只是想提醒公主,逃婚事大,切莫隐瞒。殿前司的审官可不是吃素的,你说的是真是假,一听便知。”   李霁娴瞧见他那欠揍模样便不想理他,只淡淡道:“方大人那么厉害,自己去查啊,又何必还来审问人?”   “原来公主殿下知道今日审官正是微臣呀?”   李霁娴愣了一下,方明白过来这人的意思,敢情他方才那“明察秋毫”,是说自己呢。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李霁娴不愿理他,领着李霁臻便往前走去。这方靖扬满嘴里说不出半句真话,她才不会被骗呢。   只是世事总要有那么几件出人意料。   待李霁娴走入澄心殿,坐在那四方椅上,瞧见对面坐着的冷着脸的方靖扬时,只觉如同当头棒喝,仿佛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虽然后头有母后垂帘,也有其他官员同审,但看见方靖扬坐在那,李霁娴便觉得浑身都不大舒服。   “福乐公主想必也知道为什么要来此,不如就直接说了吧。”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官员笑眯眯地开口。   只是他越是笑,李霁娴越是想起皇姐讲过的故事,越觉得心里毛毛的。   “我就是那日送了送长姐罢了,还要我说什么?长姐如今失踪了,你们不去找,跑到后宫里来问我们这些女子,能有什么用吗?”   皇姐往日与内务府的人斗智斗勇时,曾教过她。若是与人辩论,定不能跟着对方走,要让对方掉进自己的思路里。所以她大着胆子率先发问。   果然那白胡子老头愣了一下,看向旁边另一个稍微年轻些的官员。   只是李霁娴不知道,李忘舒教的办法,是对待那些讲理的人的,有人天生不讲道理,不管你说什么,他都不会听,只会在自己的思路里。   比如方靖扬就是这样的人。   “胡说!”他一拍桌子,“腾”地站了起来。   旁边的老大臣吓得一个哆嗦,连帘子后的皇后娘娘都被他吓了一跳。   李霁娴一下被打断了思路,呆呆地看向那个站起来的人。   方靖扬此刻根本没有半分在外头遇见时的笑脸,他整个人都好像散发出冷气一样,脸冰得像是寒冬腊月里呼啸的北风。   他冷笑一声:“福乐公主,都到了这个时候,再说谎可就没意思了吧?”   李霁娴看呆了,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已经忘记了:“我,我没说谎……”   方靖扬直接打断她的话:“福乐公主在和亲临行前夜,将千两银票送到了护送福微公主离开永安的步兵营兵士手中,可有此事!”   他一字一句说得斩钉截铁,李霁娴被吓得脑子一片空白。   而方靖扬却是趁势而上,声音更为响亮:“从实招来!”   李霁娴定定看着他,只觉得好像儿时做的噩梦都成了真一般,她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呼吸越来越快,终于,泪珠子断线似地掉了出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一边说一边哭。   帘子后的皇后娘娘吓坏了,甚至不顾礼节地跑了出来。   陪审的裴鸿信这会才找回了魂,连忙起身拉住激愤的方靖扬:“小祖宗,那可是公主殿下,怎么能真像审犯人那么审呢!”   方靖扬看见人哭了已经呆住了,听见裴鸿信的声音才回了神。待他还要再开口时,已见李霁娴被侍女扶着离开了,哭得头都抬不起来。   他眨眨眼,摸摸后脑勺,又皱了眉,怎么都想不通:“大牢里的犯人不都是这么审的吗?不吓唬一下,怎么能如实交代呢?”   裴鸿信听见他嘟囔,无语地扯了扯嘴角,从未像此刻这般期盼方指挥使赶紧回永安。   *   “阿嚏。”   李忘舒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   想起以前嬷嬷说,打了喷嚏就是有人在想念她,也不知是谁这时候还念着她这么一个惹出了无端“祸事”的人。   总不会是李炎那狗皇帝吧……   “听说殿下已起了,我就赶紧过来了,怎么样?昨晚休息得可还好?”   这方氏是个热络的人,一大早就领着人来了李忘舒这里,不仅拿来了吃食,还拿了几身新衣裳。   李忘舒自然也不忘周全礼数。   虽说按道理讲,她是君,舒家是臣,但如今她逃婚,说是成了朝廷的“钦犯”也不为过,舒家愿意冒着风险收留她,到底还是要按着长幼之礼以表谢意。   “烦劳舅母费心了。福微若非走投无路,也断不敢麻烦舅舅舅母,若有不周之处,还请舅母海涵。”   方氏便摇头:“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当年娘娘在宫中时,我们也得了不少荫蔽,如今正是你需要的时候,都是一家人,哪有不帮的道理。”   她好似想起往事,颇有感慨:“更何况我瞧见你,倒好像隐约瞧见当年娘娘的风度气质,我和你舅舅没有本事,当年的事做不了什么,如今若能帮到你,当然是再好不过。”   她抬手抹了抹眼泪,又拉起李忘舒的手:“只是如今外头风头正盛,不知殿下是什么打算?虽说在咱们府中住着也没什么,但我这心里只怕耽误了殿下……”   李忘舒听这话的意思,便知恐怕昨日舅舅舅母已然商量过了。   他们也不傻,自然能猜到她来这里是寻求帮助不是寻找住处。   想着这件事迟早要说,李忘舒便想了想道:“我来此求助舅舅舅母,实是无奈。当年母妃去时,曾留下过一样东西,说是十分重要,往常我在宫里只听嬷嬷说,也拿不到,如今既出得宫来,便想寻一寻。”   方氏瞧着有些意外:“不知是什么东西?”   李忘舒见方氏这般反应,便猜对方只怕不知帝令的事情,于是道:“我也不知具体是什么,只是听当年我母妃身边的嬷嬷说,东西在锦州,想是当年母妃的故交拿去了。”   “锦州。”方氏想了想,面露犹豫之色,“那殿下是要去锦州?”   李忘舒点头:“舅母可是知道什么隐情?那锦州去不得吗?” 第17章 真要走了   “去倒是去得,只是锦州那地方,历来争议颇多呀。”方氏说着说着,便微微皱眉。   李忘舒心内隐隐猜到什么,只是面上不显露出来,倒是装出一副好奇模样:“争议?”   “殿下可知如今锦州是什么人在管?”   李忘舒故作不知:“不是当地的知州吗?”   方氏摇摇头,露出一种“果然是个小姑娘”的目光。   “这锦州,可是代王的封地,当年先帝在时,代王可是与当今圣上不相上下,圣上即位后,代王就去了锦州,如今把控着锦州大局,殿下要去那个地方,恐怕不妥呀。”   李忘舒若有所思:“舅母的意思是,这锦州会有危险?”   方氏便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懂那些?不过都是听老爷和外头的人说的罢了,也不一定作数。只不过我想着,大家都这么说,或许多少有些道理。殿下是出逃,身份本就敏感,再去锦州那样的地方,恐怕会惹来祸事啊。”   李忘舒倒没想到这位舅母还有些眼界,甚至瞧着是真心在为她打算。   她于是想了想,又有些纠结地开口:“只是母妃留下的东西就在锦州,我若不去看看,心里头难安。”   “殿下就打算去锦州看看吗?如今从宫里出来,又是担着罪名,殿下就算到了锦州,恐怕也难以安顿下来,若是被西岐人找到了……”   李忘舒摇头:“舅母,我既走了这条路,便是早已想好了。我知道舒家如今也不容易,我也没有别的请求,但求舅母和舅舅能给我指条明路,可有南下锦州的法子,千难万险我自己去闯,绝不会连累舒家半分。”   方氏有些惊讶:“殿下果真想好了?”   李忘舒重重地点点头:“如今并州也都是找我的人,我藏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舒家能招待我,帮助我,我已是感激不尽,只有快些启程,才免得连累舅舅舅母。”   方氏瞧着李忘舒的样子,神情越发复杂。   她只以为李忘舒是公主,娇生惯养,来了舒府恐怕是个不小的麻烦,若非看在蕙妃的份上,她断然不会插手此事。   却不想,这久居深宫的公主竟这样有主意,胆子倒也不小。   “殿下既想好了,我便与老爷商量,看看何时有南下的商队,到时殿下混入其中,兴许能得偿所愿。”   李忘舒一下目光都亮了:“若果真有这样的法子,那真是再好不过。”   方氏拍拍她的手:“殿下放心,虽说咱们舒家不敢高攀天家亲事,但当年蕙妃娘娘也对老爷多有照拂。老太爷在世时,还常念叨入了宫的女儿,这个忙,咱们舒家是一定要帮的。”   李忘舒感激不尽地看着方氏,又与她叙了些闲话,这才依依不舍地将人送出门去。   落在外人眼里,只怕会觉得这甥舅之间关系非比寻常,但方氏走远之后,李忘舒脸上的感激之色才缓缓退了下去。   这方氏瞧着是关心爱护她,可句句都不离试探。她的感情倒不像是作假,可这感情里有没有掺了其他什么东西,倒是难说。   她前世与舒家人接触甚少,但据说舒家先辈有从龙之功,她母妃当年又曾有段时间极得圣宠,这般情况之下,她倒不想将舒家的人揣测得太坏。   舒通正到底与她母妃流着同样的血脉,她虽姓李,却也有一半出自舒家。倘若真要害她,又何必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收留她呢?   思及此,李忘舒便轻叹了一口气,转身朝屋内走去。   而此时,就在离舒府不远的那处视野极佳的阁楼之上,季飞章正打了个哈欠,扶着窗框看着站成雕像一般的展萧。   “我让我的人打听了,这舒家再过两日有一个往南边送货物的商队,已经联系好了镖局,这两天正装车呢。你要是有计划,可得快些,不然那高贵的公主殿下,可真要变成蝴蝶飞走了。”   展萧头一次觉得司里这些搞情报的人相当聒噪,言旷是这样,季飞章也是这样。   “有没有在听啊?”季飞章伸手在展萧面前挥了挥,下一瞬就大呼出声。   “啊!你谋财害命啊!”   季飞章心有余悸地看着插在窗框上那一截小小的飞镖,真的很好奇这些暗器这人都是在哪藏着的。   “什么镖局,什么时辰启程,到哪。”   季飞章脸色蓦地便严肃起来:“大刀镖局,三月十四启程,到锦州。”   听到“锦州”那两字时,展萧的目光变了变。   不过,他更好奇的是这个时日:“三月十四?”   听着可不像个好日子。   季飞章便道:“并州的商户都知道,这大刀镖局的镖头刘大刀是个怪人,他算的好日子永远和别人不一样,可谁让他和他手底下的人武艺厉害呢,那些商户自然也就由着他了。”   他说完,转头去看展萧的反应,好像非要从这人脸上看出点对待那位福微公主的不同来。   “你说这舒家会不会让公主混在商队里离开?可是如今并州城中又是禁军的人,又是西岐的人,各个关口查得森严,那公主姿容出众,怎么瞒天过海呢?”   “那不是你该想的问题。”展萧倒是不留情面。   季飞章不满地撇撇嘴,桃花眼里闪过一丝促狭:“你这人呀,什么都好,就是像个假的,开句玩笑都开不得。言旷还说你跟那位公主在一块,有了些人气呢,如今我瞧着,才离了半日,就全没了。”   “你说够了没有?”展萧看了他一眼。   季飞章叹了口气:“算了我不说了,我就看看那公主到时真的混进商队里走了,你怎么去把帝令追回来。”   展萧没有答话。   他一向都擅于准备充分再行动,这次也该如此。   那位敢拿帝令要挟朝廷和西岐人的福微公主到底会不会混在商队里,也得看看那护镖的镖头怎么说。   “有件事,最好是你去办。”   展萧终于从那窗边移开了步子,正嚼着两颗花生的季飞章看过去:“呦,稀奇啊,什么事连你都做不到,得让我去?”   “去舒府,给舒家人找些事干。”   季飞章一下来了兴致:“找茬是吧?这个我会呀,要不要找到那位福微公主身上?”   展萧打量他一眼:“她就算逃婚了,也是公主,你最好好好想想你到底配不配。”   季飞章一愣,而展萧扔下这话便已眨眼间消失在这屋子里了。   瞧着屋里没了人,季飞章皱眉琢磨那话里的意思,他风流成性展萧自然知道,难不成,那任务机器怀疑他要借职务之便朝福微公主动手?   季飞章想着想着,忽然“哈哈”大笑出声。   他负责并州一地的情报,之前也同展萧打过交道,他往次不管追踪还是刺杀,一向沉着冷静,何曾有这样言辞犀利的时候?   看来言旷在信中所言不虚啊,果然“温柔乡是英雄冢”啊。   本来他是一点没想找福微公主的茬,可这会,他倒真是想试探试探了。   作者有话说:   有一个人在去世的边缘反复横跳,是谁我不说~ 第18章 登徒子   李忘舒倒没有想到这舒家办起事来这般有效率。   她才与方氏说了想到锦州去,第二日方氏就来告诉她,说三月十四有个舒家的商队,正好是要到锦州的。   有镖局压镖,又是和舒家熟悉的人,李忘舒若混在其中,当比她自己离开要容易得多。   而这方氏做事情一向周全,不光安排好了什么时候启程,连路上要用的一应物件都准备好了,一再叮嘱李忘舒好好休息两日,到时跟着商队走,可就是风餐露宿,远不比府中。   李忘舒虽还没有行过这么远的路,可是一想起到了锦州,便能见到她那位叔父,便能彻底改变前世的结局,她竟也没有那么怕了。   只是没想到,上午才刚做了准备,下午便有人上门来找事。   李忘舒才午间小憩,隐隐听得外头吵嚷,便醒了过来。   瞧见院里那些丫头都一道往前院去,还说着什么“出事了”等语,心里惊讶,便偷偷跟了上去。   前院里,舒通正与方氏夫妇都在,却是与几个年轻人不知说些什么。   对方带了几个大箱子来,口中嚷嚷着让赔银子。   李忘舒躲在一道月门后听了一会,倒好像是舒家卖的东西出了问题,对方要来讨要说法。   只是这些事不该到商会去吗?怎么来了舒府?   她心里疑惑,思量这舒家的生意只怕也经不住细查,又想着自己反正是当个跳板,便也不愿多管闲事,于是起身准备回去。   熟料刚一转身,竟是迎面差点撞上一个人!   “你是谁?”李忘舒往后退了两步,戒备地看着来人。   这人身量颇高,瞧着不过二十来岁,一双桃花眼倒是格外与众不同,看人时带着些笑意,不知怎么竟然李忘舒想起那西岐王来。   “没想到舒家还有这么漂亮的姑娘。我怎么没听说这舒通正还有个女儿呢。”   “我不是舒家的人,只是这家远亲暂且借住,不知公子是谁,难道不知道这样贸然到别人的后宅相当无理吗?”   “在下季飞章,并州人士,不才有些家底,不知姑娘可否婚配?”   “放肆!”李忘舒低喝,她到底是公主,早年在宫里,因为不得父皇喜欢,见过不少见风使舵的宫人,养成了从不吃亏的厉害性子。   这等登徒子,旁的姑娘兴许会怕,她倒最不怕。   况且她是重生一回的人,前世到西岐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像这般空有个花架子的纨绔子,只要稍稍厉害些,对面自会不敢近前。   季飞章自没有想到一位公主能有这样胆量,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出来:“姑娘果然与众不同,怪不得让我那位故人挂念至此,说什么也要让我来瞧瞧。”   “故人?”   李忘舒心内警觉。   知道她在舒府的可没几个人,便是知道她跑到并州的,掰着指头都能数清,难道朝廷或者西岐人已经发现她了吗?   季飞章也没解释,倒是抬手从袖中拿出一柄匕首来。   “你要做什么?”李忘舒警惕地看着他。   她没有声张,是不想引起太大的注意。如今舒府内有外人在,她若是被人认出来,麻烦可不小。   可倘若面前这人要威胁她性命,她倒不介意来个鱼死网破。   季飞章抬手,将那匕首举到她面前:“有位故人让我将这个东西交给姑娘。他倒没说什么,但我有一句话提醒姑娘。可信之人未必可信,生死关头,还是要将武器拿在自己手中。”   李忘舒垂眸看着那柄匕首。   刀鞘通身漆黑,不见一点装饰,唯有刀柄不知是何种材料制成,泛着冷硬的银色。   便是如今下午的日光照着,也不能将它暖和半分。   她此前经历几次刺杀,此刻也能多少感知那些武器是否锋利。这柄匕首显然不是普通的兵器,是杀人的利器。   外貌倒是不显眼,可是内里却未必不锋利。   “你到底是谁?”李忘舒微微皱眉,看着面前这个始终笑得像个狐狸似的男人。   季飞章将那匕首往前递了递:“方才说过了,在下季飞章,不过是这并州城里一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罢了。若非有人相托,也不想打扰姑娘。”   李忘舒却并不信他言语。   季飞章好像没有耐心了,他抬抬手:“姑娘拿着吧,若是不喜欢,待我走了,你丢了就是,我也好回去交差。不然这般僵持着,等会那舒老爷和舒夫人处理完事情回来瞧见,可就尴尬了。”   见李忘舒没有行动,他干脆自己扯过李忘舒的袖子,硬是将那匕首塞进李忘舒手中。   李忘舒倒想还给他,可她不敢发出太大声音,唯恐被舒府的人发现,还不待再说什么,季飞章已是转身从那月洞门堂而皇之地离开了。   李忘舒想追上去问个清楚,前脚才要踏出月洞门去,便听得季飞章开口叫了舒通正,她又不想被舅舅舅母发现,便连忙退了回来。   只是站在那墙根底下,又瞧着手里头那柄不添一丝装饰的匕首,她心里忽然浮现出一个人影来。   “不会不会,怎么会是他……”李忘舒连忙摇摇头,赶紧将那匕首收起来,恐被人瞧见告诉了方氏,又免不得编一堆理由解释。   只是她才刚走出一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停了下来。   隔着这道月洞门的另一侧,正传来舒家人与来人争辩的声音,可这头却是安安静静,连方才那些跑着要看热闹的丫鬟的身影都瞧不见。   李忘舒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到底是哪里不对。   那季飞章一个外男,便是认识舅舅,又怎可能放他在府中一个人随意行走。   那头还因为争执吵闹不休,仅隔了一道墙的这边却是空无一人,连个路过的都没有,哪里就会有那么巧的事?   她又心有余悸地看了那匕首一眼。   这季飞章决不是他说的什么并州纨绔,只怕身份非同小可。   果然舒家内藏乾坤,不是久留之地。   还好后日便是商队出发的日子,她自然是一刻不想留在这里了,若是舒家真有问题,到时候她被牵连出来,那可是怎么都说不清了。   半个时辰后,从舒家离开的季飞章回到了自己的小楼中。   不出所料,展萧已经在那等着他了。   这两日季飞章也已习惯了展萧的神出鬼没,他在舒家的事办得顺利,心情好,倒是懒得和那人的臭脸计较。   “怎么样,商队有问题吗?舒通正为了做生意可是什么都肯干,怕我影响了他商队的行程,赔了我三百两。”   “有。”   季飞章并不认为商队会有问题,倒是展萧的回答让他有些惊讶。   “什么问题?难道那商队还另藏玄机?”   “不如先解释一下,为什么把我的匕首给公主。”   季飞章叹了口气:“你追踪情报的本事明明这么高,为什么不也来我们鹰组?”   “我在问你。”   “不是你让我给的吗?”季飞章倒是格外惬意,“你把匕首故意扔在我这,不就是想借我之手送给公主殿下吗?展萧,你不会真的担心那位公主吧?”   “什么意思?”   季飞章脸上没了笑容,好看的桃花眼也冷了下来:“鉴察司干的是见不得人的事,我虽然不知道司长为什么让你跟着公主,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吧。那公主可是皇家的后人,你倘若果真掉进温柔乡里,便是有一点想法,什么后果你更清楚。”   “所以呢?”   “我猜你想借舒家之手,套出帝令的详细所在,但展萧,你我认识这么多年,我可提醒你,及时收手,一旦知道帝令在哪,立马带着那位公主回永安。”   他见展萧不说话,又道:“匕首我送给她了,只说是一位故人托我转交。我知道你要得到她的信任,但那可是公主,且是个倾国倾城的公主。凡人都有七情六欲,你展萧以前倒是没有,以后呢?”   七情六欲,展萧对那些东西可没什么兴趣。   他开口道:“商队后日出发,不从并州城内走,所以根本就没有给夹带的人留下机会。”   季飞章面色大变:“什么?”   作者有话说:   季飞章:不愧是我!(叉腰) 第19章 启程   是夜。   永安城内阴云密布,瞧着是要有场大雨。   御书房内,宁帝李炎搁下笔,抬头看向来人:“怎么样?有进展了?”   屋内站着的是鉴察司司长律蹇泽,虽人到中年,但却并未发福,隐约还能瞧见当年“永安律郎”的风姿。   “公主殿下后日便会离开并州,前往锦州,锦州,如今实为代王所辖。”   “你是说,福微要去找李烁?帝令在李烁手中?”   “微臣倒不这么认为。”律蹇泽摇摇头,“福微公主既敢将帝令在她身上一事公之于众,想必已知道帝令非同小可,事关皇位,这也是她敢逃离的底气,她赌没人敢在帝令不知所踪时对她下手。”   “那她找李烁做什么?”   “如今在福微公主眼中,圣上与西岐人都不可相信,那就只有代王还有可供依靠的力量。”   宁帝李炎神色严肃,眼中隐现杀机:“若非朕不知帝令下落,恨不得现在就将她抓回来。她真是和她娘一样,总是知道怎么做才能让朕最生气。”   律蹇泽可不敢议论皇家是非,他只道:“圣上放心,若论追踪查探的能力,展萧已是无人能出其右。他如今也在并州,相信很快就能得到公主殿下的信任。”   “要不要朕再让禁军好好查查,尽快逼福微离开并州?”   “圣上若是等不及,自然也可以给禁军些压力。如今禁军和西岐人都在并州,那位公主想来不会想在并州久留。”   李炎点点头:“她以为朕找不着她,肯定想着赶紧到她那好叔父的地盘上,朕就让她去,到时一网打尽,她也能替她娘实现愿望了。”   律蹇泽没再应答此语,只是微微低着头。   身为鉴察司的司长,且在这个位置上稳坐十几年,他最是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一句都不该说。   与那位已故的蕙妃娘娘相关的事情,最好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   三月十四,天刚蒙蒙亮,李忘舒便已起来了。   今日正是舒家的商队离开并州的日子,也是她到锦州启程的日子。   昨日方氏已来同她交代过,舒府后门会有一辆马车等着她,载着她到城外与舒家的商队会和,之后她再以舒家远房亲戚投奔锦州的表亲之名混在商队之中。   她孤身一人逃婚来此,并无多少东西傍身,除却方氏为她准备的,其实没什么其他需要拿的东西。   只是她换了一身方便行路的短打劲装后,又瞧见在孙家集时展萧为她买的那身裙子,到底还是过去将那件衣裳装在了随身带着的布包之中。   卯正刚过不久,外头天色还是雾蒙蒙的,便听得一阵小心的敲门声传来。   “殿下,可准备好了没有?”   是方氏的声音。   李忘舒便起身,拿好东西,小声道:“准备好了,烦劳舅母。”   方氏这才推门进来:“我已经让他们都备好了,殿下只管登上马车就能走。只是有一件麻烦事,今日才出,所以我才急急来告诉殿下。”   “出了什么事?”   李忘舒知道追她的人都已来了并州,听见方氏这么说,心里已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方氏道:“不知怎么,府衙忽然加派了巡逻的人手,且整夜都不停。往常这个时候路上没什么人,正好走,城门也有我们的人打点了,必然一路畅行。但如今路上却多了许多巡查盘问的。”   “他们是找我的?”   方氏点头:“老爷晨起就已出去试探了,那些人拿着画像呢,画像上头正是殿下样貌。”   “怕不是什么府衙的人,该是禁军的人。”   方氏大惊:“连禁军都惊动了?殿下果真要冒险吗?”   李忘舒笑笑:“我倒已是从刀口上捡回一条命的,并不打紧,只是烦劳舅舅舅母收留多日,只怕连累你们。”   方氏摇头:“殿下说的是哪里的话,那马车上没有一点舒家的标记,又是从后门走,定是不会与舒家扯上关系。只是殿下倘若被拦住,不知可有应对之法?”   李忘舒心里觉得这方氏问得有些奇怪,却又一时想不通症结所在,料想这位舅母大约是关心她,便道:“我不过孤家寡人,倘若真遇到事情,大不了就回永安去一死了之。只要不连累旁人,我又有什么要紧。”   方氏神色复杂,拉着她的手:“苦了殿下,但愿老天保佑,别有什么意外,到时出城,进了商队,他们离开了,大抵也没什么事了。”   她话音方落,便听得外头传来一个着急的声音:“怎么还不走?可快些,趁着天还没大亮不引人注意。”   舒通正急急过来,身上还带着晨雾似的,见方氏和李忘舒站在门口叙话,连忙催促。   李忘舒自然见礼:“辛苦舅舅为我谋划,我这就离开,还请舅舅舅母保重。”   舒通正连声道:“我们无事,殿下可千万路上小心。”   这般说着,一行人便从李忘舒所住的客房出来,一路往后门去。   才点过卯的侍从正排着队往府中各处做工,好在有舒通正和方氏领着,那些下人只以为是主家查工,也没注意到还有个姑娘混在一行几人中。   待到了后门,果见一辆青漆小马车停在门口。   此刻东方已然发亮,正好照在那辆小小马车上,但见上头果真没有一个牌子,看着与普通百姓家租来的马车无异。   情况紧急,此刻也来不及道别了,李忘舒与舒通正和方氏打过招呼,便急忙登上了这辆小马车。   马车上还有方氏为她准备的东西,吃穿用度皆不少,想来从并州到下一座大城应是不用愁了。   李忘舒心里感念,想着若是日后还有机会回来,定要报今日之恩,便觉马车晃了一下,往前行去。   晨起的路上还没有太多人,只有零星几个小贩在挑选好地方摆开摊子。   李忘舒悄悄掀开那车帘一角,见外头一片平静,才觉放心一些,遂靠回马车中,想着趁出城这一会功夫再小憩片刻。   只是她才刚靠着躺下,便听得外头传来杂乱的马蹄声。   想起方才方氏所说,李忘舒连忙起身,自那车帘缝隙小心翼翼地瞧见一队骑马的侍卫从她的马车旁经过。   那些人看着是禁军打扮,却还好跑得急,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马车。   见那一骑人马头也不回地走了,李忘舒才短短地舒了口气。这出城一路注定不安宁,虽说并州城门并没有多远,可她倒不敢再睡了。   就这么走了不知多久,隐约能瞧见马车外天光已经亮了,李忘舒觉出些不对来。   这并州城虽说是大城,可总没有永安大,怎么这么久还没出城。   她刚开口,想要问一问那赶车的车夫,忽然间却是觉得一个踉跄,马车竟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李忘舒问出这句话时,一时伸手攥住腰间的匕首。   外头根本没人回应。   等了一会,李忘舒越发觉得不对,她一手攥着匕首,另一手朝马车车帘探去。   估摸着外头没有禁军,她才一把将那帘子掀开,只是那车辕上,哪里还有车夫的身影!   李忘舒顿时大惊,已是意识到有诈。   虽尚不知如今到了哪,但恐怕还在并州城内,于是她连忙回身拿上自己的包裹,便从马车里冲了出来。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她出来之后,第一眼看见的竟是——并州府衙! 第20章 好戏登台   “这位就是福微公主殿下吧?”   并州府衙的大门前,一个身着官服之人负手站着,瞧见李忘舒,开了口。   李忘舒朝他看去:“不知这位大人在说什么,民女听不懂。”   那人笑道:“公主殿下就莫要狡辩了,下官若是没有万分的把握,也不敢亮明身份,在此等候啊。毕竟,禁军的方指挥使,可是就在并州呢。”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只听得甲胄碰撞之声由远而近。李忘舒忙朝四周看去,只见这府衙门前的几条路都冲出禁军侍卫来。   他们训练有素,片刻之间便将此处围了起来。   此刻红日东升,斜斜的日光正照在并州府衙门前,路过此处的百姓都被吓了一跳,站在路边有些畏惧却又有些好奇地往这边看。   但见一披坚执锐将军模样的人,从一队禁军中走上前来,朝着这边行礼:“微臣方陆,见过福微公主。”   李忘舒认得这人,禁军殿前司都指挥使,武艺了得,办事沉稳,深得李炎信任。   她知道李炎派了禁军来找她,却还是没想到方陆此人真的会来。   “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几位大人,民女不过是普通百姓,来此投奔亲人,如今亲人寻不到了,便想出城另寻,不知为什么得罪到了几位这样的大人物。”   这里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想要硬闯出去,单凭李忘舒自己肯定是不行的。   她如今只想先拖延时间,看看会否有其他变数。   倘若能拖到西岐人寻到这里,让西岐人和禁军再打起来,她兴许能故技重施,逃出这包围。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正在这个关头,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王大人,就是她,她就是福微公主!”   李忘舒惊骇地转头看去,只见她来时的那条路上,此时出现两个急急往这边赶来的身影。   显然是禁军围了路,他们才只能从马车上下来,可仿佛是唯恐误了什么一般,便是这么几步的路程,他们也要跑着过来,累得气喘吁吁也不在乎。   而那两人,竟是舒通正和方氏!   那王大人当是这并州的知州一类官员,李忘舒虽不认识,但看他官服也能猜出大概。   此时舒通正和方氏终于跑到王大人的面前,满脸都是殷勤:“大人,草民与贱内可以作证,这位就是福微公主殿下!”   李忘舒看着那两人,还是不愿就这么相信。   她缓缓开口,希望这是舒通正和方氏为了帮她逃跑演的什么戏。   “舒老爷,舒夫人,你们可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方氏扭头看了她一眼,眼里似有那么一丝犹豫闪过,只是转瞬就被更为兴奋的情绪取代。   舒通正倒是直白多了,他转过身看着李忘舒,脸上竟显露几分恨铁不成钢来:“殿下,莫要和朝廷作对了,赶快回去吧。莫说这禁军、府衙的士兵这么多人,便是那万两黄金,又有几人经得住诱惑,不去提供消息呢?”   他这么说,李忘舒倒是明白过来了。   “原来舒老爷就是为了万两黄金,才干出这般瞒天过海之事啊。那可辛苦舒老爷这几日的款待了。”   舒通正倒有些不忿:“殿下,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回到宫里去,那里终究是你的家呀。”   “家?”李忘舒冷笑,看向王大人,又看向方陆,最终重新看向舒通正。   “家就是不管我是否同意,都指派我去嫁给西岐王,去当和亲的公主;家就是从小到大,有什么好事都背着我,但凡有什么坏事,都要安到我的头上,这就是舒老爷口中的家吗?”   李忘舒紧攥着藏在袖中的匕首,仿佛只有冰冷的触感,才能让她维持住清醒,不被压抑的恨冲昏头脑。   “我倒是好奇,圣上命人南征北战,打得整个大宁外强中干,竟为了短暂的安宁,扔出一个女人向西岐王献礼,难道这就是所谓血性,所谓治国之法吗?”   “公主殿下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方陆厉声大喝。   李忘舒看向他:“我当然知道!你们寻我回去,不就是为了两件事吗?其一,我手中有帝令,圣上还需要这个;其二,我若不回去,整个大宁都找不出一个和亲的公主。圣上才不舍得让他的小女儿受这样的苦,不是吗?”   方陆握紧剑鞘,隐隐待发,那后头的禁军也跟着他做出待战的姿势。   李忘舒越看越觉得可笑:“方大人,反正我今日回去,大不了一死了之,我只是想问问,这大宁国土辽阔,竟是连个当战敢战之人都没有吗!”   她的话七拐八绕间,又绕回了当初那让战和两派争执不休的事情上。   而这,也是最戳大宁儿郎心窝的事情。   与西岐交战多年,两方其实未分胜负,但和亲一事,在百姓眼里就是宁帝主动做出让步。   当年交战时,铺天盖地都为战争造势,如今说和亲就和亲,那些百姓哪里接受得了?   就像在永安时,有志之士不惜一死也要与和亲的队伍来一场“硬碰硬”,在并州,李忘舒这一席话,自然也刺激到那些围观百姓心里隐痛的一根神经。   大宁与西岐停战有些时日了,谈和亲也有些时日了,西岐人又在大宁的国土上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找人,好多百姓都憋着一口气呢。   李忘舒无疑是想把这口气找个口子放出来。   而方陆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已然掉进了这位福微公主不动声色间便布置的“陷阱”之中。   百姓群龙无首,自然不敢反抗禁军,但如今福微公主就在这里,天塌下来还有皇家的人顶着,那些百姓不过是趁乱发泄怒气,平日没有的胆子也都壮了起来。   人群里不知有谁附和一声,立马便传来不少声援李忘舒的声音。   而随着这里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禁军甚至不得不分出人来,将那些激愤的百姓阻拦在外。   方陆紧皱眉头:“公主殿下好手段。”   李忘舒看着他,却是忽然又笑了一下:“还要多多感谢方大人造出这么大的阵仗,而不是秘密把我带走。”   舒家想要黄金,王大人和方陆想要政绩,当然是抓她的场面越大越好。   他们思量她一个孤家寡人翻不出什么波浪,却没想过她手中还有最大的筹码。   “我劝你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寒光闪过,李忘舒手中那柄不加一点装饰的匕首瞬间出鞘。   她一手执着匕首,比在自己的脖颈前,就站在那辆马车旁,却好像是居高临下俯瞰着所有人一般。   “否则我死了,谁都别想知道帝令在哪!”   作者有话说:   展哥加载中…… 第21章 天降奇兵   方陆至此才明白,他带兵离开京城永安寻找福微公主时,那位鉴察司的司长——“永安律郎”——因何会露出那般隐晦的微笑。   他当时只想,一个姑娘家,不过是一时热血,故此才敢逃了婚事一路跑到并州,只要找到了人,抓回去总是不拘办法相当容易的。   但此时再看,当初的想法何其愚蠢。   福微公主从西岐和步兵营那么多人手中逃脱而出,还屡屡失去踪迹,已足能证明她并非一般闺阁女子。   她深深知道自己身上到底什么才是朝廷的命门。   和亲公主的身份与帝令比起来,根本算不得什么。   帝令此物,在福微公主逃婚时公之于众之前,连他这殿前司都指挥使都从未听说过,可见此物涉及皇家秘辛,这才是圣上一定要找她回去的原因。   “公主还请冷静些!”方陆抬手,让自己的人都将手中的兵器放下。   李忘舒看着他:“方大人,我无意为难你,只要你放我走,我之后死了活了都与殿前司无关。可若今日你逼迫于我,让我死在并州,你,还有这位王大人,还有舒老爷、舒夫人,只怕难以向圣上交代!”   她的视线一一扫过这几人,看到舒通正和方氏面色大变,只觉得可笑。   当年跟在母妃身边的嬷嬷曾与她讲过几件关于舒家的事。她只知道母妃当时在宫中,没少照拂舒家后辈,还当这些人能存感激之心。   如今看来,什么亲情血脉,根本抵不过万两黄金。   一众人等都看向方陆,他才是这里最有话语权的人。   可方陆自己如今也焦头烂额。   本来抓人是水到渠成的,自打李忘舒进了舒府,舒通正便已与府衙联系,这个行动的计划自昨日已秘密研究过好几遍,可是谁能想到一个娇滴滴的公主手里有匕首,还真敢拿自己性命威胁?   “公主殿下只要不伤害自己,想要什么,倒也不是不能商量。”方陆开口。   可紧接着,便听见舒通正的声音:“大人,可不能将她放走啊!”   李忘舒又看了一眼舒通正,她终于明白为何她到舒府那日,这位舅父连信物都不曾见过,便认了她的公主身份。   他急着领那万两的黄金呢,哪在乎什么真不真假不假?   方陆皱眉,他此时也觉得那舒通正有些烦人了,遂一个眼神看向王大人。   那王大人何其精明一个人,立时冷目横了舒通正一眼。   这舒通正在并州如鱼得水,多亏与并州每任知州都打通了关系,这位王大人还没有调任的倾向,他哪敢在此时得罪人家?   被横了这么一眼,连话都不敢说,连忙将头低了下去。   李忘舒便道:“商量?不知道方大人打算拿什么和我商量?”   “只要公主殿下肯回到永安,微臣可以答应殿下,暂缓三日,让殿下能在并州处理好一应事宜。”   这是方陆能拿出的最大筹码了,他认为李忘舒到并州来,就是为了找舒家的旧人,现在看到舒家旧人只为了银子,根本不帮她,想必给她几日,她也能想清楚。   只是对李忘舒而言,这个筹码就显得格外没有用了。   “倘若这就是方大人的诚意,那这诚意,我还是不要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方大人只要告诉我,禁军到底是保护百姓的,还是保护和亲的,我便跟方大人走!”   这问题很好回答,可又一点都不好回答。   这里还站着围观的百姓,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越聚越多,他们原本是为了造势邀功故意吸引百姓来看,此时却是将自己埋进了坑里。   保护百姓,便不能轻易带走福微公主;保护和亲,便是犯了这么多百姓的禁忌。   这问题横竖都是让禁军下不来台,方陆的眉头越拧越紧。   可百姓的义愤填膺可不会等合适的时候出现。   只听得人群里有人喊:“大宁的军队,根本就不保护大宁的人!”   登时,这些百姓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似的,纷纷发泄起来。   “凭什么和亲!凭什么我们的公主嫁给外邦人!”   “大宁的好儿郎可还都没死绝呢!”   “不能带走公主!不能和亲!”   ……   也不知道是谁在人群里高呼,随着四处响应之声,这一处府衙门前,围观的百姓登时形成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   他们甚至开始冲击禁军的队伍,仿佛要将这位“倒霉”的被选中和亲的公主救出来似的。   王大人站在高台上大喊“肃静!肃静!”,可是根本就没人听他的。   只见禁军与百姓交会处,已然开始互相推搡,也不知是推倒了谁,突然间又有哭天喊地的声音加入其中。   这一下可更乱了,那禁军虽是士兵,可挡不住百姓人多势众还撒泼打滚。   他们又不能真动兵器,倘若出了人命,方大人要保自己的官位,定是让手下的人顶包。那些将士也不傻,只与百姓推搡,却没一个敢出头杀人。   于是包围着李忘舒的那个“包围圈”竟是在这样诡异的情况下越缩越小。   这整个府衙门前都已乱了起来,禁军、百姓、府衙赶来的兵士,甚至是舒家的家丁都闹成了一片。   扯头发的、拉后腿的,各种奇怪的姿势轮番上阵。   妇人不见了矜持、士子不见了持重,遑论书生墨客还是贩夫走卒,全都与这“黑心”的禁军打在了一起。   连李忘舒心内都暗暗惊讶,她也并未想到自己的几句话能有这么大的效果。   不过她虽手脚冰凉,心跳得极快,却还记得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眼见这般形势不容错过,她立时以匕首比着脖颈,盯着方陆的方向,在一片混乱中缓缓后退。   “放了公主!放了公主!”   “打死西岐人!打死西岐人!”   就在那些高呼的口号中,这府衙门前彻底成了乱哄哄的闹市口。   李忘舒只觉得有一个很熟悉的很大的力道从后面拉了她一下,而后她便被挤进人群之中,甚至感觉双脚都离开的地面。   “大人,福微公主要跑了!”舒通正可还记着他的一万两呢,眼神就没从李忘舒身上离开过,眼见李忘舒被夹在百姓里就要离开了,他赶忙就大喊。   方陆当然听见了,也当然看见了,可中间全是已经失去理智的百姓,挤得他兵器都挥不开,更别说追人了!   他无力地大喊着“捉拿福微公主!”,可是声音却被淹没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打败西岐人”之中。   自打和亲以来笼罩的阴云,终于降下了一场暴雨,惊雷乍起,让人来不及反应。   而李忘舒从那“暴雨”之中,狼狈地脱身而出,竟然看见那个将自己拖出“泥潭”的人,是展萧。   他黑衣蒙面,揽着她的腰将她从人群里带了出来,而后根本不问她的意见,便已将她“扛”在背上,如同狠厉的鹰般迅捷地朝着出城的方向奔去。   李忘舒从未与一个算得上陌生的男人这样近过。   他蒙着面,可李忘舒认出了他的眼睛。   “为什么救我?”李忘舒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几分逃出升天后的余悸。   而展萧只是坚定地看着前方:“因为殿下是福微公主。”   作者有话说:   展哥来了! 第22章 背叛与信任   并州城外。   将那府衙门前的狼狈与纷乱都甩在身后,如今在这官道旁无人的树林之中,唯余虫声阵阵,倒好像在提醒人,如今劫后余生。   展萧将蒙着面的黑布拉了下来,回身看向李忘舒,微微垂首:“方才一时情急,没有问过殿下的意见就擅自行动,是微臣之过,不管殿下想怎么责罚,微臣都甘愿领罚。”   李忘舒此刻终于结结实实站到了地上,可她却仿佛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一般,只是定定的盯着某一处,既没有动作,也不说话。   良久没有等到反应,展萧抬头看向她:“公主……”   她好看的眸子微微低垂,卷翘的睫毛覆下一片阴影,展萧恍惚好像看到有一滴泪滴落下去,可他不敢问,更不敢抬手帮她擦一擦。   “本想提前与公主联系,但舒府不值得信任,微臣的画像也遍布并州,所以没有敢轻举妄动。还好公主聪慧,否则……”   他的话有些说不下去了,李忘舒单薄的肩此时微微颤抖,显然是已经哭了。   自离开永安,官道逃婚,她一向坚强又倔强,即便不得不露宿树林,也不曾流露过多胆怯。   她表现的不像个公主,倒像是行走江湖的侠女,一开始连展萧都暗暗吃惊。   遇到那么多难事,甚至连夜脱逃,她都从未像现在这般颓丧无助,如今却放下一切伪装,竟然就这么无声哭了。   展萧心里突然觉得像被什么东西纠结住一般,被狠狠地揉碎,让他只觉得闷痛,却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这种陌生的感觉,本不该出现在一个他这样身份的人身上。   他有些无措地看着李忘舒,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却始终没有离她更近一分。   “已经离开并州了,没有人会找到我们了。”   “展萧,你被人背叛过吗?”   她忽然抬起头,眼里盈着泪,却是倔强地咬着唇,仿佛不想让人看透她此刻的脆弱。   展萧愣了一下,背叛,对于他而言,实在是再熟悉不过的家常便饭。   “人与人之间,未必都能走到最后。舒家见利忘义,公主不必将他们放在心上。”   “可他是我母妃的兄弟,他与我母妃流着一样的血脉,他靠着我母妃的荫蔽才能在永安积累财富,我母妃离世,他们为避祸患,逃到并州,我不怪他们。就算他们当时拒绝我,让我自生自灭,我也不会多说半个字。可他们为什么要骗我呢?”   她的声音颤抖着,明明该是责备的话,说出口却只剩下茫然和无助。   展萧紧皱着眉,攥紧拳的手指关节泛着青白。   “他们心里从未把公主当作亲人,只是当作自己获得利益的筹码,公主不必为他们伤心流泪,他们才是该被公主扔下的人。”   “可是……可是他是我舅父,他不该算是我的亲人吗?”   “亲人也未必靠得住,他们从一开始,就只想着那万两黄金罢了。”   李忘舒摇着头,摇摇欲坠如同秋天挂在枝头的一片枯叶。   她压抑地哭着,身体已不受控制地跌坐在地上。   她前世几乎可以说从未和舒家的人打过交道。她只听嬷嬷讲过母妃从前待舒家的人极好,一直在心里把舒家的人当作亲人。   她以为自己信对了人,可赌了这么多天,最后不过一场笑话。   展萧蹲下来,面对面看着她,想要扶住她的身子,手抬起却又仓皇落下:“公主心里早就有答案了不是吗?不然今日也不会准备好匕首,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   李忘舒抬起泪眼看他,只看到他模糊的样子,却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尽管她不想承认,可展萧确实猜对了。   从方氏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就觉得这舅父舅母有些难言的怪异,可她却想赌一把,她做好了准备,倘若被舒家背叛,就以性命为要挟,这才早就准备好匕首。   可她心底却一直期盼着,都是她想多了、猜错了,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然而现实总是会以最为尖锐的方式出现,它来得猝不及防,让李忘舒除了竖起满身的尖刺,毫无办法。   “展萧,我什么都没有了,彻底没有了……”   她忽然毫不顾忌礼仪与体面,抓着展萧的衣服便埋头哭了起来。   “公主……”展萧彻底愣住了,他预设过很多结局,却万万没想到会面对这样的场面。   他如同一尊雕塑、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般单膝跪着,尽职尽责一动不动地给那位崩溃的公主提供支撑,可他心里却如同翻江倒海,似熔岩卷起层层热浪。   他的喉结动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迅即地冷静下来,就好像用一层无形的罩子,以最快的速度将那些翻卷的海啸般的浪潮都遮盖压制下来。   李忘舒彻底抛却了作为一个公主的高傲,她毫不顾忌地发泄着这几日压在心里层层的委屈与压力。   尽管早在决心逃婚时她便已经知道自己选择了一条怎样的荆棘之路,可这远比前世还要艰难的未知道路,却还是让她在此刻脑海一团混乱,恨不能让展萧给自己一剑,用疼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将脸埋在那一动不动的“雕塑”肩上,让自己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眼泪,像是要彻底发泄崩溃的情绪一般,打湿了他的衣服。   感情抵不过利益,她在离开宫城的时候就应该清楚。   却在此时才终于将这句话牢牢刻进心里。   她走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若要重来一回不罔这条性命,就该死心塌地地走下去。   带着早春凉意的风穿过树林,朝阳从枝叶的缝隙照进斑斑点点的光芒。   不知哭了多久,展萧听见她的声音小了下来,她的身体也不再因抽泣而隐隐颤抖。   他终于稍稍松开紧攥的有些麻木的手,声音有些沙哑地开口:“殿下,还好吗?”   等了好一会,他觉得肩上松了一下,才看见李忘舒直起身子,重新抬头看向他。   “我这样,很狼狈吧?”   “殿下久居深宫,不知道外人利益为重,也是自然。”   “宫里才最会见风使舵,我只是抱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还以为自己能赌赢。”她的声音有些哑,不知是不是哭了太久,眼睛红红的,全然没有当日登上和亲车舆时的矜贵,倒多了些让人摸不透的脆弱。   展萧忽然觉得她太瘦弱了些,单薄得像是律司长官署里的那几只琉璃盏,好像轻轻一碰,就要碎了。   “殿下有本事离开,已经赢了。”   李忘舒睫毛上还挂着泪,却是忽然惨淡地笑了一下:“难道不是你赢了吗?府衙门前忽然有那么多人响应,我当时就有些意外,如今想来,不会是你的功劳吧?”   展萧垂眸,他没有回答,但李忘舒不傻,她知道她猜对了。   “对不起,是我方才失态,我不该弄脏你的衣服。”   “殿下……”他突然抬起头,好像想解释什么,可与李忘舒的视线对上,却忽然有些说不出口。   “怎么?”李忘舒问他。   展萧攥了攥手,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赶忙从怀里拿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纸包来:“殿下……是不是饿了?这是并州城内那家熏肉,微臣今日早晨刚去买的。”   作者有话说:   展侍卫——实用型男友√ 第23章 眼前人   熏肉的香味一同往昔,可李忘舒却全然没有了那时初到并州的心情。   她以为到了并州是新的开始,可并州,只是毫不留情地给她的过去关上沉重的大门。   她本来不哭了,可拿着那熏肉,才咬了一口,眼泪又啪嗒掉了下来。   “公主……是不是不好吃,那不吃了……”展萧见她又哭了,有些慌了神。   李忘舒狠狠地咬下一块肉来,一边嚼,一边抬手将自己的眼泪都抹掉。   “好吃,比之前吃过的还好吃。”李忘舒抬头看着他,“你竟然还记得买这个。”   “只是想着,今日若真的出事,只怕殿下没有时间用膳,我们得赶紧离开并州,吃点肉,肚子不饿。”   发泄似地吃了好几口,李忘舒才终于停下来,她跪坐在地上,将那纸包举到展萧面前:“你不吃吗?”   “微臣不饿,这是给公主的。”   “我吃饱了。”   “吃饱了就带着,晚上再吃。”   李忘舒将那纸包小心翼翼地包起来,看着展萧:“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应该可以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帮我了吧?”   展萧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好像是在询问她为什么会这么问。   李忘舒同他对视片刻,才又开口:“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她抹了抹湿漉漉的眼睛,从腰间将一把匕首拿了出来:“这是你送给我的吧?我思来想去,我在并州的故人,除了舒家的人,就只有你了。那个季飞章是你的什么人?”   展萧垂眸,他实在是低估了这位福微公主。   前一刻还哭得仿佛要晕倒在这片林子里,此时已然冷静下来有理有据分析他的来路。   季飞章自诩演技卓越,却不知道自己早已经被人看出来了。   “我确实与他认识。早年我们两家是故交,后来我到了永安,联系就少了些。”   “所以你这几日没离开并州,一直都与这个季飞章在一起?”   “算是吧。”   “算是?”李忘舒看着展萧,可对方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我趁夜色,探过舒府周围的道路,也去舒家的商会看过,所以才知道今日有舒家的商队离开。”   “你从与我告别后,就知道还会有与我相见的时候,展萧,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展萧抬起视线看向李忘舒,他与这位公主相处数日,此时再清楚不过,李忘舒其实还是在怀疑他。   “舒家如果真的想帮殿下,不会由着殿下跟我一道翻墙。而且殿下入舒府后,舒家老爷两次前往府衙。微臣这才觉得舒家兴许有问题。”   “所以你早就安排了人跟着我?就是府衙门前那些人吗?”   展萧无奈地笑了一下,他已经是一个很注重细节的人了,可却仍旧逃不过李忘舒的推测。   “是季飞章的人,他家祖上有些产业,家里有不少家丁,都安排打听消息,所以才能在公主被送到府衙门前时,及时赶到。”   想到那桃花眼笑得跟个狐狸似的人,展萧便没有一点“怜惜”地将所有的锅全叩他头上。   “我说怎么百姓能被几句话就激得群情激愤,原来是展校尉的功劳。”   “不敢,若非公主机智拖延了时间,只怕我也难以赶到。”   李忘舒不置可否。   展萧是个和她一样,“逃”出来的人,他们的身份说到底并见不得光。   舒家人是她的亲人,尚且能为了万两黄金将她的消息出卖,那季飞章与展萧也不过是相熟的兄弟,便肯冒着杀头的危险,为他做这么多事吗?   若是以前,李忘舒兴许会相信。   但如今,亲眼见舒通正和方氏的嘴脸,她倒要对这世间的人都多了三分怀疑。   只是眼下,离开并州才是最要紧的。殿前司的方指挥使都来了,她走得慢些,说不定会被搜山的人搜个正着。   那方指挥使和王大人放跑了她,若是不能赶紧找回去,只怕要被李炎好一通责罚。   她倒无意窥探展萧的秘密了。   这世界上唯有利益才是永恒的,而现在,她与展萧无疑在某些方面,有着相同的需求。   两个人都没说话,这林中便只剩几声虫鸣。   展萧好像格外耐心,她不说,他就在一旁候着,拿着一块布子擦拭那柄被收在腰间的软剑。   “展萧,你能信吗?”   李忘舒忽然开口,展萧停下手上的动作看向她。   “殿下的意思,是信什么?”   李忘舒看着被筛到地上的一点天光:“如今你我皆被禁军追查,你这个校尉只怕也当不成了,不离开,就是进大牢一死了之,你想死吗?”   “进入殿前司的时候,这条命,就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李忘舒有些惊讶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她愣了一下,险些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殿前司,值得吗?”   “不值得。”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个问题展萧竟是想都没想就回答。   “西岐与大宁和亲,是西岐王要迎娶殿下,可来迎亲的却是呼延海,自古以来,没有这样的道理。圣上只以为和亲就可以换来和平,可西岐人却并没有把大宁看在眼里。”   “展校尉想说什么?”   “诚如百姓不愿公主去和亲一样,一场婚事,治不了大宁的‘病’。”   那一刻,李忘舒不知被什么击中了,竟是觉得脑海中空白了一瞬。   她多想前世就有一个人,这样告诉她,告诉她和亲是一条不归路,且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不归路。   可没有,她用自己的命,得到了答案。   可今生,却这么早,从展萧口中听到了这样的话。   “那你觉得,什么能治大宁的‘病’?”   “我一个小小校尉,改变不了什么,但公主可以。如果公主没有打定主意,也不会倾尽所有,只为了让我放殿下离开,不是吗?”   倘若此时不是在并州,倘若她不是在逃亡路上,李忘舒想必会将面前这个人引为知己。   她直视展萧的眼睛,想好好看清他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展萧,我再问你一次,你可以信吗?”   展萧毫不避讳地回视她,那是他自进入鉴察司以来,十余年第一次有了瞬间的动摇。   可他到底隐藏得太好了,他演过太多的角色,戴着面具说话,已经成了某种本能。   他定定开口:“可以。”   一字一顿,如玉珠坠地,郑重有声。   李忘舒盯着他的眼睛:“我要去锦州,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   她的话说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展萧有许多本已准备好了的回答都突然失去了作用。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她的答案的那一瞬,他不是如释重负,反而第一反应,是想将这件事作为秘密藏起来。   可明明在并州城内,他已经和季飞章知晓她想去何处了……   “公主当真信我?”   “我退无可退,你也一样,所以我信你。”李忘舒站起身,拍拍裙子上的土,“你呢?”   展萧亦跟着她站起身来,却是抬手从软剑锋利的剑刃上扫过。   “你……”李忘舒大惊。   展萧攥拳,任由血珠滴落下来:“展萧,立誓送公主前往锦州。” 第24章 金田   永安,宫城。   李霁娴站在承乐宫门前,焦急地朝外看着,仿佛在等着什么人。   不一会,只见宫道上头,跑来一个瘦弱身影。   “清漆,快来!”李霁娴一见清漆回来了,眼睛都亮了,“怎么样了?”   清漆跑过来,大气都来不及喘上一口,忙道:“打听到了,福微公主殿下没被找着,这会又不知道去哪了。”   李霁娴终于放心些许:“快进来细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清漆这几日日日都往前头正殿去,就是为了替李霁娴打听福微公主的消息。   此前听说福微公主在并州,险些被方指挥使抓住,李霁娴连觉都睡不着。今日清漆又去,才打听到原来福微公主已经离开并州了,圣上将禁军大骂特骂。   方指挥使没回来,圣上的气倒是全撒在了那位方小将军身上,把人整整骂了一个时辰才放出来。   “听圣上身边的宫人说,那方小将军出来时垂头丧气,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一点都没有往日神气,眼神都直了。”清漆一边说,一边还学着那样子,将李霁娴和缀玉都逗笑了。   “这下可好了,让那方小将军欺负咱们公主。”缀玉倒像出了口恶气似的。   李霁娴掩着嘴笑,笑着笑着,又想起什么:“那方靖扬挨了顿骂,就没向他下头的人发脾气?”   李霁娴心里只想这方靖扬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这回只怕禁军的人在方指挥使回来前不好过了。   却不想,清漆直摇头:“哪呀,那方小将军自打从承干殿里出来,就坐在玉华门外那歪脖子树底下,怕不是到现在还没走呢。”   他说完,又想了想道:“当年那位方小将军救了圣上,得了不少奖赏,圣上还亲口夸赞,谁见了都要恭维几句,兴许压根没受过这样的罪吧,怕是一时想不开。”   李霁娴脸上渐渐有了一丝隐忧:“这日头都西斜了,他就一直在那坐着,也不走?”   “小的回来时候特意去瞧了一眼,还坐着呢,谁都不让近前。”   李霁娴捏着下巴,想起以前长姐同自己说过的话。   这世上朋友多一个,总好过敌人多一个,此前那方靖扬一心给禁军办事,他俩也算结了梁子,可如今他受了挫,父皇不信任他,正是可以将他拉拢过来的好时候。   李霁娴虽未出过宫,可猜也能猜到长姐这一路并不顺利,如今虽然又跑了,但禁军只要还在追,就难保不会再被发现。倒是倘若她在禁军里也有人,会不会倒能帮上长姐些许?   思及此,李霁娴便站起身:“缀玉,换身衣裳,咱们去玉华门瞧瞧。”   “殿下,这会过去?”缀玉和清漆都有些惊讶。   李霁娴却是一拍手:“自然要这会过去,玉华门冷冷清清,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玉华门早年是运送食材的宫门,后来新建了御膳房,改换了布置,这里就相当于被废弃了,除了抄近道的宫人,几乎没什么人来。   门外有棵歪脖子树,树底下原先是清点东西的石台,如今上头没放食物,倒是坐了个人。   “这不是神气得眼睛都要长到头顶上的方小将军吗?”   方靖扬听见一个姑娘的声音,抬起头来没瞧见人,倒是一扭头,后头冒出个宫人打扮的福乐公主来。   他闷闷地踢了一脚石头,发呆得厉害,连有人来了都不知道,实在不该是习武之人所犯的错误。   李霁娴倒是没想到他竟然垂头丧气成这个样子,她愣了一下,在离方靖扬不远处坐下来:“你放心,我的丫头在玉华门那瞧着呢,不会有人看见咱俩在一块。”   “公主殿下就是来看微臣笑话的吗?”   李霁娴托着下巴,偏着脑袋看他:“没找到我皇姐,又不是你的错,只是你父亲没回永安来,父皇当然要把气找个地方撒。”   “殿下,我没空陪你聊天,况且这也于礼不合。”方靖扬很是没有耐心地道。   只是李霁娴这回又不哭又不恼,她反而笑道:“我刻意乔装打扮,就是不想留下话柄,但我有话要跟你说,我自己前来,总比派个人来有诚意些。”   方靖扬冷哼了一声:“公主能有什么话和微臣说?嘲笑的话就免了。”   “你此前那般吓我,我都没记恨你,怎么你这会倒与我阴阳怪气。方靖扬,我是有正事找你。”   方靖扬看过去,福乐公主瞧着人畜无害的,可不知怎么,他总觉得这皇家的姑娘,就和圣上一样让人捉摸不透。   “公主能有什么事找我?”   “父皇派了禁军找我皇姐,我在禁军没有认识的人,就同你打交道多些。如今父皇同你生气,我又不会亏待你。还请你帮我打听着我皇姐的消息,倘若有她行踪,先来告诉我。”   “微臣是圣上的臣子,为什么要帮殿下?”方靖扬挑眉。   李霁娴笑笑:“你帮父皇,父皇把你大骂一通,还削了俸禄,是不是?可你帮我就不一样了,我可以给你银子,还不会骂你。”   她笑起来唇边两个小小的梨涡,就如同春日里刚开的梨花一般,方靖扬一时晃了神,只觉得眼前穿着一身宫人衣裳的福乐公主眼睛亮亮的,比整个永安的姑娘都要漂亮。   他脑海里鬼使神差地蹦出一个想法来——福乐公主说的,好像确实有那么一点道理。   *   “毫无道理!”李忘舒一拍桌子站起来。   展萧连忙拉住她:“殿下,小心隔墙有耳……”   “我……”李忘舒又气呼呼地坐下,放低了声音,“我是要到锦州,走兖州、过豫州,这条路当然没问题,但装成夫妻是什么意思?”   展萧看着桌上的地图:“咱们现在是在并州城外的小镇上,才能找到一处一共只有五间房的客栈,离开这,若想不被禁军发现,就要走小路,到时可能连这样的客栈都没有。”   “那和装成夫妻有什么关系?”   展萧指着地图上的线路:“到兖州尚且容易,但到豫州,路途遥远,又有山,怎么也得找驿站租辆好马车,那我们就必须进兖州城,可既进兖州城,就势必会路过这里。”   李忘舒垂眸看去,见那上头写着两个字——金田。   “金田县?那又怎么了?”   “金田县去年收成不好,闹了灾荒,没有及时救助,此时有不少流民,更有因为缺衣少食,从兖州其他地方赶到兖州城路过此处的。”   “流民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殿下久居宫中,可能不知道流民情况,所谓流民,就是因为吃不饱肚子,所以不得不背井离乡,四处流徙,乞求生路之人。他们已走到绝境,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像公主这样,一看就出身大户人家,便是那些走投无路之人口中的‘肥羊’。”   李忘舒皱眉,她前世虽也受苦,但从未和展萧口中的流民打过交道。难不成会比拦路抢劫的山匪还厉害?   “可是……”   “我若与殿下是夫妻,他们忌惮我这个‘丈夫’,兴许会多考虑考虑,可我若仅是殿下的‘兄长’,殿下既未婚娶,又是妹妹,少不得会有人动歪心思,来劝我‘委曲求全’。”   “什么叫‘委曲求全’?”   “强占殿下,然后来告诉我这个兄长,可以用妹妹,换得口粮。”   李忘舒轻抖了一下,只觉想想就头皮发麻:“这世上哪会有这样的哥哥,你这都是些歪理。”   展萧眼中似有落寞:“这世上,比这更过分的哥哥都不少。”   李忘舒见他情绪不对,有些讶异:“展萧,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流民的事?”   “只是见过罢了。”   他是这么说的,可李忘舒却觉得,恐怕根本不是见过那么简单。   “假扮夫妻这件事,容后再议,先到金田县吧,到了那看看能否租到马车,直接改道豫州。”   展萧想想,倒也能理解这位公主殿下的谨慎,便道:“好,听殿下的。”   只是李忘舒根本没有想到,当他们走小路、扮客商,跌跌撞撞在五日后终于到达金田县境内时,情况竟会比展萧所说还要更恶劣。   已是初春,远山都披了一点绿意,而前往金田县城的路两旁,却只让人觉得一片荒芜。每走一段路,就能看到三三两两衣衫破烂的乞讨之人。   还好依展萧所说,两人都换了普通麻布的补丁衣裳,李忘舒也没戴首饰,否则还不等他们走进金田县,只怕就要被劫掠一空。   “别抬头。”展萧拉着李忘舒的胳膊,低声朝她交代。   李忘舒应了一声:“等到了兖州,从钱庄拿了银票,就赶紧离开这吧,我总觉得那些人看我的表情,有点奇怪。”   “他们看见女人,都是这样的。”   李忘舒听见只觉毛骨悚然,她将头上带着的兜帽往低拉了拉,想着进了金田县赶紧租个马车牛车随便什么车去兖州城,便听得道路上忽然传来一阵呼救声。   “别追我了,别追我了!我没有钱,没有钱!”一个瞧着不过十岁上下的姑娘,正迎着他们的面跑来,而她后面,竟是有五六个男人卖命地追。   听见声音,原本坐在道路两旁的流民都直起身子,俨然跃跃欲试。   李忘舒还在讶异于这般与并州截然不同的诡异场面,那小女孩便已跑到他们两人面前,啪一下摔在了她的脚下。   “救我……”她抓住了李忘舒的衣裳,而后面追她的人见到这里还有两个人,便停了下来。 第25章 小溪   “你……”李忘舒低头,想将摔倒在她面前的这个小姑娘扶起来,可立时便有人横在她身前,挡住了她的动作。   李忘舒讶异地看向展萧,却见展萧正盯着对面那几个男人。   她于是随着展萧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对面几个人身量不高,都是精瘦身材,但脸上却凶相毕露,露出的胳膊上还有刀疤。   “什么人?”仿佛是那几人里为首的一个,开口问道。   流民中不乏地痞无赖,他们最是欺软怕硬,见到女子就一拥而上,但倘若这女子身边有男人,那就另说。   毕竟打架可是件耗功夫的事,女子一般没有力气挣扎,男人却是可能会“反杀”的。   于是那些追着小姑娘的男人此刻倒谨慎许多,只是看着展萧问话。   李忘舒没见过这样的人,那种感觉让她好像回到了前世在西岐,见到西岐王和他的侍卫时一般。她不由自主抓住了展萧的袖子。   “救她。”她声音很轻,但响在展萧耳边却是格外清晰。   理智告诉李忘舒,他们也在逃亡,不该多管闲事,可她看见这个摔倒的小女孩,就像看见了前世在西岐无助的自己一样。   那时候她多想有个人能伸出手拉她一把……   展萧盯着对面那几个男人,缓缓蹲下身,拉住那摔倒的小女孩的胳膊,将人拉了起来。   那小女孩见有人肯帮她,起身来连忙踉跄着躲到李忘舒身后。   “你们是什么人?”展萧开口。   对面那无赖哈哈大笑:“新来的吧?从哪逃难来的?小爷的闲事都敢管?”   他笑了,那些流氓也就都跟着笑了。   李忘舒皱眉,她觉得对面那些人恶心极了,但这里流民甚多,她又不能暴露自己,只能谨慎行事。   “不知阁下在哪座山头?逃难至此,多有得罪。”   “山头?你是匪?”那人不笑了,倒是也谨慎些许。   “以前当过,年景不好,来此处讨个生活。”   不知是不是当过匪这件事让这些人忌惮,总之对面那几个无赖倒是也认真许多:“这小妞是我们爷的,既然是山头上混的人,想必应该知道规矩。”   展萧知道他与李忘舒的身份,不宜在此处大打出手,由是想找个理由先把这小姑娘带走。   只是这一回,还不等他开口,便听那小姑娘弱弱地道:“爹爹,救我。”   这一声“爹爹”不只让李忘舒一愣,连演过不知多少戏的展萧都僵硬了一下。   对面那几个人更是互相看看,有些没想到:“爹?你是这小妞的爹?”   “小女莽撞,来此之后便跑得无影无踪,没想到原来是几位照顾。”   李忘舒一边惊讶于展萧这么快就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一面将头低得更低,生怕被人发现她太过“年轻”。   “头,恐怕见过血。”几个混混里,有个身材瘦小的,仿佛是见过世面,小心朝他们老大提醒。   这几人能在流民队伍里当老大,自然也有几把刷子。   展萧虽然不动声色,但一看就不好惹,又当过匪,只怕身上有些武艺。   于是那几人将他们上下打量一番,便道:“原来是误会一场,走了。不过这位兄弟这么年轻就有了这么大的女儿,倒是好福气。”   “承蒙关照。”展萧面色没有任何异样。   那几人虽有怀疑,但不敢惹事。   他们可是听说了,因为跑了个公主,朝廷的人现在正往兖州来,他们在金田县这地界称霸王,可也没傻到在钦差眼皮子底下犯事。   于是那原本嚣张的几个人,竟是就这么“友好”地打过照面,“班师回朝”了。   旁边流民多在此处乞讨多日,知道那几个恶霸素来行事乖张,如今新来这人连几个恶霸都敬他三分,遂也不敢多话多看,倒让展萧和李忘舒领着那小姑娘安然入了金田县。   这金田县一座小城,不像并州一般还有城门城墙,待见得房屋多起来,又有炊烟袅袅,便已是到了县城之中。   终于找到个没人的清净地方,李忘舒这才能好好问问他们救下的这个“语出惊人”的小姑娘。   “吃了这个,就说说你叫什么,又是因为什么才被人追的吧。”李忘舒拿着一块饼,放进那小女孩手中。   他们找机会问了一路,这小姑娘就是不愿说话,如今这个破草房里没人来,李忘舒便想拿吃的令这个小姑娘开口。   那小女孩浑身都灰扑扑的,拿着饼没说话,倒是啪嗒啪嗒掉起泪珠子来。   李忘舒瞧着只觉心里不是滋味,刚想抱抱她,便听那小女孩终于开了口:“我叫小溪。我爹说,是溪水的‘溪’。”   “你爹,也在金田吗?”   小溪点点头:“我同他们走散了。姐姐,你是活菩萨,我今日是太怕了,才乱叫爹娘,他们那些人凶得很,若不是见着父母亲人,断不会放人的。”   她说着,竟然“扑通”一声跪下磕起头来,仿佛生怕李忘舒和展萧事后算账一般。   “我可以干活、侍奉人,求姐姐饶了我乱认亲人,万不要把我卖给那些人。”   “你快起来。”李忘舒连忙将她扶起来,“我们不怪你,都知道是一时演戏。你告诉我你爹娘在何处,我们才好送你回去。”   小溪站起来,却是面露难色:“怕是回不去了。”   “为什么?”   “去年我们县里来了几个坏人,就是那些追我的人,他们整日在县里的路上劫人。”   “劫人?”展萧本在一旁站着,听见这话走过来,“劫什么人?”   “但凡是长相好看的姐姐,都被他们抢走,不知道送到了哪里,家里亲人再也没见过,听人说,是送给了吃人的魔鬼,我还以为,我也要被魔鬼吃了。”   “这世上哪有神魔,恐怕是为了索要银子吧?”李忘舒听说过有劫匪拦路劫掠人质,再让亲人拿银钱去赎,只以为这金田县也是如此。   展萧却面色凝重,已然皱眉:“只怕不光是为了银子。”   李忘舒不解地看了展萧一眼,见他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便问小溪:“那你既逃出来了,也不用见那魔鬼,怎么还说回不了家呢?”   “我家住在东头的小溪边,要回去,肯定又要经过那些人在的地方,他们拦路,自然回不去。”   “我们送你回去呀。”李忘舒拍拍她,“小溪你自己当然危险,但我们送你就好了许多。”   只是没想到,小溪却连连摇头:“姐姐你长得这样好看,若是被他们瞧见了,只怕杀人也要将你带走的。”   “杀人?他们劫掠女子已是违了大宁律,怎么还敢杀人?官府不抓他们吗?”   “官府从来没见过,也不知在干什么……”小溪低下头,这世上有太多事她不明白,从小爹娘教她要守规矩,可那些人不守规矩却也根本没见有谁惩罚。   “官府只怕还在忙着填大灾带来的亏空呢。”展萧冷冷开口。   去岁因为旱灾和冬天寒冷,死伤无数,又有无数人沦为流民,要安抚这些人,又要防着朝廷知道,这县令知州,只怕已是焦头烂额,几个劫匪罢了,除非起义,又有谁会管?   十几年前就是这样,十几年后不过是再来一遍罢了。   “就算是要赈灾,也不能放着人作恶呀。”李忘舒却是愤愤。   她前世从未有这样的经历,甚至不知道兖州还出过灾情,如今眼见百姓受苦,又想到自己和亲也换不来安定,心内更是气愤。   展萧走过来道:“这里不比永安,能压着不出大乱,已经是这些人能做到最好的了。”   “他们那些人,把人关起来,还要打人,倘若不是我年纪小,能从那牢房缝隙里钻出来,只怕都没人知道我就死了。姐姐,你可千万不能到金田县去。”小溪不懂展萧与李忘舒说的那些大道理,她只知道县里的坏人会抓漂亮的姑娘,眼前的姐姐救了她的命,她不想害了她。   可她越是这么说,李忘舒就越是觉得不对。   大宁如今还没起战乱,李炎虽然耽于内斗,可到底还稳坐帝位,这般平稳的情况下,一个小小金田县里,怎么会有人猖狂至此?   不只大肆劫掠女子,还敢将她们关到大牢里。   “小溪,你放心,姐姐一定将你送回家中,他们不过拦路而已,我们又不是单打独斗,哪里用害怕?”   “不行的。”小溪连忙摇头,“那些人抓了人就关起来,要是不听他们的,就打骂,好多姐姐都被打得吐血了。”   “好多?”李忘舒神色一凛,“小溪,你还见到了其他被关起来的人?”   小溪眼里闪过一丝惊恐:“她们年纪比我大,不能从那牢房里出来,还在被关着。”   “岂有此理!”李忘舒只觉得胃里涌起一股甜腥,让她想起前世在西岐,也是被西岐人关在一个牢房一般的屋子里,说是让她锦衣玉食,实际上哪都不让她去,与囚禁无异。   展萧见她神色不对,连忙拉过她的胳膊,将她带到这破草屋的另一边。   “殿下,冷静。”   李忘舒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屋子另一侧,显得有些茫然的小溪,又朝展萧道:“我很冷静,我们既救了小溪,就该将她送回去。”   “殿下只是想将小溪送回去吗?”展萧问。   李忘舒看着他,忽然一滞。从在永安时,他就一直能猜到她想做什么。   “我不能眼见这样不公,却坐视不理。”   “殿下可别忘了,我们现在也在逃。要么到锦州,想来殿下已在锦州有所安排,要么就是被抓回永安,一死了之。”   “把她送回去,也不影响我到锦州。”   “殿下耽误得了这些时间吗?禁军只是暂时不知道你我在哪,倘若耽搁一日,被他们发现,殿下想过该怎么回转吗?”   “那就见死不救,让那些受苦的姑娘都自生自灭?”   “殿下去救她们,那谁救殿下呢?”   “你啊。”   展萧看着面前的人,忽然间忘了自己刚才在说什么。他罕见地有点愣住了,只是盯着李忘舒,想要否定她,却又觉得她所说实际上应该是对的。   李忘舒回视着他的目光,声音清澈却有力:“我一路逃婚至此,为的是什么?为的不就是大宁可以免于战火,百姓都能安居乐业吗?倘若我连这小小金田县里的人都救不了,那我凭什么说我去了锦州,就可以救万民呢?”   “殿下……不是因为不喜欢西岐王,才逃婚的吗?”   李忘舒眼中隐隐有泪:“你应该最清楚,我手里有什么,让我敢做这些事情。”   是帝令。   展萧脑海中有如山崩海啸。   他忽然想起奉命入御书房秘密见圣上那晚,圣上同他说过的话。   帝令里有皇家最不为人知的秘密,连皇帝也只有即位之后才能知道。若非舒家老太爷病死,帝令不知所踪,他也不必有这次任务。   连当今圣上都不知道帝令里到底是什么秘密,但圣上却告诉他,得帝令者,可得天下。   “殿下,当真愿意赌吗?”   “我如果不赌,凭什么认为我自己有能力凭着一块帝令,就改变大宁?”   “可殿下有没有想过,自己已经被人盯上,恐有性命之忧,殿下有没有想过,假如我失手了,该怎么办?”   展萧紧攥着手,离开并州时那为向她立誓而留下的伤口,此刻隐隐作痛。   “殿下以为那些人真的被吓退了吗,真的信了一个小姑娘随口扯的谎吗?那是最为狡猾的市井混子,他们从一开始,目的就是殿下。不然殿下想想,怎么一个小姑娘,没有任何人的帮助,就能自己从那么多男人守着牢里逃出来呢?”   李忘舒看着他,忽然间明白过来某些在方才对峙时一直让她觉得奇怪的地方。   原来这本来就是一场局,小溪以为她是自己逃出来的,其实连她逃出来这件事都已经被利用了。   那些混混离开,不是因为相信了展萧是小溪的父亲,只是因为他们等的就是她自投罗网,等的就是她送小溪回家。   森然冷意自脚底而起,李忘舒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只觉呼吸有些困难。   她如今才明白离开并州时展萧为什么对“流民”二字如临大敌。   可是,就算是这样,她就能放弃吗?   “展萧,我今日不管她们,来日,我就是她们。”   她前世被西岐王押送高台,以血祭旗时,又与那些被抓走的贫苦姑娘有何不同呢?   从她逃离和亲队伍那一日起,她便走的是一条只能成不能败的路,又与眼下何异?   若果真连金田县这些被欺负的姑娘都救不了,那她远去锦州,也不过是一场父亲与叔父之间博弈的笑话罢了。   “殿下……”   “展萧,我再问你一次,我可以信你吗?”   她说问他,可展萧却只觉得,那是她放下一切骄傲与矜持的乞求。   作者有话说:   展萧“喜当爹”   *   关于为什么要去救人这件事,后面还会有解释,提前说明一下~   下章入V,感谢大家支持正版\\( ̄︶ ̄*\\))   *   专栏有古言预收《竹马夫君权倾天下》,下面放个文案,感兴趣的小可爱就收藏一下吧(づ ̄ 3 ̄)づ   /   城东颜老爷家的女儿颜画天姿国色,媒人踏破了门槛,可她就是谁都不嫁。   几年下来,求娶失败的公子才俊可以从城东排到城西。   “积怨太久”,他们“脱粉回踩”了。   颜画在公子哥们的口口相传里,成了一个不学无术的草包花瓶,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可颜画不在意,她早有了装在心里的人。   那人才气斐然,已到京城赶考去了,迟早金榜题名回来娶她。   /   春意阑珊,京城里终于回来一行赶考的士子。   只是他们风尘仆仆,灰头土脸,却是一副没考上功名的落魄样。   颜画在这行人里终于见到了她等了好久的意中人。   只是……   /   盯着眼前这布衣书生样的徐倾看了良久,颜画大手一挥:   “没考上就没考上吧,反正我颜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养得起!”   她做好了十足的准备,誓要让他的小可怜竹马感受到“家”的温暖。   只是事情逐渐不对了起来。   /   书院里的老学究赞誉有加,   厉害的知府大人亲自登门拜访,   连十里外的山贼头子都对徐倾毕恭毕敬!   /   直到跟着徐倾走入皇宫的大门,颜画才惊觉——   原来她的夫君已权倾天下! 第26章 以身作饵   倘若以前有人说展萧会有心软的一日, 他一定不屑一顾。   入鉴察司第一件事便是摒除杂念,一心只为了任务。一个合格的暗卫,不该有太多个人感情, 更不该让那些感情左右自己的任何决定。   展萧一直是这样认为的,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所以他亲眼见到为完成任务认识的“兄弟”被刺杀在自己面前, 却能为保大局而隐匿行踪,到最后也没有出手相救。   所以他为收集证据,见到有世家纨绔玩弄婢女以至出了不只一件人命官司,却从未想过救那些可怜女子脱离苦海。他要的是证据, 拿证据就是。   他在鉴察司十几年, 见了太多生离死别, 甚至为了审问消息,死在他手底下的人都不知凡几。   可李忘舒和他不一样。   她赤诚、有情义, 甚至有时候单纯得有点让人不敢相信这是敢逃婚的福微公主。   但也正因如此, 她有时候不像是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倒好像是普普通通一个及笄不多久的姑娘。   她活得真实,活得热烈。   展萧很难想象这短短半月,他怎么对李忘舒会有那么多的感觉,可那些感觉鲜明地存在着,并且好像已经开始脱离他的掌控了。   “微臣说过, 会送殿下, 安然到锦州。”   他回答时很平静,就像这句话是他安排好的每一句一样。   但话已出口, 他却觉得好像有什么已在一次次的妥协中改变了。   带公主离开并州,脱离鉴察司的掌控, 这本不在他与圣上、与司长的计划之中。   李忘舒终于朝他笑了一下, 她擦掉眼里盈着却倔强没有掉下来的泪, 朝着小溪道:“小溪,过来,吃了东西,送你回家。”   *   永安城内阴云密布,瞧着要有一场雨来。   御书房里,律蹇泽在堂中站着,微低着头,不敢多话。   宁帝李炎有些心烦地将那折子扣上,靠在长椅上,按着眉心。   “你……”他话说了个开头,却又不知该怎么说下去,最后叹了口气。   “微臣驭下不力,甘愿受罚。”律蹇泽“砰”地跪下,倒让宁帝一愣。   李炎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来将他扶起来:“你快起来,你在这给朕跪三天三夜,又有何用?”   李炎不住摇头:“朕也是奇怪,那展萧不是鉴察司里最厉害的吗?怎么会毫无踪影呢?连你都不知道他去哪?”   “方指挥使将阵仗铺得太大,展萧想带走公主,就不能出动太多鉴察司的人,以免被禁军认出来,他为了不被方指挥使发现,只能连臣也瞒着。”   “那你还有方法联系他吗?”李炎又问。   律蹇泽摇头:“他的追踪之术天下无人能敌,自然若要躲起来,谁也别想找到他。”   “那朕的帝令怎么办?和你的人一起埋到地底下吗!”   “圣上稍安勿躁,小心龙体。微臣以为,此事未到绝路,如今只是展萧领着公主离开,既然我们知道公主要到锦州,只要在路上埋伏,等待展萧与我们联系即可。”   “埋伏?怎么埋伏?”   律蹇泽看向放在御书房内的大宁疆域图:“公主若要去锦州,有八成的可能,要从兖州走,取道豫州,再南下,这条路上,只要微臣多安排人手,即使展萧不同我们联系,那微臣的人也有九成把握,能看到他。”   “你不是说,这个展萧躲藏起来无人能找到吗?”   “躲藏起来自然是这样,但他带着公主,又是要行路,这就不叫‘躲藏’。”   李炎想想也是,那李忘舒一个小姑娘懂什么,如今只怕被展萧骗得团团转。到时不管是兖州还是豫州,只要出现他们的踪影,那就好说。   “你还是交代下去,莫要轻举妄动。如今只有福微知道帝令在何处,还是同朕之前所说,能让她领着我们找到帝令最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现身把人抓回来。”   “圣上放心,微臣明白。”律蹇泽躬身行礼。   窗外一道惊雷闪过,紧接着便是大雨倾盆。   *   “明日兴许要下雨,殿下记得拿着把伞。”展萧站在破窗边,看着外头晦暗天色。   “你还会观天相?”李忘舒走过来,从他手中接过一把油纸伞。   油纸伞在金田县这样的小地方,算是贵重东西,只有家里有些家底的人才能用得上,这是特地买来给李忘舒用,用以吸引那些流氓混混的。   他们今日从金田县的西头走到东头,再走不远,走到金田县的东边边缘,就是小溪的家。   也正如这小姑娘今日所说,这条路上果然有不少神色不太对劲的流民。他们几人聚作一堆,当地的百姓避之不及。   这处破屋是展萧找了许久,向一户当地人家“借”来的,幸好金田县没有银庄,却有当铺,他偷偷当了一件李忘舒之前给的首饰,手头才宽裕许多。   否则今日,他们只怕真要成了流民。展萧自己倒是好说,他只担心李忘舒的安全。   “出门在外,总要懂一点。”展萧看着窗外,应了一声。   李忘舒回头看了一眼因为太累,早早睡下的小溪:“你今日找到那条路,真的能到小溪家吗?”   “放心,肯定能到,倒是你……”   “你不用担心我,我会等着你说的时辰再出门。反正本来也要引那些人出手,若他们不为所动,我倒不好调查了。”   “当真要冒险吗?”   “你不是说会送我安然到锦州吗?那我算冒什么险?”   她说出这话时倒是很轻松,一点都不像马上要过一个生死难关。   展萧还是不很理解她为什么非要冒险去救人,但他后来倒是自己想通了。   他要得到李忘舒的信任,就要先信李忘舒,她要做什么,就帮她做,这样她才有可能将帝令的事情告知于他。   李忘舒不知道他心里还拐了这么多道弯,看他神情严肃,便拍了他一下:“你不会要失信于我吧?”   展萧看向她,有点意外她竟然会在他面前真的放松下来:“我……我不会。”   “要是果真不会就好了……”她低声嘟囔了一句。   “什么?”展萧问。   可他其实听见了,不只听见,他的心还猛地跳了一下,就好像被人给看穿了一般。   “没什么,不过我好像真的病了。”   “病了?”   李忘舒抬手挠了挠胳膊:“在并州的时候你说我起了疹子,不方便见人,我现在倒是真起了疹子。呀!”   李忘舒突然抬手捂住嘴:“我不会过了病气给你和小溪吧?”   “什么疹子,让我瞧瞧。”展萧神情一凛,帝令下落未明,李忘舒可不能现在就死。   “你干什么……”他过来拉她胳膊,李忘舒本能便要躲开。   奈何展萧的力气可比她大得多,两下便被人扯了过去,将袖子撸了起来。   “展萧,你这样于礼不合!”   “礼重要还是命重要?”他低头看向李忘舒的胳膊。   一截小臂玉藕一般,可这会上头却有星星点点几个红疹子。   “疼吗?”   “没听说你还是郎中呀。”   “身上可有这些?”展萧又问。   李忘舒忙将自己的胳膊抽回来:“你干什么?我警告你,你若敢对我做什么,我就带着帝令秘密一起死,到时候你也活不成。”   “殿下不该拿帝令威胁微臣,微臣又不要帝令。”   李忘舒微顿,她这句话实是借机试探,展萧的应对倒是没有不妥,难道他立誓真的没有问题,是她经了舒家的事情想多了吗?   “瞧着像是穿不惯这样的麻布衣裳。”   “什么意思?”   “殿下在宫里,应该是绫罗绸缎,量体裁衣吧?”   李忘舒点头:“我虽然不得父皇喜欢,但皇后娘娘为了贤良的名声,倒不会太亏待我。虽不如福乐妹妹穿的衣服多、漂亮,但摸着应该也都是好料子。”   她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现在穿着的绛色布衣:“这样的衣服,若非你买来,我见都没见过。”   “这就对了,麻布粗糙,殿下的身体兴许受不了,是我考虑不周了。”   “哪有那么多说法?只要不是生病了就行。我既然决定逃,自然也想到兴许会有这样的问题。”   见他忽然弯唇笑了一下,李忘舒不解:“你笑什么?”   “离开永安那日,殿下还不爱坐在地上,还得微臣做把‘椅子’,如今倒是不嫌弃粗布葛衣、荆钗布裙了。”   李忘舒倒让他说得不好意思了。   她将视线偏到一边去:“你不是不爱说话吗,怎么还油嘴滑舌起来。”   见她转往小溪那边去了,展萧也没再接着说下去。   他瞧着李忘舒走到小溪身边坐下,不知怎么,竟从这破草屋里一隅“风景”,瞧出了“温馨”二字来。   他突然鬼使神差地想,假如他不在鉴察司,不需要给皇室卖命,会不会也像那些市井百姓一样,娶妻生子、柴米油盐。   可他又转念一想,若是不在鉴察司,他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莫说娶妻生子,只怕连个坟茔都难有,最后不过乱葬岗上,野狗分食。   *   “殿下,这么大的雨还要出去呀?”   承乐宫内,缀玉担忧地看了一眼窗外,这场雨来得急,却不像是一会要停的样子,如今外头都已起了水雾,这样的大雨,便是打着伞,身上也要淋湿了。   李霁娴却是换好了一身宫女衣裳,又要将斗笠蓑衣往自己身上穿。   “莫说下雨,就是下刀子也得去。这可是那方靖扬第一次传消息来,说他知道了长姐在何处,我若这次不去,就是失信于他,恐怕他日后就不告诉我了。”   缀玉不解:“可殿下在宫里,也帮不上福微殿下的忙啊。”   “你懂什么。”李霁娴将那斗笠戴在头上,“长姐此行,父皇与西岐人大怒,一路上肯定要对他们围追堵截。我若知道他们到了哪,便能在宫中策应,不管是劝说父皇,还是请托相熟的人帮助,总好过他们势单力孤。就像当初帮长姐收买那侍卫一样,多一个人总是多一分力。”   缀玉听得似懂非懂,却总觉得自家公主这想法有些太天真。   那圣上与西岐人斗法,她们这些女子难道还真能有作用吗?   “缀玉,你将我那些银票拿出来,从里头找一百两……还是二百两吧,我给那方靖扬带去,我这诚意给够了,不信他不帮我。”   “殿下,上回将银票都给了那个侍卫,哪还有更多银子呀。”缀玉小声道。   李霁娴动作顿了一下,方想起来自己怕长姐逃不走,刻意多给那禁军侍卫塞了好些银子,如今倒是捉襟见肘了。   她朝窗外看了一眼,天色已是一片漆黑,雨又大,再耽搁恐怕真赶不到了,若要碰到巡逻的禁军,也容易又生事端。   “那先欠着方靖扬吧。”她低语了一句,便似没见那倾盆大雨一般,冲进雨幕里了。   方靖扬倒是没想到,这小公主竟然真的会来。   若不是玉华门外,歪脖子树东边还有废弃的回廊,他们二人恐怕要被这大雨浇成落汤鸡。   “你看看你这从头到脚,哪像个公主。”方靖扬上下打量李霁娴已然湿透了的裙子,露出嫌弃的眼神。   李霁娴轻哼一声:“我像不像公主,与你何干?你先说得到什么消息了,我长姐去了哪?”   方靖扬伸出一只手来:“东西呢?”   “什么东西?”   “银子呀。”方靖扬提灯起来,照照李霁娴的脸,“不是公主答应我,只要我给消息,就给我银子吗?”   李霁娴撇开视线:“今日雨大,我没拿,先欠着,等之后一并给你。”   “殿下,你拿我方靖扬当猴耍呢?”   “放肆,本宫岂会骗你。”李霁娴平日里听话,但摆起公主架子倒也像那么一回事。   方靖扬摸摸鼻子,想着自己一个大男人,不该和她一个小姑娘计较,于是道:“那你写个欠条,我就把福微公主在哪告诉你。”   李霁娴眼睛一下亮起来:“你真的知道长姐在哪?”   方靖扬笑笑:“我是谁?我若是不知道,怎么会托人带消息,请公主出来一见?”   “那长姐在哪?”   “欠条。”方靖扬这会倒是脑子清楚了,还想着自己的银子呢。   李霁娴垂眸瞧瞧,她出来得急,又恐被人发现,哪里会带纸笔?倒是一些随身物件一直拿着,应当也能作欠条之用。   于是她想了想,倒是费劲巴拉地从衣裳里拿出一块玉来。   “你看这个行不行?”   方靖扬提起灯来,照在她手中的东西上。   一块白里泛着青的玉玦,上头雕了些简单的纹样,虽然素净,倒能瞧出走线精致,玉质也是上乘。   “这是什么?”   “这是我出生时,父皇赏赐我的,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你那,你总不会担心我差了你银子吧?”   方靖扬想想,这倒是,圣上赏赐之物,福乐公主总要赎回去的。但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用一条消息便换个这么重要的东西委实不妥,非君子所为。   于是他也一通翻找,倒是从自己腰间解下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来。   “你这东西太过贵重,我若拿着,也得给你一个,谨防咱们二人有谁违背誓言。”   李霁娴将自己的玉玦给他,又将他那石头拿过来:“你这个是什么?”   方靖扬背着手,倒很是自豪:“我这个也是圣上赏的,是我当年救驾有功,赏赐的一对石锁。这是钥匙,锁在我的银枪上呢。”   李霁娴想这东西也是个重要物件,这下她也不怕方靖扬反悔,于是便道:“那我收下了,这会你可以告诉我长姐在哪了吧?”   方靖扬靠近了些,低声道:“福微公主殿下,这会正在兖州金田县。”   轰隆隆——   并州城上空积聚起厚厚的云层,眼看着要有一场雨。   阁楼上大开的窗子吹进带着水气的风来,言旷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展大哥让你把他们去金田的事告诉那个方小将军是为什么?”   季飞章一口将杯中酒饮进,好看的桃花眼里竟好像流露出一丝如雨雾般的柔情。   “把水搅浑,才能带着美人安心离开呀。”   “这算什么搅浑?”言旷不解。   “那宋珧一心想抢功,几次给他下绊子,展萧只怕早就想甩掉他了。”   “他没让我们告诉鉴察司,不就已经甩掉了宋佥事吗?”   季飞章摇头:“宋珧又不是傻子。律司长人在京城,没有我们的消息,就很难得知展萧的动向,可宋珧是跟到了并州的,展萧能把他甩开,福微公主可不行。他带着公主,光凭自己,可难以牵制宋珧。”   “让禁军来牵制宋佥事,不会适得其反吗?”   “方小将军年纪不大,满腔热血但是性格单纯,我告诉了他,他自然会告诉禁军,到时司长和圣上也会知道,他们就会怀疑宋珧。”   “为什么不是怀疑展大哥?”言旷更不解。   季飞章笑道:“谁让那宋珧要逞能呢?当时说的是让咱们鉴察司的人配合展萧行事,若有他的行踪,也要及时向上禀报。宋珧觉得福微公主身上有大功,自己不服,非要大包大揽,他一个佥事,下头的人汇报什么消息不得过他的手呀,他不知道的事被禁军知道了,这还不够让圣上和律司长怀疑吗?”   言旷终于恍然大悟:“展大哥这一手,是打了个时间差。等消息到了京城,他们恐怕早就离开金田了,到时禁军又晚了一步,宋佥事还会被司长猜忌,这也可谓一箭双雕?”   季飞章点点头,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如今套子已经做好了,就等着我们这位宋佥事进来了。”   言旷抚掌,刚要笑上一笑,忽然又想到一个关键问题:“可是,这方小将军不是没脑子吗?万一他没把这事告诉禁军,反而告诉了别人呢?”   季飞章的动作顿了一下,看向窗外如墨的夜空:“大概……不会那么傻吧……”   言旷眼角抽了抽:“还好我不用办这事,这雨过了我就去金田,万一那位小将军真的‘超乎常人’,我也好随机应变,免得展大哥被困在金田。”   *   翌日,果然如展萧所言,天气阴沉。   这金田县因为灾荒缘故,已是一片荒芜萧瑟之景,如今天阴了,更是显得万分萧条,甚至都感觉不出这是初春三月。   清早展萧便已带着小溪离开了,李忘舒自己坐在这间破草屋里,等着她与展萧约定的时间到了,再出去吸引那些强抢民女之人动手。   天光晦暗,照进这小屋子里便更昏暗了些。她手里拿着那把油纸伞,倒像是那日离开并州时一样紧张。   救人这件事,说起来倒容易,但真要把人救出来,实则困难。   她只听小溪说过有很多姑娘都被关在一起,却不知前因后果,这等情况之下,实是以身犯险。   可她昨夜做梦都想起了前世在西岐的日子,既得知了这样的事情,让她狠心离开,她又难安。   思绪纷乱,李忘舒也不知此刻自己的选择到底对还是不对,她于是起身,想打开那扇破窗透透气。   谁知刚站起来,便听得一阵巨大的敲门声传来。   脑海里那根紧绷的弦忽然发出一声脆响,李忘舒捏紧了手里油纸伞的伞柄,想起展萧昨日的话。   那些人是故意让他们救了小溪的,为的就是她这条“大鱼”,难道他们要做的,比展萧所猜测的还要大胆?   “什么人?”李忘舒推开门,朝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制院门朗声道。   “好嫂子,讨口水喝。”   外头人的声音听起来油嘴滑舌,只怕是因为昨日她与展萧假扮夫妻,才让这些人改口称她一句“嫂子”。   李忘舒定了定神,知道机会提前来了,于是将那油纸伞放到了屋内窗边,朝院门走去:“家里没水,到别处讨去。”   “别呀,一口水而已,美人不会这么小气吧。”   “砰”的一声,那木制的院门被人一脚踹开,出现在门外的人,正是昨日那几个追着小溪跑的流氓。   “大哥,你瞧,果然是个大美人。”那精瘦小子指着李忘舒,狗腿一般同他们“老大”说道。   今日李忘舒没有掩饰,单站在那,通身气度已与寻常贫民女子不同。兼之她本就生得精致,让那些没见过什么市面的混混一个个都看直了眼。   李忘舒觉得恶心,可想到自己要做的事,便只是冷脸瞧着,没有作声。   “昨日已经见过了,就不多介绍了。现在你夫婿不在,美人是想自己走,还是受些皮肉苦再走?”   李忘舒冷笑一声,抄起手边的一块石头便朝他们扔过去:“光天化日如此大胆,我看你们是活腻了!”   那领头一个躲过她石头,倒也没让她失望,当即就下令:“小美人脾气倒是火爆,兄弟们上,打晕了把人带走!”   *   送小溪回家这件事对展萧来说不算什么难事,他实际上是在比和李忘舒约定好的时辰更早一会回来的。   只是为引蛇出洞,他不好暴露,于是便坐在后墙上一直朝院内看着。   天气阴沉,远处已隐隐响起雷声,只是这小院内却是寂静无声,许久也不见李忘舒出来。   展萧以为她累了,便想着再多等一会,只是那院门被风吹得突然传来“嘎吱”一声,倒让他心思一紧。   他走时自然是将门关好的,这小院虽破,但木门倒也能用,不至于像这般……   思及此,展萧连忙从后墙上跳下来,几步便跑到那大门前。   他不过轻轻碰了一下,那扇已经坏掉的木门便“砰”的一声倒了下来。   这是门坏了之后被人立在这里迷惑人的!   展萧已知情况有变,立马回身往屋内跑去,但见草屋门上的门闩也已损坏,待垂眸细看,才见屋门口土石已然被翻开。   他推门进去,屋内早已没有李忘舒的身影,但陈设却没有变动,只有昨日他交给李忘舒的那把油纸伞,并没有被带走,而是好好地放在窗边。   屋内没有打斗的痕迹,说明人是从院子里被带走的;油纸伞好好留下了,说明李忘舒是自己走的,这才故意留了信物给他;而院内的痕迹被打扫过,说明对方走得不急,李忘舒应该没有挣扎太多。   展萧站在门口,眉心紧皱。   他想过金田县这些流民仗着地方小无人管辖,所以无法无天,却没想到这些人竟敢青天白日下入户抢人。   这金田县虽不像并州、兖州城有气派的府衙,可也该有县令文书,难道这些人一点都不管吗?   还是这些流民不过是障眼法,他们背后隐藏着更深的势力……   轰隆隆——   屋外传来隆隆雷声,预示着大雨已然要降临。   展萧回身看向屋外,外头已然起风,还没来得及长出绿叶的树木被吹得乱摇。   “春雨贵如油”,春日里这般打雷下雨来得极不寻常,正如这些胆大包天的流民出现在金田县一般。   有一瞬间,展萧忽然有些后悔答应了李忘舒掺和进这件事里。   可诚如李忘舒所言,让她就这么走了,恐怕她到了锦州都会于心难安。   他要让李忘舒完全地信任他,让她能放心地交出帝令的秘密,就绝不能在她心中留下任何一丝芥蒂。   展萧攥了攥拳,将背上背着的斗笠提起来戴在头上,而后冲进了雨前的疾风之中。   金田县也就这么大点地方,他在永安找人都从未失手,更遑论一个小小金田县。   雷声将近,雨也跟着来了。   豆大的雨打在房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坠下的雨线仿佛给屋舍蒙上一层水做的帘子,哗啦啦的水声就在这帘子底下四处“飞溅”。   李忘舒是听见雨声醒来的。   她本就不会武功,又在宫里长大,哪能是那么多男人的对手?被人打晕之后便彻底没了知觉,此刻醒时还觉得后颈有些疼痛。   她睁开眼,觉得这屋子有些暗,适应了一会,才瞧见不远处点了一盏豆大的灯。   她揉了揉脑袋,从地上爬起来,这才瞧见屋子里不是只有她自己,还有五六个姑娘,聚在一堆坐在角落中,都有些害怕地看着她。   “我……”她咳了两声,才觉得嗓子里那股腥甜味道下去了些,“我这是在哪?”   她是问那几个姑娘的,可那些姑娘却三两个抱在一起,只是害怕地看着她,没人回答。   她挪动了一下身子,确认自己没有断胳膊断腿,这才坐正了,低声道:“我和你们一样,是被抓来的,你们知道这是哪吗?”   那些女孩子不知经历过什么事,脸上胳膊上几乎都有伤,她们看着李忘舒,好像听懂了她的话,却不回答,只是摇头。   李忘舒觉得事情好像比她所想更为复杂,她正要再想想其他办法与这些女孩子交流,便见其中一个姑娘突然瞪大眼睛,剧烈地朝她摇头。   其他女孩子也惊恐地看着这间屋子唯一的一扇窗户,越发缩紧在一处。   李忘舒慌忙扭头看去,还没看清什么,只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   她脑子空白了一瞬,身体倒是反应很快,就地躺了下去。   门开了,屋外的水气冲了进来,带进一股泥土的味道。   仿佛是有人踏着雨进来,李忘舒躺在地上,能听见来人身上的水滴在地上发出的一点轻微声响。   “吃饭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烦。   他话音落了,便听见陶器碰撞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些细琐声响,李忘舒猜测大约是那些姑娘在拿饭吃。   她闭着眼睛,但能感到有人走到了她的面前,大约是俯身下来看她,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她醒了吗?”那人问。   李忘舒一动不动,只能祈祷这几个胆小的女孩子能帮她一把。   无人回答,连那吃饭的细琐声音也小了许多。   “我问你们,她醒了吗!”那人又问了一遍,声音大了许多,更凶了许多。   “没,没……”大概是其中一个胆大一些的姑娘,含混不清地吐出两个字来。   李忘舒心内默默舒了口气,只觉那男子又看了一会,便也没有再试探她。   “好好吃饭,若是瘦了,老爷不喜欢,你们可就没有好日子过了。那些没有好日子过的人,都经历了什么,你们应该也见过了吧?”   这是威胁,猖狂的威胁。   这些女孩子在他的话里好像只是一个物件,一个待价而沽的物件。   “吃吧,吃得饱些。”那人似乎很满意这些“物件”的表现,拍了拍手之后,便又踩着水气离开了。   听见门落锁的声音,李忘舒才敢睁开眼睛,又等了一会,没再听见外头的脚步声,她才坐起身来。   转过头,便见那几个女孩子正在吃着东西,见她坐起来,都抬起头来看向她。   李忘舒此时才看清,她们吃的哪算是饭,不过是些糊糊一样的汤,并一块瞧着就不怎么样的饼子。   她自打离开永安便与展萧一道,说是吃了些苦头,但如今看来,展萧给她准备的,好歹能算餐饭,这些东西连宫里丫鬟吃的都不如。   “你们就吃这个吗?”李忘舒看着这些姑娘,也不过与她差不多的年纪,却蓬头垢面,连一件好衣裳都没有。   罔她前世觉得自己在西岐吃了苦,如今看来,她在西岐,好歹到死的时候都有件完整衣裳。   “你是外乡人吧?”那几个姑娘里胆子比较大的那个看着李忘舒没动作,便开口问道。   李忘舒有些惊讶,点点头:“昨日才到的金田县。”   “这里就是虎狼窝,来了就出不去了,多少吃点吧。”   “你们都是被抓来这里的吗?我叫展柔,你们可以叫我小柔,我家里人也跟着我一起来,定能救我出去,也能救你们出去。”   “救?你家人不被那些人杀了都是好的。”那姑娘说着,眼睛都红了。   旁边几个姑娘听见她这句话,也都不吃了,一个个垂着眼帘,有瞧着年纪小些的,已然掉下泪珠子来。   “为什么?难道他们连官府都不怕?”李忘舒不解。   “小柔姑娘,瞧你生得细皮嫩肉,估计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吧。这里这些人比外头的山匪还要厉害。他们抓了女子,都要发卖到烟花柳巷,从去岁他们来了这,到现在,已经半年多了,哪见人管过?”   “怎么会这样?那府衙呢,就没人抓他们吗?”   “抓?”另一个姑娘摇头,“他们背后不知道有什么大靠山,之前有位姐姐长得漂亮被瞧上了,出了人命,都没人来这里把他们抓了。”   李忘舒想过小溪所说不是全貌,却没想到这金田县内发生的事情,竟远出她所料的复杂。   而且她到了此处,根本没有看到过小溪所说的那样栅栏的监牢,可见展萧猜得不错,小溪就是他们故意放出来的诱饵。   她心里忽地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来,难道这些人早知她的身份,是李炎安排的吗?   “小柔姑娘,吃点东西吧。”   感觉胳膊被人碰了碰,李忘舒循声看去,只见是那位胆子大些的姑娘,将一块饼递到她面前。   “我不饿,你吃吧。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我在家排行老二,家里人都叫我二姑娘,你也叫我这个吧。”二姑娘说道。   李忘舒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一个女孩子便连名字都没有,排行第二,便叫二姑娘。在他们眼里,姑娘们到底算是什么呢?   “我爹娘没文化,家里也只有我两个兄弟,是请村子里的秀才起的名字。去岁收成不好,交不上粮,他们怕被官府抓了,带着我两个兄弟趁着晚上跑了。我就被留了下来,本来想到县里看看能不能找个活计,结果倒这么被抓了。”   “你没想过跑吗?”李忘舒问。   二姑娘摇头:“外头瞧着没人,实际上走不出十步就有人日夜守着,之前要跑的,被打断了腿,怕是活不长了。”   其他女孩子都垂着头,听见二姑娘说起之前的事,脸上便流露几分害怕。   李忘舒皱眉:“那就在这,会如何呢?方才他说‘老爷喜欢’,这个‘老爷’是谁?”   姑娘们都摇摇头。   二姑娘叹了口气:“不知道会去哪,不知道是谁,只知道是烟花柳巷,要做见不得人的生意。”   “听他的意思,我们过不久就要从这离开?”   “按照之前人的说法,最早明日,最晚也不过后日了,到时应该会有人来将我们打晕了都带走。”   李忘舒只以为是那些市井流民贪图女人,这才行强抢之事,如今看来,这金田县表面遭了灾,内里倒是“生意红火”。   “小柔姑娘,瞧你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大抵吃不惯这些,但多少吃点吧。在这跑也跑不了,吃饱了上路,总比做个饿死鬼强。”   二姑娘说着,又狠狠咬了一口饼,仿佛要把那难吃的饼咬成碎渣。   雨还在下,天色暗了下来,水雾蒙在整个金田县上空,似乎要将这个小小的县城全都隐藏起来。   大雨冲刷着街道、房屋,道路上空无一人,便连稍富贵些的人家门前挂着的灯笼都被浇灭了。   黑暗,带来了一片死寂。   而在这金田县东头的不起眼小院内,却是有三间房都映出光亮来。   展萧站在这小院对面的破庙屋顶,看着眼前的灯光。   雨沿着他的斗笠连缀而下,似乎要将他周身都包裹起来。   蓑衣上滚落的水珠,不受控制地跌落在他脚边,溅起,落在他已然湿透了的鞋面上。   好在,他赶在大雨彻底将所有的污秽痕迹都洗刷干净之前,找到了这处院落。   这世上他的追踪之能无人能敌,他能确信,李忘舒就在这个小小院落其中一间屋子里。   如果不是李忘舒的交代,他此刻定然杀入其中将人救走。   流民而已,不成体系,根本拦不住他。   但他站在那里看了良久,终究还是在那房顶之上坐了下来。   他好像感觉不到大雨一般,旁人遇到这样的大水,避之不及,他却闲适自若,似乎他那已经湿透的衣裳不沾分毫雨水。   他自怀中拿出一个火折子一样的东西,却又比寻常火折子精细得多。   那是鉴察司特制的玩意,为的就是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点燃。   摇曳得仿佛随时都要熄灭的火光照出豆大的亮来,他另一手自腰间拿出一张被湿了一半的纸条,借着那一点光亮看清上面的字迹。   “已将至。”   是言旷的字,看来他交代给季飞章的事情,已经成功了。   作者有话说:   展萧和李忘舒——一人八百个心眼疯狂算计   方靖扬和李霁娴——俩人用一个心眼绝世大聪明   言旷:真是稳妥,太稳妥了呀!   季飞章:没眼看……   *   万字肥章掉落!感谢大家支持,本章留言随机掉落小红包~ 第27章 峰回路转   三月廿一, 雨后的空气里带着些充满生机的泥土香味。   仿佛一夜之间,柳枝抽芽,嫩草冒尖, 远近的山就都披上了绿意。   一大清早,皇子李霁臻便已到了自己姐姐的承乐宫, 坐在软榻上,还在打着哈欠。   他今日好不容易得了半日休息,还想偷懒多睡会,却不料一大早就被皇姐提溜起来, 他昨日背功课到半夜, 还没睡够呢。   李霁娴用过早膳, 又漱了口、净了手,这才坐到他对面。   “醒醒, 醒醒。”她推了推这皇弟, 摇摇头。   李霁臻正打盹呢,一下立起身子来:“怎么了,怎么了?”   李霁娴将下人都打发出去,方开口问:“我让你打听的事,你打听得如何了?”   李霁臻睡意尚在,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是什么事。   说到这个, 他倒是不困了:“皇姐, 你说怪不怪,我让人留意来着, 可是从哪都没听到一点长姐的消息。”   “一点都没听到?”李霁娴也有点不敢相信。   虽说方靖扬千保证万保证,那是他靠自己的人脉打探来的一手消息, 再没有向其他人泄露过, 可在李霁娴眼里, 方靖扬不过一个年轻后辈,他的人脉也不过是些青年才俊,哪里能有那些经营多年的老大臣背后盘根错节?   她只觉得,这方靖扬最多是提前一会得知长姐的去处,却万没有想到,此事竟然真的只有他俩知道。   李霁臻重重点头,小小的脸上倒是显出几分老成:“我不光派人打听,我自己也试探,可是真的没人知道长姐在哪。父皇还和鉴察司的律大人发脾气了呢。”   “连鉴察司的律大人都不知道?”李霁娴更为惊讶。   那鉴察司具体都做些什么他们姐弟虽然不清楚,但鉴察司的可怕名号他们还是听过的。律大人那么厉害的大人物都不知道长姐在哪,难道是她小瞧了方靖扬?   “不应该呀……”李霁娴有些想不通。   李霁臻便问:“皇姐,你让我打听这个做什么?难道你知道长姐在哪?”   “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李霁娴自然连忙否认。   她本想的是,听先生讲的,“谋定而后动”,提前做好准备,倘若父皇知道了长姐去了兖州,就使出撒娇本事,多少替长姐求求情。   可如今她知道的事,父皇竟然不知道,这可让她也犯了难。   只是李霁娴从小乖巧,什么偷奸耍滑、骗人耍赖的事一样都干不来,她这话出口,倒更惹李霁臻怀疑。   李霁臻虽然才十岁,可自开蒙便跟着宫里的大儒学习。阖宫里只有他一个皇子,可谓被众人盯着。   是以他从小便勤于功课,倒不敢有一丝惫懒。   皇姐虽比他大些,可在李霁臻眼里倒是不算有城府,是以李霁娴这话一出口,他顿时便明白过来。   他上下打量一番自己这位皇姐,开口道:“皇姐,你不会是真的知道什么了吧?”   “我知道什么?我这是担心长姐,所以未雨绸缪,难道你不担心长姐在外面过得好不好吗?”   “担心倒是担心。”李霁臻少年老成地点着头,“不过我看皇姐这担心不太对劲,该不会这事还跟方小将军有关系吧?”   “你怎么知道?”李霁娴下意识出口,已然感觉不对。   李霁臻打从懂事起就爱套她的话,他耍心眼耍不过长姐,便爱欺负她这个二姐姐。   李霁娴愣了一下,赶紧捂住嘴:“跟那个大傻子能有什么关系。”   李霁臻笑了一下:“怪不得昨日方小将军遇见我,神秘兮兮地凑上来,问我皇姐有没有和我说过什么话。皇姐,你跟方小将军计划什么呢?你什么时候跟他认识的?上次他不是还把你惹哭了吗?”   李霁娴扭过身子:“什么认识不认识,我跟他又不熟,你也离他远些,他没脑子,我可不能像他一样。”   李霁臻看着自己这姐姐,无奈地摊手:“看来帮助长姐的重任只能交给我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皇姐和方小将军,实在是……”   “是什么?”   李霁臻一边说一边起身:“没什么。皇姐你放心,我会接着打听的,只要有长姐一点消息我就告诉你。不过你也要注意些。你和方小将军不管干什么,可千万别被母后和父皇知道了,否则不只帮不上长姐,只怕我还要救你呢。”   他说完,脚底打滑一般一溜烟往外跑,李霁娴起身朝着外边道:“李霁臻!我看你又该抄书了!”   *   “怎么样?我这够快的吧。”   言旷坐在展萧身边,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   他等并州雨小了些便连夜骑快马出发,路上换马不换人,硬生生跑了一天,终于跑到了。   只是马都累个半死,他这人也差不多了。   还好鉴察司的人遍布各处,渗透在大宁的每个角落,否则他这来了,莫说帮忙,不拖后腿都算是好的了。   展萧戴着的斗笠尚能滴下水来,经过一夜冲刷,那蓑衣表面都被洗得光亮。   没人理他,言旷便朝旁边看了看:“展大哥,你这衣服当真不用换换吗?若是得了风寒,可误事啊。”   “我不会。”展萧面无表情。   言旷撇撇嘴,公主殿下不在,展大哥倒是装都懒得装了。   “公主当真在这个小院里?我方才看这周围埋伏的都是咱们的人,对面也没个守门的吗?”   “流民而已,不成威胁。”   言旷摸着下巴,远远看着那处安静小院:“他们敢做这样的事,我倒觉得,仿佛不只是流民。”   “拿银子办事,聚不成什么坚固堡垒。”   “展大哥,既然如此,咱们直接进去,把殿下和其他姑娘都救出来不行吗?”   展萧摇头:“现在去,就是打草惊蛇,挖不出背后的人。”   言旷扯扯嘴角:“可是……公主好像不是为了查案才逃的吧?”   不知怎么,展萧忽然觉得自己体会到了初到兖州时李忘舒同他说话时的感觉。   他默然长出了一口气,耐着性子道:“她想查,若不让她查,只会惹来她对我的怀疑。”   言旷想想好像也是这个道理。   只是他转念又想,展大哥从在并州时便安排好了季飞章,又到兖州来下这么大一盘棋,说到底不过是为了顺公主的意思,还要不动声色地顺着,实在有趣。   “咱们费了这么大劲,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就是为了陪殿下玩。展大哥,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展萧终于扭过头看了他一眼:“哪不一样?”   言旷下巴搁在手上,手肘撑在膝盖上:“我以前见你做任务时,你都是风风火火的,能一击必杀,绝不来第二剑,如今却愿意陪着公主在这里耗着。展大哥,佩服。”   展萧重新看向那间从昨日到现在一直安静得没有一丝异样的小院。   “这是救人,不是玩。”   言旷脸上的一点打趣的笑意消散下去:“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言旷,你相信吗?福微公主那样高高在上的人,竟然会为了这些兴许名字都没有的姑娘焦急冒险。”   “展大哥……”   “就算不是为了获得她的信任,鉴察司也应该做这样的事。”   言旷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展萧,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冲击着他脑海中原本已经成熟的想法。   他从七八岁到鉴察司,跑了十来个州县,将情报侦察这条路子摸得滚瓜烂熟,却从没想过,鉴察司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该做怎样的事。   他每天醒来就想着任务,任务完成了就想着拿银子吃点好的。   鉴察司,是他生命里很重要的一部分,可那一部分究竟代表着什么,他好像从这一刻才有点明白。   “展大哥,你真的不一样了,你以前可不会和我说这些话。”   展萧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想到这些,也许是李忘舒哀求的目光,也许是她下定决心后赤忱的样子,总之他忽然觉得,他本该藏在阴影里的生命,照见了久违的阳光。   厚厚的云层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裂开一道缝隙,朝阳的光芒透过缝隙溜出金色的一缕。   那一角云被镀上金色的边缘,倘若抬头去看,甚至有些刺眼。   “趴下!”展萧忽然抬手,将言旷按倒在房顶上。   言旷骇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那小院,此刻竟是来了一队黑衣人。   “都站起来!”   打开木门的还是昨天那人,他凶神恶煞,手里拿着一根棒子,厉声呵斥这些缩在角落里的姑娘们。   女孩子们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在他的指挥下,站成了一排。   “今日贵人要来挑选,若是被选上了,你们从此以后飞上枝头,过的都是金尊玉贵的日子。都打起精神,好好朝着贵人笑得好看些。”   他说完,便转身出去,不一会,又谄媚地迎进几个人来。   为首一个身量中等,微有些发福,虽然也穿着黑衣遮着面,但显然不像其他黑衣人一样,一看就是能打的。   李忘舒同二姑娘站在一起,微微垂首,却是在偷偷观察来人的步伐衣裳。   黑衣自然看不出什么,但那为首之人的鞋却是上好的缎面。   昨日外头刚下了大雨,这会只怕还泥泞,这人能穿缎面的鞋,看来非富即贵,这伙流民背后果然还有人撑腰。   “这次的几个都还不错。”那人一个一个细细瞧了瞧,倒是发出一声赞叹。   听声音该是个中年男人,说完这话后,扔出一大袋银子来。   李忘舒虽不知银两多少,但之前在孙家集买东西,眼见展萧几十文买了件衣裳,也知那人给的银子只怕不少。   金田县可是遭了灾,能在现在拿出这么多银子的,恐怕不只家境富裕,大约手中还有其他筹码。   “都带走吧。”黑衣中年男人给了银子,便离开了。   李忘舒以为她们这就要被打晕带走了,没想到那拿棒子的男人也跟着出去了,倒将这屋子给重新锁了起来。   屋门又落了锁,屋里的姑娘们便都聚到了一处。   或有胆大的,躲在窗边,偷偷朝外看,但见外头看守的人只多不少,又害怕地缩了回来。   “他们不是要带走我们吗?”李忘舒不解。   二姑娘叹了口气:“咱们这么些人,若是现在出去,难免引人注意,只怕要等天黑了。”   “他们如此猖狂,敢在金田县内明着抢人,难道还怕被人发现吗?”   “那不一样。”另有一个姑娘开口,“他们抢人,到底还是一个一个抢,就算被人瞧见了,大多也伪装成家事,可若是我们这么多人一道出去,兴许就不好隐瞒了。”   李忘舒觉得奇怪,按理说,已经如此视法度为无物的一群人,压根不该在意白天夜晚。   但她此刻身陷囹圄,并无调查方法,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况且她并非一个人,若是顺利,展萧本事那样大,该能找到她。   