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作品名:人间绝色   作者名:尼古拉斯糖葫芦   文案:   破镜重圆/特警排爆手vs纪录片导演   【1】   特警支队拍纪录片,导演是个女孩,明眸皓齿,名叫钟意。   主人公顾清淮,战功赫赫的拆弹专家,眉眼清俊警服笔挺,堪称禁欲系天花板,奈何人帅嘴毒脾气差,外号“顾阎王”。   听闻拍摄期间两人同吃同住,队员纷纷为钟意捏汗——   “钟导坚持不了一个月。”   “一个周都算多。”   “第一天就得哭。”   拍摄第一天,顾清淮整队:“她胆子小,你们不要吓她。”   拍摄半年时,钟意吃醋,顾清淮笑着哄人:“我只跟你好过。”   拍摄一年时,顾清淮重伤,给钟意擦眼泪:“别哭,我带你去买好吃的。”   【2】   纪录片上映全网爆火,行走在生死线上的拆弹专家年轻英俊万众瞩目。   粉丝私信戳爆官博,官博紧急发表声明:“顾清淮说,他已经有主了。”   钟意笑问:“听说顾警官已经名草有主?”   顾清淮低头吻她:“嗯,我已经有你了。”   【3】   刚上军校那年,顾清淮送给钟意一枚子弹壳。   “等你长大,拿它来找我。”   “做什么?”   少年温柔笑道:“给你换戒指。”   -   她是我仅此一个的前女友,也是我正在爱着的人。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钟意,顾清淮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警察叔叔宠妻日常   立意:女孩当自强 第1章   2021年8月31日,长宁市。   朝阳初升,电视台大楼高耸云端,刷卡而入的女孩行色匆匆走进电梯。   她的长发被随手扎成低马尾,眉毛修长浓淡恰到好处,鼻梁靠近山根的位置有一颗淡色小痣,唇色偏淡没有一丝笑意。   电梯停在十楼,入目的便是“纪录片中心”几个大字。   钟意走到自己的工位放下电脑,同事喊她:“主任说九点会议室开会,关于下一期纪录片!”   “知道了。”   钟意倒了杯咖啡,舌尖苦涩,头脑清醒:“什么主题?”   同事笑得嘴巴咧到耳根:“和市公安局合作!拍摄特警!我恨不能今天就扎进特警支队!”   钟意嘴角微微弯起,反应平平。   同事看向她,目光中却带了惊艳。   钟意皮肤白得透明,发色和眼瞳颜色都偏浅,耳垂缀珍珠耳环,着宽松白衬衫和灰色西装裤,腰身纤细走路带风,素面朝天却依旧美得像和其他人不在一个次元。   追她的男生很多,从楼下咖啡店送外卖的大学生到西装革履的投行操盘手,她从不多看一眼,加上她话少、从不和人走得太近、也几乎不参加聚餐,所以总给人以不食人间烟火的距离感。   同事问道:“你对帅哥都不感兴趣吗?”   钟意落在键盘上的手指一顿,脑海不受控制浮现一个人的身影。   军装挺括,寸头清爽,眼尾上挑,睫毛长得接吻都蹭到她眼睛。   她打开昨天半夜没有剪完的片子,淡淡道:“没有喜欢的。”   钟意就职于电视台的纪录片中心,工作是拍摄纪录片,担任副导演职务。   纪录片拍摄短则几个月,长则几年,无论烈日炎炎还是暴雨滂沱都要坚守镜头。   手机时间显示八点五十五,会议马上开始,钟意抱起笔记本走进会议室。   会议室投影,幻灯片缓缓播放,屏幕上一队年轻特警荷枪实弹全副武装。   他们头戴钢盔,身着黑色作训服,脚蹬警用作战靴,手中是九五式狙击步.枪,护目镜之后眼神锐利令人生畏,而脚边一队警犬,威风凛凛蓄势待发。   “我们这次的纪录片主题是特警,合作单位是市公安局特警支队反恐突击队。”   “这支能打硬仗的敢死队,各个都是尖兵利刃。”   “我们要重点拍摄的,是接下来的这位。”   幻灯片定格在滔天火光中,身穿排爆服的逆行背影。   “这位是特警支队的拆弹专家,他的日常工作任务是——拆弹。”   “武警特战部队出身,战功赫赫的高级反恐人才,部队退伍后转业到市公安局。”   “一般来讲,干拆弹的很容易落个非死即伤的下场,缺胳膊少腿都是寻常事,危险系数其他警种不能比,这位拆弹专家执行过上百次高危任务,拆除爆.炸.装.置无数。”   屏幕上是他执行任务的新闻。   在那次全国重要会议召开期间,每天人流量成千上万的会议场馆发现爆.炸.装.置。   民警拉起警戒线封锁现场紧急疏散民众,而他身着三十五公斤的排爆服,头戴五公斤的排爆头盔,逆着人流,一个人走向爆炸中心,如同一个人走向死亡。   新闻的标题是:《生死线上逆行的孤胆英雄》。   幻灯片到此结束,钟意叩开笔盖,目光清澈冷静:“他叫什么名字?市公安局没有给出他的信息吗?”   主任解释:“他每次执行任务都拒绝给出正脸,也拒绝媒体刊登真实姓名,保密工作做得极好;此外,作为支队的核心人物,他拒绝参与此次纪录片拍摄,需要进一步协调。”   钟意低头记下关键词:特警支队、拆弹专家、姓名未知、拒绝拍摄。   换作是她从事如此高危的行业,恐怕也不会对家人朋友透露半个字。   主任缓缓说道:“为了保证纪录片内容绝对的真实、客观,你们要住到特警支队,导演要和被拍摄对象同吃同住,做到彼此熟悉。”   钟意记笔记时,被身边的同事狂戳:“同吃同住!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主任目光扫过,落在钟意发顶:“钟意,这部片子的拍摄你来负责,有问题吗?”   钟意扣上笔盖,一双瞳孔为浅琥珀色、猫咪一样的眼睛,迎上主任的视线:“我会尽力。”   主任:“哦,对了!”   钟意:“您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主任笑道:“传闻这位拆弹专家年轻英俊还单身。”   -   下班时间,钟意合上电脑。   手机屏幕亮起,来自好友赵雪青。   【赵雪青】:钟导!下班没?   好友赵雪青十年恋爱长跑修成正果,将于明天举行盛大婚礼。   作为从高中以来最好的朋友,她今晚提前去,帮忙料理琐事。   【钟意】:已经下班,这就出发。   天色已暗,暴雨突然而至,市中地势低洼成为重灾区。   钟意走到电视台一楼大厅,下班的白领们打不到车手足无措。   【赵雪青】:雨太大了,我老公有个朋友顺路,接你一起!   钟意回了个“好”,赵雪青把车牌号发给她。   没多会儿,一辆被暴雨冲刷得锃亮的钢铁巨兽在她面前停下。   黑色越野,硬汉车型,车牌号对得上,钟意踌躇坐副驾还是后排。   驾驶位的男孩撑着伞跑下来:“你是新娘赵雪青的朋友、钟意导演吧?”   钟意点头,男孩给她拉开后排车门:“上车吧,我们是来接你的。”   钟意颔首道谢,把湿掉的雨伞收进塑料袋防止滴水,抬头才见后排座位上还有个年轻男人。   黑色越野车冲进雨里,车内光线晦暗不清。   那人轮廓模糊,仅一双睫毛浓密的凤眼漆黑澄净目光冷淡。   空气仿佛在一瞬间静止。   开车的男孩笑着介绍道:“钟导你好,我叫邹杨,这是我们队长顾清淮。”   钟意尚未回神,那个名字已经猝不及防像针一样狠狠扎在她的神经末梢。   顾清淮白色衬衫,黑色长裤,正装压不住一身反骨。   身影笔直投射在她的瞳孔之中,模糊的轮廓慢慢有了清晰的五官。   很干净的一张脸,剑眉乌黑凤眼冷峭,锐利的眼角显出几分阴鸷。   她却记得他笑时唇红齿白,眉眼间风流气很重,是个漂亮的混蛋。   钟意移开视线,心脏仿佛皱成一枚核桃大小:“顾队长好。”   顾清淮漫不经心转着手里的手机,玩儿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十足的散漫。   空气寂静了几秒,他才敷衍地开了口,柔软的嘴角弧度冰冷:“钟导好。”   越野车经过母校附中,恰巧晚自习的铃声响起。   又是一年开学季,初恋变陌路不过弹指一挥间。   车内气氛诡异,令人浑身不自在。   开车的邹杨没话找话:“钟导高中也是在附中上的吗?那岂不是和我们队长是同学?”   钟意轻描淡写道:“同桌。”   顾清淮语气漠然:“不熟。”   钟意偏头去看窗外,耳垂上的珍珠耳环成了唯一一抹亮色。   邹杨脑门直冒汗,虽然不知道这俩什么关系,但是此时此刻车内气场太不寻常。   他从人民警察的专业角度断定,这俩必定有过感情纠纷,还是两败俱伤的那种。   “抱歉抱歉,”他赶紧圆场,“我们老大在山里蹲了三十多个小时抓通缉犯,语言系统还没苏醒,钟导你别介意。”   钟意弯弯嘴角,转头看向窗外,车窗映着他的侧脸。   年轻警官眉弓挺拔,鼻梁挺秀似剑脊,低垂的睫毛又密又长。   少年时接吻,顾清淮的睫毛总能戳到她的眼皮和脸颊。   那些时候她被痒到笑着躲开,他贴着她的嘴唇说“你专心点”。   声音带了笑,却扣着她的后脑勺不放,侧过头警告似的咬上她的唇,又温柔又霸道。   钟意无意识摩挲手里的钥匙。   钥匙扣铁锈斑斑,在白皙的掌心留下斑驳的痕迹。   因为暴雨,十分钟的路程走了半个小时,缓慢到每分每秒都能感知。   到酒店时,天色依旧阴沉得厉害,只是暴雨变成绵绵细雨。   “谢谢邹警官,”钟意礼貌道谢,“那我先进去了。”   邹杨:“不用谢不用谢,其实是……”   他扫了一眼自家散发着阎王气场的队长,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顾清淮没有说话,白衣黑裤唇红齿白,简直就是个漂亮混蛋披了一身禁欲系的皮,看起来有多清冷不好接近,以前亲人的时候就有多凶。   钟意推开车门下车,有什么掉在车上发出一声脆响,无心去看。   她走得很快,只当是自己着急要见昔日好友,夜色中背影清冷纤细。   钟意走远,邹杨才敢压低声音开口,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老大,你是不是拆炸弹拆傻了啊?”   “不是你上赶着来接人家钟导的吗?”   “不是你说雨大,别人开车你不放心的吗?”   邹杨看着自家老大,今天的“顾阎王”顾大队长,白衣黑裤看起来像个清贵公子哥,还是游手好闲浪迹人间的那种,眉眼五官漂亮得像个处处留情的渣男。   他白衬衫领口的扣子不好好扣,衬衫袖口也随意折上去露出肌肉线条清白的手臂,随便换哪个小姑娘可能都要盯着多看几眼,辖区小姑娘老爱说他是什么“我的体制内男友”,全市公安系统民警欠下的桃花债加起来、没他一个人多。   偏偏,这钟意导演视线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半秒。   邹杨咕哝道:“你拿什么架子啊?语气那么呛!”   顾清淮撩起眼皮,剑眉锋利眼神不羁,像是要把他当个炸弹拆了。   这哪还是“我的体制内男友”,我的“体制内阎王爷”还差不多。   邹杨这才乖乖噤声,做了个在嘴上上拉链的动作,缩成一只鹌鹑,不敢惹这尊阎王。   当年顾清淮从武警特战转业到公安系统,轰动系统内外。   一是,武警部队战功赫赫的拆弹专家来到特警支队,填补了排爆手的空白。   二是,这位拆弹专家年轻得吓人,行走的军功章一个,偏偏还生了一张特招小姑娘的俊脸。   市局领导在关怀工作的同时,不忘问一句他的终身大事。   每次顾清淮听了,都是淡淡笑笑:“谢谢组织关心,我没有成家打算。”   可是今天,他听说被大雨困住的那个女孩叫钟意,二话不说拎起车钥匙就走。   邹杨硬着头皮问:“队长,你跟人钟导到底是什么关系?到底是好过还是暗恋过?”   顾清淮嘴角翘了翘,还是那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混蛋相,冷冷道:“没关系。”   鬼才信。   邹杨看见什么,突然吼了一声:“哎,钟导的钥匙落在车上了!”   他把钥匙捡起,在顾清淮的眼前晃了晃:“这钥匙圈上面挂了个啥?队长你能看出来不?”   顾清淮垂眸,俊脸面无表情,目光却为之一凝。   精巧的钥匙链上,除了一枚钥匙,还系着一块废铁。   锈迹斑斑,只剩个形状,看起来要多寒酸有多寒酸。   顾清淮嘴角弯了弯,语气里薄薄一层嘲弄:“子弹壳。”   军警生涯十余年,他曾无数次开枪,无数次叩动扳机。   每年经手上膛的子弹上万,却始终记得这一枚子弹壳。   十年前,他军校入学,新兵军训。   十七岁的半大小子,没见过什么世面。   第一次碰枪紧张兴奋,想和她说。   第一枚子弹壳,只想送给心上人。   如今锈迹斑斑的一块废铁。   那是他第一次实弹射击时送给钟意的子弹壳。   也是十年前少年顾清淮干干净净的一颗真心。 第2章   钟意到的时候,赵雪青正在联系明天的摄像、化妆师,做婚礼之前最后的准备。   嫁给爱情的人容光焕发,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幸福,看得钟意也微微笑起来。   她弯着眼睛喊她:“我们新娘子可真漂亮。”   赵雪青立刻放下电话,走过来抱住她:“我们家猫猫回来啦。”   钟意的绰号叫猫猫,因为长了一双浅琥珀色猫眼,勾魂摄魄,另外,性格也像。   她美得太出众,不言不语时都是疏离感,只会在信任的人面前露出软软的肚皮。   太久没见,赵雪青拉着她的手坐下:“又瘦了,这手腕我都能松松散散圈过来。”   钟意皓白的手腕上戴着一串细细的念珠,一百零八颗珠子,绕了好多圈。   本来就一副没有七情六欲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模样,这念珠倒是很衬她。   赵雪青踌躇着:“有件事需要麻烦你。”   钟意浅琥珀色的瞳孔清亮:“你说。”   赵雪青斟酌道:“如果你不想答应也没关系,不要有负担。”   钟意温温柔柔点点头:“好。”   赵雪青难得吞吞吐吐:“这不是下暴雨了吗,我老公有个伴郎来不了,我有一个伴娘没赶上高铁……所以他叫了顾清淮,我就想问问你……”   钟意明白了,是赵雪青想要找她当伴娘,但是碍于顾清淮要当伴郎,怕她心里不舒服。   分手都是多久的事情了,她又没有对他念念不忘,于是轻松应下:“这有什么问题。”   她和赵雪青高一认识,同样,还有赵雪青的老公谢凛、以及顾清淮,四个人总是扎堆出现。   她们曾经说好要当彼此的伴娘,只是前几年她在拍性骚扰题材的纪录片,在外地一拍就是好几年,能不能来参加婚礼都不一定。   眼下,年少的约定成了真,只是没有想过伴郎是自己的初恋兼前男友。   赵雪青又问:“你见到顾清淮了?”   钟意轻轻“嗯”了一声,睫毛低垂长而卷翘,投下的阴影遮住所有情绪。   赵雪青:“什么感觉?”   钟意云淡风轻:“谈过那么一个大帅哥,此生无憾。”   多年不见,那人眉眼五官依旧漂亮得攻击性十足,下颌有更加硬朗的线条,像初见时一般清清冷冷遥不可及。嘴角轻轻抿着,没有什么弧度,以前凶巴巴亲人的时候分明是柔软的。   赵雪青对此表示高度赞同:“来给我帮忙的几个女孩子,刚还缠着我让我把顾清淮的微信推给她们,我说顾清淮人凶嘴毒绰号‘顾阎王’,她们竟然说睡到就是赚到这么一个极品帅哥不亏……现在的小姑娘都看得这么开啊?”   钟意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没有再接话茬。   作为钟意最好的朋友,赵雪青比谁都希望钟意身边能有人陪着她。   她关心道:“分开三年你都没谈恋爱,是不想再谈了,还是没有喜欢的?”   钟意:“没有喜欢的。”   她在镜子里对上赵雪青的眼睛,明眸皓齿,眉眼一如既往温柔:“赵小姐,不是谁都有那个运气从校园到婚纱的。”   赵雪青:“明明追你的男生那么多,我偶尔去找你一次,都能撞见在楼下送花被你冷脸拒绝的。”   钟意不说话,赵雪青继续道:“我懂了,是顾清淮给你把眼光养刁了。”   赵雪青默默感叹,跟顾清淮在一起过,确实不容易再喜欢别人。   高中那会顾清淮成绩全校前三,爷爷是少将,根正苗红的军三代。   更别提,他还有张特别招小姑娘喜欢的脸,每次去打个球,小姑娘里三层外三层围着。   少年嚣张肆意,打到一半就退场,嘴上说着“没劲”。   他绕开那些送水的女孩子,一个人跑向篮球场的角落。   角落的树荫下,坐着一个不开窍的钟意。   钟意安安静静坐在树荫下背单词,怀里还抱着顾清淮的校服。   直到少年拿冰激凌轻轻在她晒红的脸颊贴了一下,钟意才茫然抬头。   赵雪青:“就买一个啊顾清淮!”   顾清淮淡淡笑了下:“抱歉啊赵雪青,忘了你在,我就给我们家钟意买了一个。”   她翻了个白眼,气哼哼:“谁稀罕,老娘牙都被你酸掉了。”   顾清淮抽走钟意手里的书:“我还没单词书好看是不是?”   钟意很诚恳地摇头,仰起脸小小声问:“你怎么不打了?”   顾清淮在她身边坐下来,漫不经心说了句:“你都不看我,我还打什么。”   就是这样一个人。   钟意不在,他的眼睛从不看别人。   钟意在,他的眼睛里就只有钟意。   -   婚礼前的晚上,钟意随赵雪青来到婚纱店,取明天要穿的婚纱,以及试穿伴娘服。   余光瞥见高个子男人拎着西装进了男士更衣室,临危受命的顾清淮和她一样,来试伴郎服。   满目都是璀璨耀眼的婚纱和笔挺的西装,尤其是室内正中的那件新款婚纱,星光熠熠,美得人呼吸一凝。   钟意不由自主多看了两眼,轻声和赵雪青感叹:“这件好美。”   赵雪青看看婚纱又看看钟意,福至心灵:“钟意。”   钟意回神:“嗯?”   赵雪青抱着她的手臂撒娇:“你试试这件婚纱好不好?”   钟意忍俊不禁:“赵小姐,我又不结婚,我试婚纱干嘛?”   赵雪青:“这件真的好美!只有你能穿!我也想看你穿婚纱嘛!”   钟意一米六的脸一米七的腿,明明很瘦人很轻薄但是该长肉的地方一点都没少长,更别提她肩膀天生平直脖颈纤细又长,可偏偏从高中开始,她就衣着中性从不穿裙子。如果她穿这样的抹胸款式婚纱,肯定美艳不可方物。   好友撒娇,钟意眉眼无奈,最后只好抱着婚纱进入更衣室。   而另一边,顾清淮换好白衬衫,干净利落给自己打好黑色领带,从更衣室走出来。   他个子高,腿又长,轮廓分明的脸更是英俊得无可挑剔,穿西装破颇有种世家公子哥的清贵,让人想起上世纪港片里才会有的人间绝色。   几个小姑娘错把他当成新郎,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从没见过把西装穿得这么帅的男人,宽肩窄腰大长腿,天生的衣架子。”   “进去是婚纱的女孩也特别美,是他老婆?”   “这两口子的颜值简直了,以后生的孩子得多么好看?”   顾清淮低头扣上西装外套的扣子,军人生涯早就把人淬炼成剑,身形修长挺拔。   女孩的声音毫无预兆落在耳边:“原来穿婚纱这么难受的吗?雪青,你在外面吗?”   就在他抬眼的刹那,大厅中央的帘子拉开。   身披白纱的女孩正低头整理裙摆,笑意盈盈问道:“我穿婚纱好看吗?”   钟意的长发被挽起,几缕碎发温柔拂在雪白肩颈。   素净的脸上不施粉黛,眉毛细长偏浓而眼瞳清澈,明眸皓齿,眉眼如画。   饶是每年见过那么多新人,这一刻在场工作人员也忘记所有话术,安静等待“新郎官”开口。   钟意没有得到任何回音,整理好裙摆之后站直,眼眸深处还有未散的笑意。   只是下一刻,没有任何缓冲,她对上顾清淮漆黑漂亮的眼睛。   年轻警官西装笔挺,眉眼漆黑而皮肤冷白,清俊只应见画。   婚纱与西装相对,眼前一切像是记忆中演习过千百遍的画面。   工作人员自然把两人当成一对,对顾清淮说:“您太太真的太美了!”   顾清淮眼神冰凉,目光笔直落在钟意的身上,嘴角平直没有半分笑意。   空气凝滞,温度急速下降,心脏在胸腔忘记跳动。   钟意稳着声音轻声说道:“他不是我家先生,您误会了。”   工作人员连连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们实在是太般配了。”   钟意拎起婚纱裙摆,转身时肩胛如同振翅欲飞的蝴蝶:“这件好像不太合适,我去换下来吧。”   -   钟意试完伴娘服,回到酒店房间。   整夜,窗外雨声海浪声交织不停,室内亮如白昼,所有的灯都开着。   钟意猛地睁开眼睛,恍惚之间耳边还有重物坠地砸出“砰”的一声巨响。   冷汗湿透睡衣,她像是淋了一场细雨。   等意识慢慢回笼,眼前蓦然浮现她穿婚纱时,顾清淮弧度漠然清晰的眉眼。   那一刻她恍惚以为要结婚的是顾清淮,他西装革履英俊无双准备娶别的女孩。   天色微亮,睡意全无。   钟意披上外衣去海边散步,直到赵雪青打电话给她。   好友步入婚姻殿堂,难免想起打打闹闹的高中时光。   高中那会,穿着校服的赵雪青曾悄悄跟她商议:“以后我们办集体婚礼吧!”   她从试题里抬起头:“谁和谁办集体婚礼呀?”   赵雪青激动道:“我和谢凛,加上你和顾清淮啊!”   那时年少,学习正忙,那些心照不宣的暧昧和心动,都被试卷掩埋。   同桌位置,顾清淮趴在桌子上补觉,睫毛被午后的阳光染得格外柔软,甚至有些毛茸茸的。   她紧张到神经紧绷,生怕他听见。   下一秒少年开口,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不要。”   她整个人一僵,顾清淮已经睁开眼睛。   少年睫毛浓密又漂亮,瞳孔深处都是夏日清朗的光。   赵雪青怒了:“为什么不要?娶我们家钟意辱没你了?”   顾清淮没睡醒,声音带笑地调侃:“万一我俩结婚早呢,才不等你们。”   赵雪青激动到大吼:“你是不是看上我家钟意很久了?是不是是不是?”   她的脸很红,红到快要烧起来,不敢看人,埋头写题,突然一个字都看不懂。   顾清淮笑着看她一眼,眼尾轻轻弯下去,声音软软地问:“高考完谈恋爱吗?”   时至今日,那一刻的心动清晰。   盛夏蝉鸣,少年笑着问她高考完谈恋爱吗。   银河爆破,星辰坠落人间,比不上少年耳侧一片红。   -   更衣室的门被敲响。   婚礼工作人员笑着喊赵雪青:“新娘准备入场啦!”   赵雪青站起身,着伴娘服的钟意垂眸帮她整理裙摆。   “我会把手捧花丢向你的方向,”赵雪青伸手拥抱她,“你可要争气。”   钟意拍拍她的背,笑着说好。   婚礼仪式开始,香槟鲜花,宾客满座。   顾清淮和她,一个西装笔挺,一个长裙及地,盛装出席。   他在她眼角的余光之中,像电影中出场足够惊艳、令女主角一见误终身的渣男反派,与任何人谈笑风生,眉眼有漂亮的弧度,目光却残忍,不为任何人停留。   势必要人以一生为代价想念。   司仪打趣:“新郎对自己真是不客气,找这么惹眼一伴郎,到底是有什么想不开的。”   新郎谢凛大大咧咧:“这是我最好的哥们儿,武警特战出身,现在已经转业,在市公安局,是个警察叔叔,单身。你们谁想要联系方式婚礼结束之后来问我啊……”   现场的单身小姑娘很给面子,而谢凛意有所指,目光落在钟意脸上。   钟意弯了弯眼睛,化了淡妆的脸颊依旧素净,除真挚祝福再无其他。   “接下来,新郎新娘交换戒指!”   猛然之间,钟意听见几声狗叫,神经瞬间紧绷至极致。   一只形似狼的阿拉斯加雪橇犬叼着装戒指的小篮子,跑向台上,犬齿外露,越来越近。   “好可爱的狗狗啊!”   “简直像只小天使。”   “听说是新郎家的呢……”   钟意站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这是她最好的朋友的婚礼,全程录像,她没有地方逃跑。   小时候,钟意一个人上学,被恶犬追着咬过。   清早的路上没什么人,她哭到绝望,腿上被咬了一个坑,缝了六七针。   幼时的阴影深重,此后再小的狗狗经过她身边,她都不受控制地全身紧绷。   所有人都在夸狗狗可爱,硕大的阿拉斯加越跑越近。   钟意身体僵直,眼睫颤抖,额角有生病才会有的虚汗。   这时,有人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往身后轻轻一带。   那手指修长禁欲,微微施力便青筋明显,仿佛要突破那层薄而冷白的皮肤。   世界仿佛在一瞬间静止,耳边喧闹全部远离。   钟意惊魂未定,视线往上,一道清俊高挑的身影笔直投射在瞳孔之中。   顾清淮白色衬衫穿在身上,领带不知道哪儿去了,领口扣子开了一颗,下摆收进窄腰,光风霁月好似神明,鲜花香槟皆为他作衬,本应该是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却压不住一身反骨。   他没看她,清冷干净的声音却落在她耳边:“躲我身后。” 第3章   钟意垂眸。   顾清淮的手指干净修长,松散圈过她的手腕。腕骨处的皮肤薄,她的脉搏变得很快,在他干燥微凉的掌心跳动。   视野里不再是那只阿拉斯加雪橇犬,而是他的背影。这个漂亮混蛋本就挺拔,西装把人衬得禁欲至极,身上凛冽的气势更盛。   高中的时候同在一间教室,朝夕相处,瞧不出他身上的变化。   十几年过去,新酒变成佳酿,少年变成男人,变化一下子就清晰了。   记忆里的顾清淮,头发柔软,眼眸清澈,嚣张肆意少年郎,笑起来比谁都耀眼。   而面前的顾清淮,凤眼冷峭,薄唇轻抿,下颌有更清秀锋利的线条,喉结冷淡如同雪山的山巅。   她以前老说,他骨头硬脾气硬,只有头发睫毛是软的。   他笑着碰碰她的嘴唇,少年人不得章法,青涩又细致,说你是不是还忘了这儿。   狗狗送完戒指任务完成,跑向台下新郎官的父母。顾清淮松开握着她手腕的手。   无数次十指紧扣,此时一触即分,他在她眼角的余光之中无法忽视。   他在听司仪讲话的时候轻轻弯了弯嘴角,也作为新郎最好的朋友发言时很给面子地说了几句。   他穿正装也和别人不一样,不打领带,领口的扣子是敞着的,坏得不遮掩,禁欲也招人。   婚礼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   “接下来,新娘可以扔手捧花了!单身的男生女生都到台上来!”   婚礼现场鲜花气球热热闹闹,一身白纱的赵雪青捧着花回头,笑着看钟意一眼,递给她一个“你要争气”的眼神。   顾清淮在这时顺着赵雪青的视线看向钟意。   钟意绷着脸,特别认真严肃地点了点头,像个起了胜负心的小学生。   他浅浅勾了勾嘴角,一整场婚礼都漫不经心的人,目光投向那一捧手捧花。   手捧花被新娘高高抛起,单身男女一跃而上,想要承接新郎新娘的好运气。   钟意被身侧的男生女生挤到一边,无奈地站在人群之外看它到底花落谁家。   下一秒,手捧花落下落入一只修长漂亮的手中。   捧花的人侧脸清俊,浓眉挺鼻,仗着身高优势轻而易举,钟意莫名想到一句“鲜花配美人”。   司仪笑道:“是这位帅哥抢到手捧花了啊!是有心上人也想结婚了?还是想送给哪个没抢到捧花的姑娘?”   气氛热烈,顾清淮无声笑了笑,眉眼间都是清晰的漠然。   他清清落落站在人群中,却又游离在所有热闹之外,像山巅无人触及的一捧新雪。   钟意余光都是他微微弯起的嘴角。   耳边有小姑娘言语豪放:“一会我就要问问新娘他是不是单身。”   “如果不是呢?”   “直接摁到床上去咯!”   烈日炎炎,钟意垂眸看自己的手腕,那人的体温稍纵即逝。   是不是真如司仪所说,他已经心有所属,又或者想要结婚。   不然那么冷清的人,怎么可能会去凑抢手捧花的热闹。   下一刻,手捧花猝不及防落到她的怀里。   钟意抬眸,清澈的浅色瞳孔里满是茫然。   顾清淮顶着一张事不关己的渣男脸,漂亮眉眼从来都很会蛊惑人心。   “不是想要?”清新的洋桔梗,沾着露水,香气阵阵,钟意听见他随口说道:“送你了。”   -   婚礼仪式结束,宾客入席。   钟意换下伴娘服,身上是简单的衬衫长裤,远远看见顾清淮坐在角落那一桌。   他的西装外套搭在椅子上,偏过头听身边的同事说话,间或漫不经心一笑,眼神很淡,没有情绪,可只要他人在那里,就是吸引人的。   那个言语豪放、说要把他“摁到床上”的女孩走到他身边:“请问这里有人吗?”   顾清淮的眉眼冷漠,不带情绪“嗯”了声。   “钟导!这儿呢!”   钟意抬头,邹杨冲她热情招手。   能坐十人的圆桌,只剩顾清淮身侧的位置,而他刚才告诉人家姑娘“有人”。   钟意踌躇,邹杨:“队长!队长!快请钟导坐下!”   顾清淮这才站起身,帮她拉开椅子,声音清冷磁性却也冷漠:“钟导请。”   钟意道谢,她话少,饭量小,早早放下筷子。   中途,顾清淮被新郎官叫走帮忙,桌子上的气氛瞬间活跃很多。   女孩子们七嘴八舌:“邹杨,我听你叫他队长?他是军人?警察?”   邹杨点头:“顾队以前是武警特战,现在在特警支队。”   军人警察不过都是职业,只是因为和保家卫国联系在一起,就多了一份神秘和血性,更别提他还有张相当标致的漂亮脸蛋。   女孩子们的眼睛又亮了几分:“难怪肩背那么直,原来是警察叔叔!你们队长具体是做什么的呀?”   邹杨说起顾清淮,简直就是迷弟说起人生偶像。   “具体做什么不能讲,但是最危险的警种,我们队长都干过。”   “我们队长每次执行任务,都有回不来的可能,但是他都回来了。”   他把涉密细节全部打码,如数家珍。   “前段时间不是有新闻,说两个人的家人去世、医院火化错了吗?”   “抓捕毒贩那会儿,队长身上中过枪,现在身上还有没法取出来的弹片。”   “队长说,万一哪天他牺牲,把他埋烈士陵园之前记得看一眼,骨灰里有弹片的才是他……”   最危险的警种、抓捕毒贩、弹片、牺牲,这些字眼钟意从未听过,分手三年,她从别人嘴中听说一个全然陌生的顾清淮。   顾清淮军校毕业去部队之后,从不跟她提起自己的工作,只说涉密。   她不知道他在哪、在做些什么,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中过枪、又留在体内多少弹片。   突然之间邹杨噤了声。   顾清淮在邹杨后脑勺上拍了一把,目光很冷,声音冰凉:“我再晚过来一会儿,你是不是要给我出本自传?”   邹杨在顾清淮的阴影里缩成一只鹌鹑,而后听见自家老大发话:“回队里把保密条例抄十遍。”   电光火石间,钟意有个猜想。   武警特战,部队专业,市公安局,特警。   那个面目模糊拒绝参与纪录片拍摄的排爆手,会不会是顾清淮。   -   所有流程走完,赵雪青人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   “婚礼可真是太折磨人了!早知道就不办婚礼了!”她脱掉高跟鞋,和钟意抱怨。   “等你结婚的时候,就别办这种了,旅行结婚或者办一个小小的、只请亲朋好友。”   钟意低头收拾东西,弯着眼睛问她:“我跟谁结婚呀?”   赵雪青意味深长:“我可是看见了啊,狗狗上来送戒指顾清淮把你拉到了身后。”   钟意眼眸微敛,听见赵雪青继续道:“我这个十几年的好朋友忙昏头都忘记你怕狗,你前男友可还记着呢,看到你想要手捧花,他就抢了送给你,你俩当真就一点可能都没有了?”   赵雪青循循善诱:“他现在已经从部队转业,起码不用再一年见一次……”   钟意摇头,示意赵雪青不要继续往下说:“我俩没可能。”   她不想知道顾清淮转业,也不想知道他转业去哪,更不想去想那束手捧花。   他的确是送她手捧花,那语气随意得像是给在场的小朋友分了颗喜糖。   离开酒店前,钟意最后检查自己的帆布包。   手机在、充电器在、银行卡在,唯独少了家里的钥匙。   钟意把包里所有的东西都倾倒在地板上,“哗”的一声响。   赵雪青看着她发白的脸色,紧张道:“怎么了?丢东西了吗?”   钟意:“我的钥匙不见了。”   赵雪青:“不行就找个开锁师傅,你别急。”   性格温和的钟意,这时难得固执:“可我就只想要那一把。”   她的语气里有说不出的委屈,不像是丢了钥匙,倒像是丢了什么定情信物。   赵雪青:“你最后一次见到它是什么时候?”   钟意摇摇头:“我昨晚睡不着去海边散步……我去海边找找。”   顾清淮换下衬衫长裤,身上是自己的便装。   衣服折叠整齐,莫名想起帘子拉起的一瞬。   穿婚纱的钟意,美得惊心。   那个瞬间,他以为是她要嫁人。   顾清淮拿出手机,点开她的对话框:【在哪,还你钥匙。】   消息发出的同时,对话框内提醒:【对方开启好友验证。】   年轻警官目光平静,并不意外。   钟意走出酒店,走向昨晚散步的海边。   几声闷雷之后,暴雨猝不及防,她身上的衬衫瞬间被打湿。   潮起潮落,看不见那颗锈迹斑斑的子弹壳。   心脏闷闷跳动,她的鼻腔隐隐发酸,没有半分往日的冷静。   倏然间,风雨海浪全部远离。   她蹲在地上,有人为她撑起一把伞。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没有再落到她身上半分。   入目的是他白似雪的短袖,她怔愣着仰起脸,对上他的视线。   空气瞬间凝滞,电影仿佛在这一刻按下暂停键,伞下只有他和她,钟意忘记呼吸。   年轻警官唇红齿白,人间绝色,清清落落站在自己的面前,像一幅被雨打湿的水墨。   “在找这个?”   顾清淮手指瘦直,掌心纹路干净,掌心是一枚挂着子弹壳的钥匙扣。   钟意站起身,抹去脸上的雨水,点点头。   “一块破铁,当个宝贝。”   顾清淮语气冷漠,带着浅浅的嘲弄,分外刺耳。   他手里的的伞无声倾向她,肩膀很快湿了大半。   那双笑时满是风流气的眼睛,眼角尖锐,分外阴鸷。   让她想起,他接吻的时候不闭眼睛,弯着好看的弧度看她害羞。   此时此刻,目光冷漠而直白地落在她身上。   钟意反唇相讥:“你如果喜欢这块破铁,我可以摘下来送你。”   不出意外,今天之后,后会无期。   大学异地,见的第一面,他送她这枚子弹壳。   她第一次见,有些新奇:“真枪?”   他笑着揉她脑袋:“当然是真枪。”   她宝贝一样拿起来:“什么感觉?”   顾清淮:“像是耳边起了一声雷。”   钟意小心翼翼把它收起来。   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因为那天顾清淮告诉她——   “等你长大,拿它来找我。”   她目光迷茫:“为什么?”   他低头吻她,笑意清浅像温柔的山风:“给你换戒指。”   小小的少年少女,就这样在下起初雪的巷子口定了终身。   -   婚礼结束后,钟意陪赵雪青来到婚纱店,归还租下的婚纱、礼服、伴娘服,陌生的店员接待了她们。   那件复古而优雅的婚纱还在展厅正中间,钟意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发现它已挂上“非卖品”的牌子。   心中莫名失落,钟意随口问了句:“这件不卖了吗?”   虽然她不会结婚,但这个瞬间忽然冲动,她想要买下这件婚纱。   新来的店员道:“已经被一位先生买下了,暂时存放在店里。”   赵雪青为钟意惋惜。   如果钟意结婚,只有这件婚纱能配得上她。   钟意轻声道:“那位先生眼光很不错啊。”   何止是眼光不错。   昨天关店之前,那个来买下婚纱的年轻帅哥,衬衫西裤简直就是禁欲系天花板。   脸蛋身材更是一绝,昨天给他刷卡的姑娘只顾着流口水,差点就少摁了一个零。   店员的目光中满是向往,对钟意笑着说:“我们猜他的新娘子一定惊为天人。” 第4章   婚礼结束之后,钟意赶回纪录片中心加班。   台里接下来要拍的纪录片,以特警为主题,层层审批已经走完。   眼下的问题,是特警支队的主排爆手不肯参加纪录片拍摄,需要进一步沟通。   加班到最后,主任最后嘱咐钟意:“明天摄制组进入市公安局,你去和他们的排爆手面谈一次,如果他还是拒绝拍摄,我们也有Plan B。”   钟意眉眼间倦意浓重,浅琥珀色瞳孔依旧清亮:“Plan B是什么?”   主任:“特警支队下设七支大队,反恐突击队只是其中的一支。如果排爆手所在的反恐突击队不参与拍摄,我们可以拍摄特警支队一大队。”   这就好比定了一个主人公,还定了一个替补,钟意点头:“我明白了主任。”   离开办公室之前,钟意的目光定格在手中一沓打印好的资料上,心跳莫名加速。   那个从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主排爆手,排爆面罩后面的那张脸,会是顾清淮吗?   深夜,市公安局特警支队接到禁毒支队支援请求:“我们在毒贩家中发现可疑爆.炸.装.置,请求特警支队的主排爆手配合拆除炸弹。”   禁毒支队深夜抓捕毒贩,毒贩抓到了,毒品缴获了,唯独面对角落的爆.炸.装.置不敢轻举妄动。   居民楼已经拉起警戒线,紧急疏散群众,以防止爆.炸.物被突然引爆。   邹杨跃跃欲试:“队长,这次我上吧!”   顾清淮嘴角翘了翘:“你家里还有爷爷,要是出事他老人家不得宰了我?”   邹杨:“可是……”   顾清淮面无表情随口说道:“我家没人,就我一个。”   邹杨抿紧嘴唇不说话,顾清淮眼风一扫:“愣着干嘛?帮我穿排爆服。”   三十五公斤的排爆服,需要在两名队友的配合下才能穿好。   顾清淮干净利落扣下五公斤的排爆头盔,世界瞬间安静了。   人在里面,除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再无其他。   排爆警察在所有警种里,危险系数不低于缉毒。缉毒还能讲究一下战略技巧,拆弹却每次都要赌上半条命,稍有不慎又或者运气不好剪错引线,就是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每次看着自家队长穿排爆服,邹杨心里都特别难过。   每次看着他逆行拆弹,都像是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人,孤独地走向死亡。   他曾经问顾清淮,如果真的有我们拆不了的炸弹怎么办?   顾清淮长了一张玩世不恭的少爷脸,不穿警服的时候说是地痞流氓也有人信,可那会儿他说出口的话却很正经:“如果拆不了,哪怕是抱着它跑,也要跑到没人的地方。”   他震惊,姓顾的地痞流氓语气淡淡的:“不然国家养着你干嘛吃的?你是警察啊阿Sir。”   群众已经全部撤离到安全区域。   邹杨照例拿出相机,镜头对准顾清淮。   这是他们这行的惯例,每次执行任务前都留一张照片。   一旦出事,就是遗照。   夜晚街道空无一人,所有民警留在警戒线外。   顾清淮拎起排爆器材,孤身一人走向爆.炸.物。   肩上压在七十斤的排爆服,也压着这个城市的安危。   -   翌日,太阳照常升起,反恐突击队的黑色剑齿虎开进公安局大院。   特警支队支队长下达指令:“顾清淮留下,其余人五公里预备——”   支队长关切问道:“昨天那个炸弹什么情况?”   顾清淮浑不在意笑了下。   “吸毒那小子自制的歪瓜裂枣,三两下就拆了。”   “那玩意也配叫炸弹?我看叫‘仙女棒’还差不多。”   支队长表情严肃:“可我听说那炸弹有足足两公斤T.N.T.炸.药!杀伤力相当于40个手.榴.弹!随时可能爆炸!你起码应该配五个民警协助!你小子就直接自己去了?要英雄主义不要命了是不是?!”   顾清淮一副无所谓又不听说教的样子:“还有事没?没事我回宿舍睡一觉。”   支队长语气温和下来:“接上级通知,今天开始拍摄特警支队的纪录片。”   顾清淮没有说话,这个漂亮混蛋装聋作哑一直很有一套。   不让他说话的时候,他开口分分钟气死人,让他说的时候又给人扮起哑巴。   这会支队长狂轰乱炸不消停,顾清淮已经神游天外地想今天周六,《蜡笔小新》又更新一集。   支队长:“作为国家级反恐突击队,你们队是拍摄重点对象,你是重中之重。”   顾清淮那张冷冷淡淡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漂亮的眉心开始拧:“为什么?”   支队长循循善诱:“因为全支队民警加起来、桃花债都没你欠得最多啊!辖区小姑娘不都叫你什么‘我的体制内男友’吗?你执勤的时候就给你送水的得排队,你如果参与拍摄收视率可不是就有了保障……”   顾清淮嗤笑:“堂堂一个特警支队,要靠我一个位卑言轻的民警出卖色相,队长,您看这像话吗?”   支队长看他这吊着嘴角笑的混账样子就来气:“你看看你这松松垮垮的德行,不像个警察倒是像个小混混,扫黑除恶你要是不穿警服能被自家兄弟误伤!”   顾清淮嘴角弯了弯:“到我这个级别,怎么说也得是小混混的祖宗吧。”   他在武警部队立功无数级别不低,转业之后,算是全市公安系统最年轻的领导干部。   支队长怒:“你还来劲了你!”   他依然记得自己见顾清淮的第一面。   那个时候他军装换成警服,职业生涯惨遭夭折,最起码眼睛里有光。   可现在,这混小子眼睛里的光灭了,死气沉沉的,一点都不像个年轻人。   甚至,对死亡全然失去敬畏,像是失去了求生欲。   顾清淮被念叨得不耐烦:“我又不是观赏类动物。”   顾清淮装聋很有一套,支队长自言自语也很有一套。   支队长:“这段时间,你要和纪录片导演同吃同志,彼此熟悉彼此了解。”   顾清淮:“您不如让她躺平做梦。”   支队长语重心长:“你的生活需要一点刺激,明明年纪轻轻,看起来跟个退休老干部似的……”   他上下打量他一眼,不忘往顾清淮心坎捅刀子:“连个媳妇都讨不到!白瞎了你这张脸!”   顾清淮皱眉,自带戾气:“特警支队下设七支大队,这任务反恐突击队不接,您另请高明吧。”   -   早上八点,纪录片摄制组抵达特警支队。   除了钟意,还有工作人员若干,大家各司其职。   特警支队支队长接待了钟意一行人,按照原计划,顾清淮也应该在场的。   但是那个臭小子向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凡事全看心情,谁的面子都不给。   没有见到传说中的“拆弹专家”,钟意心下了然:“请问排爆手拒绝面谈是吗?”   支队长严肃认真地跟钟意道歉,一边道歉一边在心里把顾清淮骂成筛子:“不好意思钟导,我们的排爆手比较有个性,无法参与节目拍摄。”   钟意点点头:“没关系,如果强制他拍,效果也不会好。”   支队长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这导演说话轻轻软软的特别有礼貌,跟队里那些混小子完全不一样,他点点头:“是,那小子混,我们都治不了他。”   钟意笑笑:“没关系的,我们拍其他人也是一样的,就是全市只有他一个主排爆手,希望以后出任务的时候可以让我们跟拍几个镜头。”   支队长连连点头,几个镜头他还是能说了算的:“回头我跟顾清淮说,绑也绑他来给你们拍。”   那个记忆深处最怕被人提及的名字就这样落在耳边。   像是一道已经长好的伤疤猛然被撕扯开,里面血肉模糊其实从来都没有愈合。   钟意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顾清淮?”   说起他,支队长是又爱又恨:“年纪轻轻,已经是咱们市局的拆弹专家了。”   “除了拆弹,他射击也数一数二。”   “我们突击队的狙击手是女同志,有时候执行任务不方便带女同志,顾清淮就会自己上。”   “那小子隔着几十米能一个点射击断爆.炸.物的引线。”   “就是性格差劲了点,嘴毒了点,队员们私底下都说他,好好一个帅哥偏偏长了张嘴。”   “辖区的小姑娘都叫他‘我的体制内男友’,我看是‘我的体制内阎王爷’还差不多!”   从高中到现在,十多年时间,钟意却好像第一天认识顾清淮。   支队长一席话明贬实褒,高中的时候顾清淮就骄傲嚣张,那些任课老师也是这样的态度。   她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支队长叹了口气:“他不接受拍摄的话,就只能把拍摄任务交给特警支队一大队了,非常抱歉。”   钟意嘴角弧度很浅:“没有关系,我拍其他队员也是一样的。”   “报告队长!”中气十足的一声喊在身后响起。   钟意回头,对上一张青春无敌的熟悉面孔,正是婚礼现场有过一面之缘的邹杨。   大男孩剑眉星目笑容明朗:“钟导!这么巧!原来你就是来拍纪录片的导演啊!”   钟意对他的印象很好,眼睛轻轻弯起:“又见面了,邹警官。”   邹杨试探问道:“顾队知道你来吗?”   天啊地啊这就是缘分啊!   顾队长的春天要来了啊!   顾队长呢?   顾队长怎么不在这里?!   钟意摇头,说起顾清淮支队长就来气:“你顾队长拒绝参与拍摄,你有时间好好说说他!”   邹杨赶紧掏出手机:“领导,放心,我这就开始说。”   紧接着,【反恐突击队】的微信群开始刷屏——   【顾队,你不应该拒绝拍摄的要求啊!】   【顾队,你年纪这么大了都没有对象,我们都好担心好担心的!】   【新来的导演好像是你喜欢的类型哎!说话轻声细语温温柔柔!】   高空索降训练场,特警队员从五层楼的高度一跃而下练习索降,颇有几分电影里飞檐走壁的既视感。   十六米的楼高,十三秒内降落着地才算合格,而反恐突击队的要求更高是十秒。   顾清淮一身特警作训服,手搭在腰间的皮带上,仰头看着高空索降的各位队员——   “教过的动作要点全部喂狗了?”   “降那么慢,够人质死十次了!”   “拉只警犬出来都比你小子降得快!”   “你愣在半空干嘛?等我上去把你抱下来?”   手机响起,顾清淮看了眼,冷峻眉眼微敛,眉心皱起,吓得旁边一众队员气都不敢喘。   他面无表情把手机扔回裤兜,下一秒,人大步流星走向支队会议室的方向。   众人只当顾阎王气极,只能更加拼命地训练。   反恐突击队的微信群,其余人大气都不敢喘,自始至终只有邹杨自说自话。   甚至还有几个队员好心给邹杨发来私信:   【你个倒霉孩子!赶紧闭嘴吧!】   【惹到顾队你会死得很难看的!】   【参加婚礼回来顾阎王的情绪就不太对劲啊……】   邹杨高深莫测笑笑,手指飞快,继续刷屏——   【她的名字也很好听!】   【她叫钟意哦!我钟意你的钟意哦!】   最后,邹杨使出杀手锏——   【你不拍,钟导就只能去拍特警支队一大队那群歪瓜裂枣了!】   支队长看了看手机屏幕,再看向邹杨,那目光已经带了怜悯。   他总觉得下一秒顾清淮就要爆发,把邹杨从群里叉出去,又或者拎着邹杨去训练场虐一顿。   群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特警支队一大队的队员已经陆续到来。   钟意打开电脑,准备给摄制组和特警支队的各位讲解此次纪录片的大致框架。   她忿忿地想,特警支队这么多特警,他顾清淮不拍就不拍!让她拍她还要考虑一下呢!   这样想着,鼠标点得啪啪响。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敲响。   邹杨面露喜色,支队长大吃一惊,在场的女孩眉眼一亮。   钟意抬眸,那人警服笔挺的身影笔直投射在她的瞳孔中。   支队长佯怒:“你小子不是不拍吗?你来干嘛!”   顾清淮扬眉一笑,眉眼风流:“会议室好像没写顾清淮不得入内吧。” 第5章   在钟意的职业生涯中,有很多惊心动魄的时刻。   在成为纪录片导演之前,她是一名科班出身的新闻记者。跑地震、洪水、泥石流、台风现场都是寻常,可没有一次,心跳比现在不平静。   战功赫赫的拆弹专家,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特警支队排爆手,竟然真的是他顾清淮。   她无数次看过他穿军装,却是第一次看他穿警服。   黑色特警作训服冷淡肃穆,年轻警官宽肩窄腰腿长逆天。这个混蛋好看得没有争议,腰间配枪,凤眼凌厉,冷着一张俊脸,帅得在场的女同志倒吸一口气。   “顾队,你来了!”   见到顾清淮的邹杨,活脱脱一只见到训导员的警犬,如果给他有尾巴现在已经高高摇起来。   顾清淮就那么招人喜欢吗?   邹杨声音响亮:“这是我们反恐突击队的排爆手,顾清淮顾队长。”   钟意左边的同事捂着胸口,幸福得话都不会说眼睛忘了眨:“钟意,哪儿来的超级大帅比!好正!”   而右边的同事提醒她:“口水流到桌子上了亲。”   她们虽然在纪录片中心工作,但归根结底是在电视台大楼办公。电视台最不缺的就是帅哥美女,小姑娘却觉得眼前这位冷面警官是她见过最帅的异性。   他逆光,个子很高接近一米九,肩背挺直。眉眼隐没在黑色帽檐的阴影中,骨相优越到只看那白皙下颌都知道是个超级大帅比,身上是黑色特警作训服,线条锋利,那股冷淡禁欲的劲儿让人特别有征服欲。   准备演示幻灯片、介绍拍摄任务的钟意,掌心突然就开始微微冒汗。   这位在深山遇见毒蛇都没变脸色的女导演,脑袋竟然有一瞬间空白。   视线对上,顾清淮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这个漂亮混蛋一如既往云淡风轻。   钟意点击鼠标,声线冷静:“本次纪录片拍摄周期大概需要十二个月,共分为五期。”   她大致介绍每一期的拍摄重点:“后续会根据拍摄进度进一步讨论完善,在拍摄之前,摄制组需要进行充分的前期调研。”   顾清淮的目光自始至终落在她身上,肩背靠在椅子上,手臂抱在胸前,专注冷淡。   钟意不躲不避看了回去,目光相撞于静默空气中,浅琥珀色瞳孔清透,无波无澜。   电脑右上角显示又是一年九月一号。   她就是在高一那年的今天遇见了他。   拍摄框架介绍完毕,钟意走下台,路过支队长和顾清淮。   支队长这才想到顾清淮是第一次在摄制组面前露面,赶紧介绍道:“这位是纪录片中心的钟意导演,你们反恐突击队不参与拍摄的话,拍摄对象就定为特警支队一大队了。”   顾清淮嘴角轻扯,情绪冷淡,乐得清闲。   支队长继续道:“钟导刚才还在说,你不参加拍摄也可以,但毕竟是上级部门安排的任务,你执行任务的时候跟拍几个镜头是避免不了的。”   钟意素净的脸颊皮肤清透,轻声细语,语气平静:“不会影响你执行任务。”   顾清淮无刻无不可,迟迟不表态,会议室的市局领导和摄制组就拍摄安排进行讨论。   钟意经过顾清淮身边时,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如果你介意我拍,我也可以避嫌。”   顾清淮挑眉,女孩清凌凌的眼睛看向他,瞳孔剔透没有一丝杂质,抿起的嘴角倔强极了。   顾清淮闻言,嘴角弯了弯,似有若无笑了下:“避嫌。”   他看着她,语气森冷:“我和钟导之间有什么嫌可避?我怎么不知道。”   -   下午,市局特警支队收到新警情,特警支队一大队出警。   距离市中五十公里的乡村发生一起绑架案,歹徒挟持人质,索要二十万。   钟意礼貌问道:“请问可以跟拍吗?”   特警支队一大队的队长姓雷,闻言垂眸,打量面前这个看起来像是从没吃过苦的女导演。   “情况危急,我们的队员可能没有办法保护你。”   话说得直白且毫不客气,言外之意,执行任务就够忙了,没有办法再去照顾你。   美丽不自知的女导演,不笑的时候典型清冷美人一个,她云淡风轻应了:“我不需要人保护,我可以对自己的人身安全负责。”   雷队掐了手里的烟:“行,上车吧。”   一大队的警车开出市局大门,训练场上顾清淮身着排爆服。   军绿色排爆服,三十五公斤重,头上是五公斤的排爆头盔。   三十多度的天气,排爆服如同一个密闭不透风的蒸笼,隔绝外界一切声音,人在里面,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他刚刚穿着排爆服跑完五公里,紧接着开始排爆练习。训练场上火障点燃,爆.炸.物接二连三爆炸犹如平地起了惊雷,而他以卧姿趴在地上拆解炸弹,眉眼专注,修长白皙的手稳稳剪断引线。   这是锻炼排爆手心理素质的抗干扰训练之一。但是他们总说,派顾清淮排爆,考验的不是顾清淮的心理素质,而是罪犯的心理素质。   顾清淮摘下排爆头盔,整个人已经湿透,如同淋了一场雨。   邹杨接过他的排爆头盔:“队长,纪录片你不拍,下午钟导去拍一大队了。”   顾清淮接过矿泉水,一口气下去半瓶,喉结滚动,眉眼汗湿,显得更为浓重。   “关我什么事,”今天的顾阎王好像格外凶,薄唇轻抿,下颌紧绷,矿泉水塞回邹杨怀里,“训你的练。”   钟意随特警支队一大队抵达任务现场时,围观群众一层一层把案发现场围得密不透风。   整个下午,谈判专家没能说服罪犯,最后采取强攻,等到营救任务结束,已经是夜幕降临,为完整拍摄任务开展,钟意没有离开现场半步。   撤离前,相机关上,她对身边的特警小哥说:“我去一下卫生间。”   等钟意回来,围观人群还没有散开,两辆警车却已不见。摄像机孤零零架在角落,引得一群小朋友围观。   钟意叫住身边的一位老人,轻声问:“奶奶,请问刚才的警察都去哪儿了?”   老人指着来路笑眯眯告诉她:“已经走啦!”   看着乡村土路上警车车轮碾过的痕迹,钟意低声道谢。   她长了一张像是没有被太阳晒过的脸,皮肤清透如同刚刚剥壳的荔枝。   老人好心问她:“你是城里人吧?”   钟意点头:“奶奶,请问从这里要怎么回城里呀?”   天边已经出现星星,老人说:“晚咯!现在已经没有车了!”   钟意赶忙拿出手机,这才发现,她连特警支队一大队的电话都没有。   只好搬起沉重的拍摄器材,沿来路往村子外面走,看能不能搭上一辆顺风车。   一辆警车开进市局大院,嫌疑人缉拿归案,所有民警松了口气。   顾清淮开会开到晚上九点,身上警服没换,人也没走,站在办公楼下,目光扫过往来民警,淡声问了句:“跟拍导演呢?”   几个特警怔了下面面相觑,他们只顾着抓人,忘了还有个跟拍导演。   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伙子不确定道:“可能在另外一辆警车上吧!”   紧接着另外一辆警车开进市局大院,车门打开,一队特警荷枪实弹全副武装:“大家怎么都站在这儿?顾队长也在啊。”   顾清淮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比在训练场的时候还要阴沉:“钟意呢?”   有人回:“没在前面一辆车上啊?我们以为在前面一辆车上……”   顾清淮拿起手机:“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邹杨无语:“不会吧?荒郊野岭的,你们把人女孩落在案发现场了?”   几个特警迅速认识到错误:“我们现在就去接!”   只是在他们行动之前,顾清淮的黑色越野车已经开出市局大门。   -   偏远农村,如果想去市里,需要先乘公交,再到车站倒车。   钟意走到乘车点,只看到一块锈迹斑斑的牌子,晚班车已经过了时间。   路灯年久失修灯光昏黄,乡间的土路鲜少有车辆经过。   她站在公交站牌下,耳边不知是哪里传来的狗吠,每一声都让她全身紧绷。   一辆摩托车在面前停下来:“小姑娘,坐车啊?现在已经没有往城里走的车了。”   烟味拂过鼻尖,钟意抬头看到一个中年啤酒肚男人。   衬衫没有扣好,领口大喇喇敞着,下摆乱七八糟,被啤酒肚顶起来。   “坐摩托车吧,怎么样?哥也不收多了,五百就行。”   钟意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打量:“看你长得漂亮,三百怎么样?”   荒郊野岭周边都是树,如果上车她不知道自己明天会不会上社会新闻头条。   钟意:“不用,我男朋友已经快到了。”   恰好有车开过来,男人踩上摩托车绝尘而去,留在原地的钟意紧紧攥住手指。   她没有几个朋友,想要拨给赵雪青,才想起她婚礼后已经去度蜜月。   手机屏幕乍然亮起。   那个号码没有存,却能完整背下。   她接听,偏要装作不认识,语气淡漠疏离如同和陌生人讲话:“你好,我是钟意”。   电话那边,顾清淮声音冰冷却能直抵人心:“现在在哪儿?”   钟意看了眼公交车站牌,念出名字。   “待在原地别动。”   顾清淮的声音本身冷淡磁性,透着什么都不在乎的散漫劲儿,可现在语气有些凶,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想象他眉心蹙起不耐烦的样子。   她不再出声,似乎他自己也发现这一点。   所以下一句话,顾清淮放轻了语气:“等我来找你。”   听筒那边,隐隐有越野车发动的声音。   被遗忘在案发现场的委屈,慢慢渗透,让她心脏发紧。   钟意低声:“我可以叫车,这么晚了太麻烦你……”   只是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顾清淮打断:“挂了。”   钟意抿紧了嘴唇。   如果换做以前遇到这样的情况,要撒娇,要他哄,要告诉他顾清淮我害怕。   而现在,她只是用万分抱歉的语气,轻声说了“好”,忍住所有恐惧情绪。   手机屏幕却依旧亮着,显示通话时间的数字还在跳动。   电话那边的顾清淮问她:“手机电量够吗?”   钟意不明所以,只是下意识回答他的问题:“够的。”   顾清淮:“那就别挂了。”   钟意脑袋有些发懵:“嗯?”   顾清淮没什么情绪地回了句:“你不是怕黑吗。”   那些高三挑灯夜战做不出题焦虑的晚上,那些因为压力无法承受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的深夜,他也会这样,保持通话一直畅通,那么骄傲恣意的少年,会在她耳边温温柔柔说一句:“我等你睡着再挂。”   钟意轻声说“好”。   她怕黑,也路痴,高中时下晚自习被变态骚扰过,从此留下阴影,可眼下,耳边他的呼吸清晰可闻,仿佛近在咫尺。   她听见他刹车,猜测是在红灯,而后又听见他发动引擎,距离在她的心跳声中慢慢缩短。   她思维发散,听筒里再次传来他的声音:“还在吗。”   顾清淮嗓音清越是个低音炮,如果轻声细语,会温柔到让人误以为被他放在心尖。   她回:“在。”   过了不知道多久,久到她以为他已经彻底失去耐心,却又听见他轻轻地清了清嗓子,告诉她:“还有半个小时到。”   心跳在胸腔砰砰跳动,钟意声音一如既往冷静,只是“嗯”了声。   红灯倒计时,顾清淮看着地图上不断缩短的距离,解开警服领口的扣子,搭在方向盘上的手青色脉络明显。   一大队那群饭桶真够可以的,他蹙眉踩下油门,黑色越野车如同发怒的猛兽,后视镜映出年轻警官紧紧绷起的锋利下颌线。   晚风拂过他拧起的眉心,眉眼间都是戾气,吹不散。   却又在听见她的声音时,放软语气说话。   “还有二十分钟。”   “好。”   “十分钟。”   “知道了。”   夜晚风清,钟意垂着脑袋坐在公交车站牌下,怀里抱着相机。   只是被听筒连接,却已经是两人阔别重逢后最长时间的独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越野车车灯大亮刺破黑暗由远及近。   钟意抬头看过去,耳边听筒传来他的声音:“找到你了。”   心脏突然发出“砰”的一声响,和车门开关的声音重合,钟意仰起脸,对上月光下顾清淮清澈又冷漠的眼睛。   心跳慌乱,她干巴巴地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不知道说什么,只语气生硬地憋出这几个字来。   月光笼着他修长利落的影子,年轻警官长身鹤立,淡蓝警衬开着领口的扣子,下摆收进警用腰带,领带低低垂落,领带夹上的国徽光亮灼眼。   “拍纪录片把自己拍丢了,你也真够可以的。”   漫不经心的语气,像在路边捡了一只阿猫阿狗。   他站着,她坐着,微微抬眸便是他赏心悦目的大长腿,警裤笔直。   目光无处安放,钟意垂下脑袋:“你是特意开车一个小时来看我笑话的吗?”   她扎成低马尾的长发已经微微乱了,衣服也沾了灰尘,可那双浅色瞳孔湿漉而倔强。   这荒郊野岭尘土飞扬的破地方,竟然开出一朵清冷剔透的桔梗花。   顾清淮翘了翘嘴角,弧度带着嘲弄,语气凉飕飕地回了句:“钟导跟别人有说有笑,对我就凶巴巴。”   钟意不可置信,他竟然说她凶巴巴!   今天路过训练场,有幸见识到顾清淮训人,“顾阎王”这三个字当真没有辱没他。   钟意绷着脸控诉道:“你才凶巴巴,我要是那个高空索降的队员,我宁可悬在半空不下来。”   被惹怒的猫猫露出爪牙,语气难得孩子气。   顾清淮好看的眉眼倏然一弯,轻笑出声。   他尖锐眼角的弧度柔和下来,瞳仁清澈黑亮,有些坏,也有些看小孩子胡闹的纵容。   这个漂亮混蛋笑起来唇红齿白不得了,简直就是个能蛊惑人心的祸害,明知他不怀好意也忍不住要沦陷。   晚风清朗,月色正浓,钟意不敢再看他。   顾清淮双手抄兜,居高临下睨着她:“起来。”   她仰起脸,他眉眼五官无可挑剔,紧绷的下颌线接吻时最漂亮,喉结会轻轻滚动,脾气硬成这样,嘴唇却软得让人怀念。   食色性也。   疲惫至极又心跳不止,钟意脑袋慢了半拍:“又干嘛。”   痞子不经意间的温柔,最让人顶不住。   寂静的空气里,他的声音格外清越,自头顶落至耳边。   “凶巴巴的顾清淮送你回家。” 第6章   高一那年,来自乡下初中的“小镇做题家”钟意,考到省重点。   开学班会上例行的自我介绍,她言简意赅:“大家好,我叫钟意。”   漂亮女孩总是格外引人注目,有调皮捣蛋的男生故意起哄:“中医?你会把脉吗?”   班里爆发一阵哄笑,被班主任喝止,钟意抿了抿唇认真说道:“钟意,我钟意你的钟意。”   “哦,你钟意我啊。”男生开口,又是一阵意味深长的起哄。   钟意干干净净的一张脸没有表情,垂在身侧的手已经紧紧攥起。   直到一个男生开口:“老师,是不是应该到我了?”   全班同学的注意力转移到他的身上。   钟意在一片喧闹声中听见少年干净清越的嗓音:“我叫顾清淮。”   她抬眼,看见一个眉眼英挺的男生,身上带着优等生的书卷气,也有嚣张的戾气。   钟意和顾清淮的交集并不多。   只是,她总能频繁从别人嘴中听到他的名字,议论他的成绩,议论他的家世,议论他眼睛漂亮睫毛近看超级长。议论他的人里,女孩居多。   她也曾隔着人群远远看过他一眼,清瘦高挑的少年,皮肤很白,剑眉乌黑,一双漂亮眼睛浸过冰一样,不笑的时候有些阴鸷,很好看,也很不好接近。   他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在她的余光之中,身边总是围着几个男生,或者在问他数学题,又或者在讨论那些名字拗口的球星。   偶尔有一次,后排那群男生在讨论某种带颜色的话题,青春期的男孩子不可避免对这方面充满好奇,那些声音跑到写题的她的耳朵中,她抿紧嘴唇,脸都要烧起来。   而后,她听见顾清淮没什么情绪地说了句:“差不多得了,还有女孩儿在呢。”   少年的声音清清冷冷,干净得像泉水,透着一股事不关己的散漫劲儿。   她侧头,顾清淮没有看她,手里是一摞卷子,好像只是随口说了那么一句。   他没有参与他们的话题,也许是听到什么好玩的,少年翘起嘴角无声笑笑。   午后阳光让他的头发和睫毛都看起来分外柔软,嘴角弯起的弧度浅浅的,却好漂亮。   她收回视线,心跳莫名有些不对劲,却在那以后,不受控制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   真正产生交集,是在某天放学后。   班主任老师找她谈话,不小心忘记时间,等她从办公室出来,教学楼几乎已经空了。   她硬着头皮回去收拾书本,关好教室走廊的灯,一个人从黑漆漆的教学楼走出来,手紧紧攥着肩侧的书包背带。   从学校到爸爸妈妈租的房子,要走一条长长的巷子,平日里都是同学,此时空无一人。   “钟意,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男生的声音猛然落在耳边,钟意脚步一顿,整个人僵在原地,脊背发冷。   她以为读高中就可以摆脱的噩梦,在这一刻悠悠回响。   寂静的空气里,那人脚步声越来越近:“你知道吗?我考了你学校对面的职高,每天晚上都守在这里,想要遇见你,跟你说我有多喜欢你。”   路上没有人,钟意的脸色苍白,某些画面闪现脑海,痛苦、难堪的回忆兜头而来。   那人寸寸逼近:“可是之前,你的同学都在,我没有机会,今天终于等到你了……”   他说着说着,狞笑起来,钟意一步一步后退,后背突然撞到什么,吓得她止不住地发抖。   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滞,浅淡青草香落在鼻尖。   她回头,撞上一双清澈凌厉的凤眼,黑白分明。   瘦瘦高高的少年,清俊白皙,干干净净。   顾清淮站在她身侧,淡淡扫了一眼那人。   “不是让你等我一起回家吗?”   少年语气很轻,温柔得像是在哄闹脾气的女朋友,漂亮眼睛在路灯下波光流转。   他的手轻轻搭在她肩上,把她往自己身边一带,眉眼含笑问道:“怎么自己先跑出来了?”   走过那条长长的巷子,少年松开手。   平时他们并无交集,他的身边总是不缺人,钟意猜,他或许都不认识她。   于是她小小声开口:“谢谢你,我是九班的……”   顾清淮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看着她,她想,他果然不认识她。   她抿了抿唇,鼓起勇气开口:“我叫……”   顾清淮垂眸,音色清爽干净:“我知道,你叫钟意。”   看她太过紧张,像是怕他,顾清淮声音带着干净的笑:“我钟意你的钟意。”   钟意迟钝点头,他又问:“那个男生你认识吗?”   钟意小声说:“是我初三的同桌。”   顾清淮若有所思:“如果不介意,以后放学你可以等我一起。”   少年眉目清绝,没有什么情绪,却在月光下,足够让人心动。   回家的那条巷子其实很漂亮。   春天有樱花,秋天有桂花香,冬天枝头压满雪。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还多了一个等她上学送她回家的少年,干干净净站在樱花树下。   即使是感冒请假的时候,她走出学校,也能看到他等在巷子口。   少年穿着宽大蓬松的黑色羽绒服,蹲在那里喂流浪猫,侧脸漂亮得像是画出来的。   看到她,他站起身,因为感冒俊脸苍白没有血色,唇色更淡。   她小跑着到他面前,焦急问道:“你不是感冒请假了吗?怎么还在这?晚上风这么凉……”   少年低头看她,眼睫低垂,嘴角向下,鼻音很重:“我怕你一个人走害怕。”   那个瞬间,钟意其实很想哭:“如果以后再遇到他怎么办……”   你不会一直都在。   少年随手揉揉她的脑袋,音色比冬天的风清,笑着说:“我会保护你。”   ……   只是没想到分手多年后,他还是那个送她回家的人。   一路无言,直到酒店门口。   钟意解开安全带:“给顾队长添麻烦了。”   顾清淮嘴角轻扯,漂漂亮亮的混蛋一个:“为人民服务。”   钟意带上车门,黑色越野车从她面前绝尘而去,汇入车流之中。   -   翌日清早。   顾清淮警服笔挺,站在支队长办公室门口,敲门三下。   支队长:“请进。”   顾清淮:“队长。”   支队长:“大清早的,有什么事儿吗?”   顾清淮一身警服,冷淡肃穆,清俊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难得有几分警察的样子。   顾清淮:“特警支队反恐突击队,请求参与纪录片拍摄任务。”   他撩起眼皮,瞳孔漆黑,眉峰锐利:“恳请组织批准。”   支队长冷笑,这小子说的是“恳请”,可那一身傲骨比谁都直,头也抬得比谁都高,目中无人的样子不像是来“恳请组织批准”,倒像是又作出个什么混账决定、来知会组织一声,又或者来砸组织场子的。   兵痞,典型的兵痞!说的估计就是他顾清淮这样的!更别提这混小子还是武警特战部队出来的,这辈子什么穷凶极恶的亡命徒都见过了,什么枪林弹雨生死一线都经历过了,他顾清淮死都不放在眼里,他能怕谁?   但他还是有意挫一挫他的锐气、敲一敲他的傲骨,吹了吹杯子里的茶叶慢条斯理道:“什么原因让您老人家改变心意?”   顾清淮缄口不言,眉心微微蹙起,耐心告罄:“领导给个准话,行不行。”   支队长把杯子撂桌子上,发出一声脆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老子领导。”   顾清淮装聋很有一套,这会儿又听不见了。   “开拍前,这事儿确实是组织说了算,但是现在已经进入前期调研阶段。”   “如果你可以自己说服一大队,说服摄制组钟意导演,组织就没有意见。”   顾清淮扬眉一笑,一副没安什么好心打算搞事的样子:“这可是您说的。”   支队长还没应声,人已经后退两步转身,他腿长,走路带风,大步流星走出办公室。   盛夏燥热,眼前浮现钟意昨天一个人坐在破败公交站牌的画面。   他扯开领带又松了领口两颗扣子,喉结滚动,烦躁到血液里烧着一把无名火。   -   纪录片前期调研阶段,摄制组的主要任务是了解特警支队的日常训练、工作。   “钟导,这是我们的射击场。”   带钟意来参观的警官姓陈,警校刚毕业,小伙子挺开朗,皮肤黝黑,牙齿特白:“马上就是世界警察手.枪.射击选拔赛,所以执行任务之余,大家都会来这儿训练。”   一众民警,来自刑侦、缉毒、特警支队,统一着黑色作训服。   验枪、装弹、瞄准、射击,动作整齐划一,枪声不绝于耳。   “钟导!”   热烈的一声招呼穿透阵阵枪声,钟意抬头看过去,是邹杨。   “反恐突击队的人来了,今天有的看了!”   “稀客,顾队不拆弹,来射击场凑热闹。”   邹杨个子挺高,但还是比他身边的人矮了一些。   顾清淮冷着一张“谁靠近老子就弄死谁”的拽脸,抬了抬下巴,对身边的女孩道:“去吧,我看看你最近训练得怎么样。”   女孩个子不高,肤色健康眼神明亮,短袖之下都是肌肉,毫不犹豫走向射击场地,咔、咔、咔,子弹上膛。   身侧的陈警官介绍道:“顾清淮他们队里的狙击手是个女孩,叫喻行,本科学的心理学,后来父亲牺牲,小姑娘就去警校读研了。研究生毕业那年,重启父亲警号。”   女孩绷着脸抱着枪,枪枪十环满堂喝彩,钟意想起一个词:暴力萝莉。   顾清淮双手抄兜,嘴角轻扬:“倒是没给你队长丢脸。”   就在这时,陈警官问钟意:“钟导想试试吗?”   钟意正低头看摄像机里女孩绷着脸射击的画面,闻言莞尔一笑:“之前去游乐场,十块钱五发子弹打气球,我一枪都打不中。”   陈警官已经拿起一把手.枪递给她,笑道:“您可以体验一下实弹射击,为了更好地拍纪录片。”   钟意没有矫情,九二式手.枪,比她想象中重一些。   手指扣住扳机,后坐力让人微微后仰,子弹飞出弹匣的那一秒,记忆中某些画面兜头而来。   那是大一的寒假,顾清淮带她去游乐场玩。   射击可以赢玩偶,角落位置放着一只笑容可掬的卡通猫咪,让她觉得很合眼缘。   因为她的绰号就叫猫猫,赵雪青叫的时候满是热烈。   而顾清淮这样叫的时候,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宠溺。   她只不过是多看了两眼,顾清淮就问她:“想玩这个?”   她笑着点头,顾清淮拎起一把玩具枪掂了掂,递给她:“你来试试。”   她装模作样把枪架起来,皱着鼻子道:“我有预感,肯定中不了,这钱要浪费了。”   果然如她所言,前面四枪,一个没中。   顾清淮笑着摸了下鼻尖,一副事不关己看热闹的样子。   “顾清淮。”   “嗯。”   “顾警官。”   “嗯。”   “小顾哥哥。”   “嗯。”   她只好软着声音喊他:“过来帮帮我嘛。”   他学她说话的语气,眉眼含笑:“过来帮帮你啊?”   刚才懒洋洋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人站到了她的身后。   少年的手臂环过来,一手拖着枪,另一只手覆在她的手上。   “手向后用力。”   “上身稍向前倾。”   “左眼微闭,右眼瞄准。”   他下巴抵在她发顶,帮她纠正动作,语气颇为正经。   她有些脸红,小声问:“顾警官,接下来呢?”   顾清淮笑:“接下来,我们给猫猫赢一只猫猫。”   他扣着她的手,扣下扳机。   后坐力让她人止不住后仰,整个人撞进他的怀里。   气球应声爆破,她开开心心亲上他的侧脸。   少年眉眼深处都是笑意,揉揉她的脑袋说:“赚了。”   ……   钟意回神,放下手.枪。   虽然没有射中,但是陈警官还是点评道:“钟导握枪的姿势很标准,有专人指导过?”   钟意笑着摇头,而另一边,训练场上的年轻警官们正在起哄。   “反恐突击队和一大队都在,人这么齐,我们来比一场吧!”   “比就比,谁怕谁!”   “这次的奖品是什么?”   钟意好奇问道:“你们平时射击比赛还有奖品吗?”   “这是特警支队的常规娱乐项目,训练太苦,苦中作乐,有时候咱们一队能从反恐突击队这儿赚一顿深夜加班小龙虾,反恐突击队也从一队赢过一个周不重样的早餐,说是打赌,倒不如说是图个热闹。”   钟意弯着眼睛:“原来如此。”   顾清淮抱着手臂,人高马大靠在墙边,跟他高中的时候一样,虽然身边总围着一群男生,但是他其实并不主动,大多数时候听着他们胡侃,弯着嘴角无声笑笑,情绪很淡。   而现在,警服笔挺的他依旧是旁观者的姿态。   邹杨凑到顾清淮身边:“队长,最近小陈天天在钟导身边呢!”   顾清淮抬眸,钟意眉眼弯弯,不知道是听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嘴角都翘起来了。   似有感应,她抬头,脸上笑意未散,他移开视线,嘴角平直,没有惯常懒散的弧度。   两队特警的比武已经开始,难分胜负。   就在这时,顾清淮走了过去,垂眸看向面前的枪械。   一大队的队员慌了:“顾队,你不会要自己上吧?”   顾清淮懒懒一笑:“怎么,射击场上也写顾清淮不得入内了?”   钟意:“为什么不让顾清淮上?”   陈警官道:“顾队长武警特战出身,在特战部队练的都是快反射击。”   钟意:“快反射击是什么?”   “五秒内完成步.枪和手.枪转换,不经瞄准、抬枪就打。”   “大家跟顾队根本不是一个段位,让顾队上,相当于评委上台和选手竞技,纯属欺负人。”   顾清淮拎起一把九二式手.枪,子弹上膛。   “顾队长,你上的话我们就不跟你玩了!”   “顾队长亲自上啊?看来想要的东西不止一顿宵夜那么简单。”   “既然是顾队长上,难度得升级一下了吧?”   顾清淮嘴角扬起:“怎么升级?”   小陈出声:“听说武警特战部队都是蒙着眼睛射击!百闻不如一见,顾队给我们开开眼呗!”   顾清淮:“我有条件。”   一大队的雷队长也在:“想要宵夜还是早餐?但凡能做到,都答应。”   顾清淮低头验枪,拉栓上膛:“行。”   雷队忍不住发问:“顾队长亲自上,是想从我一队要什么?”   顾清淮目光扫过钟意。   一双凤眼,双眼皮很窄,眼尾上扬,笑时风流气很重。   可当他沉沉看人时,那双眼睛便分外阴鸷,如鹰隼看向猎物。   枪在手里漫不经心掂了掂,顾清淮倏然扬眉一笑,说了两个字:“要人。”   二十五米的距离外,整齐摆放八个平行玻璃靶。   顾清淮接过小陈递过来的黑色布条,蒙住眼睛,只露出挺拔鼻梁和下颌。   深得光影偏爱的一张脸,轮廓英俊,侧脸成画。   他的嘴唇很漂亮,唇角尖尖,线条清晰又精致。   顾清淮拿起手.枪,手臂平直前伸。   冷白皮下青筋明显充满隐忍不发的力量感,肌肉线条干净利落。   在眼睛不可视线物的情况下,五秒,八发子弹,八个平行玻璃靶应声而碎。   震撼难以言表,血液都被烧得滚烫,心跳突然开始加速。   钟意尚未回神,顾清淮已经扯下布条,径直走向她的面前。   身高压制,她整个人都在他的阴影中,压迫感铺天盖地,鼻尖都是他的气息。   年轻警官漆黑澄净的一双眼睛,瞳孔深处还有未散尽的攻击性,目光没有任何缓冲就此落下。   他看着她,薄唇轻掀,轻轻一句话,被他问出了私奔的意味:“钟导,跟我走,怎么样?” 第7章   “钟导,跟我走,怎么样?”   阴影自头顶落下,顾清淮逆光站在她的面前,挡开所有人视线。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训练场,瞬间安静下来,没有枪声、没有喝彩,而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顾清淮眉眼间距近,眉弓挺拔而眼睛轮廓锋利,浓密眼睫不会显得温柔,只会映衬得瞳孔更加漆黑,沉沉看人的时候,尽是压迫感。   有任务,一大队并不喜欢带她,潜意识里觉得女导演需要被保护;任务结束,被遗忘在偏远的村子,她劝自己换位思考,并不责怪。   可是现在,曾经最亲近的人站在自己面前,被刻意忽略的委屈,在这个瞬间席卷而来。   像念幼儿园的小朋友,受欺负的时候没有哭,却在见到来接自己的家长时,委屈爆发。   钟意想起两人高一同桌的时候。   她的数学、物理很弱,无论怎么努力,都打不破“女孩子学不好数理化”的偏见。   和顾清淮同桌的第一个星期,两人的交流仅仅限于她的位置靠墙、走出座位的时候需要他让一下,又或者她不在的时候发了新的卷子、他帮她留一份叠在课桌。   顾清淮身边不缺人,有时候她课间去卫生间,回来自己的位置就坐了别的男生。   顾清淮鲜少参与他们的话题,最多勾着嘴角无声笑笑,目光扫到她,说一句:“我同桌回来了,让开。”   语气淡淡的,满是事不关己。   钟意的前桌是学委,经常回头问她英语,她会很认真地给他讲解,可是当她拿物理题去问学委的时候,学委只会很敷衍地给出几个公式。   她小声说:“不好意思我没听明白,可以再讲一遍吗?”   她清晰看见学委皱起眉,不耐烦地转过身继续写自己的卷子。   大家都在争分夺秒提高自己成绩,她明白。   可是明明,她给他讲英语的时候很认真啊。   她有些委屈,鼻腔酸酸的,就在这时,手里的习题册被一只修长漂亮的手扯走。   顾清淮抱着篮球上体育课回来,一身凛冽而动人的少年气:“这么简单的题都要去问别人。”   他把手里的篮球扔给别人,拿起她的习题册开始写步骤。   少年侧脸清冷,语气里却带着淡淡的调笑:“你可真给你同桌长脸。”   他打过篮球、洗过澡,发茬有些湿,身上清冽的沐浴露味道,湿漉漉的拂过她的鼻尖,也乱了她的心神。   她一不小心就走了神,漏掉一个步骤之后后面的步骤都听不懂了,偏偏这时,顾清淮侧过头,问她:“会了吗?”   他垂眸的时候,能看清他的双眼皮褶皱,睫毛密密覆下来,显得人特别温柔。可是眼皮撩起,视线笔直落下来时,眼瞳漆黑,近看都是难以名状的攻击性。   她想要点头,可是眉心已经蹙起。   他压低视线和她平齐:“会就点头,不会就摇头。”   他的眼睛好漂亮,很专注地看着她,她心跳莫名有些快,终于鼓起勇气摇头。   他便笑笑,嘴角弯起的弧度很淡,却好漂亮:“那就再讲一遍。”   顾清淮翻出课本找出对应的公式,随口说了句:“以后不会的题直接问我就好了。”   后来在一起,她厚着脸皮问顾清淮,是不是那个时候就喜欢她。   “难说”,少年语气诚恳,眉眼含笑揉乱她的头发,“只是不想看你委屈。”   ……   而现在。   特警支队反恐突击队队长顾清淮问她:“钟导,跟我走,怎么样?”   她的心跳很乱,声音不稳:“可以吗?”   一开始的拍摄计划,他就是主人公,如今他松口,当然最好不过。   顾清淮垂眸,这个漂亮混蛋敛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散漫劲儿,语气正经:“报告我打过了,一大队我会协调,不用你出面。”   钟意牙齿轻轻咬着嘴唇内侧的软肉,拿不定主意。   而他直视她的眼睛,最后冷声说道:“只要你想,就可以。”   钟意收起相机,深吸口气,郑重点头。   特警支队反恐突击队。   顾清淮向各位队员介绍:“纪录片导演,钟意。”   年轻警官清俊眉眼间没有半分笑意,警服穿在身上冷淡肃穆禁欲至极,透着不容侵犯。   而后,他向钟意介绍:“反恐突击队副队长,陈松柏,前散打世锦赛冠军,体育选手出身。”   为快速记人,钟意喜欢记人的特点,陈松柏面相温和、块头很大,钟意在笔记本上写:大白。   “狙击手,喻行,本科心理学,公大研究生。”   好帅的女孩子,钟意写下:暴力萝莉。   “副排爆手,邹杨,去年警校刚毕业。”   邹杨耳朵比一般人大,钟意写下:大耳朵图图。   介绍完所有队员,顾清淮介绍他自己:“队长,顾清淮,主排爆手。”   钟意抿了抿唇,一笔一划写下:坏小子。   解散前,顾清淮整队,冷着一张俊脸训话:“把跟拍导演一个人扔在案发现场,这种缺脑干才能干出来的破事儿,我不允许发生在我们反恐突击队。”   像极高中时,看她在别人那里受到委屈,索性拎到自己身边。   -   很多时候,为增进纪录片导演和主人公之间了解,导演被要求主人公同吃同住。   只是,她和顾清淮男女有别,到底不便,钟意选择住酒店,住处离公安局仅两站地。   翌日清早,钟意出门时正是早高峰。   公交车上人挤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扶手站稳。   她左边是一个穿背心短裤凉鞋的老大爷,两鬓斑白,手里拎着赶早市买菜的小推车。   老大爷面前,是一个背著书包穿着校服的高中生。   看校服是附中学妹,小姑娘耳朵通红,攥着扶手的关节泛白,额头都是虚汗,像是快哭了。   钟意刚要问问她是不是不舒服、需不需要帮助,就见女孩推了身边的老大爷一下,换来老大爷“啧”一声,更近更近地贴上去。   钟意目光向下,老人下身紧紧贴着女孩,借环境混乱不动声色地实施猥亵。   她的脸色瞬间冷下来:“小姑娘,到姐姐这边来。”   女孩抱著书包挤到她面前,眼睛和鼻头都是红的:“谢谢姐姐。”   老男人不满,嘴上骂骂咧咧,钟意怒目而视,声音冷得像冰:“再乱蹭给你一剪刀剪掉。”   她把女孩护在身边:“需要帮你报警吗?或者联系爸爸妈妈?”   女孩脸色煞白,嗫嚅道:“我高三了,还要上课……”   有句话非常讽刺,说没有经历过性骚扰、没有遇见过漏阴癖、没有遭遇过咸猪手的女孩都是幸运儿。   就算这些都没有遇到过,读书时,那些来自于同学的黄色笑话荤段子,一定往耳朵里钻过。   女孩到站,和她道谢下车。   附中校门在眼前一晃而过。   高中时,钟意最喜欢学校小卖部的烤肠,一块钱一根,烤到炸裂外焦里嫩的那种是她的最爱。   她很少给自己买零食,只有考试考得特别好的时候,才会奖励自己。   午休时间,教室没有什么人,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吹了吹冒着热气的烤肠,翻开一本《五三》,修改错题。   班里几个男生吃饭回来,站在教室门口,他们彼此看了一眼,突然发出一阵让人很不舒服的笑声。   猥琐、刺耳、意味深长。   钟意懵懵抬头,嘴里还咬着刚出炉的烤肠。   一个男生说:“哇,钟意你嘴里咬的是什么?”   另外几个男生起哄道:“好粗啊!”“好长啊!”   钟意手里的烤肠刚刚咬了一口,脸涨得通红,说不清的委屈来势汹汹,她坐在那里突然就不知道怎么办。   头顶落下阴影,面前被人放了一盒抹茶蛋糕,那手指修长瘦直骨节干净分明。   她掉下来的眼泪刚好砸在他的手背,顺着指骨滑落。   钟意抬头,顾清淮已经转身。   那双修长漂亮的手拎起男生校服衣领,径直走向教室最后排,反手关上大开的教室后门。   男生丢了面子,恼羞成怒地推了顾清淮一把:“干嘛,我就开个玩笑,你至于这样吗?”   钟意泪眼朦胧,听见课桌倒下七零八落的声响。   顾清淮眉眼间都是戾气,少年人骨骼清秀挺拔,明明属于高瘦的那一挂,可是肩线又很宽,清白手臂上青色脉络明显,像发了疯的豹子要吃人。   一时之间班上男生都被唬住,无人上前,生怕这尊生气的“阎王”误伤自己,而那男生块头明明是他两个大,却是憋红脸狼狈不堪求饶的那一个。   钟意吓得面孔惨白,声音颤抖:“顾清淮!”   顾清淮额角都是暴起的青筋,杀红了眼。   “再到钟意面前晃试试。”   -   公交车报站市公安局,钟意下车。   到时,反恐突击队已经整队集合。   前期取材阶段,顾清淮指定邹杨带钟意熟悉环境,而他已经在准备每天的例行训练。   邹杨眼里放光:“钟导,看我偶像!”   武警特战部队本就带点儿神秘色彩,顾清淮服役的那支突击队更是有“反恐国家队”之称,顾清淮之于邹杨,神坛上的大佬,只可远观、战功赫赫的拆弹专家,总之非常、非常不接地气。   天才总是有脾气,顾清淮也不例外,好好一个男神偏偏长了张嘴,训话的时候不带脏字却直教人怀疑人生,他们私底下说,跟着顾阎王训练,简直是挑战心理和生理的双重极限,没点儿抗压能力真的不行。   当然,队长太吓人,也是有好处的。比如后来他们发现,公安部的A级通缉犯都没冷脸训人的顾清淮可怕。   面前有排爆机器人、机械臂、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排爆装置,钟意细细看着,指着一块“木板”问邹杨:“这是什么?”   “排爆手训练用的水银平衡仪,四个角都有一滴水银,一旦手抖水银晃动就会报警,”邹杨介绍得很认真,“排爆手拆弹的时候不能手抖,想要不手抖就需要大量的训练。”   钟意:“我可以试一下吗?”   邹杨点头,钟意刚端起来,平衡仪里的水银流动,触发报警装置。   尖锐声响猝不及防,钟意受到惊吓浅色瞳孔满是懊恼,准备训练的顾清淮似笑非笑看她一眼。   钟意清凌凌一双眼睛,像猫咪,蹙眉问道:“你笑什么?”   顾清淮还是那副唇红齿白的混蛋样子,挺冷挺欠地回了句:“笑猫猫炸毛。”   他的嗓音清越还磁性,懒洋洋的“猫猫”两个字烫红她的耳朵,钟意索性偏过头,眼不见为净,继续提问:“那怎么运用水银平衡仪进行训练呢?就这样端着走路吗?”   邹杨:“等我们队长给你演示一下。”   顾清淮在两名警官的帮助下,穿好排爆服,排爆服三十五公斤,排爆头盔五公斤,让他整个人都大了一个号,难以想象在这样行动不便的状况下,要如何拆掉炸弹引线。   钟意调试好的镜头,对准顾清淮。   排爆头盔下,只能看到他的眉眼,剑眉锋利,眼瞳黑澄,是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危险和强大,和刚才勾着嘴角不正经的样子判若两人。   顾清淮站到训练场的独木桥上,手里端着水银平衡仪行走,就在钟意以为这就是全部的时候,火障启动,宛如爆炸的火光铺天盖地。   钟意眼睛忘记眨,呼吸不自觉屏住,就连心脏都停止跳动。   爆炸轰鸣,那个穿着排爆服的身影,稳稳端着水银平衡仪,火光滔天,烈焰灼人,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垂在身侧的手指紧紧攥起,钟意不忘本职:“排爆服能防御炸.弹.爆.炸吗?”   轻柔缓和的声线已经微微发颤。   邹杨笑:“排爆服只对100克的TNT炸.药有效,相当于几个手榴弹的威力。这么说吧,我们队长前几天拆的那个炸弹,有两公斤TNT炸.药,相当于几十个手榴弹。”   钟意不可置信问道:“你的意思是,遇到爆炸,排爆服的用处并不大?”   “排爆服的用处不是保护排爆手人身安全,”对上钟意疑惑的视线,他回:“是在爆炸发生的时候,给排爆手留个全尸。”   留个全尸。   鲜血淋漓的画面,没有预兆在脑海闪现。   血液好像在一点一点变凉,钟意再次和邹杨确认:“所以大多数排爆手拆弹,相当于没有任何有效的防护措施?”   邹杨点头:“可以这么说,就是个心理安慰,另外方便收尸。”   每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猝不及防敲在她脆弱的神经上,钟意的眼睛下意识搜寻火障中顾清淮的身影。   有那么半分钟的时间,他整个人处于烈焰之中,面目模糊轮廓不清,她只能看到一个“火人”。   邹杨:“我们顾队虽然长得不太像个好人,但他是枪林弹雨里摸爬滚打的拆弹专家,这一行非死即伤,缺胳膊少腿都是寻常,可他拆了几百个炸弹还能完好站在这儿。”   他想着说点儿好玩的,不要把气氛搞得太凝重,便道:“我们队长曾经想过买份保险,万一哪天牺牲了能给家人留点保障,结果人家卖保险的一听他是拆弹的,压根都不卖给他。”   烈日炎炎,钟意周身发冷。   在一起那些年,顾清淮只说自己在训练、在出差、在执行任务。   关于拆弹,他对自己只字未提,原来单是日常训练,就能吓她一身冷汗。   记得有一次,他失联好久,找不到人。   后来她才听谢凛说,顾清淮执行任务时,旧伤复发,肌腱撕裂,肩膀凿下五枚钢钉。   眼睛追随他在烈火中走了一遭,钟意鼻子蓦地泛酸。   直到顾清淮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身上甚至还有火焰的余温。   他摘下排爆头盔,漫不经心随口问她:“吓到了?”   钟意一双浅琥珀色的猫眼,清凌凌直视着他:“混蛋。”   顾清淮垂眸。   钟意抱着相机的手指关节泛白,额角和鼻尖都是细细密密的汗。   她随手胡乱擦了一把,白皙的脸颊没有血色。   瞒她这么多年,还是被知道了。   顾清淮勾着嘴角笑了笑:“我混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钟导是第一天知道?”   钟意收起相机器材,低声和邹杨说:“邹警官辛苦了,今天拍摄就到这儿。”   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顾清淮阴沉着一张脸,从警服外套里找出一盒烟,抖出一根,松散含在唇齿间。   他没烟瘾,很少抽烟。   是某次任务,那个炸弹很难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觉得,这次可能要有去无回。   出发前,老队长问他,要不要抽根烟冷静下。   那是他第一次抽烟,在和钟意分手的第一年。   如今烟刚点燃,就被掐灭。   钟意最讨厌烟味,得戒掉。   顾清淮冷脸将烟扔进垃圾桶:“邹杨。”   邹杨:“到!”   顾清淮:“相机太重,你去帮帮钟意。”   邹杨:“得嘞!”   邹杨刚跑开,顾清淮又喊了声:“回来。”   邹杨又很听话地跑回来:“领导还有什么指示?”   顾清淮看着钟意离开的方向,声音很冷,语气却有些软:“她胆子小,你不要吓她。” 第8章   繁星漫天,蝉鸣阵阵。   钟意回到酒店,洗完澡吹干头发,镜子里的人皮肤白皙到病态,她拎起洗手台的念珠,绕过纤细的手腕。   她认床且神经衰弱,酒店这种没有安全感的地方让她根本无法入睡,沙发堵门,灯都不敢关。   翻来覆去,心跳慌乱,闭上眼睛都是火光四起将顾清淮吞没的画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意识坠入层层梦境,恍惚之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那年大一,异地之后第一次见面,只想要每天每天腻在一起不分开。   他们一起看电影、去海边、看日出、去露营,一起走在夜晚的跨海大桥听海浪风声。   夜幕蓝得像上好宣纸,少年高高瘦瘦白白净净像是新冬第一场雪。只要在他身边,她就想笑,就很开心。   顾清淮问:“笑什么呢?”   她抿起嘴角,海风吹过鬓角,发丝拂过脸颊,柔和的触感温柔到心尖。   他低头,气息靠近,清冽的青草香。   她闭眼,他的嘴唇压上来,软得不可思议。   第一次尝试……深吻。   少年不得其法,生涩又怕露怯。   她紧张到紧紧攥着他的棉服,睫毛颤抖。   他先是亲亲贴贴,含着她的嘴唇,辗转厮磨。   手指在她脸颊、耳侧抚摸,哄小孩子一般的安抚。   唇齿相依。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放开她。   她脸埋在他怀里,害羞到喘不过气,再也不肯抬头。   “顾清淮。”   “嗯。”   “我以前看到一个说法。”   “是什么?”   海边路灯下的少年,声音低哑,钟意的耳朵发麻。   “说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接吻是甜的。”   顾清淮耳朵很红,声音带着笑调侃:“你怎么会看那种东西?”   他低头,看她害羞的样子,似乎又想亲。   她在他怀里仰起头,小小声说:“好像真的是甜的。”   她害羞到要死了,但还是告诉他:“顾清淮,我好像真的很喜欢你。”   少年眉眼粲然,满是温柔笑意,头又低下来。   忽然之间火光漫天,顾清淮的身影被火光吞噬。   浓烟散去,一切化作灰烬,那个穿排爆服的身影被烧成火人。   排爆服,给排爆手留个全尸罢了。   她不顾一切冲上去,手指灼痛到失去知觉,却无法拍灭顾清淮身上的火……   钟意是被一阵尖锐的哭声吵醒的。   睁开眼睛时,额头都是虚汗,胸口剧烈起伏,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而耳边阵阵哭声撕心裂肺还在继续,一声比一声凄厉,从酒店外面漆黑无人的街道传来,在深夜令人毛骨悚然。   她打开窗户,夜色浓重,什么都看不清,拿起手机准备报警。下一刻,警笛声阵阵由远及近,红蓝警灯刺破黑暗,是警车到了。   凌晨三点,钟意周身发冷,猜测女孩是否遭遇不测。   睡意全无,索性起床洗把脸,打开电脑整理这几天来的素材。   视频影像里火光滔天,穿着排爆服的顾清淮被火焰吞噬。   眼前画面和梦境重叠,她下意思屏住呼吸,心脏酸到发疼。   原来这些年,在她看不见的时间地点,他是这样过的。   她单是觑见冰山一角,却已经像是被人攥紧整颗心脏。   中弹的时候,爆炸的时候,弹片无法从身体取出的时候……   他得多疼啊。   从大学开始,她只是习惯去等。   等他的信息,等他的电话,等视频接通、看屏幕里那个军装笔挺的他。   非公务不得穿军装外出,军装照同样不能网络传播。   她在视频这边小声抱怨:“我都没见过你穿军装,可是你身边每个人都见过。”   顾清淮眼尾微扬,带着淡淡的调笑意味:“好看?”   她双手托腮,眼睛都不舍得眨一眨:“嗯!”   “小花痴,”顾清淮松开军衬上的领带,喉结清晰,笑着说,“等休假穿给你看。”   钟意点头,看见视频那边的他微微凑近屏幕,薄唇缓缓开合、用唇语说:“也可以给你亲。”   年少的钟意红了脸,但还是很听话地点点头。   等他放寒假,等他放暑假,等他军校毕业,等他毕业去部队。   等他说要休假却又有紧急任务,隔着大半个祖国一年见不到一次面。   -   翌日清早。   钟意问酒店前台:“请问昨天深夜发生什么事了吗?”   酒店前台表情僵了僵,并不看她的眼睛:“没有什么事呀。”   钟意眼瞳清澈:“我听到了很大的哭声。”   酒店前台:“大概是小情侣吵架吧?”   钟意不信。   去市公安局前,她走进那条窄窄的巷子。   路灯年久失修,没有任何摄像头,地上一滩暗红色血迹触目惊心。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酒店怕影响自己的生意,所以不肯告知真相。   到市局时,反恐突击队已经开始训练。   比五层楼还要高的彩虹桥,要在二十秒不到的时间跑完全程;十几米的高楼,他们保持身体和楼体垂直、从高处跑下来高空索降。   是电影里才会有的飞檐走壁。   邹杨很尽职尽责地担当了纪录片画外音的角色,普通话标准媲美播音腔:“现在温度33摄氏度左右,地表温度更高。”   钟意仰起脸看向楼顶,问:“邹警官,练习索降的楼层高度是?”   邹杨:“十六米,相当于五层楼,这是最基本的,之前我们去边疆训练,都是百米。”   钟意:“时间有限制吗?”   邹杨:“从楼顶到地面十秒之内才合格。”   钟意问:“什么时候会用到高空索降?”   邹杨:“犯罪分子挟制人质的时候,可以破窗而入,趁其不备将其控制。”   钟意点头,脸庞清冷白净:“这样的天气,很辛苦吧?”   例假来了,她虽然吃了止疼药,可腹部疼痛尖锐难以忽视,人站在烈日下周身发冷,疼得想要蜷缩。可现在是工作时间。   邹杨道:“顾队长才辛苦呢,除了这些日常训练,不管是零上四十度还是零下十度,只要不出任务,他雷打不动每天穿着三十五公斤的排爆服跑五公里。”   钟意抬眸,那个混蛋背对着她,一身黑色特警作训服。他属于高瘦那一挂,可是肩线很宽,单是个背影都修长干净很吸引人。   他穿全套装备,低头扣好坐鞍、打好“双八绳结”,给队员讲解高空索降的动作要点。   镜头完整记录那个修长身影从十几米高楼一跃而下,所有令她惊心动魄胆战心惊的画面,都是这个混蛋的日常。   与此同时,豆大的雨点落下来打湿相机,镜头瞬间模糊一片。   顾清淮高空索降落地。   镜头后,钟意认真听邹杨介绍,衣服已经被雨打湿,而她的手时不时按压在腹部位置。   她低着头,眉毛天生修长、偏浓,显得人很倔强。   额角不是雨,是冷汗。   突然下雨,钟意赶忙把相机护在怀里:“下雨天你们也要训练吗?”   邹杨:“我们队长说了,犯罪分子不会挑天气作案,所以任何天气我们都要……”   话音未落,集合哨声已经在耳边响起,年轻警官侧脸冷峻白皙只应见画。   还是那张玉面煞神的脸,还是那冷得掉冰渣的声线,说的却是——   “今天下雨,停训半天,明天补上。”   -   猝不及防的大雨,意料之外的解散。   邹杨提议:“钟导,要不这样,我带您参观一下特警支队的宿舍吧,衣食住行,就还‘住’没介绍了。”   钟意点头:“好。”   邹杨:“钟导,这边。”   钟意虽然没有来过特警支队的宿舍,但是曾经在网上搜过:部队的宿舍是什么样子。   网上的照片,是叠出规整棱角的豆腐块,上面放着大檐帽,床单平整没有一丝褶皱。   那些年顾清淮在部队,总是担心他吃得好不好、住得好不好。后来才知道,他们常年野外驻训,深山老林、荒野隔壁、甚至是一年最冷的时候高原拉练,幕天席地才是常态。   反恐突击队宿舍的门打开,和她在网上看过的、军人的宿舍没有很大区别,甚至连一块抹布都被叠成豆腐块,钟意觉得可爱,笑眯眯给它来了个特写。   邹杨介绍道:“这边是床、书桌,这边是柜子。”   说着,他随手打开自己身边的柜子,里面挂着整整齐齐的警服常服、执勤服、作训服,从春装到冬装,整齐而严肃。   钟意垂眸,柜子角落放着一个相框,目光霎时定住。   邹杨也看见了,目光在钟意和照片之间来回,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   他这个开了光的破手,原来随手打开的是顾阎王的柜子!   难怪他觉得钟导面熟啊!   队长柜子里照片上的女孩,不是钟导是谁?!   顾清淮刚好回来换湿掉的制服,面无表情随手将相框反扣。   钟意抬眸,年轻警官随口说道:“换衣服,女同志回避下。”   目光相撞,悄无声息折磨着彼此,谁也没有先移开视线。   顾清淮嘴角轻弯,修长白皙的手指直接解开警服领口的扣子,低头问道:“怎么,脱衣服也是钟导的拍摄内容?”   十几年过去,清冷漂亮的少年长成禁欲危险的男人,凤眼冷峭,鼻梁挺直,不笑的时候分外阴鸷,一副混账公子哥的做派。   坏东西。   钟意冷脸,相机一关,推门走到走廊,后背靠着冰冷墙壁。一墙之隔,他光风霁月,她心跳慌乱。   那是一张蓝白校服的合影,右下角标注着日期,摄于高考结束的六月。   高考结束后,班里聚餐,是告别学生时代,也是迎接崭新未来。   班主任没有再端着架子,任由他们笑他们闹。   饭后转场KTV,灯光暧昧,喧闹嘈杂。   余光却瞥见有女孩到顾清淮身边坐下,红着脸磕磕绊绊。   他说了什么,女孩子咬着嘴唇,红着眼睛离开。   是表白吗?   是表白吧。   她突然觉得心口闷闷的。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想要表白。   “顾清淮,顾大校草,你也唱一首啊。”   顾清淮笑着摇头,人高马大懒懒散散坐在沙发角落。   谢凛不依不饶,目光若有似无扫过她,意味深长说了句:“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你可别后悔!”   向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顾清淮,竟然就被这句话说动了。   六月盛夏,少年深蓝短袖,及膝白色运动短裤,白色板鞋,干净清爽。   明明暗暗的光影,仿佛也格外偏爱他,温温柔柔辗转在他的眉眼、鼻梁和漂亮清晰的薄唇。   顾清淮睫毛低垂,音色干净,透过话筒,声音落下来。   “忘记分开后的第几天起,喜欢一个人,看下大雨……”   《独家记忆》,是她失眠会听的那一首。   垂着眼睫的他温柔万丈,坐在角落的她屏住呼吸。   想到,大学以后再也没有同桌,再也见不到他,现在是她和他离得最近的时刻,鼻子莫名就发酸了。   桌子上有酒精饮料,她闷闷插上吸管喝着,心里翻江倒海。   太过喜欢的人,看一眼就只想要拥有,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音乐声停,顾清淮把话筒扔给谢凛。   “你怎么都不看我。”   饮料里有酒精,很快上头,她反应慢半拍,这才发现他已经坐在自己身边。   顾清淮嘴角有很浅的弧度,下一刻他俯身凑近她耳边,呼吸悉数落下:“钟意,我是唱给你听的。”   对上他清晰漂亮的眉眼,钟意觉得自己醉了。   走出KTV的时候,她已经走路都有些摇晃,仿佛踩在棉花上。   险些摔倒,被人一把捞过来,顾清淮微微蹙眉,问她:“你还好吗?”   “不好,”她皱眉,有些茫然,“走路都差点摔倒了。”   顾清淮笑,唇红齿白。   她表情严肃:“笑什么?”   顾清淮眉眼弯着好看的弧度:“笑猫猫醉酒。”   她摇头,语气郑重:“没醉。”   她仰起脸,少年目光清澈,瞳孔很亮,满是纵容笑意。   他可真好看啊,他怎么不是自己的啊,好想他是自己的。   于是,她伸出手。   少年怔住,她皱眉,低声说:“牵牵。”   顾清淮低头看她:“知道我是谁?”   她点头,认真道:“我同桌。”   他无奈笑了:“我本来不想趁人之危的。”   他牵住她的手,大人牵小孩的那种牵法,低头问她:“可以了吗?”   她害羞,抿唇笑了半天。   夜风清凉,他送她回家。   第二天,就是学校的毕业典礼。   她宿醉的脑袋里,昨晚每一帧画面都清晰。   看天看地看身边的花花草草,唯独不敢看他。   大家都在合影,班主任成为合影工具人。   赵雪青问:“要不要给你和顾清淮拍一张啊?”   她还没吱声,他已经站到她的身边。   她的脸一定很红,红成盛夏的西瓜瓤,紧张也忐忑,醉酒的一切画面在脑海闪现。   顾清淮的短袖挨着她的短袖:“老师看不见,我们做坏事吧。”   她因为迎着阳光,微微眯起眼睛:“嗯?”   少年干净修长的手指,慢慢、慢慢错进她的指缝。   不同于昨天大人牵小孩,今天是真正的十指相扣。   时间定格的那个瞬间。   少年含笑的声线干净清晰落在耳边。   “钟意,我喜欢你,当我女朋友好不好?” 第9章   当天,特警支队备勤,加班到晚上十点。   会议室里,痛经加高强度工作,钟意脸色苍白得不正常,眼睛盯着相机导出的拍摄画面,脑袋忍不住走神,想吃又烫又甜的红糖流心糯米糕。   肚子正是最疼的时候,疼得想要蜷缩。   公安局办公大楼灯火通明,香喷喷的夜宵外卖被送到,反恐突击队的姑娘小伙眼睛瞬间亮起来,累到这会儿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   陈松柏看了眼外卖订单:“哟,你们顾队订的!”   满满当当的几个餐盒,冷饮水果烧烤小龙虾,应有尽有阵容豪华。   钟意坐在角落没动,疼得眉心蹙起。   喻行喊她:“钟导,来一起吃呀!”   之前痛经吃过太多止疼药,这次一片药已经没有效果,一整天没怎么吃过东西,此时此刻食物香气让她突然有了胃口。   刚要伸手接过那盒水果,案卷资料就敲上她的手背。   钟意缩回手回头一看,顾清淮刚刚散会,身上不是特警作训服,而是淡蓝警衬藏蓝警裤。   肩章锋利,被宽肩撑出棱角,腰侧有明显凹陷,一身夏季常服把身材优势发挥到极致。   钟意:“干嘛?”   顾清淮垂眸,钟意浅琥珀色瞳孔,像剔透没有杂质的宝石,额角都是虚汗。   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她是当真不长记性。   顾清淮蹙眉,面无表情说道:“没买你的份。”   她猫咪一样弯弯翘起的嘴角瘪了下去,倔强的眼睛有些湿漉漉的。看她委屈,条件反射想要哄人,下一刻又有人来喊他,说是领导找。   钟意回到角落放电脑的位置,喻行小心翼翼把那盒水果推到她面前,钟意摇头,轻声道谢,掌心按压腹部,继续工作。   高中时,顾清淮每次回教室,都能从校服口袋给她变出不一样的好吃的。   她从试题里惊喜抬头,少年眉眼粲然,揉她脑袋:“给你猫条,好好学习的奖励。”   身体不舒服让委屈来势汹汹,也让人格外脆弱。   就在这时,有个陌生声音问道:“钟意是哪位?!”   钟意抬头,外卖员举高手里的外卖。   她回:“我没点外卖,您是不是送错了?”   不光没点外卖,顾清淮点的外卖,还一口都不给她吃。   外卖员报出她的名字和手机尾号,递给她两个热气腾腾的纸袋。   钟意茫然,接过来拆开。   一个纸袋是止疼药,另外一个纸袋沉甸甸。   热饮是红糖姜茶,温度烫手。   主食是红糖流心糯米糕,红糖糯米糍粑,全部来自她最喜欢的那一家。   除了顾清淮,没人知道。   再看那盒喻行递给她的水果,里面黄澄澄的是芒果,这才想起自己芒果过敏。   钟意拆开,小口小口吃着。   暖意传遍全身,鼻子蓦地发酸。   -   “你们听说没?昨天夜里一个女生遇害了。”   钟意抬头,听见喻行说:“刑侦的哥们告诉我,那女孩晚上去住酒店,被人拖进巷子……”   对上钟意的视线,她紧张道:“钟导,以后你晚上不要再跟着我们加班了,那个女孩就是在你住的酒店附近遇见坏人的。”   想起昨夜哭声,钟意脊背发冷:“我昨天半夜听到了……她还好吗?”   喻行:“那地方离派出所近警方赶到及时,但是女孩受到了很严重的惊吓,估计得是一辈子的阴影……前段时间还有个夜跑失踪的,上周刚找到尸体……这些畜生。”   特警支队工作起来不分白天黑夜,钟意需要跟拍所以工作时间和他们保持同步,随时都可能有新警情,不可能特警支队晚上执行任务抓犯人她一个纪录片导演回酒店躲起来。   钟意:“我会小心。”   邹杨:“还有,能不搭顺风车就不搭顺风车,打出租一定要把车牌号发到我们的群里,到酒店之后给大家报平安。”   钟意点头,温声道:“我都记住啦,谢谢大家。”   当天结束拍摄任务已经是半夜十二点,想起昨夜哭声和喻行讲的几个女生被害案件,钟意站在路边等车,夜风清凉,心里发毛。   想起以前,顾清淮远在军校不放心她,休假的时候手把手教她打架,教她怎么对付流氓。   他要她拿他试验,她总是心软,略一分神就被他笑着拉进怀里,他的下巴抵在她发顶,说,希望你永远都用不到这些。   也记得他寒暑假不能懈怠,不然军校开学考核通不过,在他仰卧起坐的时候帮他压腿。   少年衣摆下若隐若现的腹肌看不分明,正认真想要瞧个全貌,就被他压倒在垫子上。   她红着脸说没遇到过流氓,最流氓的就是你,他闷声笑着,问她:“我怎么流氓你了?嗯?”   少年眉眼轻狂,肆意嚣张,眼睛里是光,混蛋却又漂亮,喜欢和心动都干干净净,让她心跳爆炸到忍不住扬起脖颈献吻,闭上眼睛送上去要他亲。   可是现在,已经分手。   他不会再像高中一样,每天送她回家。   打车软件依旧没有出租车接单,钟意等在路边茫然无措,一辆黑色越野车在她身边缓缓停下。   顾清淮从车上下来,一个地痞流氓偏偏长了张清俊无双的俊脸,那一米八八的身高走近了自带压迫感。   他一身便装,黑色短袖黑色运动裤,漂亮混蛋一身反骨,不穿警服哪还有半分警察的样子。   想起那份夜宵,钟意轻声开口:“谢谢顾队长。”   “钟导客气,”顾清淮双手抄兜,站在她面前,公事公办的语气,“领导吩咐我务必把钟导伺候好。”   心脏下沉,钟意攥紧垂在身侧的手指。   顾清淮继续说道:“刚还被局长骂了一顿。”   钟意眼眸清澈:“为什么?”   顾清淮自嘲一笑:“局长说我行为失职,公然违抗组织命令。”   听起来有些严重,钟意:“你是犯什么错了吗?”   顾清淮看着她蹙起的眉心,淡淡“嗯”了声:“因为纪录片导演必须和拍摄主人公同吃同住,而我没有跟你住在一起。”   竟然是因为这个。   很多时候,纪录片导演和拍摄者的确需要同吃同住。之前钟意拍性骚扰主题的纪录片,就和那个女孩同吃同住两年多。   眼下,她不想他为难:“你不用管。”   顾清淮笑了下,一双漂亮眼睛看向她,仿佛能蛊惑人心:“官大一级压死人,领导发话我能怎样?”   钟意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顾清淮双手抄兜,垂眸看她,公事公办的语气:“不如钟导配合一下?”   钟意心跳蓦地快了几拍:“怎么配合?”   顾清淮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去我那住。”   -   电梯到九楼停下,声控灯亮起。   顾清淮推开门,语气漫不经心:“钟导请。”   刚分手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他在哪过着怎样的生活、家是怎样的布局。   是否有一个温柔可爱的女主人,在他下班回家的第一个瞬间,伸手拥抱他。   现在,她在他家。   白色墙面浅灰地板,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简单桌椅和必要家电,没半分人气,算不上家,勉强算个住处。   顾清淮淡声开口:“我家只有一张床,今晚你睡我房间,我睡沙发。”   鸠占鹊巢,太不合适,只是她还没开口,他已经收拾了被子枕头扔到沙发上。   他至今保持着军旅生涯留下的习惯,简单的薄被都是豆腐块的形状。   她站在主卧门口,脑袋仿佛停止运转,顾清淮的房间因为太过简洁一眼就能看清,书架、书桌、床、衣柜,几乎就是全部。   见她依旧杵在原地,顾清淮挺冷挺混账地问了句:“钟导,罚站呢?”   目光扫过他的书架,钟意问:“睡不着的话,可以看书吗?”   顾清淮不咸不淡:“随你。”   他带上门出去,钟意站在原地很久没动。   房间里都是他的东西,空气里都是他身上的味道,边边角角都是他住过的气息,而角落是一座木刻城堡。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做好的,也不知道他是做了想要送给谁。   顾清淮打小喜欢拆东西,小到机械手表大到各种电器,拆开组装,不厌其烦。   她曾抱着他的手臂撒娇:“你给我造个小房子吧,要小秋千小花园还要一只晒太阳的猫猫……”   他眉眼清俊:“报酬。”   她下巴抵在他手臂上:“要多少?”   少年低头靠近,直到鼻尖抵着鼻尖,薄唇压下来:“这个就好。”   房间都是他的气息,让她如何安然入睡。   赵雪青的婚礼之后,她以为她会和他后会无期。   现在,她人在他房间,仿佛分开几年都是大梦一场。   钟意的目光落在书柜,角落是高一的数学课本,她随手翻到一页,上面留着少年少女不认真听课的证据。   ——下课来看我打球吗?   ——你认真听讲。   ——谢凛都有女同桌去看他打球。   ——那我也去看你。   女同桌的位置,还有两个字被划掉了,是“朋友”。   其实是,谢凛都有女朋友去看他打球。   高中,顾清淮去打球,她坐在在球场边,怀里抱着他的校服背单词。   头顶落下阴影,是他打到一半扔开篮球跑向她。   她懵懵的:“怎么不打了?”   少年在她旁边坐下:“你不看我,我还打什么。”   垂眼瞥见她手里的单词书,他问:“我还没几个单词好看是不是?”   她很认真地告诉他:“不是。”   顾清淮不信,少年清俊白皙的一张脸,已经有清秀干净的棱角,安静看人的时候长睫低垂,是让人脸红心跳不敢直视的好看。   被他近距离看着,她的心跳开始加速,单词书挡住小半张脸,只露出眼睛,小小声说:“我是要等单词都背完,再……”   顾清淮低头看她:“再什么?”   “再……”钟意抿了抿唇,说不出口。   偏偏,他漂亮的眉眼仿佛能蛊惑人心,距离很近,近到鼻尖都是他身上浅淡好闻的青草香,她能看见他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下的影子,根根分明。   于是,手里的单词书又往上挪一寸:“再奖励自己看你。”   一句话,说得像表白。   说完,就像要被太阳光融化掉。   好半天,身边没有声音。   钟意悄悄抬头,却见,他在低头看着自己笑。   不讲真话,他不开心。   讲了真话,他又要笑。   这个人怎么这样啊……   她懊恼,着了他的道,底气不足:“你笑什么?”   顾清淮手臂搭在曲起的膝盖,下巴抵在手臂上,侧头看她,头发和睫毛都柔软:“笑猫猫害羞。”   夏天很热,她的脸颊很烫,自己脸红的样子肯定很傻、很蠢、很好笑,不然他也不会笑成这样。   钟意推他一把,让他不要再看自己。   少年骨骼坚硬,体温烫到她的掌心。   而他眼睛弯弯的睫毛长长的,声音都是笑:“猫猫挠人。”   顾清淮笑起来的时候特别好看,眉眼弧度精致流畅,弯起的嘴角尖尖的、弧度柔软,身上都是动人的少年气。   她索性不理他,手里的单词书往上,完整挡住整颗脑袋,心跳怎么会这么快,砰砰砰,一声比一声响。   就在这时,挡在面前的书,被骨节分明的手抽走。   眼前骤然明亮,猝不及防对上他深黑的瞳孔,笑意比风还要轻还要温柔。   “别挡了,”唇红齿白的少年,俯身和她平视,眼睛很专注地看着她,“脸红也好看。” 第10章   翌日,天刚蒙蒙亮,老字号糕点铺子刚刚开张。   推门而入的男人高瘦挺拔,白色短袖黑色运动裤,眉眼清秀冷峭一如少年时。   忙里忙外的老人头发斑白,看到他停下手里的活:“你都长这么大了啊!”   顾清淮轻轻扬眉,声音带笑:“您还记得我啊。”   “怎么不记得,”老奶奶笑着看他,“高中翘课给你小女朋友买点心。”   十几年弹指一挥间,清冷漂亮的少年转眼就长成年轻英俊的男人。   老太太笑着问:“还要艾窝窝吗?”   传统糕点小吃,名字挺萌,只有这家老字号味道最正宗。   江米外皮软糯,内馅加果仁芝麻,酸甜软糯。   顾清淮点头,低垂的睫毛有种不曾示人的温柔:“那姑娘嘴刁,麻烦您多加一些山楂糕和芝麻。”   昨晚整夜都在下雨,钟意心底潮湿一片。   她睡觉不关灯,直到凌晨三四点才沉沉睡去。   梦里有什么人寸寸逼近,喉咙腥甜腿脚酸软。   就在那人将手伸向她时,她从噩梦跌入现实。   胸口剧烈起伏呼吸不稳,钟意猛地睁开眼睛,额头尽是冷汗。   性冷淡风的卧室,除了书桌、书架、床、衣柜以及角落的木质城堡,再无其他。   那衣柜没有关严,浅蓝深蓝整整齐齐一排警服,提醒着她,这里是顾清淮的家。   而她,住他的卧室睡他的床,空气里都是和他身上一样的干净青草香。   钟意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刚刚六点半。   有未读短信,来自旧识魏寒,问她:【最近好吗?】   她拎起手机进卫生间,洗漱时回复短信【还好】。   又想起魏寒妹妹祭日将近,于是敲下【节哀】二字。   魏寒回:【这次我回去就不走了,到时候约你吃饭。】   她应了:【好。】   微卷的长发被她随手用簪子簪成丸子头,碎发慵懒,脸庞清冷。   她身上是宽宽大大的棉质衬衫和浅色长裤,人纤细单薄衣中晃。   洗漱完毕,爸爸妈妈的视频电话拨过来。   刚一接通,她笑得眉眼弯弯,是女儿的乖巧模样:“爸爸妈妈。”   屏幕里,父母挤在镜头前,眼角纹路愈加深刻:“怎么又瘦了呢?是不是工作太忙了啊?”   钟意摇头:“没有,倒是你们年纪大了,不要那么辛苦了,知道吗?”   妈妈笑道:“爸爸妈妈不辛苦,对啦,中秋节能回家吗?你爸从上周就开始计划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   大学毕业以后,钟意就没有在家过过中秋。   她一开始是新闻记者,跑遍洪水地震台风泥石流现场。   后来是纪录片导演,题材沉重,聚焦被性骚扰的女性。   如今,又是特警支队的纪录片。   钟意愧疚:“对不起啊,我今年好像还是没有办法回去。”   视频里的爸爸笑眯眯提议道:“不如爸爸妈妈去看你?”   她点头如小鸡啄米,难得有些孩子气:“好啊!我带你们出去玩!吃好吃的!”   “对啦,”妈妈温声细语问道:“小顾有没有时间?中秋休不休假?”   钟意嘴角笑意僵住。   当年分手,伤筋动骨,怕爸爸妈妈担心,一个人消化所有情绪。   分手三年,爸爸妈妈一直被蒙在鼓里,甚至会旁敲侧击问她什么时候结婚。   耳边传来密码锁被按下的声音,下个瞬间顾清淮推门而入。   年轻警官一身便服,黑衣黑裤显得人轮廓锋利冷淡,手里冒着热气的纸袋放到餐桌。   他漫不经心瞥她一眼,显然没有意识到她在视频,随口说了两个字:“吃饭。”   “是小顾的声音吗?”钟意妈妈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响起。   钟意看向顾清淮,顾清淮反应了下,嘴型问钟意:“在视频?”   钟意点头,清凌凌的浅色瞳孔,有了无措情绪。   头顶落下阴影,是顾清淮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身高优势,他坐着也比她高很多,因为要和长辈问好,微微偏了偏身子靠近她。   鼻尖便全是他身上清寒的气息。   这个漂亮混蛋无可挑剔的一张渣男脸,出现在手机屏幕,这会倒是很正经:“叔叔阿姨好。”   钟意妈妈声音激动:“小顾放假了啊?阿姨都好多年没见过你了!在部队辛不辛苦、累不累?”   顾清淮垂着长长的眼睫,笑了下:“已经退伍了,现在在市公安局特警支队。”   钟意爸爸的声音传来:“还习惯吗?最近怎么样?钟意那孩子也不跟我们说!”   顾清淮轻声回道:“是我没让她说。”   钟意的心脏在不断、不断地缩紧,紧到发疼。   钟意妈妈笑:“当警察可以天天见面了吧?那也省得钟意天天想你了……”   钟意微怔,赶紧转移话题:“妈妈我最近接了个纪录片,住在一起是因为他是主人公之一。”   她生怕妈妈语出惊人:“爸爸妈妈,到时间了,我要去吃饭上班了。”   视频那边爸妈声音含笑:“快去吧,等我们中秋过去,小顾也一起吃饭啊!”   视频电话挂断,空气静默没有任何声响。   顾清淮脸上的笑淡下去,钟意眉眼微敛。   顾清淮率先站起身,背影清瘦挺拔肩线很宽。   钟意轻声:“顾队长。”   顾清淮声音清冷,情绪很难琢磨,淡淡问她:“钟导有事?”   钟意面色平静,心已经皱成一团:“我爸妈来的话,可能需要麻烦你……”   他站着,她坐着。   视线正对他短袖之下的手臂,青筋覆着疤痕,新伤旧伤,深深浅浅。   钟意眼神瞬间顿住,顾清淮漫不经心把手臂背到身后:“你说。”   他望向她,那双冷峭的凤眼浸过冰一样,黑亮、冷漠、喜怒不辨。   钟意牙齿咬住嘴唇内侧,只觉得自己是个混蛋:“我们分手的事情,我没有告诉爸爸妈妈,所以如果他们来过中秋,到时候可能得麻烦你……”   后面的话,钟意说不出口。   顾清淮却云淡风轻接了下去,清澈眼底薄薄一层嘲弄:“麻烦我装你男朋友?”   钟意偏过头,不说话,是默认。   顾清淮嘴角勾了勾,像听到什么笑话,径直走向餐桌。   钟意坐在沙发没动,语气已经恢复冷静:“对不起,我会和爸爸妈妈说清楚。”   纸袋里的点心放到碗碟,奶白软糯的糕点,她高中最喜欢的那一种。   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芝麻山楂馅。   “钟导是想修仙?”   两人隔着大半个客厅,视线对上,钟意那双浅色猫眼有些湿漉漉的。   “过来吃饭,”顾清淮移开视线,认栽,轻飘飘四个字,落在冷寂空气中,“我答应你。”   -   整个白天,钟意心里很乱,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不知不觉下班时间到来,她却没有收工的喜悦。   她好像不知不觉间给顾清淮添了很多麻烦,先是纪录片拍摄,后是住到他家。   现在竟然还要他在爸妈面前配合自己、装自己的男朋友。   钟意,你很过分你知不知道。   喻行问道:“钟导,你还一个人住酒店吗?”   钟意摇头:“我现在住顾队长家,因为纪录片拍摄要同吃同住。”   她公事公办的语气,却让反恐突击队的几个小朋友瞬间愣住:“哇!”   钟意茫然。   邹杨现在还记得顾清淮听说支队要拍纪录片、说的那句“不如让她躺平做梦”。   见大家误会,钟意解释:“是局长给他施压,必须让我住到他家,他也没有办法。”   邹杨终于听不下去了:“屁!全市唯一一个排爆手!炸弹都得靠他拆!谁能拿他顾清淮怎么样?局长不被他气掉假发就不错了好吗?!”   “钟导,你小心点,”喻行绷着脸,一字一顿道:“我合理怀疑,顾清淮对你图谋不轨。”   钟意嘴角弧度很浅,低声说道:“真的是这样。”   突然之间,紧急集合哨声响起,是接到新警情。   刚才嘻嘻哈哈的一群人瞬间换装,身上作训服、作战靴、防弹衣、警用四小件全副武装,拎起狙击步.枪跑向那辆黑色剑齿虎。   钟意请示:“顾队,这次任务可以跟拍吗?”   顾清淮冷冷淡淡瞧她一眼:“不怕?”   钟意点头,眉眼倔强。   顾清淮:“那就来吧。”   在前去案发地路上,顾清淮简要通报警情:“一男子腰缠炸弹进入女生宿舍,女生宿舍内有四名女生,他挟持人质,索要钱物。”   车在二十分钟后抵达现场。   由于男子身上绑着炸弹、随时有恼羞成怒引爆可能,现场民警已经拉起警戒线,及时疏散学生老师和围观群众,几名人质的家长已经赶到现场,哭喊声一片。   “特警,你们是特警,怎么还不上啊?”   “如果我家孩子出事,我就去你们领导那里举报你!”   一名家长情绪紧张抓住邹杨的衣领拼命捶打:“你听到没有!快去救人啊!你听见没有!”   邹杨到底是年纪小脸皮薄,怕和人民群众产生冲突。   顾清淮冷着脸把邹杨拎到自己身后,眉目英挺,目光阴鸷:“袭警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那人噤声,顾清淮搭着邹杨的肩安排人手:“初步作战计划是分两组,一组随谈判专家进行谈判,寻找合适战机。”   他眉眼间没有惯常调侃或嘲弄的笑意,侧脸清俊,下颌清晰紧绷,是很严肃的样子。   “那畜……”顾清淮扫了钟意一眼,改措辞:“犯罪嫌疑人用床和桌子堵门,本人蹲在窗户下面,并且以女大学生为盾牌,喻行没有办法瞄准射击。”   “考虑到他身上携带炸弹,我会索降到他所在的六楼窗台,必要时破窗强攻。”   钟意心惊肉跳,镜头里夜色无边。   那个漂亮混蛋云淡风轻,护目镜后的眼睛黑白分明,冷而锐利。   她要完整记录这次行动,给所有人看。   原来并不是每一次“用生命保护生命”,都能收获感激。   镜头跟着行动的特警队员移动,眼看就要靠近警戒线。   猝不及防,钟意被现场指挥布控的顾清淮拦住去路:“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顾清淮皱着眉,模样很凶,漆黑瞳孔尽是戾气。   钟意不躲不避直视他:“跟拍。”   顾清淮:“这次不行。”   钟意仰起脸,要一个解释,她明明看到电视台记者在不影响任务执行的前提下现场报道。   顾清淮低头穿好防弹衣,看都不看她:“嫌疑人身上的炸弹随时可能爆炸,我顾不上你。”   随时可能爆炸。   那他要怎么办?   这次,他需要高空索降,身上连那身“给排爆手留个全尸”的排爆服都没有。   心脏被揪紧,钟意说不出半个字。   顾清淮垂眸,面前女孩眉眼低垂,鼻尖微微泛红。   他刚才的语气,是不是有些凶。   生死一线都没心慌过的拆弹专家,就在此时,冷声下命令:“邹杨,拿热成像摄像机过来!”   邹杨:“是!”   钟意抬眸,见顾清淮接过一个非常精密的黑色设备,仅半个手机大小。   他随口和她介绍:“特警支队的热成像摄像机,应该不比你的镜头差。”   钟意不解,顾清淮摘下防弹头盔,将摄像机扣在头盔的滑轨上。   相机的信号灯闪烁,代表摄像机已经打开。   接下来所有的镜头画面,都将来自这位在一线出生入死的特警。   顾清淮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禁欲不可侵犯。   心脏在胸腔重重跳着,她看着他戴好头盔,扣下护目镜,最后看她一眼。   “我替你拍,乖乖退到警戒线外等我。” 第11章   顾清淮转身走开,风带起她脸侧的碎发。   钟意想起一句曾经读过的话,形容排爆手——每次拆弹,都是一个人孤独走向死亡。   她的目光追随她,心脏也被牵扯住,眼睛一眨不眨。   那个混蛋,一开始还有个个高腿长的轮廓,到最后整个人融进浓稠夜色,再也看不清。   很快,十几层高的宿舍楼顶,多了一个全副武装的锋利轮廓。   与此同时邹杨战备,喻行架起狙击步.枪,陈松柏随谈判专家前去和犯罪分子面谈。   前线传来消息:“犯罪分子不肯开门,拒绝交谈。”   犯罪分子身上的炸弹随时可能被引爆,时间越久危险越大。   不知道过了多久,女生宿舍的窗户上,映出一个背靠窗户的身影。   