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为棋   作者:渡寒山   文案:   双腹黑姐弟的逆风翻盘之路   (双腹黑姐弟恋,但是恋爱小学生)   【阅读指南:前面节奏较慢,大家等不及的话可以直接从 第49章浑水(三)两年后 开始看~】   【人设】   女主看似温柔懂事大家闺秀,实则腹黑精明锱铢必较,后期为了奶队友狼人自爆。(特长:多重下套,扮猪吃老虎)   男主看似自闭疯批冷漠,实则纯情乖巧小奶狗。(信念:“姐姐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小剧场】   (小剧场1)   寒山:听说大家都有执念,也是由于这个促成了本书中一路的成长与纠缠,可以细说一下么?   傅蔼:我要炸了京城!!!唔啊……(捂嘴拖走)   简臻:我想跳出这棋盘,不过后来发现,只有成为一枚棋子,才能有能力去摆弄自己的棋局,为了救百姓,我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简鸣:姐姐就是我的执念。   众人:……   寒山:啊,这是可以说的吗?   (小剧场2)   寒山:人们都说,你们是“笑面虎的姐姐,心狠手黑的弟弟”,对此二位有什么回应吗?   简鸣:什么啊!?姐姐最善良了!   简臻:(摸摸头)对啊,我们阿鸣最乖了!   众人:……   丫鬟:(悄声)郡主,上次你捅人时嫌不够利的剑,已经换了新的来了。(详见疯子二)   小厮:(悄声)少爷,恐吓郡主的那个人已经被剐没了,您看?(详见大鱼四、五)   【文案】   简臻从出生起就被家人丢进了皇宫充当质子,十八岁时又因家人获罪而被遣送出宫,被皇帝要求寻找家族隐藏的信息网。   顺利找到了信息网后,为了保全性命、逃离控制,她自愿成为皇帝的一枚棋子,带着捡来的弟弟简鸣一起经营信息网,帮助皇帝分化朝中势力,收拢权力。   多年后简臻完成使命,击溃了朝中权势滔天的王家,本以为可以到此为止获得自由,却被皇帝拒绝,并要求她追查异军突起的反派丹桑。   这一查之下却发现了端倪,为了自保,她当即决定带着简鸣逃出京城,却听到了二皇子政变的消息,同时也目睹了无辜百姓被丹桑折磨的惨状。   内心的道义驱使她重回京城,和简鸣一起暗中联合各方反对势力,试图扳倒皇二与丹桑。   不巧却在一次暗中联系时被人告破,身陷险境。   备受折磨之时,简臻却笑了。   原来,自投罗网不过是她下的一步棋罢了……   【关于雷点】   (对这个不敏感,但大家可以提出来或者直接问,我之后会标注在这里。)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宫廷侯爵 姐弟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简臻,简鸣 ┃ 配角:江锋,孔炽,陈芸今 ┃ 其它:养成系,姐姐至上主义,互相救赎   一句话简介:双腹黑姐弟的逆风翻盘之路   立意:提升自我价值,追求人生自由。 第1章 弃子(一)   正月的天气,还冷得要命。   一辆做工精细却又不怎么起眼的马车从宫门缓缓驶出。   车轮辘辘,碾在冻得发灰的官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简臻是被扔出宫来关禁闭的,方才刚接了旨意,这会子就已经上路了。   前阵子简家被皇帝下狱,罪名是买卖官职以及有勾结外族的嫌疑,然而查了也挺久了,却迟迟没有结果,仅仅因为收受贿赂这样的“小事”杀了几个人。   之所以说是“小事”,就是因为这样的罪名根本不至于将简家几乎所有有名有姓的人全部抓起来的地步。   而此番简臻被罚回家禁闭,实际上就是为了找一些东西——一些能让简家坐实罪名的证据。   刚刚那位还不放心她,生怕她为了什么血缘情深而不好好做事,特意在临行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嘱咐了一番。   这着实是没什么必要。   对于简家而言,她不过是一枚废子罢了。   不过为了让那位放心,她还是努力憋红了眼睛,泪水涟涟地说了一番对皇宫的不舍,以及跟简家人的不熟。   但到底是皇帝,任她怎么表忠心,还是特地给她配了十来个丫鬟和一些侍卫,还让身边大太监荣喜的干儿子容宵来送。   美名其曰是来保护她,实际上却是怕她会偷摸着损毁证据而已。   不过这些简臻都不在乎。   别看她出宫时面露难色、泪水盈盈,其实在这马车里面,她得费好大劲才能克制住不笑出声来。   谁稀罕留在那深宫里啊?!   当初因为简家势大她被迫入宫,现在又因为简家出事她被扔出来了。   真是天意。   简臻拈着手绢掩住自己翘起的嘴角,想让自己从狂喜当中冷静下来。   人都是有欲望的,她也一样,被遣出宫来的确实现了她多年来的夙愿,但这之后呢?   光是离开皇宫是不够的,她还想在宫外待得好好的,待得长长久久的。   而要想做到这些,就必须按照皇帝的要求找出简家隐藏起来的罪证。   只是……皇帝派自己的精锐在简府里查了这么久,简家的人也被关押审问这么久,居然都没有查获,她又有什么把握能找到呢?   难不成皇帝真觉得简家给她这个“简家人”留了什么东西?还是说把她遣回简家只是个由头,实则另有打算呢?   正思忖着,马车却急急停了下来,打断了她的思路。   等待了片刻,马车还是没有动弹,反倒从外面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好奇之下,她撩开帘子往外瞧了一眼。   只见当道上几个彪形大汉围成一圈,嘴上骂骂咧咧的,正朝中间踢打着。   细看之下,似乎是有个人。   候在车子旁边的容宵一身便服,利利索索的青年人模样,除了身量高又有些瘦,倒是看不出身份。   见帘子撩着,容宵便上前来解释道:“小姐,咱们出来不好张扬,且耐心等一会儿吧。”   这会儿简臻正看得专注,便随意应了一声。   ——这又踢又打的,里面的人却一声不吭,不会是被打死了吧?   这么想着,她突然从人缝里看到一张小脸,黑漆漆的眼睛往外看着,正巧对上了她的。   这令她心里突地一跳,似乎被那坚硬又冷漠的一双眼震撼到了。   随即,那双眼睛的主人忽得钻出包围窜进了人群,竟是朝着马车这边跑来了。   这下所有人都看清了,那是个有些瘦弱的男孩子,个头不高,身上裹着几层破棉衣,甚至能看到他纤细的手臂。   而那张略显脏污的脸上已经被打得青红一片,还沾着斑驳血迹,令人担心。   看样子他是想混在人群中逃跑,但简臻的随车侍卫都穿了便衣,看不出身份。   于是他一经靠近,就被人伸腿一扫,把他绊得向前扑去,接着就被揪着领子掼在了地上。   这一切几乎发生在一瞬之间,等简臻反应过来,就见那个男孩儿趴在地上不动了。   侍卫俯身探了探他的鼻息,朝容宵点头示意他还活着,简臻这才放下心来。   而那几个彪形大汉也已经追到了近前,被侍卫们拦了下来。   其中一个矮个的男人眼珠咕噜噜转,把简臻一行人看了个遍后,跟为首的大肚子男人耳语了几句,眼睛还直盯着简臻看。   说罢,那个大肚子胸膛一挺开始撒泼。   “哎!你们这怎么回事!把人打伤了!你们说怎么办?!”   分明是他们在欺负那孩子,现在看来是要敲竹杠了。   没等容宵给侍卫们下命令,简臻就端起了和煦的微笑,想看看对方要张多大的口。   “几位大哥,这是你们的人吗?刚刚他冲撞我的车驾,我的人也只是职责所在而已。”   “这小子是我的伙计!你杀了人还想赖?!”矮个的男人面不改色,张口就来。   “伙计?”简臻双眉轻压,来了兴致,“你们开的是什么店?店在何处?我亲自和你们掌柜的谈。”   “你……你管得着吗你!大伙儿可都看见了!你把人给打死了还想抵赖?”   “那你觉得,应该如何呢?”   看她似乎是要求和,为首的大汉顿时有了底气,粗臂一甩吼道:“你们得赔钱!”   “那……”简臻心中嗤笑,逗弄道:“我给你们两吊钱,如何?”   那大汉正琢磨呢,跟在车驾旁的丫鬟倒先不乐意了。   “简小姐,您多管闲事干嘛呀!他们明摆着要敲竹杠呢你看不出来吗?”   碰瓷的几个人听了也不乐意了,生怕简臻返回,嚷嚷道:“那不行!你们不能走!”   丫鬟犀盈冲他们翻了个白眼,接着冲简臻没好气道:“简小姐,我们是送您回府的,您别耽误了时候。否则上面怪罪下来,我们不好交代。”   ——真有意思,一个丫鬟,也开始跟我摆谱了。   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简臻自顾自笑了起来,她也不去看那丫鬟,反而看向了容宵。   可那太监才与她对上视线,就立刻垂下了目光,明显不想掺和。   这无疑是助长了犀盈为首的下人们的气焰。   可简家的罪证还没下来,简臻的身份还在这儿,这丫鬟就敢爬她头上来了,就连旁边的护送的大太监都坐视不理。   真是好玩儿啊。   面对如此羞辱,简臻仍是温柔笑着,并不改色。   盯着容宵低垂的脑袋看了一会儿后,她转头对那些大汉笑盈盈道:“这两吊钱,再加上这个丫头,够不够?”   “哎!简小姐!你……你怎么能!”犀盈没想到软柿子似的简臻会突然来这出,霎时面露惊恐,却见容宵压根儿不看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那为首的壮汉直勾勾地盯着犀盈,不禁有些心动,又看到简臻突然变得冷硬而强势的眼神,不好再加价了。   “好好,够,够!”   被那群大汉赤|裸裸的目光来回打量几圈后,犀盈这才惊觉自己犯了错,不禁浑身颤栗起来。   可就在大汉们靠近过来想带走她时,木头似的容宵却上前来给简臻赔笑脸了。   “简小姐,这丫头不懂事儿,您别说气话。他们毕竟都是那位派来照顾您的,可不好随意处置啊。”   ——现在又拿皇帝来压她了,可笑。   “容宵。”   “哎,您吩咐。”   勾起的唇角已经悄然落下,看着那个趴在地上的男孩儿,简臻仿佛透过他单薄的身子再次看到了他的眼睛,看到了他刚刚在人群中投来的目光。   那双眼黑漆漆的,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熟悉感,一下就击中了她在宫中多年来为了自保而养成的惶惶惑惑的心。   ——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敢想呢?为什么不试试逃出去呢?   ——逃出去。   ——我已经从宫墙里逃出来了。   ——为什么不试试,逃出这棋局。   ……   见她不说话,容宵小心抬眼去看,却正巧又碰上了她的视线,只得老老实实低下头去。   “我这次回府,的确有要事在身。在我走之前,那位特地与我单独说了会儿话,如果你已经知道了,那就应该明白,该怎么和我说话。如果你不知道——”简臻目光冷峻,“那就得空了回去问问你干爹……或者问问那位。”   容宵的身子打了个颤,一边笑一边应着,而心里则打着算盘——他并不知道简臻是说真的还是在唬他,但总不好随便得罪人。   “对了容大哥,我想买个奴才,应该不过分吧?要不回头您给上面请示请示?”   听着她讽刺,容宵忙点头摆手道:“不过分不过分。”   “那好,我要买他,给多少银子你看着办吧。”她笑着指了指地上趴着的男孩儿道。   “得嘞。”   “至于这丫头……”简臻噙笑看着那张惊慌的面庞。   那丫头长得一副容长脸,眉眼带着一种愚蠢的刻薄,此时正战战兢兢等她发话。   “先留着吧。”   话毕,简臻便放下了帘子。   桌上的暖炉早就熄了,可她的手心还是沁出了一层汗。   从前寄人篱下时永远只有忍让和虚伪,甚至为了避免被人嚼舌根,她在下人面前也不会轻易显露自己的脾气,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她真是个温柔懂事又识大体的姑娘。   可没人知道,她要如何艰难地消化这些情绪。   这还是她头回直白地表达自己的不快。   不得不说,实在是痛快。 第2章 弃子(二)   那边容宵三言两语就震慑住了那群大汉们,很快谈好了价格,拿两锭银子把那小家伙买来了。   因为伤势太重,简臻本打算先带他去医馆治治伤,可容宵这边犯了难,害怕简臻和熟人搭线,往外透露什么消息。   既然已经发泄了一回,简臻也不好再为难他,只好让人先把这孩子抬进车厢里来,让容宵自行安排一名医师到简府来治疗。   马车的空间并不大,必须得把小桌紧靠着一侧车厢才能留出一点空来。   那昏迷的小家伙就在脚边窝着,像只脏兮兮的小猫。   俯下身子看了看,那小猫的脸上倒是没什么重伤,顶多有些淤青,又沾了些尘土。   应该是被打惯了,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面对宫里人的强势,简臻也很无奈,只能掏出一张干净的帕子,沾了些水给他擦脸,还把自己的毯子让出来给他盖上了。   擦洗干净后,露出了男孩白净的脸庞,在黑沉沉的眉毛和睫毛的映衬下,更显出一种稚嫩的感觉。   不知道是不是快醒了,他的嘴巴无意识地动了动。   这个举动逗笑了简臻,心中暗自感叹——果然是一只小猫儿。   车子又晃悠悠地走了一个时辰,才终于到了简府。   府邸面上并不宏伟,倒是有种沉稳温吞的感觉。所在的街道也不是特别繁华,相比起别的权贵就显得有些不起眼了。   但唯一让这宅子与众不同的,就是外围的一圈侍卫。   这是简家出事以后,为了防止重要物证流出而专门布置的。   容宵拿著名单和这里的侍卫头子清点了一下人数,顺便交代了那男孩儿的来由。   侍卫头子倒是不怎么在乎,毕竟这简府上下被包围的和铁笼一般,进出并不方便,安全得很,再者也没必要冲撞了贵人,出了事就算在这太监容宵和简臻头上就是了,故而很快放了行。   门口已经有简家的管家带着几个老家丁和嬷嬷在候着了。   随着马车的停顿,简臻也跟着晃了一下。   说不紧张那是假的,这个所谓的“家”她来的次数拢共不出五次,别说人了,连院子的结构她都搞不清楚。   定了定神后,她还是猫着腰小心跨过那个昏迷不醒的男孩儿钻出了车子,面上依旧端出那副平易近人的模样,轻柔地微笑着。   这是一种能让人放松警惕的,看起来不怎么精明的模样,她再清楚不过。   “小姐,您回来了。”为首的管家笑得和煦。   “咦?我好像……没见过你?”   “哦,张管家随老爷一块被带走了,我是才提上来的。”   “你叫什么名字?”   “安放。您喊我老安就行,他们都这么叫。”   “嗯,老安。”简臻笑着点点头。   随意寒暄几句后,安管家派人带简臻一行去安顿住处。   按照规制,简臻入住了简家儿女住的地方,院子不算太大,应该是之前某个庶子女的住处,和她亲生弟弟简昭宁的院子就隔着一条花园小道。   待她去住处看过以后,老安又带着府里比较年轻些的丫头过来了,让她点几个喜欢的照顾起居。   “小姐,这几个丫头是咱们府里比较年轻的,您看看留哪个?”   “简府的小丫头似乎不太多啊?”   “嗐,这不是年后府里出了……出了事,好多下人已经陆续走了。”   “唔,这样……”   面前七八个小丫头俱是低眉顺眼,惶恐不安。   正细看呢,一个小个头的女孩抬起小脑瓜盯着简臻看,眼睛溜圆,和简臻对视的一瞬间竟然也不害怕,还笑了起来,露出了嘴角两个深深的梨涡。   这个笑容令简臻刚刚入府的紧张消了大半,也跟着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呀?”   “嗯?绣和!”小丫头见简臻问她,笑得更灿烂了。   老安见状给简臻介绍道:“小姐,这丫头是家生子,才十二,怕是不怎么会干活。”   “不怕,小娃娃长得可爱,放在身边看着也高兴。”   “诶,绣和,快到小姐身边去。”   绣和丫头闻声就跑到了简臻身边立着,一边高兴一边偷偷看她。   随后简臻又点了个看起来质朴文静的丫头,叫绣萍,正是十五岁的年纪。   这边刚点完人,那边容宵又开口了。   “简小姐,这次从宫里带回来的侍卫和丫鬟也是供您在府中驱遣的。”   “府里头缺下人吗,老安?”   “小姐,府里头日常照顾吃喝扫洒的人手还够。”   “所以这些丫鬟侍卫要怎么安排呢?”   感受到简臻话里的刺,容宵忙答道:“回小姐的话,干爹吩咐说,这些是保护您安全,以及帮助您做事、打下手的。”   “打下手……”简臻故意拖着长调说话,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似的。   ——无非是看管着我,怕我知情不报,隐瞒罪证罢了。   虽然这样想,但简臻面上还是微笑着道:“嗯,明白了。那就从明天开始吧。”   “老安,我回来除了是圣上将我禁足,还有别的要紧事要做,明天你先带我四处看看吧,我好尽快办事。”   “诶好,小姐明儿个随时叫我就行。”   “对了,我买回来的那个小孩儿呢?”   “是马车里那个吧?先暂时安顿到客房了,离这儿不远。”   容宵也跟着回答道:“刚才大夫已经到了,这会儿应该在治伤了。”   “嗯。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就先散了吧,一切事宜明天再说。”   一切安排妥当后已经不早了,虽然一直打哈欠,简臻却怎么都睡不着,干脆披衣起来转悠。   外面绣和丫头睡得倒挺香,还时不时砸吧小嘴,绣萍则在床边靠着休息,一听简臻出来,立刻就醒了来伺候。   为了不吵醒绣和,简臻干脆带着绣萍到书房去坐了。   这间屋子的书房不大,书架上大多都是些摆件,书籍很少,书案上笔墨纸砚不缺,但看起来不太常被使用,毛笔也不打理,已经干硬了。   绣萍给简臻点起烛火,搁在书桌上,又要忙着去烧水,被简臻唤住了。   “你不用照看了,先去睡吧,我就是起来坐坐,一会儿就去睡了。”   然而绣萍并不做声,只是退到一旁继续候着。   看她矜矜业业守着,简臻也不多劝,想着到了白天可以让绣和丫头替她。   在椅子上坐了半天,简臻脑子里一锅粥的全是白天皇帝交代她的那些话。   简家一家子文职出身,官职并不很高,但却让皇帝这么头疼,竟然在刚过完年后立马将一干人等全部投了狱。   最离谱的是,简家的罪名之小和牵连的人数实在不相匹配,说是要查办,结果多快半个多月了还是没有任何头绪。到了最后,竟然将简家丢在深宫里十八年不闻不问的女儿找了出来,说是要禁足在简府半年。   在离开皇宫之前,皇帝孔尹文还单独和她说了会儿话。   一开始是吓唬她说简家罪大恶极,她也自然被牵连。而后又和缓下来,说知道她在宫中多年,并未与简家有什么联系,相信她的清白。最后才模棱两可地交代她——回府之后要检查简家上下,将简家的罪证交出来,才可以免她自己的牢狱之灾。   这令简臻有些头疼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让皇帝坚信简家有重罪?   又是什么原因让皇帝自己的精锐都查不出简家的罪证,甚至绝望到要把希望寄托在简家一个弃子身上?   简臻拢了拢身上的毛毯,有些烦躁。   记得别人曾说过,她刚被接到宫里时,皇帝还交代后宫的人要好好照顾自己,说是从简家认的义女。所以最开始她也确实是锦衣玉食,吃喝不愁的,之后虽然皇帝不怎么上心了,但她还是过得很不错的。   直到她十岁那年,似乎是简家惹了皇帝不满,自这之后皇帝也不怎么逗她了,后宫的人见风驶舵,她便过得越来越差了。虽说当初皇帝说自己是他义女,但到底空口无凭,又没有真的血脉相连,又有谁会在乎?   所以……皇帝现在把自己挖出来,可见是真的没有办法了,竟然寄希望于简家有给她留下什么线索……   一个烛花爆起,打断了简臻的思绪。   夜间的温度更低了,她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这是她第一次长久地出宫,如果想留在宫外,这次未必不是一次机会。   如果找不到证据,不管皇帝将如何决定,自己总归没有更好的出路了,无非回去继续困在宫里,又或者被丢在简府。但如果真的能找到,皇帝可能会按照承诺让自己免受牵连,哪怕他出尔反尔让自己陪简家一起去死……也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我已经受够了。”   盯着摇曳的烛火,简臻耳语般喃喃说道。   她想着自己这十八年来的举步维艰,只觉得厌烦。   如果绷紧神经做着违背自己心意的事情,就只是为了能够在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活着,那这样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我已经受够了落在棋盘上被人摆布,该走哪一步,该在哪里落子……   ——我真的受够了。   ——所以这一次,不管前路是什么,我都会搏一把。   心中拿定主意后,简臻终于安定下来。   左右现在没什么办法,只能等明天亲自去看看才能知道怎么做了。   正打算去休息,一个小厮却急匆匆赶来禀报道:“小姐,您买回来的那个小孩儿醒了……”   话还没说完,简臻就觉得脑子白了一瞬。   要不是下人来报,她都要把那孩子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咳……”她轻咳一声,试图掩盖自己的尴尬和懊恼,“怎么这么着急?出什么事了?”   “小姐,那孩子凶得很!醒了就不准别人靠近,也不喝药……他毕竟是您的人,我们也不好拿他怎样样,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来找您的。”   “知道了,带路。” 第3章 弃子(三)   买来的小孩被安置在附近的客房,和简臻的住处还隔着一个院落。   这边才踏进院门,就听到屋子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   引路的小厮朝屋里望了望,又回过头来跟简臻交代情况。   “小姐,白天大夫给看了,这娃娃身上没什么重伤,就是左腿小腿差点裂了,现在肿得老高,还有就是肚子被人踹了,有点伤及肺腑,需要喝药调养。外伤今天已经给上过药了,就是这喝药有些费劲……”   那小厮边说边踏进屋子,里面椅子杂物扔了一地。   探头看了一眼后,小厮扭头道:“您看……这醒了就该喝药了,但就是不太好操作……我这手上还给啃出个牙印儿来呢!”   屋里还有另外两个下人在,站在靠门的一边,见简臻来了,都一齐聚过来行礼。   借着烛火往床那边看,只见一个瘦瘦的身影蜷缩在床上靠里的角落里,眼睛里映射着几点烛光,晶亮亮的。   像只猫儿。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让简臻再次回想起了白天时他的那道目光,即使是在那样一种凶险的境况下,他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只有冷漠。   一定是吃了很多苦……就像,在深宫中努力长大的自己。   见状,简臻没有退缩,反而解下裘衣,将药碗接了过来,一步步走到床边坐下了。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信心,她竟相当笃定这孩子不会伤害她。   旁边的小厮很有眼色地端着两盏灯跟来,一盏放在离床较近的小几上,一盏端着,站在简臻身边照明。   灯火一近,男孩的面容便清晰起来。   一张小脸饿得尖尖,还没太长开,因为瘦的缘故,眼睛略陷,更显得骨韧皮薄。   见她坐过来,那孩子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可眼神里却没什么敌意,更多的是一种犹豫和警惕。   药已经温了,简臻怕失了药性,只好将药碗递到他跟前。   只是还没靠近,就被他推到一边,连带着碗也砸在地上,溅起几块碎片。   屋子里的下人都愣住了,一边担心一边观察着简臻的神色。   其中一个登时撸起袖子要上前去,嘴里还骂道:“你个小没良心的,小姐买了你回来……”   话没说完,那身强力壮的小厮就被简臻抬手拦住了,示意他不要动粗。   汤药顺着她抬起的袖子滴答答地落着,可她却不在意,只是看向那个孩子。   大约是想起了白天的事情,他看起来有些瑟缩,盯着她衣服上的污渍顿了一下,但依旧保持抗拒的姿态,只是明显没有对下人时那么激烈了。   然而简臻并没有生气,只是掏出帕子擦了擦衣服,抖落了裙角的碎片。   “再熬碗药来。”   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她神态自若地吩咐了一句,但随即又招来一个小厮耳语道:“去拿绳子。再让厨房做点白粥和馒头送来。”   为了让那孩子的精神能有片刻的休憩,她干脆不再看他。   屋子里的人因为简臻和男孩的沉默而沉默,一点烛火的摇摆都显得有些喧闹。   可刚刚跟来的绣和不管这些,蹙着眉毛打量了他半天,似乎不大满意的样子。   接着凑在简臻身边小声问道:“小姐,这就是你买回来的人啊?”   “怎么了?”   “他看着好小啊,这细胳膊细腿儿的,能干什么呢?还那么凶,刚刚彭年都跟我说了,这小孩儿可不亲人,他们一靠近就张牙舞爪的,对他们又踢又打,又抓又咬!也就小姐你来了,他才不敢闹你,倒还是有些眼色。”   对此,简臻只是安静笑着,并不回答。   等了没一会儿,绳子和药就都送来了。   