思及此,她便抬头朝那扇小小的窗户看了一眼,也不知如今展萧找到这个地方没有,更不知,他会有什么办法,能与那黑衣男人抗衡。   李忘舒想着,隔着衣裳攥紧了脖子上戴着的那把银锁。   倘若真到了必死之境,大不了她亮出身份,拼也要拼个鱼死网破。   *   二姑娘猜得不错,这一日她们不过是如昨日一样被关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直到夜间,瞧着外头天已尽黑了,才进来两个人。   倒是没像二姑娘所说将她们打晕,只是每人绑了手脚,套了个黑色的布袋,又由几个大汉“搬”出门外。   李忘舒还没经历过这样的事,虽说心里知道这样死不了,但陷入一片黑暗中,到底还是会害怕。   她躺在那布袋里,听见外头又传来那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大约是这场交易也到了尾声。   按照她和展萧的约定,待引出幕后之人,便由展萧出手,将这些人拿下交到兖州官府。   李忘舒是在赌,赌展萧不会背叛她。   可那等待的时候实在煎熬,她在心里估计着时辰,等得越久,就越是心焦。   终于,在听见中年男子与流民头子进行交易之后,发出满意笑声时,准备领赏的流民中传出一声惊呼。   “杀人啦!”   火光映照的小院里,竟不知道从哪又冒出些黑衣人来。   坐在房顶上留意着这边情况的言旷看得目瞪口呆:“这可不是咱们的人呐。”   言旷看向展萧:“展大哥,你没说动手,我可没敢传信。”   展萧已站起身来,他本留意着那边动向,打算等来交易的人放松警惕时再出手。   他不好在李忘舒面前动用鉴察司的人,便要找个合适的时机,最好他自己就能将贼首俘虏。   但连他也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还不待他动手,竟有人朝这小院里劫人来了。   “救命啊!”   还有人在“搬运”剩下几个女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刺客”惊得大喊,他们手里的姑娘也顾不得了。   有人的袋子松了口,露出脑袋来,眼见这般血腥场景,当即被吓得半死,只剩发抖,连尖叫都忘了。   李忘舒听见外头乱了,已知不对,她以为是展萧到了,挣扎着便也要从那布袋里探出头来。   索性出了变故,看管的人都不在,她已被放到马车上,扭动了半天身体,总算从那来不及封口的袋子里探出半个脑袋来。   只是事情全然不是她想的那样。   来人分明是奔着“杀人越货”来的,哪有半分展萧的样子!   此刻,展萧正站在不远处的房顶上,手执软剑,冷冷看着小院中的情况。   言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都是什么事啊!展大哥,公主可还在那呢,这人救不救得了倒是没什么,公主可不能出事啊。”   展萧攥紧了剑柄。   常年在鉴察司奔走,让他本能地就觉得这突然出现的一伙刺客不太对劲。   可诚如言旷所言,李忘舒还在那里,他帮李忘舒是为了获得她的信任,可不是真为了什么救人。若是李忘舒死了,那他做的这些事就都没了意义。   “你做好准备,我先去。”   “展大哥!”言旷看着展萧身法矫健,几个闪转便已从房顶上翻下去,不免无奈。   他当然明白展萧的意思,可对面人多势众又来路不清,展萧自己当真能解决吗?   此时那小院里已是一片狼藉,受伤的、被杀的,横七竖八地躺了满院子。   只是李忘舒倒发现,那个买下她们这些姑娘的中年男人倒好像不见了。   “冲出去!先冲出去!”那些负责强抢民女的混混流民已所剩无几,他们奋力想要冲出这座小小的院子,可是后来的黑衣人训练有素,如同铁桶一般,根本无法攻破。   李忘舒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就在她焦急地想找到突破之处时,竟赫然看见戴着斗笠的展萧出现在了小院之中。   他出身禁军,两边的人都不是他的对手,李忘舒来不及多想,拼命制造声响想让他发现自己。   只是展萧的软剑才刚出鞘,寒光方过,便听得院外传来阵阵甲胄之声。   “包围这里,万莫放过杀人放火之徒!”   火把的光芒将整个院子照得透亮,李忘舒惊骇地看见,竟然是身着甲胄的卫兵,不知从哪里涌入,转瞬便将这里包围起来。   而更让她没想到的是,那方才才大杀特杀的一群黑衣刺客,竟在眨眼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院中除去倒在地上那些已经死了的,竟只剩下——展萧!   “大胆狂徒!竟敢在金田县大行杀戮之事,现在认罪伏诛,本官暂且饶你性命!”   一声中气十足的厉喝传了过来,站在院中的展萧缓缓转过身,但见那拿着火把的衙门府兵之中,走出一个身着官服之人。   “县令大人,就是此人!”领队的兵士指着展萧大喊。   而李忘舒看着那所谓的“县令”却是骇然瞪大了眼睛。   那人虽换了衣裳,可那双露出一点的鞋她却熟识,虽说火光之中看不清晰,但再加上那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她能确定,买下她们这些姑娘的人,便是面前这个金田县令!   “你可知罪!”金田县令高自明负手走上前来,看着面前这个头戴斗笠之人。   展萧执剑面对他:“不知在下,何罪之有?”   高自明冷笑一声:“你闯入金田县,杀害流落到本县的流民,如今人证物证俱全,难道还想抵赖?”   展萧将剑抬了起来:“县令大人,在下的剑上可没有血。”   “胡搅蛮缠,你这杀人狂魔,用人的衣裳将剑擦了干净,便想逃脱吗?”   “金田县令,就是这么审案的吗?”   “本县做事,自是依照大宁律秉公处置。你杀害流民,又对本县无礼,现将你收监关押,你可有异议!”   “我没有杀人。”展萧看着这位金田县令,一个猜想已然在他脑海中成熟。   “有没有杀人,要本县调查才能做决定,来人!将此人拿下,收关大牢!”   那群侍卫一拥而上,展萧本是可以走的。   可他想起了李忘舒的话,这金田县,显然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漩涡,要么他们找到那漩涡的来源,要么,他们也永远陷入漩涡之中。   李忘舒躲在那黑色的布袋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可她却瞧见,展萧竟是隔着那么多人,准确地找到了她的位置。   她毫不怀疑,他能挣脱这些根本没有什么能力的县衙府兵,可他却几乎没有反抗,便任由那些人将他抓了起来。   展萧,是想帮她查清这件事吗?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以身涉险,想要引蛇出洞,他便由着她的愿,宁愿深入府衙大牢,探听虚实。   这殿前司的校尉,该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口中说着为了那些巨额的银两,分明该是个唯利是图之人;可他又甘愿为了金田县这些无辜的女孩子陪着她冒险,又该是个抗争不公之人。   他们该是因利益走到了如今这一步,可在这金田县中,却好像做的没有一件是符合他们利益的事情。   她多管闲事,是看着那些姑娘就想起了前世的自己,想拉那个陷入绝境的自己一把。   那展萧呢?他又是为了什么,甘愿放弃一个殿前司校尉的尊严,被押送入一个小小县城的大牢?   “将人都带走!”   高自明满意地收缴自己的战利品,离开时,有些厌恶地看了那些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曾经为他所用的流民。   “大人,这些人怎么处置?”那府兵的领头犯了难,大着胆子上前问道。   高自明回头看了一眼:“曾经都是有功之人,扔到乱葬岗,多少有些唐突了。拿个草席卷了,埋了吧。”   那府兵领头心里一凉,却是低头道:“是。”   高自明看了一眼那装着被掳来的姑娘们的马车,朝着自己身边的人道:“把这马车拉到万福楼去,就说都是新来的,明日我会亲自验收。”   李忘舒听见了那县令的声音,她心思一紧,赶忙缩进了布袋之中。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会发明天和后天两天的更新,一共两章,周一不更,周二零点更,周三后恢复晚上六点更新,比心~   * 第28章 楼纳万福   金田县不是什么大县, 在兖州甚至排不上什么名号,自打去岁遭了灾之后,更是民不聊生。   可就在这样一个地方, 却有一座门客络绎不绝的酒楼——万福楼。   整个县城里,这座万福楼装饰奢华, 格格不入,座落青山绿水之中,好似域外桃源。   这里的客人当然不是金田县的平民百姓,倒是楼里的小二侍女, 不少是金田县出身。   兖州的有钱人, 会专程乘车来此消遣, 瞧自然风光,听歌赏曲, 但他们从不会为金田县的这些百姓, 带来一粒铜板的收入。   朝阳东升,万福楼开门迎客,不一时便已熙熙攘攘。   而不过一路之隔的对面,流民乞讨,草屋破烂。   “听说万福楼又来了新姑娘,个个水灵, 不知今夜会不会出来见人啊?”   “你有银子见吗?越是水灵的可越是要银子呢。”   “你们还说这个?没听说吗?去和亲的福微公主跑了, 并州都已被翻了个底朝天,咱们兖州这么近, 还不知道能逍遥几日呢。”   ……   李忘舒便是在隐约的熙攘嘈杂的声音之中醒来的。   她已经不在那黑布袋子里了,只是手脚还被绑着, 定了定神, 她方辨认自己是被关在一个小屋子内, 那些和她一起被带走的姑娘,却不知去哪了。   肚子有些饿了,也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有吃到好东西,这会她脑海中出现的,竟是展萧买的那熏肉,越是想,肚子越是咕噜叫了一声。   正想着该怎么起身,从这个鬼地方逃出去,便听见门开了的声音。   李忘舒躺在床上,那架子床挂了帘子,倒让她不能一下看见来人,只听见脚步声,大约不是一个人进来,她于是又闭了眼睛,假装是还睡着。   “不用装了,迷香的效用,我比你清楚。”   是个女子的声音,柔软婉转,却含着丝丝冷意,听着像是山尖的积雪一般。   李忘舒缓缓睁开眼,抬眸看去。   入眼是一道窈窕身影,再往上,黛眉墨画,眸含秋水,倒是好一样含情脉脉的相貌。   金田县这样一个小地方,竟能有这般女子,倒让李忘舒有些意外了。   “扶她起来。”   那姑娘瞧着有些地位,她开了口,旁边侍女便走上前来,将李忘舒扶着坐了起来。   “沈姑娘,要去告诉嬷嬷吗?”又一个丫鬟问道。   那沈姓女子上下打量一番,便又开口:“怪不得怎么也要让我来,原来竟是如此倾国倾城之貌,告诉嬷嬷,我答应了。”   那小丫鬟面露喜色,领了命便连忙走了。   李忘舒冷眼看着,实难将自己来到的这个地方与之前拦路抢劫的流民联系上。   若非昨日见到了那个金田县令,她都不敢相信,如此奢华的地方在金田县内。   这金田县,问题很大。   “你叫什么名字?”那沈姓女子屏退了侍奉的丫头,走到李忘舒的对面,坐在了一张椅子上。   李忘舒开口:“我叫展柔,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沈幼白。”   她说话时声音清婉,让李忘舒想起前世前往西岐的路上遇见的江南女子。   北地民风多剽悍,姑娘们也大多豪爽,像这般弱柳扶风的女子,实在还是江南多见。   “好名字。”   虽是被绑着,李忘舒倒是气势不输。   沈幼白浅浅笑了一下,清淡的眉眼里有一丝似有若无的病气:“不必恭维我,我也只是奉命行事。”   “不知沈姑娘奉的是谁的命,又要行怎样的事呢?”   沈幼白目光变了变,朝站在一边侍奉的丫鬟道:“都出去,给展姑娘准备些吃食,告诉嬷嬷,今日不必来打扰,我答应教她。”   李忘舒看着那些丫鬟恭顺地退出去,到底还是开口道:“金田县能有沈姑娘这样的妙人,实在让人意外。”   沈幼白站起身,朝她走过来:“外乡来的吧?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李忘舒惊讶,对方竟是把绑着她的绳子解开了。   “来此寻亲,被一伙流民给绑了,不知怎么就到了这里。”   沈幼白笑了一下:“你不用骗我,我只负责教你规矩,旁的我管不了,也没兴趣管。”   松了绑,李忘舒终于能活动手脚:“沈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幼白双手交叠在身前,缓缓道:“这里是万福楼,是金田县最大的酒楼,也是兖州最有名的销魂处。你到了这,不管是怎么到了,总归,走不了了。”   李忘舒此时想起二姑娘说的话,说她们要被卖到烟花柳巷,可她倒没想到,外面饿殍遍地,这“烟花柳巷”竟就在金田县中。   “一个小小的县城,遭了灾,流民遍地,还能开起这样的地方,难道朝廷不管吗?”   “朝廷?”沈幼白轻笑,“朝廷忙着让公主去和亲,哪能管这样的小山坳。展姑娘,应该出身大户人家吧,这些都不知道?”   “他们做的是犯了大宁律的事,沈姑娘难道要为虎作伥?”   沈幼白收了脸上的笑容,冷冷看着她:“展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来了万福楼,还想走吗?”   “这里又不是龙潭虎穴,怎么不能走?沈姑娘说要教我规矩,岂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倘若金田县管不了,那就兖州管,兖州管不了,自然有朝廷管。哪有百姓受难,这样的烟花柳巷反而赚得盆满钵满的道理?”   沈幼白重新看着面前这个此回来的姑娘里最为出众的。   那嬷嬷说,眼前这展柔,是富商家出身,有些见识,所以才请她来拿捏。如今她瞧着,对方只怕是官家小姐,才敢说出这么大胆的话来。   “你可知今晚,你要接待的人是谁?”沈幼白冷冷问。   李忘舒微微皱眉,她心里有些不成熟的猜想,在见到沈幼白之后,倒是生根发芽。   “还请沈姑娘赐教。”   “金田县令,高自明。”   *   “展大哥,展大哥。”   地牢里空气潮湿,言旷捏着鼻子踮着脚,实在庆幸自己从前没进大牢里搞过情报。   最里头的牢狱里,展萧抬起视线:“你怎么来了。”   言旷站在牢门外,直摇头:“我能不来吗?出大事了,殿下和那些姑娘,被送到万福楼去了,那万福楼明着是个酒楼,背地里,就是那种地方。”   他又看见展萧身上绑着绳索,于是道:“用给你解开吗?”   展萧摇头:“你来这里,会暴露我们的。”   “放心,端了金田县都不是事,何况一个大牢?外头守门的早就晕了,县衙有咱们的人。”言旷眨眨眼。   鉴察司可怕就可怕在无孔不入,金田县虽小,但却不是密不透风的墙,有人的地方,自然就可以渗透。   言旷说得没错,只要展萧一声令下,把这端了都不是问题,但福微公主在这,这事就麻烦了。   既不能明着暴露公主的身份,又要帮公主查案让公主信任他们,还要把事办得让圣上满意,给朝廷一个交代,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   是以言旷才说什么都要进大牢一趟,鉴察司里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宋珧呢,他得和展大哥商量好才行。   “展大哥,怎么办,我去把公主殿下先救出来吗?”   “不能让她见到你,她会怀疑。”展萧皱眉。   在孙家集时,李忘舒见过言旷,在她的认知里,言旷是孙家集衣裳铺子的老板,若是言旷出现在金田县,那就证明,言旷的身份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再想套出帝令的消息,无异于登天。   “那怎么办?我听说那高自明可是经常到万福楼吃酒的。”   “她会主动掺和进这件事里,不只是为了救那些女子,本身就是在试探我,我必须帮她。”   言旷瞪大眼睛:“啊?殿下的想法,不会那么复杂吧?”   “我早说过,她比我们所想都要聪明,从她敢放出帝令的消息,让西岐人和圣上为此混战,便可知她不是个简单的对手。”   “那不能救人怎么办,真查案啊?”   “查。”展萧回答。   “可是你都被关起来了,怎么查?”   “给你一日时间,去查高自明到底做了什么。”   “一天!”言旷目瞪口呆。   “他应该会来见我,你只需要找证据就行。”展萧目光深邃,隐现杀机。   方才言旷的话,让他忽然意识到了之前没想到的一种可能。   假如,高自明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身份,而这本来就是借机布下的一个局呢?那高自明的身后站的是谁?是谁想让他和李忘舒干脆死在逃婚路上呢?   *   永安,宫城。   下朝之后,宁帝李炎便一直愁眉不展。   今日礼部呈奏消息,西岐使官亲自前来送上拜帖,说他们西岐王子要亲到大宁永安拜见皇帝。   李炎当时心里便冷笑,说是拜见,恐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帝令虽说是皇室秘辛,但自打李忘舒将之公布于众之后,这便不是个秘密,而成了诱饵。   那西岐王子未必知道帝令是做什么的,但他既有野心,猜也能猜到这听起来同虎符大差不差的东西,对大宁皇室来说非同一般。   那他自然会动心思来抢。况且如今福微公主逃婚,正给了他们参与此事的理由。   这西岐王子明着是个王子,可实际上已是西岐的掌权者,都有人称他为王了。他又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倘若来了大宁,恐怕真敢为了权力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   李炎坐在椅子上,一下一下按着眉心。李忘舒失踪,展萧失去联系,鉴察司抓不到人,禁军也没消息,这时候再来个西岐王横插一脚,他虽在帝令一事上做了周密详尽的计划,可此时也觉出几分有心无力来。   “圣上,律司长来了。”总管太监王得福小心翼翼地进来回禀。   李炎不耐烦地道:“让他进来。”   律蹇泽走入殿中,朝宁帝行礼。   “怎么?那展萧有消息了?”   “微臣无能,尚未得到展萧和福微公主的消息。”   “那你来做什么?”李炎坐直身子,目光显露几分危险。   律蹇泽垂首:“虽尚无确定消息,但微臣推测,展萧和公主应该到了兖州。”   李炎神色微变:“何以见得?”   “今日兖州鉴察司各部突然有所行动,但并没有报知微臣,微臣猜测,恐怕是他们跟丢了人,生怕微臣责怪,这才暗中努力,想要确定公主消息,再行禀报。”   “你的人,你都管不住,难道要朕亲自替你管吗?”   “圣上息怒,微臣此来也是为了这件事。不听话的人,微臣自然会秉公处置,但如今要紧之事,还是尽快找到公主,找到帝令。”   “那你想怎么做?”李炎有些不耐烦。   “微臣恳请圣上派兵前往兖州,打蛇七寸。”   “方陆刚从并州回来,朕给他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律蹇泽却是摇头:“微臣有一更好的人选。”   “说。”   “方指挥使之子,武威将军方靖扬。”   “他一个愣头青能去做什么?”   “这件事就是要愣头青才能做成。倘若是圆滑之人,少不得为了功劳,欺上瞒下,就如在并州一样。”   李炎沉思,并州的事情,禁军以为他不知道,其实有鉴察司在,他知道得清清楚楚。   万两黄金是诱惑,诱惑的除了百姓还有朝廷中人,方陆与并州知州贪功冒进,这才放跑了李忘舒,同样的错,自然不能再犯一次。   这么看,那个没什么城府的方小将军,空有一腔热血,倒正好做这件事。   “那就依你所言,让方靖扬去。”   *   “什么?”   玉华门外的长廊里,李霁娴惊得一下站了起来:“父皇让你去兖州?皇姐在兖州,你也去兖州,父皇这不就意思让你把皇姐抓回来?”   “圣上倒也没有这么说,只说兖州有灾情,让我领人押送赈灾银两。”   “押送银两这么大的事,都是交给有经验的大人办,你一个愣头青,怎么可能让你办,定是因为你武艺好,这才让你去抓皇姐回来。”   李霁娴急得满地绕圈,突然又停下来:“不对,父皇怎么知道皇姐在兖州?是不是你?”   方靖扬一下站起来:“殿下,我方靖扬顶天立地说话算话,这事我可只跟你一个人说过,除非你自己告诉圣上。”   李霁娴摇头,她只准备着去拦父皇呢,怎么可能自己把这事告诉父皇?   “定是兖州出事了,说不定是告诉你这个消息的人,他告诉了别人。”   “不可能。”方靖扬摆手,“飞章是我同生共死的兄弟,小时候我们差点就死一块了,他不会害我的。”   李霁娴皱着眉,一张小脸挂满了忧愁:“皇姐好不容易跑了那么远,你不能就这么把她抓回来。要不,你去兖州,放了她。”   方靖扬瞪大眼睛,又不敢大声说话,深吸了一口气,到底是压低声音道:“殿下,欺君可是杀头的大罪。”   “那你说怎么办?长姐流落在外,为寻一处安稳住处,已是够辛苦了,你还要领着人去抓她,她可怎么办……”   “不是,公主……”方靖扬看着李霁娴马上又要哭出来,人都吓傻了,“你,你,你哭什么?”   他安慰也不是,不安慰也不是,只觉得心里头猫抓似的,干脆叹了口气道:“好好好,我答应你,我去了就把银子送到,假如见到了福微公主,我就当我瞎了,没看见她。”   他这话音才落,便见李霁娴抬起头来,眼里还带着泪呢,倒是笑了。   方靖扬一口气堵在心口上,差点把自己噎死,生无可恋地道:“服了服了,我是服了。”   *   “你的骨头倒是很硬,但这里是金田县,不是永安城。”   大牢里,金田县令高自明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眯缝着眼睛,看着被绑在对面木柱上的展萧。   他倒是个中好手,只是鞭子落在身上,也免不得皮开肉绽。   不过这永安城里出来的人,果真是不同寻常,即便是如此,也对他的身份绝口不提。   “还不交代吗?你想救的那位姑娘,如今可是身在万福楼,今夜,就要沦落风尘了。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我自然会放了你,也放过她。”   “你不是金田县令,或者说,不只是金田县令吧。”展萧吐出一口血来,声音暗哑。   高自明微挑了一下眉:“那又如何?如今是你被绑在这里,主动权在我手中。”   “你如果还想活着,就别动她。”   “你一个阶下囚,凭什么和我提条件。”   “你背后的人,来自鉴察司。”   高自明脸色猛然变化,旋即又连忙被他隐藏。   他从太师椅上站起来,盯着展萧:“我给你三天时间,你考虑清楚,再回答我的问题。”   他说完,冷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才走出两步,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带着血腥气的声音。   “这么快就恼羞成怒,可做不成大事。”   高自明咬紧牙关,只是脚步顿了一下,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倒要看看,到时他以那位殿下要挟,这“硬骨头”还能嘴硬多久。   *   李忘舒没有想到,连沈幼白都估计错了时间。   那日夜里,金田县令高自明并没有来。她只是被软禁在这万福楼内的一个小屋子里,倒是好像从兖州来了什么尊贵客人,沈幼白被好些人拥着去见了客。   李忘舒两世没进过青楼,如万福楼这种都是背地里交易的“酒楼”更是闻所未闻。   她两日里偷偷自那门缝里看到世间百态,只觉自己如今经历的一切,比之前从小溪口中听到的更为让人胆寒。   这里每日都会有自尽的姑娘,她们死时浑身是伤,显然是经受了难以想象的折磨,可万福楼里的人却对此视若无睹,只是满脸冷漠地将那些女子草席卷了抬走。   每日也都有哭喊着救命的姑娘从她这里的门前经过,可那呼救的声音,很快就会消失在一片靡靡之音当中。   李忘舒心乱如麻,想到展萧可能还在狱中,她便更觉前路晦暗。   事到如今,她越来越觉得金田县这件事背后不只一个金田县令,她借机设局,一是为救人,二是存了试探展萧的心思,可如今,倒好像是她反而入了幕后之人的局中。   “展姑娘,可休息好了?”一个柔媚声音传了进来,门被人推开,吹进一股凉风。   天色渐晚,又要到了每日万福楼最为热闹的时候。   “你是……”李忘舒起身看向走进来的人,三四十的年纪,风韵犹存,妆容精致倒不输沈幼白为教她规矩带来的那些姑娘。   “这位是咱们楼里的徐娘徐嬷嬷,展姑娘,学了两日的规矩,怎么忘了?”徐娘身边的一个小丫头颐指气使般说道。   李忘舒被逼着同沈幼白学了两日这万福楼里的“生存之道”,自然听过徐娘名号。   这位便是万福楼里管着这些暗中交易的女子的徐嬷嬷,听闻很有些手段。   “原来是徐嬷嬷,不知嬷嬷亲自到此,有何指教?”   “我早听闻展姑娘绝色倾城,比我们万福楼的头牌还要惹人怜爱,起初还不信,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李忘舒没有说话,今日白天沈幼白没有来,她就已猜到恐怕要有变故。   徐娘笑道:“今日,高县令可要来万福楼吃酒,你是他送来的,准备了这么多日,也到时候了。”   “嬷嬷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展姑娘不知道吗?高县令亲自点的你,可是因为永安的厉害人物要来呢,这是给你赏脸,你可明白?”   永安。   李忘舒攥紧了手,她隐约的猜测,倒好像因这位徐娘的只言片语得到了佐证。   恐怕这位高县令根本不是点她吃酒,只怕是李炎暗中派来的人,要借此机会押送她回京。   倒是和并州那个局如出一辙。   “我若不去呢?”   徐娘微微挑眉,顿了一下,方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说什么展姑娘这样的人恐怕也不会怕,只是,展姑娘就没想过,今日怎么幼白没来吗?”   李忘舒目光微变:“沈幼白怎么了?”   徐娘抬手:“送展姑娘去看看她的师父。不过展姑娘,我可提醒你,我们万福楼,要想做到头牌,当个清倌人,就要先把前一个头牌,亲自送走。”   那徐娘脸上带着笑意,仿佛对这样自相残杀的戏码格外感兴趣。   李忘舒突然觉得有些恶心,她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朝门外走去。   而就在这间屋子的隔壁,她见到了一日未见的沈幼白。   她躺在床上,头发凌乱,露出来的一截白皙的胳膊上,能瞧见暗红色的伤痕。   第一日见她时那几分隐隐的高傲与清冷,此刻荡然无存,她目光呆滞,像是被丢弃在昏暗小巷里的一个布娃娃。   “你们让她做了什么?”李忘舒转过身,盯着送她过来的徐娘。   徐娘朝沈幼白的方向扫了一眼:“不是跟你说了吗,永安来了位大人,昨日夜里到的。同你的师父告个别吧,要不要取代她,你自己选。”   一把匕首被扔了进来,徐娘带着笑意关了门,李忘舒却只觉她的笑令人窒息。   “沈幼白,你……”她转身跪在床边,突然觉得此刻的沈幼白就好像前世被押送祭旗的她一般。   而沈幼白眼神只是盯着某一个不存在的点,淡淡道:“杀了我吧,杀了我,徐娘会保你,至少干净。”   作者有话说:   明天的更新就直接下午更啦~ 第29章 证据确凿   李忘舒前世去和亲, 也算是嫁了人,她不是真的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她瞧见沈幼白如今的伤痕, 便是猜也能猜到三分。   她来万福楼,其实说到底, 也只认识了沈幼白一人。   虽说不是什么金兰之交,可这两日,沈幼白教她万福楼里的规矩,说到底是为了帮她活着。   万福楼是个肮脏地方, 可沈幼白不一样, 她因长得好看, 是高自明亲自提点过的,徐娘都要让她三分, 因此才能保得一分清白。   可李忘舒没想到, 连沈幼白自己也没想到,原来这分清白,不过是为了沦为更厉害的大人物的玩物罢了。   “人要活着,才能有希望。”李忘舒抓住沈幼白的手,她眼里有泪,可却不想在沈幼白面前哭出来。   沈幼白摇头:“还能有什么希望, 以前我还想着, 待我人老珠黄,便没了价值, 便能离开这里,如今看来, 何其可笑。”   “那不是你愿意的, 错的是他们, 是那个什么高县令,你没有错。”   沈幼白终于将视线落到了李忘舒身上:“展柔,你会怪我吗?我前两日对你态度那样不好。”   “我为什么怪你?你没有逼迫我,你只是告诉我怎么在这里活下去。你我萍水相逢,却能在这样一个地方,安稳说上几句话,难道不该庆幸吗?”   沈幼白唇无血色,反握住李忘舒的手:“你是个好人,你该离开这个地方。”   “你也该离开,没有哪个女孩子应该在这里。”   沈幼白微微摇头:“没得选。我快死了,这些事,我从没跟人说过。”   “什么事?”   “我本是钱州玉江人,那高自明一年前还是玉江的一个县令,他见我家中没有兄弟姐妹,便在得到升迁的调令时,将我父母骗走杀害,将我从玉江秘密掳掠至此。”   李忘舒惊讶地看着她,难怪她此前觉得沈幼白有几分江南婉约之气,原来她果真出身江南。   只是她以为沈幼白是被人贩卖至此,却不想,竟是那高县令亲自动手。   “他是朝廷命官,他怎么能……”   “没有人知道我从哪来,他们打我、骂我、羞辱我、威胁我,让我不得不接受。那时我以为,他们好歹给我留了清白,倒也比被发卖流放,好上些许。”   “沈姑娘……”   “今日看来,当初所想,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听说那人是永安来的大人物,翻云覆雨,高自明在他面前都要低声下气,展姑娘,你能走,就走吧。”   “什么永安来的大人物,不过是欺世盗名之辈,是朝廷的蛀虫!”   李忘舒早知道因为李炎,大宁朝堂内斗严重,各派势力错综复杂,她却没想到,这些人不只耽于政斗,竟还欺压百姓、逼良为娼。   “我告诉你这些,只有一件事,求你。”   “沈姑娘,你若有什么想做的事,就要活下来去做。”   “展柔,若我死了,若你能离开这里,还请将我朝南安葬,我想看看玉江。”   李忘舒紧攥着沈幼白的手:“我不听,你要看,就活着自己去看。沈幼白,我若说我有办法掀了这金田县,你信还是不信?”   “没用了,那是永安来人,没用了……”   女子贞洁,便是枷锁,似沈幼白这般内里存着几分孤傲的人,哪里能忍受如此污秽?   李忘舒知道,如今活着于沈幼白而言,是比死更难的事。   可诚如她前世在西岐经历的那些痛苦往事一般,她历经磨难,错的不是她。   为恶之人尚且逍遥法外,却要让受害之人痛苦殒命,这不公。   “只许他从永安来吗?到过永安的,又不只他一人。”   李忘舒起身,走到门口将那柄躺在地上的匕首拿起来:“幼白,只要我出去,我就有办法,把这万福楼都掀了,害你沦落至此的人在外头吃酒快活,你还没有亲眼看着他堕入地狱,你甘心就这么死吗?”   沈幼白有些惊讶地转过头,她看见,离这张床不远的地方,展柔拿着匕首站着,却好像拿了一柄足以斩裂苍天的长剑一般。   那从离开玉江时一直被埋在她心中的仇恨,忽然就蓬勃的生长起来。   她明白,展柔想让她自己报仇。   “可我凭什么呢……”   “凭你是被他所害,凭你才是受苦之人,苍天若不帮你,就是天道不公。”   匕首坚硬的剑鞘硌得李忘舒的手生疼,她面对着床上的沈幼白,却好像面对着前世被幽禁在西岐王宫中的自己。   赫连同盛得逞的狞笑,仿佛和那天夜里出现的高自明重叠在了一起。   她救的是沈幼白,可她更想救昔日的自己。   假如她那时跑了,假如前世她明白被强迫、羞辱,不是她的错,会否她便不会被战前祭旗,西岐就不会踏平天阙关……   今日之沈幼白,不正如昨日之李忘舒吗?   “展柔,你到底是谁?”沈幼白缓缓开口。   李忘舒含泪朝她笑了一下:“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死,无法惩罚任何人。”   *   天光晦暗,金田县府衙的牢狱中,寂静无声。   木架上绑着一个人,衣服上的血液已然凝结,变成一道道暗红。   听见外头传来铁索落地的声音,他才抬起头来。   “展大哥,你真的要这么做吗?”言旷走进来,皱着眉。   “宋珧来了,对吧。”展萧开口。   言旷点点头。   就算他跟展萧一早就猜测,这高自明敢在金田县如此张狂,定然是背后有人,但他们也没想到,那个人竟然是鉴察司的宋佥事。   言旷曾在宋珧手下做事,他只觉得宋珧这个人残忍,却从来没有想到,他为了一个帝令的功劳,竟然利用高自明这样的人,更没想到,高自明借他的庇护,竟然在金田县鱼肉乡里,逼良为娼。   可宋珧毕竟是鉴察司的佥事,展萧如今又不能暴露身份,倘若他们今日真的先斩后奏,即使能从公主口中得知帝令下落,只怕也是有命回去,没命逍遥。   今日杀了宋珧,那就是要彻底反了鉴察司。   “以他的做派,不会安然把殿下带回永安的。”展萧垂下视线。   如今李忘舒被困在万福楼,宋珧总有办法让她生不如死,让她开口。   “这一步真走了,只怕有帝令,也回不去永安了。”言旷走过来,解开缚在展萧身上的绳索,“季飞章说,圣上派了方小将军押送赈灾银两到兖州。本来队伍很慢,可两日前,方小将军突然单枪匹马,离队了。”   展萧看向言旷:“你觉得他是来坐收渔利?”   “我觉得,他是来一网打尽的。”   展萧的身份禁军不知道,方靖扬更不可能知道,看他的样子,只怕和当时的展萧一样,是圣上亲自下令安排。   不管鉴察司内部在金田县怎样你死我活,代表禁军的方靖扬,都可以在最后一网打尽,既收押鉴察司,又押送回福微公主。   倘若鉴察司能审出帝令下落就更好了,一举三得,倘若没审出,那也简单。   西岐王已经要来大宁了,圣上只怕觉得这场戏演够了,就算朝廷找不出帝令,也不能让帝令落在西岐王手中。   怕的不是大家都没有,而是你有我没有。   “言旷,李忘舒是一个人,她不是一件工具,不是筹码。”   “你倒是能救她,可你自己呢?”言旷扭过头,不愿让展萧看到他红了的眼睛,“你和宋珧一起死,那福微公主,又可会为你流半滴泪?”   “一个只能靠和亲苟延残喘的朝廷,也不会为我流半滴泪。”展萧说着,扶着言旷的胳膊重新站了起来。   他一向运筹帷幄,好像还从来没有打过这样没把握的仗。   可想到那带着些娇气,却又意外地坚强的福微公主,他又觉得,假如今日他不去救她,就算安然带着帝令回到永安,他也一定会后悔。   可后悔,怎么会出现在一个暗卫身上呢?   “高自明强抢民女的证据,你都带好了吗?”展萧看向言旷。   言旷扶着他走出大牢:“都带好了,还多了一份小溪母亲写下的血书。”   “小溪母亲?”   “那个小姑娘还有个姐姐,是死在高自明手中的。”言旷咬牙说道。   夜色已然将整个金田县笼罩,大牢外死寂无声,县衙的府兵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而站在这里的,是身佩鉴察司腰牌的兖州属影卫。   他们可以在无声无息中包围整个万福楼,那是鉴察司司长律蹇泽给展萧的特权。   戌时二刻,金田县令高自明,在一众侍从的簇拥之下,由徐娘亲自相迎,走进了万福楼。   作者有话说:   这章挪到今天一起发啦,下章周二早晨更新~   *   专栏有各种完结小甜文《小公主与少将军》《全京城都在等王妃守寡》   预收《竹马夫君权倾天下》《暴君心尖有祸水》再次推荐一下~ 第30章 蛛网   屏风遮影, 乐音阵阵,可谓尽得“朦胧”二字精髓。   徐娘不愧为风月一道的高手,这般安排, 倒好像是暂时地“脱俗入雅”了。   李忘舒坐在屏风之后,手中藏着的是徐娘给她的那把匕首。没有此前展萧给她的那柄锋利, 但如今倒也足够了。   经过并州的事,她倒对这样的威胁熟稔许多,人还未至,脑海里已有了许多可能发生的情况。   没等多久, 便听得屋门开了, 徐娘妩媚的笑声传来:“高大人快请进, 不知昨日那位大人什么时候来,我也好准备着。”   高自明笑道:“你且去吧, 我对这熟悉, 不必烦劳你。”   徐娘能猜到这高县令恐怕是有什么谋算,她也极有眼色,听到高自明这么说,便道:“那高大人请便。展柔姑娘,已经在里头等着了。”   有人走了进来,李忘舒能透过屏风隐约看到高自明的身影。   乐声起, 轻柔舒缓, 与如今该有的剑拔弩张格格不入。   “展姑娘。”   李忘舒抬起头,隔着屏风道:“不知高县令亲自来此, 有何要事?”   “万福楼是什么地方,想必展姑娘应该清楚, 怎么还明知故问呢?”   李忘舒轻笑了一声:“我到底是什么身份, 想必高县令也应该清楚。”   她在赌, 赌高自明是知道她的身份才设局让她和展萧分开,除了这个赌注,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筹码,可以让高自明“知难而退”。   索性,她赌对了。   高自明原本在朝着屏风走,这会停下脚步:“早就听闻公主聪敏机警,今日亲见,果然名不虚传。”   “你既知道我是谁,还这么胆大包天,敢做出强抢民女之事?”   “我若不利用那些流民,又怎么能让公主心甘情愿,来到万福楼呢?公主身边的人,可不好对付。”   “说吧,你是什么目的,不惜搭上那么多无辜女孩。”   “我是什么目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公主在这,且走不了。”   “你在金田县,做这样的生意多久了,害过多少女孩,让多少人流离失所?兖州灾情,金田县最为严重,也是拜你高县令所赐吧?”   高自明愣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公主已是自身难保,却还想着那些女孩,当真是英勇无畏呀。”   “高自明,你可知你犯了大宁律,是要被凌迟的!”   “来呀,有证据吗?谁能证明?那些女人,她们都是自愿的!”高自明冷笑,“公主,你不会以为自己真的能救什么人吧?”   李忘舒紧攥着匕首,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可她不能,她记着与沈幼白的约定,她们都要活着,活着才能报仇。   “你把展萧带到什么地方了?”   高自明面色微变,眯了眯眼睛。   只是这一次,还不等他回答,屋里便响起另一个声音:“都到这个时候了,公主还想着救那个侍卫,当真是感人。”   随着他话音落下,屋内的琴声也戛然而止,李忘舒顺着声响看去,隔着屏风,她瞧见那方才抚琴的女子,已然歪倒在面前的琴上。   “宋大人。”高自明回过身去,行了礼。   李忘舒透过屏风看着那人走过来,身量比高自明还高些,单瞧身影,便知只怕有些功夫。   “看来是这位宋大人授意,设了这么一个请君入瓮之局。”   “公主不会觉得,展萧能来救你吧?他现在正在大牢里,就快死了。”   “你对他做了什么?”李忘舒站起身,直面那位宋大人。   宋珧寻了个椅子坐下:“做不做什么,还不是要看公主殿下。”   李忘舒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盯着那人:“你有什么要求。”   “公主应该知道,我是为什么东西而来。”   “你也是听说了帝令的消息,才冒这么大的风险吧?”   说起这个,李忘舒反而放松下来。是为了帝令,就证明她猜对了,这位所谓的宋大人,很可能是得了李炎的指派。   虽然尚不清楚李炎为什么会知道她在金田县,但既然对方有所求,她便有机会周旋。   宋珧看向她,眼中竟流露几分欣赏来:“帝令交出来,我就放了展萧,对公主而言,这可是无本万利。”   “我凭什么信你?”李忘舒却看着他,忽然变得气定神闲。   只是那宋珧朝中摸爬滚打多年,又岂会被李忘舒几句话拿捏?   他见李忘舒似要谈条件,便拍了拍手,立时这屋子四面八方竟涌出七八个蒙面人来,把李忘舒团团包围起来。   高自明开口:“殿下,就说了吧,不过是一个秘密而已,既弄得天下皆知,再想藏起来,岂不是自欺欺人?如今交给宋大人,宋大人才能保下这个秘密啊。”   李忘舒看了看冒出来的这些蒙面人,冷笑了一声:“这就是宋大人的诚意吗?处心积虑设局引我入其中,就为了这么一番威胁?那何苦搭上那么多无辜女子呢?”   宋珧站起身:“我若直接威胁公主,以公主胆色,未必肯说出实情。”   他一边说,一边朝李忘舒走来。   李忘舒恍惚看到前世的赫连同盛一般,她本能地朝后退了一点,可旋即便反应过来,身后也有那蒙面人。   “所以呢?”   “对女子而言,最重要的不过‘贞洁’二字,殿下是要帝令,还是要‘贞洁’呢?”   “龌龊!”李忘舒终于明白徐娘为什么要带她见沈幼白。   什么成为头牌就要杀人,都是借口罢了,不过是要告诉她,倘若她今日不从,沈幼白的结局就是她的下场。   “沈幼白没有得罪你,那些无辜的平民女子更没有得罪你!我没有在朝堂中见过你,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还重要吗?”宋珧一边说,一边欺压上前,他审问过许多人,其中不乏女人,更不乏厉害的女人,可那些女人无一不怕名节被毁。   李忘舒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她应该更怕才对。   然而下一瞬,不过是一道寒光闪过的功夫,李忘舒手中便出现了一把短匕首,正对着她的脖颈。   “你再往前一步,我就带着帝令死给你看。”   宋珧停了下来:“殿下,是只会以性命威胁吗?”   “这位宋大人,我告诉你,什么贞洁,不过是如你这样的男人为了控制天下女子,扯起的一面大旗罢了。龌龊的是你,恶心的是你,犯错的是你,令人生厌的也是你!”   “你以为你毁了沈幼白,就能让我也害怕,我告诉你,你大错特错。”   “沈幼白自始至终都至诚至善,虽沦落此污泥之地,但心性纯良,是真正的‘出淤泥而不染’。而你呢?你自诩朝廷命官,自认该得帝令,实际上内心污秽不堪,你才是真正下贱卑劣之人!”   “李忘舒,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宋珧攥紧拳头,额头上青筋突起。   李忘舒却将匕首比在自己的脖子上,贴得更近:“我倒要问问,宋大人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知道我的身份,却直呼我的姓名,你是准备造反吗?”   “来人!”   “你动一下试试!”李忘舒盯着他,匕首的尖端刺入自己的皮肤。   高自明大惊:“宋大人,她真的敢死!”   宋珧抬手,到底不敢冒险:“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忘舒攥着匕首一步步向前:“让你的人滚开,我要走。”   宋珧实在没想到,这位福微公主竟然拿着凶器,还有这样的胆色。   不过她既要走,他倒不慌了,出了万福楼,还是金田县,只要在金田县内,李忘舒就跑不出他的手心。   “好,只要你别冲动,我可以让你走,等你见到展萧,我们再谈,如何?”   李忘舒面对着他,从那屋子里头缓缓挪动到门口:“如果让我看到一个人从这里出来,我立马死在你面前。”   “好好好,公主想怎样都好。把刀都放下。”看着李忘舒退出门外,宋珧反倒不慌了。   李忘舒心跳得极快,她不过是将并州的法子故技重施,但眼前这位宋大人她前世也不曾见过,实在无法估量到底能不能成功。   虽然那宋珧的表情让她觉得,只怕对方还有准备。   但眼下,能走已是不易,倘若真如沈幼白所说,她能从那条小路找到府衙去,见到展萧,也许就能多些胜算。   思及此,她便也不再犹豫,快步朝万福楼的楼下跑去。   而快到万福楼的门口,她才发现,今日楼中哪有一个顾客,分明都是装扮成普通客人的府衙侍卫!   “公主还打算跑吗?”   宋珧此时才从那屋中出来,站在二楼的廊道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万福楼内,歌舞都停了下来,那些原本还“烂醉如泥”的金客,此刻站起身来,都看向李忘舒。   “李炎能有你这样一条好狗,实在是他三生有幸。”李忘舒冷声说完,转身便朝万福楼外扑去。   她赌那位宋大人不敢动手,也赌沈幼白没有骗她。   而在她转身的一瞬,暗处传来咔哒的声响,随即,自万福楼的楼顶,长纱倾泻而下,犹如梦幻泡影。   “是谁开了乐舞机关!”身后传来高自明的惊呼,还有那些蒙面人被长纱缠住的痛骂。   李忘舒没有回头看,那是沈幼白告诉她的,只要她能出来,沈幼白就想办法,帮她打开那原本表演舞乐时才会开起的纱幕机关。   她们成功了,至少,第一步已经成功了!   李忘舒冲出万福楼,夜风扑面而来,擦过她脖颈上的伤口,而下一瞬,她便只觉眼前一黑,迎面撞入一个带着几分血腥气,却又格外熟悉的怀抱之中。   作者有话说:   那个男人,他来了!   明天开始恢复每天晚上六点更新~ 第31章 君子报仇   “展萧……”   短短三日, 再见他却好像已过了许久。   李忘舒从前不懂诗里所讲“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今再见展萧, 方意识到她心底实则无时无刻不期盼着他的出现。   期盼他能像在并州时一般,救她于水火。   “你, 你,你怎么跑出来了!”高自明从万福楼中冲出来,看到展萧抱着李忘舒站在门口,吓得一个趔趄, 一屁股摔在地上。   展萧一手搂着李忘舒, 一手执剑, 微微抬首看着万福楼内走出的人。   “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宋珧负手从万福楼内走出来,朝四周看了看。   他到底出身鉴察司, 这万福楼周围有没有埋伏, 有多少埋伏,他可比高自明这样的人清楚。   “你果真是有些本事,能从大牢中出来。”宋珧语气轻佻,倒是好像还有几分欣赏似的。   “我说过,你不该动她。”展萧扶着李忘舒站好,目光却始终紧盯着宋珧。   李忘舒稳住身形, 方看向他:“你怎么到这的?你是不是受伤了?”   宋珧笑道:“殿下怕是不知道你这个好侍卫的本事啊, 他为了你,可是命都不要, 而我只是要一块帝令就能放了他,你都不愿意吗?”   “宋珧, 你满口胡言乱语, 还打算到什么时候?”   “展萧, 我看满口胡言乱语的该是你吧?怎么,你不把帝令交给圣上,还不让我等替圣上分忧吗!”   “那你尽可以试试。”   “展萧,那个宋大人带了好多人。”李忘舒拽拽他的袖子。   她知道展萧武艺高强,可双拳难敌四手,那个宋珧显然是有备而来,若能智取,何必强攻?   可似乎展萧并不这么打算。   他松开李忘舒,低声道:“躲起来,等我。”   而后,便如同破空利箭一般,飞身往万福楼而上。   “展萧!”李忘舒想拦他,可手却只抓住一线空气。   她只觉得有个人从后拽了她一下,便将她拽出了两方人马的包围圈。   而此时,她才赫然发现,展萧竟然带了人来,而那个拽她出来的人,竟然是孙家集那个卖衣裳的言旷!   万福楼前,兵戈相对,冷铁呛声,那些从黑暗里冒出的人,越来越多,分不清哪边是哪边,只见那些身法奇异的高手,片刻之间便已混战一团。   而李忘舒在被护住的包围之外,呆呆地看着,只觉密密麻麻的信息涌上她的大脑,让她无比纷乱。   孙家集卖衣裳的人怎么会到了兖州金田县,而且还身怀武艺?他又凭什么敢冒着生命危险帮助展萧这个逃犯做这样事呢?   展萧不是殿前司的校尉吗?他是逃命出来的,从哪里调集这么多人手,竟能与宋珧抗衡?   那宋珧不是李炎的人吗?   无数的问题一拥而上,让她除了呆呆站着,竟不知该干什么。   而此时,展萧已步步紧逼,每一招都要直取宋珧性命。   “展萧,你疯了!”宋珧且战且退,他已经发现展萧带来的人是鉴察司影卫,影卫神出鬼没,除了司长特许,不听命任何人。   这展萧为了救福微公主,竟敢惊动影卫,宋珧只觉眼前这人不只功劳不要了,只怕命也要扔了。   而展萧却根本不理他,他出剑极快,软剑如同游龙卷起阵阵剑风。   他一言不发,如同从前的杀戮机器回来了一般,不管宋珧说什么,那取他性命的剑法不见丝毫抖动。   “展萧,你杀了我,是要反了鉴察司吗!”   宋珧终于怕了,他虽为佥事,可论及武艺,却不如律司长的掌上明珠展萧,他所倚仗的,不过是他佥事身份所能调动的鉴察司人手。   他本以为展萧单打独斗,自然打算直接包圆。   可如今展萧不惜搬出影卫,他又哪有一战之力?   “从你在永安郊外见我的时候,我就应该杀你了。”展萧一剑扫过,旋即宋珧胳膊上已殷出猩红血迹。   宋珧情知不对,他一向审时度势,不愿吃一点亏,此时又怎么看不出当先行撤退徐徐图之?   然而,正在这个时候,万福楼前众人只觉眼前光亮微闪,但听得在楼内还来不及出来的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站在外面的李忘舒一个激灵,抬头看向万福楼的二层,浓烟已起,火光渐开,她在那阁楼之上,看到了沈幼白的身影。   她一袭青白衣裳,站在火焰之中,看着万福楼前发生的一切。   木制的围栏断了半边,她抬脚,便将一个已经没有动静的人踹了下来。   是高自明。   他,应该说他的尸体摔到地上时,背后还插着一把小刀。   李忘舒无法想象沈幼白是如何在如此混乱之中找到高自明,又是以怎样的胆量亲手杀了他。   那一刻,她只觉得二层小楼上的火,仿佛已经烧到她面前一般,让她双眼都觉得炽热。   “沈幼白!不要!”她将双手比成喇叭的形状,朝着阁楼上的沈幼白呼喊。   可火势、包围,已让整个万福楼犹如人间炼狱,她的声音,又哪里能传到沈幼白那里呢?   火光映红了金田县的半个天空,如同是将滔天恨意终于发泄出来一般。   沈幼白站在高处,垂眸看着人群里只有个模糊身影的李忘舒。   她好像在说什么,可她耳边只有隆隆火声,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展柔姑娘,或许你不叫这个名字吧,但不管你是谁,都谢谢你。”沈幼白兀自说着,毫无血色的唇却漾出一个释然的微笑。   她那时告诉展柔,她想朝南葬着,遥望玉江,只是高楼烈火,恐怕难留全身,就当从此南望,已见过玉江了吧。   “沈幼白!”李忘舒远远看着那青白身影被火焰吞噬,只觉被人掐住了喉咙,仿佛溺水一般无法吸入一点空气。   那火光,封锁了宋珧和高自明最后的退路,烧尽了整个万福楼的污秽,可沈幼白却也回不来了。   人说凤凰浴火涅槃,她分明该灿烂活着。   “小柔姑娘,快逃吧!”有人拉扯着她朝后退去,李忘舒却定在原地一般。   她惶然转过头,瞧见二姑娘担忧的目光,却只会不住摇头。   “小柔姑娘,沈姑娘大义,把咱们这些人都放了出来,你可不能辜负了她的好心呀。快走吧,这万福楼、金田县,恐怕都要乱了!”   “小柔姑娘!”二姑娘受过苦,身上有些力气,见李忘舒怎么拉都不走,就是直面那熊熊大火,又见那些手持刀剑之人火中厮杀,瞧着不分敌我,一时心急,干脆将人背起来,跟着其他姑娘一道拔腿就跑。   “小柔姑娘,沈姑娘说,咱们这些人,不该受这些苦,都是那高县令的错,还说这些话都是你告诉她的,怎么你自己现在却不听了呢?”二姑娘一边跑一边说。   李忘舒伏在她的背上,却只觉得眼前唯余刺眼的火光,她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又好像回到了前世在西岐王廷的时候。   身后是火光烈烈,前方是漆黑如墨,而这些历经苦难的姑娘,却是一个拉着一个,一刻不停地跑着。   夜风从她们散乱的发丝间穿过,却好像得见世间最美的风景。   她们成功了,那成功有些惨烈,可只要救了一个人,便已不罔半生隐忍。   远处,马蹄踏踏、马声嘶鸣。   黑暗中,如同与万福楼的大火遥相呼应一般,远处亮起火把连接的光带。   方靖扬领着兖州府兵一小队精锐,披星戴月而来,他终于知道福微公主到底在金田县的什么地方了。   他也终于知道兖州灾情,为何一个金田县远比其他村县严重。   这金田县,何止流民的地狱,简直就是大宁的一块毒瘤!   那条移动的光带,仿佛是眨眼之间就已入金田地界,更好像就是朝着万福楼而来。   逃跑的姑娘们停了下来,眼睁睁看着许多骑着高头大马的兵士,从远处直逼她们面前。   马声嘶鸣,扬起的前蹄仿佛就要踩到人脸上,却是堪堪被停了下来。   二姑娘惊骇地看着那与她们迎面遇上的年轻将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们这些人是逃出来的,可谁能想到金田县这样乱了,竟还能遇见官兵。   “展姑娘,好像,好像……”二姑娘以为她们刚出狼窝,又要入虎口。   李忘舒却是冷笑一声,从她背上跳了下来:“他们是冲我来的,你们先走。”   “展姑娘……”相识不久,但二姑娘却觉得展柔是个顶好的人,她们这些贫穷人家的女孩子,没什么大本事,可却也懂几分道理。   是展柔一直在鼓励着她们,也是展柔给她们和沈姑娘争取了时间,她们不能眼见着展柔要出意外,却要抛下她。   她们不走,反而都挡在李忘舒面前。分明都是怕的,却好像彼此拉着手,就都变勇敢了一般。   方靖扬从马上跳了下来,他手执银枪,正是话本里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模样,只是却浑无半点怜香惜玉之心,抬手便推开了挡在李忘舒前面的姑娘。   “殿下,好胆识。”   李忘舒抬头看他,来的是方靖扬,她倒有些意外,只是想想便也觉得能想通了,方靖扬是方指挥使之子,代父立功,倒也像李炎会做出来的事。   “放了她们,我跟你走。”李忘舒看着他,淡淡开口。   作者有话说:   截胡大王——方靖扬 第32章 你想跟谁走   方靖扬挑了下眉, 他怎么觉得这位福微公主,不太对劲。   “金田县出了这么大的事,见到殿下还安宁, 我也放心些许,只是前方火光冲天, 我奉命赈灾,自不能让这大火连累了百姓。来人,保护好这位姑娘,待大火灭了, 我自前来领人。”   他故作严肃说完这些话, 竟是朝李忘舒笑了一下, 而后便回身上马,领了一半的人, 就这么走了。   李忘舒愣了一下, 扭头看去,那方靖扬没有一点停留,倒好像是真的赶去救火的。   难道这次李炎不只要把她抓回去,连展萧也不想放过吗?   李忘舒皱眉,她还没能完全从沈幼白那件事里走出来,脑子里如同一团浆糊。   她深吸了一口气, 看向面无表情站在她面前的这些衙门士兵。   “我留下, 放其他姑娘走。”她开口,可那些衙门士兵就像不长耳朵一样, 没有一点反应。   “展姑娘,这是朝廷的什么大人吗?”   二姑娘有些紧张, 虽然早就觉得展柔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可瞧着她与那小将领对话, 二姑娘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相信。   李忘舒朝她笑笑:“记得沈幼白说过的话吗?”   “沈姑娘?”二姑娘与其他女孩子互相看看,好像知道李忘舒要说什么,又好像不太明白。   李忘舒看着她们道:“活下去,才有希望,才能报仇。我们大宁的女子,不比任何人差,就算是遇到了万福楼这样的事,也是高自明的错,是那个宋大人的错。”   她拉住二姑娘的手:“今日在此,也许大家各奔东西,但我们都该记住,万福楼,是高自明的罪恶,不是我们的罪恶,我们堂堂正正活着的人,不该因那些污秽之人惩罚自己。”   “今后,离开金田县,离开兖州,他日,若我能在永安再见到大家,再请大家尝永安美食!”   “展姑娘,你要到永安去了吗?”二姑娘问道。   “现在不会去,但终有一日,我会站到永安的城门之上,让那些中饱私囊之辈无所遁形。”   二姑娘其实不大明白展柔话里的意思,那一时,她只觉得面前这个女子,有种她没见过的炽烈的光芒。   在她过往的岁月里,女子不过嫁人、相夫、教子,好像没有什么人告诉过她,女子也能惩奸除恶,也能定国安邦。   她明白,她们与展姑娘,原本就不是一样的人,她让她们走,是在保护她们,不被人寻仇,能安稳余生。   今日趁夜离开,没人会知道她们曾在万福楼。   但记忆,总不会跟着离开。   “展姑娘,我会到永安去的,一定。”二姑娘拉着李忘舒的手,重重地向她点头。   那些从万福楼逃出来的女孩子,又回望那冲天火光,而后便同李忘舒告别,头也不回地冲入了夜色之中。   李忘舒站在府衙侍卫的“包围”里看着她们远去,又看向万福楼的方向。   重生之后,她好像第一次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赢了还是输了,只是觉得,好像回到永安没有那么可怕,西岐王廷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除了她,没人知道帝令在那,就算回去,李炎也未必能奈何她。   *   “怎么都这么多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呢?”李霁娴坐在桌子前,拿着一支笔,却一个字都没有写。   李霁臻拿着本书,闻言抬起头来:“皇姐,你再在我的书房呆下去,那王公公又要在父皇面前告状了。”   “还不是你不靠谱。”李霁娴轻哼一声,“你不是有好几个幕僚吗?怎么这一天一点消息都没,早就说方靖扬一个人先赶到兖州去了,如今倒是找到长姐没有?”   李霁臻叹了口气:“若是找到了,自然有消息传来,没消息不就是没找到,没找到,皇姐不应该高兴才对?”   “除非……”李霁臻歪过身子,“皇姐你难道真的与方小将军暗地有什么联系?”   “我才没有。”李霁娴扭过头去,“我只是担心出什么事。今日我到母后那里,听见母后身边的女官在说,那兖州好像有人贪了赈灾的银子,想必不是什么好官,万一长姐遇见了……”   “长姐吉人自有天相,倒是那些狗官,是该惩治惩治。”   李霁娴一下笑出来:“你个小不点,还想惩治人?”   李霁臻撇撇嘴:“是啊,都说我年纪还小还小,说是皇子,还不是当我是个傻子。”   李霁娴不笑了,看向这个弟弟:“你怎么了?谁说你是傻子?”   李霁臻左右看看没有旁人,这才低声道:“皇姐,你说那些大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他们嫌我年龄小,却又要拉拢我,还当我看不出来,这不就是当我是傻子吗?”   李霁娴想了想,想不太通,便道:“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阖宫里就你这么一个小皇子,你自然是众星捧月。”   李霁臻垂下眼帘看着手里的书,大人都当他是孩子,还以为他听不懂话。   不就是因为他会是以后的太子吗?   可他真的能当太子吗?要按先生讲的那史书,他只怕要死得比谁都惨吧。   “皇姐,别等了,快回去吧。”李霁臻戳了戳已经打哈欠的李霁娴。   “不行,我得等。”   “你放心,但凡有了一点消息,我即刻亲自到你的承乐宫。”   “当真?”李霁娴抬头看向他。   李霁臻点点头:“我一共就两个姐姐,长姐在外头,也帮不上忙,唯有福乐姐姐还在宫中,我不帮你,帮谁呢?”   李霁娴这才笑道:“臻儿果真天赋异禀,明日给你备着蜜饯吃。”   李霁臻看着李霁娴扶着宫人的手离开,老成地摇摇头,西岐在前、阳奉阴违者在后,大宁瞧着光鲜,实已危如累卵,也就他这福乐姐姐,还能有这般单纯的快乐。   要是那西岐王死在路上就好了,可惜,他也只是想想罢了。   他如今,还要提前想着,倘若那西岐王蹬鼻子上脸,他该怎么劝父皇别把福乐姐姐也嫁了,难不成,真让方小将军出马吗?   *   “阿嚏——”方靖扬打了个喷嚏,走入金田县的府衙。   高自明死了,宋珧……差不多也是个死人了,整个金田县数他“官”最大,这县衙自然也成了他暂时的落脚地。   只是……此时的县衙内,气氛倒有些古怪。   花厅里一共四个人,方靖扬左边看看,展萧身上还带着血,脸色沉得如同要把周围的空气也冰冻了,他旁边那个不知道叫啥的,也是浑身血迹,面色不善。   再右边看看,福微公主坐在椅子上,面色沉静,只是头顶仿佛盘旋着一块阴云,随时都要来一场狂风暴雨。   方靖扬摸摸鼻子,有些后悔接了这桩差事,更甚者,他还答应福乐公主,要把眼前的福微公主给放了。   工作不好做啊……   “咳咳。”方靖扬轻咳一声,“几位,就没点说的吗?”   “言旷,把东西给他。”展萧开口。   言旷愣了一下:“都给?”   “都给。”   “可是……”   “我说都给。”   言旷扯扯嘴,露出一个不太自然的表情:“我知道了。”   方靖扬看向那个名叫言旷的人:“什么东西?”   言旷走上前来,拉开衣裳,把方靖扬一惊。   “我是正经人!”方靖扬往后仰了一下,瞧见言旷是从怀里拿东西出来,才长出一口气。   只是接着言旷的动作,却是重新让他惊讶起来。   他从怀里、腰带里、鞋筒里,甚至背后,也不知道怎么捞出一堆东西来。   卷册、纸张、印鉴,这么些奇怪东西,也不知他是怎么全都藏在身上的。   言旷把那些东西一股脑地推到方靖扬面前。   “方小将军,这些都是那个高自明在金田和玉江两地,强抢民女、贪墨朝廷银两以及私自开设赌坊、酒楼的罪证,除去这些,还有一些在万福楼,不知道被烧了没有,还得属下去看看。”   方靖扬吞了下口水:“这个,是你们调查的?”   言旷没回答,看着他,好像在说“不是我们是谁”。   方靖扬虽说武艺好,可还从来没干过这种事,他于是将那些罪证都归拢过来:“我知道了,我会带回去,禀报圣上的。除了这个,是不是还得说点别的?”   方靖扬歪歪身子,越过言旷,去看李忘舒和展萧。   实话说,这两人他都不是很熟,若不是李霁娴相托,他甚至都不想赶来金田县。   但如今骑虎难下,虽然他已向李忘舒言明他与李霁娴有约,但这两人,总得给他个交代,让他回京复命吧?   只是方靖扬显然低估了他面对的两个人。   花厅内安静了片刻,李忘舒抬起头看向展萧。   “他是谁?”   这话问的自然是言旷。   “我的好友、兄弟言旷。”   “为什么会出现在金田县。”   “听说我到了兖州,担心我有危险。”   “听谁说?”李忘舒盯着展萧,她知道展萧明白她的意思,可展萧的表情,却显然是不想回答。   “季飞章。”他惜字如金。   “所以你从并州一路至此,一直都在联系他们,是吗?”   “是。”   “展萧!”李忘舒忽然站起身,“你当时若抛下我,我不怨你,这本来就是要命的事,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可你为什么要骗我?你立下的誓言,就这么短短几天,就不值一提了吗?”   “我答应送你,我就会做到。”   “那言旷呢?那个宋珧呢?他们是谁,你就不打算和我解释吗?”   “我说过,每个人都有不愿为他人知道的事情,殿下有,我也有。”   李忘舒深吸了一口气,那种在并州被舒家背叛的感觉再一次涌上她心头。   展萧救了她,她本不该怪他的,可他越是这样,她就越觉得,他和舒家人一样,现在救她,不过是为了将来用她换取更大的利益。   “就此别过吧。你骗了我,又救了我,我也不问你的来处,你也不必知我去哪,我们两清。”   李忘舒说完,转身往花厅外走去。   方靖扬和言旷看得目瞪口呆,见李忘舒走了,展萧还坐在椅子上,言旷先着急了。   “展大哥,你快去追呀!外头那么乱!”   “是啊,快去啊!”方靖扬也附和。   展萧攥紧了拳,到底飞身追了出去。   见他去了,言旷才舒了一口气,方靖扬见他缓了一口气,也跟着长出了一口气。   出完气了,他才忽然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要跟着起哄呢! 第33章 无声的战争   夜色深重, 金田县一片寂静。   万福楼的火已经灭了,隐隐可以瞧见有缕缕轻烟。   雨后的空气泛着凉意,也好在下了一场小雨, 虽然没有持续多久,但总归灭了火, 倒也能称得上“及时雨”了。   只是方靖扬的到来,却不能称得上“及时雨”,甚至让李忘舒觉得,她好不容易找到的路, 重新弥漫起浓雾来。   “殿下!”展萧追出来。   李忘舒站在府衙内的石板小路上, 到底停下脚步。   “我是告诉了季飞章和言旷, 如果没有他们,今日你我就得葬身金田县, 不只帮不了人, 连自己都救不了。”   展萧站在她身后,向她解释。   李忘舒偏过头去,咬着唇。   “我不想你有危险。”   他的话很轻,却足够清晰。   李忘舒眼里盈着的泪掉下一颗来,她仰头,不愿让泪水被他瞧见。   “公主, 去锦州的路又何止这些难处, 我不敢让你冒险。”   李忘舒转过身看向他。   面前的人身上有浓浓的血腥气,衣裳上头的血迹, 比从永安逃出来那天还要多。   他显然有伤,脸色苍白, 可眸光却深邃, 仿佛对那些伤痕浑然不觉。   李忘舒看着他的眼睛, 问他:“你这话,是为你自己而说,还是为那千两银子而说,还是为,李炎而说。”   直呼圣上姓名,乃是大不敬,单这一句话,便能将人罚入大牢。   可李忘舒却在他面前就这么说出来了。   展萧明白,她还是不信,她还在试探。   他回望着李忘舒,只觉得自己好像被巨大的力道撕扯开,一个声音让他保持清醒,而另一个声音却让他彻底沉沦。   “我一开始救公主,是为了银子,为了后半生的着落;可今日之事,我是为我自己,如果今日不来,我一定会后悔,一定会恨。”   “恨?”   “恨我未能尽心竭力,辅佐殿下实现愿景。”   李忘舒眼眶红红的,一双好看的眸子里雾气氤氲:“你真的是殿前司校尉吗?”   她是这么问的,可她却已经知道答案了。   展萧看着她,只觉往日随口即来的话竟变得那样难以出口,可他是清醒的,从始至终,一直清醒着。   “属下领殿前司校尉之职,无半分欺瞒。”   李忘舒忽然笑了。   她再傻,都不会信一个殿前司校尉成了逃犯之后,还能有季飞章和言旷这样不要命的兄弟,还能动用足以与高自明和宋珧抗衡的人马。   可这个人是展萧,她却宁愿自己不懂,宁愿自己当真是第一次离开永安,离开宫城。   “那我问你,宋珧是谁?”   “他出身永安,应当是禁军某一支的将领,我不曾见过。”   语言,就像一柄没有开刃的刀子,它好像造不成任何的伤口,但每次划过,都留下难以抚平的,不深不浅的印记。   李忘舒垂下眼帘,忽然觉得在并州时,一心一意信了他的自己像个可笑的傻子。   展萧帮了她,可也许,也骗了她。   良久的沉默,夜色铺展得很开,空气里除了雨后泥土的味道,还有一点烟尘令人生厌的气味。   半晌,李忘舒才重新开口:“你答应送我到锦州,这话还作数吗?”   她的声音不复方才委屈,忽然变得很平静,就像万福楼的废墟一样平静。   展萧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还没抓住的时候就流逝了,而他的理智却很快地告诉他,该答应。   “不管什么时候,都一样作数。”   李忘舒抬起头,直视他:“我想换一条路,从水路过豫州,到锦州,你同意吗?”   展萧攥紧了手,身上尚未愈合的伤口此时传来清晰的痛意。   一道一道,从四肢百骸,连通心房。   “属下,可以问为什么吗?”   “因为不信你,或者说,不是足够相信你。”   她太过坦诚,像是将一个伤口剖开来,让他看清到底伤得有多深,流了多少血。   可她越坦诚,展萧就越像是被投到炽热的阳光之下,那光芒太过耀眼,他睁不开眼睛。   “我同意。”   “方靖扬说,他会替我隐瞒行程,我选择信他一次,明天我去码头雇船。你早点休息。”   李忘舒说完,转身欲走。   展萧却拦住她:“言旷会安排好。殿下……可以放心。”   她没有再回头看,只是顿了一下,便朝另一边的厢房走去了。   *   言旷和方靖扬一边一个,坐在花厅里,目瞪口呆地看着展萧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走进来。   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身上还全是血迹,大半夜的,看着格外骇人。   他进来,坐下,一言不发,只是盯着地上的某一点,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靖扬起身走到言旷身边,戳了戳他:“这个人怎么了?”   “不知道啊。”言旷摇头,鉴察司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见过展萧是这个样子。   难道是因为杀了宋珧?可杀之前他们都想好了呀,连给司长的大礼都准备好了,怎么会现在反而犹豫了呢?   “展大人,我与你素不相识,姑且称你一声‘大人’。”方靖扬硬着头皮上前,心里却想着,等回去怎么也得和李霁娴多要点银子。   “这个事已经出了,发呆解决不了问题。我是来赈灾的,不日就得回永安复命,你看我是怎么说呢?”   言旷有些惊讶地看向方靖扬。   火场初见时就觉得这位方小将军好像头脑有些简单,如今看来,他倒是一点不装啊。   展萧没有说话,花厅内陷入了一种迷一样的尴尬。   言旷实在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拉拉方靖扬的衣裳:“方小将军,证据不是都给你了吗?”   “证据?”方靖扬一愣,顺着言旷所指,看向方才被自己归拢到一起的高自明和宋珧的“罪证”,又回头看看言旷。   “这些,就够了?”   言旷有几分无语:“这连两年前的陈年旧案都翻出来了,不只够了,够够的了。”   方靖扬这才好像放心一些,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他兴奋地看向展萧:“展大人你放心,我就当咱们从没见过。我方靖扬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不过,你们可不能在这久留。时间久了,我也兜不住。”   “明日就走。”展萧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暗哑。   方靖扬这才终于放心,既送到了银两,又抓了狗官,这回他再回永安,就稳妥多了。   况且圣上只说让他押送赈灾银,可没明着说让他抓福微公主,大不了他就装傻呗,宫中还有福乐公主策应,他倒不信还能被罚。   “这就好办了,如此一来,明日我们分道扬镳。”方靖扬一拍手,满意地点点头,只是还没点第二下,就见坐在椅子上的展萧忽然朝前栽倒下去。   “展大哥!”   *   李忘舒赶来这里时,郎中已开过了药方,言旷跟着去抓药了。   方靖扬在屋里,瞧见她来了,知趣地起了身。   “他怎么了?”李忘舒看见了躺在床上的展萧。   半个时辰前,他还追着她,答应要送她去锦州,半个时辰过去,人就倒在床上,昏迷不醒了。   方靖扬叹气:“听言旷说,这位展大人在牢里受了不少刑,我见他忙着救火,还以为他衣服上的血,都是别人的。”   “他受伤了?”李忘舒觉得不真实。   在永安城郊,他一个人打退西岐那么多人,还把西岐那个将军杀了,他这样的人,也会受伤?   方靖扬看着床上那人:“大部分都是皮肉伤,过不多久就会好,只有一处伤到内里,出了不少血,又没及时止血,所以他才撑不住了。”   “伤到内里?”   “我赶去万福楼的时候,展大人以为殿下丢了,分神寻找,被那个叫宋珧的偷袭了一剑。”   李忘舒难以置信地看着展萧。   他剑法精湛,软剑可堪鬼影,他怎么会被偷袭呢?   就因为她不告而别吗?   “郎中怎么说?”李忘舒抿唇,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颤抖。   方靖扬神情复杂:“给他处理了伤口,上了药,但是烧起来了,要看这烧什么时候能退。”   “殿下,你要不要先去休息?”方靖扬总觉得福微公主的脸色不是很好,可他很是不懂这些贵族女子都在想什么,只能试探地询问。   李忘舒坐在方才方靖扬坐着的那把椅子上,面对着床上不省人事的展萧。   “你回去吧,我在这。”   方靖扬大惊,那“于礼不合”四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李忘舒却淡淡道:“我和他一路走来,同处一室数次,早已习惯了。你若是看不惯,就把这件事也告诉李炎,最好也告诉那个西岐王。”   方靖扬感觉自己对皇室女子的印象受到了冲击。他莫名觉得这位福微公主殿下很是不好惹,忙道:“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而后便连忙从屋内跑了出来。   屋内,李忘舒看着难得没有一丝威胁气息的展萧,低声道:“现在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我到锦州之前,你不管给谁卖命,都得先给我卖命了。”   只要方靖扬提及蛛丝马迹,李炎那样的性子,一定会对殿前司有所怀疑。   不管展萧是李炎所派,还是其他什么觊觎帝令之人所派,在旁人眼中,他都已经站在了她的这一边。   “满打满算五千两纹银,买你展校尉一条性命,可够?”   作者有话说:   嘴上:我花银子买你命   实际:都走,让我自己守夜   ——福微公主倔强的一生 第34章 争渡   东方天际已经泛起一线光亮, 不过金田县内仍旧一片安静。   烧毁的万福楼已经被方靖扬带来的兵士围了起来,待天亮便会彻底清查。   言旷连夜传信找人雇船。   金田县并不临河,也没有码头, 好在不远处就是隶属兖州的北河渡口,要找到一艘下锦州的商船, 倒也不是那么难。   而此时,李忘舒正坐在金田县县衙一处厢房内,准确的说,是趴在展萧所睡的床边。   有方靖扬和言旷的命令, 没人敢来这里打扰, 屋子里安安静静, 唯有燃着的昏暗的灯,发出摇曳光亮来。   展萧醒时, 只觉整个身子仿佛已经麻木。   他的手指动了一下, 指尖的触感令他微微愣住。   垂下视线看去,床边靠着的正是李忘舒,如今仿佛睡着了,只是也不知是不是这两日经历太多,她在梦里都皱着眉。   展萧觉得身体越发僵硬。   他也不敢动,只是静静看着, 直到李忘舒以那个别扭的姿势几欲摔倒时, 他才拽了一下她的袖子。   李忘舒醒了,直起身子, 戒备地看着他。   “殿下千金之躯,怎么在这里?”   她吃穿用度无一样不挑剔, 胳膊上这会还隐隐可见泛红的疹子, 怎么能在床边睡着呢?   李忘舒起身, 整了整衣裳:“怕你死了,亏了银子。”   那显然是些赌气之语,但展萧却觉得心里有些奇怪滋味。   李忘舒见他不答话,又道:“你受了重伤,怎么不说?你这样病着,我怎么信你能送我到锦州去?”   “小伤罢了,不值一提。”   “快死了也是小伤?”   “这离死还远着,殿下可以放心。”   李忘舒被他的话一噎,心里越发觉得堵着,她于是道:“活着就好,今日可就要走了。”   扔下这话,她便不再理展萧,兀自往外走去。   她才离开了,言旷便着急跑了进来。   “展大哥,你醒了?怎么样了?我看公主生气了,我也没敢拦着。”   “她也只是利用我罢了。”   展萧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让言旷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坐在床边,想了想道:“也不能说是利用吧,不是咱们先骗了公主吗?”   “骗?”展萧轻咳了一声,“言旷,你可还记得你的任务是什么?”   言旷愣了一下,他自然记得,身为鹰组一员,他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协助展萧获得情报,往来传递关于帝令的消息。   这个任务格外保密,连与他同处鹰组的许多同僚都不知道,除了季飞章和展萧,他甚至都很久没和第三个人说起过近来司里的事情。   可他现在,尤其是在经历了昨夜那些事情之后,越发觉得别扭。   “我当然记得,可是展大哥,咱们也是人呀。公主殿下其实是个好人,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还想着救别的姑娘。就算她也有试探你忠心的意思,可救了人,这是真的呀。”   “多余的情感,只会阻拦你晋升的路。”   “我一个混吃等死的,哪想着什么晋升。我只是觉得,咱们也没必要把事做那么绝。公主挺善解人意的。”   言旷说着,自己叹起气来。   “昨天公主知道你晕过去了,很快就赶来了,方靖扬说,公主自己陪着你,特意把他赶走呢。我去拿药回来的时候,就在外头看见公主坐在这,就那么瞧着,时不时还洗了布子放在你脑袋上。   “展大哥,公主殿下看起来高高在上,可真的很好心,比司里的人都好心。”   言旷年纪其实不大,只是因为很早就没了爹娘,被捡回鉴察司,所以经历的事情比旁的同龄人多些。   可有时候,他到底还是会有些孩子气的想法。   展萧未置可否,只是想到李忘舒,他总觉得自己坚持了很久的东西,被缓慢地改变了,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有种深深的无力和惶恐。   “既是任务,就该完成。”   半晌,他才低声自语。   言旷沉沉地叹了口气,他忽然觉得这金田县的天有些压抑,好在很快就可以离开了。   *   三月廿六,天气晴好。   春日的风吹绿官道两岸,一辆漆顶马车清晨离开了金田县,留下万福楼的废墟,还有废墟里终能得偿所愿的不甘。   展萧的脸色仍旧不好,就算他身体底子好,但毕竟流了太多血,总要修养两日,让伤口先愈合,他没法驾车了,是言旷驾车亲自送他们去北河渡口。   路不远,但也要走一个多时辰。   马车里,李忘舒和展萧分坐两边,逼仄的空间却好像被无形地分隔开一般,有一股压抑的气息始终盘旋着。   没人开口说话,但安静反而让人更加心烦。   这种压抑让马车外的言旷都感觉到了,只是他倒是很有眼色,知道自己什么事不该管,什么话不该说。   他只盼望着北河渡口赶紧到,千万不要出什么差错。   只是往往事与愿违,马车才出了金田县不多久,在往北河渡口的必经之路上,竟然遇到了官差拦路盘问。   更不妙的是,不知是不是因为福微公主逃婚,这里的卡口不仅查对身份,而且渡口上的船工也都要在此登记,乘哪艘船,姓甚名谁,不只要记下,还要由船头亲自领着才能登船。   言旷虽然帮李忘舒和展萧假造了身份,但没想到核查如此严格,再一想他二人如今好像谁也不理谁,顿时感觉十分头大。   眼见着马车越来越近,已经排进了队伍里,言旷只能敲敲车壁,以这种只有他和展萧知道的方式提醒车里的人。   不知怎么,言旷心里只觉得这损招是他们司长想出来的,也只有律司长那样的人,才能连这么个破渡口都记得拦。   “车里是什么人?”拦路的官差放走了前一个,指着这辆漆顶小马车说道。   言旷跳下马车,笑着迎上前,俨然一副尽职尽责的小厮模样:“官爷,这是我们少爷和少夫人,要乘船南下,去投奔我们老爷。”   “少爷,少夫人?姓甚名谁?”   “啊,我们少爷……”   “等等!”那官差叫停了言旷,看着马车,“让他们下来,自己说。”   言旷忙道:“官爷,我们少爷生病了身体不好,耐不住折腾,这……”   他一边说,一边靠近那官差,“识趣”地奉上一吊钱。   可谁知,那官差竟是一把推开他:“上头有令,不管什么人,一律登记在册,乘牛车前往北河渡口,你们还想不想南下了?”   言旷惊得目瞪口呆,他在鉴察司好多年,还是第一次遇见银子买不了的官差,他越发觉得这是他们司长的手笔了!   “官爷,你看这个能不能通融……”言旷倒也不服输。   不过这回,倒是马车里传出李忘舒的声音:“出什么事了?”   这戏还得演下去,言旷便忙道:“少夫人,官差说,前头不能乘咱们的马车了,得换牛车。”   他特地把“少夫人”三个字咬得百转千回,希望这位公主千万别露出马脚来。   李忘舒撩开车帘,提着裙子走了下来:“什么牛车?”   那官差一时看傻了,反应都慢了半拍:“朝廷有令,前往北河渡口者,都需乘坐牛车。”   言旷见李忘舒走下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待见李忘舒竟连头发都梳起来,果真挽了妇人发髻,方在心底佩服这位公主可真是临危不乱。   李忘舒见这位官差没认出她,便料想朝廷的命令还没那么快到兖州,于是便放松些许,越发摆出没落贵族世家夫人的模样,看向那边的牛车,不经意露出几分嫌弃来。   一辆牛车,上头坐五六个人,又堆满货物,连马车三分舒服都没有,李炎这是专让她过得不如意。   可她却在心里冷笑,如今她早已没了回头的路,什么公主习惯都被扔到了一边,连万福楼那种地方都闯过了,区区一辆牛车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她便道:“便是有银子,也得坐吗?”   李忘舒不知道展萧是什么时候去兖州的钱庄兑来的银票,但方才在马车里,他既然把这个东西拿出来,就说明他的意思也是用钱铺路。   只是这位油盐不进的官差很好地守住了他的底线:“有金子也得坐牛车,这是朝廷的命令。”   他声音大了些,排队等着去北河渡口的百姓都朝这边看过来。   引人注意对李忘舒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于是她道:“那就坐牛车,不知官爷还有什么要求。”   “姓名,坐的是哪艘船,都一一报来。”   “李柔,与光源商会的万大哥打好了招呼。”   “马车上还有谁?”   “我夫君,他生病了,身体不好,受不得颠簸。”   “来了这可不管他如何,让他自己下来,且由我核对你们的路引才行。”   “我方才说,他生病……”   “小柔。”马车里传来一个有些虚弱的声音。   李忘舒回头看去,但见展萧已然自己撩开了车帘。   言旷赶忙过去扶,他脸色还有些不好,只是比昨日夜里瞧着正常些。   车里暗,还不是那么明显,到了外头,日头照着,才觉得白得有些吓人。   那官差也被吓了一跳,语气都柔和了些:“你是他夫君?”   “在下展惊秋,拙荆出身旧日高门,多有得罪,还请官爷见谅。”   他将一个家有薄产却身体不好的少爷形象演得极好,那“拙荆”二字,甚至让已经与他演过一次夫妻的李忘舒都心尖颤了一下。   官差接过他们二人的路引,看了看,便命人登记在册子上,瞧着文书写,他还暗暗感慨,这对年轻夫妻倒真是命苦。   “万青山!”待那文书写完了名字,官差便大声叫来一个身体强壮,打着赤膊的汉子,“你船上的,人家身体不好,多照顾些。”   万青山上下打量,便道:“是展兄弟吧?快来这边,陈老板已经和我说过了,你们放心,我的船一定安全。”   李忘舒这才欠身福礼以作感谢,虚扶着展萧,同他一道上了那已经坐了三个人的牛车。   待坐下了,她才知自己方才轻易所下的定论实在见识短浅。   这何止不舒服,简直是折磨……   寻常百姓出门没有那么多讲究,只要走得快,能省些力气,便已是最好了。   从这到北河渡口还有一段路,走起来未免太累,既有牛车可坐,大家自然不嫌弃。   况且这牛车空间比普通的小马车要宽敞些,还能放货物,要去北河渡口乘船的百姓当然都没什么意见。   只是李忘舒可不是真的没落贵族。   她两辈子,虽前世死得惨些,可却也没有过这般经历。那牛车上,漫说厚毯了,便连块布子都没有,只是随意扫扫便坐下。   因为百姓们都带着货物,他们这辆车上,更是地方狭窄,那万青山一通操作,这才将将腾出个两个人的地方来。   言旷看着展大哥和公主殿下好不容易坐到那牛车上,只觉得眉心突突地跳。   这一路,虽然连半个时辰都不到,可公主殿下当真能坚持下来吗?   “好了,小兄弟,你同你夫人可抓牢了,瞧你们是金贵人,只怕受不了这个颠簸,到时可莫要摔下了车。”万青山拍拍展萧拿着的包裹,语重心长地嘱咐。   那牛车上立时便有个大胡子的中年汉子,扯着嗓子道:“老万你放心吧,我们看着呢!”   两个挨着李忘舒坐的妇人,也热络地道:“放心吧,大家伙不会丢了他们的。”   李忘舒不好意思地笑笑,只觉得身体有些僵硬。   可她不挨着那两个妇人,就要挨着展萧,怎么都是别扭,只能拘谨坐着,假装出一副放松样子来。   今天从北河渡口离开的商船不少,见这辆牛车坐满了,万青山便连忙让自己手底下的人赶着先走。   随着那赶牛车的少年扬了鞭,这牛车晃了一下,便缓缓动了起来。   李忘舒只以为这般忍一会便好了,没想到,待这车走了,才开始真的难挨。   金田县才遭了灾荒,兖州形势也不大好,这时候搭船南下的,要么是想卖苦力做生意赚些银两,要么就是到南边去投奔亲人。   他们到北河渡口的路上,可能已经历经不少磨难,于是能安稳到了这的,无不是为人热络,脑子灵活。   这牛车才动上,坐着的百姓们便已聊了起来。都是些家常话,倒也欢声笑语。   只是当这家常话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就不那么好受了……   “姑娘,你夫君身子还好吗?怎么瞧着他脸色这样不好,要不要靠在我这布包上睡一会,这里头都是些衣裳,不怕人靠。”坐在李忘舒身边的妇人见这小两口一句话不说,主动攀谈起来。   李忘舒应付过京城那些贵夫人,却没应付过这样淳朴的百姓,她瞧着那递过来的衣服包,有些愣住了。   “多谢大娘关心,我还好。”展萧见她不说话,适时开口。   李忘舒只好跟着笑笑:“多谢,就不劳烦了。”   那妇人倒也不说什么,只是笑着道:“你们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说话也是文邹邹的。就跟我以前进城见的那些穿金戴银的小姐似的。长得也好看。”   “王大娘,人家是夫妻两个,瞧把你乐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给你家小子相看呢。”大胡子的中年男人哈哈大笑。   王大娘也不恼:“我家那个不争气的才配不上这样的姑娘呢!”   她又看向李忘舒,越看越是觉得喜欢,便又道:“姑娘是不是读过书,瞧着身上有股文气。”   李忘舒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得道:“略读过几本,不值一提。”   “你夫君也是大才子吧?看这样子,想必也是读书厉害之人。我家那小子怎么都不肯到学塾里去,只会跟着他爹削木头。”   “那也挺好。”李忘舒实在不是很会与这样热情的大娘说话。偏她又是挨着这位王大娘坐着,实在无比尴尬。   展萧瞧见她两手交叠,紧攥一处,便与她靠得近了些,也与那位王大娘近了些。   “王大娘,但凡是凭着自己的手艺吃饭,那便没有高低贵贱,虽说大宁崇尚科举,但倘若能在其他领域有所建树,也不罔活此一回。”   他笑了笑,虽脸色算不得好,可那笑却如清风朗月,竟当真有几分士子模样。   “拙荆胆小,让诸位见笑了。”   他说着,将手放在李忘舒的手上,朝着牛车上的众人微微俯首,以示歉意。   李忘舒呆呆地看向他,忽然明白了怎么今日离开的时候他要换上一身往常从没见他穿过的宽袍大袖。   她之前只以为路上隐没行踪,展萧是要遮挡伤口,如今看来,他好像是真的尽职尽责在演一个家族没落的书生。   很像,若非见过他杀人的模样,李忘舒活了两世,怕也分辨不出。   “瞧瞧人家,多恩爱。”王大娘笑着道,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一般。   这辆牛车上,看年纪展萧与李忘舒最小,那王大娘这么一说,登时车上其他人看他们的目光也变得“慈祥”起来。   李忘舒只觉得“如坐针毡”,尤其她和展萧,不过都是演出来的,那些百姓真情实感地相信,倒让她有了种欺骗别人的感觉。   展萧却自如得多,他好像根本不在意那些目光,自己的伤还没有好,倒是问李忘舒:“日头晒不晒,要不然戴上帷帽?”   李忘舒摇摇头,想将手从他手底下抽出来,可转瞬便被他握住了。   “你……”   李忘舒微惊。   展萧却佯装用另一手替她整理发髻,靠得近了些:“殿下不会是想被人识破吧?”   李忘舒脸上挂上一点笑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展校尉的演技当真炉火纯青。”   展萧笑了笑,压下喉咙里反上的腥甜味道,倒自若地与牛车上那些百姓交谈起来。   *   “荒唐!”御书房内,李炎“啪”地扔下新上奏的折子,看向律蹇泽。   “你来跟朕说说,你的人办的这是什么事!”   金田县发生的事情,被“如实”上报朝廷,其中也包括鉴察司内那位贸然出手的佥事宋珧所犯各项罪责。   这倒不是问题,原本谁有问题罚谁就是了,可偏偏这件事是前去押送赈灾银的方靖扬上报回来的。   他还特意在信中说已经带着证据启程,不日便会到达永安。   这打的哪是鉴察司的脸,李炎觉得这打的就是他的脸。   鉴察司独立各部之外,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人人闻风丧胆,如今却被禁军查出,其中的佥事伙同县令强抢民女、搜刮民财。   皇帝的亲信做出此等事情,简直岂有此理。   律蹇泽低着头:“微臣御下不严、治下不力,甘愿受罚。”   “罚罚罚,朕罚你有用吗?朕且问你,派到福微身边的人是不是你亲自向朕保举?当时你可说,此人本事大,不出三月就能带回帝令。如今帝令尚且不知在哪,他就给朕惹出这么大的祸事,现在福微还又丢了,你说,朕罚你什么能管用?”   律蹇泽没有答话。   宋珧一事确实不在他预定的计算之中。   他虽早知道宋珧与展萧不和,但两方内斗,他既能坐收渔利,自然不愿插手。   可他没想到,宋珧竟然如此胆大包天,更没想到展萧会脱离他的控制。   近来发生的事情,实在有些不寻常,他总觉得忽略了什么,可一时又抓不到头绪。   “说话呀!”李炎大喝一声。   律蹇泽回了神:“圣上,公主虽离开金田县,但过不多久,就仍会出现在我们的监视中。”   “什么意思?”李炎冷声。   律蹇泽便道:“自金田县南下锦州,无外乎陆路、水路两种选择。微臣早已命人在两方设卡严加盘问,将来往百姓俱登记在册,只要耐心查对,想知道福微公主去了哪,并不难。”   “你说她经历了金田县的变故,还会去锦州?”   “金田县之事,说到底是县令触犯了大宁律,与公主殿下关系并没有多大,殿下既然一心下锦州,自然不会因为这些小事就放弃。何况,殿下不去锦州,又能去哪呢?”   李炎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他如今越来越觉得李忘舒是想带着帝令的消息去找代王。   但如今西岐人已在前来永安的路上,他自己焦头烂额,倒一时没空去对付那远在锦州的李烁了。   “难道真的让她去锦州吗?”李炎自语。   他倒想“一锅端”,可这些年代王在锦州显然不曾闲着,如今他倒也没有十分把握能一击必杀。代王此人,倘若一次杀不死他,再后头可就要危险了。   “自然不能让殿下去锦州。”律蹇泽开口说道,“只是去锦州的这条路尤为重要,圣上想要夺取帝令,只有在这条路上才有机会。”   李炎却已有些不耐烦了:“罢了罢了,朕知道了,你只管告诉朕,如今福微又失去踪影,你打算怎么做让她现身?”   “圣上不必着急,鉴察司的耳目遍布大宁,只是短暂地失去消息罢了,不会过很久。”   李炎冷笑了一声:“朕倒希望你这次说的是真的。不过这一次,倒是白让方靖扬那小子捡了不少功劳啊。”   律蹇泽垂着头没有说话,他当然不信方靖扬那样一个愣头青能查出什么金田县令的大案。   这一切,只怕是展萧的手笔。   他这个好徒弟,如今可当真是翅膀硬了。   *   三日后,春意正盛。   武威将军方靖扬风尘仆仆回到了永安。   他本是去押送赈灾银两的,平日又素有武艺高强、头脑简单之名,没人觉得他这一趟辛苦能有什么收获。   然而让人没想到的是,方靖扬甫一归京,就被圣上宣召,没过多久就传出了封赏的消息。   金田县令高自明在玉江、金田两地,利用县令之名欺男霸女、贪墨银两的大案,被移交大理寺问审,而鉴察司内,也因宋珧事发,人人自危,开始新一番整顿。   方小将军如今可是立了大功,圣上不只赏他银两,还给了他实权。   从此他不再代父职暂领禁军,而是真正成了殿前司廷卫营的校尉。通俗来说,如果是特殊情况,他可以带刀上殿。   整个大宁朝堂,能带着武器随意出入前朝后宫者屈指可数,有好事者一番盘算,竟发现方靖扬是年纪最小就获此殊荣的。   一时之间,武威将军方靖扬的名号传遍了永安城。那方靖扬还未及弱冠,便已有媒人登上方家大门。   这不叫年少有为,还什么叫年少有为?   可方靖扬自己这会却是愁眉苦脸坐在玉华门外的歪脖子树下。   午后,天气渐热,这里也没什么人,自他回到永安,才短短一日,便已有无数人登门拜访。   他假称有公务在身才逃了出来,晃悠良久没有地方去,倒晃悠到这空无一人的玉华门外头了。   没人比他更清楚那些罪证都是怎么来的,他当初以为这不过是个再小不过的事,刚好能填补他没能带福微公主回来的“亏空”,这才答应展萧与言旷,替他们呈交圣上。   可如今看来,此事甚大,这般荣耀,他属实受之有愧。   “听说你得了不少好东西,怎么愁眉苦脸地坐在这?”   歪脖子树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方靖扬抬头,福乐公主李霁娴出现在他面前。   “殿下怎么来了?”他兴致缺缺,又垂下头去。   李霁娴笑了一下,坐在他旁边:“我听说你得了赏赐,想着你兴许看不上我那点银子了,便来问问,此前答应我的事还算数不算?”   方靖扬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抬起头来又看她:“殿下觉得我是那样出尔反尔之人?”   “那倒不是,只是那么大的利益当前,我有此担心,也是正常吧?”   “我既答应了殿下,就不会出尔反尔,哪怕是天塌下来,我也不会反悔的。”   李霁娴托着下巴偏着脑袋看他:“方校尉这么说话算话呢?就算父皇问你也不说?”   “殿下早已算计我上了一条贼船,我此时说了,那就是欺君之罪,我又不傻。”   李霁娴心里这才放心一些,只是嘴上却不饶他:“如今你挣了天大功劳,也是永安城内炙手可热的香饽饽了,到时倘若果真联姻,为了家族,你也不说我长姐的消息吗?”   方靖扬愣了一下,联姻,那是什么,他从没想过。   “我尚未行冠礼,怎可嫁娶?”   “怎么不可?”李霁娴故意道,“岂不闻永安城中,有不少王公贵族的子弟,都是小小年纪就已定下亲事,两方过了礼,又由不得你不同意。到时假若两家荣宠都系于你一身,只要长姐消息,便能让你直上青云,你也能如今日一般吗?”   方靖扬觉得今日的福乐公主有些怪,可他还是不自觉地顺着她的话想去。   只是怎么想,却都觉得如雾中看花水中望月,想不真切。   他于是有些烦了:“那些贵族女子,个个矫揉造作,事情多得一箩筐,我才不要娶。”   可他这无心之语,却正好忘了李霁娴才是那最为贵族的贵族女子。   李霁娴愣了一下,玩笑的心思顿时没了:“矫揉造作……”   方靖扬听她声音不对,这才连忙看去,但见李霁娴脸上已没了笑容,顿时慌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殿下信守承诺,还许以重金,自与外头那些女子不同。”   可他越是解释,李霁娴的目光却越是暗了下去:“长姐说,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方靖扬,你既已帮我助长姐逃脱魔爪,我自该兑现承诺,咱们把物件换回来吧。”   方靖扬愣了一下:“我……我没拿……”   李霁娴原本准备翻找的手顿了一下,想了想道:“那明日我准备好银票,咱们还在这个地方,‘一手交银子一手交货’,就当两清了。”   李霁娴朝他微微笑笑,也不等他反应,起身便要离开。   方靖扬瞧着她进了玉华门,这才低头,从怀中将一块玉玦拿了出来,白里泛着些青色,质地上乘,雕琢精美,他唯恐被人发现了,一直贴身带着,连去金田也不曾有一日放下。   可李霁娴问他时,他也不知怎么了,就是想回答“没拿”。   *   北江水道开阔、江流平稳,自北向南的船只大半都要从这条河道上走。   李忘舒前世没坐过民间的船,不知这开船也有讲究。   那日他们经历牛车颠簸,好不容易登船之后,还等了两日才终于启程。   万青山这艘商船,是从北河渡口出发前往锦州的白沙渡,不过中间要在好几处停留,所以日程上要慢些。   只是李忘舒原本就是打算换一条路,避开展萧的安排,时间长短她倒也不甚在意,反正在船上总不会莫名冒出李炎的人来。   唯有一件事令她颇为郁闷,她与展萧乃是“夫妻”身份登船,船上地方本就紧张,自然给他两人安排了一间屋子。   这万大哥也是个热心肠,虽说小隔间在船舱下,算是个下等,但环境干净,最要紧的,只有一张床。   于是事情逐渐尴尬了起来。   李忘舒分明与展萧同处一室,但两人除了人前“恩爱”,待进屋关了门,却是彼此一言不发。   展萧身上有伤,便常常静坐调养,她没什么事情做,就倚在那小窗上,看着外头河道开阔,两岸已披新绿。   从白天看到夜晚,又瞧满天星斗,如同洒落在棋盘上的杂乱棋子。   只是看着看着,忽听得“咚”的一声,好像将那船都要砸得晃荡。   李忘舒吓了一跳,本能地道:“展……”   音出了一半,才想起如今两人隐去姓名,慌忙改口:“展惊秋!”   只是待她回身看去时,竟是坐在地上草席上闭目休息的展萧,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展……惊秋!”   商船上人多,商队都经验丰富,自然也会带着医士。   李忘舒大着胆子向万青山求助,万青山很是热心,不一时便带着船上最好的郎中过来。   见有郎中来了,住在李忘舒他们这间小隔间旁边的几人也都探着脑袋往这边看。   “他怎么样了?”李忘舒见那郎中皱眉,心内一紧。   万青山在旁边瞧着,也是面色凝重。   那郎中姓孟,是个瘦削的中年人,查看了展萧的伤势,又号了脉,这才起身道:“这位公子是旧伤未愈,又太过劳累,是以一时晕了过去。”   “那他什么时候能醒,会有什么事吗?”   孟郎中拿出纸笔来,先是写了方子,这才道:“大事倒没有,但若休息不好,恐怕易有后患。”   “此话怎讲?”   “这位公子受了这么重的刀伤,可却没有及时换药、清理,如今天气渐热,船上又潮湿,他的伤口恢复得不好。我虽能帮他清创,但我们船上毕竟条件有限,他若自己撑不住,身体只会每况愈下。”   “那就没有办法吗?”李忘舒不信展萧的话,可倒也没想让他死在去锦州的路上。   孟郎中道:“此地已快入豫州,若无意外,船会在今风渡靠岸一次,到时还是抓紧时间到潜浪城中,寻一处好医馆再瞧瞧才是。”   万青山闻言连忙道:“李夫人不必着急,那潜浪城算是豫州与锦州交界处的大城了,里头有好医馆,定能让展公子痊愈的。”   李忘舒笑笑:“多谢万大哥。我只是担心这几日……”   孟郎中呈上药方:“夫人不必焦虑,在下已开了方子,配了外用药材,每日内服外敷,撑到潜浪城还是没问题的。”   “那就好。”李忘舒接下药方,连声道谢。   万青山笑道:“妹子你和我们客气什么?咱们既在一条船上也是有缘。只是瞧着展公子这么文雅的人,怎么还受了这么重的伤呢?”   李忘舒顿了一下,好在上船时心里编好了说法,便道:“我们赶在渡口的路上,遇到了一伙拦路抢劫的山匪,夫君他……为了护着我,这才受伤。好在逃出来了……”   她越说越装出一副隐隐要声泪俱下的模样。   万青山有些慌张:“李夫人莫急,都过去了。你且放心,孟郎中可是咱们船上最厉害的神医,你夫君定然无事。”   “多谢万大哥、孟郎中。”   送走了万青山和孟郎中,李忘舒关上那小小一扇门板,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好在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只是换药熬药,他们都是默认由她这个“夫人”来做,倒是难住了她。   她两世为人,只有丫鬟侍女伴随左右,何曾照顾过别人?   也就年纪小时带着李霁娴和李霁臻偷跑去玩,可那都是些孩童玩笑,哪能真与照顾病人相提并论?   只是如今形势不等人,她又不能泄露自己的身份。   历经了快一个月才终于登上南下锦州的商船,她自然不愿前功尽弃。展萧这会还是有点用处的,还不能真让他死在这里。   况且,她如今看着展萧,总有种复杂的心绪萦绕着。   李忘舒捏着孟郎中留下的药方,瞧着展萧安稳睡着,这才收敛心情,转身往船上存放药材之处去。   她没熬过药,更不知怎么换药,好在只要有银子,那管着药材的小童可帮忙煮好了送来。   李忘舒身上如今哪还有钱?她从展萧身上“搜刮”了几粒碎银子,也不知是多少,把一半给了那机灵的小童。   已是后半夜,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他们这屋子里。   内服的药还要一段时间,敷在伤口上的药倒是要在睡觉前再换一次。   李忘舒想着那孟郎中当时的做法,朝睡在床上的展萧郑重走去。   “你睡了这么久,大抵不会醒吧?”她坐在床边,没有动手,倒是先说起话来。   “如此冒犯,非我本意,我也不想背上什么人命官司。反正日后你我也未必再见,如今你就将就些吧。”   她好容易做好了准备,这才伸手去将展萧身上的衣裳拉开。   只这一下,她便被眼前所见惊住了。   此前几回,虽也见他上药,可毕竟男女有别,她实际是偷偷回避的,自然也不会认真去看什么。   如今她既要替他清理伤口,自然要凝神去瞧,展萧身上那些伤痕,便清楚地映入她双眼之中。   有长有短,有宽有窄。   各样伤口在他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就好像是好好的一个人,被“瓜分”了一般。   李忘舒手抖了一下,原本预备擦拭伤口的布子掉在了展萧身上。   她知展萧是武将,却没想到殿前司的一个校尉,可以有这么多可怖的伤口。   他既武功卓著,连西岐的大将都不是他的对手,又怎么会受这么多伤?况且,殿前司步兵营的校尉而已,大宁虽内忧外患,可已有几年没有真刀真枪同西岐打过了,他的这些伤又是因为什么?   难道……她之前的猜测是对的?展萧甚至不只殿前司校尉这一个身份……   咚咚——   敲门声传来,李忘舒惊了一下,连忙平复呼吸问道:“是谁?”   外面传来一个和蔼的声音:“姑娘睡了不曾?我瞧姑娘还亮着灯,要不要帮忙?”   作者有话说:   方靖扬:感谢姐姐姐夫送的功劳一份……   *   万字肥章掉落,比心~ 第35章 “夫妻”之道   门开了, 王大娘站在门外,笑着看着李忘舒:“李姑娘,我想着你大概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兴许自己都照顾不好,便来瞧瞧有没有要帮忙的。”   “王大娘, 这怎么好麻烦……”   王大娘便道:“你们是金贵的人,若不是兖州太乱,哪里需坐这样的船?我今日听说是你夫君受伤,想着你一个小姑娘, 也许害怕, 便来瞧瞧。”   李忘舒连忙将人迎进来:“害怕倒是没有, 大家都对我们很好,只是……”   “有难处只管说, 照顾病人可不是件容易事, 我看到你,就想起我那侄女,也是和你一样大,前两年豫州河道上闹水匪,她爹娘打渔出了事,她便被我弟妹家里那头的人带走了。”   “若是现在见她, 只怕也和你出落的这般高, 我瞧见你就想到她,心里不忍。想着你一个姑娘家只怕脸皮薄, 不好意思开口,我这老婆子脸皮厚, 我来帮忙。”   李忘舒不知怎么, 只觉鼻子有些酸:“王大娘, 我怎么好意思……”   “不用不好意思,我今日见你端了盆子去打水的模样,便知你只怕在家时没干过什么活计,是不是?”   李忘舒尴尬地笑笑:“让大娘见笑了。”   “你出身好,不曾受苦,虽说女子嫁了人相夫教子,但也没道理好好姑娘,当了人家夫人,就要磋磨了。你有什么做得不惯的,只管告诉老婆子,我来帮你。”   王大娘是个热心肠,虽说爱开玩笑,可当真是来帮人的。   李忘舒只是与她小叙了几句,她便已猜到,只怕李忘舒是在换药上犯了难。   这位王大娘虽年岁大了些,可精神好,体格也好,李忘舒动不了展萧,王大娘却两下就能将一个睡着的人扶起来靠着。   那些李忘舒不知何处下手的活计,王大娘做得轻车熟路,甚至连给人包扎都麻利得很。   她见李忘舒和展萧这屋子里放的东西杂乱,还帮着李忘舒收拾一番,直等着那熬药的小童把药送来,两人才停下手里的活。   王大娘也不含糊,又帮着李忘舒给展萧喂药。   试了人没烧起来,王大娘才放心道这药换的许是管了事。   待两人忙完了这些事,已过了子时,船上一片安静,只能听见窗外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   李忘舒坐在矮凳上,累得满头是汗,王大娘却一点感觉都没有,还回自己屋子里给她拿了小果子来。   “瞧你累的,待汗落了,可以好好睡一觉了。”王大娘一边吃果子,一边笑着看李忘舒。   李忘舒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大娘,你精神真好,不像我,走两步路都脚疼。”   王大娘颇有感慨:“你们是住在高门大户里的小姐娘娘,哪能像老婆子这样成天介土里泥里滚出来似的?你们家里人倒也放心你们这两个年轻的自个儿出来,老婆子瞧着,都怕你们教人给骗了。”   李忘舒想来觉得好笑,在金田县发生的那些事,可不就是教人给骗了吗?   王大娘见她神情变换,想到了什么似地,开口道:“李姑娘,你莫怪大娘多管闲事,大娘看你亲厚,就耐不住这个性子。”   “王大娘有什么只管说就是,我年纪轻不懂事,许有做得不周到的,还得大娘提点一二。”   王大娘便笑:“城里的姑娘说话果真文雅,‘提点’倒算不上,只是瞧着心疼你们两个。”   “心疼?”这倒让李忘舒有些意外。   “是不是和你夫君吵架了?”王大娘坐得近了些,开口道。   船上不像宫中那么明亮,只有一盏小灯,昏黄一片,照得王大娘的神情格外温柔。   李忘舒不知怎么,忽就想起了她都没什么印象的母妃。   她愣了一下,问道:“王大娘怎么这么说?”   王大娘垂眸:“外头那些大老粗汉子看不出来,老婆子是过来人,你同你夫君瞧着倒是恩爱,可实际上隐隐疏离。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做得不好,惹你恼了,你跟他闹别扭?”   李忘舒细想想,虽然事情和王大娘猜测的肯定不是一回事,但这个结果,好像还真的相近。   “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李忘舒垂下眼帘。   王大娘见她样子便知自己猜准了:“大娘多嘴问一句,是担忧你们闹了别扭,反倒教外人占了便宜。如今这商船上倒还好,可终归有许多不认识不了解的人。你又是长得好看,外头男人那么多,难免有那心术不正的。”   李忘舒倒有些意外:“大娘此话是说……”   “你与你夫君在一处,自然没人敢将你怎么样,可倘若你俩闹了矛盾,让人瞧出来了,有那些胆子大不要命的,万一真有了坏主意,你当如何?”   “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应该不会吧……”   “怎么不会?”王大娘叹气,“姑娘就是把人想得太好了些。况且啊,这夫妻之间,哪有隔夜的仇?你就算再恼他,能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吗?”   李忘舒听着,倒想起初到金田县时,展萧同她说,倘若他在,那些流民便不敢轻易放肆,可倘若他不在,李忘舒自己就是待宰肥羊。   她本以为那是金田县才有的状况,如今看来,平民百姓家的女子,单只是好好活着,已是不易。   “李姑娘?”王大娘见她不回话,轻声喊她。   李忘舒回了神:“王大娘,倘若是发现他骗我呢?”   “骗?”王大娘神情严肃了些,“他怎么骗你?”   “我们离开兖州前,他找了一份活计,可他没跟我说,也不说为什么,我觉得他有事瞒着我。”   王大娘听完便浅笑:“姑娘这话可是有些冤枉人了。大娘且问你,你说那展公子有事瞒着你,那你可问过没?”   李忘舒想想:“算是问了吧……”   “这就是根源。”王大娘开口,“你若旁敲侧击地试探,自然两个人各想各的,谁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两人相处啊,就要开诚布公,你若有什么问题,便去问他。他一个男人,哪有许多细腻心思?你若问他,是让他迁就了你,你若不说,倒成你迁就他了。”   李忘舒听着,突然觉得王大娘所说倒好似真有几分道理。   “可我若问他,他不愿说呢?”   王大娘道:“你问了他,他不愿说,那是他的事,要么,他不愿你担心,想将你保护起来;要么他羞于启齿,觉得等功成名就给你个惊喜。这展公子瞧着挺光明磊落,姑娘,你还没问过,却先给自己设了个套钻进去,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李忘舒却觉得心里有些烦乱,王大娘不知展萧与她的关系,真以为他们是夫妻,可那夫妻相处之道,当真能套到她与展萧身上吗?   “李姑娘,瞧着你与你夫君倒是感情甚笃,两人有情,若是因为没有开口说那些话便生疏了,日后想起来,恐怕会后悔呀。”   “感情……甚笃?”   李忘舒有些惊讶地看向王大娘。   她与展萧那演出来的“感情”,真能那么以假乱真?   王大娘笑了笑:“大娘活了这么些年,见过多少人,听过多少事,虽说不敢和那些厉害人比,可就我们村里,若说谁看人最准,莫过于我。李姑娘,那展公子瞧着年轻,倒是个周全人,看他照顾体贴你,那感情可不是假的。”   “大娘笑话了,我们才成亲不多久,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前都没见过面……”李忘舒不知怎么,竟生怕王大娘再说出什么来,信口胡诹倒要将她和展萧说成是奉长辈之命成婚的“表面夫妻”。   只是王大娘显然老辣得多:“父母之命又如何?这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呐,可并非是因什么时候相识。有时候就是那么刚刚好,俩人就动了心。更何况,你怎么就知那展公子没和他家人说过就喜欢你呢?”   “王大娘可莫要取笑我……”李忘舒垂下脑袋,只觉得脸上有些烧烧的。   王大娘笑得合不拢嘴:“我家那小子呀,也就这个年纪,兴许比你们还大些,他当初可是跟我发誓,就要娶我家现在那儿媳呢,要让我去另外一个村里给他说媒呢。”   “都没见过,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   王大娘摇头:“李姑娘,老婆子别的不说,看人是准的,你这夫君呀是个好孩子,你只要多问问他,与他说说话,自然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感情这回事啊,有时候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夜风从船上的小窗吹进来,将那唯一的一盏灯上的火苗吹得乱晃。星光映在窗框上,有一些落在展萧的脸上,让李忘舒恍惚想起在树林子里的那一夜。   那时她瞧着满天星子,从未想过自己与展萧会有这样的一天。   王大娘见她若有所思,欣慰地笑笑,起了身:“时候可不早了,姑娘累了吧,可早些歇息着,老婆子也回去了,夜里若有事,只管去旁边喊我。”   李忘舒跟着起身:“王大娘,多谢你了,我们出来得急,也没带多少银子,这些给你,买点好吃的。”   王大娘连忙推开她的手:“姑娘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我瞧着你们心里欢喜,就愿意帮帮你们两个年轻人,哪有收银子的道理?你那夫君的伤,还得治治呢,你可好生留着银两,等到了今风渡,往潜浪城的好医馆去瞧瞧。”   李忘舒还想将银子送出去,可她的力气哪有王大娘大?   王大娘又是个机灵妇人,推回她的银子,便赶紧离开了,还贴心地给他们关了门。   李忘舒手里拿着几块碎银子,轻轻叹了口气。   她在宫中时,从未想过百姓过的是这样的日子,也从未想过会有王大娘这样的人。   宫里的人最会见风使舵捧高踩低,她母妃早早去世,又被父皇不喜,整个宫中除了在皇后娘娘面前,那些宫人还装一装,其他时候无不是目中无人。   莫说这样的帮助,她长这么大,见到的善意都屈指可数。   所以前世听闻要和亲的时候,听闻和亲能让边境安宁的时候,她是义无反顾的。   宫城,甚至整个永安城都没有什么她可以留恋的,嫁给西岐王,是她逃离那个压抑皇宫的唯一办法,她那时想着,就算与西岐王没有感情,可相敬如宾、了却余生也便罢了。   她怎么都没想到,赫连同盛野心勃勃,所图根本不是两国安宁,而是吞并大宁。   富饶肥沃的土地,是西岐这样的地方最为欠缺的,他们要的不是一个代表着和平的和亲公主,而是代表着征服的骏马铁蹄。   哗哗的流水声透过开着的半扇窗户传了进来,李忘舒走到窗边,瞧见外面岸上旷野寂静漆黑,唯有满天星斗,映照粼粼波光。   商船大些,也更平稳,可到底在水上,偶有摇晃。   此时夜色深沉,倒好像正成了一个巨大的摇篮,睡在其中的人,恍惚像是回到了幼时。   李忘舒瞧着星斗,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前人的一句诗。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她分明未曾饮酒,此刻却好像已然醉入其中一般。   重生后,好像还从未有哪个夜晚如今夜一样平静,她倚在窗边,只觉夜风徐徐,倒不知什么时候便已进入梦乡。   良久,灯油都要燃尽的时候,展萧坐起身,给她披了衣裳。   他其实很早就醒了,也听到了许多从未想过能与他相关的话。   他在鉴察司,见过许多满天星斗的夜晚,却没有哪一个,像今夜一样,浑无一点杀戮的气息,只有令人留恋的安宁。   这几日,他尽职尽责地在人前与李忘舒扮演着夫妻。   这分明是他从前也几乎每天在做的事情,可也不知是面具戴了太久,还是戴得太牢,这一时,他好像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展萧”还是“展惊秋”。   言旷问他造什么名字的路引时,“展惊秋”这三个字,莫名地冒进他的脑海里。   他当时觉得好像抓住了什么,但细想时总也想不到。   如今夜凉似水,他倒是好像忽然因那王大娘的话打通了某处关键。   入鉴察司时,他登记“展萧”之名,是因秋日萧瑟,他成为孤儿正是一个深秋。   而李忘舒,是那“深秋”之中一道难以得见的温暖阳光。   *   鉴察司。   这里没有熄灯的时候,不管多晚,都有往来出入的人执行着各式各样的任务。   明心堂,多宝阁上放着的奇异形状的滴漏忽然响了三下。   律蹇泽合上手中的案卷,抬起头来:“进来。”   也不知是从哪个方向,忽然闪身进来一个黑衣人,带着一顶草帽,就好像话本子里讲的江湖大侠。   来人走上前行礼,脚步点在地上,一点声音都不见。   “律司长,有眉目了。”   律蹇泽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他们到哪了?”   关默将一封简信呈到律蹇泽面前,开口道:“经过比对,在北河渡口登记在册的兖州人士展惊秋和李柔,应当是展萧与公主殿下化名。他们在北河渡口登上了光源商会前往锦州的商船,船长名叫万青山。”   “商船搭了两个闲人?”律蹇泽看着手中的密信,轻挑了一下眉。   关默道:“兖州受灾后,当地和附近州县的商会联合起来,每船会运送一些顺路逃难的百姓,只要付极少的银两,就可以到其他地方投奔亲人。”   律蹇泽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翻看那封其实没有多长的简信。   关默等了一会,不见司长发话,便问道:“司长,如今商船已入豫州,应该会到今风渡才停留,要安排人去劫走公主吗?”   “不要这么着急。”律蹇泽抬起头来,将简信放到桌上的灯里,很快那纸张便烧成灰烬。   “我们要的不是福微公主,而是福微公主手中那个筹码。倘若只是一个公主,我也不必给展萧那么大的权力,让他去缓慢接近。”   “那司长的意思是……”   “让我们的人赶到今风渡等着就好,展萧因为宋珧受了伤,倘若他此前的作为有效果,公主应当不会任他自生自灭。”   “可展萧已经脱离计划很久了。”关默音色微沉。   律蹇泽脸上也不见一分笑容,只是他目光渐深,却仍旧没有如关默所想的那般,下令彻底放弃展萧。   过了有一会,在关默已经在想当年律司长将展萧捡回来的时的情形的时候,才听见律蹇泽重新开口。   “前两日你说谁要去今风渡来着?”   关默忙道:“西岐王赫连同盛,自天阙关入大宁之后,过豫州入永安,不日便会经过今风渡。”   律蹇泽向后靠在椅背上,缓缓呼吸,闭着眼睛想了一会,方道:“赫连同盛是西岐的新王,对吧?”   关默回禀:“其实还不是王,但老西岐王身体不好,已经卧床有段时日了,如今赫连同盛大权在握,已经被不少人称为西岐王了。”   “福微公主本是要嫁给他的,如今却和一个侍卫跑了。”   关默目光微变。   他虽一直在鉴察司,也并无家室,但这么多年事情经历不少,也见过些世面。   