腰缠炸弹的犯罪嫌疑人后背靠窗,第一次将自己暴露在民众视野。   人群中爆发一阵惊呼,钟意顺着周边民众的视线仰头。   几十米的高空,正常人单是往下看一眼都要牙齿打颤的高度。   全副武装的顾清淮后背朝下、靠双腿蹬力飞速索降,一秒钟都没有犹豫。   原来电影里的飞檐走壁、生死一线,都是他的日常。   那些时候,听他在训练场上训人——“降这么慢够人质死十次了”,还觉得他好凶。   眼下他三秒之内从楼顶索降到六楼窗边,猛然踹碎玻璃朝绑满炸弹的嫌疑人而去。   他必须趁其不备将犯罪分子制服,防止犯罪分子恼羞成怒引爆炸弹。   只是他破窗而入的下一秒,火光滔天浓烟翻滚——   炸弹爆炸了。   警戒线内,待命的特警队员飞奔上六楼,守在宿舍门外的特警队员破门而入。   警戒线外,钟意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全部凉透。   出发前他还漫不经心地说,说我帮你拍,乖乖退到警戒线外面等我。   声音比夜晚风清。   现场,是医护人员是往来民警是围观群众,场面混乱环境嘈杂。   她站在原地周身发冷仿佛溺毙在深潭静水,眼睛能看耳朵能听嘴巴能说大脑空白一片。   顾清淮呢?   直到,耳朵捕捉到一道清越磁性的声线:“做好人质的心理疏导,防止创伤后应激障碍。”   钟意猛然回头。   顾清淮看她一眼,云淡风轻和身边刑警同事交代:“炸弹是松发式引.爆.装.置,嫌疑人当场死亡。”   刑警小哥拍拍顾清淮的肩:“专家辛苦了。”   顾清淮笑:“少来。”   钟意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指甲陷入掌心,尖锐疼痛让她回神。   如果顾清淮没有在嫌疑人毫无察觉的瞬间,先将他踹倒制服,炸弹之后爆炸。   如果他高空索降时被犯罪嫌疑人发现,犯罪嫌疑人索性同归于尽……   排爆服,给排爆手留个全尸罢了。   而出发时,他没有任何保护措施。   冷意顺着神经蔓延至全身,盛夏也像隆冬。   曾在余震中报道都面不改色的女导演,此时,需要咬紧牙关才能不让自己失态。   钟意一字一顿问道:“如果你高空索降的时候,没有刚好踹倒嫌疑人,会怎样?”   顾清淮轻轻扬眉,英俊又混蛋:“多大点事儿,把你吓成这样。”   他余光瞥见几名刑警同事勘察完现场后,正在给模糊血肉的犯罪嫌疑人收尸。   于是,走近一步,用自己的身体完整挡住钟意的视线,两人的距离突然变得很近。   钟意脸颊没有血色,嘴唇抿成倔强的线,浅色瞳孔映着他的影子。   他把防弹头盔上的摄像机取下来,放软语气:“看看你警察叔叔拍的还可以吗?”   钟意倔强道:“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顾清淮笑了下,还是那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混蛋德行:“大概,就没办法给钟导装男朋友了。”   -   特警支队中秋备勤,越是节假日越忙。   所以钟意爸爸妈妈在中秋前的周末来到长宁。   上午十点,钟意等在出站口,远远看见,妈妈穿了她给她买的连衣裙,爸爸手里提了满满的东西,他们在人群中搜寻她的模样,让她鼻子蓦地一酸。   她低头想要帮忙拿东西,一只修长漂亮的手已经先她一步,接过那只箱子。   “叔叔阿姨,好久不见。”   顾清淮白衣黑裤,短发露出眉眼,英俊得过往小姑娘频频看他。   多年不见,钟意妈妈看着他:“好孩子,这些年在部队,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顾清淮笑:“没有,我过得还不错。”   钟意抱着妈妈的胳膊:“爸爸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   钟母笑道:“你爸单位发的水果月饼,他说他女儿喜欢吃甜。”   午饭在颇具特色的郊区山庄,假山流水绿意盎然。   长辈身边的顾清淮,眉眼鼻唇无可挑剔,嘴角自始至终轻轻弯起,长睫低垂的样子很漂亮。   他问:“叔叔最近腿还会疼吗?”   钟意爸爸无奈道:“老样子,不碍事。”   钟意妈妈又问:“你妈妈最近怎么样?我记得她身体一直不太好,得多注意。”   顾清淮轻声说:“她享福去了。”   钟意垂着眼睛,直到服务生上菜,红糖糍粑被骨节分明的手轻推到她面前。   她抬头,那人没有看她,眉眼含笑和长辈说话的样子,干净谦和很吸引人。   她夹了一块,慢慢吃着,吃出了苦味。   如果三年前她没有打电话说分手,现在所有的温馨都不会是假象。   钟意妈妈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   以前他们喜欢坐在同一边,吃着饭呢,手就牵到一起去了,被发现就笑,依旧不松开。   她拉过钟意的手,温声细语问道:“跟妈妈说说,你们是怎么了?是不是闹别扭了?”   钟意爸爸放下筷子,自家女儿,当父母的最清楚。   钟意性格内向,有事喜欢憋在心里,不善言辞,更不擅长与人交往。   初三那年,他们给她转学,等她放假回家整个人都变了,不跟人说话,拒绝交流。   问起来,她总说自己过得很好,却从不提起自己的朋友。   直到高中,沉默寡言的女儿,开始不经意间提起一个男孩的名字——   “顾清淮的妈妈送饭,帮我带了一份。”   “这次考好,可能是因为顾清淮给我押过题。”   “顾清淮说约我去肯德基写作业,爸妈我走啦。”   钟父问道:“是不是钟意哪里做得不好?”   钟意清冷倔强的瞳孔有了明显的慌张和无措,下意识看向身侧的顾清淮。   顾清淮眉眼微垂,鼻梁挺直,褪去青涩,下颌线有更锋利的线条。   “是我错了,惹她不开心。”   钟意妈妈:“钟意脸皮薄,什么事情不问她就不说,你多担待。”   顾清淮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情绪看不分明,嘴角轻轻弯起:“她很好,是我不好。”   钟意嘴里的红糖糍粑发苦,心脏缩成核桃。   自始至终,他没有任何过错。   她才是那个始乱终弃的混蛋。   -   下午,钟意带着爸爸妈妈去景点游玩,顾清淮陪同。   妈妈明早想去寺庙祈福,所以晚上就近住下。   然而中秋假期,酒店爆满,标间全无只剩两间大床房。   钟意打开手机软件:“我再看一下其他酒店。”   妈妈拦住她:“这么晚了,就住这家吧,我和你爸一间,你和小顾一间。”   钟意怔住,妈妈却递给她一个“爸爸妈妈很开明”的眼神儿,递给她房卡。   她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顾清淮接过那张房卡,温声道:“叔叔阿姨早些休息。”   刷开房门,钟意站在门口,像个罚站的小学生。   顾清淮俊脸冷峭,嘴角没有一丝笑意,和在长辈面前的时候判若两人。   他挺冷挺混蛋地说了句:“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房门被带上,空气稀薄得让人窒息,她轻声开口:“对不起,还要委屈你跟我住一间。”   顾清淮侧过身,松松垮垮靠着墙站,白衣黑裤衬得人禁欲而又清俊,是个危险的男人。   他低头,漠然与她对视,皱眉的样子很帅也很凶:“‘对不起’是钟导的口头禅?”   钟意感谢合作伙伴一般:“不是,今天真的很麻烦你。”   她麻烦他前男友装现男友,麻烦他陪在爸爸妈妈身边,麻烦他事到如今还要和她共处一室。   如果换做自己……   她不会拍纪录片,不会让他住到自己家,更不可能再和他扮男女朋友。   既然是请人帮忙,还是在只有一张床的情况下,自然不能让人睡地板。   钟意从柜子里找到备用被褥,简简单单打了个地铺。   把枕头从床上拿下来一个:“我睡地上,你睡床上。”   顾清淮无可无不可,顶着一张漂漂亮亮的渣男脸,面无表情用眼神折磨她。   钟意垂下目光,心跳慌乱到想要逃离,硬着头皮率先走近卫生间。   简单洗漱过后,钟意躺好,顾清淮关灯。   视野里骤然一片黑暗,她的的手指无意识攥紧了被子。   她已经整整三年没有睡觉关过灯,心跳猛然急促,可慢慢的又宁静下来。   因为,耳边都是他的呼吸,空气里都是他身上的味道,安静却治愈,像是一剂安定。   “顾清淮。”   “嗯。”   寂静的空气里,她的声音很软。   也许是因为看不见,所以她的声音没有发颤。   “谢谢你。”   顾清淮脑袋枕着手臂,无所谓地问了句:“谢我什么?”   室内漆黑一片,月光却勾勒出他清绝眉眼,黑白分明。   目光就此对上,悄无声息的勾缠,心跳蓦地开始不受控制。   是钟意先移开视线。   谢你分手多年没有半句诋毁。   谢你事到如今依旧肯配合留我一个体面。   “没什么好谢的,为人民服务罢了。”   顾清淮的话音里,带了惯常的无所谓。   钟意甚至能想象他嘴角微微翘起、满是嘲弄的样子。   月光如流水,空气的流逝仿佛都带上滴滴答答的声音。   三年前,是她电话打给他。   ——顾清淮,我们分手吧。   好半天,电话那边的他,才低低问了句:“心里没我了?”   钟意紧紧闭着眼睛,他在,她怎么可能睡得着。   黑暗里,感官变得无限敏感,顾清淮似乎在看她。   她眼睛紧闭,心跳如鼓,甚至不自觉想要屏住呼吸。   她听见他起身。   顾清淮下床,走近,而后弯腰。   他的影子压下来,呼吸落在她脸颊。   下一秒毫无防备,睡在地板的她整个人失重,被他抱了起来。   顾清淮动作很轻,很温柔,生怕把她吵醒一般。   他的怀抱熟悉又温暖,呼吸之间,都是他身上干净清冽的沐浴露味道。   是她曾经最眷恋的气息。   以前在一起,总喜欢在他抱她的时候,把脸颊贴在他的颈窝深深吸气。   而后,被他无可奈何笑着捏住后脖颈:“猫猫撒娇?”   夏天睡衣轻薄,体温悄无声息渗透,她就连心脏都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跳动。   顾清淮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到床边,在他俯身的瞬间,她的后背陷入柔软的棉被。   那个瞬间心脏骤缩,呼吸屏住已经快要喘不过气。   顾清淮自嘲一笑,声音清冷,落在寂静的空气中。   “钟意,也就你能这样欺负我。” 第12章   刚去武警部队那年,两人之间隔着大半个中国,飞机三四个小时,火车二十多个小时。   中秋休假,他说好带她去看烟花,视频那边的小姑娘眼睛亮晶晶,抿起嘴角看着他笑。   他问:“这么开心?”   她点点头,目光清透,认真说道:“能见面真是太好了。”   他笑:“这么想我?”   她在一瞬间红了脸,却还是弯着眼睛点了头。   他凑近,语气颇为正经:“想我什么了?想我亲还是想我抱?”   女孩的脸红得仿佛要烧起来,而后看着他老实巴交道:“都想了。”   假期一共只有三天。   想要节约在路上的时间,刚工作连一百块钱衣服都不舍得买的钟意,买了机票。   可是当她飞机转大巴,大巴又辗转到部队驻地,部队突然下达紧急命令——   他们追踪半年的毒贩突然在这一年中秋入境。   电话打给钟意的时候,她开开心心告诉他:“我还有十几分钟就到啦。”   他说,紧急任务,马上出发,不能见面了。末尾,又低声说,对不起。   电话那边沉默了几秒,又是她温温柔柔的声音:“保家卫国,武警叔叔辛苦了!”   她笑着,反过来安慰他:“没关系的,我带了好多好吃的,给你放在岗哨那里可以吗?”   他说不出话,她又说:“你放心吧,你不在我也会自己出去玩、自己去看烟花,你执行任务一定要小心!”   军车开出部队大院,他远远看见她从大巴车上下车。   站在路边,像个被人抛弃的小朋友,手背抹过眼睛。   后来赵雪青告诉他,那年中秋假期,钟意没有出去玩。   她退了返程机票,买了火车硬座,一个假期都在路上。   -   钟意的爸爸妈妈只在长宁过了一个周末。   送别爸爸妈妈,钟意心里仿佛闷着一片乌云,稍有不慎,就要落雨。   那天晚上月光清冷空气寂静,那句“钟意,也就你能这样欺负我”,让她心脏酸到发疼。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如果一开始,知道那个不以真面目示人的拆弹专家是顾清淮,她根本不会承接这份工作。   之后,事情开始失控,甚至住到他家,如今,还要他配合自己一起欺骗爸爸妈妈。   本就是内向话少的人,这之后,钟意更加沉默寡言。   偶有几次,顾清淮目光扫过她,钟意发色和眼瞳都偏浅,皮肤白皙得像生病,嘴唇没有一丝笑意,心事重重游离在所有人之外。   转眼中秋到来。   这天是个周六,长宁市景区有大规模烟花表演。   作为反恐突击队,他们要参与安保巡逻,震慑犯罪。   顾清淮荷枪实弹,手持突击步.枪的同时配备手.枪。   钟意忍不住问道:“你不回家看阿姨吗?”   顾清淮验枪的手青筋明显,闻言一顿:“过几天。”   钟意抿唇:“我也想去看看阿姨,记得叫我一起。”   顾清淮随口应了声。   钟意很喜欢顾清淮的妈妈。   高中她来学校给顾清淮送饭的时候,总会有她的一份。   记得高考结束的暑假,两人总是腻在一起,笑着闹着天色就黑了。   顾清淮送她回家的时候,又把她抵在楼道,捧起脸、低下头,一个暑假,少年亲得越发熟练。   顾清淮的妈妈刚好推着自行车下班回家。   顾清淮笑着把她羞红的脸按在怀里,特别混账地说了句:“妈,您什么都没看见。”   她脑袋“嗡”地一下空白一片,小小声喊了句“阿姨好”,紧张到睫毛簌簌颤抖。   而后,她小蜗牛一样,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缩到高高大大的顾清淮身后。   顾清淮侧头,坏笑着看她害羞,眼睛里有光,漂亮得近乎灼眼。   下个瞬间,他就把她夹在臂弯、大大方方拎到了自己妈妈的面前。   “妈,您儿媳,可爱吧?”少年嗓音清越,眉眼粲然,却让她脸红了透彻。   钟意羞得不行,却见阿姨笑容明朗:“多可爱一小姑娘,跟你真是糟蹋了。”   钟意眼睛眨了眨,阿姨把她从顾清淮那个坏东西的臂弯里拯救出来。   阿姨揽着她的肩膀往家里走,身上有母亲的温婉和亲切:“晚饭在家里吃,阿姨给你做糖醋鱼,那个坏小子没少欺负你吧?”   她回头看,顾清淮双手抄兜,从台阶下面往上走,身后是一整个夏天和灿烂星河。   那年他们才刚刚高考结束。   可是那天她就想嫁给他了。   -   傍晚六点,烟花燃放前两小时,反恐突击队就位。   邹杨:“老大你看,老熟人哎!”   不远处的景区门口,市局反诈民警正在宣传国家反诈中心APP,他们旁边竖着硕大的二维码,可过来下载的人很少。   钟意看过去,那反诈民警一看就年纪不大,警校刚毕业的那种,推广二维码被一群小姑娘调戏,却收效甚微,看得她都有些着急。   而她身边,顾清淮看着同事满头大汗完不成KPI的样子,心情很好地翘了翘嘴角。   坏小子。   人流量最大的景区街头,顾清淮全副武装,头戴钢盔,身上是作训服,脚上是作战靴,那优越的身高和腿长穿什么都是衣架子,惹得往来小姑娘频频回头。   反诈民警小刘突然想起,之前别的市局同事为了业绩,推出扫二维码、免费摸警犬活动。   他突然福至心灵,心生一计,被逼到没有办法,胆子也不自觉地大了起来——   不就是特警支队反恐突击队的队长吗?   不就是拆弹出身的排爆手吗?   不就是外号“顾阎王”吗?   不管了!他豁出去了!   反诈小刘重整旗鼓,拿起喇叭:“扫描国家反诈中心APP二维码,凭激活截图兑换和特警叔叔的合影机会!一人只能合一张!如果想要多合几张!请邀请你的亲朋好友下载国家反诈中心APP!”   喊至最后,激动到破音。   顾清淮怒,抬手在他后脑勺拍了一把,皱眉道:“你小子本事见长!”   邹杨瞪眼:“反诈小刘big胆!回去治你!”   陈松柏偏过头:“这么丢脸的事儿,兄弟们不干。”   喻行梗着脖子:“队长,我们不是吉祥物,我们不跟人合影!”   镜头后面的钟意没忍住笑出声音。   她笑时,清清冷冷的距离感全部不见,眼睛和嘴角都有弯起的弧线,像猫咪。本就明眸皓齿,这下,更美得和其他人不在一个次元。   顾清淮冷冷淡淡瞥她一眼,拒绝的话到嘴边,变成一个“好”字。   反恐突击队的姑娘小伙集体怀疑人生,齐刷刷看向自家老大,却见顾清淮垂着眼睛,目光落在笑起来的钟导身上,是他们从没见过的柔和。   就在这时,第一个扫完码下载的小姑娘,已经怯生生站到全副武装的顾清淮身边。   如果他没有穿警服,如果他不是警察,现在肯定冷着脸甩手走人。只是上班时间的拆弹专家,非常有为人民服务之自觉。   顾清淮拉下面罩,只露出护目镜后一双睫毛浓密的眼睛,面无表情示意小姑娘站到自己身边。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不忘握住步.枪的枪口、下压,防止走火。   反恐突击队的姑娘小伙,口嫌体正直,说着不拍不拍,却在镜头对准他们的瞬间摆好动作,不情不愿又被迫营业的样子,严肃活泼,特别可爱。   钟意难得起玩心,浅色猫眼笑成月牙,像个凑热闹的小孩子,接过那一摞手机:“我来帮你们拍。”   反诈小刘业绩飞升:“喂,那个白裙子小姑娘,你还没扫码呢!扫完码才能拍照知道吗?”   小姑娘大大咧咧笑起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真的太帅了!”   反诈小刘:“这可是我们特警支队的警草,市公安局的门面,来来来,别花痴了,赶紧扫码。”   小姑娘小跑过去扫二维码,雀跃问道:“扫码可以合影,怎样才能要联系方式呀?”   反诈小刘:“这个没门,来,下一个!”   钟意眼神明亮嘴角弯弯,是雨过天晴彩虹的弧度。   她调试镜头,借屏幕看他,今天的漂亮混蛋制服笔挺英俊得过分,还好全副武装到只露出一双眼睛,可就只是那乌黑锋利的剑眉、冷峭上扬的凤眼,充满压迫感,已经足够吸引人。   下一刻,她在镜头里,对上顾清淮的视线。   那双杀气毕现的凤眼,无可奈何弯下眼尾。   冰雪消融。   她呼吸一凝,心跳乱了节拍,赶忙按下快门。   下一刻,手里镜头偏转,不敢只对准他一人。   顾清淮垂下眼睛,看向镜头后面的钟意。   她在笑,眉眼弯弯,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   他便想着,她难得笑,那就让她笑久一点。   那天晚上,纪录片导演钟意忙着给大家合影,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拆弹专家顾清淮,规规矩矩担当了一个合影的人形立牌。   执勤结束,钟意低头看相机里的照片。头顶落下阴影,她抬起头,嘴角笑意未散,撞进顾清淮眼底。   他漫不经心问她:“玩儿开心了?”   钟意呼吸一凝。   来不及细想,视线撞到一处的下一刻,“砰、砰、砰”的声响猝不及防炸裂耳边,紧接着人群爆发欢呼,夜空被点燃,视野骤然明亮。   七年前,她跋涉大半个中国没来得及看的烟花,在头顶绚烂绽放,映在钟意浅色的瞳孔,变成粲然惊喜的笑意。   看遍烟花,她忍不住,去看星空之下,他的侧脸。   顾清淮和她并肩,摘下防弹头盔,默默看向夜空。如果合影时他露出这样一张脸,后果可能不堪设想。   视线顺着他眉眼鼻梁下滑,落至凌厉紧绷的下颌,和微微上勾的嘴角,依稀记得那柔软到令人心生迷恋的触感,也记得她主动献吻时、他眉眼含笑的温柔,和扣着她后脑勺、回吻的霸道。   而顾清淮就在这时低头看她一眼,漂亮的嘴唇动了动。耳边喧嚣,她听不见他的声音,却读出他的唇语。   “终于笑了啊。”   -   从下午到晚上,钟意忙前忙后给大家拍照,看热闹不嫌事大,全然忘记没吃晚饭这件事。   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她饿得有气无力,放下相机,点开外卖软件,主动问顾清淮:“我点外卖,顾队长想吃什么?”   顾清淮:“跟你一样的就行。”   说完,他抱着衣服进卫生间,紧接着,卫生间传出水声。   钟意点了两份鸡胸肉沙拉两份三明治,外卖将在二十五分钟后送达。   没多会儿,顾清淮带着一身清爽的沐浴露味道出现在客厅。   他的皮肤很白,微湿的头发和眉眼都是墨黑,身上是宽大的短袖和黑色不过膝的运动裤,干净得只剩少年气。   他脖颈搭着深蓝毛巾,随手擦了两把,那清冽的味道就钻进她的鼻腔。   钟意脸颊发烫。   等外卖的时间,她是不是也可以去洗个澡?   钟意站起身,手机放在桌子上:“如果外卖来电话,麻烦顾队帮忙接一下。”   顾清淮半搭着眼皮,特别大爷特别纡尊降贵地应了。   钟意抱起换洗衣服回房间。   没多会儿,钟意手机响起。   没有备注,一串数字,想必是外卖,顾清淮按下免提。   下一刻,男人温润含笑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过来,说不出的熟悉——   “钟意,我刚下飞机。”   “明天有时间见面吗?下班我去接你怎么样?”   顾清淮眉峰一凛,俊脸冷如霜雪。   与此同时,房门开合。   洗完澡的钟意站在走廊,直直对上他的视线。 第13章   洗过澡,钟意换上宽松白色短袖、灰色运动长裤,是她惯常的无性别穿搭风格。   干发巾包着长发、巴掌大的鹅蛋脸没有任何遮挡,因为洗过澡,那没什么血色的白皙皮肤透出淡淡的粉色。   浴室温度偏高,她乍然走进客厅,手臂上被冷风吹出一层鸡皮疙瘩,而坐在沙发上的玉面煞神简直就是低气压的中心。   她卷曲的长发天生浓密,自然晾干太费时间,又半天没找到吹风机,只好问顾清淮:“顾队,请问家里有吹风机吗?”   顾清淮这才抬头,眉头皱着:“没有。”   他语气不善,情绪冷得人心慌,以至于听起来很凶。   钟意不知道自己又怎么惹到他,明明她都请他吃晚饭了。   她走近了些,又问:“刚才是外卖电话吗?”   顾清淮顶着那张漂漂亮亮的渣男脸,不咸不淡地说:“刚才一男的给你打电话,我以为是外卖,就接了。”   钟意一时反应不过来会有哪个男的会在大晚上给她打电话,拿起手机看了眼通话记录,目光一顿,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她低垂着睫毛,轻轻地问:“他都说什么了?”   顾清淮凤眼冷峭,不笑时分外阴鸷,尽是沉沉压迫感:“说,明天下班他来接你。”   冷意顺着毛孔四散,空气令人窒息,让她迫切想要逃离。   就在这时,桌子上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外卖。   钟意边接电话,边打开门去取外卖。   夜宵一份递给顾清淮,自己抱起另一份,她小声说“你早点休息”,而后抱起快餐盒和手机回了房间。   关上房门,钟意背靠着门,好久没动。   电话拨回去,那人很快接听,笑问:“刚刚是你男朋友?”   “不是,”手指无意识摩挲手腕上那串念珠,钟意轻声问:“那就明晚?我请你吃饭。”   对面男人音色温和:“好,明天见。”   -   翌日,下班前半小时,纪录片摄制组和市局特警支队反恐突击队一起开了个二十分钟的短会。   前期调研阶段结束,接下来就要真正开始纪录片拍摄,钟意汇总所有素材之后,将第一期纪录片的名字定为——《一日三餐》。   台上演示幻灯片的女导演,专业冷静,素质过硬:“对于普通人来说,一日三餐是早饭、午饭、晚饭。”   “对于特警支队反恐突击队来说,一日三餐是反恐、排爆、处置突发冲突。”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顾清淮身上:“顾队长,您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顾清淮双手抱胸,懒散靠着椅子靠背,淡声道:“都听钟导的。”   还有几分钟下班,邹杨提议:“钟导来了这么久,我们也没有一起吃个饭,晚上我们聚个餐怎么样?”   陈松柏温和问道:“大家晚上都有时间吗?”   喻行猛点头。   顾清淮没有出声,目光笔直投在钟意身上。   钟意抱歉道:“我约了朋友,所以晚上可能没有办法去了。”   邹杨大大咧咧:“没关系没关系,我应该提前说的,那就等下次。”   喻行眨了眨眼:“朋友?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啊?”   钟意低声道:“男生。”   比起男生,女孩子更会欣赏女孩子。   喻行第一次见到钟意,只觉得惊为天人,她有猫咪一样的琥珀色眼睛,瞳孔剔透像宝石,美得惊心动魄。   说话轻声细语,温柔得没有脾气,跟着他们出生入死跑各种案发现场,从不喊苦,从不叫累。反差极大。   她想象不出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钟意。论外表,顾清淮可以,论品性,顾阎王人凶嘴毒脾气差,那是万万不可。   钟意走到顾清淮面前。   顾清淮居高临下睨她一眼,冷着如霜雪的俊脸,问道:“钟导还有什么吩咐?”   钟意扎着马尾,额前没有遮挡,细眉偏长、偏浓,配合那双天生冷调的浅色瞳孔,显得人很倔强。   迎上他冷漠的视线,她回:“我晚上可能会晚回去一会儿。”   顾清淮笑,几个字把自己“顾阎王”的外号坐实了,临走冷冷撂下一句:“钟导随便。”   经过她身边,他微微侧头,人高马大挡住所有视线。   他俯身,阴影落在头顶,呼吸悉数落在耳边,钟意一僵。   顾清淮那个混蛋,漫不经心声音冷清:“最好别吵到我睡觉,我起床气大,钟导应该知道。”   说完他直起身,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   下班之后,钟意赴约,来到一家开在市中商场顶层的日料店。   “等很久了吗?”钟意示意服务生可以上菜了。   魏寒笑道:“刚到。”   日料店环境清幽,钟意着珍珠白衬衫,灰色阔腿西装裤,低眉不语时美成屏风上的画。   她对面的年轻男人,着浅蓝衬衫,戴银边眼睛,服务生路过他俩身边,总要多看几眼。   魏寒浅浅笑着:“让我猜猜,最近是有什么开心的事情?”   钟意抿了一口茶,莞尔:“没有吧?”   魏寒:“没有直接否定,那就是了。”   “钟意,”他笑,对上她眸光清澈的眼睛,“我猜你见到那个人了。”   商场一楼,店员们的注意力都被女孩和她身边的男人吸引。   顾月嬉皮笑脸凑到顾清淮身边,笑得很贼:“哥,她们好像把咱俩当成一对了。”   顾清淮凶是凶了点儿,但是个子高高的皮肤白白的只要不开口骂人,那就是个清俊公子哥,顾月感觉自己特别有面子。   只是她话音刚落,就被顾清淮毫不留情地弹了脑门,她疼得龇牙咧嘴嗷嗷叫:“警察叔叔打人!”   顾清淮懒得理她,顾月自顾自往下说:“哥,我们班真的有跟大自己十岁的人交往的女孩,她叫他大叔……”   顾清淮:“你说什么?”   顾月:“我们班一个女孩,认识了一个比自己大十岁的男人,那个男人是个医生,白大褂,制服诱惑……我们班女生都是他俩的CP粉,嗑得要死要活反复去世……”   顾清淮垂眸,竟然在顾月这个缺心眼儿的脸上看到了向往。   “那个女孩爸爸家暴,她跑出来跟了妈妈,但是其实没有人管她……后来,她在app上认识了医生叔叔,医生叔叔简直就是她的救赎……”   顾清淮好看的眉毛慢慢拧起来,拎小鸡仔一样把顾月拎到自己跟前,表情严肃地训话:“你们班同学多大?她家长知道吗?还制服诱惑,这是恋.童.癖。”   顾月不以为然,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看了太多小说漫画,对爱情已经有了自己的朦胧理解:“才不是,那个大叔好宠好甜的!”   顾清淮曲起手指关节敲她脑门:“你给我清醒一点,如果有成年男人对你表现出企图,你应该报警。”   顾月皱着脸揉脑袋,顾清淮恶狠狠地警告:“不然你哥敲断你的腿,听见没?”   顾月还不吱声,职业敏感,顾清淮又开口,是审讯犯人的严肃语气:“他们是怎么认识的?那个app叫什么名字?”   “回头我给你问问行了吧?”顾月皱着小脸可怜巴巴,“就知道跟你们大人没有话讲。”   两人说着说着,走到家电专柜。   顾月疑惑道:“你怎么突然想买吹风机啦?你这头发毛巾秃噜两下就好了吧?”   顾清淮面无表情:“来一陌生租客。”   顾月喋喋不休:“哥,这款吹风机是负离子,吹头发比较顺。”   顾清淮皱眉,顾月又拿起另外一个:“这个是纳米水离子,能给头发补水。”   紧接着,顾月又不知道从哪儿找出一个:“这个就厉害了,铂金负离子。”   顾清淮冷笑:“能给头发镀金?”   顾月无语:“死直男,是减少紫外线损伤啦!”   顾清淮漂亮的眉毛开始拧,顾月聒噪万分简直吵得他头疼。他没理她,直接拿了个最贵的放进购物车:“就这个。”   这样的顾警官,根本就是个挥金如土的浪荡公子哥,顾月愕然,感觉自己像他身边的丫鬟,然后这位爷又发话:“还有什么女孩子用的,你都放进去。”   顾月眨了眨眼,开动脑筋:“女孩子肯定不像你们男人一样粗糙啊,除了吹风机,沐浴露得买,身体乳也得买!”   说完,她往购物车里又扔了好多瓶东西:“还有,家里要不要备一点卫生巾呀!”   顾清淮语塞。   “内衣睡衣换洗衣服什么的呢?”   顾清淮没说话,耳朵却红了,这就很有意思。   顾月瞧着,堂哥害羞,简直是人间一大奇景。   他拎着她的衣领跟小鸡仔似的丢到一边,刷卡付款眼睛都没眨,顾月心道这哪是“来一陌生租客”,简直就是养女儿!   “到底是谁?哪个小姐姐要住到你家?我认识吗?”   “查你哥户口,活得不耐烦了?”   警察叔叔的威严气势还在,顾月噤声。   “好累,”她走不动了,“哥,请客吃饭。”   顾清淮冷冷瞥他一眼:“吃什么?”   顾月眼睛亮晶晶:“日料!”   外国人的东西,生鱼肉生鸡蛋,顾清淮不喜欢。   顾月又拉着他的袖子往甜品店挤,堂哥英俊帅气跟在身后让她觉得特别有面子:“冰激凌!哥!先买冰激凌!”   顾清淮付款,顾月白他一眼:“你一点都不懂哄女孩儿。”   顾清淮想起学校门口的苍蝇馆子,夏天卖冰粉,钟意看见就走不动路。   她拉着他校服的袖子,眼睛亮晶晶的问:“顾清淮,我要吃这个,你要不要呀?”   日料店环境清幽,不适合顾清淮。他目光挑挑拣拣没找到能下筷子的菜,筷子一撂,只一杯一杯地喝茶。   顾月餍足,看向某处,突然眼睛一眯:“那个女孩好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呢。”   顾清淮头都没抬:“吃你的饭。”   顾月顿了会,突然眼睛一亮:“那是不是你前女友?”   她依稀记着哪年中秋,她这堂哥不回家,家里派她去给他送东西。   顾清淮的电脑没关,就放在客厅,电脑上是一张合影,蓝白校服的少年眉眼清冷,却眉眼含笑站在女孩身边。   再仔细一看,照片上那女孩清秀的鹅蛋脸,眉眼如画,脸还微微泛红,是很害羞的样子。   他的右手和女孩的左手都在身后。   顾月猜她堂哥这个坏东西肯定偷偷牵着人家女孩子的手。   顾清淮挑眉:“谁?”   顾月:“叫什么来着?钟意!我钟意你的钟意!”   顾清淮撩起眼皮,钟意似有感应,抬起头来。   隔着大半个餐厅,两人的目光霎时落在一起,又极速坠落别开眼,谁也不再看谁。   而后顾月发现,顾清淮的眼神已经变了,眼神充满隐忍不发的攻击性,像见到猎物的孤狼。   “哥,前嫂子对面的那个男人是谁啊?她的现男友吗?”   顾月认认真真打量着:“斯斯文文的,还戴着眼镜,看起来像个成功人士。”   她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堂哥,明明长了张特招小姑娘喜欢的俊脸,偏偏落拓不羁,一双凤眼自带戾气,挑眉看人的时候分外阴鸷。   听说在反恐突击队,他们都叫他“顾阎王”,还真是挺形象的。   虽然前嫂子对面那位眉眼五官没有顾阎王出挑,但是一看就特别温柔特别体贴,特别招女孩儿喜欢。   顾月看了一眼顾清淮,还是那张漫不经心的渣男脸,但是从刚才开始,他就没再动一筷子。   顾月小小声:“哥,如果前嫂子有男朋友,你就是第三者,这样的事情咱不能做,你知道吗?”   顾清淮眉眼结霜:“不吃就走。”   顾月瘪着嘴角:“吃吃吃,哥哥你好凶。”   钟意总能在混乱人声中捕捉到顾清淮的声音,更别提日料店环境清幽,女孩子脆生生的“哥哥”就这样撞进耳朵。   嘴里的食物开始发涩发苦,钟意索性不再动筷。   顾清淮抬眼就是她低头的样子,沉默、安静,疏离感十足。   晚上九点。   魏寒站在餐厅门口,和钟意道别:“谢谢款待。”   钟意:“都是应该的。”   魏寒:“怎么来的?我送你回家。”   钟意:“不用,我习惯吃完饭走路。”   魏寒:“之前建议你适当锻炼,对改善失眠有好处,你试过没有?”   钟意有种没写作业被老师抓包的心虚感:“工作太忙了。”   魏寒:“现在在特警支队岂不是正好?”   正聊着,女孩的声音活泼开朗由远及近,钟意回头看去。   元气满满的可爱姑娘,契合她关于他女朋友的所有想象,青春无敌的一张娃娃脸,叫顾清淮哥哥,嘴巴叽叽喳喳,一刻不停。   她身侧,比她高出一个头的顾清淮,面无表情,却会安静听她说话,似乎听到好玩的,他低垂着睫毛无声笑了笑,嘴角难得柔软的弧度很吸引人。   目光掠过她,他漫不经心,唇角轻轻一弯:“钟导,这么巧。”   唇红齿白的混蛋,漂亮眉眼惯会蛊惑人心,单让人瞧着,就想同他私奔。   纵使心绪起伏,钟意脸上没有任何破绽:“顾队长。”   与此同时,魏寒启动车子:“钟导,下周六见,不要忘了。”   钟意还没应声,她身边的男人已经冷冷看过来。   警察就是警察,眼风一扫,刀子似的。   顾队长。   那这应该就是顾清淮了。   钟意曾经放在心尖上的那个人。   明明是第一次见,可是顾清淮看他的眼神,却不像是看陌生人,而像是在看一个通缉许久、终于出现的通缉犯。   警察叔叔太过吓人,魏寒踩下油门跑为上策。   钟意站在原处,目送白色轿车消失在视野中。   顾清淮拦下一辆出租车,女孩坐进去,钟意看见他手垫在她脑袋上方,防止她碰到头。   “到家给我信息。”   “知道了哥哥。”   钟意没有回头,走进黑夜。   她从来都不喜欢穿裙子,身上宽松的衬衫带一点珠光白得并不纯粹,晚风拂过发丝和腰身,利落的灰色西装裤露出一截冷白嶙峋的脚踝,踩着不沾一点尘土的白色板鞋。   她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看见他高大挺拔的影子始终在身后几步,恍惚之间像是回到高中,不远不近的距离,他送她回家。   下一刻,一道冷冷的声音落在耳边:“那男的谁。”   钟意站定,回头,浅色眼瞳比月光清,反唇相讥:“那女孩谁?”   顾清淮低头轻轻笑了,抬眼看她时目光冷得清晰:“我的感情状况也是纪录片的内容?”   他不是荷尔蒙爆棚的硬汉长相,清俊白皙,不笑禁欲冷清,冷笑时眼窝微陷眼尾上挑,有些勾人的风流气。   “不是。”   钟意抿唇,她的嘴唇很漂亮,涂了淡淡的颜色,像汁水清甜的樱桃,却吐字锋利、绵里藏针:“纪录片拍摄期间,如果顾队长的女朋友到家里,请提前通知我,如果需要我配合解释,我也一定全力以赴。”   那个女孩,叫他哥哥。   以前在一起的时候,他会逗她,让她叫声哥哥听听。   等真的叫了,他喉结滚了滚,薄唇压下来:“谁要当哥哥,我要当男朋友。”   钟意胸口闷闷堵着一口气,堵得心脏泛酸。   她整个人像是一把紧绷的利剑,遇到顾清淮便像是猫猫炸起所有的毛,代入他的女朋友,家里住一女导演、二十四小时除了睡觉朝夕相处,还是前女友,不可忍受,违背道德,她忘记考虑这些。   又或者,如果她是顾清淮,恐怕早就对自己恨之入骨。   纪录片?做梦。   住家里?做梦。   装男友?通通都是做梦。   钟意,你不能这样欺负他。   夜晚寂静,她的声音很轻:“顾队长,我住酒店吧。”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顾清淮简直被她气笑,手下意识摸向裤兜,没有烟,只剩一个打火机,目光扫向街边便利店。   余光却瞥见卖冰粉的摊贩,浓稠的红糖汁,软糯的糍粑,背景是他们曾经就读的附中。   明明没抽烟,他却像是被呛到。   那儿围了一群蓝白校服的学生。   十年前的钟意,绑着温柔的马尾,曾经就站在那。   他不喜欢甜腻腻的东西,却被她用小勺子喂到嘴边。   女孩微微汗湿的额角,明亮清澈的眼睛,嘴唇微张,笑眯眯示意他张嘴。   他不想吃东西。   他只想吻她。   十年后的钟意,倔强不肯低头,一身硬骨头。   她一晚上没动过筷子。   那男的到底行不行,不知道她最讨厌日料吗。   “没有女朋友,堂妹,二叔家的。”   顾清淮的声音突然落在头顶,拧着眉,却带着缴械投降的无奈。   钟意仰起脸,嘴唇抿得很紧,像一只充满戒备的猫猫,眼睛都是红的。   顾清淮眉眼凌厉,下巴往旁边一指,放轻声音的时候有种近乎温柔的错觉:“要不要吃冰粉,你高中不是最喜欢那个吗?” 第14章   最怕痞子不经意间的温柔。   明明前一秒还剑拔弩张锋尖对麦芒,谁也不让着谁,空气里只有火.药.味。   而这一秒,他微微皱着眉,眉眼间戾气未消,偏偏,还记得她喜欢吃什么。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刚刚高中毕业,和现在比起来就是小孩子。   不可避免,会有摩擦,可不管是不是顾清淮错了,他都是先低头的那个。   那么骄傲的少年,告诉她他是第一次谈恋爱,如果惹她不开心了一定要告诉他。   飘雪的街头,她弯着眼睛:“然后呢?”   他眉眼认真,替她捂住冻得泛红的耳朵:“我会哄你。”   她又问:“那如果是我错了怎么办?”   少年眉眼清澈,低眸一笑,满目温柔:“那我也哄你,我又不会生你的气。”   明明两人一般大小,生日差不多了几个月、都是火药味很重的天蝎,他却像哥哥。   偶尔不经意撞见他看自己,嚣张肆意少年郎,看向她的眼神,总带着看小孩子的纵容。   而眼下,他问她要不要吃冰粉,轻声说话的语气让人恍惚回到少年时。   心底慌乱一片,等她回过神来,冷言冷语的年轻警官已经径直走向冰粉摊。   眉目清俊的年轻男人,只是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和黑色运动裤,就已经足够出挑。   他个子太高,微微俯身和面前的奶奶说话,嘴角弯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灯影中睫毛格外柔软。   她在他身后走近,刚好听见他说:“她晚上没怎么吃东西,麻烦您多加一份糍粑。”   轻飘飘一句话,变成一只小小飞鸟,撞击在她的心脏,心脏迅速下坠,落入深海。   月朗星稀,耳边都是盛夏蝉鸣,摆摊的老奶奶笑着看她一眼,给她加了满满的料。   钟意接过老奶奶递给她的冰粉,掌心沉甸甸的重量,直接压在她的心尖,让她喘不过气。   从这里去顾清淮家的路并不远,年轻警官走在她身侧,不远不近的距离。   十几分钟的路程,够她慢慢吃完一份冰粉,糍粑浸在浓稠的红糖汁里又甜又软。   一路无言。   到家之后,顾清淮把手里购物袋扔到玄关的柜子,又是那副眉眼不驯冷冷淡淡的样子:“需要什么从里面找。”   他径直走过她身边,拉开冰箱门取了瓶冰水,留她自己站在原地。那浑不在意的语气,仿佛扔了一袋垃圾给她。   钟意垂眸,最先看到的是购物袋最上方、那个少女心爆棚的吹风机,不是他这个直男审美会买的风格。   而昨天晚上,她问他家里有没有吹风机。   吹风机的包装盒下面,从洗漱用品到毛巾拖鞋一应俱全,都是女孩子用的东西。   所以,他叫着堂妹一起,是为了买这些吗?   顾清淮斜斜靠在冰箱门上,慢条斯理拧上冰水瓶盖,又是那副公子哥的混账样子,看穿她所想,他不怎么厚道地笑了笑:“你不会以为这是我特意去买的吧?”   钟意抿唇,顾清淮嘴角扬了扬:“组织交代的而已,让我务必把钟导伺候好。”   他总是云淡风轻光风霁月,像个情场老手,心情好,便施舍你一点温柔。   刚刚吃下去的冰粉在胃里存在感十足。   她看着他不带情绪的眼睛,东西是组织交代买的,那冰粉呢?冰粉也是吗?   只是顾清淮这个人,看起来混不吝、什么都不在乎,其实比谁都善良。高中路边的小猫小狗没少得他小恩小惠,见到他就跟见到亲人一样,所以他给她买冰粉,一样的道理。   她之于他,工作任务而已。   钟意点头:“顾队长费心了,这些多少钱,我转给你。”   顾清淮轻轻扬眉,眼底笑意一浓。   她曾深深迷恋他笑时,难得柔和的眉眼轮廓,带着笑意的浓密眼睫,柔软而漂亮的嘴角,以及瞳孔只有她一个人的专注。当他看向她,那笑是明亮的喜欢、是无可奈何的宠溺、是爱到深处不自知的纵容。   可现在,那深黑的眼底讽刺意味清晰:“转给我?钟导要怎么转给我?”   钟意条件反射:“微……”微信。   话说到这,才想起,早在分手时,她就删除他全部的联系方式。   电话、微信、企鹅号,却还是在他电话打过来的时候,一眼认出他的号码。   顾清淮是她第一个企鹅号好友,第一个微信好友。   钟意高三那年,爸爸妈妈告诉她,邻居家弟弟也从小城镇考到了省重点。   邻居弟弟人生地不熟,家里的人不放心,初来乍到,请她帮忙照应一下。   两家人关系很好,钟意和那个男生从小认识,有些“青梅竹马”的意思,于是想也没想答应下来。   高三那年,钟意住校。   附中规定,高三半个月休息一次,高一、高二每周休息一次。也因此,钟意高三不能经常回家,钟意爸妈会托那个男孩给钟意带降温的棉衣、又或是家里的小吃。   所以,不能回家的周末,钟意总是满心期待,期待这次爸爸妈妈又会给她带什么。   男孩来教室,跟门口的同学说:“麻烦叫一下你们班钟意,谢谢。”   钟意从课桌上抬起头,见是邻居弟弟,开开心心迫不及待跑向门口。   一个不注意,撞到进教室的人,钟意看也没看先道歉:“不好意思。”   她抬头,是打球回来的顾清淮,少年清澈眼底慢慢有笑,揉了揉她的短发:“跑这么快干嘛?”   钟意被他嘴角的笑意晃了眼睛,脸颊微微泛红,紧接着听见一声:“姐姐!”   她应声,顾清淮看过去,钟意绕过顾清淮,走到邻居弟弟面前。   “这个袋子是叔叔阿姨给你带的外套,这个袋子是我爸妈做的糯米糕,我记得你爱吃。”   钟意眼睛弯弯亮亮,满是欣喜:“谢谢你呀!”   “客气什么,”男生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小时候别人欺负我你帮我出头,现在我长大了,对你好是应该的!”   钟意笑着:“你长大什么呀?不还是比我小两岁吗?”   男生最近一步,比了比身高:“你看,小时候你比我高,现在我比你高!”   钟意全然放松,笑得眼睛弯弯,又闲聊了几句上学适不适应、食堂饭菜吃不吃得惯。   她说话声音本来就轻,此时此刻轻声细语,让人很喜欢听。   男孩腼腆笑着:“姐姐,要不你留个电话给我吧,下次找你方便。”   “你说的对。”钟意报了一串数字,男孩偷偷摁下去。   钟意还非常善解人意地挡在他面前,帮忙掩护,因为如果被老师看到,肯定是要没收的。   “姐姐,我去上课了!”   男生跑开,鲜活明朗,眉眼间没有任何阴霾,笑容灿烂阳光。   高中不允许带手机,钟意平时也都放在书包,带手机只是为了方便和爸爸妈妈打电话。   “你们家钟意还有个弟弟?”谢凛戳戳顾清淮,“你小舅子?”   钟意回头,才发现顾清淮懒洋洋靠在教室门口,站没站相。   难怪刚才走过她们班门口的女孩子,频频回头,眉眼兴奋。   钟意仰起脸,顾清淮目光阴鸷,不笑的时候喜怒莫辨,令人难以琢磨。   而她的嘴角依旧有弯弯的弧度,在手机上备注:邻居弟弟。   顾清淮走到她身侧,靠得很近,气息清冽。   少年情绪很淡,在她耳边轻轻问了句:“你喜欢比你小的?”   呼吸落在她耳侧,难以名状的悸动,热意顺着毛孔散至四肢百骸,抬头就撞进他深黑的眼底。   钟意的耳朵连同脸颊在一瞬间涨得通红,说不出话。   顾清淮目光往她手机屏幕一扫,漂亮的嘴唇动了动:“姐姐,我也没有你电话。”   他比她大,大几个月。   而此时此刻,他站在她身后,在耳边轻轻说话,带着一点鼻音,冷淡而又缱绻,让她的耳朵瞬间烧了起来。   心动来势汹汹,让她如同发了高烧,不敢看他的眼睛。   这才想起,她的确没有顾清淮的电话,好几次想要,却找不到理由,也开不了口。   钟意攥着手机的指尖重量像有千钧,而后慢慢把手机递给他。   顾清淮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干干净净,手背却有清晰的筋骨。   他按下的每一个按键,都仿佛按在她的心尖,心跳砰砰砰,直到他把手机还回来。   钟意低头看了眼,她给邻居弟弟的备注是“邻居弟弟”,而顾清淮给自己的备注是“同桌哥哥”。   她仰起脸,少年眉眼粲然,嘴角弯着,笑意比风清比日光明亮,晃到她眼睛。   他拍拍她的后脑勺说“走了上课了”。   她的心脏在他的背影里,发了疯一样在跳动。   顾清淮长了一张恃帅行凶的渣男脸,平时没个正形一副很离经叛道的样子。   尤其是一双凤眼冷漠漆黑,撩起眼皮看人的时候像挑衅,还是杀气毕现的那种。   如果不看他那份科科接近满分的成绩单,根本不会相信这个男孩子是个优等生。   可是后来顾清淮说,他高中做过的最叛逆的事情,也就是暗恋她三年。   ……   眼下,钟意只觉得手里的手机像个烫手山芋,只是,跑了太多的灾害现场,见过太多鲜血淋漓的阴暗面,她早就练就说什么都面不改色的本事。   她的语气平静无澜:“我加你微信。”   顾清淮手指修长,青色血管明显,甚至因为皮肤太白、那关节是淡淡的粉色。   钟意扫二维码,页面跳转,名字就是顾清淮,想必是工作需要。   头像是躺在草坪上睡大觉的蜡笔小新。   这个人还真是长情。   钟意点击添加,系统提示两人已经成为好友,脑袋飞快运转算他今天花了多少钱,最后直接把工资卡的余额全部都转给他。   她绷着脸,郑重开口:“麻烦顾队长点一下收款。”   顾清淮看了眼转账数字,下一刻,手机直接扔进运动裤口袋。   钟意茫然:“你是嫌弃我给的太少了吗?”   她蹙眉的样子很认真、很郑重,甚至有些不自知的可爱。   “刚想起来,凭发.票市局报销。”   顾清淮双手抄兜,微微俯身,距离骤然缩短。   入目的是他乌黑的剑眉,浓密睫毛染了一层暖色光影,鼻梁又高又挺。   钟意忍住后退的冲动。   而他看着她懵懵的眼神,唇角扬了扬。   就只是淡淡一笑,那眉眼间的风流气就跑出来了,瞳孔黑黑亮亮的,漂亮得令人失语。   “你的钱,就留着给自己买猫条吧。”   -   回到房间,钟意躺在床上,手机放在床头。   加了顾清淮的微信,手机不再是手机,而是变成潘多拉魔盒。   她抑制不住想要打开它的冲动,想看,这些年他是怎样过的,身边又有哪些崭新面孔。   最好还是坐起身,膝盖曲起,下巴抵在膝盖上,手指戳开顾清淮的头像的瞬间,呼吸屏住,心脏停跳。   只是,如她所想,顾清淮的朋友圈除了一条宣传国家反诈中心APP的链接,再无其他。   钟意退出,又看了眼朋友圈,最新状态来自一个叫小敏的女孩子。   她上一部纪录片,主人公是三个经历过性骚扰的女孩子,小敏就是其中之一。   小敏的爸爸家暴、酗酒,只有没钱的时候才会回家。   小敏的妈妈最终承受不了,一个人外出打工,每年过年才会给小敏寄一点钱。   钟意第一次见小敏的时候,女孩一双眼睛明亮又干净,笑起来脸颊有腼腆的小酒窝。   她会怯生生往她口袋里塞一个橘子、又或者一包饼干,和人示好的方式纯真又质朴。   两年后,纪录片拍摄结束那天,小敏难得在开心着。   她问是什么事让她这么开心,小敏说妈妈给她打电话了,让她去她身边。   而就在刚才,她更新了一条状态:【纪念我和医生叔叔的第一个一百天。】   只是钟意刚点进去,看到个开头,就显示“此内容已经删除”。   钟意想了想,发了条信息给她:【小敏,好久不见,你最近还好吗?】   小敏很快回复:【很好。】   钟意:【明天方便吗?我可以去看你吗?】   小敏:【好的钟意姐姐。】   -   顾清淮休息的周末,钟意没有拍摄任务。   她起了个大早,去商场挑选礼物,打车来到小敏给她的地址。   小敏的妈妈就在长宁市打工,因为工作繁忙,钟意一直没有找到时间看她。   刚下出租车,摩托车经过,泥点飞溅弄脏了她的浅色长裤。   破败楼房彼此交错、仿佛下一秒就要坍塌,天空被电线割得支离破碎。   钟意站在某间地下室门口,敲门三下。   门自里面打开,头发枯黄、烫着卷发、瘦得眼睛突出的女人,眼睛滴溜溜转着,表情不善,上下扫视她:“你谁?”   钟意:“您好,请问小敏是住在这里吗?”   女人推开门,一路踩着地上的衣物垃圾往里走:“死哪儿去了?!有人找你!”   没多会儿,小敏走出来。   钟意:“小敏。”   小敏见到她,不再有在纪录片拍摄时的亲热。   她干巴巴笑了笑:“钟意姐姐,来我房间吧。”   钟意走进用窗帘隔开的一小间屋子,床上散着女孩的衣服,蕾丝的低胸公主裙,相对于小敏的年纪来说,过分成熟暴露。   窗边木头搭建的小桌子,不见书本,只有镜子、梳子和掉漆的眼影盘,强烈的陌生涌上心尖,钟意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敏:“钟意姐姐,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钟意:“来长宁还习惯吗?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呀?”   小敏笑起来,那笑像一张不符合年龄的面具:“没有呀,我过得很好。”   “你昨天的朋友圈,”钟意试探着开口,“我不是要干涉你,只是刚好看见。”   小敏的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再抬头,又无忧无虑笑起来,像个假人:“是我从网上转载的,不是真的,钟意姐姐,我要出门,你还有别的事情吗?”   钟意把买好的东西递给她:“没有了,小敏,有事给我打电话好吗?”   小敏笑着接过来:“好呀。”   等门带上,小敏勾着纸袋往里看,教辅扔到垃圾桶,零食和几件衣服扔到床上。   昏暗的地下室里,小敏把镜子摆正。   她给自己画了长长的睫毛,浓黑的眼线,涂了红色的嘴唇弯弯翘起,说不出的诡异。   最后,她换上露出半截胸口的蕾丝裙。   男人的视频电话打来,她接听,甜甜叫了一声“医生叔叔”。   -   顾清淮起床时,钟意不知去向。   想起顾月跟自己说的、那个班里和“叔叔”谈恋爱的女孩子,他拿出手机,给堂妹发信息:【那个交友app叫什么名字,问到了吗?】   没多会儿,电话打过来,顾清淮接听。   电话那边语气不善:“都多久没回家了!”   顾清淮脸色冷下来:“奶奶。”   父亲牺牲后,顾清淮跟着母亲长大,和爷爷奶奶并不亲近。甚至在高中之前,和爷爷奶奶见面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且仅限于父亲祭日的时候。   “你还知道我是你奶奶,”电话那边老太太不怒而威,“今天你叔叔伯伯都在,午饭回家吃吧。”   顾清淮没出声,倒是堂妹没心没肺地凑过来:“哥,你找我问的消息我已经找到啦,快来快来!”   越野车开进大院,顾清淮一进门,看到的便是爷爷奶奶,他们旁边还有一个女孩子,奶奶拉着她的手,亲昵地说着话。   顾清淮颔首:“爷爷,奶奶。”   女孩的眼睛立刻亮起来,腼腆走到他的面前:“顾清淮,你还记得我吗?新闻记者姜惠。”   那次全国重要会议,她赴现场采访,而武警特战部队作为武警部队最精锐的力量,在现场执行反恐排爆任务。   当时顾清淮荷枪实弹全副武装,冷着没有一丝笑的脸,整队训话:“如果遇到拆不了的炸弹,就算是跑,也要抱着跑到没人的地方。”   看见顾清淮的瞬间,姜惠直白体会到什么叫“制服诱惑”。   年轻警官凤眼冷峭鼻梁挺直,清俊白皙的一张脸,目光自始至终没有为她停留半分。   一身虎斑迷彩,扣子严丝合缝,军用腰带扎出细腰,越是禁欲,越让人想扒了他的军装。   她以为是军校刚毕业目中无人嚣张轻狂的普通中尉,却听部队的领导介绍:“这是我们的拆弹专家,武警部队最年轻的高级反恐人才,顾清淮。”   她一见倾心,鼓起勇气想要一个联系方式,却连好友申请都没通过。   后来听说,顾清淮有女朋友,可宝贝着呢。从军校开始,每次发手机顾清淮就打两个电话,一个给妈妈,一个给女朋友。那是唯一能看到顾清淮笑的时刻。   他们说顾清淮看起来禁欲高冷一男神,但有时候特没下限,跟人小姑娘视频的时候故意换一身军装,就最帅那身常服,大晚上的穿衬衫打领带简直就一衣冠禽兽……   不知道说了什么把人小姑娘调戏得脸通红,自己就在那低头闷声笑,整个宿舍都他妈是狗粮味儿的。   那个时候就很好奇会是个什么样子的姑娘,不沾人间烟火又或者风情万种明艳不可方物。也好奇,这样冷清冷性的年轻警官调戏起姑娘来会是什么样子。   顾清淮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径直走向顾月,随顾月去了书房。   顾家老太太轻叹了口气:“我这小孙子和家里人都不亲。”   姜惠的目光迟迟没有收回来,顾家老太太看出了门道,于是又说了句:“成天不着家不说,连个女朋友都没有,真是让家里人操碎了心。”   姜惠果然回头,嘴角的弧度压不住:“顾警官这么优秀,怎么会没有女朋友?”   顾老太太心下了然,笑着说:“听顾月说有过,已经分了,年轻人啊,不定性的。”   -   书房里,顾月抱着苹果咔嚓咔嚓啃着:“哥,你看到客厅的姜惠姐了吗?”   顾清淮“嗯”了声,顾月继续道:“是奶奶一个远房亲戚的小孙女,找奶奶帮忙把工作调动回长宁,奶奶看她乖巧,想要撮合你俩呢。”   “省省吧她,”顾清淮轻嗤,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别说废话,那个app叫什么名字。”   顾月正色,有种跟着人民警察干大事的刺激感:“命定。”   顾清淮搜索下载,在注册的时候却显示注册失败。   顾月凑过来一看:“竟然需要邀请码。”   顾清淮皱眉:“告诉你同学,是你要注册。”   顾月觉得这样的堂哥帅呆了,即使没有穿警服但也是一副冷淡肃穆相。   她比了个“OK”的手势,问道:“哥,你是怀疑这个app有问题吗?”   顾清淮没有说话,邀请码已经发过来,输入,页面跳转,显示注册成功。   粉色的界面,少女心爆棚的那种。   顾清淮性别选择“女”,年龄斟酌了下、选择“15”,起名的时候犯了难。   顾月看看顾清淮,想象警察叔叔变成女生会是什么样子,猛地计上心头。   她夺过顾清淮的手机,输入四个字:【暴力萝莉】。   顾清淮无语,顾月想起什么又道:“她昨天发了一条朋友圈纪念和医生叔叔的一百天,但是秒删掉了,我只截了一小部分。”   顾清淮:“你截屏干嘛?”   顾月:“嗑cp呀!”   顾清淮垂眸,一目十行扫过去。   【我和医生叔叔是在命中注定APP上认识的,他告诉我,以后如果有不开心的事情都可以告诉他。他还说,在他那里,我可以永远做小朋友……】   顾月:“奇怪的是,以前小敏什么事情都和我们分享,但是她昨天秒删朋友圈,还说以后不要再提……”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推开:“吃饭了。”   -   一大家人,难得坐在一起。   大伯、伯母、堂哥,小叔叔、小婶婶、堂妹,到顾清淮这里,就只有他自己。   而他右手边,就是姜惠,什么含义,不言而喻。   顾老太太开口:“清淮,姜惠是女孩子,你多给她夹菜。”   顾清淮装聋向来很有一套,没说话。   姜惠面上矜持不露声色,只敢用余光偷偷瞧身边的人。   这个男人眉眼鼻梁无可挑剔,近看鼻梁挺直睫毛浓密。还有,明明瘦瘦高高,怎么肩那么宽、腰还那么细……完美诠释秀色可餐。更重要的是,担得起“家世显赫”这四个字。   顾老太太发话了:“你们年轻人,就应该多一起玩玩,有话聊,小姜怎么认识的清淮?”   姜惠脸上笑意满是讨好:“之前跟着前辈去会议现场采访,刚好遇到执行任务的顾队长。”   顾月:“哥,真的吗?”   顾清淮眉眼英俊,唇红齿白,淡声道:“不记得了。”   也许是职业相关,多和枪械打交道,佛挡杀佛神挡杀神,他身上依旧有种目中无人的轻狂。   手机一响,顾清淮眉眼微动,很快恢复平静。   像是在等什么人的消息,发现不是,迅速冷脸,像个置气的少年。   姜惠见过太多人,只有顾清淮不一样。   他身上没有一丝这个年龄的男人的油腻不堪圆滑世故。   他有从不曾破坏的少年感,随着年纪疯长,气场依旧凛冽。   顾清淮最终放下筷子,抽纸巾慢条斯理压过嘴角:“我吃饱了,先走一步。”   顾老太太的脸色很难看,她在顾清淮的眉眼间看到了那个女人倔强的影子,惯会勾人心,和他那长在山区不受教育的母亲一样,一身反骨。   老太太讽刺道:“顾队长日理万机,市局是不是应该给你评一个劳模?”   顾清淮眉眼间没有半分笑意,凤眼一挑,分外冷峭:“家里停电,回去看看。”   顾老爷子愤怒道:“家里有什么,让你一顿饭的时间魂不守舍?”   顾清淮扬眉一笑,简直混账到骨子里:“养了只猫,怕黑。”   -   顾清淮临走不忘交代顾月好好学习别做梦。   老太太以为他故意说说混账话气人,下一刻门被带上,那混账东西谁的面子都没给。   父辈三兄弟,大伯从商,父亲从军,小叔毕业留校当了教授,父亲和小叔关系最好。   父亲牺牲之后,叔叔没少关照,也因此,他和堂哥关系很淡,和堂妹却没什么代沟。   他对爷爷奶奶的感情,仅限于这是父亲的父母,而不是因为,那两位老人是他的爷爷奶奶。   顾清淮坐在车里,摸出烟盒,烟含在唇齿间,刚要点,却想起钟意不喜欢烟味。   以前走过抽烟的人旁边,她总要屏住呼吸从人家身边走过去,绷着脸的样子特别可爱。   一天不见顾清淮。   晚饭后,钟意想起魏寒的提议——加强体育锻炼。   那她就下楼逛超市买个水果好了,她还要不乘电梯,走楼梯。   钟意买了好多水果,想着把顾清淮家空荡荡的冰箱填满。   他家在九楼,就在她走到三楼的时候,视野里倏然黑暗一片。   钟意毫无防备,猛地被台阶绊到,人不受控制向前扑倒,手腕的念珠发出清脆声响,水果散落一地,从楼梯上滚下去,可是她却什么都看不到。   她尝试着坐下来,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月光从高高的窗户落进来,像他冷漠清晰的目光。   顾清淮到家时,整栋楼漆黑一片,钟意不在。   他按下号码,她的手机响起,就在客厅充电。   第一次拆弹,老队长就说他心理素质有些变态,完全不会发慌。   怎么不会,当时他一边清理炸.药,一边笑着说,跟暗恋的女孩子表白的时候就很紧张。   钟意怕黑,不是因为胆小,不是因为高中巷子留下的阴影,是因为有夜盲症。   她的症状,不是生物课本上说的、补充维生素A就能好起来的那种,而是先天夜盲,晚上走路,视野都是高倍模糊,几乎就是个半瞎,台阶对于她来说,直接是个平面,因为根本看不清。   高中时,忘记是哪次,小区整栋楼停电,她叫住他。   女孩子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小小声的:“你能把我送上去吗?”   他点头,只以为她是怕黑。   刚走出去几步,他就发现不对劲。   钟意好像什么都看不见,跟他说话时,像是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走台阶的时候,像是在走平地,果不其然下一刻直直往前摔出去。   他扶住她,直到她站稳了:“夜盲?”   她轻轻“嗯”了声,又说:“小时候从楼梯上摔下去,爸爸妈妈才知道我夜盲。”   停电之后,电梯停止运行,顾清淮大步下楼。   这栋楼,一共有三部楼梯。   前两部楼梯,他从九楼走到一楼,又从一楼走到九楼,都不见钟意。   终于,在最后一部楼梯的三楼拐角,他看到黑暗中格外清瘦的影子。   恍惚之间,好像还是高中那个怕黑的小姑娘。   钟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电,不知道她会不会要在这里坐一整夜。   只知道,膝盖疼得钻心,隔着长裤,指尖有粘腻的触感,是流血了。   无可救药地想起高中,顾清淮每天送她回家。   没在一起的时候,只敢轻轻攥住他的校服袖口,在黑暗里,心脏七上八下找不到落脚点,不知道是因为看不见,还是因为身边的他。   后来在一起,遇到停电,就要撒娇。   她指着整栋黑漆漆的楼:“顾清淮,停电了。”   顾清淮“嗯”了声,声音含笑,逗小朋友一般:“我会把猫猫安全护送回家。”   “可是我看不见楼梯。”   她明明说的是自己恐惧的事情,可是尾音甜甜的,撒娇无疑。   少年轻笑了声:“那你要怎么办?”   她厚脸皮,板着脸道:“我检验一下你在军校有没有偷懒,你背我。”   顾清淮忍俊不禁:“本事见长,还要检验我。”   他无动于衷,她往前一步,悄悄抱上少年紧瘦的腰:“小顾。”   顾清淮扬眉,好整以暇看她耍赖,她就故意凑到他的耳边,轻轻喊:“小顾哥哥。”   他的手指捏上她的脸,低头,鼻尖快要相抵:“我能拿你怎么办。”   顾清淮在她面前蹲下来,她开开心心扑到他的背上。   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那个瞬间她很坏地希望,她住的不是六楼,是六十楼。   她趴在他的耳边,小小声:“顾清淮。”   顾清淮“嗯”了声。   “好喜欢你。”   “嗯。”   她顺手捏上他的耳朵,不满道:“我说喜欢你,你就只是‘嗯’一下?你在军校有狗了?”   顾清淮嘴角漂漂亮亮扬起来,她听见他笑的气音。   她不满:“坏小子,说你也喜欢我嘛!”   顾清淮:“不要。”   她抱着他的脖颈,下巴抵在他肩窝,小小声咕哝道:“你都很少说。”   顾清淮轻声开口:“你不知道的时候……”   她的指尖,他的耳朵有些烫,如果她能看见,就会发现他耳朵有多红。   顾清淮声音很轻,可每个字音,都温温柔柔落在她的心底。   “我已经在心里说过一万遍了。”   ……   钟意什么都不怕。   不怕灾害现场,不怕凶杀现场,甚至可以不怕她的夜盲症。   就怕回忆兜头而来,没有预兆。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是有人在下楼,想必是这栋楼的住户。   她深吸口气,看不见人,只好万分抱歉地对着空气出声:“对不起啊,我洒了水果但是看不见,请你下楼的时候一定小心一些……”   说完,鼻子不争气地泛酸,膝盖处越来越清晰的刺痛让她满心委屈。   那人没有出声,钟意回头,努力看向他。   明明夜盲,明明看不清,她却总能在黑暗中认出这个人来。   明明看不见,却知道他唇红齿白,眼睛最漂亮,笑时尽是风流气,会蛊惑人心。   “找到了。”   顾清淮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就好像是从遥不可及的回忆里走到了现实。   月光勾勒出他清绝的眉眼,他的声音很轻,是怕吓到她,以至于像来自层层梦境深处的幻觉。   “猫猫在这儿呢。” 第15章   “一首《铁窗泪》,送给在座的各位!”   钟意话音一落,空气陷入可怕的凝滞。   叶铮不可置信道:“你说你要唱什么?《铁窗泪》?”   虽然钟意性格跳脱从不按常理出牌,但是今天这位小兄弟路子有点野啊。   钟意留到耳朵下面的短发,一头小卷发可可爱爱。   她认认真真点头,像个国旗下演讲的小学生,小脸喜气洋洋红扑扑的。   “这首歌送给你,”她看向顾清淮,紧接着又看向顾清淮身边的同事,苦口婆心且意味深长,“也送给你们,希望你们能从歌里汲取力量,不该做的事情一定不要做!一定不要做!”   韦宁和叶铮想着怎么把她敲晕扛回去,而剩下的几个年轻警官表情五花八门摸不着头脑,只有顾清淮那双浸过冰一样的漂亮眼睛,目光轻轻落在了钟意的身上。   韦宁不着痕迹暗暗打量他,从又长又直的腿到修长漂亮肤色冷白的手,再到能叫价“三万起步”的那张脸,这个年轻得过分的男人,不管是脸还是身材都是极品。   钟意就是天天跟这么一人间绝色住在一起的吗?也难怪她整天疯狂上头再强迫自己下头了。   而叶铮看问题则是从医生角度出发,钟意最近频频提起的是他吗?不像啊!真的不行吗?真是苦了我钟意小兄弟了。   在这可怕的寂静中,歌曲背景音里一声闷雷劈下来,把所有人劈得外焦里嫩嘎嘣脆,钟意毫无防备被吓得一个哆嗦从椅子上掉下来。   KTV的屏幕上,缓缓出现了《铁窗泪》三个字。   这是一首“囚歌”,歌曲的一开始,是一段类似于罪犯在监狱中的忏悔独白。   钟意情绪到位已经入戏,她慢慢悠悠又坐回高脚凳上,开始酝酿感情准备发大招。   为了配合歌曲的意境,她的小眉毛皱成波浪线,语调夸张、像是幼儿园的宝宝主持六一联欢会,眼睛看向虚空中的某一点:   “遥望星光闪闪,那闪闪的星光就像妈妈的眼睛一样,让我低下头来悔恨难当……”   此时此刻台下的各位,看起来人模人样,但其实都有些憋不住了,已经有隐隐的噗呲噗嗤的笑声。   韦宁坐得笔直,但是嘴角抽搐如同得了癫痫。   叶铮抱着手臂,肩膀抖得像是被帕金森附体。   顾清淮的同事A暂时还摸不清这姑娘的路数,咬着嘴唇静观其变,牙齿差点把嘴唇咬出个豁口。   同事B和同事C对视一眼,而后充满怜悯地看向顾清淮,可怜的裴狗狗哦,好不容易春心萌动一次,还萌动了个脑袋不太好喜欢唱《铁窗泪》的……   而顾清淮冷冷清清坐在那,姿势闲散,身体靠在沙发后背,两条长腿无处安放大喇喇敞着,俊脸清冷不带表情。   就在这时,背景音乐响起,钟意在那悲怆的音乐中肝肠寸断。她的眼前,闪过这些天来和顾清淮相处的点点滴滴,痛苦烦闷、没来及萌芽就被掐死的喜欢,在酒精的作用下无限发酵。   酒精上头,情绪上头,这歌也让人上头,安排非常精巧。KTV这个版本是男女对唱的,男人唱的是坐牢的儿子,女人唱的是儿子的母亲。   钟意脚尖点地给自己打着拍子,先是粗着嗓子唱儿子的片段:“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手扶着铁窗我望外边……”   她唱得入迷,闭上眼睛,虽然跑调跑到医院太平间,但是依旧能听出那沙哑声线中的悔不当初和痛心疾首。   当她睁开眼,刚好对上大家看过来的眼,他们的表情看起来都像是要哭,这让钟意成就感爆棚,唱得更加卖力更加愁肠百结,同时还要点点头跟他们眼神交流。   只是那么多双眼睛在齐刷刷地看她,她却唯独对上了顾清淮的视线。   那双眼尾天生锋利的凤眼,在昏暗暧昧的光线里,波光流转引人溺毙。   她看着他,心脏扑通扑通,不受控制地想要走到他的身边。   她一走过来,“观众席”上的各位年轻警官被吓得一个趔趄,赶紧给她让出位置。   钟意欣慰万分微微一笑,矜持含蓄地坐到了顾清淮身边,这时歌曲已经到了母亲的部分,深切表达了母亲对狱中儿子的深切思念。   钟意一键切换角色,看着顾清淮那张令人垂涎欲滴的俊脸,皱着小眉毛继续唱:   “月儿啊弯弯照娘心,儿在牢中细思寻,不要只是悔和恨,洗心革面重做人……”   她很想揪着顾清淮的领口,顾清淮你明不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呢?!   你再不回头,你就要自己去唱《铁窗泪》了!   还有你的同伙,你们回头是岸好不好哇?!   钟意身上是很有些自信在的,唱完这段她又站到台上,为的是这么好的歌声不能让顾清淮一个人独享,要雨露均沾,让它透过话筒传遍包厢的边边角角。   甚至,她福至心灵,又拿起一个话筒,一手一个,全部杵在了自己嘴边。   在场的所有人都快要被她送走,打死都不敢和她对视。但是钟意不一样,她依旧可以冷静自如看向台下各位,一边挥舞手臂一边喊:“来,大家一起唱!我给你们起个调呀!”   她软软糯糯的小脸绷得严肃认真,其实有些可爱,虽然嘴里唱的是:   “月儿啊圆圆照我心,盼望你早出监狱大门,浪子回头金不换……”   韦宁已经想要打地洞,用尚且残存的一丝理智,往叶铮身上拍了一巴掌:“赶紧把人拽下来,能不能行了?”   叶铮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滚下沙发,钟意这小屁孩真是太可乐太解压了,他举高手机道:“等我先录个小视频啊,马上就好!”   毕竟十多年的交情摆在那,韦宁和叶铮在被钟意的一系列骚操作闪瞎狗眼之后,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走到台上一左一右架起了钟意。   钟意那么小一团,刚一米六出点头,左边的叶铮一米八多,右边的韦宁一米七二,拎她跟拎小鸡仔似的。   小鸡仔被凌空架起拼命蹬腿,老大不乐意:“我要唱完!我要唱完!”   角落里一直没有出声的顾清淮薄唇轻抿,声音清冷像冬天凛冽的空气:“让她唱吧。”   “哼,还是我的房东先生坠好!”   钟意淑女且端庄地理了理短发,拿起话筒继续唱,手按在胸口,脖子伸得老长,这要是送去参加选秀,绝对能把选秀现场唱成停尸房。   不知道过了多久,韦宁手指按在脸上防止笑出皱纹,叶铮揉着笑酸的脸擦笑出来的眼泪。   而钟意以一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状态,做结束语:“希望大家时刻绷紧遵纪守法这根弦,扫黄缉毒,我们的警察同志一直在路上!”   说完,她攥拳举高,片刻后郑重其事向他们鞠了一躬。   合着这歌是专门唱给他们的?   顾清淮的同事A:“这姑娘的思想觉悟可以啊!根正苗红!积极向上!”   顾清淮的同事B:“我还是第一次在KTV听人唱《铁窗泪》……”   顾清淮的同事C:“赶紧起立鼓掌!”   在场的警察同志掌声经久不息,感动得热泪盈眶,甚至都想预约钟意的档期。   等监狱搞文艺演出的时候让她去唱一唱,警戒一下服刑的犯人:看,不好好改造的下场,就是在监狱里听她唱《铁窗泪》!肯定具有相当好的震慑作用。   就连从来不笑的顾清淮,都伸手揉了下鼻梁,嘴角微微上翘。   钟意见在座反响如此热烈,矜持又含蓄地抿着嘴巴笑,小脸微微红:“你们要是喜欢,我以后再给你们唱!”   -   钟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反正睁眼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   她拿起手机看时间,手使不上力气、手机“啪嗒”一下砸在颧骨,疼得她“嗷嗷”叫,一下子给自己砸清醒了。   自己怎么是穿着衣服睡的?   自己昨天是去干嘛了来着?   她和韦宁还有叶铮去吃烧烤,遇到了顾清淮那个“失足天团”,以致于酒越喝越上头。   哦,对了,气氛到了她还献了首歌,希望他们引以为戒,回归正途,远离黄赌毒。   真是干得漂亮!   钟意鲤鱼打挺一般活力满满起床刷牙洗脸,就在这时手机响起,来自微信群聊【三贱客】。   【落叶归根:@奥斯特拖拉机:醒了没?】   【奥斯特拖拉机:醒啦!】   【社会你宁姐:@落叶归根: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劝你厚道,凡事留一线。】   【落叶归根:@奥斯特拖拉机@社会你宁姐:下面请欣赏清远市人民医院钟意医生为您带来的《铁窗泪》!鼓掌!】   哎呦,还有视频留存了她的英姿呢!   钟意乐乐呵呵回:【奥斯特拖拉机:有没有把我拍得漂亮一点呀?】   这时随着视频发出来,群里就陷入可怕的寂静,大家肯定是沉迷于她的歌喉无法自拔了。   早在她小时候南爱国同志就说过,亲闺女唱歌随他,能跟他唱到一块儿去。   钟意欢欢喜喜点开视频,镜头一直在抖,隐隐能听见极力克制的笑的气音。   镜头里的女孩戏特别多,钟意一看那架势,隐隐有中不好的预感,只不过已经晚了。随着她的嘴巴靠近话筒,一道杀猪似的声线响起,南博万被吓得一个趔趄,从她房间逃命似的蹿出去投入顾清淮的怀抱。   要怎么形容自己美妙动听的歌声呢?那大概就是,如果不是视频里有个活生生的自己,她压根不会相信那是一个人类能够发出的声音。   视频里的自己摆出一副民间艺术家的架势,泫然欲泣,故事感十足,皱起的每根眉毛都是戏,对着台下低吟浅唱。让人想到草泥马齐齐奔腾,想到土拨鼠被一串鞭炮炸了窝,想到尖叫鸡被人捏破了音。   钟意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感觉下一秒就要被自己的歌喉送走,她在心里喊停、停、不要再唱了,可是下个瞬间她不光唱,她还晃晃悠悠趔趔趄趄坐到了顾清淮身边……   这又是个什么操作?   她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莫非借着酒精上头去表白了?   下一秒,视频里的姑娘虚虚抹着不存在的眼泪,含情脉脉地对着顾清淮开始唱:“月儿啊弯弯照娘心,儿在牢中细思寻”……   不得不承认,视频里这位很是有些艺术气质在身上的,不然也撑不住这么大的场面。   钟意默默捂脸,这下是真的要被自己愁哭了,这辈分不是这么论的啊!   这下可好了,就算顾清淮改邪归正了,自己也不能追他了。   但凡他脑子正常,应该就不会找一个一开口就是“儿”的女朋友。   耳朵受不了如此刺激,她捂住耳朵,沉心静气看向视频里坐在自己身边的顾清淮。   顾清淮那张淡漠的厌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微微向下的嘴角很轻很轻地弯了一下,似乎是笑了,可那笑意在昏暗光线里晦暗不明。   呜呜呜大美人微微笑一下都这么好看!   这要是真的笑起来得有多倾国倾城颠倒众生?!   啊不是,现在不是犯花痴的时候!现在是哭的时候啊!!!   在场的韦宁和叶铮没有关系,反正自己什么样他们都见过,但是还有三个顾清淮的同事……这万一要是哪天她跟顾清淮结婚了,他们会不会用《铁窗泪》给她当BGM啊?!   钟意手机一扔大字型半死不活扑到床上,脑袋打洞似的一下一下撞着抱枕,好半天都缓不过来神,把自己一头乱糟糟的小卷毛蹭成了鸟窝。   那是一个几十年后想起来依旧清晰历历在目的平安夜。   在场的人除了顾清淮和钟意,都表示:我当时害怕极了,以为自己要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钟意一曲《铁窗泪》赢得满堂喝彩,一炮而红。   后来在和顾清淮的婚礼上,果然如她所想,禁毒支队的各位起哄让她经典重现。   “洲哥,嫂子,还记得那首定情歌曲《铁窗泪》吗,能采访一下你们当时的心情吗?”   钟意在众人并无恶意的笑声中梗着脖子道:“大喜的日子你们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她皱着小眉毛往新郎官怀里躲,顾清淮伸手把人抱进怀里揉揉脑袋。   钟意仰起小脸哼哼唧唧问:“你当时是不是面上云淡风轻心里笑个半死啊?!”   那年的顾清淮,眉眼轮廓依旧干净到冷淡,只不过当他弯腰附到她耳边、声线温柔得不像话:“我只觉得你可爱。” 第16章   眼下,钟意打洞似的撅着屁股把脸埋到枕头里,脑袋里悠悠回荡着《铁窗泪》的动人旋律。   叶铮拍的小视频过于生动,她甚至能跟着调子想起自己的每个细微表情每个动作,尤其是含情脉脉坐到顾清淮身边的那一段,简直像是被雕刻在她的大脑皮层上,要伴随她终生。   顾清淮有句话可能真的说的没错,她应该去医院的1103看看精神科。   拯救失足美人道阻且长,现在她竟一个不小心把自己搭进去了……   中午,钟意被一个电话叫回医院,晚上去急诊轮转值班。   在外科工作的女医生,往往要付出男医生几倍的努力,但依旧避免不了潜移默化中存在的性别歧视,在日复一日手术、查房、写病历的职业生涯中,钟意早就不把自己当个女孩子看了。   有时候急诊手术到凌晨十二点,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她也照常上班,连轴转36个小时并不是稀罕事。钟意换了衣服到急诊,白大褂穿在身上,她从钟意变成医生,一下子变得无所畏惧。   在急诊,你能看到受伤的警察,看到手铐蒙着衣服的犯人,看到各种突发病症……这里的人间百态直白而残忍,尽是触目惊心的红,和脚步匆匆的白。   天边慢慢变了颜色,从暖黄橘调一点点变成深蓝,繁星亮起,圣诞节最热闹的时刻到来。   钟意手伸到身后锤了锤腰,她下午一点到医院,忙到晚上十点脚不沾地,连口水都没喝上。   与此同时,市局灯火通明,禁毒支队会议室里所有人面孔冷峻,正在等待一个电话。   手机屏幕亮起,所有人神经紧绷到极致,顾清淮眉梢微抬:“来了。”   他今天的身份是“六哥”,他要用这个身份,以进“货”为由,引毒贩现身。   如今他们缉毒警虽不至于常去贩毒团伙内部卧底,但有时形势所迫,冒着生命危险去和亡命之徒做交易,也是会有的事情。   顾清淮黑色碎发随意揉了几把,显出几分和他本人完全不符合的桀骜张扬,警服换下来,换成黑色冲锋衣军绿长裤,脚蹬一双黑色军靴。   从枪库领回来的枪拎在冷白指尖,让人想起上世纪港片里的少年杀手,冷淡、俊美而漫不经心,却又格外勾人,让人忍不住想要和他共赴天涯。   晚上九点,顾清淮抵达交易地点,一众同事埋伏四周伺机而动。汽车引擎声剐蹭耳膜,刺眼车灯亮起,风吹过枯草卷起黄沙,他的神色晦暗不明。   上衣口袋里有一把已经拉栓上膛的枪,与剑拔弩张的气氛不同的是,他整个人放松且闲散,懒懒靠在黑色越野车旁,嘴里叼了根烟却没有点,淡淡撩起眼皮:“货带来了吗?”   那气场比大佬还大佬,让人不寒而栗,不疑有他。   毒贩矮胖,一双逗号似的小眼睛精光毕现,用一口口音浓重的南方话说道:“得钱先到账才能交货啊。”   顾清淮烟夹在修长白皙的手指,嘴角轻扯,用同样的南方方言回道:“没有问题。”   毒贩眼睛一亮,径直走过去打开后备箱车盖,顾清淮打了个手势:“把现金拿过来。”   下一秒,毒贩等来的却不是现金,而是从四面八方围上来的缉毒警察。   毒贩试图弃车逃跑,被顾清淮钳制住手肘别到身后。亡命徒自知难以逃脱从兜里掏出一把匕首朝着身后猛地扎去,皮肉绽开的声音让他露出满足而诡异的笑意。黏腻鲜血把下过雪的土地染了颜色,从鲜红到暗红。   顾清淮只见眼前闪过金属银光,紧接着手臂传来模糊又遥远的刺痛。无暇顾及,压颈别肘上手铐,人赃俱获。   等到上了车,借车灯一看,所有人大惊失色。   -   急诊闹闹嚷嚷,痛苦叫声不绝于耳,眼前都是飞快闪过的人影和躺在病床上的病人,鲜血淋漓的伤口印在视网膜,钟意的脚步一刻不停。   冥冥之中似乎有感应,那个静默的黑色身影就这样猝不及防落入眼帘。那么多的病人、医生、护士中,她偏偏一眼就看见了他。   顾清淮垂着头坐在病床上,黑发微微遮住眉眼,表情淡漠,嘴角微微向下,和身边狰狞喊叫的人形成鲜明对比,甚至安静到乖巧的地步。   钟意不敢相信他会出现在这里,试探着喊了他一声。他抬眼看过来,动作似有半秒迟缓,脸上空白,只有一双眼睛是摄人心神的明亮。   她走近了,刚要问问他怎么了,却先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再垂眼去看,他的黑色外套被划烂,那块布料已经呈现更为浓稠的颜色。   钟意每天要见很多病人,要跟很多台手术。   作为一名外科医生,面对伤口想的永远都是如何治疗。   可是此时此刻,她却像是一个第一次见到受伤血肉的医学生,脑袋似乎无法思考,只有手凭借着肌肉记忆,已经先于意识小心翼翼扯下他的外套,露出那道完整的从上臂到手肘的伤痕。   如果伤口偏移一寸就是手臂动脉,如果伤口再深一厘米后果不堪设想。   她没有时间也不可能有时间留给自己处理不该有的情绪,更顾不上问他是怎么受伤的。   伤口比她想象得要深,伤口边缘整齐平滑,是被锋利的刀刃直接划了一刀。   臂丛神经麻醉,清理伤口,钟意手下的每一个步骤都很稳,每一个步骤都小心翼翼,明明现在的顾清淮已经没有痛感,可她满脑袋都是:   不要弄疼他。   顾清淮那张英俊到冷淡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就好像那只手臂不是他的一样。似乎是无聊,他的视线慢慢落在身侧帮他清创缝合的钟意身上。   她穿着白大褂,原来这件衣服并不是纯白,上面有斑驳的痕迹,或是血污、或是药水难以洗掉,她戴着淡蓝色医用口罩,医院的灯光没有一丝温度,可她低垂的眉眼柔软乖顺。   顾清淮移开视线,冷汗从额角渗出,头发和眉毛是墨一般的黑。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一声闷闷的“好了”。软糯的声线,如释重负,似有不忍,她说话的语气和她刚才的专注严肃截然相反,尾音在轻轻发颤。   顾清淮:“谢了。”   面前的小医生,白大褂上又多了一道血迹,是来自他身上的。她耷拉着脑袋站在他面前,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不见平日里的半分活泼,挺翘的鼻尖都是细密汗珠。   当从医生的角色里退出来,钟意突然觉得很难过。   胸口有一朵吸饱水汽的云,迅速膨胀,乌云压在心尖,呼吸都变沉重。   她心里有面对病人不该有的情绪,心在跟着针脚一抽一抽地绞痛,无法忽视。   可能是因为受伤的顾清淮没办法再冷着他那张不高兴的拽脸,乖巧无辜且大只。   可能是因为短短的相处让她发现顾清淮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这样的人身上不应该出现一道这样的伤口。   也可能是,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喜欢他一点点,只是在此之前她忙着逼自己下头,完全没有意识到。   “怎么了。”顾清淮开口,声音已经不像平时清润,疲惫无所遁形,甚至有些低哑。   他的声音很好听,不刻意冷着脸的时候,有种说不出的近乎错觉的温柔,让她的委屈齐齐上涌,眼眶无可救药热起来。   “怎么受的伤?”钟意直视他的眼睛。   顾清淮看见她的睫毛轻颤,放轻了声音:“工作。”   钟意那颗滚烫的躁动的心慢慢冷下来,她看着那道自己亲手缝合的伤口,眼底的水汽开始蔓延:“那你为什么不跑?”   顾清淮俊脸清冷如常,点滴挂起,针扎入他手背的青色血管。可他除因失血受伤脸色近乎病态的苍白,完全不像个病人。   警校七年,禁毒学了七年,课本里没有一句话教你逃跑;从警五百多个日日夜夜,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行走刀尖之上,痛过、伤过、跌倒过、濒死过,无数次迎着亡命徒黑洞洞的枪口而上,没有一刻有过逃跑的念头。   可当对上钟意的眼睛,他的声音却软下来:“不可以。”   钟意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要为顾清淮清创缝合。   那道伤口过于狰狞,那刀砍下来的时候又是怎样的残酷?   他该有多疼啊……   如果禁毒支队的各位在现场,肯定要嘲笑钟意没有见识。   对于顾清淮来说,这么一道工工整整的刀伤能算什么呢?   你见过被毒贩汽车拖行的顾清淮吗?   你见过手无寸铁被毒贩一枪击中的顾清淮吗?   你见过满脸血污拎着枪从阎王殿杀回来的顾清淮吗?   钟意:“报警了吗?坏人被抓起来了吗?”   顾清淮应了声,表情稀松平常,见怪不怪。   一时之间相对无言。   钟意深吸口气,努力弯起嘴角喊他:“顾清淮。”   “嗯。”他目光清澈,干干净净看着她。   “换份工作好不好?”   她想笑,可是鼻腔泛酸,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这明明不是她一个普通租客该说的事情,不是她一个医生应该该管的事情。   可是这个瞬间,她抱有一丝不该有的期待,剔透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看向他。   顾清淮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从未跟人提及过自己的过去,可是现在,面对这个红了眼睛的小姑娘,他第一次低声开口:“我就只会这个。”   那些日子如今想起来都是血腥气,头顶苍穹黑而没有尽头,深山丛林把人牢牢捆住。   他在那些不正经的酒吧、夜场打工,抓住蛛丝马迹举报毒贩,为了拿到公安局的“特情”奖金用来交学费,疯了一样赚钱,想要好好学习,想要好好活着。   和亡命之徒斡旋,受伤也毫不在乎,最后敷错草药,整条腿发炎疼得不敢走路。一瘸一拐想要走出大山,好在他这条破命很硬,刚好遇到来山里义诊的医生。再晚一点,就要残废了。   钟意垂在身侧的手指紧紧攥起,比起顾清淮没有好到哪里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顾清淮:“十几岁,高中。”   酸涩从心底蔓延至骨头缝,钟意努力压下想哭的冲动:“你的爸爸妈妈不管你吗?”   “他们都走了,”顾清淮神情淡淡的,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没有钱。”   他说完,她便没有了声音。   等他想要去看,已经有人喊她:“钟意,过来搭把手!”   钟意应了声,转过身的时候眼泪毫无预兆掉下来。   手背蹭过眼睛,深吸口气,她就又是那个无坚不摧的外科医生。   冷白灯光兜头而下,顾清淮看着她走远。   怎么换上那身衣服,她就变得如此勇敢。   只是,面对自己冷言冷语、找房子遇到坏人都没有哭的小姑娘。   现在是哭了吗。   -   钟意下班,已经晚上九点,她换下白大褂套上羽绒服,推开科室的门。   顾清淮一身黑衣站在走廊,听见声音抬眼看过来,浅色瞳孔深处像有一座静默的雪山,永远冷淡,永远没有温度,永远干干净净。   没有想到他会等自己,头脑混沌的钟意嘴角条件反射一般想要翘起,可是下个瞬间目光触及他被刀划烂的袖子,鼻子又蓦地一酸。   打不到车,两人一前一后,一个身材修长挺拔,一个耷拉着脑袋小小一团。   出了医院大门,北风迎面而来冰冷刺骨,钟意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像只小鹌鹑。   顾清淮不动声色走在她的前面,挡开冷风,看她小小的影子,完全被自己的影子挡住。   钟意昔日喋喋不休的嘴巴,现在抿成一线。   十几岁的时候她还在父母身边撒娇,以欺负弟弟南野为乐,和叶铮韦宁一起抄作业逃课,最大的烦恼是高考……而十几岁的顾清淮又在经历些什么?   他无父无母,孤身一人。一切似乎都可以解释通了。   她那颗想要拯救失足少年的心,被丝丝缕缕的心疼密密缠绕着,越收越紧。   圣诞节的余温尚在,这座北方小城的深夜被无限拉长,夜市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年轻的大学生三五成群,有着那个年龄段的天真活泼和生动,怀里抱着玩偶,是小黄鸭的形状。   小黄鸭戴着帽子背着斜挎包,钟意到底是对这些毛茸茸可可爱爱的东西毫无抵抗力,目光跟着它飘出好远,无意识小声嘀咕道:“好可爱哦。”   “想要?”顾清淮开口,说了今晚第一句话。   钟意摇头,乖巧道:“我们快点回家吧,你还受着伤呢,外面太冷了。”   她仰起小脸时,眼皮依旧泛红,遇冷风更明显。   顾清淮看见一处射击场地,钟意喜欢的那只小黄鸭,摆在正中间。   “去试试。”他声音清冷又温柔。   钟意愣神瞬间,顾清淮已经走到摊贩前,随手拎起一杆黑色玩具枪,递到她手里。   枪拿起来,玩具摊老板盯着,钟意绷起小脸抬高枪身瞄准。她无心玩耍,只想速战速决,快点回家,十发子弹九发落空。最后她瘪起嘴角,想要放弃:“回家吧,你的伤……”   话音未落,顾清淮已经站到了她的身后,一身清寒气息彻底占据她所有感官,冷淡声线近距离压在耳边:“不要紧。”是回应她问的他的伤。   他受伤的手臂从身后环过来,微微抬高她手里的枪调整角度,手指又细又长又直,和纯黑枪身形成强烈视觉冲击。他皮肤太白,冷风一吹,分明的骨节呈现浅淡粉色。   钟意一动不敢动,整个人站得笔直,所有细微声响都被无限放大,他冷硬的冲锋衣轻微擦过她的羽绒服,像是从背后抱过来。可他只是替她拖着枪而已。   他的个字太高,下巴轻抵在她发顶,呼吸和声音近距离落在耳边:“给你赢一个,不准再哭。”   他的声音是冷的,却烫伤了她的耳朵。   钟意屏住呼吸,明明气温已经是零下,她的耳朵和脸颊都滚烫。   她听见湖畔庆祝圣诞的烟花炸裂,也听到自己的心跳在扳机扣下去的那一刻到达顶峰。   玩具摊的老板面容慈祥,笑眯眯问她:“小姑娘,告诉叔叔,喜欢哪个?”   钟意脑袋依旧懵懵的回不过神,顾清淮垂眼,两人的视线刚好对上。   不知道为什么,钟意一直觉得顾清淮身上有种冷冷淡淡不容侵犯的禁欲气质,那种气质在他手里拎着一把枪的时候更加明显,甚至带上了占山为王的侵略性,尽是风发的少年意气。   他天生就应该拎着枪,就好像少年将军天生就应该提刀上马。   那双瞳孔偏浅的眼睛,漂亮得像琥珀,坦荡而无畏,映着钟灵毓秀的山水。   钟意想起那座远在西南的梵净山,攀登两千级台阶才能抵达顶峰看到红云金顶。   可是,如果想走进他的眼底呢?又需要向前走多少步?   而就在她心跳过快时,顾清淮面对她手撑膝盖,俯下身来和她平视。   那目光干净冷淡扫过她红红的眼睛,声线却很软,带了从未有过的哄人意味。   “小姑娘,告诉叔叔,喜欢哪个?” 第17章   钟意的心脏突突突疯狂跳动,跳到发疼发涨发慌,在顾清淮从身后靠过来的那一刻,耳朵脸颊一起烧起来,前所未有的体验,心悸和心动乱糟糟搅在一起,已经没有任何思考能力。   顾清淮黑衣黑裤,清瘦修长,受伤也不能让那张漫不经心的俊脸多一丝一毫的表情。   这不显眼的、原本没几个人的小摊,因为站了这么一个肤白貌美的大帅比,不知不觉中围过来一群小姑娘,里三层外三层莺莺燕燕叽叽喳喳,眼睛恨不能化成刀子把顾清淮的衣服扒了。   可他双手抄兜站在那,清清冷冷,落了一身桃花。   就连远远悬挂天边的朗月都格外偏爱他,如水清辉毫无保留温温柔柔倾他一身。   “小姑娘,告诉叔叔,喜欢哪个?”   钟意的视线从他因为说话微微开合的漂亮嘴唇,顺着鼻梁往上,落在他眉眼,差点脱口而出:“喜欢大美人。”   本来喜欢小黄鸭的,可是临时改变主意了,你能给我赢一个顾清淮吗?   她猜,自己对顾清淮的所有好感,就是从他那双眼睛开始的。   瞳孔颜色偏浅,清澈见底,冷冷淡淡如同梵净山山巅雪景,只可远观,不敢心生任何邪念。   若是笑起来,必定一秒入春,红云金顶、杜鹃花海皆不可比拟,只可惜,她从没见他笑过。   好在,外科医生的心理素质摆在那,钟意快要傻掉的小脑袋瓜尚且残存一丝理智。   她脸红心跳,人还有一点呆呆的,下意识道:“嘎嘎嘎。”   顾清淮站直,居高临下看着她,那点温柔吝啬得要命稍纵即逝:“说人话。”   钟意手指指向小摊的最中间:“要小黄鸭!”   老板拿了小黄鸭递给她,钟意把它抱在怀里,怎么看怎么喜欢,只是职业病如影随形,她还是忍不住小小声教育顾清淮:“你的手臂刚缝过针,这样的动作其实很危险。”   想起他从背后抱过来一样、帮她调整手里射击的玩具枪,钟意的声音被烫化一样又小一些:“在长好之前一定要小心,你还说不要紧,怎么可能不要紧?现在还疼不疼?”   顾清淮一身黑衣近乎要融在夜色里,影子高高瘦瘦,即使走在身边,依旧让她觉得两人之间距离很远。   他不说话,钟意已经习惯,并且很是自觉地不停找话题。又或者说,她一整个晚上没有说话,已经快要憋死了,此时并不需要人回应。   “你为什么突然想玩打枪?看不出来呀,你还挺厉害的!”   钟意忍不住想象,如果顾清淮实弹射击会是什么样子,肯定帅得人流鼻血。   顾清淮目光干净到冷淡,比冬夜寒风还要冷冽几分,最后落在她微微翘起的嘴角。   为什么玩枪。   因为看你好像喜欢那只蠢兮兮的鸭子。   -   到家之后,钟意又把注意事项跟顾清淮叮嘱了一遍,从换药到保证伤口干燥再到睡觉千万千万不要压到……事无巨细,像是在安排生活不能自理的小朋友。   洁癖如顾清淮,不让他洗澡他也不管不顾洗了,烂掉的衣服扔到洗衣机洗干净晒到阳台。   他身上是纯白T恤和浅灰运动长裤,手抄在兜里斜斜倚在墙上,眼皮半搭敷衍道:“知道了。”   钟意看他他这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就来气,双手叉腰昂起头,皱起的小眉毛别提多严肃:“请遵医嘱!”   “嗯,”顾清淮被她吵得脑袋都要炸了,懒懒一掀眼皮,微微低头:“谨记医生大人教诲。”   还是那清清冷冷的声音,可就是带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调笑意味,钟意心脏轰鸣。   那种心跳过快的感觉去而复返,她的心脏被豌豆射手当豌豆一样突突突射出来撞击着胸腔,在他的注视下走到沙发旁边,同手同脚。   她需要静静,可让她浑身血液倒流的是,她坐下之后,顾清淮也在她身边坐下。   一身干干净净的沐浴露味道,不受控制往她鼻腔里钻,让她不注意到他都难。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一个刚刚出浴的美人坐在自己左手边,这谁扛得住?   色令智昏,钟意脑袋混沌,耳边好像还有他清清冷冷的声线——   “给你赢一个,不准再哭。”   “小姑娘,告诉叔叔,喜欢哪个?”   她从一个医生的专业角度判断,自己心脏出了问题,要不然怎么会在顾清淮靠过来的时刻疯掉一样跳动。当他靠近她,她整个人都像是一朵蓄势待发要爆炸的烟花,想要“砰砰砰”炸开。   这是……喜欢吗?大概是?   她之前没有喜欢过,无从对比。   她需要个人来聊一聊,但是韦宁和叶铮都不算很好的聊天对象。   她如果告诉韦宁,韦宁肯定说,钟意你都多大人了,喜欢就去上。   她如果告诉叶铮,叶铮肯定说,兄弟你给哥把人带来,做个全套检查再说。   钟意偷偷摸摸看了一眼顾清淮,小蜗牛一样裹着小毯子挪到沙发角落。   顾清淮撩起眼皮看她,换来她充满戒备的一瞪,钟意看到他手里杂志的名字——《人民公安》。   这个群体的职业素养这么高吗?都看内部刊物了解警察工作动态了吗?   钟意一言难尽道:“你看得懂吗?”   顾清淮:“还好。”   瞧他这不懂装懂的样子,这冷淡肃穆的侧脸,这身不容侵犯禁欲至极的气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警察。   钟意挠挠头,有种一拳头砸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她瘪着嘴角,一副和南博万相依为命的架势,掏出个手机,戳开企鹅图标。   【我怎么这么好看:小老弟,在吗?】   顾清淮放下手里的书,手机振动,冒出个傻兮兮的头像。   他回:【嗯。】   钟意看顾清淮也抱着个手机,猜他最近没有营业,肯定一堆小富婆等着把自己卷被子筒里等着把自己送到他身边,排队等着他宠幸。   她想起今天晚上他往小摊边随便一站就招惹一身桃花,那冷冷淡淡的劲儿特别招人,受欢迎程度真是远远超乎她想象。   裴狗狗能有什么错呢?他只不过是想给全天下的小富婆一个家。   钟意愁肠百结万念俱灰,从没想过自己好不容易春心萌动一次,下场如此之惨烈,可是看着看着,内心活动就变成——   他的侧脸也好好看!   一个男生怎么皮肤这么白一点瑕疵都没有!   睫毛也长,配合浅色的瞳孔,简直绝了!   鼻尖那颗痣,好想摸一摸……   钟意依依不舍移开视线,心跳却在自顾自加速。   她打字的指尖有些不稳:【你有喜欢过人吗?】   顾清淮看着那行字,干净利落地回:【没有。】   因为医生叔叔的关系,他对她总有种长辈关心小朋友的责任感。对面这小孩脑袋不太好使一副很好骗的样子,不知道他是好人坏人,就敢在高三暑假约他见面,非常不要命。   他怕她被骗,又问:【怎么。】   【我怎么这么好看:我有一个朋友……】   人民警察顾清淮,见过多少诡谲狡诈的亡命徒。对面这小孩闹着玩的话术,都不用审讯,在他面前就是个笑话。   【我怎么这么好看:她不小心喜欢了一个在酒吧工作的失足少年……你知道酒吧有“男模”吗?那个男生身材长相都是极品,我那个朋友好像一头栽进去了……】   扫黄缉毒,他又时不时需要去酒吧蹲点,对这个群体并不陌生。这小孩随着年纪增长,心智没长,胆子倒是越发深不可测,往不要命的方向狂奔。   钟意咬着下嘴唇,破罐子破摔地问:【你说我这朋友该怎么办?】   【纯情小老弟:劝她及时止损,回头是岸。】   顾清淮回完信息,手机那边没有再发消息过来。   倒是钟意脸埋在膝盖,变成一朵自闭的蘑菇,脑袋上还翘起一朵可怜兮兮的小呆毛。   -   圣诞节之后,元旦越来越近。   钟意忙得黑白颠倒,顾清淮也是一样,两人同住一所房子,却已经好几天没碰过面。经常是钟意夜班回家,顾清淮已经去上班,又或者顾清淮半夜回来,家里空荡荡,只有南博万。   29号那天傍晚,钟意在急诊值班,突然冲进来一群穿迷彩的军人,声音沙哑悲怆听得人心里一惊:“医生!医生!”   担架上的人,和他们一样一身迷彩,脸上尽是血污已经看不出原本样貌,鲜血落在担架落在地板一路蔓延,已经把迷彩染成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钟意全身神经瞬间紧紧绷起,跟着自己导师进手术室。   “医生,救救他,救救他,他老婆还在产房……”这群保家卫国的军人,此时站在手术室门外,看着渐行渐远生死未卜的战友,哭得像没长大的孩子。   哭声被手术室的门完全隔断,手术无影灯亮起。   手术床上的人还很年轻,二十出头,是一名在和毒贩火拼中中弹的武警。鲜血淋漓的枪伤,一点一点还原那真实发生过的枪林弹雨。   钟意全神贯注,眉眼认真,额角有密密麻麻的汗,一遍一遍被擦掉。   顾清淮因为受伤难得休息一天,墙上的挂钟显示十一点,钟意依旧没有回来,手机无人接听。   他想起医院附近工地发生的恶性案件,想起赵老师说钟意下夜班有人对着她吹口哨。   南博万在他脚边转,仰起小脑袋,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和钟意的眼睛特别像。   顾清淮蹲下身来:“你想让我去接她吗。”   南博万呜咽两声,顾清淮站起身,套了件松松散散的白色羽绒服出门。   他到医院时,赵晚秋还没睡,见到他像是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   顾清淮:“您见到钟意了吗。”   赵晚秋:“正在手术,从下午五点就开始了,直到现在还没出来。”   她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看着他那双清澈明亮一如少年时的眼睛,心道,当年报志愿,我是不是应该拦着他?去学数学学物理,去研究所去高校任职,十六岁的顾清淮未来原本有一万种可能,他却偏偏选择最危险的那一种。   “患者是下午送来的缉毒武警,你的同行,和毒贩火拼的时候,中弹,”赵晚秋眉眼慈祥,苍老的眼睛已然泛红,“任何时候,都要注意安全,知道吗?”   顾清淮眉眼低垂,片刻后轻声说:“我没关系,我没有爸妈,没有人惦记。”   他抬头,对上赵晚秋立马不乐意的眼睛,散漫道:“您有儿有女,要是我哪天去了,也别记得我。”   那一身散漫劲特别欠锤,又特别让人难过,赵晚秋摆摆手:“别在这气我了,赶紧走。”   顾清淮:“嗯,老师再见。”声音是冷的,也是乖巧的。   从暮色四合到深夜,明天的太阳将要照常升起。   心电监护仪上跳动的曲线变成一道毫无生机的直线。   最后的最后,钟意视线落在他唯一的遗物,一封血染红的遗书。   酸涩跟着心脏一起跳动快要把她淹没,盈满眼睛的水汽被她硬生生逼回去,钟意死死咬着嘴唇,她是医生,她不能哭,她不能有情绪,她还有很多工作没有做完。   手术室的门打开:“家属呢?”   小护士红着眼睛答:“预产期,就是今天,还没出来。”   钟意嘴唇被自己咬破,血腥气蔓延,不能哭、不能哭。顾清淮说不准再哭。   没多会,刚经历过十二级阵痛的女孩子被推过来,她还很年轻,脸颊都是汗,嘴唇苍白没有颜色。她像是对所有疼痛都麻木了,竟然就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脸贴在他中弹的胸口,仿佛下一秒还能听见他的心跳。   “不是说好你回来,给他起名字吗?”   “是个男孩,长得和你一模一样,他还没有见过爸爸呢……”   钟意看见自己的老师别过头去眼睛湿润,看见小护士手捂着脸眼泪吧嗒吧嗒往外掉。   女孩直起身,泪流满面,对上钟意红红的眼睛,深吸口气笑着道:“我丈夫他不懂事,给医生添麻烦了。谢您。”   钟意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摇头。   是我太无能,是我太糟糕,才没能把你的丈夫、你孩子的父亲从死神那里抢过来。   她的视线不再受她控制,变得模糊不清,她不断、不断地在脑海中复盘手术细节。   如果自己的动作再快一点,如果自己的医术再精进一点,如果手术的是别人不是自己……   那个缉毒警察,是不是就可以看到刚出生的儿子?   这天夜里,天上又多了一颗星。   死亡时间:12月29日11点46分。   而他未曾谋面的儿子,出生时间:12月29日11点46分。   在你离开前的那一刻,你有没有听见儿子的啼哭?   -   钟意身上的深绿手术服没有换,衣服单薄得风一吹就透。她胸口闷得喘不过气,走出灯火通明的医院大楼,最后在一处排椅坐下,脸埋进掌心。   冷风让人麻木,她不敢难过不敢伤心,怕影响明天的工作,深吸口气,呼吸都是痛苦酸涩的。这不是她第一次面对病人死亡,只是每一次面对都有同样的难过。   猝不及防,肩上压下宽宽大大的外套,气息清寒,这个冰冷的世界被轻轻阻隔开。   钟意抬起头,对上顾清淮瞳孔偏浅的眼睛。他站在那,深蓝毛衣一身清寒,干净得像是无人能抵达山顶的雪山。   她的脑袋慢了不止半拍,嘴唇冻得发紫:“你怎么在这?”   顾清淮目光扫过她的睫毛,在想,她有没有哭。   却见她弯起嘴角笑,是一种疲惫到极限所以格外纯粹格外柔软的笑容。   只是下一秒,弯起的嘴角就不受控制瘪了下去,紧紧抿起的嘴唇颤抖。   却还是固执地问他:“这次我没有哭,是不是很乖?”   那笑比哭更难看,顾清淮眸光沉沉清澈如水,安静落在她身上。   钟意像个等到人来接的幼儿园小朋友,小尾巴似的跟在顾清淮身边。   不知道为什么,一靠近他身边,所有悲伤都被暂时抛到了脑后,他怎么会有如此神奇的疗效。   已经是深夜,路上没有行人,路边的小店全部打样,年久失修的路灯将灭未灭,身影被路灯无限拉长,   “顾清淮,你知道吗?我们每天开开心心走在街上,没有一刻需要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因为相信我们的国家,相信我们的解放军和武警,相信我们的人民警察……”   她耷拉着脑袋,有些婴儿肥的脸颊,此时却很认真。语气很软。   “但是,直到今天,我看到那个牺牲的武警……”钟意顿了顿,尾音里已经有了淡淡的哭腔,她拼命消化掉自己的情绪,才继续开口:“很年轻,二十六岁,在缉毒一线中弹,死在手术床上……我才知道、知道电视上演的都是真的,事实远比想象中残忍。”   说到最后,泪湿于睫,顾清淮看着她鼻尖慢慢变红,却真的很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为国牺牲,无上光荣。”   夜凉如水,顾清淮干净清澈的声音更是,他没有看她,眼睛里有太多她听不懂的情绪。   当悲伤潮水一般褪去,钟意突然觉得有些饿:“想吃城东的黄豆粉糍粑了,香喷喷。”   她揉揉小肚子,近乎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这样寒冷不近人情的冬夜,需要一点软软糯糯的食物治愈一下。   顾清淮眼皮冷冷搭着,一副懒得听她废话的样子。   心里想的却是,黄豆粉糍粑,我好像不会做。   -   翌日清早,顾清淮从外面打开家门,连带深冬室外的寒气一起。   羽绒服口袋里的纸袋却依旧滚烫,有刚出锅的香甜气息。   他蹲下来,把南博万叫到身边,近乎是用气音问它:“她还没有起床吗。”   南博万呜咽两声,表示钟意还在睡觉。   顾清淮找到一个竹编小篮子,而后把纸袋放到里面,挂在了南博万的脖子上。   他那双握枪的修长白皙的手,现在落在狗狗的脑袋上,轻轻揉了两把。   “有劳,帮我送给她。”   好像是一个柔软的灵魂还没来得及把自己塞进冷硬的躯壳。   好像这个说话温温柔柔轻声细语的顾清淮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他半蹲在那,看着南博万在钟意门口扑腾几下,而后房门开了一道缝。   钟意睡得迷迷糊糊,就见南博万就欢欢喜喜跑了进来,脖颈上还挂着一个小篮子。   “是什么呀?”她尚且没有清醒,搓着眼睛坐起来。   好香啊,钟意把纸袋拿出来,还是热的,一盒洒满黄豆粉的糍粑。   她在熹微晨光里像个得了小红花的宝宝,咬着嘴角却笑弯了眼睛。   钟意赶紧起床,顾清淮刚把跳转保温的电饭煲拔下来。   “你是病号,应该我照顾你的。”她有些抱歉,抱着厨房的门框仰起小脸看他。   顾清淮神色淡淡:“怕被你毒死。”   还是那张好看到不近人情的脸,可为什么她好像听到了一点点说不清的纵容。   钟意耳朵像是过了电:“怎么买这个啦?”   城东的黄豆粉糍粑超级难买,每天营业前门口都是长队,每次开门十分钟之内卖空。   顾清淮懒得理她,洗过的头发柔软而蓬松,清清爽爽搭在眉宇,让人很想冒着生命危险揉一把,而白T恤外面套了件松松垮垮的深蓝色毛衣,像个肤白貌美的大学校草。   校草语气拽得不行,显然是上学那会被女同学惯坏,浑不在意道:“南博万买的。”   钟意抿起的嘴角有上扬的弧度,轻轻“嘁”了一声。   得是一个多可爱多温柔的大宝贝,才会借狗狗送好吃的!   这个人怎么可以傲娇成这样!   她不依不饶,在他面前探头探脑,手指揪着他的卫衣袖子晃:“嗯嗯嗯?为什么会买?”   “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顾清淮的语气无可奈何,似乎拿她没有办法,败下阵来。   他压低上身,让她不必费力仰起脑袋。   清晨阳光无限美好,眼前的一切突然变成了慢动作。   每一帧画面都浸润在暖调的光线中,温柔得让人心尖发颤。   钟意不自觉的凝住呼吸,空气在一瞬间停止流动,暖而粘稠。   顾清淮修长白皙的手指,就这样落在她睡得乱糟糟、毫无形象可言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   见不得生死,偏要当医生。   心软成这样,以后有的是苦吃。   他清澈的眼底像有一汪湖面,波光流转清澈见底,有一个沉溺在里面的她。   钟意看见顾清淮漂亮的嘴唇动了动,冷冰冰的声线放得很软、落在耳边:   “哄哭鼻子的钟意医生。” 第18章   钟意从没见过比顾清淮更冷淡的人,她和他朝夕相处低头不见抬头见,至今不知道大美人笑起来是什么样子。   但是,她也从没见过比顾清淮更温柔的人。   明明说让她搬走,却不声不响装了小夜灯;   明明不喜欢狗狗,却在半夜蹲在狗狗面前温温柔柔说话;   明明也不喜欢自己,却在她遇到医闹时、在她面前死亡时,一次又一次带她逃离。   他好像还拥有哆啦A梦的口袋,总能从里面拿出她想吃的烤地瓜糖炒栗子黄豆粉糍粑。   她一次一次在医院碰到他绝非偶然,是在医院附近发生恶性案件之后,他开始有意无意接她回家。   对她这么一个非亲非故的房客都闷声不吭温柔至此,这样的人,如果以后有了女朋友会怎样?   肯定会宠到生活不能自理,但是这都与她无关。   这样温柔冷淡暴躁傲娇的大美人,钟意光是看着就心里发痒,完全没想到,顾清淮会温温柔柔说一句:“哄哭鼻子的钟意医生。”   她那颗蹦蹦跶跶的小心脏,一下子就像是被泡在了温泉水里,软绵绵的。   她以前一直很讨厌别人摸她脑袋来着,可当顾清淮修长漂亮的手落在她的脑袋上,她能闻到他毛衣袖口清冽的冷香,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小朋友,甚至还想像只被rua毛的狗狗,在他掌心轻轻蹭蹭。   她脑袋里又蹦出那两个打架的小人。   一个小人脸颊红红:“呜呜呜是摸头杀!揉揉脑袋的大美人好温柔好喜欢我不管我就是喜欢他!”   另一个小人怒目圆睁:“你喜欢个锅铲铲!你白天医院上班晚上天桥底下说书养他吗?你这个小同志思想不太对劲!”   第一个小人占据绝对高地,一脚踹翻了那个逼她下头的小人。   天气放晴,太阳初升,暖融融的日光落他一身。深蓝色毛衣材质柔软,宽宽大大挂在他身上,勾勒出宽肩窄腰,让人很想从他身后抱过去,看看这个人是不是跟他看起来一样的冷。   钟意赶紧移开视线,心里又是酸涩又是甜。   顾清淮完全没把手臂那道口子当回事,反正死不了,受伤时穿的衣服已经放在洗衣机洗干净,现在挂在阳台。   宽大的黑色外套,袖子上臂位置被刀划开一道。他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少爷,自然不可能说扔就扔,顾清淮看着破掉的袖子,初步判断还有挽救的可能。   他默不作声从柜子中找出针和线,旁边鼓着腮咬糍粑的钟意瞬间呆住,这纸醉金迷的高岭之花还会这个呢?!   顾清淮那双修长漂亮的手,拿枪时枪法一绝,公安系统内部考核比武永远百发百中,远在几十米之外能一个点射射断犯罪分子杀伤武器的引线,而现在,他把身残志坚的外套摊开在长腿上,手里拿着针线,微微蹙眉犯了难。   他眼睫低垂鸦羽一般,薄唇抿成一线,钟意突然想起手工课上手足无措的小朋友,莫名觉得他这副少年人的样子有些可爱。   顾清淮非常别扭地把针戳进衣服里,钟意倒背着小手走近,忍不住“啧”了声:“你这是缝了些啥?给我。”   顾清淮犹豫了下,对上钟意难得认真的目光,把衣服递给她。   洗衣粉的味道干干净净、香香的,钟意的心莫名有些发软。   匕首就是划烂了这两层布料划在了他的身上吗?   她克制住在脑海还原顾清淮受伤场景的冲动,把衣服展开看了眼,如果直接缝,针线歪歪扭扭,肯定不像样子,配不上她面前这个年轻英俊的帅哥。   “你等我一下!”钟意跑回房间,没一会就抱了一堆贴布出来。   她把卡通贴布展开放在茶几上,眉眼弯弯问顾清淮:“钢铁侠还是奥特曼?”   这些卡通贴布,是在医院的时候用来哄小朋友的。小朋友怕打针怕吃药总是哭,她就会给他们往病号服上缝一个他们喜欢的卡通人物,告诉他们:“不准哭了哦,钢铁侠叔叔看着你呢!”   顾清淮人高马大懒懒散散靠在沙发上,毛衣领口松散,露出白T恤领口和锁骨端倪,让人视线忍不住落在那上面,他连喉结的线条都冷淡,像是雪山坚硬的尖。   雪山顾清淮俊脸清冷如常,声线平静冷淡:“我要迪迦。”   他看向她,浅色瞳孔里有些微不可查的期待,偏故作冷漠又道:“两个。”   钟意差点被冷着脸的裴狗狗萌坏。   简直像个见到玩具的别别扭扭的小男孩。   他又冷又乖地看着她,那眼神让她有点想喊救命……   钟意的小心脏不受控制扑通扑通跳起来,她给他比了个“OK”的手势:“包在我身上。”   顾清淮嘴角轻轻抿起微小不计的弧度,近乎灼眼,他抬手揉了下鼻梁,又回归平直。   衣服缝好,顾清淮穿在身上。   钟意和他手臂位置的奥特曼对视片刻,咬住嘴角笑起来。   她眼睛像新月:“你要出门嘛?”   顾清淮:“嗯,去上班。”   钟意心尖猝不及防被小刀戳了一下:“可是你伤还没好呢……”   她的声音不再底气十足,因为全是私心,她不想他去。   顾清淮:“不要紧。”   这是何等爱岗敬业啊?   现在他们这行已经内卷成这样了吗?   见她眉心微微蹙起,顾清淮面无表情道:“我又不用胳膊上班。“   如果换做以前,这句话听在钟意的小耳朵里,也就只有个字面意思。   但是现在,她的小脸一下子就红了。   是不用胳膊!但是你也没必要跟我说吧?!   我并不想知道啊!我还是个黄花小闺女啊啊啊!   除了脸红,她还有点小学生的胜负欲,心道,这可是你先跟我开车的啊,你以为我不会开吗?   她双手攥拳梗着脖子直视他的眼睛,不肯服输道:“我明白,就‘坐上来,自己动’呗。”   哼,谁不知道怎么的。她一副见过大风大浪的样子,虽然脸皮比自己想象中要薄一点、不争气一点。   顾清淮微微怔住,一张俊脸瞬间黑了,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称之为:再胡说八道就把你头给拧掉。   门就被“哐”的一声带上,只剩空气悠悠震颤。   门外的顾清淮,耳朵一点一点红了,莫名想起网友跟他说的:她就是馋你的身子!   门内的钟意气鼓鼓往上吹了口气,吹得小刘海乱飞,莫名其妙,不是你先胡说八道的吗?!!气死我了!   那天,全支队的人都看到顾清淮手臂位置有一对手牵手的奥特曼。   大家经过严格培训,不该笑的时候宁可把嘴唇咬豁,也不笑。   裴狗狗是谁啊,简直就是那群缉毒犬的老大,一个人端掉一个贩毒团伙你敢信。   倒是也有个不怕死的小迷弟,看到他就开开心心跑上前立正站好:“裴师兄!”   来市局的派出所民警王杨见到偶像,兴奋得小脸红扑扑:“师兄,你这儿缝了个啥?”   他手指伸过来戳戳,被顾清淮躲开:“别碰。”   顾清淮垂眸,看那细细密密的针线,眼前蓦地浮现钟意小小一团窝在沙发上,认认真真给他缝衣服的样子。   “不好意思忘了你那受伤了,”王杨挠挠头,“伤好些没?记得去医院换药,不要发炎。”   顾清淮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家里有个医生。   这天难得能准点下班,禁毒支队的小伙子们走出市局大门,一个比一个不习惯。   顾清淮路过糖炒栗子,老奶奶笑眯眯道:“小伙子,我都认识你了。”   这小伙子长得标致,就在这站一会,营业额直线上升。   顾清淮微微颔首:“一袋糖炒栗子。”   只是栗子刚接过来,手机响起,顾清淮快步折返市局。   -   钟意下班回到家,电视上的跨年晚会已经接近尾声,窗外明明暗暗的烟花升上夜空,她这才想起,今天是跨年夜,明天就是新年。   家里的锅碗瓢盆没有动过迹象,所以顾清淮是早上出门之后就没再回来过吗?   今天也没见他去医院,昨天的医嘱他全部当了耳旁风,真是不省心啊不省心。   所以她把小剪刀小镊子纱布消炎药全部带回来了,整整齐齐摆在茶几上。   她看了眼时间,已经是十一点半,现在……他接电话方便吗?   钟意从通讯录找出【傲娇大狗狗】,没有微信,只能发短信。   此时的顾清淮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破门而入时毒贩已经睡下,室内黑漆漆一片安静到诡异。   随着他靠近,毒贩猛地起身手上的指虎在一瞬间朝着他而来,他偏过头躲,挺直鼻梁皮肤破裂瞬间渗出血珠。   就在这时,卧室门边出现一个小女孩,六七岁的样子:“爸爸,这些叔叔是谁?”   顾清淮目光一凝,干净利落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毒贩手铐上。   吸毒贩毒罪该万死,但是小朋友无辜。   六七岁的年纪,不应该去承担父母的罪责,不应该因此留下一辈子的阴影。   小女孩看着满屋子人,怯生生问:“爸爸,你要出门吗?”   毒贩低低“嗯”了声,目光躲闪抬不起头,小女孩瘪了瘪嘴角被吓得哭出来:“爸爸,你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她还太小,但也知道爸爸走了不会再回来。   一个高高大大的警察叔叔最后回过头看她一眼,柔声开口:“锁好门,回去睡觉。”   她点点头,自己给自己擦眼泪,哭到哽咽。   顾清淮上了警车,复又折返。   他把给钟意买的糖炒栗子,递给哭鼻子的小女孩,半蹲在她面前:“好好长大,好好读书。”   夜色浓重,警车没有亮灯。   手机里有她发来的短信:【你今天回来吗?伤口需要换药。】   电视上的跨年晚会结束,所有热闹褪去,窗外不再有烟花,钟意困得上下眼皮打架。   家里的咖啡所剩无几,她怕自己睡着,翻出一袋变态酸的话梅提神,咬在嘴里小脸皱成一团,忍不住缩着脖子打颤:“好酸好酸……”   顾清淮到家已经是后半夜。   一开门,暖气扑面而来,室内亮着小夜灯,空气都是暖调。   就在昏暗的光线之中,钟意裹着小毯子歪在沙发一角,手环着膝盖,睫毛密密垂着,睡得香甜。   她的面前是一个小医药箱,让她看起来像个玩扮演医生游戏的小朋友。   听到声音,南博万先醒过来,迷迷瞪瞪近乎是本能往他身边跑。   顾清淮衣服沾了寒气,脱下来搭在一边,这才把狗狗抱起来,气音问它:“把你吵醒了。”   钟意慢慢睁开眼睛:“你回来了……”没睡醒,声音软得不像话。   她强迫自己清醒,小手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过来,坐下,换药。”   顾清淮垂眼。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习惯家里多出一个聒噪的小姑娘,总是穿一身奇奇怪怪的奶牛颜色的睡衣,头发乱糟糟炸起来,跟他说一些不太健康的话。   顾清淮坐过去,脱掉冲锋衣,里面只有一件干净松垮的白T,袖子撸到肩膀。   钟意就连医用消毒液都带回家,把自己的手洗得干干净净,才拿起镊子棉球。   他坐着,她坐在他身侧面朝着他,眼睛剔透而专注。   钟意这才发现肤白貌美顾清淮,竟然是有一层肌肉的,清瘦削薄,没有过分偾张,而是干干净净少年气十足,那是刻苦和自律精细雕琢出的线条,非一日之功。   不知道他今天去哪又去做了些什么,伤口长势完全不太乐观,甚至还有新鲜的皮肉正在渗血,是还没长好就又被撕裂。   钟意不满看他,顾清淮侧过头。   他鼻梁又添一道新伤,边缘不算平滑,皮肤浅薄外绽,斜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怎么又受伤了。”   钟意手上的动作一顿,一双小动物似的眼睛,湿漉漉的看着他。   顾清淮视线落在她拧起的眉心,怕她又要哭,放低声音哄人:“不疼。”   “重要的不是疼不疼,是你为什么老是在受伤……”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跟跟他胡说八道的时候大有不同。   伤口消毒,擦过撕裂的伤痕,他下颌线绷紧。   钟意:“疼吗?”   顾清淮:“还好。”   额角冷汗已经下来,钟意嘟嘟囔囔:“疼就涨涨记性,省得天天拿自己不当回事。”   手上动作却轻得不像话,像是在照顾小朋友。   下一秒,清浅的气息落在伤口,就连消毒药水渗入伤口的痛感都不再清晰。   顾清淮低头,钟意微微凑近他的伤口。   女孩睫毛微卷,鼻尖挺翘,唇瓣色泽嫣红,在他伤口轻轻吹了吹。   “有好一些吗?”她眉眼专注,声音认真无辜,“这样能降温,有科学依据。”   如果她此时抬头,会发现顾清淮耳侧泛红安静到乖巧,那冷淡如雪山尖的喉结一上一下轻轻滚动,年轻英俊的冷面警官像个不知所措的十六七岁少年。   干净的纱布缠上,顾清淮起身,被钟意握住手腕。   女孩掌心柔软,手指攥在他腕骨,体温没有任何障碍碰撞在一起。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微动想要挣开,钟意皱眉看他:“还有鼻梁,给我坐下。”   她松开手,镊子夹起医用棉球,站起身。   只是顾清淮个子太高,她柔声道:“你低一下头。”   顾清淮无可奈何弯下腰,脑袋低下来。   距离猝不及防拉近,到了危险的地步,入目的便是他柔软蓬松的黑发,大狗狗一样。   他眉眼低垂,所以那个瞬间钟意肆无忌惮看向他漂亮的睫毛。   就在她发呆时,顾清淮撩起眼皮,她毫无防备,坠入他的眼底,溺毙深海一般的窒息感,心跳轰然。   钟意深吸口气,镊子夹起棉球顺着他挺秀的鼻梁向下,距离太近,呼吸缠绕一起。   而他认命一般垂下眼睫,让那个姿势像极接吻,她只要微微凑近,就能贴上他的嘴唇。   她第一次在面对病人时走神。   钟意脸红心跳:“快去睡觉吧,再长不好我可不管了啊。”   顾清淮看她一本正经绷起的小脸。   他猜,如果还有下次,她还是会帮他换药。   “你不睡吗。”顾清淮耳侧的温度降下去,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   钟意摇摇头,已经完全清醒:“明天、不对、应该说是今天,我等会要去看日出。”   是突然决定的,山上有个寺庙,据说很灵:“再过两个小时我就出发!”   钟意不出意外在顾清淮脸上看到“你不是脑袋有些毛病”的表情。   她对此习以为常,嘿嘿一乐,裹紧小毯子闭目养神。   顾清淮转身进卧室,他不需要闹钟,从妈妈去世后开始。   长期黑白颠倒生死一线让他睡眠浅且神经衰弱,但凡心里有事,一定能准时醒来。   -   凌晨四点,钟意的手机闹钟响起。   她迷迷瞪瞪坐直,腰酸背疼,睁开眼睛时身边有个高高大大的黑色影子,把她吓得一哆嗦。   “你怎么起这么早?”她头发睡得乱糟糟。   顾清淮也不知道自己难得能睡觉为什么要起这么早,明明他对于看日出这种事情向来嗤之以鼻,初高中每天凌晨三四点早起从山里走向学校,他看过无数次日出。   他眉眼间满是倦色,下巴上已经有隔夜的胡茬、还没刮,这让他看起来英俊又漫不经心,清越的嗓音此时低哑,随口说了句:“睡不着。”   钟意还没怎么清醒,脑袋瓜慢了不止半拍。   满脑子都是大美人好好看说话声音好好听三万起步怕不是个福利价?   他能给她天天白嫖美色当真是个慈善家!   想着想着,就软乎乎冲着他笑了笑,像只还没醒过来的软绵绵的猫咪。   顾清淮被她看得不太自在,想把人拎起来直接丢到车里:“不是要去看日出。”   钟意的小脑袋瓜瞬间就清醒了:“哎?”   坐到越野车上,她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而后脑袋开始有规律地一点一点。   顾清淮调高车内温度,如果不是为了给自己换药,她也不会困成这样。   他声音有些轻:“睡一会吧。”   钟意:“不行,我得跟你聊天,省得你犯困。”   顾清淮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你跟我说话我才会犯困。”   钟意“哦”了声,惬意地闭上眼睛。   本来她也就随口一说客气一下,谁要跟冰山聊天呀?嫌弃冬天不够冷吗?   越野车停在山脚,再往上便是山路和台阶。   此时天色幽暗,仅有台阶两侧亮起一盏一盏的小灯。   顾清淮仰头看去,像看到夜晚的千户苗寨,也是灯火星星点点,像是万丈银河倾覆人间。   那片远在西南的土地,有他的家,有他的妈妈。   新年第一天,这里人很多,却是安静的。   夜色浓重,她和他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像一对寻常的情侣,要来看日出,要来求姻缘。   到山顶,天边已经亮起鱼肚白。   钟意走到那处寺庙门口:“顾清淮,你要不要也拜一拜?我听她们说真的很灵的!”   顾清淮神情冷淡,摇头。   钟意被冻得打哆嗦,原地蹦跶几下:“可是来都来了。”   顾清淮垂眼,看还没到自己肩膀的女孩子。   她穿圆滚滚的米白羽绒服,像小雪人,小雪人眉眼柔软温顺,双手虔诚合十。   声音软糯,却很清晰,被寒风一吹,一个字音一个字音飘进了他的耳朵。   “佛祖老人家您好,我叫钟意,身份证号码是12345619971221XXXX,清远市人民医院外科医生,老家清远市燕城镇,今有一事,想要请您老帮忙。”   “麻烦您保佑我身后的这个男生,不要让他再受伤,清创缝合给他换药很累的。”   说着,她有些狡黠又有些幽怨地看他一眼,看他瘦瘦高高站在她身侧,还很想说:顾清淮,明年新年还想跟你一起看日出,可以吗?   可是她怕自己太贪心,佛祖一个心愿都不答应自己,于是又转过头,老老实实闭上眼睛,说到最后声音里已经带了笑:“就麻烦您保佑他长命百岁,一生顺遂。”   