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救赎病公子失败后》   作者: 坐也思君   简介:   楚国公府的四公子,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因幼年患病不得照顾,伤及根本,眉宇之中更添一笔难述的惆怅清姿。   如此翩翩病公子,却是楚国公最厌弃的儿子。   常常酗酒过度,将他抽得遍体鳞伤。   阖府上下,唯有妹妹江晚宁亲近他。   “四哥哥睡不着,配晚宁做的香枕会睡好。”   “四哥哥别不开心,晚宁给你讲个笑话!”   “四哥哥……”   直到他被人下了药,双目猩红,呼吸急促,若断若续。   他那年近及笄的妹妹便再没有出现了。   ——   江晚宁本是整个楚国公府的掌上明珠,锦衣玉食,众星捧月,可一夕变故,人人倾慕的大小姐沦为人人喊打的假千金。   走投无路之际,唯有小情郎不离不弃,要带她远走高飞。   然而渡河那日,她没有等来载她的渡船,却等来了当朝丞相封锁渡口、捉拿逃犯的消息。   众目睽睽之下,年轻丞相一步步地、慢条斯理地靠近,将瘫软在地的江晚宁轻轻扶起。   他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她那小情郎,是如何被绑在木桩上,一刀一刀地凌迟。   “好妹妹,还想逃到哪儿去?”   ps:治愈系甜妹×病态公子/无血缘,关系存续期间没有感情/强取豪夺1v1sc,he/男二会黑化,后面非好人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爱情战争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晚宁,江愁予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念着《道德经》,眼睛看着她   立意:靠近光,追随光,成为光,发散光  ? 第1章   大晋三百二十一年,仲春。   “姐姐!”水哥儿一路哒哒响地跑进瑶光院,巴巴地看着江晚宁,“放纸鸢!”   楚国公膝下共有六位公子一位千金,最小的正是水哥儿,今年不过四岁。他前头的几个哥哥不乐意与他玩儿,他天天过来寻江晚宁。   江晚宁前不久和中书令家的二公子订了亲事,整日闷在屋里练绣活。细细想来,已经冷落了水哥儿许久,便应了。   二人牵手出了瑶光院。   楚国公府乃是先王御赐,规模布局自古至今都挑不出个更气派的。前有幽房曲室,后有玉栏朱榍,曲曲长廊处处玲珑剔透。   从江晚宁的院落往北,一座雕栏白玉小桥横跨水面。过桥后可见一片园林,处处草木葳蕤、翠竹千竿。   江晚宁在屋子里拘束许久,又被水哥儿勾了玩心,早就对手边的纸鸢蠢蠢欲动。遂拉了绳,在青砖路上纤纤细走。   纸鸢乘风,扶摇直上。   美人浸在融融日光下,双目流转,神态娇憨可爱。一只雪色皓腕微抬,似欲与粉白落英浑作一体。虽年幼,亦能窥见以后风华。   跟在水哥儿身边的两个老婆子见姐弟俩玩得开心,心照不宣地使了个眼色,齐齐蹲在墙根底下。   “……他回了,你可听人说起了?”   “什么时候的事?”   “也就五天前。国公爷一听到他回了,当夜扯了条鞭子往他那处去了。”   另一婆子吃惊地“啊”一声。   “咱们国公爷膝下的公子里,数他最不成器。当年大公子离家三月,回来后大办了一场接风宴;他回来倒好,带回一身的病,让府里平白遭了晦气。”   “他也是可怜的。”   “可怜——”婆子舌头顶住上颚一抬,重重地落下去,灵巧地“啧”了一声。“你入府晚,哪里知道其中原委。他啊,是个天生的坏种。”   “不知情的人都说是他是外出游学,哪里知道他幼时犯了错,倒让他白白沾了勤勉上进的好名声。”   “他犯了什么错?”   婆子短而有力地道:“杀人!”   另一人惊呼:“杀谁?!”   微风吹过,树影斑驳。   江晚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两人身边。脖儿间堆细汗,双目亮灼灼,亦好奇问一声:“杀谁?”   老婆子听到声儿,冷不丁打了个激灵。她蹬直了脚,心头喘上一阵后怕。   幸好幸好,没来得及说出是谁。   长空之上,蓦然传来一声惊蛰。紧接着,三三两两的雨珠从云堆里蹦出,有愈下愈大之势。   远处,水哥儿哭道:“我的纸鸢!”   江晚宁顾不上两个婆子,仰头看去。见那只纸鸢在风雨中失了倚重,竟挣脱了丝线的束缚,直直地朝某一处坠去。   “凉夏,快带水哥儿到亭里避一避!”   水哥儿不肯,蹬着两条腿要挣开凉夏的怀抱,嘴里嚷嚷着要去找他的纸鸢。   “水哥儿莫闹,到时候受了寒气又要喝上几天的药!”凉夏强力把他拖到亭里,哄道,“到时候奴婢去街上给您买一只成不成?”   “我就要原来那只!”   雨势瓢泼,渐渐模糊刺耳的哭声。   江晚宁进了亭子,见他哭得眼睛红红鼻子红红,心中有了数。她摸摸水哥儿的脑袋,低声问道:“那是爹爹送你的纸鸢?”   水哥儿抽噎着点点头。   怪不得。   爹爹性子冷,即便是血脉相连的亲儿女也漠然待之。他难得给水哥儿送了件东西,自然让水哥儿当成宝贝捧着。   雨打青砖,到处滑溜溜的一片。凉夏前几日跌了腿,想来是走不快,更别提水哥儿身边颤颤巍巍的两个老婆子了。   江晚宁心一软,道:“莫要哭了,姐姐替你去把纸鸢找回来。”   她柔声嘱咐仆从们照看好水哥儿,从亭子里抽出一把备用的纸伞,匆匆地闯进雨幕。   ——   江晚宁在一株桃树上看见了纸鸢。   桃树不知历时记载,今已亭亭如盖。江晚宁试探着踩在一块半尺高的巨石上,始终够不着嵌入簇簇花堆中的纸鸢。   回去喊仆从也来不及了,强势的雨水在天地间横冲直撞,迟早会将这只脆弱的纸鸢冲刷得七零八落。   她皱皱眉,朝西边望了过去。   也不是毫无办法。   就在桃树的百步距离外,住着“他”。   ——   江晚宁在瑕玉轩外徘徊。   檐外雨珠滔滔荡荡,漭漭泱泱。偶有斜斜酥雨打湿云鬓,不知是说她乌发如缎好,还是该说她肌白似雪好。   江晚宁浑然不觉。   她只觉得雨声扰人,像方才园里两个老婆子的窃窃私语,由不得她拒绝,便铺天盖地地将她淹没。   她听说他小小年纪就想杀人,在外游学在外面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她虽然是来借梯子的,然而自古以来兄为长,她来了也该拜会一下他。   她便更提醒自己要谨言慎行,心中一万遍地演示见到他时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四公子,我叫江晚宁。”   “我叫江晚宁,是你的妹妹。”   “四公子好,我——”   木门嘎吱一声打开。   江晚宁顿时噤了声,压住心中沉甸甸的忐忑,对小厮柔声道:“我四公子的妹妹,今日是来拜访他的。顺便,再借一架梯子。”   就算是府邸里的下人经过此地,也会戳着手指头骂上两句。倒是头一回有人登门拜访。   安白一愣:“姑娘随我来。”   小轩并未铺就簇新的青砖,地上坑坑洼洼一片。安白看了看江晚宁纯白的裙摆,觉得不方便她下脚,道:“我带姑娘换个地罢。”   说着,径自带她到了窗边。只有书房窗边的那一处空地还算得上平整。   江晚宁抿了抿嘴,没想到还能离这个素未谋面的哥哥这么近。仅隔一面薄薄的窗纱。   她对他的印象实在不好,想着长痛不如短痛,指尖微蜷,轻轻地敲了敲窗牖。沉闷的敲击声在唰唰雨声中扩散,室内也随之一寂。   很快,一人探窗而出。   他立于潺潺水声,搁下手中狼毫,望过来的眉眼似霜雪。指尖轻轻地搭在一侧窗边,色若桃瓣,带些珠泽。   听安白说,他最爱坐在这扇窗后。于清晨可窥日升,于晚间三省吾身。   江晚宁心口一跳,耳后似火烧。   她嗫嚅着:“我——我——”   显然,江晚宁已将腹中滚过千遍的稿子抛之于脑后。她一双杏眼瞪得滚圆,过来扰人的人分明是她,模样瞧着可怜也是她。   春雨霏霏,偶有几丝斜斜细雨钻入了她的衣领。她打了个哆嗦,脑中空白一片,不知怎么的把原先说了一万遍的四公子扔下了。   竟娇里娇气地喊一声:“四哥哥。”   男子的眼中略过波澜,很快地归于死水一般的沉寂。他乌眸看向她,淡淡地应了一声。   江晚宁慌张地错开了视线,心里暗自嘀咕一声,他的唇色真淡。像是朱红的笔尖轻轻一点,被雨水氤氲开。   又意识到,自己忘记告诉他是谁了。   “四哥哥知道我是谁吗?”   男子略一踌躇:“知道的。”   他的声线偏温偏润,似指尖滑过美玉的冰凉触感。此刻放轻放缓,说不出的好听。   “晚宁妹妹。”   没想到他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也没想到他和传言里的不一样。   江晚宁别别扭扭地抠着窗,懊恼自己对四哥哥这样过分,之前把他往着坏处想。却不曾想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纸鸢落到桃树上了,想来找四哥哥借木梯。”江晚宁底气不足地解释道,“晚宁过来拜访四哥哥也是真心的。   幸好他不追究:“你一个人?”   江晚宁点了点头,不解看他。   他已经合上了窗,匆匆地朝外面来。眼下春寒料峭,他身上披着一件墨色鹤氅,有如谪仙。臂弯微蜷,挂着一件蜜合色杭缎外袍。   江晚宁轻轻咦了一声。   他已经缓步走到她的面前,用外袍轻轻将她拢住。清幽的沉木味道随之传入鼻息。   江晚宁身躯一颤,低眉看去,见潇潇春雨已经将她的衣物打湿,露出些许玲珑的身段。她脸一红,乖乖地把外袍穿好。   正要与她的四哥哥道谢,安白已从屋里走出,身上架着一只木梯,嘴里嚷嚷着:“郎君快走快走,奴才要撑不住了!”   ——   江晚宁远远落在后面,一个人胡思乱想。   她想四哥哥十九岁都比爹爹高了,她今年才十四岁,还有没有长高的机会;她还莫名其妙地想到他的名儿,觉得“江愁予”这个名字的寓意可真不好听……   耳边传来一声似宠溺似无奈的声音。   “妹妹。”   江晚宁仰起头,见他笑意似星子,从他的眼波中转瞬即逝地擦过。见她还怔愣着,男子衣袂中的手指勾起,指了指她的衣裙。   她呆呆地随着他的视线看下去,看到自己的裙边不知什么时候拖在泥泞地上,沾了不少脏污。   江晚宁咬咬唇,脸颊因为窘迫而一阵阵发热。她讷讷地提起裙摆,不好意思地解释着:“四哥哥,我平时不这么邋遢……”   他应了一声,不知是信了还是敷衍。   “走我走过的地方。”   江晚宁下意识看向他的衣摆,见他衣物纤尘未染,甚至鞋履都没怎么沾上污渍。便听话地踩到他的脚印上,想着他的脚可真大呀。   等二人撑着伞慢慢地踱步过去,见安白已将纸鸢从树上取下,好生护在怀中。   安白递来纸鸢,笑道:“姑娘放心,奴才已将纸鸢检查过了,把它放在日头下晒晒便还能用。”   江晚宁盈盈一笑,与他道谢。   她像只欢脱的雀儿,踅身又去找她的四哥哥道谢。哪只脚下不留神,踩到了一块滑溜溜的青苔,轻呼一声便向前摔去。   男子温凉的掌心及时地握住她的肩头,待她站稳后即刻撤开。   二人虽稳住了身形,然而不免惹得桃枝乱颤。白纷纷的桃瓣扑簌簌落下,将二人罩了个满头白。 第2章   江晚宁回到亭里时,已不见水哥儿。   “水哥儿哭累了,被王嬷嬷带下去睡了。”凉夏接过湿漉漉的纸鸢,忽而疑惑问了句,“姑娘身上的衣服是哪位郎君的?”   江晚宁含糊地唔一声:“哥哥的。”   凉夏上前摸了摸料子,笑着摇摇头:“姑娘可别糊弄奴婢。这件外衫瞧着半旧,应当是穿了有些年头,又是发暗发硬的次等绸缎。姑娘倒是与奴婢说一说,是哪位公子的呀。”   凉夏话里话外带着揶揄,认定了她撒谎。   江晚宁嘟囔一声:“难不成我的哥哥每一个需得是锦衣玉食的么。”   凉夏笑容一僵。   府里的六位公子,独独一个地位和名声都不怎么样。她这两日听了不少的风言风语,句句都是讽刺那位公子的。   “姑娘怎么和他……”   “四哥哥是极好的人,我不想从旁人口中听到他的半句不好。想来是府里的人以讹传讹,这才坏了他的名声。”   江晚宁拉着凉夏的手,添油加醋地和她述说着在瑕玉轩发生的一切。但凡提及四哥哥样貌的、四哥哥是如何帮她的,她必将事情翻来覆去地讲个好几遍,唯恐凉夏不能认同她四哥哥的好。   凉夏听了事情的原委,认同地点点了头:“这么说来,四公子是个良善之人。”   “好凉夏好凉夏~”江晚宁的声儿似浸了蜜糖,撒娇道,“我今儿去了哪里,这件衣物是哪里来的,你可千万别和冬温说。”   凉夏想了想,郑重地点点头。   冬温是夏姨娘派来的,替夏姨娘时刻地看着姑娘。姑娘若是身子不好了、出去贪玩了,呆在浮生苑里的夏姨娘总是第一个知道。   凉夏不喜欢旁人束着姑娘。   更何况,论说府里最讨厌四公子的第一人,应当就是这位夏姨娘。   凉夏就更不敢说。   ——   江晚宁回瑶光院换了身衣物。   念及外边儿下了雨,便在外头套了件藕荷色织花褙子。她对着镜子来回地照了好几遍,觉得无一丝差错了,才心虚地问道:“我看起来和平常一样罢?”   凉夏答道:“姑娘和往日里无二。”   江晚宁缓缓吐出一口气,才安下心。   “走罢,与我到姨娘那边看看。”   江晚宁的生母在生她时血崩离世,在江晚宁尚在襁褓之中时,便过继到了夏姨娘夏筝的名下抚养。二人虽无血缘,却比亲生的母女还要亲近。   夏姨娘一到雨天便头痛,她自然要过去。   雨声淅淅沥沥,敲打屋檐。   婢女恭恭敬敬地撩起垂帘,请她入室。   屋内幽静而雅致,墙壁之上挂着数十幅名家法帖,法帖之下端坐一尊慈眉善目的白玉观音像。江晚宁听到妇人唤了她一声乳名,她寻声过去。   乖乖喊一声:“姨娘。”   娇美妇人打着哈切从软榻上起来,双目似有烟霞轻笼,美艳逼人。江晚宁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思绪飘忽,忽然想到四哥哥睡醒时会不会也这样。   原因无他,四哥哥的眼睛肖似夏姨娘。   “腓腓,想什么呢。”   腓腓是江晚宁的乳名。   古有神兽,名曰腓腓,养之可以解忧。自从夏筝把她抱养来了,身上的病气去了,与国公爷的关系也一日日地变好。   江晚宁知道姨娘厌弃四哥哥,所以一点儿也不敢说。她一双美目四下瞟着,轻声道:“腓腓是担心姨娘的身子,姨娘头痛病好点没?”   夏筝笑说:“你来了,我便好多了。”   她拢了拢身上的厚毯,柔声问江晚宁这两日做了些什么,绣工如何了。   “和往日没什么不同。”江晚宁下意识地攥紧手心。她听到自己磕绊了一下:“……我和水哥儿放了纸鸢,纸鸢落在了桃树下……我便捡回去了。”   “后院里最大的那株桃树?”   江晚宁觉得自己有点喘不上气:“嗯。”   “遇见什么人了没有?”   “我捡了纸鸢便回了,没碰见什么人。”江晚宁的手心被她掐得发白,面上努力作出风轻云淡的样子。   夏筝对她也是放心的,知道她乖巧,不是个爱撒谎的性子。即便心中隐隐觉得不对,还是将此事揭了过去,问她绣活做的如何了。   江晚宁慢吞吞地把荷包递过去。   “腓腓,你这……”夏筝原先头是不疼的,见了她的绣活后,太阳穴竟隐隐地酸胀起来,“你已订了亲,这种东西还是要多练练,免得以后夫家笑话。”   “腓腓知道。”   江晚宁陪夏筝用了晚膳,又说了不少的私密话。等到快要离开时,夏筝忽然看着她问了一句:“腓腓,你的平安锁哪里去了?”   江晚宁的胸前佩着一只平安锁,一年四季都不离身。突然不见了踪迹,难免让姨娘问上一句。   江晚宁模模糊糊地记得,在放纸鸢和去找纸鸢的时候,脖儿上的平安锁还在叮叮当当地响。后面回时倒没什么印象,想来是掉在四哥哥的轩子里了。   她慢慢地挺直了背脊,在夏筝微蹙的双眉中,支支吾吾地撒下了生平的第二个谎:“我怕放纸鸢的时候弄坏了,便取了下来,让凉夏保护着。”   她补上一句:“姨娘可以问凉夏的。”   夏筝看她许久,雪腕微抬:“不必了。”   待江晚宁急匆匆走出浮光苑后,她对着身边的婢女道:“明日,你让冬温私下里来我这里一趟。”   ——   瑶光院里,一片阒寂。   凉夏搂着姑娘换下的衣物,静悄悄地从内室走出。迎面遇上了冬温,她食指并在唇边,小声地“嘘”了声。   冬温朝里望了一眼,压下声音:“今儿个也不过卯时,怎么姑娘这么早便睡下了?”   “姑娘陪水哥儿玩了一下午,也是累着了。方才我伺候姑娘洗浴时,她还嚷嚷着脚酸呢。”凉夏笑笑,“又是春困的,姑娘难免贪睡些。”   冬温不太放心地往里走了几步,见姑娘缩在被里睡得憨熟,便也放下了心,一边朝外走一边道:“确实如此,我今儿个一整日都在昏昏着。”   人声渐渐地淡去。   埋在被窝里毛茸茸的脑袋抬了起来,只见江晚宁双目清澈明亮,哪里有困倦的样子。她窸窸窣窣地爬了起来,臂弯里夹着一件外衫,偷偷地打开了侧门。   眼下正是傍晚,夕阳跌入灰蓝的天幕。   江晚宁冒着风,走得很快、很急。   她得快些赶去四哥哥的轩子里,找回那块丢失的平安锁。她答应了姨娘明日一早到她那边用早膳,若是明儿个再不戴上平安锁,事情便不好了。   她一口气跑到了瑕玉轩,拍了拍门。   等了许久,不见有人开门。   “四哥哥,是晚宁呀。”   少女似乳莺啼叫,隔着一道破败的门扉轻轻地传来。她似乎又是怕声儿太大会引来旁人的注意,偶尔停下来歇一歇。   “四哥哥,四哥哥……”   到最后,已隐隐有了哭腔。   就在门边的一尺之距,安白脚下仿佛生了钉子,牢牢地立在地上。他的目光慢慢地落在了郎君手里的夜莺。   它快要死了。   它被人用力捏在手里,眼睛凸起,脆嫩的喉咙已经无法再发声。唯一能够证明它还活着的证据,是偶尔抽搐一下的嫩黄色爪子。   安白没有说话,迟疑地看着面前的郎君。   他淡淡道:“去给她开门。”   安白后脊发凉,过去抽开了门栓。   “姑娘,您这么晚过来是……”   江晚宁又气又急。她本以为是开门无望了,直在心里埋怨自己为何要撒谎,以至于她明儿又要撒无数个谎来骗姨娘。   还好安白及时开了门。   她匆忙地擦去眼角的泪意,不好意思地对着安白咧咧嘴,道:“我的平安锁不见了,约莫是落在了四哥哥这里,特意过来寻。”   她不好意思直接进去,问了一声:“安白,四哥哥在吗?”   安白今晚莫名地有些讷讷,仿佛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整个人都心不在焉。在江晚宁问了第二遍后,他才如梦初醒地让开了道。   “郎君在的,郎君在的。”   瑕玉轩逼仄狭窄,不过方丈大小。江晚宁朝里望了望,便瞧清楚了了里面的光景。她轻呼一声,提着裙摆朝男子跑去。   “四哥哥,出什么事了?”   就在江愁予的周围,散落了几根灰褐色的羽毛,沾了些许血迹。   一只夜莺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胸膛随着孱弱的呼吸上下起伏。它的眼中流露出对生的渴盼,竟在他的掌心中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   江晚宁捧过莺儿,皱眉道:“四哥哥,它这是怎么了?”   “我夜里出来散步捡到的,想来是夜行动物扑伤了它。”江愁予的右手背到了身后,不动声色地碾去指缝中细腻的绒毛。“本打算将它带回屋里去,恰好妹妹就来了。”   江晚宁将哆哆嗦嗦的莺儿仔细检查一番。   “它的翅膀折断了,幸好四哥哥发现得及时。”江晚宁拿出小帕子将莺儿裹住,“三哥哥院里养了不少鸟,懂得这些。等明儿个三哥哥回了,我拿去给他照顾。”   江晚宁低头逗弄着莺儿,一截白嫩的脖颈沐浴在幽蓝色的月光中。她缩了缩肩膀,总觉得颈儿凉飕飕,像被一双阴鸷的眼睛盯着。   她仰头看看四哥哥。   “怎么了?”他垂目看来,眉目温柔。   江晚宁无法解释在一瞬里的不寒而栗。她摇摇头,只依赖地抓住他的衣角。 第3章   夜色渐浓,瑕玉轩里弥漫着水雾。   他身姿清臞,时不时地抵唇轻咳,长眉似蹙非蹙,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愁情。也许长夜太凉,为他增了一份病态缱绻。   江晚宁摸着鹤氅,心里面实在难为情。她方才拽着四哥哥衣角时打了个寒颤,四哥哥便将鹤氅披在了她的身上。她有些想不通,怎见一面就从四哥哥那里捎走一件衣服。   “四哥哥,晚宁不冷……”   他望过来的眼神似有伤心,便使得江晚宁生生地止住了脱衣的举动。   “那四哥哥快回屋子里避避风,免得冻着了身子。”江晚宁将啁啁不停的莺儿安置好,“晚宁的平安锁大概是丢在轩子里了,所以过来找找。四哥哥不必理会。”   江愁予拦下她:“妹妹歇着,我替你找。”   江晚宁见他一副多病之身,自然是不肯依他的。见自己劝不动他,想着让安白也过来劝一劝。   哪知安白笑得讪讪,却道:“既然郎君心里拿定了主意,姑娘便随他去罢。况且还有奴才呢,会随郎君一起找,姑娘好生歇着罢。”   话毕,他已快步走来,提着灯笼在潮湿的草丛中翻翻找找。心中难免嘀咕一声,那枚平安锁的去处,没人比郎君更清楚了。   今儿个他随郎君回了轩子后,见窗下有物件儿在一闪一闪着,看起来贵重,他便拾来交给了郎君。想来是郎君以为她不会再来了,面不改色地将它掷出了窗。   安白从小便跟在了郎君身边,对他的性子大概摸了个七七八八。郎君下午帮姑娘取纸鸢时处处看着体贴细致,骨子里却冷淡着。   今晚却隐隐地变了味。   就在姑娘低头逗弄夜莺的时候,郎君看她的眼神让安白想起来就心惊肉跳。有那么一瞬间,安白觉得郎君看姑娘的眼神,与他看那只夜莺的眼神没什么区别。   那只夜莺是三日前飞来的。 第一回 夜莺飞来时,绕着郎君的书房转了三匝,逗得郎君笑了笑;第二回夜莺啄了啄郎君的指尖,郎君赏了它吃食;第三回夜莺又来了,脚上绑着一条光滑绸缎,想来成了附近人家养的宠儿。   于是被掐死就是那只夜莺的下场。   安白仿佛在夜莺身上窥见了姑娘今后的命运。因为郎君偶尔对姑娘露出的眼神,就像是夜莺第二回 飞来的那般,些许的寥寥兴致、以及不露痕迹的打量。   耳边蓦然传来一声:“找到了。”   江愁予的声音一如往常的冷冽,细听之下,夹杂着几分愉悦。然而熟悉他的人再清楚不过,他从来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这一份易被人察觉的愉悦要么是出于敷衍,要么是出于别有用心。   江晚宁当然不知道。她听到了四哥哥的欣喜的声音,以为他是为自己找到了平安锁而高兴的,心中感慨四哥哥待人体贴。   她三步并两步地跨下台阶,凑到了四哥哥的身边。踮起脚后第一眼看的不是自己的平安锁,而是男子受凉后的泛红指尖。   江晚宁心疼道:“晚宁让四哥哥受苦了。”   “不碍事。”江愁予柔声宽慰了她,递过平安锁,“时候不早了,妹妹拿了平安锁便早些回罢。”   二人的手相撞,一只温热、一只沁凉。   江晚宁和他认识不过区区一天,没有熟稔到可以到他房里喝杯茶的程度,便点点头,小声说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回去。   江愁予轻哂,知道她这是怕黑不敢回了。   他没有戳穿她的小心思,指派了屋里的两个婢女送她回去,一个唤作蒹葭一个唤作白露,都是伶俐能干的。   他道:“妹妹一人回去是妹妹的事,只是哥哥不放心。”   江愁予擎着灯,一路将她送到了屋外。   流水般的灯光照在江晚宁明媚的脸颊,她颇为踟蹰地立在那儿,胸前的平安锁响得颤颤巍巍,仿佛还有话讲。   江愁予斜斜靠在门边,并不催促。   光线交织,他的一双眼睛溺于阴暗。苍白的眼皮下垂,自然而然落到了那只平安锁上。   江愁予以为江晚宁迟早听说了府中言论,往后不会再来了,遂扔了那只平安锁。哪里猜到她会背着仆从偷偷地溜来,隔着一扇门,像只猫儿似的咿咿呀呀地叫唤。   他最近被各种琐事烦着,好不容易得了只夜莺,却发现是别人家的。自家妹妹懵懵懂懂地撞上枪口,江愁予便同她装一装手足情深,权作无聊时解闷解乏。   然而她年岁尚小,不懂大人心思的弯弯绕绕,想上许久说了一句:“四哥哥,待会儿我让蒹葭把你的鹤氅带回来,好不好?”   江愁予眉眼含笑,纵容应了一声好。   江晚宁见他脸色如雪,不忍他再在寒风中受冻,甜甜地嚷了声四哥哥最好,又摆手让他快回屋子里歇着。这才蹦蹦跳跳地朝着自己的瑶光院回了。   ——   翌日,江晚宁早早就醒了。   她心里惦记着手上的夜莺,一整夜翻来覆去都没怎么睡好。她从被里钻出脑袋,朝着梳妆台看去,见夜莺缩呆在梳妆台上,黑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江晚宁安心地笑笑,下床拢住了它。   夜莺对江晚宁格外依赖,软和的绒毛蹭蹭她的手心,嘴里啾啾啾地叫唤着。   屋子传出动静,屋外的冬温凉夏进来伺候她起床。凉夏眼尖,惊喜地叫了一声:“姑娘,这是哪来的夜莺?”   “昨个夜里刮风,它不小心撞窗上,被我发现了。”江晚宁觉得自己多少有点撒谎的天赋在身上的,说出这种话时脸不红心不跳。“三哥哥回家了吗,我想找他看看莺儿的伤。”   二人对视一眼,齐声答道:“公子回了。”   江三公子名唤江羡之,京畿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极爱繁华、极爱花鸟,腹中经纶不可一二数,偏生喜欢往那秦楼楚馆钻,作些艳曲。   他作的云雨词大多缠绵悱恻,被馆中的风尘女子日夜弹唱。他六天前离了家,就是为京畿花魁填词去了。   江晚宁笑哼哼问道:“什么时候回的?”   “昨儿个夜里回的,呆了一会儿又去喝酒了。”冬温为她梳了发,看了一眼她的平安锁,“夏姨娘说您可以不去她那边用膳了。”   国公府里六位公子,江晚宁和三公子最最要好。夏姨娘知道她的心思好玩,干脆免了她来。   江晚宁眉目如春光绽开,说不出的高兴。等凉夏冬温伺候她篦了发,往嘴里胡乱地塞了几口糕点,揣着莺儿哒哒地往三哥哥那里去了。   ——   “三哥哥!”   江晚宁停下步子,遥遥喊了一声。   今日春色悠悠,一层薄薄的日光透过梨树罅隙落在树下的人影。江羡之躺在椅上,一手碾着婢女的耳垂摩挲,见小小人影靠近,便收敛了动作。   她年岁小,大人间的事在她面前还是要顾忌着。   “订了亲了,还这般没大没小。”江羡之瞧了妹妹一眼,懒洋洋问道,“说罢,又有什么事求三哥哥?”   江晚宁从怀里取出夜莺。   江羡之闲时没事就爱遛鸟,对鸟儿多多少少有些了解。见夜莺的一只翅膀耷拉着,心里有了数,喊了声“崔密”,让他把夜莺带下去好生照顾。   崔密是江羡之的贴身小厮,主子喜好花鸟,他便学了些侍弄花草、豢养鸟儿的本事。听到主子这么说,忙把夜莺带了下去。   江羡之随口一问:“哪里来的?”   “昨儿夜里刮风,摔到我房间里了。”江晚宁快速地把这一事掀了过去,殷殷地接了婢女手中的小锤,有模有样地敲着他的膝盖。   江羡之眯眼享受了一会儿:“说罢,还有什么事?”   “……四哥哥游学回来了,也不知道三哥哥听说了没。”   江羡之还真不知道。他昨夜回府没多久,又约着京畿的一群纨绔出去鬼混了,天刚亮时回来的。   江晚宁见他一副糊涂虫的样子,心中闪过一丝庆幸。她愈发卖力地捶腿:“三哥哥是个大忙人,不知道他回来也是应该的。晚宁生平就没见过比三哥哥更博学多闻、更阅历丰富的人啦。”   “你——”   “四哥哥来的时候,三哥哥正在外头忙呢,所以不知道他。”江晚宁道,“四哥哥不曾见过京畿的风土人情,晚宁想着,三哥哥最懂这些了,三哥哥带着他出门逛逛好不好?”   江羡之思来想去,也觉得没什么。   “行罢。”   “晚宁也去。”江晚宁小声补上一句。   江羡之睇她一眼,招呼了小厮去江愁予的地方递口信儿。小厮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把江羡之看得心慌:“可别耍你三哥哥啊。”   江晚宁晃晃脑袋:“三哥哥最最好,晚宁才不会戏弄您呢。”   江羡之哗啦一声甩开折扇,用伞柄敲了敲江晚宁的脑袋,哼道:“我还不知道你,马屁成了精。今个在三哥哥面前便说三哥哥最最好,谁知道昨儿个在你是不是在四哥哥面前说他最最好。”   江晚宁心虚地缩了缩头,好像还真有。   江羡之将她的反应收于眼底,便觉得有必要见一面这个陌生的公子。能在区区几面就让妹妹亲近上的人,要么那个人的确冰清玉润,要么那个人的心思,不是一般的重啊。 第4章   崔密从鸟室里走出。   前院的婢女在整理狼藉的石桌,正是与江羡之卿卿我我的那一个。她命人将树下的躺椅搬回屋去,扭头见崔密一脸忧色,奇怪问了一声。   “你这是怎么了?”   想到夜莺身上的伤口,崔密苦哈哈地摇了摇头,问道:“白姐姐,你可知道三郎打哪儿去了?”   “四公子回府了,听说还不曾见过京畿的风俗人情。郎君架不住姑娘央求,便答应了带四公子出门看看。”白芷虽是一个通房丫鬟,却懂些道理,从头到尾没说过四公子一句不好。   这便是江府三公子的立下的规矩。   他喜吟风弄月,身边伺候的人懂不懂情趣于他来说一点儿也不打紧。方才他与白芷调笑时,吟了句“如此风流兴莫支,好花含笑雨淋漓”,心里头暗暗盼着貌美小通房给点娇羞反应,谁想她挣了他的怀抱,嗔他不早些告诉她今儿个要落雨。   简直对牛弹琴。   然而白芷虽不解风情,这三年来江羡之对她的疼爱从未断过。原因无它,白芷足够懂规矩,私底下不议论主子的是非,于待人处事上进退有度。   白芷想了想,道:“三郎和姑娘走了不过片刻功夫,你要是有什么要紧事,现在赶过去兴许还来得及。”   崔密感激地朝她作揖,匆匆往外走去。   他有些事想要同三郎君禀告。就在他为夜莺包扎伤口时,发现夜莺的断翅不像意外,倒像是被人活生生捏断的。它已无法振翅翱翔,这辈子只能做一只笼中鸟了。   此件事原本是没什么,然而一旦涉及到姑娘,崔密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看待。姑娘素来心善,断不会做出残害生灵的事儿,怕只怕她身边出了些不干净的人。   崔密马不停蹄地赶了一路,好在来得及。   国公府外停靠着两辆宝马香车。前一辆极尽繁华富丽,四面以名缎装裹,飞檐翘角下悬着几颗婴孩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后一辆闷青色马车,以竹纹雕刻,雅俗共赏。   江羡之站在前一辆马车边,身着绯红暗纹团花袍,脚下粉底皂靴,佩了一张鲜绿色织花方巾,一打眼便能让人瞧见。   他是京畿出了名的风流才子,嫣红唇瓣仿佛天生含笑,低头柔声地向老婆子问话。老婆子哪禁得住,三言两句地把近日关于四公子的传言说了个清楚。   “……这些话都是水哥儿身边的秦妈妈那边传出的。她在府里呆了三十年,说的消息应当不会作假。”   “秦妈妈家里如何?”   “有一双儿女,似乎也在府里做事。”   “是膝下的儿女不成气候,要秦妈妈一把年纪了继续操劳?还是她攀上了国公府这棵大树,拖家带口地在这儿扎根了?”   江三郎平易近人,鲜少在人前露出厉色。如今横眉倒竖,怒目圆睁,不由得让老婆子心口跳了跳。   老婆子喏喏应了两声,什么都说不出了。   见三郎面上露出不耐,崔密连忙上前,命人将老婆子带了下去。他觑着三郎的脸色,正打算开口,瞥见三郎君手边折扇抬起,朝车窗里的脑袋戳了下去。   “千错万错都是晚宁一个人的错。”江晚宁哎哟一声,揉着脑袋可怜道,“三哥哥千万别生气,为我气坏了身子一点儿也不值当。”   她声软,又惯会撒娇。   饶是江羡之对她带着十分怨气,硬是散成了三分。他恨恨叱道:“那为何关于四郎君的传言,你愣是不敢在我面前提?莫非我同府里乱嚼舌根的下人一样,也是听风就是雨的人?”   江晚宁把脑袋摇成拨浪鼓,道:“是晚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只是三哥哥不知道,府里对四哥哥的言论实在以假乱真,晚宁第一回 听说四哥哥,亦以为他是白玉有瑕、德行有缺,然而四哥哥绝非是这样的人。晚宁怕流言蜚语进了三哥哥的耳朵,才一时间瞒着,想着三哥哥见了他,便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   江晚宁双目微涩,觉得自己对不起三哥哥。三哥哥为人正直仗义,绝不会因为外界的流言而对一个人产生先入为主的想法。她怎么能觉得他会看轻了四哥哥呢。   臻首低垂,江晚宁一本正经地对着江羡之道歉:“晚宁让三哥哥伤了心,别说是骂,三哥哥便是打一顿晚宁也是应该的。”   小姑娘的脸颊绷得紧紧的,一双明眸隐隐地流露出不安。她甚至抬了抬身,把脸颊朝江羡之手边送了送。   江羡之叹气,伸手将她的发髻揉得蓬乱。   “半大点小姑娘,讨巧卖乖的功夫倒是一套又一套。”江羡之甩开扇子,脸色稍霁,“你三哥哥宰相肚里能撑船,算啦,算啦。”   见二人气氛缓和,崔密连忙凑了上去。   “三郎君,奴才有事禀告。”   “说罢。”   崔密不想姑娘听到伤心,小声道:“奴才为夜莺包扎伤口时,发现夜莺的伤口难以痊愈,今后怕是再也无法飞行了。奴才观察了伤势,发现它似乎是被……”   “崔密。”江羡之蓦得抬手,止住了崔密的话,“此事你日后再与我细说,今日便罢了。”   崔密诧异抬头,见江三郎眸光微凝,出神地望着某一处。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飘飘柳絮似雪色骤倾,落于白衣公子眉宇之间。墨发高束,以一根光滑白玉簪所缚。衣饰虽落拓,却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江羡之怔怔望着,轻声呢喃:“真像啊。”   崔密和他靠的近,下意识问道:“像谁?”   他在三郎君身边伺候多年,郎君认识的人他必然也是认识的。此番崔密将脑海中的人影翻来覆去好几遍,觉得容貌与四公子相似的,找不出一个;容色在他之上的,更不必说。   “国公爷,像不像?”江羡之与国公爷父子之间情分淡薄,私下里便以爵位称他。   崔密张了张嘴,没吭声。他觉得不像。   江羡之只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江羡之的母亲有一双丹青妙手,年少爱慕国公爷时,曾为他描摹了不少画作。江羡之前几年整理物件时看到过,年轻的国公爷亦是这般美风仪、好姿容。   自从夏姨娘入府后,国公爷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他被酒色掏空了身体,江羡之的母亲对他大失所望,从此再不动笔,终日潜心礼佛。   年轻公子倚风而来,从画中走到近前。   江愁予长身微弯,即便是叉手作揖,也是一副孤瘦雪霜之姿。他道:“见过三兄长。”   江羡之急忙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四郎无需与我这般客气。”江羡之有些为难地叹了一声,“只是我不知四郎忌讳,不好随意安排,见今日春光大好,索性去汴西湖赏玩一圈,四郎私以为呢?”   江愁予淡笑一声:“极好。”   又道:“愁予谢过三兄长。”   他为人恭谦,眸中笑意不似作伪。江羡之听说他游学在外时受山中隐士教诲,想来也是怀瑜握瑾,君子之质,对他的防备也减了七七八八。   “京畿的好去处多了去了,等改日我再带你出去看看。只是今日后头跟了一个小包袱,许多地方不太方便去。”江羡之笑道,邀他登上马车。   江愁予颔首,忽视了车窗里巴巴望过来的视线,踅身朝后一辆马车走去。   安白紧随其后地登上马车,语气中夹杂几分打抱不平的埋怨,道:“姑娘巴巴瞧了郎君好些时候,郎君莫不是看不见罢?依奴才看,阖府上下只有姑娘是真心实意的,郎君也不主动和她说说话……”   江愁予低哂:“别着急。”   马车内的装饰雅致,红旗洒金小方案着一对青花白玉盏,茶叶翻滚,香气四溢。江愁予满不经意地捏着杯盏,唇畔含笑。   不多时,车外脚步声响起。   “四哥哥——”   人未至,声先啼。素白小手从车窗边犹犹豫豫地探入,掀开一道狭窄的缝隙。天光映入昏昏车厢,江晚宁双目水雾蒙蒙。   “四哥哥为何不理睬晚宁。”江晚宁绞着小帕子,语气中带了点委屈,“是四哥哥今日心情不好,还是晚宁惹四哥哥生气了?”   她的心思单纯过了头,有人莫名其妙地不理会她,她还会反过来责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事,伤了那人的心。   江愁予见她髻儿微乱,伸手将她的簪子端正,柔声一笑:“妹妹又多想了。只是风中仍带潮气,把四哥哥吹得不舒服,想着快些到车里歇一歇。”   江晚宁这才咧嘴一笑。   她垫垫脚,双臂攀上车窗,很认真地端详着四哥哥。   江愁予挑眉,诧异地:“妹妹?”   “今儿个四哥哥比昨日要好看许多。”江晚宁的双目弯成月牙,“四哥哥绾了发,还换了一身新衣服。”   江晚宁前几次见他,他无不是青丝披散、衣物宽松。今儿个换了一副装束,三分西子的病弱之态去了许多,多了男儿郎的迫人英气。   “妹妹若是喜欢,今后□□日束发。”江愁予低声一咳,转而笑道,“外头风大,莫要在外头站着了,有话不如到车里来说。”   江晚宁摇摇头:“晚宁还是不进来了。”   她不能因为四哥哥归家了,而忽略了三哥哥,便道:“三哥哥说他这一趟出门碰见了不少新奇事儿,他要讲给我听。我去的时候和三哥哥一辆马车,回时和四哥哥一辆,好不好?”   江晚宁自己觉得一碗水端平,做得很好。去时和三哥哥一道,回时和四哥哥一道,不至于冷落了哪位哥哥,更不至于让哪位哥哥伤心。   江愁予微笑一滞,也不过瞬息之间。   “好。”   江晚宁冲他摆摆手,提裙跑开。   车帘落下,车厢忽而陷入了一片可怕而古怪的静默。安白心道不好,蜷着肩膀往座位里缩,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原地。   茶盏撞于小桌上的清脆声响,像箭矢一般直戳心窝。紧随其后的,是一声声低缓、沉闷的呵呵冷笑……   作者有话说: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苏轼   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晋书》 第5章   汴西湖与天相接,湍湍而动。   船身破开一茎竹篙,在涛涛桨声中缓缓前行。此番美景本该举杯畅饮,谁想江府三郎君衣袖卷至肩膀,手中提着一只湿淋淋的蟹笼,扼腕叹息。   仲春时节本不产蟹,江羡之非要作死,说除非天上掉馅饼,否则捉不到蟹便不回去了。一旁江晚宁蔫头耷脑地坐在小凳,双手撑着下巴想心事。   “小小姑娘家,整日就知道唉声叹气。”江羡之扫她一眼,“你和四郎置气了?”   江晚宁下意识反驳:“怎会!”   兄妹之间小打小闹也是寻常的,江羡之没想到她反应这般激烈,倒是被吓了一跳,问:“那是四郎生气了?”   江晚宁没搭腔。她也不知道。   四哥哥一下车后便不爱搭理人,她凑过去问了好几声,他就说自己坐久了车,身子不爽利,想要一个人静静。   江晚宁下意识朝着船尾的方向看了一眼。   俊美公子手持鱼竿,沉声静气地凝望着粼粼水面。墨眉轻蹙,眼中的愁绪随着水波一起一伏地荡漾。这本是一副极美的画卷,然而他身边急得跳脚的小厮败了这一分美感。   安白小声地:“公子……”   江愁予淡淡扫了他一眼。   安白心头一跳,害怕而又无可奈何地:“公子,您这又是何必……”   半晌得不到回应,安白无力地望望天。   他心里叹气,想着郎君实在是个小心眼,且疑心病很重的人啊。郎君哪里是坐久了马车身子不适,而是将姑娘的话来回地解读,生生把自己逼出一身毛病。   郎君幼年师从陈渊,陈先生为人通透旷达,一眼便瞧清了温润公子的皮囊下藏着一具诡计多端的恶灵。陈先生见他有资质,有意将他往正道上引,随着一轮轮岁月更替,郎君仿佛真的成了先生期待的人。然而安白知道,知道郎君他……   年轻公子望着湖面,忽然郁郁开了口。   “我邀她上车,她这般爽快地拒绝了我,还说去时和三哥哥一起,回时和四哥哥一起……”江愁予指腹顿在鱼竿上,漆目之中冷光乍现,“安白,她莫不是在辱我?”   安白的目光停在郎君的手上,看着郎君握住鱼竿的右手因为用力而泛出狰狞的白色。他的背脊猛得窜上一阵凉意,仿佛再一次听到了那晚夜莺骨头断裂的喀嚓喀嚓声。   安白心里想的是,郎君常年身子不好,绝对和他疑神疑鬼脱不开关系。   他顿了顿,不敢惹郎君继续犯病,道:“奴才瞧着姑娘是真心实意对待郎君的。只是姑娘有六个兄弟,总有偏差的地方……”   江愁予漠然不理,也不知听进去了没。   船头忽然传来一声欣喜的惊叫。   江晚宁呆呆地看着蟹笼:“螃蟹!”   江羡之得意地叉腰,团团水渍将他的衣袍打湿,远远看着他五花八门的衣色,活像是各类染料倾倒,混合在一起。   江晚宁绕着三哥哥叽叽喳喳地夸了好几声,拎着那只小到可怜的螃蟹道:“三哥哥先继续捞着,我去拿给四哥哥瞧瞧!”   甲板嘎吱嘎吱地叫唤起来。   江愁予眉宇间的阴鸷陡然一散,目光款款看向来人。他看起来,依旧是那个温柔多情、光风霁月的公子。   江晚宁抱着竹篓坐下,给他看里面瘦小的螃蟹。她仿佛对这个兄长有着天然的亲近,一有什么新奇事儿,心里面总能念着他。   “蟹钳尖锐,妹妹小心着些。”   江晚宁得意哼哼:“四哥哥在晚宁旁边,这只螃蟹怎么会有机会伤到我呢。”   江晚宁忽而觉得四哥哥的心情好了点,便高兴地拽住他的手说话:“现下正是产鳜鱼的时候,螃蟹在秋末才好吃呢。等入了秋,晚宁再和四哥哥来,好不好?”   江愁予不应,反问道:“妹妹爱吃鳜鱼?”   江晚宁掰着手指头,有些馋了:“清蒸鳜鱼、红烧鳜鱼、酱汁鳜鱼、蒜蓉鳜鱼……都很好吃!”   江愁予轻轻笑了一声。   他收了鱼竿,命安白去取香饵。   江晚宁这才发现,他收回来的骨鱼钩上干干净净。她惊奇问道:“四哥哥平常垂钓,竟不会在上头放饵料的吗?”   “不放。”   江晚宁好奇地垂下脑袋,认真端详着银光铮铮的勾子,又问:“四哥哥这般厉害,不放饵料,也能钓到鱼吗?”   她以为是他的勾子有妙用,靠在他的膝上看得仔细。月白色衣领下滑,露出一截莹莹如玉的后颈,以及女儿家身上的甜香。   “我垂钓,是为了静心。”江愁予看了她一眼,冲着远处的湖面扔开钩子,慢条斯理地补充道,“不过也说不准,会不会撞上几条不吃饵的鱼。”   江晚宁嫌弃皱鼻:“那一定是又呆又傻又笨的鱼儿。”   江愁予深看她一眼:“愿者上钩。”   愿意让我钓的鱼儿,自然会咬上钩子。   ——   湖面无风,似一盘白镜。   江晚宁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懒洋洋地捉着四哥哥腰上的玉石玩儿。船头之处,偶尔能听见三哥哥因为捞不到螃蟹后,气急败坏的大叫声。   江晚宁在四哥哥的肩上寻了个舒服位置,不知怎么的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他身上沉木气味,让她似倦鸟归巢般安稳。   江晚宁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只毛色纯黑的狸奴,用一双幽绿的双瞳直勾勾到盯着她。它甚至用蓬松柔软的尾巴,轻撩她的掌心。江晚宁莫名地被这只狸奴给蛊惑了,它走到哪,她便跟到了哪儿……当她想摸摸它时,它却一下子炸了毛,嘴里对她发出一声恫吓。   “哈!”   “江晚宁!”   狸奴的叫声和三哥哥的融在了一起。   江晚宁怔怔睁开双目,见到他略带焦急的面容。江羡之的手掌抚着她的额,嘴里道:“方才我和愁予怎么叫你都醒不来,可把我们急坏了。你身子不舒服罢,怎睡得这样沉?”   “三哥哥……”江晚宁慢慢坐直身子,游离在外的思绪终于回归体内,然而在梦中被盯住的视线却像是真的一般,让她如芒在背。   江晚宁疑心自己近来是不是沾上了什么邪祟,常常有一种被人在暗中窥视的感觉。她没将此事放在心上,转而念起三哥哥的螃蟹,问道:“三哥哥捕了多少?”   心思放在吃上,可见是没什么事的。   “你呀。”江羡之半气半恼地戳了一下她的额。拧着湿答答的衣袍,一边朝船舱里走一边道:“我去换身衣服,便可以吃蟹了。”   没等江晚宁追问,他又自暴自弃地补充上一句:“妹妹不必再问了,我忙了大半个时辰只捉了一只蟹,咽不下这口气,便让崔密将醉仙楼现成的蟹全买了。”   他背影落魄,似乎真的被打击到了。   江晚宁便不再追问,转头去看四哥哥。她方才就注意到了,在三哥哥同她说话的时,四哥哥就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眼神沉重到让她无法忽视。   她下意识想到了梦境里那双幽绿的眼睛,目不转睛的,掺杂着不可言明的贪婪。   然而当他们四目相接的时候,江晚宁便知道自己想错了。   四哥哥眉间轻蹙,双目里藏着一层忧虑,尽管江晚宁又对着他说了无数遍身子无碍,他也轻轻“唔”了声,但她依旧能察觉到,四哥哥的目光会时不时地扫过她一眼。   她的四哥哥,当真是个柔软又细腻的人。   江晚宁干脆转移他的注意力,问道:“四哥哥可钓到鱼了,钓了什么鱼呀?”   江愁予颔首:“钓上来一尾鳜鱼,已着人去处理了。”   日光和煦,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安白一身筋骨被风吹得酥软,觉得郎君声如玉撞,听起来是蛮高兴的。安白为郎君的高兴而高兴,他一高兴,话也就多了起来。   “姑娘没见过那尾鳜鱼,可肥了。”安白拿手比划着大小,眉飞色舞地道,“我掂量了一下,足有四斤重呢!”   江晚宁不知四斤重有多少,但她是知道四哥哥有多厉害的。她拽住四哥哥的衣袖,眼睛水光潋滟的,道:“四哥哥好厉害!晚宁会把那条鱼吃完的,到时候四哥哥可不要和晚宁抢!”   她涉世未深,神态之间多是天真。若是遇到了好心肠的男子,倒是想好生护着她的一方干净。若是撞上个歪心思的……   江愁予知道她说了亲事,似乎是中书令家的二公子。不过二公子的德行好坏与他没有半点干系,他拿这个妹妹是用来解闷的,不至于为了她花力气去知那个人的根底。   他笑了笑:“我不同妹妹抢。”   二人携手往船舱走去。   日头渐大了起来,江愁予从安白手里接了遮阳伞,罩在二人上方。见她神色恍惚,纤浓长睫一眨不眨,轻问了声:“妹妹想什么呢。”   江晚宁回了神,连忙摇摇头。   她不好意思和四哥哥说,她由梦里凶巴巴的狸奴想到了他。梦里的狸奴眼睛阴恻恻的,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如果四哥哥是只狸奴的话,应当会是毛色雪白,乖顺的给她摸毛。   江晚宁心痒起来,伸手悄悄地摸了摸男子高束的青丝。 第6章   二人入了船舱,恰好仆从端上清蒸鳜鱼。   江愁予吩咐炊妇处理鳜鱼时,还特地向仆从问了江晚宁的喜好,得知她口味嗜辣嗜重口后,蹙眉道了一声“不好”,让炊妇换成清蒸。   江晚宁性子活泼,在船上玩儿许久,若是沾了油腻之物,保不准要身子不舒服。   他做事周到体贴,被江羡之一一看在了眼里。江羡之不得不承认,即便自己和妹妹相处了多年,也做不到像四郎这般。   “四郎钓的鱼,可有三哥哥的份?”   江晚宁半趴在桌上,专心地看四哥哥给自己剔鱼骨。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声,嘴巴撅得能挂油壶,哼道:“这是四哥哥特意给我钓的!三哥哥若是想要,自己钓去嘛!”   江羡之看她护食,讨个没趣,嘟囔一声小丫头,转头要和江愁予说一说男人之间的事。   男人之间的事,无非关乎权势,女人。   江羡之本人就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早年家里人给他谋过个一官半职,然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被人告了渎职后灰溜溜地做回了江府三公子。和四郎谈权势,不妥。   和他谈女人嘛……   江羡之倒是知道哪家勾栏美人的腰肢更柔软,哪家勾栏美人的声儿更婉转。然而对面郎君的眉目洁净,和他谈女人,似乎更不妥。   遂问他师从何处,何人。   江愁予搁下象牙箸,将盛着细腻鱼肉的银盘往江晚宁的地方推了推,道:“先生避世于苏州穹崇山,愁予不知名姓,学习课业时以潜光先生称呼。”   穹崇十景,乃天下美谈。   江羡之听说天下名士多爱闲居于此,却从未听说过潜光先生。想来是个籍籍无名之辈,便如茶撇沫,避去不谈。   “四郎年十九,可曾入过科举?”   “先生不允。”年轻公子的唇边露出一抹凄惶的笑,“兄长想必是知道的,我朝探花郎卷入夺嫡一事后,在三年前被灭了满门。先生常常以之戒训,不允我入仕为官。”   江羡之想到朝廷之上的龙争虎斗,不由得拊掌而叹,“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当今这世道……”   “其中心酸,哪能一语道清。”   他抬目,见江愁予的眼中压着涩然,心中闪过惊喜,朗声问道:“四郎莫不是有意为官入仕,却摸不到门路?若四郎有这种心思,不若坦诚告诉,兄长虽不成气候,为你铺条捷路却不难。”   “……愁予哪能担得兄长厚爱。”   江羡之摇摇头:“我亦有私心。”   他厌烦官场上的明争暗斗,成年后的大多数去处便是京畿的赌场酒楼。他是个好玩乐的人,背后总要有权势傍身。为四郎引荐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若四郎日后真能有所作为,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便更有盼头了。   江羡之长吁道:“圣上风疾之症日愈恶化,四方名医皆束手无策。然而膝下子嗣绵薄,依四郎看,日后哪一位皇子能担大统?”   他是个愁绪颇多的公子,在此事上显得踌躇迟疑,缓缓道:“太子性情惰怠,贪图美色,群臣对他已颇为微词,怕是稳不住跟脚。倒是端王功勋济济,屡次击退敌寇,乃民心所归。”   民心所归,则大事可成。哪怕是树下的黄发小儿都懂得这个道理,太子赵瓒却一日日地耽于东宫美人,将臣子的一腔忠心消耗干净。   江羡之又道:“四郎怎闭口不谈宁王?”   江愁予低哂一声:“宁王常犯错。”   “四郎有所不知。”提起宁王,江羡之唏嘘道,“宁王前不久还是昏聩,呈递奏折时常常被人大夫们指责有许多纰漏。然而他最近似乎得了个幕僚,不仅仅在军务上披露锋芒,在政事上还得了太保的称赞。”   “似乎?”   “这不过也是诸人的猜忌。宁王不过一介碌碌庸流,若非私下受人指点,怎会在一夜之间开窍?”江羡之压低了声音,“不满你说,近些日子不知有多少探子藏在宁王府周围,盼着找出那个幕僚的踪影呢!”   这一尾游船本就供豪门贵宅的公子小姐租用,雅间隔开外面的阵阵喧哗,本就安静。江羡之偏偏这么神神叨叨地讲话,任一人都能咂出那位幕僚的不一般来。   江愁予凤目低垂,上翘的眼尾如一把流畅锋利的银刃。等旁人眨眨眼,他已抬了双目,仿佛那一瞬的冷意不过是错觉。   “听三兄长的意思,那幕僚被查出来了?”   江羡之遗憾地摇头:“哪能呢……”   他兴致勃勃地还要说些什么,被雅间外的敲门声打断。崔密已着人买好了蟹,还给江羡之带了一身簇新的衣物。   望着三郎君潇洒去隔间换衣的身影,崔密为难地挠了挠脸。他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有事要和三郎君说,而且还是挺重要的事。可话到了嘴边却说不上来了。   他叹气。等改日想起来再和郎君说好了。   ——   雅间内,竹帘被风吹来吹去,纤秾不一的黑影落在江愁予的面容。他似乎是在想事情,蹙着眉微微出神。   江晚宁叫了好几声四哥哥,才见他看过来一眼。她道:“我把鱼吃完了。”   她被教得很好,大人之间谈事情她一声不吭,听不懂的就搁在一边,听得懂的就默默记下。等四下无人的时候,对着亲近的人问上一句。   “方才三哥哥说的那名幕僚,是不是特别厉害?”   江晚宁其实什么都懂。三哥哥和四哥哥讲话的时候,她就在一边竖起耳朵听得仔细。在他们谈到那名幕僚的时候,她分明感受到四哥哥皱了皱眉梢,仿佛对此事挺看重的。   大概四哥哥是夏姨娘生的,且四哥哥切切实实是个品行端方的君子,江晚宁格外地想要和他多说说话。但是除了府里沸沸扬扬的谣言,她其实对他一点儿也不了解。   她想知道爹爹娘亲为什么不喜欢他,为什么他们都说四哥哥年幼时杀人未遂。但她不敢问,既不敢问夏姨娘,也不敢问四哥哥。   “或许是很厉害罢。”江愁予随口敷衍了一句,从安白手里接了丝帕,很是自然地擦去了江晚宁唇边的肉糜,“可吃饱了?”   不知怎么的,她看上去有些呆。   这使得江愁予的喉咙里滚出一声低笑。   他看着她,有时候会让他荒唐地回想起那只夜莺。每次喂它吃完米粟时,就会腆着圆滚滚的肚儿,缩到他的手指边,嘴里咕啾咕啾地发呆。   人是血肉铸的,难免会对过去的一段时间感到惋惜和遗憾。江愁予便有些怀念起那段夜莺陪伴的短暂时光,他会不顾夜莺抗拒的叫声,把它兜满米粟的肚皮揉来揉去。   其实手感不太好。粗糙的谷物隔着一层薄薄的肚皮,有点硌手。但这对他来说确实有些怀念,换句话来说,他现在很是手痒。   谷物是坚硬的,鱼肉却是甜的、软的。   江愁予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了下去。   面前的还是个没开窍的女孩子,吃了整整一条鱼,薄薄春衫下的小腹微鼓。不像京城里别的女子,为了博得郎君青睐,热衷于用一根细细的丝绦把腰身勒紧、勒细,仿佛这样便能显得身姿更柔软、更纤细。   江愁予觉得她这样子,就很好。   他搓了搓指尖,终究没有把手放上去。   “妹妹又呆了。”   江晚宁回了神,没把那些让她忧心忡忡的问题说出来。她知道这些问题是忌讳,说出来也许会翻出一大段烂芝麻谷子的事不说,还可能让姨娘和四哥哥都伤心。   她岔开话:“三哥哥怎么还不来呀。”   江羡之把吃蟹这件事看得很重,尤其是那只他亲手钓上来后,又亲自烹饪的只有婴孩拳头大小的蟹。他要把它分成三份,让弟弟妹妹一起感受他的劳动成果。   恰好门外紫色衣衫一闪,江羡之换了衣裳来了。   “崔密,让他们带进来吧。”   江羡之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即便他一身衣裳换了许久,醉仙楼里站着脚酸的杂役小厮还是乐呵呵地进来,将一盘盘各种风味的螃蟹端上桌。   江晚宁才吃了一尾鱼,雅间里酿着丝丝若有若无的葱姜味。哪知送进来的螃蟹多重口,浓稠的汤汁上飘着厚厚的辣油,各种味道混在一起,实在有些呛人。   江晚宁好这一口,觉得没什么。但她见四哥哥掩唇咳了一声,便嘟囔道:“要不开个窗罢,这个味道熏的我不舒服。”   “平时也没见你这么娇气。”江羡之抱怨一声,倒是让小厮开了窗。   窗下的风铎自顾摆动。   隔着水波徐徐的湖面,能眺见湖中心泊着的一座奢侈船舫。江愁予目力极佳,见到纤纤舱楼边倚着一对男女后,淡淡移开目光。   “呀,他看见本宫了是不是?”   美艳妇人捂扇轻笑,视线从远处清雅公子的身上收回,难免和身边的面首做一番比较。且不说离得远,看不清容貌,那位公子的气韵旁的人也沾不上半分。   她无趣地推开了身旁男子,转而对着侍卫吩咐下去:“你去为本宫,好好查一查他。” 第7章   江晚宁两腮微微鼓起,鲜嫩雪白的蟹肉在她的贝齿之间翻动。她死死地压住喉咙里冒上来的饱嗝,揪着江愁予的衣服小声道:“四哥哥四哥哥,你不要再剥了,晚宁吃不下了……”   江愁予似乎格外热衷于喂她。   对于富贵子弟来说,吃螃蟹不为是一桩大有讲究的雅事。江愁予的手边放着一整套的食蟹工具,只见他将剪子一挑,剔出一大块金黄流油的蟹黄。   他手边的盘子里,还盛着满满一叠蟹肉。   他通医理,知道吃多了这种寒凉之物吃多了对身子不好,便一口八宝饭一口肉地喂,看着她一脸餍足的表情,心中那一点儿被那妇人冒犯的不愉快也随之散开。   他道:“那就歇一歇,等会儿再吃。”   江晚宁看着他的手指,淡朱色的指甲上沾着几点蟹黄,像一朵小黄花碾在上头,很是漂亮。她机灵地夸道:“四哥哥的手生得真好,可用来剥蟹真是屈才了……”   江愁予温和地看她,一点不上当:“四哥哥的手舞文弄墨使得,给妹妹剥蟹也使得,妹妹不必过分忧心了。”   江晚宁可怜巴巴地看了一眼江羡之。   到底是相处了十几年的兄妹,江羡之幸灾乐祸了没一会儿,过来给江晚宁解围。他咳了咳,正色道:“四郎也算是半只脚踩进官场的人了,有些事我私底下还是要叮嘱一番。还是先停一停罢。”   仆从端来去腥的菊花水,伺候他濯手。   江愁予擦净手上水渍,看起来恭谦。   “四郎为人,我是再放心不过的。然而官场之上亦有明争暗斗,四郎有时候可圆滑些,免得遭人排挤。”江羡之一顿,转而问道,“四郎从前居于山中,可曾听先生说起过昭怀长公主罢?”   “不曾听说过。”   “她喜好美色,在公主府中豢养了十来个男宠。前个月强夺了尚书吏部郎,此人还是她的姑父。”江羡之叹一声,“官场鱼龙混杂,谁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四郎美姿容,若是碰见了她,尽可能地还是避一避好。”   江愁予应下,视线却落在了江晚宁身上。   落在炊妇、船夫这些外人的眼里,老觉得这个哥哥把妹妹盯得过分紧了些。然而江羡之却能理解他的,他长年流离在外,终日形影相吊。好不容易得了个玉雪玲珑又粘人的妹妹,喜欢得紧也是应该的。   不过看得太紧也不好。   江羡之看了眼青花卧足碗里冷掉的蟹肉,打心眼里觉得无奈。看四郎的意思,似乎有让妹妹将这一叠东西吃完的意思。   江羡之觉得自己作为兄长的作用到了。他趁着四郎盯着妹妹出神的片刻里,默默地拉过碗,吃干净了里面的蟹肉。   他觉得自己做的很好。不至于让妹妹为难,更不会辜负了四郎的好意。   “我见蟹肉腥冷了,便吃了。”江羡之对上江愁予看过来的视线,嘿嘿笑了两声,“四郎应当不会介意罢。”   公子是温柔和煦的公子,怎么会为了一盘蟹肉而和自家兄长翻脸呢。江羡之也是知道他的品行的,听到他淡淡说了句无事后,没心没肺地笑了两声。却没留意到一边安白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寒颤。   ——   “不过,为什么四郎为何不吃蟹?”   袅袅细烟从山形香炉中喷吐而出,二人相坐于一面棋盘前,执子对弈。江羡之其实不喜欢下棋,但他有心迎合四郎的喜好,盼着从中拉进生疏了十几年的兄弟情分。   “郎君肺气不好,大夫不允他服用这些寒凉之物。”安白在一旁煎茶,知道郎君不喜提及他的病症,便代他回答了。   江羡之追问:“怎会肺气不好?”   安白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江府二公子为人虽和善,然而有些过分地自来熟了,有些时候刨根问底并非是一件好事情。安白想到郎君的病因,低着头默然不语。   “年幼时身子受凉后不得照顾,自此落下了病根。”江愁予眉目寥寥,执手落下一子,“劳兄长挂心了。”   “怎么会……”   江羡之顿住,蓦地想到了大晋三百零七年间的一桩旧事。   那段时间正是国公爷和夏姨娘闹得最僵的时候,各院的姨娘似乎都怕惹祸上身,就跟鹌鹑似的缩在屋子里整整一月。他那时候也被他娘严令禁止地拘束在屋,但他还是个小孩子,难免要偷偷溜出去,一次上树掏鸟蛋,便在不远处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他心里一直都很崇拜的文雅的父亲,提着五岁左右幼孩的脖颈,在寒冬腊月里将他扔进了一口冰缸中。那个幼孩脸色被冻得青紫,一次次地想要从里面爬出,国公爷却按住了那个孩子的头,死死地将他按了下去……   江羡之目睹了全程,回去后大病了一场。醒后听到下人谈及国公爷这三个字又会怕的发抖,他娘为了安抚他,一把火将关于国公爷的书画全烧了,再不会逼着他学四书五经,只盼着他身子康健。   江羡之一直以为那个惨遭折磨的孩子是院里哪个下人的孩子,不小心冲撞了国公爷才会这般。然而江羡之一想到自己年幼时问起那个孩子的身份,仆从们三缄其口的模样。又想到四郎受国公爷厌弃,且他五岁时离了家……   江羡之不由得额潮,恼自己话多。   然而对面的江愁予似乎尚未察觉到他的异样。年轻公子俯首,双指之间的一粒白子衬得他肤白甚雪。他仰叹道:“兄长棋艺精妙,愁予甘拜下风。”   江羡之也低头看去。他是个不擅长下棋的人,心里面却很清楚,若非是四郎有谦让了十几步,他哪能够轻轻松松地赢得棋局。   二人交谈的间隙中,安白手边茶炉应声腾开,滚滚白沫似腾波鼓浪。安白娴熟地泡开茶水,茶香四溢,不由得让人神清气爽。   安白利落地沏茶,端至郎君的桌前。   江愁予低呷一口茶,笑道:“时隔两月才吃到了你煮的茶,不想手艺却是精益了。”   安白顿时背后汗毛竖起。明明郎君对他的煮茶手法挑剔得很,从前住在苏州时,他从未在郎君嘴里听到过这样的好话。   正当他疑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事情时,江愁予冷不丁开了口。他声音如玉温凉,莫名得教人耳朵发痒。   “三兄长可要尝尝安白的手艺?”   安白霎时间明了了,做错事的人原来是江羡之。大抵是江羡之自作主张地吃了郎君辛苦剥的蟹,或许也是他不经意地提到了郎君的过往,依照郎君疑神疑鬼的性子,不知道在腹里藏了多少记恨和猜疑。   江羡之的手边本备着解腻的大麦茶,闻言颇是感兴趣地倾了倾身子,好奇问道:“即便隔着桌子也能闻到一阵苦味,四郎爱喝浓茶?”   江愁予颔首。   “那便给我来上一盅罢。”   安白默默地低头沏茶,忽然觉得陈先生教郎君医术不是一件好事。他在郎君身边办事,耳濡目染之下对医术略懂些皮毛,知道人吃了蟹后又饮茶,必然要惹上病患。   苏州早些年就有一起案子,有人用了蟹后再饮茶,竟然上吐下泻。等大夫赶过去后,人已没了鼻息。   安白倒了小半盅过去。   不料江羡之将它一饮而尽,嘴里喊着“痛快痛快”,想着让安白再续一杯。   安白其实很想劝一劝江羡之,告诉他不作死就不会死。但是他眼睛不眨一下地往里倒上满满一杯。他知道自己若是表现出一点犹豫,按郎君的性子,不知要怎么疑心他不忠。   ——   夕阳坠入地平线,两辆奢靡的马车还在嗒嗒地行走。本来是准备打道回府的,可江府三公子又起了性,要带着弟弟妹妹到古玩铺子里逛一逛。   后一辆马车里的郎君闭目小憩,眉目之中似有倦色。安白眼观鼻鼻观心地呆坐着,他知道郎君已十分不耐,不想凑过去惹他不快。   马车蓦地停了下来。   大抵是前面出了事,车夫将马车驱到了一边。很快有仆从小跑着赶了过来,说是三郎君忽而腹痛不止,吐了一地的秽物。   江愁予当即下了马车,过去查看情况。   呕物的酸臭味,即便是车内熏了香也无法掩盖。江羡之双颊通红地半歪在软枕上,双目混沌地半睁,气息吐纳已近乎紊乱。   一片混乱中,崔密有条不紊地命令仆从各司其职。等江愁予走到他面前了,过去行了个礼,道:“郎君得快些赶去救医,可否请四郎君让出马车?我已嘱了仆役,过会儿会有人来接四郎的。”   江愁予道了声好,眼睛看向江晚宁。   江晚宁半跪在江羡之的旁边,不顾酸腐的呕物,仔细地擦拭着他脏污的下巴、衣领。她似乎看到了江愁予的视线,抬起了红通通的眼睛。   “要不四哥哥先去那家古玩店罢。我听崔密说三哥哥只是普通的腹痛,去找大夫开一方药便好了。等看过了郎中,我们就来和四哥哥汇合。”   江愁予看着她,忽然觉得没意思透了。   那只夜莺一样,她也一样。 第8章   高高悬挂的朗月下,不紧不慢地驾来国公府的香樟马车。车夫摘下了脑门上的毡帽,露出一张满腹牢骚的脸。他一路悠悠地走进了茶铺,向店家讨水喝。   店家问他这么晚了出来做什么。   “还不是府里新来了个病怏怏的主子。大概是个讨人嫌的,巴着我家三郎出来玩儿。不过三郎君和姑娘把他抛在了半道,遣我出来接。”车夫林三摇头晃脑地,“若非是这个晦气东西,我这时候早就吃酒去了,哪能在你这儿喝茶。”   林三天生就是个泼皮无赖,嘴里说着别的东西也能莫名其妙地踩一脚店家的茶。店家被他说的恼火,扭过身不打算理他了,谁知道他竟唉唉地叫唤起来。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呀,你说是不是!”林三朝着茶铺的角落看了一眼,阴阳怪气地大叫道,“既不受宠又何必端着清高样子,落在旁人眼里还惹出一番笑话!”   店家摸着林三的视线过去,不免一怔。   那位公子从夕阳落山时就坐在那儿了。年轻矜贵的公子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的焦点,店家每一回给客人送茶时,都能瞧见过路的小娘子遮着帕子,扭扭捏捏地瞧他。   店家问道:“他就是国公府的四公子?”   “你当他是什么贵人儿。不过是块不受人待见的土坷垃。”林三重重搁下了手边的茶盏,走到那一桌前,怪声道,“四公子,咱们走罢。”   下午过来的小厮和他说了四公子的模样和装束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林三本就以为他不受人待见,如今见他孤零零坐在桌前,愈发笃定了心里头的猜想。   “现在都这么晚了,四郎君不会还想着往古玩铺子里去吧?”林三的喉咙里发出了长长的嗤声。   大晋的夜市其实格外繁华。络绎不绝的人群中充斥着卖家吆喝菱藕、水栗的声音,千家灯火幢幢摇曳,将天幕烧着红色。   “三郎带你去的可不是一般地方,即便是那些个玩器上的泥点子,也有富贵公子大把大把地掷钱。”林三抱臂环胸,上下打量一眼他的衣着,“人总是要认清自己的,四郎你说是吧?”   林三撑着桌,两条胳膊被街巷的灯光拉得纤长。他微微一动,两条影子顺势落在了郎君的唇边,像野兽两颗粗硕的獠牙。   林三看了他一眼,不知怎得心中腾起一股慌张。然而郎君的神情这样柔软,又是这样子病态的一副躯干,不应当让人觉得怕的。   林三想着屋子里的酒,胆子也大了起来。他挺挺脊背,努力使自己在这个坐着的郎君面前显得高大些:“四郎做事情前,总是要掂掂自己的份量罢?”   郎君自怜般地轻轻一叹。起身进了马车。   林三撇撇嘴跟上,忽而看见他身后的小厮回头看了眼自己,眼神之中闪过一丝对他的悲悯和同情。   他一愣,只当自己是看错了。   ——   林三驱马进了小巷子。他对自己屋里的那坛酒想得心切,生怕哪个不长眼的溜进了他的屋子偷喝,便想着抄条进路快些把人送回去。   巷子崎岖不平,笨重的车轱辘碾过东一块西一块的碎石,会将马车高高抛起又重重地跌落。林三侧耳谛听了一会儿,听到车厢里没有一丝抱怨后,唇边不禁牵起一丝得意的笑。   到底是个胆小怕事的。   巷子驶入深处,周围的人流渐渐散开。黢黑小巷如同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甚至惹得驱走的马儿嘶嘶惊叫。林三这时候就很想找人说说话。他力不从心地牵着缰绳,拧过头道:“这样黑……”   车厢寂静着,如一口巨大的棺椁。林三惶惶地注视着车厢上匍匐的一团黑影,在双目触碰到一口银色大刀时,猝然睁大!   “砰”得一声,林三的身子闷闷地被人甩到地上。隐匿的角落里慢慢地走出几个黑影,伸脚碾住他的咽喉,咔嚓一声拉开了他的下巴。   为首的黑衣人走到了车边,隔着帘子低声询问:“此人以下犯上。郎君打算怎么处置?”   月色透过云层的罅隙,将这条不见人影的深巷照的雪亮。年轻郎君挑开帘子,默不作声地欣赏着林三在一群黑衣人的手中不断地呜呜哀嚎。   良久他开了口:“让他过来。”   林三双腿灌铅似的沉重,还是其中的一个黑衣人亲手将他提到了江愁予的面前。林三这才恍若初梦地抓住了江愁予的靴,下巴因为脱臼而发不出声音,只能呜呜地磕头求饶。   江愁予颇为不忍地蹙眉。他是个心地柔软的郎君,熟识他的人都赞得他一声人如玉、世无双。然而林三的那句话,那句“姑娘把他抛在了半道”如脓疮,到底还是将他染得溃烂。   ——   江晚宁一连五日都偷偷地往瑕玉轩跑。   她那日送三哥哥去看了大夫,正如崔密所说,三哥哥平日里嗜好纵酒便练就了一副铜肠铁胃,一方药下去他又变得活蹦乱跳了。等二人到了古玩铺子,方从掌柜那里得知傍晚没有郎君去过他那里。   三哥哥这才着令崔密四方打听,得知了车夫在茶铺羞辱四哥哥的一番话,且他为了早些回家去还把四哥哥抛在了半道。三哥哥有心将马车惩治一番,却得知他在巷里遭了劫匪,被人发现时身子已经凉透了。   “安白你和我实话实说,四哥哥是不是生我气才不愿意见我?”江晚宁垂头丧气地,“我知道我对不起他……可那时候三哥哥他……”   江晚宁仔细想想,觉得自己抛下四哥哥一个人实在不应该。四哥哥在国公府就她一个亲近的人,且他对京城这般陌生,她把他一个人丢下的时候他该多难过呀……   倘若如果她能重来一次便好了。她还是会选择同三哥哥一起去看大夫,但她会也会竭尽全力地安抚好四哥哥,让他觉得不觉得那么孤单。   安白看着江晚宁耸动的脑袋,明白她自责地掉眼泪了,安抚道:“姑娘想多了,郎君哪里是因为生气不理你。他虽然为此事心绪不佳,然而在奴才面前却没说过您一句不好的话。”   江晚宁着急地:“那他……”   “郎君那日走回国公府,肺里受了寒气便着凉了。”安白也是忧心忡忡的,把手里的药渣子给江晚宁看了眼,“奴才每回劝郎君喝药都催三阻四的,眼看着病况一日日地加重了……郎君也是不想把病气过给您,才不愿意见您……”   江晚宁这几日都是趁着午休的时候偷偷溜出来的。她仰头看了看日头,觉得冬温差不多这时候要来她房里看她了,便道:“你好好照顾四哥哥,我等明儿再来看他。”   她跑了两步又回头:“记得催他吃药啊!”   安白看着她匆忙的步伐,无奈地摇摇头。   轩子的主院狭小不说,还散发着梅子黄时的潮味。郎君喜洁,干脆把主卧搬到了书房,每日伴着涛涛竹浪入睡,不为是一种乐趣。   安白在外边儿煎好了降烧的药,推开了静悄悄的书房。见自家郎君穿着燕居的外袍卧在榻上,左臂微曲,头枕在臂弯里睡得昏沉。   安白过去推了推:“郎君,吃药了。”   实在不是他想搅郎君的清梦,只是他前不久为郎君煎的药被郎君倒了,他无可奈何下再去煎了一帖。大夫也强调了数遍,若是再这样闹下去,这风热别想好了。   安白看着他接过,眼睁睁看他又倒了。   江愁予的手指一下下地揉着眉心,双目之中似存着江南的迷蒙烟雨。他看着苦涩的药汁一点点地消失在盆栽的土壤中。   安白试探地:“方才姑娘又来了。”   安白在自家郎君前,既想提及这个人又不想提及这个人。他潜意识觉得郎君待姑娘是有些不同的,然而他昨个儿帮姑娘说了句好话,郎君便会时不时地冲他阴恻恻笑一声,总让安白怀疑自己下一刻会人头不保。   昨日的事儿是这样的。   江晚宁从江三郎那儿取了两株千山雪莲过来,叮嘱安白把它放在药里一同煎了。她还怕江愁予赌气不吃,还让安白不要声张。   哪只安白是个把不住嘴的,一激动还同郎君争执了起来。他多嘴问了一句:“姑娘待郎君这般好,郎君干嘛不愿意见她?三郎君病了她不放心跟过去也是应该的,郎君干嘛这般斤斤计较?”   现在想起来,安白都想一耳光抽死自己。   如果是从前安白敢这么和江愁予说话,他坟头草都三丈高了。偏偏昨儿个江愁予烧得神志不清了,一时没有发作,还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我不要别人的东西。”   他是个多疑的人,讲一句话都得要人好生琢磨一番。不知情的人是以为他不要从三郎君那里拿的雪莲,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在暗指什么。   安白记得自己当时据理力争地和郎君争了起来,他道:“郎君从前不要旁人的东西,可不是这种作风。郎君不要有主儿的夜莺,心里想的是把它折磨死;郎君既然不要有了哥哥的妹妹,不如也把那个妹妹杀杀掉算了。”   他说完还自作聪明地补充一句:“按照奴才看,郎君必然是心里面舍不得姑娘的。郎君这几日不见她不过是为了吊着她的胃口,想着她对您多些愧疚罢了。”   安白一激动就说错话,杀去江晚宁本就是他信口胡诌的,杀她哪里是件易事。   江晚宁的爹爹是国公爷,是随便说两句话都能让朝堂抖三抖的人物;大公子担任大理寺卿,这些年翻了不少冤假错案;二公子是承袭国公爷的爵位,今已掌握不少人脉……   然而安白这几句话不知戳到了江愁予哪根筋。他竟熬了一宿没有睡,足足写了三千文的刺杀江晚宁的部署书……   蜘蛛网般的血丝爬在郎君的眼尾,竟夹杂着安白前所未见的疯态。安白昨个儿真的被吓傻了,忙不迭地跟他认了错,主仆之间的这场闹剧才草草地收了场。   青青杨柳在墙边飘摇,一如榻上的郎君这般令人赏心悦目。前人不知费了多少笔墨赞颂西子捧心之美,安白打心眼里觉得自家郎君在病中亦有三分之态。   经过昨日那么一闹,安白便拿捏了说话的艺术:“她天天过来也不是个事儿,郎君何妨找个时机和她说清楚,免得她过来惹郎君心烦。”   江愁予人还是昏沉着,脑中依旧回荡着安白昨个儿和他说的话。   他只道:“我不要旁人的东西。”   ——   “它今后便不再是旁人家的鸟儿了,单是四哥哥一个人的。”隔日,江晚宁拎着一只装饰精美的鸟笼子过来。里面的夜莺看起来被喂养的很好,看起来肥胖了些,冲着安白娇娇地叫。   安白嘴角抽了抽,那日它差点被郎君掐死,可是他亲自把它捉住放在郎君的手心的,他可是个帮凶呀。看着这只浑身冒傻气的鸟儿,安白心里面嘀咕着它和姑娘有些许相似,都单纯过了头。   “它原先的主子怎么……”   “我派人打听过了,莺儿是王将军的夫人养的。只不过她听说了莺儿失了一只翅膀,干脆就不要了。”   安白问道:“姑娘怎么想起来送给郎君?”   “三哥哥的养的鸟太多了,我怕旁人照顾不好它。四哥哥是这只莺儿的救命恩人,必是待它好的。”江晚宁颇有些害羞地皱皱鼻,“四哥哥有时候想晚宁了,可以和莺儿说说话。”   安白婉拒道:“郎君喜静……”   “四哥哥心善,怎么会嫌弃它吵呢。”江晚宁很笃定地道,“你莫要自作主张地帮四哥哥拿主意,我的四哥哥这样好的一个人……”   安白无法子,拎着鸟笼进去了。   “姑娘说它以后就是郎君一个人的了。”安白还不忘记复述一遍。   夜莺从笼子里蹦跳出来,乖乖地缩到了江愁予的手边。它仿佛对他颇为依恋,用软和的绒毛不停地蹭他的指尖,使得病中的郎君笑了笑。 第9章   午后春光若一盏丰沛鲜盈的桃花酿,不觉让人身酥无力。冬温一路打着长长的呵欠,走进江晚宁的屋里去唤她起床。   “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姑娘最近一日比一日起得晚。”冬温转头跟凉夏说道,“她从前可淘气得很,睡个午觉都要人三催四请的,你说她现在是怎么一回事?”   冬温是从夏姨娘院子里来的,不知比瑶光院里的丫鬟们机灵多少。她对上凉夏有些稀里糊涂的眼神,也知道自己白问了,干脆去屋子里亲自看看。   大概是小姑娘白日里爱折腾,睡觉的时候便规规矩矩的。江晚宁红扑扑的脸颊埋在被褥里,浅浅的呼吸不时撩起鬓边碎发,又乖又惹人怜,叫人怎么看也看不够。   “姑娘姑娘,该醒醒了。”冬温拍拍她,“您昨儿个的绣活还没完成,等晚些时候夏姨娘问你要,你拿什么给她呀。”   其实江晚宁一刻钟前才刚从四哥哥那儿跑回来,然而跑得有些疲乏了,躺在榻里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初醒后的朦胧睡意都不用刻意装,凉夏给她穿衣时,她还眯着眼睛打盹。   凉夏轻手轻脚地拿过榻尾的藕红衫子,瞧见上面沾了些泥点子,心里面也没太在意。她去柜里翻出了另外一件衣裳。   冬温恰好在旁边沏茶,见凉夏捧了见新衣裳出来,便随口问了一声。   “也是奇怪的。”凉夏把裙摆的污渍翻给冬温看,“院子里到处铺着青砖,且姑娘今儿个一天都不曾出去过,按理说不该有的。”   冬温看了上面的痕迹,脸色无端地有些发沉。她趁着姑娘在榻上发怔的功夫里,拎起她的鞋底看了看。   鞋底很干净。   然而不该是这样的。春日里柳絮纷飞,即便婢女时不时会进来打扫,也难做到让房里纤尘不染。冬温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便沾上了点柳絮。   怪就怪在她的鞋子太干净了。   人一旦起了疑心,便根本停不下了。冬温时不时地会看上江晚宁一眼,但凡她打了个呵欠嚷了一句困,冬温便会草木皆兵地停下手里的活计,紧紧地盯住她。   第三日的傍晚,冬温匆匆走进了夏姨娘的院子。彼时夏姨娘手里还拿着娇娇女儿的绣活儿,一双妙目之中还噙着若有若无的无奈与责怪。   “莫不是腓腓又闯出什么祸了,竟惹得你这样着急?”   夏姨娘前不久刚送走杜氏。那杜氏是腓腓的未来婆母,听她说杜从南还有两个月便能回京述职了,兴许还会被圣上授个五品的宣正大夫。照这个势头下去,日后说不准做上太尉。   一想到今后腓腓前拥后呼、锦衣玉食的日子,夏姨娘便笑弯了眉眼。她一时间没有察觉到冬温的异样:“你说说,这会子又出了什么事儿?”   冬温低着头,如实说了。   “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那个往常温婉和气的妇人遽然变了脸色,她扔下手里的刺绣,两道尖利又猜疑的眼神向冬温射了过去。   冬温颤声:“奴婢所言,句句为实。”   夏姨娘从椅上站了起来。她在那个不大的花厅里来回地走动着,两手交叉地按在急促起伏地胸前,失声道:“他想做什么,他如今回来是想要做什么?!”   夏姨娘身边伺候的王嬷嬷飞快地给冬温使了个眼色。冬温心领会神地点了点头,将一屋子的仆从带了下去。   “姑娘您静下来,您听老奴说!”陈嬷嬷上前揽住夏姨娘,察觉到她在自己手边瑟瑟地发抖,安抚道:“姑娘您想想他现在的处境,他如今能能作弄出什么幺子!”   “嬷嬷你不知道!”夏筝怔怔地盯着某处,喃喃道,“他和他的父亲一模一样!他们两个都是畜牲,都是没人性的——”   “姑娘莫乱嚷!”陈嬷嬷一把捂住了夏筝的嘴,额头上已然布着一层汗珠,“您这些年好不容易和国公爷的关系缓和了,这话再叫他听去了可怎么好!”   夏筝脚下虚浮,被陈嬷嬷搀在椅子上。   夏筝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尖利的指甲深深陷入陈嬷嬷的肉里,道:“腓腓那么乖,从来没对我撒过谎。就因为他回来了,他回来对腓腓做了些什么……”   她上半身前倾到陈嬷嬷的怀里,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陷入了某种回忆。夏筝一会儿想到自己的夫君,他的头颅被国公爷提在手里;一会儿想到自己的儿子,年仅五岁却要掐死襁褓中的婴孩……一对父子,如此歹毒的心肠!   夏筝忽然想到了什么,惊慌失措地问道:“当年给腓腓接生的产婆,如今都死了罢!”   “姑娘放心,此事就你我知道。”陈嬷嬷顿了顿,“他如今势弱,成不了什么气候。姑娘不如趁机敲打敲打他,免得日后再做出猪狗不如的行径……”   “你说的不错……”夏筝慢慢地安静下来。她的哆哆嗦嗦地摸了摸满头的朱翠,“楚国公毁了我一辈子,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腓腓被他给毁去了……”   暮色晦暗,残阳如血。院里一簇簇一落落的草木遮天蔽日,谁也不知道里面藏了道黑色的影子。在天色渐渐隐没后,黑影也失去了踪迹。   ——   瑕玉轩内,一灯如豆。   孱弱郎君终究还是端起了手边的瓷碗,将酽酽药汁送入口中。浓郁涩味在齿间弥漫,这令他不喜地皱眉。   屋内一阵疾风扫过,激得幽黄色的灯火颤巍巍一闪。蒙面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立在了房间的角落,等江愁予举目望来,他才垂首走上了前。   “苏朔,可探出什么了?”   苏朔乃是大晋第一杀手,也是暗中保护江愁予的护卫。国公府遍地布满了这些人,各人执守一方,如同一张网密不透风地将这座府邸吞没。   他如实转述了浮生苑里的对话。   苏朔仰望着面前的郎君,见他喉咙凸起在一圈圈光晕中翻滚,却迟迟地不下令。他恶狠狠地撩目,怒道:“郎君不曾害过那婆子,反倒是那婆子怂恿她来找郎君的麻烦。郎君莫不如将此事交给属下,属下定好好教训教训她!”   江愁予不赞同地蹙眉:“你我潜于府中,所谋为何心知肚明。更何况小半月的羞辱都痛饮而下,何必为了一鄙陋妇人恼火。”   苏朔向来以他为马首是瞻,听到此话连忙屈膝认错。他不解问道:“属下见郎君面上似有忧烦,以为郎君心有不忍……”   话说一半,他急忙止住。   郎君内里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不能再清楚了。若说他为了个老婆子心软,还不让人啼笑皆非了去。   江愁予上前虚扶他一把,翩翩衣袂似积雪抖簌。他笑而叹道:“朔虽不擅谋端,然崇于武力。你是我的左右肱骨,不必因为说错话而自恼。”   江愁予微抿激朱之唇,眼中若有若无地飘忽着一层思虑。他又道:“我迟迟不开口,是在想那妇人为何要杀害接生江晚宁的产婆。其中是否有一丝隐情?”   苏朔默而不答。他意气用事,怕说错话。   “朔,你替我查清此事。”   苏朔念念不忘那个老婆子:“那属下何时亲手斩了那个老虔婆?前几日那车夫也是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就这么让他死了实在可惜!”   江愁予道:“总会有那一日的。”   二人说话的间隙,安白煮了茶水进来。他道:“郎君,方才浮生苑来了口信儿,要您过去一趟。”   ——   夏姨娘特地择了院里的祠堂。   佛龛前的两樽香炉袅袅腾出雾气,在一片阒寂的漆黑里,镀金的观音挂着一丝微笑。夏筝跪坐在蒲团上,一颗心上八下的心终于慢慢地安静下来。   木门嘎吱响了一声。   斑驳陆离的月光倾泻在地上,随之而来的是男子孤瘦的影子。他的目光冷而淡地落在夏筝的后脑,而在夏筝转身的一瞬里,眼波之中已然氤氲着对母亲的依恋和思念。   夏筝冷冷地看着他,觉得这个儿子和自己想象中的并无什么出入。他和年轻的楚国公并没有什么不同,亦是个衣冠楚楚的败类。   夏筝冷冷道:“跪下。”   江愁予顺从地跪在另一只蒲团上。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更不必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夏筝不屑与他多费口舌,“你既认我做你母亲,你便老实交代是如何诱拐了妹妹,且教她在我这里扯谎的。”   “孩儿不曾诱她,更不曾教她扯谎。”   “佛祖面前你竟还敢胡言!”夏筝厉声,瞪大双目道,“腓腓生性单纯,若非你有心——”   “母亲似乎在害怕。”江愁予面容不解,露出几分天真,“母亲在怕什么,是怕孩儿对妹妹做出当年父亲对母亲做的事情吗?”   他茫然道:“父亲对母亲做了什么事?”   又追问:“是什么不伦之事?”   他专戳夏筝的痛处,且将她心里的那道伤疤戳得千疮百孔。夏筝捂住心口,恨恨道:“你——你——”   “孩儿索性告诉母亲,孩儿一次也不曾找过妹妹。”江愁予谦逊地笑了笑,“倒是妹妹日日瞒了母亲,一次次往孩儿这里跑呢。妹妹整日整日地跟在孩儿身后,舍都舍不掉。”   江愁予的视线从佛像上擦过,黑不见底的眼睛里又伤心又委屈。他道:“母亲何妨教一教妹妹,兄妹之间也要讲些忌讳,不然落人口舌多不好听啊。”   夏筝的嘴唇哆嗦着,她想费力地说出点什么,然而最终她还是颓然地放下手道:“当年我就不该生下你,不该生下你!”   江愁予坦然地:“这句话母亲在我五岁时便说过了。”   “这么多年不见,孩儿还惹母亲难过。”江愁予恭恭敬敬地对着夏筝作揖拜别,“逆子无情甚于毒蝎。母亲和孩儿往后还是不要见面了。”   他走前,还贴心地替她将门掩上。   外边,安白正擎着灯,对着天上的那一弯冷月发呆。他的父母居于苏州,且予他千般万般的疼爱,他是不曾尝过父母厌弃的滋味的。   安白很想安慰他:“郎君……”   郎君身子羸弱,比漏过指缝的月色更是苍白。安白忽而觉得自己的安慰,在父母长达十几年的冷眼和欺凌面前,显得格外微不足道。   安白默默走到他前头为他引路,只想他今后走的路更坦阔明亮些。   主仆二人沉默地在径上行走。   安白见他眉目寥然无趣,便兴致冲冲地给他介绍国公府的规格布局。   “奴才也是听蒹葭和白露说的。”安白特意避开了国公爷和夏筝,“夫人和林姨娘潜心礼佛,早些年就从府里搬了出去,如今大夫人的院里已不住人,倒是三郎君还住在林姨娘的院里……四郎五郎六郎目前还跟着教书先生在学习课业,他们住在一个院里……”   灯火一寸寸地燃尽,在那深不见底的路途尽头,沾染着稀稀疏疏的几点星光。安白忽而眼睛一亮,隔着一道水榭指去。   “瑶光院,正是姑娘的院落!”   国公府构造玲珑曲折,若二人想抵往瑶光院,两人还得绕大半个圈子,走上一个时辰的脚程。安白不过是凑巧看见了,说一声罢了。   然而郎君一言不发地走到了水边,望着粼粼的水面。   安白觑着他的憔悴,不安地:“郎君……”   江愁予尚未理他,已涉水而去。   夜河似一页薄薄的信笺,任由郎君的白袖在上誊写令人心碎的过往。冷玉色的晚风吹拂层层水面,那些便成了安白被冻得龇牙咧嘴的哀哀声。   安白在后面追上他,劝得苦口婆心:“即便郎君要找姑娘说话,这么晚了也不太合适吧。不若等姑娘明儿个来,反正姑娘明日会来找郎君的。”   江愁予未曾理他,拖着湿漉漉的衣袖继续走。不远处的树里跳下一个隐卫,亲自领着郎君朝着江晚宁的住处走去。   于是江愁予敲开了她的窗,正如那一日她敲开他的窗一般。   江晚宁就坐在窗边,熬着她的小绣活儿。她这样活泼的性子,若是冬温凉夏在她身边,几个女孩儿叽叽咕咕地呆在一块儿,总是会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于是江晚宁每一回练绣活儿的时候,两个都会识趣的离开。   江晚宁外边儿的敲击声,以为是哪只顽皮的野猫在窗台上蹦跳。她被手边密密麻麻的针脚缠得心烦,便怒气冲冲地推开了窗户。   没想到是她的四哥哥。   江晚宁怔怔地:“四哥哥怎么会在这儿?”   作者有话说:   请两天假,周六会补上的啦 第10章   带些潮意的晚风拂开了她的怔忡之色。   江晚宁眼中的惊喜慢慢地褪去,舌颇为迟疑地抵住牙关,似乎是想和面前的兄长说些什么。   她逐渐长成了大姑娘,知道男女之间应该要讲究忌讳。她八九岁时还会在三哥哥的卧房里胡窜,可随着一日日长大,便不会轻易入他的屋里。然而望着面前的四哥哥,她不知该如何告诉他夜探少女闺阁是不妥当的。   江晚宁启唇:“四哥哥……”   “我知我今夜冒昧前来,着实不妥。只是适才从夏姨娘那边来,一腔孤闷不知……”江愁予别开了双目,顿了顿道,“一腔孤闷不知从何处宣泄,心中凄楚又不知如何与人提起。我在府中并不受人待见,承蒙妹妹不弃……”   他是这样一个敏感多疑的郎君,一眼便看出来江晚宁今夜的疏离和犹豫。他对着她强颜道:“我知我多病惹人厌烦,妹妹若也觉得我这般……”   “妹妹往后不必再来寻我了。”江愁予似乎难再说下去,抽身便要离去。   然而濡湿的衣袖从后被紧紧抓住。   “晚宁没有觉得四哥哥哪里不好,四哥哥莫要妄自菲薄!”江晚宁倾着身子,对着他着急地道,“我、我原以为兄妹间亦讲究男女大防,所以觉得四哥哥此番过来欠些考虑,并不知道四哥哥心里头伤心,我、我实在是……”   她眼尾潮湿,一个劲儿地责怪自己惹他伤心,到了最后竟急得语无伦次起来,趴在桌上呜呜地小声啜泣。饶是如此,她还是紧紧抓住他的袖子,生怕他走了之后便再也不理自己。   国公府的后院少有勾心斗角,哥哥们时不时会教她些为人道理,她被养得纯而善,知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却不曾揣测过旁人对她会不会是虚情假意。   良久后耳边传来叹息:“妹妹莫哭了。今夜前来惊着了妹妹,是四哥哥的不是,四哥哥同你认错。”   江晚宁抬起脸颊,腮上泪珠子被修长的指尖剔去。   皎皎月光似流水般倾泻而下,他默然立于花窗边,如瑶林琼树,绝非世俗风尘之物。   江晚宁恍恍惚惚地想,四哥哥就像是天上的仙人,本该就不受礼法拘束的才是。况且他在府里唯一能依靠的人就是她了……   “四哥哥下次伤心时找晚宁说话,便不要涉水过来了。夜里风大,你身子又不好。”江晚宁捏着他的衣袖,嗓音细细地道,“四哥哥把想说的话写的信笺里,遣安白偷偷送过来。我会认真看,也会认真给你回信的。”   江愁予笑着颔首,夸她美而慧。   江晚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原想问问夏姨娘找他是去做什么。她思来想去,又觉得不方便开口,转而说起那日出游的事情。   “把四哥哥一个人抛在人不生地不熟的地方确实是我不好。”江晚宁皱起小眉毛,哼哼道,“我回回去瑕玉轩都吃了个闭门羹。四哥哥好狠的心呀,晚宁就连给四哥哥道歉的门槛都摸不到……”   “这哪能一样。”江愁予摸着她的髻儿,黑黢黢的眼中似有澎湃海浪,“横竖你有这么多个哥哥哄你开心,我却只你一个。等你哪日觉得我无趣将我撇下了,与其我一人神伤,倒不如趁早断了。”   乌云遮去淡淡月色,他眼中的卑劣与贪婪便如同春日里的蓁蓁草木一般肆意疯长。   前几日不愿理她,是觉得她在几个哥哥里面左右逢源,而他不过是其中之一,不免觉得没意思。   昨个儿她巴巴地把那只夜莺送来,确也让他生了几分愉悦。这只莺儿到头来还是他的,更何况是她呢。他不过是冷一冷她吊吊她的胃口,她便巴巴地黏了上来。   若非今个儿夜里夏筝找上来,他有心再晾她个一两日。他在她面前卖弄逞娇,不过就是激了她的怜爱,勾得她往自己这边跑。   江愁予抵唇一咳,面如雪色。   “瞧罢,你心里多半也是这么想的……”   哪只江晚宁摇摇头,郑重地取出一只香囊道:“四哥哥就是四哥哥,别的哥哥一点儿也不能代替。我听安白说四哥哥这两日夜里睡不踏实,便着手绣了个安神的香囊,四哥哥拿去试试看……”   她低垂着脑袋,很是认真地将香囊上的几颗青草说成是墨竹。额上的碎发扫过柔软的眉眼,莫名叫人心里痒痒。   这两日相处下来,她似乎摸清楚了他是个喜欢顾影自怜又极其缺乏安全感的郎君。江晚宁道:“这东西只是四哥哥一个人的,别的哥哥都没有……四哥哥以后不许提断不断的这种话了。”   江愁予抿了抿唇,无言。   江晚宁笑道:“四哥哥莫不是感动哭了。”   “你若是真心怜我。便答应无论今后发生什么,无论我为人如何,对待之后的我会如今日的我一般。”   他玉脊半折,落在手边的呼吸滚烫。   江晚宁终于发觉他的不对劲,摸了摸他的前额,对着半丈外的空处唤道:“安白!你过来瞧瞧,四哥哥他是不是烧着了!”   安白应声而来,忽而见郎君衣袂一扬。   “别过来。”江愁予看着江晚宁道,“我知道妹妹体贴,从不过问我与夏姨娘之间的事情。若妹妹应了我,我便告诉妹妹,夏姨娘今夜唤我过去是为何事。”   江晚宁见他漆目之中多是执拗,不见平时的谦谦然。即便心中有些诧异,半是哄半是劝地应下了。   “她让我今后不要再与妹妹来往。”   江晚宁蓦地一滞:“姨娘怎会这样说?”   江晚宁记得很清楚,三人结伴出去游玩的事情已被三哥哥瞒下来了。即便她会在午间偷偷跑去找四哥哥,回来后也会把鞋底擦得干干净净。   按理来说夏姨娘不会毫无征兆地喊他过去说这些事,然而江晚宁自己做了心虚事,心里面不由得变得惴惴不安。   江愁予涩然道:“你若觉得她说的对……”   江晚宁有些恼了:“四哥哥总说这些话!”   病痛缠身的四哥哥竟这般磨人!   江晚宁不喜欢他说这种丧气的话,更不喜欢他频频地说要和她断绝了往来。   “四哥哥越是这般说,我越是要往四哥哥那边跑!”