当时律司长派展萧前去,他只以为是展萧追踪之能卓著,是找东西的一把好手,如今想来,原来那布局早从确定人选的一刻就开始了。   “司长的意思是……”   律蹇泽却没有回答,他默了一会,忽然开口:“老关,当年一起入司的人,是不是只剩你我了?”   关默垂下视线:“是。”   “鉴察司出一个得用之人何其不易,死了的,都是动心的。”   关默不敢回话。   他与律蹇泽同年入鉴察司,当年一道训练、任务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些人入司的时候都封心锁爱,自诩冷面无心,可随着时间流逝,大多陷入感情之中,不能自拔。   有为了所爱之人暴露身份以至暴尸荒野;有为了隐藏于心的感情彻夜难眠最后疯魔成性;还有爱上任务目标的,难以抉择最后只好殉情……   鉴察司是个不该有感情的地方,当年之人,只剩他们两个活着,就已是最大的佐证。   “捡展萧回来的时候,我觉得从他眼中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够狠厉,够有野心。”   关默无言。   律蹇泽仰头靠在椅背上:“可我好像亲手把他毁了。”   关默仍旧没有说话,正如他的名字一般,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寡言的,孤身一人执行着任务。   他不需要儿女情长,也一样不需要其他多余的感情。   只是想起展萧那个后辈,他竟也生出一种惋惜来。   那确实是个好苗子,可福微公主到底是个女人,还是个漂亮的女人。   他方及弱冠,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虽此前从不与他们一样流连勾栏瓦舍,但福微公主又岂可称庸脂俗粉?   “让他们见见西岐王,也好认清,到底该走哪条路。”   关默已明白了律蹇泽的意思,他应了一声,就如来时那般,无声地消失在明心堂中。   律蹇泽抬起头,看向跳动着的烛灯。   豫州离锦州,只剩“一步之遥”,他就算再喜欢展萧这个徒弟,也不能再任由他耽误下去了。   *   已入四月,正是春和景明的好时节。   北江之上,偶尔也能见其他商船。到了这里之后,兖州所见的萧瑟之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成了一片欣欣向荣的繁华。   坐在商船之上,偶尔能瞧见两岸的村落,也不像兖州那般贫苦,屋舍俨然、炊烟袅袅,可见百姓安居。   养了两日,展萧终于好了些。   这次不知是伤口清理好了,还是孟郎中的药更管事些,总之他脸上不再那么苍白,倒是有了些血色。   李忘舒仍旧与他扮演着恩爱夫妻,两人也仍旧在背地里没有太多话,但也不知是不是王大娘的那些话到底产生了影响,李忘舒竟觉得眼中的展萧变得顺眼起来。   她自认这件事有些危险,所以开始尽力避免与他独处。   商船上的日子太过安逸,有时让人忘了他们其实还在逃命。这样于李忘舒而言自然不稳妥,她思来想去,便开始尽力错开与展萧在一起的时间。   他回屋子里歇息,她就出了船舱,到甲板上,去和王大娘与其他妇人聊天。   这几日闲聊倒是也颇有收获,她见识了许多从前不曾见过的新奇玩意,还认识了好几个万大哥商船上的船工。   他们也都是热络人,常给她讲些北江上跑商的趣事。   今日天上铺了厚厚的云层,甲板上日头没有那么晒,正是吹风的好日子。   李忘舒一早便出了船舱,见许多人聚在一处,便也跟过去瞧热闹。   原来是万大哥在亲自讲前几年水贼的事。   “却说那水贼,当真是凶狠,船上的货物都占去,有时还要杀人!”   万青山讲得声情并茂,听得那些年轻的船工一愣一愣的。   “有一回我们遇到了,都被那些水贼关进舱里,说要连船带货一起都开到他们的寨子去,这还了得!”万青山两道眉一竖,当真有了些说书人的风韵。   底下有个小船工紧张,连忙问:“那后来呢?”   “后来呀,我们试了几次都挣脱不了,最后全都被绑起来了,那些水贼说,等一到他们寨子,就给我们绑上石头,全都扔到水里!”   “啊呀!那不是活不成了!”   “那可不!”万青山感慨万千,“当时我们以为就要死在北江上了,每天绑在船舱里就听得人哭,当时搭船的姑娘……唉不提也罢。”   众人脸上都露出惊恐之色,有怕极了的小声问:“那后来呢,怎么逃出来的?”   万青山好好地在这,那肯定是逃出来了嘛。   众人被这么一带,都想着是什么热血反杀的情节。   谁知万青山话锋一转:“逃什么逃?那水贼岂是你我可以抗衡的?多亏了我们运气好啊!正赶上代王殿下亲自带着人马到北江上剿匪,刚好撞见了我们的船呀!”   代王……   李忘舒听闻此言,目光微变。   代王李烁,她的叔父,李炎的弟弟,当年也曾在永安,算是参与过夺嫡,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已幽居锦州,在永安已甚少收到他的消息。   她此行决定来锦州,一是大宁如今名正言顺的王爷也就代王一人,其他已是旁支后裔,出去一个名头,没有什么实际的权力,而代王好歹是有封地的。   二是李烁到锦州这么多年,未与永安有过一分联系,让李忘舒总想起从前史书中所学那些“闷声发大财”的造反王爷。   只是如今听万大哥讲的这个故事,这位叔父倒好像不是什么事都没做。   “代王殿下所领的队伍,那可是精锐非常,训练有素,个个都是好体格,那些水贼咱们跑商之人奈何不了,对上代王殿下却没有一点胜算。”万青山仍讲着,越讲越兴奋。   下头自然有人接着问:“那后来没听说这北江上还有水贼,也是代王殿下之功吗?”   万青山点头:“那一战,水里头跟下饺子似的,都是打在一处的水贼与官兵。代王殿下亲自领队,一直打到水贼的老窝里,那些水贼欺软怕硬,哪里还能有一分反抗能力?直接就被端了老巢!”   他拿起放在木头箱子上的水瓢,灌了一大口水,才接着道:“从那之后,整个北江之上的人,谁不敬佩代王殿下?那些水贼闻风丧胆,又被杀了几次之后,再也不敢来了。”   这故事虽简单,可在枯燥的航程之中却显得热血非常。万青山讲到这里,那些听着故事的年轻船工无不叫好,倒好像真从商船进了茶馆一般。   李忘舒坐在后头,瞧着众人欢呼,心里觉得有几分奇怪,可细想想,倒也没什么问题。   北江流经豫州、锦州,前往锦州的货物有不少都要从这里经过,倘若真有水贼,对锦州商运自然不好。   李烁身为有封地的王爷,出兵为百姓灭掉贼匪,再正常不过。   可这件事李忘舒却在永安从未听说过……想来那位叔父不是个喜欢邀功之人。于锦州百姓来说,倒也是好事。   正在众人七嘴八舌说着代王殿下英明神武的事迹时,忽见甲板另一头急急地跑过来一个人,一边跑一边大喊。   “万大哥不好了!不好了万大哥!”   万青山正说得兴起呢,听见声音没好气地道:“什么不好了?会不会说话!”   跑过来的是个精瘦的小男孩,看着也就十几岁,但身形倒灵活,几步就到了跟前:“万大哥,前头好像有黑云大雨!”   万青山眉头一皱:“哪呢?”   那小孩便往他们前行的方向指:“瞧着天黑,云走得快,要过来了。”   北江平稳,一向是大宁的水上商运要道,但再平稳的河道,也不会尽是风和日丽。   疾风骤雨,越是到了夏天越是常见,如今春日正盛,倒不会有夏日那样的雷雨,但倘若真有黑云大雨来,刮风也是不好受的。   万青山常年行船,经验丰富,一见头顶的云,便连忙道:“诸位赶快回去,这东西都收了,预备着下雨!”   船上的船工一个个都连忙起身,先才还坐在一处闲聊,转眼就已各司其职,来往运送不能被雨淋湿的东西。   李忘舒也跟着站起身来,却见众人都忙碌,唯她不知该干什么才好。   说来她两世还是第一次坐船,既不知下雨会如何,又不知此刻应该去哪躲避,按理说她应该回船舱里去,可众人来往忙碌,她倒很难找出一条不影响旁人的路来。   只是天公的脸色说变就变,根本不待李忘舒有多少思考,就觉得原本平静的江上忽然起了风。   大风吹起江水,卷出一浪一浪的波涛,拍打在这艘商船上。   忽然之间,甲板上就如同要地震了一般开始上下左右地晃动起来。   船工们的动作更快了,搭船的百姓也都纷纷往船舱里跑,李忘舒也想躲起来,可才迈出脚,一个浪打过来,她当即就朝一边倒去。   “当心!”   有个人拉着她的胳膊,一下将她架了起来,李忘舒看过去,竟是展萧:“你怎么来了?”   “要下雨了,甲板上不安全,快走。”   来不及多问什么,展萧拉起她便往船舱里跑。   风大,雨也来得快,还不待他们都躲进船舱里,豆大的雨点就掉了下来。   “怎么忽然这么大的雨?”李忘舒被展萧推进船舱内,惊讶地看着外头。   展萧被淋湿了半边身子,好在跑得及时。   “北江上就是这样,天气多变,若是没有有经验的船长,很容易出事。”   李忘舒看向他:“你还知道这些?”   展萧也看着她,忽然想起那天夜里听到的话,他垂下视线,听着外头传来雨声,心里一片乱麻。   正是这时候,好巧不巧,那翻涌的波浪掀起商船,让李忘舒顺着船摇摆的方向一下向前扑去。   她面对着展萧,本能地便倒在他的身上。   “小心啊小心!”船舱里的人互相搀扶。   展萧抬手揽住她:“以前经历过一些,所以知道一点,不足挂齿。”   李忘舒贴着他的身体,只觉得随着船身晃动,如同要飞起来一般。   “你就不怕摔了吗?”她一下攥住他的袖子,问出这句话时,只觉自己方才双脚都离开了地面。   展萧一手撑着船舱的墙面,一手揽着她:“不会的。”   李忘舒不知他都是哪里来的那些笃定,他越是这样靠得住,她就越是心里难受。   “我们不回自己的屋子去吗?”她低着脑袋,不愿再去看展萧。   展萧扭过头朝那船舱内看看:“你觉得怎么回?”   李忘舒听他这么说,才探出视线来,朝船舱的走道一瞧。   窄窄一个通道,这时候挤满了人,大部分都是没坐过船的百姓,满脸担忧之色,随着船身的摇晃左摇右摆。   他们互相搀扶着,都在讨论同一件事——到底会不会这船就开不到锦州了。   有些话不吉利,只能隐晦地说。   李忘舒深知她劝不了这些百姓,只得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自然不想与展萧挤在这么一个逼仄的空间里,可如今摆在她面前的,竟再没了更好的选择。   “右满舵!”也不知从哪隐隐传来万青山的声音。   紧接着船身又是一个倾斜,李忘舒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抛起来一般,整个人就要倒下了。   她原本以为到北河渡口时坐的牛车已是最为颠簸的了,没想到远不及这遇上风浪的商船。   更让人揪心的是,这风雨竟然足足持续了近一个时辰。   虽然不是每时每刻都像一开始一般摇晃,但行船始终不平稳,有好几次,甚至感觉整个船舱都已侧过来了。   一个时辰后,当商船驶出那片风雨大作的区域时,整个船上大半的人都已瘫软地坐在了地上。   “小柔,小柔?”展萧拍了拍靠着他的人,觉出几分不对。   李忘舒终于从他怀中抬起头来,额头上却满是冷汗,脸色也十分不好。   “怎么了?哪里难受?”展萧愣了一下,连忙扶住她的肩。   李忘舒指了指自己的胃:“想吐。”   原本就有些不太适应行船颠簸的李忘舒,终于因这一场“风波”彻底地晕船了。   她连站都站不稳,只觉得整个人都天旋地转,若是往常,她一定会推开展萧,偏要自己走回屋子去,可这回,却连她自己都没大感觉到是被展萧抱着回去的。   孟郎中细心地为她看过,确认她只是晕船了,这才松了口气。   这一回,展萧倒是麻利得多。   不管是抓药还是煎药,还是打水盛饭,他都亲历亲为,王大娘见了都称赞,直说没想到大户人家出身的公子还能有这么大本事。   展萧也没说什么,他要刀口舔血地活着,怎么能没点救命本事在身?   只是将这一身本事用在救别人这件事上,倒还真是头一回。   夜晚降临,北江上终于安稳下来。   喂晕晕乎乎的李忘舒喝了药,展萧偷偷给她燃了宁神的香,想让她睡得好些,这才从屋中走了出来。   李忘舒到底还是吐了一回,他找王大娘借了几块新的干净布子铺在床上,将之前都拿出来打算洗了。   今日经历了一场风浪,随船的无论百姓还是船工都偷闲休息,倒也没有人占用为数不多的几个盆子。   展萧俯身想要挑一个好点的用,才刚拿起来,身后就传来一个有点阴郁的声音。   “展公子,这些日想单独见你一面,委实不容易。”   展萧将那些布料扔进盆内,转身看去。   船舱内点的灯不甚明亮,来人中等身材,一身粗布衣裳,头上随意裹着头巾,和这船上的任何一个船工比都没有两样。   可展萧认得他,他是鉴察司鹰组豫州段的付佐,应当是商船上一次停靠时,混上来的。   展萧不说话,付佐却也不尴尬。   “若不是亲自接到了关大人的命令,我还以为名声颇噪的展大人,如今已引退了呢。”   “瞧瞧这满盆的赃污床被,怎么,展大人干起伺候人的活计了?”他说着,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与不屑。   展萧却平静地看着他:“宋珧的事情你没听说吗?”   付佐面色一变:“你是什么意思?”   “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倘若出了问题,你能担得起责任吗?”   付佐抱着胳膊轻哼了一声:“展萧,这里可是豫州的地界,过不了多久就是锦州的地界,这里远离永安,除了你会出问题,还有谁会?”   “如果被人看见了呢?”   “那公主不是早就睡着了吗?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你的一举一动都在鉴察司的关注之下,你已经不是那个司长大人的掌上明珠了。”   展萧觉得有些好笑,他久在永安,竟不知鉴察司内的人也有仗势欺人之辈。   他不愿理这个没什么头脑的付佐,径直要往外走去。   付佐眉头一皱,突然感觉自己受到了鄙视。   他还就偏不信邪,什么关默的交代、入司的训练全都抛在脑后,就想和这鉴察司曾经的明珠争个长短。   他当即移了一步堵在展萧的路上:“我如果可以告诉你一个事关公主生死的消息呢?”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是万字肥章QAQ   收获CP粉王大娘~ 第36章 渡今风   甲板上只有几盏灯, 江风吹过,无助地摇曳着。   展萧与付佐迎风站着,从此处远眺, 只能看到黑暗之中水天无界。   付佐笑着开口:“展大人,这么担心公主吗?”   “有事就说。”展萧并不对与人交谈有太多兴趣。他想听听付佐说什么, 更大的原因其实是想知道律司长想做什么。   付佐摇头:“展大人,情势变了。原本你一个人完成的任务,如今这么多人都知道了,你还没明白吗?”   展萧不说话, 付佐却当他是心虚, 自顾自地接着道:“听说展大人离开兖州的时候, 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上报司里?知道为什么我会来这艘船上吗?”   展萧当然清楚, 只是他并不想与这个付佐废话。   付佐道:“我来这, 就是告诉展大人,司里早已知道你在哪了,如今让你逍遥,不过是司长不想做得太难看罢了。可若展大人再不有所行动,到时候只怕就真要以‘逃兵’论处了。”   “你不是要说关于公主殿下的事吗?”展萧终于看向他。   这个人即使什么都不做,只是在那站着, 都有一股让人心悸的寒意。   猛地开口, 让原本洋洋得意的付佐一下有些噎住了。   “展大人就这么着急?怎么,是想带着公主私奔了吗?”   展萧忽然笑了一下。   付佐不明就里, 立时有些恼了:“展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在鉴察司内还能保持这般单纯的心性,实在殊为不易。”   “展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展萧转过身看着付佐:“这话不应该我问你吗?”   付佐咬牙看着面前的人, 他如今虽然得意, 但心里其实清楚,所谓展萧失势,不过都是他自己的猜测,司长之命看不透,圣意更是难测,他其实根本没有十足的把握。   展萧看他不说话,便道:“如果你实在没什么可说,大可不用特意让我来听你的吹嘘。”   他说完便抬脚欲走,付佐只觉自己受到了鄙视,当即道:“我自然真有要说的。”   展萧停下脚步:“洗耳恭听。”   “西岐的人可到了锦州,你再不回司里,就自求多福吧。”   展萧面色微寒,只是却开口道:“该自求多福的人是你。”   “你!”付佐见展萧头也不回地走了,气得锤了一下船上木制的栏杆。   “这任务如此重要,却让你一拖再拖,你以为你还是以前的展萧吗?等着瞧,我让你走不出今风渡!”   他低声自语,而后捏紧拳头离开了。   *   永安,宫城。   宁帝李炎拖着疲累的身体,到了仪凤宫。   姜皇后亲自出来迎接,还一早命小厨房备下了夜宵。   姜皇后出身永安大族姜氏,知书达理、贤良淑德,在宫中这么些年,几乎从来没犯过错,完美得令人觉得不真实。   宁帝李炎这些年换了多少宠妃,可他若累了烦了,唯一到的地方还是仪凤宫。   “圣上也该顾念着身体,便是事务再多,总不能忘了休息。”姜皇后亲自为李炎除了外衣,又吩咐宫人将备好的茶点都端上来。   李炎在软榻上坐下,摆摆手:“今日不吃了,没胃口。”   姜皇后过来轻轻为他捏着肩:“圣上怎么了?往日都要用一些的。”   李炎闭眼靠在她腿上:“朕哪里还有胃口。如今那西岐王赫连同盛要亲自到永安来。”   “是为了福微的事吗?那孩子从小脑子灵活,这回倒真让人有些意外。但臣妾看,未必不是好事。圣上当初,不也是假意与西岐王和亲吗?”   李炎心道,他自然是假意和亲,为的不是帝令吗?   皇室有传言,“得帝令者可得天下”,那帝令里的秘密,必可以救人于水火,他若得到帝令,还怕什么西岐?   可谁能想到,不过一个李忘舒而已,竟这么久都毫无进展,生生拖得赫连同盛都要入京了。   姜皇后见李炎不说话,思量自己方才的话兴许不妥,于是又道:“圣上也不必过于忧虑,老话讲‘船到桥头自然直’,那西岐王不也有段日子才能到永安来,提前商议好对策,咱们也不会落了下乘。”   “哪有那么容易。福微就是同她那个娘一样,固执。”   姜皇后的手顿了一下。   李炎感觉到了,起身看向她:“你说,那蕙妃是不是固执?”   姜皇后垂下眼帘:“当年蕙妃妹妹入宫时,便闹了些不愉快,那几年圣上没少与蕙妃妹妹置气,后来福微出生了,才缓和一段日子。圣上心里终归念着蕙妃妹妹,便是她固执,可圣上不正是爱她的固执吗?”   李炎看着姜皇后,总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默了一会,忽然拉着姜皇后的手道:“这些年苦了你。当初李烁与朕争她,多亏你在先皇面前替朕美言,这些年,朕从未忘了。”   姜皇后脸上露出淡淡笑意:“臣妾妇道人家,哪里有那么厉害,圣上待她好,先皇都看出来,臣妾的几句话,何足挂齿。”   李炎又躺下,闭上眼睛,却还拉着姜皇后的手:“朕这些年身边女人不知多少,唯有你可解忧愁,姜梧,你可后悔嫁给了朕?”   姜皇后脸上的笑意仍旧保持得完好,只道:“臣妾只做好分内之事,当不得圣上如此夸赞。只是蕙妃妹妹毕竟已经走了,她只有福微这么一个女儿,倘若福微寻回来,圣上要罚她,也要三思。”   李炎长叹了一口气:“你呀,就是为别人想得太多,为自己想得太少。”   姜皇后没再说什么,只是抽出手来,为李炎一下一下按着额头。   *   “母妃……”   李忘舒忽然从梦中醒来,大口地喘息着。   “怎么了?”展萧原本就不是个睡得很深的人,自然也醒了过来,当即走到床边。   他点了灯,瞧见李忘舒带着几分害怕的目光。   “做了噩梦?”   李忘舒抱着腿坐在床上,她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噩梦。   她梦到了长乐宫里,好像是她母妃的人,执剑站在火场之中。   可她母妃明明是自戕而死的,而且,那时她太小,甚至都不记得母妃到底是什么模样。   她看向展萧,也不知为什么,看到他在身边,忽然觉得安宁不少。   “梦里的事情做不得数,醒来了,忘了就是。”   他安慰人的时候,倒没有平时那几分杀气。   只是李忘舒却一时有些缓不过来,她于是问道:“你有多久,都没见过你爹娘了?”   “开顺三年,我四岁,他们就死了。”   “四岁?”李忘舒实没有想到,展萧会给她这样的回答。   展萧点头:“那年是我们那里大旱的第三年,连树皮草根都吃不到了,他们挺不过冬天,先后死了。”   “那你呢?你才四岁,就记得那么清楚?”   展萧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是就是记得很清楚,我从屋子里出来,看见一队人从我家门前经过,就想去求助,让他们把我爹娘埋了,结果我太久没吃东西,就晕倒了。”   “那后来呢?”李忘舒第一次听见展萧提起他的过往,不知怎么竟觉得揪心。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我们那个村子了。那是一队难民,其中一对夫妻见我是个男孩,就把我带上了,也没怎么给我吃东西,想着让我自生自灭,谁知我命硬,挺过来了。”   “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吧?”   “那会已经没感觉了,只知道有东西就要去抢。”   “我也是四岁的时候,没了母妃的。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连母妃的样子都是模糊的。”   “不记得是好事。有些事,记住只会是一辈子的伤疤。”   话出口时,展萧脑海中便又想起那些熟悉的,为了生存搏命的场面。   尊严、礼仪、教养,通通都是没有的,逃难路上的人,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吃,吃饱了,继续走下去,抢不到吃的,就死在荒野中。   李忘舒看着他,忽然觉得面前的这个人,似乎和她曾经以为的不太一样。   她忽然开口:“你这么照顾我,真是为了那些银子,为了什么不让西岐人如愿吗?”   展萧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散了发髻,坐在床上,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倒好像是个可怜巴巴的小姑娘。   他从未对任务对象生出不忍,可如今,却总觉得难以开口。   他没回答,李忘舒却也不急,她想起了王大娘的话,她想与展萧坦诚以待,只是展萧呢?   过了好一会,李忘舒才听见展萧的声音。   “还有不多久,就可以到今风渡了,到时拿银子给殿下重新买衣裳吧。”   李忘舒看着他,微微蹙眉:“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展萧起身:“兴许衣裳不舒服也是做了噩梦的原因。殿下既怕那些粗布料,到时买绸缎里衣。”   他重新走回到铺着草席的地方,就那么坐在地上,靠着一根柱子休息。   李忘舒望着,忽觉心里空落落的。她重新躺回床上,却睁着眼睛,怎么都睡不着了。   今风渡。   过了今风渡,就是锦州城外的白沙渡,离锦州越来越近了,她与展萧分开的日子,大抵也越来越近了吧。   或许她本不该多嘴问那一句的,既不信他,又何苦招惹他。 第37章 不速之客   四月初五, 这艘从北河渡口一路南下的船到了前往锦州这条水路上最为繁华的渡口——今风渡。   今风渡属潜浪城,因在水路交通的要道之上,故而来往客商众多, 城中也因此极为繁华。不过这繁华倒与永安或并州不同,大多是买卖交易之处, 其余产业都是自此生发。   随着夏日临近,又是一路往南边走,天气自然越来越热。   李忘舒离开永安时,尚需薄斗篷遮风, 如今到了今风渡, 只消穿一件薄衣便已是正好。   商船停靠今风渡, 无论是船工还是搭乘的百姓都要下船游玩采买一番。   一则携带的食物到了这里已经所剩无多,虽然白沙渡已然不远, 但总不能饿着肚子;二则天气渐热, 但凡还有余钱的,总要买两件夏日衣裳备着。   李忘舒自也跟着展萧下了船,不过是为了到医馆去看病的。   万青山还记着展萧的伤,说什么都要推荐他去潜浪城最好的回春堂再去瞧瞧,展萧与李忘舒推脱不过,又怕身份暴露, 只好顺了他的意思。   好在那回春堂离渡口并不远, 不到半个时辰两人便已到了。   这回春堂果然不愧是潜浪城里最有盛名的医馆,一大早便已人满为患。   李忘舒还没有在外头的医馆看过病, 望着这熙熙攘攘的人,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时候, 身旁那人倒忽然拉起她的手腕。   李忘舒看向他。   展萧倒是一脸朗月清风之貌:“人多, 恐殿下丢了。”   李忘舒被他这么一说, 立时偏过头去:“你且记着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展萧几不可察地浅笑了一下:“记得。”   只是手上一点没松,领着李忘舒往回春堂走去。   两人自那医馆的小厮处领了号牌,便在一个大堂内等着,原以为很快便能轮到,谁想到又等了半个时辰。   李忘舒哪在人堆里,尤其是病人堆里待过这么久?只觉得耳中嗡嗡乱响,心内一阵烦闷。   好在待见了医者,倒是在后院僻静之处。   看诊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据说姓白,满面红光,声若洪钟。   对着展萧一番“折腾”,这才将自己那些奇怪的家伙什都收起来。   “你这伤什么时候受的?”   “已有五六日了。”   “没有及时处理吧?”   展萧点头。   那老者脸上竟露出鄙夷的笑来:“你们这些年轻人,仗着自己身体好,总是不珍惜,现在好了,落下了病根,就算是我,也只能替你缓解一二。”   一听这话,李忘舒有些惊讶:“敢问白神医,病根是什么意思?”   在船上时,孟郎中可是说恢复得不错,还夸展萧身体底子好呢。   白神医又看向李忘舒:“神医可不敢当,不过这病根嘛。你夫君乃是利器入体,原本需要将腐肉清理,及时上药,外用内服,方可痊愈。可他当时处理不够细致,事后虽然补救,但为时已晚。如今伤口外头是好了,可里头长得并不那么牢靠,倘若有个阴天下雨,难保不会发作。”   “发作?”李忘舒微惊。   白神医又道:“轻则隐痛,重则牵连筋骨,这就看他造化了。”   “那没有什么医治办法吗?”   白神医拿出笔打算开方子,闻言又看向李忘舒:“小女娃,这样的病根可没有神药能药到病除,靠的就是将养,倘若你照顾着他,待他好些,他自然没有那么难受。倘若你存心气他,又与他争吵,一分病痛到时也成了三分。”   李忘舒有些尴尬地看了展萧一眼。   她与展萧并不是真夫妻,可这些话又不能和这位老神医说。   白神医龙飞凤舞地开了个方子:“拿着这个去,配成丸药,吃上一月,能保你以后痛的时候没有那么痛。小伙子,你可能忍得住?”   “晚辈无妨。”   白神医欣慰地点点头:“与你妻子好生相处,你们尚且年轻,切莫不懂节制。”   白老神医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笑容。   展萧愣了一下,旋即低下头去。   李忘舒起先还没反应过来,可她到底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稍一思考,便知这位“没个正形”的老神医是让他们节制什么。   两人也不知是怎么从那老神医看诊的屋子“逃”出来的,只觉得手不是手脚不是脚。   拿着方子,便可到回春堂配药的地方买配置好的丸药。   只是这里看病的百姓多,等着拿药的人也多,两人到了这,不免又要接着等待。   方才被那白神医取笑几句,这会李忘舒和展萧倒谁也没再开口。两人看着是在一处等着,细瞧又好像在各等各的。   正在百姓们等着拿药的档口,忽听得回春堂门口传来惊呼推搡之声。   展萧抬手将李忘舒护在身后,两人一起朝声音来处看去。   但见几个身着异邦服饰之人,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不由分说便将原本好好排着队的百姓推开。   众人见他们一个个膀大腰圆,又一看就是异族人,敢怒不敢言。   回春堂的小厮大着胆子走上前来,开口问道:“几位这是?”   其中一人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大宁话回答:“我们公子运送货物至此,身子有些不舒服,听说你们这里郎中厉害,在哪里瞧?”   那小厮尴尬地笑笑:“几位若要看诊,要在这边排队静……”   “嗯?”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那浓眉大眼的异族人打断了。   那小厮年纪也不大,一看这阵势,当即被吓了一跳,连忙弓着身子道:“几位稍等,我,我这就去问一下。”   “快去吧。”那人摆摆手,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下。   起先进来开路的两排侍卫便默契地分开站到了两边。   众人都朝门口看去,但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公子,穿着不同于大宁百姓的服饰,从外头走了进来。   他倒是生得很是英气,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不怒自威。虽然瞧着年轻,但气质老道,一看就不是普通异族商贾。   只是其他百姓或许只是心里感叹,李忘舒却是瞪大了眼睛,内心已如同山崩海啸。   那走进医馆来的人,她不但认识,而且称得上有几分熟悉,正是西岐王——赫连同盛!   她忽然转过身去,像是想要逃避一般,可已经背过了身,才想起今生赫连同盛应当还没有见过她。   “怎么了?”   耳畔传来展萧的声音。   李忘舒摇摇头:“那几个人像西岐人,他们的衣服,我在书上见过。”   展萧看向那边走进来的人,他自然也看出那是西岐人,而且只怕根本不是什么普通商人。   被安排到福微公主身边前,律蹇泽将整个鉴察司中关于西岐人的记录都给了他,他看过不少资料,只是鉴察司里对于西岐重要人物的画像都算不得清楚,所以他此时很难一下将人对上。   但从对方言行举止来看,怎么也是西岐王廷中人。   “殿下不必害怕,越是坦然,才越不会被怀疑。”   他同她低声耳语,竟是隔着衣料,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李忘舒抬头看向他:“我既走了,就没想再回去。”   “好。”展萧低声应她,倒是演出了一副安慰妻子的模样。   赫连同盛其实不是真的来看病的,他收到密报,一共两则。   第一则,大宁那逃婚的公主手中有个名叫“帝令”的东西,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但看起来很是重要。   他不关心所谓帝令究竟能用来干什么,只要是对大宁皇帝有用的东西,他就要抢过来。   第二则,那逃婚的公主刚好南下,也到了今风渡,听闻受了伤。   赫连同盛猜测她会到医馆治病,而回春堂,是这潜浪城里最好的医馆,所以他自然来了。   他没见过福微公主,当然也不认识,不过没关系,他出身西岐王廷,小时候还跟着大宁去的礼官学过大宁贵族的礼仪。   一个公主,就算再伪装,那也是天皇贵胄,是扔在人堆里也能一眼被人瞧见的特殊存在。   更何况,传闻中福微公主有倾城之貌。   好看到能称“倾城”的女人,可不是那么常见的。   所以他一进来,目光从这大堂之中扫了一圈,就看见了那个想要背过身躲他的美丽女子。   虽然尚不知那姑娘是否是福微公主,但他来大宁一行,总不能空手而归,就是带一个寻常的漂亮女子回去,倒也不错。   只是就这么强行掳走,未免有失风度,况且那女子旁边瞧着应是她夫君。   赫连同盛思量之间,脑海中已然有了新的主意,一个更好玩的主意。   他就像没有看到那漂亮姑娘一般,随着战战兢兢的小厮的指引,越过受了惊吓的百姓,往里头去“看病”。   而李忘舒见他走了,终于才长出了一口气。   展萧瞧着她,总觉她还未完全放心下来,便道:“要不先走吧,几个药丸也不是那么重要。”   李忘舒却摇头:“不行。你没听见白神医说吗,若不吃药,到时候发作了更疼。”   展萧轻笑:“我忍得住。”   “那也不行。”李忘舒却是坚持,“你的伤,说到底是为了救我,虽说我们之间,靠得不过是点银子,可既然我答应与你一道上船,总不能见死不救。”   “不会死的。”   “那不一样。”李忘舒垂下眼帘,“我虽看不惯你,但得对得起自己的本心。”   她重活一世,是想救人,而不是害人。   作者有话说:   前夫哥闪亮登场! 第38章 绸缎   从回春堂出来, 日头已然高升。   葱茏的绿意笼罩在潜浪城中,入眼所见皆是生机勃勃之景。   从兖州带来的粗布衣裳,这会便穿着有些热了, 展萧见李忘舒抬手扇风,便道:“走吧, 去买新衣裳。”   李忘舒才见了赫连同盛,却仍旧心有余悸:“要不,就回船上吧?”   “可殿下不是受不了那麻布衣裳吗?”   李忘舒摇头:“不过是衣裳罢了,我既是逃命, 哪有那么多讲究, 今日不知怎么, 我眼睛跳得厉害,我们回船上, 莫要节外生枝。”   展萧看着她, 脑海中却是当初在永安时,她嫌弃林中泥土脏污,又不知该在何处落脚的模样。   这才短短一月,她便已褪去当初许多讲究,可她分明是公主,便是多讲究些, 又如何呢?   “走吧, 我拿了殿下的银子,总不能连件好衣裳都不买。况且, 你我如今身份是败落的旧贵族,总要有些家底, 才好以假乱真。”   “可是……”李忘舒还有犹豫, 展萧却不等她说什么, 拉起她的手腕便沿街走去。   潜浪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卖东西的地方。   各种布匹衣裳琳琅满目,直让姑娘挑花了眼。   李忘舒在宫中见过各种好料子,在并州又见了百姓们常用的布料,原以为这世间不过就是这些做衣裳的布,谁料在这潜浪城中,竟又有许多不曾见过的新样式。   这里的绸缎,光滑鲜亮,竟不比宫中那些名贵丝绸差,她到底是个女子,面对着这么多漂亮衣裳,不多久便已挑得忘我。   展萧在一边瞧着,但凡她喜欢的,便都买下来,短短半个时辰,手里就已是两个布包。   眼见着日上中天,他才要问李忘舒饿不饿,谁知李忘舒转眼瞧见一家成衣铺子挂了几身时兴夏裙,便又走了过去。   “我是不是买了太多了?”她瞧着那衣裳喜欢,可又见展萧拿了许多东西,心里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展萧笑道:“不多,买得起。”   李忘舒轻哼了一声:“那都是我的银子,你当然不心疼。”   自并州之后,久未见她露出这般娇嗔样子,展萧不自觉地笑笑,竟觉得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这世间自有诸多无奈,可见她一笑,倒觉得那些无奈已然不重要了。   “这个好不好看?”李忘舒自己也没发现,在潜浪城里转悠了这么一会,她竟也在展萧面前放松下来。   登船之后萦绕在两人之间的那团阴霾,好像被潜浪城的暖风吹散了,如今拨云见日,倒尽是明媚光景。   “好看。”展萧点头。   衣裳铺子的老板娘极有眼色,连忙迎上来:“姑娘可真会挑,这是咱们这的绣娘今春刚做的一身,这布料用的可是上好的悬丝缎,宫里的娘娘都要称赞呢。这绣花,虽是绣在薄薄的布料上,可却比外头绣在粗布上的还平整。”   李忘舒摸着那半臂的布料,也暗暗惊叹。   虽说宫里的娘娘未必真的夸赞过,可在潜浪城这样的地方,有如此好的料子,也是足让人意外。   “我能试试吗?”李忘舒问。   李忘舒从前的衣裳,大多是量体裁衣,可成衣铺子里的却是按着大多数人的体型裁剪缝制。兖州添置的衣裳就有些不合身,她虽喜欢这身裙子,却有些犹豫。   那老板娘何其聪明一个人,见状连忙热络地拿下裙衫来:“姑娘这样好的样貌,这样好的身材,定是刚刚好。你的夫君这回可是有福了。”   一句话倒说得李忘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从老板娘手中接过衣裳,便拿去更换了。   “老板娘,方才那裙子要多少银子?”展萧见李忘舒去试衣裳,便同那老板娘开口问道。   老板娘忙道:“新样子,也不贵,只要二十两。”   展萧浅笑:“十五两,我给的价钱,老板娘已是多赚了。”   “公子,这……”   “这价钱是我夫人穿着高兴,不然十两银子,也不是不行。”   开门做生意的人,大多看人有一套。   那老板娘起先以为展萧不过一个书生公子,自然想着多坑一点是一点。   可如今与他说了几句话,已隐隐觉得有股威压,老板娘心中也猜测只怕这夫妻二人身份不简单,兴许是走马上任的新官也未必。   于是陪笑道:“十五两就十五两。公子爽快。”   不多时,李忘舒便换好衣裳走了出来。   这悬丝缎贵是贵了些,却果然比粗布的衣裳舒服得多,也好看得多。   这一身衣裙,总共三件,一件藕荷色对襟上衫,外罩缃色对襟半臂,半臂上绣了两只活灵活现的小燕子,下头则是一条浅葱绿的百迭裙,裙边绣着缠枝莲纹样,都是悬丝缎做面料,行动间如同水波盈盈,甚是好看。   不光正适合如今潜浪城的天气,且入眼便是春景盎然,衬得李忘舒气色都好了起来。   “好看吗?”李忘舒朝着展萧跑过去,项上戴着的小银锁发出叮当叮当的好听声响。   如今穿了对襟的衣裳,这小银锁方露了出来,倒是简单讨巧,比专门买个什么项圈、项链都要活泼些。   展萧许久都未曾见她如此模样,倒好像这会才想起来,那一路打定了主意要到锦州的福微公主,也不过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   “好看。”他欣然点头。   李忘舒就像是得了新礼物的小孩子一般,开心地提着裙子瞧,越瞧越是欢喜,待要开口付银子时,便听得这成衣铺子门口传来一个浑厚声音。   “又见面了。”   李忘舒的动作一僵,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殆尽。   展萧已然感觉不对,转瞬便已到了她身旁,将她护在了身后。   屋中走进几个西岐打扮的人,而开口的,正是方才在回春堂里遇见的赫连同盛。   “不知这位是……”展萧挡在李忘舒前面,看着来人。   赫连同盛笑笑:“不久前才在回春堂内见过,这位大宁公子是忘记了吗?”   展萧此刻倒全是刚正书生的模样:“在下是大宁人,也只认识大宁人,阁下一身西岐装扮,自然没有放在眼中,实为抱歉。”   明着谦虚,实则暗指西岐人上不得台面。   赫连同盛面色沉了沉,只是想起方才所见的美丽女子,又挂上看似和蔼的笑容。   “大宁有句老话讲‘一回生,二回熟’,我见夫人美丽动人,只是想认识一下罢了。”   李忘舒冷眼看向他:“我不想认识你,还请你自重。”   “想不想认识,也不必那么快做决定。”   赫连同盛继续保持着温柔的微笑,只是看在李忘舒眼中,却只让她想起前世那人几近疯狂的恶心嘴脸。   “在我们西岐,倘若两个男人都看上同一个女子,就要决一死战,美丽的姑娘只能嫁给最为厉害的勇士。不知这位勇士,可敢迎战?”赫连同盛却已不理李忘舒,只是看向展萧。   展萧冷笑了一声,神情中带出几分淡漠:“其一,这里是大宁,不是西岐;其二,我夫人已嫁给我为妻,断没有另嫁他人的道理。”   他顿了一下,回手牵住李忘舒的手:“其三,我夫人是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不是一件物品,也不是打赌的筹码。她愿意如何就如何,愿意到哪就到哪,愿意不见谁,就不见谁。”   他从容不迫,似乎根本没有感受到赫连同盛自打进了这衣裳铺子就已施加的威压。   他字字郑重,仿佛与李忘舒之间果真情深意切,那口中的“夫人”二字尽皆出自真心。   李忘舒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整个大宁,她敢说无人比她更知道赫连同盛的手段。   他已掌握了几乎整个西岐王廷,如今如日中天,倘若不是不知道大宁内部斗争激烈,只怕根本无需和亲试探,此刻就会发兵天阙关。   可展萧在他面前,却根本没有半点退让。   哪怕他们如今与“逃犯”无异,不能暴露一点身份;哪怕此时他们根本无所凭借,倘若赫连同盛强行找事,恐怕便要搭上两条性命。   李忘舒有时真的很好奇,展萧这个人,这个为了几千两银子陪她走了这么远的人,真的就一点都不怕死吗?   啪,啪,啪。   赫连同盛抬手,一下一下地鼓掌。   看似是赞叹展萧的此番言语,可实则,却如同一记记重锤,敲在人的心坎上,给人警告。   那衣裳铺子的老板娘敏锐地感觉出不对,此时脸上只有僵硬的笑容,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那野蛮的西岐人注意到。   而铺子里原本在挑衣裳的其他百姓,此刻都聚拢在一处,唯恐自己被这场莫名的风波波及。   展萧却分毫不退,直视着那西岐的不速之客的眼睛。   他一开始只是怀疑对方出自西岐王廷,如今倒是可以肯定了,只有出身王族的废物,才会行如此没有廉耻之事。   他拉起李忘舒的手,笑道:“打扰贵客挑选衣裳,是在下无礼,我大宁以谦逊为美德,处事不比西岐那般鲁莽。还望这位仁兄海涵。”   此话说完,他便拉着李忘舒往殿外走去,唯留赫连同盛站在远处,脸上的笑容渐渐冰冻。   “公子,这……”他身旁的侍从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询问。   赫连同盛半晌才忽然诡异地笑了一下:“不过还能逍遥两个时辰而已,不足挂齿。走,去瞧下一场好戏。”   作者有话说:   浅浅发个小糖~ 第39章 金玉良缘   “那人只怕不是什么小卒, 你这般得罪他,就不怕出事吗?”   跟着展萧跑出来,李忘舒终于得以焦急地问出口来。   跑出有一段距离, 展萧才慢下脚步,回头看向她:“这里是大宁的潜浪城, 他一个西岐人,就算在西岐再厉害,也总要掂量一二再行事。更何况……”   他故意顿了一下,李忘舒便问:“何况什么?”   “更何况, 还有什么事能比殿下逃婚的事更大呢?”   “你……”   李忘舒心里有些无奈, 这都什么时候了, 他竟还有心思开这样的玩笑。   可这潜浪城的街上到处都是人,她也不敢说话声音太大, 只得轻哼一声。   展萧难得地笑笑:“时候不早了, 殿下饿了不曾?去吃些东西,我们就回船上吧。”   李忘舒点点头:“这回吃完了就走,可不能久留了。”   “好。”   街市繁华,便是到了中午也不见来往客商躲避日头。   这里地处商贸要道,各种茶馆酒肆自然不少。太大的酒楼未免引人注意,太小的馆子又不知是否安全, 展萧与李忘舒一路行去, 最后选在了一家店面还算开阔,但又瞧着不很出名的小店。   店内只有小二一人, 他们一进去便高兴地迎上来。   “客官打算吃点什么?”   展萧领着李忘舒到店中坐下,问道:“可有什么拿手好菜?”   那小二眼睛一转:“客官想吃大鱼大肉还是清淡小菜。”   “各来一样。”   “得嘞!”   李忘舒见他如此点菜, 不免有些好奇:“都不问问是什么, 就点上吗?”   展萧便道:“殿下不曾来过几次这样的馆子, 只怕不知,这样小店,原本就没几样菜,被人点的次数越多,说明厨子做得越好。倘若是点些不常见的,一则未必有材料,二则兴许口味奇怪,倒平白浪费。”   李忘舒若有所思:“以前要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却不知在民间,连吃什么,也要看有什么。史书中所记到底还是只言片语,此番亲历,我倒明白先生当初因何教我们要珍惜一粥一饭。”   展萧未想得她因这么件小事也能想到那么深远,微微惊讶后,又思及她的公主身份,心里方觉这好像又该是正常的。   果然那“拿手好菜”做得也快,两人不过说了几句话的功夫,两道菜一荤一素便已端上了桌。   卖相自然不能与宫里那样的精致饭食相比,可这一路李忘舒什么好的坏的几乎吃了个遍,如今看到这样的菜,倒已然知足了。   她拿起筷子尝了一口,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并州时吃过的熏肉。   “这家的菜倒也做得好吃,只比并州的熏肉差些。”   “殿下喜欢那熏肉?”展萧问。   李忘舒点点头:“味道不一样,以前我也没吃过。只是也不知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吃到了。”   “会有机会的。”展萧开口。   李忘舒看向他,等着他的后话,只是他却没有再解释了,认真吃起菜来。   见他不说,李忘舒不知怎么心里竟有一股浅浅的失落,只是她也不愿多问,也拿了筷子继续吃起来。   这小店生意倒也不错,便在两人用膳的当口,又来了不少人,三三两两的,不一时竟将这里坐满了。   那小二忙得脚不沾地,回头瞧见门口又进来一个一身粗布葛衣的楞头小子,忙道:“今日没位置了,要吃饭需得等着,客官可瞧瞧要不去下一家吧。”   这些小二最能从客人的衣着配饰判断是否富贵,这楞头小子一看就也只比街边乞丐好上些,他可不愿在客人这么多的时候接待。   今日生意比往常都好,这小二倒也挑剔上了。   只是那小后生抱着胳膊,倒是不走,反而大摇大摆走进来了:“我又不吃饭,我是来找人的。”   那小二怕他冲撞了贵人,便跟着他:“你要找谁?是在我们这里用饭吗?”   小后生倒是神气:“我要找的这人,说是天上落下的仙子也不为过。况且,她还值一万两黄金呐!”   他故意将那“一万两黄金”说得极为大声,引得整个店铺中的客人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李忘舒听到那“万两黄金”几个字,原本夹菜的动作便停了下来,轻轻将一双筷子搁在了桌上。   展萧看向她,微微摇头。   她自然是想起并州时的那些破烂事,只是人家也未必说的就是她的事,是以李忘舒自也不会轻举妄动。   那小后生很是满意地瞧着众人都被吸引了注意,这才又继续往前走:“万两黄金你们见过吗?但是找到了这人,那金子可就是我的了!”   小二见他故弄玄虚,便有些不耐烦起来:“我们这里是给客人用膳的,不是吹牛的,你可赶紧走吧,莫让我们掌柜来撵人。”   小后生一把推开小二,直往店内冲进来:“我要找的人,可是永安来的公主!找到了她,我就是大将军,你们谁敢拦我,我砍了谁的头!”   此言既出,便连那小二也吓了一跳。   众人一脸惊骇地看着这个十来岁的少年,心里思忖是他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李忘舒的手搁在腿上,紧紧攥住,刚买的悬丝缎的百迭裙被她攥得拧成一道道如同漩涡似的狰狞纹路。   小后生目的明确,竟是直奔展萧与李忘舒而来。   “这位美丽的姑娘,想必就是我要找的人吧。”   他站在李忘舒身边,小小年纪脸上却露出贪婪神色,伸手便要去抓李忘舒的衣裳。   只是在他的手刚伸出来的瞬间,已经有一柄剑直直抵在他身上。   他面色一变,又要抬起另一只手去挡,可展萧显然比他更快,手腕翻转软剑剑身,那剑柄便一下打在小后生的肩膀上,让他整个人都飞了出去。   “抓住她,她就是福微公主!”那小后生摔在地上,打碎了后头一桌的盘碗,淋了满身菜汤,却还如同疯魔了一般,指着李忘舒大喊。   店中顿时响起惊呼声,而李忘舒此时才发现,那先前三两人一起进店来用膳的“客人”竟全都是伏兵!   “走!”展萧抬手将旁边的板凳打了出去,撞开几个冲上来的人,他越过桌子,拉起李忘舒便要往外跑去。   李忘舒已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混乱的场面了,甚至面对那些伪装成百姓的伏兵的刀剑,她连害怕都感觉不到。   她只是觉得不解,这一路走的都是水路,从未下过船,这些人是如何认得她,又是如何知道她在潜浪城的呢?   这小小的馆子内,如今已经战成一片。   展萧手中软剑,如同有了生命一般,灵活地游走在十几个包围他们的人当中。   那些人死的死伤的伤,展萧却护着李忘舒,且战且进,生生从那包围圈里撕开了一个口子。   “快抓他们,抓他们呀!”起先认出李忘舒的那个小后生,此刻好像找到了倚靠似的,竟从地上爬起来,站在一张凳子上呼喊指挥起来。   只是刀剑无眼,展萧不想伤及无辜,只取那些手执兵刃之人的性命,可那些过来抓人的人却毫无人性。   他们要抓活口,又是要从一个武艺几乎无人可敌的人手里抢人,哪里还顾得上一个小屁孩。   那小后生又站在最是显眼碍事的地方,竟不知什么时候,倒被乱刀给砍中了。   “跑!”展萧挥剑劈开一个“裂口”,当即将李忘舒推了出去,自己则使出回风剑法,如同永安城外那一次一般,替她断后。   只是这一回,李忘舒没能再抛弃一切地自顾自地往前跑。   她近乎是被“扔”出去的,却在稳定身形之后,立时便回头看向展萧。   “你的伤……”她唇瓣动了动,瞧见展萧背后已然殷出一点血红。   “快跑!”展萧翻身出门,拉起她的胳膊便扯着她往前跑去。   潜浪城中,此时如同翻了天。   这些手持兵刃之人所过之处,百姓无不惊呼奔走躲避。   而展萧和李忘舒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体面了,展萧虽不怕那些人,可他担心对方知晓李忘舒身份还有后手。   如今唯有赶快逃离他们的视线,甩掉这些人,才能回到船上,从潜浪城离开。   “你的伤,白神医还说……”   “保存体力,不要多话。”   展萧好像根本没有感觉到伤口撕裂一般。   那好不容易养好的伤口,如今殷出血迹,倒应了白神医的话,看似好了,实则日子太短,根本没有好全。   他此前未曾运功使剑,自然无事,如今不得不战,方见病根。   李忘舒鼻子酸酸的,却不敢哭出来,更不敢停下脚步,她提着裙子没命地跟着展萧跑,好像回到了离开永安的那一天。   她逃了一月,兜兜转转,倒如同回到起点一般,难道重生一回,便是老天嫌她受苦不够,偏要让她再经历一次吗?   午间熏风抚柳,与这生死关头所应有的紧张焦急格格不入,而展萧与李忘舒跑到临近码头的巷道,才见前头有人背手而立,竟是正好拦住他们的去路。   “好一对天涯亡命的恩爱鸳鸯啊!”   那人阴恻恻地感叹,转过身来。 第40章 身份   “是你。”展萧握紧软剑, 护住李忘舒。   那等在这里的,倒是个认识的人,正是那晚在船上见到的付佐。   付佐笑道:“展大人, 难道很惊讶我会出现在这里吗?”   李忘舒惊讶地看看拦住他们去路的人,又看看展萧:“你认识?”   展萧没有向她解释, 朝后看了一眼,先才追他们的人已经赶上来了,只是却将他们围住,没有动手。   “这些人也是你安排的?”   付佐欣然点头:“怎么, 展大人觉得这个惊喜不好吗?”   “你可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你可知你这样疯狂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付佐哈哈大笑:“展大人, 你的那些威胁就不要再在我面前说出来了吧。后果, 能有什么后果?你带着福微公主跑了这么远,可都没有上报司长, 你说这是什么后果?”   李忘舒闻言看向展萧, 一个早已有之,却被她自己一直回避的猜想,此刻越发清晰起来:“上报谁?什么司长?”   付佐好像很乐见福微公主这个样子,他笑道:“公主殿下兴许还不知道吧,殿下身边的这一位,可是不简单呢。”   “付佐!”展萧沉声, “你该不会不知道宋珧是怎么死的吧?”   “那是他蠢!”付佐瞪着眼睛, “他只想着带走公主,却不先对付你, 我今日布下的可是天罗地网,你和公主, 谁都别想离开!”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李忘舒紧紧攥着双手, 只觉得后背已被冷汗完全浸湿。   “殿下, 等离开这里,我详细解释。”展萧柔声同李忘舒说道。   只是付佐显然是等在这里故意找事的,他听到展萧这么说,忙朝着李忘舒大喊:“福微公主殿下,想必还不知道身边的人到底是谁吧?”   “殿前司校尉,不是吗?”李忘舒看向付佐,她只觉得面前这人面目可憎,可偏偏在当下这个时候,她又不能轻举妄动。   付佐笑得更猖狂了:“殿前司,展大人可真会给自己降低身份啊。明明是鉴察司第一暗探,律司长的‘掌上明珠’,却甘愿做个什么殿前司校尉,展大人为了接近公主,可真是处心积虑啊。”   鉴察司第一暗探……   李忘舒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只有将自己的手心掐得生疼,才能维持着清醒与理智。   她早怀疑过展萧的身份有问题,却从没有想过他竟是出自鉴察司!   倘若她只是个深闺公主,自然未必知道鉴察司是做什么的。   可她重生一回,当初去西岐什么没经历过?鉴察司那可是宁帝李炎心腹中的心腹,是独立各部之外,令人闻风丧胆的阴暗存在。   展萧是鉴察司的人,那不就是李炎的人吗?   付佐似乎是怕李忘舒不信,还直接将一块令牌扔了过来:“殿下若是觉得我说谎,大可以瞧瞧这块令牌,这可是鉴察司特有的,殿下瞧瞧上头中心的纹样,是不是和展大人那剑柄上的纹样一模一样呢?”   李忘舒一步一顿地走过去,将那块令牌捡了起来,举着令牌走向展萧。   展萧看向她,目光里似有无法分辨的情愫在翻卷酝酿。   “是吗?”   只有短短两个字,却好像重重敲击在人的心上一般。   展萧抬手,将那剑柄的一头举到她面前。   一个小小的圆形纹路,毫不起眼,若不是仔细去瞧,根本发现不了,却正与付佐的那块令牌上的纹样一模一样。   李忘舒于是又问:“你是鉴察司的人?”   “是。”他回答。   李忘舒自然希望他坦诚以对,可他当真坦诚了,她却又宁愿他是骗她的。   离开兖州时,她心里恼他,可终归存了几分希望,这希望到了潜浪城,已经一点点扩大,让她有时候会觉得,是否兖州的一切不过大梦一场。   可如今尖锐的真相就摆在了她的面前,即使她不愿相信,也不得不信。   “所以我一路离开永安,都是你在向朝廷汇报消息。我在兖州遇到意外,也是你一手布局。所以我不管跑到天涯海角,只要跟你在一起,就永远没有跑出永安的宫城,是吗?”   展萧望着她,身上的伤口钻心的疼。   他紧攥着自己的剑,缓缓放下手去,足够坦诚,也足够伤人。   “是。”   分明只有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李忘舒只觉得自己面前仿佛出现一道巨大的鸿沟,她和展萧站在两端,分明能看得清彼此的样子,却渐行渐远,只能分道扬镳。   “为什么?”   “因为帝令。”   “那你向我说过的话呢?你的承诺,你的誓言,通通都是假的,是演出来的,是吗?”   可这次他却没有回答。   像是琉璃破碎,碎片溅落了满地,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让人睁不开眼睛。   展萧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他想看清李忘舒的样子,可忽然之间,就如同被投入深水之中,他被包裹起来,耳中一片嗡鸣。   “精彩,真是精彩啊。”付佐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昔日展萧是鉴察司内最璀璨的明珠,深得司长器重,不管什么任务都能完成得极好,而他不过是个随时可以被碾死的蝼蚁,兴许司长都不知道他叫什么。   可现在不一样了,展萧失败了,带回公主,找到帝令的,是他付佐!   今后,所有的荣耀、富贵,都是他的,他才是鉴察司里最厉害的暗探。   “展大人,这里可都是豫州、锦州两地能调动的精锐,你不会还打算负隅顽抗吧?”   暗探行事,多靠智取,虽然司内传言展萧武艺高强无人能敌,但双拳难敌四手,他可是调动了几十人马,如今还有不少潜藏在旁边的房屋中,展萧就是长出翅膀来,也未必能离开。   付佐觉得,自己已是胜利在握,于是越发嚣张起来:“展大人,是自己交出公主,还是我来动手呢?”   “我果然不该信你。”李忘舒冷笑了一声,“宋珧也是你们鉴察司的人吧,言旷也是,对吧?你可瞒得真好,演技卓著,让人难望项背。就为了帝令,李炎可真是有耐心,和我周旋这么久。”   她扔下那块令牌,走到展萧面前,离他更近了些:“我此前想不通,怎么每每绝境你都有办法脱困,连被关进金田县的大牢你都能出来,如今看来,倒是我白担心你!你既是鉴察司的人,那小小一个县衙的大牢又哪里困得住你!”   她眼眶微红,眼中似盈了水雾一般:“展萧,是我李忘舒有错,错在竟相信了你!”   当啷。   一柄毫无装饰的匕首掉在了地上。   那是在并州时,展萧托季飞章交给她的,屡经变故,几次差点遗失,她都好好找了回来。   她自小被父皇厌弃,又没有母后疼爱,几乎没人送过她什么用了心思的东西。   她将那匕首好好保存,把它当作这一世收到的第一件礼物,却没想到,所有的用心,换来的竟都是荒唐。   耳中的嗡鸣声越来越响,好像怎么都无法挣脱。   展萧听见李忘舒在跟他说什么,可就好像被浸入水中一般,什么都听不清楚。   他想开口,想同她解释,可话到了嘴边,却仿佛被封印住一般,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只有身体的疼痛,清晰地刺激着他的大脑,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更告诉他,鉴察司,不再是往日的鉴察司了。   久未等到展萧的回话,付佐有些等不及了,他不耐烦地走上前来,抬手就要拉扯李忘舒:“够了,戏演到这里也差不多可以停了。从此以后,帝令这个任务,就和展大人没有关系了。”   “别动她。”   展萧终于开口。   才要挣开付佐的李忘舒愣了一下,只觉眼前闪过一道暗影,下一瞬,温热的液体便滴到了她的手上。   “你……”付佐捂着脖子,瞪大了眼睛看着展萧。   他失去了力气,不受控制地松开了李忘舒的胳膊向后倒去。   他的宏图伟业,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可笑地收场,可他却用尽最后的力气,拉响了一支闪着光冲上天空的竹信。   烟花传信,展萧再熟悉不过。   下一瞬,那些付佐带来的人,便如同不要命般冲了上来。   展萧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如同回到了初入鉴察司的那一年,被选中的少年人,要在鉴察司内历经多番考验,在炼狱一般的牢狱内厮杀,只有活下来的人,才能成为鉴察司的一员。   他的耳中只剩下那个嗡鸣的声音,如同山崩海啸越来越大,眼前冲上来的人影一浪一浪,他近乎凭着本能在挥剑。   他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李忘舒身着悬丝缎长裙的模样,竟与鉴察司内阴暗的牢狱融为一体,一面是她娇嗔地说不愿坐在地上,一面却又是地牢厮杀十不存一。   他疯了一样挥剑,软剑如同被灌注了疯魔却顽强的生命力一般,那些冲上来的付佐带来的人,转瞬之间便一茬一茬地倒下。   这整个巷道内,如同成了炼狱,只剩下猩红的血,和令人心悸的气味。   炽烈骄阳,照不尽内心的黑暗;灼热炙烤,却无法融化已经冰冻的污秽。   在这处巷道西南的一座小楼之上,身着异邦服饰的赫连同盛,放下细瓷茶盏,缓缓道:“成大事者,最忌真心。是一柄好剑,可惜了。”   他身旁的侍从听不懂意思,却能看懂那小巷里一边倒的战况。   “大王,我们何时出手?”   赫连同盛起身,看着那巷道中的一片狼藉:“现在。”   作者有话说:   展哥乱杀 第41章 覆舟   李忘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杀戮地狱一般的巷道内逃出来的。   她只知道她要离开这里, 离开潜浪城,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离开展萧。   她没命地奔跑着, 不敢回到码头,不敢登上商船, 她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却又根本不敢停下。   那新买的悬丝缎的百迭裙,此刻早已溅上血污,而因她奔跑躲藏, 裙脚已然被扯开一道裂口。   好好的衣裳, 穿了还不到一个时辰, 就已经损坏,无法再恢复了。   就像她与展萧, 好像他们之间出现了一道裂隙, 越来越宽,想不到任何复原的办法。   李忘舒只觉得眼睛直辣辣地疼。   奔跑时的风吹过她的脸颊,刺痛发烧,吹得她眼中一片模糊。   她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流泪,不能有一点胆怯和害怕, 可是也许风太大了, 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   她好像发泄情绪一般,竟比之前跑得更快些, 她其实根本不认识潜浪城的路,只是凭着直觉在跑向这座城的边缘。   她能感觉到有人在追她,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已经死了的付佐的人, 更或者, 是鉴察司的人。但她已不想知道了,她只想到锦州,越快越好。   口干舌燥,嗓子像被划开了一样疼,她终于看到潜浪城的城门,并没有多宏伟,只是却站满了盘查的人。   在那一天之前,李忘舒从不知道她会有那么大的本事。   她拆了头发,干脆将衣裳撕了几道布条,从地上抹了满手满脸的灰,如同一个乞讨的人一般,在潜浪城城门附近的商贩间伺机而动。   这里是商路要道,最不缺的就是商贾,最不缺的就是运送货物的马车。   她注意着每一辆经过的马车,若有泪了便随意用袖子擦了,若被人赶走,就换到下一个地方。   她趁着那些真乞丐上前乞讨时,竟真的找到机会,趁人不注意,钻进一辆由两匹马拉着的运送货物的车内。   那蒙布之下本没什么地方,可她生得瘦弱,竟有了好处,便在那两个货箱当中的一点缝隙内,她屏着呼吸生生挤了进去。   李忘舒怎么都没有想到,她是以这种方式离开潜浪城的。   她在那货车里听着商队的主事与看守城门的侍卫交谈,听着他们查对了路引,又听得那侍卫的交谈之声渐行渐远。   她知道自己离开潜浪城了,可她却一点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却只剩下浓烈的无法纾解的悲伤。   她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泪水却像决堤一般,止不住地流。   她的脑海里,只剩下展萧的身影,他浑身浴血,在那巷道之中,对着昔日同僚毫不留情。   *   日影西斜,临近码头的巷道中,是浓浓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此间偶有路过的百姓,吓得连报官都忘记了,只知道没命地逃跑。   小小的一条巷子里,看起来毫无温度的日光之下,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只有一人还站着。   他脸上身上都是血迹,执剑的手却依旧坚定。   剑尖挂着一点斜照的日光,如同要凝结成冬日最尖利的冰锋。   都死了,那些要带走李忘舒的人,都死了。   可李忘舒也消失了,无影无踪。   展萧忽然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他如同一尊僵硬的雕像一般,直直地向后倒去,映入眼帘的,是潜浪城碧蓝的天空。   一丝云都没有,如同他初见李忘舒时,她一双明亮,又有些狡黠的眼睛。   *   红日西沉,潜浪城这座临近北江的繁华小城渐被暮色笼罩,本该是一片安宁祥和。   而此时,城中最好的酒楼内,却传来杯盏碎裂的声音。   声音不大,但足够让那回禀消息的西岐人吓得颤抖。   “人跑了,一个女人,你们让她跑了?”赫连同盛站起身来,眼中隐有怒火。   那西岐将官是呼延海的族弟,名叫呼延吉,此时跪在地上,忙道:“属下派人紧紧跟着,可那女子太过狡猾,竟然在人群中伪装,我们自看不到她起,已经找了两个时辰,都没有找到,想来……离开这里了。”   “蠢货!”赫连同盛一脚踹在他身上:“那那个男人呢?他与那些人缠斗那么久,再好的体格也该耗尽力气,怎么没见你们带他回来!”   呼延吉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回禀大王,那个男子我们见他倒在地上,刚准备出手,忽然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好多一身黑衣的蒙面人,他们都功夫高强,我们被他们绊住了,等他们撤退,那巷子里已经没有了那个男人的身影!”   “要你们有何用!”赫连同盛又是一脚将呼延吉踹倒在地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攥了攥手上的扳指。   他起先只是有些怀疑那貌美女子是逃婚了的福微公主,如今倒是可以几乎肯定了。   虽然在楼上,不曾将那拦住他二人的男子的话听得太清楚,但能有这般阵仗,除了如今失踪的福微公主,在大宁这样的地方,倒想不出还能是谁。   只是这次错过了机会,不知还能不能有这样的天赐良机。   “大王,那我们如今,该怎么办?”   呼延吉是个武将,倒不至于挨了两脚就没命,这会他还能爬起来继续听候差遣。   赫连同盛在椅子上坐下:“如今大宁内里厮杀这般激烈,想必这帝令比我们所估计还要非同寻常。”   “听说大宁有句话‘得帝令者得天下’,大王要北上,若能有这大宁的宝贝相助,当事半功倍呀。”   “若非你们这群蠢材,那帝令如今就是我的囊中之物!”   “属下有罪……”   赫连同盛摆摆手:“行了,把头磕掉了,也找不回人来。”   呼延吉抬起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最后又把头低下了。   赫连同盛转着手上的扳指,开口道:“将我们带来的人马分出一半去,沿着这个潜浪城周围寻找那个女子和那武艺不凡的男人,若是找到,即刻传信。”   “是!”呼延吉连忙应下,随即又有不解,“那大王是要……”   “这大宁看来比我们所想更有意思,我们尽快启程,北上大宁的都城永安!”   “是!”   *   展萧再醒来时,已是在一间屋内了。   外面一片漆黑,屋里点着灯,映照昏黄的光线。   他一睁眼,就映入眼帘两个熟悉的脸。   “展大哥!”言旷眼睛一下都亮了起来。   季飞章却是皱着眉,桃花眼里好像有几分迷惑:“你好点了没?”   展萧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和后背传来清晰的疼痛,仿佛是在告诉他,他不好,很不好。   “李忘舒呢?”   他声音嘶哑,目光呆滞地看着天花板,却开口就是李忘舒的名字。   季飞章很是明显地翻了个白眼:“我的展大哥,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你的公主呢?”   言旷拉了拉他的衣裳,摇摇头,自己回答:“公主殿下不见了,我们的人找了一晚上,虽然不敢动用鹰组,但你能调动的影卫应该比鹰组更厉害,这都没找到殿下,应该是混出城了。”   “她走了……”展萧如同在自言自语。   季飞章又是一个白眼:“走了不好吗?你倒是痛快了,大杀特杀,没有一百也有几十,那般情况,不赶紧走才是傻子。你可想过没,那都是鉴察司的人,你现在怎么回去,怎么交代?”   “此去锦州,最少也要一天路程……”   季飞章彻底无语了,他翻了最后一个白眼,离开床榻边,没好气地坐到了一旁的凳子上。   “言旷,你最好敲敲他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都进了水。火都烧到眉毛了,还担心福微公主呢。为了公主,险些把一条命都丢进去,真是疯了!”   言旷叹了口气,给展萧倒了碗温水端过来:“展大哥,要不先喝点水吧。”   展萧没有动,他就好像被抽走了全部力气一般,可不管睁开眼还是闭上眼,眼前全是李忘舒的样子。   她不通庶务,连一两银子能做什么都不知道,她孤身一人,又被鉴察司围困,该怎么去锦州?   季飞章越看展萧,越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见言旷端了水,展萧也没有反应,又气得从那凳子上蹦起来。   “展萧,我和言旷来这里不是为了陪着你死的。咱们一道从鉴察司那样的地牢里出来,也算是过命的交情,言旷敬佩你,拿你当大哥,我当你是好兄弟,可你也该想想眼下该怎么收场。”   “你杀了鉴察司那么多人,你可知,我们到时还拦住了一帮西岐人,如今你又放走了福微公主,这个消息可根本瞒不住,不出两日,就会传回永安。你可想过,到时你怎么办?”   “司长的性子你比我和言旷都清楚,难道你就打算这么送死吗?”   他几乎是指着展萧的鼻子破口大骂,往日哪里有人敢这样对展萧?   言旷放下碗,起身想拦住季飞章,谁知刚站起来,忽然躺在床上如同死了一般的展萧一下坐了起来。   只是他有伤,今日又苦斗太久,早已消耗殆尽,如今能醒来已是身体异于常人,哪还有力气行动?   他刚一起身,便立马歪倒,一下吐出一口血来。   言旷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展大哥,你是不是哪不舒服?”   展萧却抬起头来,看向季飞章,一字一顿,仿佛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一般道:“我要,去锦州。”   季飞章:……   作者有话说:   季飞章:恋爱脑!没救了!算了,我查怎么去锦州,我查还不行吗QAQ   *   今天晚上九点还有一更~祝大家中秋节快乐~ 第42章 从别后   “好啊好啊, 这就是你跟朕保举的人,这就是你鉴察司最厉害的暗探!”   养心殿内,宁帝李炎在地上来回踱步。   他面前, 跪着鉴察司司长律蹇泽。   今日晨起,从豫锦两地交界传回消息, 前日,福微公主失踪了,鉴察司展萧在潜浪城内大开杀戒,杀了几十个与他同属鉴察司的同僚, 关键是, 杀了人, 他还又被其他几个鉴察司的人救走了。   李炎看完密信,只觉得脑袋嗡嗡的。   他费尽心思安排人马, 想着不多久就能找到帝令所在, 退一步讲,总能把福微给带回来。如今可好,帝令没找到,连福微都没了!   “你来告诉朕,你的人到底想干什么,他们是不是要反了!”   律蹇泽低着头。   在圣上身边多年, 他深谙这位帝王的脾性。   潜浪城的事情, 也在他意料之外,但此刻显然不是向圣上解释的好时机。圣上不仅不会信, 兴许还会觉得他在推脱罪责。   李炎见他不说话,却是心内郁气更甚:“那西岐王赫连同盛可在路上了, 他年纪轻轻, 爹还在世, 就敢自己称王,可见野心不小。你告诉朕,待他来了永安,朕手中既无帝令,也无公主,怎么应付他?”   他又转向另一头:“等那赫连同盛发现如今国力亏空,谁能保证他不动心思打过天阙关?”   李炎敲了敲自己脑袋:“朕现在要的是时间!不给朕恢复,朕拿什么同西岐打?如今呢?如今可好,帝令没拿到,连准备应对的时间都没有了!你说,朕怎么办!”   李炎走回到椅子上,一下坐了下来,指腹按着眉心,只觉得胸腔内堵着一团气,委实难受。   律蹇泽这时才抬起头来,开口道:“圣上莫急,如今虽然福微公主失踪了,但这也正好给我们缓兵之计。”   “什么缓兵之计?”李炎看向他,“人都丢了,上哪去缓?”   律蹇泽便道:“既然公主丢了,那圣上就派更多人找,若是西岐王到了永安,便以此为理由,先拖住他。”   李炎眯了眯眼睛:“那西岐王总不会这么傻吧?”   “西岐王既有胆识亲自来大宁,可见能力卓著,他自然不会相信我们的托词,但帝令一事已被公主闹大,表面看,是用公主拖住西岐王,实则,还是帝令。”   “那是我大宁的帝令,怎可交给外邦?”   “圣上误会微臣了。”律蹇泽赶忙解释,“我们既已知道公主要到锦州,很可能是去找代王,何不趁着西岐王到来的机会,借刀杀人呢?”   李炎皱了皱眉,凝神细思。   须臾,他才好像想通了什么关键所在一般,点了点头:“律爱卿所言甚是有理。代王终究是朕的兄弟,朕要顾念手足之情,西岐王倒是不用。”   只是他又一下直起身子来:“可你鉴察司出了这样的叛徒,你依旧难辞其咎!”   “微臣甘愿受罚。”   李炎笑了一下:“朕不罚你,朕只要你罚那个展萧就好了。”   律蹇泽心中暗惊,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不知圣上打算怎么罚他?”   “朕要你活着把他抓回来。他敢站到李忘舒那一边,朕就让他知道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   律蹇泽心情复杂,只是他显然是个极能审时度势之人,连忙叩首道:“微臣遵旨。”   *   玉华门,李霁娴探出脑袋来,瞧着外头只有一个方靖扬,这才连忙跑过来。   “我听皇弟说,长姐这次是真的丢了,怎么一回事?”   方靖扬听见她的声音,转过身来,连忙抬起一只手:“嘘。”   李霁娴一愣:“怎,怎么了?”   “如今这件事透着一股古怪,殿下说起来的时候也要小心。”   “这样呀……”李霁娴点点头,“哪里古怪?”   方靖扬将她拉到那歪脖子树后头,两人的身影堪堪隐藏起来。   “圣上重重罚了鉴察司,你说福微公主殿下丢了,和鉴察司能有什么关系?”   李霁娴道:“他们不是有本事吗?兴许父皇是派他们去找呢?”   方靖扬却摇头:“圣上派的都是禁军,从来没提过鉴察司的名,连我父亲都不知道,这罚鉴察司因何而来?”   李霁娴皱眉:“那是为什么?你难道知道?”   方靖扬道:“我自然不知道,可我猜,只怕福微公主殿下逃婚的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什么意思?长姐就是自己要走的,我比你清楚。”   方靖扬却摇头:“不,我是说,福微殿下之所以能在那么多人中逃出永安,说不定和鉴察司有很大的关系。”   李霁娴瞪大了眼睛,一下捂住嘴巴:“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   “嘘,殿下明白就好。”方靖扬连忙捂住李霁娴的嘴,碰到她了,又忽觉不妥,赶忙不自在地将手放下来。   李霁娴也撇过头去,轻咳了一下才重新看向他:“这么大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方靖扬凑近了些,神神秘秘地道:“殿下还记得我有个朋友在并州吗?”   “怎么?”   “他当时不是得知了福微公主的消息吗?他亲眼看见过鉴察司打扮的人出现在公主身边。”   李霁娴虽然在宫里长大,性子单纯,可不代表她是个傻子,方靖扬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任她再没城府也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方靖扬得到了这个消息,又告诉她,是怀疑宫里有内鬼。可是能动用鉴察司的人……   “怎么可能呢……”李霁娴摇头。   方靖扬压低声音:“殿下,我知道此事实在匪夷所思,我也是不知道如今该怎么办。这么大的秘密,咱们两个人背着,迟早会出事,你有办法将此事告诉皇后娘娘吗?”   李霁娴闻言却连忙摇头:“万万不可,母后若是知道,父皇就会知道。我找皇弟商量。”   “小皇子?”方靖扬皱眉,一个十岁小孩能懂什么?   李霁娴却道:“皇弟虽然年纪小,但知道的事比我多,他府上又有幕僚,况且,他年纪小这才是优势呀,倘若他的幕僚不可信,由他告诉母后,可比我去说管用多了。”   方靖扬一想,好像也是这个道理,便道:“那往后怎么办,就要看殿下了。”   李霁娴郑重地点头:“放心吧,事关长姐,我会小心行事。”   她说完便与方靖扬告别,转身欲走,只是才走出一步,又连忙折回来了。   “殿下怎么了?”方靖扬看着她又回来,莫名地心里一紧。   “你带着我的玉没有?”李霁娴问。   方靖扬顿了一下:“我……我忘了……”   李霁娴叹了口气:“你怎么每次都忘,自打上次与你说过,都好几回了,回回你都忘记,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我真的忘了……”方靖扬垂下眼帘,不敢看李霁娴。   李霁娴轻哼了一声:“那你的我也不能给你,且在我这放着吧。”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看着她过了玉华门,没再回头来,方靖扬才长出了一口气。   他摸了摸怀里的一块硬疙瘩,还是熟悉的手感,这才转身离开了。   *   已过立夏,从北江往南,进了锦州地界,便越发能觉得天气炎热起来。   远近山脉都是一片葱茏绿意,连官道两边都生出茂盛的草丛来。   道路上已经支起了卖凉茶的茶棚,路上的行人都戴着草帽,每到中午,总要停下来休息乘凉。   日头高升,总让人有种盛夏要提前到来的错觉。   季飞章坐在路边上,灌下一口水去,才觉得冒烟的喉咙没有那么难受了。   “这都一天多了,没有一点人影,大宁这么大的地方,真要找下去?”   言旷坐在树荫里,摘下草帽给自己扇风:“反正鉴察司是回不去了,不找公主又能干什么去?”   两人无奈地对视一眼,又一齐看向展萧。   展萧却只是靠着一棵树坐着,目光似乎是落在前方不远的官道上,却仍旧一言不发。   言旷挪了挪屁股,坐得离季飞章近了些,拍了一下他,小声道:“你说展大哥这是怎么了?虽然他以前也不怎么说话,可没觉得连人都是死气沉沉的。”   季飞章朝展萧那看了一眼,敷衍地笑了一下:“他只怕是要惨喽。”   “惨?怎么惨?”言旷一下有点着急了。   他们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避人耳目找到潜浪城的神医为展萧诊治,捞回一条命来。   季飞章摇头:“我一早就同他说,‘温柔乡是英雄冢’,他还不信。那福微公主倾国倾城之貌,虽说逃难路上落魄了些,可他与殿下是朝夕相处,既是个男人,哪有那么容易独善其身?”   言旷不解:“可展大哥又不是那些好色之徒。”   季飞章拍了一下言旷:“你傻不傻,这和好色之徒可没关系,越是展萧这样的人,一旦动心,就越是覆水难收。”   他说完,又朝展萧那里看了一眼,桃花眼中罕见地竟流露出一丝怅然:“他压抑太久了,其实倒应该说,是公主殿下救了他。”   言旷听得似懂非懂,他只是忧心忡忡地看向展萧,兀自喃喃道:“难不成这就是为情所困的男人吗?”   “直接去锦州城。”   他们两个人还在说着话,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沉闷的声音。   两人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才见方才坐在不远处树底下的展萧,竟然转眼就到了他俩这里。   季飞章耸了下肩:“你怎么跟个魂似的,没有一点声音。”   言旷倒是听到了重点:“不找了吗?直接到锦州城去?”   展萧负手而立,虽然脸色还算不得太好,但眼睛里倒不是那么死气沉沉了:“已经一天了,她若真逃了,应该能到。”   季飞章站起身来:“你的意思是直接去锦州守株待兔?可是展萧,你想过没,如今这里一方是朝廷的人,一方是西岐人,就算殿下没有被发现,这一路走去,人牙子、山匪,甚至随便一个起了歹心的人,都能把殿下带走。”   言旷也皱眉:“殿下终归是女子,女子若是独身一人,确乎更危险些。”   “她不一样。”   展萧忽然开口,让言旷和季飞章都愣了一下。   季飞章撇撇嘴:“展萧,你可真是我的哥,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情人眼里出西施呢。”   展萧看着前方隐隐有热浪开始翻卷的官道:“她不是菟丝花,她的生命力,比我们最初所想的都要顽强。她既要去锦州,就一定会去。”   季飞章和言旷互相看看,彼此眼中都有隐忧。   他们总有一种感觉,倘若再不找到福微公主,只怕展萧要先疯了。   “走吧走吧,反正公主丢了的消息,我已传信回永安,宫城里应该还能拖一拖,等我们进了锦州,那不就是代王的地盘了吗?再逃,大约也容易些。”   季飞章说着,戴起了自己的草帽。   言旷点点头,他们如今反正是离开鉴察司了,也只能走一步瞧一步了。展大哥把事做绝倒也有好处,大家都不会想怎么回头,做决定反而容易些。   只是他总觉得,那日展大哥大开杀戒,总有些报复的原因在,至于是报复什么,大约是鉴察司内部屡屡出问题,好几次都险些害了公主吧……   *   锦州,代王府。   代王李烁接到属下查探带回的奏报,眼中萦绕浓浓的担忧。   “王爷,如今公主是在豫锦两地交界之处失踪的,我们是不是要插手?”代王府亲兵侍卫总领车令羽亦面露隐忧。   福微公主失踪可是大事,直接影响了大宁与西岐的和亲,也便影响了两国议和,代王府虽远离京城永安,但这等大事的消息自然也不会遗漏。   原本锦州离永安甚远,这样的消息他们听听也便罢了,可谁知道这福微公主当真能过了北江。   如今人是在离锦州这么近的地方丢的,代王作为锦州封地的王爷,只怕是难以独善其身。   李烁抬起头看向车令羽:“你觉得呢?”   车令羽是个武将,听见这问题犯了难:“属下……属下不知……只是这福微公主,到底是蕙妃娘娘的女儿……”   “慎言。”李烁站起身来。   他虽已中年,却长身玉立,除却因年龄增长多了些沉稳,倒与十来年前时好似没有差别一般。   当年永安城令无数待嫁女子魂牵梦绕的代王李烁,过了这么多年,仍旧是锦州城内那些年轻姑娘闺中密谈时提到最多的人。   只是他心里始终有一个人,除了追随他十余年的车令羽,在锦州倒是再没人知晓。   院内的梨树开了满树的花,一阵风过,夕照之下落花片片,如入画中。   李烁恍惚间在那梨树下看到了熟悉身影,只是他摇摇头,又什么都瞧不到了。   车令羽也不敢说话,屋内便安静下来,香炉里升起细如丝缕的尘烟,本是为安神宁心,如今却反令人心神不宁。   “你可有福微公主的消息?”   车令羽闻言连忙回了神:“回王爷,目前还没有消息,只是在城门增加了人手,倘若福微公主要到锦州来,应有回信。”   “这些年皇兄在永安,也算运筹帷幄,只是他到底如当年一般,从不将世间女子当个完整的人来看。我离开永安时,福微尚且年幼,这须臾数年,也不知她是否还记得我这个叔父。”   李烁说到这里,神情有些怅然。   车令羽却忽然想起另一件重要事情:“王爷,此番还有一个消息。”   “说。”   “福微公主离京时,曾说帝令在自己手上。当年舒老太爷离世,帝令再无踪迹,此次圣上对福微公主如此重视,会不会是因为……”   李烁目光变了变,方开口道:“不管是因为什么,她终究是皇室子女,倘若真到了锦州来,我们也不能视若无睹。你且派人在城门驻守吧,她若不来,自不与我们有关,可倘若她来了,也不可怠慢。”   车令羽忙道:“属下明白。”   *   过豫州入锦州,平原渐开,偶见河道交错,已全然不同于永安风景。   山脉丘陵在这里成了少见之物,取而代之的是良田旷野。是以锦州算是大宁一处富庶之地,这里百姓安居乐业,与兖州今岁的灾荒成片对比分明。   只是视野开阔,却也未见李忘舒的身影。   一路行来,展萧三人可谓风餐露宿,如今走了已有两日,在锦州城外的郡县都绕了一大圈,可要找的人还是没有找到。言旷和季飞章心里也已没了底。   今日云阴欲雨,眼见天色不好,他两人倒更是担忧。   “按理说,就是脚程再慢,这会也该到了,除非……”季飞章拿出干粮来咬了一口,才说了一半,就被言旷打住。   “哪有除非,兴许是我们刚好错过了也不一定。”言旷说着,心有余悸地看看展萧。   这两日展大哥就像个不稳定的火药桶,也不知道啥时候就点着了。   前日路上遇见两个小贼偷东西,展大哥二话不说上去抓了人,抬手就把两个贼的手废了,当时那俩小贼就吓傻了,据他目测,那伤不养个三五个月,只怕好不了。   昨日又是路过一个村子时,见一个富商调戏一个农户女子,展大哥也是“从天而降”,直接将那富商从马上踹了下去,瞧着怎么不得躺个一两个月。   以前展大哥虽武艺好,但他轻易不出手,那软剑就是取人性命的。如今剑倒是不出鞘,可惹了他的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是以言旷这两日可谓是“谨言慎行”,从前在鉴察司的时候他都没这么“委屈”过自己。   季飞章倒是没他那么胆子小,他在并州当了多年纨绔了,那一身纨绔习性早已刻入骨髓,便是如今寻人路上,也不免摆出一副潇洒做派。   他虽听了言旷的话,没再说下去,但是一边吃一边摇头,显然是觉得那位福微公主凶多吉少。   展萧却始终没有说话。   他很快地吃完了一个饼,靠在一棵树下闭目小憩。   自他坐下,就好像在他周围出现了一个结界一般,连季飞章和言旷都不由自主地往外坐了坐。   如今已到正午,天气又不好,这条前往锦州的小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倒显得格外安静,很远的地方的几声鸟鸣都变得清楚起来。   就在几人用了午膳昏昏欲睡之时,便听得西北方向隐隐传来女子声音。   “你们离我远些!我身上这可是天花,若是你们惹上了,九死一生!”   言旷和季飞章闻声一下都站了起来,踮着脚朝声音来处瞧。果见那小路另一头,不知是何时过来几个人,好像正在吵架。   “出什么事了?”言旷在季飞章耳边问。   季飞章摇头:“几个混混截住了哪个姑娘吧?”   这种戏码在民间太过常见了,常年出入花楼的季飞章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时候,又听得那头传来男人的声音。   “姑娘如此貌美,什么天花地花,便是阎王老子来了又如何?那酸腐书生常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今日我赵老二也风流一回!”   “是啊是啊,这样的美人若是能得一见,死了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了!”   “小美人,别跑呀!”   ……   季飞章越听越皱眉,什么污言秽语,光天化日,当真有碍观瞻。   言旷却已捏紧了拳,一副要冲上去打架的样子:“这些人这是要做什么?这可是大白天,就不怕被官府抓了吗?”   季飞章冷笑一声:“他们自认贱命一条,抓了就抓了,有什么可担……展萧!”   他这话还没说完,但见一个身影如同游龙一般眨眼间就闪了过去。   季飞章分明听见他软剑出鞘的声音,想要伸手去拦,结果却连个衣裳尾巴都没抓到。   “坏了。”   他与言旷对视一眼,连忙追了上去。   可展萧武艺在整个鉴察司都无人能出其右,他两人又哪能做出什么改变来?   等他们跑过去,已见寒芒闪过,那五六个猥琐大汉,已经咚咚咚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季飞章蹲身抬手去探,起来看了看言旷:“死了。”   言旷一拍脑门:“这可怎么办?展大哥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之前打几个人发泄也就罢了,总不能要了人命吧,现在这些人出事了,鉴察司的人见了尸体也知道是你干的,咱们还怎么找公主呀?”   季飞章也摇头:“公主不见了你急,我明白,可你再急,你也不能……展萧?”   他这话说了一半,猛然觉出不对来,定睛朝展萧看去。   只见展萧就如同一尊石像一般,直挺挺地面对着那个被救了的姑娘站着,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的身上,好像有话要说,却只剩无言。   言旷和季飞章都感觉到了什么,一齐将视线落在那女子身上。   只见她一身衣裳脏污不堪,其中多有破损之处,不过聊以蔽体,头上裹着一块不知哪里来的毡布,如今垂着头,遮住了大半张脸。   她身形瘦弱,如今瑟缩一处,更让人觉得似乎下一刻,她就要被风吹走了似的。   怎么看都是一个流落在外,还需靠乞讨为生的贫民女子。   而下一时,他们却听见展萧终于开口。   “殿下,你还好吗?”   那女子抬起头来,脸上蹭了不少灰泥,隐约可见小小的红疹,却目光清明,隐约含泪。   季飞章和言旷惊骇地看着眼前的人,鉴察司辨人之能自然出众,那女子竟真是公主殿下。   “殿,殿下……”言旷感觉自己已经不太会说话了,“你,你怎么……”   他想问“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可总觉得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这样的话太过刺耳,可他此刻实在找不到言语来形容自己震撼的心情。   虽然公主殿下自打逃婚后便总是一身粗布衣裳,但终归都是收拾妥帖的,有时甚至会无意流露几分皇室的尊贵威严。   如今这个女子,若非长相实在显眼,哪有一分能与尊贵的公主联系起来?   李忘舒看着展萧,眼里分明噙着泪,却没让那泪水流出一滴来。   她一语未发,转头便向小路另一边走去。   “殿下……”言旷刚开口,立马就被季飞章拉住了。   他扭头瞪了季飞章一眼,季飞章却抬起下巴给他指了指公主离开的方向。   言旷看过去,便见展萧已经追上去了。   “殿下,你要到哪去?”展萧想拉住她,可李忘舒却一把甩开他的手。   “我要到哪,与你何干?我又不认得你。”   “殿下,如今不只鉴察司在找你,西岐人也在找你,你自己就算进了锦州城,又怎么逃开众多耳目见到代王?”   “谁跟你说我要找代王?”   “整个锦州,唯有代王能帮你立足,属下虽是武夫,却也看过不少卷宗。”   “所以呢?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李忘舒!”展萧抬手拉过她,不由分说固定住她的肩膀,强迫她看着自己。   李忘舒想要推开他,可她的力气又哪能敌得过展萧,她挣扎着捶打在他身上,自己却反而被一个巨大的力道搂进了怀里。   “李忘舒!我知道你恨我,你想杀了我,等你安全了,你想要我几条命,我都给你。可如今虎狼环伺,目标全都是你,你让我怎么放你离开?”   “我就是被抓回去了,就是死了,也与你展萧无关!”   “怎么无关?是我带你离开永安,是我发誓护送你到锦州,怎么能与我无关!”   “你放开我,我告诉你,我得了天花,你就不怕你也害了病,死在荒郊野外,都无人收尸吗?”   展萧却反而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天花从害了病,到出疹子,怎么也要三五日,殿下与我分开才几日,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就算你真的病了,我也不会再放手了。”   李忘舒的挣扎停了下来,耳边展萧的声音如同来自悠远的深空,虚无,可又有种难言的真实。   “李忘舒,我不能没有你了。”   作者有话说:   二更!   今日留言掉落小红包,祝大家节日快乐(づ ̄ 3 ̄)づ 第43章 忆相逢   这世间有很多种感情, 可却没有哪一种能完全用来描述李忘舒那时的感觉。   她恨展萧吗?   李忘舒觉得,是恨的。   从离开潜浪城起,她躲在一个商队的拉货马车上, 却在晚上休息时被发现,她被当作了乞讨的乞丐, 被那些人毫不留情地赶走。   黑天半夜无处可去,只能在一座破庙里瑟瑟发抖地睡觉。   那时她是恨的,她恨展萧一次次证明他所言句句真实,却又最终完全做了一个骗局。   后来她靠问路往锦州去, 只能靠好心人施舍吃两块发硬的饼, 喝路上溪流的水以至整晚肚子疼痛难忍的时候;   为了躲避遇到的男人的目光, 不得不将头发抓得散乱,浑身滚满泥土, 甚至采了带颜色的叶子, 给自己伪造疹子的时候;   那些时候她都是恨的。   如果不是展萧,她本可以稍微体面一些到锦州,哪怕逃,也不必是如此没有准备、毫无银两的逃。   可她又没有哪一日不曾想起展萧。   饥肠辘辘的时候、不得不睡在冰凉的泥地上的时候、因为连火都不知道该怎么生不得不摸黑走路的时候,她总会想起展萧来,想起他们经历过的点点滴滴。   她从前知道展萧在照顾她, 却从不知道他将她照顾得已经这样好。   她恨这个纠结得如同要被分成两半的自己, 却又没有一丝办法。   她以为展萧那日就死了,就算没有死, 也回到鉴察司去了,她以为他们再也没有重逢的那一天, 所以在盏茶功夫之前, 遇到那几个看穿了她假装生病的流氓的时候, 她以为自己要倒在离锦州一步之遥的地方了。   可是,本该“死”去的人,出现了。   他还说,他不能没有她了。   “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偏要还债给你才行。”   她不挣扎了,她伏在展萧的肩上崩溃大哭。   那些多日里紧绷着的弦,不是松开了,而是好像直接断掉了。   决堤的情感像是找到了唯一的出口,不可阻拦地宣泄着。   展萧轻拍她的后背:“对不起,对不起李忘舒。”   使剑的手本该力道深厚,此时轻拍在她身上,却像蜻蜓点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克制。   远处,言旷张大了嘴巴看着眼前的一幕,已然忘了自己刚才要说什么。   “这回是彻底完喽。”季飞章开口。   言旷机械地转过头来:“你说,什么完了?”   季飞章抬手指了指那边的人:“那个,完了。”   “为,为什么?”   “你见过哪个暗探有了感情,还能有好下场的?”季飞章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   言旷又机械地扭回头去:“可也从没有哪个暗探,是和公主有了感情啊……”   季飞章没说话,过了一会,才叹了口气:“反正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也不能更糟糕了,干脆就糟糕到底吧。”   言旷嘴角抽了抽,还想说什么,已见展萧抱着福微公主走过来了。   “殿下怎么了?”言旷吓了一跳。   展萧垂眸看了一眼怀中的人:“哭累了,睡着了,找个地方让她先歇歇。”   “不进锦州城?”言旷又问。   “等她醒了再去。”   言旷于是道:“那城外也只有之前住过的那个草屋还算有张床了。”   “好。”展萧回答了,便抱着人往前走去。   季飞章又抬着下巴指了指展萧的背影,朝着言旷道:“看见没?正常了,又成了活人了,这呀,就是爱情的力量。”   言旷“嘶”了一声,摸了摸自己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得了吧,说得像你爱过一样。”   “哎言旷你个臭小子,老子再没爱过也比你爱得多!”   *   永安宫城。   勤文殿内,李霁臻少年老成地坐在桌案前,朝着被小太监引进宫内的两人道:“两位大人不必多礼了,请坐吧。”   殿中来的是两位年轻士子,虽二十余岁,却都已是进士出身。   他们两人已跟在李霁臻身边三年有余,起初是以类似“侍读”的身份入宫,帮助李霁臻理解课业,如今却已获得了这位小皇子的信任,俨然有成为“心腹”的意思了。   “皇姐,不必躲着了,可以出来了。”   向典和卫思瑜刚坐下,便听得李霁臻开口一个“皇姐”,吓得两人又站起来了。   李霁臻朝他二人摆摆手:“不必惊慌。”   他两人也没敢坐,就瞧见屏风后走出一个蒙面宫人打扮的女子来。   两人也不傻,见这阵势也知这位便是福乐公主李霁娴了。   “臣等见过公主殿下,不知公主殿下在此,多有冒犯……”向典和卫思瑜是经过科举考试的士人,一应礼仪自然不能少。   倒是李霁娴有些怕了,连忙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皇弟说二位乃是一等一的可靠之人,是以我才贸然来见,兴许不合礼数,但如今确实是事出紧急。”   向典与卫思瑜互相看看,便道:“不知殿下遇到了什么事?”   李霁臻起身来,拉着李霁娴也坐下,方开口:“向大人,卫大人,这件事说来也不麻烦,只是我与皇姐毕竟不在朝堂之上,难免有疏漏,这才想请两位大人参详一二。”   “皇子请讲。”卫思瑜道。   李霁臻便看了看李霁娴,李霁娴由是开口。   “此事乃与我们长姐福微公主有关。”   一听“福微公主”这几个字,向典与卫思瑜便是面色一变。   李霁娴见他二人没有出言反对,于是接着道:“想必两位大人已经知道我的长姐逃婚,如今失去消息一事。本来这件事与我和皇弟没有什么关系,但如今有消息说西岐王要来永安。”   卫思瑜听闻此言,便道:“殿下可是担心那西岐王再提要求,令殿下替福微公主出嫁?”   李霁娴一愣,垂下眼帘,她来的时候就听皇弟说,这两位大人为人中正耿直,却没想说话竟真的这么直接,明明是两个文官,倒同方靖扬差不多。   “这件事只是其一。”   向典又道:“那殿下还担心什么呢?”   这位向大人一张脸生得板正,看去就和御史台那些老御史一般,李霁娴有些怕他,便看向另一处。   “我担心,这西岐王到了之后,父皇为了维护议和,会对长姐下死命令,我与皇弟都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向典便道:“这福微公主逃婚在先,又屡屡离开,圣上倘若生气,下了死命令倒也有可能。”   卫思瑜说话温柔些,脾气也缓和,见向典说得重,便道:“公主不必害怕,其一,下旨让福微公主和亲,已然是拿出诚意,圣上不可能再让殿下也去和亲,那西岐人岂不是要踩到我大宁的头顶上?”   “至于这第二件事,向大人所言有理,但圣上深谋远虑,未必就会采取这样的办法。”   李霁臻连忙接着问:“这正是症结所在,倘若父皇不下死手,那又当如何?”   “圣心难测,比我等都要看得远些,依微臣之见,圣上未必会亲自下手,但会不会利用西岐王,倒未可知。”   “你的意思是,父皇会借着那西岐王的手,惩治皇姐?”李霁臻皱眉。   他年纪不大,但已读了不少书,借力打力的道理还是多少懂些的,他们想要的是西岐王离开,长姐也不必回来受苦,但倘若父皇要将这两件事搅在一起,以他和皇姐的能力,未必能帮上什么忙。   卫思瑜点点头:“微臣听闻,福微公主殿下将帝令在她身上的消息故意放了出来。这帝令是什么微臣不知,但想必是极为重要之物,有这样的诱惑,西岐王未必不会上钩。”   向典也道:“那西岐王年纪轻轻,敢从自己老爹手里夺权,他一定会铤而走险。”   李霁娴听完,眼中的忧虑更深了:“那依两位大人之见,我与皇弟能做什么呢?”   卫思瑜道:“两位殿下既然想帮福微公主,自然要阻止西岐王上钩,至于怎么阻止,还得见机行事。”   “据闻西岐王杀伐果断,但是也极易愤怒,每每因为小事生气,就要惩罚不少人。两位殿下倒是可以从此处入手,只要让那西岐王有所怀疑,他自然不会尽为圣上所用。”向典接着卫思瑜的话道。   卫思瑜点点头:“况且,西岐王以王储身份称王,本就可看出其野心勃勃,圣上倘若真要利用这样的人,难保会否给对方可乘之机。如今大宁朝堂派系林立,若能阻止西岐王深入朝政,对大宁来说,也可算是一个缓兵之计了。”   李霁娴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她倒是明白了一件事,父皇若是想利用西岐王,难保不会反被西岐王利用。   那赫连同盛是个有杀伐之心的野心家,她倒是可以好好利用这一点,万不能让赫连同盛与父皇达成一致。   “多谢两位大人,我明白了,为了长姐,也为了大宁,我一定会好好想个办法的。”李霁娴起身说道。   *   李忘舒醒时,夜色已然浸染窗外。   这草屋内陈设干净,瞧着该是个贫穷人家,却偏点了两支富贵人家里才能用得起的蜡。   “醒了?”   她的视线望向声音来处,展萧在床边坐着,正支着床沿看着她。   李忘舒没说话,不一时,又凑过两个认识的脑袋来。   言旷和季飞章都伸着脖子过来看,却连一个字都不敢蹦出来。   他们看看展萧冷刀子般的目光,很快退缩,又默默将脑袋缩回去了。   “饿不饿?”展萧再看向她时,倒是不见方才的威胁之意。   李忘舒看着他,片刻才道:“为什么救我?”   言旷和季飞章一听这话,就知道这地方久留不得,于是默契地起身,一道推开门溜出去了。   一丝凉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吹过李忘舒的头发,让她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展萧于是将那一块薄毯向上拉了拉,盖在她身上。   “李忘舒,我知道你不肯信我,但我只能这样做。我想了两日,从没有一件事让我能想这么久。”   “那你想到什么了?”李忘舒问。   展萧便道:“我想明白了,我以前活着,没什么目的,可现在不一样了。”   “哪不一样?”   “我想看着你好好的,若是你难过,我也会难过,若是你想做的事做不成,我就会担心。”   李忘舒笑了一下:“你现在说这些,不觉得太晚了吗?还是这又是你骗取我信任的方法,想着靠这样就能得知帝令下落?”   “鉴察司想要帝令,不只鉴察司,圣上也想,所以他们才会不要命般找你。李忘舒,我不想你出意外。”   “可我出意外,不就是因为你吗?”   语言就像是锋利的匕首,李忘舒太知道怎么用它来伤人。   她看着展萧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愫,不知怎么竟有一种一边痛一边畅快的奇怪感觉。   她心里分明像是被攥住一般喘不过气来,可开口就想说那些让他也一样难受的话。   好像看着他备受折磨,她自己的折磨就少一些了一般。   展萧没有说话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摇曳的烛火映得人的轮廓格外柔和。   很难想象坐在这里的人,几日前还在潜浪城里大杀特杀。   李忘舒仰天望着屋顶,觉得这一世活了这一月有余,此刻想来,竟如同一场笑话。   “我会送你去锦州,去代王府的。”   良久,他才又开口。   李忘舒觉得鼻子酸酸的,可她却再不想将自己的怯懦流露在展萧面前。   她于是应:“好啊,你既愿意跟着本宫,本宫倒也不介意。锦州城就在不远的地方,你打算怎么送我去?”   展萧愣了一下,她甚少自称“本宫”,如今却故意在他面前说出来。   他抿了抿唇,起身,不知从哪个柜子里拿出一张地图来。   “殿下请看,此处是锦州城,城内这里就是代王府。从城门入城免不了被盘查,所以属下以为,当从水道,混迹在入城赶早集的百姓当中。”   “殿下”、“属下”。   李忘舒心内苦笑,他可当真是认真,连锦州城的地图都寻来了。   李忘舒一把拍开那张地图,看着展萧:“你不恼吗?不想杀了我吗?”   展萧却将那地图又捡回来,耐心收好:“殿下有命,属下自当遵从。”   李忘舒只觉可笑,可她刚想开口,忽然听见屋外传来声音。   “什么人!报上名来!”   展萧立时起身,眨眼间软剑已经出鞘在手。   屋外,又传来言旷惊讶的声音:“关,关大人,你怎么在这?”   李忘舒撑着床坐起来,刚想问一句怎么了,话还没出口,便已变成一声冷笑:“这么快就演不下去了?”   关大人,只怕又是鉴察司的哪位大人吧,果然,展萧从始至终,就是在利用她。   展萧回身看了她一眼,似乎是知道此刻解释再多用处已然不大,便当先夺路而出。   屋外,夜色深重,言旷与季飞章站在门口,眼中隐有惊讶。   他们对面,站着一个头戴草帽的背着剑的男人,正是关默。   “我找展萧。”关默开口,没有一句废话。   言旷与季飞章互相看看,情知恐怕是鉴察司里又出了什么事,于是便想先拖延一二。   只是还不待他二人开口,草屋的门打开,展萧从里面走了出来。   “关大人有何要事?”   关默抬起头来,草帽下是一双深邃却又有些沧桑的眼睛。   “你杀了人,不该杀的人。”   展萧从言旷与季飞章身边经过,直面关默:“鉴察司已经不是往日的样子了,我是鉴察司的人,却也是大宁的人。”   “大凡动心的暗探,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你呢?”   “我已经做了决定,若对不起,也是对不起司长,不必关大人担忧。”   关默拍拍手:“好小子,倒是有些胆量。你可知和鉴察司作对的后果是什么?”   展萧垂眸:“我只知道,倘若我不那样做,公主殿下性命堪忧。”   “展萧,你今日之一切,都是鉴察司给你的,是律司长将你捡回来,让你食能果腹,衣可蔽体。离开了鉴察司,你什么都不是。”   关默在鉴察司的时间,几乎快要和展萧的岁数一样了,他审过太多犯人,也最知道什么样的话最能戳进人的心里。   律蹇泽派他来,不只是给展萧惩罚,更重要的是攻心,要摧毁一个人,远比培养一个人容易。   只是他显然低估了律蹇泽亲自培养的得意门生的心志有多坚定。   “就算什么都不是,也好过为虎作伥。”   “展萧!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关默冷喝。   展萧缓缓开口:“付佐的出现,不就是为了试探我吗?他与西岐王勾结,背后怎会少得了鉴察司的手笔?关大人,我记得律司长说,鉴察司虽行的是阴影里的事,但为的是太阳下的光明,可如今算计西岐人,让赫连同盛插手大宁朝堂之事,这当真是为了光明吗?”   关默不说话,付佐行事,虽并非完全按照他最初的命令,可不得不说,达到的效果是他和律蹇泽都希望的。   展萧眼中,似有跳动的火芒:“关大人,到底是帝令重要,还是大宁的江山社稷,更重要呢?”   关默攥紧了拳,当年律蹇泽捡回展萧这个孩子的时候,他瘦弱稚嫩,仿佛第二天就要去见阎王了。   如今他武艺卓绝,追踪之能更是天下第一,可他却好像忽然变得陌生起来。他好像要脱离鉴察司的掌控,且很不幸,是站到了另一面。   “既然你执迷不悟,那休怪我不念往日情谊。”   关默抽出长剑,飞身而上,直取展萧首级。   言旷和季飞章大惊:“小心!”   当!   寒铁相撞的声音,响在这静谧的深夜中,格外令人心惊。   展萧软剑在手,第一次正面迎战自己曾经的“半个师父”。   刀光剑影,惊起这院落中的土块碎石。   阴云漫天,除却檐下挂着的两盏破旧灯笼,这院中一片昏暗。   可他们两人好像根本不需要看见什么似的,只是缠斗一处,很快,便听见布片碎裂的声音。   李忘舒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那门口时,便见得天边一片闪电亮起,映照院内辨不清身形的两人。   不多久,滚滚雷声传来,似乎预示着这个并不平静的夜晚,还有一场雨将来。   她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她听见了方才展萧与那位关大人的对话,若说心里全无触动,自然是假的,可她又该怎么相信一个三番五次,甚至连身份都欺骗了她的人呢?   她希望展萧赢,却又有些阴暗地希望他输了。   倘若他被带回了鉴察司,那他们就两不相欠,日后就算兵戈相向,也不过是选择不同。   可如今展萧为了她向昔日的同僚举剑,他既骗了她,却又护着她,那过往一切,到底算什么呢?   “在我手中你讨不到好处,你确定还要在坚持下去吗?”关默冷声,抬手甩过剑锋,擦着展萧的脖子走过,另一手却是趁机一掌打在他肩上,直让展萧不得不退出两三步去。   展萧本就有伤,又在前几日消耗太过,说到底并没有大好。   关默深谙他剑法招数,又如何寻不出一处破绽?   言旷见展萧被一掌拍得一个踉跄,连忙冲过去:“展大哥,别逞强啊!”   展萧却将他推后,提剑又上:“关大人若要带走公主,就先杀了我。”   关默目光微变,他实在不明白,为何昔日他与律蹇泽都看好的“利剑”如今却耽于情爱,好像执迷不悟起来。   “再打下去,你会没命的!”关默想让他知道,今日的选择到底意味着什么,干脆狠下心来,毫不留情地一剑向他刺去。   展萧横剑去挡,可关默剑锋之锐利,远在他这个“伤者”之上。   剑尖擦着他的软剑斜刺而下,当即便从他腰间擦过,瞬时,便有一股清晰的疼痛,自他侧腰传了过来。   展萧以剑作支撑,闪过致命一击,却失去平衡,撑着剑柄单膝跪在了地上。   “展萧!”这次季飞章也冲上来,想要拦住关默。   然而展萧却抬手示意他两人都退下。   李忘舒攥着手,扶着门边,想要冲过去,却见他动作,终归停了下来。   展萧抬起头,看向用剑指着他的关默。   “关大人,你有过情吗?”   关默愣了一下。   展萧捂着腰间的伤口,跌撞地站起身来:“若你也有想要守护之人,想要守护之事,你也会如我今日一般义无反顾,虽死无憾。”   “你说这些,是为了给公主逃跑争取时间吗?”   “我是想让关大人记起,自己除了身在鉴察司,还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之人。”   关默冷笑了一声:“有血有肉的人,死得最快。”   “慢着!”   李忘舒见他又要出剑,连忙开口。   院内的人都朝声音来处看去,便见浑无半分贵女模样的福微公主,从屋内走了出来。   “公主殿下,有何赐教?”关默的剑,从展萧身上,移到了李忘舒身上。   李忘舒走到展萧身前,正对着关默,却不见一丝胆怯:“放了他,我跟你走。”   “公主凭什么觉得可以和我谈条件?你们全是伤兵,我想都带走,一样容易。”   李忘舒笑了一下:“凭我知道帝令在哪,凭你不按我说的做,谁也别想拿到帝令。”   “公主殿下……”言旷还想开口阻拦。   李忘舒却厉声打断她:“本宫如今还有公主之名,怎么,说话已经没人听了吗?”   关默缓缓将剑放下,李忘舒知道自己猜对了,这位关大人与展萧说了那么多,说到底,还是为帝令而来。   言旷却急了,他看向展萧:“展大哥,这……”   展萧却只是站着,没有一丝要行动的意思。   李忘舒朝关默走去,忽然想,自己这样算不算还清了此前一路那些理不清的旧账。   可她又一想,若回到永安,之前的一切经历便都没有了意义,还不还清又有什么用呢?留下展萧一条命,也许就是她这番重生,所做的唯一一件,看起来有些意义的事情吧。   毕竟若没有展萧,她救不了兖州的姑娘们,也不会认识王大娘、万大哥那样的人。   关默收剑入鞘,显然是接受了李忘舒提出的条件。   他从腰间扯下一条绳索来,熟练地绑住李忘舒的胳膊。   “展萧,你所谓的‘情’救了你的性命,只是人我就带走了。”   关默不知自己此刻该是怎样的心情。   按照结果来看,他比律蹇泽所预料的更为顺利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但按照他自己所想,他没能“救”回迷途不知返的展萧。   李忘舒没有回头,她跟着关默离开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反而有了一种放松下来的感觉。   那种感觉从离开永安的那天起,就很少再出现在她的身上。   结束了,她重生之后所有的谋划、挣扎,都在此刻彻底结束了,像一场笑话,但是又好像不能说完全没有收获。   她闭上眼睛,被人拽着胳膊往更深的夜色中走去,可她反而一点都不害怕了,就好像等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就能瞧见漫天光明。   嗖——   裂空声擦着她的耳边忽然响起,李忘舒的脚步顿了一下,猛然睁开眼睛。   她感觉到扯着她胳膊的力道忽然间松了,待她惊骇地看过去时,只见那位关大人转了半边身子,却是张口还未说出话来,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而她抬起头来,不远处的展萧,此时举着一柄巴掌长短的快弩,正定定看着她。   “关,关大人死了?”言旷惊得说不清楚话。   展萧放下弩:“只是中了毒,晕过去了,四个时辰,就会醒来。”   季飞章动了动唇,好半天才终于说出个话音来:“你不是自诩光明磊落,怎么也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了?”   鉴察司虽是暗卫,但行事还是要些章法的,司内决斗,场上怎么打都行,可若场下使阴招,那可是为人所不齿的。   展萧却看着李忘舒道:“这不是决斗,只要能赢,我可以身败名裂。”   李忘舒看着他,只觉得心内全是翻涌的情绪,她恨不能自己戳上展萧一剑才痛快:“你可真是不择手段得可怕。”   展萧却道:“成事之人脚下,哪个不是累累白骨、尸山血海,殿下做不得的事,属下做。”   成事之人。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所以关默,就是展萧的投名状。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她,若要从锦州再回到永安,他就是福微公主手中最锋利的剑。   他本就是活在黑夜里的人,如今,只是要再回到黑夜里去罢了。   李忘舒明白他的意思,可正因太明白了,她才觉得心里有一把生锈的匕首,在一点一点划出一道不会流血,只会闷痛的伤口。   *   下雨了,雨声淅淅沥沥,打在新长的树叶上,又滚落进泥土中消失不见。   言旷和季飞章将胳膊上插了支短箭,已经昏迷不醒的关默关好,一道坐在屋檐下,看着另一间草屋仍旧亮着昏黄的灯。   言旷将他们点着的那盏灯往里挪了挪,免得被雨浇灭,开口道:“展大哥何曾这样干过端茶倒水的活啊,还不如在鉴察司里……”   季飞章扔了颗豆子在嘴里,随意地嚼着:“他心甘情愿,你倒替他抱不平了。”   言旷不解:“什么心甘情愿,岂不是浪费了一身好武艺?还以为这回是要干什么大事了,没想到竟是要给公主殿下当保镖。那锦州城不就在东头,明日天不亮就能把人送进去,何苦?他自己明明还受着伤。”   季飞章笑:“你懂什么?是我们骗了公主在前,再想让公主信任,哪有那么容易。况且你没听到展萧说吗?公主此行,可不是到了锦州那么简单。”   言旷皱眉:“不是因为代王殿下在锦州,公主到了这里,没人敢逼她和亲吗?”   季飞章摇头:“说你笨你还真不动脑子啊?什么事得用累累白骨、尸山血海来堆?什么事需要找一个久居锦州,却又甚有声望的王爷?又是什么事,要手握帝令才能办成?”   言旷想了想,忽然惊讶地捂住嘴:“传言道‘得帝令者得天下’,公主是要……”   “嘘!”季飞章连忙捂住他的嘴,“咱们这位福微公主,可不是个简单的女子。”   “可这样,对展大哥未免太不公……”   “哪里不公?”季飞章挑眉。   言旷叹气:“展大哥帮了公主这么多,到时就算公主要做的事情当真做成了,展大哥又能捞得着什么好处?不惜背叛鉴察司,与律司长那样的人作对,就是为了给公主当个没名没姓的爪牙吗?那还不如在鉴察司呢,好歹还有俸禄。”   季飞章又嚼了颗豆子:“不然呢?你想做什么?难不成还想当驸马?你也不看看咱们是什么出身。你是个被扔了的小孩,我呢,满打满算也就是个被律司长相中了的罪臣之后,展萧就更惨了,流民堆里摸爬滚打,差点被人打死的乞丐,就我们这样的人,本该早就死了,如今还见了见公主模样呢。”   言旷垂下头去。   这一路上,公主都是在“逃难”,以至于让他都以为公主是和他们一样的普通人。   可公主终归是公主啊,人家是皇室血脉,说不定哪一日就要回到高高在上的皇宫里去,他们这些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旁边的季飞章倒好像很想得开,甚至悠悠地卖弄起他为数不多的一点学识来。   “‘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死国可乎?’”   言旷听不懂,他只觉得今夜的雨真大,比他爹娘把他扔了的那天还要大。   *   锦州城距北江不远,北江的支流大多要从这里流过。   是以这个地方土地肥沃,百姓生活富足。   自从代王李烁到了这里之后,整顿吏治、剿匪平患,周围承平日久,几乎可以说“路不拾遗”。   清晨,天还没有大亮,通往锦州城的河道里便已排了不少船只。   河道上的早集,算是如锦州这样的沿江城池的特色所在。   周围村县的百姓,会早早将自己所卖之物装在小小的货船上,沿着河道一路划至城中最为繁华之处,城内百姓便会聚集在河道两岸或是河上的石桥,选取货物,购买家用。   这些小船上所卖物品种类丰富,且价格便宜,是以每日早晨,锦州城内通渠街都是人山人海。   李忘舒学着其他船娘的样子,拿着一块方巾将自己的头发包住,坐在展萧他们准备的一些布匹当中。   她现在无比庆幸自己当初为了买通展萧,确保顺利出逃,把所有银子都给了他,不然如今哪能这般阔绰,只要遇到银庄,总有用不完的银子花。   