她的手冻得很红,鼻尖也是,却认真坚定地站在自己面前,许下的新年愿望字字句句和自己有关。   警校毕业,入职宣誓,从那一刻起他成为一名人民警察,也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   像他无数前辈一样,像他的师傅一样,像他的战友一样。   在他之后,也会有无数像他的人。   正如朱赤所说,“为国牺牲,无上光荣。”   他无父无母无牵无挂,牺牲何尝不是回家。   而此时,那软软糯糯的四个字,声响轰然。   来寺庙请愿的人很多,他的身边熙熙攘攘,有情侣有夫妇有父子,求百年好合,求生意兴隆,求身体康健,求金榜题名。   顾清淮站在人群中,无欲无求,格外冷请。   像个局外人,人间烟火自始至终与他无关。   朝阳初升,钟意柔软发顶似有光圈,她和她身边的空气似乎都是暖的。   女孩虔诚上香,转过头看见他,笑出一口小白牙:“人太多,不报身份证号老人家不知道我是谁,我聪明吧?”   她眉眼弯弯眼底似有光点跳跃,干净剔透,他轻轻点头。   二十四岁的顾清淮,生来锋利,从未对任何人服过软。   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信神佛只信自己。   却在这深山老林的寺庙,在慈悲的佛祖面前,垂下眼睫,心里默念:   “钟意,身份证号12345619971221XXXX,清远市人民医院外科医生。”   “保佑她不再因为任何人哭。”   “谢您。” 第19章   钟意对此无知无觉,许愿上香,认真到虔诚。   当她转过头,刚好对上顾清淮刚刚睁开的眼睛,像是电影里的慢动作,他抬眼看过来。   每一帧画面都被放慢,以至于他浅色的瞳孔深海一般引人溺毙,视线交汇,心动来势汹汹。   她的嘴角甜甜弯起:“新年快乐!”   顾清淮轻轻扬眉:“嗯,新年快乐。”   他明明没有笑,她却觉得他眼底有清浅的笑意。就像是冰封的湖底有一尾小鱼在轻轻摆动,奈何冰太厚太久,你看不见,却能感受到,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但是,怕只有他未来喜欢的女孩子才有资格,才有资格知道整个人冷冰冰的眼底,是不是真的有个温柔的漩涡。   钟意悄悄打开手机,想要在新年第一道曙光照下来的时刻记录些什么。   她的微博因为常年替人答疑解惑所以有很多病人。   微信有太多的同学同事家人,和她的生活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而这一刻她只想放在自己能够看见的地方。   钟意戳向企鹅图标,中二的学生时代历历在目。   她点开“个性签名”的修改入口,发现上一次发这玩意儿还是很多年前、高三那会:【金榜题名,就见面吧。】   如果说她曾对一个男生有过朦朦胧胧难以名状的好感。   她曾有一段时间,每天期待【纯情小老弟】上线和她一起刷题。   每次他发一个【?】过来,她都像打了鸡血一样拿出一摞卷子开始写。   也曾期待过除夕夜他的新年祝福,结果等来一句:【你那全市统考不像个人类水平。】   也曾在下雪天发过雪景给他,最后换来一句:【你意思是脑子冻坏了才会错那么多?】   最后在高考之后,她提出见面,想去看看祖国西南的大好河山。   他只回,要打工赚学费。   那个暑假是个岔路口,他把她送到985学医之后慢慢就断了联系。   那个时候她终于意识到,他对她的关心,全部是建立在南爱国同志的义诊之上。   大学时她也尝试联系过他,发出去的信息经常是一周之后才回。   冷言冷语几个字,冰水一样兜头浇下来,让她丧失所有分享的欲望。   那些朦朦胧胧的好感,没来得及萌芽,更没有机会成长为喜欢,在多年之后的现在,钟意都已经记不清当时的心情,他慢慢变成一个隔着一千多公里一起长大的老朋友。   她删掉那条“见面”,改成【明年新年还想和你一起】。   钟意像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背对着顾清淮打下这一行字,却像是跟他表了一次白。   收起手机,心脏依然砰砰跳,身侧的他,眉目清绝下颌线清晰锋利。   接吻的时候应该更漂亮。   从山上回到家,刚刚十一点,钟意钻进暖烘烘的被窝准备睡个回笼觉。   她戳开企鹅图标,发现【纯情小老弟】破天荒主动发消息给她。   还是他高中时期的风格,冷冷淡淡跟顾清淮有一拼,是个【?】   钟意美滋滋回:【新年快乐!】   【纯情小老弟:嗯。】   【纯情小老弟:截图.jpg】   钟意戳开那张截图,是她新改的个性签名,她索性也不藏着掖着了,一股脑全部告诉他。   【之前跟你说的我朋友,其实是我。我好像喜欢上一个在酒吧工作的男生,他虽然昼伏夜出夜不归宿,但是他人真的超级温柔超级好的我跟你讲。】   顾清淮看着那满屏幕的彩虹屁小作文,嘴角轻扯。   对面这笨蛋发过来的话,提炼一下就是:虽然他纸醉金迷昼伏夜出但他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小白花,这和“我家暴我让媳妇堕胎但我是个好男人”有什么区别。   【我怎么这么好看:你觉得我可以去追他吗?】   顾清淮看着这跃跃欲试的一行字,这小孩脑袋空空一看就是缺乏社会毒打。   而他对门的钟意咬着下嘴唇等人回复,紧张得像个等老师公布成绩的小朋友。   【纯情小老弟:嗯,去追吧。】   【我怎么这么好看:你支持我?!】   【纯情小老弟:我会告诉你爸,让他揍你。】   钟意的小圆脸瞬间垮成驴脸,她小朋友似的充满胜负欲,甚至想要双手叉腰和【纯情小老弟】嗷嗷吵一架。   我这个三万起步的高岭之花不是良配,你以为你身边那个馋你身子的小姑娘是个什么好鸟?   你小子第一次情窦初开就遇到这么一个脑子有点病病的老色批,还有时间在这教育我呢!   呵呵呵!笑掉大牙!   只是下个瞬间,她又像个被戳破的气球瘪了下去。   她和纯情小老弟可真是同病相怜,身边连个正常人都没有。   他没有再发消息过来,钟意钻出被窝起床,跟网友聊天哪有看大美人开心!   顾清淮那个级别的美色,每白嫖一眼都是赚了!能让人忘记所有烦恼!   -   门外,南博万嗷呜叫着,顾清淮看了眼时间。   他给狗狗倒了狗粮,揉揉它脑袋:“吃吧。”   午饭吃什么。   以前他自己一个人住,要么市局食堂,要么加班室泡面。   现在家里多了一个小姑娘。   顾清淮点开搜索引擎,输入:黄豆粉糍粑。   在家,他只穿宽松的长袖白色T恤和黑色运动裤,手臂清瘦青筋明显,肌肉线条恰到好处。   钟意安安静静偷看了一会他漂亮的侧脸,才出声。   她扒在厨房门口,此时已经换了一副嘴脸,她收起自己跟人吵架的幼稚小学生面孔,含蓄温婉道:“房东先生,有什么是小的能给您帮忙的吗?”   她乱糟糟的短发绑成一个牵强的小揪揪,绑着一个夸张的小黄鸭。   顾清淮淡淡看她一眼:“不用。”   钟意边撸起袖子边走过来:“客气啥呀?”   她打开水龙头,手背按压洗手液,医生的职业病如影随形,而后将罪恶之手伸向糯米团。   顾清淮看菜谱教程的时间,钟意已经把糯米团捏成心脏、脾肾一堆乱七八糟的形状,脸上沾了面粉而不自知:“你还伤着呢,我来!”   锅里已经倒上热油,钟意找来自己骑电动车才会戴的明黄色小头盔,扣在脑袋上,以一种运动员击剑的姿势,伸长手臂把糍粑下到锅里。   间隙,还不忘紧张兮兮拿了一顶锅盖递给顾清淮:“喏,把自己的脸挡严实,你看你这细皮嫩肉的。”   钟意放进去一个糍粑就蹦老远,糯米在热油里滋啦滋啦上下翻滚,香气慢慢飘满整个厨房。   她穿材质柔软的开衫,脖颈纤细,猝不及防回头冲他笑出一口小白牙:“哎!不错哎!好香!”   顾清淮视线短暂落在她身上,看她小孩子过家家的兴致消退、在她把糍粑炸糊之前,他接过钟意手里的筷子:“给我。”   糍粑出锅,撒上黄豆粉和红糖,金黄焦香,钟意笑成一朵太阳花。   顾清淮垂眸:“面粉,脸上。”   钟意用手背随意一抹,抹得到处都是,就跟猫咪的胡子一样,好几道斜在脸上。   顾清淮无奈,抽了张纸巾:“过来。”   钟意夹起一块糍粑放到嘴巴里,鼓起的小脸往顾清淮面前一抻:“干嘛!”   只是下一秒她就不自觉屏住呼吸噤了声,甚至连香甜的糍粑都忘记咬。   顾清淮弯下腰,手里的纸巾落在她脸颊,轻轻一下、两下,把她的心脏差点勾到嗓子眼儿,她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整个人僵硬到不知如何动作,只是一眨不眨看他修长白皙的手指、隔着纸巾把她脸颊擦干净,呼吸之间都是他身上清冽的冷香,耳朵发烫。   顾清淮低垂的眉眼清隽柔和,瞳孔清澈不含杂质,却有钩子直直挠到她心上。   不敢再和他对视,钟意忍不住视线下滑,落在他薄薄的漂亮的嘴唇,心跳突突突简直要爆炸。   大概她此时的样子实在滑稽可笑,顾清淮轻声说了句:“哪儿来的小花猫。”   像是自言自语的低声呢喃,声线是冷的也是轻的。   甚至隐隐有些让人脸热的纵容,因为难以捕捉而心尖发痒。   钟意呆呆愣愣傻站着好一会,等清醒过来,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啊啊啊美人!搞他!   -   顾清淮手臂的伤在缝合十天后拆线。   到底是警校出身,常年锻炼又比一般人愈合能力强太多,伤口长势良好,钟意又缝得精细,只剩下一道细细的红痕,会随着时间慢慢消退。   胳膊缝针这期间都没耽误他执行任务、和近二百斤毒贩近身肉搏。   钟意今天来了例假,吃止痛药都没耽误她上手术。   不知道是不是吃太多次,以至于这次压制不住来势汹汹的疼痛,长期的工作压力精神紧张加生活不规律,她虽然是个医生,但到底控制不了这个。   上手术的时候精神紧绷无暇顾及其他,疼痛在全神贯注时被直接屏蔽,但是手术结束后,那种坠痛清晰。出手术室,她背上的汗被风一吹湿冷,扶着墙弓着腰才走回科室。   她疼得冷汗直冒,一步都走不了,腰直不起来,想要蹲在地上。   打车只是个起步价,可是医院附近打车最难,好半天都没有司机接单。   当她强忍疼痛走出医院大门,刚好看到门口的顾清淮,清瘦挺拔,一身黑衣。   她喊了他一声,下一秒,南博万从顾清淮的羽绒服里探出个小脑袋。   那个画面过分温馨,钟意不可避免就想到以前,爸爸也是这样抱着她,在学校门口接不敢走夜路的妈妈。眼下,是顾清淮和南博万来接她。   这个不恰当的比喻让她有些想笑,也不合时宜地脸红心跳。   她倒背着小手走到他的面前:“你怎么在这儿?”   顾清淮眼皮懒懒搭着,一副毫不费力就能颠倒众生的漂亮样子,禁欲也勾人。   他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南博万:“是它要来接你。”   钟意肚子还是好疼,可是不妨碍她笑弯了眼睛。   从医院走回家,穿过一个小小的公园,公园被树环绕,最中间还有一个小小的篮球场。   钟意实在走不动了,大概是精神紧绷跟完一台手术,从下午五点到晚上十点,天气又冷,以至于这次例假疼得她想哭。   顾清淮抱着狗狗,看向她:“累了?”   那个瞬间,钟意很想说:你能背我回家吗?如果不想背我,就给我整个轮椅。   可是这两样显然都没什么可能。   几个小孩在打篮球,篮球落地声音砰砰砰,钟意心生一计:“顾清淮。”   顾清淮垂眸。   钟意用最后的力气捡起篮球走到他面前:“我们比投篮好不好?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个要求。”   袖子上缝着一对迪迦的顾清淮冷脸:“幼稚。”   他的视线寸寸下移,她脸颊颜色褪去苍白虚弱,鼻尖都是细密的汗珠。   是身体不舒服吗。   顾清淮人生前二十四年没有如此耐心的时刻:“什么要求。”   钟意手里的篮球拍了两下:“输掉的人背赢的人回家,你敢不敢?”   钟意投篮的准头,和顾清淮射击有一拼,全是被亲弟南野逼出来的。   南野经常找不到人打篮球,不得不拉着亲姐姐上阵,硬生生给她练到能打篮球赛。   顾清淮无可无不可,清瘦高挑倚在篮筐边,下巴闲散一抬:“你先。”   五个球,谁投的多,就算谁赢。   钟意苍白着一张小脸,手臂抬高,篮球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进了篮筐。   顾清淮给她捡球,篮球抛给她,示意她继续。   第二个,进了。   第三个,依旧。   第四个,胜利在望。   最后一个,钟意咬牙,可是手臂已经使不上力气,球在篮筐转了一圈,从外围掉到地上。   顾清淮一看就是那种会打篮球的男生,毕竟他一米八八的身高优势摆在那,就好像他一身冷淡肃穆的气质一看就是军人或者警察,无可非议。   也就是脑抽的钟意神经大条且脑袋不太好使,钟意觉得他身材锻炼得漂亮是为了营业,但凡有点时间都在捞钱,应该不怎么会打篮球才对。   篮球在他修长漂亮的手里掂了掂,顾清淮抬高手臂,进了一个。   钟意一惊,心里暗道不妙。   她会打篮球,自然也会判断别人会不会打,顾清淮远比她那个爱耍酷又臭屁的弟弟厉害。   第二个,进了。   第三个,又进。   此时夜色已深,篮球场的灯光把他蓬松柔软的短发染成偏浅的褐色,显得毛茸茸的,格外柔软。   球场上几个来看男朋友打球的女生,此时完全被他吸引视线:“好帅的男生。”   另一个女孩子笑嘻嘻:“这样的极品,不指望当男朋友,一张招桃花的渣男脸,看不住的,睡到就是赚到了。”   他再冷淡,依旧不妨碍他此时此刻惹了一身桃花。   就像天边朗月被群星环绕,却从不和任何一颗星星靠近。   钟意忍不住想象,如果顾清淮有父有母,有正常的学生时代,一定是那种全校女生为之疯狂的校草,清俊锋利像一柄还没经过磨砺的利剑,尽是风发的少年意气。   到第四个球,顾清淮淡漠抬眼,落在球场边那一小团身影。   她抱着膝盖,手时不时落在肚子上轻轻按压,耷拉着脑袋不再抬头,和狗狗大眼瞪小眼。   输定了,钟意垂头丧气地想,自己坚持一下,应该能走回家。   她手撑着膝盖艰难站起身,刚好看到投篮的顾清淮。   他面无表情抬手一抛,篮球在篮球框打了个转而后掉出去。   第五个球更不行,直接碰到篮板上弹得老远,引来围观的半大小子们一声嗤笑。   钟意不可思议看着他。   他是故意输给她。   有什么从心底破土而出疯狂萌芽汲取水分,心脏在一瞬间收紧发疼。   钟意看着顾清淮逆光走来,轮廓清绝却看不清表情,禁欲至极却也蛊惑人心。   清清冷冷的声线落在她耳边:“钟意比顾清淮,四比三。愿赌服输。”   她的心脏彻底罢工忘记跳动,连近乎本能的呼吸都不再顺畅,只是呆呆看着眼前人。   从没对任何人服过软的年轻警官,在她面前蹲下。   一身黑衣,干净清澈,脊背平直宽阔,近乎锋利。   顾清淮那惯常的、审讯犯人的冷漠语调,带了淡淡的无可奈何和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上来吧,我背你。” 第20章   顾清淮整个人都干净锋利坦荡无畏,肩背是剑,眼神是刀。   看你一眼,那泛着冷光的利刃直接就朝着心尖最软的地方剜下来。   钟意琢磨不出来,他那股子难以琢磨的温柔劲儿到底是从哪透出来的,毕竟他从来都面无表情。   即使刚才说的是“上来吧,我背你”,下个瞬间,他好看的剑眉就已经微微拧起。   顾清淮微微侧头:“还是你想自己走。”   不要自己走,要大美人背!   他话音刚落,背上压下重量,隔着厚厚的她的羽绒服、和他冷硬的冲锋衣。   钟意慢慢把手搭在他肩膀,不敢环过去,所有的痛感在那一秒钟全部消散。   顾清淮真的好高,被他背着的时候就更加明显,钟意得以体验了一次近乎两米的空气。   为了照顾南博万的小短腿,顾清淮走得不算快,远远跟不上钟意的心跳声。   她和狗狗大眼瞪小眼片刻,而后咬着下嘴唇偷偷笑起来。   除了青春期时对网友的朦胧好感,她从来没真正喜欢过任何一个男孩子。   她的心也从来没如此生涩地跳动过,像是揣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鹿,那只小鹿似乎也想跳出胸腔奔向他,砰砰砰撞得她心尖发颤,她甚至感到自己的肋骨在疼。   甚至有一个瞬间,有句话就像鱼刺一般卡在她的嗓子眼儿——   顾清淮,辞职吧,我养你。   但是她没有立场,她知道这句话说出口会是什么结果。   顾清淮会干净利落地拒绝,说不定还会把背上的她扔到一边。   难得的温情时刻,她贪心地不想破坏,下巴轻轻抵在他肩上。   鼻尖有干净的冷香像雪后初霁,眼前是他柔软的黑发,往下,脖颈是象牙一般的白。   这段几百米的路可不可以长一点,再长一点。   即使肚子真的好疼。   他们回家,身边不断不断有人经过。   小姑娘们先是看到顾清淮,年轻英俊的男人,瞳色偏浅睫毛浓密勾人不自知。   在擦肩而过的短短几秒,她们大脑飞快运转想要一个联系方式,而后再看到顾清淮后背上的钟意。   那些欣喜发酵为嫉妒,最后落在嘴边变成一句幽幽怨怨的:“原来有女朋友了哦……”   钟意的小脸贴在自己软绵绵的羽绒服衣领,又暖又热,小小声喊:“顾清淮。”   “嗯。”   “你背过别人吗。”   “嗯。”   “是女孩子嘛?”   “是。”   钟意瞬间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能让顾清淮背的女孩子,是喜欢的人?是小初恋?   她忍不住想象顾清淮学生时代的样子,她没有见过也不可能见过。   心里突然有点泛酸,而且酸得毫无立场。   所以喜欢是这样的吗?   听到他对别的女孩子好会难过,不能参与他的过去会遗憾。   所以自己是在吃醋吗?   可是他又不喜欢自己,他当然可以背过别的女孩子。   她好像不应该让他背,心动、心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此时此刻全部乱糟糟绞在一起。   她想吃些甜的,她的外套口袋总是有糖,为的是给自己补充能量,又或者哄哭鼻子的小病人。   背上的小姑娘,小孩似的不老实,布料摩擦的声音窸窸窣窣。   顾清淮抿唇,刚想说再乱动就把你扔掉——   嘴边,递过来一根棒棒糖。   钟意自己咬着一根,清甜的芒果味道,把另一个剥好的递到顾清淮嘴边:“张嘴,报酬。”   顾清淮微微偏过头,睫毛浓密,鼻梁挺直,鼻尖右侧还有一颗浅褐色的小痣,近看更是勾魂摄魄。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却刚好看到他薄唇微张,润泽的粉色、很软,咬住她手里的糖。   钟意心跳莫名一快,有种他咬在她指尖而不是棒棒糖的错觉,老老实实不敢再动。   他走得很稳,她又累又疼又困,可还是想说些什么,在他难得会耐心听她说话的时刻。   “顾清淮。”   “嗯。”   钟意的眼睛慢慢、慢慢合上,最后几乎是睡梦中的呓语,顾清淮侧头去听。   背上的小姑娘,声音软软的,轻轻缓缓压在耳边:“不管你以后做什么工作……都不要再受伤了。”   夜空低得触手可及,寒冬的枯枝萌生绿芽,旧时光兜头而来,场景在一瞬间变换到西南——   妈妈趴在他的背上,说顾清淮你不准哭。你要好好长大,长命百岁。   月光温温柔柔抚过他清俊的眉眼,身形修长冷淡至极。   顾清淮沉默片刻,在钟意小脑袋落在他肩上沉沉睡去时,低低应了句“好”。   -   临近年底,顾清淮越来越忙,以前是昼伏夜出,现在是神出鬼没。   有时候是几天不见,有时候是十几天不见,完全没有规律可言。   他回来时不会告诉你,离开时自然也不会报备。   有时候钟意回家,能看到凉掉的黄豆粉糍粑,也会看到刚买的糖炒栗子,但是他人已经不知去向。   每每她下班回家,都期待顾清淮会不会坐在沙发看书,怀里顺便抱一只狗。   可是玄关没有他缝着迪迦的黑色外套,心脏便不受控制下坠。   他们年底也要冲业绩吗?怎么这么忙。   这样连休息都不休息,身体不会垮掉吗?   钟意发现,喜欢一个人让她小鹿乱撞心潮澎湃,但也是有后遗症的,比如她丢失了她优越的睡眠质量。   以前又忙又累一天下来,她洗个热水澡沾了枕头就能睡着,可是现在,闭上眼睛全是顾清淮。   她睁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能一笔一笔勾勒出他清晰的剑眉,锋利如刃的凤眼,最后在他鼻尖点一刻很淡的小痣。他的剪影干净清澈像雪山,没有一处不锋利,又没有一处不温柔。   这里是他家,空气里有和他身上一样的味道,沐浴露又或者是洗衣粉,被阳光一晒就格外清冽。   她又想起他背自己回家,在寒冷的冬夜,每一步都很稳,每一步都很有耐心,鼻尖便都是他身上的味道。   客厅有猝不及防的声响,钟意呼吸一凝掀开被子下床,手落在冰冷的门把手又迟疑,飞快把头发扒拉整齐才开门。   她装作起夜的样子走出卧室,眼角余光不受控制往玄关的位置飘。   客厅并没有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   是南博万不老实打翻了吃饭的小盆,无辜地看向她。   钟意瘪了瘪嘴角,突然有种难以名状的委屈。   她从通讯录找到顾清淮的电话,发短信给他:【你去哪里啦?怎么最近都不回家?】   可是在点击发送的前一刻,她又觉得这样的语气太过亲昵,像是妻子在家等待晚归的丈夫,于是又全部删掉。   最后她戳开【纯情小老弟】的对话框,发了三个字:【怎么办。】   怎么办,我好像真的在不受控制地喜欢他。   【纯情小老弟】没有回,好像跟顾清淮一起消失。   市局禁毒支队正在召开紧急会议,配合西南某公安局抓捕在逃毒贩。   会议结束,来自西南的缉毒警秦钊走向顾清淮,他年纪刚过五十,两鬓却已斑白,眉眼依旧锐利:“长大了。”   顾清淮颔首:“秦警官。”   那年他举报毒贩被毒贩察觉,快被找到家里的毒贩折磨致死,秦钊就在这时出现。   秦钊给他钱,叮嘱他好好上学好好读书,公安机关特情必须年满十八岁,你不行。   只是被生活逼到绝路的少年,不听人劝,不收人钱,冷冷撂下一句:“我只收举报奖金。”   而十年后,他们竟然可以并肩作战,秦钊心酸也骄傲。   他拍拍顾清淮的肩膀,最后只说了一句:“好孩子。”   顾清淮难得笑,唇角轻扬,意气风发一如少年时。   “你穿警服,让我想起我的一名战友,”秦钊看着已经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年轻警官,“他叫顾长生,你认识吗?”   “他牺牲的时候才二十多岁,还没来得及娶媳妇儿,单看长相我会觉得你们是父子,因为真的一模一样。”   秦钊上次见顾清淮,还是顾清淮高中的时候,那个时候只觉得他眼熟。   直到现在,看到二十来岁穿警服的他,才明白那股子熟悉劲儿从哪儿来。   因为他和自己的挚友、已经牺牲在禁毒一线的顾长生,眉眼轮廓身形气质都极为相像。   他明知不可能,但当他看着顾清淮,总有种故友站在自己面前的震撼。   顾清淮在心里默念那个名字,轻轻点头:“警校时,顾警官是缉毒教材。”   太多年不见,秦钊又像个老父亲一样关心他的人生大事:“年纪到了,成家没?”   顾清淮:“没。”以前没想过,现在依旧。   生死都没有定数,何必去祸害谁家姑娘。   秦钊直视他的眼睛:“咱们这群人,不能见光,上报纸是‘某警官’,上电视是马赛克,死了没有墓碑,还要担心毒贩打击报复,直到现在我媳妇儿我闺女都不知道我在干嘛,她们以为我是派出所的老烟枪,天天处理社区纠纷,受伤都是被街坊邻里误伤……”   他无奈笑道:“作为一个过来人,叔叔给你提个醒,就算以后成家也要做好保密工作,能不说的就不说,这是保护。”   顾清淮无牵无挂,只是这个瞬间突然想起,家里还有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小姑娘,一只不太聪明的狗。   她知道他的工作吗?如果赵老师没有告诉她,等德清街背后的毒枭揪出来之后,他是否要对她坦诚。   “线人来报,交货地点在城郊茶楼,想必那里已经遍布毒贩眼线。”   “收到。”   交货的两方,一方是本地人王某,此时已被警方控制,另一方,则是西南警方抓捕的久未露面的通缉犯。   顾清淮换下警服换上便装,这次他的角色是王某的“马仔”,将亲自去和毒贩“交易”,引毒贩现身实施抓捕。   他把装现金的行李箱合上,箱子提在手里。   宽大的军绿色外套衬得人像永不会降落的旗帜。   秦钊:“小心。”   顾清淮:“放心。”   顾清淮上二楼,在角落坐下,神色冷峻的一张脸,越是禁欲越是勾人。   他往后一靠,手肘懒散搭在倚在两边的扶手,两条长腿大喇喇敞着,闭目养神。   十二点钟方向的秃头男子,三点钟方向的中年妇女,九点钟方向戴假发的老头,都是毒贩的人。   这里是二楼,高度很矮,下面是树,他身后就是窗户,跳下去摔不死,对于毒贩而言,万不得已时是一条逃路。   晚上十点,茶楼外监测的秦钊通过对讲机道:“毒贩出现。”   顾清淮撩起眼皮,一双置之死地都不会有波澜的眼睛,目光沉着冷静且漫不经心,看向自己对面的人。   缉毒讲求“人赃俱获”,潜伏民警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从四面八方笼罩下来。   毒贩踩上桌椅拼死从窗户往外跳,顾清淮紧随其后单手撑着窗沿从窗户一跃而下。   等秦钊一行人很快赶到,毒贩在墙角蜷缩一团,被手铐铐着再无逃脱可能。   顾清淮倚在墙边,一条长腿曲起,一条腿伸直,他歪头看着秦钊,无辜道:“走不了了。”   市人民医院灯火通明,钟意下班从来没有准点。   护士台的小姑娘凑成一堆,不知道在神神秘秘说些什么,钟意蹑手蹑脚凑过去。   她听了两耳朵,浑身鸡皮疙瘩一下子都竖起来,这群小姑娘聊什么不好,非聊一些关于医院太平间的诡异事件。   她听得津津有味就差拍手叫好了:“还有呢还有呢?多讲一点!”   然而,她高估了自己的胆量,一群同事一起讲故事那就是个故事。   可当她一个人下临近半夜十二点的夜班时,那些故事在她脑海开始循环播放,甚至还有了画面。   那个瞬间,钟意无比希望走出医院大门,能像往常一样看到顾清淮的身影。   这样想着,她的心脏跳得很快,像个等家长来接的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快步跑向医院大门门口……   没有他。   钟意深吸口气,耷拉着小脑袋裹紧羽绒服往家走。   她生怕眼前冒出个不明物体,只好在心里哼歌给自己壮胆:“正道的光,照在了大地上……”   返回市局的黑色越野车经过市人民医院门口,秦钊:“下去看看你的伤。”   顾清淮额头尽是冷汗,浑不在意道:“换家医院。”   秦钊:“这家医院怎么了?”   顾清淮:“没怎么。”就是医生喜欢哭。   钟意给他清创缝合的时候认真得不行,转过身手就抹过眼睛,回家的时候眼皮都是红的。   他不想再看她哭。   后视镜里的小姑娘,小小一团,裹得像个雪人,闷着头往前走。   她的步幅很快,像是走着走着就要跑起来,还时不时向身后看,警惕性很高。   顾清淮:“开慢一些。”   开车的派出所民警王杨不知道原因:“怎么了?师兄你的伤不要紧吗?”   顾清淮手肘抵在窗沿单手撑着额头,冷静锐利的一双眼,映着车窗外飞快闪过的街景,明明暗暗。   和他一窗之隔的小姑娘,一边走嘴里一边在念叨什么,像是借夜晚无人注意,在唱歌给自己壮胆。   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她就能吓得一哆嗦,拍拍心口,继续往前走。   回家短短的一段路,听完《太平间见闻一百零八讲》的钟意,胆子都快被吓破。   她的小脑袋乱糟糟,浮着各种样式的阿飘,所以没有看到身后那辆黑色越野车。   冬夜寂静,路灯不算明亮,街边的灯一盏一盏关了下去,钟意的身后却始终明亮。   那辆钢铁巨兽被昏黄的光线染上了一层温情,前进的速度始终缓慢。   在女孩不曾注意的时间地点,像温柔提刀的骑士,一直护送他的公主殿下安全到家。   直到钟意转身进了公安局家属院,再也没有遇到危险的可能。   顾清淮才淡声开口:“去附属医院。”   -   钟意到家之后,彻彻底底体会到什么叫“屋漏偏风连阴雨”。   她进门,玄关的感应灯没有亮起来,室内一片黑暗,摸索着找到开关按了好几下,才确认是停电了。   脚边突然钻过来一个毛茸茸暖呼呼的物体,钟意被吓得一个趔趄,南博万迷茫看她。   钟意惊魂未定,把狗狗抱起来,声音发抖:“对不起啊,吓到你了没……”   她哭丧个小脸,无比想把听鬼故事听得津津有味的自己揍一顿。   顾清淮的运动裤卷起,露出一截肌肉清白利落的小腿。   茶楼二楼高度尚可,楼下还有一处矮棚,原本跳下去不会有事。   就是没想到被毒贩狠踹一脚跪在碎玻璃上。   顾清淮没打麻药,医生消毒,而后从他膝盖一点一点把碎玻璃清理出来。   有些玻璃渣细碎,因他受伤之后还去追捕毒贩扎得更深,陷进皮肉。   顾清淮眉眼低垂神情冷淡,就好像伤口不是他的一样,医生没好气道:“你等玻璃长进去再来医院算了。”   他淡声开口:“有劳您。”   如果是钟意,现在会不会又哭。   他看了眼手机,有物业通知,通知时间是白天他们布控的时候:【今明两天停电,请大家提前做好准备。】   家里停电了吗。家里还有一人一狗。   钟意找不到蜡烛,找不到打火机,手机打开手电筒,去到卫生间洗漱。   猝不及防地,她看到镜子里那张被强光照着的自己的脸,吓得一个趔趄,往后又被马桶绊倒,紧接着磕到淋雨,花洒里的水把她浇成落汤鸡。   她欲哭无泪,换上干燥的衣服,在心里把顾清淮骂成筛子。   可是骂着骂着就开始呜呜呜,呜呜呜你怎么还不回来你在哪儿啊我一个人好害怕啊啊啊!   手机冷不丁响起,钟意被吓得“哇”一声差点哭出来。   等她看清屏幕上亮起的【傲娇大狗狗】,瘪了瘪嘴角,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想笑。   黑漆漆的夜里,陡然亮起了一盏小夜灯,小夜灯叫顾清淮。   不敢再看卫生间的镜子,钟意走出来,蹲在因为停电熄灭的小夜灯旁边,手指轻轻触碰。   “你在哪儿呢?”担惊受怕一整个晚上,钟意声音很小很软,听起来有些像撒娇。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清清嗓子,再开口,便回到脆生生的之前:“怎么打电话给我?”   电话那边,顾清淮不知道是在哪,似乎人来人往。   他近处也有人声,却听不清在说什么:“停电了。”   因为疲惫声音低低的的沙沙的,轻轻贴在她耳边。   钟意像个跟家长告状的小朋友,把今天的遭遇一股脑告诉他:“我跟你说呀,我今天刚在护士台听完一堆关于医院太平间的诡异见闻,你知道的,这个跟鬼故事不一样,因为我在医院上班,所以脑袋里的画面特别逼真,回家的路上我都要吓破胆了,路边小猫一叫都能吓得我一哆嗦……”   钟意蹲在那小小一团,听见电话那边的顾清淮应了声:“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知道停电吗?”钟意根本不知道他送她回家,只是小声咕哝着,“然后我回家又停电,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照镜子的时候又被自己的鬼样子吓到……”   她其实不想跟顾清淮说这些,她想问问这些天你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   这样停电的晚上如果你在就好了,我肯定不害怕,说不定还能给你讲一讲今天听到的太平间趣闻,看看谁能吓死谁。   可是顾清淮不在,她的手指紧紧攥着电话,能听见他的呼吸,却想象不出他现在在哪在做些什么、又是怎样的表情。   膝盖里的碎玻璃比想象中严重,但到底属于皮外伤范畴。   他们这个群体平均寿命都要比正常人低一大截,受伤都是寻常,死不了就都不算事。   顾清淮的小师弟王杨看着那血肉模糊的膝盖说不出话。   所以这位师兄伤成这样还能跟着毒贩跑、去抢毒贩的方向盘?   王杨的眼睛一点一点热了,偏过头去看别处。   医生用镊子夹出一块碎玻璃,血在一瞬间汩汩流下来。   顾清淮没拿电话的那只手青筋暴起,薄唇紧紧抿成一线,任由冷汗下落。   而后听见电话那边的小姑娘,小心翼翼问他:“是我太吵了吗?你怎么都不说话了……”   钟意紧紧攥着电话,下巴抵在膝盖,自己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听见耳边他问:“现在在干嘛。”   她可怜兮兮道:“蹲墙角。”   顾清淮:“不睡了?”   她小声咕哝,觉得丢脸,但还是老实巴交实话实说:“可是我害怕。”   “出息,”他冷冷淡淡像是命令,“去洗漱。”   钟意想问你是不是嫌我烦要挂电话了,但是她不敢问,生怕听来一句“嗯”。   于是她飞快走到卫生间,把手机放在一边:“我在刷牙了!在洗脸了!马上就好!”   医院灯光亮如白昼没有温度,眼前是自己摔烂的膝盖,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在清理伤口,镊子、玻璃、消毒水全部绞在自己皮肉。   顾清淮听见水声,想起钟意乱糟糟的头发、蠢兮兮的奶牛颜色的睡衣,以及她那个小黄鸭的发绳。竟然比疼痛还要清晰。   耳边水声停下来。   顾清淮脸色苍白到病态,嘴唇已经没有血色,冷汗压过他的声音:“现在去睡觉。”   钟意瘪了瘪嘴角,心想,是到了挂电话的时候了。   他可能只是想跟自己核实一下是不是停电,却被自己说了这么多废话。   躺到小床上,抱着自己的小抱枕,钟意问:“给讲故事吗?”   听见电话那边的他轻哂:“你是小朋友吗,还要睡前故事。”   顾清淮的声音很好听,干净到冷淡,压低的时候就完全不一样,有种轻声细语温温柔柔的感觉。现在隔着听筒落在耳边,亲昵如耳语,耳朵变得滚烫,连同脸颊一起传染,心跳砰砰砰开始加速。   她好像能想象他说这句话的神情,英俊的,冷淡的,笑意藏得很深,轻易不让人触碰。   朗月清冷,星星环绕,像他眼睛。   但他眼睛要更冷也更明亮,像是结了冰的月亮,没有一丝温度,也不为任何人停留。   却在这个停电的可怖的夜晚,安安静静听自己说了这么多废话。   不应该再打扰他了,钟意对着电话那边乖巧道:“我要睡觉了,你挂吧,谢谢你陪我,晚安。”   电话那边的人还没有回应,她又着急道:“先别挂先别挂,我还有句话要说……顾清淮,早些回家,不要受伤。”   一口气说完,她的胸口因为心跳剧烈而起伏,就好像说的不是“早点回家”,而是“我喜欢你”。   钟意打电话,习惯对方先挂,说完这句话之后,她静静等着顾清淮挂断。   她把手机放到枕头边,把自己的小被子乖乖巧巧盖到下巴尖。   却听见他轻声开口:“不挂。”   是在回应她说的那句“先别挂”。   钟意心跳忘了拍子,再次拿起手机。   电话那边的顾清淮顿了顿,清清冷冷的声音有些柔软、近距离落在她的耳边。   “我会等你睡着。” 第21章   “不挂。”   “我会等你睡着。”   他字音咬得轻且清晰,好像没有那层听筒,就这样附在她的耳边,她甚至可以听清他的呼吸。   钟意慢慢、慢慢把脸埋进枕头,像只小乌龟,咬着下嘴唇,唇角却无可救药高高翘起来。   怎么这么温柔啊啊啊!   要扛不住了了怎么办……   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容易让人想多!   心动你又不负责……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空气静得落针可闻,通话的时间一秒一秒跳动,像在计数她的心跳。   她明知道顾清淮不喜欢自己,但还是有满满的情绪在胸腔无限膨胀,没有办法抑制。   难怪好多小姑娘沉迷暗恋,究其根本沉迷的不是暗恋,而是沉迷于高岭之花被自己拉下神坛的可能。   她和赵晚秋投缘,又因为和她的学生顾清淮住在一起,有时候查房,话题绕不开他。   赵晚秋大概是真的很了解顾清淮,她告诉她,不要被他冷脸的样子吓到。   顾清淮是那种你对他有一点点好都会被他认认真真记在心里的人,时间久了你就知道了。   被爱被呵护着长大的小朋友,他口袋里有好多糖。   你给他一块糖,他根本不会当宝贝,转头就扔掉也说不定,而顾清淮不是。   他没见过自己的爸爸,至今不知道那人是谁。   他没有妈妈,妈妈在他十几岁时就因绝症去世。   你给他一块糖,他会小心翼翼装进他心房的铁盒子。   在那些支撑不下去的时刻拿出来,悄悄看一眼,再小心翼翼放回去。   那个时候的钟意并不相信,顾清淮那么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这样的美强惨小可怜。   可是认识越久,越发现,赵老师说的都是真的。   因为从不被爱,所以珍惜所有来之不易的善意。   认识这么久,她除了替他处理过伤口、在他感冒时替他量过体温、履行一个医生的职责,她有对他好过吗?   竟然就换来,他给她装小夜灯、他接她回家、他在这个寒冷冬夜哄小朋友一样纵容耐心,等她睡着。   他人清澈干净到冷淡,却也温柔到极致。   顾清淮的膝盖像是被密密麻麻的钉子碾过,那地方皮薄,皮肉之下就是骨头,受伤没有任何缓冲。到最后,疼到没有知觉,他看了会,觉得那血肉模糊的一团实在没有什么好看,又冷淡移开视线。   王杨回市局加班,秦钊连夜审讯犯人,他眼下废人一个,什么忙都帮不上。   他开始认真思考秦钊说的话——我们的工作不能见光。   伤口清理完毕,顾清淮输液,一个人坐在医院走廊。   对面的小姑娘发烧,男孩子亦步亦趋陪在身边嘘寒问暖,年纪不大,厚重的外套里是蓝白校服。   十六岁那年,警校开学前。   她说我们见面吧,他死里逃生一身伤,说我要打工。   电话那边慢慢没了声音,钟意的呼吸均匀绵长。   顾清淮挂断电话。   停电的夜晚,钟意睡得很香,甚至因为潜意识里有开心的事情,嘴角一直弯弯翘起。   翌日清早,闹钟响起,她看见自己枕边的手机,突然就知道自己到底在开心什么……   她像个儿童节等礼物的小朋友,怀着雀跃的心情去翻通话记录,和【傲娇大狗狗】的通话时间竟然持续了两个小时。他果然是在自己睡着之后才挂断的。   拉开窗帘,阳光悠悠落进她的心底。   给【纯情小老弟】发出去的信息也有了回音。   顾清淮消失的那段时间,她问他怎么办,她好像真的喜欢上那个人。   【纯情小老弟】给她发回来一条链接,钟意点进去一看——《XX公安局突袭本市娱乐场所,抓获不法从业者20余人》。   【纯情小老弟:警钟长鸣,引以为戒。】   钟意的心情瞬间晴转多云。   为什么要在她最开心的时刻提醒她最不想记起的事情呢……   寒冬萧条,日光都苍白。   黑夜无限放大的恐惧和情绪褪去,她开始认认真真思考她对顾清淮的喜欢。   之前她总以为,好感可以控制,每次喜欢冒个尖儿就被她毫不留情掐灭。   后来,那些被拼命抑制的情绪,水滴凝聚成河流一般,凝聚为喜欢。   原来他说“上来吧我背你”的时候心跳可以那么快。   原来简简单单一句“我会等你睡着”就能让她一夜好眠。   钟意窝在床角,脸往膝盖里埋。   怎么办啊……   我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   不受控制,越陷越深。   只想见他。   -   顾清淮像是人间蒸发,后来,就连家里和他身上一模一样的味道都散了。   坏掉的电路被修好,钟意几次想要打他的电话,又几次收回手机,心跳快得像是他在面前。看着慢慢暗下去的手机屏幕,找不到任何联系他的理由。   时间本来是过得很快的,她每天查房手术写病历。   可是顾清淮消失的时间里,她好像可以感知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钟意换上白大褂。   她到病房时,赵晚秋正在打电话:“你自己多注意安全,知道吗?”   钟意呼吸一凝,不知道为什么,她直觉对面是顾清淮。   她突然就紧张得像个被提问的小学生,一动都不能动。   脑袋里有根弦,一瞬间被扯到极致。   而后电话挂断,赵晚秋不满嘀咕:“每次都这样,惜字如金,这孩子。”   钟意这才慢慢从全身僵硬的状态下解脱出来,心底有说不出的失落。   她弯起嘴角,又变回认真专业的医生模样。   清远市下第一场雪,是在小年夜。   钟意因为工作不能回家,和爸妈通了电话。   “南野最近给你们打电话了吗?”钟意把泡面泡上。   南妈回:“你说这警校也军事化管理平时收手机吗?怎么十天半个月没个电话。”   那个瞬间钟意突然想到,刚上大学的时候【纯情小老弟】给自己回信息,也是隔十天半个月。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不是想起来才敷衍她一下,而是他的手机不在身边,其实是只要看到他就会回。   钟意不说话,妈妈又问:“今年过年回家,还不给妈妈领一个女婿回来吗?”   泡面的热气氤氲,她莫名想起顾清淮煮得很好吃的南瓜浓汤、和因为她学着做的黄豆粉糍粑,一下子就没了胃口。   “妈……”钟意声音酸涩,手里的叉子在泡面里乱糟糟绞着,她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如果爸爸妈妈知道,自己的女儿喜欢一个职业不正当的人,会多难过。她不想他们难过。   “怎么了,不开心了吗?是因为工作太累了?”电话那边的妈妈声音柔和,“妈妈不是催你结婚成家,妈妈是想有个人陪在你身边,不需要家境多好、工作多好,但人一定要正直善良,遵纪守法……”   钟意低低“嗯”了一声,满腔的酸涩决堤。   妈妈对不起,我喜欢了不该喜欢的人。   我该怎么办啊……   漫天飞雪,路灯下飘飘洒洒。   钟意裹上围巾帽子下楼,看这一年的第一场雪。   身边的小孩子在笑,情侣在初雪中接吻。   不远处的市公安局大楼灯火通明,像永不熄灭的灯塔。   钟意拿出手机,心脏扑通扑通苦涩跳动。   她突然很想听听他的声音,电话拨出的每一秒都被掰碎无限拉长。   等她想要挂断时电话突然被接起,她的心脏跳到嗓子眼儿无法回落。   “顾清淮。”   那个瞬间,钟意无可救药地想,如果初雪是和你一起看的多好。   “嗯。”他的声音依旧冷淡。   距离上次那个电话,已经过去半个月,社交牛逼症如她,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半天,她委屈巴巴道:“你太高冷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要不我们挂电话?”   顾清淮看了眼时间,距离出发还有十五分钟。   他全副武装,防弹背心冷硬,兜里是刚从枪库领的枪。   他从市局大楼十七楼看出去,找家属院里那一栋那一格属于他的光,而后视线慢慢凝聚在一点。   楼下,站着一个裹得像雪人的小姑娘。   “阳台上的花还好吗。”他难得主动找话题。   钟意:“嗯!我浇水浇得可注意了呢!都长得可好啦!”   顾清淮清冷的声线有些软:“那狗狗呢。”   钟意更是得意:“胖了好几斤,再这样下去我要勒令它减肥啦!”   又沉默下来。   “钟意呢。”   “你呢?”   两人同时开口,顾清淮看到那个小小的人影,原地蹦蹦跶跶。   他说她名字的时候真好听,莫名有些说不出的温柔。   钟意倏然弯着眼睛笑起来,声音软软糯糯:“钟意也好得很!顾清淮呢?”   顾清淮轻轻“嗯”了一声。   钟意还想问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见过了。   她想起每年清远市除夕夜的冰灯和焰火,想要约他一起去看。   她又是紧张又是害羞,干涩开口:“除夕夜有烟花晚会,你可以……”   只是她话还没有说完,电话那边顾清淮便道:“要挂电话了。”   心底那些细小的期待还没冒尖,就遭遇强冷空气。   钟意乖巧道:“好,你早些回家,不要受伤。”   挂断电话之后,钟意才想起,自己忘了告诉他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她耷拉着小脑袋转身往家走,一队警车借夜色掩护开出市局大门。   -   时间过得飞快,除夕夜猝不及防来临。   钟意在医院吃了护士长带来的水饺,听小姑娘们笑眯眯说待会要和男朋友去看冰灯看烟花跨年。   她笑:“真好啊。”   小姑娘问:“一起去呀?”   钟意摇头:“我才不当电灯泡呢!”   钟意给爸妈弟弟电话拜年,裹紧羽绒服出医院大门。   她绕了好远的路,装作不经意经过德清街789号,又不经意走进去。   酒吧生意并不冷清,穿衬衫长裤的服务生问她:“你想喝点什么?”   钟意眼睛四处张望,闻声回过头。   服务生:“《铁窗泪》?”   钟意一愣紧接着脸就红了,干笑两声:“还记得呐?”   服务生:“记忆犹新。”   钟意摸摸鼻尖:“我来是想问问你,你知道顾清淮最近去哪儿了吗?”   服务生思考片刻,而后笑着开口:“我哪儿知道啊,我们就是个普通同事,怎么,你找他有事?”   钟意眼里的光黯淡下去,她笑笑:“没有,你忙吧,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啊,”服务生看她,“刚来就走吗?”   钟意抿唇:“约了人看焰火。”   那通电话,不知道顾清淮最后有没有听见她约他一起看焰火,也不知道,他即使听见了会不会去见她。   钟意想,自己难以决断的事情,就交给命运好了。   如果顾清淮今晚不会出现,她就在辞旧迎新夜,给她人生第一次喜欢画一个句点。   这一辈子那么长,她会像妈妈说的,找一个正直善良遵纪守法的男孩子。   这个世界上那么多人,她肯定能遇到更喜欢的,对不对?   钟意出门之后,“服务生”给那个桃花惹了一身的人发信息:“洲哥,你风流债欠下不少啊,刚才‘铁窗泪’来找你了。”   一队警车在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副驾驶的年轻警官侧脸冷峻到严肃,那微微向下的嘴角像是从不曾为谁笑过。   一个月来他们精心布控,零下十几度的冬天没有任何取暖设备潜伏毒贩身边,就在十几个小时之前,还在和武装贩毒团伙枪战。   现在收网,他才有时间,想一想那通来不及说完就挂断的电话。   最后她说,跨年夜的焰火。   江畔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小朋友骑在爸爸肩上,小姑娘依偎在男朋友怀里,白发苍苍的老爷爷替老奶奶系好围巾。   如果他在多好,她就不会羡慕他们任何一个人。   钟意脸埋进围巾,碎发被风吹起,柔软的发丝飞扬。   烟花在江对面升空,“砰砰砰”炸裂,漫天绚烂色彩,和江面的璀璨星河交相辉映。   漫天飞雪飘飘洒洒,只有她形单影只。   她在寒风中站着,鼻尖通红,手指麻木快要冻僵,却近乎固执地等待新年到来那一刻。   人群之中突然爆发一声惊呼,夜空烟花变成倒计时的数字形状,每一次变化,都稳稳踩在她心跳的频率上。   距离新年到来,就只剩下十秒。   焰火越是明亮,钟意眼里的光越是黯淡。   大概是老天爷也不让她再喜欢他,所以顾清淮没有出现。   所有人举高手臂,欢呼着、拥抱着、亲吻着,念出倒计时的数字。   所有人都在满心欢喜迎接新年,只有她在跟过去告别,眼前一幕幕全是他。   “十……”   初见,他和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要微信”。   他可真好看,她想,只可惜要不起。   “九……”   他不喜欢她,不让她住在他家,勒令找到房子就搬走。   她很开心,反正他赔三倍房租。   “八……”   她摔倒,额头满是包,他给她装了小夜灯,暖暖的破壳鸡蛋形状。   她蹲在那一片小夜灯中笑弯了眼睛。   “七……”   他告诉南博万,没有不喜欢你,和她一起,在我家好好住下吧。   她捂着小脸偷偷笑。   “六……”   他说,钟意医生,我来接你回家。   她看着他高高瘦瘦的背影,只想哭。   “五……”   他给她拍了好多照片,最后,暗戳戳祝她生日快乐。   “四……”   他从身后环过来教她射击,轻声问她:“小姑娘,告诉叔叔,喜欢哪个?”   “三……”   他们一起看了新年日出。   他故意输了投篮比赛,说“上来吧我背你”。   “二……”   他说“我会等你睡着”。   “一……”   顾清淮,新的一年,我不能再喜欢你啦。   钟意可怜兮兮小小一点儿,形单影只站在欢笑拥抱的人群中,明明她最喜欢过年最喜欢下雪最喜欢这一天,可是耳边的鞭炮声热热闹闹,她却只想哭。   视线模糊,眼睛湿润,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谁家小姑娘这么可怜,看焰火都没人一起。”   清清冷冷的声音,猝不及防压在耳边,清泉一般缓缓划过。   钟意抬头,刹那间喧嚣人群全部远去,只他一人清晰分明。   心脏开始跳动,血液开始回暖,她从掉眼泪的小姑娘变成迎接新年的小朋友。   顾清淮一身疲惫一身清寒一身伤,站在焰火尽头,清亮眼底漫天温柔月色。   “钟意医生,”他轻轻扬眉,声线冷而凝定,“我来赴约。” 第22章   “谁家小姑娘这么可怜,看焰火都没人一起。”   “钟意医生,我来赴约。”   钟意想笑给他看,她想说现在不可怜了,我等的人他来啦!可是鼻子却一点一点酸了。   江畔焰火冰灯璀璨星河交相辉映,就连空气都是热烈的欢闹的。   世界盛大梦幻如童话故事里的城堡,可这一切,远远比不上他一双眼睛。   烟火人间落在顾清淮清澈眼底,他瞳孔深处是星辰万里,是她的一整个宇宙。   钟意悄悄把湿润的眼睛擦干,冷风吹过刺痛干涩,惊讶欣喜、剧烈心动之后,是层层叠叠的委屈,丝线一样环绕在她的心脏,一层一层收紧。   怎么见不到他想哭,见到他更想哭了。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顾清淮破天荒的没有一身黑,他穿深蓝毛衣和水洗蓝牛仔裤,外面套了件宽宽大大的白色羽绒服,肤白貌美格外让人心动,像哪个大学走出来的水灵灵的校草,竟有些清冽的少年气。   钟意深吸口气,终于抿起嘴角露出这天晚上的第一个笑。   她眉眼甜甜弯起:“新年快乐,顾清淮。”   他低头看她,长长的睫毛有微微卷曲的弧度,落了雪,亮晶晶的。   “你睫毛跟眉毛,都有雪。”   她想也没想,想要伸出手帮他擦掉,手伸到半空才觉得这个动作已然超出房东和房客的范畴,毕竟,她喜欢人家,又不是人家喜欢他。   顾清淮垂眸,看她泛红的眼睛和鼻尖,看她落在半空中冻得通红的手,手撑膝盖弯下腰。   距离毫无防备拉近,她难得可以和那双漂亮眼睛平视,他漆黑的剑眉和浓密的眼睫,都近在咫尺。   喧闹声一瞬间远离,寒风一瞬间温柔,他的影子落在她的头顶,身上的味道铺天盖地。钟意闻到浅浅的医院的味道,可是那味道太淡,风一吹就散,随着他靠近,变成干干净净的洗衣液香气,阳光晒过,清冽极了。   烟花好像是从她脑海里炸开,要不然,怎么会震得她心尖发颤。   她看见顾清淮撩起眼皮看她,清亮眼底波光流转,很软的嘴唇轻轻抿起:“你来。”   他浅色瞳孔映着她,她轻轻抚过他锋利清晰的剑眉,雪在一瞬间化开,刺激着她的心尖。   她的手指下移,落在她最喜欢的那双眼睛,他乖巧驯顺垂下眼睫、鸦羽一般。   他看不见,她才敢肆无忌惮看他,看他冷白如玉的脸颊,浓密微弯的睫毛,看他鼻尖那颗浅淡的小痣,看他总是微微向下写着不高兴的嘴角。   忍不住想,什么样的女孩子才能和他在一起,心里又是酸涩又是甜。   她抚去他睫毛上的雪,触感比想象中还要柔软清晰,像是蝴蝶在指尖短暂停留又飞走。   顾清淮睁开眼睛,那个瞬间她的胃里有万只蝴蝶蹁跹。钟意想起《想爱就爱》中说的,“当我们爱上一个人,就会像有一百只蝴蝶在肚子里翩翩起舞。”   迎接新年的欢闹气氛到达顶峰后开始回落,人群尚且没有散开。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个人像她,自始至终形单影只。她就这样一个人,在这站了一个晚上,因为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的人。   顾清淮已经不知道多少个小时没有合眼。   武装贩毒团伙持枪拒捕,子弹擦着脸颊飞过,直到现在脑海似乎还有枪声回响。   可当他看到她,这个世界瞬间安静下来,他的心脏酸软。   钟意像个等到家长来接的小朋友,终于开心起来:“顾清淮,我们去挂祈福牌好不好?”   江畔有一整条长廊,挂满木质的祈福牌,用红绳系在一起,风一吹,木片碰撞发出悦耳声响。   顾清淮点头,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   钟意背对顾清淮。   元旦的愿望留给他,希望他不会受伤。   新年的愿望可不可以留给自己?   她叩开笔盖,落笔认真,一笔一划写:“钟意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写完这十个字,却紧张得好像把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说给他听。   顾清淮目光落在她柔软发顶,钟意把自己的小木牌反扣在掌心,像是捧着自己的滚烫真心。确定他不会看到,她仰起脸问:“你不写吗?”   顾清淮当然不相信这些小姑娘才会相信的东西:“不写。”   钟意瘪了瘪嘴角,以前她也不相信这些东西的,看电视的时候看到还会觉得幼稚且矫情。可是现在,她心底有了秘密,有了单单凭借努力并不能达成的心愿。   她把自己的祈福牌用红绳系好,挂到长廊高处,隐没在那么多人的心愿里,难以分辨。   江畔长廊灯光点点历史悠久,她和他走在其中,希望它没有尽头。   身边的小情侣挂好祈福的小木牌,拿出手机“咔嚓”“咔嚓”合影,合完影就抱在一起亲来亲去。   钟意小脸一红却没有转过头,长这么大,还不知道亲亲抱抱是什么感觉。   直到冷冷的声音从头顶落下:“你在看什么。”   钟意忽然想起自己在派出所有前科,她脸涨得通红:“我不是我没有!”   顾清淮懒得理她,一副清心寡欲的漂亮样子,任由她狡辩。   钟意脸颊的热度慢慢褪去,遇到他之后乱糟糟的脑袋也慢慢恢复清明。   太过难忘的新年,太想永远珍藏在心底,不管若干年后她和他会不会在一起。   她可不可以以新年为借口,也跟他合一张影?她和他身边,几乎所有人都在忙着留念。   虽然她对于他来说,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房客,还是不太讨喜老是给他添麻烦的那种。   “顾清淮。”   “嗯。”   钟意发现,在她认清自己喜欢他之后,她再也不能像之前坦然。   喊他名字的时候心里甜蜜酸涩,在他看过来时不受控制脸颊滚烫浑身僵硬。   她深吸口气,小小声问他:“我们可不可以也合一张影?”   虽然我们不是男女朋友,我喜欢你你也不喜欢我,但是这次可不可以答应我。   你可能不知道……我的初恋差一点就要无疾而终,你出现的时刻,我想要记在心底一辈子。   顾清淮低头,她握着手机的手冻得通红,关节却因为用力泛白。   她仰起脸看他,睫毛轻轻颤抖,目光清透、湿漉漉的,像警犬基地可怜兮兮的缉毒犬幼崽。   ——“咱们这群人,不能见光。”   ——“上报纸是‘某警官’,上电视是马赛克。”   ——“死了没有墓碑,还要担心毒贩打击报复。”   有和他的合影,对于她来说,百害而无一利。   对上那双小心翼翼期待着的眼睛,顾清淮轻声开口:“我不喜欢拍照。”   声音是冷的,语气却是温柔的、像是在哄一个随时会哭出来的小朋友。   他移开视线,看天边朗月星河万里,唯独不敢看她失落的眼睛。   钟意眼里的光黯淡一瞬,下一秒眉眼又甜甜弯起,她乖巧懂事地把手机放回兜里:“我就是随便一说,没关系的!”语气像是反过来安慰他。   顾清淮:“帮你拍一张。”   钟意眼睛一亮:“好!这次记得全部用美颜!我要漂漂亮亮的。”   她调好手机特效递给他,小雪人似的跑到硕大的冰灯面前,傻兮兮比了个剪刀手。   她脸上在笑,心里却在失落,对上顾清淮的镜头,嘴角努力翘起。   顾清淮关掉特效,镜头里的女孩笑眼弯弯。   鲜活生动,人如其名,是又长大一岁的钟意。   钟意:“好了没好了没!”   顾清淮:“嗯。”   她跑过来,她和她身边的空气都是暖的。   钟意满怀期待,看到手机里的照片,小圆脸瞬间垮成个驴脸。   顾清淮个子高,硬生生用俯视视角把她拍成短腿小矮子,身材比例特别惨烈。   这也就算了,她原谅他一个直男不会找角度,但是他不仅关了特效还把她拍得巨高清,跟个犯罪嫌疑人似的。   “不是说用美颜吗,还能漂亮一点点……”钟意不满,幽幽怨怨瞪顾清淮,眉毛纠结成波浪线,小声咕哝着,“直男审美,我跟你讲你这样是找不到女朋友的。”   钟意短发微微卷曲乖巧落在脸侧,脸埋进围巾。   双眼皮窄窄一道,瞳仁黑而大,眼睛圆润而眼尾上扬,像猫咪。   她本想说“你给我重新拍一张”。   可是对上顾清淮冷淡不带情绪的眼,只觉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小朋友。   直到从江畔离开,她瘪了瘪嘴角什么都没说,跟在顾清淮身后闷头往前走。   此时人群散去,热闹不复存在,也失去所有掩护。   钟意走一会就要跑几步,顾清淮高高瘦瘦步子也大,完全没有要等一等自己的自觉,甚至跟自己隔开好远的距离。生怕被人看到他和她认识一样。   顾清淮看不到身后人的表情,却能看到她的影子,耷拉着脑袋,步子放慢,像是在不高兴。   他拿出手机,调出拍照,另一只手微微抬高。   他在镜头里,看到自己的影子揉了钟意影子的脑袋。   你的合影里不能有我。   就只能拍一拍影子。   “帅哥,能加个微信吗?”   钟意抬头,见是一个黄毛女生把一个长发女生推到顾清淮面前,长发女生已经调出微信添加好友界面,眼睛刀子似的往顾清淮领口划。   就这么一会,桃花就粘到身上了?没看到他身后还有一个自己吗?这么明目张胆额吗?   顾清淮神色冷淡,钟意雄赳赳气昂昂走到他面前。   她有些不高兴,于是她也学着长发女生的样子调出“扫一扫”,昂着头声音脆生生:“帅哥,我也想加!”   几分赌气,几分认真,只有她知道,她攥着手机的掌心已经微微冒汗。   长发女生不高兴地看她一眼,黄毛女生不满嘀咕:“先来后到不懂吗?这人谁啊,真搞笑。”   钟意懒得理会她们,心道顾清淮你要是敢在陪我跨年的时候招揽生意你就完蛋了!我就不喜欢你了!   顾清淮刚才拍照手机还没收起来,垂眸对上钟意气鼓鼓的眼神。他细长白皙的手指赏心悦目,因为冷风关节泛粉,二维码递到她的手机下面。   先来的长发女生不开心了:“还有我呢!”   她自认身高气质打扮都在钟意之上,说着还挺了挺胸。   顾清淮手机已经放回兜里:“抱歉,她可以,你不行。”   “叮”的一声,二维码识别成功,页面跳转。   钟意眼睛一眨不眨,等着国家反诈中心APP下载下面跳转成功。   下一秒,她却瞪圆了眼睛,因为屏幕上是识别成功的“顾清淮”。   头像是微信原始的默认头像,连朋友圈都没开通,好像是个货真价实的“顾清淮”!   她整个人都被震撼到,还没回过神就已经被他碰了下后脑袋:“走了,回家。”   钟意呆呆抱着手机,因为太专心以至于走路撞到顾清淮后背。   顾清淮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钟意却冲着他笑出一口灿烂的小白牙:“我添加了!你快通过!”   她那样子特别没出息,像个被人塞了一捧小红花的幼儿园宝宝。   顾清淮无动于衷,她就伸出一根手指在他手臂戳戳戳,复读机似的:“快通过快通过!”   顾清淮无可奈何任由她这样那样,看她在好友通过的那一秒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   钟意美滋滋,又想起刚才顾清淮冷冷淡淡那一句:“抱歉,她可以,你不行。”   原来被偏心的感觉是这样的?   钟意走在顾清淮身后,忍不住原地蹦跶了好几下。   看着自己的影子,脑袋上的小呆毛一翘一翘,开心得要飞起。   -   回到家属院,小区小半的灯光还亮着,烟花明明暗暗,爆竹声不绝于耳。   钟意这才觉得,新的一年真的到来了,这才终于有迎接新年的心情。   顾清淮:“困吗。”   钟意摇头:“不困!我在家都守岁的!”   她的眼睛亮晶晶,看来说的是真的。   顾清淮打开后备箱,抱出一个箱子:“我们去天台。”   钟意迷茫眨眼:“嗯?”   天台风大,夜空触手可及,烟花尽收眼底。   钟意忍不住想,江畔的焰火要比此时盛大一百倍,可惜他们不是一起看到。   她想着想着,脑袋上压下柔软温暖的重量。   她不明所以,把自己的小脑袋扒拉出来,视野重新恢复光明。   顾清淮的羽绒服扔给了自己,身上只有一件深蓝色毛衣,半蹲在地上,鼓捣一堆东西。   钟意脑袋上冒出个小问号。   顾清淮看她冻得通红的小脸:“穿着。”   钟意:“你不冷吗?”   顾清淮:“我怕你感冒传染我。”   钟意抿了抿嘴巴,又有些想笑。   好好关心人的话不会说吗?非这样,傲娇大狗狗!   她没矫情,也没再跟他客气,顾清淮的外套有他身上的味道,还有他的体温。   他的短款羽绒服,她穿着能盖到腿,袖子更长,可是真的很暖和,甚至想去买个同款。   钟意把自己捯饬好,这才去看顾清淮在干嘛。   他把箱子里的烟花拿出来,白皙修长的手指间是打火机。   钟意呆呆的回不过神:“我不是今天看焰火了吗?”   顾清淮看向穿着他外套的她。   是去看了,她一个人,江畔成千上万的人里,找不出一个比她更可怜的。   他低头去点烟花,在点燃的那一秒大步退开走到钟意身边,钟意脸颊闪过一阵风。   烟花升上夜空,和星辰朗月比肩,猝不及防炸开,声响轰然,她不受控制哆嗦了下。   下一秒,顾清淮羽绒服的帽子盖到了她的脑袋上。   她刚要抬头说一句“谢谢”,他修长干净的手指已经隔着帽子捂住她的耳朵。   这才是她理想中的新年,这才是她想看的烟花,那个瞬间钟意突然有落泪冲动。   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她只能看到夜空明亮烟花烂漫,身侧还有一个顾清淮。   深蓝毛衣衬得他像月光下的海,又或者遥不可及的雪山,每道线条都干干净净让人心动。   闷闷的的声音从胸口位置传来,是她的心跳,脸颊热度滚烫,像蒸锅里的糯米团。   她心动得天崩地裂,难以控制过快的心跳,仰起脸看向他。   从他微微向下的嘴角,到挺直鼻梁那一点小痣,再到一双清澈如湖水的眼睛,浸过冰一样的冷淡明亮,而此时映着漫天焰火,波光流转。   一切声响都被心跳声掩盖,她看见他漂亮的嘴唇动了动,她读出他的唇语:   “补你一场错过的烟花。”   “钟意,新年快乐。”   -   新年第一天,凌晨两点,钟意在她的小床上滚了几百圈,已经快要把自己滚晕掉。   她的做梦素材又增加了,变成说“钟意医生,我来赴约”的顾清淮,变成说“她可以,你不行”的顾清淮,变成那个因为她被吓到捂住她的耳朵、为她重新放了一场烟花的顾清淮。   甚至因为晚上近距离看过情侣接吻,小脑袋不受控制要把男女主的脸换成她和顾清淮的脸……顾清淮的嘴唇软软的还漂亮,亲起来……   停!停停停!钟意你的思想越来越危险了!   你这样,跟【纯情小老弟】身边那个馋他身子的小姑娘有什么区别!   钟意深吸口气,平复呼吸,赶走脑袋里所有不该有的念头。   她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唯一的遗憾,是没有一张合影。   忍不住又打开手机,看顾清淮把她拍成小矮人的那张照片。   这个瞬间,她突然想起,她现在已经有他微信了!   顾清淮洗完澡,才想起药箱在客厅,起身去拿。   钟意听见对门开门关门的声音,看来顾清淮现在也还没睡!   她裹着小被子坐起来,把自己的照片做成表情包,旁边加了一行字:“被你丑得睡不着。”   做好之后添加表情包,她戳开顾清淮的对话框,看着他的名字,就好像面对面看到他人。   表情包发出去的瞬间,心跳都跟着重了好几拍,而后她又发了好几个生气的表情。   对话框上方,显示他正在回复自己的消息。   钟意不倒翁似的歪倒在小床上,下巴抵着枕头,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小卷发,已经笑得收不住。   【顾清淮:真生气了?】   那语气莫名有些乖,让人心软。   其实都是假的,她是开心得睡不着。   钟意不忍心再假装生气,正想着回些什么的时候,他的信息已经先过来。   【顾清淮:关特效,是因为你已经够漂亮。】   是回应当时她说的,这次记得全部用美颜,我要漂漂亮亮的。   我已经够漂亮?!   顾清淮夸我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钟意来来回回把那句话读了十遍,兴奋得能原地起立表演一万个托马斯回旋。   她一个不小心从床上滚下去,又揉揉脑袋爬起来,笑成小傻子。   对门的顾清淮,刚给伤口抹好药膏。   他们的情报出现偏差,行动前以为是三四个毒贩,等人冲进去,才发现是一屋子。   不光如此,毒贩有刀有枪,全是穷凶极恶的亡命徒。   顾清淮洗完澡之后没穿上衣,浅灰运动裤松垮,往上那截收紧的侧腰清晰凌厉,腹肌肌理分明线条禁欲恰到好处,他的肩背平直宽阔,却依旧是清瘦的干净的,依稀有些少年时的样子。   他的手臂腹部乃至后背都是狰狞红痕,落在冷白皮上触目惊心。   旧伤来不及长好,就又落上新伤。   手机没有信息,他嘴唇轻轻抿起,眉眼低垂莫名有些无辜,像个少年。   她是不是真的生气了。   不敢合影,不敢走太近,怕万一。   一整个晚上,她都追不上自己,却还对着自己笑。   钟意傻笑够了,这才想起应该告诉顾清淮,自己没有生气。   而就在她编辑消息时,顾清淮发过来一张照片。   钟意点开,放大,好半天没反应过来是什么。   可等她反应过来是什么时,眼睛无可救药热起来。   一整个晚上,被她刻意忽略的委屈瞬间找到了出口。   那是两人第一张“合影”。   照片里,是他和她的影子。   他们隔得很远,影子却亲昵依偎在一起。   照片里的顾清淮,影子轻轻抬手,安抚小朋友一样,揉了她的脑袋。 第23章   手机屏幕上的照片晕染变形,钟意手背蹭过眼睛,才发现自己掉眼泪了。   冬夜不再静谧,气温陡然回升,樱花沉甸甸绽满枯枝,这个世界被焰火一瞬间点亮。   哪有人第一张合影是两个影子的呀?   可是,她还是觉得喜欢得要命怎么办……   他是什么时候拍的。   是在发现自己不高兴之后吗?   所以……他现在是不是在哄她开心?!   钟意嘴角有了轻轻弯起的弧度。   她看着那张照片,看他修长漂亮的手指落在她脑袋上,在心里默默许下她的新年愿望。   她希望顾清淮迷途知返,她希望她和他会有可能。   钟意无声笑起来,一夜无梦,睡得香甜。   翌日清早,闹钟一响,她就精神抖擞起了床。   因为她要回老家,迫不及待想要赶最早的一班车。   起床时,顾清淮已经不见人影,但她的电饭煲里有正在保温的南瓜粥,南博万的小饭盆里有他倒好的狗粮。   大美人怎么温柔可爱成这样!   如果他是她一个人的就更好了!   钟意嘴巴里鼓鼓囊囊吃得美滋滋,顺便给顾清淮发了条微信:【我今明两天回老家!南博万麻烦你啦!】   信息发出去的那一秒,她的小心脏缩紧了下。   可是,顾清淮没有回。   早饭后,钟意依依不舍和狗狗道别:“好想把你带回家哦,明天见。”   双肩包背在身前,她坐上回老家的大巴车。   从市里上高速到城郊,视野里从高楼大厦变成冬天的荒山枯树。   心脏却是热乎乎的,钟意迫不及待想要投入家的怀抱。   饭点,她在燕城下车,寒风刺骨,呼吸都是可见的白色。   她理理围巾戴上手套,一抬头就看到一个剪寸头的混小子双手抄兜冷冷酷酷看着她。   混小子已经比她高一头多,走到她面前默不吭声拎过她的双肩包,连句话都不说。   小屁孩如今长大了就知道耍帅,钟意不跟他一般见识。   钟意:“哪天放假的?”   南野:“年前。”   钟意:“放多久?”   南野:“正月十六开学。”   钟意羡慕道:“还是上学好,你姐我明天就要回去。”   推开家门,妈妈牌饭菜香气扑面而来。   钟意“嗷呜”一嗓子:“爸!妈!我回来啦!”   亲爸端着酱肘子从厨房迎出来,亲妈从亲爸身后探出个脑袋:“快洗手吃饭!怎么瘦了?”   南野冷笑:“这还瘦呢。”   “桌上那些零食,看到没?”钟意妈笑道,“都是你弟去买的。”   钟意倒背着小手走过去,酸奶粽子桂花糕黄豆粉糍粑……全部都是她喜欢吃的,她笑眯眯弯起眼睛,在亲弟脑袋上rua了一把。   南野拍开她的手,嫌弃道:“能有点出息吗?”   钟意有些想笑,南野打小这样。   傲娇鬼,真是跟顾清淮有一拼。   钟意夹了一块肉放到亲弟碗里:“吃吧,未来的人民警察。”   南野低头扒饭,钟意问:“明年毕业回来吗?”   南野:“我要去清远市局。”   钟意拍拍他肩:“小伙子,贼有志气。”   南野:“我师兄在禁毒支队,我要去见我偶像。”   钟意爸紧张了:“你要去缉毒?缉毒多危险啊,毒贩子都不要命的!”   钟意从碗里仰起个小脸笑:“缉毒警多伟大多帅啊!姐姐支持你!”   钟意妈悠悠接了句:“南野,你要是去了,给你姐找男朋友的艰巨任务就交给你了。”   钟意爸一听,看着钟意道:“我觉得你那个小网友就不错,没有人家你能考到985读医吗?”   钟意吃饭的速度慢下来,嘴里的肘子都没了味道。   以前过年回家爸妈也会这样打趣,那个时候她嬉皮笑脸,丝毫不往心里去,还能在看春晚的时候开玩笑:“爸,你看那唱歌的小男生帅吧?那就是你未来女婿!”   可是现在,她心里终于有喜欢的人,却不能大大方方告诉爸妈弟弟。   如果告诉他们,他们肯定会失望会伤心更会担心她。   钟意筷子攥在手里,却半天没吃到嘴里一口菜。   见她表情不对,钟意爸妈弟弟三人交换眼神。   “找不到也没关系,爸爸养你,爸爸养不起还有你弟弟呢,他马上就参加工作了。”   “就是,也不是说女孩子一定要结婚生孩子呀,自己一个人过开心也行!谁敢说我闺女闲话,妈妈第一个不乐意!”   南野看她一眼,懒懒散散撂下一句:“你还有个弟弟,你怕什么。”   爸妈弟弟的体谅和纵容,让她更加难过。她对家人从未有过半分隐瞒,以至于那份喜欢像根刺,横亘在他们中间,稍一靠近就是难言刺痛。   想到什么,钟意低声问了句:“南野,你们上学手机管理严格吗?”   她平时工作忙,南野又是个男孩子,电话半个月或者一个月打一个。   南野:“警校有严格的手机使用规范。”   钟意轻轻“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饭后,阳光暖融融照在身上,钟意打了个呵欠,困意来袭。   钟意妈从阳台上把她的小花被子抱进来:“累了吧,去睡会。”   昨天熬到凌晨两三点,今早为了赶车又起了个大早。   钟意抱着被子回到房间,躺在家里的小床上,鼻尖都是阳光和妈妈身上的味道。   妈妈在她床边坐下来,声线柔和:“告诉妈妈,是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了吗?”   钟意摇摇头,看着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的白发,蓦地有些想哭。   “没有,妈妈,我想睡一会。”   钟意妈摸摸她的小脸:“好好睡吧,晚饭妈妈叫你。”   她看着妈妈带上门,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   妈妈脸上,有“女儿长大了不和我说心里话”的失落。   妈妈是什么时候有白头发、有那么多皱纹的呢?自己怎么都不知道。   明明上学的时候她站在校门口接自己,所有人都羡慕她有个好年轻好漂亮的妈妈。   钟意把脸往被子里埋,眼睛酸涩。   想告诉妈妈,我喜欢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我又开心又难过,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原本过年的时候我最开心了,可是现在,爸爸做的酱肘子吃到嘴里都索然无味。   我脑袋里全是他,怎么办啊……   她告诉顾清淮自己回家的信息,他没有回。   可能他看到了没有回复的习惯,可能自己有没有回家跟他没有关系,可能自己回家他终于可以清净现在心情很好。   钟意深吸口气,慢慢呼出去。   她戳开企鹅图标,给【纯情小老弟】发了一句“新年快乐”。   这是每年惯例,即使是在他们几乎断联的很多年里,这样的例行祝福也从不会少。   她放下手机准备睡午觉,可想起什么,又问了他一句:【后来,你去了哪所大学?】   这个问题,是替十六岁的钟意问的。   -   大年初一,大街小巷热闹非凡,灯笼高高挂起,走亲访友脚步不停,一片热闹祥和。   市局禁毒支队加餐,每个人泡上泡面之后,就眼巴巴盯着他们队长。   队长无语,拎着袋子分火腿肠,看着自己手底下的队员,像是警犬训导员看着那一群缉毒犬。   “过年就是不一样!”   “队长,我要鸡肉肠!”   “队长,下次咱能买纯肉不含淀粉的吗?”   顾清淮一身黑衣俊脸清冷如常:“队长,我要玉米肠。”   队长从塑料袋里给他扒拉出一根:“就你小子嘴刁。”   顾清淮薄唇轻抿:“我还想要一根,谢谢。”   队长没好气给他抓了一把扔桌上。   心道,什么玩意儿啊,怎么怪可爱的。   电话响起,所有人心一提,嘴里的泡面瞬间不香了。   队长接完电话神色一凛:“来任务了,回来再吃吧。”   据线报,有一批毒品要运入市内,他们必须拦截毒贩车辆将毒贩一举拿下。   夜幕降临,警车拦截设卡,亡命徒铤而走险妄图逃走,钢铁巨兽碰撞在一起发出刺耳声响。   毒贩的车不要命似的撞上来,顾清淮冷脸骂了句脏话拉栓上膛鸣枪示警。   贩毒量刑重,毒贩直接开枪和警方对射,枪声瞬间盖过时有时无的鞭炮声。   那是太平盛世完全无法想象的场景,若非亲眼看到一定以为这只是电视里的画面。   你不会相信当你和心上人手牵手走在太阳下,还有一群人虽然不能见光却为你挡开所有黑暗;   你不会相信当你和家人团聚热热闹闹吃起年夜饭,还有一群人端着泡面一声令下就要冲到危险最前沿;   你不会相信在这喜气洋洋的大年初一,还有一群人枪林弹雨生死一线和毒贩枪战。   当任务结束,泡面早已冷却,顾清淮随手收拾干净丢向垃圾桶。   他身上的防弹背心还没有拆,荷枪实弹全副武装,毫无新年的烟火气。   拿出手机看时间,才看到钟意的微信,他紧绷的神经慢慢松懈下来。   钟意一觉昏昏沉沉睡到晚上,一家人谁也没忍心吵醒她。   直到手机震动,屏幕上显示——顾清淮发来一条信息。   她迷迷瞪瞪,身体却先于意识作出反应,手指着急忙慌去解锁。   【顾清淮:好。】   钟意弯起的嘴角又慢慢瘪了下去,这么高冷的吗,都不能多说几个字?   下一秒,企鹅图标也冒出来。   【纯情小老弟:新年快乐。】   这俩是商量好的吗?   要消失都消失要出现都出现。   钟意下巴轻轻抵在膝盖上,等他回复她的问题——你后来去了哪所大学?   【纯情小老弟:警校。】   钟意脑袋空白一瞬,状似不经意提起往事:【那个时候,你总是隔很久才回我消息。】   【纯情小老弟:学校会管手机。】   心脏钝钝地跳着,恍惚之间像是回到大学等不到他信息的时刻。   她满心欢喜和他分享所见所闻,信息隔十几个小时再回过来,最初的心情已经荡然无存。   所以大学时,他不是不理自己,是看到就给自己回了信息,只不过那个时候的自己不知道。   她从没想过他会读警校,因为以他的成绩可以去最好的学校选任何专业。   高考结束的暑假,自己约他失败之后,就赌气一般没有问他任何关于大学的事情。   更别提,他也没有问她,不管是报志愿的时候还是开学的时候,其实她一直在等。   钟意突然就释然了。   已经过去这么久,当年的纠结忐忑早就云淡风轻。   她像是任由什么从手里划走却没有抓住。或许,本可以抓一抓试试的。   只不过现在都不再重要。   他遇到一个想要哄她开心的女孩子。   她也遇到一个能让她开心也能让她难过的顾清淮。   想到顾清淮,钟意跟小老弟道别,又切回微信。   看着他的名字,总是开心大于难过,她的眼睛又微微弯下来。   【钟意:你在干嘛?我都到家啦!】   她忍不住想象他现在的样子,或许是深蓝毛衣或许是白色短袖,南博万或许会乖巧窝在他的怀里,等他又白又细的手指落在脑袋上给它顺毛。   钟意想着想着,嘴角笑意加深,却在看清他消息的瞬间,僵住。   【顾清淮:聊天。】   顾清淮跟自己说话,都冷冷淡淡掉冰渣,这样的人也能跟人聊天?   该不会是……钟意嘴巴紧紧抿起来,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屏幕,试探着问他。   【钟意:男的女的?】   【顾清淮:女孩子。】   女孩子……不知道为什么,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好像格外温柔。   钟意心里开始不受控制泛酸,像是被人挤开一个柠檬,汁水蔓延盖过心脏。   顾清淮没有再说话,她破罐子破摔,心情跌至谷底。   【钟意:是你的小初恋吗?】   【钟意:你喜欢她?】   大年初一,从市局十七楼看出去,一格一格的暖色灯光星星点点。   像是夜晚的千户苗寨,是他再也回不去也不可能回去的家。   他想起祖国西南的那片土地,想起钟灵毓秀的山水,想起怎么走也走不完的山路。   想起自己充满血腥气的少年时代,想起自己一无所有前途未卜的十六七岁。   想起那个总是叽叽喳喳、一道题需要讲十遍才能听明白的女孩子。   她改签名,金榜题名,就见面吧。   他回复她,我没时间,我要打工。   他不敢问她大学去哪,怕无法克制去找她的冲动。   他不过是个大山里走出来的穷小子,活过今天不知道明天在哪。   他被毒贩痛恨,除去判了死刑的还有若干年后终将出狱的,何必祸害人家姑娘。   可她还是来了。   不给自己发信息,却把登机机票、游山玩水的照片全部发出来。   直到最后,她说我要走了,你真不够意思,还带了特产给你呢!   他才明白,那些照片都是发给他看的。   每天发照片,不过是在告诉他她在哪又要去哪,只要他想找,总能找到。   那里的天空和云层都低,压在头顶,触手可及。   他远远在机场看了她一眼,那个站在医生叔叔身边的小姑娘,背对着他,个子很小,手舞足蹈和爸爸妈妈说些什么。   十六岁的顾清淮,衣服洗得发白,干净清澈像深山里不见阳光的绿植。   如果他没有带着一身伤,如果他没有如此落魄,他会走上前告诉她:   你好,我是顾清淮,警校大一新生。   机场广播响起。   她登机,他攥紧手指。   他转身,她猛然回头。   再往后,他再走她走过的山水,好像每一帧画面都有她。   而她应该坦荡无畏走在阳光下,不应该和他这样的人在一起。   月光浅薄一层,温温柔柔抚过顾清淮眉眼,像母亲生前的目光。   顾清淮垂眸,回钟意:【喜欢过。】   ——是你的小初恋吗?你喜欢她?   ——喜欢过。 第24章   【喜欢过。】   喜欢过?   喜欢过!   她就是随口那么一问,顾清淮竟然就毫不犹豫承认了。   他给她的温柔吝啬得要命,对那个女生的喜欢却坦坦荡荡。   钟意像个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   能被这么一个冰山美人喜欢的女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呀?   顾清淮不喜欢自己,那他喜欢的女孩子,肯定跟自己完全相反。   肯定很温柔很漂亮很可爱,长发飘飘穿浅色长裙,是他一辈子的白月光。   肯定不能像自己,麻烦又聒噪,整天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小卷毛,净给他添麻烦。   是多大的时候喜欢的?   会是最让人无法难忘的学生时代、最让人嫉妒的十六七岁吗?   那个时候的顾清淮又是什么样子?   她好想在那个时候认识他。   如果她认识他,一定劝他好好学习好好长大。   不要因为任何事情分心,不要强迫自己做任何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门被敲了三声,南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钟意,吃饭。”   钟意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心一路下坠,最后换上轻快的语气:“来啦!”   她拉开卧室的门,南野斜斜倚着墙看过来:“说说。”审讯犯人的语气。   读警校的半大小子,已经比她高出一头多,不笑的时候冷冷酷酷,好像已经从弟弟长成哥哥。   钟意弯着眼睛:“说什么?”   南野打量她神色:“你不开心。”   到底是打小一起长大的亲姐弟,他们总是打打闹闹吵起来谁也不让着谁,但是默契同样与生俱来,钟意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南野就能看出她心情好坏。   钟意爱笑爱闹,就连他高三刷题的寒假,她都能在他旁边讲单口相声,要不是亲妈给她捏着耳朵拎出去,她能讲到天亮。   而就是这样一个似乎永远不知道稳重永远都长不大的钟意,这次回家话少得可怕,你跟她说什么她都眼睛微微弯跟你温温柔柔笑,大概只有她自己不知道,那笑有多牵强。   钟意心里有一块角落不停泛酸,她低着头小小声说话,不敢看南野的眼睛:“没有。”   南野双手抱胸:“是不是有男生欺负你?”   钟意笑起来,安全感瞬间爆棚,问他:“如果是,怎样?”   “揍他,”南野冷笑,“所以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钟意瞬间语塞。   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除了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没有爸妈穷苦长大,知道他有好几份工作、其中一份在酒吧,其余一无所知。   但是不管他是什么人,都不能揍,她会心疼,而且顾清淮一直对她很好。   他受伤她都想哭,明明她每天要面对很多病人,他的伤算是最轻的那种。   钟意声音很小,近乎是自言自语:“南野,你说什么工作会经常受伤?”   上次她帮顾清淮清创缝合,顾清淮的手臂上有深浅不一的暗色沉淀,新伤旧伤层层叠叠狰狞可怖。除了手臂,她不知道他身上还有没有,但是直觉有,而且很多。   她哭,不是因为缝合清创,而是因为他身上的伤太多太多了……她无法想象他到底经历过什么又会经历什么,她只是觉得,真的好疼啊……   南野:“你指哪种伤?”   钟意:“刀伤?又或者是某种利器?把皮肉都刮烂了。”   南野散漫道:“要么军人警察,要么地痞流氓。”   顾清淮住公安局家属院,顾清淮和派出所民警很熟悉。   他的作息很奇怪,很少见人,失联是常态,见到的时候必定一身疲惫甚至胡子拉碴。   可是他又确确实实在酒吧上班,她亲耳听到酒吧老板说:“他超贵,你买不起,赶紧爬。”   早在一开始租房子,赵晚秋说给她介绍家属院的房子。   她问她,房子在家属院,您学生是警察吗?   赵晚秋说,不是警察,就是个干体力活的。   她没有必要骗她,如果是警察,警察多光荣,干嘛藏着掖着呢?   最后,钟意什么都没说,笑着和家人吃完新年的团圆饭。   睡前,她走到玄关,悄悄往爸妈还有弟弟的外套口袋放了厚厚的红包。   钟意家本来就是个普通工薪阶层,后来外婆生病花完了爸妈攒下的所有积蓄,大房子换小房子、贷款至今没有还完。   所以钟意一直很乖很懂事,爸爸说去游乐场,她会说让弟弟去,最后姐弟俩都不去,一起抱着雪糕在家看电视。   好在现在,她长大了,参加工作了,能赚钱了。   第二天下午,钟意坐上返回市里的大巴车,爸妈弟弟站在车窗外,一直看着她。   她突然就不想走了,还有些想哭,她想永远窝在爸爸妈妈身边和南野互怼,哪儿都不去。   她觉得自己很不懂事,开开心心的新年,她都没有和他们好好聊天,还让他们担心自己。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真的不可以了。   钟意,你迷途知返好不好?   她拉开车窗,鼻音很重:“外面冷,你们快回家吧。”   汽车缓缓发动,妈妈回头看过来,钟意眼睛慢慢热了。   等她打开双肩包找纸巾,才发现包里全是爸爸妈妈放的好吃的,满满当当。   而在这上面,还有一个更厚的红包,上面写着:姐,我不要你的钱,自己去买裙子。   钟意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   暮色四合,钟意到公安局家属院之后,给爸妈弟弟报了平安。   年为尚且浓郁,只不过她从家里的小孩子又变回单打独斗的大人。   她站在楼下,仰头看向701的那一格窗户,忍不住想,顾清淮在家吗?   脚步不由自主轻快起来,心里像揣着一只小鹿,正在扑通扑通,胸口情绪满溢。   她明知道这样不对,却依旧不能克制想要见他的冲动,她似乎变成一只蝴蝶要飞到他身边。   她像是沾了什么让人上瘾的东西,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中毒一样。   这个想法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那颗雀跃的小心脏瞬间冷静下来。   输入密码,开门瞬间,钟意轻声开口:“我回来啦!”   没有任何烟火气,回应她的只有扑过来的南博万,仰着小脑袋好像在说:你终于回来辣!   钟意包都来不及放下,把狗狗抱在怀里,下一秒手机响起。   是德清街派出所民警,王杨。   【王杨:新年快乐!】   看起来像是群发,但是这个时间点有些奇怪。   钟意回:【新年快乐!】   【王杨:你是南野的姐姐?我和南野一个学校,算起来是师兄弟呢!】   所以,南野说的那个很厉害的师兄、是王杨?   钟意笑着给人回:【好巧,刚听他提过你,崇拜得不得了。】   【王杨:他崇拜我?能让他崇拜的倒是有个人,但肯定不是我!】   【王杨:南野今天特意跟我打招呼,你以后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找我!不要不好意思!】   钟意把南博万放下,自己坐到沙发,倒了一杯热水暖手。   可是好久,指尖都不能回温。   她的心又开始跳,是难以明说的心慌。   拿起手机,又放下,最后又拿起来,掌心微微冒汗。   【钟意:王警官,我有个问题想跟你聊聊,但是在微信上可能说不太清楚。】   【钟意:你在派出所吗?如果你时间方便,我过去一趟。】   【王杨:我在这值班呢,方便,你过来吧!】   钟意走到家门口,小夜灯似乎有感应,温温暖暖亮起来。   那个瞬间,她的心突然就软了。   等她从派出所回来,这栋房子她就不能住了吧?   猝不及防地,她听见“叮”的一声,是电饭煲跳到保温。   钟意走到厨房,电饭煲呼哧呼哧冒着热气,像是在说欢迎回家。   钟意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王杨,我今天有事,我不去了,改天再约你!】   按不下发送,又删掉,钟意耷拉着脑袋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能这次派出所她去了,她跟顾清淮也就可以结束了。   她可能天生命里没有姻缘,两段暗恋都是可怜兮兮无疾而终。   第一段没来及萌芽就被冷水浇灭,第二段直接在错误的人身上萌了芽。   钟意脸埋进围巾,顶着冷风往派出所的方向走去,鼻腔酸涩。   -   新年家家户户人口聚集,往来人群鱼龙混杂。   当所有人开开心心过大年,还有一群人神经紧绷枕戈待旦,默默守护一方安宁。   市局禁毒支队联合基层派出所,通过污水检测等技术手段,进一步排查社区内是否有吸毒人员。   王杨跟钟意约好时间,转头就见黑色越野车开到院里。   看清那人是谁,王杨的眼睛瞬间亮了,他手机往兜里一踹,跟警犬见到训导员一样热情扑了上去:“师兄!新年好!”   顾清淮“嗯”了一声。   年轻警官神情冷淡眉目清绝,似乎什么都不会收进那双眼睛   市局禁毒支队在不久前的军警联合扫毒行动中表现突出,各大媒体争相报道,镜头里的他们只是面目模糊的马赛克。但是王杨觉得自己的师兄不能更酷,大学的时候,他最喜欢从教过顾清淮的教授嘴里听关于他的事。   想到什么,王杨问:“师兄,你们在酒吧蹲点的时候,有没有发现那种交易?”   顾清淮:“哪种?”   王杨:“就是治安大队扫黄扫的那种。”   顾清淮:“没有。怎么?”   王杨:“你记得上次来的那个小姑娘吗?叫钟意。”   说到钟意,顾清淮抬眼:“她,又?”   王杨:“没有没有,这次不是不健康网站。她之前含含糊糊跟我提过一些事,好像她身边有人从事违法职业,当然这是我猜的。”   顾清淮眸光沉沉。   她身边的人,除了医生,就是他。   “我去办公室。”他淡声交代,和王杨错身而过。   钟意走到派出所门口,手脚冰凉,脸色也不好。   原本,在跨年夜那天晚上,她允许自己继续喜欢他。   可是回了一趟家,想法慢慢改变,她不能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因为会让爸爸妈妈,甚至是比她小的弟弟担心,伤害自己何尝不是伤害他们。   钟意到时,王杨手里正端着一碗泡面,看到她呛了一下:“等我一会!抱歉!”   她摇摇头:“是我打扰你工作了,你慢慢吃,这是晚饭吗?”   王杨擦干净嘴角,把泡面收拾干净:“午饭。”   钟意抿唇:“你们警察真不容易。”   “我们还好,干缉毒的才不容易,比电视上演的危险得多,”王杨一笑,特阳光,“你这次来是有什么事吗?”   顾清淮从三楼走到一楼,路过某间没关门的办公室。   钟意像上次一样,乖巧驯顺像个小学生,坐在王杨的对面。   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就是我一个室友,他在德清街酒吧工作,可能从事某种职业。”   空气静得落针可闻,走廊上的顾清淮停住脚步,钟意对面的王杨脸色一变。   开了个头,后面的话就顺溜多了,钟意继续道:“我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有个女人问他,‘你长这么好看,一晚上三万够不够’,然后酒吧老板说,‘他超贵,你买不起,给爷爬’。”   钟意略一停顿,因为对面的王杨显然已经被惊掉下巴,她皱着小脸面色凝重,朝着他一点头、表示这是真的:“是不是很颠覆三观?我之前也不相信自己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顾清淮研究生刚毕业那会,就在德清街派出所实习,根正苗红唇红齿白的漂亮警官,一来辖区民众就虎视眈眈。   那段时间派出所喜气洋洋每天门口一群大妈小姑娘蹲点,大妈是想给顾清淮介绍自家闺女,小姑娘是想给顾清淮介绍自己。   除了人民群众,系统内部也纷纷下手,领导想让他给自己当姑爷,警花想让他给自己当老公……无一例外,一个没成。   王杨心想,看来传说都是真的,这去蹲点都能碰到不长眼的傻子想睡他。   更傻的那位,好像在自己面前端坐着,一脸拯救失足少年的痛心疾首,小脸都皱成了包子。   王杨给钟意倒了杯热水,很是怜悯地看她一眼。   钟意乖乖巧巧一小团,抱着杯子暖手:“谢谢。”   她回忆起遇到顾清淮之后的点点滴滴,声线饱满满是故事:“后来,我不小心租了他的房子。”   王杨试探着提醒她:“房子在哪?”   你就没发现他的房子地理位置有些特殊?   钟意:“公安局家属院,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王杨嘴角抽搐,小姑娘这脑回路真是跟正常人接不上线。   但是缉毒警察这个身份,他也不方便随口说出去,毕竟酒吧蹲点这事,只有系统内部知情。   一旦透露前功尽弃,这个责任谁都担不起。   他察言观色委婉道:“可能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呢?”   钟意心说,我也希望是个误会啊,没有人比我更希望这是个误会。   你知道我每天忙着上头下头有多辛苦吗?说起来都是泪!   她皱着小眉毛开口,每回忆起在一起的画面,心就痛得滴血:“我确实没有明确证据……但是之前,我跟他说,你不准把人领回来。”   王杨刚喝到嘴里的水差点没喷钟意一脸,小姑娘Big胆!竟然敢这样说他师兄!   他瞳孔地震,问钟意:“那他怎么说?”   钟意瘪了瘪嘴角,难受得快要哭了:“他说,他们都上.门.服.务。”   王杨心说这个说法确实也没错,他们都是荷枪实弹去毒贩窝点抓,然后手铐一铐扭送市局。   忆起往昔,钟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肝肠寸断:“然后他就天天去服务天天不着家,有一次还被扫黄了……那次我租房子,刚好碰见,你不也说过吗?‘我们是扫黄认识哒!’”   王杨感觉自己需要一个心脏起搏器,跟人不一个频道聊天原来这么痛苦的吗?   再者,扫黄,扫黄的人和被扫黄的人完全不是一个物种啊!   他师兄是去缉毒的啊啊啊!王杨想要仰天长啸。   而话题中心的那位哥,清瘦挺拔站在走廊,一身黑衣冷淡肃穆至极。   那目光平静冷淡,自始至终清澈眼底没有任何波澜,就这样落在钟意身上。   钟意背对着他,乱糟糟的小卷发在脑后抓了了个小揪揪,扎着花里胡哨的小黄鸭发绳。   她手抱着杯子,脚踩在椅子下方的横杠上,语气里满满的不忍和拯救失足少年的痛心。   钟意想起什么说什么,期间还不忘抬眼看向自己对面的年轻警察,和他进行眼神交流。   王杨整个人像是经历了一场特大地震,思维混乱表情空白呆呆看着她。   一时之间,竟看不出他俩到底哪个聪明一些。   钟意:“你们不是挺熟的吗?你不知道啊?”   王杨摸摸鼻尖:“确实不太知道呢。”   钟意:“那你现在知道了,我甚至都把你发给我的《清远市扫黄纪实》给他看了,你知道吗?他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已经彻底不对劲了,他甚至有些小得意地跟我说,这纪录片里有他……当时我眼前一黑,差点从沙发上掉下去……”   王杨忍不住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再想想自己那个暴脾气、能把缉毒犬吓得一哆嗦的冷酷师兄,委婉道:“你没被他从窗户扔出去就挺福大命大了,真的。”   “但他的口头禅是,给你把头拧掉,”钟意眼巴巴的可怜兮兮的,“但是我是个医生,我不能放弃我的每一个病人,也不能放弃我身边的每一个失足少年。”   钟意是个仪式感特别强的人,她为自己此行做结束语:“警察同志,我知道的,扫黄你们一直在路上,所以我想提供一条举报线索,希望你们能核实,到时不用感谢我,只要让他回归正途就好了。”   钟意说完,整颗心沉甸甸的,外面的天阴着,像她此刻的心情。   王杨心脏颠簸,同样久久回不过神,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又能说些什么。   钟意像个苦情戏女主,最后开口:“如果他被抓进去,我希望他能在你们的监督下好好改造,到那时如果还有缘分,我也会一直等他。对了,他喜欢听《铁窗泪》,到时候记得给他放。”   她头重脚轻站起身,鼓着腮重重叹了口气,小手放进羽绒服兜里,闷头往外走。   因为心事重重,她连走廊站着人都没发现,直到清清冷冷的声线落在耳边。   像是大夏天的一道强冷空气,也像是晴天里的一道闷雷,兜头劈下来。   “钟意医生。”   办公室里的王杨和办公室门口的钟意瞬间冰火两重天。   他们不可置信抬头看过来,呆呆傻傻如出一辙。   顾清淮站在昏暗的走廊里,轮廓依旧清俊,干净冷淡禁欲至极。   他撩起眼皮看过来,视线撞上的那一刻强烈的心动来势汹汹,每个细胞似乎都在叫嚣喜欢,难以言说的吸引力,一瞬间她的所有神魂都被摄走,俯首称臣心甘情愿。   钟意大脑一片空白忘记言语。   顾清淮双手抄兜微微俯身,温声问她:“你想举报谁。” 第25章   “你这个小伙子怎么这样,强买强卖吗?我没有这方面的需要!”   “我建议你定期到我们医院701看看不要不好意思……”   “不准带人回来!”   “记得戴……”   “小老弟,吃哪儿补哪儿你懂吗?”   “你被扫黄了?丢饭碗了?你可别犯事儿,我穷得叮当响,租房子都租不起,没有钱保你。”   “《清远市公安局扫黄纪实》。”   “《惊!好莱坞某男星因被黑客破解手机账号,从影帝一跃成为艳照门男主!》。”   “一首《铁窗泪》,送给在座的各位!”   “顾清淮,你换份工作好不好?”   ……   顾清淮那张脸依旧冷淡且拽云淡风轻。   他漫不经心地想,似乎一切都可以解释通了。   石化的王杨面部肌肉僵硬,甚至动一下都能听到“咔嚓咔嚓”的声音,他抬头去看自己被举报的“失足少年”师兄。   “失足少年”顾清淮黑色冲锋衣领口拉到下颌,黑发浅瞳,面无表情盯着那还没到他肩膀的小姑娘。   单看这绝佳的卖相,衬衫西裤往那酒吧一扔,的确很难让人不误会。   按说他们公安系统最不缺的就是男生,而且他们绝大部分又是警校毕业,整齐划一的个高腿长气质出众,而顾清淮在这其中依旧是最招人最扎眼最惹人稀罕的那一颗草,上班以来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小姑娘眼巴巴等着把这警草偷回自己家。   再看那刚才念念有词的钟意,显然已经傻掉了。   她缓了缓,看看王杨又看看顾清淮:“你怎么又在这?”   那语气里满满的恨铁不成钢和痛心疾首,在此时此刻显出让人不敢喘气的诡异。   顾清淮脸上表情稀缺,钟意想,他新年放假也没耽误工作,那双眼睛下面青黑,新长出的胡茬没来得及刮掉,看着莫名有些痞帅,像九十年代警匪片里走出的警察,有种颓废又英俊的味道。   这样的他她也喜欢。   但是再喜欢,他们之间也结束了,从他问她“你要举报谁”的这一刻。   钟意不知道自己是造了什么孽,等这段暗恋彻底结束,她要去好好拜一拜月老。   能不能别把我的小红绳系在错误的人身上呀?都两次了!两次!没恋就失恋了!   她看着他,目光清透一如让他去看男科的时候,完美诠释“医者仁心”四个大字。   “我已经举报你了,你自首吧,好好改造,回头是岸。”   每说一个字,钟意鼻腔的酸涩都多一分,都和顾清淮渐行渐远。   王杨宛如深陷龙卷风之中,整个人经历了从警以来最为凌乱的时刻,这医生可真是感天动地,真应该给小姑娘整一面锦旗送到科室。   他于心不忍,艰难跟钟意确认:“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钟意,你要跟我举报的,应该不是他吧?”   钟意嘴巴紧紧抿成一线,冲着王杨点点头,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顾清淮:“就是他。”   她的小眉毛皱成波浪线,最后看了顾清淮一眼。   顾清淮显然已经把派出所当家,还是那张冷白如玉的俊脸,不带任何情绪,居高临下睨着她。   钟意想要把他的样子印在脑海,浅色的瞳孔,长长的睫毛,鼻尖的小痣,微微向下的嘴角。   她都觉得很好看很喜欢,就是不知道此去一别,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钟意垂下眼睛,小小声说:“我先走了。”   她和顾清淮擦肩而过,心痛得快要窒息。   胸腔堵得难受,胃里的蝴蝶全部飞走,就像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   她去西南玩了一圈,每天事无巨细发自己的行程图片,却始终等不到自己想见的那个人。   这种感觉就是所谓的“失恋”吗?   可是她明明连恋爱都没有谈过,怎么会失恋。   钟意掏出“老头乐”的车钥匙,突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   顾清淮本来就不喜欢自己,现在肯定会让自己连夜滚蛋。   手机响起,她低头看了眼,是韦宁。   她哭丧个小脸接起来,鼻音很重:“歪。”   电话那边的韦宁声音上扬:“从老家回来了吗?我们去喝酒啊,叶铮过生日。”   哦,对,今天是叶铮生日。   她确实需要喝一点酒,缅怀她无疾而终的第二次初恋。   她问:“去哪儿喝酒?去你家还是叶铮家?”   韦宁笑起来:“德清街789号啊,我们去给你的帅哥室友增加业绩啊。”   听到那个地址,钟意的眼泪要掉不掉,最后低声说好。   顾清淮看着那辆小玩具车开出派出所大门。   王杨看向自己师兄,表情颇为复杂,三万,便宜了点吧?   不对不对,自己怎么被那小姑娘带跑偏了呢?!   他们学校像他这样的顾清淮的小迷弟很多,顾清淮就是个神坛上的传说,教授上课的时候会剖析他的缉毒事迹,枪械课实弹射击教官也会不经意提起“我有个学生叫顾清淮”,而现在王杨对他的崇拜又多了一层。   到底是只身一人单枪匹马杀入武装贩毒团伙内部的人,经历如此人间惨剧表情都没有变一下,顾清淮大多数时间感情匮乏话也少得要命,也难怪有个外号,叫“行走的办案机器”。   王杨凑过去低声问:“师兄,你会告诉她吗?”   被人误会成这样,自己师兄肯定要生气要揍人了吧?可当他抬头,第一次从顾清淮那张脸上看到无措情绪,像个少年,长睫低垂,眉眼甚至有几分无辜。   他嘴角微微向下:“不会。”   王杨嘴巴张了张,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要说保密工作,禁毒支队绝对是业界翘楚。   他们可以深入贩毒团伙卧底,可以是贩毒的“老板”、“马仔”甚至是“吸毒人员”。   他们可以枪林弹雨生死一线,可以把执行任务说成普通出差,可以把受伤说成磕磕碰碰。   毒贩眼里的尖兵利刃,在他们家人眼里,或者只是一个派出所的老烟枪,每天忙着处理群众纠纷。   王杨心情莫名沉重下来:“那你就这么被人一直误会?”   顾清淮:“我会跟她解释。”   王杨:“以后成家了,你也会这样瞒着嫂子吗?”   顾清淮声线冷而凝定:“我不会成家。”   见过太多牺牲,参加过太多前辈的追悼会。   当这一生划上句点变成黑白遗照,国旗盖着棺材无上荣耀。   剩下的人该怎么办。   至今记得小朋友哭着问他,我的爸爸呢,我的爸爸去哪了,他不是跟叔叔你一起去的吗?   生没有姓名,死没有墓碑,何必。   夜幕笼罩,黑色越野车开出派出所大门,冷硬的车玻璃上映着顾清淮清俊的侧脸。   想起小姑娘极力压制着声音里的哭腔,笑着问他:“顾清淮,你换份工作好不好?”   想起新年第一天,深山寺庙,她眉眼柔软:“麻烦您保佑他长命百岁,一生顺遂。”   房屋租赁协议上日期三个月。   等合同到期他是否需要和她解约。   车水马龙短暂映进他眼底一晃而过,那双眼睛像是融了碎冰冷静明亮。   可那浅色瞳孔深处,却有着十六岁的顾清淮站在机场时的青涩和无措。   -   再次来到德清街789号,钟意的脑海里,不再有斗地主的背景音“要不起”,而是一种填满胸腔的说不出的难过。   如果那天她没有因为病人交不起医药费难过来酒吧喝酒就好了。   如果她没有一冲动去问顾清淮要联系方式就好了。   如果她没有一个不小心住到他家就好了。   是她错了,明知道不应该喜欢偏去喜欢。   总是揪住他温柔的细枝末节,一遍一遍在心里回想,直到不该有的萌芽破土而出。   大概是听出她心情不好,她到时,韦宁和叶铮两个大高个竖在人家酒吧门口,特别显眼。   这俩不穿白大褂的时候,看起来都不太像医生。   叶铮身上那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气息太浓,韦宁就一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此时一个衬衫长裤一个黑裙红唇风情万种,跟俩超模似的别提多养眼。   钟意的画风跟他俩不太一样,但不影响她是个团宠。   只是,她在这个和顾清淮完全无关的瞬间,蓦地想起他。   顾清淮身上有种干净冷淡区别于任何人的气质,他没有公子哥习性,他在外吃烧烤都要帮奶奶收拾干净桌子,他会买看起来很劣质的盒饭为了让老人早些回家。清澈干净一尘不染,总让她想起那座亘古不变的静默雪山。   韦宁走过来把钟意往怀里一勾,才发现,她下嘴唇被她自己咬出印,头发乱糟糟,眼睛红通通,像是要哭。   叶铮:“怎么了这是?过年没要到压岁钱?哥给你!”   钟意摇摇头:“不是的。”   韦宁:“那是怎么回事?”   钟意嘴角轻轻颤抖,好半天,才说:“我去派出所举报顾清淮,被他撞见了。”   韦宁哭笑不得:“那他的生意岂不是全部黄了?”   叶铮压根不知道什么事儿:“顾清淮?就那个房东?好好的为什么举报人家?”   韦宁:“他的职业是……”她用嘴型说了个字,叶铮恍然大悟,瞬间气不打一处来。   “一开始你跟他住一块,我就觉得有些危险,”韦宁拿出纸巾给人擦眼泪,“长成那样,是挺难不动心。”   钟意老实巴交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他?”   韦宁:“不喜欢你举报之后难受什么?这种人看看就好了,以后可别再惦记了。”   她勾着钟意往里走,看她这跟纯情学生妹一样保守的毛衣牛仔裤,无奈摇头。   钟意露出小白牙嘿嘿一乐:“抱歉啊叶铮,你过生日我在这不开心。”   叶铮是很无所谓的:“喝酒,哥请你,喝完去韦宁家好好睡一觉,明天开始哥给你安排相亲。”   韦宁白他一眼:“你手里有资源?你怎么不早说?”   “当然有,钟意,回头你把你的简历发给我,”叶铮吊儿郎当笑,“等上班以后,但凡来找我看病的,只要是单身,我就给他发一张你的简历……”   韦宁伸手给了叶铮一巴掌,钟意破涕而笑:“我才不要你的病人!你的病人都……”   她小脸一红没继续说,只是在那个瞬间想到顾清淮,顾清淮也那方面有隐疾。   她怎么除了担心他身体健康,就没嫌弃过呢?   酒吧灯光迷离,驻场歌手用一把沙哑沧桑的嗓子,唱Beyond的《喜欢你》。   ——“喜欢你,那双眼动人,笑声更迷人。”   ——“愿再可,轻抚你……”   钟意想起跨年夜他眼睫的雪,在她指尖轻轻化开,心都跟着变软。   今天的酒精好像并不上头,要不然情绪怎么一直都在发酵,过往画面每一帧都清晰。   钟意手臂搭在吧台,脸轻轻抵在手臂上,朦胧不清的光线里,好像看到初见的顾清淮。   白衬衫黑西裤,清瘦高挑,浅色瞳孔,凤眼弧度锋利,挺直鼻尖还有一点淡色小痣,脸上写着“老子不高兴”。   她看向他,他抬眼看过来,目光干净到冷淡。   他总是这样云淡风轻,像亘古不变的雪山,无人能抵达他的顶峰。   任由她哭她笑她心动,他都清清落落站在那里,从不为任何人所动。   钟意支撑起上身,在酒精上头整个人失态之前:“我们走吧?”   而就在这时,一个女人走到顾清淮身边,零下十几度的天气她只穿酒红缎面吊带长裙,高开叉,柔软的手臂妄图勾向顾清淮的肩。   他冷脸退开,好看的眉心拧起,钟意甚至觉得他都懒得把人扔出去了,因为怕脏了自己的手。   她托着腮想,这个表情明明不是喜欢甚至是厌恶,所以以前的时候他是不是迫不得已?   她已经举报他,公安机关马上就要调查他,他不可以再错下去。   如果自首,是不是可以从轻发落?   钟意人醉醺醺的,走路脚步发飘,韦宁扶住她的手臂:“你要去哪?”   钟意绷着小脸,没有说话,跌跌撞撞走到顾清淮身边,还撞了他一下。   顾清淮蹙眉,伸手扶她站稳:“醉了?”   钟意小脸红扑扑,顺势就抱住他扶她的手臂不放:“没坠。”说话都大舌头了。   顾清淮垂眸,小姑娘鼻尖通红。   女人不依不饶:“你谁啊。”   听听这个语气,钟意小脾气瞬间就上来了,像个跟人吵架的小学生,竖起浑身的刺。   她抬头,女人双手抱胸:“几岁了,来这种地方?”   什么叫几岁了,都二十四了好吗?   钟意看了眼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又慢半拍地低头看看自己。   米白开衫,浅蓝牛仔裤,还穿了双白色板鞋,是有些幼稚。   临近打烊,顾清淮低声:“我们回家。”   女人瞪大了眼,嘴唇红得像是要吃人:“回家?”   钟意不理会顾清淮,她的胜负欲一上来,非要跟人较个高下不可:“对啊!我俩住一起!”   “这位阿姨,”她声音拔高的时候依旧软软糯糯,双手叉腰挺了挺胸,一字一顿道:“我!是!他!金!主!这是我金屋藏娇的大美人!你想打他的注意?呵呵呵下辈子吧!”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周围人群顺着声音看过来。   顾清淮的同事ABC认出这是‘铁窗泪’,三个人嘴巴张得老大,看向顾清淮的目光满是同情。   ——哥们儿,你要是被绑架了你就眨眨眼?支队的缉毒犬卖萌养你啊!   女人被钟意这一声“阿姨”噎得哑口无言,不可置信看向顾清淮。   年轻男人衬衫西裤肩宽腰窄,领口上方喉结线条清晰凌厉,绷紧的下颌线漂亮得人心痒。   而他只是看着自己身侧的小姑娘:“你喝了多少,走了。”   钟意摆摆手,表示自己酒量好得很。   视线朦胧,顾清淮那张禁欲系美人脸怎么看怎么喜欢,看得她喉咙发干心尖发痒。   强烈的心动之后是难过,层层叠叠密密麻麻,丝线一样缠绕在她心尖。   酒壮怂人胆,反正这是最后一面。   钟意破罐子破摔:“我不走!你告诉她,你是不是我金屋藏娇的大美人?!”   女人看好戏似的看着这个没头没脑耍酒疯的小姑娘。   顾清淮微微俯身,让钟意不必费力仰着脑袋。   他冷冷淡淡站在那,自有桃花落他一身,而他垂着漂亮眼睛看她,轻轻“嗯”了一声,“不要闹了。”   那声音干净清澈好听得不行,因为微微压低鼻音明显,温柔又纵容。   女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踩着细高跟气鼓鼓走远,因为鞋子太高还崴到脚。   钟意毫无吵架吵赢的开心,人群散开,她有些站不稳。   她慢慢爬到身后的椅子上坐着,后背靠着吧台,面朝顾清淮,开始耷拉着小脑袋发愣。   再开口,她已经换了一副老年人的语气:“顾清淮,你还很年轻,你正在做的事情是错误的。”   她抿了抿唇,压下自己想哭的冲动:“违法违纪的事情不要做,这是我们做人的底线,你回头是岸好不好?”   酒吧环境嘈杂,光线并不干净,她人却依旧清透,像沾着露水的栀子花。   顾清淮目光清澈如水、甚至有几分不自知的柔软,安安静静落在钟意身上,听她打着酒嗝慢吞吞说醉话。   “你可以去工地搬砖,可以去街上发传单,实在不行还可以去天桥底下要饭……”   “我每天下班开着我的老头乐接你下班,让你要饭也要得风风光光与众不同……好不好?”   钟意不敢再看他,她的鼻尖发红,眼里的水汽慢慢往外蔓延。   按照她以往经验推断,顾清淮肯定不会答应他,因为她去举报他,顾清淮很可能还会给她把头拧掉从窗户扔出去。   但她还是亲手为这段不该存在的喜欢画上了一个句点:“顾清淮,你去自首吧。”   “抬头。”顾清淮语气冷冰冰。   钟意迷迷瞪瞪,他微微俯身,手撑在她身体两侧,修长白皙的手指抵在吧台。   就好像把她这个人圈在了怀里一样,一身清寒气息落了她一身,她退无可退心跳很快,砰砰砰撞得胸口生疼。   她不敢哭,不敢呼吸,甚至怕他听到自己完全不对劲的心跳,只是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   酒吧的光线晦暗不清让人心猿意马让人浮想联翩,有人喝酒有人拥抱有人接吻。   而这一切都敛在顾清淮身后,她面前有他也只有他,眉目清绝冷静不染半分暧昧。   顾清淮低头,对上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钟意缩成一小团,她遇到坏人强忍着不哭,看到他受伤也背过身去才敢擦眼泪。   而现在,她咬着下嘴唇,睫毛慢慢染了水汽。   顾清淮无可奈何,没笑过的人,此时眼睛微微弯下去。   这个教科书般的禁欲系不再遥不可及,浓密眼睫柔软,清亮眼底都是纵容。   “我说,这位喝醉的大小姐,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他声音本就温柔,压低的时候轻声细语让人心都软下来,带着让人脸热的调笑,就这样落下来。   钟意慢动作一样缓缓抬头,跌进那双浅色的瞳孔。   脑袋因为酒精混沌得像浆糊,表情一片空白。   她无法消化他话里的意思,只看到他漂亮柔软的嘴唇开合,脑袋里只有他好好看好温柔我好喜欢他怎么办。   她终于看到大美人笑,眼睛弯而明亮,浅色瞳孔波光流转,嘴角轻轻扬起,让人想要不管不顾揪着他的衣领吻上去。   酒吧里的歌唱到高潮,甚至引发全场合唱。   钟意耳边嗡嗡的,只能听见那首契合她心境的歌词:“喜欢你,那双眼动人,笑声更迷人……”   有个念头不管不顾在心底疯长——我想把他据为己有。   像是一点火星烧起整片田野,她全身紧绷,脸红心跳到不受自己控制。   也就是在这一刻,顾清淮就着这个姿势弯腰,清隽眉眼在眼前放大,侧头靠近她耳边。   那个姿势像极接吻,他清冽的呼吸带上强烈侵略性,刺激着她的耳廓,一瞬间刻骨铭心的悸动传遍四肢百骸。   而他一字一顿咬字清晰:“裴某卖艺不卖身。” 第26章   钟意醉着,虽然有点傻,但也不至于听不懂人话。   “卖艺不卖身”几个字,黑体加粗超大字号,哐、哐、哐砸在她的小脑袋里,那震撼程度堪比她唱的那首《铁窗泪》,砸得她眼冒金星大脑空白。   她不由自主拧了自己手臂一把,而后睁大了眼睛——疼疼疼!不是做梦!   “卖艺不卖身”就等于顾清淮不跟人睡觉,不跟人睡觉就不违法犯罪。   那是不是就等于她可以追他了?不用强迫自己不喜欢他了?   喜悦像涨潮的海水一波一波兜头袭来把她淹没,她全然忘记自己所有的社死言论以及几个小时前还在派出所举报人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用三万块,也不用去天桥底下要饭,那她要顾清淮给她当男朋友!追不到他就孩子跟他姓!   顾清淮说完,发现小姑娘低着头,一头小卷发看起来很软,瘦小的肩膀轻轻颤抖。   他微微怔住,是哭了吗。   他俯身,却见她慢慢把手捂在脸上。   他听到微不可查的气音、闷闷的很压抑。   好像是真的哭了。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也不知道如何哄一个哭鼻子的小姑娘。   沉思片刻,顾清淮伸手,轻轻戳了下钟意的小卷毛,轻声开口:“喂。”   钟意抬起头。   眼睛弯得只剩缝,为了憋笑牙齿死死咬着下嘴唇,然而那嘴角还是止不住咧到耳朵根。   她偷笑笑得浑身颤抖筛子一样,声音里都是藏不住的开心:“戳我干嘛!嘿嘿嘿。”   最后从抿着嘴笑变成龇着小白牙乐,噗嗤噗嗤停不下来。   顾清淮轻轻松了口气,没哭就好。   钟意拼命压制住自己的小开心,跟他再三确认:“真不卖身?”   顾清淮站直,居高临下看着她,俊脸发黑:“真的。”   钟意就差蹦起来为他拍手叫好了。   她不头晕了,也不伤心了,又问:“那你就是个平平无奇的酒吧服务生?”   顾清淮沉默,片刻后低低应了声:“算吧。”   钟意像个中了彩票的小傻子,满满的不可置信,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没做过任何违法乱纪的事情?也没有被人扫黄?”   心提到嗓子眼儿,生死都在一线间,石头压在心口。   顾清淮斩钉截铁:“没有。”   太好了!钟意眼睛亮晶晶,看着他软软笑起来,兜头而来好大一个惊喜,她开心得找不着北。   顾清淮面无表情冷冷淡淡,眼睛会给人下蛊,小钩子正在往她心尖上挠,勾人不自知。   叶铮和韦宁不知道顾清淮跟钟意说了些什么,感情上的事就算是再好的朋友也不能代劳。   让钟意看清那人的真面目也好,让她伤心到彻底然后把这个人忘记也好。   反正钟意打小就是个一觉起来能忘记所有烦恼的主,除了外婆去世。   可是他们没想到的是,钟意现在眼睛亮晶晶看着顾清淮。   那双眼正在噼里啪啦往人身上蹦桃心,像是小狗见到肉骨头小猫见到小鱼干,别提多没出息。   叶铮:“这是怎么了?”   韦宁:“不知道啊,我怎么看不懂了。”   顾清淮拎起外套:“跟你朋友说一声,你喝多了,先回家。”   钟意小脑袋瓜摇得跟上了发条似的:“我没有坠,不信你看!”   她太开心,从高脚凳上单腿蹦下来,手臂伸直翅膀似的支棱在身体两侧,小脸红扑扑:“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顾清淮茫然,长而柔软的睫毛漂漂亮亮垂着,让她心尖心痒。   钟意得意极了,开开心心道:“这是太极拳的‘大鹏展翅’嘿嘿。”   顾清淮手指揉过鼻梁,嘴角翘了下。   钟意歪歪扭扭走回叶铮和韦宁身边,拿起自己的外套,郑重抱拳:“兄嘚!我先回家了!”   韦宁:“你还跟他住一起?”   钟意龇着小白牙乐,凑到韦宁耳边说悄悄话:“他不卖身的!是我误会了!”   她抱起衣服拎起包,声音脆脆的甜甜的:“我走辣!到家给你们发信息!”   钟意亢奋的精神一直支撑她到家、洗澡、洗漱。   她心情大起大落大起耗费太多精力,最后人躺在小床上脑袋一沾枕头,直接陷入昏迷。   翌日清早,闹钟响起的时候,她的脑袋瓜疼得要命,眼皮像是被人摁住,睁都睁不开。   某些画面不像是她的记忆,却一帧一帧开始回放——   “我!是!他!金!主!这是我金屋藏娇的大美人!你想打他的注意?呵呵呵,下辈子吧!”   “我不走,你告诉她,你是不是我金屋藏娇的大美人?!”   “嗯,你不要闹了。”   最后,是那句“裴某卖艺不卖身”。   一时之间尴尬喜悦搅合在一起,钟意想笑又想哭,最后趴在被窝里把脑袋拱成鸟窝。   每回忆起一句自己说过的话,脸颊的热度就上升一分。   她默默安慰自己,一辈子很短的,眼睛一睁一闭的事儿……   难怪顾清淮要给她把头拧掉,她现在自己给自己把头拧掉去找他谢罪还来得及吗?   对了……自己还去派出所举报他涉黄!   钟意扒拉扒拉头发坐起来,找到手机,戳开民警王杨的对话框,懊恼后悔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钟意:对不起啊警察同志,我因为头脑不太清醒给您添麻烦了,都是误会!顾清淮没有涉黄!】   【钟意:小的在这儿给您磕头了!】   【王杨:好的,情况我们了解了,你自己多多保重。】   【钟意:好嘞,小的给您跪安了!】   钟意牙齿咬着下嘴唇,阳光暖暖从窗外落在她发顶,她自顾自眯着眼睛笑成小傻子。   悬在心尖的大石头沉沉落地,那根每次她对着顾清淮心动就绷紧的枷锁终于消失。   她可以大大方方告诉爸妈弟弟,她遇到一个喜欢的人。   打好几份工,是个肤白貌美的小可怜,但是人超级温柔超级好看。   她也可以仔细考虑一下她和顾清淮的未来,她要好好努力好好赚钱,他就可以轻松一点。   孩子叫裴什么好呢?   她的文盲大脑蹦不出个有文化的词儿,等到时候再说吧。   钟意深吸口气,宛如获得新生。   手机又响起,顾清淮那个微信默认头像蹦跶出来。   她那上蹿下跳的小心脏瞬间不会动了。   两人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跨年夜的那张合影,是她和他的影子。   【顾清淮:吃饭。】   多温柔体贴的小天使,多么可爱招人喜欢的裴狗狗。   自己都去派出所举报他了,他竟然不生气,还给自己饭吃。   可是……她要怎么面对他?   社交牛逼症如钟意,此时也需要一点点时间缓一缓……   于是她皱着小脸矜持含蓄地回:【不吃了……谢谢。】   南瓜浓汤冒着热气,刚买回来的黄豆粉糍粑味道香甜。   还有酸奶年糕,他排队的时候听到别人说好吃,觉得钟意可能会喜欢。   顾清淮把电饭煲重新摁到保温,给南博万倒好狗粮,随手套了件黑色外套出门上班。   新年伊始,公安局大楼却没有什么过节的气氛,越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他们越是忙碌。   走廊,顾清淮的同事A正在打电话,一口一个“我的小姑奶奶”。   同事B看了一眼,笑着摇头,“我看他快给电话里那位跪下了。”   同事C:“怎么了?”   被挂电话的同事A一脸无奈:“我不是一直瞒着我媳妇嘛,我跟她说我在户籍科,就管身份证。”   同事B:“然后呢?”   同事A:“军警联合扫毒那天,我说是去参加省厅的培训,受伤了,我说是喝多了走夜路摔马路牙子上了。结果她看电视看到我了,问我这个马赛克是不是我……现在又气又哭怎么哄都哄不好了……”   同事B:“虽说是万不得已,但说好听点你这是善意的谎言,说难听点那就是欺骗,换我我也生气。”   顾清淮想起钟意。   她饭都不吃了,也是生气了?   同事A:“我买了两张元宵花灯节的门票,如果那天不加班,就带她去看,好好哄一哄。”   同事B:“你小子还挺上道,知道花灯节。”   一直默不作声的顾清淮撩起眼皮:“门票从哪里买。”   同事ABC齐刷刷看过来,警草这是怎么了?   往常他们谈感情问题,顾清淮都是直接把他们屏蔽的。   他们开口:“你要门票干嘛?”   顾清淮声音低而无奈:“哄不吃饭的小姑娘。”   -   不吃饭的小姑娘赖床赖到日上三竿,她用勺子刮干净最后一滴南瓜浓汤,挺着滚圆的小肚子活脱脱怀胎好几个月。   午饭喝了顾清淮煮的南瓜浓汤,吃了黄豆粉糍粑和酸奶粽子,美滋滋窝在沙发上睡了个午觉,睡醒天已经暗下来。   她习惯性眯着眼睛打开微信,朋友圈已经被刷屏——【转发点赞抽十名幸运粉丝赠花灯节门票两张!】   钟意手指飞快动作,转转转!抽我抽我抽我!   今年元宵节,是阳历的2月14号,如果抽到她,她要约顾清淮去看!   但是,顾清淮会跟她去看吗?怎么约人追人,她真的一点经验都没有。   之前她一直在逼着自己下头,现在她开始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喜欢的男孩子,要怎么追?   韦宁大学那会是个系花,从来都是男生追她,但是她喜欢“弟弟”。   自从跟一个又冷又拽的“弟弟”不了了之之后,就一直单身至今。   她有这方面的经验吗?   钟意戳开微信,信息还没发出去,密码锁被按响。   是顾清淮回来了!她瞬间神经紧绷什么都忘记做。   玄关感应灯亮起,清瘦且白的大美人推门而入,南博万欢欢喜喜摇着小尾巴扑上去被他抱起来。   钟意忽然察觉,自己其实也想狗狗一样扑上去,找大美人亲亲抱抱贴贴举高高。   只是经历昨天的派出所举报和酒吧“金主”事件,她小脸又开始热。   手指紧紧揪着怀里的小抱枕,钟意轻轻喊了一声:“顾清淮。”   顾清淮抬眼看过来,灯光很暖,晕染在他额头眼睫,那冰冷视线似乎都有了温柔的温度。   钟意站起身,笔直杵在客厅中央,小小一点、做错事的小学生一般:“对不起啊。”   顾清淮轻轻扬眉,没有说话。   完了完了他已经不理她了……   角色对调,她可能已经提起四十米长刀。   顾清淮抱着狗狗往卧室走,钟意的小脑袋慢慢耷拉下去。   裴狗狗不是小天使了,开始对她冷暴力了。   钟意的嘴角往下撇,鼻子一酸。   “给你。”干净好听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   钟意一抬头,怀里就被塞了一袋糖炒栗子,她呆了一秒,笑成太阳花。   顾清淮轻声:“出息。”无可奈何的语气,钟意硬是听出了一点点宠溺。   他转身回卧室洗澡,钟意嘴里咬着香香甜甜的栗子,噼里啪啦给韦宁发微信:【江湖救急!我想追顾清淮!我要让他当我男朋友!温温柔柔的大美人真的太让人上头了!!!】   韦宁可能正在加班,一直没有回她信息,倒是出浴的大美人顾清淮拎了本书,在沙发上坐下来。   