到底还是个孩子,再加上身上有伤,小厮们并没有怎么费力就把蜷在墙角的男孩制住了。   让人把他的手绑在身后,又叫一个人固定住了他的脑袋后,简臻再次端起了药碗,舀了一勺温热的汤药送到了他的嘴边。   见他抿着嘴不喝,便自己先喝了一口。   “不会害你的。”   男孩紧蹙的眉头一下子松了不少,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做。   见状,简臻继续柔声劝道:“喝了药,身体才能好。我看你昨天不是挺厉害么,现在反倒被这么几个人轻易制住了……”   正说着,厨房也正好送了白粥和馒头过来了。   “来,”简臻又舀起一勺药递过去,“别吐出来,这碗药下肚,把桌上的白粥和白面馒头吃了,身体才能恢复好。”   顺着简臻下巴指的方向看去,桌上的饭菜正热腾腾地冒着白气,这下男孩终于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眼睛直勾勾地瞅着饭菜。   眼看目的达到了,简臻顺势威胁道:“如果不喝药,今天就别吃饭了。”   于是很顺利的,男孩乖乖把送到嘴里的药给咽了。   “好孩子。”   看着他把药咕嘟嘟喝完后,简臻才将米粥端过来给他喝,还警告他不许狼吞虎咽,毕竟一天多未进水米,吃太多肚子会不舒服。   结果刚让小厮松开他,他就端着米粥灌了起来,气得简臻拍了下他脑袋,道:“再这么囫囵喝,馒头就没得吃!”   一听这个,男孩立马乖了,开始小口小口喝起来。   倒是一招鲜吃遍天,简臻忍不住笑了。   但与此同时,她也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白天买下他实在是鲁莽之举,因为刚出宫太过兴奋,所以在面对那个丫鬟的劝阻和以下犯上时,她下意识就想反着来。   可真买回来了,她却差点把人给忘了。   思来想去,简臻暗自决定——既然自己决定要把人买下来,那就要负好责任。不论是一时逆反还是单纯为了救人,总不能丢开不管。   到时候要是能走出这府邸,正好也能还他自由,要是不能,也不至于连累他,提前放走就是。   心下已然安定,简臻也不再多想,只是坐在床边监督男孩吃饭。   然而那双瘦伶伶的手却吸引住了她的注意。   只见上面东一块西一块的都是淤痕,还有一些冻裂的口子,端着碗时还会控制不住地颤抖。   可对此男孩并不在意,只是一心一意地喝着热粥。   “对嘛……”简臻看着他的手,眼神却像是穿过他在看着别的什么东西,“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才能有出去的机会……”   立在旁边的绣萍安静不语,她听得出,简臻这话不仅是对这买来的孩子说的,也是对她自己说的。   这就像是,一个隐喻。   简臻被关在简府里,而男孩被困在这间屋子里。   第二天吃过早饭,简臻就开始着手做事了。   她先是让老安找了简府详细的布局图来,然后又叫来了简府外值守的侍卫长了解之前搜查的情况,免得再做重复的无用功。   待老安拿来几册简府的布局图后,她立刻将宫里来的丫鬟和侍卫们分成了几队,按着简府的形制分配他们去各个区域查看。   而她也给自己分配了一处——去查看简家老爷简太文,也就是自己亲生父亲的院子。   原本打算带着绣萍、绣和去就可以了,容宵却非要让两个丫鬟跟着,说是她身娇体贵,不必亲力亲为,在旁使唤下人即可。   有人帮忙简臻自然乐意,也没多想,就带着人去了。   简太文的院子在简府正中靠里的地方,沿着简府正门正厅的线一路往里,很轻易就找到了。   步入前面的会客厅,只见里面装潢清减,颇有种文人风骨。再往进走,东面是他的书房,西面是起居室。   命人在图册上标注好后,简臻便进了简太文的书房。   和前面的门面大不相同,书房早被人翻得七零八落,书籍纸张和各类摆件被扔得到处都是,已经没什么落脚的地方了,靠墙的书架也被移了位。   四下看了半天,简臻愣是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只得踩在了满地的字画书册上,小心翼翼走到了一排书架旁边。   书架上是一个藤编的筐子,里面还剩了些书信。   “你们几个先把这些东西收拾收拾,之后再来也方便查看。”   说着,简臻亲力亲为地把周围散出来的书信整理好放进了信筐,接着挑了一些来看。   很多信已经被拆了,大都已经找不到上下文了,只能大致看到一些零碎的内容。   有的是和家里人的闲话,有些是关于简家产业的……但大多数还是各种无用的官场往来,譬如请柬啦、公文啦、上下级的各种通知等等。   看了一会儿后,简臻觉得无聊,干脆把这些没用的书信分好类堆在书案上。   就在这时,她余光一瞥,看到一个丫鬟正斜着眼看书案上的书信内容。   但她没有多理会,继续着手头上的事情。   信筐里的信翻得差不多了,露出了藤筐底下垫着的宣纸,上面写满了字,看起来好像写着些生肖。   将这纸翻出来后,发现一共是三叠。   抖开细看,上面尽是些生肖、天干地支之类的东西,字体幼稚没有形状,甚至不按顺序乱写一气,各种不同体系的知识都混杂在一起,看着像是小娃娃练字或者默写用的纸张。而纸张右下角,则是一行规整的小楷:吾儿习字之成果 壹。   打开另外两张纸,还是一样的乱字横呈,右下角同样注有这样一行字,只不过分别标注了壹、贰、叁。   “简太文的儿子……应该就是简昭宁了。”   这偶然的发现让简臻想起了她这位“好弟弟”。   当年她先出生后,立刻作为简太文的第一个孩子被送进了宫里,紧接着过了不到一年,简昭宁就出生了,但这时,皇帝再怎么没皮没脸也不好意思把人家的儿子也带走了,再加上简家说简昭宁早产,身子弱,就更不好开口了。   简臻摇摇头,不想再想这些陈年旧事,干脆将这三张纸又折了起来,垫进信筐里,把信件都一股脑丢了进去。 第4章 弃子(四)   在一旁偷懒的绣和本就不爱做这些无聊的活计,于是看到简臻不耐烦地收拾东西时,就偷偷凑过来和她说话,还给她看自己刚刚寻摸来的宝贝——一些制作精良的手串和摆件之类。   简臻也乐得休息,干脆给绣和讲这些东西的品质和价值。   闲聊间,简臻再次注意到了那个丫鬟,只见那丫鬟站在刚刚她待的地方开始翻看起了那个信筐,可丫鬟也不去细看这些信件,直接将铺在最下面的那三张习字的纸抽了出来,接着异常仔细地看着纸张上的东西。   “哎,你有发现什么吗?”   听到简臻的询问,那丫鬟猛地抖了一下,低头盯着自己的脚磕巴道:“没,没有,小姐。”   细看之下,简臻觉得这丫鬟很是眼熟,才想起来这人正是昨天给她使绊子的跋扈丫鬟。   “你叫什么名字?”   “犀……回小姐,犀盈。”   看着她这副心虚的样子,简臻心中突然有了些计较。   “知道了,继续忙吧。”   说完,她回过头拿着个玛瑙雕的兔儿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在手里不停把玩,好一阵后才放回书架的角落去。   这么假模假式地摆弄完之后,她便和绣和默默退到了一边,用余光观察着。   不一会儿,犀盈丫鬟就凑到了书架旁,把那玛瑙兔揣在手里左右翻看。   这下简臻终于确定,犀盈是来监视她的。   这个发现令简臻觉得十分无趣。   明明有那么多人手,偏要浪费在这儿,明明她跟简家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却仍然被千防万防,生怕她给简家人掩藏证据,简直是多此一举。   一整天下来,简臻和下人们一直在查探简家各处,最后汇总出了一张更为细致的简家布局图来。   做完这些,简臻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和绣和一起往回走。   经过一天的熟悉,绣和丫头早和她熟悉起来,甚至都没了形象,一路上蹦蹦跳跳沾花惹叶的好不快活。   “你慢点儿绣和,你都不饿的吗?这么活泼?”   “饿啊!但是回去就可以吃饭啦!不知道今晚厨房给做什么好吃的!”说着,绣和还晃了晃脑袋,两侧的小辫子跟着一甩一甩的,像个没长大的小娃娃。   “每天不都是厨房给做饭吗?怎么今天这么开心?”   “因为厨房给小姐做的饭菜最——好吃了!”绣和拖着长音答道。   看她这样高兴,简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还是她来简府之后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也就只有绣和这丫头能这么没心没肺,刚和别人认识不到两天就乐颠颠地不顾形象了。   “还有……小姐回来了,府里就活了。”   闻言,简臻顿了顿,有些不解。   “我爹爹早死了,我在府里头长大,想着也就在府里待一辈子了,可上个月……他们把老爷他们都抓走了……我,我以为我也要死了……”   绣和一双圆眼垂着,像一条可怜兮兮的奶狗,圆短的指头绞着衣摆,让人看了心疼。   见状,简臻便蹲在她面前,安抚道:“他们的事情和你没关系,你不会死的。”   “小姐,你以后不走了是不是?”   看着她眼泪汪汪的样子,简臻有些心软,但还是实话实说道:“我不知道。”   确实,她连自己能不能活都不知道,哪里敢说走或不走?她也不过是一颗棋子,之前是简家的弃子,现在又被皇帝拣出来用,走走停停,哪里又能由得了她呢?   “好啦!不是要吃饭吗?今朝有酒今朝醉,想那么多干嘛?”简臻伸手捧住绣和的小圆脸揉了揉,拉着她继续朝前走去。   好在蔫巴巴的绣和在吃完饭后,又恢复了那个闹腾腾的样子。   ……   因着简府的布局图还有很多不大合适的地方,于是开头的几天简臻只能和众人下笨功夫,不断矫对布局图,以寻找之前搜查遗漏的地方。   与此同时,她也终于没有忘记去看看那个被她救回来的小娃娃。   然而那小崽子对人依旧警惕,除她以外,一旦有人靠近就会有很大反应。因此简臻也不得不去盯着他吃饭、用药,也算弥补她之前的冲动。   这天,简臻左右无事,便又来看他。   可绣和才端着药碗走近,他就瞪着一双眼睛看着,把绣和吓得够呛,说什么也不干了,躲在简臻身后直哼哼。   “这样伤怎么能好?”   无奈之下,简臻只好再次以“不喝药不准吃饭”为要挟,好歹是让他乖乖配合着把药喝了。   看着他捧着碗乖乖喝粥,简臻没由来觉得自己像是掐住了小猫的后颈似的,任他怎么淘气不听话,不还是得乖乖就范?这令她有些忍俊不禁。   “诶,你叫什么名字?那天是为什么被打啊?”   问了几句后,男孩依旧不答,只是心无旁骛地吃饭。   这样子简臻已经看习惯了,并不觉得冒犯,可跟在身边的犀盈却插嘴道:“小姐,这小子不会是个哑巴吧?这也下不了地,干不了活儿,买他回来还得让我们伺候着。我们伺候您也就罢了,这伺候个买来的下人算怎么回事啊?”   几天的相处之中,简臻又恢复了之前端方有礼的样子,竟让犀盈好了伤疤忘了疼,以为那天扬言要卖掉她的简臻不过是纸老虎而已,于是她的性子也再次嚣张起来。   “我买他回来,总得治好才能干活啊,就当积德行善了。”   “您要是真想积德,不如好好想想圣上交代的事儿,毕竟只有圣上才能让您长寿,神仙可不顶事!”说完,犀盈掩嘴笑了起来,当自己是开了个玩笑。   “那是,”简臻用手拦下气急的绣和,神色如常,“所以接下来还得劳烦你们跟我一起细查了。”   见简臻吃下这闷亏,旁人心里俱是惊诧,直道简臻是个没脾气的主儿。   但只有在简臻对面吃粥的男孩看到了简臻眼底那转瞬即逝的寒光。   他没吱声,沉默地将这异样含进嘴里,细细咀嚼着。   见简臻软弱,又没有人敢替她说话,犀盈几乎得意洋洋起来,又去那男孩跟前晃悠。   “小子,你多大了?你要真是个哑巴,之后就去扫洒好了。当然你要是手脚利索,也可以给我们端茶倒水之类。这活儿可够清闲,算你运气好呢!”   正说着,犀盈就要去摸他的头,结果那孩子把干净的饭碗重重搁在往桌上,直接拍开了她的手。   还没等简臻说什么,犀盈竟甩了那孩子一巴掌。   “你打他做什么!”   霎时,简臻的情绪也上来了,冷着脸质问她。   “小姐!这小子不懂规矩,又难以教化,倒不如扔了!”   “我买的人,轮不到你来教训吧?来人,送犀盈去好好休息!”   旁边的小厮被简臻这脾气搞得有点糊涂,愣了一会儿才上前把犀盈搀着拽出去了。   男孩脸上的巴掌印很快显了出来,清晰地印在左脸上。   “还好吗?”简臻上前要看他的伤,被他给躲开了,“绣和,去取些冰块来。”   那孩子像是不知道疼一样,表情都没有变一变,只是安静地抱起碗,一口一口地乖乖吃饭。   等冰块送来,简臻用帕子包了再一次凑近那孩子,道:“疼不疼?来,过来给你敷一敷就好了。”   男孩吃饭的速度慢下来,却仍然有点犹豫。   “你要是乖乖的,明天就让厨房给你做烤鸡,怎么样?吃了好几天淡饭,想不想吃肉呀?油滋滋的酥皮哦~”   说着,她轻轻把冰块靠在了他的手上。   “冰不冰?”   见他似乎不怎么抗拒,她又把冰块移上去,轻轻贴在他的脸旁。   大概是被冰块激了一下,他一下子顿住了。   简臻默默地看着他,将他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小心调整着冰块的位置。   男孩眼角似乎出现了一些模糊的绯红,没等她观察仔细,男孩就抬起眼来看她。   黑白分明的眼眸配上发红的眼角,勾勒出一副委屈巴巴的可怜样子。   “抱歉啊,把你买回来还让你受欺负。”简臻有些愧疚道。   其实,她并不觉得买下他是种对他的恩赐,相反,她愧疚于自己因为赌气而改变他的命运。   给他冰敷的同时,简臻一边絮叨着分散他的注意力。   “你叫什么名字呀?嗯?我以后怎么叫你?你别担心,我不会欺负你的,等你伤好了,我可以让人教你点讨生活的手艺,等以后你想离开了,随时可以走,我不拦着你……”   男孩求证似的抬眼看她,见简臻对他笑,又很快垂下眼去。   “你放心,在这里很安全,别害怕……”   “明。”   一道单薄而干净的声音如游鱼跃起,声音不大,但刚好能让简臻听得清楚。   “什么?”   “明。”   “这是你的名字吗?”   男孩点了点头。   “是哪个字?”   闻言,他不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后摇了摇头。   “是不记得了吗?”   见他点头,简臻继续问道:“那你姓什么?”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她也不好再逼问,连忙安慰道:“你不愿意说的话就不说……那我以后叫你阿明好不好?”   男孩浑身局促地动了动,眼睛无措地眨巴着。   “阿明?阿明!阿——明……”   见他不否认,简臻又笑着叫他道:“阿明!”   旁边的绣和一脸崇拜 ,拉着她的衣袖赞叹道:“还是小姐厉害!他都没咬过您,如今还肯说话了!”   简臻一直笑着,给阿明夹了块肉放进碗里。   说不清是因为怜悯还是因为阿明的态度,总之简臻对这孩子很有好感。   看着他又一个劲地扒拉饭,她忍不住提醒道:“慢点吃,想吃之后还有,不要狼吞虎咽,对肠胃不好,不然等以后有你受的!”   阿明乖乖放慢了吃饭的速度,一口一口地仔细嚼着。   这样容忍的态度和异常的顺驯让简臻十分受用,甚至下意识地想更进一步,像是在寻求一种认同一样,急迫地想把阿明划入自己的阵营。 第5章 弃子(五)   那天以后,简臻又继续去忙活自己的事了,阿明也比刚开始安分了不少,每天乖乖喝药、换药、吃饭、睡觉。   唯一不同的是,两个人似乎从那个鸡飞狗跳的午后建立起了一种无言的默契。   自那以后,简臻时不时会去客房和那孩子一起用饭,刚开始容宵还会让那些宫里带来的丫鬟们盯着,但由于他们俩待在一起时实在无趣得厉害,不是一起吃饭就是各做各的事,也不怎么说话,丫鬟们渐渐也就不怎么上心了,甚至有些心大的,见简臻往客房去时,直接就散了,反正简臻身边也有自己的贴身丫头,用不着她们。   于是简臻就更喜欢往客房跑了,甚至三餐之外也有事没事常来,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书房,时常带一些自己觉得重要的东西来研究。   好不容易将简太文的院子搜了个遍,却只找出一些买卖官职或者拉关系的书信等,其余一概没有,干净得很。   搜查结束的当天,她又领着绣和溜溜达达来到了客房,手里揣着一个从密室里搜出来的小盒子,还给那阿明捎带了几本连环画。   大概是因为简臻在他跟前表现得过于不在意,以至于他终于能小心翼翼地确认——简臻对他是真的没什么恶意,这才稍微放下了戒心,能乖乖喝药、让人给自己包扎了,只是依旧不爱说话,也不愿意让别人亲近。   不过简臻也不烦,反正她也在想事情,正好互不干扰。   于是就见简臻如入无人之境般溜达到了客房的里厅,随手将连环画搁在男孩的床边,然后坐到主座上开始研究那个盒子。   盒子里装的两本书里画着一些稚拙的图画,有太阳有鸟,还有一些小人儿。图案周围配的则全是异域文字,简臻翻来覆去半天都看不明白,只好丢在了一边。   想起这阵子在简太文这里一无所获,她不由得有些丧气。   简家一共三个弟兄,分别是简太文、简亚平和简季武。简亚平原本有个妻子,婚后三年就死了,之后也没有再娶,当时简老爷子还健在,也就暂时没有分家。老三在兵部领个文职,经常随军出征,基本上不在家。于是简家老爷子前年年末走后,简亚平和简季武也就一直没有搬出去。   这三个兄弟再往后,就都是一些简家无关紧要的人物了,恐怕越往后越难找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   如此一来,如果连简太文这尊大佛都能全身而退,搜不出半点东西,那她真的是只能等死了。   正发愁呢,简臻就听到院子外面绣和在叫唤道:“绣萍姐!你可来了!小姐眉毛都要打结啦!”   绣萍早上遵照简臻的吩咐在简太文妻子的院子里搜东西,这会儿已经搜完了卧房,依旧是没什么要紧的东西,于是来跟简臻汇报。   听完,简臻只觉得烦闷,支着脑袋神游。   依照她的了解来看,简家在朝中其实并不很显眼,不仅官职低,而且根基浅,简家老爷子虽然是先皇旧臣,但也仅仅是个无名小卒,简家真正能立足,其实全靠简家这三个儿子。   但说来也怪,如今朝堂上多的是世家大族、后起新秀,怎么皇帝就偏偏盯上简家了呢?   简臻蹙着眉头,心里悄悄咒骂皇帝。自己在深宫这么多年,根本不了解朝中局势,顶多在后宫里听妃子、下人们聊闲天,说一些宫外人的传闻逸事这种不怎么靠谱的废话,如今却直接被丢出来找简家的罪证,简直是两眼一抹黑,根本没有头绪。   若是能知道一些简家在朝堂的纠葛,说不准就能找到隐藏在其中的关键信息呢!   可她上哪儿知道去呢?   想到这儿,简臻深吸了一口气,最后还是忍住了没叹气。   要想摆脱过去的日子,这已经是她唯一的路子了,一定不能放弃。只要时间还够,就还有机会。   视线一转,她正看到阿明坐在床上很认真地看连环画,便唤道:“阿明,这连环画好看吗?”   闻言,阿明抬起头看向简臻,点了点头,然后又低下头去看画。   好奇之下,简臻挪着步子走到他床边,拿了另一本看,正好是阿明手上那本的下册,讲的是牛郎织女的故事。   随便翻了翻发现,上面图画很多,但夹杂的文字也不少。之前给阿明带的都是些画多于文字的小册子,这回随手拿了几本讲故事的,也不知道他看不看得懂。   “阿明,这上面的字你认识吗?”   阿明顿了一下,也不抬头,只是抿着嘴,眼睛四下乱转。   但简臻并不想体贴他此时的窘迫,她想让他知道,在她面前并不需要这么警惕和无措,于是故意继续追问他:“会?还是不会?”   只见阿明轻轻摇了摇头,头埋得更低了。   “那我教你好不好?”   阿明愣了一下,随即抬起头来看向她,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漆黑的瞳仁显得纯粹又懵懂。   真像一只猫儿啊。   这么想着,简臻忍不住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阿明下意识想躲,但又怕她生气了反悔,于是最后还是别扭地没有动,任由她摸了两把。   这些纠结和别扭都落在简臻眼里,最后才心满意足地收回手去。   “你现在腿上还有伤,我就先带你识字,等再养半个月,能下床了,我再教你写字。”   阿明乖巧地点点头,耳朵尖因为兴奋而变得绯红。   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掌控感让简臻起伏的心终于找到一个小小的落脚点,像是在茫茫水面上抓到的一根浮木,虽然依旧漂浮不定、毫无方向,但至少能带来一点安全感和求生的信心。   既然说了要教,简臻干脆就地取材拿了阿明手里那本连环画的上册给他讲,一边讲一边指一些常用的字给他看。   阿明也学得很认真,小脸绷着,生生把个爱情故事看出了大部头的感觉,有时候讲得快了记不住字,还不好意思问,眉头越皱越紧。   “没记住也不要紧,今天主要看故事,之后有的是时间学。”   讲完一本,简臻拿了纸笔写下一些常用的字词给他照着记忆和学习,然后就又去钻研简府的图册了。   新报回来的简图形制图上终于发现了一些蹊跷。   一队专门搜查简亚平院子的下人发现了可疑的东西,怀疑是密室,但一直找不到打开的方法,只能暂时标注出来。   这还是第一次在简家新发现的布局,于是用过午饭后,简臻让绣萍继续查简太文妻子吴氏的院落,自己则带着一些人去了老二的院子里。   简亚平的院落在简府的西北角,离他两个兄弟的住处隔了挺远,去的路上还要穿过一个园圃,里面种着好些树,还有蔫巴巴刚谢的腊梅。   刚是二月里,天气还有些冷,园圃小径两旁的树高大却稀疏,白天看就已经有种阴森的感觉了,真不敢想象入夜后会是怎么样一种境况。   带着人匆匆穿过这园子后,简臻在尽头望见了简亚平的小院。   和简府其他的院落不同,这座院子墙头灰黑,透着股冷硬,并无精巧的设计,似乎也不常有人打理,墙头也有了一些小的缺口。   一踏入院门,扑面而来一种阴沉的氛围。   院子里有一些可供种植观赏植株的空地,上面种着一棵扭曲的木,看不出是什么品种,枝条很少,主干各处隆起,像是一个被烧熔了的金属物件,没形没款,只觉得扎眼的丑陋。   分配了人手各自去查探后,简臻便领着绣和直奔里厅而去。   “咦~什么味道啊?”   刚进到前厅后面,绣和就捏着鼻子叫唤起来。   简臻拿着帕子挥了挥,这才从浓郁的味道中闻出了一点木料的味道。   叫人把窗户和遮帘都打开后,才看清地上洒落的大片残渣,味道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于是简臻蹲下身子,随手拿了根棍子翻了翻,却看不出什么名堂,只好叫人收拾回了翻倒在旁边的铁罐里。   环视一圈,发现这里和屋外的风格相当一致,摆放了很多奇奇怪怪的物件,一些布料的花纹以及某几样家具的造型、浮雕等都不像是中原常见的款式。   留了几个人在这里查看后,简臻继续往后走去,进到一间窄小的屋子。   屋子里东面的墙上有个很明显的佛龛,里面供奉着一尊佛像,前面摆着张小香案,上面放了香炉,香案的前面还摆着蒲团。   这倒是和简亚平一贯的风格不同了。   “小姐,他信佛吗?我怎么觉得他不像是信佛的人啊?”绣和藏在简臻背后往里偷看,一脸诧异。   “我也觉得不像……”   说着,简臻走近佛像,双手合十道了声“得罪”,然后将那尊佛像搬了出来。   佛像着了金漆,底座稍微有些剥落,整体重量合适,应该没有中空,下面还垫着本《说文解字》,随意翻了翻,还很新。   由于屋子并不大,所以她没多久就看完了。   “这也太干净了……连本佛经都没有吗?”   “小姐!小姐快来看!”绣和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似乎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环视一圈后,简臻只好暂时离开了。   只见绣和从隔壁的屋子探出头来,兴奋地朝她挥着手。   隔壁这间屋子大概是简亚平的书房,靠墙摆了两面书架,书案背面的墙上好歹挂了一幅不同于简亚平一贯装潢风格的、看起来很正常的山水画。   画面的前面山峦起伏,后面则是氤氲雾色中有旭日东升。   在书案前随意翻了翻后,简臻只看到一些公文和几本账册,倒还算得上干净。   这边刚看完,那边绣和就拉着简臻走到一面书架前,给她指这一架子的珍贵宝物。   琳琅满目的架子上不仅有各种原石、雕刻,还有一些珍贵的古籍竹简。   不过简臻好歹也是在宫里生活了那么多年,眼界也不是白养的,此时看了这一面墙的珍奇之物,也并没有特别惊讶。   但她依旧看得仔细,最后目光落在了一块红色的玉雕上。   玉石大小适中,被雕刻成一只凤鸟的样子,凤的身姿流畅优美,翎羽飘逸。从头到尾,颜色越来越红,仿佛浴火腾飞,绝对是一等一的珍品。   走近了细看,才发现这凤的羽毛也是纤毫毕现,眼翎上镶了金线,一些羽毛的缝隙里也填了金色,呈现某种相同的排列,仿佛真有烈日在旁,照耀着这只凤鸟一般。   本想伸出手碰一碰,但简臻的手才伸到半空就顿住了。 第6章 弃子(六)   “绣和,你来。”   “怎么了小姐?哇!好漂亮的凤凰!”   简臻大致看了一眼绣和的身高,小丫头比她要矮一截,正好在她锁骨的高度。   “你从那边贴着墙走过来,走到这只鸟跟前,看要走几步。”   