若是当初把那些银子都留在宫里,才当真是没有一点用处。   小船跟着其他卖货物的船只一起,沿着水道一路进锦州城。兴许是赶早集的船太多了,那些河道上的值守果然查得不是很认真。   展萧言旷和季飞章都出身鉴察司,论演戏没人比得过他们,李忘舒只要装哑巴,骗过那些本就敷衍的值守再容易不过。   展萧所说果然不错,他们不到辰时就已经进了锦州城,再有一会就可以到通渠街了。   李忘舒两世以来还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着这座城。   前世她出嫁西岐,也曾路过锦州,但因当时赶路,并未入城,只是在城门前,负责护送她的将官与代王见了礼,而代王叔父又送了她些东西作为添妆。   如今能好好瞧瞧这锦州,她方觉得,这座城倒比永安还要看着繁华。   街市上这会便已有了不少人,但却井然有序,岸边的路上也有一些小摊贩,好像是被规定了位置,不争不抢,也不显杂乱。   他们所行的这处河道,显然经常维护,河水清澈,不像许多地方,总会飘满绿色的水草杂物。   她本来对那位代王叔父是没什么印象的,若非先帝统共就两个儿子活着,她只怕不会选择来投奔这位早早被赶出永安的代王。   但如今看来,以此一城而窥之,她这位叔父,只怕本身就比李炎更有治国之能,重要的是,用心。   “锦州城东西分市,是模仿前代都城所改建,是以道路井然,便是外地人至此,也不会太过没有章法。”   展萧的声音传来,李忘舒看过去。   “殿下要去的地方,应当在锦州城正中靠北之处。整个王府坐北朝南,是城内风水最佳之处。与锦州府衙相邻,据说代王殿下时常亲到府衙,监督衙门办事。”   “你倒是知道不少。”李忘舒开口。   展萧便道:“为见公主,看了不少东西,也没想到会这样用上。”   虽说已决定让展萧跟着她,可每每提及往事,李忘舒还是有种别扭的感觉。   如今展萧虽自愿做她的暗卫,可那过去的事又不能一时半刻全都忘了,她还尚且没有习惯这个新的身份,又见展萧似乎如鱼得水,心里就更觉奇怪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一点不对,展萧又低声道:“殿下本就身处高位,如今既已决心见代王殿下,自然不能与臣等一概而论。若到了代王府,可万不能如此了。”   李忘舒抬眼看他:“你就,这么贬斥你自己?”   展萧看着河道两岸的风景,笑容轻松:“属下本就无名无姓,甚至连个佥事都算不上,谈何贬斥?”   言旷瞧见了展萧脸上的笑,一脸忧愁地靠近了季飞章:“你有没有觉得,自打昨夜之后,展大哥就不对劲。”   季飞章看了他一眼,笑道:“哪不对劲?”   “你看他那个笑,看得我心里发慌……”   季飞章便道:“他以前活着像死了一样,你看了就不慌?”   言旷咽了口口水:“倒也有点慌,但也不是这种感觉。他就跟被人夺舍了一样。”   季飞章那一双桃花眼里,反倒流露出些许欣赏来:“他现在好不容易活了,成了个实实在在的活人,这还不好?我只担心,别哪日又死回去了,这就麻烦了。”   前方,展萧已站起身来,将那小船靠岸停下,自己先跳上岸去,又朝李忘舒伸出胳膊来:“殿下,到了。”   作者有话说:   展萧:关大人,你有过情吗?   关默:有一天我在路边好好走着,忽然就有个人冲出来塞了我一嘴粮。   *   掉落肥章~ 第44章 几回魂梦与君同   永安宫城, 承乐宫内,李霁娴正与缀玉一道,打着算盘算自己还有多少得用银子。   自打长姐走时, 将那银两添了许多给了那侍卫后,她手里就没有多少现银了, 这回请方靖扬帮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如今她自己手中可用的银两,实在怎么算都有些欠缺。   况且按照李霁臻那几个幕僚的说法, 她之后想要破坏西岐王的打算, 只怕还少不了用银子的地方, 如今她倒是有些后悔,怎么长姐在的时候没好好学学怎么赚银子出来。   缀玉将账簿摊开, 推到李霁娴面前。   “殿下, 怎么算都只剩这么一点了,如今宫中节省开支,就算算上这月的月例,也到不了二百两。”   李霁娴叹气。   二百两银子,在民间兴许已能供一家人饱餐好几顿,可是在宫里若要办事, 却是“岌岌可危”。   “你有什么赚银子的好方法吗?”李霁娴病急乱投医。   缀玉赶忙摇头:“奴婢哪里会赚银子, 要不问问清漆?他认识的人多,兴许哪位夫人有铺面, 可让咱们入股呢?”   两人正说着,便听门外传来声音:“这好好的, 是要入什么股呢?”   李霁娴连忙起身, 朝着外头进来的人行礼:“见过母后。”   姜皇后走进来, 满脸温柔笑意:“我宫里做了些蜜枣酥,想着你贪这些甜口,就让人拿了些来。你这是做什么呢?”   李霁娴连忙给缀玉使眼色,缀玉自然赶忙将那账本还有放贵重东西的小匣子都收起来。   “听说宫里要节省用度,儿臣就和缀玉一道盘算了一下还缺不缺东西。”   姜皇后便笑:“你缺什么自来找我就是,何苦自己在这里算计,小小年纪,当心算白了头发。”   李霁娴抱着姜皇后的胳膊撒娇,同自己母后一道在榻上坐下。   眼瞧着缀玉将那一应东西都拿了起来,她才心内暗暗出了口气。若是让母后知道她偷偷拿银子接济长姐,只怕免不了一顿说教。   谁知就在她刚刚松了口气的时候,突然当啷一声,缀玉怀里那一堆东西里头,有个小物件掉了出来,掉在桌子上,又滚落在铺了厚毯的地上。   李霁娴听见声音朝那边一瞧,登时吓得汗毛都要立起来。   那掉出来的东西不是别的,竟正好是方靖扬那块石头!   姜皇后自然也听见声音了,尽管缀玉第一时间就抬脚去,想要将那石头藏在自己身后,可是姜皇后还是看了个清清楚楚。   “那是什么?”   女儿这里有什么,姜皇后还是有些成算的。姑娘家珠宝首饰自然不少,就算是有些新奇物件,也大多是长得好看瞧个欢喜的,一块石头,虽说坠了流苏,显然也是个正经物件,但却不像是会出现在李霁娴宫中的东西。   见缀玉和李霁娴都不说话,姜皇后便朝自己身边的女官道:“呈上来,给本宫瞧瞧。”   那女官走上前,只一个眼神,缀玉便只能退到一旁,眼睁睁看着她将那石头捡起来,呈给姜皇后。   姜梧拿起那石块端详片刻,总觉得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只见那样子奇怪,倒好像与什么东西是一道的,于是问向李霁娴。   “这是什么?从哪来的?”   李霁娴哪里敢说真话,低着头,支支吾吾地道:“我,我在御花园玩的时候捡着的,因觉得样子新奇,所以留了下来。”   自己的女儿自己最了解,姜梧见状,便抬手让缀玉和自己身边的应书都出去,待屋里没了别人,她才拿着那石头坠子,一板一眼地同李霁娴道:“现在没有旁人了,你和母后说,这到底是什么,又是从哪来的?”   李霁娴长这么大,一向听话,方才编那个谎已经用尽她所有胆量了,如今被自己母后这么一问,顿时有种被看穿了的感觉。   她哪还敢再编什么谎话出来?顿时急得眼泪都要挂在眼角了。   “母后……我错了……”   “你先说,这到底是什么。”姜梧心里着急。   李霁娴便低着脑袋,小声地道:“这是那方小将军的,他说还有另一半,挂在他的银枪上。”   姜梧面色一变,险些没有拿稳:“你说是谁?是那才被封了廷卫营校尉的方靖扬?”   李霁娴点点头,啪嗒掉下一颗泪珠子来。   姜梧深深叹了口气:“你且把这事从头向我说来,你怎么会与那方小将军认识的?”   *   从通渠街到代王府所在的立水道,也不过就是两盏茶的功夫。   一路行来,天光渐渐大亮,街道上叫卖声不绝于耳,几乎每到一处都能闻到早点的香味。   与展萧会合后,李忘舒便起居不愁,路上还吃了两个锦州特有的煎包,味道果然不同于永安的包子,让她竟恍惚自己这不是在逃难,是真的到锦州游玩了。   不过等拐进立水道,这样的叫卖声就远去了。   按照展萧手中的地图,代王府占地甚广,几乎一条街从东到西,这里没有什么铺面,也没有百姓推着车到此售卖东西。   倒是几个小孩,清早起来,都在那宽敞的街道上玩耍,嘴里念着各种各样的童谣。   “代王仁爱,在百姓之中一向有贤名,所以这条路上常有孩童玩乐,代王府的侍卫也不会驱逐。”展萧说道。   李忘舒倒是想起并州所见。   那时她到舒家府邸,也是这般宽敞大道,却是空无一人,一片死气沉沉之景。   就是不知这代王府会否重蹈覆辙,让她再被赶走一次。   他们身后不远,是言旷和季飞章。   言旷此前在鹰组,都是隐居在并州一带的小商铺中,还不曾见过这样气派的府院,虽在鉴察司多受训练,可此刻还是难掩新奇。   季飞章倒是淡定得多,他在兖州本就是纨绔身份,出入往来的皆是当地名流,虽说没有代王府气派,但好歹也是大户人家。   况且,他自己小时候,其实也是那“大户人家”一员。   “你说,这殿下进了代王府,咱们还能做什么?”言旷见着那府邸大门越来越近,倒是忽然忧心起来了。   季飞章负手走着,一边走一边摇头:“你都给殿下当了一天的侍卫了,还没习惯呀?以后咱们就是福微公主殿下手底下的幕僚。”   言旷不禁皱眉:“那咱们以后就都跟着殿下了?”   季飞章看了他一眼:“不然呢?鉴察司回去就是死,不回鉴察司也迟早会被鉴察司发现,那就还是死,除了跟着殿下不用死,你觉得还有什么办法?”   言旷抬头,看了一眼前面并排而行的展萧和李忘舒,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可咱们不是来救展大哥的吗?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只是却没人回答他的疑问了。   几人已行至代王府门前,但见王府大门角门都是紧紧关闭,门前两座石雕威严气派,站在门口的守卫一动不动,就好像没看见这里来了人一般。   李忘舒看向展萧。   展萧朝她点点头:“总要走出这一步。”   李忘舒却没抬脚,反而是先问他:“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要走这一步的?”   展萧想了想,方才开口:“最初知道殿下要来锦州的时候,就已经在猜了。殿下从最初就敢拿帝令威胁圣上,一定是因为已经想好了一条足可与圣上对抗之路。除了这条路,别无他选。”   展萧转头,看向气派的代王府大门。   若是能敲开这扇大门,那便意味着李忘舒赌对了,而他们就彻底、明着站在了宁帝李炎的对立面。   李忘舒朝他笑笑:“你不愧是鉴察司最锋利的剑,可惜了,他们都觉得你只是个武夫、暗探。”   展萧未置可否。   李忘舒于是扬起头,看着代王府的大门,郑重抬脚,朝那石阶走去。   “王府重地,闲杂人等退散!”门口的侍卫恪尽职守,倒是此时出手拦截。   李忘舒却底气十足:“本宫乃福微公主李忘舒,手握帝令,如今求见叔父——代王殿下,烦请诸位,不吝通传。”   那两个拦路侍卫目光一变,随即其中一人慌忙往府中通传。   须臾,李忘舒面前的代王府正门缓缓打开。   正门相迎,这是代王府给她的第一个体面,她见那府门之后照壁初现,前方却有两队侍从俯首候立,便知道,自己赌对了。   “恭迎公主殿下入府!”   一个装扮得一丝不苟的妇人俯身行礼,随着她的动作,那候着的两队人,纷纷低眉敛目。   李忘舒虽身着粗布衣裳,此刻却仿佛忽然间回到宫廷之上,她双手交握身前,缓缓登上那几级石阶,开口道:“免礼。多谢相迎。”   “老奴不敢,还请殿下随老奴至盈仄厅,王爷已在其中等候。”   李忘舒于是缓缓转身,向着尚在门外的展萧几人道:“可以进来了。”   展萧微微抬头,看着已经走入代王府中的李忘舒,恍然看到了离开宫城那日她盛装登上马车时的模样。   矜贵从容,天家气度。   他们之间,终归判若云泥。   “展大哥,不走吗?”言旷走到他身边,小心问道。   展萧见李忘舒已扶着那妇人的手朝王府之中走去,这才抬脚,登上代王府门前的石阶。 第45章 木簪   代王李烁, 与宁帝李炎说起来该是亲兄弟,但李烁年幼时曾入军中历练,两人并不在一处长大, 是以关系算不得多好。   后来先帝身体每况愈下,李烁虽回到永安, 但永安势力已是错综复杂,他于夺嫡一事上算不得占优势,李炎成为太子之时,两人又曾有过些不愉快。   是以自打回到封地, 李烁便没有再回过永安, 自然, 李炎登基后,也没有再与这位弟弟有过什么联系。   锦州虽属大宁, 但隐隐已有自己发展之势。   前世李忘舒在奉贤殿听学时, 曾听几位先生隐晦提及,李炎对于如今锦州的形势也是忧心忡忡,只是大宁内忧外患,代王不惹事,他倒也来不及管。   如今李忘舒自己来到了代王府,方觉前世得知的那些事情, 其实瞧着有些荒唐, 实则甚有道理。   永安众人都觉得代王无足轻重,也并不关心代王府的什么消息, 但就在这无人注意之处,代王已将锦州发展得不输永安, 更重要的是, 他得民心。   代王府中, 多江南精巧景致,但若细细观察,便会发现在那风景之中,潜藏着永安风貌。   李忘舒虽对这位叔父没有什么印象,但只从这王府布置约略窥探,已可见这位叔父从未曾忘记过他的“永安出身”。   穿花入柳,转过廊亭,远远可见花木掩映之中,一座气派小楼渐渐显露真容,见侍从屏息凝神,李忘舒猜测这里当是那位妇人口中所说的“盈仄厅”。   “王爷未命我等入内,还请殿下继续前往,跟随殿下而来的诸位,只得先行在此处等候。”   到了盈仄厅前,那妇人当先停了下来,小心同李忘舒禀报。   李忘舒见盈仄厅两道门大开,旁边又是临湖,左右皆有长桥通路,便道:“有劳嬷嬷。”   那妇人行礼,向旁边让去,跟着她的动作,其余随侍仆从也便垂首侍立一旁。   李忘舒回身看了展萧三人一眼,点了一下头,便朝那盈仄厅走去。   此刻言旷已有些看傻了。   他素来也知道大户人家的规矩多,却不知竟比鉴察司的规矩还多。   这些仆从行事一板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入宫了呢。   他刚要小声开口,便见方才接引李忘舒的那位妇人朝他们走了过来。   “老妇姓秦,总管王府内院,几位是随公主殿下而来?”   言旷听言,看向展萧,见展萧和季飞章均是行礼,自己也莫名其妙跟着行了个礼。   “在下展萧,这两位是言旷、季飞章,我等追随公主而来,如今护卫左右,但行侍从之责。”   “永安出身?”秦管事瞧了瞧他们三人,又是开口。   “嬷嬷好眼力。”   秦管事便抬手道:“王爷有事要与殿下商量,几位还请往这边厢房等候。听珠,看茶。”   她话音方落,便从那两队随行的侍从里走出一个十几岁的高挑女子来,低眉敛目,声音温柔。   “几位这边请。”   展萧又朝那盈仄厅的方向看了一眼,才跟随那位听珠姑娘,朝东间厢房而去。   此时李忘舒已走入盈仄厅中。   此厅修得开阔,看样子是分作前后两间。当中是一面雕花隔扇,直通屋顶,上挂一幅长图,画的是独立孤峰的雪松,旁边题字稍小,李忘舒隐约辨认,当是她那位代王叔父的亲笔。   这长画两头,乃是刻字的一幅对联——“奔云掩日月,停雪覆青松”。   又想得此厅题名“盈仄”,李忘舒忽觉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倒是还没想明白,就听得一个沉厚声音。   “你来了。”   李忘舒抬头看去,果见从那隔扇之后走出一人。   长身玉立,衣袍挺阔,一身浅青绿的明光缎长衫,衬得人如同背后的那雪松一般。   她一时有些呆住了,见那人朝她笑了一下,才连忙收回有些逾矩的视线,俯身行礼:“福微见过代王叔父。”   关于代王的传言,在永安算不得太多,但总沾着“风流”二字。   李忘舒也只从以前跟随母妃身边的嬷嬷口中听说一二,那时并不知晓其中重点到底在何处,如今亲自见了这位代王叔父的模样,方知为何永安那些妇人,许多已是大户人家的掌家娘子,闲聊时却还爱提起当年的代王。   温厚尔雅,有如冠玉。   这便是李忘舒见到这位代王叔父的第一个感觉。   她自问前后两世见过不少男子,若论其中相貌,当以展萧为冠首。   但展萧是凌厉之人,他虽样貌令人见之不忘,但却如冰峰之剑,令人望而生畏,难免不敢靠近。   面前的代王却与之不同,他虽丰姿毓秀,却全无高高在上之感,只让人觉得好似涓涓细流环绕周身,不自然便想同他相交来往。   他虽眼中有些疏离,但偏生带着一丝笑意,像是品了一口温茶,不凉不火,恰到好处。   “未想你此时前来,有失筹备,只能在此处相迎,本王空有长辈之名,倒是招待不周。”   李烁抬手示意她坐下,李忘舒何时有过此番礼遇,不免一时倒罕见地紧张了。   “叔父言重了,是福微不够周全,贸然拜访,还请叔父见谅。”   李烁自己也坐下,笑着看她:“你能来此,殊为不易,按理说,本王不该还未接风洗尘,就提起这件事。”   李忘舒便问:“不知叔父所说,乃是何事?”   “本王倒不是怀疑你,只是与你牵扯之事,事关重大。本王自不愿看着大宁的公主经受磨难,但问的问题、该见的证明,也不能少。否则倘若有人图谋不轨,假借公主身份,本王岂非好心办了坏事。”   李忘舒微惊,旋即明白过来。   她到并州舒家时,未出示任何信物,便已被舒通正认了“亲”,倒连最根本的规矩都忘了。   舒家是忙着用她换万两黄金,自然不在意她究竟是真是假,只要有个人交差便是了,可面前的代王叔父不是。   如她这般深宫女子,尚且知道到了锦州意味着什么,能用“盈仄”二字提名的李烁,又怎会是屈居人后贪功冒进之辈?   李忘舒连忙起身:“是福微唐突,未曾考虑周全。逃难月余,福微随身之物所存无几,但有母妃当年留下木簪一支,还请叔父验证。”   她说罢,转身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来,又转回身来,呈给李烁。   “叔父请看,此乃母妃遗物,当年跟随母妃的嬷嬷交予福微时,曾说此物之上字迹,乃母妃亲手所刻,上有当年外祖父留下的花纹,世间只此一支。”   李烁抬手,从李忘舒手中接过那布包来,在听到此物乃是蕙妃遗物时,脸色便已有了些许变化。   他小心翼翼捧着那布包,一点一点打开,倒让李忘舒反而有些意外了。   她重生一世,于他人的行止,总要敏感些许,李烁的样子,反而不像是仅仅要以这个木簪确定她身份。   “这是她的名字,也是她的字迹。”李烁垂眸看着手中的小小一支木簪,再开口时竟让人觉得格外沧桑。   李忘舒对他这样的反应倒是始料未及:“叔父,可是有何不妥?”   李烁摇头,只是看着手中木簪,良久才重新开口。   “并无不妥,只是本王未曾想到,你竟是带来了这样东西。”   “母妃离开得早,我也没有太多印象,只有这样东西,从我小的时候就一直陪着我。叔父,也与我母妃认识吗?”   李烁抬起头又看向她,这一回,他倒觉得,好像真从李忘舒身上,看到了当年舒月的影子。   “算是认得吧。我在永安那段时日,因为认得她,倒好像多了许多色彩。”   “叔父也与母妃关系要好?”   李烁垂眸笑了一下:“你在永安时,不认得几个朋友吗?”   李忘舒想了想,便道:“我自幼不得父皇喜爱,唯与姐妹兄弟关系好些,永安又多是捧高踩低之辈,若说朋友,倒好像还真没有几个。”   李烁似乎有些意外:“也许时间久了,人也变了。当年永安城中的姑娘常在一块游赏玩乐,你母妃才情最甚,无论作诗填词,没有能难得住她的。太后在时,曾与本王称赞,道舒家唯可惜舒月是女子,否则入朝为官,不输那些男人。”   李忘舒听着,倒好像能想出自己母妃当年冠绝京城的样子。   “这些事,从不曾有人与我说起过。”   “都是快二十年前的往事了,哪还有几个人记得?她若非太过孤傲,也不会……”   李烁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将手中的木簪包了起来:“既是你母妃的遗物,自然要你拿着。福微,今日起你便在代王府住下,不管你想做什么决定,叔父必将支持你。”   李烁起身,便要将木簪交还李忘舒。   李忘舒却是提裙行拜礼:“今日投奔叔父,不敢妄求叔父庇护,惟愿尽福微所能,效犬马之劳。”   “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李烁见此,连忙俯身将她扶起来。   “你风尘仆仆到了锦州,到底也该先好好歇歇,这时候急着说这些做什么?你瞧瞧你呀,好好的一个公主,如今穿成这样,还包着头巾,若让你母妃见了,还不知要怎么心疼。”   福微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让叔父见笑了。实在是福微如今身上背着和亲的麻烦,若留在代王府,少不得也要烦劳叔父,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李烁将木簪交还到她手中:“傻孩子,本王既然收留你,自然是早就做好了准备。你只管安心养好身体,本王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你母妃当年理想。”   “我母妃的理想?”   李烁抬起头,看向花厅门外正开得葱茏的花树:“她想见世间清平,倘若你嫁去西岐,何来清平?”   前后两世,第一次有人与李忘舒说这样的话,她只觉好像心胸之内终于得见柳暗花明一般,翻涌着的全是难以言喻的兴奋之情。   她在永安时,所遇之人皆不信西岐王是狼子野心,反而是未曾见过什么面的代王,一见她便已明了她所思所想。   她忽然明白了乘船南下时,为何听到的全是对代王的夸赞,那是因为她这位叔父,当真是个心如明镜之人。   从盈仄厅内出来时,李忘舒只觉自打重生回来,心情都没有这么好过。   她忽然倒有了许多话想同自己那个“跟班”说,谁知还没走多久,就听见叮叮当当兵器相撞的声音。   她又想起那位秦管事说了让展萧三人在旁边等候,心下一紧,忙朝声音来处跑去,才过了一道月门,便见展萧软剑在手,竟与人打起来了! 第46章 侍卫的规矩   李忘舒从不觉得展萧是个冲动冒失之人, 他一向稳重,虽然如今两人之间关系有些微妙,但李忘舒是怎么也不信展萧会和人打起来的。   她刚从那月门出来, 那边的人还没注意到她,正要开口阻拦, 却见方才离开的秦管事去而复返。   “王府之内,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秦管事气势颇足,倒是比之宫里那些女官都不差。   李忘舒不由自主脚步慢下来,倒是默默“看起戏”来。   那与展萧打起来之人身穿白衣, 使的是一杆偃月刀, 听闻秦管事的声音, 刀柄大开大合,横扫一圈, 方一头杵在地上立住。   李忘舒但觉那地都要被震得抖上三抖。   “秦管事, 这几位是新来的兄弟?”   那白衣武夫打架的时候瞧着骇人,这会一笑,倒让人觉得有几分和善。   只是秦管事脸上倒没有笑容:“车总领,这王府后院可不是打架的地方。”   车令羽嘿嘿一笑:“一时手痒,没憋住。我见这位新来的公子目光狠厉,身形刚劲, 便想试他一试, 果然是个中好手啊。这是新招来的人吗?”   秦管事倒似乎懒得理这个车总领,径直走到展萧几人面前:“这位是王爷麾下亲军侍卫统领车令羽车总领, 他平素行事便不拘小节,还请几位见谅。”   “不敢。”展萧倒是惜字如金。   那车令羽面色一变:“怎么, 不是新来的?那是什么人?”   秦管事抬头, 刚要说话, 倒是先看见李忘舒站在这里,于是便朝着这边道:“见过公主殿下。”   她这般一开口,展萧几人并那个车令羽才看了过去。   李忘舒面上带着些笑意,只是粗布衣裳也掩映不住公主气度。   “嬷嬷多礼了。我带来的人不知规矩,还请嬷嬷通融一二。”   秦管事向李忘舒行了礼,这才向如今一脸茫然的车令羽道:“这三位是福微公主殿下的随侍,负责守卫殿下安全。车总领,还是赶快去向王爷复命吧。”   车令羽这才恍然大悟,连忙朝着李忘舒道:“不知是福微公主殿下,属下多有唐突,还请殿下恕罪。”   李忘舒自然连忙将人扶起来:“初来乍到,不知规矩,我年纪又小,日后还要多赖秦嬷嬷与车总领提点。”   车令羽连道“不敢不敢”,这才被秦管事撵着往盈仄厅复命去了。   如今日头高升,天气也热了些,那秦管事行事也周全,还特命两个小丫头打了伞,替李忘舒遮阳。   见车令羽走了,秦管事才又开口:“王爷已吩咐为殿下收拾了望月轩,还请殿下随老妇前来,往望月轩梳洗更衣。”   李忘舒毕竟出身宫中,就算过去几年不曾被重视过,但姜皇后仁爱,她也跟李霁娴一道学了许多规矩,这会秦管事开口,她便知道这是要安排住处,于是欣然答应。   只是后宅之中,有一件事倒要提前知会。   “多谢嬷嬷安排。只是我这三位侍从一路随我至此,日后也是效忠于我,他们既护卫我周全,我亦不能鸟尽弓藏,还请嬷嬷通融,能令他们仍旧护卫我左右。我定将好好安置他们,绝不让他们妄入王府重地。”   秦管事朝着展萧三人身上看了一眼,又想起方才见到那为首一人与车总领都能打得有来有回,于是道:“这是自然,听凭公主安排。”   秦管事口中的望月轩座落在代王府东北处,环境清幽,又有许多假山造景,瞧着与宫中比也不遑多让。   李忘舒随着秦管事前来,见这望月轩中除主屋外,又有厢房、耳房若干,便知王府实则对她可能会带人前来早有预料。   她此时又感慨这秦管事不愧是个有体面的人,分明早就预料到了她不会舍下随从,还偏偏一副是应了她要求的样子。   只是另一件事她也没想错。   这入了王府,她到底是女子,展萧三人皆是男人,这代王府瞧着规矩严格,想来不会空留他们几人在此。   果然待到了望月轩,秦管事便从随行侍女中点出六人,命她们留在此处,侍奉李忘舒左右,其中以那听珠姑娘为首,皆是低眉敛目、听话模样。   “厢房中已备有热汤,还请公主先行沐浴。午膳摆在荷香榭,到时会有侍女来请。殿下可先行休息,若有缺少的用物,只管让听珠来找老妇便是。”   将人送到,简单介绍了一下此处各个房间,那秦管事便又带着人离开了。   院里倒只剩下那六个姑娘,还有一脸严肃的展萧、略显茫然的言旷,和一个闲适自若的季飞章。   这秦管事走了,言旷终于觉得自在了些,他刚想问问他们如今要做什么,住哪。   便听得那名唤听珠的姑娘说道:“殿下,展公子几位是男子,要将他们安排在西厢吗?”   这望月轩统共两边,东厢西厢,说起来差不多,却是那西厢房离主屋远些,中间隔了一道垂花廊。   听珠这么问,虽说合乎规矩,可在重生了一世的李忘舒看来,这姑娘开口不是问她“安排在哪”而是问她“是否安排在西厢”,已可见其不是表面看着那么纯良无害。   这“是否安排在西厢”,里面已暗暗为她选好了,她若顺着意思来,便将自己亲信打发出去,倒是能让这些新来的姑娘离她近些。   只是李忘舒到底前世曾在西岐王廷见过些“大阵仗”,虽然代王叔父待她很好,让她觉得得遇知己,但她不会这么快就对王府的其他人有那么深的信任。   她如今要做的事,成了就是万人之上,可不成,那就是无底深渊,这般大事,可以和代王叔父共谋,却断不能让随便一个人都看出端倪。   她于是瞧着那听珠姑娘,缓缓开口:“不必那么麻烦了,我这一路来此,都是他们随行护送,他们已了解我脾气,就让他们在东厢住下便是,叔父既安排我在望月轩,想必也是想让我自行处置带来的人,我知晓规矩,不会让他们随意进主屋。”   听珠闻言顿了一下,仍旧顺从地道:“那奴婢们便住到另一边,每日轮换守夜,殿下若有事,只管喊奴婢们就是。”   李忘舒笑笑:“我知道了,不是一会要一起用午膳吗?先行更衣吧。”   “是。”听珠行礼,转头就安排其他姑娘各自做事。   反倒是展萧三人,这会竟然闲了下来。   那三个是在鉴察司里呆惯了的,也就做任务时见过这些世家大族,可那毕竟与自己真融入其中不同。   展萧在当“真”侍卫这件事上还真没什么经验,他见李忘舒往屋内走去,便如同一路走来那般,本能地跟了上去。   言旷和季飞章如今又是看他眼色行事,见他跟上了,自然他两个也就一起跟上去了。   听珠与另一个婢女跟着李忘舒要到那屋中服侍公主更衣,才要进门,才突然发现三个大男人跟过来了,一时有些惊讶。   “你们跟着做什么?”她转过身来,站在门口问。   李忘舒原本走进屋内了,闻声回头来看,正见展萧站在门外,直直看着她。   “护卫殿下左右,乃我等职责。”   听珠简直哭笑不得,她与另一个侍女互相看看,强忍着笑意道:“展公子,殿下这是要去更衣了,你也跟着?”   展萧没听出这侍女话中的机锋,早习惯了来锦州一路上与李忘舒的相处方式,便问:“有何不妥?”   季飞章从前顶了个纨绔身份,倒是天天混迹在脂粉堆里,他先反应过来了。   “展萧,就在这守着吧,一样的。”   展萧看向他,目光似乎在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季飞章格外无语:“殿下是要更衣,更衣你懂吗?”   展萧更不懂了,那屋中一眼就能看见搁着一架屏风,此前他与李忘舒同处一室,就是在屏风两端各做各的,若有意外,他自可以第一时间保护李忘舒。   之前他们尚且有试探,如今既已全心全意要跟着她,帮助她,难道不更应该尽忠职守?   李忘舒看着他的样子,便想起了林中坐卧难安的自己。   想来这世间之人总有些不会做的,她不知道在林子里该坐在哪,该吃什么,展萧样样都行,还能自己猎兔子捕鱼。   可那般野外都难不住的展萧,却也不懂这高门大户内的言语机锋。   她便开口:“展萧,王府里说更衣,要么是要沐浴,要么是要如厕,你也要跟着吗?”   展萧看着她说完这话,竟是巧笑嫣然,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模样,一时竟愣住了。   听珠掩着嘴偷笑,与另一个侍女一道走进屋内,反身将门关上。   展萧却还立在门前,那门板差点打到他鼻子尖上,就好像浑然未觉似的。   “展大哥……”言旷悠悠开口,他总觉得他一开始的预感才是对的,以前的展大哥虽然不说话,但从不失手,如今的展大哥,倒是多了些生气,可怎么也好像变傻了呢。   季飞章笑了一下,抬手把展萧从那门前拉下来:“大户人家规矩多,以后还有比这更麻烦的规矩呢,你忍还是不忍?”   展萧却看着那道已经紧闭的门道:“她既忍得,我自然忍得。”   作者有话说:   展侍卫走马上任~ 第47章 公主不好惹   盈仄厅内, 车令羽已不复外头的客气模样,满脸严肃。   “王爷,跟随公主之人只有一人出手, 那人武功果然高强,只是属下总觉得他还留着后手, 未尽全力。”   代王李烁闻言点了点头:“如今此般内外交困,他能将福微护送到本王府上,足可见有些本事。只是他身份不明,连同另外两人都不知来处, 福微年纪又小, 尚不能知到底是否是可信之人。”   车令羽想想道:“不然属下再去试试他?”   李烁却摆手:“不可。本王听秦嬷嬷与你所说, 福微倒好似分外信任他们,既是她相信之人, 本王就算有疑心, 也不可太过。”   车令羽不解:“可公主殿下毕竟是个姑娘家,以前又不曾出过宫,万一是被人给蒙骗了,会否引来危险?”   李烁明白车令羽的担心。   如今那展萧三人进了代王府,倘若他们果真有二心,可谓是轻而易举就在代王府中埋下危险。   只是李烁细细思量, 倒还是觉得此事不能轻举妄动。   “上一次见到福微, 她尚是稚童,话还说不清楚, 本王原本也只当她是寻常闺阁女子。今日与她见面聊了聊,倒好像从她身上看到故人身影。她是个有想法的姑娘, 本王觉得, 不妨放手一搏。”   “王爷果真如此相信公主殿下?”车令羽有些惊讶。   李烁眼中似有些温和笑意:“本王倒不是全然信她, 只是相信本王的感觉。帝令那样的东西在她手中,非但没有成为累赘,却屡屡助她逃脱,可见她深知自己有什么、需要什么,如何能用手中所有之物换需要之物。”   车令羽听得云里雾里,倒是明白了一点,这福微公主不是一般人,也没他们起初所以为的那么简单。   李烁见他凝眉思考,便又问:“你在城中布了人马,可知福微是何时入城?”   被这么一问,车令羽倒愣住了:“属下并未收到消息,倒是刚到了城门前,就听人来报,已是福微公主殿下入府了。”   李烁点头:“这就是了,你自诩布下天罗地网,她却能从你眼皮底下溜入锦州城,你可知,你疏漏何处?”   车令羽起先还没注意到这回事,如今被王爷提起,他才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属下在每个城门都加派了人手,入城的河道码头也专门派了人查验,要是再扩大范围,就要到白沙渡去了。”   李烁笑道:“何须白沙渡,她呀,就是从往日百姓们赶早集的小河道里,装作船娘乘船入了城。”   “什么?”车令羽大惊,“那里都是些运送货物的商贩,还有赶着卖些果子菜蔬的农户,每日清晨天不亮就聚集了很多人,哪有人会走这种路啊。”   “她走的原本就不是常人所走之路。那早集的河道错综复杂,说是有关卡,和没有也无甚分别,若非提前了解过,哪能想到走这么一条路。”   “王爷的意思是,这福微公主殿下早就打好了主意,要到咱们府上,不是因为逃难至此,寻求庇护?”   李烁负手向盈仄厅外走去:“她心里的成算多着呢,只是表面看去无甚城府罢了。你就是被那姑娘的好看样貌给骗了。”   车令羽见着王爷走出盈仄厅,自己挠了挠后脑勺,重重叹了口气,这才跟了上去。   *   望月轩内,李忘舒梳洗罢,便瞧见听珠几个丫头,拿来了十余套衣裳,供她挑选。   她一路走过去,但见其中每一身都做工精致,不输宫中,不免心内暗暗赞叹这位代王叔父。   说着是未能准备周全,可实则衣食住行早已安排妥当。可见有些话不过托词,这位叔父只怕在得知她“闹”出的那几件大事之后,便已候着她前来投奔了。   “殿下若是不喜欢这些,奴婢可禀报秦嬷嬷,再换几件来。”听珠也极有眼色,见她一直瞧着却不选择,忖度她是不爱这些样式,便开口。   李忘舒摇头:“这些就都很好了,不必再准备其他的。就这身浅青绿的吧。”   那身衣裙李忘舒瞧着当是水波绸,因面料柔顺,阳光下如有波纹,故得此名。   下裙绣荷花蝴蝶,上襦乃是织就团花纹样,外罩米色长褙子,虽颜色素了些,但作为常服倒是舒适得体。   最重要的是,这身衣裳让李忘舒想起了潜浪城里展萧为她买的那一件。   她两世见多了绫罗绸缎珍奇异宝,可其中真正属于她的,屈指可数。   潜浪城一间成衣铺子里的衣裳,自然比不得宫里那些动辄织金穿银的宝贝,可那却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不添任何附加条件的。   只是可惜,那衣服连同那段如梦似幻的过往,都随着她逃离潜浪城,破碎得难以拼合。   那身衣裳她还留着,就放在随身的包裹里,如今搁在她的床上,没让任何人动,只是衣裳已经穿不了了,原本好看的裙衫,成了碎布条条,只能隐约窥见昔日模样。   “殿下?”听珠将衣裳拿起来,却见李忘舒好像在发呆,遂小声开口询问。   李忘舒回了神,朝她笑笑:“许久不曾过这种有人侍奉的日子了,倒是不太习惯。你们辛苦了。”   听珠受宠若惊:“能侍奉殿下是我等的荣幸。”   李忘舒没再说什么,只是抬起胳膊,由着她们为她更衣。   屋外,言旷和季飞章坐在树荫里,看着展萧站在公主殿下正屋的门口,神情各异。   “瞧着日上中天,这代王府什么时候吃饭啊?”言旷捂着肚子,撇撇嘴。   从天不亮就要躲着人出发,到现在,三四个时辰了吧,他可是就吃了一块米糕,早就饿了。   季飞章笑道:“以前在那种地方,何曾按时吃过几顿饱饭?怎么当时不听你抱怨,这会倒埋怨上了?”   言旷摇头:“以前那是人不如狗,如今到了世外桃源,总能过得好些吧?”   季飞章努努嘴:“那才是你该干的,还世外桃源,美不死你。”   言旷看向展萧,他实在不懂,怎么短短几日展大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他扯扯季飞章的袖子:“季飞章,你说展大哥他不会疯了吧?公主都不让他进去,他还站在门口晒大太阳,这不是傻吗?”   季飞章不知从哪摸到个扇子,折扇一开,一双桃花眼笑得风流:“他可不是傻,他是开窍了,终于知道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想什么?”言旷问。   季飞章白了他一眼:“小屁孩,说了你也不懂。”   “我年纪不小了,以前我好歹也是个传信官呢。”   季飞章冷笑:“若不是展萧,咱们怕是在司长那连名姓都没有,传信官,这些骗人卖命的把戏,也就你会相信。”   他话音方落,言旷还想再吵,不及开口,倒听见那边传来开门的声音。   听珠先从屋内出来,显然是被站在门口悄无声息的展萧吓了一跳。   而后才见李忘舒缓缓从屋内走出。   她如今不再需要与展萧装作夫妻,自也不用再梳妇人发髻。听珠显然是学过宫廷梳妆那些规矩的,为她梳的是如今永安宫城最受人喜欢的流云望仙髻,又戴了珠钗玉簪,虽只是简单花样,却已衬得人明艳夺目。   她出来时,站在门口的展萧刚好回身看她。   一路奔命逃亡,见惯了她扮作平民女子的模样,倒好像忘记她“出嫁”那日,本是端庄妍丽,令人见之便知不俗。   如今她又洗尽这一路风尘,但见肤白若瓷,眉黛远山,唇凝香露,又何止仙人风姿。   “怎么这样看我?”李忘舒见他立在那,也不挪动,也不说话,于是开口问道。   不知是因换了这身衣裳,还是到了代王府终于不必委曲求全,展萧只觉连她的声音都轻快些许。   他连忙垂下视线:“属下……失礼。”   李忘舒便笑:“从前也不见你提半个‘礼’字,怎么这时候说起‘失礼’二字了?”   展萧便道:“从前是从前,如今是如今,属下既为公主侍卫,自当尽应尽之责,不可逾越。”   李忘舒听他这么说,竟不知怎么,忽觉心里有股气不太顺畅。   清晨送她来代王府时,这人还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如今几个时辰过去,倒真与那些没意思的侍从一个样了。   她于是往前走了两步,走下正屋的台阶,走到展萧面前,就那么直直看着他。   离得近了,展萧甚至能觉出她身上有股清淡香气,陌生又熟悉。   李忘舒故意靠近他,低声道:“你当初骗我、救我、为了一条生路杀了那么多人的时候,可从没说过‘逾越’二字。展萧,是你出手伤了那位关大人向我投诚,如今又与我论‘礼’,会否太虚假了些呢?”   展萧抬头看她,不知怎么,竟觉得面前的李忘舒才应该是她真正的样子。   分明耀眼如明珠,却让人挪不开视线,甘愿被灼伤,也想看清她真正模样。   “殿下与属下,”他缓缓开口,双手已然攥成拳。   “嗯?”李忘舒歪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不过是各取所需,何谈虚假真实。”   李忘舒目光变了变,她忽然有些生气。   分明到了代王府,见到了代王叔父,一切顺利,只要她好好筹谋,打开帝令宝藏,改变前世之事近在在眼前。   可她现在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格外烦躁。   这种烦躁,在听到展萧那句话的时候,几乎到达了顶点。   她冷哼了一声,转身向望月轩外走去:“听珠,不是要到荷香榭用膳吗,我们早些前去吧。”   听珠离得远,也不知公主殿下与她带来的那侍卫说了什么,听着殿下声音仿佛是恼了,只得赶忙道:“请殿下随奴婢前来。”   原本看热闹的季飞章和言旷这才感觉不对,连忙站了起来。   “怎么了?咱们不用膳吗?”言旷问。   季飞章看着原地不动的展萧眯了眯眼:“果然,世间唯有情爱最耗人心,我早提醒过他,可惜他还不信。”   作者有话说:   言旷:为什么你们吵架不给我吃饭啊!!!   季飞章:杀疯了又怎么样,还不是连顿饭都搞不定,呵,男人→_→   * 第48章 哄她开心   望月轩内栽种着一棵大槐树, 如今春风拂面,正是这槐树开花的时候。   树下,季飞章与言旷分坐展萧两边, 看看展萧,又彼此看看, 想要开口,却又不知说些什么。   最终还是季飞章脑袋灵光些,先开口道:“你就这么沉默坐着,也不是事啊。如今公主殿下是去用午膳了, 咱们的午膳还没着落呢。”   展萧看向他:“我不饿。”   季飞章无语, 收了扇子戳戳言旷。   言旷一脸无奈, 可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展大哥……我……我有点饿。”   展萧又转头看了言旷一眼,竟是抬手, 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来。纸包打开, 里头包着两块饼,瞧着又干又硬。   “咱们,就,就吃这个?”言旷惊呆了。   他长这么大,到过的地方不少,可还没进过王府呢。原以为进了王府能吃顿好的, 谁知还不如在鉴察司时候呢。   展萧面上没什么表情, 将那两块饼塞到他手中:“鉴察司中人,吃什么是为任务而定, 如今只有这个,你不吃, 大可以饿着。”   言旷接下两块饼, 看向季飞章, 向他示意自己反正是不敢开口了。   季飞章于是叹了口气,又开了折扇一下一下摇。   “展萧,如今这王府之内,也就你我三人堪堪可以互相信任。现在趁此处没有其他人,总可以与我们说说吧。”   他说完去瞧展萧反应,见展萧没有开口的意思,于是又接着道:“我早同你说过,你那时不动心,没有七情六欲,可不代表以后也没有,如今你是不是对公主殿下有了不该有的感情?”   展萧终于又扭过头看他。   季飞章见他目光深沉似水,忙改口道:“我是说,你是不是在意殿下,关心她?”   展萧想了想,也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季飞章于是给他编了个可以接受的理由:“咱们如今为了殿下可是把司里给反了,司长的脾气你该比我清楚,如今这代王府就是我们唯一一条路,跟着殿下,你我三人才能继续苟活,所以,我们对殿下好,尤其是你,你对殿下好,是不是应该的?”   拜多年执行任务的经验所赐,展萧总觉得季飞章的话里充满了漏洞。   可也不知是否因为今日发生的事情太过“匪夷所思”,他倒一时想不出这话是哪里不对。   于是他便开口:“你到底想说什么?”   季飞章见他开口了,就知道这事十有八九能成,于是道:“我要说的也简单,方才虽不知你与殿下说了什么,但显然殿下恼了。殿下恼了,你我性命堪忧。那代王殿下可是公主叔父,我们若是惹恼了公主,代王也不会放过我们。”   言旷虽然不知道季飞章说这些话要做什么,但他却拼命点头,好像听得很懂一样。   季飞章便接着道:“所以啊,要我说,你现在应该开诚布公好好与公主谈谈。她既到了代王府,又是这么不辞辛劳,想必心中有谋划,我们身为她的侍卫,自然要知道接下来怎么办,更重要的,得知道公主因为什么生气。”   “你让我去和殿下谈?”   季飞章点头:“不然呢?不是你去难道我们去?展萧,是你与殿下朝夕相处一月有余,若论了解她,我们两人何能及你?”   展萧又不说话了。   不知怎么,他忽然觉得自己现在遇到了一个难题。甚至比做决定打伤关默时还更困难。   与李忘舒初见时,他觉得这福微公主很好懂,大多想法都写在脸上,可相处了这么久,分明该更了解,他却觉得有些看不懂她的反应了。   他以为到了代王府,一切就能如同计划的那样缓慢展开,可实际是,这短短几个时辰,事情的发展就已屡屡出乎他的意料。   季飞章见他一脸沉重,于是揉揉肚子道:“所以展萧,你可想好了?若是再晚些,只怕就没有我们可以吃的东西喽。”   他本意是让展萧赶紧想通了,去那什么荷香榭,整点王府美食来。   谁知展萧倒是起身了,却是“欻”地一下将剑抽了出来。   “展萧……”他吓了一跳跟着起身。   只是还不等季飞章和言旷出手阻拦,展萧就已如游鱼如海,竟大中午的,跑到太阳地里练剑去了。   季飞章与言旷生无可恋地互相看了一眼,而后默契地倒在了大槐树下的石桌上。   原以为在鉴察司过的日子就够苦了,没想到啊,司长尚且只是让他们没日没夜做任务,展萧却是连口吃的也不给,这是活活要命啊。   锦州的四月,天气已初现热意。   如今又是艳阳高照,不一会,便能瞧见展萧衣裳像过了水一般。   李忘舒用过午膳回来已是半个多时辰以后了。   她听着听珠说着王府内的布置、习惯,不防备一进望月轩,瞧见刀光剑影不说,满院全是落叶落草,竟像是遭了贼一般。   听珠也吓了一跳,指着一剑出去又迅即收回来的展萧说不出话来。   李忘舒微微皱眉:“展萧,你在做什么呢?”   展萧收剑入鞘,此刻才回身看向她。   “属下唯恐技艺生疏,不能护殿下周全,故此借院中开阔之处练习。”   “你身上的伤好了吗?如今正是日头高照,你若是过了暑气,出了事怎么办?第一日,倒让王府为你请郎中吗?”   原本用过午膳,李忘舒那没来由的气已消了些许,谁知展萧这话说得客气,倒让她又回想起方才的恼怒来。   展萧俯首:“属下身体自己清楚,还不至于……”   “什么不至于?你倒是瞧不见你背后都殷出血迹来,如今这院子里可有许多姑娘,不曾见过你那些杀人本事,你难道要吓着她们才是吗?”   展萧抬起头,竟有一闪而逝的错愕:“属下没有那个意思……”   李忘舒轻哼了一声:“你当初杀出重围倒是有主意,又英勇,如今怎么就畏手畏脚,连句话都说不清楚。罢了,我累了,不与你说了。”   展萧还想解释,谁知李忘舒已抬脚就往她的屋内去。   他又不肯此时逾越叫住她,因而便堪堪注视着她从自己眼前走过了。   季飞章和言旷充满希望的眼神,随着李忘舒进了门,听珠将门关上,而彻底灰暗下来。   “最后的吃饭机会也没有了。”言旷瘫倒在石桌上,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无比怀念在鉴察司被人送饭的日子。   虽然他到并州之后也是靠自己谋生,但好歹鉴察司中能人各异,不少人都伪装成市井小贩,他四处蹭饭,倒也好过如今饿着呀。   季飞章已懒得说什么了,他以前天天喝酒吃肉,尽职尽责地伪装着一个纨绔,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但他比言旷看得通透——他觉得展萧这人已是没救了。   整整一个下午,李忘舒都没有再出屋子,而展萧就坐在她的屋外。   日光渐渐西斜、落下代王府的红墙,又沉入群山之中。   夜幕缓缓拉开,星子稀疏,半轮明月挂上天空,听珠领着侍女们给望月轩内上了灯,瞧见那位展侍卫还在那里坐着,无奈地摇摇头。   那是公主殿下带来的人,她们都有眼色,也不敢多问。   况且那人一脸生人勿近模样,功夫又与车总领不相上下,她们也不敢近前。   于是那几个侍女倒是一句话没多说,点了灯便依照李忘舒的吩咐,又离开了。   夜风徐徐,倘若没有饥饿的话,那一定是极为舒服的。   季飞章和言旷此刻趴在那石桌上,只觉得饥肠辘辘头昏眼花,从前大骂的毫无人性的鉴察司此刻都显得亲切起来,至少人家给吃的呀。   正在这院中一片恹恹之际,便听得轻微的开门声。   言旷一个激灵直起身子,竟瞧见福微公主殿下从屋内出来了。   只是他又想到展大哥今日的奇怪样子,遂不抱希望地重新趴了回去。   “一日不吃东西,不饿吗?”   李忘舒站在门口,看着外面问道。   展萧听见她的声音便已起身,此刻站在两阶台阶下方,回禀道:“属下无妨。”   远处的季飞章和言旷好不容易来了精神,听见展萧这话,又一副“天塌了”的模样。   李忘舒抬脚,越过展萧,朝着季飞章与言旷走过来:“西厢旁边的耳房里,我让听珠从王府的厨房要了些卤肉和小菜,你们若是饿了,自可以去那吃。”   季飞章抬头,看了一眼这位福微公主殿下,但见对方目光明媚,带着几分欣然,忽然间福至心灵,明白了意思。   “多谢殿下。”他连忙起身,一把将言旷也拽了起来,“属下这就前去,谢公主殿下赏赐。”   言旷还没反应过来呢,人就被季飞章“提”走了。   “哎,我们不管展大哥啦?”   季飞章一边拽着他往外头走,一边低声道:“有没有眼色,殿下要和展萧说话呢,你我还不快溜?”   言旷扭头,隐约瞧见公主殿下脸上含着几分浅浅笑意,不免挠头:“这样吗?”   而李忘舒瞧他们走了,这才转身看向展萧:“你不是应该有话同我说吗?怎么,饿得太久,开不了口了?”   展萧眉心微皱,垂下视线道:“季飞章也说,我应该好好同殿下谈谈。”   “他这么说,那你呢?你怎么想?”李忘舒向他走过来,月光与院中宫灯的光将她身影映得格外柔和。   展萧不敢看她:“属下不敢做他想。”   “你既出身鉴察司,应该最开始是为了帝令而来吧?”   展萧不知李忘舒怎么忽然提起这个,有些愕然。   “殿下……想说什么?”   李忘舒绕过他,走向自己屋中:“我左思右想,我自己在这代王府里守着这么一个秘密,太过危险了些,总要拉个垫背的。虽然你今日惹我生气,但我也气了你,该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她往边侧了侧,让出门口来:“展大人,请君入瓮。”   展萧抬头看向她,鬼使神差地,脑海里竟冒出四个大字来——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说:   他惨啦,他陷进去啦 第49章 钥匙与锁   王府给李忘舒安排的屋子, 自然是极好的,比他们“逃难”路上住的那些客栈,自开阔舒适许多。   屋内燃着灯, 亮堂如同白昼,也将桌上那一桌好菜, 映得格外让人垂涎欲滴。   展萧小心走进屋内,站在门口,视线却是落在厅堂内的圆桌上:“殿下这是……”   李忘舒在那桌边坐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吧, 我知道民间谈事情喜欢边吃边谈, 这是我准备的, 只是这个时辰了,王府也没有什么热饭了, 都是些冷脍, 你若不喜欢,也再没有别的了。”   “属下不敢。”展萧低头。   他以前的日子,莫说热饭,就今日中午给言旷那干硬的饼子,能够充饥,已是不错了。   多的是埋伏林中, 水米难进, 只能靠司内的果腹丸续命杀人的日子。   李忘舒轻叹了一口气:“我虽恢复身份,可永安朝中的帝王一日在位, 我便一日还是个‘逃犯’,你不必在我面前如此。”   展萧却道:“殿下终究是公主, 就算逃婚, 也是福微公主。”   李忘舒摇头:“什么福微公主, 福气微薄所以才叫福微公主,你以为是什么好名字吗?我让你坐,你坐下就是。”   展萧有些愕然。   他见李忘舒目光灼灼望着他,又想起了不久前季飞章说的话,由是回身将门关好,走到李忘舒对面,坐了下来。   “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李忘舒看着他,忽觉这人收拾收拾打扮打扮,相貌气度倒不输京城那些世家子弟,还多了几分沉稳,实在难得。   她突然有了一种给展萧挑几件好衣裳的冲动,只是思及目今形势,倒是没说出来。   转而开口道:“帝令此物,你知晓多少?或者,李炎告诉了你多少?”   虽对她直呼帝王姓名仍有几分不习惯,但展萧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回答:“并不知晓太多,只知是先帝传下之物,流落舒家,后到蕙妃手中,如今又在殿下手里出现。”   “那你知道它是干什么的吗?”   “传言道‘得帝令者得天下’,属下妄自揣测,当与帝王功业有关。或是锦囊妙计,或是起势倚仗,总归应当是有大功用之物,牵扯甚广。”   李忘舒点点头:“看来李炎是个小心眼,还防着你们,也没告诉你太多事,和我所知也差不了多少。”   展萧不明白:“殿下为何突然说起帝令?”   李忘舒于是压低声音:“如今我手中没有得用之人,算是赌在你身上,也算是如我方才所说拉个垫背的。”   展萧隐约猜到她要说什么事,眼神微微变化:“可是殿下就不怕我骗你吗?”   “你会吗?”李忘舒直直看着他的眼睛,这一回,反倒是她胸有成竹。   “我……”   “你就算骗我也无所谓。”李忘舒忽然笑了。   展萧怔了一下。   “叔父固然爱护我,可他也有他的打算,若不是身上有帝令,你以为我能获得如今优待?”李忘舒笑得有些凉薄,不知怎么,展萧觉得自己竟有种难言的心疼感觉。   他微微皱眉。   李忘舒瞧见他的反应,却以为他是不信她的分析,于是道:“今日用午膳的时候,叔父也曾试探过我对帝令知晓多少,也许是因我第一日来,他倒没有逼得太紧,但是交出帝令,显然迫在眉睫。”   “可展萧,”她忽然倾身靠近了些,“我不想就这么交出来。”   “那殿下是想……”   “我来锦州,不光是因为代王叔父在锦州,更重要的是,”李忘舒起身,走到展萧身边,俯身靠近他耳边。   展萧只觉浑身都绷紧了,连呼吸好像都已经不记得了。   她缓缓开口,吐气如兰:“帝令宝藏,就在锦州境内。”   展萧蓦地瞪大了眼睛,他缓缓转过头,看向近在咫尺的李忘舒:“帝令宝藏?”   “李炎一定以为帝令是一块令牌吧,所以才让你从我身上将帝令找出来,带回去。可帝令其实是一把钥匙,开启宝藏的钥匙。”   她的声音很低很轻,但是却字字清晰,每一个字都好像是在展萧心上敲了一下。   他只觉眼前的李忘舒,似乎比他所想更要胆大,更要疯狂。   他只以为李忘舒是要投奔代王,借代王之势回到永安,改变和亲结局,可如今看来,她确实是要借代王之势,可却根本不能称作“投奔”,更应该叫“合作”才对。   “所以,”她起身,又在展萧身边的位置坐下,“不管你是骗我的,还是真心赶走那个关大人,想要从此倒戈到我这一边,你都已经上了一条贼船。单凭我自己要做这件事太冒险了,但你不一样,你有计谋,又有武力,一般人还真奈何不了你。”   “所以殿下从离开永安,从拿银子收买我的那天晚上,就已在筹谋了吗?”   李忘舒微惊,旋即笑道:“你也太高看我了,我原本只是想让你放我走的,谁知兜兜转转真是你护送我到了锦州。我虽然没想到会是这样结局,但总要随机应变一些,不是吗?”   前世她就是太笃定一条路,才会被赫连同盛牢牢锁在手里。今生自然要多利用些能利用的,否则,又怎能从必死之局里杀出一条生路呢?   “是我低估了殿下,输得彻底。”   李忘舒却摇头:“你是个很可怕的对手,若非你临阵倒戈,我现在应该在被押回永安的路上。虽然不知道是哪件事让你改变了看法,但展萧,我今日当真庆幸过,你站在我这一边。”   是哪件事呢?   展萧自己也不清楚。   也许是永安城外她忽然抛出帝令诱饵时的出乎意料;   也许是并州城外她被家人所骗,崩溃大哭;   也许是到兖州,她偏偏要救那些可怜姑娘时的坚定;   又也许,只是重逢后,她终于在他面前卸下了伪装。   有很多事情都是在点点滴滴中改变的。   离开永安时,他心里想的是,完成了这个任务,司长答应他可以休息三天,他便可以好好睡上一觉,喝上一顿好酒。   但到达锦州时,他心里却想的是,总要看看那位代王殿下到底是什么人,李忘舒若投奔他,到底会不会被用心对待。   展萧说不清自己现在是怎么了,作为一个曾经的暗探,他清楚地知道,他现在的状态极为危险。   可诚如他走入这间屋子时,脑海里蹦出的那四个字一般。   他实在,甘之如饴。   “所以展大人,想好了吗?”李忘舒支着下巴,开口问他。   展萧的视线落在她那张过分精致的脸上:“殿下有命,莫敢不从。”   李忘舒笑了一下:“今日过后,你可就真的再没有后悔的机会,说不定将来哪一日,你还会站在鉴察司的对立面,那样你也不会动摇吗?”   “鉴察司是为鉴清明而设,若殿下所行之事,是为了大宁百姓能安居乐业,不为战争所累,不必流离失所,那属下,就不是站在鉴察司的对立面。”   李忘舒的目光微微变化,她倒未曾想到,展萧这样身份的人,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杀人的时候,可根本不像是个会企盼四海清平的人。”   “软剑出鞘,当有锋刃。但殿下,属下也是有血肉之人。”   “不像。”李忘舒笑了一下,“在永安的时候,我以为你只是个贪得无厌、见利忘义之辈,收了我的银子不说,还要收福乐的。”   “权宜之计,只是为了达到目的罢了。”   可展萧心里清楚,他那时到底算不算个有血肉的人呢?也许若当时问他,并没有像如今这么笃定的回答。   “好。”李忘舒坐起身,拿起桌上的酒壶,郑重地在两个酒盏之中都倒满了酒。   “这是今日午间我从叔父那里讨来的好酒,今日话已至此,我便与你饮酒为盟,今后你在我左右,我也不会亏待你半分。”   展萧瞧着她倒酒,微微抿了抿唇,想要开口,终归没有说出什么来。   他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但一时又捉摸不透。   唯恐再如午间时惹得李忘舒不快,干脆由着她“胡作非为”。   李忘舒端起两个酒盏,将其中一个举到他面前。   “饮进这一杯,我就将我此生最大的凭借交到你手中,今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也别想逃脱。”   展萧失笑,从她手中接过酒盏。   她分明是个极为聪明之人,还要说什么“最大的凭借”,倒是听起来,格外豪迈。   叮!   酒盏相碰的声音清脆悦耳,那酒香随着震起的一丝波纹扩散开去,倒好像还未饮,就已经先醉了。   明亮的灯火中,烈酒的滋味焚心灼腑,一口下去,倒好像满屋明灯跳动的火苗,要从外头烧进内里一般。   似乎浑身血液要在此刻沸腾起来,恨不能下一刻就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来。   展萧放下酒盏,看着眼前的李忘舒,只觉一股股热浪在涌上他的大脑。   他未曾有过如此失去思考能力的时候,竟不自觉将手攥得极紧。   李忘舒含着几分笑意,此刻才抬手,竟是从衣裳里拽出了那块她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银锁来。   “好看吗?”她拿着那锁,举到展萧面前,就像醉了似地问他。   展萧身体紧绷,僵硬地点了点头。   李忘舒垂眸,一下一下拨弄着那银锁与项链的连接处,不知是不是因为一口酒灌得太猛,好一会才把那银锁取了下来。   小小一把银锁,样子秀气,躺在她白皙的手中,泛着清冷的金属光泽。   “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把它摘下来?”   “公主贴身之物,当妥善保存。”   李忘舒又起身,坐得离他更近了些。   她倾身,靠得极近,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说出了那让展萧骤然清醒的几个字。   “这就是,帝令。”   *   夜色已深,望月轩西边的耳房内,季飞章与言旷终于酒足饭饱,此时靠在椅子上,东拉西扯聊些没用东西。   听珠和几个侍女坐在厢房内,正点了一盏灯研究花样,有人困了,便已铺开了床。   李忘舒今日交代了不必服侍她,更不要打扰她,是以众人也不敢再入正屋院内。   不过那正屋此时倒却还亮着灯。   屋内,李忘舒已有些醉了。   她撑着下巴,看着旁边的展萧,伸出另一只手就又要倒酒,却让展萧轻巧地将酒壶先拿走了。   “殿下,不能再喝了。”   李忘舒摇头:“你不懂,本宫许久未曾这般痛快过了。”   展萧将那酒壶放远了些,看着她:“殿下如今算得了一半自由,日后不必像从前那样被禁锢宫中,自然有更多痛快日子,又何必偏要留恋今日。”   李忘舒又是摇头:“本宫说了,你不懂,你不懂的,没人能懂。”   她眼中雾气蒙蒙,分明说这话时是笑着的,但却让人觉得满是痛苦与哀愁。   今日听她说了许多关于帝令的计划,原本便已多有震惊,如今瞧见她这喝多了的模样,展萧倒觉得,比帝令的事带给他的惊讶更大。   他觉得此时的李忘舒,不像李忘舒,准确的说,应该是不像这个年纪的李忘舒。   她虽因不受宠耽搁了许久,但说到底不过十□□的姑娘,先帝的姐姐成央长公主廿二岁方寻得驸马,有这样的前辈在,李忘舒的年纪在大宁实则算不了太大。   不过是那些言官,因她是个不受宠的公主,就顺承圣上指摘她不够贤良,这才把和亲的大锅扣到她的身上。   便是她再成熟,自幼长在皇宫里,姜皇后贤德并不苛待她,怎会有这般,仿佛是历经沧桑之人才会有的怅然?   展萧总觉得,他似乎是忽略了什么,所以才无法拼凑出这位福微公主的完整模样。   反而因为想要探究对方,让自己暴露无遗,越陷越深。   “展萧,本宫今日说的话,你可都记住了?”李忘舒忽然倾身过来,扯住他的袖子。   展萧瞧着她的模样,总觉得她明天醒了,只怕要全忘个干净。可还是很认真地道:“属下都记住了。”   李忘舒这才点点头:“记住了就好,这么冒险的事我也是第一回 做,要是失败了,你得跟我一起死。”   她忽然笑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样的笑,反而让眼中盈聚的泪水,凝成珠子掉了下来。   可能是感觉到自己落泪了,李忘舒直起身子,如孩童般抬起胳膊将眼泪擦掉。   “我没事,不用管我。是不是天黑了,天黑了就该睡觉了,睡觉……”   李忘舒说着,竟然自己起身,要往屏风后的床铺走去。   可她喝了大半壶的酒,又是代王府里上好的烈酒,这会酒意上头,倒连路都走不稳。   展萧视线跟随着她,只觉得又无奈又好笑。   她方才谈事情的时候一本正经,条条算计精准细致,连他在鉴察司这么多年,见过这么多谋算,都要称一声有城府。   可如今事情谈完,贪了几杯酒,倒是什么也忘了,路也不会走。   也不知她到底是信他还是不信他。   这屋里拢共就他们两个人,难道就不担心他这么一个大男人有些歪门心思吗?   展萧轻叹一声,笑了一下,才要跟着她起身,忽见那摇摇摆摆的公主殿下,也不知是怎么就自己绊了自己,身子一歪,竟是看着要摔倒了。   展萧立时发力,抬手便扶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捞”了起来。   “公主,早些睡吧。”   李忘舒自他怀里抬起头来:“本宫是公主,你凭什么管着本宫?”   “殿下险些摔倒了,当心磕碰。”   “本宫才不会摔倒呢。”李忘舒轻哼了一声,却是一把抓住展萧的胳膊,竟是将他当了拐杖。   展萧实在无奈极了,这位殿下白日里还百般挑他的错,连口饭都不赏他们吃,如今倒是一点没拿他当外人。   姑娘家的心思,果真看不透,好在他并非较真之人,否则倒是要平添许多苦恼。   “本宫走得稳当着呢。”李忘舒扶着他,倒是当真稳稳当当走到了自己的床铺边,一歪身子就倒进柔软的被子里了。   展萧低头看她缩在那里一团,鞋也不脱,无奈地摇摇头。   他本是该给这位殿下当侍卫的,如今倒是干起侍女该干的活来。   他小心翼翼将李忘舒扶到床上躺好,又给她脱了鞋子,这才将那锦被拉过来,给她好生盖上。   衣服自然是没换,展萧到底不想再逾矩,为她平添困扰,见她似睡了,这才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走到外间。   他去而复返时,手里多了那把小银锁。   圣上与司长费尽心思布局,为的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东西。他们都以为那是块令牌,却不曾想,不过是他们眼中,一个姑娘们常常会戴着的手饰。   若他此刻拿着这个东西离开,回到永安后自然锦衣玉食半生无忧。   可他终归将那银锁好好地放进李忘舒手中,这才如同一阵清风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间屋子。   夜色正浓,展萧走出院中,回身将门关好,如同自己从前最为不理解的那种人一样,对着门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她喝了不少酒,想必应当能睡一个好觉了。   虽说日后照样要面对不少未知困难,可不必如从前那般朝不保夕,总归也算是苦尽甘来。   展萧转身,就在那门前的石阶上坐下,如同他从前暗中埋伏的每一个夜晚一般,缓缓闭上眼睛。   他没有深睡,也不会深睡。   只是从前是等破绽和漏洞,如今则是不留破绽与漏洞,护那屋内之人一夜平安。   卧房内,李忘舒睁开眼睛,看着手中安静躺着的银锁。   她此刻目光清澈,又哪有方才那醉眼迷离的半分模样?   她自幼在宫中如履薄冰,年纪大了些,见了酒,第一件事便是自己试探自己到底能有多少酒量,到底会怎么醉。   可也不知这算不算天赋,那夜嬷嬷守着她,足足灌了十壶酒,她都神思清明,只有头疼恶心。   从那之后,李忘舒只有装醉,再没醉过。   前世是在西岐王廷,靠着装醉,也听到过不少本不该听到的事。   如今,却不想是用在了展萧身上。   骗人有些可耻,但不知怎么,展萧将银锁放回她手中的时候,李忘舒只觉得欢喜。   她盯着那银锁笑了一下,而后才将银锁收入怀中,闭上眼沉沉睡去。   那天晚上,在很多人的记忆里都平静而美好,但对于有些人来说,已然掀起无法平静的波澜。   *   四月十二。   永安,鉴察司明心堂。   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去,燃了一夜的灯也来不及处理,律蹇泽才将案卷放下,揉了揉眉心,忽然门开了,闯进一个人来,并着有些不好闻的血腥气息。   “你受伤了?”律蹇泽抬头,已然皱眉。   关默将门关上,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在了地上。   “怎么受伤的?谁能打伤你?”律蹇泽连忙起身,疾走过去将他扶起来坐在椅子上。   见他后背和胳膊上已殷出血迹,语气不免重了些。   “你既受了伤,传信回来就是,何苦自己亲自跑回来,昼夜兼程,换马又不换人,你这样,倘若这条胳膊废了,你日后怎么办?”   关默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先喝了口水才能开口。   “展萧背叛了鉴察司。”   律蹇泽神色变了变,可他到底久居鉴察司司长之位,早已喜怒不形于色。   只沉默了一下,便又开口:“他如今就算死了,又与鉴察司有什么关系?倒是你,这么多年,难道是信不过我吗?”   “司长,何出此言?”   “锦州回京,快马都要跑六七日,你两个昼夜就回来了,你走的是什么路?中间可曾停下休息用膳?”   “你不吃不喝回来,连命都不要,就为了一个叛徒吗?还是你心里信不过我,觉得我知道这件事,若没有你拦着,定会直接将他杀了永除后患?”   关默摇头:“我看着他长大……”   “我又何尝不是!”   律蹇泽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旋即又深吸了一口气稳住身形。   “他是我亲自从流民堆里带回来的,我给他梳头,我给了他第一身衣裳。关默,你知道他是一把好剑,我就不知道吗?”   “是一把好剑,可他执迷不悟。”   “你才是执迷不悟!”律蹇泽故意声音冷硬,“他不过是年轻没经过事,与福微公主朝夕相处,就贪恋那些虚假的温柔,你我在鉴察司几十年,什么事情没经历过?你怎么就不想想,是你死了更麻烦,还是他死了更麻烦?”   关默垂着头不说话,他此刻倒不像个鉴察司的高手,倒好像一个落魄老人。   尤其是昼夜兼程赶回来,他浑身污泥血迹,头发乱糟糟一团,更显得落寞至极。   律蹇泽长叹了一口气:“我让上官给你好好瞧瞧,你安心养病吧。那小子出手没有轻重,怕是给你下了狠药。”   “那圣上……”关默抬起头。   律蹇泽转身往外走去:“我是鉴察司司长,天踏下来我也顶着,况且以我猜测,他们现在进了代王府对吧?”   关默点头:“一步之遥,他不会再失败的。”   律蹇泽便道:“既进了代王府,便还有时间,还有回转的机会。”   他说完,抬脚便往外走去,却在走到门口时,又忽然停了下来。   “关默,给他禁军身份时,你是不是问过我会不会后悔?”   关默抬头看着他的背影。   外头的天光透进来,他的身影变成辨不分明的黑色,又好像要融入光明之中。   “福微公主,不是寻常女子。”关默开口。   律蹇泽轻声道:“我后悔了。”   他“砰”地一声将明心堂的大门推开,外面天光乍亮,关默只觉得晃眼。   *   天色不是很好,灰白的云布满整个永安城的上空,分明该是明朗的春日,如今倒隐隐好像有了寒意似的。   律蹇泽来到养心殿时,宁帝李炎正为西岐王赫连同盛不日就要到达永安的事情愁眉不展。   礼部几位大人拟定了迎接赫连同盛的宴会及仪程,只是李炎瞧着,哪哪都是错处,发了一通脾气之后将人赶了出来。   律蹇泽看见王得福小心翼翼地将那几位大人送出来,心思微沉,这才整了整自己的袍服,走上前去。   王得福见了他就跟见了救星似的,连忙迎上来:“律大人可来了,圣上已经生了一早晨的气,如今还没消呢。圣上信任大人,还请大人能给圣上出出主意,给圣上分忧啊。”   律蹇泽苦笑,他的消息,只怕非但不能分忧,倒要更惹帝王恼怒。   只不过他倒没有同王得福说什么,只是敛衽走入养心殿中。   “臣律蹇泽,见过圣上。”   李炎正靠在椅子上闭眼休息,听见他的声音这才起身:“律爱卿你可来了,朕就说,这事还得看你才是。可是福微有消息了?”   律蹇泽撩起袍服,跪在李炎面前:“微臣御下不力,致使福微公主进入锦州,如今已至代王府,且折损精锐,辜负了圣上的信任,请圣上责罚。”   李炎愣了一下,转身走回去,走到一半又觉得不对,遂又回来,要把人拉起来:“你这是做什么?上次你不是已经同朕说过了吗?朕就当那展萧是死了,如今当务之急,是你上次所说的那一计,如今到底还管用不管用!”   律蹇泽听闻此言,心内才放心些许,只是他脸上仍旧是痛心疾首的表情:“展萧犯下此欺君之罪,实是微臣管教不严,虽有补偿之法,但微臣有错在先,请圣上降罪。”   李炎此人,最擅玩弄人心,正因如此,律蹇泽才要先行请罪,把罪责说得越重越好。   伴君多年,律蹇泽深谙宁帝脾气,他崇尚制衡之法,事事总想着中庸,以此打磨与臣子的关系,令人心甘情愿为他卖命。   是以此刻退一分,反而是进一分。   他将罪责尽数揽到自己身上,反而让李炎为了能继续利用他,而作出一定的让步,表面让他“吃到甜头”。   这般斗法,最耗心智,可面对李炎,却又最为有用。   李炎将律蹇泽拉起来,此刻倒是一副贴心帝王的模样:“朕已说过了,如今当务之急是你上次所说那借力打力之法,那展萧自寻死路,朕何必与他一个蝼蚁计较。”   周旋几回,这才终于步入正题。   律蹇泽由是顺着帝王的话开口:“他们如今已入代王府,可见代王也是同意公主逃婚的。依臣此前之见,便是将这件事,搬到明面上来说。”   李炎想想道:“你的意思是,朕就告诉赫连同盛,福微就在代王府?”   “不只如此。”律蹇泽开口,却不知为何,忽然想到,倘若展萧听到他此时的话,会否后悔帮了那位胆大包天的公主。   “圣上若是想斩草除根,就要告诉那西岐王,不是公主自己要逃的,是代王的主意。”   李炎微眯了一下眼睛。   赫连同盛敢到大宁来,实则在他意料之外。那年轻的西岐王敢在这个时候离开西岐,可见西岐王廷已经被他彻底收服。   他如今到来,假借着寻找公主的理由,实则不知是要试探什么。   如今此人野心勃勃,若能让他与李烁起了冲突,倒好像确实能有坐收渔利的可能。   只是那赫连同盛当真会那么傻吗?   律蹇泽似乎看透了李炎在犹豫什么,便又开口道:“西岐王年轻有为,父亲还在世就已大权在握,可见是杀伐果断之人,只是他年纪尚轻,到底血气方刚,圣上若是怕他不出手,微臣还有一计。”   “什么计策?”   “示弱。”律蹇泽缓缓开口,吐出两个李炎怎么都没想到的字来。   那位一向自诩精于算计的帝王,稍一思考,终于明白了眼前这位他最信任的鉴察司司长,到底可怕在什么地方。   “王得福。”他大手一挥,将王得福喊了进来。   “圣上,老奴在。”王得福着急忙慌地跑进来,不敢有丝毫怠慢。   “去和那几个人说,就按他们说得办,越隆重越好。”   王得福心里一惊,悄悄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律蹇泽,终归不敢说什么,应道:“是。”   方才圣上还嫌弃那几位大人拟定的仪式太过复杂,如今这律司长几句话就改了主意,怪不得朝中上下人人听见鉴察司就退避三尺。   实在是难以捉摸。   李炎瞧着王得福出去,这会才终于笑了一下。   *   此时尚在代王府中的李忘舒,尚不知她那位以玩弄人心为荣的父皇,不惜“与虎谋皮”,也要把帝令抢回手中。   她在代王府里熟悉了两日,正为三日后前往瑶山做准备。   那把打开帝令的银锁,其实里面有个精巧的机关,锁中存放着的,是一张巴掌大小的地图,地图上画着什么看不懂,但却用小字写了“瑶山”二字。   她这两日与代王叔父研究过,瑶山应该说的就是锦州城南的那座并不算太高的小山。   帝令所指的宝藏应该就藏在山中,但具体是什么方位,只怕要到山中找了才能知晓。   也是这两日里,她才知道为何当初乘船南下时,在船上总听到百姓夸赞代王殿下。原来他这位叔父是当真勤勉。   每日天不亮便起床,要么在府中处理公务,要么就到锦州的府衙,与一众官员探讨公事,若是听闻哪里出现了紧急情况,有时还会亲自带着人前往,忙碌至极。   由此李忘舒也不打算再添麻烦,那些进山里要用到的东西,她与展萧商量过,便得了李烁的同意,由秦嬷嬷领着自去王府的库房中寻找。   代王府甚大,这府库自然也不是一般富贵人家可比。   足足三层的小楼,全用来存放东西,连一向纨绔的季飞章看了都倒吸一口凉气。   他自认为在并州建的那小楼是个中翘楚,如今见了代王府的这些房子,才知不过是坐井观天。   “府库重地,平素也是领了王爷给的对牌才能开门进入,殿下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告诉老奴,老奴会记录在册,今日晚些着人送到望月轩。”秦管事站下府库门前,还没开门,倒是先开口。   既来了代王府,自然要守王府的规矩,李忘舒不觉得有什么,便道:“多谢嬷嬷。”   只是秦管事却还是没开门,倒是站在那里,看向跟在李忘舒身后的展萧三人。   “府库内多有藏品,其中又有许多珍贵之物,王爷只允殿下进入,其他人……恐怕要在外稍候。”   李忘舒回头看了一眼,见那三人神色各异,想想这既是代王府内,又不会出什么事情,他们又是就在门口等着,想必无虞,于是也同意了秦嬷嬷所说。   只是她刚要开口,旁边却忽然“冒”出个人来。   “臣等护卫公主殿下,不敢稍离。”   李忘舒有些惊讶地看着展萧,欲言又止:“这是代王府里……”   展萧却丝毫不管旁边还有个代王府的管事秦嬷嬷。   “不管是什么地方,都不能掉以轻心。”   李忘舒有些尴尬地看向秦嬷嬷,笑了一下道:“秦嬷嬷,我这侍卫一路跟随前来,我也习惯他侍奉左右,不如就让他一人跟随我前去。若我有遗漏,也好有人提醒。”   秦嬷嬷打量了一下这位其实有些“失礼”的展侍卫,思及这几日,这人确实是跟在福微公主身边,左右不离,于是道:“那只许他一人进入,另外两个可是不能了。”   李忘舒便道:“这是自然。”   站在不远处的言旷戳戳季飞章,小声问:“为什么不让咱俩进啊?”   季飞章微笑看着站在库房门口的展萧和李忘舒:“你有展萧厉害吗?”   言旷摇头:“那怎么可能?”   季飞章看向他:“那不就得了?当个摆件,有口饭吃就不错了,怎么还给自己加上戏了呢?”   言旷好生无语,瞧见展萧和李忘舒已跟着秦嬷嬷进了那好气派的库房里,遂也懒得与季飞章计较,自到一边坐着去了。   说起库房这样的地方,总是让人觉得该是物品驳杂,又有厚厚的灰尘。   但代王府的府库却不是这样。   推门进去,但见箱笼柜架,摆放整齐,上头一尘不染,显然是经常有人打扫。   李忘舒倒有些意外,望着这么多的东西,不知该往哪去了。   “殿下请随老奴前来。”秦嬷嬷将门关上,引着李忘舒与展萧二人,倒好似是沿着某条隐约的路线前进。   展萧的视线从这偌大府库中扫过,稍微计算,便已发现此处是被专人设计过穿行的线路,因此才显得井井有条。   “王府的府库一共三层,里面是自王爷在永安时就积累下来的东西。听闻殿下需要一些衣物和金银器物,这里种类齐全,可以随便挑选。”   秦嬷嬷打开一个箱子,里头都是女子所穿的箭袖劲装,虽然不是新制的,但保存得当,瞧着倒是簇新。   李忘舒从里头挑了一件喜欢的,披在身上试穿时才发现这衣裳竟然还暗藏机关,里头有个隐秘的夹层,可以放细小暗器。   她此时才知道为什么几件衣服都要放到这样的府库里,想来那一个箱子的衣裳也是“大有文章”。   展萧倒是对这些见惯不怪,鉴察司里什么奇怪玩意都有,他倒可以说是几乎就是研究这些长大的。   又挑了几样东西,秦嬷嬷都一一记下,见这一层已走完了,便引着他二人又登上了二层。   那木制的阶梯也是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是走上去总有吱呀吱呀的声音,显示出这三层府库,实则已有些年头。   才一登上二楼,便觉面前开阔许多,这里并没有存放多少东西,是因为李忘舒想找一把好用□□,秦嬷嬷才带着她过来。   谁知还不等秦嬷嬷开口,李忘舒倒是看着那正对楼梯悬挂着的一幅画愣住了。   那画上画着的,是一个坐在梨花树下的女子。花树繁茂,落英缤纷,那女子独坐花下,一身绛蓝衣裙,眉眼含笑。   “这是……”   李忘舒盯着那幅画缓缓走上前,只觉得画里的人有种格外熟悉的感觉,那画中人似与她倒有几分相似,只是比她给人感觉更柔和些。   就好像——是照顾她长大的嬷嬷口中的她的母妃!   作者有话说:   酒后展萧:我想和你在一起,你却想跟我拜把子?   *   肥章送上~ 第50章 故人有情   “这是王爷所绘, 挂在这很久了。”秦嬷嬷见李忘舒站在那里不说话,于是开口道。   李忘舒尚未能从那般震惊中回过神来,喃喃自语:“叔父果真与我母妃熟识吗?”   第一日到代王府的时候, 她就听李烁提起过自己的母妃。只是那时她觉得,当时母妃与叔父、圣上同在京城, 又年龄相近,相识也不足为奇。   可如今看到这幅画,她倒觉得有些事情仿佛不是她所想的那么简单。   什么人会给一个仅是相识的女子画像呢?   她自见到叔父,便觉得他身上有股温厚如玉的气质, 不像是那般见色起意的狂妄之辈, 那他又给母妃画像……   秦嬷嬷似想起了什么往事, 目光中有一丝怅然。   “王爷与蕙妃娘娘,又何止熟识……”   李忘舒转过头看向秦嬷嬷:“所以这画上的, 当真是我母妃?”   秦嬷嬷似乎此时自知失言, 连忙低下头:“老奴不敢妄议。”   李忘舒走过去,拉住秦嬷嬷的手:“嬷嬷,我幼时母妃就离开了,我对她的记忆,都是从宫人口中而来,可她到底是什么模样, 却总是模糊。今日在叔父这里见到这幅画, 我才好像见到母妃当年的样子。秦嬷嬷,我是母妃的女儿, 我想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   秦管事见这位福微公主目光盈盈,好似一个无助的小姑娘一般, 原本严厉的脸上, 也多了些柔和。   “殿下……”   “嬷嬷, 求求你了,告诉我吧。”   她是福微公主,可她也是个从小就没了亲娘的可怜孩子。   秦嬷嬷自己也是母亲,平素管着王府上下,一向铁面无私,可面对一个不过是想多知道自己母亲些的孩子,她又怎能与平常一般毫无所动呢?   她轻叹了一口气,看向那幅画:“蕙妃娘娘,当真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李忘舒随着她的视线,又重新看向那画中人,耳边则是秦管事有如涓涓细流般的声音。   “当年在永安,舒家是大族,舒老太爷那是战场上的大功臣,先帝都赞叹有加,也信任有加。蕙妃娘娘是舒家的嫡出女儿,从小便得先帝喜欢,将她召入宫中,为公主伴读。”   “老奴当年,不过如公主现下这般年岁,刚到王爷身份服侍,因不知规矩,不小心弄脏了蕙妃娘娘,也就是那时的舒家小姐一本书,王爷便要将老奴打杀了,还是蕙妃娘娘替老奴求情。”   “宫人都说,母妃是温柔贤淑之人,又有才名,是永安城当时颇有盛名的才女,当真如此吗?”   秦管事难得笑了笑:“这是自然,当年娘娘才华卓著,否则也不会引得各家才俊登门求娶。”   李忘舒苦笑:“母妃才情一世,我这做女儿的,倒是个草包。”   “公主过谦了。老奴见殿下字迹娟秀工整,却又有筋骨其内,实有娘娘当年风范。”   李忘舒垂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她从小无人管教,若非皇后娘娘宽容教导,只怕连大字都不识几个。如今虽也跟着福乐妹妹一起念了书,听了大儒们讲学,可若论“才女”二字,她自己都知道,自己是断然配不上的。   “那后来呢?怎么叔父还为我母妃画了这样一幅画。”   “当年娘娘做公主伴读,是与圣上、王爷一处长大,朝夕相处,自然难免生情。”   “那怎么……”李忘舒想问,那怎么母妃是入了宫,可又不知这话怎么开口才不算唐突,倒是自己卡住了。   秦管事历经几十年风雨,最擅识人,又哪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于是便道:“这是娘娘与圣上、王爷之间的事,老奴不过是个下人,哪能得知?只是记得当初王爷与圣上为这件事险些大打出手,还是先帝阻拦,才没有酿成大祸。”   “后来王爷到了锦州,圣上继承大统,娘娘便被封为蕙妃。只是王爷,也再没有娶妻了。”   “不曾娶妻?”李忘舒有些惊讶。   到了王府之后,不曾见过代王妃,她心里其实是有些奇怪的。   但她自己思索,也只是猜测兴许代王妃这几日不在,又或是出了什么意外,叔父未曾另娶,却不想,自己这位叔父是干脆就没有成过亲。   秦管事眼中好像有些难言的沧桑:“王爷从来了锦州,就一心扑在政事上,要么就是领兵到北江去打水匪,这么些年,不少人都想攀上代王府这门亲,可王爷却是一个都没有看上。”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展萧忽然开口,倒让李忘舒有些惊讶。   秦管事瞧了他一眼,点点头:“是啊,蕙妃娘娘那样的人,老奴见过了,尚且难以忘怀,更何况是曾经与她朝夕相处的王爷呢。”   秦管事说着,朝那画走得更近,似乎想要和李忘舒一样看清那蕙妃娘娘的模样。   “还记得舒府上有棵梨花树,老奴那年随着王爷一道去给蕙妃娘娘送生辰礼物,就是见她站在梨花树下,阳光就透过瓣瓣梨花照在她身上,她果真是如九天上的仙女一般,笑起来,让人觉得眼前都明亮了。”   “那时老奴想,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好看的女子,该是怎样的人才配得上做她的郎君呀。”   李忘舒听着秦管事的话,又瞧着那画上浅笑的姑娘,不知怎么,就好像自己也到了秦管事所说的那梨树下一般。   她其实对舒府没有太多印象,自她懂事不久,舒府就因她母妃之死败落,舒家存活的人便举家离开了永安,甚至世人也不怎么敢提起舒家当年旧事。   她想着想着,竟觉得鼻子酸酸的,眼里也有些模糊不清了。   她母妃既是这样好的人,又怎会在深宫之中,自戕而亡呢?   那李炎到底是做出了怎样的事,才逼得她母妃不得不用性命相挟?   “殿下。”   耳边传来展萧的声音,李忘舒回神朝他看去,但见他举着手,手中是一块雪白的帕子。   “娘娘不会想见到你哭的。”   他开口,将那帕子举到她面前。   李忘舒看看他,从他手中接过手帕,擦了擦眼泪,才有些抱歉地看向秦管事。   “嬷嬷,是我有些失态了。”   秦管事摇头:“是老奴一时情不自禁,说了太多,还请殿下见谅。”   “不不,是我自己要听的,我想知道我母妃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她离开的时候,我太小了,只剩下一个模糊的画面,能知道她也曾开心快乐过,我好像也没那么难受了。”   秦管事看向李忘舒的目光都好像和蔼许多:“殿下和娘娘真的很像,长得一样好看,也一样坚强。”   李忘舒回身又看了一眼那幅画像:“我若真像母妃一样坚强就好了。”   倘若她前世也有母妃自戕时那般勇气,想来也不会委曲求全到西岐和亲,更不会明知赫连同盛野心勃勃,还妄想着对他好能改变他。   她也曾尽心尽力想做一个好王后,既是帮西岐的百姓,也是帮大宁的百姓。   可最后,她不过成了一个笑话,既是西岐的笑话,也是大宁的笑话。   “我们还是赶紧找东西吧。”李忘舒将视线从那幅画上移开,“想来,代王叔父也不想有人打扰了这画的清净。”   秦管事点点头:“殿下请随我来。”   代王府上的手/弩,自然要比外头卖的更要精致。   展萧拿起几个瞧了瞧,也甚是肯定,虽说尚不如鉴察司里的专业,但是给李忘舒用却够了。   她初学这些,倘若使用太精巧的,反而容易伤了自己,就是这样简单好操控的,反而适合她。   展萧从那些弩中挑了一个小巧轻便的,朝李忘舒的胳膊上比了比,便拿给秦管事记下。   “如今这些可都是殿下需要的?还有其他不曾找到的吗?”秦管事将她记好的册子拿给李忘舒看。   李忘舒一一扫过去,又与展萧核对,再无遗漏,这才交还给秦管事点了点头。   “既然都已经找到了,那老奴这就遣人送到望月轩,这库房就先锁了。”   李忘舒点点头:“多谢秦嬷嬷,有劳了。”   展萧却是看着另一边的阶梯问道:“还有一个三楼,不知上面放着什么,还有这样弩吗?”   秦管事思量他是想给自己也寻一个,便笑道:“所有的都在这了,三楼放着的都是王爷的贵重东西,没有殿下需要的,一般就不另开门了。”   李忘舒瞧着展萧一直朝阶梯那看,便道:“我们借住叔父这里,已是打扰,就不要偏去看叔父的东西了。”   展萧与她相视一眼,便道:“是属下唐突了。”   从府库出来时,已是日上中天,言旷和季飞章正坐在府库外的大树下乘凉,两人就那么席地而坐,瞧着倒是格外惬意。   展萧自然不觉得这有什么,李忘舒在宫中时就不爱约束宫内的下人,如今亦是如此。只不过秦管事就不一样了。   她是宫廷出身,又是从从前宫中最严厉的嬷嬷手底下训练出来,对那些规矩礼仪烂熟于心不说,规束下人也以严厉出名。   她一眼瞧见季飞章与言旷的模样,便已冷了脸。   “殿下尚且在做事,你们身为殿下护卫,倒是轻松。”   季飞章和言旷原本昏昏欲睡,听见这声音立时站了起来,看向说话的秦管事不明就里。   秦管事走到他二人跟前,虽说没有那两个年轻人个子高,但却气势十足。   “我不管你们从前是什么规矩,但如今在代王府里,就要有代王府的规矩。公主年轻脾气好,不拘束你们,我可不一样。既是殿下的侍卫,就要有侍卫的样子,整日懒散,不如早些发卖了,代王府可不养闲人。”   季飞章和言旷互相看看,也不敢说什么,“乖巧”地低下头去。   他们的身份本来就不好被人知道,自然是越没有存在感越好。   “站好了。”秦管事冷声训斥。   季飞章和言旷一下站直了,动都不敢多动一下。   秦管事这才转身朝李忘舒行礼:“殿下,这些侍卫许是在外面野惯了,倘若殿下不好开口,只管告诉老奴就是,万不能让他们耽误了殿下。”   李忘舒笑得有些尴尬,可秦管事说得其实没错。   她不了解季飞章和言旷从前在鉴察司里是做什么的,可他们如今跟着她,日后免不了抛头露面,倒确实该装装样子,否则被人寻了错处,倒是害了他们自己。   “多谢秦嬷嬷。”   秦管事这才行礼,带着自己的几个侍从,从府库离开,去拿对牌,收拾方才李忘舒挑好的东西。   待人走了,言旷才长出了一口气:“这秦嬷嬷,怎么比律司长还吓人……”   他也不敢大声说话,只用气声同季飞章道。   季飞章扭头看那秦嬷嬷走远了,方开口:“最不要惹的,一是女人,二,是老了的女人,你不知道吗?”   “女人又怎么了呢?”李忘舒走到他二人面前,刚好听到季飞章的话。   季飞章一愣:“殿下自然与那些庸脂俗粉不同。”   李忘舒看着他,缓缓开口:“这世间女子,倘若是善良知礼,自然都是一样的,不论身份、年纪,季飞章,我知你以往是个纨绔子弟,但有件事你需明白。这世上的女子,也和男子一样,是个人,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你若有不满,自可以说出来,但却不该用‘女人’、‘老了的女人’来一以概之,倘若我说,世间男人大抵庸俗,你又作何感想呢?”   季飞章有些意外,他从未想过,自己原本打趣的一句话,还能引申出这么多意思来。   他求助似地看向展萧,却见展萧望着李忘舒,竟好像是与有荣焉?   “殿下所言甚是。”展萧开口,终于舍得将眼神从李忘舒身上离开。   季飞章看着他那样子,只觉得自己昔日的好兄弟,好像是与他“渐行渐远”了……   李忘舒看向展萧,笑了一下方道:“秦嬷嬷说的话你们可记住了?既如今你们随我入了代王府,不管当初打的是什么主意,现在大家都拴在一条绳上。不留把柄,是救你们自己,也是救我们。”   李忘舒说完,便抬脚往望月轩的方向而去,展萧自然跟着她。   徒留季飞章和言旷两个站在原处。   言旷瞧了瞧公主离开的方向,似懂非懂地道:“殿下可真是个难以琢磨的人。”   季飞章深深看了一眼离开那两个人的背影,终于正经说了句话:“难不难琢磨也不是你该琢磨的,还不赶快跟上!”   *   大摆宴席迎接西岐王的消息,只用了半日就传遍了前朝后宫。   对于这件事,说什么的都有,但宁帝的决定,大臣们都知晓难以改变,所以那些话也都咽进肚子里。   偶有几个有骨气的言官要进谏,可惜人被拦在宫外,连李炎的面都见不上,也只能羞愤痛哭,最后被小太监送回家中去。   只是这件事背后透露出的信息,却如同今日永安上空的阴云一般,笼罩在皇后姜梧的心头。   她已经在桌案前坐了许久了,久到一向有眼力的她身边的女官应书都忍不住开口。   “娘娘,久坐伤身,要不奴婢陪娘娘去花园里走走?”   姜梧抬起头来,看向外头有些惨白的天色:“本宫坐了很久了吗?”   “都快一个时辰了。”应书有些心疼地开口。   “一个时辰也没想出一个办法来,从前父亲说我愚笨,本宫还不信。”   “娘娘聪慧识大体,连圣上都夸赞。”   姜梧摇头:“你可知,圣上下令要大摆宴席为西岐王接风洗尘,是说明了什么?”   应书身为后宫女官,自与一般侍婢不同,她虽总陪侍在姜梧身边,但却是读过许多书的。   朝堂之事,她未必懂得有那些大人多,但却也知道不少。   她微微皱了眉,小心地开口:“好不容易有如今的太平日子,圣上定然不想再起争端,如今福微公主殿下尚在锦州,圣上这是要行安抚之计,以免西岐王冲动开战。”   姜梧无奈的笑笑:“你尚且知这是安抚之计,那西岐王又如何会不知?”   “娘娘的意思是……”   “倘若他偏要以和亲公主未到西岐为由发难,以圣上的脾性,做出今日之决定,只怕已连后路都铺好了。”   “后路?娘娘是觉得……”   应书不敢说出来,她怎么都觉得圣上不该这般无情。   姜梧却叹息:“福乐业已及笄,又是如今宫中唯一的公主,福微不在,你说倘若那西岐王刻意刁难,圣上会不会以大局为重呢?”   应书垂下视线:“这……”   姜梧扶着桌案站起来:“那丫头自幼在宫里,多受宠爱,没有经过风雨,福微有主意逃,她却断然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她既对那方小将军心动,如今便也只能就是这武威将军了。”   “娘娘,这般决定,会否太快了些。”   “如今岂是能拖延的时候?那方靖扬虽冒失,到底是在永安,在本宫眼皮底下,倘若真要顶替福微嫁到西岐,本宫就算再有本事,如何保得住她?更衣,本宫要去养心殿,面见圣上。”   *   天色已暮,永安城阴了一日,却没有下出一场雨来。   日头西落,宫城内更显晦暗,养心殿里早早上了灯。王得福站在殿门前,瞧着外头天色,只觉今日怕是要有一场夜雨来。   李炎坐在案前,对着眼前鉴察司的奏报有些发愁。   那西岐王一行,自过了天阙关后就再不着急,显然明着是为和亲一事前来,实则四处摸索大宁消息。   他自然不想让人知道如今大宁亟需修养生息,尤其是对手,但现下越是催促,越是显出心虚。是以那西岐王游山玩水,不着急入永安,李炎倒也一时想不出个好办法来。   正在他为此事思索之际,原本站在殿门前的王得福走了进来:“圣上,皇后娘娘来了。”   李炎抬手将面前鉴察司的奏报扣过去,这才抬起头问道:“她来做什么?”   王得福回禀:“娘娘说,今春的笋极为鲜嫩,亲自给圣上炖了春笋骨汤,请圣上尝尝。”   李炎倒有些意外:“她许久不沾阳春水,今日怎么有闲情逸致。请娘娘进来吧。”   “是。”王得福应声,又回头去外头传召。   姜梧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日头都落山了,圣上也该休息休息,保重龙体。”   李炎抬头看她:“你许久不来养心殿了,今日怎么想起到这来?”   姜梧将那食盒放在小桌上,轻轻打开,又将里头的汤盅拿出来,还没揭开盖子,屋里便能闻到一股鲜香气息。   李炎起身,走到这小桌案边上:“是不是有什么事想同朕说?”   姜梧揭开汤盅的盖子,看向李炎:“养心殿是圣上处理政务的地方,臣妾妇道人家,若是常来,终究不合适。今日瞧见春笋,甚觉新鲜,又听闻圣上这几日烦闷,不曾好好用膳,便想着,能让圣上有些胃口。”   李炎笑道:“难得你有这番心思。朕有时想,这养心殿内甚是无趣,想去找你,又怕你想休息,觉得朕烦。”   “臣妾哪敢?臣妾只怕是圣上厌弃了臣妾。后宫之中姐妹众多,总有能解圣上忧心之人,臣妾一向嘴笨,最是不敢造次。”   “哪有?你一向识大体,知进退,你还没说,今日是为什么事而来呢。”   李炎由着姜梧将那汤盅端起,舀了一勺汤喂到他嘴边,才听姜梧开口。   “果然有什么事都瞒不过圣上。”姜梧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开口,“臣妾想着,福乐那丫头也大了,既过了及笄的年岁,不知圣上心里可有中意的驸马人选。”   李炎倒没想到姜梧是提起这件事,他有些意外,将那口汤咽下了,方问:“怎么突然想起给福乐择婿?”   姜梧笑笑:“就是前几日福乐在臣妾跟前说话,见她已出落成大姑娘了,由是才想起这件事。”   李炎倒好像不怎么在意:“当初成央公主廿二岁才嫁人,福乐是公主,又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何必如此着急?”   姜梧轻叹了一口气,见李炎喝过几口汤,似乎有些乏累,于是搁下汤碗,又为他按起额头来。   “臣妾为人母亲,也没有经验,多有担心,让圣上见笑了。只是那日与福乐说话,听她言语之   中,倒是多提起那个方小将军,臣妾也不知前朝事务,所以这才想问问圣上,那少年人如何?”   李炎便道:“朕记得,你应该见过他吧?”   “确实见过,之前查福微的案子,也是那方小将军跟着审问。只是他那时办公务,臣妾倒是没看出此人如何。”   “一个愣头青罢了,相貌倒是不错,据闻也有不少贵女想招他为婿。”李炎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   他坐直身子,看向姜梧:“皇后忽然问这件事,该不会是因为西岐王要来了吧?”   姜梧动作一僵,脸上的笑也微微有些尴尬:“臣妾哪知道那些,只是瞧着福乐好似喜欢,便想问问圣上。”   谁知李炎脸色一变:“她喜欢?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懂什么?”   “是啊,这公主的亲事,也是圣上做主。只是臣妾身为她的母后,终归是有些担心。”   李炎看着姜梧,眼中倒闪过一丝轻蔑:“朕说你怎么忽然今日前来,还炖了汤,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臣妾哪敢打什么主意……”   “你是不是想着,赶在这些日子把福乐与那方靖扬的亲事定下来,待西岐王来了,就算西岐王又看上了福乐,那你的宝贝女儿也不用出嫁?”   姜梧面色大变,连忙起身跪在地上:“圣上,福乐是臣妾的女儿,也是圣上的女儿呀……”   李炎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朕就知道,你才舍不得你的孩子受苦。当初让福微和亲的时候,朕也没见你如此哀求。怎么,你的女儿是女儿,舒月的女儿就不是女儿了吗?”   “臣妾没有这样的意思。”姜梧大惊,“臣妾待蕙妃妹妹的女儿,也是如同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若不是情非得已,臣妾又哪里舍得让福微远嫁?”   “情非得已,你的意思还是朕的错了?”   “臣妾不敢。”姜梧说着,已是眼眶微红。   她知道李炎这些年忘不了舒月,就算他厌弃李忘舒这个女儿,可越是这样,越是说明他放不下当年旧人。   她不愿与李炎在舒月的事情上争论什么,更唯恐李炎又将对舒月的恨意发泄到她的身上,于是连忙扯开话题。   “臣妾只是瞧着福乐对方小将军动了心,才不忍见女儿受苦。况且那方小将军也曾立下功劳,也是年少有为,臣妾想着,若是成就他们这对有情人,也是给儿女留下福气……”   “够了!”李炎忽然大喝一声,厉声打断姜梧的话。   姜梧愣了一下:“圣上……”   李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福乐是你的女儿,是朕的女儿,可她也是大宁的公主!如今福微逃婚,那西岐王又步步紧逼,你现在让福乐与方靖扬定亲,不就是告诉西岐王,大宁没给他留后路吗!你是想让整个大宁都给你女儿陪葬吗!”   姜梧万万没有想到李炎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抬起头看着这位帝王,她曾经的枕边人,只觉陌生、震惊,甚至连一句话也不知该怎么开口。   “圣上,怎么能……”   “朕怎么了?朕告诉你,福乐是朕的女儿,朕也心疼,可她既是大宁的公主,就不该逃避!倘若当真需要她的时候,就算她是朕宠着长大的,也要登上那和亲的马车!”   哗啦啦——   屋外,忽然传来雨水落地的声音。哗啦啦的大雨倾盆而下,转瞬之间已掀起一片水雾。   姜梧瘫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垂下视线去。   外人见她贵为皇后,以为她执掌后宫,风光无限,可谁又知晓她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   她当年满心满意以为嫁给了自己喜欢之人,便可以举案余生,后来才发现郎君早有心悦之人,偏偏那人还是整个永安都闻名的才女,她只能自愧不如。   如今听闻女儿已与那方小将军私下交换了信物,虽有违礼法,可她心里到底是庆幸女儿能得两情相悦的郎君,比她幸运不少。   只是那感情,倒是还没开始,就已经要结束了。   “王得福。”李炎走回自己的书案旁,抬头朝着外头朗声大喊。   王得福急急忙忙跑进来,身上还带着才过雨的水气:“圣上,老奴在。”   “着人将皇后扶回寝宫吧。皇后需要好好休息了。”李炎有些不耐烦地看了姜皇后一眼,而后便坐回书案前,不再理会姜梧了。   王得福虽不完全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可帝后争执厉害,他却也在外头听见了几句话,由是猜个大概,见姜皇后的模样,他便轻叹了一口气,命人送皇后回宫了。   只是外头雨大,姜皇后这一路回去,便是打着伞,也怕要湿了衣裳。   王得福不敢多话,只在瞧着宫人扶着皇后离开时,心里有股不知名的悲凉。   他们这位圣上,对权术人心一向执着,偏偏对着那些为他好的人时,也是一样猜疑。虽说自古帝王无情,可这无情帝王,当真就能护好天下人吗?   *   “你说李炎、我娘、叔父,他们当初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夜色渐深,李忘舒却坐在望月轩的小凉亭里不愿回去休息。   展萧站在她身后,回答道:“前尘往事,如今难追,殿下还是早些休息,后日就要到瑶山去了,想必到那里又要耗费不少体力。”   李忘舒摇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见了那画像,我总觉得心内难安,好像要出什么事一般。”   她回头看向展萧:“展萧,你坐下,同我说说话呗。”   “属下……”   “你别属下属下的,白日里在秦嬷嬷面前要装装样子就算了,如今天都黑了,又没人到望月轩来。之前在路上也没见你多敬重我呀。”   展萧垂眸:“此前毕竟不同。”   “是,此前你是个卧底,是打入我身边获得信任的。如今是不是卧底倒不知道,明面上总得当个侍卫对吧?”   展萧不说话。   李忘舒兀自笑笑:“你这个人还挺有意思的。”   展萧不知她所说的“挺有意思”指的是什么,也不敢回话,只是抬起视线静静看着她。   李忘舒抬手指来一下旁边的石凳:“本宫命你坐下,这回可行?”   展萧想想,他其实没给这种贵人当过侍卫。   这几日在代王府,他只有一个感觉,这些王公贵族的家中果然规矩多。   他从前潜藏办案,虽也伪装,但大多不过是个把时辰,有个样子能骗过人就是,只有这般深入其中,方知那规矩繁多不是虚言。   如今他倒不知李忘舒让他坐,他是该坐还是不该坐了。   李忘舒无奈起身,扯过他的衣裳:“你怎么了?我都让你坐下了,你倒是摆起谱了。”   展萧被她“按”在那石凳上,脸上的表情多少有些不自然。   李忘舒也懒得管这人又是哪里不对劲,反正他从到了代王府就时常不对劲。只是兀自在他对面坐下,自顾自说起话来。   “按秦嬷嬷所说,倒是叔父当时喜欢我母妃,可叔父既喜欢,怎么不去舒家提亲呢?他那时候应该也是皇子。”   “或许是有事情为难呢?”展萧开口。   李忘舒却摇头:“不应该呀。若按秦嬷嬷所说,母妃当年都能入宫伴读,可见皇祖父也是欣赏母妃的。我最不明白的事情,其实是,倘若母妃也心悦李炎,那李炎也喜欢母妃,那为何我母妃只是蕙妃,皇后却是如今的姜皇后呢?”   李忘舒看向展萧:“你们鉴察司,就没有这种事情的传闻吗?”   “鉴察司的卷宗大都是关于舒家的,关于圣上的,并无多少,而且我也没有权力翻阅。”   “你不应该深得那位司长的信任吗?”   “再得信任也有规矩,涉及皇室的密辛,一般不会外泄。我若不是接了任务,也不会看到关于蕙妃娘娘的那些事。”   李忘舒有些丧气:“虽然皇后娘娘待我也很好,可我还是很好奇,母妃若果真如秦嬷嬷所说,当年又怎么会甘心做个妃子呢?她不像是会沉沦后宫之人啊。”   “也许到了瑶山,就能知道答案呢?”   “那是帝令到答案,又不是我母妃的。”   “殿下的帝令应该也是出自蕙妃娘娘手中吧。娘娘当年自刎宫中,却将这么重要的东西留给那是尚是孩童的殿下,娘娘既心思谋划远胜男子,又怎会不提前布局呢?”   李忘舒想想,展萧所言好似也有道理。   若按秦嬷嬷所说,她母妃可是惊才绝艳的人物,帝令这么重要的东西,敢留给她,还让李炎都不知道一点消息,可见确有很大可能,是有过什么计划。   只是思及此,她自己又忽然愣了一下。   既然母妃当时自戕,可见与李炎之间已是你死我活的地步,怎么都不像是会将帝令的消息告诉他,那李炎是怎么知道帝令在她身上,还派展萧来接近她的呢?   此前她一直忙于逃亡,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如今细细想来,她是在永安城外才抛出帝令的消息,为来让李炎和西岐人先打起来,可展萧却是在那之前就被安排到她身边的,展萧既是为帝令而来,那李炎是什么时候知道帝令下落的呢?   她想到这里,忽觉脊背一阵凉意,看向展萧的视线也变了变。   展萧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只是刚要开口,便见李忘舒已然起身。   “我累了,我要休息了。”   “嗯,殿下早些休息吧。”展萧应声,跟着她起来,一直到她走进屋子,才关好门,停在院子当中。   夜风吹过,带来春日里充满生机的泥土气味。   盏茶功夫后,季飞章和言旷几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你真的要去吗?倘若被王府的人发现,恐怕会连累公主。”季飞章开口,一双桃花眼里有种不符合他气质的担忧。   展萧却道:“我不会被发现。”   “这么冒险何必呢?”季飞章不解,“那是代王的秘密,你非要去探究,公主又不知道你为她付出这么多,还不是会怀疑你。”   “我总要确保她安全。”   “展萧,你做些她看不见的事,她不知道就不会感谢你,你这些事岂不都白做了?”   “我只想她安稳,不是想得到什么感谢。”   季飞章有些无语:“你现在倒是不计得失了,怎么以前做个任务都要精打细算,一个时辰都不愿耽搁?”   夜风从几人间穿过,只有新长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声音。良久,才听见展萧开口。   “我不知道这算什么,但这不是任务,她不一样,离开潜浪城的那天,我就意识到了。”   季飞章轻叹了一口气:“终归人家是公主,我们呢,原本见不得光亮,如今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已是不易,展萧,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   季飞章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李忘舒屋子的那紧闭的大门:“飞蛾扑火,注定没有结局。”   展萧却没有再回答,他转身向望月轩外走去:“有没有结局,也要扑过了才知道。”   季飞章深深叹了口气,拍了拍言旷的肩:“看好公主。”   言旷尚在思索那两人话里的意思,还没反应过来了,已见两道身影眨眼间就消失在黑暗中。   他开口,声音发出一半来又戛然而止。   最后自顾自地小声嘟囔:“又不带上我,亏我来往并州兖州,传递了那么多消息。”   *   代王府府库,此时已隐没进一片漆黑之中,除了府中巡逻的侍卫,此处再没有其他人。   但代王府在锦州是什么存在?那是比锦州府衙还要安全的地方,几乎没有不长眼不要命的人跑到代王府来犯事,所以那些侍卫倒是例行公事,也并没有如皇宫之中的侍卫那么上心。   对于出自鉴察司的展萧和季飞章来说,这样的防守不能说是有破绽,只能说全是破绽。   两人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就已经出现在了府库的屋顶上,从屋顶翻下,落在阁楼的一截露台上,如同猫儿一般轻巧,没有一丝多余声响。   季飞章轻轻撬动机关,很快就打开了一扇窗。展萧飞身入内,季飞章则留在外面盯着四下动静。   这一番动作一气呵成,两人之间一句话也无,却配合默契,显然并非一日之功。   此刻屋内的展萧已经点燃了火折子,以手罩着朝四周看去。   只是他才行了一步,便被眼前的场景彻底震撼住。   那秦管事未曾领他们登上的府库三层之内,竟然全是女子的用物!   垂挂在衣架上的精致宫装,搁在桌台上的胭脂首饰,设计精巧的笔墨纸砚,甚至还有比二楼更多的挂画、字幅。   那画上,无论春夏秋冬的景致,却都只有一个人,赫然是李忘舒的母妃,那位被称作才女的蕙妃娘娘!   展萧做暗探多年,却还从没有见过哪个人会用这么多的东西去怀念一个故人。   他不知该用怎样的语句来形容面前所见的场景,只觉备受震惊,却又有种难言的可怕。   正在他想将这楼中诸物看得更清楚明白些的时候,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声大喝。   “什么人在那里!有刺客,有刺客!”   作者有话说:   今天晚了不好意思!停了一天的电,稿子都在电脑里,电脑打不开,属实是太惨了,还好来电赶上了T_T   * 第51章 愿赌服输   那一声大喝之后, 紧接着便传来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外头明灭的灯火也亮了起来,显然府中巡逻的侍卫正在朝这边赶来。   窗外的季飞章敲了敲窗框:“展萧, 好像出事了。”   展萧吹熄了火折子,翻身又从那窗口跳了出去, 仍不忘将窗户关好。   两人自这三层围栏向外看去,才见各队人马都已涌了过来,其中一队,正在往这府库北边追去。   “怎么办?”季飞章皱眉, 现在人这么多, 又都是集中在府库下方, 定是要大查特查一番,他们如今再想走可不容易, 一不小心就会被误会成刺客同伙。   “你看到刺客了吗?”展萧问。   “不像刺客, 倒像是毛贼。”季飞章道。   展萧思量片刻,立时朝他指了北边的方向:“追那刺客,王府的侍卫未必能抓住他。”   “可这样,不会暴露我们吗?”季飞章有些犹豫。   展萧却道:“只要抓住了人,就有办法。”   季飞章不知他说的办法到底是什么,但思及这人总归经验丰富, 于是也不再质疑, 两人从那府库翻下去,又混入抓人的侍卫中, 倒真的去追那毛贼了。   李忘舒是被脚步声吵醒的。   她睡得并不踏实,好像梦见了母妃, 正想说话, 就听见隐隐有人争吵的声音, 还没来得及开口便醒了过来。   “殿下已经休息了,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听珠一边披了衣裳,一边跑出来,正拦住追过来的代王府侍卫。   领兵的是车令羽,此刻神情严肃:“府中进了贼人,如今是朝望月轩而来,还请听珠姑娘行个方便,让我等入内搜查,否则出了事情,你可承担不起。”   “殿下已经休息了,你们这么多男人都要进来,于礼不合,便是遭了贼人,我望月轩没有一点动静,如何能随意让人这般搜查?”   “听珠,你可想清楚你如今在说什么。”   “车总领,我知你负责府内安危,可王爷既派了我到公主身边,我也要为公主考虑,公主是女子,如何能让这么多男人进得闺房?”   “听珠,出什么事了?”李忘舒披了件薄斗篷走出来,正见听珠在门口挡着,外头则是一堆举着火把到侍卫。   听珠还未开口,倒是车令羽先开口了。   “启禀公主,方才府中发现了刺客,是朝望月轩内逃窜而来,属下带人抓捕刺客,还请殿下让我等入内搜查。”   “刺客?”李忘舒微微皱眉。   言旷跟在李忘舒身边出来,这时低声开口:“殿下,咱们这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人。”   展萧和季飞章此刻还没回来,言旷自然不愿意让车令羽领着人来搜查,又生事端。   虽然这位车总领这几日也算好相处,但对方毕竟是代王的人。言旷出身鉴察司,倒还没那么容易信任这样只见过几面的人。   李忘舒有些犹豫,她总觉得这件事有哪里奇怪,可车令羽要来搜查,她又一时想不出阻拦的理由。   车令羽见李忘舒没有说话,当即有些急了:“还请殿下不要拖延时间,倘若放走了刺客,后患无穷。”   正在李忘舒思量到底是哪里让她觉得奇怪的时候,望月轩外倒是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车总领只管放心,刺客跑不了了。”   车令羽神情一变,扭头看去。他带来的侍卫自动分散到两边,倒见展萧与季飞章拎着一个人走了过来。   “展公子,季公子,你们这是?”车令羽看着他二人,倒有些惊讶。   李忘舒如今终于发现了到底哪里不对,之前每日都是展萧守在她门外的,今日换成言旷不说,他们两个还从外面回来,难道他们比车令羽还先发现刺客吗?   “方才听到动静,得知府中进了刺客,我与季飞章便也追了过去,索性将这人抓到了,还是个西岐人,车总领有什么疑问吗?”   车令羽与展萧交过手,知道他身手不错,只是对方从望月轩外回来,当真可以这么快吗?   “展公子,当真是去抓刺客了吗?”车令羽开口。   展萧看着他,倒是没有一点躲闪:“不然呢?车总领觉得我是去做什么的?”   “既然已经抓了人,还在这里做什么?”代王李烁的声音响起,那侍卫哗啦啦一片都俯身行礼。   李忘舒走上前:“叔父,我的人不知王府规矩,许是惹了麻烦,还请叔父看在他们抓住贼人的份上,饶过他们。”   李烁走过来,看向被季飞章压着的那个西岐头发样式的男人:“就是此人夜里潜入王府?”   展萧道:“正是。按理说西岐人应该在前往永安的路上,早已过了锦州。”   李烁似乎想到了什么,看了车令羽一眼:“把人带下去,好好审问。”   车令羽还想再说什么,只是瞧见李烁的目光,终归将话又咽了回去,领着人押了那西岐人便离开了。   李烁这时才看向李忘舒:“没吓着你吧?”   李忘舒摇头:“叔父放心,我不是小孩子,不过是个西岐的毛贼,又不曾伤到我,我无妨,只是……”   李烁笑笑:“你放心,你那几个侍卫虽然总有些不守规矩,但抓到了刺客,这也是大功一件,我自然不可能罚他们,倒是夜这么深了,你早早休息。”   李忘舒这才点头应下。   李烁便又看向展萧:“本王既担着福微一声‘叔父’,自然要多为她考虑。展萧,本王知道你武艺高超,但保护福微才是你当先要做之事。日后可万万不能如此冒失了。”   季飞章听着,只觉得那位代王仿佛是话里有话。   展萧却仿佛什么弦外之音都没听懂一般,垂首应道:“多谢王爷提点。”   这一场闹剧倒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将偷偷潜入代王府的西岐人抓住,整个王府就又重归平静。   只是这么一闹,李忘舒倒是横竖睡不着了。   她见天色漆黑,似乎还离天亮有段时候,便干脆起身,摸着黑走到门口。   “展萧,你在外边吗?”她趴在门口朝外试探,倒比小贼还像小贼。   展萧有些意外,但还是立时就回应道:“属下在。”   “外边有人吗?”   展萧不知李忘舒为什么要问这个,可还是回答她:“没有,只有属下一人。”   他话音方落,便听见轻微的门打开的声音。   才一回头,还不及他有什么反应,一个轻巧的身影便披了一件薄斗篷“落”在他身边。   “殿下这是……”   “我怎么都睡不着觉,便想着,还不如出来与你一道说话。”   “外头凉……”   “过不多久就夏天了,哪里就有那么冷?况且从前在林子里,也不见你说这种话。”李忘舒却不管,坐在他身边,倒是也不像以前一般嫌弃那地上脏了。   展萧失笑:“殿下好歹垫着些,免得受凉生病。”   李忘舒见他将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遂也不与他客气,倒是叠起来坐在身下,如同在永安城外的树林里那样。   后半夜的风里带着凉意,一扫白日里临近夏天的燥热,李忘舒抬头,但见天上星子舒朗,倒好像有投下暗影的云。   “你方才去做什么了呀?”   展萧愣了一下,便想到他就知道瞒不过李忘舒。   “本来是想趁着夜色去王府里看看,谁知碰到一个‘小贼’撞到枪口上了。”   “当真只是去王府看看吗?”李忘舒又问。   “不然呢?殿下觉得我是去做什么?”   “你这个人身上,总让人觉得有很多秘密。那天告诉了你帝令的事,我以为我们之间就没有秘密了,可现在看来,我果然想多了。”   展萧想到他方才看到的那府库三层里足可称得上震撼的场景,可却终究没能现在就把真相告诉她。   “世人总有不愿为人言之事,殿下说属下身上有秘密,那殿下就没有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情吗?”   李忘舒抿了抿唇。   她确实有不想被人知道的事,她重来一回,就算当真说出去,又有几人会信呢?   想着想着,李忘舒倒忽然笑了一下。   展萧不明原因,便看向她:“殿下,是在笑属下吗?”   李忘舒抬头看着天上明暗的星子,开口道:“我是突然想起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是不是也说过差不多的话?”   展萧凝神细思:“尚有些不同。”   “是啊,那时候你不想告诉我的事,应该是你其实不是什么殿前司校尉,是鉴察司的人吧。”   展萧看向李忘舒:“那殿下那时候不想告诉我的事,是关于帝令吗?”   李忘舒看向他,这廊檐下挂了几盏宫灯,倒映得他没了那些冰冷生硬。   “如果帝令的宝藏打开,是个死局,怎么办?”   “愿赌服输。”   他的回答几乎可说是未经思考,李忘舒愣了一下,旋即冁然而笑。   她自重生之后,终于走出了与前世完全不同之路,再往前,便是她从未经历过之事。前途未卜,而她此时却忽然放心了些许。   诚如展萧所言,不过是——愿赌服输。   不知为何,总觉得此夜恍惚悠长。   两人之间沉默下来,唯有稀疏星光,如同当日在林间一般,落在他们身上。   良久,展萧忽觉一侧肩膀沉了一下,他身形微顿,一只手险些要放到软剑的剑柄上,方才意识到什么似的,缓缓偏过视线看了过去。   但见那小公主,如今正毫无防备地靠在他肩上,睡得香甜。   作者有话说: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一点小糖~ 第52章 此去瑶山   四月十五,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好像连街上的行人都多了不少。   不知怎么,今年永安的雨好像格外多, 这几日连着下了两场,城中的石板路上总是湿漉漉的, 能映出个模糊人影来。   今日休沐,往常方靖扬定是要到马场上去跑几圈的,又或者去靶场上射箭,今天却一反常态, 一大早就到了一间酒馆内喝酒。   他心里实在愁闷。   说不出具体是因为什么, 只是好像自打上次与李霁娴见面之后, 就总有一股郁郁之气萦绕心间。   试了好些法子,都不甚管用, 还是听那裴鸿信说起“借酒消愁”这么一回事, 这才跑到酒馆里来,躲了他那严厉的爹,在这“消”起愁来。   只是还没喝两口,便被人给认了出来。   “方小将军素来志得意满、英姿飒爽,怎么今日跑到酒馆里喝酒来了?”   方靖扬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来,倒见一个文官打扮的年轻公子, 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他对面。   