江晚宁扭过脸不看他,恼道,“即便姨娘不喜你我来往,然而腿长在我自己身上。以后的每一日午休我都来找四哥哥玩儿。”   “若是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我这样机灵,怎么会被人发现?”   江愁予几不可察地抽了抽嘴角。前不久他的隐卫来上报此事,说是她院里一个叫冬温的丫鬟发现了她的踪迹,才去夏筝那儿报的信。   “你一个人怎敌得过院里这么多的眼目?”江愁予低声道,“不如找个信得过的丫鬟帮衬着,免得受累。”   江晚宁歪头想想,觉得他说得在理。   “那我找凉夏给我把风。”   窗外,安白和黑衣隐卫心有灵犀地对视了一眼。二人起初还以为郎君意志消沉,特地来找妹妹寻求安慰;哪里想到他借着一副病弱模样,怂恿妹妹往自己那边跑。   江晚宁见风起,便要四哥哥回去。临前她还不忘叮嘱安白:“将姜汤熬得浓稠些,要让他趁热喝下去!记得劝他吃药,他若是不吃,明天中午我过去教训他!”   安白看了眼郎君。见他眉目纵容含笑,哎哎两声应下了。   回去路上,安白时不时地看郎君一眼。   江愁予似乎是好心情,“想问便问罢。”   “郎君说不管今后发生什么,要姑娘对待之后的您和现在的您一样。”安白喏喏地问,“莫不是今后要出什么变故?”   “夏筝对她宠爱,即便她违了夏筝的意愿偷偷出来找我,断不会对她翻脸。”江愁予散漫地道,“夏筝既想维护母女情分,又想离间我和妹妹的感情,只好从我身上下手。”   “我做过的错事——”   能让夏筝拎到明面上说的唯一的错事,便是他五岁时杀人而未得罢了。那时候夏筝对他诸多冷眼,非打即骂,他觉得是襁褓中的她夺了他的宠爱,将遭遇的种种归结到她的身上。   那时候她又乖又脆弱。更不知道什么是危险,以为他是逗自己玩儿,笑着对着他吐了个奶泡。   女孩子即便是长大了也是没心没肺的。他说什么她便信什么,这般好骗。   江愁予搓了搓指尖,上头依稀残存着她泪珠子的冰凉触感。   ——   江愁予回了瑕玉轩,目光瞥过墙角。墙角的两道身影在烛光中摇曳,一道哆哆嗦嗦地蜷成一团,另一道身影直挺挺地站着。   江愁予懒洋洋地解着衣带,撩目看过去。   站着的身影道:“快说!”   冬温哭道:“夏姨娘别的没说什么,只让我盯紧了姑娘,姑娘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每隔三日都要传达给她。旁的真没什么了……我今儿个过去说了一次,说是姑娘来四公子这里,夏姨娘瞧着就不高兴了……”   江愁予柔声:“那,日后知道怎么说了?”   苏朔将手里的银项圈掷在地上。   冬温的双亲在两年前已经先后病逝,她在世间唯一的血脉至亲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了。冬温将项圈捧到怀里,呜咽着应了两声。   奴婢知道、奴婢知道的……”   “姑娘这两日很乖,一直在房里练绣活,哪里也没有去过……” 第11章   又是午后。瑕玉轩的门扉叩叩响了几声。   江愁予憩于矮榻前,右衽微微松散。直到外边儿嗒嗒的脚步声渐渐逼近,他这才不紧不慢地坐直了身子,将袒露的雪色薄肌遮去。   “四哥哥!”江晚宁隔著书房的门喊了声。   江晚宁这半月里一直往四哥哥这边跑,偷偷溜出门时还格外顺畅。也不知冬温这两日是怎么了,常常心不在焉的,有时候还会偷偷地掉眼泪。   江晚宁担心冬温,私下里还问她是不是碰到了什么难处,然而她一直都不说。江晚宁索性让凉夏陪着她,自己过来找四哥哥。   她进屋:“四哥哥今儿个身子怎么样了?”   小半月过去,他的风寒终于有了减退的迹象。这还是江晚宁日日督促他服药的结果,若不是她逼着,他这病不知道还要熬多久。   江晚宁觉得他憔悴,在一边唉声叹气。   “好了许多了。”江愁予俯眼,看着她在光下莹莹润润的后颈,“劳烦妹妹挂念。”   她仰脸:“即便是好了许多了也要仔细修养着。我听三哥哥说,今夜四哥哥要同他一道出门去,能不能把我也带上……”   江羡之看着虽不着调,确也将江愁予举荐给了熟识的几位官大夫。谋得的官职虽不过是个枢密院守阙的书令史,里面却暗藏了不少的人情世故。今夜江羡之做席,便是要替兄弟向那位官爷感谢一番。   江晚宁很不放心。   她觉得四哥哥似天上神仙,不应当奔波于世俗之物。且四哥哥屋中多藏古旧典籍,闲来无事时亦会提笔作着,她虽看不懂里面的大道理,然而四哥哥笔力险劲,一看就是大家!   然而授给他的官职不过是区区的中书史!   才九品!   “三哥哥初次为官便是国子司业,都是一帮子捧高踩低的。”江晚宁悒悒不乐地道,“他们这帮人看四哥哥为人仁善又病弱,才这般……四哥哥把晚宁也带过去罢,晚宁断不会让这群人欺负了你。”   “妹妹多想了。”江愁予见她不高兴,碾起纸包里的糖果递过去,“四哥哥能应付的。若是这些小事情都处理不好,日后怎么护住妹妹。妹妹说是不是?”   江晚宁别过脑袋,和他拗气。   江愁予失笑,干脆将手里的梅子糖塞入她的唇里。她最终是抵不过唇畔酸酸甜甜的滋味儿,张开贝齿将其含住。   柔软唇瓣触到修长的指尖。一触即离。   “不恼了?”   江晚宁摇摇脑袋,心里面打着鬼主意。   难不成四哥哥不带她一道去她就不能去了么。腿长在她自个儿身上,谁都管不着。   ——   燕春楼里的雅间,苏惜惜抱着琵琶弹唱。   她是江羡之一手捧红的花魁,生得貌美且不说,声儿更是咿呀啁哳,如落玉滚滚在盘。然而今夜却频频唱串了词儿,一双美目不知道该往何处安放似的。   一曲唱罢,苏女不安地跪了下去。   江羡之饮了一口茶,挑眉问道:“苏女,你为何而跪?”   “奴家身子不适,所以唱错了曲子。”苏惜惜惶恐地跪在地上,眼眶里的泪珠子惹人怜惜,“枉费了三郎君为奴家填词的心意,奴家今夜实在不应该……”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啊。”   江羡之在声色场所游走了这么多年,怎么会看不出苏惜惜的心意。她每每抚错了一下琵琶弦,四郎便会深皱一下眉头,她大抵是借着此番机会惹得四郎注意罢了。   江羡之心中微微懊恼。   他将四郎带到这种风月场所,必然会引得四郎不喜。然而为四郎谋得差事的承直郎偏生喜欢往这一处钻,为迎合他的喜好,江羡之不得不将地方择在了燕春楼。   那苏惜惜原本也是为承直郎准备的。   谁想到她却……   江羡之瞥了眼承直郎,见他满脸的口脂印子。承直郎家里养了只母大虫,素来管他管得紧,今儿个好不容易出来松快松快了,自然是搂着怀里的两个小美人软香温玉温存一番,也不顾得苏惜惜了。   江羡之叹了气,想遣人下去。   耳边蓦然传来清正之声:“你来。”   安白、崔密、江羡之无一不是瞪大了眼。唯独苏惜惜双靥通红地站了起来,抱着琵琶挨在了他的脚边,一双眼睛羞怯地望着面前的郎君。   苏惜惜轻轻地:“郎君……”   她虽是燕春楼里的清倌儿,却见惯了声色犬马的男人。她在楼里的这些年已攒够了赎身的钱财,心里面只盼着得个属意人带自己脱离苦海。面前的郎君这般的……她怎么能不动心呢。   江愁予问道:“可否让我瞧瞧你的琵琶?”   苏惜惜乖顺地将琵琶递上去。   江愁予接过了她的琵琶,垂目调试着琵琶四弦。他缓声道:“若四弦各得其分,弹奏出来的音色才会透、亮,余音长。然而你的琵琶缠弦过粗……”   苏惜惜的双目渴盼地看着他,几分媚俗。   他顿时觉得无趣起来:“回去换一换罢。”   他说的是琵琶,也仅仅是琵琶罢了。苏惜惜的脸上顿时闪现过几分灰败、几分不甘。她试探着想要捉住他的衣袂,然而他适当地偏了偏手,避开了她的触碰。   江愁予垂目,长睫覆压下眼中厌恶。   大抵是江羡之只把她作个玩意儿,压根没将苏惜惜同自家妹妹比过。然而他是个敏感锐利的郎君,一眼便瞧出苏惜惜的唇形饱满,生得有三分像她。雅间里光线晦暗,他使唤她走到近前,不过是想着仔细瞧她几眼罢了。   不像她,且远远不如她。   苏惜惜浸淫于欢乐场多年,一颦一笑都被楼里的妈妈教导过,多是阿世媚俗。然而她灵动娇憨,哪里是这等卑贱之人可比。   也幸好苏惜惜生得不像她,才得以保全了一命。江愁予断不会允许一个长相肖似她的女人在诸多男人面前卖弄风情的。   “下去罢。”他轻轻一叹。   雅间的门开了又合上。   安白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一趟,回时的步履肉眼可见地变得慌张。玫瑰紫釉长方花盆里的斑驳摇曳,依稀见着安白靠近郎君的身边说了些什么。   苏惜惜离他近,分明听到了一声笑。一种愉悦又夹杂了深深无奈的轻轻哼笑。   雅间对面,崔密也将消息告诉了江羡之。江羡之无奈地扶额,嘴里抱怨道:“年纪不大却做起管家婆了。这不准那不行的,还非说我带坏了四郎。这么呆在下面不是个办法……四郎啊,你下去看看罢。”   江愁予扫了眼狼藉酒宴,面露难色。   他若就这么撒手走了,江羡之或许会对他生出几分恼意。然而他能在江羡之的立场上设身处地着想,江羡之心中便生了几分熨帖。他笑道:“承直郎这边有我在,你快去罢。”   江愁予这才作揖,款步去了。   ——   江愁予随着安白走到了一辆马车前。   似乎是听到了有人来,车厢咕咕哝哝的絮叨声渐渐下去。车厢里凉夏摸了摸姑娘微微鼓起的脸颊,钻出马车给四郎君腾位置。   凉夏还是第一次见四郎君,一时间竟看痴了去。她半晌回过神,转头对安白道:“神仙一样的公子。”   安白认可地点头。也是蛇蝎一般的公子。   院子里的各种杂物都是安白在打点,是以安白和凉夏算得上熟稔。他百无聊赖地看着远处的灯火,随口问了一句:“姑娘在燕春楼下呆了多久了,可去别的地方逛过了?”   “姑娘方才与四郎君生闷气呢,怎么抽得出闲心去。”凉夏自作聪明地补上一句,“下月初八正是二郎君的生辰了,我借着挑选生辰礼的由头带姑娘去散了散心,姑娘还给二郎君挑了一套名贵的茶器呢。”   安白心里发苦,不太想聊下去。   郎君的生辰和二郎君同天呢,却不见得有人知道。   此刻车厢里面的气氛也有些沉默。   江晚宁鼓着腮帮,只给他留个后脑勺。   “什么时候来的,用了晚膳不曾?”   “……”   江愁予倾过身子,换了种问法。   “等了多久了,肚子饿不饿?”   “不久,不曾,不饿,不关你事。”   江晚宁知道,在燕春楼摆酒宴是三哥哥安排的,但着也不妨碍她和四哥哥生闷气。她天生一张笑靥,男人看着她嗔怒也不会较真,只想着把她哄高兴。   “四哥哥只在那边喝酒,不曾和那些女人搂抱过。”江愁予探过身,轻轻地捏了捏她粉软的指尖道,“知道妹妹不喜欢这样,今后再没有下次了。”   江晚宁其实很好哄。   “晚宁这么做也是为四哥哥好。”她反手握住江愁予的手指,不知道自己的圆润指甲刮过他的掌腹,激起一阵酥麻。   她反而很诚恳地看着他,道:“三哥哥院里有个叫白芷的姐姐,从前是不会多看三哥哥一眼的。这几年里三哥哥逐渐收了心,即便去风月场所顶多也是作诗听曲儿,白芷姐姐这才答应做他的妾室呢。晚宁不想四哥哥也这样,免得未来嫂嫂伤心。”   江愁予忽而想到江羡之今夜搂在怀里的清倌儿,扯扯嘴角没戳穿。   她又在边上问了:“四哥哥打算娶什么样的嫂嫂?”   江愁予看她一眼,闭目:“不知道。”   江晚宁以为他在承直郎那儿应付累了,靠在软垫上歇一歇。她自己则别过脑袋看着窗外繁荣的夜景,呆呆想着未来的四嫂嫂会是什么模样。   想着想着,那后颈发凉的感觉却又来了。   ——   因着江晚宁是偷偷溜出府,在即将抵达府邸的时候让车夫将她放了下去,一个人从后院里翻墙进。她小时候被江羡之带着做了不少淘气事儿,长大就算收敛了些,做起来依旧得心应手。   安白一路随着郎君回院子,见他面上的神情虽然是淡淡的,身上散发的冷意却能将人给冻住。他不会自讨没趣儿地往郎君枪口上撞,寻了个借口便一溜烟跑个没影。   江愁予进了书房,仰面躺在摇椅上。   吱嘎,吱嘎。惹人心烦。   这股子心烦从她说起四嫂嫂的那一瞬便有了。   安白进屋伺候郎君时,发现苏朔不知站在角落里多久了。他手上捏着一封密函,黝黑俊朗的眉头难得地紧皱着,能夹死一只蚊子。   安白放下药汁,低声寻问出了什么事。   苏朔刚要开口,听到摇椅吱嘎一声。   二人齐齐转过头去,见郎君睁开了泛着猩红的眸子,右臂横放在曲起的膝盖上。他低声问道:“朔,你可查出些什么了?”   苏朔将密函递过去。他的职责是贴身保护郎君,自会有其他隐卫调查江晚宁的产婆。待郎君看完了信笺,苏朔补充道:“属下办事不力,还未查清女婴身生父母的死因。不过属下已着人奔赴永宁,想必不日后便能查出当年隐情。”   郎君阅了信,复又卧于椅上。   泛黄的信笺覆在他的面容,遮住了他渐渐攀升至放诞的唇角。   摇椅轻晃。嘎吱,嘎吱。   如此令人心愉。 第12章   江晚宁回到院里,才知道姨娘派人来过。   “那时候姑娘还在屋里睡着呢,奴婢便没有让陈嬷嬷进来。”冬温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默不作声地取下江晚宁衣领上的花瓣,“陈嬷嬷还将姑娘好一番笑话,说姑娘春困成这样。”   江晚宁心如鼓点擂动,呐呐点头。   “是……是呀。”   江晚宁迈入浴桶,一双美目被水汽氤氲得迷蒙。她乖乖地攀在香樟木桶边缘,看着冬温在水中放入兰草香芷,“陈嬷嬷过来做什么,是不是姨娘那儿出事了……咦,今日沐浴为何要放这些东西?”   “陈嬷嬷过来就是为了这事儿呢。”冬温笑了笑,“今儿个傍晚,昭怀长公主那边命人送来了请帖,邀姑娘三日后出席花朝宴会。夏姨娘说姑娘再等小半年便及笄了,理当学会和京中女眷交际,这才命奴婢取了兰草为姑娘沐浴。”   江晚宁没吭声。她有点儿不太想去。   “冬温你说,我明日能不能见到弄溪?”   “沈家女郎啊……”冬温轻轻一叹。   沈弄溪从前是江晚宁的闺中密友,不过她前年出嫁今年丧夫,夏姨娘觉得她和一个孀妇玩在一起不像样子,便三令五申地命二人断绝了来往。江晚宁当然是不肯的,然而沈弄溪是个聪慧的女郎,看到自己不受欢迎便不来了。   “她为丈夫守孝三年,应当是不在的。”   江晚宁出了浴桶,晶莹剔透的水珠缱绻地从她身上滚落,在地板上洇开一团水渍。少女的身段正如春日的花苞蓬蓬地生长,冬温伺候她穿上贴身衣物,觉得又有些紧了。   “姑娘哪儿都生得好,未来夫君见了必然欢喜。”冬温见她眉目蔫蔫的,有心安慰她,“杜郎君可是个潇洒美少年,断不会像沈女郎的夫君一般。”   江晚宁并不关心杜从南怎么样,她都不曾见过他。即便他再怎么生得风流倜傥,恐怕也比不过她的四哥哥。   江晚宁觉得及笄真不好。弄溪因为及笄嫁给了个混蛋夫君,甚至还和她舅舅闹翻了脸。江晚宁想到这个,心中不禁一跳,她不会也会因为及笄而和四哥哥闹翻脸罢……   三日后的清早,江晚宁就被冬温凉夏拉出来摆弄了。她平日不饰雕饰本就貌美,今儿个仔细雕琢了妆面点缀了鬓角,活脱脱像一个桃花仙姬。   江晚宁不情不愿地上了去公主府的马车。   昭怀长公主是圣上胞妹,公主府的规格气派自然不必说。四面的厢庑游廊玲珑精致,江晚宁走得脚都酸了,才到了树木山石遍生的园子。她不想过分地惹人注目,便以绯色桃花扇遮面,不声不响地入座。   未时一刻,公主被一群穿红着绿的小丫鬟们簇拥着来。她嫁人已有三载,行动之间袅娜多姿,脚踩蓼花苇叶都叫人觉得摇摇落落,惹得人人都往她的丰熟腰臀上看。   昭怀公主偎着大理石大案,眼神一勾。   “这是谁家的小女郎,生了一副天仙样?”   女眷一怔,朝着公主指向的地方瞧去。   有人嘴快答了:“那是楚国公家的千金。”   昭怀公主当然知道她是江鹤的女儿,她甚至在早两年就知道了。美人对美人对态度,要么就是欣赏要么就是仇视,昭怀公主的态度是后者。她在几年前的花宴上见识了江晚宁的姿容,如她所想的一般,江晚宁在这两年里已出落得绝色。   昭怀公主不喜她,又不得不巴结她。   谁让江府四郎君是她哥哥呢。   昭怀牵了牵唇,勉强笑道:“楚国公不愧被誉为汴京玉郎,生得女儿也是雪玉玲珑,让本宫瞧着就心里欢喜。本宫近来百无聊赖,等散宴后妹妹何妨来与本宫说说话罢。”   顶着女眷们倾羡的目光,江晚宁僵硬地点点头。她望着桌上的甜品干果、各类蜜饯,忽而觉得腹部饱胀,一点儿也吃不下了。   申时的时候,终于散了宴。   待园中女眷渐渐散尽后,昭怀对着江晚宁招了招手:“晚宁,你过来。”   江晚宁踱步到她的身边,嗅到了她身上叫人腻得发慌的香味。江晚宁偷偷屏住呼吸。   “许是你我之间颇有些缘分,本宫见了你心里就开心。”昭怀从发髻里取下一只奶白玉簪插入江晚宁的发中,笑说道,“此物戴在本宫头上失了灵气,果真它更配你。”   江晚宁愣愣地瞧着她。   “你我之间还是多往来的好。”昭怀见她眉目青涩懵懂,大抵瞧得出她不懂人情世故,索性便也直说了,“本宫听说你四哥哥前不久游学归家了?”   江晚宁还是愣愣地:“嗯。”   昭怀长公主无声地蹙起双眉,觉得江晚宁有些不懂事了。她一个堂堂的长公主巴巴地说了这么多,她区区一个庶女却不知看人眼色,说些奉承伶俐的讨巧话。   昭怀几乎要放弃了。   她转念想到了郎君。那位年轻的郎君啊。   遥遥立于水榭之外的郎君,冷淡得就像是冰雪浇铸。他望过来的眼神有如高山深海的沉寂,撇去了世间男子的佻达,无一不让昭怀心驰神荡。也想让昭怀日夜撩拨他的欲,想看看他白衣褶皱,颠狂潦倒的样子。   昭怀公主掩扇一笑,掩去口中金津玉液。   “楚国公膝下的几位年轻公子本宫都是见过的,皆是人中龙凤。”昭怀觑着她,笑道,“唯独四公子深居简出,惹得不少女眷到本宫这儿打听,将本宫都问得烦了。不如晚宁妹妹和本宫说说他,到时候本宫还能用这些话堵一堵她们的嘴。”   江晚宁叹气道:“我和四哥哥不甚相熟。”   昭怀美目一乜,想驳她若是和四郎君不相熟,又怎会同乘游湖。转念一想,那日她手下侍卫调查的结果确实是江府三郎做东,许是江晚宁黏人,江羡之被缠得没法子了才带的她。   江府四公子不得楚国公宠爱这件事人尽皆知。现下得知四公子处境远比想象中凄凉,昭怀心中半是怜半是爱,恨不得早些将他充入公主府中。   既然从江晚宁这儿问不出什么,索性趁早了打发了她。昭怀借着头疼的缘由,道:“日晒久了头疼,本宫先回去躺躺。晚宁妹妹今儿个就先回罢,有空也来本宫这儿坐坐。”   江晚宁温顺地点点头,随侍女出了府。   “吓死我了!”一入马车,江晚宁便扑到了凉夏怀里撒娇,“长公主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瞧,眼睛睁得那么大,我还以为她看出来我扯谎了呢!”   昭怀长公主的名声狼藉,江晚宁一点儿也不想四哥哥和她沾上关系。而且她也不愿意和昭怀有所来往,前些年出席昭怀公主的花朝宴会,她老是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让江晚宁浑身不舒服。   “姑娘不喜,那日后便不与她来往罢了。”   江晚宁认同地点点头,想起另一件事。   “四哥哥今儿个就去上值了,也不知他那里是什么境况。”江晚宁叹气,小巧精致的下巴托在手心,“让车夫在五芳斋停一停罢,四哥哥爱吃那儿的凤梨酥。”   她屋里的梅子糖也没剩下多少了,多半还是四哥哥吃的。四哥哥生病那段日子里不肯吃药,江晚宁便把自己珍藏的梅子糖送了出去。他自然也是不肯吃糖的,江晚宁便剥了糖纸亲自喂他,这才半哄着让他吃了药。   江晚宁这般想着,道:“也备些梅子糖。”   他是个体弱的郎君,吃不准哪日又会病一场。   ——   江晚宁容貌愈盛,下车时特意带了帷帽。   落日的余晖淡淡笼罩着街头鳞次栉比的商铺。往日只能在车窗里听见的商贩吆喝、推运车轮的路人一下子变得触手可及起来。江晚宁别目,见五芳斋前支了个摊子,边上坐着个算命老先生。   凉夏在一边轻轻“咦”了声。   “奴婢前两日过来,都不曾见过他呢。”凉夏看着算命铺子前挨挨挤挤的人群,颇是老成地摇摇头,“这活儿不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嘛,奴婢去支个摊子也会说。这年头竟然还会有人信。”   凉夏声音不大,足够让附近人听见了。那几人的眼神凉飕飕的,冻得凉夏缩了缩脖子。   “这位老先生可不一样。”有个慈眉善目的妇人回过头,好心提醒道,“听说老先生是鬼谷子的在世弟子,不仅能预测命运的祸福吉凶,于相面之术更是高超呢。就在前几日——”   人群中兀然一声激动叫声:“先生!”   一个书生鬓发尽散,冲进摊子一把握住了老先生的手。他像是在极力抑制住胸膛里的哭腔,“若不是得了老先生帮助,后生怎会寻到亲生母亲,在她膝下尽孝呢!”   “诸位!”书生面色涨红,语无伦次地交代着事情的始末,“后生的容貌自幼便被左右邻舍议论着,说是不像家中父母……昨日后生与一老妪擦身而过,被老先生说我们二人的骨相相似,一番滴血验亲后,果真发现那老妪乃后生生母……更可笑的是,后生的住宅离生母不过两条街,若非先生提点,我们二人恐怕见面千万次也不会认出对方……”   人们看着痛哭流涕的书生,一时唏嘘。   凉夏顿时改了口风:“老先生果真有两把刷子。姑娘我们不如也去瞧瞧……”   凉夏回过头,发现姑娘怔怔地发愣。   “姑娘、姑娘。”   江晚宁回过神:“我们去买糕点罢。”   见江晚宁不感兴趣,凉夏也就没有再提。   二人携手进了五芳斋,在满目琳琅的饴糖和糕点里挑选。凉夏低声询问江晚宁属意哪一种,江晚宁心不在焉地随手指了两种。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心里面像是装了两只小兔子,扑通扑通地将她撞得心口发疼。   她隐隐约约地记得,小时候两个老婆子就议论过她既长得不像国公爷也不像生母。她为了这事还跑去问过夏姨娘,不过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两个老婆子了。   她也问过生母是什么样子,但夏姨娘总是支支吾吾的。   她有些失落。   明明哥哥弟弟们都能瞧得出长相似谁的。   身边凉夏忽而“哎哟”一声。   江晚宁抬起脑袋,见那个书生搀着一个跛脚老妪走了进来,道:“若非是那位老先生,恐怕孩儿这辈子都难和老母相认。那位老先生不收银钱,不如就买些糕点赠他罢。”   老妪老泪纵横地点点头。   五芳斋的杂役也是个好事的,一边包扎着梅子糖一边问道,“那位老先生真有这么神?我瞧着你们二人皮面上只有两分像,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老先生看的可是骨相。老先生说世间长相相似的人可多了,然而父母给的骨相却是全然不同的。”书生笑笑,“我原本也是不信相命之术的,幸而身上有处胎记,又与我老母滴血验了亲缘,才信了老先生的神机。”   江晚宁在一旁默默地听着。   想,我身上也有处胎记。   杂役已将糕点饴糖裹好。江晚宁知道不好再逗留了,心事重重地走出了五芳斋。她下意识地往摊子上瞧了眼,见老先生已收了摊子。   外边起风了,拂开薄如蝉翼的帷纱。美人娇靥不过掀开冰山一角,便引得过路行人竞相驻足。江晚宁不喜旁人热辣视线,只想快些走到马车。   谁料身后传来一声姑娘且慢。   江晚宁一怔。是那个算命先生的声音。   “老夫冒昧打扰,希望姑娘不要怪罪。”陈典捋了捋髭须,“老夫无意窥见姑娘容颜,觉得姑娘有八分像某某认识的一位故人,她早些年走丢了一个女儿,也是姑娘大小的年纪……”   “你放肆!”凉夏叱道,“你可知我家姑娘是何种身份,竟敢口出狂言!这话若是进了我们老爷的耳朵,即便是十个脑袋也不够你掉的!”   陈典连忙躬身:“实在抱歉……只是我那故人……”   他顿了顿道:“若是姑娘对此事感兴趣,权作个笑话听罢。老夫一直在位故人寻亲,家中亦存有两幅故人画像……且老夫的摊子一直支于此处,姑娘若是想看手相算姻缘,亦可来寻老夫……”   江晚宁只对他做了个万福礼,匆匆走了。   陈典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无奈地骚了骚眉头。他不过就是宁王身边一个平平无奇的谋士呀,郎君偏偏把他拉过来做这等毁人家庭的事儿……   小姑娘摊上这么一个哥哥,真是可怜。 第13章   江晚宁回府,去了三哥哥的院里。   她静默地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满腹心事地看着点点寒鸦在浓密的柳树间蹦跳。偶尔岚风掠起石凳上的纸包,发出微弱的沙沙声。   崔密看起来有些慌张,从江羡之房里跑出来的时候明显地打滑。他讪讪道:“要不姑娘今儿个就先回去罢。我们郎君实在忙得很。”   “那就让三哥哥在那儿忙着罢,我就坐在这里等他忙完。”江晚宁拆开油纸包,往嘴里塞了块点心道,“左右闲着没事,你去把白芷姐姐叫出来陪陪我罢。”   “白芷也在忙。”   “白芷在和三郎一起忙呢。”   她还是小孩子,对大人之间的事儿不甚清楚。她过来不为别的,只是想从三哥哥那儿了解一些关于生母的状况,仿佛这样便能安抚下心中压抑住的紧张。   “不是很要紧罢。”江晚宁站起来,有点儿想往内院走的迹象,“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搭把手的,我也……”   “姑娘止步!我再去和郎君说一说!”   崔密拦住他,一溜烟地跑了进去。   没一会儿就有人出来了。这回出来的人是江羡之,他系着衣裳襟口出来,双目氤氲着几分湿气。他看到江晚宁的时候便笑开了,嗓子略有几分沙哑:“妹妹这么晚了还过来,给你三哥哥带了什么好东西?”   江晚宁给了他一包五芳斋的点心。   “三哥哥能不能说说晚宁的娘亲啊?”   江羡之捏着糕点的手一顿。林姨娘啊。   林姨娘十四年前生产时血崩离世了,江羡之对她的印象只留在了七八岁。印象里她是个温婉和气的女人,他每次从她院子里回来时总能装上满满一兜的糖。   他道:“林姨娘挺好的。”   江晚宁攥紧了手心:“那我和她像吗?”   一个是端庄优雅的女人,一个是活泼明媚的女孩子,压根不能比较。江羡之素来神经大条,不能理解她突如其来的惆怅,哈哈笑道:“你和林姨娘完全不一样。”   江晚宁顿时心灰意冷了。   “三哥哥,那我和爹爹像吗?”   江羡之唇边的笑容渐渐地隐没了。他先是摸了摸江晚宁的额头,以确保她没有烧着了脑袋,而后不可置信地看向凉夏。   “今儿个怎么神神叨叨的,吃坏东西了?”   凉夏也稀里糊涂地回望着江羡之。她觉得姑娘从算命先生那里过来后就变成了这样。但她不明白姑娘的反应为何这般激烈,不过是江湖骗子的几句话而已。   江晚宁只想找个懂她的人说说话,仿佛多说些话就能把肚儿里咕噜噜冒出来的不安给压下去。然而凉夏不懂她,三哥哥打击了她。   江羡之忙着呢。   他摸了摸手腕上被人咬出来的痕迹,想到屋子里的小丫鬟便有些急躁了。他摸摸江晚宁的脑袋,道:“你不是和你四哥哥最要好了,你去找他去。”   ——   江晚宁不太愿意去找四哥哥。   他今儿个去上值了,想必身心倦怠,江晚宁不想过去为他添堵。他是多么温柔的一个郎君呀,倘若知道了她心情不佳,即便睡了也会起来抚慰她的。   她躺在拔步床上睡不着,还是偷偷去了。   安白打开门扉,看到了一张歉疚的小脸。   一轮皎月沉甸甸地压在霜枝上,安白看着她的脸颊都被料峭的春意冻得青灰了。两只冻得发红的手半掩在袖管里,紧紧攥着。   “姑娘不是有瑕玉轩的钥匙吗,怎么光在外头站着。”安白侧了侧身子,替她挡住外头的朔风,“横竖郎君夜里宿在书房里,院里又无旁的姬妾,用不着讲究什么忌讳。”   江晚宁摇摇头:“四哥哥睡了罢。四哥哥若是睡下了我便走了,他明儿个还要上值的,没有我这般清闲。”   “郎君还未歇息。”   郎君任的是枢密院书令史,平日里的活儿不过是佐理文书案牍罢了。不过枢密院诸多官员对他有所不瞒,又见他病弱可欺,便将陈年挤压的典籍文章取了出来,要他归纳整理。   郎君将这些带回了府上,从国公府上调出几个识字的隐卫出来整理这些文书。他是不干的,就懒洋洋坐在一旁监工。   “四哥哥忙不忙,若是他忙——”   安保沉痛地叹气。郎君今儿个做了什么勾当他是知道的,也没想到陈典会把她磋磨成了这副可怜样子。他现在就想把郎君从房里叫出来,指着他的鼻子让他看看自己干的好事。   耳边蓦然一声:“不忙。”   安白灰溜溜地闪到一边去了。   江愁予依旧穿着一身白袍,不过身上多披了件鸦色的墨氅。天河上的湉湉流云缓缓地流淌着,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像他薄氅一般浓稠的暗色。   那暗色披到了江晚宁身上。   带着他的孱弱体温、清冽的气味。   江愁予替她拢了拢薄氅的系带,低声责她不乖不听话,偷偷跑出来也不多穿几件衣服。   江晚宁被他勾着手指带到书房里,眼睛热热的,忽然有点儿想哭的冲动。她坐在小杌子上,今夜有些黏人地拽着他的衣袂,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一盏烛火明明灭灭地摇曳着二人的轮廓。   江愁予握着她的指尖,静默地等她开口。   “我、我有一个朋友——”   江晚宁坐在小杌子上,膝盖略高于半蹲着的四哥哥的。她拢着双膝往他右膝上靠了靠,心中顿时踏实起来。   她继续絮絮叨叨地道:“我的那个朋友长相与她的父母一点儿也不一样。恰好她在前不久发现她的父母或许并非是她的身生父母。她想知道自己的身生父母是何人、又为何要丢下她的,但是养育她的父母给予了她富足无忧的生活,她又不想让养育她的父母伤心……她过来问我怎么办,我、我不知道。”   她抿着饱满鲜润的唇。光下是橘红色的。   咬一口会不会爆出甜蜜浓稠的汁液,这件事还有待商榷。   江晚宁见他不答,颤颤问了一声。   “四哥哥,你在听吗?”她以为他倦了。   “四哥哥听到了。”   不知怎么了,他的嗓音略微有些低靡。江晚宁觉着有一只毛茸茸的小虫子从她光|裸的脖颈慢慢地爬上来,爬过她的耳垂,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略痒、略酥、略麻。   但面前郎君的目光这般的平静和开阔,这使得她那颗跌宕起伏的慢慢地安定下来。她用一种无比信赖的目光凝视着他。   “如果四哥哥是她的话,会怎么做呀。”   四哥哥不可能是别家的孩子,他一双清泠泠的凤目和夏姨娘是那么相像。唯一的差别是他目中多些温润,夏姨娘目中多些疼爱。江晚宁走投无路了,才过来问他。   “我会查清楚到底是养父母诱拐了我,还是身生父母抛弃了我。”江愁予摩挲着她柔软的指腹,轻声道,“身生父母抛弃了我,或许是因为天灾,或许是因为贫困。前者情有可原,后者不可饶恕。”   “若、若是养父母诱拐呢。”   江愁予俯眼看着她,看着她满目懵懂。   “傻妹妹,豪门大户里养子养女这种事不是多了去。”他淡淡笑了一声,“后宅女人争宠生不出孩子多半会用这种手段。男人女人膝下无子嗣也有抱养一说。有些居心不良的女人,也会将孩子作为争宠的砝码……”   江晚宁直愣愣地看着烛火。嘴巴发苦。   夏姨娘膝下无子,才将她抱养过来。   夏姨娘为她取名腓腓,应了解忧一说。   夏姨娘从前的忧愁,应了国公爷的不宠。   “四哥哥不过罗列了其中的部分罢了。”江晚宁咽下心里面的苦涩,强撑起一抹笑,“那户人家或许还有说不出的苦衷。”   更何况,她还不一定是别人家的孩子呢。   “妹妹说的对,是我遗漏了旁的可能。”江愁予抚摸着她柔顺如缎的青丝,舒展的眉目之中难掩病态餍足。   她是条乖顺的鱼儿,好歹顺着他抛出的诱饵跑了。她如今已经对夏筝起了疑心,怀疑的种子一旦扎根在心底,即便一时间压住了,日后也会蒸蒸地冒出来。   江愁予揉了揉她微微紧绷的面颊,“何妨与四哥哥说说,你朋友日后是如何打算的?”   “她、她尚未想好,所以过来问我……”江晚宁依赖地蹭着他的掌心,糯声软调的,“晚宁不知道该如何答复她了,四哥哥给晚宁出出主意罢。”   “既然知道了自己非养父母所出,何妨去找到身生父母问一问呢。或许她的父母是无意中失去了她,又或许找了她许多年呢。”江愁予低声道,“倘若是我,我会当面问一问为何要丢弃了我的。”   江晚宁目光一闪,蓦地想到了老先生说过的话。他说与她长得肖像的故人,找她找了许多年……她改日不如去老先生那儿看看罢,反正……反正她也不一定就是老先生说的人呢。   “四哥哥,那我劝她找回双亲。”   “找回双亲的法子,可想找了?”   江晚宁用力地点点头。   “她……她有门路接触到双亲的。”江晚宁看着他,眼眸认真而干净,“更何况她身上还有胎记呢。即便生下她的人不要她了,总归是知道她身上胎记在哪罢。”   江愁予便不再多问了。   江晚宁却很想告诉他。她对眼前的哥哥依赖得紧,总是想把心里积攒已久的憋屈和苦闷一股脑儿地倾诉给他听。   “她身上的胎记和晚宁的长得差不多。”   江愁予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他是知道该怎么吊人胃口的。有些时候越是装作漠不关心,越是能勾的旁人心痒地送上门。   江晚宁问:“四哥哥要不要瞧瞧?”   江愁予道了声好。   她的胎记生在了寻常的地方,在后颈的一簇肌肤上温柔地绽放。春日衣裳的领子高,将那点小小的如花苞一般的印迹掩藏。等入了夏便不一样了,绾了发髻谁都能轻易看到。   她的胎记漂亮,受过许多人夸奖。   江晚宁放下墨发,乖乖等他赞她。   他的双目莫名黑沉:“还不曾看见。”   幢幢烛火在他的目中摇曳,莫名怯人。   江晚宁便以为是屋内光线昏暗,模糊了视线。她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弯眸笑了笑,“那等入夏看好了。夏日衣裳的领子低,一打眼便能瞧见的。”   他忽而抬起手腕,修长两指向下压了压。   这力道碾着她的脖颈向下了几分,使得三千青丝自然而然地垂落到光洁耳侧。他的视线游弋在那一方敏感又脆弱的后颈,以及向下三寸的脊骨,愈发暗沉。   他懂医理。   从前在山上时,他便喜欢捉捕些动物做研究。他会用薄而尖利的刀片割破皮肉,去探索动物五脏六腑是如何运作的。运气好的时候,他能撞见几副格外漂亮的骨骼。   他是承认的,他有收集这类玩意的癖好。   陈渊从儒,断然不会允许他做出这种戕害万物生灵的事情。他万分后悔教授他医理,并将他多年剖析五脏运作的记载付之一炬。江愁予不免有时候也会遗憾地想,或许是陈渊葬送了他从医的道路。   今夜他又碰见了一副迷人的骨骼。   他用贪恋的目光肆意地在上面扫荡了一圈儿,而后遗憾地收回了视线。总归,他觉得她柔软动人的笑容,或许是软糯娇气的声音,比一架放在桌面的死气沉沉的艺术品来得更合心意。   他阖目:“我瞧见了。”   江晚宁直起身子,有些莫名地看着他。   “方才手僵了,所以放在妹妹颈上的力气稍微大了些。”江愁予垂目看着她,纤细长睫落下昏暗的影子,一如他本人脆弱。   “不论之后发生什么,妹妹永远会是我的妹妹罢。”即便他们并无血缘。   江晚宁才是该怕的那个人。   倘若她不是楚国公的女儿,那么她会是谁呢,林姨娘真正的孩子去了哪儿了。她的哥哥不再会是她的哥哥,她的弟弟们不会黏糊糊地跟在后头喊姐姐。   四哥哥的话,是她的一颗定心丸。   旁的哥哥弟弟之后还认不认她,她尚且不知道。但是四哥哥是这样温柔善良的郎君,会将她当作是永远的妹妹的。   ——   三日后的一早,浮生苑传来不小的动静。   夏姨娘身边的陈嬷嬷畏罪自杀了!   侍女去院里水井的打水时,发现了一具泡的腐烂、发涨发肿的尸体。水井的旁边落了一封加盖指印的信笺。   那是陈嬷嬷的乞罪书。 第14章   乞罪书里的内容不知被谁给传开了。   陈嬷嬷竟说府里唯一的小姐实非国公爷亲生!乞罪书里的字迹潦草疯癫,陈嬷嬷时不时说当年林姨娘肚里的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又说林姨娘的孩子是她掐死的,她犯事后心虚,才从府外抱养了江晚宁。   她语气混乱,有一件事却说得清楚。   她和林姨娘有私仇,干的事儿和夏姨娘没丁点干系。   和陈嬷嬷同住的几个老婆子私下里就在叽叽歪歪地猜测,怪不得陈嬷嬷前几日一个人总嘀嘀咕咕的。保不准林姨娘当年生下来的婴孩就是陈嬷嬷掐死的。昨儿个恰好又是林姨娘的忌日,说不准是她索魂来了……府里的那位假千金也是该死的,平白受了多年的荣华富贵。   浮生苑里的夏姨娘就在这日病倒了。   院里的朱漆大门里下人进进出出,一张张惨白的脸上无一不带着谨小慎微的茫然和缩头缩脑的畏惧。淡淡的梧桐花香抖落,将院子里的血腥气味冲散。   男人捏着乞罪书,目光扫过院中下人。   下人们挤挤挨挨地跪在青砖地上,似乎察觉到主人威严而冷肃的视线,更恨不得消失在原地。他们并不想在这时候惹国公爷不快,一边血肉模糊的尸体就是前车之鉴。   那几个碎嘴的老婆子全然被打死了。粘稠的鲜血被花圃里的杜鹃花汲取,绽放出荼靡而艳丽的幽红色泽。   楚国公收回目光,看向手里的信笺。   上头歪歪扭扭的字迹确实是陈嬷嬷的,连上头的指印也让府中侍卫核对过了,错不了。他知道陈嬷嬷是个忠仆,无缘无故不会说出当年的真相。   是有人牵引着陈嬷嬷这么干的。   那人让陈嬷嬷把当年事情和夏筝撇干净,倒不是为了维护夏筝的名声。夏筝在府中的口碑很好,若是在乞罪书里直白地挑明是夏筝害死了林姨娘的孩子,这份东西不会有人信,反而会猜疑有人嫉妒江晚宁从而陷害她的出身。   楚国公抬眼,出神地望着四方的天。   宁王在朝廷之上日渐崭露头角,前段日子甚至上奏称他和端王联手构陷他。圣上勃然大怒,让他在五日之内给出结果。他这段日子忙得脚不沾地,回来后发现国公府变了个样。   眼睛。   楚国公能察觉到国公府上上下下有无数双眼睛正死死的盯着他,甚至向着他无法掌控的地步发展。他动用隐卫调查过暗中的人,然而派出去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他的脸上闪过一瞬的扭曲。   正细细思忖着该如何应对时,领头侍卫快步走到了他的身侧,道:“再过个一会儿姑娘便到了。”   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草席包裹着拖了出去,有下人跪在地上仔细地剔去石缝里的碎肉和血块。江晚宁过来时,血腥气味已除尽,这座院子仿佛不曾饱肆凌虐过。   她走过去,小声喊:“爹爹。”   府里盛传的谣言仿佛对她颇有些影响,她眼下堆着乌青,看起来有小几日没睡好了。国公爷并不在意她,道:“你姨娘病了,你这几日里陪在她身边。”   江晚宁喏喏地应了,看了爹爹一眼。   爹爹年轻时是无数春闺少女的梦中人,从他嶙峋面骨中依稀能窥见从前的模样。然而他从前有段时间和夏姨娘闹得很僵,僵到日夜酗酒、接连不断地纳妾。   老婆子们都说她是爹爹和夏姨娘的福星,是她的存在才得以修补了两个人之间的裂痕。江晚宁不明白,既然如此的话,她为什么觉得爹爹这么冷淡呢。她会不会真不是……   楚国公见她迟迟不动,有些不耐了。   “快去罢。”   江晚宁对他福身,往夏姨娘的屋里走去。   夏姨娘仰面躺在床上,空洞的眼睛盯着微微晃动的纱幔。见到她来了,灰蒙蒙的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光亮,她披头散发地床上爬起来。   “腓腓!”   她紧紧握住江晚宁的手,尖利指甲深深嵌入细嫩的皮肉里。江晚宁吃痛地皱了皱眉,没推开夏姨娘,任由她把自己带到了床上。   “外边传的话你一个字也不要信!”夏姨娘竭力地瞪大双目,状如恐吓般地絮絮道,“陈嬷嬷是我身边的忠仆,一定是有人胁迫她写的乞罪书!你是国公府唯一的小姐,是我一手养大的好孩子!”   “姨娘最疼你了!”她忽而狂怒地揪住了自己的头发,尖利着声音道,“小时候你一哭我便跟着哭,你生病我在一边不眠不休地照顾,你长大了我辛苦为你操劳婚事……你不能因为外边的闲言碎语和我生分!你不能!”   她的双手交叠在高高起伏的胸脯,嗓子眼被一股汹涌混浊的闷气堵住。她凶狠地眦着双目,直到江晚宁和几个仆从拍打着她的前胸后背,她才得以缓过劲儿,如烂泥一般瘫下去。   江晚宁被她吓哭了。   她也顾不得手腕上被夏姨娘抠出来的血窟窿,眼泪汪汪地抱住她,道:“生母的十月胎恩又怎比得上姨娘十四载的养育?姨娘莫要伤心了,腓腓一辈子都是姨娘的孩子……”   她安抚着夏姨娘,看她沉沉睡去。   听府里的领头侍卫说,爹爹已将府邸里乱说话的老婆子全打发走了,若再有人提起此事一律会被重责。又看到夏姨娘这般疯态,阖府上下但凡机灵点儿的都能猜到两分隐情。   她、她大概真的不是……   自从陈嬷嬷的事情出来后,她没有一天睡好过。她夜里常常被梦魇惊醒,多数时候梦到自己被赶出府外,哥哥弟弟们都不理她……   江晚宁下意识地捏了捏腰上玉佩。   那是四哥哥常年不离身的物件儿,摘下来送给了她。她夜里惊魇了的时候就拿出来摸一摸,心里头总能安定不少。   ——   过了一旬,夏姨娘的病症慢慢地转好了。   她被各种补物滋润得丰腴,依旧是那个雍容华美的妇人。反观江晚宁因为日夜睡不好清减了大半儿,夏姨娘便央着国公爷包了梨园的雅间供二人消遣。   梨园不同于民间的戏班子,它是当今圣上专为贵族子弟设立的乐舞机构。据说那里头的优伶不仅个个绝色,丝竹管弦之乐更是人间难得。国公爷为博美人一笑,也没打听到今儿个宁王已清了场,便将人送了过去。   宁王听到侍卫来报,面露不喜。   “楚国公向来冷静自持,怎一经夏筝的事儿便这么没头脑?”宁王搁下手里茶盏,狭长目中含了点儿戏谑,“本王素来和他不对付,过来的人怎么处置你心里有数。退下罢。”   侍卫颔首正要告退,忽而被人止住。   年轻郎君问道:“来了几个人?”   侍卫心头闪过一丝诧异,没想到文雅弱质的郎君会插手这件小事儿。侍卫按捺心中好奇道:“楚国公的千金,一名妾室,另带了十几个仆从。”   江愁予的喉间溢出一声状如遗憾的轻叹。   “宁王心善,便让她们进来罢。”   宁王和郎君是故交也是挚友,他还在一众下属面前称郎君的命令就是他的命令。侍卫见宁王唇边噙着笑意,并无反驳的意思,便领命下去了。   “你最近怎么回事?”宁王弯着胳膊肘捅了捅他,“管本王借了陈典在街头装疯卖傻不说,让本王的心腹扮作书生圆了这场戏码。这可不像是你的风格啊。”   “她又不是你亲妹妹,你莫不是——”   江愁予凉凉一瞥:“宁王慎言。”   话落,隔壁雅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偶尔传来江南女子娇柔青涩的声线。那侍卫颇识人眼色,将这对母女安排去了一间未置空翁的房间。未置空翁,隔间的任何交谈都能穿过薄薄的木片透进来。   一道声音软糯甜美,仿佛还带了几许笑意地道:“晚宁听多了旁人说宁王不好,不曾想宁王竟是这么宽容的大善人。若非是他,我们今儿个就白来一趟了。”   她是一听声音便让人觉得很乖的女孩子。被她吹捧的人不觉得那是奉承之言,反而心里头生起一股溢于言表的欣喜之感。宁王颇为高兴地挺直腰背,又在江愁予凉飕飕的视线里塌下双肩。   可惜啊可惜,家里有个管得严的兄长。   雅间里又传来声音,是夏筝开的口。   “可惜今儿个是宁王包的场子,听的曲子也只能按照他的喜好来……等改日姨娘再带你来一趟罢,专门点你喜欢的曲子。”   那头就没声了。   宁王盼着江府小妹妹多夸自己几句,大手一挥,正要命小厮将戏折子送到隔壁时,转头发现江愁予手握狼毫,在戏折子上划出一道浓重的墨痕。   宁王以极佳的视力瞧见了他点的曲子。   正是《狸猫换太子》。   开阔的戏台上伶人拧着兰花手,唱腔哀婉而凄凉。戏台上上演着接生婆尤氏剥了一副血淋淋狸猫毛的一幕,宁王正瞪眼看得紧张呢,冷不丁听到隔间一声带了“姨娘”的哭声。   夏姨娘被戏台上的一幕吓得昏厥了。   宁王听到侍卫来禀,莫名道:“戏台上洒的不过是猪血,不过是用来装装样子的,这有什么可怕的。她既然昏倒了,你派几个人过去将她送回去罢。”   隔间混乱的脚步声渐渐地歇下去。   江愁予遽然站了起来,推开雅间的门走了出去。国公府的几个下人神色仓皇地在底楼甬道里来来回回地走,他们寻到了个步辇正打算将人给抬出去。   他看到她在一边无措地站着。像是在哭。   自从出事后她便一直待在浮生苑里照顾夏姨娘,算算时间二人有一旬未见了。她瘦削了许多,一搦纤细腰肢随着啜泣轻轻地颤动,让路过的几个奴才多看了几眼。   江愁予心中闪过一丝微妙地浮躁,踅身回了雅间。   “唉唉。”宁王看着他从小厮那儿取了兜帽戴上,连忙上前拦住他,“咱们好不容易出来聚聚,这么快回了你让本王的脸往哪儿搁?你陪本王吃酒去,本王把府里金蟒的骨架赠给你!”   江愁予清隽的脸匿在黑暗里,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他的声音无端地有些发沉,像从水里拖拽出一般浸着湿意:“不了。改日再会。”   他知道她今夜会找过来。   她心里面难过,大抵又要缠着他哭一场。 第15章   如他所料,她在酉时一刻踏着月色而来。   江愁予如往日一般坐在狭窄的案几上整理高高摞起的古旧典籍。屋子里光线昏昏,她怕四哥哥看书熬坏了眼睛,便在边儿上另秉了烛灯。殊不知娉婷身子在他的指尖摇曳,更会搅乱人的理智和清醒。   江愁予看向她,她慌急地垂下眼眸。   扑凌凌的纤睫眨动,光下像闪动的蝶羽。   大抵是认清了自己的身世,前些日子又被府邸里嘴碎的丫鬟们议论过,江晚宁很怕哥哥弟弟们因为身世疏远自己。她这会儿察觉出四哥哥身上的冷淡疏离,以为是他厌了自己。   “四哥哥在忙,要不晚宁就先走……”   再待下去,她怕自己会哭出声来。   指尖被人握住,用力地揉了揉。他触摸到她细嫩手背上的两点伤疤,看弯弯的形状像是被女人掐出来的。他猜出几分内情,便没有多问,默不作声地去柜里取了祛疤膏。   “四哥哥是不是不想理我了?”   “我怎么舍得不理妹妹。”他指尖勾了些许冰凉药膏,轻轻涂抹在她的手背,“听说夏姨娘生病了,妹妹这一旬都宿在她那里。妹妹担心她情有可原,不照顾好自己又瘦了许多四哥哥的确要和妹妹置气。”   “想必四哥哥已经听到外边儿的风声了。四哥哥大概也能猜出来,上次晚宁说的朋友就是自己。”江晚宁泪湾湾地哭诉着,“三哥哥已经不亲近我了,府邸的弟弟们……”   夏姨娘身子抱恙,江羡之过来象征性地看过一回就要走了,江晚宁追出去想和他说一说话,他那时候看起来急匆匆的,只让她好生呆在屋里别瞎想;自从事发后弟弟们也没有和她往来了,直到今日国公爷当众表明了态度,江晚宁永远是他女儿的态度,院里的姨娘才肯放出两个弟弟和她接触。   江愁予道:“三兄长不会是那样的人。”   江晚宁也觉得三哥哥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所以才为他的疏远而伤心呀。她整张小脸埋在江愁予的手上,湿漉漉的长睫一下下地剐蹭着他的掌心,使得他像是她唯一的依靠般。   这让他的目中流露出几分欢愉之色。   她哪里能知道江羡之那儿是他干的呢。   要怪就只能怪江羡之自己不检点,在外边偷吃后回家又想在通房面前隐瞒,他不过就把此事透露出去罢了。那个名唤白芷的通房也是性烈,听说了事情首尾后一心一意地返家,这才使得江羡之顾不上自家妹妹了。   江愁予实在不喜欢她和江三郎玩得好,从前二人之间有血缘就已经惹得他不快,更遑论他们如今已无一丝半点的关系。他只有她一个妹妹,她只有他一个哥哥,这才公平嘛。   他的掌心微潮,全是她的津津泪水。   “帕子呢。”   江晚宁知道他喜洁,掏出小粉帕递过去。   “莫哭了。”他替她拭去眼泪,一点烛光在他睫目之中招摇摆动,极好地掩盖了他神情中的餍足,“若是将眼睛哭肿了,明儿个可别来怪罪四哥哥不拦着。”   江晚宁哼哼:“四哥哥永远是四哥哥。”   他纵容笑道:“妹妹永远是我的妹妹。”   他温温柔柔地将她哭得潮润的乌发拨到而后,指腹无意中擦过有如珠玉的耳垂,神色微沉。他等她缓过了这阵抽抽搭搭的哭劲儿,才问道:“夏姨娘如今这副样子,妹妹是作何打算的?”   “姨娘离不开我,一旦有人提及我的身世她便会心口疼。”她低声哝哝道,“况且夏姨娘养我这么久了,把我当做亲生的孩子疼,我断不能因为这件事寒了她的心……四哥哥,上一次我和你说这件事时,我对自己的身世只有五分怀疑。今日我和姨娘去梨园看戏去了,她看到狸猫换太子那一幕时,忽然就昏厥了……我觉得我、我十有八九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我是替了林姨娘的孩子进来的……”   “妹妹还查不查身世?”   “还查的。”江晚宁点点头,“就像是四哥哥说的,或许我的身生父母抛弃我时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呢。即便我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子,夏姨娘是我最亲近的人不会变。”   她是个单纯孩子,不会把人往坏处想。   她从来没想过在她身世暴露后夏姨娘为何会变得这般疯癫反常,为何国公爷会血洗整座楚国公府,为何那些闲言碎语会在一夜之间弥散。她到现在都没看清他们的真面目。   无妨,他会帮她看清的。   江晚宁走后,一直在外头候着的苏朔才提人进来。冬温跪在地上,磕磕绊绊地说完了这几日自家姑娘都干了些什么、和夏姨娘都说了些什么。   江愁予蹙眉看着她:“你抖什么?”   冬温也不想抖。可她看见他害怕呀。   “罢了。”江愁予捏着帕子,任上头的香气缠绕至指尖,“你只管盯紧她便是。明儿个我有别的事让你做。”   ——   翌日,江晚宁借着买糕点的理由出了门。   算命老先生的摊子还支在五芳斋门口,不少人挨肩叠足地挤在摊前找他看面相。凉夏见她频频掀开车帘子朝那儿望,又怕生出什么事端,下意识地伸手拦住她。   “姑娘,他不过是个江湖骗子……”   “不管他是不是江湖骗子,说的话到底是几分真几分假我心中自有衡量。”江晚宁道,“这几日府里在传些什么你是清楚的,我知道你一面是怕我难过闭口不提此事,一面又怕说了此事后爹爹会责罚。凉夏,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是谁而已。”   最近的风波将她折磨得憔悴,哭多了的眼皮子都是红通通的。凉夏终是软了心肠,“那姑娘在车里呆着,奴婢去给您传话。”   她摇摇头说了声不好:“不能害了你。”   楚国公府的马车在街边格外地惹人注目,不论是她亲自去找老先生还是让凉夏去,相信她去看相命之术的事情会很快地传到爹爹耳朵里。她怕拖累了凉夏。   “待会儿我进了五芳斋,会托店铺里的杂役把那位老先生请进来一趟。既然那日他有意寻我说话,想来他不会不应。等入了五芳斋后你就出来,若是有侍卫问起来你就说替我买胭脂去了。”江晚宁握着凉夏的手,柔声道,“即便哪一日东窗事发了,此事你全程未参与,爹爹也不会罚你。”   凉夏少主见,听她这么说便愣愣照做了。   五芳斋有三出阙,一出阙专门用于制作售卖各类糕点。若有贵人想即食糕点,亦可以到二三出阙的雅间坐一坐。   江晚宁便到二阙的开窗雅间里等他。   老先生来得很快,并没有让她等多久。   江晚宁抬起玉腕,正正好碰到帷帽边缘的时候,那老先生连道了好几遍“使不得”,身子急急忙忙地推开好几步,活像她是什么洪水野兽一般。   “老先生不是说我的容貌肖似故人罢?”江晚宁茫然问道,“第一回 见面时老先生也没观得我全貌,索性今儿个仔细看看,省得那日看岔了眼。”   陈典苦笑。他倒是想,可郎君不让呀。   一想到郎君如幽潭般暗沉沉的双目,陈典就咬牙打了个哆嗦。他道:“老夫知道姑娘心中疑惑,姑娘不如先看了老夫的画像再做定论。”   说着,将画像铺于桌面。   隔着一道淡白纱幔,江晚宁瞳孔微缩。   泛黄的画卷似乎经年许久,各色染料在流年的侵蚀中褪去色泽,却始终无损于画中撑伞美人的韵味。江晚宁惊叹她的美丽的同时,察觉到一股强大的熟悉感将她攫取。   她没见过她,又觉得见过她千千万万遍。   概因她和画中美人长得足足有八分像。   “画里面女子就是老夫的故人了。”陈典从袖子里掏出一面丝帕,道:“对了,老夫那日忘了和姑娘说。十年前故人身边的婢女交给老夫此物,说是上头绘有姑娘出生后的胎记。姑娘可要看看?”   江晚宁慢吞吞地接过,展开看了一眼。   她问:“画中的故人哪里去了?”   看着江晚宁攥得泛白的掌心,陈典的心尖尖上陡然攀上一丝难言的心虚和不忍。他僵硬地别过脸,照着郎君教给他的话一字一句地回答道:“故人她病逝了。”   她默了默,木然问道:“如何病逝的?”   “……”   ——   江晚宁回了瑶光院,婢女上来说夏姨娘派人来了一趟。   “往常里秋心姐姐过来送消息都冲着人乐呵呵的,今儿个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说话的时候老是沉着一张脸。”婢女接过帷帽,拍了拍上头的柳絮,“凉夏姐姐,姑娘去买点心的时候不是高高兴兴的,怎么回来后脸这么白呀。”   凉夏给婢女使了个眼色,那婢女不解地下去了。   “姑娘,奴婢陪去你罢。”   小脸煞白成这样,凉夏有点不放心。   二人进了夏姨娘的院子,便隐隐地嗅出空气中漂浮着净重的气氛。这段日子里夏姨娘身子病着,国公爷便勒令院子里的人不准有一个哭丧着脸惹她伤心,故而院子里的下人一天天把脸都笑僵了。今日有点不同,死气沉沉的。   院子里的婢女个个低着头,在屏气一般。   江晚宁跨进门槛,忽觉得脚边有些硌人。   她转了转生涩的眼眶,低头看下去。   是一个长得像她的小人儿木雕,四哥哥亲手雕刻的。这段日子里她怏怏不乐的,四哥哥为了哄她开心,私下里总会淘来几个小玩意儿交给安白,安白交给凉夏后才落到她手里。   都是不贵的小玩意儿,但都很用心。   这枚小木雕她最喜欢了,如今却被人砸碎了,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 第16章   屋里暗香浮动,夏姨娘披头散发地伏在床榻上,深深凹陷的双目中迸射出一道寒光。她的手边躺着一只木匣子,里面的琉璃珠子、精致簪子尽散了一地。   夏姨娘扫了一眼冬温:“冬温,你说。”   “这只木匣子是奴婢在姑娘床铺底下翻到的。姑娘常日里都是大大方方的,寻常物件儿哪里会这般藏掖着。奴婢觉得可疑,便拿过来给夏姨娘看看。”冬温跪在地上,道,“上面的鲁班锁寻常人打不开,奴婢便用锤子砸了,还望姑娘见谅。”   夏姨娘的嘴唇嗫嚅着,看着江晚宁道:“都是些便宜的小玩意儿,腓腓怎么还私藏着?”   江晚宁猛然抬头,撞上了夏姨娘沉痛的视线。也不过在一瞬的功夫里,她便理清了院子里的丫鬟们为何连大气也不敢喘,屋子里为何狼藉一片——   她和四哥哥的往来被姨娘知道了。   她仰面看着眼前形容枯槁的女人,知道这两天接二连三的风波让她的心思变得敏感而脆弱,她怕这时候再提四哥哥的事情会引得她发怒,甚至晕厥。她便抱了一丝侥幸地对自己说道,万一呢,万一夏姨娘不知道呢。   江晚宁低声道:“这些都是腓腓在街边买的小玩意儿,都不值钱,放在屋子里也太占地方了,索性找了只木匣子装着。”   她说完后,屋子里只剩下一片静默。   夏姨娘捂着胸口粗喘几声,猛地抓起手边的琉璃珠子朝她掷了过去,道:“都这个时候了你竟还想着跟我撒谎!若非冬温发现你和他往来,你还打算瞒我到几时!”   “你以前从不跟我撒谎!他教坏了你!”   “姨娘别生气!”她想上去安慰姨娘,不知为何身子又凝住了,“……四哥哥从来没有教过我撒谎,这些小玩意儿也是他看我不开心才拿过来哄我的。将这些东西藏起来是我的主意,和姨娘撒谎也是我的主意,姨娘莫要怪罪他。”   她脸色苍白,胸腔仿佛被团团棉花堵塞住了,钝钝地震颤。她哭道:“姨娘很好,四哥哥也很好,为什么姨娘不许我和他接触?”   夏姨娘无力捶床:“他不是什么好人!”   “可四哥哥不曾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他也不曾在腓腓面前说过旁人半句不好!”江晚宁微微拔高音量,据理力争地反驳道,“反倒是府邸里的人戳着他的脊梁骨说坏话,反倒是——反倒是姨娘你——”   她看着面前面目狰狞的女人,抽噎着。   “你要说我什么,你如今为了他敢这样和我说话了?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夏筝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被她一手养大的孩子,心头窜上一阵失望,“我如今只恨自己不让你接触后宅之事,让你在我膝下无忧无虑地长大!以至于你被一个男子耍的团团转,却连他的真面目也看不清!”   她忽而气短,攥着锦被咳嗽不止。   冬温手忙脚乱地上去拍她胸脯,被夏姨娘一把推开,她喑着嗓子道:“这座府邸里的男人又有几个是好的!就连你一向敬仰的爹爹,做的也是夺□□的腌臜事,焉知他又对你动了什么心思!我且问你,江鹤生的儿子里除了三郎心慈,又有哪个是光明磊落的!”   她声嘶力竭:“你不是觉得他无辜吗!”   “你过来,我告诉你!”   夏筝的鬓边青筋抽搐,一下下跳动着。   江晚宁从小到大哪里见过她这种模样,有心想和她服软又放不下心中别扭。她流着眼泪颤颤道:“四哥哥他人真的很好,姨娘不要信府里下人的话。腓腓以后会听姨娘的话,姨娘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别把气撒到四哥哥身上,也不要气坏了自己身子……”   夏筝听到这话,更是怒火中烧。她一把掀开了身上的薄被,冲过去一把抓住江晚宁的肩膀道:“当初以为你乖巧,便没把这话讲给你听,索性我今儿个就和你说清楚了!府邸上上下下不是都在传他年幼时杀人未遂吗,你可知道他当年想杀的人是谁吗?!”   “是你!”   夏筝死死盯住她的脸,不想遗漏她脸上任何一失望或者害怕的表情,“当年你被抱到我身边不过三个月,他已对你动了杀心!若非他当时被我拦住,你早就是一孤魂野鬼了!”   屋里争吵声尖锐,反倒是院落里阒寂。   下人们跪在院中央,无一人敢抬头看国公爷的脸色。只听得房门嘎吱一声打开,凌乱的脚步声在经过国公爷身边时一顿,不似往日一般局促地停住,而是仓皇地跑出了院子。   ——   天□□晚,已过了用晚膳的时候了。   瑶光院里的房屋紧紧闭着,凉夏将饭菜热了好几回也不见得姑娘从里面出来,压着胸脯对冬温道:“怪不得我最近心口直跳,还真出事了。姑娘从小到大还是头一回和姨娘闹得这般厉害,连饭都顾不上吃了,这可怎么好。”   冬温立在门边,纤瘦身影摇摇欲坠般。   凉夏一口接一口地叹气。   要是说她对冬温没气是不可能的,若非是她向夏姨娘告发了,今儿个也不会有这么一场闹剧。然而说来说去她们不过是奴才,到底是看主人家脸色办事,即便冬温一时不说,来日夏姨娘知道内情了,冬温便是第一个拿去被开刀。凉夏又见她脸色惨白,更不忍心责备了。   “瞧你脸色白的。你也不必过分自责了。”   冬温摇摇头。哪里是因为这个。   今儿个她在夏姨娘那儿做的一切,都是住在瑕玉轩的那位吩咐的。从前她以为那个人不许她在夏姨娘面前透露姑娘的去向,单纯是疼爱妹妹、想和她多处一会儿罢了,如今看来远远不止如此。   那个人是在挑拨夏姨娘和姑娘的关系。   她怕的是国公府今后不会有太平日子了。   但、但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唯一的弟弟被那个人捉去了,她不得不听话。又想到那个人让她照顾好姑娘的话,冬温不禁悚然。   冬温道:“你把食盒给我罢,我送进去。”   冬温做事一向妥帖,院子大大小小的细碎事情都是经过她手的。且凉夏觉着冬温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同姑娘说两句好话,说两句好话姑娘便可以消气了嘛。   凉夏放心地把食盒交给了冬温。   冬温轻轻地推开门,将温热的饭菜一一摆放在楠木桌上。她深深呼出一口气,转身要去找姑娘的时候,发现侧门已被打开了,只有带着余温的暖风吹拂着窗幔。   ——   暗色汹涌来袭,将最后一丝霞光吞去。   江晚宁不知站在瑕玉轩门前有多久了,或许是一刻、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她始终迟疑地望着眼前青苔遍布的门扉,不知待会儿该以何种表情面对他,更不知如何向他开口。   踌躇之际,耳边蓦然一声:“妹妹?”   不知怎的,江晚宁一听到他的声音泪珠子便扑簌簌坠下来了。她过来的目的就是想问问四哥哥当年的事,可她害怕她说出来的话会让四哥哥难堪、会惹他伤心。   “是想四哥哥了罢,怎一见面就哭成个泪人儿?”他似乎是初初散值回来,几本典籍压在他的臂弯里,将衣袖折出褶皱。他道:“今儿个那边不肯放人,让妹妹空等是我不好。”   江晚宁一个劲儿地摇头,牵他衣袖进屋。   屋檐挂着精致小巧的鸟笼,肥嘟嘟的莺儿见到主人归家了,一声比一声叫得娇气。江晚宁听安白说,平日里这只鸟笼都是四哥哥亲力亲为地打理的,从不假借他手。   这般想着,她一愣。   “安白哪儿去了?”   他道:“卖画去了。”   他被丢弃进了这座荒芜的小轩子里任由自生自灭,国公夫人潜心礼佛后便把院里的事务交给了夏姨娘打理。夏姨娘怨愤他都来不及,又怎会放月银给他呢。   轩子里各种吃穿用度,都是卖画换来的。   他过得不好,却从未在她面前提过。   这样有风骨的郎君,又怎么会去杀人。   然而夏姨娘的狰狞的面庞再一次浮现在江晚宁的眼帘。夏姨娘当时指着瑕玉轩的方向,一字一句、字字泣血地道:“你自己去问他!倘若我今日有一句假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江晚宁抿抿唇,想问,问不出口。   一边江愁予已放下了手边书册,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柔荑细细查看伤势。他道:“看起来好多了,这两天注意莫要碰水……今夜不知怎么回事,瞧着妹妹话少了许多。”   江晚宁心中一紧,几乎要脱口而出了。   “四哥哥——”   只听“轰”的一声,院外大门遽然破开。   江晚宁下意识地拽紧他的衣袖,听到了愈来愈近的脚步声。脚步声沉重凌厉,每一步踩踏声像是带了极大的恨意碾磨在地上,此人绝不会是恭顺的安白,更别提瑕玉轩的两名婢女了。   她有些怕,惊道:“四哥哥!”   江愁予抚着她的发顶,修长指尖顺着光滑发丝划到她的后颈,安抚一般摩挲着那一块细腻皮肉。他眉目低垂着看不出神色,声音如往常安稳,道:“莫怕。”   “是……是谁?”   江愁予环视一圈狭□□仄的室内,见书桌边安置着一直空的储物柜,恰好容得下她。他道:“委屈妹妹在里面藏一藏了。别的不需要妹妹做,只需记的,不论外边儿出了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江晚宁原想开口问问,然而触到他显得凝重的眼神,便听话地钻进了储物柜中。好在储物柜未曾落锁,她能透过一道窄缝看清外边的光景。   在她钻入柜里的刹那,书房的门被破开。   楚国公踉踉跄跄地跌进房间,玄黑蟒袍在夜风中凌厉狂乱地舞动。他倏而抬起脸,被酒气灼烧得通红的双目死死地盯住面前的儿子。   他的脑海中不断盘旋着夏筝的詈骂。   “当年我与我夫君锦瑟和鸣,若不是你横叉一脚,我岂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旁人都称赞你大度,容得下一个二嫁的女人,殊不知你心里装了个怨妇!”夏筝面露疯态,“杀了我夫君不说,又错杀了腓腓的父亲,又害了腓腓娘亲缠病多年,郁郁而终……”   “江鹤,我承认我是斗不过你了!我本来是能和你好好过日子的!”夏筝颓然地,“你们父子都是畜牲,你夺得了□□,谁知道他勾了我的腓腓去做什么!倘若他没有回来的话,我是能安安分分做你一辈子的妾室的!可如今他回来了!”   楚国公拖曳着长鞭,慢慢地靠拢。   江愁予不露痕迹地往后退了退,立在储物柜前。他看着楚国公酒后失态的狼狈,唇角攀升,流露出几分戏谑之色。   堂堂国公爷,焉能容得这般取笑?   楚国公面上闪过犀利之色,高高抡起手里的软鞭,随着呼呼作响的风声,一道快似闪电的黑影结结实实地劈在江愁予的身上。   他是个病弱郎君,怎能承受如此鞭笞。   一声低弱闷哼自他的薄唇之间溢出。他被外力迫得后仰,单薄身子撞在储物柜上发出一声钝响。他似察觉出储物柜里藏着的小人儿想要出来,倾力压在柜门上。   楚国公咆哮着:“你为何要回来!”   “你若不回来,她和我便能好好的!”   “孩儿不明白。”江愁予闷声低喘,鬓边墨发被涔涔薄汗濡湿,“孩儿知道自己惹得父母厌弃,鲜少在父母面前露面。且孩儿伶仃在外漂泊时怕为父亲惹来麻烦,从不敢以楚国公之子自居,年长后见……见旁人父母舐犊情深,盼着返回家中,亦能从指缝里捡几分双亲疼爱。父亲要给孩儿定罪……总该给个说法罢。”   楚国公怔立在那,扬鞭的手可笑地滞在半空。他头一会儿见到面前的儿子服软,即便第一次鞭笞他时,他只是一声不吭地挺直脊梁。   然他怎会知道这话是讲给另一人听的。   楚国公厉声道:“你同她断了来往!”   他答道:“不。”   一个酗酒的疯子是毫无理智可言的。楚国公心里澎湃翻涌的愤怒,化作了一道道凌厉的鞭风抽打在他的身上。一道道撕裂的伤口汩汩冒出稠浓的鲜血,将他的衣袍染得通红。   他依旧执拗地:“不可。”   他沙哑的声音随着一道道加重的鞭声虚弱下去。他痛苦地闭目,纤长睫毛脆弱颤抖:“阖府上下只有妹妹待我好……除非是她不要了我厌恶了我,不然我是不会放手的。”   晦暗的储物箱内,江晚宁紧紧蜷缩的身子不断地颤抖。她没想到温柔的姨娘会把此事上状给爹爹,更没想到被京城百姓誉为玉郎的文雅爹爹会对自己的儿子痛下杀手。   爹爹姨娘怎么会是这般模样。   她只能听着外边咻咻的鞭风,淌泪不止。   她知道自己在这时候不能出去,倘若被爹爹瞧见了她在四哥哥的书房里,会让四哥哥陷入更加不幸的境地。她只能听着他孱弱的呼吸密不透风地钻进耳朵,却什么都做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鞭声才淡了下去。   凌乱的脚步声响起,楚国公筋疲力尽地揉动着发酸的手腕,顺着蜿蜒的血水走出了瑕玉轩。 第17章   安白一入院门,便知事情不好了。   幽幽亮亮的月色倾洒在院里,将树木的影子拉长。安白常年待在郎君身边,亦懂得两分武功,他能察觉到前前后后有十几双眼睛匿在黑暗的边缘愤怒地眨动。   苏朔沉重的声音自树冠上掷下。   “我不方便进去,安白你快去看看郎君。”   安白面色一瞬变得凝重,阔步走向书房。   书房门大敞,丝丝冷风在不大的环境中游弋,使得整个房间内充斥着一股血腥味。年轻郎君屈膝靠在储物柜上,一道道绽开的伤痕将他如玉琢磨的表象撕扯得粉碎。   血色滴滴答答地顺着衣袂流淌,在他的身边汇聚成腥臭刺鼻的红色滩涂地。偶尔飘过来几声微弱的哭声,与郎君隐忍的呼吸交缠在一起,猛烈撞击着安白的耳膜。   安白动了动,右脚磕绊到椅子发出声响。   储物柜里的啜泣声渐渐大起来。   “安白!”   江晚宁肉眼可见的仓皇:“四哥哥身子压在了储物柜上,我推不开!你快些过来看看他,他将将还在与我说话的,转眼就没声儿了……”   安白顿了顿,见阖目的郎君睁眼。乌漆漆的双目有如稠浓粘腻的墨汁,一下下翻滚着令人胆寒的暗流。   他掀唇,对他露出虚弱而又诡谲的一笑。   安白便知道郎君的目的达到了。   难怪前两日郎君让他将储物柜里的书册腾出,难怪他今夜支使了白露蒹葭出门置办物件儿,又命令他出门售画。原来是一步步算计好了楚国公的这一顿鞭笞,好趁机挑拨江晚宁和夏姨娘、楚国公的感情。   安白蹲下身,凝力将他从地上扶起。   储物柜应声而开,江晚宁哭得迷蒙的双目尚来不及适应外边儿的光线,忽而察觉眼帘被冰凉的指尖覆盖。江晚宁在一呼一吸间嗅到血腥味,眼泪唰唰地在他手心流淌。   他怕身上伤口吓到她,不许她看。   他的话语迟滞地在她耳边吞吐。   “莫哭了,真把四哥哥的手当聚宝盆了?”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有闲心和她开玩笑。前段日子她爱哭,江愁予便谑她的眼泪似珍珠。她又喜爱抱着他的掌心淌泪,他便开玩笑地称自己的手是聚宝盆。   江晚宁知他是想哄自己开心,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她隔着储物柜看见了楚国公奋力挥鞭的模样,那暴涨的青筋、扭曲的脸颊一帧帧地在她脑中浮现。   她哭得更厉害了,小声责怪爹爹姨娘心肠硬,为什么对他这般不好。   江愁予没说什么,安白开了口。   “国公爷过来打郎君不是第一回 的事了,奴才给郎君包扎伤口都习以为常了。”安白给姗姗来迟的白露使了个眼色,“姑娘何妨出去等一会儿,顺便和蒹葭白露煎一帖药。等药煎得差不多了,奴才也差不多给郎君包扎好了。”   蒹葭白露二人上前将她带了下去。   昏昏烛光一闪,苏朔现了身。二人合力将气息奄奄的郎君扶到床榻,看着他疲惫地合上双目。暗红色的血块勾黏着破碎的衣物,每每一扯,必然惹得肌肉蜷缩抽搐。   苏朔重重一哼:“郎君这是何苦?”   “郎君若不挑拨她和夏筝,来日夏筝必挑拨她离了郎君。”   “不过是名义上的妹妹罢了,还是八竿子打不着一块的那种。被挑拨了就被挑拨了呗,反正郎君又不差她一个妹妹……”苏朔碎碎地埋怨着,却被安白一个眼神止住。   “莫烦着郎君了。”   然而江愁予并未留心到二人在说什么。带着凌厉鞭痕的右手覆在面容上,薄唇微张,吮到上面沾染的苦涩泪意,莫名想到了她哭起来的时候。   双目濡湿的,气息颤颤的,启唇娇叱的样子。   唔,好可怜。   又想看她再哭千遍万遍。   ——   蒹葭白露二人把江晚宁带了下去。   二人办事熨帖周到,不仅将她哭得酸涩脸颊用热毛巾敷了敷,还一并将她身上冒出的冷汗擦去。一切收拾妥当后,江晚宁坐在小杌子上,给蒸蒸冒着药味的砂罐打扇。   蒹葭白露也没心思打闹,怔怔地看着火舌燎烧着阒寂的黑夜。   “蒹葭姐姐白露姐姐,你们服侍四哥哥多久了?”一番犹豫后,江晚宁还是开了口。   二人相视一眼:“约莫有□□年了。我们俩原先也不是他的婢女,而是陈老先生将我们从人牙子手里买来伺候他的。要说在郎君身边伺候久一些的人,还数安白了。”   “那、那二位姐姐可知道四哥哥年幼时在府上的事儿?”   蒹葭道:“不知。”   白露紧随其后:“知道那么一点儿。”   二人虽然自小便一块长大,脾气却全然不同。蒹葭为人更沉稳些,说话做事皆是三思而后行,白露显得跳脱一些,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二人莫衷一是,显然是有人扯谎了。   江晚宁求她:“白露姐姐说说罢说说罢。”   白露扫了蒹葭一眼:“那我说了?”   蒹葭叹一声:“左右瞒不过,你说罢。”   “这些话都是我们俩姊妹无意听到陈老先生说的,姑娘权作个笑话听听。”白露支颐,陷入回忆道,“二十多年前楚国公为辽人所刺,借居在友人家中,连住了一载左右。后来那友人染病后暴毙而亡,楚国公便借着照顾朋友之妻的由头把夏姨娘接进来了。起初两个人争吵不断的,夏姨娘怀上郎君后便好了。前五年还好好的,那时候郎君可受姨娘喜欢啦。”   江晚宁心一悬:“那,然后呢。”   “生下郎君的第五年,夏姨娘在旁人的帮助下逃出了府去。楚国公便——”白露撇下头,声音渐渐小下去,“他便让郎君在冬日里浸冰,又往郎君身上刮刀子,逼夏姨娘现身,然而夏姨娘却没出现过。郎君生了病不得医治,长大后肺气不好就是从那落的病根。后来楚国公不知打哪儿听来夏姨娘的风声,便带着重病的郎君去找了。”   “五岁的小孩子,又生着重病呢,满脑子想的就是找娘亲疼。也是赶巧的,郎君一打眼就在人群里发现了乔装了的姨娘,夏姨娘就这么被楚国公抓回了。据说当时楚国公误杀了一个男子,夏姨娘没本事怨上国公爷,便把这些事儿全算计到郎君头上了。”   “后来林姨娘生姑娘时血崩而亡,姑娘便被抱养在了夏姨娘膝下。郎君的日子就更不——”   “白露!”蒹葭忽而打断她,“一天到晚鬼扯胡说的,嘴上也不安个把儿!若闲着没事,就去把药渣倒了!”   白露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按照她话的意思,姑娘被接过来以后郎君的日子便不好过下去,那不是说郎君之后是被她逼得离家么!   白露拍拍嘴,悻悻拎着砂罐退下了。   “她这个人嘴快,姑娘可别听她胡说。”蒹葭往黑糊糊的药汁里洒了一层糖霜,“估摸着安白那边儿也差不多好了,劳请姑娘把这药送去罢。郎君是个不爱吃药的,只有姑娘哄他才听得一两句。”   江晚宁点头,一路心事重重地走到房间。   安白臂弯挂着一件血色斑驳的破碎衣衫,显然正要出去。他见她手里端着药,低声道:“郎君睡下了,莫不如等会儿再让他吃药罢。”   江晚宁瞥见四哥哥换下里的衣物,呼吸一措。   安白忙安抚她:“郎君伤势虽然严重,这段日子紧着用药总能好的。不过国公爷下手未免也太重了些,郎君差不多得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说到最后,他叹气:“姑娘过去看看他罢。”   江晚宁搁下药,轻声走向病榻。   他仰面卧着,即便睡梦之中也紧蹙长眉。   一道袒露在外的伤痕攀着他的下颌扫在了脖颈,随着孱弱呼吸像一道赤红色的蚯蚓血淋淋地在他身上蠕动。想起那一道道短促有力的鞭声,江晚宁不知他被破开皮肉时有多疼。   爹爹姨娘为何如此待他。   想起他年幼的经历,江晚宁的呼吸都跟着轻颤。   夏姨娘被绑回家后,他的境遇该多难。   他被丢弃在这座小轩子里战战兢兢地讨生活,病痛缠身时想要亲近娘亲,却被对方报之以冷眼、甚至无缘由的打骂。他知道自己惹人嫌恶,便不声不响地把高热熬成了肺病,蜗居在院子里渴望着母亲过来看看自己时,却得知对方抱养了个女儿。   他是以何种心态对襁褓的她痛下杀手。   他是心灰意冷到了哪种境地才离开家门。   许是江愁予被她低泣扰醒,许是他本来就睡得清浅。他不知何时睁开了黯淡双目,虚弱无力的指尖费力抬起,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   江晚宁怔怔眨动双目,看向他。   “方才做梦了。”他剔去她腮边的泪珠,吐出的字句如呼吸一般微弱,“梦着梦着就听到妹妹哭得可怜……便想着,要快些醒过来哄哄妹妹。……我身子哪里都难受,安白碰见你时有没有和你说些什么,我还有多少时日了。”   他是个顾影自怜又爱多想的郎君,无论大病小病一病起来总会觉得自己活不长久。他前段日子着了寒气就写了封伤春悲秋的遗令,安白私下觉得晦气还和江晚宁提了一嘴,最后把那东西偷出来烧了。   江晚宁佯怒,泪光破碎地瞪他。   “四哥哥老爱瞎说。四哥哥会长命百岁。”   “我没瞎说。”他却挣扎着坐起来,“我有话与妹妹坦白。”   江晚宁忙去搀他,倾身时衣领垂了垂。   精致漂亮的锁骨在莹莹光下闪动,离江愁予的唇鼻不过方寸之间。他没有提醒她此刻的失仪,反借着病中的疲倦往她身上靠了靠,默不作声地叼住她身上的甜香,放在齿关细细咀嚼。   江晚宁见他虚弱,愈发揪心了。   “四哥哥哪里不舒服?”   “是扯到伤痕了,还是心口疼?”   江愁予摇了摇头。   “妹妹曾许过我一个承诺,妹妹可记得?”   江晚宁一愣,想起他夜探闺阁的那天。那天晚上他正发着高热呢,缠着她让她许下个承诺。说是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他做了什么,都让她原谅今后的他。   “我怕我接下来说出的话会惹妹妹厌烦,故而那晚借着病症在妹妹面前卖弄可怜,提前让妹妹许了承诺。”他垂下长睫,自嘲般地凉凉一笑,“府邸下人们说的不错,我的确是个天生的坏种。我……我在幼年时对你动过杀意,那时候你不过是个无辜襁褓婴孩。”   “四哥哥只和我说这些?”   他颓废地:“只这些。”   直到现在,他也没有说过楚国公和夏姨娘的一句不好。他闭口不提国公爷的施虐,夏姨娘的冷淡以及阖府上下对他的嘲弄,才扭曲了他的纯稚的儿童心性,才会对襁褓中的她下了死手。   他不说出委屈,一味将错揽在自己身上。   他是这样克己复礼的郎君。   江晚宁的眼眶渐渐酸涩,像是有人捏着银针时不时地刮过眼睛,冒上一阵酸酸热热的疼痛。   他见她怔忡,语气一下子小心翼翼起来。   “向妹妹提这种要求,的确是我厚颜……”他艰难地开了口,脸色一瞬褪得苍白,“我知道我为人恶劣不受人待见……倘若妹妹为此事和我生了嫌隙,今后不想与我来往了,能否好生地和我说说?……我不想像今夜这般莫名地挨一顿打了。”   “四哥哥胡说!”   她的眼泪如堤溃下:“四哥哥哪里都好,需得做晚宁一辈子的哥哥!”   她又怕把话说得过满,怕他觉得不实际。   “四哥哥哪里都好,唯名不好。”她依赖般地攥住他的指尖,仿佛想把手里的力气传递给他,“江愁予,将愁予……四哥哥将愁绪分一半给晚宁,晚宁和四哥哥一道分担好不好?”   她的眼泪滴答,淋在他微蜷的指尖上。   指尖轻轻一缩,仿佛是第一次触摸到人间的温度。   ——   三更半夜的,江愁予躺在榻上睡不着。   一闭眼,她的娇靥便涌上来了。   她亲昵地勾着他的指尖,眼神坚定又明亮地说要和他分担今后的苦痛。等入了夜,她担心他的伤口,絮絮叨叨叮嘱了一大堆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安白,你进来。”江愁予低声地和他吩咐了些什么。   安白点点头,一路打着呵欠地走到屋檐下取了鸟笼。夜莺正蜷缩着身子打盹呢,一阵天旋地转的就被吵醒了,睁开黑溜溜的眼睛和安白两两相望。   安白也不知道郎君抽的什么风。   大晚上不睡觉,非要看鸟。   等拎着鸟笼进了屋,安白看着郎君取出夜莺一阵揉揉捏捏。尤其是拎着夜莺折断的右翅看了又看,看完后又让安白把笼子挂回去了。   安白百思不得其解地回去拴鸟笼,蓦地听到了从房间里传出来的低压笑声。那笑声如冰凉的朝露一般浸入皮肤,大半夜的,让人毛骨悚然。   江愁予卧于榻上,沉沉闭眼。   终于想明白了,从前是他太过心急,才使得夜莺断了翅膀。他总归是舍不得她丢胳膊断腿的,那只能慢慢地来。就像是温水煮青蛙一般。   她不会察觉到他的热切占有。 第18章   四月谷雨,是国公府二郎君的生辰。   江少轩作为楚国公的嫡子,于此事上自然要大办。府邸里摆了百桌筵席不说,便是连朱红大门前的石狮子上都绑了喜庆绸缎。圣上倚重楚国公,亲赐了百壶酒,还许他服用僭侈。   富丽堂皇的厅堂中觥筹交错,其中不乏心思活络的人上前卖个脸子,盼着能和江少轩攀扯上几分关系。等来日端王登极之后,或许能从其中分得一杯羹。   太中大夫王瑜酒过三巡,脚底一时轻飘飘起来。他咳嗽一声示意众人安静,举起酒樽遥遥冲着主位上的江二郎敬去:“……恭祝二郎君的话旁人说过万万遍了,王某便不说了罢!不过王某听说杜家二郎不日后就回来啦?”   江少轩颔首:“估摸着明后日便回了。”   “当年王某随百姓送杜小将军出城时,惊鸿一瞥,到现在也忘不了。今儿个在筵席上细细打量一番二郎君,可不是觉得他是随了二郎君嘛!”王瑜嘻嘻道,“他和二郎君真是有缘,如今又做了的妹婿,盼他能佐着二郎君,出将入相!”   众人哗笑,揶揄目光纷纷投向席上一角。   江晚宁没想到这种事都能牵扯上自己,只得佯装羞赧地低下头。   她坐的这一桌皆是女眷,听到这话后叽叽喳喳地揽住江晚宁问这问那。   “他们都说杜郎多俊,他长什么样子?”   江晚宁老老实实地:“我也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她只从夏姨娘的嘴里听到过关于杜从南的只言片语,说她小时候看他好看,玩儿过家家时也只要他做夫君。十多年了,江晚宁将这些事早忘光了。更别说记得他长什么样。   “那、那你喜欢他吗?”   江晚宁一怔。   她从小到大都没把这两个字用在男子身上过,她更察觉不出话本子里男女目光相视时的心悸,反倒是有种触碰不到的陌生。   那个问话的女孩子被身边的人打了一下。   “你说什么呢!”   “杜郎出于世代簪缨之族,在这一辈里又是出了名的俊秀,怎会有人不喜欢他。你说的什么傻话呢!”   那问话的女孩子回过神,和身边的人笑着抱作一团。   主位上,江少轩也颇是高兴的。   他听多了奉承之词,千篇一律得快把耳朵磨出茧子了。那杜二郎家底殷实不说,在军事筹策上渐渐崭露头角,得了这么个妹婿,的确为他脸上添光。这般想着,他痛快地吃下王瑜递的酒。   酒酣之余,身边小厮急匆匆跑到他身边。   江少轩笑容一僵:“她——她来干什么?”   “长公主说她给您备了一份贺礼。”   江少轩掷杯,眉目之间透出几分不解。   昭怀长公主虽然和整个楚国公府互相看不对眼,多年来两方还是客客气气地维持着君臣关系。即便如此,她也不必特地过来一趟罢。   不过来了也不好再推辞。   江少轩接过湿帕擦了擦脸,往前厅走去。   “是本宫的不是了,还让二郎君这个大寿星亲自来接本宫。”昭怀扶着侍女的手臂,一路袅袅婷婷地随着江少轩走到筵席上,“原本本宫也没想到这一茬的。倒是本宫身边的小丫头和本宫提了一嘴,本宫才过来瞧瞧。”   江少轩就势看向她身边的侍女。   那人头上戴着一顶帷帽,瞧不见模样。然而他却从帷帽里察觉出了一股哀婉的视线,浓烈到无法忽视地看着他。   江少轩心中古怪,倒是没放在心上。   这么多人面前,长公主总不能是来砸场子的罢。   待三人走到筵席上,王瑜这马屁精又跳出来了。他天花乱坠地扯着嗓子:“圣上向来对长公主恩爱有加,鄙人听说公主府墙面所砌之物是白玉璧,殿内照明之物是夜明珠。鄙人瞧着公主身边的侍女可不一般呐,莫不是给二郎君准备的寿礼?”   昭怀美目睥睨:“确实不错。”   “那此人必然是世间稀罕之物了?”   昭怀扫了眼江晚宁,道:“的确如此。”   “不知臣等是否有幸一观?”   昭怀看向江少轩:“郎君可介意?”   江少轩朗声大笑:“臣怎会介意。”   昭怀抬起丰润玉腕,一点点地揭开遮盖住身边女子的帷幔。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个容貌上乘但远远称不上绝色的女子。   王瑜砸吧砸吧嘴,想硬夸几句。   然而那侍女忽而泪光盈盈地冲着江少轩行了个万福礼,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二哥哥。”   温馨和乐的氛围霎时间被撕裂得粉碎,喧阗笑声如秋日枯叶一般簌簌落下。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地盯着案几上的残羹,却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偷偷地打量着那名女子。   江二郎强撑出笑容:“长公主这是何意?”   话音刚落,昭怀身边的女子一抖。   “新月别怕。今儿个本宫和你家哥哥们都会为你撑腰的,你只管把你知道的说出来便是。”昭怀握住她的肩膀,像是为她打气,“大家都瞧着你呢,你仔细说慢慢说。”   那名叫做新月的女子娓娓道:“半个月前昭怀长公主找到了我,说我也许是国公爷遗落在外的女儿。当年我出生时有个叫陈嬷嬷的人和我娘亲有私仇,便把我掉了出去,换了个人顶替了我的生活……许是那产婆心虚之下产生了纰漏,将我送出府时忘了摘下腕上链子,公主就借着那物验明了我的身份。”   她哭声凄切,惹得宴上许多人掉泪。   昭怀为她擦泪:“本宫知道你的委屈。好孩子,你告诉本宫,你可怨恨那个顶替了你生活的人?”   “她也被蒙在鼓里,我岂能怨她。”   “是个拎得清的。”昭怀怜惜一叹,抬目对上江二郎怔忡的视线,“不知本宫今日为二郎君送上的寿礼,二郎君可喜欢?”   江少轩勉强一笑:“怎会不喜欢。”   他挥了挥手,命仆从领新月去席上坐。又让人去请楚国公,等散宴后再议此事。   筵席下边止不住地有声音冒出来。   “我之前倒是听过有关此事的风言风语,然而不过几日便消失不见了,便以为是谣言。如今想来真是细思极恐呐。”   “那她和杜二郎的婚约可怎么办?”   “自然是真的那个顶上咯。”   “国公爷尤其宠爱她,我看不一定。倒是一个过去做妻,一个过去做妾才说得过去。”   昭怀听到了那群人的言论,摇扇一笑。   她也不想这样的。   这段日子她一直在找机会接触江愁予,却始终找不到机会。她原本是想借着江晚宁再和他接触,哪里省得江晚宁和他不亲。她打听到他就职于书令史,常常受人打压,她过去帮他出头也不见他多看自己一眼。   他是这样一个让她又气又爱的郎君。   她等了又等,终于等来了一个机会。   前不久枢密院的亲信过来告诉她,江愁予在闲暇时逢人就打听消息。她便顺藤摸瓜地查清了事情,得知他在找遗留在外的妹妹时,她便主动担下了此事,费了不少人力财力物力找到了江新月。   如此他便能瞧见她的体贴了罢。   昭怀同情般地看了一眼江晚宁,施施然地离开了。   ——   筵席一角,江晚宁自然没落下那些声音。   她脸色淡淡的,像没听到那些人的话般。   下人端了樱桃酪,她甚至笑晏晏地和人道谢。   王瑜是个会暖场的,嘻嘻哈哈地将先前僵冷的气氛破开了。然而这件事怎会这般轻松地跨过去,都在大家的喉咙上梗着呢,在场的人不过是卖给二郎君一个薄面罢了。   众人吃尽了酒,为江二郎奉寿礼。   待轮到了江晚宁,江晚宁拿着自己抄录的佛经奉了上去。   大抵是受了生母影响,江二郎确也偏信这类玩意儿,放在以往必然是赞不绝口的,今儿个不过让小厮接过,掷在了旁人赠的金银玉器堆中。   江晚宁眼睫一眨,抿出个笑便下去了。   江羡之坐在她的邻案,焉能看不出江晚宁今夜的强颜欢笑。他心中一叹,刚要伸手去摸摸妹妹的脑袋,眼睛却和一边座位上的江新月对上了。   江羡之蓦地有些心虚,手顿了顿。   “三哥哥。”江晚宁轻声唤他,露出笑靥。   “晚宁有些乏了,能不能先下去歇歇?”   江羡之顺便撤回手:“去罢,去罢。”   江晚宁起身时,无意中瞧见江新月看着自己。她怔怔,而后对她露出友好的一笑。   江新月飞快地别过了脸。   江晚宁依旧扯着腮帮子,在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中猫着腰回去了。   等回了院子,凉夏似乎想要和她抱怨。   “二郎君这样也就算了,三郎君他——”   “二哥哥没有错,三哥哥更没有错。”江晚宁打断了她。   二哥哥疼爱自己的亲妹妹,本来就没有过错呀。三哥哥就更好理解了,他是个心底柔软又善良的郎君,想必他是怕他偏疼了其中一个妹妹,又惹得另一个妹妹伤心。所以他才显得犹豫罢了。   “你别说啦,我真的没事。”江晚宁从柜子里翻找出一个小物件捏在手里,脸颊笑得有点僵,“今儿个也是四哥哥的生辰,安白明里暗里提醒我好几遍的。我去找四哥哥啦。”   迎着晚风,江晚宁飞快地跑出院子。   快一点,只想快一点见到他。   见到四哥哥后就不用再假装啦。 第19章   走过青砖□□,前院那些鼓噪的笑声渐渐地低了下去。瑕玉轩低垂的屋脊在天上划开一道口子,黏糊糊地融化在灰蒙蒙的雾霭中。江晚宁推开无人问津的院门,瞧见安白在院子里除草。   他见了江晚宁,眼中逝过惊喜。   江晚宁走过去:“绿茵茵的长得多好看,好端端的干嘛除了它。”   “郎君吩咐的。”安白抹抹脑门上的汗,“郎君说春日里软绵踩着倒是舒服。等入夏后便不一样了,到时候割坏了姑娘的脚,怕姑娘又过去闹他。”   这话说的,仿佛她多娇气似的。   江晚宁轻轻一跺脚,跑去了书房。   她日日督着他服药,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好了许多了。不过楚国公的这一顿鞭笞到底激了他的病根,他偶尔还会抵唇咳一声。这也使得她对他愈发怜爱了,一天往他那里跑两三趟。   江晚宁探头一瞥,见他背对着在忙公务。   他是个勤勉的郎君,即便在病中也不愿落下枢密院的事务。江晚宁明里暗里提出,要不她找三哥哥去打点打点关系,他却义正言辞推拒了,说他怎可渎职。   江晚宁一叹,猫腰走到他身边。   素手猛地一探,覆住他的眼。   她故作深沉地装腔。   “四公子何妨猜猜,来者何人呐——”   他似受了惊,伏案身影下意识地一挺。顿时,郎君清瘦的背脊像一把弯弓般嵌入她柔软纤细的身里,随即像被什么东西牵引般愈崩愈紧。   江愁予眼眸一晃。   她对此毫不知情,只娇声催促他快些猜。   “妹妹又淘气了。”   江愁予低促一哂,牵手让她坐在身边。   枢密院事物冗杂,江愁予多半时候抽不开身陪她。她自来乖觉,搬了一张矮凳在旁安安静静地坐着练字作画,有时间也会恼他长时间不理自己,恶作剧般地将他的砚台藏起。   江晚宁挤在桌前,用着质问的语气。   “四哥哥可吃了长寿面不曾?”她嘟起绯红色的唇瓣,在光下沾着几分亮泽,“晚宁原先就和四哥哥说好了的,四哥哥应了会等晚宁来一起吃。”   “妹妹在二兄长的筵席上不曾用过?”   “才没有呢。说好了和四哥哥一道用的。”   江愁予便唤了蒹葭去灶房领长寿面。   “妹妹今儿个不高兴?”他勾指刮过她的脸颊。   “没有。”   “当真没有?”   “真的没有啦。”   见他不再强行追究,江晚宁才长长嘘气。   她没想到自己这点微末的情绪也能被他察觉。她原本过来是想和他好好倾诉一番的,但他是这样一个体贴敏感的郎君,她若和他说了自己的事儿,他定会忧心许久的。   今儿个可是他生辰呢。她不想败他兴。   二人用过了长寿面,江晚宁送他生辰礼。   “祝四哥哥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托在她手边的是个漂亮的荷包。   “晚宁做了许久呢,四哥哥可不准嫌弃!”江晚宁低垂脑袋,指着上头的一堆杂草说那是竹丛,“高风亮节,喻指的可不就是我的四哥哥嘛!听安白说四哥哥夜里睡不好,我便往里头塞了安神的草药。四哥哥拿去试试,倘若真的管用,我改日再给四哥哥做个枕头!”   江愁予摩挲着露出的线头,夸她手艺好。   江晚宁抿唇一笑,被江少轩嫌弃礼物后的不愉快也随之散开。她一开心便喜欢黏着他淘气,兴致勃勃地要铺开浆纸为他作画。   江愁予为她磨砚:“妹妹画什么?”   “四哥哥好看,本想画一个四哥哥的。”   “然而笔力不行,就画一只纸鸢好啦。”   “那可不是一般的纸鸢,那是掉在四哥哥院子前的纸鸢。”她煞有介事地拎笔舔墨,一张娇靥上尽是认真,“因为这只纸鸢,晚宁才能和四哥哥相识嘛!四哥哥不要再说话啦,太影响晚宁发挥了!”   江愁予轻笑,默不作声地继续磨砚。   黑夜无声地渗透,将桌前的身影融合。   昏黄色的烛光在不大的空间氤氲开,将江晚宁长睫染成粉金色。她握笔的手一顿,想起了一件被她遗忘的事。   四哥哥今儿个及冠了,是个大人了。   《说文》曰:“冠,弁冕之总名也。”   男子的及冠之礼尤其重要,理当由国公爷主持,再邀三位贵宾为行冠男子加冠三次,这便意味着那人拥有了治人、为国效力、参加祭祀的权力。   行冠礼之后,需得贵宾向冠者宣读祝贺之辞,再由年长之人、德高望重之人赐一与俊士德行相当的表字。   江晚宁参加过别的哥哥的及冠礼,那时候的国公爷会焚香沐浴,亲自出席为那位哥哥庆贺生辰,在旁人倾羡的目光中为他冠以表字。   然四哥哥的院里没有张灯结彩的热闹,没有络绎不绝的宾客,只有满满一堆将人湮没了的文书,压弯背脊的疲惫以及长此以往死守的冷清。两厢一对比,江晚宁便深深地感到不忿起来。   江愁予看出她这一瞬的烦躁。   他下意识地蹙眉:“妹妹怎的了?”   或许是光线过分地晦暗,或许是晚霜打湿了她心中的几分愁绪。江晚宁不知怎么的觉他眼中含着几分湿漉漉的潮气,像路边被雨浇湿的狗狗一样可怜。   江晚宁深吸一口气。   