量完后简臻又带着绣和到了隔壁去,依旧是贴着南墙往北,一直走到佛龛所在的位置——都是七步。   佛龛和那只凤鸟都与简臻的视线齐平,意味着高度一致。   这个发现令简臻的心脏怦怦直跳,一股隐秘的激动在她的血液里冲撞着。   所以,特意在佛像的背面放置一只凤鸟意味着什么呢?   简臻慢慢走近佛像,伸手过去,还未越过佛像去触碰到它背后的墙面,就听到了脚步声。   但她没有回头,只是将手落回了佛像身上,假装在打量它。   绣和机灵,刚听到脚步声就走到门口去看。   “犀盈姐姐!你来啦!”说着朝简臻使了个眼色。   这令她心下了然,面上又带上和煦的笑容。   前阵子在客房她没收敛住脾气,但至少让犀盈明白了她对阿明的态度,后来再没有对阿明那么颐指气使过。   而她后来又恢复了温柔和煦的样子,犀盈大概是放下了戒心,知道简臻没有告黑状也没有给她使绊子,于是就不再托别人盯着简臻了,又开始亲自来。   “犀盈,你来得正好,过来检查一下这尊佛像有没有什么问题。”   “是,小姐。”犀盈眼神乱飘,低着头应了。   过了一会儿,见她检查不出什么,简臻便催促道:“要是没什么的话,我们就先去后院吧,不是说那里可能有密室吗?”   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认佛像没有问题后,犀盈便给简臻带路,三人一道去了简亚平的后院。   有问题的地方就在后院的一个小暖房中。   暖房里专门养着各类喜热的植株,里面四周摆着木头架子,上面摆满了花盆,有的还开着花,有的则因为无人照料已经枯萎了。   房间的正中央有个长方形的台子,中间蓄着水,里面也养了很多水生的植物,一片大的叶子下面,正开着三四朵小小的、粉紫色的花。   一个守在这里的侍卫跟简臻打了招呼,领着她往里走去。   在暖房的最里面,侍卫示意简臻往地上看。   在靠近水台的地上,有一条三拃长的缝隙,缝隙平直,像是人为的痕迹。   “小姐,就是这里,之前这上面摆着一个大花盆,搬开了就看到这个。”   “打不开吗?”简臻蹲下身来摸了摸那个缝隙,问道。   “小姐,这里只有这个缝隙,周围什么都没有了,确实打不开。”   “缝隙里面深度多少?”   “大约一尺多。”   思忖片刻后,简臻从墙角的大水缸里取了一瓢水,浇在了那个缝隙周围,然后拿着自己的手帕顺着缝隙的两端摸索,寻找凹陷的纹路。   摸了一会儿果然找到了,便用帕子把凹陷处的泥土擦去,露出了严丝合缝的地砖。   虽然没有形成缝隙,但凹陷处呈短短的条状,和旁边的长缝一比对,就能看出一个大致垂直的角度。   简臻把帕子丢下,吩咐人把这片地擦擦净,自己则在附近摸索,试图找到一点类似于机关的东西,然而一无所获。   见她忙碌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发现,犀盈有点着急了。   “小姐,这里肯定有问题啊!您好好想想,简郎中和简员外有没有说过什么?”   听到这话,简臻不禁心生愤懑——自己尽心尽力地在找简家的罪证,还要被人怀疑是不是和简家串通一气的,真是里外不是人。   “家里人从来没有同我说过这些。”   “怎么会呢?”犀盈一脸惊愕,“你姓简……皇上让你回来找东西,不就是因为你知道吗?”   “你怎么跟小姐说话的!”绣和气得脖子都红了,指着犀盈对峙道。   却见犀盈蹙着眉毛,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水台。   ——她在害怕什么?   这令简臻心里重重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犀盈恐惧的神情持续了一会儿,又抬起眼来看向简臻,此时取而代之的,只有眼神里的不信任,以及某种敌意。   “你以为我在隐瞒?”   “简小姐,劝你还是听从皇上的旨意,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别连累了我们!”说完,犀盈气冲冲地扭头离开了暖房。   “哎!反了你了!”绣和当即就要追过去,却被简臻一把抓住了肩膀。   “小姐……”绣和委屈巴巴地跺着脚,跟简臻撒娇。   而简臻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别闹。”   此时的简臻可真是丈二摸不着头脑,但可以肯定的是,容宵,或者是皇上肯定跟他们说了些什么。   扫视一圈,看到在场的丫鬟侍卫们都在偷偷看她,简臻登时有点起火。   “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我知道些什么,却不说?”   下人们被戳中心事,纷纷低下头不敢言语。   “我不管是谁跟你们造的谣,但我在这里只说一遍——我什么都不知道。”   看着眼前的人们交换着或震惊或疑惑的眼神,她继续道:“既然大家都是为了一个目的来到简家,那我也跟各位交个底。我从刚出生就被抱到宫里抚养,一直到我被遣回简家之前,我都没有在简家过过夜。皇家的地界,到处都有那位的耳目,包括你们,应该也是吧?那么你们觉得,简家在宫里能给我传递些什么呢?”   见众人因为心虚而噤声,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愤怒。   “一枚发簪,一块点心,一句话……任何的东西都会在他们走后被仔细地拆解、研究。我全身上下,除了这血肉之躯,没有一样——是简家留给我的东西。”   “你们见我为了简家哭过吗?你们见我去过简家的祠堂吗?你们见过我在简家有熟识的人吗?如果抛开身份,我恐怕与诸位没什么两样——一无所知。”   “对简家如是,对我自己的前途命运亦如是。”   大概是第一次见简臻如此愤怒,绣和小心翼翼地不敢说话,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简臻走到刚刚带她看裂缝的侍卫跟前,问他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知道机关在哪,却故意不说?”   侍卫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拼命地咬着嘴唇。   “你就是这么想的。”   “小姐,我没……”   不等侍卫辩解,简臻就打断他的话。   “既然你们怀疑我,那好,从现在起,把所有的侍卫都叫来,人手不够就再把府里的下人也叫来……”简臻环视一周,冷声道:“把这地缝给我砸开。”   众人纷纷抬起头看向她,一脸的不可思议。   可简臻不管他们,只是看向眼前的侍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李潜。”侍卫抱拳道。   “好,那这次就以你为首,我不管你是把这里砸了还是炸了,掘地三尺也要把这里给我弄清楚。尽快给我答复,最迟到明早。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侍卫中气十足的声音震得简臻耳膜直刺。   “还有,以后遇到疑似密室、暗道的地方,不用请示我,直接拆了再回禀。”   “是!”   说罢,简臻一甩袖子扭头就离开了。   走了一会儿,简臻突然觉得不太对——平常叽叽喳喳的绣和怎么不说话了?于是停下脚步回头看,结果绣和一头撞到了她怀里,把她撞得差点站不住。   “想什么呢你?这么出神?”   “小姐……你刚刚,好厉害呀……他们都不敢说话了。”绣和两手互相捧着,一脸赞叹。   简臻噗嗤笑了,敲了下绣和的脑袋,道:“瞧你那傻样儿!”   “真的!我感觉他们刚刚看你的眼神都变了!我觉得他们肯定更相信小姐你,而不是那个犀盈!”   “希望如此吧。”说着,简臻又转身继续往前厅走。   “小姐你今天不查了吗?”   “不了,今天休息。”   走了两步,她又突然停了下来。   “诶呀,差点儿忘记给阿明带书了。绣和你先回吧,问问阿明想吃什么,叫厨房做了送客房去,今天咱们在那儿吃。”   “小姐我想吃肉丸子!”   “好~你想吃什么跟厨房说,我拿了书就回去。”   “得嘞!”绣和一蹦三尺高,说完转身就跑没影儿了。   简臻摇了摇头,又折返回去,去找简亚平的藏书室。   这藏书室正好在简亚平藏宝室的东面。   于是她去的路上又经过了那个佛堂,待走近了,突然想起来这里还有一本《说文解字》,正好给阿明识字用,便进去拿了来,揣进了自己随身带的小布包里。   继续往东没走几步,简亚平的藏书室就到了。   推门进去,就看到地上一片狼藉,书架也七歪八扭的,甚至靠里的两三排书架已经叠着倾靠在了墙上。   往里一望,简臻这才发现这里大概有两间藏宝室那么大!   她小心翼翼踏进书堆里,每走一步都得检查一下脚边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书籍。   但外面这些书大概是为了撑场面的,都是些难懂的典籍,再往里是一些比较时兴的书册,倒是也有些故事,但给阿明看估计还有些吃力。   于是她又往里走了几步。   左手边是一排排的书架,过道没有很宽,再加上书籍遍地,让人有些寸步难行。   慢慢经过三个厚重的书架,她还是没有找到想要的书。   然后是第四个,第四个书架歪着,上面的书籍都对着过道。   于是她就站在原地朝架子上大致看了看。   这面架子上的书似乎种类很杂,不仅有中原的演算、数术类书籍,还有佛经、道家典籍、甚至是写着奇奇怪怪文字的外族书。   好奇之下,她又往前凑了凑,想看清书架上还有些什么类型的书。   一边看,一边往书架深处挪。   从外向内,从上往下。   她欠身看着眼前格子里的书,由于没有烛火,这里又在书架靠里面,难免光线昏暗,看不清文字。   似乎都是一些落了灰的外文书,并没有什么可以带走的。   但她端详片刻,总觉得有些奇怪。   这一格子书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挡着,她又看向旁边一格的书——这里好像没有啊?透过缝隙可以看到第五个书架,并没有什么遮挡。   难道这后面有什么东西?   没等她直起身,一只手就从面前的书架中伸了出来,狠狠地卡住了她的脖子。   没有任何防备的简臻一下子就被拽着向前扑去,她下意识地用双手护在面前,没有让自己的头撞在厚重的书架上。   那只手紧紧地钳住她的脖颈,只余一丝呼吸可供她保持清醒,但血液很快充溢了她的头颅,令她的头皮也开始鼓胀,一种眩晕的感觉随之而来。   但她依旧瞪大眼睛死死地盯著书架后那人的脸——是个男人,但不是简府的人。 第7章 弃子(七)   这么僵持了片刻,正当她的眼前已经开始发黑时,那人却突然放开了手。   脖子上的力一卸,简臻瞬间瘫倒在了地上。   而那人也从书架中间走出,绕到了她面前。   简臻咳嗽了一阵,逆着光看向他,虽然看不清脸,但可以看到这个男人匀称的身形,不是很高,也不是很壮,应该是适合飞檐走壁的体魄。   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道:“你就是简家养在深宫的嫡女?”   因为不知道来人的目的,简臻只能保持沉默,也让自己鼓噪的血液和心脏能够平静下来。   见她不说话,那人嗤笑一声,道:“把东西交出来。”   “咳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男人往前走了两步,蹲在了她面前,“那皇帝放你回来做什么?嗯?”   简臻头脑飞速旋转着,想要猜测他的身份。   简家四围都有皇帝的人把守,而这人却能轻易进来,可见身手不凡。皇帝让她回来是为了搜查简家的罪证,而听这人刚刚问的,想必也是为了这个……所以,简家的罪证必然牵连着他的利益,那么他要么是简家的共犯,要么,就是有什么把柄在简家的手上……   “你在想什么?!信不信我杀了你!”   见简臻不说话,那人便用力捏住她的两颊,迫使她看着自己。   “那位让我来,找简家的罪证。”   “别他娘的说废话,东西呢?”说着,他一把掐住了简臻的两颊,逼迫她看向自己。   “唔……我不知道。”   那人盯着简臻的眼睛,似乎想看出她的破绽。   然而没有。   她的确是什么都不知道。   见状,男人一甩手放开了她,烦躁地踢了一脚脚边厚厚的书。   简臻攀著书架站起来,呼吸声沉重,甚至因为恼怒而微微发颤。   所有人都在逼问她简家的罪证藏在什么地方,可他们却都没有说过,简家犯的究竟是什么罪。   她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头脑飞速运转。   “我们可以合作。”   那人回过头来看向简臻,有那么一瞬间,他被简臻的神色吓了一跳,她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几乎没什么表情,但却表现出一种激烈的、狂热的状态。   “呵,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敢跟我提条件?”   “我在简家,有的是时间、精力、人力来光明正大地找这些东西,但你不能。”   那人被踩中痛点,脸上的不屑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严肃。   “其实简家的关窍,说难也不难……”简臻琢磨着他的神色,进一步说道:“你应该能想到吧?简家之所以这么久都查不出东西,物证必然不是大剌剌摆在明面,而是……”   说着,她的目光往旁边的书架一扫。   “而是在这些纸上。”   见男人听得认真,简臻故意诈他道:“想要破译这上面的秘密其实很简单,只是需要时间。”   男人眼睛微微睁大,继而眼神转向一旁,似乎在考虑她的话。   这令她整个人从紧绷的状态中放松了下来。   怕他过于谨慎,简臻便乘胜追击道:“你最好不要随随便便杀我,因为这事我还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如果我死了……你就永远都找不到你想要的东西了……”   男人被这话一激,一手就揪住她的衣领,瞪视着她。   但简臻并也没有退让,反而直白地回视——在这场心理博弈中,她已经有了胜算。   毕竟,最害怕找不到简家物证的人,可不是她。   “我凭什么相信你?万一你走出这个门就把我供出去?还有,今天是我来,如果你下次遇到别人呢?你也要继续跟他们做交易吗!?”   简臻深知“挑货才是买货人”的道理,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过她并不打算先回答这个问题,毕竟,处在下风的人是没有资格要求某种保障的,这是需要他自己挣的。   于是她捏住这人的手腕,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衣领上拽了下来,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褶皱的衣服。   现在,轮到她谈条件了。   “要想得到简家的罪证,我还需要一些东西。”   那人的神色缓和了些,听得极为认真。   “你想必也知道,我在宫里生活这么多年,其实对简家一点都不了解。然而要想知道从哪里入手寻找简家的罪证,就必须让我了解清楚——简家到底犯了什么罪。”   那人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是想空手套白狼,怒道:“你他妈在耍我!”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我找不到呢?陛下给了我半年的时间,只要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就算是把简家推平了,也会替你找到你想要的东西。”简臻的声音轻缓,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味道。   “而只要找到简家的罪证,我就有活下来的机会,我们互惠互利,不好吗?还是说,你为了眼前的稳妥,甘愿和我一起等死?”   那人明显烦躁起来,在不大的空间里来回踱步,光线时不时透过窗户和书架的缝隙打在他微黑的脸上。   挣扎了一会儿后,他没好气地对简臻说道:“你问。”   “简家到底怎么得罪了陛下?”   男人肩膀放松下来,讽刺道:“你们简家可不简单啊,看似是所有人的狗,看似可以见主就依,但实则是条歹毒的蛇。简家掌握着多少人的命脉和把柄,圣上当然会忌惮。哦不,是任何人——朝堂上的任何人,都恨不得他们死。”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   “因为在简家手里,一家的把柄,可是其他人的蜜糖。谁都想拿好处,可不论是想亲近还是想远离……一旦沾上,只会越陷越深。根本没有人敢鱼死网破,谁都不知道简家把秘密藏在了哪里,也许……都只藏在他们的脑子里……”   简臻大概知道朝中有一些高门望族,都是之前帮着先帝打下江山的功臣,而沿袭到如今,皇帝恐怕恨不得把这一个个的参天大树拔个干净。既然简家能让他们之间互相仇视,皇帝想必也是乐见其成的,不然也不可能任由着简家一步步强大起来,那么如今又是因为什么,让皇帝恨简家到如此地步?   “那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陛下要对简家赶尽杀绝?”   那人顿了顿,表情有些尴尬。   “他们必定是密谋着什么,以至于触动了圣上的利益。所以才在刚过完年的节骨眼上不由分说将你们简家投入狱中……”   突然间,那人停住了话头,朝门的方向看了看。   “有人来了。记住你答应我的话,之后我会再来找你。”   说罢,便转身离开简臻所在的过道,迅速往东面房间的深处去了。   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后,简臻才听到门口有脚步声渐近,问道:“谁?”   那脚步声顿住了,简臻便往出走,正看到门口的犀盈。   见状,她不动声色地挂上亲切和煦的微笑,故作亲密道:“是犀盈啊,进来吧。”   说罢,她转身在书架前徘徊,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还时不时往那人逃走的方向瞄,发现他早已不见了踪影。   这才令她放下心来,随手挑了几本书便往门口走去。   倒是犀盈一反常态,安安静静在门口守着,埋着头,没有了往日那种盲目的嚣张气焰。简臻经过她身旁时,正巧发现她脸颊上有道清晰的红印,大约是被人打了,此时有些肿胀起来。   简臻一边奇怪,一边悄悄回头朝屋里望了一眼,没说什么,径直朝客房的方向去了。   ……   “小姐!你怎么才回来呀!”   简臻还在想刚才的事情,结果一进门,就见绣和满头大汗地冲过来,手来还拿着一团散开的纱布。   往里一瞧,就见两个小厮站在床边,正和缩在床里的阿明对峙。   “怎么了这是?”简臻一边解下披风,一边问道。   绣和一跺脚,指着阿明控诉道:“小姐,阿明不听话!不乖乖换药!”   只见阿明像一只委屈的小猫儿似的望着简臻,没一会儿又把头低下了。   简臻不禁失笑,周身的寒气好像也被这吵吵闹闹的人间烟火气给驱了个干净。   “阿明,怎么不换药呢?听大夫的话身体才能好,是不是?”   阿明抿着嘴点点头。   这样乖巧的态度让简臻有点说不出话了,就像是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刚要挥着刀剑砍向敌人,却发现面前的困难不过是个虚影,反观自己这一身铜铁,倒显得兴师动众,让人恍惚了。   “那你今天怎么不配合绣和他们呢?是因为我不在所以你才不换药吗?”   话刚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心里觉得有点尴尬——自己也太脸大了。   于是她轻咳一声,试图表现得不那么认真,让大家以为自己是在开玩笑。   但还没动作,就见阿明耳尖红红的,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一瞬间,简臻所有弯弯绕绕的心思和维持颜面的虚伪都在阿明面前融化得面目全非,以至于这一天因为被顶撞、被怀疑、被威胁而高度紧张的精神都完全松弛了。   她的肩膀下意识放松下来,朝阿明招招手道:“来,坐过来。”   阿明没怎么犹豫就照做了。   “你想学写字吗?”简臻从自己的布袋里拿出给他带的几本书问道。   见他不答话,简臻继续道:“学会写字以后好赚钱,不管到哪里都不会饿着了,嗯?”   阿明这才点了点头。   接着简臻又循循诱导道:“那要想学写字,就得把腿上的伤养好,这样才能坐在书案前执笔,才能在藏书室里走动……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情。”   “那么,为了养好伤,就需要乖乖按医嘱服药、上药,要好好吃饭,不能挑食。即使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要这样做。因为你的目标是健康,是学习写字,而不只是在我面前乖乖的。”   “有时候,为了更有价值的、更重要的事情,是可以稍作牺牲的。对不对?”   阿明低着头沉默良久,最后抬起头看着简臻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简臻也知道,这看似简单的事情,对于一个漂泊无依的孩子来说,其实是相当困难的。所以阿明对她能有这样的信任和依赖,真的是出乎简臻意料之外的,也让简臻下意识地想要小心翼翼呵护着这颗真心。 第8章 弃子(八)   待阿明答应以后,简臻就在旁边看着他把今天的药喝了,顺便看着下人帮他把腿上的辅料换掉。   之前简臻让下人去取了简昭宁的衣服来给阿明穿,但他太瘦小了,即使取得是简昭宁前几年的衣服,但套在他身上还是不大合身。   裤管往上一撸,细瘦的小腿就显露出来,褐绿色的药汁在白色的纱布上微微洇出,一个小厮麻利地用剪刀剪开纱布,露出了阿明腿上红肿的皮肤。   见上药时阿明咬着嘴唇,大概是还疼得厉害,简臻就和他闲聊,想转移他的注意力。   “哎阿明,你几岁了?还记得吗?”   本来没有期待阿明会回答,但他却很认真地抬起头看着简臻道:“十四。”   简臻一脸惊讶,既是为他回答的行为,也为他回答的内容。   “我还以为你才十岁、十一岁!”   阿明低下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绣和这会儿突然叫起来:“你居然比我还大一岁!我还以为你得叫我姐姐呢!”   听了这话,简臻又是觉得好笑,又是觉得心疼。   “阿明,以后要多吃点儿知道吗?好好吃饭,腿伤好了再多跑跑跳跳,以后肯定长得比两个绣和还要高!”   “小姐!你干嘛呀!”绣和跺着脚冲简臻撒娇道。   见状,阿明竟然抿着嘴笑了。   漆黑的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长长的睫毛交错在一起,在眼下投下了小小两丛阴影。   “阿明你笑了!”绣和突然停住指着阿明的脸叫唤道。   阿明一听,又害羞了,低头抿着嘴,但还是掩盖不住脸上的笑意。   这大概是简臻第一次看到阿明笑得这么开心,于是忍不住摸了摸阿明的发顶,道:“阿明以后要多笑笑,你笑起来好看。”   听了这话,他登时脸上就红了,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   就这么热热闹闹地陪着阿明换好了药,三人一起吃完晚饭后,就各自忙各自的事情了。   绣和用食盒装了些好吃的去给绣萍送饭去了,阿明则在榻上认真地翻起了简臻给他带的书。   而简臻则在屋里来回转悠,一边消食一边想事情。   她在想今天在简亚平书房遇到的那个人,以及他说的话。   按他的意思来说,简家掌握着朝中许多人的把柄和秘密,并且依靠这些来和众多家族、势力进行交易,因此而逐渐发达,也因此而走向牢狱。   简臻曾经跟安管家仔细了解过简家三个兄弟在朝中的官职状况。   他们三个兄弟干的都是文职,简太文是吏部郎中,不上不下,但毕竟是中央朝廷,每天不仅能接触到朝中各类人物,还能知晓一些皇帝对人员调动、官职属意的意见。   简亚平是户部员外郎,听说主要协助管理湖广一带的郎中处理事务。   而简季武从小就爱舞刀弄枪,本想参军入伍当将军,但被简老爷子干预,参加了科举,虽然碰巧分到了兵部,但后来再想把武艺捡起来也已经迟了,为此闹脾气转到了军中做个小小的录事参军事,后来倒是一路做到了军中长史,目前随着军队在西州都督府任职。   总体来看,尽管三人的官职并非一手遮天,但要想获得一些朝中信息,也已经是非常容易了。至于官职以外获取信息的途径,虽然简臻不知道,但未必没有。   凭借这三部的信息,稍加整合,可供使用的信息也是相当可观的。如果能在这方面多加钻研一些,细心收集各类旁的消息,那的确可以得到很多有用的信息。更别提在交易的过程当中,只要要求对方用信息来换取信息,那么简家的消息网鱼信息量即可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最终形成朝中的一股隐形势力。   “这样就合理多了。”简臻喃喃道。   说到底,无非是由于人的贪欲。想主动出击的人渴望先一步得到别人的秘密,于是不惜交出自己的一部分利益作为交换,想防守的人又害怕被人背后一击,于是不得不去做一些交换进行自保。一滩水就这样被搅得浑浊不堪。   而越是这样,皇帝就越是高兴。他肯定也愿意把这铜墙铁壁一般相互联合的世家大族一举击溃,最好能让他们互相撕咬,互相消耗,还可以免得背负骂名。   可简家被放养,成长得愈加强大,就容易伤害到皇帝的利益。这次必然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不然皇帝也不可能在世家大族还没有开始瓦解时就对简家莽撞出手……   简臻对朝中的具体形势并不太清楚,只能从大的方面勉强推测,而这样毫无把握的胡思乱想也只能让她愈加烦闷,因为这对于寻找简家所藏匿的信息助益其实并不太大。   想起她今天答应了那人会提供给他想要的东西,简臻顿时觉得疲惫,干脆坐下来闭目养神,一只手张开揉着两边的太阳穴。   过了没一会儿,她睁开眼睛,正看到阿明望向自己这边。   只见他躲闪了一下,最后还是看向了她。   “怎么了?是有不认识的字吗?”   阿明摇了摇头,还是看着她。   反应了一会儿后,简臻才觉知阿明可能是在担心她,于是她试探着回答道:“我没事。”   似乎是为了求证她的话,只见阿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后,又乖乖低下头看书了。   简臻呆楞地看着阿明的侧脸,被他这糊里糊涂的关心弄得有点茫然,但更多的,则是心间缓缓涌动并充溢的暖流。   天色渐渐擦黑,简臻百无聊赖地从阿明那里拿了那本《说文解字》一页页翻着,想着之后可以用这个给阿明查漏补缺用。只不过她手里这本只是其中一卷,还需要找到整册书来才能给。   正翻了大概二十来页,门外有小厮通传说容宵来了。   结果她一抬头,正瞅见门口默不出声的犀盈在往自己这边看。   跟她对上眼后,犀盈又立马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这令简臻觉得有些不安,她在府里搜查的这段时间,每天都会让容宵手底下的丫鬟侍卫们去给容宵汇报当天的情况,今天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现,并且已经派去人禀报了,怎么这会儿又亲自来了?   难道是有人发现了简臻和那个男人的交易?   简臻迅速反应,想着可以暂时把那个男人供出去,就说自己遭到威胁,容宵必定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边刚想好对策,那边容宵就抬脚进来了。   进门时他斜睨了犀盈一眼,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   然后又换上一副亲切的模样跟简臻打招呼。   “容公公,坐吧。今天怎么亲自过来了?”简臻笑眯眯地跟他客套。   “简小姐,奴才是带不懂事的给你赔个不是。”说着又冲着门口怒斥道:“还不滚过来赔罪?!”   犀盈埋着头挪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了简臻面前。   “简小姐,今天这丫头出言不逊顶撞您,实在是个刁奴,我已经教训过她了。”容宵拿着拂尘指着犀盈道。   偏头一看,只见犀盈脸上的那道红痕已经青紫,大概就是被容宵拿拂尘抽的。   “容公公,瞧您说的,在府里搜查时犀盈可勤快,对各处的情况都了解,她着急也是为了能早点找到东西,不过分。”简臻笑吟吟说着,继续道:“再说了,我们都是为陛下分忧,互相督促也是应该的。”   容宵在位子上朝简臻微微欠身,殷勤道:“简小姐说的是,但是这尊卑还是要讲的。”   说完,他又冲着犀盈斥道:“你木头似的杵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跟简小姐磕头谢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竟然不知道在这府里究竟谁姓简了!”   犀盈一听,吓得咚咚咚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没几下额头上就见血了。   但简臻并不心疼,也不推辞,心里觉得可笑。   要不是容宵纵容,这些下人们又怎么敢爬到她头上来?想必是容宵想探探自己的深浅罢了……又或者,是那位想试探。   想到这层,简臻顿时觉得憋屈,也觉得无趣。   看着犀盈磕头,简臻数了七八下后,就让下人给拦了,嘴上还道:“快别这么着,你可是搜查简府的得力干将,千万别磕坏了。”   “嗐,简小姐说的哪儿的话,一个奴婢而已,能金贵到哪儿去?她要是以下犯上,您合该好好教训她!只是……这蠢材毕竟是圣上派来的,还望小姐之后能不计前嫌随时带着她,也正好指点一二,奴才我也好向上面交差。”   简臻定定地看着犀盈的发顶,眼神里仿佛有未化的寒冰。   虽然不情愿,但这容宵把皇帝都搬出来了,自己也没有不从的道理,于是嗯了一声算作答应了。   容宵又训斥了犀盈几句后把她给打发了。   然后闲聊几句,又扯到了别的话题上。   “简小姐,奴才来的路上正听到员外的院里乒乒乓乓的,不知是在做什么呀?”   简臻顿时觉得可笑,因为容宵住在简府东南角的客房,而简亚平的院子在西北角,两个地方遥遥相望,能听到个屁的声音!无非是下边的人专门禀告罢了,恐怕连她今天说了什么也都一字不差地传到了他耳朵里。   明明自己什么都知道了,还要故意来问,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尽管简臻暗自腹诽,面上却依旧和善。   “嗐,没什么,在那里发现了一处疑点,正让人查呢。”   见简臻都不爱多解释的,容宵索性直白问道:“简小姐,这直接拆了员外郎的住处,呃……会不会不大好呀?”   “容公公你不必担心,这里毕竟是简家。我既然是简家人,那么对简家的布局还是可以指点一二的。再说了,我上面有皇上的旨意,就算把简家整个儿全部推平了、把简家地下三尺全部翻出来……想必二叔也不会与我为难的。”   不仅不会为难,即使皇帝把简家夷为平地,简家人也只能跪下来谢主隆恩。   容宵有点尴尬,打个哈哈后立马转移了话题。   “奴才还有个事儿得跟您知会一声,宫里来了消息让奴才回宫去,以后每月十五和三十奴才来一次。您要是有事可以让侍卫通传。”   随意关怀了几句后,容宵就离开了,简臻这才松了一口气,庆幸没有人发现有外人闯入。   于是她继续翻着那册《说文解字》,一直等到绣和回来才一起回房去了。   简亚平那边一直没有人回禀,直到第二天早上那个叫李潜的才顶着两个黑眼圈来了简臻的院子。   “回小姐,花房的地缝已经凿开了,里面有地下通道的痕迹,但已经被砖砌实了。我们顺着痕迹往下挖了快九尺,还没有任何发现。”   “砖砌的?有炸开的条件吗?”   “呃……小姐,我们弄不到炸药。昨天也问过容公公了,说是得先向圣上禀报一下……   这个容宵,昨天果然是惺惺作态!   简臻默默翻了个白眼,问道:“通道是笔直的吗?”   “回小姐,通道是倾斜的,之前应该修筑了阶梯。”   简臻沉思了一会儿,吩咐道:“顺着痕迹再挖六尺,看能不能到底。如果不能,就看看这倾斜大致是通往什么地方,我们找别的入口。”   “是!”李潜抱拳道,说完转身要跑着继续去挖。   “站住!”简臻忽然叫住了他。   “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你们挖了多久?中间有倒班吗?”   “回小姐,挖了一晚上,一个时辰倒一次班。”   “行了,别忙了,先带着你的人手吃饭去吧。咱们时间还长着,犯不着这么拼命,之后把时间排松一些,该吃饭吃饭,该休息休息,别把人累着。”   李潜眼睛一亮,中气十足道:“是!” 第9章 弃子(九)   待李潜扭头走了,简臻也没动弹。   她紧了紧身上的厚毯子,整理着脑子里的乱麻。   先是昨天容宵塞给她的犀盈,这丫头原本就是一直跟着她到处搜查的,只不过偶尔会被简臻分到某个组里去探查,并不时时跟着她,但是现在……   看着早早守在院门口的犀盈,她有点心烦。   这丫头从李潜刚一进院子就立马出现杵在那儿了,用脚想也知道是来干嘛的,简臻也是体谅她,干脆就在当院里让李潜汇报,省的她听不见,还得跟进屋里来碍眼。   但越是这样,这个犀盈就越是得防着些,而且,搜查时也需要再小心一些,不能让她在自己之前先认出物证。   简臻啧了一声,觉得难度有点大——不仅要搜查,还要先于犀盈发现,并且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按下自己需要的证据……   这光凭简臻自己的力量恐怕是不够的……或许,可以培养一些自己的人……   绣和把屋里收拾停当后,就看到简臻站在门槛上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迈着小碎步跑过去,从简臻身后冒出头来问道:“小姐?今天什么安排?咱们查哪里呀?”   简臻回过神来,盯着绣和看了一会儿,道:“唔……今天休息。”   绣和有点惊讶,因为简臻之前几乎天天都去监工,甚至亲自上阵搜查。今天居然想休息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对着虚空迷茫了一会儿后,简臻道:“先去看看阿明吧,顺便一起把早饭吃了。”   绣和赶忙应了,哼着小曲儿去给简臻收拾东西了。   反正白得的清闲,不要白不要!   于是简臻带着绣和,后面跟着犀盈,就这么溜溜达达去到了阿明暂住的客房。   一进门,简臻就看到阿明正扶着桌子在地上站着。   简臻低呼一声,连忙走到他跟前搀他,道:“怎么下地来了?腿伤不是还没好吗?”   然而阿明只是笑笑,道:“快好了。”   “你这孩子,昨天刚跟你说了要好好养伤,但也没必要急成这样啊?!揠苗助长吗?”   见简臻着急,旁边那个叫彭年的小厮连忙道:“小姐,大夫说这阵子如果不疼的话就可以下地走动了,只是要注意不能太过量。”   听了这话,简臻看着阿明问道:“那你现在疼不疼?”   只见他站定看着简臻,认真地摇了摇头。   见状,简臻竟有点愣住了,她从阿明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熠熠的光彩,这还是阿明进府以来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神色。   如果说,之前的眼神里只有警惕和迷茫的话,那现在在阿明眼睛里的,就是希望——一种对未来的期待。   现在阿明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再过不久,就可以自己走出这间屋子了。   简臻突然就觉得,自己好像也有力气继续下去了,而且总有一天,她会堂堂正正、毫发无伤地走出简家。   想到这里,她笑道:“好了好了,就先练到这里吧,我们吃饭。”   然而她也没跟犀盈说自己今天要休息,只是慢悠悠吃完饭,又开始慢悠悠看起了书,没过一会儿又去辅导阿明识字。这一通操作下来,让犀盈越等越着急,肉眼可见的沉不住气了。   但可能是因为才挨了打,犀盈没敢直接质问简臻,只能是时刻贴身跟着。   之后这么过了五六天,简臻一直都是这样,仿佛把搜查简家的事通通抛在了脑后,每天不是喝茶看书,就是陪阿明识字、活动腿脚。   终于,犀盈按耐不住了,她大着胆子问简臻道:“小姐,咱们今天也不查什么吗?”   只见简臻一瞬不瞬看著书,悠悠道:“我想想啊……”   然后就没有后话了。   这么着过了过了半个多月,犀盈逐渐从焦躁不安被磨得颓丧起来,以为简臻已经放弃了。   其实简臻这么多天以来并非如她表面看起来的那么悠闲,她只是在考虑一些事情。   如果如那个人所说的,简家手里握着的是朝中这么多家族、势力的信息和秘密,那其实就是无形之中掌握着一大批人的命运,这些既可以作为趁手的凶器,也可以成为飞黄腾达的踏阶。   没有人不会眼红,而且被揪住小辫子的人也不可能放任不管。   那么简家这里外上下不知道被人摸了多少回了。   那天那个随随便便就闯入简家的男人,凭他的身手,根本没有理由非要等到这个时候才出手。   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简家所掌握的秘密和信息并非以常人一贯的思维进行掩藏。   所以她才对搜查简家没了兴趣,因为这样翻箱倒柜的搜查根本没有意义。他们现在所做的,别人一样也能做,所以这些什么暗格、密室、夹层什么的简臻已经不想管了,反正也找不到。   ——如果是我呢?我会怎么做?   把全部的秘密藏起来是很不现实的,因为信息需要经常更新,还需要进行一些排列组合,以得出更有价值的线索,那么这些要紧的东西肯定是能够方便实时更改的……而且外面多少人虎视眈眈,这些东西一定是无法轻易毁掉的,即使被毁掉也应该可以找到备份继续用来威胁别人、也保全自己……   简家一些难找的地方恐怕是不可能有这些东西的,因为这些个地方既然自己能藏东西,那别人必然也可以找到……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   ——即使找到了,别人也认不出。   简臻瞳孔微缩,眼睛也因为隐约的兴奋而不自觉地睁大。   如果是我……我会把实物物证全部藏起来,但不会藏在简家。因为信息虽然宝贵,但真正能用来威胁别人的,其实是这些实打实的证据。但是,虽然物证不会在这里,可我会留一个东西用来记录这些……   所以……   ——最应该查的是书!   想到这儿,简臻霍然起身,把犀盈也吓了一跳。   “犀盈,把简家最新的布局图拿来,拿最大的那种。”   不多时,图纸就送来了,简臻把布局图摊开,拿了支朱笔,将简家大大小小藏书的地方都圈了起来。   可是,藏书室也并不安全,因为一把火就能把这些地方烧个精光,即使有再多备用也没用。   于是简臻在心里将那几个圈起来的地方画了大大的叉,但为了不让犀盈猜测出自己的意图,她并没有动笔。   如果真的是文字,简家人也不会把这些东西放在看起来很可疑的地方……   见她神情严肃,连平时活泼的绣和都忍不住放缓了呼吸,生怕打断她的思路。   简臻蹙着眉,在脑海中回想她在简家看到的各个地方,突然,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那不就是——物归其所吗?!   新的发现令简臻眼前一亮,但随即她又将各种表情和情绪按了下来,只在心里细细咀嚼着。   物归其所……物归其所,是什么样的东西,就放在它该在的地方。至于上面会是什么内容嘛……放在手头的……   正当她想得出神时,一个小厮突然出声,说是外面有人来禀报。   来人正是李潜。   之前他按照简臻的要求顺着痕迹继续往下挖了六尺,发现了一条平行于地面的笔直通道,里面同样填了很多东西,但并没有像入口处堵得这么严实。于是为了打通这个通道,李潜又带着人忙活了好一阵子。   这次来通报,是因为已经挖到头了。   “你是说,密道通往的是简太文的院子?”简臻听完李潜的汇报后疑惑道。   听到简臻直呼她亲爹的大名,还叫得如此不客气,李潜当下有点尴尬,但也还是立刻回应道:“是,通道末端又有砖墙堵塞,我们特地测量了一下,密道的末端就在简郎中的院内。”   “末端有砖墙?什么时候能弄开?”   只见李潜面露红光,道:“小姐,我们今早已经开始凿了。刚刚我又去看了一下,估计到晚上就可以进了。”   “你来。”简臻带着他走到桌前,将朱笔递给了他。   “能画出密道的路线吗?”   李潜点点头,将朱笔蘸了蘸红色的墨水,然后在图纸上点了两点,在中间连了条笔直的红线。   红线的起点在简亚平的花房里,末端则在简太文后院的地下。   简臻的指尖在桌上嗒嗒嗒地敲着,问道:“密道后面是什么?”   “呃……暂时还看不到。不过我已经让人在简郎中的院子里找了,看能不能找到另一个入口。”   尽管这条密道看起来很可疑,但简臻倒是没怎么在意这个密室,就如她之前想的,密道与密室总会被人发现,那么里面大概率不会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于是她点点头敷衍道:“做得好,明天把密道清理干净后我再去,你去继续盯着吧。”   说完,她又盯着那张图看了一会儿,突然扫到了简昭宁的院子。   在简昭宁的院子里也有个小书房,被她用朱笔圈了起来。   “我好像,还没去过简昭宁那儿呢。”   犀盈本来着急想去李潜发现的密道那去看看,现在听到简臻说起简昭宁的住处,只觉得气急上火。   之前查简昭宁的地方时,就是以犀盈为首去的,她把那地方翻了个底朝天,确信这里只是个纨绔子弟的平常住处,干净得很。   于是她大着胆子道:“小姐,之前奴婢已经去查过了,没什么问题。”   可简臻并不接茬,只是仔细看了看简昭宁院子的布局,然后抬头道:“阿明,陪我出去走走吧?”   经过这半个月的修养,阿明的腿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过除了活动腿脚,他基本上不出门,就是一个劲地看书。不过也因为这样,他记字的进度异常得快,现在看一些简单的故事书已经不成问题了。   只见他抬头看了简臻一眼,又埋下头去看书了。   “走啦,”简臻走过去直接把他的书抽了去,“耽误不了你看书的。简昭宁院里有私塾室,可以在里面写字看书哦~”   阿明眼睛一亮,简臻就知道有戏了,忙把阿明从椅子上拽下来,然后接过绣和递来的披风一股脑给他裹上了。   因着阿明矮简臻一个头,于是她就揽着阿明的肩膀硬是把他给带出了门,一边还絮絮叨叨说着:“热也得披着,马上清明了,等过了再脱……一会儿去简昭宁那儿正好给你找几件薄点儿的衣裳。” 第10章 弃子(十)   作为简家嫡子,简昭宁并不跟别的孩子住在一起,跟简臻和阿明的住处中间还隔着个花园小道。   说是小道,其实这道路回环纽结,直接构成了一个小小的花园,道路两边的桃树、杏树、梨树已经开了大片大片的花。远远瞧见,白团团一大片,真是有种误入仙境的感觉了。   这条花园小道毕竟还是建在简家子女住的地方,整体并不恢弘,但足够有趣,几乎每走一段就能看到一处玩耍的地方。   本来简臻还想着如果阿明想在这里玩儿的话就多待一会儿,没想到阿明比她还急,一心就只想着去简昭宁那儿。   结果倒也没让他们失望,简昭宁的院子里可比花园精彩多了。   这里不仅占地面积大,而且规划合理,样样齐全。大到房屋建筑,小到地砖的纹路,皆是精细无匹,华贵非常。不仅有读书的地方,还有专门教习射箭的小型靶场、棋室之类,看得出家里对他的培育有多上心,只是……稍一打眼就能看出,这些地方冷冷清清,并没有太多使用的痕迹。   反而是一些不知道用途的房间里倒是一番热热闹闹的景象,到处都是玩具器械,还有专门养飞禽走兽的地方,甚至有两间装扮着绫罗绸缎、宝石器皿的屋子,明显是用来金屋藏娇的。   简臻随意扫了几眼,并不觉得意外,只觉得恰如其分。   行至书房后,他们才发现简昭宁的书房和藏书室连在一起,在中间的墙上开了个门方便进出。   书房里依旧精细考究,书案、椅子、笔架、纸墨笔砚等通通用的是最好的材料,四周的墙面上挂着的全是字帖,涵盖当今有名的各种字体,仔细查看还能发现里面有不少是名家的墨宝。   只是由于前阵子两拨人的搜查,这屋子里外多少显得有点乱糟糟的。   简臻心中不由冷笑——恐怕简太文对自己的书房都没有这么上心吧?   也是,毕竟是“体弱多病”的儿子,这要是一不小心没含在嘴里,可不得化了?   大致看了一圈后,简臻的视线又落到阿明身上。   只见他抬头看着墙上或飘逸或整肃的字帖,双眼一瞬不瞬,嘴巴微微张着,像是看呆了。   简臻轻轻一抬手,才发现阿明正小心捏着她的袖边。于是她抿着嘴压下唇角的笑意,将手又放下了,等他自己回神。   就这么站了一会儿,简臻才带着阿明入座,坐在了书案前,自己则搬了张窄椅坐在他旁边。   大致看了下桌上的东西后,简臻扭头吩咐道:“犀盈你去找些干净的宣纸来。绣和,把这几支毛笔洗洗去,都干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取了墨条磨墨。   没过一会儿,纸墨笔砚备齐,简臻随手抽出案上的一本书,照着写了几行。   她的字并不非常漂亮,乍一看还很普通。既不是女儿家常见的秀气纤细的字迹,也没有夸饰的、多余的笔画走势,反而是一种相当务实的字迹,仿佛可以直接去办公批文了。   绣和在旁边惊呼道:“小姐!要是不说的话,我还以为这是男人的字呢!”   而简臻头也不抬调侃道:“那总不好让皇子皇孙们挨骂呀。”   小的时候,她可没少给皇子们做功课,既要保证速度又要保证字迹,久而久之自己的风格也就固定下来了。   一边写,她一边教阿明握笔的姿势和运笔的方法,这么写完半张,她就直接放手让阿明自己琢磨着抄,自己则站起来开始检查简昭宁的书房。   犀盈似乎对这里没什么兴趣,并没有像之前一样亦步亦趋跟着简臻,于是简臻干脆让她再去带几个丫鬟来把这里收拾收拾。   藏书室的书籍乱糟糟的,简臻只瞧了一眼,实在找不到下手的地方,于是又绕回阿明在的书房,四处转悠。   在书案的旁边,有个大的书画缸,缸底翠绿浓深,往上又过渡为孔雀蓝的颜色,再往上就如墨汁入水般氤氲散开,慢慢变成了浅浅的天青色。   既艳丽又有某种韵味。   简臻从里面随意取了一卷来,因为早已被人拆过,束纸用的线绳已经弄丢了。   展开一看,上面满满都是文字,纸上乱七八糟写了一大堆,大大小小,正反不一,简臻时不时得把纸张旋转一下,才能看懂这上面写的什么,明显是用来练字的废纸。   怪不得没人要呢……   虽然这么想,但简臻并没有把这纸丢掉,反而坐回自己的椅子上细细看了起来。   “蛇床,嗯……山楂,灵猫。”   “假苏,批把……这是……蚌?搁这儿开药方呢?”   简臻左看右看,一边艰难地辨认叠在一起的字,一边皱着眉嫌弃道:“就这个水准还要专门放在缸里摆着?充数的吧?”   站在简臻身后的犀盈磨磨蹭蹭地捡起地上的长幅书画,偷偷瞄着简臻手里的字。   但是上面的杂乱程度实在令人咋舌,以至于犀盈都觉得自己有些过度紧张了,还真以为简臻慧眼如炬能发现点什么有用的东西呢?   犀盈挫败地回过头收拾房间,这下她也不寄希望于自己能立下什么功劳了,之前皇帝派出的亲信亲自查过一遍了都没有收获,自己又能有什么发现呢?   本来皇后娘娘把自己插进来就是想提早了解这里的状况,结果呢?两手空空!   还不如安安分分熬过这半年,再等皇后娘娘把自己捞回去算了……   虽然注意到了犀盈的偷窥,但简臻并不像之前那样觉得浑身不自在了。   反正简家不可能这么蠢,他们都不怕外人来搜,自己还怕什么监视?   等犀盈和丫鬟们把书房收拾齐整以后,就顺着去藏书室整理去了。   而简臻却久久没有放下这张“废纸”。   她总觉得不太对。   实际上,这些字是可以连成一行的,虽然形式上不像,但只要认读出上面的内容,就会发现上面的物品名称都是一行一行的。   “蛇床,山楂,灵猫……”   这些名称之间应该是有联系的……   “假苏,批把,蚌……”   这些,这些不都是《本草纲目》上的吗?   随手翻了翻堆放在书案上的书籍,简臻果然在里面发现了一册本草纲目。   皱着眉头翻开后,她将“蛇床”对应进去,数出了它在草部的顺序——五十。   接着她招手将绣和唤来,吩咐道:“看看屋里还有没有这个书,这个封皮的,你给我找出来。”   没一会儿绣和就在书房的书架上发现了剩下的几册《本草纲目》,简臻便将刚刚读出的药名一一对应了进去。   连上刚刚的“蛇床”,分别是:五十,一十一,二十一,七十四,二十,六……   将这些数字记下来后,简臻便拿着简昭宁书桌上的书一一对应进去看。   然而无论怎样排列组合,都读不出完整的句子。   哪里不对呢?是我找的书不对吗?不应该呀?这些书不放在手边还能放在哪儿呢?   简臻把纸平铺在桌上站起来,离远了看,许久之后,发现纸张一角似乎写了个数,因为和别的字叠在一起,不太好辨认,她细看一会儿,才确定这里写了一个字——肆。   这令她心里咯噔一下。   这张纸上的字简臻通通认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任何数字,也就是说,这个“肆”是整张纸上唯一的数字!   “肆?”   难倒这些纸都是有顺序的?   于是简臻又把书画缸里的纸张全部拿了出来,发现上面的确被标记了顺序,分别写着“伍、陆、柒、捌、玖……”   咦?没有壹、贰……等等!   壹、贰、叁不就在简太文那儿吗!?   她不动声色地坐下来,将手里的“习字纸”按照顺序排列好,小心抚平,接着偏头瞄了一眼藏书室,见犀盈还在整理书籍,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将别的几张也仔细看了看后,简臻发现上面除了《本草纲目》里的药石名称,还有天干地支、生肖、花卉,甚至年号等等,都是可以放在某种排列中去的东西。   如果是不了解这些的人去看,未必能从一堆奇奇怪怪又完全跳脱的词汇当中看出什么,但简臻读出刚刚那一张的数字以后,反而觉得这些词汇可以彼此佐证了。   