卫思瑜, 礼部的一个什么小官。   方靖扬如今在殿前司当值,自然也认得了不少官员, 虽然和这个卫思瑜没说过几句话,但对方也算是如今唯一的皇子麾下谋士, 方靖扬也算有个大差不差的印象。   “卫大人也这么有闲情逸致啊。”方靖扬最不爱和那些文人说话, 于是也爱答不理。   卫思瑜却不恼:“如今礼部忙碌, 下官也不过得这一日清闲,待到西岐王到了永安,只怕可没有这样的日子了。”   方靖扬抬头看他:“西岐王到永安,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说话直接,卫思瑜倒好像习惯了似的:“方小将军每日在宫中,难道不曾听说吗?圣上要设宴款待西岐王,又加了好些表演呢。其中许多都要礼部审定,下官自然忙碌。”   方靖扬这几日总为着李霁娴的事情发愁,倒甚少留意宫里其他流言。   他想了想开口:“既如此,卫大人还不快些休息,还跑到这酒馆里来做什么?”   卫思瑜看向窗外:“本来是没打算来的,只是行至此处,忽从窗口瞧见方小将军一人买醉。下官心中好奇,便来了。”   方靖扬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果然见到一辆小马车停在路边上。   “我买醉与你何干?”方靖扬不屑地轻哼了一声。   卫思瑜脸上倒是始终笑着:“此前偶听福乐公主殿下提起方小将军,道是潇洒人物,如今下官瞧着,倒是不见一点潇洒之意,自然好奇。”   方靖扬的视线重新落到他身上,这回那烦闷的表情倒是少了些许:“她提起过我?”   卫思瑜见他此般模样,已知自己只怕是猜了个大差不差。又想到此前小皇子总与他们说起公主殿下忧心和亲,于是正色。   “确是提起许多次,只是日后若要再听公主殿下见解,恐怕就困难了。”   “哪里困难?”方靖扬还丝毫未觉自己已被人试探出来了。   卫思瑜便故意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山高路远,如何听得?自然是困难的。”   “什么山高路远?卫思瑜,你胡说什么呢?”   他果然急了,卫思瑜心里觉得好笑,脸上却还要故意做出惊讶表情。   “方小将军还不知道吗?福微公主一直没有寻回来,这西岐王又快到永安了,如今火烧了眉毛,宫里头又只有福乐公主一位殿下,圣上有意呢。”   他说话不留话柄,自然不说是有意什么。   但方靖扬冲动归冲动,又不是个傻子,哪里能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那方小将军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惊得酒馆里的人都看过来,他自己才觉出不对,连忙又坐下,压低声音。   “你这话可当真?”   卫思瑜道:“下官就在礼部,因何作假?”   方靖扬愤愤:“这怎么可以?那西岐王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福乐年纪又小,又没有福微公主那么厉害,若是真的……岂不是要送命。不行,这可不行!”   他说着,倒是立时起身向外冲去。   “哎……”卫思瑜抬手还想拦,可那到底是个武将,还不等他起身,人就一溜烟消失在酒馆门外了。   卫思瑜叹了口气摇摇头,这方靖扬也委实太过冲动了些,看来他这家是回不得了,还得快去面见小皇子才是。   *   永安城如今暗流涌动,锦州却是风和日丽。   天气更热了些,隐隐已有夏日的感觉,山间春花开了不少,各色样式,点缀在已经冒头了的草地上,像是一件织了花样的衣裳。   瑶山地处锦州以南,说是山,却远不如永安周边的山那般崎岖雄伟。   只不过是地势更高些,但前去瑶山的路途却是修好的官道,格外平坦。   代王府的队伍缓慢地走在前头,李忘舒乘坐的马车就跟在后面,有言旷和季飞章护卫其后。   日头升上来,这官道上也没个遮挡,言旷不免觉得炎热。   他又闲来无事,就想与季飞章攀谈。   “你说展大哥累不累,我方才走到马车侧边瞧见他,他就是那个姿势,如今还是,咱们都快走了一个时辰了吧?”   季飞章笑了一下,一双桃花眼眯缝着,像要睡着了似的,远看更像一只狐狸了。   “那天晚上,公主殿下靠着他睡着了,他跟座雕像似的,一动不动坐了半个晚上,你忘了?”   “嘶。”言旷倒吸一口凉气。   他还记得那天早晨他和季飞章看到正屋门口坐着的展萧和睡得正香的公主时的震撼。   “两三个时辰他都不嫌长,更何况这一个时辰?”季飞章倒好像笑得心满意足似的。   他一边瞧着前面那辆马车,一边又道:“我以前倒不知道,原来鉴察司那些伪装的本事,还能用在讨姑娘欢心上。果然是那些庸脂俗粉没有福分,配不上小爷的喜欢。”   言旷听了直摇头:“你可拉倒吧。公主殿下上次说了,世间的姑娘不分身份地位,只要是善良品行好,就都是独一无二的,你还说别人庸脂俗粉,怕是你自己没人喜欢,才在那里牙酸。”   季飞章抬起扇子打了言旷脑袋一下:“你还认不认我这个二哥了?”   言旷揉着脑袋:“你什么时候成我二哥了?”   季飞章坦然:“展萧是你大哥,我年纪与他差不多,当你个二哥不对吗?”   “你可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李忘舒伸出脑袋来,趴在马车上瞧窗外的风景,刚好听见季飞章和言旷拌嘴,没忍住笑了一下。   她转向马车前头,隐隐瞧见赶车的展萧的一角衣料,也不知怎么了,忽然就很想看到他。   于是她又缩回脑袋,推开马车的门,倒是就那般大敞着门坐在了展萧身边。   “殿下怎么出来了?当心受风。”   李忘舒笑:“这么热的天气,哪来的风给我受?我方才听见季飞章与言旷吵架,觉得好玩,便想同你说。”   “他们一向话多,若是殿下觉得烦,属下让他们闭嘴。”   “不用不用。”李忘舒赶忙摆手,“你正常一点瞧着不是挺好的,怎么偏要干些吓人的事。”   “可能是习惯吧。”展萧扯着手里的缰绳,控制着马车的速度。   李忘舒盯着他看,总觉得他身上如今有了一种不该属于鉴察司的情绪。   也不是快乐,好像是一种怅惘,迷离不清,越发想让人探究。   “你瞧瞧我这弩装备得怎么样?”   李忘舒抬起胳膊让他看。   她今日穿了从代王府府库中拿出来的箭袖劲装,衣裳里塞了好些暗器,胳膊上还藏了展萧为她挑好的那张弩。   这两日她在代王府什么都没做,倒是就学怎么使暗器,怎么用这小巧的弩了。   只是她毫无一点底子,学起来慢得惊人,且力气不够,连打出一支箭都殊为不易,唯一一件学好的事,只怕就是将这弩装在身上了。   展萧朝她胳膊上看了一眼,欣然点头:“殿下已经可以出师了。”   李忘舒轻哼了一声:“你可不要骗我了,我这几斤几两我心里可是清楚的。我想好了,到时入了瑶山,倘若真遇到危险,我就把这些全都扔给你,你就当我是给你带着装备的。”   “属下不敢。”   李忘舒叹气:“你现在一口一个‘属下’,还没从前有意思。”   展萧却不回话,他心里再明白不过,逃难路上,他们可以做“兄妹”、“夫妻”,但在代王府,他们只能是公主与侍卫。   李忘舒见他不回话,想了想,便不再说这件事,转而问道:“前些日抓着的那个西岐人,你可知道他是为什么到代王府吗?”   展萧有些意外:“公主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李忘舒垂下视线,看着胳膊上的弩:“我心里总是不太安宁,我想除了瑶山帝令,大约就应该是这件事了。算算日子,咱们遇到的那些西岐人,若是要去永安,是不是快到了?”   “殿下害怕他们去永安?”   “我只是怕,我已经这样努力,却来不及。”   她没有说来不及什么,展萧直觉也许是与她心里的“秘密”有关,便也没有问。   两人就这么安静坐着,倒好像根本不需要说什么,已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直到前方传来车总领扯着嗓子的声音:“王爷、殿下,我们已到瑶山山脚下了!”   作者有话说:   改了新书名《和亲公主和侍卫私奔了》,封面没有换,不要抛弃我呀~\\(≧▽≦)/~ 第53章 同心   临近正午的天气已经算得上炎热了, 瑶山上一片葱茏绿意,终于走到树荫底下,可算能凉快些许。   代王府的队伍在瑶山山脚下便停了下来, 盖是到此之后,已成山间小路, 就不方便马车再行走了。   李忘舒扶着展萧的手从马车上下来,两人一道前往前方代王李烁处。   李烁此时也已从马车上下来,手中拿着的是李忘舒昨日给他的地图。   那地图是根据帝令银锁中的信息所绘,不过自然是加了展萧在鉴察司得到的那些消息, 其实算是他们推测出的宝藏位置。   不过李烁倒好像是用人不疑, 他也没有额外去核对那地图到底是真是假, 及至到了这山脚下,才将图纸拿了出来。   “福微, 你所说的地方, 可是从此处上山?”   李忘舒随着李烁所指,看向通往山林里的那条羊肠小道。   “敢问叔父,此处是瑶山东北吗?”   李烁看向车令羽,便由车令羽开口道:“瑶山地处锦州城以南,我们从城中出来,自然是到了山的东北。”   “多谢车总领。叔父, 应当就是这条路, 据帝令所载,宝藏的入口就是在瑶山东北。”   “既如此, 那我们这便登山而上,现在天色尚早, 行路也方便些。”   “叔父且慢。”李忘舒开口阻拦。   “怎么?还有什么不清楚之处吗?”李烁倒也不着急。   李忘舒便拿过那张图纸来, 指着上面的线路道:“这条路瞧这样子当是山中小路, 叔父所领随从众多,恐怕不甚方便。不若我们轻装简从,就由我和展萧先行前去如何?叔父也不必劳累,倘若锦州城中有事,也不至于耽搁。”   李烁向后看了一眼,他深知帝令重要,自然带了不少府兵,可若进山,这样多的人确实不便。   况且这瑶山周围也是有百姓居住的,倘若人数太多,少不得惊动百姓,倒是又要一番解释。   只是单让李忘舒和展萧去……   李烁想了想,便道:“这样吧,本王只带精锐,跟随你们一道入山,倘若有事,也好接应传信。”   李忘舒看向展萧,展萧正将视线落在她身上,见她看过来,便道:“王爷所言有理,况且如今宝藏入口还未曾找到,多一个人也多一份力。”   李忘舒也不知为什么,听展萧如此说,她倒好像也有了底气一般,虽然事情与他们之前商量的有些不同,但既然展萧也同意,想必他也另有打算,于是李忘舒便欣然答应,一行人弃车登山。   沿着这小路一路往山上去,除去长势喜人的花草树木,倒是再没有见什么特别东西。   李忘舒是沿着她和展萧所研究的路线行进,只是那路线到底太过简单了些,况且年代有些久,山路变化,倒是多走了不少冤枉路。   一直走到日上当头,估摸着已经是正午时分,就在李忘舒都要放弃的时候,在那重重密林掩映之后,出现了一块格外显眼的奇怪石头。   李忘舒瞧着眼熟,趁着李烁等人停下休息的功夫,便朝那奇石走去。   待绕过一团乱麻麻的树丛之后,眼前的景色忽然开阔起来。   此处分明是半山腰,却被人工搭建出一个平台来,风吹日晒,上头落了许多枯叶,其中不少已经腐败,却从那腐败之中又生出新的嫩芽。   而在这平台之上,一块与她项间所挂银锁几乎一模一样的石头傲然而立,即使边缘已经破旧不堪,可样子却再清晰不过。   展萧跟在她后头跑过来,见到眼前场景,不由皱眉。   “就是这里了吧?”李忘舒不敢置信地低语。   她一路历经千难万险,走到这个地方,没想到最后这一步却走得这么容易,就在这山上,一下就找到了。   这时候,李烁与车令羽领着的那些代王府精锐,也拨开树丛走了过来。   那些侍卫不曾见过李忘舒的银锁,只是为眼前所见之景震撼。   一块形似祥瑞的大石立在山腰之上,其后则是几人高的石壁,那石壁光滑如许,隐隐还能瞧见水流冲击的痕迹。   “这难道,就是保存帝令之处?”李烁走上前来,眼中仿佛闪动着异样的火光。   帝令,一直以来就是皇室秘辛。   若非李忘舒将这件事公之于众,知道帝令存在的,也不过是他和永安那位帝王。   自先帝在世时,他就已知晓帝令,但这么多年却从来不知帝令到底是什么样子,到底是用来干什么。   李忘舒说自己手中拿着帝令的时候,李烁其实并没有完全相信。但他想了很久,他如今偏安锦州,若是没有帝令,想回到永安难于登天。   赌这一回,他没什么好损失的,可若赌成功了,说不定就是千秋伟业。   到瑶山之前,他就已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准备,甚至想好了假如当真没有找到帝令所在,该如何安排李忘舒这个“烫手山芋”。   可他没想到,他们入山不过短短一个时辰,竟然就真能找到这么一处特殊的地方。   “这地方算不得难找,倘若果真保存着帝令,又怎会这么些年都没人发现?没有传出一点消息?”车令羽还算清醒,他走到那奇怪的大石头旁边,开口询问。   展萧却已站在那光滑的石壁面前,听见车令羽的话,淡淡道:“地方是不难找,可要进去,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进去?”车令羽朝那石壁看去。   那巨大的一面石壁,瞧不出是自然长在这里还是靠人力开凿,只是单站在它面前,就有种泰山压顶的感觉。   瑶山与其他名山相比是不算高,可人在其中,到底渺小。这么厚重的石壁,说是进去,进哪去?难道进石头里不成?   “这面石壁两边凹陷,当中缝隙有风透过,显然是中空的,当并非这山本身的一部分。”   展萧向后退了几步,走到正对石壁中央的位置。   “还请诸位向后退几步,莫要受伤。”   “受伤?你要做什么?”车令羽不解。   李忘舒眼中隐有担忧。展萧授意,令季飞章和言旷留在了山下,如今若是他再受伤,他们可就真要受李烁牵制了。   虽然如今看来,这位叔父对她很好,但李忘舒到底还是喜欢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   展萧却抽出软剑,看起来胸有成竹。   “这石壁,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开的。”   他话音方落,立时以软剑横扫,剑风所过,飞沙走石,那些被溅起的石子,砰砰砰地打在了他面前光滑的石壁上,而后,就在众人不知他这是何意之时,但见那石壁的两侧凹陷处,忽然射出数十支短箭来。   “保护王爷!”车令羽挥起他的偃月刀飞身而上,王府的侍卫则护着李烁向后退去。   李忘舒只见展萧几个闪转之间便躲过了那些软剑,甚至连她这个方向的都全数挡了下来。   “展萧,你这是做什么!”车令羽是个典型的武将,武艺好性子急脾气也大。   见这短箭险些伤到王爷,他语气也不好起来。   展萧却不急不缓地转过身来,抬起攥着的那只手,而后缓缓张开手指,五六支短箭失去了凭依,掉在了地上。   “只是验证一下猜测。这石壁想来就是帝令所在,只是想要进去,却不是那么容易。车总领不是问这么明显的地方怎么没有人来,又没有人发现吗?想来,发现的人不是受伤就是死了,只怕根本等不来开口的机会。”   “那你也不能……”车令羽还想说什么,却是李烁上前,抬手制止了他。   这位代王殿下也不愧是亲自领兵剿过水贼的,面对这等场面,倒是尚算平静。   他走上前来,看着展萧:“展公子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展萧便道:“王爷想必应该比属下更知晓帝令的重要,如今公主殿下是手拿帝令钥匙之人,属下以为,当尽量减少进入这石壁中的人,以免触发机关,全军覆没。”   李烁看着面前这位仿佛深得李忘舒信任的侍卫。   按照他的调查,对方当是出自禁军殿前司,从前是个校尉。他倒没想到,过了这些年,殿前司一个小小的校尉,倒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他默了片刻,而后才开口问道:“那依展公子之见,要何人进入其中呢?”   展萧倒没有犹豫:“只要公主与属下进入石壁,自可将触发机关的可能降到最低。”   李烁想了想,欣然点头:“既然展公子这么说,那便就按你所说的来,本王会与王府精锐在此等候,倘若一日之后,你二人还未出山,本王便会下令将此处炸开,如何?”   李忘舒听见“炸开”二字,猛然看向展萧,不知怎么,她突然觉得展萧好像是与她叔父在“赌气”呢。   只是展萧倒好像丝毫没听出那“炸开”二字里所藏的危险一般:“好,就依王爷所言。”   “展萧……”李忘舒走上前,拉了拉他的袖子。   展萧却翻手扣住她的手腕,牵着她往那同银锁一样形状的大石头走去。   “你疯了,叔父若是炸山,我们会死在里面的。”李忘舒低声在他耳边提醒。   展萧却将她的手放在那奇怪的石头上,小声在她耳边道:“先进去,公主自然明白。”   感受到指尖的触感,李忘舒微惊,她垂眸一瞧,那大石头上竟有个毫不起眼的凹槽,刚好也是她那块银锁的形状!   作者有话说:   无奖竞猜:到底谁骗了谁~ 第54章 兵不厌诈   眼见着面前的石壁在轰隆隆的声音之中开出一道一次只能容纳一人进入的缝隙, 车令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看向李烁,却见王爷根本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   “王爷……”车令羽想说,这样复杂的机关, 这所谓帝令宝藏,绝不会是那么简单, 怎么能只让公主和展萧去。   可是他还不等说出后话,便被李烁一个眼神制止了。   他生生将自己的话咽了回去,直到看见展萧拉着李忘舒的胳膊前后进了那石壁之中,才又开口。   “王爷, 他们方才做了什么都不让咱们知道。”   李烁笑道:“怎么了?你倒好像打抱不平?”   车令羽有些气愤:“咱们帮公主找到帝令, 可如今到了地方, 公主却弃咱们而去,公主殿下虽然年纪小, 可属下见殿下言语行动皆格外成熟, 怎么能这样办事呢?”   李烁走回那块大石头旁边,绕着那石头走了一圈,才看到那个不起眼的凹槽。   “本身帝令就在她的身上,怎么处置自然由她而定。本王是她的叔父,她愿意来锦州是相信本王,本王又岂能如皇兄一般逼迫于她?”   “王爷待公主倒是很好, 只是那公主……”   “车令羽, 她是福微公主,论亲是本王的侄女。”   车令羽连忙低下头:“是属下僭越了。”   李烁却负手抬起头, 看向那黑漆漆的一道缝隙:“她倒是与她母妃有几分相像,是个有主意的姑娘。你莫要担心她了, 不如先想想那被抓住的西岐人该如何处理。”   说起这个, 车令羽连忙道:“属下昨夜已经连夜审问, 这人起先不说,给他上了些刑就受不住了。他说是西岐王派他们跟着福微公主,他们也是因此才潜入王府的。”   “你信吗?”李烁反问。   车令羽愣了一下:“王爷,此人看起来不像说谎,但依属下之见,恐非全部原因。”   “怎么说?”   “福微公主殿下进了咱们王府,一直住在望月轩,可那天夜里抓到那西岐人,却是在北边。展萧和季飞章两人当时穿着的可是夜行衣。虽说他们本就是公主身边的侍卫,可他们人不在望月轩,却出去抓贼,属下觉得,他们未必是单纯那样好心。”   李烁点点头:“你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只是那展萧可是福微信任之人,你怀疑他,可要讲证据。”   “属下知晓,属下也只是心里想想,那展萧这几日倒是在公主身边尽职尽责。属下自然也不会打草惊蛇。”   “你再继续审审那个西岐人,看看他还能不能说出什么来。如今赫连同盛即将到永安,这个西岐人既然送上了门,兴许还有后用。着人搬张椅子来吧,我们今日便在此处用午膳。”   车令羽神色一凛,连忙正色道:“属下明白。”   *   此时石壁缝隙中行走的李忘舒,却是满脸惊讶地看着前面领着她的展萧。   “你说那短箭是你布置的?”   展萧手中拿着火折子,正寻着风来的方向前行。   “小机关而已,不值一提。”   “我们到了那,紧跟着叔父就来了,你又如何布置?”   “石壁开凿时两侧留了凹槽,应当是供雨水流下所用,属下也只不过是将串好的短箭卡在其中而已。”   李忘舒更加不解:“可你只是以石子击打岩壁,如何让那些短箭一齐发出来?”   “自然不是石子的缘故,这些短箭以悬丝相连,是弯折卡在石壁凹槽之中,悬丝另一端踩在属下的脚下,只要属下挪动,那短箭自然失去平衡,被‘发射’出来。”   展萧回头看了她一眼,倒觉得她如今懵懂的模样分外有趣。   李忘舒怎么都没想到,连她都被展萧骗过了。   她还以为那石壁上头真有机关呢!还想着怪不得此处这么好找,这些年却也没有传出帝令的消息。   她反应了好一会,才终于想明白。   原来叔父过来时,就在她与叔父说话的功夫,展萧瞧着是去查探石壁,实则是去布置机关了。   “你早猜到叔父想和我们一同进来?”   展萧点头:“帝令的诱惑非同一般,殿下虽然相信王爷,但不也留了一条后路吗?”   “我只是……”   李忘舒想说,她其实只是因为前世之故,对所有久居上位者都本能地有所防备。   可这原因却又无法向展萧解释,于是话说了一半,倒是再难说下去了。   展萧却也没有追问,而是接着道:“据属下猜测,殿下应当没有告诉王爷,银锁就是帝令,但想必是给王爷看过银锁的。如今这‘藏宝洞’内情况不明,若非有性命之忧,恐怕很难令王爷让步。”   李忘舒点头:“只有叔父见过我这块银锁,我只说是地图放在这里,叔父不曾追问,但你说得也对,倘若不是那短箭,想必叔父不会同意只有你我二人入内。”   “那只有你我二人,殿下就那么相信属下吗?”   在前面一直走着的展萧停了下来。   李忘舒也连忙停下脚步,险些撞到他背上。   “你怎么忽然问这个?”李忘舒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怎么,心莫名地紧了一下。   “这里已是石壁深处了,我若当真想做什么,殿下不怕吗?”   分明已是这么逼仄的一个地方,他却还要转过身来。   李忘舒回过神,就见自己已然被他的动作带着,拘在他与石壁之间。   她恍惚想起,好像“逃难”路上,也曾在一个小巷之中,与他如此之近。   只是当时尚存几分理智,如今却是觉得热血当头,分明是处在比当日更危险的境地之中,脑子里却不知想些什么,根本不知该如何反抗。   “我……”   展萧举着火折子,火光映照了他二人的半边脸颊。   李忘舒微微抬头看着他,忽然间沉了一口气,反而发问:“你会对我做什么呢?”   她一双眼睛大而明亮,仅是这莹莹一点火光,便已映得如琉璃一般。   展萧一时失神。   “属下,僭越了。”   他话音方落,在李忘舒尚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忽然抬手揽住她的腰身。   李忘舒只觉得那提供着唯一光亮的火折子瞬间被他降了下去,还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便撞进一个结实的怀抱之中。   呲呲的声音,如同年节将放爆竹时那准备的声响一般,乍然响在这狭窄的巷道之中。   李忘舒刚想回头去看,便觉得一只有力的大手将她的脑袋按在他宽厚的肩上。   “展萧……”   砰——   那“萧”字的尾音尚未落下,便是一个闷着的奇怪的巨大声响。   李忘舒被吓了一大跳,猛然抓紧了面前之人的衣裳,几乎是本能地抱紧了这个护着他的人。   而后她只觉双脚悬空,还来不及惊叫出声,就跌了下去。   “展萧!”   她趴在一个宽厚又温暖的怀抱里,却能感觉到因为急速下落而擦过她发丝的空气。   她不知道展萧方才做了什么,更不知道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她开口想要说话,却好像发不出声音来,只剩下压抑却又难以抑制的惊呼。   索性那急速的下落并没有持续多久,她只觉得有人搂着她转了个身,而后便结实地摔在了地上。   “展萧,这也是你的计谋吗!”李忘舒趴在他身上,却是终于把这句话喊了出来。   她倒是摔在了展萧身上,可他身上又不是没有骨头,况且还有兵器呢,硌得她生疼!   展萧闷咳了一声,扶住她的胳膊:“殿下可有受伤?”   “叔父又不在这洞里,你干嘛还要做局?”李忘舒当真有些恼了,她撑着地坐起来,尚觉得前胸后背都有些疼痛。   感觉她起来了,展萧才连忙坐起来:“殿下误会了,这是这洞内本来的机关。”   机关……   李忘舒愣了一下,方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话的时候哪里不对,竟是有回声。   按理说,那狭窄逼仄的地方,怎么会有回声呢?   呼。   展萧也不知从哪又找出一个火折子来,随着火光出现,李忘舒才看清,此处哪还是那石壁夹缝?分明是个地方宽阔的地洞。   “殿下可有何处伤着了?”   才有了光亮,展萧便又问她。   李忘舒见他倒果真一副要查看她伤势的模样,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你都把自己当垫子了,我哪里还能受伤?”   “属下早已习惯,只是猜测兴许会有变动,却没想原来通道在脚下。”   “你方才也不知道这里是出口?”李忘舒倒有些惊讶了。   展萧便扶着她起身,一边帮她整理衣裳,一边道:“那石壁缝隙方才已经到头,属下是看到了引线,才猜测也许需要火折子点燃。只是这样的引线,一般是为了炸开前方通道,却不想此地设计精妙,竟只是个烧断线可以触发的机关。”   李忘舒微微仰着视线看他:“你们鉴察司,还教这些吗?”   展萧微怔,有一瞬间倒觉得从前在鉴察司的日子,恍惚是上辈子一样。   “鉴察司行事多复杂危险,自然是知道得越多越好。”   “那你还知道什么,说来给我听听?”   她忽然凑上来,一双眼睛里闪动着狡黠,仿佛是已经下好了圈套只等他上钩。   展萧只觉脑海中“嗡”的一下,连方才要说什么都忘记了。   “属下……”他喉结轻动了一下,借着昏暗的掩护,慌忙移开视线,“属下还是先看看此处是否有危险吧。”   作者有话说:   谁慌了我不说~   * 第55章 破局之处   永安宫城。   正值午后, 天气渐热,宫道上这个时候也没什么人。   李霁臻却步履匆匆,额上已走出了汗也顾不得擦, 脸上尽是与他年龄丝毫不符的严肃。   他一路不停,直到了承乐宫门前才拐了进去。   李霁娴才用过午膳, 正倚在软榻上休息,有一搭没一搭与缀玉说着话。   忽听清漆进来道小皇子来了,顿时有些惊讶地起身,还不待她命人去迎, 倒见李霁臻自己走了进来。   “皇弟怎么来了?”   李霁臻一副小大人模样, 说起话来忧心忡忡:“我有大事要同皇姐说。”   李霁娴有些意外, 不过还是格外配合地让缀玉清漆带着一应宫人都退了出去。   “怎么了?又有什么大事要我与你参详一二?”李霁娴以为还是李霁臻那些玩闹的事,倒也没太往心里去, 谁知李霁臻开口就是大“惊喜”。   “卫大人在宫外遇见方小将军了, 他听闻西岐王要来,父皇又要设宴款待,一时热血上头,不知道要做出什么大事来,卫大人说,让我来知会皇姐, 早做准备。”   “什么?”李霁娴一下有点愣住了, “你说方靖扬热血上头?他为什么上头?”   李霁臻扶额:“皇姐,你和那方小将军到底怎么回事?你欺我年纪小就罢了, 那卫大人可是看得真切。”   “什么怎么回事,我与他是怎样, 上次你没有瞧见过吗?”   李霁臻凄惨地笑了一下:“反正总是不太对劲的。”   李霁娴一时语塞, 偏偏李霁臻年纪不大, 她又不能当真将他教训一顿,只好道:“你这点岁数,你懂什么?你管好你自己就好了,当心夫子罚你抄书。”   李霁臻凑过来:“皇姐,这都什么时候了,我没跟你开玩笑,卫大人是当真遇见方小将军了,否则他也不会去而复返,又寻了由头入宫来见我。”   李霁娴脸上的表情渐渐复杂:“可……可西岐王到永安来,和他又没有关系……”   李霁臻深深叹了口气,没想到皇姐的反应还真被卫大人给猜准了。   “皇姐,父皇如今可是要设宴款待西岐王。长姐逃婚,那西岐王是来问罪的,父皇非但不打压他,还要捧着他,这说明什么?”   李霁娴看着自己这个早慧的弟弟,忽然觉得这皇弟怎么跟皇兄似的。   “说明什么?”   李霁臻一拍脑门:“说明父皇有意修好,这是给那个西岐王台阶呢。皇姐你再想,这西岐王怎么才有面子?”   李霁娴到底也是在奉贤殿读过书的,这个倒是能想明白。   “倘若长姐回来,嫁给他,西岐与我们大宁和亲,他风风光光回去,自然最有面子。”   “是啊。”李霁臻一拍手,“可是我们现在知道长姐在哪吗?能把长姐抓回来吗?”   李霁娴听了直摇头:“长姐好不容易才离开,怎么能回来?”   “那这整个宫里,还有第二个公主吗?”   “第二个公主,那不就是……”   李霁娴伸出一只手来,指着自己,却是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你的意思是,父皇,父皇……”   李霁臻知道皇姐已经明白了,很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呢?父皇最疼我……”李霁娴的声音越来越小,她曾亲眼见着宫人怎么“逼迫”长姐答应和亲,父皇又是怎么下令禁军的人将长姐“看护”起来。   长姐一向聪明,尚且难以自保,是搭上了所有银两才得以脱逃,途中还多次险些被抓住。   她原就没有长姐那么胆子大,倘若父皇真的要让她去和亲,她能怎么办呢?   “皇姐,如今这和亲一事倒还没定下来,只是大家的推测,可据卫大人说,方小将军是实打实地急了。他如今立过功劳,刚在殿前司领了职位,若是冲动上头,恐会惹怒父皇啊。”   而此时,李霁娴却是终于想起了自己与母后说过的那些话。   那些为了掩饰她从方靖扬手中买消息而编织的谎言,如今怕是要经母后之口,流入父皇耳中,那方靖扬的处境……   “我先拦住他,再议之后怎么办。”李霁娴连忙起身,就要唤缀玉更衣。   谁知还不待她开口,清漆忽然在外头急急地敲门。   “殿下,不好了,方小将军在同昌门外跪着,已有不少人都瞧见了!”   李霁娴面色大变,也来不及换什么宫装了,推开门便冲了出去。   *   “阿嚏。”   李忘舒站在一扇石砌的大门前,忽然打了个喷嚏。   展萧本在另一边查探,听到动静连忙赶过来:“怎么了?可是因为此处灰尘太大?”   李忘舒摇摇头:“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觉得有点心慌。我在代王府时,听府中人说,那西岐王要来大宁,还要到永安,是这样吗?”   展萧如今虽离开鉴察司,但前几日还是收到司内消息的。   “殿下逃婚,他正好有理由前来大宁。况且殿下又放出帝令这样的诱惑,西岐王原本就是野心勃勃之人,自然不会放过。”   “你说他现在到永安了吗?”   “这倒尚不知,殿下若是想知道,等我们离开这个山洞,属下想办法查。”   李忘舒笑笑:“其实我倒不在意西岐王到了哪,我只是有些担心福乐和臻儿。李炎那个人,为了他的权术,什么都干得出来。”   展萧不便评价帝王,况且他与那位宁帝也不过几面之缘,还都是听从吩咐。   是以他没接着这个话说下去,只是道:“殿下既担心福乐公主和小皇子,不若尽早探明帝令秘密,回到永安,亲自见到他们。”   李忘舒看着他,忽然道:“我以前不觉得你会安慰人,如今听着,你好像也没那么难以接触。”   “属下只是想替公主分忧。”   李忘舒浅笑,不再言语,又在那石门上摸索起来。   展萧干脆也从这边探查,两人倒是默契地分向两边,几乎一处也没有落下。   李忘舒的手指擦过那有些粗粝的岩石表面,越是寻找出口,就越是不解。   “帝令这样的东西,如此重要,你说先帝为什么要交给一个外姓人保管,先祖又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又有机关,又有火把照明的石室呢?这样劳民伤财,直接把那宝藏一代一代传下去不好吗?”   她倚仗帝令,自然希望越复杂越好,可李忘舒历经两世,却还想不通,为何帝王要将这样的东西放在远离京城的地方,还要传给舒家这样的外姓人。   展萧熟练地一块一块试探着地上的石砖:“也许是因为想要在自己百年之后,仍有机会能够筛选吧。”   “筛选?”李忘舒停下动作,不解地看向他。   展萧道:“就像鉴察司会设立不同的密室、关卡,用来筛选合格的暗卫;帝令宝藏复杂,也许正是先人想用这样的方法来筛选更合适的帝王。”   “这样果真能选出来吗?”   “若是选不出来,殿下又怎么靠着帝令的噱头,一路来到锦州?倘若殿下不是合适的人,如今只怕早已躺倒在路上,如何能在此处摸索机关?”   李忘舒倒有些惊讶展萧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环顾这宽敞的山洞一周,不免为先人的“无聊”赞叹。   花费大功夫修建这么一个地底山洞,然后还在四周修上专门可供火焰燃烧的壁灯,就是为了做“筛选”,果真是帝王,就算自己死了,也想在后世帝王的继任者们身上做文章。   “殿下?”见李忘舒又有些怔住,展萧开口提醒。   李忘舒收回发散的思维,看向面前的这条“死路”。   “你说咱们是不是已经被筛掉了。这地底下又见不着人,等时间一到,叔父将此处炸平,你我二人怕也要埋骨。”   展萧无奈地摇摇头:“此处能点灯,可见有通风之口,既有通风之处,自然不是死路一条。”   “你又怎么知道?”李忘舒许是找得烦了,开始漫无目的一下一下拍着那些石头砖,“兴许是前辈们怕我们这些后来者寂寞,特地留下通风口道,让你我能在死之前好好说上些话。既不能同生,倒是可以共死,想来倒也如诗里所说……”   说到这,李忘舒忽然停住了。   她本是觉得有些闷,所以打趣逗乐,可也不知怎么,脑海里蹦出的竟是《上邪》诗中那句“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可这诗……   “殿下怎么了?”   偏生这展萧这时倒是极没有眼色了,竟然又问起来。   李忘舒一时羞恼,没好气地往那墙上一靠:“我自然没什……”   “小心!”   展萧见她向后倒去,立时飞身上前,一把将她“捞”回自己怀中。   随着“轰隆隆”的声响,李忘舒和展萧惊骇地看着,方才还将他们的所有生路堵得死死的石墙,竟是在这地洞里倒塌了。   李忘舒抓着展萧的衣裳,瞪大眼睛看着因她一“靠”就倒了的石墙。   “我,我分明拍了好几次,这墙都纹丝不动,怎么……”   展萧将她扶着站稳,这才抽出软剑,挡在她身前。   “只怕是殿下力气不够,没能将机关按开,倒是这般一靠,以身体的重量给足了力道,是以生路就显现出来。”   “这也,这也太儿戏了吧。”   谁知,她这话音才落,两人便瞧见那倒塌的石壁后面,更为“儿戏”的几个大字刻在后面那一方空间的墙上,让人目瞪口呆。 第56章 盖世神功   “盖, 盖世神功?”   李忘舒从展萧身后探出脑袋来,那石壁后面的墙上,刻着四个大字, 正是——“盖世神功”。   “这怎么跟话本里讲的那些荒唐故事一样?”李忘舒着实是不解,见这四周没有人, 她也放心地从展萧身后出来。   只是正当她想上前去瞧得更清楚时,却被展萧一下拉了回来。   展萧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石,朝那几个大字扔了过去,那石头撞在墙上的一瞬, 两侧忽然冒出上下两排锋利的长/枪来。   李忘舒惊了一跳, 连忙向后退了几步。   她方才正要上前, 倘若不是展萧试探,如今岂非要被刺个对穿?   “你……你怎么知道?”   展萧又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扔进去, 倒是满脸淡然:“见得多了, 自然知晓。”   李忘舒看向他的眼神不由变了变。也不知那鉴察司每天都在做什么,竟让展萧见过这么多奇怪东西。   “殿下,应当无事了。”扔了三块石头之后,展萧终于转头同李忘舒说道。   李忘舒点点头,只是又指着那机关:“可这路都被堵死了,我们也过不去呀。”   虽然对面也是一堵墙, 可他们如今连那面墙都过不去, 更遑论去找其他路了。   展萧看向那些伸出来的长/枪,他们是被固定在墙上的机关里的, 先头倒是锋利,只是枪杆却是木制。   这山洞显然长久不曾有人来过, 机关自然也经久不用, 更无人维护, 如今这枪杆已有些腐朽,他的软剑虽是以巧劲制胜,但对付些腐朽木头还是不愁的。   于是正在李忘舒研究这山洞还有没有别的出口的时候,只听得“当啷当啷”几声,待她看去,正见展萧收剑,落在那“盖世神功”几个大字之前。   两侧的枪杆都被砍断了,如今秃秃的,有种莫名的滑稽。   “你就这么把它们毁了?”李忘舒走回去,看着展萧,想笑又觉得自己不该笑。   展萧却很是从容:“不然呢?”   李忘舒到底没忍住,一下笑了出来:“你处理事情的方法真的很特别。”   展萧却道:“能达成目的,又不会有损失,这样是最快的。我们既是为帝令宝藏而来,自然不能被这些‘障眼法’所耽误。”   “你在鉴察司的时候,也是这般处事吗?”   “只会更快。”   李忘舒似有所悟:“怪不得我从前总觉得你这人不近人情,原来你是为了办事更快些。我倒希望能像你这样,也不必如此迂回曲折。”   展萧有武艺傍身,所以可以用最干脆的方式解决问题,李忘舒却什么都没有,她想要改变,就只能一步一步小心谨慎。   这世间女子若要行事,原就比男子更难,她要做的,又是连男人都未必能做到之事,又如何能简单呢?   感觉到她有些落寞,展萧以为是自己的话伤了她,便又若无其事地开口:“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这样简单粗暴。有时候要套取消息,也不得不先行伪装,倘若被识破,更是狼狈。”   李忘舒倒没想到他还会安慰人,只是这安慰的方式过于拙劣了些,一下就被人听出来了。   想来让展萧这样的人开口安慰别人也实属不易,李忘舒终究忍住了取笑他的冲动,倒是朝那四个大字认真看起来。   “写在墙上的算什么盖世神功,只怕是骗人的把戏,果然和建这密室之人一样无聊。”   福微公主的嫌弃一向直白,展萧无奈笑笑,走近那几个字,熟练地查探字体笔画中是否暗藏玄机。   这回他的经验倒是很快发挥了作用,不一时,就在那“神功”的“神”字方框内,抽出一本已经有些破烂的书来。   李忘舒见他把那本书拿出来,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还真有神功呀。”   前世和亲前,她不曾忧心生死,虽不得关注,倒正好偷闲读些话本杂集,里头总讲那少年英雄在什么山崖下绝境中,偶得神功,从此一飞冲天,她只当都是些臆想之语,谁知世间竟然真有这般奇事。   展萧却淡定得多,先是将那书本正反四角都检查过,没有再藏机关,这才翻开来。   李忘舒凑到他身边去看,谁知那书才翻看第一页,就让两人都呆住了。   “天下哪有捷径,屁的盖世神功?做梦?”李忘舒一字一顿将那第一页上写着的一句话念出来,觉得自己好像隔空被人骂了。   “怎么会有如此粗鄙之语。”她冷哼了一声,没注意几缕头发正擦着展萧的鬓角落下。   那人拿书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只是极快地稳住,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展萧不知自己怎么会让几缕头发吸引了注意,连忙移开视线,也没将李忘舒的话过什么脑子,只是假作无事般应声。   李忘舒气不过,又抬手,就着他的手将那本书往后翻了许多页,却见除了这一页,这整本书竟然都是空的!   她这会方才明白那一句话的意思,分明是说拿到这本书的人不想努力只想走捷径,是在嘲笑他们白日做梦呢!   可她自重生后,一步一步走到如今,便是想到什么就去做,何曾白日做梦过?   被困在这么个地洞内,找不到出路也不曾抱怨,尚且在努力,如今发现了一本书却是嘲笑她,她也不知怎么,那一路积压的委屈,倒是在这时候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什么帝令,枉母妃还将它护得那么严实,不过是个无字天书罢了。”   她难得露出小姑娘的样子,展萧竟觉有种难以形容的娇憨。   他看向李忘舒,刻意柔和了声音道:“这还远未到最后,殿下难道便要放弃了吗?”   “可这里哪还有出路?”   展萧抬起头,看向方才那被他抽出一本书的“神”字。   李忘舒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几个字写来就是嘲讽人的。”   “非也。”他将那本书合起来,重新走回几个大字前,“殿下若是此刻放弃了,那这书上文字便是嘲讽;但倘若殿下非但不放弃,反而越挫越勇,那这书上文字就是提示。”   “提示?”李忘舒两辈子没经历过这种处境,如今倒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展萧将那本书收起,视线从“盖世神功”几个大字一一扫过去,而后攥了攥拳,抬起胳膊便是一拳直冲那“神”字而去。   李忘舒大骇:“展萧!你疯了!”   她慌忙过去想拦,却听见“咔咔”声响起。   那原本应该坚硬的石壁,竟是从“神”字开始,一点一点朝外出现裂缝。   “你的手怎么样了?可疼不疼?”李忘舒想拿起他的手瞧瞧,展萧却将手背在身后。   “殿下,宝藏找到了。”   “什么?”   他抬手,指了指那石墙的方向,李忘舒抬起视线与他相视,见他眼中万分笃定,方带着些不解,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但见那“盖世神功”几个字裂成了几半,越来越大的裂缝布满了整个石墙,而后,那“石墙”轰然倒塌,成了比一开始那面墙还要瞧不出模样的一团废墟。   尘烟四起,展萧抬手护住她的眼睛。   李忘舒本能地躲避,却正好埋进他怀里。   她听见耳边响起轰隆隆的倒塌声,好像比方才那面墙还要地动山摇。   只是那护着他的人,这一次却是紧紧抱住她,直到那声音渐消,才在她耳边道:“殿下,我们找到了。”   李忘舒尚拽着他的衣裳,自他怀中扭头看回去。   只见一片灯火通明,而那明亮整洁的石室当中,金光灿灿,流光溢彩。   “那是……”李忘舒喃喃开口,似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展萧缓缓道:“帝令宝藏,殿下,做到了。”   *   永安城内,烈日当空。   午后最热的时候,虽还未到夏日,但已有夏日的先兆。   寻常人这时候都不愿出门,同昌门外,却有一人跪在大道中央,身形笔直,一动不动。   “方小将军,你这又是哪一出?这若有事启奏,可要上折子禀报圣上啊,怎么能跪在此处呢?”   这是臣子们上朝的必经之路,如今虽已下了朝,但有办公事的老大人路过,还当方靖扬是年轻不懂规矩,想要上前劝说。   只是方靖扬却跟没听见一样,动都不动一下。   几个老大人相视无言,纷纷叹气,倒要赶紧安排自己随行的侍从,去向方指挥使报信。   正这时候,那此前给方靖扬带路的殿前司校尉裴鸿信终于得了信赶了过来。   他与这方小将军,好歹也有一个来月的交情,虽说这少年人确实心性有些傲慢,但武艺好,人又忠诚,裴鸿信还是有些钦佩的,总不想把人给害了。   “哎呦我的小将军,怎么跪在这?这可是同昌门,可快赶紧起来,切莫惊动了圣上,将事情闹得更大了。”   裴鸿信与方靖扬相熟些,不像那些老大人只敢劝说不敢上前。   他健步如飞,冲过来便要将方靖扬扶起来,谁料方靖扬一个甩手推开了他。   “谁也别来劝我,那西岐王狼子野心,西岐与我大宁交战多年,边疆百姓屡受其扰,如今福微公主已经深陷泥潭,难道要让福乐公主也被毁了一辈子吗?我方靖扬虽是个武人,可有血性,若那西岐王来,要战便战。让我看着福乐公主被推入火坑,我做不到!圣上若是不护着福乐公主,我方靖扬就跪在这同昌门前向圣上请命,绝不起来!”   他一番话说得慷概激昂,底气十足,却让一旁围观的人均是面色大变。   这方小将军年轻气盛,他们都多有耳闻,可怎么都没想到,竟是个连命都不要的。   他这一番话,倘若传到圣上耳朵里,只怕不只自己遭殃,还要连累家人。   裴鸿信吓得脸都有些泛了白:“小将军,小祖宗,你这是说什么话呢。那西岐王来不来,来了做什么,自有圣上定夺,你我武将罢了,何苦搭上自己性命?”   方靖扬却满脑子都是卫思瑜说的那些话。   他只要一想到李霁娴要嫁到西岐去,就觉得胸腔里满是愤懑,直想一枪挑下那西岐人首级。   他自幼习武,便是为了他日战场上保家卫国,如今西岐人都要欺负到脸上来了,却要令女子出嫁求和,他身为武将,如何忍得?   “裴校尉,正因你我是武将,才更要保护大宁的人,保护大宁的女子。倘若连公主殿下都守护不了,又何谈守护天下苍生?”   “方小将军!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裴鸿信就差上手去捂方靖扬的嘴了。   可那方靖扬是个习武之人,武艺又在同辈之中一等一的好,哪里那么容易就能被阻拦。   他抬手抓着裴鸿信的胳膊,倒是让裴鸿信的动作反而受了限制。   更为要命的是,因他那一番“慷慨陈词”,这同昌门前积聚的人越发多了起来,   便是如今拦住了,只怕也没用了,悠悠众口,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堵住的?   裴鸿信一个大男人,这会倒快哭出来了,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劝说这位小将军。   也正在这个时候,李霁娴的声音传了过来。   “方靖扬,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她的声音带了些愠怒,可方靖扬还是一下就听出来了。他推开裴鸿信,抬起头朝声音来处看去。   围观在此处的诸位大人同各自随侍连忙退到两侧,让出路来。   “福乐公主,快拦着些小将军吧!”裴鸿信就跟见了救兵似的,连忙大喊。   方靖扬却如得见天光一般,眼中似隐隐有燎原之火。   “微臣不会让殿下嫁给西岐王的。”   “方靖扬!”李霁娴走过来,厉声打断他的话,只觉得浑身都要气得发抖。   她此前只以为方靖扬是年轻冲动,如今才发现此人真是一点都不计后果,甚至都不为旁人考虑。   父皇尚未下旨给她赐婚,她便只是福乐公主,如今倒是方靖扬,偏要把那些推测都说出来,就算本来是假的,也要成了真。   “谁说我要嫁给西岐王!你若是无事,不若去练你的武功,跑来宫门前又是要做什么!”   方靖扬抬头看着李霁娴,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心疼瞬息间扩散至他的四肢百骸。   “倘若木已成舟,微臣又如何能看着殿下成为两国对垒的牺牲品。福乐,倘若真有圣旨,那什么都晚了。”   他声音低了下来,那些话,是只对李霁娴所说。   李霁娴眸中含泪,既是气他,又是心疼他:“便是你不愿,也该想办法,怎能如此冲动,难道你不要命了吗?”   “微臣不过一介武夫,自习武始,这项上人头就没打算安稳。微臣死不足惜,只怕殿下委屈自己。”   李霁娴怎么都没想过,那起初见面时处处为难她的方靖扬,此刻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心里说不清是怎样一种情感,只觉面前之人,虽是长跪宫门,却又远胜世间男儿。   “逆子,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殿前司都指挥使方陆终于赶到了,他领了一队人马,才走到同昌门前,便当先将那些围观的老大人们隔开。   只是他倒没想到福乐公主在此,那些骂人的话,一下有些堵在嘴里,倒给了方靖扬反驳的机会。   方靖扬抬起胳膊护住李霁娴:“父亲大人好生威风,只是事情我犯了,与福乐公主无关,还请父亲大人先送公主殿下回去。再来教训儿子不迟。”   “你还嘴硬!”方陆抬起手,恨不能一巴掌拍到自己儿子脸上,却碍于李霁娴在这,终归又放下去。   “你可知你胡言乱语的都是些什么?公主殿下岂容你置喙?还不随我到养心殿请罪!”   方陆说着,就要将方靖扬拉起来。   只是这同昌门前,却是越来越热闹,赶来的人一刻不停。   他尚且还没来得及将自己的儿子带走,便听得王得福的声音带着几分森冷,远远传来。   “方大人不必去请罪了。”   方陆拉着方靖扬的手一顿,脸色骤然一变。   他自己在殿前司多年,自然比儿子更清楚帝王脾性,也更与王公公相熟。   如今王得福是这般语气,可见同昌门前的事情已传到了圣上那里,而且圣上必定分外生气。   “王公公,怎么也来同昌门……”方陆转过身来,向王得福微微俯首。   王得福皮笑肉不笑:“方指挥使这不是明知故问吗?瞧瞧,方小将军还在这跪着呢。”   “犬子年轻,性格冲动,微臣定多加管教,扰了公公清净,实在不该。”   “咱家的清净算什么?是圣上,想见见方小将军罢了。”王得福挥手,他身后跟着的侍从便走到方靖扬两侧。   李霁娴见状,连忙走上前:“王公公,此事因我而起,方靖扬他不过一介武夫,今日之事,都是我授意,我去见父皇,与父皇说清楚。”   她只想着,她到底是父皇的女儿,父皇终归要顾念亲情。   却不想,那王得福倒是态度极好,说的话却是毫无转圜:“公主殿下,不是老奴阻拦,实在是圣上就命方小将军觐见。殿下,还请莫要为难老奴。”   “可……”   李霁娴还想说什么,谁知那方靖扬倒是又坐不住了。   “殿下不必为我求情,我方靖扬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来同昌门,就是为了见圣上,既圣上愿意见我,我自然没有抗旨的道理。只是王公公,我有话要同福乐公主说,还请公公通融一二。这些话说完,我自与公公面见圣上。”   他倒是坦率从容,却让李霁娴急得泪珠子都要掉下来。   王得福也不忍见那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如今这般,便摆摆手:“小将军可快些,莫要误了时辰。”   方靖扬此时才终于站了起来。   他跪得久了,便是常年习武,膝盖也一时适应不了,竟是一个踉跄,险些又摔回去。   李霁娴扶住他,泪珠子更如断了线一般:“你到底要做什么?难道果真不要命了吗?”   方靖扬此刻却如同忽然一瞬长大了一般,竟是抬手擦掉李霁娴脸颊上的泪滴:“殿下,微臣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微臣自幼习武,就是为了上阵杀敌。如今大敌当前,微臣怎能坐视不理?”   “可你也不必……”   “我不想你也被推上如福微公主那般的绝境。你该好好地在宫里,做个无忧无虑的公主。”   李霁娴一拳打在他胸口上:“你还笑!”   那点力道,对方靖扬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他头一次如此僭越地抓住李霁娴的胳膊,却是翻手将一块凉凉的东西滑进李霁娴手中。   李霁娴愣了一下:“你……”   方靖扬微微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的玉,我一直都带着,不知怎么,就是每回都不想还给你。好像它躺在我衣裳里,我就很安心。这会,却也该还给你了。”   她与他要了许多次,每一次他都推说没有带着,编各式各样的理由,李霁娴还因此气恼过他。   如今这玉倒是还回来了,可李霁娴却只觉得心里更难受了。   “你是不是存心气我……”她哽咽着开口。   只是却没有更多时间给她追问了,王公公指挥着人,上来便将方靖扬带走了。   “方靖扬……”   “殿下不必忧心微臣,生死有命,微臣从不后悔!”   方靖扬跟着王得福沿着宫道向前走去,再开口时,却已声音轻快,便如同他第一次入宫代父巡逻时那般。   “殿下……”缀玉瞧着李霁娴摇摇欲坠,连忙上前来扶住她。   李霁娴摇摇头:“我没事,没事……”   “殿下,咱们回宫吧,要不,找皇后娘娘或者小皇子?”   李霁娴捏紧了手中的玉,冰凉的触感里,却好像又有一丝难言的温热。   “我得救他。”李霁娴忽地抬起头来,看向远处宫道上已然离开的背影。   缀玉微惊:“可圣上只怕已经生气了,殿下要怎么救呢?”   “我去求父皇。”李霁娴紧紧攥住那块玉,抬脚向宫中走去。   *   “阿嚏。”   李忘舒揉了揉鼻子,不知怎么了,总觉得今日心里有些发慌。   展萧原本在俯身查看那些金银宝藏是否还暗藏像方才的枪阵一样的机关,听见动静起身走过来。   “是不是这里灰尘太大,惹殿下不舒服?”   李忘舒看向他:“也不知道怎么了,我总觉得好像出了什么事。你说那个西岐王,会这么快到永安吗?”   她已经问了两回西岐王了,展萧原本就比常人敏锐,自然听出不对。   “殿下是不是担心永安出事?”   李忘舒想起前世,微皱眉头:“李炎生性凉薄,看似心疼自己的孩子,实则最心疼的还是帝王之位。福乐单纯,阿臻年纪又小,皇后娘娘虽宽仁,但总归太过柔和了些。我怕……”   “殿下是担心,西岐王到达永安后,因为殿下逃婚之故,会为难福乐公主和小皇子?”   “他若做出这样的事,倒也不奇怪。”   前世李忘舒在西岐王廷,可谓是见多了赫连同盛的手段。未达目的誓不罢休,某种程度上,他倒和李炎是一类人。   “殿下好像很了解那位西岐王?”展萧开口。   李忘舒顿了一下,近来太过信任展萧,倒让她竟在这种事情上放松了警惕。   她心里大骂自己不该如此,表面上却仍旧从容:“听闻他年纪轻轻便取代了自己父亲,我猜大抵也是个手段狠厉之人。”   展萧低头看向那些金银玉石:“属下还是觉得,殿下倘若担心,倒该尽快从这些东西里找出真正有用之物,用帝令回到永安才是。”   李忘舒顺着他的视线也瞧过去,倒觉得那些金银财宝,光彩万千,甚是迷人视线。   “难道帝令这么重要,就是因为这些钱财吗?”   这里所藏金银玉石自然不少,且那些宝贝,大多李忘舒一眼看过去也知道不是凡品,若说重要,财帛自然是行事的重中之重。   尤其如今,外人可能不知,但李忘舒经历前世,是能推测而出的,现今大宁瞧着安定,可实则国力亟待恢复,国库只怕也并不好过。   若将这些钱财补充进去,虽不能有万世之功,但可解一时之忧。   若从此处看,这帝令重要,倒也说得过去,毕竟是可以救命的,于帝王而言,便好像有了东山再起的资本。   可这钱财到底是死物,一个如此重要,能让李炎费尽心思安排人到她身边演一出大戏的钥匙,难道就只是决定了这些财宝归属吗?   “只怕不只是钱财。”展萧从那已然落满灰尘的财宝箱子之中直起身来,将手中的一样东西举起,看向李忘舒。   李忘舒神色微变,走到他那边去:“这是什么?”   “据闻当年恒顺帝开国,殚精竭虑、夙兴夜寐,曾于处理政务之间隙,写成一本记录为政要领的‘帝策’。”   “可不是说那帝策已经失传了吗?早在我皇祖父即位之前就已不知所踪。”   展萧点头:“鉴察司案卷载,帝策写成后,曾由当时的太子太师张纮寿保管,后来张大人离世,便由张家后人转交弘文院,只是其后弘文院遇大火,帝策不知葬身火中,还是因乱遗失,再无人得见。”   他将那本有些泛黄的旧书小心端起,从侧面细细查看,半晌后,方又开口。   “如今看来,那卷帝策,倒是被人带来此处,成为了帝令宝藏的一部分,只怕是诚德帝恐《帝策》传世,有人威胁皇室正统,故此才以帝令形式,只传历代帝王。”   李忘舒抬手从展萧手中接过那卷算不得很厚,但又有些分量的旧书:“这一本,果真就是真的帝令?”   “属下不敢十分保证,但根据属下在鉴察司所见所闻,应当不错。”   “所以这里头所记载的都是为政之法与帝王经验,倘若有聪慧之人参悟透彻,便有可能威胁帝王统治?”   李忘舒越想倒越觉得不对。   先祖经验自然是有用的,否则也不必自小就读圣贤书,但书中所载终归有限,究竟能否成为明君,还要看为君者心性、天赋。   倘若只凭这一本书便可夺得帝位,那天下学子甚众,怎么不见人人起义?   展萧明白她的顾虑,只是他的看法却有些不同。   “也许重要的,不是这卷书中到底写了什么,而是卷册本身。”   “这是何解?”   “诚如鉴察司中,暗卫听令行事,认的是司长、佥事的腰牌;帝王继承大统,都要行祈天之礼,接传国玉玺。有些东西,不是因为它本身有多重要,而是因为它是象征,象征君权天授,正统唯一。”   李忘舒再看向那《帝策》时,目光便已然变化了。   她前世到西岐王廷时,那位可怜的老西岐王尚躺在床上,能喘一口气,可赫连同盛照旧行西岐王权大礼,继承王位,成为实际的掌控者。   她冷笑一声:“什么君权天授,不过是谋事在人,借着上苍的名义,欺骗可怜的百姓罢了。”   展萧摇头:“何谈欺骗呢?天下这么大,哪有那么容易就让四海清平、安居乐业?倘若有能人,能令百姓居有定所、食能果腹,便是借天旨意,在如今已然是最好的选择了。”   也不知他想到什么,神情中却忽然有了一丝李忘舒有些不解的怅然。   “也许以后,会有那么一代人,不必再根据帝王脾性行事,更不必再假以上天统揽天下大权,只是殿下,我们现在,尚且难成此事。”   “你……是从哪听来的这些话?”   “如今天下承平,尚每过一段时日就有流民四起、饿殍遍地,能将眼下之事做好已然不易,改弦更张,只能留给后来人而已。”   他看着李忘舒,虽神情平静,可李忘舒却觉得,他此时有种不该属于一个鉴察司暗卫的锋芒。   “我从前跟踪目标时,总爱想这些没什么用的东西。那时以为,也许一辈子都不会与人开口,倒不想今日,惹了殿下烦扰。”   李忘舒摇头:“这哪算烦扰。我从前也想,究竟怎样做,才能不必令我大宁流离战火,未想得徒然经历那么多,倒不如你所思透彻。”   她看向手中的《帝策》:“也许恒顺帝写下这卷书的时候,也想到了如今困窘之境,因此才没将这卷书手传历代帝王,反而是交予肱骨文臣。”   “只可惜,他想以书册传世,有人却只想这些经验成为一纸象征。”   李忘舒惨然笑道:“更可惜的是,如今我们深知此般暴殄天物实为不对,却不得不也如将之放在这宝藏之中的人一般,让它成为天命所至的象征。”   大宁开国先祖恒顺帝,乃是百姓口耳相传的明君。   手握他所著《帝策》,只需稍加添色,便可作是先祖降世。   李忘舒若要回永安,势必要借代王李烁之名,而这帝策,便是给李烁“天命加身”。   李忘舒可惜这些前人殚精竭虑之经验,如今只能成为一纸象征,可她行至此处,却又并无其他选择,便是不喜、便是厌倦,但只要想到前世赫连同盛带着西岐精兵踏平天阙关,直逼永安,她又不得不忍着不适继续向前。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只有活下去,延续大宁国祚,方能将这《帝策》继续流传。   也许正如展萧所言,也许后来者终会发挥其最应有之作用,但他们不是“后来者”,只是拓路人。   “殿下,要带着这里的消息回去吗?”   代王李烁尚在外面等候,此处看不了时辰,凭展萧经验,当尚未天黑。   李忘舒心情复杂地将那卷帝策用一块干净帕子包好,藏进衣裳里,这才点头:“有这些东西助力,想必叔父应有办法名正言顺回到永安。况且倘若赫连同盛真到了永安,我们的理由就更为充足了。”   展萧亦点头:“那属下带殿下离开,虽然通道向上,但应该并非完全光滑,只是要烦劳殿下……”   “等等。”李忘舒的视线越过展萧,看向他身后,这间贮藏宝藏的密室光滑的墙壁。   “怎么?”展萧觉出不对,抬手将软剑抽了出来。   李忘舒指了指那边的石壁:“你有没有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殿下是说什么?”   李忘舒绕过他,走到那墙壁面前:“我们一路来此,所见墙壁皆以巨石垒砌,就连那所谓山门,也是巨石立壁,可此处,却好像是土。”   这存放宝藏的密室比此前困住他们的石室又大了不少,两道围墙倒塌之后,此处被连接成一个巨大的地洞,而李忘舒所说的特别之处,便在宝藏后面的那道隐藏在阴影里的墙上。   一个密室,或者说地洞,三面都是石墙,却只有一面没有放置灯架的墙是抹平的土墙。   这本身就有些不符常理。   展萧此刻自然也觉出不对,他抬剑在那土墙上划过,剑锋所过,是一道深刻印痕,显然这面墙就是泥土砌成,那墙面并非伪装。   李忘舒起先只是觉得这里过分晦暗,与那金灿灿的宝堆相比实在不协调,虽是一眼看过来,却已觉得有些奇怪。   如今见展萧一剑斩过,土墙留下印痕,越发觉得此处还有玄机。   否则这么多的金银宝贝,如何会留这么一道轻易可破的土墙呢?   她与展萧相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彼此选择。   反正从这里回去,也要去爬那向上的通道,还未知到底能否登上去,还不如干脆一条路走到黑。   都推了两面墙,倒也不在乎这仅剩的一面。况且这最后一面墙,甚至不用机关,一道土墙而已,有的是法子。   “殿下小心。”展萧收剑入鞘,从那一堆宝贝中选出一个沉重箱子来。   里头装着的是银锭,却是此处最不值钱的了。他将那银锭拿了一部分出来,估计了一下重量,而后将那箱子搬到正对土墙处。   李忘舒向他点了一下头,站到远处,蹲在几个大箱子之后,探出脑袋来看。   展萧后撤几步,他虽不知这一下能不能成功,但方才以剑试验,这土墙应当比不上一般百姓家里筑屋的墙。   他在鉴察司做任务时,也曾见过层层相套的密室,倘若出路在某一面墙上,那么这种重物击打的方法最为适宜。   他深吸了一口气,提步而上,身法矫捷,转瞬便至宝箱之前。   以前只见他剑法灵活,却不知他腿法如此稳健,李忘舒只听得“砰”地一声,那沉重木箱竟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瞬间朝着那土墙撞去。   展萧抽剑出鞘,软剑凌空发出利响,而他紧随之后,以剑势转圜,竟以自身全部重量生生又给那木箱添了一道力,活要将那半箱银两嵌入土墙里一般。   李忘舒只觉烟尘四起,耳中轰隆乱响。   她本能地闭上眼睛躲避烟尘,却听见展萧的声音自那乱声中清晰传来。   “殿下小心!”   当!   是兵戈相碰的声音!   李忘舒登时汗毛立了起来,那土墙就算碎了也不过是一堆黄土,怎会有兵器碰撞的清脆声响?   难道这个地方还有其他人在埋伏!   她立时从那宝堆里探出头来,但见前方一片刺眼光亮,让人什么都瞧不清楚,而漫天黄土又如尘雾一般,只能隐约见两道人影,竟是缠斗其中。   “展萧!”李忘舒呼吸一滞,连忙去解自己胳膊上藏着的弩。   而此时,那兵戈相接之声已愈加密集,显然交战两方互不相让,且水平难分伯仲。   李忘舒是见识过展萧武艺的,他不只是剑法精绝,而且步伐灵活多变,且最擅使用各种助力出其不意。   能与展萧互有来往之人,不只武艺纯融,只怕心思也格外深沉。   她一刻不敢耽搁,脑子里想的全都是代王府中时展萧与她所说的要领。   这弩虽精巧,但她却是第一次在争斗中使用,终归不很熟练,且心里着急,手又有些不稳,费了好大的劲才装进一支箭去。   李忘舒不敢耽搁,那箭甫一上弦,她便立时站起身来,大喊:“展萧小心!”   嗖——   弩/箭随着她的声音落下,迅捷射出,直奔烟尘中的两个人影而去。   而李忘舒也因没调整好平衡,在那箭支射出的同时便向后一个踉跄,坐在了旁边的宝箱上。   她已是满手冷汗,却顾不得身体磕在坚硬的箱子上带来的疼痛,只是强迫自己去适应那骤然亮起的天光和忽然涌入的带着泥土气息的空气。   但见那缠斗在一起的两人,骤然分开,同时躲掉了她的那一支箭,却又同时回身,彼此用剑指向对方喉咙。   烟尘终于落下,那土墙之后,是花草树木,春意正隆。   李忘舒也终于看清了与展萧相对之人——一个头发花白,一身粗布破烂衣裳的老者。   此刻他终于开口:“年轻人,你那小娘子都出手让我们分开,是不是先收了剑,自报家门啊?”   作者有话说:   帝令宝藏里没有盖世神功,但是有盖世老爷爷(不是 第57章 受命于天   若非亲眼所见, 李忘舒怎么都不敢相信,他们进了一个山洞,又掉到更深的山洞, 结果出口竟然直接连通着外面,且花木繁盛, 根本与这整个晦暗密室格格不入。   而展萧却仿佛能极快适应这突然而来的倾天光亮,他面对着面前这个如同一个乞丐般的老者,执剑的手纹丝未动。   那老者笑得倒是一点都不庄重:“你瞧你那小娘子一个人坐在那,还不知有没有伤到, 你不关心她, 倒是用剑指着我老头子作甚?”   “你是何人?”展萧开口。   那老者轻哼一声:“你们两个年轻娃娃打扰了老头子清净, 如今不自报家门,反而还要逼老头子说话, 可见没有礼貌, 又无教养。”   李忘舒趁着二人说话功夫,悄悄从腰间摸出一个飞镖来攥在手中,藏于身后,这才站起身。   “敢问老者因何在此处?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老者斜睨她一眼,倒是一点不客气:“这男娃娃一剑想要杀我老头子,你这女娃娃瞧着好看, 心思怎的如此坏?你那手里拿着什么?别以为我老头子眼睛花了瞧不见!”   李忘舒有些尴尬。   她有自知之明, 知晓自己就算拿着个暗器也未必能发挥什么作用,其实只是想看情况帮展萧制造机会的。   谁知这老者竟如此精明, 瞧着在与展萧说话,却连她的小动作也未曾放过。   李忘舒想了想, 干脆将那暗器扔在了地上:“老人家恕罪, 我二人至此, 实为一桩大事而来,未料到一墙之隔竟是山间之景,扰了老人家清净,还望海涵。”   李忘舒微微福礼。   对方既然没有想杀他们,便是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她也不介意耽搁些时间,先把话说清楚。   那老爷子听了这话倒是神气起来:“你这女娃娃这会倒是有礼貌,方才怎不见拦着你夫君?可见不过是恃强凌弱,见我老头子不好欺负,才改换说辞。”   展萧目光骤冷,轻震剑柄,软剑借势而上,气势凌人。   李忘舒见状不对,忙道:“展萧!不要冲动!”   那老者复又看向展萧:“展萧……原来你真的叫展萧啊。”   李忘舒听着这话不太对,便忙问:“老人家知道我们?”   展萧却干脆多了:“前辈苦心试探,到底想知道什么?”   老者听了这话,终是哈哈大笑,一边笑倒是一边什么都不怕地把自己的剑放下了。   “鉴察司最优秀的暗探,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行动狠厉,从未失手,你倒是不愧名声在外。”   展萧将剑放下,神情变了变。   他出身鉴察司这件事,整个锦州也就李忘舒与言旷季飞章知晓,他们有鉴察司隐藏身份的手段,连代王李烁都未必能查到,眼前之人与永安街头乞丐一般打扮,却知道得如此清楚,难道也是鉴察司中人?   展萧神色一凛,撤出一步挡在李忘舒身前:“虽从未见过前辈,但晚辈如今已离开鉴察司,若前辈是要问责,此事与我身后的姑娘无关,还请前辈放她离开。”   “展萧你在说什么呢?”李忘舒走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裳,却被他拦在后面。   那老者笑得更欢,露出一副参差不齐的牙齿来:“你倒是用情至深,可惜呀,可惜。”   听到“用情至深”四字,李忘舒没来由地怔了一下,她终归是女子,便是重生一回,可正如当初坐船时遇见王大娘与她开玩笑,如今又是这老者,到底不适应。   展萧目光复杂,却不想再在此事上周旋,遂开口:“我与前辈之事,与她无关,还请前辈不要为难一个女子。”   那老者摇头:“她又不是普通女子。福微公主,能从永安一路来到锦州,哪有你说得那般脆弱。”   李忘舒骤然觉得一股冷意自脊背而上。   面前这个瞧着毫不起眼的老者,不仅认识展萧,还知道她是福微公主。   对方又是身在与帝令宝藏之处密切相关的地方,让她不由不多想。   难不成今生随着她的改变,就连李炎都早做准备,明面是利用展萧骗取她的信任,实则是让她指路帝令宝藏,以此瓮中捉鳖吗?   那展萧……   她神情复杂地看向展萧,却不想那不嫌事大的老人家又开了口。   “可怜你如此维护公主,公主却并未完全信你。展萧,你现在后悔可还来得及。这福微公主可是‘香饽饽’,不如你我二人联手,到永安皇宫里换个锦绣前程?”   “我……”李忘舒开口,却发现自己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方才那一瞬,她确如这位老者所言,产生了片刻的犹疑。她明知不该,可却又不由自主去设想最坏的可能。   只是她未曾想到,展萧却是沉静开口:“前辈有话直说吧,我既离开鉴察司,便笃定主意护佑公主,就算公主不信我,我也万死不辞。”   这一回,连那位头发花白的老者都愣了一下。   似没想到世间还有这般孤注一掷之人,他旋即长叹了一口气,这才站正了身子:“看来是老朽贸然了。”   他负手朝着展萧与李忘舒走过来,如今又哪还有方才开玩笑取乐时的油嘴滑舌模样?   “多年住在这荒无人烟之处,我也未曾想到,鉴察司里还会有你这样的人。看来先帝这是又赌赢了一回。”   “老人家,还认识皇祖父?”李忘舒心中满是惊骇。   那老者却是正色,忽然向着李忘舒行礼,声若洪钟:“微臣明镜阁阁首霍雪风,见过福微公主殿下。”   *   永安宫城,御书房内。   李炎生气地将一叠折子扔到地上:“朕看朕就是太惯着他们,才让他们越来越无法无天!”   御书房内侍奉的宫人全都颤颤巍巍跪在地上,没有一人敢发出声音,生怕帝王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王得福小心谨慎地回话:“圣上,小心龙体啊……”   “小心小心,朕倒想要小心,你瞧瞧他们办的是什么事!”   他走过来,指着御书房的殿门大骂:“那方靖扬跪在同昌门前,满口胡言乱语,狂妄之极!朕将他关进牢里让他反省反省,朕有错吗?有错吗!”   “圣上自然无错,只是方小将军与公主殿下年纪尚轻,不懂事,圣上给些时间,他们自然也就想明白了。”   李炎冷笑:“想明白?朕既然无错,福乐又为什么要在御书房外头跪着?还说什么不把方靖扬放出来,她就不起来!她到底记不记得她是公主,是大宁的公主!”   帝王显然正在气头上,这一回,连王得福都不敢多话了。   李炎越想越觉得满腔怒火:“从她幼时,朕就安排人好生教导,什么好的都让人送到承乐宫去,结果呢?就养成这么一个不懂事的公主!朕还尚且未说什么,她倒要同她那情人一起来向朕逼宫了!”   王得福听着心里猛地一跳,圣上这火气着实也出乎他的意料。   公主的名声何其重要,岂能这么轻易就用上“情人”二字,只是王得福却也不敢多话,只盼着圣上先冷静下来才好。   否则不光是被打了一顿板子关进大牢的方小将军,只怕连福乐公主都要受到牵连。   正这时,忽听得外面小太监颤颤巍巍的声音:“启,启禀圣上,皇,皇后娘娘求见!”   李炎正愁火气没处发呢,当即朝着外面厉喝:“没学会规矩就去学,谁教你这么传信的!”   那小太监年纪又不大,当即扑通一声跪在门外:“圣上饶命,圣上饶命!”   姜梧不忍见状,干脆自己走上前,推门走了进来:“圣上,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疏于教导,还请圣上莫要为难这些宫人。”   李炎看向她,终究压着些怒意,放缓声音:“朕倒是正想问你,你是怎么教导的女儿?你瞧瞧福乐她如今像什么样子!她是个公主,是朕的女儿,这会却为了个男人跪在外头,她可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   “福乐年纪小,又没经过什么事情,圣上若怪,就怪臣妾教导无方吧……”姜梧眸中含泪,“臣妾愿意领罚。”   李炎指着她,好一会才终于说出话来:“你,你就这么气朕。你女儿与个男人私通,你非但不好好管束,还要为她求情!”   “圣上,福乐怎么能是私通呢?”姜梧万没有想到李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与方小将军清清白白,不过是彼此动了心,却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从未有过分之举,圣上如今要拆散一对有情人,却不许他们挣扎反抗,可圣上当年,不也是拼上性命才得与舒月妹妹厮守终生吗?”   舒月。   李炎扬手,一巴掌摔在姜梧的脸上:“谁也别跟朕提她的名字!”   姜梧摔倒在地上,捂着半边脸,愣了一下方苦笑:“圣上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臣妾。圣上明明心里有她,只是恨她心里不曾装着圣上罢了。福乐只不过是做了与圣上当年一样的事情,圣上恨的不是福乐,是因那两个孩子两心相许,不像圣上当年,不过强取豪夺。”   “反了!朕看你也要反了!”   王得福听着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湿。   这么些年来,先蕙妃娘娘便是圣上的“禁地”,谁都不敢提起,如今姜皇后却为了女儿,连命都不要了,那这事又该如何收场?   李炎冷哼一声:“好啊,好啊,你们一个一个都有各自主意,便当没有朕这个人一般。那好,朕今天就如了你们的意!福乐不是用情至深吗?朕这就下令,那方靖扬目无君上,出言不逊,乃是包藏祸心意图谋反!朕这就……”   王得福听言大骇,这回他也等不得了,连忙爬上前抱住李炎的腿:“圣上三思啊!那方小将军当年可在猎场救了圣上性命,如今西岐王马上就要到永安,圣上若取他人头,恐凉了永安武将之心啊!”   李炎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王得福所说没有错,那方靖扬年纪虽轻,但已立下许多功劳,又是公认的良将,前途无限,他若果真下令斩首,恐怕不只殿前司,连永安外的驻营都会人人自危。   他登上帝位,及至如今大权在握,岂会不知军心是重中之重?   “挟恩却不自重,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是用情至深吗?下令革除他殿前司廷卫营校尉之职,连他父亲一起,滚回老家去!朕倒要看看,山高水远,他们还怎么用情!”   “圣上三思啊……”王得福还想开口,李炎却一脚将他踢开。   “滚!都给朕滚!”   李炎转身回到桌案旁,却是扶住桌角,只觉头晕目眩。   王得福从地上爬起来,忍着疼痛还想谏言,尚不等他开口,便听到门外传来一道清澈声音。   “父皇在上,儿臣福乐,身为大宁公主,奉天下食邑,当馈万民。如今西岐虎视,州县余灾,儿臣无救世良策,惟受命和亲,解父皇燃眉之忧。但求父皇莫牵累忠臣良将,以至朝中无人。恳请父皇恩准,以效天命!”   昔日皇宫里最无忧无虑的公主,如今跪在御书房前,字字落地,郑重有声。   阖宫寂静,似有所感,偏在她话音落下之时,才见长风万里,拂柳穿堂。   她郑重叩拜,素日最爱流泪,此刻却一滴泪都不曾流下。   李霁娴不知道自己那时是如何有了莫大勇气,她只是忽然想到,长姐当初登上那辆和亲马车时,是否也同她一样,盼着以己之身,换万世太平。   *   日影西落,天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落在这一方土地之上。   李忘舒抬头仰望,不知是不是因在地底久了,倒觉格外刺眼。   任谁都不会想到,银锁之中的地图所指密室,出口竟然是这样一个地方。   一个形似山谷却又与山谷不甚相同的凹陷,藏在瑶山之中,两侧是群山壁垒,一边有流水潺潺,唯一一条通路则早被布置了无数机关,倘若不是明镜阁中人,踏入一步便会葬身其中。   明镜阁,一个李忘舒和展萧都从未听过的地方。   “本就不是隶属朝廷,你们这些小孩,自然没有听过。”霍雪风领着他二人穿过一条小径,走入一个竹篱笆围起的院落之中。   “这明镜阁,乃是听命圣上,不过与鉴察司不同,除了帝王本人,无人知道它的存在。”   霍雪风推开草屋的木门,里头收拾齐整,甚至临窗的小桌上,还摆着一套茶具。   “既除了帝王无人知晓,那我们……”李忘舒有些犹疑。   霍雪风兀自坐下,又给他二人指了位置:“你们就是特例。”   “前辈所说的特例,指的是……”   霍雪风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喝茶却好像是喝出了酒的滋味一般:“持帝令者,于明镜阁而言,视同皇权。”   霍雪风倒是云淡风轻,而听到这句话的展萧和李忘舒却是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然。   若如霍雪风所说,那“得帝令者得天下”方才有几分道理。   一本《帝策》,固然可有天授君权之辞,但真正给帝令增添筹码的,只怕是这霍老前辈口中的明镜阁。   此处不过一个山谷,且来往并不方便,这位霍前辈却知道他二人身份,甚至看起来熟知他们前来锦州的所有过程,由此可见,这明镜阁的势力,恐怕还在鉴察司之上。   “前辈,晚辈还有一事不明。”展萧开口。   霍雪风放下茶盏:“什么事?”   “晚辈推掉土墙之时,前辈就已经等在墙外,所以前辈甚至知晓我们是何时到了密室之中?可此处只见前辈一人,晚辈实在不解。”   霍雪风大笑:“你这娃子问题还挺多。我且问你,你鉴察司消息灵通,是因为什么?”   展萧便答:“鹰组耳目,遍布大宁土地,是以传递消息,远快于各州府的传信兵。”   霍雪风点头:“这不就是了?你鉴察司有的,明镜阁只会更多。帝王倚仗,自高祖一朝,便是代代相传,除阁中之人,绝不令外人知晓。历经这么多年,早已如同水流,浸入大宁的每一寸土地,你说我怎么知晓?”   寥寥数语,展萧便已明了,眼前这位霍前辈绝非他如今可以抵抗。   只是他与李忘舒心里的问题,却因着这些话,越发清晰。   李忘舒想了想,终归帝令在她手中,这些话也该由她开口,于是道:“前辈身为明镜阁阁首,又有这样盖世之功,想取我二人性命,易如反掌,如今既留我们二人至此,想必,当是有所筹谋吧?”   霍雪风脸上露出些欣慰表情来:“公主殿下倒颇像当年的成央公主,只可惜岁月如梭,故人已以,不过当年喽。”   他站起身,负手面对着李忘舒和展萧:“老头子已入耳顺之年,如今身子骨硬朗,却也是半截身子入土之人。这明镜阁阁首之位,历来代代相传,如今还没有合适人选呢。”   他走到展萧身边,拍了拍他的肩:“留你们至此,告诉你们这些事,老头子自然也有私心。”   “前辈,我们如今寄居人下,只怕……”李忘舒可清醒,如今她是借代王之势,明镜阁这么大的势力,以她现今的能力,可吞不下。   前世所见所闻,早让她明白,若想成事,最忌讳急功近利。她如今尚且未能回到永安,更有与西岐的一纸赐婚,倘若再收下明镜阁,更要成为众矢之的。   她是为了让大宁免于战火的,不是为了挑起战争。   打西岐人自然是要的,但倘若是因为明镜阁,引得李炎出兵内斗,那反而得不偿失。   霍雪风笑着摇摇头:“公主是心疼你这小情郎不成?”   李忘舒滞了一下:“不,不是……”   霍雪风反而如个老顽童一般:“公主与西岐王和亲,却半路上与这么个鉴察司的暗卫跑了,这还不是私奔,还不是与情郎一道?”   这老头子怪不正经,李忘舒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展萧便起身,甚为恭敬:“霍前辈,殿下久在皇宫,不识民间玩笑,还请前辈海涵。”   “你倒是维护她维护得紧,岂不知她是君,你是臣,君臣有别,你是个情郎尚可,难不成还真想做驸马?”   霍雪风问完,一双精明的眼睛在李忘舒和展萧身上打转。   见这两个年轻人一下都不说话了,便知自己当初收到消息时的那些猜测,只怕成了个七七八八。   他于是不逗这对怎么都不肯互相承认的有情人了,只看向展萧:“老头子不逗你们了,既然你们坦诚相问,老头子也实话实说。”   “前辈请讲。”   “这帝令宝藏,有来无回。”霍雪风正色,竟是让人心神一震,“除非……”   “还请前辈明言。”展萧倒不会被那“有来无回”几个字就震慑住。   他所入有来无回之地多了,这也不是第一个,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除非尔等能通过明镜阁的考验。持帝令者,视同半首;通过阁主试炼者,视同半首。倘若既有帝令,又通过了阁主的试炼,那此后便视同明镜阁阁首,整个明镜阁听凭调令。是以,得帝令者可得天下。”   他看向展萧和李忘舒:“你们二人,谁来试炼?”   展萧拦下李忘舒,向着霍雪风开口:“还请前辈赐教。”   霍雪风抚掌:“好!阁首试炼,生死有命,展萧,你二人性命,可就在此一举了。”   “可是……”李忘舒起身,还想阻拦。   展萧却已抽出软剑:“殿下,路是绝路,可只有绝处,才能逢生!”   *   天光已晚,夜色正浓。   瑶山之中,却有一处光带座落,火把映照,亮如白昼。   车令羽站在李烁身边,时不时朝那石壁的方向看。   光滑的石壁毫无所动,与他们今日前来时一般无二。   车令羽等得有些着急:“王爷,这都快一天了,公主殿下和那个侍卫还没有出来,咱们真要炸山吗?”   李烁坐在一把宽椅上,面前搁着两碟干果,还倒了一杯茶,瞧着像是来这山里闲游一般。   “夜还没有过去,自然不必这么着急。”   车令羽却有些心烦:“王爷,可他们这一点动静都没有,会不会他们带着帝令的宝藏逃跑了?”   李烁闲适自若地吃着干果,随手将看了一半的书拿起来:“福微是聪明人,聪明人行事,最是稳妥。她如今只是个公主,且又被朝廷追查,就算是带着帝令的宝藏,也无处躲藏。她投奔本王,也是早就想好了,需得借本王之力,才能逃脱和亲。”   言至此,李烁看向车令羽:“所以福微是不会离开的。总要给他们些时间找找,将那密室中的机关都踩个遍才是。”   车令羽挠了挠脑袋,他听得似懂非懂,不过有件事倒是他能明白的。   “王爷,还有一件事,是方才王爷用膳时咱们的人来报。”   “什么事?”   “那被抓住的西岐人终于又吐出点有用东西来。他说西岐王也知道了帝令的存在,所以才让他跟着福微公主,而且他潜入王府也有谋算,除了跟踪福微公主,还因西岐王下令,要探听我们代王府的虚实。”   李烁拿着干果的手顿了一下,又将原本拿起来的放了回去。   他想了一会,方和善地笑了一下:“看来赫连同盛所求甚广啊。若非福微聪明,只怕要着了他的道,如今帝令就落入西岐手中了。”   车令羽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不过这倒不影响他办事:“王爷,这西岐人应当交代不出什么了,依属下之见,不如先将其关押,到时倘若北上,也可以此与那赫连同盛对峙。”   李烁将手中的书翻了一页,须臾才点头:“就按你说的这么办吧。如今就等福微平安归来了。”   整一个晚上,车令羽都在为到底要不要炸山而发愁。   不过他们王爷却仍是平常云淡风轻的模样,一点不急,还命人搭起帐篷,在这星月山林之中,好生睡了一觉。   车令羽倒也在帐篷外坐着了,只是他压根没睡好,迷迷糊糊间,只觉得天色渐晓,忽听得人声杂乱,他似想到了什么一般,一个打挺就站了起来。   “吵嚷什么!”   一个府兵慌忙地跑上前来:“车总领,公主和那展侍卫出来了!出来了!”   “什么?”车令羽脑子一下清醒了,连忙回身就要禀报,谁知他一回头,王爷竟已掀开帐篷的帘子,从容走了出来。   “福微!”李烁抬头,瞧见那石壁之中,有两个人搀扶着出来,也顾不得交代什么,连忙抬脚往前迎去。   车令羽赶紧跟上,待瞧清楚出来那两人的模样时,饶是他久经沙场,也吓了一大跳。   但见那展侍卫,如今浑身浴血,仿佛连路都走不稳了,得靠着公主扶着才能堪堪出来,哪还有先前与他过招时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李烁也惊讶不小,连忙接过展萧的另一边胳膊,倒是浑然不嫌弃沾了血污。   “快传府上郎中来,快!”他与李忘舒扶着展萧在躺椅上坐下,厉声下令。   初晨的阳光终于爬上瑶山,天光此刻终于大亮,展萧躺靠在李烁的椅子上,抓着李忘舒的手,终于再撑不住,昏了过去。   李忘舒咬紧下唇,不敢让眼泪流出来,清楚地记得展萧的交代,硬是忍着心疼,先将怀中的《帝策》拿了出来。   “叔父。”她转向李烁,“《帝策》在上,叔父受命于天,福微恳请叔父为天下苍生,领兵回京支援,破西岐阴谋,以清君侧、辅正君听!”   李烁愣了一下。   他曾为皇子,自然知晓《帝策》之名,却怎么都没想到帝令打开,竟能让早已失传的《帝策》现世。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接过李忘舒手中那卷被手帕抱着的书册,却尽力维持着镇定清醒。   “这些事容后再议,如今当以展萧性命为重,来人,怎么还没请来郎中!速去将人带来!”   此时李忘舒才终于撑不住了,她跪坐在展萧所躺的椅子边,拉住他的手,终究哭得泪眼模糊。   *   今年永安的雨似乎格外多。   一早起来,天空便如墨染了一般,只有一片灰白。   方陆并不喜欢这样的天气,偏生他府中还有个不争气的儿子,自打被送回来后就一直“发疯”。   “放我出去!我宁愿受罚,凭什么让福乐公主代我受过,你们问过我吗!”   坐在花厅里,那边院子的声音尚能隐隐传来,方陆皱眉,没好气地将原本准备好的早膳推到一边。   昨日他这冲动的儿子跑去宫门前请命,惹怒了圣上,险些被关进天牢里出不来,多亏了福乐公主相救。   只是如今圣旨虽还未下,朝堂上下却已经传开了。待西岐王到永安后,便由福乐公主代替福微公主出嫁和亲。   方陆怎么都没想到,自己那楞头儿子竟然会对公主动了心思。   他方家不是什么百年望族,全靠他早年立下的军功才得以在殿前司谋得如今职位。尚公主这种事情他从来不敢想,也不是他这武将该想的。   可谁知他一心让儿子习武,却忘记规束他心性,如今天不怕地不怕,恐要将一家人都搭进去才能作罢。   “老爷,就让扬儿这般叫嚷吗?臣妾听着,他嗓子都要喊哑了。”孙氏走过来,满脸担忧。   这都喊了一个早上了,铁打的身子都经不住啊。况且又是才从天牢里出来,倘若坏了身体可如何是好?   方陆起身:“不然呢?你以为我就想让他叫嚷?如今进了一趟天牢还不能令他收敛,倘若放出去,还不知惹出多大祸事。”   方陆干脆往外走去:“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要把这府里掀了才痛快!”   “放我出去!凭什么关着我!你们人人没有血性,推个姑娘出去替你们受苦,为你们挡难,怎么,被我戳中了,害怕了吗?”   “你够了没有!”方陆站在方靖扬的院外,朝内大喝。   里头的声音终于静了一下,只是那声音虽小了,气势却分毫不减:“父亲,儿子一人做事一人当,那西岐王是什么人想必父亲也有所耳闻,福乐公主单纯善良,倘若和亲,那就是送命!”   “是不是送命也不需你来说!”方陆打断他的话,“方靖扬我告诉你,你若再这么执迷不悟,是要将这满府上下的人都推进火坑里跟着你受炙烤!你什么时候才能动动你的脑子?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没有你跑去什么同昌门跪着,福乐公主根本不会面临如今困局,更不会为了救你搭上自己!”   方陆一脚踹开那原子的大门,逼近方靖扬面前:“我告诉你,就是因为你被关进了天牢,福乐公主才去向圣上求情,在御书房外跪了整整一天,自请和亲,才让圣上免了你死罪,将你革职放了出来!”   方靖扬看着自己的父亲愣住了。   他以为是父亲到圣上面前求情,才没让他死在大牢里。可他不用求情,他要救福乐,他不能看着她受苦。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一切竟是因他而起,他要救福乐,反而是福乐将他救了。   “怎么会呢……”方靖扬后退了两步,垂下头去。   方陆眼眶微红,却狠心下令,让下人继续将此处锁起来。   “你好好想想吧!”他是父亲,却又为人臣子。   就算一眼能看出来,自己这儿子只怕早在不知道的时候就用情至深,可皇权在上,他又能如何呢?   这回,院内终于安静了下来。   方靖扬失了魂般走回自己的房间去,却刚到了门口,就靠着墙壁坐了下来。   他抬起头,看见那四四方方的一片天,跟用笔画了几道墨似的,晦暗无光,只觉胸中积聚愤懑之气,却是越发无处发泄。   偏生这个时候,李霁娴的笑脸便出现在他脑海中。   玉华门外那歪脖子树下,她或嗔或喜的模样,竟早在他尚未察觉之时,就已深深烙印在他脑海之中。   *   “展萧,展萧醒醒!”   突然间大亮的天光,让展萧不由自主眯了眼睛。   他大口地喘着气,仿佛是当真被埋入沙土之中一般。   “你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他适应了这样的光亮,才终于看清眼前的人。   李忘舒焦急地看着他,似有不解,却又更像是被吓到了。   “我怎么了?”展萧声音有些暗哑。   李忘舒连忙将温水端过来:“你紧紧皱着眉,又使劲捏我的手,好像不会呼吸了一样,是不是梦到什么了?”   展萧坐起来,方瞧见她端碗的手上两道红印格外清晰。   “我是不是弄疼你了……属下有过……”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李忘舒打断他那些认错的话,“你梦到什么了?怎么这么奇怪?”   方才梦境中倾天而下的土石沙砾,仿佛闭上眼就仍在眼前一样。   展萧接过她手中的水,喝进一口,摇摇头:“不记得了,不过是梦而已。”   李忘舒知他脾气,这么说,就是还不想告诉她。她便不再问了,只将那帕子拿过来,同他手中的碗交换。   “那好歹擦擦你额上的那些冷汗,总不会还要让我给你擦吧?”   展萧微微俯首:“属下不敢。”   李忘舒总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偏生要跟他发火,便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般。   “你睡了整整三天,如今醒了,既然一口一个属下,那赶紧起来,替本宫做事吧。”   展萧的动作停了一下,忽地抬起头:“三天?”   李忘舒点头:“是啊,可用了不少好药呢。怎么,不信啊?言旷和季飞章就在外面,不信你叫他们进来问,看看是不是四月十九。”   “属下没有不信……”展萧只觉得李忘舒忽然恼了,可她为什么恼,难不成是因他睡了太久,耽误了帝令的事吗?   他于是连忙问:“那《帝策》……”   李忘舒原以为经历那帝令之事,这展萧总能开窍一点,两人也该更信任几分,谁知他张口“属下”,闭口“帝策”,竟是满心都是公事。   李忘舒心里倒是明白,他们如今正该筹谋。   可她心里的火却又不受控制被点的更大了。   “《帝策》好好的呢,已经交到叔父手中,如今整个锦州城都传开了,叔父受恒顺帝庇佑,乃是替天行道。这样,你可满意了?”   展萧看着她,但觉一头雾水,他本能地觉得公主殿下似乎恼了,可想想两人对话,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李忘舒见他愣在那里,更觉自己这几日的照顾都不如喂狗,于是干脆起身。   “你既醒了,我也要赶快同叔父商议起兵回京一事。言旷和季飞章都在,让他们照顾你吧。”   “殿下……”展萧还想开口说什么,谁知李忘舒根本不听他的话,扭头就走。   他倒想去追,只是三天没吃什么东西,饶是他也有些支撑不住,刚动了两下,又能感觉骨头如同断裂一般,最后只得丧气地坐了回去。   这会,言旷和季飞章倒是一前一后进来了。   言旷冲过来,仿佛倒豆子般开口:“展大哥,你终于醒了!你可不知道,这几日天翻地覆,我……”   “她走了?”展萧看向季飞章。   言旷的话戛然而止,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展大哥,你问谁?”   季飞章负手而立,如同看热闹般缓缓道:“头也不回地走了。展萧,你怎么惹殿下了?”   “殿下?”言旷这会才好像明白点意思,“殿下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没想到会睡了三天,不知她一人如何同代王说起帝令诸事,便想问问她那卷《帝策》可已交给代王。”   展萧怎么想都没想出这话到底是哪有问题。   季飞章听了,却是哈哈大笑:“展萧,你是不是鉴察司待久了,脑子里除了任务,已经装不下别的东西了?”   “什么意思啊?”言旷越听越蒙,怎么觉得这俩人就没在理他呢?   季飞章摇头,一双桃花眼里满是不加掩饰的促狭:“公主殿下可是不眠不休守在这里三日,连王爷劝都不回去,你伤重昏迷,殿下为你担心,盯着郎中开方子,亲自喂药。结果你醒了,满心里全装着《帝令》,我若是殿下,莫说不理你,此后三日都不理你才好呢。”   作者有话说:   季飞章:balabala一顿分析公主心理出谋划策。   展萧:这样,的吗?   言旷:说啥呢听不懂啊。   季飞章:……带不动了毁灭吧! 第58章 举兵   四月十九, 盘桓多日的西岐王赫连同盛,终于率领他的亲卫,到达了大宁的京城永安。   永安城南门大开, 受命迎接西岐王的官员分列两边,此处张灯结彩, 倒好像迎的不是异邦的王,而是凯旋的将领一般。   赫连同盛倒也不客气,他是骑在高头大马上进入这座繁华都城的,既不曾下马, 更没有行礼。   禁军将整条朱雀街都看守了起来, 百姓不只不能入内, 只能站在远处遥遥观望。   那西岐人一行,拢共也就二十余人, 却是风光无两, 连走在旁边的大宁官员都好像失了气势。   天色灰霾,本就让人心里憋闷,如今又见这番仿若被异族人骑在头顶上的场面,永安的百姓更觉气愤。   稍有血性者,无不暗中捏紧了拳头,只恨不得冲上前去, 将那西岐人打出京城。   只是他们大多上有老下有小, 却不能就这么豁出性命去,不过低骂几句, 便各自散去。   朝廷都不将这当一回事,朝廷都专门设宴款待, 他们这些市井小民, 又能改变什么呢?   赫连同盛对于此次来大宁的所见所闻, 倒很是心满意足。   他想过宁帝可能会款待他,却没想到,宁帝给他的惊喜更大。越是这样,便越足以说明,他在西岐时的猜测是对的。   其一,大宁只是瞧着花哨的空架子,内里恐怕支撑不了多久的战斗。   其二,那福微公主放出消息的帝令,看起来果然重要非常。否则宁帝也不会行这样的缓兵之计。   他从永安城南门入城,一路畅通无阻,一直骑着马到了宫城门前。   此处亦有官员迎接,只是却终于让他下马了。   赫连同盛也并不意外,倘若让他在宫城内纵马,只怕他也不必试探了,只管带着兵打进来就是了。   从宫门前一路至干德殿,每隔一段路程,便有提着灯的宫人站在边上。   那礼部的官员分外热络,向他解释此乃大宁迎接尊贵来客的礼仪。   其间又说什么设有宴席、安排乐舞等词,赫连同盛倒是没什么兴趣。   他听得有些烦了,便终于开口:“听说你们大宁还有一位公主,今日可能见到?”   那礼部官员面上的笑容一僵,只觉得头皮发麻,后背往外冒汗:“西岐王怎么这么问?”   赫连同盛乐见别人这样惧怕的神情,笑道:“别紧张,只是好奇我的未婚妻逃走了,大宁准备拿什么来补偿罢了。”   那礼部官员干笑了几声,此刻才明白安排这件事时曾出使西岐的同僚复杂的眼神。   他不再解释什么,圆润地转换了话题。   赫连同盛也不戳穿他,只是越发相信,只要他稍稍动点心思,那福微公主和大宁帝令,都将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走进干德殿时,是志得意满的,甚至仿佛他才是此间华丽宫殿的主人。   宁帝李炎坐在帝王高位之上,分明是俯视着他,却觉得面前这个年轻的西岐新王,仿若气势凌人,不可逼视。   “赫连同盛,见过大宁皇帝。”   他走到殿中停下,脸上是得体的微笑,却是并未行礼,分毫不像是前来面见天子。   殿中群臣互相看了看,却谁都不敢说话。   他们自然知晓赫连同盛在西岐的一番所作所为,此人上不敬天地,下不尊父兄,如今大权在握,最是生杀无度。   他们在朝中为官,说到底也是看天子眼色行事,连帝王都未曾发话,他们当然不会去做那两边不讨好之事。   是以这干德殿中,竟是诡异地寂静,没有一个人对于赫连同盛的礼节不周提出异议。   宁帝紧咬牙关,半晌,方露出一个笑容来:“西岐王不必多礼。早就听闻你已过了天阙关,却不知,怎么此时才来?”   “多谢大宁皇帝关心,原本是要早些来的,没想到在路上看到了福微公主殿下,这才耽误了几日。”   福微公主!   不只殿中群臣,连李炎自己都没想到,赫连同盛竟然直言见到了李忘舒!   赫连同盛倒好像很是欣赏这些人惊讶的表情,他环视了一圈,方缓缓开口:“我也有些不解,这福微公主不知是哪里不满意,竟宁愿冒着性命危险,也不愿嫁给我。是以我才想当面问问清楚,谁料公主殿下躲我如躲洪水猛兽。我也没有办法,只好先行来到永安,倒要向诸位讨教一二了。”   李炎自然想过赫连同盛此番前来,兴许会发难,他却怎么都没有预料到,对方竟说话如此猖狂直白。   他在殿上就对福微公主逃婚一事大谈特谈,这不就是逼大宁向他西岐让步吗?   只是李炎到底是个帝王,他虽心中怒火中烧,面上却还保持着沉稳。   见那些臣子无人敢回话,便开口问道:“此事也着实出乎朕的意料,只是调查至今,已有了眉目,不知西岐王可有兴趣,待接风宴后,再与朕详谈?”   赫连同盛想了想,今日这下马威也给够了,再得寸进尺,说不定面前这位帝王反而狗急跳墙。他来大宁时,便做好了与这些人玩玩的准备,也不急于一时。   于是便道:“既然大宁皇帝如此说,我再咄咄逼人倒是无礼。只是上次一见之后,我已对福微公主倾心不已,倘若皇帝陛下是想毁了这和亲,那想必,也不用再谈什么了。”   这就是恃强凌弱、当面逼迫!   李炎即位多年,又哪里看不出赫连同盛的意思?只是他与律蹇泽早有谋划,小不忍则乱大谋,由是倒硬是压下心中不忿,开口道:“西岐王放心,既是和亲,自然两方都有诚意才是。只要西岐王不毁诺,朕自然奉陪到底。”   *   “若我是李炎,如今内外交困,当然要先选一方联手,逐个击破……”   李忘舒站在一张堪舆图前,瞧着上面山川地形,思量倘若起兵,倒该从何处着手。   她这会有些后悔,当初奉贤殿听学,只是学了些圣人道理,却对于兵戎之事,丝毫未曾接触。   只是再想想,她不过一个公主,还不得皇帝喜欢,能学些圣贤道理已是不易,哪还能奢望兵法?   只怕阖宫里也只有她的皇弟一人学了些兵法罢了。   正在这般思量之际,忽听得外头传来听珠那丫头的声音。   “殿下,展公子来了,求见殿下。”   李忘舒可还没消了气呢。虽不知气从何起,但她就是恼着,如今是在代王府,又不是在外头,她也有了些底气,于是道:“不见。”   门外的听珠无声地叹了口气,回转身,向着站在不远处的展萧摇了摇头。   展萧身后,季飞章和言旷从月洞门外探出个脑袋来,见状均露出同情的表情。   他们自然商议了不少办法,只是倘若公主殿下不见展萧,那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便是有三十六计,也无处施展。   只是正在几人准备先行离开,待晚膳时再试探一回时,忽又听得屋内传来李忘舒的声音。   “让他进来吧。”   虽想不通这公主殿下怎么须臾之间就又变了卦,但为防万一,季飞章还是慌忙朝回身看向他们的展萧挥手,让他赶紧去见面。   听珠在一旁看着,想笑又不敢笑,倒觉得分外滑稽。   那展侍卫一身是伤,在床上躺了三天,如今能站起来,也当真是个人才。可他站起来就算了,还敢不顾身体,跑到公主这里来,也不知到底是太过上心,还是故意卖惨。   听珠是个极有眼色的,见展萧走过来,确是要面见公主,便连忙退到一边,微微福礼便退下了。   展萧终归伤还没有好全,如今能到李忘舒这,还是多亏季飞章和言旷把他扶过来,自己走的每一步,都好像摇摇欲坠一般。   短短的几步路,他倒挪了许久,挪到李忘舒都等不到了,自己把屋门打开来。   “你……”李忘舒本是要嗔怪他到底在磨蹭什么,谁料一开门,迎面是个只着了件素白袍服的病人,她的话倒卡在嗓子里,没能说出来。   偏偏这展萧,自己都这样了还要行礼:“属下,见过……”   他才抬起个胳膊,人就像失了平衡一般朝一边歪倒,李忘舒吓了一跳,原本还在门口站着,这会却是连忙跑过来扶住他。   “你干什么?”   没人比李忘舒更清楚他受了多重的伤。   那霍雪风老前辈,就如他自己所说,根本就是个不要命的。   说着是试炼,可是不管机关陷阱,还是剑法身形,个个都是要取人性命。   偏生那明镜阁的人神出鬼没,又将她看管,她只能瞧着展萧搏命,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他自然是通过了试炼,他们才能带着《帝策》从那山洞里出来,可这代价,却实在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方才只顾着气恼他满脑子帝令宝藏,却未思量他如今当先是个病人。   分明展萧一句话还没说,李忘舒倒自己怪起自己来。   见她垂下视线,脸上难得有了些表情,展萧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殿下怎么了?属下不是还好好的?”   李忘舒抬头看他:“你还笑得出来?你怎么跑来了?不知道自己受了伤,该好好静养吗?”   展萧离她近了些,低声道:“霍前辈有章法,这伤只是看着重,未动筋骨,更未伤及五脏六腑,很快就能好了。”   “那也……那也疼……”她这会倒和个小姑娘似的,说话声音也越来越小,像是撒起娇来。   展萧愣了一下,未想到还能见到她这样的一面,他摇摇头:“放心,于我而言,一点都不疼。”   月洞门那头,言旷看得目瞪口呆:“你说公主殿下和展大哥这是说什么呢?”   季飞章满意地眯起那一双眼睛:“不足为外人道也。”   言旷回过身:“什么意思?咱们商量的那些,管用了?你说展大哥的身体,该不会真的支撑不住吧?”   季飞章直起身,朝外走去:“管用不管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殿下在关心他呢。况且,以前出生入死,你何时见他如此‘柔弱’过?”   “啊?”言旷又朝那院中相扶走入房中的人看了一眼,这回才似有所悟,“我就说,这‘温柔乡’,真就是‘英雄冢’!”   作者有话说:   霍雪风:装的,定然是装的!老头子可没打那么重! 第59章 一诺千金   坐在屋内, 李忘舒才有了种自己被坑骗了的感觉。   她分明是因为不知选取路线该如何下手,才想着赏脸让展萧进来,谁知到最后, 反而是自己担心了半天。   见展萧坐在椅子上,脸色仍旧不好, 却偏生几分柔和,她心里顿时又想起了方才的感觉。   “你怎么这么快就下床了?是不是故意气我呢?”   如今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李忘舒越想越觉得,不该就这么放过他, 终究是把话说了个明白。   方才在厢房内, 季飞章可是同他好一阵分析, 展萧虽不知到底如何与姑娘相处,但他演过各种身份, 见过百样人, 倒是也理解了一二。   于是他道:“属下明白,殿下因何生气。”   “那你且说说,是因为什么?”   他坐在椅子上,瞧着虚弱得如同下一刻就要跌倒了,可说起话来又清冽如山泉,也不知是不是季飞章和言旷方才帮他用了些水米。   他望着李忘舒, 缓缓开口:“殿下气属下只想着帝令一事, 却不关心殿下安危。殿下为了属下,事事亲力亲为, 属下不知何德何能,既醒了, 本应第一件事便感谢殿下赏识照拂, 却未能解殿下心事, 只想着举兵大计。此为属下之过。”   李忘舒未想得他会这样开口,她轻哼了一声:“这些话,可是季飞章教你的?”   展萧心道果然什么事都别想瞒得住这位福微公主,遂点头:“确实是他告诉我的。”   李忘舒惊了,这人怎么还能承认呢?   她原本准备好的揶揄他的话,这下倒说不出来了,只能没好气地道:“只会学人说话,可见你压根没有诚意。”   展萧却道:“属下在鉴察司多年,周围共事之人,未见女子,唯任务途中,为窃取情报,才可与女子交谈。这些年来,屈指可数,寻常女子尚且不识,更遑论公主。”   “所以呢?”李忘舒看着他,倒想听听他还能编出什么胡话来。   “季飞章与属下不同,他出身旧氏族,虽家道中落,但儿时也曾过了些富贵日子。他又以纨绔身份自居,往来皆是不同身份的姑娘。若论女子心思,他比属下更懂。”   “你到底想说什么?”前后两世,李忘舒还从未曾从哪个男人口中听过这样的话语。   展萧坦然道:“所以,属下向季飞章求问,以此解殿下烦忧,对属下而言,是最好的法子。如今可见,季飞章所说不无道理,属下知道了殿下因何恼怒,自然给殿下赔罪,请殿下宽恕。”   从前互相欺瞒,李忘舒嫌弃面前这人什么都不愿说,整日就冷着一张脸故作深沉。   可如今彼此信任,他倒坦诚,什么话都倒豆子一样全说出来,一点不加装饰,反而让两世宫廷,习惯了尔虞我诈的李忘舒有些不适应了。   她低着头,好半天才抬起视线来:“我没有恼你。”   展萧摇头:“殿下是公主,此前逃难,不得已伪装身份,已受了不少委屈,如今帝令已开,《帝策》传世,代王殿下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举兵北上,殿下的身份,自然不可同往日语,就算是要责罚属下,也并无不妥。”   “在你心里,我究竟是什么?是福微公主,还是李忘舒,还是李柔?”   红日渐渐西落,外面的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   屋里坐着的人,好像也让这暮色镀上一层晦暗似的,莫名有种雾里看花的朦胧。   展萧看着面前的人,过了良久,都未能说出一个字来。   他自然是让季飞章出了主意,可面前的情况,除去他自己,根本无人能解。   只是当下举兵在即,有帝令在手,代王又早有贤名,回到永安指日可待,到时李忘舒不只能恢复公主身份,恐得大权在握,或有从龙之功。   这样既有身份地位,又不缺智谋决断,更有叔父关爱的福微公主,自当有天下最好的驸马。而他呢?   出身草莽,是被鉴察司这样的地方豢养一条性命,此前十余年,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肮脏事。   史册会记录一个辅佐帝王的公主,却不会记下一个从来都不该有姓名的暗卫。   “其实我觉得,李柔这个名字挺好的。”   她突然开口,展萧抬头看过去,却见那位公主殿下,不知何时竟起身去点灯了。   明亮的灯火映在她身上,暖融融的,也驱散了这整个屋内的灰霾。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李忘舒吗?”   “因为,蕙妃娘娘吗?”   蕙妃名舒月,展萧在当初接下任务,查看与福微公主有关的卷宗时,就曾留意到这个有些特别的名字。   李忘舒重新坐下,点点头:“我母妃在宫中自尽,惹怒了李炎。李炎觉得我这个女儿也晦气,便下旨给我改了姓名。因为他想忘掉我母妃,所以我就叫‘忘舒’。”   “可殿下每每想到名字,却更能想起蕙妃娘娘。”   李忘舒笑了一下:“你安慰人的方式真的很特别。”   “属下,不精于此道。”   “我以前叫李霁柔,雪霁天青的‘霁’,温柔贤德的‘柔’。”   李忘舒轻叹了一口气:“福乐和皇弟,都保留了这个‘霁’字,先生说,是因为自皇祖父一朝,大宁才终于摆脱自开国来的百废待兴之貌,渐有百姓安居乐业,四海清平之景,所以我们姐妹兄弟,才从‘霁’这个字,可惜了。”   “可惜什么?”   “李炎从不觉得,我和他的其他孩子一样。他恨我母妃不辞而别,不听他的话,便将这满腔怒意发泄到我的身上。我小时候不解,还曾问过皇后娘娘,如今才明白,皇后娘娘当初为何是欲言又止的表情。”   “可那已是过去,殿下如今,不再孤身一人。”   “那有如何呢?”李忘舒看着展萧,“过往不可改变,已经永远留在了我的生命里。即使过去这么久,我也能清楚想起,李炎在奉贤殿看到我时,厌恶的眼神。”   她忽然朝展萧笑了一下,眼中晶莹,恍惚有泪:“我小时候,母妃身边的嬷嬷,会唤我‘小柔’,这是我的乳名,没告诉过别人,你是我自己说出来的第一个。”   “殿下……”展萧心里但觉闷闷的,似有隐痛,摸不清来源。   李忘舒却扬起头眨了眨眼,没有再让眼泪流下来:“我好像说了太多了,展萧,我是不是有点烦人?”   展萧忙道:“殿下只是太久都没信过别人。”   不得不说,展萧有时当真是个难缠的“对手”。   李忘舒第一次在林中与他说话时,便觉得他好像轻易就能将人看透一般,如今这种感觉又一次袭来,只是这回,少了些害怕和防备。   她没有办法回答她为什么要处处设防。   前世的不堪未能将她击倒,可诚如宫内那些过往一般,早已融入她的生命之中。   她自然是重生了,回到了嫁给赫连同盛之前,可她的记忆犹在,她没有办法完全当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她不想相信周围的人吗?倒不如说,是不敢罢了。   “以后,没有旁人在的时候,能不要总是‘属下’‘属下’的吗?”   展萧看着她,总觉今日的李忘舒有哪里不一样。她虽然已经说了太多原本不应该同他说的话,可展萧总觉得,她好像还有更多的话难以宣之于口。   “君臣应有君臣之礼……”   “你不要和我提什么君臣之礼。”李忘舒打断他的话,倾身向前,离他更近了些,“我只想听,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那一瞬,她好像又成了当日登上和亲马车时,从容矜贵的福微公主。   展萧回视她的目光,竟觉得自己好像才是被拿捏的那一个。   明明眼前这位公主殿下柔弱却娇贵,是他一只手都能“拎”起来的女子,可他却好像根本毫无招架还手之力,从头到尾都是被对方牵着走。   “说话呀?”   那姑娘一双眼睛灵动明亮,实在让人心甘情愿地沉沦。   展萧终于“丢盔弃甲”,“投降”得“毫无体面”。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但郑重认真。   李忘舒终于又笑弯了眼睛:“展萧,从今往后,有我李忘舒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你展萧一口喝的,你放心,今日你同我好好规划这起兵线路,来日,我一定奏请叔父,封你骁骑大将军,令你号令三军。”   展萧无奈:“公主殿下,骁骑大将军,不能号令三军。”   李忘舒愣了一下:“是吗?那谁能号令三军?我又没学过兵法,不懂这些也很正常吧。”   “属下……”   “嗯?”   展萧轻叹一口气:“我不用号令三军。”   “那行吧,那到时候再说,定不会亏待于你的。叔父赏罚分明,到时再有我来奏请,日后你就是青史留名的英勇大将。”   李忘舒说着,起身走到那堪舆图前:“不过现在,只能委屈你拖着病体上阵,教教我这行军线路了。”   展萧瞧着她又是一副干劲十足的模样,不免失笑。   他自然不用号令三军,只是后面的话,他却未能宣之于口。   他只要守着他的公主,就已足够了。   作者有话说:   一点糖~ 第60章 顺天而为   为西岐王接风洗尘的宴会安排在了广源宫, 有美酒佳肴,歌舞笙箫,好不热闹, 不知道的还以为年节提前到了暮春时节。   席间随侍臣子觥筹交错,谈笑声此起彼伏, 倘若不是赫连同盛的西岐打扮太过显眼,倒果真是一派四海清平之貌。   只是赫连同盛倒并不因自己是这里唯三的西岐人之一而显出一丝局促。对大宁来说,他是外邦,可他坐在李炎旁边的位置, 却是在众人之上。   几十年前西岐的使臣来大宁时, 可没有这样的待遇。   可见连年征战, 再广袤的国土,再充足的国库, 都是需要休养生息的。   他只是用了些大宁美食, 却已在不动声色间将自己的猜测一一验证。而他看向宁帝李炎的目光,也越发大胆不加掩饰。   进入永安之前,他只是想要试探罢了,看看这位帝王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而此时,他却已心有成算,甚至在考虑是用哪种方式主动出击。   正在他的视线落在一个屏风之隔的女眷席位上那影影绰绰的公主身影上时, 忽听得耳边传来李炎的声音。   “西岐王年轻有为, 想来一定很好奇,朕那不争气的女儿因何不愿和亲吧?”   宁帝自己提起这件事, 倒是有些出乎赫连同盛的意料。   他好奇地将目光转到那位帝王身上:“大宁陛下因何这么问?”   李炎笑了笑:“朕那女儿,虽是宫中教养长大, 但骨子里却留存了些顽劣, 又被有心人利用, 这才成了今日这般。”   赫连同盛一听这是话里有话,便很是配合地道:“陛下此话有趣,什么‘有心人’敢利用公主?”   李炎轻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侍立在旁的王得福。   王得福自然会意,立时领着这边侍奉的宫人退了下去。还不忘请示赫连同盛的眼色,带走了那两个西岐护卫。   广源宫内自然宽敞,他二人又是单独坐在上首位置,此处说话,屏退了随侍,倒也不会被外头已经饮酒交谈的臣子听见。   李炎这才缓缓开口:“朕曾有个兄弟,说起来是一道长大,但世事经年,到底变了。”   赫连同盛既敢亲自来大宁,当然也有过准备,便问:“皇弟陛下说的,可是那位如今幽居锦州的代王?”   李炎做出一副惊讶表情:“西岐王也知道朕这位弟弟吗?”   赫连同盛便答:“也不算知道,只是锦州一带,他甚为有名,若想一点都不知道,也有些困难。陛下怎么提起了这位王爷?”   “朕早年与他也曾兄弟情深,谁想到这皇宫之中,难见真情,朕自即位后,终究也逃不开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之境。”李炎说这些话时,竟当真有些惆怅寂寥。   赫连同盛摇头:“陛下这样通透之人,难道还会囿于如此困局?只怕是还有什么话想说吧?”   李炎又笑:“西岐王年轻有为,才登上王位,已收服无数信众,今日一见,果然机警过人。”   “陛下谬赞,我也只是不喜那些弯弯绕绕罢了。”   “好!”李炎抚掌,“那朕就直言,朕这个不争气的女儿,惹下如此大祸,正是因为这位代王。”   这回倒让赫连同盛有些惊讶了,他倒是怎么都没想到,李炎竟会把这件事推到一个远在锦州的王爷身上。   他颇为好奇:“陛下这么说,是什么道理?”   李炎冷笑一声:“朕这位皇弟,当年可也是野心勃勃。可惜最终只得偏安锦州。他表面臣服,内心实则并不归顺。他听闻福微要嫁到西岐,便动了些歪心思。”   “皇帝陛下的意思是……”   “西岐王可以想想,福微不过一个姑娘,从小养在深宫,倘若不是背后有人相助,如何能逃出永安,还平安无事跑到锦州去?”   赫连同盛听着,觉得这大宁的皇室真是甚为有趣:“可是皇帝陛下,我听说这福微公主是因为拿着一个名叫帝令的东西,才一路化险为夷呀。”   李炎的表情微微僵了一下,只是在人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便又是一副寻常模样。   “这就是关键啊,那李烁,就是为了帝令,才会指使福微逃婚犯下大错。”   “所以,皇帝陛下是想让我去与那代王交涉吗?”   李炎笑笑:“自然不是。朕也只是不想西岐王被蒙在鼓里。如今朕已收到了消息,福微已然到了代王府,这代王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当初西岐猛将,可是就折损在他派遣的护送福微的人手中,西岐王,难道不想为臣子讨回公道吗?”   话已至此,赫连同盛终于明白了,原来这位大宁的皇帝陛下,是打算拉他入伙呢。   他拿起桌上的酒倒了一杯,一口饮尽,将空酒盏扔到桌子上:“皇帝陛下,实在是掌握人心的高手。”   “西岐王过谦了,朕也只是实话实说。朕希望的,不过是两国和亲,从此永修旧好,和睦相处罢了,西岐王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   李炎的话另有所指,赫连同盛听出来了,只是他却装作没有听出来一般,哈哈大笑:“我此行前来,本就是为了带着大宁的公主回到我们西岐,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只是大宁陛下,我也有一事想要说在前头。”   “西岐王请讲。”   赫连同盛的目光转向那轻纱织就的屏风,看向那边一道并不清楚的女子身影:“这战争一事,可难以预料,倘若福微公主偏要自取灭亡,那我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皇帝陛下应当不会过河拆桥吧?”   李炎的目光也落向那道屏风,他想起的,却是与律蹇泽的筹谋和姜皇后带着几分怨恨的目光。   可他重振江山帝业不该有任何阻拦。   他笑了一下,而后缓缓开口:“这是自然。”   身为公主,原就该为山河永固添砖加瓦,自古皆是如此,他李炎的女儿,更应如是。   *   “他自然干得出那样的事。”李忘舒看着堪舆图上展萧画出的一条路线,冷声开口。   展萧靠坐在软榻上,脸色有些苍白,目光却还清明:“殿下就如此笃定?”   李忘舒轻蔑地笑了笑:“李炎这个人,最担心的就是他自己,他的权力、地位,其次是大宁河山,能不能安定,能不能足够给他挥霍,最后才是所谓的亲人。”   “他起先也许不舍得令福乐出嫁,那是因为我还在,有我这个惹人厌的福微公主,自然不能让他宝贝女儿受苦。可如今我不在了,若是西岐王到了永安后步步紧逼,那他当然要舍下福乐。”   “没有什么比他的帝位稳固更加重要,一个公主而已,他心里连阿臻都是可以利用的,更何况我与福乐?”   展萧不知她是经历了什么才能对自己的亲生父亲说出这样的话。   他只觉得心疼,没有人比他更能明白无父母可依靠、不被人爱护珍惜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以为李忘舒身在宫廷,吃穿不愁,会比他好上许多。   可如今看来,只怕连他都不如。   他是因饥馑荒年,不得不流离失所,他不曾被父母厌弃,只是为保下一条性命,不得不苟且偷生。   可李忘舒分明锦衣玉食,却根本没有从亲人身上得到该有的关照。   吃得饱,可吃不好。   有时却甚至比不上吃不好,但吃得饱。   “这就是殿下想要快点,更快一点的原因吗?”展萧问。   李忘舒点头:“我不想让福乐经历我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事。”   展萧以为她说的是这一路逃亡,可只有李忘舒知道,她所说的,还有前世西岐王廷备受折磨的那些难熬岁月。   “明日将这张图呈上,代王会明白殿下的意思的。只是,殿下这么做,恐将自己置于险境。”   “你觉得代王叔父会怀疑我吗?”   李忘舒转过身来,靠着桌案歪头看他:“倘若我是代王叔父,我也许都会怀疑这公主如此着急,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谋算。但是展萧,”   她走过来,正对着展萧坐下:“代王叔父也曾爱过我母妃,我一直觉得,他收留我,不只因为我有帝令。”   “殿下认为,这世上的感情还是值得相信的吗?”   “从前我觉得不该信。”她抬起头,直视展萧的眼睛。   他今天说了太多话,看起来有种如琉璃般的脆弱,让李忘舒莫名有些心疼。   只是她的话也不知怎么,偏是想在这夜色之中说与他听。   “后来我却又觉得可以信了。因为我忽然发现,这世上,是当真有人会交予真心的。你说呢?”   展萧定定看着她,那一刻,他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感觉,究竟该是喜还是忧。   他知道李忘舒终于愿意信他,可他却同时知道,他身负襄助公主之责,应霍雪风之诺护公主安危,还是明镜阁如今新的阁首。   这世上有很多话,未必能在该说出口的时候宣之于口,诚如那天夜色里,李忘舒没再等到面前之人的回答。   他只是拖着一副伤病身体,彻夜伏案,在那张堪舆图上勾画描绘,好像展开一幅盛世图卷。   李忘舒后来趴在他身边睡着了,再醒时,天已大亮,她瞧见那人脸色苍白得如同要透过天光,却躺在软榻上,睡得香甜。   四月二十,锦州城盛传天降祥瑞。   恒顺帝《帝策》现世,若救大宁于水火,当顺《帝策》天命,驱除外敌,重整河山。   四月廿一,代王李烁亲率大军开拨北上,号为肃清异邦、襄固君权。   当日锦州城内,繁花似锦,百姓含泪相送,声势阵天。   作者有话说:   开打! 第61章 为不可为事   叮。   茶盏搁在桌上, 发出一声清脆的细响。   赫连同盛的目光落在那碧玉的杯盏之上,开口感叹:“大宁的瓷器果真远超我西岐。这个国度当真有许多令人心仪的东西,和人。”   旁边的呼延吉不解:“王上说的, 可是那跟着什么代王起兵的福微公主?”   赫连同盛笑了一下:“是,倒也不是。她一个女人罢了, 不大要紧,倒是这位代王,很是有趣。”   “他们从锦州起兵,两日之内就已到达锦州和豫州的交界之处, 看起来, 气势正足啊。”   赫连同盛瞧着那张展开在桌上的疆域图。   大宁自然不会把疆域图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他, 这是他一路从天阙关至此,令自己营中的能人所绘。   虽然只有这沿途几个州府, 但谁让代王是从锦州起兵往永安来, 刚好能让他这图用上。   是以李炎以为他会抓瞎碰运气,实则他远不用李炎支持,反而李炎提出合作,是给了他机会,在大宁的土地上运作他自己的人。   “锦州长期在这位代王治下,当然支持他的人更多, 可等他出了锦州就不一样了。本来我还在想, 要以什么理由才能出兵,如今倒是不用想了。这些王府府兵, 不过散兵游勇,我西岐铁骑, 用不了多少功夫, 就可以将他们扫平。”   呼延吉听个半懂不懂, 但不影响他点头称是:“到时王上不仅可以夺回公主,还能控制大宁半壁江山,我西岐……”   赫连同盛一个眼神扫过来,呼延吉立马意识到自己失言,赶忙闭上了嘴。   这可是在大宁的驿馆里,虽然外面有他们的人守着,但谁知会不会隔墙有耳,当然是小心为上。   赫连同盛见他不敢再说了,才将视线重新落回那疆域图上,想要研究将自己所带精锐调往何处,才好釜底抽薪,一次将那代王人马扫个干净。   只是他刚拿起笔来,想要勾画一二,忽然听见一道破空声传来,尖利刺耳。   “王上小心!”呼延吉惊呼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来。   赫连同盛本能地一个闪身,一支短箭“嗖”地一声穿过他方才的位置,又“当”地钉在了他面前的桌子腿上。   “有刺客!”呼延吉抽出自己的武器来大喊,外面就是他们西岐守卫,他自然不愁。   只是没想到,还不等他出手,已经有一团黑影,如突然出现般闯了进来,直冲赫连同盛而去。   赫连同盛带领西岐的精兵扫平西南山麓平原不少部族,自己当然也有一身好武艺。   他手中一支笔,这会倒成了武器,刚好挡过那黑衣刺客刺过来的一剑。   才一交锋,不过一招,赫连同盛已看出这刺客武艺不低。   这会外头的西岐侍卫已然破门而入,拿着刀剑就冲了进来。   这驿馆屋子虽已是最好的上房,但终归也没有那么大,冲进来一伙西岐人,登时拥挤一团。   谁料刺客竟是身形灵活,借着屋内桌椅掩护,躲过西岐侍卫的大刀,剑剑直冲赫连同盛而去。   顷刻间,这屋内就已一片杂乱,打斗的声音传到了外头,引得借宿在驿馆的大宁人惊呼逃窜。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报官”,这才有人急急忙忙往府衙跑。   只是混乱一旦开始,便会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扩散。   这小小一间驿馆上房内,竟是刀光剑影,黑衣刺客闪转腾挪,穿行其间,竟一时半刻也找不到得手的机会。   他情知这一回刺杀恐怕难以成功,便心生逃脱之意。   赫连同盛久经沙场,又是在西岐王廷因为夺嫡一事屡屡被害,哪能看不出这“小贼”的心思。   那黑衣刺客起先招招要取他性命,他被偷袭不占优势,自然尽量避让。可此时对方已有退意,以他的性格,断无坐视不管的道理。   黑衣刺客但凡退一分,他便要进三分。   于是那黑衣刺客正要打算躲开西岐护卫跳窗而逃,却是被赫连同盛抓住机会,一刀刺在了他的左臂上。   赫连同盛只听见一声低呼被人生生压住,刚想开口命人捉拿,谁知那小贼竟不要命一般,在这驿站小楼上,直接就跳了下去。   “抓人!”赫连同盛情知不好。   对方对这永安城中的驿站如此熟悉,能悄无声息潜入进来,当是大宁人,此时让他逃脱,再想抓住可就难了。   他有些懊恼地锤了一下窗框,果然不出片刻,便有西岐侍卫来报,人已经找不到了。   “王上,要不要告诉大宁的人,让他们去彻查。”呼延吉气势汹汹,他还以为这大宁皇帝是诚心合作呢,原来是在这留了后手。   “不用查了。”赫连同盛抬手叫住呼延吉,揉了揉方才磕红了的手指,“只怕是贼喊捉贼。”   呼延吉反应了一下才明白意思:“王上是说……”   赫连同盛冷哼了一声:“有意思,这李家人果然有意思。既然他想行如此一石二鸟之计,不如我也来送他一个惊喜。呼延吉,你速速派人查一查,那代王营中的福微公主,到底是不是真的随队出征了。”   呼延吉闻言,立时道:“王上放心,属下定不辱命。”   而此时,在这驿馆楼下正门不远处的大街上,一辆算不得多起眼的马车内,李霁臻颤抖着拿一块白布条,勒紧面前黑衣男人的伤口。   “你确定这样可以?”   那黑衣人一手拉下蒙面的黑布,仰头深吸了一口气,正是才被革职软禁在家里的方靖扬。   “放心吧,只是流的血有些多,死不了。劳烦殿下,将我送到偏僻无人处,扔下去就是,以免连累了殿下。”   李霁臻拍了下脑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我阿姐那么担心你,我要是真把你扔下去,倘若被她知道了,定要到夫子面前好好告我一状。”   方靖扬疼得说话都变了腔调:“殿下就不怕被人发现吗?”   李霁臻镇定地敲敲马车壁,让人赶着马车继续走,这才撇撇嘴:“我一个小孩,不过是好奇想来看看西岐王,又没敢进驿馆里罢了,很奇怪吗?”   方靖扬一噎,他可着实没想到,“小孩”身份,还能有这般用处。   李霁臻却悠哉地朝后一靠:“你放心吧,向大人中正,未必肯救你,但卫大人最是圆融,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   成定府,地处锦州豫州交界,正在交通要道之上,是陆上官道的交汇之处,南北通商的重镇。   如今,代王的大军已然入城,此处虽仍旧设有府衙,但实际已归代王李烁麾下。   短短两日,就已从锦州州府一路行至与豫州交界处,李忘舒清楚,这自然多赖她这位代王叔父这些年来在锦州留下的英武之名。   “《帝策》现世,顺应天命”的话语,一经传播开来,就已有燎原之势,惹得不少百姓争相支持,恒顺帝的威名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还是那顺天命之人是李烁。   李忘舒现在才清楚地体会到民心向背为何能决定大局。   倘若那帝位之上的本就是代王不是李炎,那她前世,想来也不必含恨死在西岐阵前。   可惜李炎与李烁争夺帝位之时,她尚且没有出生,更难以改变那些旧事。   索性这一生虽路途艰难了些,却有了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结局。   “殿下怎么不在房中好好休息?”   李忘舒闻声扭过头去,果然是展萧正走过来。   她坐在这成定府营帐外几块大石头上,正瞧着极尽日暮的天色。   “想瞧瞧这些没见过的风景。”李忘舒撑着身子坐着,如同一个玩闹的孩童一般晃着腿,踢起裙摆如同展翅的蝴蝶。   “自兖州离开,就是乘船了,一直在河道上,也未曾好好看过这锦州豫州的城池。和永安还真是一点都不一样。”   “行军路上,总会选择最为方便,又或是最适合隐蔽的道路,经过的城镇,恐怕并没有多少殿下想见的景色。”展萧向她解释。   李忘舒饶有兴味地看向他:“你觉得我会喜欢怎样的景色?”   展萧被这么一问,倒是愣了一下:“殿下的喜好,属……我不敢乱猜。”   李忘舒掩唇轻笑:“我想见的,便是这样的景色。开拨当日,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执意要随军吗?那时我没回答你,今日倒是可以告诉你。我只是想知道,我是怎样才能一步一步回到永安。”   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非常享受这成定府日暮的空气。   “所以繁华城池是我所乐见,莽莽原林、萧条小路,也是我所乐见。”   似是没想到习以为常的一句话,会引来李忘舒这般感慨,展萧看着她的样子,只觉得有些忘记了自己本来是想做什么。   那一瞬的时光似乎格外久远,他只瞧见李忘舒闭着眼深呼吸的侧脸,却觉得胜过这世间万般风景。   只是可惜,总有“意外”不停发生,提醒着他那四个注定要被刻在心上的字——君臣有别。   “殿下,王爷请殿下到府衙后头的花厅用晚膳。”听珠走过来,见展萧也在此,便识趣地没有走近。   李忘舒从那几块大石头上跳下来:“怎么去府衙?”   听珠便道:“成定府的知府章大人几年前还在兖州时,曾帮助过王爷。王爷感念其当时恩惠,自然答应一同用膳。那章大人如今有个独子,已及弱冠,也跟着一同前来,是以王爷说,托大请殿下前去,是表体恤百官。”   起事之初,人心尤为重要,李忘舒经历前世西岐之乱,自然知晓。   她听罢后,想了想便答应下来。只是展萧却瞧着她与听珠离开更衣的身影,目光微沉,面色骤然清冷下来。 第62章 青年才俊   成定府的府衙自然不如锦州那么气派, 这城池不大,府衙也是胜在精巧二字。   前头是处理公务之所,后头一处院落, 总共两进,却是五脏俱全。   章大人将这小小的接风宴设在了府衙内最大的一处厅堂之中, 众人分席而坐,既有礼节,又不妨碍彼此畅谈。   代王李烁自然坐在上首,下头便是章大人的位置, 章大人身旁便是听珠口中那位方及弱冠的章公子。   李忘舒坐在另一边, 刚好能自然而然瞧个真切。   那位章公子姓章名湛, 人如其名,倒是一副翩翩公子样貌。   身上着一件天青垂缎的袍服, 一副士子打扮, 瞧着颇有些文气,也称得上李烁口中一句“青年才俊”。   只是李忘舒这一路行来,如今却并不看好这般文弱君子。   倘若是安定盛世,这般文臣兴许能有大建树,但如今天下根基不稳,手中若只有文臣, 是要出大问题的。乱世, 最先受到提拔的,总是武将。   不过倘若这章湛公子有军师之才, 倒又另说。   李忘舒尚在心中默默评说这位章湛公子到底适不适合招揽到叔父麾下,那边李烁与章大人已是举杯畅饮, 说起了一些永安旧事。   这场面瞧去也是一片和谐, 只不过李忘舒没想到, 她这般心思,落到旁人眼中,却又不是那回事了。   她因思量这章湛公子到底适不适合举荐,又搜肠刮肚想前世是否听过此人名字,是以席间朝章湛的方向多看了两眼。   偏生展萧守在她身后不远处,倒将她的一应动作全都看了个真切。   倘若只有李忘舒如此也便罢了,展萧习武,感觉远比常人灵敏,那代王与章大人也是“眉来眼去”,眼神时不时落在李忘舒身上一下,让他甚为不舒服。   虽然那般眼神一瞧就知是长辈欣赏晚辈,但那边还坐了个章湛呢,这件事就变得奇怪了起来。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李忘舒起先还吃得开心,可待她怎么也想不起前世关于章湛的事情,遂暂时放弃去考虑是否招揽此人之后,她就开始觉得不得劲起来。   就好像这席间有个人对她心存愤恨一般,让她总有种心虚的感觉,每当她不小心看到章湛一眼的时候,这种心虚的感觉就更甚。   李忘舒一边吃,一边小心谨慎地从叔父、章大人、章湛,甚至几人的随侍一个一个扫过去,最后,她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   展萧看见李忘舒转过头来,以一种格外疑问的表情看着他。   他心里不是很爽快,可又没道理对李忘舒发泄,于是避开了她的目光,低下了头。   两世为人,李忘舒这点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她这回明白了,这种不对,就是来自展萧。   “福微今日可劳累?”代王李烁的声音突然传来。   李忘舒赶忙回答:“劳叔父关心,这一路行走平稳,福微并不累。”   李烁便笑道:“这成定府内,有一处夜市甚是有名,里头净是些外地客商卖些小物件,不过倒是与永安不同,你若想瞧瞧,不若让章湛领着你去。”   李忘舒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什么,连忙笑道:“福微都这么大的人了,哪里需要劳烦章公子。福微若是有兴趣,自然会挑个时候去瞧的。多谢叔父关心。”   李烁笑着摇头:“你呀,总怕麻烦旁人。本王是想着,过了成定府,就实打实入了豫州,往后只怕没有这样轻松的时候,你总归是个小姑娘,若那时候再想凑这热闹,可未必能有。”   李忘舒浅笑:“叔父也太看轻福微了,福微虽年纪不大,但也绝不是个小孩了。况且我与章公子才见一面,倘若还劳烦章公子领我前去,万一被有心人瞧见,岂不是还要拖累章公子的名声。”   那章湛到底还是年轻,李忘舒这话说完,李烁与章大人脸上的表情均瞧不出一丝不对来,唯他微微怔了一下,倒能看出有些意外。   不过这些都跟李忘舒没什么关系了,如今虽瞧着轻松,可到底还是在行军路上,今日是在这成定府里小歇整顿,她倒不会吃了一顿好的,便以为自己已经安定下来。   只不过那夜市,若要去看看倒也不错。   自打离开永安后,她一路都在为帝令奔走,如今暂时不必为生计发愁,方可瞧瞧这大宁民间究竟是什么样。   《帝策》的消息放出去后,锦州那里便已群情激愤,到了成定府,却发现这样小城中的百姓,似乎还不知晓天下将有怎样的变化,仍旧过着普通日子。   夜市之中叫卖声此起彼伏,既不像永安人人讨论西岐来去,又不像锦州声援代王回京。   李忘舒走在其间,反而觉得心里平和不少,连看见旁边展萧那张“臭脸”都不觉得心烦了。   “都允你跟着我出来吃些东西了,怎么还是不高兴?”李忘舒将手中一小袋肉干强硬塞进他手中。   展萧却只是木然接下:“属下没有不高兴。”   李忘舒扭过头去偷笑,转过来却故作严肃:“还说没有不高兴,你脸上的阴云快要漫到永安去了。”   “那倒是真该给永安下一场雨,好好冲刷干净。”   李忘舒瞧着他说得那么认真,越发觉得好笑。   她到这夜市走这一圈,一直在想方才席间展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猜来猜去,倒是唯有一种可能。   这展萧只怕误会了她与章湛的关系。   “展萧,你上次说,你离不开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展萧的脚步顿了一下:“殿下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因为你不信我。”   “为何?”   “那席间不过出现了一个章湛,我与他拢共也就这一面之缘,你便已将心情写在了脸上,这不像你,可见你是气急攻心,之所以如此,难道不就是因为不信我?”   “今日不过一个章湛罢了,日后回到永安,满都城的年轻男子,你知道我要做什么,我总不能一个男人都不见,到时,你又当如何?”   展萧怎么都想不到,李忘舒如今竟敢说这样大胆的话。   他倒是身在局中,反而看不清楚,李忘舒既敢一个人带着帝令逃,又敢放出帝令消息,引得西岐与李炎的人马互相陷害争斗而自己坐收渔利金蝉脱壳,又岂是什么胆小怕事之人?   她襄助李烁,处处维护自己的叔父,却只交出了那卷《帝策》,她所图,又岂会只是做一个高枕无忧的娇弱公主?   他瞧着李忘舒,有些不知自己该回答什么,更不知该怎么开口。   只是觉得离京那日矜贵的公主如今越发鲜活,那皇族威严之气,反而出现在面前身着素衣,本是与他说笑的女子身上。   “属下……”   “展萧,”李忘舒打断他的话,“我说过,若只有你我,你不必称‘属下’。是你助我一路到锦州,从前我与你是什么样,往后,不管我李忘舒行至何处,登高还是跌落,我与你还是什么样。”   她的话认真又真诚,很难让人相信是从一位隐有掌权之势的公主口中说出来。   展萧忽觉那自晚间便郁结心中的一团愤懑之气如今一扫而空,他越发想快些,更快些,打回京城,还她应有之名。   “我从前未尝与女子这般熟识,是我唐突。”   李忘舒望着他,到底没忍住,又笑了出来:“你不是自诩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怎么如今这般轻易便能被人窥探出心思。展萧,你到底靠不靠得住啊?”   “我……”展萧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了,他捧着那一小袋肉干,倒像是任何一个这般年纪的愣头青一般,只怕鉴察司的人在此,都要不相信这是曾经那满眼只有任务的第一暗探了。   “真的要上去禀报吗?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劲。”   不远处,言旷与季飞章混在人群里窃窃私语。   季飞章的一双桃花眼里闪过一抹精光:“我问你,今日此事重要不重要?”   “当然重要!”言旷低声感叹。   季飞章点点头:“既然重要,是不是应当早些告诉公主和展萧,这样明日我们离开锦州地界,才能做好准备?”   言旷点头:“这是自然。”   季飞章又是点点头,这回一点没犹豫,飞起一脚直接踢在了言旷的屁股上。   “哎呦!”言旷从人群中被踹了出来,直直撞进李忘舒和展萧之间。   他还没来得及去找季飞章报仇呢,抬头看见的就是展萧那仿佛要杀人的目光。   鉴察司的展萧又回来了!   言旷脑袋的弦一下绷紧了,给那些被惊扰的百姓陪了笑脸,瞧着没人关注他们了,才凑到展萧身边。   “展大哥,有情况。”   展萧冷声:“说。”   言旷看了李忘舒一眼,见公主首肯了,这才附到展萧耳边,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开口:“可靠消息,西岐王已应允带精锐帮助圣上守卫永安,恐怕也是冲帝令的宝藏而来。”   展萧情知事关重大,未在这街市上表露分毫,只是朝李忘舒道:“殿下,天晚了,要不今日先回去休息?”   李忘舒见言旷表情也知道只怕是永安有新的消息。   只是回了营帐中,听展萧同她说过后,她还是有些意外。   她今生冒险带着帝令出逃,其实想过李炎会不择手段,但她万万没想到,那人身为帝王,却为了自己的地位,已如此疯狂。   接受西岐王的帮助,那就是与虎谋皮!赫连同盛定会借此机会渗透大宁,倘若她与叔父失败,下一个被攻占的就是永安京城。   李忘舒不信李炎身为一个帝王,想不明白这样的事。   可他还是这么做了,那说明什么?   今生的李炎已经彻底疯了,他和亲、夺帝令,无不是为了能稳坐高台之上。什么天下、什么百姓,哪里和他有关?   李忘舒对着展萧所画的那张行军图想了一个时辰,终于深夜求见叔父。   四月廿三夜,在成定府的百姓已经进入梦乡的时候,代王李烁的大军星夜赶路,直奔豫州府城。   作者有话说:   章湛有官配,修罗场只在西岐王那~马上来喽= ̄ω ̄= 第63章 诱饵   “方小将军还真是不怕死, 已经被圣上夺了官位,发配到家里软禁着,还敢逃出来行此等刺杀之事。”屋内, 卫思瑜在盆中净了手,这才在椅子上坐下。   床上坐着的是方靖扬, 此刻胳膊包着厚厚的白布,脸色也不是很好。   “卫大人,这方小将军的伤应当就无事了吧?”李霁臻坐在另一边,见卫思瑜坐下了, 连忙问。   卫思瑜摇头:“如今时间特殊, 无法找可信的医官来诊治, 会不会有事,还需再瞧瞧。微臣虽略懂岐黄之术, 但终归不是郎中。”   方靖扬却道:“没事了, 我这皮糙肉厚,根本不会有什么事。”   卫思瑜看向他:“小将军岂不知,这一刀若是再偏一点,你这胳膊可就废了。”   方靖扬愣了一下,却轻哼一声:“废了就废了,那赫连同盛想娶福乐公主, 我呸, 凭他也配娶我们大宁的公主!”   李霁臻想笑,却又觉得这样笑不是很合适, 于是少年老成地道:“方大人,好像我长姐奉旨和亲时没有这般愤怒啊?”   “那能一样吗?那……”他说到这, 忽然意识到这位少年皇子竟是在揶揄他, 于是一下梗住, 偏生对方又是皇子,以后说不定还要是太子,他又不能真没规矩,于是将头转向另外一边,不说话了。   李霁臻倒也不是那么爱开玩笑的性子,他之所以带方靖扬到卫府,除了因卫思瑜略通医术,可以救急外,他自己也想问问卫大人的主意。   “和亲一事倒不会那么快,如今已听闻南边有代王叔父起兵的消息,说的是奔西岐王而来,可实际上你我都清楚。怎么也得等此事了了,才会关系到皇姐到底会不会出嫁。只是卫大人,这西岐王当真可信?”   卫思瑜看向李霁臻:“殿下觉得呢?”   李霁臻摇头:“我只跟着先生读过几本史书,未必看得全面,可这西岐王瞧着是有野心之人,他果真会那么容易就帮助父皇?”   “西岐地势偏僻,又多有高山,他们自然觊觎大宁的平原良田。只是如今代王在内野心勃勃,天阙关外又有西岐陈兵,这西岐王亲自来到永安,就是逼圣上走出这一步啊。”   “什么意思?”方靖扬又扭回头来,政治的事他不是很懂,可他也曾入过军营,打仗的事多少能明白些。   他听着卫思瑜这意思,好像是如今情况并不很好。   卫思瑜脸上逐渐严肃起来:“圣上这也是无奈之举。倘若此时不与西岐王联合,难保代王殿下不会在西岐王身上动心思。那代王殿下居锦州多年,为何偏偏此时北上,殿下可想过?”   “不是因为他有帝令吗?”李霁臻心情复杂,毕竟帝令是他敬重的长姐带给代王的,“帝令宝藏里,有恒顺帝传世《帝策》,里头都是治国道理,如今消息说,南边的百姓都传,代王才是承天命的君主。”   “这只是一个原因。”卫思瑜坐在那里,眼中隐有忧虑,“更重要的是,西岐王如今到了永安,倘若圣上与西岐王联合,那代王就是师出有名,是为了赶走西岐而来。倘若圣上不和西岐王联合,他以襄助君王之名北上,再与西岐王谈判,永安驻军恐怕危矣。”   “那这不就是个两头难的局面?”方靖扬惊呼,一下扯到伤口,“嘶”了一声又躺了回去。   李霁臻挠挠头,实在想不通皇姐怎么偏生喜欢这么个楞头小子,卫大人这样沉稳的人多好。   只是他自己都没有多大,根本不知道那“喜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以为如物件一般,好的就喜欢,坏的就扔了。   卫思瑜也不知这小皇子还走神有这些心思,只瞧着方靖扬点头:“小将军说对了,这就是个两难局面,所以圣上才只能这么赌。只是谁能想到,方小将军胆大包天,为了公主殿下连杀头都不怕。”   “我三岁习武,六岁跟着我爹在殿前司的演武场上训练,我若怕死,还称什么武威将军?”   卫思瑜无奈,他果真还是不爱和这些脑袋直的武将说话。   “如今方小将军刺杀西岐王,虽然身份没被发现,但已惹得西岐王怀疑。圣上要让西岐王在前头去消耗代王兵力,恐怕要行不通了。一旦西岐王连这点信任都没有了,那代王之军打入永安,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他又看向李霁臻:“殿下明日只要瞧圣上是否会大肆搜捕刺客便能知晓。倘若会大肆搜捕,便是圣上有意借西岐王之力,让西岐王与代王象征,皇城自可稳坐钓鱼台。但出了这档事,那西岐王也并非是个傻子,只怕要怀疑是圣上想要吞并两股势力,有意为之。”   方靖扬听得似懂非懂,他动手时只想着万不能让这赫连同盛娶到福乐,根本没想到后面还能引出这么多破事来。   但年纪更小的李霁臻却听懂了,他一下从椅子上跳下来:“卫大人的意思是,永安免不了一场战事了?”   卫思瑜长叹一口气:“据探子的消息,南边已经盛传关于《帝策》定主的消息,而北边因为去岁饥馑,又早有民怨暗生,如今内外交困,代王又举着打西岐的大旗,殿下觉得呢?”   李霁臻也皱起眉头。   前几年西岐与大宁在天阙关冲突不断,整个西岐内都是主战的声音占了上风,否则长姐和亲,也不会有百姓自发阻拦。   当初是父皇为了激扬军心,令百姓踊跃投军参战,故意令人渲染两国之间的仇恨,却未想如今这般状况,竟是怎么想都好像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于百姓而言,不过是‘兴亡皆苦’罢了。”   卫思瑜的长叹声传来,李霁臻心情复杂。   第二日,果如卫思瑜所预料的那般,宁帝下令彻查驿馆刺客一事,派了禁军在整个永安城巡逻调查,百姓人心惶惶。   而随着关于《帝策》的传言传播越来越广,连永安城内,也渐有代王受命先祖,驱敌护国之声。   从成定府开拨之后的代王军队,不仅没有如李忘舒所担忧的那般遭遇艰难,反而所到之处常见拥护支持代王者。   甚至她还在初到豫州时,意外遇到了当时开船载她与展萧南下的万青山。   只不过万青山是与许多船夫一道欢迎代王的,李忘舒只是在队伍之中瞧见他的身影,他却没认出那在潜浪城意外消失的夫妻二人,如今竟站在代王身边。   而永安那边,虽连查了几日都没有查到关于刺客的线索,但赫连同盛还是遵照约定领军南下,与李炎派出的永安驻军一道迎战代王李烁。   只是连李忘舒也没有想到,这两派联军竟会如此不堪一击。   她原以为虽有帝令在手,但不动用明镜阁,代王叔父北上之路到底会艰难些,却不想从豫州至兖州,就这么一路往北,竟是一座城池一座城池,未见半分曲折。   那所谓西岐精锐,也并不见任何过人之处,且战且退,倒如同纸糊的一般。   李烁当初从永安离开,一路到锦州,这些年什么风浪没见过?甚至怀疑这是不是李炎的请君入瓮之策。   可他屡番试探下来,竟越发觉得,会有这般结局,除了对方打不过,找不到任何理由。   从四月末到六月初,天气越来越热,声援代王的声浪也一浪高过一浪。   一听说要打西岐人了,百姓们群情激愤,恨不能现在投军。   倒是这些年李烁在锦州养了不少人,如今这大军之中反而难给新人挑出位置来。   不过这也够了,历来战争,从未见能有短短一月有余,就连进这么多处州府,战火倒是“纷飞”了,却又根本没有完全“纷飞”。   除了李炎派出的大军,各州府几乎没有几个有所抵抗的,百姓更是莫名地对代王一派欢迎。   李忘舒起先还觉得奇怪,她想过帝令的声量,却没想过就一个《帝策》造势,就能有这般效果。   后来经展萧提醒方明白过来,原是明镜阁这些年的渗透,终于在此时起了作用。   比鉴察司分布更广、人数更多,又更精于伪装,他们若在百姓之中轮番散播对代王有利的消息,那百姓自然潜移默化便相信。   况且如今,宁帝与西岐王合作之事,虽未明言,可也是板上钉钉,舆论一边倒起来,自然如滚雪球般,越发不可控制。   及至六月中旬,从锦州往北的豫州、兖州,甚至往东西两边的随州、定州,几乎都已收归代王版图。   而永安,此时已渐成孤立无援之势,压抑之下是掩藏不住的人心惶惶。   尤其是朝堂之上,那些大臣追随旧主,最怕这样的改弦更张,倘若代王当真反了,这朝堂之上能留几个活口,还当真未可知。   而就在这样内外交困,眼看帝京垂危之时,新的战报竟然让所有人都傻了眼。   代王之师,于并州城外大败,一路退至张郡。   而更让人目瞪口呆的是,西岐王赫连同盛率亲军趁夜奇袭张郡代王营地,人没杀几个,但是乱军之中,竟然准确地带走了福微公主。   六月廿六,并州城城墙之上,李忘舒被捆缚全身,被两个西岐人压着站在赫连同盛身旁。   城下,是代王叔父率领的叫阵大军。   而她居高临下,竟恍觉当年。   前世,她也是这样,站在赫连同盛身边,看着大宁的军队。   只不过那时不在并州,在后来血流漂橹,山野同悲的天阙关。   作者有话说:   上个月实在太累了,作者兼职有点吃不消,所以这两天歇歇会少更点,之后尽量多写~   不是很会写战争,就跳了详细的战役,感觉大家应该也不是特别关心仗怎么打吧哈哈哈哈,我觉得还是前夫哥好玩(滑稽) 第64章 情深   “福微公主, 许久不见。”赫连同盛站在并州城墙之上,看着城外代王陈兵的军队。   昨日他率队突袭张郡,这代王的队伍也算是损失惨重, 如今虽然重整旗鼓,但到底比不上第一日到并州时那般斗志昂扬。   李忘舒冷笑了一声, 没有理他。   赫连同盛却也不生气,他浅笑:“当日潜浪城一见,我便已对殿下倾心。倘若当时得知殿下竟是这般容貌气度,我一定亲自来大宁迎亲, 也免得公主奔波流离之苦。”   赫连同盛学过大宁官话, 若非他一身西岐打扮, 只怕会让人以为他就是大宁人。   前世李忘舒不明就里,还曾觉得这位西岐王尊敬她, 用大宁话同她交谈, 也不强迫她去学西岐话语。后来才想明白,赫连同盛就是要让她孤立无援,让她在西岐连求救都不知要怎么开口。   她现在听到赫连同盛的声音,只觉得恶心。   “公主不理我,是觉得城下的代王军队可以攻入并州吗?”赫连同盛终于看向李忘舒。   李忘舒却根本不看他。   他一把抓住李忘舒的下巴,捏着她的脸强迫她转过视线:“我告诉你, 只要代王进攻, 我就将你斩在他面前,你觉得, 他会动吗?他敢吗?”   李忘舒看着他逐渐狰狞的表情,一下笑出声来。   他的手力道极大, 捏得李忘舒的下巴生疼, 可她却笑得格外肆意, 如同疯了。   “赫连同盛,你大可现在就杀了我,看看代王叔父是要一个没用的侄女,还是要天下江山!”   赫连同盛松手扔开她:“李忘舒!你觉得我是在和你谈条件吗?”   李忘舒道:“不然呢?你骗了李炎吧?豫州兖州你根本就没派什么人,更没认真打,就是为了放我们到并州来。永安以南的第一座大城,你是打算在这里守株待兔,所以才能用你全部兵力将我们打回张郡,对吧?”   赫连同盛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女人,可是女人并不需要聪明。”   “那是你们西岐的野蛮男人想要驯化女人为己所用的说辞罢了!”李忘舒目光锐利,“赫连同盛,让我猜猜,你想用我来打乱代王叔父的谋划,想让我们自乱阵脚,你好从中寻找机会,击溃代王的大军。”   她点点头:“这样是不错,一旦这一仗你赢了,并州离永安这么近,你立时就能回头打进永安。如果我没猜错,你的西岐援军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对吧?”   “我说了,女人聪明,不是一件好事。”赫连同盛的目光已经变得分外危险。   李忘舒却好像没有一点害怕似的:“你好好看看下头围城的大军,你觉得代王叔父会为了我放弃这么多追随他的兵士吗?赫连同盛,你就是把我的脑袋悬挂在并州城门上,也阻挡不了大宁王爷的军队攻下并州!”   “你果真是不怕死!”赫连同盛忽然抬手,捏住李忘舒的脖子。   李忘舒顿时觉得呼吸困难,就好像又回到前世一般。   可她曾在西岐两年有余,对赫连同盛的脾性再了解不过,否则又哪能将他的计划猜得那么准?   如今她见赫连同盛的模样,越发知道自己的推测是对的,而她就越发没有惧怕,明明脸色已经不好,却还执拗地看着赫连同盛。   正因了解,她才知道如何才能激怒面前的这个男人。   两军对垒,沉不住气的总是要先输一成。   可她忘了,展萧亦在那大军之中。   “赫连同盛!你对着一个女人发火算什么本事!”   言旷的声音响起,紧跟着便是一大片嘘声。   赫连同盛扭头朝城墙外看去,但见那大军阵前,瞧着是一小队突围人马的队伍,正做着各式各样嘲笑侮辱的手势。   他面色骤然变冷,手上也立时加大了力道,可只一下,他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一下将手松开了。   忽然涌入的空气让李忘舒剧烈咳嗽起来,她又是被西岐人押着,越加显得摇摇欲坠。   赫连同盛忽然诡异地笑了一下,然后朝着城下道:“福微公主是我的未婚妻,今日我赫连同盛亲自前来迎接自己的妻子,本想先一战痛快,只是未料得公主身娇体弱。”   “大宁王爷!”他朗声,声音里甚至带着几分故意为之的得意,“我要回去,好好照顾公主了,这并州城,你若想要,自己去打就是,恕不奉陪。”   随着他话音落下,那两个西岐人立时押着李忘舒往城下入城方向而去。   驻守此处的西岐和大宁兵士,虽不明白怎么西岐王说的和昨夜的战术并不相同,但也不敢多问,只得将弓箭机关都架设起来,做出依据城墙守城的模样来。   城下李烁目光微沉。   能引赫连同盛出战是最好的,如今这般对方固守城墙,于他们而言反而最不有利。   大宁的城池,凡是稍大些的,都要修筑城墙,简单的设墙垛,备弓箭,如并州这般重要的大城,城门处还设瓮城以阻拦敌军。   如今赫连同盛固守不出,倘若领兵强行攻城,损失极大不说,而且非常有可能被困在瓮城之中全部折损其中。   此时,车令羽有些犹豫的话传来:“王爷,听这西岐王的意思,公主只怕要有危险。”   李烁咬紧槽牙,盯着那城墙上蓄势待发的弓手半晌,方开口:“围城不攻,再待时机。”   *   张郡大营,展萧的营帐内,言旷与季飞章一边一个,瞧着便觉压抑。   言旷满脸不忿:“我看那西岐王不安好心,代王又不愿攻城,那公主岂不是要有危险?怎么能这样,帝令还是公主交给他的……”   季飞章见他越说越离谱,赶忙打断:“若要强攻,拿下并州势必牺牲不小,很可能将之前积累的优势全部打没了。代王殿下的命令,是为了跟随他的那些兵士。”   “那便要牺牲公主殿下吗?那与答应和亲又有什么分别……”言旷见季飞章又是一记眼刀,声音越来越小。   “展萧,你打算怎么办?”季飞章看向展萧。   他自然是不希望展萧冲动的,可这人自打回营便没说一句话,这般压抑倒反而让人更加担心。   见他仍旧没有回答,季飞章又接着道:“这西岐王如今这样的行径,摆明了是打算诱我们深入。并州城也可算易守难攻,除了他的那些精锐,还有圣上派来的大军。我们若当真强行攻城,就算赢了,也损失惨重,再入永安可就更难了。”   “他既能当夜突袭时乱军之中找到公主,说明我们大营中已有了他的内应。这样的情况下,便是我们想声东击西调虎离山,恐怕也甚难有效果。”   季飞章有些烦躁地扇了扇折扇,只恨怎么那天夜里就没想着多派几个人保护公主。   “未必。”   展萧忽然开口,季飞章和言旷都看过去。   “什么未必?”   展萧却未回答,已然站起身来:“我去救她。”   季飞章跟着起身:“王爷未必会同意的。那些将士都追随他数年,他怎么可能为了公主牺牲?倘若他舍不下公主,早就下令攻城了,你现在就算去请命也未必有用……”   “我说,我去救她。”展萧看向季飞章。   “你说什么?”季飞章惊诧。   “就是你认为的那样。”展萧说完,抬脚往帐外走去。   季飞章连忙追上去拉住他:“展萧你疯了?这是两军对垒,不是什么窃取情报,更不是一个暗探可以随意改变的。这不是鉴察司的任务。”   “正因为我没有疯,我才要去。”   他回身看向季飞章和言旷:“代王是有志天下之人,他不会为了公主用大军那么多将士的性命冒险,我若不去救她,她就如同和亲时一般,仍旧是牺牲品。”   “所以你就连命都不要了?”季飞章无奈。   展萧却道:“赫连同盛只怕还惦记着帝令,他只要有所求,那就还有转机。”   “可并州城门紧闭,你怎么进去啊?”言旷焦急。   展萧却道:“我自有办法。”   他当然没将明镜阁的事情同任何人说起。   瑶山之中,他已从霍雪风手中接过了明镜阁阁首之位,如今可供他驱使之人,甚至比从前鉴察司时还要更多。   大军攻进并州并不容易,可若他独身一人到并州城中,可谓易如反掌。   唯一要提前安排的,不过是救出李忘舒后,他二人脱身的方式罢了。   而他方才一路一言不发,就是在思量这件事情。   如今,他已有了一个有些冒险,但也许收获颇丰的法子。   *   并州城内。   如今的并州府衙,已成为西岐人和永安前来的大军的驻地。   李忘舒被关在一间收拾得干净的厢房中,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在这里再次遇到舒通正和方氏。   赫连同盛的手下将这夫妻两个带进来时,李忘舒但觉分外荒唐。   当初并州一番闹剧,竟还没让这两人醒悟,如今竟然还敢同西岐人合作了。   方氏和舒通正坐在她对面,看起来倒像两个慈祥的长辈似的。   “殿下,许久不见,瞧着更瘦弱了,想来这些日子,没少受苦吧?”方氏开口,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   李忘舒没有答话,只是扬着视线,看向挂在他二人身后墙上的一幅腊梅图。   看来并州的那位王大人,还颇爱附庸风雅。   方氏见李忘舒不理她,脸上有点尴尬:“殿下,如今既都到了并州府衙,何苦又摆出那样高高在上的姿态呢?”   “舒老爷方夫人想说什么,不如明说吧。”李忘舒凉凉地开口。   方氏脸色不太好,看向舒通正。舒通正倒是为人圆滑,如今硬是摆出一个笑脸来。   “殿下,我们二人来此,也没有旁的意思。那西岐王人品相貌便是放在大宁也万中无一。他听说我们都是舒家人,论理也算是个长辈,还特意邀请我二人到此,就是为了向公主展现诚意。”   “不知是什么诚意?”   舒通正笑道:“殿下就听我这当舅舅的一句劝,外头漂泊流离,那都不是正经日子,女子还是要有个安稳的家庭,相夫教子才是正道。殿下与西岐王,又有圣上的赐婚,又是如此天造地设的一对。西岐王爱重殿下,才让我们这当长辈的先来劝说。”   “如此贤婿,岂有错过的道理。殿下说是不是呢?”   作者有话说:   李忘舒:有被恶心到→_→ 第65章 当战   “贤婿?”李忘舒笑出声来, “舒老爷不愧是为了些金银,不惜冒着性命危险欺上瞒下烦劳奔走之人。”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舒通正倒有些恼了。   他心里想着,自己如今好歹是个有头脸的人物, 李忘舒一个落魄的公主,哪能同他叫板?谁知李忘舒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李忘舒看着他, 淡淡开口:“舒老爷还要托大称是我舅舅,岂不闻这天下难道还有出卖外甥女求荣求利的舅舅?可怜我母妃当年在宫中受尽委屈为舒家挣来一时风光,不过因为失了帝王宠幸,便根本无人记得她的付出!”   李忘舒站起身, 居高临下看着舒通正和方氏:“你们口口声声说西岐王是良婿, 怎么不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他屡番试探, 如今又亲入大宁,亲自到永安来, 野心昭然若揭, 你们却还要做他的爪牙!”   “怎么,舒老爷是因那一万两黄金没拿到手,心存怨恨吗?难道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竟不知听赫连同盛的话才是与虎谋皮?也不怕黄金到不了手,反将自己的命搭进去吗?”   “李忘舒,你!”方氏一拍桌子站起来。   李忘舒却浑然不怕:“怎么了方夫人?我倒忘了, 兴许二位根本不怕死, 来这刚巧是为了给自己攒棺材本呢!”   “李忘舒,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你还以为你是高高在上的福微公主吗?”舒通正也站起身, 脸色都急得通红。   李忘舒浅笑:“不是吗?我可没听说那皇帝将我封号褫夺,他只怕还指望我嫁给赫连同盛救他的狗命呢!舒老爷, 难不成你比皇权还厉害?”   “你如今牙尖嘴利又有什么用!惹恼了西岐王陛下, 你是公主又如何?还不是一死!”方氏指着李忘舒破口大骂, 这会也不装什么贵夫人了。   李忘舒不怒反笑:“是啊,还不是一死,反正都要死了,总要把舒老爷和方夫人这样的忘恩负义之辈好好骂上一顿,才不枉二位当初费心收留我的辛苦呀。”   “你,你!”方氏指着李忘舒说不出话来。   他们两人本是被赫连同盛“请”来劝说李忘舒出嫁的,却未知李忘舒这会已然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瞧那西岐王的模样,怕是还对李忘舒甚为喜欢,舒通正夫妻摸不准西岐王的意思,又不敢贸然对李忘舒动手。   是以这几句话之间,竟是让李忘舒占了上风。   正这时,“砰”的一声,厢房的门被人从外头踹了开来。   西岐王赫连同盛走进来,脸上的表情带着几分玩味,显然已在门外听到了不少东西。   舒通正和方氏这会就跟有了救兵似的,一下子都涌了上去:“西岐王陛下,我夫妻二人可是好生劝说,只是公主殿下她执迷不悟……”   赫连同盛抬手打断他们的话:“舅父舅母且先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就好。”   那“舅父舅母”的称呼,听得舒通正和方氏格外受用,两人还颇为神气地看了李忘舒一眼才随着几个西岐人走了出去。   李忘舒觉得可笑,忽然倒想知道前世舒通正和方氏在西岐人打过天阙关,直逼京城之时,到底在干些什么。   可惜她前世被困在西岐,又根本没有与舒家的旧人联系过,竟然错过了一场好笑话。   “福微公主,可还住得习惯?”赫连同盛将房门关好,转过身来,笑着问道。   李忘舒站在原处,毫不避讳地看着他:“西岐王当真是知礼。”   赫连同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方才那“舅父舅母”的称呼,于是道:“我既诚心求娶,自然要遵大宁的礼仪,公主的舅父就是我的舅父。”   李忘舒笑了一下:“可惜我母妃早已过世,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我的亲人。”   “血脉亲情岂能那么容易割舍,公主觉得呢?”   李忘舒觉得从赫连同盛嘴里听见这样的话格外可笑:“西岐王弑父夺位时,也是这么想的吗?”   赫连同盛脸上的笑容忽然凝固:“我对你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什么限度?原来西岐王还要忍耐我?这可真是奇了。”李忘舒巧笑嫣然。   前世她为了大宁和西岐边境安宁,在初到西岐还报有希望时,没少容忍赫连同盛,如今看见对方被她戳到痛处,不知怎么心里竟有种别样的快感。   赫连同盛脸色铁青,忽然两步上前,一把抓住李忘舒的胳膊,将她按到了身后的木架上:“这里只有我与公主两人,李忘舒,你最好想清楚再开口。”   李忘舒直视着他:“想清楚什么?西岐王若是想杀我,只管杀了就是,我不过一个柔弱女子,毫无反抗之力,还不是任凭西岐王处置。”   赫连同盛想过她会反抗,甚至想过以她的性子兴许会周旋,却根本没想到李忘舒竟是如今这般油盐不进的模样。   他有些气恼,却又不肯在这个女人面前表现出来,遂顿了一下,反而舒缓了语气开口:“我为什么要杀你?”   “西岐王不杀我,又把我掳掠来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是想用我威胁代王?那西岐王可要落空了,如今帝令宝藏已交给代王,我身上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我早就说过,代王叔父不会为了我心慈手软的。”   “他会如何,你又怎能知道?李忘舒,我倒还想问问你,你我之前到底是什么时候见过?为何你好像在潜浪城时早就认出了我,又为何会对我有如此敌意?”   “我但愿从没有见过你。”李忘舒开口,字字如珠玉落地,清脆有声。   重生之后,虽只短短数月,但她一心在帝令上,在改变前世被动局面之上,竟能将前世诸般肮脏之事暂时抛诸脑后。若非此刻不得不与赫连同盛面对面,她只愿这辈子都不要想起那些孤立无援的痛苦记忆。   她在西岐王廷之中,甚至过得不成人样。   若非赫连同盛武艺高强,她恨不能现在就取了这人性命。   赫连同盛的目光变了一下,李忘舒的话里潜藏着巨大的恨意,让他始料未及。   就算大宁与西岐过去连年战事,就算他确实曾动了心思想要夺取大宁土地。   但如今一切尚未开始,他甚至都根本没有动手。   连大宁朝堂上都有不少大臣认为他此番前来是为了和平,李忘舒不过一个深闺女子,因何会这般排斥于他?   赫连同盛按着她胳膊的手松了一下,李忘舒却毫不犹豫,察觉到他的一点破绽便立时用力推开他。   只是连李忘舒自己都没有想到,她本是想“玉石俱焚”,大不了自己也摔在地上,却没想赫连同盛就好像没有用劲一样,一下就被推了出去。   那人退了两步站稳,以一种李忘舒不是很明白的目光看着她。   是她前世没有见过的目光,但却好像没有那么危险了。   “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吗?”赫连同盛忽然开口。   李忘舒微怔,这话从面前之人嘴里说出来,实在是诡异极了。   “西岐王是在说什么笑话吗?”李忘舒冷下目光看着他。   “你真的是一个很神秘的女人。”赫连同盛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他身形高大,离得近了,便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李忘舒紧靠在身后的架子上,实在不解今日这位西岐王是怎么了。   她前世在西岐王廷那么久,与赫连同盛可是做了些时日夫妻的,如今却也不太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了。   赫连同盛却浑然不管她的紧张和戒备,更往前了些:“我只是好奇,为什么你第一次见我,就会对我如此防备,还有如此不能让人忽视的恨意。”   “李忘舒,我们真的没有见过吗?”   “西岐王是在说笑吗?”李忘舒看着他,很想从脑海的记忆里搜索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   然而不管她怎么想,都很难将面前的人与前世记忆里的西岐王联系起来。   难道因她重生,还能将远在千里外的西岐人改变吗?   赫连同盛摇头:“我没有在说笑。你的身上好像有很多秘密。比如,为何不嫁给我来做高贵的王后,反而要与一个大宁的侍卫私奔呢?”   “我是为了自己活得更好罢了,西岐王倒也不必此时攀扯他人。”   “不必吗?”赫连同盛忽然抬手,狠狠按在她的肩膀上。   李忘舒吃痛,抬手想再推开他,却不想这一次赫连同盛用足了力气,反而顺势抓着她的手腕将她“钉”在那架子上。   木架的窗格硌得李忘舒的手腕生疼,她眼眶微红,似瞬间便盈了泪水。   赫连同盛倾身而上,将她困在那小小一方空间内:“公主殿下,那大宁侍卫应该很爱你吧?”   “赫连同盛,你想夺大宁的城池,大可不必连这么一件小事都要造谣!”   “你猜他看到你如今的模样会不会心疼?”   “你疯了!”李忘舒瞪大眼睛看着他。   她无比确认,面前的赫连同盛与前世一点都不同。   她所认识的赫连同盛,压根就不会关心什么公主和侍卫私奔这样的狗屁事,他满心满眼都是他的王位,都是金钱、土地,怎么会关心她一个异国的公主呢?   赫连同盛却摇头,甚至离得更近:“我没有疯,我只是忽然很好奇,那不太简单的大宁侍卫,看到自己心爱的女人成为别人的掌中玩物,会是怎样的表情。”   “他会杀了你。”李忘舒盯着赫连同盛,一字一顿。   赫连同盛的目光忽然变得锐利:“你觉得一个小小侍卫,当真能杀了我吗?”   “那你大可以试试。”   “你就对他那么自信,就认为他一定能赢?”   李忘舒笑了一下:“输赢重要吗?他有的,你一辈子都得不到。”   “李忘舒!”赫连同盛忽然加大了力道,将那靠墙的多宝木架拍得发出“砰”的巨响。   李忘舒的胳膊后背都重重磕在木楞之上,却被他禁锢着,根本动弹不得。   她看见赫连同盛终于丝毫不加掩饰的目光,那是与前世截然不同的目光,是占有,是疯狂。   李忘舒忽然觉得整个身体都失去了知觉。   她怎么都没有想到,今生的赫连同盛竟然会变成这般模样。   她想要开口,可话却都好像卡在喉咙里一样,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那种感觉,前世她也曾经历过。   那是她对危险的本能反应,她知道赫连同盛想干什么,就如同前世在西岐王廷时那样,只是这一次,他更加疯狂。   “大王!不好了!城中忽然出现许多不明兵士!他们马上就要攻……”   屋外忽然传来惊呼,紧跟着刀兵之声如同山崩海啸一般越来越近清晰可闻。   那报信的西岐兵士显然是被杀了,甚至来不及将整句话说完。   赫连同盛当然立时意识到不对。   只是他才拽着李忘舒的胳膊转过身,想将她拖出去与那大宁人对峙,这厢房本就算不得好的木门,被人从外直接踹倒在地上。   巨大的烟尘霎时间飞起,那执剑而入之人一身黑衣,面容冷峻,目光森然。   “展萧……”李忘舒惊呼。   展萧执剑抬手,剑尖正对着赫连同盛:“放人。” 第66章 灰烬之上   肃杀与血腥之气, 在整个并州府衙之内弥漫开来。   身着西岐衣裳的西岐精锐,身穿大宁兵士铠甲的宁帝所派永安驻军以及个个身着黑衣头戴银色面具的不知何方“妖孽”,三方人马混战一处, 很难分清到底是谁杀了谁,谁在和谁打起来。   舒通正和方氏鬼哭狼嚎的声音传进来, 就算是在那些兵戈之声中也格外清晰。   “西岐王陛下,不好了!不好了!有人打进来了,不知道怎么进来的!有……”舒通正和方氏跑进这屋里,却在走到门口时一个踉跄, 嘴里的话也戛然而止。   但见屋内, 一个身着黑衣的剑客正抬剑指着西岐王, 而他剑锋所向,西岐王赫连同盛正一手掐着李忘舒的脖子, 杀意凛然。   那老两口哪见过这等场面, 当即吓得脸色刷白。   只是越到危急时刻,人的求生欲望就会越发强烈。   方氏愣了一下,见外头兵士越来越多,刀戈更近,那血都要溅到她身上,登时拿出了她那泼妇本事, 竟是出人意料地一脚迈进屋子里来。   “你这乱臣贼子!我认识你!你就是那个从并州救走李忘舒的侍卫。怎么, 你还敢对西岐王不敬,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李忘舒一个马上就要被废的公主, 西岐王是怜悯她才给她王后身份,岂容你这下等人……”   手起剑落, 方氏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人, 似乎不敢相信李忘舒身边的一个小小侍卫竟也敢对她不敬。   只是她也没有机会再说出什么了,她失了力气朝后倒去,大片的血迹染红了衣裳。   “你,你……”舒通正指着展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而后一屁股摔在了地上,好像还没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展萧却已重新抬剑指着赫连同盛:“放人。”   赫连同盛冷笑:“你可知你方才杀的是谁?正是你心爱公主的舅母。你当着公主的面杀了她的亲人,还想将她带走?你以为你是谁?”   “亲人?”展萧看了一眼剑尖上滴下的血迹,“为了金钱无所不做,置福微的安危于不顾,这也算亲人?不过西岐王弑父夺位,倒真是与这些人同出一脉。”   “你叫展萧?”赫连同盛掐着李忘舒的脖子往前走了几步,“你与李忘舒奸夫□□,如今还敢到我面前来质问我,你会否太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成王败寇,行军打仗靠得可不是孤勇,你能带来多少人,就敢孤身一人潜入并州?”   “高估了自己的恐怕是西岐王。”   展萧震剑而上,毫不拖泥带水:“我来救她,你若不放她,就连你一起杀。”   赫连同盛未想得面前此人连他手中有李忘舒这个人质都不顾,他眼神微变,瞬间将李忘舒推到身前。   可他没想到,展萧那柄剑竟是柄软剑,剑身分明已到李忘舒面前,却因那人发力震剑,生生改换方向。   那软剑如同流矢一般,在展萧脱手之后朝旁飞去,斜刺入另一旁放置着的桌案之中。   展萧却扶着李忘舒的肩,刚好与她交换了位置,翻身腾转,借力将软剑收回手中,又向赫连同盛刺去。   赫连同盛亲自带过兵,如何看不出这般诡异身法盖因功力深厚?只这几个腾挪之间,他便已瞧出眼前这人,只怕比永安城内刺杀他的那个刺客武功还要更高强。   他来寻李忘舒,并未带自己的重剑,如今只有随身双刀,竟一时难断输赢。   当!   赫连同盛已抽出双刀挡下一剑,后退两步将这屋内屏风砸倒。   展萧落地站稳,剑刃甩过一道寒光。   “展萧……”李忘舒躲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唤他名字。   如今深陷险境,可她瞧着他的目光,却有赫连同盛方才未曾见过的关心。   那西岐王忽觉自己被人摆了一道,成了个笑话,心里的怒意蹭蹭地冒起。   “你与她身份悬殊,却行此苟且之事,今日既是你不知死活,那也休怪本王送你们做一对亡命鸳鸯!”   “苟且之人才只能见苟且事。我与公主清白,可比不得西岐王掳掠大宁公主,意图玷污!”   剑光清寒,穿行烟尘之中有若白浪翻卷。   展萧剑剑直取赫连同盛性命,两人且打且退,竟从这厢房窗户夺窗“飞”了出去。   李忘舒惊骇,连忙跟出去查看,却见这厢房外哪还是她被押送回来时那般齐整?   如今横尸遍野、兵士相斗,竟宛如人间炼狱。   她忍着恶心,才行了一步,便觉浑身泛冷,可又瞧见不远处展萧与赫连同盛亦入大军之中,唯恐再出意外,又不敢再此空等。   她从地上捡起一把刀来,双手提着追了上去。   “给我杀,杀了他们!”赫连同盛此刻仿佛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   他用西岐话大喊下令,立时周围的西岐人全都朝此处涌来。   李忘舒一个女子,哪里是这些士兵的对手?她提着那把刀,倒是靠偷袭杀了两个拦路的不知哪方士兵,但面对一涌而上的西岐众人,又哪能有一战之力?   她眼见着那西岐人的长矛直冲她而来,竟忘记了自己究竟该怎么去做,只能本能地挥起刀来去撞运气,谁知却觉得刀身一轻,她转头看去,原本去追人的展萧,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边,正与她同持那把刀,带着她的手,一刀斩下面前之人。   “你怎么在这……”李忘舒只觉鼻子一酸,明知如今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却不由想哭出来。   展萧扔掉那刀,一手揽住她的腰:“我说过,要护公主平安。”   李忘舒微怔,下一瞬,却觉双脚离地,竟是就这么忽然地被他“扛”了起来。   “展萧!”李忘舒惊呼,不由自主抓紧了他的衣裳,脑海里却想起在锦州代王府时,展萧教给她的那些奇怪招数。   那时她只缠着展萧教她如何使用兵弩,却不想展萧偏要多教了她几个步伐身形,她那时觉得无趣,学得也不好。   且那些都是从小要练的,她当了十几年公主,哪里能一时练会?   可此时,虽身体“不堪重负”,脑子却清醒过来。   李忘舒回想他那时所说要领,竟在这般天旋地转之中保持着头脑清明。   她配合着展萧的出剑收剑,调整发力的位置,甚至仿佛要化身成他另一件武器。   赫连同盛眼见他二人配合默契,又如何肯忍,他自呼延吉手中接过自己的重兵,以力拔山岳之势砸剑而上。   而展萧却丝毫未见惊慌。   他虽是一柄软剑,却如流水化形,已将借力打力之功发挥到极致。   赫连同盛力道虽大,但却如入无底洞穴,而那些力道,却又被展萧所借,反过来用来进攻到他身上。   随着这并州府衙内的黑衣银面人越来越多,西岐、大宁的军队都已成颓势,他们且战且退,却如同被围困在这一方天地之中,竟是四面八方都寻不到退路。   赫连同盛此时总算意识到了不对。   “你何来人马!”他厉声质问。   代王大军都被拦在并州城外,城门易守难攻,绝不可能只有这么一点时间就已有大军过境。   并州城就如同铁桶一般,展萧一人也许可以潜入,但这么大队的人马,如何能够隐匿?   赫连同盛征战多年,在关外,带领西岐精锐拿下十几个部族,却还从未遇到过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展萧所带来的那些人,就如同鬼魅一般,无孔不入,且凭空出现。这怎么可能!   只是展萧却根本不会回答他。   眼前之人最不该的就是觊觎李忘舒。   他本不想动用明镜阁的势力,倘若处理不好,很可能暴露在李烁面前,但那人是李忘舒,他就算赌上性命,也不能有丝毫退缩。   刀兵连天,伤亡遍地。   整整三个时辰,从天色大亮到日落西山。   无尽的屠戮很容易让人忘记自己到底是谁,到底在干什么。   到最后,只剩不断地挥刀,脑子里也只剩一个念头,要活着,要痛快活着。   *   酉时,日沉西山。   陈兵并州城外的代王大军,但见那原本固若金汤的并州城,忽然间城门大开。   城内,一片死寂。   百姓躲在家中瑟瑟发抖,生怕被牵连丢了性命。   街市上、府衙内,血流成河,亡者成堆。   暮色给这整个城池都镀上了一层灰霾,入眼只剩无尽的压抑阴郁。   并州府衙门前,展萧几乎浑身浴血,而他此时却执剑,刺入面前之人的心房之中。   当啷。   赫连同盛手中的重兵掉到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展萧缓缓松手,看着那曾经不可一世,被大宁朝堂视为洪水猛兽的西岐未来的雄主,向后倒去,躺在尸山血海之上。   “展萧……”李忘舒站下他身后,看着面前杀意凛然的男人,轻轻出声。   明镜阁的人已经如他们来时那般在不声不响之中离开了,明天,他们又会是市井街头的小贩,是寻常人家的父亲、丈夫。   这里死一样寂静,只有她的声音清晰可闻。   展萧缓缓转过身来,看向她。   她穿着一身米黄的衫裙,此刻染了大片的血污,可那唯剩的一抹亮色,却是如此显眼。   她应该是狼狈的,发髻凌乱,脸上还不知从哪溅上血迹。   可她却仍是矜贵的,她目光澄澈,仍旧是大宁尊贵的公主。   天地阴霾、城池晦暗,可她却好似明媚得耀眼。   就好像这苍茫尘世中唯一的热烈。   就好像,是灰烬之上,勇敢盛开的雏菊。 第67章 危矣   六月廿八, 孤月将隐,星斗满天。   永安宫城内,宁帝李炎将一沓军报奏章通通推到地上:“胡扯!都是胡扯!”   王得福吓得连忙跪伏在地上, 身形颤抖:“圣上息怒,当心龙体啊……”   李炎怒极反笑:“龙体?朕迟早都要被他们气死!永安驻军和西岐人有了分歧, 在并州城内大开杀戒,这也能写入军报之中?”   他从桌案后走出来,指着地上那些奏章:“你来告诉朕,是永安驻军脑子进水了, 还是那西岐王脑子进水了?他们放着并州城外的李烁人马不去打, 反而在坚固的城中内斗, 这是人能办出来的事?”   王得福不敢说话,朝堂大事, 又涉及代王, 他自然不敢妄言,这一个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   李炎在地上走了两圈,到底还是气不过,又在那一堆奏章上踢了一脚。   这时,一个小太监胆战心惊走进来:“启禀圣上,鉴察司的律司长求见。”   王得福就跟搬到了救兵似的, 忙道:“圣上且莫气坏龙体, 如今律司长既深夜求见,许是已经想出了应对之法。”   李炎看了他一眼:“滚出去, 让律蹇泽速来见朕!”   律蹇泽从殿外走了进来,他瞧着瘦削不少, 眉目间有种难掩的风霜。   自打展萧叛变一事坐实, 他就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入梦皆是当初在流民巷中遇到展萧时的情景, 彼时他才四岁,如今近十八年过去,谁料想竟会至这般局面。   “微臣律蹇泽见过圣上。”他向宁帝行礼,收敛起近来疲惫心绪。   李炎的脸色也算不得好,虽压抑着,可也不难听出声音里的怒意:“你告诉朕,如今怎么办?是你说让那西岐王前去,朕在宫中可以坐收渔利,可如今西岐王死了,他死了!”   李炎走到律蹇泽面前,一手捏住他的肩:“如今朕不光要面对李烁,兴许还要面对关外那些前来报仇的西岐蛮子!”   律蹇泽垂着眼帘,等李炎发泄了怒意方开口:“圣上,老西岐王膝下子女,唯赫连同盛为人狠厉,最有能力,如今他死了,其他新王,暂时不足为惧,对大宁西南边境来说,也算是好事。”   “好事?如今那李烁就屯兵在并州,并州离永安有多近,还用朕告诉你吗!你告诉朕,这是好事?”   律蹇泽道:“圣上息怒,微臣只是认为,外患已除,代王总归是大宁子民,就算为了百姓也不至于与圣上一定要兵戎相见,如今西岐王死了,他没有理由再强硬进京,正是圣上与他交谈议和的好时机。”   “你还想让朕议和!”李炎一脚踹在律蹇泽身上,“朕告诉你,朕那个弟弟,朕最为了解!他瞧着听话,窝在锦州一动不动,实则早就包藏祸心,只等机会!如今帝令落在他手中,他既有银钱,又有《帝策》,你让朕同他议和,拿什么议和,拿朕的帝位去议和吗!”   “圣上!”律蹇泽跪下,“议和只是缓兵之计,如今大宁内耗严重,西岐王虽死,但总不能十年、二十年仍陷战火,只要暂时安稳代王,圣上就有时间休养生息,之后再斩草除根,未尝不可啊!”   “朕没有那些闲工夫!”宁帝厉声打断律蹇泽的话。   “这天下是朕的天下,皇位是朕的皇位,谁也不能将皇位从朕身上夺走!律蹇泽,朕只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就算你把鉴察司全都搭进去,也绝不能让李烁进入永安,你听懂了吗!”   他走到律蹇泽面前,提起后者的领子:“朕问你,听懂了吗!”   那帝王目光中犹同有火在烧,律蹇泽却只觉得分外陌生。   他在鉴察司司长之位上十余年,与这位帝王相处也十余年,却是第一次觉出他的冷血与可怕来。   鉴察司里的人也是人,他们虽大多没有父母亲人,甚至也鲜少成家,但他们有手足兄弟,也有喜怒哀乐。   而在面前这位帝王眼中,他们却只是可以用来填坑的数字,不配有姓名,甚至因为他们在鉴察司,史书之上都未必会有他们的名字。   “律蹇泽,朕问你话呢!”李炎疯了般摇晃着面前的人。   律蹇泽沉声应道:“微臣,遵旨。”   “王得福!”李炎好像忽然间被律蹇泽的那些话提醒了一般,他一把扔下律蹇泽,又起身高唤。   王得福跌跌撞撞跑进来:“圣上,老奴在。”   “传朕旨意,召方陆和他儿子方靖扬速速进宫,从今日开始,日夜巡逻,务必守卫皇宫安全。”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如今西岐王已死,那什么狗屁和亲自然也不作数,你告诉方靖扬,他若是做得好,朕做主,将福乐许配给他!”   王得福脸色一变,只是也不敢多言,连忙低头道:“老奴遵旨……”   *   并州大营,灯火通明。   李忘舒坐在大帐之中,看着面前终于睡得沉稳的展萧,总算放心些许。   自那日从并州府衙杀出来,他已有两日未曾休息,为了隐藏明镜阁的存在,他不得不伪造诸多证据,向代王叔父证明,并州城内的那些人,是死于西岐与永安军的自相残杀,他不过是孤身入城,挑拨离间。   代王叔父是否完全相信,李忘舒不得而知,但至少此时,他没有在继续调查,眼下进入永安才是最为要紧之事,等入永安之后,她居公主之位,就算是看在那卷《帝策》的份上,想必代王叔父也不会再为难他们。   这会见展萧终于歇下,李忘舒才觉几日的疲劳都涌了上来。   他身上明明受着伤,却又根本不怕那些奔波劳累,有时李忘舒也羡慕,倘若她也有这般体力,也不用回回都需等人来救。   她重生时,想着这一世万事先行一步,总能将路走好,却未想得世道如此,并非她一人重生所能改变。   因她是女子,便处处都不如男子方便,现在想来,若非展萧,只怕她有命离开锦州,也难过兖州金田县。   “我欠你的,此一生都难还。”她低声自语,将自己的手覆在展萧的手背之上。   温热的感觉,总让人心安。   展萧梦到了那年跟随流民逃亡到永安的路上,他被人抢了一块干饼,捡了几个石头便要去打人再抢回来。   那些孩子年龄比他大,又是一伙人,他那时豆芽菜一般,如何能是对手?   他被人拦在路上,围着拳打脚踢时,满脑子都是日后一定要强大起来,杀了这些欺软怕硬之辈。   然后天忽然亮了,那几个孩子都不见了,身着锦衣的年轻男人低头看着他,问他愿不愿习武,当最快的剑、最强的刀。   他当然答应了,他那时只想报仇,只是彼时年幼,他连自己到底有什么仇恨都说不清,就知道被人欺负了,他要打回去。   流民堆里弱肉强食,他只有当最强的人,才能永远不用饿肚子。   可是梦境光怪陆离,他好像一瞬间就长大了,他真的成了最强的人,虽然当初那些流民早不知道哪去了,但他终于可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再也不用饿肚子。   可他很孤独。   那种孤独,很难用话语来形容,只是有次要查找一个官员贪墨的证据时,他坐在高树之上,看那官员携妻女赏月,竟心生羡慕。   那是个年轻的文官,成亲三年,女儿一岁,粉团子一般,只能被人抱在怀里。   那是繁华的永安城内最不起眼的一点幸福,却让展萧觉得如在九天之上,难以触及。   后来他亲手将那幸福毁掉了。   年轻的文官确实贪了银两,为了给妻女买几件好看衣裳,却没想到牵扯进一桩贪墨大案。   他被流放,家眷理当充为官妓,那才当了一年官家小姐的粉团子,从此就要流落烟花柳巷,甚至都不会记得自己也曾锦衣玉食。   可展萧心软了,他给了那母女两人几十两银子,帮他们调换身份,送他们离开了永安。   那件事他没有同任何人说起,甚至自己曾敬重的师父律蹇泽。   他那时想的是什么呢?便是在梦里,展萧也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只记得自己坐在鉴察司最高的哨楼之上,看着中秋之夜的圆月,和夜空下的万家灯火,但觉孑然一身,徒然悲凉。   可忽然,有一双温暖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鉴察司重地,怎会有人轻易进来,还能到他身旁?   他身体微僵,旋即就要拔剑出鞘,只是扭过视线,却见李忘舒嫣然笑意,明媚温和。   展萧睁开眼睛,天光大亮。   “你醒了?”   察觉到他的动静,趴在床边的李忘舒也醒了过来。   她人初醒,话说出口,竟有种往日不见的软糯。   展萧看向她,外头的日光照进一缕,方巧落在她发丝上,恰如金玉,令人心生欢喜。   “李忘舒……”他撑着身体坐起来,旧伤牵扯,竟踉跄一下。   李忘舒连忙扶住他:“怎么了?”   展萧却没有回答,而是忽然揽过她,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李忘舒愣了一下,却没有推开他。   她缓缓抬手,抚上展萧的后背:“是不是做梦了?”   感觉到趴在她肩上的人点了点头,李忘舒由是轻拍着他的后背,缓缓道:“梦里的事情,终归只是梦而已,既醒了,就该忘了。”   她顿了一下,目光落在虚空之中某一处:“我也曾梦到许多事,梦到我看不清模样的母妃,梦到我死在和亲的路上,梦到赫连同盛是个无恶不作之人。梦里没有人帮我,我就很害怕,可是当我醒来,看到外头又是灿烂阳光,便会想起,那终归是个梦罢了。”   她松开展萧,扶着他的肩看着他:“你答应护我,我现在不是只有自己可以依靠,你也是。”   “不知为什么,明明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那些旧事了。”   “展萧,你有许多话一直憋在心里,就会越来越难受。”   “我命如草芥,不值一提。”   李忘舒摇头:“以前也许是,以后却不是了。你是护着李忘舒从永安逃脱,到了锦州,又护着李忘舒一路回到并州之人,我说过,有我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你的。”   这世上有许多感情,都无法明确地归类,譬如那时,展萧无法说清他对李忘舒到底是君臣忠义多一些,还是儿女私情多一些。   他自认如他这样的人,不配耽于男女之情。   可却又早在朝夕相处之中,再也无法将面前的女子同普通的公主一般对待。   也许季飞章和言旷说的是对的。   他觉得他不会深陷泥潭,只是因为他未曾遇到那个人,而现在,他遇到了。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殿下会为我立碑吗?”   “我说过,不必称我‘殿下’。”   “我想知道答案。”   李忘舒回视着他的目光,不知怎么,她竟好像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不该出现在一个剑客身上的哀求。   她于是开口:“我不会为你立碑。”   展萧笑得有些破碎:“也是,微臣身份本就不可见诸阳光,死,也自然不能暴露。”   “我与你山川同葬,天地合衾。”   *   “季飞章,你有没有觉得,自打展大哥醒了,他就不太对劲。”言旷凑到季飞章身边,小声嘀咕。   季飞章正忙着算账,懒得理他:“代王殿下派人和谈,和谈不成,入永安近在眼前,你如今不好好考虑筹谋,才去观察展萧。他哪日对劲过?自打他不顾律司长的命令,带着公主趁夜离开孙家集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正常了。”   说到这,季飞章停笔,扭过头来看着言旷:“哦我倒忘记了,他们提前离开孙家集,也少不了你小子助力吧?”   言旷连忙闪开一点:“哪跟哪!我那时提醒过展大哥了,谁知道他不听我的,那我有什么办法。而且那时候,他还没这么不正常呢。”   言旷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展萧和李忘舒。   并州一役,虽大军损耗并不严重,但行军数月,既到了并州,也要重新清点粮草人马,这两日众人就忙着这些,李忘舒也来帮忙。   如今她正带着听珠和几位侍女一道帮忙将现今的粮草重新登记造册,展萧也在旁。   季飞章顺着言旷的目光看过去时,正见那两人眉目含情,手上算着账,脸上的笑意都快压不住了。   “展大哥笑起来真可怕……”言旷适时发出感慨。   季飞章一笔敲在他脑袋上:“你懂什么!那是发自内心的高兴,是人间几大幸事之一。”   言旷捂着脑袋:“什么幸事?”   季飞章目光悠远,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可惜,永安已在眼前,到时鸟尽弓藏,结局,尚未可知啊。”   言旷瞥了季飞章一眼:“呸呸呸,没发现你怎么这么乌鸦嘴。此战代王必胜。”   季飞章未再言语,低头写起手上的账簿。   言旷出身贫寒,未曾如他一般见过那些所谓权贵世家的荒唐之处。   倘若代王回京,势必荣登大宝,届时公主视同新帝的掌上明珠,地位便如同从前的福乐公主。   这样的公主,世家大族还不得排着队想要巴上关系?   展萧无父无母,甚至只有一个见不得光的身份,届时又当如何呢?   作者有话说:   季飞章预判了形势,但低估了公主哈哈哈哈哈哈 第68章 恩威   盛夏, 炎热的天气本该让人心生躁意,然而代王陈兵并州,永安岌岌可危, 却令朝堂之上众人心境如在严冬之中。   历来改朝换代,最是朝臣大起大落之时, 一不小心就要赔上全家性命。   虽说代王李烁与如今的宁帝李炎同出一脉,但这以驱除西岐王之名义起兵的行径,实能看出这兄弟二人不睦已久。   这般情况下,倘若李烁成功, 那新帝初立, 这朝堂定是一片风雨。   是以如今永安朝堂上, 众臣个个愁眉苦脸,虽李炎已加大永安驻军巡防, 但并州一役损失惨重。   说是命鉴察司亦出战, 实则倒更像是负隅顽抗。   更为让人担忧的是,半月来代王派了许多次使臣前来永安,以襄助帝王之名,行和谈之事,可全被李炎给赶了出去。   这位帝王似乎已打定主意背水一战,却将永安陷入一片浓浓的担忧之中。   “自然要战!”   皇子府中, 向典把手里的书卷一下摔在桌上, 看着卫思瑜。   “那李烁是什么不忠不孝不义之辈?岂容他夺位篡权祸乱朝纲?”   卫思瑜叹气:“向大人,我的意思不是不战, 而是若能谈自然要以和谈为先。如今西岐王已死,那李烁师出无名, 他既还要借西岐王和《帝策》之名, 想来当担忧自己名声, 若能劝他暂且放下,那永安不必一战,百姓也可正常生活,这样不好吗?”   向典却摇头:“那李烁能打到并州来,他会是能劝得住的人?如若不战,就是要圣上将位置拱手让人,殿下尚且年幼,若真是这样一个叔父站在那高位之上,殿下又当如何自处,恐怕安危都要是问题!”   卫思瑜又叹了口气:“向大人,你且莫急。如今福微公主尚在代王军中,公主与殿下自□□好,从前又维护殿下,有福微公主在,倘若此时能停歇战事,再图后续也不迟啊。”   向典更气了:“卫思瑜你怎么回事,怎么近来处处与我作对?那福微公主从前倒是对我们殿下好,可是这些年过去了,她如今又有和侍卫私奔之实,这样私德有亏之人,如何能信?”   “向大人!”李霁臻忽然出声,打断了向典和卫思瑜的争辩。   向典知李霁臻对那位长姐格外敬重,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遂坐了回去。   李霁臻只觉得头疼。   自从并州出事之后,向大人和卫大人每每来他府上都要争吵。   他知晓向大人中正,先生也说向大人是新科士子里最为刚正之人,可是过刚则折,他太中正了,如今倒听着让人担忧。   向大人是士子,且是个死认圣贤道理的士子,他为君效忠,想要令天下百姓过上好日子,可又正因太认那君王,反而陷入如今死局。   李霁臻虽然年纪不大,但他听过夫子的分析,他理解向大人心里有苦衷,无法说出来,可以他如今的见识城府,却又不知该如何宽慰。   他本是想让卫大人宽慰一下的,可谁知连一向仁和的卫大人都有些受不了了。   如今父皇整日为了并州的事发愁,他身为皇子,本是想替父分忧,却不料自己反而陷入更深的忧虑之中。   李霁臻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想到聪明的长姐,只是他转念又想,长姐如今在代王叔父军中,论理,该是他的对手。   正在李霁臻焦头烂额,不知该怎么调节他最为倚重的两位大人时,一直跟随他身边的小太监龚福忽然跑了进来。   “殿下,不好了殿下!”   “何事如此惊慌?”李霁臻一下站起身,明明还算不得多高,却隐隐有了大人风范。   龚福连忙道:“殿下,代王忽然从并州起兵,圣上将所有可用之人都派了出去,因里头有方小将军,福乐公主殿下如今正要闯宫门呢!”   *   自打西岐王来后,李霁娴就被禁足在了承乐宫。   她本心灰意冷,却不想西岐王死,事情忽然又有了转机。   她原以为,终于得见天光,却未想到,昔日敬重的长姐,如今竟在代王军中,与她父皇为敌。   李霁娴没有那么懂那些朝堂政事,可她不傻,在后宫长大,便是猜也能猜到代王叔父想做什么。   她不忍见手足相残,便日日祈祷,谁料这一天这么快,而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父皇明明已经夺了方靖扬的职位,却还要令他出战。   战场刀柄无眼,若方靖扬死了,她之前的努力又算得了什么呢?   “殿下,你不能出去!”宫门前的小太监颤颤巍巍地拦着,却根本不敢上前一步。   李霁娴手里拿着一把匕首,比在自己的脖颈上:“前面的人都不敢用本宫的命赌,你们是打算试试吗?”   宫门紧闭,可李霁娴知道,方靖扬就在外面。   她从未干过如此出格之事,但倘若今日她不见到方靖扬,只怕有些话这辈子都再难说出口了。   长姐从前教她,这世上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倘若想到了,就一定去做,否则时机一过,便徒留后悔。   她一生短暂,却不想让自己后悔。   “方靖扬!”她对着宫门大喊。   那声音回荡在宫城空阔的甬道之上,闻之心惊。   “我知道你在外面!我问了殿前司的裴校尉,我知道你守着这道门!”   “他们不让我出去,可我有句话,一定要亲口对你说!”   门外,方靖扬手执银枪而立,寒甲反射着冷光。   “小将军,要不……给公主殿下开门吧……”跟随他的兵士不忍,大着胆子上前禀报。   方靖扬紧握着手中银枪,厉声喝退他:“如今代王起兵,强敌环伺,你开宫门,万一敌军进攻,可当得起责任!”   那兵士一愣,低下头去,可到底心里不忿:“可公主殿下听着……”   “守好宫门,就是守好你们身后的父母妻儿,可没人说代王不会派暗探入城,从此刻起,所有人戒严,没有方指挥使之令,禁止打开宫门!”   李霁娴听见了他的话,那道厚重的宫门,忽然就如同一道越不过的天堑一般。   她跪在地上,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哭得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却偏要用已经沙哑的嗓音,朝着外头喊话。   “方靖扬——你听着!”   “我李霁娴,不是笼中雀、室中花!你今日闭门不见,他日你若战死,我必风光大嫁!你最好活着回来,否则你那石锁,到棺材中也别想打开!”   方靖扬终究垂下视线,抬手覆在胸口之上。   那原本戴在他银枪上的配饰,如今被他取了下来,穿了红绳,贴身挂着。   他是个“蠢笨”武将,怎么都想不通代王和圣上怎么就会是如今刀兵相见的局面,可他生来就是大宁子民,至死也要守卫大宁江山。   他听见宫门另一侧,隐隐传来李霁臻尚显稚嫩的劝告声。   那时他想,他若活一刻,便要守这宫门一刻,倘若宫城必要被代王人马踏平,那铁骑定是从他尸身上踏过。   *   七月十六,云阴欲雨。   昔日繁华的永安,如今城门紧闭,与天色呼应,越显一片晦暗。   代王李烁骑在马上,抬头看着面前都城的城门,恍然好像回到了自己离开永安那一年。   彼时他尚年轻气盛,却不得不隐忍压抑,如今十余年过去,他已不惑之年,才终于即将实现那年离京的誓言。   永安,他也曾离这座城那么近,就差一步,今日江山何须沦陷战火。   “本王回京,面见圣上,不知因何不开城门,是不欢迎本王进京述职吗?”   李烁看着那城楼之上的守官,借着牛角制成的喇叭,高声发问。   守官看向身后的鉴察司司长律蹇泽。   圣上早几天就已将城门交给律司长负责,他可不敢妄下决断。   律蹇泽起身,走到城墙之前:“代王殿下,许久不见,不知这些年可无恙?”   “原来是律大人。”李烁笑了一下,“当年律大人可是本王最为看好的青年才俊,未料得甘愿入鉴察司那等见不得人的地方,怎么,如今不司稽查百官之责,倒要守城门了吗?”   律蹇泽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丝毫看不出出身鉴察司那样杀人不眨眼的地方,他缓缓道:“王爷误会了,只是圣上惟恐那些人做事不周全,怠慢了王爷,是以特地派下官这‘旧友’前来,为王爷接风洗尘。”   “本王见城门紧闭,倒没看出律大人的意思。”   “王爷别急啊!”律蹇泽抬手,“这城门太重,若要打开,也需得费些周折。”   他挥手,便见那城墙之上,忽地伸出许多炮弩来,只是他却也“信守承诺”,随着轰隆隆的声音响起,那永安主城门果真落下,一点一点架在了护城河之上。   车令羽皱眉,低声道:“王爷,按照展萧的说法,这兴许有诈。”   李烁看着那城门内里隐约黑漆漆一片,想起并州帐中展萧说的那些话。   福微的这个侍卫,虽然身份低微,但确有见识。   永安可是大宁都城,护城河、瓮城,城墙上突出的马面一样不少,其中还有很多机关箭弩,寻常人根本找不到位置,若是就这样领着大军冲入城门,就是在瓮城里给人围起来杀的。   律蹇泽那等聪明之人,当然不可能不做好准备便大开城门。   他一定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才敢行此一劳永逸之计。   只是,他想必不知,他李烁军中,还有展萧这样的能人。   “展萧领着的人,已经到了吗?”   “回王爷,今日天不亮,就已经收到的信了。”   李烁笑了一下,朝着律蹇泽的方向朗声道:“多谢律大人打开城门,本王这可就入城了。”   “冲啊!”   车令羽举起他的偃月刀高喊一声。   旋即代王大军涌向宏伟的大宁都城。   作者有话说:   李忘舒:你若死了,我必定不给你立碑。   李霁娴:你若死了,我必风光大嫁。   展萧&方靖扬:不死了,再也不死了T_T   (一些不考虑人设的小剧场哈哈哈) 第69章 理想的模样   鼓角声鸣, 喊杀声隆。   永安这座都城,已经许多年不曾有过如此场景。   代王军队,气势十足朝着那大开的城门冲去。   即便其内瓮城如今瞧着一片晦暗, 即便城墙之上架设炮弩,可他们就像不曾见到一样, 以摧枯拉朽之势向前,再向前。   城墙上,关默不知何时出现在律蹇泽身后:“代王就不怕瓮中捉鳖吗?”   律蹇泽面无表情看着大军经过带起的滚滚烟尘:“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成败在此一举,若代王也敢上前, 不必留下活口。”   关默目光变了变:“是圣上的意思?”   “你去做就是。”   关默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没有再问, 正要应声离开。   律蹇泽却又忽然回头看向他:“等一下。”   “司长还有什么吩咐?”   “如果,看到了那孩子, 留下他。”   关默神情微僵, 律蹇泽没说是谁,可他们心里都清楚。   展萧,昔日鉴察司最锋利的剑,如今很可能就隐藏在代王大军之中。   他比代王更熟悉永安布防,按理说,倘若瞧见当立即斩杀。历来鉴察司的叛徒也没有活了这么久的。   可关默知道, 律蹇泽终归是心疼了。   那是他悉心教导抚养的后辈, 虽称“师父”之名,但实同父亲。他们年轻时尚且能做到心狠手辣, 可如今年岁渐长,却总觉得就此折断一个后辈羽翼, 实为不该。   关默明白, 若不心狠, 在鉴察司这样的地方,难成大气。   可他和律蹇泽一样,亲眼看着展萧长大,又如何当真能冷静对待?   他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律蹇泽看着他从城楼上下去,才又转回头看向城下。   两军交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今正是代王大军士气最盛之时,他却偏要锉一锉对方的锐气。   瓮城,如今就是一个死局,只要代王的军队敢踏入这城门一步,他就可让他们有去无回。   已经近了,更近了……   律蹇泽似乎已瞧见胜利的曙光,似乎都要看见史书上终于能留下鉴察司这等见不得光之处的丰功伟绩。   可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城门守军的探子冲了过来。   “大人!不好了!我们的投石器忽然全都坏了,两侧城墙不知从哪冒出来好些人,一边走一边杀,咱们的阵型,咱们的阵型恐难维持住了!”   律蹇泽转头看去,锐利的目光让那传信兵惊得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你再说一遍,什么维持不住?”   律蹇泽冲上前,一把将那瘦弱的传信兵提起来:“再说一变!”   那传信兵吓得脸色发白,说话都结巴起来:“不,不知道,从哪冒出,出人来,正在到处杀,到处杀!”   律蹇泽一把将那人扔下,回身抽出一柄剑来。   “虎组听令!随我前去,诛杀叛军!”   隐藏在城墙守军之中的鉴察司侍卫此时才现出全部身形,律蹇泽提剑往瓮城内城防处而去。   他心里隐隐有个预感,这一切,都是因为展萧。   天地阴晦,风卷浓云,一场大雨已在酝酿之中。   明明是夏季的风,此刻吹在脸上却如带着湿气的刀子一般,让人只觉仿佛被割开一个个细小的伤口。   战争早已扩大到了永安城墙之上。   律蹇泽亲自领人前来支援,却如同陷入更深的泥沼。   他自做了鉴察司司长之后,已有多年未曾如此拼杀过,此刻长袍染血,竟恍惚回到当初鉴察司内历练的时候。   可他却且战且寻,似乎不论成败,总要寻到那个身影。   他原本精心布置的陷阱,如今已然七零八落,可他却不愿认输,更不愿承认这永安城门实已如纸糊一般脆弱。   “律大人是想让更多人牺牲在此吗?”   刀光剑影之中,偏有清晰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   律蹇泽也曾习武,也曾是众人眼中的武道天才,他几乎一瞬间就锁定声音来处,而后在那角楼楼檐上,看到了展萧的身影。   “展萧!你背叛鉴察司,论罪当诛!”他提剑而上,尽管过了这么多年,可身形却依然灵活。   展萧软剑出鞘,迎战而上。   当!   两人竟不得不分别退开两边,散落一地瓦片。   “你还有脸回来!”律蹇泽看着他,竟不知自己此刻究竟该是怎样的心情。   人是他亲手送出去的,原想这样天大的功劳给他,日后让他承继司长之位,自然无虞,却不料,竟落得今日兵戎相见的局面。   展萧缓缓放下拿剑的手:“师父,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律蹇泽气急:“执迷不悟的人是你!你如今所作所为,就与反贼无异,你可知谋反是什么罪名!”   “代王为襄助圣上帝业,防范西岐狼子野心出兵,如何就是谋反?”   “你不过是因李忘舒被迷了心窍!展萧,你可记得当初入鉴察司,我教给你什么!”   展萧惨然而笑:“鉴察司是为守护大宁海晏河清,师父,谁能让大宁真正平安,您不知吗?”   律蹇泽紧咬牙关,眼眶微红,瞧着他许久,才开口:“你知道什么!为人臣者,自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何另择新主,背信弃义!”   “师父!”展萧走上前,“你从前教我,要有所思、有所想,不为尘世所累,更不能被言官区区辞令迷惑。如今您呢!展萧在此,不是因福微公主,而是因与公主一路见闻,皆直指大宁弊病所在。”   他看着昔日最为敬重的师父,执剑的手攥得泛白:“圣上若当真为了天下百姓,如何会盛情迎西岐王入京,又如何会将并州这样的重城,交给西岐人呢!”   “你闭嘴!”律蹇泽厉声大喝,后退几步,似乎见洪水猛兽。   展萧还想再上前,却见律蹇泽忽然横剑身前。   “从你背叛鉴察司时,你我师徒便已异路,今日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可后悔自己所作所为!”   那曾经鉴察司最为出色、追踪之能无人可及的暗探,此时立在晦暗天穹之间,似乎生长于黑暗的野草,终于得见天光。   律蹇泽看到他缓缓开口,说出了他最想听,又最不想听到的两个字。   他说:“不悔。”   这世上有许多事,倘若有一步偏离,便会全然不同。   譬如假若他当初不派展萧护送公主、寻找帝令,那今日便不必忍受师徒反目之苦。   再譬如,假若他那年高中,未曾因帝王信任甘愿委身鉴察司,那他便不必成为如此阴暗之人,连站在天穹之下,都觉得太过晃眼。   他仍可以做志得意满的年轻士子,无论永安朝堂,还是州府县衙,年少时雄心壮志,大抵也能实现些许。   如今虽权柄在握,却成了不得见光的暗卫犬牙。   须臾几十年,他已将大半生命藏在阴霾之后,如今再想转圜,又哪里还有机会呢?   律蹇泽看着展萧,竟觉眼眶温热,一片模糊。   那松雪之姿,恰如他当年志向。   人生,总有些巧合之处,总有些遗憾之处,却也总有些欢喜之处。   他败了,他最引以为傲的徒弟,活成了他曾最希望的模样,可他自己,却败了。   当啷。   律蹇泽手中的剑应声落地,从屋檐上滚落下去,落进下方瓮城的混战之中。   他看着展萧,笑了一下。   展萧仿佛意识到什么,他冲上前,想要伸手抓住年少时的唯一的希望。   可律蹇泽能做他的师父,又岂是寻常人?   他一心求死,仰面而上,从那高高的角楼上失重坠下。   他眼中最后看到的,是永安城上空风卷阴云,可那云边,却好似有一线金色的阳光。   “师父!”   展萧冲到楼檐边缘,看到那年救他出流民堆的律司长,落入他自己一手布置的瓮城陷阱之中。   雷声自天边滚滚而来,鼓角声再起,瓮城陷阱既破,代王大军便犹过无人之境,举着兵器涌入原本如有铜墙铁壁的京城。   “杀啊!”   永安驻军早在并州城便损失不少,如今能救驾者寥寥。   城门一破,那大军到宫城门前,不过是时间问题。   展萧跪在角楼之上,看着下方涌入瓮城,又分散甬道中厮杀的大队人马,似乎还想找到自己师父的身影,可那杀声震天,已死之人,又哪能再有一席之地。   “展萧!公主还在等你回去!”   有个人大力将他拽了起来,展萧回头,看到的竟是车令羽。   “展萧!如今打入皇宫近在眼前,你难道忘记公主的嘱托!她还在帐中等你迎她回家,你都忘了吗!”   车令羽拼命摇晃着眼前的人,想让他清醒一点。   展萧看着他,嘶哑了声音开口:“车总领,竟在救我。”   “我呸!”车令羽啐了一口,“公主殿下拼了命送帝令到锦州,我是不忍见她一个姑娘家伤心垂泪。你若还是男人,就给我振作起来!那把守宫门的,可是方陆的儿子方靖扬!”   展萧目光微微变化,忽然想起当日令季飞章传信,引方靖扬到兖州时,那人多嘴的几句话。   他说,那方靖扬年纪轻轻一腔热血,分明对福乐公主动了心,自己却还呆头呆脑根本不知。   跟随李忘舒这一路,听她提及许多事,展萧怎能不知她们姐妹二人在宫中时感情甚笃。   代王殿下是为帝者,既要荣登大宝,自然免不了斩草除根。   李忘舒有帝令傍身,可那福乐公主和方靖扬又有什么呢?   倘若她得知自己最关心的妹妹,竟死在叔父手中,又会否如他此时见师父一般,但觉天道无情,余生笑话?   车令羽见他表情终于有了松动,连忙开口:“展萧!你若还想让公主好好的,好好地回永安,你就振作起来。我不知你和那鉴察司的律司长有什么旧交,可他效忠旧主,死得其所,你是活着的人,活人不能被死人拖累了!”   “杀啊!”车令羽一把扔下他,朝着攻城的将士大喊。   那大队人马,穿过永安城门,直奔宫城而去。   宽阔的大道上如今空无一人,虽有部分禁军侍卫阻拦,但与此刻气势正盛的代王大军相比,如以卵击石。   那宫城城门就在眼前了,打入宫城,便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如今大军人马喊杀之声,正如同天际惊雷一般滚滚而来。   而宫城城门前,方靖扬手执银枪而立,眼见前方黑压压如潮水般涌上,却是沉声开口。   “殿前司听令!随我诛杀叛军,守护宫城!”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向死而生   雷声大作, 天也好像更阴沉了些。   干德殿内,宁帝李炎大发雷霆:“废物,都是废物!再派人给朕杀!把那些犯上作乱之人都杀了!杀!”   王得福伏身在地上:“圣上, 能派之人已经都派出去了,连宫里小太监, 也都赶着去守宫门了。眼下,实是无人可用……”   “混账!”李炎一脚踹在王得福身上,“谁说无人可用?朕不信!朕登上帝位十几年,养着他们个个锦衣玉食, 如今却跟朕说无人可用?再去找人, 去啊!”   “圣上何必与王公公发这样大的火气。”   殿外, 传来姜梧清冷的声音。   李炎抬头看过去,殿中有些晦暗, 她的面容看不甚清。   “你来做什么?”   姜梧扶着应书的手, 走入殿中,看着自己曾也被称“芝兰玉树”的夫君。   “福乐不听劝阻,跑到宫门前,要与方靖扬同生共死。圣上是她父亲,臣妾来问圣上,可否阻拦。”   李炎冷哼一声:“她要死就让她死, 你若想拦, 自去拦着就是,何必来问朕?你倒看看这六宫之中, 哪还有个活人?”   姜梧笑了一下:“是啊,连个活人都没有, 偏圣上还要刁难王公公, 再寻人去, 填补宫门的空子。”   “你什么意思?”   姜梧神情清冷,可细看却能瞧见眸中含泪:“臣妾能有什么意思?不过是想问问圣上,心里可还装着苍生百姓,可还装着自己儿女?如今大军逼宫,明知已无转圜之境,圣上为何还要顽抗,还要让更多人死于非命?”   李炎走到她面前,死死盯着她:“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那李烁野心勃勃,若让他进宫,你以为你就能活?朕若不杀他,你们一样死!”   “圣上!”姜梧第一回 在宁帝面前这般高声。   “那李烁图名,倘若圣上怀柔,他又如何能有借口,偏要率大军入永安?他向天下人说,圣上是受西岐人胁迫,才不开宫门,不开京城,圣上便如他所说,固守城池,这不是告诉天下人,西岐王虽死,圣上却还有口难言吗?”   “你我知晓他来是为夺帝位,天下人如何知晓?那李烁打着救驾的旗号一路从锦州北上,圣上还没看出来吗?他有《帝策》在手,就是要借恒顺帝之名,让自己能名正言顺,圣上怎么能反而给他机会呢!”   “你懂什么!”李炎一把推开她,姜梧摔倒在地,应书连忙去扶。   而李炎却看都没看她一眼,而是瞧着干德殿外的天色:“帝位是朕的,天下也是朕的,朕说了算,朕说了算!”   “便连儿女,圣上也不打算再顾了吗?”姜梧含泪,问出了她的最后一个问题。   而李炎回头,居高临下看着她:“你心里,便只知那两个孩子。他们是朕的孩子,就算是死,也要为朕而死。如今朕是给他们机会,证明他们存在的意义,证明朕从前对他们的宠爱,没有用错地方,不对吗?”   “你怎会变成这样……”姜梧喃喃出声,一滴泪自她眼角滑落。   “朕本就是这样,本就是这样!”李炎突然哈哈大笑,“滚,都给朕滚!谁都配不上干德殿的帝位,只有朕才配站在这里!”   一道闪电劈裂远方天际的厚重云层,片刻后,雷声如滚石一般,仿佛要将整个宫城都震动。   宫门前,那手执银枪的少年将军,如同失去理智般,只知疯狂地杀戮眼前敌人。   他身后就是高高的宫墙,他喜欢的女子,正被困在其中。   他不知该怎么救她出来,只是想着,或许他再多杀一人,再多撑一会,就能等到援兵来临,等到云散日升。   可一人孤勇,如何能敌万千大军,他们已陷重重包围,那宫门,又如何能撑更久?   “冲啊!冲啊!”   鼓角声又起,这一次,整个永安城都覆盖在号角的悲鸣之中。   方靖扬尚在挥枪拼杀,可他陷入包围,便是宫城城门失守。   代王大军,已举着撞城圆木,开始朝宫城大门发起冲击。   那圆木可是用来撞城门的,宫门厚重,可同永安城门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宫门之后,虽有李炎赶出来的那些小太监阻拦,可士兵士气高涨,他们又如何拦得住?   “滚开!滚开!”方靖扬不知何时中了一箭,却一枪挑开半支箭羽,偏要冲开包围去阻拦那些偷袭攻城的兵士。   可殿前司人马,此时战死重伤者众,哪还有人可供驱使?   他只见前来支援的自己父亲,都被代王大军的首领擒于马下,又如何能不明白,此刻已入必死之路。   “冲啊!冲啊!”   雨滴落下,沾湿宫城的城墙,那原本庄严的宫门,此刻伤痕累累,却再也支撑不住。   一声巨响,同惊雷一道乍然在耳边,便见宫门正开,那些抵挡在宫门后的小太监,如同纸片一般跌在地上。   方靖扬挥枪挡开涌上来的代军兵士,却瞧见那宫门之内,空阔的宫道上,那等着他的姑娘竟未曾离开,正跌坐在地上,看着他的方向。   雨终于来了,豆大的雨点落在地上,正昭示着一场大雨即将倾盆而下。   方靖扬不顾一切要冲向他心爱的姑娘,面前却忽现银光,竟是那跟随福微公主离开的校尉展萧。   当!   他用银枪挑开展萧的剑,却被展萧反手一掌打在伤口上,不得不后退数步,立枪站定。   方靖扬抬头去看,才发现原本包围他的代军兵士,竟都退守两边,让出这宫门前的一方空地,不再与他拼杀。   “展萧!你背弃圣上,如今又想耍什么花招!”方靖扬狠狠大骂。   展萧执剑看他,想起车令羽的话。   虽不知那位车总领为何在城门前时反而要提醒他,但如今,先于代王一步救下方靖扬和李霁娴,确是最好选择。   “放下你的武器,我保证,你和福乐公主,都不会受任何伤害。”   “你会这么好心?你们干的就是谋反的事,我今日就算死了,也要护着福乐……”   “方靖扬,你死了才护不住她!”展萧走上前,死死盯着他,“你好好看看,这里有代王多少人马,你觉得你死了,能杀得完吗?”   “我不会和你一样,我不会苟且偷生,我不……”   “方靖扬!你的热血,需用在该用的地方。”他忽然走近了些,一把抓住那少年人的衣领。   雨滴落下,砸在他手上,泛着冰凉。   “带她走,现在。”他低声开口,是命令,却更像请求。   方靖扬愣住了。   他以为展萧是来杀了他的,兖州一面之缘,他当时确敬重过这人有勇有谋,但如今既是敌人,他自然不会手下留情,却没想到,展萧竟是要放了他?   雨来得很快,在李霁娴尚来不及起身,好好瞧瞧那少年将军模样的时候;   在方靖扬尚且来不及决定到底要不要信任面前这个人的时候;   大雨倾盆而下。   只是雨中,却有一人乘着车辇,坐在伞下,缓缓而来。   “展侍卫英勇,擒了武威将军,想来入宫易如反掌。”   展萧抬头看去,那原本包围着他与方靖扬的队伍,已自动分列两边,让出一条道路来。   代王李烁坐在车辇上,自雨中行来。   “李烁狗贼!”方靖扬回头看见李烁至此,破口大骂,“你休想进皇宫一步!休想!”   李烁浅笑,抬手挥了一下。   两旁军士立时上前,不由分说从展萧手中将人抢出来,押着他单膝跪下。   方靖扬自然还想挣扎,可他中了一箭,又有其他伤口,一时被几人制住,竟挣脱不得。   可他偏要抬着头,对着李烁:“你就算杀了我,你也是弑君夺位的反贼!青史之上,你亦有骂名!”   李烁坐在伞下,看着雨雾之中,即使被浑身淋湿,也要昂首大骂的少年将军,心中竟不由生出几分羡慕来。   “年轻人,就是好呀。”他长叹一声,目光越过面前几人,看向后方摔倒在宫道上,却还努力想爬起来的李霁娴。   “本王身为长辈,不忍见你们这些孩子受这般苦楚。尤其福乐,本王论理,还是她叔父。”   “狗贼!你有本事冲我来,休要动福乐!”   李烁笑得柔和,就像百姓心中他从来的那番模样,和善、温润,如玉石般舒和。   “方靖扬,武威将军,本王如今妄称是你长辈,倒想教你道理。若要护你心爱之人,必要先人一步,倘若一子落慢,那可是满盘皆输。”   李烁垂眸,轻轻抹掉溅落在他手指上的一滴雨,缓声开口:“本王最不忍见有情人分离,送他们上路吧。”   展萧抬起头看向李烁,想开口说什么,可又不知,面对这样一个未来君主,到底该说什么才好。   李霁娴是李炎之后,新帝要除之他明白,可方靖扬并非罪臣,那代王殿下却要一并斩杀,不过是因为李霁娴与方靖扬心生爱慕,他便连在这入宫的档口,也要好好在众人心上都剜上一刀。   倘若李忘舒知晓自己的妹妹竟是死于此时,不知该有多难受。   展萧握紧手中的剑,雨水顺着他的剑锋流下,重重滴在地上。   他不能再令李忘舒因这样的事余生悔恨,就算要斩草除根,他也需听李忘舒自己决定。   李霁娴被带出宫门的时候,就是最佳时刻,救下两人,退守皇宫,这么大的雨,代王怎么也该先去干德殿,守好帝位。   而他自然也能带着这两人先保全性命。   代王侍从已从宫门之中驾着李霁娴走了出来。   她原本身子就弱,此时淋了大雨,如水中洗过一般,才被放下就倒在了地上。   方靖扬眼见所爱之人晕倒在面前,却被人押着难以行动,那少年从始至终未曾焦急,此刻却是双目泛红。   李烁似乎乐见这样有情人生离死别的场面,他开口:“既不能同生,但可以共死。武威将军,本王应该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送他们上路吧,雨可越来越大了,莫要耽误入宫的时辰。”   “是!”   那寒冷的刀锋亮起,大雨冲刷而下,溅起满地血污。   方靖扬仍在挣扎,即便伤口已血流不止,却仍旧一遍一遍喊着李霁娴的名字。   也就在这时,那大雨中传来坚定透彻的声音。   “代王叔父!刀下留人!”   展萧豁然抬起头,朝远处看去。   那泛了白的雨雾之中,马蹄声越渐清晰,一袭红衣猎猎而来——竟是李忘舒!   李烁神情微变,抬手命人转过车舆。   李忘舒冒雨而来,浑身湿透,却未见半分犹豫。   勒马而停,翻身而下。   她站在李烁的车辇前,俯身行礼:“代王叔父,如今天下未定,实不宜此刻惹下此般人命官司。还请暂且将他二人收押,待大事既成,再审不迟。” 第71章 两生   “李忘舒!亏你是阿娴最为敬重的长姐, 她为了你,甘愿替嫁,如今你就是这样关心爱护她!李忘舒你个叛徒!”方靖扬怎么都没想到李忘舒会到这战场上来。   他如今只替李霁娴不值。那少女花了自己所有银子, 只想买长姐的消息,可她的长姐风光回京, 却是要害她家破人亡。   “闭嘴!”李忘舒转过身,厉声打断方靖扬的话。   “你若再多说一字,我亲手斩了你。”   即便是大雨倾盆,方靖扬仍能瞧见那昔日不引人注意的福微公主狠厉的目光。   她根本就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公主, 倒好像高坐帝位之人应该是她一般。   方靖扬被自己一瞬间的想法给惊呆了。李忘舒只是一个女子, 她, 她怎么会……   “代王叔父,不知福微所言, 可否?”李忘舒又转向李烁。   李烁看着面前的人, 恍惚间好像又得见故人一般。   他想了想,方开口:“福微怎么到这等危险的地方?”   “叔父想必明白福微心中所想。”   李烁笑了一下,转头看向那已经洞开的宫门。   “去吧,本王那位兄长,应该在干德殿了。”   *   雨越下越大了,离得远些, 甚至看不清宫城中楼阁的模样。   李忘舒至干德殿时, 这整个宫禁就如同已是一块死地一般,未见一个活人的身影。   她明白代王叔父为何让她前来。   弑兄夺位的名头毕竟不好听, 倘若要免于那些言官口舌,此刻能不与旧主牵连, 自然最好就不要牵连。   而她不一样, 她不过是个公主, 一个女子罢了。   言官不会在意一个女子的所作所为,就算真有谏言,大不了幽禁宫中,堵了那些人的嘴便是。   她明白,可她却还是来了。   实有两辈子里的许多事,她还是想问问李炎。   李忘舒不知这算不算因她心里还存着对父亲的期盼,就当是这样吧。   雨水顺着她被淋湿的衣裳,滴在干德殿的地上。   这大殿屋顶极高,是为皇权威严的象征,可如今又极为晦暗,正如同这风雨飘摇的江山。   两侧烛火只点了一半,高台上坐着一个人,隐约能看出,正是宁帝李炎。   “终于来了?”   见她走进来,坐在高台上的人开口。   李忘舒走上前几步,将已经湿透的头发归拢在耳后。   “你不就是在等我吗?”   李炎笑了一下:“你?你若没有帝令,就像一只蝼蚁,朕要捏死你,易如反掌。”   “可我现在不还活着吗?”李忘舒挑眉。   李炎脸上的笑意淡去:“王得福,将灯点上,让朕好好瞧瞧朕这个好女儿。”   李忘舒这才瞧见,在帝位旁边,还跪伏着那位王公公。   他得了命令,颤颤巍巍起身,走向两侧的烛台。   一盏一盏灯亮起,终于将这大殿照得明亮起来。   李忘舒也终于看清她这位父皇的模样。披头散发,哪像是帝王,分明是个疯子。   “瘦了,看来这一路,你果然辛苦。”李炎看着李忘舒的模样,竟像个正常父亲一样开口。   “我再辛苦,不也是拜圣上所赐吗?”   “朕是为了你好,你留在宫中,处处碍人眼,可嫁给西岐王,你就是西岐的王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岂不更好?”   “圣上不会不知道西岐王是什么人吧?不过是想用我一条性命,换几年安生日子,好恢复你那岌岌可危的军队,何必说得这样好听?”   “你怎么会这么想?”李炎站起来,朝她走来,“你怎么能和你那母妃一样,总是误会朕呢?”   “你还有脸提我母妃?你连称她的名字都不配!是你拆了她的姻缘,强迫她入宫,又是你逼得她不得不自尽,了却余生,从头到尾都是你害了她,你竟还有脸在我面前提起她!”   “谁告诉你的!”李炎大喝一声,目眦近裂,“是不是李烁,是不是!”   他走到李忘舒面前,拽住她的衣裳:“是不是李烁跟你说了这些?所以你才将帝令给他,才想借他的手推翻朕?”   他又疯了一样一把扔开李忘舒,而后哈哈大笑:“李忘舒啊李忘舒,只怪朕教导你太少,才让你被李烁如此拙劣的演技骗得团团转。”   “朕告诉你,”他走过来,指着李忘舒的脸,“那李烁难道与舒月就是天作之合吗?他不过也是下作地贪图她的美色,想要拿到舒家的帝令罢了!”   他又笑得如同疯癫了一般:“你以为舒月爱他吗?你错了。舒月怎么会爱他那样的伪君子?若非他想要强迫舒月,险些在舒家闹出丑事,我又怎能不费吹灰之力,就从先皇口中得到谕旨呢?”   李忘舒盯着面前之人,恨不能一刀杀了他:“你胡说!”   她打断李炎的话:“你眼见大势已去,还想行如此离间之计,我告诉你,你当年不会成功,如今更是。代王叔父如何,还轮不到你来评说。我今天来此,也不是听你诋毁我母妃!”   “那你来做什么,李烁让你来,不就是自己不想背上不孝之名吗?他被赶到锦州还不消停,还当自己真能千古留名。呸!他不过也是个弄权之辈,你以为你把帝令给他,就能高枕无忧吗?”   “李炎,这整个皇宫都没有你可用之人了,你说这些话,又能改变什么呢?”   “改变?朕还怎么改变。”李炎突然后退了几步,如同失了魂魄一般,“朕明明已经改变了很多,改变了很多很多,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轰隆隆——   外面又响起隆隆雷声,哗啦啦的大雨冲刷着干德殿前的石阶,隐隐能听见外头兵士甲胄之声。   李忘舒知道,代王带领的人马就在外头,只要殿中李炎一死,立时就会有新主取而代之。   “你自己死,还能得个痛快。”李忘舒看着跌倒在帝位前台阶之上的李炎,缓缓开口。   她本想为母妃寻个说法,可李炎连代王叔父与母妃旧事都可构陷,她心里也清楚,自己问不出什么了。   到底父女一场,能让李炎痛快地死了,也算她这做女儿的,能为曾经的父皇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只是她却没想到,李炎听见她的话后,却又忽然站了起来:“死?朕为什么要死!”   他又疯了似地冲过来,抓住李忘舒的肩:“你从前并不是这样,并不是这样,对吧!”   李忘舒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李炎,你是不是疯了!”   “朕没疯!”他抓着李忘舒的肩大力摇晃,“你明明是朕的好女儿,安安静静到西岐和亲,好好做西岐王妃,起码两年,起码两年后你才会死啊,为什么,为什么你现在却站在这里!”   一道闪电劈过天穹,将这大殿内都照出一瞬银光。   李忘舒看着近在眼前的李炎那张脸,只觉得惊骇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什么……什么两年后?”   她的肩膀被抓得生疼,却还拼命维持着冷静。   一个可怖的猜想,忽然间出现在她脑海中,可偏偏这个想法,却让此前的一切终于都变得合理起来。   李炎瞪大了眼睛盯着她:“最早两年后,西岐王才会起兵啊,是他杀了你,是他呀!你告诉朕,你为什么要逃婚,为什么不像从前一样到西岐去!”   轰隆隆——   “你在说什么从前?李炎,你到底都知道什么!”   李炎忽然诡异地笑了一下:“朕知道你是被西岐王所杀,知道你到了西岐后,没过什么好日子,朕还知道西岐王对大宁早有所图,所以朕早就设好了埋伏,等他替朕击退了并州的反贼,他就会死。可你告诉朕,为什么你变了,为什么!”   李忘舒惊骇地看着李炎,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为何这一世有许多事情都根本不在她意料之中。   她本以为是因为改变了太多前世之事,所以才越来越偏离,如今看来,原来从一开始,李炎就根本不是只有一世记忆的李炎!   “所以你才会派鉴察司调查我,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会带着帝令去西岐,所以你原本是准备……”   “朕当然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去西岐会死,而帝令就在你身上。只是朕想不通,你为什么会忽然想逃,若你不逃,那展萧又怎会背叛朕。你为什么不一样了,为什么!”   李忘舒但觉一股一股的凉意涌过全身。   怪不得前世展萧只是护送她到天阙关,今生却也要寻找帝令;怪不得她觉得处处艰难,总好像在被人拿捏,原来不只是因展萧从前潜伏在她身边,连李炎都知道她要做什么!   “你说话啊!”   李炎摇晃着李忘舒,似乎恨不得将这个女儿捏碎。   李忘舒咬紧牙关,反手掐在他的胳膊上,维持住身形:“好父皇,那自然是因为,不只你一人知晓那些旧事啊。”   她声音极轻,一字一顿,仿佛是轻飘飘地落下,却好像一下激起千层巨浪。   外头风雨吹过,这殿内的烛火颤巍巍地摇。   由远及近的雷声中,李炎像是忽然一下梗住了,他忘记了动作,只是呆呆地看着李忘舒,好半天,才突然朝后退去,摔倒在地上。   “怪物!怪物!”他惊骇地指着李忘舒大喊。   李忘舒忍下心中翻涌的恶心,一步一步走近:“我是怪物,你是什么?你不和我一样吗?可笑啊可笑,你以为自己知晓一切,殊不知,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你作恶多端,罔顾民生,偏要派我来,让你有了本事,都无处发挥!”   “李忘舒!朕是你父亲!”   “我没有父亲!”李忘舒冷笑,“我母妃被你害死,我一世流离皆因你而起。你身在帝位,不思百姓、不护江山,却整日沉湎权术之争,以为自己让那些臣子内斗,就能高枕无忧。天下哪有你这样的帝王!”   “你胡说!朕是千古明君!”   “明君?你可莫要脏了‘明君’这两个字!就你,也配!”   “李忘舒,朕死了,也要让你们母女陪葬,朕今日就……”   噗。   利刃刺破血肉的声音传来,那从地上才爬起来,叫嚣着要杀人灭口的帝王李炎,忽然从口中吐出血沫来。   李忘舒忘记了呼吸,呆呆地看着面前前一刻还吵嚷的人,胸口突然冒出剑锋来。   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也忘了自己是在做什么。   只是听着那剑又抽了出去,看着面前的人倒下,露出他身后那人完整身影。   “展萧……”   “他想杀你。”   “可……”   “如果势必要有人,背负弑君骂名,我来。” 第72章 新主   倾盆大雨毫无顾忌地下着, 将整个宫城洗刷得透亮。   那些夺权争位之中流下的血,那些枉死的无辜之人,未曾在这场权力的变更中留下一点痕迹。   待大雨落尽, 下一个艳阳高照的晴天,这座宫城便又会恢复从前的巍峨模样。   石板铺就的甬道一样干净, 大殿前的台阶照旧纤尘不染,只是站在这里的人,早已换了模样。   李忘舒再醒时,夜色正深。   外头已没了滚滚惊雷, 只剩下淅沥的雨声, 尚响在本该静谧的夜色中。   “你淋了雨, 便是想坐着,也要披盖些, 虽是夏日, 但终归是晚上了。”展萧扶她坐起来,又将一块薄毯围在她身上,将她裹了严实。   “哪里就会冷着我……”李忘舒垂眸,听着外头的雨,不知怎么,心里空落落的。   “李炎, 真的死了?”好一会, 她才又开口。   展萧坐在床边的凳子上,闻声点了点头:“他没法不死。”   “你那时怎么在?”李忘舒抬头看他, 灯火里他的样子,好像那时逃命时候一般。   “代王让殿下去, 我却不能不管。李炎就算不会武功, 可也是个男人, 殿下勇敢,但终究是女子,倘若有什么意外,我赌不起。”   “你都听见我们说话了?”   “雨太大,听不真切。”   那不过是他的托词,李忘舒心里也明白,只是他既愿意装傻,她却也不会此时戳穿。   她笑了一下,捧起那碗热热的姜汤,搁在手心里:“我那时也不知怎么,忽然就觉得好像没了力气。是不是很失败?”   “怎么会?殿下已经很勇敢了,那等场面,原不该殿下这样的人瞧见的。”   “我说了,不必称‘殿下’。”   “我……”展萧垂下视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等东方天际再一次大亮,李忘舒的身份,将与如今天差地别。   “你叫我小柔吧。”李忘舒忽然开口。   展萧愣了一下,抬头看着她。   少女捧着一碗姜汤,却抬头瞧他,眼神亮亮的,如同星辰一般。   “小,小柔?”   李忘舒笑了一下,眼睛又弯弯的,像是月牙:“嬷嬷说,我刚出生的时候,我母妃就是这么叫我的。可惜我后来改了名字,再没听谁叫过这旧称了。”   “属下僭越。”   “算不得僭越,这是我让你叫的,若你不这么同我说,那才是僭越。”   可展萧这会却让人瞧着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李忘舒也不逗他了,她乖乖喝了一口姜汤,方觉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   明明该是盛夏,也不知哪来这么大一场雨,她淋了那么一场,如今还能好好坐着,可见早在她睡着的时候,怕已经用过药了。   这么想着,她又看向展萧时,倒有些感激。   “看来代王叔父没那么忙了,还有空请太医帮我瞧瞧。”   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没头没尾,偏生展萧又懂了。   只是李忘舒没想到,他却是开口:“代王殿下如今还在干德殿处理政务,明日要即位,要名正言顺,恐怕今夜都睡不成了。是我私自做主,请了太医院从前相熟的太医。”   “你担忧我?”   似没想到李忘舒会这么问,展萧一时语塞:“我……”   李忘舒怕他不承认,忙打断他:“你不必说,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如今李炎已死,总能过几日太平的日子,我有空听你慢慢说出口。”   “小柔……”   “你乐意这么叫我,可见心里早已不忍拒绝我,对不对?”李忘舒“得寸进尺”,甚至探着身子,好像要离他更近些。   展萧又慌忙地撇开视线,轻咳了一声:“明日代王登上皇位,公主应当也有封赏,恐怕还有得劳累,今日不若早些再睡会?”   李忘舒轻哼了一声:“你莫要转移话题。不过说起这个,我倒真有事想问你。我不省人事之后,可有发生什么?阿臻和福乐他们如何了?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好像有什么事,还没有完全打通症结一般。”   展萧复又看向她,其实他心里早就有了一个怀疑,只是没有证据,他不愿让李忘舒也平添烦恼。   但如今改朝换代,他若再不说,将来倘酿成更大祸事,便不好了。   “福乐公主与皇子如今都被关在承乐宫里,那里的宫人都被抓了起来,现在是代王殿下的人马看管。方靖扬不太好,被锁进天牢里,我已经命言旷去寻鉴察司的旧人,当能看顾他,留下一条命来。”   