不生气,不可以同那帮人生气。   爹爹不给他起表字,她起。   “今儿个是四哥哥的及冠之日,四哥哥合该有个表字了。方才晚宁瞧着四哥哥,便想着有二字是极其适合你的。”她揪住他的衣袖,细声软调的,“我知道此事由我一个晚辈来做是极荒谬的。但我是小孩子,说的话不作数嘛。”   她眨巴眼睛:“四哥哥准我不恭敬嘛。”   她是惯会撒娇的。   江愁予的胸膛里传出几声闷笑。   熟悉他的人知道这才是他真心实意的笑。   “四哥哥竟有这般大的脸面让妹妹给我起表字。”他摸摸她毛绒绒的脑袋,多半是无奈地轻声慢哄着,“妹妹不如说来听听?”   “书里面有个妹妹的眉尖若蹙,他的表哥哥因而为她赠了个表字,就叫颦颦。”江晚宁抬起手腕,蘸了朱砂往他的眉心戳去,“四哥哥常蹙眉尖,晚宁觉着用在四哥哥身上也合宜。”   她吃吃地笑一声:“今后晚宁不叫你四哥哥了,只管叫你颦颦哥哥了。”   烛火招摇,江愁予眉目如春光流泄。   他低声说那字适于女儿家,央她再换个。   江晚宁晃荡着脚,歪头想了想。   “那四哥哥就叫去疾罢。”她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一板一眼地道,“我要我的四哥哥往后再无疾病缠身,一辈子健康安宁地顺遂下去。往日我过生日都会在空地上放孔明灯的。今儿个来不及了,等明儿个我让安白在院子里放一盏,四哥哥不许对着许愿了,今儿个我已经替四哥哥许过了。”   她的愿望,是要四哥哥永远好好的。   ——   三日后,江羡之邀江愁予小宴。   “我今儿个才从晚宁那儿知道三日前是你生辰。及冠之礼按理说是要大办的。”江羡之紧紧皱着眉,似乎对此事有些顾忌,“是我这个做兄长的不周到了。四郎应当未有表字罢。不如我赐你——”   江愁予起身,对他深作一揖。   “多谢兄长,不过去疾已有表字了。”   “去疾去疾。”江羡之喃喃数声,不禁拊掌大叹,“想不到四郎先生已为四郎取过表字了,倒是显得我唐突了。四郎乃是多病之身,想来是格外受先生疼爱,才赐了这么个寓意极好的字。”   江愁予亦跟着笑。   “是。她向来疼我爱我。”   江羡之又细问他枢密院中事项,他一一作答。   江羡之又说起江二郎宴会上的岔子。   “……你说怎会出这样的乱子,想不到我疼了数年的妹妹竟另有其人。虽然昨儿个国公爷表了态,晚宁依旧是府里大小姐,新月是府里的二小姐。然而新月在外过惯了苦日子,怎么能不叫我多偏爱她些。”江羡之道,“晚宁与我们实非血缘兄妹,我晓得你与她关系好,终究是避讳些。”   江愁予笑了笑,并未作答。   “今儿个午后我和二郎带新月出去逛逛,你可愿同去?新月向我问过你好几声了,我总不好一口气拂了她。”   江愁予刚要开口,止不住地冒出一串咳。   “罢了罢了,我见你身子也不好。”江羡之也知道二郎不喜四郎,二人碰面着实尴尬,便想着算了。“同游的机会多着呢,等你身子痊愈了也不急。”   江羡之见他面色不佳,拾箸闷头用膳。   酒酣肚饱后,江羡之与江愁予辞别。   醉仙楼下停靠着数量马车。   江少轩胯坐于红棕色马匹上,沉目看了眼逐渐走进的江羡之。对于这个弟弟他素来是看不起的,只不过他不善于和女眷打交道,便遣了江羡之跟来和新月说话。   “昭怀长公主怎得来了?”江羡之的目光瞥过身后。   赤红的厌翟车惹得过路行人纷纷避让。前有一批装饰华丽的宫女引路,共有十二人抬起车檐。便是连枣红色大马上配有面罩,胸结彩带铃铛,走动金铃震响,隔道街都能听见。   “她与新月交好,想着一道游玩。”   江羡之不喜昭怀,然新月喜欢又无办法。   他无奈地翻上另一匹大马。   厌翟车下,轻薄的紫色布帛被人撩下。   昭怀美目轻抬,不声不响地看着江新月。   “你不是和我说你和四郎关系甚好,今儿个他也回来吗?怎么光见着江羡之江少轩,不见他过来,莫不是你在哄我?”   江新月后背冷汗涔涔。   她呆在国公府里统共有三日了,和府邸里的每一个人都相谈甚欢。那些哥哥们觉得多年来对她有亏欠,送了不少稀罕的宝贝;弟弟就更好哄了,除去水哥儿,另一个给块糖果就肯叫姐姐了。   她有心去找四哥哥,哪想他回回拒了她。   她今儿个特地磨了三哥哥,让他把四哥哥给喊出来。本以为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哪想四哥哥是个不好相与的人,连三哥哥的面子都不肯给,更遑论是她了。   昭怀见她嗫嚅着说不出话,耐心告罄。   “别忘了是谁带你脱离苦海,也别忘了你还有什么把柄拿在本宫身上。”昭怀乜她一眼。   江新月忙不迭点头,置在膝盖的手攥紧。   昭怀散漫地支颐,看着过路来来往往的行人,面色隐隐闪过不耐。   身边的老嬷嬷靠了过去,在她耳边密语。   “这也不是不行。”昭怀叹气。   “然而本宫身边的数十名面首没有一个是本宫强求来的。更何况他是枢密院出了名的病公子,我怕用药会对他的身子有损。”昭怀愿意拿出几分耐心待他,“嬷嬷,再等等罢。若是真没什么法子了,便只好用此下策了。”   作者有话说:   及冠资料摘自百度。   我要努力日更,不日更我就是修勾(??ˇ?ˇ??) 第20章   五月五日,杜二郎返京。   他随父镇守边关近十年,十二岁时便能提刀入战场,十六岁便能只身闯入敌帐搁下辽人首级。即便圣上身子弗适,隔日后还是召他入宫,亲提御笔将封作殿前副都指挥使,衔虚职忠武将军。   湛湛长空,流云时卷时舒。   不远处密林中传来嘚嘚马蹄声,惊得汴西湖波光粼粼起伏。霞光透染的密林中窜出几匹棕红宝马,为首那人头戴兜鍪,身姿灵活地避开人流将身后二人渐渐甩远。   “杜二郎这就不厚道了!”   身后追赶的少年郎夹紧马腹,策马大喝。   “咱们兄弟几个都有十来年没见了,拉你去喝酒又不是拉你去受刑,这点儿面子都不给!”   少年郎君对着马匹甩去凌厉一鞭,“返京第二日不陪兄弟们去喝酒,为何这般急躁地跑到静心寺去!怎么的,二郎难不成是看上庙庵里的小尼姑了?”   另一郎君大笑道:“还是求姻缘去?”   人流渐渐熙攘,杜从南的速度缓下来。   几个年轻公子嘻嘻哈哈地追上去,生拖硬拽地要把他拉去喝酒。那几人道:“我们兄弟几个念你路上辛苦,第一日便不去叨扰你。第二日二郎入宫面圣,我们自然要让。今儿个可是第三日了,昔日刘玄德三顾茅庐都没我们这么诚心,你若不说出个一二三来,咱们几个岂能就放你走了。”   杜二郎聚力握紧马辔,红着脸憋出二字。   “家事。”   年轻公子们相视一眼,嘻嘻哈哈笑开。   “我们与二郎知根知底,怎不知二郎家事如此紧急?”   “不如我们与二郎同去,若是情况紧急我们也好在旁边帮衬一罢。大家都是兄弟,相互扶持乃是人之常情,二郎怎能与我们隐瞒。”   杜二郎摘下兜鍪朝其中一人掷去。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不必了。”   少年郎君紧抿唇瓣,倏而窜上面容的绯红被晒得健康均匀的肤色遮去。英挺剑眉下的双目如星子粲然,他在一众友人的威逼利诱下别别扭扭地转开视线。   “我去庙里,求姻缘。”   几人夸张地哗笑开,问他中意哪家女郎。   杜从南面上恼意更甚,凝力拽动马辔。   “日后不就知道了!”   少年郎君低喝一声,消失在人潮中。   剩下的几人倒是识趣儿地不再去追。他们几人皆是风流相貌俱佳的纨绔子弟,每每出街必然惹得勾栏红袖招摇。那些个美人却无心揽客了,只管朝着小将军远去的身影那儿眺望。   “那人为谁?”   “杜家二郎!”   “其貌如何?”   “风流倜傥!”   ——   楚国公府的马车在熙攘人群中走动。   夏姨娘软绵绵地靠在垫子里,一双美目频频看向一边的江晚宁。自从那日争执过后,她便隐隐地察觉出腓腓的变化了,明明说话的语气柔柔的、笑容晏晏的,夏姨娘却敏锐地察觉到她和自己生分了。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色。   她和腓腓这般,必然是他在其中作梗。   夏姨娘原是想和腓腓慢慢修补裂痕的,哪里省得江新月被昭怀长公主找回来了。她心里面真是又悔又恨,只可惜当年对江新月心软,没有直接用枕头把她捂死,只简单地把江新月打发了出去。   夏姨娘握住江晚宁的手,疼爱地拍了拍。   “腓腓。”   江晚宁似在出神,盯着路边的行人发呆。   夏姨娘又唤了她一声:“在想什么呢。”   江晚宁往五芳斋前看了看,见摆在那儿的摊子已不见了。她摇摇头说没想什么,轻声问夏姨娘叫自己有什么事儿。   夏筝道:“静心寺里许愿极为灵验。前不久我不是身子不适罢,在那儿点了两柱香后就恢复了……那杜家小郎君前日不是回来了吗,你既然和他有婚约,不如去观音像前拜一拜。”   江晚宁想了想,一时不言。   夏筝却和婢女对视一眼,眼中闪过惊喜。   要是放在从前,腓腓必是推三阻四的,今儿个却没有马上推脱了,要么是女孩子渐渐长大了想到了男女情爱这方面,要么是杜二郎的德行名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她对杜二郎有了几分好感。   想到这儿,夏姨娘重重地嘘了一口气。   今儿个她借着来静心寺还愿的由头把她拉出来,背地里又让杜氏把他儿子拉出来,是让两个娃娃相互见见面的。盲婚哑嫁的婚姻没感情,偷偷见上两面不就有感情了嘛。   夏姨娘原怕过分急躁了让腓腓不高兴,半点儿不敢说。   如今看她如此,心中顿时踏实了。   夏姨娘松快地道:“听说杜氏把她儿子也拉过来进香了。”夏姨娘生怕她听不出自己话里的意思,又强调了一遍:“杜氏儿子不小了,正是去求菩萨保佑赐一份好姻缘呢!”   婢女附和道:“姻缘红线的另一端,不就在咱们姑娘手里面系着嘛!想来是杜郎君等心急了,想快些把姑娘娶进家里!”   江晚宁不知想到了什么。   “杜二郎娶我?”   “傻丫头,不娶你娶谁呀。”夏姨娘抬起指尖,嗔怨般地朝着她的额上戳过去,“只要姨娘在楚国公府里一日,你就还是国公府里数一数二的大小姐。况且杜家自祖上就是德高望重的世代家族,来了个江新月就把你顶下去了,这算得上是什么世家。再说了,杜氏家族上数四代便有男子娶妻不纳妾的规矩,你不必像我一样坐个暗不见光的妾室,多好呀。”   夏姨娘知道她是个单纯孩子,有什么情绪都写在了脸上。   “你不用因此对她有所亏欠,也不要觉得自己不如她。”夏姨娘摸摸她的脑袋,“京畿中诸多郎君,总有一个是她喜欢的罢。现如今紧要的,就是你在房里做件像样的嫁衣,等一到婚期就安安稳稳地嫁出去。”   江晚宁眼睫一颤,难得地不反驳。   “现如今赶到寺里还有段距离呢。”夏姨娘让侍女垂下车幔,“待会儿入了寺庙东走走西逛逛地又要跟姨娘喊累,趁现在还早快歇歇罢。”   江晚宁顺从地应了一声,闭目小憩。   一闭眼,近日的种种便一下子涌了上来。   家里面的哥哥们,除去四哥哥都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二哥哥常于宫中来往,从前时不时地会带些御赐的物件给她,现如今却没听过他的任何消息了;三哥哥虽对待她与往日无甚差别,然而日日会抽出好许时间陪江新月出去玩儿。江晚宁不介意他们出去玩儿的,不过有时候她想一道去的时候,三哥哥总会委婉地拒绝了。崔密和她说漏嘴过,说新来的姑娘不喜欢她,三哥哥便尽量避开二人见面。   总之,兄长们的疼爱已经无形地偏移了。   她是个懂事孩子,知道这些事无可避免。   毕竟这么多年下来鸠占鹊巢的人是她,现如今货真价实的楚国公千金回来了,她本该就把原先的位置腾出去给她的。   江晚宁在这时候不免地想到了算命先生说的话。   那日在五芳斋,她询问她的爹爹娘亲是如何逝世的。那位老先生的面上闪过了一丝无奈与遗憾,说她的父亲被贼人砍死了,她的娘亲听到消息后早产生下她,将她弄丢后心里头积郁,没两年便香消玉殒了。   她向老先生追问,她是哪里人家、当年又是如何被弄丢的。   老先生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只招手说不知道。   江晚宁猜测,或许夏姨娘是知道内情的。   然而回回提及此事,夏姨娘便会显出几分疯态。江晚宁没敢问,只能把此事默默放在心里,等以后寻得了机会再去细察。   只不过她的处境变得不好了。   她是个不招人待见的假千金,已经不适合在楚国公府里待下去。她倒不如趁早嫁给一个可靠的夫君,既不至于提心吊胆地待下去,也免了今后受人厌烦后被赶出府去。   她心里藏着烦恼,即便梦中也紧蹙眉头。   夏姨娘和身边的婢女笑话她。   “小小姑娘家这么多的烦恼。”   “正是呢。”婢女捂嘴笑了笑,把睡得迷迷糊糊的江晚宁唤了起来,“姑娘姑娘别睡啦。我们到地方啦。”   ——   几人步入幽寺,见杜氏在凉亭里等候许久了。   “腓腓小时候就生得珠圆玉润,长大后出落得愈发漂亮了。”杜氏拉着江晚宁的手,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啧啧称道,“可恨了还有小半年及笄,否则我都想快些把我这儿媳接进家门才好!”   夏姨娘往她身后扫了眼,挑挑眉头。   “人呢?”   “左右又是被他那群狐朋狗友给绊住跟脚了。他在家里跟我念叨腓腓好几日了,怎么舍得不来。”杜氏哼了一声,“让姑娘家空等确实是他的不是,等他过来了我一定好好说道说道他!”   两个妇人叽叽咕咕说了半天,决定先去给菩萨上柱香。   夏姨娘回头去和江晚宁说话,见她垂目在薄薄春衫上翻找着什么。她问道:“是不是丢了物件儿了?要不要紧的,要紧的话我让夏蝉去找。”   四哥哥赠的玉佩落了。   江晚宁没敢说实话。   “丢了手帕,姨娘我自己去找。”   不过是一条手帕罢了,丢了就丢了。   夏姨娘是知道她不喜诵经上香的这档子事的,想来是借着找东西的借口出去躲了。她也没拆穿,亲亲热热地挽着杜氏的手往幽深草径里走去,“让凉夏陪你去,可不许走太远啊。”   江晚宁顺从地点头,折回去寻。   庙廓中绿树环抱,铺下满地阴凉。江晚宁折着纤纤素腰找得仔细,发髻上鹅黄色丝带顺势吹落在茵茵草地,如嫩柳擦过水面一般地调皮活泼。   江晚宁找了许久,忽而发现一簇草丛里柔光波动。她猛地松了口气,提裙朝着那个方向跑去时,见一只手已将玉佩从草堆里拨出。   江晚宁开口道:“这位郎君——”   对面郎君豁然睁大了双瞳。   江晚宁不解,只想从他手里拿回玉佩。   “这是我的玉佩,烦请郎君给我。”   那郎君直挺站着,僵硬地把玉佩递过去。   他耳根通红:“我——我——你——”   江晚宁以为他口吃。   “郎君别着急,您慢慢说。”   少年郎君点点头,粗着嗓音憋出来一句。   “你、你还记不记得我?”   见面前少女眉目怔怔,他心头扫过失落。   他有点儿不敢看她眼睛:“我是杜从南。”   江晚宁讶声:“原来是杜家二郎!”   杜家二郎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可以这么好听。杜从南猛地别开眼睛,只一个劲儿地朝上头看,忽见混浊的云堆聚在头顶,怕是要落雨了。   “怕是要落雨了,我们找个地方避避罢。”   话落,立夏的第一颗雨珠溅在他的脸上。   一瞬间,夏雨淅淅沥沥地下大起来。   杜从南解开襟扣,犹犹豫豫地脱下身上的外衣,又犹犹豫豫地把外衣递到了江晚宁的面前。他呐呐道:“女儿家身子娇弱,淋了雨就要病了。你拿我衣服蒙在头上罢。”   江晚宁眨眨眼:“一起罢。”   杜从南点点头,撑开外衣将二人罩住。   他不敢离她太紧,大半个肩膀挂在外头。   两个人像是隔着楚河汉界一般。   江晚宁在马车上就已经想得清楚了。他既然是她的未婚夫,日后免不了继续相处。这般想着,她慢慢朝他靠近了进步,伸手拽住他的衣袖。   “二郎别淋着了。”   天边乌云如墨汁翻涌,来势汹汹地将天色染尽。狂风乍起,以毁天灭地之势摧捣着这座低矮的小山峦。不远处的亭子里,夏姨娘和杜氏心急如焚地眺望着无边的黑林,盼着江晚宁从里面出来。   侍女眼尖地“咦”了一声。   “姨娘,那不是咱们姑娘嘛。”   杜氏惊叫一声:“那不是二郎嘛!”   少年郎君身上衣物皆湿,眼睫已被滂沱的雨水糊得睁不开。他臂弯里紧紧地护着一名少女,那少女轻轻柔柔地告诉他该往哪里走,要他当心脚下的石块……   僧人抵着大风赶到亭子里。   “山下泥路泥泞,这时候马车应当是走不了了。若是几位施主不嫌弃,不如在鄙寺的禅房里居住几日罢。”   夏姨娘和林氏齐齐应了声好。   正愁这两个孩子找不到机会发展感情呢。   如此,也算是天公作美了。   ——   与此同时,楚国公府的荒蔽小院里。   安白见识了什么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一边忙着拎着水桶去接屋脊上渗漉的雨水,一边还得留着心死气沉沉的郎君。年轻郎君身着单薄的中衣,出神地凝望远处漆黑一片的夜景。   他低声:“枉费我担心她,派人过去——”   一道巨大的惊蛰掩盖了他的声音。   安白没听清:“郎君方才说什么?”   江愁予自顾地推开窗牖。   狂风卷袭而来,哗啦啦地吹动着屋里的书页。那只被临时搁置到屋里的莺儿一下子从酣眠中惊醒,一声比一声啼得凄切。   江愁予不耐烦地皱眉,慢慢伸过了手。 第21章   仲夏雨时骤时歇,足足下了七日。   江晚宁一回府邸便去了瑕玉轩。   安白正在屋顶修葺缺损的瓦片,见到她过来,利落地从上头翻身跃下。他的脸上糊了点儿泥浆和石灰,有点儿滑稽地冲着江晚宁做了个哭脸。   “怎的了?”   “郎君病了。”   “我才不在几天的就又病了。”江晚宁恼上了,“他怎这么不爱惜自己!”   安白瘪瘪嘴,想说郎君整日整夜在那儿无病呻|吟,不染上病才怪呢。这几日里他要么是一整夜地坐在窗边迎风看着小山峦,要么就是阴恻恻地盯着夜莺看一天。得亏他在一边盯着看,不然这只夜莺早就一命呜呼了。   安白这几天被他闹得神经衰弱了,一时间就把自个儿心里话说了出来。他道:“他就是没病找病的。”   江晚宁没听清他的咕哝声,狐疑地看他。   “我是说屋顶漏雨,郎君是寒气入体才得的病。”安白讪讪地道,“我哄了他许久他也不肯用药。我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姑娘盼来了,姑娘快些去看看他罢。”   江晚宁提裙跑了进去。   安白净了手,端着一直温在炉子里的药汁跟了进去。   窗外的竹林随风哗动,仿佛有千百只卧蚕趴在叶上啃食般。纤瘦的竹影随着日光缓缓地移动,经由窗牖细细地筛下斑驳的影子,在郎君苍白的面容上游弋。   即便再气,看到他的模样便会心软。   江晚宁叹气,柔腻手背贴覆在他额上。   她松了一口气:“好歹没发热。”   年轻郎君淡淡地转开了脸,不看她。   “四哥哥头昏不昏,心口有没有疼?”   他前段日子发病时常常说心口疼。他又是个多愁善感的郎君,那时候常常和她说自己心慌,怕是活不长久了,让她趴在他的胸膛上听他心跳得稳不稳。   他短促地答道:“不曾。”   “七日没来见四哥哥,四哥哥和我恼上了。四哥哥没有好好照顾自己身子,晚宁都还没来得及和你生气呢。”江晚宁轻声和他解释,“我同姨娘一道去寺庙里进香了,那时候雨太大回不来。我在庙里的七日一直惦念着四哥哥呢,一过来果真见你病了。现在就闹腾着不吃药,往后晚宁嫁人了你怎么办?”   他忽而握紧了她的手腕。   郎君粉白的指尖干净又漂亮,质地微硬的指甲一下一下顺着江晚宁玉腕上的细细筋脉摩挲延伸。他顺着最长的那根筋挑进去,整根食指没入她的袖管,便不动了。   安白默默龇牙,看得面红耳燥的。   江晚宁心大,只当他病中黏人。   “四哥哥你说说,我莫不是要从夫家跑过来给你喂药?”   他长睫覆压,遮掩眸中情愫。   “那就妹妹就不要嫁人。”   江晚宁以为他说糊涂话呢,右边手腕任由他在那儿闹腾,单只手一勺一勺地给他喂完了药汁。   她喂完药后出去了一趟,让蒹葭跑去瑶光院里和凉夏说一声,她今儿个走不开就不出去了。   江愁予散漫地抬眼:“有什么事?”   江晚宁倒是乐于和他说一说杜从南的。   她和杜从南在寺庙里接触了几天,觉得他是个有担当又容易害羞的小将军。江晚宁不懂喜欢是什么概念,但觉得他很值得依靠。若能和他结成夫妻是她的福气。   “不知道四哥哥有没有听说过杜二郎,他前些日子从边关回来了,被圣上封了忠武将军。”江晚宁不懂朝廷事务,却也知道他得了的官衔是厉害的,“他和我从小便订了亲事,姨娘说我小时候过家家专管他叫夫君呢。眼下我也快及笄了……姨娘的意思是让我和他先熟络熟络,他又离京十多年回来,不如带着他出去逛逛,多和他接触接触……”   郎君闭着眼,像是睡去了。   江晚宁便不说了,掖了掖被角出去给他煮第二帖药。   当夜江愁予沐浴用的是井水。   井水冽寒,似浸透着月宫的荒凉。   郎君满不经意地拢了拢身上的里衣,混不在乎袒露在外的雪色胸膛。他推开了小窗,任由竹林间凌厉的夜风拍打在身上,尽管身上肌骨因为锥心刺骨的痛感抽搐伸缩。   江愁予像是没有察觉般,终于在后半夜卧在了榻上。   果不其然的,原本的小痛小病在翌日转而成了高热。   江晚宁坐在榻边,拿着冰帕子给江愁予捂脸。   安白在旁边鞍前马后地换水、拧帕子的时候,总能察觉到姑娘狐疑的目光时不时地从他身上扫过。她是在担心他怠慢了郎君,没伺候好郎君。   安白既欣慰又害怕。   郎君多年来郁郁寡欢,如今有个人在他身边细致地照顾着多好。他想到这里便有些害怕了,他大抵是能猜出郎君大半夜地浴冷水的缘故的,他有些害怕日后东窗事发了,倘若姑娘要和他翻脸了可怎么办。   “安白,你再去和凉夏说一声,我之后的几天应该都抽不开身了。”江晚宁擦拭着江愁予额上的冷汗,“我也不着急,反正四哥哥的病总能好的。”   安白心坎拔凉,跟蓄了冰水一般。   郎君的病总能好的。   等郎君病好了,姑娘便要跟着那个姓杜的出去了。   ——   江愁予一病便病到了蒲昌节那日。   江晚宁跑过来给他喂最后一剂药。   “四哥哥身子羸弱,即便是入了夏也要好好地注意身子。安白你在榻上多放一床褥子,最好放在够得到的地方,四哥哥夜里若是被冻醒了方便盖上。”江晚宁看了眼安白,“你帮我时时地看着他,别让他喝凉水别让他吃冰饮,若是他执意要喝你来告诉我。”   江晚宁瞪了眼病中郎君。   “我来教训他!”   江晚宁撂下狠话后,转而笑开了。   “今儿个菖蒲节,晚宁不和四哥哥生气。”江晚宁从袖子里捏出个红纱□□匣子,给安白递过去,里面放了通草雕刻的天师御虎像,珠子做的毒虫。四哥哥身子总是不好,你得把这东西高高地供起来,才能驱了屋子里的邪祟。”   她渐渐长大了,说话有了分量。   安白见她严肃,脚打脑门儿地跑去供好。   见安白离开,江晚宁在他面前转了一圈。   “四哥哥今儿个有没有瞧见晚宁不一样?”   日光倾斜而下,江愁予的视线一寸寸地滑过她纤细的颈、柔若酥雪的胸脯以及那一掌可控的细腰。他的眼中猝然涌上一片幽绿色的暗芒,仿佛细刺缠绕的荆棘条般禁|锢住他那些不可见人的情愫,而流露在荆棘花园外的情绪极其巧妙地将他伪造成一个谦逊文雅的兄长。   “瞧见了。”他笑道。   江晚宁兴致冲冲地等待着来自他的夸奖。   “四哥哥说说嘛说说嘛。”   江愁予逗她:“今儿个穿的衣服和昨日的不一样。”   “不是这个!”江晚宁坐在小凳子上,脸颊靠近,“我猜一定是四哥哥生病了所以眼睛不好使了,都这般近了,四哥哥瞧清楚了没?”   她的确离他近。   仰面靠近时,温热呼吸喷吐在他的颈上。   江愁予颔首,细细琢磨着她的眉眼。   在二人呼吸缠绕交错了好一会儿后,江晚宁才察觉出她和面前这位毫无血缘的兄长的姿势是不是过分地亲密了。她悻悻地露出一笑,刚要拉开距离时,江愁予已抬腕控住了她的后脑勺。   “方才日光刺眼,如今可算瞧清了。”   江愁予眯了眯眸子,敛去眼中暗色。   修长指尖顺着她精巧的下巴抚摸上去,在她涂抹了口脂的唇瓣上重重一碾。于是乎,前些日子关于她唇瓣是否会流淌出汁液的问题,那个夜夜缠绕在他梦中的问题一下子便有了答案。   那抹橘红色的汁液已经沾在他的指尖了。   当下他被另一个问题困扰了。   他试图去揣摩指尖上的汁液是何种滋味。   这无妨的,四下无人的时候他会知道的。   “妹妹涂了口脂,亦点了妆面。”   江晚宁愣愣点头,忽而觉得他怪异。   她说不上来心中的怪异是从何处而来,便将心头忽如其来的忐忑归结到他的力气过分得大。江晚宁挣开他的桎|梏,蛮不高兴地摸了摸刺疼的嘴唇,道:“四哥哥生病了真是不好,不肯吃药也就罢了,还这么得用力……”   江愁予和她认错,又问她为何打扮。   “今儿个夜市里热闹,我出去玩儿。”   “三哥哥和水哥儿都在的,后面杜二郎也会跟着来。”江晚宁唉声叹气,“原本晚宁是想让四哥哥一道去的,偏偏四哥哥着了凉错失了机会。晚宁及笄那天将将好是中秋呢,到时候再和四哥哥一起去看灯会好了。”   江晚宁陪他说了不少话,天擦黑才急急忙忙地走了。   待江晚宁一走,安白进了屋。   “方才二姑娘过来了,这段日子一连来了十几趟。”安白困惑地挠挠脸,“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说今儿个夜市必然是热闹的,邀郎君去游街。郎君回回都拒了她,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毅力。”   江愁予目色一变:“走了?”   安白点点头。   “去把她叫过来。”   安白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嗒嗒地追去了。   江愁予揉了揉有些昏涨的额,勾了榻尾的衣裳穿好。垂目系腰带时见到了指腹上残留的绯红,漫不经心地含在唇间轻舐。   ——   江新月出了瑕玉轩后,一口气跑到了公主府上。她手掌不停地扇着耳畔的热气,努力抑制着喉咙里的激动,对着面前的美艳妇人道:“公主,成啦!”   昭怀猛得擒住江新月的手。   “当真?!他怎么会答应的?!”   江新月道:“或许他被我的诚心打动了。”   昭怀一连说了三声好。   “那本宫赠给他的生辰礼,他收下了?”   江新月想起那只被丢弃在纸篓里的缨配,莫名地有些心虚。四哥哥又不曾把东西退还给她,那勉强也能算是收下了罢。   江新月点点头:“他收下了。”   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他又病了。”   “又病了,他一年到头几乎都病着。”昭怀长公主喃喃数声,忽而转头看向了身边的老嬷嬷。她眼神略带责备地刮过她一眼,道:“幸而本宫没听你的话对他用药。你把那些东西都处理了罢,别让本宫再听你说起那些脏东西。”   那老嬷嬷忙跪地:“公主放心。”   “老奴知道公主万般怜惜江府四郎,所以求得的药物对他并无损害。公主何妨想想,公主赐予他金银他不要,于政上有心提拔他他也不理,便知此人志不在小。”老嬷嬷头磕地,“老奴跟在公主身边十八年了,知道公主迷恋那位郎君,有心为公主招揽。公主莫不如再听老奴一劝,先存着那药物。”   昭怀拧眉:“也好。”   “不过老嬷嬷太小看本宫了。”昭怀颇是自信地撩发,“本宫处处体恤他处处怜爱他,甚至为了他把后院里的爱宠都打发掉了。本宫不信他心里没有一点动容。嬷嬷,今夜你且瞧好了罢。”   作者有话说:   推推预收《纵娇》~   圣上赐婚,将清河郡主虞棠和忠义侯府的将军霍昭结为“佳偶”。   婚前的花宴上,虞棠在诸多人的面前愤愤表示:本郡主为何要嫁给他,是图他年纪大,还是图他不洗澡?   此话闹得沸沸扬扬,直往大龄黄金单身汉霍昭的脊梁骨上戳。圣上为免了霍爱卿伤心,硬压着虞棠的头让两人拜了天地。   大婚当夜,虞棠望着眼前沉稳肃穆,做派比她爹还要古板的大将军,很不高兴地皱起小眉头,拿出一张纸,给他罗列合格夫君的一百条准则。   虞棠说完完,斜睨了他一眼:“你若觉得能做到,就押了手印交给我。”   她想,堂堂大将军一定受不了这个侮辱,会自请与她和离。   ——   一朝事变,爹爹被卷入争储之斗,不日后便将流放边陲。   世人像是看好戏一般地等着霍将军休了这个胡作非为的妻子。   就连虞棠也哭哒哒地想着完了。她前前日跟小姐妹吐槽他疑似房事不行,昨日抱怨他穿衣品味不如世子,今儿个晨起的时候还和丫鬟们嘀咕他不识情趣。霍将军断没有容忍她继续在身边的道理。   当夜,面容冷厉的大将军果真递来一封信笺。   虞棠心坎拔凉地瞅了一眼。   打开信笺,却是新婚夜那张合格夫君的一百条准则,末尾已经按了鲜红的手印。 第22章   自从先代君王废除了宵禁制度, 大晋的夜市发展得尤为兴盛。京城夜市起于三鼓,林立店肆多在三更打烊后又在五更开张,今儿个又是蒲昌节, 京畿的夜晚被火树银花的托衬得耀如白昼。   昭怀托了托妇人发髻, 掀起丰润红唇。   “届时本宫会邀他一道入御街,到时候你应当知道怎么做罢。”   昭怀徐徐打扇, 拂起的晚风吹动她额上的鲜妍花钿,惹得路过的男人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昭怀得意地掩唇一笑,她今儿个穿戴的朱翠绫罗可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何愁那江府四郎不上钩。   江新月懂事地点点头。   “御街上挨挨挤挤, 到时候我和公主会被人流冲散。”江新月的视线从她勒得死紧的腰带上掠过, “我在人堆里找了公主和四哥哥许久,找不到人便先回去了。”   昭怀一拍她的脑袋,夸她懂事。   不多时, 江愁予如约赶赴至马行街。   满城金碧相射于郎君的眉眼,素来憔悴苍白的脸上亦沾染上几分市井的烟火气。他对昭怀的出现反应淡淡, 如在官场上见到她一般冲她规规矩矩地作揖。   “如此佳节, 四郎无需与本宫客气。”   她亲自抬手将他搀起, 染了丹寇的指尖若有若无地触了触郎君的指尖。昭怀定定地看着他道:“今儿个四郎与本宫之间唯有男女, 不分君臣。”   江愁予低声应好。   背过去的手嫌恶地擦拭指尖气味。   “四哥哥, 我听说御街那儿有灯市, 咱们一道去看看罢。”江新月跟在两人的后头, 打算找到机会便开溜, “那儿店肆商铺多,多是古玩茶坊呢!之前我听人说三哥哥想带四哥哥去古玩铺子没去成, 如今正好有个现成的机会了。”   “一道去看看罢, 恰好本宫对这些东西也有些兴趣。”昭怀掩扇一笑, “没想到四郎也喜欢这些东西,你我之间倒是有两分缘分。本宫名下应当有几家商铺的,四郎若是喜欢尽管挑去好了。”   江愁予看了她一眼:“公主误会了。”   “某某并不喜欢。”   昭怀笑容一僵:“啊?”   “去古玩铺游逛是三兄长的提议,某某只是遵从。”   昭怀转过头飞快地瞥了一眼江新月。让她打探消息也打探不清楚,平白让自己下脸。然而昭怀一想到他的处境,便也知道他为何这般说了。   “四郎不受疼爱,待在楚国公府与寄人篱下有何区别。本宫虽不曾经历过这些,然而每每想到四郎处境便心窝子发酸。”昭怀擦了擦眼角的泪意,“本宫手里面是有些人脉在的,倘若四郎愿意和本宫……本宫断不会让人欺辱了你。”   江愁予垂目,掩下眼中讥讽。   “江某担不起公主厚爱。”   昭怀也知道自己过分心急了,一笑将此事带过。   三人自马行街右转入御街。   御街绕着皇城修建,多是贵族子弟纵马游玩之地。除去较为突出的骎骎宝骑和鼓入耳膜辘辘香轮,目之所及遍是攒动的人头。   昭怀不露痕迹地往后一瞥。   那江新月倒是个识相的,竟不知在什么时候偷偷地溜走了。昭怀心中闪过一丝窃喜,脚下像是不小心被什么绊住一般,惊呼一声便向另一边倒去。   一只手以及地揽住昭怀光|裸的肩头。   昭怀心尖一抖,觉得肩上的大掌滚烫。   她声音如春水妩媚:“四郎……”   剩下的话,堪堪地卡在了嗓子眼。   那个清隽文雅的郎君竟不知在何时失去了踪影,站在她面前的竟是一名胡子茬啦的肥壮大汉。昭怀猛地往后撤开几步,青灰色的面庞上闪过难堪。   “什么登徒子,竟也敢碰本宫?!”   那彪形大汉收了脸上的嬉皮笑脸,没想到她自个儿往男人怀里投怀送抱了,还反咬他是登徒子。御街上的纨绔岂是好惹的,他顿时扯开嗓子嗷嗷地嚎叫起来。   “大家都过来!大家过来瞧瞧这娘们!”他一把拽住昭怀的手臂不让走,“明明是这娘们往我怀里靠,反而骂我是登徒子,坏了我的名声后还想这么走了!自己一副勾栏女人的打扮,还想污了我的清白!”   人群叽叽喳喳的地嚷开,甚至有几个跑出来为这彪壮大汉作证。   昭怀试图挣脱开她的手,那大汉便趁着她扭动躯体的时候对着她一通上下其手。昭怀的扇子被人群踩在脚下,身上单薄的罗群凌乱曳地,她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这般狼狈。   直到远远落在后边儿的侍卫赶来,才草草地结束了这场闹剧。几名侍卫要护送昭怀回公主府,昭怀不肯。   “今儿个我哪也不去。”   她尖利道:“找到他!给本宫找到他!”   御街的南端,却是一片祥和。   江晚宁将将和杜从南从牡丹棚那儿看完杂耍回来。她手里捏着一只纸鸢样式的糖人,兴致勃勃地和身边少年郎说着棚子里看到的杂手伎、拍着惊堂木的说书先生。   杜从南看着她在光下润莹莹的唇瓣,觉得她真是可爱。他的心口扑腾扑腾地跳动着,想起兄弟们教给他的,和女孩子出去约会应当做些什么。   他被一阵强烈的羞涩攫住了,脑门上蒸蒸地冒着热气。杜从南咬住舌尖迫使自己清醒几分,然而慢吞吞地伸过手,试图将她空闲的右手拢在掌心。   江晚宁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了。   杜从南抓了个空,因为那一阵风已从他的指缝中漏出去了。他无奈地跟上去,看见她在停在一个小摊贩前摆弄着什么。他好奇地在一边问道:“你是喜欢这柄扇子罢,可惜了它是男儿郎用的。”   江晚宁简直爱不释手。   “不是我用的。”   杜从南一怔,耳根子涨得通红。   这扇子的款式专门定制给男人用的,恰好她的身边就站了他一个男人。难不成、难不成她是……   “白扇喻美德,我一瞧见这物件儿就想起一个人了。”江晚宁细细抚摸着白玉的质地,没能察觉杜从南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扇柄上又系了避灾除病的五彩线。五彩线又叫延命线,寓意也很好。”   “你买给四公子?”   杜从南知道她有个多病的兄长,两人隔了十几天没见多半也是这个病弱兄长导致的。杜从南面上不显,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的,毕竟二人只占个名头上的兄妹。   江晚宁付了钱:“四哥哥一定会喜欢的。”   杜从南看着她把东西塞进袖里。   “你接下来想打哪儿去?”   江晚宁歪头想了想:“马行街罢!那儿的冰雪冷元子好吃,你应当也会喜欢的!”   杜从南是无所谓的。他在边关过的是吞风饮雪的生活,乍一回到京城便浑身不自在。御街那儿纸醉金迷的繁华让他无法喜欢,他倒是觉得马行街的土市子更合他心意。   夜市背州桥马车阗拥,不可驻足。   江晚宁的身畔擦过一个莽夫,翻飞的衣袖不小心带着江晚宁往前扑去。杜从南抻臂将那人推开,当即握住江晚宁的右手免了她摔倒。   他慌张道:“你没事罢!”   江晚宁摇头,低头瞥过二人交叠的掌心。   杜从南也察觉到了,一时间没舍得松开。   他呐呐地:“你想不想吃什么?”   江晚宁蓦地被一个男子捏住了手,也是有些羞赧的。羞赧之余,心中微微讶异他怎么淌了这么多的手汗。   她道:“香糖果子好吃。”   杜从南牵着她的手去买。   摊子前面挤泱泱地聚了不少人,江晚宁不小心被人撞了下肩,袖子里的白玉扇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她急忙矮下身子去捡,蓦地觉得背脊处窜过一阵寒气,密密麻麻地钉入她的躯体。   那种暗中被人窥探的感觉又来了。   她从来是个心大的人,若不是藏在暗中的视线过分地阴冷暴戾,她岂能察觉到。   杜从南买来了糖果,又将她的手牵过去。   “你怎么发起呆了?”   “你有没有觉得有人在看着我们?”   杜从南将周围环视一圈,并未察觉出什么异常。他将糖果塞入江晚宁的唇里,看着她呆呆的样子禁不住笑了:“我可是圣上亲封的小将军呢,我会保护好你的。”   江晚宁点点头,咬开糖果。   糖果迸裂,里面慢慢的溢出浓郁的浆液。   她“咦”了一声:“二郎,这是什么味的?”   杜从南挠挠头道:“铺子上的种类有许多,我便挑了旁人买的多的买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你若不喜欢,我再去换种别的。”   江晚宁忙说喜欢。   “只不过我不曾吃过这种口味的,觉得有些新奇罢了。”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喜欢似的,江晚宁忙往嘴里丢了几颗糖块,“你要不要尝尝?”   杜从南回拒道:“我不喜欢。”   他补充一句:“小孩子吃的玩意儿。”   “才不是呢!”江晚宁气鼓鼓地反驳,“不吃糖的人都是怪人,糖多好吃呀!我家四哥哥就可喜欢吃了,他很喜欢吃梅子糖的!他吃药的时候吃睡觉的时候吃,有时候还会拌饭吃……”   杜从南才觉得她不对劲儿起来。   他生拉硬拽地将她拖到了亮堂处,见她睁着水光潋滟的眸子瞪着自己,未经涂抹的香腮上酿着两团酡红。   江晚宁还因为他不喜吃糖生气,别开脸蛋哼一声。   杜从南猛地抓出一捧糖果塞到嘴里。   嘎嘣嘎嘣,一股子酒气弥漫在唇间。   杜从南的脸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那贩主还真会做生意,抓住了蒲昌节的商机,往硬糖果里注入了菖蒲酒。杜从南嘘声叹气地抹了把脸,看着搂着糖果袋子吃个不停的江晚宁,心想完了。这该怎么回去和江三郎交代。   “你站起来。”杜从南道,“咱们去弄点蜂蜜水解酒。”   江晚宁双腿打颤:“我起不来!”   杜从南脸色愈发难看了。   他见这地方亮堂着,且时不时会有巡逻的官兵走过,应当算得上安全。他自个儿还是有些不放心的,给摊位商贩塞了一锭银子,让他仔细盯着江晚宁,这才放心去找解酒药了。   “乖乖在这里坐着,不许乱跑啊。”   江晚宁并膝坐在小凳子上,说好。   商贩的摊子上有些许清冷,他便捋着须子在边上盯着江晚宁。然而不知怎的,他的摊子不一会儿便来了好些人,愿意以高价买下他无人问津的书画。那商贩乐得找不到北,只顾着和那群人谈论价钱,哪里发现一边小凳子上的人已消失不见。   一边的树影下。   黑暗,到处都是无边无尽的黑暗。   江晚宁的眼睫被人狠狠地压住了,张开唇瓣如岸上的鱼般无助地翕动。她怯怯地抬起双手,尝试着将她脸上的手掌挪开。   这不知怎的激了对方的怒火。   那人单手缚住她的双腕,蓦地抵在树上。细腻雪肌禁不住粗糙古树皮的磋磨,滴落一串血珠。他更甚过分地揉搓着她的掌心,似乎要把上头旁的男子的气息去除干净。   她动了动唇,试着发出孱弱的呼救。   她再一次地被残酷地制止了。   单薄的脊背依附在树上轻轻战栗并未引来年轻郎君的怜爱,而是适得其反地挑弄了藏在他骨子里卑劣的施|虐|欲。江晚宁看不见他一团朦胧的模样,只觉他似一片腥臭的沼泽地。并非他身上的气味,而是他这种恶劣的行径。   他为她带去的并非是当头一击的疼痛。   而是如同沼泽地一般,慢慢地侵吞着她的感官,碾磨着她在暗色中几近崩溃的情绪,最后才抽丝剥茧地吞噬她的领地。   他啜去她脸上的泪珠,连同她唇边靡丽的水渍。   江晚宁被他放下,因为长时间不得呼吸而晕厥。待她缓过了眼前的这一阵子黑劲儿,树下只剩她一个人的影子,孤零零地在小水滩上摇曳。   另一边的杜从南却是找人找疯了。   他怒气冲冲地拽住字画商贩的衣领子,一把将他提到跟前。他双目通红、几欲流泪地咆哮道:“若你嫌我给的钱少,事后尽管向我提便是!你何苦受了我的钱财却不做事,你为何不看好她让她走丢!”   不乏有好事的人围上去看戏。   夜市中常常有官兵巡逻,倘若打了人打死了人,那杜从南反而还吃不了兜着走。那商贩被他凌空提着身子,不知悔改地耸了耸肩。   “这位小郎君,咱们做人好说歹说也要讲些道理罢。你给了我银钱让我看着她别乱走,可没和我说她走了让我追上去。更何况现如今还不是没找着人么,你怎么就一口断定她出了事儿?”商贩嘻嘻道,“我瞧你应当来自富贵人家罢,难道这年头富贵人家便可以藐视昭昭王法了罢?小郎君,你看我摊子前聚了这么多人,我还要做生意呢!”   话毕,摊前传来声音。   “店家,你这副画多少钱?”   年轻郎君折腰,垂首看着摊上的仕女图。   琅琅之声虽如玉落地,又带了一丝餍足后的沙哑。众人的视线不自觉地从二人身上移了这位郎君面前,随着他抬起脸,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这年头出入秦楼楚馆的郎君不在少数,然而顶着唇上香脂招摇过市的郎君实在是屈指可数。面前郎君仿佛才从那儿抽身出来,唇上还是亮盈盈的,仿佛初初汲取了芙蓉花露般。   店家神色恍惚地说了个数。   江愁予将银钱递了过去。   “这位小郎君,可否先松开店家,让他替我将画包扎了?”他侧脸和杜从南说话,恰如其分地在露出唇边鲜润润的朱色口脂。   杜从南下意识地拢眉。   “二郎,属下找了江姑娘了!”侍卫闯入人群道。   杜从南陡然一惊,哪里顾得上店家。   他从侍卫那儿得知了江晚宁的地方,急匆匆地赶了过去。 第23章   清冷月色, 游走在渐渐变得寂静的街巷。   杜从南驾马护在前头,时不时地回头望一眼后边儿静得反常的车厢。   他不免地想到了初初找回她时,她那粉腻酥融的娇靥、不知怎得花妆了的红唇以及含情带水的迷蒙视线。如有人在暗中牵丝引线一般地, 杜从南同时难以遏制地想起摊子上看见的郎君。   想起他似笑非笑的视线、欲语还羞的唇边香脂, 杜从南不禁握紧了手边马辔。他暗中宽慰自己未免想得也太多了,怎么会把两个毫无干系的人联系在一起。   他的重重心事被一边的江羡之看在眼里。   江羡之以为他是为弄丢了江晚宁自责, 便轻声和他道:“弄丢晚宁并非是你的过错,反而是我府上的侍卫失职。我派了他们去保护你们二人,跟两个人跟不好也就罢了,反而能在半道上走丢。”   杜从南也是无奈笑笑。   “我在找她的时候和那些侍卫碰头了, 最后她还是被其中一人给找出来的, 三兄长惩治他们时不必过分严苛了。”杜从南话锋一转,继而问起江晚宁的情况。   光顾着找人了,那碗醒酒的汤药自然也就没灌下去。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在家中被姨娘管得紧, 这些年来还是头一回碰沾酒的东西。没想到吃醉了也是个淘气鬼,不知道跑哪里弄的一脸脏兮兮。”江羡之亦瞧见了江晚宁染花的口脂, 没想那么多, “大概是跑丢了吓傻了, 这会儿被凉夏抱着发呆呢。”   车厢里凉夏抱着江晚宁, 拍拍她的脸颊。   “姑娘姑娘别睡呀。眼见到了国公府了。”   “我没有睡。”   江晚宁极力睁开粉红的眼皮回一句, 而后又把热腾腾的脸颊埋在凉夏的怀里。趁着凉夏伸手推窗的功夫, 江晚宁抬起指尖轻轻地碰了碰唇瓣。   唇上口脂已被凉夏洗干净了。然而那人喷吐的呼吸却像是烙进皮肤一般, 灼得她的唇瓣生疼。江晚宁比江新月大了四个月, 满打满算已在前两日满十五了,然而她在这种事上比寻常人来得迟钝, 每回和杜从南出去玩儿都像是执行任务一般, 可急煞了夏姨娘。   江晚宁想起那人的强势, 对男女之事变得更加厌烦不喜了。倘若女孩子不长大该多好,这样她就不会平白受陌生男子的觊觎,不用嫁去一个陌生的家,只做四哥哥一辈子的妹妹。   马车右拐入御街,很快要到了国公府。   凉夏正吹着凉丝丝的夜风呢,忽而瞧见了在一边道上茕茕步行的郎君。她掩住嘴唇吃惊地喊道:“四公子!”   江晚宁阖上的双目都没睁开。   她一骨碌爬起来:“四哥哥!”   江晚宁让车夫停车,踩着小杌子蹦下去。   江羡之亦察觉到了马车这边的动静,扭过头瞧见江晚宁蹦蹦跳跳的背影,无奈地冲着她喊了一声当心。他对着杜从南解释道:“这是我们府上的四郎君,和你一样是在外游历了好些年才返家的。阖府上下属他最偏爱晚宁了。”   杜从南瞳孔触缩,攥着马辔的骨指泛白。   不远处的江晚宁因为醉酒后腿软站不住脚儿,颇有些黏人地拽住身边郎君的衣袖。迎着晚风的额边碎发撩人晃动,勾得那名男子抬起手将她的发丝压下。   杜从南一眨不眨地凝望着。   兄妹之间亲昵是无妨的,对于杜从南这个未婚夫来说是可以接受的。只是戳痛他眼眸的岂是这对兄妹的打打闹闹,而是郎君一袭刺眼的雪衣,以及前不久他才从摊贩那儿见过的独属于郎君独一无二的风骨。   ——   江晚宁被拉去了瑕玉轩,满脸的不高兴。   “四哥哥不和我一道夜游,和她一起去。”江晚宁在来的路上打听到了事情的原委。   江晚宁扶著书房的门槛,像是要给自己搏得两分面子似的不肯进来了。她顾不得染了丹寇的指甲,泄愤似的抠着门缝:“我体恤四哥哥大病初愈不让四哥哥出门,四哥哥转眼就接受了别的妹妹的邀约了。”   江愁予已步入书房,拿起案几上的密函。   今儿个是蒲昌节,宫中庆祝得热闹。圣上允后妃与大臣们一道参加射柳、锤丸,哪知有刺客混入宫中刺杀圣上,若非是宁王舍身替圣上接下了疾飞而来的利箭,恐怕圣上这副老骨头便要撑不过去了。   这端王也是个沉不住气的,装了好些年的深明大义,如今见到自个儿兄弟露出几分山水便沉不住气了,便想着趁着人多嘴杂的时候对宁王下手。哪知刺客手里的□□早已被做了手脚,原本指着宁王的准头朝着圣上射去。宁王接下这一箭后反而成了御主有功,只怕端王是要悔恨地呕血。   江愁予阅罢,燎了烛火烧尽。   一缕缕青烟在郎君眉目边袅袅腾升,像是丝丝吐动蛇信子的黑蟒将他缠绕。江晚宁瞧见了他脸上一逝而过的冷意,以为他是在公务上碰到难题了,便自发搬了个台阶下。   她嗒嗒小走进来:“四哥哥怎么了?”   她柔软得要命的神色驱散了江愁予身上散发的阴霾,与之挑弄起一丝他身子里本能的蠢蠢欲动。江愁予说了声无碍,又低声叹道:“妹妹摸着自个儿良心说,若今儿个我随妹妹一道出去了,我是在一边瞧着妹妹风花雪月,还是被妹妹撇下一人独游?”   江晚宁呐呐地张了张嘴。   于此事上她的确是无可辩驳的。随着她婚期渐渐地逼近,三哥哥每一回带她出去玩儿都会把杜家二郎叫上。偶尔他还为了迁就二个少男少女的接触交谈,特地给二人腾出空间。今夜的蒲昌节便是这样的。   她低头认错:“是我不好。”   “今儿个我同江新月出去,伤心了?”   江晚宁抽嗒鼻子:“才没有呢。”   “四哥哥想听实话。”   她羞愧地埋下脑袋:“一点点。”   江愁予道:“妹妹今后若是嫁人了,四哥哥一个人怎么办?”   江晚宁脸红得几欲滴血。她忍着心里的一点点不舒服道:“那之后四哥哥和她一道出去玩儿。”   “江新月这段日子加起来统共邀了我十二三次。”江愁予揉着她的发顶,“索性我手头上没什么事,便跟着她出去逛了逛。今夜过后,想必她不会再往我这来了。”   江晚宁抬头看了他一眼,泪光盈盈的。   她听他这么一说心口便愈发堵了,以后她嫁了人,他一个人可怎么好。   安白这时候端着醒酒汤来了。   江晚宁咕咚咕咚地将汤汁饮下,下意识地在衣兜里翻翻找找。过了好半晌她才猛得一拍脑袋,道:“本来还和凉夏叮嘱了千百遍去五芳斋买梅子糖的,到头来又忘了。好在四哥哥这段日子没病,到时候又闹着不吃药。”   江愁予但笑不语。   她怎么会知道他对这类甜得腻人的糖果并没什么多大的执念。他从头到尾惦念的,始终是她将糖果搁到他手心的触碰,偶尔也会觊觎她亲自将糖块喂到他唇边的,无意中含在舌尖的白细指尖。   接下来的几日,江晚宁都往瑕玉轩跑。   安白觉得奇怪,和白露蒹葭聚一起讨论。   “自从杜二郎返京后,姑娘来瑕玉轩的次数便少了许多。前段日子里郎君生病,她一日来两三回也是情有可原的。这几日郎君无痛无灾的,怎么来得这么勤快?”   白露小声:“听姑娘说,是吵架啦。”   安白振奋问道:“怎么吵的怎么吵的?”   白露刚想开口,身边蒹葭猛得朝她一捅。   白露硬生生地憋住喉咙里冒出来的一声痛呼,看着郎君从屋子里走出,颇是好心情地逗弄着屋檐下肥滚滚的莺儿。   白露胆子顿时大了起来。   她冲着安白作口型:“因为郎君。”   她听姑娘说,那杜二郎在背后想方设法地打听郎君的消息,有时候也会明着暗着地在姑娘面前说郎君的坏话。姑娘一气之下干脆不搭理杜二郎了,任他怎么求都不肯和他见一面。   ——   公主府里的僵死气氛,已延续了十几日。   昭怀坐在镜前,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步摇。身后婢女战战兢兢地在一边为她篦发,不想触到头发缠绕的死结,将头皮一下子扯得生疼。   昭怀猛地掷下步摇,连着整个妆奁一把掀翻在地上!   婢女忙跪下,不住地磕头!   昭怀蓦地狂怒地揪着婢女的头发,把她拖出了大殿。婢女口中唉唉地嚎叫着饶命,顺着昭怀行走的方向乖乖地膝行过去,好让她少花一点儿力气。   “公主饶命!求公主饶命啊公主!”   “奴婢不是故意的!”   昭怀像扔一块破布般将她扔到地上。   “杖毙。”   在婢女凄厉的哭喊中,门外侍卫接管了那名婢女的头发,仿佛像是没看见侍女洇洇流血的头皮一般将她拖走。很快,窜在宫殿上方的叫喊声慢慢地消失了。   江新月默默地咽下一口唾沫。   昭怀懒洋洋坐回到凳上,仿佛先前的那一切都不是出自于她之手。她斜斜朝着江新月睇去,轻声漫语地道:“本宫让你去办的事情,你都办妥了?”   江新月急忙点头。   “三哥哥素来没什么用,我没拿这件事儿去求他。二哥哥近日都是在忙的,我怕这件小事烦了他,就是在他今日得了闲才和他提了。”江新月讨好地道,“宴会会在五月初一举办,届时还望公主赏脸过来。”   “楚国公为人本宫再清楚不过的,他自来是想不到这方面去。你只有好好地半个宴会,把京畿里有头有脸的女眷请来,她们才能知道谁是真正的国公府千金,谁是混进来的鱼目。”昭怀假意对她笑道,脸转向一边的老嬷嬷。   她到底是怜惜他的身子的,都这时候了还要确定这药到底会不会使身子亏损。   “确定了不损害身子的?”   “请公主放心。”老嬷嬷道,“奴婢在禁宫里待了这么多年,知道这药许多嫔妃们于床帏上也在用的。倘若公主不放心,不如少放些剂量便好了。”   昭怀点了点头,眼睛里迸射出一道光亮。   即便她已动用了不少人压着此事,蒲昌节那日发生的一切已在京圈里传得沸沸扬扬。她的殷殷宠爱他视而不见,她承诺给他钱财权势他更是置之不理。那夜他抛下她一个人独自离开,那夜他害的她被登徒子上下其手,那夜侍卫说他唇上落了一个女人的唇印,无一处化作了凌厉的掌风拍在了她的脸上!   昭怀何其地哀怨!恼怒!憎恨!   她成了多少女眷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被多少个富家子弟暗中耻笑!   就连圣上也听说了此事,从缠绵病榻中披衣而起,让她戒骄戒躁,戒奢戒淫!他是如此无所谓地践踏着皇家的颜面!   五月初一的宴会,诸家女眷都会参加。   她势必要让那些暗中笑话她的人好好看看,清隽文雅的江府四郎是如何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第24章   转眼便到了五月初一。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少女原本垂落的乌发被绾成了髻儿,玲珑耳边悬着一直肥燕似的金钗,时不时地轻啄她的脸庞。她一日日地长大了, 伏案的一搦纤腰想让人摸上去和手掌比大小。   江愁予眯了眯眸, 从后走到她身边。   高高发髻下拢着蓬蓬的碎发,碎发下藏着樱桃粒儿似的胎记, 嫩得像是一掐便能滋滋冒水。江愁予是不太乐意这东西被人窥见的,他难捱心头酥痒,用力碾了碾。   “四哥哥别闹!”江晚宁嗔一声。   她正给水哥儿剪纸人呢。忙。   江愁予看着她后颈泛红的指印,倒是顺从地把手放下了。他接了剪子和她一起做小纸人儿, 有些无奈地道:“索性那宴会没意思, 我留下来陪你玩不好?”   “别的哥哥们都去参加二妹妹的宴会,就四哥哥不去像什么样子。况且二妹妹和三哥哥到我跟前抱怨好几声了,四哥哥不去像是我缠着四哥哥一般, 显得我一点儿也不懂事。”江晚宁还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出嫁了, 四哥哥还是多和外面的人打交道才好。但是她没敢说, 她老是觉得他不喜她提这种事。   “那你一个人?”江愁予不放心蹙眉。   “我和水哥一起玩儿。”江晚宁戳了戳他的眉心不许他皱眉, 随即像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等宴散了晚宁再来找四哥哥!”   水哥儿早早地在后花园里等着了。   他一见了江晚宁便搂住了她的腿, 巴巴地央求她带自己捉迷藏。   后花园里处处被姐弟俩玩儿遍了, 前厅办宴也不好过去打扰。江晚宁思来想去, 在婆子的提议下将水哥儿带去了后花园的别院。   那地专供客人休憩, 不怎么住人。正好。   趁着水哥儿遮眼数数的时候, 江晚宁快速的挑了个地儿藏好。这边儿水哥儿还未数到一百呢,江新月身边的侍女不知怎么出现了。   “水哥儿怎么跑这里来了?”   水哥儿张了张嘴, 没来得及说话。   那名侍女却偷偷摸摸地环视一圈周围, 从兜里摸出一颗糖塞到水哥儿的手里, 催促着他快些离开。   水哥儿正在掉牙期呢,姨娘三令五申地不准许他吃糖。他哪能禁得住这样大的诱惑,连屋子里的姐姐也顾不了,捏着糖果蹦蹦跳跳地朝门口嗑瓜子儿的婆子跑了。   婆子以为二人玩腻了,一把揣回瓜子儿把水哥儿带回了,也没细想江晚宁在哪儿。   ——   此时,前厅的宴会上。   红玉珠帘逶迤拖曳,将江府的几位郎君与女郎们分开。江府几位及冠的公子均出席了这场宴会,给足了江新月颜面。江新月看着底下那群富家千金一个个挪不开眼的模样,心中难免自得,眉飞色舞地给她们介绍哪位是她的大哥哥、二哥哥。   “那他呢?”一位小姐指尖隔着帘子轻轻一点,又羞赧地缩了回去,“那位郎君呢?”   众人眼巴巴地等着她的回答。   江新月挑眉:“那是我四哥哥。”   各家小姐出神地喃喃:“难怪。”   难怪昭怀为了他遣散了后院里的男宠,难怪昭怀勤勤恳恳地追在他后头小半年。即便她因为四郎君在众人面前出丑,受到了圣上指责也死不悔改。   她们一时间都羡慕起昭怀来。   昭怀自然察觉到了诸家小姐的视线,一双凌凌美目朝着江新月乜去。   江新月想到了公主府上丫鬟的死状,浑身一抖,一下子福至心灵道:“当初若不是昭怀长公主出手相救,我哪里来的机会认祖归宗?家里哥哥们感激公主感激得不得了,四哥哥还在我面前说了好几遍公主的好呢。”   前半句话是真,后半句未免太假了。   众人的笑容悻悻的,无一人吭声。   不过今儿个昭怀未免气稳了些。放在往日里被人这般下脸,要么就是掀桌而起要么就是愤愤离席了,今儿个自始自终泰然坐着,难不成是转性了?   “能为楚国公找回失散的千金,亦是本宫之幸。”昭怀接过话,“本宫身为女眷就不方便到各位郎君面前一一敬酒了,不如新月就替本宫为郎君们斟杯酒,聊表本宫的庆贺之意罢。”   江新月点点头,拿起早已备好的鸳鸯壶。   这种酒壶看起来普通,壶内却有两心。使用者只需单手一触柄上的机关,里面就能流出两种不同的液体。江新月私下里被昭怀拉过去练过许多回了许多回,给兄长们倒酒也是面不改色的。   她亲眼看着江愁予喝尽了,才走了回去。   昭怀赞赏地看了她一眼。   不久,江愁予如二人想得一般起了反应。   那边江羡之第一个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四郎,你这是怎么了?”   江愁予额上堆汗,气息略有些不稳。   “是不是天气太热,四哥哥有些中暑了?”江新月拱眉,作出一副担心的模样道,“倘若是中暑了,还需得找个阴凉的地方呆呆。四哥哥走去瑕玉轩费时,不如去后园里的别苑呆会。”   江羡之连声道好,让侍女将他搀了过去。   一刻后,昭怀借着酒水打湿衣物的借口同样离了席。   ——   昏暗的房间,江晚宁迟迟不见水哥儿来。   她窃窃地笑了一声,为自己找到了这么一个隐蔽地方而得意。江晚宁又一想到水哥儿或许正在为找不到自己而哭闹呢,她叹一声气,还是打算钻出柜子。   她刚碰上柜门,外头已有人走了进来。   江晚宁的手一顿。   那人的步伐显得凌乱而仓促,略显得粗重的呼吸一下下地自鼻腔溢出,密不透风地钻进了江晚宁所处的柜子。江晚宁潜意识地觉得不对,况且她也做不出偷听墙根的事儿,拧着眉头要从里面钻出。   又有一人闪了进来。   江晚宁动了动眼睫,透过缝隙看着地上的影子。   两道影子在朦胧的日光下摇曳、摆动。   一道身影坐于凳上,宽肩窄腰,看起来像是个男子。他正慢条斯理地捏着瓷盏往口中渡茶,正面面向一道女人的身影。而那女人仿佛是在解着身上的衣带,随着衣帛坠地的啪嗒声响,女人丰熟身姿在日光下摆弄风|情。   江晚宁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她看着女人抻长玉臂,慢慢地向前探去。   昭怀抑制住身子的兴奋和激动,白腻的藕臂摸向年轻郎君的衣服襟扣。与此同时,她的红唇喃喃着他的名字:“四郎四郎……若不是女人你身子里的药性根本无法缓解……不如让妾身帮帮你……”   昭怀的手将将触及到他的衣襟,不想他猛得避过她的柔荑,反手掐住了昭怀的脖颈。随着“怦”一声头骨撞击在墙上的闷响,昭怀被他狠狠地掼到了墙上。   昭怀痛呼:“郎君?!”   江愁予踱步到她面前,微挑的眉梢夹杂了几分嘲弄:“给我下的醒酒花?”   昭怀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懂医理?!”   “你既然懂医理为何还要——”   “太烦了。”他的眼中闪过不耐之色。   昭怀三番两次的纠缠倒足了他的胃口,且他做事一向喜欢破釜沉舟。倒不如遂她意思喝了这药,而后再解决了她。   “听说你为了我已遣散了后院的男宠?”   昭怀心中一动,以为他最终软了心肠。   “那我送你一个罢。”   竟不知从何处窜出来一个男子。   他竟是蒲昌那夜轻薄她的脏臭大汉!   昭怀瞳孔骤缩,后脑勺上一阵阵的痛觉仿佛在提醒她周围发生了什么。她恨声道:“本宫是当今圣上的胞妹,是圣上御赐的长公主!你若是敢对我下手,本宫让你——本宫让你——”   那大汉已一把提起她,将她往榻上带去。   江愁予冷眼看着帐中二人,强忍住体内的不适走了出去。   他快步走入一株常青藤蔓下的隐蔽处,极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的同时,细细回想着在在房间里发生的一切。很怪异,那些事情明明按他所想的那般有条不紊的发展了,用时也给他带去了隐隐的不安之感。   “郎君。”安白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江愁予蹙眉:“来了多久了?”   “唤了郎君两声了,也不见郎君有反应。”   那药性已全然麻痹了他的神经,使得他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失去了敏锐的洞悉力。江愁予压□□内一波波卷袭而来的燥热,眼下却顾不得许多了,需得先回瑕玉轩解了药性。   屋内的柜里,一片死寂。   床帐里的抖动声渐渐地小了下去。   昭怀声音从最初的反抗、厌恶,随着男人的动作和污言秽语变得逐渐得妩媚和柔软。   江晚宁死死地捂住耳朵,然而那些污浊的令人作呕的声音还是钻进了她的耳朵。她于此事懵懂,只觉得昭怀和那汉子在榻上做的一切比蒲昌节那夜的湿漉漉的吻还要让人反感。   更让她无法接受的不止如此。   她有无数个问题要去问一问江愁予。   比如,如果四哥哥是今日这副模样的,那么平时和她在一起的温润公子是谁?   再比如,四哥哥如果懂医理,他应当知道螃蟹和浓茶不能共用,那么当初他为何要怂恿三哥哥喝茶水?   她抱着膝盖在柜子里僵坐了许久。   直到那大汉窸窸窣窣地系着腰带离开,直到昭怀一脸难堪地被是侍女扶走。江晚宁这才推开了柜门,朝瑕玉轩走去。 第25章   江愁予快步回了书房。   醒酒花药性浓烈, 若不能服用解药或者及时地将药性纾解,这味药能活生生地将人磋磨死。江愁予在柜中翻翻找找,顶多在里面寻摸出几粒静心稳气的药丸, 服下后让思绪清醒几分罢了。   他并非不能调配出解药, 只是调配解药要花费许多时辰不说,他现如今手上也无合适的药材。江愁予猛一挥袖, 将柜中瓷瓶噼里啪啦地掼在了地上。   他手腕上青筋暴起,呼吸若断若续。   安白和苏朔一明一暗地跟在他身边,见他情况不好,一个提了水桶疾步去井边打水, 一个跃出楚国公府去向宁王打听解药。   蒹葭白露二人揪着两个脑袋瞧。   “别多管闲事了, 快回你们房间呆好!”安白冲二人低声一叱,面上难得露出几分严峻。他道:“郎君现在身子不适,你们要是冲撞了他能有几个好下场!记住了, 每当这个时候都别出来添乱!”   二人被他吓住,忙不迭地跑回自己房里。   末了, 还仔细地将门栓拴好。   她们在苏州山上便开始服侍郎君了, 撞见过郎君心绪不佳的时候, 喜欢以戕害山中生灵取乐。她俩怕郎君身边没趁手的小动物, 拿自己开刀了。   这边, 安白跑了几十躺才将浴桶注满水。   年轻郎君仰面靠在浴桶边缘, 雪色胸膛在凉沁沁的井水里休克般地颤动。安白在屏后听着他紊乱的呼吸, 一方面担心他浸泡水后又要病一场, 一方面又怕他捱不过这磨人的药性。   “当下没别的办法了。”安白咽一口唾沫。   “屋里的蒹葭白露生得貌美,郎君……”   屏风后猝然传来一声低呵。   “滚!”   井水被灼灼烈日晒得滚烫, 到了傍晚时分还带了点儿余温。且那水温被郎君滚烫的体温所中和, 不过小待了片刻便失去了效用。江愁予竭力压下满腹的郁燥, 对着安白道:   “你去向江羡之要些冰来。”   安白原本在一旁百爪挠心地候着,听到自己有了事儿做,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郎君再挨挨,我很快就回来!”   江愁予蹙眉出了浴桶,在外头松松散散地披了件雪白中衣。湿答答的水渍随着年轻郎君的走动拖曳,直至蔓延到了摆放得整齐的书架前。   江愁予取了一本书册,走到窗边坐下。   窗牖大敞,竹林的夜风为他带去了几分理智和清醒。桌面上放置的《道德经》被风哗哗地掠起,堪堪停留在了第三页。《道德经》第三卷 曰:“不可见欲,使心不乱”。   江愁予目光扫过,兀得一笑。   他突然起身,从案几下抽出一只匣子。   里头多半装了女儿家用的私人物件儿,比如她偶尔遗落的小帕子,比如她随身带着的小铜镜,簪子剐蹭后落下的小珠子……   不可见欲,使心不乱么?!   他偏要见!   ——   等江晚宁走到瑕玉轩,落日已西沉。   瑕玉轩在府邸里最偏僻的一处,夏日时分虫燥声喧阗。江晚宁看着眼前漆黑的轩子,沉下一口气敲了敲——不曾见人来开门,甚至比往日要沉寂得过分。她略一犹豫,从袖里取出江愁予早前交给她的钥匙。   咔哒一声,门锁应声而开。   轩子里尚未盏灯,只有满庭的萤火虫趴在草丛中一明一灭。绿油油的光亮如同无数个亡灵冤魂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她。   江晚宁略一踟躇,朝著书房走去。   她今夜不似平常活泼,走路几乎听不到什么响动。   房间里很安静,又远不如她想的安静。   江晚宁无可避免地听到了一些声音,她前不久才在另一个房间里听到的属于男子的一声又一声沉重的闷|喘。她无法想象这般丑陋的声音是从光风霁月的四哥哥唇里发出的,她蓦然产生了一种打退堂鼓的冲动,然而她心中的猜疑却牵掣着她向前走去。   不发出一点儿声音地走过去。   屋里很黑,仅有一层单薄的月色。   月色照亮了屋内的光景,用时也照亮了江晚宁茫然、慌乱、不可置信的神情。她蓦地紧紧捂住了唇,免得自己发出愕然的声音。   江晚宁看着他背对着自己,仰面躺在一张摇椅上,显出狰狞的侧脸上覆着一张绯红色的小帕子。小帕子上绣着一直打盹儿的猫儿,仿佛被人揉了又揉似的,显得那么扭曲。   那是她遗落在房里的帕子。   她不懂他在做什么,为何发出这种声音。   然而他所做的事、所发出的声音就如她先前藏在柜子里时听到的一样,一样得令人几乎欲作呕,一样得让人心声恐惧。   江晚宁掩住啵啵乱跳的心脏,默默退去一步。然而摇椅上的年轻郎君已被药物摧磨得失去了往日敏锐,他自顾枕在人欲的横流中,泛红的眼中跌宕着起起伏伏的放肆与贪婪。   他如此地荒唐、潦倒、癫狂。   甚至连江晚宁离开时,都浑然不觉。   夜色很浓,晚霜打湿了江晚宁的衣裙。江晚宁甚至还没来得及向他询问今儿个所知道的一切,便失魂落魄地逃出了那座低压压的小院落。   她四肢健全、没受过任何打骂。   她却在路上横冲直撞,像遭遇了一场罹难般。   “姑娘小心!”有人这般慌张地喊道。   若不是这人的喊声,江晚宁便要被路边的石子绊倒了。   江晚宁怔怔抬起眼:“……崔密?”   崔密也没想到碰见江晚宁,她还是这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他道:“镇国公家的世子知道三郎喜欢豢养鸟儿,便送了一只名贵夜莺过来……姑娘走路还是小心一些罢,待会儿摔跤了也不好。”   江晚宁点点头,迈开步子就要走。   身后崔密猛得拍了一下脑门。   “如今瞧着这只夜莺,奴才可算把忘了许久的事情给想起来了!”崔密伸手指了指笼子里的夜莺,说道,“之前姑娘不是往奴才这儿送过一只夜莺,让奴才给它诊伤不是么!姑娘当初告诉奴才,那只夜莺是夜里摔到窗上才折断了翅膀的,不过奴才瞧着不像,倒像是被人折断了的。”   江晚宁愣住,而后深深呼出一口气。   “此事,你当初为何不早些和我说?”   “那天三郎君正好带着姑娘和四郎出去玩儿呢,奴才便把事情往后放了放,谁想到这就这么给忘了。当初想把事情上报给三郎,以为是姑娘身边有个狠毒心肠的人做的……不过到了现在姑娘依旧无虞,想来是奴才多想了,或者是奴才当初误诊了也说不准。”   话落,空气一滞。   崔密以为自个儿说错了话,便没吭声了。   “姑娘,可是奴才说错了什么?”   “没有。”过了许久,江晚宁道。   “多谢你告诉我。”   一下子负载过多的信息量让江晚宁的大脑一阵阵地产生刺疼。她垮着双肩,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晚风一点一点地抽离了,一回院里,便连被褥也不及盖,就这么昏沉沉地昏厥了过去。   隔天,凉夏见怎么叫她都叫不起来。   手一摸,竟然是发热了。   江晚宁睡了一天一夜,模糊的意识才有点儿回笼。   她塌着柔软的双肩,被凉夏一勺一勺地喂药。凉夏眼见着她的病一日日地转好了,便一边喂着药,一边显得松快地和身边整理床褥的婢女闲聊。   “怪哉怪哉。”   “凉夏姐姐怪些什么?”   “我眼瞅着这个夏天是有些邪祟的。明明这个节气是最不容易得病的时候,怎么咱们姑娘这儿病了一个,瑕玉轩又病了一个?”   婢女吃惊:“四郎君也病啦——”   “卧床好几日了,听说比咱姑娘还严重。”   “他生病也是常事……咱们姑娘生病不会是因为他带的罢?”   “别瞎说!”凉夏斥道。   凉夏知道姑娘最维护那位郎君,要是听到了旁人这么诽谤郎君,可不得跳起来给那人一顿暴打么。可凉夏眼瞅着姑娘软塌塌地滑到了被褥里,从始至终地闭着眼睛,没给那位四公子说一句好话。   想来是高寒厉害,让姑娘都没精神气了。   凉夏拾掇拾掇药碗,不在意地出去了。   到第三日的时候,江晚宁依旧躺在被里。   她原本是能下床走动了的,夏姨娘劝她去病如抽丝,便让凉夏冬温二人强压着她、把她锢在床榻上锢了两日。   江晚宁用了午膳,便又昏昏噩噩地睡了。   然而没过多久,她便被周围动静闹醒了。   大抵又是凉夏催促她喝药。   江晚宁困顿地闭眼着眼,小口小口喝药。   凉夏今儿个可要比往日温柔多了,喂一口药便让她含一含蜜饯,那到嘴的药汁变得不那么得苦涩了。江晚宁揪紧的眉头缓缓地松开,有些受用地享受着凉夏体贴的伺候。   周围仿佛有几声窃窃的笑。   凉夏看着她迷迷瞪瞪的样子,掩笑凑近。   “姑娘快睁开眼看看,是谁来啦——”   江晚宁恍惚睁开双目,看见眼前端着瓷碗的修长的手,那夜荒唐又颓靡的画面再一次在江晚宁的眼前浮现。   她仓皇地退了退,躲开了伸过来的手。 第26章   “吧嗒”一声, 轻轻托在年轻郎君手中的琅玡瓷碗被江晚宁无意中挥开,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黑棕色的药汁飞溅,洒在了二人的面容和衣襟上。   江晚宁如愿地躲过了他的手。   身后几个侍女却齐齐地“哎呀”一声, 惊慌失措地看着药汁涔涔从郎君的下巴上滴落。机灵些的都要迈开腿去取帕子了, 江愁予却在这时道了一声“无碍”,随后从袖子里取了一条帕子擦拭江晚宁的脸蛋, 而后才是自己的。   江晚宁直直地挺着上半身,僵硬着。   她认出了这条帕子是他那晚用过的。   绯红小帕干净又平整,连边角上的猫儿都在惬意地打盹。被刻意濯洗过的帕子上沾染着几丝清冽的雪松气味,强势地劈开江晚宁屏住的口鼻, 肆无忌惮地闯入她的呼吸。   她涨红了脸颊, 还是怕在上面嗅到令人难堪的气味。   江愁予不动声色地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   “几日不见,妹妹同我生分了?”   江晚宁的唇角微微地蠕动着。   那些即将脱口而出的质问都已经停在她的嘴边了。她想质问他所做的一切,他懂医理却故意伤害三哥哥、他掐断了夜莺的翅膀……以及他在那天晚上做的败伦德行、让人不堪启齿的事情。   江晚宁抿动朱唇, 刚要开口责问。   凉夏却打岔道:“姑娘不知道,郎君这两日遭大罪了。”   江晚宁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公主对四郎君心怀不轨, 前几日在宴上给四郎君下了药。不料当时有个枢密院的人来找郎君, 那人和公主不知怎么就厮混在了一处。圣上知道这件事后勃然大怒, 将她禁足了三月。”凉夏道, “奴婢本来是想早些和姑娘说的, 又怕姑娘知道后担心郎君, 便瞒了姑娘几日。”   江晚宁身躯颤抖, 脸颊一寸寸地转白。   男人女人的声音、暧|昧的水渍、混浊的呼吸等等不堪入目的记忆好不容易地随着高热退下去了, 却再一次被凉夏的三言两语给顽固地勾了起来。   而一边江愁予却是懒洋洋地垂着眼皮。   他在试探她,默不作声地等她露出破绽。   她好些日子不来他的轩子, 这让江愁予起了疑心。他是个敏感得过了头的郎君, 那晚放纵过后, 便细细回想了当天让他产生的脱离掌控的不安感。   他遣侍卫去察,果不其然地察到了她。   她在后花园的别院里呆过数个时辰,大抵是见了他处置昭怀的全过程。苏朔两手空空地从宁王府上回来时,还发现书房前的泥泞地上落了几个簇新玲珑的脚印儿,那里除了她不会有人过来。   她已然知道了他的真面目,江愁予此番过来便是为了试探她对自己的态度。倘若她想和自己继续相安无事地处下去,他也乐意同她装一装手足情深;倘若她要把这些事拿到明面上提嘛……   江愁予挥挥袖子,让屋里碍事的人下去。   垂死的太阳沉甸甸地趴在西山边挣扎,散发的光线宛如拖走的长长尸衣,随着腐臭味涌入房间。房间里杂沓的脚步声去了,只余下江晚宁紊乱的呼吸声。   江晚宁慢慢地攥紧了锦被,低声道:“昭怀长公主的事情……”   “昭怀长公主的事情,全靠二兄长从中为我斡旋。二兄长将府上的人都一一盘问了,才知是公主指使了江新月身边的侍女对我用药,那名侍女正要把药酒处置时,却被过来寻我的那名同僚给服用了,便误闯了房间同昭怀苟|合在一起。”   江愁予低垂着眼,轻声诉道,“二兄长向圣上禀明此事时,他还特地将我这一部分给隐去了。他虽厌弃我冷落我,但江府的人终究是偏向江府的人。更遑论二兄长一向和昭怀长公主看不对眼,为公为私,他都会为了江府的颜面站在我这边。”   “毕竟血浓于水那。妹妹说是不是?”   他的意思已经很明了了。   倘若今儿个她要和他撕破了脸皮,将他一切所作所为揭发了出去,楚国公府的几个成年郎君站在谁那边还真不好说。毕竟她不过占了个名头上的妹妹,而他的身体里始终流淌的终究是江氏的血脉。   更何况他做的事情,她该怎么说出口?   她应当以如何一副口吻在众人面前控诉她的四哥哥是如何觊觎她的,是如何在那个凄风苦雨的晚上给予她痛楚的?   日日缠着他的人是她,夜里秉烛为他照明的人是她,亲手为他绣了香囊的人也是她,及冠之日避了二哥哥的生辰宴为他起表字的人亦是她……落入旁人眼中,到底是江府四郎君起了歹念,还是她这个做妹妹的蓄意勾|引?   江晚宁不敢想。   她长睫抖簇,被一股令人无法适从的茫然无力给攫住了。   江愁予见她模样,估摸她应当想清楚了。   “血缘如何能够斩断,妹妹觉得呢?”   刹那之间,江晚宁从思绪中抽神而出。   她脸颊血色尽失,颤抖着点点头。   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小姑娘,再怎么努力地遮掩心里头的害怕和柔怯,也一下子便叫人看了出来。少女纤白的脖颈半折着,莹润的弧度蜿蜒到精致圆钝的锁骨,纯净得让人想要留下印子。   江愁予探指,轻轻一触。   她猛地一踅身,将身子转了过去。   于此同时,二人共处时的无数个画面涌入了江晚宁的脑海。他常年作画的粗粝食指偶尔会用力地碾过她的唇瓣,多半时候他会贪恋地摩挲她的后颈……   他从前是以何种立场看待她的?   二人每一次的肌肤相贴,他是作何想的?   那夜她无意中撞见了他的失态和荒唐,那在不为人知的时候,他到底还做过多少次那种卑劣的事情?   江晚宁一把攥紧手心,忽觉得胃部一下下地抽搐着,翻江倒海一般地泛着酸意。正当江愁予察觉出她的不对时,只听江晚宁“哇”得一声,将苦涩的药汁悉数吐在了他的身上。   “晚宁身子不大舒适,望四哥哥见谅。”江晚宁当下无法和他撕破脸面,只能看着面前伪善的兄长道,“等晚宁改日病好了,再过来见四哥哥罢。”   江愁予愿意给她时间慢慢想清楚。   “那妹妹好生照顾着自己的身子,免得我日日夜夜地忧心着。”江愁予慢慢地直起身子,柔声道,“让凉夏进来伺候你罢,我明日再来探望你。”   他走了出去,让凉夏进来为她更换衣物。   凉夏见江晚宁呆呆的,不禁笑话她。   “郎君来看姑娘,姑娘莫非是高兴傻了!”   江晚宁不应,只让凉夏开窗。   院落朝南,夏风穿过蓁蓁草木后仿佛带了些斑斑驳驳的墨绿色,轻轻地抚慰了人心头的焦虑。江晚宁怔忡坐在窗边,恍惚中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许多事情正慢慢地从她的生命轨迹中偏离而去。   她和夏姨娘生了嫌隙,她原来不是国公爷的亲生女儿,府邸里的哥哥们也因为身份渐渐地疏远了她……倘若她拿江愁予的事情到三哥哥面前说,三哥哥不相信她是一回事儿,也许会误会她在其中挑拨兄弟关系。   她在府上格格不入,出嫁才是她唯一的出路了。只要她找到一个可靠的夫家,今后便不必仰人鼻息而活;待她出嫁了,她便将江愁予所作所为都揭露出去,家里的兄长们便不会被他蒙骗了。   而此刻,江愁予也在想她的婚事。   她和杜从南的婚事已到了昏嫁六礼中的第二礼问名了。今儿个中秋她才会和江新月一道办及笄宴,她和杜从南的婚事大抵是定在来年春天了。   如今宁王以韬晦之计暗中养精蓄锐,故而他在府中行事不可过分恣意乖张。且端王那派的官员明里暗里防备着被人捏住把柄,他本应将重心落于此处。等来日宁王登上储君之位以后,他再来处理她和杜从南的婚事也不迟。   ——   这两日瑶光院的下人们偷偷都在传,姑娘是不是和四郎君在闹小脾气。每每四公子过来探望姑娘,姑娘要么以身子不适为由,要么是以练绣活儿为由婉拒了他。她仿佛在一夜之间静下心沉住气了,成了个娴静的大姑娘。   阖府上下最高兴的就属夏姨娘了。   夏姨娘连夜给菩萨烧了三柱高香,第二日见到江晚宁简直笑得合不拢嘴。她轻轻地拍了拍江晚宁的手,道:“从前是姨娘做事情过分偏激了,如今放任着你们二人相处,你可算是看清他的真面目了罢?”   江晚宁没说江愁予一句不好,只盈盈冲着夏姨娘福身,说是有事情求她。   夏姨娘今儿个可谓是春风得意。   她笑道:“说罢说罢,姨娘都应你。”   江晚宁娓娓道:“我想求姨娘将婚事往前提一提。”   夏姨娘半张着嘴,有些吃惊地看着她。   “若腓腓能早日许给一户好人家,姨娘的一桩心事也算圆满了。杜家二郎君喜欢你喜欢得紧,料想他那边是没什么问题的。”杜姨娘觉得她看得开也是一件好事,道,“那接下来加紧将绣活儿练练,多和杜二郎出去走走。”   江晚宁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十几日,夏姨娘都会带她出门。   “姨娘横看竖看,还是觉得静心寺是最好的去处了。你不是和杜二郎在那儿结缘的罢?”夏姨娘说起那座庙宇的时候眼睛都在放光,憧憬地道,“寺庙的百步外有一株姻缘树,你和二郎在树上系上红绸,便是天好姻缘,得三圣护佑了。”   夏姨娘见杜氏来了,挽着杜氏的手往寺庙里走去。她回头不忘和江晚宁叮嘱道:“不要忘了往最高处系啊,这样才能让月老一打眼就瞧见呢!”   夏姨娘说这话的时候,杜从南都已走到她的旁边了。   江晚宁只能面红耳赤地点点头。   二人在静心寺外的通行之路上并行,路上的青石砖路因为行人过多微微地塌陷了。杜从南一眨不眨地盯着江晚宁的脚下,唯恐她不小心脚滑跌倒。   江晚宁心中一暖,连忙说自己无碍。   百步之外,高大粗硕的古槐树横亘在寺墙外迎风招展。葳蕤叶丛中可见三千红绸,不知经历了记载的晨钟暮鼓,竟在风中隐隐吐纳着香火之气。   江晚宁和杜从南在红绸上互写了姓名,而后亲自择选虬枝系上。江晚宁惦念着夏姨娘和自己说的话,便使劲儿地垫着脚尖去够树顶的枝条。   奈何她身量玲珑,够不到。   正当她泄气之时,杜从南在她身边躬下了身子,以背作梯,供她踩背系上了红绸。   两条红绸在风中缠绕、拥抱、追逐。   杜从南心中一动,微微地俯下身。   江晚宁察觉到他的意图,睫如蝶翅颤动。   杜从南轻轻一叹。   “我不逼迫你,我等你慢慢接受我。”   正当他双手抽离之际,江晚宁拽住他的衣袖晃了晃。杜从南心中万般欣喜,因着怜她爱她不敢过分造次,唇瓣只在江晚宁的额上轻轻一贴。   青涩、干净的一吻,让少男少女的脸颊红如熟果。二人的手自然地交握在一起,迎着天光在路上款款行走。   不知过了多久,暗处走出个人影。   姻缘树边三三两两地聚着几对情投意合的佳人才子,在树下互诉衷肠。冷不丁见到一个面容阴鸷的年轻郎君孤身走来,竟狠狠拽下一径枝上的一对红绸,一条被他揉在掌心,一条被碾在脚底。   不妨有热心肠地要上去和他理论。   却见他双目猩红,不禁被他吓住。   众人愕然看他,以为他是个不讲道理的疯子。却又见他另取了一条红色绸带,题上自己的名字后,与手里的那一条一并系在了更高处的枝上。   作者有话说:   【高亮】修了修文。变成了男主是什么人女主心知肚明,但是女主没有和男主撕破脸。这样后面比较好写一点。   今天的来不及写啦 明天更两章。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第27章   修了文, 女主知道男主本性后没有和他撕破脸。二人表面还是和睦的兄妹关系,不过女主在渐渐疏远男主啦。   ——   这一日,江羡之邀江晚宁小宴。   他前段日子多陪着江新月作玩, 难免对这个名义上的妹妹有所疏略。昨儿个在榻上同白芷欢酣时, 白芷随口提了晚宁似和四郎闹了脾气。他原本以为是兄妹间的小打小闹,后又听白芷说二人僵了大半个月了, 这才想着举宴从中调节一番。   江晚宁哪能知道他的心思。她以为三哥哥终于有闲心搭理自己了,便欢天喜地地换了身衣物去了燕春楼。   燕春楼有专供贵人歇息的雅间。雅间傍于汴西湖畔,从一碧阑轩窗俯瞰而出,可见一江邈邈烟水在云雾之中翻涌。江晚宁撩起窗绡步入房间, 一打眼便看见三哥哥支颐而远眺, 抖着腿聆听渔夫鸣榔。   她上前福礼:“三哥哥。”   江羡之笑说:“坐罢坐罢。”   檀木方桌上放着一套青白瓷盏,瓷盏附近聚了一滩淋淋水渍。   江晚宁偏头看了一眼,便听江羡之在耳边道:“今儿个我摆宴, 邀了你四哥哥一道过来。店里伙计无意间将他衣服弄湿了,他出去更换衣物了, 等会儿便会过来。”   江晚宁抿唇, 择位坐下。   她一声不吭地坐在一边儿, 恬静的脸颊上并未流露出一丝欢快的情绪, 也不知在和四郎闹什么脾气。江羡之八卦之心熊熊燃起, 觉得自个儿在四郎那儿套不出话来便算了, 难不成还玩不过一个小女郎么?   “说说罢。”江羡之懒懒散散地抱胸道。   江晚宁面露吃惊:“说什么?”   他直白道:“你和四郎怎么了?”   她道:“没怎么。”   江羡之“嘶”了一声。   他横里看竖里看, 觉得眼前的妹妹大变了样。从前模样多半青涩, 像是陈列在橱窗里粉雕玉琢的瓷娃娃。现在见她却是春生笑语、媚翦层波的,惹人移不开眼。   性子也变了。   以前她哪里藏得住心事呀, 小时候水哥儿比她多吃了块糖, 她都要哭哭啼啼地到哥哥们的面前撒娇, 更遑论她和四郎闹了脾气。江羡之郑重地将她审视一眼,觉得她行事沉稳内敛了许多,只管将少女心事压在心里。   江羡之的脸色微微地凝重起来。   他怕就怕她是因为江新月的事情导致她这样的。   钟鸣之家所重视的无非是敦亲睦族,凝聚血亲。且他们这种人将权势看得尤为重要,而江晚宁身上并无江氏一族的血脉。即便她日后嫁给了杜二郎受杜二郎喜欢,给江府带来的利益却是微乎其微的。毕竟官场上实行崇文抑武的作风,武人不掌实权。   江府的人大多是利益至上者,江羡之亦不例外。他将倾注在江晚宁身上的疼爱悉数转移到了江新月的身上,只怕是这样才导致了从前那个天真懵懂的女孩子被迫地长大。   江羡之想到她前几日来自己院里探访了许多次,而自己忙着带新月出去玩儿次次地推脱了她。江羡之难免地心虚起来。   “晚宁前几次过来寻三哥哥,是不是有要紧事说?”他有心弥补自己对她的冷落和伤害,为自己打圆场般地问出口。   江晚宁却猝然捏紧手心,面上闪过犹豫。   她那日被江愁予暗中警告之后,满脑子想的东西,便是万一江愁予对她的觊觎被人看出来了戳穿了,那么她会有什么下场。   轻者被赶出府邸,重则沉塘,都不好说。   她自个儿身陷囹圄,却又暗暗地担心面前少了一根筋的三哥哥起来。毕竟江愁予对他下过毒手,然而他却没心没肺地为江愁予谋了官位,得空还会带他出去玩。   她打算着将事情隐晦地同他提一提,让他防备着些江愁予。   “……其实没什么事情。”江晚宁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地开了口,“不过我听过这两日圣上遇刺,锦衣卫在京中搜查刺客,闹得人心惶惶的。三哥哥最喜欢结交朋友了,晚宁便想劝劝三哥哥行事谨慎些,万一牵扯进去……”   江羡之受了关怀,心中熨帖。   “妹妹放心,我身边的多半是良善之人。”   “三哥哥自己也说了是多数人,怎堪保证身边没有害群之马。”江晚宁唇瓣咬得泛白,心下一横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长相温润无害,谁知道他是不是包藏祸心呢?三哥哥还是要多多注意身边的人……”   她话未道尽,雅间的门被人打开。   江晚宁的手一抖,脸颊霎时苍白。   江羡之转了头,尚未留心到江晚宁变得难看的神色,他笑而唤道:“四郎快来!”   江愁予颔首入座,偏偏衣袂覆住江晚宁放在一边的柔荑。江晚宁如被火燎一般迅速地抽出了手。   二人的动作并并未被江羡之察觉。   “晚宁一来便絮絮叨叨教训了我好半天,说什么让我小心身边的人下手,尤其是那些温顺可亲的……”江羡之掏掏耳朵,表示自己耳朵都磨出茧子了,“我身边怎会有人对我不轨?……譬如四郎,四郎羸弱,连自己的身子都看顾不过来,怎会对人下手?”   江愁予目光刮过江晚宁,牵唇一扯。   “三兄长说得有理。”   江羡之未在此事上多做停留,转而问起江愁予怎么出去了这么久。   “路上遇见了霍将军,与他寒暄了一番。”   江晚宁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却仿佛感觉到他的视线从自己的身上掠过。如重重又重重的乌黑云浪压下一般,让她不由自主地微栗。   “霍昭此人,实在有如斯文。”江羡之是京畿出了名的富家纨绔,怎会不知当下人们津津乐道的一件轶事,“他义姐临终前将膝下孤女托付给他,他却打上了这名外甥女的主意。那沈氏女还在先夫守孝呐,如今出了这般丑事……四郎,你少跟这种人打交道。”   江愁予似乎茫然:“为何?”   “他与自己的外甥女关系不伦,干的是天诛地灭的勾当。就拿咱们江氏族谱上的规矩,此等做法乃是畜牲行,男女二人当诛。”他懒懒散散地补充道,“你离他远点,免得被他染了恶行。”   江羡之猛得想起他今日摆宴的目的,借了解手的理由出门,供二人把话说开。   雅间内,一片幽静。   江羡之落下的一番话,犹如悬顶的棒槌般一下下地将江晚宁的思绪砸得四分五裂。她想到了兄妹的不伦、男女的私相授受,倘若江愁予坚持二人之间有些什么,她即便有八百张嘴也说不清。   霍昭的事,不过是他敲打她的幌子罢了。   江愁予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惩她的不乖。   是为了惩罚她违背他的意愿,私下里叮嘱三哥哥小心身边的人这件事。   他是这般阴毒的郎君。   也是这般阴毒的郎君,却如一瓣翩跹白雪一般泠泠落于布满雾霭的山水中。使得那些黯淡无光的灰绿,千篇一律的枯古色调因他的抵窗而立煞时变得鲜润动人起来。   江晚宁别开视线,柔荑在这时被人执起。   “这段日子,妹妹为何不见我?”他温声问道。   如此光风霁月、如此温文尔雅。   他和从前那个值得依赖的兄长一般,仿佛在她迷惘失意的时候依旧给予她宽慰。若非江晚宁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她都要被他无害的模样欺骗了。他就如一株洁白无瑕的花苞般,里面裹满了密密麻麻的虫卵,轻轻一捏,里面涌出烂脓恶臭的稠汁。   然而她无法与他撕破脸面。   她隐晦地告知三哥哥,让三哥哥小心身边的人,他得了消息后姑且这番模样。倘若二人当真撕破了脸面,他不知会以何种疯态毁掉了她。   江晚宁任他握着手,道:“忙。”   他追问:“忙什么?”   “我的婚期近了,待在屋里练绣活儿。”   江愁予“哦”了一声,长睫轻轻地扇动。   过了好半晌,他又像是乞怜一般地低声诉道:“我这段日子都一直病着……时好时坏的,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夜间还会偏头疼,即便卧着你做的安神枕也难入梦,偶尔会从梦中惊魇。安白都说你不常来了,妹妹什么时候来看看我?”   他身子不好,多半时候会无病呻|吟。   从前江晚宁怜惜他身子孱弱,每一回都会温声细语地哄他。过往种种如一面照妖镜一般显出面前郎君的惺惺作态。   江晚宁抑住翻江倒海的烦躁,随口搪塞了过去。   “等改日罢。”   ——   江晚宁对江愁予的搪塞,不过是为了摆脱他纠缠的缓兵之计罢了。事实上,在她回到瑶光院之后便将自己说的话抛之脑后了。   她如往常一般待在房间里绣嫁衣,有时候被夏姨娘带出去和杜家二郎接触。杜二郎是个羞涩易腼腆的郎君,他温和有度的举止渐渐地消除了江晚宁对男女之事的恐惧。   她腰上江愁予赠予的玉佩被换下了,系上了心仪郎君所赠的。   她自始自终不曾想过自己的一句话让瑕玉轩那个病入膏肓的郎君空等了十几日;也没想过那个郎君会捱着高热挺了十几日,盼着她过来喂他梅子糖。   她更不会想到那个被忧愁燃烧得痛苦的郎君,会做出夜闯香闺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一更,第二更可能要写到零点以后了   ps:男主病娇+强取豪夺属性,以后会越来越疯 第28章   夜晚圆月悬天, 江晚宁卧在榻里酣眠。   她的闺房阔朗,室内室外被紫檀雕漆琉璃屏风隔断。当地立着红漆戗金六足书案,上头垒着几本书画名帖, 她的笔墨受过江府四郎指点, 上边的字迹书卷气味浓,又不失她本身的自然清雅。   绕过屏风, 抵于内室。   她素来不缺什么,想来里面陈设的玩器儿如雪洞一般一应俱全。正中央的铜刻花璃纹香炉袅袅落于奇草仙藤上,袅袅腾起的甜香味如一条长长的手臂,不时心痒地撩开薄如蝉翼的涟珠帐, 贪看一眼卧于榻上的女儿家。   她睡意正浓, 俯趴于碧云锦被上。   一条冷冷的白臂露出被褥外,亲密地贴在薄汗涔涔的颈窝。细腻匀称的骨肉,似青铜细口里淌出的馨香牛乳。倘若今夜月色不那般雪亮便好了, 兴许榻里的她会睡得愈加安稳。   硕大圆月如一头巨兽一般匍匐在低矮的屋脊,浸侵入屋的光束倾斜在金属器物上, 折射出的亮光在屋里乱晃。这似乎惊扰到了她, 她蓦地抻臂在榻上, 胡乱挥动的手臂像是要驱赶身上紧紧黏连的视线。   一连好几个晚上都这样了。   冬温愣愣地站在侧屋值夜, 心惊胆战地听着屋子里的动静。   不断挣扎的指尖深深嵌入柔滑的绸缎, 如狸奴的利爪般将被褥撕扯出凌乱的痕迹、刺耳的声响。自从那人半夜潜入姑娘的房间后, 姑娘时而便会梦魇, 但碍于睡得沉而醒不来。   冬温听着今夜的响声, 恐怕今夜不一样。   不出一刻,江晚宁果真从梦魇里惊醒。   她揉着眼睛从被窝里爬出, 才惊觉身上冒出了一层细细疙瘩, 仿佛睡梦里被前后左右无数双眼睛盯着导致的一般。她爬去榻尾取了帕子擦汗, 细腻鸦黑的凌乱乌发贴在胸前的颤鼓鼓。   她浑然不知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不知有人饱览了春|情,想把她制成世间最漂亮的标本。   那人离开苏州后边许久不曾操刀,于手艺上已疏松许久。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擦拭颈边香汗,看着她在帐里慌然地在四周张望,而后在心里慢慢地回忆各类的手法。先是,用薄刃切割开薄薄的上皮,于是便会瞧见状如小米南瓜粥或者泡涨了糯米一般膏脂,而后涌出暗红色的血液和内脏……总之,他会得到一具异常美观的骨架。   转念一想,他又觉得算了。   这法子还是在她最不听话的时用上好了。   他冲着黑暗兀自一笑,歇斯里底的疯狂让他的眼神涣散,如同盲人的眼窝一般被蒙上一片漆黑的幢影。他僵坐了这个姿势许久,正当他要动一动麻痹的右腿时,床帐里窸窸窣窣地传来声响。   他顿时便不动了,并无什么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回光的疯狂。   他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抱有极大的期许,空荡的脑海中不断上演着二人会面的场景。他已然陷入自己的狂想症了,或许当他轻声唤出她的乳名时,她会因为多日不见的想念扑到他的怀中哭泣得颤抖。   涟珠帐撩起,一双莲足踩在地上。她一时迷惘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她蓦地惊叫一声,跌跌撞撞地往后退缩了去,四肢无力地跌在榻上。随后她便意识到自己跑错了方向,紧紧环着松散的贴身小衣,连拖带爬地奔向大门。   “冬温!冬温!”她捶着门,哭道。   “冬温,开门开门!”她嘶声喊道。   