正琢磨着怎么把这些东西带回去研究时,她正好看到了身边认真习字的阿明。   其实阿明早就把简臻写的那些字临摹过一遍了,但因为自己不满意,所以才一遍又一遍从纸张的空白处练习,这让纸张的混乱程度堪比简臻手里面那些奇怪的习字纸。   随即她灵机一动,对阿明道:“阿明,你不用太着急。学习写字,首先是要知道字怎么写,因为文字的首要功用是记录和交流,所以要多记字形和笔画。其次才是字体的美观,最重要的是要写得清楚,这样才不影响文字的传播和解读。最后才是美观的字形,让人觉得赏心悦目,或者让字迹成为你的一部分,让人一看到你的字就能知道是你写的。”   阿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笔尖悬空有点不知所措了。   于是简臻握住他握笔的手,在砚台上蘸了蘸墨汁,然后在一张干净的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将标着“肆”的习字纸上的词汇按照顺序誊抄了下来。   写的过程中,她还不忘教阿明写字的诀窍和注意事项,偶尔还聊几句这些词汇的来源和含义。   一切显得如此自然,以至于犀盈来回经过了几次都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   于是教阿明写完一张后,简臻又让他自己练习去了,而她自己则在一旁故意说道:“阿明啊,我在这纸上给你随便写一些字当字帖,你带回去也好随时临摹。”   话毕,她就打着这样的旗号明晃晃地开始誊抄这些“密码”,先是用细的毛笔将词汇全部整理在纸上,然后折叠起来放进了自己的布包里,另外又随便写了一些诗词歌赋之类的作为掩护,放在了书案上。   将那些习字纸重新卷起来放回了书画缸中后,简臻又在书房里走了一圈,确定没有发现别的类似的纸张之后才松了口气。   虽然她知道将这些东西第一时间禀告给皇帝才是最不冒险的做法,但她并不放心把自己的命交代在别人手里,然后听凭发落。   之前和那个人谈的交易说不定还有利可图,因此她必须先了解清楚简家藏匿信息的具体情况才能再做打算,即使交易落空,能把这些简家的“珍宝”阅览一遍,也算是给自己留一些筹码。   简臻知道这些东西破译起来有多么费劲,更别说连这些数字对应的密码书都还没有着落,她着实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只是,事情总得一件件办,过于急迫反而漏洞百出。 第11章 弃子(十一)   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颈和酸疼的手臂后,简臻瞧见阿明还在书案上一笔一划地练习着,不禁无奈又惊讶地笑了。   “好啦~今天写得够多了,休息一下。皇子们要是能有你一半勤快,老太傅也不至于气得告老还乡去。”   察觉到她雀跃的情绪,他不想扫她的兴,于是乖乖停下了手里的事,等简臻安排。   “绣和,走,给阿明挑几件衣服去。”   “小姐怎么总是对阿明那么偏心啊~”绣和一边站起身来给简臻带路,一边拖着长音向简臻撒娇。   简臻屈起手指敲了下绣和的脑袋,笑道:“府里什么时候少过你的吃穿?少在这里装可怜了。要不是被禁足,阿明至于穿别人剩下的衣服吗?”   话虽然这么说,但简臻心里却同意绣和的说法——她确实有点偏爱阿明,至少,她不会对别的下人这样。   也许是由于愧疚自己一时冲动,也许是因为当初莫名联想到的隐喻,总之,她总是想让阿明能拥有更好的生活。   因为绣和背后至少还有简家,总归能养活自己,而阿明则什么都没有。   当初她问过很多次阿明的身世,一开始他只说不记得了,后面才说自己是跟着家里人逃荒来到了京城,家人早已在疾病和饥饿中丧生,只剩他自己孤单长大。   难以想象,他究竟是如何抚养自己长大的,阿明自己也不愿意多说,她便也不再问,只是觉得,至少能给他一个傍身的手艺,往后分别也好了了她的心结。   去简昭宁起居库房的路上,绣和一直蹦蹦跳跳地耍宝,把简臻逗得合不拢嘴,连阿明都时不时笑起来。   简昭宁的起居库房很大,几乎抵得上他的藏书室了。而他从小到大的好些东西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目了然。   三人站定在几排架子面前,简臻和绣和先是对简昭宁眼花缭乱的衣服评头论足了一番,然后才开始挑了一些顺眼的衣服拿下来在阿明身上比划。   简臻对阿明最印象深刻的就是他漆黑的眉眼。   他的眉毛、睫毛、眼珠俱是一种湿漉漉的墨水似的黑。不笑时浓黑如画,像是留白山水,掩映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可一旦笑起来,便如流火投入深渊,通透可亲。   拿了几件不同颜色的衣服在阿明身前比了比后,简臻突然惊觉阿明在府里待了这么些天后,肤色竟然比她刚遇见他时白净了不少,脸颊也微微饱满起来,看起来真就像个吃喝不愁的小公子一样了。   于是简臻便凭着感觉挑了几件蓝色的衣衫,其中一样是件束袖的、骑装样式的外衣,碧城色的底上浮着柔蓝的反光,这让她想到了海,就像是冰冷的海上泛起粼粼水光一样。   只见阿明站在她身旁,手里拿着这些深深浅浅的蓝,小声道:“你喜欢蓝色吗?”   听到这话,绣和给气笑了,嚷道:“嘿!你倒是不客气!要叫小姐!”   被她这么横插一杠,阿明便抿着嘴不说话了。   于是简臻赶紧摆摆手道:“好啦绣和,阿明毕竟不是简家的人,我也不给他发月钱,叫我小姐总觉得怪怪的。”   接着又转向阿明笑道:“就叫姐姐吧,反正我比你大,这总合适吧?”   阿明张嘴嗫嚅几下,点了点头,耳尖已经红了。   瞧他这样子,简臻觉得可爱,就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不过这次阿明倒是没像以前那样不情愿,惹得她刚放下的手又摸上去呼噜了一把。   “我是喜欢蓝色。那你呢?你喜欢什么颜色?来,自己挑几件喜欢的。”   阿明在一排衣服前看了一会儿,最后选了件秋蓝底配素采色点缀的春衫,浅浅地说道:“我也喜欢蓝色,姐姐。”   最后这声“姐姐”唤得极为轻缓谨慎,还没等简臻反应过来,他又像是急着要掩盖自己的尴尬一般,马上从架子上将衣服取下来,然后比在自己身上给简臻看,问道:“可以吗?”   简臻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于是笑着欠身平视他,道:“要叫我什么来着?”   盘旋在阿明耳尖的一点绯红很快蔓延到脸颊,许久他才轻声道:“姐姐……”   “你叫我做什么呀?”简臻含笑看着他,言语跟得极紧。   “这件可以吗?”   “连起来。”   “姐姐,这件……可以吗……”   说完这话,阿明的脸蛋已经红得要滴血,偏偏配上他纯粹的黑眸又显得异常可爱。   见状,简臻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大笑道:“好看!”   从库房里出来以后,简臻就招呼下人们各自散了。   自己则带着人将阿明一路送回了客房,但没有留下吃饭,而是带着绣和、犀盈径自回住处去了。   路上,绣和不知怎的没有像往常那样嘻嘻哈哈地调皮,而是绞着手指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了许久,绣和终于开口了,她状似轻松地问道:“小姐今天是有什么喜事吗?”   “为什么这么问?”简臻侧头看着她问道。   “就是感觉……您今天比往常都要高兴些。”   简臻当然是高兴,她头回摸到了简家所隐藏的信息的边角,这意味着机会,意味着活着。   然而她的脑海中闪过一念——要不要告诉绣和呢?   找到信息只是第一步,为了自己的利益,她总得留些后手,为自己打算。而这些都需要钱和人手,凭她一个人的力量未必能成行。   绣和会是一个好的选择吗?   瞥到犀盈低着头,放轻脚步竖起耳朵细听的样子,简臻暂时打断了这个念头。   “当然高兴,李潜那边终于挖出一个密道,说不准咱们要找的东西就在那儿了。”   绣和小声应着,不做声了。   然而她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简臻只瞧了一眼就看透了。   但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好,又怎么可能给出安慰呢。   于是她立刻扯开话头,道:“怎么这么晚了绣萍还没回来?东南的库房和客房这么难查吗?”   绣和一心不懂二用,下意识就把刚刚的情绪抛在了脑后,应道:“绣萍姐查得细。而且库房那里之前被翻得稀乱,她怕您哪天去看的时候不方便找,就和其他姐姐们一边收拾着一边检查。”   “也是,绣萍心细,办事也牢靠,就是不会给自己偷点儿懒。一会儿她回来了你可得替我好好劝劝。”   这时,绣和又心无芥蒂地憨笑起来,道:“嗯!还是小姐心疼我们~”   这边聊完,简臻又开始说起了正事。   “接下来的重点肯定要放在书册上了……犀盈啊,明天起你给丫头们分好组,让她们把各个地方的藏书室、书房都整理好,后面我们要细查。”   自从被容宵抽了一棍丢给简臻以后,犀盈一直以为简臻不会再给她任何眼神了,更别提这样心平气和的说话,因此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等她回过神来,才结结巴巴地欠身应道:“啊……呃是,小姐。”   ……   走在路上时,简臻时不时用藏在袖子里的手小心按一按布包里的纸张,厚厚一叠的触感给了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其实刚刚她跟犀盈吩咐的事情,无非是为了给自己接下来的解密工作打掩护罢了。   回到自己的住处时,绣萍已经等在正厅了,简臻听完她的汇报,让她跟绣和一起吃饭去了,自己则耐心坐在正厅,听着下人们汇报在简家各处搜查的结果。然后又将简家各处藏书的地方分派出去,作为他们明天各自的任务。   亲自做完这些以后,时间已经不早了,于是简臻干脆将布包带回了自己的卧房,也没有留人在房里照料,只让绣萍睡在外间伺候着。   等到外面下人走动的声音静下来以后,简臻才就着烛光将自己带回来的纸张小心翼翼地展开,然后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细炭笔和小块的硬纸来,开始“翻译”这些词汇。   硬纸被简臻撕成了巴掌大小,她将纸张上的词语变换成对应的数字记录在了硬纸上,为明天去简太文那里寻找密码书做准备。   但词语的“翻译”并不顺利,因为其中涉及的东西太多,有的词汇又同时出现在几个顺序列当中,让人分不清究竟该用哪个数字来替代。   磕磕巴巴地翻译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结束了,所幸大部分的词汇都能找到确定的数字来对应,简臻也不好再继续挑灯夜战下去,免得遭人怀疑。   于是她将写满词语的纸张投进了炭盆,又将写着数字的硬纸折叠成手腕宽的、类似于折扇似的波浪形,待确认炭盆里的纸张烧干净以后,才准备梳洗休息了。   ……   简臻用手指梳过散开的长发,习惯性地将床帘从挂钩上松下来,却听到窸窣一声,一张折起来的纸条从床帘夹缝中掉出,落在了她的脚边。   朝房门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外面一片寂寂,她才放心将纸条捡起来。   纸上的字迹故意写得很稚拙,让人看不出是出自谁手。   上面只写着一句话——清明子时,简家祠堂。   “清明?还有……两天?”   将纸条扔进炭盆后,简臻想了半天,觉得应该是上次在简亚平藏书室时遇见的那个人。   “难道这么快就要来讨债了?可我还没有找到……”她站在床边,怔怔地想着,一时之间都忘记了坐下,显得场面异常滑稽和奇怪。   从接到纸条后一直到迷迷糊糊睡着,她都在想简家将其他信息藏在了哪里,甚至都没有匀出一丝半点的心神想一下——不管是不是那个人,但就这么随随便便把纸条塞在自己床帘的褶皱里,会不会有些过于无礼和草率了?!   然而当她一大早睁开眼睛后,昨晚的睡眠就已经被折叠起来,她头脑里还清清楚楚记着昨晚入睡前在想的事情。 第12章 弃子(十二)   接续上又想了一会儿,实在是无果,简臻这才将这事暂且搁置,开始准备今天的事情。   醒来时才刚过寅时,连下人们都还没开始换班,但她实在没有耐心继续躺着,只好起身穿衣,还特意找了个皮质束袖穿在外衣的宽大袖子下面,然后将折好的写满数字的硬纸藏在了束袖内。   也许是听到简臻已经起身了,绣萍在外间小声询问了几声,确定简臻已经起来了,才问她要不要洗漱。   应了一声后,简臻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可疑的地方之后才推开了房门。   见大家开始陆续忙活起来了,简臻就叫了犀盈过来,给她说明了需要仔细整理的藏书的地点,然后让她尽快安排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虚,简臻踱着步子转了几圈后,怕别人看出自己的不对劲,于是早早就往阿明那边去了。   到地方后就开始絮絮叨叨跟阿明说话,看着他早起锻炼、晨读,然后两个人一起坐下来吃饭。   “阿明啊,你每天在这里无聊不?要不要和他们在院里玩儿?我看他们刚刚在外面踢毽子来着……”   简臻早上不怎么吃饭,一碗粥放在面前也动不了几口,于是就看着阿明吃。   之前绣和还专门说过她,但她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她不是不想吃,实在是因为吃太多反而不舒服,所以才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他们玩儿的那些我都不大会,所以我才不想玩儿……不过看着他们闹我还是很开心的。”   阿明一心三用,一边认真听着简臻说话,一边吃着丰盛的早饭,另一边还时不时瞄一眼简臻面前的小碗,看她到底吃了几口,吃了多少。   “哎对了阿明,你学了这么多字了,你的‘明’究竟是哪个字?怎么写的?”   “不知道,只记得是这么读的。”他摇了摇头道。   “哦……那得早点给你选个字啊,”简臻沉吟片刻,“那你有没有想起来自己姓什么?”   只见阿明眼睛忽闪了一下,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又低下头吃饭了。   怕他难过,简臻便调转话头道:“阿明啊,你以后出去了想干什么呀?你要是有想学的东西,等我能出去了就给你找个老师,这样你也好有赚钱的手艺傍身……”   虽然嘴上絮絮叨叨的,但简臻的心思早就飘到了简太文院子里,因此她并没有注意到阿明忽然顿住的动作,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自己一开始的打算。   倒是夹在两人中间的绣和罕见地捕捉到了阿明的情绪,一顿饭下来瞅了阿明好几眼。   原本阿明总是会在简臻去搜查时待在自己的屋子里看书,简臻也因为担心他的腿伤而从来没有问过他要不要一起,可今天简臻却突然来了兴致。   “阿明一起去吗?”她净了净手问他。   阿明顿住了,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怎么了?”   夹在两人中间的绣和来回看看,最后心一横自作主张地走到阿明跟前拽了拽他的袖子,小声嚷道:“走吧走吧……”   边说还边给他使眼色。   而阿明跟她对视一眼,居然真的动身了。   这令简臻一头雾水——这就是同龄人的默契吗?   ……   “小姐,密道已经打通了,里面是间密室,我们正在找简郎中这边的入口。”   进来听到这消息,简臻倒是不着急,只吩咐李潜继续去找就是了,然后状似随意地走进简太文的书房,一屁股坐在书案前的椅子上不动了。   “看来时间还早……犀盈,昨天安排给你的事,现在就办吧。看看大家伙现在手头上的活儿做到什么程度了,尽快收尾。然后按照我在布局图上圈起来的地方,分配一下……”   说完,简臻很自然地从简太文桌上的一叠书里抽出一本来翻看,她倚在厚实的椅子上,动作随意,像是为了等待李潜他们而给自己找点儿事情打发时间。   犀盈小心看了一眼书案上的书籍,确定自己之前曾经仔细检查过,没有任何异样,这才按照简臻的吩咐去分配任务了。   见绣和和阿明还杵在旁边,简臻便建议道:“绣和啊,你看那边墙上的书怎么乱糟糟的?稍微收拾收拾吧……还有阿明,你去看看有没有喜欢的,随便挑挑一些带回去看吧,顺便帮帮绣和,她上面的书够不到……”   俩小孩儿乖乖去了,一左一右站在书架旁开始收拾。   终于清净了!   假模假式地装了一会儿后,简臻这才小心翼翼从袖子里把早已藏好的写满数字的纸抽出来看。   她用一行数字一本一本试过去,终于在一本《仙客署游记》里读出了一句通顺的话——王子奇二康州私挖银矿。   为了验证“二”的意思,她继续翻译下去,终于在相同的顺序上翻译出一个“顺宁七”。   “顺宁”是先帝登基后使用的年号,那么前面没有标注年号只有数字的,想必就是当今圣上登基后更改的年号——建兴。   简臻兴奋难掩,却也只能自己默默消化,然后继续一点一点地破译这些数字代表的含义。   原本站在书架右侧的绣和整理着整理着就挪到了阿明身边,她偷偷瞟了一眼身后认真看书的简臻,然后用胳膊肘捅了捅阿明。   “你……你想好以后干什么了吗?”   阿明看着她,眼神忽闪了几下,扭过头去一个劲儿盯着手里的书,但明显心思不在这上面,看了半天也没把书搁在架子上。   见他这样,绣和有些怯怯地问道:“你是不是……不想离开这儿啊?”   不等他说话,她又小声自言自语起来。   “我也不想离开小姐……小姐和简家的老爷、夫人们不一样,和其他的少爷、小姐们也不一样。”   阿明扭头看她,这才知道,绣和问他之后的打算是假,想要倾诉才是真,便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正月初七来了人,把老爷他们都带走了,还把整个府邸都围起来了,翻箱倒柜半个多月……可吓人了!后来人们又一股脑走了,之后一些府里当差的人们就陆续走了很多……我不知道去哪儿,就一直在这里待着……然后,小姐就来了……”   絮絮说了半天后,她突然停下来问道:“阿明啊,我是不是看起来不够成熟可靠啊?”   “啊?”阿明不解地看向她,觉得有些奇怪,不知道绣和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而且也很好奇,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为什么还需要向别人求证。   看他这样,绣和气鼓鼓地嘟囔道:“你居然嘲笑我?!哼!”   不过才安静了没一会儿,她就又挪过去找阿明说话了。   “阿明……我想当小姐最信任的丫鬟。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办啊……你说,我要是直接跟小姐这么说行不行?那小姐会不会觉得我另有所图?”   本来她也没指望阿明能给她什么建议,于是苦恼了一会儿后还是决定把这么困难的问题先收起来,等以后再想。   不过她的小嘴儿压根儿没打算停,又用手指戳了戳阿明的胳膊,问道:“阿明,你想学什么手艺啊?你现在会写字了,那你以后出去替别人写信抄书吗?”   阿明整理书架的动作顿住了。   “要不你就留在府里当差吧!我们府里赚得也不少,而且我听彭年哥说……嗯他也是听犀盈他们说的,说小姐一开始买你回来就是想买个下人来的。”   绣和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小姐肯定不是这么想的,小姐心善,肯定是因为看你受伤了才买你回来的!而且小姐不是说了嘛,等你好了,等她的禁闭结束了,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我知道。”   阿明突然打断绣和的话,说完就从地上抱着一摞书去整理了,留下绣和在原地一脸茫然。   “怎么还不让说了呢?”   “绣和,阿明,走了!”   等绣和回过神来,看到简臻已经站起身来,旁边还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李潜和安管家。   “绣和,这几本书回去的时候记得给我带上。”简臻指指简太文书案上的书吩咐道。   “小姐,密室的另一头已经找到了,就在简郎中卧房里。”李潜擦了擦汗说道。   “知道了,带路。”   李潜带着简臻他们一路到了简太文的起居室里。   在起居室的一个衣柜后发现了一扇雕花的小门,门已经被打开了,里面是一间狭窄的内卧,一张床就占了大半的空间。   “之前没发现过这里又密道吗?”   “小姐,这张床底下看着倒是没什么异常,我们也是从里面顺着挖过来才发现不对劲。这边设了机关,之前一直没发现,还以为是正常的地板。”   李潜早已命人把床板给掀了,露出下面黑洞洞的通道。   旁边一个丫鬟递来一筐儿臂粗的蜡烛,李潜从里面拿了几个出来点上火,打头阵带着简臻他们进去了。   经过一段往下的阶梯后,通道明显宽了很多。继续往前走着,等拐了一个弯以后,视线开阔起来,露出一个三间屋子大小的空间。 第13章 弃子(十三)   密室中的几个侍卫和小厮已经把这里点满了蜡烛,灯火通明。   四下看了看,简臻觉得这里更像是一个办公的地方。中间一张简单的书案和一把椅子,桌上还放着一本摊开的书,甚至毛笔还搁在笔架上,只是墨水已干。   书桌右手边是几个半人高的置物架,中间的格子里分类放着很多册子,因为实在塞不下,就堆在了置物架的顶上,册子堆得歪歪扭扭,但乱中有序,明显是分好类的。   左手边的墙上则是个满墙书架,看起来格子里很深,里面乱七八糟摆了一堆东西。有的放着本子,有的放着一些石头,有的是一些卷起来的书画轴,还有各种各种的小箱子和瓶瓶罐罐,甚至还有布匹……   在书架前面的地上还摆着好几口大箱子,已经被李潜他们给砸开了。里面的东西同样是各式各样,除了书册、珠宝之类,还有一口箱子里放着几根象牙和一些虬结的树根等等。   安管家随后才来,看到这些东西时冷汗都下来了,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地候在一旁。   简臻走近那几个矮架,随手拿着册子翻了翻,发现都是一些账本,便跟安管家聊了几句。   “老安,这些都是简家的各种产业是吗?”   虽然是新提上来的,但安管家好歹在简家也干了很多年了,也答得上来,道:“回小姐,老爷和员外的确置办有各种各样的产业,还和别人合作着一些。呃……不过里面的具体细节我也就不大清楚了。”   随便翻了翻这些账本后,简臻大概也就知道一些了。   不过没有看到类似习字纸的东西,她也就觉得没什么,便又走到另一边去看那面墙上的东西,她掀开几个瓶瓶罐罐,发现里面也是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不仅有种子、茶叶、蚌珠、羽毛……甚至还有一些里面放着泥土。   这时犀盈也闻讯赶来了。   看着这间宽阔的密室,她竟有些痴了,嘴巴微微张着,眼神里透露出惊奇与震撼。   简臻也懒得再看了,免得吩咐迟了,这皇帝送来的人们又该觉得自己在隐瞒什么了,于是她便踱着步子走到桌前坐下,态度非常宽松。   “犀盈,你带人把这里查一遍吧。”   由于空间有限,容纳不了太多的人,简臻便让绣和和阿明也一起搭把手,自己则翻起了桌上的册子。   面前摊开的一本是一个未写完的账本,上面一条一条码着刚过去的一年里简家在各处产业中的盈亏总计。   左右两边都摞满了书,简臻随便翻了翻,在一堆账本里又发现了几本书,她暗暗将书名都记了下来,然后又抽出一本账本翻看。   不同于犀盈搜查时将书本册子抖一抖,再随意看一看内容就撇过的方式,简臻一页一页看着——上面写满了数字。   这令简臻的呼吸急促了几分,想到了正藏在自己袖中的写满数字的纸。   在心里仔细想了一圈后,她将这些进出账的金额一条一条看过去,想寻找一些数据起伏差异较大的册子,然而直到肚子咕咕叫唤起来她也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小姐,您看今天要不就到这儿?”犀盈小心觑着她的表情询问着。   简臻应了一声,却没有起身——她在算习字纸上的数字。   一个词对应一个数,三个数对应一个字,一条消息大约十来个字,就算做是十三个,那么需要三十九个数。习字纸上一行大约十个词,有时候字小些能容纳十七个左右,那就取十四,纵向用同样的方法大约取九行,那就是……一百二十六个数。   一张纸上的话……能容纳三四条信息。简昭宁那边有九张习字纸,简太文这里有三张,一共是……至少三十六条消息……   可这,远远不够能成为令世家大族们忌惮的存在。   习字纸在别的地方存放也过于扎眼,那么最大的可能性就在这里——在这间密室里的账本上……   怕犀盈起疑心,简臻便先不想了,然后抬头环顾四周道:“接下来几天你就带着人先查吧,我在外面等你们,每晚报一次结果给我。”   