浴室的湿气好像氤氲在她鼻尖,还有他身上干净清爽的沐浴露味道,钟意忍不住看了顾清淮一眼。   他头发刚刚洗过,柔软蓬松微微凌乱,落在眉宇,像只湿漉漉的大狗狗。   衣服除了黑白灰就是蓝色,现在白T恤外面套了件松松垮垮的蓝色卫衣,干干净净都是少年气。   他低垂着脑袋擦头发,清白手腕从袖口滑出一截,手指瘦直、青筋和腕骨都漂亮。毛巾挡住他半张脸,她只能看到冷硬的下颌线和柔软的唇角,沐浴露味道在空气中扩散,清冽好闻像某种青草香。   唇红齿白的出浴美人,这谁抗得住啊!   为美色所惑的钟意,小脸莫名热起来,心口和指尖一起发麻。   好在这时,她发给韦宁的消息终于有了回音。   韦宁发过来一段语音,她赶紧从包里翻出她的有线耳机。   她穷得叮当响,耳机是她从夜市小摊上几十块钱买的,音质马马虎虎但是降噪牛逼。   手机是上学那会儿用到现在的,这俩老古董拼在一起别提多迟钝,但是她已经习惯。   坐在顾清淮身边,觊觎人美色不算完,还图谋怎么把人拐回自己家,这种感觉有些刺激。   钟意戴好耳机,戳开韦宁发来的语音,韦宁的声音模糊而遥远,有些听不太清,像是捂住耳朵听人说话。   这耳机是不是需要退休了呀?钟意把手机音量调到最高,总算能听清楚了。   大概是春节放假韦宁家里聚餐,她喝了酒说话有些大舌头,醉醺醺的。   【韦宁:人家明明不是那种职业,你还去派出所举报人家,没被他拧掉头从窗户扔出去啊?】   顾清淮擦头发的手一顿,黑发凌乱搭在眉宇微微遮住眼睛,抬眼看过来。   钟意一惊,伸手摸摸自己的耳朵,耳机戴着呢,不要害怕,他听不到的。   她温柔端庄抿嘴笑笑,装出一副跟病人交流病情的医生姿态:“我一个病人,跟我汇报病情呢。”   大美人目光清澈轻轻扬眉:“原来如此。”   钟意小心脏突突突跳个不停,鼻尖都是他身上的沐浴露味道。   得是多钟灵毓秀的山水,才能养出这么水灵灵的小百花、啊呸、大美人呢?   钟意也想发语音,奈何顾清淮在她身边。   她做贼似的抱着手机,细白手指打字飞快:【他不光没给我把头拧掉扔出去,他还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   韦宁的语音再次发过来。   【也就是说,这哥们不光肤白貌美大长腿,还人美心善小天使呗?】   【听起来温温柔柔的好上头啊!】   【这么一个极品帅哥天天在你眼前晃,你就没有点什么想法?】   【你说你不馋他身子我都不信!】   钟意捏捏自己滚烫的小耳朵,万万没想到韦宁兄弟醉酒之后如此直白。   她做贼心虚,偷偷摸摸看了顾清淮一眼,刚好和他视线相对,她微微一笑。   顾清淮就好像听到韦宁说什么了一样,耳朵慢慢红起来,从耳廓蔓延至冷白脖颈。   她的视线跟着往下,他喉结轻轻滚动线条凌厉,而今天的卫衣领口有些大,刚好能露出锁骨中间的位置,皮肤是真的好,完全没有瑕疵的那种。   钟意故作镇定昂起下巴尖,换上职业假笑:“怎么啦?”   顾清淮眼睛眨了眨,因为睫毛长,以至于眨眼的时候有些扑闪扑闪的,漂亮极了。   他漂亮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一个字,钟意莫名觉得那个表情有些……忍辱负重?   她心跳如擂鼓,演戏演全套:“我病人的病情有些棘手,所以需要深入探讨一番。”   然后红着小脸低下头,眼角余光都是顾清淮翻书时又细又长的手指,还白,真是要了命了。   想起刚才看过的锁骨和喉结,她老实巴交给韦宁回了个:【我馋。】   顾清淮视线从钟意红透的脸颊,到她手里的手机,再到那一截长长的耳机线,眼睛微微眯了眯。   耳机戴在她通红的耳朵上,而应该插在手机的另一端,耷拉在地板上。   难怪语音一直都是外放的……她却专心打字,全然没发现。   顾清淮刚要扯下钟意的耳机提醒她,下一条语音紧接着播放。   电话那边的韦宁恨铁不成钢咬牙切齿,声音比平时都拔高了好几个度,钟意甚至能想象她双手攥拳举高的样子——   【馋他身子就对了!好好一个禁欲系,个高腿长屁股也翘!啧、啧、啧!】   【长那么好看当男朋友不太现实,那么一张招桃花的脸,多少人觊觎呢?你个小傻子看不住的……】   【但是!睡到就是赚到!美人!睡他!!!】   韦宁最后一句话差点破音,余音绕梁不绝于耳,直接在钟意脑袋里循环播放。   她的脸一下子着了火,每个字音都像一串小鞭炮,噼里啪啦在寂静的空气里炸开。   她虽然年纪不小,但到底还是个挺清纯的小姑娘,有些时候,脸皮薄得吹弹可破。   其实有句话韦宁说得不对,觊觎顾清淮的小姑娘的确特别多,每次去酒吧都能碰见几个,但是他身上那股子不容侵犯的气质太禁欲,没几个敢上前,上前的也只是抱着艳遇试一把的心,行就是赚到,不行算了,反正不指望搭着他的手臂去民政局。   钟意平复了一下心跳,靠近手机发语音:【你喝了多少,醉得不轻呀?】   一道冷冰冰的视线落过来,钟意头皮发麻四肢僵硬。   顾清淮撩起眼皮,那目光清澈如水又漫不经心,她完全扛不住,攥起手指和他对视。   鼻尖都是他身上干干净净的味道,眼前都是那件深蓝毛衣,因为她个子矮,抬头就是他的喉结和锁骨。以及……皮肤白的人耳朵红真的好明显啊,这让他看起来纯情又貌美,像个不谙世事的男大学生。   钟意把手机锁屏,丢烫手山芋一般丢开,话都说不顺溜了:“是一个我的病人,情况有些棘手。”   顾清淮浅色瞳孔像是融了碎冰,清透冷静,他越是清心寡欲,别人越是蠢蠢欲动。   钟意瞬间有种她和韦宁聊了他什么说了他什么他都知道的错觉。   但是怎么可能呢?她二十块地摊买的耳机降噪非常牛逼,戴着耳机上课睡觉教授都叫不醒她。   钟意捋了捋自己的小卷毛,腰板挺直手搭在膝盖上,侧身四十五度朝着顾清淮温温婉婉一笑,语气相当做作:“我们当医生就是这样子的,要时不时为病人答疑解惑,病人好我们才能好。”   她很是有些表演天赋在身上的,演完这一段,她觉得明年影后不提名她有点说不过去,这让她有些想笑。   顾清淮挑眉,后背闲散靠在沙发靠背上,手抱在胸前,两条腿长且直,每道线条都清白禁欲,恰好击中她红心。   钟意脸红心跳对上那双浅色瞳孔,“把这个人据为己有”的念头,在心里疯长无法忽视。   顾清淮冷淡地垂着眼,下巴微抬,朝着她耳机插头的方向轻轻一点:“钟意医生,你的耳机好像没有连上。” 第27章   钟意医生,你的耳机好像没有连上。   好像没有连上。   没有连上。   “没、没吧?”   钟意不敢相信,顽强捞起她的耳机一看,没错,是戴在耳朵上了,心瞬间落回肚子里放。   再看另一端,眼前瞬间一黑,它在地板上!没插到手机里!   钟意干巴巴笑笑,嘴角弧度别提多凄凉,小脸红扑扑,看着顾清淮。   现在换个星球生活还来得及吗?!   一时之间她脸上表情五花八门异彩纷呈,顾清淮却是置身事外的云淡风轻。   他手里的书倒扣在茶几上,似乎一秒都不想和馋他身子的她多待,起身回了卧室。   随着顾清淮卧室的门带上,钟意大字型扑在沙发上,脑袋埋进抱枕,小腿乱蹬。   啊啊啊怎么办!   顾清淮只要把韦宁说的话前后连起来,就能猜到她俩在聊什么吧?!   韦宁的所有微信就一个中心思想“睡他”!   她竟然还用能拿影后的演技跟他说什么“病人病情棘手”往自己脸上贴金……   难怪他一副忍辱负重的表情……因为自始至终他都听得见!听得见!   钟意的小脸红一阵白一阵,恨不能以头抢地除了自己这一祸害,怎么就能这么丢人呢?   就在她用脑袋撞沙发的时候,顾清淮刚才拿在手里的书、有什么露出花花绿绿的边角。   钟意手脚并用爬过去定睛一看,表情瞬间凝滞——是元宵花灯节的门票,两张。   上面还有宣传标语,什么“和你的Ta共度浪漫情人节”。   顾清淮是要约哪个姑娘去看吗?   钟意扯下耳机,韦宁的声音在落针可闻的客厅响起,把她吓得一哆嗦。   因为刚才听不清,她特意把手机调到最大音量,原来声音有这么大吗……   【韦宁:元宵花灯节,你要不要约他一起去看?那灯光那氛围多适合亲亲抱抱谈恋爱!】   钟意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零下十几度的天气,尴尬情绪瞬间结冰。   她想起过年的时候,她问顾清淮在干嘛,顾清淮说在聊天。   她问是不是小初恋,他认认真真坦坦荡荡回:喜欢过。   所以这张门票,他是不是要用来约那个喜欢过的女孩子?   【钟意:不去啦,你喝得不少吧?早点休息呀。】   回复完消息,她打开朋友圈,默默删掉自己转发的抽奖微博。   钟意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好像,他有喜欢的人这件事情,比社死更加叫人难过。   事实证明她真的命里只有“社死”没有姻缘,她的心情在大落大起之后变成一个无底洞。   如果喜欢也能用手术刀干净利落剔除就好了,那么她的喜怒哀乐就不用被别人牵绊着。   社交牛逼症如她,也没办法坦然走到顾清淮面前、问他,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女孩子,是不是正在追她,是不是要和她一起去看花灯。   她好像越来越贪心,一开始只是希望顾清淮职业正当,现在又在希望他不要喜欢别人。   钟意的工作本来就忙,这下直接以医院为家,困了就值班室办公室休息,忙起来灰头土脸脚不沾地,没有心思胡思乱想。   每次在手术台上看到自己的进步都很开心,每送一个病人出院心里都有满满的成就感。   顾清淮工作繁忙程度跟她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和顾清淮同住一所房子却几乎碰不到面。他要打好几份工,回家的时间完全不确定,有时是凌晨有时是半夜。   她下班的时间完全根据手术时间定,就算偶尔两人时间碰上,顾清淮在补觉又或者是她在补觉。等睡醒,另一个人已经去上班。   某天临出门,钟意看着跳到保温的电饭煲,心里软成一片,却没有打开喝个底朝天。   这个人怎么温柔成这样,累成那样也不忘给她和南博万饭吃……   你这样真的很容易让人心动你知道吗?可是心动你又不负责。   她取下自己玄关的外套,顶着冷风空着肚子去上班。   胸腔满溢的喜欢一点一点冷却下来,只是当她坐在医院食堂,看着碗里的南瓜粥,还是忍不住想起他。   -   新年伊始,禁毒支队加大对社区往来人员的关注,通过污水验毒监测辖区“毒情”,检测结果让所有人大吃一惊——辖区有人制毒。   同时他们接到群众举报:某小区有个可疑男子,足不出户,无业游民,家中偶有人员聚集,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近期楼道内气味刺鼻,大家都猜不出是什么味道。   当顾清淮破门而入,室内满满的制毒器具,而那毒品赫然已经是半成品。。   就那小剂量的毒品,不知道能让多少家庭家破人亡。   通过审讯,他们摸排出该男子背后的贩毒脉络。   而线报称,另一名重要毒贩将于元宵节凌晨携毒品入本市。   忙碌让人无暇顾及其他。   刚下手术的钟意摘下口罩,一身绿色手术服,墙上的钟表显示十一点。   她累到脑袋混沌,恍惚之间,想起顾清淮来接她下班,南博万从他怀里探出个小脑袋。   像他这样温柔干净的男孩子,喜欢什么样的小姑娘,大概只要勾勾手指就可以吧?   明天晚上,元宵节,他就要和她去看花灯了。   钟意莫名想到电视剧里的公子小姐,就是在这样的场景定情。   还真是浪漫到骨子里。   她站在701门口按下密码,开门瞬间暖气扑面而来,顾清淮亲手安装的小夜灯光亮柔和而不刺眼。   而玄关没有他缝着迪迦的黑色冲锋衣。   北风呼啸,钟意不知道他在哪又在忙些什么,心里很空。   手机拿起又放下,终究抵抗不了想要见他的冲动,她给他发了一条微信:【不回家吗?】   人睡得最熟的凌晨两点,禁毒支队在高速路口拦截设卡。   当毒贩车辆出现,顾清淮抬手敲下车窗,神色冷淡肃穆:“例行检查。”   毒贩目光不躲不避,甚至还笑着:“警察同志抽烟不?大过年的,辛苦了啊。”   顾清淮的同事打开车门仔细搜查,十几分钟之后,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这让毒贩态度嚣张,直接坐到驾驶位置:“还急着回家睡觉呢,我能走了不?”   夜色正浓,零下十几度的天里,空气仿佛都被冻凝,所有人神经紧绷。   是线报有误?还是东西藏在他们没有想到的地方?只是此时没有证据。   时间一分一秒过。   顾清淮面无表情,侧身弯腰按下汽车引擎盖开关,汽车引擎盖缓缓打开。   “手电。”他的声音冷而淡定,像是一针强心剂。   同事心领神会,将手电筒对准汽车前盖,顾清淮取了副手套戴上,手伸进去。   看到那一抹隐藏在汽车前机盖的白色,所有人呼吸一凝,紧接着刺耳的汽车发动声响起。   亡命徒狠踩油门企图逃跑,顾清淮目光一凛反手扭转毒贩手里的方向盘,硬生生被发动的轿车拖行十几秒。   钟意失眠,微信却没有回音。   她抱着膝盖,看窗外那一整片灿烂星空,莫名想起自己的十六岁。   那年他拒绝和她见面,她嘴上没说什么,却直接一张机票飞过去。   很是幼稚的,专门在企鹅空间建了一个相册,叫“西南之旅”。   上飞机前,把航班时间拍照上传。   到了之后,在黄果树瀑布、在千户苗寨发定位。   吃酸汤鱼,也要特意拍上店家的名字。   甚至……让妈妈拍了一张她穿少数名族服饰的背影。   你看,我是不是还挺好看的?真的不来看看我吗?   离开前收拾行李箱,箱子最下面是自己带给他的礼物,都没机会拿出来。   那里面放了小卡片,XX医科大学,钟意。是她第一次想要和他介绍自己。   可是手机没有任何消息。   飞机起飞前,她走向廊桥,最后回头。   人群熙熙攘攘,忍不住猜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孩子会不会在这里。   那个时候的自己,不过十六岁。   满心面对未知前程的好奇,盼望快点长大,治好外婆的病。   而当二十四岁的自己,以一个第三人的视角再看最初的自己,难过后知后觉。   那个时候,自己是不是喜欢他?   不是朦胧的好感,也不是对网友的依赖,就是喜欢。   想要见他,想要告诉他自己去哪读大学,想要自己的未来和他有关。   是喜欢吧。   因为现在的难过和当初如出一辙。   钟意轻叹口气,看着没有回信的对话框,呆呆出神。   生活单一,有个暗恋的人也挺好,虽然这个人不是自己的,他还有喜欢的人。   时间久了,一切都可以云淡风轻,她相信自己可以。   -   同事帮忙取个药的功夫,顾清淮歪着脑袋坐在医院走廊睡着。   宽宽大大的黑色冲锋衣,帽子扣在脑袋上遮住眉眼,只露出优越鼻梁和白皙下颌。   而他的黑色长裤挽起,膝盖往下到脚踝,是被轿车拖行擦出的新伤。   “市医院比这儿好,也比这儿近,你怎么非绕一大圈来附属医院?”   顾清淮没睡醒,睫毛浓密垂着,看起来又冷又乖。   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坐直,后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鼻音很重:“怕她哭。”   清早,闹钟响起,钟意满血复活,今天是元宵节。   花灯有什么好看的呢?哼,她才不稀罕呢!   等以后有了男朋友,她在家里扎一圈!   到医院之后,她盘子里的馅饼比她脸还要大。   跟叶铮逗贫,跟韦宁花痴,饭后精神百倍投入战斗。   查房,跟每个病人说“元宵节快乐”;跟着老师上手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写病历,写到肩膀酸痛外面天色昏暗。   钟意忽然发现,自己今天一整天都没想顾清淮,很好,出息了。   可是下一秒,她就忍不住想,现在的他,是不是在等一个赴约的女孩子。   那种心情,是不是很像自己在祖国西南落地的时候,满心期待,满心欣喜。   手机响起,钟意写完最后一行字,才拿起看了眼。   那个瞬间,她牙齿咬住下嘴唇,想笑也想哭,委屈难以名状,呼吸都酸涩。   是顾清淮。   不回她信息的顾清淮。   要和别的女孩子去看花灯的顾清淮。   凭什么我做了这么久的心理建设,你一条信息就让我笑出来啊……   我明明都决定不喜欢你了,等你跟你喜欢的小姑娘在一起就搬走避嫌来着。   钟意故作镇定地戳开他的对话框,心跳快得像第一次上手术台的时候。   顾清淮发过来一张照片,照片里是那两张她看到的门票。   钟意弯起的嘴角瘪下去,干嘛,跟我显摆你有人一起看花灯吗?   她的小孩子脾气一上来,开始气鼓鼓地打字:【有人一起过元宵节很了不起哦?】   【顾清淮:?】   钟意莫名觉得那个问号有些呆萌,甚至能想象他睫毛扑闪扑闪的漂亮样子。   语气又不自觉放软:【你发门票不是为了炫耀吗?】   钟意看着对话框上方“正在输入”的提示,每一秒心跳都在变快。   没出息至此,自己却毫无办法。   顾清淮:【和我一起去看吗。】   钟意气都喘不顺了,等回过神,指尖和心尖一起发颤:【去去去去!!!】   信息“嗖”地一下发过去,她越看越觉得太不矜持了太没有面子了,跟狗狗似的丢根骨头就扑上去。   她又撤回,咬住嘴角,嘴角却自己弯起漂亮的弧度。   【钟意:行呗,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不去吗?】   【顾清淮:我会在医院门口等你。】   钟意内心一百只尖叫鸡“啊啊啊”叫个不停,脸埋进手臂,偷偷笑了个够。   她毫无准备,换下白大褂,米色毛衣外面搭了一件暗绿牛角扣,头发有些乱已经来不及洗。   鼻尖是医院的消毒水味道,镜子是医院的镜子,灯光亮如白昼,落在她笑成太阳花的小脸上。   她找到一个小黄鸭发绳,把她的小卷毛扎成半丸子头。   忍不住想,是不是长发温柔些?要不要留长呢?   下班时间,钟意走出医院大楼。   想到什么,她拿出手机,给纯情小老弟发惯例的节日祝福:【元宵节快乐!】   他没回,她又顺便问了句:【问你个问题啊,你觉得女生长发好看还是短发好看?】   问完,手机放回兜里,一抬头就看到马路对面的年轻男人。   钟意忍不住抿起嘴角笑起来,纵使距离太远,顾清淮根本看不见。   他今天穿得好好看,是宽宽大大的白色羽绒服和她最喜欢的那件蓝色卫衣,衬得人冷淡清澈像雨洗过的绿植,也像山尖上最干净的那一捧新雪,无数人觊觎,无一能靠近。   手机响起,顾清淮低头看了眼。   【元宵节快乐。】   【问你个问题啊,你觉得女生长发好看还是短发好看?】   他不知道。   就在这时,钟意步子欢快跑到他身边猛地站定,小朋友一样玩心大起想要吓他一跳。   他垂眸,刚好对上她清透圆润的眼:“是不是被我吓了一跳?”   她大概是跑着过来,因为步子很急所以脸颊和鼻尖都泛红。   顾清淮视线轻轻上移,最后落在她绑着小揪揪的发顶。   黑色的卷发在路灯下偏褐色,发丝柔软,小黄鸭和她一起冲着他笑。   察觉他在看自己乱糟糟的头,钟意心一提。   她揪起一绺小卷发,心道,是得留长了,不好看。   她仰起小脑袋,面朝顾清淮倒退着走路,笑眼弯弯道:“早知道你约我我就洗个头了!”   她的步伐轻快蹦蹦哒哒,像个外出郊游的小朋友。   笑得像朵太阳花,她和她身边的空气似乎都是暖的。   钟意转过身,倒背着小手大步大步往前走。   所以没有看到顾清淮破天荒嘴角轻轻扬起,清亮眼底都是温柔。   下一秒,她兜里的手机响起。   【纯情小老弟:短发好看。】 第28章   “我们坐公交车吧?反正不远,”钟意指着不远处的公交站牌,小手伸到顾清淮面前晃了晃,“就五站路。”   顾清淮无可无不可,公交车来的时候,钟意坐到最后一排靠窗位置,拍拍身侧位置:“过来,坐!”   窗外街景在眼前缓缓而过,钟意每个细胞都在欢呼雀跃。而顾清淮不知道是不是追求者太多以至于给他惯出个不爱说话的毛病,两人坐在一起,他眼皮冷淡垂着,没有任何开启话题的自觉。   但是这丝毫不打击钟意的热情,她像个小导游,问顾清淮:“你是本地人吗?”   公交车座位之间距离太小,他两条长腿无处安放,似乎有些憋屈:“不是。”   “那我给你介绍一下,”钟意尾音上扬,“我以前上学坐的就是这趟公交车,前面那栋亮着灯的教学楼,就是我的高中。”   公交车短暂停留,一对穿蓝白校服的小情侣在他俩面前坐下。   上学的时候身边可多小姑娘小伙子早恋,钟意也幻想过会不会哪天自己身边也坐个帅哥,又想,说不定她的小网友会来找他,那她一定要带他看看自己的高中。   顾清淮微微侧头,女孩脸颊稚气未消,嘴角猫咪一样弯起。   想,她高中时会是什么样子。   钟意拿出手机看时间,才看到小网友给她回复的信息:【短发好看。】   她忍不住笑弯眼睛,心说我就是!就是不知道顾清淮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她心情很好地问:【你元宵节干嘛?】   身侧,顾清淮的手机震动,余光里都是他白皙瘦直的手指。   【纯情小老弟:看花灯。】   钟意笑眯眯回:【我也是!我约了我喜欢的男孩子!对啦,之前都是误会嘿嘿嘿。】   顾清淮视线落在“喜欢”两个字上。   这一刻,他好像终于可以和十六岁的顾清淮和解。   他回:【祝好。】   手机响起,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好像一下子给她无疾而终的初恋画上了句点。   钟意笑着回:【你也是。】   附中的教学楼在视野中渐行渐远,公交车内昏暗,钟意恍惚之间有种还在上学的错觉。   她看向车窗,街景一闪而过,顾清淮清隽的侧脸明明暗暗,视线顺着他眉骨挺拔的弧度描摹,那漂亮清晰的下颌线流畅锋利似刀,禁欲至极。她的心却没被冻住,依旧在砰砰乱跳。   他是在和谁发信息呀?   嘴角竟然是漂漂亮亮弯起来的,以至于那冷清不近人情的薄唇,看起来如此柔软。   钟意心里落下一小片乌云,脑袋低垂下去,悄悄在心里想。   十六岁的钟意没有和喜欢的男孩子在一起。   二十四岁的钟意可不可以得偿所愿。   -   也许是因为这年的元宵节和情人节落到一天,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小情侣。   这让钟意想起电视剧里的公子小姐,这样璀璨耀眼的场合,如果私定终身,必定能记一辈子。   她和他走在其中,也很像是其中的一对,这让钟意有些想笑。   只是不合时宜地,肚子“咕噜”一声响,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无数声。   她默默捂脸,耳朵通红,心里默念顾清淮听不见顾清淮听不见……   “没吃晚饭?”顾清淮垂眼看过来目光没有温度,冷风让他鼻尖微红,看着唇红齿白的。   钟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嗯,手术结束的时候,食堂已经没有饭了……”   好在人流量这样大的日子,道路两旁小商小贩不遗余力。   目光所及之处摆满各种本地外地的风味小吃,凭空变出一条长长的美食街。   钟意空着手饿着肚子从东边入口走进去,从西边出口出来,左手是狼牙土豆,右手是竹签串起的钵钵糕,手腕上还挂着塑料袋——里面装了一纸袋蛋烘糕,显然变成整条街上最富有的崽崽。   “你不吃吗?”她举高手里的钵钵糕到顾清淮面前。   顾清淮摇头,钟意从他脸上读出:你是猪吗。   她不满:“都是你买的,你吃一口尝尝嘛!真的好吃!”   她眼底像像有一汪湖水,映着漫天花灯,明亮清透。   她举高手臂,香甜味道在冷空气中轻轻蔓延。   见他不动作,钟意弯弯翘起的嘴角慢慢抿回去。   顾清淮无可奈何,一米八八的人,面对着钟意微微俯身。   距离一瞬间拉近,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刻。   他清绝的五官在眼前放大,低垂的眼睫好长,好像直接扫在她心上。   钟意心尖有窸窸窣窣的痒意,像是电流窜过,她屏住呼吸。   顾清淮薄唇微张,咬下她手里的钵钵糕,嘴唇近距离看更加柔软漂亮。   那张冷白如玉的俊脸微微鼓起,他闭紧嘴巴吃东西,不情不愿的样子别别扭扭莫名可爱。   钟意得偿所愿,眉眼笑得弯弯,嘴角沾了蛋烘糕的碎屑都不知道,像只偷吃小鱼干餍足的猫咪。   顾清淮冷淡睨她一眼:“嘴角。”   “嘴角怎么了?沾到吃的了吗?”钟意懊恼,可她两只手都是吃的,“你帮我……”   顾清淮从口袋拿出一包纸巾,没拆封的,手指修长白皙。   钟意本来想说你帮我拿一下吃的,却没想到下个瞬间,他垂着眼:“抬头。”   钟意心里像是揣着一只兔子,此时此刻是睡着的,但是顾清淮一靠近,就要疯狂跳起来。   她的呼吸很轻,心脏不敢使劲跳动,怕惊醒那只兔子,梗着脖子,浑身僵硬不知如何动作。   可又不想告诉他,顾清淮,我只是想让你帮我拿一下东西。   她不自觉地想亲近他,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短短几秒被无限拉长,她紧张到睫毛扑闪,脖子忍不住想要往衣领里缩。   头顶落下阴影,顾清淮手里的纸巾落在她嘴角位置,他的气息清冽像雪后初霁,一瞬间铺天盖地落了她满身。   她的神经在那一瞬间紧绷,眼睫簌簌落下来紧张到无法呼吸。   和她的兵荒马轮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顾清淮云淡风轻。   他只是弯下腰来,眉宇干净认真,手上动作很轻像在照顾不能自理的小朋友。   她红着小脸看他睫毛,他目光落在她嘴角。   风声人声瞬间遥远,就连远远近近的花灯都模糊,她的视线最后落在他鼻尖淡褐色的小痣。   “像只小花猫,”顾清淮漂亮的嘴唇轻启,不刻意冷脸的时候眼睛温柔又明亮,“吃得到处都是。”   有淡淡的无奈,也有淡淡的温柔,像在责备小孩子。   钟意脸红心跳说不出半个字,气儿都喘不顺了。   可怀里那只兔子已经被惊醒,疯狂撞着她胸腔。   你为什么这么温柔啊!   你这是在耽误我你知不知道?   钟意脑袋低下去,恨不能像个小乌龟缩进自己的壳子。   被衣领挡住的嘴角翘得高高,最后连眼尾都被笑意压得弯弯。   她偷偷看他高高瘦瘦的背影,她喜欢他穿白色和蓝色的时候。   大美人今天穿得好好看,干净清冽像个大学生,又或者说他那一米八八的身高穿什么都好看,更别提那腿好长,还直。   从他身边走过去的小姑娘目光肆无忌惮,如果放在古代,他现在肯定已经被谁家小姐芳心暗许。   有不甘心的上前问他联系方式,问他帅哥是不是一个人。   顾清淮却回头,他一八八的视角,从人群里找一米六的她似乎有些困难。   视线遥遥相对,他用嘴型说:“到我这边。”   钟意每靠近一步,心里都好甜好甜,甜得快要冒泡泡。   眼睛看着头顶的花灯,余光却在注意他,嘴角止不住上扬。   “真的好帅,个子也高,还白。”   “你想都不要想,他肯定有女朋友啦……”   “他旁边的那个是吗?”   “看起来更像妹妹。”   钟意本来是很开心的,只是这个瞬间,她蓦地想起他有喜欢过的女孩子。   是什么样子的?   现在依旧喜欢吗?   他笑着发信息的人,是她吗?   她仰起脸看身侧的人,星辰万里花灯璀璨远比不上他一双眼睛。   这花灯,他会不会本来是要约那个女孩子的?   而那个女孩子没有办法赴约,所以才会约自己。   明明她应该开心的,可是她不开心,因为越来越贪心。   身边的小姑娘难得沉默,顾清淮有些不习惯,轻声喊:“钟意。”   他就连声音都是温柔的干净的,钟意龇着小白牙冲他笑:“怎么了?”   她嘴角的弧度牵强,却还是很努力地弯起来。   顾清淮目光一寸一寸下落:“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原本想要自己坚强,自己咽下所有情绪,却猝不及防被喜欢的人戳破。   那些难过、迷茫、不知所错以及酸涩,都变成想要落泪的委屈。   钟意摇头:“没有。”   顾清淮轻轻扬眉:“可是你这里。”   他指着自己的嘴角,轻声开口:“是向下的。”   他认认真真看着她,那目光清澈如水,像在看一个别别扭扭的小朋友。   冷冰冰的声线有些软,落在耳边,沁入心底,化成水。   你能不能别对一个普通房客这么温柔啊!   钟意深吸口气,垂在身侧的手指攥成拳头,心里又是甜蜜又是苦涩。   她声音闷闷的,小得快要听不见:“有人欺负我。”   这样的自己,她自己都不喜欢,顾清淮怎么会喜欢呢?   她说完,若无其事笑了:“我开玩笑的,我们去看灯吧!”   顾清淮目光落在钟意发顶,她是还在生气吗。   他知道她的一切,甚至知道她的高中,她对他毫无保留。   而自己对她隐瞒所有,隐瞒和欺骗可以画上等号。   如果有一天,她知道所有。   花灯在江岸,越靠近江畔人越多。   少年少女放飞孔明灯,小孩子们咬着棉花糖嘻嘻笑。   在场地最中间,是一个栩栩如生的巨型月球灯,此次花灯节的标志。   钟意来之前,已经在朋友圈看到无数次,好像不拍一张月球灯,就不算来过这里。   她的手机举得很高,但是依然不能拍到全貌。   调整角度,踮起脚尖,手指按下拍摄,可是下一秒镜头里全部黑了。   她前排的小姑娘,坐在男朋友肩膀上,将她的视野挡了个严严实实。   钟意像个误入巨人国的小矮子,费劲举着手机干着急,手臂酸痛快要抬不起来。   其实并不是多想拍那个灯,只是跟顾清淮一起,所有瞬间她都想记录下来。   不管是新年第一次日出、跨年的焰火,还是这一次酸涩甜蜜的花灯节。   最后,她只好向身边的人求助。   就让顾清淮帮自己拍好了,虽然他那拍照技术实在抱歉,直男无疑。   星河璀璨花灯耀眼,孩子嬉笑情侣欢闹,好一个烟火人间。   顾清淮清清落落站在那,自己把自己置身事外,好像所有热闹都与他无关,那眼睛深处冷得像是结了冰。   “顾清淮,你能帮我拍一下照片吗?”   察觉她视线,他垂下眼睛,现场声音太大,她只能读他唇形。   他问:“怎么了。”   钟意手指指着坐在男朋友肩上的小姑娘,皱着小脸说:“前面的人太高了,我什么都拍不到。”   她根据顾清淮表情判断,这哥们好像完全无法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因为那张脸一片空白,看起来特别无辜。   而她没想到的是,他手撑着膝盖弯腰,耳朵凑近她嘴边,不至于冒犯的距离,可是足够让她心跳狂飙到一百八。面前他的头发好软,好想摸一摸,鼻梁和下颌的都清秀。   钟意忍着剧烈心动,轻轻凑到他耳边,像个跟大人告状的小朋友:“前面那个女生……”   顾清淮撩起眼皮,那眉宇干净清澈像是冰水洗过,浅色瞳孔深处有她皱着小脸的影子。   钟意瞬间话都说不清了,示意顾清淮去看她面前,坐在男朋友肩上的小姑娘。   顾清淮看她慢慢红起来的脸,看她可怜兮兮攥着手机,却没拍出一张完整的照片。   他在她面前半蹲下来。   仰视视角一下子变成俯视视角,钟意茫然,顾清淮只是嘴型说:“上来。”   她怔愣在原地,整个人傻掉,顾清淮面无表情:“不是拍不到吗。”   钟意看见他耳朵似乎有些红,因为光线昏暗并不能看清。   只是清晰读出他的唇语,那薄唇冷冷淡淡牵起,他没好气道:“我比那个男生高。”   她本来是很害羞的,可是听到那句别别扭扭的话,瞬间就笑起来。   怎么像个充满胜负欲的小男生,可爱成这样!   也许是欢闹的氛围最后溶解她所有的不开心,也可能是热闹让这样的暧昧接触都变得坦然。   钟意轻轻坐在顾清淮左肩的位置,看着他乌黑柔软的发顶,不敢扶他,掌心微微冒汗。   “我要站起来了。”   顾清淮没有看她,那声音平静无澜,遇到空气似乎都能结冰。   钟意却看见他耳朵是真的红了,因为皮肤白所以可怜得要命,完全无法掩饰。   她轻轻扶住顾清淮的脖颈,他柔软的发茬轻轻蹭过她手腕,痒意顺着血液到达四肢百骸。   视野慢慢变化,她的心脏随着他起身的动作一起跳到了最高,所有郁结胸腔的情绪全部消失不见。   手机屏幕里的画面在一瞬间定格,完美而清晰的月球灯,像是天边朗月为谁坠入人间。   她的嘴角轻轻抿起来,有了弯弯的弧度,露出这天晚上最真心的笑,勇敢直视他的眼睛。   从俯视视角看,顾清淮五官英俊清晰,好看到带有强烈攻击性。   那双漂亮眼睛清澈柔和,浅色瞳孔深处是漫天的温柔月色,还有一个小小的她。   “这个高度可以了吗,”顾清淮轻轻扬眉,“金主大人。” 第29章   ——这个高度可以了吗。   ——金主大人。   那个画面钟意记了很久。那双眼睛,在她的梦里在她的心底,在后来她以为已经把顾清淮忘记的每一天,一次又一次,清清晰晰浮现在脑海。   那浅色的瞳孔怎么会如此清亮,仿佛藏着柔软的月光,轻易不给人看,可一旦觑见一角就忍不住想要坠入他眼底,想要看看那里面是不是真的有一个温柔的漩涡,才能如此引人溺毙而不自知。   钟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落到平地,多看他一眼她的心脏都像是要爆炸一样。她明明脚踩在地面却像漂浮在深海,稍有不慎就要从美梦跌到现实。她的脑袋里映着漫天的花灯还有星空尽头的顾清淮,除此之外一片空白,喜欢满溢在胸口难以名状无法言说。   她倒背着小手跟在他身后,影子轻盈欢快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她心里偷偷想的是,花灯、星星还有月亮,哪有顾清淮万分之一好看。   他们一起走向公交车站牌。   顾清淮脚步蓦地顿住,钟意闷头向前直接撞上他的后背。   他回过头,她皱着小眉毛恶人先告状:“你怎么不走了呀,差点把我鼻梁撞塌了!”   顾清淮若有所思:“等我一下。”   他大步走开,背影高大清瘦。   如此璀璨盛大的花灯节,光照不到的昏暗角落,坐着一个瘦小的老人,和这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   她的衣服很旧很脏并不合身,脚边是一个比人还大的编织袋,见到别人扔掉的塑料瓶子就捡起来放到编织袋里。   遇到吃剩的面包、饼干,她捡起来放在衣服上蹭几下,放进外套口袋,时不时咬一口。   如果外婆活着,应该也是这样的年纪,钟意看得心酸。   她默默走到裴西后身后,听见他问:“奶奶,您没有吃饭吗。”   灯光暖黄落在他发顶,那黑发蓬松清爽像驯顺的大狗狗,她的心无可救药软成一片。   老人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和她,手上全是冻疮青紫一片,局促尴尬地盖住手里捡来的剩饭。   那瑟缩的神情看得钟意眼睛发热。   远处便利店24小时营业,顾清淮微微压低的声音温柔得不像话:“您等我一下。”   他走开,老人看向钟意,笑容拘谨:“这么乖的好孩子,是你的男朋友?”   钟意心脏酸涩也柔软:“还没追到呢。”   等顾清淮回来,手里是热气腾腾的食物,还有一副毛线手套。   老人怔住,摆摆手:“我不能要你的东西啊,谢谢你孩子……”   顾清淮把纸袋放在老人身边:“天太冷了,您早些回家。”   钟意跟在顾清淮身后走出老远,还时不时回头张望。   晚上九点,两人坐上最后一班公交车。   车厢昏暗满是人,小姑娘靠在男朋友肩上睡着,钟意说话声音放得又低又轻。   她两只手小兔子似的搭在前面靠背上,脸抵在手背,歪着小脑袋看顾清淮:“顾清淮,你今晚上好帅!”   顾清淮懒懒撩起眼皮,看她一眼,嘴角平直没有任何说话的欲望,又冷又拽。   几个想要微信的女孩子蠢蠢欲动没有一个敢上前。   “你让我想起来我小时候看过的警匪片,那个警察抓犯人的时候子弹砰砰砰,但是对老人和小孩都超级温柔……”她的小脸被挤压变形,一双眼睛依旧又圆又亮,像清透的玻璃球,“那个时候我就下定决心,长大以后要嫁给警察叔叔!”   而后,她在心里默默补充完她不能说出口的后半句话。   顾清淮眉梢微抬,钟意弯起眼睛笑,小短发已经有些乱,让人很想揉一把。   她坐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困意慢慢来袭。   她今天真的好累,昨天就是夜班,今天又起了个大早,午饭没顾得上吃几口就是手术。   距离到家还有半个小时,她实在坚持不住,闭上了眼睛。   身边的人不再聒噪,顾清淮低垂的眼皮撩起。   她坐得笔直,脑袋却在一点一点,像小学生上课打瞌睡。   公交车到站停车,她猝不及防身子往前撞过去。   顾清淮冷冷淡淡抬手揪住她的牛角扣帽子,如同拎起小猫的后脖颈。   即使这样,钟意也没醒,她身子自动回到原先位置,像个小不倒翁。   顾清淮唇角抿起。是有多累,还来赴约。   钟意的脑袋不再一点一点,向右侧车窗靠过去。   顾清淮抱着手臂闭目养神,听见“哐”的一声,睁眼便见钟意揉揉脑袋继续睡。   他无奈,身子往后靠,右手绕过她身后靠背。   公交车在中途报站。   钟意迷迷瞪瞪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车玻璃,而是修长干净的手指,骨节分明。   她猛地回头,顾清淮闭着眼睛,睫毛浓密低垂,手却挡在她脑袋和车窗中间,一动不动。   让她坐在他肩上拍照的他,主动给捡破烂的老人买饭和手套的他,还有这个怕她撞到脑袋帮她挡住车玻璃的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从事那样的职业,怎么可能去做一点点坏事。   顾清淮睡着,她才敢肆无忌惮看他漂亮眉眼,希望回家的路长一些再长一些。   她没有说完的是——我小时候想嫁给警察叔叔,可是长大以后喜欢上你啦!   一直到家,钟意嘴角都藏在围巾里甜甜翘起。   她和他的卧室相对,最后仰起脸:“晚安!”   顾清淮轻轻扬眉,“嗯”了一声。   打开门,钟意大字型扑在小床上,晚上的所有画面在脑海一帧一帧播放,而她翻出那张坐在他肩上拍下的月亮,没有修图没有裁剪,发到朋友圈。   【韦宁:和谁去看的?这个角度可不像你能拍出来的!从实招来!】   钟意回:【嘿嘿嘿,和顾清淮去看的!】   【韦宁:你戴耳机了吗?身边有人吗?方便说话吗?】   钟意回:【嗯!我在自己房间呢!】   韦宁直接一个语音电话打过来:“也就是说,他听到咱俩所有的聊天内容,知道你对他图谋不轨还约你去看了灯?”   钟意抱着小抱枕在床上滚来滚去:“对呀!”   韦宁:“那他是不是有那么点喜欢你啊?”   钟意眨眨眼,这个可能她从来没有想过,然后很快就否认了。   她坐起来,给韦宁分析:“他会买下所有盒饭让老人早些回家,也会给拾荒的老人送吃的和手套,还会半夜起来给狗狗搭窝……他对谁都很好,我不是例外。”   每说一个字,心都软塌塌陷下去一分。   喜欢一个这样的人已经很幸运了,你看月亮,并不能期待月亮也看到你不是吗?   可是,她还是好希望他是她的。   韦宁:“甘心?”   “不甘心,”钟意斗志昂扬,“我跟你讲,我要是追不到他,我孩子跟他姓!”   挂断电话,屏幕返回微信界面,钟意“拍了拍”顾清淮。   【顾清淮:?】   【钟意:你能换个头像吗?你用默认头像,我会觉得你是个小机器人。】   顾清淮没再理她,钟意已经习惯。   她去洗漱洗澡,嘴里还哼着歌,开心得快要飞起。   等她洗完澡,手机有未读消息。   【顾清淮:?】   【钟意:哈?】   【顾清淮:看我头像。】   钟意点进他的头像,片刻后,忍不住咬着下嘴唇笑起来,心又软又暖。   顾清淮第一次换微信头像,是偷了她朋友圈的图,是她坐在他肩上拍的月亮灯。   -   钟意一整个晚上吃了太多甜的辣的咸的,半夜被渴醒,起床倒水喝。   室内亮着暖色小蛋壳灯,顾清淮白色短袖灰色运动裤,蹲在南博万对面。   钟意眼睛不由自主弯下去,这样看起来好像两只大狗狗哦,尤其是顾清淮刚洗过的头发柔软蓬松搭在额前。   他手轻轻落在南博万的脑袋上给它rua毛:“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钟意眼尾的弧度僵住。   他要去哪里呀?要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她高中是住宿生,本硕博远在外地,早就习惯一个人。   可是在这个瞬间听见顾清淮要离开,她心里突然就有些空。   南博万像是听懂他的话,已经开始不舍,湿漉漉的眼看着顾清淮。   顾清淮平直的嘴角弧度柔和:“保护她就交给你了阿SIR。”   他蹲着,下巴轻抵在手臂,侧面看过去睫毛好长,眼睛柔软而明亮,像个干干净净的大男孩。   甚至还跟南博万握了个手,像是在交接保护她的任务。   钟意前一秒还在难过,这一秒又被两只大狗狗萌化。   她走过去,也在顾清淮身边蹲下来:“你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顾清淮垂眸,钟意每根小卷毛都有它自己的个性,朝着不同方向炸开。   她人本来就小,现在更是缩成小小一团,小动物似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看。   顾清淮“嗯”了声,看到她瘪下去的嘴角,声音不自觉放得柔和:“很远。”   钟意吸吸鼻子,又问:“去做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是从酒吧“吸毒散户”背后牵扯出来的、在本地贩毒的毒贩。   从境外走私毒品运到本市,销声匿迹许久,却有线报称毒贩在祖国西南出现。   这之后,怕是有有一整个武装贩毒团伙。   顾清淮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不可以。”   钟意心里的离愁别绪更浓,她耷拉着脑袋:“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我就一个要求。”   她下巴尖抵在手臂,总是弯弯翘起的嘴角没有一丝笑,认真凝重,顾清淮猜她上手术的时候,大概会是这样的表情。   她小小声开口:“不准再受伤了,知道吗?”   顾清淮长睫低垂,片刻后轻声说好。   他太云淡风轻,像是中学时代最刀枪不入的混蛋男生,不管你说什么他都冷冷淡淡应着,最后依旧我行我素。钟意不依不饶,却又毫无办法,她缓缓伸出手到他面前:“来,拉钩。”   顾清淮微微怔住,月亮的清辉落他一身,他皮肤本来就白,嘴唇却是漂亮的绯色,唇红齿白。   钟意伸出手才觉出来,拉钩这个举动好像有些过分亲密。   之前他背她,隔着厚厚的羽绒服和冲锋衣。   她坐在他肩上拍照,他的手臂很绅士地环过她的腿,肌肤没有一寸相贴。   而拉钩不一样。   她看着自己尴尴尬尬伸出去的手,越想越觉得害羞且毫无底气,心提在嗓子眼,生怕从顾清淮脸上看到讨厌的情绪。   手指轻轻攥在一起,有些僵硬,掌心微微湿润,她小声咕哝:“我开……”玩笑的。   只是她话没说完,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勾住她的,大拇指轻轻相对。   最真实的肌肤相贴,电流一瞬间传遍四肢百骸最后绕在她的心尖缓缓震颤,有些经久不息的意味。   顾清淮剑眉微扬,那眉宇像是泉水洗过,冷淡干净不带一丝情绪,却尽是风发意气。   像是少年将军提刀上马最后回头看过来的一眼,每个字音都像一个温柔坚定的承诺。   “我答应你。”   -   冬天好像不再漫长,在顾清淮出现以后。   夜班不再可怕,也不再羡慕有男朋友的同事,因为他会接她下班。   每次,她在医院门口见到他,都要问一句:“你怎么来啦?”   顾清淮居高临下垂着眼:“来看赵老师。”   后来赵老师出院了,他依然会在她夜班的时候准时出现。   南博万从他怀里探出个小脑袋求抱抱,那场景总是能把她萌坏。   她再问:“你怎么来啦?赵老师不是出院了吗?”   顾清淮会冷着脸把狗狗塞给她转身往前走,那背影高高瘦瘦别提多酷。   他会丢下一句狗狗要找你,又或者是遛狗经过顺便等你。   钟意便非常配合地“哦”一声,她走在他身后,可以肆无忌惮弯着眼睛偷偷笑。   而后悄悄拿出手机,拍一张两个人的影子,纪念他每一次别别扭扭接她回家。   而影子的照片,就这样停在这一年的元宵节。   正月十七,玄关挂着他的白色羽绒服,但是顾清淮人已经不在。   空气里不再有和他身上一样的味道,电饭煲里不再有他煮得很好吃的粥和浓汤。   某天钟意在家里大扫除,在书橱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一个透明文件袋。   她没有拆开,却可以看见里面的东西,读完那行字,瞬间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一张卡片,上面写着:中国人体器官捐献志愿登记卡。   下面是荣誉证书,她不用看都知道那是什么,因为她也有。   捐献造血干细胞的荣誉证书,和无偿献血证。   阳光很暖,她突然鼻子发酸,眼前迷雾重重看不到尽头。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是坏人,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她不知道的呢?   她越来越不信,顾清淮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酒吧服务生,但他又确实在酒吧工作。   可是在酒吧工作怎么会那么频繁地受伤?一次是偶然,两次还是吗?   他和派出所的警察非常熟悉,王杨看他的眼神,仔细想想,其实是充满敬意的。   可是,赵老师明明说他不是警察、是个干体力活的。   她想起警校之初,南野跟她说起过公安机关的“特情”。   想起爸爸去西南义诊回来,告诉她那个被毒贩打伤的孩子。   举报毒贩警方破案,根据缴获毒品数量会有奖金。   所以顾清淮,会是公安机关的“眼线”吗?   钟意小心翼翼给他发了一条信息:【顾清淮,你还好吗?】   信息发出去的瞬间,忍不住猜想,是不是下一秒就可以看到对话框上方,提示他正在输入。   她把手机放回兜里,告诉自己,不打扫完房间不准看手机。   可是等到客厅、书房、厨房卫生间都锃明瓦亮,顾清淮依旧没有任何回音。   她的情绪慢慢冷静下来。   是没有看到吗?还是……看到了也懒得理她。   毕竟她只是个普通房客而已。   -   顾清淮不在的日子,气温慢慢从零下到了零上。   甚至有一天下夜班,风吹过,漫天樱花飞舞落在她发顶、肩侧。   春天就这样猝不及防到来,顾清淮好像和冬天一起消失。   无数次她起床第一件事是去看电饭煲,想看到正在保温的南瓜浓汤,告诉她他已经回来。   可是无数次心脏提起又重重坠入深渊,顾清淮的电话从一开始的无人接听变成彻底关机。   她去酒吧,顾清淮的同事表示不知情,王杨同样表示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人。   如果他就这样消失。   钟意蹲在南博万身边,鼻音很重:“你想不想他?”   狗狗亲昵贴在她掌心,钟意小小声说:“我很想他。”   她窝在沙发角落,困意来袭,甚至没有力气回房间。   墙上的时钟一格一格走过,和医院的声音重合,画面一转,她在急诊奔跑。   “钟意!快点过来帮忙!”   病床上的年轻男人浑身是血,胸口血流汩汩像是无法支柱,连带生命迹象一起消失。   她低头,先是看到他鼻尖的那一点褐色小痣,颤抖着手抹掉他脸上的血迹,露出他英俊清晰的眉眼。   她的白大褂上全是他的血,她在梦里崩溃大哭醒不过来,像被魇住,眼泪无声顺着脸颊轮廓滑落。   “钟意。”   恍惚之间钟意听见他喊她,那声音模糊而遥远,像是来自重重梦境。   他签下的遗体捐献协议生效,她醒不过来眼泪止不住,像个伤心的小孩子。   顾清淮的手,轻轻落在钟意发顶。   在逃毒贩出现在祖国边境,几个月的时间里,多市禁毒刑侦部门相互配合,武警部队全副武装,缉毒犬蓄势待发,不眠不休守在祖国边境线。   一开始是乔装侦查,再后来深入武装贩毒团伙内部,无数次和死亡擦肩。子弹贴着脸颊划过,和亡命之徒短兵相接近身肉搏,甚至是被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太阳穴,在亡命徒眼皮底下扮演一个前来交货的“马仔”。   想起她说“不准受伤”,到底还是食言。   警校之初,他们一个班那么多人,都是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   一腔热血烧得滚烫,剃成寸头丑得如出一辙谁也不能笑话谁。   他们一起穿上一道拐的警服,一起在训练场摸爬滚打,一起在毕业时立志成为共和国警官。   而参加工作不到两年,昔日毕业照里鲜活的年轻男孩,已经有人变成黑白遗照。   月光拢着他修长干净的身影,那影子也满是倦色,那挺直如剑的肩背此时微微弯下去,不再不近人情。   顾清淮戳了一下钟意的发顶:“醒醒。”   所有的难过满溢在胸口、胸口起伏,钟意泪水朦胧中,对上梦里那人的眼睛。   瞳孔颜色偏浅,温柔似琥珀,此时他眉眼低垂,安安静静看着她。   “你房东是没给你分房间吗,”顾清淮剑眉微扬,语气里有淡淡的、疲惫的笑,那声音是柔软的,像在哄小朋友,“让你睡沙发。”   钟意迷迷瞪瞪一时之间无法分清梦境现实,只是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人,泪水打湿睫毛。   “是梦见什么了。”   她坐在沙发,他在地毯上蹲下来,手臂搭在膝盖,像个温柔干净的大男孩。   钟意终于确认他是真的回来,想要压下鼻腔里的酸涩,开口却仍然哽咽着:“梦见有人欺负我。”   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说话,声音断断续续,让她看起来更加可怜。   顾清淮无奈,想去给她擦眼泪。   钟意睁眼就看见那一片触目惊心的红,从手背绵延到手肘,再到看不见的地方。   她的眼泪更加汹涌:“怎么这么、这么多……”   到底是医生的使命在肩,她一瞬间收起所有情绪,哽咽着去找家里的备用药箱。   把顾清淮摁到沙发,从手臂没处理干净所以和纱布黏连的伤口,到手背、指甲细小的擦伤。   她的动作很轻,比给他缝合的时候还要小心,眉眼是柔软的也是专业的,虽然睫毛湿漉漉。   直到检查、处理完所有伤口,钟意收起药箱,在顾清淮身边抱着膝盖蹲下来。   她眼睛红红的、像只可怜兮兮的兔子:“顾清淮,你能告诉我,这些伤口是从哪里来的吗?”   是走在深山不敢开手电筒被枯枝碎石划伤,是和武装贩毒团伙的毒枭斡旋近身肉搏。   是斜飞的弹片躲不开的利刃,是行动的最后一刻被发现死里逃生。   顾清淮眸光沉沉,清澈如水:“不可以。”   钟意拼命咽下所有细小的委屈:“但是,你没有做坏事对吗?”   顾清淮声音冷而凝定:“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钟意便深吸口气,弯起的眼睛里有泪光闪烁,却如释重负笑着说:“那我相信你,以后都不问啦!”   顾清淮下颌线紧绷,垂在身侧的手有隐忍的青筋。   他眉眼干净至极,目光确是温和的:“现在可以告诉我,梦里是谁欺负你了吗。”   见不到他的恐惧、见到他的委屈、见到他却又是一身伤的难过,在此时兜头袭来。   钟意声音小得听不清,他却可以读出她的唇语:“是顾清淮欺负我。”   “不回我微信,不接我电话,也不回来给我煮粥喝,”她本来是想笑着说完的,可是眼泪突然开始不听话,钟意不敢抬头,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手背,“答应我的事情也没有做到,又是一身伤……”   她每带着哭腔说一个字,他心底就好像被子弹穿透一分。   受伤的手暂时拿不了枪,给小姑娘擦个眼泪倒不算难事。   顾清淮轻抬起钟意的脸,手指关节慢慢带过她哭红的眼角眉梢。冷冰冰的声线柔软,带着温柔的哄人意味:“是顾清淮错了。” 第30章   ——现在可以告诉我,梦里是谁欺负你了吗。   ——是顾清淮欺负我。   ——是顾清淮错了。   他微凉的手指关节落在她眼尾,轻到不能再轻,像在照顾哭鼻子的小朋友。   她的眼泪簌簌落在他指尖,他看着越来越多的眼泪毫无办法又不知所措,唇角抿起生涩纯情,像个干干净净的少年。虽然他绝大多数时间都面无表情生人勿近,奈何那双浅色眼睛实在明亮,睫毛长而柔软,总有些乖而不自知,叫人一眼心动。   钟意想,自己没心没肺长到二十四岁,很少哭,天天笑,现在因为眼前这个人全部还了回去。   顾清淮见她眼神放空不知道又在想什么,在她鼻梁拧了下:“小哭包。”   语气是无奈的纵容的,也是宠溺的,他最后轻声道:“去睡觉吧。”   钟意还想再看他一会儿,可又实在找不到理由,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往房间走。   关上门,在顾清淮面前拼命压制的情绪折返,心疼和心动密密交织。   钟意脸埋进枕头,轻轻伸手摸摸自己眉梢、他刚才碰到的地方,后知后觉发烫。   她戳开南野的微信:【歪!睡了没!】   【南野:有事?】   【钟意:你见过最常受伤最容易遇到危险的工作,是什么?】   【南野:缉毒警。受伤是家常便饭,不死就是勋章。】   缉毒警察吗?   她好像只有小时候,和南野一起看警匪片的时候看过。   【钟意:有多危险?】   【南野:他们打交道的都是毒枭毒贩,穷凶极恶的亡命徒、持枪拒捕都是常有的事。】   【南野:小时候我们看警匪片,缉毒警九死一生说复活就复活,但是现实生活中每年牺牲几百人,牺牲平均年龄四十多岁。】   钟意想起那天深夜,自己在急诊遇到的武警战士。   送来时血肉模糊,医院大厅的地上都是血,孩子在他牺牲的那一刻出生。   在此之前,她从未关注过这个群体,从未想过太平盛世还有这样一群人,行走在刀尖之上,从不寄希望于明天。   那顾清淮的工作呢?也有这么危险吗?   大概是因为顾清淮回来她揪起的心脏终于可以落回去,大概是因为知道他在所以她可以期待明天。   钟意盼着夜晚快点过去快点天亮,终于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翌日周六,钟意调休。   她睡得很饱一直到日上三竿,睁开眼空气里的细微浮尘都是暖色。   想起什么,她换下睡衣头发都来不及梳跑出房间。   顾清淮是回来了对吗?虽然一身伤,但人是回来了,对吗?不是梦?   钟意的心跳像是大学体侧跑八百的时候,喉咙甚至都有腥甜的错觉。   厨房的电饭煲“叮”的一声从加热跳到保温。   她急匆匆的脚步停下来,后背缓缓靠在墙壁,无声笑起来,眼睛是热的。   这下才相信,那个不声不响消失好几个月的人,是真的回来了。   想起顾清淮手上的伤不能碰水,她又赶紧挽起袖子走到厨房:“顾清淮。”   顾清淮切菜的手一顿,眉梢微抬。   他在家穿深蓝长袖卫衣和浅灰运动裤,袖子挽起到手肘,那清白的手臂线条流畅清晰,青筋明显。   洗过的头发松软搭在额前微微遮住眉毛,睫毛在熹微晨光里似有光点跳跃,低头看过来的那一眼,像是电影里的男主角,干净清澈叫人一眼心动。   钟意的小卷毛乱糟糟,每根头发都有自己的个性朝着四面八方炸起来,让她的圆脑袋膨胀了两三倍不止,她又瘦小,看起来像个可可爱爱的大头娃娃。   “你跟我说怎么做,我来吧,”她眼睛一眨不眨,语气真挚得不行,“我也可以煮饭给你吃,我学东西很快的。”   顾清淮轻轻挑眉:“梨汤pro max?”   钟意瞬间炸毛,可是看到他嘴角似有若无的弧度,又败下阵来。   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有一眼让人消气的本事。   钟意打开手龙头,手背按压洗手液,以六步洗手法把手洗得干干净净,医生的洁癖在这个小小的厨房体现得淋漓尽致。她手肘撞撞顾清淮,以手术的姿势接过那把菜刀:“边儿去,我来切。”   不就是个小土豆吗?如果是只整鸡,她都能给顾清淮表演如何整鸡剔骨,以及如何把开肠破肚的鸡重新缝合。   作为一个黑暗料理输出机,钟意爸妈做饭的时候,从来都让南野看住她、不让她靠近厨房半步,这就导致钟意切土豆都切不好,刀一下去,土豆表面不平,直接滚开。   顾清淮在她身后微微弯腰,钟意的每寸骨骼都条件反射一般僵硬起来,她的手不知道如何动作,听见他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怎么连这个都不会啊。”   那声音好听得让人毫无招架能力,温热呼吸都近距离落在她耳廓,她如果没有因为切菜弯腰,似乎能直接装在顾清淮怀里。   他一只手帮她按住土豆,另一只手提起刀柄,松松散散把她圈在了怀里,气息冷冽云淡风轻:“先切一个平面,平面朝下,就不会再动。”   他的味道他的声音他骨骼分明的手指,瞬间占据她所有感官。她在白天的光线下,清清楚楚看到他手背上一道一道的暗红,那些青紫的狰狞的痕迹像是被什么直接重重碾过去。   钟意心神不稳,心跳已经完全乱了节拍,大脑一片空白下了刀。   那刀刃直接戳到她左手食指指尖,顾清淮看到时已经晚了,他夺下她手里的刀。   钟意茫然:“你干嘛?”   指尖刺痛,她低头去看,已经有小小的血珠冒出来。   那个瞬间,她满脑子都是,十指连心,不小心被切到一点点口子都这么疼。   那顾清淮受伤的时候该有多疼啊……   她完全陷入自己的世界,直到顾清淮冷着脸命令:“伸手。”   她迷迷瞪瞪举高手到他面前,他找出创可贴撕开,对准贴上去。   指尖发紧,伤口被挤压,钟意轻轻“嘶”了一声。   顾清淮蹙眉:“疼死你算了,切个菜都不专心。”   钟意听得出责备里的关心,甚至非常受用有些想笑。   就是那一点点人情味让顾清淮不再遥不可及,她眉眼弯弯:“可是真的好疼。”   顾清淮低头去看她的手。   小姑娘手特别小,是一双外科医生要做手术的手,不应该在厨房切菜。   “很疼?”他认认真真看着她。   钟意煞有介事,撒娇不自知:“对,可疼可疼了,你创可贴贴得太凶。”   说完,如愿以偿在顾清淮脸上看到又冷又乖的表情,那洗过的短发清爽,眼睫密密垂着,像只大型犬。   如果说品种,肯定是捷克狼犬,看着超级高冷,其实超级温柔。   顾清淮自己受伤都是寻常,入警之初深入贩毒团伙内部,每天枕戈待旦听着枪声入眠。   而现在那道很小的伤口却让他垂下眼睫,声音很小:“那要怎么办。”   钟意不忍心再骗他,刚要说“我骗你的”,可是顾清淮已经轻轻攥起她的手腕。   他微微俯身,剑眉和双眼皮褶皱都清晰,嘴唇靠近她贴了创可贴的指尖,哄小孩似的轻轻呼呼。   他的嘴唇柔软而漂亮,距离太近,牵起的弧度清晰,那温热的温度似乎留在了她的指尖。   钟意的手指不受控制想要蜷缩,电流跟着指尖血液无障碍抵达心尖,心脏久久发颤,脸颊瞬间爆红。   他浅色瞳孔清澈见底:“可能会好些。”语气认真。   钟意看着顾清淮漂亮的睫毛,手腕任由他攥着,害羞到极致,却不想收回去。   她心脏顶在嗓子眼儿,梗着脖子磕磕绊绊开口:“那、你再给我呼呼……”   顾清淮便很乖很听话地再次凑近,钟意的神经在一瞬间绷到极致,贪心地看着他漂亮眉眼。   怎么这么好骗,那柔软蓬松的黑发让她很想伸手rua一把,而后她看见顾清淮耳朵慢慢红透了。   顾清淮撩起眼皮,对上钟意甜甜弯起的眉眼。   那张俊脸难得不再坦然不再云淡风轻,有些大男孩似的羞涩和不自在。   “娇气。”   他语气很冷,松开她的手腕,耳朵在清晨光线里红得近乎透明,纯情又貌美。   钟意抿着嘴无声笑起来。   她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他怎么办?!   -   早饭后,钟意小肚子撑得滚圆,每分每秒都想笑。   她问:“顾清淮,你今天还要打工吗?”   受伤,立功,组织给了两天假休息调整。   他回:“不用。”   钟意眼尾的笑意更深:“那我们做些什么好呀?我今天也休息。”   我们。   顾清淮俊脸清冷如常,心里却把这两个字过了两遍,散漫道:“随你。”   钟意有部一直想看的韩国电影,是个惊悚片,讲的是独居女性。   她一个人住的时候根本不敢看,后来没有时间,也就慢慢忘记。   她试探着开口:“我们看电影?”   顾清淮无可无不可。   像个去春游的小学生,钟意眉眼间都是兴奋。   她煞有介事翻出冰箱所有的零食存货,而后拉上窗帘放下投影。   两人坐在沙发,就当是坐在电影院的情侣座好啦!   电影缓缓开始,作为一名曾经的独居女性,钟意的代入感超强。   屏幕里,女主在家,却听见密码被按下、有人在门外试图开门,钟意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惊悚片跟恐怖片还不一样,光线晦暗不清,恐惧感如影随形。   女主最后从摄像头里,看到那个偷偷潜入她家的男人,每天让她陷入昏迷,用她所有的生活物品,最后躺在她的床上抱着她一起睡……   钟意被吓得“嗷呜”一声,条件反射一般把脸转过去直接埋在顾清淮肩侧,手还搭在人家肩上。   顾清淮懒懒散散靠在沙发,两条长腿随意敞着,姿势闲散随意。   当猝不及防的恐惧褪去,呼吸之间都是他颈窝的清冽气息,钟意僵住,突然就不知道怎么退开。   顾清淮冷冷淡淡睨了眼肩侧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再不松手收费。”   钟意小动物似的,可怜兮兮瘪着嘴角,慢慢、慢慢从顾清淮身前起来。   电影突然播放到女主看向床底,和潜入家里的男人视线相对,钟意想避开那副恐怖画面却已经来不及。   就在这时,顾清淮手从她肩侧绕过来,挡住了她的眼睛。像是直接把她按在怀里。   她的睫毛扫在他掌心,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害怕,他的体温就在她脸侧,她甚至能听到他的心跳。   他干净好听的声音近在耳边,驱散恐怖的背景音乐,有种让人心神安定的特效:“不怕。”   钟意的心脏忘了如何跳动,她半靠在他身上,他的肩和她的轻轻靠在一起,是依偎的姿势。   恐怖画面过去好久,两人才轻轻分开。   钟意红着小脸去看剩下的电影,顾清淮低头去看脚边的狗狗。   就是不敢再看彼此一眼。   -   春暖花开,人间四月天,市人民医院组织了去西南义诊,自愿报名。   钟意毫不犹豫叩开笔盖,认认真真填写报名表,她也想像爸爸一样当一个好医生。   义诊时间一周,加上来回路程,大概需要十多天。   她回家收拾了一个小小的行李箱,抱着南博万等顾清淮下班,跟他打个招呼。   顾清淮下班已经是凌晨,家里暖黄的蛋壳灯亮着,沙发上南博万在南方身边睡得香甜。   钟意裹着小毯子,小小一团蜷缩在沙发角落。   他戳戳她的脑袋,指尖发丝很软:“回房间睡。”   到底是值夜班成习惯的医生,从听到声音到醒过来短短几秒的事情。   钟意脑袋还有些犯迷糊,条件反射一般冲着自己喜欢的人软软地笑:“你回来啦!”   像个小朋友,在幼儿园门口等到家长,声音里满溢的开心。   顾清淮轻轻“嗯”了声。   钟意:“我等你下班呢!”   他心尖像是落下一只蝴蝶:“等我干嘛。”   钟意:“我明天要出个差,去西南山区,时间大概十多天。”   她说完,仰头看着顾清淮。   自己第一次离开、离开这么久,他可不可以像自己想他的时候一样,也想一想自己?   他会吗?如果两人情况对调,她现在肯定已经开始舍不得了……   然而顾清淮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脸上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注意安全。”   钟意幽幽怨怨看他一眼,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失望什么,趿拉着小拖鞋回房间带上门,重重叹了口气。   翌日启程,飞机上午起飞,下午降落在祖国西南那片土地。   上次来是九年前,故地重游,她已经不会再事无巨细把自己的行程发照片。   可是下了飞机,她还是忍不住想,那个男孩子,他现在在哪、他过得好吗?   下飞机转大巴,大巴到不了的地方,他们乘坐黑车。   最后抵达山区,黑车都无法开过去,他们十来个人步行,茫茫山路像是没有尽头。   钟意上次来,游山玩水,去的都是景点,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是外地游客。   这次来深入贫困山区,打交道的是背着弟弟直不起腰的女孩子,是眼睛浑浊无助的老人,是没钱化疗最后在家里等死的绝症患者,因为先天残疾被家里人抛弃的小男孩,最真实的贫困和无奈没有任何缓冲,兜头而来,不给你任何心理准备。   “你们是哪里来的呀?”前来看病的老奶奶用当地方言问。   穿白大褂的钟意听不懂,却能猜出来:“清远市。”   老奶奶点点头,她的头发花白,一只眼睛已经看不见:“我邻居家那个孩子,就在清远市。”   钟意笑:“这么巧呀?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老奶奶说的话,钟意只能听懂一部分:“上学的时候没有钱,借了全村都没凑够,现在每年寄钱回来,给山里的小学。”   “这么好,”钟意给奶奶输液,通过聊天缓解她的紧张情绪,“叫什么名字呢?说不定我见过。”   “西洲,顾清淮,”奶奶像是说起自家孩子,那可怖的眉眼慢慢舒展开来,“是个好孩子。”   是重名,还是就是他?   钟意声音不稳:“眼睛不是纯黑色,鼻尖有一颗痣?”   奶奶指着自己鼻尖的位置,笑眯眯点头,表示鼻尖真的有一颗痣。   再去看那矮破的木头房子,那怎么走也走不完的茫茫山路,钟意的心像是被揪起。   她想起顾清淮说没有爸妈、没有钱,心酸到发疼。   她轻声开口:“奶奶,他的爸爸妈妈呢?”   “他没有爸爸,妈妈早早生病死了,自己挣钱,自己读书,成绩是这个。”   奶奶每道皱纹都是骄傲,冲着钟意句举了个大拇指,钟意在老人慈祥的笑里,眼睛发热。   原来他的家在这里,原来他是从山里走出去的少年,是全村人的骄傲。   他的衣服碎了不会买新的,手臂位置被她缝上一对奥特曼,她当时只觉得可爱。   却没想到,他的钱还要寄回没有爸妈在的老家,寄回这里的孩子,就好像在说——   哥哥当年上不起学,但是不能让你们上不起学。   后面的义诊,钟意走进山里那所唯一的学校。   山路不可能有车直达,他们走了两个小时才到,每个人都背着重重的背包。   这里,是不是曾经有一个叫顾清淮的男孩子?   在这读书,在这上课,在这度过他贫瘠的童年。   全校只有两个老师,三十多个孩子,条件艰苦得超乎想象。   可是当那些孩子躲在老师身后怯生生看向她,眼睛干净而明亮。   钟意把绘本、零食、崭新的文具送给他们,收获了无数声“谢谢医生姐姐”。   “姐姐,你是清远人?”一个短发小姑娘揪住她的衣角。   钟意:“嗯。”   小姑娘召集来自己的小伙伴:“姐姐是清远人!”   钟意莞尔:“欢迎你们长大去玩!”   学校的老师介绍:“他们每年最开心的事,就是收到清远寄来的包裹。”   钟意怔住,再开口,鼻音浓重:“寄包裹的人,叫顾清淮对吗?”   -   义诊比想象中还要忙还要累,钟意来之前做好的心理建设没有任何用。   她们住的地方,是山区小学不用的教室,没有床铺,条件艰苦,她毫无怨言。   让她难过的,是听治不起病的老人对着她说谢谢,是小朋友看到她掉眼泪分给她唯一一块糖。   是一不小心来到顾清淮长大的地方,从他的邻居他的学弟学妹嘴里,听到一个全然柔软不再冷漠的他。   钟意突然很想他,很想很想,却不知道以什么样的借口联系他。   她拿出手机,刷新界面,他的对话框没有任何新消息,想想也是,他是被喜欢的那个。   她拍了一张触手可及的星空,月牙尖尖,星辰璀璨。   她看见石头缝隙里长出嫩芽开出淡黄的花朵,鼓起勇气,一起发给他。   【钟意:顾清淮,我在这里。】   星星、月亮、花,毫无关联,却都在不约而同地说,我很想你。   你能不能听得见?   市局办公楼全年无休,永远明亮指引方向。   刚参加完会议的顾清淮难得一身警服常服,领口规整弯折扣子扣到第一颗,领带打得一丝不苟。胸前是六位数字警号,臂章上是万里长城和警察字样,身上每道线条都锋利且棱角分明,冷淡禁欲至极。   他不知道已经连轴转多少个小时,作息已经完全混乱,此时走到十七楼走廊,打开窗户冷风瞬间袭来。   从市局大楼,能看到家属院属于他的那一个格窗户。   办案不能回家时,看到那一格暖光,心里总有期待。   可是现在,她不在。   警服长裤里手机震动,钟意的头像出现在最上方,点开,全是照片。   【钟意:星星.jpg】   【钟意:月亮.jpg】   【钟意:花花.jpg】   顾清淮冷冽的眼底冰雪消融,有了干净明朗的笑意。   钟意等不到顾清淮的消息,蹲在小山坡上,隔着九年的时空隧道,和十六岁的顾清淮看同一片星空。   如果那个时候她认识他多好,如果那个时候她在多好,她很想很想抱抱他。   而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起。   社交牛逼症钟意宛如一瞬间患上失语症。   她按下接听,深吸口气:“歪!”声音是雀跃的也是害羞的。   隔着听筒,他的呼吸好像都近距离落在耳边,烫得她耳朵泛红。   顾清淮温声开口:“我也想回家。”   那清清冷冷的语气,莫名让钟意心脏一紧。   她声音酸涩:“有时间就回来看看吧,他们都很想你。”   “你的邻居奶奶现在身体状况不太好,儿子在外打工,她不舍得拿血汗钱治病……”钟意的声音越来越小,“还有学校里的孩子,听说我是从清远来的特别开心,老师说,他们每年最开心的就是等你的包裹。”   钟意眼睛慢慢红了,庆幸顾清淮看不见:“你看,你对每个人都很好,能不能对自己好一点呀?”   可不可以不要那么拼命。   可不可以不要再受伤。   月光温温柔柔落下来,顾清淮的警服肩章熠熠生辉。   耳边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温柔都软,以至于那鼻音分外清晰。   “顾清淮。”   钟意听见有人喊他,她乖巧道:“同事叫你吗?是不是要去工作了?你挂电话吧……”   她心里的酸涩难言,再听他的声音,很难保证不会带上哭腔。   她不想这样,她不想老是哭哭哭,明明她不是这样的。   “请假十分钟。”   钟意听见电话那边,顾清淮冷而凝定的声音。   不是对她说的,是对他同事说的。   “干嘛?”   同事默默打量顾清淮神色,都是警校出身,谁还不会看点微表情了?   裴狗狗现在这个表情,真的是非常有问题,因为那张冷得掉冰渣、能吓得缉毒犬哆嗦的脸,此时是温柔的。   这温柔当然不是给他的,而是给电话那边的人。   但是又很难相信他身边会有什么小姑娘。   他们禁毒支队一群大小伙子,私底下说话嘴上没有把门的,偶尔说点大人说的话,顾清淮都要拿案卷资料默默挡脸。这么一个纯情小可爱,你说他能凭自己努力找到媳妇儿?谁信!   却听下一秒,这哥们儿语气无奈:“哄一个不开心的小姑娘。”   冷冰冰的声线,是无奈的,也是纵容的。   钟意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她,要哄的也是她。   她坐在草地,膝盖曲起,脸往里埋,想笑也想哭,最后眼睛湿润,全是心疼。   顾清淮那边,似乎同事已经走开,他的声音重新靠近。   钟意语气不再酸涩,所有难过都被治愈:“现在我眼前是你家乡的月亮,可惜不能和你一起看。”   顾清淮“嗯”了声。   一时之间,静默无言,却有丝丝缕缕的暧昧如影随形。   钟意的脸颊在慢慢变烫,希望这十分钟无限拉长,永远不要结束,就这样听听他的呼吸也好。   她不再擅长找话题,她笨拙地像个小朋友,只好顾左右而言他。   “天空很低,好像伸手就能摘到星星。”   “我还看到一朵很小很小的花,开在石头缝里。”   其实,她不想说星星月亮和花,她想说,顾清淮我很想你。   顾清淮:“钟意。”   钟意耳朵尖发麻:“在。”   是在讨厌她说乱七八糟的很烦吗?   是想要挂电话了吗?   也是,他每天都很忙很累,自己占用的是不是他的休息时间?   她屏住呼吸,等他最后的宣判。   顾清淮声线清冷,比泉水还要清澈几分,近距离贴着耳廓划过:“如果你想找我,不必以星星月亮和花的名义。”   他顿了下,声音里有很浅很浅的笑:“傻子。” 第31章   ——钟意,如果你想找我,不必以星星月亮和花的名义。   ——傻子。   此时此刻,他们之间隔着一千多公里的距离,跨越大半个中国。   钟意却有种在他清澈目光注视下的错觉,脸慢慢红起来,空气都是热的。   她明明很害羞的,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心思好像被看穿又好像没有。   她忍不住想象顾清淮眉眼低垂接电话的样子,睫毛落下阴影,是清俊的也是温柔的,是学弟学妹嘴里最喜欢的小裴哥哥。   钟意咬着嘴角笑,脸埋进手臂,懊悔手机没有录音,没办法收藏他咬字的细节,永永远远记录他家乡夜空下,那声带着笑的“傻子”。   怎么办,这个人真的不能喜欢。   一旦喜欢上只会越陷越深,要想全身而退必定带一身伤。   最后电话还是没能打到十分钟,因为顾清淮被同事叫走。   电话那边的人这次不再调侃问他在干嘛,而是类似电视上看过的紧急集合。   她便乖巧道:“注意安全。”不知道他要去哪要做什么,只祈求他平安。   顾清淮“嗯”了一声。   钟意等他挂断,心里像揣着一只小兔子,已经能预料今晚的失眠盛况。   那清润的声线会在脑海在耳边无限循环,而那干净温柔的小哥哥会在眼前一直晃。   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刻,她又拿出手机,像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把和顾清淮所有的聊天记录看了一遍。   他的头像突然变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换上的,只不过她这边刚刚显示出来。   已经从她拍的月亮灯,变成祖国西南的月亮。   钟意放下手机,闭着眼睛笑起来。   真好啊,他喜欢的男孩子换了两次头像,都是她拍的照片。   -   义诊没有严格的上下班打卡制度,他们却能早则早。   他们早一分钟开始,多看一个病人,或者就能挽救一条生命。   在义诊的专家队伍里,钟意最年轻资历最浅,主动承担所有力所能及的工作,认认真真看前辈如何给人诊断,笔记记得比上学的时候还要认真。   傍晚,就在他们以为今天不会再有病人时,模糊的身影由远及近。   瘦弱矮小的男孩站在他们面前,身后是干农活时拉粮食的车子,上面仔仔细细铺了被褥,躺着他的妈妈。   得了白血病的年轻女人,丈夫在外打工、从工地的架子上摔下来当场死亡,和年幼的儿子相依为命。   她的病情已经到了医院不再收治的地步,瘦弱矮小的少年还是用车子拉着她一步一步走到他们面前。   “医生,”小男孩皮肤很黑,眼睛红着,“你们能不能再看看我的妈妈,是不是医院看错了?”   他努力把普通话的音发标准,可是说到最后,已经用袖子挡住眼睛,肩膀轻轻颤抖,终于没有办法再装大人。   躺在被褥上的妈妈,伸手去给他擦眼泪:“你是男子汉,不准哭。”   男孩看着他们,忍哭忍到哽咽,眼里满满的泪和恳求。   当他们一行人沉默,他眼里的光慢慢黯淡下去,眼泪大颗大颗掉下去。   白血病是血液内科的范畴,钟意是外科医生。   她低下头,紧紧咬住嘴唇,在医院工作,已经见多生离死别,却从未对此免疫。   那样年轻的、蓬勃的生命,为什么她就是抓不住,要眼睁睁看着她的生命迹象流逝?   山路崎岖,男孩拉着车子,车上铺着被褥,躺着他奄奄一息的妈妈,他唯一的亲人。   年轻的妈妈笑着跟他们挥手再见,在生命的尽头,幻想有朝一日她的儿子也可以像他们。   钟意脱下自己的白大褂,追上去接过小男孩手里的重量:“姐姐送你回家。”   她的个子很小,车子很重,脚步不停。一路无言,耳边只有风声,眼前只有绿树,钟意听见男孩压抑的哭声,看见他手臂挡住眼睛,眼泪止不住。   山路像是怎么走也走不完。   “我的儿子,还没有看看山外面是什么样子呢……”母亲低声喃喃,话音里全是自责。   钟意深吸口气咽下所有酸涩,不准哭,不准哭,顾清淮说不准再哭。   她忍不住想,顾清淮妈妈生病的时候,年幼的少年是不是也走过一段不为人知的山路。   他有没有哭,他哭的时候有没有人抱抱他,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   破败的木头房子,没有半点人气,歪歪扭扭隐在深山之中。   男孩轻轻把妈妈从车子上抱下来,眼泪已经擦干,又变回小男子汉的模样:“谢谢医生姐姐。”   钟意满心愧疚酸涩:“谢什么……”什么忙都没帮上。   “拿清明粑给姐姐尝尝,”年轻的母亲笑着看钟意,“是我们当地的特色食物。”   颜色偏绿的像饭团的东西,味道清香,看着就糯叽叽。   钟意小心翼翼拿起一个咬了一口:“好香。”   小男孩拘谨地把手倒背在身后,手指绞在一起,生怕她嫌弃一般:“清明粑,用清明草做的,里面是花生馅。”   钟意看着手里已经冷掉的小团子,心想,这是顾清淮家乡的食物。   顾清淮是不是吃这个长大的呢?不对,顾清淮是吃可爱多长大的小可爱。   想到他,她的心里落进一小片阳光,暖呼呼的,慢慢驱散那些绝望和酸涩。   钟意轻声问:“你能告诉姐姐,哪里有清明草吗?”   “后面的山上都是。”小男孩眼神依旧明亮。   离开前,钟意把身上的现金都留下,男孩不收,被她悄悄压在盛着清明粑的竹篮下面。   她像对待大人一样和他击拳,认真道:“要好好长大,要去看看大山外面的世界。”   不要害怕,你的妈妈会一直在。   -   一天的工作结束,钟意从住的地方找了小铲子小篮子,趁着天还没黑,去山上找“清明草”。   她想回家的时候做清明粑给顾清淮吃,告诉他,虽然你不能回家,但是我把你家乡的味道带回来啦!   当然我也不是白白给你做这个的……   你能不能看在它的份上,稍微喜欢我一点点呢?   要是娶回家当老婆的话,我就给你做一辈子好吃的。   她认认真真在杂草中间分辨清明草的影子,遇到下山的村民,大大方方上前问:“请问哪里有清明草呀?”   质朴的村名听出她是外地人,就要把自己身后筐子里的清明草给她,钟意摇摇头:“我自己去就好啦!”   “顺着这往前走,路边就有。”   “好嘞,谢谢您!”   长期缺乏体育锻炼的钟意腿发软脚步发飘,终于找到清明草,第一反应是拍照片发给顾清淮。   这样的联系频率会不会太频繁?   可是顾清淮说,想要找他不必找理由……   她刚要点发送,手指又顿住,可他也没有主动找她呀!   钟意瘪了瘪嘴角,取消发送,退出和顾清淮的聊天窗口。   山区没有外卖和奶茶,一开始还有自备的泡面火腿小饼干,到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只有托村里老乡手里买来的米面和菜,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钟意像个采蘑菇的小姑娘,挎着篮子开开心心回到住处:“我给你们露一手!”   她在哪都是个团宠,长辈看着她笑,同辈过来给她帮忙。   钟意找出一袋糯米粉,把捣碎的草和糯米粉混合,一道工序一道工序慢慢来,最后包上花生馅。   她要让自己的同事给她试毒、当小白鼠,如果能吃,再回家做给顾清淮吃。   魏寒看着那“漏洞百出”的团子,哭笑不得接过来:“你是真的不会做饭啊。”   钟意不好意思地蹭蹭鼻尖:“我爸妈不让我靠近厨房。”   魏寒温和道:“自己做饭干净卫生,可以学一点。”   钟意笑,因为想到家里,有个会做饭又可爱的顾清淮。   在无数个同事的帮忙下,清明粑终于可以放到油锅里煎,走出厂前的最后一道流程。   同事为了纪念这一刻拍下照片,照片里是油锅里的清明粑,相视而笑的钟意和魏寒被顺手拍了进去。   照片被发到了义诊的微信群里,钟意咬着糯叽叽的食物,把照片存下来,想要和顾清淮分享。   都已经晚上八点了,他还是没有给她发一条信息……她心里有难以名状的小小失落。   要不,就发朋友圈?   发朋友圈他也能看到的吧?   如果顾清淮给自己评论,那她就找他聊天。   如果顾清淮不呢?   不管了,钟意修图,照片背影是她的同事们,正中间是冒着热气的清明粑。   配文大大咧咧:猜猜这是啥!   顾清淮下班回到家,扑到他面前的少了一个钟意,南博万在他脚边撒娇。   他换衣服、做晚饭,等电饭煲“叮”地一声跳到保温,才想起自己不喜欢喝南瓜浓汤。   他掀开盖子,两人份,忘记她不在。   时间像是倒退回到钟意出现之前。   然而,阳台上的绿植鲜花被她一个一个换上了彩色的花盆,沙发上全是她软绵绵的玩偶和抱枕,整天披在身上的小花毯子整整齐齐叠成方块放在一边,没吃完的零食被她仔仔细细封口放在了茶几上。   空旷的房子里落针可闻,看不到那乱糟糟的一头小卷毛,听不见她趿拉着拖鞋跑来跑去,嘴里叭叭叭一刻不停,喊他顾清淮、房东先生。   顾清淮坐在沙发,身上是简单的纯白运动服,领口的拉链冷冷淡淡拉到顶部,轻贴下颌。   他和南博万一人一狗坐在沙发,静默无言。   手机没有消息提示,被他随手扔开反扣在沙发上。   过了一会儿,他又拿起来,从没关注过的朋友圈动态,多了一个小红点。   顾清淮面无表情戳开。   是一张照片,最中间是当地特色食物,妈妈去世之后,他就再也没吃过。   照片放大,糯米团子后面,是笑得眼睛弯弯的钟意,和一个年轻男医生。   南博万就在这时凑过来,本来一整个晚上它都有点蔫蔫的,现在看到屏幕上熟悉的笑脸瞬间活泼起来。   顾清淮低头,和那双湿漉漉的狗狗眼大眼瞪小眼,没好气道:“她早就把你忘了。”   南博万看了一眼顾清淮,根据自己经验判断,觉得他也是一只狗狗,并且判断这只大狗狗可能因为争宠失败正在吃醋。   “争宠失败的裴狗狗”拿起手机,对着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南博万随手拍了张照片,发到朋友圈,若无其事起身去洗澡准备睡觉。   钟意手机调到最大音量,不断看点赞评论的人里有没有顾清淮。   没有。   微信提示音响起,她瞬间笑出一口小白牙。   【韦宁:帮我砍一刀啊老铁!】   钟意回【好】,瘪着嘴角给人砍价,顺便就看了眼朋友圈。   就在刚刚,顾清淮竟然发了朋友圈,也就是说他看到自己的照片了、都没有找自己是吗?   他肯定是家里有狗了……   钟意气鼓鼓,可当她看到他的朋友圈,心一下子就软下来。   是南博万的照片,那眼神眼巴巴的,好像隔着屏幕在看她,配文:留守儿童。   于是她小心翼翼,给顾清淮戳了一个【?】过去。   顾清淮洗完澡,眉眼黑发都湿漉漉的,白T恤黑色运动短裤,空气里都是清新的薄荷香。   他戴上耳机,垂眼看向手机,微信有新消息提示。   顾清淮微微向下的嘴角,有了松动的痕迹。   钟意气鼓鼓躺在坚硬的床板上。   好啊顾清淮,不给我评论点赞就算了,竟然还不回信息?   昨天不还说什么找他不需要什么名义,今天就变了!   我要是再理你,我就是小狗!小狗!   【顾清淮:还没睡。】   钟意眼睛一瞪,直接从躺着变成坐着,嘴角瞬间翘起来拦都拦不住。   不光如此,她还笑着躺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   【钟意:嗯!】   这个感叹号会不会显得她太开心了点?钟意删掉叹号,改成句号。   【顾清淮:今天有哭鼻子吗。】   钟意看着那几个字,忍不住想象他说话的声音和语气,心里像有一汪温泉,缓缓流淌,暖呼呼软绵绵。   这是顾清淮第一次主动跟她找话题,关心小朋友一样问她有没有哭。   她为那无法捕捉的宠溺心尖发颤,甜得冒泡泡。   【钟意:今天遇到一个男孩子,走了好远的山路,带妈妈来看病。】   她坐在小床上,能透过窗户看到一整片触手可及的静谧夜空。   忍不住想,妈妈生病的时候、少年顾清淮一个人经历了什么。   那个时候,他是不是也像今天那个男孩子,明明想哭还要拼命忍着,明明还是个小朋友非要装作小大人。   绝症最让人痛苦的不是疼痛,而是生命迹象一点一点消失,你看着沙漏的沙子分分秒秒下落,却抓不住。   自己的至亲,明明在自己面前,却过了今天不敢奢求明天,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和悲伤?   外婆离世的时候,她的身边有爸爸妈妈弟弟,顾清淮妈妈去世的时候,他身边只有自己。   钟意手环着膝盖,突然就不知道说什么。   【顾清淮:他的妈妈还好吗。】   钟意这才发现自己开启了一个错误的、残忍的话题。   她回:【嗯,吃点药就好啦,发烧而已。】   【顾清淮:那就好。】   那话音里的如释重负,像把刀子一样轻轻戳在她的心脏。   钟意转移话题:【你现在在干嘛?】   【顾清淮:跟你聊天。】   钟意转瞬又咬着嘴角笑得眼睛弯弯,因为此时此刻的顾清淮像是专属于她。   她又问:【除了聊天呢?】   【顾清淮:听歌。】   【钟意:是什么歌?我也想听!】   顾清淮分享链接给她——《你要如何我们就如何》。   单是看歌名就会心动的歌,无关爱情,却比爱情更叫人心动。   因为他唱给的是缅甸的孩子,完完全全,契合她此时的心境。   “遥望着宁静的夜空,你指着想住的星球”   “嘴角在勾勒着温柔,带走我一抹抹哀愁”   “如果我,我是说如果我”   “想牵你的手,然后带你远走”   ……   钟意戴上耳机,看着十六岁的顾清淮看过的夜空,听二十四岁的他分享的歌。   【钟意:顾清淮,如果你回家,你会想要去哪里呀?】   你不能回来,所以我可以替你去看看。   【顾清淮:古寨,老房子,给妈妈送一束花。】   -   翌日,钟意起了个大早,短发绑成半丸子头。   白T恤外面套了件宽松针织马甲,牛油果绿,搭配白色棉质白裙子。   趁着工作时间还没到,她背上自己的小包出了门。   她来了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却发现自己慢慢喜欢上这个地方。   她喜欢这里钟灵毓秀的山水,喜欢这里质朴的老人和眼神明亮的孩子,喜欢没被污染过的每一寸土地。   也为这里的贫穷落后心痛,难怪那么多来支教的年轻人,一旦留下就再难以割舍。   她的牵绊太多,她的爸妈还在清远。   等她退休以后,她也要来这里,当个行走在大山里的医生。   不管那个时候,顾清淮是不是在她的身边。   村子里的人住得非常分散,走好远才能遇到一户人家。   好在顾清淮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家家户户没有人不知道他。   当然也可能、他上学的时候全村给他凑钱,就这样被乡亲们记住了。   钟意长途跋涉,额角鼻尖都是细细密密的汗,遇到一只眼睛的邻居老奶奶颤颤巍巍往山上走。   她赶紧上前几步扶住老人家,老人家:“小医生,你怎么来啦?”   钟意看着那破败的、无法挡风也无法遮雨的木头房子,眼睛发涩。   她的声音很轻:“我来替顾清淮看看他的家。”   他就是住在这里长大的吗?   没有门,也没有什么东西好偷。   钟意走进去,空气里满是尘埃,光线甚至无法照进。   难怪南爱国从这里回家,还会对这里念念不忘。   眼前,是学校教育他们勤俭节约、给他们看的纪录片里,才会出现的破败景象,最真实的贫困、绝望、无奈像是深入每个人的骨髓。   钟意看着墙角那个用砖头木材搭起来的方块,仿佛看见那个清瘦高挑的少年,在那里写字、在那里吃饭,在那里度过他贫瘠而艰难的少年时代,是满怀憧憬还是满怀绝望,她不知道。   她甚至不忍心拍照片给顾清淮。   “奶奶,我想去给他的妈妈送束花,他的妈妈现在在哪里?”   钟意满心酸涩难言,却一点都不害怕。   最后,她在一座墓碑前停下来,上面写着:母亲裴婉卿之墓。   墓碑上刻着她离世的年纪,钟意默默记住了那个日期,到那天顾清淮会很难过吧?   她的眼泪在眼圈打转。   那个时候的顾清淮,比带母亲看病的男孩子还要小……   他是怎样一个人帮母亲料理后事、又是怎样一个人回到没有妈妈的家?   钟意把墓碑擦干净,把一路走来采的野花扎成束,轻轻放下。   她的声音很小,却很温柔,几乎和拂面而来的山风融在一起。   “阿姨您好,冒昧来打扰您。我是顾清淮的室友。”   “想要告诉您,顾清淮很好很好地长大啦。”   “很温柔,很善良,还很好看,每年会给山里的孩子寄钱、寄书、寄衣服。”   “会收留无家可归的狗狗,也会给萍水相逢的老人买饭,是个很好很好的大人。”   “就是经常会受伤……您要保佑他不要再受伤,一生顺遂,平平安安。”   钟意最后鞠躬:“阿姨,我要走啦,再见。”   而后在心里小小声补充,其实,我还挺想当您儿媳妇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行。   她拍了少年顾清淮的书桌,拍了裴妈妈墓碑前的花,最后是古寨。   古寨晚上的时候最好看,暖黄灯光星星点点,像是星河为人间倾倒,壮阔璀璨。   睡前,钟意把照片发给一千多公里外的人。   她工作的时候精神高度紧张,闲下来的时间,全是顾清淮。   忍不住想,他到底吃了多少苦,又是怎样一个人长大。   要经历多少磨难,才能长成如此温柔干净的大人呢?   警用越野车开进公安局大院,顾清淮警服外面是防弹背心,荷枪实弹全副武装。   收网时毒贩见到警车疯狂逃窜,最后在收费站两辆警车一前一后夹击拦住所有去路,钢铁巨兽撞在一起那尖锐的声响像是刻在耳膜。亡命徒持枪拒捕妄图弃车逃跑,最后短兵相接。血肉之躯非铜墙铁壁,但他们还是顶着枪林弹雨冲了上去。   顾清淮那双温柔明亮的浅色瞳孔,尚且没从刚才的枪战状态里解脱出来,暗沉、照不进去光、充满强烈攻击性。   手机响起时,他的防弹背心刚解了一半。   【钟意:老家.jpg】   【钟意:花花.jpg】   【钟意:古寨.jpg】   顾清淮一张一张点开,睫毛低垂鸦羽一般,半天没有说出一个字。   是他的家,是他的母亲,是他的古寨,是他的所有惦念。   黑夜静谧甜美,春末夏初气温悄然升高。   睡觉前,钟意美美给自己贴了张面膜。   是同事姐姐分给她的,嫌弃她风里来雨里去不像个女孩子。   钟意仰躺在小床上,等顾清淮的消息。   手机屏幕亮起,是顾清淮。   钟意只顾着开心,看也没看就接起来,而后屏幕上出现了她煞白的一张脸。   她“啊”了一声,赶紧挂断,竟然是视频!   她平复了下心跳,改拨了个电话过去:“你怎么突然打视频呀?我一个女孩子不要面子的吗?”   顾清淮已经从市局回家,声音冷而轻:“是狗狗想要看你。”   钟意气鼓鼓皱眉:“可是我贴着面膜呢!它有没有被我吓到?”   顾清淮想起刚才小姑娘那一头乱糟糟的小卷毛,破天荒地想笑,最后真的咬着下嘴唇,笑了:“嗯,已经不敢上前了。”   南博万无语,这个狗狗是在睁着眼说什么瞎话?它这不是守在旁边的吗?   顾清淮一笑,眼睛越发明亮,唇红齿白,如愿以偿听见电话那边小姑娘声音越发懊恼。   “那可怎么办啊……我刚才好吓人的……”像个被欺负的小朋友,委屈得要哭了。   顾清淮懒懒靠在沙发靠背上,修长白皙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慢慢给狗狗顺毛。   钟意听见很浅很浅的气音,近在耳边,撩拨得她耳朵尖发麻:“顾清淮。”   “嗯。”   “你是不是笑了啊?”   “嗯。”   钟意仰躺在小床上蹬腿:“啊!”   “怎么。”   钟意发现自己根本想象不出顾清淮笑的样子,因为他从没在自己面前笑过。   大美人笑的时候是不是眼睛弯弯的睫毛长长的更好看啦?肯定纯情又貌美。   她很想说,您下次笑的时候能提前预告一下吗?   因为我!真的好想看啊!   她就用那懊恼的软糯的小声音抱怨:   “你知道我的房东先生吗?他叫顾清淮。”   “他的口头禅是给你把头拧掉,每次看着我,都像是想把我从窗户丢出去。”   “他长那么好看,但是从来不笑,从不!”   “但是刚才,南博万竟然能看到他笑,钟意没有看到,钟意真的好可怜哦……”   她一口气说完,电话那边没有了声音。   她看了眼手机屏幕,时间还在一分一秒跳动,没有挂断。   他为什么不说话了呀?   难道自己刚才的这番话有点越界、有点蹬鼻子上脸,换言之,有点……作?   好像是有点作,人家为什么非得你在家才能笑啊。   钟意不知道如何开口,像个做错事的小朋友,手足无措直挠头,懊恼自己的不知分寸搞砸气氛。   要不要就现在挂断电话……   他的声音就在这时,穿过一千多公里的距离,透过听筒传过来。   微微的电流声,让人心动的呼吸声,咬字清晰,一字一顿,近距离落在耳边。   “麻烦转告钟意医生,等她回来,顾清淮会笑给她看。”   顾清淮清冷的声线里,温柔的笑意还没散开,干干净净的很好听。像是还有余温,能隔着一千多公里的距离烫红她的耳朵。   她心脏震颤,最后,听见他低声说:“你再不回来,樱花都要开过去了。” 第32章   “你再不回来,樱花都要开过去了。”   远在西南的钟意并不知道,说这句话的时候顾清淮冷冷淡淡瞧着窗外,夜风吹过那棵樱花树,花瓣落下像是飘起雨,想起的是过年的时候,她在第一场雪里冻得像只小松鼠,给自己打电话,而他站在市局十七楼,远远看着她。   月光把顾清淮身上的每道线条都勾勒得清晰干净,可那白皙耳侧却已经微微泛红。他是那种说不讨厌就已经是喜欢、喜欢十分嘴上却是负分的人,你让他说一句“快点回来”打死都不可能。   他自己一个人长大,疏于表达也不用表达,直接长成现在这刀枪不入的冷淡样子。所以现在,他难得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去看南博万,静静等待电话那边没心没肺的小姑娘说点什么。   顾清淮同样也不知道,电话那边的小姑娘傻乎乎地龇着小白牙乐,她把这句话来来回回在心里好几遍,捕捉他也有些想她的蛛丝马迹。   在他好听的声线里,在他清浅的呼吸里,她觉得自己轻盈得像只蝴蝶,已经迫不及待想要飞回顾清淮身边,看看笑起来的他是什么样子,看看他正在看的那片樱花。   她坐在那坚硬的一米二的床板上,心早就已经和软成一片。   手臂环着膝盖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钟意笑眼弯弯道:“我知道啦。”   -   人间四月天。   顾清淮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忙,南博万被他临时托给赵老师照顾,人直接以市局为家。   从去年冬天到现在,他们是缉毒警察,是酒吧服务生,潜伏在暧昧光线深处伺机而动,五个多月一百多个日日夜夜,德清街酒吧贩毒案背后的贩毒脉络慢慢清晰。   毒枭不是一个,是三个,分别在西南、东南、东北。   西南是从境外走私,东北和东南则是自己制毒的武装贩毒团伙。   5月29日上午9时,飞机于清远起飞,于下午一点于西南某省会机场降落。   同行的同事凑过来:“小裴,你家就是这儿的吧。”   顾清淮看向窗外,天空低得触手可及,入目远山含翠。   他淡淡应了声:“不在省会,在山区。”   西南某局配合此次行动的禁毒支队队长秦钊已经等在机场外。   本来不用他来接的,但是这次来的人是他的小辈,也是他的老相识。   那么多的人,他一眼就看到了一身黑衣的顾清淮。   那一刻,他甚至有种自己已故的战友活着走向自己的错觉。   冷冽的眉眼,挺拔的鼻梁,微微向下的嘴角,甚至是走路生风的样子,都分毫不差。   除了那双天生颜色偏浅的眼睛。   怎么会有不相关的两个人像成这样?   可等他越走越近,秦钊仿佛又看见十几年前那场扫毒行动中、奄奄一息浑身是血的少年。穿过长长的时空隧道,少年脸部轮廓变得坚毅,眉眼有更冷然的轮廓,身上不再是伤,而是一身清寒一身功勋。   秦钊去看自己身边的同事,同事转过头来表情比他更加震惊。   “秦队,你说有没有可能,小顾牺牲前,背着我们偷偷生了个儿子?你当警察这么多年,见过长得这么像的两个人吗?”   秦钊沉默,这事儿谁也不敢乱讲。   顾长生是卧底任务结束之后牺牲的。   那年禁毒形势严峻,在端了几个贩毒制毒窝点后,他的人头被毒枭悬赏五十万。   就算有妻子有孩子,以他的反侦察意识,悄悄藏起来保护好,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说话要讲证据。   秦钊这样想着,顾清淮已经走到他的面前。   英俊高大的年轻警官微微颔首:“秦警官。”   秦钊像是看见自己的警校同窗、曾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兄弟,心中百感交集。   他笑着对顾清淮说:“当年我嫌弃你未满十八,现在你长大了,我们可以一起执行任务了。”   那语气里,满满长辈看待小辈的欣慰,甚至有种“与有荣焉”的老父亲一般的感慨。   顾清淮轻轻扬眉,目光冷而静:“我的荣幸。”   那天深夜,故乡的土地,万籁俱寂,来不及细看,也不能细看。   顾清淮手里的枪已经拉栓上膛,冷白手指和托起的枪形成鲜明对比,那双不带情绪的眼专注冷漠,深处是少年的风发意气。   钟意睡得香甜,隐隐听见什么声音。   打雷了?噼里啪啦的。不管了,翻个身,继续睡。   天还暗着,上学的孩子已经起床,背著书包走向学校。   山路太难走,路又太远,翻过一座山还有一座,只能天不亮就起床。   他并不知道昨天夜里这座山里发生了什么,太阳照常升起。   路边有一身黑衣的叔叔,神色冷峻皮肤冷白,吓了他一跳。   “车在山下,捎你一程。”他在他错愕的视线里轻声开口。   熬过夜的嗓音低沉微哑,但是是好听的。   小男孩还是害怕,怕被抓去卖器官。   他难得笑,亮出警官证给他看:“警察。”   禁欲至极的寸照,照片里的人一身警服,写着:顾清淮,清远市公安局,下面是六位数警号。   小男孩眼睛亮晶晶:“我长大以后也要当警察!”   顾清淮目光柔和,语气认真而郑重:“好啊,未来的共和国警官。”   -   毒枭缉拿归案,贩毒窝点被整个端掉,顾清淮的飞机在翌日上午。   秦钊:“你生日的时候就已经回清远了,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顾清淮轻轻扬眉:“谢谢秦叔叔。”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他的生日,是母亲的忌日。   他从未为此感到难过,他想,母亲是撑到能陪他的最后一刻,想看他吃完长寿面再走。   天气阴沉,山里的空气都是潮湿的。   顾清淮买了花,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洋桔梗,沿着那条少年顾清淮走过的路,一步一步上山。   原来少年时期怎么走都走不完的山路,其实也就这么长。   是他那个时候太小,才会觉得没有尽头。   母亲裴婉卿之墓。   顾清淮看到钟意前几天拍给他的那束花,认认真真绑了蝴蝶结丝带。   花已经干枯,下面压着小纸片,已经被露水打湿,字迹斑驳,上面一笔一划写着:   “阿姨您好,冒昧来打扰您。   想要告诉您,顾清淮很好很好地长大啦。   很温柔,很善良,还很好看,每年会给山里的孩子寄钱、寄书、寄衣服。   会收留无家可归的狗狗,也会给萍水相逢的老人买饭,是个很好很好的大人。   就是经常会受伤……您要保佑他不要再受伤,一生顺遂,平平安安。”   没有署名,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是谁。   顾清淮在墓碑旁边半蹲下来,一点一点把墓碑擦干净。   “妈,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在清远市局禁毒支队。”   “我还是没有找到爸爸。”不知道他是谁、在哪,是否活着。   顾清淮的目光和声音都温柔,就好像面前不是一座冰冷的墓碑,而是他的母亲。   他长而浓密的睫毛轻轻垂着,显出令人心动的柔软。   毒贩眼里的尖兵利刃,同事眼里的缉毒机器,此刻不过是个跟妈妈说悄悄话的小男孩。   那张面无表情冷若霜雪的俊脸,每道线条都乖巧无害。   他轻声道:“我遇到一个女孩子。”   -   钟意一行人的义诊在五月底圆满落下帷幕。   她满心不舍,总觉得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最放心不下的,是那个妈妈得白血病的小男孩。   带来给小朋友的书包文具还有一套,衣服来不及给他买新的、于是在书包夹层给他放了钱,书包里装着的是家中需要常备的非处方药,如果他感冒、发烧又或者肠胃不舒服没有办法看医生,可以撑一撑。   山路崎岖,她走了将近小时,终于走到小男孩的家里。   小男孩不在,她拉着妈妈的车子不在,他的妈妈也不在。   钟意心里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在看到地面那暗红的血色时目光一凝。   白血病晚期,呕血都是寻常。   她坐在门口的木头凳子上,从日落等到天黑,繁星满天,月光终究有限。   时间越久,心里的不安越重,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呼吸声都清晰,她默默为他祈求。   自己不能做到的事情,只好祈求神明。   祈求他的妈妈没事,祈求会有医学奇迹,祈求他能如妈妈所愿好好长大走出大山。   钟意听见缓慢的脚步声,连带着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而除此之外,还有压抑的哭声。   小男孩拉着车子回来,每每想掉眼泪,就拼命咬住嘴唇,哽咽着大口喘气。像是再也无法承受,他手里的车子放到一边,蹲在再也不会有妈妈出现的家门口,大声哭了出来。   山风吹过,钟意浑身发冷,她的猜想变成现实。   她走到他身边,轻轻拍拍他瘦弱的肩背,一下一下,最后什么都没说,什么也说不出来。   听见小男孩哭着说,我的饭还没做熟……我还给她做了好吃的呢……她都没有吃就走了……   像是看到失去母亲的少年顾清淮,也像是看到失去外婆的少女钟意。   钟意鼻音很重,声音很轻:“你要一个人学着长大了。”   她想起顾清淮分享给她的那首歌《你要如何我们就如何》。   歌里唱着:“别哭,前面一定有路。”   当着小朋友的面,她是个大人。   当她一个人走在下山的路上,悲伤兜头将她淹没。   钟意想起高考报志愿的时候。   外婆坐在摇椅上,脚边是她的针线盒,家里那只老态龙钟的猫窝在外婆身边。   外婆笑容温暖慈祥:“翘翘,听外婆的,不要当医生。”   她的小名叫翘翘,是外婆起的,外婆去世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叫过。   她蹲在外婆腿边,撒娇似的任由外婆摸摸头,和猫咪争宠:“可是我想当医生。”   我想当医生,我想快点长大,我想治好您的病。   所以,您再等等我好不好?   “你心太软了,当医生见不得生离死别,会吃很多苦,”外婆缓缓说道,“到时候得掉多少眼泪。外婆就算看不见,也会心疼的。”   那个时候的钟意不以为然,没想到现在一语成谶。   山里黑得可怖,树影婆娑张牙舞爪。   她的眼前是哭着的小男孩,是外婆进手术室前跟她说的抱歉。   她忍不住想,顾清淮妈妈去世的时候,他是不是也一个人走过这样的一段路,不知道明天在哪,不知道脚踩在何处,稍有不慎就像是要坠落万丈悬崖。   可是想到他,她的心里像落下一片月光,清清冷冷,温温柔柔。   她觉得甜,也觉得酸涩,而在重重情绪之下,是顾清淮,我好想你啊。   明明只是她喜欢他,明明他只是她的房东先生。可她总是在最难过最无助最脆弱的时候想起他,像是在海上漂泊无依无靠的小船看到了灯塔。顾清淮就是她的灯塔。   山路陡峭,都是碎石,树枝已经好几次划到她的脸颊、勾到她的头发。   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每一步都胆战心惊,还是不可避免摔了一跤。   掌心擦到锋利的碎石,运动裤膝盖的位置已经摔破,手臂传来火辣辣的疼。   她像个可怜兮兮的小朋友,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   如果顾清淮现在在自己面前,她一定要装得很可怜很可怜,然后跟他要一个抱抱。   这样想着,她的注意力又被转移,等最剧烈的那一阵疼过去,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   顾清淮到医护人员居住的学校时,钟意不在。   他问那个照片里和她一起笑的年轻医生:“请问,钟意去哪儿了?”   魏寒:“去看一个母亲得了白血病的男孩,我刚和她通过电话,说是很快回来。”   是白血病,不是感冒发烧。她瞒着自己,故作轻快。   顾清淮抬眼,月光压在他浓密眼睫,浅色瞳孔深不可测。   茫茫大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那个傻子,是不是又在哭。   山路怎么怎么走也走不完,钟意每走一步,膝盖都是钻心刺痛,像被钉子密密麻麻碾着。   害怕慢慢挤占胸腔所有空气,饶是她作为一名医生心理素质良好,此时也在崩溃的边缘。   手机响起,她停住脚步,看到顾清淮的名字,眼泪差点就掉出来。   她深吸口气,确定声音听不出情绪,脆生生喊了一句:“房东先生!”   顾清淮已经能看到往山下走的那个小小身影。   荒山,鲜有人烟,一个小姑娘当真是不怕死。   他下颌线紧紧绷着,眼睛更像是数九寒天的深潭里浸过,冷得吓人。可当他看见她把拿手机的手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擦过眼睛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种缴械投降的无力感。   不敢说重话,也说不出重话,自己闷不吭声消化自己所有的愤怒和担心。   朗月悬在山巅,漫天繁星。他想要走过去,又怕猝不及防的靠近吓到她。   “你怎么给我打电话但是不说话呀?是……”钟意小心翼翼,“是打错了吗?”   这下,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听筒,所有疼痛难过委屈都短暂不能靠近她。   顾清淮那声线还是清冷到不近人情,但是语气很软:“没有,是打给你。”   钟意瞬间就不想哭了,嘴角还忍不住上扬,全身的每个细胞走在叫嚣,我好想你啊,如果你在多好。   她缓缓移动受伤的膝盖,忍不住想小美人鱼踩在刀尖上跳舞是不是就这么疼。她的语气却是轻快的开心的,还有一点点羞涩和近似撒娇的尾音:“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了呀?”   心软成这样,当医生很辛苦吧。顾清淮看着那个悄悄擦眼睛的小姑娘:“想你是不是又在哭。”   钟意笑,鼻音很软:“我才不会呢,我又不是小朋友。”   她攥着手机的手指很用力,想要抓住那一点点来自顾清淮的温情。   可是,只要再晚一秒挂断电话,她的谎话可能就要被顾清淮拆穿。   她耷拉着小脑袋:“我好忙呢,先不跟你说啦!”   明明她每天最期待的就是顾清淮给她打电话或者发信息。   明明她每天睡不着的时候都绞尽脑汁翻来覆去,想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和他说话。   等他电话真的打来,她却主动提出挂电话。   嘴上乖巧又懂事,可是心里想的却是,顾清淮,不要挂电话,我真的好难过……   我受伤了,腿特别疼,怎么走都走不回去。   我跟你说的那个小男孩,妈妈去世了,以后他就只有一个人。   她在他挂断电话的前一秒,不抱希望地问:“顾清淮,可以开一下视频吗,我有点想看看我的狗狗。”声音低低的很可怜,像委屈巴巴的小动物一样。   顾清淮看着她,小小一团站在那,像个被人抛弃的小朋友,还有力气跟自己撒谎。   他腿长、步子也大,心想吓到就吓到吧,不想再看她哭。   顾清淮不说话,钟意听见风声和他因为走路、冲锋衣布料摩擦的声音,细微的声音轻轻落在她的心尖。   她低着头,手指抹过眼睛,视野清晰之后又变朦胧,可是到处都是黑漆漆的,根本没有什么差别。她一个人站在荒山之中,情绪距离崩溃只有一步之遥。   电话那边的人不再冷淡,甚至难得放轻了语气哄人,以至于那声音温柔得不像话:“你是想看狗狗,还是想看我啊。”   钟意大脑整个当机。   等她抬头,突然看见万里星河尽头,那个高而清瘦的身影。   单单一个轮廓,她都能辨别出那是谁,胃里似有一万只蝴蝶蹁跹,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电话被挂断。顾清淮最真实的声音,就这样猝不及防直接落在她耳边。   “钟意,看我。” 第33章   “钟意,看我。”   那声音比泉水还要干净几分,被山风缓缓送到落在耳边。   钟意抬头,顾清淮站在山路尽头,像是她的守护神降临人间。   她突然有些不敢相信,她怕这是自己在极端无助的情况下,想象出的安慰自己的幻影。   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每划下一根火柴就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人和事,火柴熄灭后一切终将归于虚无。   这一刻,钟意希望时间静止,希望月光温柔,希望顾清淮不要离开。   膝盖钻心的疼,她的额角鼻尖都是冷汗,泪水突然开始止不住。   像个手足无措找不到家的孩子,生怕自己迈出一步,她的火柴就要熄灭。   确定没有吓到她,顾清淮大步向前。   钟意模糊视野里,那个高高瘦瘦的黑影,慢慢有了清晰英俊的五官。   漆黑的剑眉,锋利的凤眼,就连鼻尖的那颗痣都能看得清楚。   最后,他站在自己面前,近在咫尺,冷着张俊脸一语不发蹲下来。   顾清淮看到钟意走路姿势不对,猜到这傻子肯定是摔了,但是没想到这么严重。   运动裤已经磕破,膝盖处血迹渗出,再看她垂着的手臂,因为是短袖,擦伤一片。   如果他没有刚好来西南执行任务,如果他没有来找她,她就打算这样自己回去?   明明距离住处一个小时路程,却告诉同事自己快要到了不让大家担心。   她到底有没有想过,一个女孩子深更半夜走在山里有多危险。   就在昨天夜里,这里还有毒贩逃窜,持枪拒捕和他们开枪对射。   顾清淮慢慢消化掉的所有后怕担心怒气,又在一瞬间全部折返。   钟意垂眸,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一下顾清淮的头发。   真的是真的!她的嘴角忍不住翘起来,不害怕了也不难过了,一下子被汹涌而来的开心包围。   他的头发比自己想象中还要软,还想再摸摸,可是顾清淮已经站起身。   他居高临下看着自己,那双凤眼本就眼尾像利刃,此时更是冷得吓人,压迫感同样不可忽视。   顾清淮:“还能走?”   钟意开动了一下小脑筋。   如果顾清淮没有出现,那她是爬也要爬回去的。   但是!顾清淮在!她肯定就不能走了呀……   钟意庆幸天黑,顾清淮看不到她慢慢红起来的脸。   她小小声说:“不能走啦!”尾音是软糯的也是害羞的。   怕他不信,她跟个小朋友显摆幼儿园得的小红花一样,伸出腿给他看膝盖:“你看,膝盖磕破了。”   而后手臂掰过来,小脸疼得扭曲,软软地说:“手肘和掌心也擦破皮了,好疼好疼的。”   每看清一道伤,顾清淮周身的气压就骤降十分,他没好气道:“你用胳膊走路?”   钟意听了,干巴巴笑笑,嘴角弧度别提多牵强多狗腿:“嘿,嘿嘿,嘿嘿嘿。”   顾清淮语气没有什么变化,凛冽刺骨快到零下,每个字音都冒寒气:“背还是抱。”   钟意眨巴眨巴眼睛,还有这等好事?   现在是春末夏初,她就只穿短袖和运动裤……如果背的话就完全贴在他的后背上。   可是抱的话……社交牛逼症如她,但脸皮厚度还是不够,谁让对方是自己喜欢的人呢。   她的声音含混在嗓子眼儿:“抱……”   公安部通缉犯都扛不住冷脸的顾清淮,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外科医生。   她见顾清淮撩起眼皮视线扫过来,又可怜兮兮加了个“吗”,变成“抱、吗?”   顾清淮穿着一件宽大的炭黑色牛仔外套,当即扯开扣子脱下来。   他裹粽子似的把钟意一裹,却还不忘小心翼翼避开她受伤的位置。   钟意闻到冷香,像是雪后初霁的空气也像新雨洗过绿植,像他这个人。   她不明所以,春末冬初的夜晚虽然有些冷,但不至于穿外套。   还没等她想明白,顾清淮已经弯下腰,一手垫在她背后一手小心翼翼穿过她膝窝,把她抱了起来。   猝不及防的公主抱,钟意的心脏跟着双脚悬空,稳稳当当落在顾清淮怀里。   这才明白,为什么他的衣服把她裹了个严严实实,此时此刻明明如此亲昵如此靠近,肌肤没有一寸相贴。   她受伤的手臂缓缓抱住顾清淮脖颈,清晰感到他僵硬了下,低头看她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   那修长白皙的脖颈正中她红心,喉结冷淡地滚动,她甚至能感到他颈窝清冽干净的气息和温度,一点一点烫红她的脸颊。   “顾清淮。”   钟意柔软的小卷毛扫在顾清淮下颌,他懒得理她,又听见小姑娘慢吞吞道:“还有好远呢……”   本来走夜路没有什么,受伤摔一跤也没什么,甚至在同事打来电话的时候她还嘻嘻哈哈表示很快就回去、要给她留饭,她饿得要死要吃两个大馒头。   可是当她看到顾清淮,她就想像块狗皮膏药一样粘在他身上,柔弱不能自理、手无缚鸡之力,虽然她第一次被喜欢的男孩子抱着,害羞得睫毛扑闪扑闪,都快不敢看人。   钟意仰起脸,一双眼睛像清泉水里倒映的月牙,湿漉漉的又明亮:“你会一直把我送回去吗?”   她呼吸的热气全部扫在顾清淮的下颌和喉结,因为仰起脸的动作,额头轻轻蹭过他的下巴。   顾清淮喉结滚动线条清晰,连带心尖都像被羽毛轻轻扫过。   那些中学时代的小男生,喜欢一个女孩又想靠近又不敢靠近,他现在的样子跟那些小男生比起来也没有什么长进。   因为这位帅哥此时又凶又冷地说道:“不说话,我送,再说话,扔回去。”   钟意瞪大了眼睛看从山上到山脚的距离,想象自己在空中滑出一道抛物线“砰”地砸到山下,她赶紧抿紧嘴巴。   明明打电话的时候,顾清淮还没有这么凶的,她看着他明显不高兴微微向下的嘴角,脑袋更低:“那我不说话了……”   可怜兮兮委屈巴巴,像只被凶的警犬幼崽,想亲近又不敢,就拿那双湿漉漉的狗狗眼盯着你。   所以那些时候,顾清淮都会把崽崽抱起来哄,但是钟意不是狗狗,他缴械投降,无可奈何。   钟意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错了,小小的委屈像是盐水,浸泡着她身上的每道细小伤口。   顾清淮细小的发茬冷硬刺在她手背,她紧紧攥住自己的手腕。   她的心里又是酸涩又是甜,混在一起,到底是甜多一些。   这是她离他最近的时刻,顾清淮的呼吸落在她发顶,隔着那层短袖的棉质布料,她甚至能听见他的心跳。   在西南的夜空下,在他故乡的土地上。   她被喜欢的人抱着,自私地希望山路没有尽头。   可是今天的顾清淮好凶。   所以她又想,还是短一点好了,她不想让他为难。   温柔如他,深山老林,遇到受伤的小姑娘,不管是钟意还是北风,估计都没有区别。   他抱她,不是给钟意的专属待遇,而是给一个受伤的女孩子的待遇。   所以,在能看到学校那栋楼的时候,钟意就松开顾清淮的脖颈:“放我下来吧,谢谢你呀。”   声音是委屈的,也是酸涩的,分不清是因为受伤,还是因为他冷冷淡淡的态度。   魏寒远远看到她,快步迎出来。   “怎么打你电话你都不接了?”他焦急问道,看见钟意的手肘和膝盖,“受伤了?严不严重?”   钟意笑笑:“手机没电了,就是摔了一跤,没有什么的。”   现在倒是不可怜了,乖巧懂事,像个大人。   顾清淮轻轻扬眉,嘴角有些想要弯起,被他面无表情抿回去。   到底是医生,魏寒去找常备药箱,钟意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坐下来。   她仰起脸看高高大大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你累不累呀?”   顾清淮:“还好。”   “你一直不回来,可是把我们担心坏了,电话也不接,”几个同事给钟意热了饭菜,端过来,又看到她身边沉默不语的大帅哥,不着痕迹多打量几眼,“这位是?”   钟意差点脱口而出“是我喜欢的大美人”。   她抿了抿嘴巴,含蓄道:“是我的房东,我们刚好遇见。”   同事意味深长冲着钟意眨眨眼,脸上写着:就只是房东?   钟意小脸一红,说明所有问题,她们笑嘻嘻走开,不忘回头给她做个加油的手势。   魏寒拿了药箱来,想给她上药。   钟意摆摆手:“我自己可以的!”   魏寒看着渗出运动裤的血迹,蹙眉,钟意语气轻快:“多大点儿事。”   魏寒还想说些什么,一直站在钟意身边不说话的年轻男人,直接在她面前蹲下来。   那人来时穿的外套披在钟意身上,身上是白色短袖黑色运动长裤,肩宽却清瘦,手臂有清晰的肌肉线条。   身上冷淡肃穆的气质,像军人,又或者是警察。   魏寒嘴唇动了动,想要拿走顾清淮手里的棉签,不得不以身份说事儿:“我是医生,我来。”   顾清淮撩起眼皮,视线冷淡,那瞳孔明明是浅色的,此时却黑森森的。   原来,跟陌生人在一起的顾清淮是这样的吗?冷着脸好吓人啊……   毫无技术含量的上药,钟意不想给人添麻烦:“魏医生,我自己来就好,你早点休息吧!”   等魏寒走开,顾清淮拿棉签沾了碘酒,钟意心脏发紧,他要帮自己吗?   他的手真漂亮,手指细直、关节干净没有突出,简直是手控福利。   顾清淮:“把裤子挽起来。”   钟意乖乖听话,伤口和运动裤的布料黏连在一起,分离瞬间忍不住抽了口冷气。   他看她,她又瘪了瘪嘴角:“疼……”   顾清淮眉梢微抬,跟别人客客气气,跟他就知道撒娇。   他放低了声音哄人,鼻音淡淡的,说的确是:“疼死你算了。”   所有的疼痛在他柔软的声线里瞬间远离。   月光落他一身,他好像天生就应该在这片天空下,在这片土地上。   顾清淮低着头,头发柔软蓬松,大狗狗似的,手里的棉签轻柔又小心,带过她的伤口。   擦药的间隙,会抬头看她表情,看她有没有疼有没有皱眉。   每一次对上那双清亮柔和的瞳孔,钟意的心都砰砰砰,看他低垂下眼睫,心动得天崩地裂。   好像又从冷漠的顾清淮变回温柔的顾清淮了,钟意吸吸鼻子:“顾清淮。”   顾清淮懒得抬眼,钟意又说:“刚才抱、抱着的时候不让说话,现在可以说了吗?”   顾清淮嘴角翘了下:“不可以。”话音里,已经有清浅的笑意,月光一样柔软。   钟意搭在腿上的小手攥成拳:“谢谢你送我回来……如果你不想替我擦药,我自己也可以的。”   顾清淮手里的棉签一顿,声线清冷:“我没说不想。”   喜欢一个人,情绪就会如此反复无常吗?   他冷一下脸她就要为之忐忑一整个晚上,他温柔一下,她鼻子就泛酸。   钟意耷拉着脑袋小小声说:“你今天好凶……是因为我太重了吗?”   她的膝盖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惨不忍睹,顾清淮绷紧的下颌线冷厉。   他蹲在她面前,仰起头看她:“钟意,你有没有想过,深更半夜,一个女孩子在荒山里走,会发生什么?”   顾清淮低垂着长长的睫毛,顿了下,柔声开口:“我不是凶你。”是……担心。   后半句话,即使他不说,钟意也能自己一点一点猜出来,所有委屈“咻”地一下升上夜空,变成烟花炸开。   她不再紧绷着自己,也不再小心翼翼,撒娇不自知:“你就是凶我,我明明都好疼好疼了,你还说要把我扔下山……”   顾清淮开始反思自己,自己遇到她之后说了几句话,哪句话是凶的。   可是饶是市公安局禁毒支队的智商天花板,他也没反思出个所以然。   他无可奈何又不知所措,蹲在小姑娘面前,仰着头看人家。   手肘搭在膝盖,一手是棉签一手是碘酒,从没这样伺候过谁。   月光扫过他眼睫,落下弧形的阴影。   钟意看着那张俊脸,心尖发痒:“说话呀你!”快哄哄我嘛。   顾清淮自己消化掉所有情绪。   他看着她,像看一个闹别扭需要人哄的小朋友。   钟意看见顾清淮嘴角牵起,弧度无可奈何漂亮上扬。   这次是真的笑了,睫毛微微遮住一点眼睛,唇红齿白,月光下柔软得让人心动。   ——麻烦转告钟意医生,等她回来,顾清淮会笑给他看。   而他伸手揉乱了她头发:“钟意,是我错了。”   那个瞬间钟意知道自己彻底完了。   她可能这辈子再也没有办法喜欢上任何人。   -   翌日,钟意起了个大早。   是个周六,有几个同事想要去看千户苗寨,所以买了下午的机票。   但她为了和顾清淮一起,买了上午的机票,去春游的小朋友一般激动,等他来接自己。   等一辆陌生的黑色越野车开过来,钟意预感就是他。   膝盖完全不疼,受伤全部忘记,顾清淮还没停车,她就已经笑出一口小白牙。   在去机场的路上,钟意坐在副驾驶,扒着窗户往外看。   她忍不住幻想这次来不是义诊,而是和顾清淮一起出来玩,现在要回家。   “对啦,昨天忘了问你,你怎么会在那?”   可当她问出口,下个瞬间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顾清淮母亲忌日就在明天,而他母亲的墓碑就在这座山上。   顾清淮还是很认真地回答她:“来看妈妈。”   他的语气很轻,没有半点悲伤,就好像妈妈还在。   钟意老老实实闭上了嘴巴。   如果在清远,她会带他出去玩、带他去吃好吃的,而不是轻飘飘说一句“节哀顺变”。   距离飞机起飞还有两个小时。   钟意:“告诉我你的身份证号,我值机,你想靠窗还是靠走廊?”   顾清淮下颌弧线漂亮得不像话,他开车目视前方:“随便。”接着,抱了一串数字给她。   钟意把数字输入手机,原来他和自己同一年出生,年份后面就是生日。   “顾清淮,你生日是六一儿童节!”她觉得可爱,笑眼弯弯。   顾清淮淡声:“农历,每年都不一样,今年是碰巧。”   钟意悄悄翻开日历,找到他出生那年的6月1日,农历四月二十。   嗯,人间四月天,是个好日子。   可是当她再看那串数字,心突然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顾清淮母亲的忌日……所以妈妈是在他生日那天去世的吗?   钟意再次来到这座省会城市的机场,顾清淮也是。   九年前,她无数次回头,找不到他,他无数次想要上前,终究错过。   九年后,他们一起走向廊桥,她在他身边笑得眉眼弯弯,说不完的话。   只是命运兜兜转转沉迷于开玩笑,两个人都不知道罢了。   钟意找到靠窗的位置,乖巧坐好,突然有些感慨:“顾清淮,我曾经喜欢过一个男孩子,也是这里的人。”   顾清淮问空姐要了条毯子,递给她,没有搭话,却是倾听者的姿态。   钟意自顾自往下说:“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在做什么,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希望他前程似锦。”   顾清淮背靠在靠背,人高马大的,微微偏过头看她。   钟意脸颊的细小绒毛柔软,像她说话的音色。   “那他喜欢你吗。”他若无其事开口。   钟意轻松道:“不喜欢啊!”语气里没有半点难过。   如果他喜欢我,还有你什么事儿呢?你就偷着乐吧你!   飞机升上万米高空,钟意扛不住困意,慢慢闭上眼睛。   从西南飞向东北方向,她的脑袋一点一点,把自己猛地惊醒。   顾清淮的手就在这时伸过来,没有像上次拎小猫后脖颈一样把人拎回座椅。   他俊脸清冷面无表情,手伸到钟意身后,而后把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肩上。   她写给妈妈的卡片,现在在他的衬衫胸口的口袋,像一颗小太阳,烫着他的心脏。   