侧室的冬温猛得打了个哆嗦,却是颤颤巍巍地合手将耳朵死死堵住了。她无法忍受姑娘如此凄厉的哭喊,同时无法扭转幼弟被人劫持后不得不站在四郎君这边的局面。她只能装作听不见。   缩在阴影里的郎君竟不知何时过来了。   “哭得这么大声,是想旁人都听见?”   江晚宁蓦得因他这句话清醒了几分。   不能让旁人知道!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且她身上穿着的衣裳如此单薄。若是被冲进屋子里的人看见了,看见她的兄长同她这般暧|昧不清地呆在一起,别说她和二郎的婚事,她这辈子恐怕都要完了。   江晚宁拼命咬唇,压抑住身体自发喘上的呼吸。   江愁予解下外衣,扔在她的身上。   漫无尽期的月色在室内荡漾,年轻郎君的面容被分裂成两片。一片幽幽亮亮,揉杂着月色的几分寥落与冷清,仿佛初见的郎君;一片眉间阴郁,仿佛得了难捱的绝症一般。   江晚宁无可避免地颤抖起来。   “你为何……你为何要这样……”   “我为何要这样?”他反诘了一声,整张脸被恣睢之色控制住了,“……我的病一日比一日地严重了……温病时断时续。你那日明明答应来看我,却欺骗我一直在房里刺绣……但是你常常和杜从南出去,我都看见了……我尽数看见了……”   “五月十一你与他于汴西湖上游船,他为你烹了一尾鱼,你用帕子擦了他额上汗渍;五月十五你与他一道攀登,他后来背你凌顶,你主动牵了他的手;五月十八你与他放河灯,他许愿你们二人生生世世……”他细数她与杜从南桩桩件件,阴郁的眉眼似被毒虫啮咬。   江晚宁的手脚因他的话渐渐转凉。   她不可置信地:“你跟踪我?”   他对上她满目的失望,面色坦然地:“我担心妹妹的安危,如何算得上是跟踪?”   他依旧在病中,血脉急促的搏动和紊乱呼吸混淆在一起,但他已经不需要她的抚慰或者是递到唇边的梅子糖了。熊熊燃烧的愤怒操控了他的每一个行动。   他双目空洞地看着她,思量着下一步该将她如何处置。   手边猝然撞上一缕馨香。   江晚宁低啜不止,慢慢地拉住他的衣角。   “四哥哥,你别吓唬我。”   “答应了四哥哥的事情却不能做到,是晚宁的不是。”她将湿漉漉的脸颊依赖地埋在他的掌心,像从前许多个时候一样,“你、你这么突如其来地过来,我难免要受惊害怕。晚宁摸着四哥哥的手心滚烫……四哥哥病时还难不难受,病了多久了,有没有好好吃药?”   她看着他脸上的乖戾之色褪去,被一股狐疑之色笼罩住了。   “那日爹爹过来鞭笞四哥哥,晚宁和四哥哥说过的话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江晚宁握着他的手,声音柔柔地抚过他的不宁,“晚宁当时说四哥哥哪里都好,唯有名字不好。四哥哥是个愁绪颇多的郎君,晚宁是要和四哥哥一道分担的对不对?”   江愁予的喉结急促地滚动着,因她这一番话。   “姨娘给我起的乳名是腓腓,阖府上下只能她一个人喊的。现在四哥哥也可以喊我的乳名啦。”江晚宁轻声细语地道,“神兽腓腓,养之可以解忧。让晚宁做四哥哥的解忧兽好不好?”   郎君眉宇之间的乖戾已然消失了。   他被温病烧得糊涂,恍恍惚惚的思绪脱离了当下的处境。他以为回到了从前那段日子。   他愀然蹙眉,向她倾诉近来心口疼。   江晚宁配合地露出忧心之色。   “一帖两次的药需得日日服用,安白说的话无一不是为了你好,你得听。”她嘟唇佯装生气道,“往后四哥哥想晚宁了过来找晚宁也不是不成,只是不许再吓唬人了……四哥哥快些回去罢,若是将身子冻坏了可如何是好。”   她絮絮与他说了许久,终于将他哄动了。   他病得厉害,竟全然忘了自己此番过来是为了做什么。他向来是个疑神疑鬼的郎君,即便是身边的安白、苏朔,教授他医术道理的师父都得不到他十足的信任,在面对她时终肯退让了几分。   他翻出窗:“妹妹别骗我。”   他把他生平第一次信任给了她。   江晚宁摇着头说自己不会,又承诺明儿个过去探望他。   等江愁予走后,她恍如劫后余生一般地迅速关了窗牖。她全身上下都紧紧地包裹在被子里,因那个疯子的种种行为而战栗不止。   这一晚她不曾合拢闭眼,目中泪水如正月寒酥扑簌簌地落下。倘若今儿个冬温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人闯进房间,她如何说得清里面的道理。而他今夜来过一回,焉知之后还会不会过来?   她攥紧手心,觉得不能坐以待毙下去了。   ——   次日,江晚宁出门去找江少轩。   去的路上,江晚宁再三问了冬温几遍。   “你昨晚当真不曾听到什么声音?”   冬温摇头道:“姑娘最近似乎颇有心事,夜里睡觉时常常发出些许呓语。奴婢偶尔听到过几声,但见姑娘过了一会儿便会安定下了,便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姑娘问奴婢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事情,我不过是随口问问。”随后转过头,看着进内里通报消息,很快折回的小厮。   小厮抹了一把额上虚汗,讪讪地道:“奴才已把话如实禀明了二郎。只是二郎说是最近府里的侍卫一直都紧缺着,恐怕掉不出多少人手去姑娘那儿。”   二哥哥推脱此事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毕竟她是府上的累赘,在吃穿用度上不薄待她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更遑论她之于二哥哥并不能带来切实的好处。江晚宁柔声和小厮到了谢,转而去了碎云轩。   江羡之见了她,问她怎么了。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夜间有人盯着我一般。”   江羡之见她眼眸颤颤着,多半是受了刺激和惊吓。他既没点头也没一口答应,只私下里让冬温来了一趟,问冬温出了什么事情。   “姑娘这两日夜里常常惊悸着,估摸着夜里梦魇有十多次了。她常常和奴婢说她院子附近藏着许多人,她夜里睡觉的时有许多人盯她。”冬温补充道,“不过奴婢一直在外头守着,一个人影都不曾见到了。奴婢觉得或许是姑娘婚期渐至,夜里才睡不好。二郎,可姑娘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呀。”   府里守卫森严,怎么会有人藏匿在暗中打她的主意。即便有不干净的人混进来了,多半是去成年郎君的书房里窃取重要的物件儿,怎会冒着这般大的风险而为了去见她。   江羡之又不掌实权,手下没什么侍卫。   然而他转念想到江晚宁红肿的眼皮,到底是心疼的。遂调在当天调了自己院子里的几个杂役过去,一到夜里便秉灯逡巡,将那院子照的明耀如白昼。   瑶光院的主子便再没魇过了。   作者有话说:   小修 第29章   六月初下了场雨。   瑕玉轩褊狭的院子偶尔被微风拂起一阵阵腥土气味, 很快便又被墙角清爽的薄荷气味冲散。安白照例和往常的雨日里一样,身上穿戴着斗篷斗笠,攀在屋脊上修补粼粼的灰瓦。   在他将屋顶修葺好后, 端药进了屋。   年轻郎君冥然靠于窗边, 支颐小憩。   他这段日子身子时好时坏,有时候夜不能寐有时候能昏昏沉沉睡至第二日的深夜。然而他自始自终都坐于窗边, 等江晚宁过来兑现那晚的承诺。在他苦苦地捱了三日无果后,他终于下决心再一次潜入她的闺房。   安白在这时才敢对他说实话了,说姑娘在瑶光院的附近添了数十名的小厮,一到晚上便会擎着火把在四周打转。她似乎……似乎是在防着您呐。   江愁予才恍惚地反应过来, 那晚她的温声细语不过是为了摆脱他而撒下的弥天大谎。   安白本以为此事会让他病得愈发厉害, 还犹犹豫豫地提出过让府邸里的暗卫将那十几个人解决了,这样便可方便了他过去。   谁知道郎君却拒绝了他。   他似乎一下子变得镇定起来,不像从前那般温热不退、神志不清;也不像最近一段时间阴晴不定、灌不进药。他仿佛是被江晚宁的这一举动刺激得镇定了, 甚至还耐心地和安白解释了最近一段日子端王盯人盯得紧,若是府里出现了大规模的死亡, 必会惹人起疑心。   安白以为他想通了, 本来松了一口气, 哪料想他于政务上却拼命起来, 恨不得把接下来半年的事务提早完成。于是砂锅里专门用于治疗温热的药方子替换成了进补身子的。   瓷器搁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江愁予睁开狭长双目, 将药汁一饮而尽。   他又做梦了。   梦中一帧帧掠过的浮影, 无一不是她从前笑语嫣然的样子。   他最近正苦于搜罗端王刺圣的证据, 心绪浮躁下不过闭了闭眼睛, 脑海中一下子便蹦跳出她的影子了。梦里的她站在闺房窗边,呢喃细语的, 执着他的手让他不要轻易地来女儿家的房间, 若有事便写信给他, 她会仔细看的。   江愁予揉揉酸胀的眉心,唇边吐出轻哂。   门外窸窣一响,苏朔从外提了人进来。   冬温跪在地上,像往常那般跪在地上向江愁予汇报江晚宁日常的情况:“姑娘最近都没怎么和杜二郎出去,已着手在绣嫁衣了……奴婢劝说她现在还早着,她却坚持说不早了……对了,姑娘八月十五及笄,郎君千万可别忘了。”   江愁予似笑非笑:“怎么,她邀我去?”   冬温霎时口舌打结,木然不能言。   一般来言,较为亲昵或有声望的男性长辈是可以作为男宾出席女儿家的及笄宴的,然而郎君在府上的处境并不如何。他最近和姑娘闹了矛盾,姑娘必不会邀她,可二姑娘那儿可就吃不准了。   “这、这……”   江愁予挥挥手,让苏朔把人带下去。   他问安白:“今日是什么时候?”   安白惊疑地看着他:“六月十五了。”   江愁予垂目笑了笑。   不知怎么的,安白恍惚又觉得他露出了几分疯态。   ——   日月如窗间过马,转眼便至八月十五。   今儿个是楚国公府里两位千金及笄的大喜事,即便楚国公近来因为端王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也分出几分神为一双女儿招揽宾客、去钗加冠。待江晚宁和江新月行完三加三拜之礼后,他才急匆匆地离开了。   剩下的事务皆落在江少轩的担子上。   西阶位置早已摆好了醴席,此次及笄礼上出现的多是打扮得珠光宝气的标志妇人,余下的小部分男宾皆是府邸的成年郎君。那些个妇人见府上肃穆的男人走了,无一不是放开了手脚,叽叽喳喳地闲聊起来。   江晚宁不免一叹。   她从来都没觉得及笄是件好事情,先不说那及笄礼上繁冗的步骤已让她的身子一阵阵发麻了,头上的嵌珠玉冠已将她压得喘不上气儿来。   她往旁边瞥了一眼,见江新月高高地昂着小巴,面容上流露出几分倨傲之色。   今日这宴比她上一场举办的不知隆重多少倍,半个京畿名媛都到场了,正是她为自己正声立名的好机会,怎么也得表现一番。   她对江晚宁抱有敌意,然而江晚宁却从未有过与她争抢的心思。毕竟如今她有的,原本都是属于江新月的。今儿个若非是姨娘要在众人面前宣布那件事情,她应当早就离席了……   一想到夏姨娘等会儿要说的,江晚宁的手心不由得潮湿。   夏姨娘将她的婚期择在下月了,恰逢黄道吉日。   按照原本六礼的正常流程,江晚宁的婚事原本是放在明天开春的,然而杜家急着将她娶回,江晚宁急着摆脱那人的纠缠,二人不谋而合地想要提早婚事,私下里便把婚期往前放了放,索性趁着及笄宴当众提一提。   杜二郎君温柔小意,会是她很好的归宿。   她的思绪在这般喧阗的场合里难以沉静下来,如冬日寒酥一般纷纷扬扬得松散。她想到了房间里瑰丽华美的婚服,姨娘教授她的侍奉公婆的道理……在各种冗杂的想法中,避无可避地想到了偏僻院子里的郎君。   他今天出席了,因着不受宠,位置被安排在了角落处。   江晚宁入席前在人流里瞥过他一眼。   年轻郎君缓带轻裘、长身玉立,清隽文雅的面容上多半带了款款愁绪,再不见他那晚在她闺房的阴戾。一笔难述的清姿,惹了不少貌美妇人时不时瞧上他一眼。   江晚宁和他已经有数月未见了,平时在府上多半也是绕开他走。偶尔听三哥哥说他在公务上认真,安白常常上他那里讨要一些进补的药物。如今江晚宁见他一手支颐,眉目舒展着把玩手里的白玉杯,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肯放下就好了。   酒酣耳热,宴席正入高潮了。   主位上江少轩偏头听着一名小厮在耳边说话,凌厉剑似是颇为意外地一挑。他忽而将酒杯在青玉案上重重一搁,道:“劳烦诸位静静,我有话要说。”   楚国公嫡子讲话,总要给几分面子的。   筵席下的妇人们巴巴地看着她。   “我家小妹与杜二郎的婚期定下了,放在了九月下旬。”江少轩不耐地添补上一句,“届时府上会向各位分发请帖,还望各位赏脸出席。”   妇人们皆是愣住了,呆滞到近乎蠢笨的神色显得她们像扎堆的一群鹌鹑。空气仿佛凝滞成了鱼鳔胶的状态,艰难地被她们呼到鼻里。   打碎死寂的是郎君手里的白玉杯盏。   他倚在背后的座垫里,白玉盏碎成两瓣落在地上。僵直的右手缩在袖管里,稠浓的血液顺着指尖蜿蜒,一摊摊地蓄满了碎盏里。   伺候在旁的安白惊呼一声:“郎君!”   “我无碍。”江愁予脸上无一丝情绪迭漾。   江少轩坐于主位上,下面发生了什么一清二楚的落在了他的眼里。   那血淋淋的伤口足有三寸长,看起来可不像是无碍的样子。江少轩原本顾念了几分兄弟情分,还想请个郎中为他诊治,然而他自己都说没事了,江少轩便泰然地别开了视线。   筵席上,还剩江羡之翘首看着这一幕。   江羡之看着角落里的四郎,又别过头不停地冲着江晚宁使眼色。   他没想到这俩人一闹便闹到了八月份。若是放在以往,即便四郎手指头上扎了根细刺她都会颠颠地跑上去查看,而他现在将眼睛都翻得抽搐了,也不见她上去关切一两声。但凡二人里其中一个服个软,这如履薄冰的关系不就转好了。   江晚宁撞见了江羡之的视线,仿佛像是看不见他眼里暗示般,默默别开脑袋。   江羡之身边坐着水哥儿。水哥儿正抱着桃儿啃呢,见他三哥哥像一只陀螺似的东望望西望望,问他是不是脖子睡落枕了。   江羡之嘴无奈地一抽。他是不想管这两人了。   筵席将近尾声时,江晚宁终于能松懈了肩膀。   她让小厮向江少轩传了话,问他自己能否早些回去。   江少轩自然允了。   华美裙裾在汉白玉铺成的地砖的拖曳,金丝锦绣在夜明珠的照耀下熠熠流光。江晚宁拧着楚楚腰身,原本打算在妇人们络绎的闲谈里扭身出去了。偏偏眼尖的江羡之一打眼瞧见了江晚宁的动静,非要作死地问她打哪儿去。   “晚宁身子有些乏了,想着……”   “哎!”江羡之摆摆手,“好不容易碰上了这么大的庆典,妹妹可千万别拘束着,还是尽兴地玩儿一回罢!妹妹先前迎客的时候收到了不少的礼儿,妹妹可仔细想想,有没有收了你四哥哥的?”   江晚宁沉默片刻,挤出二字:“不曾。”   “此时就是四郎的不是了,怎么到这个时候还不给妹妹礼儿?”江羡之责问江愁予,“四郎给妹妹准备礼物了罢?”   江愁予微微颔首。   “拿过来看看罢,四郎送人的礼一向颇有心意。”江羡之摩拳擦掌,恨不得亲手揭开他手边的沉木盒子,“之前四郎给晚宁亲手做的小木雕多精巧,不知这次是什么东西。”   沉木匣子已由安白递来。   江晚宁推脱道:“不如算了罢……”   江羡之坚持道:“知道妹妹珍惜四郎送的玩意儿,只是妹妹别过分小气了,看一眼又不会少块肉!”   江晚宁推辞不过,无奈地打开了匣子。   匣子里鼓鼓囊囊地躺着一只信封。   江晚宁原本疑心江愁予会作弄自己,送来的物件儿不会是什么干净东西,然而看到这便知道自己多想了。然而当她随手抽出一张信笺轻轻一瞥时,脸颊顿时涨得通红!   上头的峥嵘字体露|骨又直白,张扬地倾诉着他是如何思念她的、在夜间是如何想她的。   他在她及笄宴上送来了这份大礼!他是想毁了她!   江晚宁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手一松,来自江愁予的那封信笺落在了地面。 第30章   江晚宁与江新月二人并坐于云纹红檀翘头桌边, 中间不过被簇簇繁杂裙裾遮掩。澄心纸细薄光润,随着纸张细微的落地声,满载了郎君不甚体面的言语赫然陈列在二人中间。   一瞬里, 江晚宁的手脚皆冷了。   冷意灌体之下, 她试图去捞起情笺的动作变得迟缓而艰涩。然而终究还是迟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江新月将地上物什捡起。   耳边, 江羡之好奇地询问里面写了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擂鼓一般咚咚捶打着江晚宁的心尖。   她满腹的辩解与不忿在江新月阅览信笺的间隙中,如同被扎了一针的皮球一般慢慢地干瘪了下去。即便府邸里的哥哥们愿意相信她并没有勾搭江愁予,然而筵席上端坐的女眷们可不是什么摆设。她是知道后院女人们口舌厉害的, 她们并不在乎事情的真假对错, 她们只在乎自己的言论是否能在茶余饭后成为焦点。   江晚宁闭了闭眸,几乎能预见自己今后的下场了。最好的结果是她取消和杜家二郎的婚事,她被贬出府去;坏一点的结果, 便是以秽乱之罪处以死刑……反正横竖都是死,她顾不上自己是被沉塘还是被绞死, 总之在临死之前她应当揭露江愁予的真面目, 好让府上的人不再受他蒙骗。   江晚宁突如其来地镇定了下来。   她甚至鼓了勇气看了江愁予一眼。   静默坐于尾宴的江愁予恰在此时掀眸。他亦一瞬不瞬地回望着她, 目中的骇然戾色如压抑的黑浪从眼眶中扑涌而出, 仿佛在怨她、憎她, 又像是要吞吃她、撕碎她。   这些情绪在数息后退去了。   原是有个贵家妇人怜他伤口开绽, 再一想到自己早夭的孩子便对他起了舐犊之情, 让身边侍女递了一支膏药过去。   他在人前自然做足了恭谦文雅的模样, 连忙揖手谢过,一身风流弱质惹得那名小侍女又他连连关切好几番。待旁人的视线再不落于自己身上时, 江愁予才不紧不慢地朝江晚宁看了过去, 变脸一般地冲她露出先前阴郁表情。   江晚宁猛一别开脸, 避开这股令人发怵的视线。   枉她以为他肯放下了、肯改过自新了……   这两月的疏远,原让他成了另一个人。   他从前向来纵着他自己,伤心实意时做得出凫水来找她的事情,怒不可遏时会一连几夜地潜入女儿家的闺房……她为了防备他特地在院里设了好许人,一连两个月没见他闹腾出什么事情,本以为他是把过去这种皆忘却了……哪想他还是从前那个疯子,他成了个冷静的疯子!   事情发展至这个地步,她几乎是无路可退了。   江晚宁直愣愣地盯着桌,待江新月念出手边的信笺。   “时下流行梅亭先生的读物,为许多闺中小姐喜欢,不外乎大姐姐。然而梅亭先生撰写的《东览记》市面上尤其贵重,只落于枢密院的藏书阁中。四哥哥在上值时忙里抽闲为大姐姐誊抄了这本书,作为生辰礼赠予。”   初听到时,江晚宁还误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江新月。   尾宴上江愁予缓声道:“二妹妹猜得准。”   江新月才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天知道她的养父母是书香世家这件事是昭怀长公主伪造的,她实际上不过是风月场所里的一个伶人罢了。然而她的肚子里始终没什么墨水,平常再小心也会露馅儿,她便贿赂了瑕玉轩里的蒹葭,打听到了江愁予准备的礼,正是为了在人前表现一番呢。   江新月沾沾自喜,不知自己被人利用了。   她在人前卖弄了一番,看江晚宁便也一万个顺眼,便爽快地将东西归还给江晚宁了。   江晚宁借着身子不适回了瑶光院。   时下八月,阔落的院中白桂开得繁盛,簇簇花影成堆,随风吹来馥郁芬芳。江晚宁在这时已无瑕赏景了,她只管让凉夏取来火盆,并将屋里四面小窗严严实实地遮住。   暗红火舌在炭盆里哔哔啵啵地发出爆破声响。江晚宁将最后一张信笺放入火焰中,看着角落里最后一句“婉转绕郎膝,何处不可怜”被燎成灰黑齑粉,这才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她又取了瑕玉轩门锁的钥匙以及江愁予从前赠予她的玉佩,皆放在了凉夏的手心:“若是我过去把此物还给他了,不知道他到时候又该发什么疯。我知道你亦害怕,到时给你不必亲自面见他,只把这东西交给他院子里任一人就成了。”   凉夏点点头,接过东西便去了。   约莫步行了三刻钟,凉夏便揣着手里边的物件儿到了轩子。   深碧苔藓长满了破旧门上的缝隙,即便不刻意去注意也能瞧见上头成群结队攀爬的硕大白蚁。凉夏屏气,鼓足了勇气去敲门的时,门边人影一闪,竟然是安白提着东西出来了。   二人面面相觑。   凉夏脸色不太好,安白更甚憔悴。   他仿佛人都站不稳了,腿肚儿一圈圈地打颤。   凉夏叫住他:“安白,你上哪里去?”   他显出几分心虚的样子,一双不大的眼睛很灵活地在眼眶里乱转。他见了凉夏仿佛有些心虚,声如蚊蚋一般地反问道:“凉夏姑娘,你来做什么……”   “姑娘让我把这些东西送来。”凉夏拿出绢步包裹的东西,抬头瞥见安白直愣愣地盯着她手里的物件儿,被人吸走了魂魄一般。   她惊叫一声:“安白、安白!你没事罢!”   安白甩了甩头,收下了玉佩和钥匙。   他努力维持声音的平稳,道:“我出门正是来找你的……”   他额上不停坠汗,只将东西往前一送。   他手里的所提的东西沉甸甸的,看去颇有分量。外边儿用厚重乌绸包裹着,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东西,然而粗粗从外观上瞄一眼,可见上半部分是个半圆的穹顶,下面有个平整的托盘。瞧去像个笼子的玩意儿。   “郎君给送姑娘的。”安白补充道。   凉夏推脱道:“姑娘怕是不肯……”   转念一想,安白伺候的是个多么……的郎君,平时该有多遭罪。她也便接了安白手里边的物件儿,按照惯例问了一声:“姑娘重视那只夜莺,偶尔梦中惊呓都担心它在折了翅膀。既然你们主子不肯把夜莺还回来,那你平时又在好好照顾它的罢?”   安白却是双目僵直地看她,半个字都吐不出了。   凉夏是个急性儿的人,见他一副呆滞木愣的样子便失了耐性,提着包裹上的结便离了。   凉夏回院子里不见人,便把东西搁在了内屋里的桌上。她没细究黑绸里裹着的是什么东西,想着等姑娘回来便好了。   江晚宁在戊时回了屋。   浓云欲坠,天将黑未黑。   江晚宁一整日的精神都是紧绷着的,方才又去陪夏姨娘用了晚膳回来,双肩这才松懈地垮了下来。她揉着发酸发胀的肩膀进了屋,屋里的琉璃灯光如郁金香倾斜,驱散她心头的不宁。   她一眼瞥见桌上包裹,抬手解开活结。   这个时候多数仆役去厢房休息了,唯有当值的几名侍女在房间服侍。凉夏窝在侧房迷迷糊糊都要睡去了,冷不丁听到江晚宁惊惧的叫声,忙塔拉着鞋子冲到了房间。   江晚宁跌在地上,如秋叶抖簇的身躯不断地颤抖。她紧闭双目,然而她方才所视之物却在她的脑海中不断地上演,她无望又迷茫地抓紧了赶来的凉夏,盈盈粉泪扑簌簌坠落在凉夏的领子里,刺得肌肤发凉。   “凉夏、凉夏!”她哭嚷着,说话声音不成章法,“他、他……我怕!”   她今个被逼了一天了。   及笄宴上身子受累不说,在江愁予的恫吓下精神已经紧绷到了极点。她本想回到院里好好歇息,哪知今儿个是中秋佳节,夏姨娘邀请她去吃团圆饭,她为了不让姨娘担心一直强撑笑脸……好不容易回了、蔫蔫地洗浴了,谁知道、谁知道……   “凉夏!”她抖如筛糠,“他为何要逼我至此!”   起初,凉夏尚不能反应发生了什么。   直到她拢着江晚宁,抬头往上看了一眼。   凉夏的背脊上才冒出阵阵寒意。   桌上,金丝笼在月华下折射出冰冷的阵阵光芒,一道道细长的笼圈上镶镀栩栩如生的缠枝莲瓣,慢慢地往里蔓延而去。里面,只剩下一副残骸的夜莺无望地张嘴哀鸣,它的双翅以展翅翱翔的姿态被人用碎钉钉在了一起,而它渴盼自由的眼神被人挖取,空荡荡的双目无神地盯着紧紧依靠的二人。   ——   乌云聚拢,明月渐隐。   坐落于楚国公府荒避院落里,青灯摇浪。   江愁予兀自坐于摇椅上,两手安宁地交叠靠在腹上,指尖泛着荼靡之色,细嗅之下或许还能察觉到一两分血腥气。他的面前放置着一枚玉佩,以及她不愿再要的钥匙。   书房的门嘎吱轻响,安白端药进了屋。   他看着眼前郎君将药汁一饮而尽,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上来,他从前愿意喝药并非是意识到该珍惜自己,而是依靠各类的补药延续性命。他看着郎君指缝里的血丝,以及郎君面容上病恹恹的笑意。   他心肝竟是乱颤,斗胆问道:“姑娘下个月就要成婚了……郎君、郎君打算怎么做?” 第31章   十五的月亮甚是莹润, 凌乱舞动的微末尘埃使得空气成了流动的半透明体。安白躬背立在书房窗边,面容的凄怆之色在月色的显映下分外明显。   江愁予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眼。   “让你送的东西,可送去了?”   “已送去了。”安白嘴角嗫嚅地道。   江愁予蹙目看去:“安白, 你惧我?”   “我……我实在是想不明白郎君为何要这样做!”安白猛一撩下摆, 跪在地上道,“从前在苏州时, 郎君做这档子事是为了研习医理,我无话可说……那只夜莺是郎君一手养的,我不明白郎君为何要对它痛下杀手,我见了那物件儿心里都戚戚然, 更何况姑娘一介女流……我知郎君怨她偷偷将婚事提前, 让郎君陷入两难境地,然而这夜莺实在受了无妄之灾,郎君此举也只会将姑娘愈推愈远啊。”   “故而你惧我?”   安白跪地不起:“不止我怕郎君, 想必姑娘也吓坏了……”   “安白,我不明白。”他的脸上浮现出迷惘之色。   他不过是用法子留住心爱的东西罢了。   夜莺温驯又听话, 不会飞之后便黏他黏得紧, 他自然是一万个喜欢。然而肉体凡胎终有一日会凋零腐败、碾落成泥, 他只不过是剔除了夜莺身上的皮肉, 想将它亘古地存留在身边罢了。   在江少轩在及笄宴上宣布了江晚宁和杜从南婚事提前后, 他便魂不守舍地坐在了窗边许久。如今端王刺圣的证据尚未掌握周全, 他无法借此事推迟她和杜从南的婚事……他走投无路了, 想用留住夜莺的方式留住她。   安白自小服侍江愁予, 如今见他模样便揣测出了两分。   他实在是个喜爱顾影自怜,然而共情力却极低下的郎君啊。   他阴郁又羞涩地向江晚宁卖弄着自己的感情, 不知自己的行径给对方带来了怎么样的伤害。作为一个正常人, 江晚宁自然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如此毒辣地对待自己养了将近一年的莺儿, 她理所当然地将其视作他对她的恫吓与威胁。   安白不知如何劝他,只能无奈深叹。   江愁予已自顾站起,取了兜帽戴上。   修长指尖勾扯着细丝,细看之下隐隐有些不稳。   他朝黑暗走去,脚步虚浮趔趄。   安白正要起身扶他,苏朔已闪身而来。   “郎君当心。”苏朔搀住江愁予,只觉右臂上有一股滚烫热度隔着厚厚衣衫烧过来,“安白你过来瞧瞧,郎君是不是又起温病了?”   及笄宴一结束,江愁予便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三寸长的伤口从午后烂到了大半夜,又不让安白进房伺候,这温病不起来才怪。这段日子他服用的皆是大补的药物,又不肯一点点从根本调养,身子已亏损得不成样子,自然容易染上温病。   安白见他往外走,问道:“郎君哪儿去?”   “宁王府。”   安白与苏朔齐齐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肃穆之色。   若非有要事相商,郎君和宁王鲜少露面。   郎君深夜往宁王府,莫不是有什么要事?   ——   荒凉巷道,万木萧疏。   今夜是个阖家欢庆的日子,人人皆闭门不出。大街上一片冷清,偶有几只草虫趴在稀稀拉拉的草丛里吹着寒茄。江愁予面色阴沉地踽行于朱雀街,苏朔匿在暗中护他周全,安白则是隔了三丈远远地跟在后面。   二人从未设想过江愁予会对宁王说出这般出格的话。   他要在一个月内拥宁王登上储君之位,并在及笄宴后极快地敲定了一个想法。他主张宁王以状告端王刺圣一事入宫面圣,端王闻讯后必会赶马入宫为自己开脱,从端王府至禁宫必经御街,他让宁王在那儿备弓手,伏杀端王。圣上子嗣单薄,除去东宫的废太子便只剩端、宁二人,一旦除去端王,宁王无疑能坐稳储君之位。   然而宁王不愿如此。   宁王回京近一年,声望远不足于端王,所得支持者甚微,即便宁王日后登基也只会是个弱势的帝王,这是宁王拒绝江愁予的第一个理由。再者,宁王多年师从陈渊,在陈渊的影响下继承了儒学的核心思想体系,认定了杀兄争国,天下共击之这一道理,故而明确地拒绝了江愁予的做法。   “那么给我一千人。”   “你要这么多人做什么?”   当时江愁予不言语,只漠然看着他。   眼见气氛胶着,安白便作个和事佬将事情的原委解释清楚。   “我知你善筹谋,将她从京城带出不会出一丝差错。然而你可想过做这种不仁之事的会来带何种下场?……或许你这辈子都要带着她东躲西藏,或许你会背负天下人的骂名,或许你会被她记恨一辈子……”宁王低声,“我是个庸下之人,若非是你我不会有今天这个位置……你要的一千人我会给你,不过你若真要这般做了,你我今后,便做不成兄弟了。”   “宁王放心,去疾所行之事不会牵扯到您。”   宁王一怔,回过神来后又恼极:“我在意的哪是这个!为个女人你连兄弟都不要了?!”   江愁予却是一揖,踅身欲走。   宁王见江愁予两靥含愁、双目迷离,明白他被接连不断的温病烧得糊涂,张口欲让身边医者为他诊治。然而心里面终究存着一股气,怔在原地看着他愈走愈远。   霜枝上寒鸦扯着嗓子叫,声音粗噶难听。   回到瑕玉轩后已是后半夜了,到处凉意森森。   安白熬了药放在桌上,劝他歇息会儿。   江愁予闭目靠于椅上,胸腔的心狂喜地跳动。   他细细地回忆他在苏州的产业,以确保今后能给予她富足的生活。他的脑海中蹦跳出他名下的十间铺子、七座宅院、五家布庄……然而诸如此类的芜杂想法被一张明媚的脸颊给冲散了。她与他乔迁至苏州,在他们二人共同的宅院里侍弄花草、娇嗔一般地唤他四哥哥……   她使他卑劣、她使他糊涂。   以至于江愁予抠紧了把手,猝然向安白逼视而去。   安白被他吓了一跳:“郎君?”   “你说,”他的脸上只剩下一种干瘪的狂热的情绪,“她是喜爱我多一些,还是喜欢杜从南多些?”   安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对方迟疑的神情刺激着江愁予敏感脆弱的神经。他面容上的喜悦如触手一般缩回了他的躯壳,他很快地从自己的臆想里抽回思绪,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我忘了,她并不喜爱我。”   他掀起泛红的眼皮:“世间有谁会不喜爱杜从南呢?”   杜小将军从御街打马而过,便会有不少妇女老妪掷之水果。而他因为常年的体弱显得死气沉沉,且生性不爱笑,终究是一个不讨喜的人。   江愁予食指抵额,懒洋洋地吩咐安白:“你去将我书柜夹层里的那沓册子拿出来。”   安白多呆一会儿都觉得窒息,他忙不迭地取了此物递给郎君。正当他要躬身退下时,却见江愁予将一叠装订得工整的物件儿还递了过去,缓声道:“你将上头她赞誉过杜从南的话一一念与我听。”   安白浑身一抖……   什么叫做姑娘称赞过杜二郎的话……   安白鼓足勇气翻页,只不过匆匆瞥一眼便觉皮毛悚然。   自从姑娘和郎君一道出门约会后,郎君便也会紧跟着出门。有时他疲于事务,或者他与宁王商议要事时便会遣旁人去盯梢,回来后还需得将二人说的话一句一字地复述一遍,少一字便多一个板子。不过多数时候都是他亲自跟着,安白对于他能平心定气地窥着二人携手出游已很震惊了,不曾想他将二人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几月几日出去的事儿都一一记录在册,不仅将这一沓东西包了封面,甚至将姑娘称赞杜二郎的话以朱笔作了标记。   安白喉咙有些发堵,念不出来。   江愁予道:“你念。”   大有他不念他就这般捱下去的意思。   安白深吸一口气,便低头念了。   “五月十一,游于汴西湖。   杜从南予她一玉,她笑而纳。   复赠平安锁为定情之礼。   问曰:‘此可谓金玉良缘耶?’”   “五月十五,共食于燕春楼。   她喜食鳜鱼,尤爱辛辣。   杜从南亦如是,二人不谋而合。   戏言曰:‘此所谓心有灵犀哉?’”   “五月二十,登万岁山。   杜从南着殷红窄袖劲装,羞问她。   赞曰:鲜衣怒马,不愧为忠武将军也。’”   “……”   安白念完册子上标注的语段,小心翼翼地抬目看了他一眼。他见江愁予仰首看着浅淡的月痕,眉目如远山一般氤氲在如霜月色中,难以辨认是何种情绪。他不知江愁予已将这本修订的册子翻阅百来回了,他的满腔妒火被消耗殆尽,只颇有些苦恼地蹙眉。   良久他开口:“你将杜从南平日熏的香、惯穿的衣物、脾气如何、生活习性都打听来。”   安白戚戚看着他:“不知郎君想……”   江愁予似有些疲乏,阖目睡于椅上。   安白为他盖了张毯子,便悄声出去了。   隔日安白便把打听到的东西告诉了他。   ——   日子在俯仰之间过去,转瞬便是婚礼前夕。   彼时的瑶光院,灯火通明。   作者有话说:   不会坑不会坑不会坑,我感觉把男主写得太疯去修大纲啦。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第32章   江晚宁的屋里亮堂堂的, 数樽青玉缠枝琉璃杯落于四角,将红漆洒小方桌上平摊的《避火图》点亮。桌子边上,夏姨娘还在喋喋不休地为她讲解, 而江晚宁却是心不在焉地把脑袋埋入臂弯里, 隐隐发烫的脸颊似要黏糊糊地融化。   夏姨娘拽住她:“多少都要看一些罢。”   江晚宁飞快地瞥了一眼,一阵面红耳热。   画上的男女姿态狎昵且放纵, 两具赤条条的身子多看一眼都是眼睛要得病的地步。因着昭怀长公主和那名大汉给她留下的阴影,且蒲昌那夜被人压在树上亲吻,好长一段日子她都无法直视男女之间的事情。   然而二郎却消除了她对男子的恐惧之感。   她自小到大接触的男子大多风流,爹爹和府上的哥哥们无一个不是三妻四妾。即便是为人柔善的三哥哥, 都瞒着白芷在外面包了一个清倌。瑕玉轩的那人表面上一副克己复礼的样子, 背地里却对着她……江晚宁难堪地咬了咬唇,迫使自己不去想他。   她想,二郎实则是个稳重的有礼的郎君。   二人出门约会的时日不多, 拼拼凑凑不过才七八回,却给江晚宁带去了极好的印象。杜家二郎与她出街游逛便仅仅是游逛, 与她溪边垂钓便仅仅是垂钓, 二人唯一有过的肢体接触便是牵手。她只记得他的手烫得像块炭, 只敢轻轻地将她握着, 生怕把她捏碎似的。   倘若要她在新婚之夜与一个素不相识的郎君同床共枕, 她是无法接受的。然而如果这个人是杜二郎的话, 或许她是可以的。   江晚宁推了推画册, 央求地看着夏姨娘。   她不愿再看了。   夏姨娘拿她无法子, 让冬温将册子收到了嫁妆里。   “姨娘初初见到腓腓,腓腓还是个缩在襁褓里的小小婴孩。”夏姨娘比划着大小道, “转眼都这么大了……京畿一向有哭嫁的传统, 哭离别哭前途哭婚姻什么的, 寓意可真不好。姨娘明儿个便不去送腓腓出嫁了,腓腓需得高高兴兴地嫁到杜家门去。”   江晚宁眼眶发热,扑到夏筝怀里。   “从前腓腓不懂事,只会害姨娘伤心……”   听姨娘的话,不去招惹那个人多好呀。   “别哭别哭。”夏筝亦拭泪道,“若是将眼睛哭肿了,明个起来眼睛肿成大核桃可要被人笑话去了。”   她劝了江晚宁好一会儿,可算将人给哄好了。夏筝又陪她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时而伤心时而欢笑的,在月挂桂枝的时候才不舍离去了。   江晚宁原想就此歇下,不曾想瑶光院竟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江新月过来找她时,心里也是别扭极了。   今夜三哥哥过来陪她用了晚膳,隐晦地提了下江晚宁今夜也许会紧张得睡不着,若她能过去陪她缓解焦躁就好了。她原本对江晚宁是颇为不忿的,这人平白占她身份金尊玉贵地过了好些年,然而她却靠着向男人卖笑讨生活。不过转念一想,江晚宁在她回来后便乖乖地挪出位置给她,且明儿个就嫁人了,以后家中再不回有人对她构成威胁,便别别扭扭地来了。   “我代三哥哥来陪陪你。”她冷硬道。   江晚宁又惊又喜地看着她。   她将将才哭过,湿漉漉的纤睫上依稀沾着几颗泪珠子。她一笑,泪珠子便顺着腮帮子滚入唇边笑靥,在橘黄色的光线里如珍珠般一闪一闪着。   还蛮漂亮。江新月不自然地别过头。   “二妹妹入我榻里来罢。”江晚宁掀被。   江新月脱了鞋躺进去:“你怕不怕?”   江晚宁一怔:“怕什么?”   江新月看着她懵懂模样,其实是很想和她说一说洞房之夜的事情的。论起琴棋书画、吟诗作对她是一点儿不清楚,然而她在秦楼楚馆里待了近十五年,在男女事情上颇得经验,或许可以传授她几分道理。   江新月只敢含糊地和她提一提。   “你觉得杜从南这人怎么样?”   江晚宁眨巴眼睛,有些迟疑地看她。   “你可别这么看着我,我对杜从南半点兴趣也没有。”   江晚宁低声:“倘若没有我,你和他……”   “如果没有你,我也不会嫁给他,我这辈子就没打算嫁人。我好不容易被认回家门了,在家吃吃喝喝可不比侍奉公婆、讨好男人过得自在么。”江新月扭过头看着她,“我是个爱慕虚荣,眼里只瞧得见钱的人。一开始厌恶你鸠占鹊巢,私下没少和小丫头说过你坏话……”   江晚宁忙摇头:“我没怪过你。”   江新月不自在咳一声:“说正事说正事。”   “不管是杜从南还是别的男子,你都不可将真心全然交付给那人。世上最奸邪最淫恶最自私的人莫过于男子了,你要牢牢记住。”江新月在青楼里长大,见过男人们抛妻弃子来楼里纵乐,也见过男人对姊姊们夸下海口要替她们赎身,到最后骗了姊姊们的钱财后音讯全无。   江晚宁被她脸上严肃吓得怔住,点头。   二人在榻上躺了片刻,忽而想起一事。   “二妹妹,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江晚宁下榻,在妆奁夹层里摸出一信笺。   “待我明日出嫁后,能否劳烦二妹妹将这东西捎给三哥哥?”   江新月一拿到信笺腿就软了,生怕江晚宁让她看看信笺里面写了什么内容。好在听江晚宁说这东西是给三哥哥的,她才忙不迭地收了东西,闭口不问里面内容。   江晚宁见她模样,愈发笃定了心中猜测。   原来二妹妹不识字的。   也幸好二妹妹是不识字的。   她已将江愁予过去的所作所为一一罗列在了纸上,只等她离开楚国公府后便能揭露他的真面目了。即便三哥哥看了这封信笺却不相信她的言辞,日后对江愁予这人总会有几分疑虑的罢。   江新月轻轻揉了揉江晚宁的胸脯。   “好生软和,你未来夫君必会喜欢得紧。”   江晚宁脸一红,不甘示弱地揉了回去。   二人在榻上打打闹闹好一阵,在闹得疲倦后迷迷糊糊地并头睡了过去。   ——   天如墨砚泻浆,远天近草,黢黑一片。   浓滞的天地间无不是深深浅浅、浓淡不一的灰黑色,如粘稠而冰凉的油状物一般腾在半空。此刻的瑕玉轩书房房门紧闭,安白和苏朔心急如焚地在院子中央来回行走,偶尔顿一顿步子,似被混浊夜色堵塞了呼吸。   安白喃声:“不会出什么事情罢?”   苏朔眉眼一沉,举目望向书房。   就在今日,派去端王府上的细作终于破译了端王书房暗道的阵法,在暗道中发现了端王结党营私的密函。同一日里,当日刺杀圣上的刺客被苏朔派去的人擒拿,威逼利诱后刺客认下罪责,签字画押。   只需将此物呈与圣上,便能将端王以及他身边的同党拉下水了,这样一来姑娘和杜二郎的婚事自然便成不了。也不必心焦力瘁地日夜观察京畿的舆图,按照原计划将姑娘直接掳掠了去,带她南下了。   郎君的喜悦程度,可想而知。   屋内蓦然传来摇椅拖动的声音,二人精神一凛,朝着屋里走出的人看去。   书房内仅燃一灯,光火微小而瘦弱。年轻公子的身影被投射在一剪方窗上,随着愈来愈急促的脚步里拉近至眼前。他是个病骨支离的人,以往走路时款款风流,腰撞杂配时可闻珊珊之声。现在走路却……   安白喉咙堵住,心中涌上难言的滋味。   这一月里他穿戴的衣裳多为玄、灰色的收袖劲装,吃穿习惯皆按照辛辣重口的来,屋子熏的香是杜二郎常用的苏合香,偶尔会在半夜里揽镜自照,仿杜二郎的步行和说话姿态……   他生性是个不爱笑的公子,然而他再怎么努力研习,颦蹙长眉见缱绻的愁绪使他把握不好杜二郎爽朗眉眼的精髓。他是个狠得下心的郎君,竟亲自操刀割断了右眉……安白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夜晚,他端药进屋,郎君右眉上鲜血崩涌,滴滴答答顺着下巴流在桌上……那道伤口过深,压迫到了右眼,以至于他有小半月目不能视物。   然而这般做便和杜二郎肖像了罢?   安白惴惴地看了他一眼。   似乎……也不是的。   “意气风发”这四个字,郎君似乎只占了个疯字。墨眉上的伤疤虽除去了他眼波里的千愁万绪,却为他添了几分暴戾恣睢之色。他拿着手中密函不知在和苏朔说些什么,声线被断断续续的疾病摧磨得嘶哑,不复往日清润。玄色衣袍被夜风鼓起,有如恶鬼从地狱爬出。   安白的心脏猛得跳了跳。   ——   宁王府上,苏朔将手中密函递送过去。   “天不枉我!天不枉我!”   宁王看着密函上罗列的桩桩件件,俱是端王与楚国公江鹤、杜太师杜如宗、大学士关知节等人勾结的强有力证据,不禁拊掌而笑。他让人速去备马入宫,即刻入禁宫。   入宫后已是寅时了。   宫娥禀灯立于昭仁殿外,看着宁王在殿外来来回回地徘徊。   圣上的身子一日日衰竭下去,将将服了仙丹躺下了。天上泛起鱼肚白,等皇帝醒来说不准都到傍晚了,他若是再等下去,想来端王那边听说风声后必会做些什么以反击。   宁王目色一沉,径直闯入了宫殿。   作者有话说:   补昨天的。 第33章   _   阳月十五, 黄道吉日,宜嫁娶。   卯时左右,江晚宁便被两个喜婆一左一右地从被窝里给刨了出来。   她昨儿个和江新月闹得过晚, 困顿地闭着眼睛任由婆子们上下打扮。绞面的婆子一边摸着她的脸, 一边和另一婆子啧啧称奇:“江府姑娘脸嫩得跟凝脂一般,我替新妇净面三十年了还是头一回儿见。待入了杜家门, 不知该多受夫君喜欢。”   “姑娘命好。咱们也只敢盼着伺候姑娘一回儿,从她身上沾点福气。”另一个婆子说着,灵巧地为江晚宁绾了个妇人发髻,并用各类光华熠熠的头钗朱玉缀上。   如此一通折腾, 江晚宁瞌睡就去了大半。   镜奁里的女儿家身着黄罗销金裙, 上以绛罗生色领搭配。金镯、金钗、金帔坠等金光耀目的物件儿在她身上当当作响,却被清丽的脸蛋压了下去,并不显得俗气。氤着薄薄水气的眼儿被绡金盖头遮盖, 半喜半嗔的抱怨却咕哝哝地从盖头下冒出来。   “你们别说啦别说啦……”   一众婢女笑开:“呀,新娘子害羞了!”   众人正嬉闹着, 见凉夏飞快地跑进了屋。   “瞧凉夏姑娘跑得这般急, 莫不是新郎官接亲来了?”这老婆子本就是笑眯着眼缝看人, 哪能注意到凉夏的脸色。待凉夏焦躁着一张脸走到近前, 这才反应慢半拍地收敛了笑容。   冬温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儿, 适时将屋子里的人打发了下去。   “凉夏, 出什么事情了?”   江晚宁视线里一片通红, 凭空探了探手。   凉夏上前轻轻扣住了江晚宁的指尖, 免得她不小心弄花刚染上的朱蔻。凉夏低声:“三郎君让奴婢过来和姑娘知会一声,杜府迎亲的人已经到了……”   盖头下的江晚宁尚来不及露出娇靥上的笑涡, 又听得凉夏在耳边补充道:“不过来迎亲的人非是二郎, 而是二郎上头的一个表兄。那位表兄称二郎忽而生了恶疾, 不可迎风御马,便委托他来迎亲。奴婢见他脸色异常难看,大抵是二郎病得厉害……”   江晚宁指尖猛得收紧。   不知怎的,这话让她心上生出几分异样的惊慌来。   恶疾这二字,总能让江晚宁想到一个不该想到的人。   “三郎君让奴婢来问问,姑娘怎么想的?”   凉夏说这话时,语气之中难免带了些不高兴。毕竟像楚国公府这样的高门大户,新郎不过来亲迎实在有些下人颜面。更何况二郎和姑娘感情深笃,不过来迎接日后想起来难道就不遗憾罢?   江晚宁只问道:“二郎得了什么病,病得重不重?”   “听那个表兄的意思是二郎得了热病,嗓子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凉夏挠挠脸,不知如何才能把话说得更清楚。她道:“那个表兄看起来也是奇奇怪怪的,脸色惨淡惨淡的,得病的人倒像是他一般。”   江晚宁听到这话,心上也是怪异。   二郎身子一向康健,怎么一个晚上说病便病了。她和二郎见面不过廖廖数次,却知道他是个真性情又守礼法的郎君,即便是病中也会强撑着来的。莫非他是真应了病来如山倒,去病如抽丝这一古话,病得下不了榻了?   江晚宁又问:“那现下是怎么打算的?”   “国公爷今儿个不在,此事全权由二郎君打理。二郎把杜府的人晾了好一会儿,这会子还在外边吹凉风呢。不过……看二郎的意思是晾凉那群人便作罢了,毕竟……”   后半句话,尽管凉夏没有挑明江晚宁心里也清楚。   毕竟她是府上一个不见光的假千金。   二哥哥此举是为国公府搏回几分颜面,并不是为她出气。反而三哥哥是真心实意地为她打抱不平,特地打发了凉夏过来,问问她是怎么想的。   “杜府的人在府外候了多久了?”   “约莫半个时辰了。”   论说为国公府挣回颜面,这么些时候也差不多了。   江晚宁抿唇:“那个人呢?”   起初,凉夏还怔了怔。   很快她反应过来,回道:“他不在……奴婢听三郎君和二姑娘说话时提起过他。他好像也病了,这些天一直呆在瑕玉轩没出去过。”   江晚宁这才轻轻吁出一口气。   不知怎的,凉夏进屋后说的话让她胸口变得闷闷的,似有千斤顶压在上头。及笄宴上他做的事情如一团翳云般罩在江晚宁心上,如今她心神不宁,难免会揣疑他在暗中下了什么绊子。   现听说他安生待在院里,以为种种症结是今日成婚过分紧张引起的,才把心放下了。   江晚宁道:“那便走罢。”   江晚宁并不十分在意杜二郎是否亲迎。她对男女之间的感情开窍晚,正是开窍的时候又被公主和那名壮汉做的事情毁了,只觉得那种事恶心。若真要论她对杜从南的感情,多半是对异性朦朦胧胧的好感罢,能够接受,算不得十分喜欢。   于她要紧的,是早日嫁出去。   这样一来她便能尽早揭露了那个人的真面目,也不会因为他时不时发疯而担惊受怕了。   _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楚国公府上处处以红绸扎裹,曲曲折折的游廊下高悬千百只大红灯笼,带了些许寒意的冷风飕飗,灯笼下麦穗如红浪翻涌。水哥儿被三郎抱着,口中不断诵着《诗经》里新学的句子。   府邸外锣鼓喧阗,噼里啪啦的喜炮声声如雷。挨挨挤挤的宾客们踮脚看着从深闺里走出的新娘子,凤冠霞帔,一路袅娜地钻进了杜家的喜轿。一众人沸腾起来,讨好似的到江府二郎君面前贺喜。   一边的江新月被人流挤开,袖中之物一不小心便掉了出来。   江羡之眼尖地瞧见了。他因为抱着水哥儿不方便去捡,只问道:“二妹妹,你这掉了什么物件儿?”   “大姐姐给的。”江新月捡起信封,拍了拍上边的灰尘道,“大姐姐让我在她走后把这封信给三哥哥。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弄得神秘兮兮的。”   江羡之只得放下了水哥儿,接过信封。   他一边拆信一边笑了:“也不知道你们女娃娃一天到晚是个什么想法……有什么话成婚前不好意思说,成婚之后倒是……”   他话一顿,唇边笑容霎时凝固住了。   他捏紧信笺,低喃道:“怎么可能……”   “三哥哥,大姐姐在上面写了什么?”   江羡之尚来不及回她的话,却听得百步之外传来震耳欲聋的当当声。百姓一下子炸开了锅,在御街上纷纷地流窜。不过数息之间,一大帮子锦衣卫似乌云摧城一般地涌来,策马至门庭拥挤的楚国公府前。   “内廷有信!”带头的锦衣卫高声道。   “端王勾结楚国公刺圣,特命我等来抄没家私,等候发落!”   那人冷扫一眼个个呆若木鸡的宾客,道:“与此事无关者,速退下!”   这一声冷喝,把诸位宾客从这场突如其来的祸端中拉回了思绪。宾客们神色复杂地看了眼脸色青白的江家人,一个个骑马的骑马、驱车的驱车,转眼之间便走了个尽散。   江少轩作为国公府的主心骨,此事不得不强拉起一副笑脸。他解下身上昂贵玉佩,往锦衣卫手里塞了塞,问道:“敢问这位大人,我府犯了什么罪责,烦您这般兴师动众?”   锦衣卫推了他的玉佩。   “我来是充没家私的,二郎的这枚玉佩亦逃不掉。”锦衣卫冷瞥他一眼,跨入门槛道,“端王与楚国公结党营私为一罪,联合多人刺圣为一罪,二郎应当不想再来条贿赂朝中大夫的罪责罢?”   江少轩干咳一声,连道不敢。   锦衣卫见他态度佳,便也同他说了实情。   “寅时左右宁王入宫面圣,已将端王刺杀圣上的证据逐一禀明。其中楚国公、杜太师等人亦在其中出谋划策,圣上一怒之下中风,昏迷前把朝中事务悉数交给了宁王。”那人道,“此事江世子应当不会不知情罢?”   江少轩脸上现出难堪之色。   原本端王刺杀的对象是宁王,哪知弓|弩被人做了手脚,原本对准宁王的准心却对准了圣上。然而这又怎么找人说理……江少轩如吞了只苍蝇般,闭了嘴。   江羡之在此时插嘴道:“杜府如何了?”   锦衣卫颇为意外地看了一眼江羡之。   都自身难保了,还有闲心关心别人呢。   江少轩也面露埋怨地看了一眼这个不着调的弟弟。   江羡之依旧道:“此事要紧,烦请大人告诉我罢。”   “杜府事宜并非是我在负责。”领头的锦衣卫懒洋洋靠着门框,看着后院女人们哆哆嗦嗦地聚在一起,“从前宁王身边有个不知姓名的幕僚,想必你们是知道的。宁王掌管朝中事宜后将许多事交付给了他,杜府一事由他包揽。约莫两个时辰前,他已领兵去了。”   江府公子们的脸色顿时一变。   杜府与楚国公府相隔两道长街,估摸着有一个半时辰的脚程。倘若那个幕僚在两个时辰前带兵去了杜府,又怎会有人过来迎亲?几人难免联想到杜从南表兄凄怆的脸色,心头肉猛跳不止。   那只花轿,是谁命人来抬的?   花轿又是抬往哪儿去的?   江新月忽而惊叫道:“三哥哥你怎么了!”   江羡之靠在墙边,似喘不上气儿了。   他目光沉沉扫过正院里瑟瑟发抖的人,意料之中地没有见到瑕玉轩的那个人。一联想到妹妹信中杜鹃啼血一般的控诉,江羡之似乎知道宁王身边的幕僚是谁、那顶轿子又是往哪里去的了。   -   喜轿颠颠,江晚宁在里面紧攥膝上衣物。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   唢呐尖锐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凄切,把江晚宁吹得浑身发毛。那种凉意从轿子的底部慢慢地腾起,贴着江晚宁的小腿慢慢地湮没她的口鼻,钻入她的每一个毛孔,使她抑制不住地开始打颤。   她是见过别人家的婚礼的。   也是锣鼓唢呐喧天,却从未这般凄凉过。   一路走下来,仿佛少了点什么。   好像……好像是人声。   鼎沸人声穿过唢呐的鸣声,会将唢呐倍感凄凉的声音冲散。若是喜婆冲天上高高地抛出好些许多喜糖和铜板,会有好多黄发儿童冲上去哄抢。一路走下来,江晚宁竟不曾听到一点儿人声,即便有,也是廖廖数语。   江晚宁探窗,试图掀开盖头看一眼。   “姑娘,姑娘!”喜婆摁住她的手,惊叫一声,“这样子不吉利!姑娘有什么事吩咐老奴便是!”   这个喜婆是打杜府来的,不是伺候江晚宁的那一个。   江晚宁依言放下手,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嬷嬷,怎么不见人讲话?”   喜婆环顾一下四周。   街上空荡荡的,路上的行人都在杜府被抄家时跑光了。即便走过一两个不知情的醉汉乞儿,也不过是匆匆忙忙地看一眼花轿,又惊又疑地闪身避开。   喜婆道:“这条街上住着的都是权贵,一路下来都是斯斯文文的人呢,哪里会和平常百姓一般大喊大叫的。更何况喇叭唢呐的声儿这么大,被遮盖也难免。”   江晚宁总觉得怪异,又说不出哪里。   “那……那喜糖都撒出去了?”   “撒出去了!”喜婆很笃定地道,“一大帮孩子哄抢去了,拦都拦不住!姑娘信老奴,杜家郎君也可为老身作证呢!”   杜从南的表兄仿佛也在旁边低声应下。   声音低低弱弱,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的一样。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江晚宁只得缩回了轿子里。接下去的路上,那个老嬷嬷似乎一直很防备着她,隔着一道鲜红的盖头,她也能察觉到对方谨慎地视线盯住自己。   咚、咚、咚。   心脏在猛烈地撞击胸肋骨。   那个地方闷闷的,不知不觉地抽搐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落在了地上。   四周如死水一般的安静少了喇叭唢呐等叫声的掩饰,在耳边一下子变得真实起来。江晚宁被婆子牵下花轿,不闻人语,只能听到脚尖碾过底下泥沙的声音,簌簌作响的、充斥在耳边的。   江晚宁下意识地:“凉夏——”   没有人作答。   她尝试地又喊一声:“冬温……”   这时候喜婆的声音响起:“姑娘!”   她欢喜的声音带了点儿刻意:“新郎官来接新娘啦——”   江晚宁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指尖被人握住了。和杜二郎一样的粗粝的指腹、圈绕住手腕的薄窄袖子、满袖淡辛味的苏合香以及郎君腰上一闪而过的她赠予的平安锁,却让江晚宁下意识地想要挣臂、甩手。   对方似察觉出她的意图,手微微用力。   粗粝而滚烫的五指有些强势地并入江晚宁的指尖,与她严丝合缝地紧贴。   江晚宁莫名有点怕、有点想哭的冲动。   二郎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连一句话也不说呀。   眼前的绡金盖子是鲜红的、脚下绵软的毯子也是红色的。她整个人都被一团一团的红色给吞食了,如稠浓的血液一般的红,让她头昏脑胀的。   喜婆道:“二郎如今正高寒呢,喉咙说不出话。论道理新娘子的脚不应当落地的,跨火盆也应当新郎官儿抱过去。既然郎君身子不适就免去这个环节罢,咱们进屋拜天地去。”   江晚宁动了动脚,随着身畔的人往前走。   脚边叮当一声。   江晚宁顺着红盖头的漏出的罅隙觑去,见到了一盏碎成两半的花瓶。   新婚礼上,无缘无故会躺着这个吗?   一股莫名的勇气与冲动攫住了江晚宁。她勾了勾空闲的右手指尖,正要一把扯下头顶的红盖头,撞破这诡异的场景时——   “今日婚宴,众人为何不说笑?”身畔的人这般道。   他应当病得很厉害,吐字极其吃力。   嘶哑的声音像被人揉成皱巴巴的一团,然后又平铺展开;又像是被扔在了粗粝沙石里反复摩擦,拎出来抖抖后重新装入他的喉咙。总之,这副嗓子失了少年音色,让江晚宁陌生又心慌。   然而原本死寂的场面却因他的一句话而渐渐地活络鲜明起来。   人声嗡嗡,如崩裂的琴弦般颤动。   他们称赞二人金玉良缘、天作之合;   他们祝愿二人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他们打趣二人关系和睦,三年抱俩。   诸位宾客们的声音听起来客气、谨慎、官方,细听之下仿佛夹杂着一两分害怕,可是他们嘴里切切实实地喊着他“二郎”。   喜婆凑到江晚宁的耳边劝说道:“新郎官的病症来得算是莫名其妙的,一夜之间就染上病了,怕不是粘上了什么邪门的东西。老奴瞧着外边儿风起大了,姑娘可要时时刻刻地看顾好头上的盖头。掉下来不吉利,老奴被打一顿不是要紧事,若是新郎官因为更遭罪就坏事了。”   因着夏姨娘的影响,江晚宁是有些信这东西的。   她垂目轻应一声,怕拿下盖头后坏事,只能同二郎一起进了花堂。   入花堂,在供案前行交拜礼。   祭过天地后,为堂前父母敬茶。   因着杜从南的父亲远在边关,堂前坐着的人理所当然地成了杜从南的祖父,杜太师杜如宗。   江晚宁与杜二郎齐齐跪坐在蒲团上,接过边上丫鬟递过的茶水,恭恭敬敬地朝着主位上端坐的二人敬去。   许久,未有人接过。   杜如宗面色又青又紫,下巴上蓬蓬雪白的长须因为一阵又一阵的愤怒而微微地颤动,他眼眶瞪得欲裂,恨不得将面前的男子烧出一个窟窿来。而坐在一边的杜氏却频频擦拭脸上的泪水,却连一声啜泣都不敢发出。   跪在地上的郎君眉目轻挑。   断眉下的眼神阴戾,朝不远处一望。   在花堂的一边——如假包换的杜二郎——   不,如假包换的杜家三郎被两个侍卫强行压在地上。他穿着凌乱而褶皱的喜庆礼服,脖上架着两柄雪亮的刀,口中塞着棉布,双目泣血地看着花堂的男女。   两个侍卫看见主子发令,刀子往杜从男的脖颈处逼近几寸。   杜氏哪顾得上别的,一把抓起眼前的茶盏一口气饮下。饮完茶水后,她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杜家掌事人杜如宗。   杜如宗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眼,他颤抖着双手接过江晚宁手里的茶盏。清冽香甜的茶水在他眼中好比毒性强烈的□□一般,慢慢地滑入肠肚。   场上的宾客面面相觑地看着这荒唐一幕。   他们的脑海中难免地,浮现出先前足够让他们毛骨悚然的一幕。   先前,杜府的氛围欢快而祥和。   杜从南一身喜庆婚服,面红耳赤地立于前来道喜的人群中。杜老先生在朝中是个举足轻重的大臣,如今他的孙儿与楚国公府的千金联姻,不少人嗅着权势味儿过来攀附。   然而这等和乐的场面被铁甲声打断了。   黑甲兵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以杜府勾结端王刺杀圣上的名义将惊慌失措的人群团团包裹。杜府的遭遇远不如楚国公府里的人那边舒服,他们一个个被五花大绑,扔在了大院中。   指挥这场行动的,是位年轻的公子。   更让人汗毛倒立的,是他一举一动都与杜从南肖似,不论是走路的姿态、说话时偶尔一翘的眉目……只不过杜从南独属于少年郎的恣意洒脱,在他身上却硬生生地凹成了阴鸷恣肆的模样。   起初,他摘下了杜从南腰上的平安锁。   众人不以为奇,以为他单纯看中这物件。   然而接下来,他却命人将五花大绑的杜如宗扔到了供案前的梨花鱼纹椅上。古旧的椅子猛承了这一下撞击,发出微弱的呻|吟声。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他给杜如宗奉一盏茶,命他将自己认作义孙。   杜如宗不肯,便拿他亲孙作威胁。   杜如宗霜鬓泪湿,无奈下点了头。   “我与杜从南,哪个年岁更大些?”年轻公子询问身边的小厮。   那个小厮白白胖胖的,生得伶俐的眉目几乎垮到了下巴,硬生生把自己憋成了一张苦瓜脸。他拖着无力地语调回复:“郎君比杜二……从南年长两岁多。”   “那谁是杜家二郎?”   “当然、当然是您啦,郎君。”   “与妹妹成婚之人,为谁?”   和江晚宁成婚的人是谁,分发给各个宾客的喜帖上写得一清二楚。小厮不是个傻子,当然知道顺着他的话讲,便道:“是杜家二郎,是您。”   年轻公子满意了。   他在院里等到了他的新娘。   他们二人并肩跪于蒲团,给主位上的年长者敬了茶水。   亲眼看着杜老先生喝下了茶水,江晚宁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她心头的怀疑与揣测,在杜老先生和杜氏接过茶水后一下子便消散了几分。她已经无暇顾及筵席上僵得不能再僵、假得不能再假的宾客,毕竟她认识的杜氏和杜如宗已经接过了茶水,是不是……是不是就意味着这场婚礼是没什么问题的罢?   应该……是这样的罢?   可她为什么不能完全地直视身边的人呢。   为什么身畔的人给她带去的感觉熟悉又有些陌生呢?   仿佛她与他交涉过千遍万遍,又仿佛她和他愉快地度过了许多个时光。然而他突然变得像一团浓厚的黑雾,紧紧地缚住她的四肢,让她不由自主地开始挣扎。   耳边,喜婆的高呼打破了江晚宁的思绪。   “礼成,送入洞房——”   江晚宁定了定心神,握住手边的红绸,与身畔的郎君往后院的喜房走去。   作者有话说:   昨天+今天,二合一   浅为男主开脱:即便不是因为男主,杜、江氏也会因为刺圣被抄家。男二雀氏惨,想不好要不要他翘辫子。   有bb提到了更新时间,因为我是裸奔有时候卡文真的写不出来(?_?),我太不负责任了,我道歉!   以后尽量九点半左右吧,超过九点半可能就是我写不出来呜呜呜呜我有罪 第34章   江愁予将她送至喜房, 便踅身出去了。   花厅那儿尚有事务亟待他解决。那群神色鬼鬼祟祟,满脸写着见了鬼的宾客需要他去处理,满门杜家人的去处还需和宁王商讨一番。算算时候宁王差不多也到了, 他便留下了两个面生的婢子照顾她。   花厅里, 宁王一脸嘲弄地看着杜如宗。   “这是栽赃,是你和那个来历不明的人给我们设下的局!老夫和楚国公等人为圣上兢兢业业了一辈子, 岂是你们红口白牙可诬陷的!”杜如宗眼里冒火,“老夫为大晋鞠躬尽瘁,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   “是是。”宁王颔首,“那些证据怎么说?”   “那是你和那竖子胡乱捏造的!”   宁王眯眯眼, 笑说:“你这老匹夫一口一个竖子的, 好生不讲道理。你可知道我身边那名幕僚是谁?论起来你应当是认识的。”   杜如宗死死瞪着他。   “你和楚国公关系这般好,就差同穿一条裤衩了,怎就没听他提过府上的四公子?”宁王看着他脸上的肃穆之色一寸寸皲裂, 露出芯内的满腔怒火。   杜如宗好半会儿才缓过神。   “你你、你……”杜如宗怒道,“你们果真是一丘之貉!一个满口胡言, 另一个败德悖论!我朝信奉儒家之言, 《孝经谏诤章》里清清楚楚地写了父为子隐, 子为父隐。做儿子的理当为父亲隐瞒恶迹!他现在觊觎亲妹不说, 又做出强娶人|妻一事……”   “好一个父为子隐, 子为父隐。按杜太师的说法, 江府四公子知道楚国公有谋害圣上之心后, 不去揭发反而任其胡作非为?可依本王看呐, 四郎君这是大义灭亲,当重重有赏!”   宁王冷睨道, “你说他觊觎亲妹、强娶人|妻更是子虚乌有的事情!杜太师大可以翻阅江家族谱, 若你能从上找到江晚宁三字, 本王原地给你磕三个响头。至于强娶人|妻一事……四郎,不,二郎和江晚宁的婚事您不是乐见其成的?本王都从属下那儿听说了,太师一口饮了喜茶,不知有多赞同这门婚事不是?”   杜如宗竟百口莫言,被他气得几欲吐血。   他张了张嘴试图和宁王反驳,目光瞥过游廊尽头,神情蓦地一滞。   宁王亦瞧见来人,抬脚迎上:“去疾。”   年轻公子踏步而来,被风鼓起的鹤氅像一片流动着的压抑黑浪。那股子掀起腥潮味的冷风直扑到杜如宗的脸上,使得他的嘴唇轻轻颤抖了两下,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面前这人和宁王是全然不同的两类人。   无论是面对着朝中仇敌还是身边亲友,宁王总是一副笑脸相迎且柔善敦厚的样子,以至于杜如宗身陷囹圄了,还能梗着脖子和他打口水仗。而面前这人无疑是个实打实的疯子,夺旁人之妻、觊觎家中姊妹、告发亲父、强行让人收他做义孙等等诸事他都做得出来,杜如宗又怎会上赶着惹他发疯?   “这老头儿还真会看碟下菜,刚刚不是还挺有骨气和本王叫板的?”宁王凉飕飕瞥了眼缩成只鹌鹑的杜如宗,忽而想起一事,“我方才听安白说,你认这人做了义祖父?”   江愁予惫懒靠于朱墙,姿态略慵。   “老匹夫,焉配?”   宁王看着他的不耐,大手一挥。   黑甲兵上前,忙将杜氏满门带了下去。   彼时婚宴才刚开始,跑腿小厮们缩头缩尾地往圆桌上摆上一道道金齑玉鲙。杜家宴请的宾客多半是与端王合得来的人,如今端王出了这档子事……一个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无奈之下只得拾箸用膳。好好一场婚宴,生生被他们演绎得像是前来吊唁的一般。   宁王落了座,一双桃花眼仔细打量着面前的郎君。   “你我数月不见……怎成了这副模样?”   江愁予淡掀眸子:“何种模样?”   “感觉怪怪的。”宁王扫过他腰上叮当作响的平安锁,忽而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情绪。   干练的装束、割裂的右眉、一言一行间的诡异姿态昭然揭示着江愁予身上发生的改变。这一系列的改变出现在他的身上,比宣纸上的墨点、白衣上的污渍来得更为刻意扎眼。宁王胸口扑通扑通地狂跳几下,道:“你、你不会是在仿杜从南罢?”   江愁予轻轻蹙眉:“有何不可?”   在他潜意识的想法里,江晚宁喜爱的并非是杜从南这个人,而是杜从南身上所赋有的言行品格罢了。他此生从未为自己活过,从前在苏州时,时人称赞他有如美玉温润,他便装了二十年的文雅温润;现如今他得知江晚宁喜爱杜从南这一款的鲜衣怒马少年郎,他便仿学了那人身上的特征,以为这样便能央得江晚宁的喜爱了。   宁王看着他理所应当的模样,哑然。   他顿了顿,不再过问他的私事。   “端王同端王同党,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江愁予道:“当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血脉亲情在他眼里,不过过眼烟云罢了。   “杜氏与楚氏世家世代竭诚拥裁着皇帝,楚国公与杜太师又是我朝两代肱骨。这等人残存的势力有如树木根干盘结,无时不刻牵掣我之言行。去疾,我暂且还不能动他们,不若暂且将他们押在金墉城,等父皇醒后再发落罢。”   宁王心慈且不善断,江愁予怎会不知。   “王爷应明白,留着这帮人的性命愈久,便愈有机会给他们洗脱罪名。”   宁王苦笑一声:“我自然知道这个道理,端王到底是我的手足……”   “既如此,王爷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江愁予劝说无果,欲起身离开。   若宁王执意因为一时的心软而错失唾手可得的皇位,他还能说些什么。   “现如今端王贿赂掌司门禁的人,放刺客入禁宫是板上钉钉的事,端王那边的人已扑不起什么水花。不过走到穷途末路的人什么事做不出,端王或许会承认他遣刺客是为了刺杀您而非圣上,以此为自己脱罪。”江愁予迈步朝后院走去,“妹妹一人在后院呆着,我放不下心。前院的诸位宾客,还望王爷帮忙打点。”   即便主人家离席,圆桌边的客人却无一个敢开口说话。万籁阒寂的空气中,只剩下些许咀嚼食物的声响,那些人一个个面容惨白,如丧考妣。一方面是被今儿个发生的一切吓的,令一方面悔恨自己在端宁夺储中站错位置,今后前途渺茫。   -   现下是无月之夜,视线所及之处皆是纯粹浓郁的青幽色。喜房外边立着两名生面孔的侍女,手边秉着的青焰几乎被冷夜浸侵得殆尽。   见郎君走到近前,二人颇识眼色地上前说话。   “姑娘……夫人整一个傍晚都待在房间里哪儿也没去过。约莫是紧张的缘故,奴婢见夫人老是摸着胸口叹息。将将用过了晚膳,也没吃多少东西,只不过粗用了一盏樱桃酪。”   江愁予微颔首,孤身步入房中。   房间银烛蜡尽,只剩下半根小指长的烛芯反抗着黑夜。然而这无碍于江愁予看清屋内的场景,处处都是色调斑驳的朱红色,唯有床上苍青色的鸳鸯锦褥绰了几分崭新色泽。   拔步床上的八宝帐轻晃,她在殷红流苏中摇曳生姿。   江晚宁听到了房间响声,挺了挺脊背。   她辨出这是男子的脚步,轻唤一声。   “二郎……”   不知是不是食用了樱桃酪的缘故,她的声儿听起来与饱满多汁的樱桃肉一般,过嫩过润过甜。   对面那人似是低应了一声,脚步移开。   江晚宁在吃樱桃酪时取下了盖头,多半出于对新婚房间的好奇和一个人独处的无聊,她还细细打量了房间各类物件儿的摆放位置。听二郎的脚步声,应该是朝着银烛走去的。   “二郎是是要灭灯罢?”江晚宁极力掩饰着声音里的紧张,轻柔道,“我与二郎有好些日子没见面了,我想见见二郎……要不然等会儿再熄灯罢?”   隔着薄薄的盖头,江晚宁还是能感受到对方的视线沉甸甸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我面容憔悴,不堪受睹。”   这是江愁予的真话,而非出于待会儿见到她时的心虚。这段日他把生活重心放在了处理公务、日夜模仿杜从南的言语体态上,对自己身子少有照料,如今眼下堆青、双靥苍白,不想在新婚夜里被她瞧见。   然而这一番话落在江晚宁耳里却是另外的意思了。   膝上指尖微攥紧红绸,江晚宁佯装镇定地继续说道:“方才房间里来了两个陌生的婢女,说什么二郎身子不适,便把婚礼上的许多流程都免去了……我、我有些不高兴,人这一生仅有这一回……我想和二郎同饮合卺酒,行、行结发之礼……”   说这种话难免羞煞人,然而这几句话若真能套出眼前人的身份,也就值当了。   江晚宁是从那两名陌生侍女进屋伺候起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儿的。在她吃樱桃酪时,其中一名侍女背对着她将烛火挑小了些,侍女自以为江晚宁没瞧见,然而窗户上的影子将她暴|露得一清二楚……另外一侍女则是在一边儿翻来覆去的叮嘱,让她不要随意掀盖头……   种种迹象无一处不是表明着这些人不想让她目睹新郎官的面容。   那么,眼前人不是杜从南又会是谁呢?   江晚宁心口猛跳,等待着对方的答复。   对方扯着嘶哑的喉咙,仿佛颇为惊喜:“当真?”   江晚宁愣住:“什么?”   “你欲与我行结发礼、饮合卺酒?”   “二郎……是我夫君,这是当然。”   他不再执意熄灯,反而取了桌上的剪子。   绡金盖头的光缎在灯下流熠着水波一般的光泽,随着喜秤一寸寸地挑开视野。江晚宁的视线从郎君精瘦腰边的平安锁慢慢地往上,缓缓定格在郎君滚动的喉结。盖头彻底挑开,随着烛火“噗”一声熄灭,江晚宁还来不及瞧见他的容颜,便再一次陷入了黑暗。   银剪子“咔哒”一声脆响,柔腻青丝被人裁剪。   在一片贫瘠的黑暗里,江晚宁耳边隐隐传来郎君得偿所愿的低哂。   二人已然结发了。   他仿佛极愉快,修长指尖一下下抚摸着她的发顶。   满袖苏合香涌入鼻息,那只她赠予的平安锁切切实实地挂在他的腰腹,面前的郎君甚至不惧被她看见容貌,她到底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   就这样罢。江晚宁浅浅呼出一口气。   过分试探,会伤了夫君的心。   她的长睫轻轻抖蹙,似雪纷扬。   是新婚夜,她太紧张了,没别的原因。   正当江晚宁努力为自己做思想斗争时,忽觉下巴被灼热指尖碾起。郎君腰腹上的紧系的钩纽“喀嗒”一声打开,外衣上拴住的平安锁叮然坠地。   江晚宁猝不及防地被推在架子床上,哺入一口辛辣的合卺酒。她如一只受了惊吓跳脚的狸奴一般,下意识地抵住他的胸膛,被酒灌得软若无骨的柔荑用足了力道,却难敌他来势汹汹的力气。   她的唇颊尚残存着樱桃酪的醍醐气味,总让年轻的郎君疑心那半透明的粉润樱唇里藏了别的什么东西,让男人低头去吮舐,试图从中汲取些酸甜的琼液。那细嫩的、白玉皓齿似樱桃细细的青梗,自然逃不掉一番摧磨,叫人颔首衔住,试探着她的柔与韧。   江晚宁气息紊乱,近乎求饶地嘤嘤哭嚷。   “夫君!二郎……夫君!”   饱噙泪珠的眼睛多么惹人怜,顺着脸颊的弧度流在郎君滚烫的指尖,被郎君含在唇里。   伏在她身上的郎君身形微顿,等她启唇。   “二郎答应了我一件事情还没有做到……”江晚宁声如乳莺,断断续续地哭诉着他的过分和失约,“二郎不是答应了腓腓,在新婚之夜要赠予腓腓礼物的罢……夫君说话不算话,腓腓不要理睬夫君了……”   被“情”字占据头脑的郎君,哪顾得了这么多。他埋在她汗津津的颈窝中,淡墨色的唇轻轻含住有如玉润的耳唇,呢喃般地轻应。   “是我的不是,改日补上。”   短短几字,却让江晚宁如置冰窟。   江晚宁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寒战。   那一番话不过是她对身上郎君的最后一次试探罢了……她和二郎从未约定过新婚夜里赠送礼物一事,也从未在他面前自称过腓腓……杜二郎甚至不知道她乳名唤作腓腓……身边人喊她腓腓的人除了夏姨娘,还、还有……   还有他。   会是他吗。   江晚宁双目失焦,眼前仿佛罩着云翳。   她髻上的金簪被人拆开,胸上襟扣被人用牙咬开。堆堆鬓发如云堕落,柔软地散在江晚宁纤弱白腻的肩膀。   江晚宁慢慢地抬起了手。   攀着郎君半敞的衣襟向上,抚着他利落流畅的下颌。她的脑海中缓缓地浮现出从前二人相互陪伴的温馨日子,记得他清润如玉撞的声线,记得他眼波荡漾的愁绪,记得他颦颦蹙起的墨眉……   可是他的声音怎么是这个样子的。   可是他的眼睛怎么会这么荒唐地看着身下的她。   还有他的眉毛……被割裂的右眉……   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副模样的。   江晚宁轻轻地、一下下摩挲着他的伤疤。   她忽而问道:“我的颦颦哥哥,到底哪里去了?”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   男主强娶豪do没do完,明天继续do   另外我知道男主很过分,再虐一小小小会就开始虐男主了(?_?) 第35章   黑暗里郎君的身影僵住, 宛若玉山将崩。   他并非是因为被她辨出身份而发怔,而是这一声饱含哭腔的“颦颦哥哥”,不可遏制地让人回想起二人的温馨过往。   流纹八宝帐里暖气流涌, 如去岁那个闷热的仲夏夜里的晚风。她偷偷地走到他无人问津的院子里, 捂住他的双目让他猜测来者何人。又笑用朱砂笔戳他眉心,戏谑他是个多愁善感的郎君, 古灵精怪地给他起表字。   “我的颦颦哥哥到底哪里去了?”她追问。   “还、还是说,世上从未有过这个人……”   江愁予的脊背僵硬,如一座沉默的山峦。   断断续续的哭声自她的胸脯发出,一起一伏中触碰到郎君滚烫的胸膛。一股莫名的烦躁蓦地将江愁予攫住, 他俯身, 试图堵住那一张一合的唇里发出的扰人声音。   “你……你别碰我!”   江晚宁猛一偏头,他的唇落于细腻颈侧。   他的动作一顿,顺势咬住她的耳珠咂吮。   灼热的呼吸滂沱地抽在江晚宁的耳垂, 在寒冷空气的过渡下,凝固成潮湿粘腻的液珠挂在她的白嫩肌肤。江晚宁脸色白了又白, 在他的掣肘中无济于事地挥舞拳头。   “莫再闹了。”   江愁予拧住她的手腕, 与她十指紧扣。   二人紧紧相贴的掌心铺满了湿漉潮汗, 随着江晚宁不断的抻臂挣扎, 她被压在锦缎上的手背一寸寸地向上蹭去, 留下白蚁啃噬的酥麻之感。一种熟悉又微妙的感觉降落在她心头。   因为蒲昌节那天的夜晚, 亦有一个男子施了蛮力将她压住。修长十指并入她的指腹, 拖动着她的身躯往树上剐蹭, 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珠。   江晚宁渐渐不再挣扎,双目黯淡地盯着头顶的八宝帐, 絮声道:“蒲昌节那晚把我掳去的人……恐怕也是你罢。我扪心自问自你入府后对你无一丝亏待, 你、你、你到底为何要这般对我, 为什么要恩将仇报……”   “妹妹待我的好,我怎会不知。去岁初见妹妹时,阖府上下唯有妹妹一人亲近我;我被父亲鞭笞时,妹妹执手说和我一道分担痛苦;妹妹称腓腓这一乳名,除夏姨娘我也可唤得……虽说妹妹说完这话后便在院里添了侍卫……”感受到身下娇躯轻颤,江愁予爱怜地抚摸她的脸颊,“妹妹莫怕,四哥哥不曾责备你……只是妹妹待我这般好,我总要拿出些回报妹妹罢?”   他的呼吸渐粗浊起来,迫不及待地想要掏出一些能表明心意的东西给她看看。   她既然择了杜从南做她夫婿,想必中意的必然是类似杜从南这一款的风流潇洒美少年。他日夜研习着杜从南的言行举止,自问已和过去那个惹人生厌的病公子一刀两断,并将杜从南的言语体态模仿了个八分像,想必她见了会心生喜欢。   江愁予的手从她身下撤下来,忽而一言不发地掀帐走了出去。   他走到银烛边,点燃了灯火。   光线葳蕤晃动,驱赶视野里的暗色。   他压下满腹期待,试图去捕捉她惊喜的神情。   软罗绡帐里的娇人儿窸窸窣窣地从床上爬了起来,约莫手脚被吓得无力,她拉高被衾围住自己的双手肉眼可见地颤抖。直到被暖炕熏得温暖的被子紧紧地裹住身躯,江晚宁才抬起哭得迷离的双目朝他看过去。   只一眼,却在她心里掀起一阵骇浪。   眼前男子折臂搭在烛台边,雪色寝衣绕着右腕往上卷了卷,露出一条状如蚯蚓般扭曲的三寸长伤疤。他的双靥被这场持续许久的温病烧得纤秾,断眉上的疤痕将他一向温润的脸庞撕扯得粉碎。阔别一个多月不见,想不到他大变了样子。   江晚宁圆睁美目,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脑海中隐约有什么一闪而过,快到她来不及捕捉。   江愁予已搁了银烛,款步朝她走去。   “妹妹可喜欢我这般?”   他自认她是喜欢他这副模样的,否则也不会看呆了去。   他这一问,遽然将江晚宁从恍惚里点出。   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江愁予这一通身的气度、负手而行的姿态与杜二郎如出一辙。便是连杜二郎闲靠在桌上时,将衣袖往胳膊上翻卷的褶皱次数都一样。随着江愁予一步一步地走进,江晚宁轻轻垂下眼睫道:“如果我说,我不喜欢呢?”   他脚步一滞,很快又若无其事地上前。   “怎会。”他下意识地排去这一说法。   “自古以来世人皆尊左贱右,即便行路时也要先迈左脚,二郎从前得过腿疾习惯了先迈右脚,没想到这点也被你发现了。二郎面上亦有伤疤……”江晚宁顿了顿,在他的逼视下压抑住哭腔,“你、你自以为仿他仿得天衣无缝,以为这样我便在新婚夜里认不出你了……然而你可知道,即便你仿他仿得再像……然而在我眼里你也…也处处不如他。”   “二郎走路时先迈右脚,是他曾经入山剿匪时左脚被山老大挑断了经脉,好长一段日子支着右脚习惯所致。二郎面上、身上的每一道伤痕,皆是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功勋……那你呢,你这……算什么?”江晚宁视线划过他小臂上的伤口,“是得知妹妹和别家郎君的婚期后,因争风吃醋划伤自己?还是用于在新婚夜里的晚上伪作我的夫君,与我行夫妻之礼?”   她的性子被夏筝养得乖巧有礼,即便这个时候了也不曾破口大骂过一句,只是静静地淌泪,控诉他的种种。然而她澄澈如水的双目骗不过人,那些被她死死压抑在目中的厌恶和反感去如潮一般倾目而出。   猝凝成冰锥、利刃,剜去他期盼的神情。   他面色陡然下沉,面无表情地看她抽噎。   “你永远不会是杜二郎……”   “你若真想报答我,不、不如放过我……”   “杜二郎呢,你、你把他弄哪里去了……”   光影交织,江愁予面色显得苍白而又诡谲。   “妹妹应当还不知道,如今我才是杜二郎。就在你入杜家门的前一刻,杜如宗已将我认作他的义孙。宾客请帖上所写的名字之所以是杜从南,是印刷的小厮出了纰漏,错印了姓名。”他靠在床尾,看她缩在被窝里颤抖,“京畿有头有脸的人物皆见证了你我的婚礼,你是我名正言顺娶的妻,我为何要伪作杜从南与你行夫妻之礼?”   言罢,他一把拽了她的脚踝往身边拖去。   “你别碰我,你放手——”   她的身子塌陷在柔软的锦被中,紧紧地抓住光滑的被单。大红的蜀锦被尖利的指甲勾扯出丝线,在空中腾起琴筝断裂的崩然之声。   她被他吓得浑身软绵,根本使不上力气从他身边逃开。惊慌失措下她只能扯着嘶哑的喉咙道:“我不知你用了什么法子让杜太师答应收你作义孙,我自始自终要嫁的人仅有杜从南一个,我早与他交换了信物私定了终生!此生我非他不嫁!”   他掀唇冷笑,衣帛撕裂声愈狠愈绝。   “你可知道,我为何在及笄宴上这般突然地提早婚期……”江晚宁不死心地挣扎着,蓦然在手边摸索到了一根卸下的金钗,“你这个人心思阴沉不定,若给足了你时间,不知你该如何毁我婚事……我让姨娘瞒着不把婚期说出去,就是用来防备你的!我就是想早点嫁出去,不受你的纠缠!”   不知是病了还是气愤的缘故,他的双目红欲滴血。光影幢幢,他满目阴霾地看着身下的她,淡朱色的唇中吐出嘶哑如困兽的呢喃:“你极好,你可真是……”   他一顿,颈窝处骤然传来钝痛。   半截金钗插|入肌骨,巍巍晃动的流苏与他身上冒出的稠浓血液融成艳景。   他识医理,怎么会不知她这一下是下了死手的,若是她的胆子再大些、手里边的力气再大些,金钗再往脖上动脉扎入两寸的话,或许她今后便能彻底摆脱他了。这还真是可惜。   江愁予支臂坐起,拔出金钗。   他在床上静坐着,任由汩汩血液涌出。   江晚宁猛得缩到了角落里,哆哆嗦嗦地颤着指尖将身上的衣物整理好。里衣已破损得再无法穿着了,她粗粗往身上套了一件外衣,拢着襟口赤脚朝着门外跑去。   “开门!有没有人,快开门!”   江晚宁咬牙推门,门却从外被人锁住了。   她僵在原地片刻,忽而回头朝他看一眼。   江愁予曲腿支于床沿,右手懒洋洋地搭在膝上,支颐不知在想些什么。锁骨斜上方的窟窿里流出的血液打湿寝衣,他并不处理,察觉到江晚宁的视线,沉目回望过去。   江晚宁咬牙,猛得别开头。   他却嘶声唤了一个名字,让他开门。   守在门外的苏朔不情不愿地拔开门栓。   安白为人和善通透,被江愁予安排在前院花厅处置各项事宜,而他则被安排在后院这儿看护江晚宁。就在江愁予随宁王在前院论事的间隙里,苏朔便安排了几个侍女,让她们挑灭了喜烛,又嘱咐她们把婚房里各种杂碎的流程减免。   这段日子他亲眼目睹了郎君是怎么因为一个妇人而变得疯魔起来。他想得极简单,只要郎君装作杜二郎和江晚宁生米煮成熟饭,一切问题不都迎刃而解了吗。没想到郎君掌了灯,还把她放了出来。   门应声而开,正当江晚宁提裙走出时——   “你去哪找杜从南?”他自室内轻哂一声。   江晚宁脚步顿住,迎着冷风的脸色泛白。   “杜太师与楚国公等人连同了端王刺杀圣上,如今证据确凿。圣上今早得知消息后一病不起,朝中事务均由宁王处理。以往此圣一事乃是株连九族的事情,然而宁王心慈,将这些人关押在金墉城,择日发落。”江愁予看着她一寸寸转白的脸色,踩在地上的嫩白脚趾紧紧地蜷缩,“怎么,妹妹打算徒步赶去金墉城?”   乍然听到这一消息,江晚宁是不相信的。   “你骗我,既然……”她捂住胸腔里疯了一样跳动的心脏,“既然是株连九族的事情,旁的人都被关押在金墉城,那为何你和我都没事?我、我既然是杜从南的……”   她要说她是杜从南的谁?!   江愁予眉目阴戾,怒极反笑地打断她。   “因为揭举这些人的人是我,将功补过自然免除了责罚。而你——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嫁夫随夫,自然一并免除了罪责。”江愁予扯了扯唇。   今夜有星无月,天穹上一丝半缕的淡淡星痕洒在浅薄的夜辉,使得她看起来被风一吹便能消散。江晚宁用力撑住门框,忍住心头一阵阵喘上的窒息感,尖声道:“我不是你的妻!我是江家人!”   “我是江府的四郎君,你嫁了我自然也算得上江家人。”   “我非你妻,我是楚国公的女儿——”   “妹妹。”他打断道,“你连族谱都未入。”   话落,背身站在门外的苏朔从江晚宁手里塞入一本沉沉甸甸的竹册。古旧泛黄的竹简上的字迹如一只只小虫般爬了出来,密密麻麻地啃噬着江晚宁的手心。   她手一抖,竹简訇然坠地。   “你可知道,江新月入府的第一日里,她的名字便被刻在了上面。你是不被江家承认的孩子,即便你想跑去和江府的人同甘共苦,狱卒知道你和江府无干系后只会把你丢出去。”他缓声叙述着这一事实,慢条斯理的。   “那、那我……”   江晚宁僵立在原地,腿脚发软到让她立不稳。她一会儿再想自己今后该何去何从,一会儿脑海中又一帧帧浮现出夏姨娘温柔抚她额的模样,三哥哥带她攀树玩乐,水儿哥紧紧地黏在她身后姐姐姐姐地嚷……还有杜家,杜从南他……   两家姓氏出了这种事,她岂能坐视不理。   大滴泪水夺眶而出,她只觉心乱如麻。   杜江二氏干的事是刺杀圣上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即便今儿个不是江愁予举检,来日也会有旁的人将他们做的事情一一捅出。她能怎么办,她到底能做什么啊?!难不成她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出事?!   她的反应一一落在屋里郎君的眼中。   他掀唇:“好妹妹,你过来。”   他对上江晚宁的惊疑的视线,古怪一笑:“四哥哥给你指条明路。”   ——   得知江愁予是宁王的幕僚,且江、杜二氏谋逆之事是他在负责后,江晚宁的反应无异于是吃惊的。想来宁王和他是旧交,且对他诸多信赖才把这等重要的事情交付给他。   “他们这些人暂时还不会死,具体如何发落的明日我会再和宁王商讨一番。不过妹妹需得知道……”他撩起她耳畔的青丝,放在指尖把玩道,“金墉城里的牢狱专门用以关押贵族,里面牢房亦和人一样分三六九等……低等的牢房潮湿,里面多半有爬虫巨鼠,饿极时会在夜半时分啃啮躯干。高等牢房却大不同了……”   江愁予的言语中诸多暗示,便是痴傻小儿也听得懂。屋内光线斑驳,他肆无忌惮地、自下而上地将她细细看过,当他的视线触及到她腮上粉泪时,胸口蓦然一堵,狠心别开目光。   他试图用他的真心打动她,可无果。   是她逼他如此的。   天色渐淡,东边露出一道天光。   江愁予轻声提点道:“妹妹只剩下一刻钟考虑了。”   屋内落针可闻,只剩下半根手指头长度的喜烛半灭不灭地烧着,偶尔点燃了空气里的尘埃,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破声。身畔郎君颈窝处的伤口已粗粗处理了,他阖目仰着头,指部骨节略有些不耐地敲打青玉案。   在这一刻,江晚宁仿佛已无回头路走了。   江杜二府百前条的性命全系于她的身上,背负起来竟这般沉重。   江晚宁走到了他身边,声音略抖、略颤。   “能不能——能不能不去床上——”   那本是杜家为她和杜二郎准备的喜床,或许这房间里的每一处地方都是二郎亲自挑选布置的,江晚宁不愿用这场肮脏的交易弄脏二郎的热忱或者杜家的心血。   江愁予缓睁开眼:“妹妹说呢?”   她终是拗不过他,被他抱去了架子床。   ——   床帐红浪翻滚,唯有她圣洁如月辉。   她的眉眼被津津汗渍濡湿,竟是别样的玉软花柔。只是原本那一双顾盼生姿的美目空落落地虚盯着帐顶,像是透过他看向去了别处。她虽放空了自己,全身的感官在他的照顾下落在了实处。只觉得这副身子如饱胀的夜晚,被他指尖轻轻拧出的水渍或许可以蓄成浅湾。   江愁予喊她:“腓腓……”   她低声浅浅地回应。   “你别喜欢他……做四哥哥一个人的解忧兽好不好?”他不喜爱她神游太虚的眼睛,试图哄着她、唤回她的思绪。又过分爱她的眼睛,仿佛聊斋里的精怪,能一口吞下了他。   他扯了黑绸覆住她眼,不再看她的双目。   视线一下子被广翰无边的浓腥的墨黑色所遮掩,身上的每一处触碰都变得无比清晰。江晚宁被他逗得不由自主地绷紧了细腰,在口舌上却不服输地道:“倘若……倘若仲春那日的纸鸢……不曾掉入你的院子便好了……”   倘若,我们不曾认识过便好了。   江愁予怎会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原本残存着几分温情的面容骤然被一种扭曲的神情所覆盖。他躬身剥夺的她呼吸的权利,直到她被闷出咳嗽才放过了她。但他又并不完全地放过了她,指节分明的手掌按压着她的肩膀,居高临下地折腰狠送。 第36章   隔日申时时分, 江晚宁才肿着眼睛醒来。   暮色昏昏,头顶水墨色的帘帐随风一袭一袭地漾动。她动了动酸涩的四肢,惹得床上金铃当当作响。等候在外的婢女们似听到屋里传来的响声, 如游鱼般涌入房间, 伺候她起身。   凉夏为她冰敷着肿成核桃大的眼儿,耷拉的嘴角几乎拖到了下巴。   江晚宁怔做在妆奁前许久, 这才缓缓地意识到这是个陌生的地方。屋子里空旷旷的,除了一张床、一台镜奁、一袭榻,旁的什么也没有,一副尚未修缮完成的模样。   “凉夏。”她有些恍惚, “这里是哪儿?”   “这是宁王赐给郎君的府邸。”   江晚宁弯着粉颈有小半会儿没说话, 只有轻轻颤动的睫毛昭示着时间没有静止。她白细指尖搭在奁上,里面溢出来的稀奇珠宝传来冰凉的触感,她回过神道:“现如今宁王在朝中掌势, 他作为宁王府上的幕僚,想必是混得如鱼得水罢?”   凉夏抿抿嘴, 没吭声。   朝堂之事, 他们这些既做贱民又做妇道人家的根本没资格议论。有些话若传去上面, 可是掉脑袋的死罪。就比如昨儿个的事情, 她现在想起来就跟一场梦似的——整座府邸被黑压压的官兵围得水泄不通, 她和冬温一跨入府里就被堵住嘴了, 眼睁睁看着姑娘被骗着拜了天地。今早她们被放回来伺候姑娘, 安白还千叮咛万嘱咐过了, 让她们二人千万别乱说话。   江晚宁等了片刻没听到回复,失了耐心。   又问道:“他呢?”   凉夏道:“出去了, 不在府里。”   江晚宁搁下白玉篦子, 走到了外头。   时下已是深秋, 院子里熟透的草木藤蔓皆已赭尽,鼻息里飘着一层淡淡焦味。江晚宁瞥见橡树虬实的枝干上悬着一只秋千,便走过去坐下,脚尖点地,身子如水般盈盈地荡开。   “凉夏,你把安白叫过来。”   安白被叫过来时,正在前厅里指挥着一众小厮搬些重物。将将迁居到这座宅院,有许多东西尚来不及准备,郎君今早上值前特地叮嘱过他,让他把姑娘……不,夫人常用的东西先备好,夫人身子娇贵,万事以她为先。   安白低头站在秋千一侧,被她盯得发慌。   “夫人……”   “现在外边怎么样了?”   安白又惊又疑地抬起头。   “我不过也是随口问问,你若是不愿意说便算了。”   她从前性子活泼明媚,即便对着身份卑贱的下人也笑盈盈地捧着一张笑脸。现如今罕见地对人冷了脸,难免叫人心中戚戚然。   安白连忙道:“没有,没出什么事情。就是伙同端王刺圣的那帮人都被送去了金墉城,家中财产一并充公,旁的就没什么了……夫人安心罢,郎君把一切都打点好了,没有上面的吩咐金墉城里不会有人辱了江家人的。”   “历代刺圣的,都会被诛以九族……”江晚宁蹙眉道,“但是他告诉我说……”   “郎君和夫人说的都是实话,江府杜府的人暂且不会有事。”   大概是自家主子昨日里干的强盗行径,安白和江晚宁说话时声音又小又虚,总有种底气不足之感。他低头说话时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四下乱瞟,既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又想寻个借口扯开江晚宁的注意力。   “……夫人可喜欢这秋千?”他找了个蹩脚的话题。   江晚宁一愣:“也就这样罢。”   “夫人有所不知,这架秋千是郎君晨起时亲手挂上去的。他嫌蹬板打磨得不够精细,又怕夫人醒来后要坐,拿了砂纸抛光时不小心……”安白小心地觑她一眼,见对方神情寂然,无一丝情绪波动,不禁暗恨自己多嘴,闲着没事说这些不中听的做什么。   “拿砂纸抛光时,不小心伤了手。”   不知何时,秋千边傍有一影。   他穿着银狐大氅,滚边宽袖里的冻红指关节递到了江晚宁的眼前。大抵是她昨夜说话狠伤了他的自尊,他又换回了自己喜着的白衣宽袖,一贯幽幽淡淡的冷松香。   院里的人都颇识眼色地下去了。   