于是接下来的两天里,简臻旁若无人地坐在简太文的书房里破译那堆数字,也没有人监视,也没有人打扰。   二月廿二的前晌,一共三十九条信息全部被简臻破译出来,并牢牢记在了自己的脑子里。   这些信息虽然不多,但当中涉及的事件、人物之广让简臻一度心惊胆战。即使是一些原本如雷贯耳的名字,在简家也不过是纸上寥寥几行的词汇。   简臻在椅子上呆坐了半天,终于等到绣和和阿明从密室中出来,三人便一齐在简太文这边的里厅用了午膳。   “小姐,犀盈那边好像找到了点东西,被她收起来了。”   为了营造一个更加可靠的形象,绣和努力忍住闲聊的冲动,想尽量多汇报一些有用的东西给简臻。   然而简臻听了并没有什么反应,反而停下筷子看向绣和。   “绣和,你这两天……怎么怪怪的?”   “啊?没……没有啊?小姐,我只是很认真地观察了犀盈他们的动作,放心吧,我都在眼里看着呢,嗯!”   简臻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然后捧住绣和的脸蛋使劲揉了揉:“你这突然转性真的是……一点都不可爱了!”   “唔唔……少纸,我唔……”绣和丢下筷子使劲从简臻的魔爪下挣扎出来,蹙着一双短眉抗议道:“小姐!你就不知道着急吗?犀盈都把东西带走了!到时候功劳都是她的,小姐你怎么办!?”   这一通教训把简臻都给弄懵了,呆愣了一会儿后,发觉绣和是在担心她的处境,一扭头,看到阿明也在很认真地看着她,不由地噗嗤笑出了声。   “好啦,”她胡乱揉了揉绣和的头发,“我自有打算,不用担心。”   “小姐已经找到什么了吗?不能跟我们说吗?唔……小姐抱歉,我不是在质问你……我……”   “我知道,你们只是担心我。”简臻看着他们两个,认真说道:“我会处理好的,真的。”   可绣和听了还是很失落,她不是不相信简臻,只是,她更想能帮得上简臻的忙,哪怕打打下手跑跑腿也可以呀。   “小姐……我是不是太笨了呀?你都不想让我帮忙……”绣和撅着嘴,委委屈屈地嘟囔着。   听了这话,简臻只觉得又窝心又难办,最后才艰难地说道:“嗯……现在暂时呢,还不需要你们两个帮忙,不过我保证,以后有用得到你们俩的地方,我肯定不会推辞的!”   简臻觑着两个小孩的表情,故意摆出一副难过的样子,示弱道:“你们可是我在府里最亲近的人了,如果连你们都不相信我说的话……”   那绣和小笨蛋果然上当,哼哼唧唧地表示相信她,不再乱想了。   可阿明却直直盯着她,似乎看破了她的回避。   面对简臻投来问询的目光,他也只是很乖巧地点点头,低下头继续吃饭了。   看着阿明的发顶,简臻有点头疼。   如果说绣和是一块纯净的琥珀,那么阿明就是一块漆黑的龙晶——你仅仅能看到他的外形,却不了解这石头里面是什么样的。   不过简臻现在暂时也顾不得这些东西了,毕竟明天就是清明了,如果那个人真的要来,自己总得好好计划一番。   “绣和啊,明天就是清明,我打算去祠堂看看。”   “小姐怎么突然想去那里?”   “好不容易能回来,总觉得该去看看。之前有一年元夕回来过,但是没去成。”   这说的倒是实话,十五岁时皇帝让荣喜陪她回来送元宵,本来按照惯例过了及笈礼是应该去祠堂跪拜的,但是因为简昭宁的搅和,简太文和吴氏直到她回宫都没提这茬。后来皇帝和简家之间越发不对付,就更没有机会回来了。   “那我陪小姐一起去!”   简臻被绣和清脆的声音唤回神,笑着应她:“好啊。”   “那阿明也一起去吧!一起一起!”   “不了,今天还没有练字。”   绣和丫头单纯善良,总是很好哄,可阿明不一样,蚌壳一样不爱说话。   简臻觉得最近是越来越难懂阿明了,不禁有些挫败,想着可能是男孩子到了这个年纪都这样,也就懒得多管了。   ……   那边犀盈搜查地热火朝天,根本顾不上监视简臻,再加上自己之前给宫里去信,容宵和皇后都催促着她,她也不得不放弃一些不重要的东西。   清明当天,简臻特意给府里上上下下准了假,除了日常事务以外,可以不用做别的活计了,于是很多人便在凑在一起踢球、拔河之类,到了晚上则凑在一起缅怀逝去的亲人,顺便聊闲天。   下人们放松下来,守卫的力度也就没有往常那么强了,这也是简臻为了那个人考虑,免得被人发现了连累自己。   简家祠堂安置在简府东南的区域,离简太文的住处有段距离,而且周围也僻静,没有安排小院,倒是很适合密会。   进了祠堂后,简臻便将绣和留在了外院,绣和以为简臻是不想别人看到自己的悲痛神色,便乖乖答应了。   简家的祠堂倒是不怎么气派,进去一看,供人祭祀的牌位少得可怜,最上面是个不认识的名字,往下是简完的母亲,其次是简臻的外公简完,后面跟着的又是几个不认识的名字,看了看旁边的小字,才知道都是简完的各种亲缘,估计是简家发迹之前的亲人们。   一路看到最后,简臻发现了一个无字的牌位。   她没那么多禁忌,于是抄起牌位仔细看了看,最后在牌位底座内侧发现了一团墨迹,像是为了涂抹掉什么东西一样。   而在这个牌位之前的,是简亚平之妻李氏。   难道这个无字牌的主人是比简亚平妻子的辈分和地位还要低的人?简家有这号人物吗?   简臻想不出来,就放弃了,转身又去看别的东西。   祠堂不大,很快就看完了,简臻不得不停下来等,而这等待的时间异常漫长,反正四下无人,简臻干脆盘腿坐在蒲团上打坐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当简臻觉得自己就要当场入定之时,一阵风吹过,撩得烛火影动,随后是滴滴水声。   睁眼一瞧,只见一串水滴的印记从堂前绕到屋后。 第14章 棋手(一)   简臻跟着这水渍走到了祠堂后面,昏暗中,一个黝黑的人影站在窗前,仅有的一点月光落在他的身侧,描画出了他的轮廓。   她站在原地不再向前了。   “我房中的纸条是你放的?”   男人转过身来,月光瞬间淌在他的侧脸上,照出他粗壮有力的骨骼结构。   “不然还能有谁?难道你又和别人有了交易?”   听到这话,简臻的紧张感瞬间就去了一半,但她不想回答这些无聊的东西,于是开门见山,直接抛出了自己的筹码。   “我已经找到简家藏着的东西了。”   男人身形一动,呼吸声也跟着重了起来。   简臻觑着那人的表情,笑道:“我们可以谈交易了吗?”   “我上次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你想知道的东西了?”   简臻噗嗤笑出声来,像看一个傻子一样看着他,嘴上还挂着笑,眼神里却锋芒毕露。   然而她没有顺着这人的话聊,反而另起一头道:“你是不是应该自我介绍一下?我们既然要交易,总得坦诚一点吧,嗯?”   “又想空手套白狼?”男人咬着后槽牙讽刺着,“简臻,我可没空陪你玩儿这些小把戏。”   “哦?难道……是我猜错了?你不是想要掩藏你自己的秘密?这紧要关头,你居然不想自保吗?”   那人不得不承认——简臻说的没错。   她的眸子被月光照得冰冷而通透,上面反射出他薄薄的一层虚影,连带他所有细微的动作和表情都尽收眼底。   “我帮你找消息,我总得知道你是哪家的吧?”   见他还是不说,简臻只好让步,先抛出一些信息来证明自己的诚意。   “你还是不敢信我啊?也对,卖货嘛,总得让人家验验真假不是?”她的眼神陡然变得冷冽,“王家有人私挖银矿,李侃在老家圈地,还有那个谁来着?贵妃的亲爹,身上还背着几条人命……”   那人的眼睛随着简臻的话而越瞪越大。   “看来这里面有你了解的消息喽?还没想好吗?你听到的这些还只是皮毛而已,简家的信息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可是没法全部破解的。而我之后也必然会告诉陛下破解的方法,到时候,你可连交易的机会都没有了。”   “你这次又想要什么?”   见他松口,简臻忍不住微笑起来。   “别这么心急嘛,既然能交易,我们就是朋友。你都不告诉我你的身份吗?”   见他还在考虑,简臻便激他道:“或者你想等我自己查出来?哎呀,到时候别说你的身份了,你们家的东西都会被我翻个底朝天。真到那个时候,东西已经全部呈交到陛下面前了,那我们也就没有交易的必要了……”   “江锋!”   看着他怒气冲冲的样子,简臻只觉得高兴。   “江家……江家的事儿我这里也有几件现成的呢。”   “你到底想要什么!”   简臻晶亮的眸子一瞬不瞬,柔软而饱满的嘴唇轻启,道:“我想知道,简家为什么出事,以及出事以后朝廷上各个家族和势力的动态,还有……陛下的表现。怎么样?是不是很简单?”   “我凭什么相信你?你又能给我什么?”   “我能给的不多……”简臻伸出一根手指,道:“一条消息。”   “我能帮你一条消息,不管你是想知道什么,还是想掩盖什么。”   那人还没来得及讨价还价,简臻就急急说道:“你应该知道,一条信息它的价值如何,最高和最低之间,可是有很大的差距的。这可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你可得好好考虑清楚。”   江家和简家曾经有过这样的交易,江锋的确知道简臻所言非虚。   “好,那就一条信息。”江锋有点咬牙切齿地说道。   想了一会儿,他道:“简家为什么出事我还没有仔细了解过,但下次交货时我会给你答复。”   “至于第二个问题——我说不出具体哪家在干什么,因为人人都在等,在等你们简家能不能拿出什么东西来,会不会拿出对他们不利的东西来。   所以所有人的动作都是隐秘的,有的人跟我一样,也在往你们简家跑;有的互相打听;有的人想去牢里与你们简家的人暗通曲款;有的人暗中不动……但所有人都在收紧自己的产业,都暂时把所有坏心思都压下来了……   至于那位,对此总是避而不谈,只说你们简家犯了点儿事儿,需要彻查。也有人追问,但陛下只说:一切全看刑部如何定夺,概不插手。   现在已经有人谏言,说如果简家没有什么罪证的话还是尽快结案,好让简家回归朝廷处理政务。可陛下却一直在拖。   还有人提到你……”   “我?”简臻一挑眉,反问道:“问我什么?”   “问陛下为何把你禁足府内。陛下托词说你是受简家牵连,但鉴于你在宫中多年,大抵清白,于是暂不下狱。”   简臻抱臂听着,手指在胳膊上有节奏地敲击着。   看起来,简家也算得上至关重要,居然能牵动这么多人“关心”……   陛下如果真的把简家给办了,必然会面对无数的忌惮和抵抗,所以皇帝才一拖再拖,同时掩盖自己的真示意图……可是,他的意图真的在于此吗?他到底想找什么?   简臻想不通其中关节,而江锋已经等不及了,催促她道:“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你到底要怎么帮我?”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根本不给江锋逼问的机会:“想好了吗?是要藏还是找?”   “藏。我要藏一条消息。”   “好。时间,地点。”   “建兴十一年,五月初十,在……在京城。”江锋的声音越说越小,眼神也混乱起来。   “知道了。”   “至于怎么验货嘛……”简臻舔了舔牙尖,道:“之后见面的时间,由我来定。”   “如果我要见你,我会在当天申时让人从府中东南的库房里取一件东西送到我的住处,上面会盖一块靛青色的布,记住,只有在申时的前半个时辰,并且上面盖有靛青色布的时候——当天晚上,到我的住处来见我。”   江锋的肩膀松了松,低笑了两声道:“呵呵,简家的嫡小姐,倒真是‘不拘小节’啊。你就不怕被人看到?”   “放心,之后的一阵子里,简府所有人都会为了你们的秘密而忙碌起来,我的住处,反倒会最安全。”   说着,简臻往前走了两步,藏着细微寒芒的眼睛直直盯着江锋。   “还有,江锋,你用不着这么刺我——太幼稚了。”   话毕,她的脸上绽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如果她的眼神能不那么冷酷的话,江锋也不得不承认,简臻的模样称得上标志。   而且是一种娴静的、宜其家室的温柔样子。   自己气急败坏的行径被人拆穿,总是让人脸红和尴尬的,何况这人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儿。   这时江锋有些后悔说那话了,但又不好意思一直磨在这事上,只好撇开话题来掩盖自己的尴尬。   “如果你办不成怎么办?”   “你居然怕这个?”简臻有些不可思议地睁大眼道,但还是答道:“那你大可以下次见面时直接弄死我。或者都不用你动手,你只需要透露出有外人和我串通这件事情,都不用你动手,那位都可以给你做刀。”   话说到这儿,江锋也自知没趣,匆匆了结了这对话离开了。   ……   接下来的几天里,简臻还是等在简太文的书房,只是偶尔也会去密室里看看情况,顺便翻一翻那些账本。   等到犀盈终于忙完了,简臻才把她叫来。   “犀盈,查得怎么样了?”   “小姐,密室里找到个专门记录贿赂与受贿的册子,上面写的收来的赃物基本上都已经找到了。小姐……是要看看吗?”   “不用,我相信你的能力。”简臻用茶杯盖拨弄着茶杯里浮动的花瓣,道:“你这边的情况也该往宫里报了吧?”   “是。”   “我这里有封信正好需要你捎去。”   “这是……”   见犀盈盯着信封的眼睛都要直了,简臻便故意道:“哎呦,差点忘记跟你说了。我看这密室里这么多账本,总得查查内容不是?就想着让简家各产业管账目的人来一趟看看账目……你觉得如何呀?”   犀盈虽然蠢笨,但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还不至于让简臻屈尊向她汇报,于是慌忙告罪,领命去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简臻暂时不打算打草惊蛇,不管是在江锋的事情上还是在自己的事情上,总得循序渐进才是。   宫里很快来了消息,同意了她的要求。   于是简臻按照简家总账上记录的产业一一去信,让他们派了各自管账的来到简府。   为了能有统一的办公场所,简臻让人把简家子女们上学的私塾腾了出来,将密室中的全部账本都挪到这里来准备查账。   当账房先生们看到私塾里头四周摆满的枝形烛架,以及每张书案上的粗蜡烛时,脸色有点不太好。   可简臻不管这些,要想顺利拿到江锋想要的东西,那就必须拼速度。   于是七十来号的账房先生们就被分成几波,开始带着自己的总账册子在私塾室里开始了通宵达旦的日子。   其实账本的真假很容易就可以辨别,但是简臻没有说,只是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阿臻终于要开始支棱了~ 第15章 棋手(二)   很快,假的账本被筛选了出来,账房先生们则依旧矜矜业业地对着账目,并且在里面发现了一些对不上号的烂账和一些黑产。   这可让犀盈高兴坏了,乐呵呵当宝贝一样递上去,然后每天在私塾当督工。   见犀盈不在意,简臻就干脆趁这空档待在私塾室寻找这些“假账”对应的密码书。   于是每天就看到私塾里头小桌子一个挨着一个,四周堆满了书册,中间的先生们一个个不修边幅,眼圈乌黑在对着面前的小山拨算盘。   而简臻就坐在私塾的最后一排,用屏风隔开了她与众人。   虽然她整天埋头于破译数字,但账房先生们却以为她在督工,于是一个个都不敢懈怠,硬生生在这里熬病了。   见状,简臻只得给他们卸了卸负担,让他们子时之后就可以离开了。   然而她却总是待到很晚,经常在私塾室里忙到睡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就继续再干。   所幸她要做的比破译要简单一些,只需要将每条信息的开头破译即可。   很快,她就定位到了江家的信息,并一条一条破译了出来,其中就有江锋要的那一条。   “江十一 五月初十……找到了。”   已是丑时,私塾室的账房先生们早就回了客房休息,只有简臻桌上的烛火还亮着,烛泪在底座上堆成了小山。   突然的发现让她的呼吸不自觉放缓,一点一点破译着这条信息。   “……惠清居”   夜里的小风吹着,顺着窗户的缝隙钻进来,挑动着她鬓角的发丝。   “诛……杀……董余,栽赃……”   简臻将舞动的发丝撩到耳后,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继续读着。   “栽赃,杨……伯……易。”   译出这句话后,她轻轻倒吸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册子上的数字,然后将写着这信息的一页完整地撕了下来,藏进了衣襟。   这下,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可休息了一会儿后,她又打起精神将剩下的几条与江家有关的信息全部破译了出来。   就这样,简臻一直忙到了黎明日出。   绣萍和绣和在这段时间里一直交替照顾简臻,简臻怕绣萍大半夜的熬坏身子,就一直让绣萍白天来替绣和。   反正绣和一到晚上就犯困,根本不用担心她太尽职而伤了身子。   才过寅时不久,绣萍就来了。   劳累大半宿的简臻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道:“绣萍啊,之前让你去总库房挑的几样东西都备好了吗?”   “回小姐,已经让那边的人备好了,这些天我去盯了几回,该清洗、翻新的都已经弄好了。”   “好,今天下午去取一件回来吧。就……就拿那个大方鼎吧,把那个带回来……对了,上面是遮着靛青色的遮罩吧?”   “是,小姐。您要的东西都用的这个颜色的遮罩,库房的人有经验,怕下人们弄混,所以从一开始挑好以后就罩上了。”   “好,记得不要掀开遮罩,就一路那么罩着抬回来。”   “是。”   “得了,回去洗漱吧。”   简臻打着呵欠将绣和叫醒,三人便一起回去了。   当天晚上,江锋如约到了简臻的住处,二人在里厅的屋后碰了头。   简臻将那张纸递给他,并告诉了他对应的密码书是什么。   “你回去自己对对,看是不是这条。”   将那张纸展开来看了看后,他仔细折好塞进了衣襟,狐疑道:“你就不怕我知道了你们简家藏信息的方式?”   “这方法又不少见,也不难办,但关键是密码书,你知道方法,又不一定能找到相应的书。”   “怎么样?”简臻笑道:“我的效率你还满意?”   江锋抬头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是在等自己上次答应的关于简家出事原因的答复,便将自己查到的都说了。   “正月初六的时候,你们家去拜访了右丞相,准确来说,是你爹还有你二叔去的。当时在场的还有管理湖广一带的户部郎中——正是你二叔的直属上司。   随后来拜访的还有王家的两个,以及去年新封的轻车都尉李茂如。其中几个聚在书房说了话,后晌去的,聊完之后傍晚才离开……至于后面还有没有别的事我不清楚,但就是转天,你们简家就出事了。”   想了几圈后,简臻觉得这消息于她而言并没有用处,毕竟要想知道真相就只能找当天在场的人才能有线索。   “嗯……你这条消息的分量,可不太够啊……”   一听这话,江锋明显局促起来,道:“你们简家究竟触了陛下什么逆鳞,我的确没查明白……算我欠你一个消息。”   “那陛下对先帝遗臣的态度……如何?”   这问题令他懵了一下,因为此事太过简单,就像常识一样,可他不知道的是,简臻从小居于深宫,只能听到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根本不了解具体的情况。   见他这样,简臻忍不住冷声催促他。   “你有话直说,不要弯弯绕。”   “那位当然看他们不顺眼,因为有时候这帮人确实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影响到他的决策。不然你以为,那位是为什么能容忍你们简家在眼皮子底下蹦跶的?还不是因为你们简家能把这朝廷搅和的一团浑水,让我们窝里斗,互相制衡,削弱各自的势力,不断地结盟,再拆开,结盟,再拆开……依我看,那位恨不得能把你们简家占为己有,好让你们手里的信息为他所用。”   简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了声谢,意思是他该离开了。   可他却踟蹰着不走,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怎么?有事?”   “你……你都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杀人栽赃?”   “你!你敢保证你不会说出去吗?”   简臻又笑了。   她突然觉得,这个江锋虽然身手极好,看起来也凶得很,但有些时候总带着一种憨憨傻傻的气质,像小孩儿似的。   “我知道的事多了去了,难道人人都要找我打包票吗?这似乎也不是简家做这门生意的规矩吧?再说了,让别人保守秘密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你给我的只是这张纸的价钱,我能保证的就是这些东西交到陛下手里时,你的这条消息不会被发现。”   江锋知道简臻说得在理,也不好再强辩下去,想来想去,只是嗫嚅着解释道:“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我大哥他,他是好人……”   才刚转身迈出一步的简臻听了这话,侧头道:“他是不是好人,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看着她凉薄的侧影,江锋知道自己又犯傻了。   “抱歉,是我不地道了。”他烦躁地挠了挠头,转身便往另一头出口走去。   然而一撩帘子,却见一个圆脸矮个的小姑娘定定站在门侧。   她脸色煞白,一双眼睛睁得溜圆,嘴唇微张着,甚至颤抖起来。   江锋被吓了一跳,凭借本能反应掐住她的脖子,捂着她的嘴拖回了后屋。   所有动作几乎只发生在一瞬间。   闻声,简臻快步走来,见是绣和,才急忙道:“快放开!是我的人。”   那江锋瞪着绣和,又看看她,这才松了一只手,捂着绣和的嘴低声威胁道:“别出声!否则宰了你。”   绣和拼命点着头,这才从这男人的钳制中脱身出来。   她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又怕呼吸声太大惹了这人不快,又小心捂住嘴呼吸,然而还是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她必定是从一开始就已经在那儿了,不然我不可能发现不了。”江锋怒目看着简臻,“是你的人你最好审审清楚!如果她把今天的事泄露出去——”   他咬了咬牙,冷静而清晰地说道:   “我会杀了她。”   帘子外头已经传来了隐隐的脚步声,江锋说完这话,不得已架窗离开了。   过了没一会儿,绣萍就撩帘子进到了后屋。   见绣和坐在地上咳嗽得这么凶,绣萍低呼了一声,也蹲下身来给她顺气。   “绣和,你这是怎么了呀?”   绣和咳嗽出了眼泪,想说却说不出话,只感觉简臻按在她肩头的手紧紧握着,捏得她肩膀生疼。   “她没事,就是跑太急了,你去给她端杯水来。”   “诶。”绣萍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开了。   简臻沉默了一会儿,脸上还挂着那温和的笑。   “你为什么在那里站着?”她扳着绣和的双肩让她面向自己。   “小姐,我……我在这里整理东西,太累了,我就坐在角落里休息。   我……我是听到有人在里面说话我才走过来的……小姐,我不是故意的小姐……”   “绣和,今天的事,一个字都不能说,你必须将它烂在肚里。”简臻直直盯着绣和,声音中却辨不清是冷漠还是温柔。   “小姐……呜呜我不说,我不会……说的。”   绣和还沉浸在刚刚突然被人发现的惊吓之中,她确信,简臻在刚认出自己的第一眼时,眼里还残留着某种冰冷的杀意,她因此着急想说话,却说不顺畅,竟急得呜咽起来。   于是一边攀着简臻的小臂,一边不停地说着:“小姐,小姐……小姐你相信我呜呜呜……我真的咳……咳咳咳咳……小呃小姐……”   而简臻垂眸看着她,心中只想——   绣和……还能留吗? 第16章 棋手(三)   这么想着,简臻将绣和搀扶了起来,给她顺了顺气,道:“我相信你,别哭了。”   “小姐……我不哭了小姐……呜呃……”绣和努力想把眼泪憋会去,结果打起了嗝。   “行了,别哭了,咱们出去。”简臻揉了揉她的头发道。   虽然这么说着,但简臻却并非这么想的。   宫中的生存经验让她习惯了怀疑和谨慎,对于绣和,既然不能全然保证她身后一定没有操纵者,那么就应该保持警醒。   时间已经不早了,简臻让绣和在自己卧房里待着平复心情,自己则在一旁神情自若地洗漱换衣裳。   回想进府里来的这一个半月,绣和的状态并没有什么奇怪,也没见她接触过什么可疑的人。   绣和大概率是可信的。   但秘密一旦有一个外人知道,就会陷入极大的危险。   看来,只能把绣和别腰上天天亲自看着了。   将衣带系好后,简臻一转身,就见绣和捧着个茶碗正盯着她看,被发现了也不躲,就只是傻笑。   “小姐,我现在……算不算是你的人了呀?”   简臻不解地眨了眨眼。   “就是……我不小心知道了小姐的秘密……”绣和越说越小声,大概是心虚了。   