钟意气儿都喘不顺了,在继续装睡和从他肩上起来二者之间,选了前者。   她忍不住抿起嘴角笑,忍不住悄悄把眼睛睁开一道缝,看顾清淮是不是又红了耳朵。   嗯,一切如她所想。   窗外是厚厚的棉花糖一般的云层,他的耳朵在光线里红得近乎透明,看起来很软也很薄。   顾清淮,我耳垂厚,我可以把我的福气分给你。   他的鼻梁真的好高,山根挺拔,近看脸上都没有任何瑕疵。   顾清淮垂眸,刚好看到钟意轻颤的睫毛,牙齿咬着嘴唇,在偷偷笑。   他小男孩恶作剧一般、微微靠近她耳侧,恶魔低语:“装睡?”   他温热的呼吸、身上清冽的味道都存在感十足,她甚至就靠在他锁骨的位置。   钟意小脸瞬间爆红,半晌磕磕绊绊说不出个字,抿了抿嘴巴懊恼极了。   完了完了,大美人不给靠了……   顾清淮放低座椅、同时也把自己放低,好让她舒服些:“靠着吧,不收你钱。”   钟意悄悄看他一眼,脸埋在他肩上笑,最后手都捂在脸上,笑得像朵太阳花。   顾清淮靠着真舒服,她可真喜欢他啊。   钟意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只知道心跳快得可怕。   半梦半醒间,顾清淮的声音清晰又遥远:“是他有眼无珠。”   ——那他喜欢你吗。   ——不喜欢啊。   ——是他有眼无珠。   -   飞机在下午抵达。   翌日周日,钟意还有一天时间修整,睡得很饱。   顾清淮大清早的就不见踪影,只留下黄豆粉糍粑和燕麦粥。   饭后,钟意和南博万大眼瞪小眼。   今天是顾清淮的农历生日,也是顾清淮妈妈忌日。   不适合大张旗鼓庆祝……   禁毒支队的各位依旧忙得飞起,他们在缉毒现场、在路口设卡、埋伏在毒贩周围等待抓捕,连夜审讯带回来的犯人,但是仍然没有忘记他们支队裴狗狗的生日。   同事热情道:“如果晚上不加班,一起吃个饭吗?”   顾清淮:“算了。”   另一个警校同窗凑过来:“吃饭的事儿怎么能算了,对了,叫着‘铁窗泪’一起啊,那小姑娘太好玩了。”   路过的同事凑热闹不嫌事大:“这样,我们自备干粮,就去你家属院的房子。”   钟意收到顾清淮微信,问她晚上同事来家里吃饭、可不可以的时候,钟意有种自己是女主人的错觉。   但是她谨小慎微地回:【你们吃饭,需要我回避吗?】   【顾清淮:如果你不想,就不让他们来了。】   这是要她一起的意思?   钟意又有种要被男朋友介绍给朋友的错觉。   她牙齿咬着下嘴唇,笑得眼睛都看不见:【没关系的,那我等你们一起吃晚饭。】   午饭后,钟意没敢睡午觉。   家里平时都是顾清淮收拾,干干净净不怕任何人突袭。   她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稍微做几个菜意思意思?   但是她怕把人毒死,而自己医术还没有那么高明。   思来想去,她决定给顾清淮做个蛋糕,从网上找了教程、去超市采购食材,撸起袖子,开始!   她本来以为,做蛋糕就跟做实验一样,面粉黄油精确到克,应该没有失误的余地才对。   当她看着时间一分一秒逼近晚饭时间,她却从烤箱里拿出一张烤焦的鸡蛋饼时,整个人是崩溃的。   切掉烤糊的部分,钟意尝了一口,味道是对的,就是挺有嚼劲毫不松软。   时间已经来不及,她皱着小脸给面饼刷上奶油、摆满水果,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市公安局下班,禁毒支队的小伙子们手里提着不一样的外卖,在顾清淮家门口集合。   钟意已经从餐厅订餐,摆满餐桌,站在门口跟大家笑着问好。   哈!都是熟面孔!眼前不正是听她唱《铁窗泪》的那几位吗?!   既然,顾清淮不是那种职业,那他们也肯定不是……   钟意那脸红得跟西瓜瓤似的,顾清淮觉得好笑,不动声色把她拉到身后:“你们先坐。”   同事ABC不傻,他们看裴狗狗那护犊子的架势两两挤眉弄眼。   这何止是室友?预备役兄弟媳妇儿吧!   有女孩子在,他们连酒都没带,饭吃到一半,同事A喊:“是不是忘记买蛋糕了?”   同事B低头扒饭:“小裴不喜欢吃甜食,更别提蛋糕了。”   同事C从桌子下面拎出个挺小的蛋糕盒子:“可是我买了!”   顾清淮淡淡开口:“你们吃。”   钟意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顾清淮本来就不喜欢吃蛋糕,她还做了一个那么劣质的,就在厨房摆着呢。   顾清淮端菜的时候,肯定看到了……   算了,等大家都撤退,她看剧的时候自己吃。   蛋糕切开,点了蜡烛,钟意在昏黄灯里和顾清淮对上视线。   “许个愿?”同事提议。   顾清淮轻哂:“小孩才信。”   他坐在钟意身侧,钟意轻轻揪了一下他的衬衫袖子:“你试试嘛。”   顾清淮冷淡地垂着眼皮,对上钟意充满期待的、哄小孩似的视线。   同事三人齐刷刷看向这俩,而后就见裴狗狗微微蹙眉,乖顺地闭上了眼睛。   双标狗!   预备役兄弟媳妇实锤!   顾清淮闭上眼睛,同事手上已经悄无声息沾了奶油。   就在他们准备偷袭的时候,顾清淮睁眼、偏头躲了过去:“不要浪费粮食。”   大家不再玩闹,切蛋糕吃蛋糕。   其实也不是非来顾清淮家里,是知道他一个人孤身在外,生日一个人多凄凉。   但是现在看来,好像已经可以放心了,他们队里的保护动物裴狗狗已经有人陪。   禁毒支队的小伙子们早早吃完晚饭,甚至走之前收拾干净餐桌带走所有垃圾。   然后以一种闹洞房环节结束、要把新人送入洞房的架势退出顾清淮家门。   刚才闹闹嚷嚷的家里,只剩钟意和顾清淮两个人。   不知道是那空气里的甜香,还是刚才氤氲在眼前的暖黄烛光,暧昧丝丝缕缕却又无迹可寻。   “钟意。”送同事回来的顾清淮,站在玄关垂眼看着她。   钟意:“嗯?”   顾清淮挑眉:“你的蛋糕打算什么时候给我啊。”   钟意很是有些自知之明在身上的,她抿了抿嘴唇:“虽然我看起来挺温柔挺贤惠,但我其实是个黑暗料理输出机,你可能不知道。”   顾清淮修长手指蹭了下鼻梁,嘴角微微上翘,很是配合:“的确不知道。”   钟意难得有些扭捏,去厨房把那个不像蛋糕、倒像一坨奶油的不明物体端出来:“你不是不喜欢吃蛋糕吗,而且我第一次做,蛋糕胚还糊掉一部分……”   顾清淮走近一步,阴影落在她的头顶,压迫感随之而来:“我的确不喜欢吃蛋糕。”   钟意小心脏一提,见他目光落下来,心里的不安更重,却听见他说:“但是,我没说我不喜欢你手里那个。”   这一下子给她整不会了!钟意眼睛蓦地亮起来,心里开始甜得冒泡泡。   蛋糕放在桌子上,她眉眼甜甜弯起,看着自己喜欢的男孩子,心已经软成一片。   “又长大一岁,儿童节快乐啊。”   不祝你生日快乐,因为是你母亲的忌日。   这样的日子,你应该很想念妈妈吧?   所以祝你儿童节快乐,百岁无忧。   顾清淮低垂的睫毛柔软:“谢谢钟意。”   钟意恶作剧心起,总觉得这么好欺负的顾清淮不多见,食指沾了奶油,想要给他抹一次。   而后想起,他的同事都不敢,他的同事想要抹他被他偏头躲开。   对上那双冷冽的眼睛,她的底气不足,伸到半空的手僵在原地。   顾清淮云淡风轻挑了挑眉:“你想干嘛。”   钟意眼睛清亮像有小溪流过,可到底是不敢去碰顾清淮的脸。   这样的动作太亲昵,这样的氛围太暧昧,空气都是微微发烫的,她的心尖正在无可救药发颤。   有根神经一点一点收紧、抻直,好像下一刻就要断掉。   顾清淮漂亮的嘴唇动了动:“你来。”   钟意脑袋里那根弦被撩拨得快要断掉,视线从他柔软的嘴唇移开。   她的手又抬高一寸,迟迟不敢动作,顾清淮懒懒散散说了句:“就这么点本事。”   他修长手指攥住她抬高的手腕。   手指细直、修长,因为肤色白皙,手指关节甚至显出淡淡的粉色。   钟意瞬间像是被烫到,他的体温无障碍,顺着她的腕骨传至四肢百骸。   顾清淮清俊的眉眼在眼前无限放大,浅色瞳孔深处繁星满天月色温柔,引人沉溺。   往下,挺直鼻梁上那颗淡色小痣,勾人不自知,让人很想要抓住他的领口吻上去。   她心脏快要跳出胸口,他攥着她的手腕抬高伸向他自己。   下一秒,顾清淮垂下浓密的眼睫,乖巧驯顺俯下身,用鼻尖轻轻贴上她沾了奶油的指尖。 第34章   钟意心口一滞,在顾清淮撩起眼睛看她的时刻,就连呼吸都忘记。   她指尖的奶油落在顾清淮鼻尖,挡住那颗浅淡的褐色小痣。   暖黄灯光落他一身,顾清淮头发和睫毛都柔软,乖巧得像只大狗狗,让她心软得一塌糊涂。   明明不喜欢吃甜。   明明不喜欢被抹奶油。   顾清淮松开她的手腕,剑眉轻轻一挑,是纵容小孩子胡闹的语气:“满意了?”   那目光清澈,是清风是朗月是山涧软软的一层薄雾,安静落在她身上。   钟意胸口的兔子好像快要跳出来奔向他,因为正在以非常可怕的速度跳动。   他明明已经松开手,握她手腕的力道温度却久久烙印在她的肌肤,挥之不去如同幻觉。   这不是满意不满意的问题。   这是心动了谁负责的问题。   明明之前还跟韦宁大放厥词,说什么要追顾清淮,要把顾清淮变成男朋友。可是眼下天时地利人和,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顾清淮看她红透的耳朵尖,看她木着一张小脸杵在原地,像冬天新雪堆起来的小雪人。   他温声开口:“早些休息吧。”   钟意这才慢慢回过神,得到指令一般点点头,为美色所惑心动得找不着北,往自己房间走的时候都同手同脚差点撞到门上,怂得没眼看。   直到卧室门带上,她紧绷的每道神经才慢慢松懈下来,每个细胞都在“啊啊啊”……   她扑到自己的小床上,举高自己的手,眼前全是顾清淮温温柔柔俯身贴过来的画面。   客厅的顾清淮坐下来,看着那坨奶油糊成的不明物体,纸巾擦过鼻尖。   怎么能笨成这样,蛋清不打发就混进面粉,蛋糕烤成蛋饼。   他拿了叉子,一口一口吃完那个不算好看更不算好吃的蛋糕。   入夜,窗外月色清亮,隐隐约约有蝉鸣,又一个美好初夏。   钟意咬着下嘴唇,嘴角却有自己想法,甜甜弯起。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打开微信,戳开顾清淮的对话框。   大概是戳的力道有问题,变成“钟意拍了拍顾清淮”。   顾清淮此时刚洗完澡,还没睡,深蓝T恤白色运动中裤,身上每道线条都清白冷气。   他坐在床边,头发没干,覆着毛巾随意揉了两把,坐到书桌前。   他低头时,松软的黑发和睫毛都垂下来,微遮住一点眼睛。   修长白皙的手指之下,是从母亲墓碑前拿回来的、钟意写的小卡片。   深山老林湿气浓重,那字迹已经被晕染开,沾了泥土,难以清理成最开始的模样。   他小心翼翼裁了塑封膜,用制作标本的方法,把那张小小的卡片塑封起来,笨拙而又认真。   手机响起,钟意的头像冷不丁出现在对话框最上面。   顾清淮耳朵蓦地一烫,就好像自己做了什么正在做什么,都被她看到一样。   【顾清淮:?】   【钟意:看我头像!】   【顾清淮:无聊。】   他嘴上这样说,还是戳开看了眼。   钟意新换的头像很有她本人风格,是一只羊毛毡小猪,通体粉色,支棱着两片翅膀,甚至还涂着腮红,嘴角邪魅翘起来,看着特可爱特拽。   紧接着,钟意又发过来一张照片:【这俩是一对的呢!】   她的头像是飞天小猪的正面照,发过来的这张照片是小猪的背影,胖乎乎的猪屁股翘着小尾巴,小尾巴卷了好几个卷。   发完,钟意笑眯眯看着对话框,才发现有些歧义。   她就好像在邀请顾清淮用情侣头像一样……   可是她又不想撤回,万一顾清淮就用了呢?   好吧,这显然不太可能。   一个年轻英俊的冷酷小哥哥,怎么可能跟她一起用这种二货头像。   顾清淮把卡片塑封好。   写它的人大概不会写连笔字,每个字都一笔一划写得用力且认真。   他甚至能想象她写字的样子,小脸绷着,嘴唇紧抿,像小学生参加考试。   他把卡片夹到笔记本放进抽屉,起身关了台灯。   钟意等不到顾清淮消息,落寞点开他的对话框说晚安。   猝不及防,他的头像换成她发给他的小猪屁股,和她的飞天小猪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是什么意思?!!   是他觉得这个头像可爱还是也对她有一点点喜欢?   钟意手背挡住眼睛,心脏扑通扑通,看来今晚她是别想再睡着了……   那个头像,傻到人神共愤。   禁毒支队的同事反侦察意识一个比一个强,纷纷私聊顾清淮,试探他是不是被盗号。   顾清淮轻轻戳开自己的头像,又看了眼,给同事回:【没有,哄一小姑娘开心。】   -   六月中旬,市局禁毒支队除几个侦查员还留在德清街酒吧蹲点,其余人已经全部撤离,全部投入对毒枭的抓捕行动之中。   顾清淮不必白天市局上班晚上酒吧扮服务生,那家酒吧晚上八点营业凌晨两点下班,他下班的时候,不敢走夜路的钟意已经在医院办公室睡下。   从酒吧撤离的那天,他从市局下班直接回家,时间比任何时候都早。   钟意对此表示非常惊讶:“你今晚不用去酒吧了吗?”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瞳仁似乎也比一般人大,清凌凌不含任何杂质。   顾清淮面无表情“嗯”了一声。   如果她问,他就告诉她真相。   可是钟意没有问,她仰着脑袋若有所思道:“比酒吧的工作累吗?”   他摇头。   她又问:“那……还会很容易受伤吗?”   因为紧张,她眼睛一眨不眨,似乎怕他说假话,所以紧盯着他眉眼五官每个细节。   顾清淮柔声开口:“不会。”   便如愿以偿见她笑起来:“离家远吗?上班方便吗?”   此时傍晚,蝉鸣阵阵,不远处的公安局大楼灯火通明。   “不远。”他低声说。   “那就行呗,不管你做什么工作,我都支持你,”钟意松了好大一口气,声音轻快,“你可记住了,咱俩拉过勾的,以后不准受伤,可得说话算话!”   顾清淮眉眼低垂,睫毛挡住眼睛,所以钟意看不到那瞳孔深处的愧疚。   十六岁的顾清淮,看着喜欢的女孩走向廊桥,想要告诉她,你好,我叫顾清淮,警校大一新生。   二十五岁的顾清淮,看着眉眼甜甜弯起的钟意,想要告诉她,你好,清远市公安局禁毒支队,顾清淮。   等尘埃落定,他会知无不言,告诉她所有真相。   -   夏天就这样到来,钟意有好多好多幻想。   她在工作间隙,满怀期待在朋友圈发了自己的心愿清单,像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   【想穿着拖鞋短裤大大咧咧坐在烧烤摊撸串,想吹着空调抱着西瓜看电影、一勺子剜掉西瓜最甜的那一口,还想去音乐节、去海边、去露营,在山巅阵阵蝉鸣中等待日出拍照留念。】   最后一句话她没有说,是全部想要和顾清淮一起。   可是六月之后,顾清淮开始频繁出差,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人影。   她不知道他在哪、在做什么,只是在想到他的每个瞬间,为他祈求平安。   朋友圈发出去,点赞评论的消息不断。每冒出一个提示新消息的小红点,钟意都心脏一提。   她这才意识到,她的朋友圈目的纯粹,是想要告诉他自己的想法,不想要谁的点赞和评论,就只是想等他看见跟自己聊天。   可是一整个晚上,她的希望不断落空,最后咬着下嘴唇,删掉那条朋友圈。   等临时加的一台手术结束,已经是晚上十点半,时间不算太晚。   如果不是南博万自己在家,她或许就在医院办公室的折叠床睡了。   钟意背着包走出医院大门,空气里都是辛辣热烈的香气。   穿背心拖鞋的大爷和穿衬衫的高级白领坐在一起,在烤串面前众生平等都是普通食客。   月亮折出一个弯弯的尖儿,旁边有星星闪烁。   回家路过的小公园,顾清淮曾经故意输掉投篮,背着她一步一步走过。   想到他她的心里就有些甜,钟意脚步轻快。   就在这时,树下一个黑影动了动,钟意突然听见一声:“嗨!小姑娘!”   此时,公园还有夜跑的青年男女,还有打篮球的小伙子。   他们和她擦肩而过并不停留,没有人注意到树下的阴暗角落。   钟意循着声音来处看过去,那人指着某处让她看。   是暴露狂,钟意冷静判断,鸡皮疙瘩瞬间起了一身,冷意顺着脊背攀爬。   没关系,我什么都没看到。   那恶心的令人作呕的画面被冷风一吹就散了,可遇到变态她还是脚步发飘腿发软。   那个瞬间,她突然很想顾清淮,如果他在多好,他怎么不在……   钟意忍着呕吐的冲动快步往家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回头怕变态跟上来,喉咙口腥甜,像是全程冲刺跑完一个八百米。   等进门打开灯,她整个人卸了力气,坐在沙发上,人止不住地发抖。   虽然她是医生,虽然她已经二十四岁,但是到底是个小姑娘,害怕情绪潮水一般把她淹没。   她抱着南博万,满脑子都是那些自己看过的社会新闻,甚至是前段时间和顾清淮一起看过的惊悚片、讲独居女性的那一部。   她想顾清淮想得要命,想得满心委屈,甚至把遇到坏人这件事全部赖在他的头上。   远在几百公里外的顾清淮刚回到住处,说是住处,不过是当地一处废弃医院,没地方睡,幕天席地。   没有任何降温设备,没有任何驱蚊措施,所有人枕戈待旦精神高度集中,秘密监视武装贩毒团伙的一举一动。   顾清淮听见身边的同事长辈给家里报平安,听见电话那边的小朋友奶声奶气喊爸爸什么时候回家。   他枕着手臂听着,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胸口有无法言说的温情。   他生是一个人,死无人牵挂,现在却想起家里的一人一狗,心脏蓦地有些发软。   钟意洗澡,简直想把眼睛消消毒再装回去,公园里那一幕在脑海挥之不去。   她躺到小床上,开着空调薄被盖到下巴尖儿,顾清淮这个混蛋,都不联系她!   顾清淮的电话就在这时打过来。   钟意裹着小被子缩成一团,看月光倾泻床边,看微风拂起纱帘,嘴角慢慢有了无法抑制的笑意。   “歪……”   她就只是发出一个字音,他就已经在问:“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钟意像个受欺负跟家长告状的小朋友:“我今天跟了好多台手术已经很累很累了,临下班又加一台,回家的时候路过小公园,遇到一个暴露狂,暴露狂让我看他……我就赶紧跑了……”   很奇怪的,等她说完,恐惧情绪全部消失。   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电话那边的顾清淮身上,开始期待他会不会哄哄她。   “明天晚上我会接你下班。”那声音清清冷冷的,带着淡淡的疲惫,因为压低,有些说不出的温柔。   钟意惊喜:“你明天就回来了吗?”   顾清淮“嗯”了声。   钟意笑得眼睛看不见、只剩弯弯的缝,忍不住在床上翻来翻去。   顾清淮:“门锁好了吗。”   钟意语气雀跃起来:“锁好啦!”   她躺着,听筒近在咫尺,他的声音本就好听,轻声细语像恋人间最亲昵的耳语。   顾清淮:“那现在睡觉吧。”   “哎?”钟意幽幽怨怨,这么快就挂电话吗?她还没听够呢!   她小孩子一样胡搅蛮缠:“我睡不着!”声音软糯,撒娇不自知。   顾清淮:“那怎么办。”   他声音这么好听,唱歌的时候应该更好听吧?   钟意试探着开口:“你给我唱首歌呗?”   顾清淮像是被气笑,无可奈何道:“你是小孩吗,睡觉还得人哄。”   他声音里有逗小孩子一般的笑和纵容,她耳朵尖和心尖一起发麻。   钟意瘪了瘪嘴角:“那不是今晚遇到变态吓得睡不着了吗?我为什么会遇到变态,还不是因为你不在家吗?你自己想想,这是不是你的错?”   顾清淮冷淡道:“你不如把头伸出窗户冷静冷静。”   钟意想,如果他现在在她面前,肯定冷淡垂着眼皮瞧她,脸上说不定已经写上:给你把头拧掉。   她怀里抱着小抱枕,手指无意识揪着一点边角,嘴巴嘟嘟囔囔:“好吧,反正我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那个变态,站在树底下朝着我招手,让我看他。”   电话那边没有声音,她气鼓鼓小小声说:“你不用管我的,我睡不着也没关系的,反正也吓不死,好好活着呢!哈,哈哈,哈哈哈!”   “好啦顾清淮,你挂电话吧。”完美诠释蹬鼻子上脸和恃宠而骄。   电话那边沉默好久,静到他的呼吸清晰可闻:“败给你了。”   缴械投降,完全没有办法,想她被吓到,是不是又哭过。   顾清淮起身,从睡觉的地方走到走廊。   他面无表情,像是要去给人贩毒窝点端掉。   经过他身边的同事问他干嘛,他没好气地说,哄一姑娘睡觉。   声音凉飕飕直掉冰渣。   被哄的小姑娘钟意,看着窗外灿烂星空,手环着膝盖,笑弯眼睛。   她甚至能想象顾清淮别别扭扭红着耳朵冷着脸的样子,纯情又可爱。   让人忍不住想要欺负,也让人忍不住想要揉一揉他狗狗一样柔软的黑发。   “顾清淮,我准备好啦,你唱吧!”   钟意躺好,闭上眼睛,可那眼尾是下弯的,嘴角是上翘的。   她听他很不自在地清清嗓子、干咳了声,想他眉眼五官的细节,长长的睫毛和鼻尖的痣。   时间一格一格走过,那道干净好听的声线,透过听筒,温温柔柔落在了她的耳边。   “我的宝贝宝贝   给你一点甜甜   让你今夜都好眠   我的小鬼小鬼   逗逗你的眉眼   让你喜欢这世界……” 第35章   听到那句“宝贝”,钟意失去所有思考能力,像是漂浮云端。   她的小脑袋空白了一下,紧接着字幕密密麻麻飘过——   顾清淮唱歌也太好听了呜呜呜!   他声音怎么这么温柔这么干净啊啊啊啊!   她也太幸福了吧,她喜欢的人在哄她睡觉……   她屏住呼吸,收集他咬字的细节,收集他声线压低的那一点鼻音,收集他落在耳边的呼吸。   一个清清冷冷的大帅哥,声音轻轻的唱歌哄睡觉,本来就让人招架不住了,更别提那歌词里还有好几个“宝贝”……   只可惜,顾清淮就小气吧啦地唱了这两句,紧接着恢复他惯常冷冰冰的语调:“睡吧,挂了。”   那语气冷淡跟刚才判若两人,但钟意还是敏感捕捉到他冷淡之下的那一点点不好意思。   她恃宠而骄:“先别挂呀,我还没听够呢……”   声音里的撒娇和不舍都明显,话说出口,自己先脸红。   她鼓着腮慢慢呼了口气,呼吸不畅,心跳快得像要死掉。   顾清淮肯定是害羞了,她都能想象他低着头刘海松软遮住眼睛的样子。   这个人怎么能这么温柔这么纯情这么招人喜欢呢?   如果顾清淮现在在她面前,她肯定亲上去!亲懵他!   他果然很乖巧听话没有挂断,耳边是他清浅呼吸,扫在她的耳廓。   钟意开心得在床上滚来滚去,一个不小心滚过头摔到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顾清淮:“你怎么了。”   钟意举着电话爬起来,揉揉摔疼的屁股:“我从床上滚下去了……”   便听见他声音里带了无可奈何的笑,淡淡的格外让人心痒:“挂了。”   “好,”钟意脸颊紧贴着手机,眷恋明显,“明天见。”   顾清淮:“明天见。”   电话挂断,心动却经久不息像是没有尽头。   钟意搜索那两句歌词,歌名映入眼帘,就叫《宝贝》。   她戴上耳机,耳机里的声音和顾清淮清清冷冷的声线,若有似无地心底重合,在蝉鸣阵阵里月光一样流淌,每一句“宝贝”都能让她耳朵红一分、呼吸不畅一分,到最后无力承担过快的心跳,脸埋进枕头。   原来,喜欢一个人这么甜的吗?   钟意盖好小被子,却忍不住闭着眼睛笑,期待快点天亮,快点到明天。   因为顾清淮说会接她下班。   她想要快点见到他。   -   钟意上班本来是很认真的,可现在,她却突然体会到学生时代等放假的心情。   忙起来的时候还好,无暇估计其他,一旦有空闲,满脑子都是顾清淮。   后悔没把他唱的那两句录下来永久珍藏,反正来日方长,总有机会。   临时加了一台手术,让钟意无缘正常时间下班,她在准备手术的间隙给顾清淮发信息:【大概晚上八点下班。】   顾清淮回:【好。】   她看着他的小猪屁股头像,忍不住拍了拍。   钟意:【也可能会晚,我也说不准。】   顾清淮回:【知道了。】   手术患者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女儿在清远市读大学,一边打工一边照顾生病的父亲起居。   钟意心酸得不行,说话的语气比平时更轻更温柔,安抚道:“不要怕。”   女孩内向腼腆,说话之前先脸红,抱着一次性纸杯的手在发抖:“谢谢医生。”   钟意听见她的口音,觉得有几分熟悉:“你是哪里人呀?”   女孩说了个地名,正是顾清淮老家。   手术无影灯在三个小时之后熄灭,钟意脊背都是汗,口罩把脸上压出重重的印记。   她走出手术室,一眼就看到那个瘦瘦高高的身影,单单一个轮廓都非常叫人心动。   那一刻,她有种放学等到家长来接的雀跃,忍不住像只小兔子一样跑向他。   等走近了,才看到,顾清淮面前站着患者女儿。   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他嘴角有清浅的弧度,温柔到刺眼,和平日里生人勿近的他判若两人。   一天来的所有疲惫兜头而来,钟意小腿灌了铅,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后知后觉的疲惫让人虚脱。   她后退几步背过身去,无意听他们交谈,可是耳朵却敏感,总能在吵吵嚷嚷的环境里敏感捕捉他说话的声线,和女孩那句用家乡话说的“小裴哥哥”。   顾清淮便换了家乡话,他说方言的音色也清冽干净。   钟意一个字都听不懂,游离在他们的世界之外,只觉得自己多余。   顾清淮:“今年上大二了吗。”   女孩轻轻“嗯”了一声,她不敢看他眼睛,那双眼睛,能轻易把女孩子看得脸红。   她至今记得第一次见顾清淮,是在学校的毕业生相册上。   那个时候他高三毕业,十六岁,清瘦且白,微微向下的嘴角有少年人的干净和青涩。   老师说,这是我们省的高考状元,你们的师兄,叫顾清淮,现在在警校读研究生。   再见,是在学校,爸爸生病,她走投无路向老师提出退学:“老师,明天我就不来了。”   她刚哭过,眼睛红肿,所以没看到老师办公室的年轻男人。   那人高大清瘦,黑发浅瞳,撩起眼皮冷声问她:“为什么。”   她呆了呆,好半天没回过神,而后一点一点把这个气场沉冷严肃的年轻男人、和毕业照里的少年对上号。   她脑袋一片空白,局促得无法呼吸:“没钱上学了……”   后来,她便成为他资助的学生,可并不是那个唯一。   老师说,你们师兄攒的“老婆本”,全部用来给你们交学费了,这可怎么娶媳妇儿。   他正在和班里的男生打篮球,闻言轻轻扬眉,眼底温柔清浅得像山风:“不娶就是了。”   漫不经心却又意气风发,比班里的男同学更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没想到,阔别重逢是眼下场景。   他问:“给爸爸看病,钱够用吗。”语气是长辈关心小辈。   她点头,眼泪簌簌:“大学的奖学金,还有打工赚的钱……”   顾清淮点点头,递纸巾给她,绅士得不行。   钟意远远站着,看他眉眼温柔,轻声细语和女孩说话,是西南的方言,她听不懂。只是他清润的声线依旧好听。   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话很少,鲜少有温柔的时刻,说的都是“再吵把你头拧掉”、“不如把头伸出窗外冷静冷静”、“不说话,我送,再说话,扔回去”,可是现在的顾清淮侧脸每道弧线都温柔,像学生时代每个女孩都会暗恋的大哥哥。   可能他就是她的大哥哥。   那个让人心疼的小姑娘,脸已经慢慢红了个透彻。   都是女孩子,钟意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她是喜欢他的。   他们在同一片土地长大,他们聊天可以说家乡话,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懂的语言构建一个将其他人排除在外的小小世界。   钟意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攥起,无力感顺着脊背攀爬。   所以有没有可能,这个女孩就是顾清淮喜欢过的女孩子?   她从昨天晚上就开始期待见到他,现在满心欢喜被一盆冰水浇灭。   患者从手术室推出来,女孩子快步跑过去,顾清淮和她对上视线:“情况还好吗。”   半个月没见面,见面第一句话,是问女孩父亲的病情,钟意嘴角微微弯:“手术很成功。”   她嘴角的笑意难以维持,吃醋吃得毫无立场。   不知所措,不想如此讨人厌,可是情绪这种东西到底不受自己控制。   鼻腔酸涩得要命,明明她攒了好多话和顾清淮说。   比如,我最近每天都在学做菜,以后如果你下班回来很晚,我也可以给你做饭。   比如,我买了一双特别可爱的鲨鱼宝宝拖鞋,有男款,就顺便也帮你买了一双,你不要嫌弃。   比如,我又找了一部惊悚片等你一起看,我还想去音乐节,想去海边,想去山上看一次日出……和你一起。   可是现在,他人在她面前,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对上那道清澈如水的视线,她想笑,最终以失败告终。   “我先去换衣服啦。”她指了指深绿色的手术服。   顾清淮薄唇轻启:“好。”   钟意突然开始想念昨天给她唱《宝贝》的顾清淮,因为那一刻,他独属于她。   -   这是他们在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夏天。   钟意的小卷毛在脑后绑了个揪揪,穿着宽松完全没有腰身的娃娃裙,牛油果绿,领口精巧弯折,衬得肤白如瓷,脚上是奶白小皮鞋,看起来还是显小。   夏夜的晚风清凉,顾清淮身上的味道被风带到自己的鼻尖,香香的很好闻,是沐浴露又或者是洗发水的味道。   这位唇红齿白的南方帅哥,此时身上是宽大的深蓝T恤和白色运动中裤,像哪个大学走出来的水灵灵的校草。   可是再好看又怎样,又不能给他挂个胸牌,写上:钟意专属。   身侧小姑娘今天好像格外沉默,昨天遇到变态都没有如此消沉,顾清淮柔声开口:“遇到不开心的事了吗。”   钟意仰起脸,看他浅色瞳孔映着路灯,波光流转勾人不自知。   她摇摇头,干巴巴冲着他笑:“没有,都挺好的,女孩爸爸的手术也很成功,你不用担心。”   顾清淮“嗯”了声,他们经过每天下班都要经过的小公园。   那个女孩是不是你喜欢过的那位,这个问题像鱼刺一样卡在嗓子眼儿,上不去下不来,鲠得钟意胸口发闷。   她小小声开口:“你们那儿的方言还挺好听的,就是听不懂。”   顾清淮眼睫低垂,似乎有些迷茫,钟意又开口:“那个女孩还挺漂亮的呢,个子高头发也长,还很乖巧懂事让人心疼……”   她睫毛轻颤,猜测,顾清淮现在是不是还在喜欢她。   她从没见过他对任何一个女孩子如此上心,连带父亲病情都关心。   顾清淮没有应声,只是垂眼看了看她,而后慢慢移开视线。   公园里的路,弯弯绕绕,时不时冒出几个夜跑的姑娘小伙或者散步的阿姨小孩。   以往,见到顾清淮钟意都恨不能当块狗屁膏药,但是今天,她走得很慢,刻意落后于他。   这样的距离她才敢肆无忌惮看他。   看他似乎新剪过的短发,靠近脖颈的发茬很短。   为什么喜欢要和占有欲捆绑在一起呢?   明明最初的最初,她只希望顾清淮工作不违法,这样她就可以喜欢他。   可是当自己可以喜欢他,她又开始希望这个人是自己的,只可以对自己笑,只可以对自己温柔。   公园里的人很多,暖黄灯光下,篮球场上的小姑娘依偎男朋友怀里嬉笑打闹,走累的小朋友骑在老爸肩膀和妈妈说笑,只有她,耷拉着脑袋跟在顾清淮身后,像个无人认领的小朋友。   顾清淮看那个落后于自己的影子,小小一团无精打采,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像小蜗牛。   所以她不开心,是因为那个女孩吗。   他薄唇轻抿,冷淡神色一如往常,几个想要联系方式的小姑娘望而却步,只好感慨着“好冷好帅好带感”,一步三回头地和他擦肩而过。   没人注意到,这位冷淡酷哥此时不知道在想什么,耳朵一点一点红了。   “狗狗都有人牵着呢。”   钟意瘪着嘴角无意识说了句,目光甚至有几分艳羡,眼巴巴跟着那萨摩耶走出好远。   再去看顾清淮背影,她突然就有些委屈。   知道你个子高知道你腿长,就不能等等我吗混蛋?   我也想和喜欢的人牵手……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身侧人来人往,耳边喧嚣热闹。   顾清淮走在前面,没有回头,背影清瘦、挺拔,像哨所旁干净明朗的小白杨。   小白杨闷不吭声,把自己的手递向身后。   那手指瘦直修长,骨节分明,骨骼和青筋的线条都干干净净,冷白如玉。   她心跳蓦地一停,呆在原地,不敢自作多情。   他侧头,漂亮的嘴唇轻轻动了动:“能拿你怎么办。”   声音低得轻不可闻,是无奈的也是纵容的,被夜风一吹就散了。   她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想要递给他,却又不敢。   可是压抑了整个晚上的委屈酸涩,在那个瞬间潮水一般一层一层漫上来。   直到那只修长漂亮的手,向下,松松散散握住她手腕,他的虎口轻轻卡在她的腕骨。   仿佛是在回应她说的,狗狗都有人牵呢。   “钟意也有,”他声线清润,低声哄人的时候温柔得不像话,“不要不开心了好不好。”   钟意蓦地抬头,肌肤相贴,电流无处发散,全部顺着毛孔传遍四肢百骸。   顾清淮一双眼湿漉漉的明亮又柔软,小男孩似的、又红着耳朵低声说了句:“我不喜欢她。” 第36章   虽然两人住在一起半年,顾清淮背过她也抱过她,但都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   背的时候是她肚子疼,隔着厚厚的羽绒服和冲锋衣。   抱的时候是她受了伤,他拿他的衬衣把她裹得像个蚕茧。   他的所有举动都温柔而分寸感十足,甚至是疏离的,那些时候肌肤没有一寸相贴。   真正碰到,是他生日,他短暂握了一下她的手腕,因为她想要给他抹奶油却不敢。   她碰到他的鼻尖,现在再想起那一刻,指尖的触感依旧清晰,天崩地裂的心动仿佛要将她吞没。   再就是现在。   钟意低头,看顾清淮冷白干净的手指松散圈住她的腕骨,他的指甲修剪干净彻底,凸起的骨骼和青筋是年轻男人的禁欲和冷气。   这样修长漂亮的手,如果放在网络,简直是手控福利、让人想要舔屏。   而现在,他牵着自己手腕。   温热、干燥,似有薄茧,窸窣的电流在不断扩散,夜风吹来都是热的。   钟意懵懵的,满脑子都是顾清淮和那个小姑娘说话的场景。   却听见他轻声哄人:“钟意也有。不要不开心了好不好。”   那语气温柔得能将人溺毙,比他跟那个女孩说话的时候还要耐心。   她本来就对“好不好”这三个字没有什么免疫力,更别提是从喜欢的人嘴里说出来。   他字音里的在乎、小心翼翼甚至是纵容,都清晰分明,让她的心止不住塌陷软成一片。   那些细小的委屈冒出来,在他清澈柔和的目光下倏然消散。   她刚要蹬鼻子上脸跟他讲讲条件,比如你以后不准凶我、不准再说给我把头拧掉,就听他又小男孩似的低低说了句:“我不喜欢她。”   她张了张嘴,瞬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紧绷一天的神经已经松懈,全神贯注在手术室奋斗一天的大脑也变成废铜烂铁无法运转。   当她慢了半拍仰起脸看他,他已经移开视线。   昏暗路灯把他眼睫染得温和,就连耳边泛起的红都分外可爱,那松软清爽的头发让人很想揉一把,只可惜她不敢。   这位市公安局禁毒支队的裴警官,毒贩眼里的尖兵利刃,同事眼里的缉毒机器,公安部A级通缉犯都没顶住他冷眼审讯,此时却看天看月亮看星星,就是不敢再看身边的小姑娘一眼。   而他身边的小姑娘、那位冷静温柔的外科医生,此时低垂着小脑袋憋笑憋到肩膀颤抖。   当那只被主人牵在手里的萨摩耶再次路过她身边、和她对上视线,她甚至非常得意地挑了挑眉,示意萨摩耶去看顾清淮牵她的手。   她美滋滋小声咕哝,声音近乎自言自语:“你以为就你有吗,我也有,哼。”   顾清淮低头,看钟意煞有介事跟一只狗争个高下。   她睫毛卷翘像个瓷娃娃,脸上还有没消下去的婴儿肥,猜测或许她八十岁也是这样。   也是这样可爱。   -   那个时候的钟意,对每一天都充满期待。   她像个攒松果过冬的小松鼠,每天收集一点顾清淮喜欢她的证据,为每一颗松果笑弯眼睛。   她猜,她的心愿清单似乎被神听了去。   所以神派顾清淮到她身边,一个一个实现她的所有愿望。   后来冬雪纷飞漫天鹅毛。   她再想起这个夏天,只觉恍如隔世,美好得像不真实的梦境。   某天晚上睡觉前,钟意刷朋友圈,目光顿时凝住——竟然有人转发音乐节门票链接!   她戳开详情页,在乐队名单里看到自己的心头好,时间是六月底,地点是清远江畔文化公园。   她关于夏天的一大愿望,就是音乐节。一个人听会落寞会因气氛热泪盈眶,可如果身边是喜欢的人,心境便会大有不同,只剩甜美。   钟意甚至没有事先问过顾清淮,就狠了狠心买了两张票。   等顾清淮下班的时刻,俨然像个等家长给试卷签名的小朋友。   顾清淮会答应吗?   顾清淮会不会觉得无聊……   如果她求一求他呢?他会陪着自己去看吗?   初生的夏天,窗外蝉鸣阵阵。   树荫下有乘凉的爷爷奶奶,在说年轻时候抓了几个逃犯又受了几回伤。   孙子孙女在他们身边吹泡泡玩遥控汽车,间隙看一眼自己的爷爷奶奶,笑嘻嘻说一句:“牛皮大王!”   顾清淮难得准时下班,路过小区水果摊,想起某个傻子说,想要抱着西瓜看电影。   她发了什么他没来得急看,她就已经删掉。   只记得几个关键字:西瓜、电影、音乐节、海边、日出。   顾清淮从水果店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个冰镇西瓜,冷飕飕冒着水珠。   到家门口,他按下密码,钟意和南博万一起扑上来,像家里养了两只腻人的狗狗。   小狗狗叫南博万,乖巧懂事,思想成熟。   另外一只叫钟意,小孩似的长不大,但他毫无办法。   甚至,只会觉得可爱。   顾清淮揉揉鼻尖,心脏发软,把手里的西瓜递给钟意。   如愿以偿,看她眼睛弯起,眼尾的弧度细细尖尖,像月牙。   虽然是夏天,钟意考虑到家里有位男同志,从不会穿着睡衣在公共区域乱晃。   她洗完澡依旧穿戴整齐,到膝盖的姜黄色棉质连衣裙,没什么装饰也没什么腰身,人在衣中晃。   顾清淮回卧室,钟意跑到厨房把西瓜切成两半。   顾清淮洗完澡换了白T恤黑色运动中裤,在她身边坐下来。   钟意非常狗腿地、以一个小太监的架势,给他上贡半个西瓜,捏细了嗓子说话:“是内务府刚送来的夏瓜,小的特意切开给您尝个新鲜。”   顾清淮无可奈何,却还是敛起表情配合她,清清冷冷说了句:“谢主隆恩。”   钟意噔噔噔跑去开投影,冲着顾清淮嘿嘿一笑:“是一部日本电影,叫《情书》。”   她找电影的时候没有多想,可当身边坐着自己喜欢的人,她才发现这电影不能更加应景。   顾清淮对于电影没有什么兴趣,他脑子里都是案件线索,那一张张毒贩的脸拼成贩毒脉络。   吸毒的散户,居民楼的废水,以及最新的线人举报,联系千丝万缕,只差临门一脚。   连轴转几十个小时,大脑难免昏沉。   顾清淮人往后靠,手肘抵在沙发靠背撑着脑袋,目光慢慢落在钟意身上。   她看电影,他看她。   “这个女主是不是好可爱,像只小兔子,男主怎么忍心把那个纸箱子一样的东西扣在她脑袋上呢?“   也就是这个瞬间,钟意蓦地回头,她发现顾清淮没有看电影,他是在看她。   投影斑驳的光落在他脸上,那眉眼依旧干净到冷淡,眉骨挺拔凤眼凌厉上扬,可那目光竟然是柔和的。   钟意的耳朵在那道视线里慢慢升温,拼命想着说点什么:“女主是不是很可爱?”   顾清淮眼皮懒懒掀起,散漫而又漫不经心,淡淡说了句:“比不上你。”   钟意飞快看他一眼,而后低下头,抱起西瓜开始吃,借西瓜的冷气把自己冰镇。   她攥着勺子,落在西瓜最中间,勺子转了个圈挖出一个球,是最甜的那一口。   送到嘴里,餍足地眯起眼睛:“吼甜!”   顾清淮把自己的那半个西瓜递到她面前。   钟意咽下嘴里甜甜的汁水,眼睛眨巴眨巴:“可以吗?”   顾清淮点头,她又大大咧咧把他西瓜最甜的那口挖走,笑得像个小朋友:“你的这个更甜。”   顾清淮懒得理她,这个南方帅哥吃东西斯斯文文的,完美诠释秀色可餐。   钟意心跳突然有些快,她看着投影,没有转头,轻轻喊了他一声:“顾清淮。”   身侧的人“嗯”了声,他的嘴里都是西瓜,冷白如玉的脸颊有个微微的凸起,嘴巴紧紧闭着,特别可爱。   钟意猜学生时代给喜欢的男孩子送情书,心跳是不是就这么快?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小到没出息:“这个周六你有时间吗?”   顾清淮冷淡垂着眼皮,看她紧张得睫毛颤抖,手指紧紧攥着铁勺子,半天没往嘴里怂一口西瓜。   他问:“周六有什么事吗。”   钟意若无其事“哦”了一声,心跳估计已经逼近一百六:“音乐节,在湖畔,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看?”   这样简单的句子,她却用了说“我喜欢你”的勇气。   说完,焦急等一个回答,就好像刚刚跟他表白过,等一句要不要在一起。   顾清淮沉思片刻。毒贩在哪,交易在哪,他就在哪。   他的时间,从来都不是自己说了算,又如何答应一个女孩的邀约。   “难说。”   钟意刚才砰砰跳到嗓子眼儿的小心脏,瞬间坠入冰冷深海,嘴里西瓜一下子不甜了。   如果顾清淮约她,她一定排除万难,开心得要飞起。   大概这就是喜欢和被喜欢的不对等吗?   她抿了抿唇,最后低着头不看他,小小声说:“我买了两张票……如果你有时间就来,没有时间就算啦。”   她努力装作轻快,可那嘴角向下,直到电影播到最后,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   音乐节在六月三十号,是个周六。   不知道这一天有多被上天偏爱,所以才将这一年所有的浪漫好像都凝聚在这一天。   晚上,音乐节结束后,还将会有一场流星雨。   钟意起了个大早,空荡荡的房子里,没有任何顾清淮回来过的迹象。   她等了一个上午,期间门铃没响一次,她都条件反射一样弹到门口。   可当门打开,是物业、是快递、是外卖小哥。   钟意幽幽叹口气,下午临走时,把两张门票留下一张,压在餐桌水杯下面。   虽然不抱希望,但还是给自己留了一丝希望。   因为想要和顾清淮一起去,所以孤注一掷,没有约叶铮和韦宁,现在她一个人形单影只,也是可怜。   虽然有她喜欢的乐队,但还是忍不住想,如果顾清淮在多好,如果那首歌可以和顾清淮一起听多好。   门票对于钟意来说并不便宜,必须听个够本才行。   她打起精神,换了一条漂漂亮亮的白色小裙子,背着正红色斜挎包出门。   音乐节现场,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年轻人。   或和闺蜜朋友一起,或依偎在男朋友身边,这一切把她的孤单无限放大。   耳边的旋律轻轻戳在钟意心尖,她发现,喜欢一个人真是一件特别神奇的事情。   明明眼前都是和顾清淮完全不相关的人和事,但是前面的男生穿了一件和他颜色相似的短袖,左边的男生脸上也有一颗痣,这一切都让她想起他。   大屏幕上出现一行字:《总有一天你会出现在我身边》。   夜幕降临,手机灯光星星点点凝聚成一片人间的银河。   有人欢笑有人流泪,有人想着那个遥不可及的人。   有人拨通电话:“想带你听一次现场,因为我们说过一起来看……虽然已经分手了。”   那首歌里唱着:“从前我的另一边,通往凌晨的街,空无一人的世界……”   钟意垂下眼睫。   又是一年六月底,十年前的今天,她在西南。   她拍了那么多照片,她把返程的时间一天一天往后推迟,最终没有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十年后的今天,音乐节现场,人头攒动,全场合唱。   唯独她形单影只,于是每句歌词都好像在唱她心境。   也许是气氛使然,喧嚣全部不见,她眼前一帧一帧闪过的都是顾清淮。   此时的顾清淮坐在黑色越野车驾驶座,密切监视居民楼内毒贩的一举一动。   他清白修长的手腕搭在车窗,骨节分明的手指规律轻点。   钟表上的数字跳动,想起钟意明明失望却还在笑。   “他出来了!”   对讲机传来一声命令,潜伏四十多个小时的他们从四面八方包围而上。   那亡命之徒见无法逃脱狗急跳墙,刚好一个补习班下课的小姑娘路过,被他一把扯到身边,手里的匕首挥舞:“你们过来我就捅死她!”   小姑娘瞬间被吓哭,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掉,瘦小的肩膀不受控制颤抖。   这完全是他们预料外的情况,所有人神经紧紧绷起不敢有丝毫松懈。   顾清淮手里的枪已经拉栓上膛,手臂平直举着朝向毒贩。   那道匕首的冷光之下,女孩脖颈渗出细细密密的血珠。   顾清淮扔下手枪,拆开防弹背心,一样一样放在脚边。   毒贩暴喝,额头上都是青筋:“你别过来!你们谁敢过来我就弄死她!不信试试!”   顾清淮双手举高,面朝毒贩,眼睛不躲不避,语气甚至是漫不经心的。   那肩背挺直似一把出鞘的利刃,仿佛天塌下来也有他撑着,谁都不用担心。   “绑一姑娘不如绑一警察,放开她,我来。”   他没有任何武器,没有任何保护错身,徒手一人靠近拿着匕首挥舞发了疯的毒贩。   音乐节现场的钟意,无限希望时间延长,希望流星晚一点再来,等一等她的顾清淮。   可是随着乐队一个一个出场,音乐节还是走向尾声。   也许顾清淮不是不来赴约。   他是工作繁忙,是没有时间,又或者临时需要出差。   钟意举起手机,想拍视频给他看。   周围的男生女生个子都比他高太多,她奋力把手机举过头顶,没一会手臂就酸了。   左边的男生看过来,想要帮忙,笑着问她:“一个人吗?”   钟意不知道自己应该点头还是摇头,在她恍惚时,举高的手机被一只修长漂亮的手接过去。   头顶落下浅浅阴影,他身上熟悉干净的味道拂过鼻尖,她被他拉到他的身前。   顾清淮冷淡搭着眼皮,帮她录视频。   他的声音落在耳边,代替她回答陌生男生的问题:“不是。”   钟意也笑着跟男生说“不是”,视线就再也没有离开顾清淮半分。   她的嘴角慢慢有了笑,抑制不住,惊讶他怎么在如此多的人里找到她。   他今天穿得好好看,白色短袖外面是一件浅蓝色衬衫,干净清俊小哥哥一个。   就是大夏天穿长袖真的好奇怪,而且手腕处的扣子都扣得严丝合缝。   钟意扯住他衬衫一角,晃晃:“你不热吗?”   顾清淮衬衫之下,有一道刚包扎好的伤口,疼到发麻。   顾清淮无所谓道:“有些感冒。”   钟意想也没想举高手臂去探他额头,掌心微微湿润,烫倒是不烫,都是冷汗。   顾清淮微微怔住,看她歉疚地皱起小脸:“那我们先走吧!不听歌了!”   现场音乐声音太大,她听不见他说话,只能读唇语,他说的是:“不要紧。”   心里的酸涩都变成甜,钟意甚至还有心情,和顾清淮说起十年前。   “顾清淮,你知道十年前的现在,我在哪里吗?”   “在哪。”   钟意:“在你的老家。”   他垂眸看她,似是不解。   钟意释然,语气云淡风轻:“去见我喜欢的男孩子啊,但是没有见到。”   顾清淮嘴角微微向下,大多数时间又面无表情,所以总是看起来不太高兴。   等钟意说完这句话,那轻抿的嘴角弧线更冷,周身的温度都骤降十度不止,脸上写着“拒绝交谈”。   歌已经唱到另外一首,是钟意最喜欢的《这是我一生中最勇敢的瞬间》。   与此同时,进入激动人心的KissCam环节,摄像机转向观众席,被拍到的人会出现在大屏幕上。   出现在大屏幕上之后,他们要亲吻。   大屏幕上的男孩女孩,或羞涩或热烈或奔放,在被镜头圈出来的瞬间,他们或笑或怔愣或相视而笑轻轻亲亲。   现场的气氛到达顶峰,空气里满是甜甜的粉红色泡泡,钟意看得津津有味。   她甚至跟着现场的人群拍手起哄,像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学生:“亲一个!亲一个!”   顾清淮看她激动得像个小孩子,无可奈何。   没有早一秒也没有晚一秒,镜头切换,大屏幕上的人有些熟悉。   钟意看着那个呆头呆脑的小姑娘,举高右手挥了挥,大屏幕里的人跟着她同步动作。   真的是她!旁边还有个极品帅哥顾清淮,撩起眼皮看向屏幕,女孩子们惊呼。   “这个男生好帅啊!”   “啊啊啊不要亲他放着我来!”   “这样的极品帅哥我能给他一口气亲肿!”   短短几秒钟仿佛被无限拉长,钟意满脸的不可置信,不知所措杵在原地。   全场观众看向她和他,身边的男孩女孩开始起哄,她的手臂被顾清淮轻轻一扯。   她猝不及防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和顾清淮面对面站着,对上他漂亮的浅色眼睛。   心跳得仿佛像是下一秒就要罢工。   “害羞了?”他问。   钟意皱着小脸,羞得想哭。   她是觊觎他美色没有错,但她并不想耍流氓趁人之危啊啊啊!   亲?真的要亲吗?大家都在看她怎么办啊……   她的小卷毛绑成兔子尾巴,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身上的裙子小方领,宫廷风,有繁复的暗纹和纽扣。   而此时,却像个冷不丁被点起来回答问题的小学生,不知道答案,脸越来越红,求助一样看着顾清淮。   她读出他的唇语:“过来躲躲。”   下个瞬间,顾清淮修长手指轻轻扣住她的后脑勺,轻轻把她按在了自己怀里。   不是拥抱,根本算不上拥抱,却让她心动得难以附加。   眼前不再是那些看热闹的目光,是他纯白的T恤,周身被清冽的冷香环绕。   人潮汹涌,她的耳边只剩下他的心跳,那歌词莫名契合她的心境——   “这是我一生中最勇敢的瞬间,远在世界尽头的你站在我面前……”   “这是我一生中最勇敢的瞬间,我的眼中藏着星点嘴角有弧线……”   时间像是被短暂按下暂停键,摄像机不知道离开。   她大脑一片空白,他安抚小朋友一样揉了揉她的脑袋,在她耳边轻声说:“好了,他们不看你了。”   温柔得不像话,像是把她抱在怀里哄。   人潮汹涌,她靠在顾清淮怀里,听到那首歌的最喜欢的部分,是女生的表白——“明天周六,可以把我们一起出去玩,改成我们去约会吗?”   她下巴轻抵在他胸口,顾清淮没有看她,嘴角却破天荒有笑,那弧度好漂亮。   像是心照不宣,纵容她所有的小心思。   那个瞬间过分美好,好像就此告别也毫无遗憾。   初夏的音乐节,掌声雷动,人潮汹涌。   而当他看向她,时间就此定格。   -   音乐节散场,钟意倒退着走路,小手背在身后,眉眼弯弯仰着脑袋和顾清淮说话。   流星雨的最佳观测地、那座江边的山,已经满是人。   他们在一处草坪坐下来,静静等流星划过。   钟意悄悄看顾清淮白皙清俊的侧脸,好像只要他在她身边,她就没有任何心愿。   第一道流星划过,人群中爆发一阵骚动,钟意偏头去看顾清淮。   这位年轻帅哥神情冷淡置身事外,一点要借着流星许个愿的样子都没有。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皱着眉毛戳戳他:“快,许愿!别浪费机会!”   顾清淮坐着,两条长腿随意伸着,身体后仰,手撑在身后。   他看傻子一样看她:“幼稚。”   钟意撇撇嘴,心道算了算了,他不许愿,我替他许好了。   她当真虔诚得像个小朋友,坐直,双手紧紧攥在一起,垂下的眼睫认真到虔诚。   所以她不知道,顾清淮目光清澈如水,曾有一个瞬间落在她身上。   而后,他长而浓密的眼睫低垂,和她并肩,在流星划过夜空的那一刻闭上了眼睛。   如果世有神明,此刻一定能听到人间那两道轻轻重合在一起的声音——   “我好喜欢他。”   “我好喜欢她。” 第37章   钟意好像看到了一点点曙光,那光亮虽小,却真实存在。   她觉得,就算顾清淮不像她喜欢他一样喜欢她,但起码是不讨厌的,或者再自信一点,他也有一点点喜欢她。   再者认识这么久,她没发现任何顾清淮身边有女孩子的迹象,也没听过他给哪个女孩打电话,更没听过他给女孩打电话唱歌哄睡觉。   唯一的那一个,是她。   每每想到这里,钟意都美滋滋。   他们初冬遇见,现在已经是盛夏。   她心里前所未有的充盈,似有蝴蝶翩迁而至。   只是,她的工作依旧很忙,隔三差五就是白班连着夜班。   很多时候想跟顾清淮约个晚饭,消息发出去,紧接着就跟上一条:【你自己去吃?我急诊手术。】   顾清淮当然不会自己去吃,他会做好晚饭等她,冷着一张生人勿进的俊脸,温柔到乖巧。   钟意就这样,每天脚不沾地,即使家在本地,也鲜少有时间回去。   但是这个周末她需要回一趟家,因为弟弟警校毕业,她俩已经半年没有见过。   她订车票时,顾清淮手里是密密麻麻的案卷资料。   他抬眼看时间,钟表的时针又走过一格,已经晚上八点。   他把办公桌收拾整齐,起身出了市局大门。   盛夏夜晚,夜市和小吃摊热热闹闹,是夏天专属的烟火气。   而在烧烤摊前,站着一个探头探脑的小姑娘,短袖短裤,瘦小又白,外面搭了件宽松的白衬衫,怀里还抱着只狗。   “多要辣椒多要孜然!谢谢老板!”钟意眼睛弯成月牙,声音脆生生,顾清淮甚至清晰看见她咽了口口水。   钟意隔着烟火缭绕的烧烤摊,看到一个白皙清俊的大帅哥,眼睛蓦地亮起星星:“顾清淮!”   顾清淮穿着宽宽大大的白T恤黑色运动裤,身上每道线条都干净利落至极,隔得远了,浓眉和眼睛依旧清晰。   钟意只要有时间,晚上就会带南博万出来遛弯,遛弯就一定要去小吃摊光顾一圈。   她人长得毫无攻击性,一说话就笑出一口小白牙,又有那么点社交牛逼症在身上,很快就跟人烧烤摊老板混熟了。   老板是个中年妇人,孩子跟她一般大小,每回见了她,都多给她赠两串烤肠。   顾清淮走近,闷不吭声接过钟意怀里的狗,方便她吃东西。   这个人怎么温柔体贴成这样,钟意嘴里鼓鼓囊囊,仰着小脸冲着顾清淮笑,嘴角沾了辣椒孜然,浑然不觉。   顾清淮挺冷淡地垂着眼,看着冷酷小哥哥一个。   小哥哥单手抱着狗,另一只手拿了纸巾,钟意一只手里攥着烤肠、一只手里攥着烤鸡翅。   他无可奈何弯下腰:“你用嘴角吃东西吗。”   他个子太高,俯身靠近,带着几分无可奈何几分没好气,语气是嫌弃的,动作却轻得不像话。   手里的纸巾落在她嘴角,轻轻擦过去,像是在照顾一个贪吃的小朋友。   嘴角有轻轻摩擦的触感,如此近的距离,近到他身上的冷香盖过烧烤味道,钟意害羞到睫毛扑闪扑闪。   从顾清淮靠过来的那一刻起,她便不能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眼前人看。   灯光敛在顾清淮身后,他逆光,剑眉漆黑没有杂色,睫毛更显浓密,双眼皮从眼角至眼尾慢慢开阔上扬,那弧度像利刃,在她心尖戳了一下又一下。   他竟然在帮她擦嘴角……   这个人怎么这么好看这么温柔!   好想他是自己的啊。   “我们回家。”给人擦弯嘴角,顾清淮直起身。   钟意这才从美颜暴击中回过神:“还有十串炸蘑菇没好呢!”   老板不想再被塞一嘴狗粮,就想快点把这垃圾小情侣送走:“你的炸蘑菇好了!”   顾清淮扫码付钱,老板心道这小伙子挺上道:“给女朋友买啊,你女朋友真可爱!”   钟意瞪大眼睛,吃东西的动作停滞,像只迷迷瞪瞪被打断的仓鼠崽崽。   顾清淮接过那一纸袋炸蘑菇,说了声“谢谢”。   他没看钟意,只是轻声应了句:“是挺可爱的。”   他说她可爱?   他竟然说她可爱?!!   那个瞬间钟意特别没有出息,真真实实开心到想哭。   她直到现在,都记得刚住在一起的时候顾清淮有多讨厌她。   冷言冷语,恨不得把她从窗户丢出去,永绝后患。   夏日晚风清凉,两人的影子一个修长挺拔,一个小小一团。   钟意把没有吃完的烧烤都放进纸袋,跟在顾清淮身后,心安得像是小时候、外婆接她回老家的时候。   她小小声喊他:“顾清淮。”   顾清淮“嗯”了声。   他走在她的前面,天色又黑,这给她胆量,让她敢说出心里的想法。   “刚住在一起的时候,你说找到房子立刻搬走,还要赔我三倍房租。”   钟意声音很轻,却有很真挚的委屈,被风轻轻吹开经久不散。   “被人讨厌的感觉一点都不好,那个时候我可难过了……”   顾清淮低头看她,抿了抿唇,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这位昼夜行走在刀尖之上的缉毒警察,枪林弹雨生死一线,从不曾向谁弯过脊梁。   而此时,面对不开心的小姑娘,他像个做错事的少年,放轻了声音哄人:“是我错了。”   钟意转瞬又笑起来,她没有要怪他的意思,只是听他夸一句可爱,心里有太多感慨。   毕竟那个时候的她,打死都不会相信,那个冷淡到漠然的房东先生,有一天会跟她说一句“是我错了”。   她看着顾清淮,视线慢慢下移,落在他牵狗绳的手上。   察觉她在看哪,顾清淮轻叹口气,手向后找到她手腕。   与其说是握着,不如说是食指和拇指隔着衬衫卡在她的腕骨。   隔着那层布料,他的体温无障碍传过来,那块被烫到的皮肤,甚至能感受到他骨节分明的指骨。   钟意咬着下嘴唇偷偷笑,听顾清淮小男孩似的、挺恶劣地嘀咕:“下次也给你找个绳子拴着。”   顾清淮嘴角有清浅的弧度,钟意心砰砰跳。   好啊,就拴在你手里一辈子好啦!   -   翌日,周六。   钟意起了个大早,简单收拾了下,准备去坐回家的大巴车。   顾清淮难得能从晚上十点睡到早上七点,起床的时候头发有些乱、人还有些懵,声音也低哑。   就好比没睡醒的孤狼,总有那么个瞬间看起来像只温顺的大狗狗,现在的顾清淮看起来就莫名有些乖,纯情又貌美。   他身上是蓝色短袖白色运动中裤,这样干干净净的颜色远比黑和灰衬他,那蓝色领口处脖颈皮肤简直白得反光。   钟意:“我这个周末不回来住啦,我要回家。”   顾清淮微怔,看她眼角眉梢的小小喜悦,片刻后点点头。   那个瞬间钟意简直想把顾清淮一起带回家。   随便什么名义,同学也好同事也罢,两天都不想分开。   她试探着开口,告诉他自己的行踪。   就像是高三暑假,事无巨细拍自己行程给小网友看一样。   “我家在市郊,离这五十多公里吧,叫燕城镇,是不挺好听?”   顾清淮挺无动于衷,清清落落站在她对面,俊脸冷冷淡淡一点多余表情都没有。   钟意突然就想明白他那双眼睛为何如此漂亮。   因为那眼底没有任何人的影子,清澈剔透,从不为任何人停留。   她突然又觉得,顾清淮喜欢她是她的错觉。   她又补充了一句,企图勾起他哪怕一点兴趣:“我们那地方虽然挺小的,但是有山有水很漂亮的……欢迎你去玩呀!”   顾清淮垂眼,她努力呲着小白牙笑,那弧度牵强干巴巴的。   最终,他柔软漂亮的嘴唇轻启,就只说了四个字:“注意安全。”   午饭时间,钟意到家。   南野今年六月研究生毕业,距离入职还有挺长一段时间,现在就赖在家混吃等死,全家最幸福的闲人一个。   钟意羡慕极了,茶几上摆着好多零食,每一样都是她喜欢吃的。   她拿起一包水果干开始啃,字音含混不清:“羡慕你啊小兄弟!”   南野往沙发上靠,手臂叠在脑后、枕着,扯了扯嘴角:“没什么好羡慕的,咱妈天天惦记给我介绍对象,毕业没一个月,她已经给我相中了十几家的姑娘。”   钟意转头看自己亲弟,他们虽然感情特好、但是在一起的时间不长。   她上大学的时候他读高中,她读硕博的时候他上大学,两人虽然一个城市,但是警校管理太严格。   见面,也就是她兼职当家教赚了零花钱、请他出来改善生活。   现在一看,亲弟是什么时候从个小团子抽条抽成这么大一只的?   个子比顾清淮矮不到哪儿去,浓眉狗狗眼,眼睛下面还有卧蚕,鼻梁高高的,竟然还挺好看。   钟意妈不乐意了,拿着锅铲就要过来敲南野脑袋:“我那不是为了你好?”   南野懒洋洋伸手虚虚一挡:“是,赶紧也给您女儿介绍个对象,便宜不能让我一人占了不是。”   钟意妈把饭菜端上桌,等一家人都坐下,看了眼钟意爹。   钟意爹做了个“您请”的手势,端碗吃饭的间隙给钟意使了个眼色,眼睛眨得像是要抽筋。   钟意顿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头皮略微发麻。   钟意妈笑得特别和颜悦色,又或者说特别让人起鸡皮疙瘩:“钟意,你姨妈她们单位今年新来了个研究生,你上学早,所以他虽然比你晚毕业,但还是跟你一般大,你要不要这两天抽个时间,跟人男孩子见一面呀?”   “哈?”钟意小脸一皱,“不、不了吧。”   她求助,看南野,脑门上写着:“管管你妈。”   南野给她夹了只油焖大虾,痞里痞气撂下一句:“打起精神,咱妈跟你说话呢。”   钟意气鼓鼓瞪他一眼,这小子真是……蔫儿坏!   钟意妈继续打补丁:“那个男孩子学计算机出身,个子没有你弟弟高,但是也不矮,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   钟意眉心越拧越紧最后变成一道挺喜感的波浪线,钟意妈循循善诱:“你不要有压力,就当多认识个朋友,巧的是他爸跟你爸还是高中同学,他家人呢,今晚请咱们家吃饭,你就去看看、好不好?”   钟意想想那个画面就想直呼救命。   南野嗤笑一声。   “笑屁……”   钟意白他一眼,低头扒饭。   她想告诉妈妈,她有喜欢的人了。   可是,她能预料到,这句话说出口之后是什么,是爸爸妈妈弟弟的“审讯”。   ——他多大了?哪个学校毕业的?在哪工作?父母是做什么的?人怎么样?   这样最基本的问题,她甚至都难以给出他们满意的回答。   -   市局禁毒支队刚破获一起大案,人赃俱获,缴获毒品几十千克。   贩毒嫌疑人隐藏、毒品的手法堪称诡异,但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们永远都走在毒贩前面。   周六下午,支队长简要点评案件,最后表示:“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这个周末你们自由支配,但是请保证电话畅通,毕竟咱们谁也不知道哪个时间哪个地点,那些毒贩就蠢蠢欲动按捺不住了。”   禁毒支队,年长的上有老下有小,年纪小的警校刚毕业没几年。   此时听说放假,有家室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家里回去给老婆跪榴莲。   动不动就消失音讯全无生死不知,换谁谁也扛不住。   几个没成家的小伙子凑一块:“好像上班以后就没出去玩过,要么坐车里蹲点,要么蹲沟里监视嫌疑人,感觉自己都快跟社会脱节了。”   “所以咱们找个近点的地方爬爬山看看水?就那种短途的,如果有什么事儿,队长一个电话也就赶回来了。”   “我觉得可以!洲哥你觉得呢?”   顾清淮:“我不去。”   有个年纪比他大点的师兄,姓李,此刻以过来人的语气好心劝他:“你天天这样跟毒贩打交道,又不接触新的人,给你介绍的女孩连看不看直接拒绝,这辈子真就一个人过?”   顾清淮眉梢微抬:“也没什么不可以。”   师兄并不意外:“但是日子已经够苦了,家里有个人,有个念想。”   他脑海突然闪现那乱糟糟的小卷毛,整天在家里乱窜,比南博万好不到哪儿去。   心脏蓦地发软,顾清淮轻声开口,声音很低:“我有喜欢的人。”   这句话无异于平地一声雷。   禁毒支队的各位什么大场面没有见过,现在一个两个的说不出话。   他们支队的“团宠”顾清淮,就生了一张漂漂亮亮招桃花的脸,系统内外明恋暗恋他的小姑娘多了去了。   他除了会给人扫反诈中心APP的码,什么都不会,看起来像个碎芳心无数的渣男,其实是个纯情小可爱。   “然后呢?”还是支队长先反应过来,他刚才路过,刚好就听见这么一句。   顾清淮挺真诚无辜地看着自己领导:“没有然后。”   支队长恨铁不成钢:“你小子不行啊,跟他们几个出去走走,让他们给你传授传授追女孩的经验。”   顾清淮没再说话,几个人开始讨论去哪。   “爬山还是下海?”   “就燕城小镇好了,那边依山傍水的,环境可好了。”   他们聊着聊着,发现顾清淮不见了。   正茫然四顾找他,就见这哥们已经以出差的速度收拾了个双肩包。   唇红齿白的冷面警官,此时背着个黑色双肩包,莫名像个要去春游的小学生。   小学生顾清淮又冷又酷的一张脸,没什么表情,偏还带着几分期待道:“出发吧。”   -   临出门,钟意被钟意妈仔仔细细打扮了一通。   “妈妈还是觉得你留长发好看。”钟意妈笑道。   钟意以前是长发,乌黑浓密没烫也没染,后来长到三十厘米就捐了,捐给公益组织、给癌症患者制作假发。   后来上学的时候根本没有时间关注自己长发还是短发,就一直顶着到下巴的小卷毛到现在。   因为要和爸爸的高中同学一家吃饭,妈妈又抱着会未来女婿的心,所以勒令她换了一条极为淑女的连衣裙,黑色裙摆暗纹浮动,穿在她身上却丝毫不显成熟,反而衬得她鲜活灵动,像个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小魔女。   吃饭的地方在一处山庄,有山有水有温泉,一下车满目皆翠,耳边水声潺潺。   钟意遗憾此时是来见一个“相亲对象”,而不是和顾清淮一起。   山庄前台,一群黑衣人一字码开,个个气场吓人,像九十年代警匪片里的古惑仔。   他们不像是来住店的,倒像是来给他们山庄端掉,前台的小姐姐颤巍巍问道:“你们是?”   “您好,我们住店,你们还愣着干嘛,赶紧把身份证给人家啊。”   小姑娘暗暗松一口气,低头登记的时候看到一双冷白漂亮的手。   那手递过来的身份证,照片上人青涩干净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目光冷厉,嘴角向下……帅得让人想嗷嗷叫。   她若无其事抬头看他一眼,心说帅哥基本长着长着就长残了。   她抬头,那人高高瘦瘦接近一米九,棒球帽压得很低,只露出鼻梁和下颌,鼻尖那颗痣漂亮得灼眼。   她福至心灵,心想帅哥氛围不过如此。   即使看不清脸,你也知道这人绝对是个极品。   钟意一家到的时候,请客的人已经点好菜。   两方的父亲寒暄忆起往昔岁月,两方的妈妈商业互吹“你才年轻呢”。   钟意和南野站在一起,表情如出一辙的礼貌,复制粘贴的颓废,像一高一矮两个门神。   南野戳戳她手臂:“傻站着干嘛,去跟你相亲对象问好啊。”   钟意笑笑,跟叔叔阿姨问好,最后目光不得不落在那个光秃秃的男生身上。   男生自我介绍:“周阳。”   钟意微微颔首:“钟意。”   周爸笑说:“一个钟意,一个周阳,一个是风,一个是太阳,听起来就挺像一家人。”   钟意尴尬地摸摸鼻尖,钟意爹一本正经给女儿解围:“她的名字,说来话长。”   周爸:“那咱们慢慢说,反正有一大晚上呢,周阳,你坐小南身边,帮她添菜。”   钟意爸:“二十多年前的冬天,有一天深夜我在医院值班,送来一名浑身是血的患者,中弹,血汩汩往外流……不知道是军人还是警察。”   “救不过来了,受伤太严重了,弹孔密密麻麻……”说起往事,南爱国历历在目,“他的遗物里,有一把手工雕刻的木头小枪,上面刻着‘钟意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他离开的那天,我女儿出生,就取名钟意。”   那是钟意第一次听到自己名字的由来,愣是好久都没回过神。   周阳很是热情,一会给她倒水一会给她夹菜,当着家里人的面献殷勤。   南野冷冷笑了声,提醒那男生差不多得了。   钟意却置身事外,沉浸在自己名字背后的故事。   手工雕刻的木头小枪,是给自己孩子的吗?   “钟意知我意,吹梦到西洲”,那位未曾谋面的叔叔,去世的时候,心里是不是有挂念的人?   钟意蓦地想起顾清淮,他的名字是怎么取的?   怎么听起来,跟她这么像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包厢里的空气似乎不流通,周阳无数次倾身给她夹菜的时候她都想要躲开。   钟意最后轻轻说了一句:“我去趟卫生间。”礼貌离席。   月亮远远挂在天边,折出一个弯弯的尖儿。   钟意沿着山路慢慢悠悠走着,想到的却是,在西南的时候顾清淮突然出现。   他站在比自己低的位置,手里还举着刚刚挂断的电话,说:“钟意,看我。”   “怎么出来了?”那油腻的腔调身后响起的时候,钟意头皮发麻。   她敷衍道:“想出来走走。”   周阳打了个饱嗝:“正好,我吃得也很撑,我们一起走走,增进一下了解。”   那条黑色的收腰小裙子,衬得钟意肤如凝脂,像只骄傲的小黑天鹅。   纤细秀气的脖颈中间,戴着一条简单的珍珠项链,那颗珍珠刚好陷进两道锁骨之间的凹陷。   周阳舔了舔唇:“你们医生是不是很忙?平时天天加班内分泌还正常吗?”   钟意猛地一阵恶寒,清凌凌的眼睛瞪着他,只是那眼睛圆而明亮,吓人不足可爱有余。   周阳讪笑:“怎么了?说中你心事了?那你结婚以后岂不是没有时间照顾家?”   钟意深吸口气,拿出毕生良好教养:“我有没有时间照顾家跟你没有关系。”   周阳笑:“生气了啊?不至于这么点玩笑都开不起吧?对了,你平时喜欢做什么?你会做饭吗?女人最重要的就是得贤惠。”   钟意无数次劝自己把他当个脑袋不太好的患者对待,但她的职业素养在此时此刻全部作废,冷着脸不想再说一个字。   她转过身,因为山路不平微微提起一点裙摆,手肘向后凸起,肩胛蝴蝶骨似是振翅预飞。   周阳追上去,嘴上还不停说着:“如果你不会做饭,你现在就可以开始学,等结婚就晚了……”   周阳伸手,想借黑灯瞎火去拉住钟意手臂。   只是在他靠过来前,钟意已然避开,冷漠而毫不留情。   钟意心里怼人的话已经写成一本千八百字的论文。   正思考从哪个角度开始,下一秒,她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站在山路的台阶,顾清淮站在比她低的位置,视线空中交汇,空气慢慢变得热烈而滚烫。   他身上,每一道线条都禁欲,每一道线条都冷冽。   慢慢的,他眉眼轮廓都变清晰,干净到冷淡,刚刚好是她喜欢的样子。   他双手抄兜,一步一步走到面前,挡在她和周阳中间:“她学不学做饭,跟你无关。”   顾清淮声音从未如此冰冷,像是在数九寒天的寒流中浸过一遭,听在耳边,冷到心底。   “你……你谁啊?”周阳站在顾清淮面前,对比惨烈而鲜明,底气不足。   顾清淮居高临下,嘴角轻扯,漫不经心扔下一句:“给她做饭的人。”   周阳:“你,钟意,不是吧,你们……”   他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最后愤愤走开,钟意看着他背影,像看一坨移动的黄油。   她准备好的怼人的话还没来得及释放,就已经变成彩虹屁。   她全然顾不上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相亲对象生气,看到顾清淮就满心欢喜。   “顾清淮,你怎么在这呀?”她笑得漂漂亮亮,小黑天鹅收起所有棱角,变成乖巧的猫咪。   顾清淮低头看她,看她脖颈多出的珍珠,和从未穿过的黑色裙子。   所以,她是在相亲?   相个正常人也就罢了,这是从废品回收站随手捡了一个吗。   顾清淮睫毛垂着挡住眼睛,所有情绪隐藏眼底晦暗不明。   钟意笑眼弯弯,看他像个出游的男大学生,白T恤浅灰运动裤白色板鞋,外面大一件浅蓝衬衫,肩上还有个没放下的双肩包。   可爱得不行。   可是当空气都沉默,顾清淮周身气压低得人扛不住。   他站在她面前却不理她,钟意特别无辜,小心翼翼揪着顾清淮T恤的一点边角,轻轻晃晃。   可能一开始住一起顾清淮漠然的态度给她留下了阴影,她对他情绪的感知特别敏感,敏感察觉顾清淮不高兴了。   她有些小小的委屈,可怜巴巴问了句:“你是来玩的吗?”   其实她想问的不是这句,如果顾清淮没有冷着脸,她会问她:“顾清淮!你是来找我的吗?”   不然那么多能玩的地方,你怎么偏偏就来了这里?   你从来不主动出去玩,怎么我前脚回家你就后脚跟来了?   可是现在她不敢。   她不知道他因为什么生气,也不知道如何把他哄好。   她的嘴角慢慢向下,右手攥住自己的手指,轻轻捏着手指,手指冰凉。   山风到底是冷的,她还穿了条小裙子,忍不住可怜兮兮蹭了蹭手臂。   就是这么一个细微动作,让顾清淮扔下双肩包,把身上的衬衫脱了下来。   在她反应之间,已经落在她肩上,连带他身上熟悉安心的味道,香香的,她特别喜欢。   给她披完衣服,顾清淮看都不看她,只有清冷声线落在耳边:“你不妨动动脑子。”   那语气不光冷,还特别凶,钟意瞬间小心脏提到嗓子眼儿,不知道自己怎么惹到这尊玉面煞神。   可当她抬头对上那双眼睛,心跳却猛地一滞。   因为那双眼睛此时无辜至极,甚至有些湿漉漉的看着她,睫毛垂着分外柔软……像只受伤的狗狗。   他开口,带着缴械投降的无可奈何:“或许只是因为我想见你。” 第38章   钟意的心脏像一叶小舟漫无目的在海上漂浮。   顾清淮微微蹙眉,又或者淡淡看她一眼,都有惊涛骇浪扑面而来。   而这一刻,他说“或许只是我想见你”,她提心吊胆的小心脏稳稳当当停泊靠岸。   她披着他的衬衫,周身被那层浅淡的冷香环绕,只剩暖意。   眼睛一弯,光亮比新月皎洁,就那样看着他,嘴角慢慢、慢慢翘了起来。   脸红心跳,说不出话。   再看来时走过的小路看过的风景,心里不再有遗憾。   月亮弯折出一个细细的尖儿,山涧薄雾缭绕,耳边泉水叮咚,而喜欢的人站在她手边。   顾清淮只在十六七岁的时候,暗恋过一个素未谋面的小网友,除此之外,感情空白情感匮乏,一张白纸,纯得不能更纯,支队一群小伙子偶尔说点粗俗的话都要避开他,保护珍稀动物一样保护着他们的裴狗狗。   用他们的话说,顾清淮就是白长了一张招桃花的脸,以及,小姑娘不要靠近顾清淮,会变得不幸。这哥们把爱岗敬业刻进了DNA,不要妄图和他谈论儿女私情。   眼下,顾清淮依旧一副平静冷淡的样子,跟在缉毒现场的时候没有任何差别,可是那冰封的眼底,似有一尾小鱼轻轻拨动漾起涟漪,蕴着月色,波光流转。   只身一人深入贩毒团伙给人整个端掉的时候,他心跳都没变一下,端得四平八稳,现在却有些快。   他那满是案情线索毒贩影像的脑袋,突然浮现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比如钟意之前聊天没连耳机,跟朋友聊一些很不健康的内容,字字句句都是关于他。   又比如,钟意跟同事礼貌疏离,见了自己就又要抱又要牵手,还要他哄她睡觉,娇气得不行。   是喜欢他吗。   可是如果是喜欢他,为什么又在和别的男生相亲。   顾清淮薄唇轻抿,有些不知所措,好像一下子从缉毒警察顾清淮变回少年顾清淮。   住在山庄的游客晚上出来散步,看到一男一女站在路上,赶紧换了条道走:“那边一对小情侣呢,不要当电灯泡。”   钟意仰起脸看顾清淮。   顾清淮眼皮半搭冷得不行,唇红齿白又漂亮,可是眼神纯情又无辜,似乎还有些委屈。   那微微向下的嘴角,仿佛写着:快点哄哄老子!你这个混蛋!   所以他是不开心了……   不开心是因为想见自己,而自己在相亲吗?   钟意忍不住把身份对调。   自己闷声不响去西南,却撞见一个和女孩子不明不白的顾清淮。   想必现在已经一张机票飞回清远,而且连夜搬出他的房子,从此和他拜拜。   钟意想明白之后,再看那张冷得吓人的脸,便只觉得可爱。   顾清淮冷淡之下藏着小小的别扭,头顶似乎长出一对耳朵,而那耳朵耷拉下来,等着人rua一把顺顺毛。   傲娇大狗狗实锤,她心软得一塌糊涂,抿着嘴角甜甜笑起来。   她一笑,眼睛就弯得看不见,卧蚕还特别明显,没有一处有棱角,没有一处不柔软。   “笑什么。”顾清淮凉飕飕扫她一眼,双手抄兜居高临下酷得不行,可根本就是个生气需要人哄的小男孩。   “这位生气的先生,”钟意向前走了一步,睫毛带笑,声音像化开的冰激凌,“你明天有空吗?”   顾清淮心跳又开始不正常,但他挺无动于衷地撩起眼皮:“干嘛。”   “约你呀!”钟意努力云淡风轻,可是心脏砰砰直跳,“我不得尽一尽地主之谊?”   她紧盯着顾清淮,捕捉他不再生气的小小证据。   可这哥们冷着张帅得人神共愤的俊脸:“不去相亲了?”   钟意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有顾清淮在,相亲就是大傻瓜:“今晚纯属意外,是我爸妈安排的,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订好饭店了。”   顾清淮看她一眼又移开视线,下颌清晰紧绷,连喉结线条都禁欲。   可是嘴角已经有了微微弯起的弧度,下一秒被他抿了抿恢复平直。   钟意差点被那别别扭扭的小表情萌化了。   她软着声音哄人,大着胆子揪着顾清淮T恤下摆晃:“所以,你明天要不要跟我一起玩?然后我们一起回家。”   又撒娇。   顾清淮垂着浓密的睫毛,似乎不情不愿地“嗯”一声,轻不可闻。   钟意长舒一口气,大狗狗也太傲娇了太不好哄了,可是还能怎么办,宠着呗。   她看了眼时间,自己已经离席半小时,即使再不舍得,现在也应该和顾清淮道别。   闷声不响消失太久,未免太拂长辈面子。   “我要先回去啦。”   钟意声音小小的,像个逃课出来见男朋友的小高中生,声音里的眷恋和不舍都清晰。   顾清淮的外套软软的香香的,不是特别想还给他,但她还是把它抱在怀里递回去:“明天见。”   顾清淮:“明天见。”声音里终于有清浅的笑意。   钟意忍不住像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一样幻想,当十二点钟声敲响,灰姑娘告别王子的那一刻,是不是就是她此刻的心情?   月光落顾清淮一身,他站在那,像水洗过的绿植干净清澈。   身影修长,茕茕孑立,让人忍不住想要抱抱他再也不离开。   钟意面朝他倒退走路,脖颈纤细而肩膀平直。   黑色连衣裙映着整片夜空,中间嵌着的那个小小的她,悄无声息绽放的昙花一般。   “顾清淮,”转过身之前,她最后弯着眼睛看着他笑,“我不喜欢他。”   一如那天,顾清淮告诉她的那句:我不喜欢她。   -   晚上到家,钟意爹摇摇头:“我那同学挺正经一人,怎么儿子跑偏了呢?”   他又不瞎,无论如何不能把女儿交给一个人间油物:“钟意,我还是喜欢你那个小网友,你有没有问过他现在在哪工作?”   钟意晚上没怎么动筷,现在饿死鬼投胎,换上睡衣就开始吃,小松鼠似的咬坚果:“爸,他已经翻篇啦。”   她那个时候小又迟钝,根本分不清友情爱情,时间过去将近十年,那些朦朦胧胧的喜欢早就已经一点不剩。   钟意妈是个外貌协会,喝了口水幽幽道:“我当时一看他头顶秃了,我心就凉了。”   南野轻哂:“以后别什么垃圾都介绍给我姐。”   钟意猛点头。   钟意心里藏不住事儿,又或者说,她从小到大对爸妈没有任何隐瞒。   开心的事情想要和他们分享,不开心的事情需要他们开解,从不自己私藏秘密。   顾清淮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她无数次从小床上翻身下来,又无数次仰面把自己摔进薄被,不知如何开口。   门被敲了一下,妈妈的声音很轻:“睡了吗?”   钟意哒哒哒跑去开门:“没呢,妈妈,我正好有话想跟您说。”   钟意妈在她床边坐下来:“妈妈先问你,晚上你出去的那一会,周阳有没有欺负你?”   钟意没有犹豫摇摇头,钟意妈长舒一口气:“那就好,你要和妈妈说什么?”   人变老好像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以前妈妈头上只有几根白头发,她看着难过,无论如何也要给妈妈拔掉。   可现在,那鬓角密密麻麻,已经不能再自欺欺人。   钟意垂下眼,鼻子发酸。   妈妈柔声问她:“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是不是很辛苦?都瘦了。”   钟意揪起肚子上的软肉给妈妈看:“没有,还胖了呢。”因为顾清淮做饭太好吃。   钟意妈看小孩似的看着她,眼角每道细细的纹路都柔和,目光暖得人想哭。   钟意嗓子发涩,右手无意识捏着左手的食指、一下一下:“我有喜欢的人了。”   “哦?是什么样子的?他喜欢你吗?”   钟意妈瞬间打起精神,简直就是个学生时代跟人八卦的小女生,钟意紧绷的神经慢慢松懈。   说起那个人,她的声音里都是藏不住的喜欢,抿起的嘴角有女孩子的羞涩。   “他没有爸爸妈妈,一个人长大,对谁都温柔。”   钟意静静听着,目光柔柔落在女儿身上。   钟意小时候,放学和她说学校见闻。   如今她已经长大,在和自己说喜欢的人。   “妈妈,你知道吗?我去西南贫困山区义诊,那里刚好是他的老家。”   “我去过他念书的学校,老师告诉我,他每年都会寄钱给自己的师弟师妹,不想那些小朋友再吃他吃过的苦。”   “我还遇到一个老奶奶,少一只眼睛,是他的邻居。”   “奶奶说他从小很苦,没有爸爸,妈妈早早得病死了,上学的时候全村凑不出他的学费……”   “还有,我病人的女儿,是他资助的学生……”   钟意一开始是骄傲的,可是说到后面,声音闷闷的。   那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从小没见过社会险恶,从小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用去抢。   他们在父母庇佑下长大,自有父母帮他们打点好一切,长大之后心思单纯傻白甜了些,合情合理。   可是顾清淮不一样。   她能从他身边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他一整个贫瘠的少年时代。   她想象不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去跟全村借钱,只为凑够新学期的学费。   他有没有遭到白眼?   他有没有被人避之不及?   他是如何把少年最宝贵的自尊心踩在脚下?   她也想像不出,一个从小没得到多少爱的小孩,要付出所少努力吃多少苦,才能长成一个如此温柔干净的大人。   明明工作比谁都辛苦昼伏夜出见不到人,明明过得比谁都节俭衣服碎了缝上迪迦,却闷不吭声资助小孩子上学。   钟意沉默,手背蹭过湿润的眼睫。   她等着妈妈问她最害怕的问题,问顾清淮是做什么工作的。   可妈妈半晌没有说话,钟意心提到嗓子眼儿,而后听见她问:“长得好看吗?”   钟意“噗嗤”笑了:“一米八八,肤白貌美大长腿。”   钟意妈一下子开心了:“那他喜欢你吗?”   钟意:“可能也许是喜欢的……吧?”   钟意妈长舒一口气:“有时间带他来家里吃饭,妈妈做好吃的给他。”   钟意眼睛亮晶晶:“妈妈最好了!”   妈妈拧了一把她的脸:“早些睡觉。”   她带上门,到最后也没问那个男孩子做什么工作。   自己的女儿,她最了解,如果男孩子工作很好,她肯定就告诉她了。   但是工作有什么重要呢?   只要他品行端正对她的钟意好,她就没有别的要求。   -   从燕城镇开车到隔壁省海边,一个小时车程。   钟意猜,那位山区长大的南方帅哥没见过海,她想带他去看。   她睡不着,闭眼全是他,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傻笑。   上次如此亢奋,还是小学等着过六一的时候。   之前顾清淮给她分享歌,所以她有他的听歌软件账号。   打开他听的歌,从上往下看去,好像一路抵达他的少年时代。   最上面,是他们一起去听的音乐节,是《这是我一生中最勇敢的瞬间》。   往下,是他唱给她的《宝贝》,是分享给她的《你要如何我们就如何》。   再往下,好像才是他真正喜欢的乐队,荷兰乐队,美声金属,叫Nightwish。   夏夜蝉鸣阵阵,钟意戴上耳机。   想要听他听过的歌,走他走过的路,一点一点弥补那些不曾参与的过去。   翌日,外面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已经在卫生间洗漱。   他们约在凌晨四点见面,她却三点就起床收拾自己。   头发洗过柔软蓬松,身上是一条温温柔柔布料垂坠的白色连衣裙。   顾清淮车提前半小时开到钟意家楼下,钟意随手拉开窗帘,刚好看到。   目光黑暗里相撞,她冲着他拼命挥手。   顾清淮发信息:【怎么起这么早。】   钟意回:【你不也是一样!】   因为想见你啊。   钟意下楼,没到膝盖的裙摆翻飞,小腿纤细,像一只轻手轻脚的蝴蝶。   上车,系好安全带,视线一对上,眼睛就无可救药弯成月牙:“出发!”   到达海边时,太阳还未升起,海边有露营的帐篷有架起的相机,太阳尚未蹦出海平线。   钟意脚踩在沙滩,想要随地落下,顾清淮轻声喊她:“等一下。”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俯下身,手绕到她的身后,猝不及防的清冽气息。   明明没有一寸相贴,却像是把她圈在怀里,等她反应过来,那衬衫袖子已经在腰上打了结。   “现在可以坐了。”顾清淮白T黑裤,眉目清绝。   钟意低头看腰间他打得结,是防止她坐在沙滩,也是防止她弄脏裙子。   怎么能这么温柔这么招人喜欢!   呜呜呜他什么时候才能是她一个人的!   她坐下来,膝盖曲起,腿被顾清淮185的衬衫盖得严严实实。   手肘环着膝盖,下巴轻抵在手臂,歪着脑袋问顾清淮:“你以前来过海边吗?”   “没。”顾清淮姿势闲散随意,黑色运动下那又长又直的腿简直让人喷鼻血。   钟意又若无其事问:“那你以前跟人看过日出吗?”   顾清淮抬眼去看染了金光的海绵,那深蓝的颜色落进他浅色的瞳孔,安静淡然。   声音很轻,轻易就被海水声音盖过,却被海风又送到她的耳边:“只有你。”   钟意美滋滋,开心的时候就笑出一口小白牙,丝毫不藏着掖着。   她捡起一个小贝壳,像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认认真真在沙滩上写字。   “钟意知我意,吹梦到……”   可她最后两个字还没写,顾清淮已经看过来,她攥着小贝壳的手指一顿。   无意识落下的笔画,轻易暴露她所有藏在心底的秘密,脸颊突然变得很烫很烫。   顾清淮眉眼低垂,睫毛鸦羽一般覆盖下来,柔软得令人心动。   他手伸向她,掌心朝上,纹路干净,骨节分明如修竹。   钟意心跳如擂鼓,看那小小的贝壳落在他掌心。   顾清淮侧脸冷淡没有任何情绪,贝壳在沙滩上划出痕迹,一笔一划摩挲在她心尖。   她看见他在最后,落下自己的名字。   像是心照不宣,温柔默许她对他的所有企图。   “你好呀小姐姐,能麻烦你帮我们拍几张照片吗?”一对小情侣走过来,女孩穿白衬衫格子裙,旁边是她男朋友。   钟意单手撑地坐起来,拍干净手里的沙子,接过女孩的拍立得。   镜头里小姑娘活泼好动,男孩子目光始终温柔追随,看着这样的小可爱,她的心里也觉得甜。   她社交牛逼,自然而然问:“你们是哪里人呀?”   小姐姐说了句粤语:“广东人!”   钟意笑眯眯广东话回:“你好!”   小姐姐也笑:“谢谢靓女!”   没一会,相机递回去,小姐姐满意得不得了:“我也帮你和你男朋友拍一张吧?”   她悄悄凑到钟意耳边:“你男朋友好帅哦……”   被误会,两人都没有否认。   钟意小脸泛粉,顾清淮漫不经心避开她目光,耳朵红红,若无其事伸手揉了揉鼻梁。   想起之前合影被拒绝,钟意红着小脸试探着问:“我们拍一张合影吗?”   她眉眼间满是期待,他拒绝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淡声应了:“好。”   他们身后,是太阳初升,是海天一线,是海鸥不远万里飞来。   笑眼弯弯的她,清俊挺拔的他,被相机的复古色调定格下来。   那一帧画面,像是记忆里的画面,像是他们很久之前就认识。   日出也看了,合影也有了,钟意小心翼翼放进自己的斜挎包。   她和顾清淮走在沙滩,看他纯白的T恤被海风吹起,勾勒出窄瘦的腰。   像深海上扬起干净的风帆,如此少年,又是如此令人心动,想要永远收藏心底。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满心欢喜,嘀嘀咕咕自言自语学广东小姑娘说话。   她很是有些语言天赋在身上,学得惟妙惟肖,听口音,还真以为她是广东人。   顾清淮被她吸引视线。   看钟意蹦蹦跳跳,倒背着小手,远比海尽头的太阳鲜活。   他嘴角破天荒有笑。   钟意渐渐不满足于自己嘀嘀咕咕,将魔爪伸向面前的纯情帅哥:“雷猴啊!”   那眼睛清透干净,映着海边第一缕阳光,人如其名,她和她身边空气都是暖的。   顾清淮低头轻轻笑,瞳孔被暖调光线染得温润,唇红齿白。   比冷冷淡淡的大美人更为勾人的,就是笑起来的大美人。   顾清淮一笑,钟意立刻回归她的颜狗身份,忍不住真心实意感叹一句:“靓仔!”   顾清淮撩起眼皮,钟意花痴到真挚,眼巴巴看着他:“你好正啊!”   顾清淮微微怔住,看她的目光清澈如水,简直像是良家少年遇到登徒浪子。   而后,便移开视线不再理人,钟意猜他肯定是害羞了,那耳廓红得透明,肤白貌美让人心痒。   他越是别别扭扭冷冷淡淡,她就越想逗一逗他,漂漂亮亮的纯情帅哥谁不喜欢呢?   钟意往前小跑两步钻到顾清淮眼皮底下:“顾清淮,你会不会说粤语呀?”   顾清淮少年时就跟天南海北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后来入警之后,执行任务需要,经常扮演跟毒贩交易的“下家”、“同行”,对于各地方言突击学习过,都是行话。   钟意不依不饶的:“嗯嗯嗯?你会不会嘛!你如果不会我教你啊,靓仔!”   顾清淮不想理他,奈何钟意像块可可爱爱的狗皮膏药,粘在他的身上,根本撕不下来。   他被她缠得没有办法,无可奈何道:“会。”   钟意以一副小老师的架势,昂起下巴尖儿:“那你说来我听听,看看发音标准不标准,你是不是说大话。”   海风拂过他温柔看她的眉眼,海风盖过她看他时重重的心跳。   远处海天一线朝阳初升,近处,喜欢的人眉目清冷出尘只应见画。   钟意眼睛一眨不眨,看见顾清淮耳朵慢慢变得比刚才还要红。   他柔软漂亮的嘴唇轻启,那干净的声线说粤语多了几分缱绻少了几分冷漠。   而他就用分析案情的语气,不情不愿开口,漫不经心扔下一句:   “我好中意你。” 第39章   他咬字清晰且轻,带着鼻音,清冷声线泉水一般划过耳际,沁人心脾的凉。   钟意懵了下,才反应过来顾清淮说的是什么。   粤语“我好中意你”,等同于“我喜欢你”。   脑袋里像有流星划过,在心尖砸出重重的印记,让她头晕眼花眼冒金星。   她抑制着可怕的心动,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面前的顾清淮,不想错过任何一点细节。   他是说一句粤语给她听?   还是真的想告诉她我喜欢你?   顾清淮皮肤白,那红透的耳朵无法隐藏,被钟意直勾勾看着,无可奈何伸手揉了揉鼻梁。   这些细微动作,让那单纯的五个字,更加像是一句表白。   钟意心跳声震着耳膜,她一个字一个字重复顾清淮说的那句话:“我好中意你。”   她笑着,像小朋友学说话,可每个字音都是她干干净净的真心。   似真似假,心照不宣。   如愿以偿看见顾清淮眼睛明亮,微微睁大看她。   像个不知所措的十六七岁少年,目光柔软清澈,干净得令人心动。   钟意脸已经热得可怕,扛不住他认认真真的注视,率先倒背着小手转身。   其实,她还想要问一问他几分真心几分玩笑,终究问不出口。   她以为他们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太快只会觉得不真实,她不介意慢慢来。   返程路上天光大亮。   那么长的跨海大桥,那么烂漫的一片蓝色,钟意眼里只有心上人。   顾清淮开车的侧脸专注认真,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修长白净如竹节。   “靓仔,跟我说说话嘛。”钟意弯着嘴角,嘴巴叭叭叭停不下来,撒娇不自知。   顾清淮就连下颌线和喉结都透着清心寡欲,侧脸看过去,睫毛比女孩子的漂亮,于是钟意又喊了一声:“睫毛精?”   顾清淮现在心里有些乱,钟意说的那句“我好中意你”在脑海循环播放,而偏偏她本人还在他副驾驶坐着存在感十足。   他被她闹得没有办法:“闭嘴。”   一如初见的冷言冷语,但是钟意现在可算是知道了,顾清淮就是一只小纸脑斧。   看起来特别生人勿进的冷酷小哥哥一个,其实特别纯情特别可爱。   明明已经二十五岁,或许成长环境使然,他比一般人见过更多的阴暗面接触过更多形形色色的人,可是身上没有一点圆滑世故的油腻,干干净净,倒更像是象牙塔里长大的少年。   钟意现在一点都不怕他。   两人之间的某些东西好像就是不一样了。   她大着胆子调戏他:“靓仔……你不要不理我嘛!”   “说粤语说上瘾了你。”顾清淮没好气地看她一眼。   女孩子语调软软糯糯,声线和说“我好中意你”的时刻重合。   顾清淮喉结轻轻滑动,心底莫名有些躁意。   他按下一点车窗,海风无障碍拂过他额前黑发,露出清晰的额头和眉眼。   “靓仔,你真的好正啊……”钟意没完没了,真挚小迷妹一个,眼巴巴盯着人看。   顾清淮很是嫌弃地把她脸转回去,用的是手指关节:“你不要闹了。”   声音很冷,嘴角向下,可语气却满是无可奈何的纵容,莫名有点宠溺。   她被他手指关节碰到的脸微微发烫,决定暂时不逗他,乖巧坐直。   人小小一团陷进越野车的黑色座椅,声音甜甜地问顾清淮:“海边是不是很好看?”   那漫天的深浅不一的蓝色变成宣纸,落上白云和海鸥。   匠人用极细的工笔勾勒出顾清淮眉眼,浓密微垂的眼睫,挺直的鼻梁,绯色的柔软薄唇。   当他嘴角微微牵起,就像是画里的人走到现实站在她的面前。   他开车,并没有看他,用一副“再吵把你从车里丢出去”的表情,说了句:“没你好看。”   钟意偏过头看窗外,海防吹过发丝轻轻柔柔贴在脸颊,后视镜上映着她无可救药上扬的嘴角。   她的夏日心愿清单在这一天得偿所愿,终于圆满。   -   时间一天一天过。   暧昧和心动全部留在那个绚烂初夏,钟意想在秋天表白。   可她绞尽脑汁,都不知道该如何表白。   之前有那么多很好的时候,比如山顶许愿,比如跨年烟花,比如音乐节现场,又比如海边日出,她都太怂没有开口。   如今想要找出一个更加令人心动的场景,几乎已经是不可能。   钟意绞尽脑汁小破脑袋,最后安慰自己来日方长,慢慢想。   黎明之前的夜最黑。   从去年冬天到今年夏天,七个月的时间,市局禁毒支队从酒吧的毒品交易案件背后,牵扯出三个特大武装贩毒制毒团伙。   如今东北、西南的毒枭已经伏法,只剩东南方向。   东南方向某古老村落,曾被禁毒委列为“涉毒重点整治地区”,涉毒涉枪案件曾屡禁不止。   此次扫毒行动被定为部级督办专案,行动联合十几个省市,抽调的全是尖兵,不再是清远市局禁毒支队的单独战役。   临行前,顾清淮像往常一样走出市局大门,走向家属院。   他站在自己家楼下,看着那温暖的一小格灯光,心中莫名一热。   他生下来就没见过爸爸,妈妈也在初中时离世。   他一个人长大,前途未卜生死不知,人生尽头何尝不是归处。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执行任务也开始有牵挂。   也开始像个普通人,期盼家门打开,看到那一头小卷毛和那一只小狗。   时针指向数字“11”,顾清淮仍然不见踪影。   钟意坐在阳台看书,心神不定,忍不住打开窗户往外看去。   刚好就看见顾清淮面无表情站在楼下,若有所思。   夜色浓重,一身黑衣的他一身清辉,挺拔孤寂像茕茕孑立的雪山,莫名看得人心里一酸,酸到发疼。   她从小没吃过什么苦,除了外婆去世的时候。   可即使是那个时候,她的身边也有爸妈有弟弟,面对亲人离世,他们都是一样的悲痛。   最亲近的人互相扶持,怎么可能有迈不过来的坎。   所以当她看着一个人站在楼下发呆的顾清淮,突然觉得非常难过。   这样孤身一人的时刻,在他的生命里应该有很多吧?   母亲离世的时候,那破旧的木头房子只剩自己,是不是每一次呼吸都会想起妈妈?   寒假暑假的时候,同学开开心心扑进爸妈怀抱,他一个背着破旧的双肩包,回家的山路是不是没有尽头?   金榜题名的时候,录取通知书几番辗转到村里,村落里所有人都以他为傲,可是妈妈看不到,跪在冰冷石碑前是不是终生遗憾?   大学开学的时候,寥寥几件行李没有妈妈叮嘱,家徒四壁甚至无需锁门,往山下走的时候,心里放不下的是不是只有妈妈的墓碑?   顾清淮站在楼下,眼前突然有光点跳跃,像小时候妈妈带他去山里看的萤火虫。   光亮很小,却很暖,他仰起头看去,钟意小傻子似的挥舞手机的手电筒。   她声音很小却很清晰:“一个人站着干嘛?有家不回!快点上楼,给你留着西瓜呢!”   顾清淮想起自己师兄前辈接起家里电话,也是这样的语气,抱怨他们怎么总是见不到人影。   钟意算着顾清淮从楼下走到楼上的时间,准时和南博万等在门口:“你回来啦!”   她眉眼柔软浸在暖调光线里,顾清淮心软成一片,突然就什么都说不出口。   钟意歪着脑袋看他:“怎么啦?是工作太累吗?”   顾清淮:“没有。”   钟意打了个呵欠:“还给你留了半个西瓜呢,我困了,先睡了哦!”   她个子瘦瘦的小小的,可当她穿上那身白大褂,就比任何人都勇敢,勇敢地和死神抢人。   那个瞬间,顾清淮无限希望。   等任务结束,他不会成为钟意和死神争夺的对象。   钟意走到卧室门口,顾清淮最后轻声开口:“钟意。”   钟意揉揉眼睛,已经困得鼻音浓重,声音和笑容一样软:“嗯?怎么啦?”   顾清淮清润声线干涩:“明天下雨,记得带伞。”   钟意笑得像个小朋友:“好呀,我要是忘记带,你去接我嘛!”   顾清淮心里发苦:“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钟意瞬间困意全无,从自己房间门口走到顾清淮面前,紧张兮兮:“一段时间是多久?”   顾清淮:“说不准。”   那冷清神色看得钟意心口发紧:“那去哪儿,可以告诉我吗?”   她紧盯着他眉眼,如她所想,顾清淮摇头。   想起他受伤,想起他跟公安机关来往密切,她又小心翼翼问:“危险吗?”   顾清淮没像往常漫不经心,他点点头:“可能有一点。”   武装贩毒团伙,子弹不长眼,无数次子弹擦着太阳穴飞过,劫后余生都是侥幸。   钟意看着那双清澈干净的眼睛。   不舍得他走,不想让他走。可是毫无办法。   她小小声说:“你等我一会儿。”   她的心脏如同一张轻薄的纸,被人攥成纸团,皱皱巴巴再也舒展不开。   钟意回到房间,跪在床头找出一个仔细包裹着的小盒子。   小盒子里一层一层包着丝绸,足以看出主人对它的珍视。   是外婆去世前留给她的玉,外婆曾经亲手挂在她脖子上:“保佑我的翘翘好好长大,长命百岁。”   她从小到大戴着,一直无病无灾健健康康,一直都相信是外婆保佑。   工作之后多有不便,才取下来,珍藏至今。   钟意轻轻拎起红绳取出,剔透玉石,明净空灵,承载她所有心愿。   “顾清淮,弯腰。”   顾清淮乖巧驯顺,往前微微倾身,细细的红绳落在他冷白脖颈。   像是冥冥之中,把他和她牵在一起,打了死结,不准分开。   钟意并不封建迷信,可是人活着总有太多的求而不得,只能求神佛保佑。   她声音柔软:“小时候戴着的玉,是外婆留给我的,保佑我好好长大,现在给你。”   最后,她眉眼弯弯看他,目光清透不含一点杂质。   “记得平安归来,完璧归赵。”   -   古老村落白日一片宁静,可当走近,空气里满是刺鼻化学药品气味,制毒垃圾隐藏暗处,触目惊心。   头顶是高压电网,是清晰摄像头,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一旦有生人靠近,后果不堪设想。   甚至别有用心的村民为增加迷惑性,所有的房屋没有门牌,房屋间距极近不允许任何车辆往来,内部构造坚不可摧,弯弯绕绕如同迷宫。   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开展侦查工作,无异于将自己暴露在毒枭视野之下,顶着子弹前行。   顾清淮换了本地集市上随地可见的棉布T恤、到膝盖的短裤,胡子已经好多天没刮,此时透着一股子懒散的颓废英俊气息。   指挥员拿着一张自己多日走街串巷绘制的地图:“小裴,你从村东走进去;王杨,你骑摩托车,装卖水果的;小赵,村口那条路看到没有,直走就是毒枭家,纸箱子你拿着,装送快递。”   他们一行侦查员,需在收网行动开始之前,详细给出村落的具体信息,毒贩多少、规模如何、制毒贩毒情形如何、毒枭又隐藏在哪,摄像头在哪、哪里是监控死角、岗哨又多少又是如何运作……都是摸排的重点课题。   时间紧任务重,他们需要踩准一百多个预定点,清剿行动能否成功,全面依托他们给出的情报。   乔装打扮的顾清淮躲开站岗的村民,避开明里暗里设置的岗哨。   他敛去那一身冷淡肃穆,肩背不似往常挺直,隐没所有职业特征。嘴里吊儿郎当叼了根烟却不抽,懒散咬在齿尖,活像是个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   还是凭着一张漂亮的脸坑蒙拐骗欺负小姑娘的那种,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渣男。   只有隐没在黑发后面的那双浅色眼睛,冷静锐利,摄人心神的明亮,利刃一般。   几个面黄肌瘦的村民出门倾倒垃圾,他默不作声跟上去,走到一处废弃水沟。   水沟中全部是制毒垃圾,周围寸草不生,一片令人胆寒的荒凉。   顾清淮离开的日子,钟意终于想好如何表白。   每次看着顾清淮漂亮的眉眼,她总是想起Beyond那首《喜欢你》。   “喜欢你,那双眼动人,笑声更迷人。”   她想学一首粤语歌,回应他那句似真似假的表白,我好中意你。   她把歌词抄到一个小小的笔记本上,一个字音一个字音往上标注。   像个最开始学拼音的小朋友,钟意认认真真。   一遍一遍笨拙的练习,让她已经能完完整整标标准准发出那首粤语歌的字音。   可是,顾清淮依旧没有回来。   后来,夏天接近尾声。   她每每抱着狗狗去看窗外,都希望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   她每每闭上眼睛,都期待顾清淮能跟第二天的太阳一起出现。   可是希望无数次落空,某天甚至看见那绿色的树叶已经变黄。   夏天结束,她喜欢的人怎么也不见了呢?   -   几百公里外,一身警服的顾清淮叩开笔盖。   别人的遗书写给爸爸妈妈,写给妻子儿女,他孑然一人,从不会在这样的时刻伤感。   而此时此刻,他想起家里的一人一狗,只想活着回家。   活着回家,告诉钟意所有真相,告诉她那句“我好中意你”绝非戏言。   所以当他落笔,那遗书上只有两行字:   “钟意,我真的很喜欢你。   顾清淮”   收网行动那天凌晨,异地调兵,武警官兵和公安干警长途奔袭。   高速公路上,是风驰电掣的公安诸多警种,是集结而来的几百辆运兵车,借黑夜掩护淬成一把利剑。   几百架警用直升机低空盘旋,公安特警、刑警、缉毒警蓄势待发,一队警犬缉毒犬等待训导员给出最后指令。   省公安厅大楼灯火通明,联合指挥人员坐镇,面前一整面墙的屏幕实时播放制度村落所有信息。指挥员肃穆下达指令:“我宣布,此次联合扫毒行动,正式开始!”   当这座城市陷入睡眠,当孩童进入甜美梦乡。   几千余名公安干警和武警官兵势如破竹,利剑出鞘势不可挡。   那白天还是游手好闲无业游民的顾清淮,此时荷枪实弹全副武装,头上是钢盔,身上是黑色防弹背心,脚上是警用作战靴,手里是拉栓上膛的枪。   那双瞳孔颜色浅,映着无边黑暗,唯那月光是唯一一抹亮。   他一身黑衣几乎隐没在深夜里,只有防弹背心上的“POLICE”字样清晰分明,犹如暗夜里的唯一的不灭的烛火。   那背影挺拔孤寂没有一刻犹豫,在他之前,有无数前辈迎着毒枭黑洞洞的枪口而上,在他之后也会有无数后辈像他一样。   一百多个行动小组靠近预先抓捕点,潜入每一户正在沉睡的毒贩,趁其不备出其不意势不可挡。   “不许动举起手来!警察!”   顾清淮的枪口突然对上记忆深处的一张脸。   那年他高中在读,寒暑假都在打工,无意撞破那人的毒品交易现场。   假装淡定带上门出去,打电话怕遇上毒贩耳目,扯下服务生领结朝公安局飞奔:“我要举报。”   贩卖毒品犯罪,那人在第三档,如今将近十年过去,他不知何时已经出狱。   他持枪拒捕开枪和公安干警对射,却犹如以卵击石。   面对黑压压挡在面前犹如铜墙铁壁的公安干警,毫无招架能力。   顾清淮压颈别肘上手铐,毒贩意料之外的配合,却在最后一个瞬间奋力而起。   顾清淮眼前突然闪过一点银光,紧接着手臂有猛烈的针扎的刺痛,瞳孔骤然紧缩。   那上了手铐的毒贩嘴角弧度诡异,经过他身边,声音低沉沙哑笑着说了句话。   顾清淮没有露出让他满意的恐惧,他只是面无表情说了句:“我不怕。”   过去不怕,现在不怕,贩卖制毒,罪不可赦。   当黑夜过去,天光大亮,毒枭乃至毒贩全部被逮捕,一百余名犯罪分子被带上手铐。   民警从这座制毒村搜出毒品不计其数,此外,还有大量管制刀具、上好膛的手枪,甚至是高浓度硫酸等危险品。   在场的所有公安干警和武警官兵整齐列队神情严峻,无一伤亡。   一声令下,他们跑向来时的运兵车和警用越野车、直升机,继续守护一方安宁。   尘埃落定,武装之毒贩毒团伙和黑夜一起离去不复存在。   来时一片黑暗,此时阳光很暖,落在顾清淮的眼皮上。   他站在阳光下,周身却在发冷,眼前所有画面都像是慢动作,缓缓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没日没夜奋斗在一线的老领导两鬓斑白终于可以休息,圆满完成任务的同事前辈终于可以给家里报平安。   口袋里事先写好的遗书再一次安然无恙,没有任何用武之地,每个人脸上,是释然、是喜悦、是如释重负。   顾清淮神情淡淡的,看自己手臂上那一个血迹已干的针眼。   原本他没有任何牵挂的,可是这个瞬间,他突然很想钟意。   越野车从郊区开往城市,顺着来时的路折返。   禁毒支队的各位为这次行动不知道熬了多少个通宵,此时耳边已有鼾声。   精神亢奋睡不着的小伙子,电话拨给父母:“爸,妈,我中午回家吃饭!我想吃猪肉大葱馅儿饺子!”   还有人接起妻子女儿的电话,电话那边童声清澈:“爸爸,你怎么还不回来呀,我都想你啦……”   日光落在顾清淮清俊的脸上,更显苍白,如同一座亘古不变的雪山。   他闭上眼睛,眼前是毒贩最后笑着跟他说的那句话:“八年牢狱之灾,这是我还你的,我有艾滋病。”   路过附属医院,顾清淮轻声开口:“停一下车。”   医生听说他被艾滋病患者的针扎了,远比他本人紧张。   顾清淮坐在椅子上,脑袋整个放空,空无一物。   很多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会想妈妈,会想未曾谋面的爸爸。   可不可以放弃,可不可以不要活着,妈妈,我真的很疼。   可又想,万一好好活着,可以等到爸爸来找他呢?   爸爸没有来找他,他遇到一个小姑娘。   目送她走近廊桥,飞机从老家上空飞过,再也没有回来。   收拾行李,走出大山,读七年禁毒学,毕业成为一名缉毒警察。   警服穿在身上,右手抬高到太阳穴,对着国旗宣誓:“我志愿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警察。”   再之后,遇见钟意。   顾清淮背靠着医院冰冷的墙壁,闭上眼睛。   眼前闪过她笑、她哭、她蹲在角落因为病人难过。   她站在深山,满目葱郁,报出自己身份证号,只为祈求神明保佑他不要受伤。   她来到母亲墓碑前,告诉母亲他已经好好长大,祈求母亲庇佑他一生平安。   她笑眼弯弯,学着他的语气,说“我好中意你”。   顾清淮的手指轻轻落在脖颈的玉石上。   钟意,你看,生日愿望果然是骗人的。   不然为什么我许愿你当我女朋友,现在确是这样下场。   命运总是给他最好的,再一样一样从他身边夺走。   妈妈是这样,十六岁喜欢的女孩是这样,二十五岁依旧如此。   顾清淮发现自己竟然很平静。   或许牺牲之后,他可以见到他的妈妈。   艾滋病是否感染,三个月之后可确诊。   顾清淮站起身,离开医院,阳光真暖,暖得像是妈妈离开那天。   -   钟意看看日历,已经是九月。   夏天过去,秋天到来,她喜欢的人可以回来了吗?   租房合同到期,需要重新签订。   钟意拿出一张A4纸,不是打印,而是手写。   她一笔一划,字迹认真,像个刚读一年级的小朋友。   《房屋出租合同》   甲方顾清淮,乙方钟意。   期限:从9月20日直至白发苍苍。   这是我一生中最勇敢的瞬间,她想。   她从小按部就班规规矩矩长大,从未有一刻如此放肆如此不计后果。   钟意在乙方的位置签上自己名字,还缺顾清淮。   门锁密码被按下,她瞬间笑成一朵太阳花,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顾清淮回来了!   门打开,果然是他,她开心得像个小朋友。   此时她无比羡慕南博万,可以扑上去求抱抱求举高高,可是钟意什么都没有。   她只好矜持含蓄地站在玄关,弯弯的眉眼到底是出卖了她:“你终于回来啦!”   三个月没有见过的人,就这样干干净净出现在自己面前。   白衣黑裤,清俊挺拔,好像瘦了些,五官有更为深邃的轮廓。   顾清淮垂眸,抬手很轻很轻地揉了揉她脑袋:“头发长长了。”   那声音让钟意鼻子蓦地一酸,所以是多久没有见过,以至于这样细微的变化他都能发现?   顾清淮把那块玉摘下来,给她戴回脖子上,柔声说:“完璧归赵。”   今天的他好像格外温柔,温柔到不真实,钟意心里不安。   她仰起头细细看过顾清淮的眉眼,只一眼,眼睛就红了。   他昔日清澈见底的眼睛都是红血丝,微微凹陷,下巴上都是胡茬。   跟她印象里那个漂漂亮亮唇红齿白的帅哥判若两人。   “你去哪儿?去干什么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她的声音发颤。   顾清淮轻轻摇头。   那天天朗气清,午后阳光最暖的时刻,细微浮尘都显出金黄。   眼前的每一帧画面,都变成漫长今后,午夜梦回挥之不去的沉重梦境。   钟意看见顾清淮薄唇轻启,读出他唇语的同时,听见他的声音。   “钟意,房子到期了。”   钟意红着眼睛点头,把自己拟好的协议拿出来,心脏砰砰砰直跳。   因为日期不再是三个月,而是一辈子。   她的手指轻轻攥起又松开,掌心微微冒汗。   仿佛以第三人的视角,看着自己把《房屋出租合同》递出去,真挚到虔诚,像是捧出自己的一颗真心。   顾清淮目光一下子顿住。   出租期限:从9月20日直至白发苍苍。   白发苍苍四个字,让他经历过的所有枪林弹雨全部折返。   子弹一样密密麻麻击中他心底最软最软的那一部分。   如果你说你想要天上的星星。   我会摘给你,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可是你说你想要我。   我给不了。   空气静默,钟意确认顾清淮已经看到那四个字。   这场盛大的喜欢,她已经一个人跋涉太久,像一叶孤舟海上漂浮,终于想要停泊。   “钟意。”顾清淮声音干涩,听的人心里发苦。   他低垂的睫毛柔软,目光清澈,像在看一个随时都会哭出来的小朋友。   好像极尽此生不为人知的温柔,在拒绝她的此时此刻。   他轻声开口:“钟意,搬走吧,好不好?”   那一段回忆像是触发钟意的自我保护机制,因为这一段画面,只有顾清淮记了很久很久,她却记不清。   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答的顾清淮,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回房间打包行李,记不清那短短的从房间到门口的路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   只是当她的手触到冰冷的门把手,所有酸涩委屈难过兜头而来。   “顾清淮,我走啦。”声音里已经带上哭腔。   顾清淮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静静等着门被带上。   那个小姑娘就连离开的最后一刻都温柔,关门的声音很轻。   顾清淮鼻子发酸,薄唇紧紧抿成一线。   可是下个瞬间,那被带上的门又被打开。   门后面,小姑娘努力笑着声音是已经哭过,哽咽着问他:“我可以不走吗?”   如果真的感染,留你在这,看我慢慢死掉吗。   顾清淮低着头,没有看她:“不可以。”   空气凝滞,他们的故事在这一刻画上句点。   我好中意你。   每个字音,都是真心,绝非戏言。   可是,这条贱命,终究是不够硬。   空荡荡的房子空无一人,再也不见那个眼睛弯弯的小姑娘。   十六岁的顾清淮,看着喜欢的女孩走向廊桥,想要告诉她:你好,我是顾清淮,警校大一新生。   二十五岁的顾清淮,看着喜欢的女孩眉眼弯弯,想要告诉她:你好,清远市公安局禁毒支队顾清淮,我喜欢你。   顾清淮一个人坐在阳光里,看着那张拟好的房屋出租合同,眼睫湿润。   他叩开笔盖,手指冷白如修竹,一笔一划在甲方位置,签上自己名字。   ——顾清淮。 第40章   上天啊   难道你看不出我很爱她   怎么明明相爱的两个人   你要拆散他们啊   上天啊   你千万不要偷偷告诉她   在无数夜深人静的夜晚   有个人在想她   以后的日子你要好好照顾她   我不在她身旁你不能欺负她   别再让人走进她心里   最后却又离开她   因为我不愿再看她流泪啦   ——《阿拉斯加海湾》   钟意一颗干干净净的真心,和那一纸《房屋出租合同》一起,轻飘飘变成废纸。   心脏再也无法跳动,每根神经都麻木,每次呼吸都带来无法抑制的酸涩。   直到手碰到冰凉的门把手,她转过身,突然想起最初到来的那一天。   空荡荡的大房子冰冷纯白,没有一点鲜活人气,阳台却是满目绿植。   如果时间可以倒退,重新回到那一天多好。   “顾清淮,我走啦。”她抿起的嘴唇止不住颤抖,鼻音很重,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那人清瘦挺拔坐在沙发,低垂的睫毛弧度冷漠,漫不经心“嗯”了声,一如往常。   明明刚到家的那一刻,他还是很温柔的。   是在看到那一纸《房屋出租合同》,整个人才冷下来,一双漂亮眼睛像是冰里浸过。   就那么讨厌她吗?   就那么怕她赖上他一辈子吗?   钟意手指紧紧攥着门把手,最后看向那一片蛋壳形状的小夜灯。   想起那天他发烧她摔倒,第二天就看到星星点点暖色的光。   想起那天无意撞见,他温温柔柔和狗狗说话:“和她一起,在我家好好住下吧。”   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   明明他们也有很好很好的时候啊。   钟意转身瞬间所有酸涩上涌,南博万扑上来死死咬住她的裤腿,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那一双透亮的狗狗眼像是看破所有,像是知道她一旦走出这个门就再也不会回来。   钟意蹲下来,声音里的哭腔再也无法抑制:“等我安顿好了,就来接你,好不好?”   泪水模糊视线,她最后一次看向沙发上那个清俊修长的身影,那人只是偏过头去看窗外。   顾清淮身上每道线条都冰冷不近人情,似乎耐心告罄,再也不想看到她。   钟意低下头,小心翼翼去关门,生怕挤到往外跑的南博万:“乖,不要往外跑了……”   门一点一点关上,视野里的顾清淮慢慢看不见,钟意听见锁落下的最后一声响,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她站在门口,身边是她来时搬来的三个大箱子,歪歪扭扭摞在一起,快要比她整个人都要高。   她的眼泪止不住往外掉,手臂挡住脸,哭得抽抽搭搭停不下来,像个被人抛弃的小朋友。   她不想走。   可不可以不要让她走啊……   顾清淮是不是只是逗她玩?   钟意深吸口气,努力咽下所有的酸涩,手向后最后一次攥住那冰冷的门把手。   指尖颤抖着按下密码,她一开门对上他看过来的眼睛。   她最后一次开口问他:“我可以不走吗?”   她努力弯起嘴角笑,不想哭哭啼啼招人烦,可是眼泪不听话,滴答滴答往外掉。   顾清淮面无表情:“不可以。”   门被带上,空气里的浮尘轻颤,每一分每一秒的流动都变得可以感知。   顾清淮低头去看手臂静脉处那个赤红的小点。   冷漠猜测,那里是不是有艾滋病毒贩的血液,已经流遍他的全身。   他走向阳台,不远处市公安局的大楼严肃矗立。   每次他很晚回来,她是不是就站在他现在站的地方,等他出现。   湛湛青空,美得像幅画,阳光落在顾清淮眉骨眼睫,却没办反给他染上一层暖色。   一个小小的身影进入他的视野,她背对他站,一只手在擦眼泪,另一只手在打电话。   顾清淮低头拨电话:“赵老师,是我,顾清淮。”   电话那边的赵晚秋乐呵呵:“好久都没你信儿了,这次是有什么事儿呀人民警察?”   电话那边的老人声音慈祥,顾清淮薄唇轻抿,那死死硬撑的躯壳终于要坍塌。   在唯一的长辈面前,他眼睫低垂像个受委屈无人可说的小男孩,可最后字字句句还是关于她。   “赵老师,如果方便,麻烦您收留钟意一段时间。我会尽快帮她找好房子。”   “没问题啊,我一个人住也无聊得很……但是你告诉老师,你们是闹别扭了吗?严不严重?”   赵晚秋很是疑惑,之前她住院的时候,明明瞧着自己学生对钟意是很上心的。   顾清淮没有回答,艾滋病阻断药物的副作用已经上来。   他的头已经开始疼,轻声开口:“我给您叫一辆车,麻烦您来接她,她行李很多。”   钟意站在路边,秋天的阳光再暖,终究不像夏天,已经裹挟丝丝冷意往冬天渐变。   她的眼睛哭得发疼,眼泪粘着发丝,所有委屈找不到出口在胸腔无限发酵,胸口起伏。   电话响起,她深呼吸:“歪,赵老师。”鼻音浓重,显然是哭过。   听筒那边的人声音含笑:“小钟意,好久没见了,我做了好吃的,你要不要来吃?”   钟意低下头,眼泪吧嗒吧嗒往外掉,手背蹭过眼睛,因为哭过声音断断续续的:“今天就、就不去了,我有些忙,等、等有时间再去看您。”   电话那边的人无奈:“我都看到你站在路边了。”   钟意猛地抬头,一辆出租车在面前缓缓停下,车窗降下来,赵晚秋眉目慈祥,像外婆:“走啦,陪我吃饭去。”   她不傻,时间不会这么巧,她前脚从顾清淮家里出来,后脚赵晚秋就来接她。   去赵晚秋家的路上,钟意可怜兮兮开口:“是顾清淮给您打的电话吗?”   赵晚秋想起自己那糟心学生,他不说,肯定就是不能说。   她简直拿出毕生演技摇了个头:“不是啊,刚巧在路边捡到你。”   赵晚秋的家布置温馨,阳台上都是花草,猫咪懒洋洋晒着太阳。   最后,钟意视线落在那一面照片墙。   贫困山区的学校,少年顾清淮和赵晚秋站在一起。   少年五官线条偏冷,一双眼睛却清澈明亮,映着钟灵毓秀的山水,意气风发。   钟意缓缓垂下眼皮。   赵晚秋看她哭肿的眼睛,愧疚道:“是老师对不起你,那房子一开始,是我给你介绍的。”   钟意笑着摇头:“您不要这样讲。”   赵晚秋:“作为补偿,你找到房子之前,就先住老师这里好不好?”   哪能这样给人添麻烦,钟意委婉拒绝,小小声说:“我可以先住医院的。”   赵晚秋装模作样道:“我上次手术之后啊,有时候还会觉得不舒服,我又懒得往医院跑,麻烦……”   钟意瞬间打起精神:“是哪里不舒服?您给我仔细讲讲!”   赵晚秋:“先吃饭,我有力气了慢慢跟你说。”   钟意就这样被赵晚秋留了下来。   在她从顾清淮家里搬出来的第二十个小时,有人给她打了电话。   “您好,我这里是房屋中介,医院后面的小区有房主出租。”   顾清淮师兄挂断电话:“我还是第一次扮演房屋中介,接下来是不是要去演房东了?”   顾清淮轻声开口:“谢谢师兄。”   -   搬到新房子的钟意没有任何异样。   她让自己更忙,手术一台接一台,最后她的老师看不下去:“年纪轻轻身体要紧,来日方长,不要这么拼命。”   来日方长,根本没有什么来日方长。   如果那天在海边,她没有相信她和顾清淮来日方长,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   她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因为她发现,自己世界的点点滴滴,全部都是顾清淮。   她不敢让自己早下班,因为会忍不住期待,顾清淮是不是如往常在医院门口等她。   她不敢早早睡觉,怕白天拼命抑制不去想念的人,在毫无防备的深夜温温柔柔入梦。   如此真挚的难过,像极了失恋。   她不敢走两人一起走过的路,不敢吃两人一起吃过的东西,不敢再去听他给她听的歌。   她甚至食言,安顿下来之后,也没敢去接她的狗狗。   一个小时过去了,一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她没有再见过他。   她以为她已经可以像遇到他之前一样,每天乐呵呵过自己的生活,不为任何人和事烦恼。   可当秋夜渐凉,医院门口又出现卖烤地瓜的老大爷。   空气里的甜香很暖,让她梦回那个有顾清淮在的冬天。   钟意一个人站在马路对面,猝不及防,泪流满面。   被艾滋病毒贩的针管扎伤,顾清淮没有告诉任何人。   那针管,刚刚被用来注射过,扎过来的时候还残留着毒贩的新鲜血液。   顾清淮本来就话少,禁毒支队的各位只觉他气压比平时更低更加沉默苍白,猜测他是不眠不休太久整个人累坏了,大家都没往别处想。   本市的贩毒网络全部清理干净,大案破获的气氛充斥市局大楼,喜气洋洋像是要过年。   喜悦隐藏在每个人的眼角眉梢,像是一针强心剂,支撑他们继续迎着毒贩的枪口向前。   缉毒警察之所以危险,是因为贩毒利益巨大,毒贩不惜为此铤而走险,每个犯罪分子单拎出来,都是亡命徒。他们藏有枪械的可能极大,你永远无法想象受利益驱使他们可以使出多残忍的手段。   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他们这群人昼夜行走在刀尖,为的不过就是祖国寸寸土地干干净净。   他们每缴获一克毒品,就可以有无数个家庭幸免于难不被腐蚀不被破坏。   顾清淮一个人,游离在喜悦氛围之外,像那座六千多年的静默雪山。   大案破获,这之后,是立功受赏,是晋升警衔,是前途一片大好。   只有他,在想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如果他牺牲,他想回家找妈妈。   他已经换上一身常服,那六位的独属于他的警号光亮着眼。   这身警服,他引以为傲,却从没有穿给喜欢的女孩子看过。   他开始频繁想起过去。   这二十五年的人生充满血腥气,乏陈可善满目苍白,他愿意记起的片段不多。   那天秋雨连绵,镇上的快递员走了几十公里山路,把那一张警校的录取通知书送到他家。   他接过来,想起母亲去世前,温温柔柔笑着跟他说:“以后当警察吧,妈妈喜欢警察。”   晚上十点,顾清淮从市局大院走到自家楼下,忍不住仰起头看七楼那一格灯光。   那盏灯光,再也不会像往常一样亮起,那个眉眼弯弯的小姑娘,再也不会从窗户探出一头小卷毛,喊他:“一个人站着干嘛?有家不回!快点上楼,给你留着西瓜呢!”   顾清淮一步一步走在上楼的台阶,楼道里灯坏了,黑漆漆一片。   恍惚之间,像走在没有尽头的山路,他第一次考全校第一,把嘲笑他没有爸爸的人甩出两百分。   刚下过雨的山路泥泞不堪,他气喘吁吁跑回家。   到家门口才想起,母亲已经变成后山一座冰冷石碑。   -   钟意没有和任何人提过顾清淮的事情,怕爸爸妈妈担心,怕韦宁叶铮放下工作哄她。   她需要一点自己的时间,慢慢把那个人的痕迹慢慢清理掉。   可是很多时候,潜意识里他们还在一起,总以为睁开眼睛跑出房间就能看到他。   可当她醒来,眼前是全然陌生的天花板,所有开心被熄灭,就再经历一次他的离开。   那天周六,电视正在播放一则新闻。   