这座宅院与从前的楚国公府相比,简直窄小如鸟雀之脏腑。并非是宁王小气不赐高门大宅,也非江愁予落拓到不能自行添置房屋,只是当初在一众选择中,江愁予独独看中了这一套。   因为他一下值便可以直奔她的房间,不必把时间大把的耗费在脚程上。也方便了下人离开,随时随地都能与她独处。就比如当下,他可以肆意地将她揽抱在怀中,不必顾及旁人。   “妹妹怎不问我疼不疼。”   他一手挟着江晚宁的腰身坐在秋千上,一手摊着向她展示手背上的红肿。随着江晚宁沉默的时间愈久,他攥着她的力气愈发大了,恨不得直将她融入血骨。   “从前四哥哥被蚊虫叮了一口,你不是都着急得不行?”他吻密密麻麻地落在她的耳畔,视线瞥过她无动于衷的侧脸,道,“那天晚上瑕玉轩里有许多萤火虫,你和水哥儿都过来……”   水哥儿。   江晚宁的肩膀在他手里猛得一缩。   他这又是在含含糊糊地暗示她了,江府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来去都被捏在他的手里。如今天气渐渐转凉了,像水哥儿这般娇气的小孩子被囚于狱里,既容易生病又容易受怕。   “水哥儿没事。”江愁予解下银狐大氅披在她的身上,安抚一般轻轻拍打着江晚宁瑟缩的身躯,“水哥儿和他两个乳母同在一间狱里,今个见到我还问我讨糖吃了。他很乖,是个不让人操心的好孩子。”   江晚宁的嘴唇被风吹得发白。   犹豫许久,她牵起江愁予的手上的受伤处在唇边吹了吹,小声问他疼不疼。   “我不疼。”江愁予微笑,“四妹妹也是个好孩子。”   ——   将近用晚膳时,江愁予将她从秋千上抱进了屋。   她脸皮生嫩,多半经不起挑弄。从秋千架上回来后她的腿脚便已软得站不起来了,江愁予只得拿了大氅遮掩了她艳红纤侬的脸颊,纵着她回盥室清理了身子,才一道上了餐桌。   冬温凉夏、蒹葭白露都在一旁伺候。   “我身边有安白一个便够用了,她们两个人便放你身边罢了。”江愁予道,“屋里屋外还有旁的婢女,你若想要什么了想玩什么了尽管支使她们……我让人送去的珠宝金钏、绸缎锦衣你可喜欢,怎不见你穿戴?”   江晚宁持箸用膳,鼻腔里发出短促的“嗯”声。   她是被金玉银器供着长大的,一眼便瞧出那些臂钏、簪子等物件儿价值都不菲。若是从前必然是欢喜的,然而杜江二府遭此劫难,就是晚膳她也是强逼着自己用下的,怎会把心思放在那上头。   她往口中粗塞了几口米饭:“我用好了。”   江愁予看着她,慢慢拧起眉头。   时下女子皆崇尚以瘦为美,有些女子不仅以腰带缚体,还会内服仙人掌以消减食欲。然而江晚宁在吃食上从不约束着自己,骨肉甚是匀称。   江愁予脑海中莫名闪过昨夜浓景。   鲜红细腻的小衣裳紧紧贴合着她的玲珑曲线,半熟酥桃羞羞答答地藏在内里,又鼓囊囊地涨出几分。他蹙眉将这些场景一一从脑海中排除,沉目看着她抱膝缩在窗边,毫无生气地凝望秋日夜景。   江愁予搁下碗筷,以清茶漱口。   蒹葭适时拖上一托盘,里面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两大碗黑苦酸涩的药汁。   “安白让奴婢同郎君问一声,郎君打算用药到几时?”托盘里摆放着的,一盏是专门用于避子的烈性药,一盏是专门用于调理阳气的大补药物。便是连餐桌上放的,也是特地厨子做的温补药物。   “再用几日罢。我心里有数。”   他不肯从根本上调理,用的药物只会让他表面看起来容光焕发,实际上这副身子就这么一日日地亏空了下去。他懂医理,岂会连这些都不懂,却这般放纵下去。   他其实是怕她瞧不起自己病弱之态。   不如等二人关系缓和之后,再调理身子也不迟。   江愁予朝江晚宁走去,与她临窗并坐。   屋中侍女收拾了桌上狼藉,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江愁予胸膛抵在她的后背,将她略显得僵硬的身子圈到了怀中。又从袖中取出几粒梅子糖强硬地腮到她的手心,逼她喂给自己。   他看着她在光下麻木晦暗的眉眼,沉峻面容忽而闪过几分赌气之色,垂首将酸甜糖块哺入她的口中,又迟迟不肯离去,任汁液淌出二人唇角。   情浓时,她死寂的眉眼终于有了反应。   她忽而攀扯上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吐着嗳嗳娇音央求道:“我想见见他们……你让我和他们见一面行不行,我不放心……”   他只吐气低喘,不给予她回应。   事后,江晚宁面带倦色地蜷缩成一团,紧紧地缩在了床里侧。白皙的脊背如一张弓似的崩紧,仿佛能恫吓住身边对她有威胁的人;又如一张脆弱的保护罩一般,将身边惧怕的人一一排出她的世界。   江愁予将她拖入怀中,她任他拖入怀中,自己的姿势一下也不曾改变过。   她看似认命了,实际上并未认命。   用她微乎其微的力量,倔强地同他反抗。   “这两日监狱史正登记入狱的人数,那地方乱得很,不大方便你过去。”他擦拭着她鬓边涔涔的汗渍,缓声道,“等过两日那地方安定下来了,我再安排你过去。”   江晚宁还是保持着那姿势一动不动。   他的脸色骤阴,不愿看她如牵线木偶一般。   他要她的娇嗔明眸,要她回到从前的模样。 第37章   十一月时落了雪, 天上人间,玉碎泠泠。   圣上缠绵病榻已有大半月,在昏迷期间里倒是挣扎着醒过一次, 然而他费力地吐出个只言片语后却又栽倒了, 众人纷纷觉得这是回光返照之象,恐怕距离宁王登上大统的日子也不远了。   纵览朝廷局势, 端王党派的大多官员在忖度局势后投入了宁王麾下,然而其中不乏少数官员死咬清白,口口声声称以江、杜为首的几个官员乃是我朝肱骨,不会做出刺杀圣上的事情, 甚至前不久不知从哪儿罗列了证据, 说刺杀圣上是子虚乌有的事。宁王为此事急得焦头烂额,连发几封急信到了江愁予的府邸,通通被江愁予堆在了案牍之上。   他忙着与江晚宁修复关系, 无暇顾及他。   二人之间感情裂纹的修补,从去岁的那只纸鸢开始。   江晚宁这段日子总是郁悒不乐的, 大多数时候她都是软绵绵地躺在床帐里昏睡, 即便有时候醒了也只蜷缩在窗边发呆。当江愁予提出要带她去放纸鸢的时候, 她什么都没说, 只昂着脑袋看了眼霜枝上栖息的打着哆嗦, 不知该往何处飞去的寒鸦。   她被江愁予抱着坐在后院的秋千上, 两个人身上簇拥着厚重温暖的毛毯。   蒹葭自屋内取来线轮, 递到江晚宁面前。   江晚宁低垂着长长的睫毛, 轻轻摇头。   这段日子她恹恹无力的,总不爱动弹。   “跟冬蛰的熊崽儿似的, 一整日要么便是在那儿发呆, 要么便是蜷着睡……腓腓也只有在床帐里的时候愿意和我说说话, 愿意动动……”江愁予自身后将她搂抱住,说话时喉结有力地从她耳垂擦过,“若是腓腓怕冷不想放纸鸢便算了,让蒹葭放着看看便罢了。”   江晚宁抿着嘴只字不言,不过落在他腿上的臀部下意识地朝外挪了挪。   鼻息里的馥郁甜香以及那柔软细腻的肌骨一下离他远了几分。   江愁予眸色微沉,却不露声色地对着满脸写了惶诚惶恐地蒹葭轻声笑了笑:“去罢。”   地上积雪约莫有三寸高,一脚下去便湮没了小半条腿。蒹葭在皑皑雪色中费力行走,偶尔响起的动静惊得寒鸦仓皇地奔走逃窜,惹得松枝颤颤,上头的积雪如雪坨子般滂沱地砸下来,使得飞在半道的纸鸢震落。   大冬天的放纸鸢,实在为难人。   蒹葭有些泄气,下意识地朝郎君那儿张望一眼。   见他面色阴沉,有种咬牙切齿的态势。   蒹葭顿时不知从哪儿涌上的力气,一下子飞奔起来。   好在恰逢这时候刮来一阵东风,浮雕软翅的纸鸢借着这一股儿劲儿慢慢地腾上天穹。虽说它在空气对流里横冲直撞,到底是渐渐地平稳下来,压着翅膀缓缓地翻滚、低低地飞行。   江晚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过去。   江愁予在毯下捏捏她的手背:“喜欢?”   “果真还是个小孩子,屋子里堆满的绫罗珠宝不见得你动一下,反倒是喜欢这些小孩子玩儿的物件。”他状如无奈地轻叹,“蒹葭,你把纸鸢带过来。”   江愁予掀开毯子一角,将绳索拉入毯中。   察觉到毯下的手将绳索拽得紧紧的,江愁予的视线不由地看向她的侧脸。   她面带紧张地仰头望着天空上的纸鸢,连带着一点琼鼻微微皱起。估摸着她被寒风冻住了,鼻尖淡淡朱红似一朵桃花瓣。便是连江愁予最爱的她的一双美目,此刻也莹莹发亮,一扫近日浮现的阴霾。   江愁予放松了肩膀,以一副闲暇地姿态轻环她的腰身、欣赏她的活泼动人。   一边江晚宁的心脏噗通噗通地跳动着。   她的脑海中一帧帧地飞掠过从前无忧无虑的日子。失落的时候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拥进夏姨娘的怀里,调皮捣蛋闯祸后前面有个三哥哥为她做替罪羊,后边儿有水哥儿和她一道受责罚……她想要的是无拘无束的日子,不愿意做只被他缚在屋子里的金丝雀。然而现实是,她如眼前这只纸鸢一般被绑着、拽着、浑身上下被桎梏着。   她拽着线辘的手猛得发力。   系在纸鸢上的粗粝亚麻线深深地勒进了江晚宁的手心。江晚宁吃力地咬住牙关,纵着身子因为手心的疼痛而轻微地痉挛。   柔韧的亚麻线在她的手上愈崩愈紧、愈拉愈细,等到时候差不多了,江晚宁借着尖锐的指甲盖往上重重一割,随着一声干脆的“咔哒”声,也不知道是亚麻绳被割裂的声音,还是江晚宁指甲盖掀翻的声音,黑灰色的纸鸢脱离了种种束缚,腾空朝着天边飞去……   江晚宁的目光痴痴地盯着苍茫天穹。   飞罢飞罢,最好飞得远远的……   身上蓦然一冷,耳畔随之响起江愁予命人去取药箱的低喝声。   厚重毯子坠在了地上,江愁予俯身含住她鲜血淋漓的指尖重吮。一想到在那只纸鸢飞走后她跌在他怀里如释重负的低叹声,江愁予的脸色便止不住地变得难看。   待指尖不再流血后,他将她一把捞起带回了房里。   他往她的血肉模糊的指上洒了些许止血的白色粉末,厚敷一层金疮药后再用纱布细细地将她包裹住。她粉润指尖轻轻地搭在江愁予的手背上,即便在药膏的刺激下微微颤抖,她的视线依旧遥遥落在窗边。   江愁予微勾眼睑,神情莫名晦暗。   “好端端的,为何要扯断纸鸢的绳索?”   她痴望着窗牖轻声回道:“我并非故意。”   “不是故意的,那便是有意的了?”   “没有。”   “你有。”   她仿佛是觉得他不可理喻,只抽出自己的手,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随着她的指尖一寸寸从掌心抽离而去,江愁予心中蓦然生出几分慌乱来。他不喜她这般如死水一般得沉寂,更不愿意看到她将他从她的世界里排出。江愁予伸手捞住她的乌发,那捧柔软的青丝从他的指缝里溢出,使得他一下子便触到了她脆弱的脖颈。   “亚麻线质地的绳索岂能是说断就断的?你指腹都被割伤了,到了这时候还想骗我?”他的声音似灌满了沉甸甸的铅水,又低又沉的,“腓腓,你此举到底是何种意思?”   江晚宁也被他终日疑神疑鬼的行径给缠得不耐了,只打发他道:“你说我是故意的那我便是故意的,这样好了罢。左右不过是一只纸鸢罢了,你犯不着如此的。”   不知怎的,他因为她这一番话突然变得恼火起来。   压在江晚宁脖颈上的指尖重重碾过她嫣红漂亮的胎记,惹得她低声嘤咛。江愁予咬牙冷笑道:“恐怕想飞走的不只是那只纸鸢,你也想一道跟随了去罢?”   “纵使我想走,我也走不掉的不是吗。”她心平气和地看着他,眼眸中仿佛无一丝情绪波动地道,“将近一个月过去了,我说我想去金墉城探望姨娘,你自始自终地不肯送口。你拿着他们的事情吊着我、不肯让我安心安生,不就是想介由此事挟着我吗?我如何能走?”   “这么说来,倘若不是他们,你早就一走了之了?”   江晚宁微微别过头,不去看他。   她的沉默无疑是最好的答案。   江愁予俯视她片刻,喉咙里忽而发出呵呵低笑了几声。   “你还真是好极了。”江愁予控住她薄弱的肩膀,逼迫她回视着自己的目光,“不过他们接下来的日子都受我胁迫,恐怕妹妹这辈子都会不得安生了……不,或许不止是这辈子,将来你与我同盖一棺,恐怕你我烂都要烂在一起。我会让人将那只纸鸢找回来的,逃不掉的。不论是腓腓,还是寄托了腓腓感情的纸鸢,一一逃不掉。”   言罢,利落地拂袖离开。   江晚宁早已习惯了他阴晴不定的样子。   半月前他带她去游汴西湖,几人立在船头观览秋末景象时,凉夏无意之中提到了江晚宁和杜从南出来约会时,二人曾携手定下金玉良缘的盟约。他当时脸色就变得不大好看,回来后却命工匠打造了一副昂贵一套首饰,他配玉质,她戴金质脚镯。   想必到了晚间,他必会过来寻她了。   然而江晚宁宁愿江愁予再不要回来得好。   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何事让他这般地痴迷于自己。   或许他当初在府上茕茕孑立时,她常常过去伴随他,使得他对她生了几分依赖。或者当日爹爹鞭笞她后,她多管闲事地说要和他一道分担……现在想想真是后悔。江家、杜家二府皆受他管控,且他无时无刻地不在死盯住她,这座府邸她一处都迈不出去。现如今却只能一日日地熬下去,总归他不喜欢她,日子一长总会有生腻的时候罢。   ——   书房里,满室杯盘狼藉。   冬温瑟缩着身子跪在嘀嗒流淌的墨汁中,形容戚戚地看着扶额撑在桌案上的江愁予。   “奴婢自小服侍夫人长大,知道她是个心软的性子。然而若是事情触及了她的底线,她是绝对不会退让一步的。有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眼下不过才过了一个月,郎君还是在忍耐一番罢,夫人总有一日会被郎君动容的……”   江愁予不露声色地拧拧眉。   一边站在阴影里的苏朔亦撇撇嘴。   这话她都说了几时来遍了都不腻的吗。   苏朔上前了一步,道:“若真得金石为开的那一日,怕是要把头发都愁白了。郎君,属下早些年曾在一些江湖流派那儿求学过,知道江湖术士中有好些人懂得幻术,一类人擅于街头杂耍,一类人能够呼风唤雨腾云驾雾,更有一些人通过在房里燃朱砂、曼陀罗花粉等物,做到催眠人心的作用……”   冬温听出她的意图后,一下子反驳道:“怎么能这么做,伤了我们夫人的玉体岂是能担待的!这种三教九流的东西,我们夏姨娘在的时候碰都不让夫人碰一下……”   “我既然敢在郎君面前说出,又岂会将那些个危及身子的东西引荐给郎君?”苏朔殷殷地看向江愁予道,“昔年我不过十来岁,我们派系的师兄师姐皆那我做实验,郎君你看我,如今还不是活蹦乱跳,吃嘛嘛香的?”   冬温一个劲儿地摇头:“不行。”   电光火石之间,冬温忽而想到了什么。   “郎君,要是说起来,夫人对您做的一件事还颇有心结。”   江愁予目光一动,颦眉看向冬温。   “郎君可还记得,中秋那晚郎君给姑娘送去的夜莺?” 第38章   每每寒冬之季, 像夜莺这种候鸟往往会南下迁徙,故而鸟市里鲜少见到它们的踪迹,倒是些富贵子弟家中豢养着些。如今江愁予的身价与以前大不相同了, 做这些事情倒容易, 不过是费些时间的事儿,便将此事交给了安白去办。   待整顿好府上的各项事宜后, 江愁予神色自若地走进了二人的卧房。   夜色昏昏,影影绰绰里似能看到帐中伊人推枕而眠。她在这一月里天一擦黑便恹恹躺下了,从来不等他,也从不给他好脸色看。即便是二人抵□□缠的时候, 她也是侧卧着, 极力地憋住嗳嗳娇音,自始自终将前额死死地抵在床柱上。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她不肯发出声音, 他偏要她发出声音。   江愁予脱靴入帐,大掌揉着她的腰线。   “腓腓、腓腓……”   感受到身边身躯战栗, 他挑开她的衣襟。   大抵是白日里的冷遇使他心中空荡, 或者是他所付诸的热烈感情不能从她身上得到对等的回报, 江愁予总是想在夜里、在她身上讨要一些弥补, 仿佛这样便能填饱他的空虚。   “白日里惹你生气是我的不是……”他浸在她的淙淙暖意中, 声音恍惚而又痴缠, “你便当做是被狗咬了, 别生我气……”   江晚宁咬着唇, 鼻里发出紊乱的气息。   总觉得他是个阴沉暴戾和脆弱易碎的融合体,若非她亲身体验了白日里他对她的恐吓与威胁, 还有他现在正在做的事情, 江晚宁可能真的被他这么一副样子给骗了去。   江晚宁慢慢阖目, 想任他作弄,身子却渐渐被他挑起。   万籁俱寂的夜晚里水声潺潺,偶尔传来几声细碎耳喃。却不知怎么的外头传来几声凌乱的脚步,似乎有个人语调急促地在和安白说些什么,而一向守规矩的安白似乎也慌了神,顾不得房间里尴尬的声响,过来拍门。   江晚宁借机推搡他的胸膛:“外面……”   江愁予顺势握住她的柔荑,低喃:“不必管他们。”   安白屡次的敲门反倒是让他的兴致更为高涨,待屋里银烛渐渐熄灭后,他才意兴阑珊地起身,叫水为她擦拭完身子后,方懒懒散散地披衣出门。   经这一连番的折腾,江晚宁的睡意去了大半。   她拥被而起,面色惊疑地竖起耳朵。   外面似乎有个人正絮絮地和江愁予说些什么,听起来斯斯文文的,一听便让人觉得是个儒雅的读书人。江晚宁的脑海中一一滤过自己认识的郎君,没有一个人的声音和外边的这人对上,却让人莫名地让人觉得耳熟。   屋外落雪簌簌,江愁予眼尾仍带红潮。   他身边站立的青年面容略消瘦,一身鸦青斜襟宽袖直缀,俨然一副书生打扮。书生潘布尴尬地不敢直视江愁予,强迫自己冷静道:“这会子圣上已灌下了三帖汤药,现在还醒着,眼睛已僵死在那不动了……陈典先生说郎君医术得先生指点,或许还有法子……”   “我已别无他法。”江愁予如实道。   圣上晚年喜得一道士,每月都会为圣上调制数枚“延年金丹”,明面上说这药丹能让人长生不老,实际上却在慢慢地毒患身子。圣上现服的方子正是江愁予调制的,现在他既说了药石无医,恐怕圣上这一回是真的撑不过去了。   二人沉默间,忽而察觉脚下青砖颤动。整座京畿一片乱颤,有种地震山摇之感。   院里几人的神色均变得严峻起来。   古往今来,皇帝驾崩,京师戒严。   恐怕宫里的那位,已撑不下去了。   -   江愁予返回屋中陪江晚宁入睡后,随即去了宁王府上。   即便现下是后半夜,宁王府外依旧人头攒动,不少官员得知圣上驾崩后嗅着味儿来到这儿。原因无他,圣上驾崩前尚未传下立储君的消息,东宫废太子不成气候,端王如今身陷囹圄,这宁王府里呆着的可是日后的皇帝呐。   门口的内侍将过来探望的人一个个挡了回去,见到江愁予,却恭敬地将他迎了进去:“郎君快请,咱们王爷正等着您。”   书房里一豆青烛幽幽燃烧,江愁予进屋时宁王还在那儿捂着袖子潸然落泪。   若是宁王在一众后妃面前哭、在皇亲贵族面前哭、在文武百官面前哭,或许存了几分作秀的成分。然而宁王孤身一人缩在书房里啜声落泪,大抵是对圣上存了几分缱绻情感的。   而他只漠然地看着宁王低泣,兀自饮茶。   二十多年来,楚国公对他从未有过舐犊之情,江愁予也从未对他有过反哺之意。如今看着宁王为了圣上暗自垂落,他觉得旁人在惺惺作态的同时,心中闪过一丝烦闷之感。   过了许久,他问道:“王爷接下来是作何打算的?”   宁王渐渐从悲恸中缓过神,结郁的眉目中浮现出几分犹豫,他艰涩地道:“我想……”   见他如此,江愁予心中便明了了。   “将端王从轻发落?”   宁王身形稍顿,缓缓颔首。   “王爷是打算怎么个从轻发落法?”   “端王与我乃是手足,我想将他发配到鄢地便罢了。那地方穷乡僻壤的,山间有许多凶兽出没,活下去都是个问题……”宁王避开江愁予的视线,继续道,“至于端王同党,男子十五以上便流放至边关、巴蜀一地,女子及幼年男童则贬为贱籍,关押在永巷这辈子都不得跨足而出……”   江愁予支颐靠于桌边,脸上并无诧色。   “去疾知道王爷跟随去陈渊先生研习儒学教义,亦受过先生传道解惑,怎么竟不知四书中还有以德报怨这一说?”江愁予嘲弄一般地扯唇道,“历朝历代,弑兄弑父的皇子最终都不得好死,如今端王却能在乡间老死,想必王爷能以仁君之名被载入青史罢?”   他的阴阳怪气,宁王怎会听不出。   “那牢狱之中关押的,可是你的兄弟!你的双亲!难不成你叫本王以历代之发治之,诛杀二十以上男子,将府中女眷贬作妓子?”宁王无奈痛呼道,“去疾,你仔细想想!”   不料面前郎君反问:“有何不可?”   “试问谁家父母会在寒冬腊月给孩儿泡冰水,又有谁家父母任由自家孩儿被兄弟欺凌,逼得他高热不退、双肺水肿,无可奈何下年五岁时背井离乡?”江愁予目中闪过冷芒,“他们可曾有一日尽到父母的责任,他们可曾有过作为兄长的担待?”   宁王张了张嘴,被他驳得哑口无声。   他最终还是缓和语气道:“江杜二府不仅是世代簪缨之家,亦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若以雷霆手段处置了他们,怕会导致君臣不睦。”   “王爷难道拎不清,到底是一时的君臣和睦重要,还是斩草不除根留下隐患得好?”   江愁予步步紧逼,分毫不给宁王驳斥的机会。   宁王苦劝无果,有些无奈了:“去疾,这一回你听我的。”   “当真无回旋的余地了?”   宁王看着他,摇摇头。   “既然王爷执意如此,去疾便不多说了。”   江愁予对他微微一作揖,挟袖离去。   宁王府外的一座石狮子边,毛色顺滑的乌骓马在茫茫雪色中打着响鼻。一片晶莹的寒酥落在江愁予的睫目,墨睫出神地眨动,被体温融化成一道水痕。   按照他原本的想法,是江、杜二府阖家被抄斩,这样她便不会再有闲心去挂念旁的人。天知道每一回她同侍女们谈及江府上的父母兄弟、杜府的那个人,都让他心口堵塞得难以呼吸。   然而宁王执意要留下这些人的性命,那么原本的计划便行不通了。   不过眼下他有了个更好的主意。   不仅能让她彻底地和江府的人割断联系,而且分毫不影响他与她之前的情谊。   江愁予翻身上马,朝金墉城策马而去。   - 第39章   翌日醒来, 江晚宁便被圣上驾崩的消息给砸得七荤八素的。她竖起狸奴似的瞳仁,眼睛圆滚,面露吃惊地看着过来传消息的凉夏。   “奴婢还从安白那里听说, 今早礼部尚书已入宫着手准备入殓一事了……圣上性节俭, 生前便多次传出口谕要简化丧葬的流程,想必这件事不会大办。待先皇的后事落实完成, 下一件事便是宁王继位了……”   江晚宁的眉头随着凉夏的话一寸寸揪紧。   宁王继位那日,也会是端王及其同党被发落的日子。纵览古今,做臣子的若是参与刺杀圣上的,查出来后多半会被株连九族;若参与了谋害皇嗣的, 重则赐死轻则圈禁。然而现如今宁王身份尴尬, 他会以何种处境来责罚江家杜家?   江晚宁攥紧被褥:“他可曾回来了?”   凉夏刚要摇头说不知,冬温推了门进来。   “夫人!郎君说要带您去金墉城!”   江晚宁愣住:“他人呢?”   “郎君说他在马车里等您呢!”   江晚宁心尖怦然一撞,再三和冬温确认过并非是他在哄骗自己后, 才急里忙慌地趿鞋下了床。她已然顾不上两个侍女看到她身上斑驳痕迹的视线,更没有察觉到心里一闪而过的怪异之感, 匆匆梳洗后, 提着裙摆跑去了马车。   不同于街边的冰天雪地, 暖气四溢的马车内情状极尽旖旎。   江愁予把江晚宁腾至在腿上, 有力的臂膀拧着她的腰身。他懒懒散散地半阖双目, 略显几分慵态地看着她在怀中使劲儿地蹬着四肢挣扎。   “……腓腓乱动什么?”   “你真要带我去金墉城去见姨娘?”   江愁予仰着脖颈靠于软垫上, 突兀的喉结缓动几下, 过了好半晌才吐出个模棱两可的答案:“难说。”   眼见着她眉目中渐起了薄薄山雾, 甚至连刚入马车时的欣喜雀跃都少了几分,像是回到了原先寂寥落寞之色。江愁予这才抵在她的耳垂, 连连与她道歉道:“怎又惹腓腓生气了, 不和腓腓好好说话是四哥哥不是, 四哥哥和你认错……今日出门,确实是带腓腓去金墉城的。”   饶是从他口中听到了答案,江晚宁依旧止不住地心慌。她总觉得不对,会有些不好的事情发生。   江晚宁下意识地觉得自己隐隐作祟的不安感是宁王即将登位这事造成的。索性他就在身边坐着,她便顺势问了:“既然你是宁王身边的人,应当知道他打算怎么处置端王同党罢?”   江愁予微一颔首,在她期待的目光下开口道:“等宁王持服二十七日后,会在礼部尚书的安排下登位。届时端王会被流放至鄢地,端王同党及家中口人,年逾十五者流放到巴蜀,幼者妇者则被贬作贱籍,此生关押在永巷。”   江晚宁听他这话,登时就变了脸色,扭着身子不断地说自己要下马车。   江愁予似乎料到她的反应,围住她腰身的手掌猝然收紧,同时抽出另一只手捏捏她的脸蛋,有些无奈道:“闹什么呢?”   “你若是不想与我说实话,何必拿这种谎话来诓骗我?”江晚宁飞快地别开脸,沉默片刻后又道,“我听说安白说起过,宁王是个悲悯仁慈的人,这般宽容的指令或许是他下达的……然而你作为他身边的谋士,你、你和爹爹之间又这么得……你不去落井下石都算是老天爷开眼了,岂、岂会任由宁王从轻处置……”   江愁予问道:“腓腓以为我会如何去落井下石?”   “你这人表面上看着比谁都和气,实则背地里做尽了禽兽不如的事情。枉我昔日掏心掏肺地待你,你却、却……”她被勾惹了伤心事,说话的语气渐渐变得激动起来,正当她要沉声质问他到底对江府的人做了什么时,背脊上却在这时贴上了温热之物。   江愁予不顾她的挣扎,脸埋入她的颈窝。   他的脸色是欣然的,江晚宁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神情,但是耳侧、颈窝、后颈出一下下湿漉漉的吻无疑向彰显著他的喜悦。   江晚宁打了个寒战。   被指着鼻子骂都这般高兴,他这人莫不是疯了。   江愁予试图掰过江晚宁的脸颊去欺吻她的唇,然而她始终犟着脖子不给他触碰,他炙热的吻无可奈何落在了她的下巴上。他顺着她的下颌线一路亲至耳唇,在她蜷着指尖激战的时候,喜而叹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江晚宁对他冷脸道:“你既有疾不如早些去看郎中……”   察觉到肩上一重,江晚宁矮着身子就要避开他。   江愁予却借此势头将她往怀里一扯,彻头彻尾地将她拥住。   自从士大夫知道楚国公与端王勾结的消息是被他揭发之后,便开始对他有诸多微词。时下兴盛孝道,人人都认为即便父亲做错事,做儿子的也应当为其隐瞒。如今他可以为了权势揭发父亲,谁知道日后会不会因为权势选择叛君?   即便是和他相识了数十年的宁王,也认为他对江家赶尽杀绝的态度未免过头了。   世上万万人,只有她懂得他。   只有她懂他在幼年遭遇过的不幸,懂他在荒敝院里的顾影自怜,更懂他对楚国公的仇视和憎恶,懂他对阖府上下所有曾带给他不幸的人的生理上的作呕。即便被她痛斥不如禽兽,江愁予由衷地感到欢喜,他怎么能不更喜爱她一些,不更多占有她一些。   几声闷闷的笑从他的胸膛溢出,他诚恳地笑道:“我的确上书宁王,谏议他将端王及其同党尽早处置了,以免留下祸根。不过宁王不肯采纳我的意见,我便没有再坚持。”   什么时候,他是这般好说话的?   江晚宁狐疑地睨着他。   江愁予浅啄她一口:“腓腓,你信我。”   江晚宁对他依旧是半信不信的态度。她拿帕子擦了擦脸颊上的淡淡水渍,只简单地点了下头,想从他身上下去。   然而对方及时握住她的手腕,指尖轻挠了一下,道:“腓腓,就算看在我没有执意让宁王发落江、杜二氏上,你就给我个赏罢。”   “我有些乏了……”   话未落,那人已拨了金簪将她置于垫上。   衣料窸窸窣窣的松散开,耳边偶尔远远地擦过几声丧钟鸣颤之声。今日圣上驾崩,整个大晋上上下下禁娱乐禁管乐,况且等一会儿就要去和姨娘见面了,江晚宁如何忍得了他这般的折辱?   江愁予听到她的声声啜泣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情出格了。他实则是个毫无底线的人,而她脸皮这般生嫩,便不再坚持从她身上讨赏,反而仔细为她穿了衣。   看着江晚宁背对自己的后脑勺,江愁予双眸略沉。   他现已不怎么急了,反正自今日过后,她的身边只会剩下他一人。   -   金墉城由重砖、条石垒的石壁足足有千丈高,便是夏日最热烈的日光也照不到里头。这座专门用于囚禁贵族的监狱,除了用于关押犯人外,其实也就比禁宫中多出几分潮凉、萧条之感。   江晚宁前头有个杂役狱吏在走动,腰上配剑随着脚步当当撞击出声响,一下子从此处传到甬道的尽头,又从甬道远远地回荡过来。大抵是出于对江家人的厌烦,江愁予没有跟她一起进来,只让凉夏跟着。   过了一会儿狱吏带她走到一件封死的房门外,道:“夫人,就是这里了。”   江晚宁憋住眼中泪花,轻轻点点头。   她走进房间,细细地打量着屋中陈列。   江愁予此人虽少廉寡耻,好在答应了她的事情都有在如约照做。牢房的构造、材料甚至是脚下铺就的砖石都和皇宫里的一致,唯一看上去不同的就是略显狭窄的门窗。青黑色的小窗以纸糊住,筛下零星半点的光。   江晚宁目光转动,看到桌边坐着的人后,不由得一怔。   江新月朝她推去一张圆凳,“坐、坐。”   “怎么——”江晚宁呆住,“怎是二妹妹?”   “是我托了那人把大姐姐带到这里的。”   金墉城里的狱吏从不受贿,即便有,那也是需要大价钱的。府邸上大到田产小到泥地的一只蚱蜢都被缴上充公了,二妹妹哪里弄来的钱财?   不过江晚宁已顾不上这些事了。她坐上江新月推来的圆凳上,鼻尖泛酸地问道:“二妹妹在这里如何了,你可有受过委屈?……是我太无用了,现在才过来探望你。”   “别哭别哭,我好得很。我打听到大姐姐今日过来看望夏姨娘,便自作主张地托人把大姐姐给带过来了。我已听说了你的处境,知道你被那人……哎,我今日和大姐姐见面,就是想过来和你说一声放心,咱们府上约莫不会出什么事情了……”江新月看着江晚宁脸色的变化,轻“咦”一声,“王爷对端王的处置,他已告诉大姐姐了?”   江晚宁颔首:“二妹妹是怎么知道的?”   江新月向下扯了扯衣领,白皙的锁骨上赫然落着一点深红色的痕迹。   眼见着江晚宁眼底起了蒙蒙薄雾,江新月连忙握住她的手,放轻声音安慰道:“大姐姐先别伤心,这东西并非是旁人欺负留下的,也并非是我胡乱糟践自己……实不相瞒,我从前未被领回家里时,并没有给大户人家做女儿。我前些年真是穷怕了苦惯了,不愿意再回去过那种日子……大姐姐,跟了他后往后的日子里我多的是荣华富贵……”   能调遣金墉城的官狱,说明对方的权势不凡;能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更甚于楚国公府的当今也只有一人了。   江晚宁道:“是宁王吗?”   江新月轻点了一下头,又问道:“他待你如何?”   江晚宁的脸上闪过一丝难堪与狼狈。   “我早之前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对你做出这种事后实打实算不得是什么人了。不过他人品虽然败劣,对你却又……”江新月在风月场呆多了,见多了男人们沾花惹草,还是第一回 见男人为了女人做尽了大逆不道的事情。   见江晚宁对她摇摇头,便闭口不提那人。   很多事情,江晚宁见到江新月之后便想通了:“宁王就这般放过了端王同党,是不是二妹妹……”   “嗐,你是不知道我吹了多久的枕边风才让王爷松动了嘴。不过我也没起什么大作用,这件事在他心中早有了决断,我不过是在从中推波助澜罢了。”江新月正色道,“今日我请大姐姐过来,就是想和大姐姐说一声,楚国公府这边有我……大姐姐勿要因为那人有所掣肘。”   世间外事万物,各有各的好处。   譬如江新月前半生受尽穷困的折磨,金银财物能使她不必担心明天能不能吃不饱饭,冬日里能不能穿暖。譬如江晚宁被江愁予囿于身边不得安宁,或许远走高飞会是她好的选择。   “王爷已答应明日带我出金墉城,且答应了我每月中旬去永巷探望家眷。大姐姐若有事托我帮忙,着人往那个地方送一封信件便可。”江新月道,“下月是正月,是王爷登基且事情最是冗杂的时候。王爷应当会授予他官职,那段时候是他最忙的时候,倘若大姐姐想……”   江晚宁明白她的意思,用力点点头。   江新月与她的这一番交谈,不由得让江晚宁心境开阔起来。   江、杜二府的如何处置、怎么处置的把控权在宁王的手里,且江新月在宁王那里似乎颇有些分量。江愁予在这件事上做不了主,且他今后再无法拿此事要挟她了。   宛如束缚在她身上的镣铐被打开,江晚宁的脚步声一下子轻盈起来。她语调微扬地和江新月道谢,怀着一颗忐忑、酸涩又有些明阔的心去找夏姨娘。   这一面应当会是她和夏姨娘的最后一面了罢。   如果下一月她能离开得话。 第40章   二人数月未见, 如今见面难免抱头痛哭。   夏筝虽作为囚犯被关押在金墉城,却因着上头对她的照顾,衣食不缺, 日子倒也算过得去。只不过待在牢狱中日日挂念着孤身在外的江晚宁, 身子有些许清减。   江晚宁拭泪问道:“姨娘在这里可好?”   夏筝回握住她的手:“都好。”   她顿了顿,原本想问问江晚宁在外边过得如何, 然而一想到江愁予做的荒唐事情,有些难以启齿地闭紧了嘴。她实在没想到自己生的儿子忍气吞声二十余年,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阖门江府送入牢狱。更没想到他会在昨夜踏雪前来,戳破她一直苦苦隐瞒的事情真相。   饶是她做了一个晚上的思想准备, 在见到江晚宁后依旧止不住地心慌。   江晚宁正低诉着对姨娘的担忧与想念, 同时把宁王对端王及其同党如何发落的事情一并告诉了她。正当她抬起双目时,冷不丁见到夏姨娘满目的忧愁,以及眼下的浓重乌青。   她急道:“怎么了, 是不是姨娘遇到什么难处了?”   “没有。”夏筝拍拍她的手,“腓腓再抱抱姨娘罢。”   “姨娘这话说的, 好像以后腓腓再也不来看姨娘似的。”江晚宁已有了离开的打算, 不出意外的话她今后不会再跨入京畿一步, 说这话也只是为了不让姨娘担心罢了。她团着身子钻入夏筝怀里, 依恋地嗅着对方身上的气味。   “姨娘的身上, 有娘亲的气味。”   她说这话时, 尚未注意到夏筝轻柔拍打在她脊背上的手有一瞬间的颤抖。   夏筝声线略不稳:“姨娘是什么味道的?”   “上妆后的姨娘, 身上有好闻的脂粉味和花蜜味道。卸去妆容的姨娘, 身上是春日里青草的滋味、太阳光的滋味。”江晚宁脸颊埋在她的怀里,享受地蹭蹭, “腓腓被姨娘抱着, 就觉得好舒服。”   夏筝落泪难拚, 如珠子般颗颗坠在前襟。   “可姨娘终不是你的娘亲……”   “但在腓腓心里,姨娘就是腓腓娘亲一般的存在。”   在江晚宁看不见的地方,夏筝掀唇自嘲般地一笑。   她是想做腓腓一辈子的娘亲,可是那个人不让啊。那个人让她把当年所说之话、所做之事一一地告诸于腓腓。那个人是想彻头彻尾地割断腓腓与江府的一切,恨不得在腓腓身上烙上属于他的标记。   果真是江鹤的奸生之子,他所作所为简直像和江鹤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当年江鹤为了抬她入府,不惜杀害她的夫君,甚至在外面放出她在亡夫孝期里与野男人厮混在一起的消息。而那个人为了得到腓腓,要她说出当年的真相……   夏筝犹记得昨夜那人抵窗而立的模样。窗牖大开着,莹色衣袖在寒风之中猎猎作响,如一片片银亮的卷刃。他眉眼间蕴藉的不知是寒潮还是雪色,如他吐出的话一般冰凉:“假使江鹤是残害她身生父母的刽子手的话,那么母亲你——是在站在一边的递刀人。若母亲不愿意和腓腓说出当年的事,那便由我来说,到那时候,母亲可别怪孩儿在此事上添油加醋啊。”   现在想想,夏筝都浑身作冷。   她怎么可能让他开口,让他在腓腓面前诋毁自己。   “腓腓。”夏筝顿了顿,“你想不想知道你生父生母的事情?”   江晚宁身形僵住,不可置信地看向夏筝。   其实今夜她过来,心里曾犹豫过要不要向夏姨娘询问当年父母的事情,毕竟她心里计划着离开京畿后去寻找自己的身生父母。然而念及到每回提到她的父母,姨娘的反应会异常激烈,江晚宁便打消了念头。她没想到姨娘今日会主动提。   夏筝苦笑道:“我从前不愿意和腓腓谈论你的父母,腓腓有没有怪过我?”   江晚宁实诚道:“有一段时间有过,后来二妹妹到家里之后,腓腓便没有怪过姨娘了。”   二妹妹被认回楚国公府后,几乎吸引走了府中所有公子的注意力,江晚宁有段时间既吃醋又失落。她也是在这时候慢慢地理解夏姨娘的不易,毕竟亲手养大的孩子,到头来追问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夏姨娘该有多寒心呀。   “乖孩子。”夏筝抚着她头顶的发旋,轻声开口:“你父母与我都是姑苏人士……你父亲与我自小相识,他是个极儒雅温和的男子。你的母亲虽是商贾女儿,却温婉聪慧,不逊于世家的小姐。只是当下规定,士族不得与商贾人家通婚,你父亲便抛了荣华富贵,与你母亲私奔了……六年后,便有了你。”   江晚宁眼中热意涌动。   昔日五芳斋,算命老先生呈来的画作中的貌美女人的惊鸿身影,在江晚宁的记忆里一闪而过。   她泪盈于目,凄声问道:“既然他们这般要好,他们——他们怎么会不要我?”   “你父母入京捱过一阵苦日子后,你父亲终于在第三年考上榜眼,又用三年时间谋至三品大夫。恰逢你母亲有了你,你母亲这时候才被你父亲家族承认。你父亲家族发迹时,正是我家中没落的时候。”夏筝别过了脸,几乎是咬牙地道,“我当时被江鹤强抬去做妾室……我家中人央你父亲将我救出,但……”   夏筝似乎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江晚宁呆滞地眨动眼睛。   “但是怎么了?”   “江鹤他为人残忍,将你父亲给……”   江晚宁彻底怔住,呆呆看着夏筝。   “那、那我娘亲呢?”   事到如今,夏筝已经没有勇气去直视江晚宁的视线,她声如蚊蚋地道,“你父亲出事的消息传到苏州后,只有你娘亲不信……她当时怀胎已八月,坚持着要去寻你父亲……后来、后来路上遭遇劫匪,你娘亲被手下护去一座山庙后受惊,早产生下了你。当时她身边的人死的死伤的伤,身边只留下一个忠心的侍女,这时山匪还在山中搜寻,你娘亲为了不成累赘,吞金……”   “你胡说!”江晚宁从她怀里挣扎开,双目通红地道。   “我娘亲是在产下我五年后香消玉殒的!”算命先生与她说过的话,江晚宁一刻也不曾忘记,“是我流落在外,我娘亲是为了找我才在这世上苦苦撑了五年!”   “腓腓、腓腓,我不知道……”夏筝捂着脸哀哀地哭道,“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你娘亲吞咽的金块卡在了食道,更不知道你娘亲后来被山上猎户搭救……我只知道你与那名侍女流落京畿,便把你收入府中……”   “为了收我入府,所以你瞒着楚国公,联合陈嬷嬷杀害了林姨娘,把二妹妹送出府外……”江晚宁目光僵直地看着她,“其实楚国公知道你做的一切,也默许你做的一切……”   夏筝看着江晚宁的视线,忽而觉得害怕。   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自手中流失了,忙去拽江晚宁:“腓腓,可、可我也是被逼得迫不得已啊……你将将还不是说了,在你心里姨娘不是和你娘亲的感觉一样吗……”   江晚宁抽开手,用陌生的目光看着她:“可是姨娘,我的娘亲明明寻了我五年……且我的父亲出自士族,家族丢了孩子必然会大张旗鼓地寻找……难道姨娘会不知道吗?”   “我、我……”夏姨娘猛得打了个冷颤,颓然地耷拉着头,“我也是在一年之后知道的……可你那时候生得冰雪可爱,已经学会开口喊人了……你那时候喊我娘……”   “姨娘……你可曾想过,当你抱着我让我喊你娘亲的时候,远在苏州的另一个女人耗干了血泪,苦熬病体在空等她的孩子回家?”江晚宁颤声质问,“你可明白府上另有一个孩子正期许地等你看过去一眼?”   “姨娘!我何辜,他亦何辜!”   她的话,突然让夏筝抓住了一丝希望。   夏筝毫不犹豫地将这盆脏水泼到了江愁予的身上,她嗓音尖利的,又像是喃喃自语地反复强调道:“可今日的话我原本是不想和腓腓说的!是他逼我说的,是他!是他想要挑拨我们的关系啊腓腓!你千万不要被他蒙蔽了!”   “我岂会不知道这件事是他的授意?”   江晚宁已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江愁予今日为何会这般好说话。   “可在这件事上,我反而应当感激他……”大颗大颗的泪珠自她的眼眶滑出,她却在自嘲一般地微笑,“我之至亲、我之至爱,终因为权势舍弃我,皆因为私欲欺骗我……今日若不是他让姨娘说清当年真相,姨娘究竟打算蒙蔽我到几时?还是说,姨娘眼睁睁看着我喊杀夫仇人一辈子的爹爹?”   “腓腓、腓腓……你听姨娘说……”   “你生病的时候,可是姨娘衣不解带地照顾你呀。你难不成忘记了……你八岁的时候得了天花,府上所有人都离你离得远远的,只有姨娘照顾你……你的天花传染给了姨娘,姨娘身上的疤痕都未消呢……”   江晚宁的神情有片刻的迷惘与恍惚,但是很快她又镇静下来。   “你不必说了,我是不会听你的话……”   边说着,她脚步虚浮地朝外面走去。   守在外边的狱吏颇识眼色地开了门。   江晚宁像是踩在棉花团上一般,四肢无力地拖曳在身侧,也不知道是如何走到门槛旁边的。正当她虚虚地迈去一只脚时,忽觉眼前袭来一片沉重的昏黑,如巨石一般将她压倒。   事实上,她并未摔倒。   她软绵绵的身子被人紧紧地拥住了。   江愁予抱住昏迷的她,沉目往房里看去。   夏筝眼角惨泪未干,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前已逐渐生得稳重的郎君。她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知道他到底听到了多少,她只是紧紧握住干涩的喉咙,像是被人扼住喉咙一般,发出空空的声音:“你——你——”   江愁予俯眼道:“你做的那件事,我不会与她说。”   知道当年内情的人,其实很容易听出夏筝对自身的开脱和狡辩。   其实江晚宁生父的真正死因,并非是江鹤一人所致。而是当年夏筝被江鹤怀疑与人有染后,不想旁人平白遭罪,又觉得江鹤奈何不了一个三品官员,索性承认自己和江晚宁的生父有来往,口口声声说自己宁做他的妾室也不愿做江鹤妾室。   江鹤受此大辱,连事情都没有查验清楚,便残忍杀害了江晚宁的生父。   夏筝唇角哆嗦,呆呆坐在原地。   江愁予看了眼怀中昏厥的人儿,目光渐变得柔和:“不揭发你,并非是因为你。”   江愁予最后看了夏筝一眼,脚步迈开。   “今后,你便好自为之罢。”   -   江晚宁醒来时,恰是落暮时分。   二人的床帐正对一页百合纱窗,质地轻薄的床帐偶尔被袅袅香风吹拂,在她的角度可以看见灿烂霓霞,以及天边时卷时舒的流云。江晚宁的眼睛空落落地盯着那处发呆,不知不觉里流下的眼泪洇湿枕帕。   她的哭声小小,仿佛刚出生的幼猫崽崽。   凉夏手里正握着一根绡金丝拨弄铜盆里面的暖炭,偶尔爆破的剥哔声掩盖着床帐里面的哭声,致使她什么声音也没听到。反倒是坐在外室圆桌上的郎君合上古籍,快步朝里面走过去。   凉夏怔怔地坐在那里,甚至来不及想明白他是怎么听到夫人哭声的,便见他回首不耐烦地睇目过来,道:“出去,传人备膳。”   凉夏反应慢半拍地点了点头,没走几步又忍不住踅身看过去一眼。见郎君不知在什么时候脱靴躺入了床榻里,幽幽浮动的床帐缓缓地描摹着二人的身形。依稀看去,是郎君用阔绰的肩膀抵住夫人的脸颊,另一只手掌抚在夫人背上一下下地给她顺气。   他有意在哄夫人,声音特地放清放缓了。   听起来温温润润含含糊糊,像是夏日正午里迎面扑来的热风。   凉夏依稀见听到了几句话。   “别哭、别哭。”   “你想想、你仔细想想,我是夏筝被江鹤强迫的奸|生|子……”   “腓腓却不一样了……腓腓是我的珍宝,是你爹爹娘亲最爱的珍宝,是所有人都翘首企足生下来的孩子……”   这大抵是凉夏这小半生里听到过的最血腥最令人窒息的哄人话术了。这世上哄人的甜言蜜语何其多,那原先的江府三郎君更是一套接着一套把人哄得找不着北。哪有人把自己的陈年伤口再一次撕得血淋淋,主动送上去比谁惨的。   做这事的还是这样敏感多疑的郎君。   而且被伤害的,还是郎君那颗一下子就容易支离破碎的心。 第41章   帐里啜声不绝, 伴随郎君的低声抚慰。   江晚宁双目似水做成,又似泄水闸门,一下子淅淅沥沥、来势汹汹地打湿郎君的手边鲛绡。随着串串泪珠的滚落, 她头脑中填充得胀胀鼓鼓的繁冗思绪仿佛被一并排出, 只留下了一片空白。   江愁予的抚慰乘势地挤了进来。   他一字一句地、庄严郑重地与她耳喃。   “腓腓、腓腓。我很高兴,我真是高兴。”他低了低头, 干净而不掺杂一丝妄念的吻如羽毛一般轻柔地落在江晚宁的眼睛、鼻尖、额头和侧颈,“你和夏姨娘说的,我在外面听见了,我全部都听见了……”   她称他过去无错, 她和夏筝辩驳他何辜。   即便提及他的话不过寥寥无几, 却像是一颗堕落星子,在极速摩擦天穹时燃烧成撩人的热度,擦过他的耳畔, 砰得一下撞入他心上。   他幼年在阖家上下的冷言冷语中度过,再困难时顶多有三两个心慈的仆从对他投之以同情的一瞥, 从未有人说过, 他沦为夏筝和江鹤之间的出气筒是否无辜。后来他从于陈渊门下学习道业, 因为身子薄弱的原因也跟着他研习医术, 然而陈渊传授的学时有些显得迂腐, 他为了精进课业, 会捉捕生禽用以摆脱纸上谈兵的空谈。此事被陈渊知晓后, 一顿责骂不说, 至今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他从前在旁人的辱骂冷眼中度过,以至于他这个人渐变得扭曲与失格。   可她, 这般柔软而天真的她, 在那一日料峭春意里、萧瑟的春雨里横冲直撞地闯入了他的世界, 此后便一直身体力行地告诉他,即便是像他这样的人,或许也值得被人喜爱。即便在他暴露真面目后两人闹翻了脸,在今日夏筝泼来脏水时,她在潜意识里仍旧维护着他。   “腓腓,我……”   世间人人皆以语言来沟通,即便是不认道理的生禽猛兽,它们会通过各类不一的声音来交换讯息。然而江愁予却在这一瞬里觉得语言是何等得苍白而无力,他应当用何种话术来感激她对他的好?   “别哭、别哭。”他试图将她捧高,便自甘下贱地道,“我是夏筝被江鹤强迫的奸|生|子,我的腓腓却不一样……腓腓是我珍宝,是你爹爹娘亲在世上最期待的珍宝,是所有人都翘首企足的孩子……”   帐上悬着数只亮银色铃铎,轻轻晃动之下流熠着他千千万万个皓影。   江晚宁恍觉得被他吞没。   她轻轻抽泣:“你、你……”   “旁人会欺骗你,我不会。”   在她的眼泪面前,他的言语是显得何等乏力。江愁予牵过她柔软无力的柔荑,按压在因她而鼓噪嗡响的胸膛上。   江晚宁挣脱不开,只得偏头避开他沉甸甸的视线。   她不会相信从他嘴里吐出的任何一句话。明明是他让她的世界从鲜花烂漫变得寸土不生的,明明是他授意夏姨娘对她说那些话的。与此同时江晚宁也清楚,若非是他的授意,她可能就被夏姨娘稀里糊涂地骗去一辈子。一时之间,她不知道是该怨恨他,还是感激他。   她最近一段日子实在太累了。   她亲生父母的事情,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不愿意去回想昔日夏姨娘对她的种种疼爱,不愿意去想江愁予与她温馨的过往,更不愿意回想前一段日子他无时不刻带给她的恐吓与威胁,予她痛楚的新婚之夜……深埋心中最不愿意触碰的,是她父母的事情。   她只想像刺猬一般地紧紧蜷缩,对那些带给她痛苦的人、难过的事情竖起尖刺,团着热呼呼的腹部,保护剩下的自己。   -   江晚宁淌着眼泪,再一次昏睡下去。   凉夏来来回回地把菜热了三四回,眼看着桌上的食蔬渐渐蔫下去,失去了原本的色泽和口感,这才鼓起勇气过去喊人。   她怯喊一声:“……郎君,可要用膳了?”   年轻郎君传来一声清浅的应声,仿佛是怕吓到床里的另一个人一般。   单薄的帷幔,影影绰绰地掩着里面身影。   凉夏看着夫人在睡梦之中紧崩背脊,拱起弧度如一道月牙。而她的四肢则呈现出一种向前推拒的姿态,仿佛对枕边的人很是抵触。轻薄的纱幔被郎君指尖挑来,里面的光景被看得更为清楚。   郎君并没有纠结枕边人的抗拒,慵坐于床首看书。而夫人从头到脚身上包裹着一件属于他的厚氅,如那包裹着皎月的夜晚般,无所遁迹。   -   江晚宁浑浑噩噩,一点东西吃不下。   她身子娇怯无力,若一个人单坐在那儿吃不准要摇晃晃跌倒。江愁予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横抱在膝上,一只手若有若无地轻拍她的脊背,另一手执箸夹菜喂她。   江晚宁是真的吃不下。   多半菜肴被她含在口中,她甚至提不出力气去咀嚼。   江愁予不知何时放下了玉箸,指尖轻轻搭在江晚宁的手腕上。   “夫人,就算是奴婢求您了……您自晌午的时候便没有再进食了,身子怎么熬得住呀……”凉夏虽不明白郎君怎么突然不喂夫人用膳,却下意识地将他视作府上的主心骨,“郎君,夫人这样子恐怕……”   江愁予的指尖自她紊乱的脉象上收回。   他没说什么,只让凉夏把桌子另一边专门供他食用的山药膳端过来。   桌上摆放的各类药膳和江愁予平日里喝的进补身体的药物皆是他自己安排下去的。今日桌上备下的是山药膳,山药益于肾、肺、胃三脏,益于身体调理。因着江愁予喜欢喝稀粥的缘故,小盅内盛放的液体稀薄,不必费力去嚼咽。   江愁予半逼半哄地给她喂下了小半盅,正当他再一次将汤匙递到江晚宁唇边时,却见她伸手抵住碗沿往前推了推,说出了今夜第一句完整的话:“我真吃不下了。”   江愁予将盅内残余之物一饮而尽,潦草应付了一下后便要带她去洗沐。   江晚宁避开他的手:“凉夏会伺候我的。”   明知道拗不过他,江晚宁还是挣扎了下。   没想到他今夜格外得好说话,不仅没有执意要同她一起入盥室,还抚了抚她的发顶,让她早些躺下歇息。   他说完后,便去了书房一趟。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亥时时分,江愁予才回到房间。   墙角的八景琉璃灯盏平铺着些许朦胧的光线,江愁予不敢掌灯扰她清梦,便借着这股子光线窸窸窣窣地脱下外衣。褪了靴、卸了腰玉带,他尚带着沐浴后的敏锐嗅觉,意料之内地嗅到里屋过分浓重的安神香。   此后她的侍女有按照他的吩咐照办。   就在晚间用膳的时候,江愁予便已借着脉象察觉出她的状况不太好。他吩咐了凉夏在房中燃香,又趁着她洗浴的功夫里去开具了几帖药方。也不知为何,他分明对自己的医术有十足的把握,平日里给自己用药也随意,今夜为她写方子却是慎之又慎,拖到现在才回。   这么算算,他自昨夜便未阖眼了。   江愁予上榻,将她馨香的身子揽于怀中。   他心中莫名得餍足与安宁,头埋入她的肩颈,亦沉沉睡去。   雪簌簌地落了下来,天地间一片阒寂。这座宁王赐予的府邸坐落于御街与马行街的交接之地,鲜少来人,仿佛终日守着漫无尽期的冷清。偶尔传来院内落雪折枝的声音窸窣,揭示着这一场寒冬比往年来得更甚凛冽。   这冰天雪地的,本适合两个人卷在被褥里紧贴着度过一个温暖的夜晚。   倘若架子床里没有传来她颤颤哭声得话。   当江晚宁在梦魇中发出第二声含糊不清的哭声时,江愁予豁然睁开了双目。借着墙角晦暗不清的光火,江愁予依稀看见她侧卧于床榻里侧,一声接一声地发出惊悸的声音。   “腓腓?”他将她拥住,手臂横亘在她单薄的脊背。   她却在这时应激一般地蹬动双脚,死死咬住的唇瓣绽出蔷薇靡尽前的血色。仿佛在梦魇中被人追缠了一般,她紧蹙的黛眉之间流露出一股哀求之色。   江愁予一直紧抱着她,不敢强行唤醒她。   直到江晚宁动作的幅度慢慢地缓下来,睁开黯淡失焦的眼睛后,江愁予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他伸手摸了摸她被汗水浸湿的双靥,教她看着自己,道:“别怕、别怕……我在呢,四哥哥在呢……梦里的事情都是假的,别怕……”   即便她乌黑的眼睛里浮现着他的身影,江愁予也能感受到她的视线穿过了他的身体,仿佛落在了别的地方。   软枕上,尽是她饱胀的泪水。   江晚宁的一呼一吸里,依旧带着心有余悸的轻颤抖。   梦境中的场景如此真切,以至于她一闭眼便能回想。   她孤身走在一片云雾缭绕的路上,路上不见行人,脚边有些许黏脚的液体。她没走几步便听到了几声凄厉的哭泣,仿佛受到了什么牵引一般,江晚宁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站在她面前的男女应当是一对夫妻,而江晚宁却奇异地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他们的口中发出了死气沉沉的声音,一声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其中的女人还用冰凉的手臂缠住了她的脖子。江晚宁的视野随之变得清晰起来,她仰头向上看去,她这才惊觉站在眼前哪是什么夫妻,而是两句空荡的骷髅架子!   女人察觉到她的视线,空荡眼眶里泛白的眼珠子迅速地转动了一下。   跑!   她下意识地想要逃开!   身边女人察觉到她的意图,缠住她脖颈的手猝然收紧!   江晚宁忘了梦境中剩下发生的事情,她恍惚记得有一股温暖的力量朝她靠拢,而后拖着脊背慢慢地将她从那处地方脱离。然而梦境里面的男人女人,却睁着空空的眼眶死瞪——   “我们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认贼作父!”   “真是该死!”   江晚宁的双目一眨不眨,汩汩泪水如夏日淅淅沥沥不停歇的雨。   江愁予见她模样,目色一沉。   他一把掀了床帐,朝外边低喝一声。   很快,歇在偏房的几名侍女手捧着早就煎好的药汁,一个个如游鱼一般涌入房间。凉夏托盘里盛着冒着热气儿的药,冬温各手捧着蜜糖水和梅子糖。剩下的两名侍女则端着干净的帕子、热水,用以不时之需。   江晚宁被江愁予抱住的时候没有挣扎,也没有说一句话。往往是凉夏喂一口药她便吃一口药,若冬温不往她口中塞糖果,她多是像魔怔了一般地呆坐着,偶尔浮现出一种惊惧的神情。   好在她没有闹,汤药顺利地被灌了下去。   一众侍女纷纷松了一口气,拾掇着房里的杂物准备离去。   却在此时,侍女们却听到帐里传来“哇”得一声。转头看过去,见床帐被夫人的柔荑拉拽得崩直,摇摇欲坠地在那颤抖。而郎君胸襟与周遭的床单上沾染着沥沥呕物,他却像是没有察觉到一般,伸手擦去夫人沾着污渍的唇,显而易见得慌乱。 第42章   江愁予从一开始便已经猜到, 一旦关于她身世的真相浮出水面,此事就会变得很难终了了。毕竟她是个注重感情,且心地异常柔软的孩子, 一方面她会因夏筝多年的欺骗而感到困扰, 另一方面她会因为自己认贼作父而饱受磋磨。按照他原先的设想,她得知当年的真相后一定会觉得万念俱灰、无依无靠, 倘若他——   他在她心灰意冷时趁虚而入,予以她安慰,是否能成为她今后唯一的依赖,是否能被她接受了?   现实, 却给了他有力的一击。   她是如此抗拒着他的存在, 即便是在睡梦中,也僵直着脊背面对他。又譬如现在,她的身子因为呕吐过后微微地激颤, 饶是他温热的胸膛抵在她的身后,也不见得她靠过软绵无力的身子。   她避他, 有如避之猛兽。   他甚至怀疑, 让她知晓当年的真相究竟是对是错。   “郎君。”凉夏踌躇地看了眼他的寝衣。   江愁予覆睫在周遭扫了一眼, 恍觉凌乱的床单被褥已被下人们换了个遍, 唯有自己寝衣上还摊着一团棕褐色的湿痕。他没说什么, 解了衣裳随手掷在堆满衣物的铜盆里。   房间里的侍女带着换下的床单衣物、用过的瓷碗玉匙鱼贯走了出去, 只有冬温凉夏两人仍旧满脸不放心地留在原地。凉夏开口道:“郎君, 要不奴婢去给夫人重新煎药?”   帘帐里传来他的声音:“不必了。”   两人站了一会儿, 见他真没有再给夫人喂药的意思,只能压在满肚子的忧虑和烦恼, 去拧灭角落里数十盏亮堂堂的烛灯。   随着光火泯灭, 天地一寸寸地黯淡下来。   凉夏舒展着酸软的脖颈, 手捏着金绡丝慢慢地靠近墙角的最后一盏银烛。伴随着郎君一句“莫要再灭灯”的低喝,尖锐的金绡丝仿佛被吓了一跳,一下子裁去了青幽色的焰火。整个房间,霎时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凉夏尚来不及反应,便听到了床帐里几声绵长的呜咽。   随之而来的,还有郎君冰冷如锥的声音。   “把那盏八宝琉璃灯,点上。”   凉夏头一回听到江愁予发出这种声音,她被吓得有些发懵了。好在冬温在楚国公府被抄家前就知道了他的私下里的真实模样,有时候她还会被苏朔敲晕、拷问,心理素质早已被锻炼得异常强悍。她手脚灵活地点了灯,猛一拽吓在原地的凉夏,将她带了出去。   架子床上,江愁予蹙眉看着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的她。   他不是没想过上前拥住她,只是他的怀抱只会换来她更恐惧的颤抖。   “腓腓?”江愁予缓慢地朝她贴了过去。   他没有急于求成地一下子将她搂住,而是碾着指尖轻轻揉捏着她的后颈,以及肌肤上漂亮的小小胎记。一直等到她僵硬紧绷的身子渐渐松缓了,他的唇瓣才试探性地在她后颈上贴贴,道:“不怕了,梦里都是假的……”   江愁予不知她梦到了什么,才让她如此。   然而他没有过多地提及她的梦魇,更不曾详问她梦中的细节。因为他年幼时无不是在一次次的惊悸和梦魇中渡过的,他明白噩梦缠身时的滋味,所以只是故作轻松地将她抱住,不想她再一次经历梦中的场景。   他拣了床头香帕,试图为她拭泪。   意外却又不怎么意外的,摸到一片湿意。   明明喂药时乖乖的、很安静,没有哭。   方才凉夏熄灯时也不过呜咽了一下,很快地停歇下来。   江愁予身躯一凛,用力掰过她的身子。   她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脸上,如浮云一般让人难以捕捉。两只小手紧紧地攥着胸前的衣襟,仿佛是被喉腔深处压抑而痛苦的抽气声撞得生疼。她睁着空洞的眼睛,所有的情绪像是被一丝丝的抽出,与光线编制成一张细密的网,攫住了她,困住了他。   他擦拭着她怎么也流不尽的眼泪,同时伸出指尖,想去撬开死死碾在唇瓣上的牙齿。   在他的指尖刚一触摸到她的淌着小血珠的嘴唇时,江晚宁猛得张开了嘴,恶狠狠的、依稀带着绯红色血丝的牙齿一下子衔住对方的虎口,用尽力气地扎了下去。   他没有甩开手,甚至连眉毛都不曾皱过。   他甚至发出了如释重负的低叹声。   “腓腓终于肯理我了。”他好像没察觉到手上深凹的紫红色伤痕,只亲亲她红肿的眼角。他是无法设身处地地体察她如今的心境,却很愿意当作她发泄的对象。总归,带着憎恶情绪的她远比如行尸走肉的她真实过千万倍。   “你、你们……”她在这时嘶哑地开口。   “我到底做错什么,你们这样对我……”   她流泪诉道:“我恨、我恨你们……”   她不知是以何种心境,一边流着泪一边控诉。   江愁予手边的力道一松,顺利地从她口中挪了出来。他的眼风从自己不堪入目的手背上一扫而过,不懈地碾起帕子为她擦拭眼泪。在看到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后,他的面色却慢慢地凝固。   夏筝对她说的那些话,初看不过只是把她吓得晕厥过去,然而后劲儿却是十足。她今夜的这一场哭泣不过是个宣泄的开始罢了,此事怕是会不得善终。   -   果真,江晚宁在后半夜又被吓醒了一次。   也不知是她心事过重了,还是她对亲生父母的执念过深。她竟又延续着上半夜做梦,梦到的场景不是阴气森森的骷髅架子,便是狰狞可怖的魑魅魍魉。她颤抖的脊背被身畔的男人托在怀中安慰,依旧无济于事冒出涔涔冷汗。   江愁予吩咐了侍女,让她们再掌几盏灯。   饶是如此,江晚宁依旧不敢阖目睡下。   只要她一躺下,她的爹爹娘亲便会缠着满身的怨气进入她的梦境。爹爹斥责她不孝顺娘亲,是她导致了娘亲含恨而终;娘亲斥责她目盲痴蠢,竟把杀夫仇人认作爹爹。正说着,两人便合力地将她往黄泉路上拉扯,让她快些过来,一家人好团聚……江晚宁在梦境里不敢走那条充斥着鬼怪的道路,仿佛循着一种求生的本能。然而她醒来后,脑海中却偶尔会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   自这一梦过后,江晚宁在此后的夜晚便再也没有安生过。尽管江愁予命人在香炉里添加了重量的安神香,且他亲自调配了助于睡眠的药丸,江晚宁要么睁着眼睛熬到白日,要么是浅浅睡眠,一晚上断断续续醒好几十次。   她的状态在白日里更甚恶劣。   她餐餐吃不进饭食,即便顶破了天一顿只能喝下一小盅甜汤、稀粥类的流食。她一个人不敢在房里呆着,大多时候是江愁予陪她,偶尔江愁予忙起来则要凉夏冬温伴着。   她渐瘦了。如一只破败的布娃娃一般,精致的脸颊上呈现出一副干瘪的神情,薄薄布料下包裹的棉絮被掏得空虚。   府上侍女们战战兢兢地伺候着她,唯恐她出事。然而小半个月过去了,除去江晚宁的脸色愈来愈憔悴、身形愈来愈萧条之外,府上的另一个人却出了事情。   彼时江晚宁正浑浑噩噩地坐在秋千上赏看雪景。   她看着安白一路给他搀进房间,也仅仅是看着,一动未动。   过了好半晌,安白走到她面前转了一圈后便折回了。   约莫半柱香后,安白又来回走了几圈。   江晚宁不带任何情绪波动地看了他一眼。   “夫人,郎君今早去宁王府上议事了。”安白仿佛有了和她交谈的借口,快步上前,“他近来身子不好您应当是知道的,巳时时候他咳了好些血……宁王见他状况不好,便准他回府歇息一段日子,把杜家的事情交给了旁人做……郎君这段日子辛苦,夫人应当是看得出的。您要不,去屋里看看他?”   江晚宁穿过罅隙,看向安白身后。   安白一怔,踅身看去,见江愁予换了身闲居的衣裳出来。   他看了安白一眼,道:“多嘴。”   安白面含忧虑地看他一眼,无奈退下。   秋千架上,江晚宁半仰着头有些出神地遥望着包裹着冰莹的飞檐翘角。鬓边的家养海棠在袭人寒气中半垂不垂,一如她纤浓的睫目,将苍白得她衬托得鲜妍。   江愁予立在她面前,一手握着秋千上悬系的绳索,另一手忍不住抚了抚她的唇瓣。   “敢问花好汝颜好?”   他笑而自答道:“花好,汝更窈窕。”   这段日子他一直有在哄她开心,只不过江晚宁从不理会就是了。其实江晚宁能察觉到他搁在她唇上的指尖因为虚弱而微微发抖,也知道每每她夜里魇住后,他比自己更早醒来。她知道他彻夜不眠地照顾她,白日里不仅忙着公务,还会翻阅各种古籍来诊治她的失眠、梦魇和呕吐。凭心而论,江晚宁隐隐能察觉到他活得比自己还要辛苦一点。   古人常以“十围之腰,弱于绵柳”来自洽辛苦。这句话放在他身上,不外乎是。   江晚宁从不过问,也从不主动提及,仿佛这样便能耗空他的热忱、空减他的思慕。   然而现实好像不似她想的这般。   他轻轻环握她的手,无比珍重地放置在唇边亲吻了一下,道:“外边天气冷,要不你先进去罢?”   -   江晚宁走后,江愁予默立于秋千边许久。   久到匿在树上的苏朔都看不下去了,翻身飞下了树。   苏朔动动嘴巴,想劝他爱惜身子。   恰逢江愁予抬目看过来——   “朔,我记得你说你认识江湖上的幻士?” 第43章   江晚宁的日夜不寐, 一一被江愁予看在了眼里。为了让她能够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他甚至将自古至今的医术全部都翻阅了遍。然而他用尽了书上的法子,甚至加重了安神药的剂量, 却依旧不见他好转。他原本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最近却剑走偏锋地开始打听来自大理国的巫蛊之术。   可惜大晋严禁巫蛊之书,他一时之间寻不到记载巫蛊之术的古籍。   他原本认为此事不急, 可以再缓缓的。   然而昨夜她在惊魇之中说出的话,却彻底击碎了他的想法。   昨夜红绡暖帐中,她贴着他的胸膛半阖美目,差不离就要浅浅睡下了。谁知后半夜里两只脚丫猛一蹬被, 半睡半醒间睁开眼睛后, 不似平常惊魇后的慌乱哭嚷,而是目光呆滞地望着头顶的帐子。她痴痴盯着某一处,口里尽说一些“我愿意和爹爹娘亲一起走”“我一个人走黄泉路不害怕”等等诸如此类的糊涂话。   不仅是江晚宁昨夜的状态令江愁予感到不安, 她所表现出颓丧的、死寂的精神状态更令他坐立难安。经历了昨儿个这么一遭,他自然辗转难眠, 于是挑灯看了一夜的奇异医书, 今早去宁王府上也是无心论事, 在气急攻心下呕了一口血。   他对她已然是无计可施了, 便把心中微薄的希望放在了巫蛊幻术上。   “我原不信这些, 且以为擅自违反自然万物运行之理, 终有一日会遭受反噬。譬如苗疆那里擅在人身上放蛊, 譬如可控制人意念及身体行为的幻术。”江愁予看着他, 沉声道,“我见《黄帝内经》中有过载录, 其中的祝由之术不是不可接受。”   祝由术可被视作一种典型的催眠之术。在他翻阅的野史中, 这种催眠术与《齐物论》中庄周梦蝶产生的催眠现象无二。更有甚者, 说昔年华佗为关云长刮骨疗伤时,可能就用了类似的催眠术法来减轻疼痛。   总而言之,祝由术不会残害了身子,更无损于神魄。只不过是通过制造幻境给看病的人带去一种心理暗示,从心理上减轻对方的痛感罢了。   江愁予又问:“朔,你可能找到这种人?”   苏朔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慢腾腾地回神。   其实在郎君说到大晋所禁忌的虫蛊术、降头术这类的歪门邪术时,他的脑海中便迅速的浮现出一个身影。那人不仅精通祝由之术,在巫蛊之术上更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那个人在年轻时,在喜欢的人身上下过情蛊,被下蛊的人死前爱她都爱得死心塌地的……   苏朔打了个颤,头脑莫名闪过一个想法。   他望望站在对面的郎君,看着他因为削瘦而显得凌厉的眉骨,想起了他在宁王府时猝然喷出的一口黑血,膳后数碗看似进补身子实则吞噬精魄的药物……他何尝不知道,郎君的种种模样事因为夫人引起的。   倘若、倘若他让那个人在夫人身上——   苏朔额上的青筋因为激动、振奋以及若有若无的心虚而微微地抽搐起来。   默了默,苏朔点点头道,“属下确实认识这么一号人。”   -   十日后,除夕。   今年的除夕仿佛与往年的来得不同些,夹杂着一群人的喜、一群人的悲。昨日恰好是宁王出服的第二十七日,为应着双喜临门的这一祥瑞说法,宁王在除夕这日加冕登上了帝位。同日的一大早,端王以及端王同党一方的数千名男丁,迎着呜咽的霜雪踏上了流放的路程。   晌午时分,禁宫的喜事抵达了府上。   宫里贴身伺候圣上的内侍捧着热乎乎的笑脸,将明黄色的圣旨捧过来:“圣上特地和老奴吩咐过了,今后咱们的御丞中史免跪。既然今日江大人不在,江夫人接旨也是如此。如今江大人在如此年纪便坐上这个位置,以后前途不可估量呐。”   御前免跪、年纪轻轻担便已担任了御史中丞。要知道,这一从三品的官职不比于王侯爵位的虚衔,而是专门受理公卿奏章,手握权势的。   圣上器重,府邸下人们恍觉脸上有光,含蓄些的抿唇偷笑,张扬些的挺了挺脊梁。   唯有江晚宁面色冷淡,漠然接过圣旨。   一旁安白见她眉目缄默,知道让她出来接圣旨已经勉强,便借着外头雪大的借口将她请进了房间。同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金灿灿的金元宝,偷偷塞入内侍的口袋里,揽下了招待客人的事情。   安白携着内侍离开的一瞬,院子里爆发出一阵阵欣喜的惊呼。   “听说圣上赏赐郎君千秩,还给郎君赏了一座京畿中心的澄园?我们莫不是要搬到大地方去住了?”   “多嘴多嘴!”蒹葭指尖一戳,直把白露的脑门儿戳歪到一边儿去,“你看看这里栽植的花花草草、树干悬挂的秋千,哪一样不是郎君耗费时间、人力做的?况且呀——小地方自然有小地方的好处,难不成你就没有发现,郎君下值后进入后院,不是方便了许多?”   “……”   院子里传来的嘻笑打闹声说不上大也说不上小,然而传入这间异常缄默的屋子,却一下子变得落地可闻。   房间里冬温凉夏对视一眼,皆在对方脸上瞧见了忧心之色。   凉夏的目光迟疑地落向镜中美人。   她近来爱发怔,一坐哪儿便像在哪儿登上太虚之境似的。此刻她又在镜奁前呆坐了,纤细的玉脊稍稍朝前倾倒,两只柔荑不声不响地搁在青玉案上。她不说也不笑的,黛青色的羽玉眉缀于黯淡的眼睛上,如橱窗里的瓷娃娃一般精致而僵硬。   凉夏一连叫了三声,才唤过了江晚宁。   “夫人,你可知道郎君哪里去了?”   她反应略慢:“……我不知道。”   凉夏小心翼翼地:“您真不知道?”   她单调地重复:“我真不知道。”   凉夏面容惨白地和冬温道:“坏了。”   郎君哪一次有事出门,不是把自己的去向详细告知府上的人。大多数时候他会亲自告诉夫人自己打哪儿去,也从未在意夫人有没有听进去。偶尔临时出门来不及告诉,也会嘱托安白过来说一声。可偏偏在今日的除夕佳节不见踪影,且又不是忙于公务,怎不让人多想。   凉夏的作风虽带了些杞人忧天的悲观,只是在江晚宁这样的情况下,她怎会不担心。她整日整夜地陪着夫人拘泥在房间,陪坐在秋千上的夫人发一整日的呆、看整日的雪景都会觉得无趣至极,更何况是劣根性的男人。凉夏虽不喜江愁予曾经做过的事,然而更怕他在这种情况下对江晚宁心生无趣,对她不管不顾了。   冬温无奈推她一把:“你别瞎想。”   凉夏难过地撇撇嘴,端起手边地樱桃酪喂给江晚宁。   多餐少食,这是郎君早前定下的规矩。   江晚宁不过用了两匙,便摇头示意自己吃不下了。她挪了挪身子,从里屋的妆奁前缓步走至外屋的窗边矮榻。冬温凉夏见此情状,知道她大抵又会缩在那儿看一日雪景,便默不作声地站在两侧陪伴她。   天渐渐变得黯淡,从湛湛长空过渡到残阳傍山,又从残阳傍山转变成昏黑中夜。   今日是圣上登基之日,恰逢除夕佳节。圣上更是赦免狱中数十万名囚犯,颁布了数项清减赋税的政策,街头小巷的百姓们无不是在街头奔走相告,山呼“万岁”。远街似乎点燃了孔明灯,它们如颗颗流萤般在夜幕中盘旋,慢慢汇聚成万千金光,将夜幕烘托得煞亮。蓦地传来一声尖锐哨声,一朵烟花“砰”得窜入天穹。   江晚宁被吓得一抖,身子下意识地后仰。   然而,她的后背触碰到的并非是软绵绵的垫子,而是微微僵冷、带着几分残雪的冰凉怀抱。   她神色怔忡地转头,看见了身后郎君。   恰在此时,成千上万的点点烟花如紫藤萝瀑布一般流熠在面前郎君的目中。他前倾过身子将她一整个人完完全全地兜住,两只手护住她的耳朵,将震耳欲聋的声响掩住。   不知过去多久,簇簇焰火才在天边冷却。   江晚宁身子腾空,被人往院外的秋千处抱去。   大抵是看她喜爱坐在秋千上观赏雪景,他便把原先木板秋千改成了半球体的吊篮,不仅能够遮霜避雪,还可以容纳两个成年男女的重量。江愁予一臂托揽着她的臀,屈起一膝坐卧在吊篮中,将她横置于双股间。   江晚宁吃力地划动手臂,试图从他的怀抱里挣脱。然而她一个小女郎怎敌一个成年男子的力气,一番折腾下来反倒是她鬓钗凌乱、喘气吁吁。江晚宁其实知道,因为自己这段日子不爱开口的原因,他总以作弄人的方式逼她主动开口。默了默,她道:“我想回去……”   话音刚落,鼻息之中传来一股异香。   江晚宁下意识地昂头,朝香源处看去。   只见四方的院落,被一阵强烈而耀眼的光芒慢慢地遮盖,昏黑的夜晚在一瞬间变成了亮堂的白日,最后竟变成了一个少女闺房。一个鲜妍动人的女郎正对镜添妆,眉目显得稚嫩而羞涩,与她约莫有七八成像。小女郎装扮好之后,在几个侍女的掩护下,偷偷溜出了房。   眼前白光一闪,一株参天大树替代了原本的房间。蓁蓁树下的一双男女,定睛一看,一个是原本偷溜出家门的商贾女儿,一个是穿戴不凡的富贵公子。两名小厮在距离树不远处的地方鬼鬼祟祟的放风,而树下男女则是执手相依、互诉衷肠。   再后来,少男少女的往来被人捅出。在一个雨声潺潺、月黑风高的夜晚,走投无路的二人登上前往京畿的路途,在京畿近郊出安了一个家。后来妾在后院纺织浣纱,郎在书塾埋头苦读……终于在几年后登上榜眼,一路节节高升,而此时,女郎腹中有了一个孩子……   光影在眼前寸寸迁移,江晚宁的呼吸顿时变得急促。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场景,情不自禁地推攘腰身上的手臂,想要朝前走去。而她身边的郎君,则是碾碎指尖上的滚烫热泪,眼风冷冷地朝着院子里的一个角落扫去。   苏朔很快地过来,低声道:“郎君不必过分忧心。夫人之所以是这个反应,表明夫人已经进入沙婆婆制造的幻境了。还请郎君放心,只由着夫人动作便好了。”   江愁予依旧蹙眉,不过终于肯放下了横亘在江晚宁腰身上的手臂,纵她走下了吊篮。只见她美目圆睁,面容惨白地注视着空空如也的院落,声音尖锐道:“快回去——快回去——你别丢下她一个人——你、你别丢下我娘亲一个人……”   幻境中,一波波劫匪在山里中搜寻着女郎的下落。在侍女带着襁褓中的婴孩离开后,女郎哆嗦着手,从袖中吃力地掏出一块拇指大小的金块吞咽了下去……   江晚宁凄厉的哭声回荡在院中。   坐在吊篮中的郎君面容一瞬下沉,目光凌厉地朝院中一角睇去。   苏朔怎会感受不到他的情绪,忙道:“这位沙婆婆是我们那儿有名的幻士兼巫女,旁人去向她求医求祭祀求占卦什么的,是求也求不来的。更何况她在江湖上的名讳是出了名的,这么多年从未出过纰漏,是不会出事的……还望郎君莫要思虑过重。”   江愁予的视线依旧紧盯着江晚宁。   她已不哭了,只依稀地听她发出小声的哽咽。   灰青双耳小香炉里的朱砂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燃烧殆尽,缩在院子角落处的一道黑影用嘶哑的声音,唤道:“好孩子,过来……”   “好孩子,过来……”   幻境中,在女郎遭遇山匪后的一切故事走向都发生了变化。那个被楚国公所残害的郎君奇迹一般地存活下来,及时来到山中解救下吞金的妻子,并且找回了襁褓中早产的女儿。一家人重新团聚在一起,生活得和乐而美满。她见到了小婴孩第一次喊爹爹娘亲,他们欣喜如狂的样子;见证了小婴孩掉下第一颗乳牙时,被爹爹扔到了屋顶……光影疾速地从眼前掠过,江晚宁看见了小婴孩长成了自己的模样。   后来她订了亲事,夫君应当是大户人家里的一名公子。   婚礼前夕,她娘亲笑着与她招手,声音听起来飘渺而空灵:“好孩子,过来……”   江晚宁抬起脚,朝着自己娘亲的方向,实则却是院中的角落处走了过去。   香炉中的朱砂燃成了一堆灰烬,彻底被风吹散。角落里窝着的一团黑布隆冬的灰黑色身影挺了挺腰,让人看清她的全貌。她的脸上堆满沟壑似的深褶,一双亮黑的眼睛与乱蓬蓬的雪白头发形成极大的反差,慈祥而密切地审视着江晚宁脸上的表情。   沙婆婆伸出手,用力握住江晚宁的。   “爹爹娘亲回来陪你这么久了,接下来的路就全靠你自己走了……你是个好孩子,是个聪明的孩子,应到明白过去的事情已经不可能挽回,就像我和你爹爹一样……爹爹娘亲是知道的,把江鹤误认作爹爹并非出自你的本意。好孩子,你仔细想想。当年娘亲死里逃生地将你生下,又派贴身侍女将你送出囹圄之地,就是想你好好活着的,而今你这般不爱惜自己,你叫为娘的要多伤心?……今后不许再自怨自艾了……你的夫君是爹爹娘亲为你择选的,你以后要好好和他过日子……”   梦境中的女人说完这些话后,便慢慢地涣散成虚无,彻底地从江晚宁的世界里消失。   仿佛是游离在外的灵魂被重新注入身体,江晚宁一时半会儿分不清现在是现实还是梦境。   身后忽然传来簌簌的踏雪声。   江晚宁的手腕被来人一握,用力地带入怀里。   “方才是在做什么?”她听到他的质问声。   江晚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面前与黑夜融为一体的老媪。   “老身不过是在办郎君嘱托给老身的事情而已。还请郎君放心,郎君拜托的事儿十有八九是能成了。”沙婆婆对上江晚宁疑惑的目光,说出早些和苏朔串供好的词儿,“老身受了郎君之托,前来为逝世之人祈福。然而老身做法事时感受到去世之人有心事未了,遂放出他们的魂魄让他们去圆满心事。就在方才,他们才安生地离开了。”   苏朔随即现身,说明这名老妪是出了名的巫女。   江晚宁红唇微张,吃惊地看着她。   她自小在夏筝的鬼神论的熏陶下成长,实则对鬼神怀有敬畏之心。现如今听他们这么一说,想都没想过她见到的一切是否是幻境,而坚定了是爹爹娘亲不放心自己,才变成了亡灵过来找自己这一说法。   爹爹娘亲的嘱托,她都明白的。   她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的。   可是、可是——   他们竟然说江愁予是他们为自己择选的夫婿。   这怎么可能。   江晚宁忍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   他正蹙眉不知在和安白说些什么,有泠泠冰晶凝固在他的长睫上,一眨便融化。他仿佛察觉到了她偷偷看过来的视线,解了身上的鹤氅披在她的身上。   “回去了?”   江晚宁低垂脑袋,一时没有吭声。   江愁予性子敏感,怎会察觉不到原先在她身上存在的悲恸情绪已经消散去几分,模样也不似从前对他的抗拒了。一时之间,他心口又酸又涨,只恨自己不早些解开她的心结,让二人僵持这般久。   他扣住她的手,与她漫雪回到房中。   -   人一走,苏朔便上前搀住沙婆婆的手。   “沙婆婆,朔拜托您的事儿可成了?”   沙婆婆正将炉中的残留物倾倒在树下,闻言抬头瞥了他一眼:“那小女郎得知父母去世的真相后,意志已变得十分脆弱。她的潜意识里便是希望有人告诉她,她的父母并不憎恨她这件事。今我借着祝由术与幻术,已将她的心结解了个七七八八,偶有惊魇,也不会像之前那般严重。”   苏朔悻悻:“婆婆,我说的是另一件事。”   “哪件事?”   “就、就是……”苏朔心虚地往江愁予的卧房瞥了眼,“咳咳,我之前听人说起过,婆婆早年在爱慕的郎君身上种下过情蛊……”   沙婆婆直白道:“你让我在小女郎身上放个蛊虫?”   苏朔冷汗涔涔,恨不得跳起来将沙婆婆的嘴捂住。   “不成、不成。”沙婆婆很坚定地拒绝:“且不说那蛊虫种在身上会一点点地侵蚀心血,自古以来巫医不分家,你家郎君若有一天知晓你我……在她身上放蛊虫,不得活劈了你我……不过我有个不伤身的法子,是否有用尚还说不准,不过可以试试。”   子时了,天穹上又隆隆地响起焰火。   故而沙婆婆的声音时断时续,听不真切。   苏朔耳力甚好,听到事情有转机,喜不自胜地搀着沙婆婆的胳膊,将她往东厢房带去。   等二人走后,一簇矮梅丛中钻出个身影。   她脸色发白,每一次的呼吸仿佛都是冰渣割过。天幕上烟花绽放的声音很是刺耳,但她还是从两个人的对话中,抓住了几个很是关键的词语。也幸好烟花声刺耳,她的存在没有被苏朔发现。   郎君。情蛊。侵蚀心血。   这三个词语拼拼凑凑,便足够让人浮想联翩了。 第44章   窗前雾凇弥漫, 江晚宁抱膝靠在一边,面色迷惘地看着在桌案上翻找着些什么的年轻郎君。   现在想想,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似的。   自他回到楚国公府的伊始, 一条条一桩桩的事件便开始朝着不可思议的地步发展着。起初, 是她和夏姨娘之间的决裂;之后,是她身世的身份被府里的嬷嬷揭露, 楚国公府上的公子们开始和她疏远;再后来,江氏杜氏两户人家被抄没,她被夏筝告知了真正的身世……到如今,她从有到无, 身边只剩下他一个人。   细细想来真是件细思极恐的事情。然而不知是江晚宁初初从幻境中抽身出来后混混沌沌的原因, 还是她信了幻境中爹爹娘亲说的,他是个值得托付的郎君的话。总之,她一时没有去揣度过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 发生得也过分凑巧了些。   她抬起下颌,看着面前郎君的影子在灯光的投射下滉漾至近前。   很快, 她的身子被人从腋下腾起, 严严实实地被圈在了那人的怀中。   “又在看雪?”他问道。   江晚宁迟钝地眨了眨眼睛。她看见了江愁予两只手交叠着堆在她的小腹上。干净的指尖微微泛着珠光, 手背上的筋脉似山川河流, 汩汩贲发出的力道恍如能遮去外面的风雪。   可他对她所做的事情, 她一件也没有忘记过。   爹爹娘亲为何会说, 眼前这人是他们亲自为她择选的夫婿, 又让她今后好好地跟着他过日子?   “圣上登基后封我做了御史中丞, 眼下尚有许多事务亟待解决,想必转几日后便要开始忙了。不过我倒是更情愿赋闲在家, 陪着腓腓一整日地看雪、日日地看雪……”江愁予开口打断了她紊乱的思绪, 温声道, “今夜除夕,腓腓可想看看我为腓腓备下的除夕礼物?”   尚未等江晚宁回过神,一本牛皮封面的册子被搁在了她的膝盖上。   江愁予迫力握住她的手,领着她将书本一页页地翻开:“书中载录的人物叫周清章,是苏州人士。这本册子分为上、中、下三部分,第一部 分记载了他家中近况与幼年时期的闲谈佚事,第二部分则是他背井离乡、与发妻在京畿自立门户的事情,第三部分则是他混迹官场的各种记载……”   随着他所说的话,江晚宁仿佛意识到了些什么,眼睛紧紧地盯住书册。   “大晋二百八十五年间,也是当年周清章七岁大小左右。当时苏州当地有个乡绅,仗着家中能攀扯上几分皇亲国戚,在地方做尽了强抢民女、压榨百姓之事。某一日周清章被乳娘抱着出门,撞见那乡绅又在欺压女子,在无一人发声的情况下出口阻拦,甚至一纸罪状,将那人告上县令。”江愁予抚摸她的发顶,继续道,“大晋三百零四年时,朝上官员在犯错之后逍遥法外,他在任职大理寺卿的两年里,翻了近百桩冤假错案,甚至不惜得罪了官场上诸多人。”   “腓腓,你想得没有错,这个人正是你的爹爹。”他垂目看着她的睫毛,宛如一双乌黑蝶羽凄凄地翕动着,“他年幼时面对乡绅的威胁时能铮铮有声,为官在职时在官官相护的情形下依旧能够微言大义……腓腓,像你爹爹娘亲这般好的人,他们心疼你遭受蒙骗不说,又怎么会责怪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认贼作父?或许他们知道了你因自责而消沉至此,或许会更伤心。”   光影中,江晚宁耷着眼皮子,呆呆看著书册上的字句。   他见她怔住,想将书册从她手中抽出。   谁想她却将书册一把捧入怀中,紧接着一颗豆大的泪珠子“啪嗒”一下落在江愁予空荡荡的手心里。   “这……这本册子从何而来?”   江愁予看着她,坦言道:“为我所著。”   江晚宁顿了顿,想起来最近几天总是不见他踪迹,想必他是忙这件事去了。她心上蓦地升起一种无所适从的酸涩:“……昔日我爹爹被朝中官员针对,之后又被楚国公给……想必关乎他的资料很难搜罗。你、你是上哪里……”   “早些日子我派人去了趟苏州,又遣人前往你爹爹娘亲在京畿住过的旧址那儿探了探。幸好当地有一家孀妇住在他们的邻街,便从她口中打听了你爹爹娘亲的不少事情。后来我向宁王求情,进了禁宫里的藏书阁搜集资料。”他摸摸她的脑袋,“虽说有三个晚上没合眼,好在找到了有意义的东西。”   他身子日渐憔悴,江晚宁常常能听到安白追在他后面苦劝他多休憩。   沉默了一会儿,江晚宁低声道:“不说你之前对我做过的事情,我爹爹的事……还、还是要多谢你……”   “腓腓是我的心头肉,为腓腓的爹爹撰写一本书册也合乎情理。”江愁予这段时间哪能听到她这般好声好气地和自己说这么多的话,一时有些情难自禁地亲亲她头顶的发旋,道,“更何况你我之间,不需你道谢。”   发顶上,霎时传来一阵酥麻之感,与此同时,她的心上蓦然涌上一股令她本人都无法解释得清的钝痛之感。她握住书脊的手轻颤,努力地忽视这番感觉,埋头去看书中的记载。   只是不知道是他撰写书册时笔触含蓄婉转的缘故,还是她对官场上的知识储备不够的缘故,江晚宁分明是认识上头端正的文字的,一个个却拼凑成她不认识的语段,读起来竟是异常晦涩难懂。   她抿抿唇:“这句话……”   江愁予见她眉目纠结:“当时只想着尽快将书册装订起来赠予你,还未来得及校对一遍便匆匆赶制出来了……腓腓看不懂上面的哪句?”   江晚宁哪能知道上面的聱牙之言,是江愁予为了诱她主动开口说话的刻意之举。   光晕中,她的指尖滑向书页上的某一处。   “这里啊……”他自后将她搂住,下巴自然而然地搁置在她的颈窝处,“为了验证你爹爹从前所行之事更加可信,我便在里面添注了几句屈子的言论,读不懂其实也是无伤大雅的……往后几页也是如此。”   江愁予掌心包裹住她的小手,又领着她往后面翻了几页。直到子时时分,才在她殷殷不舍的目光中,将书册搁在房间的高柜上。   “暂且歇下罢,我明日领着你继续看。”   江晚宁自然不依,甩开他的手,昂着脑袋看着高高摞在柜上的书册。   “夜里看书对眼睛不好,这还是你我在楚国公府时腓腓对我说过的话……这话对我来说是大有裨益的,怎么反用在腓腓身上,腓腓便同我耍赖皮了?”江愁予笑叹道,“除夕之夜独我给腓腓备了礼,也不见得你回一份。这是不是意味着,要是腓腓不听话,我送给腓腓的书册子可随意收回了?”   话一落地,江愁予便有些后悔了。   周清章夫妇的地位在她心中可不是一般得重,他拿没收书册的事情打趣,落入她的耳朵里或许就是一种变相的威胁了。果真如他所想的,她的神情在一瞬间里变得慌乱而迷惘,竟是爬下了窗台,赤足迅速地跑进了室内。   “腓腓!”江愁予快步跟了进去。   “方才那些话是我同你开玩笑的,并非是变相地威胁你同我服软!即便是你一天天地同我冷着脸,我也是甘之如饴的!”他一把掀开红绡帐,看见她整个人都缩在被褥里,装睡的睫毛轻轻抖动着,不免一怔。   竟不知有多久,没有见过她如此娇俏灵动的模样了。   江愁予褪了身上外衣,上去将她拢在臂弯中,道:“莫要装睡了,我知道腓腓醒着。方才的那些话皆是我口不择言……我撰写那传记本来就是送给腓腓的,送出去的东西,哪里有收回来的道理……腓腓说是不是?”   倘若周清章还在世上活着,江愁予断是不会允她和除他以外的男人亲近的。然而周清章切切实实是死了,他实在没必要和一个死人争些什么。   良久,他才听到臂弯里传来轻轻浅浅的一句“嗯”声。   江愁予声音微喑:“册子上有不懂的便来问我。”   接下来的一声“好”,却硬生生地卡在江晚宁的喉咙里出不来。   江愁予的声线偏清润,大多数时候能让人联想起春日皑皑雪山上融化的积雪。而当他的声音变成当下的样子后,江晚宁多半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正当江晚宁意识到事情不妙,试图从他怀中抽身出去时,忽然传来衣帛撕裂的声音。绯红的小衣带子自她的襟口处寸寸抽出,攀着光滑的肌肤留下酥麻的触感。那一根小衣带子渐渐缠绕上他的指尖,江晚宁看着他低头咬住衣带一端一扯,在手上打了个漂亮的结。   “我不会对腓腓做什么的,只是,想要腓腓高兴罢了。”   房间里的烛火噼里啪啦地燃烧,遮盖住夜晚的啾啾虫鸣与别的什么隐秘的声音。暖炉里散处的热气熨着屋子一阵阵的寒流,即便那些堆叠至腹上的裙边透出些许罅隙,并不怎么地寒冷。江晚宁看着他渐渐向下,才反应迟钝地意识到他打算做什么。   “你别、你别……”她哭嚷时仿佛只会说这么一句。   单薄的帷幔在用力的拉扯下紧绷,填充了鹅绒的蜀枕一刻不停地吸收着来自江晚宁的泪水。愉快与痛楚两种感官如潮水一般疯狂地挤兑着她虚弱的感官,那些充斥在她体内的苦闷因为身体的疲惫得到了短暂的释放。在江晚宁意识渐渐涣散睡下前,恍惚察觉到他从被褥下倾身上前。   她嫌弃皱皱鼻尖,回避着他的亲近。   江愁予无奈下床,早在屋外等候的侍女鱼贯往屋里送来洗漱用具。   昏昧的光线下,江愁予看到了里屋镜奁里倒映的自己的面容。因为克制着私妄而微微抽搐的面部肌肉,冰火两重天折磨下战栗的身躯以及鼻梁上的来自她所赐予的,晶莹的水渍。   江愁予下意识抿了抿唇,用温水给二人清洗了下。   彼时已接近寅时,院外的烟花已近尾声。   江愁予看着蜷缩在身边如狸奴一般打盹的她,心中莫名餍足。如今她的身边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她也渐渐地从身世之恸中走出。即便她现在对他处处推拒着,不愿多和他说话,但她应当会慢慢地和他敞开心扉,和他回到从前的样子罢?   应当是这样的罢?   他将她紧拥,仿佛这般便能找到答案。   可明明她软绵的身段正卧于他的怀中,他却对这事的答案却还是一无所获。人的贪婪如此索求无度,在起初时他不过是想留下她,而到了现在他却想要她以同等的感情回应。   他时而愉快,时而痛苦。两种极端的情绪相搏之下却化作了小心而克制的亲吻,如羽毛一般飘落在她泛红的眼皮上。   “腓腓,除夕快乐。” 第45章   不得不说, 江愁予撰写的这本人物传记确实对得起他这几日苦熬的心血。撇去语言过分沉郁晦涩外,笔峰犀利,寥寥数笔便能指出其中的厉害。若能将文章语段稍做精修或者将文风改上一改, 便是随便从里面抽出一篇, 不知会让当下多少文人望尘莫及。   “郎君若将此物投于书坊,文章一经印刷后必能成为夫子们传道授业的经典。”   矮山香炉里的幽兰喷吐而出, 年轻郎君慵坐于青玉案边,两指夹持一白子看着桌案上的棋局。而他身边的小女郎则箕踞坐在一旁,不时蹙眉地看著书上的内容,偶有看不明白的地方, 便捧著书册前来相问。   安白原本是遣来煮茶的, 然而不知是女郎身子一日日转好的缘故,还是两位主子僵持的情况有了破冰的迹象,他便一改如履薄冰的模样, 在主子面前变得活络起来。他本是想借那几句话拍拍马屁的,谁想江晚宁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慌乱, 握住书脊的手微微用力。   “别听他浑说。”江愁予把江晚宁的手圈入掌心, 轻轻摩挲, “书里面记载的人物是你的爹爹, 我无权、安白无权, 旁人更不能藉由此物来谋取好处。我会保护好腓腓, 护好腓腓的爹爹。”   他的乌眸亮而锐, 江晚宁在他的逼视下微微垂下眼皮。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下意识地回避他。   她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看过来的时候, 她的心头有一瞬涌出一丝依赖感。而当那一瞬的感觉如潮退去时,她却被一种令她窒息的不安感深攫。大抵因为他是个揉杂了冷静与病态、自持而放纵的矛盾体, 所以她面对着他的时候会产生那样复杂的感觉。   江晚宁不再在此事上纠结, 而是怅然地喃喃道:“……苏州, 到底是什么样的?”   “大抵是阆苑瑶台,铸就了你爹爹的清风傲骨;又大抵是春和景明,养出了你娘亲的知性娴雅。”江愁予知道她爱听什么,也尽力地夸赞她父母二人,好让她更好地从阴影里走出,“苏州甚好,还让你爹爹娘亲生下了这般好的你。”   江愁予又讲了不少苏州的闲谈佚事,最后看向她:“若有一日,腓腓可想去苏州逛逛?”   江晚宁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看着江愁予,试探道:“可以吗?”   闷闷的笑声自他的胸腔里震颤,江愁予仿佛被她模样逗乐:“可以,腓腓说的话怎么能不可以。怕只怕我当下事务略重,等来日我空闲下来了再带着腓腓去那边逛逛如何?”   不是的,我其实是想马上过去,一个人。   但这句话掖在江晚宁的肚子里,没说出。   她知道面前的郎君是个怎么样的疯子。   现如今阖府上下侍女小厮不多,多的是里一层外一层的侍卫。江晚宁知道他不仅在防备着自己逃跑,那些重重包围的守卫更是为了防止有人入府伤害她、劫走她。江晚宁想出府上街都是件难事,又如何顺利走出府邸?倘若她执意现在去苏州,想必他会立马放下手中事务一道同去的。   江晚宁只能低垂脑袋,轻轻一点头。   他以为是惹她不高兴了,控住她的腰身将她封在怀中:“我会尽早赶完手里头的事,陪你往那边走一趟的。这两日且先将就将就罢,陪你看雪如何?腓腓不是最爱看雪了?”   “——嗯?”   他贴着她敏感的耳垂,拖长的语调、湿漉的言语,无不是惹得她细腻的肌肤冒出层层的小疙瘩。   “知道了、知道了。”   江晚宁轻推他,却被身畔郎君往怀中带了带。   炉边安白安静地在一旁煮茶,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相互依偎的二人,摇头笑笑。他这段日子一边要嘱咐郎君小心身子,还要管理府上事宜,如今见二人关系缓和,紧绷的神经终于能松缓下来。   如今杜、江二府的人皆已发落完毕,想必夫人这辈子都不会与他们见面了;最近大半月夫人虽因身世消沉过度,不过眼见着一日日地好转起来……春日将至,郎君一直让他去寻的各类鸟儿也该着手开始准备了……一旦把夫人关于夜莺的心结解开,之后二人便不会再这么闹下去了罢?   是这样的罢?   窗外落雪簌簌,江愁予赋闲的十日里一直陪她缩在屋里看雪。   江愁予不曾想过,这短短十日的光阴或许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日里会成为他的奢求。   安白也不曾想过,他心中一闪而逝的念头会一语成谶。   -   十日后,江愁予辗转忙于案牍。   前段日子他燕居在家,沙婆婆每日会定时定点地过来在她身上施加祝由术,起初他因为不放心还会在一边守着,后来见她身子一日日转好、夜间睡得安稳了,便渐渐放心。不过他不在的时候,还是会让冬温凉夏在屋外候着。   这日,沙婆婆佝偻着脊背正要进入房间。   与此同时,屋檐上纵身翻下来一个人,挡住了沙婆婆的去路。   沙婆婆瞪眼过去:“你这神出鬼没的把我吓一跳,这又是做什么!”   苏朔干巴巴笑了一声:“朔拜托的事……”   “他们二人的关系不是恢复了吗,怎么你还要我……”   “正是因为如此,朔才厚颜请婆婆早点在夫人身上施以幻术。既然郎君和夫人的关系渐渐地在好转,那他们最后一定会和好如初。既然他们最后会和好如初,那不管是他们自发地和好,还是借助幻术地和好又有什么差别?”   沙婆婆被他的一番歪理惊得说不出话来。   苏朔在那儿自顾说道:“自宁王府那日吐血后,郎君的身子每况愈下。如今又是他事务忙碌的时候,家里朝堂的事情两手抓,我怕他会撑不住……若二人关系和睦,他便也能少操心些。当初朔救过婆婆一命,无可奈何下只能挟恩图报,要沙婆婆做此事。”   沙婆婆张了张嘴:“……行,我知道了。”   “那可否就从今日起……”   “可以。”沙婆婆看着他,直白道,“那我便与你明说了,这个幻术对她成不成我不好说为其一;若有一日你我做这种事被你家郎君知道了,护我周全为其二。”   苏朔急忙颔首,目送她入房间。   不远处的游廊,缓缓走来的一红一绿的身影正是冬温与凉夏。凉夏不知在眉飞色舞地说着些什么,双臂在空中时不时地划拉一下;而身边的冬温却很是稳重,嘴上心不在焉地敷衍着,眼睛打量着周围的景致。   凉夏不高兴努嘴,正要质问她的不专心。   “凉夏!”   凉夏见她语气严厉,怔怔地回望过去。   “你有没有看到那里有人过去?”   “没、没有。”凉夏吞咽了一口唾沫,“我刚刚、我刚刚……”   凉夏刚刚光顾着说话了,没有注意到院落里一闪而过的人影。   然而冬温却十分肯定自己在院中看到了一个人影闪过,那人身着黑衣,动作极快地消失在假山堆处。   试问谁能在府山自由地穿梭出入,且武艺高强到一眨眼便消失不见的,阖府上下只有苏朔一个人了。冬温一想到除夕那晚她听到的对话,面容顿时罩上一层凝重的阴翳,她几乎是飞似的跑到了房间门口。   “冬温,怎么了!”凉夏急忙跋步追上。   院落里的木芙蓉、美人蕉在皑皑雪色中竞相争艳,冬温发现在房门外听不到屋里的动静后,不管不顾地一脚踩入了簇簇花团中,试图攀上窗户去窥看屋里正发生着什么。   郎君、情蛊、侵蚀心血。   这三个字眼,是冬温在除夕晚上从苏朔和沙婆婆的对话中捕捉到的信息。   冬温一直不明白,一直疼爱夫人的郎君为何会在夫人身上做出下蛊的事情,便是她一个不认字的粗人也知道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对人有害无利呀。她从前在夏姨娘手下伺候时,还见过后院里的一个姨娘为了求得子嗣,用了江湖术士的偏方最后七窍流血而亡的。   因着一家人的性命攥在郎君的手中,冬温不敢把这件事直接与夫人言明。然而她这段日子一直紧盯着沙婆婆的动静,除了发现她对夫人用祝由术之外并无不妥的地方,直到今日苏朔鬼鬼祟祟地出现在院落前……   冬温冷汗直流,冻红的双手紧扣住窗台。   凉夏呆住了,压低声音小声喊道:“冬温你这是干什么!踩烂了郎君栽的花,到时候可有你好看的!……你下来,你快些下来!沙婆婆正在给咱们夫人治疗呢,你这么一阵动静若是吵到了夫人,到时候郎君……”   凉夏的话,点醒了六神无主的冬温。   沙婆婆曾说过,施以幻由术时必须要求屋里屋外安安静静,否则幻术的效用便会大打折扣。   “我只是有些好奇沙婆婆在做什么罢了,毕竟连郎君都治不好夫人的病症,沙婆婆却能在十日之内治好。”冬温搀着凉夏的手,被她拉出花圃,“这美人蕉被人踩坏了三枝,到时候我去找安白负荆请罪……对了,说起安白,你知不知道他最近在追求我们院里的一个丫鬟——”   凉夏八卦之魂熊熊燃烧:“快说快说!”   凉夏是个心大的,起初她还能顾及着房间里的动静压一压声音,然而随着冬温说出的小道消息一个比一个劲爆,到最后她忍不住高声惊叫道:“照你这么说,莫非安白和蒹葭——”   红木门“嘎吱”一声推开,凉夏尴尬地闭上了张大的嘴。   “沙婆婆,实在是不好意思了。”冬温被沙婆婆乜斜一眼,马上凑上去搀扶,“我们姐妹说事情说入神了,忘了夫人在屋子里休息,实在不应该。怎么样了,夫人可睡下了?还是出来什么事,怎么沙婆婆今日这么早便出来了?”   沙婆婆杵着拐杖:“夫人睡下了。”   她仿佛不想多言,留下这么一句话便离开了。   见她离开,冬温才跋步步入房中。   她用绡金丝挑了挑双耳兽形香炉,发现里面的灰屑是和往日一样的朱砂。她的动作顿了顿,又往衣柜、妆奁、床底等隐蔽地查看了一番,并没有发现什么邪祟之物。   难道,沙婆婆把东西放在室外了?   冬温钻入紫金浮雕屏风下看了好几眼,甚至把手伸进瓷瓶里摸了摸,依旧没找到什么可疑的东西。   “你在找什么?”苏朔冷淡的声音传过来。   冬温身子霎时僵住,全身上下的血液仿佛逆流至她的脑门,让她一时间想不出任何的托辞。   “除夕那晚,你听到我和沙婆婆的话了。”   见苏朔神情笃定,冬温便破罐子破摔地点了下头:“是,那天我弄丢了络子,出来找的时候确实听到了你们的对话。我回去后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这件事到底是你吩咐下去的还是郎君吩咐下去的?——为何,你让沙婆婆在我们夫人身上种情蛊?!”   苏朔道:“我何时让沙婆婆给她下情蛊?”   “事到如今你竟还不承认,那天晚上我分明听到了你和沙婆婆说了这些!”冬温怒道,“若非我的家人被你们□□,哪怕我被拉下去活活打死,我也会让夫人知道详情!”   “你的声音可以再大些,把夫人吵醒!”   冬温驳斥:“哪次夫人被施以祝由术后,都是雷打不动得睡不醒!”   沙婆婆的技术,苏朔还是信得过的。苏朔也就不再担心二人的谈话是否会被她听见,看着龇牙咧嘴的冬温,带了几分妥协地:“我确实动过在夫人身上下情蛊的念头,不过被沙婆婆制止了。……她说有种不伤身的法子,就像那天她解开夫人父母心结一般,让夫人重新依恋上郎君。”   冬温不可置信:“这是郎君的主意?”   当然不是。   苏朔怕她知道这个主意出自他后,指不定要去郎君面前坏他的事儿。他心一横:“确实是郎君下的指令,所以这件事你便不要多管了。”   -   床帐曼影婆娑,外面此起彼伏的叫嚷声传入屋内。   不知何时,里面的人儿已睁开了双目。   然而眼皮似有千斤顶压着,很快她又沉沉睡去。 第46章   江晚宁这一觉睡得极沉, 隐约还梦见了别的什么。   沙婆婆在垂暮时分对她说的话,化作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梦境抵临江晚宁的身边。   “世道残酷,对女人更甚如此。幸好小女郎有夫家依靠, 否则像您这般貌美女郎一个人独居, 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心生觊觎。大晋民风开化,谁知会不会有哪个歹徒尾随入您家门, 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醉汉夜翻墙院?……老妪早年遭遇过饥灾,不妨和女郎细讲……”   随着梦境加深,江晚宁的呼吸愈发紊乱。   她的脸上包裹着油腻腻的头巾,穿着粗糙的麻布衣裳站在尸骸遍野的平原。这是大晋最不安生的一年, 连连战乱下又发生了最严重的灾荒, 肉贩竟将人肉作牛肉售卖,甚至在旁边支了个摊子供食客们烹炸煎煮。食不果腹下路人竞食、亲人竞食、食人者为人食!   她怔怔地站在路边,因为惊吓不能挪动半分脚步。而那些饿得眼球暴凸、眼白发黄的人转头看见了她, 神色兴奋地摇晃走来……在那些人即将碰到她时,梦境再次一转。她一个人独居在巷里, 半夜时分有人重推她的房门;她在街边行走, 被当地豪绅强压去做小妾。   “呜呜、呜……”梦里梦外的江晚宁都在小声地呜咽。   她心上慢慢涌上一个想法。   倘若、倘若他在她的身边就好了。   江晚宁意识迷迷瞪瞪、半梦半醒。   她感受到前额被汗水濡湿的乌发被人用手拨开, 恍觉一个很小心很轻柔的亲吻落在了泪津津的眉眼。紧接着, 她的耳边响起一声饱含忧虑的声音:“腓腓、腓腓?”   江晚宁从梦魇中惊醒, 看见了眼前之人。   她哭声一止, 想也不想地一头扎进对方的怀里。   江愁予向来郁郁寡欢的脸上流露出震惊之色。   然而正当他要反手回拥她时, 意识回笼的江晚宁已从他怀里抽身离开。   郎君身上温淡的冷松香驱逐了梦境中一个个可怖的嘴脸, 而来来自他身上切切实实的体温不由得让她想起了冬温和苏朔的对话。怪不得今日沙婆婆来治疗她睡眠时说了那一番奇怪的话,怪不得一向稳重的冬温会一反常态地制造出噪音来干扰沙婆婆的行为。   原来他授意了沙婆婆对自己这么做的。   给她制造一个个可怕的幻境, 告知她这人世是如何丑恶, 并且除了他她在这世上无依无靠, 让她在日夜的担心受怕下潜移默化地爱恋上他、依赖上他,就像她刚刚惊悸之下抱住他那样。是这样吗?   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冬温的亲人的?   是最近的两日,还是自楚国公府开始?   他做的种种,江晚宁意外,又并不意外。   毕竟他是这样一个病入膏肓的疯子。   她早该知道了。   他不知她心中的想法,问:“又魇着了?”   江晚宁低垂睫目:“寻常的梦魇罢了。”   见她不愿再多说,江愁予便不强迫她去回想梦见之物。那个来自江晚宁软软绵绵的怀抱将他空荡的怀抱填充得心满意足,他心情颇好地亲亲她别开的冷脸:“我给腓腓备了一礼,腓腓何妨猜猜是何物?”   江晚宁半支身子,要下床去:“猜不着。”   江愁予跟着起来,动作自然地躬身为她着上绫袜、翘头履。   见她别别扭扭地拧着脸蛋,江愁予剔出一指刮了刮:“关于你娘亲的。”   江晚宁“唰”一下抬眼,双目莹莹亮。   “腓腓应当知晓的,我为你爹爹撰写的那本人物传记上有提及过腓腓的娘亲。你娘亲虽是商户家的女儿,在音律上却颇有天赋,她甚至化名为京畿许多的歌伎谱过曲子。只不过楚国公的原因,那些曲谱随着你爹爹娘亲的一道隐没了。”江愁予勾唇,“不过我打听到一名宫廷乐师收藏了一本,已经从她手中取来。”   “来而不往非礼也,腓腓是个好孩子,应当认识这个道理。”他一顿,神情莫名晦暗,“只不过我投腓腓以琼浆,腓腓以何物报我?”   他暗指性极强的视线,几乎让江晚宁无所遁形。   细细想来,他好像有将近一月的时日里不曾碰过她了。江晚宁偶有感受到他澎湃的想念紧贴她的腹部,而每每江晚宁以为他会强迫自己时,他一直都没有跨出那层限度。   江晚宁咬唇:“那你想要何物报你?”   “过来。”   江愁予偎花支颐,看着她眼波生怯、深蹙蛾眉整整胸前半敞的襟扣,一时间觉得可爱可亲,心生几分意趣。他终于见她懒懒挪动身子走至近前,便一把将她横至在膝上,轻吐的言语吹拂她鬓边海棠:“想吃。”   他看似朗月入怀,然而床笫之中却改头换面,口中言辞总令人难堪。   江愁予见她黛眉纠结,一眼横波似春江潮水,晃一晃便能生出水意,显然是在她娘亲的遗物和是否同他做那种事情中犹豫不定。他叹了一声,不再逗她:“想用膳了,腓腓陪我用膳罢。”   江晚宁睨他一眼,见他不似玩笑模样,遂点了点头。   等候再外的侍女听到男主人命令,将各类菜肴搬上了圆桌。   “今日难得这般听话,便用两碗饭好了,把之前掉的肉都补回来。”江愁予掐了掐她细细的腰肢,仿佛一折便能断似的,被江晚宁不着痕迹地避了过去。   江愁予似没什么胃口,吃了些许便搁了象牙箸。   “我去取琴和琴谱,腓腓先在这儿用着。”他拦下紧跟着站起来的江晚宁,同一旁伺候的蒹葭道,“日后夫人用膳都以这个标准,你们都在旁边看着。”   蒹葭应下,目送江愁予出了房间。   她刚一回首,撞见夫人略疑惑的目光。   “郎君的书房除了安白和苏朔,旁人勒令不准进去,只不过安白最近生疾,许多事便需要郎君亲力亲为了。”蒹葭的嘴角轻轻嗫嚅,“奴婢本不想多嘴,只是郎君近来身子……奴婢实在有些看不下去。郎君顿于公务,睡得晚醒得早夫人也是有目共睹的。只是他最近还在打听夫人双亲的事情,就像是这本琴谱,是郎君探访了那名琴师八回,每日在他府前站上八回得来了的……安白身子这般好,陪着郎君都病倒了。”   蒹葭殷切地看着江晚宁,很想从她口中听到一些关怀郎君的话。   她之后将这些话传达给郎君,想必郎君会很高兴罢?   然而江晚宁只是推了推面前的瓷盏,面色无一点的波澜:“我用好了,你先下去罢。”   蒹葭一愣,很快收拾桌面下去。   她与侍女们带着碗箸下去时,郎君正抱琴入屋。   她心中一凛,担心他听到了这些。   -   琴乃六艺之一,自古以来便是文人雅士的必修之器。江愁予识得琴技,还是一直追崇儒家理法的陈渊督促而成。白玉几案上横卧一瑶琴,袅袅绿绮声不绝于耳。飗飗音色时而如孤雁长鸣,时而似珠玉入水,难怪受时人追捧。   一曲弹罢,江愁予垂手:“这便是你娘亲作的谱。”   江晚宁美目微润,怔怔接过他手中孤本。   “怎又哭了。”江愁予手握住她腰身,将她揽入怀里轻声抚慰,“原本是想那这东西哄你开心的,你既哭了,我以后便不拿这些东西给你了?”   江晚宁吸吸鼻子,忙把眼泪咽下去。   被两大碗饭食撑开的小腹在他的掌心里起起伏伏地颤动,江愁予忍住揉一揉的冲动:“腓腓不问问我是从何处得来的,怎么不问问我得这物件儿辛不辛苦?”   江晚宁翻阅琴谱的动作一顿。   她知道江愁予大概是听到了她和冬温的对话,闻言便敷衍一般地:“你从何处得到的这东西,你辛不辛苦?”   “从一名琴师那里得来的。不辛苦。”他看着她认真道。   江晚宁心口一跳,匆忙地避开他近乎热忱的视线,而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要回避开。她只是再一次打开琴谱,眷恋地描摹着、触碰着上面的簪花小子,仿佛这样子她便能穿过十六年的岁月,从上面汲取到娘亲的温暖。   江愁予在一边安静地陪伴她,间或撩一撩她鬓边碎发。   待她从这一阵子里缓过来了,问道:“腓腓可想过学琴?”   江晚宁憋眼泪憋得得鼻尖红红、眼皮儿红红,她呆呆地看了江愁予一眼。   “不想?”   她急忙道:“我想的。”   “你娘亲的谱子,一时半会不好学。”   她微微扬起声调:“我愿意的!”   光线葳蕤晃漾,江晚宁学着江愁予的样子跻坐于软垫上,低垂着指尖摁住琴弦。江愁予则是半躬腰身,指尖带着她识琴识弦,温温淡淡的做派似极了文雅的夫子。偶尔江晚宁遇到不认识的地方,或者是郎君的墨发挠得她眼皮发痒,她才会看他一眼。   两道身影幢幢而交叠,竟是许久不曾有过的亲昵。   然而这份亲昵很快被打散。   苏朔在外敲了敲门:“郎君、郎君!”   江愁予蹙眉,过去开门,掩门:“何事?”   “杜从南跑了!” 第47章   瘦弱贫瘠的弯月似一轮镰刀被握在魔鬼的手中, 苏朔以及苏朔身后站立的两人莫名感到一股寒气侵体而入。他们战战兢兢地看着脚边的积雪,等待面前的郎君发话。   “负责流放杜氏的,为何人?”   前段日子他病得厉害, 圣上将此事交给了旁人。   跟在苏朔身后的陈典立即上前, 道:“此人名叫吴溢之,曾被先帝任职尚书左右仆射, 曾属端王一党。不过在端王流放巴蜀之后,便向圣上表明了诚心。圣上一是为了顾及他在朝廷的权势,二是为了借此试探,便把杜氏一族的发落交付给他。谁想到他却在流放途中趁机谋反, 同那些人一同逃走了!”   “杜策呢?”   “边塞消息闭塞, 一时间还不清楚。”陈典捋捋霜白的髭须,“只是老夫以为,杜从南与杜策父子关系厚笃, 他今敢在流放途中逃走,少不得他父亲的授意。”   江愁予又问了问圣上的意思。   “圣上以纳贤之心款待吴溢之, 不想遭受他的背叛, 一气之下让人在举国张贴缉拿这群人的告示。活捉者得赏金百两, 遭受反抗致其死亡的, 亦可得赏银百两。”   “……”   书房里的几人面色沉重, 或蹙眉凝思, 或侃侃而谈。而不远处在另一处院落的江晚宁神情迷惘地挑拨琴弦, 仔细翻阅着对她来说还十分困难的曲谱, 百思不得其解。   恨只恨她小时候把精力耗费在了调皮捣蛋上,如今对音律一窍不通, 便是入门的曲谱也弹奏不清楚。   她又在卡壳的地方弹了好几遍, 始终摸不清门道。   她不想再这般浪费时间, 顿了顿,抱起曲谱去寻他。   他离开的时候面色不太好看,不过都过去这么久了,事情都应该谈好了罢?   书房庭院前的兰桂竹木在雪地上以蓬勃向上的姿态蓬勃生长,江晚宁站在蓁蓁草木的阴影中,留下的脚印子被草叶覆盖。她宝贝地抱着琴谱,看见书房中的几道身影在窗边投下一片剪影。   没想到他还在议事,江晚立即踅身,打算回去等他。   屋内远远地传来声音:“依老夫之见,杜氏罪臣一定是朝巴蜀之地逃窜。巴蜀之地四面环山,易守难攻,倘若端王和杜策在那地方屯兵屯粮,老夫笃定不出五三五年,势必发展成不可小觑的力量。故而郎君应当往那里派兵,趁早绞杀这股力量。”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江晚宁脚步顿住。   这个、这个声音不就是……   一灯如豆,这名年长者的容貌被封闭的房间阻隔,然而他的声音、他说话时略略上扬的铿锵语调,以及他投落在窗牖上捋着髭须的阴影无不是江晚宁熟悉的模样。摇曳的烛光前很快晃动上另外一道影子,那个人腰身略弯,姿态恭谦,一举一动都带着读书人的文弱雅致。   江晚宁彻底怔住,而后听到了他的声音。   “属下以为,老先生说得有理。”   她就是再不相信,那名书生的声音瞬间让她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   这、这两人!   这两人一个竟是街边的算命先生,一个竟是通过算命先生看面相找到母亲的书生!   这两人原来是他的手下!   江晚宁飞快地跑回房间,浑身颤栗地抵住房门。   她思绪紊乱,手脚冰凉。   原来是他让他的手下到她面前做戏,间接促使她到夏姨娘面前询问,以至于让母女二人生出嫌隙;大抵是也是他威胁陈嬷嬷写下祈罪书,公然揭露她在府上不光彩的身份,以至于被府上公子们疏远。她在国公府的身份着实尴尬,江晚宁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职责他将自己的身份公之于众,然而她每一次因为身世辗转难眠的时候,她每一次被哥哥们的冷漠刺得满身伤疤的时候,他是如何做的?   他对她小意安慰,说,没事,四哥哥一直都在。   他为了她免了职位,赋闲居家,便是为了哄她午睡。   他会亲手雕刻她的模样的小娃娃,或者去西街买些奇巧玩意儿,特地哄她开心。   可是带给她痛苦的人,就是他啊。   怪不得那名算命老先生讲述她父母亲时言语那么得含糊不清,怪不得她身世被揭露后便再没有在五芳斋前见过算命先生。每一次她撒娇一般地向他寻求安慰、每一次她泪眼汪汪地说着“四哥哥最最好”的时候,他是以何种心境看着她如此的?   他在想法设法地将她身边的亲人一一地排挤开,试问倘若她的双亲尚在人世,他是否会以别的方式挑拨关系,直至她的世界只剩下一个人?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病公子,他将他的卑劣振振有词。   她从冬温和苏朔的对话中知道了除夕夜晚见到的爹爹娘亲,其实是沙婆婆对她施加的幻术罢了。即便现在她也不得不承认,沙婆婆确实治好了她的梦魇,然而彻底带着她从愧疚走出的,是他最近所做的一切。他撰写的传记告诉她她爹爹娘亲是这般好的人,故而她才能放下心中的自责与悔恨。   他的付出江晚宁自然看得到,然而这些比起他做的事情简直杯水车薪。   安白和蒹葭明里暗里地说着他的好,他的好这么得令人窒息和痛苦,江晚宁宁可不要。   江晚宁背对着躺在床的里侧,游离的思绪在黑夜中渐渐堕落。很快,她察觉到他带着一身寒潮掀被入榻,小心翼翼地靠上来,环着她的腰身入睡。   江晚宁闭闭眼,觉得不能再这般下去了。   -   翌日,城门口张贴的告示在京畿引起轩然大波。引起非议的不仅仅是告示上如此大的悬赏金额,更是一向心慈的圣上竟称罪臣有反抗之意,当场便可斩杀。   消息传入府上,江晚宁的眼睫微动。   “圣上命我调查此事,这段日子可能不回来用晚膳了。”江愁予拧着手中襟扣,视线不动声色地自她的脸颊滑过,“腓腓一个人在家也要乖乖用膳,可知道。我让蒹葭盯着你。”   绿绮声在略凝固的气氛里破开声音。   江晚宁按住琴弦,声音低下:“我知道。”   她显得心不在焉,似乎在想别的事情。   对杜从南的事情反应不大,就好。   江愁予稍微放了心,抚抚她的脑袋出门。   江愁予忙碌的几日里,沙婆婆照例来江晚宁的屋里。   淡淡的朱砂气味在屋内绵存,沙婆婆的视线顺着双麒麟白玉香炉看过去,见榉木黑漆攒花矮榻上绫罗散地,一只肌骨匀称的白生生脚丫踩在地面。很快薄薄帷幕被人自内而外地撩起,里面的小女郎深蹙蛾眉,美目轻撩向沙婆婆。   见她眉目汗湿,眉眼之间带着一种压抑的痛苦,沙婆婆哪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小女郎恐怕是知道了些什么,且她每一次施祝由术时她都在极力抵抗着,迫使自己不入幻境。   沙婆婆手里收拾着东西,眼角微酸。   小女郎每一次像身陷泥淖般苦苦挣扎的模样,无不是让沙婆婆想起来自己当年所做的事情。就像是苏朔所说的,她年轻时曾在一个男人身上下过情蛊,而那个男人备受折磨的神情与面前的女郎如出一辙。而那情蛊比此物烈性许多倍,那个男人不堪其扰下选择了自戕。   这么多年,她悔过恨过,而如今小女郎痛楚的神情再一次化作利刃捅向她的心窝。   年轻时做的错事,她不愿再做。   她更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世上再多一对怨偶。   她看了江晚宁一眼,“夫人的病情已经好了许多,老妪今后不会再来了。”   江晚宁微微诧异地扫了她一眼。   沙婆婆杵着拐杖,没说什么,只是颤颤巍巍地跨出门槛。天上泠泠落雪,几片冰凉的寒酥落在沙婆婆的脸上,与她温热的眼泪融化在一起。沙婆婆回到自己住的房间,拾掇拾掇了行李,在房间里给苏朔留下来一封辞别信,在信上还说明了江晚宁已经知道她在她身上施幻术的事情,这才慢腾腾地离开了府邸。   而卧房里的江晚宁,缓缓地平复下呼吸。   沙婆婆每一次制造的幻境,都让她感到无比地痛苦。即便是她极力地对抗着幻境中的一切,江晚宁依旧能感受到自己对江愁予的态度在潜移默化中受到了影响。譬如昨日深夜,她听到江愁予办完事务上榻后,竟好不自知地往他身边偎了偎。   想想,她都觉得细思极恐。   幸好,沙婆婆今日便要离开了。   想到这里,江晚宁的视线不由得一定。   沙婆婆说她要离开了,是不是意味着,沙婆婆以为她的幻术起了效用?想必他也觉得那幻术在她身上起效用了罢?   江晚宁赤足下了榻,走至窗边,扑朔而来的寒风使得她的思绪清醒了几分。   如今二妹妹颇得圣上宠爱,二妹妹在金墉城时也和她约定过,若她有什么难处可以将消息送到永巷。江晚宁拨弄着窗边恣意疯长的花藤,想了一想,她想要的是京畿的舆图、崭新的户口、渡河的船票。   她想要离开。 第48章   江愁予辗转于案牍之事, 近几日用膳都是被安白三催四请,遑论归家时候都已是月挂桂枝了。一番洗漱过后他的身心皆已疲惫,不过每每江晚宁在睡梦中动弹一下或者嘤咛一声的时候, 他还是会紧跟着醒来, 为她掖掖被角或者是亲亲鬓发。   有时候不经意地,还会发现她亲近地过来和他贴贴。   这之于他, 实在是个分外惊喜的体验。   不过今夜她不大安分,卧在身边轻轻颤。   绛色衣带轻蹭他手,隆起的蓬蓬玉山随着混乱的呼吸上上下下的迭动。江愁予尚带血丝的眼睛尚未睁开,微凉指尖已经轻轻搭在她嫩娟娟的后颈上安抚。随即他靠拢来身子, 提膝覆上来:“腓腓, 是不是又魇着了?”   江晚宁没搭腔,被人掐起下巴,一看, 满脸的泪痕斑斑。   江愁予目光一沉,身体上的疲倦导致他的身线稍显得异常得嘶哑:“腓腓怎的了?……最近几日你睡觉闹腾极了, 你好好与我说, 不着急……是身子不舒服还是梦魇了……还是想爹爹娘亲了?”   江晚宁听着他的话, 抿抿唇, 主动地慢腾腾把脑袋靠过去。   面前郎君微微敞开的衣襟露出一片白皙的肌肤, 她哭得湿漉漉的纤睫轻轻蹭上去, 鸦青色的冰凉乌发在身畔男子的心尖下起细雨, 每一次迟钝眨动的的睫毛在他心上降落飓风。   江愁予身躯霎时凝固, 黑暗中依稀可见他的喉结重滚。   他不可置信地:“腓腓?”   怀里的小女郎不吭声,抬起小手揪揪他的寝衣。   她乖乖地小声叫:“四哥哥。”   江愁予的表情, 不外乎像是个在干旱沙漠上行走了三天三夜的旅人, 忽然被兜头浇了一头凉水的迷茫;亦或是一个被饿得眼睛发黑的人, 被天上馅饼杂得七荤八素的震惊。那些绵存在他脸上的忧郁与阴翳有一瞬的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二十岁郎君该有的青涩意气。   良久,他喃:“腓腓,你方才叫我什么?”   怀里的小女郎似乎熬不过困倦,拽着他的衣襟又迷迷糊糊地睡下去。轻轻浅浅的呼吸如同虫蚁的口器,一口扎进他的肌肤表皮,泛起酸胀之感。   四哥哥。   四哥哥。   倘若他是犬类,定然会冲着她一顿摇尾乞怜。   然而他不是,他只能在一片阒寂的夜晚中享受着她给予他的愉快,一遍又一遍地耐心亲吻她有如珠玉的耳垂。他的脑海中一帧帧浮现过二人在楚国公府的从前,无论什么时候她都陪伴在他,宜痴宜嗔,或喜或悲。   竟不知过去了有多久,当冷夜的寒潮渐渐攀爬入了身躯,来自感官的感性愉悦一下子变得十分脆弱和短暂。来自这位病态的公子的理智与本身所具有的多疑性情在他的身体里占据了上风,他不由得开始怀疑,怀中的小女郎为何会有这样巨大的改变。   四哥哥、四哥哥。   江愁予启唇喃声,反复咀嚼这三个字眼。   自从在杜府新婚夜晚与她交融的那一瞬开始,江愁予便再也不用这三个字眼自称。仿佛在他的潜意识里开始,将她强迫了的他已经和在楚国公府上文雅弱质的公子一刀两断。而如今面目全非的他已经无颜与她记忆中的公子重叠,她何以,在今夜,这般突兀地开口唤他?   他本人尚不能将自己和楚国公府的四公子联系起来,她为何能够?   江愁予摩挲着她的睡颜,眼神一瞬古怪。   他被这个想法折磨得难以入睡,随即悄然起身,披了件厚氅走出房间。   而在他走之后,原本酣睡在床一侧的江晚宁缓缓睁开双目,她如释重负的轻叹在开阔的房间响起,很快又静下来,继续安睡。   -   今夜有月,四囿环雪。整个昏暗的世界似涂银浇汞,滉弄着雾蒙蒙的圆晕。安白将书房里的书册整理罗列好后出门,途径郎君夫人的前院,见郎君立于寒月之下,负手沉吟,不知在想些什么。   安白上前,诧异道:“郎君怎还不歇息?”   江愁予愈发觉得不对,莫名将她的古怪同沙婆婆联系起来。   “朔呢?”   安白怔了下:“尚不知道,奴才去他的住处找找看罢。”   随即安白的脚步一转,身影消失不见。他起先是朝着苏朔居住的厢房那儿看了看,见黢黑的房间里没有丁点光火的痕迹,想到苏朔偶尔也会到沙婆婆那边坐坐,脚下拐了个弯,脚打脑门儿地往沙婆婆那里跑去。   “苏朔,苏朔!”   安白远远就看见了苏朔的身影,噶着粗气喊他。   苏朔听到他的喊声,未曾理会,一心想着去沙婆婆的屋里。   就在方才他夜归时,府上的一个侍卫过来说沙婆婆晨昏时出去了一趟,然而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沙婆婆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常常会杵着拐杖到街上逛逛,所以侍卫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过去了这么久还没回,侍卫觉得不妙了才过来告诉了他。   苏朔想不明白沙婆婆为何会不告而别。   是沙婆婆不愿意再为夫人施以祝由了,还是她的祝由术在夫人身上起了效用才离开的?   正当苏朔要沉力推开房门,想去沙婆婆的房间一探究竟时,后面急匆匆赶上来的安白焦躁地冲他喊道:“苏朔你这是在做什么,郎君正在前院那里等候你呢。我瞧他在雪地站了有好一会儿了,你还不赶快过去!”   郎君的身子孱弱,他们二人都是知道的。他们自然不能让他多等。   苏朔推门的动作一顿,贴着房门的掌心很快地收回,跟在安白身后往江愁予待的地方快步走去。无人知道,一阵朔风趁乱汹涌地扑进房间,将沙婆婆留存的、说明了事情前后因果的信笺掀至旁人难以注意到的角落缝隙。   苏朔武艺高强,步伐踩入雪里依旧迅速。   他很快走到前院,耷眼喊道:“郎君。”   面前的郎君似在发怔,略微涣散的瞳孔过了好一会儿才凝聚到他的面前。   苏朔忽觉头皮一紧,把头往下埋了埋。   “方才侍卫过来禀告,我才知道沙婆婆垂暮时分离府了?”江愁予垂目看着他,长睫覆盖的双目晦暗不定,道,“我府以宾客之礼待之,又出千两黄金、数十箱珠宝作为诊治费用,她为何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苏朔心下一凛,连忙道:“属下也是刚听到的消息,本来正打算去沙婆婆的房间一探究竟的,听到郎君在找属下,属下便先过来了……如果属下没猜错得话,想必是沙婆婆为夫人诊治得差不离了,她这才不告而别……至于为何连招呼不打就走,是因为沙婆婆和江湖人士来往时随心所欲惯了,所以才没和郎君说一声。”   江愁予的视线从苏朔额上的冷汗瞥过,面色渐渐转冷。   他逼视着对方:“原来如此么?”   苏朔大气不敢出:“应当是这样的。”   “既然如此,你就再将沙婆婆请过来一趟罢了。”江愁予看着他,意味不明地,“腓腓身上的病症因为沙婆婆的诊治好了许多,我还未来得及感谢她。况且——我方才见腓腓身子有些不对,唯恐她再生病,又怕这种诡秘之术留下什么后遗之症,想着亲口问问她才安心些。”   听到江愁予说夫人有些不对,苏朔豁然抬头。   明明沙婆婆口口声声同他保证了,此术只会迷惑夫人的心智,并不会祸及身子的。怎么现在——   苏朔抬头撞见对方冷如锋芒的视线,一瞬间汗如雨下。   “郎、郎君……”   江愁予将苏朔的反应尽收眼底,也明白了他似乎隐瞒了自己些什么,冷声叱道:“我非三岁小儿,即便周旋于事务也不会看不见她的异样。苏朔,我不知你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不过,你到底是哪来的胆子敢挑战我的底线?”   苏朔为人勇敢而不果敢,而身居高位之人要的就是这种下属,苏朔由此格外受到江愁予的重用。然而今夜他却是头一回受了江愁予的苛责,顿时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属下见沙婆婆精通巫蛊之术,便让她在夫人身上动了手脚。沙婆婆擅长养蛊,昔年便是借用此术让他夫君对她情根深种……属下见郎君爱妻深重,却时时抱憾,周转于俗事,身子渐衰,便想着……好在沙婆婆坚持不在夫人身上下蛊,该用一种温和的法子,属下保证此术对夫人无碍。”苏朔不敢去看郎君铁青的脸色,低声解释着,“属下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愿见郎君惩一八十老媪。请郎君将属下之过、沙婆婆之过皆罚在属下身上,属下绝无分毫怨言。”   雪粒在脚下沙沙作响,安白气喘吁吁地追上开时恰好撞见了这一胶着的场面。   “安白,你来。”安白听到郎君沉郁开口。   “将苏朔拖下去,脊杖五十,你就在旁边替我盯着。”江愁予冷睨向他,“若被我知道有一下少了有一下轻了,我连你一道罚。”   安白即将脱口而出的求情顿时卡在喉咙。   要知道,脊杖不同于旁的杖刑,别的杖刑就是在身上捶打出个四指深的伤口,顶多吃个皮肉之苦。然而脊杖却是下下砸在后脊上,三十杖之内定会教人毙命。苏朔体格虽比旁人强健,却也是血肉铸的,怎么熬得过去!   安白殷殷地看着苏朔,盼他能说出写求饶的话。   却见苏朔一语不发地站起来,主动地去领罚了。 第49章   翌日醒来, 已逼近辰时。隔着薄如蝉翼的水墨绡帐,依稀可窥见窗外的一丝天光。江愁予揉揉酸胀的额角坐起,目光潜意识看向身侧的枕畔, 见身份位置空荡后, 他豁然起身走了出去。   蒹葭已捧着朝服立在一旁,江愁予冷目扫去:“夫人呢?”   “今日雪下得小, 夫人一早起来便到院子里折梅去了。”蒹葭解释着江愁予的疑惑,“大抵是夫人体恤郎君辛苦,特地嘱了奴婢在房里燃上安神香,又不准奴婢唤郎君早起……这会子夫人尚未用膳呢, 郎君稍微等等, 奴婢这就去请夫人进屋。”   蒹葭退出去的片刻里,江愁予就这么坐在桌前发怔。   从昨夜开始发生的一切,让他恍恍惚惚、如在云端。   随后他才慢腾腾地反应过来, 想起来苏朔昨夜说的话,沙婆婆的幻术在腓腓的身上起了效用, 她开始渐渐地, 变成一个对他怀有依恋之情的小女郎。   江愁予喉咙发干, 吐气有些紊乱。   很快, 院落外面传来她略显得轻快的脚步声, 以及她和身边婢女交谈时活泼的、像扶桑花一般的柔软的语调。独属寒梅的清冽气味扑入房间, 江晚宁拨了拨发髻上的绿梅, 让凉夏将剩下的枝桠放入花瓶中。   她显然看见了桌前端坐的身影, 然而视线很轻地带过,在另一边的桌前做下, 捏了块栗粉糕放入唇间咀嚼。   她似嫌那味道腻人, 吃了一半便搁在了碗里, 挟着玉箸去夹山楂糕。   江愁予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她一下下如玉鼓起的雪腮、抿动着偶尔露出榴齿的红唇,他亦跟着持起筷箸,夹过江晚宁咬了小半口的栗粉糕,顺着濡湿的月牙弧度咬了下去。   他如愿地让江晚宁看了过来。   他微微动唇:“得亏了安神香我才睡了个好觉,多谢你。”   江晚宁没说话,瓷白的汤匙上上下下地翻搅着刚端上桌的牛乳,她柔软温吞的声音仿佛在氤氲的热气中渐渐融化,很轻很轻地传到了江愁予的耳畔:“关于我爹爹娘亲的事情……也多谢你。”   江愁予眼眸一暗,抻臂将她揽入怀里。   “既如此,腓腓打算如何向我酬谢?”   “你别、别这样。”江晚宁绷直的右脚点在地面,美目一乜,见屋子里的婢女无不是用好整以暇的目光揶揄着自己,不禁双靥生绯,用手推推他。“你今儿个已经错过一个早朝了,若不早些赶去官署,没准圣上要派人过来逮你。”   她看似推脱,手上力道却是缠缠绵绵,颇带些欲拒还迎的意味。   放在以前,江愁予断不会有这样的待遇。   多半他会被她态度强硬地推开,冷冷清清的脸蛋上不会有半分波澜;或者像是放弃抵抗般地坐卧在他的膝上,言行举止之间尽是不耐烦。如今却肯安生被他抱着,指尖在他的腰带上勾勾、在玉佩上缠缠,即便对他从前的所作所为含有芥蒂,然而面对他时却有种别别扭扭的依赖感。   世人誉他君子,江愁予却在这一瞬暗骂自己的卑劣。   只因在某一个瞬间,一丝龌龊的庆幸从他心口转瞬即逝。他无比地庆幸苏朔背着自己做了这件事,甚至产生了一种找回沙婆婆,让沙婆婆继续给她施以幻术的冲动。好在他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认为沙婆婆所做之事实在悖于常论,很快地打消了自己的冲动。   江愁予正打算俯身亲亲她,却听她发出一声叹息:“成日拘在府上,实在毫无意趣。”   江愁予温热的气息拂在她的发顶,不以为意地:“若觉得呆在府上嫌闷了,我让安白去请外边的说书先生、皮影戏班子……腓腓若嫌这些过分吵闹,让白露教你玩儿叶子戏也使得。”   江晚宁声音闷闷的:“我不喜欢这些。”   “之前的时候,不是最爱看皮影戏的?”   江愁予讶然。   “看皮影戏,还是和别人热热闹闹一起看才有意思,把它请到府上表演有什么好的。”江晚宁面不改色地平静道,“……我将近有三个月不曾出门了,叶子戏我早就和凉夏玩腻了……”   江晚宁的指尖无意地在他衣服上画圈圈,却不知这个动作该有多少取悦身畔的郎君。   “听腓腓这么说,是想去街上转转?”   “不如让凉夏陪着你一道去?”   江晚宁的心脏“砰砰”跳动着,几乎是想一口气应承下来。   但她知道面前的郎君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捷思、多疑、敏感、多虑,拼凑成他这样的一个病态体。单单让凉夏一个人陪同她上街绝非是江愁予能做出来的事情,江晚宁这般想的同时,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当下的状况。她现在是个相当爱慕他的女郎,应当事事都依赖于他。   “不好、不好。”江晚宁看着他,摇头。   “那——”   “你陪我去。”   “近日诸多事务……”   “你既不愿意,那就算了。”江晚宁佯装要起身。   “愿意的,”江愁予截腰将她拦住,“既然腓腓都开了口,我怎么会不愿意去。只是最近事务多了些,你再等我个一两日,嗯?后日再带你出去玩儿,怎么样?”   江晚宁轻哼一声,勉勉强强地点下头,模样像极了一个被心上人失约的赌气女儿家。然而被纤睫遮覆的眼波中,却淡然得无一丝情绪的波动。   -   江愁予用完早膳,便去上值了。   江晚宁照例窝在琴瑶边,日复一日地练习她娘亲亲谱的曲子。她不曾注意到时间过去了多久,只是在伸懒腰时无意地往窗外瞥过去一眼,才惊觉昏沉暮霭翻卷而来,将府邸笼罩在一片暗色中。   江晚宁用过晚膳,在凉夏的伺候下梳洗过后,拢着略潮的乌发,半卧在矮榻上读她爹爹的传册。精神疲乏的时候,也会不知不觉地睡过去,偶尔半夜醒来,会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架子床。问过了冬温凉夏,不是她们,大抵是他回来匆匆地看她一眼,又回到官署务公去了。   没有江愁予烦的时候,她的一天差不多就是这么过去。   今夜亦是如此。   江晚宁浑身软绵绵地俯趴在矮榻上,细腻光洁的皓腕低垂得几乎贴在绒茵地毯上。然而这一份安稳的睡眠并没有持续了多久,府上侍卫杂沓的脚步声将房屋震得地动山摇。随着那群人的奋力喊叫,江晚宁迷蒙的双目被侍卫高擎的火把照亮。   “快来人,有刺客!!!”   “快派些人手去保护夫人!”   “速去官署一趟,把消息带给郎君!!”   江晚宁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精神亦是紧紧绷住。   不过多时,府上的多数侍卫将江晚宁的院落团团围住,似乎有个领头的侍卫过来敲了敲她的房门:“夫人,您不要紧罢?”   “我现在没事。”江晚宁隔着房门回答,“只不过我一人待在房间里有些心慌,能否让凉夏进屋陪着我?”   侍卫往闻讯而来的仆人堆中看了一眼。   凉夏见侍卫终于肯放人进去,急急忙忙地进了房间。   屋外,另一支赶过来的队伍与领头侍卫汇报道:“对方估摸着带了八十来人,且武艺与我们这边的人旗鼓相当。对方匿于暗中伏杀我们的人,也只杀人,故而不明白他们进府的真正目的。我这边的人手不足以抵挡他们,是以想从夫人这边抽些人手……”   江晚宁就这么坐在桌前,听着外面那些人含糊不清的话。   这些人到底是谁?   是江愁予的政敌,还是与他结怨的人?   江晚宁拧着黛眉,心中有些戚戚然。   她有些怕,一边的凉夏似乎更为惊恐。   端着茶杯的手激颤着,卷起翻滚的茶沫。   “夫人,你喝些茶水压压惊。”   江晚宁轻轻弯了下唇,想戏谑一句“这压惊茶似乎更适合你喝”,然而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却见凉夏手中的瓷杯闷闷地跌在了厚实毯上,面色如见鬼一般得骇然苍白。   江晚宁的心脏一瞬间被揪紧,紧跟着凉夏的视线朝身后看去。   惨淡的月光中,身躯高大的青年郎君挟着淡薄的霜色立在小窗边。他身着玄色劲装,整张面容匿于斗笠里的阴影,斗笠边缘用一圈皂纱裹住,很难看清面目。饶是如此,江晚宁还是察觉到对方的视线犀利地刺在了她的锁骨。   那里有三两处斑驳的痕迹,是江愁予今早兴起时遗留的。   江晚宁蹙眉拢住衣领,光洁右足缓缓往后退去一步。   “别喊,”那个人仿佛看穿她的意图,用长途跋涉过后的嗓子艰涩开口,“是我。”   江晚宁呼吸一滞:“……二郎?”   “我的人拖不了多久了,我过来与你说几句话,说几句话就走。”杜从南的目光从她肌肤上的咬痕艰难地移开,低声道,“想必你已经听说圣上颁布的诏令了……我现在已跟随端王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今后前途坎坷、生死未卜,便想着过来见你最后一面……我知道你不愿意跟他,夺妻之事亦是我此生之耻,若今后我能随端王做出一番事迹,一定会八抬大轿重新迎娶于你。”   杜从南逼近一步:“你可愿?”   随着他的走进,江晚宁吃惊地看着他微跛的右脚。   杜从南注意到她的目光,面色转凉:“我杜氏女儿被沦以官妓,受尽千万人唾弃耻笑;我杜氏男儿在流放途中死的死伤的伤,我能用一条腿换来一条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若今后端王登极,我必要将我所受之耻百倍还于这些人!”   “晚宁,你等等我。”   杜从南说完这句话,旋即开窗就要走。   然而不远之处却骤然亮起数百只赤红色光电,如阴沉的兽眼一般慢慢地涌入院落,将其围了个水泄不通。杜从南按在窗台的手背青筋骤然贲张,侧耳听见屋外领头侍卫如释重负的禀告声。   “郎君回来了。”   “还请郎君放心,夫人好好地待在房里。” 第50章   江愁予得知府上遇刺的消息后, 即刻御马疾行回府。   饱受罹难的前院中横陈着数十个刺客的尸体,他们是被活捉来的,舌底藏着毒性强烈的药包, 还没来得及严刑拷打, 就自发地咬破药包七窍流血身亡了。   领头侍卫踢踢脚下的脑袋,简单地向他禀明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倒是活捉了一个还没来得及吞药的, 只可惜一头撞死在假山石了。过去这样久还查不出这群人的来历和目的,是属下的失职。”领头侍卫看见郎君的视线频频转向房间,道,“还请郎君放心, 事情一出来属下便遣侍卫去看护夫人了, 夫人好似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   江愁予略一颔首,平复下呼吸后阔步走向房中。   视野渐渐溃动, 泯灭的灯火腾升起幽黑色的青烟。江愁予下意识地拧眉,撩开重重吹拂的珠帘, 试图去找到那一抹他熟悉的身影。然而事情并没有他想的如愿, 厚实的绒茵毯子上躺着一个人。   那个人一动不动, 混沌起伏地呼吸。   江愁予目光一错。   是凉夏。   与生俱来的敏锐让他快速地后撤, 留在院外的侍卫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只察觉到腰上的刀鞘“呛”一声被拔出, 眼前白光一闪而过, 唯独剩下郎君翻飞的雪袖。   领头侍卫脸色瞬变, 抬头和一边的安白对视一眼后,点上数名侍卫, 紧跟着冲进房间。   安白紧张撩帘:“郎君!”   帘后的月光似伤痂里汩汩的脓水, 散发出的阵阵恶臭能湮没人的口鼻。安白与身后的侍卫齐齐僵住, 看着一名黑衣男子临窗而立,一手横掐着夫人的脖颈,另一只手警惕地握着剑柄。而郎君则是面目阴沉地站在不远处,拖曳在地的剑身闪着寒光。   黑衣男子开了口:“你们放了我,我便放了她!”   不知怎的,他的声音很是嘶哑,听不出原本的音色。   江愁予微眯眸:“你先将她放了,我便放了你。”   “哈,你当我是三岁小儿这么好骗?”黑衣男子挽着江晚宁的脖颈,蓦得往后退去一步,“你屋子里有这么多的侍卫,我把她这么放走了,何异于自投罗网?!”   “那你要如何?”   “让你后面的人速速退下!”   “安白,让他们下去。”   安白焦躁道:“郎君!”   江愁予转头,厉声喝到:“下去!”   安白不情不愿地和屋子里的侍卫走出了房间,与此同时也不动声色地和领头侍卫交换了一个眼色。府邸的一部分侍卫后退至五十步以外的地方,另一部分人则藏在暗处。   房间里的杜从南虽然和江愁予交锋仅仅数次,却再清楚不过他的城府和手段。他自然不会相信那群人会如约退下,说道:“你带我去个开阔的地方,最好周围都是空地,把后院的门锁打开,再给我准备一匹马。”   江愁予把人领到了后院的开阔处。   杜从南环视周围,咬牙:“我要的马呢?”   “已着人去牵了,约莫要一刻钟左右。”   朔风呜呜咽咽,如猛禽长长食道里回返的哭声。   不知为何,原本和杜从南约定好在这个地方见面的下属迟迟不至,这不禁让他的额头上冒出涔涔汗意。毕竟和江愁予打交道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现在也只能假装劫持着晚宁为自己拖一拖时间。   只是委屈了她,为了陪自己做戏不小心划伤了脖颈。   黑色的皂纱下,杜从南的眼里闪过沉痛。   而距离二人一丈远的江愁予,用他柔软又温和的双目安抚着面前吓得掉泪、面颊绯红的他的小女郎,唇微微动,无声地发出“不怕”二字。他一面安抚着江晚宁,一面快速地考量改如何处置面前的人。   于刀剑上,他幼年时跟着陈渊先生学过强身益体的普通剑法,和一些江湖剑士、朝堂武将想比还差些火候。   他大概也能看出面前的人刻意地在拖延时间,假意道:“你虽养了一群忠心的下属,免不了里面混进去几条漏网之鱼。我府上已捉到了其中一人,他尚未来得及服用毒药,已经被拉下去严刑拷打了,用不了多久便能套出你的身份。”   江愁予虽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对方的肢体动作中察觉出他已乱了手脚。   “屋子里并无任何打斗的痕迹,或许你是趁腓腓不注意劫持的她,又或许,你和腓腓还有凉夏都认识。”江愁予看着他,“你的手下一身夜行衣,面上仅有一层皂纱覆面。而你却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自己包裹,无非就是你的面部特征容易被人识别,或者,你与我见过面,怕被我认出。”   “若是后面的一种说法,我在想,你到底是流窜在外的江府的二公子,还是在隐藏了身份在外面逃亡的杜家二郎?”江愁予慢慢拖长了语调,“还是我多想了,杜从南和江少轩不敢冒这个险,派你过来?”   寥寥数语,却激得杜从南警铃大作。   他怕自己身份揭露,坏了端王的大业。   正当他拧眉苦苦思考对策之际,忽而听见铮铮剑风割破凉夜的声音,裹着凌厉的气势如浪滚来。他提剑已来不及,却惊觉晚宁装作脚步趔趄的样子,竟直直朝着剑花迎上去。   江愁予的目标一直都很明确,那便是用剑挑开黑衣男子手中的剑,以免薄薄的剑刃再割破她柔嫩的肌肤。如果动作能再快些的话,能顺势挑开对方面上的遮挡物就再好不过。   谁想小女郎脚步虚浮地跌倒下来,直冲向他的剑。   江愁予手腕翻转,迅速收回手中利物。   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杜从南已凭本能地拔剑出鞘,快速地朝着江愁予刺了过去。   藏在暗处的侍卫目眦欲裂:“郎君!”   因为杜从南要求开阔明朗的场地,府上的侍卫一度找不到藏身的地方。至多匿于百步以外的树梢上,远远地了望着三人对峙的场景。不曾想见到了这么一幕,急忙召集人手朝着那处地方奔去。   与此同时,街巷里遥遥传来杂沓纷乱的脚步声响,杜从南姗姗来迟的下属们一面举着武器迎上府中的侍卫,一面以保守进攻为主,掩护着他后退。   杜从南在离开之前看了江晚宁一眼。   戈矛当当撞击声里,她仿佛有些失了魂一般地僵立在原地。一个圆脸的小厮苦着一张脸在和她比划着些什么,她充耳未闻的,直勾勾的、又无助地看着雪地上被血洇红的郎君。   她仿佛哭了,用手背揩了下脸。   杜从南被属下们推搡着往前逃的时候,有些失神地想,明明在江愁予进房的那一刻时间里,她给他的答案并不是这样的。   “晚宁,你等等我。”   “过去的都已过去了,我们之间已经…”   “二郎,算是我亏欠你的。”   他不甘心:“为什么,你爱上他了?”   “没有,绝无这种可能。”   追杀还在继续,杜从南脱力一般地瘫软下去,却硬是被身后的下属搀扶起来,一瘸一拐地摸黑躲进偏僻的角落。他看着头顶稀疏的星子,想,在江愁予挑剑而来的时候,她救了他一命。   她是出于什么心境才迎着刀剑上去的?   总不会是,出于对他的愧疚罢? 第51章   黯黯寒剑在月下流熠着光点, 零星光点在流畅的剑身凝聚成一束锋利的强光,直直地劈头捅下来。意料内的疼痛并没有朝她袭来,江晚宁睁开眼睛的时候, 看到的是杜从南慌张地收剑, 而他却虚弱地躺在血泊中。   她见过他无数次缠绵于病榻,却是第一次见他以这种姿态倒在她的面前。   有很多血从他身上淌了出来, 被安白急里忙慌地捂住后,又从安白的指缝里无止无休地冒了出来。江晚宁神情迷惘地干杵在一边,隐约有晶亮的水渍打湿她的眼睫,她飞快地抬手擦了一下。   她显得无措,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   明明她应当感到轻松的。她一直因为从前的事情对杜二郎心怀愧疚, 如今为他顶下这一剑不为失是对他的一种弥补。再者就是,她担心杜从南受伤后会被江愁予的人捉住,以江愁予的手段, 落入他掌后谁知道他又该以何种方式磋磨人。   江晚宁才作出脚步趔趄的样子顶了上去。   只是她没有想到江愁予会为了她,这般匆忙地收回了剑, 更没想到回过神来的杜从南会如此干脆地用佩剑捅穿他的身体。他受了很严重的伤, 呼吸若断若续, 她是因为愧疚所以才哭得这般厉害的。江晚宁在心里这样想。   -   御史中丞遇刺的事情传入禁宫, 圣上听闻消息后勃然大怒, 派出了锦衣卫缉拿犯人的同时, 嘱两名御医前来探望。府上一时间人进人出, 络绎不绝。   直至丑时时分, 一盆盆的盛满了血水和纱布的铜盆被婢女鱼贯捧出。   “郎君的伤口约莫有四指深,可见那个刺客是下了死手的。好在咱们郎君吉人有天相, 没有伤到要害, 却因为失血过多了, 还需在榻上躺个几日。”安白觑了一眼江晚宁的神色,将御医的话转达给她,“麻沸散的药效再过一柱香的功夫便能散去,夫人若担心,进去看看也是无妨的。”   江晚宁冲他略一点头,轻声道谢。   因为哭过,江晚宁的眼皮子有些浮肿,每回抬起眼睛就像是举着千斤顶,看什么物件儿都倒影着重重叠叠的阴翳。迈过门槛的时候险些被绊倒,被凉夏搀了一把。   她感受到凉夏颤抖的手,轻轻一捏,几不可闻地开口:“想来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过来问你在房里看见过什么。你就说你是被那个人一掌劈晕的,把自己摘干净便好了。”   凉夏声颤:“那夫人呢?”   江晚宁脚步一顿,晃了晃神。   他是个心思缜密过了头的郎君,仅仅将房间环视一圈,看两眼杜二郎的穿衣打扮,便已将刺客的身份粗粗筛选了一遍。若他再穷追不舍地问上个即便,江晚宁难保自己会不会说漏嘴。   然而事已至此,开弓已无回头箭,江晚宁只能硬着头皮上去。   “他不会将我怎么样的,你放心。”她说这话是为了宽慰凉夏,却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两分笃定。   江愁予对她的痴迷、江愁予对她的喜欢是枷锁,以一种强硬的姿态缚住了她,使得她浑身桎梏、如临深渊;以一种扭曲的形态铐上了他,令他在自己的底线一忍再忍、一退再退。   江晚宁坐在圆凳上,看着年轻郎君昏睡的面容,便是这样想的。   她无法回应郎君过分沉重的感情,对她来说是一种折磨,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一想起过去他所做的、极端得过了头的事情,江晚宁便感到一阵阵头皮发麻。   一灯如豆,圆润的一圈圈光晕在郎君眉眼处埋下落影。斜射下来的的圆形黑斑如一只顽皮的哈巴狗,在郎君深邃的眉眼滚来滚去。他阖目时长睫卷翘,温顺得不得了的样子哪里会让人觉得他是个穷凶极恶的人。   想想自己之前被他的模样蒙蔽了多久,江晚宁忍不住气结。   “讨厌鬼。”   却见他睫毛抖簇,睁开愁绪蕴藉的眼。   江晚宁心下一慌,怕他听见她的嘀咕。   只听他有些惊喜地拖长语调:“腓腓?”   他因为过度失血而显得有些虚弱,然而这并不碍于他神志清醒。江晚宁的指尖无意识地用力掐进手心,等候着他疑神疑鬼的质问。   “我有些口渴了,能否替我倒杯茶水?”   他的伤口落在小腹,上面包裹着厚厚的绷带,很难坐起身。江晚宁没说什么,只将巾帕用水浸泡过一遍,覆在他的唇瓣上滋润着他的干涸。   江愁予的视线胶着在她脸上,喉结滚动。   “多谢腓腓。”   她不吭声,手背却被他的视线烫得一抖。   左右他的伤处因她而来,稍微照顾他一下便算作对他的弥补罢了。江晚宁垂下眼帘,正打算将手帕重新用茶浸一浸时,突然听到门外边传来刻意压低的声音。   “夫人,您能不能出来一趟?”   “府上侍卫办事不利,到现在都未找到刺杀郎君的真凶。侍卫觉着……刺客与夫人在房间里共处过一段时间,故而侍卫遣奴才来问问夫人,夫人可有主意到侍卫身上有无什么显著特征?”   果然,该来的总会来。   江晚宁背对着,拧着湿帕:“我……”   “既知道自己办事不利,不继续去找人而来找腓腓是何种道理?”未等江晚宁开口,江愁予已经冷声打断,“难不成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们吃穿,养了一群只做摆设的饭桶?”   安白冷不丁被凶了下,没敢多还嘴。   一方面他是顾及着郎君初初醒来,不想说些不好听徒惹他生气;一方面则是他畏惧着郎君,确实不敢还嘴。安白默默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见郎君迟迟不让夫人出门,叹了声气,让侍卫继续去找人。   房间里,江晚宁忍不住微微觑他一眼。   江愁予笑:“怎么了?”   “你怎么不让他们问,万一我知道……”   “那个人用剑抵着你,你颈上已冒出些许血珠了。你素来娇弱,从前在楚国公府时最怕的人便是长相粗陋、腰佩大刀的莽汉。”江愁予吃力地伸手,微凉的手背轻触她的一下,“你被歹徒挟持的时候脸都吓白了,我总不能,让你再去回想那一幕。”   现在想想,似乎也是的。   每每她惊魇醒来,他给她揽到怀里哄的时候,从不过问她在梦境中的所闻所见。   “你不是说,劫持我的人可能是和你我相熟的人吗?”   “这不过是我的一种揣测,不过看着那个歹徒的模样,我多半是猜对了。”失血过多让江愁予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他闭着眸,没有察觉到她苍白如纸的神色,“此人可能是江府的人、杜府的人……或者是他们的下属。尚未掌握十足的证据,还不好说。”   江晚宁道:“应当不是二哥哥,二哥哥食指上有一处伤疤。我注意到那个人食指上没有。”   “这也不好说的,腓腓。”江愁予耷眼,落漆长睫遮掩着眼窝处的青黑,他的声音渐渐有些疲惫地低沉下去,“人的生活习性是可以改变的,有些逃犯为了摆脱追杀会自毁容貌,有些则会往靴里填充垫子来掩饰身高……譬如杜从南,从前他习惯先迈右脚,如今却变了……说不准你二哥哥在手上涂抹铅粉,粉饰食指的伤疤。”   “这件事我会处理的,你不必担心,嗯?”   江晚宁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有些乏了,不若先歇下罢?”   何止是乏了,他的每一次吐字发音都能引起五脏六腑剧烈地抽痛。   江晚宁轻轻点了下头,蜷着背,安静地躺到了床榻里侧。   帆船一般的月牙在靛蓝色的油状夜晚里航行,突破了层层叠叠的云雾,擎着光亮映着地面的皑皑积雪。江晚宁一旦受过惊吓便很难睡着了,她有些害怕,害怕外面一阵阵疾卷而来的风,会不会把这座宅院摧垮成一座废墟。害怕风不是风,是锦衣卫捉拿逃犯时衣料摩挲的声响。   江愁予累极,扔抽了几分神留在她身上。   听到身边小女郎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艰难地转了一下身。   “怎么了?”   “在想事情。”   江愁予忍耐剧痛:“想……想的什么?”   “没什么,就是胡思乱想罢了。”   “我爱听,说给我听听罢。”   “我只是突然想到,我有好几日不曾见过苏朔了。倘若今晚他在场,凭借他的身手,或许你就不会受这么严重的伤,那个刺客也有可能被他当场捉拿了。”江晚宁嘴上这般说,心里头却重重呼出一口气,庆幸他不在。   “他被我罚了……暂时不在府上。”   “他惹你不高兴了,做不该做的事情了?”   “……他确实做了不该做的事。”   “你罚他什么了?”   “只是按照常规流程施以小戒罢了。”   怕吓到她,江愁予只简单地提了提。   “江愁予。”江晚宁轻轻唤着他的名字,小声,“如果有一天我也像他一样惹你不高兴了,做不该做的事情了,你会像处置他一样处置我吗?”   脊杖五十?   江愁予果断:“不会。”   “那你……你打算怎么对我?”   把你做成美丽的标本。无边无际的夜晚总会放大人的私欲和贪念,江愁予被她这么一问,心中潜意识的想法便是如此。只有彻底成为他手掌心的物件,才最最乖。然而他知道她向来害怕这些物件儿,那只被他做得美轮美奂的夜莺艺术品在她眼中仅是一具可怕的动物骨骸。   他打消了念头:“看你做了什么。”   江晚宁咬唇:“如果和苏朔的差不多呢?”   他仿佛笑了,江晚宁隐隐约约察觉到。   隔着浓稠的、如原墨一般稠浓的黑夜,他虽然身体虚弱,望过来的视线却如密密匝匝的蛛网一般将她紧紧地捕捉。她在粘稠的丝状物上狼狈挣扎,而他则在一边慢条斯理地研磨着利牙。   “那就狠狠地罚、重重地罚。”   江晚宁打了个哆嗦,听到他这样道。 第52章   雪越下越大。   屋舍中昏晦如幕, 偶尔能听见沉甸甸的霜雪哐当一声砸落在粼粼瓦片,直叫人听得心惊胆颤。大晋今年的春日仿佛要比往日来得晚一些,如今已过了正月底, 却不见丁点冰消雪融的迹象。   架子床垂幔曳地, 隔个一会儿便能听见里面郎君闷闷的重咳声。   几个婢女手中提着洗漱用具和装着早膳的食盒,时不时呆滞地互望一眼。她们对里面这位面相温润的郎君有种莫名的畏惧, 没有他的通传不敢进去,只敢在外干站着。迟疑间,见安白领着昨夜的郎中一脸焦急地快步走来。   他们两人在交谈着些什么。   御医诧异地:“昨儿不是好了,怎么……”   “先生有所不知。我们郎君素来体弱, 一年到底病到头的日子也不是没有过……”安安粗粗介绍了他的身子情况, “大概是腹上的伤口腐烂发脓,引发了温病。他肺那里不好您也是知道的,这温病又让他旧疾复发了……”   御医不禁扬声:“那些大补的药还在用?”   “我一个做奴才的也劝不住……”安白有点委屈地, “哪一回和郎君说,郎君不是把我的话作耳旁风。也就夫人和他说话他才听得进一两句, 可夫人却从来没说过……朝堂上的事情您也是知道的, 如今端王及其同僚不知去向, 更不是郎君掉以轻心的时候……”   雪粒子沙沙, 二人很快行至房门口。   御医解裘进屋, 目光一扫屋中, 面容发燥地跨出门槛。   “这、这……”   安白见御医一脸为难, 尚来不及出声, 屋里蒹葭、白露等数名贴身婢女已经开口:“郎君现如今昏迷不醒,在帐内不大方便挪动, 还请先生担待些许。”   蒹葭、白露、冬温、凉夏四人各执守一方轩窗, 将重重帷幔勾入镂钩后, 将门窗开了丝丝窄缝。乍然泄入的天光驱散了屋里朦朦胧胧的尴尬之感,御医有些面热地扫一眼榻边两双并卧的靴履,咳上一声,隔帐为江愁予把脉。   蒹葭紧张:“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御医摇头叹气,眼睛半点不敢往帐上瞟,“我听说郎君的伤口开始流脓发溃,才导致的温病不断……他现在又昏迷着不能服用药物,这样,我为他开几具固本培元的丹药,让他先含服着,届时醒来再……”   毕竟是圣上器重的大臣,御医丁点不敢怠慢,仔细将各种病中注意的事项说了个遍。   “听闻郎君与夫人甚是恩爱,不过、不过郎君身子如此……现下还是多注意些好。”御医面颊生燥,欲言又止地,“郎君外用的药膏一日抹三次,不过看样子现在不方便更换……我便先走了。”   他简单说了说纱布的更换方法,提起药匣逃也似的离去。   待御医一走,冬温赶紧凑上前。   “夫人,您没事罢?”   水墨薄纱逶迤,模模糊糊地勾勒出里面二人融融身影。冬温“唰”一下推开帷帐,见自家小女郎雾鬓凌乱,面似桃花。她侧身半卧在架子床上,嬛嬛纤腰被身边郎君的手掌囿着,柔软右肢及双腿都被对方压得麻痹不堪,仅存左半边肩膀能够自由动作。   江晚宁咬了下唇:“我动不了了。”   她今早是被江愁予给闹腾醒的。   他浑身烫得厉害,腹部的缠带上渐渐冒出红黄半掺的血水、脓水。江晚宁心里虽怨他怨得厉害,却也不想见他就这么活活烧死了,便想着下床去喊人来。谁想一直念叨着口渴,却是含住她的耳珠重吮,整个人像是条八爪鱼似的缠上来。   他一病便爱闹腾,整个人糊里糊涂的,这点江晚宁在楚国公府时便已领教过了。   在御医来之前,江晚宁维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已有了一时辰。   她又尴尬又无奈又气愤。   郎君急促的呼吸、她微微紊乱的吐纳无疑给刚才的那位御医带去了一个错误的信号。而那个御医窘迫的、有些无可奈何的语气,像一面镜子般折射在她身上,恨不得让她现挖条地缝钻进去。   凉夏很是担心:“郎君再这么压下去,夫人的身子又不是铁打的,怎么受得住。”   “夫人尚未用早膳呢,也不知道郎君在什么时候醒,若是不醒,夫人也不可能一直等下去罢……”   蒹葭想了想:“要不我们将郎君挪开?”   四个女子应该比得过一个成年的郎君罢。   几个人都无异议,手忙脚乱地去实践。   然而事实却并不怎么尽人如意。   因为郎君用力掐住夫人腰身的原因,雪白的亵衣往下滑了不少,松垮的衣领被这股力道撑起饱涨的弧度,郎君的前额堪堪抵着她的锁骨,脸埋入锁骨下处。在场无一人敢去触碰郎君的脸,一是出于对他的畏惧,二则是女儿家的那处地方娇柔,怕掌握不好力道,会伤到。   伺候江愁予的蒹葭白露都不敢动他脸,更别说冬温和凉夏。   四人无法子,抖着胆子去抬他手。   他的右臂紧梏着江晚宁的软绵腰身,另一条手臂横亘在她的背脊,非常彻底地将她纳入怀中。怎料他的手似鹰勾铁爪,搬不动算另一回事,反而让江晚宁红痕累累、嘤咛声声。   凉夏护主心切,忍不住使了大力。   只听江愁予腕骨声音一响,冷玉白肤上的青筋骤然贲张。紧接着他眼眸掠起,捧着软玉温香的动作不变,只是微微抬起脸,沉沉地盯住凉夏放在自己身上的手。   房间一时静阒,四个婢女凝身不动。   几人不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江晚宁却无甚所谓。她被他的灼热的体温熨着,房间里放着数只给江愁予驱冷的炭盆,接连这么一通下来,鬓间汗湿,便是凹陷的锁骨处也堆着层薄薄细汗,似池鱼吐珠。   江晚宁喘着粗气,正要开口让他起来。   “江愁予……”   却见他卷翘长睫一闭,再次昏倒下去。   江晚宁气极,没忍住,用唯一剩下的灵活的手在他脸上狠掐一把。他面嫩,苍白的脸色瞬间泛红,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做出如此不要脸行径的人。   江晚宁因为下不来床的原因,早膳和午膳都是在冬温的伺候下用下的。直至落日,禁宫中的御医才炼制好药丸,派人送进府上。   江愁予用过药后,期间迷迷糊糊清醒过一次,江晚宁这才有机会从他身边脱身。   镜奁在暮色中潋滟生辉,遥遥显映出天边浓云。在这堆堆云翳中,江晚宁对镜撩起身上衣裙,果不其然看到腰上几处鲜艳的指印。她有些不高兴地抿抿唇,又觉得身上窝汗,命人备水沐浴。   盥洗室中水雾蒸腾,江晚宁褪衣入水,活络着酸麻到失去疼痛的肌肉。然而她不过将将松口气,便听到屋外婢女的敲门声。   “夫人。”   “什么?”   “郎君醒了,又要您过去。”   江晚宁额角抽痛,却无法子,只能忍耐下来。   -   江愁予睡了五日,昏聩的精神终于好些。   他清醒时见江晚宁坐得离自己远远的,墨眉蹙拢,略有不虞。   蒹葭察觉到他低冷的情绪,道:“郎君可不知道夫人这段日子照顾您有多辛苦,您总爱黏着她,抱着她的力气不知有多大……奴婢每回给夫人沐浴,看到她身上的印子都心疼……再说了,郎君哪一会用药,夫人不是好声好气地哄您的?”   江愁予眼波一动,看着坐在圆凳的她。   院子里的青梅白梅红梅渐渐凋零了,江晚宁不舍得落英化泥,便和凉夏一起采摘了不少梅枝,打算将这些晾成干花。满枝白玉色在她手中绽放,而她俏生生、笑盈盈,活脱脱一个梅花丛里走出来的梅花精。   江愁予心生意趣:“去取笔墨来。”   蒹葭顺着自家郎君的视线瞧过去一眼,心中怦然一撞,顿时明白郎君要她去取笔墨的原因。   蒹葭还是有些不放心:“郎君身子……”   对方俯望过来的视线让她头皮一紧,蒹葭不敢忤逆,让安白去他书房取来宣纸笔墨、各色染料。   江愁予因为服用些助眠药物的原因,常常感到倦怠,总会在午后小憩一会儿。他的画作因此常常停笔,三四日下去,只不过粗粗描摹了下纤侬不一的簇簇梅瓣、翩跹可爱的美人衣裙。   架子床上宣纸平铺,几支不同大小的狼毫在素雅床单上横斜,只见舔墨的笔尖轻颤,支颐午睡的年轻睁开了双目。他今日醒得比往常早一些,一睁眼,便如往常一般在室内扫过一圈。   江愁予的目光渐冷下来:“蒹葭。”   蒹葭就在屋外候着,闻声很快过来。   “郎君。”   “夫人呢?”   “出去了。”迎着江愁予冷淡的视线,蒹葭硬着头皮开口,“夫人说她许久不曾上街玩过了,就说想出去逛逛……她见您睡得正香,便不想打扰您……她和奴婢说了几句话,便带着凉夏出门了。”   蒹葭站在门槛边,进出不得。   外头朔风似刀,里面郎君凶戾如兽,蒹葭只觉身心倍受煎熬。   饶是她是江愁予这边的人,心里面难免要为江晚宁鸣不平。她打心眼里觉得这场来势汹汹的病症将郎君身上的矫情放大了数倍,夫人日日耐心陪着他已是很好了,凭什么,往街上去一趟也不准? 第53章   江愁予强撑坐起, 指尖去勾床尾的裘衣。   连绵不绝的温病使他面色苍白,他唇色又极淡,浑身上下唯独眉发如浓墨浸渍, 像是从古至今文人墨客画中风姿濯濯的伤鹤, 不染世俗滋垢。偏偏眉眼冷似霜雪,瞥来的视线却恣睢如另一种凶兽。   斜阳照进蒹葭呆滞的眼睛里, 蒹葭恍惚回神,忙上去替他取了狐裘。   她知郎君不喜女子近身,将衣物递过去后便往后退了几步。   顿了顿,她大着胆子开口:“郎君这是要做什么?”   江愁予连一个眼风都尚未扫过。   颈上一圈银亮色的狐毛簇拥着他略显寡淡的神情, 他额上冒出一层虚汗, 有些力不从心地系着衣物的两只结扣。他病得太厉害了,双手有些脱力,花费了好些时候才将结扣系上。   蒹葭却注意到他伤口崩裂了:“郎君!”   江愁予穿衣的时候便感受到腹部窜上来的一阵疼痛。和第一天比起来的话, 其实也算不上多疼,顶多像是用小刀片在上面重复划开口子的、酸酸涩涩的痛感。   蒹葭服侍他经年, 看出来他的意图。   她脸色大变:“郎君是想亲自去找夫人?”   “夫人出门不过两刻钟, 郎君其实不必过分忧虑的……夫人和奴婢说她半个时辰之内便能回来了……她若知道郎君这般做, 心里面必然会不痛快的。”蒹葭原本想再劝说, 然而郎君骨指磕在桌案的声响无异于一声惊蛰劈下, 蒹葭心中一骇, 跪在地上补救道, “是奴婢口不择言了……奴婢的意思是, 到时候夫人看到郎君的伤口会心疼。”   身侧骤然掠过一道阴影,蒹葭抬起双目时他已经推门出去, 伶仃站在漫漫细雪中。   彼时安白正跻身于丛丛簇簇的花圃中, 悉心照料郎君亲手栽植的各类花种的长势。因为屋里有了女主子, 他一个外男便不方便进屋去了,只能在外候着郎君的吩咐,闲来无事,便揽下了看花的活儿。   他看见江愁予冒雪出门,慌张迎上前去。   江愁予直截了当:“派几个人出去找她。”   安白一愣,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些什么,带了点愕然地道:“郎君且放心,自从府上遇刺后圣上便加强了京畿的治安。夫人出门时,奴才也派了两个人侍卫跟去,不会有事的。”   江愁予冷目扫他一眼,语气不容置喙:“一柱香内给我找到人,若不,我亲自去。”   他身骨孱弱,安白自不能看着他胡闹。   拗不过他,安白只能遣了侍卫去找人。   最后一抹浓重的霞光在天迹褪尽颜色,天上流云时卷时舒,溅落点点微寐的星痕。那原本约定的一柱香的时间早已过去,派出府外的侍卫们一个接着一个空手而归,无不是让江愁予耐心告罄。   他让人牵过马,打算亲自出去找人。   “郎君,不可!”   乌鬃马在寒冷雪夜中轻轻地打着响鼻,安白张臂拦在马首,用着恳求的语气:“这波人找不到夫人便再派一波人过去找,左右京畿不过这般大小,终归是能找到人的!郎君当下该爱惜的是自己的身子,您这一次能从鬼门关被御医捞回来,谁能说准下一次?!”   江愁予攥紧缰绳,胸膛气血涌动。   “你退下,我自有分寸。”   安白看着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下一横,竟是曲膝跪在了雪地上。待在屋中的蒹葭本就密位注视的外边的一切,见此情形,一把掷了手里边的活儿,并肩挨着安白一齐跪了下去。   三尺之冰,冻得两人浑身战栗。   江愁予漆目猝然眯起:“安白!”   安白朝着雪地上猛一叩首:“当初若非是郎君搭救,奴才早就没这个命活到现在了。奴才知道自己的性命不值几个钱,就是死在您面前也是脏了您的眼。只是今日说什么我也要将将您拦住,便是丧命于马蹄之下,也绝不肯能让郎君出这个门!”   一股燥郁的腥甜味在这瞬间涌至江愁予的心口,他闭目缓过这阵子的不适,口中连道几声极好。却见他衣袂凌厉一甩,青筋涨紧的手背勒得乌鬃嘶鸣,眼见着马儿四蹄就要碾了下去,一名侍卫翻墙进了院落。   “郎君!”他还在喘气,“夫人回来了。”   话音拂地,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出现。   江晚宁和凉夏的怀中皆满当当地揣着些小玩意儿。她走在最前面,身上罩着件水绿色并蒂莲的斗篷,镶了一圈银边兔毛的兜帽裹着她圆圆的脑袋,走起路来一颤一颤得晃。在举目萧瑟中,她无疑是春日里一朵柔软而又蓬松的蒲公英。   这朵蒲公英被猛拽了过去。   她被拉着走,走得踉踉跄跄,怀里的瓶瓶罐罐尽散了一地。秋千架上攀满的爬藤里间或缀着零星点点的淡色小花,小小的倒刺嵌入她的手心,她蹙眉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便被人放倒在秋千架上。   院落中的奴仆呈鸟兽状离去。   她足抵地,裙边流苏和她一样颤巍巍。   “江愁予,你怎么了……”   纤细的手腕被郎君分明的指骨圈紧,纤睫被郎君有些急促的呼吸吹得痒乎乎。她才将将张嘴,对面郎君便湿软凶狠地欺负上来,饱满的唇肉被衔得留下了齿印,她身子绷得像只弯弓,努力去适应这摇摇欲坠的秋千。   秋千的金属关节碰撞,咿咿呀呀不成调子的声音仿佛更适合在潮湿夜晚里发出。不知是被他体温煨着的缘故,还是胸腔内酿着大团大团的呼吸,江晚宁的眼眸沁了层水意,拖着人堕欲沦陷。   她看见他喉结滚动,猜到了他的图谋。   “不行的。”   不仅仅是她不愿意,他自己也不行的。   不论是当下,还是他卧病在床的时候,江愁予对她不是没有过不轨的心思。然而他的伤口落在了要害,且身子因为持续不断的病痛而无力,便是他方才亲吻时都带着颤抖的。若他不想自取其辱,还是不要这样了。   郎君的指尖凶戾地掐起她的下颌,重重碾在珠圆玉润的弧度。江晚宁被迫仰起脸颊,承受着他骤雨不歇的黑眸。   他浑不在意她对他身子不好的取笑,眼中血丝如蛛网盘布。   “你去哪里了……我的人找不到你。”   他并非是种疑惑的询问,而是沉如深水的陈述、更甚是一种暗敛锋芒的质问的口吻。外面的朔风兼细雪一下下地冲撞着秋千架下的小世界,冰凉的雪渍融在郎君瘦弱的指缝。他长睫覆着,慢条斯理地将那些涂抹在她的唇。   江晚宁唇光靡丽,却从上开始遍体生寒。   她暗自掐着手,清透的目光镇定而又真挚地迎上他的视线,软声:“我是觉得呆在屋子里太闷了,所以才想着出去走走的……我出去时和安白和蒹葭都说过了,凉夏和两个侍卫也一直跟着我……我去首饰铺子和水粉铺子逛了会儿,后面去了五芳斋……五芳斋的掌柜说他们那里出了新品,还来不及运送进店,我心里面馋得很,便让两名侍卫到近郊的作坊去了趟。”   话一落地,她便挟着晶莹剔透的一粒糖果喂进来。   “喏,梅子糖,特地为你买的。”   江愁予淡唇紧闭,看着她不吭声。   江晚宁维持递糖的姿势好一会儿,见他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不禁有些悻悻然。而正当她的指尖要抽离开时,却见他握住她的手腕一拧,面容阴厉,动作却是异常轻柔地衔住她的指尖一咬。   江晚宁抽回手,食指上沾着晶亮的水渍。   “我只不过是出去了一趟,你不用这么大动干戈地去找人的呀。你还同我生气。”她冲他笑了笑,“难不成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你还怕我走丢了,被别人拐走了不成?”   “京畿危险,距离府上受刺左右不过过去半月。”江愁予掀起眼皮,目光定定地聚焦在她的脸上。   江晚宁娇气皱鼻子:“御街上时不时就会有士兵巡逻,派出来保护我的侍卫武功又如此高强,那些歹徒怎么可能有机会近身嘛。江愁予你老实说——是不是你醒来后见不着我,有些想我了。”   今日她出去玩,回来时心情也好,笑起来时美目潋滟,不由得叫人紧跟着心软下去。   她怎会知道,她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会给他带去怎样的惶恐。他深知他的劣根,知道自己兴师动众命人将她找回来,不仅仅是忧虑她的安危,更是滋蔓的贪欲在暗中作祟。她如今能对着他美目盼兮,全都是归功于沙婆婆的功劳,他知道如今的一切都是偷来的,便时时像踩在云端般不宁。   她不过是逛了一趟街回来,却让他生出了种最爱的珍宝失而复得的窃喜。   他竟不敢将他的情感剖给她看,怕她会像以前那样,怕得发抖,蜷成一团。   种种骇然情绪顷刻之间从他身上抽离,或者是被他本人切换自如地收纳了。江愁予的嗓音恢复成一贯的,清润柔和的声音:“腓腓说得不错,醒来见你不在身边,确实想你。”   江晚宁轻嗔一声:“那你也不可以拿旁人出气。我进院子的时候好像看见了,当时安白和蒹葭跪在地上对不对?”   江愁予下颚微绷:“是他先惹我不喜。”   “我看得出来……虽然你平常对安白一副冷心冷肺毫不在意的模样,事实上却极看重他信任他,否则不会让他随意进出你的书房。”江晚宁叹气,“人心总是肉做的,他若是真被你伤到了,两个人之间难免生出芥蒂。或许对旁人稍微地放宽空间或者表露心迹其实不难的……你这个人……”   你这个人,待人不是太满,就是不及。   对她倾注的感情过满,对别人的则不及。   江晚宁在心里诽腹这么一句。   -   江晚宁在五芳斋买了糖果点心,觉得她和江愁予两个吃不完,便做主将大多数的糕货分给了府上的仆役。江愁予原先黏糊糊地要跟着来,被她虎着脸拒绝了,病恹恹地回到二人的卧房里。   “凉夏回来后,跟奴婢扯着嗓子嚎了好几声脚酸,想来夫人也是累着了,不如将这种小事教给奴婢,您早点回去歇息罢。”冬温劝道。   微黄的弯月斜挂霜枝,时候已经不早了。   江晚宁便不再拒绝,擎着伞慢吞吞回去。   袅袅岚雾萦绕着这座府邸,侵袭着每一处角落。江晚宁轻声让凉夏去侧房歇着,自己一路小跑到屋檐下,抖抖发髻上的蓬蓬酥雪。她恰好立在石柱的背光处,几个昏昏欲睡的婢女没有注意到她。   屋子里有声音传过来,是他和安白。   烛火招摇下,安白的影子被拖得很长。   “今日一事,是我不对。”   安白怔忡一下,受宠若惊地抬起眼睛。   隔着一帘屏风,他清臞的身影倒影其上。   “你我自小一起长大,你要知道,你之于我并非是个普通的随侍小厮、府邸的看家管事。”他声音听起来有些懊恼,仿佛在想措辞,过了半晌道,“……倘若今日乌鬃马真从你身上踩踏而过,今后我也许会抱憾终生。”   安白眼眶发热,没想过郎君把他喊过来就是为了说出这么一番话。他自小和郎君一道长大,也知道郎君为人秉性,多年来早已经习惯他的不冷不热、沉默寡情,却没想到……   他不禁问:“郎君……怎么突然这般想?”   “她教我的,让我适当与人表露心迹。”   安白知道他在说谁,接口道:“夫人是个很好的人。”   “这么久以来,我是不是一直都将她逼得太紧了?”   安白一愣,而后笑道:“夫人性子活泼,一直拘束在房间里于她来说确实是件儿难事。郎君您瞧,她出去一趟后多高兴,奴才见她进院子前笑容便没停下来过。奴才知道郎君爱妻甚矣,只不过有时候确实将夫人逼得过紧了。”   “……你说得不错。”他痛苦又懊恼的声音隔着冰凉的珠帘撞过来,蒙着一种模模糊糊的易碎感,“我知我不好,我会努力改正。只是我秉性不正、我一向卑劣惯了,我不放心……”   “你去查一查。”   “去查一查她接触了哪些人,那些人又去接触了什么人。”   倘若无异样的话,他会适当地撒开一点点手的。   只盼着她能给他一些时间,让他学会以正确的当时去爱她。   檐下的江晚宁,凑巧赶上了他后面的两句话。   她心头窜上一阵惊,又是一阵后怕。   她今日得以顺利出府,不是没想过将早已提笔写好的信笺送到永巷去,这样二妹妹便能尽早为她安排船票和崭新的身份。然而转念想到江愁予那多疑的性情,她便打消了念头。   果真,他今晚打发旁人去调查她了。 第54章   “郎君, 已经查清楚了。”次日午后,安白便过来禀告道,“夫人先后去了五芳斋、一家成衣铺子和水粉铺子, 派出去的探子盯了一晚上和夫人接触过的人, 并未发现他们有什么可疑行迹……奴才今早特地往五芳斋去了一趟,掌柜说昨儿个确实有个模样标志的小女郎在他斋里买了好些糕货, 还一直追问病患能否用他家的糖货,又和哪些药材相冲。”   洒金云纹香炉紫烟腾腾,年轻郎君正傍案独弈。   遽然听闻安白的后半段话,却见他指腹黑子带了几分仓皇地落在棋面。若有心人或者懂棋之人俯案一观, 必能发现这枚棋子落在了重重白字的包围中。   “当真, 你所言句句属实?”江愁予声线微微上扬且绷直,带着些许显而易见的欣喜。   袅袅香烟模糊着郎君俊逸的面容,饶是如此, 安白也察觉到他一贯沉寂的眉眼中生出几许粲然。顿了顿,安白坦诚而恳切地:“奴才自然不敢在郎君面前妄言……奴才还和掌柜的说那小女郎是咱们家的夫人, 便是掌柜也夸夫人待郎君极好呢。奴才瞧得出来, 夫人这段日子待郎君已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奴才就说, 郎君待夫人好, 她怎会无知无觉。”   江愁予却因他一番话渐渐沉默下去。   安白不明是何缘故, 却又不敢多问, 只小心翼翼低头道:“既然郎君不再管束夫人出门, 那往后夫人出门后可还要继续详实地调查夫人和谁接触过,她接触的人又去了哪里?”   江愁予摩挲着玉质棋子:“不必了。”   不准探子继续的原因并非是因为这件事要耗费大量的财力人力, 而是这般兴师动众的调查会波及到许多人, 只要风声一多, 他背地里做的事情定然会传到她的耳朵里。   “往后她出门遣两个侍卫保护她便罢了,别的你不必管。”   -   江晚宁近来觉得他有些不对。   除去他在用药换药方面一如既往得难缠磨人、床笫之间无能为力偏偏却又爱动手动脚之外,他比从前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更好说话和痛快。即使今日是她第三回 被准许出去,江晚宁出门时还有点儿脚下虚浮的不真切感。   江晚宁不明其意,不知他又在折腾什么。   只是离开京畿的事情,不能一拖再拖了。   因她还未摸清江愁予阴晴不定的心思,她不敢贸然往永巷那儿递消息。为作试探,她聘金雇了个人,让那个人拎着五芳斋的糕点偷偷地去往永巷。若事情被他发现,她便说是自己想水哥儿了,给他送些喜爱的吃食过去;若他刨根问底地追问为何要偷偷送去,她便以他不喜江家人为由打发了他。   做完这些,江晚宁七上八下地回了府。   噗通噗通的心脏将胸肋骨撞得生疼,江晚宁一口气憋在嗓子眼还未喘匀,被江愁予抻臂揽进了怀里。   他揉了揉:“背着我做坏事了,喘得这般厉害?”   “没,”她垂目,镇定自若地回道,“路走着急了些。”   他今日似乎有些高兴,没有穷追不舍地询问她为何路走得急。拦抱着她的腰身给她带到纸砚横铺的青玉案边,江愁予闷闷笑时的气息拂在她的耳畔:“腓腓你瞧,圣上勒令我赋闲在家也不是没好处的。”   他极擅丹青,宣纸上美人侧头与身畔婢女笑容晏晏,鲜妍朱蔻轻捻花枝的模样娇俏又灵动,活脱脱似从画中跳出。   江晚宁表面上看着他的画作,实则却抽出了八分神留意他的情绪。   他看起来……并无半分不虞的样子。   她微绷的肩颈缓缓松缓下来,嘴上敷衍地应承地回复他的问话,心上却陡然窜过一个大胆的想法。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去御街游逛后并未被他抓住什么把柄,他便渐渐对她放松了警惕?这是否就意味着,她可以大胆地将求助二妹妹的信笺投到永巷去?   江晚宁宛如怀藏脱兔,在之后一次的出门惴惴地实践了她的所想。   支钱派个人,让人把藏有信笺的糕点盒子送到永巷去。   正如她料想的一般,信封被送出去后并无什么异常。   很快,来自江新月的回信也暗中被传到了江晚宁的手里。   她近来颇受圣上宠爱,圣上除了夜夜眠宿在她宫殿里外,还有闲心教授她读书认字。回复给江晚宁的信里歪歪扭扭地爬着几个字:二月十五夜太保嫁女,御街上举行灯会,我安排的人会过来接应你。   -   之后几日,江晚宁把事情和凉夏交代了一番。   “我这里有八十两银子,你先拿着。”迎上凉夏愕然的视线,江晚宁用力地摁住她的肩膀道,“这些钱够你生活一段日子了……你务必要记住了,拿着钱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再入京了……我会和江愁予说你家里人重病,急需你回去探亲,你借此机会去避避风头可知道?”   凉夏猝然眼睛瞪大,直愣愣的看着她。   “夫、夫人……您这是……”   “别问了,知道太多对你来说并非是件好事情。”   自从她知道冬温被江愁予威胁后,许多时候她更愿意和凉夏待在一起。不过这也导致了一旦她离开了,凉夏的处境可能会比冬温艰难得多,她这才想着把她送出府去。   凉夏听说自己要走,登时跪了下去。   “奴婢的娘生下奴婢就死了,剩下一个酗酒的爹把奴婢卖进了国公府上。奴婢自夫人小小时便开始伺候,一转眼就十年了,如今夫人要将奴婢打发走,奴婢、奴婢……”凉夏眼眶蓄满泪,“夫人要赶奴婢走……”   “我不是想赶你走!”江晚宁无措地为她拭泪,“我的意思是你先隐姓埋名地在外面避避风头,先去苏州、去你老家,你放心,等时机成熟后我会过来寻你的……”   凉夏浑身一震,不可思议的看向她。   “您、您和郎君……”   凉夏头脑乱糟糟的一片,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自家主子在说些什么。她面露迷惘地回忆着最近两个人的相处,分明是和和美美、举案齐眉的……凉夏想着,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郎君从前做的、她想想就胆颤的事儿……难不成夫人一直以来都没放下那些事?   江晚宁轻轻耷下眼皮,不愿和她多说。   想想那个人疯起来的做派和手段,凉夏也差不多能明白夫人让自己离开的意图,她张了张嘴,讷讷道:“那……冬温呢?”   “你放心,冬温她不会出事的。”   江愁予的本意大概就是让冬温盯着自己的一言一行,如今她离开了,冬温自然也失去了利用的价值。   “好啦,别哭,莫让人瞧出端倪来。”   江晚宁安抚好凉夏后,随即往书房走去。   -   江愁予此人,在为兄为子为人上其实饱受朝堂官员诟病,然而在为官方面兢兢业业的程度却半点教人挑不出错处来。眼见着他的病症随着料峭春日日渐好转了,他又重新拾起了案牍上高摞的事务,蒙头阅览。   江晚宁进屋时,他甚至都未发觉。   阑外雪融声淙淙,惊起早燕数点。   直至江愁予拧着酸涩的关节起身,才惊觉她正坐在他身边的小矮凳上,点着脑袋睡得昏昏沉沉。一丝柔怯的青丝被她无意识地衔在唇边,如西子湖畔的嫩柳,如稀薄的春光,款款的、袅娜如她地停靠在他的身边。   江愁予目光晦暗,躬身欲将她抱去榻上。   然而不想她的脊背将将挨到暖榻,却睁开水盈盈眼眸,勾着他的腰,与他头挨着头压在了仅容一人的几榻。   江愁予喉结嶙峋滚动:“腓腓?”   江晚宁趁着他怔忡的功夫里,飞快地嘟唇吹吹他的耳廓。   温温热热的软和气息舒服得几乎要将人融化掉,江晚宁鲜少受到来自她这般的亲昵,有些找不到南北地眯起双目,喉咙里的声音受到澎湃增长的情愫挤压,莫名低哑:“嗯?腓腓这是做什么?”   “我有求于你……所以过来吹吹耳边风。”   江晚宁长睫簇簇发抖:“不知有没有用。”   “……有用的。”   怎么会无用,简直将他勾得晕头转向。   江愁予手腕用力,汲取身下春光的柔软。   “江愁予、江愁予,你仔细听我说。”江晚宁不满意他的分心,扯着她那一把脆嫩似莺的小嗓子叫嚷,“凉夏在京畿认识一个和她同乡的人,那个同乡人告诉她她爹爹前不久病了,病得挺严重,我想着给凉夏放段长假,让她回去看看。”   二人拥挤在狭窄的方寸中,江晚宁明显看到对方蹙了下眉头。   “病得严重,她过去便能好了?”   比之让凉夏离开,江愁予的个人意愿更倾向于打发些钱财或者派个人过去医治凉夏的家人。毕竟腓腓和府上的蒹葭、白露、冬温等人都不怎么熟稔,那个叫凉夏的婢女虽说是蠢笨了些,然而腓腓和她在一起时笑脸更多,江愁予便不想这么放人走了。   江晚宁不高兴:“父母见到孩子了,总是高兴的。”   江愁予轻哂了一声:“你瞧瞧我。”   江晚宁眼眸隐隐怄火:“你既然不愿……”   “不是我不愿,是我怕你到时候想她。”江愁予讨饶般地抵抵她的鼻尖,“既然你开口要给她放假,我自然不敢有别的意见,更不敢公然顶撞腓腓……”   江晚宁忽觉面热,努力忽视他后半段话。   “还有一件事情……”她轻轻说出过来的第二个目的,“我听说二月十五日是太保嫁女的日子,我不太想出席他们的筵席,多半是千篇一律的……不过太保在御街上举办了灯会,到时候我过去玩儿,好不好?” 第55章   “可宴会上, 别家郎君们皆有夫人作陪。”   她娇嗔:“我就不想和那些人打交道嘛。”   “御街上有宝马香车、奏乐评书,更有百枝灯树和各式各样的才艺表演,里面的哪一样不比在宴会上听达官贵人们夸夸其谈来得好。”江晚宁一耸毛茸茸的脑袋, 把他往逼仄的角落处抵去, “你说是不是,你说呀。”   江愁予无奈地环住她, 笑:“是、是,腓腓说得极其在理。只是三日前太保已托人送来了喜帖,我也答应了他到时候与你一并过去……”   “这种小事怎难得住你。推掉便好了。”   他见她再三推脱,终是起了疑心。   翻掌扣紧她的下颌, 逼迫来的目光灼烈。   他闷声问道:“当真不愿意与我一道去?”   面对着他咄咄而来的语气, 她忽得咬住鲜妍透亮的唇瓣。雪细贝齿深勒其上,带出些唇舌间轻缓又哀怨的喃喃:“京畿女眷们的嘴上功夫有多厉害你是知道的……我的身世在她们眼中不明不白,即便过去了也只会成为她们的笑柄。”   江愁予冷厉的神色这才松缓, 俯身耐心地舐去她温吞坠落的泪珠:“这点你放心便是,有我在断不会让她们……”   鬓边细绒慢慢湿濡, 江晚宁十指扣住他的手臂, 呜呜咽咽:“即便她们当真你的面不敢议论, 背地里你又如何能堵住她们的嘴?况且我与你成婚一事本就受到许多人诽腹, 我、我就是不愿意过去被她们……”   她说的桩桩件件, 江愁予岂会不知。   人言可畏, 即便他们二人之间并无半点血缘, 依旧被不少顽固之人打上了悖德悖论的标签。纵然江愁予不在乎外面的流言蜚语, 也该顾及顾及她,不该让那些污言秽语将她污染。   江愁予轻捋她发间:“罢了, 你若不愿意便不必去了。”   “真的?”她的小性子来得快去得也快, 转眼之间便又是哭又是笑地翻过身, 像只雀儿似的一头扎进他怀里,“多谢夫君!多谢夫君!”   夫君。她居然唤他夫君。   江愁予眸光猝然一凝,指骨微微用力。   “腓腓,你方才唤我什么?”   江晚宁两靥生绯,半句不肯多说。   他却桎梏她的腰身,不肯教她脱掌而去。   矮榻临桌而立,二人窸窸窣窣的动静惹得珊瑚红釉小笔山震颤。悬空的数支狼毫泼墨洒汁,在几页公务上留下缱绻泼痕。静默的书房偶尔传来江晚宁的喁喁嘤咛,她唇上蒙着潋滟水光挣扎坐起,轻轻往对方的肩胛一推。   晶莹牵扯,被他修长的指尖拭去。   他的身子被看顾得很好,小腹上的伤疤在几日前拆了线,御医称他平日里动作注意着一些,不过分剧烈运动便可。自御医这么说了之后,他有时候的确会难捱地对她动手动脚,然而却从未越雷池一步。   江晚宁分明地感受到他侵略性极强地紧贴着她,然而他的亲吻却仅仅隔靴搔痒得一般流连在她的面容。   冥冥之中他仿佛有了一些改变。   江晚宁眼睫一颤,有些仓皇地挣脱开。   “你快去忙你的罢,时候不早了,我还有好些话和凉夏嘱托呢。”   她提起裙摆,如一只胡蝶般蹁跹出了门。   -   二月十五日夜,星汉迢迢。   房中珠琲金翠在一剪烛花中轻轻摇曳,江晚宁从婢女的手中取了素色罗质中单、紫衣盘领大袖等物一一帮衬他穿上。   江愁予看着她替自己扶正腰上锦绶,趁机捏捏她的手指,笑:“既然凉夏返乡探亲去了,出门便让蒹葭和白露跟着你罢,两个都是知分寸的,倒不至于像冬温凉夏一样纵着你胡来。入夜后御街鱼龙混杂,今夜尤其特殊些,我安排了些人手跟着你,你若有事寻我便让他们传个话。”   江晚宁点点头:“知道了。”   他却紧紧盯着她,仿佛盼着她说些别的。   江晚宁睫目低垂:“你伤口未痊愈,宴会上不要喝酒。”   他这才甘心了,仿佛百骸都畅通了些:“江某自然遵从夫人教诲。”   大晋时下有酗酒无度的风气,再者便是簪缨贵族耽于豪奢,士大夫宴飨宾客时尤为注重门面。江愁予与年逾六十的太保虽非平辈,于政事公务上却格外得能够达成一致,如今他受太保邀约,自然需早些赴宴,卖他个薄面。   