哼哼唧唧了一会儿后,她突然抬起头来拍拍胸脯道:“小姐,我保证会保守好秘密的!我今天就是在屋后头睡着了!谁我也没见着!嗯……小姐你以后有什么需要做的事情,都可以告诉我,我可以帮你!”   这倒是让简臻没想到,她的心还悬着呢,绣和倒是已经把自己安顿好了,直接将她自己划进简臻的阵营里了。   “行啊。”简臻熟练地勾起笑容道。   然后从一个上了锁的首饰匣子里拿出了一个手镯——这是她之前在宫里攒的家底之一。   手镯是用金线编织成的,镯身有小指粗细,金线上还串着宝石,在巧手匠人的排列下,大大小小的宝石被组合成梅树开花的样式,十分华贵精巧。   没有任何犹豫,简臻径自将手镯交到绣和手里,看着她的眼睛郑重道:“绣和,拿了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人,而我的人必须忠诚,你能做到吗?”   绣和哪里见过这等东西,一张小脸瞬间变得红扑扑的,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就只是一个劲地点着头。   为了看紧绣和,简臻干脆让她睡在了自己卧房的外室。   然而镯子是给出去了,简臻却还是一夜没睡,一直半梦半醒的,一点响动就能把她惊醒,好不容易熬到了天明,她也不想继续躺着了,只好早早起来穿衣洗漱,见绣和在外面还在睡着,就坐下来整理思路。   上次把江锋要的东西给他以后,江家这边的信息也就基本清楚了,事情也算了了。   而在简家找到的这些信息最后都要给陛下上报,这是必不可少的过程,至于下一步要怎么办,也都要看陛下的反应。   简单盘算一下后,简臻发现自己手里掌握的只有这几张习字纸,简太文密室里的账本有犀盈盯着,从密室运到私塾的过程当中每一环节犀盈都有清点,这里面的信息根本做不了手脚,没法留。   思及此处,她又将简府的图册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等等!简亚平的书房里不是还有几册账本吗?!   想到这儿,她站起身来朝门口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了下来。   扶着额头笑道:“真是糊涂了,现在还不是时候呢。”   为了不引起犀盈他们的注意,简臻决定今天先去私塾室看看情况。   等她到的时候,正是一个经常跟在李潜身边的侍卫在值守。   不知道是不是简臻脸大,她总觉得李潜身边的人在上次自己训完话以后,在自己面前就规矩了不少。   “回小姐的话,现在是第二组的账房先生在查账,也快结束了,再过一两天还会有最后一组。”   “知道了,我进去瞧瞧。”简臻满意地笑道。   基本上每隔几天,她就会听已经查完帐的账房先生汇报各自所在产业的情况,私塾室里,安管家已经在记录账房先生的汇报了,见她进来,老安忙把简臻在屏风后的位置擦了擦请简臻入坐。   “老安你这么早就开始了啊?”   安放脸上洋溢着一种充满活力的笑容,道:“诶小姐,您安排我的事情我当然得好好做呀!而且我这也才提成管家不久,很多事的具体情况还不太明白,这听听账总归有好处,不然一问三不知,哎呦,那可丢脸喽~”   闲聊几句后,简臻这才问起了正事。   “老安啊,家里的产业主要是谁在置办,谁在管的?”   “这个嘛,那主要是咱们老爷在管的。”   “那我二叔呢?”   “二老爷一开始也有参与,主要是帮衬着老爷,但后来做得不行,索性就不管帐了。”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有两条去往密室的通道,而又把简亚平那里的给封上了,毕竟不管账……可是为什么要把密道封死呢?难道这简亚平还在生意上出了什么事?不然根本犯不上啊……   看来还是得先去简亚平那边看一下账本才行,但是……   简臻用余光看了一眼旁边的绣和,决定还是不要让绣和知道得更多,况且最近人多眼杂,犀盈也闲下来了,如果没个由头就去简亚平那里,让人发现那两本夹在书册中间的账本的话就麻烦了。   看来只能将这件事重新计划一下再做打算……   “小姐?小姐?”   “嗯?怎么了?”   “小姐,你刚刚一直在皱着眉发呆。”   闻言,简臻闭了闭酸涩的眼睛,用手揉了揉眉心,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小姐,你真的不用休息一下吗?你的眼睛里都有血丝了……你看你看,眼睛下面也黑着呢。”   “不了,晚上睡吧,现在睡不着。”   “那小姐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唔……暂时还没想好。”   “那我们去看看阿明吧好不好?他都在大少爷的书房待了好几天了!”   “他这几天一直在这儿?”   “对啊对啊!但是小姐一直在这边忙,他也就没来过……可能是怕打扰小姐你吧。”   想来好多天没去看过阿明了,左右无事,便和绣和一起去了。   一踏进简昭宁的书房,就见这小家伙正站在书案前练字,身上可巧穿了她给挑的那件深底浮光的衣裳。   窗外的春光洒了进来,正笼在阿明的身上,让衣衫上的褶皱都泛起了柔蓝的光,像是海上一丛丛的波纹,浪尖上还托着一线金光。更衬得阿明肤色如雪,有种少年人特有的清俊舒朗之气。   阿明一抬头,见是简臻,竟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他的手无意识地动了一下,将刚写好的字染成了一片墨渍。   等回过神来,他才手忙脚乱地将手里的笔搁在笔架上,将污掉的纸张掀起来晾着。   简臻走近书案,从他手里拿过那张纸细细看了一下,笑道:“不错嘛,看着有模有样的,写得很清晰,这点很重要,要继续保持……”   阿明乖乖站在原地,双手垂着,有些紧张地捻了捻自己的衣摆。   “不过这里的这个笔画是折钩,要一笔写就,不要分成两笔。”   说着,她从旁边抽出一张宣纸,用镇纸压平在桌上,拿起阿明刚才的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还有这个,竖提时是这样……先往左,折笔时稍往右顿……最后提笔,出锋。注意不要不要为了模仿字形而故意来回描画……”   简臻一连指出几个问题,都一一给阿明做好示范和讲解,这才搁下笔来。   “不过你也不用太着急,先记笔画和写法。之后有机会我再给你找个夫子专门来教你,毕竟我也说不清里面具体的门道。”   因为没睡好,聊了几句后简臻就撑不住了,便倚在塌上休息。   本来她还是醒着的,脑子里一锅粥地盘算接下来要怎么做,结果歇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见状,绣和挪着步子小心走到了书案前,脸上一副藏也藏不住的得意神色。   阿明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就见绣和跟做贼似的左右看了看,然后从自己的腰包里掏出了一块裹得厚实的布包,解开来后,露出了里面金灿灿的金丝手镯。   “你看!是小姐送我的,我现在是小姐的人了!”绣和摇头晃脑地说着,见阿明没露出自己期待的表情,便继续道:“真的!我直接跟小姐说的,她当时就答应了!还说‘收了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人了。’嘻嘻嘻……”   “阿明阿明!你要是想留在府里不如直接和小姐说吧!她肯定会答应的!”   阿明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倚在榻上支着脑袋休息的简臻,又低下头去了。   “再等等吧,”他拿起墨块在青黑的玉质砚台上磨着,“她……最近好像很忙。”   “她她她,叫什么她呀!小姐都让你叫她姐姐了你都不叫,你呀!你得嘴甜一点才行嘛!”   ……   等简臻醒来时,竟然已经过了午。   她身上盖着张薄毯,头枕在矮榻的靠枕上,整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换了姿势,竟然就这么蜷在榻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简臻叫了几声绣和,却没人应答。   倒是阿明从旁边的藏书室里进来了。   “她说去备饭,怕你呃……”阿明突然刹住,咽了咽口水才局促道:“怕姐姐……醒了饿。”   反应了一会儿后,简臻才意识到阿明是别扭地改了口,便笑了。   大概是因为才睡醒,她的笑褪去了平日的规整与圆滑,就只剩下了直白的情绪,看起来软乎乎的。   醒神儿的档口绣和就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两个食盒。   “你怎么不叫醒我啊绣和?”   “小姐,我叫你了啊!”绣和把食盒放在矮桌上,睁着一双圆眼辩解道:“我走之前就叫醒你了,然后你说知道了……小姐,你不会又睡着了吧?”   简臻揉了揉头,她还真不记得了,估计真是睡懵了。   “小姐你是头疼吗?”   “没事,就是吹着了,一会儿就好了。”   “哦,那以后我注意着点儿,阿明!来吃饭了!”   阿明瞧了一眼书房的窗户,果然看见开了一拃的缝,本想上前去关窗,又觉得有些马后炮了,犹豫了一瞬后只好乖乖坐到简臻对面去了。 第17章 棋手(四)   吃完饭,简臻没有多耽搁,径自回了私塾室,吩咐犀盈将简家账册中的所有假账都搬了出来。   犀盈将账本挨个清点好,送到了简臻的案头。   “小姐这是……发现什么了?”她觑着简臻的神色小心问道。   “可能吧,我还得先看看。正好明天不就三十了吗?到时候我直接跟容宵说吧。”   犀盈有些不痛快,但不好表现出来,只好应了乖乖候在一旁了。   接过账册后,简臻挨个开始寻找它们对应的密码书。   所幸“假账”与密码书大多都是多对一的,找起来也没有太费力。   第二天前晌,容宵一到简府就急奔私塾室来了。   尽管简臻知道自己的周围都是皇帝的耳目,可也觉得有些不寒而栗,甚至又想起了被绣和撞破的那次密会,这让她再次惴惴不安起来。   容宵是个聪明的,简臻没费几句口舌,他就清楚了简家藏匿信息的方法。   “容公公,这些需要搬回宫里吗?”   “不必,陛下要你即刻破译,人手不够就再要。”容宵不假思索道。   简臻随意扫了一眼躲在角落的犀盈,就见她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果然是这丫头递的消息……   简臻若无其事地回过头继续听着容宵吩咐事情。   “简小姐,你也知道此事事关重大,所以陛下的意思是,最好让不识字的家丁和丫鬟来帮忙破译。免得最后还要清理……也算是,少造杀孽吧。”   简臻眉梢一跳,又自然地笑道:“明白,容公公自行安排即可。”   “诶,小姐多体恤。”   容宵微微一欠身客套了一句,说完就将犀盈召到身边细细嘱咐了几句,让她去召集府里所有的下人,选出一些不识字的来。   私塾室暂时留不出地方,简臻就让老安从东南的藏书阁里腾了个地方出来专门用来破译这些账本。   破译的方法简单,简臻没有多费力气就教会了他们。尽管这些人不识字,但只要教会他们数字的字形与含义,就能够很好的找到数字所对应的字,然后再让他们按照字的样子誊抄到纸上,便能够呈现出一条条的信息来了。   但为了以防万一,简臻只交出了一半的密码书,剩下的则混杂进别的书籍里,以免被容宵他们提早破译完。   而容宵因为这事而在简家多逗留了几天,简臻也不想多揽活儿给自己徒增烦恼,于是就让犀盈来盯着这件事情,自己则趁机去了简亚平的书房去。   将绣和支到了书房门外,让她给自己望风后,简臻便单独进了书房。   简亚平的书案上胡乱放着几摞书,简臻仔细翻了一遍,果然从中间翻到了两册账本。   她来之前特意将那本《说文解字》也带了来,正好就地比对了一番,发现这《说文解字》真是这两册账本所对应的密码书。   可眼下正是破译简家所藏信息的关键时候,如果被人发现自己私藏账本,那可真是说不清了。   思来想去,简臻将账本放进布包带到了简亚平的藏书室里。   一来这里已经被人查过一遍,暂时没有人会怀疑这里;二来这里书册颇多,是个藏匿账本的绝佳地方。   这么一趟下来,并没有耽搁多少时间。简臻又依样到了几个地方去虚晃了一圈,好打消容宵带来的人的怀疑。   做完这件事以后,简臻干脆消停下来,每天两点一线往返于自己的住处和私塾室。对简家藏匿的信息呈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即便是犀盈特意来试探,要给简臻汇报进展,她也只是挥挥手说道:“这些事你跟容公公说就行了。”   ……   这天清早,简臻正歪歪斜斜靠在临窗的矮榻上休息,绣萍却急急冲了进来,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   “小姐,容公公刚才突然驾车离开了,只带了身边贴身服侍的两个奴才走了。”   “那边已经破译完了?”简臻睁开眼问道。   “还没有,奴婢见犀盈还在那边盯着呢。”   “那他走时有没有带什么东西?”   “这……我倒是没看见。不过我听在藏书阁破译册子的彭年说了,这容公公是看了几张破译出来的纸张以后才着急要走的,走时应该只带着那几张纸。”   思索片刻后,见有扫洒的嬷嬷正要进来,简臻便调转话头假意拉家常道:“彭年?是照顾阿明的那个么?他怎么也去了?”   绣萍了然,面色平静地回答道:“是他,阿明跟别的人不亲近,只有彭年还能简单相处一二,当时还是小姐特意嘱咐只留他来照顾阿明的,至于为什么被带去藏书阁嘛……当然是因为他不识字了小姐。”   “那阿明身边现在是谁在照顾?”   “回小姐,还没有呢,现在只是阿明自己一个人住。”   “这样啊?那多耽搁他看书……你给他那边再指一个去照顾吧。”   “是,小姐。”   等绣萍离去,简臻又陷入了沉思。   容宵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天才终于有了动静。还有那几张纸,他必然是发现了什么。   之前皇帝并没有把这些账册带回去,可能也是怕别人知道这事。要么就是……他想要的仅仅只是某些信息,而并非简家的全部信息。   其实仔细想想,简家的信息实际上是个烫手山芋,如果皇帝接了,朝臣们和各个势力绝对会坐不住,万一联合起来,哪怕是皇帝也扛不住的,故而这些账册只能安放在简家。   至于容宵到底找到了什么东西,她突然想到了一点——简家是初七被投入狱中的。   那么初七之前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呢?   看来,是时候让江锋再来一趟了。   一直等到未时快过时,见容宵还没回来,这才决定当晚就约见江锋。   简臻叫了绣和到身边,吩咐道:“去,马上叫绣萍回来,我有事要交代她。”   绣和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可一直走到了房门口时她却停了下来,扭头看着简臻问道:“小姐,你有什么事情要办?要不我帮你吧?”   “别闹,叫你绣萍姐来,快。”   “小姐……这件事……是我做不了的吗?”   简臻有点犹豫了。   其实说起来,这件事简单得很,无非就是去库房取件东西回来。可不知道是出于保护的心理还是怎样,简臻总不太想让绣和去做。   绣和见状又折返回来,拉着简臻的衣袖撒娇道:“小姐你就让我去吧,让我帮你吧。上次你给了我那个手镯,我很珍惜的!我每天都很想回报给小姐,我想成为小姐的左膀右臂……小姐,你不是说,我是你的人吗?”   听到绣和最后问的这句,简臻有点愧疚地咬了咬嘴唇,可她还是没有说话。   “小姐……你是不是……不信任我啊?是不是因为那天晚上的事情?是不是因为我不小心听到了你和那个人说话,所以你不信我了呀?”   绣和说着说着,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她哽咽道:“小姐,如果……你有任何想做的事情,不管是怎样的,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有用到我的地方你都可以让我来的……”   简臻将她揽进了怀里。   “绣和……你就不担心有危险吗?”   闻声,绣和在简臻的怀里摇了摇头,闷声道:“小姐,我不在乎这些,你待我好,你和府里别的主子都不一样……”   她抬起头来,用一双泪眼朦胧的眼睛看着简臻,认真地说道:“我也想对你好。”   简臻愣住了。   她自认为自己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这些年来皇宫只教会了她要自保,教会了她要防备,可绣和刚刚的一番肺腑之言却让她很感动,因为绣和是她来这府里以后,第一个这样对她的人。   甚至也是简臻这短短一生当中遇到的第一个这么死心塌地地非要“赖着”她的人,她并不明白这样浓烈且倔强的感情基础究竟来自于哪里。   可现实就是,即使前路未知,绣和却依旧固执地想帮上自己的忙,仅仅就因为自己对她好,仅仅如此,她就愿意为了自己去冒险。   简臻顿了顿,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小姐,快申时了。”   申时……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了……   看着窗外的天色,简臻道了一声:“好。”   绣和的眼睛霎时有了光彩,她瞪圆了眼睛看着简臻的嘴唇,等着她的吩咐。   “绣和,你去府里东南的总库房去,我在那儿挑了一对彩釉的花尊,你让人将那个送回来,记住,上面盖着一块靛青的遮罩,回来的路上不要揭掉。”   说罢,简臻捧起绣和的脸,仔细地抹去她的泪痕。   “我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不用太着急回来。但是这件事要立刻去做,别做旁的事情,知道吗?”   绣和用力点了点头,一溜烟就跑了。   临走时,她又回过头来看了简臻一眼,绽出了一个灿烂的笑。   在她为数不多的心思里,只觉得往后的日子里,她终于能有一个依靠,而不仅仅只是府里一个可有可无的丫鬟了。 第18章 棋手(五)   绣和走在路上,开心地蹦跳了起来,然后又缓下脚步,从腰包里掏出了那个被手绢仔仔细细包好的金丝手镯来。   小心翼翼打开帕子,她举起手镯来对着太阳端详一番。   初春的阳光透过黑褐色与红色的宝石在她的脸上投射出了璀璨的光斑。   见四下无人,她便小心翼翼将镯子戴在了手上。   平时她是不敢戴的,怕干活时不小心磕坏了,只能在夜里自己偷偷戴上过过瘾,可今天实在心痒,不仅想戴上自己看,还想戴给别人看。   不知不觉中,绣和就已经到了总库房,她按照小姐的要求取了那两个半人高的花尊,让库房的下人们抬了跟着自己送回去。   管库房的老翁一眼便瞧出了绣和手上的镯子并非凡品,便上前搭话道:“小姑娘你这戴的什么呀?”   “是小姐送我的!很漂亮吧?!”   老翁是个识货的,笑着赞叹道:“这看着像是宫里头的东西,小姐对你可真好呢。”   这让绣和心里生出一点小小的得意,甚至忍不住想要炫耀,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是简臻最信任的人。   在回去的路上,绣和时不时就在袖子底下摸一摸手镯,偶尔还眼馋地将衣袖撩起来看上一看。   “这也不难嘛。”她努力忍着嘴角的笑意,小声嘟囔道。   绣和想,这大概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了。   从库房回来的路上,她掐算着时间,不敢太快也不敢太慢,就是为了能刚好用够半个时辰的时间回去。   “两位大哥,要不咱们歇歇脚再走吧,我看这俩花尊也挺沉。别一会儿脚软把东西磕了就不好了。”   “那东西送得迟了,小姐不生气?”   “小姐说了,东西不着急拿,半个时辰内送回去就成。”   “诶,那就成……咦,你这手上戴着什么东西?金灿灿的呢。”   绣和原本就是故意露出的手镯,这会儿见人问起,假意遮掩了一下笑道:“啊,这是小姐送我的。”   其中个头比较高的那个看得眼睛都直了,凑过来问道:“诶,借我看看呗,我最近在跟着曹师傅学着呢,让我猜猜你这是什么时候的东西。”   绣和小心将镯子取下来,拿手绢托着给瘦高个看,嘱咐着他不能乱碰。   “看这成色,还有这做工,我好像还没见过类似的东西呢……”   “给我也瞧瞧……”   三人正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突然,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呦,这大白天的不干活儿,净在这儿挡道了。”   绣和和那两个库房伙计一回头,就见犀盈带着两个宫里来的小太监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两个伙计心虚,忙起身去搬那两个花尊,绣和也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手镯匆匆就要离开,却被犀盈挡住了去路。   “你手里拿着什么?”   “没什么东西!这是我自己的!”   犀盈下巴一抬,两个小太监就将绣和给制住了。   她从绣和的腰包里把那东西拿出来,由于手帕包得不牢,里面的镯子轻易就显露了真容,仔细盯着看了一会儿后,犀盈忽然皱起了眉头。   “你这是从哪儿偷来的?!”   “这,这不是我偷的,这是小姐给我的!你别动!”   “小姐?小姐为什么给你这个?嗯?这可是皇后娘娘当初赏给她的,怎么可能送人?而且还是送给你这么一个奴才?!”   犀盈的胸口快活地起伏着,她早想揪一揪这简臻的小辫子了,即使不是她,能教训一下她身边的丫头也是不错的。   可当她看着绣和躲闪地目光,心里却咯噔一下——万一,这东西真是简臻送的……   如此贵重的东西居然轻易送给一个小丫头,怕不是她暗地里使唤绣和做了什么?!   “说!小姐给你这个做什么?难道你们背着圣上在做什么小动作?”犀盈贴近绣和的脸逼问道。   “没有!你放开我!小姐什么都没有做你凭什么污蔑她!”   犀盈早看绣和不顺眼了,之前她想接近简臻,结果简臻一点机会都不给,反倒是这绣和天天跟她腻在一起,说不定……这丫头还真的知道点什么……   于是她勾唇一笑,冲身边两个小太监道:“给我把她带走!”   ……   申时将尽,绣和还没有回来。   简臻用手指一下下地敲击着桌面,心里不禁打起了鼓。   又等了一刻钟,简臻坐不住了。   “绣萍,跟我出门找找绣和,这丫头不知道又到哪里贪玩儿了。”说着起身朝门外走去。   然而走了没几步,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院门口飘了进来。   “简小姐,这是要去哪儿呀?”   简臻一瞬间呼吸一滞——他不是回宫了吗?怎么会突然回来?!   只见容宵带着三四个太监丫鬟在院里站定,后面还抬了个木板进来,上面似乎还躺了个人。   待木板被停好放在地上,简臻才看清楚那上面的人——   是绣和。   身后的绣萍惊呼一声,吓得低下头去不敢看了。   木板简陋,尸体上连块布都没有盖,就那么大剌剌地袒露着,绣和的圆眼还睁着,只是脸已经青了。   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简臻浑身的血液与呼吸都仿佛停滞了。   然而这瞬间的凝固仿佛只是容宵的错觉,只见简臻面无表情的脸上,仅眉头微微一蹙,道:“这是怎么回事?”   容宵熟练地堆起笑脸,道:“小姐,我在这丫鬟的手上看到了这个。”   他抬手一招,后面一个小太监立刻上前来呈上了一个托盘,托盘上一团金线左支右绌,旁边乱七八糟地散落着一些红的、黑的碎块。   仔细看看,勉强能辨认出这是简臻送给绣和的那枚金丝编的镯子,只不过现在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了。   容宵觑着她的表情笑道:“犀盈看着这个丫头鬼鬼祟祟的,还在她手上发现了这个,您瞧瞧看,这是不是您丢的?”   还没等简臻说话,容宵这边就继续说道:“简小姐,这最近呐,外面多少人紧盯着咱简府呢,奴才也是怕出任何差错不是?”   “不过简小姐不用担心,您只需要专心把陛下交给您的事做好就可以了,至于外面这些事情……倒是用不着您操、心。”容宵将后两个字念得极重,眼神里充满了审视。   “简小姐呀,您只需要记住——可信的,只有陛下。您还小,千万不要走上岔路……误入歧途啊。”   这话中的弦外之音,任是谁都听得出了,可简臻像是不认得那东西似的,特地走近了几步,像是在辨认一般。   看着那些散落在金线四周的红色宝石,她只觉得那一颗颗的珠子像是一滴滴的血泪,像是杜鹃咯的血。   恍然间,她仿佛看到了绣和是怎样眼角含泪,怎样被打得口吐鲜血、遍体鳞伤。   这手镯被拆得很碎,想必他们是想从这里面发现点什么,可是没有,这里什么都不会有。   ——那绣和招了吗?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碰那手镯的残片,只是凉凉道:“这是我的东西。”   