钟意正在打扫卫生,电视里是密密麻麻的枪声,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夹杂其中。   她的耳朵捕捉到几个关键词:公安部督办案件、毒枭、清远市公安局禁毒支队。   钟意停下手里动作去看电视。   那些头戴钢盔穿防弹背心的背影,面目模糊,只身上的“POLICE”字样清晰。   就那样冲在枪林弹雨最前沿,这样的画面,生在和平年代的她很难相信是现实。   直到看到电视右上角那一行字:“执法记录仪拍摄。”   每一帧画面,都是真实的九死一生生死一线。   钟意眼睛蓦地一热。   就在这时手机响起,显示韦宁。   今天是韦宁生日,约她和叶铮去酒吧喝酒,现在车已经到她楼下。   叶铮开车,车载广播依然是那起轰动全国的公安部督办案件,叶铮忍不住感叹:“要不是我那会打游戏太多眼睛近视,我也应该去读个警校军校,多光荣啊。”   钟意点头,听见韦宁问:“南野毕业之后……?”   钟意笑:“去清远市局,今年入警。”   韦宁“嗯”了一声。   故地重游。   钟意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白衣黑裤的男生,心脏忍不住加速。   她屏住呼吸,直到那个人转过身,全然陌生的一张脸。心脏重重落回去。   这天市局禁毒支队获得集体表彰,但是这群人紧绷的神经没有一刻放松。   下班前,支队长下达命令:再去一次德清街789号。   病灶已除,还得复诊,如还有人顶风违纪,手铐一铐直接带回来。   钟意对于自己酒量有非常清醒的认知,她不喝酒,只喝不含酒精的饮料。   酒吧的驻唱女歌手,用一把低沉的烟嗓,正在唱那首《阿拉斯加海湾》。   “上天啊   难道你看不出我很爱她   怎么明明相爱的两个人   你要拆散他们啊”   钟意眼睛莫名一热,再抬头,似有感应。   只是一个月没见过,却像是隔了一个世纪。   那人依旧清瘦挺拔,冷淡得不近人情,身上黑色外套黑色长裤,袖子上不再有她缝的迪迦。   好像哪里都没变又好像哪里都不一样了。   只有那双浅色的眼睛,弥漫漫天温柔月色。   清透目光穿过晦暗光线暧昧人群,干干净净落在她的身上。   钟意手指紧紧攥住冰凉的玻璃杯,那冒着冷气的饮料隔着玻璃杯落在掌中徒留一片潮湿的冷气。冷气一下子蔓延至肺腑,钟意有种无法呼吸的错觉。   过了好半天,她才低声开口:“韦宁,我也想唱歌。”   她的脸色苍白不像是玩笑,韦宁只是柔声问:“没醉?”   钟意笑着摇摇头,嘴角弧度牵强又可怜。   在他们最初遇见的酒吧,钟意轻声开口。   是她为了表白一个字音一个字音学的粤语歌,Beyond的《喜欢你》。   她垂着睫毛,没有看他,眼前却全是他,睫毛浅痣嘴角向下的弧度全部清晰。   他清冷干净的声线,和音乐声轻轻混在一起。   轻轻缓缓,落在她耳边落在她心上陨石一样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   “没有不喜欢你。”   “和她一起,在我家好好住下吧。”   “钟意医生,我来接你回家。”   “给你赢一个,不准再哭。”   “小姑娘,告诉叔叔,喜欢哪个?”   “哄哭鼻子的钟意医生。”   “上来吧,我背你。”   “我会等你睡着。”   “是顾清淮错了。”   “如果你想找我,不必以星星月亮和花的名义。傻子。”   “你再不回来,樱花都要开过去了。”   “你是想看狗狗,还是想看我啊。钟意,看我。”   “我的宝贝宝贝,给你一点甜甜,让你今夜都好眠……”   “钟意也有,不要不开心了好不好。”   “我不喜欢她。”   “你不妨动动脑子。或许只是因为我想见你。”   “我好中意你。”   钟意软软糯糯的鼻音被话筒温温柔柔放大,那晦暗的光线落在她身上,依旧干干净净。   “愿你此刻可会知   是我衷心的说声   喜欢你   那双眼动人   笑声更迷人   愿再可   轻抚你   那可爱面容   挽手说梦话   像昨天   你共我”   如果时间能倒退回我最初见你的那天,该有多好。   等钟意抬起头,音乐声停,顾清淮人已经不在。   那短暂的出现似乎只是她的错觉。   钟意空白一片的脑海,最后只剩下那句:“钟意,搬走吧。”   ——我可以不走吗。   ——不可以。   曲终人散,满堂喝彩。钟意弯着眼睛流泪。   顾清淮,再见啦。   -   顾清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夜色浓重,他像形单影只的孤魂野鬼,没有来处,没有归宿,茕茕孑立。   他站在家门口按下密码,听到声音,那些蛋壳形状的小夜灯代替她欢迎他。   南博万嘴里呜呜着跑到他身边,似乎在问:“钟意呢?钟意怎么不见啦?”   顾清淮把狗狗抱起来,声音很轻:“她不会回来了。”   他没有什么胃口,但不忘吃东西让自己活着。   他日执行任务,破败的躯壳岂不是战友负担。   顾清淮打开冰箱冷冻层,那些速冻食品已经临近保质期。   遇到钟意之前,他从不认真做饭,都是市局食堂和速冻食品。   可当顾清淮打开冰箱,看到什么,目光久久凝住。   那是一盒一盒冻起来的食物,有汤圆、有糍粑、有水饺、有馄饨。   用塑料盒分门别类包装,每一个盒子上面都贴着彩色便签,认认真真的小学生字迹。   “7月20日,顾清淮,我开始学做饭啦!好看的饺子都留给你,不好看的我自己煮了吃了!”   “7月30日,看!今天的饺子是不是比之前进步很多?以后我不在的时候,你就煮了自己吃!”   “8月1日,不能总是你给我做饭吃吧?今天是芝麻花生汤圆,请我的房东先生慢用^_^”   “8月15日,我每想起一次你,就恶狠狠搓一个糍粑,把它当成你搓扁揉圆,让你不回来!”   “8月26日,我又学会一样新的!”   ……   “9月20日,这是最后一盒速冻食品啦!顾清淮,好好吃饭!吃饱饱才有力气干活!”   他甚至能透过那些花里胡哨的小便签,想象她说话的软糯音调,和笑得弯弯的眼睛。   “这个傻子。”   空气寂静,没有回音。   顾清淮眼睛发红,蹲在冰箱边上,声音喑哑。   他关上冰箱门,不忍再看一眼。   钟意离开一个月,他第一次走到钟意的房间门口。   轻轻推开,水果的清甜香气,完完整整留在这片空气中。   窗户已经落了灰尘。   曾经她用指尖在玻璃窗划过、写下的那行字显现出来。   “钟意知我意,吹梦到……”   总是空着他的名字,在海边的时候也是这样。   这个傻子,其实想写的只是最后的那两个字吧。   顾清淮伸手,修长手指轻轻落在冰冷的玻璃上,轻轻一笔一划,落上自己名字,补全她心意。   他已经开始服用艾滋病阻断药物,副作用正在一点一点侵蚀他的意识和身体。   他身体蜷缩,身体里每个零件每寸骨骼都正在被敲断碾碎重塑。   他头脑昏沉,却能清晰感知每一分痛苦来自哪里。   窗帘拉上,暗无天日,陪着他的只有一只南博万。   恍惚之间,好像听见她说话,睁开眼睛一片虚无。   他开始疼得整晚整晚睡不着。   闭上眼睛,全是钟意。 第41章   上天啊   你是不是在偷偷看笑话   明知我还没能力保护她   让我们相遇啊   上天啊   她最近是否不再失眠啦   愿世间温情化作一缕风   代替我拥抱她   以后的日子你要好好照顾她   我不在她身旁你不能欺负她   别再让人走进她心里   最后却又离开她   因为我不愿再看她流泪啦   ——《阿拉斯加海湾》   那些半梦半醒的时刻,那些痛苦难熬的深夜。   顾清淮能清晰感知时间一分一秒划过,每一秒都有更为清晰的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   他开始频繁梦见过去,梦见妈妈。   深山之中的木头房子,往外看去满目皆翠群山绵延,山路尽头不知在何处。   他一身警服冷淡肃穆,坐在老家门口的石板凳上,怀里是那只尚未老死的猫咪。   “顾清淮,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听见声音,他蓦地抬眼往山下看去,眼圈慢慢红了。   从山下走来的妈妈背上是筐子,盛着和他一起采摘的清明草。   那个时候,妈妈尚且没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笑起来眼睛温柔又明亮。   身侧男孩五六岁的样子,低声说:“我也不知道。”   妈妈:“当警察吧,妈妈喜欢警察。”   男孩没说话,垂着头,小声问:“当警察就可以把坏人都抓起来吗?可以把说我没有爸爸的小朋友都抓起来吗?”   裴婉卿笑着揉他脑袋:“谁说你没有爸爸了?你爸爸在很远的地方,总有一天会来接我们回家。”   可当那年幼孩童经过自己身边走进屋子,顾清淮看见裴婉卿长久静默下来。   她的眼睛看向茫茫大山,似乎在等什么,却总也等不到。   顾清淮坐在石凳上,怔怔看着母亲方向。   那在枪林弹雨一线冲锋陷阵的缉毒警察,此刻不过是个失去妈妈太久的小男孩。   妈妈去世后,似乎是不想让他担心,一次都没有让他梦见她。   即使是在梦里,顾清淮也清醒知道这是梦,他只是眼睛一眨不眨,想要再看看妈妈。   他终究是没有忍住,走过去,声音干涩而沙哑,喊了一声“妈妈”。   裴婉卿转过头,可就在这一秒,眼前一切陡然消失。   耳边有咳血的声音,痛苦、嘶哑、奄奄一息,他快步走进屋子里。   十二岁的自己显然已经被吓到,眼睛通红却不敢哭:“妈妈你怎么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妈妈……”   顾清淮垂在身侧的修长手指紧紧攥起,抬眼去看床上那道瘦得不成样子的人影:“顾清淮,如果有一天妈妈不在了,不准哭,走出大山,不要回来。”   单薄少年衣衫洗得发白发旧,手背无措抹过眼睛:“那你怎么办?”   裴婉卿脸上全是泪,手很轻很轻落在他的脑袋上,是她不曾变过的温柔语调:“妈妈会一直看着你。”   白血病晚期,是白血病晚期。   苍白日光从木头缝隙仁慈地散进几缕,照着上下翻飞的细微浮沉。   顾清淮站在房子中间,空气里都是腐败的味道,入目之处一片破败,儿时妈妈亲手帮他做的木头书桌已经坍塌腐朽,上面搭着他没写完的半张试卷。   他看着那奄奄一息的人,喉咙发紧,轻声开口:“妈,我穿这身衣服好看吗。”   顾清淮一身警服,警衬领口弯折出锋利的弧度,领花肩章无一不严肃,六位数字的警号熠熠生辉,折射着屋子里的唯一一点光亮。   二十五岁的顾清淮,在梦里终于得偿所愿,站到没有机会看他长大的母亲面前。   “读了警校,七年禁毒学,毕业后入警,在禁毒支队。”   “可是妈妈,我可能快要死了。”   “死后,可以见到您吗。”   被艾滋病毒贩的针扎,他没有告诉身边任何人。   此时在梦里,顾清淮站在母亲面前,终于可以像个有所倚仗的孩子,说出所有恐惧。   病床上的母亲白血病晚期,开始不间断地呕血咳血。   她的面色苍白,好像什么都听不见,闭上的眼睛有泪。   顾清淮想说妈妈不要走,想告诉那个惊慌失措的小孩子不要害怕,可当他走近,一切倏然消失。   他站在走过无数次的那条山路上,看单薄的少年背着病重的母亲。   “不要去治了,去了人家大医院也不会收了……”   “你一个小孩子,你去不了的,快带着你妈妈回家吧!”   “你有钱吗?没有钱人家不给你治病的。”   “好孩子,留着钱,不要乱花,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少年人骨骼初成,肩背尚且单薄,下过雨的山路泥泞不堪,无数次险些滑倒,像海上被狂风快要掀翻的小船。   顾清淮伸手去扶,指尖似乎透明,碰到一片虚无,却无意间对上少年强忍眼泪的眼睛。   “顾清淮,给妈妈唱首歌吧。”   “唱什么歌。”   “就便衣警察那首。”   少年哽咽着开口,每一次发出声音,酸涩便深重一分,他忍眼泪忍到眼睛通红。   他听到母亲柔声说:“你终于来接我了,我等了你一辈子。”   话音刚落,母亲搭在他肩上的手永永远远垂下来。   暴雨雷鸣,全世界轰然倒塌,他低声喃喃:“妈,我还没唱完呢……”   顾清淮深深看着少年背上永远闭上眼睛的母亲。   他看见天色转换太阳东升西落,看见朗月悬挂山巅从月牙变圆再变回月牙,看见枯枝抽出嫩芽北风一来又变回枯枝。   他看见走向学校的自己,书包里再也没有母亲准备的饭菜。   他跟着衣衫单薄的少年被风吹透衬衫,又回到那所贫困山区学校。   赵晚秋站在讲台宣读成绩:“顾清淮,全校第一,继续保持!”   少年把成绩单塞回书包。   以后,妈妈再来开家长会,就是全校第一的妈妈,没有人会再说那个女人未婚生子造的什么孽。   少年风一样跑回家,山路怎么如此长,他跑得更快。   顾清淮想说,不要跑了,你的妈妈已经去世。   可他垂下眼睫,终究没有说出口。   夕阳漫天,那矮旧的木头房子被染得金灿灿,在绿树掩映中温馨又暖。   妈妈晒干的腊肉挂在那,和红色的辣椒一起,妈妈洗过的他的蓝白校服迎风招展。   “妈……”   屋子里,还有母亲走前没吃完的半块点心。   她的针线盒、她的梳子、她没来得及给他织完的半件毛衣,整整齐齐放在窗边。   就好像她只是短暂出门,回家的时候,还会给他带一纸袋糖炒栗子。   所有的力气在一瞬间抽离。   妈妈的所有东西都在,只有妈妈,变成后山的一座冰冷石碑。   少年深吸口气,强装镇定,不敢哭。因为妈妈说过会一直看着他。   他炒菜、做饭,端出来放在小石桌,摆上两副碗筷。   他看着妈妈做好的腊肉,大口大口吃饭,眼泪大颗大颗砸进碗里,和米饭一起咽下去。   顾清淮在他对面坐下来。   二十五岁的顾清淮对面,是十二岁刚刚失去母亲的顾清淮。   彼时年少,泣不成声。   心里字字句句,都是说给妈妈听。   我会好好吃饭,好好学习,走出大山。   我会成为一名人民警察。   眼前少年消失,耳边喧嚣嘈杂,不再是那片生他养他的大山。   “为什么这次交易又有警察?!妈的,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   阴狠的毒贩气急败坏,瘦高少年淡定放下酒菜,手触到门把的一刻指尖冰凉,掌心都是冷汗。   身后闪过一道疾风,他侧身躲开,可那拳头已经避无可避从四面八方落下来。   是指虎,每一拳头下去都是真实的皮开肉绽。   十几岁的少年,如何能和一屋子毒贩斡旋搏斗。   他疼得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掉,心里却想着,举报毒贩是不是有奖金,高中学费不用借遍全村,还可以给邻居奶奶买一身过冬的棉衣。   警察就在这时破门而入,那时秦钊尚且年轻没有白发:“不许动!警察!”   顾清淮脸上身上全是血,他走过的山路、他扶过的树枝都留下暗红痕迹。   他远远看见家里亮起灯光,暖黄的昏暗的,他的心跳突然很快,腿很疼,近乎是拖着一条废腿拼命回到家。   不是妈妈,怎么可能是妈妈。   顾清淮一身伤站在月色里,笑得如释重负鼻子发酸:“老师,还你钱,我有钱了。”   再往后,天光大亮。   秦钊指着他额头教育:“公安机关的特情必须年满十八岁,我们不收你!没钱上学你来告诉叔叔,我就不信我们一个禁毒支队供不起你一个小屁孩,再敢铤而走险,叔叔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赵晚秋恨铁不成钢:“你不上学你又跑哪儿去了?再敢给我弄一身伤回来,我就跟校长说管不了你了,退学吧!”   她气得不轻,转过身又问:“吃饭了没有?!没吃饭赶紧吃饭,给你煮了排骨汤!”   前来义诊的医生帮他清创缝合,背过身的时候手背蹭过眼睛,再拿纱布过来,眼睛已经红了:“我有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大,你们要不要交换个联系方式?”   他去镇上买了一个最便宜的二手手机,能上网能发消息那种,等那个傻子有不会的题问他。   一边说着“笨死你算了”,一边给她讲第二十遍立体几何。   她改签名——金榜题名,就见面吧。   他整晚没睡,星河浩瀚,不知前路在哪,何必祸害人家姑娘。   风雨飘摇,录取通知书到来。   少年走到妈妈墓碑前,低声说:“妈妈,是警校。”   贫困山区出了个高考状元,红色横幅鲜艳到刺眼。   送他的人好多,有少了一只眼睛的邻居奶奶,从未放弃过他的赵晚秋,借给他学费还要给他几个馒头的乡亲。   山里巡逻抓捕毒贩的秦钊大步走到他面前,郑重其事,表情严肃:“欢迎你加入我们的队伍!”   他背起行囊,最后一次回头。   满目皆绿,翠色绵延,他好像看见妈妈也站在人群里,正在望着他笑。   “上啊,一个都别放过!”   “举起手!不许动!”   “防线你手里的枪!”   “毒品藏在哪?交出来!”   “警察!”   密密麻麻的枪声让人分不清是梦境和现实。   顾清淮恍惚之间又看见警校毕业那张大合影。   时过境迁,鲜血无边晕染,那些鲜活的面孔正在一个一个慢慢变成黑白,最后他的身影未能幸免。   顾清淮蓦地睁开眼睛,墙上挂钟显示凌晨两点。   那些在酒吧蹲点的深夜已经恍如隔世,因为每每下班回家打开门,沙发上都窝着等他到睡着的钟意。   钟意按开台灯。   她在无数个凌晨两点等顾清淮下班,如今像是已经形成生物钟,每天一定要在这个时间醒一次。   潜意识里是顾清淮下班了、她要跟他说完“晚安”再睡,可等清醒过来,就再接受一次他已经不在的事实。   睡意全无。   我再看最后一次,她这样对自己说。   她戳开好友列表,只是看着“顾清淮”三个字,就已经开始想哭。   他的头像没有换,还是她之前发给他的羊毛毡小猪,和她的是一对。   朋友圈没有任何动态,他的生活从此无迹可寻。   钟意咬着下嘴唇,随手从相册里找了张照片,换掉头像。   每一秒的呼吸都酸涩,她还是忍不住,又打开两人的聊天窗口。   视线一寸一寸往上,像是从这年的秋末退回到那年冬初,她初初遇见他。   视线定格在两个人的影子,他的影子抬起手,摸摸她的头。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她手指落在屏幕,用了力气,按下删除。   一切回到最初起点,心一下子变得很空,好像北风可以直接贯穿。   视线模糊,一切只剩虚虚的幻影。   钟意最后一次点开顾清淮的听歌软件,点开他最近听的歌。   顾清淮最近听的歌里多了一首。   是Beyond的《喜欢你》。   -   天气一天一天变冷。   某天清晨气温突然到零下,某个中午钟意看见说话的白气。   冬天就这样到来,他们在一起的时间甚至拼凑不出一个完整四季,可是他们有过很好很好的夏天。   天气预报上说初雪会在今天到来。   夜幕降临,医院冰冷的窗户上映着整个星空。   钟意一身深绿手术服从手术室走出来,摘下口罩。   外面已经是银装素裹的一整个世界,她看了眼日历,目光猛地顿住。   冬月初一。   去年今天,她美滋滋搬到顾清淮家。   他冷言冷语:找到房子立刻搬出去,房租我会陪你三倍。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也是很好的,因为他在。   漫天鹅毛,飘飘洒洒,是她心心念念的初雪。   无心去看。   她垂下眼睫,看到医院对面的路灯下,有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   从医院的20楼看出去,看不分明,只一个轮廓模糊而又清俊。   顾清淮的肩侧落了雪,眉毛和睫毛也是,衬得那张脸病态苍白。   他看着自己脚边的南博万,温温柔柔低声问:“怎么来这儿了?”   南博万在他脚边转圈,似乎想要往某人的方向走。   顾清淮对上那双小动物的眼睛,轻声开口:“你也想她了吗?”   南博万发出呜呜的声音,想要挣脱他手里的绳子,跑去找它另一个好久不见的小主人。   顾清淮声音轻不可闻,被大雪慢慢掩盖,不留一点痕迹:“你怎么知道我想见她。”   想也不可以去见,顾清淮弯腰把南博万抱进羽绒服里,眼睛看着医院20楼那一格灯光。   等钟意定睛去看,只有人群熙熙攘攘,仿佛那个高高大大的身影只是她的错觉。   她低下头,在和去年一模一样的冬日初雪中泪流满面。   顾清淮就这样从她的全世界消失,就好像从不曾出现。   她比以前更忙,白班连着夜班不停歇,把自己所有精力都放在工作上。   就好像自欺欺人闷头向前,就总有过去的一天,就总有忘记顾清淮的一天。   寒风凛冽,空气没有一丝杂色,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钟意裹紧围巾。   医院门口,摆摊的奶奶冻得嘴唇发紫,面前是没有卖出去的已经冷掉的饭团。   钟意蹲下来,柔声道:“这些打包卖给我吧,您早点回家,外面太冷了。”   等她说完,才想起去年冬天,这句话顾清淮也说过,就站在她现在的位置。   顾清淮,我就是忘不了你,怎么办啊。   钟意抿紧嘴巴,大大的塑料袋挂在手腕,手揣在羽绒服兜里,顶着风雪回家。   同事小姑娘有男朋友来接,抱着男朋友手臂撒娇,讲医院一天见闻,讲医闹讲自己好累,想吃糖炒栗子。   空气里都是甜香,钟意好像以第三人的视角,看着过去的自己和顾清淮。   小小的自己蹦蹦跳跳跟在他身边:“顾清淮,我想吃烤地瓜!”   顾清淮冷淡瞧她一眼像在瞧一只猪:“我一个口袋有烤地瓜,另一个口袋没有,猜对给你。”   钟意眼睛亮起,从他身后突袭,两只手从同时伸进他两侧的口袋,顾清淮整个人一僵。   钟意两只手同时摸到了热热的东西。   她拿出来,美滋滋笑出一口小白牙:“左边口袋是糖炒栗子!右边口袋是烤地瓜!”   却见顾清淮脸红耳朵也红,一副欲言又止在生气边缘的样子,唇红齿白好看得不行。   她眨眨眼睛,想自己刚才的动作……哦,把人给抱了。   她笑眯眯:“你腰真细!”   顾清淮怒:“闭嘴。”   钟意垂下眼睫,自己影子旁边再也没有他的,再也看不到他被她气红耳朵。   深夜的大街空无一人,好在这次租的房子离医院很近,步行只需要七八分钟,是和公安局家属院截然相反的方向。   她裹紧外套,在寒风中牙齿打颤,自己走夜路总是提心吊胆。   脑袋里有根弦始终紧绷,忍不住小声哼着《正道的光》给自己壮胆。   身后似有脚步声。   钟意头皮发麻,神经瞬间僵直到极致,耳边北风呼啸刀子一样刮过脸颊,心跳如擂鼓直线飙升一百六。   她站定,冷意顺着脊柱攀爬蔓延至四肢百骸,眼前一切都变成惊悚片里的慢镜头。   可当她回头,身后空无一人,空荡荡的街上连车辆都少有,更不要说人。   钟意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手里拎着重重的饭团,努力维持平衡。   单元楼下路灯年久失修,被踩实的雪已经被冻成冰。   靠近门口的时候她忍不住小跑几步,脚底倏然一滑整个人不受控制向前摔去。   饭团洒了一地。钟意尝试站起身,可是手和膝盖都摔得生疼,她决定缓一缓。   那只已经将近三个月没见过的狗狗,就在这时跑到她面前。   坐在雪地的钟意怔了怔,下个瞬间眼泪盈满眼眶,不敢相信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南博万在她身边不停绕圈摇尾巴,就好像在说:“来找你啊!我们来找你啊!跟我们回家好不好?”   似有感应,钟意抬起头,那人已经把手递过来。   手指修长冷白清透如上好玉石,视线往上,她对上那双清晰冷然的凤眼。   曾经朝夕相处的人,一个多月没有见过,猝不及防出现在自己面前。   钟意说不清那个瞬间是难过多还是委屈多,只知道自己差点哭出来。   她的心里有不该有的幻想。   幻想顾清淮是来接她回家。   幻想顾清淮跟她说一句:“钟意,搬回来吧。”   可是空气冷而静仿佛凝滞,他没有说一个字。   她没有搭他递过来的手,自己慢慢、慢慢扶着雪地站起来,掌心刺痛冰凉。   “顾清淮,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说话很慢,弯眼睛亮而清透,像在看一个好久不见的老朋友,“你是在送我回家吗?”   毕竟,他对他身边的每个人都温柔,或许是愧疚,或许是偶遇,或许是看她可怜。   钟意不想他愧疚,也不像他可怜他,于是她笑着给他介绍,声音已经带上委委屈屈的鼻音:“你不用担心我,这里离医院很近,步行只需要七八分钟,路边全是商铺的监控……”   顾清淮薄唇轻抿,还是那副又冷又乖唇红齿白的模样。   钟意无奈笑着说道:“所以啊,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善良啊?”   他一身黑衣,蓬松柔软的短发有些长了,因为疏于打理微微遮住一点眼睛,显得颓废又英俊。   只有那双眼睛,清澈明亮没有一丝杂质。   当他垂眼看人,那目光是柔软的也是温和的,像在看小朋友。   喜欢的人怎么可能突然有一天就不喜欢了呢?   就算让她再看到顾清淮一万次,她还是喜欢他喜欢得要命。   还是很帅,还是很招人喜欢,即使是一年后的她再遇见,还是会一眼心动。   可当她细细看过顾清淮的眉眼五官,鼻腔酸涩浓重无法抑制,深吸口气才能继续说话。   她不在,没有人烦他,他不是应该过得更好吗?   怎么会变成的现在的样子,像是大病初愈,又或者说,正在生一场大病。   顾清淮垂眸,目光轻轻落在钟意脸颊,生怕唐突。   是不是看一眼少一眼。   又想,看到了,值了。   钟意穿着那件奶白色长款羽绒服,像个憨态可掬的小雪人。   她的眼皮和鼻尖都泛红,不知是因为北风还是因为什么,眼睛湿润明亮。   声音依旧像他刚认识她的时候,温柔又软:“顾清淮,好好吃饭……你都瘦了。”   说到后面,尾音发颤,咬住的嘴角轻轻颤抖。   钟意抿了抿嘴巴,咽下所有难过。   她知道,她只要再多说一句话,眼泪就要掉下来,可是她还是要说。   她努力压下鼻腔所有的酸涩,字音轻轻柔柔像是漫天飞雪,轻轻落在顾清淮心尖。   “顾清淮,不要再对我好了。”   钟意眼睛湿漉漉的,已经盈满水汽,她笑着故作轻快:“因为我会误会,误会你也喜欢我。”   因为我真的好喜欢你……   她转过身,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一定不要回头。   顾清淮看着那个小小的影子渐行渐远,像十六岁。   南博万努力跑向钟意的方向,被顾清淮抱到怀里,呜呜咽咽的声音让钟意心脏皱成一团。   钟意停住脚步,擦掉眼泪,脑海全是顾清淮冻红的鼻尖和沾雪的睫毛。   她最后一次转身走向顾清淮的方向。   “怎么这么冷的天穿这么少。”带着哭腔责备。   她解下自己厚厚的羊绒围巾,直接走上前,踮起脚尖绕到顾清淮的脖颈上。   语气温温柔柔,像叮嘱一个不听话的小男孩:“不要感冒,早些回家。”   钟意最后揉揉南博万的脑袋,眼泪吧嗒吧嗒,落在顾清淮已经冻红的手背。   她倒退着往后走了几步,已经无法开口,因为眼泪已经将她淹没。   所以她只是弯着眼睛用嘴型,无声说:“顾清淮,再见啦。”   钟意转过走进楼道,顾清淮和南博万再也看不见。   她捂住嘴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泪流满面。   满天鹅毛,再去想这一年的初夏,再去想身后不能再见的人。   只觉恍如隔世,美好如遥不可及的梦境。   直到那道小小的身影消失视野。   顾清淮低声呢喃:“可是我真的喜欢你啊。”   -   六个月前,夏天鲜活,一切都是最美好模样。   顾清淮跋涉千里,一步一步走到母亲墓碑前。   他蹲下来,看着露水打湿的洋桔梗,侧脸清隽又温柔:   “妈妈。”   “我遇到一个女孩。”   “我喜欢她。” 第42章   希望我的努力能够赶上她   有天我能给她完整的一个家   可若你安排了别人给她   我会祝福她   上天你别管我先让她幸福吧   上天啊   这些晚上我对你说的话   你别不小心漏嘴告诉她   我怕会吵醒她   上天啊   你千万不要偷偷告诉她   在无数夜深人静的夜晚   我依旧在想她   ——《阿拉斯加海湾》   雪越下越大,漫天鹅毛飞舞,视野里白茫茫一片。   顾清淮眼睫浓密落了雪,像在冰天雪地里走了一个冬天。   他垂眸,去看钟意给他系上的围巾。   她给他系围巾的时候,绷起的小脸认认真真,像在对待她的病人。   浅灰色的围巾,还有她的体温残余,一圈一圈环绕,变成唯一的温暖来处。   顾清淮突然有些羡慕钟意医生的病人。   可以每天听见她说话,每天看到她笑。   可以有名正言顺的理由,留在她身边。   南博万在他怀里呜呜咽咽,一双湿漉漉的狗狗眼似乎有泪,它拼命想要挣脱,拼命想要跑向钟意的方向,仿佛在说:她就在那!为什么我不可以去找她?你去找她啊!   顾清淮清隽的眉眼微弯:“如果我哪天不在了,我会把你送回她的身边。”   他的声音本来就温柔,低声说话的时候更是轻声细语,轻易能让人心软成一片。   南博万似乎听懂,不再闹腾,又或者知道不可能,索性放弃。   顾清淮摸摸它脑袋,低低开口:“我们回家吧。”   钟意眼睛哭得酸胀,心脏像被什么毫不留情地撕扯开,想到什么,她快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是不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是不是看一眼少一眼。   冰天雪地里,顾清淮的身影挺拔孤寂茕茕孑立。   从不为任何人驻足,也从没有任何人为他驻足。   天下之大,他却像是没有来处,更加没有归宿。   钟意缓缓蹲下来,脸埋进手臂,眼泪不停流。   那天晚上暴雪来临,窗外寒风凛冽,室内温暖如春。   这样的天气适合偷懒,如果顾清淮在,她会邀请他一起看电影。   顾清淮或许会给她带一个烤地瓜或者一袋糖炒栗子,两人中间还有一只南博万,暖呼呼挤在一起。   钟意窝在沙发一角,裹着小毯子,打开之前和顾清淮看了一半的电影,岩井俊二的《情书》。   终于看到结尾,泣不成声。   原来男孩一直暗恋女孩,而等女孩得知这一切真相时,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   她一个人哭得稀里哗啦,所有情绪好像都借这场悲伤电影找到出口。   她自欺欺人是因为电影悲伤才哭,不是因为顾清淮。   翌日清早,世界银装素裹,太阳照常升起。   钟意眼睛肿得像个核桃,一头小卷毛炸开,看起来像个小疯子。   冷水洗脸,让自己迅速清醒,再想起昨天晚上见到的人,只觉得像个梦。   顾清淮是真的又一次送她回家了吗?还是一切只是她幻想?   她打开楼门,冷风没有障碍刀子一般割在脸颊。   昨天摔跤的地方,雪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从她脚下到小区门口,都没有摔倒可能。   钟意鼻子一酸,仿佛去年在顾清淮家里,看到那片猝不及防亮起的小夜灯。   -   清远市局,和往常一样忙碌无休止的清晨。   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警服,大家手里或是案卷或是资料,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李师兄看顾清淮外套上那一层雪:“外面雪下挺大吧?”   顾清淮平日到单位很早,唯独这天晚了些,他的鼻尖耳朵泛红,手指关节也是,已经冻得不成样子。   十分钟后,市局召开紧急会议。   参会人员只有局长、支队长、副支队长,以及顾清淮。   “前段时间,西南某局查获一批从境外走私的毒品,该起毒品走私案背后境内外势力相互勾结,形势十分严峻。现从全国抽调警力,成立联合工作组,深入最危险的金三角地区,跨国抓捕毒枭。经研究推荐,组织决定派你参加此次行动。”   境内缉毒,和亡命徒近身搏斗,和毒贩开枪对射,追车、撞车、被车拖行,都是寻常。   境外抓捕毒枭,他国国土不能配枪,毒枭子弹不长眼,是最真实的枪林弹雨九死一生。   如此恶劣的条件,少不了以身涉险,亲自潜入贩毒团伙内部。   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他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无数缉毒警察正在以血肉之躯夜以继日筑长城,行走在刀尖万死不辞,顶着毒贩黑洞洞的枪口冲锋陷阵,不让毒品越过国境线分毫。   他永永远远为那一身警服骄傲。   顾清淮神色冷峻,眼睛平静到冷淡没有任何波澜,可那瞳孔深处,是岁月无法掩盖、时光无法消磨的意气风发。   恍惚之间好像还是那个刚毕业新入警的顾清淮,右手抬高到太阳穴对着国旗宣誓,眼里尽是坦荡无畏的光。   “哪天出发。”   “三天之后。”   顾清淮收获了一个全新身份,警官证被暂时封存。   队长说,给自己起个新名字,当行动时用的代号。   他看着窗外,眼睛浸过冰一样冷而透亮,而那眼底有一个女孩的身影。   顾清淮沉默片刻,轻声道:“司南。”   将死之人,无所畏惧。   唯独,还想见一见她。   -   距离出发还有三天。   深山,日光浅薄一层苍白透过云层,满目萧条,不见半分暖意。   顾清淮一身黑衣,冲锋衣领口挡住下颌,黑发微微遮起眉眼,鼻梁挺直弧度锋利。   近千级台阶,耳边北风呼啸,仿佛又听见她说话的声音。   等他抬眼去看,人来人往,唯独不见那个在他身边蹦蹦跳跳的小姑娘。   顾清淮嘴角抿起。   你是谁啊。   让我想你想成这样。   寺庙里人很多,辞旧迎新时,走到这里的每个人都心怀美好期许。   顾清淮站在慈悲的佛祖面前。   香火缭绕,恍惚之间又看到那个眉眼弯弯的小姑娘,站在自己面前。   她双手合十,认真到虔诚,字字句句,都是关于他。   “佛祖老人家您好,我叫钟意,身份证号码是12345619971221XXXX,清远市人民医院外科医生……“今有一事,想请您老帮忙,麻烦您保佑我身后的这个男生,不要让他再受伤。”   顾清淮不信神佛,此时眉眼低垂,慢慢闭上眼睛。   “佛祖在上,我想活着回来见她。”   “谢您。”   可惜大雪飞机停飞,不够他再回一次家。   他还想给妈妈送一束花,跟妈妈说说话。   艾滋病检测结果未出,如果确诊,他在入警那年签下的遗体捐献协议只能作废。   如果确诊,如果牺牲,他想回家找妈妈。   顾清淮转身,发顶、肩侧都是雪,在距离家乡一千多公里的地方,他只是赶路人。   背景是苍白日光是枯枝漫山,他身侧是夫妻是情侣是父子,无一像他,形单影只。   钟意妈妈转过身找钟意,只见她怔怔看着山路尽头,眼圈泛红。   “怎么啦?”妈妈问。   钟意手背抹过眼角,摇摇头:“风太大,吹出眼泪了。”   无人知晓,去年在这,那个小姑娘许了两个心愿。   一愿顾清淮长命百岁,一生顺遂。   二愿今年新年,还可以和他一起看日出。   她怕佛祖怪她贪心,一个心愿都不给她实现,所以又小小声在心里补充:如果只可以实现我一个心愿,就让第一个心愿成真,第二个心愿就不用理我啦。   佛像慈悲,钟意眉眼清澈柔软。   您看,我不能和他一起迎接新年啦。   那第一个心愿,一定会成真的对不对?   -   距离出发还有两天。   德清街派出所的王杨到市局送材料,遇到刚从办公室出来的南野。   南野身上警衬警裤压住少年张狂:“新郎官,婚不结了?今天还在上班。”   见到同校师弟,王杨愁得不行:“本来找了四个伴郎,有俩因为下雪来不了了,我都不知道明天怎么办。”   “你想找我啊,”南野个高腿长懒懒倚着墙,特别混蛋,幸灾乐祸,“我很贵的。”   王杨试探着开口:“除了你,还得找一个,你说我要是去找裴师兄,他能答应吗?”   南野:“师兄!王杨有话跟你说!”   王杨还没准备好,顾清淮手里一摞案卷眼睛已经看过来。   跟偶像说话是需要勇气的,他战战兢兢开口:“师兄,伴郎凑不齐人了,伴娘也缺着,南野的姐姐都被拉去凑数了……您有没有兴趣,也给我当下伴郎?”   市人民医院忙碌中难得带了点喜气,科室里的小姑娘要结婚,结婚对象是一人民警察。   小姑娘姓周,叫周笑,跟钟意同年入职,两人关系不错,平时经常凑一块儿分享零食。   周笑喜糖分了一圈,知道钟意喜欢吃甜,给她留了个大份。   钟意笑眼弯弯捧了满怀:“谢谢新娘子!”   周笑拉过她的手:“钟意,我有个不情之请。”   钟意嘴里咬着奶糖,脸颊鼓起来:“怎么啦,你说!”   周笑:“不是飞机停了吗?我原本说来给我当伴娘的闺蜜来不了了……现在就少一个。”   她有些不好意思:“原本伴郎是四个,伴娘也是四个的,所以……”   钟意一听,懂了:“你想让我给你当伴娘吗?没问题啊!”   周笑松了好大一口气,直接抱过来:“谢谢你啊钟意,如果有帅哥伴郎,一定优先留给你。”   钟意眼底的笑意一凝,片刻后弯了弯眼睛,没有说话。   人们总是说,遇到新人就会忘记旧人。   但是天下之大,谁能和顾清淮比呢?   -   距离离开还有一天。   天气原因,王杨的婚礼一切从简,在暖气充足的玻璃花房举办。   婚礼前,化妆间。   伴娘钟意的卷发被化妆师一双巧手绑成丸子头,身上是简简单单的方领白色连衣裙,腰线收紧裙摆微绽。不施粉黛的脸颊被化了淡妆,明眸皓齿。   新娘子周笑从化妆镜里看似乎很不适应的钟意:“我都不敢想象你结婚的时候会有多美了!”   钟意温温柔柔笑:“那我好好沾沾你的喜气,让我遇到如意郎君!”   话音刚落,外面有人进来。   钟意一抬头,视线刚好对上新郎身后、低头走进来的人。   空气在一刹那凝滞不再流通,她嘴角的笑意还在,眼睛里的光也在,却突然失语。   第一次见一身西装的顾清淮,好看得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干干净净身上没有任何刻意打理过的地方,黑发松软半搭额头,卫衣运动裤根本就是个大男孩。   可是今天发型整理过,英俊眉眼清晰,白衬衫黑色西装裤,清冷禁欲像山尖无人能够触及的那一捧雪,只能远观。   他也看到她,微微怔住,那懵懵的样子莫名可爱。   而后,那双冷冽的眼睛慢慢弯下去,笑意清浅又柔软。   他们同样盛装出席,却是别人的婚礼。   这一瞬间不再有委屈不再有难过,钟意拎起裙摆缓缓走到他面前,轻声说:“顾清淮,好久不见。”   是特别纯粹的笑,没有一丝复杂情绪,像她每次等他下夜班、还没有睡醒的时刻,笑和声音都柔软。   顾清淮:“好久不见。”   钟意笑着仰起脸:“你这样穿真好看。”   顾清淮低头看她,钟意有些不自在地摸摸鼻尖。   好像住在一起那么久,他都没有好好夸过她,总是冷言冷语。   顾清淮很认真地垂下眼睫:“你也是。”   钟意不可置信抬头,便见他目光清澈,薄唇轻启:“像个小公主。”   从遇到他的那一刻起,她的心跳就在不可抑制地加速,心酸和心动乱糟糟拧成绳,变成一把枷锁,心脏越是跳动枷锁勒得越近,现在已经开始有丝丝缕缕的刺痛。   在刀尖跳舞的小美人鱼,是不就是这样感受?   明明看不到他的时候,总是幻想,能不能在哪个路口哪个街角偶遇。   可是如今他真的站在自己面前,清冷出尘俊美无双,像画里走出来的王子。   她又不敢再看。   钟意弯下的眼睛清透明亮:“我先去帮忙啦。”   顾清淮轻点头,看她走开,又叫住她:“钟意。”   “嗯?”钟意眼睛已经开始发热,“怎么啦?”   顾清淮一颗一颗解开西装外套的扣子,外套带起一阵风,全是他的味道和体温,再次落在她肩上。   他身上只剩一件衬衫,领口肩线无一不贴合无一不妥帖,个高腿长帅得叫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顾清淮语气缓和,像在叮嘱小朋友:“天气冷,等仪式开始,再脱掉。”   他的声线还是清冷,只是多了小心翼翼,像个怕被人拒绝的少年。   钟意看他低垂的眼睫,柔软而令人心动,唇角微微向下,似乎总是在不开心。   她终究没有忍心拒绝,轻轻点头,不敢在他身边太久:“那我先去给新娘帮忙。”   仪式开始前几分钟,新郎新娘准备入场,钟意远远看见同样来凑数当伴郎的亲弟弟。   南野举高手里的手机,示意她看短信:【姐,你觉得我身边这帅哥怎么样?】   钟意抬头,南野身边是顾清淮,她莫名有些心虚,【什么怎么样?】   【南野:给我当姐夫怎么样?我觉得他对你有意思,因为一直都在看你。】   手机变成烫手山芋,连带耳朵都滚烫,钟意不敢再看,放到随身携带的斜挎包里。   顾清淮一直在看她吗?   是南野误会还是真的?   她的脑袋一旦遇到关于顾清淮的事情就无法思考。   身侧,几个同样来当伴娘的小姑娘彼此认识,正在窃窃私语。   “那边两个伴郎比新郎还帅!”   “是,新郎真的舍己为人,你有没有问过笑笑,那两个伴郎是不是单身?”   “我现在发微信问问看!如果是单身,我现在就去要联系方式!”   钟意右手轻轻攥着左手食指,嘴巴紧紧抿成一线。   “是单身是单身!两人都没有女朋友!”   女孩子眉眼兴奋,整理发型,打开化妆镜涂口红,身上有清淡成熟的香水气。   钟意心里莫名一酸,跟自己说不要看不要看,顾清淮给不给别人联系方式都跟自己没有关系。   婚礼现场人来人往混乱嘈杂,她还是敏感捕捉到他清冷的声线。   她终究忍不住转过头,顾清淮长身鹤立,冷冷淡淡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去年冬天初见,他也是这样的表情看着自己我,问:要微信?   那个时候自己对他的误会太深,惊慌失措,满脑子要不起。   钟意嘴角轻轻弯起,弧度苦涩。   “帅哥,加个微信好不好嘛?”女孩语调软而甜腻,“王杨都说了,你没有女朋友!”   近乎胡搅蛮缠,顾清淮耐心告罄,眼皮一掀冷淡到不近人情,居高临下。   他看向钟意方向,钟意长裙,眼睫低垂,肩背清瘦纤薄。   他开口说了句什么,女孩红着脸走开,钟意整个人僵住。   顾清淮干净好听的声线,坦荡无畏,他说:“我有喜欢的人。”   慢慢要愈合的伤口再一次被猝不及防撕扯开。   钟意以为自己已经释然,可还是在听他说,他有喜欢的女孩子的这一刻,不受控制地难过。   她弯腰在新娘耳边轻声说:“笑笑,我去趟洗手间。”   落荒而逃。   想过他不喜欢自己,想过自此之后老死不相往来,唯独没有去想过他将属于别人的可能。   去年冬天跟他聊天,说起他是不是喜欢过那个女孩子。   他说喜欢过,也是这样坦荡无畏的语气。   原来顾清淮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这样的。   大概那些此生不为人知的温柔都会留给他的她。   她不能羡慕,也羡慕不来。   钟意补妆,对着镜子练习如何笑,没有一丝瑕疵。   婚礼仪式开始,盛装出席的他和她遥遥相对。   鲜花满地,星光点点,仿佛走进了童话故事。   新人宣读誓词,表白真心,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下交换戒指热泪盈眶。   钟意没再抑制自己去看顾清淮去想顾清淮的冲动,她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也只落在他身上,温温柔柔描摹过他的眉眼和鼻梁,他鼻尖的小痣和嘴角向下的弧度。   顾清淮结婚的时候,是不是就像今天这么好看。   不,当新郎官的他肯定有过之无不及,他身边的新娘子肯定笑靥如花。   他们也会交换戒指,会在亲友见证下拥抱接吻,会携着彼此的手走进婚姻殿堂。   环节一个接一个进行。   司仪:“来,伴娘伴郎和新娘新郎站在一起,我们合影啦!”   钟意想起自己只有一张和顾清淮的正面合影,那个时候或许是他们最好的时候。   “我好中意你”,原来只是想说一句粤语给她听,没有任何附加意义。   “一个伴娘身边站一个伴郎!”司仪笑着活跃气氛。   钟意站在原地,谁站到她身边她都无所谓。   可是下一秒,鼻尖先于眼睛认出他,那股清淡的香气像是雪后空气初霁冷而干净。   她抬头,顾清淮下颌和喉结都清晰,睫毛和浓眉都是不含杂质的黑色,没有看她。   他就这样,不动声色站在她身边,温柔坚定像公主殿下身边的带刀侍卫。   全场欢笑,钟意弯起眼睛笑到酸涩。   摄影师按下快门的那一刻,钟意轻声喊他:“顾清淮。”   钟意眉眼弯弯看着镜头,没有看自己喜欢的人。   每多看一眼,喜欢都多一分,岁月根本无法抵消那些真实存在过的感情。   钟意泪湿于睫,声音发苦,但还是轻快说道:“祝你和她白头到老。”   顾清淮垂眸,看她极力忍着哭,看她泛红的鼻尖。   我也想和你白头到老。   “接下来,新娘可以扔你的手捧花了!”   现场,是鲜花、是气球、是星光,是香槟酒是杯子蛋糕,是欢笑的人群争相站起,去抢那一束新娘子的手捧花。   钟意心不在焉,想要伸手,却很有自知之明。   幸运从不会无缘无故看到她,如果抢到手捧花,顾清淮就可以是她的吗?   手捧花从新娘手里抛出,人群一跃而上。   她被人挤到一边,高朋满座,弯着眼睛笑。   那只抢到捧花的手,冷白如玉,修长漂亮。   那个抢到捧花的人,清冷出尘,只应见画。   是她喜欢的他。   人群散去,角落只剩下他和她。   捧着花的顾清淮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   钟意的眼泪就在那个瞬间落下来,泪眼朦胧看着他。   顾清淮挡住哭鼻子的她。   他俯身给她擦眼泪,眼睛轻轻弯起,是安抚小孩子的语气:“哭什么。”   钟意小孩子脾气瞬间上来:“哭还不是因为你吗?”   便见顾清淮笑,嘴角轻轻弯起,温柔又无可奈何,清澈眼底尽是纵容。   “不可以随随便便因为男孩子掉眼泪。”   他手里的捧花递给她。   捧着花的顾清淮,一身西装,衬衫领口白似雪。   温柔得像个王子,一个无论如何不会属于她的王子。   他最后笑着揉揉她的脑袋,轻声开口:“钟意,会遇到更好的人。” 第43章   顾清淮的飞机将在翌日凌晨四点起飞,婚礼结束的下午,他返回支队交接工作。   支队给他一晚上时间,如果有想要见的人,如果想要去的地方,不要留下遗憾。   什么含义,不言而喻。   暮色四合,顾清淮走在回家属院的路上。   北风呼啸,月光都是冷的,那一格灯光再也没有为他亮过。   家门打开,南博万欢欢喜喜扑过来,眼睛滴溜溜盯着他看。   顾清淮蹲下来,下巴抵在手臂看它:“你是不是很想她?”   狗狗似乎听懂,呜呜两声,他摸摸它的脑袋,一人一狗对视。   “不是我不要你了,是我有工作在身。”   顾清淮清冷的声线温柔,白T恤浅灰运动裤,干干净净像个大男孩,是岁月无法磨灭的少年气。   他收拾南博万的所有玩具、狗粮、甚至是小衣服小毯子。而后,拨通钟意的电话。   王杨的婚礼在中午结束,钟意本来请假一天,结果一个电话又被叫回医院。   接到顾清淮电话时,她刚刚查完房,身上穿着白大褂,专业冷静的医生模样。   他的联系方式,明明已经删掉,连个备注都没有。   可是那一串数字在亮起的瞬间,她的心跳像以前一样快。   钟意,你看你多可笑,整天忙着自欺欺人。   “你好。”   “钟意,是我,顾清淮。”   他好听清晰的声线猝不及防落在耳边,心尖还是不可避免随之发颤。   钟意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攥起:“找我有什么事吗?”   顾清淮:“几点下班。”   钟意看看手表:“待会还有一台手术,可能要十一点以后。”   顾清淮:“我会在医院门口等你。”   语气平静而温柔,像两人还住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会说这句话,来接她下班。   钟意挂断电话,冷月高悬,想起他柔和偏浅的眼睛。   明明几个小时前,还在婚礼现场见过他,还听他说,钟意,会遇到更好的人。   那是顾清淮最温柔的时刻,温柔到残忍,明知道她喜欢他,却把她推给别人。   别人好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自始至终,我喜欢的就只有你而已啊……   那个看着比谁都冷淡、可是骨子里比谁都温柔的你。   钟意手机放回口袋,胸口堵着一片泫然欲涕的云,正在酝酿一场雨。   她告诉自己,没关系的,一天忘不了,就一个月,一个月忘不了,就一年。   时间从不会对任何人仁慈,总有把顾清淮忘记的时刻。   手术患者的病情比想象中糟糕,那场手术比预计时长增加一个小时。   无影灯熄灭的那一刻,精神尚且没有松懈,头脑在高速运转之后陷入短暂停滞。   直到换完衣服看了眼时间人才回过神,钟意拎起外套往医院外面跑去。   常年缺乏锻炼,跑几步就让她喉咙腥甜,仿佛回到时不时体侧的中学时代。   她的心脏快要跳出胸口,北风刮过耳边却无心在意,发丝飞扬。   这样的迫不及待,多像是去见心上人。   顾清淮清瘦且白,和她一条马路之隔。   漫天飞雪从深蓝夜幕飘飘洒洒,落在他浅色瞳孔深处,温温柔柔化成水。   他垂下眼睛看她,睫毛浓密,黑发剑眉都是雪,南博万从他羽绒服里探出个小脑袋,他抱它的手指冻得通红。   走近了,甚至能感到他那一身寒气,显然已经在这站了很久,冰冰冷冷。   钟意又委屈又心疼:“就不知道去个暖和的地方等我吗?”   她想也没想踮起脚尖,手指轻轻攥着羊绒衫袖口,轻轻蹭过他眼角眉梢的雪。   像今天,像之前,他冷冷淡淡俯身给她擦眼泪,语气总是不耐烦,动作却总是温柔。   顾清淮向前微微俯身,乖巧驯顺垂下睫毛,等她擦去那片冰凉。   当她的手移开,猝不及防跌进他看过来的眼睛,心跳条件反射一般加速。   那双眼睛湿漉漉又明亮,心无旁骛地看着她,目光清澈柔软,像有一汪清泉。   钟意脚尖落回去,皱着小脸教育人:“你是不知道冷吗?站在这当冰雕?”   顾清淮轻轻扬眉。   这是这辈子我离你最近的时刻。傻子。   “走吧,”顾清淮垂眸看她,“送你回家。”   他似乎是有话要跟她说,钟意没有拒绝。   两人的影子肩并肩,像是从不曾分开过,手机里有无数张偷拍的影子合影。   钟意的视线忍不住,顺着他的影子到他人,从那冰冷的指尖到他刚修剪过的黑发。   还是喜欢,喜欢得要命。   风拂过脸颊,发丝轻贴脸颊,自私希望这条回家的路长一点、再长一点。   到楼下,那年久失修的路灯已经修好,光线崭新而明亮。   怎会如此巧合,钟意仰起头看身侧的人,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是顾清淮先开口,冷冰冰的声线放得很轻,像在和小孩子打交道:“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所以狗狗给你。”   钟意微讶:“你要去哪?”   顾清淮摇头,钟意意会,这已经不是第一次。   那个时候他不说,她从来不会再问,更何况现在已经不是过去。   她连问一问的资格都没有了。   但她还是忍不住小小声开口:“离开之后,还回来吗?”   虽然你不喜欢我,但我还是不想从今往后见不到你。   虽然我赶你走,但你不知道,虽然遇见你想哭,可终究是开心多一些。   虽然我从不主动找你,可是,我无数次在下班时在出门时希望遇到你。   顾清淮,你可不可以再等等我。   等我不再难过,等我看到你不再想哭。   再离开……再去,找你喜欢的女孩子。   钟意拼命维持着嘴角的笑,假装漫不经心。   她看着他柔软漂亮的嘴唇,像囚犯等刀落下。   顾清淮终于开口,声音轻不可闻被风吹散,她只是读出他的唇语:“归期不定。”   钟意怔怔抱着狗狗,不敢再去抬头看他,好半天才压下苦涩干巴巴说一句:“那你保重。”   她曾经在无聊时翻看过南野电脑里的教材。   公安机关“线人”,为公安机关提供情报,为公安机关所用。   既然赵老师说顾清淮不是警察,那他的身份一定是线人。   除此之外,钟意想象不到任何一种职业,和警察往来密切却又如此危险。   顾清淮:“你也是。”   钟意重重点头,像个明明难过不想上学、还是被家长丢进幼儿园的小朋友。   她努力乖巧努力懂事努力不让人担心,虽然眼泪下一秒就要下来。   是时候告别了。   是时候离开了。   “顾清淮。”   “钟意。”   两人同时开口,钟意漂漂亮亮笑:“我走啦。”   顾清淮点头,眉眼清隽温柔:“钟意,再见。”   她的个子真的很矮,穿白色羽绒服像个小雪人。   头发好像长长又简短,还是他最初见她的样子。   顾清淮听见轻轻抽泣的声音。   很小、拼命压制、充满委屈,明明刚才还在笑。   身后有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钟意无心去看,视野模糊,好在路灯足够明亮,能够跌跌撞撞走回家。   脸颊边有一阵风,擦过眼角的手腕被轻轻攥住,她毫无防备转过身,整个人跌入熟悉又清冽的怀抱。   眼泪还在不停、不停往外掉,脸侧他的衣服很凉,钟意忘记呼吸。   片刻后,她回抱他,像个温柔坚定的小大人,伸手怕拍顾清淮的背。   “明明是你不喜欢我,怎么你看起来比我还难过?”   她又委屈又无可奈何,又贪恋这一刻的拥抱,甚至希望瞬间白头。   顾清淮下巴轻抵在她肩侧,周身都被他的气息环绕避无可避。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不要说话,就一分钟。”   颈侧微凉、湿润,钟意猜是不是又开始下雪,可没有雪花落下来。   心跳在这个寒冷冬夜重合一起,顾清淮让自己最后松开抱她的手。   钟意弯着眼睛笑,眼里有泪:“狗狗我带走啦!”   顾清淮轻轻点头,看她转身,看她走进楼门,再也看不见。   ——我可不可以连你一起带走。   ——你可不可以连我一起带走。   当天夜里,顾清淮收拾行李,只一个简单的双肩包。   他从市局带回来的警服,整整齐齐挂满一个衣柜,警号熠熠生辉。   常服、作训服、执勤服,从淡蓝衬衫到深蓝外套,全部留在清远。   最后,他坐在书桌前,提笔落下“遗书”二字。   以此,告别缉毒警察顾清淮。   明天起,他的代号只是司南。   凌晨两点,顾清淮背起背包,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一切回到遇到钟意之前。   空荡荡的房子,没有那个一头卷毛的小姑娘,也没有那只开开心心扑过来撒娇的狗。   门带上,冷空气袭来,所有温暖在一瞬间抽离。   视野里关于这个家的最后画面,是玄关的黑色外套,袖子上有她缝的迪迦。   城市陷入沉睡,顾清淮顶着风雪出门,月光勾勒出他挺直如利剑的身影。   干干净净坦荡无畏。   一如那个初初走出大山的十六岁少年。   -   顾清淮离开一星期后,留在支队的手机响起。   南野看了一眼来电提示:“队长,是医院电话。”   队长:“接。”   南野开免提,电话那边的声音清晰,整个会议室都能听到。   “您好,请问是顾清淮裴先生吗?您的检测结果出来了,请您有时间来附院拿。”   电话挂断,南野难得认真,看向在场前辈:“师兄他身体不舒服吗?”   在场无人知晓,南野拿了身份证件到医院。   检查结果取回来。   整整齐齐的病历资料,放在禁毒支队办公桌上,上面写着:顾清淮,男,25岁。   支队长手指捏过眉心,悄悄红了眼。   那年顾清淮警校刚毕业,身上尽是不信鬼神只信自己的意气风发,右手抬高到太阳穴,对着国旗宣誓。   那年顾清淮主动请缨潜入犯罪团伙内部,毒枭阴狠诡谲亡命之徒而他初出茅庐,临行前再三问他是否放弃。   他难得笑:“我一个人,万一牺牲,没人会因为我哭。”   那天军警联合扫毒,几千兵力所向披靡,几百架警用直升机低空盘旋,大获全胜。   立功受赏、晋升警衔,前途一片大好,他们打电话给家里报平安,还要说一句想吃“猪肉大葱饺子”。   唯独没有注意到他。   没有注意到他面色苍白站在眼光下,手臂静脉处,有一个毒贩亲手扎过去的针孔。   钟意难得不加班,一边给妈妈打语音电话请教菜谱,一边准备饭菜。   三菜一汤用打包盒装起来,开着她马上就要被淘汰的“老头乐”送到市公安局。   到市局门口,钟意打电话给亲弟。   过了好一会才见南野从大楼里跑出来,人高马大警服穿在身上还挺好看。   只是当他走近,钟意才发现他情绪不对,眼睛是红的。   钟意:“怎么了?”   不是涉密的事,但到底关系到前段时间的军警扫毒大案。   南野把关键信息打码:“是我禁毒支队一个师兄,在缉毒的时候被毒贩的针扎了。”   钟意是医生,自然知道这意味什么:“及时送到医院服用阻断药物了吗?现在怎么样?时间到了吗?检测结果出了吗?一般来说,6周就能出结果,不放心的话,12周。”   “没有感染,”南野还是难过,“可他谁也没说,直到今天医院打电话,我们才知道。”   钟意听得心酸:“服用阻断药物很痛苦,恶心呕吐、头脑昏沉、堪比化疗,他都没有请假吗?”   “没,”南野垂着头,自责得不行,“没请一天,我们一群警察竟然一个都没看出来。”   “姐,你说他是不是反侦察意识全部用来对付我们了啊?”南野红着眼睛,“现在又去执行任务,生死不明。”   钟意拍拍他肩,温声开解:“别自责啦,不是你的错,他瞒着你们也肯定有他的原因。”   -   缉毒最严峻的金三角,“枪毒合流”、“以毒养恐”都是寻常,涉毒涉枪村不再是电视里才能看到的画面。   他们一行人枕戈待旦蹲守在边境的大山。   秦钊从贩毒团伙内部传来消息:“毒贩将在今天进行交易,交易地就在寨子后山。”   行动组的同事感叹:“还是老秦靠谱,这一辈子抓了多少毒贩,缴获多少毒品。”   “早在二十多年前,秦钊和顾长生里应外合跨境追捕毒枭,全国轰动。”另一个同事接过话茬,“不过,也就是那次行动,顾长生同志牺牲。”   “老秦也好退居二线了吧?年轻那会儿中弹,我记得他身体一直不好。”   “嗯,这是他在禁毒支队站的最后一班岗。”   所有人精神紧绷,抓捕毒贩讲究人赃俱获,他们必须提前布控。   行动组从四面八方赶到寨子后山,却迟迟没有等到秦钊的下一条消息。   枪声忽然响起炸裂耳膜,所有人目光一凝紧接着又是无数声。   等他们赶到已经来不及,秦钊血肉模糊躺在地上,身上都是弹孔,鲜血汩汩往外冒。   他已经没有呼吸,直到离世前的最后一刻都是战斗状态,怒目圆睁,死不瞑目。   所有力气在一瞬间抽离。   这名在缉毒前线奋斗一辈子的老警察,两鬓早就斑白。   顾清淮走到秦钊身边,手颤抖着盖住他的眼睛,掌心的温度正在飞快流逝。   秦钊等在西南机场,看到他,语气里满是长辈的欣慰:“我们可以并肩作战了。”   秦钊千里迢迢赶到清远追捕毒贩,得意洋洋告诉他:“我媳妇闺女现在都以为我是派出所的老烟枪,每天工作是调解群众纠纷。”   秦钊站在送别他的乡亲里,笑眯眯拍拍他肩膀:“小伙子,欢迎你加入我们的队伍。”   秦钊坐在禁毒支队的办公室,指着他鼻子教育:“我就不信我们禁毒支队供不起你一个小屁孩!再敢铤而走险,叔叔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那年高二和人打架,性质恶劣,被叫到校长室。   来学校禁毒教育的秦钊抱着大檐帽在一边看热闹:“哟,还能跟同学打架,本事不小。”   校长怒不可遏:“叫家长!必须叫家长!”   男孩的爸妈很快赶到,指着他的鼻子骂骂咧咧,他形单影只站在一边,置若罔闻。   校长:“顾清淮,你爸妈呢?”   男孩幸灾乐祸:“他没有爸妈!我就是说了他一句他就揍我!”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慢慢攥成拳,就在这时,秦钊握住他手腕。   那是一双警察拿枪的手,宽厚温暖带着薄茧。   那个瞬间他忍不住想,如果他有爸爸,爸爸是不是就像他。   “校长,我就是顾清淮家长,有什么事儿您跟我说就好。”   顾清淮下颌线紧紧绷起牙齿快要咬碎,可最后眼泪还是夺眶而出。   他蹲在秦钊的尸体旁边,低着头,像个手足无措的小男孩:“秦叔叔……”   行动组组长强忍悲痛,声音沙哑:“秦钊去世,我们需要重新派出一名同志,在不引起毒枭注意的情况下,尽快打入内部。”   顾清淮站起身,秦钊身上的鲜血直接染到他的视网膜上,满目皆红。   他看着秦钊身上数不清的弹孔:“我去,我有经验。”   已经被阻断药物折磨太久,他的皮肤呈现病态的苍白。   人更加清瘦,那干净的眉眼甚至带几分阴郁,冷得吓人。   月朗星稀,秦钊烈士归国。   出发前,顾清淮手里拎着酒,到他牺牲的地方,席地而坐。   面前两个酒杯,他给对面的杯子倒上,之后是自己的。   夜空缀满星星,顾清淮肩背依旧挺直,和自己的影子相对。   “秦叔叔,抱歉不能送您最后一程。”   “谢谢您,像父亲一样看着我长大。”   他清冷的声线干涩,轻易就能听得人心酸,一行清泪落入那一片血迹。   手里的酒轻轻倒在地上,他作最后的告别。   “我会带着功勋去见你,连你的那一份一起。”   -   钟意从顾清淮家搬出来时,是秋天。   那天整个人脑袋发懵,放在衣柜最下面的、冬天的棉衣外套通通忘记打包。   全买新的太浪费了,她鼓足勇气决定去取一趟。   傍晚下班,钟意拨通顾清淮的电话,无人接听。   她想起他说要离开一段时间,归期不定,所以现在是不方便接听电话吗?   私闯民宅犯法,钟意很是犹豫,可她是来取自己的东西。   她决定碰碰运气,如果顾清淮的密码锁没有换密码……那她就进去。   走向家属院的街上,卖烤地瓜的老爷爷和卖糖炒栗子的老奶奶,笑着跟她打招呼。   还有卖烧烤的老板娘,笑眯眯问她:“怎么好久都没见你了?你的帅哥男朋友呢?”   钟意笑笑:“祝您生意兴隆呀!”   她站在701的门口,身边还跟着一只南博万,狗狗欢呼雀跃。   明明只是离开三个月,可再站在这里,却像隔了几个世纪。   钟意尝试着摁下密码,密码锁发出清脆声响,像以前一样。   这个人,竟然连密码都没换。   钟意心脏发紧,打开门,入目的就是玄关她的粉红色拖鞋。   房间里的小夜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温馨明亮一如她离开前。   她走进去,漂泊无依的小船短暂靠岸一般。   她没吃完的零食坚果被他仔细密封,放在茶几。   沙发角落的她的抱枕小毯子,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时间没有抹去半分她存在的痕迹,像是被人刻意保留。   就好像她只是短暂出门。   钟意深吸口气给顾清淮发微信:【你的电话打不通,所以我私闯民宅来取东西,抱歉啦。】   手机没有回音,她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客厅。   好像还能看到那个干净温柔的男孩子,和他身边蹦蹦哒哒嘴巴一刻不停的她。   好像还能看到他跑步回来,给她带烤地瓜糖炒栗子,甚至绕半个城市买黄豆粉糍粑。   好像还能看到她在凌晨两点窝在沙发角落等他下班回家,冲着他软软地笑说“晚安”。   好像还能看到他在厨房做饭,她在旁边探头探脑尽帮倒忙。   “顾清淮,我给你试试毒!”她探头探脑,看着锅里的南瓜浓汤直流口水。   顾清淮被她缠得没有办法,拿白瓷勺盛了一勺送到她嘴边。   她鼓着腮吹凉,就着他的手尝了一口:“味道怪怪的!”   故意逗他,如愿以偿在那张清冷的俊脸上看到无措情绪。   顾清淮也低头去尝,唇红齿白的漂亮样子。   她瞪大眼睛,话都说不顺溜:“那勺子我用用用过!”   他一呆,眼睛睁得大大的,纯情又可爱。   耳朵通红又无法发作,最后冷着脸求饶一般说一句:“你乖一点,不要闹了。”   钟意把自己的零食、拖鞋、抱枕小毯子连同冬天的棉衣一起打包装箱。   这个家里一点她的痕迹都不剩,仿佛从没住过一个叫钟意的外科医生。   “南博万,我们走啦!”   顾清淮房间的门没锁,南博万趁她不注意直接钻进去。   想必是因为那里残留着他的所有气息。   你是不是很想他。   因为我也是。   似被蛊惑,钟意走进去。   顾清淮的房间整洁,冷冷淡淡没有一点暖色调。   衣柜的门没有关严实,被南博万刨开,钟意赶紧把狗狗抱到一边:“不可以这样哦,这样不礼貌。”   她另一只手去关柜门,目光瞬间顿住,手里的东西掉一地。   她的一颗心从万丈高崖坠落,悬崖下深不见底,连回音都没有。   入目之处,满柜子警服。   警衬、警裤、警服外套,深蓝藏蓝层层交叠。   从春秋装到夏装冬装,六位警号熠熠生辉,臂章上是万里长城,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警察。   她像是被掩住口鼻扔进深海发不出一点声音,周身发冷,只有一双眼睛还能看。   钟意看到衣柜挡板处,放着他的身份证,身份证下面是警官证,国徽庄严肃穆。   她的嘴唇紧抿,被牙齿狠狠咬住。   手指颤抖着拿起来,打开,眼前的每一帧画面都变成慢动作。   照片上的人眉目清晰英俊,有恰到好处的棱角,警服禁欲冷淡神圣不可侵犯。   照片下方写着:顾清淮,清远市公安局禁毒支队。   钟意捂住嘴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手背,毫无缘由。   警官证下面,是她和他唯一一张合影,六月初夏海天一线,他面无表情她笑眼弯弯。   是那张她在顾清淮母亲墓碑前写的卡片,被他用制作标本的方法塑封起来完好如初。   甚至是那一张她拟好的房屋出租合同,期限从这一年9月20日到白发苍苍。   不知什么时候被他落笔签上他的名字,补全她所有心愿,而后在不为人知的时间地点,被他一个人珍藏。   最后,是一张卡片,写着:中国人体器官捐献志愿登记卡。   “钟意,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归期不定。”   “不要说话,就一分钟。”   “我有喜欢的人。”   “不可以随随便便因为男孩子流泪。”   “钟意,会遇到更好的人。”   原来你是警察啊……   所以才会总是受伤,说话从来都不算数。   过往画面眼前重现,全是顾清淮身上纵横交错的伤,钟意眼泪断了线。   是什么样的任务要离开,归期不定,甚至要抛弃自己的所有身份。   心脏被拉扯被撕裂鲜血淋漓的疼,她蹲在地上整个人止不住发抖。   她手指用不上力气,好半天才拨通南野的电话。   南野:“姐,怎么了?”   钟意:“你那天跟我说的那个同事……他叫什么名字?”   不要是他,一定不要是他。   拜托拜托,一定不要是他。   那个瞬间,钟意无限希望顾清淮只是个酒吧服务生。   “顾清淮,婚礼那天他一直在看你,我觉得他可能想当我姐夫。”   钟意挂断电话,眼泪落在地板一片水渍。   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她哽咽着快要喘不过气。   顾清淮是怎样一个人在这个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度过这三个月。   让她搬走却又送她回家,告诉她会遇到更好的人,一个人离开。   他该有多疼啊……   被拒绝,被抛弃,被推开,原来全部全部是他不得已而为之。   钟意终于崩溃大哭,眼前全是那一个人的影子。   顾清淮,你在哪里。   我真的好想你……   风吹过,书桌上那张纸轻飘飘落在地面,在冷冷月光里晦暗不清。   钟意捡起来。   字如其人,透过那笔触锋利的字迹,好像能看到他。   凤眼凌厉眼尾如利刃,鼻尖一颗淡色小痣,嘴角天生微微向下,依旧有少年的干净青涩。   时空有一瞬间错乱,把她的现在和他的过去交叠重合。   顾清淮因为三个月的艾滋病阻断药物,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脑袋昏沉、恶心呕吐,身体里的每寸骨骼每寸血肉都在经历碾碎重塑。   他安安静静在书桌前坐下来。   叩开笔盖,沉思片刻,落笔却是遗书。   没有一个字是喜欢。   字字句句全是喜欢。   眼泪不断上涌,钟意一行字一行字看过去。   好像又听见那道清冷的声线,带着笑,又或者没有,眼眸清润,温温柔柔看向她。   遗书   如果哪天我牺牲,你或许会遇到一个人。   有我的眼睛,又或者有我的心脏。   我的眼角膜,还可以代替我看你。   如果用我心脏的那个人遇到你,会忽然发现他心跳快了几拍。   虽然你看不见我,但是我一直都在。   钟意,不要因为任何人哭。   顾清淮 第44章   过往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在眼前倒放,那些真真实实发生过的场景换了一个视角。   像失忆的人突然找回记忆,所有的画面熟悉又陌生,如同大梦初醒,醉了一场。   他给人联系方式,是国家反诈中心APP的二维码。   他的工作时间不固定,昼伏夜出经常消失,有时是三五天有时候是几个星期。   他对自己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很好,攒下的钱全部寄回贫困山区的学校,默默资助很多像他一样的孩子。   他受伤,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频繁。   有时是利器所伤,有时伤口又极不平整,淤青不断,皮开肉绽。   原来他是警察,最危险的缉毒警察。   传说中行走在刀尖上的那一类人。   是她迟钝,是她不懂事,是她从头错到尾。   顾清淮漂亮凌厉的字迹,被眼泪一点一点晕染开来。   钟意从没遇到过一个人,温柔到致命,温柔到残忍。   你的眼睛,你的心脏,我不要它出现在别人身上。   我只想要你啊……   那张人体器官捐献卡被她紧紧攥在手心,掌心近乎割裂的刺痛。   她死死咬住嘴唇,忍哭忍到呼吸急促胸口钝疼,哽咽声音从齿缝溢出。   手攥成拳捶过自己心口,痛苦到快要断气。   是不是那三个月来顾清淮默默忍受过的疼痛,现在全部回到她的身上。   眼泪变成一道透明屏障,她在这边,顾清淮在另一边。   这个家里遍布他的痕迹,她好像看到他,清瘦且白,冷冷淡淡拒人千里。   她看见女孩哭着问他,我可以不走吗。她拼命笑,忍着哭,不让他讨厌。   他说不可以,去看窗外,眼神漠然,眼底却有水光……   她看见门被带上,他怔怔抬眼看向她离开的方向。   而后慢慢拿起那张她手写的、近乎儿戏的《房屋出租合同》,签上自己名字,眼睫湿润。   她看见他低头去看手臂的针眼,猜测艾滋病的患者的血液是不是已经流遍他的全身。   她看见他一个人去做检查,一个人服用艾滋病阻断药物,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等待这一秒疼痛过去,下一秒痛苦到来,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他看见他蜷缩在床上,开始疼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身边只有一只天真无邪的狗狗。   当朝阳初升,他就又是那个坦荡无畏的缉毒警察,行走在刀尖之上,没有一刻犹豫。   她看见他一个人站在楼下,仰头去看自己家的那一格灯光,而那灯光,再也没有亮起过。   她忍不住走上前,想要告诉顾清淮。   我真的喜欢你,你不要不要我好不好……   可当重叠的时间空间回归原位,她和他只能像两道不能相交的平行线,在自己的轨道上向前。   -   秦钊去世,顾清淮送别战友,更是送别长辈。   他开始整晚整晚不能入眠,那些清醒混沌的时刻,眼前全是秦钊身上的弹孔。   他没有时间难过,活着的人要有活着的样子,那些没来得及说的话总有机会慢慢说。   秦钊卧底身份刚刚暴露,此时绝不是接近毒贩的最佳时机,顾清淮时刻等待命令。   行动前,顾清淮去当地集市上买了一盒针线。   年轻男人高大英俊唇红齿白,语言不通,摊主小姑娘还是默默红了脸。   日光凝聚在银白细针针尖,顾清淮想起钟意缝在他外套口袋上的迪迦。   他把衬衫长袖向上折了两折,针干净利落扎入手臂,血立刻往外渗出。   一针、两针、三针……   针孔密密麻麻,在冷白皮上显出惊心动魄的红,皮肤在下一刻开始肿胀发烫。   他绷紧的下颌线冷厉,眼神却是事不关己的漠然,颓靡、阴郁的伪装下,是一名缉毒警察的冷静果断。   “毒枭王某的心腹姓钱,道上人称钱老三,酒肉之徒一个,练过多年泰拳,人一米九,将近两百斤,生性多疑。毒枭现在年纪大了,生意基本都是他在打点。”   行动组组长的目光最后落在顾清淮身上:“想要引毒枭出洞,先接近他。”   中国和K国边境,人群鱼龙混杂,光线昏暗灯红酒绿的酒吧里,能听到各种口音各种语言。   台上歌手正在低低唱歌,一把烟熏嗓声线沙哑,场所里乱成一片烟雾缭绕,根本没有人在听他唱。   那悲伤的调子和这环境格格不入,唯独角落那个一身黑衣的年轻男人蓦然抬眼。   如此不堪的场景里,那双眼依旧清透,摄人心神的明亮。   “南山南,北秋悲,南山有谷堆……”   “钟意喃,北海北,北海有墓碑……”   顾清淮垂下眼睫,一语未发。   行动组同事拍拍他肩膀:“在毒贩眼皮底下给警察通风报信,一旦疏忽就是秦钊的下场,这次行动没有回头路,你真的想好了吗?”   顾清淮修长手指轻晃玻璃杯,细碎的冰块在酒水里碰撞发出脆响:“想好了。”   他比以往更加沉默,同事以为他有心事,问:“怎么?”   久经枪林弹雨,第一次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心有牵挂,这样的体验有些新奇。   那颗平时毫无存在感的心脏,想起她时是暖的是热的,这个人,人如其名。   顾清淮沉默片刻,笑:“故人生日,想她了。”   钟意的生日在冬至。   夜晚,她走出手术室摘下口罩,时间空间仿佛有一瞬间错乱。   去年今天,她的病人没能下手术台,她想起外婆在手术室外泣不成声。   顾清淮就是在那个瞬间出现,说要带她去过生日。   他拍的照片可真丑,现在想想,大概是在户籍科给人拍身份证练出的技能。   钟意想笑又想哭,寒冷冬夜裹紧围巾。   耳边颈侧都湿润,是这一年的第一场雪。   来不及仰头去看,南野人高马大小跑几步到她身边:“冻死了!快回家吃饭了!”   南野上班的时间很是凑巧,刚好有老领导退休家属院的房屋出租,他索性租了下来。   一是考虑到钟意一个女孩自己住不安全,二是考虑到爸爸妈妈来市里能有地方暂住。   顾清淮701,南野702。   她从住在他家的房客,变成他的邻居,却再也没有见过他人,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爸妈从城郊小镇赶来,蛋糕蜡烛点起,全家人都在等着给她过一个开开心心的生日。   钟意笑得眼睛弯弯:“谢谢爸爸妈妈弟弟!”   小寿星的王冠戴在发顶,钟意在暖黄烛光中,闭上眼睛。   无边黑暗里,时间空间短暂凝滞,顾清淮温温柔柔看着她:钟意,不要因为任何人哭。   她的眼睫湿润鼻腔泛酸,忍哭忍到整个人都委屈,唇瓣紧紧抿成一线。   神明在上。   我不要在别人的身上看到他的眼睛他的心脏。   我只要他平平安安归来。   我只要他。   钟意吹灭蜡烛,眼前光亮消失。   她很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我现在切蛋糕啦!”   八寸的蛋糕,被切成五份,吃掉四份,还剩一份。   就好像她想念的人只是短暂出门,很快就会回来。   -   毒枭行动,是在这一年除夕,在中国、家家户户团圆吃年夜饭的日子。   春晚在晚上八点准时拉开帷幕,钟意依偎在妈妈身边,窗外万家灯火亮起。   她忍不住去想那个消失好久的人,想他现在在哪、在做什么、冷不冷,有没有吃上一口热饭。   肯定没有,因为他说话从来都不算数。   对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好,唯独忘记自己。   顾清淮日日夜夜枕戈待旦精神高度紧张,已经不在乎今夕何夕。   他看到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人警服笔挺,那个时候的他还很年轻,鬓角没有白发,目光坚定锐利。   是秦钊叔叔。   照片被毒贩挂在靶子正中,子弹从秦钊额头正中间穿过。   顾清淮冷冷淡淡移开眼睛,垂在身侧的手青筋暴起,牙齿都要咬碎。   山巅悬挂一轮冷月,苍茫深山看不到尽头。   月光勾勒出他修长挺拔的身影,义无反顾,一往无前。   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   从中国第一支禁毒队伍建立起来,已经有无数前辈为他们开路。   从顾长生到秦钊,无一不是前辈,无一不是榜样,无一不是烛火。   他不怕,过去不怕现在不怕。   唯独怕,得知他牺牲,那个傻子会哭。   此时此刻他的兄弟战友,甚至是那群忠诚的缉毒犬全部埋伏在四周。缉毒讲求“人赃俱获”,他们在等,等时机到来,将贩毒制毒窝点一举端掉一个不留,毒品休想靠近中国半步。   除夕夜,边境线那边,辞旧迎新,举国同庆。   边境线这边,两国警力联合,蓄势待发。   毒贩的越野车油门一脚踩到底,顾清淮开车尾随其后。   马仔颤颤巍巍开口:“钱哥,不是说在山底下的塑胶厂交货吗?怎么绕了这么远?”   钱老三嘴里的烟冒着一点火星,声音粗哑含混:“你以为老子傻?前几次行动都他妈有警察是偶然?”   钱老三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改变交易地点,此时再给出信息已经来不及。如果不能拖延交易时间等警方到来,那就只能他来。   顾清淮心情突然前所未有的轻松。   如果没有子弹,那他就是最后一颗子弹。   眼前浮现秦钊身上鲜血汩汩的弹孔,浮现那张被毒贩子弹穿过额头的照片。   无边夜色里,他一双眼冷得吓人,黑森森的瞳孔深处已经燃起一片火光。   凌晨两点,越野车终于在江边停下。   隔着边境线,仿佛能听见中国的鞭炮声响,能看到烟花升上夜空孩童欢笑。   缉毒讲究“人赃俱获”。   此时此刻,他不再是金三角的司南,他是缉毒警察顾清淮。   行动组一半的人抵达事先定好的交易地埋伏,另一半的人留下应付各种突发状况。当时间临近,毒贩的越野车迟迟没有出现,他们立刻意识到毒贩是换了交易地,动用各种手段进行紧急搜捕。   “你是警察!”   “你他妈竟然是警察!”   “拿枪的就是这只手是不是?老子先给你废了它!”   顾清淮一个人如何能顶住毒贩黑洞洞的枪口,用血肉之躯尽可能拖延时间罢了。   冰冷刀刃划过皮肤的那一刻,所有力气在一瞬间抽离。   枪声炸裂在耳膜,紧接着又是无数声:“不许动!警察!”   一个都跑不了了,顾清淮想。   这才让自己卸了力气。   身上那么多的伤,弹孔顾不上看,砍伤顾不上看。   头脑开始混沌,意识慢慢抽离,他只想看自己的右手。   那是一名警察敬礼的右手。   那是一名警察握枪的右手。   那是他给钟意擦过眼泪的右手。   肌腱断裂,鲜血横流。   武侠小说里所说的“手筋挑断”,大概如此。   视线模糊,最后定格在那一轮冷月,不似故乡明。   在祖国西南的土地上,那个傻子借星星月亮和花,找一个联系他的理由。   顾清淮慢慢闭上眼睛,眼角有泪,无声滑落。   女孩儿小小的声音羽毛般轻轻缓缓落在耳边。   ——佛祖老人家您好,我叫钟意,身份证号码是12345619971221XXXX,清远市人民医院外科医生,老家清远市燕城镇,今有一事,想要请您老帮忙。   ——我身后的这个男生,不要让他再受伤,清创缝合给他换药很累的。   ——麻烦您保佑他长命百岁,一生顺遂。 第45章   万家灯火亮起,烟花明明暗暗,爆竹声响彻夜空   钟意默默许下这一年的新年愿望:顾清淮,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而在一千多公里外,警车直接开进医院大门,警灯光亮远比烟花刺目。   为首的警察冲进急诊大厅,警服上手上全是血,嘶哑着嗓音喊:“医生!医生救救他!   入目场景过分触目惊心,那被刻意砍伤肌腱断裂的手臂就让人心凉到脊椎,一身黑衣被血液染得斑驳深浅不一,完全无法估计失血量。   这名拎着枪从阎王殿杀回来的缉毒警察,此时已经陷入重度昏迷,生命体征微弱,像是睡过去,又像是再也不会醒来。   手术无影灯亮起,手术室内气氛前所未有的严峻。   灯光照亮那人的脸,手术台上的男人面孔英俊眉目清冷,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年轻得可怕。   他眼睫浓密低垂,像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此时终于可以放任自己休息,那么多的伤他却神情平静。   这位冷淡肃穆的年轻警官,应该荷枪实弹全副武装一线缉毒,应该制服笔挺抬高右手对国旗敬礼,应该坦荡无畏站在阳光下保护他的国家他的人民,无论如何不应该像此时此刻,眼睛紧闭躺在手术床上,无限接近于死神。   -   两个月后,四月初春,市人民医院组织今年的山区义诊。   飞机在清远起飞,三小时后降落西南某国际机场,云层绵软,天空低得触手可及。   太过熟悉的场景,恍惚之间,她好像还是那个十六岁的小姑娘。   心脏砰砰跳着,期待见到自己喜欢的小男孩。   也好像是在去年,在这片土地,认识了一个全然不同的顾清淮。   他站在山下举着手机,声线清润直接刻在她心底。   他说,钟意,看我。   如今,顾清淮查无此人。   四个月一百多个日日夜夜,没有他任何消息。   她不知道他在哪,甚至不知道他是否活着。   只能在想起他的每个瞬间祈求神佛,保佑她的心上人平安归来。   “钟意,发什么呆!我们快一点走啦!”   钟意笑着点头,眼睛变成弯弯的缝儿,没有人注意到她湿润的眼睫,只听见她声音轻快:“来啦。”   义诊的日子很充实,忙起来的时候吃饭都忘记,很多时候泡面刚刚泡上,就看到走了好远山路的老人小孩。   多看一个病人、多解答一个问题,就能让他们少一分病痛、少一分靠近死亡的可能。   等那泡面再拿起,已经完全冷掉,加上热水,继续吃。   钟意一点都不觉得苦。   妈妈信佛,相信因果,总说多做好事会有福报。   她好好努力,治病救人,佛祖可不可以把她的福报都给顾清淮?   义诊中途走进学校,为孩子们免费体检、检查身体。   钟意一行人刚到门口,孩子们就已经认出她:“是清远的钟意医生!”   他们对清远如此想往,想必是因为他们的小裴哥哥在那里。   钟意抿起嘴角,想笑,可那弧度苦涩。   “钟意姐姐!”   小朋友们眼神明亮,怯生生不敢向前,只腼腆站在老师身边。   钟意弯着眼睛,把带来的文具、食物、新衣服分给他们:“看看还缺什么,记得告诉姐姐。”   支教的老师一个劲儿说谢谢:“过年的时候,小裴刚寄了好多东西来,再这样下去,这小子可是没钱娶媳妇儿咯。”   钟意嘴角笑意瞬间无法维持,心脏像是被猛地钳制住。   过年的时候……顾清淮12月底失联,新年是在阳历2月。   她极力忍住声音里的颤意,问老师:“是从哪里寄来的?”   他和学校有联系吗?   老师会知道他在哪里吗?   起码说明,两个月前的顾清淮没有遇到任何危险。   老师很是骄傲:“是从清远市公安局寄来的,他是一名警察。”   心脏收紧,钝钝的疼。   想必是知道自己回不来,而家乡的小朋友日子过得很苦。   他们每年新年没有新衣服没有礼物,最期待他的包裹。   出发前,提前准备好,让同事准时帮忙寄出。   他人不在,包裹却可以代替他安全抵达故乡。   她能看见他亲自挑选的图书,看见他手写的卡片,唯独看不见他人。   想念有如实质凝成一把利刃,照着心里最软的位置陡然戳下去,疼到想要蜷缩。   钟意只能让自己更忙。   她放心不下那个母亲白血病去世的小男孩,走了好远的山路,背着抱着文具衣物书本去看他。   一年前,男孩母亲做的腊肉挂满院子,红艳艳的辣椒被晒出香气,他的校服迎风招展。   那破旧的院子尚且是家的模样。   现在满目萧条,钟意忍着心酸走进去,男孩坐在书桌前,肩背更加挺直。   恍惚之间,她像是看见少年顾清淮,深深吸口气。   听见声音,男孩回头:“钟意医生!”   钟意笑笑:“快帮我拿一下东西,好重!”   男孩依旧腼腆不爱说话,钟意问他:“有没有想过长大以后做什么?”   他的普通话不标准,面颊黝黑而眼睛明亮不含一丝杂质:“想当警察。”   钟意弯着眼睛问:“为什么想当警察?”   “去年我在山里走,遇到一个人,个子很高,我以为他要把我拉去卖器官。”   “他给我看他的警官证,送我去学校,还给我钱,让我好好读书走出大山。”   “我说我长大以后也要当警察,他说,好啊,未来的共和国警官。”   钟意:“这么好啊。”   小男孩眼睛亮晶晶:“嗯!他叫顾清淮,我会记一辈子。”   钟意怔怔抬眼看向面前的男孩。   透过他干净的瞳孔,好像看到他看过的顾清淮。   那个时候的他,是不是任务刚结束,一身疲惫一身伤。   活在枪林弹雨里里的人,怎能如此温柔。   像是丢了魂魄。太过漂亮的山水,是他的家,太容易让人触景生情。   走在山路,会想少年顾清淮是不是也无数次从这里走过。   吃到清明粑,会想顾清淮也吃过,他喜不喜欢这个味道。   他家乡的一草一木,星星月亮,通通只会让她想起他。   只有晚上睡觉前,才敢放任自己闭上眼睛想一想他。   想他说,如果你想找我,不必以星星月亮和花的名义,傻子。   -   清明节,钟意回清远的飞机将于下午三点起飞。   她一路走,采了漂亮的花,明黄奶白淡绿,用绑头发的发圈扎成束。   十六岁的顾清淮,对照照片,一步一步走过钟意走过的路。   十年后,钟意一步一步走过顾清淮走过的路,心境截然不同。   最后,她来到裴婉卿墓碑前:“阿姨,打扰啦,还是我。”   钟意把花轻轻放下,在顾清淮妈妈墓碑前坐下来。   “上次来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顾清淮原来是警察。”   钟意的语气轻且软糯,就好像她身边不是冰冷石碑,而是慈祥的长辈。   “可是阿姨,我很害怕。”   树叶沙沙作响,天色阴沉细雨将落未落。   一阵风吹过脸颊有湿润的触感,钟意抬头,雨水和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我真的很想他,麻烦您保佑他平平安安回来……好不好?”   几十公里外的烈士陵园,绵密细雨把远山勾勒成山水画。   警服笔挺的年轻男人,左手撑一把黑伞,走在青石板路上。   他皮肤呈现病态的苍白,浓眉和睫毛像是晕染在宣纸上的墨,嘴唇没有任何血色。   警服常服的袖口盖在右手筋骨分明的手背,那只手无力垂着,没有半分力气。   每往前走一步,都要牵扯身上数不清的伤,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甚至已经近乎麻木。   秦钊烈士之墓。   那张他警官证里的照片变成遗照,两鬓斑白、眼角都是刀割纹路,黑板色调掩埋不了眼睛里的光。   离开中国前,他八十岁的母亲送他到家门口,还在说早点回来,妈妈给你包饺子吃。   媳妇儿跟女儿站在一起,他从不会在离开前说“再见”,不说再见,就能给自己留个念想,让自己记得回家。   可是那天,他提着行李,看着送别他的母亲妻子孩子,破天荒笑着说了再见。   再见,再见便是黑白遗照。   顾清淮和时空隧道那端的秦钊相顾无言,只是慢慢红了眼睛。   他最后站直,他的右手抬不起来,甚至无法敬一个标准的礼。   顾清淮面向秦钊的墓碑三鞠躬。   一鞠躬,缉拿毒枭归案,告慰烈士英魂。   二鞠躬,使命在肩万死不辞。   三鞠躬,秦钊叔叔,我们几十年后再见。   放眼望去,眼前墓碑一座连着一座,是无数前辈用血肉之躯筑起长城,如今英魂长眠于此。   顾清淮视线扫过,而后凝聚在一点,目光陡然定住再也无法移开。   顾长生烈士之墓。   那一眼直击灵魂深处,无法言说的情绪怦然炸裂直击胸口。   顾清淮长身鹤立,静默无言和他遥遥相对,某些猜想破土而出。   -   绵密细雨断断续续,将远山天空都染成青灰。   国际机场的广播,第三次在钟意的耳边响起。   第一次,见不到想见的人。   第二次,她和顾清淮一起回家。   第三次,她看着沉默的云层,看着无垠苍穹,想问身边行色匆匆经过的每个人——   你有没有见过顾清淮?   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能不能告诉他我真的很想他,让他快点回来?   “钟意,我们去托运行李啦!”   钟意呆呆点头,跟在同事身后,突然她看到一个背影。   那人瘦瘦高高肩背挺直一身黑衣,从她身边经过,等回过神,已经走出好远。   钟意行李放在远处,身体先于意识冲出去,喉咙口腥甜心跳剧烈跳动震得胸腔生疼。   周围来往人群全变黑白,机场广播模糊遥远,同事在身后喊她,钟意全然顾不上。   耳边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只有自己急促到快要哭出来的呼吸声。   是顾清淮吗?是顾清淮吧?   似有感应,他回过头来。   只一眼,就让钟意如坠冰窟。   不是他,不是顾清淮。   全然陌生的眉眼,全然陌生的声音,甚至是完全不同的语言,问她:“小姐,您有什么事吗?”   委屈酸涩上涌变成眼睛里的泪。   钟意摇头,手足无措站在原地,语无伦次语不成调:“抱歉我认错人了,对不起对不起……”   她转过身往回走,终于忍不住。   从看到顾清淮说不准哭的那一刻,她就再也没有哭过,忍眼泪忍到眼睛酸疼,一次都没有哭。   可是在离开他家乡的前一刻,她突然就不想离开,想要永永远远留在这里等他回来。   一个星期不回来,就一个月,一个月不回来就一年、三年……   赌最后是他先回来,还是她先忘记他。   想念一个人真的太疼了,她已经快要熬不住。   手背擦过眼睛,眼皮有针扎一样密密麻麻的刺痛。   倒计时沙漏沙沙作响,钟意希望时间慢一点过。   就好像飞机飞机晚一秒起飞,就多一分见到他的可能。   飞机舱门将在二十分钟后关闭。   沙漏终于到了最后一刻,提示她,你应该离开。   每一片云,每一座山,每一棵花草树木。   如果你们看见他,可不可以告诉他,让他快一点回到我身边。   我真的很想他。   高大英俊一身黑衣的年轻男人站起身。   他面色苍白,是大病初愈又或者正在生病,身上尚且有清苦药味。   远远看见一个小姑娘,那个瞬间有什么顺着神经末梢逆行而上,心脏为之轻颤。   钟意站在登机口,人群嘈杂,她像十年前一样,最后回头。   只一眼,就那一眼,眼泪瞬间掉出来。   她的眼睛发红,想哭却又不敢哭,生怕一旦眼泪模糊视线,顾清淮就要像之前无数次从她梦里消失。   她只能用牙齿狠狠咬住下嘴唇,咬出齿痕,嘴唇忍不住地颤抖。   “看我干嘛,”顾清淮眼眸清润,目光很软,“要微信?”   第一次见面,第一次说话,他说的就是这句。   冷冷淡淡拒人千里,让人连美色都不敢觊觎。   钟意泪湿于睫,努力笑着,满是泪光:“又想给我扫反诈APP的二维码?”   顾清淮伸手给她擦眼泪,用的是左手:“我那天是想给你联系方式的。”   她的眼泪终于无法抑制越擦越多,鼻音浓重地说:“就知道骗人!”   “当时在想,”顾清淮笑着看她,“怎么有这么可爱的女孩子,我想认识她。”   十年前,喜欢的女孩子走向廊桥,飞机飞过万米高空,自此画上句点。   那句“你好,我是顾清淮,警校大一新生”,永永远远变成未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十年后,他俯身给她擦掉眼泪,眼眸清澈笑意温润,清冷的声线温柔说什么都像是承诺。   “清远市公安局禁毒支队顾清淮,跟你报到。” 第46章   飞机起飞,升上万米高空。   依稀能辨别,那是家后面的那座山,那是流过村口的那条河。   不为人知的大山深处有母亲的墓碑,今年没有等来她不孝的儿子。   那片魂牵梦绕的山水映在顾清淮瞳孔,变成浓重不一的绿。   他看着窗外,下颌线冷硬不近人情,日光落在他皮肤显出陶瓷一样的白。   睫毛黑而浓密弧度微小、鸦羽一般,在他垂眼时覆下来,彻底遮住眼底所有情绪。   他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走山路,不允许他去看一眼妈妈。   顾清淮的目光慢慢、慢慢落在自己右手,握枪留下的薄茧清晰。   曾有算命的爷爷给他看手相,说他一生苦难,一生坎坷。   那年他警校在读意气风发,听了一笑置之,不忘多给摆摊的爷爷钱。   想起什么,钟意从口袋翻出一张拍立得,放到他手心。   顾清淮垂眸,他失去所有力气的右手掌心,是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家乡随处可见的野花,明黄浅绿奶白,星星点点包扎成束,放在母亲墓碑前。   落款日期是今天,这一年的清明节。   他转过头看身侧的小姑娘。   钟意还是短发,微微卷曲,婴儿肥未消,双眼皮很窄,瞳仁乌黑发亮。   最后一次见面,在他怀里哭成小朋友。   却在他杳无音讯时,自己一个人走十几公里山路,去看他的妈妈。   顾清淮不说话,钟意小心翼翼问:“是想妈妈了吗?”   语气轻得像在和幼儿园小孩打交道。   顾清淮垂着脑袋,轻轻“嗯”了一声,瞳孔清透润泽,湿漉漉的。   他的鼻尖泛红,嘴唇抿紧,和平日里生人勿进的警察形象对比强烈。   抛开那副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躯壳,就只是个离开家的、想念母亲的少年。   那种无法言说的脆弱感,轻易看得人心里难过。   钟意柔声说:“以后我会陪你一起的。”   顾清淮唇角轻弯,鬼门关走了一遭,说话语气极轻近乎唇语:“说话算话。”   钟意重重点头:“说话算话。”   还以为他会拒绝,钟意小孩似的:“你不信的话,我们就拉钩。”   说着就用自己的小拇指去勾顾清淮右手,他的黑色冲锋衣宽宽大大,盖过右手手背,手指白皙漂亮。   顾清淮慢半拍躲开,他微侧过身,左手覆在她发顶轻轻揉了揉:“不要闹。”   带着一点鼻音,是清晰的纵容,可密密麻麻的心疼蔓延至她胸口,每一次呼吸都酸涩浓重。   她是个医生,怎会看不出来,顾清淮受了很严重的伤,现在是大病初愈。   可偏偏他什么都不说,被艾滋病毒贩的针扎的时候是这样,现在又这样。   “累不累?”钟意伸出的手放回去,向空姐要了小毯子,盖在他腿上。   顾清淮把照片放到外套口袋,小心翼翼生怕折到一点边角:“还好。”   钟意拍拍自己肩膀:“给你靠一会。”   顾清淮微微怔住。他看着她,眼睛微微睁大,特别无辜特别乖巧。   在自己的脸比他耳朵先红起来之前,钟意手伸到顾清淮身后。   手指碰到他柔软的黑发微凉的耳朵,无法形容的心悸心动从指尖蔓延四肢百骸。   钟意轻轻把顾清淮脑袋按在自己肩上,心脏撞得胸口生疼,撞得她嗓音都在发颤:“睡吧。”   清甜的水果香气,干干净净落在鼻尖。   顾清淮靠在钟意肩上,看她极力云淡风轻目视前方,没有杂质的红色从她耳廓蔓延到脸颊再到脖颈。   六十多个日日夜夜戍守边境线,六十多个日日夜夜被疼痛折磨。   顾清淮没睡过一个好觉,常常半夜醒来还是战备状态,手习惯性去找枪却无法动作。   定睛去看,才见那手背的血管还扎着针,此时已经被拉扯出来,血珠细细密密往外冒。   此时此刻在飞过故乡上空的飞机上,靠在喜欢的女孩子肩上,他慢慢闭上眼睛。   钟意整个人肩背挺直一动都不敢动,像极了第一天上课的小朋友。   一会想自己这么矮顾清淮到底舒服不舒服,一会想顾清淮有没有睡着。   鼻尖都是他身上的味道,熟悉清冽,是沐浴露还是洗发露?又或者是须后水……   他柔软的黑发扫在她的脖颈和下颌,无法忽视的重量,他的呼吸和她的心跳都被放大无数倍,敲击着她的心尖,一下一下又一下,心尖在不受控制地发颤。   他让她搬走的那天历历在目,三个月之后失联四个月,二百多个日日夜夜,现在心脏终于落进温柔怀抱。   钟意垂眼,此时才敢肆无忌惮看他眉眼,看这个杳无音讯生死不明终于回来的人。   狼毫一样的剑眉,闭上眼睛睫毛更长,末端被日光染得金黄,显出毛茸茸的质地   凌厉弯折的鼻梁,鼻尖有一颗很小的痣,嘴唇没有任何血色,冷淡又脆弱。   距离太近,近到他白皙下巴上淡青的胡茬都清晰,都像刺在她皮肤。   飞机穿过云层。   钟意的声音很小却很清晰:“顾清淮,我真的很想你。”   不管是被拒绝被推开还是被丢下,只要不是你本意。   我永永远远会为你回头。   没有责备,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任何追问,就只是我很想你。   顾清淮心脏酸软,低低说了一句:“傻子。”   钟意低头去看。   他闭着眼睛,破天荒慢慢笑了。   眼尾漂漂亮亮上扬,唇红齿白让人一眼心动,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我也是。”   -   飞机在三个小时后降落清远。   是个周六,钟意可以不回医院,回家短暂休息。   身边竖着高高的行李箱,她和同事道别:“周一见。”   同事看着她身边瘦瘦高高的帅哥,冲她挤眉弄眼:“周一见。”   学生时代被人起哄大概是这样的感觉?   钟意若无其事红着小脸,不敢再看身边的人,手机叫车。   顾清淮俯身去帮她拎行李箱,右手伸出去一半僵住,换成左手。   出租车开到面前,钟意挡住顾清淮:“你不要动,我自己来。”   她两只胳膊一起用力,绷着小脸把行李箱放到出租车后备箱,拍拍手得意道:“我力气大着呢!”   顾清淮右手无力垂在身侧,隐没在宽松的袖口,冲着钟意温温柔柔扬眉。   只是在钟意转身之后,眼睛慢慢黯淡下去。   他看向窗外,走时是寒冬,天降大雪漫天鹅毛。   如今樱花开满街头,风一吹樱花花瓣飘飘洒洒。   走时,拉栓上膛毫不含糊。   来时,右手已经肌腱挑断。   不知道能不能好,不知道何时会好。   无法扣动扳机的缉毒警察,只会成为战友负累。   钟意:“你回家吗?还是……”还是去医院。   顾清淮淡声:“市局。”   市公安局办公大楼永远矗立,像永远不会弯曲的脊梁。   缉毒警察顾清淮背影挺拔似出鞘利剑,明明是初春他却沾满身风霜,看得钟意眼睛一热。   顾清淮和她一样没吃晚饭,钟意拉着行李箱进小区超市,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装满菜的购物袋。   如果说这半年有何精进,一是手术技巧,二是厨艺,前者还需实践细细打磨,后者直接突飞猛进。   春分之后白昼渐长,下班时天色依旧明亮。   远处天边暖色层层递进,近处樱花开满枝头一片淡粉。   “小伙子,好久没见你了。”买糖炒栗子的大哥热情招呼道。   顾清淮侧脸被夕阳染得无限温柔,只轻声说:“出了趟远门。”   糖炒栗子、烤地瓜,黄豆粉糍粑明天再买。   到楼下超市,买了南瓜买了菜,拎在左手。   顾清淮站在701的门口,手里购物袋放下按密码,右手自始至终垂在身侧。   就在前几天,还在凭借石膏固定,以至于根本不敢联系钟意,怕她眼睛哭得红红盯着他看。   打开门,清冽的柠檬香气扑面而来,没有半点灰尘。   阳台上,他栽的花开了一片,在夕阳暖光中无限温馨。   想也知道是谁。   茶几上还有她没吃完的半袋薯片,用小卡子仔仔细细封口。   顾清淮洗澡、洗头发换衣服。   黑发清爽松软略有些乱搭在眉宇,身上是宽松的白色T恤黑色运动裤。   手臂上的暗红色疤痕像热带丛林盘踞的地生根,他重新套上一件黑色卫衣,转身进了厨房。   南瓜浓汤,南瓜和山药切块。   那柄他常用的菜刀握在左手,山药皮黏腻难以固定,只能用右手手腕摁住。   可是下一刻,山药一滑刀尖照着右手食指直直戳下去。   找创可贴,放在桌上,右手手掌摁住一端、撕开,贴上去。   今晚不能请她吃饭了,顾清淮想。   钟意用一个下午,做了清明粑丝娃娃,都是他家乡的食物。   食材有限,不知道能把味道还原几分,忐忑着摁响对门门铃。   顾清淮还不知道他俩邻居呢。   知道了是不是会吓一跳?   钟意端着口锅站在门口,没人开门。   她一手圈着锅,一手拿出手机,他的手机号码明明已经从通讯录删掉,可却清晰印在她的脑海。   没有一分犹豫一秒停顿,电话拨出去,“嘟”声之后一门之隔的手机铃声响起。   原来在家……   是睡着了还没起来吗?   想想也知道这几个月他枕戈待旦九死一生过的什么日子。   如今尘埃落定毒枭伏法,是不是终于可以睡一个好觉。   那她……再私闯一次民宅?这里面可是住着警察叔叔……   钟意咬着嘴唇心一横,按下密码,密码锁应声而开。   此时窗外天色已暗,室内没有开灯,只有小夜灯光亮昏黄。   顾清淮背对她站,背影清瘦、挺拔却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   他在阳台,眼睛看向窗外,透过他的肩侧,能看到市局大楼。   像永不熄灭的灯塔,红旗迎风飞扬。   顾清淮慢慢、慢慢把被挑断手筋的手举高到太阳穴位置。   他的手指依旧白皙漂亮,修长如竹节,只是无法像以前一样伸直。   无法像他警校之初、像他第一天穿上警服时,面对国旗敬一个标准的礼。   那是一名警察敬礼的右手。   那是一名警察握枪的右手。   顾清淮一遍、一遍把手举高到太阳穴,像之前的无数次。   练习敬礼。   他给自己擦眼泪,用的是左手。   他揉自己的头发,用的是左手。   她想要和他拉钩,他说不要闹。   钟意站在他身后,泪流满面。   顾清淮转过头看见她:“过来。”   钟意把热气腾腾的食物放在餐桌,做了她从见到他那一刻就想做的事情。   鞋子踩在地板踩在她的心脏发出砰砰声响,她跑到他面前直接抱了上去。   顾清淮猝不及防,身体被钟意带得微微后仰,手还无措垂在身旁,不知道该落在哪里。   却一动不动,任由女孩子抱。   钟意心疼得快要炸了,心一绞一绞的疼,被拉扯被撕碎被钝钝的刀刃轻轻缓缓割裂。   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好的一个人,要对他如此残忍。   为什么给他最好的,然后再一点一点夺走。   眼泪断了线,钟意从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眼泪。   她到底是上辈子欠了他多少,这辈子遇到他要为他哭这么多次。   她愿把自己所有的运气所有的福报都给他。   祈求上苍公平,祈求命运善待她的顾清淮。   怀里小姑娘哭得呜呜咽咽,纤薄的肩膀轻颤,蝴蝶骨嶙峋清晰。   顾清淮下巴轻轻抵在钟意发顶,薄唇抿成一线,睫毛湿润,眼睛慢慢红了。   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男孩。   可是,春日温柔,樱花烂漫,他喜欢的女孩抱着他,终究不是太糟。   顾清淮想起第一次见面,钟意把自己裹成小雪人。   顶着风雪一头扎进酒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看。胆大包天。   此时哭得停不下来,哭湿他卫衣胸口位置,眼泪直接烫在他的心上。   顾清淮轻叹口气,右手缓缓落在钟意背上,哄小孩似的轻轻拍拍:“怎么这么容易掉眼泪。”   那手是僵硬的,是无法弯曲的,钟意闭上眼睛泪水肆虐,哽咽着说:“你可真是恶人先告状……”   “是我错了,又惹你哭。”   耳边,顾清淮干净的声线柔软,甚至还带着笑哄她:“还能抱你,不算严重。” 第47章   ——是我错了,又惹你哭。   ——还能抱你,不算严重。   顾清淮放低了声音哄她,声音从发顶落在耳边,钟意心脏揪得更紧,刺进去一根无法消失的针,心脏每次跳动都是从针尖上狠狠扎下来。   没有父亲、母亲早逝,一个人孤孤单单长大,经历多少痛苦,才能长成如此温柔清醒的大人。   当身边战友立功受赏前途一片大好,他被艾滋病患者针头扎到,没有告诉身边任何一个人。   再一次死里逃生从死神那夺回一条命,拿枪的右手又受了重伤……想必毒贩就是想让他一辈子痛苦,所以不用枪不用子弹,单单挑断他右手手筋。   可偏偏眼前这个人,没有一点点对命运不公的愤怒,甚至是非常平和的,像山涧清风。   钟意哭到发抖,冷意顺着脊骨蔓延,她没见过,却依旧能清晰还原顾清淮受伤的场景。   只因为她是一名外科医生,她太了解人体的每一块骨骼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神经。   那个时候,倒在血泊的顾清淮得有多疼啊……   顾清淮下巴轻轻蹭过钟意发顶,低头看红眼兔子一样的她。   小姑娘眼睛红、鼻尖也红,哪还有穿白大褂时的半分冷静淡定。   像个委屈巴巴又可怜兮兮的小朋友,抱着他不松手。   妈妈去世之后,再也没有人会因为他难过。   也因此任何时候面对牺牲可能,他都坦然无畏,冲在最前面。   追车、撞车、被毒贩的车拖行,甚至是跟着逃跑的毒贩从楼上往下跳,都是寻常。   可这一刻,顾清淮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没有牵挂。   “你给我做什么好吃的了。”他低头问她,转移钟意注意力。   钟意这才慢慢找回一点理智,“嗖”一下往顾清淮怀里探出个头发乱糟糟的小脑袋。   “是清明粑和丝娃娃。”   钟意抿了抿嘴,慢慢把手从顾清淮后腰撤回来……腰可真细。   瓷白的小脸慢慢红了,睫毛挂着泪珠轻颤,低头不敢看他人。   清明粑,清明草碾碎,加糯米粉,包花生馅,放在油里炸。   丝娃娃,面皮包上各种配菜、馅料,淋酸汤,需要一口吞掉。   配菜有些是真空包装寄回来的,有些是钟意下午自己准备的,味道尝过,好像还可以。   四月初春,钟意穿简单居家的红白条纹T恤和浅灰运动裤,卷曲短发绑成半丸子头,几绺刘海落在额头和脸颊两侧。   顾清淮坐在她对面,很是娴熟地用左手拿筷子,夹起一个糯米团,冷白如玉的脸颊鼓起一点。   钟意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看,顾清淮嘴角翘起一点:“好吃。”   如愿以偿,看她如释重负,笑成一朵太阳花。   “这个面皮我烙了一下午,”钟意得意洋洋,拿起一张面皮,“想要哪个菜?”   面前摆着五六个花花绿绿的小碟子,顾清淮:“豆干、海带、豆芽,你怎么学会的?”   钟意仔细把配菜用面皮包好,得意兮兮的小表情特别可爱,透着一点含蓄一点腼腆,等人夸奖:“我去店里吃的时候,老板娘教我的!”   社交牛逼症也是有好处的,她人可爱嘴又甜,老板娘给她演示一遍,她就全部记住。   钟意坐在顾清淮对面,伸长了手臂:“啊——张嘴!”   顾清淮无辜乖巧盯着她看,钟意这才看见他的手已经伸到两人中间,是打算接过去自己吃的。   好像……喂人吃东西有点过分亲密哈?   可是顾清淮喜欢她的对吧?   不喜欢干嘛在遗书最后提起她!   那既然是这样,钟意没有理会顾清淮的手,紧张又害羞地等着他张嘴。   几秒又或者是几十秒,顾清淮认命一般微微向前倾身,浅色瞳孔映着灯光波光流转,柔软漂亮的薄唇微张,还是没有什么血色。   钟意咽了口口水,把面皮卷好的蔬菜喂到他嘴里,怕酸汤洒出来一时之间动作粗鲁了些。   手指有柔软湿润的触感,过电一样,是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嘴唇……   顾清淮撩起眼皮,耳朵和冷白如玉的脸瞬间变了颜色。   他紧紧闭着嘴巴,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像个被人轻薄的少年郎。   嘴巴被她塞得鼓鼓囊囊,看着特别无辜特别可爱。   钟意底气不足,偏还要恶狠狠地给自己壮胆:“你要是敢说难吃你就死定了!”   可当她低头吃饭,脸颊耳朵到脖颈都红透了,不敢抬头看人,偏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顾清淮垂着漂漂亮亮的睫毛:“我已经很久没吃过了。”   去年执行任务的时候,没日没夜蹲守在大山,食物都是最简单便捷的面包压缩饼干。   受伤养病的时候回到家乡,吃的都是医院食堂的饭菜,清淡健康,没什么味道。   那语气听得钟意鼻子一酸,在看到他娴熟用左手拿筷子、勺子的时候,心里的难过更重。   “顾清淮。”   “嗯。”   钟意很认真地看着他眼睛,似乎想要看进他的灵魂深处。   看看那个温柔干净的灵魂是如何伤痕累累,才能如此坦荡无畏,比暴雨洗过的绿植清澈。   她温声开口:“如果你再把我推开一次,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顾清淮瞳孔清亮,轻轻扬眉:“谨记领导教诲。”   -   钟意工作的时候其实没有什么空闲时间,甚至大多数时间饭都来不及吃。   手术时间无法预计,有时候一台连一台,有时候又是白班连着夜班,休息完全无法保证。   现在她一有时间就往骨外科跑,反正她社交牛逼症,骨科又有她的师兄师姐。   钟意整天见谁都未语先笑弯着一双月牙眼,人也干脆利落性格直接,简直就是个行走的团宠,大家看她就跟看自家妹妹似的。   她把奶茶小点心放到师兄师姐办公桌:“师姐,烦请您老有时间帮我看看这个病历。”   路过的师兄瞄了一眼:“挺严重啊?”   钟意点点头:“康复训练有几成把握恢复到以前?”   师兄:“那你要看做什么了,一个医生要是肌腱伤成这样,这下半辈子拿手术刀的可能性也就百分之一。”   百分之一,钟意天性乐观,既然还有百分之一,那顾清淮肯定就是那个幸运儿。   “钟意,你交男朋友没有?”师兄又问,不是长辈催婚八卦,是类似于长辈关心小辈的语气。   钟意摇摇头,又听师兄说:“上学的时候听说过周然周师兄吗?研究生毕业后出国读医,最近刚回国,或许你可以让他给你看看。”   “再厉害的精英,也躲不过被家里催婚的命运,当时我就觉得你怪合适的,你俩一静一动刚好能中和一下。”   那是她们医科大学的神话,研究生后去了世界最顶尖大学的医学院,年纪轻轻已然是业界大牛。   “我有喜欢的人了,”钟意抿了抿唇,“但是师兄,你能帮我约个时间吗?”   顾清淮也就是年轻加上常年锻炼身体素质绝佳,他身上的伤换了别人恐怕一年半载都不能下地。   只是他不在乎不代表他身边的领导同事不在乎,他刚走近市局大门,王杨和南野就跟俩护法似的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寸步不离。   顾清淮:“你们今天很闲?”   那冷淡肃穆的气场还在,吓得小师弟们一哆嗦。   王杨南野齐齐摇头:“不闲。”   顾清淮剑眉微蹙,并不是很明白这俩为什么直愣愣杵在自己跟前,脸上还露出难以名状的表情。   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接近自己人生偶像的。   在入警之前,顾清淮对于他俩而言,就是教授课堂上剖析的作战范例、是只可远观不能靠近的传说。   然而现在,偶像就在面前,自带光圈像个小天使,怎么看怎么好看,怎么看怎么崇拜。   顾清淮的身体状况还不能正常上班,因为接下来需要康复训练,今天来市局只是简要汇报前期案件情况。   他目光若无其事扫过南野,跟钟意长得一点都不像。   还是钟意可爱些。   顾清淮:“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晚饭前,门铃又被按响,顾清淮打开门。   王杨和南野戳在他家门口:“师兄!我们买了很多菜,两个人吃不完,晚上来我家涮火锅吧?”   顾清淮:“你姐姐呢?”   南野:“有约,约在挺高档一餐厅,可能是相亲吧,穿得还特别正式。”   -   钟意虽然是个社交牛逼症,但是分寸感很足。   别人麻烦她她从来不会放在心上,但是如果麻烦别人,她会耿耿于怀好久。   就比如眼下要麻烦周然师兄。   她下了血本,来了放到平时她肯定不会来的高档餐厅。   落地窗外城市夜景尽收眼底,氛围感直接拉满。   钟意换了一条简单不出错的黑色连衣裙,卷发精心打理过。   她提前半小时到,周然同样提前十五分钟。   钟意站起来,温婉可爱小小淑女一个:“师兄好,我是钟意,冒昧耽误您的时间。”   周然温文尔雅浑身透着精英气息,闻言,挺温和地笑了:“治病救人,医生天职,不用这么客气。”   他接过病历:“这伤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工伤吧?是怎么弄的?”   钟意:“被刀砍伤。”   周然眯了眯眼,仔仔细细不放过病历上任何一点细节:“这还得是故意照着肌腱砍,所幸手术吻合及时。跟我导师之前的一个病人情况很像,那人是个维和军人、被维和地区的恐怖分子所伤。”   钟意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这个问题非常不专业,甚至已经偏离医生角度。但是只要是顾清淮的问题她就无法客观无法理智,她肩背挺直纤薄,手搭在连衣裙膝盖位置,已经忍不住攥成拳。   “恢复原样的可能性有多大?”   她紧张兮兮,甚至那精心画过的眉毛都微微变成八字,周然:“师妹,患者是你什么人?”   钟意眨巴眨巴眼:“预备役男朋友吧……”   周然笑:“没什么问题,我会联系我导师的,你不要担心。”   钟意差点一嗓子“嗷呜”喊出来,如果不是在高档餐厅,她可能已经跑出去狂奔几圈缓解心情。   “谢谢师兄!给您添麻烦了!”她就差给人鞠躬,“您先吃饭,一定是我请,不然真的良心不安!”   周然:“那我看看我们吃什么。”   钟意点头如小鸡啄米,兴奋得脸颊绯红。   这顿饭吃了特别长时间,因为她的问题实在太多,不想放过康复训练的任何一点细节。   回家的时候,钟意一边走一边转圈圈,裙摆摇曳的弧度透着无法言说的开心。   但是她不能告诉顾清淮,毕竟没有十成把握。   她不想再给他希望再让他失望。   她会心疼。   电梯在七楼停下。   钟意站在702门口,702还是老式门锁,她没带钥匙,刚按下门铃。   南野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来了来了。”   没想到701的门先开了,来不及看清那人,就猝不及防被人扯进屋内推在墙上。   门在旁边被带上,心脏开始剧烈跳动,耳边的每道声音都清晰,她甚至听见南野说了句:“谁啊。”   面前是顾清淮,头顶是他的影子,两人站得很近很近,近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都有重量都有热度,轻易烫红了她的脸颊。   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和侵略感,再一想这哥们是缉毒警察,那种感觉更是被无限放大,钟意不敢呼吸。   顾清淮站在她面前,单手抄兜,像一把上好的利剑挺直,透着一股子谁敢靠近老子砍死谁的冷淡,不言不语时那生人勿近的气场真是自始至终没有变过。   明明最近他都很温柔的……钟意有些不太习惯,甚至呼吸不畅:“怎么啦?”   但是今天她实在太开心,那种心情触底反弹的感觉太过美妙,她觉得每分每秒都充满希望,眼角眉梢的喜悦无法隐藏,在看见顾清淮的此时此刻更是,眼睛里像有小星星,清透闪耀。   顾清淮下颌和喉结的线条清晰凌厉,暖黄灯光都不能给他染上一点温情。   浅色眼睛狭长而直白,似有钩子直接勾缠到她心上,钟意的心跳越发快。   “你那天抱我了。”   怎么也没预料到他会说这个。   那声线清清冷冷冰冻三尺,钟意小脸“唰”一下红了。   以前天天大美人、大美人的叫,昨天一抱,才发现——   顾清淮的腰好细!窄而韧!没有赘肉!抱着特别舒服!身上还干干净净香香的特别好闻!   当真是喜欢极了……   眼下,这家伙竟然小气到跟自己算起账来。   就只是我抱你了吗?你没有抱我吗?抱在怀里拍拍我背的不是你吗?   美色当前,钟意心跳不是特别冷静,她用小手扇风人工降温。   顾清淮今天身上那件黑色毛衣领口不算特别严实,入目的就是他白T恤的领口和锁骨。   为美色所惑的钟意,视线从他锁骨到喉结,再从冷硬的下颌到眼睛,慢慢咽了口口水。   “我那不是……”不是心疼吗?抱一下都不行?小气鬼!!!   顾清淮居高临下睨着她,面无表情不带任何情绪,特别冷酷地说:“我们男孩子不随随便便给人抱。”   钟意瘪了瘪嘴角,委屈极了,小孩脾气一秒上来,梗着脖子问:“对!就是抱了!怎样?!”   晚风吹起窗帘,窗帘起了涟漪,无法平静。   空气暧昧到无法连通,像是无形中凝结成一张网,将两人牢牢围绕。   顾清淮落了满身清寒月光,只是白皙耳侧慢慢红了,从耳朵到脖颈到领口深处看不见的地方。   长长的睫毛浓密而柔软,看向她的眼睛湿漉漉的,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委屈。   钟意看见他柔软漂亮的嘴唇动了动,而后,那清晰的咬字划过她耳廓——   “抱了是要给我当女朋友的。” 第48章   ——我们男孩子不随随便便给人抱。   ——抱了是要给我当女朋友的。   顾清淮那张脸冷若霜雪,单看表情你会觉得他下一句话应该是“给你把头拧掉”,偏偏那眼神柔软得不像话,看着喜欢的女孩子,清澈眼底不是占有欲,而是少年人的干净和青涩。   被他这样看着钟意简直扛不住,恨不能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捧给他。   怎么这么可爱这么乖啊!   好像一只受委屈的大狗狗!   想rua一把脑袋!   她心都要被萌化,在软乎乎的棉花糖堆里跳动着,甜到冒泡泡。   钟意低着头不说话,顾清淮站在她对面,整个人透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刀锋一样。   这位哥读警校那会是教员嘴里的范本、师弟师妹眼里的传说,入职之后是禁毒支队的智商天花板、毒贩眼里的尖兵利刃。   此时此刻他垂着长长的睫毛,有些不知所措,耳朵还红,是真的害羞,奈何皮肤白,根本藏不住,可怜得不行。   第一次跟女孩子话说到这份上……   钟意垂着小脑袋,没有任何反应。   难道喜欢她的相亲对象不喜欢他了吗?   顾清淮薄唇紧抿,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就在他小心翼翼尝试着说些什么的时候,钟意已经把自己和顾清淮的孩子名字想好了。   她终于从神游天外的状态里回过神,把注意力放到面前冷冷清清纯情貌美的大美人身上。   顾清淮跟毒贩开枪对射的时候心跳都不会波动一下,现在蓦地有些快。   而后看见钟意眼睛亮晶晶的,像狗狗看见肉骨头:“还有这等好事?”   顾清淮微怔,面前小姑娘往前走了一步,手还揪着他袖子怕他跑掉不认账一般,仰着脑袋可认真地看着他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那表情严肃得不行,小眉毛都快变成八字了,一下子问得他哑口无言。   顾清淮喉结轻滚,问她:“早告诉你什么?”   他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其实耳朵已经红得没有杂色,并且慢慢往脸颊脖颈蔓延。   纯情可爱的大美人谁不爱!   钟意都要喜欢死他了!   她就差把觊觎人家美色写在脑门上,脱口而出:“早告诉我抱一下就可以当女朋友啊!”   钟意有一对特别可爱的小门牙,说话的时候在嘴唇唇珠下方若隐若现,有点小蝴蝶结的形状。   现在整个人都是被惊喜砸晕的状态,心里想什么说什么完全不过脑子。   说完,四下寂静,她才发现自己把心里话一股脑倒了出来,赶紧捂住嘴巴。   顾清淮挑了挑眉,眼底慢慢有清晰笑意化开,他偏过头,就连嘴角都扬起,牙齿咬住下嘴唇,轻轻笑了。   呜呜呜妈妈啊他笑起来好好看啊啊啊啊啊!   钟意沉溺于顾清淮美色无法自拔,直到手机铃声响起。   是南野。   脸红得像个西红柿,她慢吞吞道:“那那那我先先回家……”话都说不利索了。   顾清淮“嗯”了声,眼底的笑意未散,唇红齿白漂漂亮亮,笑着看她一眼差点没给她把魂勾走。   她呆呆的,他揉了揉她脑袋,动作很轻,像是对待小朋友:“去吧。”   钟意实在扛不住,落荒而逃,701的门重重带上。   顾清淮后背靠门,如释重负,手背蹭过鼻梁,破天荒笑得眼睛弯弯。   一门之隔的钟意,倚着门发现自己的腿竟然在发软,窗外吹来的风降不下脸颊温度。   她拍拍心口,可怕,太可怕了,刚才差点以为自己要因为心跳过快死掉。   好不容易找到一点理智,她摁响702的门铃。   “相亲相得还可以?”南野抱着个手机打游戏,百忙之中抬头看她一眼。   钟意无语:“谁跟你说我是去相亲的?”   南野下巴微抬,示意她看自己身上的裙子。   钟意低头:“是有点隆重,你晚上吃的什么?”   南野:“跟裴师兄还有王杨一起,在咱家吃的火锅。”   钟意现在听到“裴”字心脏都跟着条件反射一般疯狂蹦跶,她极力装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他没问怎么就你自己在家吗?”   南野:“我师兄脑子里只有毒贩、部级督办案,才不会关心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我主动跟他提了一句,你相亲去了,省得有女生在他就不来吃饭了。”   钟意小木头似的杵在原地,下一秒嘴角一下翘到耳朵根。   难怪顾清淮今天晚上这么冷这么凶!   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大狗狗吃醋了!   吃醋实锤!   她憋笑憋得脸疼,手慢慢捂在脸上只从缝隙露出一双弯眼睛:“你那师兄,有女生在就不来吃饭了?那么害羞?”   南野游戏打完了,手机一扔下巴抵在沙发扶手上:“你知道追我裴师兄的女生有多少吗?我本科那会他研究生,我们学校女生天天在操场在食堂在教学楼蹲他,直到毕业还念念不忘。上班之后更夸张,系统内部警花追、辖区小姑娘追、领导家的女儿亲戚追……没有一个能近他身。”   “综上,”南野抱着手臂,坐直,一脸总结案情的郑重其事,“我师兄不是害羞,他是真不把儿女情长放在眼里。”   钟意回到房间,大字型扑到软乎乎的小床上,翻了好几个滚,最后脸埋进枕头。   明明不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为什么心跳这么快。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喂!   可是完全无法冷静,她的心都飞到对门回不来了。仰面躺在小床上,脑袋里心里全是他,简直想去对门!扔弟弟在家当留守儿童!   顾清淮的眉眼线条清隽,眼尾像刀刃,冷着脸说:“我们男孩子不随随便便给人抱,抱了是要给我当女朋友的。”   简直就是在用最冷酷暴躁的表情说最可爱的话。   这位裴警官根本就是可爱不自知!   她又有点后悔,后悔自己那会实在太紧张所以落荒而逃。   如果她在顾清淮说当女朋友的时候说“好”,那现在对门那极品帅哥就是她男朋友了……   钟意在床上乱扑腾一通,脑袋彻底炸了毛,不见半点之前的温婉小淑女形象。   -   顾清淮的康复训练,一刻都没耽搁,紧接着提上日程。   地点在A城,某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那里的骨外科非常有名,有非常多的业界大牛。这所医科大学,正是周然和钟意的母校。   巧合的是,顾清淮本硕也是在A城念的。   就是离清远市有些远,飞机两个小时,还没变成男朋友呢,顾清淮就要飞走了。   钟意的不舍和眷恋更重,以前顾清淮也动不动就消失,但那个时候她暗恋人家,会极力隐藏自己的小心思,现在单向变双向,中间只有一层窗户纸。   “不能连我一起带走吗?”钟意可怜巴巴的,像只小动物,还用两只手抓住他衣角不放,撒娇不自知。   顾清淮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出息。”   钟意瘪着嘴角,委屈兮兮盯着他看。   顾清淮被她看得毫无办法,难得笑着哄人,低头看刚到自己胸口的小姑娘,柔声说了句:“等我回来。”   