李忘舒微微蹙眉:“他们终究是与我一道长大,如今李炎因我而死,我倒不知该如何见他们……”   “如今见面并不是最好的时候,新帝初立,这几日必定事务繁忙,你更免不了劳累,他们,也需冷静。”   “我比谁都懂失去亲人的滋味,你让他们冷静,他们也不过小孩子,如何能冷静?待那些杂事了了,我去瞧瞧他们吧,总归这是我的错,他们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总该让他们也将气出在我身上。”   展萧没有兄弟姐妹,不甚明白李忘舒此刻稍显复杂的心情,他只能点头应下,想着到时候必定要寸步不离守着她,以防出现什么意外。   “其他人呢?”李忘舒又开口问,“这样打进来,宫里怕是,人人自危。”   展萧点头:“少不得一场清洗,如今殿前司、内宫,都已最快换上了代王殿下信任之人,车总领明日就可改口称车指挥了。旧主身边的人都死了,有几位大人,要追随旧主而去,在宫门前触柱而亡,说要痛斥代王恶行,只是今日雨大,却没有几个人敢出门来瞧。”   “我本无意引这么多人伤亡,没想到,竟是逃不过。”   “江山更替,免不了流血牺牲,这不是殿下的错。我只怕,这一次,还远不是结束。”   “为什么?”   烛火摇了摇,映得人也仿佛有了明暗。   外头雨淅淅沥沥,李忘舒抱膝坐在床上,若非此刻两人所说的那些话,皆事关生死,只怕她会以为自己回到了幼时,夜里听嬷嬷说故事的时候。   “有件事,我思量许久,是时候告诉殿下。”   “你还有事瞒着我?”李忘舒来了兴趣,“什么事?为什么从前不说?”   “先蕙妃当年诸事,恐怕未必是殿下如今以为的这样。”   “我母妃?”李忘舒忽然想起李炎发疯时说的那些话。   他所说,与李忘舒自己从代王府中听到的,仿佛是两个故事。可她母妃只有一个,总要有个人说了谎。   “为什么这么说,你找到了什么证据?”   “代王府里那间偌大府库,当时我们只到了两层,殿……小柔可还记得?”   李忘舒见他及时改口,不免失笑:“记得。”   “那时我好奇,三层到底是什么,为何秦管事不让我们去看。”   “所以……”李忘舒忽然想到了什么,瞪大眼睛看他,“抓到西岐人那晚,你……”   “对。”展萧给她肯定的回答。   “我去了那间府库的三层,在里面看到了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东西。”   “与我母妃有关?”李忘舒攥紧身上的薄毯,忽然就觉得有些冷了。   “不是有关,是全然相关。”   “什么意思?”   “那整个府库三层,都是女子用物,除了我们在二层见到的画以外,还有十几幅蕙妃娘娘的不同画像。”   “可……可这不正说明叔父对我母妃用情至深吗……”   “可那些画像上都落了厚厚的灰尘,那整个三层,显然长期不曾有人去过了。”   倘若是心爱之物,势必不舍得将它束之高阁,若要时时去看,又怎会有落灰?   李忘舒瞬间就明白了展萧的意思,可她却不敢相信。   她两世里对代王知之甚少,今生决定投奔这位叔父,其一是皇祖父总共只有两个儿子存活在世上,她没有其他选择;其二便是,她前世也曾多少听闻过叔父当年与母妃有旧。   那些都是宫闱旧事,没人敢明目张胆谈论,她也都是听些断句残篇拼凑,如今看来,难道她听到的那些,竟都是假像吗?   “况且小柔聪慧,应当想得到,既然整个三层都是女子旧物,为何偏只有一幅画,挂在了二层一上楼梯之处呢?”   李忘舒气急反笑:“连这都要算计吗?”   那幅她以为象征情深似海之画,竟是故意挂在那里,就为了让她看见,甚至连当时秦管事讲的故事,说不定都是早就准备好的!   他们早就知她心里的弱点到底是什么,为了拿捏她,哪还顾得上十几年前的那些感情。   “我知道大业方成,说这些话难免丧气,可公主,这世上人心驳杂,不得不防。”   李忘舒轻笑了一声:“罔我以为自己处处先人一步,谁知占尽先机,还是要被人算计。夫子说得对,这世上有人就是天生聪慧,有人就是天生愚钝。愚钝之人努力再多,都抵不上聪慧之人随意动一根手指。”   “我以为自己赢了,不过是输给了另一个人罢了。”   “不是的。”展萧见她落寞,抬手覆在她手上,本是想安慰她,可那温凉的触感传来,却让他自知失态,顿了一下,将手放了回来。   李忘舒看向他,有疑问,有不解。   “一切未成定局,公主自然没有输。这只不过是一道坎,这道坎迈过去,才能得见前方旷野。公主,才是手握帝令之人。”   李忘舒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展萧,此时好像才忽然明白那句“得帝令者得天下”。   《帝策》在明,是借恒顺帝之势造势,而明镜阁在暗,才是真正能让人掌权天下的筹码。   她能用帝令扶李烁登上皇位,不是因那一卷《帝策》,正是因明镜阁啊。   可这天下,除了她与展萧,根本不曾有其他人知道明镜阁的存在。   那是帝令留给她的自保之路,更是她倘入绝境的翻身筹码。   “你的意思是……”   “只要公主想,微臣,万死不辞。”   “胡说……”   少女的指尖忽然按在他唇上,展萧愣住,下意识抬手扶住她探过来的身子。   “我不许你死,你就得长命百岁地活着。”   展萧看着那近在眼前的一张小脸,不知怎么,倒觉心里被填得满满的。   “殿下,周太医来了,说是奉王爷之命,瞧瞧殿下好些了没。”   外头忽然传来听珠的声音。   李忘舒慌忙坐了回去,整了整自己的衣裳,这才看了展萧一眼。   展萧会意,起身道:“这么大雨,劳烦周太医了,殿下已醒了,还请进来吧。”   作者有话说:   一个OOC小剧场:   展萧:只要公主想,微臣立马摇人   言旷&季飞章:新的一天,又是为别人的爱情努力的打工人呢~ 第73章 好风光   御书房内至后半夜里还亮着灯。   周太医去而复返, 由一位年轻内官引着走了进来。瞧见那正坐在案前的新主,仍是免不了心里突地一跳。   李烁未曾抬起头来,听见声音, 开口道:“公主如何了?”   周太医连忙回禀:“公主殿下是淋了雨,又受了惊吓, 这才晕了过去,微臣去的时候已经醒了,不过倒是一位展侍卫守护在旁。”   这周太医当了多年太医,自然知道后宫里是不能有外男的, 可今日新帝才到, 这福微公主又听说手握帝令, 是有从龙之功,他当然也不敢多说什么, 只是如实回禀。   李烁应了一声:“你瞧她身体如何, 明日可能好些?”   “公主殿下身体还需休养几日,微臣已经开了方子,着人煎药,不过幸而及时暖了身子,当没有大碍。”   李烁这才点点头:“你辛苦了,领赏回去吧。今日本王事务繁忙, 你若日后还尽职尽责, 再有封赏。”   周太医这才如蒙大赦,擦了擦头上的虚汗, 告退离开。   见人走了,车令羽才走上前:“王爷, 明日大典已经有些匆忙, 当真要连公主的封赏都算上吗?”   李烁终于搁下笔, 揉了揉眉心:“国不可一日无君,明日自然要名正言顺,可此回福微居功甚伟,若是忘了她,恐怕要寒了她的心。”   “可大事已成……”车令羽不解。   李烁摇头:“打江山易,守江山难。她当初有胆子跑出永安,跑到锦州去,可见不是什么养在深闺的娇弱女子,偏如今又有展萧日日守着,本王可不能贸然。”   说到此处,李烁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本王让你办的事,可办妥了不曾?”   车令羽想了一下,明白了意思:“王爷放心,已经安排咱们的亲信去做了,定然不会被瞧出端倪。不过这样一来,公主只怕要面临两难之境。”   李烁笑道:“永安城青年才俊那么多,以前她是被本王的好兄长厌弃,故此无人在意,如今本王尚没有子嗣,她就是最惹人目光的公主,她的身份炙手可热,身边还会缺男人?”   车令羽好像明白了,可他怎么想,也想不出那位福微公主身边不缺男人的样子。   李烁看了他一眼,也懒得解释:“明日你就会明白了。”   *   雨一直淅淅沥沥下到夜深,却不想,第二日竟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好像老天都知道这永安城迎来了一场大变革,是以用这般晴朗天气,开启一个新的时代。   百姓们根本无从知晓昨日一番风雨的真相,他们只知,旧主被西岐人蛊惑,代王殿下率兵来救,可惜保住了大宁,却未能保住旧主的性命。   如今先帝只留幼子,满朝上下除了救了整个大宁的代王,谁又配坐上那帝位呢?   干德殿上,文武百官跪在大殿内外,齐声高呼:“请代王殿下即位登基,承顺天命,护佑万民!”   那场面怎么看都有些奇怪。   前一日领兵将永安城一条大街打得如同废墟,第二日却被百官齐齐送上皇位。   可这便是权力,那代王领着自己的亲信从锦州一路打过来,明眼人谁不知为了什么?可这朝堂之上又有谁敢置喙?难道不要自己的命,连家人的命都不顾了吗?   是以这君臣之间竟达到了一种难见的和谐与默契,哪怕前一天还在旧主面前忠心耿耿之人,今日却又能在新帝前俯首称臣。   他们还往往很会安慰自己,帝王照旧姓李,江山又未曾易主,他们也不过是继续当这大宁臣子罢了。   李烁自然免不了一番谦虚推诿,只是礼部的官员早已连夜排练好了,那一套流程行云流水。   从干德殿前祭拜天地,到走入殿中登上皇位,这一套下来,一个时辰不多不少。   从此开顺十九年就成了定业元年,开顺帝李炎驾崩,即位的是他的弟弟,当年的代王李烁。   这般伟业,自然封赏之人众多。   武将文官,当初跟随代王谪居锦州者,如今可谓“衣锦还乡”,个个都顶替了曾经李炎心腹的位置,而当年新帝还是皇子时,曾在永安相助过的那些官员,或被重新启用,或另掌实权,皆成了人人羡慕的对象。   譬如如今这位宣旨的公公赵幸,便是当年圣上还是皇子时,服侍在圣上身边的,据说还曾替圣上落过水,染了风寒差点没救回来。   后来圣上往锦州,他因曾经侍奉,还受过不少苦,也不知是怎么苟延残喘活下来,没想到还真等到了风光的这一天。   人人都羡慕他如今在内官之中成了总领,谁又知他这些年隐忍后宫受过的那些孤寂苦楚呢?   不过此时这些都不重要了,历史又将由胜利者书写,比如此刻身着盛装等在干德殿外的福微公主。   “宣福微公主上殿——”   随着内宫里一声高唱,侍奉在殿内外的小太监们一声一声传递。   面前的干德殿巍峨高大、金碧辉煌。   李忘舒昨日来这里时,是为了送走两辈子害了她的人。   而今日到这里,则是要亲眼瞧瞧这因她而起的“好风光”。   石阶层层磊起,如今百官列侧,但将中间让出给她一个女子。   李忘舒扶着内官的手,踩上台阶,抬头瞧见屏息侍立的臣子,但觉如梦一般。   她如同和亲出嫁那日一样,微扬着头,稳稳地朝前走着,只不过那一日是登上离开永安的马车,今日却是登上象征无上皇权所在的干德殿。   没人想到,这位从小到大都不受重视,甚至总被暗暗嘲笑的公主,竟是如此威严。   她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发髻上金簪步摇,几乎不见太大的扰动。   腰间禁步,偶有轻微的声响,却连上头缀着的流苏都不见一丝紊乱。   她着了一件织金锦缎宫装,长裙曳地,裙摆却好似有烈火般张扬。   她走到大殿之上,在新帝面前站定,跪拜,行礼,动作一丝不苟,便连礼部最严苛的钱大人都瞧不出一点错处来。   待她拜下,才听赵公公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福微公主李忘舒,性甚淑德,言嘉聪慧。内尊长辈,勇立同侪之首;外拒西蛮,敢为天下人先。上忧君意,下/体民情,当为宗室表率。今承天之德,封御尊福微公主,赐邑千户,赏金万两、绢百匹,并赐南珠一斛。许另立公主府,视同皇子出入,钦此——”   那一应赏赐,莫说如今堂上百官,便连李忘舒自己都内心惊诧不已。   她拿着帝令投了代王叔父,倘若成功,有今日封赏不难预料,但她实没有想到,除去金银财宝,叔父竟赐她“御尊”二字,且视同皇子出入。   自大宁立朝以来,得享“御尊”二字的,不出五人,无不是身为女子却立不世之功。   李忘舒知道自己的斤两,更明白单凭她一人难成大业,她从未想过站在这样高处,不过是盼望大宁国土不必陷入与西岐的战火,而她也能安安稳稳度过余生。   树大招风,这“御尊”二字,是无上荣宠,可谁又能说,不是一道催命符呢?   “御尊福微公主殿下,接旨吧。”赵幸走到她面前,将那圣旨奉上。   李忘舒抬头,看向那曾经她见都不配见到的一卷圣旨。   那一刻,她却忽然想起展萧昨夜说的那些话。   她以为李炎的死是结束,可这一切,不过是她终于走入权力中心的开始。   “臣女接旨,谢圣上隆恩。”   她抬手将那圣旨接下,俯身再拜。   赵幸此刻才退到一旁,露出那高高的皇位之上,如今已加冕的帝王。   李烁笑着抬手:“福微快快请起。朕还有一事,原想着明日再说,如今想来,倒不如此刻干脆些。”   李忘舒由两名内官扶着起身:“不知圣上有何吩咐。”   李烁便道:“你不用回去了。”   此话一出,干德殿内便是一冷。   一应臣子都是人精一般,听了这开头,便能猜到圣上的意思,可此事太过匪夷所思,他们不敢确认,只能互相去瞧彼此的眼神。   李烁自然也看见了,他昨日决定这件事的时候,便已想到如今的场景,此刻竟有种将人看透了的感觉。   但见那帝王笑得温柔和煦,缓缓道:“朕这些时日与你相处,总觉得你见识甚广,又很有想法。你又是令恒顺帝所著《帝策》现世之人,可见先祖也认为你堪当大任。朕想着,日后你便也跟着每日朝会,多多学些,倘有好主意,也该提出来,为朕分忧。”   “这……”群臣惊骇,不免窃窃私语。   李烁便道:“怎么,诸位爱卿有何意见?”   李忘舒捏着手中的圣旨,但觉这干德殿上,竟如同夏日里放了冷气似的凉。   瞧着是无上的荣宠,可这不就是要将她架到火上烤吗?   她本就是先帝的女儿,人人都知她从前在后宫不受宠爱,如今先帝刚死,她这个当女儿的,不必守孝就算了,还要披金带银来听赏,如今更是要上朝!   李忘舒想都不用想,就能知晓这往后自己得是个怎样名声。   不孝都是小事了,恐怕她此后便是个为了身份地位不择手段心机深沉的狠厉女人,倘若她稍稍有些错处被人拿捏,只怕从天上的云到地上的土,不过是帝王开口一句话罢了。   若要使人灭亡,必要先使人疯狂,叔父这是要让她彻底走上一条不归路啊。   “圣上,此事恐怕不妥,我朝历来未曾有女子上朝的先例。公主殿下虽勇敢聪慧,但终归是姑娘家,这姑娘家如何上朝,这不是……”   李烁看向这位站出来的大人,瞧着皮笑肉不笑:“朕倒觉得可以开这个先例。既然你也说,福微聪慧勇敢,那天下男子又有几人比得过她?你们都可以上朝,她为什么不行?”   此话一出,谁还敢置喙?   这新帝摆明了是要彻底将这福微公主捧到天上去。毕竟人家可是当初打开了帝令宝藏之人。   一本恒顺帝的《帝策》拿出来,谁又敢比?   干德殿内一下安静下来,李忘舒却觉得有无数道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让她如芒在背。   她在想着,到底该如何转圜,度过眼下这隐藏的危险。   却听得忽然殿中传来一声轻蔑地大骂。   “荒唐!不忠不孝之人,受到嘉奖便罢了,还要踩到天下士子的头上?可见,圣人教诲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满朝皆惊,那新上任的赵公公,甚至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李忘舒回头朝声音来处看去,竟见是殿外臣子中走进一人来,那人昂首入殿,脸上却是必死神情,正是向典向大人! 第74章 正   巍峨大殿内, 此时却安静得仿佛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一般。   李烁微眯了一下眼睛,开口道:“向大人此话,好像意有所指。”   他自然是个勤勉的帝王, 仅仅一晚,便能将这朝堂之上诸人认识大半。   这位向典大人, 可是皇子李霁臻身边的重要辅臣,李烁自然特别留心过。   只是向典却似乎并不打算领这位新帝的情,他冷笑一声,竟仿佛浑然不将帝王放在眼中。   “臣不是好像意有所指, 臣就是要说, 令福微公主临朝不妥!”   立在群臣之后的卫思瑜皱了一下眉, 就知道该将这向大人关起来,称病不让他上朝的。   如今正是帝王立威的时候, 最应当避其锋芒, 徐徐图之,向典这般大闹,他自己性命堪忧,甚至可能连累了皇子殿下。   只是向典人都出来了,话都出口了,哪里还有挽回的机会?   高位之上的帝王脸上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向大人觉得何处不妥?”   向典便道:“其一, 福微公主是女子, 本朝历来没有女子上朝的先例,便是成央公主当初也未曾上朝;其二, 先帝才刚驾崩,论理尚在孝中, 福微公主既是帝女, 自当恪守孝道, 如何能此时招摇?礼法在前,若有此野蛮行径,与关外蛮族何异?”   向典立身为正,句句铿锵有力,若不是知晓他如今才到翰林院,只怕要以为他身在御史台。   其实这满朝文武,不少人都跟他一个想法,可大家家中有老小,谁敢同他这般当面向帝王甩脸?   这代王才刚登基,还不知是什么脾性呢,倘若是个昏君,因着这样的事掉了脑袋,可如何值当?   仍旧没人敢多说一句话,只是大家的目光却又悄悄地不约而同落在李忘舒身上。   李忘舒今生与这位向大人相交不多,前世倒是听说过他后来辅佐李霁臻成了太子。   只是如今是她叔父在帝位之上,这位向大人显然中正过了头,如此咄咄逼人,只怕阿臻有命活着,他也没命再当个忠臣了。   果然,须臾的安静之后,李烁忽然冷笑了一声。   “向大人这是在质问朕吗?”   殿中群臣听见这轻飘飘的一句,却都吓得低了头,唯有向典,依旧昂首挺胸直视帝王。   “论理,先帝是有嫡子的。”   卫思瑜倒吸一口冷气。   这向典难不成是要将自己的性命断送了不成?他当着新主的面说这样的话,这不就是说自己想造反吗!   李烁盯着这年轻臣子,笑得更加“和蔼”。   “向大人明着是对公主不满,原来是对朕不满。那倒无妨,朕可以送你痛快。”   新帝为代王时,一向有贤德之名,可他却也是剿灭水贼、收服山匪之人。这样的人又哪会真的优柔寡断?   向典自寻死路,如今谁都救不了他。   可偏偏在李烁招手让车令羽上殿时,才接了封赏的李忘舒忽然开口。   “圣上,向大人不畏权势,中正直谏,当为臣子垂范,依臣女之见,该入御史台,此后督察百官,必为圣上左膀右臂。”   李忘舒面带微笑,声音柔和,似乎方才那个大殿之上对着她一番痛批的不是向典一般。   殿中群臣俱惊讶地偷偷投去目光,连向典自己也有些愣住了,转头看向身边女子。   这朝堂一向是男人的天下,这般女子立于当中,终归让他有些不习惯。   他只看了一眼,便又收回目光,只是这回眉心微皱,似乎想到了什么,再不像刚上殿时那般从容。   李烁有些惊讶,不是惊讶于李忘舒的话,而是惊讶于她会开口。   “福微,向大人方才可是不想让你站在这殿中,你还要为他求情?”   李忘舒垂眸,瞧着乖顺懂事:“圣上,向大人所言非虚,我朝历来确实不曾有女子登上朝堂。圣上仁厚,愿意做这普天之下第一人,可任何改变都会遇到困难。向大人虽为臣女制造了困难,可却也正是鞭策臣女,勿因今日之封赏便骄傲自满,这般来看,向大人更是该做御史的大才。”   李烁目光深邃,脸上重又挂起了让人看不透的笑意。   他天生芝兰玉树,笑起来更是让人仿若春风拂面。如今虽上了些年纪,可反倒沉淀了,那笑容更多了些成熟的魅力。   底下人瞧着那笑脸,倒觉得这帝王好像怪亲和的,浑然忘了方才他已要下令将向典拉下去为先帝陪葬了。   李烁终究开口:“福微果然当得起朕的看重,也当得起帝令的选择。向典,朕看在福微的面子上,令你到御史台,此后你可仗义谏言,如何?”   向典有些意外,可面上表情却看着不大好。   他的命保住了,可他却有种被人践踏了的感觉。他所要守护的,似乎可以轻易地就被人扔在地上。   他看了一眼那位为他求情的福微公主,而后忽然道:“向典愚钝,不配为夺权篡位之人的臣子,还请圣上收回成命吧。”   “向典!”李烁站起身,盯着他,忽又放缓了声音,“朕今日不想发火,也不想杀人,可你不要得寸进尺。”   “微臣只是实话实说。圣上杀了微臣,也不能改变过去已成的事实。”   李忘舒看出来了,这向大人是一心求死,要成全他所谓的“道”啊!   “来人!”李烁终于忍不下去了。   他倒想当个仁君,可若臣子都到面前来说他是个反贼了,他再忍下去,这天下岂不是都要反了?   李忘舒眼见不对,连忙开口:“圣上!向大人殿前失仪,自然不妥。可今日重大,后头还有许多事情,圣上若是在元初之始便行杀戮之事,恐怕并非好兆头。不若先令向大人自省,倘若他不醒悟,再罚不迟。”   “运”之一字,最受帝王青睐。   即便是从前不信天命者,登上那个位置后,也大半免不了信其一二。   李忘舒也是在赌,好在,那钦天监和礼部的大人,许是从前与这位向大人有些交情,此刻终于开口应承。   李烁知道李忘舒的意思,他才登上皇位,倘若就立马对旧臣开刀,恐怕要令天下士子人心惶惶。   没有得用之人,这帝王可就成了空架子。   他站在那帝位前良久,方又坐了回去。   “福微所言甚是,朕今日便看在福微的面子上,且饶你一命,待诸事了却,朕再好好与你谈谈不迟。来人,将向典压下去,让他在天牢里好好反省!”   殿中侍卫,早就换成了李烁之前的亲兵,如今不由分说上前,便要将向典带走。   向典这会却哈哈大笑:“我守我的道,不管你何时问我,我都是这样的话。不忠不孝之人,不配站在这干德殿中!”   他朗声说着,见那侍卫就要上前来抓了他离去,却忽然之间抬脚,一头朝着殿中的廊柱撞去。   李忘舒就站在他身边,见状惊骇,连忙高呼:“快拦住他!”   那侍卫反应也快,只是向典一心求死,他们虽抓了人,可那冲出去的人又如何能一下拦住?   扑过来的侍卫被带倒在地上,可向典的脑袋还是撞在了殿中的柱子上。   站在周围的臣子都吓了一大跳,纷纷惊呼后退。   好在有人拦着,那向大人一头撞上去,人倒了,气却没断。   “速速将他抬走!”李烁显然是真恼了,今日要果真在大殿上出了人命,那可是大大的不祥。   向典终于被人抬下去了,险些血溅干德殿,让这本就阴云密布的大殿,更令人心悸了。   立在殿中的诸位臣子只觉得心突突乱跳。   新主瞧着阴晴不定,似乎和他那位兄长相比也不遑多让。   如今正是更替之时,若不谨小慎微行事,恐怕离成为下一个向典也不远了。   “福微,委屈你了。”李烁此刻才看向李忘舒。   李忘舒垂着视线:“圣上能给福微机会站在这里,已是福微有幸,何谈‘委屈’二字?福微年纪小,又不似诸位大人饱读圣贤书,日后还少不得诸位大人多多照顾。福微只盼大宁百姓安好。”   “你一向忧心甚广,自在锦州时便是如此。朕命他们给你选了一处宅子,你记得瞧瞧如何,倘若缺了什么,你再寻朕就是了。”   “谢圣上隆恩。”   帝王不过几句话,已将对福微公主的偏爱表现得淋漓尽致。   新帝第一日临朝,虽略显仓促,又出了些意外,可终归将该提点的、该拿捏的,几乎都“照顾”了周全。   从此时起,众人便都知道了,那曾经后宫里不受宠爱的福微公主已经消失了,如今的“御尊福微公主”那可是圣上面前的红人。   得亏她是个女子,若立为皇太女,少不得麻烦阻碍,否则,她若生为男儿,此时大抵已是太子了。   不过女子也有女子的好处,这公主再多荣宠,终归是要嫁人的,便照着这样的帝王偏爱,谁家若是尚了福微公主,那可不就是飞上枝头做凤凰?   只不过那福微公主似乎预料到了这般场面,才下了朝,待那些老大人恭送圣上,再要找福微公主攀个关系时,却见那方才还站在殿中的女子,不知何时竟已没了身影。   空无一人的偏僻宫道上,李忘舒跟在展萧身后,一边走一边将自己头上那繁重的头饰拆了几支下来。   “殿下要不回去先换身衣裳再到牢里?”展萧也不明白,怎么李忘舒才从干德殿出来,就急着要他带着去天牢。   那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如今正在风头上,去那种地方确有些不妥。   李忘舒摇头:“就是要快些去,才能保住向典的性命。否则他死了,阿臻将来到了用人之际,该如何是好?”   展萧目光微变:“皇子殿下?”   李忘舒抬手:“嘘,我是今日见到他才忽然想到的。昨日你不是与我说,这恐怕不是结束吗,我便一直想,怎么才能有真正的安定。”   “殿下想出来了?”   “不能算完全想出来,但想出了大概。所以这向大人不能死,我若去得晚些,那些见风使舵的,只怕以为圣上厌弃了他,便要将他折磨死了。”   “可他在殿上,不还斥责了殿下?”   李忘舒笑道:“你什么时候这般小心眼了?你记不记得那《帝策》里是怎么说的?”   李忘舒一边走,一边回忆,不知不觉就落了几步,竟是与展萧并肩。   “要为天下人着想,就不能只想一己得失。向典今日斥责我,是因为他觉得我行事不端,未能恪守孝道。可也正因如此,才能看出他心中自有一杆秤。用好了,可以福泽万民。”   “所以殿下要留着他?”   李忘舒道:“我们是要救他,救一个纯粹正直的士人。” 第75章 流言蜚语   出宫城, 乘马车,走不到盏茶功夫,就是永安府衙, 府衙旁边,就是天牢。   这一条街上, 挨着过去便是各处衙门,天牢再旁边,便是巍峨令人生畏的鉴察司。   是以展萧对这条路可谓再熟悉不过,他们甚至到太医院请了那位旧时与展萧还算相熟的孙太医, 又一道去, 却仍旧没有耽误太多功夫。   两世里李忘舒还是第一回 到天牢这样的地方。   以前她莫说这样自由行走, 便是在皇宫里也免不得处处受牵制。   如今被封了“御尊”两个字,虽说树大招风, 可到底也受用许多, 这般到了天牢大门,人家一听是她,一副讨好笑脸,什么牌子手谕都不要,就放她进去了。   原还有个天牢里的牢头热心地要为她领路,李忘舒实不习惯, 且她身边有展萧, 自比这些人都熟悉,这才拒绝了, 讨了分清净。   向典虽是被圣上打发进来的,但终归从前是个官, 又是文人, 自然不与那些重刑犯关在一处。   这一路走去, 倒是没有想象中那般阴暗压抑,不是关在地牢里,瞧着倒没那么吓人了。   关着这些文人的,是个单独院子,里头如今正坐了两个狱卒,在小桌前用膳。   他们饮酒正高兴,也没注意甬道里已经来了人,还在聊着大天。   “你这么说才是消息不灵通呢!”一个狱卒喝得红了脸,朝另一人道。   那人问:“你灵通,你说。”   起先那人便又酌了一口:“这公主殿下虽然厉害,可她身边那人恐怕可吃不着什么好。我家里有人认识宫里头侍奉的,可是听说,先帝就是死在那人手里呢。”   他越说声音越小,另一个听话的也张大口,一副惊讶模样:“啊?不会吧……”   “怎么不会?若不是他,那公主一个女子,怎么能杀人?我这可是内幕消息,寻常人不得知的。如今咱们圣上不罚他,那是看在公主的面子上,等公主厌弃了他,他不过一个靠女人的,还不知道哪收尸呢。”   那两人声音不大,可以为这里没别人,却也没故意压着,李忘舒与展萧正走过来,隔着半面墙,却是听了个真切。   他们虽一个名字都没提,可李忘舒又不是傻子,那两人说的谁,再清楚不过!   她顿时就有些生气了,不由分说就要过去罚人。   展萧眼疾手快,立时拉住她低声提醒:“殿下,沉住气。”   李忘舒皱眉:“捕风捉影之词也敢胡说八道。”   展萧倒好像一点都不在意:“殿下是来救人的,不是来杀人的。”   李忘舒看着他:“可是你……”   展萧朝她笑笑:“习惯了,不在意。”   李忘舒心里有些怅惘,忽然很想知道他以前在鉴察司到底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她心里生气,却也明白展萧的意思,她如今已经够显眼的了,倘若到了天牢还要罚人,只怕明日就真会有御史弹劾了。   于是李忘舒轻咳一声,从那半扇墙后走了出来:“向大人在何处?”   那两个吃饭的狱卒猛不丁听见人说话,险些吓得把筷子摔了,立时站起身行礼,待看见来的是福微公主,更是面色惨白,生怕自己方才的话被听了去。   “向,向大人就在甲字第一间。”回话那人已经结巴了,跪在李忘舒面前,抖得如同筛糠一般。   李忘舒故意盯着他看了一眼:“本宫还不知天牢里当值如此清闲,倘若没有事情做,本宫倒是可以同圣上说说,找些事情来。”   那人砰砰磕头,心里也忖度不清这位公主殿下到底听没听到他方才的话,只能道:“小人从此后定尽职尽责,还请殿下饶命。”   李忘舒浅笑:“本宫什么时候说要取你性命?本宫是来瞧向大人的,可没空关心别人。”   她说完,领着展萧和孙太医往甲字牢房而去。   只留那两个狱卒,互相看着,也不知公主殿下到底是什么意思,心里反而更怕了。   李忘舒倒是想起了古语上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她自然不认为几个狱卒就敢这么大胆子谈论宫里的事,想必这样的流言,不过是个开始罢了。   那她更要保下向典,大宁已经经不起战争了,她要为一条柔和的路铺垫,就要从现在开始,争取一切能争取之人。   “向大人看来已经醒了。”   甲字牢房内的向典坐在墙角,头发有些凌乱,看着不如在殿上那般挺拔。   他听见声音,抬起头看见是李忘舒来了,轻蔑地笑了一声。   李忘舒也不恼,回身道:“还请孙太医为向大人瞧瞧,可碰坏了脑子没有。从干德殿出来,到本宫至此,少说也有快一个时辰了。”   孙太医领命走上前,展萧打开牢门,只是还不待两人进去,就听见向典破口大骂:“微臣有没有事,都与公主殿下并不相关。公主殿下只手遮天,何必管微臣这样的蝼蚁?微臣是大宁的臣子,可不是为了与女人同朝为官!”   “女子怎么就不能为官?”李忘舒冷声反问,“向大人口口声声说我朝未有女子临朝之先例,可知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哪有什么为什么?”   李忘舒轻笑:“未有女子临朝,是因为女子吗?难道不是因为历代科举,从来只许男人参加,根本就不给天下女子机会吗?”   “便说永安,闻名京城之才女多少,其中多少连世家子弟都难望项背,可她们终其一生,却只能嫁人生子,莫说上朝,便是出门都要三请四请。是她们没读过圣贤书吗?难道不是如向大人这样的男子,根本就不给他们机会吗?”   向典被说得有些愣住了,他一根筋的脑子忽然转不过这道弯,竟是被李忘舒牵着走了。   明明他是为了公义才朝堂之上驳斥帝王,怎么如今听着福微公主的话,反而又觉得对方甚有道理呢?   向典摇了摇脑袋,突然想会不会是撞那一下没撞死,反而将他撞傻了。   展萧却以为他又要撞这牢房的墙寻死,俯身抬手按在他脖子上,另一手不过轻轻使劲,就将向典两只胳膊都反绞了固定起来。   向典吃痛,大叫一声:“你做什么!”   展萧淡淡道:“向大人莫想寻死。”   向典有些无语,顿时连与福微公主争执的心情都没有了,他认命地看着展萧拿了他一只胳膊,放给那穿着太医院衣裳的老大人诊脉,忽觉这人生浑无一点意思。   李忘舒看着想笑,她果然没看错人。   这向典是耿直了些,可却也纯粹,他觉得李烁取代李炎的方式不光彩,就要说出来,可他心里也清楚,李炎也当不好个为民为国的好皇帝。   所以他才选了一条死路,想用死全了自己的忠义。   若他能想开了,日后阿臻也不必少这么大一个助力。   干德殿上说他是个当御史的大才,本是李忘舒为了保他性命急中生智,如今看来,这向大人倒真是有些御史才地。   瞧着是展萧制住了他,让他不得不先由着孙太医诊治,可李忘舒知道,那是展萧给这位向大人台阶呢。   那向典若非果真接受了她那一番关于女子上朝的说法,又怎会顺着台阶下来,此刻果真安安静静等着诊治,再不说话了。   虽向典没明着说出一句同意来,可李忘舒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她其实没说几句话,向典也不是被她那几句话说服的。   她带了孙太医来,给了向典一个文人的体面,让他在天牢里也能过上“好”日子,向典是个耿直的人,可却不是个笨人,他应该早就明白了。   李忘舒瞧着孙太医一番忙碌,终于拿出一丸黑色的也不知什么药给向典喂了下去,这才满意地离开了。   瞧着她又自来时的路出去,向典终于起身,走到了大牢的门边。   他是没想到福微公主会来救他的。   天牢里那些狱卒最会看人下菜碟,他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大骂一通然后赴死了。   可他没想到,他自诩君子作风,心胸却不如一个姑娘宽广。   李忘舒有些话没有说出口,但不言自明。   向典自己知道,福微公主救他,大半是为了如今还被关在承乐宫里的皇子李霁臻。   他有他恪守的道,可好像是今日从这位福微公主身上才明白,“道”不该仅为己,倒该为苍生。   李忘舒自然不知道她“随手一救”的向大人,如今心里已经拐了个大弯,竟开始对她感恩戴德起来。   她如今正走在前往天牢地底牢狱的路上,他们要找的,是被关在地底水牢里,如今的重犯——方靖扬。   “殿下真的要见方靖扬吗?他年轻气盛,如今应该正在情绪最激烈的时候,恐怕不会说出什么好话来。”水牢有三道大门,第一道大门前,展萧开了锁,看向李忘舒。   他对这水牢再熟悉不过,也对关在这里的人再熟悉不过。   他审过不知多少像方靖扬这般的一腔热血的愣头青,最知道怎么锉灭他们的锐气,也最知道他们面对自以为的仇人,会是什么样子。   李忘舒深吸了一口气:“福乐是从小同我一起长大的,幼时我在宫里被欺负,是她帮我。她心地单纯,如今虽还不愿理我,但我却不能将她害得更深。”   “我也没有把握能像劝向典一样劝他,但有些话,总得说出来。倘若我今日不来,他迟早死在那些见风使舵之人手中。便是他有怒气,也是我该承受的,那是我欠福乐的。”   展萧神情有些复杂,他推开第一道门,潮湿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你说,他还会活着吗?”李忘舒沉声。   展萧站在门后的阶梯上,抬起胳膊来为她做扶手:“福乐公主尚在,方靖扬拼了命也会活下去的。”   “你怎么知道?”李忘舒看向他。   因为我在兖州大牢,也曾陷入他如今处境。   只是那话,展萧并未开口,他只是稳稳地抬着手臂,望着李忘舒:“殿下当心,水牢潮湿,石阶易滑。” 第76章 求亲之人   地牢往内走, 便只剩下墙上燃着的火把照出光亮来。   总是有些昏暗的,人要长久地关在这里头,便是不死, 也大半要疯了。   方靖扬因是昨日在殿前阻拦的,故而新帝登基, 他便被关在了最里头的牢狱内,四面都是水道,仅以一条桥一般的通路与外头相连。   两边都是铁链锁着,他跪坐在当中, 一眼瞧去, 了无生气。   许是听见有人来了, 那蓬乱的脑袋抬起来,露出里头一张还带着些许稚嫩的脸。   十七八的少年郎, 最是年轻气盛, 如今却似被折了羽翼一般,看着令人难免心生怜悯。   他自然是认出了李忘舒的,且甫一认出来,便摇晃着铁锁链,怎么都要从地上爬起来。   “李忘舒!你来做什么!你个弑君犯上的叛徒!叛徒!”   李忘舒缓缓走进来,在他面前站定, 瞧着他晃着身子, 却偏要用沙哑的嗓音大骂,垂眸摇了摇头。   “关在这里一日, 你是什么都没想明白。”   “我要想明白什么?以下犯上的是你!不忠不孝的也是你!”   “我且问你,倘若西岐来犯, 百姓重要还是朝堂重要。”   方靖扬愣住了, 他怎么都没想到, 从李忘舒口中听到的竟然是这样的一句话。   李忘舒也没等他回答,或者说,她本来也没指望方靖扬能答出来。   “西岐王在并州布兵,倘若当今圣上不来,他从并州打进永安有多容易,方小将军,应当比本宫清楚吧?”   “那,那又和你不忠不孝有什么关系!”   “如今西岐外患已除,那赫连同盛已死,少则两年,多则五年,天阙关内外,总能和平一段日子,而当今圣上亦是皇祖父嫡子,且有恒顺帝留下的《帝策》,是名正言顺,又何来不忠不孝之说?”   “可是,可是……”方靖扬觉得不对,可他又不知该怎么反驳。   李忘舒却思路清楚:“大宁,是百姓的大宁,是这普天之下的那么多的人,组成了这个国,在帝位者,自当为万民谋,先帝鞠躬尽瘁,当今圣上承其遗志,哪里不对?”   “我,我不要听你狡辩!”方靖扬狠狠偏过头去。   果然是少年人心性。   李忘舒瞧着,倒好像忆起前世,那西岐王廷,赫连同盛的一个族中兄弟,便也是这么个脾气。   可惜前世赫连同盛可不是个好人,那小子也没有眼前的方靖扬幸运。   “本宫不是来跟你狡辩的。若不是为了福乐,你的死活,不与本宫相干。”   听见“福乐”二字,方靖扬重新抬起头来:“她只不过是个公主,万事不管,你们夺权便罢了,难道连她一个姑娘也容不下!”   李忘舒笑道:“什么容不下?方靖扬,你若就这些脑子,日后本宫怎么放心由你照顾福乐?”   “我……”方靖扬瞪着眼睛,从自己一片杂乱的头发里探出视线,看着李忘舒。   他的话又梗在喉咙里出不来,实是他怎么都想不到,李忘舒竟说让他照顾福乐……   “本宫再说一次,若不是为了福乐,本宫才懒得管你死活。”李忘舒走进了些,压低了声音,“你若真为她好,就给本宫拼了命地活。”   方靖扬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忽觉竟有种幼时偷懒见到父亲的感觉。   明明福微公主同他也差不多的年纪,怎么觉得,就好像成了长辈似的……   他尚且来不及想清楚这短短盏茶功夫里,李忘舒说出口的那些话,便见那位福微公主,已是转身往外走去。   “孙太医,劳烦救他一条性命。给他吊着一口气,莫要死了就是。”   孙太医在太医院这么多年,还未曾见过这般诡异场面,早已有些不知所从,如今听了吩咐,也不敢多问,连忙应了,自去给方靖扬处理伤口了。   一直到从那地下水牢里走出来,又站在阳光下,李忘舒才终于端不住了,长出了一口气。   “我方才,是不是特别像话本子里说的那种坏人?”   展萧陪在她身旁,听她这么问,有些意外:“怎么会这么说?”   “那方靖扬年纪不大,想事情也不深,我本是想吓吓他,可倒好像太凶了些,就如同那恶毒的继母似的。”   展萧失笑:“殿下怎么会这么想自己?”   李忘舒同他一道往天牢外走:“只是从那里出来,忽然觉得我有点不像我了。”   “哪里不像?”   “从前我最不喜这样的事,总觉得人生就该吃喝玩乐,在宫里没人管我也挺好的。后来又想,倘若到西岐,好好做个王妃也不是不行,就当是同世家贵女们那样,当个大家族的主母了。”   “那现在呢?”   “现在我却觉得,我既生在这里,叫了‘李忘舒’这个名字,便已有很多事是逃脱不得的。”   “比如?”   “比如不管我怎么想,我在旁人眼里都是公主。公主就是皇家的人,即便是皇家的女人,那也是不同的。我生来就有我该做之事、需做之事,若我不做,便会有无数的人因此陷入麻烦。”   “可你一直做得很好。”   李忘舒摇头:“不,我做得不好。”   前世她虽死在西岐与大宁开战没多久的时候,可便是在天阙关,她也亲眼见过那里淳朴的百姓流离失所,命丧西岐兵士之手。   天阙关多山,生活在那的百姓原本就是在山里讨生活,可偏是已经那么艰难了,还要忍受西岐人的抢掠。   她身为大宁公主,本是为和平出嫁,最终却未能护佑大宁的子民。   怎么能叫做得好呢?   天牢外的大道宽阔无人,李忘舒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心里郁结的那些前世的执念,就能少一分。   “从永安离开的时候,我觉得公主金尊玉贵,挑剔太多。”   展萧开口,李忘舒便又看向他:“你是说我不愿在林子里睡觉,又不爱吃那些酸果子吗?”   “既是逃婚,自然早该想好了,便是一路风尘仆仆,没有什么好日子可过。只是后来,我忽然明白了。”   “你又明白什么?”   “若非我奉命跟随公主,引来西岐与鉴察司相斗,公主典当了那些钗环,左不过被坑些金银而已,到并州、到锦州,原不该那么难。”   “若没有你,我也没把握真能甩开那些追我的人。”   “当时的公主,尚且为生计奔波,如今却可以在天牢里劝说臣子,这怎么能叫做得不好呢?”   日上中天,唯树荫下才能得些许凉意,枝叶间漏下阳光来,在展萧那件乌青衣衫上画出椭圆的光点,映得他如同身在梦中一般。   李忘舒瞧着他的眼睛,恍然竟觉心空了一瞬。   须臾,她笑了出来:“我倒未见有人还这样夸人的,听你说,我倒好像成了什么能人一般。不过是运气好,得了母妃留下的旧物罢了。”   展萧摇头:“倘若不是公主的坚持,那帝令,何从现世呢?”   树影绰绰,原本天气炎热,可那时李忘舒却忽地希望那条石板路能更长些。   好让她能与展萧并肩而行,走更久、更远。   *   李忘舒搬进她崭新的公主府内时,已经是近一月以后了。   从新帝即位封赏,到重定官职,短短几十日,大宁朝堂便已来了个大变样。   坏消息是,李霁臻和李霁娴还在承乐宫里关着,不缺吃穿,但什么人也见不到,什么消息也传不出来,说是为先帝守孝,谁都知道,那就是软禁了。   不过好消息是,向典和方靖扬还都活着,因为御尊福微公主的缘故,天牢里的狱卒不敢怠慢。虽被新任的殿前司总领车令羽查过两回,但身子骨尚能撑着一口气。   有从龙之功的福微公主,这些日子也不过是干些吃喝玩乐的事,瞧着和那些没什么眼界的妇人差别也不是很大,是以随着整个大宁朝堂进入正轨,李忘舒倒觉得她的风头终于要过去了。   过去了是好事,她想做的事,若是被太多人关注,反而不好施展。   只是她不曾想到,日子看似平静,实是因为她这段时日都住在宫里。   八月十二,她搬进公主府的第一天,差不多全永安数得上名姓的贵夫人全递了帖子来。   饶是听珠在代王府时也算见过大场面,也被这想要登门拜见的夫人们给惊呆了。   便是一天见两个,都能见个七八天不重样的。与其如此,李忘舒倒不如干脆在府里开宴得了。   若是搁在以前,以李忘舒的性子是决计不会见的。她从小在宫里不受重视,最明白的便是不能太过招人注意。   可如今她若要为自己铺路,便不得不见,不光要见,还要多多从这些夫人口中了解清楚如今的朝堂。   是以想了一整日,她最终果真决定开个宴会了。   正好后日中秋,便借着中秋赏花之故,李忘舒将凡是给她递了帖子的夫人们,都邀请到府中。   午宴,正好赏花,却又不影响晚间家人团聚,又不怕那些夫人寻由头留到晚上,最是合适不过。   李忘舒心里清楚那些夫人也是为家中的丈夫、儿子,想要同她打好关系,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她们竟全是冲着嫁娶一事来的!   二十余位永安城中最有身份的贵夫人,有的还领着自家未出阁的姑娘,将近四十人到公主府上赴宴,却每个人都是为了来说亲,这该是何等场面!   “臣妾有一子侄,在族中最是出色,才考了功名在身,今冬也是要陪着圣上到猎场的,到时说不定还能瞧见呢。”   “殿下不知,如今新科进士里,倒要数臣妾那弟弟最是在机要位置上。臣妾妇人,不懂那些朝堂之事,只是总听各位大儒夸他呢。”   “要老身说,还是定国公府上的小世子,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与殿下年龄也正合适。”   ……   季飞章站在花园的月洞门外,看着里头赏花宴上众位夫人说得热火朝天,欲言又止地看向身边的展萧。   “想说什么就说。”展萧冷声开口,一副他只负责公主府安全,其余诸事不管的模样。   季飞章忍着笑道:“从今日起,尚公主的队伍能从永安宫城排到并州城门前,展萧,你觉得你能排第几呢?” 第77章 “贴身”侍卫   展萧从未曾想过还要在这等事情上排个名次。   打从决定背弃旧主, 照顾李忘舒从锦州返回永安时,他便一心一意只想守在她身边。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李忘舒是公主,自然也未曾奢望过自己这样的身份可以冠上“驸马”的名头。   只是到底心里想着, 和眼前瞧着终归不是一样的感觉。   便是他早有准备、早想了清楚,如今见那些夫人将各家的青年才俊都往李忘舒跟前介绍, 仍旧觉得多少不是滋味。   在那月洞门前站了一会,瞧见此处没有什么差池,他倒罕见地先走了。   季飞章跟上去:“怎么了?不守着了?”   展萧答:“你又不是不知道言旷在。况且公主府里也招了新的侍卫。”   季飞章笑:“言旷的身手同你相比也就是三脚猫的功夫,怎么, 你也忧心公主殿下招到驸马?”   “不该你管的事情, 最好不要管。”   “话不能这么说, ”季飞章追上那人越走越快的脚步,“我一路瞧着你们走过来, 你心里什么样, 言旷未必看得出来,我却知道得清楚。早先我劝你,你屡屡不听劝,如今事情到了眼前,怎么,果然收不住了吧?”   展萧不说话, 就是埋头往前走。   季飞章撇撇嘴:“我早说了, 不要陷得太深,你就是不听。便是放眼古今, 有从龙之功的男子能有多少,公主殿下一个姑娘, 如今可谓有了天大的功劳, 虽然不是她亲自打仗, 可谁能放下帝令那样的东西?这般身份,盯着的人可多了去,你一无家族助力,二无功名在身,怎么争?”   季飞章拍了展萧的肩一下:“听我一句劝,鉴察司这么些年的情分,我不会害你。你若想护着她,也得记得那道尺度在哪。倘若过了雷池,当心把命都送进去。”   展萧还未回答,便听得后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他二人习武,本就比常人敏锐些,自然不约而同止了话,转身朝后看去。   但见来的竟是听珠。   “展侍卫,公主说明日想往城外去,想请展侍卫找一处好地方瞧瞧风景。”听珠说完,看了一下季飞章。   展萧见状,便开口:“无妨,我与他是多年的交情,你有话直说就是。”   听珠这才道:“公主实在是被那些夫人们烦着了,要躲清净呢。只怕明日得早些走,若晚了,恐大门要叫媒人堵了。”   季飞章乐了:“这么夸张?”   听珠叹了口气:“那些夫人只想着赶紧促成了婚事,要不是今日邀的都是各家女眷,只怕公主府里要都是些士子吟诗作对了。”   季飞章幸灾乐祸般看了一眼展萧,却见展萧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只是开口道:“请听珠姑娘回禀公主,我这就去安排。”   *   自新帝登基一月,朝堂上终于安定下来。   先帝驾崩的各种礼仪也一一办了,此刻永安城总算好像褪去了连续几月的阴霾。   虽尚在孝中,不得有太多娱乐,但坊市之内,已重新恢复生机。   也正是因此,那些想要成为朝廷新贵之人,才开始蠢蠢欲动。   按理说李忘舒在孝中,怎可议亲?   可明眼人谁不知道新帝是如何登上帝位的?明着全了孝道,不过是不落言官口实罢了。   先帝一双儿女尚不知如何处置,唯福微公主这会瞧着是要一飞冲天,此时不赶紧把握住机会,岂不要让旁人捷足先登?   是以那昔日备受嫌弃的公主,如今却成了永安城里的“香饽饽”。   听珠预料的一点不错,中秋宴会李忘舒虽应付了好些夫人,可拦不住第二日仍有人登门相邀。   甚至有各府世子亲自登门来拜访,天才蒙蒙亮,公主府门前倒停上了马车。   李忘舒迷迷糊糊被听珠喊起来,原想倒回去睡会,听见外头来了人,一下清醒过来。   “你说是谁?”   听珠道:“是定国公世子,带了不少家丁,还拿着礼呢!”   那定国公世子李忘舒前世也有耳闻,前世倒同她没什么关系,但据说那位世子也是纨绔行径胆大包天,如今敢拿着礼,只怕是得了家里长辈的嘱咐,打算抢先造势了。   李忘舒怎么也没想到,这回了永安竟要为这种事发愁起来。   “不能见。我若见了那世子,明日还不知要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昨日不是说让展萧备了马车出城去躲吗?可备好了?”   听珠回禀:“展侍卫就在外头守着呢,夜夜守着,从不曾离开。”   李忘舒翻身下床:“更衣洗漱,我从偏门走,你只管告诉什么世子贵子,就说我不在,让他们回去吧。”   晨曦初上,公主府门前熙熙攘攘。   前来拜访的夫人、小姐、公子,如同赶集一般聚在公主府门前,轮番让小厮进去通传。   那小厮才到公主府做事,虽脑子灵光,可也经不住这么多人“审问”。   他急得满头大汗,终于见公主身边的听珠姑娘出来了。   “公主殿下今日出城散心了,诸位夫人、公子,还请回去吧,莫要等了。”听珠朗声。   这公主府门前终于安静了一瞬,只不过才一瞬,便又吵嚷起来。   “昨日不是才见了公主吗?今日还约好了一道吃茶呢。”   “公主还说有个花样想与我瞧瞧,我今日带了来呢。”   “城外头哪有什么好看风景?我们府上的别院新修了一处水榭,正是好风景,公主若不嫌弃,不如去瞧瞧?”   ……   听珠被人团团围住,心里默默叹气,怪不得公主要从偏门偷溜出去呢,这要是从正门出来,只怕公主府的门槛都要踏破了。   而此刻,李忘舒已坐在小马车里,行到永安城门前了。   她一边坐着,一边又偷偷撩开帘子往外头看,瞧见没人跟着,才终于觉得放心许多。   “原以为到了永安,终于能过几日安生日子,谁料到,竟然还是如逃命一般。”   她见出了城,才终于从马车里钻出脑袋来,竟像当初夜奔并州一般,坐在展萧身旁。   永安城外的这条官道再熟悉不过,只是如今全然又是一种心境。   “殿下就那么不愿嫁人吗?”展萧突然开口,问了一个显得有些突兀的问题。   李忘舒原本随意哼着调子,一下停下来:“你什么意思?”   “只是有些意外,殿下为了不见那些夫人,竟甚至要逃到城外。”   李忘舒没好气地道:“我隔三岔五要上朝去应付那些老大人已经够烦了,可不想再因与哪位夫人说了什么话,又受一番弹劾。”   她说着看向展萧:“倒是你,从昨日一直就板着一张脸,话也没有几句,你倒说说,你是怎么了?”   展萧自顾自地赶着马车,却没有说话。   李忘舒于是便凑得近了些:“是因为那些夫人热络地给我介绍各府年轻士子,所以你恼了?”   展萧还是不说话。   李忘舒想笑,又觉得这么笑他不好,便抿着嘴,收敛笑意,才道:“我是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当初是你救了我的命,还是你说离不开我呢。”   展萧轻咳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没掌握好力道,马车竟然重重颠簸了一下。   李忘舒稳住身形才看他,盯着他看了良久,倒见那人连目光都不曾变一下。   她于是不瞧了,反去瞧旁边的风景:“你可真是一同往日不爱说话。”   展萧没应,只他自己知道,不过驾个马车,他手里倒已出了一手心的汗,旧日在鉴察司时都未曾这般紧张过。   李忘舒知他脾气,也知这般直接地问只怕什么都问不出来,于是想了想,转而道:“你可想好了到什么地方躲躲去?”   展萧这回才开口:“殿下若想清净,唯山野树林最无人烟。”   李忘舒瞧着官道两侧茂盛的树林,似想到了什么般,忽然道:“不若去锦屏行宫吧。”   锦屏行宫落在永安城南,正在山中,原是早些年为避暑所修建,后来皇陵选址,离锦屏行宫更近些,这行宫就不再避暑所用,反而是住了许多守皇陵的侍从。   不过如今李忘舒要去那,显然不是因为这个。   盖是自李炎死后,先皇后姜梧便移居锦屏行宫。虽说李炎是死于展萧之手,但皇室对外宣称旧主乃是突发恶疾死亡。   既是突发恶疾,先皇后自然要安置,锦屏行宫是姜梧自己提出来的,李烁当然也没道理不允。   展萧并不知李忘舒怎么忽然要去见姜梧,不过他一向不多问,马车倒是不声不响改了方向。   至锦屏行宫时,已是一个多时辰以后了。   李忘舒如今的身份,可是格外好用,一听是御尊福微公主来了,那锦屏行宫的下人也不敢怠慢,连忙接引。   这行宫废弃良久,好长一段时间不过住了些宫人,里头虽还能看出旧日建筑花木,可与宫中相比,到底凋敝。   那正殿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总不住人,远远看去竟有种凋敝之感,仿佛进了冷宫。   李忘舒想起幼时姜皇后对她的照顾,虽总隔了一层疏离,但到底挑不出错,如今这般,倒是令人心虚。   “公主殿下,前方就是娘娘所居,娘娘不爱受人打扰,奴婢们一向不敢前往。”引她至此的宫人恭敬地回禀,李忘舒抬头看了一眼,便挥手允人退了下去。   “皇后娘娘毕竟曾在宫中照拂我,论理我也该瞧瞧她。”   展萧点头:“我就守在外面,若有什么事,就唤我。”   李忘舒向他点点头,这才抬脚走了进去。   殿中有些空旷,前后两进,中间隔着一道高高屏风,想来后头该是休息之处。   屋内栽种着不少盆景,虽已渐秋,但天气尚未凉,那些花都开得不错,姜梧正立在几株月季前,小心地剪下两枝已经病死腐朽的。   她着了一身月白长裙,并未戴多少首饰,与当年宫中模样好似判若两人,连李忘舒也微微一怔,险些没认出来。   听见有人走进来,她才将小剪子放进身旁的应书手中,抬头看过来。   “你来了。”   好像是知道她会来,久候在此一般。   李忘舒连忙福礼:“见过皇后娘娘。”   姜梧笑了一下:“本宫哪还是什么皇后?见你如今一切尚好,又有自保之力,本宫倒也放心了。”   “娘娘在福微心中,便是皇后。”   姜梧摇头,走过来引着她到茶几边坐下:“既当初做了那样的选择,如今便不必再后悔。”   李忘舒闻言垂下视线:“是我对不起娘娘,也对不起福乐妹妹和阿臻。”   姜梧眼中有一闪而逝的哀伤:“你不必自责,便是你不来,福乐和阿臻,也迟早都需自己立起来。李炎,他本就不配做一个父亲。”   “娘娘……”李忘舒有些意外。她的记忆里,姜梧与李炎一向相敬如宾。这些话不像是从姜梧口中说出来。   姜梧深吸了一口气:“本宫住到行宫里后,时常想起以前的日子,也时常想,倘若当年不是本宫嫁与先帝,会否如今也不必落得这样下场。经营了几十年,到头来,如同大梦一场,何苦呢?”   “娘娘母仪天下,天下人感激。”   姜梧摇头:“你不必安慰本宫,本宫知道你因何而来。蕙妃妹妹的旧事,桩桩件件本宫这些年一直按在心中,不愿令你们父女离心,如今你既走了这条路,本宫也没必要再隐瞒。”   她忽然拉住李忘舒的手,眼中全是殷切地期盼:“本宫如今只有一个请求,福乐与阿臻养在本宫膝下,心思太过单纯,只盼今日本宫如了你的愿,你能看在本宫当年教养的份上,保全他们的性命。”   那是一个母亲失势之后能为自己一双儿女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李忘舒看着姜皇后,不觉竟眼中温热,那样纯粹的母爱,她前世今生,都未曾得到过。 第78章 了却身后   李忘舒是在锦屏行宫用了午膳后方离开的。   不知怎么, 姜皇后明明处处温和,她却总觉得有种哀戚。   也许是因为听了姜皇后说的那些事,又也许是被这行宫里的萧条所感染, 走出锦屏行宫的大门时,李忘舒反而有了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登上马车前,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这座似乎已然要被遗忘的行宫,而后才默然叹息,钻进了马车中。   她自然不知,在她走后不久, 应书便回了殿中禀告。   “素日里盯着咱们的那两个丫头已经分别出去了, 想是去报信了。”应书走进来, 在姜梧身边小声道。   姜梧瞧着面前的两盆花,笑得悲凉:“自然是要去的。”   “娘娘今日与公主说了那些旧事, 恐怕不多久, 就要传回宫里,岂非又置身漩涡中?”应书不解。   姜梧却道:“本宫想让她救娴儿和阿臻,就总要给她些报答。她是舒月的女儿,总是有几分与她母妃相似的。这些事便是不与她说,她迟早也会自己查出来,本宫也不过是帮她免了些烦劳。”   “可娘娘说出来, 终归就又卷进去。”   姜梧笑了一下:“有什么相干呢?本宫已半身入土之人, 就算活着,也是在这深山冷宫里了却残年。便是将那些旧事瞒下, 你以为李烁便能饶过本宫吗?他不过也是在等风头过去,再除去本宫, 除去娴儿和阿臻罢了。”   “圣上既为帝王, 倘若做出这种事, 难不成不要名声?”   “名声?”姜梧摇头,“如今名声重要,再过几个月,再过三年五年,名声算什么?那时前尘旧事早被遗忘,或病死、或意外而亡,总有法子斩草除根。”   应书更不解了:“可如此,娘娘告诉公主就有用吗?”   姜梧知道她心里想什么,浅浅笑道:“你以为福微与圣上之间就是牢不可破的吗?倘若果真牢不可破,李烁又何必在锦屏行宫里也要安插眼线?那李家的人,就没有哪个是有心的。他们既是兄弟,又能差得了多少呢?”   她站起身,看向殿外一片灿烂的阳光:“本宫倒觉得,当年蕙妃妹妹未曾做成的事,也许福微真能成功。”   “可福微公主殿下也是自幼在宫中长大,她也是女子,总有许多难处。”应书面露担忧。   姜梧便道:“你难道不知她身边那侍卫?蕙妃妹妹当年缺的,也不过是那样一个愿意一心帮她的人罢了。”   姜梧怔怔立着,看着外头,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没再说话了。   应书陪在她身侧,便如同当年陪着娘娘进宫时那般,那时,谁又能料到此一生竟也大起大落,最终会落到锦屏行宫这样一处地方呢?   *   李忘舒坐在马车里,神色复杂。   姜皇后同她说了许多旧事,大半是关于她母妃的。她好像能从那些故事里,拼凑出母妃本来的样子。可让她忧心之处在于,那些故事,不仅与她前世听闻不同,甚至与从李烁那里听到的也有不同。   宫变那日夜里展萧的话已让她有所怀疑了,今日姜皇后所言,无疑是让她在本就已经确定的路上更添砖加瓦。   她心里乱糟糟的,便也觉得那马车里有些闷,遂开了门出来,又坐在展萧身旁。   只是这一回,还不等她开口说话,便只觉被人猛地揽入怀中,竟是当即从马车上摔了下去!   “展萧!”李忘舒大惊,本能地扯紧他衣裳。   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胳膊腿也不知都磕在哪了,到处都传来痛楚。   “小心!”搂着她的人用手护住了她的脑袋,李忘舒只听见他焦急开口,再睁眼时,人已经是躺在地上了。   “什么人胆敢行刺公主!”展萧翻身爬起来,立时抽出软剑。   李忘舒这才坐起来,只见地上插了两支断箭,而她原本乘的马车早受了惊,横冲直撞沿着官道跑远了。   “如今想见你,可真不容易。”   一个有些阴鸷的沉重声音传来,李忘舒看去,只见从林中走出一个一身破烂,蓬头垢面之人。   李忘舒认识那人,虽然他如今邋遢得像是兖州所见的流民,但他的样貌、眼神,他手上拿着的刀,李忘舒记忆犹新。   那正是在锦州外,险些杀了她的鉴察司那位关大人。   “关前辈……”展萧显然也有些意外。   宫变过后,鉴察司自然是一等要重组之处,李烁这些年培植了不少自己的人,短短五日就已将鉴察司大小统领都换了个遍。   当时也曾统计过宫变时鉴察司所余人等,除去死伤者,尚有不知所踪者数人,关默正在其中。   展萧也曾猜测过关默是逃了还是死了,甚至他与季飞章言旷还调查过,只是没有任何线索,三人又深知鉴察司的手段,于是只得放弃。   倒不想关默竟然还活着,而且还是以这种方式重新出现。   “我可当不起你的一声前辈。”关默冷笑。   李忘舒从地上爬起来:“我知道你一定对律蹇泽之死耿耿于怀,但人不是展萧杀的,你不必把这种事情都迁怒到他身上。”   这些事李忘舒是听车令羽说的,她那时还好奇这位车总领突然与她说战场上那些事做什么,如今看来,果然是男人最了解男人。   展萧横剑将李忘舒护在身后:“鉴察司内诸事,与公主无关,关前辈便是寻仇,晚辈自来应战,还请莫要伤及公主。”   “寻仇?”关默大笑,“我与你有什么仇?我只是替律蹇泽不值。”   直到跟着关默走到律蹇泽的坟冢前时,李忘舒才知晓当初战后清点,为何怎么都寻不到那位鉴察司司长。   那时车令羽有意帮他们瞒下了此事,但李忘舒知道,虽有月余,但展萧心里一直未曾将这件事真正放下。   原来那日城破,是关默将律蹇泽的尸身带走了。   深林流水,本该是处清幽地,如今却立着一处简陋的坟冢。   上头只以木碑而立,几个大字书的是“兄律蹇泽之墓”,简简单单,却不知怎么,瞧着有些惊心。   “我觉得你该见他一面,就算是为了当年那一口吃食。”关默跪在坟前,将一碗烧酒敬下。   展萧站在他身后,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块碑。   李忘舒走过去,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   他的手冰凉得了无生气,全然不同往日。   “他曾经说,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死在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手中,算不算死得其所?”   关默跪坐在坟前,此时有哪有方才那样的半分杀气?   “我没有想过会是这样。”展萧怔怔开口。   关默笑:“你没想过?从你一次次偏离任务,跟着福微公主离开的时候,你就应该想过了!你只是在他和你的儿女情长里,选择了女人!”   关默忽然厉喝。   李忘舒护在展萧身前:“人人都有自己心中的道,展萧也不过是选择了他觉得应该相信之人。难道律司长所要的不是徒弟,而是傀儡吗?”   “你懂什么!”关默起身,走到李忘舒面前,“当年他跟着兖州流民到了永安,被人欺辱殴打,若非律蹇泽经过,他就已经死了!是鉴察司给了他一条命,可他呢!”   李忘舒看向展萧,展萧从未说过他的过去,李忘舒自然也不知,他从前竟是流民。   难怪当初在兖州时,他会对流民那般熟悉,原来他也是从那样死境里捡回的一条命吗?   展萧抬手,将李忘舒拉到他身后,看着关默:“我以为,我可以做到。”   “你以为,这普天之下你以为的事情多了,你能做到几个?你们都觉得那代王是个好人,可实际上呢?他如今坐在帝位上,会有什么不同吗?”   “只要这江山一日在李家手中,就一日不会有什么变化。帝王永远是帝王,皇室永远皇室,百姓呢?兴亡皆苦,谁又能幸免?”   “那就任由李炎将这整个大宁都推向更深的深渊吗?”李忘舒反问,“或许有一日,百姓终不必苦于徭役赋税,但如今我们所能选择的,不就该是当下最好的吗?既能免于与西岐一战,为何不能做出改变?”   李忘舒从展萧身后走出来,看着关默:“你为律司长打抱不平,我还为展萧不平。他是活生生的人,不只是你们鉴察司的一把刀。你们不把他当个人看,我却做不到!他该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选择,今日他选择了我,我信他,他日倘若他再要选择别人,我也无怨无悔!”   展萧怔然看向她,有一瞬但觉自己如入梦境之中。   那些话在过去二十余年人生中从未有人与他说过,他是个真真正正的人,当真如此吗?   李忘舒却并没有说完,她一步步向前,浑然没有一点退缩之意:“关大人,你不就是为了律司长不平,为了如今七零八落的鉴察司不平吗?倘若我说,我能帮你们将鉴察司拿回来呢?”   关默目光微变:“公主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不只知道,还格外清楚。律司长既然对展萧有救命之恩,那也便是我李忘舒的救命恩人,今日我便在此立誓,他救展萧一命,我将鉴察司拿回来,还他恩情。”   “他已经死了,公主就算拿回鉴察司,又能有什么不同呢?”   “自然不同,天下士子以立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追求,据我所知,律司长当年也是士人。他如今为鉴察司而死,鉴察司却不能为他正名,而有我在,他便是为大宁而战,为天下而死。”   浮名尔尔,倘若是关默自己,定然是不在意的。他出身草莽,为的不过一口饭食。   可李忘舒的话,却让他忽然想起几十年前刚到鉴察司的时候。   那时还是先太上皇在位,他与律蹇泽被指派调查当时的太傅大人,那是他第一次出任务,起先还不甚看得起文弱士子模样的律蹇泽。   却不想,最后正是靠着律蹇泽,才能将那太傅府中账目一字不落地默背誊写下来。   那个时候他好奇,也曾贸然问过当时尚年轻的律蹇泽,为何有这样天才之能,却甘愿到鉴察司这样的地方。   律蹇泽当时的回答,竟恰如此时李忘舒所言。   他说,士子一生,不过为“平天下”三字,他既亲眼见朝堂弊病,又如何能置身事外。鉴察司虽见不得光,却最能切中要害。   他虽遗憾此一生再不能实现年少时青史留名之梦想,却为大宁海晏河清,无怨无悔。   他说着不在意,可关默与他多年挚友,生死之交,又怎会不知他内心实总有遗憾?   李忘舒知道关默已经动摇了,她便又看向展萧:“律司长是你师父,你来选择。”   展萧看向她,忽如下定决心般,走到那坟冢之前,行礼跪拜。   那一刻,他好像回到了四岁那年被捡回鉴察司时,那时律蹇泽问他要不要拜师,他也是如此般跪在他面前,郑重行礼。   “逆徒展萧,愿再为鉴察司而战!” 第79章 痴心妄想   原本的马车因马受了惊不知所踪, 李忘舒和展萧便只得骑着关默的一匹马回到京城。   耽搁了这么一段时间,两人回到永安时,已近日落。   城中可见炊烟袅袅, 叫卖声仍不断,专卖小吃的街上飘来阵阵香味, 甚至都飘到了城门前。   行人如织,自不能长街纵马,入城之后,两人便下马牵着, 一道往公主府去。   李忘舒原本出城就是为了躲清净的, 自然不愿遇到那些达官贵人, 她特意选了坊市间一条不大的路,打算至公主府的侧门回去, 谁料到便是在这样一条路上, 都能遇见事。   两人才行了不远,就见前头百姓围起来,倒将大半条路都堵住了。   但听得人群中传来阵阵争论。   “公子的马车撞翻了我们的车,我们的布匹都撞坏了,我们自认倒霉,不令公子赔偿, 公子怎么还反而说起我们来?”   几个姑娘站在一处, 脚边是散落一半的布匹,能瞧见好多已经脏污了, 甚至还有一匹扯了一块,眼见着是不能卖了。   她们对面是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 车旁站了一个小厮, 一脸凶相:“你们竟还有理了?冲撞了我家公子, 还不速速磕头赔罪?你们知道我家公子是谁吗?”   其中一个姑娘便道:“任凭是哪位贵人,这永安城上有王法,各位父老都瞧见了,我们好好走在路上,是你们的马车横冲直撞,岂有我们道歉的道理?”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有人点头,有人相劝。   平头百姓怎敢与世家弟子争论?便是到了府衙也是不占优势的。只是那几个姑娘瞧着年龄不大,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也分毫不让。   那小厮大抵是横行霸道惯了,见状竟有些愣住了。   推着布匹车的几个姑娘见他们不说话,便冷哼一声,收拾了地上的布匹,便要推着车离开。   那小厮这下急了:“你们不能走!你们冲撞了我们世子的马车,不能走!”   这时,马车内终于传出一声轻咳。跟随在马车两旁的侍卫立时上前,将这几个姑娘团团围了起来。   围观的百姓也被吓了一跳,议论声止了,众人这才见马车门开了,里头一个身着彩衣华服的男子走了出来。   “听说本世子的马车横冲直撞,不知是哪位姑娘开的金口?”   那几个姑娘站在一处,戒备地看着这位“世子”。   但见他脸上带着些令人作呕的笑意,大摇大摆走过来:“不说也无妨,遇见了便是缘分,不若一同到我府上,再细细聊聊。”   纨绔子弟口中说出这种话来,意思不言自明。有那上了些年纪的,瞧着这几个姑娘叹气摇头。   好好的女孩子,瞧着也是靠织布手艺赚些钱财,当真是飞来横祸,这就要被糟蹋了。   那世子说着,抬手就要去碰其中一人的下巴,正在这个时候,忽听得人群里传来清脆声音。   “定国公世子不在府上,原来是在此处惹祸呢?”   定国公世子白远志当即恼了:“谁在说话?”   两边百姓朝后看去,但见声音来处,竟走过一个姑娘来。   浅碧上襦,湖蓝下裙,明明是艳丽的色彩,穿在她身上却不见一分庸俗。   那衣裳也不知是什么料子,行动时有如碧波摇晃,瞧得人神思迷晃,当真如神仙妃子。   白远志最爱美色,见如此姿色的姑娘走过来,人都有些看痴了,登时也不管那几个卖布的女孩子了,转而看向李忘舒。   “既是小美人开口,怎么说都行。小美人是哪家仙子,竟然知道本世子身份,着实不一般呐。”他说着,已是伸手要往眼前美人吹弹可破的脸上摸。   只是手才伸到一半,还不待碰到他眼中细瓷般的脸颊时,忽然就一阵剧痛传来。   “啊!”白远志惊呼一声,两边侍卫当即摆出一副要冲上前来的模样。   只是却听得一声冷喝:“退下!”   也不知那黑衣男子怎么会有那般杀意,他们竟觉心里猛地一跳,当真不敢上前了。   白远志疼得五官扭曲,嘴里却还含糊不清地大嚷:“你是谁!你竟敢对我不敬,你是不是活腻了,快松手!”   李忘舒此时才走上前,微微俯身,看着因被展萧制住而不得不跪在地上的白远志:“定国公世子早晨才到本宫府前,说要求见,怎么日暮就连本宫的模样都不知道了?”   白远志先是一愣,而后面色大变,惊得话都结巴起来:“你,你,你是福微公主……”   此言一出,便连瞧热闹的百姓都面露惊讶。   福微公主的名字如今谁没听过?当初圣上从锦州起兵,可是多赖福微公主寻得的帝令宝藏。   帝令是什么百姓们不知详细,可恒顺帝那卷《帝策》,凡是读过书的,自都知道,便是没读过书的,也多少听身边人提起过。   能将这样原本失传的东西寻回来,又能辅佐圣上即位,这福微公主可见远非一般女子。   这样传闻中的人,如今倒出现在了寻常的一条路上,且并非众人所想的那般前呼后拥,足已让百姓震惊不已。   李忘舒浅笑:“看来定国公世子还是记得本宫的,只是世子糊涂啊,圣上才说,如今最要紧的事乃是休养生息,连朝堂百官都崇尚节俭,世子怎还如此铺张浪费,马车就不说了,既损毁了人家的布,怎么还要夺人呢?”   白远志被扭着胳膊,开口想骂,结果疼得声音变了形,听起来倒有几分滑稽。   “公主殿下好威风,难不成是要,要私自动刑,啊!”   “圣上前几日还说,朝堂上正缺一个规范世家弟子言行的典册,看来世子是想以身作则了。”   “你,你到底想怎样!”   那白远志声势浩大,其实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罢了。他如今被展萧制住,当先想的是脱身,虽心里瞧不起李忘舒这么一个从前半分不受宠的公主,但面上却也收敛。   李忘舒也知如今是在大街上,围观者甚众,要紧的是解决问题,而非此时处置白远志,于是便道:“论理办事罢了。世子的马车冲撞了行人,损坏了东西,自然要赔偿才是,世子若愿意赔偿,那自然是最好不过。”   “不就是要银子吗?给她!”白远志朝自己的小厮喊了一声。   那小厮能在定国公世子身边,自然很有眼力,知道面前福微公主得罪不起,便赶紧从钱袋子里拿出一把碎银子来,扔给那几个被坏了布匹的姑娘。   李忘舒见他给钱痛快,当然不欲再多纠缠。   她看向展萧,展萧点头,而后才松手,将那定国公世子推回他的马车去。   只是他本就不是个宽厚人,使劲的时候偏用了些巧劲,那定国公世子先是起身,后又被推出去,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失了平衡,“哎呦”一声就跌在了地上。   他摔了个四脚朝天,倒把周围百姓都逗乐了。   这些达官贵人平日里都是高高在上,如今好不容易吃瘪一回,众人立时哈哈大笑起来。   那定国公世子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看了展萧一眼,可他胳膊屁股都疼,想狠厉都狠厉不起来,反而更滑稽了。   “都笑什么,笑什么!滚!滚!”他一边往自己的马车走一边大喊。   百姓们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见热闹看完了,赶紧捂着嘴笑着散去。   李忘舒此时才回头往自己的马走去,今日掺和了这场事,她便是与那定国公世子翻了脸,回去还得想想怎么在叔父面前周旋。   只是还不等她走到马前,竟听得有人喊住了她:“公主殿下!”   李忘舒回头,展萧却已先她一步拦在来人与她中间。   那姑娘哪见识过展萧这样的人,吓得脚步一顿,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僵硬起来。   李忘舒拉了拉展萧的手:“无妨,她们没有恶意。”这才走上前。   “他就是这样,看着凶,其实不会伤人的。”李忘舒笑着开口,视线才落到那女子身上,只是这一下,她自己倒先愣住了。   “你,你是……”   面前的姑娘穿着一身素净衣裳,发髻梳得利落,皮肤虽有些晒黑了,可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有神。   李忘舒看着她,只觉激动之心难以言表。   “殿下,是我呀,我是二姑娘。”二姑娘眼中已好像有了泪,她早知“展柔”姑娘当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却不想竟就是如今最惹人注意的福微公主。   她贸然前来相认,还以为公主不会喜欢她这样的低微身份,却不想公主竟朝她温柔地笑着,又好像竟认出了她。   李忘舒走上前拉住她的手:“二姑娘,你真的是二姑娘,你真的到了永安!”   二姑娘重重点头:“多亏了公主鼓励,那时我想着,既然与展姑娘有了约定,便要朝着那里努力。我们几个从兖州逃出来,就一路往永安来,虽也差点没命,但好在永安的卫大人是个好人,他救了我们,还帮我们和其他兖州流民找到活计。我以为,以后再等不到姑娘了……”   “真好,你们如今也有了自己要做之事,真好。”李忘舒看着面前的人感慨万千。   二姑娘又垂下眼帘:“只是可惜了沈姑娘,她那样好一个人,终究是……”   提起沈幼白,李忘舒亦觉得心里有些钝钝的疼,沈幼白救了她的性命,她却没能将沈幼白救回来。   可如今不同了,她不是昔日什么都做不了的李忘舒。   她紧紧拉着二姑娘的手:“沈姑娘干净的来,干净的去,我们该如她所愿那般,替她好好瞧瞧世间风景。你放心,那些害了沈姑娘的人,我一个都没有放过。”   二姑娘又重重点头:“我就知道,公主那么厉害,一定能做到。哎呀,我是不是耽误了殿下,我今日就是有些激动了,没想到还能瞧见殿下。我没见过市面,倒让殿下笑话了。”   “怎么会?咱们是患难与共的朋友,说什么笑话不笑话。我瞧见你们都拿着布,如今是做了布匹生意?”   说起这个,便见二姑娘的目光又一下亮了起来:“我们几个也不会别的,就是从前在家里学过织布,如今开了个小布庄,才接了订单。殿下若是什么时候有兴致,想瞧瞧织布,到可以到南街去,我们正在那呢。”   李忘舒听着倍感神奇,便忙道:“何必再挑其他时候,正好今日咱们遇见了,不若现在就瞧瞧呢!” 第80章 选择   二姑娘与当初那几个逃出来的女孩子一道开的织布坊名叫小巧布庄, 地方算不得大,就是个方正小院。   里头合共四间屋子,两间大的, 放着许多织布的织机,两间小的, 如今盘了大炕,能睡好些人,她们吃住便都在这一处。   现下小巧布庄里一共十二个姑娘,每天能织的布料算不得多, 先前都是自己做了衣裳卖, 如今是新帝即位后, 终于从南边来了客商,见她们的布织得好又便宜, 这才定了数目要买布匹。   二姑娘也是心急, 织好了几匹便着急拿去给人瞧样子,谁料得路上遇见了定国公世子的马车,如此才有了街上那一桩事。   好在正巧碰上李忘舒回来,否则她们少不得惹一身官司,只怕这刚有的生意又要没了。   因此不光是二姑娘感激,连小巧布庄里其他姑娘也都甚是感谢这位福微公主。   她们大多出身低微, 未曾见过李忘舒这般身份的人, 是以一开始还有些拘谨。   谁料到往日里只听过名字的福微公主,竟是与她们一道用膳, 吃的也是粗茶淡饭,那些女孩子聊着聊着便也慢慢放开了。   不仅给李忘舒讲了她们离开兖州后路上发生的事, 连这小巧布庄怎么开起来的也讲得绘声绘色。   李忘舒这才知道, 原来二姑娘口中的“卫大人”, 正是李霁臻身边的那个卫思瑜。   李霁臻虽然年纪不大,但因是后宫唯一一位皇子,故而早早便蒙大儒教养,如今看来,这倒是李炎干的唯一一件好事。   阿臻的眼光自始至终都不错,向典和卫思瑜是前两年考中的进士,当时便是年幼的李霁臻跟着他的先生一道选的,从此李炎就将这两人派在李霁臻身边,也兼教养皇子之责,实际明眼人都知道,那就是给储君培养的幕僚。   如今看来,向典确是中正,而卫思瑜则果真人如其名,温厚如玉。   从小巧布庄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尽黑了,当空一轮明月,将街道映得格外明亮,与人家檐下的灯映照在一处,让人的影子也重重叠叠,辨不分明。   李忘舒特意让展萧找了小路回公主府,这永安的路,只怕没人比鉴察司出身的展萧更熟悉,他寻的路也果真安静,除却他们牵着的马的马蹄声,便只有他两人的脚步声轻重响着。   李忘舒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到此时才终于觉得放松了些。   她本是想出门躲一日清净,可谁知竟遇见了那么多事。说清净,倒确实不必与那些夫人费口舌;可这一日屡生变故,实际算算,她倒也忙碌。   “公主打算保下小巧布庄吗?”展萧忽然开口。   从小巧布庄出来时,李忘舒便猜他要这么问,于是道:“自然。”   “你想说并不容易,对吧?”李忘舒转头看他要开口,先他一步笑道。   展萧点头:“天下初定,公主如今的身份本就受言官掣肘,若是惹上定国公府,虽不会危急性命,但总要处理许多本不用处理之事。”   “就算我不向小巧布庄投银子,不安排人保护那些姑娘,定国公府难道就会放过我吗?”李忘舒反问,“那定国公是承蒙祖上基业,如今虽然没什么本事,但碍于他父亲的面子,朝上的人总还敬着。叔父才做了皇帝,总不好为我一个公主,寒了旧勋贵的心吧?”   展萧知她说的是对的,可他却总有些心疼。   他本是以为帮着李忘舒回到永安,便能让她如普通姑娘一般开心活着,却未想一切正如季飞章当初提醒他的那般,李忘舒既走了这条路,很多事便已无法幸免。   “在想什么?”身边忽然传来李忘舒的声音,展萧回神。转头却见她不知何时竟与他那样近,他脚步顿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又将视线转回前方。   李忘舒想笑,却又忍住了。   那路不宽,却也不窄,李忘舒偏生要往他身边凑:“我发现自打回了永安,你就变了。”   “为什么会这么说?”   “当初在逃亡路上,你格外有主意,把我安排得明明白白,如今回了永安,我有了身份,你也有了身份,怎么反而又畏手畏脚起来?”   “当初是我逾矩,如今自然不能接着没有规矩。”   李忘舒轻哼一声:“展萧,这是我问你第几次了?次数多得我都记不清了,我就想听你一句真话。”   她停下脚步,拉住展萧的胳膊,强迫他也停下来看向她。   “我就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怎么想,你说的话还算不算数。你也瞧见了,等着靠那一个驸马身份占尽便宜的大有人在,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展萧看着眼前的人,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这样,恨不能带她远离这些居心叵测之人,干脆远走高飞。   可他又深深明白,他作为鉴察司旧臣,如今还能活着,大半是因为李忘舒和明镜阁。   他既在鉴察司,又怎能不知倘若没有倚仗,身如浮萍着光是活着就有多难?   如今李忘舒又一次问他,他比谁都想给她回答,可他怎么给呢?   一个本连姓名的不配拥有的人,凭什么尚一个可以登上朝堂的公主?   “我……”   “你不用说了。”   展萧开口,只是才说出一个字来,便忽然被人“撞”进了怀里。   “小柔……”他低声开口,几乎是下意识说出了她的名字。   李忘舒踮脚抱着他,将脑袋埋进他怀里:“我不想听了。我不逼你回答了,可你要答应我,好好的,就在公主府,哪都不能去。”   展萧紧紧攥着拳,胸腔里翻涌的热浪让他觉得自己的大脑已经不在思考了。   他抬起胳膊,却没敢将手贴在她身上,只是压低了嗓音答:“我答应你,哪都不去。”   *   入夜,公主府里已安静下来。   李忘舒更衣洗漱毕,正坐在妆镜前散开头发,却见听珠从外头进来,脸上还带着些未消的笑意。   “怎么了这么高兴?”李忘舒问。   听珠将手中的铜盆放下,擦了手才走进来:“公主不知道,方才奴婢在外头遇见了什么有趣事。”   “什么事这么有趣,让你笑成这样?”   听珠便道:“奴婢方才去倒水,遇见了言侍卫,他正在小湖边,举着个石头蹲下起来的。奴婢好奇,就过去问他,原来他是得罪了展大人。”   “言旷?他怎么得罪展萧了?”   听珠说起来还是忍不住笑:“展大人今日陪着公主出去,想是心情好,就在屋里雕东西,言侍卫回去瞧见了,就大笑问怎么雕个胖头鸭,结果呀,展大人雕的竟然是鸳鸯。”   “言侍卫非说鸳鸯是鸭,把展大人惹恼了,展大人罚他举着石头在湖边锻炼,奴婢路过的时候,他脸上叫蚊子叮了三个大包,就跟外头演戏的丑角似的。”   李忘舒听着惊讶,待听珠讲完,愣了一下,也跟着笑了起来:“什么鸳鸯这么好笑,还能认成胖头鸭?”   听珠摇头:“奴婢没敢去瞧,想是展大人要送给公主呢。”   李忘舒见那丫头眼中似有打趣之意,又想起今日路上她趁着夜色同展萧抱在一处,不免觉得脸颊发烫,竟是笑不出来了。   她将手中的簪子扔下,起身往床边走去:“你倒是胆子越来越大了,还敢打趣起我来。”   听珠慌忙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殿下还请饶了奴婢吧。如今外头那么多人打殿下的主意,想来展大人也有些着急了。”   李忘舒不愿再理这丫头了,她轻哼了一声,拉起毯子钻了进去。   “他爱怎么着急怎么着急,与我什么相干?”   只是她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却觉得好像吃了蜜饯果子般,酸甜酸甜。   也不知怎么,脑海里竟开始想,也不知展萧要如何将鸳鸯送她,也不知是要何时送呢?   这般想着,竟是睡得比往日还甜,倒好像梦里已经得偿所愿了似的。   只是现实终归不能像梦中一般容易。   李忘舒当街维护百姓之事,因围观者不少,且又涉及定国公府,很快便传播了开去。   事情一旦传播开,就总要失了几分真实,传着传着,便有人道当日是福微公主咄咄逼人,定国公世子心悦公主百般退让,最后还陪了一大笔银子。   小巧布庄的姑娘们自然不认这种说法,可是她们几个女孩子,人数又少,虽反抗却没人当回事。众人只爱听刺激的有趣的,待流言传播开去,谁还管真假?   是以没过多久,李忘舒便“荣幸”地被言官们参了。   只是参的角度很是出乎李忘舒的预料,这些人到头来还是要算计她身边那驸马的位置,总觉得好似女子有了功劳,最后总要归娶了她的男子。   分明是一件权贵欺负百姓的事,最后竟落到了应尽快定下福微公主的婚事这个结论上。   言官们认为福微公主如此跋扈,就是因为尚未成家、还不成熟。   更离谱的是,在李烁将这件事压下后旬日有余,不知是哪个自作聪明之辈,竟开始从展萧身上做文章。   原本福微公主与定国公世子的传言,如今演变出了新版本,竟是说福微公主拒婚,乃因为被身边的侍卫迷惑了视线。   明着是说“侍卫”,实际不就是暗示御尊福微公主养面首吗?   李忘舒本不欲理这些无聊之人,可谁知这件事竟愈演愈烈,到最后,甚至吵到了朝堂之上。   九月初一,本是李忘舒奉圣上照拂,可以不必上朝的日子,可她才醒了,便听得听珠急急进来。   “殿下不好了,宫里来了人,说今日早朝,几位大人因为公主的婚事吵起来了,如今还在殿上请命呢,说圣上应早做决断,为殿下和定国公世子赐婚!”   作者有话说:   言旷:为什么每次受伤的都是我! 第81章 只此一人   干德殿上, 如今群臣激愤,不知道的还要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可细细去听, 便知不过是为了福微公主的婚事罢了。   “御尊福微公主如今得上朝堂,那便不能同其他公主一般待之, 既当为天下女子表率,又怎能与外男拉扯不清?”   “定国公世子仪表堂堂,又是世家出身,与公主最为相配, 本就是一桩好亲事。”   “公主殿下当街纵马、目无法度, 既在朝堂之上, 更当严加要求,如此跋扈, 怎能不罚?”   “还请圣上尽早定下驸马人选, 免得再生事端。”   “圣上,微臣以为驸马当从新科士子中择良人,方可拔擢新人,为大宁更择良臣。”   “圣上!微臣以为不妥!定国公世子一表人才,定国公府又根基深厚,才堪为驸马。”   ……   好好一个朝堂, 你一言我一语, 竟如同个菜市场一般。   李烁听烦了,一掌拍在桌上:“都吵够了没!”   底下一应官员立时噤了声, 一个个垂首站着,也不敢说话了。   李烁慢慢扫过众人, 冷声开口:“这天底下是没有你们要关心的事了吗?整日偏要在福微的婚事上做文章。你们打的什么心思以为朕不知道吗?”   他坐在龙椅上, 俯视着下头这些臣子, 其中有许多都是李炎旧臣,如今他们可是要攀上李忘舒这棵“大树”,却也不想想,李忘舒终究是公主,难道还能只手遮天?   “如今正是秋收时节,你们不好好关心各地粮草,不好好关心各处越冬,却每日在朝堂上争论公主的亲事,怎么,天下百姓在你们心里都无足轻重吗?”   帝王显然是恼了,为人臣者,最能听明白这样的话,由是一个个越发不敢说话。   干德殿内静得厉害,让人不由得想起先帝在时的场面。   李烁与李炎终归是兄弟二人,便是性情不同,发起脾气来可是总有些相似之处。   帝王站起身来,负手在龙椅前来回走了两遭,而后才停下脚步,看向群臣:“福微的婚事朕自有定夺,以后此事不必再奏了。”   谁料总有那胆大之人,帝王已将这话说了个清楚明白,却还有人上前:“圣上,此事……”   “朕说了,此事不必再奏!”   李烁当即打断那人的话,那位大人脸色一变,却再不敢动了,跪伏在地上,没再发出一点声音。   李烁的目光从那些原本跃跃欲试之人身上扫过:“福微找回帝令,帮助朕战胜了西岐人,朕对她,便如同对待亲女儿一般,她的婚事,朕自然会为她安排,尔等有这样的心,还不若好好想想北地百姓该如何过冬。”   无人敢回话了。   便是浸淫朝堂已久的老大人们,此时也摸不透圣上的想法了。   说是对福微公主的宠爱,可自来堵不如疏,福微公主的亲事事关朝堂之新格局,这般一言堂,怎能让人心中不生猜忌?   可若要说是利用福微公主,圣上这般堵了众人的话,实也在维护福微公主的名誉。   一个公主若是与个没身份的侍卫有染,那可不光是有碍观瞻的事情,事关皇室名誉,圣上如今愿这样保她,反而更像是福微公主盛宠正隆。   猜不透的圣意最让人抓心挠肝,几位大人偷偷互相使眼色,可谁都不愿这时候先开口了。   如今的圣上可是从锦州打回来的,谁知道是什么脾气?倘若一个不好被砍头掉了脑袋,那就无趣了。   而也正在这时,忽见得外头一个小太监急急跑到殿门前。   “启禀圣上,御尊福微公主求见,已在宫门处候着了。”   李烁目光微变,那殿中群臣更是脸色阴晴各不同。   今日初一,原是福微公主休沐之日,她如今这般赶到干德殿来,难道已然听到了风声?   李烁回头看了身边的总管太监赵幸一眼,赵幸一脸茫然,赶忙低下了脑袋。   只是李烁转而又想,李忘舒来了也好,这件事总这么放着不是办法,李忘舒愿意亲自解决,让他这个帝王置身事外,那算是帮了他。   “宣。”   帝王开口,赵幸才连忙打起精神高唱:“宣御尊福微公主进殿——”   此后便听得外头一声一声传递,正如同李忘舒获封那日一般。   盏茶功夫后,那位正品宫装的御尊福微公主,才终于走入干德殿中。   “臣女福微,叩见圣上。”   她行的是大礼。   往日上朝,只需同百官一道行礼便是,而李忘舒今日,是行了全礼,倒如同她获封那日。   李烁坐回龙椅上,看着她开口:“免礼平身,你有什么事,只管同朕说就是,今日不是允你休息吗?”   “皇叔父体谅福微,允福微每月休憩,福微却不敢有丝毫懈怠,惟恐辜负皇叔父的信任。”   “你说这个做什么?你如今万事也都才开始学,就算有不周到之处,朕也并不会怪罪你。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尚且在奉贤殿听先生教诲,你如今已能独自处理不少事情,何苦又对自己步步紧逼?”   李忘舒起身,抬头看向上首的李烁:“福微知皇叔父良苦用心,但并非福微对自己步步紧逼,实乃各位大人,不忍令福微睡一个好觉!”   此言既出,殿中便又响起隐隐的议论之声。   御史台言官最以弹劾皇室为己任,闻言立时有人站了出来。   “福微公主何出此言?我等既为大宁臣子,自要以江山社稷为重。福微公主如今站在朝堂之上,已是打破陈规,我等以礼法当先,规劝圣上,怎能说是逼迫殿下?”   李忘舒回头看了开口那人一眼,摇了摇头:“大人既以江山社稷为重,为何兖州自前朝留下的祸患如今还未清理干净?又为何青州今岁收成眼见不好,如今还不见救命之法?”   她又抬头看向李烁:“天下百姓尚有为一粒米发愁之人,各位大人酒足饭饱,却用这朝堂之上金贵万分的机会,来讨论本宫一个公主的亲事,这不可笑吗!”   “皇叔父,福微深知百姓不易,便不能对此坐视不理。福微一人之事,就算再大,又如何能大得过万千百姓的生计?”   那公主身形瘦削,站在殿中分明该是最不起眼,如今却仿佛独立群山之巅,让人不能忽视一分。   她此前虽已登朝多日,可一向缄口不言,从未像今日这般恍若字字泣血,李烁有些惊讶,可又隐隐有几分惊喜。   他看着李忘舒,倒好像瞧见了当年的舒月一般。   那女子曾不只一次同他畅想过,会否有女子登上朝堂的那一日,竟不想,时隔多年,偏在她女儿身上实现了。   “圣上!”又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将李烁的思绪拉了回来。   竟是定国公的舅父,曾受老定国公提携的太师大人,终于站了出来。   “青州灾情,早有奏报,臣等也早已拟定赈灾款项,正择定人选,将冬衣运往青州各县。可如今驸马人选空缺,未有定论,福微公主既是唯一得以登上朝堂的公主,驸马人选便视同皇子妃,臣等忧心国之将来,如何能不焦急?”   老太师这话说得隐晦,可意思却再清楚不过。   什么视同皇子妃,他想说的,大抵是视同太子妃了。   历来储君婚事都备受朝堂关注,如今先帝唯一的皇子软禁后宫,能不能活过今年冬天还尚未可知,李忘舒既为公主,除非有新的小皇子诞生,否则她的驸马自然将同太子妃一个待遇。   将来不管何人即位,以福微公主如今的显赫,驸马的身份必定水涨船高。谁为驸马,谁的家族就可有未来,那朝堂上的老大人都是人精,哪能不懂这个道理?   李烁当然也明白,否则他也不会将那些折子全按下去,也从未在李忘舒跟前提过一句婚事的事。   他才登帝位,这朝堂还有的整顿,这时候插进一个驸马来,不管是哪个世家,都会为他增加麻烦。   可如今显然这些李炎旧臣坐不住了。   他们亟待守住自己几十年积攒的家业,甚至不惜联合起来在朝堂上步步紧逼。   李忘舒也明白,正因明白,她才发现原来不管是哪朝的臣子,都是那一个模样。   今□□迫皇叔父为她选个驸马的这些人,同当□□迫李炎将她定为和亲公主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公主在他们心中从来都不是什么独立的人,那不过是皇权下一个小小的附庸,随时可以为了皇权牺牲,又随时可以为皇权所用罢了。   她忽然笑了,笑得有些悲凉,笑得令人心惊。   原本熙攘着要跟随太师请命的人都停下了自己的话,呆呆地望向站在殿中的福微公主。   她双手交叠身前,长裙曳地,裙摆的金银绣样流光溢彩。   她提裙而跪,再一次朝高坐帝位上的李烁行礼。   “当日御花园,皇叔父曾问福微,除却金银财宝,还想不想要什么赏赐,福微当时不知,今日贸然,想问圣上,可还来得及?”   李烁紧紧攥着拳,但觉心里有种莫名的憋闷:“你且说,朕若能给你,定都给你。”   李忘舒抬手再拜:“臣女李忘舒,不求其他,只求一人。”   她声音清脆坚定,听得人心头猛地坠了一下。   众人都朝她看去,却见那福微公主未曾半分犹豫,斩钉截铁开口。   “臣女半生孤苦,无人可依。是他带我逃出樊笼,护我归京。如今大业既成,我李忘舒,只要展萧。”   作者有话说:   文案回收~ 第82章 鸳鸯   干德殿中落针可闻, 干德殿外,车令羽看向身边的展萧,神情复杂。   李忘舒声音郑重, 他们虽在殿外,却也听了真切。   内官本是拦着展萧的, 他一个公主府侍卫,本也不得到大殿前来,可偏偏遇上了车令羽。如今车令羽统揽禁军事务,那些内官不敢得罪, 是以他倒领着展萧到了这他本不该出现的地方, 也听到了他本不该听到的话。   大殿高高在上, 站在外面根本瞧不见里头李忘舒的身影,可她的声音却似犹在耳边, 让展萧但觉头脑空白。   他从未曾想过, 他会从福微公主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而此时的干德殿中,李烁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缓缓开口,尚带着几分不确定:“你说谁?”   李忘舒却未有半分犹豫:“臣女心属展萧。”   安静了片刻的干德殿,终于在这样的斩钉截铁中彻底爆发出来。   “圣上!历来从未有公主下嫁平民的道理。福微公主如今身份尊贵,驸马岂可如此草率!”   “臣附议!”   “圣上, 公主婚事事关重大, 怎可意气用事,还请圣上三思啊!”   “圣上, 微臣以为不妥!”   ……   那殿中从震惊中回了神的大人们,呼啦啦跪下一片, 口中是“家国天下”, 可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 便无从可知了。   李烁紧皱眉头,终于忍不下去了,他一掌拍在龙椅的扶手上:“肃静!”   殿中吵嚷的声音又一次戛然而止,跪伏在地的臣子小心翼翼地去瞧上首帝王的神情。   见那龙椅上的新帝神色淡漠,遂也不敢再去触霉头。   李烁这才重新看向李忘舒,开口问道:“你可知那展萧是什么身份?”   “是臣女公主府的侍卫,也是当初与臣女一同开启帝令之人。”   “你可知他既非世家子弟,又无功名在身?”   “臣女知晓。”   “你可知历来未曾有平民能做驸马的道理?”   “既非大宁律所不允,臣女愿为他破例。”   李烁站起身:“福微,朕再问你一次,一个既无家族扶持,又无功名身份之人,你当真要与他成亲?”   李忘舒亦坚定行礼:“臣女无怨无悔。”   “好,好啊!”李烁忽然直起身子大赞,“你是个有骨气的姑娘,朕早该看出来。你用情至深,却不知他当不当得起你这般抬举?”   “在福微心里,他就是世上最能令人相信之人。”李忘舒抬起头看向李烁。   前世远嫁西岐,今生逃命奔亡,过往岁月,真心待她之人少之又少,若论及出生入死,除却展萧,又能有谁呢?   她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何时动心,但她总归有前世经历,并非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她分得清自己的感情,更清楚知道,她对展萧之意,如今早已是倾慕之情。   那在世人眼中,已经破除陈规的女子,如今又有惊世骇俗之言。   试问整个永安如此多的贵女,谁又敢在朝堂之上大谈自己的婚事?   可她偏偏做到了,不只做到了,还坚定不移,不避分毫。   李烁重新坐回了龙椅之上,他看着李忘舒,就好像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当年舒府的那个姑娘,只是彼时,那女子眼中尽是决然,早不见半分温情。   他觉得眼睛有些酸涩,胸腔里郁结的那团气好似更盛。   过了好一会,众人才听见那帝王开口:“朕明白了。”   殿中臣子互相看了看,都从彼此眼中看到震惊。   有人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却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已被帝王打断。   “你如今贵为公主,他若只是一个侍卫,自然不配站在你身边。既你对他如此用心,朕身为你的叔父,自当不能视若不见。朕自今日起,破例提拨他入鉴察司,倘若他能坐稳司长之位,朕答应你,定为你二人赐婚。”   李烁说完,抬头看向众位臣子:“诸位爱卿,可还有异议?”   今日朝中气氛凝重,如今殿中又一次安静下来,这回却没人敢贸然上前了。   他们预设过不少福微公主婚事的出路,却没想到帝王还留了这么一手。   鉴察司是什么地方,永安这满朝文武谁能不知?圣上如今令一个毫无根基背景之人去当鉴察司的司长,这到底是重用还是捧杀,连这些久经宦海的臣子也一时分辨不出了。   有那消息灵通的,听说过当日锦州军攻破城门时律蹇泽的事情,只觉得这展萧若进了鉴察司只怕有命去无命回。   这么想着,倒对上面的帝王更崇敬三分。   明着是给福微公主一个希望,可说到底,谁知道后续如何?   到底是个姑娘,倘若是皇子,如何能被这般拿捏?   李忘舒自己实也有些意外这个结局。   她想过叔父会同意,或者无论她怎么努力都不同意,两种结局她都有预设应对之法,唯有这中庸之道,几乎完全出乎她的预料。   在锦州时她并不觉得这位叔父是个中庸之人,如今不知为何,倒从这处事之法上嗅到些李炎的意思来。   便在她怔着的这一瞬,李烁又开口:“怎么,福微可是觉得不妥?”   李忘舒自然知晓进退,她连忙垂下眼帘:“叔父垂爱,愿给福微机会,福微谢圣上隆恩。”   “起来吧。”李烁抬手,示意她起身,“朕膝下没有儿女,见了你就好像见了女儿一般。朕也希望你日后能有人疼爱、有人关心。只是福微,朕既坐在这里,便不能只做你的叔父,还望你也能明白朕的难处。”   “福微明白,叩谢圣上。”李忘舒又行一礼,这才起身。   李烁收敛了那一点温和,看向连日里令他无比发愁的这些臣子:“此事就这样定下来,诸位不必再议。另启奏其他事情吧。”   *   朝堂上帝王要命展萧为鉴察司司长一事,不过个把时辰便已传了开去。   只是鉴察司一向独立各部之外,其中又多是些能人异士,不怎么与朝堂中人来往,是以那骇人的鉴察司中对这“空降”一事有何看法,倒是暂不得知。   不管众人心里怎么想,这展侍卫如今成了展司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只等走马上任,便是朝廷又一新贵。   各方都伸出试探的触须来,抓住任何机会了解这位能让福微公主当朝请命之人的来头。   可很快,那些试探的前阵便统统铩羽而归。   实在是,他们竟连展萧的影子都见不着!   明明前一瞬还瞧着与车指挥使一道出宫,后一瞬便完全不见了人影,这般神出鬼没,莫说文官接近不得,就连武将恐怕也抓不到一点边。   越是这样无从接触,各种猜测就越会甚嚣尘上。   只是分明该身处流言蜚语的中心,展萧却仿若未闻,仍在公主府中雕着他那一对“鸳鸯”。   夜色渐深,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再回想起来,总让人好似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新的公主府修葺得齐整,便连李忘舒安排给他的这处屋子也比外头那些府邸的正院上房不遑多让。   屋内燃着烛火,映得亮堂,他这早习惯了黑夜之人,前几日还适应了良久,才能安然。   如今在这府里住了几天,倒开始贪恋平安日子,对他这样一个又要回到鉴察司的人来说,实在不算一件好事。   李烁并不知道他在鉴察司的身份,至少在锦州时不知道。外人看他是莫名上任,他自己却觉得命运弄人。   他拼命想要跳出的牢笼,如今绕了一个大圈子,竟是又回去了。   思及此,展萧捏着刻刀的手顿了一下。   李忘舒。   那个名字到底代表着什么呢?   本应是不可逾越之鸿沟,如今却好像竟全然知晓他那些埋藏起来的心意。   他如今所要经历诸事,皆是因她而起,可诚如锦州时那般,他竟越发觉得甘之如饴。   飞蛾扑火,当真会有好结局吗?   “我说怎么能叫人误会做胖头鸭,原是你刻得一点都不认真,竟是拿着个刻刀装装样子罢了。”   耳边忽然传来如清泉般澄澈的声音,展萧抬头看去,他一向自诩敏锐,竟对她的到来没有察觉,可见方才他竟是沉入思绪之中,对一个曾经的暗卫来说,这本不该出现。   李忘舒站在窗外,从开着的窗子瞧他手里拿着的木雕,脸上含着几分笑意。   展萧慌忙将东西收起来:“公主怎么来了……”   李忘舒轻哼一声,转头朝另一边走去,不一会便推门走了进来:“整个公主府都是我的,我怎么不能来?”   “自然可以。”展萧起身,看着她走进来,却又将视线瞥向另一处。   李忘舒朝他走过去:“今日赵公公告诉我,车指挥使带着你就站在干德殿外不远的地方,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展萧抬起视线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脸认真,终归应声:“听见了。”   “那……”李忘舒难得迟疑了一瞬,“我私自做主将你卷了进来,你可怪我。”   “公主是为救我,我怎会怪公主。”   “那你怎么还同我如此生分?竟比才到永安时还生分?”   她倾身向前,展萧本能地后退一步:“我……”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真心话了吗?”李忘舒却不给他一点后退的机会,她抬手,忽然捧住了展萧的脸。   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坐在窗前雕木头,他的脸有些微凉意。   只是很快,就滚烫起来。   少女目光灼灼,被灯火映得好像有跃动的光芒。   展萧心中骤然翻腾起阵阵热浪,让他不由自主想要靠近面前的人,想要抱紧她,拥有她。   他觉得那想法十分僭越,可却根本无法控制自己近乎要疯狂的冲动。   “李忘舒,我输了。”   输得彻底,输得心甘情愿。 第83章 “贤妻”   灯火中的李忘舒笑意盈盈, 她看着面前的人,便觉心里如同饮了蜜一样甜。   “你就想说这个?”李忘舒继续捧着他的脸问。   展萧想要逃离,可他的身体在这一刻就仿佛被蛊惑了一般, 根本动弹不得。   “我……”   “你什么?”李忘舒踮着脚,凑得更近了些。   展萧看着她的眼睛, 只觉得她点墨般的瞳孔里似有星河万千,竟让他不由自主想要沉溺其中。   那一刻,他似乎忘记了所有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阻碍。李忘舒不再是福微公主,他也不再是鉴察司的一个暗卫。   他们不过是彼此, 是两个活生生的人, 是在尘世中不知耗尽多少缘分才得以相遇的星子。   他鬼使神差地开口, 声音不大,但却笃定非常:“我, 喜欢你。”   李忘舒展颜而笑, 原本捧着他的脸的手落了下去,落在他肩上,又绕到他颈后。   展萧忽觉浑身都僵硬起来,他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像,失去了感觉、失去了呼吸,只能看到面前的人, 只这一人, 便将他整个心房填满。   李忘舒踮着脚,几乎将自己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她好像乐见面前这一向机警之人露出如今的呆怔模样。   在展萧尚未反应过来之时,李忘舒便已如落花浮水一般, 轻轻在他唇上印了一个吻。   她如同做了错事的小孩, 分明吻了他, 却又很快地低垂下眼帘。   展萧但觉这一回连呼吸都忘记了,一瞬间的微凉且陌生的触感,却像是一支不受控的火折子,欻的一下,便在他心上点燃一片燎原烈火。   他落下视线,看着近在眼前的李忘舒。   片刻前她还步步紧逼,越来越大胆,如今却又如同一个小姑娘般微垂着头,竟见几分羞怯。   可这前后反差,却让展萧更觉那火烧得滚烫。   “李忘舒,你怎么什么都不怕?”他的声音已有些暗哑,近在咫尺,仿佛要将怀中之人包围了一般。   李忘舒复又抬起头来看着他:“我是福微公主,我怕什么?”   她好像在挑衅,檀唇微启,却隐见一分得逞的笑意。   “你……”他还想开口,可才说出一个字来,那“无法无天”的公主殿下,竟是忽地凑上前来,又落下一个吻去。   只是这一次,她可未能“虎口脱险”了。   她故技重施,“偷袭”得逞,正想再说些故意“挑衅”之语,可后脑却忽然有个极大的力道“狠狠”将她固定住。   “展萧……”她只来得及轻呼他的名字,下一瞬,仿佛能呼吸到的空气就全部被卷走了。   他的吻生涩却热烈,仿佛是盛夏里久积乌云的一场大雨。   那场雨下得不管不顾,却根本无法让人冷静,只让人恨不得浇个痛快。   李忘舒根本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她只觉得呼吸已被人夺走了,她如同溺水,又好像在水中抓住了唯一救命的绳索。   她被一个很大的力道揽着腰,不知朝哪个方向移动而去。   她紧紧抓着展萧的衣裳,仿佛只有那样,她才不必被沉溺进那场大雨之中。   天旋地转,李忘舒感觉自己陷进柔软的被枕之中。   她好像忘了自己是谁,又好像记得自己在做什么。呼吸间流动的热浪,如同一只不安分的手,拨动着人的心弦。   方寸的空间,足够近,近到隔着初秋薄薄的衣裳,彼此的温度像是毫无阻隔一般顺畅地交换。   那一时,李忘舒毫不怀疑,自己已然沉沦了,抛却一切顾虑地沉沦了。   她脑海中分明尚存一线清明,知晓自己今日本是要来做什么,可那些充盈的情感,却拼命地压制着最后的理智,仿佛此时不放纵,便对不起过去的坚持。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叩门的声音。   “展大哥,鉴察司出事了!”   展萧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撑着身体,停在李忘舒上方,呼吸尚有些凌乱。   只是还不待他应声,便听得外面又传来季飞章的声音。   “出什么事要你大半夜来?能有什么事比公主的事重要?”   “可是……”言旷仿佛还想说什么,但被人捂住了嘴巴。   “可是什么可是,有什么事先和我说。”   交谈的声音远去了,外头又安静下来。   李忘舒躺在床上看着面前的人,胸口尚在不规则地起伏。   原本铺得干净整洁的一张床,此时混乱一团。   展萧看着她,开口想说些什么,动了动唇,却没发出声音来。   李忘舒的唇瓣红得如同要滴血,他慌忙中撇开视线,而后才撑着床,一下坐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李忘舒竟长出了一口气。   两人默了一会,忽然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你,你笑什么……”展萧撑着额头,闷哼一声。   李忘舒坐起身,凑到他身边:“你又笑什么?”   问是问了,可两人谁都没回答,展萧转过头看着她,李忘舒便也回视着他。   就这么盯了一瞬,竟是又一同笑了出来。   这样“荒唐”的事,好像不该出现在他们任何一个人身上,可如今偏偏又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李忘舒抬手戳了他一下:“不许笑。”   展萧抿了抿唇,可却怎么都掩不住笑意,哪还像个鉴察司的暗卫,倒像是富商家里的傻儿子。   李忘舒见他似笑非笑,抬手抓住他的胳膊:“我说了你不许笑。”   她像是生气,可却更像是小猫似地撒娇,展萧点头应着:“好,不笑。”   可他眼角眉梢的笑意,又哪能这么轻易消散下去。   李忘舒轻叹了一口气,坐正了身体。   屋内只有他二人,如今谁都不说话,便安静下来。   只是这安静却一点不让人心慌,反而让人想要慢一些,再慢一些。   就好像只是坐在那里,便能有满满的欢喜充盈在心中。   过了好一会,李忘舒才觉得自己的脸颊不是那么烧了。她终于得以鼓起勇气转过头,看向坐在她身边的展萧:“你,怎么样了?”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罔她自诩重生一世,远非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如今开口,却和个懵懂姑娘也没个差别。   好在展萧更是从未有过这般经历,应付起来比她还生疏。   展萧垂眸,故作镇定:“我,还好。”   李忘舒兀自点了点头,又问:“我们这样,是不是很没规矩啊?”   “好像是。”展萧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李忘舒抿了抿唇:“可我今日都在殿上说了那样的话,你本就是我公主府的人,好像也没那么没规矩吧?”   展萧小心扭过头来看她:“你说什么都对。”   李忘舒愣了一下,而后轻哼一声:“你怎么油嘴滑舌的……”   展萧也愣了一下,突然间有些不知所措:“我,我只是实话实说,小柔说的,自然都是对的。”   李忘舒偷笑了一下,却故作恼了,又道:“你便如此没有主见?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展萧哪里这般招架过女孩子的问题,一时脑袋里一片空白:“我不是那个意思,公主……”   “谁许你叫我公主的?”李忘舒忽然又转回身来看着他,展萧还未说完,便有一根手指抵在他的唇上。   那人一双眼睛朗若星辰,此时又添了几分柔和,有种让人想要沉醉的深沉。   李忘舒望着他,竟觉他片刻的无措模样如同小鹿一般,真与从前的展侍卫判若两人。   她便知他是当真接受了她。   于是那些欢喜更甚,就如同年节时绽开的烟花。   “你若同我在一处,日后势必还有困难重重,兴许比你从前在鉴察司里还要艰难,你可会后悔?”   她声音轻柔,问出那个问题时,眼中满是希冀。   展萧忽然觉得自己像是重新活了一次一般,他抬手,攥住她原本抵在他唇边的小手,郑重地同她道:“无悔。”   李忘舒忽觉眼睛有些涩,面前的人一下就模糊了起来,她分明笑着,可又有泪珠子不由自主地滑落下来。   “怎么了?可是我做得不对?”展萧有些乱了阵脚,他习武多年一向沉稳,如今却抬手护在那张精致的小脸前,竟不知如何做才好。   李忘舒将脸搁进他掌心里:“想听你一句真心话,可真难。”   展萧捧住她的脸,如同捧着珍贵的瓷盏般小心翼翼:“我也会怕。”   “那此后呢?”   “便不怕了。”   李忘舒朝他笑了一下,而后倾身上前,一下便靠进他怀中:“我可不是个贤惠妻子,我日后若是欺负你,你也不怕?”   “是展萧,三生有幸。”   他搂住怀里的姑娘,像是搂住了世界上最重要的珍宝。   李忘舒轻轻打了一下他的胳膊:“就会说些好听话。我今日来本是有要紧事找你,如今都耽搁了。”   展萧垂眸问:“什么事?”   李忘舒自他怀中重又坐起身来,拉住他的手:“皇叔父令你去鉴察司,明着是为了日后赐婚,可我回来想了许久,总觉得并非那么简单。”   “怎么不简单?”展萧问。   李忘舒便道:“这样看似给了你个很高的身份,但鉴察司地位特殊,司长原本就是受人关注的职位,如今你又因我过多引人注意,古语说‘树大招风’,这不是更令你招人记恨吗?只怕你往后看似有了权力,却反而更得小心行事……”   李忘舒说着说着,瞧见展萧含笑看着她,顿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   “你是不是早想到了,故意引我说出来呢!”   “小柔果然聪明。”   李忘舒抬手拍在他掌心:“展萧,你可越来越放肆了!”   作者有话说:   展萧:其实我还有更放肆的。   (路过的季飞章捂住了言旷的眼睛) 第84章 算计   御书房。   夜已渐深了, 只是这里却还亮着灯。   从前李烁曾以皇子身份来过这个地方,那时他未曾想过,自己再坐在这里, 竟要经由那么一番波折。   李炎驾崩不过月余,宫中一切从简, 连这御书房也没有他曾经记忆中的华贵。   思及此,李烁觉得有些晦气,拿着笔的手也不耐烦地活动了一下。   这时,有小太监来禀报, 车令羽求见。   车指挥使入内, 赵幸很有眼色地领着一众侍奉的宫人退了下去。   “怎么样了?”李烁搁下笔, 靠在长椅上,神情有些疲惫。   车令羽行礼方道:“展萧没有去鉴察司, 一直都在公主府中, 未免打草惊蛇,臣尚未在公主府内安排眼线。只是瞧着府中安静,当是没有什么变故。”   “他倒是沉得住气。”   “这展萧毕竟从前曾在禁军中,想必也经受过训练。当初先帝派他跟随护送福微公主,可见他定有过人之处。只是圣上,如今他按兵不动, 还能有效果吗?”   李烁笑了一下:“怎么没有?只要朕让他做鉴察司的司长, 便是他此后一天鉴察司都不去,也已经引去了人们的视线。”   “他出身贫寒, 并无根基,被这么多人注意不是好事。”   “他只是站在了不该他站的位置上。福微的身边, 不需要存在一个这样的人。”   车令羽有些犹疑:“可他当初毕竟也帮我们拿到了帝令……”   李烁看向车令羽:“在锦州时你尚且不曾有过妇人之仁, 如今怎么?可是惜才了?”   车令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确实是块习武的好材料, 起初连臣都摸不透他的路数。只是可惜了。”   “生死各有命数。朕是给他一个体面,朕不杀他,他若明白朕的苦心,迟早会自己离开。”   “可展萧就算走了,福微公主还在,圣上又赐她‘御尊’二字,那就远非一般公主。”   “福微聪慧,肖似蕙妃,只是她与蕙妃一样,终归是女子。”言及此,李烁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有些悠远,“女子,终究是要受制约的。”   “可如今天下都知道帝令出自福微公主殿下之手……”   “那又如何?她若手中无人可用,也不过是笼中雀鸟,就如同当年蕙妃困于后宫。这方寸天地,她就算有宏图大志,如何施展?她能用之人不过展萧,折断羽翼,她就飞不走了。”   车令羽没敢回话了。   福微公主再怎么说也是圣上的侄女,若是男子,那便是从龙功臣。   圣上可以有此番言论,他一个臣子,可是万万不能逾矩的。   索性李烁也累了,听完他的回禀之后便挥手让他退了下去。   他一人坐在御书房中,正好瞧见桌上的折子,最上一本摊开的说的是锦州近来事务。   也不知是不是看到故地,竟想起了那些在锦州度过的日子。   得知李忘舒要去锦州的时候,他是当真担心过的,那毕竟是舒月的女儿,他生怕她出什么意外。   那时的关心照顾,都是他这做叔父的发自肺腑。   可如今的经营,也是他这叔父一手促成。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是什么改变了呢?   也许是改朝换代所必有之“阵痛”吧。   李烁这般想着,似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绝佳的理由,而后便靠在长椅上,闭上了眼睛。   *   清晨。   李忘舒迷迷糊糊听见外头传来洒扫的声音,而后她只觉得脖子有些疼,便睁开眼睛想唤听珠来。   谁知一睁开眼,面前竟是一个人!   “展萧……”李忘舒轻呼一声,一下清醒过来。   展萧睡得更轻,她一动便醒了,却是不敢动弹,直到她起来,才坐直身子。   两人身上都穿着昨日的衣裳,一点没动,可就是有那么几分不对劲。   “你……我……”李忘舒语无伦次,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怎么说都不太妥当。   她只记得昨夜两人坐在床上说话,说了从前的事,又想以后可能会发生什么,也不记得有没有商量出对策,只是她后面太困了,便也忘了自己在做什么,谁料竟就这么睡着了。   她从床上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裙,仿佛想将衣裳上的褶皱都拍平整了:“你怎么也不送我回去……”   展萧起身,将有些杂乱的床收拾好:“本来是想送的,可小柔怎么都不走,我怕吵嚷更惊动了院里的人,就干脆没敢再动。”   李忘舒深吸了一口气,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   未曾嫁娶的公主宿在侍卫屋内,这要是传出去,她又少不得挨一顿弹劾,而且那些言官说不定要借题发挥,给展萧安上个什么罪名。这公主府内大部分都是新招的侍从,但免不得有宫里安插的人,如今展萧这处暗中有明镜阁的人在,反倒安全。   只是到底这一世还未曾成亲,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睡了一觉,便是衣裳都齐整着,李忘舒心里也难免觉得害羞起来。   她见展萧收拾好床铺,正要转过身来,干脆自己先将视线转向一边去:“都已经这样了,说什么也没用,今日之事,只有你我知道,不许说给别人听。我赶紧回去,免得另生事端。”   “等下。”他走过来,拉住她的胳膊。   李忘舒转回身:“怎么了?”   “这么回去总要让人看见,换条路走。”   