只是走之前心里还是有些放不下。   他御于马上,俯眼而来。   “记得早些回家,莫要贪玩。”   “你放心好啦,这么一群人怎会跟丢我。”   江愁予淡笑,眼风却凌厉扫过她的身后。   蒹葭和白露二人浑身一凛,拼命点头。   时间已经不早了,青鬃马迥立于赤墀,随着奔跑嘶嘶发出一串亢奋的马鸣。料峭的寒风逼得江晚宁微微眯起眼睛,她拥了拥适才江愁予披在她身上的毳衣,看着消逝在白茫茫天地间的人影,道:“半个时辰后灯会便开始了,我们拾掇拾掇也出门罢。”   太保嫁女,举办的灯会自然气派非凡。   玉壶流光,如江晚宁手中的兔儿灯一般玲珑可爱。   拥挤的人潮似浪浮动,御街车马骈阗,行人扶老携幼,手中无一不是手提花灯在街头巷尾游览此等璀璨的盛典。江晚宁一手提灯一手握着一片糖人,登上摘星阁看过了烟花,又奔向彩棚里听书。   见她往人流拥挤的市中心挤去,蒹葭和白露忧心忡忡地对视一眼,牢牢地跟上了她。   彼时太保府中才将将开宴,朝廷士大夫多云集于此。   太保办宴往明儿了说是庆贺令千金喜得良缘,实则却是士族们攀附权贵的绝佳场所。他们听闻圣上器重的御史大夫也在场,一个个如打了鸡血般挤到那个病弱的郎君面前,纷纷举酒奉承。   这些络绎的士族皆被江愁予以同一个理由拂拒了去。   ——吾惧内,畏妻之言,不忍饮酒致其怒颜。   彼时正是酉时。   戌时一刻,星月渐隐。   御街上千家灯火熠目,将沉寂的天穹浸侵得明亮,众人皆被这场声势浩渺的灯会吸引了注意,并未察觉到天边云堆盘踞。   江晚宁从棚中走出后再一次跻身人潮,市中心办有猜灯谜的活动,她自小在江羡之的耳濡目染下懂得这些,灯谜也是一猜一个准,赢来的小物件儿将蒹葭和白露的怀抱堆满,导致二人走路都踉跄。   隔着玲琅满目的各种物件儿,蒹葭和白露齐齐地往后张望几眼——一直紧跟在后的侍卫显而易见地被人流冲散了几名,肉眼能看到的仅有两名寸步不离地紧跟,三名在后面遥遥跟随。   太保府上筵席正酣,太保千金与她入赘的郎君在诸多士族子弟的起哄中被送进洞房。案首的老太保笑得面红耳赤,在众人善意的哄笑中灌下一杯复一杯的酒盏。   而位列东案的江愁予面容却是冷峻,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琉璃盏。   何为两姓联姻,何为一堂缔约。   青年郎君与太保千金执手相偎的模样深深灼痛了他的双目,因他莫名想起来他与她的新婚夜晚她是怎样得死命抗拒、她是怎么样得泪流不止。他与她的红叶之盟,是在她不情愿的情况下他的一厢情愿。   若没有沙婆婆,她会对着他喜怒嗔怨吗?   隐隐之中他知道答案,却并不想承认。   仿佛心置旷野,江愁予目光略空。   “喝酒,喝酒!”   新人被送入洞房后,那些个侯门子弟皆放开了胆儿饮酒纵乐。其中不乏有年仅十五六岁的少年儿郎怀抱美姬,拍髀和乐。丝竹管乐萦绕着偌大的府邸,然而在御街上却是另一副光景。   花灯被踩烂,精巧物件儿被打翻,人群在推搡。   一明一暗的两拨人相撞。   拥挤的人潮中戈矛当当相撞,剑花破开的弧度仿佛劈开了浓重的堕云,轰隆一下震开今年的第一声惊蛰。因着府上侍卫零星分布的原因,他们一时之间无法招架这群来历不明的黑衣人,只能一边打一边掩护着夫人后撤。   平地上蓦然传来蒹葭白露的尖叫声。   “夫人!!”   “夫人!!!”   正吃力应付黑衣人的五个侍卫抽出两分神往下瞥了一眼,这一看却让他们血液逆流,直直往天灵盖冲去。   这帮子人,竟牵掣住他们,让另一批人趁机劫走了夫人!   府上侍卫难敌对方人多势众,体力近乎被消耗殆尽。然而正当他们以为今夜会命丧于此时,那几个黑衣人却并不想取他们性命一般地收回手,跟着遥遥远去的小女郎一同消失在黑夜。   蒹葭白露在与黑衣人对峙时便被吓得手脚冰凉,如今见人被劫走,瘫软的双腿更是被吓得站都站不起来。   筋疲力尽的侍卫们硬是强撑着站起来,跃上屋脊后不忘扭头喝上一声:“都这个时候了你们俩个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回府把夫人被劫持的事情告之安白!若真寻不到人,你我一个都逃不了!”   还是蒹葭最先反应过来,颤抖地拉过白露的手。   “蒹、蒹葭……”   “有没有一种可能,夫人并非是被他们劫走的?”   白露看到,蒹葭黑亮的眼眸中浮现出自己惊惧的一张脸。   她听到自己道:“那群人过来时,好像是夫人主动甩开了我的手……” 第56章   禁宫的重檐翘角在晕红的宫灯下破碎着闪光, 白面儿的内侍一路裹着腥湿的春寒小跑进了金碧辉煌的翠微殿。他轻轻地嘎着粗气,顾不上被雨水淋湿的衣物,一入寝殿便冲着榻上的女郎、圣上偏宠的江婕妤、原先楚国公的二女儿直直地跪了下去。   “奴才有辱使命, 未能办成主子吩咐下的事儿。”   着眼看去, 只见寝殿内玉璧熠亮,层层叠叠似波浪起伏晃漾, 其上注入的引泉砸落地面朵朵生莲。因着气候转寒的原因,江新月膝上盖着温暖毛毡毯,她本正懒懒散散地捻着葡萄玩儿,闻言一下子面色难看地坐起。   被顺手推开的银盘玉器叮当碰撞, 与宫邸外急遽的风势响在一起。   “怎么回事?”   “奴才也不知道是怎的一回事……适才奴才吩咐下去的人回来述命, 称江女郎在卷入人流后,另有一批不知名姓的黑衣人将女郎劫走。”内侍偷偷觑她一眼,“当时中丞府上上的人已与那群人交手, 咱们的人便不好再露面,无奈只先能撤回了。”   烛光盈跃中, 江新月面容难掩焦躁。   “主子打算怎么做?”内侍埋下脸, “咱们帮衬着江女郎离开京畿已冒着极大风险, 若要将她从那帮人手上找回来恐怕是件难事。再者是圣上那边……此事一旦被圣上知道, 恐怕……”   “此事被朕知道, 恐怕会如何?”   风起绡动, 圣上沉着脸阔步进殿。   内侍早已经腿软, 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眼前这位一登基便以仁善著称的君王头一回在人前寒了神色。身高的优势让他俯睥着榻上怔住的女人, 彻底与那个优柔寡断的人割裂开:“朕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也纵你爬到朕的头上, 并不意味着你能对朕的心腹动手。”   他与去疾有十多年交情, 再清楚不过他的秉性。他大概也知道他和他家里那位说来说去说不清楚的事儿, 平日多少官员借着此事到他面前弹劾他都没怎么管,不想江新月胆大到了没边儿,竟私底下打算把他那块心头肉送出京畿。   不过好歹事情还没成。   “去疾之于朕,有如手足,而你不过是罪臣之女,仗着朕的抬举有了如今的身份地位。凡事还是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看看自己是什么人。”圣上看着她苍白的面庞,心上闪过一丝微妙的痛意,“你做的事情朕会告知于他,今后不准再犯。罚你三月内不得出翠微殿,思过反省。无朕赦免,不得有人探望。”   言罢,甩袖离去。   一直垂着脸的江新月这才抬起脸,反观她脸色,哪有丁点苍白难堪的样子。   她重新窝回榻上,没心没肺地往口中塞了颗葡萄。   圣上罚她禁足也好,临幸他身边的莺莺燕燕也好,只要别短缺了她宫里的吃食就行,反正她当初勾他看上的又不是他这个人,而是前呼后拥富贵泼天的日子罢了。   悠闲之余,又重新挂念起江晚宁来。   圣上眼皮子底下她不好再做些什么,也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   -   白雨入船,疯狂地摧捣着破败的船身。   甲板上弥漫着一股经年许久的酸腐和鱼腥臭,和桅杆上酗酒后留下的呕物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刺激着鼻腔。身着黑衣的一袭人终于摆脱了穷追不舍的侍卫,放下手中的女郎,吭哧吭哧地喘息。   江晚宁几乎是被连拖带拽地丢进船身。   她一路上挣扎不断,这帮人怕她的动静会引来府上侍卫,不得已之下只能用黑布封了她的口目、又用粗麻粗粗缚住她的四肢。这会儿才顾及到上面的吩咐,忙过来为她解开束缚。   江晚宁的视野逐渐清澄,她将周遭的环境粗粗环视一圈,又见数个五大三粗的黑衣男子俯视自己,警惕又无措地将身子往角落里缩了缩。   她被吓得哭不出来,纤细的脊背颤抖地抵在船身。   脑海中只剩下一片苍白,羸弱的苍白。   “你们、你们是谁?”   “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   她意识到这些人并非是江新月所安排,而面对着黑衣人犹豫逼近的身躯,她下意识地借着当朝肱骨之臣夫人的身份作威胁。   “你、你们将我绑过来是为了什么,是要钱财还是别的什么?”她粉白指尖深扣在船面,无意中浸上与她格格不入的污渍,“你们可知道我是什么身份,若是害、害了我,我敢笃定你们的下场好不到哪里去……如果……如果、现在放了我,权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声音微弱、气虚,威胁的话到了嘴边没有半分重量,反倒逗得歹徒笑出声。   其中一个人黑衣人拿下面罩,冲着她咧嘴笑了一下。   不是被江晚宁曲解的恶意的笑,反而是异常憨厚友好。   她呆滞的功夫里,船尾传来靴履踩地声。   甲板潮腐且多年未经修葺,窸窸窣窣的声响从那个人的脚下同频递至江晚宁的这边。她看着对方拐着微跛的右肢走过来,衣物上略有斑驳脏污,面容上隐约带着几分笑意。   他朝她伸出手:“晚宁。”   江晚宁轻声道谢,却自己撑着站了起来。   “那日一别后,我便一直留在了京畿,伺机将你从那个人身边带出来。我派出的眼线得知了你和江新月的安排,便先她一步地将你带了过来。”杜从南佯装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在她疑虑的目光中解释道,“江新月受宠实则势微,她派出的人是无力对付江愁予的。上一回我能死里逃生全仗于你,这一回我也想帮你。”   江晚宁默默垂下眼帘,一时没有吭声。   她其实对杜从南的冲动之举有些不虞。   圣上的缉杀令还在举国上下施行,他却称为了她留在了危险重重的京畿,她在无知无觉地情况下又承了他的恩情,她孑然一身,已没有什么可以报偿他的了。再者是她想抛却在京畿的一切,在偏僻的小地方过上隐姓埋名的日子,杜从南的存在却又将她和过去的东西连接起来。   她顿了顿,想开口拒绝:“我……”   “你是想去苏州罢?”杜从南突然打断道。   “江新月派出来的人手都已经回去了,这会儿你要是想去找他们恐怕也来不及。”他语气诚挚,“晚宁,你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既无财物傍身又无人随身保护,一个人怎么去苏州?你就让我将你送到苏州罢,嗯?”   他小心补充一句:“送你到了苏州,我马上就走。”   江新月派过来的人最终没有和她碰面,那些原本说好的银钱、舆图和船票最终都没有落到她的手上。她容貌在人群中惹眼,若是像方才那样被掳走了,就不会像杜从南的手下一样好说话。   仔细想想,她好像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江晚宁阖下纤长眼睫,轻轻点了点头。   雨愈下愈大,骇风骤然刮过,在暗沉的天幕切开一道平整的创口。太保府外的一行人一行马早已浑身湿漉,安白从哧哧粗喘的马背上下来,腿肚子发抖地被府上小厮领进府里。   彼时宴会上暖意融融,筵席上的成年男人们手搂娇娘美妻呷戏取乐,年龄尚小的则被推出来吟诗作对。蓝田玉地将众人酣饮大醉的影子相互斜织,安白进屋的一打眼里就瞧见了伶仃独坐的郎君,格格不入的郎君。   他垂睫坐着,眉骨间有种被聒噪声刺痛的郁烦。   安白塌着双肩,额上渗汗地走了过去。   “……郎、郎君。”   安白蠕动嘴唇,细弱的声音混淆在鼎沸人声当中。   “夫人她……好像不见了。”   话毕的同时,黢黑天穹上瞬间破开一道雪白光亮,如腾龙甩尾,将玉质地面耀熠得锃光瓦亮。两道被雨水淋湿的身影陆续又走到江愁予的身后,其中一人是脊伤未全的苏朔,另一人则是圣上身边的大红人孟公公。   二人走上近前,将手中之物搁置在案上。   一封是圣上亲书的信封,上面陈情了江新月的派出去的人尚未来得及带走江晚宁,劫走她的人实际上另有其人;另外一封是沙婆婆离开前特意留给苏朔的、被风无意刮到缝隙中的信,上面写着出于她个人的原因,她其实未在江晚宁的身上施下幻术。   苏朔还有话要禀,犹豫道:“郎君……”   一言不发的年轻郎君蓦地侧首瞥眼,黑瘆双目中掠过的骇怖落在了对方脸上。   苏朔艰涩地吞咽口涎,道:“属下来时碰巧撞见正在城中搜捕的府中侍卫。他们找到了一个可疑逃犯,且对此人出手招式颇有印象,怀疑劫走夫人的人与之前的为同一批人。此人口中毒药已被取消,如今正在审问了,什么都还没招。”   苏朔垂落的视线,从郎君面容低覆的阴霾里默默移至他狰狞嶙峋的骨节之上。   棕红色的酒浆淙淙倒入杯盏,飞溅的酒液慢慢侵吞脆弱的纸张。那个原本淡笑说家妻不准的郎君、滴酒不沾的郎君却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饮下一盏琼液。   醇烈的酒酿,使得他在浑身作冷的战栗中奇异地镇定下来。   他伸指拭去唇上靡丽液渍。   “到现在了什么都没审出来?”   “我亲自去。” 第57章   劣质青焰在酸腐的夜雨中封闪着幽弱的暗光。终日不见光日的牢房如一口巨大棺材, 处处蠕动和堆满了各种虫鼠与腥臭的腐物。甬道卷疾而来的寒风间或揭起犯人并不怎么合身的囚衣,使得他们看起来面色可怖,状如厉鬼。   死前的静阒从黑暗的上方沉沉压下来, 这里关押的多半是穷凶恶极的罪犯, 日夜充斥在耳边的除了吱吱的蛇鼠叫声外,其余别的便是受刑时凄厉的惨叫。今夜听说上头来了人亲审罪犯, 平静之余又带了几丝忐忑地听着房间里传来的阵阵呕声。   连连的作呕声来自于牢房里的安白。   牢房不大,有两三条长凳靠在低矮的泥沙墙边,上面凌乱地丢着镣铐、刀器、绳索,凳脚边的炉子里放着烧红的铁器, 直至现在还在滋滋地冒着皮肤的烧焦味。刑架上的人被铁链绑住, 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渗血,从远处一端蔓延到安白脚边。   安白吐得腹中只剩酸水,便是见惯了拷问刑犯的狱吏, 也是不忍卒视地别开了脸。   黑衣人身上已无一块完好的皮肉,不, 他身上是否还有皮肉这件事也理当存疑。暗红的人体难捱疼痛地抽搐, 狱卒相继拔出他体内的铁钉, 迸出的血液飞溅在江愁予的身周。殷红血珠将他双目染得猩红, 又自他沉默垂着的长睫滚滚落地。   分明他才是那个引导施虐的人, 然而他的一呼一吸却格外得迟钝与缓慢。   仿佛濒死的人是他般。   牢房里无人敢与他搭话, 狱吏默不作声地将气息奄奄的黑衣人拖了下去, 安白则是就着昏昧光线重新誊抄先前被血水打湿的口供。黑衣人作的口供字数虽不多, 袒露的事情却……   安白将供词抄录好,心惊胆颤地将东西搁在江愁予面前。   单薄纸张被镇尺压制, 剩下四方边角在夜风的鼓动下哗哗拍桌。   江愁予终于动了动, 幽冷双目望向供词。   上面一字一句皆是他亲自逼问, 他怎么能再不清楚供词写了什么。白纸黑字的“二郎为寻江女郎夜潜府邸,江女郎助二郎顺利出逃”“二郎这段时日一直待在京畿,便是伺机想带女郎南下入苏州”,无一不是刺得他双目灼痛、腹上伤疤难耐作痒。   难怪。   他想,难怪。   难怪这段日子待他这般好,好得让他晕头转向,好到轻言细语地哄骗他吃药、不辞辛苦地往返五芳斋买梅子糖,恐怕便是在这等着他了罢。那一晚她假装被杜从南劫持,那一晚她有意为杜从南挡剑,桩桩件件似接二连三的箭镞攒射在他的胸口。   她欺骗了他,她欺骗了他。   靛蓝的天幕渐渐褪去颜色,憔悴的眼窝彰示着他一夜不曾阖过眼。他睡不着,更不愿意睡下,他将短短三页的供词翻来覆去,像是得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疟疾般,在间歇性的痛苦中来回往复。   安白在一边也似百爪挠心,他想劝劝郎君歇会儿,又想问问他如何处理夫人的事。   在他的犹豫不决中,天不知不觉得亮了。   “传信给苏州水路使,让他排查经过苏州的渔船。”   熹微光线中,江愁予哑声说了这么长时间的第一句话。   安白紧跟着站起:“郎君现在哪里去?”   “沐浴,上朝。”   -   被拷打的黑衣人应当是杜从南的心腹,否则杜从南两次的紧要行事也不会将他带上。除却审问出杜从南的行迹外,江愁予还从此人口中套出了别的。今日早朝,他联动数名朝中官员弹劾丞相长孙信有不二之心,助端王同党杜从南在流放途中逃跑为一,背地里与端王来往为二。   长孙信自然矢口否认,然而他激动的一番说辞在人证物证前显得格外苍白。   金銮殿中他被当场揭下乌纱帽,留下丞相一职的空缺。   自古以来,帝王与权臣之间的纷争从未止歇。   长孙信的倒台,意味着一批主张分化事权的臣子们失势。偌大宫殿中传出蠢蠢欲动的嗡躁声,他们亟于举荐出一人来顶替长孙信的位置,却听帝王声音道:“今丞相之位空缺,还需选出一人辅朕万机。朕观中丞御史年少捷思而腹有奇谋,助朕霸业。任职以来所为之事历历可察,不如让他暂代丞相一职,如何?”   “不可!”   “百官之长,岂能这般随便!”   “御史中丞自上任后虽在官民一事上颇多建树,然而中丞担任此官不满期年,焉能担起卿相之责?!”一群人愤愤舞袖,道,“我朝数代丞相皆年逾六十,让资历浅薄的中丞担任岂非可笑?”   “开封尹大人这话,未免太一棍棒打死所有人。”立马有人跳出来反驳,道,“昔江左周郎年二十一时,已随小霸王孙策平定江东;秦国甘罗年仅十三,就使计得十三座城池,封侯拜相……中丞大人自上任以来颁法立规,推崇新法,以此才能,为何担不得我大晋以来最年轻的丞相?”   “你……”   两派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面红耳赤。   与长孙信同帮派的人见圣上偏向于江愁予这边,无可奈何下退让了一步。   御史中丞暂代丞相一职,为期三月,三月后以其官绩衡量其去留。另外,既是为了避免江愁予在官事上出错,也是出于制衡他权势过大的目的,置左右丞相辅佐帝王之业。混迹官场四十余年的知枢密院事担任左相,江愁予任右丞。   仅仅在一早朝的功夫里,整个大晋朝廷便已改头换面。   “梅雨时节,苏州一带极易水患。”早朝结束前,圣上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意有所指地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先皇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亲自南下考察民情,恨只恨朕一时间走不开,去疾,这一趟,你替朕去。”   启程时,不过也是二月十五夜的第三日。   彼时乌云摧城,山雨欲来。   -   京畿官员南下抚恤民情一事,不亚于一声平地惊雷在苏州一带炸开。   江晚宁步履匆匆地走着,沿街的议论争先恐后地涌进她的耳朵。   “历代以来皆是皇帝南下巡查的,今年倒比往年反常些,也不知上面来得什么人?”   “长孙信因为叛君被处以极刑了,圣上增设左右丞相,南下巡查一事会不会与此相关?”一路人屈起胳膊肘捅捅同行的,“欸,你兄弟不正好在知州官爷身边做事,怎都不晓得?”   那人无奈:“来的都有五日了,要是能知道早就知道。不过是上面瞒得紧,不让打听。”   “……”   “啪”一声的关门隔绝市街的喧嚷,江晚宁的身躯无力靠在门上,幕离下的姣好容颜浮现出迷惘之色。她怎么能不怀疑来的人是他,否则江南九州他怎就偏偏选了苏州落脚;她又难免存了分侥幸,想来得人不是他,若以他的性子,他必是来的第一日就将她带走了。   客栈外雨声沙沙,有如千万条蚕虫侵食。   江晚宁心如乱麻,听到门外传来沉闷的敲门声。   “我是二郎身边的人。”   江晚宁听出门外人的声音,是杜从南身边的心腹。   杜从南每回办事都带着他,她熟悉这个人的声音。不过自从她明确说明自己想一个人待着后,杜从南与其心腹已很久没有出现了,想不到他们还在苏州,甚至清楚她的去向。   皱了皱眉,江晚宁上前为对方开门。   来人道:“二郎让属下代替他问一问,女郎的亲眷可找到了?”   来苏州不过两日,江晚宁却几乎踏遍了整座苏州城。她竭力打听过生父的一切,包括他的官迹、家族、生平等等,得到的结果不过却是生父遭到迫害后家族四散,在西郊上只剩一片坍圮的旧址;她听说生母的家人是当地有名的富商,为了寻找女儿流落在外的孩子,这些年一直云游四海。   江晚宁垂下失落的眸子,和缓摇摇头。   “二郎说,女郎若是找不着人暂时便缓一缓罢。”那个人面色骇沉,颇带了些火烧眉毛的严峻,道,“想必女郎在外走动时已听到了些风言风语,上面来了人。只怕女郎还不清楚另一件事,今日狱中逃了个罪犯,知州命人封了城还要挨家挨户地搜查。不过是缉拿一个嫌犯,实在犯不上如此……”   “二郎身份特殊,也许是他在苏州地消息被走漏风声……”那人眼珠一转,直盯住她,“也有可能是女郎您,倘若是您,二郎简直是无妄之灾,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二郎已派人打点过了,今夜子时会有渡船接应,还请女郎不要耽搁了时候及时来,免得拖累了二郎。”   江晚宁才张了张嘴,却见对方身影一闪,消失在视线。   她怔立在原地,过了许久之后,才如提线木偶般的踅身整理行李。   子时星月惨淡,淡朱的一轮圆月如犬兽疯狂搏动的心脏,一声声得恫吓着万籁沉寂。腥风血雨自身后衔起铮铮的尖齿,推着她、扑着她,一直跌跌撞撞地朝前走,走至波涛滚滚的渡口边。   不远处依稀簇燃着两点幽绿色的亮光,应当是杜从南安排的渡船上的灯焰。   哗哗雨势下,江晚宁眯着模糊的双目,寻迹吃力前行。   幽绿色的光亮,竟来自于一头骠壮恶犬。   恶犬前两掌扑地,两掌之间夹着一块血淋淋的生肉与看起来似腿骨之类的东西。见到面前战栗不止的女郎,它停下进食,残留碎末的唇吻见口涎止不住地下淌,兽类双瞳阴冷地盯住她,警惕地甩尾。   她低低惊叫一声,被雨水冲刷得酸涩的眼眶霎时有了生理的反应。   下一刻,一声粗亮的犬吠响彻云霄,陆陆续续的火把撑起混沌的夜雨,官兵们冒着如墨粘稠的雾色赶来。江晚宁苍白的脸颊被火焰腾腾的温度灼得通红,竭力撑住发软的双膝,急里忙慌地朝着渡口跑去。   心慌意乱下摔了一跤,尖利砂石刺入手掌心,留下的血迹被雨水冲淡。   她很快站起来,慌不择路地跑上了船只。   黢黑的船身上寥寥数人,甲板上分别站着一名面生的侍卫与沉默的船夫。二人各司其职却并无一句交谈,只有停在桅杆上避雨的数点寒鸦夜啼。江晚宁并未意识到丁点不对,以为是自己来得晚,杜从南与他的心腹先行离开了。   高擎火把的官兵们渐渐逼近渡口,更甚者弯弓引箭,准头直直地对准船身。   江晚宁不知怎的,一瞬间心如擂鼓。   泪水混迹着腥冷的雨水混入口鼻,江晚宁潮湿的眼帘被雨水浸泡得无法抬动,只半翘着惴惴地颤抖。她隐约在岸上看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容,皆是那个人身边的手下,她竭力忍住喉咙里的哭腔,求助距离自己最近的、在薄夜里略显得清瘦的船夫。   棕榈皮制地的蓑衣使他与无边暗色甚是相称,他的面容隐没在阴翳中,唯有袒露在外的修长指尖随着船桨一起一伏,像开悟似点拨着她,像玩弄似讽笑着她。淙淙水流声路过,偶尔像那个人用削瘦的指尖摩挲过她的肢体,倘若她能冲破雨势看清得话。   岸上低嚎的犬吠声顺水漂来。   江晚宁急忙道:“这位船夫,能否快……”   连雨声都沉寂下来,在滚滚东流的河面留下黑色纹路。她口中的船夫微微颔首,低垂的蓑笠与他沉默的压迫性一道汹涌袭来。她撞上对方撞上对方阴鸷的、略带了点儿兴味的恣睢神情,霎时间僵住,如觉冷风灌体。 第58章   河流滔滔东逝, 河岸毗邻的幽林里间或传来枭鹰咕咕的叫声,与雨势拼凑在一起震得她头痛欲裂。她伶仃纤瘦的肩胛抖了抖,身心皆在这一瞬冷了下来。被这世间声响炸得滚烫的头脑却在这时候变得冲动, 或许也是本能的驱使, 她无力的四肢动了动,试图往后退去。   岸上霎时响起兵戈当撞的金鸣之声, 士兵们破水而来,将她围得水泄不通。   是了,从圣上借故让他南下督查开始,再到知州以缉拿罪犯之名封锁渡口、挨家挨户地搜查, 最后这般大动干戈地将她堵死在这处地方, 只是为了满足他这场你追我逃的猫鼠游戏罢了。   她被拖进他的怀里,听他恶趣味的轻哂。   “腓腓,哥哥的乖妹妹, 哪里去?”   近乎两个月不曾见面了,他仿佛削瘦了许多, 性子比从前更不好捉摸了。因为清减而显出十分尖利的下颌抵在她湿漉漉的发顶, 喉骨嶙峋地贴着她的耳畔, 呷笑温吞, 似附骨之疽般粘腻缠身。暗褐色的眼瞳不愠不喜, 波动着粼粼的冷意, 如枝头盘踞的蛇类一般, 居高临下地睥睨她。   “真有些巧了, 圣上命微官南下巡查,想不到在此地碰见腓腓, 也是种机缘。”不知江愁予在渡船上立了多久、摇浆多久, 更甚冷冽的温度从他掌心传来, “罪犯出逃,城中上上下下皆勒令不准出城,怎么腓腓的胆儿就大一些,偏偏在这要紧关头胡闹?”   江晚宁不可置信:“明、明明是你……”   明明是故意他放出逃犯消息,逼她如此。   “渡口这两日不安宁,不知有好许人想着往外跑……在你之前便有一个,浑身上下缚着黑色衣物,如今却成了旁的腹中之物……”她尚未琢磨他话里意思,却听他语峰凌厉一转,“王法昭昭,官庶同论,腓腓这般,岂不是要让我难做?”   随后闻讯而来的知州刘朔踏上甲板,与江愁予一唱一和地道:“江大人,先前那名黑衣男子的罪责性质与尊夫人的并不类同。只是您如今暂任卿相之职,前前后后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您,尊夫人又在要紧关头犯事,怕是免不得一番小惩。”   船篷下白雨如丝,二人衣裳皆已湿透,江愁予拧她下巴欲为她戴斗笠,被她飞快避开。   他眼中私悖之色更甚,沉声回道:“确实,不听话得很,刘知州便以当地法规处置了罢。”   刘朔试探:“那便在狱中拘押三日?”   江愁予冷睨着面前小女郎憔悴的脸,等着她与他服软、等着她与他求饶。因着夏筝对她的影响兼之她爱听爱看些古怪的鬼神轶事,她向来不喜待在阴气重的地方,不爱与粗犷彪悍的人接触,她在狱里自然是待不下去的。他静默地摩挲指腹,想,她不必折辱身份道歉不必诚心悔过,但凡只要她愿意喊一声“四哥哥”或者“夫君”,再不济一声“江愁予”,她跟着杜从南私逃一事便能就此翻篇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河面的半轮明月终究堕入不见,灰蒙蒙的白光稀释着浓墨夜色。   江愁予俯眼看着她倔强抿住的唇瓣,冷笑一声,终究面目骇沉地撤开搁在她腰间的手。   他回复刘知州:“可。”   刘知州暗地舒缓了口气,涎笑着,恭恭敬敬将江晚宁送下船:“夫人,请罢。”   江晚宁一言不发地默默走着,低垂的视线内猝不及防地撞入那头嘶嘶磨牙的恶犬。它被拴在一名士兵手中,四爪下压着的白骨已被啃食干净,全身粗亮的毛发在雨中髭竖,喉咙里冲她发出阵阵低嚎。   刘知州见状,往它身上揣了一脚:“不长眼的畜牲,竟敢对着贵人乱吠,白瞎了这般好吃好喝地供着你!”   江愁予自后面慢悠悠跟上。   “知州这条狼犬,皮毛倒是油光顺滑。”   “江大人说笑了。它平日里都以活鸡鸭喂养着不说,一天到晚在监狱营子里胡窜,难免拣着些残肢碎末加餐。”刘朔跟着他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这畜牲前不久也是好运,方才又撞见两个私渡的男人,这又吃得鼓腹含和,皮毛怎么能不光滑油亮。”   这些话通过嘈杂夜雨,混混沌沌地传入江晚宁的耳里。   她一时不及反应,神色惘然地跟着前面的知州走。   她所处的牢房规制其实比旁的地方好上许多,泥地上没有爬着蛆虫的腐肉粪物,没有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反倒开了扇四方监窗,映入的清冷冷月色照着缩在潮湿草堆里的她。她畏惧甬道里吹来的呜呜的风声,畏惧江愁予和知州的所说的一切,畏惧脑海里不觉浮现的红白相间的腿骨。   空荡的牢房只有她一个人,她却恍惚觉得与许多鬼魅挨挤在一起,只能把自己缩得小一些、再小些,恨不得自己能与墙角镶嵌一起。   腥风血雨的夜晚与间断间续的惊吓使得她发起了高热。   那些她不能理解的语句,在这时候却一下子清晰起来。   什么叫“先前有个穿着黑色衣物的男子,私渡后成了旁的腹中之物”;   什么叫“这畜牲运气好,碰见两个私渡的男人才吃得鼓腹含和”。   世上怎会有这般巧合的事情,怎能会正好发生在她与杜从南约定的时间,又怎么会是两个身着黑衣的男子。杜从南与他的下属应该离开了罢,否则江愁予怎么可能一次也不曾在她面前提及他?那么江愁予与知州口中的黑衣男子是谁,为恶犬啃啮的又是何物?   倘若杜从南与他下属真的被缉拿了……   她不敢想、她丁点不敢往那方面想。   固然圣上于举国颁布了缉拿端王同党一行人的悬赏令,甚至准许当庭诛杀这群人,然而她却害怕杜从南与他手下尸首置于犬腹,是被她所牵连。   外面雨渐歇了,她的睫毛还在湿湿嗒嗒地下雨。   她极冷,蓬红面颊瑟缩在湿透春衫里,拼命地缩在角落里汲取干草堆的温暖。来源于外界的幽暗闭塞环境与精神上濒临崩溃的情感夹击着她,避无可避,促使她浑身上下都巍巍地发抖,甚至意识模糊地溢出含糊的细细哭腔。   阒寂夜晚将她声音传开,传入隔壁的一间房里。   这间房一直空置着,遂将它视作狱卒临时休憩的场所。不过它暂时被另一个人借用了过去,里面东西没少,照例是一只破烂方桌与四条横凳,只不过这时候它上面横七竖八地倒着三坛酒罐,皆开了封,溢出酽烈的酒气。   安白在一边默默站着。   安白是他贴身的小厮,随他一路南下,怎会不清楚他镇定的表象下是不可计数的方寸大乱。这段日子他亲眼目睹着他有条不紊地出入徐州、荆州等地,言笑晏晏地与当地官员觥筹往来,最后抵达苏州城内,却也见过他夜夜枯坐和饮酒,最终沾染上像他父亲一样酗酒的恶行。   日月将他切割成两个人,致使他在温和与乖戾的边缘游离徘徊。   安白小声地提醒他:“夫人好似哭了……”   江愁予恍若未闻,闷头饮酒。   隔间女郎细弱的抽泣如银针一般地扎着他的太阳穴,他却将自己连绵不断的头痛归咎于喉咙里辛辣的苏州酒酿,更试图借此来麻痹脆弱不堪的思绪。   然而他的疼痛愈甚,紊乱的思绪无果。   她让他痛,以他的睚眦必报的性子必要让她痛回来,然而这么一个小小的人仿佛从他血骨里长出来似的,一哭,激得他百骸都疼。良久,他僵冷泛白的唇角微微动了动,“你回趟驿站,让蒹葭白露带些换洗衣物和厚实些的被褥过来陪她。”   安白一愣,有些吃惊,很快又应下,急匆匆地出去。   不过远去的脚步声倏尔又靠近,安白在距离他不远处的地方略一踌躇,道:“奴才原本想在夫人那处点盏灯,见夫人双靥通红、吐纳有些吃力,喊了几声不见应答,恐怕她有温病之症……她好像在喊、在喊……”   “……喊什么?”   “喊……您的名字。”   江愁予呼吸一滞,胸口仿佛被人打了一记闷拳。   他眼眸骇然掠过安白:“不曾听错?”   安白两股莫名颤抖:“不、不曾听错。”   隔间的江晚宁整个身子都深埋在乱草堆里面,就像是安白所说的,额上灼热烫手的温度烧得她粉泪涔涔,美目涣散。当江愁予挨着她的肩膀将她扶起来时,她猛得一绷身子,像是捡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将他缠住。   江愁予面上的阴郁之色稍霁。   左不过他的想法在此刻还未作废,但凡她愿意低头朝他认个错,或者叫声“江愁予”,她和杜从南跑了的事便就此既往不咎算了。她年岁还小,心性还未成型,外边不三不四的人几声将她哄出去也是正常的,该死的人是杜从南而非是她。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此事过后长长记性也就罢了。   怀里的小女郎还在颤抖,用力到泛白的指尖将他的衣袖扯得崩直成一条线。因为高热而干涸的唇瓣如干枯玫瑰,一声声溢出如同挨冻了的小黄莺的叫声:“江愁予、江愁予……”   他应了声。   紧接着听她道:“那头狼犬吃的……”   “先前你见到那头畜牲啃的,不过是头牛的腿骨罢了,不是你多想的那种东西。”江愁予指腹抚上,摩挲在她试图张开的、喋喋不休的嘴唇,这时候有心思与她解释了,“我与刘朔说的话半真掺假,说的那些让你害怕的,不过是你不听话,让你长长记性罢了。”   江晚宁愈发急切地拽住他的手腕。   “那、那么你和知州说的两个黑衣人……”   江愁予有一半晌没说话:“腓腓打听他们做什么……”   “我不过、是,有些好奇。”   江愁予觑着她心虚的神色,眼中的几分温存在顷刻之间褪了个干干净净。摁在她唇瓣上的指尖骤然使力,将她干枯唇瓣碾磨得近乎充血,这才放下手冷笑一声:“安白与我说你病着了,我看着你倒是精明得很……和我打听那两名黑人,恐怕不是你的目的罢?”   “或许腓腓是要问,杜从南被我弄到哪儿去了?”   “他如今,安危如何,可有恙?” 第59章   纵使到了白日, 天穹之上依旧盘踞着铅块一般的灰白卷云,万籁皆湮没在狂风暴雨后的罹难中,疾风掠过, 草木喑喑。一辆装饰繁贵富丽的马车稳当地停在贵人下榻的驿站边, 知州刘朔一路小赶着过来掀帘,点头哈腰地将抱着女郎的郎君送进门。   这是一座典型的苏式建筑的驿站, 楼廊汀岸,投甓招琼。房间里的兽金炭火溢出暖融融的气息,四面缀以蓝田暖玉,地铺色泽柔和的绣花毛毡, 精致的镶玉牙床上凌乱地摆着些文牍书册, 彰显这件屋子的主人在这里住过一段日子。   前不久就吩咐下去的婢女已经在屋中候着江晚宁了,她们手上的青漆盘里托着洁净的衣物与洗漱的盥具。顶着上头郎君那种寒气逼人的视线,一众侍女都兢兢战战地为江晚宁褪衣除袜, 等到要为她沐浴的时候,抬起头时竟发觉江愁予早离开了。   等他再一次过来时, 适逢江晚宁一帖治疗伤寒的汤药灌下肚。   驿站的侍女不如家里的细致, 伺候完她便退下了, 她竟不知什么时候从牙床上滚到了毛绒绒地上。疲倦微微泛粉的眼皮子半阖着, 像栖落在枝桠上胡蝶的鳞翅, 间或呆滞地眨。看得出她意识在清醒与迷糊的边界游离, 江愁予走到了她面前都不及反应。   趁着她被下人伺候的功夫里, 他亦出去简单梳洗了。   姿容既好, 神情亦佳,眉目如画, 灼灼有光, 类昔日公子。   正当江晚宁怔忡之际, 忽而见他俯身,冰凉指尖轻轻一触她的脸颊。   半晌后他幽幽地笑了一声,起身慢条斯理地在太师椅上坐下,道:“把人带进来罢。”   外间的门应声而开,隔着一道薄薄蝉纱围屏,江晚宁依稀辨认出走进外间的人是他身边的苏朔。苏朔手中提着条粗麻大绳,仔细看了看,上头栓着的竟是知州养的那头恶犬,此刻它的前爪不断地往后刨,喉咙里冒出一连串如咒骂一般的嘶吠。   江晚宁摇晃着支起身子站起,不由得朝他看了一眼。   江愁予目光与她撞上,沉寂无波的眼中隐约掠过兴奋之色。   她竭力压制住心头窜腾的惶惶不安,垂目看去,浑身上下皆在这一刹冷了下来。   外面紧接着被带入的人竟是杜从南,他口被胶布封住,手腕脚腕上带着沉重的枷锁,尖锐利器上黏着一层血痂,隐约露出他腿上的白骨。仿佛是有所感知一般,杜从南入屋后一眼都不曾扫过身边的恶犬,反而是直栽栽地往围屏后盯着。   江愁予亦有所发觉,讥笑似得扯下唇,朝江晚宁摊开手。   “过来。”   江晚宁面容苍白地看着他,纤细身影凝然不动。   “过来。”   她好似才在这一刻听懂他的话似的,白皙赤足在绒毯上蹭蹭,踌躇地朝着他小步迈。她向来是个康健的小女郎,十六年里不曾闹过重病,这场来势汹汹的温病却一下子掏空了她的身子,又像是怕他,在距离他三步之内一下子丢了力气,要软趴趴往地上倒。   江愁予及时拽住她的手腕,力气稍微大了些,她的上半身顺势栽进他怀里。   吃力的呼吸、迟钝的胸腔里一下子满满当当是他的气味,和从前一样的气味。江晚宁突然之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撑开他的胸膛,晕晕乎乎地站起来。   他看着她对他一副弃如敝履的模样,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   “坐上来。”   周围没有别的椅凳,只有他的一双腿。   江晚宁脸颊猛得涨红,心中生出羞耻。   驿站场合特殊,里面所有的房间里埋藏着数个机关不说,便是连这围屏都别具匠心。她方才沐浴时听婢女们提起过,这面围屏从外往里看其实并不十分清晰,反倒是从里往外看一览无余。彼时杜二郎还在往里眺望,看得见看不见另当别论,她总不能当着旁人的面作出不知羞的事。   他约莫也知道她是不肯的,淡淡地岔开了话题:“可想知道,为何我让人带他与这狼犬进屋?”   江晚宁耷拉下眼皮,一声不吭,根根分明的长睫翘挺挺,苍白之余带着几分倔强。   “你昨天夜里不是怀疑是我残害了他,置他尸首于犬腹?”温润如玉的嗓音,看似不入浊世的谦谦佳公子,说出口的话却仿佛在讨论一件再不过稀松平常的事情,“腓腓知道我为人的,我岂能平白被扣上这种帽子?思来想去,干脆坐实了此事罢。”   江晚宁呼吸一滞,纤长睫毛似被泪珠鞭打下的巍巍抖动。   “你要我、你要我怎么样才能……”   “怎么样才能放过他?”他直白地,“这就要看腓腓的意思了……”   二人之间的对话声音低弱,却并不妨害传至外间。杜从南似有所察觉,缚在手腕脚腕的镣铐叮当作响,被封住的口中不断地发出呜呜声。隔着花团锦簇的一扇围屏,江晚宁张开双腿坐上去,柔荑颤抖地攀住他的脖颈,任他低怂着脑袋索求。   “好、好了罢……你快把他带下去……”   江愁予懒散抬起头,冷白的脸,唇却是潋滟的。   “就这么担心他安危?”   江晚宁抠着他的肩膀,心悸地张着唇瓣喘气。   他紧接着:“那晚我被他刺伤,你可有像担心他安危一般地担心我?”   他不出意外地感觉到手里人儿摇摇欲坠地瑟缩腰身,看到她苍白如纸的面容中流露出一种慌乱而震惊的表情。于是他的语气愈发诡谲晦涩了,道:“倘若今日非要你选,我和他两个之间你会作何选择?”   他的话不亚于平地惊雷,让她一时反应不及。   软绵绵的掌心里忽而被塞入一把沉甸甸的短剑。   温病烧得她四肢酸软,那一柄剑脱力摔在地面。   他捡起,再次塞入,如此来回四五次,总算让她拿好。   “绑来杜从南喂犬一事已是覆水难收,你本是我的,并非让我占些皮肉便宜,他便能因此苟活。”江愁予盯着她,“当然了,我亦不愿把事情做得太绝。你若真不想让他死、不愿见他丧生犬腹,我不妨为你指条明路,那便是,杀了我。”   他说完这番话,江晚宁才意识到他先前是何意思。   下意识地想要甩开手中的短剑,却被他使了奇劲儿攥着。   她呆呆地呢喃道:“我不、我不选……”   他抬起她下颌,重重捻一下:“真不选?”   她拗着戚然的脸,一言不发。   江愁予盯了她数息,忽而扭开了脸,声音是冲着外头说的:“动手。”   围屏外苏朔的身影一晃,江晚宁看过去的时候,发现他用匕首挑开了杜从南手腕上的痂口。浓烈的血腥味在空中弥漫开,被拴住脖子的狼犬前爪扑地,跃跃欲试地做了个扑杀的动作,仿佛一被松开就能叼住对方脆弱的喉咙。   “此犬身上兼有豺狼与苍猊血脉,豺狼捉到猎物后最喜从其心肝肺腑吃起,而苍猊则喜欢将猎物玩儿得筋疲力竭后再用。”他靠近她的耳畔,气息吹拂在她敏感的耳珠,不出意外得将她激出一层小疙瘩,“腓腓何妨猜猜,他杜从南是何种死法?”   江晚宁空寂的眼神,幽幽从围屏处虚虚地落在了他的脸上。   她不会选杜从男,更不会选择他的。   她着实不能明白为什么他非要她在二人之间选择。   朦胧泪光里,依稀看到他抬了抬冷硬的下颌,似乎下一刻便要发号施令。   江晚宁急忙拽他衣袖:“我选,我选!”   恐惧、慌乱、迷惘等等情愫湮没了她,挤压她的胸脯攫取她的呼吸,乱成一团糟的大脑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即将脱口而出的“我先杜从南”临时改了口,道:“我不选你,我不会选你的……”   仿佛早早预料了她的回答,江愁予不曾片刻犹豫地将剑柄往前递。   “不想他死,那便杀了我,亲手杀了我。”   他将将沐浴过,墨发尾端低落水珠,隐隐凹陷轻薄白透的中衣下的躯体。江愁予手背青筋浮暴,修长指尖带着短剑、掌着她的小手一路摸至小腹上的丑陋伤疤。“从这里刺进去,你今后便解脱了。”   江晚宁面色雪白。   耳边似有惊蛰落下,劈得她耳中嗡颤。   江愁予依旧一副懒洋洋模样。   “手抖得真厉害,体温也好生高,怎么,是心虚,还是害怕?”他伸手撩撩她的腮边发丝,神情维持着卿相大家的风雅,“腓腓可曾还记得那一晚,府上遇刺的那一晚。黑衣人是他,倒费了你一番苦心搬出你二哥哥遮掩。那一夜你与他在我们卧房中幽会,可曾像我们当下这般亲密无间地抱在一起?可有像我一样百无顾忌地吻你?”   他用力捏住她的手,抚摸在褶皱的伤口。   “可还记得这一处哪里来的?”他口吻淡淡地回忆:“为了助他脱身,你还真是煞费苦心。那时你被劫持,向刺向杜从南的剑摔去……我忧心你安危,反倒……那时候你中的祝由术也是假装的,你看着我可笑至如此地步,心中必是快乐罢?”   温凉咸涩的泪珠自江晚宁眼眶坠落,被他指尖剔去,含在唇里。   “那晚你的眼泪为谁而流,那当下呢?”   “恐怕也是忧心杜从南罢。”   “郎情妾意,真真不由让人触之落泪啊。”   他的话像是对江晚宁施了法术一般,让她凝固在地,久久不动。   她唇瓣颤抖地想争辩事情的是非,然而杂乱如麻的大脑不能让她说出一句顺畅的话;她试图与他心平气和地谈一谈,然而面对着他文雅面貌后的疯狂病态,又觉无话可说。当黑暗将她的意识拽入深渊前前,是他拉着她的手往小腹刺去,是猩红血液迸溅,烧得心脏肝胆都紧紧缩成一团。   -   围屏后的苏朔嗅到血腥气味,浓眉紧锁。   然而里间却传来江愁予不疾不徐的声音。   “将杜从南押下去,由圣上定夺。”   “郎君,您的身子……”   “我无碍,下去罢。”   杜从南心中更甚古怪。只因为围屏后面的是一位病骨支离的郎君,平日迎面吹风或者受些冷雨便能病个一场,这次怎么就……他是江愁予的近身侍卫,平日的饮食起居一直是安白在打理。顿了顿,他拖着早已昏迷的杜从南下去。   南下后事务繁重冗杂,前有无数官宦士族下来拜帖,后有书房案牍累累。   安白正回绝了一人的拜访,听到苏朔的疑惑,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   个种复杂内情,岂能三言两语道清。   二人并步走着,一齐通往驿站设置的一间暗室。只听安白在前面道:“你有所不知,其实郎君自夫人离府后,便不再服用御医开具的温补药物了……不必如此惊愕地看我,事实确实如此,他一日到晚只用早膳,白日忙于官场俗世,夜里则是不断酗酒……好得时候能睡上一两个时辰,坏的时候几个晚上难以入眠……”   “但你看他,神采奕奕,并无不妥。”   “苏州一带多雨,近几日的天气诡变,你看郎君一次患病的时候不曾有……他腹上的伤口你也无需多虑,不出意外很快便能痊愈。”安白显出一副习以为常的神色,语气却难掩焦虑揪心,“我贴身伺候着郎君,岂会发觉不了他的异常?如何,我能如何?除了眼睁睁看着,怎能劝得动半句?”   苏朔正要问出心中疑窦,而此时暗室的门被打开。   浓烈的药石气味四溢而出。   苏朔伫步,瞠目,不可置信的扭头。   这次无需安白解释,苏朔也知道暗室里堆放的各种晒干的花花草草,瓶瓶罐罐里的药石齑粉,皆是配制先皇生前所食神丹的材料。此种神丹,有令人身安、延年益寿、安神镇心和壮阳滋补之效。与此同时,先皇驾崩前之所以七窍流血、肌肤流脓,抽搐六七个时辰后抽搐而死,也是赖于此药物。   安白与苏朔之所以对此配方了解,也是因为江愁予任职期间所为的一件功绩。   时值大晋盛行此物,豪绅贵族子弟皆盛行此物。他识医术,知晓仙丹对人的毒害,上任后便大刀阔斧地整改此等风气,驱逐熬制仙丹的道徒,火燎记载仙丹配方的文章。然而他识医术,文章里的记载一句不差地被他记下,分毫不漏地反用在自己身上。   苏朔大惊,回头与安白对上视线。   “如今他这般,以你我之力怕是说不动他一句。”   “因为此事我还上隆庐寻过陈渊先生,世上恐怕也只有他在郎君面前有分威信。然而门下弟子称先生前段日子云游去了,归期未定。苏朔,你能否派出些人手找到他?”   沉默片刻,苏朔凝重地点了点头。 第60章   五月下旬, 右相江愁予回京述职,入宫面圣时将苏州一带家中蓄有腐弃之才的官吏,与升斗小民为权势欺压的风气悉数谏举。结束之际, 他将南巡时捉到逃犯一事禀明圣上, 圣上闻之大喜,立即召来朝廷重臣商议。   政事堂内文武大臣并列, 圣上询问应当如何处置。   以左相为首的数名大臣言辞含糊,冷汗沾衣。   其实先皇尚未驾崩以前,朝中多数官员站队端王,只不过端王在二子夺储中失败, 他们才向当今圣上投诚。然而圣上登基后施行的新法损官益民, 朝中老臣对此一事颇有怨词,又听闻端王流窜在外时积攒势力,早已经蠢蠢欲动。而现在冷不丁听圣上发问, 疑心这是他的试探。   左相面色变了几瞬,强撑起笑容上前。   “圣上曾在数月前举国颁布缉拿令, 而现在过去了这般久捉到的反贼也是寥寥数人。端王私党之势力不可谓不强大, 暗通款曲之人不可数几。杜家满门叛君, 今右丞南下缉拿了逃犯杜从南, 不如杀之, 以作威慑之用。”   圣上朝下望去:“去疾, 你如何看待?”   玉阶下的郎君漆目阒静, 徐徐掠过的眼风却让人升起背如针扎的悚然之感。   他道:“左相言之有理, 去疾无异议。”   政事堂内纷杂的谏议声继续传出,众人再次听闻前段日子江愁予遇刺一事也是杜从南在幕后操纵, 罪加一等, 商议过后决定将他处以凌迟之刑, 三日后行刑,此事便交由左丞相处理。   朝议后,圣上欲言又止地将江愁予喊住。   就这般审也不审就将杜从南处以极刑,实在是过分贸然,毕竟杜从南可能掌握着端王与杜家人的行踪的重要讯息。再者便是,这帮臣子们从前与杜家人十分交好,如今要在短短三日内杀了杜从南,不让人不怀疑是在掩饰些什么。   “杜从南一事,你……”   江愁予掀起眸子,锋锐黑眸中神色笃定。   “圣上放心,此事臣会安排下去。”   -   杜从南被凌迟处死的消息在绵绵阴雨的日子里传开。   彼时江晚宁还在榻上躺着,旁边的火炉里温着一盅药。   她双亲皆是苏州人,然而她却自小在京畿长大,一时受不得江南潮湿的杏花微雨,故而一直熬着这风寒。再者就是,江愁予白日不知在忙些什么总不见踪迹,到了夜里她半夜惊醒时,常常见到酗酒的他坐在榻边,也不睡,只用不愠不喜的眸子将她盯到天亮,生生将她吓出一身冷汗。   本来回京后身子转好了,乍闻这件事,面颊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血色褪了个干净。   江晚宁拽住冬温的手,想说出口的话被一连串的咳嗽堵住。   冬温似乎明白她想说什么,轻轻握住她冰凉柔腻的双手:“杜二郎他确实……还请夫人节哀。听说郎君并未插手此事,一切皆是圣上与百官商量后定下的决议,执刑一事全程也是由左丞相负责……杜二郎犯的事情乃是犯上作乱的国法,哎,我们也只能……”   冬温说到最后,只一声接着一声地叹气。   毕竟她一个做奴婢的,没资格妄议什么。   她端起火炉子上温的药物,捏着瓷勺一点点地将药喂给面前的小女郎。然而女郎憔悴的下巴绷得这般紧,像只浑身上下倒竖起尖刺的刺猬,大有把任何一件外物刺得头破血流的架势。冬温费时半晌,硬是没喂进去一滴药。   江晚宁动作迟缓地躺回去,过了片刻榻上传来她微弱的声音。   “冬温……你说他是不是被我所牵连?”   冬温张了张口,没出声,转而沉默下去。   犯上作乱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杜从南理应被处以斩首之刑。冬温本想心直口快地说一声不是,然而事实却是杜从南为了见夫人一面潜入府中,刺伤了郎君后加重了罪责。要知道斩首仅仅是斩首,凌迟却是将身上的肉一刀刀地剜下来的。   冬温出神的间隙,榻里传来细碎的啜声。   冬温沉默地再一叹气,怎么能不清楚她的心境。   她年岁小时青涩懵懂,又不曾开窍,只省得家里面来了个生得异常隽秀,处境颇为凄凉的兄长,只想用热烘烘的真诚暖一暖他。谁想到没弄出个兄妹和睦,反倒是遭受兄长的暗中觊觎。等到年岁再大一些开窍的时候,一直依赖的兄长却露出了可憎面目,那时候恰逢身世暴露,家中亲眷又开始疏远,杜从南的出现就是这么得适宜。她对杜从南不一定是男女之间的情谊,或许对他能带自己逃离深渊而产生的朦胧好感。   固然杜家人会选择叛君,难逃死罪。   然而不是因为她,杜从南或能免受凌迟。   夫人她,怎么能不对杜家二郎心生愧疚。   冬温在一旁默默陪着,等着她自己想开。   夜幕将至的时候,帷帐里的低低啜泣才渐渐小声下来。冬温将她从被窝里搀出来时,她兴致依旧蔫蔫着,垂落的眼皮子在晕染的灯光里有些浮肿。   冬温摸了摸江晚宁的脸颊,在上面摸到了粘腻的、干涸的泪渍。   “夫人且等等,奴婢去打盆水来。”   冬温出去的功夫里,屋子里陆续进来几个婢子替她更衣、穿戴。紫檀木妆奁里数不胜数的珠宝玉器在光下熠熠刺眼,江晚宁不曾主动讨要过,时下最新的胭脂水粉什么的却还是会定时定点地送来。她平时就不爱戴这些沉甸甸的玩意,也是微微扭开下巴,只让人照例往她发上别一根素簪。   她沉默着,婢女们也无话可说,打点好后准备出去,却在开门时惊讶地轻呼。   六月份的聒噪虫鸣与晚风一道涌入房间。   江晚宁听到她们道:“郎君回来了。”   她形容一滞,背脊慢慢变得僵硬起来。   房间里传出他徐徐走动的脚步声,妆奁旁慢慢踱过他罩过来的、带了些酒气的身影。影影幢幢的阴影在灯火中遁无可遁,她哭泣得湿漉漉的、根根分明的睫毛,臃肿的似桃花瓣一样泛红的眼皮清晰可辨地敞在郎君的视野。   江晚宁默默蜷紧双手,她能感受到对方游弋在身上的带着冷意的打量。   不友善的目光成功使她瑟缩一下肩膀,继而她听到对方的喉咙里吐出一声模糊的轻哂。   “与他倒是情比金坚,怎么得死了也要为他披麻戴孝,守节三年?”   顺着他阴沉的目光看过去,江晚宁才发觉自己在出神时挑了件月牙白的衣裳,此刻暗夜辉映,看上去竟与缟素之衣无二。她默不作声的拧眉,知道他酗酒后会和昔日的楚国公一般失态,顺着自己的本意不理会他,只是目光涣散地凝视着一处角落发怔。   “他死了你便如此,恐怕我到了这一日也不会有这般待遇罢。”   他抬起手指,搓了搓她哭得如此的眼睛。   不知是她宛如泥塑的反应刺激到了他,还是因为终日酗酒的缘故,江晚宁明显地察觉到脸颊上的手指微微抽搐抖动,撑在镜台前的掌骨用力到嶙峋泛白。他拂开手时,仿佛将什么东西塞入口中,随着喉结的上下吞咽,他恢复了起初时的自持与冷静。   江晚宁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她恹恹的,对什么事都不在意。   只听他在旁边道:“冬温,你进来。”   冬温端着盥洗用具,面露不安地进屋。   屋里女郎脖颈低垂,埋在影子里的纤侬五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而一边郎君则姿态慵慵地半椅在镜台,狭长眼尾密结蛛网般的红血色,被醇烈酒气熏得喑哑的声音淡淡地发号施令:“将衣橱里的素色衣裳都扔去烧了,以后府内不准服白衣,更不准佩戴简单的簪子。明日让徐衣匠来一趟,专门给她做几身鲜艳的衣裳。”   冬温看了两人一眼,诺诺地应下。   又问一声:“郎君可要留下用膳?”   为期三月的官绩考察使得江愁予实在有些分身乏术,加之服用仙丹会缩减人的食欲,他已经许久不曾用过晚膳。他的目光从她波澜不兴的面容扫过一眼,回拒道:“尚有事务未完成,我就不必了。”   话题回到她身上:“这两日可有在好好用药?”   冬温答道:“一直在用的,夫人已经好许多了。”   或许是因为江晚宁生于斯长于斯,京畿的风土之于苏州更助于她痊愈。再者也是因为江愁予医术高明,开具的药方子却是一针见血地将她医治好。   “明日将她好生打扮打扮,届时我会过来接她。”这话是冲着冬温说的,然而蕴着几分讥讽的目光却直勾勾地落在江晚宁脸上,“这段日子忙碌,不知不觉冷落家妻许久,我已向圣上告假七日,打算接下来的几日好好地陪一陪夫人。”   -   次日一早,夜半失眠的江晚宁被唤醒。   “夫人,鹤梁坊的衣匠不久前来过了。”   昨夜事情过后,江晚宁已无自主择衣的权利。冬温低声询问她是不是喜欢今日安排下去的穿戴,她掀起眸子打量了一眼,见镜中女郎眉目脂粉鲜妍动人,却再不见昔日笑涡明媚的旧影。   “徐衣匠是京畿出了名的能工巧匠,鹤梁坊里的衣工布料不亚于苏州的织造署。即便是宫里的娘娘们想他制衣,也要一掷千金。如今郎君直接把人给请到府上,可见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冬温知道她兴致不涨,捧起光滑缎子努力哄她开心,“夫人十三岁时,二公子送您的一套衣裳您喜欢得紧,夫人瞧瞧,郎君现在送你的这些简直有过之无不及。”   江晚宁的眸子自华美艳红的锦缎上划过。   木桁上悬挂的数件衣裳无不是繁复细致。   “杜二郎昨夜离世,他却不仅告假带我出去玩,更甚者不准我着素衣要我着红衣。”江晚宁攥紧手,口中吐出刺耳的话,“杜二郎好歹差一点成你姑爷,他是许了你什么好处,怎么就让你这般急不可耐地帮他说话?”   冬温身子一僵,慢慢收敛了笑容。   此时江晚宁亦反应过来自己说了重话,因为冬温所言句句帮衬着江愁予,她明白自己将对他的怨怼发泄到了冬温身上,急忙与她道歉道:“是我不对,是我说错了话……我知道你也是为了开解我……”   冬温心口颇酸,连忙摇头,说只要夫人开心怎么都行。   主仆说话的间隙里,外头侍女过来传,说是郎君的马车在府外候着。   冬温将江晚宁送至府外,有些不放心地想跟去,却被安白拦下了。只见掀开的帷帐里探出一只指骨分明的手掌,牵起江晚宁的柔荑将她带了进去。   狭窄车壁里,江晚宁被动地坐在他腿上。   她清减了,纤细腰身似将将抽条的嫩柳。   江愁予勾着她的下颌,温缓的目光细致地扫过她的着色的樱唇、额上的花钿。他的情绪肉眼可见得转好,轻柔的气息拂在她的耳畔调笑:“腓腓今日甚美。便是洛神下凡,也是有过之无不及。”   江晚宁只问:“带我去哪儿?”   “游汴西湖,兴许也能掉上几尾鳜鱼。”   短短一句话便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依稀记得他初至府邸时孑然一身,她怂恿了三哥哥带着他在京城转上一圈,第一个去的地方便是汴西湖。那时候尚未撕破脸,他依旧罩着谦谦风雅的面具,为她垂钓为她剔鱼骨,做足了虚伪的兄长做派。而这些历历可数的过往,如一个个巴掌般不留情面地拍到她脸上,让她心中生出微薄的讽刺。   江晚宁面色下沉,挣扎着要下车。   “不愿去?”   “不去。”   “既然不愿去,便到五芳斋逛逛罢。”他一副慵态,半张俊脸埋入车内软枕,看得不太清晰,“之前听说你偷偷寻人往永巷里塞了些五芳斋的糕点糖果,可是想念水哥儿了?我倒确实也有段日子不曾与他见过,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见见面也是好的。”   江晚宁头皮一麻,恨恨地咬牙。   知道他为人敏感多疑,在她逃离京畿后会察去查清她接触下的人,却也没想能想到他细致到了这般地步,甚至是给水哥儿塞了盒糕点都知道。日子过去了这般久她都不曾去看望水哥儿,一来是不想水哥儿牵扯到大人之间的事情,二来是怕她对水哥儿的关心表现过多,被江愁予拿去作威胁。   她咽下满腹怨怼:“还是去汴西湖罢。”   于是接连几日他带她出去游玩作乐,汴西湖掉上来的两尾鳜鱼被他逼着吃下,撑得小腹鼓涨;馆阁楼台里的诗会上他为她作了古体一首,一时间洛阳纸贵;雅园之中的文人雅士有意奉承丞相,即便看出来女郎眉目似不虞,依旧坚持为二人谱词作画。   期间她自然展现过不耐,然而这些情绪在他一次次地拿水哥儿或者旁人的打压下偃息旗鼓。   之后他再带她出去,她也会依他心意摆出个僵硬的笑。   纸醉金迷的一段日子当然引来了不少的纷争,朝中不少官员联手奏书圣上,控诉江愁予这段时间的挥金如土、亵官渎职。其中最让人诟病那一晚,也是杜从南亡故的头七夜里,他在摘星阁大摆筵席,彼时玉楼金阙拂衣,丝竹管乐声不断。   客散主欢后,他将酒液反哺给身畔女郎。   他如愿看着她被辛辣的酒水呛住,酿着酡红的面容里现出几分迷茫。阒暗眼眸里似有嘲弄一闪而过,尔后从袖子里取出瓷瓶,取出仙丹吞下。修长指尖撕裂如水的霓裳,从来得不到她对杜从南的垂怜,那就用换另一种方式得到她。   天色熹微,江晚宁在浑身的酸痛中睁开眼眸。   撑坐起身时发现身上布着零星红痕,虽无印象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耳畔落下一吻,尔后传来懒散的呷戏声。   “醒了,怎么一大早起来就挎着脸……”   “昨夜不弄得你也舒服,直咬着我……”   她对他直白的话置若罔闻,双目将周遭环视一圈,推开他坐在镜台前。昨夜来不及卸下的耳珰“叮”一声落在首饰盒里,江晚宁心中微微懊恼,懊恼自己一口酒都能醉,竟不知自己昨夜被他做了什么、又不知什么时候回到府上。   四方轩窗外鸟鸣声啁啾不绝,莫名觉得扰人,明明不是万物复生的季节,今儿个的鸟鸣声却比任何一个春日都来得吵闹。   江晚宁正要推开窗牖时,被下榻的郎君拥住。   “我给你准备的,你可喜欢?”   触目望去,见攀满绿藤的高墙上,葳蕤茂盛的繁叶里挂满了成百上千只金丝笼。其中关的不乏歌喉动听的夜莺,羽翼光泽的别雉,善于人语的鹦鹉。耳边音浪一声比一声吵闹,江晚宁忍耐地闭了闭目,只觉得整个脑袋都要炸开。   她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这些?”   “昔日国公府上,你我能够结缘不正赖于一只莺儿?那时候你成天捧着受伤的莺儿跑东跑西,那时我便感到诧异了,怎么江鹤养出来的女儿,心能软成这样?”见她眼眸黯淡,约莫是被勾起了不好的回忆,他放缓语气,“那只夜莺的事情……是我做的不对。我听冬温说你因此受了不少惊吓,便命安白从各地寻来珍贵鸟禽,你挑只喜欢的,从前之事便不与我计较了罢?”   过往已弥散,杜从南在她眼中又死了,她再也翻腾不出什么水花。   人是要往前看的,与她服个软便算了。   而江晚宁听他说着,只觉着浑身气焰在蹭蹭上涨。   那些面目全非的过往,岂是他弥补一只莺儿便能过去了。   积攒了几日的情绪终于如大坝决堤,江晚宁语气急促地道:“你以为你如此做了,从前之事便能一笔勾销了?过不去的……你对三哥哥做的事,对我做的事情横亘在你我之间,我永远也不会忘……还有杜从南,他因为卷入你我事情中受了凌迟之刑,你、你扪心自问,这两日带我出去……”   “是,这两日我特地择了他的丧期带你出去寻欢作乐。”   在她提到杜从南的名字后,他的面容陡然阴沉下来。   “你要为他落泪,我偏不如你意,偏要看着你强颜。”箍在腰上的掌骨忽然使劲,强势得近乎让她喘不过气来,“倘若杜从南地下有良,他可知道在他的头七之夜,你是怎么得掰着润汪汪的腿承我膝下,你是怎么得一副模样挂我身上哭得泪水涟涟?”   他的拇指碾了下她眼睑,仿佛擦拭昨夜的芙蓉浥露。   “还是说,昨儿被我占着身子,心里头眼里面念着个死人?”   如此直白放浪的话,难堪至她蜷紧脚趾。   她的面颊一阵红一阵白,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种无下限的话。   心头冷意作祟,虽也不知昨夜情形究竟如何,却直挺挺地迎上他的视线道:“是。”   “我就是怜惜杜二郎遭遇,悔恨将他牵扯进来。昨夜我就是想着他念着他,而你身子这般差,动不动就咳嗽说自己心口疼,哪来的脸面称我是因你动情?文人圈子奉你高雅,而在我眼里贩夫走卒却比你高雅十倍,鸡鸣狗盗之辈胜你一等。你更别痴心妄想,我早已不是昔日的江晚宁,你亦从来不是府上的四公子,若能回到从前,我情愿自己从未认识过你,更甚是过去踩你一脚。”   “院子里这些都放回去罢,认我作主人也是不幸……”   江晚宁在抬起双目的时候语调微弱,因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可怖的模样,院子里呆滞的安白亦是。   夹着战战的两股,安白打断了江晚宁即将说出口的下一句话:“夫人,其实郎君是在冬日里将这件事儿吩咐给奴才的。实则这件事儿费了许多功夫,比如这只会人语的鹦鹉,是郎君聘重金从一位大人手里……”   “说这么多做什么。”他终于从震怒的边缘游离回来,握住她脆嫩的颈儿,逼着她瞪着眸子仰视回来,“腓腓可还记得你第一只夜莺的下场。你若不想选,不如将院子里的都做成那副样子。”   森森的骨骼,空荡的眼眶,订在一起的关节。   饶是过去了那么久,她还是忘不了自己见到的。   江晚宁牙关发冷,颤抖的红唇挤不出半个字。   还是江愁予下了命令,让安白提了鸟笼一件件轮流摆在她面前。   “选。”   僵持许久,又或者是极累,她的对峙在他面前显得极其苍白。最终选定的目标是是一只夜莺,因为它身上布满浅淡不一的伤疤,双目无神,羽翼黯格外淡,她以为它那是病了或者别的什么,想着将它照顾一阵再放了也并无坏处。   而他却依然圈着她的手,带着她的手抚摸着夜莺凌乱的羽翼,眉目温和:“腓腓眼力着实不错,这亦是我最喜欢的。这只夜莺可不是什么家养的鸟儿,是我一日出去喝酒时,误闯入阁楼里的。应当是野林里的夜莺,太不服管教……初初捉了它时绝食了三日,派人灌它流食后便用身子撞击鸟笼,你瞧它身上落下的伤口……仆役清理鸟笼时逃了三四次,捉回来后我去看过它一次,它胆子倒是大,敢往我手上啄……”   他带着她的手,掀开夜莺绒绒的羽翼,只见颤抖的鸟爪上方拴着金玉制作的链条。冰冷的锁链在光下粼粼闪动,刺得她的眼眶一阵阵得发疼。   他勾指拽拽金链,莺儿发出一声愤恨的惊啼。   她亦被吓得仓皇一抖,他垂首亲亲后颈以作抚慰。   “嘘,别怕。”   “你瞧,世上最不乖的鸟儿,不也有法子管教。”   “逃一次,我便抓一次;逃两次,我便抓两次。三番两次得跑我便隔三差五得追,金丝玉器筑她宝屋,锦缎暖裘任她予求,到头来却不知深浅得啄伤了我的手,辜负了我细致疼爱的苦心,腓腓说她现在这般模样,是不是罪有应得?”   江晚宁手脚冰凉,忍不住掀眸看他一眼。   他眸子淡淡,却如冰凉的锁链一般,于无形之中将她牢牢铐住。   -   杜从南行刑的前一晚上,京畿人迹罕至的荒郊之地,乱雨纷飞。   此时的杜从南囚衣褴褛,手腕脚腕等关节处流淌着黄脓与污血。   他刚刚从狱中被人劫出,确切来说——他是被江愁予身边的一名心腹搭救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杜从南疑虑的视线,这名上了岁数的心腹一捋白须,无比坦诚地迎上了他的视线,道:“在下名字陈典,也不瞒杜郎君,我过去的十余年里一直与江愁予谋事。只是近阶段与他矛盾颇深,于许多地方不能与他达成共识,又听闻端王在暗中招揽,故而想承杜郎君一脸面,能在端王面前自荐枕席。”   江愁予城府颇深,焉知他手下之人是否如此?   谁知道这是否是他们二人埋的火坑,就等着他跳进去?   杜从南冷眼看他为自己解开脚镣:“你与他有何矛盾?”   “吧嗒”一声锁扣拧开,陈典侃侃而谈的语气里能让人体会出一丝不甘:“皇帝登基后势微,而他却怂恿着要推行新法,不就是明摆着将皇帝往火坑里推?我曾奏书劝谏皇帝,谁知好心当成驴肝肺,被连降职三级。而他不过是揭举一人,皇帝却破例为他抬了右丞相,同样是一路侍奉下来,同样是呕心沥血地为他图谋大业,凭何他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我最终成卒卒无名之辈?”   “再者他任职以来耽于女色,皇帝明知他如此却装作视而不见,此等差别对待如何不令人汗颜?”   杜从南活络了一下麻痹的关节,漫不经意地道:“牢狱之中危险重重,倒是让你费了一番苦心。”   陈典语气嘲讽地道:“说起来也不怕杜郎君笑话,江愁予一人背地奸佞,明面上却做些伪善之事。在左相受下监刑一事后他甚至给左相去信,道是凌迟之刑不可谓不残忍,让人用麻套罩了您的面容再行刑。我知道左相他……他与郎君祖父为故交,故而无颜见您,我便趁着机会从狱里将您带走,用一死刑犯顶替。”   “原来如此。”   话音落地,只见幽暗的黑林里飞掠过一道黑影。   陈典哀呼一声,捂着伤口倒地。   杜从南看着他:“可我还是不信。”   黑衣人跟着杜从南走远:“郎君,就这样放任他不管了?”   “不必管他,任他自生自灭罢。”   两道身影渐渐消失,整个阒寂的幽林里弥漫开刺鼻的血腥味。要不了多久,深林里的群狼虎豹会嗅着味道寻来,秃鹫会将他腐烂的身子啃食干净。陈典仿佛只剩下一口气了,四周皆是他绝望而死寂的喘气声。   然而离开的杜从南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陈典看见他,咳出一片血雾。   “我说了……我…我是诚心来投靠的……这回……应该、该相信我了罢……”   杜从南心中依旧存有一丝疑虑,只是他未展现出来。   问道:“我带走你,你能有什么用处?”   “皇帝登基前势力微弱,登基后与朝中大夫不睦……若非、若非是江愁予他成不了什么气候,故而我……谏议从他身上下手。我跟在他身边多年,对他秉性如何行事如何能有……八分的把握。或许在今后您与他的任一场博弈中……我能保您能赢。”   听上去足够令人心动。   杜从南命手下将他带上:“启程罢。”   一行人趁着浓浓夜色赶回了巴蜀。   手下的人见他无恙,纷纷松了一口气,又问起他打算怎么处置陈典。   “暂且先关押着,留意他是不是有异常的举动。路上他给我画了江愁予府上的地形布局与所藏机密之处,择日后派人去探探虚实后再作定夺。”杜从南撑在案上,想起一事,“施氏夫妇被他带走后,能确保我们的人伤到二人的要害处了?”   手下人颔首应是:“那箭已两人胸膛贯穿了,按理活不下多久。”   杜从南微微松了口气,想着宁愿这两人死了,也不能落到江愁予手里。   凝重的气氛微微松缓,杜从南闲谈起下属们最近过得如何。   一帮男人挤挤眼睛,目光投向人群中面容俊朗的男人,道:“望津这两日可是艳福不浅呐,赶路时撞见一名女子遭歹徒非礼,顺手救下来后关切几句,谁知道那名小娘子不要名分地上赶着贴上了。模样中等罢,看起来不似娇生惯养的千金,还算是细皮嫩肉的。”   杜从南诧异扬眉,顺口问了一句。   “可打听到是哪部人家的女儿?”   吴望津摇头笑了笑,说是不知道。   “是个婢女出身,名字也普普通通的,叫什么凉夏,在家里应当也是个不重要的。”   杜从南在一旁听着,捏了捏指腹的茧子。   名字叫凉夏啊。 第61章   金丝笼里的夜莺并没有被江晚宁照料得很好, 只因为她自个儿的作息自那一日后便日夜颠倒起来。   大抵是身子不好的事实遭她耻笑,他即便公务再忙也会坚持留宿府上。江晚宁虽对他冷眼相待,屋外守夜的婢女却隐隐察觉于床笫之事是他占了上风。幽暗房间里间或传出几声冰冷的“扶稳”“挺腰”, 再不济是女郎隐忍难耐的娇呓与怨怼, 伴随着淙淙水流声填充着每一个晚上。   江晚宁讶于他忽如其来的精力,委婉问过安白怎么回事, 而安白脸色瞬骇,支支吾吾地将话题扯远。   屋里阒寂如枯井的气氛与屋外夜莺终日凄厉的叫声掺杂在一起,空气里外弥漫着凝涩与苦闷的气息。   好在是凉夏在这时“探亲”回府,稍微驱散了江晚宁脸上的阴霾。   “老爷子不争气, 奴婢从府上带过去的银钱被他一夜里输了个精光, 奴婢把他数落一顿后竟又不知上哪个赌坊去了,隔日竟来了数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抢了家里值钱的行当不说还想对奴婢行不轨之事……”凉夏语调上扬, 发红的两靥如朱笔点染,“奴婢本想着是难逃一劫了, 谁知道碰巧出现个公子救下奴婢……”   正午阳光从蓁蓁草木的罅隙里透进来, 昂贵的绡缎上浮光晃漾。   凉夏过来时江晚宁才将将起身, 玉骨恹恹地靠在软垫上, 微垂眼睑下隐约藏着两道青黛痕迹。   她轻轻握住凉夏的手, 终于露出个旷日许久的笑:“之后呢, 之后又发生什么了。”   “老爷子不思悔过, 奴婢也觉着没什么照料他的必要了, 恰好救下我的人问奴婢……问奴婢要不要跟了他,奴婢见这人襟怀坦白, 从衣冠上看去似是个读书料子, 家里面尚未娶妻纳妾, 便与他一道走了……”   屋里的婢女绕着床榻,闻言,纷纷向凉夏道喜。   江晚宁从她话中寻到一丝端倪,难免多问一句:“既然与他一起了,怎不与他好生相处着却回返府上?”   凉夏绞着手指,低头小声道:“奴婢念着夫人,更想回来照顾夫人。”   江晚宁将她盯了片刻:“你这般忠心我亦是欢喜,只是你我之间不仅仅是主仆更是幼年玩伴,难免对你的事情多关切两句。凉夏,你可知道救下你之人年几何,所谋何业,家中双亲是否安康,田产多少?你与他发展到了何种地步,是否有过肌肤之亲,他可曾许诺过三媒六聘地娶你进门?”   温温柔柔的几句却一下子将凉夏的脸上的血色逼褪个干净。   见她言语支吾,江晚宁没有令她难堪,挥手让婢女们退下。   大抵猜到了事情如何,也怕她受到外头人的蒙骗,江晚宁忍不住蹙眉再次确认道:“难不成全被我猜中了……你与此人有了肌肤之亲却丁点儿不知他的底细,他甚至连个娶你的承诺都给不出来?”   凉夏下意识攥紧手,声音登时变得尖锐。   “望津没有夫人说的这般不堪!”   “他……他有给过我承诺的!”   凉夏心口仿佛在油锅里煎炸,充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苦。   就在一个月之前,她随吴望津来到了巴蜀之地,却在那里意外撞见了本该凌迟而死的杜二郎。杜二郎见了她一面,没有与她解释自己是如何出逃生天的,话题自始自终地绕着夫人转,拳拳之心,令闻者动容。回去后吴望津也给了她承诺,倘若她能回到府上配合杜二郎里应外合救下夫人,日后一定会八抬大轿娶她进门。   凉夏原本动摇的心彻底得向杜从南倒戈。   “不瞒夫人说……其实奴婢此番前来是受杜二郎所托。”   江晚宁面色一紧:“杜二郎他不是……”   迎上对方错愕的视线,凉夏忐忑地交代了杜从南先前嘱咐过的话,“奴婢已与二郎见过面,他还好好的,除了受些外伤外身子并无什么大碍。对了,他让奴婢回府的目的不仅仅是想说这些,而是让奴婢向您转达、转达……”   江晚宁的注意力从凉夏身上抽离,微微咬了下唇追问道:“他让你向我转达什么事?”   “是……是关于夫人外祖父母的事情。”   冷不丁听到亲人的消息,她脸上一刹浮现过茫然。   因为江愁予许久之前便告诉她,她爹爹自出事后家族便已衰败,周氏族人要么四散而逃要么避世隐居,不愿与外人相见;她娘亲一家家中从商,施氏夫妻因为女儿亡故的事情悲恸不已,如今一边在外云游一边在找女儿留下的血脉,至今不明踪迹。   她进入苏州之后便打听到了周氏一族的旧祉,所见所闻皆与江愁予告诉她的无贰,以为施氏夫妻真是云游去了,早晚有一日会回到苏州与她相见。   顿了顿,她抑住紧张道:“可……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凉夏略显局促地点了下头,如鲠在喉地看了她一眼。   而江晚宁身陷在柔软的锦被里,被这接二连三的消息砸得晕头转向,一时反应不及,微微泛粉的唇颊含笑,美目流眄中载浮着依稀的期待,又在凉夏沉默的间隙里回归不安,嗔了她一声:“发什么愣呢,凉夏,你说呀。”   “杜二郎告诉奴婢,他前段日子一直在打听夫人外祖父母的行踪,得知他们二人云游在外时曾在各地创办了数座钱庄,其中财力之雄厚,非一国可挡。他本顺着这一线索摸去,好不容易有了眉目,线索却断在了……断在了郎君这边……”   户牖外蝉鸣沸腾不倦,惊醒眠寂的风。   凉夏看着她鬓边青丝轻摇,浓睫晃动。   愣过之后,唇边已僵硬的弧度慢慢松缓。   凉夏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她却摇摇头说她长途回府应当是有些累了,不如趁早去厢房歇下,若是有什么话不如等明日再说。凉夏出去时她又把冬温叫进来一趟,模模糊糊的虫燥声里交谈低弱,隐约只听到了她问江愁予什么时候能回来。   -   江愁予照例于子时时分归还府上。   玄色衣上朦胧裹着些许寒凉夜露,步行间衣袂掀起的弧度透出淡淡的血腥与草药的混合气味。他身上并没有往日从政事堂带回的书卷暗香,今日倒像是接触了什么人一般回来,眉宇间锁着些许凝重。   蒹葭接过他解下的外衣,面露不解地看了安白一眼。   后者则是轻轻冲她一摇头。   有些事情涉及夫人的事情,他不方便开口相告。   安白问道:“夫人可曾歇下了?”   蒹葭察觉到江愁予睇过来的视线,声音稍微紧绷:“冬温一直在房里陪着,想来夫人还不曾睡下。今儿个正午凉夏探亲回来了,原本顾不上用膳,凉夏走之后便用了,午膳用的木樨糕子汤、蜜糖滴酥……食量比平日稍微小了些……许是和凉夏叙旧久了的缘故。她还问了冬温郎君您什么时候会回来。”   蒹葭每日都会来向他汇报这些,都是琐碎小事,但今日特地强调了后半句。   江愁予眸中转瞬即逝过一丝诧异,倏尔沉寂下去。   如今她已与他无话可说,两个人之间的联系顶多赖于夜晚的每一次交融。   她这番反常姿态,诧异之余让他多了分防范。   等沐浴过后身上的血腥气味尽散,他提步去了二人卧房。   晚风拂动小轩窗边的灯影,疏落光圈投落金丝笼的边缘,折射到阒暗的黑眸中更显几分淡薄冷意。江愁予听到屋里她正和冬温软声咕哝些什么,一时没有进屋,只伫在鸟笼边用指腹抚弄着夜莺温热的羽翼。   夜莺登时激烈地扑棱翅膀,脚爪上的金锁泠泠撞出声响。   屋里声音一寂,紧接着冬温匆忙出屋,识趣退下。   江愁予收回手指,不疾不徐走进屋里。   见她半卧榻上,一绺青丝凌乱地窝在有如凝玉的锁骨。   她望着他,他亦瞰着她,二人一时之间都没有言语。   也不知过去多久,他看着她倦怠地半阖上美目,气息微弱到看不清胸腔的起伏,喉咙里这才闷出一声冷嘲热讽般的质询:“听说今儿个午后腓腓寻了我一次,这事儿听起来倒是稀奇。”   她顺势接话:“听凉夏说了些事情,有感而发,遂寻了寻你。”   江愁予墨眉挑起,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然而她的话戛然止于此,他便满不在乎地弯唇轻哂,慢条斯理地解着鞶革,目光落在床榻的小人儿身上:“听说外面的莺儿不太合你心意,悬在那里这般久了不见你喂食一次,改日若不重新挑一只你喜欢的,省得将它关在这里遭受冷遇。”   他看见她唇齿打了个冷战,才如愿地微笑起来。   与其看她木讷着一张脸,倒不如教她害怕来得生动有趣。   他心中腾起一种隐秘的愉悦感,继而面色如常地俯身倒一盏浓茶,预备和往日一般冲服下仙丹。因为江晚宁半夜起身后会习惯性地喝水,茶水圆桌距离架子床很是毗近。正当他要从袖里取出装着瓷瓶的丹药时,忽觉背后扑过来一阵力道。   天旋,地转。   他被她带着滚入榻里,被一双软绵绵的手心按着劲瘦腰身。   不知什么时候瓷瓶已从手里挣脱开,闷重地落在绒茵毯上又骨碌碌地滚开。仿佛最后撞击在玉质屏风,哗一声裂成数瓣碎片,割裂二人之间黏连的呼吸。   江愁予念及瓷瓶中装着的玩意儿,目光一紧,下意识就要下地去寻。   脖颈却在这时蓦然传来一阵刺痛,欲伸手去推,却被更加吃劲儿的力道啮咬,隐约之中皮肤撕裂,汩汩鲜血蔓延到肩胛以下。江愁予略感吃痛,虎口扣住她的下颌微一使劲儿,如愿从她口中脱离。   他碰碰豁大的伤口,抚上一记牙印,冷笑道:“终于忍不下去了?”   “因为杜从南这事与我僵持这般久,终于忍不下去了?”   他钳住她的脸颊:“这件事,到底还是不能过去?”   江晚宁被迫昂起头颅,精致下巴上留下红色指痕:“到底是你到了现在还没有明白,还是你心里面依旧不肯承认,你我之间闹到如此地步并非是因为为一个杜从南……若非是你当初伪善伪涕得饰以假面,若非是借用我身世挑拨我家中兄长,若非你当初对我生了不应当的想法步步紧逼,你说这整件事情于我而言能不能轻易放下,就此翻篇?我不会原谅你的……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的!”   抬起的眸子水光涟涟地回望着他,江愁予竟从她的语气中读出一种泣诉哀婉的味道。   他察觉到异样,天性却又谨慎如斯,蹙眉问道:“凉夏回来与你说了些什么?”   江晚宁微微避开脸颊,柔美侧颜可见瓠犀齿紧紧碾在唇瓣,透出一股子倔强。   起初她不愿多说,直到见江愁予有了将凉夏唤来的意思,终于开口:“……凉夏、凉夏她在探亲途中遇见了一名男子,那个人平白占了她的身子,却连个承诺都不曾应允她……走投无路下才回来投奔我……她、她竟然告诉我说,这世间艰险男子多数负心薄情,我如今受你这种人庇护,不知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我、我觉得她说的一点儿也不对……我不喜欢她说这些话!”   说到“你这种人”时的语气倏然加重,江愁予眼眸微暗,上下掂掂她的下巴。   雪腮蓬蓬鼓起,她避开来自他的打量。   “她说的不对,那腓腓说说怎么样才是对的?”他的声音逐渐温缓。   “你这种人!”她翻来覆去地使用着自己詈骂时贫瘠的词汇,“像你这种成天作恶的人就应当不得好死,死了之后应该下地狱,举国之人都该一人一口唾沫将你淹死……你对我做的事情罄竹难书,我终其一生都不会让你好过的……”   她愿意开口骂他了,这让他心上闪过一丝窃喜。又捕捉到重点:“终其一生。怎么,腓腓打算这辈子与我纠缠不休了?”   她霎时双眸瞪得滚圆,像是被他气着了似得急促咳嗽起来。   玉山巍巍颤动,苍白唇色沾了血迹后似妖精鬼魅。   江愁予摩挲了下指腹,心火蓦然窜腾。   那日自从她嘲讽他身子虚弱后他便对自己怀了莫大的不自信,且他又是这么一个多疑多虑的郎君,也疑心自己总有一日会因为床笫之事丢了颜面。往日多半是要多服一颗仙丹与她鱼水的,今儿个却觉得自己无需借助外物,也能撑一个晚上。   封上她喋喋不休的唇,堵住那些令人不虞的话。   床帐如水纹层层垂蔓,遮掩住他下倾的身影。   云深不知处里,沉金冷玉的眉宇被水渍汗渍濡湿。   他乌眸微喑,有些自负地想她是不是被凉夏所遭遇的处境吓得有些动摇了,毕竟他予了她安抚尊荣的丞相妻位,允过她一生一世的承诺,奉上过他毕生所得的财产;然而善疑的天性却在一边冷冷地嘲笑他,纵然一个杜从南在他们二人之间翻了页,从前那些过往也不会这般算了的。   江愁予的思绪如履薄冰,正如黑暗里的感官般备受煎熬。   这一次还是他服了软:“从前万般皆是我之不是,腓腓便原谅了我罢。”   江晚宁气息紊乱,阖着粉红的眼皮子说不好,说过去放不下,也绝无可能放下。   然而她很快又捂住脸哭起来,声声娇叱在他不依不饶的动作里渐渐融化。   江晚宁的思绪很是清醒,却听自己用着模糊不成调子的声音崩溃道:“你的挑拨致我与兄长关系不睦,甚至从前因我而加害他,叛君之罪他从未往里面参与过,为何要一棍子打死将他也流放巴蜀?圣上金口玉言,想必他一辈子要待在那处地方受苦,你凭什么以为我能够放下?”   “罪臣之子……”他下意识低喃,对上她雾蒙蒙的双眸后又改了口,“不过让他回京并不算难……”   “你曾毁了我的家,我、我还要阖家团圆聚于一堂,你能吗?”折腾了许久,她终于抛出今晚的主要目的。   江愁予眉峰蹙起,面容上露出些许为难神色:“腓腓应当知晓的,杜氏族人避世之后不见外人……”   她抿抿唇,恰如其分地敛去目中的失望神情,又似怀揣了一些希冀地问道:“你曾说过我外祖父母云游在外一直在寻我,你亦称你对外放出消息,那你现在可得到了什么线索?”   他搁在她肩膀的指尖一凝,动作轻微到令人察觉不出,道:“也未有,若是底下那帮人得了什么消息,我会让他们第一时间告知腓腓的。”   他抚上她身体的第二根肋骨,感受着指尖里传过的心脏振动。   “腓腓,你答应我,给我些时间,我会让你与他们见面的。”   然而她面容苍白如纸,心锥处蔓延上阵阵刺痛。   起初,杜从南让凉夏传来的话术她并没有全部信任,以为找到她的外祖父母是真,而她外祖父母被江愁予带走事假,毕竟两个耄耋老人对他来说毫无用处。然而当她目睹了江愁予的反应,才惊觉自己对他报有一份怎样荒唐的信任,杜从南一路躲躲藏藏尚能打听到她外祖父母的消息,然而他身居高位,把控着萧墙大事却连丁点消息都难以把握?”   他要她如何信任?   她惘然地盯着幽幽浮动着帐顶,深深感到无措无措。 第62章   翌日起来时已不见江愁予的身影。   圣上提出的三月期限将至, 前前后后不知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想来他这段日子一直要忙于提升官绩。他离开前应该使唤婢女将房间拾掇过了,沾了血迹的床单与凌乱的衣物皆已不见, 床帐内一层层掀着清幽淡雅的香气。   江晚宁懒懒下榻, 赤足足尖却无意中抵到一光滑之物。   她一顿,视线往下, 见绒茵毯的夹缝里落着一枚药丸。   此物如玉透光,散发的气味略微苦寒。   这东西大抵是昨夜从摔碎的瓷瓶里掉出来的,婢女们整顿房间时粗心将它遗落了。   江晚宁掬起掌心将其捧住,知道江愁予这段日子没有继续服用太医开具的药房, 反而是贴身带着这味药, 连安白和苏朔都碰不得。她原本并不在意他平日里服用的药物,然而转念想到这东西竟能将他身子调理至如此强悍的境地,微觉怪异, 便不动声色地将其收入袖中。   接下来的几日江愁予都是三更回府五更离开,床笫亲昵时多半能嗅到他身上苦郁的沉木气味, 不过偶尔也会有淡淡的铁锈腥气。自那晚过后, 江晚宁便再没有从他口中听过关于外祖父母的消息, 而她则是整日整夜地囿于这处宅院, 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向他打听口风, 却常常惹他心生疑窦。   她觉得自己再不能这般下去了。   她总归不能, 死守着他的空口承诺, 一直这么永无止境地等下去。   某一夜里, 她向他提出去府外转转。   对方沉沉的视线似铅块般压在她身上,使得她手心生汗。   “府上玩乐物件儿皆是一应俱全, 腓腓出府去做什么?”   江晚宁睫羽一压, 想着上次灯会逃跑一事让他生了防备, 抿抿唇道:“府邸左不过就是这般大小,园林精致看来看去也会生腻。请来表演的戏班子耍马戏什么的,单我一个人看未免也太冷清太无趣……罢了,若你不愿意我出门那我便不出去好了,总归府上的人都听你的使唤,我做不了主。”   她娇弱且无力,因为清减而大得过分的双目中寥寥无生机。   江愁予指腹抵着她尖尖的下巴,黑眸中转瞬擦过些情绪。   她确实是日渐消瘦了,不论是从蒹葭每日向他禀明的她的吃食来看,还是当下手心里盈盈一握的腰肢来说,都能体察出她日复一日的怏怏不乐。然而对于她要求出府一事,他却颇有些踌躇,毕竟她胆子大到可以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偷溜走,有过一次前科之后保不准会有第二次。   出自谨慎,他并未一口气答应她的要求。   江晚宁没闹,更没折腾,只默默地转了个身。   直棱棱的蝴蝶骨在昏晦的光线中执拗地沉默着,像是种无声的抗议。   二人之间的关系本就因杜从南一事变得如履薄冰,近阶段凉夏的遭遇好不容易将她开解了几分,她虽然对他不冷不淡、有一句话应一句话的,比之从前见他跟见了仇人一样的状态不知温和了多少,然而此事一出,却说不准是否会再次恶化二人的关系。   江愁予墨眉蹙起,目光寻着光线描摹着她的肌骨,声音有些低哑:“又使小性子了,什么事情不如你心意总给我脸色看……外头人对着我都是恭恭敬敬的,也就你敢这般……此事我虽没允,却不是不能商量。你转过来,好好地与我说。”   起初江晚宁没理,然而后颈被他凉飕飕的齿关咬了咬。   她打了个哆嗦,不得已将身子拧过来,视线落在他鼻梁上,依旧犟着不肯看他。   江愁予鼻息间带着若有若无的轻叹,终于退让一步:“能保证出门后安安生生的?”   江晚宁怔了一瞬,没想他这般好说话,垂头低应了一声。   月色渐渐西垂,他将她揽着哄睡下后又起了身。   安白已提灯立在了浓夜里,臂弯里抱着一堆处置好的文书。原本苏朔也该是一年到头不离身地跟着江愁予,然而今夜却被指派去保护江晚宁了。他心中虽不甘,却也辨得出轻重缓急,毕竟江愁予连仙丹这物都能面不改色地服用,若江晚宁这里真又出了差池,谁知他后面会怎么折腾。   在江愁予走后,苏朔锁着眉头点了府上的好些暗卫。   不管明日出门也好,还是接下来几日都要出门也好,明里暗里都会有数名侍卫在一旁盯梢。苏朔对这群人没别的要求,只要他们将人盯紧,自己也在旁边看着,再不能让人生出事端了。   _   不过是出府透透气,屋中婢女却将她隆重打扮了一番。江晚宁一颦一笑皆能惹得玉动珠摇,千金霓裳裹束下的玉肢便是走快些都成问题。她犹豫着告诉蒹葭,其实自己并没有拜访王权富贵或者五陵弟子的打算,犯不着如此奢靡的。   蒹葭哪敢说明缘由,只垂着头说自己下次不敢。   她又在心里诽腹,夫人哪能知道这是郎君的刻意安排。   其实珠光宝气更易照人,繁复美衣晔晔夺目,饶是江晚宁产生了再次逃离的念头,这一阵穿戴放在人群不可谓不扎眼。即便她打算换下一身混迹人群,然而卸下妆容换下衣装需耗费大半时辰不说,将这些物件儿处置掉都是个难题。   蒹葭支支吾吾,和随侍的婢女一道将她送入软轿。   赤日的温度仿佛一下子将她灼得鲜活,江晚宁甚至摸着昂贵的车幔,好声好气地问了一声苏朔,说是江愁予如今正值考察官绩的要紧关头,这么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出门玩儿会不会给他添乱。   苏朔驾马默默地跟在马车后面,即便听到江晚宁说话还是木着一张脸。   他今日唯一目的就是将人看好,在回府之前不会做不该做的事,说不该说的话。   江晚宁见他如此模样,或许猜到了缘由。   不过她觉得苏朔实在没必要过度紧张,只因为她足够了解江愁予的性子,知道自己能侥幸从他手里逃出过一次后,他绝不会再给第二次机会,昨儿个夜里他能这么快得松了口,想来今儿个是做足了防备她的万全之策。   然而她虽没想着再逃一次,却不意味着什么都不会做。   她掩着稀薄的笑意坐回软轿里,潮湿掌心悄悄摸了摸袖里的物什。   自推立新法后,大晋仿佛回到了百年前的盛世之景,稻米流脂仓廪具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情形不乏见到。江晚宁撑着下巴打着半截窗帘,虽不待见那人,却也知道如今盛景与夜夜欺负她的人脱不开关系。   马夫吁声停马,恭敬地说一声到了地方。   面前是座高大的戏楼,不论是她年幼还是年长,都习惯来这里点一出皮影戏。江愁予应当派人安排过了,这座戏楼的人流量比之从前少了许多,却足够应付她想要的“热闹”。江晚宁对他的安排显得没什么异议,眼睫轻轻一抬,安静地打着帘子走下马车。   不过再详备的安排也会因为飞来横祸出现纰漏。   江晚宁忽得脚踝一崴,面色苍白地歪在了凉夏怀里。   凉夏惊呼:“夫人!”   又摸至她的脚踝,触碰到一处高肿。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驱车去医馆!”   一边的苏朔顿时警铃大作,下意识以为江晚宁又要折腾出些什么事端。然而当他在车辙附近寻到了一块硬石后,才惊觉她并非有意为之,悬到嗓子眼的心方落回实处。众人问他该如何处置,苏朔压了压眉心,打算让随从给江愁予捎个口信儿。   凉夏搀扶着江晚宁,不满地抗议道:“侍卫从政事堂到这里一来一回就要耽误许久,难不成就让夫人这么受着……苏朔,你办事不力让夫人受了皮肉之苦不说,如今夫人伤了又不即刻带她去医馆,此事若是被郎君知道了,可知郎君事后会怎么罚你!”   这确实也是苏朔的难为之处。   他们做事出了纰漏,回去后受郎君处罚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苏朔何尝不想快些带人去医馆就医,只是怕自己又一个不留神,又出了什么意外。   苏朔踟蹰的间隙里,江晚宁难忍地开口。   她额上冷汗涔涔,甚至妆点了口脂的唇瓣也现出灰败之色,道:“你效忠于他,万事以他为先我亦能够理解。我不拦你差人给他捎口信,只不过还请你先带我去上医馆一趟,免得伤口加重,我不好受不说,你们几十个人届时也会被罚得更厉害。”   凉夏在一边瞪着眼:“你们几十个人在旁盯着,还怕夫人凭空消失了不成?”   苏朔的视线落在江晚宁被衣裙覆盖的脚踝上,很快又移开。   他是习武之人,即便隔着裙裾也能看出江晚宁的伤势不是作假。   转念一想,她如今腿脚受伤不利于行,兼之里里外外有几十双眼睛盯着,想要耍手段也难。遂暗暗提高了警惕,让人过去传消息的同时,亲自驾车带上人去看郎中。   御街有一处专门为女眷开设的医馆,经营者为一医术高明的女郎中,即便前段日子圣上的宠妃咳疾难愈也是聘厚金请她诊治。不过此人也因为规矩繁琐、诊金昂贵、不治穷人等事一直被人所诟病。然而江愁予权势颇丰,府中金玉盈室,苏朔能够想到的医馆,应该也只会是这一家。   当江晚宁仰头看见金晃晃的匾额时,便知道自己猜得不错了。   她微微吐出一口气,被医馆前的两名使女请入屋中。   医馆随时都会出现女眷,苏朔一行人无法进入。   他眸色一敛,朝身后侍卫递去一个眼风。   一瞬间,一帮子人呼啦啦四散离开,不现踪迹。如今正值酷夏,蓁蓁草木争先掩映,在昼犹昏,侍卫们或匿于假山或掩于绿茵,犹如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这座医馆罩住,便是一只飞蝇禽鸟也插翅难逃。   彼时医馆内,江晚宁被安置在座椅上。   使女捧来茶糕,笑对江晚宁道:“女郎来得正是时候,林娘子将将接诊了一位贵客,算算时候差不离就出来了。劳烦女郎在雅间里再等等,我这便去与我们娘子知会一声。”   江晚宁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见清池中游弋着几尾锦鲤,心里压抑的紧张竟渐渐缓和下来,便支着凉夏给自己挪了位置,探窗观赏。   少顷,不远之处由远及近地传来交谈声。   一女声略显尖利,言语之间充斥金银宝玉堆砌出来的倨傲。   “那丹药,当真不能再用了?”   答话的人声音平和,应当是被称作林娘子的女郎中。“确实如此,民女已按照长公主的吩咐加重了丹药中的剂量,您在服用时应当也察觉到了苦涩腥寒之气。然民女今日为长公主诊脉时候,发现您五脏虚弱,而公主称近日精神略有恍惚、夜不能寐,应当是这丹药的毒性损害了公主的身子,好在及时发现。若时日久了后果不堪设想,公主最好停用一段日子。”   昭怀长公主略有急躁:“我在你身上投了这么多钱财,你却告诉我我需得停用了?”   从前昭怀与端王很是交好,仗着端王的势头出门在外御的是纤离马,室内横陈的是夜光璧。然而端王被放逐之后她便失了势,再者有心交好圣上却在他那里得了冷遇,愤恨之下便碰了宫中禁药,又开始广纳各地面首,日日欢淫,不知不觉间便离不开这仙丹了。   林娘子语气无奈:“长公主,您应当明白的……此种丹药为上头禁用,然而民女冒着这等风险为公主做事,想来民女不是不愿意为公主制药,而是此物危机到了公主性命……这东西尚未被禁用前一直被王公贵族所用,公主应当听到过些风言风语……”   昭怀是圈内之人,又岂会不知。   