飞机升上万米高空,他闭上眼睛,全是她。   下飞机后,手机开机,西南某局的同事给他发来他临行前、麻烦帮忙查阅的资料。   资料上是顾长生的出生年月、生平事迹,一页一页翻过去,老家和妈妈是同一个村子。   阳光正好,大片落在身上,机场人来人往。   可就在那一刹那,时间和空间都静止。   顾长生好像穿过长长的时空隧道,走到他的面前,和他对视着。   他穿着旧式警察制服,他们有极为相似的五官轮廓,凤眼、鼻梁,甚至是微微向下的嘴角都一模一样。   顾清淮心神不能平静,像是溺毙在深海。   他查过那么多案子,从没想过有一天要自己调查自己的身世。   在此之前,他一直希望爸爸还活着,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   妈妈生前,从未向他提起过爸爸,但也从未有过半句怨言,甚至临终最后一句话,都是:你终于来接我了,我等了你一辈子。   顾清淮从没想过,父亲会是一名警察,甚至早在自己出生之前就已经牺牲。   窗外万家灯火,他睡不着,枕在左手手臂,缓缓抬高自己的右手。   暗红色疤痕狰狞盘踞在手臂内侧,内里已经一片混乱,正在等待重塑。   钟意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打来。   她刚下手术,顾不上休息,见不到顾清淮,总是害怕他还会消失,必须听见声音才安心。甚至是最开始响了两声他没接起来,都让她屏住呼吸。   钟意:“顾清淮。”   顾清淮:“我在。”   钟意的心脏落回去,长舒一口气,他的声音透过电流更加磁性,紧紧贴着她的耳朵。   “怎么了。”   她站在医院二十楼,看万家灯火,看头顶那一轮圆月亮,身上是深绿色手术服,明明是冷静淡定的医生模样。   可是声音闷闷的,透着说不出的委屈:“怕你又突然消失。”   顾清淮跟她交代行程,时至今日,但凡他能想起来的,都想和她坦白。   “我父亲有可能是缉毒警察,但是没有证据。因为在我出生前就已经牺牲。”   他的声音很轻,没有什么情绪,却轻易听得钟意心疼。在此之前,虽然顾清淮从未提过,但其实是希望自己父亲还活着的吧?   她放柔了声音:“现在在做什么?”   顾清淮大概是躺在床上,鼻音有些清晰,甚至是不曾有过的慵懒:“准备睡觉,有些失眠。”   他偏头去看窗外,漫天繁星,却好像全部都是她。   钟意垂着眼睛,恨不能立刻飞到顾清淮身边给他一个抱抱。   “钟意。”   “嗯。”   “给我唱首歌吧。”   钟意想起之前自己睡不着,也给他提过这样的无理要求。也记得在他离开前那首《喜欢你》,心酸到哭。   可那个时候的顾清淮被艾滋病毒贩针头扎到、检验结果没有出来,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疼得整晚睡不着。   钟意咬着下嘴唇,好半天,才低声说了一句:“我们女孩子也不随随便便给人唱歌。”   心脏撞得胸腔生疼,撞得她声线不稳:“听了是要给我当男朋友的。”   电话那边呼吸都清晰,钟意紧紧攥着手机。   顾清淮想象她说这句话的表情,眉眼的细节,肯定红着脸装得云淡风轻。   他笑,清润的声线:“荣幸之至。”   钟意清清嗓子。   隔着几百公里,他们看同一片星空。   是外婆去世时她听的歌,在这个寂静的不能见面的春夜,她认认真真唱给她的心上人——   When you try your best but you don't succeed   When you get what you want but not what you nee   When you feel so tired but you can't sleep   Stuck in reverse   And the tears come streaming down your face   When you lose something you cannot replace   When you love someone but it goes to waste   Could it be worse   Lights will guide you home   And ignite your bones   And I will try to fix you   我会治愈你。   -   日历翻过四月来到五月,清风愈加温柔。   骨外科不在钟意的专业领域。顾清淮不在,她依旧查阅大量文献资料,每天电话问进展,和那边的医生沟通联系。   周然笑着说我们这儿那几个小护士都快疯了,顾清淮那张脸太招桃花,得赶紧把他送回她身边才行。   钟意拍拍自己的心口,心想,她肯定是完了,别人嘴里的他都能让她心跳快好多拍,更想他了。   谁家谈恋爱是这样子断断续续谈的呢?   表白……算表白吗?不算,顶多就是互通心意,单向变双向。   也不知道算不算男女朋友,也不知道算不算在一起,甜蜜又纠结……还特别的乐在其中,闲着没事就要把这些细节在脑袋里过很多遍。   那天晚上她难得休息,脑袋一放空,全是心上人。她抱着狗狗来到701,空气里都是顾清淮身上浅淡干净的味道。   钟意坐在阳台,看他栽的花花草草,想他此时此刻在干嘛。   忍不住发了条微信过去。   【钟意:?】   五分钟过去了,顾清淮没有回,钟意猜他可能在忙在锻炼。   十分钟过去了,钟意猜,顾清淮可能手机没电了,没有看见。   十五分钟过去了,钟意歪倒在沙发上。怎么以前也不知道自己这么粘人?还没正式在一起呢你就这样!以后岂不是要每天亲亲抱抱贴贴举高高?   二十分钟过去了,顾清淮现在肯定跟一堆漂亮小姑娘调情呢!他不惹桃花,自有桃花粘到他身上。   好叭,从今天起,我再也不给他主动发微信了!就是这么有决心,就是这么有出息!欲擒故纵谁不会呀?   顾清淮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打过来,钟意的嘴角一秒翘起,美滋滋接起电话,骨气全部作废:“歪!”   大美人干净好听的声线传来,耳朵都跟着发麻,问她:“怎么了?”   怎么了……也没怎么了就是想你呗。钟意不再满足于只听见声音,她小心翼翼道:“我想开视频。”   顾清淮:“那你挂电话。”   钟意乖乖挂断,视频紧接着播过来,顾清淮应该是坐在书桌旁边,长得太好看,角度都不用找。   “你刚才干嘛了呀?”   “洗澡。”   钟意这才发现他头发湿哒哒的,像只淋雨的狗狗,脖颈上搭着蓝色毛巾,上身是干净宽松的白T恤,少年感十足。   刚出浴的美人眉眼浓重薄唇绯红,的确挺让人喷鼻血,那浴室的湿气和清浅的沐浴露味道好像都透过屏幕传过来,烫红她的脸颊。   好在她这边摄像头没有对准自己,而是窗外星空。   “怎么突然要视频。”他问。   钟意开始胡说八道:“我开视频不是我的私心,是想给你看看你们家的花,你看,长得多好!”   顾清淮左手撑着下巴,垂着眼睛,睫毛微微遮住瞳孔,睫毛精本精。   钟意眼睛快要粘在屏幕上,看得呆了,反正顾清淮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正在盯着他看。   顾清淮给自己倒了杯水,嘴唇水润润的,因为吞咽的动作喉结格外清晰,往下就是锁骨,那个冷白清晰的脖颈简直要了命了。   钟意简直要昏厥:“南博万也在我旁边呢,想要看看你……”   可偏偏,大美人撩人不自知,清透目光好像透过屏幕,落在她红透的脸颊。   耳边,他咬字清晰:“可是我现在不想看花和狗狗。”   钟意迷迷瞪瞪,呆呆看他微微弯的漂亮嘴角:“嗯?”   顾清淮眼神很软,清澈如水:“我想看钟意医生。” 第49章   从去年九月、哭着从顾清淮家里搬出来开始,钟意就一直在被时间推着向前走。   顾清淮回来之后又一刻不敢耽搁,联系师兄联系老师,重中之重是那只警察拿枪的右手。   即使是在听师兄说可以恢复的时候,她的一颗心依旧悬着。当一切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终于拨云见日能看到希望,钟意才慢慢开始去想顾清淮也喜欢她这件事。   总是没有实感,可能因为她暗恋他太久,也可能因为过去半年太苦,可是现在,他说“我想看钟意医生”。   每个字音都好像轻轻敲在她脑袋上,在告诉她,你看,他真的喜欢你。每个细胞每个因子都在欢呼跳跃,提醒她,视频里清清冷冷的大美人,马上就是你男朋友。   铁骨铮铮如钟意,社交牛逼如钟意,现在有如刚上小学的小朋友,直愣愣傻乎乎,顾清淮让干嘛,她就红着小脸干嘛,手指一戳,把摄像头调向自己。   她本来想着顾清淮是个纯情傲娇鬼,在一起之后亲亲抱抱贴贴都得她主动,但是现在她发现,完全高估自己的脸皮厚度,因为视频里那小姑娘,已经红成熟透的虾。   刚才还肆无忌惮看人家睫毛眼睛喉结,感叹顾清淮锁骨的弧线是真的漂亮,以及作为一个手控,顾清淮细细长长的漂亮手指完全正中她红心……   现在,她把手机竖在阳台的小桌子上,人坐在小桌子旁边的凳子,肩背挺直,右手攥着左手,害羞得睫毛簌簌颤抖。   “抬头,”顾清淮单手撑着下巴,眼睛清亮又温柔,“让我看看你。”   让我看看你。   我看你不是想看看我。   你是勾引人不自知!!!   钟意乖乖抬头,对上视频那边顾清淮的眼睛,像是脱水的鱼,呼吸和心跳都清晰。   见不到的时候攒了一肚子话,真见到他人,又像是得了失语症,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顾清淮:“大概还需要一个月。”   钟意点点头。对于康复训练来说,一个月时间不算太久,但是她已经一刻都不想等,如果不是工作太忙,现在已经飞到他身边。   好像就是有什么不一样了,他们像是一对小情侣……又或者已经是了吗?无形之中,像有什么把两人缠绕在一起。   不想放过他眉眼五官的任何细节,视线顺着他挺拔的眉骨描摹,从鼻尖那一颗淡色小痣到他浅色瞳孔。   每一次对视都让空气更热一分,在她想到顾清淮也喜欢她的时候,她变成慢慢融化掉的冰激凌。   钟意声音很软:“你的手感觉好些了吗?”   顾清淮看她紧张兮兮的样子,嘴角弯起,轻轻扬眉:“回去给你检查看看。”   -   这次视频之后,关系无形之中又近了一点点。这一点体现在,钟意再想顾清淮的时候,不会再弯弯绕绕说花说狗狗,一个视频直接打过去。   慢慢就发现,这种隔着视频看的感觉真是心痒又磨人。   只能看,不能碰,想rua一把他刚洗过的头发,也想摸摸他浓密的睫毛。还想像寻常的谈恋爱的小情侣,牵手、抱抱……还有亲亲。   钟意还是跟以前一样忙,但是每一天都满心欢喜充满希望,每一天都在日历上勾画时间,倒计时等顾清淮回来。   初夏猝不及防到来,长袖衬衫变成连衣裙。   休息时间钟意下巴抵在办公桌,她是有些婴儿肥的鹅蛋脸,这样看着像个软软糯糯的团子。   脑袋里全是怎么非礼顾清淮。   顾清淮怎么还不回来?   等他回来……亲不死他!   “钟意,你还是单身吗?”院办公室的同事姐姐拿着笔记本,到科室问她。   钟意一仰头,眼睛亮亮地说:“我大概不算了!”   “可啦,”同事姐姐忍不住在她软软白白的小脸上捏了一把,“院领导跟市公安局联系,决定月底抽个时间搞一次‘警民共建’。”   钟意:“警民共建?”   同事姐姐:“嗯,就是联谊,咱们医院单身女医生护士多,市公安局单身男青年多。”   钟意笑眯眯:“原来是这样!希望大家都能成!”   几百公里外的A城,顾清淮来到A城某小学家属院。房子矮旧,满目绿意,像是步入上个世纪。   中年妇人给他开了门,顾清淮微颔首:“抱歉,打扰。”   妇人笑:“母亲听说裴婉卿的儿子要来,已经等了很久。”   阳光很好,摇椅上休息的老太太白发苍苍,怀里窝着老态龙钟的猫,她年纪已经很大了,转过头看向顾清淮,眼睛却一下子红了:“小顾……”   顾清淮怔在原地,沉默片刻,才道:“老师您好,我是裴婉卿的儿子,顾清淮。”   所有人都在说他和顾长生极为相像,却没有任何证据,像是被刻意销毁刻意隐瞒。即使是母亲,也从未和他提起过父亲的任何事。   如果父亲真的是缉毒警察,而那时毒枭在逃……这会不会是刻意的保护?   顾清淮看到一张褪色的合影,挂在客厅一侧墙壁,那是一张班级合影。   笑眼弯弯的妈妈身边,是眉目严肃的少年,站在她身边,并不情愿。   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走到他身边,个子还没到他肩膀,红着眼睛给他讲往事:“婉卿家里条件不好,小顾每天给她带饭,看见她吃,他就开心了。”   “两个人……都是可怜的好孩子……小顾也没有钱,天天去打工,后来读了警校,情况才慢慢好起来……”   顾清淮和照片里与世长辞的人对视着,想起母亲的临终遗言:“你终于来接我了,我等了你一辈子。”   他垂下眼睛。   钟意下班之后,洗完澡换上自己的T恤运动裤,头发都没来得及擦干,就一个视频打给顾清淮。   视频过了一会儿才接起来,耳机里有杂音,顾清淮在外面走路,路灯昏黄画面有些模糊,他的剑眉更显浓重。   “你在哪儿呢?”钟意盘腿坐在沙发,怀里抱着抱枕,软绵绵地问。   “去见母亲的老师。”   “老师?”   “嗯。我母亲是孤儿。”   钟意有外公外婆,有爷爷奶奶,父母都有兄妹,叔叔舅舅都对她很好,她还有弟弟,弟弟都像是哥哥。   也因此她从小乐观又开朗,因为她真的没心没肺没有任何烦恼,身上带着没有经历过生活毒打的简单和纯粹。   以至于,她听顾清淮说自己母亲是个孤儿,都会抑制不住地难过,她瘪着嘴角,心疼都写在眼睛里,可怜巴巴看着顾清淮。   顾清淮手机拿在手里,并没有举高,一边走路一边跟她视频,摄像头是个仰拍视角。镜头里,是他冷硬的下颌线,微微凸起的喉结,和冷白修长的脖颈。   垂眼看镜头时,刘海松软睫毛浓密,身上是宽松深蓝T恤,像是附近警校的冷酷小哥哥。   冷酷小哥哥看她那副要哭出来的样子,眼底都是纵容,反过来安慰她:“其实,我过得并不糟糕。”   “每个人都对我很好,”顾清淮声线比晚风清,温柔得不像话,“我的妈妈很温柔,赵老师表面上喜欢骂人,但是对我比对她儿子上心。”   “秦叔叔……”顾清淮顿了顿。   说起秦钊,总有种父亲的亲切感,总是要花一点时间,慢慢习惯他已经牺牲的事实。   “大学报到那天,秦叔叔原本是要送我去警校的,说别人都有父母送……但临时有案子。”   钟意鼻尖慢慢红了,顾清淮难得说这么多话,轻声细语,语气软得让人揪心,让人想一张机票飞到他身边抱抱他。   “我还遇到一个义诊的医生叔叔,跟你一样,来山里。”   钟意看屏幕里的人,透过那干净眉眼,好像能瞥见那最温柔也最孤独的灵魂。   他明明过得很艰难,却认认真真记住每一点好。   就好像一个过得很苦的小男孩,认真收集生活里的每一点甜,在日后撑不下去的时候、拿出来,告诉自己:我过得很好,你看,我还有好多糖呢!   钟意泪湿于睫,垂着脑袋轻轻用手背蹭,手背湿润。   顾清淮对钟意,没有任何隐瞒:“高二那年,还遇到一个女孩。”   钟意睫毛上的泪滴还在,那种心脏一扯一扯的疼也在,却瞬间瞪大眼睛,炸毛的猫咪一般呈现战备状态。   醋坛子被打翻,可是等那醋意过去,钟意耷拉下肩膀。突然庆幸,庆幸有这样一个女孩,陪着他走过那段暗无天日的少年时光。   她声音很低:“还好有她。”   耳边有他刷房卡进门的声音,光线暗了一瞬,顾清淮打开灯,抽了把椅子放在桌前,人坐下来,看屏幕里突然撇下嘴角的小姑娘。   周末就可以见面。   他问:“周末干嘛。”   钟意脱口而出:“周末我们要组织联谊呢!”   顾清淮:“嗯?”   钟意眼睛亮亮的:“市医院跟市公安局。”   画面里大美人静止住,钟意以为网络断了,冲着镜头挥挥小手:“喂?喂喂喂?”   大美人冷冷淡淡开了口:“你去吗。”   钟意那句“当然不去”就在嗓子眼儿,但是听他刚才提起小初恋,还是有些吃醋:“当然去啦!”   “我不光要去,我还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去看警察叔叔!”   顾清淮点点头,人挺懒散地靠在椅子上,一副不为所动的漂亮样子,居高临下淡声道:“你敢去你就死定了。”   这位哥真是暴躁又傲娇。   钟意忍不住笑起来:“过分霸道了吧顾清淮警官。”   她眉眼甜甜弯起,双手拖着腮看他,心里想的却是,不去不去,你快点回来……我真的好想你。   顾清淮薄唇抿得更冷,钟意笑着哄人开心:“裴警官,你真好看。”   顾清淮身上每道线条都冷淡,漫不经心撩起眼皮看向镜头里的小姑娘。   钟意双手捧着脸,脸被她自己搓扁揉圆,糯米团子一样,一眨不眨看着他,又是那种狗狗见到肉骨头想要扑上去啃一口的眼神。   顾清淮没好气道:“不是要去看别的男生,挂了吧。”   语气特别拽,嘴角却慢慢有上扬的弧度。他抬手蹭了下鼻梁,唇线恢复平直,可是耳朵已经开始泛粉,颜色甚至越来越深,可怜的冷白皮完全藏不住。   钟意隔着手机屏幕,心脏撞到肋骨一般,强烈到存在感十足。   手指忍不住,落在在屏幕上戳戳,从他松软的头发开始,到眉毛到睫毛,像是在描摹一幅画。   顾清淮眨了眨眼,睫毛精本精,那长长的睫毛简直要扫在她的心上。察觉她在隔着屏幕戳他的脸,他挑了挑眉。   钟意:“鼻尖的痣也好看。”   顾清淮往前凑近了些,他的鼻尖刚好落在她指尖下方,就好像真的隔着屏幕触碰到他挺直的鼻梁、和鼻尖的小痣,电流流遍全身,钟意整个人都傻掉了。   “给你摸它,不去联谊好不好。”   顾清淮完全就是听之任之、任君采撷,浅色瞳孔深处是清晰而明亮的温柔,让人心软也心动,让人为之神魂震颤。   最后还是他先投降,忍无可忍宣誓主权:“你有警察男朋友。” 第50章   你有警察男朋友。   警察男朋友。   男朋友。   一时之间,手机屏幕里两个人都呆住,一个纯情貌美,一个软软糯糯,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对方,目光纠缠,谁也没有说话。   还是女孩子先有动作。   钟意慢慢拿起抱枕挡住脸,抱枕是绵软的材质,紧贴在滚烫的脸颊,露出一个软乎乎的蹭乱的发顶,几绺小呆毛一翘一翘。   剧烈心动来势汹汹,大脑从空白一片到乱糟糟,也不过是几秒时间。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顾清淮以后就是她一个人的了?   以后她想听他声音不必以星星月亮和花的名义,想看他人不用紧张兮兮弯弯绕绕,心疼他时不用担心自己眼泪多被他讨厌、可以直接抱抱他。   她还想像块魔术贴一样贴在顾清淮身上,他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不用小心翼翼藏起自己的喜欢。   顾清淮喜欢自己这件事情终于有了实感,而“你有警察男朋友”,无疑是向她宣示他的所有权。   以后,顾清淮就是钟意一个人的了。   钟意想笑,想打滚,想去楼下跑几圈冷静冷静……当然最想的是飞到顾清淮身边,想要触碰到真实的他。   手机屏幕里,抱枕上方露出女孩笑得弯弯的眼睛,还有红透的小脸,钟意像个草莓大福,声音软成棉花糖:“我知道啦。”   画面有短暂延迟,顾清淮没有反应,她又重重点头,生怕他看不见。   如愿以偿,看到顾清淮偏过头抿起嘴角笑,侧脸清俊白皙,上扬的唇线和下颌都精致,像工笔画。   他人高马大靠在椅子上,还是刚才那副又冷又拽的样子,漫不经心抬手蹭了下鼻梁。   这哥们脸小,手指细直修长如竹节,一抬手就把脸挡了个严严实实,因为微低着头,黑发柔软又蓬松。   不像缉毒警察顾清淮,倒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钟意真的喜欢死他这副冷冷淡淡其实纯情又乖的样子,其实她也害羞,但是顾清淮那脸皮属实是太薄了,但凡是个正常人就比他脸皮厚。   她笑得眼睛弯弯如新月,下巴尖儿抵着抱枕,甜甜问了句:“你又害羞啦?”   顾清淮喉结滚动了下,挡在脸上的手拿开,清清嗓子特别冷淡地说:“没有。”   平时他害羞,只是耳朵红,现在那张冷白如玉的脸都没能幸免,脸红着睫毛垂着,嘴角被他轻轻咬住。   呜呜呜妈妈啊他怎么这么可爱啊啊啊啊!   钟意看着屏幕里崭新崭新的男朋友,简直想要扑上去亲一口!把他亲傻!   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又或者说两个人都害羞,想多看对方一会儿,却又不知道这恋爱应该怎么谈……最后对视着对视着,心照不宣笑起来。   气氛在剧烈的心跳声中慢慢放松下来,钟意不再绷紧着神经,软软糯糯一团窝在沙发一角:“顾清淮。”   顾清淮:“嗯。”   钟意拿出小女朋友的架势,抿嘴笑着。   顾清淮眉眼干净到冷淡,轻轻扬眉:“怎么。”   “你也不要勾搭漂亮的医生护士小姐姐……”钟意红着脸稳着心跳,“你女朋友跟狗狗还在家等你呢!”   顾清淮难得笑,浓密眼睫遮住瞳孔,目光温柔又明亮:“记住了。”   -   五月底,飞机在A城起飞,两个小时后抵达清远。   康复训练比预计时间提前结束,顾清淮下飞机后直奔市局,刚刚早上八点。   是个周六,市局大楼却格外热闹,顾清淮看到指示牌,上面有“联谊”相关字样。钟意说市医院和市公安局的“警民共建”,大概就是今天。   他便服换警服,淡蓝警衬深蓝警裤,低头扣上袖口纽扣。   市公安局射击场上正在进行射击考核,一队著作训服的民警,在验枪、射击口令下实弹射击,耳边充斥枪声口令声。这样的场景,早就深深刻在每个人脑海深处,血液烧得滚烫,跃跃欲试。   王杨熬了个通宵没睡醒,南野也是,两个人都挂着硕大的黑眼圈。   是王杨先看到顾清淮,立正站好搓搓眼,胳膊肘戳南野,南野一愣:“裴师兄?”   听见声音,禁毒支队众人看过来,队长视线扫过他的手,关切道:“好了?”   顾清淮轻轻扬眉,解开警衬袖口纽扣往上弯折,露出清白流畅的手臂,随手拎起一把枪,验枪、拉栓、上膛,教科书级别的标准。   他的左臂弯曲,右臂伸直,眯起的眼睛压出上扬的弧线,整个人如同一柄蓄势待发的箭,每道线条都充满占山为王的意气风发:“试试看才知道。”   瞄准,扣下扳机,子弹以四五百米每秒的速度蓄势待发,以雷霆万钧之势触发警校七年从警两年的全部肌肉记忆。   好不容易能休息,钟意睡到日上三竿。   同事姐姐电话打来时,她还没起床,迷迷瞪瞪接起电话,头发乱得像鸟窝。   “姐姐早呀。”   “钟意,抱歉休息时间打扰你,我们家小孩身体不舒服,今天的联谊我没办法带队了……能麻烦你去吗?”   两家单位联谊,同事姐姐是医院这边的带队,钟意答应顾清淮不去联谊,但是帮人救急,应该可以的吧?   她答应下来,先斩后奏,乖乖给顾清淮发微信:【今天的联谊,院办公室姐姐家小朋友身体不舒服,让我帮个忙,那我去啦?】   顾清淮回:【嗯。】   竟然这么好说话?   顾清淮从射击场走出来,手机又响起,钟意给他发来一个表情包,一个小团子粘着另一个小团子黏黏糊糊地蹭,抱着亲个没完没了……   他抿了抿唇,又点开看了一遍。   已经是初夏,钟意起床收拾自己,换了牛油果绿的连衣裙,宽松没有腰身,长度到膝盖。短发绑了个半丸子头,背着奶白斜挎包出门。   活动都是年轻人,没有领导在场,巧合的是市局这边负责对接的是已婚青年王杨,遇到老熟人,钟意瞬间松口气。   活动环节安排精巧,参观市公安局、参观训练场地,并且为单身青年安排游戏环节,给大家充分的时间和空间彼此了解。   钟意作为带队人员,肩负帮同事们脱单的重任,像个尽职尽责的小导游:“大家这边请!”“大家看那边!”“喜欢哪个快点上去要联系方式!”   可惜顾清淮不在,她都没见过顾清淮穿警服,大美人肩宽腰窄个子高腿还长,身材好得让人喷鼻血,穿警服得有多好看?!   跟钟意的随意对比鲜明的是韦宁,长卷发浓颜美人,丝绒长裙流光溢彩,钟意一个女生眼睛都看直了。偏偏,这位浓颜美人美而不自知脑袋像呆瓜:“钟意,我今天好看吗?”   钟意语气夸张:“当然可以!根本就是这个!”   她真心实意给她竖大拇指:“喜欢哪个赶紧冲!跟我一起当警嫂!”   韦宁点点头,拎起裙摆时背影如同骄傲的黑天鹅,她走出场地方放眼望去,没有她想见的人。   失落转身,回头时毫无防备对上倚着墙壁的瘦高人影,不再是记忆里白白净净的高中生弟弟,眼前人一身警服带着年轻男人的压迫感。   “姐姐是来联谊的?”他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眉眼深处都是占有欲,“喜欢哪个?”   钟意从小就喜欢凑热闹,最夸张的一次街边小混混斗殴她在旁边拍手、被亲爹拧着耳朵揪回家,现在又重操旧业充当气氛组。她像个嗑CP小粉丝,乱点鸳鸯谱,急着给大家配对。   “那个……”   钟意正在嗑CP,一回头对上陌生面孔,男生问她:“可以加个联系方式吗?”   她刚要解释,有人已经先开口:“她有男朋友了。”   冷冰冰的声线没有任何情绪,却让钟意猛地抬头,对上他视线的瞬间,眼角眉梢的喜悦无处可藏,就像是被大力摇晃过的碳酸饮料,绵密的甜甜的泡泡从四面八方兜头而来。   她瞬间笑成一朵太阳花,跟人小声说抱歉,一刻都不能等跑到顾清淮面前。   一个月没有见过的人,一个月来每天睁开眼会想睡觉前也会想的人,就这样猝不及防出现在自己面前。   钟意好多话想说可是什么都说不出来,这是她第一见到穿警服的顾清淮,视线顺着锋利领口到肩章,再到腰带扎起的窄瘦的腰,眼睛都直了。   衬衫长裤比那身常服更显身材,那窄腰那长腿简直叫人想喊救命。   想要抱上去,可是不敢,大庭广众的……而且穿警服的顾清淮看起来冷淡肃穆禁欲至极,震慑力大得吓人。   钟意本来手臂都张开了,这下又慢慢收回去,小手倒背在身后,眼睛亮晶晶看着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顾清淮眉梢微抬:“今早。”   钟意的眼睛一刻都不想离开他:“来都来啦,我们也联谊好啦!”   顾清淮看她,抿唇,可那嘴角还是微微翘起。   好像看到她,他就不自觉想笑。无解。   他低头问她,又冷又乖:“怎么联谊。”   钟意煞有介事蹙起小眉毛:“刚才好不容易遇到的桃花被你给赶走了……”   她本来就是有肉的鹅蛋脸,一皱就特别像包子,此时俨然一副痛心疾首惋惜得不行的样子,视线还往刚才那个男生身边飘……   下一秒,脸就被顾清淮无情掰向他的方向,冷着脸的警察叔叔帅得人招架不住。   钟意眼睛一眨不眨:“快点赔一个男朋友给我!我看他们都是先自我介绍!”   她那眼巴巴的小表情特别可爱,顾清淮拿她完全没有办法:“清远市公安局禁毒支队,顾清淮。”   钟意被帅一脸,但还是绷着小脸严肃道:“你这样子是找不到女朋友了,太高冷了,太敷衍了。”   顾清淮垂眼看她,有些无辜,钟意瞬间心软:“再介绍一下学校。”   顾清淮:“警校,本硕禁毒学。”   好帅呀……   钟意拼命忍住心动:“兴趣爱好呢?”   顾清淮很认真地看着她眼睛,摇摇头。   钟意:“那你平时都喜欢干嘛?”   顾清淮试探着回答:“实弹射击?”   钟意小眉毛一皱就变成八字:“再想想?”   顾清淮很认真地想了半天,片刻后,轻轻抿唇。   “喜欢钟意。”   自然而然的语气,像在陈述不容置疑的定理。   钟意整个都傻了,手不自觉捂住脸,只从手指缝隙露出清透亮晶晶的眼,睁得滚圆。   她的心里揣了一只小鹿正在疯狂蹦蹦跳跳,跳得她心脏跟着震动胸口都在起伏。   过了好半天,她冲着顾清淮勾勾手指,是要说悄悄话的架势。   顾清淮弯下腰,耳朵凑近她嘴边:“怎……”   话没说完,小姑娘温热的呼吸落在他耳侧:“我也喜欢你。”   顾清淮垂眸,眉眼不再锋利冷冽。   钟意睫毛簌簌颤抖,无论如何不敢再看他。   日光让人头晕目眩,她低着头,脖颈被太阳烤得有些热,脸颊也红扑扑,目光触及顾清淮垂在身侧的右手。   她之前跟师兄通过无数个电话,甚至对于情况了解比顾清淮还要详尽,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你的手好了吗?”   顾清淮眼底有笑:“钟意医生检查看看。”   钟意屏住呼吸等着,却听他说:“伸手。”   她站在他右手边,伸出自己的右手。   顾清淮声音温温柔柔的,轻声说:“笨蛋,伸左手。”   钟意完全被美色蛊惑,顾清淮说什么她听什么,左手伸到他面前,掌心朝上。   顾清淮抬高自己右手,他穿着淡蓝警衬,精致腕骨从袖口露出一截。   那只拿枪的手,比医生拿手术刀的手漂亮得多。手指骨节分明如上好白玉,细直、白皙、关节干干净净。   就像是比大小一样,他的掌心朝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指尖轻轻相贴,而后是掌心,甚至能察觉他薄薄的枪茧。   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空气粘稠暧昧缠绕两人中间无法流通,每一帧画面都像是电影里无限温情的慢动作。   钟意脸红心跳到快要窒息,看得到也感受得到,顾清淮修长漂亮的手指错进她指缝,慢动作一样,电流和温度从毛孔一起传遍四肢百骸,每一点细微摩擦都让她头皮发麻心尖发颤。   十指相扣。   阳光很好,清风温柔,身边人来人往,热热闹闹。有人遇到心仪对象,有人正在害羞,还有人跃跃欲试。   “那位警察叔叔好高好帅,刚才怎么没有看见他?”   “真的哎,白白净净,眼睛好看,鼻梁也高!那长腿细腰简直了我的妈!”   “他和钟意认识吗?能通过钟意要一个联系方式吗?”   “算了,直接上!多看一眼都赚了!”   而在没人看见的地方,这位不知不觉惹了一身桃花的裴警官,悄悄牵着她手不放。   钟意手指轻轻动了下,回握他的手,他手指的薄茧,落在她的掌心。低头去看,忍不住笑。   却还是因为好多人觊觎他,变得紧张兮兮。   想金屋藏娇,想他只给自己看。   “钟意。”   “嗯?”   顾清淮眉眼清俊,睫毛柔软一如少年时。   “我们私奔吧,”他笑,“我把我赔给你。” 第51章   “我们私奔吧。”   “我把我赔给你。”   顾清淮是在回应她。   她说桃花被他赶走,让他赔给她一个男朋友。   所以他把自己赔给她。   他在人群中总是显眼,气质干净出众像小白杨,警衬警裤穿在身上更显挺拔修长,简直就是警草本草。   那么多女孩子在看他,那么多人跃跃欲试想要上前,他却笑着说“我们私奔”。   浅色瞳孔似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清亮又温柔,近看,睫毛都有金色光影。   钟意被美色蛊惑,被顾清淮牵手走出人群,眼里心里全是他、也只有他。   他穿警服的背影清瘦高挑,肩章锋利有利落棱角。   腰好像比上次抱他的时候又细了些……是在A城没有好好吃饭吗?   钟意视线下移,最后落在顾清淮古骨节分明的手指,看得见也能感受得到他体温。   十指相扣视觉冲击大到无法形容,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震在耳膜。   顾清淮回头看她,日光下黑发和睫毛都柔软:“走了。”   场馆外,韦宁垂在身侧的手指紧紧攥着裙子的丝绒布料。   南野逆光站,恍惚之间还是少年时白白净净又奶又酷的样子,可当他走到她面前,压迫如影随形。   头顶落下阴影,韦宁很难把面前一身警服的年轻男人、和记忆里喊她“姐姐”的弟弟联系在一起。   在南野寸寸逼近的目光里她偏过头,白皙耳侧和脖颈都脆弱,无法直视他黑漆漆的眼。   她屏住呼吸,远远看见钟意和顾清淮走远。   偏偏近处那道目光里侵略性太强,影子笼着她人直接压下来。   “韦宁,我长大了。”南野双手抄兜,寸头很短,剑眉似刀锋,微微向着她俯身。   呼吸纠缠,危机四伏,他像伺机而动的狼,目光没有任何缓冲直接看进她瞳孔深处:“你要不要和我恋爱。”   -   钟意不知道别人谈恋爱是不是也这样,反正她是第一次。   手指紧紧回握顾清淮的手,清晰感受他的指骨错落在自己指缝。   看起来温婉可爱小小淑女一个,其实心里蝴蝶翻飞,让她想要蹦蹦跶跶。   她一手被男朋友牵着,另一只手捂住脸偷偷笑。   顾清淮看她弯弯的眼睛,嘴角翘起一点:“我去把制服换下来。”   他进更衣室,钟意等在走廊。穿警服的男朋友走进去,穿白T恤运动裤的男朋友走出来,俨然从冷静严肃的警察叔叔变回清冷大美人。   钟意遗憾道:“为什么要换衣服?我还没看够呢……”   她的喜欢和害羞都直白,眼睛清凌凌的看着顾清淮。   顾清淮低头解释:“非公务不穿警服外出,是规定。”   钟意跟着他往外走,面色凝重得不行:“也好,我怕你穿警服走在路上被人抢回家当老公,那我可怎么办呀。”   她语气里的忧愁明显,眉毛蹙成八字,很认真地仰起头看顾清淮,是真的在思考他被人抢走的可能。   顾清淮有些想笑,修长手指在她软绵绵的脸上掐了一把,无可奈何:“不要乱想。”   钟意揉揉小脸,被他碰到的地方有些烫。   刚才,他换衣服之前是牵着自己手的,但是现在好像没有要牵的意思了。   走在他身侧,她手指攥起又伸直,想要握上去勇气又不足。   不敢太粘人,这好像才是在一起的第一天,可是她整个人已经被美色冲昏头脑。   钟意甚至怀疑自己有肌肤饥渴症,只在面对顾清淮的时刻发作,因为见到他就想贴上去。   身边倏然安静,顾清淮不太习惯,垂眸看钟意皱起的小眉心,手指落在她发顶:“傻了?”   钟意对上那双漂亮眼睛,刚才的心理建设全部作废,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要牵。”   小姑娘手伸到自己面前,是外科医生做手术的手,指甲修剪干净,手指纤细。   顾清淮接过来,如愿以偿看到她笑,只不过小姑娘变脸比变天还快,下一秒她又不乐意。   钟意把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举高给他看:“不要这种大人牵小孩的牵手,要像刚才那样……”   顾清淮被她气笑,可被她眼巴巴看着又毫无办法,微微颔首:“臣领旨。”   相贴的掌心分开,再靠近,便又是十指相扣,没有任何缝隙。   钟意笑出一口小白牙,眼睛紧紧盯着两人的手,走几步就要看看。   顾清淮难得笑:“出息。”   钟意不服气:“你很有出息吗?”   大美人脸皮薄得不行,动不动就红耳朵,竟然还说她!   顾清淮目光柔软,轻抿起的嘴角还有些少年时的腼腆:“我好像也没有。”   警察叔叔怎么可爱成这样!   钟意笑得不行:“我们去哪儿?”   顾清淮:“都听你的。”   他清朗眉宇间倦色浓重,是赶了早班飞机又直奔市局。   之前的康复训练持续一个月,他孤身一人在外,钟意想想就心疼。   “我们回家吧,哪儿都不去,”她握着顾清淮的手晃呀晃,小孩似的声音雀跃,“你下午也不用上班吗?”   顾清淮“嗯”了声。   钟意:“你是请假了吗?”   顾清淮点头。   钟意好奇宝宝一个:“请假理由是什么?”   顾清淮看她一眼,又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没理由。”   本来钟意没有多想,但是顾清淮偏过头轻轻揉了下鼻梁。   他每次害羞就习惯这样,完全是战略掩饰动作。这让她感到非常可疑。   纯情貌美的大美人,单是看着就心痒,忍不住想要逗他。   钟意不依不饶,软着声音撒娇:“快说嘛,我想知道。”   顾清淮侧脸清俊白皙,眼睫鸦羽一般在他垂眼时覆下来:“我说,想见女朋友。”   女朋友钟意呆了一瞬,脸藏在顾清淮手臂后,笑得眼睛只剩两道弯弯的缝隙。   她最喜欢看他害羞,明明耳朵红得没有杂色,偏偏还要冷着脸面无表情,又冷又乖让人心软成一片。   原来谈恋爱这么甜的吗?!   还是……和顾清淮谈恋爱才这么甜?   这是个什么大宝贝!   我真的好喜欢他!   -   到家之后,钟意已经累坏。   她昨天十二点下夜班,今早又起个大早给医院带队,整个上午走来走去一刻不停。   她人瘫在沙发上,顾清淮在她身边坐下,钟意突然不倒翁似的严肃坐正:“我想看看你的手。”   顾清淮身上是短袖,伤口没有遮挡,完完全全暴露在她视野。   钟意认认真真把他手掌心朝上,放在自己膝盖。   不是医生的专业角度,而是女朋友的角度,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伤,新伤摞旧伤。   那一刀差点毁掉他的职业生涯,缝合的伤口之下,是断裂又吻合的肌腱。   硬生生被砍断……得有多疼啊……   顺着那道蜿蜒的伤疤往下,是他纹路干净的掌心。   钟意想起高中那会,叶铮煞有介事在班里装算命先生、给大家看手相。   她盘腿朝着顾清淮的方向坐:“看在你长得好看的份上,我免费给你看个手相。”   顾清淮人高马大后背靠在沙发,左手撑着脑袋,右手伸到钟意面前,身上每道线条都干净利落:“看吧。”   钟意一手托着他手背,另一只手在他掌心比划。   有些痒,顾清淮喉结上下滚动。   钟意煞有介事绷着脸,思考片刻像在作法,好半天才沉着声音道:“你的女朋友叫钟意。”   顾清淮被她逗得眼眸深处都是笑意,眼尾压出上扬的弧,漂亮得不像话:“还有呢。”   钟意闭着眼睛,似在冥想,不像算命倒像是在把脉:“你会一生顺遂,平平安安。”   她睁开眼睛,对上他笑意未散的眼睛,被那温柔清亮的瞳孔晃了一下。   怎么会有人不笑的时候冷淡到生人勿进、一笑就柔软又明亮,让人忍不住想要抱上去?   顾清淮低头看她:“我大学时遇到算命先生,和你说的完全相反,说我一生苦难。”   钟意本来是在胡说八道,没想到顾清淮真的算过命,她紧张兮兮问他:“那算命先生有没有说什么破解的办法?”   她明明是个唯物主义者,在顾清淮的事情上却永远都无法理智。   会去寺庙拜佛,也会在新年夜挂上祈福牌,在每一个能许愿的节日祈求他平安。   顾清淮轻声开口:“他算得不准。”   “可是……”   钟意看着他,回想顾清淮前二十六年人生,好像确实全是苦难。   如果算命先生真能预料未来呢?她的小脸瞬间皱出褶。   顾清淮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真的把小姑娘吓坏:“不用破解。”   钟意急得都要哭了:“可是他说你一生苦难……”   顾清淮反手握住她的手:“可能算命先生也不知道,我会遇到你。”   遇到你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   顾清淮陪钟意说了会话。   大多数时间都是钟意在叭叭叭这一个月来的所见所闻,他安安静静听她说。   钟意说话说得口干舌燥,顾清淮站起身:“我去洗个澡。”   他下飞机就直奔市局,作为一个轻微洁癖患者此时已经到达忍耐极限。   钟意点点头,他去洗澡,那她去看看做午饭好了。   家里已经太久没有开伙,钟意折腾半天,糯米粉找不到,大米也找不到……   就只找到几盒速冻食品,煮的煮,炸的炸,勉强像那么回事儿。   顾清淮卧室有独立卫生间。   水声停下时,她想也没想推开卧室的门:“顾清淮你家米……”   话音未落,钟意就被眼前一幕惊呆。   好一幅美人出浴图……   顾清淮本来就个高腿长一米八八,身材是清瘦型,却覆着一层肌肉,警察生涯细细打磨和刻意锻炼出来的很不一样,禁欲、冷气、甚至是锋利的,让人移不开眼睛,因为皮肤冷白甚至还有一层少年感的干净。   而现在他擦着头发转过身来,黑发湿漉漉挡住眉眼,鼻梁和下颌都凌厉。   脖颈、锁骨都充满美感,身上只穿了条运动裤,裤腰松松垮垮挂着。   视线往上,是明显凹陷的侧腰,腹肌紧致而不过分偾张,两侧那两条浅浅的沟壑是人鱼线……   钟意眼睛一眨不眨。   她还没看够,浅蓝长袖衬衫直接落在她脑袋上,把她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顾清淮洗澡前忘记拿换洗衣服,这时身上的T恤刚脱下来、要换的那件还没来得及穿上。   就见小姑娘胆大包天盯着他看,完全不知道回避。   眼前一片黑暗,钟意后知后觉开始害羞。   人慢慢蹲下来双手环住膝盖,脑袋上罩着顾清淮的衬衫,全是他的味道。   她缩成一朵墙角的小蘑菇,一动不敢动,脸颊烧得滚烫,眼前全是美人出浴图。   她能听见顾清淮穿衣服时衣服摩擦的声响,每一下都剐蹭在她耳膜,心尖发痒。   而后,她听见往她方向来的脚步声,脊背僵直,神经绷紧,呼吸也跟着屏住。   铺天盖地的薄荷沐浴露味道,顾清淮在她面前蹲下来。   两人中间隔着那层盖在她脑袋上、挡住所有视线的衬衫。   “看到什么了?”他声音冷清平静,审讯犯人一般,没有任何情绪。   钟意缩在衣服里,老实巴交道:“锁骨、肩膀、胸肌、腹肌、人鱼线……全部都看光光了。”   那尾音,害羞到绵软,偏偏还有一点点小小的得意,以至于听起来格外生动。   钟意心跳特别快,不合时宜地想起古代女孩子嫁人的时候。   新娘子脑袋上盖着红盖头,她现在脑袋上盖着顾清淮的衣服。   那……新娘子跟新郎官隔着一层红盖头说话的时候,是不是就像她现在紧张到无法呼吸?   面前小女朋友一动不动,因为蹲在地上手紧紧抱着腿,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   顾清淮牙齿咬住下嘴唇,无可奈何地笑。   怎么可爱成这样。   他伸出手,想看她脸红。   钟意察觉盖在她头上的衬衫被轻轻撩起一角。   视野里,是顾清淮冷白如玉的细白手指。她抬头,对上他清澈明亮的眼睛。   顾清淮的衬衫笼出狭小的空间。   光线照不进来,风吹不进来,只有彼此的心跳和呼吸,缱绻纠缠,分不出彼此。   “这是谁家小流氓,”顾清淮伸手捏她脸,语气恶狠狠,却在弯着眼睛笑,“敢看警察叔叔脱衣服。”   “谁家的小流氓,敢看警察叔叔脱衣服。”   顾清淮捏她脸的手指似乎都带着热度,肌肤相贴的位置起了火星,脸颊瞬间烧得滚烫。   阳光正好穿透他的浅蓝衬衫,笼出的一小方空间光影斑驳,像夜晚的水族箱。   钟意心动到无法呼吸,近距离看着他明亮柔软的眼睛,甚至有那么几秒时间想要抓住他的白T恤领口吻上去。   他刚洗过澡,身上清浅的薄荷香气简直引人犯罪,氤氲的湿气里嘴唇更加绯红,软软的看起来很好亲。   可是,她的脸皮也只是比顾清淮厚那么一点,现在呼吸交织已经开始害羞。   她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因为蹲着所以手臂圈过脚踝位置,小小声说:“顾清淮家的呗。”   忍着心动悄悄抬头看他,顾清淮浓密的眼睫都带笑,唇角无可奈何翘着,似乎是真的拿她没办法,轻轻说了句:“你啊。”   那温柔清冷的声线让钟意心脏软成一片,鼻音明显宠溺清晰,简直是和小孩子说话的语气。   顾清淮站起身,眼前倏然大亮,他上身已经套了一件宽松白色短袖,干干净净像初雪。   浅蓝衬衫被他随手折叠整齐放在床的一角,他转过头看还蹲在角落的她:“起来了。”   钟意这才发现自己腿麻了,小脸通红皱成包子:“我腿麻了……站不起来了……”   “那你自己蹲在这,”顾清淮眉眼无辜,却莫名有些坏,“我去做饭。”   钟意眼疾手快揪住他运动裤裤腿:“不可以……”   她仰着脑袋看他,眼睛水润,更像警犬幼崽。   顾清淮扬眉,像个捉弄人的少年:“那怎么办。”   钟意去拉他手腕想要借力起身,顾清淮走到她身后弯下腰。   她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人却已经腾空,后背靠着顾清淮前胸,小小一团缩在顾清淮怀里。   顾清淮端盆栽一样把她端了起来,站起身往外走,最后把人放在沙发上。   在西南的那一次,她受伤,是公主抱。   他回来的那一次,是熊抱,她扑上去的。   这次是个什么抱法?   钟意窝在沙发上摸不着头脑,就是觉得可爱,抱枕挡住脸,偷偷笑。   两人在一起,时间过得飞快,因为害羞空气似乎都是热的,但还是不想分开。   直到晚上十点,钟意呵欠一个连着一个,顾清淮戳戳她脑袋:“小姑娘,你应该回家睡觉了。”   如果之前脸皮厚一点,没有从顾清淮家里搬走就好了。   那他就不用三个月里一个人忍受疼痛,她现在也不用到点就离开。   钟意站在门口,依依不舍:“那我走啦……”   顾清淮抬手揉揉她脑袋:“早点休息。”   暖光勾勒出他下颌和鼻梁的轮廓,不像平常冷冽,甚至有几分说不出的温柔。   钟意想要抱抱,还想要亲亲,她仰头看他,顾清淮目光清澈如水,安安静静看着她。   唇红齿白,纯情貌美,一点亲亲抱抱的自觉都没有。   钟意瘪了瘪嘴角:“我真的走啦……”一步三回头。   顾清淮笑:“去吧。”   -   钟意回家洗澡洗漱,吹头发的时候依旧感觉自己在做梦。   吹风机放下,她仰面躺在小床上,如同一条搁浅的鱼,乱扑腾。   太可怕了……铁骨铮铮如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粘人精。   别人谈恋爱也这样吗?一会见不到都不行?   为什么现在她的心脏扑通扑通已经开始想顾清淮?   好想冲到对门找大美人亲亲抱抱贴贴。   可这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天,进度条刚刚到牵手。   钟意翻来覆去,戳开微信,顾清淮的头像是她发给他的羊毛毡小猪。   后来从他家哭着搬出来,她看到那个头像就难过,自己默不作声换掉,顾清淮却没有。   就好像是在等她。   钟意找出那张图把头像换回去,美滋滋想,这下真的是情侣头像了。   她点开男朋友的朋友圈,什么动态都没有。他本就职业特殊,人又沉默寡言,有动态才奇怪。   想找他说话,想听他声音,可是刚刚分开……她已经在他身边粘了整整一天。   都说谈恋爱是有什么热恋期、平淡期的,她不能太粘人,省得热恋期“嗖”一下就过完。   太过喜欢的人,太过珍惜的感情。她像个得到宝贝糖果的小孩子,不忍心一口吃完。只是看一眼再看一眼,不敢轻易去触碰。   钟意各种软件戳了个遍,最后点开企鹅图标。   看到什么,她不可置信到眼睛瞪得滚圆。   从来都没发过任何动态的【纯情小老弟】竟然发了一条动态!   内容简简单单,就只是今天的日期,八位的数字:202X0527。   后四位“0527”莫名眼熟。   钟意一拍脑门,想起来了!   她戳开小老弟对话框,果不其然上面有一行醒目的字,提醒他们已经成为好友十年。   正是十年前的今天,去西南义诊的爸爸打电话给她:“爸爸遇到一个小男孩,和你一样大,你们加个好友。”   “山区的教学条件跟不上,有什么学习资料你发给他,好不好?”   当时她一口答应下来,却没想过之后智商能力被全方位无死角碾压,她直接给他改备注【数学老师】。   时间过得飞快,从中学时代到现在,好像只是一眨眼的事情。   她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小老弟是在纪念他们认识十周年,但心里还是莫名有些触动。   任何一个人出现在你生命里十年,都会变成无法割舍的存在。   如果没有他在,她肯定不能考上八年连读也不能去市医院工作,那也就不会遇到顾清淮。   已经好久没有联系,甚至除夕的时候给他发新年快乐,他第一次没有给她回复。   钟意并不多想,给他发了条:【在吗?】   高中大学的时候也是这样给他发消息,只是那个时候,每每消息发出去心都跳到嗓子眼儿,现在却很平静,对面只是一个认识十年的老朋友。   【纯情小老弟:嗯。】   钟意看了眼时间,已经将近半夜11点,问他:【怎么还不睡?】   【纯情小老弟:有些失眠。】   钟意回:【巧了!我也是!因为我今天脱单了哈哈哈哈!!!】   【纯情小老弟:我也是。】   钟意笑得眼睛弯弯:【是你之前问我怎么哄的那个女孩子嘛?】   【纯情小老弟:嗯。】   钟意:【哈哈哈所以你才失眠的吗?实不相瞒我就是因为想他所以睡不着!】   好半天,小老弟没有再说话,手机提示音响起,钟意看了眼,忍不住笑。   【纯情小老弟:如果刚分开,又想见她,会显得我太粘人吗。】   钟意绷着小脸,斩钉截铁:【会!绝对会!所以我正拼命忍着呢!】   【纯情小老弟:那在一起的第一天可以抱吗。】   钟意表情更加严肃:【不可以!太快了!我想抱但是我怕把他吓跑!所以我就没抱!你也不可以!记住了吗?!】   【纯情小老弟:记住了。】   钟意百无聊赖,戳进【纯情小老弟】的企鹅空间。动态就只有一条,是今天的日期,想必是他和她的纪念日,怕自己忘记。   相册……钟意就是随手点了下,却没想到,小老弟还真有个相册,叫“cl”。   “cl”是什么的简写?   女朋友的名字吗?   再看相册建立日期,是9年前。算起来,那个时候他们刚高考完,是上大学前的暑假。   钟意有些好奇,打开手机输入法,输入“cl”,出来一堆联想词:窗帘、从来、侧脸……   视线往下,她目光蓦地顿住,那个瞬间强烈的直觉告诉她,这个“cl”应该是“初恋”。   她手指点击,蹦出问题:“我们认识的时间。”   鬼使神差的,她屏住呼吸,输入一串数字:“201X0527。”   相册密码被破解,页面跳转。   满目葱郁,是黔西南钟灵毓秀的山水,是夜晚犹如星河的千户苗寨,是她曾在高三暑假走过的大好河山。   照片一张一张翻过去,熟悉感油然而生,钟意看到最后,突然明白这种熟悉感是从何而来。   这些照片都是那年她到贵州,特意拍给他看的。   他不见面,她从到机场就开始发定位发信息,事无巨细发在空间,告知他自己行程,希望他能来见自己一面。   可是没有,他像是人间蒸发。   他为什么不去赴约,却要把这些照片一张一张存下来?   相册翻到最后几张,钟意愣住,大脑空白一片。   那张照片很模糊,不是她拍的。   十年前手机已经很先进,她的手机像素很高,而最后一张模模糊糊,像老年机才会有的像素,而且显然摄像头已经坏掉,拍出来的照片残破不全,半边都是黑影。   重重黑影之下,是人来人往,是机场大厅,是站在她身边低头看她的父亲,是坐在行李箱上的她的背影,是十年前十六岁的钟意。   相册最后一张,是截图,她的个性签名:金榜题名,就见面吧。   那张截图被他改了名字上传,就只有一个字:好。   “金榜题名,就见面吧。”   “好。”   钟意鼻子蓦地一酸。   隔着手机屏幕,她想拍拍十六岁的钟意:回头,不要那么快离开,你喜欢的男孩子就在你身后。   你的心意从来都被人好好放在心上,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二十六岁的她,终于心智成熟,可以理解十六岁的他。   十六岁的她无忧无虑没心没肺,想做什么随心所欲不计后果,因为她有爸爸妈妈弟弟有强大的后盾,就算受伤也无所谓,因为她有家。   十六岁的他什么都没有,他一个人,前途未卜,如何敢答应她。   他只是悄悄存下所有照片,那个沉默的相册沉默地等她,一等就是十年。   好像在说,如果你发现我会告诉你所有真相,可是如果你不会发现,我也可以一个人向前。   是想割舍,却又割舍不下。   就好像他不赴她的约,但还是来到机场。   没有上前,没有打扰她,就只是悄悄拍了一张照片。   她最后戳开他的对话框:【十年来,真的很谢谢你。】   他回:【我的荣幸。】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他们曾经彼此喜欢,现在又各自有男女朋友,无论如何都不应该继续保持联系。   这大概是正式的告别。   谢谢你出现在我少年时代。   今后的人生没有我会更幸福丰盛。   再见啦。   钟意眼睛湿润,眼泪掉下来,突然特别想见顾清淮。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难过,想和他说心事,想找他抱抱。   而顾清淮的电话就在这一刻打过来。   “睡了吗。”他的声线清冷,在这一刻温柔得让人想要落泪。   钟意擦过脸上的泪滴:“没有呢。”   他松了口气,语气倏然轻松:“我在门口。”   钟意顾不上挂断电话,顾不上换下睡衣,甚至顾不上看一眼镜子……飞奔一样跑向门口,像是已经好久没见。   顾清淮肯定也是睡不着失眠,黑发翘起一点,有些乱有些乖,眼睛微微弯着看她。   上午在市局,她是想抱他的,手臂都张开,又若无其事背到身后。   因为他穿着警服有些严肃,也因为大庭广众她有些害羞。   可是现在,楼道里只有他和她,晚风轻轻柔柔从窗外吹来,月光清朗,落一身月光的人更是。   钟意想要个抱抱,手垂在身侧,紧紧攥住睡衣。   “过来,”顾清淮张开手臂,目光很软,像在看小朋友,“男朋友抱抱。”   “过来。”   “男朋友抱抱。”   钟意弯起的眼睛泪光闪烁,小孩子一样扑进顾清淮怀里。   说不清是难过是心疼,还是小网友喜欢过她这件事冲击力太大,可是在看到顾清淮的瞬间,都变成委屈。   想要他抱,想要他哄,想要在他怀里撒娇。   顾清淮被钟意带得后退了下,手臂还张开着,片刻后轻轻环过她,揉揉她睡得乱糟糟的头发。   小姑娘脸埋在他怀里不抬头,他安安静静抱她,像是抱了一朵软乎乎的云朵,下巴抵在她发顶。   钟意情绪慢慢平复,他怀里沐浴露的味道清冽,T恤雪白材质绵软,腰窄而韧还有清晰的腹肌,她看过。   脸颊贴在顾清淮胸口,心里不断上涌的不再是难过,而是无法言说的甜,因为喜欢他喜欢得要命。   原来和喜欢的人抱抱这么幸福,幸福得想哭,以后她每天都要和他抱抱。   顾清淮的声音从脑袋上方落下来:“怎么了。”   钟意吸吸鼻子,不知道跟现男友说初恋是不是有些过分,但是两个人在一起,她不想对他有任何隐瞒。   她仰起脑袋,睫毛湿润:“你记不记得,之前在贵州,我告诉你我喜欢的男孩子也是那里的人。”   顾清淮“嗯”了声,细长手指轻轻拂过她眼角眉梢,给她擦掉眼泪。   “之前你问我,他喜不喜欢我,我说不喜欢,你说他有眼无珠。”   钟意声线软糯,心疼和难过都明显:“可是我今天无意发现,他好像跟我喜欢他一样,喜欢我好多年……”   顾清淮眸光沉沉,看她微微泛红的眼皮,是哭过。   “你还喜欢他?”   他的表情冷冷淡淡,微微向下的嘴角写着“你要是敢说是你就死定了”。   偏偏眼睛湿漉漉的,像只受委屈的大狗狗,低头看着她,黑发和睫毛都柔软,让人心瞬间就化了。   钟意摇头摇得像个拨浪鼓,看着顾清淮眼睛,认认真真告诉他:“我喜欢你。”   顾清淮眉梢微抬,居高临下看她,嘴角明明想上扬却被他齿尖咬住。   “我怎么看不出来。”   大美人冷冷淡淡又别别扭扭的语气,像个闹脾气的小男孩。   他本来就气质干净,冷白皮,现在不穿警服穿白T运动裤,头发清爽蓬松眼睫浓密还长,少年感十足。   刚刚听他说抱抱,她还是很含蓄的,不敢抱太紧,手臂松松散散环着他的腰,本来他腰就细……   现在,她收紧手臂,软着声音哄人:“是真的啦,是真的,钟意只喜欢顾清淮一个。”   钟意眼皮和鼻尖的红都褪去,笑眼弯弯仰着小脑袋。   顾清淮任由她抱,却偏过头故意躲她视线,侧过头下颌线清晰锋利,嘴角弯起的弧度无处可藏。   漂亮得钟意心痒,想要亲一口,看看他会不会无可奈何笑着脸红。   但是初吻……她不想把它当成哄吃醋的男朋友的工具,要谨慎些。   “我跟你说这个是不是有一点过分?”   顾清淮这才垂眸,手指捏上她的脸,恶狠狠警告:“你也知道啊,小没良心。”   钟意的小脸被他捏起一点,小糯米团似的。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在她措好辞之前,顾清淮靠过来把她抱在怀里。   他低头附在她耳边,气息清冽:“就算你喜欢他也没用了。”   温热的呼吸扫在她耳廓,痒痒的,距离太近,甚至能感受到他嘴唇的温度。   钟意心脏扑通扑通开始狂跳,怀疑两人抱在一起,顾清淮是不是也能感受到她的心跳……   他环在身后的手臂收紧,她屏住呼吸,听见他小男孩似的宣誓主权:“因为你已经是我的了。”   -   那天晚上回到家,钟意整个人都晕晕乎乎。   她坐在小床上,是冥想的姿势,心里甜甜的,可是也自责。   顾清淮交女朋友的第一天,却被女朋友抱着回忆初恋。   虽然他说“就算你喜欢他也没用了”,可是她知道,如果她说自己喜欢,他肯定会松开抱她的手。   她要给他很多很多的喜欢,不让他再有一点点难过。   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爸爸妈妈肯定已经睡着,南野还没有下班。   她决定先睡觉,等第二天一早就告诉爸妈朋友自己有男朋友了。   翌日,钟意睁眼刚刚六点,准时在自己的微信群里发消息。   先戳开【相亲相爱一家人】:【爸妈南野!我有男朋友了!我超喜欢他!】   再就是和叶铮韦宁的小群:【兄弟!姐妹!我有男朋友了!我超喜欢他!】   她发消息还不算完,还自己给自己放鞭炮,噼里啪啦满满一屏幕,喜庆得跟结婚似的。   【钟意妈:有照片吗?】颜控本控实锤!   【南野:让我知道哪头猪把我家白菜拱了,我饶不了他!】哈哈!肯定是在嫉妒自己脱单!   【钟意爹:那你跟那个小网友一点可能都没有啦?爸爸一直很喜欢他呢!】   这是个啥?   为什么老父亲透着一股“我嗑的CP最后BE了”的迷之心碎感?   钟意美滋滋,再去看小群。   【韦宁:你不是馋人家身子好久了吗?直接上!】   钟意思维忍不住顺着那行字发散,脑海不由自主浮现顾清淮肤白貌美眼尾泛红的样子……   等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她赶紧晃晃脑袋把这些十八禁画面晃出去。   韦宁总是发言大胆虎得不行,实迹上就是个脑袋不开窍的笨蛋美人,不能听她的。   【叶铮:慢着,作为朋友可能这句话我说不合适,但是作为医生,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他不行?】   钟意呆了一呆脸瞬间红透,某些记忆兜头而来。   一开始,她误会顾清淮是那种职业,让他去看看男科。   后来,她遇到叶铮,问他有没有一个高高瘦瘦可好看的病人。   叶铮说好不好看没注意,就是有个个子挺高的病人,那方面不太乐观……   时间地点人物都对得上。   她和顾清淮的进度条刚刚从牵手跳到抱抱,现在谈这种涉及隐私涉及自尊的问题不太好吧?   钟意红着小脸给叶铮回了句【再说吧】,起床洗漱,准备上班。   她换上白衬衫浅蓝牛仔裤,背着明黄色帆布包出门,一出门就笑得眼睛弯弯。   她的帅哥邻居不知道已经等她多久,浅蓝条纹衬衫白T恤,浅蓝牛仔裤白色板鞋,唇红齿白干干净净。   就是不爱笑,面无表情冷酷小哥哥一个,目光对上,小哥哥轻轻扬眉:“走吧。”   顾清淮背影清瘦高挑,钟意赶紧跟上。   下楼梯的时候,他手悄然向后伸向她的方向,钟意呼吸一滞赶紧牵住,被他十指相扣。   她蹦蹦跶跶走在他身边好像一下子回到十几岁,看天看云看他漂亮的侧脸,忍不住偷偷笑。   公安局家属院在公安局北边,而医院在家属院西南,走了没几分钟就到市局门口。   但顾清淮还是把她送到医院,揉揉她脑袋:“如果我下班早,我会来接你。”   钟意点点头,莫名回到被接送的幼儿园时光,在熹微晨光中笑得乖巧。   顾清淮语气很轻:“那我走了。”   钟意点点头,但她突然想起自己昨天晚上的决定。   她要给他好多好多喜欢,再也不让他有一点点难过。   “顾清淮!”   顾清淮转过身,眼神询问她怎么了。   钟意跑到他面前,卷曲的短发发丝飞扬,甜甜笑着:“我有东西要给你。”   她低头,翻开自己的帆布包,拿出什么东西之后,攥着小拳头伸到顾清淮面前。   顾清淮长睫低垂,在眼睛下方落下阴影,茫然的样子有些可爱,问她:“是什么。”   钟意趁他不注意,“咻”地一下用拇指食指给他比了一个小心心,脆生生说:“喜欢你!”   顾清淮怔住,肤白貌美,无辜又乖巧。   像个猝不及防被人喂了一颗糖的小男孩,眼睛明亮清澈得不像话。   不能再看他了……钟意深呼吸。   自己现在看到顾清淮,满脑子:亲他!亲他!   简直是色令智昏,令人发指。   “这次真的走啦!”她笑眯眯后退几步,随着人群跑进医院。   忍不住回头,却见顾清淮还站在原地,小白杨本杨,又大力挥手:“晚上来接我哦!”   他轻点头,嘴型说“好”。   钟意心满意足转过头,背影蹦蹦跳跳,人如其名,她和她身边的空气都是温暖的柔软的。   顾清淮心跳不是特别正常,站在原地缓了好一会,脸红耳朵也红,咬着下嘴唇,自己低着头笑了。   -   这天,禁毒支队发现他们的智商颜值天花板顾清淮有些异常。   刚吃过午饭的王杨和南野往办公室走,俩大小伙子边走边聊天。   南野蹙眉:“我姐找到男朋友了。”   王杨拍手:“好事啊!”   南野摇头:“我怕她被骗被欺负,我本来想让裴师兄给我当姐夫的。”   王杨:“还是别了吧,师兄那么冷淡一人,不适合结婚的。”   路过禁毒支队办公室,王杨看到顾清淮在,走过去敲门:“中午好!”   顾清淮正在看案卷,队里几个老人赶紧道:“别闹腾,小裴工作呢。”   正在工作的小裴一身警服,冷白如玉的手里拿着一摞案卷资料,挡住脸。   闻言,他手里的资料缓缓下移,露出剑眉和清澈明亮的浅色眼睛:“没有,我没在工作。”   对上众人不解的目光,他温声解释:“我在笑。”   没有,我没在工作,我在笑。   在场各位呆滞——这是个什么可爱发言?!   顾清淮虽然人性子冷淡,但是业务能力出众人也善良可爱,所以在队里其实是个团宠。   不光队友师兄弟宠他,就连那一群威风凛凛的缉毒犬见到他都想把狗粮让出一半给他。   往常冷着一张生人勿进的帅哥脸、表情都不会动一下的人,今天案卷挡脸偷笑为哪般?   王杨走过来,谨慎道:“师兄,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你这样我们好害怕,真的。”   顾清淮案卷放到桌子上,眉目清朗唇红齿白:“我在想我女朋友。”   钟意打了个喷嚏,心道,肯定是顾清淮想她了。   她像是回到上学的时候,总是不自觉看表,希望时间快点过,心里蝴蝶翩迁整个人都轻盈。   而就在下班前一刻,禁毒支队突然接到举报:有毒贩要在今天于清远市郊交易,现在毒贩车辆已经快要下高速。   钟意收到顾清淮短信,说不能来接她下班,她回没关系。就是有些想他。   南野也没回来,她索性抱着南博万到对门701,南博万一回老家到处蹦蹦跶跶撒欢。   她看看花草看看书,最后困得睁不开眼睛,窝在沙发上睡着。   顾清淮下班,已经是凌晨一点,打开门,小夜灯昏黄,等他回家。   他脱下外套挂在玄关,毛茸茸的浅黄色狗狗扑过来,在他身边摇尾巴,开心得不行。   他把狗狗举高高,气音说话:“你怎么在我家。”   顾清淮抬眼,就看到歪在沙发上睡着的小姑娘,盖着明黄色小毯子,把自己裹成蚕茧。   他心软得不像话,抱着狗狗走到她身边。   钟意听到声响,慢慢睁开眼:“你回来啦。”没睡醒,小鼻音软得不行。   她头发乱糟糟,下一秒瘪着嘴角说:“南博万都有人抱抱,可是钟意没有。”   顾清淮好笑看她,终究是无奈,低头对狗狗说:“抱歉,我女朋友吃醋了。”   他声音本来就好听,轻声细语说话的时候温柔得不行,钟意嘴角无可救药上翘。   顾清淮弯腰把狗狗慢慢放到地上,这才走到钟意身边。   他微微俯身,张开手臂,眉眼深处都是纵容,听之任之。   钟意站起身手臂搂过他的腰,下巴抵在他胸口,仰着小脸看他。   她人还有些迷迷瞪瞪的,目光并不清明,手忍不住在顾清淮腰侧捏捏:“你腰真细,有二尺吗?”   可是完全没想到,顾清淮条件反射一样轻轻抖了一下,低声警告她:“不要乱摸。”   钟意睁大眼睛,瞬间来了精神,发现新大陆一般:“顾清淮!你是不是怕痒啊?腰上是不是痒痒肉?”   顾清淮有些不自在地蹭了下鼻尖:“不是。”   钟意又戳,果然见他因为痒无可奈何笑着躲开。   这也太可爱啦!   清清冷冷的大美人竟然怕痒?!   她像个恶作剧的小孩子挠他痒痒:“就是!裴警官!不要狡辩……”   顾清淮松开抱她的手,坐到沙发一旁,避开小女朋友作乱的手。   奈何他是真的怕痒,总有那么几下被钟意戳到痒痒肉,只好可怜巴巴拿抱枕挡开:“不要闹了……”   钟意就没见顾清淮笑过几次,而现在笑得眉眼弯弯眼睛都是小星星,嘴角扬起牙齿洁白,干净温柔让人心动。而笑声,是那种清冽的少年音色,好听死了。   她不依不饶:“快点告诉我,还有哪里有痒痒肉……”   顾清淮蹙眉笑着,到底不舍得推开她。   钟意眉眼弯弯靠近,小手作乱不停歇,趁他不防备又在他腰上捏了一把。   外科医生下手稳准狠,正中顾清淮的痒痒肉。   年少时都没有这样的玩心,现在却小孩子一样闹作一团。   钟意扑上来抢顾清淮挡在身前的抱枕。   顾清淮避无可避向后躲,最后只好把人牢牢抱在怀里。   他脸埋在她肩侧,黑发蓬松,呼吸温热,在她颈窝蹭:“你不要再欺负我了。”   是在撒娇却不自知,声线清润又柔软,羽毛拂过心尖一般让她心尖发痒。   当他抱她,世界一瞬间安静下来,安静又甜美。   钟意脸红心跳,体温和心率都在慢慢失控,在顾清淮怀里,变成慢慢融化的冰激凌。   他问:“现在老实了,刚才是在干嘛。”   钟意仰起脸,对上他笑意未散的眼睛,浅色瞳孔柔和漂亮。   两人呼吸绕在一起,她根本扛不住,手指紧紧攥着他T恤下摆,像在给自己找一个支点。   她红红的小脸软糯,不见刚才半分得意,声音都不稳:“袭、袭警啊……”   “袭警是要被抓起来的。”   顾清淮低头,额头抵着她额头,被她欺负到无可奈何,只剩温柔。   他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说:“你不是袭警,你是谋杀亲夫。”   ——你不是袭警。   ——你是谋杀亲夫。   钟意手臂圈着顾清淮的腰,右手攥着左手手腕,现在却好像没了力气。   她害羞,脸也红,像是刚刚喝了一杯热奶茶,身体暖呼呼,满是甜甜的温度。   顾清淮摸摸她滚烫的小脸:“你该回家了。”   钟意小孩似的抱着男朋友不放:“不可以住在这吗?我以前都跟你住一起的。”   她的小房间还是原先样子,小枕头小毯子也在,卫生间的摆设都和以前一模一样。   “以前我是房东,现在是男朋友,”顾清淮顺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你不可以在我家过夜。”   他语气很软,轻声细语温温柔柔。   是在用和小朋友打交道的语气,和她说男女朋友之间才会说的事情。   “过夜”两个字轻轻戳在钟意某根神经。   她红着脸点点头,让自己松开抱他的手:“那我走啦。”   顾清淮送人到门口,又喊她:“钟意。”   钟意手已经搭在702的门把手:“怎么啦?”   顾清淮:“我要回一趟贵州。”   钟意算算时间,周日是农历四月二十,是顾清淮生日,也是裴妈妈忌日。   她问:“什么时候的飞机?”   顾清淮:“后天下午,我请了半天假。”   夜色浓重,钟意眼睛清凌凌黑白分明:“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顾清淮:“周一上班前。”   后天是周五,之后还有周六、周日……好多好多个小时。   她现在一天见不到他都想得不行,完全完成了从“铁骨铮铮钟意医生”到粘人精的转变。   钟意瘪了瘪嘴角,转过身又跑回来。   像一块柔软的温热的刚出炉的戚风蛋糕,钻进顾清淮怀里。   “要有三天见不到呢,再抱一会吧男朋友。”   钟意鼻音浓重,不舍和眷恋都柔软,软乎乎的小脸贴在顾清淮胸口。   顾清淮收紧手臂,手在她身后揉揉她短发,是把人抱在怀里哄的姿势。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姑娘,下巴轻蹭过她发顶,眉眼无奈笑着说了句:“小撒娇精。”   -   周四,钟意夜班连着白班,前一天晚上进手术室,出来已经是周五,天边亮起鱼肚白。   连轴转脚不沾地,短暂休息几个小时狂灌咖啡,精神紧绷高度集中,不敢有半分懈怠。   顾清淮换下警服换便装,黑色短袖宽松,手臂有清白紧致的肌肉线条,肩宽而平整、脊背挺直,是从警生涯细细打磨出的利落,如同出鞘利剑。   他肩上一个黑色双肩包,脑袋上压着纯黑棒球帽,阴影遮住眉眼,鼻尖淡色小痣清晰,嘴唇很薄嘴角向下。   这样看起来,唇红齿白冷酷小哥哥一个,有多好看就有多不好惹,经过他身边的小姑娘纷纷侧目,踌躇着徘徊着,眼睛粘在他身上,可就是不敢向前。   机场广播响起,顾清淮上飞机,找到自己位置,双肩包放进行李舱,人坐下。   空间逼仄,两条长腿有些憋屈,帽檐往下拉遮住脸,只露出白皙下颌,线条漂亮惹眼。   已经二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现在脑袋混沌得要命,以为自己能睡着,却……全是钟意。   “小哥哥,可以加个微信吗?”   女孩子含羞带怯,从上飞机前就一直在看他,现在终于鼓起勇气。   小哥哥没有反应,她刚要伸手去碰他肩,就有一个短发小姑娘钻过来、气喘吁吁说:“不好意思呀,这是我男朋友。”   还好赶上了,钟意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复。   她早上请了假,中午下手术做完所有工作,打车直奔机场。   顾清淮抬高压在脸上的帽檐,对上正在大口呼吸的钟意的脸。   她的额头、鼻尖全是汗,胸口剧烈起伏,像刚跑完体侧八百米。   他怔住。   钟意看着那张帅得让人生气又没脾气的脸,皱着小眉毛认真琢磨:“怎么才能在你身上盖个戳,写上‘钟意的’这三个字呢?”   顾清淮清澈眼底慢慢有了笑,湖面起了涟漪一般,温柔明亮波光流转,看得钟意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他半侧过身,一只手轻轻撩起她额前刘海,另一只手拿了纸巾,细细擦过她额头、鼻尖。   钟意一整张可可爱爱的小脸露出来,抻着脖子接受男朋友照顾,还是害羞,可是抿起的嘴角压不住笑。   “你怎么来了。”   四月,她和顾清淮在贵州机场重逢,她说过以后都会陪他一起,说话当然要算话。   只是她的工作时间太不固定,忙起来的时候不允许有任何私事,所以不敢提前允诺。   午后阳光正好,短暂照进这架还没起飞的飞机,落在钟意柔软侧脸,小绒毛清晰可见。   她弯起的眼睛乖巧:“跟我男朋友一起回家,见家长啊。”   如此自然而然的语气,就好像,他的妈妈还在世,在等儿子带着女朋友回去看她。   顾清淮掌心摊开向上,放在膝盖,钟意心领神会,把自己的小手放到他掌心。   飞机向前滑行,升上高空,他和她十指相扣。   突然,钟意戳戳顾清淮:“你看我们前面的小情侣。”   顾清淮抬头看了眼,下个瞬间就把自己帽子扣在钟意脑袋上,帽檐往下一摁把她的脸挡得严严实实。   钟意气鼓鼓:“干嘛挡住我的脸呀,我就悄悄看一眼。”   因为眼睛鼻梁都被挡住,她绵软唇瓣更加清晰。   顾清淮冷着脸:“少儿不宜。”   钟意不服气,把帽檐抬高,把自己一整张小脸凑到顾清淮眼皮底下:“我都二十六岁了!”   顾清淮懒懒一掀眼皮:“所以?”   钟意慢慢凑到他下巴位置,女孩子的呼吸全部扫在他下颌,清浅温热的水果甜。   她的眼睛清凌凌湿漉漉像小动物,压低了声音跟他说悄悄话:“我也想亲亲。”   唇瓣随着她说话开合,门牙有些小蝴蝶结的形状,在唇珠下侧若隐若现。   顾清淮移开视线,喉结清心寡欲地滑动,那个清晰突起冷若落雪的山巅。   可是他的心跳很快,像他警校第一次实弹射击扣动扳机的时刻。   钟意看着顾清淮慢慢揉了下鼻梁,耳朵也跟着变颜色。   是又害羞了呀?顾清淮害羞的时候纯情貌美,眉眼无辜特别让人想要欺负,钟意忍不住想逗他。   她太久没休息,人已经累得不行,没长骨头似的靠在顾清淮肩上,眼睛一眨不眨,等着那片粉色从他耳朵扩散到脖颈。   她煞有介事,小小声嘟嘟囔囔,故意说给顾清淮听:“别的女生都有男朋友亲亲,钟意没有。钟意真可怜。”   顾清淮手臂从她身后绕过去捏她脸,最后还是把人揽进怀里让她靠得舒服些,语气是嫌弃的,动作却很温柔,没好气说了句:“小撒娇精。”   “纯情鬼!”钟意笑眯眯在他肩上抬头,呼吸之间都是他颈窝清爽干净的味道,“听歌吗?”   她把耳机给顾清淮戴上一只,另一只留给自己,轻缓的旋律慢慢流淌。   已经太长时间没有休息,现在窝在男朋友怀里,钟意惬意地打了个呵欠,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   歌里唱着,“这世界有那么多人,多幸运我有个我们……”   顾清淮看睡在自己怀里的小女朋友,睫毛卷翘,呼吸绵长。   他垂下眼睛靠近,钟意迷迷糊糊察觉有什么软得不像话,轻轻贴上自己额头。   半梦半醒间,听见顾清淮在耳边说:“钟意也有,钟意才不可怜。”   -   下午三点,夕阳在天边晕染开深浅不一的暖色,美好如电影里男女主角阔别重逢的背景。   钟意中途醒过几次,看看顾清淮,就又心满意足睡过去。等再睁开眼睛,飞机已经落地,正在向前滑行。   年初重伤回来养病,身体条件不允许他回家。现在,他想回家看看。   从机场坐大巴,倒车到镇上,再从镇上打车到山下,山路无法通车,只能一步一步走。   钟意平时工作繁忙,偶尔休息恨不能瘫在床上睡个昏天黑地,从不重视体育锻炼,现在走几步就气喘吁吁,手撑着膝盖,腿沉得像是灌了铅。   顾清淮摸摸她汗湿的头发:“背你。”   钟意摇头:“你已经很累了,我不要你背,我可以自己走。”   顾清淮轻轻扬眉:“这么乖?”   钟意看着男朋友冷白如玉的脸,平复呼吸:“我有条件的。”   顾清淮:“说来听听。”   钟意昂起下巴尖儿:“我自己走一公里,要牵手;三公里,要抱抱;五公里……”   她看着他的眼睛,视线从鼻梁下移到嘴唇,本来就渴,现在嗓子发干:“我要亲亲你!”   顾清淮那双浅色眼睛没有什么情绪,似乎已经习惯她对他有所图谋。   钟意在他的注视下红了脸,自顾自往前走,小身板嗖嗖嗖,像个被排骨吊着的小狗狗。   她转过身,又补充:“我亲脸就可以,你不要害羞。”   顾清淮跟上去,漫不经心说了句:“我是怕你害羞。”   五公里,平地上走完也要一小时,山路时间乘以几倍。   顾清淮不忍心,趁钟意不注意,把人抱起来往山上走:“已经三公里了。”   钟意手抱着他脖颈,脸贴在他颈侧。   她瘪着嘴角幽幽怨怨看他:“你就是不想被我亲亲,所以才抱我,不让我自己走完五公里。”   顾清淮不知道她脑袋里弯弯绕绕在想什么,被气笑:“不说话,我抱,再说话,自己走。”   钟意手臂紧紧搂着他脖子,生怕被他丢出去,脸埋在他颈窝:“好了我不说话了。”   她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在上飞机之前,已经在手术室站了六七个小时,腿软得不行。   她忍不住感叹,警察叔叔身体素质到底是跟不一样,抱着女朋友走山路也走平地一样稳。   就是距离太近,能听见他的每一声呼吸,那声音从未有过的性感,烫热她的耳朵。   半个小时后,两人到顾清淮的家。   初夏傍晚远,山含翠,破败的木头房子隐藏其中,岌岌可危,像是再有一场雨、一阵风,就要不复存在,却是顾清淮无法割舍的故土,是他魂牵梦绕的家。   顾清淮背影清瘦修长,浅色瞳孔深处映着无边山水,唇红齿白又清心寡欲的漂亮样子,像这满目葱郁之间的绿植,被暴雨洗过,干净清澈。   这是钟意第三次来。   第一次,是去年义诊,从他的长辈、他的老师嘴里,听到截然不同的他。   第二次,顾清淮查无此人,她一个人在这从天亮坐到天黑,默默掉眼泪。   门没有落锁,虚虚掩着,早就没有任何东西可偷。   空气里都是细微浮尘,淡淡的潮湿气息,萧条到让人心酸。   顾清淮拿出手机,点开和妈妈的聊天对话框,输入:“妈妈,我回来了。”   发出去的消息,从来都不会有回音,满屏幕的消息,都是他在自言自语。   钟意视线落在那张书桌,落在那上面的半张试卷,落在墙上贴着的、早已看不清字迹的奖状。   想象顾清淮是如何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背上重重的书包、关上门去上学,又是如何在中秋、在新年,在所有万家团圆的日子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院子里,耳边都是不属于他的热闹。   想象顾清淮如何一个人走过少年时代,喜悦无人分享,难过没人可讲,在一个风雨天气等到警校录取通知书,走到母亲墓碑前作最后的告别。   少年背上行囊,走出大山,家乡在视野渐行渐远。   而在这钟灵毓秀的山水之间,是不是也住着一个茕茕孑立的少年。   他过得很苦,身上全是伤,也是这样的书桌,这样的昏暗屋子,疯狂刷题,想要走出大山。   贫瘠的少年时代,所有不为人知的温柔,全部、全部给了屏幕那边的小女孩。   陪着她熬夜,陪着她刷题,甚至在外婆去世的那段时间里,每天哄着哭鼻子的她入睡。   钟意眼睛湿润,心疼顾清淮,也心疼那个十六岁少年。   好在,二十六岁的顾清淮再也不会是一个人。   十年后,那个看着她走远的少年,也遇到相守一生的女孩子。   眼泪要掉不掉,她走出屋子,深吸口气,压下所有酸涩。   院子里的树已经长得很高,枝繁叶茂,像这个孤单院落的守护神。   年复一年看着顾清淮离开,看着顾清淮回来,看着孩童长成少年,又从少年长成共和国警官。   顾清淮走过去,把人转向自己,压低视线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吗。”   钟意眼泪汪汪,不想说谎,不想对顾清淮有任何隐瞒。   这片土地,太容易让人触景生情,她自责,可又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   “我又想起我之前喜欢的男孩子了……”   “不是还喜欢他,就是忍不住……对不起……”   她的声线里满是歉疚,眼睛也是,清透、坦荡、情绪从不遮掩。   喜欢便喜欢,难过便难过,就连此时此刻对那个男孩的心疼,都如此直白。   钟意低垂着脑袋,手臂被修长手指握住,往后轻轻一带,被顾清淮抵在树干。   他喉结冷冰冰滑动了下,把她整个人圈在臂弯。   钟意呼吸不稳,胸口起伏,空气全部被挤压出去只剩压迫感,呼吸也变得困难。   小鹿在心底扑通扑通撞得她头晕眼花,天地山水模糊一片,只剩眼前的他。   钟意小鹌鹑似的无力缩了缩脖颈:“怎么了……”   顾清淮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她脸侧,枪茧存在感十足,轻轻扣住她侧脸、下颌,最后抬高她下巴,让她不得不看着他眼睛:“跟我在一起还敢想别的男人。”   那近在咫尺的浅色眼睛干净到冷淡,弧度像出鞘利刃寒光闪烁,却第一次带了占有欲,直直看进她灵魂深处。下颌线是真的漂亮,接吻的时候……应该更是。   “不是想亲我。”   顾清淮俯身,要亲不亲的距离过分危险。   清润的声线难得染上情绪,变得喑哑,眼皮冷冷掀起直视着她。   钟意蛊惑一般,脸红心跳,紧张到睫毛颤抖。   顾清淮微侧头,鼻尖抵着她的,气息清冽和她的纠缠在一起。   他的语气很冷很凶,嘴唇却很软、轻轻压下来,带着珍而重之的小心翼翼。   “男朋友给你亲,不准再想他。” 第52章   顾清淮语气半真半假,嘴角一扬,全是少年时捉弄人的不正经,近看眼眸深处的光一跃一跃,特别的亮。   他明知道,她长这么大就谈过他这一个男朋友,前男友是他,现男友也是他,偏要用这样吃醋的语气,逗她脸红,要她比较出个胜负。   什么清冷什么禁欲都是表象,这位哥骨子里是个漂亮混蛋,所以当他警服笔挺,她总想起他凶巴巴吻自己的时候……   被他的气息侵占所有感官,刚接过吻,那薄薄的嘴唇更红,也软得叫人心尖发颤,钟意艰难地挪开视线,又被顾清淮缠着闹了好一会儿……直到手机响起,才找到机会从他臂弯逃走。   心脏跳得比任何时候都疯,面红耳赤,她点开纪录片中心的微信群,大家纷纷艾特她:   【钟导,快看你的个人账号!】   熬过凛冬,迎来暖春。   聊天APP案件作为一起轰动全国的网络犯罪案件,热度没有消退,抓捕一直都在进行中,市公安局的官方微博实时更新案件进展,文字材料都由办公室宣传口的邹杨整理提供。   引发人们关注的不仅是这起案件本身,还有当前女性群体的生存状况,一个女孩从小到大,到底要经历多少磨难、挫折又要有多幸运,才能平平安安长大?   钟意曾经发布在个人视频账号、点击不过千、以性骚扰为主题的小众纪录片,不知道被哪个有影响力的大V转发,一时之间评论激增。   许多人在评论区讲述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她本以为自己是那个少数受害者,而女性群体强烈的反响告诉她,从小到大没有经历过性骚扰的才是极少数的幸运儿。   有无数的女孩子经历过又或者正在经历性骚扰,甚至是经历更严重的侵害、猥亵,可是很少有人会说出口告诉老师、告诉家长、告诉警察。   在她们的潜意识里,在中国的传统教育之下,这是一件羞于启齿的事情。   所以,施暴者逍遥法外没有约束继续作恶,受害者在无数个午夜梦回用别人的错误折磨自己。   一条一条评论看下去,钟意眼睛发酸发疼。   【在我小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那是性骚扰,很害怕,却不敢跟爸爸妈妈说。】   【我告诉我妈我被亲戚猥亵的时候,我妈让我不要出去乱说,不要影响家人和睦……逢年过节见到那个畜生,他们还因为我不跟他问好骂我没礼貌……拜他们所赐,昨天抑郁症确诊了/微笑】   【曾经走在路上被人袭胸,我去报案身边的人说你以后检点一点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了,我当时气哭了,其实那天我穿的是长袖长裤没有一点暴露,就算暴露,那就活该被袭胸吗?】   【坐公交车的时候身后有个陌生老头一直蹭我,等下车才发现身后有白色的东西,回家一边洗衣服一边气到哭,恨当时没有给他踹废了,气死了……】   【高中上学的路上人特别少,遇到过漏.阴.癖。】   【我记得初中那会什么都不懂,男生们在说什么打飞机,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他说你帮我打一个?】   【跟上司一起出差的时候被他灌醉差点被侵犯,还好当时包里有把水果刀,不过从那以后就从公司的重要岗位调离了。】   钟意认认真真一条一条读下去,而后,目光微微一凝。   【初中那会,我们班有个女孩特别漂亮,安安静静柔柔弱弱,不怎么说话,大家都说她清高。   后来,传出她和男同桌早恋的消息,那个男生公然说她是他的“马子”,还说自己要把她搞到床上去,更恶心的话也说过很多。   这事儿不知道怎么被班主任知道了,班主任一口咬定是女孩勾引男同桌。   哦对了,那个男生是班主任的儿子。   女孩被全班女生孤立。   我没有站出来,我也是施暴者。】   钟意脸庞清冷,眉眼倔强,看向电脑屏幕的目光与工作时无异,无波无澜。   只是当她合上电脑屏幕,蓦地想起那个独来独往、坐教室最后一排的女孩。   如果能穿过长长的时空隧道,抱抱她就好了。   她会告诉她,钟意,不要害怕。   你会在一年后遇到你的守护神。   他叫顾清淮。   -   天气渐暖,大街小巷开满樱花,风吹过时,落下一场樱花雨。   厚重的羽绒服换成大衣,再从大衣到轻薄的外套和利落衬衫。   这起受害者众多的网络犯罪案件,成为第三期纪录片中最重要的一笔。   那些注册APP、留下犯罪证据的犯罪嫌疑人纷纷落网,像杜子腾那样没有留下任何历史记录的,则成为刑侦支队重点关注对象。   第四期纪录片和夏天一起接踵而至,箭在弦上,以“遗憾”为主题。   谁能没有遗憾呢?   因为考研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的喻行、为了爷爷放弃那身排爆服的邹杨,和母亲抢救时正在执行任务的顾清淮,每个人心中,都有不为人知的伤痛。   夏天到来后,空气变得潮湿,钟意每天早上都会看天气预报。   三十多度的高温,顾清淮雷打不动穿排爆服戴排爆头盔跑圈。   每次那衣服脱下来,他人都像淋过雨,她心疼得不行,却没有任何办法。   早上到市局之后,顾清淮去停车,她站在办公楼下等他。   这么热的天气,她依旧习惯长袖长裤,宽松衬衫搭配灰色阔腿裤、白色帆布鞋,平直的肩纤细的腰她都有,微卷长发只是扎成利落的低马尾,就已经美得像是和其他人不在一个次元。   皓白的手腕上,有时是细细的念珠,有时是宽表带的中性风手表,是唯一的装饰。   一个女孩经过她身边,在走出办公楼的那一刻,脚步一软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   钟意眼疾手快扶她一把,女孩手腕延伸至手臂的淤青层层叠叠猝不及防暴露在视野。   钟意愕然。   女孩很年轻,大学刚刚毕业的样子,素净白皙的小脸巴掌大小,眼睛红肿,嘴角有淤青,在站稳之后飞快把衣袖拂下去,着急忙慌对钟意说了声“谢谢”,便匆忙离开,脚步虚浮像是重病一场。   是经历家暴?   还是遇到不好的事情来报案?   女孩走远,钟意秀气长眉拧起,正好刑侦支队几个民警下夜班经过她身旁。   “你信那个女孩是自愿跟杜子腾发生关系吗?”   钟意蓦地抬头。   “那老头够狡猾的,除了能查到他注册APP的账号,什么证据都没有留下。”   特警支队训练间隙,钟意直奔刑侦支队,不是以纪录片导演的身份。   刑侦支队的民警都认识她,特警支队拍纪录片不稀奇,稀奇的是那冷面阎王顾清淮能答应。   当时整个市局都轰动,大家闲时猜测,那位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导演可能并不能坚持太久。   后来那女导演不光留下来了,还把全市公安系统最帅的警草端走了,一时之间无数警花心碎。   钟意声音不大却很郑重:“关于聊天APP案件以无罪释放的杜子腾,我有话想说。”   女刑警大概是妈妈的年纪,眼角已经有深深的纹路,目光很温和,给她倒了杯温水。   钟意抱在手里,轻声开口:“我大学毕业在杜子腾手底下任职的时候,曾经被他性骚扰过……”   这是她第一次撕裂自己的伤疤给别人看,手指攥紧玻璃杯,关节泛白:“我一直都在收集证据,也写好了辞职信,打算在辞职前把所有录音、聊天记录公布在公司内网。”   “后来,一个女同事找到我,说在跟着杜子腾出差时被他性.侵,”钟意抿了口水,才不让声音发颤,“事情发生那天她正在酒店房间整理采访资料的录音,手边有录音笔,最绝望的时候按下了录音键……”   “我们一起整理了所有证据准备提交公安机关,可是那天,那个女孩反悔了。”   对上女刑警满是不忍的目光,钟意苦笑:“再之后,我离职,她升职。”   手里的U盘递给民警,钟意抱歉道:“我手里除了一些聊天记录、录音,没有任何有力证据。”   女刑警把U盘插进电脑,那醉醺醺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最深处:“你让我摸一下能怎样?”   听见那道声音,钟意脸色白了一下,在失态之前,她低声说:“请您帮我保守秘密,不要告诉顾清淮。”   女刑警轻叹口气,拥抱她:“阿姨会严格保守秘密。”   钟意问:“可以给我那个女孩的电话吗?”   明明她已经不当记者,偏偏职业道德还在。   遇见重重迷雾,第一反应永远是找寻真相。   联系方式是受害者的个人隐私,就算是警察也无权泄漏。   女刑警摇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你的电话给她。”   钟意点头,女刑警当着钟意的面,给那个女孩打了电话:“如果哪天你想找人聊聊,又或者是改变主意,可以找这个姐姐。”   电话挂断,她把钟意的联系方式发到她的手机上。   走出刑侦支队的办公室,钟意背靠墙壁。   手里的U盘锋利如刀刃,刺在她的掌心,她却感受不到疼。   手机震动,是魏寒。   钟意按下接听,他问:“最近怎么样?”   在遇到顾清淮之后,她迫切想要好起来,所以她记录每一次的睡眠时间,留意每天的创伤事件闪现,关注自己的心情和心理状况。   而现在她只想让犯罪嫌疑人绳之以法。   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或者说,一旦她告诉魏寒自己的计划,必定会遭到反对,因为寻找证据的过程对于她来说,是一遍一遍经历创伤事件的过程,是一遍一遍撕裂自己的伤口重复经理疼痛的过程。   可是她不能袖手旁观,已经有她之外的受害者出现了。   “如果我说聊天APP的事情你不要关注,不要插手,不要再去找寻当年毁损的证据,因为这对你的病情极其不利,严重的话,会让你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病情反复,甚至比之前更加严重,你会听我的吗?”   钟意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狂风卷起落叶,暴雨欲来。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不会。”   电话那边沉默到只有呼吸声。   钟意语气软下来:“这些年,你觉得我生病,是因为你妹妹的自杀,所以你不会放着我不管。”   “而我认为,出现新的受害者,是因为我当初没有亲手把杜子腾送进监狱,所以我也不会放着不管。”   “也许,”钟意看着暴雨在一瞬间落下,“这次能彻底脱敏呢?”   她夜盲,随身携带手电却不用,现在也活得好好的,因为她不想当一个离开手电就活不了的废物。   她对“性骚扰”这三个字有本能的恐惧,如果无视这种恐惧硬着头皮直接上,是不是也可以把恐惧猜到脚下?   一遍一遍撕裂伤口,会带来苦痛,也会让她更坚强。   当她足够强大,那个时候是疾病杀死她,还是她杀死疾病,谁都说不准。但她倾向于后者。   也许,放手一搏,结果是好的呢?   她太想还给顾清淮一个健健康康的钟意。   让他不要再担心她会随时离开。   让他轻狂恣意一如少年时,而不是任她欺负到遍体鳞伤。   -   暴雨下得很大,那位特警支队的顾警官在执行涉密任务。   听说是在逃的公安部A级通缉犯,所以他们反恐突击队才会出动。   意料之中的失眠。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好起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可是,她又贪恋顾清淮的气息顾清淮怀里的温度和顾清淮亲吻她的力道。   跟他在一起,像是从神明那里借了一束光。   这已经很好很好了,她不能再让他当她的救命稻草。   窗帘厚重拉起严丝合缝,床边的木头城堡亮了整晚。   钟意醒来的时候分不清是白天,第一反应是起床,看顾清淮在不在。   太阳还没升起的雨后清晨,光影昏黄像是上个世纪的电影。   那个她心心念念的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想是因为太累,又或者是怕吵到她,直接合衣在沙发上睡下。   钟意轻手轻脚,在沙发旁边的地毯坐下来。   室内光线不算明亮,阳光悄悄从窗帘缝隙泄进来,顾清淮的轮廓更显深邃。   年轻警官手臂挡着眼睛,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柔软的嘴唇,下颌白皙以至于隔夜的胡茬如此明显,下颌线是真的清晰又漂亮。   钟意往前轻轻探了探身子,越是靠近,心脏的跳动越是像疯了一样,睫毛落下来。   距离一点一点缩短,她屏住呼吸,他的呼吸落在她的脸颊,紧张得像是快要死掉。   就在快要贴上他嘴角的时候,钟意撞进顾清淮含笑的眼睛。   钟意猝不及防,往后一退跌坐在地毯上,脸瞬间羞得通红。   顾清淮翻了个身,从平躺变成面朝着她侧躺,脑袋枕着手臂,黑发微微凌乱,遮住一点眉峰。   他好整以暇看着她羞红的耳朵和脸颊:“你慌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带着困意的鼻音,格外磁性格外性感,落在耳边,撩红她的耳朵。   在一起之后,钟意发现,“顾清淮”和“顾队长”是两种生物。   反恐突击队的顾队长是所有人的主心骨,是市公安局的拆弹专家,是战功赫赫的排爆手,冷着脸训人的时候特别唬人,让人根本不敢轻易靠近。   可是在她面前的顾清淮,眉眼间依稀还有少年时的清秀,笑起来的时候特别招人,坏起来的时候温柔到致命,让人忍不住想要献吻。   空气安静,在视线对上的那一刻开始升温。   顾清淮目光干净到冷淡,安安静静看着她,却没有任何动作。   钟意觉得他可能是个“钓系”,虽然这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天戍守工作岗位的特警叔叔,可能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钓系”。   那种看穿她所有心思默默等她自己送上来的劲儿,游刃有余,特别招人,简直把她吃得死死的。   更别提,人总是容易对漂亮的事物情有独钟。   钟意喜欢那张脸,喜欢他半垂眼睛时浓密的睫毛、深刻的双眼皮褶皱,眉眼间都是风流气。   氧气变得稀薄,目光带了温度。   坐在地毯的她,和侧躺在沙发上的他,视线平齐。   钟意像是被蛊惑,往前倾身。   顾清淮特别无辜地问了句:“你想对我做什么?”   明知故问的坏小子。   她的手指落在他脸侧,他侧头,像是在她掌心轻蹭了下。   就此捧起他的脸,钟意那双浅色的瞳孔深处有不加掩饰的喜欢。   嘴唇顺着他眉心轻轻触碰,看着他:“我喜欢你的眼睛,好漂亮。”   声音很轻,有被蛊惑的沉迷,眼神干净到虔诚。   顾清淮在她靠近的时候闭上了眼睛,任由她亲。   一路向下,他睁开眼,眉眼含笑,手臂松散揽在她的脖颈,似有若无的触碰。   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她都喜欢,钟意捧着他的脸挨着亲了一遍,满意得不得了。   “是在干嘛,”顾清淮笑着捏她脸,“像小狗。”   钟意红着脸义正言辞:“吻你!”   顾清淮轻笑着伸手勾住她的脖子,把距离拉近,嘴角开合,含住她的嘴唇。   骨节分明的手指插入她的头发,鼻息纠缠,他身上干净清冽的味道占据所有感官。   钟意生涩腼腆到无法呼吸,他笑着咬她的嘴唇:“鼻子是干嘛用的。”   这才想起,嘴唇被吻住,还有鼻子可以用来呼吸……   搂住他的脖颈,清清浅浅地回应,同他耳鬓厮磨。   吻毕,脸埋在他的肩窝,滚烫,呼吸温热,落在他的锁骨。   顾清淮亲亲她耳廓,在耳边低低笑着:“笨蛋,这才叫吻。”   钟意慢吞吞曲起膝盖,手肘抵着膝盖,捂住脸。   “别害羞了。”   顾清淮拉下她挡着脸的手,抚摸她的眉眼脸颊,掌心干燥温热,却让她过电一般的战栗。   热意来势汹汹,从心口蔓延至脸颊,他却英俊得漫不经心。   钟意眼睫轻颤,不敢看人,却被他捏起下巴。   视线对上,顾清淮笑意柔软:“害羞也漂亮。”   那英挺的眉眼惯常冰冷,现在却温柔得像一池春水。   钟意偏过脸,耳廓在清晨的光线中仿佛被烧得通红。   顾清淮坐起身,捞起茶几上的手机看了眼:“才刚五点。”   他问:“失眠?”   钟意仔细想了下:“好像没有,就是睡得晚。”   顾清淮温声道:“在我旁边睡一会?”   钟意点头,在沙发上平躺下来,脑袋枕在顾清淮的腿上。   抬眼就是他清俊的脸,下巴的弧度瘦削,忍不住伸手碰了下那淡青色的胡茬,痒痒麻麻的触感传至心脏。   她睡不着,索性拿起手机,回复纪录片下的留言。   那内容太过沉重,让人胸口发闷。   她退出界面,点进“萌宠”频道,给自己喘口气的机会。   这时,她刷到一条猫猫的微博。   超级可爱的小奶猫,四仰八叉躺在地板上睡大觉,好惬意的样子。   心脏在一瞬间被萌化,钟意清凌凌的眼睛眨了眨:“顾清淮,我们再养只猫?”   顾清淮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顺着她的长发:“不是已经有一只了。”   她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他摸摸她的脸:“这儿呢。”   钟意嘴角弯出一个笑,继续看手机。   他的手却开始不老实,捏捏她的脸,再玩一玩她的耳朵。   她枕在他的腿上,躲又躲不开,褪去的热意去而复返,声音凶不起来、特别的软:“干嘛呀你……”   顾清淮弯着眼睛一笑,眉眼粲然:“撸猫。”   钟意被他笑得那一下晃了眼,完全没有任何脾气,只能任由他的手胡作非为。   那带着枪茧的指腹,顺着她脸颊的轮廓下滑,到下颌和脖颈的交界,无法言喻的痒,电流蔓延至四肢百骸。   手机被抽走,对上他微垂下来的漂亮眼睛。   他的头发夏天最短,不遮眉眼,眉峰像刀,凤眼锋利,鼻梁像剑脊,好看到攻击性十足,只有嘴角是柔软的……他的嘴唇很薄却很清晰,到唇角近乎是尖细的线,微微一勾的时候特别蛊人。   目光相撞,她心虚地移开视线。   他的眼神却直白,不怎么正经,目的性很强地越过她的眼睛,直接到嘴唇。   钟意长发散在顾清淮腿上,皮肤白皙清透像剥壳的荔枝。   清冷带刺的美人,在心上人面前,不过是个容易害羞的小姑娘。   心跳开始加速,她情不自禁地抿了抿唇,其实,嘴唇这会儿还有些发麻……   刚才同他接吻的时候已经有些承受不住,却被他摁住后脑勺,无处可躲,不断加深。   光风霁月好似神明、警服一穿堪称禁欲系天花板的人,其实接吻很凶,特别不纯情……   顾清淮又弯腰吻她,钟意羞红了脸:“又干嘛?”   顾清淮眼尾倏然一弯,笑得特别好看:“吸猫。”   钟意任由心动来势汹汹将她淹没,溺毙在温柔乡之中。   在顾清淮再度吻下来之前,她推了下他的肩膀:“嘴这么甜,跟谁学的?”   他之前也这样问过她,被她原封不动还回来,钟意身上有种不自知的可爱。   顾清淮捧起她的脸,微微抬高,薄唇再度压下来:“遇到你情不自禁。”   被他温柔亲吻,同他耳鬓厮磨,与他唇齿相依,脸颊相贴的触感温柔也治愈。   钟意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这辈子所有的运气,都用来遇见他。   如果是这样,那苦难她也甘之如饴,只要终点是他。   分开的三年每分每秒都可感知,在一起之后的时间却过得很快,钟意一直在等女孩的电话,为此她留意每个陌生来电,手机从不关机。   可直到第四期纪录片结束、第五期纪录片开始,女孩也没有联系她,对于杜子腾的调查进入瓶颈,因为除非当事人实名举报,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犯罪。   这个城市进入绵长雨季,八月不知不觉间到来,纪录片接近尾声。   那起网络犯罪案件依旧没有结案,注册APP的用户遍布全国各地,抓捕行动进行到后期,已经无异于大海捞针,重案组每个民警都瘦了好几圈、警服都肥了。   清早,钟意跟着顾清淮到特警支队时,记者等候在外。   地方电视台已经把这起网络犯罪案件做成专题节目,由姜惠负责,有几次钟意和她擦肩而过,谁也没有打招呼,钟意也丝毫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在钟意出现之后,姜惠似乎终于意识到跟顾清淮没有可能,来特警支队采访,会找把和善写在脸上的陈松柏。   偶有几次钟意撞见姜惠目光落在顾清淮身上,前者迷恋不甘,后者冷若霜雪,她心情复杂,索性当没看见。   这次来采访的记者面孔陌生,眉眼尚且青涩:“您好,我是本市电视台的记者,听说这起案件最开始是特警支队发现的,所以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一下。”   这句话她是冲着陈松柏说的,因为在场所有人里,他看起来最稳重最像个警察。   陈松柏有些纳闷,之前跟踪报道的记者一直是姜惠,那位姜记者对顾清淮那点心思人尽皆知,往特警支队跑得比上班还要勤快,顺便问了句:“怎么不是姜惠记者?”   提到那个名字,女孩脸色有些古怪:“姜惠姐已经辞职了,我叫陈云。”   特警支队采访,钟意不便在场,走廊对面就是摄制组的临时办公室。手刚落到门把手上,听女孩这样说,她的脚步顿住。   姜惠把这份工作看得比命重要,从她们读大学的城市一路调动回家乡长宁,这些年来踩着别人拼命往上爬,竟然会辞职。   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对闲杂人等向来没有半分好奇。   钟意走出特警支队的办公室,把所有声音关在门后。   陈松柏对姜惠为什么辞职没兴趣,随手指了指顾清淮的方向:“这我们领导,顾清淮,要采访你找他。”   顾清淮这个名字,没登过报纸没上过电视,但是市电视台的记者绝对不会陌生。   私底下大家都传,市公安局有个战功赫赫的拆弹专家,行走的公安部二级英模,当时她脑补了一个目光如鹰隼、头发或许斑白、不怒而威的中年警察。   可大家都说,那顾清淮简直就是全市公安系统最帅的那棵草,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时候特别蛊人,这样的极品帅哥一辈子都遇不上一个。   此时对上那双冷峭的凤眼,陈云呼吸一滞。   面前的警官年轻得吓人,剑眉修长平直,眼睛冰冷阴鸷,鼻梁挺直,下颌瘦削,好看得攻击性十足,只看脸就能知道,他惹过多少桃花又欠过多少风流债。   但那身制服又很严肃正经,淡蓝警衬藏蓝警裤,领带打得一丝不苟,领带夹上压着国徽,衬得身材挺拔如剑。   是尖刀中的尖刀,也是警草中的警草,陈云目光流连在那宽而平直的肩和赏心悦目的腿,直到陈松柏出声提醒:“采访就现在开始?”   这才意识到失态,陈云回神:“好、好。”   整个采访过程,她都有些心不在焉,眼睛做不到一视同仁,总是忍不住看向那几乎不言不语的顾清淮。   年轻警官漫不经心垂着眼睛,在身边队员讲话的时候会翘起嘴角若无其事笑笑,笑时眉眼间有风流气,是禁欲的特警叔叔,也是迷人的成年男人。   陈云心跳快疯了,脸颊一阵一阵发烫。   忽略身上那身警服,顾清淮其实白皙清俊非常“小白脸”,尤其是被那群糙汉一衬托,清瘦高挑唇红齿白,比起警察,倒更像个浪荡公子哥,勾人心不自知的那种。   等采访结束,已是午饭时间。   顾清淮看见钟意等在办公室门口,像个罚站的小学生,扎着马尾,后脑勺都比别人可爱太多。   他大步流星往她的方向走去,被拦住去路。   陈云从未有过这样紧张到磕磕绊绊的时候:“顾、顾警官,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吗?到时候我把采访稿发给您。”   顾清淮随口敷衍:“喻行,给陈记者留个联系方式。”   他说完就要走,陈云咬了咬嘴唇,没有扫喻行的二维码,固执地把目光投向顾清淮:“我想要你个人的。”   顾清淮撩起眼皮,眼神冰冷,没有任何情绪:“我女朋友在等我。”   钟意喜欢看顾清淮穿警服,穿军装穿迷彩的时候也喜欢,冷淡严肃拒人千里,根本无法想象他接吻的时候有多凶。   只是长得好看的人总是容易被偏爱,也难怪那个记者小姑娘眼睛一直直勾勾盯着他,换做是她估计也不能免俗。   下班时间,钟意和顾清淮走楼梯下楼。   钟意虽然纤细,但是肩比一般女孩子宽、也平,这样的身材穿衬衫很好看,下摆扎进长裤,更显得细腰不盈一握。   蓝白色调的性冷淡风穿搭,清爽也利落,这样看着,真的是个不苟言笑的纪录片导演。   她表情颇为严肃地蹙着眉,顾清淮低头看她:“怎么了?”   钟意脚步慢下来,云淡风轻问道:“你就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比如刚才出门的时候被小姑娘拦下。   又比如,被人要联系方式。   是不是放电不自知。   钟意嘴唇抿起,嘴角向下,不开心得很明显,偏又不说,装得毫不在意。   顾清淮俯了俯身,距离缩短,挺认真地瞧过她眉眼鼻唇,目光流转的瞬间,似乎带着热意。   这个迷惑人心不自知的混蛋。   钟意清凌凌的眼睛里,像有一汪湖:“你看什么?”   顾清淮笑了下:“我女朋友醋精变的?”   钟意不说话,顾清淮继续靠近,直到呼吸交错。   他挺直的鼻梁抵着她的轻轻蹭了下:“好像真的是。”   钟意哪里受得住这样明目张胆的调戏,脑袋瞬间空白一片。   顾清淮站直,居高临下笑着看她,嘴角弯起一点勾,勾得人心痒。   楼梯间没有人没有监控。   钟意不知道从哪来的胆子,直接把他往墙上一推。   顾清淮双手抄兜,后背靠墙,警服笔挺却松松垮垮站着,好整以暇问了句:“你想干嘛?”   他的眉宇依旧干净到冷淡,沉沉的肃杀气,可视线寸寸下移到嘴唇,就变得不怎么正经。   这个人太游刃有余,看出她想亲他,只用目光折磨她的嘴唇,等她先承受不住,自己主动送上来。   钟意软着声音控诉,是被欺负狠了:“你根本就是在勾引我。”   顾清淮也不辩驳,忍俊不禁地扬了扬眉:“那钟导上钩吗?”   这样的顾清淮,太容易祸害人心。   想把他金屋藏娇,只自己一人看。   钟意上前一步扯住他的领带,踮起脚尖的时候被他扶住腰。   鼻尖相抵,她睫毛轻颤,狠狠在那混蛋的嘴上亲了一口,盖章宣示主权。   只是没掌握好力道,那一下带了响声,在寂静空气中特别明显。   顾清淮被逗笑,在她脸上捏了捏:“这么用力啊猫猫。”   几乎就是同时,楼梯间的门被人推开。   “霸王硬上弓”的钟意和拎着相机器材的陈云四目相对。   前者清清冷冷,后者面红耳赤。   陈云第一次春心萌动,看上一个极品帅哥没有结果,没有结果就算了,还撞到他被女孩摁在墙上亲,她午饭没吃肚子饿得咕咕叫,现在一下被新鲜狗粮喂饱。   这会儿,刚才镜头前清心寡欲的年轻警官眉眼含笑,一副被人占了便宜还心情愉悦的样子。   那反差很扎心。   明明采访的时候,他还警服笔挺清冷禁欲,现在唇角勾着,后背靠墙手搭在女孩腰上,一派任君采撷的风流;而那女孩,鹅蛋脸野生眉浅色眼睛,典型的冷美人,现在却扯着人的领带扬起脖颈献吻……   那画面太叫人脸热。   此时此刻,那美人已经羞得不行,而顾清淮剑眉一挑,面无表情递给她一个“有点眼力见没”的冷淡眼神。   陈云急匆匆下楼,差点崴到脚。   脚步声越来越远,钟意耳廓在发烧,热意蔓延至全身,往前走了一步:“被看到了……”   像个被戳破的气球,闷声闷气,浅色猫眼满是无措,她想要找他抱,把脸躲到他怀里,顾清淮却故意后退一步。   年轻警官笑得肩膀都发颤,眉眼弯弯,瞳孔特别的亮:“你刚才强吻我的本事呢?”   这姑娘明明一分钟前还厉害得不行,现在脑袋都抬不起来,一害羞就变回读高中的小姑娘。   钟意不说话,顾清淮无可奈何把她揽到怀里,下巴抵在她肩侧,偏头在她耳边说:“你太用力,我嘴都疼了。”   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大小,钟意气呼呼,手掐上他的腰,可惜那肌肉太紧实,根本捏不起来,这让她更羞更恼。   “这下满意了?”   那清越的声音含笑,全是听之任之的纵容。   钟意被顺毛,一点脾气都没有,醋意烟消云散。   下一刻,顾清淮低头亲亲她的发顶:“我是你的。”   -   在纪录片趋近于尾声之前,顾清淮的生日先一步到来。   晚上特警支队聚餐,办公室那位搞宣传的小邹不知道从哪儿得到风声,快步跟上。   喻行:“怎么又有你!”   邹杨换了一身便装,白色短袖蓝色牛仔裤,特别青春:“队长生日怎么能缺了我?”   他是心里不舍,大家都看得出来,所以三天两头往这跑。   除了特警支队,还有几个顾清淮在武警部队的战友,终于逮着机会见领导媳妇儿。   他们太想知道是怎样的姑娘被念念不忘这么多年,也想知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顾清淮,谈恋爱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毕竟曾经大家私下说,顾清淮就算跟排爆机器人过一辈子,也不太可能结婚恋爱。   包厢里除了钟意,都是军人警察,一派严肃,这样看着,顾清淮是职业特征最不明显的那个。   他白色短袖黑色运动裤,个子很高眉毛很浓,那美貌很凛冽,像个二十出头的大学生。   蛋糕上来,大家起哄,让顾清淮许愿。   有胆子大的说“早日成家”,也有人起哄说“早生贵子”。   钟意脸皮薄,无措看向他,顾清淮伸手在那小子额头上敲了一下,声线冰冰冷冷很唬人:“治不了你了是吗?”   钟意本以为顾清淮会拒绝,他向来百无禁忌不信鬼神,却见他真的在烛火之中闭上眼睛,睫毛投下温柔的阴影。   忍不住好奇,他许了什么愿望,又是否和自己有关。   一桌子人,都是顾清淮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也都豪爽,因为钟意是顾清淮的女朋友,自动把她划到了“自己人”的范畴。   “钟导,我敬你一杯!”   “钟导,我先喝了,你随意!”   “钟导,以后我们队长就交给你了啊。”   这样的场合,钟意也不是个扭捏的,只是所有冲着她的酒,都被顾清淮挡掉了。   一杯接一杯,毫不含糊,是军人的利落干脆。   钟意侧头,看顾清淮喉结滚动,冷淡的凸起像雪山的尖。   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他,因为顾清淮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会喝成这样。   车钥匙放到她的手心,年轻警官醉眼迷离,勾魂摄魄的漂亮。   他倾身靠过来,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好像她稍微侧一下头,他的嘴唇就要擦过她的耳朵。   钟意屏住呼吸,浑身紧绷不敢动,心神却为之着迷。   顾清淮附在她的耳边,压低声音轻轻说话:“如果我喝醉了,你要带我回家。”   温热的触觉分不清是呼吸还是他的嘴唇,也分不清他是真醉还是假醉,倒是眉眼间风流气更浓,单是看着,就很让人心猿意马。   耳廓的热意散到全身,钟意胸口小鹿乱撞,怀疑他在勾引自己却没有证据。   那天晚上喝到很晚,钟意信守承诺,把那个漂亮混蛋带回家。   顾清淮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皮肤依旧很白,泛红的眼尾明显。   钟意坐在沙发上看书,他走过来,把她手里的书折页放到一边,脑袋直接枕在她的腿上。   黑发凌乱扫过眉峰,睡衣领口的扣子开了两颗,衣衫不整的这副样子,活脱脱风流公子哥的模样。   钟意勾勾他的下巴:“去哪儿花天酒地了?”   顾清淮好笑地看她一眼:“谁能比得上你。”   顾清淮:“钟意。”   钟意:“嗯,怎么了?”   他看着她不说话,嘴角有勾起的弧度。   钟意弯下眼睛:“喝醉了这么爱笑。”   “傻子,”顾清淮轻声开口,“笑不是因为喝酒。”   钟意:“那是因为什么?”   顾清淮:“是因为喜欢你。”   醉酒的顾清淮直白到让人招架不住,喝醉之后依旧很会。   他有漂亮的眉眼,挺直的鼻梁,嘴角尖尖细细的,像是有小钩子,照着心尖挠下去,心尖泛起一阵痒。   他不像她小心翼翼,只敢隔着空气描摹他的眉眼,他这个人向来轻狂无所顾忌,要亲便亲要抱便抱,伸手抚上她的脸颊,似有若无的碰触。   钟意紧张到睫毛颤抖,顾清淮轻笑了声,手指顺着她的眉眼、到鼻心的小痣,再沿着鼻梁下滑……电流蔓延至全身,心尖痒得像羽毛扫过。   钟意顶不住,睫毛颤抖,呼吸都变得轻不可闻。   淡淡的酒气混着他身上的沐浴露味道,氤氲开来,她也像是醉了。   钟意小声说:“醉鬼。”   顾清淮修长干净的手指,来到她的嘴角,问她:“你要不要喝醉鬼说喜欢你。”   心脏仿佛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不断紧缩、缩到自己都快要喘不过气。   一双让人心动的眼睛,蕴着光,睫毛都变柔软,这样和他对视,钟意太害羞,手覆盖在他的眼睛上,把他眼睛捂住。   他长长的睫毛扫在掌心,钟意小小声说:“我喜欢你。”   心跳快得要疯掉,说完耳朵都烧起来。   一定是被他蛊惑,才会情话张口就来。   顾清淮拉下她的手,侧过脸,吻她的手心。   年轻警官醉眼迷离,依旧很亮,他看着她,声音很轻,近乎气音:“那你要不要和醉鬼接吻?”   那平时被制服压制的风流气变得肆无忌惮,他低声跟她确认,指腹擦过她的嘴角,轻轻摩挲。   钟意声音含混在嗓子眼儿:“要。”   她拢住散开的长发弯下腰,在他嘴唇上落下轻吻。   淡淡的酒气和他身上清冽的薄荷味道混在一起,明明滴酒未沾的是她,可现在,唇齿相依,她有种头晕目眩的错觉,仿佛醉酒的那个是她。   脸颊是软的烫的,心脏都像是快要在一片热意中融化掉,好想就这样抱着他,一夜到白头。   她摸他柔软蓬松的黑发,往后顺,露出那个小小的美人尖、和清秀锋利的眉眼,软软问他:“顾警官晚上许了什么愿望?”   顾清淮嘴唇很红,不知道因为酒精,还是因为接吻:“不说。”   钟意不满,顾清淮挠了下她的下巴,动作轻佻也性感:“不是很会撒娇吗?撒个娇,小顾哥哥告诉你。”   这样的顾清淮哪还像特警支队的警察叔叔,调戏小姑娘的纨绔少爷还差不多,坏也吸引人。   可到底是好奇压倒害羞。   钟意抿紧的嘴唇,唇瓣像汁水清甜的樱桃,声音小得快要听不见:“小顾哥哥……”   顾清淮眼尾倏然一弯,手指抚摸她发烫的脸颊,眼看着她的脸越来越红。   “许愿,我活得比你久一点。”   “但也不要太久,”他勾着嘴角笑了下,眼底温柔万丈,“想你太难熬。”   ——许愿,活得比你久一点。   ——但也不要太久,想你太难熬。   钟意那双浅色的猫咪一样的瞳孔,有一汪波光粼粼的湖,此时那湖面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的眼睛眨了眨,竟然泛起层层湿意。   她想起顾妈妈忌日那天,陈松柏告诉她,夏阿姨是在顾清淮执行任务的时候去世的。   葬礼回来的顾清淮,依旧是特警支队反恐突击队的尖兵利刃。   训练、反恐、排爆,没有任何异样,可整个人丧失求生欲望。   最危险的任务他冲在最前,能自己上绝不多拉上一个战友。   很多时候,他甚至觉得,对于顾清淮来说,牺牲才是解脱。   可是现在,他说他想要活得比她更久一点。   是想在她离开之后再离开,这样她一辈子都不会失去他。   喉咙哽住,钟意什么都说不出来,任由酸涩蔓延,在顾清淮温柔的目光中红了眼睛。   “小哭包,”他枕在她腿上,眉眼被月光勾勒得格外清俊,“你高中的时候有这么爱哭吗?”   钟意眼皮跟鼻子都在泛红,睫毛湿漉漉的带了重量,小声否认:“没有。”   那个时候,她刚从为期一年的校园霸凌中逃脱出来,像一只小刺猬,敏感内向,也尖锐。   没过多久,就跟顾清淮成了同桌,她从一只小刺猬,变成一只窝在他身边晒太阳的猫猫。   “那就是我的错了。”   顾清淮从她的腿上起身,人瘦瘦高高的。   他高中的时候就有一米八五,念军校之后又长了三厘米。   他俯身将她稳稳抱起来,目光所及他下颌清秀,人比酒更醉人。   这会身上不再有少年抽条那种单薄,臂弯有力,身上肌肉看起来很薄一层却比想象中硬很多。   钟意搂住他的脖颈:“干嘛。”   顾清淮膝盖顶开她卧室的门:“哄女朋友睡觉。”   钟意嘴角抿出弯弯的弧度,埋进他气息清冽的颈窝,直到后背陷入柔软的棉被。   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   今天顾清淮生日,在外面游山玩水的赵雪青还打来电话,说你直接把你自己身上系个丝带当礼物送给他得了。   那会她脸埋进软绵绵的抱枕,好半天说不出话,又觉得,也不是不行。   反正这辈子,就是他了,或早或晚的事儿,只是她真的好害羞。   可顾清淮不正经的时候归不正经,哄她睡觉的时候就真的是哄她睡觉。   空调温度舒适,他关灯躺在自己身侧,身上的味道温暖又治愈,淡淡的酒气蛊惑人心。   一只手臂被自己枕着,另一只手臂环着自己的肩。   脸顺势埋在他的肩窝,呼吸之间都是干净清冽的青草香。   在他怀里沉沉睡过去的那一刻,钟意还忍不住想,好幸福,幸福得要冒泡泡了。   下个瞬间,又为自己的幸福内疚自责。   她窝在心上人怀里安然入睡的时刻,忍不住想那个在市局门口遇到的、遍体鳞伤的女孩。   不管警方如何审讯,她坚持说是自愿与杜子腾发生关系。   也因此,杜子腾逍遥法外,甚至频频出席各种慈善活动。   钟意睡过去前,脑海里最后的念头,是如果当年那些自己收集的证据还在就好了,如果她小心一点就好了,她为什么就没有备份……   翌日。   天刚蒙蒙亮,盛夏蝉鸣,楼下篮球场有放暑假的男孩子在打球。   钟意长长的眼睫翕动,久违的深度睡眠,脑袋跟心情都很轻快。   “醒了。”   身侧,那道声线懒懒的带着鼻音,有种说不出的性感。   钟意耳朵发麻,轻而易举就变得通红,轻轻“嗯”了声。   清冽的薄荷味道,舒适的体温,是她无数个日夜不敢奢望的幻象。   她看顾清淮有些凌乱的黑发,和乌黑清晰的剑眉,睫毛浓密低垂,投下柔软的阴影。   忍不住把脸往他怀里埋,满心依赖:“以为在做梦。”   阳光浅薄一层从窗帘缝隙落进来。   钟意肤白如瓷,眉眼间的眷恋格外浓重。   嘴唇上落下柔软湿润的触感:“现在呢?”   脸颊相贴,顾清淮低声耳语:“还以为在做梦吗?”   钟意默不作声把棉被往上扯了扯,只露出一双笑得弯弯的眼睛:“嗯,还要再亲一下才可以。”   顾清淮笑,再度抬起她的下巴:“小撒娇精。”   这次他吻得格外温柔。   钟意情不自禁搂上他的脖颈。   怎么就怎么亲都不够,怎么抱都不够,要他完完全全是自己的才可以。   钟意清清浅浅回应着,忍不住想,想要和他结婚,想要这样一辈子,再也不分开。   -   纪录片原本定在八月底完成所有拍摄计划。   由于那起网络犯罪案件迟迟没有结案,不得不往后延长两个月,到十月底。   这一年时间,经历太多事情。   最开始,她与顾清淮阔别重逢,想要靠近又不敢靠近。   随着拍摄计划进行,病情慢慢稳定,她想要快点好起来、把他追回来。   再后来,顾清淮表白,在她病情反复的时刻。   让她发现,原来你不管生不生病、健不健康,他都喜欢你。   现在,她满脑子想的是,跟他求婚。   无数次看顾清淮在厨房做饭时,在阳台上逗归来时,在带着她跑步打球时,在他捧起她的脸温柔亲吻时……她都想说,顾清淮,我们结婚吧。   可她心里插着一根刺,让她说不出口。   杜子腾的案件是其一,自己的病情是其二。   她要给他一个健健康康、能陪他共度余生的钟意。   她不要他活得比自己久,当初被抛弃的是他,那生命尽头,这样的苦楚应该留给她。   这才公平。   秋高气爽,天气渐凉。   市局不远处的附中正在举行秋季运动会,加油稿一张接一张地念,听得钟意嘴角翘起。   手机来了电话,是号码陌生,她到僻静处接起。   听筒那边只是“喂”了一声,她所有的注意力瞬间集中在耳畔。   “钟意姐姐你好,冒昧拨打你的电话,非常抱歉。”   “关于杜子腾,我有话想说……”   女孩的声音很虚弱:“我去年秋招进入现在的公司,杜子腾是大领导,他对我一直很关照……有一次出差应酬,对方想灌我酒,杜子腾帮我挡下,所以离开的时候,我上了他的车……”   电话那边,有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第二天早上,我觉得好脏,拼命洗澡……我没有证据啊……我没有证据怎么办……”   阳光晴好,远处举办运动会的附中时不时发出阵阵喝彩,来自最无忧无虑的少年少女。   钟意如坠冰窟,不知如何安慰:“你敢告诉我,已经很勇敢了。”   伤疤撕裂一次,也无所谓撕裂第二次,她说话是惯常温温柔柔的语调:“在杜子腾手下任职期间,我也曾经被他性骚扰,他以应酬之名对我动手动脚,以出差之名试图对我侵犯,可笑的是,全公司的人不敢得罪他,看他脸色行事,最后被逼到离职的是我。”   电话那边的哭声微微一滞。   钟意的手指紧紧攥起指甲陷入掌心:“如果哪天你想找人聊天,可以打这个电话。”   电话挂断,她人像在数九寒天走了一遭,止不住地颤抖,手指被抠破皮,疼得钻心。   而电话那边,身后猛然出现的男人像十八层地狱爬出来的厉鬼。   他粗短的手指掐起女孩的脖颈:“你跟谁打电话了?”   女孩面如死灰,拼命摇头,眼泪已经不受控制,男人手上不断用力,像是要掐断她的喉咙。   -   钟意好像在黑漆漆的隧道中行走,终于看到了来自出口的一丝亮光。   自从与杜子腾相关的受害者浮出水面,沉重的罪恶感快要把她压得喘不过气。   她不想再这样下去,不想再在最幸福的时刻想起那个在经历痛苦折磨的女孩。   她想快点结束一切。   等一切结束,她要直接告诉顾清淮我们结婚。   不管浪漫不浪漫难忘不难忘,她要和他结婚。   因为那个电话,钟意身上已经被冷汗湿透,好在那纤细身躯被宽大衬衫罩着,并不明显。   她去刑侦支队告诉民警女孩松口,然后找到喻行:“上次地方电视台的陈云来采访,你是不是留了她的联系方式?”   喻行拿出手机:“你是说上次代替姜惠来采访眼睛粘在队长身上的那个小记者?”   眼睛粘顾清淮身上没关系,但是撞见她强吻顾清淮就很有关系。   钟意的脸莫名热了下:“嗯,是她。”   钟意通过陈云,拿到了姜惠的联系方式和居住地址。   地址显示,姜惠的家在车站附近最乱的那条街,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本市的“贫民区”。   她以为这些年姜惠踩着别人的人头往上爬,早就平步青云,不想她住在破败的筒子楼。   屋门打开,姜惠目光麻木地看她一眼:“先坐吧,我要伺候我妈吃饭。”   家里乱得遍地衣服外卖盒子,无处下脚,更别提找个地方坐。   姜惠端着饭菜进了最里面那间屋子,紧接着就是骂声、砸东西的声音。   没多会她糊了半身面条出来,她拿起抹布随手擦了两下,甚至懒得去换,显然已经习以为常。   对上钟意愕然的视线,姜惠语气无波无澜:“我妈老年痴呆。”   消失的这段时间,她好像老了十岁:“所以我需要工作,现在她情况恶化已经不能离开人。”   钟意:“所以你才辞职?”   姜惠字字藏刀,恨不得把面前的钟意戳个稀巴烂:“不然呢?你这次来找我应该不是老同事叙旧吧?难道是给我送你和顾清淮的请柬?”   钟意不想在她面前提顾清淮,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都觉得是一种侮辱。   她面无表情,声音落在空气中,掷地有声:“当年收集的所有证据,真的都被毁了吗?”   姜惠低头擦衣服的手一顿:“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当然毁了。”   钟意直视她的眼睛:“你知道又有新的受害者出现了吗?那个女孩遍体鳞伤你知道吗?如果当年我们把他一起送进监狱,就不会有现在的事情!”   姜惠麻木不仁,钟意临走摔下厚厚一摞资料:“这个女孩,父亲早逝,母亲供她上大学,去年终于大学毕业能够赚钱养家,遇到了杜子腾这个畜生!”   因为生气,那张在外人面前素来没有表情的脸,浮现一层浅淡的粉,让她看起来更是生动,那浅色猫眼泛红,瞳孔漾着一层水光,美人流泪也是美人,依旧是勾魂摄魄的漂亮。   那个瞬间姜惠忍不住想,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如果她生成钟意的模样,顾清淮会不会多看她一眼。   钟意走出姜惠家时,手机响起,是来自女孩的信息——   【明天上午九点,钟意姐姐,我想和你谈谈,我不想有其他人在场。】   起伏的心绪沉默一瞬,钟意把信息截屏发给刑侦支队专案组的民警。   天色阴沉暴雨雨来,她快步走进风中。   任由天空塌下来,她的温柔乡在等她。   -   虽然顾清淮那次说“以后我来哄你”,但钟意在有意控制自己粘着他的时间。   顾警官平时反恐、排爆、执行任务,夜班一个接一个。   他自己的休息都不能保证,再让他哄自己,太不厚道。   但是明天顾清淮要出差,钟意睡不着,索性抱着枕头跑去敲他房门。   顾清淮没睡,人坐在床边地毯,旁边一堆散落的零件,身边卧着一只威风凛凛的退役军犬。   钟意:“你又把什么拆了?”   顾清淮抬头,眼睛扫过她怀里的枕头,笑了下:“旧的排爆机器人,没装完,马上就好。”   钟意被那目光里的笑意弄的脸微微一热。   他看穿她所有想法却不说,那股游刃有余的散漫劲儿很勾人心。   