李忘舒自己的公主府,却是第一次知道,在展萧这屋子里,竟然还有一条密道,连通的正是她卧房东侧的小厢房!   虽说那厢房与她的卧房并不相连,但总归是在一个院子里,可比从外头走快多了,也隐秘多了。   从那密道中出来,李忘舒倍觉惊讶:“这是什么时候建成?”   展萧低声道:“从刚要开府的时候就开始秘密建造了,如今才建好不久,本是为防有人对你动手,如今倒给你行了方便。”   “你命他们做的?”   “他们”自然说的是明镜阁。   展萧点点头:“从在代王府的府库里看到那些被束之高阁的女子用物时,我就觉得关于蕙妃娘娘的过往,恐怕不是我们听到的那般。我没有证据,所以才没有那时就告知公主。是我擅作主张,还请公主原谅。”   李忘舒拉住他的手:“你今日去鉴察司,一定比从前更不易,万分小心。”   展萧将她的手反握在手心,郑重点头:“你也是,一定保护好自己,等我回来。”   *   天色尚早,晨光初上,李忘舒身着宫装,乘着马车到了宫门前。   在朝堂上,她如今可是尽心尽力扮演着一个感情用事的公主。   打从昨日她说出那句话时,她在朝臣中心中,只怕就成了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傻女人”,而她也刚好将此事做实。不仅朝堂之上发呆走神,下朝了也不多与那些大人交谈。   如此一来,倒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在后宫里时一般。   她过早没了娘亲,太过聪慧难免惹人嫉恨,便要装作愚笨模样,众人都觉得她没有威胁,她自然也就安全了。   对于如今的李烁来说,她这个侄女已经不需要那么聪明了。   李忘舒知道帝王本就该如此,倘若她是男子,她走上那个位置,自也会那般。   可李烁终归是她的叔父,她说到底还是有些心寒。   待听得那些大臣们上奏、争论,及至饥肠辘辘昏昏欲睡时,终于等得赵幸公公那一声“退朝”。   李忘舒这才来了精神,连出宫的步子都走得快了些。   谁料得就这样竟还在宫门前被人拦住了。   “福微公主殿下这般焦急,可是还有什么事情?”   人家开了口,李忘舒也不好不理,便停下脚步看过去。   旁边不远站着的,同她说话的这个人乃是户部的钱大人,这钱大人也和定国公府有些渊源,大抵也是定国公府那派的人。   李忘舒昨日已将话说到那个份上,自然是不大愿意搭理那边的人的,便淡淡道:“本宫要去何处,似乎与钱大人不相干。”   她如今可是永安一等一的尊贵人物,饶是态度不好,可这钱大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陪笑:“微臣不敢。原是听闻公主喜爱赏花,适逢梁园秋菊正要开,又有些异域奇花,才冒昧问问殿下可愿赏脸。”   大抵是因她中秋办的那宴,夫人们口中便传出她爱看花的喜好来。   只是李忘舒觉得想笑:“钱大人邀请本宫看花,怎么说都有些奇怪吧?”   那钱大人讪讪笑笑:“微臣有一女,对殿下仰慕已久,家中宠爱,令她有些放肆,昨日哭着想见殿下一面,故而微臣这才斗胆,还请殿下见谅。”   “原是你女儿呀。”李忘舒笑笑,看向旁边候着的听珠和言旷。   听珠会意,便上前将一个香囊大小的布袋呈入李忘舒手中。   李忘舒解开袋子,竟是从里头拿出一个玉镯子来:“本宫随身不常带着东西,这些都是备着临时有事用的,不过也是上好的首饰,送给你女儿,希望钱大人的女儿能开心些。”   那钱大人一脸惶恐,连忙行礼:“微臣不敢。”   李忘舒浅笑,将那镯子搁进他手里:“钱大人,拿着吧,是送你女儿的,又不是送你的。”   她说完,巧笑嫣然,也不理那钱大人,径直登上了马车。   那钱大人捧着一个镯子,呆立原处,见着公主的马车走了,才觉得额上冒出冷汗来。   马车上,李忘舒脸上的笑容已荡然无存。   她手里拿着一张纸条,上头是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但却好辨认,是她登上马车时言旷偷偷塞给她的。   那上头正写着——赏菊有局,入局失身。   那钱大人背后,最大的可能便是定国公府。   如今她一心嫁给展萧,叔父虽还未完全答应,但已是给足了机会。显然这些人是等不及了,连后院里那些下三滥的手段都要使出来了,真当她是十几岁的懵懂姑娘。   李忘舒将那纸条紧紧揉做一团,好在他们不知鉴察司也是有与展萧熟识的旧人的,不然只怕要少了不少好戏呢。   “言旷,到鉴察司,着人去我们府上准备午膳,送到鉴察司来。”   驾车的言旷神色一凛,也不敢问为什么,忙道:“属下遵命。” 第85章 一些旧账   鉴察司, 大宁最令人畏惧之处。   与一般衙门不同,这里连正门处都是黑漆色调,透着一股压抑。   两世里, 这是李忘舒第一次正经到这个地方来。   这里与天牢不同,若非她此时顶着“御尊福微公主”的名头, 只怕以前世那样身份,根本就进不得这等地方。   从马车上走下来,李忘舒扶着听珠的手抬头去看那自开国帝王时所传的“鉴察司”三字匾额,但见笔锋凌厉, 望之便已令人想敬而远之。   听珠不曾到过这等地方, 终归有些紧张。   言旷却闲适多了, 他将马车停好,方走上前去, 向门口站着的侍卫出示李忘舒的腰牌。   御尊福微公主的名字如今谁没听过?鉴察司虽独立各部之外, 但总要听命圣上。圣上亲封的御尊公主,他们自然也没必要得罪。   况且,谁不知新上任的那司长,乃是出自公主府?   心里瞧不起是一回事,面上怎么做却又是另一回事,是以李忘舒进去倒是容易。   她多少听展萧说过些鉴察司的规矩, 是以也没令那些侍卫为难, 只自己走了进去,将听珠和言旷打发回府送膳食去了。   进得鉴察司内, 便见厅堂甬道,一应是横平竖直规整模样。   不似其他衙门府院, 总要设置山石花草, 这里并无置景, 入眼绿意不过几棵油松。那松树倒是生得极好,如今天气稍凉,不少夏花凋零,它却仍翠意葱茏。   只是单这一种,到底单调,兼之这里房屋墙瓦,多用黑漆,森然庄严之余,倒是越发压抑了。   外头天也不觉得多冷,走到这里倒是有丝丝凉意。   李忘舒在门口问了,道是司长所在乃是这鉴察司府院正中,坐北朝南,这里道路笔直,倒是好找。   只是她才走着,远远瞧见一幢气派屋子,还不待到近前,道路上忽就闪出两个人来。   他们身上也穿着鉴察司侍卫的衣裳,却是一脸冷意,说是哪里的刺客都不为过。   李忘舒一下就想起了当初逃命路上遇到的那来自各方的歹人,只是她如今经历了那么多,到底比从前胆大不少,她也在那二人面前站定,当先开口:“你们是什么人?”   “鉴察司重地,闲人勿入。”   “本宫是来找你们司长的,退下。”   “鉴察司重地,闲人勿入。”   李忘舒微微皱眉,面前这二人倒同个傻子一般,只会重复一句话。   果然昨日展萧说的不错,鉴察司里的那些人可不管她是什么公主不公主,她倒是想当个无法无天没规矩的公主,可鉴察司这些人可不会看眼色,更不会给她制造机会。   好在昨日她与展萧叙话,也没忘了正事。   早预备着是有急事时用的令牌,没想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本宫是福微公主,是来见你们司长的。”李忘舒抬手,手心里正躺着一枚黑漆雕字的令牌。   这令牌本是展萧旧物,是他当年出入鉴察司面见律蹇泽所用,如今他自己成了司长,这块令牌便到了李忘舒手中。   李忘舒也没想到,这些鉴察司的侍卫还当真是认令不认人,见她将那令牌拿出来,原本阻拦的两个人,竟然什么话都没说,就像突然出现一般,闪身就消失了。   李忘舒被吓了一跳,不免更对这鉴察司肃然起敬。   若非今日宫外遇到钱大人都敢跑到她跟前试探,她也万不会今日就冒险到鉴察司来。   李忘舒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继续往内走去,谁想到,真到了那屋外,敲过门才知,这里头竟没人。   李忘舒站在那好一个气派屋子的外头,满脸无语。   屋里没人那两个侍卫还气势汹汹拦着她?她如今倒要怀疑,这鉴察司里到底还有没有个正经人。   她也没办法,更不知要去哪找展萧,是以不得不先往回走,谁料得这鉴察司里横平竖直的路似乎还暗藏机关,她没走了多远,竟是根本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如今这路上前后连个人影都不见,李忘舒又不敢喧哗惹人注意,只得硬着头皮找路,越找越是饥肠辘辘。   晨起上朝,她原本就只是略略垫了一口,如今下朝至此,又绕了这么良久,早是日上中天。   她越走越是心烦,想起言旷给她那张纸条,就越发无法心安。   正在她思量如今该如何进退之时,只听“嗖”一声传来。   李忘舒逃难数月,如今对这声音可再熟悉不过,虽无法辨认出自何种兵器,但是箭无疑。   她心神一凛便要往声音来处看,还不待扭过头去,已觉身体被人拦腰抱了起来。   她又要惊呼,可还没出声,已有一只大手一下捂在她嘴上。   李忘舒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才看到来人竟是展萧。   他几步腾挪闪转,在李忘舒还没瞧个清楚明白的时候,便已闪身带她进了两间房子中间狭窄的廊道中。   “嘘。”展萧将她搁在地上站好,抬起一根手指抵在她唇上。   李忘舒睁大眼睛瞧着他,显然是发问,他只等得四周全都安静下来,才低声开口。   “鉴察司里时有新人练习暗器埋伏,你这样堂而皇之地走,也不怕受伤。”   李忘舒嘟着嘴:“我又不知,我不过是想找你。”   展萧心下欢喜,脸上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是一脸严肃:“你若想找我,便按我昨日告诉你的,这般受了伤可怎么好。”   李忘舒眨眨眼:“你是关心我呢?”   “我不关心你关心谁。”他低声,似是自语,说完之后也不等李忘舒反应,拉起她的手便向那狭窄甬道的更深处走去。   李忘舒偏过头偷笑,也不敢太放肆,抿了抿唇,方看向前头:“这前面不是死路一条吗?”   展萧一边走一边道:“鉴察司里都是死路,可到处都能绝处逢生。”   那是两世里李忘舒第一次见识这样的机关。   仿佛比在瑶山之中所见存放帝令的机关还要精巧。   分明是一堵砌死了的墙,可展萧不过是抬手拍了其上几块砖,那墙下竟就打开一个地道来。   他们走入地道,也不知怎么七拐八扭,再出来时,便已是在一个放满书册的大房子里了!   “你在府中修的那个地道,便是从这来的灵感?”李忘舒看着这足有三层之高的空阔藏书阁,不禁感叹。   展萧笑道:“府中那个简单得多。鉴察司中的地下暗道,由历代司长督建,不断精良修改,如今除却密道,还有机括、暗门、地下河道数处,若非熟知其中地形原理,就是七天七夜也走不出来。”   李忘舒惊讶地看向他:“那你……”   展萧从容道:“鉴察司入司的第一课,就是记背整个司中道路、暗道的所在和走法,记不住的,都死了。”   李忘舒从前就知晓鉴察司非一般所在,也对展萧的武艺早有见识,可如今听他这么说,她才第一次对出自这个地方的人有了一种具象的认知。   她只知道出身鉴察司的人厉害,却不知他们竟厉害在这方方面面。   “那季飞章和言旷,也都认得这些?”   展萧看向她:“怎么,不像吗?”   李忘舒眨眨眼:“有点难以相信。”   展萧笑了一下:“他们能出京驻守,反而是鉴察司中的佼佼者,这些密道当然不在话下。季飞章虽然风流,但幼时出身旧氏族,博闻擅记。言旷虽武艺算不得精,但轻功出色,且胜在会随机应变。他们只是看起来没什么大用罢了。”   李忘舒听他说完,便也笑了出来:“你也说他们看起来没用了,可见不是我看的有问题,该是他们隐藏太深之故。”   她说完,又朝这四周看去,但见这藏书之所乃是规整圆形,一共三层,当中却是一通到顶,看起来比宫里的书阁还气派,于是开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这里也是鉴察司内吗?”   展萧便领着她的手向那当中所置的书案走去:“这里是存放鉴察司历来卷宗档案之处,非阁主不得入内。我从前也没有资格,所以回京时还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倒不想歪打正着。圣上想令我身处风口浪尖受百官指摘,却也给了我来这里调查的时间。”   “你要查的,是我母妃的旧事吗?”李忘舒似有所感。   展萧点头:“我总觉得,关于蕙妃娘娘的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否则娘娘怎么会将帝令留给公主,而且这么些年,满朝上下包括鉴察司,都不知道帝令所在呢?”   李忘舒凝眉:“母妃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身为她的女儿,竟连个完整样子都拼凑不出。”   展萧轻轻拍拍她:“不怪你。”   李忘舒摇摇头,长出了一口气,重新开口:“我本是不该来找你的,实是今日下朝,连户部的钱大人都敢来试探,我想着,这定国公府若有叔父撑腰,只怕等不得多久,就要出手了。你才到了鉴察司,可有应对之法?”   展萧已经知道这件事了,那纸条也是他传信让言旷交给李忘舒的,只是他没想到李忘舒这么急,竟直接跑来了鉴察司里。   他本不想令心爱之人涉险,可李忘舒的性子,又哪容他隐瞒。   展萧轻叹了一口气:“从离开永安到如今,果真是没有一件事能瞒得了小柔。”   李忘舒捏捏他的手指:“原就是要你我一道,就如同取帝令那回一般,这才能成功。”   她一边说,一边垂眸去看桌案上摊着的那许多册书,但见最上面一本扣在一摞书上的册子,上头便写着几个大字“开顺四年蕙妃薨”。   说是一回事,真要面对了总是另一回事。   李忘舒愣了一下,原本抬起的手倒有些僵住了。 第86章 油焖大虾   “开顺四年蕙妃薨”, 这册子第一页上拢共这七个字,却好像是道尽了一个女子短暂悲凉的一生。   李忘舒终于轻轻探手,点在那纸页之上:“这是……”   展萧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便知她为何如此反应,抬手覆在她手上。   “这是旧时记载内宫事务的卷册, 虽按时间记述,但后宫嫔妃每人大都写在一处,虽不如圣上的起居注那般详细,但所发生之大事, 甚至宫闱隐秘, 都会写入其中。只不过……”   “什么?”李忘舒抬头看他。   展萧心情复杂:“这一卷写到蕙妃娘娘时, 被人撕去了一部分,所以这是残本。你看, 其他的都有外封, 独这一本,卷首就是这几个字。”   “也就是说,我母妃离世前的一些事,被人故意隐匿起来了?”   展萧点头:“我今日就在寻这个,这半册倒是不难找,只是被撕掉的部分, 已经找了一个上午, 也不曾找到。”   “会不会已经被人带走,或者毁掉了?”   “不排除这种可能。虽然这个书阁只允司长进入, 但鉴察司终归是奉皇命行事,倘若先帝下令, 我师父也不能违抗。”   李忘舒攥紧拳:“李炎当然不希望关于我母妃的事情被更多人知道。否则他也不会给我改这样一个名字。他一向憎恨我母妃, 恨我母妃不愿侍奉于他。”   展萧将她揽入怀中:“先帝驾崩, 你的仇,也报了。”   “可我终归再不能见母妃模样……”   “鉴察司内有许多外面没有的案卷,里头或许会记载关于蕙妃娘娘的往事,公主可以都看看,也许能从只言片语中得见蕙妃娘娘的模样。”   李忘舒将头埋进他颈窝:“我终归再见不到自己母妃一面,便是那些话写得再生动,又有什么用呢?”   “故人已以,生者却需向前。公主能将往事查清,还娘娘公道,不才是最好的慰藉吗?”   李忘舒抬起头来看他,眼中尚见泪光。   展萧抬手,将她眼角的泪滴抹去:“我们查得越快,活着的人才会越少受折磨。除了蕙妃娘娘,小皇子和福乐公主,不也是你常挂在嘴边之人吗?他们被囚于深宫,尚且努力活着,公主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了。”   李忘舒明白他的意思。   李烁如今留着李霁臻和李霁娴,不过是因李炎才驾崩不久,天下初定,还需稳定人心,待得一年两年,等百姓们都将先帝忘了的时候,随便什么“疾病”,总能要了那一对姐弟的性命。   她能活着是因为帝令,可李霁臻和李霁娴都是李炎亲生的,她叔父能从锦州起兵,又如何会不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道理?   她抬手,自己又将眼泪擦了,这才郑重点头:“为了母妃,也为了福乐和阿臻,我同你一起找。”   叮,叮——   忽然间有银铃声传来,似响在某一处,又似响在四面八方。   展萧本能地搂住了李忘舒,下一瞬才仿佛想到什么,轻舒一口气。   “怎么了?”李忘舒不解,这鉴察司实在有太多事情出乎她的预料,她如今也懒得去猜了。   展萧开口:“出来吧,你若闲着无事,不妨再去跑上几圈。”   李忘舒尚疑问之时,便听得“砰”的一声,这书阁东北惊起一堆灰尘,一道长得同书架一样的小门开了,后头钻出一个人来。   “季飞章?”李忘舒微惊。   果然如展萧所说,这鉴察司内到处都没有路,又到处都是路。   季飞章显然又是从另一条路至此的,而他们三人,谁也不是从正门进的这个地方。   “我这不是怕扰了二位清净吗?”季飞章从里头走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双桃花眼笑得促狭。   “有什么事?”展萧却懒得同他闲聊。   季飞章“啧啧”两声:“你的世界里除了公事还能有别的事吗?比如吃饭喝水睡觉?你就算不饿,公主也该饿了呀。”   季飞章提起自己拿着的食盒,献宝似地捧上来:“怕菜凉了不好吃,我才走的这条道,谁知里头灰大,好在公主府的食盒严实,我瞧着里头的东西估计没事。二位要不先用午膳?”   李忘舒惊呆了,她是让言旷和听珠回去准备午膳的,可万没有想到会是在这等情景下送来。   前世她随福乐和阿臻跟着先生到府衙“见世面”时,也曾见过那些勋贵的夫人们领下人提着食盒到府衙中送餐,她自己所想,本也是那般。   谁料这鉴察司处处不同,竟连送个饭食都要不走寻常路。   “就在这用膳?”李忘舒指着这书阁,怎么看这都不像是个用膳的地方呀。   季飞章却已将那书案上原本的卷册都推到了地上去:“这书阁进来一次可不容易呢,从前律司长进这里来找东西,经常一进就是几天几夜,那时我们都进不来,还好奇司长是怎么在里头用膳的,如今才知道,原来有专门送饭食的暗道。所以不在这里用膳又在哪?”   李忘舒听完看向展萧。   展萧会意,便点头:“他没骗你。”   季飞章正将食盒打开,闻言一下直起身:“公主殿下,属下可是历经千难万险才将这油焖大虾送来,殿下怎么能不相信我呢?”   李忘舒看着他的样子失笑,小声朝展萧道:“他一点都不像旧氏族出身。”   可季飞章那也是在鉴察司历练过的,自然听力过人。李忘舒没想让他听见,可他偏听见了。   “属下那不过是个名头罢了,家里败落时我还没这桌子高呢,哪还记得什么氏族,若不是律司长非要将我家那些旧故事给我看,我连父母是谁都不知。”   李忘舒见他一副感伤模样,正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想要道歉,却不想耳边传来展萧的声音:“这次是骗你的。”   李忘舒惊讶地看向展萧,那边季飞章无语地叹了口气。   “没意思,我就知道和展萧说话没意思。小时候嘛,确实学过些规矩,可后来既然用不上了,为何不逍遥自在?殿下说是吧?”   李忘舒被他这么一问,反倒愣了一下。   自她见季飞章第一面起,心里便觉得对方是个登徒浪子,可直至此时,听了他这些或真或假的话,她才忽然明白季飞章因何是如今的季飞章。   既能被称为“氏族”,却又对故旧姓氏只字不提,可见当初必是风光无两,而后续必是牵涉大案。   一个幼时含着金汤匙出生,从小备受瞩目的小公子,却因家族变故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不知怎么才在鉴察司这等地方捡回一条性命,他能如如今这般活着,已然是超乎常人。   逍遥自在,倘若真能逍遥自在,何尝不是一种超脱呢?   季飞章说着这话时,已经利落地将食盒里的菜一样一样端了出来。   油焖大虾、酱肘花、荷香藕片、鱼头豆腐汤,还有两小碟腌菜并溢出香气的白米饭,一上桌,便让人食指大动。   怪不得季飞章要提那么大一个食盒,原来里头竟装了这么多样菜。   李忘舒的肚子适时地“咕噜”了一声,她自幼养在宫中,自然也要学礼仪,身为公主,最不能有这等时候,今日实是在这鉴察司里耽搁了太久,倒让她这时候有些失礼了。   好在这也就展萧与季飞章两人。   她自己尚且有些难为情的时候,便见一碗白米饭已端到她面前。   “趁热吃。”展萧端着碗,朝她笑笑。   坐在另一边的季飞章这次“啧啧”好几声:“这还坐了个大活人呢,当真是成了贵人,旧日兄弟也不顾了。”   展萧没理那阴阳怪气之人,自顾自替李忘舒夹菜。   公主府里新来了一个南边来的厨子,今日的菜应是大半出自他之手,味多清淡,像是锦州一带的口味。   不过这油焖大虾却是奇特,瞧着也并无太多雕饰,吃起来却是味道丰富。   李忘舒夹着一只虾,倒是想起从前逃亡路上那些旧事。   “当初在并州,单单一口熏肉便觉得是人间至味,想这世上百姓多的是为生计发愁者,如今一道午膳便需得这么多样菜,竟有些愧疚了。”   展萧看了她一眼:“王侯将相之家,一餐饭食百多十种亦有,自古世间常有不公,公主一人本就很难改变,不是你的错。”   李忘舒轻叹了一口气:“话虽如此……”   季飞章抬眼瞧了这两人一眼:“哪有那么多双全之法?能吃一餐吃一餐便是,旧日公主险些吃不到饭时,不也无人施舍?人活一世本就不能事事皆全,譬如我虽与那么多姑娘交好,可到底难得一真心人,难不成我便要与展萧为敌,同他誓如水火吗?”   分明知道这人是诡辩,可也不知为何,这样的话从季飞章口中说出来,就有种格外“孤高”的搞笑之意。   李忘舒没忍住,笑了一下,她筷子里夹着的那只虾便长了腿似地,一下滑落在地上。   “哎呀。”李忘舒惊呼一声。   展萧连忙搁下碗箸:“可烫到了?”   李忘舒放下手中的碗,摇摇头,起身来:“倒是不曾烫到我,只是好像……”   她指了指地上,露出难为情的表情。   那些被季飞章推到地上的书册上,这时正躺了一只“流光溢彩”的大虾。   它身上挂着的油,一层一层从那书册之上殷了开去。   “无妨,我想办法恢复就是。”展萧拿出一张帕子来,俯身将那掉落在地的虾捡起来。   只是在拿起来的一瞬,他突然如同僵硬住一般,整个人都停顿下来。   “怎么了?”李忘舒走过来。   展萧的眉头渐渐皱起,甚至看了一眼手中的虾后,继续将它身上裹着的油蹭在那纸页之上。   “什么情况?”季飞章也发现不对赶了过来。   在展萧再一次将那只虾拿起时,三人赫然看见,那被油污脏污,原本该一团混乱之处,如今竟显现出隐约的一半文字来!   作者有话说:   本章的菜都是作者随口编的,并未考究食材来源,架空,架空~ 第87章 闻君有两意   鉴察司内传递消息有各种方法, 或是用司内特殊符号标记;或是用各种“密码”加密,表面看是普通信件,只要按某种顺序连缀, 就能得到真实消息;又或是烤火浸水,特殊墨水写成的文字才会显露。   但如今还没有哪一种, 是以油来作为“涂料”的。   能用来做菜的油可不是什么能多得的东西,普通百姓一年到头也未见能有几顿饭用上好油,是以也没有哪个暴殄天物之人会用油来做显字的“涂料”。   可也许正是因为此,这关于蕙妃娘娘的半卷书册, 才会选择这样的方式暗藏玄机。   “这是什么意思?”李忘舒看着那纸页上一点点显露的字迹, 但觉震惊不已。   展萧将那半卷册子拿起来, 对着外头的天光,那被油污浸湿之处, 便能清楚地看见有许多多出来的小字。   “我说怎么单单这卷的纸张摸起来如此奇怪, 原来是暗藏了夹层。”   展萧说着,又将那纸页放到桌上,打算再找些油。   季飞章惊叹:“平日盖是见用水显字的,这用油还是头一回。能造这样书册的人,想必也是位高权重,竟舍得用油来做这些事。”   “还有更多吗?”那只掉在地上的虾已经不能看了, 展萧又抬起头来问。   李忘舒摇头:“就只有菜里那些, 可这些都是好好的菜,总不能……”   若是从前, 李忘舒兴许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如今她逃难一遭, 亲眼见到百姓平日所食, 甚至兖州时说是吃糠咽菜也不为过, 她又哪里忍心浪费了面前这些珍馐美馔?   展萧知她意思,便先将那书册放到另一处。   “明目张胆将油拿进来未免惹人怀疑,只怕还是从密道稳妥。”   季飞章看看展萧又看看李忘舒,笑了一下:“快吃吧,吃完我便再走一遭,就说殿下想吃些糕点,再连着糕点一同带进来就是。不过展萧,这书页上的东西看起来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全部显现的,你与公主倘若几日都在这里,恐怕少不了人怀疑。你可提前想好对策。”   展萧瞥见那已然显露出几行的字来:“倘若这些被隐藏起来的记载,真有我们想要的东西,便是满朝上下都怀疑,也无需在意。”   季飞章有些惊讶,可倒也有眼色,未曾再问下去。   李忘舒却是清楚,他们手中还有不为外人所知的明镜阁。   一子翻盘,只是等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   午膳用毕,季飞章很快便去而复返。   他不仅拿来了一小罐油,还贴心地准备了几把小刷子。   这书阁毕竟不能太多人进入,且又是事关蕙妃娘娘之事,必定有宫闱秘辛,他们也不能找帮手,是以拢共就展萧与李忘舒两人,只能耐着性子一页一页去刷油。   季飞章送来了东西便离开了,他对鉴察司内再熟悉不过,若外头发生什么意外,他便会拉响银铃,待有叮铃的声音传来,李忘舒便要先躲起来。   那纸页如今已被展萧拆开,一页一页摊在地上,他两人一人一头,一张一张刷过去。   那些靠油显露的字迹,显然是什么人在极为焦急的时候写成,有时多潦草,有的纸张上还没有。   如此铺地毯似地去找,时辰便过得甚快。   待李忘舒从这一堆纸张中直起有些僵硬的腰时,已见窗外漆黑一片,也不知这书阁内是何时点了灯。   “饿吗?”展萧走过来,扶着她坐下。   李忘舒摇摇头:“我在刷油时瞧见了纸上的字,如今脑袋里全是关于我母妃的事情,我想尽快知道。”   展萧揽她入怀:“我明白,我们现在就拼凑。”   油字并不与原本卷册的顺序相同,两人要按照其上内容一页一页寻找,才能最终将这些纸张重新排序,连缀成一本新的案卷。   而随着一页一页的故事被理清了顺序,关于蕙妃舒月与当年的两位皇子之间的旧事,终于在这鉴察司的书阁内显露出它本来的面目。   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与李炎和李烁说法都不一样的故事,是关于当年名满永安的才女,最终在深宫中陨落的故事。   “蕙妃舒月,永安舒氏女,定业三年生……”   同每一位被记录在册的后妃一样,这被隐匿起来的文字,也从蕙妃生年写起。   当年永安城以舒府嫡女舒月才名最甚,她九岁随母亲入宫,在当时的太后寿宴上以诗惊人,大获盛赞,从此便成为整个永安城中贵女典范。   因她才华横溢,当时的宁帝便允她入宫为公主伴读,实则是太后开恩,令她蒙大儒教养。   也是那时,她认识了当时的太子之子李炎和李烁。   宫中读书者众,诸位皇子的嫡子嫡女,也都蒙先皇帝垂爱,得以入宫聆训。   直到李炎和李烁的父亲,也就是李忘舒的皇祖父即位,其他皇子或是病故,或是前往封地,宫内的孩子这才少了许多,不过李炎、李烁二人,并一位公主,和蒙受新皇后喜爱的舒月。   他们几人虽是一道长大,但彼时众人都已十几岁年纪,早该分席,舒家老夫人觉得不妥,便向皇后进言,舒月才得以回到舒府,由女夫子继续教养。   可几年岁月,又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纪,舒月一心书卷,却耐不住皇子情窦初开。   待得皇子弱冠,舒月及笄,当先向先皇提出要娶舒月为妻的,本是李烁。   他那时风头正盛,是众人眼中最有前途的皇子,又生得一表人才,永安不少世家都想将女儿荐作二皇子妃。   可舒月从来只当两位皇子是哥哥,听闻二皇子竟有此意,她惊讶之余,更多的则是躲避。   但那时李烁年轻气盛,只以为舒月是因害羞才避着他,由此竟想先斩后奏,当时的圣上还未下明旨,他便带着礼物前往舒府。   舒家虽为老臣,可面对皇子终究惶恐,仓促之间,竟令李烁找到了机会入了院中,恰巧在一处花树下见到了舒月。   数月不见,那时的李烁又正值气血方刚的年纪,他自以为天下女子总要为他折服,便焦急冒进,竟想与舒月私定终生。   舒月乃世家嫡女,自幼守礼,当然被吓得不轻,一把推开了李烁。   谁知李烁当日吃酒壮胆,竟热血上头,反而将人搂得更紧,待舒夫人发现不对赶到时,便见自己女儿被二皇子搂在怀中,不仅挣脱不得,仿佛还要被强吻。   舒夫人心疼女儿,哪还顾得上别的,上前便给了二皇子一巴掌,这一巴掌打醒了李烁,也打在了帝王的心坎上。   舒家是老臣啊,皇帝听闻此事,不忍寒了舒家老太爷的心,便做主将李烁派出永安,名为历练,实为责罚。   只是这些事情,当时的李炎并不知晓,他见李烁临行,舒月并不相送,还当那才名在外的女子,原是对他心动,由是便也动了心思,待他稳坐太子之位后,便想要将青梅据为己有。   只是帝王知晓,自己的次子已然伤了舒家人的心,又怎好再提令舒月做大皇子妃一事?   是以李炎才向自己父皇上表求娶之意,当即就被先帝愤怒驳回。   那时李炎自觉是与舒月两情相悦,对父皇的决定大为不满,而他竟比李烁更为大胆。   眼见父皇要为自己择姜家贵女为太子妃,竟仿造禄阳长公主字迹,将舒月“骗”入宫中。   可怜舒月与禄阳长公主姐妹相称,却不知自己入宫为公主解忧竟成了一切噩梦的开始。   李炎将她囚于酌流轩,在那姜家贵女到达永安的前夜,强行占有了她。   后来李烁回京,先帝驾崩,朝局大变,舒月再未能踏出宫门一步。   李炎登基为帝,李烁封代王幽居锦州,姜梧为后,而舒月则成了蕙妃。   开顺元年,李霁柔出生,李炎十分高兴,大赏舒府,舒月的哥哥舒通正加官进爵,若非言官相劝,连方氏都能封个诰命。   可舒月却孤坐后宫之中,根本不令李炎近身。   起初李炎还怕她伤了自己,几番退让,可连年累月,已是大权在握的帝王哪里忍受得了这些?   开顺三年冬天,在蕙妃与帝王不知大闹第几回之后,李炎大骂着“疯子”回到养心殿,当夜就一道谕旨,令旧朝功臣舒府倾天不复。   舒家从此消失在永安城中,舒通正携妻子退走并州,没有任何一个人想着宫里还有当年名满京城的才女舒月。   开顺四年,舒月在帝王面前自戕,从此,李炎下令,公主李霁柔更名李忘舒,关于舒家的一切尽数毁去,鉴察司不留。   那几十页文字,将一个女子无奈悲凉的一生写尽,观者尚且唏嘘,更何况局中之人?   她本是永安城内一颗璀璨明珠,世家贵女、才貌双全,却因此徒遭劫难,最终毁在几个男人手中。   那最后一页上,已然看不太清的字迹隐隐约约写着“并州张继留书”。   捧着那最后一张纸,李忘舒早已泪流满面。   她对母妃的记忆一向隐隐约约,可不知是不是因那把银锁、那支木簪,她每觉孤立无援之时,却又总觉得冥冥中有母妃还在保护着她。   她幼时也曾不理解,母妃明明已是妃子,在万人之上,又因何要自戕,留她一个孤女。   如今她却明白了,最怕的不是生就泥污之中,而是她分明清清白白,合该平安喜乐,一生顺遂,却因旁人错处永堕泥泞,不得翻身。   “我不该活着……”李忘舒趴在展萧肩上,任泪水盈出眼眶。   展萧轻抚她的后背:“不怪你。”   李忘舒摇头:“我是不被期待的,我身上流着李炎肮脏的血,我的母妃是因我才平白多受苦难。我不配为她的女儿。”   展萧紧紧搂着她:“蕙妃娘娘愿将帝令交给你,必定是爱你这个孩子的。她这一生活得明白,恨得明白,爱得也明白。”   “小柔,”展萧扶着她的肩,看着她的眼睛,为她擦去泪水,“蕙妃娘娘是信你的,她信你这个女儿,终有一日能让真相昭雪,能令真正做错之人,付出代价。”   “是吗?”   “是。”他回答得极为笃定,“我们回不到过去,但尚可改变将来。娘娘一生孤苦,我们怎能让真正作恶之人逍遥快活?”   “我陪你,重整河山。”   作者有话说:   以油显字为剧情需要作者杜撰,无科学依据 第88章 新的机会   福微公主称病告假的第三日, 满朝文武终于坐不住了。   那展萧受命成为鉴察司司长,已让诸位大人但觉眼中扎了一根利刺,如今福微公主又称病不出, 谁到府上拜访都不见,在这些大人眼中, 便是恃宠而骄,是要翻天。   是以这朝堂之上,关于今秋各地收成的事才议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已有人坐不住, 谈起了鉴察司司长与福微公主之事。   “那展萧本就没有功名, 圣上念他功劳, 赐他监察司司长一职,他却不思兢兢业业, 反而是窝在那府衙之中, 也不见做出什么事来,这般行径,与米虫无异。”   “依微臣之见,展司长不过是仗着公主的喜爱,故此肆无忌惮,这是不将圣上的威严放在眼中, 还请圣上秉公处置, 另择良人。”   “自他走马上任,到如今已有三日, 这三日来都不曾见他做出什么来,可见其并非得用之人。鉴察司独立各部之外, 乃是圣上左膀右臂, 岂容这等败絮其中之人占着位置?”   ……   李烁坐在龙椅之上, 看着下头群臣吵嚷,脸上显出几分凝重,心里却是忽然畅快。   这三日里他隐而不发,等的就是今日。   世人皆知,恒顺帝所写《帝策》,乃是经由福微公主之手现世,他身为帝王,自然不能明着干“鸟尽弓藏”之事。   可臣子为国,又不必同他一样,被所谓的“从龙之功”绑架。   如今李忘舒受封,展萧居高位,必有旧臣不满,他也不过是平衡朝中势力,是那展萧自己进了鉴察司却什么事都不办,便是他想赏赐功臣,又能怎么办呢?   是以李烁只是满脸沉重地看着,却并不发一语,任由群臣在下头吵嚷。   那些臣子都在朝为官多年,个个都是人精,见着圣上这个样子,便是猜也能猜出圣上几分意思来,一时间弹劾展萧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众人越说越起劲,仿佛那新上任的鉴察司司长犯了什么弥天大错一般。   李烁默默瞧着,直到觉得差不多了,才轻咳了一声。   殿中这才安静下来,诸位臣子都退回原处,个个垂首立着,不敢言语。   “朕听诸位所说,倒有几分道理。只是想来是那展萧年轻气盛,尚且不懂道理。依朕看,不若提点他一番,倒是再给他一次机会才好。”   李烁开口,只这么一句,底下又炸了锅。   言官嘛,尤其是御史台的某几位大人,总觉得要有谏言,要与圣上对着干,方对得起他们的御史身份。   李烁明着是维护展萧,实则却会激起更大的反抗,尤其那些文官,一听这话,只以为圣上没将自己的意见听进去,反而更跃跃欲试,要进言惩罚展萧。   那展司长才到了司长之位三日,明明什么都没做,就在这样的情势下成了众矢之的。   可究其根本,不过是因为,他是福微公主钦点之人罢了。   尚不到公主,难不成还管不了一个毫无根基背景的准驸马吗?   李烁正是拿准了那些旧世家的心理,这才稳坐帝位之上,只等着如今的小火苗蹿成燎原大火。   他那时,便可“痛心疾首”地罢免展萧的官职,再为李忘舒择自己人做驸马。   而那史书之上记载,他便仍旧是仁德为善的好君王。   而此时,已成众矢之的的展萧正从书阁内摊开满地的卷册之中直起身子来,朝伏在案上的清瘦身影走去。   “小柔,醒醒,天亮了。”他在李忘舒身边坐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李忘舒睁开惺忪睡眼,见那高处的窗户漏进日光来:“什么时辰了?”   “巳时末了,再不醒来,连午膳都要误了。”展萧扶着她坐起来。   李忘舒一下清醒过来:“怎么都这会了?我怎么睡了这么久,你也不叫我……”   展萧轻抚她的头发:“你熬了两日,没命看那些卷册,早就累了,合该好好休息,若非你执意留下,我定是要将你送回府中去歇着的。小柔,我知你急,可终究是身子重要。”   李忘舒抱住他:“那你呢?昨夜我熬不住睡了,你是不是又熬了一夜?”   展萧拍拍她:“睡了两个时辰呢,况且我从前早习惯了,你与我不同。”   李忘舒便捧着他的脸,有些心疼起来:“若你累坏了,我如何是好?你既不让我熬着,你也不许。”   “不用再熬了,你要找的,已经找到了。”   李忘舒微惊:“这么快就找到了?”   她还以为要找全旧事的记载,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还特让季飞章带了话,命府内的人称她是重病呢,这才三四日的功夫,便都找到了?   展萧笑道:“这里卷册虽多,但都是按照规律摆放,若有了方向,找起来自然不难。况且你又发现了那靠油显字的法子,我只要多试几次,便能有结果。”   “那你快些告诉我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殿下且莫心急,先梳洗用膳,再慢慢研究不迟。”   这书阁内唯他二人,李忘舒梳洗便也由展萧侍奉。几日下来,那展侍卫侍奉人的本事倒是见长。   李忘舒也不知他是从哪弄来的姑娘家用的妆奁,倒是用着趁手,比公主府里新添置的还好使。   待收拾妥当,展萧将那些女子用物又收入一侧暗格中,这才领着她登上那书阁三层。   这里也如下头一般放置著书案,如今上头摊着几个本子,有两卷显然是刷过了油,字的印记重叠起来,仿佛比关于蕙妃的那卷记述更为详细。   展萧指着最边上的一卷道:“这便是昨日公主找到的那卷关于并州张氏的。昨日我又与其他卷册核对过,那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抄录娘娘生平的人,应当就是十几年前并州大族张家的二公子。”   “可按照案卷中记载,张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族中子弟又多在朝中为官,他既是嫡次子,虽不如长子一般显眼,总也该是平步青云,如何做起这鉴察司内文书一职?”   展萧摇头:“他不在鉴察司。十几年前,鉴察司的案卷并非都出自司中人之手,有不少宫闱中事,乃是先由翰林院的专人撰写,而后再秘密转运至鉴察司。”   “那他是翰林院的人?”   展萧这回点点头:“这位张继张大人,应该是考取功名入了翰林院,因一手好字,便被选中修书。开顺四年娘娘自戕后,关于蕙妃的诸多记载都被先帝下令销毁,而他不知为何,便冒着性命危险,将那些本该被销毁的记载誊抄了下来。他大约抄得极为焦急,故而记述中多有错字,且字迹有些模糊不清。”   “可我在宫中这么多年,早些日子也同福乐、阿臻一道听学,见过不少翰林院的大儒,独独未曾听过这位张大人的姓名,这难道不奇怪吗?”   展萧便指向旁边一卷,拿起来呈给李忘舒:“这就是原因。”   “张家牵扯进谋反的案子?”李忘舒大惊。   她之前找到关于并州张氏的记载时,曾细细看过,这张家在并州,便如同鼎盛时的舒家在永安一般,乃是当地的名门,族中子弟细数能有百余人,泰半都在朝中任职,照着这样的势头,管他换了几朝皇帝,这张家总有法子屹立不倒,除非是脑子进水了,如何能想到谋逆?   展萧便道:“怪就怪在此处,张家一个稳稳发展的氏族,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为何要去做掉脑袋的事?这卷上记载,他们正是开顺四年的年末,开顺五年之初,因牵涉谋逆,株连九族。自此并州张氏销声匿迹,便有活着的张家旁支,也不敢自称张氏后人。”   “也正是这两年之交,”展萧一边说,一边将桌案上最后一册书拿起来,“这卷当年的《年节烟花堪录》上,用油字写了如今整个鉴察司都再没有记载的宫中旧事。”   “什么旧事?”李忘舒心里已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将那卷册接过来,对着日光,去看上面刷了油才得以显现的字迹。   “皇祖父……”   她极快地扫过上头写着的内容,一页一页朝后翻,越翻越是觉得心内惊涛骇浪,竟仿佛失去了知觉。   她出生得晚,其实并未曾见过皇祖父,只是从嬷嬷口中听说过那位帝王的贤能。   可她毕竟是公主,早些时候每年祭奠,她也总要跟着皇室子弟一道前去祭拜。   她一向以为,皇祖父是年老体衰,病死在皇位之上,却未曾想到,那在养心殿内的驾崩,竟是从头到尾被人设计,乃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此等隐秘之事,不知是在如何情况之下,被记载于这样毫不起眼的一卷记录年节烟花表演的书卷上。   其上字迹,每每颤抖,仿佛是记录之人在用尽全力维护一位惨被儿子算计的帝王。   录到后头,那字迹已然颤抖,要拼命辨认才能拼凑出完整的一句话来,也不知那冒死誊录之人,到底是经过了怎样的惊天险境。   李忘舒捧着那卷书册,难以置信地看向展萧:“这上面写的,都是真的吗?”   展萧垂眸看着纸页上,靠刷了油才能显现的字迹:“纸笔之言,并无证据,真假不过后人分辨。但依微臣之见,那张大人冒死记下蕙妃娘娘旧事,又在开顺四年,家族垂危之际,将这偶得真相记录笔端,若非他果真查验,又如何敢冒这样的险,肯冒这样的险呢?”   “更或者,”展萧抬起头来,看着窗外明媚的天光,“正是因他冒死将这些本隐于黑暗之事见诸笔端,才将整个家族牵连至不复境地。先帝当初一定极为恼怒吧。可惜他抄了张家九族,却也没找到记录那些旧事的文字。张大人,该是忍受着怎样的折磨,才能令你我今日,见到这些故旧文字。”   李忘舒凄然而笑,她忽然忆起前世,在她备受冷落的孩童时光里,她还曾希冀父皇能如天下任何一个普通父亲般,分她一分好脸色。   “他连自己的父亲都敢杀,我竟还对他抱有希望。他们兄弟利用我母妃,如今又要利用我,可笑至极。”   外头天色正好,李忘舒却突觉得,那日光,刺眼极了。 第89章 仇人   从鉴察司书阁秘密回到公主府后, 李忘舒将自己关在房中,整整关了一日。   水米未进,也不让人探望。   听珠心急, 已想着去请太医来,却被展萧拦了下来, 他自己趁夜色请了鉴察司中相熟的郎中至府中候着。   第二日李忘舒自己将房门打开了,只是还未来得及说上一句话,便晕了过去。   从那日,福微公主就大病了一场。   那原本为了告假找的借口, 如今倒是成了真。   不只太医院的好些位太医被圣上打发至公主府日夜守着, 宫里的药材补品也是流水似地往公主府上送。   御尊福微公主所受之偏宠, 由此便可见一斑。   虽说圣上下令,公主生病, 不允人再探望, 但拦不住群臣私底下送些好东西。   打李忘舒病了的消息传出去,听珠每日最忙的不是侍奉公主,倒成了清点登记宫中和各府送来的东西。   好在公主府够大,若只有一个库房,只怕根本摆不下。   而这些李忘舒倒暂时不知,她于房内昏睡了两日, 每日只有不大时候醒着, 喂药不久便烧迷糊了过去,直到第三日的夜间, 那烧才终于渐渐退了。   太医说是急火攻心又受了风寒,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李忘舒再清醒时, 但觉躺在床上, 整个身子都是绵软的, 一点使不上力气来。   又是夜里,屋内燃着烛火,偶有灯花噼啪的声音,余的便是格外安静。   她睁开有些沉重的眼皮,瞧见的便是架子床绣着花样的床顶。待得定了定神,才想起自己已是从鉴察司里回了公主府中了。   “展萧……”她开口想唤人,却觉得嗓子有些干涩,才发出一点声音来便咳了出来。   听珠守在外间绣花样,闻声连忙扔了手里的东西跑了进来:“公主终于醒了!”   “快喝些水润润嗓子,再说话不迟。”   李忘舒由她扶着坐起来,靠在柔软的引枕上,进了小半碗水,才觉舒服了些。   “展萧呢?”她开口便问。   听珠愣了一下,却没立马回答。   李忘舒从在鉴察司里知道那些事后,便能料想此后必定诸多风雨,她只是没想到自己哭了两回,险些把身子哭垮了。   如今一见听珠的模样,心里早隐隐有了猜测。   “是不是出事了?”   听珠见李忘舒这么问,一时面上便已有了紧张之色:“倒,倒也不能算出事……”   “到底怎么,你如实说来……”   听珠见她气了,连忙扶住李忘舒,轻抚她后背:“公主莫着急气坏了身子,奴婢这就说。”   “不必瞒着我,我是病了不是死了,如今既醒来,自然支撑得住。”   “是。”自代王府中跟了李忘舒这么久,听珠算是个聪明丫头,知晓李忘舒的脾气。   她听了这话,再不敢隐瞒,便开口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   其实确如听珠所言,是没有什么大事的。只是展萧被卷了进去,纵使没什么大事,对李忘舒而言,只怕也不是小事。   自打李忘舒病后,除却各府送东西来交好,对展萧的弹劾也到达了顶端。   理由多是他在鉴察司不做正事。   那些大臣分明自己也没进过鉴察司,也不知道为何那般自信,就是言之凿凿展萧乃无能之辈。   前两日李忘舒烧得最厉害的时候,展萧到太医院请人,正遇上定国公也身子不适,派了家里下人请太医,于是两边便吵嚷起来,最后展萧是将人拉在马上“抢”到公主府的。   展萧为鉴察司司长,又一身好武艺,那些小厮哪是对手?是以被打了的小厮回去就告了状,第二日定国公便告到了御前。   这下可好了,原本就看展萧不顺眼的那些旧贵族,通通站出来对着鉴察司司长大批特批,浑然没有当初律蹇泽做司长时的谨小慎微。   帝王便是再偏袒,也总要做出些平衡,由是只得罚了展萧半年的俸禄。可这不疼不痒的罚,反而更是火上浇油。   及至今日,参展萧的折子约莫能堆满御书房的桌子,而那展侍卫的处境,看起来也真的是孤立无援。   李忘舒听着听珠回禀,神色越发冰冷。   明眼人谁看不出来?那些仗着有些家底的旧贵族,就是要趁着她这御尊福微公主病着的时候,要了展萧的命呢。   “殿下才醒了,可万不要动怒。展大人今日早晨才来看了殿下,吩咐殿下醒了一定着人去知会他,想是那衙门里事务缠身,这才还没回来,殿下定要放宽心,小心身子为上。”   李忘舒笑笑:“我何尝不知这些道理。你下去吧,我静一会,若展萧回来了,让他进来就是。”   听珠垂下眼帘,她自己知道,她乃是出身锦州的代王府,与公主总是隔了一层的,便也不再多话,只给李忘舒盖了盖被角,便又离开了。   李忘舒才醒来,心里又有些烦乱,靠在枕上想着想着,便又睡着了。   待她觉得床榻好像动了一下,一下子从睡梦中醒来时,睁眼便瞧见面前床边坐着展萧,鉴察司的袍子还套在身上,显是一回来就来寻她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梦到了前世,李忘舒再看见他,倒觉得有种失而复得的庆幸。   展萧见她睁开眼,刚要开口说话,还没说出一个字来,怀里便撞进一团温热来。   他一时慌了神:“我才从外头回来,身上凉,莫又过了寒气给你。”   “我不管。”李忘舒如今倒和个孩子似的,执拗起来。   展萧无奈,只得叹了口气,腾出手来,腾挪着将那被子拉过来,裹在她身上:“太医说你受了凉,又是急火攻心,冷热不济,这才烧得停不下来,你如今才好些,又不小心。”   “听珠都同我说了。”李忘舒被裹成个粽子般,只露出脑袋来同他说话。   展萧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   他还想待事情处理完了再说与李忘舒,果然早该知道什么都瞒不住。   “没什么大碍,是麻烦,却也是机会。”   “那我睡着这三日,可有人刁难你?”   “鉴察司里倒是有些,可我出身何处你难道忘了?我还能让他们得逞不成?”   “你又夸海口。”李忘舒从被子里抽出手来,软绵绵打在他身上。   她如今经历这么多事,便是没亲眼见着,光是想也知道,鉴察司那等地方,若要出招,必是明枪暗箭一个不落。   他要应付李烁,又要防着鉴察司里有二心的,哪有那么容易?   可这些事落到他嘴里,便又是轻飘飘的,与那时永安城外杀了呼延海一般,好像并不是多大的事一样。   展萧接住她落下来的拳头,将她的手包在手中:“新帝登基才几月,便是他们想出手,也碍着面子呢。”   李忘舒垂下头去:“我本是吃不下东西,才在房里想独自好生理理这些日发生的事情,我也没料得这身体竟这么不中用。”   李忘舒前世极少生病,她虽生得瘦弱,但自幼在宫中不受重视,倒是经了些跌打,身子算不得坏。哪料得便是这么一回,竟烧了三日才好。   展萧揽住她:“怪我一下将事情都告知你,是我思虑不周。”   “难不成你还想瞒我?”李忘舒轻哼一声,“我便是想这些事,也都是我的事情,是该我去想的。我只恨找不到好法子,能替我母妃讨个公道。”   她双手拉住展萧的手:“我闭着眼睛,就好像能梦到那些旧事一般。那位张继大人,我与他素未谋面,却好像能瞧见他躲在屋内,为着一点公道,冒着掉了脑袋的风险把那些亟待销毁的旧事都誊抄下来。”   “他一个文人,手中并无多少权柄,尚且能做到这个份上,我如今……又怎能辜负他用命换来的真相?”   她靠进展萧怀中,仿佛这样心里才能安宁些:“可展萧,十几年都过去了,就算那些都是真的,我们也不能把卷册当证据呀。没有证据,又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也一直在找。就如小柔所预料,所有有可能找到的证据,早就灰飞烟灭,但我又想到我师父曾说过的话。”   “律大人?”   李忘舒与律蹇泽两世都没有什么来往,但她清楚律蹇泽在展萧心中,并非只是首领那么简单。   古话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律蹇泽同他们站在了相对的一面,但当年救命之恩,总不能忘。   “律大人他……”   展萧轻轻抵在李忘舒唇上:“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我说的不是那些。师父有他的选择,我有我的选择,我要说的,是他当年教给我的。”   “教你什么?”   “这世间不是每件事都能理清因果。譬如圣上与先帝的那些旧事,谁对谁错,如今就算辩个分明也没有意义。如今最重要的,不是让旧案有什么结果,而是未来,公主不必受人掣肘,不必再走蕙妃娘娘的老路。”   李忘舒直起身子看他:“你是说……不找证据?”   “当年李炎夺位,想做就做了,公主可曾看他也找个什么证据?”   李忘舒怔怔地看着展萧,她明白展萧的意思了,可也正因明白,才觉得心内竟有些热血翻涌。   当年养心殿皇祖父驾崩,众人都以为是年纪大了,突然发了疾病,李炎和李烁可以做得,她为什么就做不得?   她母妃被害,郁郁而终,她自己若非能重生一世,早已死在西岐人刀下。   她又为何,非要做个好人呢?   “倘若动用明镜阁,有几成胜算?”   展萧知她懂了,他轻柔将她揽进怀里,沉声道:“便是只有一成,我也愿替公主一试。” 第90章 天凉   下了两场雨, 暑气便消散得一无所踪。   永安城内入了秋,原本葱茏的绿意便夹杂进红色与黄色去,如同故意织出花样的锦缎, 铺展在京城之中。   打从福微公主病了那一回起,公主府中便闭门谢客, 待得九月廿二,众人才见那府第开了门,福微公主倒是坐着马车入宫了。   这段日子弹劾展司长的折子自然没少,只是全被李烁压着。   那帝王仿佛是打定了主意要保下这位公主的心上人。只是越是这样, 那些自诩清流的言官就越是谏言。   展萧已经连着几日未去鉴察司了, 众人只当他是怕了, 躲在公主府中,要寻一个女人庇护, 却不知他这段日子甚至出京了一趟, 悄无声息地离开,又悄无声息地回来。   世人眼中,李忘舒如今大病方愈,就要往宫里去,定是为了给展司长求情,是被感情冲昏了头脑。   可李忘舒知道, 她也不过是在学当年李炎那些把戏,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她是清早入宫的,及至日暮才回了公主府。在御书房同李烁交谈许久, 又屏退了侍从,是以消息传出来, 那为展司长求情的猜测便越真。   李忘舒就当没听见那些流言蜚语似的, 在公主府中歇了一夜, 第二日九月廿三一早,她又入宫去了。   只是这回,她倒没去见圣上、更没去上朝,才进了宫门,抬着福微公主的小轿便直奔承乐宫而去。   今日晨起便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宫道上一片潮湿,地上映出宫人的倒影来,也映出那微微摇晃的轿辇。   李忘舒瞧着细雨如丝,倒忽然想起旧年李炎尚在位时。   那时她年纪不大,宫里有个新晋妃子正受宠爱,得了李炎的优待,可乘轿辇,便是坐着轿子在一个雨天遇见了她。   那妃子年轻气盛,打量她被帝王厌弃,便也没个好脸色,还颐指气使挑她错处,令她在雨里跪了许久。若非皇后娘娘听闻了此事,特意将她领回去,只怕她那一回就要大病一场一命呜呼。   可后来没过两年,那妃子就失了宠爱,受不了后宫的岁月自尽了。   当年跪在地上的李忘舒却始终顽强活着,而今她已坐在了轿辇之上,当初傲慢无礼之人,却早不知何处了。   思及旧事,李忘舒神情有些恍惚。   那时她尚无自保能力,是皇后娘娘仁心救了她。   如今她再不是昔日任人欺负的小姑娘,便是为了当初那一点恩情,她也该保下姜皇后的一双儿女。   昨日她与李烁相谈,说的就是关于李霁臻和李霁娴的事情。   终究这般软禁着并非是个长久办法。   如今天气凉了,过不了几个月就是年节,天下百姓众多眼睛都盯着,李烁才即位不久,自不能有太明显的污点,免得人心不稳。   怎么处置李霁臻和李霁娴,该是年节上头等大事。   若就这么放出来,李烁心里肯定不愿。可若不放,众人眼中李炎可是为了抵抗西岐残部才驾崩,拢共留下一双儿女,怎么说也是皇室血脉,连年节时都要被关着,这新帝总要落个苛待兄长儿女之语。   李烁把人关在承乐宫这么久都不处置,就是不想史书上多添个骂名,怎会容忍这样的事发生?   是以对他来说,李忘舒这时出现,无疑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李忘舒也是李炎的女儿,由她来处理这事,再合适不过。就算有骂名,女子而已,又能有多大影响?   李烁心里早就等着李忘舒发问了,昨日聊过,自然没有拒绝。   是以今日李忘舒到承乐宫顺畅得很,这里明明不让外人进入,她却是没受到一点阻拦。   雨依旧下着,宫人打了伞护送她走至承乐宫的正殿中。   天气阴着,虽是白日,殿中却也点了灯。   李忘舒进来时带进一股水气来,那坐在一处的姐弟两个若有所感,一道抬起头来。   他们两个正在下棋,棋盘上下了一半,黑白交错,已是有模有样了。   “贸然前来,扰了阿臻和福乐妹妹的清净,是我的不是。”李忘舒走过去,看着李霁娴和李霁臻。   李霁娴只瞧着她走进来,也没说话,便将头扭回棋盘上,似乎在思索何处落子。   李霁臻却是从榻上跳下来:“长姐。”   李忘舒朝他笑笑:“许久不见,阿臻越发有礼,也长高了些。”   李霁臻站在那,脸上的笑有些勉强:“承蒙长姐夸赞,愧不敢当。”   这时,坐在那的李霁娴才终于开了口:“这宫里如今狗都嫌弃,长姐来做什么?”   她语气算不得好,只是到底从小到大都是娇养出来的,便是发脾气,声音也听着是绵软软的。   李忘舒猜到她会恼。   李炎待她不好,可待福乐这个亲女儿还是很不错的。   福乐终归是因她才失去了父亲,她会恼,便是会恨,李忘舒也不怪她。   只是发脾气是一回事,要怎么做可是另一回事。   李忘舒只当没听出李霁娴话里的不悦,她缓缓走过去:“我来带你们出去。”   李霁娴忽然扭过头看向她,眼里闪过一瞬的震惊,旋即她也站起身来,却是一把将李霁臻拉到自己身后:“长姐,我敬你是姐姐,便是心里有恨,也不愿与你吵嚷,都到这步田地,你也不愿放过我和阿臻吗?”   李忘舒愣了一下,便反应过来李霁娴当是误会了。   昔日她也曾落入与软禁差不了多少的境地,那些宫中的侍从最会看人下菜碟,必是如她当年所见一样,嚼舌头说了不少难听话。   李霁娴听了那些话,自然认为外头的人是想要她性命。   李忘舒轻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我是说真的,带你们出去,然后,重新活过。”   她说得认真,落在李霁娴眼中,便如同又见到当年处处有主意的长姐一般。   小姑娘眼里含了泪,却又有几分倔强,再不似从前一样,若遇见不快就哭泣起来。   成长便是如此。   可李忘舒瞧着,总是有些心酸。李霁娴本不必这样,是因了她的重生,才有今日之果。   “福乐妹妹,你我从小一处长大,我知你从前待我好,也记得旧时我们几个孩子一道经历的那些事。走至今日,实是我不得已而为之,是别无它法。我不奢求你的原谅,只是姜皇后待我有恩,我无法弃你和阿臻不顾。”   “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我都再没有一句话。但不管发生什么事,人活着才有希望。”   她言辞恳切,李霁娴不是听不出来。   只是李炎到底是她的父亲,外头的人不知李炎究竟怎么死的,她一个在宫里的公主,便是没有亲眼所见,猜也能猜个大差不差。   什么为抵抗西岐残部,分明就是因叔父入京。   李忘舒是她的长姐,曾经也帮过她,这不假。   可李烁入永安有帝令相助,李忘舒又是其中关键,自与父皇之死脱不开关系,这也不假。   及至此时,她才终于明白昔年奉贤殿里学到的那些道理。   这世上许多事,本就难分对错难辨真假,从前她有爱有恨,不过是从未遇过眼下这般复杂处境。   李霁娴垂下视线,泪珠子便掉下来落在地上铺着的厚毯上。   “阿姐……”李霁臻从她背后探出身子,拉了拉李霁娴的胳膊。   李霁娴看向皇弟,抹了一下眼泪:“我是没法原谅你。我敬重长姐,从未想过我的家会亡于长姐之手。如今这宫城于我而言不过一座空城,若非阿臻还在,我早就死了,倒不如去地府,还能见见故人。”   “方靖扬吗?”李忘舒缓缓开口。   李霁娴一下抬头看向她:“我到底敬你是姐姐,你还要用方靖扬来威胁我吗?”   “他没死。”李忘舒看着李霁娴,声音轻缓,“他被关在天牢地底的水牢中,有与展萧相熟的郎中为他诊治过,如今过了这么些日子,想来当好了些许。”   “你说什么?”李霁娴不敢相信,“叔……当今圣上不是杀了他吗?”   “叔父求个仁德美名,在没想到万全之法前,不会轻易取人性命。只是方靖扬如今被关大牢,若想救他,也没有那么容易。”   “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方才便说了,我是来带你们出去,重新活过的。”   李霁娴微微皱眉,李霁臻抬头看着这位长姐,却想起卫思瑜在代王入京前同他说过的那些话。   那时卫大人还因为这事和向大人吵了一架。   卫大人认为长姐图谋甚广,绝非仅仅是扶持代王登上皇位;而向大人只觉得凡是乱臣贼子,必得得而诛之。   如今见长姐这样说,李霁臻倒品出些卫大人话里的意思。   “长姐有办法救人?”李霁臻开口问道。   “若果真没有办法,我今日也不会来了。如今天凉了,牢里的日子越发不好过,我自然也要多争取些时间。我请命来此,屏退旁人,若只是为了叙旧,可太费周折了。”   她走上前,离李霁娴和李霁臻更近了些:“若要救人,从此刻开始,后面的日子少不得冒险,说是刀口上讨活也不为过。可倘若事成,我们姐弟从此再不必受人桎梏,还能告慰皇祖父在天之灵。我今日来,就是想问,你们敢不敢搏这一次?”   “皇祖父?”李霁臻一下就听出了李忘舒话里的关键。   李忘舒点点头:“皇祖父便是扭转这棋局的关键一子。若走出这一步,承乐宫便再没有这样安稳日子,阿臻,也或许不能如其他孩童般无忧长大。若你们决心要试这一回,我便将这宫里那些隐晦不堪的旧事原原本本告诉你们。”   李霁娴看向李霁臻,皇弟不能无忧长大……   她虽是个姑娘,奉贤殿听学也学得算不得多好,可毕竟出身宫廷,那言下之意,不就是……   她惊骇地瞪大眼睛看向李忘舒:“你是说……”   李忘舒从桌案上拿起一枚黑子来,啪地一声按在棋盘上:“落子无悔。” 第91章 风雨将至   御书房内, 微凉的雨气自开着的窗子吹进来,却让人觉得头脑能清醒些许。   李烁坐在桌案前,看着对面进来回禀的车令羽:“她屏退了旁人, 单独和那姐弟两个说话?”   车令羽身上穿着殿前司的铠甲,上面尚能滴下水来, 显然是刚进来不久。   “回禀圣上,微臣瞧得真切,福微公主殿下到了承乐宫,便命侍从都下去候着了, 自己进正殿内与公主和皇子说话。”   “可知她说了什么?”   “微臣恐打草惊蛇, 不敢太过靠近, 咱们安插在承乐宫里的人,因离得太远, 听不甚清。想来是福微公主有意防着圣上, 故意压低了声音。”   李烁神情有些凝重,如同窗外阴云密布的天气。   “她病了一场,才一好了,便同朕说想见弟弟妹妹,难道是病中想通了什么……”   “会不会公主殿下自觉身体变差了,这才急着与从前的亲人见上一面?”车令羽猜测。   李烁摇摇头:“不像。她同朕所说, 乃是想要劝那姐弟两个想开些, 到时也一同来年节的宴会上用膳。这样一听,当是为了除去后顾之忧才对。可她现在又屏退宫人……”   车令羽挠挠头:“微臣听说, 这小孩子的心思分外难测,兴许有外人在时, 不容易表露心声, 福微公主这才将宫人都遣出去, 好一心劝说。”   李烁想想,倒觉得车令羽的这个说法有些意思,于是便道:“若果真是这样,对朕来说倒也是好事。两个孩子,朕倒不至于容不下。只是如今一切都成了她一人之词,朕走至今日,不得不防啊。”   李烁说着,看向车令羽。车令羽心神一震,莫名地从帝王的话里听出另一个意思来。   他敛了敛神,这才重新开口:“圣上,那展侍卫近来终于有了新动作。”   “哦?他又做了什么?”   自打上次被弹劾,展萧就一发不可收拾,就跟听不到御史台和诸多文官对他的不满似的,每日在鉴察司的时间还没有在公主府的时间长。   他明着是鉴察司的司长,实则底下乱成一团都不管。   前几日据说鉴察司考校,有几个人争斗过程中伤了性命,不少臣子听说了,都觉得此等行径太过恶劣,展萧却说鉴察司就当能者居之,反将杀人者提拔。   自那之后,倒有几日没再听到他的新消息。李烁心里只觉得这位展侍卫恐怕也要黔驴技穷,没想到李忘舒好了,他倒也又出手了。   车令羽便回禀:“他这几日从不同的银庄取了不少银票出来,做得极为隐秘,但宫中有人在几个大银庄里,所以微臣很快就收到了消息。于是微臣又亲自蹲了他几日,却没想到,他竟然去了几个车行,问现在租马车的价钱。”   “他租了马车?”这倒让李烁觉得有些奇怪了。   车令羽摇头:“他只问了价,未曾租过,不过依微臣所见,既问了价钱,这租不租,许也就是几日的事情了。”   李烁笑了一下:“看来他终于熬不住了。”   那帝王心里忽有了一种料事如神的快感。   起先他也以为展萧对李忘舒情深意重,所以才苦思冥想怎么离间这一文一武两人。捧杀这招虽好用,但终归也是有风险的。   若非当真走投无路,他也不愿将鉴察司交到展萧手上。   不过幸而如今结果是好的。   打听马车做什么?还不是为了跑?离开永安、离开是非地,带着大把银子要什么生活没有?   封展萧为鉴察司司长时李烁就单独同他谈过。他知道这展司长是个聪明人。   如今看来,果然这世间最为廉价的就是所谓真情。   想到这里,他不知怎么又想到了锦州府库中的那些旧物。   于是他忽然又问:“你可知锦州王府中的东西运到什么地方了?”   车令羽愣了一下,也不知圣上是怎么想到这的,只能回答:“回圣上,已过了并州,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到了,若非东西多队伍走得慢,只怕现下已经入了皇宫。”   李烁点点头:“不急,你再传信给他们,务必小心谨慎些。”   车令羽跟在李烁身边多年,自然知道李烁对府库里那些东西的珍惜,连忙道:“属下遵命。”   *   从承乐宫里出来时,已是黄昏。   只不过雨还是没有停,下了一日,时而大些时而小些,却是淅淅沥沥没完没了。   李忘舒从宫里出来,坐上公主府的马车,终于抱着一块小毯感觉暖和了过来。   历来永安的天气便是如此,秋天一到总要下几场雨,雨下了天就要转凉,冬日来得极快,约莫到了冬月初就该下雪。   天牢里虽有吃的,但没什么东西取暖,眼见着天气渐寒,倘若等下了雪,人不饿死也要冻死大半,是以今日将那些话说开了,李忘舒便再不担心李霁娴那头。   她最是了解她这个妹妹,性子单纯,却有股执拗,与皇后娘娘一般,骨子里到底有些坚持。   是以李霁娴明白了这个道理,便会不遗余力地去找救方靖扬的办法。   李忘舒出宫的时候觉得自己仿佛是利用了福乐,后来又一想,其实他们身在局中,谁能逃开呢?   若非当时保留了明镜阁,此时她恐怕根本没有翻盘的资本,而等待她的结局,与如今的福乐和阿臻并无太大区别,不过早晚而已。   李忘舒闭上眼睛靠在车壁上。   便是想做一个“坏人”,也并非那么容易。她已着手准备这么久,真要做起来还是感觉困难重重。   胡思乱想了也不知多久,便听得外头传来听珠的声音:“殿下,到了。”   李忘舒这才起身,扔下小毯子从马车内走了出来。   听珠打着伞,护她进了公主府。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下雨,府里的一切都有种被洗刷过了的感觉,似乎连房顶上的瓦片都更新了些。   李忘舒莫名地心情就没那么差了。   她一路穿廊过桥,直走到展萧居处才觉出不对。   “你们下去吧,我若有事会寻你们的。”李忘舒回身,看了一眼侧后方打着伞的听珠。   平日她不怎么叫这些侍女跟着,许是今日下雨,她又没发话,听珠才一直随她走到了这。   听珠闻言愣了一下,只是那姑娘到底出身代王府,反应不是一般快,连忙将手中的伞交给李忘舒:“奴婢是怕淋着公主……”   李忘舒浅笑:“没有怪你,你自去忙吧。”   听珠这才打开自己带着的另一把伞,福礼:“奴婢告退了。”   李忘舒点点头,撑伞站在雨中,看着听珠离开的背影,直等到人过了一道垂花门,她才又转回身,往展萧所居之处走去。   进得屋内,便见他此处照旧是简单干净的布置。   如今公主府上下都知公主和展大人的关系,是以没有李忘舒交代,也没人敢随意到这头来。言旷和季飞章住到鉴察司去后,展萧这拢共就他自己,是以这屋子里陈设更少,也就更空旷了。   一个鉴察司的司长,却住在公主府里,明眼人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若非李忘舒如今风头正盛,又是御尊福微公主,只怕那养面首传言也要沸沸扬扬。   又没什么陈设,又没有什么侍从,由是展萧这里倒成了公主府内最为冷清之处,往日尚不觉得,今日下雨,那种清寒之感尤甚。   李忘舒放下伞,走至里屋,见他正坐在案前翻着卷册。   “天快黑了,怎么也不点灯?”   展萧抬头看她:“习惯了,一时没想起来。”   他知李忘舒喜欢明亮,便起身来将灯都点上。   “福乐公主和皇子殿下都同意了?”   李忘舒点点头,看着展萧在她身边坐下:“同他们说了那些旧事,又晓以厉害,他们年纪虽不大,但自幼长在宫里,还是明白道理的。”   展萧便笑:“公主好像也没有多大年纪。”   李忘舒轻哼一声:“那不一样。”   展萧知她有许多事不愿说,便也不再问下去,只道:“这次我见到霍前辈了。”   “怎么样?前辈怎么说?”   “霍前辈对永安朝堂没什么兴趣,他只说宫中也有明镜阁策应之人,只要我们能把事情按在宫里,就没有问题。”   李忘舒有些不解:“明镜阁的人,安插在宫里?”   展萧点头:“怪不得霍前辈隐于山野还能知晓天下事,既连皇宫中之中都有我们尚且不知的明镜阁人,更遑论其他地方?也怪不得先皇对帝令如此执着。”   如今想来,李炎已在帝位上多年,兴许关于帝令早有了解,这才不惜派展萧卧底保下李忘舒的命,就为了寻到帝令所在。   李忘舒又知李炎也有前世记忆,若非展萧改变,恐怕当初瑶山机关内,便是她的埋骨之处了。   李忘舒思及此不免觉得脊背有些发凉。   她拉住展萧的手,没开口说什么,展萧便似感觉到什么一般,轻轻将她搂入怀中。   “圣上也果然如公主所料,有些坐不住了。今日我到车行,发现有人在跟踪,想来是圣上手笔。”   “那你可有什么事?”   “我就当没有发现,依公主所说,先做出一副要跑路的样子。”   李忘舒也轻轻搂住他:“眼见着就到了最后关头,这阖府上下,恐怕也相信不得。今日我见听珠虽仍有惶恐,但终归跟着我一路至此,难免不是试探。再过两日,待天气更凉些,福乐便会与阿臻将这戏幕拉开。展萧,虽有明镜阁,但这到底是‘造反’的大事。你可一定要小心谨慎,便是我败了,我也不愿……”   展萧抵住她的唇:“明镜阁各部自明日起就会分散入京,我不会让你输的。”   作者有话说:   好戏开场! 第92章 翻脸   秋日下过雨, 天凉得便极快。往日躁动的蝉鸣,几乎是几夜时间内便消失殆尽。   树叶黄了、又落了,永安城内便也觉一片萧条。   也不知是不是因天气冷了, 原先躁动的人似乎也安静下来。   自新帝登基后便一直处在风口浪尖上的公主府,这会也没再传出什么旁的动静来。   倒是永安城内来了不少外头的商人, 有从北地来的,贩卖些皮毛,正好做越冬之用,每日都在街上支了摊子, 往来客人不少。   也有从南边来的, 正是富庶之地运送了粮食入京, 这些粮食中又有一些要运往今岁收成不好处,是以城门前越发多的人进出。   还有从东边来的, 好大个的南珠制成的首饰, 对于富庶人家来说,买来年节时穿戴最为合适。虽比不上宫里头的,但在各位夫人小姐之中,也定会格外引人注意。   及至到了冬月,那准备年节的氛围就更浓了。虽则今年先帝驾崩,民间不好多娱乐, 但年节是大节, 总是要放人松快的。大办不能,可那小的家宴也不少。各府主母最是忙碌时候, 宫里也不意外。   新帝未有皇后,甚至早先在锦州时都未曾娶妻, 如今先帝驾崩不久, 也不宜行封后大礼, 是几位大人荐了人选,前几日才选出了一位妃子入了宫中。   这贤妃乃是出身旧朝太傅府,如今的父亲虽没有祖父荣光,但在朝中也是中书府的要员。只是她到底也不过十几岁的丫头,虽则大宅院里经了教导历练,初入皇宫,行事总归不够老练。   如今她代掌风印,为着宫里年节的事忙得不可开交,偏生在这等时候,承乐宫出事了。   冬月初四的夜里,皇子李霁臻忽然感了恶疾,高烧不退,待到戌时前后,更是烧得迷糊了过去。   福乐公主李霁娴着人去请太医,谁料守在承乐宫门前的宫人竟以圣上下令为由不放人出去。   李霁娴被逼得没有办法,终于闹了起来。   “我皇弟在里头烧得不省人事,他才是个八岁的孩子,你们关着我们,我们认了,可你们这是要我们姐弟的命!”   她站在承乐宫门前,朝着门口那些守卫大骂。   缀玉在旁拦着,早已哭成了泪人。   “公主当心身子,外头凉,咱们回去再想办法,定让清漆去请了太医来。”   “想办法,想什么办法?这摆明了是要把我们姐弟逼死,死在年节前,好让他李烁得个清净!”李霁娴高声大喊。   这一下连圣上的名讳都叫出来了,那暗地里吃酒看戏的嬷嬷也坐不住了。   “公主殿下也该仔细些性命,圣上名讳岂能随意出口?这是对圣上大不敬,老奴若是告上去,公主也是要被下狱的。”   “你有本事就将我抓起来!”李霁娴一改往日柔弱模样,竟是与那嬷嬷呛声起来。   “我是先帝之女,是正经写进玉牒里的福乐公主!我弟弟是皇子,是嫡出的皇子!我母后如今被你们送到了偏僻行宫,留我们姐弟在此,若是安生过日子倒好,如今我皇弟生了病,连太医都不让请,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她冷笑一声,走到那嬷嬷面前,竟是分毫不让:“我父皇是为这天下,为了抵御西岐人驾崩,如今的圣上还是我叔父呢。他说得好听,要将我姐弟二人视同己出,可实际上呢!他只宠着我那拿着帝令的福微姐姐罢了!他既不让我们好过,我们凭什么忍让。”   李霁娴扶着缀玉的手,在承乐宫中高声大喊:“今日谁若是拦着我,不让我去请太医,害了我皇弟的性命,我便让天下人知道当今圣上是个怎样不忠不孝之人!”   “出了什么事?是谁生病了?怎么也不去禀告,倒让公主在这叫嚷?”   正推搡间,便听得一个有些焦急的声音传来,李霁娴转身看去,但见承乐宫外走来一个华服盛装的女子,两侧侍卫倒都朝她行礼,一副恭敬模样。   她扶着宫人的手走进来,样貌生得倒好,只是看去年纪并不大,倒是将头发尽数盘了起来。   “你又是什么人,跑到承乐宫来做什么?”李霁娴如今闹开了,也不怕别的了,旁人行礼,她倒是站着不动。   先才与李霁娴争论的那嬷嬷便走上前,颇有几分狗仗人势的样子:“这位是贤妃娘娘,公主兴许还没见过。”   贤妃便走上前:“福乐公主这是怎么了,有话可慢慢说,何必深夜里这般吵嚷?”   李霁娴思量着长姐素日神态,也学着那模样轻笑一声:“我当是谁,原来这位就是贤妃娘娘啊?我还说我这叔父是不是对什么旧人用情至深,所以才多年不娶,原是等着到了永安来,娶个年轻贵女呢!娘娘也就和我一般年纪吧?可知这深宫里最是磋磨人?你如今当了个妃子,我那叔父都能当你爹了,何苦呢?”   “你……”贤妃当姑娘时也是在体面人家,何曾想到一个公主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不知李霁娴如今是背水一战,早把什么尊贵体面放到脑后,面对李霁娴这般嘲讽,竟是一句话说不出来。   李霁娴却浑然不怕,反而声音更大:“我在这宫里见着我母后执掌后宫时,你还在家里受着宠爱呢,咱俩年岁差不多,这宫里我住了多久,你又住了多久?你打量自己是个妃子,如今六宫无后,一人为大,也不想想,我皇弟可是嫡出皇子,今日你进来掺这一脚,他日我皇弟倘若出事,我拉你陪葬!”   那贤妃在家中也就是跟着母亲学了些内宅妇人经营之道,再好就是家中请了女先生,也读过些书,可哪里知道宫里斗起来,竟有这等场景。   她又是才入宫不久,为着代掌了凤印,要打点上下多少人,如今还未将宫里的宫人都拢入手中的,哪敢真失了礼仪同李霁娴打起来?   她本是来劝说,来替圣上解忧的,此刻却是被李霁娴步步紧逼,竟是一句话说不出来,幸而身边有母家跟随入宫的嬷嬷跟着,否则只怕都要被李霁娴推出承乐宫去。   她也出身高门,从前也随母亲进过几次宫,回回听说福乐公主都是最乖巧知礼的,哪想得到了承乐宫竟全然在她意料之外。   李霁娴见她如此,便知是个不能成事的,由是更加不怕了。   她如今成败就在这一回,便是为了方靖扬、为了阿臻,她也再没有后退道理。   那贤妃弱上一分,她就强上一分,将个承乐宫搅得更加鸡犬不宁,几乎要打起来。   李霁臻从前可是宫中唯一的皇子,身边怎么也有几个得用之人,这些人跟着到了承乐宫里,李烁还未来得及处理,如今见公主尚如此拼命,他们又哪有不上的道理?   那太监宫女,左右几十人,便在承乐宫门前互相推攘起来。   李忘舒奉诏入宫时,已要亥初了,宫门都落了锁,还是为她特意打开。   赵公公亲自引着她到了养心殿,见到李烁时,那位帝王正一脸愁容。   “福微见过圣上。”她行了礼,李烁便不耐烦地一挥手屏退两旁宫人。   待人都出去了,那帝王也终于忍不住了。   “你跟朕说,你来想办法,这就是你想的办法?”   李忘舒抬起头来:“叔父……这是什么意思?福微怎么听不太懂?”   李烁走到她跟前来:“你别告诉朕你还不知道。你府里有个鉴察司的司长,你的消息该比任何人的灵通,如今承乐宫那边是个什么样子,你难道不知?”   李忘舒垂下眼帘:“臣女得圣上疼爱,才能有展萧这个司长之位,打从他到了鉴察司,就无一日不用心为圣上帝业奔忙。臣女本就为了给母妃报仇,如今仇人已死,倘若圣上觉得展萧在鉴察司内不妥,只管撤了他就是,臣女再无怨言。”   李烁重重叹了口气:“你瞧瞧你又说到哪去了?朕有今日,你与展萧当初冒死进瑶山功不可没,朕若果真如你所说,岂不是天下第一等忘恩负义之辈,岂敢再坐在这龙椅上?”   他来回踱了两步,又停下来:“朕这是为你担忧呀,你如今才去了承乐宫,过了也就一月上下,这小皇子就大病一场,你让那朝上的人都怎么想?”   “不是圣上应允的吗?”   “可你跟朕说的,是解决这姐弟两个如今遗留的问题啊!”   “这不是解决吗?”李忘舒面露不解,“他们活着也是受罪,不如死了,一了百了。阿臻若死了,福乐知晓自己不得善终,自也会随他去的,便是不去,她如今必是大闹一场,届时圣上不也有理由惩治她吗?福微这样做,不对吗?”   李烁被她这一席话给震惊了,他一时甚至难以反应过来这些话是出自李忘舒之口。   他反应了有一会,才指着李忘舒开口:“你,你,你怎么会这么想?”   “斩草必要除根,叔父应该比臣女更懂得这个道理才对呀。”   “可他们是皇子公主,岂能……”   “叔父是怕惹上人命,再被御史台弹劾,被史官记上一笔吧?”   李烁没说话,但他显然就是这么想的。   他一向是个注重名声的人,从在锦州时被百姓称道,到杀回永安也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从始至终就没变过,此刻也定是如此。   李忘舒凉薄地笑了一下:“既如此,不若叔父命人将阿臻送到我府上吧。”   “送到你府上?”李烁神色一变。   李忘舒便道:“就说阿臻病了,臣女这个做长姐的担忧,叔父也觉得承乐宫如今不如公主府更好,便将皇子送到了公主府。届时再派几个太医到臣女府上悉心医治,任是落到谁眼中,叔父都是待先皇之子如自己的亲孩子一般。”   “可这样……”李烁想了想,眼中又有不忍,“岂非会连累你?”   “左右阿臻也撑不了几日,若是在公主府上离开,臣女最多落个照顾不周,可若是在宫中,又是宫里刚有了贤妃娘娘这个时候,叔父觉得,会有多少无端猜测丛生?”   李烁知道李忘舒所说才是最有道理的,况且他深夜召李忘舒前来,本就存了让她去解决的心思。   事情既是李忘舒惹出来的,是她要“斩草除根”,把地方放在公主府,当然是最合适不过。   况且展萧如今还住在公主府上呢,这皇子如今就是个烫手山芋,有人愿意接过去,李烁岂有不抓住机会的道理?   而他心里,早就谋划一石二鸟之计,刚巧顺水推舟不动声色。   只是他脸上,终归还是要露出一副迫不得已的担忧模样:“福微,朕几次三番都是连累你……”   “叔父切莫这么说,若非叔父肯支持,福微当日在锦州,只怕就已死于先帝和西岐人之手了。”   李忘舒朝着李烁再行一礼:“叔父还请命人趁夜将皇子送到公主府上,臣女定‘好生照顾’,还请叔父,敬候佳音。” 第93章 金蝉脱壳   夜已深了, 永安城内万籁俱寂,各府早已熄了灯睡下,宫城西侧小门, 此时则有一辆小马车驶了出来。   道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待这马车出了宫门, 便听得那小门又关了落了锁,如同压根无人来过似的。   李忘舒坐在马车内,旁边躺着皇子李霁臻。如今夜里已寒凉,她将那盖着的毯子掖了掖, 这才轻呼出一口气来。   要将李霁臻带出来自不容易, 她到承乐宫时还同贤妃掰扯几句, 好在赵公公同她一道去的,有圣上的旨意在, 贤妃的人这才让了下来。   又有福乐阻拦, 两旁又是一阵喧闹,这才终于安稳将人从承乐宫里“运”了出来。   李霁臻如今还烧着,好在公主府中她已请好了郎中,只是这些事虽早有打算,可毕竟牵扯上人命,李忘舒心中终有不安。直至此时出了宫门, 她才觉得心里那大石头终于落了一半下来。   从宫城到公主府算不得多远, 这一路暗中有展萧的人护送,自然也没另出什么插曲。   待到了公主府中, 已是后半夜了。   李霁臻烧得迷迷糊糊,当下就由郎中看诊, 下了猛药下去。   李忘舒也没想到, 这皇弟年纪不大, 倒是将帝王狠厉学去了十足十,她当初所言,只是让李霁臻装病,没想到那姐弟两个许是怕宫里眼线多,太医又不是完全信得过,竟是真将自己折腾出大病来。   瞧这烧大抵之前就有风寒,一直拖着,乃至加重成这样。   好在府上的郎中乃是杏林妙手,几副猛药灌下去,待得天将明时,烧便退下去了。   李忘舒几乎一夜没睡,她与展萧一直在屋内,只在商量好往后诸事之后,才略趴了一会。   见东方天际已现出鱼肚白来,听珠连忙遵公主的吩咐,将李忘舒叫醒。   梳妆必,李忘舒便赶到府内的春明堂,此处现下已按她的吩咐,有府中诸管事婆子、各处总领的丫头,并外院小厮采买之首候着,见她来了,众人齐齐行礼。   李忘舒在堂中上首的椅子上坐下,先用了茶润了润嗓子,才淡淡开口。   “诸位在公主府里月余,想必也知道府上习惯。本宫素日不喜在府内立规矩,平日也不怎么将诸位召集在一处,像其他高门大户那样点卯核对牌子。但如今不同了。”   她直了直身子,视线从那些立着的侍从身上一一扫过:“本宫也不瞒着诸位。如今宫里的皇子病了,住在宫里总不见好,圣上开恩,又念及本宫身为长姐,故而将皇子送到本宫府上将养。”   “你们虽多为内宅妇人,或有几个不过负责些跑外采买事,与这朝堂事关系不大,但想必也知道,如今宫里贤妃娘娘才进宫不久,满朝也就这么一个皇子,这可是个苦差事,倘若皇子在我们府上出了事情,莫说你们,便是本宫这脑袋能不能保住尚不可知。”   见有人似要窃窃私语,李忘舒故意拿起茶盏又抿了一口,留给她们自己吓自己的时间。   她搁下杯盏,瓷器碰撞,发出轻响,堂中便又安静下来。   “有人兴许觉得,皇子乃是先帝之子,又不是当今圣上的亲儿子,真会有那么严重?本宫告诉你们,圣上仁爱,又念及先帝是为抵御西岐而死,是以对先帝的孩子,也是视同己出。若非皇子重病,昏迷前又念着本宫这个长姐,今日是断然不会将皇子送到我们府上。”   李忘舒站起身,踱步走到那些侍从面前,站在两阶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   “是以,从今日起,阖府上下出入必须核对身份牌子,四门紧闭,不允有任何闲杂人等入内。若有拜帖,除非本宫亲口下令,否则一律拦着,谁也不许进来打搅皇子休息。你们若是做不好,只管拿了身契去庄子上,又或嫌永安不好,本宫着人发卖了也是。”   自搬到公主府后,她还未曾与那些下人这般说话,一时间堂内众人个个神情紧张,惟恐什么大祸落到自己头上。   李忘舒本就为了敲打,这些人越怕,她才能越放心。   “你们也别想着躲懒,自今日起,鉴察司的人会守在我们府外,势必保护皇子的安全。若是到时皇子殿下大好,少不了你们的赏钱。可若是这几日出了什么事,仔细你们一条性命就交代在本宫这了!”   这般说完,见这些侍从个个谨慎,李忘舒方安心稍许,这才唤听珠到身侧。   “听珠,且将那些需要做的事都分下去,莫让人闲着吃酒误事。阿臻在这几日,务必盯牢了。”   听珠敛神道:“奴婢明白。”   冬月初五,一大早晨,永安城内消息灵通的人家便听闻一件新事。   福微公主府不知怎么一夜之间便是重兵把守,不少穿着鉴察司侍卫衣裳的人都守在几个门前,有递了帖子登门拜访的,不论后宅夫人小姐还是公子少爷,通通都被拒之门外。   那公主府,一夜里如同变成个铁桶一般,连公主府大门前那条街都冷落不少。   又有宫内传出消息,皇子昨日高烧不退,乃是送到公主府去休养了,一时之间猜测纷纭。   但不少人都猜,这是帝王终于要动手了。   如今眼看年节将至,总不能过年节时还将先帝一双儿女关在承乐宫里。   可现下六宫无后,唯一个贤妃还是刚进宫不久,又无子嗣,倘若将那皇子公主二人放出来,届时若有清流文官或是先帝旧臣上书请立太子,那可是一桩大麻烦。   当初圣上入宫,可是靠着兵士围城,强行登上了皇位,先帝的故旧还未清理完呢,他们迫于身家性命,不敢说半个不字,可若皇子李霁臻出现了,那就不一样了。   自古帝位,立嫡立长,若真说起来,李霁臻才是名正言顺该当天子之人。   这会皇子病了,又送到公主府,趁夜送的,还将个公主府给围起来了,这不就是一石二鸟之计吗?   福微公主已经够惹眼了,内定的驸马又是鉴察司的司长,这会让鉴察司围府,假若皇子真没了,李忘舒岂能脱得开关系?展萧又岂能脱得开关系?   先前对着御尊福微公主大批特批之人,这会好像终于找见了曙光似的,仿佛连写折子的手都更有力了些。   定要趁这会就将谏言的折子准备好,一但公主府挂起白幡,便是将那太过惹眼的公主殿下拉下马的最佳时机。   而这会,李忘舒却仿佛根本没感受到府外的风雨欲来一般,她只坐在李霁臻屋内,瞧着几个郎中每隔一会便看诊一次。   大事在即,她的心里反而越发平静下来。   看着李霁臻,她有时会想起幼时宫内听学的日子,有时又会想起前世在西岐的日子。   众人都以为她不经风雨,殊不知她前世在西岐早见识过宫变。不过那一次,她是冷眼旁观,这一回,她身在其中。   这一世的赫连同盛死得太早,也太过突然,西岐本是一家独大,如今想来老西岐王的几个儿子、后宫那些王妃美人,一个都会坐不住。   和他们相比,她现在还好了些,有钱有人,差的不过是个时机。   什么时机是好时机呢?最乱的时候,就是最好的时候。   永安城内,年节的氛围已经越来越浓了,街上多了不少外头进京的商人,多是盼着年前再赚一笔,好回到故土过个好年。   往常的朱雀街就格外热闹,如今更是摩肩接踵,马车已经要绕道走了,光是买东西的百姓已经占了整条街。   置办年货往往要从一月前就开始,尤其那些世家大族,主母们更是要早早准备。是以这街上人多了,也是欣欣向荣之貌。   宫里也繁忙了不少,贤妃娘娘可是第一次操办年节,她年岁不大,正打着靠这一次机会在后宫、在圣上面前立稳了的主意,由是从家里请了不少人相助,又给内务府塞了不少银子,好一阵学习。   为着将这个节过得既不逾矩、又不失了体面,购置的东西、运送的宫人,动用的人力物力比往常还要多上那么些。   若到宫里四处走走,隔不远就能看见忙碌的宫人,或是栽花剪枝,或是搬运物件,总归闲不下来。   这般忙碌之中,皇子李霁臻那场大病便渐渐被人遗忘了,总归等着人没了的消息就是,不管是前朝的大人们,还是内宅的妇人们,总是各有各的忙,哪会天天关心一个将死的皇子和即将倒台的公主呢?   待到冬月十七,永安城内终于下了今冬第一场雪。   阴了一日的天,从日暮开始下雪,待天黑了雪还未停。   这几日本就刮了场风,天冷了不少,这样一降雪,冬日的气氛便更浓了。   等天色尽黑,人人归了家,路上便开始积起薄薄的雪来。   戌正刚过不久,已经积雪的街道上,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碾雪声,一辆马车冒着风雪,竟是不管夜色直奔皇宫而去。   正赶上宫门落锁的时辰,门口的守卫自然立时就将这马车拦了下来。   “什么人!”他们最是讨厌这种没规矩的臣子,却不想,这不起眼的马车上下来的,竟是御尊福微公主。   “速速打开宫门,本宫要面见圣上。”   那侍卫脑门有些虚汗,却还记得自己职责:“宫门已然落锁,还请殿下明日再来。”   李忘舒冷笑一声:“本宫有要事,必须现在见到圣上。否则,倘若皇子出事,你打量自己有几个脑袋可以掉呢?”   那侍卫面色大变。   他只是个守宫门的侍卫,朝堂上的事虽有耳闻,但到底也没有研究,不知这里头到底有何症结,只是听见皇子要出事,当即吓得脑袋有些发蒙。   “还不开门吗?”李忘舒冷声开口。   “这……”那侍卫还想犹豫,谁知下一秒,也不知从哪竟出来一柄剑,直直架在他的脖子上。   “你们……”他大骇,刚想大喊,却听见耳边响起一个可怖声音。   “想活命,就别乱说话。”   那侍卫还是见过鉴察司司长的,也认得这个声音,他此时才小心地移动目光,这才看清,这宫门前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竟站满黑衣蒙面之人。   下一瞬,在他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的时候,他只觉得脖颈后脑一阵巨痛,便浑然不知了。   展萧上前,一把将那还没来得及挂锁的宫门推开,吓得躲在门后的小太监躬身趴在地上,抖得如同筛糠。   黑衣甲士,一路关闭宫门守在城门前,一路在前开道,让那马车悄无声息却又张狂无比地驶入宫城之中。   作者有话说:   明天(周二)请假一天,准备酝酿一下,周三直接更到结局~ 正文完结后还有番外掉落,比心~ 第94章 既寿永昌   养心殿内, 帝王李烁正靠在塌上,由贤妃一双玉手为他按着额头。   赵幸侍立在旁,时不时拨弄那笼炭火, 好让火更旺些,也让这屋子里更暖些。   李烁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年节诸事, 贤妃便依他问话回答。帝王今日累了,时辰虽尚早,可他却有昏昏欲睡之意。   正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紧跟着便是叩门声传来。   “圣上, 圣上不好了!”   李烁一下坐起身来, 被扰了清闲,脸上有些不悦。   赵幸最是会看帝王眼色, 见此连忙往门口走去:“什么事大呼小叫, 圣上好着呢!岂容你这奴才满口的胡言乱语。”   他打开门,正欲一脚踹在那小太监身上,谁料外头的人着急,门一开,一个骨碌就摔在了地上。   “没出息的玩意!这都什么时辰了,有什么话不会明日再禀吗?”赵幸稳了稳身形, 到底将那一脚踹了出去才作罢。   那小太监摔进屋内, 又挨了一脚,却也不敢耽搁, 连忙爬跪起来,咚咚磕头:“圣上饶命, 圣上饶命, 确出了大事!”   赵幸又要开口骂, 李烁抬手:“且先听他要说什么。”   赵幸这才道:“还不快说!”   那小太监又砰砰磕头,伏在地上道:“福微公主殿下入宫了,说是皇子殿下不中用了,奴听了,便赶紧来报,想是公主殿下马上就到了。”   “什么!”李烁一下站了起来,将身旁的贤妃吓了一跳。   “皇子殿下不中用了?李霁臻?”   小太监颤抖着声音答:“便是住在公主府上的皇子殿下。”   “他不是已经将养快好了吗?怎么会不中用!”   那小太监又回:“奴也不知,只是公主殿下让立时禀报,奴才不敢耽搁。说是突然之间病情急转直下……”   “那还不去宣太医!去啊!”李烁朝那小太监大喊。   赵幸又一脚踢过去,那小太监便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李烁这才一下跌坐在榻上,口中喃喃:“李霁臻不行了……怎么突然就不行了……”   贤妃见状,连忙轻抚帝王后背:“圣上莫要忧心,待太医去了一瞧便知。想是今夜落雪,天冷了,又将病症勾起来了也未可知。皇子殿下年纪又小,难免瞧着凶险些。”   这贤妃也是得了母家提点的,知晓如今圣上只等着这姐弟几个死了,如今李霁臻若去了,剩下两个公主自然不足为惧,由是她说话也是斟酌着开口,务必要在圣上面前留个好印象。   果然李烁听罢,扭过头来深深看了她一眼。   “赵幸。”李烁这会睡意全无了,脑子也清醒了。   赵幸闻言上前,见帝王一脸严肃,便知那提早布下的局终于要成了。   “圣上,可是要奴才去送信。”   “着人去,命车令羽守好宫门,如今李忘舒自己来了,便让她好好在宫里留着吧。”   赵幸得命,知道自己一手培养的亲信终于得用上了,忙道:“圣上放心,一定将宫门锁得死死的,再不让人出去。”   李烁点点头,赵幸便连忙扭身出去了。   他前脚才走,后脚便听得李忘舒的声音。   “叔父!阿臻他,他不好了!”   李忘舒身披斗篷闯入养心殿中,肩上还落着雪,一股凉意进来,直叫人打个寒战。   原本坐在榻上细细思量的李烁连忙起身:“你怎么深夜来了,快起来,慢慢说。”   李忘舒见贤妃在此,起来时便已眸中含泪:“前几日阿臻在我府上养着,已是要大好了,谁知今日,不知是不是他贪玩出去又受了凉,竟是夜里忽烧了起来,如今脸上已无血色,我府上的郎中说,出气多进气少,恐怕是强弩之末了。”   她一边说,一边朝李烁使了眼色:“叔父,阿臻与我到底姐弟一场,又也是叔父的侄儿,还请叔父下令让太医速速救治,否则可怎么堵得住悠悠众口啊!”   贤妃在旁听着心内暗惊。她先前忖度这福微公主是真心为了弟弟,才不惜顶撞她要将李霁臻带离皇宫这个是非地,如今瞧着,这位公主不过也是为了个虚名罢了。   她深夜入宫,央求圣上请太医诊治,便是皇子真不中用了,她这姐姐做到这个份上,任谁也挑不出大错来。   届时弟弟死了,自己保住了,她一个女子,又不怕圣上猜忌,后半生虽不能大富大贵,但在永安城过些好日子还是有可能的。   贤妃心里冷笑,看来母亲教导不错,这宫里人本就个个自私罢了。   贤妃都能听出来,李烁又怎能不知李忘舒是什么意思。   只是他这将计就计打的是一石二鸟的主意,岂能容李忘舒将事情做得那么容易?   可李烁怎么也没想到,就在他刚要开口之时,忽听得外头好几个声音惊呼。   “走水了!走水了!”   “承乐宫走水了!”   “走水了!快跑啊!”   ……   李忘舒回头看去,但见养心殿外跑进一个冠都歪了的小太监:“圣上不好了!承乐宫那边不知怎么走水了,如今浓烟滚滚,想是烧得厉害了,要不,要不圣上先避避吧!”   “你说什么地方着火了?”李烁拉开李忘舒,瞪大眼睛看着那小太监。   那小太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承,承乐宫……”   李烁正要开口,忽然站在他身后的李忘舒走上前来,一巴掌就甩在那小太监脸上:“走水了就去救啊!你到这来朝着圣上说什么,难道要让圣上去救火吗?去啊!”   她推着,那小太监也不敢留了,生怕再多一刻自己就要脑袋搬家,连忙跑出去。   李烁正要跟着出去,却被李忘舒拉住:“叔父,火势危急,可要当心性命。”   李烁见她目光,只以为这是李忘舒想的计策,略一思索,便露出一脸急切担忧的表情:“来人啊,速去承乐宫,快快将火扑灭,务必查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见外头人影纷乱,又道:“福乐公主尚在承乐宫中,一定要将人救出来,万莫令她受伤!”   说完这些,他才走回到榻上坐下,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怎么全都赶在这一日,朕如何顾得了两头!”   贤妃适时上前:“皇子殿下病重,承乐宫又走水,圣上分身乏术,众人心里都清楚。圣上挂念公主与皇子,已是派了最好的人去,便是做得再好也不能了。”   李忘舒看了贤妃一眼,接话道:“贤妃娘娘说的是,这已是圣上所能做的最多的了,再多,可就指不定是什么了。”   李烁抬头看向李忘舒,时至今日,他依然能够时不时从李忘舒身上看到故人身影,每每瞧见,他便觉得心思恍惚。   仿佛又回到那日梨花树下一般……   那女子回眸一笑,可堪倾国倾城,只是……   贤妃见圣上仍旧似有忧思,便又开口:“如今圣上已下令去请太医,又是命人都去救火,只需等着好消息就是。臣妾先前去过承乐宫,那里地方开阔,想来刚起火也未必会都烧起来,福乐公主殿下又聪明,定是会化险为夷的。”   李烁点点头,长出了几口气,又看向李忘舒:“福微,你今日便在此处等着消息吧。今夜事情众多,朕心里总是不安,你在这,朕瞧着,也不必更多忧心一个人。”   李忘舒本是走到门口去瞧外头的情况了,闻言转回身看着屋内的李烁:“圣上是忧心我吗?”   她的语气并不在李烁的预料之中,李烁眼光微变:“朕自然担心福微呀。”   李忘舒浅笑:“有多担心呢?动用禁军给宫门落锁,生怕我出去,还要将养心殿出宫的路上都布上人手的担心吗?”   李烁面色大变,他一瞬间瞪大了眼睛,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李忘舒:“你在说什么?”   李忘舒立在殿中的烛火光芒中,笑容婉约:“在说叔父做的事情呀,难不成叔父没做,是我看错了?”   “你,你,你想做什么?”李烁站起身来,指着李忘舒,却有些不由自主地颤抖。   李忘舒静静立着:“这话该我问叔父才对,叔父想做什么呢?自拿着帝令入了永安,我就想问了,叔父大赏特赏,大封特封,将我与展萧置于风口浪尖,到底想做什么呢?”   “朕,朕……来人!来人!将这个忤逆之人拿下!”   “人?”李忘舒轻笑,“叔父忘了吗?人都被叔父派去承乐宫灭火了,哪还有人呀?倒是我这里有些得用之人,不知叔父想不想用呢?”   她话音落下,身后便走进几个黑衣甲士来,这养心殿乃是皇宫的重中之重,他们进来却如入无人之境。   李烁一下跌坐在软榻上,他亦不是愚笨之人,事已至此又怎猜不到李忘舒想做什么?   “所以,所以承乐宫的火是你……”   “叔父误会了,福微乃是从宫外公主府赶来,入宫便直奔叔父,哪有时间到承乐宫放火呀?这火是福乐所放,她被软禁这么久,想是受不了叔父给的这些苦楚了吧。”   “你早有预谋,不过是在朕面前演戏,罔朕那么信任你,你竟!”   “叔父何曾信过我?”李忘舒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她走上前来,离李烁更近了些,便能看得更清楚些。   “便像从前将我母妃当作一个筹码一般,我在叔父眼中,也不过是可以利用之人,且是利用了就可以扔下之人!叔父怕我有开帝令之功,怕我将来功高震主,虽我不过弱质女子,却也让叔父不得不防!”   李忘舒微扬着头,虽深夜入宫,素衣罗带,却同当日盛装上朝一般,气势十足。   “若要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叔父令我成为众矢之的,打的不就是这个主意吗?表面上看,御尊福微公主何等风光,可实际上呢!先是打量让我嫁个废物,从此磋磨一生,说不定哪天就死了,在我决计与展萧成亲后,又故意命展萧为鉴察司司长,不就是想让他被百官弹劾吗?”   “这些年叔父等得太苦了对吧?所以和李炎一样,一旦登上帝位,必要过河拆桥,生怕自己步入与先帝一样的结局,我欲相安无事,可叔父呢!大权在握,犹不知足。二十年前,那被牺牲之人是我母妃,二十年后,就是我!”   “李忘舒,你疯了,疯了……”李烁跌在软榻上,惊恐地看着李忘舒。   李忘舒却凄然而笑:“我没有疯,我只是想为我母妃讨个公道。圣上在锦州时,命管事给我讲了一个深情故事,我就是想问问,那深情,到底有几分是利用和占有,几分是真心呢?”   “朕,朕对舒月,自是真心!”李烁撑着软榻,梗着声音开口。   可李忘舒比他更为坚定:“你凭什么提我母妃名讳!”   她曾是当真相信过这位代王叔父的,可越是过去曾相信过,如今得知真相,便越是难以接受。   若非鉴察司里那些故纸堆中藏下的故事,她岂非要行“认贼作父”之事,反而帮助了害她母妃一生凄苦的真凶之一?   李忘舒终归没能忍住,眼中隐隐含泪:“叔父,代王殿下,圣上!我母妃因何被人猜忌、因何入宫,又是为何而死,旁人不知,难道你也不知吗!”   “你胡说!你胡说!舒月是李炎所害,我对舒月之心,从未改变,你又未曾亲眼见过,是听了何人猜忌才来这里质问于我!”李烁撑着软榻站起来,却又被李忘舒的气势所惊,一时没掌握好平衡,若非贤妃在旁扶着,只怕又要摔回去。   李忘舒含泪冷笑:“代王府的府库之中,有许多我母妃的旧物,都被束之高阁,许久不曾打扫,上面许多都落满了灰尘,唯有一幅画,在我到代王府时,被人拿出来,整理干净,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李烁,你真是好算计啊!”   “大胆!”李烁大喝,“你敢直呼朕的姓名,李忘舒,你莫要自恃功高就目中无人!”   “我尚且什么都没做,圣上就给我扣上自恃功高的帽子。过去有人若同我说‘鸟尽弓藏’的道理,兴许我还不懂,如今看来,果然帝王最是无情。”   “你夜闯皇宫,还带着这些黑衣甲卫,难道还不是目中无人吗!朕就算说你谋反,也并无不可!”   “是谋反又如何呢?”李忘舒抹掉眼泪,浅笑出声,“就算我真要谋反,圣上又当如何?承乐宫里起了大火,整个皇宫中堪用之人全都去灭火了,除了我带来的人,圣上还想用谁?还能用谁?”   “福微公主是疯了吗!”贤妃扶着李烁的胳膊,情急之下喊出声来,“谋反可是诛九族的重罪!宫里都是禁军,公主难道不要命了吗?”   李忘舒看向贤妃:“诛九族?贤妃娘娘,我可是姓李,你要诛哪个九族,又靠什么来诛九族!”   贤妃大骇,她瞪大眼睛,实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和自己年纪也差不了几岁的公主,竟有如此魄力。   她虽出身世家,可这些年所见,也不过是后宅妇人的小打小闹,何曾见过这般要砍头杀人的宫变场面。   李忘舒这么一说,她登时就有点吓傻了,扶着李烁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李烁心烦意乱,抬手便推倒了她,那贤妃娘娘摔在地上,一头磕在软榻边上,竟是昏倒过去。   “废物!”李烁低骂一声,复又看向李忘舒,“你可知你如今在做什么?朕是皇帝!是已经登临帝位的,你现在就是弑君!待禁军一到,朕可即刻取你性命!”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过就是做了叔父和李炎当年做过的事罢了,怎么叔父和自己兄长做得,我这个晚辈不能学吗?”   李忘舒双手交握身前,神情淡然,似乎说着某些毫不相关的事情,可李烁听着,却觉头脑当中嗡声作响。   他自然不是蠢笨之人,哪里听不出李忘舒是什么意思?   可是当年之事,知道的下人都死了,活着的不过他与李炎,如今李炎都死了,李忘舒怎么会知晓!那时李忘舒可还没出生呢!   李忘舒见他惊讶表情,冷哼一声:“圣上是不是打量自己做得够干净,只要人死了一了百了,这事就再没人知道?殊不知,人在做天在看!你们自以为瞒过了天下人,却不知忠肝义胆者古来有之!昨日种种,早已记述笔端!”   “你说什么……”李烁面色惨白,这回没人扶着,他一下坐在榻上。   李忘舒这回是居高临下看着他:“你与李炎争夺我娘,是因喜欢她吗?恐怕是因她才女之名,名动京城;是因舒家三朝功臣,我曾外祖不世之功;更是因宫城秘辛传言帝令就在舒府之内,你们才想争得我母妃,令舒家低头!”   李烁骇然看着面前的李忘舒,如今的李忘舒,又哪像锦州初见时他那听话的侄女?   李忘舒冷笑:“谁能想到,我母妃根本看不上你们这些虚伪之辈,宁肯自毁名声也断然不嫁,你们更没想到,舒府竟宁愿保护我母妃,怎么都不肯向皇祖父低头。”   “让我猜猜皇祖父驾崩那日,你与李炎做了什么。只怕就如我今日这样,切断整个内宫与外界的联系,然后逼着皇祖父病故吧。”   “你……你……”李烁指着李忘舒,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李忘舒目光陡然变得锋利,如同粹了霜雪般冰冷:“叔父,你现在知道皇祖父到底是什么感觉了吗?”   “你这个疯女人!你难不成还想自己称帝!你一个女人,如何,如何敢!”   “女人怎么了?我投了银子那小巧布庄,也是姑娘们开的呢,如今布匹在永安城人人称赞,今冬还有不少外头来的客商要买呢?圣上猜这些黑衣甲士是怎么悄无声息进的宫?若没有女子,岂不一眼就让圣上瞧见了?”   “你,你原来早就布局!”李烁此时终于明白过来。   什么坊市热闹,什么宫闱忙碌,都是假象!是李忘舒和展萧合力在欺骗他!   “你疯了,你真是个疯子!”   “我是疯了,我若不疯,这个年节,只怕就是我与福乐、阿臻过的最后一个年了吧!叔父过河拆桥斩草除根,怎么还不让人反抗呢!”   “你反抗什么?自古龙椅何曾有女人坐得!”   “怎么不能!”李忘舒厉喝,“如今宫城都在我手中,叔父猜我坐不坐得上那龙椅?只是叔父呀,你当那龙椅是什么好东西吗?李炎喜欢,你喜欢,可于我而言,那不过是害我母妃、害我流离亡命的催命符!”   她想起了前世,李炎便是高坐龙椅之上,将她封为和亲公主,可笑她那时还觉得和亲能解边关之忧,能护百姓安宁,自愿离京远嫁。   那龙椅好啊,象征的是天命所归,皇权顶峰,可那龙椅之下,是多少亡魂枯骨无家可归!   “今日我夺帝位,为的不是登基为帝,是为护我皇弟皇妹,不必步我后尘;是为大宁朝堂免于内耗,能思百姓安危。叔父为江山社稷鞠躬尽瘁,力竭而死,百姓定会感念恩德,永不相忘。”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这个弑君罔上的罪人!”李烁忽然疯了一般站起身来,就要朝旁边置着的一柄剑扑去。   然而有一道身影比他还快,在他探出手的一瞬,便将他胳膊钳制,转瞬之间已将他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展萧!”李烁看清来人身影,瞪大眼睛。   展萧押着他的胳膊,缓缓开口,声音如同来自幽谷深处,令人脊背泛凉。   “圣上不是说,若要护心爱之人,必要先人一步,倘若一子落慢,那可是满盘皆输。”   “你们,你们都疯了!”李烁大脑一片空白,已经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你们这样,会被万民唾弃,会……”   “叔父,当年你们封锁宫门,令皇祖父服毒而亡,也并未曾见百官唾弃呀。除这养心殿内之人,谁又知道呢?待明日,圣上病故消息传出,阿臻名正言顺继承皇位,不正同叔父当年亲眼见证李炎登基一样吗?”   “你说什么?李霁臻没死?”   “怎么会死呢?还要感谢叔父给的机会,若是不能令阿臻出宫,在我公主府内被保护起来,恐怕今日我还要畏首畏尾,生怕叔父挟持他为人质呢。”   李烁目光空洞,被压制在地上,却也忘记了挣扎。   时至此刻,他已全然明白了。   自永安坊市热闹起来,每日众多人进出,他就该觉出不对的,李忘舒分明从那时就已布局,可他一心那一箭双雕之计,竟未能及时发现。   不对,不对!   她一个公主,如何有堪与禁军相较的人马!   他正要抬头再问,忽听得外面传来赵幸痛哭的声音:“圣上,圣上!车指挥使来了!车指挥使来了!”   李烁瞬间燃气斗志,对呀,他还有车令羽,还有禁军!   他恶狠狠地看向李忘舒:“逆臣贼子!得而诛之!”   门外奔进来的赵幸,一进养心殿便见众多黑衣人,被吓得一个踉跄,跟随在他身后的车令羽一个箭步上前,将他踹到一边,直奔内殿。   他身上还穿着禁军铠甲,落了不少雪,也见不少斑驳血迹。   李烁如同看到救兵似地大喊:“车令羽!给朕将他们杀了,全杀了!”   可下一瞬,他却瞪大了眼睛,只觉耳中轰鸣,整个身躯都开始变得僵硬。   但见车令羽上前,单膝跪地,恭敬行礼,却不是对他,而是对着展萧。   “臣明镜阁甲等金羽密使车令羽,恭请阁主万安!”   明镜阁。   那是个陌生的名字,却令李烁似乎终于找到了某些事情的关键所在。   他盘踞锦州多年,能得帝令入永安,登上帝位,自也不是蠢笨之人。   如今虽尚且不清楚明镜阁到底是什么地方,但见这样的情况,他也知晓只怕这明镜阁就是李忘舒的底气!   那黑衣甲士,恐怕就是出自这个所谓的明镜阁,而他们能这般入宫,能突破禁军攻入大殿,足可见非一般江湖门派可比。   只是车令羽乃是从锦州就跟随他多年,怎么也会是这明镜阁中之人,他说的阁主又是谁,难不成是——展萧!   “起身吧。”   听到展萧的声音时,李烁犹如被人掐住喉咙,只是干呕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瞪着车令羽,似乎在说,他待车令羽不薄,因何背叛。   车令羽却根本不看他一眼,只在听见展萧的声音时站起身来:“回禀阁主,宫门紧闭,整个宫内已尽数归于明镜阁控制,承乐宫之火尚在扑救,当不会继续扩散开来。”   李烁大口吐出血来,似乎终于带出心内的郁气,终可开口说话:“你,你为什么要背叛,背叛朕!”   而这一次,回答他的却是一个苍老的声音。   “他从一开始就是明镜阁金羽密使,何曾背叛过圣上呢?”   李忘舒熟悉这个声音,她亦惊讶地转过身去,但见这一回,从殿外走入的,乃是白发苍苍的老者。   她也是这会才知车令羽竟也是明镜阁中人,原本她还心存怀疑,怕是这车令羽得了什么密报,故意伪装,而今亲眼见到霍前辈再次出现,她方知眼前的一切当是再真实不过。   “霍雪风!你没死!”李烁骇然出声。   展萧有些意外,手上反应却快,仍将那帝王押得死死的。   霍雪风走上前来,负手而立,垂眸看着李烁:“二皇子,老朽奉先帝命守在瑶山,既不见帝令,又如何敢死呢?”   “可我母后,分明,分明已经……”李烁双目赤红,疯了一般摇头。   霍雪风却淡淡道:“先帝早就知道你与大皇子有夺位之心,可他终究觉得,你们是父子亲人,不该自相残杀。他本是想令老朽离开,没有帝令,便可牵制平衡,这才将计就计,令先皇后娘娘误以为成功。二皇子,先帝从始至终,都未曾怀疑过你们兄弟,而你们呢,你们就是在这养心殿里,杀了他!”   “不可能,不可能,父皇明明要杀我们,他嫌弃我们长大了,要夺他的臣,夺他的兵,不可能,这不可能!”   “舒老太爷千古,传下帝令一块,二皇子,这就是天命。”   “李忘舒,你骗我,你和你娘一样,骗我!”李烁疯了一样大喊。   李忘舒冷眼瞧着他因被束缚住而只能左右扭动,心中觉得凄惨又可笑。   “叔父,不也骗了我母妃,骗了我吗?帝王之家,既生猜疑,又有谁能独善其身?我今日不过是效叔父当年之法,告慰皇祖父罢了。”   “你,你,你不得……”   李烁终究没将他最后一句话说完,比展萧的剑更快的剑光瞬间闪过,待人看清时,霍雪风仍立在原处,而李烁,浑身终于失了力气,瘫倒在地上。   而李忘舒这才瞧了明白,方才那寒光根本就不是剑光,而是一根不能更细小的绣花针。   先帝年轻时,身边第一等带刀武卫,可携剑入干德殿的禁军兵马总帅霍雪风,亲手杀了幼时曾跟在他身边习武的二皇子李烁。   *   喧嚣声渐渐止了,紧闭的宫门内,终于在一场隐匿于黑夜中的争锋中,经由一场大火,从纷乱转向一统。   李忘舒说得没错,她本就不必“造反”,圣上为百姓殚精竭虑、力尽驾崩,她不过是殿前侍奉,比百官早一些知道传位的圣旨罢了。   寅时,宫中传出肃穆钟声,钟响二七,依大宁律,乃天子驾崩。   各府朝臣自睡梦中醒来,慌乱间便要穿好衣裳,直往宫门赶去。   本离上朝之时差不了多少,而如今宫中竟传丧,不知何故,他们惟恐出了差错又掉了脑袋,不到卯时,便冒着黑聚集在宫门前。   许多官职在永安算不得多显赫的臣子,直到到了宫门前才发现不对。   素日上朝的宫门都是内官侍候,今日却站了一列一列的禁军,更让他们害怕的是,那守宫门的,竟是本该关在大牢里的“叛军”方靖扬!   卯时过不久,但见一辆马车由远及近,到了宫门前竟也不停车。   诸位公卿大臣尚在门前候着,那马车便堂而皇之从路中间过去,方靖扬也不拦,竟叫那马车进宫了!   众人情知不对,可两旁皆带甲士兵,却不敢多问。   又等了不知多久,但见天际已现亮光,才见宫门又开,出来一个面生的内官,只是却腰系缟素,满脸肃穆。   “宣众臣进殿——”   他声音落下,宫门才开,诸位大臣互相看看,谁也不敢入宫去,可又没有一个敢反抗。   他们是自己走入宫中的,可说是被禁军押着也不为过!   方靖扬领着两队披坚执锐的士兵,分列两侧,生生将他们“包围”进内宫之中。   而从宫门到干德殿这一路,隔不了多远便见站立执戟的士兵。   这条路不像一条上朝的路,倒活像是押送犯人的一条路。   待走到干德殿前,新一日的日光已照在宫墙之上。   有家中消息灵通的臣子,知晓昨日承乐宫着了火,可这承乐宫着火,怎么天子会驾崩呢?   冬月十八的清晨,落了一夜的雪,终于见了太阳,只那新雪尚未来得及化去,如今却是将这宫城都披挂了一层浅浅的白。   就仿佛,是天赐的白幡缟素一般。   天好像更冷了,北风仿佛要吹进人的骨头缝里一般。   干德殿中,李忘舒一袭白衣走了出来,凄然开口:“大行皇帝,殚精竭虑,昼夜不息,及至忧思深重,恶疾突发。承送,殡天。”   她说完,忽然垂首跪下。   百官已是胆战心惊,此刻岂敢分毫怠慢?   那干德殿前,众人跪拜恸哭,待声音渐消,才见内官捧着明黄的圣旨,高声宣唱。   那登上帝位短短数月的帝王,死在了他即位第一年第一个落雪的夜里。   从此皇子李霁臻名正言顺登上的帝位,成为大宁自立朝来年纪最小的帝王。   开顺十九年,连改了两次年号,新号名曰——新业元年。   新帝行礼即位的第一日,便下旨封李忘舒为御尊福微摄政长公主,朝堂心知肚明,可那干德殿,自那日起便始终站着甲卫,又有谁敢有半句对立之言。   ——倒还真有,不过是在新帝即位前,有人质疑八岁稚童何以治天下,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向典向大人一通引经据典地批驳,最后败下阵去。   而李霁臻也果然不负旧臣所望,除却封长公主一事,他自即位后,便在朝臣辅佐之下,展露了远超年龄的成熟心智。   为先皇举孝,过问北地越冬事宜,又或未雨绸缪,关心南边春种诸事,处处留心,竟让这混乱半年有余的大宁朝堂,好似转向了百姓民生之正轨。   那位御尊福微摄政长公主,仍旧每日上朝,却并不居于帝王身后,而是站在殿前,就那么看着自己的皇弟,以稚嫩的声音答对群臣之问。   那时李忘舒终清楚明白地确认,她未曾再走到一条岔路上,更终于将这偌大的王朝,送上了正轨。   *   腊月三十。   因先帝孝中,这一年的年节似乎格外冷清。   重孝之下,连街市上的花灯都几近于无。   公主府内自也不便张扬,但府中饮食却因出了一月热孝,不必大行避讳之事。   按照大宁传统,不便大摆筵席,是以厨房做了几道好菜,却是分别送往各处,不再聚会宴饮。   李忘舒没有请旁人来府中,连李霁臻和李霁娴都是留他们在宫里过节。她自己请安离宫,便返回府中,只在自己屋子里摆了几道好菜,等着展萧。   展萧如今领明镜阁和鉴察司,事务繁多,每日回来都算不得早,也不知是不是今日年节,总要让司内阁中的兄弟也过个年,他竟没让李忘舒等多久就回来了。   “快坐下,先暖暖身子。”   将斗篷除了,展萧坐在桌边,看向李忘舒:“早说你不必等我。”   李忘舒坐下,将一只手炉塞进他手中:“那怎么行?今日可是年节,一年拢共就这么一个大节,我怎能不等你?”   展萧笑笑:“我只怕苦了你。”   李忘舒摇头:“哪里苦了我,我还只怕苦了你呢。我如今身上名头一堆,一言一行总要比从前注意不少,倘若是以前那没人关心的,也不必忧心旁人言语。如今因有两重孝在身,倒要难为你‘名不正言不顺’陪着我住在公主府上。”   展萧待手暖了,才执起她的手:“又说胡话,我既早就跟随公主,岂是图名头二字?”   李忘舒亦反手将他的手握住:“人家说‘近乡情更怯’,我从前不知,如今看着你倒好似体味出些共同之处来。”   “什么共同处?”   “我虽曾为和亲公主,论起来,也不该是没经历的小姑娘。可那时未尝情爱滋味,毕竟不懂。如今对你却不一样。展萧,我若怕了,你当如何?”   展萧坐得离她近些,倾身上前,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小柔若害怕,我便站在小柔身边,不让小柔害怕;小柔若想退却,我便迈出那一步,令小柔只需等着便可。”   “你就会说些好听话哄我。”李忘舒手上轻轻打他,却是乖顺地闭上眼睛。   他才从外面进来,额头还有些泛凉,却是让人觉得格外安心。   展萧浅笑:“是说真的。合同一处,生死相依。”   李忘舒觉得掌心里好像滑进什么东西,她睁开眼睛垂下视线去看,竟是从前那木头雕的“鸭子”,或许不该说它们是鸭子了,如今它们已“脱胎换骨”,任谁来了,都能瞧出来是一对“鸳鸯”,只是那鸳鸯比初见时小了许多,也不知是雕坏了多少次,越修越小,终于修成这一对来。   李忘舒笑道:“只你不认输,都多久了还不放过这木头。”   “既是打定主意要送给小柔,自然不能敷衍了事。”   李忘舒一下抱住他:“我觉得我像一个坏人。”   “为何?”   “我‘犯上作乱’,还成了人人惧怕的摄政长公主。”   “那又如何?”   “既已经这般‘声名狼藉’,不知展大人可敢放纵?”   展萧愣了一下。   李忘舒离他极尽,甚至能感觉到两人呼吸纠缠。   “长公主……”   “嘘……”   唇上忽然落下清甜的一个吻,如同烈日骄阳直入平原万顷。   那展侍卫自幼习武,如何不懂攻守之势?   本是轻如片羽的吻,瞬息之间便已被他调转为烈火灼心。   屋外,因不得宴饮娱乐,不曾有绚烂烟花,但那声声爆竹,却已昭示着新业二年的到来。   李忘舒在天旋地转之际,陷入床榻上的一片柔软锦被中。   “展萧,好像是新的一年了。”   “嗯。”他应着,吐息已然如热浪翻涌。   李忘舒眸似秋水:“往后,我想看山川四海,春夏秋冬。”   “好。”展萧俯身吻她,便如寒光利刃,终陷似水深情。   此后,世间百态,物换星移。   终有人相携此生,看万里长风。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至此完结啦,感谢大家的陪伴~   后面还有几章番外,周五或周末发,还没写好,所以时间未定,可以等周末来看,至少会有一章的~   下面放一下预收的新文,感兴趣可以点个收藏哦~   *   预收《章台又春》文案:   /   沈明嫣第三次站在宫门前时,终于想通了。   她爱了两世,爱了六年的帝王从最初就是为了利用她,从未对她有过一丝深情甚至怜悯。   /   于是她终于没再如前两次一般义无反顾走入宫门。   她转身,在第一道惊雷乍响之时,决心从此远离宫城。   /   可她不知道,这一世帝王祁珩终于忆起她两世的襄助和付出。   *   祁珩等在广宁殿内,尚且在想该如何迎接那原来爱他至深的女子。   却听宫人来报,沈家三小姐到了宫门前,不久又转身离开了。   /   祁珩惊住,旋即疯了一般命人备车辇追赶。   却在到达宫门时,瞧见倾盆大雨中,沈家三小姐正登上一辆宽敞马车。   /   车旁,肱骨重臣,首辅裴倾正为她撑着一柄天青油纸伞,长身玉立,未见动摇。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