她就见过一个人活生生倒在她面前暴毙而亡过,现在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林娘子见她松了口风,趁热打铁道:“不过若此物用得稳当,能让长公主娇颜永驻永葆青春,不过还请公主务必听民女所说的……”   昭怀抬了下下巴,示意她继续说。   “长公主接下来这段日子,不可再放纵不可再酗酒,不可因府中琐事触动肝火。”见昭怀再次露出不耐烦的模样,林娘子小心地叮嘱一声,“此物药性温吞,无知无觉间从损神再到伤身。还望长公主牢记了,七情过度皆可伤人,大悲大喜下配合丹药作用,保不准会导致气竭而亡……”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看林娘子的架势应当是要把昭怀送出府外的架势。   江晚宁摸了摸袖中物,心口莫名突突跳了两下,让凉夏搀着自己回到原来位置。   当林娘子与昭怀论及禁药的时候,连她自己也作不出解释,为何就一下子想到了江愁予用的药丸。就在她的衣袖里,装着一枚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与一枚她误得的丹药。她对这药丸存着几分顾虑,又从仆从的闲谈中得知林娘子为了钱财做过不少不得见人的事情,便想着借夜光珠贿之,来探取江愁予用的什么药,不成想听到了她和昭怀的谈话。   江晚宁出神的功夫,折返的林娘子已迎面前来。   “劳夫人久等了,还请夫人与民女到屋中一谈。”   看诊的房间应与昭怀是同一间,江晚宁进去时,使女还在收拾凌乱的桌面。   林娘子喝了声:“怎动作这般慢,还不带了东西下去!”   又对江晚宁道:“那小蹄子是我前几日招来的,不懂事唐突了女郎,还请女郎见谅。”   即便林娘子身形一闪挡在了圆桌前,江晚宁还是在这一瞬看清了桌上摆放的物什。   “还请女郎卧下,民女为您看看伤。”   “女郎伤处未及骨头,伤得并不算重,只不过肌肤细嫩,肿的地方才看起来厉害些,女郎不必害怕。”林娘子褪下足袜看了江晚宁的伤口,见她脸色白得有些厉害,仿佛又有些发抖,轻声宽慰道,“民女到时候给女郎开个外敷的药房,睡前热浴个四五日便好了。”   过了好半晌,江晚宁长睫才簇簇地抖抖。   林娘子搀她从卧榻上起来,她有如提线木偶似的照做。   不过在她下地后,她的视线却定格在了某一处。   林娘子顺着江晚宁的目光下俯,脸色登时一变。   她衣袂一扫,行云如水地将地上躺着的药丸纳入袖里,一面又略带歉意和埋怨地和江晚宁诉苦:“应当是那小妮子漏下的,我真是白花了十两银子买个饭桶。这药丸是留给上一位客人的,幸得女郎发现,否则落在这儿招来虫蚁都说不准。”   江晚宁脑海中紧绷的那一根弦,“铮”一下应声断开。   地上的丹药,是她偷偷放的。   这是江愁予近日在服用的药。   江愁予将此物纳入禁药,然而他在服用。   江晚宁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兜头灌下了一桶冰水,身心皆冷得厉害。   只不过婢女们以为她是因为脚伤受怕,便一直絮絮宽解着她。   一直守在外头的苏朔见江晚宁出来,暗中松了口气。然而终究是感到不放心,又遣了侍卫过去将医馆里的人好一通盘问,一直到没什么异样后才离开。因着江晚宁脚踝上的伤,玩乐之处自然是去不得了,一行人便就此打道回府。   车轮粼粼,在午后街巷里悠远绵长,却一下下碾在江晚宁的心尖上。   倘若今日陪她出门的是冬温,一定是能发觉她此刻的不妥的。凉夏粗心大意惯了,这两日夜都念着吴望津,食欲不振且精神困乏,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什么兴致。江晚宁连唤了几声,她才如梦初醒地转过神。   “女郎有何吩咐?”   江晚宁声若蚊蚋,轻得几乎让人听不清。   愣过一会儿,凉夏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凉夏压低声音,道:“奴婢和夫人说的自然是真的了,夫人的外祖切切实实是……被郎君给软禁起来了。夫人何不仔细想想,便是江湖上三教五流的人都能被郎君请来,寻出两个普通人又岂是难事。再者说了,杜二郎何曾欺骗过女郎……”   这两日里,凉夏已不知将这几句话重复过几次。   她轻轻地嘟嘴,打心底里有些埋怨起面前的女郎来。   江愁予的恶行众目昭彰,她着实不明白她有什么可摇摆不定的。   如今凉夏日思夜想的唯有一个念头,便是将江晚宁尽早地带到杜从南身边。唯有成全了杜从南的心愿,杜从南才会成全了她和吴望津的心愿。   “奴婢走前,杜二郎还说他会继续为夫人寻人。”   在凉夏惊诧的目光中,江晚宁缓缓摇头。   “我不要也不想他替我寻人,既是我的血脉至亲,我自个去寻便是。”   听她的话,应该是不再和杜从南联系的意思。   凉夏难掩心焦,前倾过身子试图再劝说两句。谁知这车身在此时猝不及防地颠簸晃动了一下,动静不算是很大,凉夏却觉得小腹挨了一拳打似的,痉挛出一股酸腐味,让她几欲作呕。   江晚宁顾不得脚伤,立即握住她凉透的双手。   “你怎的了,脸色看起来不好,我们快折回那家医馆看看。”   “奴婢身份低贱,哪里能担得起千金的医馆。”凉夏本想说自己无碍,然而腹上一阵阵窜上的刺疼感让她坐如针毡,“奴婢当真没出什么事情,或许今早吃了冷食闹了肚子……要不夫人在这儿将奴婢放下,奴婢自个儿寻个郎中看看去。”   江晚宁抿唇吐出二字:“我不准。”   苏朔这时也被召过来了,瞥了眼捂着肚子的凉夏,恐主仆二人使诈,面无表情道:“夫人千金之躯,来回折返脚上的伤会痛的愈发厉害。属下受郎君之托是看护好夫人,而不是个区区婢子。”触及到江晚宁愠怒的面色,堪堪改了口风,“属下指个人带她去家医馆看。”   江晚宁来不及再说,凉夏便看起来心事重重地下了马车。   凉夏走后,她便又继续发怔。   午后闷热的风,能短暂地将脑海中盘踞的一切拂开。冷硬的车壁却又将这些琐事簇拥回来,带着不近人情的审判,将心口撑得微微发堵。   她攥紧膝上蜀料,发觉车帷被人掀开了。   苏朔与其余侍卫的谢罪声在后面追过来。   江愁予半个臂膀撑进狭仄的车厢,漆目冷锐,气度孤寒,偏偏衣襟处沾了策马疾驰的尘土,带着烈日炽烤的蒸蒸暑气。江晚宁看见一滴汗珠自他鬓发中滚下,顺着漆睫,滚落在地上。   她心中一刺,一声不吭地别开双目。   江愁予已在这时弯下脊背,褪了她的棉袜在查看伤势。   指尖冰凉,平日她不以为意,今日才发觉蹊跷。   她浑身一凛,脑海中不由自主地翻涌着林娘子与昭怀的谈话。   江愁予自然察觉到她细微的抖动,勾了指腹轻轻舒缓着酸痛。又取了车内暗盒里的一叠软帕,浇淋了热水,稍微放凉了一些轻轻地敷在她的脚踝上。他一刻也不闲着,又取了林娘子开具的方子看过,增添删减后才抱她在膝上坐好。   江晚宁眼皮垂着:“你事务如此……是我添乱了。”   她难得说些软话,江愁予怎会不起疑。   拢着她指尖玩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顿,等她再次开口。   “你事务忙,其实夜里不用特地回来……若不就在敬事堂歇下。”   江愁予笑,言辞有些深意:“还是要回来的。”   江晚宁埋脸:“那我让下人备些补品。”   他眼中存些笑影:“你夫君身子很好,用不到那些。”   江晚宁语气有些好奇,听起来像是单纯问问:“我见你随身带着一味药,你平日都在用那些的?我听安白说你连药膳都停下了,吃多了药总是不好……”   江愁予不置可否。   这是对她起疑心了。   江晚宁顺势停下来,将话题叉开到她外祖父母身上,前面关切他身子的话仿佛就是为了这两句做铺垫的。“朝堂上新旧党争的波云诡谲,我不懂。不过我从御街时见到了被抄没的承宣使,中年丧妻老年丧子,如今这般不免有些可怜。”   “此人为人奸佞,并无可怜之处。”   “——我知道。可他抱着小孙儿在府前纵泪,口中一直念叨着他若是去了小孙儿今后可怎么办好……我触目感怀,心里面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我知道你近来辛苦,可也请你劳神多将我外祖父的事情放在心上……”   她眼皮子泛粉,看起来不久前感伤过。   明明从前性子活泼,近来变了大样。   江愁予掀帘,问了苏朔事情始末。   苏朔在他面前恭敬,说确实是如此。   江晚宁感受到他微绷的肩颈慢慢地松缓下来,安抚一般地摸摸她的后颈,语气诚挚到让人寻不处一丝差错:“我已派下了许多人去寻人,苏州徐州便连蛮荒之地也去了,那些人一旬一报,说不准下旬时候便能带来消息了。”   江晚宁目露希冀:“到现在丁点消息也没有吗? ”   江愁予唇轻轻碰她眼尾:“总会有的。”   江晚宁再没有问了,在他膝上安静下来。   让他不再用害人的药,他一意孤行;   问他外祖父母的消息,他缄默不语。   江晚宁闭了闭眼,知道他是疯了,而她早晚有一日也会被他逼疯的。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对不起卡文了,三次元也忙,对不起!!! 第63章   数日后, 凉夏心神不宁地慢慢走进屋中。   内室的光景被玉帘隔绝,滴玉玲珑独有的沉沉死气在阴雨中幽幽地散开,将凉夏肠腹里打了千万遍的稿子冻得发僵发冷。恰好冬温打了帘子走出来, 见她近日都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便道了声:“我见你近来几日精神也不太好,夫人这儿的活都交给我罢, 你陪夫人说说话解解闷便好。”   凉夏低声道好,又稍稍定了定神,这才进屋。   屋里无旁的婢女在服侍,不过掌了灯, 烛光在江晚宁的眉目盈跃。   她脚伤尚未好全, 只坐在妆奁前慢慢地翻一本书。看的又是关于记载了她父母生平的那本传记,她在不知所往的时候总是如此,又仿佛是单纯地从上面汲取着一两分慰藉。   凉夏看见了, 知道这是个机会,挨着她的身侧缓缓跪下去。   江晚宁起初愣住, 随即放下书册去搀她。   “奴婢有事瞒了夫人, 奴婢若得不到夫人原谅……万不敢起来。”凉夏额头触地, 声音颤巍巍地传开, “奴婢知道夫人心软不想让杜二郎受到牵连……然而二郎心意诚恳, 谈到夫人时似肝肠摧倒, 奴婢一时应了他的请求, 这段日子一直与他的人有联系……”   微微紧绷的声音坠地:“……你是如何与他联系的?”   “奴婢近来身子不适, 去的那家医馆里皆是二郎的人。”凉夏是江晚宁贴身的婢子,自然和冬温一样被无数双耳目盯着。只不过她看着蠢笨些鲁莽些, 是个藏不了心思的, 慢慢那些侍卫便松了警惕。再者那家医馆在京畿扎根许久, 府上的人即便要查,短时间查出来的也只会是个身家清白的医馆。   江晚宁默了片刻:“往后你换一家罢。”   杜从南身份特殊,她不想与他交涉过多。   于私,是因为他在世人眼中已成了个“死人”,若再牵扯进她的家私,说不准再次被江愁予寻出端倪而身陷囹圄;于公,是新法于各地推崇后颇有成效,而杜从南所做皆是损民的谋逆之事,她是受了四书五经教诲的女郎,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做不出偏帮杜从南的事情。   凉夏支支吾吾地应了声,齿关急得将唇瓣咬出血色。   江晚宁颦目,心口擂点鼓动:“你……”   凉夏重重往地上磕了几下,眼眶里迸出泪珠。   “奴婢不敢对夫人有所隐瞒,婢子、婢子还听到了别的消息!”   京畿东郊,有林十亩,有寒屋一舍,附近田产皆在江愁予名下。不过那处地方已经久不用,再者他于私人财产上并非是个斤斤计较的人,便也不阻碍路过旅人将其作为歇息落脚之处。然而最近他却命侍卫守着地方,不允许旁人踏入半步。有人难免好奇想一探究竟,却硬生生被满树寒鸦、蔽日秃鹫阻碍了脚步。   要知道,寒鸦与秃鹫是以食腐肉为生的。   杜从南的下属便这样觉察出异样,冒着性命之危循迹摸去,终于在屋中见到了一对卧病在床的年迈夫妻。那对夫妻嘴唇青紫、头发蓬乱,便连精神状态也是时好时坏的。杜从南的人原本把二人带走,然而掀开布衾便闻到了一阵腐肉臭味。只见数以万计的蛆虫在二人面目全非的身躯上蠕动,甚至能听见它们啃食腐肉的咔嚓声……   “哇”得一声,江晚宁抱着痰盂吐起来。   她晚膳用得少,只能吐出些苦涩的酸汁。   凉夏见状,连忙过去轻抚她战栗的脊背。   “夫人、夫人!还请夫人不要心急……”   她手里握着的一块有些年代的玉佩,便这么暴露在了江晚宁的视线中。   江晚宁尚喘着气,目光凝固了在上面篆刻的“施”字上。   凉夏哭了出来:“奴婢是夫人的人,便是半个字都不敢和夫人隐瞒……荒郊那块地戒备森严,杜二郎的人无法带着二老全身而退,二老托了他们将这块玉带给夫人……二郎让奴婢代夫人说一声,夫人先不要轻举妄动,他会想法子将人救出来的……”   残灯泪尽,最后一缕光线在铜盏里一抽一抽地跳动。   渐渐起了风,刮起的细长藤蔓的阴影像凌厉的鞭子抽打在江晚宁一片死寂的面容上。   凉夏估计着江愁予差不离要来了,佝偻着身子退了下去。   她摸了摸尚未显怀的小腹,想自己很快便能和吴望津团聚了。   -   江晚宁藏好玉佩,拖着身子走出屋外。   纤弱身子沉浸在烛光中,渐渐模糊成稀薄的暖色。   江愁予归府时见她还未歇下,一愣,阔步走过来。   冰凉关节触了触她的腮畔 ,一触即离。   “脚伤可好了,怎么在这干站着?”   说罢又深蹙了墨眉,着人喊冬温问话。   江晚宁制止道:“我心烦出来吹吹风,不关冬温的事情。”   江愁予逼进一步,不露声色地打量:“有心事?”   江晚宁有些烦躁,不瞒于自己能一眼被他看透。   她躲开他阒暗的眸子:“你从哪回来?”   夜风稍带凉意,江晚宁的一缕青丝俏皮地掠在齿关。   江愁予替她隔开夜风:“政事堂。”   他确实是一身文人的装扮,白皙指尖擒着惨淡的墨痕和零星的书卷淡香,方才他抬手碰她脸时她闻到了。江晚宁眉目一耷,目光谨慎而小心地寸寸滑过他的衣脚,上面不存在一丝脏污和血迹。她说不上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不能及时戳穿他真面目的失望,默然无言地要回房间。   身子却蓦然腾空,被他拦腰抱进去。   江晚宁被他放在矮榻上,神色漠然地看着江愁予用下两枚仙丹。   他已离不开这药丸了,临睡之前都会服用两粒。然而药效会令人生燥,他神采奕奕难以入眠,从医书上学了活络筋骨的按摩手法施展在江晚宁的身上。江晚宁扭伤后关节地方时而酸痛,夜里被他伺候了,隔日起来确实是好很多。   江晚宁出神地看着他的指尖揉捏脚踝,偶尔对上他灼灼的视线,又匆忙地避开。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   不过她的心一直悬着,睡得并不安稳。   再次醒来时,是安白刻意压低的微弱声音从窗牖外传来。   “郎君……郎君……出事了!”   意识渐渐回笼之际,是她的唇角被人轻轻一贴,紧接着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碰撞声音。   江晚宁睁开双目,在稀疏月光里盯着他玄色的劲衣。   他平时出入朝堂政殿或者与旁士大夫们出入酒楼时一惯穿着文雅的官服,走路时谦谦风流。不过江晚宁倒也见过这类衣裳,譬如从前身为武官的杜从南就穿过这类的服侍,府上的刺客也穿着类似的衣裳,用于掩人耳目、捷于行走。   江晚宁死咬住唇,紧随其后地下了榻。   “你去哪里?”她警惕地竖起浑身尖刺。   没等他回答,她紧接着道:“我也去。”   江晚宁忍着脚踝上钻心的疼痛,一路颤抖地小跑过去。   她动作极快,江愁予转身的功夫里,就被她扑住了。   他不由得颦目,疑心她是惊魇了,忍不住伸手碰碰她打颤的下巴。   冰冷的感官从下颌之处弥漫,倒不似活人的体温。江晚宁像是被什么邪祟之物侵体了一般,在他怀里簌簌地发抖。她想到了寒枝上盘旋的凶兽,骨上的毒疮与的蛆虫,以及他从前归府时衣衫上的血腥气味……她甚至不敢深究房屋中被关押的人是谁,不敢揣度他们会受到怎么样的虐待。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种事情的?他为什么要残酷地对待两位耄耋老人?他表面上情真意切地安慰着说要帮忙寻亲,背地里却做着丧尽天良的事情,用衣冠禽兽形容他都不为过罢?   然而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为他开脱。   一枚玉佩代表不了什么的,凉夏的消息不一定准确。   江晚宁用尽浑身力气掐住江愁予的手,双目哀泣地凝视着他,似乎在等他说些什么。   江晚宁痛恨这样的自己,她为这样的自己感到不耻。   她竟不知什么时候哭了。   门外安白压抑而沉重的催促声声似出殡曲的节拍,砸在江晚宁的太阳穴上,嗡嗡传出丧钟的悲鸣。她僵冷的脊背被人托住,各种响声混杂的耳畔慢慢地传过来他的温柔的哄骗……   江晚宁听他说自己有抽不开身的公务,不过有些特殊,暂时不能带她同去。他让冬温过来陪她说说话,等明日夜里会早些回府看她。   这无一不是江晚宁想听到的话。   江愁予蹙眉:“是不是魇着了?”   江晚宁面无表情地吐字:“梦见外祖父母了。”   江晚宁看见他的唇角弧度微微朝下一撇。   她看不懂那一闪而过的是隐忍还是嘲弄。   正当她想要去探寻他眼中的神色时,对方却微微别过了视线。   “夜里风大,别跟着乱跑,回屋里去。”   江晚宁看着他朝外走去,走了三丈开外后又踅身遥遥地看过来。屋檐翘角在暗沉沉的夜色里扭曲成鬼魅的影子,游廊下一排排的琉璃灯展围拢着猩红的光辉,将她与他之间划开了一道无法弥合的分水岭。   草木的阴影像黑色的漩涡般吞噬了她。   他让她止步光下,不要再过来了。   于是她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 第64章   咄嗟之间, 江愁予官绩考察之期已过。   他的同僚誉他于相门事业上有功,力谏他担任相位。亦有部分官员揪着他本人孤僻的性情,对他考察期的一段荒唐时日口伐笔诛, 横生波折。然这些声讨很快便被明晃晃的圣旨压了下去, 圣上在隔日的公堂上亲口称赞他少流美誉,行比夏侯, 又加封了侯爵,赏赐齐国侯府。   当日,迁居升官的消息在府上不胫而走。   凉夏瑟瑟地贴在江晚宁身侧,低声询问改怎么办。   江愁予的进一步掌权, 意味着予夺更多人的生死。   “他是一手遮天了, 从前行事还能往内收敛收敛不闹出事情,他如今这样……便是、便是公然杀了个人,都有巴结的人上赶着替他开罪。夫人的外祖父母, 又不知道个光景,以后又有谁会来替他们申张冤屈……”凉夏腆着身子挨在江晚宁身边, 即便偷瞒着人裹了腹, 时日长了怕还是藏不住。   她心里焦躁, 平日的三两句话都是颠来倒去地往那方面引, 来怂恿着江晚宁作出反抗。   屋子里昏昏聩聩, 象牙雕花镜奁在青玉案上半敞着, 一如美人半阖不阖的倦怠眉目。江晚宁握着缠枝黑漆篦子, 梳完了头, 正取了木犀花露漫不经心地擦拭发尾。淡淡的香气在身遭萦绕,氤氲着死寂的眉目、青黛的眼下以及苍白如纸的面容, 让她像极了熟透又腐败的烂果。   窗外蝉鸣甚噪, 凉夏觉得耳鸣嗡鸣、口中发苦。   “夫人细细想想二老的处境, 可要打起精神呀……”   凉夏知道她为难,也将她这段日子的颓废度日看在了眼里。   不单是江晚宁每日用了什么吃了什么,冬温都得向江愁予复述一遍,光是江晚宁呆在屋里的养病期间,蒹葭白露都会轮流进屋探探情况。她白日里行事处处受到掣肘,夜间对江愁予试探口风也会让他疑窦更重。有时候凉夏进屋,常常见她埋在被褥里偷偷饮泪。   “奴婢今日回医馆复诊,又碰见杜二郎的人了……”   凉夏掀眸,小心翼翼地看了江晚宁一眼。   江晚宁眉眼寥寥,不为所动地坐在那里。   凉夏这才摒着气,将那群人交代的话和她转述一遍:“杜二郎的人说,江愁予封官加爵又逢乔迁之喜,那几日又恰好赶上他的生辰日子,一定会在新府举办宴席。他如今是不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来的人鱼龙混杂,谁也说不清会不会有人借机行事。那一日就是夫人最好的机会……杜二郎虽没本事将二老从江愁予手中救出,却也尽力想带夫人去东郊看看……”   又怕江晚宁责备,又仓皇地补充道:“奴婢知道夫人怕连累了杜二郎,这才有意不再与他来往。只是、只是杜二郎说二老身子日渐吃不消了,不论怎样夫人都该与他们见面……二郎还说了,若夫人不肯配合也无妨的,他到时候亲自来劫人……”   江晚宁的目光终于挪过来,若有所思地落在凉夏身上。   凉夏浑身一凛,生怕被她看出端倪,只顾埋头垂泪:“奴婢、奴婢是为了夫人好……”   又忍不住地急切催促:“夫人……”   落日西颓,凉夏的眼泪与沸腾的蝉噪密不透风地将她湮没。   她只觉得闷热、心烦意乱,有种想逃离的冲动。   于是江晚宁侧了侧身子,轻轻在窒息的洪流中挣扎了一下。   “我知道了。”   她听到自己只能这样说。   -   是年仲夏,齐国侯府大摆筵席。   席上肴馔纷陈,众人或射或弈或吟诗或作赋,不亦乐乎。江愁予难得卸下一身重任松散筋骨,期间有宾客贺喜敬酒,他难得卖了个好脸色没有推拒,杯杯美酒下腹,却频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起来。随侍的苏朔与熟悉他的人大抵猜出了他的心思,借着江愁予不胜酒力的由头将他搀了下去,前厅的宾客则是交给安白招待。   内院竹声滔然,江愁予一把拂开苏朔试图递过来的手,踩着树影悠悠慢行。   苏朔悻悻松开手,道:“今日府上来宾诸多,属下在人群里见了数个脸色鬼祟的,也不知他们心怀多少鬼胎,便在书房暗室等重要地方多安插了人手。属下干这行这么多年了,总觉得今日有些平静得过分,还望郎君时刻小心些。”   江愁予用鼻音懒懒地“嗯”了声。   二人主仆多年,今日又忙碌,苏朔终于能说上话了。   他搓了搓手,掏不出件像样的礼物,干巴巴道了声:“郎君诞日快乐,以后属下必用心为郎君办事。”   一面幽幽的朱墙,隔绝前厅嘈杂的人声。   纵是江愁予今夜听了数万声“恭贺大人乔迁之喜”、“英才得展,今后步步高升”或者是“生辰快乐”的话术,他依旧置身事外、觉得意趣寥寥。仿佛宾客赠予的连城之物敌不过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比不得去岁她画得歪歪扭扭的纸鸢,或是笑语盈盈,戳他眉心戏谑他是颦颦哥哥的模样。   去岁他什么都有,今昔他徒劳无获。   江愁予太阳穴隐隐胀痛,加快了往房间去的步伐。   府上的婢女今日得了赏赐,俱是开心地围在江晚宁身边说笑。江晚宁偶尔会敷衍地回上一句,不过他一来,婢女们一个个都跟见了鬼面阎王似的没了声响。   江晚宁看见了他酩酊神色中压抑的一丝不悦。   乌鸦鸦的长睫半耷着,像是能缢死人的利落绳索。随着眼皮抬起,婢女们像是被勒紧了脖子似的屏住呼吸,直至江晚宁轻声让她们退下,这才如梦初醒似的蹬着脚鱼贯出去了。   江愁予倚阑没进屋,明阔光线中的唇瓣紧抿,只远远看着。   屋里江晚宁并没有看着他,反而目光时不时地从不断簌簌流动的黑漆漏壶中掠过。等到漏壶中的水滴殆尽之前,也就是子时左右,凉夏会穿上她的衣裳吸引府中侍卫的注意,而她则需要让江愁予睡下或醉倒,以争取到去往东郊的机会,再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回府。   江晚宁手心出了点津津汗液。   直至江愁予到了屋里,她都没想好该怎么面对他。   屋外立着的江愁予慢慢开了口。   醉酒后的两靥虽蓬红着,神色却显得有些淡漠:“程御史知我好美音,前日与我出入酒楼赠我一擅琴技的优伶;昨日,中书舍人取了太阿剑作我生辰之礼;便是今夜,员外散骑侍郎频繁于我面前提及家中嫡次女美而慧……这些我都拒了。”   江晚宁柔荑交握于膝,面容安静地听着。   直至见了他目中郁结的乖戾之色,这才醒悟。   “那你,可是想在我身上要些什么生辰礼物?”江晚宁坦言道,“我尚未准备……我这段日子精神不济。”   她说话时无意中仰起尖尖的下巴,又落回纤柔的颈部线条。   那像是成瘾的仙丹般霎时牵绊了他的四肢百骸。   江愁予脚步虚浮,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的身侧。   江晚宁目光沉静地看着他躬着头颅,指尖握着自己的脚踝翻来覆去地察看。心口莫名涩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将目光移到沙漏:“你之前的按摩手法有些效用,已好全了。我白日不是卧着便是坐着,不会再有复发的机会。”   江愁予依旧单膝跪着,顺着脚踝淡淡的痕迹往上吻。   他齿关吐着珠玉耳垂,醇烈酒气在江晚宁颈窝里喷薄。   “赠予一副画罢。去岁你答应了的。”   去岁生辰,她信誓旦旦地抱着画笔,口口声声地称要将二人初面的场景描摹下来。然而笔力始终有限,最后扭扭捏捏画了只四不像的纸鸢,又撒娇耍赖道是明年再画,这些江愁予都还记得。一年过去了,她在这上面应当是没什么进步的,江愁予还是严苛地要求她画出那场细雨、那场桃花。   “我不会作画。”江晚宁道。   作画时间太久,她需尽快支开江愁予。   “无妨,我会教你。”   江愁予起身,真叫下人取来了纸笔。   二人拥着站在桌案前,江愁予尚未注意到江晚宁因为焦灼而涨得通红的娇靥。他目光专注地落于宣纸,执着她的手,描摹出一座荒院的支架,美人身披鹤氅下腼腆羞涩的形骨……   对方垂首时暴|露的蝶形印记在他的目中展翅欲飞,仿佛是场无声的卖|弄,江愁予咬住,含糊喊了声“妹妹”。   江晚宁初初以为听错了,直至他迭声,她才惊觉江愁予正处于半醉不醉的状态。   后颈之处皆布满了冰凉且湿漉的亲吻,江晚宁却慢慢腾起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不如趁此机会,从他口中套取些消息。   她略一偏头,装作无意地随口问道:“你今日夜里可还要再出去?”   江愁予唇压着,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一声。   “打算去哪,政事堂,还是别处地方?”   提笔落碗,翰墨疏宕。   江愁予得了幅勉强算是她亲绘的画卷,正锁眉在上书写词阙。   直至江晚宁不瞒地挣扎了下,他才按住她的腰身:“东郊附近。”   “……那地方偏僻,你去那里做什么。”   明月多怜,照得江晚宁眼波欲流。即便江愁予醉酒后思绪迟钝,潜意识里却觉得她的眼中囊括了他并不想看到情绪。他蓦地心浮气躁起来,推了满桌的笔墨纸砚,勾了她的腰身将她往桌上带。去亲吻她因为哭泣而湿漉漉的眼睫,去吮她因为筋疲力竭而柔腻的指尖,总好过当下她震惊有更甚于失望的眼神。   江晚宁脊背抵在冰凉的桌案上,紧绷着。   余光扫了眼将要走尽的漏壶,轻声:“你尚未用药。”   他之于自己身子日渐衰败的境况还是有数的,便默不作声地拖着衣袖,像一件精美而死气沉沉的尸衣般飘到外室去取药。   江晚宁看着他走远了,慢慢地蜷缩身子。   失望吗,也不外乎如是。   她没想到他会严防死守成这样,即便醉糊涂了也不肯吐出半个字。而且现在她能肯定的是,她的外祖父母确实在他的手里……漏壶里的流珠已经走尽了,她已经没有时间继续和他周旋……江晚宁抠紧了桌案,指甲传来的刺痛与头脑中流窜的愤恨让她感到一阵阵的眩晕。   她安静得可怕,目光沉沉望向身侧砚台。   粘腻墨汁在她的指尖留下痕迹,像是墨鱼的吸盘缠绕,将最后一丝理智连根拔起。   江晚宁赤脚踩在绒茵毯上,朝外室走了过去。   重物猛击在肉身的声音传开。   漆沙砚闷闷滚落在地,蔓延的墨汁在二人间筑起一座沉默的坟场。   江愁予脚步踉跄了一下,双臂伏于案,缓缓地扭过头。   汩汩血液从他发缝中接连不断地冒出,将双目浸泡得狰狞。他起初是怔了下,仿佛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而后手指才覆上额头豁大的伤口,情绪也抽丝剥茧地一寸寸从方才的欢喜中抽离出来。他脸上俱是血,下颌和衣领的地方亦是,仿佛从黑暗中化形的妖精鬼魅。   慌乱的惧意从脚趾蔓延上来,江晚宁捂着唇,颤抖往后退了一步。   她没想到他并未因这一下而晕厥,且适得其反地让他醒了酒。   她心慌意乱地朝窗外看了一眼。   纱窗上枝影横斜,在过分阒寂的凉夜里晃动。   江愁予亦眯着眸子往外看了眼,阵痛让他吐字略有困难。   “腓腓往外看什么……嗯?”   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脸色倏尔一沉,喝道:“苏朔!”   然而外面迟迟不闻苏朔的动静。   正当江愁予打算出门寻人时,后脑勺又传来一阵剧痛。   ……   原本落在地上的砚台重新被江晚宁拎在了手里,上面淌着粘稠温热的血液,混淆着刺目的暗红,像只烫手山芋般烙着她的手心。她目光空洞地看着江愁予软软地栽倒,无意中绊倒了一盏烛灯,窜腾的火星子霎时点燃了整一面绡帐。   他已昏迷在地不省人事,苏朔这时也应该被凉夏引走,她本可以借着起火的混乱从府上逃脱。   江晚宁身形却凝固着久久不动,直至见那火势即将祸及江愁予时,才如梦初醒似得抛远了砚台。她小跑进室内去取了架子床上的一叠锦被,又往上面浇淋了冷茶,便毫无章法地胡乱盖在了江愁予身上。   他额上的伤势并不算十分严重,即便下人们过了许久才发觉他的情况,也不会让他有性命之危。再者,虽说火势蔓延还需一段时间,但她也在他身上盖了层湿被褥,他也应当不会被烧伤……   祸害遗千年,他这种人出不了什么事的。   江晚宁一遍遍地这样告诉自己,然而跨出门槛的脚还是迈了回来。   她没想过杀人,只想确保他没有死就走。   她跪在地上,轻触他伤口的指尖莫名地发抖。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服用禁药的缘故,涌出的血液转瞬在他的发丝凝固成了团团血块,黏糊糊地粘在江晚宁的掌心。她突然有些害怕起来,看着对方惨淡的脸色,伸出两根手指试探他的鼻息。   温热而微弱的气息传递在指尖,江晚宁这才松了一口气。   时候已经不早了,窗外密集的风声像某种无声的催促。   江晚宁的双膝酸软得似在碎石上面跪了一夜,却不得不逼迫着自己站起来。只是她尚未来得及往外迈出一步,脚脖子便被一只冰凉的手掌圈住了。她悚然一惊,拼命地蹬着腿挣扎起来,然而白嫩的脚踝像是落入毒蟒口腹的兔子,越是挣扎对方绞得越是厉害。   她跌坐在地上,胸脯起伏着,面容惨白地看着对方掀开身上的被褥。   他面容是隽秀的,唇角微微地含着笑。   只不过脸上遍是斑斑血迹,双目也黑沉得可怕。   “这般看着我做什么,我没死,你看起来很失望?”   江晚宁打了个哆嗦,彻底怔住:“你……你……”   “是不是后悔自己动了恻隐之心,恨自己没早点走?”   江愁予好像不曾发觉身上的伤,更对自己满身血迹视若无睹,他屈着一只腿,将江晚宁拽进了自己的怀里紧搂着。他亦察觉到了她正在接连不断地打着冷颤,安抚似的拍打着她的脊背,却不想让她抖得更甚厉害。   他叹气,苦心劝告一个一而再再而三犯错的稚童一般。   “腓腓,过了这么久你还是没能学乖。”   “……我可不再给你机会了。”   这是江晚宁晕厥前听他说的最后两句话。   -   再次睁开眼睛时,是被那只夜莺啾啾悲啼给惊醒的。   它还是和江晚宁从前见到的一样难驯,遍体鳞伤。   不过拴着它的金丝链不知何时,如出一辙地也出现在了她身上。 第65章   冬温正在她身边守着, 低垂着头,不敢直视她。   “夫人……”   江晚宁不作理会,涣散的目光渐渐聚拢到手腕脚腕上轻巧而又坚韧的链子。它们长长地拖曳在地, 末端有四个锁扣悬挂在墙壁上, 用钥匙才打得开。值得庆幸的是她倒是还能四处走动,不过范围仅局限于这一居室罢了。   她又朝冬温看去。   天已大亮了,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衬得冬温的脸青鸦鸦的。   她瞧见冬温嘴角的淤青,问是怎么回事。   冬温压着泪意,忙摇头:“奴婢没事。”   江晚宁原本忧心昨晚的事情, 如今见事态平静着, 对事态的发展大概有了数,知道宴上来宾多半是居心叵测,明里暗里有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这么多的人, 江愁予即便查,一时间也不会查到她和杜从南有了联系。   江晚宁又向冬温问起凉夏的情况。   “凉夏当晚穿着您的衣裳在府上鬼鬼祟祟的, 被苏朔瞧见起了疑心。她被苏朔带到郎君面前的时候, 说这件衣裳是夫人您穿腻了赏赐给她的, 她在后花园来来去去是因为丢了只耳环, 全然不知道别的事情。”冬温摸摸嘴边的淤青, “她说的话郎君自然是不相信的, 郎君命人严刑拷打, 奴婢这伤便是去拦的时候被小厮的手肘给碰了……”   江晚宁就要起身, 身上的链子当当作响。   “那凉夏现在怎么样了?”   冬温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试探:“夫人可知道……凉夏有孕之事?”   江晚宁愕然, 而又紧张问道:“她腹中孩子没事罢?”   冬温面容戚戚, 叹气道:“凉夏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挨板子的时候下半身见了血才知道身上有孕。郎君问她奸夫是谁她也不肯说,直至旁人说再打下去恐怕要落个残疾,今后不育了,她才交代说自己在后院里走动是夫人您的吩咐,夫人您有逃出府外的心思,郎君这才将您……不过这奸夫是谁,到现在还不知。”冬温心里有些埋怨凉夏的做法,也不知她男人给她喂了什么迷魂药了,为了维护他不惜将脏水往主子身上泼。   江晚宁苦笑。   凡是卷入她生活的人都是不幸的,凉夏为保全自身并无什么错。   她问道:“凉夏现在呢,如何了?”   “她始终不肯说出孩子父亲是谁,光凭这一点就足够让人起疑了,偏偏她又为了保命这般说您,惩罚是难免的了。只不过郎君打算怎么处置她奴婢尚不知情,只知道她被关押在柴房里……”冬温安慰地拍拍江晚宁的手,“我之后过去看看她的情况,再过来告诉夫人。”   冬温看着眼前脆弱欲折的她,如鲠在喉。   冬温多想劝告她,她们的能力在江愁予之城府、江愁予之手腕前不过是蜉蝣撼树,想劝说她就此释怀罢。但她转念想到了江愁予今夜走出房门的模样,那血块黏结发下黑洞洞的双目,像极了一头未被打死而伺机报复的阴毒的野狗。那满院子皮肉开绽的声音与呼入鼻腔的血雾,一辈子也教人忘不了,在澡堂里泡三天三夜的澡也除不尽。   冬温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无声地退了下去。   又入了夜,索然无味的夜。   一阵铃铛、锁链的混杂声响过后,江愁予披衣坐在了她床头。他额上伤口尚未好全,而胸膛遍及锁骨的地方又新添了淌血的抓痕或咬痕。他握住江晚宁的丰腴,黑色的眼珠一动不动,眼睛失神落在她脸颊上。   江晚宁筋疲力尽地挣扎一下,但是没能够避开。   他唇角扯了下,仿佛是嘲弄:“即便你不说,我早晚有一日也能查到。若非外头有人与你接应,你与你那婢子又怎敢冲撞行事,从前是江新月和杜从南,这一次又是谁呢?……凡事都有度,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犯糊涂,又不让我安心,我只得如此了……”   江愁予拽了下链子,江晚宁右腕随之被牵动。   “我是知道你性子的,恐你今后无聊也替你想过解闷儿的法子。”他食指指尖碾一寸寸抚摸过她身上的斑驳红痕,满意轻笑,“腓腓不是最爱热闹了吗,我请了许多人过来陪你说话玩笑,明日是你的旧友沈弄溪,后日是水哥儿,诸银青光禄大夫说他夫人也一直想要拜会你……一人一轮地陪下去,这日子过得也算快的。”   江晚宁目光发直地缩在被褥里,两团雪腮上挂着哭干的泪痕。   她已经没什么力气再动弹,也任由他在身上予夺。   夜里他戴月而来,白日里则是女眷们隔着一道帘子同她说话。数日后水哥儿也被从巷子里放出来了,看得出来性子被磨平了许多,一双眼睛又惊又恐地看着冬温,问为什么不能进屋去看姐姐。冬温以江晚宁感染风寒的理由搪塞过去,他口吻成熟地让江晚宁好生歇着,等日后再过来探望。   一面蓝屏相隔,江晚宁只默默摸着腕上铐子垂泪。   日日都是如此,她终于捱不住了,哀哀地向江愁予央求。   江愁予无一次不是温情脉脉地安慰,然而眼底自始自终都敛着防备的漠然。   也就是这时,起了战事。   圣上继位之后颁布法律大多危机权贵,流亡在外的端王借机衅事,对那些存有贰心的官员许诺好处,而他本就生于王权之家,故而其势力缕缕不绝,甚至敢公然占据巴蜀之地,聚车百剩卒万人,驻扎于秦岭西面。圣上听闻后勃然大怒,召要臣商议过后,命右相前往禁军驻屯之地与骠骑大将军决议对策。   “这一去便是三十日,家中留你一人,我不放心。”江愁予指腹摩挲着江晚宁靡艳的红唇,对上她殷殷双目,“届时苏朔会随我一道走,我把安白留在家中,他会将你每日所做之事写信给我……腓腓,你知道,不该有的小心思不当有……”   江晚宁抓着他的衣角,喉咙发紧:“我知道,那你能不能把这东西解开?”   这副镣铐令她难堪,也让她抬不起头。   江愁予拨了下金铃:“等我回来再说。”   她急得想哭,但涩疼的眼睛让她流不出一滴眼泪:“若万一府上出事了怎么办,以往遇刺的先例不是没有过,这个物件也只有你能打开……”   江愁予原想宽慰她,他在府上已安插了许多侍卫,且将放置钥匙的地方告诉了安白,不会让她出事。然而他又忧心她说这些话是暗藏了别了目地,眼眸终是渐渐冷了下来,什么都没说。   他起身:“我走了。”   而她头垂在那里,仿佛心灰意冷了,一眼都不将他看过。   -   仅仅是一夜之间,齐国侯府便起火了。   这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将一座华美楼宇付之一炬。   府上的五十五名侍卫,其中将近四十名被杀害,十名在赶往内院救人时葬身火海,剩下五名则护送安白死里逃生出来。内室的仆从婢女无一幸存,镣铐周边枯骸无数,都已经被烧成了黑炭,除却能看出是几名女性的骨架,其余什么都看不出。当日冬温和蒹葭两个人出门置办侥幸逃过,而白露却没有这般好运。   安白浑身燎泡地躺了整整十日,终于撑了下来。   他睁开双目,见床边坐着一人。   那人风尘仆仆地赶路来,衣衫凌乱一,身泯寂。   安白霎时清醒,熬着伤口剧痛跪倒在地。   他悲恸道:“奴才办事不力,没照顾好夫人……那日奴才在账房算账,冬温与蒹葭出门替夫人采办物件了,屋里是白露陪着夫人。后听到下人匆忙来禀说是后院起火,奴才赶过去时发现院里躺了数四十名面容青紫、气绝而亡的侍卫,奴才与剩下侍卫赶往夫人的院子,途中受火熏燎之下失去了意识……奴才猜测,这是场有预谋的刺杀,且那批暗卫明显是有备而来的……”   安白所说的,苏朔已经差不多已查出了。   江愁予站起,面容冷静地让他安心歇息。   安白喉间发痒,在他转身之际低声:“奴才听了,府中百名仆从七十八名婢女一百二十名小厮,不计入因突发事件离府的全部与受难后的骸骨数目对的上,卧房里有好几具……还请郎君节哀。”   据蒹葭与他所述的,屋中的脚镣边堆聚着好几具女性的骸骨,应当是府上侍女见起火之后赶过来解救夫人的……然而她身上的脚镣手铐皆是用特殊的工艺材料锻造,除却安白知晓钥匙安置的地方,府上无人知道打开之法。府上颓圮的墙上遍布抓痕与血手印,可见这群侍女被火围困时有多绝望……   江愁予踅身看向安白,阴翳眼眸压在安白头顶。   “她不曾死,我何来节哀之说?”   “可卧房里的……”   “安白,你真是病糊涂了。”他蹙眉看着他,眼眸中难掩对这位伴在身侧多年的长随的失望,“苏朔办事能力虽不如你,平日服侍我时虽也不如你合我心意,然而他却愿意苟同我之观点,派下属出去寻人。”   安白惊愕,想问是从何处得来夫人尚未故去的依据,又以何种方式在茫茫天地寻人。然而当他再次抬起头时,人已经走远。他左右寻思总觉着不对,忍着身上的剧痛穿好衣饰,在蒹葭的搀扶下走出门去。   齐国候府失火,圣上闻之,取花雨楼给他借居。   安白辗转数个时辰,赶到那时却扑个空。   倒是苏朔在那里。他浓眉紧锁,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安白忍不住上前:“我心中亦不想夫人出事,然而无凭无据的,你怎么能在郎君面前信口说是替他将人寻回来,你这般岂不是是要让他空欢喜一场?”   苏朔双目混浊,显然这两日并未睡好。   他道:“我也不蒙骗他,只是……”   只是,自府上失火的消息传入到江愁予耳中,苏朔便隐隐察觉到他平静表面下的不对劲了。圣上腾出的花雨楼他一次不曾来过,他一直都宿在府上,然而府上已被焚烧殆尽,铺在地面的黑灰色辩不明是粉尘还是人体焚烧后的齑粉。偶有一两具未被焚烧完全的尸体,被时不时探头下来啄食的秃鹫盯上。江愁予会在他们的卧房呆坐上一整天,身边挨着头颅、髀骨等的物。   苏朔如丧考妣:“我别无他法了。”   安白脸色也是阵阵发白:“这世间治的住郎君的人,世上恐怕也只有当今的圣上和潜光先生了。”   “你我人卑言轻,何来资格面圣?”   “无妨,我去请大将军帮忙传话。”   大晋进退维亟,圣上还是派出二名士大夫充当说客。江愁予此人落落难合,这两人勉强也算是朝廷上少数几个能和他说得上几句话的了。一整日劝下来,终是不成,大将军怒极在他后颈一劈,连同苏朔安白几人将他带回了花雨楼,又派亲信日夜守在门前,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一律不准开门,否则当斩。   然而没两日楼中便起了火。   火势不大,但江愁予损了发,眼部有些灼伤。彼时前线战事胶着,百官又生贰心,众人不敢拿他纵火一事忧烦圣上,一时隐瞒。然而不出几日江愁予又出现了开始呕血,伴随着高烧不止、浑身痉挛等情况。   前来看病的郎中无不是摇头叹气走的。   安白也恐他驾鹤西去,时而半夜惊醒看他一眼。   半月以后,圣上才得知了消息。   他撇下了堆成山的公务,幸临花雨楼。   -   冰釉瓶“砰”一声碎裂在地,溅出数粒药丸。   御医连忙以头抢地,连声告饶。   圣上:“朕最后再问你们一次,可还有治疗之法?”   屋内的一帮子御医埋头传递眼色,相互推诿。   圣上咬牙:“陈千峰,你来告诉朕。”   名唤陈千峰的太医往前膝行两步,清瘦的脸色也是一副怆然凄惶之色:“江大人他服用了太多的禁用之物,臣方才又问了江大人的贴身小厮,知晓他从一日一粒转为一日两粒,之后一旦身子不适就又开始服用,恐那药物已深入骨髓,难以除尽了……再者大人家中又遭此变故,怕是油灯枯尽、身心俱败。”   圣上迟疑道:“若能让他戒了那药……”   “回禀圣上,那药物怕还断不得。那药物于他而言已成了瘾,若真这么突然断了,于江大人而言不可不谓为人间炼狱……”陈千峰心一横,“若郎君继续用药倒是还能撑上一段时日,可若是停用药物,可能、可能连一旬都撑不下去……”   未等他说完,圣上怒喝:“庸医!”   他目光在房间逡巡一圈,看向安白。   安白在苏州时与他接触过,这时候也看明白了天子眼中的深意,道:“自从郎君开始服药那日起,苏朔便已经派人前往苏州了……只不过陈渊先生近些年一直在外游山玩水行踪成谜,至今还未与他取得联系……”他声音微微哽,“只望圣上尽量将郎君拖着些,我们多派人手去寻人……”   圣上拧眉,阔步朝房间里走去。   多年相处,他早已将他试作手足。   “也不知道,昔日我让你一道来京畿谋求霸业这件事上,究竟是对是错。”圣上在病榻边坐下,看着他苍白的面容,沉郁叹息,“你我在先生门下同窗共读十三载,从前我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只能迁就着你古怪的性子,而现在我为君你为臣,朕还是得……算了,朕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我那个哥哥在巴蜀之地圈地为王,朕为此事忙得焦头烂额的,命大将军前往秦岭一地,去疾,你一道随同罢……”   “不是为了一国之君,也当是为了我这个兄长对你的照拂,当时报答先生培育之恩,也是为了大晋的社稷罢。”圣上道,“在那之后朕就不管你了,也不会令人圈禁你,那时候你要殉情要自焚朕都不管你,朕管了你这么多年了,也嫌烦。”   江愁予答应了。   他恢复了出入的自由,在离开京畿前,最后去了东郊一趟。 第66章   来到这里以后, 江晚宁一直在做一个梦。   嗞嗞火舌将过往之地焚烧成灰烬,她害怕地往后躲去,但很快有人用钥匙打开了她身上的锁链。她原本是想露出一个如负释重的笑容的, 可嘴角像有千斤顶悬挂着, 因为她看到有一个婢女,与她身形长得相似的婢女被推搡着送入了镣铐的口。她好像在尖叫、哭喊, 指尖在墙面上抓出了道道血痕,说着“我怀了你的孩子”“吴望津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事,你不能这么对我”。婢女的面前立着身形高大的两个男人,沉默着, 像冷眼旁观的刽子手。   江晚宁做多了梦, 总是心惊胆跳的。   她觉得不停哭喊的女人像凉夏,其中一个男人格外眼熟。   她枕在软垫上发怔,看到一个面生的婢女走进。   她立即道:“这是哪里, 你们绑我来的目的是什么?”   绑着双环髻的婢女脸上是木然的,像一尊泥塑也像一尊傀儡。自从江晚宁被关押在这个地方后, 每日前来伺候的婢女到第二日无一不是变了个模样, 仿佛是关她的人有意如此, 怕她与人深交后会耍小手段。   但江晚宁还是无意中知晓了内情。   因为她每隔一段时日便会被人用药迷倒一次, 一觉醒来之后便会在一处陌生的地方睁开眼睛。驻扎在门口的两名侍卫有时候会醉酒误   事, 常在门后听到一些不应该的话, 譬如“我听说前面又打了败仗, 这几日杜将军心情不佳在他面前小心说话”;譬如“我们都被逼退到这个地方了, 除了家里面双目失明的老母,其余没什么放不下的”;譬如“若非当日端王给足了金银, 我也不会前来投兵”……   江晚宁知道自己或许是被端王绑到这里。   她很安静, 不声不响不似是会做出反抗的人。   那两个侍卫留心了几天, 渐渐放心,谈话愈发肆无忌惮。   江晚宁偶有一两次还听到那个人的名字。   譬如“听说他颇谙权势谋略,将我们驱出秦岭以西好像就是他出的注意”“若真的到了攻城那一日,恐怕我们这些不习武术的人真的要被迫上场”“也不一定,听说这个参谋官吃药毁了身子,我们再坚持坚持熬死他,或许跟着端王真有出头的那一日”……   江晚宁听着他们的话,心中无甚波澜。   她已见惯了这两人胡诌,只当他们在说一场笑话。   只是她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   端王将她绑到这里的目的,是为了威胁江愁予。   她不觉得她在江愁予苦心经营的事业面前有多重的份量,可她也害怕她成为端王威胁江愁予的手段。   江晚宁偷偷地从屋子里溜了出去。   她被关押在这个地方长达六个月之久,期间一点事情都不曾闹出来,因为看押她的人无一不是放松了警惕。反而是江晚宁这段时日摸清楚了这群人的底线,知道他们大多是未经有素训练的民兵,为着端王许诺的好处和金银而来。这群人每隔半月便会领赏钱买酒肉吃,常常倒在门外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江晚宁借着婢女送饭的功夫里,用烛灯敲晕了她,换上她的服侍偷偷地摸出房间。她平日喝的茶水、饭食中被下了药,一整日都是手脚发软昏沉无力的,甚至走路时候都需要搀扶着墙壁。   烛灯还被掌在她手中,幽幽得刺痛双目。   她不知道这条甬道的尽头为何处,却明白自己鲁莽行事的下场。思来想去,左不过是端王此战败了,而她继续被江愁予捉回去,相看两厌;或是端王胜了,而她则需背负红颜祸水的骂名。与其如此,倒不如自个儿为自个儿谋个出路。   可叹她运道不好,甬道那端传来沉闷的脚步声。   江晚宁知道就凭自己的体力,拼不过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   那个男人哼着曲调踏歌而来,见到了江晚宁,豁然瞪大了双目。   紧接着,他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叫喊声。   “来人,快来人!”   “有人跑了,人质跑了!”   一刻钟之后,甬道内捱捱挤挤堆满了良莠不齐的侍卫,风声流动的狭窄空间里依稀能听见他们剧烈的喘气声,却无人敢上前一步。只见他们面前,柔弱的女郎用烛盏的尖锐之处紧紧地抵住她的咽喉,她的手巍巍颤抖,目中却无半点退让之色。   僵持半晌后,却见甬道的人慢慢散开。   江晚宁看见来人,眼睫迟滞一眨。   杜从南瘦了很多,下巴上遍布青茬,两处颧骨在凹陷的面颊中突出。他跟随端王苦心谋划了几尽两年之久,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江晚宁在骠骑大将军下任参军,已将他们逼得节节败退,仓皇带着老弱残兵退至赔水一带,不出一个月,不,不出半个月左右,敌方的人就会兵临城下,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他躬着头颅,浑身散着萎靡之气:“好久不见,晚宁。”   江晚宁头脑嗡嗡炸开,有如沸水。   她肯定道:“是你派人劫走我。”   杜从南视线胶着在她脸上,苦笑:“可我也救了你,不是吗?……你在他身边过得很不好,他软禁了你,用链条将你捆住,日复一日地派人过来欺压你,将你为人的自尊狠狠碾在脚底,他也只有在听话的时候给你些甜头,晚宁,这种滋味恐怕不好受罢。是我带你脱离苦水,用全部身家聘重金雇来杀手救你……”   江晚宁心如乱麻,原本听到江愁予的事情有片刻动摇,然而又听他开口述说雇佣杀手如何如何辛苦,这才醒悟过来。   她面容铁青:“是你杀了凉夏!”   “凉夏哭喊着央求你们,她给吴望津还怀过一个孩子!你们却之她生死于不顾,做出的事情猪狗不如!”她飞快地道,“你和那个叫吴望津的人联手将凉夏围困在我屋中,是为了伪造出我已被火烧死的假象!你原以为我的死能让江愁予从此一蹶不振,却没想到他却参任军机,甚至将你们逼得落荒而逃。你和端王扣押我,恐怕现在是山穷水尽,将我作为威胁他的最后一张底牌。”   杜从南微微张嘴,似想说些什么却又无可辩驳。   他双肩无力地塌陷,道:“若你能助我和端王成事,今后你便可摆脱了江愁予控制的生活,与我神仙眷侣,岂不快哉?”   江晚宁叱道:“谁要与你神仙眷侣!今日无非是你放我走,便是我自戕于此。”   杜从南避开道路:“……我放你走。”   江晚宁自然不会相信于他,将他半信半疑地看着。   甬道却在这时刮进来一阵风,卷着迷药气味,递入江晚宁的鼻息。   在她倒下去之前,杜从南将她软软的身子接到怀中。   “晚宁,对不住了。”   -   二十日后。   骠骑大将军在短短二十日内重新整顿了军马,围困叛军于赔水城下。放眼望去,只见乌压压的军队如黑浪摧城,一波波将城中百姓的哭喊声湮没,百姓一旦想靠近城门,士兵们手中的利器会毫不留情地朝人刺去。城墙之上立着数名脸色蜡黄的兵官,发着抖,是一路上为数不多未殒命或者放还归乡的民兵。   副将徐信一眼识出端倪,于枣红大马上高喝道:“城上将士听令,我乃副将徐信!知道诸位因机变化,遭受贼人胁迫而屈膝谄言,一时糊涂。我徐信为以项上人头担保,凡事缴械投降的,一律不杀!若敢从于我军的,事后可赏赐金银放还归家!”   墙上官兵纷纷对视,在各自眼中看到了动摇之色。   然而忽见面前银光一闪,面前一人直直栽地。   端王已经重新整顿衣襟,手侧佩刀湿淋淋滴血。   他冷乜一眼缩成鹌鹑的几个民兵,走至墙头。   他受亲卫军追击了整整有十五日,这十五日里本该憔悴颓靡,却在战前整洁衣襟,实在是很难不令人心生纳罕。端王俯下视野,见一男子英姿飒爽怒目而视,其身侧一男子白衣鹤形,帷帽遮面。他兀自笑了下:“能同时见到骠骑将军和右丞,本王真是三生有幸阿……论才能武力,本王不在本王那个弟弟之下,可就因他多了你们二人,如此被逼到如此境地,叫本王如何能不恨……”   “右丞怎么遮遮掩掩,听说是吃药败了身子?”   见无人作答,遂问将军:“霍将军此行想必是势在必得罢,带了多少人来?”   一行人尚未出声,反倒是徐信沉不住气。   “有多少人来你不必多管,只是将你斩于马下绰绰有余!”   “自然,这是自然。”端王款款踱步,而又看向城中凄惶不已的百姓,道,“我之近况已经如此,这世间已没什么东西可让我烦忧的了。只不过我想知道,骠骑大将军可担得起城中百姓的性命,右相可担得起关押在城中的妻子?”   霍大将军猛得握拳,而帷幕下江愁予的瞳孔猛烈触缩。   “你想做什么?!”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本王生平所恨有三,恨父皇殡天时不肯传位于我,恨处处不如我的弟弟坐拥江山,更恨你们二人逼我狼狈逃窜。前两者的愿望恐怕已经难再实现,不过后者……骠骑大将军可愿以你之性命换全城百姓安危?江右丞若自刎于本王面前,本王也愿将你爱妻平安归还……”端王转动手上扳指,这次终于痛快舒心地笑出声来,“怎么,本王给你们二人一柱香的时间考虑,你们二人谁先来……”   旌旗猎猎,沙场之上仅闻风声。   徐信恨不得生吞了他,却不得不忍耐。   骠骑将军冷声:“赔水城易守难攻,且这贼子又以全城百姓作威,若是强攻,不仅会威及到百姓安危,恐怕也会陷我方将士于不仁不义。若今日撤兵令作部署,怕这疯子又要做些不干净勾当。去疾,你可有解救之法?”   帷帽下乌眸黑沉:“等罢。”   众人愕然:“等谁?”   江愁予道:“陈典。”   陈典收回手中弯刃,额上冷汗涔涔,地面赫然躺着他的一截小指。他忍着痛意,快速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郎君命我探入敌方营帐,递送消息与他里应外合,夫人这一回应该信我了罢。如今骠骑大将军与领兵城下,端王的手里捏着的底牌,正是您和全城的百姓。我在敌方营帐带了一年有余,然而杜从南对我依旧有些疑虑,一直将您的事情隐瞒于我。直至您上一次从房中逃出,我听到风声后一直留心打听,终于见到了您。”   江晚宁急里忙慌在屋子里找药箱。   自从她上一次所作所为后,杜从南不禁加大了看守的人手,还将屋子里尖锐硬物全都撤了下去。   “下官没事,下官之于郎君有罪,也害了夫人和郎君。”陈典咬牙,撕扯下一片衣料包裹好伤处,道,“杜从南之所以能将夫人从府上带走,都是下官之过。昔日我下官递送消息时让端王起了疑虑,我为消除他的怀疑就将郎君生平习性全部告知,杜从南便知道了郎君藏匿钥匙之处,趁此将您带走。我当时其实有写信让郎君多加防范,可偏偏信使往返中丢了信件……”   江晚宁摇头:“这不是你之过错。”   陈典苦笑摇摇头:“这二人是我的人,他们会带夫人前往安全去处。”   江晚宁道:“那你呢?”   陈典:“下官手头有旁的事情,也是为郎君分忧。”   时间急迫,二人匆匆几句,分头离开。   -   高城之上,端王看着江愁予策马走进,眼中恨妒愈甚。单枪匹马的右丞相就在他的城门下,离得这般进,只要他一声令下,只需一声拉弓引弦,那扰乱了他无数个日子的梦魇就能通通结束了。远处的亲卫军亦是拉弓引弦,蓄势待地绷紧大腿,原本骠骑大将军以江愁予体弱为由,拒绝他前去拖延时间,然而被江愁予一句“将死之人,所念不多”打发了过去。   城墙上抛下数件物什,江愁予认得。   翡翠簪石皆由他所赠,他怎会不认得。   他低声:“让我见她一面罢。”   杜从南也在一边:“她可不愿见你。”   “她既不愿见我,我便求她见我。”江愁予声音淡淡的,也会让人禁不住去猜他帷帽后的面色是不是也是如此,“我此生从未对人低过一次头,让我被她踩在脚底践踏折磨,你们看了岂不痛快?”   杜从南想再拒,然而端王一口答应下来。   他寻味过后,觉得那画面却是有趣。   “去将人带来。”   随侍立刻动身,然而不出半刻便马上折了回来。   “王爷、王爷!”   “都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事值得你如此慌张的!”   “她、她不见了!”   “谁不见了!”   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朝江愁予瞪去。   “你安排陈典作细作!”   帷帽下冒出来的笑声闷闷的,又很轻。   端王胸膛之中怒意磅礴,想质问杜从南为何要引狼入室,转念想到全城百姓性命依旧掌在自己手中,心中舒畅不少。然而没过了一会儿,却听到城中百姓喧嚣震耳,转头看去,见城中数处冒了火,人流俱朝一个方向涌去,想必是陈典同他的人开了后方城门。   端王怒从心起,在刹那之间拉弓引弦,铮铮破空。   这边骠骑将军怒声一喝,策马去拦。   可刚出城的江晚宁还是看到他跌下去,白衣赤红。   帷帽尚戴在他头上,什么都看不清楚。   江愁予从陈典安排的两个人嘴里知道他为何整日戴着帷帽。   大抵是他百念灰冷,病颜憔悴。每日照镜,自弃自厌。   一别八月,她与他终于见了面,又什么也没看到。   -   该以何种方式评判一个人呢。即便他如今已身膏荒草,湮没成滚滚历史长河中一粒微不足惜的沙砾。然而空城之中盘旋着的众将士的恸哭是答案,远在京畿松了一口气的公卿百官是答案,圣上听闻消息后一病不起罢朝三日亦是答案。有的人注定名垂罔极,永不刊灭,有的人即便死后也受口诛笔伐,遗臭万年。他是前者,也是后者。   安白从拐角里走出来,见到她魂魄出窍地待着,哑声询问她是否要去看他最后一眼。   江晚宁拒了,安白便一句再也没问过。   他站在江晚宁身边,遥遥望着日出,说了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   他向她隐瞒外祖父母的事情是真的,软禁了外祖父母的事情是真的,以蛆虫折辱外祖父母也是真的的。只不过他向她隐瞒其实是外祖父母所托,他们当时生命垂危,怕可怜的外孙女再次遭受痛失双亲之苦;只不过之所以软禁他们,是这对夫妻日夜受伤口溃烂之苦,数次有过了结性命的冲动;他们身上遍布蛆虫,是溃烂流脓的伤口久久不愈,而江愁予在年少时在此道上颇有研究,剑走偏锋用这世人所不容的法子啃食夫妇二人身上的毒疮腐肉,最终将将病治愈。   “郎君他脾性不好,为此不少遭受旁人诟病,他这些年一意孤行可从未想过改变。遇见夫人后大抵有了改过之心,甚至有一夜召来奴才道歉,道是有诸多对不起我的地方,也在奴才面前自省说是自己将夫人您逼得太紧……不过夫人您没几日就跟着杜从南走了,他这才又发了疯……”安白抹了下眼角的泪,“端王想造反却缺兵粮车马,您外祖父母恰好又是大晋有名的富商,杜从南绑了他们又在他们身上用了药,郎君想着治好他们,便能到您面前卖个脸,从前以往一笔勾销……可如今……”   江晚宁僵硬地坐着,还是一滴眼泪都没替他掉。   安白便不说了:“郎君遗言,是将他京畿苏州的财产全部给您。”   江晚宁没要,安白后来还是将这些拜托给了施氏夫妻。   六月时节,江晚宁终于见到了痊愈的外祖父母。   她随外祖父母南下往苏州老宅,没有参加他的葬礼。   他与她的故事,也被她彻底抛在这座繁华的皇城。 第67章   又下雨了。   苏州的这三年一年四季都在下雨。   急飞细雨里夏莺千啭, 隔着潋潋来波传入亭台阁楼。自上而下俯瞰,可见施家私宅的假山清池上已生满浮萍,这一处那一处得时不时漾开水纹, 那是憋久了的池鱼争先冒出水面吐气。碧池上绿莲朵朵, 莲瓣啜珠,犹如美人妆上凝汗。   潮湿、闷热、粘糊, 这应当是苏州秋夏交接时节最合宜的诠释。   正面对着清池的的一处院落新奇大雅,又不乏纤巧烂漫,正是施老爷子平时处理账簿账务的书房。此时陆续从书房里走出数个身着白袍的读书人,单看衣着服饰并非像是出自富绅大家, 然而举手投足之间自有年轻郎君的风流文雅。   施老爷子亲自将人一一送出, 转而朝水榭眺目。   “姝予!”   姝予,姝予,彼姝者子, 何以予之。   昔日周章清初为人父,因为心中惊喜便早早替尚未出生的孩子取了名。又被算命先生卜算出个女孩儿, 恰赶上爱妻那段日子格外喜读诗经, 引以为奇, 干脆取用《诗经·干旄》中的“彼姝者子, 何以予之”一句。如今江晚宁已经离开京畿, 理该弃了从前身份, 重新叫回了周章清取的名。   施老爷子腿上有疾, 平日走动都颤巍巍地杵着拐杖, 耐不住站的。   无需他出第二声,就见疼爱的外孙女翩跹至眼前。   她细袖轻裙地跑来, 白纤纤柔荑中握着柄小团扇, 于颈边摇风。粲然美目渐渐撞上施老子半愠不恼的视线, 仿佛有些心虚般往地上一瞥。   “外祖父。”   施老子哼一声,佯怒:“我让冬温唤你来一趟,你怎不来?”   “湖中绿莲开得早,我和冬温捞莲剥子去了,让下人给外祖父做碗莲子羹。”江晚宁伸出红通通的指尖给对方看,待施老爷子好不容易散了些火气,又气死人地补充一句,“外祖父的脾气和这天气一般一日日往上涨,府上的小厮伺候您都是心惊胆战的,我想让外祖父败败火呀。”   施老爷子一噎,眼不见心不烦地转开头。   “从我屋里出去的几个后生,你就没一个看上眼的?”   近三年施老爷子在当地办了数家私塾,专供家境贫寒而有心考取功名的读书人读书。如今秋闱在即,施老爷子便招来几名颇有能力的的后生,明面上是考校学问,实则是想趁着他们登科入仕前将外孙女的终生大事定下来。知道她是最耐不住江南七月八月的暑气,常躲在水榭上游憩的,便刻意将人安排在他书房,好让几个人远远见一面。   江晚宁心不在焉:“没有。”   施老爷子面色一凝,放缓语气问道:“姝予,你是不是还没放下他?”   江晚宁别开视线:“早忘记了。”   施老爷子紧跟着叹了声气。   他其实对这个从前的外孙女婿,抱有很复杂的情感。   一方面,是江愁予救了他们施氏夫妻的性命,他们对他感激不尽;然而另一方面,单单就冲着江愁予对他外孙女做的事情,饶是救命恩人也要指着鼻子骂他一声禽兽不如。然而斯人已去,再说这些也无用处。   施老爷子:“那你喜欢什么样的郎君,模样似他这种的?”   关于江愁予容貌如何如何的,施老爷子亦有所耳闻。只可惜他们夫妇二人早年卧病在床的时候不是睡着便是昏迷,不曾见过这个人的面貌;再一就是江愁予此人生性孤僻,治病时常常避着两人清醒的时候来。施老爷子有时候会把一些书生的画像给冬温看,得到的结果不是不肖他,便是不如他。   “没有。”每每提起这个话题,江晚宁总若有若无地回避着,“外祖父眼高于顶,也不想想您外孙女的条件如何。我曾经嫁过人,如今又是个孀妇,若真有人向您提亲左不过是好吃懒做看上了家中财货;若真有人喜欢我,他家里人必然是要推三阻四或要他娶妻纳妾压我一头……”   未等江晚宁说完,施老爷子怒道:“有我在一日,看谁敢欺负你!”   “外祖父能护得住我一时,可能护得了我一世?”   施老爷子突然怔住,灰白髭须颤动着。   江晚宁怕他是真伤怀了,忙过去搀住他的手。   嘴上不忘揶揄:“外祖父千万别哭,您哭了,姝予专门剥给您败火的莲子给谁吃!”   施老爷子好气又好笑,恼她是个大姑娘了还一团孩子气。   “我听冬温说你今个还要往穹庐山跑?”   江晚宁含含糊糊地点点头:“待在府上左不过也无事。”   施老爷子倒也是知道,近些年山上修筑了一处庙宇。听说那里算姻缘和送子娘娘也十足灵验,引得千里地外的妇人来烧香拜佛。他一时间又重振旗鼓:“好,那个地方好,你去那帮着施粥布善也是好事一桩。不过闲下来也去月老祠里拜拜……把冬温也带去,冬温办事老练稳重,我放心。”   江晚宁忙应是,送了老爷子回书房便原路折了水榭。   主仆二人乘车去了隆庐山,却携手拐进了寺庙反方向的一道幽径。   反观庙堂的明阔与络绎不绝,这里诡秘得似是一处坟地。粗壮的古树遮天蔽日,隔绝出的幽暗牢笼似能吞没每一丝微弱的声音。冬温远远地站着,看着萋萋草木近乎要淹没了蹲在地上的江晚宁,以及半坡上一只鼓起的小小坟冢。   冬温一开始不明所以,然而去岁终知道了那是什么。   那一日有名猎户为追逐红狐误闯入这片密林,无意之间损坏了这座小小的、没有名姓的荒冢。那一日冬温也见她家女郎眼红得跟只逼急的兔子似的,站在她生平最怕的莽汉面前要个说法。只不过还是她理亏,给了猎户不少好处,才让他不再往这片地方打扰了。   苏州,穹庐山,喜清净爱孤僻,冬温确定了坟冢里躺的是谁。   冬温叹气,无奈地看了眼孤冢边缩着的人影。   女郎明明是要报复他,可又不准旁人轻贱他。   半坡边的江晚宁不知冬温在想什么,只一心一意地揪着坟包上长出来的荒草:“三哥哥已脱了戴罪之身,圣上还赐了他陵台令,水哥儿也被他从巷子里接出来了……你倒是说话算话,真让三哥哥从巴蜀那里回来。我与他们通了信,虽然说你的尸骨不在这处地方,但听说你是自小在这里长大的,他们便打算在重阳时候过来看看你……真可笑,你这样一个人,世上竟还有人惦记你……”   “安白之前寄信告之我,说你把你名下的全部田产皆过到我名下了,我才不要。我外祖父母是如今大晋数一数二的富商,我不缺你那点钱……”江晚宁的目光移到坟包前空落落的木碑上面,“我将你的钱都捐出去了,供那些家境贫寒的书生用……我外祖父不知情,甚至打算从里面谋个外孙女婿。我用你的钱养我的夫婿,不知道你作何感想啊……”   很长时间没有人回答,仅有倦鸟归巢的啼鸣响彻山谷。   江晚宁嘟囔一声:“生前这么能折腾,管东管西的,这个时候也没见你能掀了棺材板跳起来……”   她仿佛又觉得不解气,没忍住蹦哒起来小心踹了踹他的坟包。又有些惆怅地兀自在那里说道:“拜你所赐,我的名声被你搅得一塌糊涂了……苏州这地方谁会娶我,我这一辈子都要孤独终老……”   薄暮冥冥,江晚宁啐他好几声觉得好受了些,才与冬温一道回府。   老爷子满脸笑呵呵,以为江晚宁真从月老祠里回来,坚信在有生之年是能看见自己外孙女找到归宿了,又不厌其烦地寻中意的郎君考校起学问来。   江晚宁一个头两个大,多半时候躲着,躲不过也会出面敷衍两句。   祖孙俩闹腾着,便这么捱到了秋闱结束。   -   秋闱放榜,已是在一个月之后。   大抵是自古寒门多学士,乡试前十名皆出于贫穷苦寒之家。施老爷子这两日也是尤为高兴,只因为仅仅的十名亚元里光是他书院就出了三名。他再次忙起择选孙女婿的事情,喜气洋洋的脸上尽是旁人不忍心戳穿的天真,江晚宁不堪其忧,寻了各种由头出门为自己博得一丝喘息之地。   布政司衙门的对街,苏州最大的酒楼里。   “这是我们酒楼新制的冰雪冷元子,你试试味道如何。”   江晚宁对桌坐着一明艳女郎,是这家酒楼的女掌柜。她今年也不过是十八芳华,据说是为了供弟弟念书才开了家酒楼以维持生计,不成想手艺好,生意才越做越大。江晚宁喜欢吃这儿的冰饮,一来二去,与她渐渐熟稔。   干冽的沙冰混着丹桂气味下腹,江晚宁惬意地眯起眼睛。   她偎在椅子里:“依依的手艺,自然是天上有地上无的。”   “贫嘴。”夏依依虽与她同岁,做派比之江晚宁不知成熟多少,“你家老爷子替你相看了这么多举人,你就没一个看上的啊?那第二名牧见山和第五名段廷玉可都是从你们家书院里出来的,虽然比不过那姓陆的解元,到底和你们家知根知底的,你嫁过去也放心。”   江晚宁一提到这个就心烦,打了个哈哈蒙混过去:“我外祖父在家中提过乡试解元,他叫什么来着?”   夏依依:“陆之卿。”   “就是他。”江晚宁握着银匙,漫不经心地戳着玉盏中的浮冰,“外祖父说大晋一百年才出了个连中三元的商辞,说这个叫陆之卿的极有可能是第二个。”   夏依依若有所思:“我觉着也有可能。”   夏依依可从不关注这些东西,江晚宁是知道的。   她忍不住睇目而去,打趣她:“好锋利的见解!我们掉钱眼儿的依依是如何看出的?”   “你可别笑话我,这是真的!”夏依依朝她扑过去,二人笑着抱在一团。闹够之后她直直腰身,作着文人的模样负手在身后,文绉绉地仿着那些人的口吻,“据说这揭榜当日,陆解元家中街巷奇景有五。”   江晚宁配合地作好奇状:“为何?”   “琴瑟鼓之,千官聚之,乡人庆之,鸣锣开道,万人空巷。”夏依依沉吟过后,再一叹息道,“闻说他容貌昳丽,揭榜那日我挤破了头连对方衣角都不曾见到,实在是可惜。”   “这也说不准。”江晚宁指尖轻点,勾了夏依依的视线朝对街看过去,“今日是放榜的第二日,布政司衙门到时候会举办鹿鸣宴,此等重才之宴,所有的举人可都要过来谒见主考官员的。”   不消片刻,果真见布政司衙门口排布起鞍马仪仗,不久后文物三魁俱乘马赴团拜谒于台阶之下。一行文武举人无一不是圭璧之姿无一不是金锡之质,其中一个正戏谑谈笑的郎君江晚宁面熟,名唤段玉廷,老爷子在诸多书生中最是中意他。他正嘻嘻勾着臂弯朝令一郎君肩膀靠,那郎君面无表情地往旁边一避,差开了两人的距离。   夏依依看怔一瞬,后又啧啧两声:“这段玉廷可是我们苏州出名的美男子啊,怎被他旁边的郎君衬出这么副不值钱的样子……姝予你说,他不会就是乡试第一的陆解元罢,我挑花眼睛都找不出更出挑的了……”   那人秋衫瘦着,倚风缓行。   因这里靠近衙口无人喧哗,街巷女郎们不敢出声只得掩面窥他。   冷露敲枝,丹桂落雨。一行举人中或是触景生情或是有感而发,在闲暇之际作些诗词歌赋,不失为是种雅趣,又或许能在考官面前博得青眼。唯见他避入桂树树荫之中,也独见他一人眉目郁悒,教人怜之爱之,亦教人畏之远之。   碎金溢目,尘嚣入耳。   那含于口中沁凉的冰饮,竟不知何时成了喉间上不去下不来的尖锥。   江晚宁面色漠然地起身:“依依,我就先回去了。”   夏依依一时摸不着头脑,但见她口吻坚定便不强留,将她送出了酒楼。   而彼时的丹桂树下,段玉廷踱步到陆之卿的身侧,随着他的视线将目光掷于空空如也的酒楼雅间。他茫然抓了抓腮,又提醒道:“差不多是入宴谒见考官的时候了,你怎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那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你看什么呢?”   陆之卿淡淡收回目光,垂目整理衣袖。   “应是惊鸿照梦来。”   无人听得见的地方,他低喁一句。   -   恨只恨她回府早,施老爷子精神奕奕地将她逮住。   “好生打扮一下,入夜会有客人来。”   “段玉廷?”江晚宁反问一声,随后又毫不犹豫地泼了盆冷水过去,“外祖——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这段玉廷是真的靠不住。他从前便仗着自己好音容便四处沾花惹草,如今中了举人更是眼高于顶了。在他眼中我们家之能是高攀,哪怕我今后嫁与他,他怕也要三妻六妾,不会把我当回事。”   老爷子被说得悻悻的,又有股藏不住的失落。   江晚宁怎会不知缘由,挽上他的胳膊冲他撒娇:“姝予知道外祖是在担心姝予今后的归宿,姝予也不想您担心。只是若真因为您看差了眼挑了个不合心意的夫婿,外祖不在身边我受人冷眼欺负可怎么好?我倒是想开了,能觅得一良婿好是好,若真没有我也不强求,大不了和依依一样开家店铺维持生计,再者,我外祖可是大晋首屈一指的富商,别单说是我一个人了,就是十个我百个我,胡吃海喝挥金如土也不愁怕!”   眼见老爷子笑了,江晚宁趁热打铁:“那就不安排我与他们见面了好不好?”   她执意如此,施老爷子也不好一直强求。   “也好也好,外祖父就养姝予一辈子,免得今后受夫家打压。”   江晚宁由此放了心,却没想还是撞见了不想见的人。   大抵是因为她受不得苏州独有的潮热,又可能是因为她心窝里揣着忧虑的原因,她没什么心情用晚膳。冬温为了哄她高兴特地在湖心亭设了一小桌吃食,想着趁她乘凉时候用,没成想迎面便遇上了段玉廷这一行人。水榭长廊下流泉拨韵,淙淙水声响和着他的赔罪声。   段玉廷平时虽不着调,总归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面对着恩人的外孙女,倨身:“叨扰女郎了,学生三人是受施老应邀前来赴宴的。因贵府景色奇致流连于此,几时跟丢了引路小厮也不得知。见女郎一行人在水榭游憩,斗胆前来一问,设宴的春晚亭在何处。”   言罢,拱手等着江晚宁的回复。   水榭一时安静,唯有池中锦鲤时不时冒出个肥大的脑袋,偷咬上一瓣湖中绿荷的残声。   段玉廷见她看水池看得得专注,面目尴尬道:“学生名字段玉廷,这位是牧见山,女郎在府上与我们打过照面,您应当是认识的。我们三人里面您应当没见过子斯罢,他是头一回来,不过昨日揭榜之后女郎大概听过他的名讳了,子斯你何不过来与女郎问好……”   他由是走进,隔着三尺的距离行揖。   衣袂翩翩,抬起的夜风自她身畔擦过。   “鄙姓陆,名之卿,字子斯。”   如此卑谦有礼。   江晚宁终究还是扭过了脑袋,不过她的视线却眺过眼前人,跃到了他身后的段玉廷和牧见山身上:“方才看景看得认真忽略了你们几人,实在抱歉。春晚亭就设在园林西角,只要过了这条长廊右转直行便对了。”   段玉廷忙点头,虽不知子斯如何招惹到这女郎,只是点头道谢准不会错。   “对了,我听外祖说你们二人分别中了乡试的第二名和第五名,恭喜了。”她看起来也是一副不想多留的样子,冲他们点了点头便回去了。   段玉廷愣愣,不明所以地和牧见山对视一眼。   “周女郎脸色不好看,这不是我们招惹的罢?”   牧见山讷道:“可我们半个月前才和她打过照面,那时候她还和我们打了个招呼呢。说起来也是奇怪,我们三个人同她打招呼她独独不理会子斯,可子斯与她是第一回 见,按理说也不应当……”   段玉廷踅身:“子斯你说,怎么……”   夜风掠起略显空荡的长廊,二人一看,哪里还有陆之卿的身影。   -   另一边的幽径道上,冬温欲言又止。   江晚宁:“你想问什么便问罢。”   冬温:“这位陆解元,究竟是不是……”   “我不太清楚,不过很快便能得知了。”   冬温琢磨不透女郎的很快得知是从何处得知,更有些弄不明白明明有捷径回房间偏生选了这条荒草杂芜的道路。不过她向来是个心思细腻的,没多问什么,只专心地替她挑开拦路的枯枝和石子。又走了一会儿渐渐听不到身后动静,折回一看,见自家女郎喘气嘘嘘地娉婷驻足。   冬温欲为她拭汗,却不见她手中细绢。   “女郎您的帕子呢,方才在水榭我还瞧见了。”   江晚宁目中情绪一闪:“大抵是丢了。”   “那还走得动道?”   “我乏了,腰酸,腿也是酸着。”   冬温心疼她,给她腾出一处空地歇下。   左右张望一会儿见没什么人路过,便先过去取帕子。   她再三嘱咐:“女郎千万不要走动呀。”   江晚宁乖乖应声好。   待冬温走后,她却不大安分地站起,环顾四周,见左侧斑竹挤挤攘攘,便顺着千转百折的曲径朝深处走去。府上景致设置奇巧,也难怪段玉廷一行人会走丢,可她毕竟在府上待了三年之久,到处都是熟悉的。她只留心着身后的动静,一个踅身,绣鞋精准无误地踩上地上人影,堵住了来人的去路。   对方一瞬错愕,很快又平复了情绪。   江晚宁环臂看着他,冷笑:“倒是巧,能在这地方碰见陆解元。”   陆之卿敛目:“鄙人正是来寻女郎的。”   他摊开掌心,嫩娟娟的绯色帕子正躺在那里。   江晚宁看了一眼,没有伸手:“一方帕子而已丢了也便丢了,你我单是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孤男寡女待在这里,若被人看见了才教人说不清。”   他认错:“是我之过,只是当时情况紧急未想那么多,还望女郎见谅。”   她顺势从他掌心取回帕子,一丝一毫的接触都没有,道:“现物归原主了,你便可以回去了。”   浮光霭霭,玉盘溶溶。江晚宁强装漠不关心的脸颊倒影在陆之卿的眼眸里,而他背光而立,不公平得让她什么也看不清。她只能借着迢迢星汉点点流萤,看着他一惯冷硬的下颌示弱一样地动了一下,吐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太息。   “鄙尚未问过女郎名字。”   “周姝予。”   “彼姝者子……”   “彼姝者子,何以予之?”江晚宁不耐烦地打断他,“出自诗经《干旄》一章,释义为那名美好的贤士,该用什么来报偿他。我自然知道自己名字的出处来源,犯不着你在我面前卖弄学识。你问我姓名我已如实告知了,倘若你来便是要与我说这些的,不如回去赴宴,免得外祖等急。”   “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陆之卿说完他被打断的话,胶着的目光克制有礼地从江晚宁脸上离开,“出自《东方之日》,释义为美好的女郎,就处于我之居室之中……女郎或许以为我为人轻薄,但我自第一次见到女郎,便对女郎有了思慕之意。”   江晚宁唇动了动,有些嘲弄一般地。   “我曾嫁过人,你可知道?”   “知道。我亦不敢隐瞒女郎,或许我和女郎前夫是同类之人。”浓密乌睫压着他阒暗目中的情愫,陆之卿口吻平淡地陈述,“二十岁以前的事情,我患了离魂症一概不知,只知道穹庐山上一对陆氏夫妻收养了我,由此有了出身姓名。那时我身子极差,秉性阴戾,师长将我戒训得严格,或许……我又与你前夫有所不同。”   “那你第一眼见我,心里面在想什么?”   夜风将江晚宁的话语递入耳畔。   陆之卿双目沉沉地看着她,没出声。   江晚宁亦回望过去,与他对峙着:“你若不肯回答或者有半句虚言,你我今夜就当没见过。”   他的指尖落在她凝玉腮上,真凉。   江晚宁大胆问道:“想触碰我?”   何止。   他的手藏于袖中,青筋贲着。   想占有你,想侵略你,想狠狠地……又怕吓到了你。   陆之卿温声:“想亲吻你。”   江晚宁暗想,果然如此。   诚然,他的师长用礼义廉耻为他拷上了枷锁,或许真的颇有成效,然而到了她面前却再一次显露了原形。江晚宁不知他为何失去对以前的记忆,然后他是江愁予没错。眼前的这个人,不过是剥除了江愁予的皮,披上陆之卿这层皮罢了。   江晚宁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仿佛她就是躲不掉的,天生是他囊中之物似的。不论从前现在,不论他有无记忆,不论他生存死亡,不论他姓甚名谁。他生前无孔不入地渗透到她的生活,死了也变成一小小的坟包牵绊住她的脚步;从前教她喜教她恨教她怜教她怒,现在满苏州都挑不出个合意的郎君。   江晚宁何其恼他。   树缝间筛下夜露,陆之卿解了身上的薄氅披在江晚宁身上。   潇潇暮雨中,她沉默听着他陈述二人的初次。   “失忆三年以来,我梦中常伴一女子,一如现在下了雨,她央我从树上取下纸鸢……” 第68章   (一)关于江晚宁和江愁予   周姝予与陆之卿发展得这般快, 老爷子都瞠目结舌。   二人在苏州小办了婚事,随即收拾行囊前往京畿参加次年的院试。   原本愁嫁的施老爷子却不放心了,喝醉酒后拉着外孙女的手不知从何说起:“我看得出来他是有前途的人, 又生了这么副相貌, 日后一朝得道鸡犬升天了,我怕他轻待你。他家境贫寒, 当初让他入赘帮着咱们家里经营铺子多好,你一个人在外受了欺负,我在苏州也不知情。”   隔日醒后又有些后悔,知道两个人平常相处, 陆之卿都是被压一头的那个, 更何况两个人今日就走了,说这些话只会让外孙女心中不宁。   施氏夫妇泪眼朦胧地在渡口将二人送走。   次年三月十五,殿试揭榜。   陆之卿连中三元, 官封五世。   同年九月,周姝予产下一对双生子。   陆之卿并不喜欢孩子, 本就不认为自己能成为一个好的父亲, 他分明一直有在服用避子丸, 可这一对双生子还是不打一声招呼得便来了。周姝予无聊时询问他喜欢男孩女孩, 他并不以为男孩女孩有什么不用, 无非都是惹人心烦的娃娃。甚至名字也是他师长陈渊起的, 长子名唤陆归辞, 次子名唤陆回舟。   一年后, 府上有人造访。   此人名唤赵朝,早年出身在名门望族。然而后来本家涉事惨受牵连, 而圣上见他于史学事上研究颇深, 便委授他史官修撰, 管翰林院署一职。陆之卿与赵朝本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不过他投来的拜帖,与他本人的经历一样有趣。   咿咿呀呀一声,陆之卿手里的拜帖被一把夺过去。   陆之卿墨眉拢起,颦目看向陆回舟甩着的小胖手。   那张可怜的信纸上下舞动、翻腾,纸质被陆回舟脖上口水兜甩出来的口水泡得软烂。小回舟的年岁实在太小,不明白安白拼命朝他挤眉弄眼被世人们称作使眼色。他以为是安白逗他玩儿,于是在他爹爹的书桌边蹿腾得更欢。   陆之卿忍不住问安白:“他自出生起可有一天安分过?”   安白小声解释:“小孩子嘛……”   他自己说出这话约莫也是不信的,视线飘忽到了陆归辞身上。   陆归辞手里面捧着一本彩绘的连环画,虽然不识字,却极早地展现出对书籍认知能力的浓厚兴趣。周姝予一度以为他不动也不闹腾会不会有些问题,后来从陆之卿师长那儿听说陆之卿年幼时也这般,便更不放心了。怕孩子继承了他父亲偏执可怕的性子,怕孩子养成他父亲疑神疑鬼的脾气,怕孩子成年之后碌碌寡合无以为友。   周姝予因此更多地关注陆归辞,常引得陆之卿不瞒。   陆之卿从陆回舟手里抽回拜帖,懒洋洋起身:“找你兄长玩去。”   又问安白:“到时间了?”   陆之卿与膝下分走自己宠爱的双子生似乎说不上话,除却在他们出生后的一段时间抱了抱,别的时候大都是周姝予、两名乳娘和府上仆从在带。周姝予不瞒他下值后只黏自己,特地要求陆之卿每日腾出一个时辰陪孩子,否则夜里他的要求一律不答应,陆之卿这才勉强点了头。   安白看看滴漏:“差不多是时候,赵翰林等一会了。”   陆之卿如释重负地出了屋,向西行去。   西处落有一翠微圆亭,花柳新裁,暗影沉沉。亭中雕花描金月牙桌上置一只鎏金狻猊香炉,琉璃盏中瓜果干冽,酸梅杏子浓茶袅袅喷香。座上一名中年男子身着青衫风清骨骏,见到陆之卿来,忙起身相迎。   二人寒暄过后,赵朝言语支吾起来,似有难言之隐。   陆之卿哂笑,直言:“听说赵翰林,是想为江愁予正名?”   赵朝深吐一口气:“是。”   陆之卿:“你为他正名,何以来找我?”   赵朝看了一眼陆之卿。   面前的郎君,年岁不过二十有五,却在区区一月内升爵三级,官拜参知政事,所达成的成就乃是旁人追随半生而不可得的。他上任第一日后便在朝廷上掀起舆论哗然,不单单因为其迅速的晋升与雷霆手腕,更是因为其牵涉出朝中一个无人敢提的名字。   赵朝修史,故而言辞诚恳:“五年前的赔水一战,大人应当亦有所耳闻。江愁予循私忘公,为满足一己之欲差点整支军队陷入不仁不义之境,他死之后众官员联名上书圣上取缔其爵位,千夫詈之,万人唾之。然后下官这两年里辗转苏州京畿,以为这些言辞过分激进,不以为然。”   陆之卿眉梢缓抬:“赵翰林如何想的?”   赵朝呷一口茶,润润喉道:“此人腹有奇谋,为获敌方军情不惜与下属陈典上演了一番反目成仇的戏码。后陈典获得情报后,多借鱼腹传达书信,而赔水之战之所以损失惨重,也是因为消息传递太迟,与外界所传的因私忘公无甚关系……而其境况如此,大抵是天降大任于是人也。圣上予我威命,就是要我书贤臣功绩,载奸佞恶行,我不敢违圣命,自然要为他正名。”   陆之卿漠然地听完:“赵翰林想做什么便做罢了,不必特地知会我一声。”   “不,自殿试揭榜大人您崭露头角起,私下就有言论传开……说您的才学脾性与江愁予无二,且相貌与其分毫不差。我私下求访许多见过他的人,人人皆称江郎美音容,见着难相忘。我心中疑虑,故而上门谒见。”赵朝盯着他,“陆大人不必否认,下官花了数年时间了解江愁予这人,看得明白眼前人是谁。只是不知道,这手中撰了一般的文章,该以江愁予还是陆之卿的名字续写下去?”   茶冷了,卷入舌尖只剩满口的涩。   陆之卿蹙眉:“这世上已无江愁予。”   赵朝了然,又见落日西颓,扶袖欲去。   二人步行不过半刻,在幽径之处逢上周姝予。她正与回舟和归辞玩闹,娇靥染赤,轻罗湿汗,纤纤素手搁在唇边示意二人勿出声。大抵是陆回舟的闹腾就是不安分,她的闹腾是极尽可爱的。陆之卿蓦地打消了送赵朝出府的念头,随便找了个小厮打发了他,转而朝着周姝予走去。   远远传来周姝予婉转玉音:“我和归辞和回舟玩得好好的,你非要来打扰!”   赵朝听着,摇头一笑。   侧目见府中多种桃花,心中困惑。   安白似看出他心中所想:“我们夫人郎君就是这么结缘的。”   赵朝不知安白说的是江愁予和江晚宁的当初,还是陆之卿和周姝予的当初。只不过回去之后在四处搜罗来的材料中增添一句:“甚爱其妻,手植桃木于庭,今已夭夭灼灼,亭亭如盖矣。”   夜里,低云压雨,曲屏虚幌。   她一搦细腰像水、像月光、像海中滑溜溜的水草,被郎君宽大而修长的手掌压住,热烈而声声笃实地将一身冰肌玉骨顶撞出艳丽的红潮。周姝予眉目湿濡,和她含着郎君食指的唇一样,含糊不清地吐字:“今日那位赵翰林过来做什么,我、我从未见过你与他来往。”   陆之卿忍耐蹙眉:“为了些旧事而来。”   他不瞒她的失神,只顾埋头实干,骨骼起伏。   周姝予却忽复起身,含吐他的耳珠:“四哥哥。”   陆之卿顿时头皮一紧,闷哼出声。   他的时间不过片刻,与平时的表现大相径庭。   周姝予见他遽然变了脸色,忍不住偷偷笑话。   陆之卿冷声:“我与赵朝的谈话,你都听到了。”   “若非我今夜问你,你还打算和我装傻充愣多久?”周姝予扯了下他拧巴着的脸,“陆之卿就是江愁予,江愁予就是陆之卿,明明秉性脾气一模一样,怎么就不敢承认,怎么就想着要和过去划清界限?我问你,你是从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我当是从未忘过你。”他不是油腔滑调的人,凝视人时的视线暗沉又有份量,“师长将我从赔水带回穹庐时,医术高明如他都救不了我……见我身心俱败,铤而走险求来了江湖的秘药抹去我过去记忆。之后三年,我分明已忘了你,而梦中皆是你,后乡试揭榜那日再见了你,此后便慢慢想起了从前的事。只是我从前太过混账,亦视作不堪,便想着以陆之卿的身份过下去。”   他又疑心她要气恼,目光将她紧紧追随。   却见她欺身将他压住,唇轻轻一贴。   “恭喜我的四哥哥重获新生啦。我……”   周姝予言未尽,剩下的话皆散在他激灼的吻中。   “腓腓……我心悦你。”   “我才不心悦你呢。”察觉到手下背脊紧绷起,她嘟囔补充道,“你这个坏东西,不论死前死后都这么让人不安心,看来我这辈子都摆脱不了你了……看我以后不欺负你,把你狠狠踩在脚下……”   (二)关于陆之卿   施老经商多年,却总嫌弃自己一身的铜臭味,年纪大了偏喜和年轻读书人打交道,走过大晋的大江南北,时常拣起几篇游记散文沾沾墨香。恰好外孙女婿又是干这行的,常让外孙女从京畿发来陆之卿的文章,权作无聊时消磨光阴。   周姝予得了陆之卿的同意,便将此事交给安白去办。   这日安白进书房,不成想陆回舟哒哒地紧跟着跑进来。   他一岁半了,小手里舞着柄小木剑,要安总管陪他玩。   安白笑了下:“你兄长呢?”   陆回舟小眉头绞住,显而易见得嫌弃。   “看书。”又问,“娘亲去哪里啦。”   他日渐淘气,也因为如此饱受他父亲的冷眼。   他也察觉到他父亲的冷淡,心中不屑,遇事只问娘亲。   安白摸了下他的脑袋:“郎君载夫人出去泛舟了。”   陆回舟气呼呼哼一声。   安白失笑:“那小郎君先在旁边等等,等下官忙完这阵便来陪您。”   陆回舟煞有介事地点了下脑袋,背着手开始在他父亲书房里东转悠西转悠。他的父亲是个狠心的父亲,因为他性子顽皮从来不被准许进入书房,他的娘亲不止一次地替他愤愤不平过,说是两个孩子之间不可以差别对待,于是他一向安静懂事的兄长一并被排斥在书房之外了。   陆回舟极力踮着脚尖去够书架上的摆件。   那是娘亲送的,被父亲视若珍宝,他眼馋许久,今日也可以摸个够了。   安白却在一边惊呼:“小郎君!”   陆回舟听话地停下手,可惜已经迟了。   原本归类整齐的信纸、文书、古册噼里啪啦地从书架上兜头砸下来。   安白冲过来一把将陆回舟抱起,然而纷纷扬扬混杂在地的各类文件却难以幸免。安白一面哄着眼圈红红的陆回舟,一面腾出一只手去整理地上散乱的信。鸡飞狗跳之中,殊不知陆之卿早年所作的一篇杂文混淆其中,一并通向了南地。   两月后的苏州,施老爷子傍桌盏烛。   初读陆之卿的第一篇文章勉勉强强算他甲上,而后读至第二篇第三篇越发上瘾,不禁暗暗得意他外孙女婿连中三元的出身。双手无意触碰到两页纸张有些浮凸,掀开一看,惊喜发现黏连的两页中竟令附着一封书信。   滋味未遂,他清清嗓子便朗声念出。   “庆和三年,暮夏之初,适逢秋闱。师长问吾未来方计,而吾终日庸庸碌碌,终究不能作答。后夜求访,闻师熟眠,鼾声如雷,乃一人夜游穹庐。   时值夏末,山间草木始盛。西行百步可闻水声击石,泠泠入耳;丘上有林得风,夭然而笑;悬洞嵯峨,更有奇石险出。然吾举目,耳目皆哀,盖水终有涸之日,林终有枯之时,磐石俱有风化。而吾终乎为废然者,见纷华盛草薄咨嗟,故师长责之,亲友远之。   时逢山屏雾绕,巫女绡裙,一如吾梦中之景。   自吾患离魂症(失忆)之始,梦中常见一女子,不见怯怯娇靥但闻莺莺软语,或绕吾膝下或体察吾身,时嗔时怒时悲时喜,类吾之所爱。而天命有定人力有尽,吾何以求一水月镜中女子!结郁在眉困顿在心,遂手植桃木以寄情,今夏已发,若卿见之,必生欢喜。然吾之师长亲友见之,或惊或嘲,引以为怪,吾亦狼狈,草草离去。   卿卿卿卿,吾何以梦中复念卿!   盖生平之所思,不如梦中之所之。   今秋闱在即,吾欲登科考举,已决意用名“之卿”。   盼卿知之,能闻寸心。   今夜楼台怅望,寒意侵衣,念卿笑靥,颇觉暖意。   遂盏烛披衣,作杂记一篇。”   “(庆和三年的暮夏时分,正巧赶上了秋闱之际。我的老师询问我对未来的打算,然而我一年到头庸庸无为,始终不能给他答复。后半夜想明白后去探访老师,听他已经睡下,声如雷霆,于是我一个人在穹庐山上漫游。   已经夏末了,穹庐山上的草木才变得茂盛起来。往西边走百步就能听到水流拍打在石头上的激越声响,小丘上的竹林受风吹风下发出簌簌声响,断崖之上有险要的磐石生长出来。然而这些景致入了我的耳目,却让我变得悲伤起来,大概是水流早晚会干涸,竹林总有一日会凋敝,坚硬的磐石也会被风化。我究极一生都是个消极厌世的人,即便看到草木蓁蓁也会长吁短叹,于是老师会责骂我,亲友会疏远了我。   这时山中迷雾飘渺,像巫女轻盈衣摆,就像我梦中的场景。   自从我失忆以来,我梦中会一名女子,我看不见她姣好的容颜但能听见她娇音婉啭,她有时趴在我膝上撒娇有时关心我的身体,时而娇嗔时而恼怒时而欢喜时而悲伤,像是我所倾慕的人。然而上天自有命数人为之力终究有竭尽的那天,我如何能追随到一个水月镜花中的女子!我双眉积郁心中已山穷水尽,于是在庭院中亲手栽种桃树来寄托感情,今年的夏季它已发芽,倘若她见了也会喜欢罢。然而我的老师和亲友见我如此,有的惊诧有的嘲弄,认为我举止怪异,我有时候也觉得狼狈,草草应付几句离开。   卿卿卿卿,为什么我会一遍又一遍地梦到你!   大概是我生平所求之物,比不上我在梦中遇见的。   秋闱在即,我打算登科考举,便决定用之卿这一名了。希望你看到这个名字,能明白我微薄的情谊。   今夜我站在亭台上愁肠百结,寒露渐渐打湿我的衣襟,转而想到你的笑靥,心中便涌现了暖意。   于是我披上衣衫在灯下漫笔,作了这篇杂记。)”   施老爷子读罢,初觉愤怒,以为陆之卿爱慕过其他女子。寻味过后,才后知后觉到他身份为何,写这封杂记的立场为何,又是牙酸又是感伤,一时之间说不清楚二人之间究竟是良缘还是孽缘。   不过自此放心,将姝予托付到他手中。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