这是他的“职业病”,见了东西就要拆,只拆炸弹还不算完,任何精密仪器都很引发他的“破坏欲”,除了拆,也喜欢装,按照自己拆过的炸弹原封不动地还原,然后一个电话把邹杨叫到训练场:“装了个炸弹给你玩,晚了就没了。”   钟意把自己的枕头放在他床上,坐在床边,看他组装那些眼花缭乱的零部件,他的手指细细长长、指骨分明,如同上好白玉雕刻的修竹,她有点轻微手控,很喜欢窝在他怀里玩他的手。   其实也不是手控,顾清淮的一切她都喜欢,视线上移,落在他的侧脸,这个混蛋眼睫低垂目光专注的时候,俊脸如霜雪,下颌瘦削冷硬,喉结嶙峋清晰,有强烈的男性荷尔蒙,也有诱人靠近的禁欲美感。   再看下去,心思容易不单纯。   钟意撇开视线,看那个废弃的排爆机器人在他手里重生,蓦地想起自己房间那个挂着夜灯的木头城堡,在无数个因为失眠因为PTSD无法入睡的深夜,陪着她。   钟意手撑在身体两侧:“顾清淮。”   顾清淮“嗯”了声,钟意问:“你能把那个木头城堡送给我吗?”   顾清淮浅浅撩起眼皮:“你喜欢那个?”   钟意点头:“喜欢。”   顾清淮嘴角勾了下,弧度很淡:“本来就是送你的。”   钟意不可置信:“什么时候?”   顾清淮把那些扳手螺丝各种零部件都收拾好,随口说:“分手那天不是你生日吗。”   现在说起来,是四年前了。   歉疚从心底蔓延至眼角眉梢,钟意不知道该说什么。   身边位置下陷,是顾清淮到她身边坐下,修长有力的手指捏着排爆机器人的遥控器。   他语调懒懒散散没个正型、淡声:“齐步走。”   小坦克一样的排爆机器人往门口走去,甚至还在他的操控下、自己打开门。   顾清淮手指动作:“向右转。”   排爆机器人消失视野中,他又低头看向归来:“这儿怎么还有一个,快跟上它。”   归来得到指令,紧跟排爆机器人去客厅。   这个人还是少年心性,欺负机器人和狗狗的样子,哪里像特警支队的年轻领导。   钟意笑弯眼睛:“干嘛把它们都赶走。”   顾清淮那眼神不怎么正派,语气也充满戏谑:“跟女朋友睡觉,哪能便宜那小子白白看。”   说得就好像,他们要做什么很不纯洁的事情一样。   钟意脸颊蹿火,顺势就在他小腿上踢了一下:“你正经一点。”   其实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顾清淮就嘴上耍耍流氓罢了。   看起来很放浪形骸的一个人,其实比谁都有分寸,不会逾矩,更不会让她有丝毫不舒服。   “领导说的是,”他敛起那副地痞流氓的浪荡样子,问她,“还看电影?”   钟意点头说好,很自觉地在床头坐下。   空调温度刚刚可以盖毯子,她展开顾清淮的毯子,盖在自己身上。   顾清淮在她身边,没有图案的白色短袖,到膝盖的黑色运动短裤。   松松垮垮的一身衣服没有棱角,罩着宽肩和长腿,配合他刚洗过的松软黑发,肤白貌美。   电影剧情还没过半,但男女主已经在一起,动不动就亲亲亲。   钟意靠在顾清淮臂弯,脸不红心不跳:“我发现,前女友和现女友的待遇好像没什么不一样。”   顾清淮侧头,明明暗暗的光影抚摸他的鼻梁唇角,眼睛在高高的眉骨之下,情绪不可捉摸。   钟意继续说:“当前女友的时候看电影,当现女友的时候还是一样。”   顾清淮有些好笑:“那怎么做才能算是不一样?”   钟意指着投影里的画面,小孩子要糖果一样:“我也要那个。”   电影光线和她视线一起下落,落在顾清淮唇角微微弯起的那一道勾。   顾清淮侧头,明知故问,很正经:“那个是哪个?”   这姑娘当真是对他放心,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靠着肩膀不行,还要亲,要抱。   钟意脸颊发烫。   他笑着挠了挠她的下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钟意:“亲!”   顾清淮挑眉:“自己睡睡不着,亲两下就能睡着了?”   他捏她的脸,薄唇绯红,喉结冷淡得像没人触碰过的雪山的尖。   以一种研判案情的语气,冷静判断道:“我看你不是失眠,你是图谋不轨啊,钟意导演。”   美色惑人,跟着这个地痞流氓,钟意脸皮到底是厚了些:“那你亲不亲?”   顾清淮笑着看了她一眼,揽过她的后脑勺,头低下来,声音低低的:“亲。”   “钟意。”   “嗯……”   “怎么这么软。”   “闭嘴呀混蛋……”   额头相抵,他边笑边亲,眼瞳特别的亮,贴着她的嘴唇问:“闭嘴还怎么亲你。”   钟意一瞬明白他的意思,与他四目相对时,血液全冲上脸颊。   顾清淮低头,修长手指把她脸侧的长发顺到耳后,轻笑着说:“张嘴。”   翌日清早,钟意睁开眼睛的时候,顾清淮已经在洗漱。   她刚睡醒的时候总是格外粘人,意识不怎么清醒就完全遵从自己的本心。   走近了些,人还有些迷瞪,额头靠上他脊梁:“要去很久吗?我不能跟着吗?”   眼睛睁不开,鼻音很软、撒娇也不掩饰。   手从他腰间搂过去,直到被他身上干净好闻的气息环绕。   是又瘦了吗?怎么警察叔叔的腰好像又细了些。   想起什么,她又说:“如果我能变大变小就好了。”   顾清淮洗掉下颌的泡沫,白皙清秀的样子,忍笑问她:“变大变小干嘛。”   “把我自己放在你的警服口袋。”   “执行任务的时候自己老老实实待着,不执行任务的时候,我就钻出来。”   钟意异想天开,那一本正经的语气特别可爱。   顾清淮忍俊不禁,把粘人精抱到身前。   她便在他和洗手池中间,被禁锢在他的臂弯。   他真好看,眉眼间的青涩褪去,沉沉的肃杀气,很是禁欲。   可一旦他笑一下,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少年就好像又回来了。   他抚摸她的脸颊、眉眼,声音轻得像最亲昵的耳语:“你可以住我的家,睡我的床,遛我的狗,穿我的衣服,吃空我的冰箱。”   她的确喜欢拿他的卫衣和短袖当睡衣,比起她睡的主卧更喜欢他的次卧。   会觉得被他的气息环绕,很安全很治愈,更多的是喜欢,一边害羞一边喜欢。   钟意眼睛扑闪:“这么好,有什么条件吗?”   顾清淮笑着揉她脑袋,只说:“你要想我。”   不用他说,她也会每天想他。   甚至,他还没走,她就已经想他了。   这样的话说出来太肉麻,她只自己在心里小小声说。   顾清淮是九点半的飞机。   钟意出门上班前,他拎起车钥匙:“我先送你。”   想起自己今天还有其他事情,钟意摇头。   她踮起脚尖,在他嘴唇上轻轻碰了下:“我走路,就当饭后散步。”   看了下表,顾清淮走近一步,捧起她的脸,低声说:“五分钟。”   二十多厘米的身高差,年轻警官弯下去的脊背肩胛明显,带着强势的攻击性。   钟意被抱到玄关的柜子上,没什么力气的手臂害羞地搂住他,嘴唇被含吮得发麻。   寂静空气中只剩让人脸红心跳的接吻声,完全无法阻止它闯进耳朵。   钟意仰起脖颈,承受不住,想躲,被他修长的手指揽住后脑勺,这才没撞到身后的墙。   脸埋在他温热干净的颈窝深呼吸,扇动的睫毛扫在他的脸颊。   那舒适的体温、薄荷的浅香和他最后落在额头的吻,旖旎也缱绻,让人想要永远沉溺。   那一刻她无比希望一切顺利,希望所有事情都可以在今天画上句点。   最后吻了吻他的下颌。   她弯着一双害羞的浅色眼睛,软软地说:“顾清淮,我在家等你回来。”   早上八点半,顾清淮开车前往机场。   正是早高峰,那辆黑色硬汉越野在车流中龟速挪动。   后视镜映出年轻警官清晰紧绷的下颌,他没什么耐心,手肘抵着车窗,另一只手打开广播。   主持人语气严肃:“今日我台收到实名举报,女子姜某举报公司高层杜某对女职工性侵及性骚扰。”   紧接着,是一段音频——   “我叫姜惠,今天我实名举报,我司高层杜子腾对女职工性侵以及性骚扰。”   “在毕业入职之初,杜子腾是我的直属上司,某次随杜子腾出差时,他醉酒半夜刷开我的房门,试图对我进行侵犯……事情发生时,我正在整理采访录音材料,情急之下按下了录音键。”   “事后,杜子腾说自己对我倾心已久酒后控制不住,一定会对我负责,也威胁,如果我敢把这件事说出去,他会让我在这行混不下去。”   “除此之外,杜子腾多次性骚扰我司女职工钟某。四年前,在钟某提议下,我们整理好所有犯罪证据准备报案,并将证据公布在公司内网。”   “在约定时间到来之前,母亲生病入院,我陪护一天一夜,回公司之后,杜子腾找到我,问我要多少钱,才愿意息事宁人。那正是我最需要钱的时候。”   “我对钟某谎称所有证据毁损,而第二天,钟某就被调到条件最艰苦的记者站。”   “昨天钟某找到我,她说又有女孩因为杜子腾受害,那个女孩刚刚大学毕业,正是最好的时候,如果当年我们把杜子腾送进监狱,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   “现在,我决定站出来,为的是我女儿不会再经历这样的事情,为的是遇到这样的事情能有更多的女孩站出来,也为了向我曾经的同事钟某说一声迟来的对不起。”   顾清淮靠边停车,新闻已经登上热搜——【记者姜惠实名举报高层杜子腾性侵女职工】。   附件是微信记录、照片、音频、视频,以及整理好的整整二十多页的文档,字字啼血。   文档最后,列明时间和署名。   时间是分手前,名字是钟意。   顾清淮瞳孔蓦然凝住。   钟意帮助被性骚扰的女孩、钟意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钟意从电视台辞职、钟意拍摄性骚扰题材的纪录片……   眼前蓦地浮现那年除夕,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钟意一双泪眼,不敢看他,说再看一眼,就不想让你走了。   所有过往画面锋利,如同炸弹爆炸时的冲击波,在一瞬间将他心脏撕裂成无数碎片。   最后的最后,是今天离开时,她温温柔柔吻他,说顾清淮,我在家等你回来。   顾清淮找到她的号码按下去,蓝牙耳机传来冰冷的机械女声。   他干净利落打了方向盘,油门猛踩下去。   顾清淮,你是个废物。   你保护了那么多人,可保护不了自己的妈妈,也保护不了自己的心上人。   -   市局办公大楼。   姜惠一早就来到刑侦支队的办公室,从包里拿出U盘、录音笔、摄像机:“当年钟意整理好的证据,都在这里面。”   下个瞬间刑侦支队被人闯入,从前线传回来的信息让所有人大惊失色——   杜子腾挟持一名人质并在人质身上捆绑炸弹,请求反恐突击队排爆手立刻出警!   钟意睁开眼睛的时候头疼欲裂,不知今夕何夕。   她人坐在椅子上,嘴上被贴了胶带,手被反捆在身后。   这画面不算陌生,在电影里看过,也在顾清淮给她的硬盘里看过。   当时训导员也是被这样捆绑,威风凛凛的归来飞扑过去咬下人质嘴里塞的布条,再用锋利的犬牙咬开反捆在人质身后的绳索,全程也就几十秒。   当她垂眸,腰上还捆着黑色装置。   跟着顾清淮出警那么多次,她几乎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   炸弹。   可惜,顾清淮只简单给她介绍过制式炸弹和非制式炸弹,并没有教过她应该怎么拆。   她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去世,不是被创伤后应激障碍杀死,而是被炸弹炸死。   好在,那位顾警官今天出差。   算起来,飞机已经飞上万米高空。   她要漂漂亮亮。   不要血肉模糊,四分五裂。   好像每一步都走错了,她不应该去关注性骚扰、不应该去当记者、不应该去拍纪录片……   在生病之后,不应该再去招惹顾清淮。   如果回到最开始,那她不应该转学、不应该考省重点。   安安稳稳在小县城读书上学结婚生子,就不会遇到那个到死都无法放手的少年。   你看,你最后还是要把他抛下。   “你醒了。”   耳膜猝不及防被针碾过一般的疼。   那张狰狞的无数次出现在睡梦中的面孔,此时此刻近在眼前。   四年不见,杜子腾眼睛里的光更加疯狂更加变态,毒蛇信子一样扫过她的脸颊身体。   “你还是这么漂亮。”   杜子腾蹲在她的身边,想要触碰她,被她脑袋一偏躲了过去。   与此同时,居民楼外已经拉起五十米的警戒线。   狙击手喻行架起狙.击.步.枪,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陈松柏带领一众特警进入楼门埋伏在门外。   顾清淮的排爆服放在身边,他却没有穿的打算。   知道那人质是顾清淮的心上人,支队长表情严肃:“杜子腾曾经是个化学老师,后来因为女学生的事情从学校离职,谁也不能估量他造出来的是杀伤性武器还是仙女棒,所以你等喻行将他一枪毙命,或者陈松柏破门而入,再去拆弹!”   来得及吗?   他顾清淮敢拿钟意的命开玩笑吗?   如果炸弹就在下一秒爆炸怎么办?   干这行,他没缺胳膊少腿,就说明从无败绩。   唯独这次,拿不准。   顾清淮开口,那嗓音哑得如同砂纸磨过,没有半分平时的玩世不恭:“窗帘紧闭喻行找不到瞄准机会,他既然已经挟持人质,想必也不会给陈松柏破门而入的机会。”   顾清淮拉起警戒线大步流星走了进去,简直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我索降三楼破窗进去。”   “本来我只是想约你来,聊聊天,喝喝茶,叙叙旧,没想到姜惠那个贱人把所有的证据都公开了,早知道这样,当初就应该把她弄死在我床上。”   此时此刻的杜子腾,活像是从十八级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目光阴狠得能从人身上活剥下一层皮:“我活不了了,我得拉个垫背的,想来想去,还是你最漂亮,到了地狱我们做一对鬼夫妻怎么样?”   纵使头发散乱眼圈通红,钟意目光冷得像刀。   在收到女孩的信息之后,她第一反应是截图发给刑侦支队专案组民警。   就连早上来见女孩,也有民警等在楼下,身上甚至还有他们给她的窃听设备和报警仪器。   只可惜她还是太弱,没想到那门被关上,自己就没能出去。   杜子腾用带迷药的手帕捂住她的口鼻,再睁眼,就是现在。   她不害怕,她就是不舍得。   她还没有跟顾清淮说她想跟他结婚呢……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仿佛能炸裂耳膜,全副武装的特警踹碎玻璃破窗而入。   钟意的眼睛睁得快要裂开,那人头戴钢盔护目镜,仅一双冷峭的凤眼分明足以让她认出他来。   紧接着一队特警仿佛神兵天降,紧闭房门从内打开,陈松柏带领一队特警将杜子腾活捉。   手无寸铁的杜子腾完全暴露在瞄准镜中,喻行手里的狙.击.步.枪拉栓上膛蓄势待发。   杜子腾笑起来:“你们捉了我,我要这整栋楼的姑娘给我陪葬!”   下一秒“滴、滴、滴”的声音敲击在耳膜,令所有人大惊失色。   是炸弹的倒计时装置被启动了。   顾清淮一声暴喝:“全部退到警戒线外!”   被活捉的杜子腾洋洋得意几近疯魔:“钟意啊钟意,如果当初上了我的床,哪还有今天这些事情。”   钟意嘴上的胶带被顾清淮撕下来,反捆在身后的绳索也被他解开。   那么容易哭的小姑娘啊,此时此刻安安静静看着他,没有掉半滴眼泪。   她看着顾清淮,忽然想到那句电影台词——“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   极度恐惧的情况下,头脑会一片空白,可是此时此刻她心里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她可以去死,她本来就生病了,但是顾清淮不可以。   “顾清淮,我其实死过一次,我不怕死,”她情绪越发冷静,“你听我的,你快走吧,好不好?”   她甚至还弯出一个笑给他:“或者像你说的那样,我抱着炸弹跑到没人的地方……但是我不要你给我收尸,我不想被你看到很丑很丑的样子……”   顾清淮半蹲在钟意面前,入目的是她身上捆绑的炸弹,引线错综复杂。   他需要先拆第一重,将炸弹从钟意身上拆下,再拆第二重,排出炸.药。   “换做任何人,今天身上绑了炸弹,我都会救,”顾清淮眼睛直视她,“换做是别的警察遇到今天的状况,也会像我这样做。”   他的意思是,我不是为了你。   如果我出事,也不是你的错。   顾清淮黑色作训服外,只有一件防弹背心。   他刚才高空索降,自然没有办法穿那身七十斤的排爆服。   一旦爆炸,就连全尸都没有了。   失去他比死更可怕,钟意死死咬住嘴唇,痛觉让她清醒,让她忍住眼泪。   “多大点事儿,”顾清淮温声安抚,“等这东西拆下来,我带你去买好吃的。”   他仔细观察炸弹的结构、引线、引爆方式:“想吃什么?我们去买麻糍好不好?”   钟意努力让自己的情绪稳定,可看着他迫切想要拆除炸弹的样子,心酸得快死掉。   她忍住泪意很乖地“嗯”了一声:“你给我买的我才吃。”   顾清淮笑,眼睛自始至终没有离开那个黑色装置:“这么任性啊。”   生死一线,每句话都可能是最后一句。   每一眼,都可能是此生看的最后一眼。   他跟她交代:“炸弹从你身上拆下来,你要快点跑走,不能有一秒犹豫,明白吗?”   钟意终于忍不住,眼泪簌簌掉落,声音终于带了哭腔:“那你呢?”   中弹都没有她的眼泪砸在手背疼。   顾清淮眼尾轻弯,语气不像在说炸弹,倒像在哄哭鼻子的小朋友:“我是警察,我要善后。”   钟意跑走之后,他需要转移引爆炸弹。   无法引爆的话,就算是抱着炸弹跑,也要跑到没有人的地方。   眼泪模糊视线,视野里是他沉默的眉眼。   那修长干净的手指扔开手套,拎起剪刀。   一根引线剪断了。   两根引线剪断了。   紧接着是第三根、第四根、第五根……   很快,钟意就可以获救了。   他第一次执行拆弹任务的时候,任中华问他,有没有什么话要留。   他才知道,每次执行任务都有回不来的可能,留句话,不留遗憾。   还剩最后一根引线,他就可以将炸弹完整地从钟意身上拆下来。   顾清淮语气很软:“我们见面那天,你问,你穿婚纱好不好看。”   钟意垂眸,对上顾清淮清绝的眉眼,想起赵雪青婚礼前夕,三年不见的她和他阔别重逢。   赵雪青想她试一试那件婚纱,她以为帘子外的人是赵雪青,笑意盈盈问道,我穿婚纱好看吗?   当帘子拉起,四目相对,站在她对面的却是顾清淮。   衬衫西裤压不住一身反骨,年轻警官周身都是冷漠尖锐的戾气。   “好看,钟意,”顾清淮深深看向她,眉眼是他从不曾示人的温柔,“非常好看。”   最后一根引线被切断了。   炸弹成功从钟意身上拆下来的那一刻,倒计时装置速度加倍运行。   顾清淮松了一口气。   他垂眸看了眼,嘴角甚至还有淡淡的笑意,揉揉钟意的脑袋:“快跑。”   二十多年前,父亲在山里遇到拆不了的炸弹,抱着跑出人群,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二十多年后,顾清淮看着手里的黑色装置,想,父亲生前脑海最后影像,大概只是自己妻儿。   钟意用尽自己的全力磕磕绊绊从单元楼里跑出去。   几乎就在下一刻,猝不及防的爆炸声犹如平地起了一声惊雷。   视网膜上漫天夕阳被染成触目惊心的红,钟意下意识紧紧闭上眼睛。   视野里一片黑暗时,脑海中有个声音,是干净的、温柔的、满是纵容的。   他说,许愿活得比你久一点。   但也不要太久,想你太难熬。   一切归于寂静,眼泪肆虐,钟意不敢睁开眼睛。   耳边有孩童用脆生生的声音,稚嫩而天真地说道——   “妈妈,那个警察叔叔被炸飞啦!” 第53章   顾清淮低头靠过来,树叶静止,清风温柔,视野里最后是他浓密低垂的睫毛,而后陷入一片黑暗。   他挺直鼻梁擦过她的,脸颊相贴,软得不像话的嘴唇落在她脸颊,蜻蜓点水,一触即放。   短短几秒时间,钟意心脏都要跳疯了,顾清淮修长手指还在她脸侧、捧着她的脸,轻轻摩挲了下,像是安抚,也像是温存。   钟意呆呆望着他,顾清淮睫毛是真长,睫毛精本精,以至于垂眼的时候能遮住瞳孔,如此柔软让人心动。   为美色所惑,她满怀期待:“能……能再亲一下吗?”   顾清淮站直,身高优势一下子凸显出来。她一米六二,男朋友一米八八,她站在平地根本亲不到他人,看得到亲不到,眼巴巴的干着急。   顾清淮眉眼清寒居高临下,亲过她的嘴唇柔软漂亮,就是语气冷硬有些凶:“不能。”   就好像在说,你不是要亲亲吗?   现在我亲了,你要是敢再想他你就死定了。   钟意眉眼甜甜弯起:“小气鬼!”嘴上幽幽怨怨,眼睛却亮晶晶,小孩子吃到糖一样满是开心。   顾清淮偏过头,远山映在他浅色瞳孔,像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他嘴角平直,干净青涩甚至还有些腼腆,面无表情地害羞,跟刚才吃醋、充满攻击性的样子判若两人。   如果说,平时是纯情大狗狗,那一吃醋就变成大狼狗。品种必定是捷克斯洛伐克狼犬,威风凛凛帅得像狼,其实内里是个小甜心。   钟意也不好意思,可是亲到喜欢的人太开心,眼睛弯成新月,喜欢不加掩饰。   “顾清淮。”   “干嘛。”   顾清淮那张冰山俊脸是真的冷,教科书版禁欲系一个,眼睛却乖乖看着她。   如愿以偿亲亲的钟意心满意足:“你真好看,眼睛好看,嘴巴好看,鼻尖的痣也好看。”   顾清淮喉结滚动,心跳特别没出息,漫不经心回了句:“恐怕没你初恋好看。”   声线凉嗖嗖,别别扭扭的小男孩一个,他若无其事看她一眼,又云淡风轻移开视线,却好像在说:快点哄哄我啊混蛋!   “顾清淮,我真的喜欢你。”   钟意软乎乎一小团,慢慢抱住他的腰,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渣女,三心二意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现在满嘴甜言蜜语哄人开心。   可是能怎么办呢?自己的男朋友只能宠着呗!   顾清淮绷紧的嘴角有松动迹象。他任由她抱,身上的黑色短袖宽松,腰细而窄,却不回抱她,下颌线清秀漂亮:“喜欢你初恋去吧。”   钟意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红着脸小小声说:“顾清淮,你嘴唇真软。”   如愿以偿见顾清淮怔住,耳朵一下子就红了。她得意兮兮昂着下巴尖儿:“你是不是又要说,没我初恋嘴软?”   顾清淮凶巴巴捏她脸:“你亲过他?!”   钟意抿紧了嘴唇不说话,这下顾清淮连抱都不让她抱了。他转身就走,她跟在后面蹦蹦跶跶。   顾清淮个高腿长背影挺拔如修竹,那一米八八的大长腿钟意根本跟不上,她只好一路小跑跟在他后面。   “顾清淮我还想亲亲!”   “亲你初恋去吧。”   “今天亲亲了明天还可以吗?”   “问你初恋有没有时间。”   “我明天也要和你亲亲!”   “你给我闭嘴。”   “顾清淮,走不动了……”   顾清淮这才停住脚步,钟意个子本来就小,现在耷拉着肩膀看起来小小一团。   对上他视线,她张开手臂,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无辜又乖巧,还特别可怜。   他冷着脸转身,双肩包背在身前,默不作声在钟意面前蹲下。   钟意软绵绵压在他后背上,不像他第一次背她的时候矜持,这次手臂紧紧抱着他脖颈。   “抱我这么紧干嘛。”   那声线清冷一如往常,因为微微压低鼻音清晰,傲娇得不行,钟意脸埋在顾清淮肩上,心脏绵软,只想笑。   “顾清淮,你不要吃醋了好不好?”   她右手攥着自己左手手腕,趴在他耳边,声音甜软得像棉花糖:“我就只被你亲过。”   顾清淮嘴角轻轻上翘又若无其事抿回去,钟意软软一口亲在他侧脸,又小小声说:“也只亲过你。”   -   顾清淮这趟回来行程很满,除了去看妈妈,还要去学校看自己资助的几个学生。   上次在贵州养病时间匆忙,没来得及去一趟秦钊叔叔家,这次要去看阿姨和妹妹。   山区交通又不方便,所以这每一样都很费时间,而返程飞机是周一凌晨。   他不知道钟意会不声不响跟来,所以又默默在自己日程里加了一样:带钟意出去玩。   钟意刚才要顾清淮背,就只是因为他冷着脸不理自己、想要撒个娇。现在山路崎岖,无论如何也不忍心让他背着自己往前走,乖乖从他背上下来,去牵他手。   她仰起脑袋问:“我们现在去哪?”   顾清淮:“趁天没黑,回趟学校。”   山路好长,还要翻过一座山,钟意:“你以前上学就走这条路吗?”   顾清淮“嗯”了声,察觉钟意更紧更紧握住他的手。   钟意心疼得不行:“早知道你会给我当男朋友,我就应该在你十几岁的时候把你接到我们家,那你就是团宠。”不用一个人孤孤单单长大。   顾清淮失笑:“听起来不错。”   钟意走路走得气喘吁吁,但是丝毫不影响她的表达欲:“我爸是个医生,人很好说话,天天被我妈怼;我妈是个颜控,就喜欢长得好看的;我弟你认识,超级崇拜你,是你的小迷弟。”   “等你有时间,我带你回家见见他们好不好?”   “我带你回家”,而不是“带你去我家”。   她的目光温柔又坚定,认真到虔诚,看着他,像是正在给出一个承诺。   顾清淮沉默片刻,低声说好。   到山区学校的时候,孩子们刚刚下课,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小裴哥哥来了!”   紧接着,一群孩子扑上来,里三层外三层把他包围。   学校院里暖光昏黄,那位年轻英俊的冷面警官,哪还有平日的半分冷漠。   校长和头发斑白的老师听见声响,迎出来:“小裴来啦!怎么有时间?你寄的包裹前天刚到,校长骑车去镇上取的!”   顾清淮难得笑,有些乖巧:“刚好休假。”   “钟意医生也来了?”老师笑眯眯,“我记得你们都在清远。”   顾清淮站在她身边,轻声跟老师介绍:“是我女朋友。”   老师脸上笑意更浓,她年轻时和裴婉卿要好,现在有种儿子成家的欣慰:“如果你妈妈还在,肯定特别开心。”   顾清淮垂下眼睫,钟意把自己手塞进他掌心,手指错进他指缝十指相扣,是在说,你还有我。   学校的一切设备都简陋,所谓的篮球场也不过是圈出的一方土地,支起生锈的篮球架。   钟意在旁边坐下,看顾清淮带着一群男孩子打篮球,想象他读书时的样子,眉眼凌厉,意气风发。   老师递给她一杯水,钟意抿嘴笑着:“谢谢您。”   “客气什么,”老师在她身边坐下,“小裴妈妈以前在这所学校支教,没有编制,没有工资,是自己自愿来的。”   钟意讶然,听见老师缓缓说:“来了就没走,一直到去世。小裴一直过得很苦,却从来不接受任何人的帮助。”   “是个好孩子,”老师看向篮球场上那道瘦高挺拔的身影,转过头来笑着说,“你们要好好的。”   钟意看他举高手臂投篮,看他笑着低头跟身边的孩子说话,看他温柔的浅色瞳孔和嘴角弧度,心里情绪满涨,酸涩发苦,不敢细想。   顾清淮没有留太久,临行从双肩包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山路崎岖,老师年纪大了,到镇上取钱不方便也不安全,索性带了现金。   老师说什么都不肯再收:“你也不小了,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顾清淮颔首:“不差这些。”   钟意心酸也骄傲,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让她碰到、成了她的男朋友呢?   往山下走的路上,钟意依旧精神十足:“顾清淮,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小孩?”   顾清淮:“何以见得。”   钟意:“你平时都不笑的,但是跟小朋友在一起就会笑,还笑得特别好看。”   顾清淮没有说话,钟意又问:“你喜欢小男孩还是小女孩?”   她背着小手,面朝着他倒退着走路,故意逗他:“等到时候咱俩生一个!”   顾清淮不可置信看她,有些懵:“你不觉得现在讨论这个问题,有些快吗。”   钟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依不饶:“快点说嘛!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顾清淮被她缠得没有办法,直接手臂伸长把人摁进怀里,没好气说了句:“喜欢你这个小朋友可以吗?”   钟意眼睛笑成弯弯的缝儿,脸在顾清淮怀里糯米团似的被挤压变形:“可以!准啦!”   -   夜幕降临,他们终于走到镇上,简单吃了晚饭。旅馆就一家,连网上订房的业务都没开通,不能跟连锁酒店比,但是好在干净卫生。   相邻的两间房,住一晚加起来不到二百,顾清淮送钟意到房间,事无巨细检查门锁窗户甚至是隐藏摄像头,简直拿出了侦查办案的专业素质:“今晚将就一下,明天我们换个地方住。”   钟意点点头,看着顾清淮,欲言又止。   好不容易能一起出来,好不容易有两天时间可以在一起……她不想住两间,她就想窝在他身边。   但是温婉矜持的小淑女形象不能丢,钟意乖乖跟顾清淮道别:“男朋友晚安。”   顾清淮揉揉她脑袋,带上门。   钟意早早洗漱洗澡,可就在这时,外面开始下雨,雨点噼里啪啦拍在窗户缓缓从缝隙渗入,树影婆娑张牙舞爪,在昏黄灯光下更显可怖。   眼前一切,像极了她看过的那部独居女性电影。钟意裹着被子窝在床上,顾清淮电话打过来。   “歪……”   “下雨了,记得关窗。”   耳边,他的声音温柔到让人心生眷恋。   钟意“噢”了一声,又听见他说:“房门也记得锁好。”简直像在叮嘱生活不能自理的小朋友。   门上还是老式门锁,破旧木门像是一脚就能踹开,钟意本来不害怕的,可是房间隔音太差,走廊里有男人喝多大着舌头说话的声音,她紧紧揪住盖在身上的小被子,嘴角向下撇。   顾清淮:“有事给我打电话,我不会关机。”   钟意:“顾清淮。”   顾清淮:“嗯。”   钟意皱着小脸:“我可以过去找你睡一间吗?”   电话那边顿了顿,钟意听见顾清淮不自在地清清嗓子:“不可以。”   “好吧,你不用担心我,”钟意把自己裹成圆滚滚的不倒翁,“虽然现在外面在打雷在下雨,走廊里还有喝醉酒随时会过来踹门的大叔,但我不是很害怕,也不是很冷,也就一个人裹着毯子不敢关灯冻得打哆嗦,但是你不用管我的,真的。”   钟意一口气说完,声线软糯,语气乖巧。   现在气温二十度,怎么可能会冷。但顾清淮还是忍不住想象钟意此时样子,终究不忍心。   他看着深蓝夜幕,轻轻叹了口气,而后听见电话那边的小姑娘,没心没肺脆生生道:“好了,我们挂电话吧,晚安!”   钟意说完,静悄悄等着,听见顾清淮柔声道:“来你隔壁。”   钟意哼哼唧唧,嘴角疯狂上翘,下个瞬间开始嗖嗖嗖收拾自己的睡衣睡裤还有护肤品,电话静下来的那几秒给自己整了个简单的铺盖卷儿,人都夹着薄被枕头背着包裹到门口了……又稳稳刹住闸。   她站定,特别乖巧地问了顾清淮一句:“你让我过去干嘛?”   语气无辜还谨慎,甚至还重复他说过的话:“你不是说,你是我男朋友,所以我不能跟你过夜吗?”   “败给你了。”   顾清淮喉结清心寡欲地滑动了下,傲骨嶙峋没为任何人和事折过腰,此时此刻,垂着眼睛缴械投降。   “过来,你男朋友给你暖床。”   “过来,你男朋友给你暖床。”   他惯常的淡漠声线,钟意手里的电话差点掉了。   她自认是个社交牛逼、嘴炮王者,跟顾清淮在一起的时候黏黏糊糊要抱抱要亲亲,但现在看来,心理素质跟警察同志完全不在一条水平线。   “暖床”两个字,小火苗一样听在耳朵里烧在她脸颊,整个人都热起来,脑袋发昏差点站不稳。   她抱着她的小铺盖卷走到隔壁,敲门三声,脸已经没有杂色、烧红的小火炉一般,滚烫着冒热气。   开门瞬间,薄荷沐浴露味道扑面而来,气息清冽像落过雨。   顾清淮给她打电话的时候显然是刚洗过澡,现在头发都没干,他穿白色短袖,脖颈搭着条深蓝毛巾,白白净净干净清爽,让人忍不住想要抱上去。   上次他刚洗过澡,她误闯进他卧室,那幅美人出浴图和眼前画面重叠,她看他湿漉漉的眉眼和绯红唇角,依旧能想起他的胸肌腹肌和窄瘦的腰。   顾清淮不知道自己女朋友正在犯花痴,他随手擦了两下头发,把钟意手里的东西接过来,薄唇抿着,特别无奈地在她鼻尖拧了一把。   害羞慢慢褪去,钟意得意兮兮挑着小眉梢,倒背着小手自顾自往里走,毫不客气。   她穿着睡衣,衬衫样式的短袖和长裤,柔和的米色调满身煎蛋图案,脑袋上随手抓了个揪,看起来真心不像二十六。   婴儿肥没褪的鹅蛋脸本就显小,更别提她打小没吃过苦走哪儿都是团宠,眼睛清澈明净得跟小孩有一拼。   顾清淮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女朋友刚才卷着铺盖来找他的样子像极逃荒、千里迢迢来投奔他。   两人刚在一起的第一天,他抱一下都怕吓到她,她倒好,现在没到一个周,她就要亲要抱甚至都睡到自己房间。甚至下山的路上,都跟他讨论起生宝宝。   他耳朵有些热,俯身把钟意抱来的枕头被子铺好,两床被子中间界限清晰,差不多还能再放一个钟意。   钟意就站旁边眼巴巴等着,顾清淮弯腰时,T恤勾勒出修长禁欲的身形线条,他的肩很宽,宽而平直,优越到穿什么都是衣架子,身上覆着一层清白的肌肉线条,但是因为人高瘦又白,总有些干净的少年感,不穿警服的时候依旧像个警校在读的小哥哥。   虽然她黏黏糊糊老想贴着顾清淮,但是真要她睡他的床,她不可避免有些不好意思。   这里雨水多,窗外从暴雨变成小雨,屋里空气似乎都跟着变得潮湿,她眼睛一眨不眨,倒背在身后的手掌心微微冒汗。   顾清淮铺好床,坐在床边,两手撑在身侧,小臂有清晰肌肉线条也有层叠暗红伤疤,姿势漫不经心。   他撩起眼皮看她,眼睛是真的亮,能下钩子一般蛊惑人心,那薄而漂亮的嘴唇,又软又无情:“没长大?睡觉得人哄?”   冷言冷语,下颌和嘴角都紧绷,喉结冷淡地滚动,不带一分情绪,换了别人可能根本扛不住,但是钟意太了解他,顾清淮就是说话毒,其实他嘴唇软心也软,灵魂也是一样。   她哼哼两声权当没听见,在顾清淮的注视下脱掉鞋子,耀武扬威爬到床上,乖巧盖上自己的小被子:“我躺好啦,你关灯吧。”   软绵绵的,像团棉花,让人一点脾气都没有,顾清淮没好气按下床头灯的开关。   钟意身边位置下陷,清冽的薄荷味道铺天盖地,在他关灯后室内陷入一片黑暗。好在慢慢的,眼睛能看见,她借月光看他的睫毛和鼻梁,再到冷淡抿起的嘴角,怎么看都看不够,心动得不行。   明明上飞机之前连轴转白班加夜班,落地之后山路崎岖脚步不停,可现在心脏扑通扑通像是在沸水里翻腾,耳边顾清淮的呼吸清晰,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也能听见她的心跳。   脑海里有一场灿烂盛放的烟火,经久不息,烧得她心潮澎湃,身上的每个细胞每个因子都欢喜都心动。   “顾清淮。”   顾清淮睁开眼睛,即使看不清,钟意也知道那双眼睛是干净的清澈的。   她转过身朝向他,脑袋悄悄往他旁边凑,顾清淮想起家里那只狗狗,也喜欢在他睡觉前又或者刚睡醒的时候,从他怀里探出个脑袋,撒娇耍赖无所不用其极。   钟意煞有介事悠悠叹气:“我睡不着。”   顾清淮:“那你出去跑圈。”   他冷脸的时候队里没人敢惹他,就连那部级通缉犯都扛不住,但是钟意不怕。她不气馁,就眼巴巴看着他,知道顾清淮拿她没辙。   周遭一切朦胧模糊像是影院里的老旧电影,只有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柔软的卷发蹭过他的下颌。   顾清淮无可奈何,枕着手臂朝向她,放轻声音哄人:“那你想要怎么办。”   那清冷的声线,只有两个人能听见、近乎气音,此时此刻多了几分缱绻。   雨滴绵密落在窗台打在树叶,变成惬意的背景音。钟意不喜欢雨天,唯独在顾清淮身边的时候,觉得雨天也不错,温柔又舒服。   “我要亲亲……”钟意嘀咕着,“电影里都这样演,晚安吻什么的。”   顾清淮无动于衷,只是撩起眼皮看她,钟意鼓足勇气,声音闷闷的:“顾清淮,你亲亲我……”   说完,她小脸往薄被里埋、只露出发顶和眼睛,却被顾清淮把薄被扯下,露出她一整张脸。   他的手指落在她脸侧,帮她把黏在脸颊的碎发顺到耳后,指尖轻触到她耳朵,就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下,他掌心下她的脸,无可救药升温,却没有躲开。   他撑着手臂起身,手在她脸侧,低低说了句:“小撒娇精,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钟意还想说些什么,但是下巴已经被轻轻捏起,两人的呼吸交错在一起,空气像是被点燃,体温跟着升高。   脑袋上方顾清淮的影子慢慢压下来,那双眼睛充满攻击性和占有欲,冷静看着她,她的睫毛颤抖,慢慢覆下来。   视野里一片黑暗,时间空间都凝滞的那一秒,顾清淮吻在她额头。   相贴的脸庞分开,他捏她脸,眉眼温柔又嚣张,毫不客气地问:“可以了吗。”   钟意眼睛弯弯的亮亮的,心满意足.   手慢慢越过界,找到顾清淮的手握住,甜甜说晚安。   顾清淮心跳有些快,好在室内昏暗一片,他看着天花板,面无表情红了耳朵。   那双警察的眼睛冷淡、锐利,深处尽是意气风发。可当他看向钟意,目光总是柔软,甚至还有些很难察觉的、少年看向心上人才会有的青涩。   他没被钟意握住的那只手,手背挡在眼睛上,无可奈何偏过头,轻轻笑了。   -   翌日五点,窗外没有半点光亮,顾清淮睁开眼睛。   身边有均匀绵长的呼吸,他用了几秒让自己清醒。   钟意是小婴儿那种睡姿,睡着的时候乖巧又安静。她侧躺着,手乖巧放在脸侧,身子蜷缩,一头短发乱糟糟。   他俯身,手撑在她身侧,亲上她脸颊。睡梦中的钟意闭着眼睛蹙起眉,似乎不满,把他推开。   顾清淮失笑。   怎么可爱成这样。   他换衣服出门,从山下往上走,个高腿长步子很大,一个小时后,到家后面那座山。   母亲裴婉卿之墓。   顾清淮停住脚步。   “没来得及买花,明天补给您。”   天色暗着,露水浓重,顾清淮面对着冰冷墓碑,轻声说话,行走在刀尖、枪林弹雨杀出重围的警察,此时不过是在外漂泊终于见到母亲的孩子。   天边尚未拂晓,眼前云雾缭绕,顾清淮低声问自己母亲:“顾长生烈士,会是我的父亲吗。”   妈妈生前最喜欢的歌,是《少年壮志不言愁》,甚至去世前一刻还让他唱给他听,歌里唱的是警察。   她总是看着远山,像在等什么人,一等就是一辈子,从无怨恨。   带着孩子的单身母亲,难免遭到非议,他咬紧牙关,母亲却笑得云淡风轻。她说,早晚有一天,你爸爸会来接我们,但是如果他不来,我们也可以自己过得很好。   总是温柔,总是在笑,身上没有半点戾气。   “妈,我不是一个人了,”顾清淮轻轻擦掉墓碑灰尘,眼睛清澈如水,“今天没舍得吵醒她,明天带她来见您。”   窗外阳光大好,透过微微浮动的纱帘照进来,钟意头发乱糟糟坐在床上,缓了好一会。   前半夜因为太激动半梦半醒,睡一会看看顾清淮,看一会再继续睡,后半夜才睡着。   身边那床被子已经整整齐齐叠好,钟意有些茫然,刚好门把手转动的声音传来,她眯着眼睛看过去:“你去哪儿啦?”   顾清淮穿着白T恤,军绿工装短裤,长腿赏心悦目,手里纸袋散发着食物香气,被放到桌子上。   “起床吃饭。”   钟意不倒翁似的一歪倒在床上:“困。”薄被盖过脑袋,窝成一团。   顾清淮走到她身边,俊脸清冷如常,只是柔声问她:“想去看梵净山,还是去苗寨。”   在家乡,带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出去玩,他心里有从未有过的、难以名状的忐忑。好像家里第一次来了客人,想把最好的都给她,却又怕她不喜欢。   钟意瞬间打起精神,被子掀起露出一张太阳花似的小脸:“只要跟你在一起,去哪里都好!”   “我喜欢这里,”钟意眼睛弯着,“等我们退休就回来定居好不好?”   完全意料之外的答案。   顾清淮轻轻扬眉,熹微晨光晕染在浅色瞳孔深处,显出原本清隽温柔的样子:“那你不要赖床。”   钟意伸了个懒腰,手递给他,撒娇借力起床。却没想,唇红齿白的漂亮警官会错意,无可奈何抿起嘴角,手臂穿过她膝窝,抱她到卫生间。   她笑得眼睛弯弯,手臂搂着他脖颈,呼吸之间都是他颈窝干净温和的味道,脸往前一凑就亲到他下颌。   顾清淮垂眼看她,钟意无辜道:“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就碰啦,下不为例!”   -   古镇、苗寨、梵净山,顾清淮都想带钟意去看,或者说,凡是他认为好的,他都想亲手奉上。   “想去哪里?”   钟意把卷发绑起来,像个小兔子尾巴,她的后脑勺滚圆,看着依旧可爱,身上是浅绿连衣裙,洋桔梗的颜色。   “你肯定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出了旅馆,钟意倒背小手走在顾清淮面前,裙摆随着步幅悠悠晃动。   她眉眼温顺,转过头笑着说:“我们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顾清淮眼眸清润,揉她头发:“那陪我去一趟秦钊叔叔家。”   交通不便,顾清淮租了辆越野车,一个多小时后抵达城市郊区。   秦钊一生节俭,两袖清风,原本住的是公安局家属院,在他牺牲后,妻子女儿搬回老家。   “我看着别人穿警服,就老是想起他,就不敢在那住了……”秦钊的妻子江静红了眼睛,在顾清淮和钟意对面坐下来。   她的背后是全家唯一一张全家福,摄于去年中秋。照片里的秦钊一身警服,肩背挺直,目光锐利,不怒而威。   顾清淮看着那张照片,想起秦钊曾跟自己得意道:“我的妻子女儿都以为我是派出所的老烟枪,工作内容是调解民众纠纷……”   江静刚年过半百,鬓角已经斑白。   钟意心酸,看面前妇人和照片里的人阴阳相隔,此生再难相见,难过得不行。   顾清淮垂眸,钟意低垂着脑袋是在憋眼泪。   他轻捏了她后脖颈:“阿姨家的猫很可爱,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钟意也不想让阿姨和顾清淮看到自己难过,乖顺点头,走向阳台。   阳光上满是绿植花草,猫咪窝在软绵绵的垫子上,懒洋洋晒太阳。   江静起身去书房,回来时手里多出一叠材料。   “这些文件,是我在整理他遗物的时候发现的。他说等以后闲着了,会亲自调查你的身世。我当时还在想,快了……没想到他离开就再也没回来……”   “他以为我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顾清淮拆开厚厚的牛皮纸袋,抽出那叠材料,映入眼帘的就是顾长生的生平履历、所有信息。   从出生到上小学,初中、高中、大学身边有哪些人,再到参加工作后,来往密切的又有谁,时间线和人物脉络图,一直到他牺牲前的最后一刻。   密密麻麻的字迹,却又有几个被标注的关键词:顾长生,裴婉卿,顾清淮。   想必母亲去世太久,太多资料无从查证,所以里面涉及母亲的信息并不多。   顾清淮一页纸一页纸翻过去,看顾长生从少年长成青年,像看了一部纪录片。   顾长生出生在云贵山区,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后来老人相继离世,他孤身一人。   初中的毕业照上,还没有母亲的影子,而在他高中那年,遇到一个女孩,叫裴婉卿。   那张照片顾长生的高中老师家里也有,是笑眼弯弯的母亲,和眉眼冷峻的顾长生。   再往后,他所有的纸质资料上不再有她身影。   甚至直到他牺牲前最后一刻,所有材料里记载的仍旧是“未婚”。   线索就此中断,他死于一场联合缉毒行动,子弹射穿动脉,没能从手术室里出来。   那是个冬天,他在来年月出生,如果他是他的儿子……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个儿子。   逗猫的钟意从阳台看向顾清淮。   拜访长辈,他长裤白色衬衫,剪影漂亮得像是画出来的,眉目清寒。   不知道在看什么,鸦羽一般的睫毛遮住所有情绪,侧脸在日光苍白,有种说不出的脆弱感。   顾清淮手里的病例材料,纸张早已泛黄,钢笔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但是依旧可以辨别,上面写着:清远市燕城镇人民医院。   江静缓缓道:“顾长生最后是在清远市燕城镇去世的,如果他有什么遗物、留下什么东西,或许那里的医生知道。”   “那个时候缉毒形势比现在严峻得多,秦钊回家什么都不会告诉我,我想,如果小顾真的有妻子孩子,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也是后来听秦钊说的,小顾在贩毒团伙内部卧底,逮捕太多毒贩,又断了太多毒贩的财路,太多人想要他的命,人头都被悬赏几十万。”   顾清淮手里资料翻到最后一页,照片上的人不再是顾长生烈士,而是一名穿白大褂的医生。   是一张打印出来的网站截图,来自清远市燕城镇人民医院。照片里的男人五十多岁,戴眼镜,慈眉善目,笑呵呵的模样,右侧写着:南爱国,普通外科,主任医师。   “当年那场急救手术,那位主刀的老医生已经去世,年轻的还有一位,和顾长生年纪相仿,叫南爱国。”   “他现在仍然在清远市燕城镇人民医院工作,是一位很受病人爱戴的好大夫,如果你去找他,说明来意,想必他会知无不言。”   顾清淮看着那张比十年前多了慈祥的脸,目光一凝,片刻后轻声开口:“我知道。”   医者仁心,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把自己女儿联系方式给一个陌生男孩。   江静继续说:“南爱国还有一个女儿,在清远市人民医院工作。”   顾清淮抬头,直视江静的眼睛,而后听见她说:“今年二十六岁,比你小七个月,取名钟意。”   刹那间,风也静止,树叶不动,时间空间都静止。   空气里的细小浮尘被染得金灿灿忘记浮动,墙上的钟表时针分针都定格。   顾清淮看向钟意。   初夏日光清朗,落了钟意一身。   她蹲在阳台,小小一团,笑眼弯弯逗猫。   是,少年顾清淮的初恋。 第54章   ——今天飞贵州!我第一次坐飞机!好激动!   ——现在我已经到贵州龙洞堡机场啦!   ——今天我们的第一站是是梵净山,天空之城。   ——今天我们来到了千户苗寨,我穿民族服饰拍照啦!好好看但是也好重,压的我不长个了!   ——今天目的地是黄果树瀑布,出发!   ——我要走了,你真不够意思,我还带了特产给你呢!   机场人来人往,十六岁的顾清淮第一次亲眼见到飞机。   他天不亮就出发,走了很远的山路到镇上,从镇上坐大巴车到市里再到机场。   那么多的人,他却一眼看到医生叔叔,和他身边那个坐在行李箱上的小女孩。   十六岁的钟意长发,绑着马尾,手舞足蹈仰着脑袋和爸爸妈妈说着什么。   单是一个很小的背影,他都知道她在笑。   那样鲜活明朗的女孩子,像一束光。他如何能将一束光私藏。   她应该坦荡无畏走在阳光下,被人好好放在心上,而不是和他在一起。   前途未卜,一无所有。   他用他的旧手机,悄悄拍了一张她的背影。   模糊不清的照片,却是他刻骨铭心的初恋。   暑假过去,警校开学,每天拼命学习训练一刻不敢松懈。   汗水湿了脸庞,晚上躺在坚硬的床板,闭上眼睛全是她。   后来,遇到表白,他都会说,抱歉,我有喜欢的人。   一晃十年。   顾清淮看阳台上的人,钟意蹲在一片花花草草中间,眉眼弯弯如新月。   是他十六岁时的初恋。   -   十年前,钟意一个人看过天空之城,走过千户苗寨,踏过古镇的青石板路,想要在某个拐角,遇到自己喜欢的男孩子,告诉他,你好,我是钟意。   金榜题名,就见面吧。   十年前,顾清淮站在人来人往的景区门口,天地间的热闹都与他无关,他对照她拍下的照片,一个人走过她走的路,想要告诉她,你好,我是顾清淮。   虽然你不知道,但是我已经答应你。   十年后,钟意依偎在顾清淮身边,等上梵净山的缆车。   此时落日余晖天气正好,杜鹃花海红云金顶尽收眼底。   钟意坐在缆车里往外看去,小孩子一般,眼角眉梢都是亮晶晶的兴奋:“好好看啊!”   顾清淮轻轻扬眉,却只看她:“是挺好看的。”   远山含翠,满目绿意,缆车慢慢升上两千米高空,他们置身灿烂云海之中。   天地辽阔,他们眼中却只有彼此,祖国大好河山,今后想和你手牵手走过。   顾清淮:“钟意。”   钟意这才把注意力分给男朋友。   云海被染出粼粼金光,金黄湛蓝的色调交替,美得像仙境。   可这一切,远不及他映着天空山水的浅色眼睛,清澈柔和。   钟意笑着问他:“叫我干嘛?”   她眉眼柔软如画,顾清淮轻声开口:“你初恋是什么样子的。”   钟意呆了一下,下一秒抿紧嘴巴,做了个上封条的动作,一副“你休想从我嘴里套出半句话”的架势。   顾清淮把她的手握在掌心,很认真地看着她。   这是怎么回事儿?钟意不明白,她举高小手表忠心:“我真的已经不会想他也不喜欢他,我现在喜欢的只有顾清淮一个,我发誓我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想法也没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气都没喘地说完,她小心翼翼观察顾清淮表情。   顾清淮安安静静垂着睫毛,瞳孔润泽,映着天边云海:“我想知道。”   “这不太好吧……”钟意小眼神认真到真挚,“你真的想听?”   顾清淮点头,钟意脑海的第一个画面,是他空间那个等了她九年她才看见的相册,名字叫初恋。他明明到机场,想要见她,最后却没有上前,只悄悄拍了一张照片。   说起那个人,总是难过,她小声开口:“他过得很苦,却对我很好。”   顾清淮看她满是心疼的眼睛,声线发苦:“他对你好吗。”   钟意老实巴交点点头:“真的很好。”   想必十六岁的少年,不为人知的所有温柔都已经给她。   顾清淮声音很轻:“喜欢过他?”   钟意不能撒谎:“嗯,喜欢了很多年。”   顾清淮坐在她身侧,低着头,侧脸清绝又孤独。   钟意乖巧抱他,软乎乎一小团钻到他怀里:“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你不要吃醋……要不公平起见,你也跟我说说你的初恋?”   她在他怀里仰起脑袋:“你的初恋是怎样的?”   顾清淮只是看着她,眉眼深处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后来呢。”他问。   “上大学之后就慢慢没有联系了,那个时候,我其实挺难过的。”   “我想找他,可是又不敢,怕他讨厌我,因为他真的很高冷……”   “直到前几天我看到他相册的照片,才明白过来,那个时候我们都太小了,他可能觉得自己前途未卜,不敢跟我在一起吧……”   顾清淮垂眸,钟意抱着他,脸颊贴在他胸口位置。   每个字音都清晰,每个字音都像针,扎在心上最柔软的位置。   他沉默,钟意从他怀里仰起头:“顾清淮,这里有没有什么传说?”   顾清淮:“什么传说。”   钟意眨眨眼睛:“比如缆车升到最高点,接个吻就能在一起一辈子?”   顾清淮看她一眼,手指捏她脸:“你跟我在一起,就不想别的。”   声音很轻很温柔,像在跟小朋友打交道,没有责备,只有纵容。   钟意被戳中心事,小脸一红,梗着脖子问他:“真的没有吗?”   顾清淮无可奈何笑着:“没有。”   钟意郁闷:“好吧。”嘴角瘪下去,脸颊气鼓鼓。   两人在一起不到一星期,亲亲都是亲亲额头、亲亲脸颊。   现在这样美的日落,这样美的山水,适合初吻,适合记一辈子。   只是她正郁闷呢,顾清淮修长手指轻扣住她侧脸,四目相对,他清隽的五官在眼前放大。   呼吸交织,他抵着她鼻尖轻轻蹭了下,温柔到蛊惑人心:“就算没有,我现在也想吻你。”   是真正意义的初吻。   在距离平地几千米的天空之城,在薄雾缭绕的云端,有日落和花海为证。   十六岁的顾清淮看着钟意走进廊桥,飞机升上万米高空。   二十六岁的顾清淮,终得偿所愿,吻到十六岁喜欢的人。   钟意忘记闭上眼睛,眼前是心上人,余光是红云金顶杜鹃花海,浪漫到不舍得眨眼。   相贴的脸庞分开,顾清淮修长手指还在她脸侧,轻轻捧着她的脸,目光明亮又清澈,嘴角轻轻上扬,唇红齿白难得在笑,像个可可爱爱的大男孩。   钟意这下是真的害羞了……亲亲嘴唇和亲亲脸颊是完全不同的体验,她脸埋在顾清淮怀里,耳朵通红,无论如何不肯抬头。   她的嘴唇上,好像还有柔软湿润的触感,那个瞬间像踩在软绵绵的云朵,大脑空白一片。   顾清淮轻轻揉她脑袋,把人抱着哄。   好半天,钟意猛地抬头:“我看电视剧里,好像不是碰这么一小下,还得多碰几下……”   顾清淮一怔,把那颗脑袋按回怀里,声音很低像求饶:“你不要说话了。”   钟意知道他是害羞,她笑得不行,手指捏上那张冷白如玉的脸:“顾清淮,你是不是不会?”   顾清淮低头抱她,脸埋在她肩上,黑发蓬松柔软蹭过她耳朵。   他是在撒娇,撒娇不自知,声音带笑有些无奈、闷闷的:“我也不知道。”   -   晚上,他们住梵净山脚下的侗寨。   鼓楼、金丝楠、热闹的篝火,如同人间仙境。   如果不是退休还早,钟意真的想在这里定居。   她站在窗边看夜景,看他的故乡,顾清淮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退休以后我们就在这定居,”她尾音上扬,“我去学校当校医,你去当保安。”   顾清淮轻轻扬眉,看夜幕下的侗寨:“可惜时间不够,不能带你多走走。”   钟意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这下是真的累了:“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嘛。”   这天晚上没订两间房,是标间,钟意困得不行,洗完澡沾了枕头就睡着。   顾清淮失眠,胸腔情绪难以名状,巨石一样压在心口,关于父亲、关于母亲、关于钟意。   可当他看向她,所有情绪都变得柔软静谧。   眼前,熟睡的钟意和十年前在机场见到的小女孩慢慢重合。   十年来所有画面老电影一样在脑海播放,睡意全无,看了她整晚。   他拿出手机,看十年前她发的照片,看她发的“金榜题名,就见面吧”。   最后,点开她的留言板。   翌日清早,钟意没有赖床。   在听见身边有动静的那一刻,她让自己强打起精神。   因为今天是顾清淮妈妈的忌日,也是顾清淮的生日。   她没有办法开开心心跟他说一句“生日快乐”,她能做的不多,只想陪着他。   在花店,她转过身问他:“阿姨喜欢什么花?”   钟意穿浅绿连衣裙,皮肤瓷白,融进花花草草的背景。   顾清淮柔声道:“妈妈喜欢洋桔梗和向日葵。”   香气馥郁的浅绿和明黄色调,花店小姐姐一双巧手,用浅色牛皮纸包扎成束。   顾清淮和钟意十指相扣,站在母亲裴婉卿的墓碑前。   生平第一次,有人陪他一起站在这里。   顾清淮白衣黑裤,清瘦干净:“妈,是我女朋友,她叫钟意。”   钟意小小声说“阿姨好”,眉眼乖巧温顺。   她在心里默念,请您请保佑他平平安安,一生顺遂。我真的很喜欢他。   看完母亲,顾清淮和钟意来到烈士陵园。   无数英魂长眠于此,这其中,有秦钊,有顾长生。   情绪难以名状,顾清淮在顾长生墓碑前深深鞠躬。   -   阳光很好,一连几天都是晴天。   钟意牵着顾清淮的手走在街上,像是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的一对小情侣。   走过古镇,看过苗寨,顾清淮笑着给穿民族服饰的钟意拍照。   飞机在凌晨,他们没有再订酒店。   当夜幕降临,钟意指着一家装修别具风格的酒吧:“我们去听听歌?不喝酒。”   酒吧里人不多,驻唱歌手在唱一首很老的粤语歌,   钟意靠在顾清淮怀里听歌,喝没有酒精的饮料,自在又惬意。   间隙,她趴在他耳边说:“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酒吧,当时就想,这个男孩子怎么这么好看。”   顾清淮低头看钟意,想那个女孩子把自己裹成小雪人,眼睛盯着他一眨不眨,胆大包天。   可是他第一次见她,却不是在酒吧,是在贵州龙洞堡机场。   晦暗的光线,氛围朦胧又温柔,钟意听那人在唱“上天啊,难道你看不出我很爱她”,心脏绵软微醺。   她小小声对顾清淮说:“我也想听你唱歌,反正现在人少,也没有人认识你……”   顾清淮身上白T恤黑长裤,脑袋上还压着黑色棒球帽挡住眉眼,鼻尖痣灼眼。   他垂眸,透过钟意清透的瞳孔,还能看到那个忍着眼泪唱《喜欢你》的小姑娘。   当上一首歌音乐声停,顾清淮真的如她所愿,钟意笑得眼睛弯弯。   她找出手机想录视频,误触企鹅图标,看到提示新消息的红色小圈一。   有新留言,她讶异,点开。   是她初恋的头像,是她初恋的名字,留言内容却是:   钟意,我喜欢你。   十年前是,十年后依然。   顾清淮。   《喜欢你》的前奏,熟悉得不能更加熟悉。   她曾经为了跟他表白,小学生学拼音一样,学了整首粤语歌。   如今,那声线清冷落在耳边,她的眼睛能看耳朵能听,却失去所有思考能力。   太多的记忆,太长的时间线。   数不清的过往画面,脑海重现,从高二一直绵延至今。   像个失忆的人突然找回所有记忆,大脑一时无法承受所有,空白一片。像搁浅在海滩上的鱼只能艰难呼吸,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   十年前的初恋,在这一刻,终让她看到正脸。   剑眉,凤眼,鼻尖有一颗小痣,温柔到致命。   ——金榜题名,就见面吧。   ——好。   他没有食言。   他来到她离开的机场,只是拍了一张照片。   他过得很苦,所有温柔自始至终都只给她一个人。   那个相册叫cl。   那个相册是初恋。   现在已经被他改名,改成钟意。   眼泪无声,朦胧视线里是他,眼角余光是他,十年来一直是他。   顾清淮的声线干净好听,温温柔柔。   “愿你此刻可会知   是我衷心的说声   喜欢你   那双眼动人   笑声更迷人”   眼泪不听话,钟意哭着打字,在那张自己的背影照片下面,给顾清淮留言。   十六岁的顾清淮你好,   我是二十六岁的钟意。   想告诉你,我永永远远都会为你转身。   朝朝暮暮,岁岁年年,你再也不会是一个人。   钟意发完消息,对上顾清淮目光,那首歌唱到最后。   他看向她,目光清澈如水,一如那个十六岁的少年。   “愿再可,轻抚你   那可爱面容   挽手说梦话   像昨天,你共我”   昨天。   顾清淮,我们的昨天是十年前。   是我转身,留你一个人在原地。   钟意在顾清淮的视线里湿了眼睛。   她一直以为她命里无姻缘,总是爱而不得。   原来自始至终,她才是被他和岁月偏爱的那一个。   -   凌晨一点,贵州龙洞堡国际机场。   灯火通明,人来人往,钟意最后转身。   恍惚之间,时间空间短暂重合。   她看见十六岁的钟意在走进廊桥之前回头,叫住沉默离开的十六岁的顾清淮。   少年少女相对,未语先笑,弯下眼睛。   “你好,我是钟意!”   “你好,我是顾清淮,警校大一新生。”   钟意站在十年前自己站过的地方,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二十六岁的顾清淮长身鹤立,眼眸清润,牵住她手十指相扣,笑着说:“我们回家。”   命运兜兜转转环环相扣。   想念的人终于再次相见。 第55章   万米高空,贵州飞往清远的飞机划过夜空,星辰触手可及。   钟意慢慢闭上眼睛,视野里一片黑暗,等再亮起,是家里的老房子。   她站在家门口,高二的自己抱着西瓜看电视,爸爸的电话在广告间隙打来。   “钟意。”   “爸爸!”   “你妈在做什么?”   “妈妈在和外婆聊天。”   “你弟弟呢?”   “韦宁帮他补课。”   “那你呢?”   “嘿嘿嘿,我在啃西瓜看电视呢!”   电话那边的爸爸无奈叹气:“爸爸对你和南野最大的期望,是当一个开心、快乐、健康的人,爸爸不要求你们考多好的成绩、上多好的大学,但是希望你们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若干年后,不会后悔自己学生时代没有努力。”   电视上播放着她最爱看的综艺,怀里的冰镇西瓜冒着丝丝凉气,“咔嚓咔嚓”啃西瓜的钟意咬住冰凉的瓷勺,含糊“嗯”了一声。   爸爸语气缓和,从不会用教育小孩的大人专属语气和她说话。   “我们的越野车在山里开,看到上学的孩子,就捎了他一程。从大山到学校,我们的车开了整整一个多小时,你说他步行需要走多久?那小孩和你同级,高二。”   “钟意,你想没想过,当你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打瞌睡看小说,还有山区的孩子连学都上不起,当你在食堂嫌弃红烧排骨油腻,还有孩子连饭都吃不上。”   “满身的伤,被人下了狠手,长袖长裤遮着,你说这要是给他爸妈看着,得多心疼啊。但是他家里只有自己。”   钟意心里止不住地难过,原来电话里那个快要死掉的少年,是她的顾清淮。   她走到高二的自己面前,想要告诉她……可是画面猝不及防转换。   高三冬天,清远下了这年第一场雪。   自己坐在书桌前,面前是不及格的数学试卷,她跑下楼玩雪。   不远处,谁家的小情侣亲昵依偎在一起,男孩低头亲吻怀里的女朋友。   她眼睛眨了眨,片刻后拿出手机,拍了一张雪景,发给远在西南的小网友。   【下雪啦!】   【数学考试及格了吗。】   【没……】   【试卷拍照发给我。】   【╰_╯】   冬去春来,枯枝抽出嫩芽,樱花开满街头。   她怀揣心事,写下那句:【金榜题名,就见面吧。】   高三的钟意像笼中鸟,她有好多好多心愿,想要飞出牢笼一一实现。   她想要考很好的成绩、学医,还想问问她的小网友,要去哪个城市、哪所大学。   她……还想要去一次贵州,去见一见他,告诉他自己叫钟意,问一问他的名字。   六月。   十六岁的她坐在高考考场,心神稳定,落笔都是他讲过的细节。   收卷铃声响起一遍又一遍,时间眨眼而过,她冲出考场开开心心联系他。   【我们见面吧!】   【我要去打工,我没有时间。】   画面再次转换,十年前的贵州龙洞堡机场人来人往。   机场广播响起,提示她应该离开,她沉默走向廊桥。   二十六岁的钟意焦急喊她:不要走,他就在你身后啊……他一直都在看着你……   她急得眼泪都下来,隔着茫茫人海,看到十六岁的顾清淮。   少年清瘦且白,像这钟灵毓秀的山水之间,最清澈的一株植物。   他安安静静,看着自己喜欢的女孩子走远,悄悄拍下一张照片。   他站在原地,她走向廊桥。   他转身离开,她蓦地回头。   二十六岁的钟意站在原地,泪流不止。   画面再切换,眼前不再是机场,而是市局家属院的701。   被艾滋病毒贩针头扎到手臂的顾清淮,默默写下他的遗书,压在遗体捐献卡下面。   他因服用艾滋病阻断药物痛苦不堪,痛苦地躺在卧室床上,身体蜷缩,额角都是冷汗。   身边,就只有一只南博万而已。   她忍不住走上前,眼前一切都变成幻影。   顾清淮站在阳台,眼睛看着市局方向,肌腱断裂的手正在练习敬礼。   十年弹指一挥间,化作风化作雨化作眼泪,泪流不止。   “钟意。”   他温温柔柔的声音近在耳边,把她从无边梦境接回烟火人间。   钟意睫毛湿着,泪眼朦胧,身体先于意识扑进顾清淮怀里,酸涩难忍。   她的胸口还在起伏,肩膀一颤一颤,压抑的哽咽声很低也很轻。   顾清淮低头看她:“是做噩梦了吗。”   钟意“嗯”了一声,抱他更紧。   他轻轻揉揉她的脑袋,问:“梦见什么了。”   钟意:“梦见你又走了,在机场,没有叫我……”   顾清淮轻叹口气:“傻子。”   钟意情绪慢慢平复,红着眼睛,兔子似的可怜兮兮问他:“是怎么发现的?”   顾清淮给她看双肩包里的牛皮纸信封,给她看关于顾长生的一切。   资料翻到最后,是顾长生牺牲前的手术医生。   那时父亲资历尚浅并非主刀,却是顾长生生前最后接触的人之一。   “秦钊叔叔在你父亲的照片下面标注,南医生有个女儿,取名钟意,现在在清远市人民医院。”   “想必是怕我找不到你的父亲,所以打算先让我去找你。”   顾清淮温柔给她擦眼泪,清冷的声线很低,尾音有微不可查的颤意:“可是,秦叔叔没有活到这一天。”   凌晨三点,天边尚且没有暖意。   云层雾海都映在他瞳孔深处,叫人看了止不住地难过。   -   凌晨四点飞机落地,一个小时后他们到家。   钟意紧急补觉两个小时又精神抖擞走在上班路上,而顾清淮则是下飞机之后回家洗澡换衣服直奔市局。   南爱国接到钟意电话那会,正在科室跟人聊天。   科室一个同事女儿刚结婚,婚礼上老父亲把女儿的手交给女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同事问:“爱国,你女儿今年多大了?有男朋友没?”   南爱国冷哼一声:“有,我至今没见过那臭小子!”   同事点点头,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成熟稳重的大夫,特别小孩地讨论怎么治自己女婿。   南爱国信誓旦旦:“第一次见面我坚决不能给他好脸!我要拿出老丈人的气势来!我怕他以后欺负我闺女!”   同事附和道:“对,没错,这个下马威一开始就得给!”   钟意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打来,南爱国笑眯眯接起来。   钟意声音脆生生:“爸!我今晚带男朋友回家!你和我妈有个心理准备!”   南爱国刚喝到嘴里一口茶,这下直接呛了。   电话挂断,他两眼一抹黑,磨刀霍霍后槽牙差点咬碎:“我倒是要见识一下,是什么样的臭小子把我闺女拐跑了!”   难得准时下班,钟意像个等到下课的中学生,欢快跑出医院大门,顾清淮就在马路对面等他。   “哎呀,今天怎么穿得这么好看?”她倒背着小手,笑眼弯弯看面前的男朋友。   顾清淮平时都是短袖运动裤冲锋衣,今天是白衬衫黑色长裤。他个高腿长,身材清瘦又有肌肉,穿什么都赏心悦目。   顾清淮被她看得不好意思,把她脸掰向一边。   钟意看他轻轻抿起的嘴唇:“你不要紧张,我爸我妈人很好的。”   顾清淮坐在驾驶座,侧身过来给她系安全带,低垂的睫毛浓密,薄唇绯红柔软漂亮。   钟意近距离看得心猿意马,听见他轻声开口:“我知道。”   南爱国同志腰杆挺直,发福的电线杆一般杵在自己家阳台上,眼睛紧盯楼下往来车辆:“老陈,你看那辆黑色越野副驾驶那个,是不是咱家闺女?”   钟意妈凑过来:“是,她就喜欢脑袋上面绑个小揪揪,哎我说,小伙子长得不错嘛。”   钟意妈喜笑颜开,钟意爸鼻孔朝天:“不都是俩眼睛一鼻子好看什么好看?!”   钟意凑到男朋友身边:“紧张吗?”   顾清淮垂眸,眼睛清澈柔和,声音有些软:“有一些。”   钟意踮起脚尖“吧唧”一口亲在他脸上:“好一点了吗?”   顾清淮抿起嘴角,腼腆有笑,眼睛亮晶晶的像有小星星,笑着揉她脑袋:“你啊。”   钟意去牵他手,十指相扣:“咱们回家。”   阳台上的钟意妈“噗嗤”笑出来:“肯定是咱闺女追的人家小伙子!”   南爱国老脸红着,心里满是家里白菜被小猪拱了的怒火,气呼呼站在门口。   门铃按响,面对病人永远慈眉善目的南爱国医生表情严肃,就是戏有点过,像港片里的古惑仔。   钟意妈笑容满面,心说女儿眼光真是不错,那小伙子高高瘦瘦还漂亮,职业警察,不能更满意。   门打开,南爱国和顾清淮猝不及防四目相对。   势必要给女婿下马威的他愣住,顾清淮微微颔首,笑着道:“叔叔好,阿姨好。”   那笑有些乖,南方看得心软,要不是爸妈在,她简直想要亲亲他。   钟意妈把人迎进来,眼神警告钟意爸:多招人喜欢一孩子,不准摆架子!   却见钟意爸一手攥住顾清淮的手,另一只手拍上他的肩:“长这么大了!”   顾清淮点头,乖巧安静的晚辈模样:“叔叔,好久不见。”   “怎么,你们认识?”钟意妈叫住钟意爸,“进来说话,别在门口站着啦!”   钟意爹看着面前清瘦挺拔的年轻警官,眼前却全是义诊时他那一身伤口。   毒贩子都是亡命徒,才不管你是十几岁还是八十几岁,下了狠手,触目惊心。   他老父亲一般摘下眼镜,心里五味杂陈,擦了两把眼睛:“吃了很多苦吧?”   顾清淮笑:“没有,我一直都过得很好。”   这就是钟意最心疼他的地方。   顾清淮从不抱怨,从不愤恨,只会记住别人对他的好。   明明过得很苦,却温柔干净,一如十年前她喜欢的少年。   “冒昧前来打扰您和阿姨,”顾清淮声线清润,对上南爱国的眼睛,“这次来,还想问您,在二十七年前,有没有一个病人叫顾长生。”   那场不停歇的暴雨、随着暴雨冲进来的一群警察。   那个躺在担架上弹孔汩汩冒鲜血的年轻男人,蓦地出现在脑海。   南爱国抬头看过顾清淮的眉眼。   那年,他高二,瘦瘦高高、营养不良的苍白,仅一双眼睛明亮,坦荡无畏。   而现在,他是一名二十六岁的年轻警察,冷淡肃穆,眉眼五官有更清晰凌厉的轮廓。   像极那位二十六岁牺牲的烈士,顾长生。   那个时候他重伤几乎陷入昏迷,低声喊他,声音模糊不清:“销毁……”   南爱国:“什么?”   顾长生生命迹象正在流失,已经难以发出声音,艰难道:“遗书,销毁遗书。”   南爱国:“跟我来书房。”   顾清淮应声,钟意握住顾清淮的手,才发现他手冰凉冷得吓人:“我陪你一起。”   南爱国从书房找出一个年代久远的铁盒子,钟意认识,那是她小时候用来装曲奇饼干的。   盒子打开,连同一段尘封往事都被开启,时空隧道通往过去,旧时光扑面而来。   一枚戒指,没有钻石、银质,满是岁月痕迹。没有像样的戒指盒,红色绒布包着,是要用来求婚。   一把手工雕刻的木头小枪,上面刻着:   钟意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给我们的孩子。   一封枪林弹雨里残存下来的遗书。   最上面两个字,是母亲的名字:婉卿。   上面写着:   顾长生这辈子对得起国家,对得起一生挚爱的事业,唯独对不起我的妻子婉卿。   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我,去一个安静美丽的地方,好好过好这一生。   对不起,这次你哭不能帮你擦眼泪了。   愿你们一世平安。   落款:顾长生。   钟意爹不忍再看,深吸口气:“我去厨房看看饭菜好了没有。”   经过顾清淮身边,他沉重拍了他的肩膀:“顾长生烈士的最后一句话,是销毁遗书。”   想必,想要销毁遗物,是因为早就写好的遗书上,带着母亲的名字。   那年缉毒形势严峻,毒枭在他去世时尚且在逃,他怕给她带来危险。   难怪母亲总是在等,坐在家门口的石凳上,望着远山出神。   在被嘲笑时,在被非议时,从无怨恨,从无不满,说起那个人,眉眼总是温柔。   顾清淮目光沉沉,落在那把亲手雕刻的木头小枪上。   他知道自己的儿子会在他牺牲之后的春天出生吗?   原来他一无所有,却又一生被爱。   原来在他出生前,他也有爸爸有妈妈,也曾被祝福被期待被视为珍宝。   钟意咬住下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低下头,眼泪吧嗒吧嗒砸下来。   顾清淮无可奈何看她:“小哭包。”   “不要心疼我,也不要因为我哭。”   顾清淮扶着她肩膀,俯身给她擦眼泪,放柔了声音哄人。   他的睫毛湿润,眼睛红着,脆弱又柔软,却笑着说:“钟意,我有爸爸了。” 第56章   ——别哭。   ——我带你去买好吃的。   日光苍白落在顾清淮英俊病弱的脸颊,他的皮肤没有血色、嘴唇也干裂得不行,浓密眼睫在眼睛下方投下柔软的阴影。   同桌的时候,每次顾清淮打篮球、体育课又或者午饭回来,总会给她带好吃的,在他的手里拎着,又或者在他的校服口袋装着。   夏天有冰粉冰激凌,冬天有糖炒山楂和糖炒栗子,心情不好的时候有微苦回甘的抹茶慕斯,肚子很疼的那几天还有热热的红糖糍粑,厚厚一层黄豆粉,又软又糯又香。   高中三年,校内校外的好吃的点心,他差不多给她买遍了。   后来大学,顾清淮读军校不能随便外出,就算可以请假,也要在当天四点之前返校。   她坐好久的火车,就为见他一面。   在人来人往异地街头,他牵着她的手十指紧扣,说,走,我带你去买好吃的。   所以现在,你又梦见那个哭鼻子、需要你哄的小姑娘了,是吗?   心脏被不断揪扯、撕裂已经疼得近乎麻木,钟意趴在顾清淮的身边,眼泪不受控制顺着他的手指指骨滑落。   他明明在自己面前,可是他不会放软声音哄她、也不会张开手臂抱她,他闭着眼睛像是睡着,无法给出任何回应,意识在无边黑暗里沉沉下坠。   病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钟意以为是赵雪青,赶忙擦干眼泪。   短短几天她已经瘦得不成样子,那双浅琥珀色眼睛如同蒙尘的宝石,没有半分神采。   看清来人,她站在那里好半天,努力弯起嘴角扯出一个笑:“邹爷爷。”   杨杨快餐店出事以后,大家就再也没有见过邹明顺,却总能从邹杨那里收到他老人家做好放在保温盒的饭菜,又或者是一袋沾着泥土的、刚从地里摘的新鲜蔬菜,每人都有份。   这么久不见,老人家的头发又白了好多,人一下子有了老态,可面容依旧慈祥。   邹明顺听说顾清淮住院,坐了最早的一班车从老家赶来。   他做了热饭热菜放在保温桶里,却没想到,顾清淮受伤如此严重。   那双苍老的、遍布皱纹的眼睛,久久凝视病床上的人:“这孩子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站在爷爷身边的邹杨满心愧疚,他低声说:“如果我在,或许队长就不会受伤了。”   钟意苦笑:“就算你在,顾清淮也不会让你上。”   他顾清淮多厉害,最危险的任务总是冲在最前面。   谁的命都是命,就只有他自己的不是。   空气静默,病床上昏迷着的人,哪还是那个不近人情的顾阎王。   他不笑的时候,眉峰像刀,凤眼阴鸷,薄薄抿起的嘴唇总带着嘲弄的弧度。   可此时他长睫低垂,眉眼五官不再有强烈攻击性,显出原本清俊漂亮的样子,依稀还有少年时的干净和清秀。   邹杨前脚到,后脚陈松柏和喻行也到了。   只不过招呼还没来得及打,陈松柏接到电话,脸色瞬间变了。   强烈的不祥预感,喻行问道:“怎么了?”   陈松柏低声说了句:“指挥中心传来消息,缉拿毒贩的时候发现大量私藏炸.药和自制炸弹,请求支援。”   全市就只有顾清淮一个主排爆手。   他这个人虽然不怎么正经,但是在这件事上很严肃,那些年他是真的在手把手教邹杨。   干他们这行的缺胳膊少腿都是常有的事儿,说不定哪天他就不在了。   他可以不在,但炸弹不能没人拆。   紧急时刻,所有人严阵以待,邹杨看向邹明顺。   爷爷不说话,邹杨看了眼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人。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他面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这一刻,他不得不做出选择。   他垂着脑袋,像个做错事的小孩:“爷爷,我不上,对不起队长造了那么多炸弹给我拆着玩。”   那个瞬间,邹明顺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错了。   他逼着邹杨离开反恐突击队的时候,曾吼邹杨,怎么别人不去拆炸弹,必须得你去?!   而现在,一边是躺在病床上陷入昏迷的别人家孩子,一边是安然无恙健健康康的自己家孩子。   谁家的孩子不是父母的心头肉?   好半天,他摆了摆手,声音低得像叹息:“去吧,平平安安回来。”   邹杨大步跑开,那辆来接他的黑色剑齿虎等在医院楼下。   临行,邹杨远远给爷爷敬了个有力的警礼。   他喊:“爷爷,等我平安回来,我打报告调回特警支队可以吗?”   纪录片第五期的主题,钟意想要调整。   就用《浴火重生》吧。   经此一役,所有人都将迎来新生。   -   到杜子腾为止,聊天APP案件的所有涉案人员均被缉拿归案,彻底画上句点。   随着案件进展牵动人心、引起网友关注的,一个是反恐突击队立下赫赫战功的拆弹专家顾清淮,一个是作为案件核心人物的导演钟意。   那些年,钟意曾经整理好的二十多页的文档在网上曝光,字字啼血。   年少被男同学言语骚扰、被校园霸凌,工作后,又因受瞩目的美貌被上级职场骚扰,偏偏手里还有新闻线索、想要还受害者一个清白,让她咬碎牙齿和血吞,坚守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仅仅是因为,这个岗位她可以为弱势群体发声。   也因此,她眼睁睁看着女孩因为舆论从十几米的高楼一跃而下。   潘多拉魔盒被打开,年少时相似的经历在此时此刻变成利刃扼住她的喉咙。   赵雪青看到电视新闻的时候,几乎不能相信,那个被职场性骚扰折磨的人,是她的钟意。   换做一般人,也能像她这样,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硬生生扛下去吗?   她跟踪被认为没有价值的新闻线索只为了还给女孩一个清白,她因为自己曾经经历过性骚扰所以总想要为有同样遭遇的女孩子撑起一把保护伞。   这么多年来,她竟然为自己选了一条如此难走的路。   赵雪青对钟意的第一印象,是一个漂亮到遥不可及的女同学,很少和人说话,不参与集体活动,大多数时间独来独往,因为个子高坐在教室后排。偏偏个子高骨架还纤细,一米六的娃娃脸,一米七的身高,像个大只的娃娃。   后来学校里慢慢有传闻,说钟意是顾清淮的女朋友,她远远看了一眼,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这俩如果真能从校园到婚纱,那孩子得好看成什么样呢?   而她高中因为生病吃激素药迅速发胖,从九十斤到了一百四十斤,任何人落在身上的注视,都像是刺,扎得她浑身不舒服。   因为胖,穿校服的时候格外臃肿,体育课跑步永远要被落在最后,在教室值日的时候胖胖的身体一旦弯腰就会不小心撞掉别人的杯子又或者是书,甚至是课间操的时候也有人有意无意看向她的方向,说:看,那就是七班那个大胖子!   她羡慕钟意身材纤细个子高挑、穿校服也能穿出弱不禁风的感觉,羡慕钟意眉眼如画明眸皓齿、走到哪儿都被人悄悄议论说“看,那就是校花”,羡慕她总能毫不费力得到这个世界的善意、就连打饭的阿姨都会多给她一勺肉。   有一次,她看到钟意不知道因为什么红了眼睛。   当时看着那双明亮又湿漉漉的浅色瞳孔,她直观体会到什么叫“我见犹怜”,什么叫“仙女落泪”,怎么会有人哭都这么好看。   当时钟意的同桌在哄她,那个不知道有多少女生暗暗倾心的顾清淮,哄小孩似的:“吃冰粉吗?”   钟意吸吸鼻子,刚才还梨花带雨呢,瞬间自己伸手把眼泪擦干,眼睛亮晶晶地小声说:“吃。”   便见那清清冷冷的顾清淮弯下眼睛,笑得特别好看:“走,我带你去买。”   那个时候她想,也难怪顾清淮喜欢钟意,哭起来都那么漂亮,换成是她她也喜欢。   后来她发现,漂亮才不是钟意最大的优点。   钟意在女生卫生巾被男生捡起、恶意嘲笑的时候,抢过来冷着脸说:“没见过回家问你妈妈。”   钟意在班里男生透过地上的水渍看女老师裙底的时候,一个人默默起身拿起拖把把地拖干净。   钟意在班里的女生因为淋雨、薄薄的夏季校服显出内衣形状被男生议论的时候,默默把自己的校服外套递过去。   还有一次,她的男同桌碰到她的胸,她气到哭出来,男同桌却说“不小心”,转头就去跟其他男生炫耀。   钟意拎起凳子砸上那个男生的手,而后用她惯常的柔柔的声音说:“对不起,不小心碰到了。”   她瞬间破涕为笑。   钟意告诉她无需迎合任何人的审美。   钟意告诉她她有圆圆的眼睛和酒窝,超级可爱。   钟意也告诉她,如果影响健康就适当锻炼,只要健康就好了。   一个软软糯糯温温柔柔的大美女,性格里有无所畏惧的一面,可更多的时候,她沉默、腼腆、社恐,容易害羞,喜欢甜食。她每天都能发现你新的优点并衷心赞美,像是一剂神奇而又治愈的良药。   难怪啊,难怪那么多女生明恋暗恋的顾清淮会喜欢钟意。   她都恨自己不是个男生,如果她是男生,她势必要和顾清淮抢女朋友。   赵雪青觉得,她像是在下雨天遇到了一个小太阳。   小太阳就是钟意,她会自体发热,让她不再淋雨。   可现在赵雪青才发现,钟意不是小太阳。   她不会自体发热,也不是因为有多余的雨伞,所以分给她一把。   是她曾经自己淋过雨,所以才会知道,那样的感觉真的太疼了。   赵雪青关掉电脑上的新闻,起身前往那条遍布美食的小吃街。   顾清淮说过,钟意喜欢吃甜,心情再不好吃甜的也会好起来。   他也说过,如果以后我不在,就麻烦你帮忙记住了。   -   顾清淮昏迷之后,好像一直都陷在此生最遗憾的梦中,挣脱不开。   那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特警排爆手,在睡梦中露出最不设防备的一面。   原来他也有遗憾也有苦楚也有无法言说的伤痛,无人能讲,只能在梦里说出来。   钟意听见他说“不分手”,也听见他说“别哭,我带你去买好吃的”。   还有一天深夜,听见他低低的呓语,说的是——“妈,你等等我,很快。”   医生说,如果他半个月之内不能醒过来,情况就会非常危险。   而时间仿佛在炸弹爆炸的那一刻按下暂停,钟意忘记时间忘记吃饭忘记睡眠。   她看着顾清淮脸上、脖颈上乃至手背上的伤口结痂,再到结的痂脱落。   她听医生说顾清淮的外伤已经没有大碍,各项指标也在回归正常,可是他依旧没有醒来。   她幻想某天不小心睡着睁开眼睛就看到他在看自己,幻想自己去打个水买个饭的时间回来他问自己去哪儿了……甚至她无数次在睡梦中惊醒。   可是,幻想终归是幻想。   一开始,钟意还能哭还能掉眼泪,后来她连哭都哭不出来,她又开始整宿整宿地失眠。   就算精神疲惫至极的时候不小心睡着,梦里也是触目惊心的红,有个孩童用稚嫩的声音在耳边一遍、一遍地重复——“那个警察叔叔被炸飞啦!”   第十五天就这样到来,时间的齿轮带着刺,从钟意心尖碾过。   医生过来看了一眼,沉沉叹了口气,白大褂从眼前一晃而过。   钟意彻底丢了魂魄。   也许,事情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不应该考去省重点,不应该和他当同桌,不应该暗恋他三年。   如果没有在一起,顾清淮不会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遇到一个烂人。   他不会在母亲确诊绝症的时候被女朋友分手,不会在想要求婚的时候被女朋友抛弃,不会被卷入杜子腾的案件,不会在执行任务时遇到被挟持的女朋友,更不会因为抱着炸弹往没有人的地方跑、被炸到重伤昏迷不醒。   如果没有她,顾清淮或许会认识一个阳光明朗可可爱爱的女孩子,善良的、没有阴影的、勇于表达的,可以像个小太阳一样温暖治愈他所有的心伤,也被他放在心尖妥帖爱护。   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是她这样的重度精神病患者。   那天,钟意趴在顾清淮的病床前,恍惚之间,梦见少年时。   她站在他面前,紧张到脸颊通红:“我叫……”   “我知道,你叫钟意。”   清风吹落花瓣落在他肩侧,少年顾清淮在她的梦境深处,笑着开口:“我钟意你的钟意。”   赵雪青像往常一样,买了好多好吃的来陪钟意,到医院时,钟意不在顾清淮的病房。   她等了好久,不见人影,打电话才发现,钟意连手机都没带。   应该没有走远吧?   可是直到天黑,直到夜深,钟意都没有出现。   她那么爱她的顾清淮,怎么忍心离开他、哪怕是一小会儿。   赵雪青突然就开始慌了,只因那天在新闻报道中看到一句话——   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和抑郁症患者一样,严重时会产生轻生的念头。   那是一种疾病,并不受自己控制。   赵雪青问谢凛要到顾清淮家里的密码,无比希望能在那里见到钟意。   密码锁应声而开:“钟意,你在家吗?我是赵雪青。”   可是那个没有人气的家里空空荡荡,像是从没有一个叫钟意的女孩来过。   那本放在书桌上的日记本,被风吹开。   像是积年累月不为人知的伤口,猝不及防撕裂在她的面前。   2018年9月6日   如果跟踪报道的是别的记者,是不是就不会死?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她,是我太懦弱,是我的错,我是个废物,我是个烂人。我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像我一样的女孩子,我应该去死。   可是我不想死,我想见他,我还想见他啊……   2018年9月29日   我不敢关灯,关上灯,这个房间就到处都是人。   我不敢睡觉,闭上眼睛,那些人就在梦里追着我跑。   什么时候可以解脱。   到底怎样可以解脱。   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真的太疼了。   2018年10月21日   我十七岁时,许愿想要拥有的少年啊。   祝你前程似锦。   祝你鹏程万里。   祝你早日成为共和国的大将军。   也祝你,再也不要遇到像我这样的烂人。   2018年11月1日   我不想看见他娶别的女孩子。   我删掉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   2018年12月25日   生命开始流逝的每分每秒,我以为我会觉得解脱。   可为什么,我想到的全是他,我想他,我好想他。   2019年1月1日   我什么都没有。   我只有一颗生锈的子弹壳。   2019年2月4日   我在街上遇到一个人。   瘦高,很白,冲锋衣,运动裤。   我以为是他,傻子一样跑上前。   我是不是有病,跟他分手,把他抛下,却又想他想到快要疯掉。   哦,对。   我真的有病来着。   2019年6月9日   那件卫衣早就没有他身上的味道了。   2020年1月24日   电话接通前的那零点零一秒。   我挂断了。   2020年8月31日   如果我死掉,   如果你不幸捡到这本日记,   不要告诉顾清淮我的死讯。   这是我最后的遗愿。   翻到最后一页,时间回到他与她阔别重逢的那一天。   2021年8月31日   穿婚纱给他看,却不能做他的新娘。   再往后整页整页的纸,都是顾清淮的名字。   钟意这一生,自始至终,都是他,只有他。   赵雪青只是粗略翻过那本日记,就已经血液从头凉到脚,手臂不受控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从未见过这样死气沉沉的钟意,绝望到失去求生欲的钟意,她是什么时候放弃过自己,又是怎样想念顾清淮到疯魔,她通通不知道。   她好像眼睁睁看着一枚小太阳被倾盆大雨淋湿沉沉坠入深海,却没有任何人伸手拉她一把。   手指先于意识按下报警电话,赵雪青胸腔起伏,心疼、害怕、恐惧、担心、内疚乱糟糟挤在嗓子眼,让她语无伦次,让她词不达意,最后甚至不争气地带上了哭腔:   “警察同志,我的好朋友失踪了,我找不到她,她叫钟意……她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她最爱的人在昏迷中,她随时、随时都可能放弃自己的生命……”   天旋地转,恍惚之间,赵雪青好像看到那个失魂落魄的女孩,一个人在黑暗中行走,没有人为她点一盏灯。   谁来救救她,谁能救救她啊……   赵雪青抱起那本日记跑向医院。   这个城市人来人往,不见钟意。   远处霓虹闪烁,高楼大厦的LED在屏幕播报新闻。   主持人说,猎户座流星雨将于次日凌晨降临地球。   而几公里外的武警医院,躺在病床上的年轻警官手指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第57章   “怎么不说一声就回家了?”   钟意妈妈看着门外淋成小狗的钟意,很是惊讶。   衣服湿漉漉黏在身上,雨水让脸上的泪痕不再明显,钟意轻轻弯起嘴角:“就是想你和爸爸了。”   “快进来,”妈妈揽过钟意的肩,去关门,“怎么突然下这么大的雨啊。”   她把钟意推进房间:“冷不冷?赶紧洗个热水澡,等爸爸回来我们就吃饭。”   钟意家的条件不怎么好,爸爸妈妈都没有念完高中就辍学。   爷爷奶奶这边还有一个姑姑,但是家里只能供一个孩子上学,所以爸爸主动提出让妹妹上。   妈妈那边情况则完全相反,外公外婆重男轻女,很早就不让妈妈上学,让她打工供弟弟读书。   算起来,爸爸妈妈是同村的青梅竹马。   他们十八岁离开家乡,二十岁在一起,这些年什么苦都吃过,什么工都干过。   钟意的童年没有公主裙没有高档玩具,每天天不亮就被妈妈抱起来,跟着爸爸妈妈的小吃车去出摊,而小吃车下面、顾客看不到的位置,爸爸妈妈给她开辟了一方小小的天地,可以窝在里面睡觉看书玩娃娃。   再大一些,她就搬个小凳子在小吃车旁边写作业,宁可跟着爸爸妈妈风里来雨里去,也不要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家。她其实从小就有些粘人。   后来她要念初中,离家很远,不得不住校。   镇上的学校环境很乱很差,爸爸费了好大力气,把她送进城里的学校读初三。   那所初中教学条件最好,可又怕她受欺负,他们给当时的班主任送了很多老家的土特产。   第二天,钟意就看到那个塑料袋出现在垃圾桶。   办公室门没关,班主任正一脸嫌弃地跟人抱怨:“什么东西啊,脏死了,一股味儿。”   钟意捡出来,洗干净,拿回宿舍,恰巧被宿舍的女孩看见,说她捡垃圾桶里的东西吃。   钟意不在乎。   她只在乎很少的人很少的事,其余的时间全部用来学习。   天道酬勤,她的中考成绩优异,六月的学校宣传栏贴出她的喜报。   高中离家更远了,爸爸妈妈拉货的小货车拉着她的行李和被褥。   开学那天,钟意在学校门口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眼泪不听话,吧嗒吧嗒地掉,无比想要回到小时候。   开学没多久,爸爸妈妈实在不放心,来给她送了好几次衣服和吃的。   他们穿着干净整齐的衣服,却很局促的样子,约她在离学校很远的路口。   钟意不解,想着爸爸妈妈来了,带他们看一看她的学校。   爸爸却说不了,那个时候他开始贩菜、卖菜,有些不好意思:“让你同学看到,瞧不起你。”   他的目光躲闪,说完还干巴巴笑了笑,语气里是满满的歉疚。   那个瞬间,钟意恨不能一夜长大,读完大学参加工作,让爸爸妈妈过好日子。   “好好吃饭,好好学习,”爸爸把口袋里的零花钱都给她,“快回去上课吧。”   钟意往回走,鼻子酸涩难忍。   快到校门口时,又被妈妈喊住:“这些水果你带回去跟同学分,妈妈挑的都是好的。”   眼泪来不及擦,妈妈看着她这个样子,眼圈瞬间也红了。   钟意看着爸爸妈妈开着家里的小货车来了又走,她也好想好想跟着爸爸回家。   可是一周后,爸爸妈妈作出决定,要来租房给她陪读,他说反正卖菜嘛,在哪都是一样的……   其实,从小到大,她一直都是被好好爱着、妥帖照顾的那个。   不管是爸爸妈妈还是顾清淮、还是她的好朋友赵雪青,他们都对她很好很好。   她原本也可以长成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子。一切的一切,其实都是她自己的错。   洗完澡,外面天黑了,雨也停了。   她在灯影里看着父母头上的白发,眼角遍布的皱纹,夹菜的粗糙的双手,悄悄红了眼睛。   “爸爸听说你回来,想去给你买糖炒栗子来着,但是下雨人家没有出摊。”   老实巴交的父亲笑了笑:“等下次。”   下次,两个字针一样,猛地扎入她的心尖。   钟意笑着说“好”,低下头时湿润的眼睫在灯光下,一闪一闪。   妈妈又问:“小顾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呀?”   那个瞬间,脑海有个无比狰狞的声音——   你看,所有人都因为你过得很辛苦。   爸爸妈妈是这样,顾清淮也是这样。   钟意,你真的不应该留在这个世界上。   钟意心如刀绞,胸口闷闷的疼,让她喘不过气来:“他工作忙。”   爸爸妈妈点头,又问:“今天晚上住在家里吧?”   重伤昏迷的顾清淮,出生就没见过爸爸,妈妈也早在四年前离世。   她把他害成那个样子,自己还在这里和爸爸妈妈吃饭。   她配吗?   钟意摇头,努力弯出一个笑:“不了,我得走。”   天很黑,她夜盲,爸爸妈妈不放心,一直送出很远很远。   钟意上了最后一班大巴车,隔着车窗看向已经不再年轻的父母。   大巴车启动,她趴在车窗上努力往外看。   一开始还能听见妈妈说“到了打电话”,之后,什么都看不清,她拼命睁着眼睛。   爸爸妈妈转身的瞬间,钟意坐在车里,泪如雨下。   对不起啊,爸爸妈妈。   我真的太疼太疼了,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钟意妈妈出门没带手机,那个用了好多年、屏幕早就裂掉的手机被遗落在餐桌上,此时此刻在空无一人的家里,响起提示音。   银行卡进账二十万,来自她的宝贝女儿。   -   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复发在意料之中,又或者说,那不是复发,她就从来都没有好过。   每一次电视新闻播报,都是在撕裂她的伤口,逼着她回忆曾经的点滴。   其实这些她早就习惯,无非是大脑不受控制地去经历曾经的创伤场景。   让她原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陷入崩溃的,是顾清淮重伤昏迷。   她走了好远好远的路,熬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等来一张宣判无罪的诊断报告,才等到魏寒告诉她:恭喜你,你已经进入整合期。   她这才敢偷偷往顾清淮的方向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可就是因为她靠近的这一点点,让顾清淮陷入万劫不复。   现在,尘埃落定,皆大欢喜,只有她,成为最大的败笔。   脑海里有个声音,告诉她,去死吧,去死吧,死了才能赎罪,死了就不会这么疼了,死了就可以忘记了……   手指不断收紧,锋利的触感刺痛掌心。   钟意下了车,成为喧闹街头的孤魂野鬼。   她像个被宣判死刑的死刑犯,却不知道刽子手会何时行刑。   街上人来人往,不知道要往哪一处聚集。   她跟着他们,没有自己的方向,只是麻木地往前走着。   脑袋里一片空白,有人在不停、不停地说话。   一个声音趾高气昂,说他不要你,如果不是你,他不会快要死掉。   另一个声音奄奄一息,说他要我,你骗人。   于是那个声音尖锐反问:如果他要你,他为什么不来找你?   对啊,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因为,没有人愿意要我,我是个烂人,我是个害人精。   脑子变得很乱,伤口被大力撕扯,所有防线轰然倒塌。   声音从四面八方袭来,被刻意遗忘的画面一股脑涌入。   眼前,是班主任的冷眼,是班里男生肆意的笑,是领导在应酬上搭过来的那只手,是所有证据毁损的、顾清淮送她地那一支录音笔……   耳边,他们说着“恶心”、“马子”、“你有没有骑过她”、“肯定是她先去勾引”……层层叠叠织成网,将她笼罩其中,无法逃脱。   最后,是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顾清淮。   脑袋疼得快要炸裂,钟意分不清今夕何夕,眼前一片模糊,胸腔的心脏死气沉沉地跳动。   她在无人的角落蹲下来,把脸埋在手臂,湿热的眼泪肆无忌惮,在一瞬间将她兜头淹没……   她像是深海上被卷入暴风雨的一叶扁舟,停不了岸,看不见灯塔,只能在无边黑暗中任由自己溺毙,静静等待解脱的那一刻。   她听见耳边有惊呼,人群有躁动。   可她的世界风雨飘摇,漆黑一片。   “找到你了。”   记忆深处最眷恋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头顶落下。   钟意懵懵抬起头,对上一双清澈无可比拟的眼睛。   心跳停跳,呼吸凝滞,那双湿漉漉的瞳孔终于映出最想念的人的影子。   这样的场景,在梦里重复太多遍,只要她伸手去触碰,就会发现,眼前都是幻影。   她不敢眨眼、不敢呼吸甚至不敢哭,只是用一双红肿的眼睛看着他,难言的委屈、说不出口的心酸、被逼到绝境的崩溃堵在胸腔压在心脏,让她快要窒息。   直到他在缩成一团的她面前蹲下身子,将她揽进想念得快要疯掉的怀抱。   她闻到独属于医院的清苦药味,和他身上独有的温暖的、治愈的、安全的气息,一切的一切交织成网,将她护在里面。   钟意强忍的眼泪无意识顺着脸颊滑落,埋在他怀里湿了他的衣襟:“你怎么在这?”   “不是说好的,”顾清淮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流星雨。”   ——明年猎户座流星雨,顾清淮会赴钟意的约。   被按下暂停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钟意这才分辨出刚才人群中的欢呼,他们说的是——“流星雨来了!”   顾清淮深深看着她,轻轻弯了下眼尾:“钟意,我来赴约。”   钟意这才相信,他是真的,他醒过来了,他来找自己了。   眼泪挂在睫毛、划过脸颊,最后落在他为她擦眼泪的手上。   他的指尖那么凉,他的脸色那么苍白,嘴唇没有血色,是大病初愈。   而让他变成这样的,是自己。   “顾清淮。”   “嗯。”   他的头发长长了,遮住眉峰,脸颊比以前更加瘦削。   生病消磨了他眉眼间沉沉的肃杀气,此时此刻的顾清淮,温柔清隽,脆弱可欺,就算皮肤白到病态,也依旧英俊让人心动。   所有的细胞在这一颗叫嚣着想念他喜欢他,而所剩无几的理智,在她疯狂想要靠近他的时刻,筑起一道高高的墙。   钟意的声音很轻,不用风吹,自己就散了。   “我生病了,不知道会不会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   “我睡觉不能关灯,睡着就是噩梦,我会变得麻木不仁,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你。”   “可能哪天你看不见,我会自杀,就算你对我再好,我也感受不到……”   “顾清淮,我是个怪物,我变成了一个怪物啊……”   接下来的那句话,用尽她能用尽的所有力气。   钟意眼里有了湿润的泪光,泪光的尽头,是她此生最眷恋的人。   “我们不要在一起了,顾清淮。”   流星开始大片大片划过夜空。   你来招惹他,又把他抛下,她看着顾清淮的眼睛,倔强不让眼泪掉下来。   流星雨一颗一颗稍纵即逝,热热闹闹的欢呼声时时响起在耳边,而在他们这一小方空间,空气是凝滞的,时间是静止的,顾清淮只是看着她,没有说一个字。   钟意的目光里带上湿漉漉的祈求。   顾清淮终于开口,他说:“不分手。”   他恐怕还不知道,他在昏迷的时候已经说过这三个字。   钟意心都要疼碎了,可那种逼他离开的念头几近疯魔。   她不受控制地发抖,最后直接把自己最怕被人看见的伤口、彻底撕裂在他的面前。   没有控制好力气,手上那串细细的、绕了好多圈的念珠,在她想要摘下来的那一刻,因为大力的拉扯自己先断掉,那一百零八颗念珠像她的眼泪簌簌掉落,没入无人看见的青草丛。   她近乎残忍地把自己的手腕伸到顾清淮的面前,狰狞的暗色疤痕横亘在手腕内侧的血管之上,因为皮肤白皙而格外触目惊心,不止一道,纵横交错,最后狰狞得像一只暗红色蜘蛛。   她直视他,声音冷漠,咄咄逼人:“看到了吗?看清楚你喜欢的是个什么人了吗?我不是最开始跟你在一起的小女孩了。”   她想让他看清,这样的情绪失控绝非偶然,她不要他默默忍受,她要他离她远一点,再也不要靠近,趁她还有几分理智,趁她还可以忍住、不牵他的手。   顾清淮攥住她的手腕,浓密眼睫之下,一双眼睛慢慢红了。   钟意冷血到可怕,她执意让他看清自己丑陋的、不为人知的、躲躲藏藏的伤口,特警支队的顾警官,怎么会不知道手腕上的伤痕是什么,她语气轻轻地补充:“不止一次。”   十七岁的钟意,腼腆、害羞、内向,有满腔不被破坏的干净爱意,全部都给她的心上人。   可是现在的钟意,破败不堪,残破不全,只是看起来像个正常人,其实内里早就腐烂了。   她自己都不喜欢,她自己都厌恶,她自己都觉得恶心。   手指紧紧攥起,掌心有割裂的刺痛,肩膀在不受控制地发颤。   这是顾清淮第一次看见钟意生病的样子,心脏在一瞬间被撕裂成无数碎片。   他想去牵她的手,她手指攥得很紧很紧。   垂眸却见暗红色的血,从她掌心渗出,而她浑然不觉。   顾清淮轻轻掰开。   他以为他会看见自己不想看见的东西。   可在她柔软的掌心,是一颗烂成废铁的子弹壳。   而她在他面前,像随时都会离开,再也不会回来。   顾清淮把她散乱的长发顺到耳后,轻轻捧起她哭花的脸。   他低垂的睫毛那么软,语气温和得像在哄闹脾气的小孩子:“你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钟意对上他的视线,目光却没有聚焦,灵魂离开躯壳一般,只有眼泪肆意往下掉。   顾清淮看着她的眼睛,清越温和的嗓音,一如当初那个少年。   他说:“等你长大,拿它来找我,给你换戒指。”   回忆在一瞬间侵占脑海。   那个说着“去死”、“贱人”、“他不要你”的声音倏然不见。   少年干净带笑的声音驱散所有阴霾,占据所有意识,把她一点一点拉回人间。   他说,钟意,当我女朋友,好不好?   他叫顾清淮,是她年少许愿想要拥有的人。   他牵她的手,吻她的脸颊,在初冬的第一场雪,悄悄和她定下终身。   “可是我好像没有告诉你,”顾清淮低头给她擦眼泪,目光清澈如水,“只要你没结婚,这句话就一直有效。”   他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温柔,让人心生眷恋,落在耳边,沁入心底。   钟意在这一刻溃不成军,那些坚硬的刺全部换了个方向,刺向她自己。   “对不起……”   “对不起啊顾清淮。”   “我不应该再来招惹你的。”   “我从看到你第一眼开始,就想回到你身边。”   “我以为我好了才追你的,我以为我好了……”   她哭得不受控制,被他揽进怀里,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孩子。   “我怕你想我。”   “我怕我死了你还一直记得我……”   “医生说我已经有了求生意识,我以为我都好了,是个正常人了,所以我才敢追你的……”   钟意语无伦次,好像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完。   “就算你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我也会义无反顾走向你。”   顾清淮收紧抱她的手臂,这个遍布危险的世界变得安全、静谧、治愈而不被打扰。   “我那么宝贝的人,你却想杀死她。”   那道惯常没有耐心的冷淡声线,此时此刻带了无法言说的委屈,就连她跟他提分手的时候,他都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那么脆弱,那么让人心碎,让人心脏酸疼,不受控制地想要落泪。   原来伤害自己比伤害他,更叫他难过,那个瞬间钟意失去所有反抗的力气,她想问他,那你还要我吗?你可以不放弃我吗?我想把我能给你的都给你……你要可以吗?   钟意死死咬住嘴唇,才不让自己发出哭的声音,于是变成委委屈屈的小兽呜咽。   顾清淮的下巴轻抵在她颈窝,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湿润、微凉划过她的脖颈。   “如果哪天,你还有想要放弃生命的想法,来找我好不好。”   她懵懵地抬起头,在视线清晰的那一刻,她第一次看见顾清淮的眼里有水光,才知道那划过自己脖颈的,是男儿不轻弹的泪。   他明明已经遍体鳞伤,明明已经被她欺负得不成样子,却在这个流星降落地球的夜晚,在漫天璀璨银河的尽头,极尽此生不为人知的温柔,一字一顿地告诉她:   “你不要你自己了,我要。” 第58章   一周后,顾清淮各项指标均已回归正常,顺利出院。   到底是武警特战出身的警官,身体素质常人不能比。   无数次死里逃生,无数次在鬼门关与死神擦肩而过,顾清淮被授予公安部一级英模。   而在公安系统,能得到此项荣誉的,大多是烈士。   对此,顾清淮云淡风轻。   他说他只是做了一个排爆手应该做的,换了任何人,都会这样做。   他有很多战友牺牲在拆弹一线,又或者落下终身残疾,从未退缩。·   第一次见行走的公安部二级英模,特警支队的人都说,顾清淮这次是去阎王殿跟阎王爷握了个手回来。   而特警支队支队长念及他从警之后,除了母亲去世就没休过假,难免动容:“给你一周假,休息一下。”   顾清淮剑眉一挑,那眼神不怎么厚道,偏偏嘴上的话说得很漂亮:“这怎么好意思,为人民服务罢了。”   这话说得领导很爱听,支队长觉得自己小看这个姓顾的兵痞了,瞧瞧人家,觉悟多高,思想多正,果然是一级英模。   只是下一刻,就见那思想境界颇高的顾清淮拿起请假条,唰唰唰写完,一秒没耽搁地递到他面前:“既然领导发话,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领导,您签个字?”   那表情活像是怕他下一秒就不承认,混小子就是混小子,兵痞就是兵痞!   那身制服到底是压不住一身反骨,这个姓顾的混蛋把局长的假发气掉都毫不含糊,更何况他一个支队长!   支队长接过假条仔细看了眼:“你小子怎么没填日期啊?”   顾清淮:“留着以后用。”   支队长警惕:“干嘛?”   顾清淮笑:“当婚假。”   支队长瞪圆眼睛:“定下来了?”   顾清淮嘴角一弯:“没,准备求婚。”   得,有女朋友就是不一样,支队长很痛快地签好字,把请假条塞回顾清淮怀里。   正好这会儿有几个今年新入警的小伙子训练回来,见到偶像齐刷刷杵了一排:“顾队,炸弹爆炸的时候,您不怕吗?”   支队长冷笑:“他要是怕就奇怪了,排爆服不穿,直接索降,抱着炸弹往没人的地方跑,不要命的主儿,你们可千万别学他。”   顾清淮身上警服笔挺,领带打得一丝不苟,领带夹上压着国徽,衬衫扣子也扣到第一颗,警裤下两条长腿笔直,相当赏心悦目,就是站姿相当松垮,如果不是那身衣服,说是街上的地痞流氓也有人信。   这会,他后腰懒洋洋靠着办公桌,笑了下:“我怕。”   支队长轻嗤:“你怕?”   顾清淮点头,虽然人还是没个正形,但态度相当认真。   多少次执行任务,他顾清淮都是不要命的那个,甚至很多时候,大家觉得牺牲才是他想要的解脱。   可现在,他说他怕,支队长可不要太好奇:“你说说听听,你怕什么了?”   炸弹的冲击波也没把顾清淮那张漂亮脸蛋搞残了,而且因为住了一段时间院,皮肤更白,头发光泽度很好,嘴角弯弯翘着,更重要的是眼里有光,眼神明亮。   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但就是不一样了。   如果细究起来,那就是那双凤眼里的薄雾散了,只剩一派清明。   钟意来特警支队找顾清淮。   纪录片已经拍摄完毕,今日摄制组就要撤离特警支队。   大家想要摆个庆功宴,图个热闹,派她来问一问顾队长。   她推门而入的时候,刚好听见顾清淮说:“怕不能陪她一生。”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特警支队却瞬间开始起哄,甚至在看到她之后,起哄声更大。   钟意一脸茫然,而那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顾队长难得不好意思,红着耳朵,偏过头,牙齿咬着下嘴唇笑。   等人都散去,钟意揪住顾清淮的袖口晃晃,悄声问:“说什么呢?”   顾清淮揉她脑袋,眉眼干净清秀一如少年时,情话张口就来:“说喜欢你。”   这样的顾清淮哪还是特警支队的顾阎王。   他的眼睛弯着,嘴角勾着,说是个调戏小姑娘的浪荡公子哥还差不多。   如果不是高中就认识他,在他情窦初开的就把他骗走了,她现在肯定要怀疑,顾清淮这么会,是欠过无数桃花债。   钟意的心跳瞬间加速,看她脸红得厉害,顾清淮低声问:“找我?”   钟意这才想起正事:“纪录片今天结束,大家想要聚个餐,让我过来跟你约一下时间……”   只是话音未落,警报响起,特警支队反恐突击队接到新的警情——   一男子在地铁站留下爆炸装置,如果不答应他的要求,就要引爆炸弹。   钟意条件反射一般最后一次将镜头对准他们,只不过纪录片结束,这次她不能再随同拍摄。   眼前这无数次发生的一幕,为这次纪录片画下完美句点——   夜幕下,是闪烁的红蓝警灯,黑色的警用剑齿虎,整装待发的反恐突击队队员。   陈松柏拎起狙击枪递给喻行,喻行拉栓上膛验枪的动作教科书级别的标准。   顾清淮扣下头盔护目镜,将排爆服扔进后备箱,跟各位队员简要通报警情。   这是纪录片的结尾,也是他们崭新的开始。   就在警车开出市局大院的前一秒,一个黑色身影追着警车狂跑脚步不停——   从藏蓝常服换回黑色特警制服的邹杨气喘吁吁出现,他朝着开走的警车拼命挥舞手臂:   “我的调令下来了!我要回来了!等等我啊兄弟姐妹们!”   -   当天任务结束,已经是晚上九点,纪录片的庆功宴如约而至。   难得放松,包厢里有灯光有蛋糕有果盘有开瓶的酒,还有她最喜欢的他。   钟意坐在顾清淮身边,看他们笑,看他们闹,听他们用并不标准的粤语唱《红日》,唱得上气不接下气——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   命运就算曲折离奇   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   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   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   顾清淮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手指细直修长,掌心朝上,纹路干净。   钟意心领神会,不需他多言,便把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手里,掌心相贴,十指紧扣。   又调回特警支队的邹杨有点开心到变形,也把顾清淮的坏脾气忘了个干净。   他蹬鼻子上脸一把好手,笑嘻嘻跑到顾清淮身边:“队长,谁不知道你唱歌巨好听,来一首呗。”   顾清淮挡开他递给他的话筒,剑眉一挑,队长的威严还在,冰冷的声线特别唬人:“当我治不了你了?”   邹杨瞬间噤声乖成小鹌鹑,倒是喻行凑热闹不嫌事儿大:“队长,再唱一次《没那种命》嘛,我们听过可是钟导没听过呀。”   “我唱。”   循着声音来处,众人不可思议地将目光投向出声的钟意。   见大家都在看自己,钟意轻轻蹭了下鼻尖,害羞的神情很难藏住。   但她还是站起身。   那原本暧昧的迷乱的灯光落到她的身上,瞬间变得很干净很柔软。   视线中心的她,坐在高脚凳上,明眸皓齿,眉眼如画,那双清凌凌的猫眼,其实是有些无措的。   她的心跳比任何时候都要快,垂下的睫毛似乎都有重量。   却在前奏响起的那一刻,抬起眼睛看向顾清淮,那目光里是不自知的温柔。   “旁人在淡出,终于只有你共我一起……”   钟意唱第一句,喻行就听出来了,这是陈小春的《相依为命》。   生死都走过,她在用《相依为命》回应顾队长的《没那种命》。   这个容易害羞、沉默寡言的女孩子,哪是心血来潮想要唱歌。   她的声线温温柔柔,粤语发音并不标准,可是咬字近乎虔诚。   是在给她的心上人念一封情书。   大庭广众之下唱歌,钟意是第一次。   刚开口时甚至还有些轻轻的颤抖,生涩无所遁形。   那双浅色眼睛,看着顾清淮,也只看着顾清淮。   一字一句,叙说她的心事,表达她隐晦的爱意。   她知道,他肯定听得懂。   “年华像细水冲走几个爱人与知己   抬头命运射灯光柱罩下来是我跟你   难道有人离去是想显出好光阴有限   让我学会为你贪生怕死……”   回忆在脑海,一帧一帧画面,只要是关于他就无比清晰。   那天他蹲在自己面前,为自己拆下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   执行任务那么多次,他没有一次留下遗言。   唯独那天,他看着她的眼睛,眉眼温柔到令人心酸。   他说——   “那天你问我你穿婚纱好不好看。”   “好看,钟意,非常好看。”   “即使身边世事再毫无道理   与你永远亦连在一起   你不放下我   我不放下你   我想确定每日挽着同样的手臂……”   他被她欺负得不成样子。   他因为她生死一线抱着炸弹往没有人的地方跑。   可当他陷入昏迷,他说的是不分手。   他也说,别哭,我带你去买好吃的。   “不敢早死要来陪住你   我已试够别离并不很凄美……”   她那么残忍,她把自己自杀的伤口给他看。   她再一次想要推开他,想要与他永世不见。   他却红着眼睛抱住了自己,明明自己眼里有泪,却在为她擦泪。   明明遍体鳞伤不成样子,却要带着一身伤痛拥抱处处带刺的她。   他说,我那么宝贝的人,你却想杀死她。   他说,如果哪天,你还有放弃生命的想法,来找我好不好。   他说,你不要你自己了,我要。   目光交汇在一处,顾清淮得偿所愿,钟意红了眼睛。   她看着他,弯着流泪的眼睛,轻轻唱完最后一句——   “见尽了云涌风起,还怎么舍得放下你……”   顾清淮,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   -   那天的庆功宴到了很晚,这一年的春夏秋冬,仿佛走了一辈子。   寂静的夜晚,顾清淮陪在她的身边,亲吻她的伤口、她的脉搏、她的心跳。   那么温柔,那么缱绻,像是带着此生最终的眷恋,心跳声震耳欲聋,满腔爱意想要说给他听。   顾清淮将她拥入怀中,体温舒适,怀抱治愈,有她最喜欢的味道。   钟意小小声说:“突然想起以前看过一首诗。”   他长睫低垂,眼尾轻弯,全是纵容:“愿闻其详。”   喜欢他笑眼弯弯看着自己的时候,钟意趴到他的耳边,一字一句,咬字清晰——   “夜晚潮湿,地面潮湿,空气寂静,树林沉默。”   她想说的,其实是这首诗下一句,可是,她说不出口。   顾清淮靠近,气息拂过她的额头,轻轻笑着附在她耳边:“我也爱你。”   他吻她的额头:“晚安。”   在顾清淮怀里沉沉睡过去的那一秒,钟意在想,明天是她的生日。   她曾经在生日那天将他抛下,而明天,她要在生日这天跟他求婚。   月夜静谧,漫长甜美。   钟意那本伤痕累累的日记本上,多了另一个人的字迹,那字如其人,温柔也霸道——   如果哪天你不想再和PTSD抗争   你不是弱者   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小战士   你放心   我不会想你   我会替你照顾好叔叔阿姨   认真过完这辈子再去见你   可是钟意   我想你留在我身边   不是你离不开我   是我离不开你   -   一夜无梦,久违的好眠,他果然是她的帕罗西汀。   阳光很暖落在眼皮,鼻尖有馥郁的花香。   钟意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顾清淮的枕头上有一枝玫瑰花。   她笑得眼睛弯弯,忍不住要去拿。   当她伸出手,有什么一闪一闪晃到她的眼睛。   她在熹微晨光中抬起自己的手,无名指上戴着戒指。   她定定看着,不敢相信,心动来势汹汹,心跳声震耳欲聋。   是梦吗?这梦未免也太过甜美。   顾清淮是什么时候给她戴上的?   她怎么都不知道……   她还没有求婚呢。   害羞、惊喜、还有想要落泪的冲动,让她什么都顾不上,拎起那支玫瑰花奔向他。   这天的阳光很暖,暖得把空气中的浮尘,都染得金灿灿,他的发顶都有了柔和的光圈。   顾清淮在做饭,目光清澈如水,扫过她手里的玫瑰花和戒指,带上清清浅浅的笑。   “生日快乐。”   他们像是电影里的男女主,随便截下一帧画面,就是幸福的日常。   钟意捧着花,弯起眼睛笑。   顾清淮走近,俯身吻她的额头:“钟意,我们结婚吧。”   想过一万次怎么和他求婚,可是当这个瞬间真的到来,还是好想哭。   眼里瞬间有了泪光,她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除夕?”   “除夕。”   那架她在梦里追着跑的飞机,好像终于在她面前停下。   她的心上人没有离开,伸手把她揽入怀中,再也不走。   “婚礼不想请很多人。”   “好。”   “要好多好多的鲜花。”   “好。”   “要超大裙摆的婚纱。”   “好。”   “顾清淮。”   “嗯。”   “你还记得我穿的那件婚纱是什么样子吗?”   钟意从他怀里仰起脸:“就是赵雪青结婚的时候,我试的那件婚纱。”   顾清淮柔声开口:“不记得了。”   钟意蹙眉,不满道:“可你帮我拆炸弹还说好看来着。”   “只顾着看人,哪还顾得上看衣服,”顾清淮垂着长长的眼睫,“我说的是人好看,不是婚纱。”   钟意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睫毛,这个睫毛精怎么嘴这么甜呀。   甜得她又不想哭了,想要跟他接吻,看看他的嘴唇有多么软。   想起那天,他凤眼冷峭目光像刀,好凶的样子。   钟意软着声音咕哝:“你看了吗?你明明嫌弃得很。”   明明只是一年前的事情,现在抱着他人、再讲起那时的心境,久远得像是上辈子。   时至今日还能记起他穿衬衫西裤的样子,特别有上世纪港风帅哥的味道。   只可惜看向她的眼神,冷冰冰的,瞧一眼就让人心生委屈。   “我以为是你要嫁人。”   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嫁人确实没有办法笑出来。   她甚至因为怕看到这些,删掉他的所有联系方式。   这下,钟意满意了,眼角眉梢有了微微弯起的弧度:“那你当时在想什么?”   顾清淮低头吻她的眉心:“抢婚。”   他的嘴唇软得不可思议,就那么清清浅浅的一下,就让她心动得要疯掉。   钟意软着声音给他形容、那件婚纱有多美貌:“是露肩的,裙摆特别优雅,穿上就是仙女。”   顾清淮忍俊不禁,高挺的鼻梁轻抵着她的脸颊往下,薄唇游移:“你不穿它你也是仙女。”   钟意垂在身侧的手忍不住攥紧他的T恤下摆,脸颊相贴的触感让她过电,慢慢的说不出话来。   顾清淮低头,吻最后来到嘴唇,轻轻含住,温柔也磨人:“喜欢?”   钟意脸热得不行,害羞地浅浅回应,声音软得听不见:“喜欢……可是已经被人买下来了……”   同他接吻耳鬓厮磨这件事,好像多少次,都不能让她产生抗体。   最后的最后,总是埋在他干净清冽的颈窝平复呼吸,脸特别烫。   顾清淮修长干净的手指,安抚一般揉了揉她的脑袋:“吃过早饭,我们出个门?”   钟意:“嗯?”   她收紧抱他的手臂,小声说:“还没抱够呢。”   “回来再抱,”他笑着吻她的脸,眉眼深处都是明亮笑意,“生日礼物有些大件,需要钟导亲自去取。”   天气晴好,天空是纯净的蓝。   当走在顾清淮的身边,钟意觉得自己变成一朵软绵绵的云,吸饱阳光,无忧无虑地飘来飘去。   路上,钟意依然在表达自己的遗憾:“我就应该在遇到你的第一面,把它买下来,然后跟你说,顾清淮,我们结婚。”   顾清淮忍俊不禁,听她难得孩子气,嘴角自始至终勾着漂亮得弧度。   这一辈子还有多少年呢?应该不遗余力地相爱才对。   钟意想得入神,直到顾清淮拉开街角一家店的门,将她轻轻推了进去。   那一刻她还在说:“不过那个时候,你肯当我的新郎吗?”   顾清淮“嗯”了声,钟意觉得他很敷衍,刚想要控诉,满眼的漂亮婚纱晃了她的眼睛。   她竟然不知不觉,被他牵着来到婚纱店中。   只因她的注意力在他的身上,竟浑然未觉。   店内来了新顾客,店员眼前一亮。   见过那么多对新人,却没有一对比这一对更登对。   女孩野生眉、鹅蛋脸、鼻心一颗淡色小痣,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而她身侧的男人,清瘦白皙肩背挺直,眉眼五官漂亮到有攻击性,嘴角平直没有笑意的样子,堪称禁欲系天花板。   两人站在一起,仿佛是电影里的男女主角。   店员刚要上前,就听见清冷美人小小声、对身边的禁欲系帅哥说:“你想要送给我婚纱当生日礼物吗?”   顾清淮笑了下,唇红齿白:“嗯,看看喜欢哪件。”   钟意笑眼弯弯,悄悄凑到顾清淮耳边:“你看,正中那件,只能看,不能穿。”   那件婚纱就在展厅正中,灯光下美得灼眼,像一只骄傲的白天鹅。   店员笑道:“这件婚纱在一年前已经被一位先生预定了,您可以再看看其他的款式。”   钟意不抱希望地问:“他叫什么名字,可以透露吗?”   店员小姐姐看不得美女委屈:“您稍等,我帮您查看一下。”   鼠标点击,页面跳转,钟意和顾清淮十指相扣,眼睛缓缓看向四周的婚纱。   其实穿什么有什么重要的呢,只要新郎是他就好。   她怕顾清淮放在心上,柔声说:“如果这件不行,我们也可以看看那边那件,有花草刺绣的……”   店员:“是一位姓顾的先生,顾清淮。”   钟意不敢相信:“什么时候订的?”   顾清淮揉了揉她的脑袋:“遇见你的那一天。”   一瞬间,所有画面侵占脑海,不留余地。   赵雪青的婚礼结束,她随赵雪青来还婚纱。   店员说,婚纱已经被一位先生买下,那位先生的妻子一定惊为天人。   原来别人眼里的“非卖品”,早就独属于她。   顾清淮笑着揉她的脑袋:“穿给我看。”   钟意看着他,眼睛慢慢红了。   她在店员的帮助下换好婚纱。   长卷发挽成温柔的低马尾,一字领露出平直清秀的肩,简约款式最衬美人。   店员小姐姐直观感受了一下,什么叫“仙女下凡”,什么叫“美得惊心动魄”。   她忍不住感叹,那位帅哥的眼光是真好,挑婚纱的眼光很棒,挑人的眼光更是一绝。   帘子被拉起的那一刻,低头整理裙摆的钟意站直,撞进顾清淮清俊干净的眼睛。   他换了一身西装,白衬衫,黑色长裤,很有上世纪港风帅哥的味道。   剑眉漆黑,凤眼冷峭,撩起眼皮看过来的那一眼,钟意的心脏忍不住发颤。   钟表停摆,空气静止,这个世界只剩她和她的他。   一年前,她遇见他,绝望地在日记本上写下:穿婚纱给他看,却不能做他的新娘。   一年后,她穿着婚纱站在他的面前,听见他语气轻轻地问:“钟意,做我的新娘吗?”   顾清淮清澈眼底有温柔笑意,看向她的目光,一如最初那个少年。   钟意点头。   早在他送她子弹壳的时候,她就已经想要和他订下终身。   可是竟然晚了这么多年。   她走了好远好远的路,熬过好长好长的时间,吃了很多很多的苦,才终于站在他的面前,才能身披白纱,轻轻问他一句——   “顾清淮,我穿婚纱好看吗?”   一年前,她仓皇转身,他凤眼冷峭。   而现在,钟意弯弯的眼睛里,慢慢有了晶亮的水光。   那个她十七岁许愿想要拥有的少年,此时此刻,眉眼含笑站在她面前。   时过境迁,子弹壳变成戒指,蓝白校服变成婚纱和西装,他们依然在一起。   那件婚纱,好像在说,在与你阔别重逢的第一面,他已经想好与你共度余生。   而他看着她,轻声开口:“好看,钟意,非常好看。”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