接着她直起身来瞥了一眼绣和的尸体,露出了一个毫无破绽的微笑。   “原来是个贼啊……多谢提醒,东西就不用修了。”   她将在场的人扫视了一圈,一一记住了他们的脸,问道:“是谁发现了这丫头干的好事啊?”   犀盈虽没有应答,却颇为不屑地转开了视线,简臻还是笑着。   “原来是犀盈啊,不愧是为皇后娘娘做事的,真是聪明、伶俐。”   见简臻面色如常,容宵不禁有点泄气,欠身道:“简小姐,您让下人带的那对花尊我已经让人给您送来了,就在门外,您看是要摆在哪儿?奴才替您安置好,别耽搁了您出门儿。”   “容公公见多识广,就按您的意思来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简臻朝院门口走了几步,绣萍这才反应过来,白着一张脸跟了上来,只是一路上都不敢看那地上已经僵直的人。   路过那木板时,简臻停了下来,她也不看绣和,只是撇下一句“把地打扫干净”,就步履从容地走开了。   落在后面的容宵一脸狐疑,忙踢了犀盈一脚道:“还不快跟上去伺候小姐!?”   从院子里出来后,简臻看似闲庭信步,可实际上她并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路上提灯的小厮见了她,忙跟在她身侧给她照路,简臻就这么带着三个下人默默走了半天,忽然间才想起来——   自己出门,原本是要去找绣和的。   她停住脚步,只觉得袖子底下相互攥着的两只手竟然这么冰凉。   她不是没见过死人,也不是没见过鲜血,在深宫的日子里,她见过许多比绣和的死状还要骇人的场景。   她也经历了不只一次身边的人前脚还在与自己谈天,后脚就没了呼吸的情况,她并非不能忍受这样的事情,只是……   她头一次觉得心中的愤怒这么汹涌,她头一次这么急迫地想置人于死地,她想杀了犀盈,想杀了容宵……   ——想杀了所有害死绣和的人。   夜风拂过,让她轻轻打了个冷颤。   “小姐是要去看阿明吗?”旁边的绣萍小声问道。   简臻的神思被这一声拽了回来,她抬头一看,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阿明的住处,站在他的小院门口,刚好能看到他屋子里点起的烛光。   那灯火仿若实质,看起来格外的温暖。   简臻没有说话,只是机械地抬脚朝那光亮走去。   “……你个下贱东西!还真拿自己当主子呢?!居然还敢推我……”   闻声,简臻脚步顿住了,她听着屋里那道尖细的声音,只觉得太阳穴被流窜的血液顶得发胀,耳膜里也充斥着心脏鼓噪的声响。 第19章 棋手(六)   绣萍听出了这是她奉命给阿明找来照顾他起居的人,不禁浑身打了个颤,接着小心翼翼走上前去,在简臻身边小声解释道:“小姐,府里没有多余的人手,所以……所以只好指了容公公的一个太监来……”   “……个狗草的玩意儿!你还敢瞪我!”   屋里污秽的骂声和东西落地的噼啪声打断了绣萍,让绣萍刚刚就已经没有血色的脸蛋更是苍白起来。   然而简臻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走进了那间书房。   一个肥滚滚的太监正撸起袖子站在阿明面前,作势要打他。   尽管阿明站在这太监跟前显得异常的瘦弱,可他并没有露出一丝畏惧之色,反而像一只随时准备进攻的小兽一样攥着拳头弓起背等待面前这人发难,他似乎见惯了这样的场景,眼神里只有冷漠和某种扑不灭的坚定。   恍惚间,简臻仿佛看见了刚刚站在容宵面前的自己,登时,一股被压抑的血气上翻。   里面的太监听见动静回过头来看着门口的几个人,他没见过简臻,愣怔了好一会儿后才在犀盈的提醒下跑过来给简臻请安。   然而没等他膝盖触地,简臻就抡圆了胳膊将巴掌摔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巴掌用的力气极大,以至于这太监整个人都踉跄着侧身扑在了地上,简臻的手也开始发烫发麻,可她却只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甚至被这奇妙的感受激得身体一颤。   然而这重重的一巴掌并没有让她消气,反而像是在她的情绪中撕开了一个口子。   它如同一头新生的野兽,叫嚣着想获取更多的快感,譬如暴力,譬如鲜血……   那倒在地上的太监捂着自己充血肿胀的脸,呆愣着。   “滚出去。”   听到简臻冷声呵斥,太监几乎傻了眼,他没想到简臻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   院门外巡逻的两个侍卫听到屋里的响动便跟进来了,看到这样的情形,连忙将那太监拽起来拖出去了。   站在简臻身后的几人俱是不敢发一语,他们一向以为简臻是个和善好说话的,而且刚刚面对容宵时她也不曾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然而现在却像变了个人一样。   唯独阿明是个例外。   他虽然也震惊于简臻的举动,但他更能感受到的则是简臻如困兽般的无助和警惕,因为这也是他所熟悉的情绪。   几个深长的呼吸结束,简臻又换上了自己惯常的微笑。   “这人可真是没有规矩,我明明是让他来照顾你起居的,没想到居然还想欺负你……”   简臻踱着步子走到阿明身边,轻声笑了。   “该打。”   她将阿明拉到跟前,仔细看了看,确认他没有受伤后,拿出帕子给他擦着手上的脏污。   “阿明啊,上次给你挑的几幅字帖写了吗?”   阿明乖巧地点了点头,将自己新写的几张拿给简臻看。   “比起之前又有进益,但运笔上还是不够流畅、下笔不够坚定……来,坐下,我教你。”   说着,她拿起笔,在刚刚被那太监推搡得墨水四溢的砚台上来回一抹,倾下身开始写字,她一边写,一边放缓自己的呼吸,努力保持着清醒而冷静的神思来试图理清今天发生的事情。   于她而言,现在绣和身上有两个未解的问题:第一,她说了吗?容宵知道她与外人暗中勾结了吗?第二,绣和她,为什么而死?容宵明明可以让她活着指认自己……要么是绣和死都没有供出自己,要么就是绣和在惊惧之下被人失手打死。   而刚刚容宵的表现,明显是在诈她,如果容宵已经知道了自己和江锋有联系,必然会禀报给皇帝,即使没有证据,可一旦自己有了这样的嫌疑,皇帝也一定不可能让自己继续在他眼皮子底下翻天。   ——我还能安然度过这一夜吗?   简臻的手抖了一下,在纸上留下了一团墨渍,看着那被毁掉的字,她突然笑了。   她在笑自己的处境。   自己原本想把绣和发展成为自己的人,可刚迈出第一步,就让人将这腿脚给剁了,现在的她,真算得上是孤立无援了。在她接触的人里面,满打满算,也只有一个江锋可用,可他又能帮上自己什么呢?连他有没有看到自己约见的信号都是个未知数……   犀盈、绣萍以及几个小厮低着头站在书案前不远处,大气不敢出一个,霎时间听到简臻自嘲的笑声,俱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唯有阿明咬了咬嘴唇,小心地问道:“绣和她……怎么没跟着?”   闻言,简臻的呼吸登时乱了,然而只有近在咫尺的阿明能察觉到。   “她做错了事,偷拿了我一只手镯。”   话音落地,几个下人纷纷跪倒在地上,却半句话都不敢说。   阿明想起之前绣和在自己跟前炫耀时说的话,他记得——手镯分明是简臻送给她的。   与此同时他也看得分明,简臻的眼底是红的。   只听她咬牙沉声道:“你以后不会再看见她了。”   说完这话的刹那,简臻才感受到了迟来的悲伤和无助,那像是一股软化的黑烟,萦绕在她的周围,侵入她的肺腑,不呛人,却令人难以呼吸。   笔下的几个字随着这股悲恸开始颤颤巍巍,没了形状。   “刚打了奴才,写不了字了。”她说着搁下笔,露出了自己红肿的手心。   “一定是因为他脸皮太厚了。”   简臻的情绪被这奇怪的回答打断,忍不住笑了一下。   要知道,阿明平日里是从来不开玩笑的,可他此刻却一本正经地说笑话逗她笑,而盯着她的眼睛里却是藏不住的紧张和担忧。   而这个笑像是一个被冲垮的堤坝,紧随着是源源不断的笑声。   几个下人被搞得一头雾水,却也只能苦着脸跟着简臻一齐笑起来。   简臻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就用手肘撑在桌上,扶着额头笑着,她甚至笑出了眼泪,一颗泪滴吧嗒掉在了纸上,混着未干的墨迹洇出一朵黑色的花来。   然而只有阿明看到了。   她一手支着额头,用手掌自然地挡住了那双被泪水濡湿的眼睛。   只是这难过并不长久,她能感觉到这痛苦掩映下的恨意。   账是一定要算的,可不是现在。   须臾,她已经掩藏起了自己的情绪,低头看起了桌上的字帖,笑得温柔且和善。   整理好情绪以后,简臻并没有久留,她再次折返回自己的院子。   院当中的血污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看不出一点痕迹,而那两个花尊则已经被容霄安置在了前厅上首的左右。   简臻瞥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就回屋洗漱,熄灯休息了。   犀盈在门外守了一会儿,见屋里没动静了,便离开了。   听到犀盈离开的脚步声,简臻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她披衣坐在桌旁,也不点灯,就只是等着,她不知道绣和是什么时候被抓的,也不知道江锋有没有看到花尊上的遮罩,她只能等。   只是这次,她不想问什么初六的事情了,现在她自身难保,唯一能用的人就只有江锋一个,他能做什么呢?   简臻面无表情地想着。   他代表着简府以外的势力,简府以外能救她的还有什么呢?容霄现在想必已经回到了皇宫,说不定皇帝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事情……   而皇帝之所以没有大肆宣扬简家隐藏信息的事情,是因为他担心引起朝臣的不满,看皇帝的举动,他并非眼馋简家所掌握的信息。相反,他明明还需要简家的存在,他还需要简家作为各大势力之间的枢纽,需要简家在几大家族间周旋、制衡……毕竟,先帝当年打江山时立下大功的世家大族与各大势力,如今却成了陛下的心头大患,打不得也杀不得……   ——那不如,就让整个朝廷来帮我吧。   简臻一动不动地坐到子时将近,终于,窗户上出现了一道影子,那人手脚极轻,没有弄出半点响动。   “你来了。”   黑暗中忽然发出的声音把江锋吓得一激灵。   “嘶!你们家外面的人手多了些,我来迟了。”   借着月色,他看到了简臻,她的面容被掩在阴影之下,散发出一种危险的气息。   “这次又要问什么?你催的这么急,就隔了没几天,我们家在朝中又不是什么显赫的,你可别为难我替你去打探你们家的事……”   简臻的眼睛一瞬不瞬,抬起手来示意他别说了,道:“先别管这件事了,我有一件事需要拜托你。”   “什么事?”   简臻一字一顿道:“我要你替我散一个消息出去。就说——”   “陛下已经掌握了简家藏匿的全部信息,简家已无翻身的余地,等料理完简家,剩下的……就是你们。”   这话惊得江锋头冒冷汗,他调整了一下呼吸,道:“要想把这件事说得真真儿的,可不是光凭我一张嘴就能做到的。”   “这些不需要你考虑,你只要把消息散出去就行,至于真实与否,自然有别人去操心。”   看着她的神情,江锋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来回踱了几步后,他道:“这件事可没这么简单。如果陛下没这么打算,到时候别人找上门来,这不仅是让我与各大势力为敌,更是与陛下为敌!这可是欺君的大罪!闹不好就是谋反!简小姐,你这就是想置我于死地啊。”   面对他列举的种种危险,简臻置若罔闻,只觉得聒噪。   “你二叔家的小子,当年在岐山的时候并非死于敌手。”   话音刚落,刚刚还在压着声音嚷嚷的江锋一下子话都不会说了。   简臻转过头看他,只见他瞪大双眼,连嘴唇都开始颤抖起来,看来,这个“价位”刚好。   “报酬就是这个。”   “是谁?”江锋将手捏得喀喀响。   “老规矩,先办事。”   江锋猛地逼近,居高临下地瞪视着她,沉声道:“如果你敢诓骗我,你知道下场。”   可简臻只是像看死人一样看着他,声音并没有起伏。   “这事你能办就办,少在这儿废话。”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简臻露出这样的神情,眼底似有一抹癫狂,但又如一潭死水。他眨了眨眼,想要回避这样的眼神,又道了声“知道了。”便走了。   黑暗中,简臻就这么直愣愣地坐了一夜。 第20章 棋手(七)   从星夜到晨光,简臻的眼里渐渐布满了红血丝。   昨晚想要杀了犀盈和容宵的冲动冷却了下来,只不过这想法并未消失,而是凝结成了确定而冷硬的目标。   绣萍进来伺候洗漱的时候,简臻依旧没说话,安安静静穿好衣服,也没有用饭,只是坐着,不等绣萍多做猜测,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怎么这么急?出什么事了?”   来的是照顾阿明的小厮,上气不接下气地往屋里走。   “小姐!小姐……阿明他被犀盈给抓了!她说阿明要杀她,已经派人去请容公公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简臻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心头一团乱麻。   “带路。”   ……   走近犀盈所在的院落时,便听到她扯着嗓子尖声呵斥着。   “好啊你小子!等公公来了有你好看!别以为简臻捡你回来你就能为所欲为了……”   所有尖锐的唾骂在简臻踏入院子时停了下来。   院中立着一个孤单的身影,虽然瘦弱,却十分坚定。   在转身看到她时,阿明对抗的神色瞬间垮了。   “怎么回事?”   “小姐……”犀盈有一点担心,但想到是自己有理,倒也有了些底气,指着阿明道:“我刚才半梦半醒时,看见他要杀我!”   “你如何得知?”   “我……”犀盈有些慌张,其实她并未看清阿明的动作,但他的神色分明那样冷淡,分明是要杀了自己!   就在她支支吾吾回忆时,简臻信步走到了阿明身边,一手搭在了他的肩上,问道:“阿明,是你在犀盈房中的?”   他的肩膀轻微颤动了一下,接着看向她摇了摇头。   然而当简臻的手从肩膀滑到他背在身后的小臂上时,捏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你瞧,阿明说他没有。”   这话令阿明也有所震惊,但随即就感受到了简臻继续下滑的手,那只手最终停在了他的手心,阿明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她一眼,得到了她一个和煦的微笑。   鬼使神差下,他紧握的手松了松,那只匕首便顺利换到了简臻手中,接着又移进了她的袖中。   不一会儿,容宵皱着张没睡醒的脸赶来了,此时周围已经围了一些不明所以的下人,等着看容宵揭晓答案。   想了半天没有实际证据的犀盈再次将自己的感受告诉了容宵,求着他处置阿明。   “这……”他瞅了简臻一眼,面露难色。   “容公公,该怎么查怎么查吧,不用顾忌我。”说着,她往旁边一退,坐在了下人搬来的椅子上。   “犀盈,你是如何断定是这小子的?”   “我好像看到他的脸了!”   “好像?”简臻插了一嘴,“你确定不是做梦梦到的?”   “这……”犀盈拿不出证据,百口莫辩。   “既然你说他要杀你,那他如何杀?用什么杀?”   被打扰睡眠的容宵也十分不耐烦地盯着犀盈看,然而她用手比划了半天,支支吾吾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他跑得太快了,我也没看清……”   “那你又是从哪里把他给抓来的?不会是他的住处吧?”简臻继续逼问道。   因为天色太暗,犀盈注意到的细节确实不多,原本的气焰在简臻的话语中被杀得微弱。   “你若是在你这屋子附近抓的他我倒还能信几分,可你这……叫人很难不怀疑是不是你臆想出来的呀。”   三言两语间,简臻就给这件事定了调,但随即又道:“得了得了,我不掺和了,还是容公公来吧。”   此时的容宵也有些偏向简臻的推测,但该做的还是得做,便命人给阿鸣搜身,以及查验从犀盈到阿明的住处这一路上是否有被丢弃的凶器。   结果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容宵挥挥手便结束了这场闹剧,临了还责怪了犀盈几句。   此时,就连犀盈自己都有些怀疑了。   帮助阿明逃脱怀疑后,简臻并不久留,带着他立刻离开了那处院子,等走到一处没人的花园小道上时,简臻挥手让绣萍先去做事了。   “是你干的?”   阿明抿着嘴,盯着自己的脚尖,并不反驳。   “为什么这么做?”   “绣和是被他们害死的。”他十分平静且笃定地说道。   “你知道些什么?你看到了?”   “没有,但……她不是贼,她说是你送给她的。”他抬头看向简臻,目光如炬。   这令简臻有些招架不住,只得作罢,因为她与阿明一样,都恨不得能杀了犀盈和容宵偿命,但现在证据未明,她并不想伤害无辜。   “对。”她拉着阿明继续朝前走去,“但你的计划太鲁莽了。”   见她没有责怪,阿明也很惊讶,瞪大眼睛看着他。   “阿明,世上的坏人很多,若是一命换一命就太不划算了。”她看向远处,像在回忆着什么。   “要想驶得万年船,一定要记得,自己的手上千万不能沾血,但同时,还要在不沾血的前提下把事情给办了。”   “你……不讨厌我吗?”   本来是要准备给阿明上一课的,却见他睁着一对黑黢黢的眼睛看着她,眉头还蹙着,似乎有些不解,还没等简臻说些什么,两人忽而听到前面转角的小巷里传出了些说话的声响。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拉着阿明放缓脚步,悄声贴到墙根底去听。   “那丫头她难道……背后的人?”其中一个声音尖细的太监道。   “那我哪知道?那贱丫头狗仗人势……犀盈还让我闭嘴……”   “那天……没说什么东西?”   被围在中间的太监白眼一翻,拔高了声音道:“谁知道她那么不经打,我和犀盈才打了不到半个时辰,人就不动了,才到哪跟哪呢就不行了,屁都没崩出一个来!”   霎时,简臻的心脏突突地鼓噪起来,仿佛将她整个儿笼罩在了一个匣子里面。   匣子里黑着,只能听到肚里的心跳,以及不远处的言语声。   “那……那那个镯子……真是绣和偷的?”   太监嗤笑一声:“呵!谁知道呢?!简臻看那死人的表情跟看个破抹布似的,还生怕那丫头脏了她的地砖呢!”   “那意思是绣和背着小姐……外人联系?”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容霄那狗东西尽想着升官发财,哪敢把这不清不楚的糊涂账交上去?再说了,简臻虽说爹不疼娘不爱的,但毕竟是陛下眼下看重的人,平时欺负欺负也就算了,但谁敢究根究底地扯着不放?万一影响了陛下交代给她的任务,那脑袋还要不要了?”   听到这儿,简臻再也听不进去了,只觉得脑内嗡嗡作响,而她此时心中唯一清楚的事情就是——绣和没有泄密,更没有背叛她。   一想到不大一点的小娃娃被人活活打死,却临了都没说出一句不利于她的话,简臻就浑身上下一阵发冷,一阵发热。   “姐姐?”一声轻唤提醒了她。   站在身侧的阿明见下人们的闲话已经快要结束,便捏了一下她的手,于是即便他们再愤怒,也只能先悄悄离开。   漫无目的地躲避了一会儿后,简臻却突然拉着他转向了书库的方向。   “姐姐?我们……”   “嘘,”简臻的目光冷硬,有如寒冰,“我来教你些东西。”   藏书阁中,破译信息的人还没有到位,仅有侍卫在外把守,而简臻径自坐到一个书桌前,竟开始闭目凝神。   尽管看不明白她的意图,但阿明还是守在旁边给她研墨。   不多时,她睁开双眼,提笔在纸上写下了几行字,里面赫然包裹着一个姓陈的人名。   “这是?”   “此人是皇后的表弟,年前犯下了错事。”   写完后,简臻拿起纸张走到了犀盈存放信息的位置,将纸张叠好存放了进去。   “犀盈是皇后的人,若是看到这条消息,一定会先告诉皇后,甚至可能会把消息扣下来,但这事不是轻易能掩盖得了的,只要我能提早让陛下知道,那犀盈必定难逃责罚。”   站在一旁的阿明攥了攥自己的衣角,嘴巴微张着,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如此轻易地布置着陷阱。   “这就是借刀杀人,”她举起手,朝阿明前后翻转了一下,“却又不沾血的办法。”   事情已经做完,简臻也没必要久留,便带着阿明往回走。   “这就……可以了?”   “这只是一半,但胜算很大。”   “可……”   “是不是觉得很轻松?”   阿明蹙眉点了点头,仍是不解。   “信息与信息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很容易就可以佐证出其中做的手脚,而要想神不知鬼不觉,那么动用一条消息背后,就要有无数的信息作为支撑。”   话说到这,简臻才发觉,自己和阿明今天算是互相交了底,把各自不堪的一面都展露给了对方。   需要对他有所保留吗?她不知道,但直觉告诉她,阿明对她而言不是威胁。   于是她叹了口气,道:“这便是一把不会沾血,但却有千钧重的刀。不是伤人,便会伤己。”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回了住处。   接二连三经历了各种惊吓和打击,再加上长时间的思考,简臻只觉得有些心力不济,便随口道:“阿明,如果我的禁闭提前结束,我会给你些钱,你自己找个活计好好过日子,照顾好自己……”   “姐姐!我……”阿明从思绪中惊醒,神情急迫,“我想留在简府!”   简臻好奇地侧头看他。   “我什么都可以干的!不会的我都可以学!”   回想起绣和曾嘱咐过他的话,阿明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道:“我想留在姐姐身边,我想留在简府。”   闻声,简臻嗤笑一声道:“可你不是都看到了吗?我也不是什么善人。”   没等他再解释什么,简臻就打断了他,道:“我累了,之后再说吧。”   看着简臻朝前走去,阿明撇了撇嘴,神情沮丧。   之后的几天,简臻每天都窝在自己的院里休息,连第三批账房先生结束了审查,她也没兴趣去看。   倒是阿明,第二天早上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找了来,说是有些字不会写,所幸简臻也没觉得膈应,就坐下来教他,教完就又躺回塌上休息,好像很累的样子。   到了用膳的时候,阿明也赖着不走,他看着简臻木木地坐在桌旁,也不怎么动筷,不由得担心起来,问道:“姐姐,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没什么胃口。”   沉默片刻,他想起了什么,语重心长道:“姐姐,要好好吃饭才能走出简府。”   却见简臻双眼无神地看着他,问道:“我还能走得出去吗?”   似乎在问他,又像在问她自己。   “一定会的。”   他的眸子黑亮,就那么直直看向简臻的眼底,认真道:“你捡到我的那天,我也以为,我一定要被他们给打死了,可你把我买回来,给我找大夫,看着我吃药……我没死。”   几个月前简臻安慰他说的那些话,如今却经由阿明再次返回给了她,这让她又想起了那个玩笑般的隐喻。   “姐姐,我活下来了。”   原本僵硬的简臻动了动眼珠,看向了阿明,心里像是被注入了一股能量。   “好。”   疲惫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她憋出一个笑来,拿起筷子埋头吃起了饭。   既然下一步要如何都取决于陛下的意思,那就没必要再烦心眼前的琐事了,倒不如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再想办法,或者……   再迎接死期。 第21章 棋手(八)   自此以后,在简臻窝在小院的几天里,阿明就开始每天按时来按时走,两个人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待着,也不怎么聊天,就只是互相陪伴着。   直到第四天前晌,容宵来了,他要简臻立即动身去面圣,不能耽搁。   左右她也没有什么需要带的,便理了理衣衫要直接出门去。   这时,阿明叫住了她,简臻便站在门框回头看他。   嗫嚅了几下后,他才道:“姐姐,早点回来一起吃饭。”   简臻看着他,“好”字就挂在嘴边了,可她最后还是将这话吞了回去,只道了句:“走了。”   那一天,简臻背着光站在门口看他时的剪影,阿明记了很久,包括她转身离开时的那一句“走了。”也成了他日后噩梦的起手式。   ……   容宵没有允许简臻带丫鬟,但是也没有让简臻做些什么伪装,甚至去皇宫的车子就大剌剌停在简府门口,而马车前面标记身份的小旗也在向过往的人群显示着自己的身份和归属。   ——看来皇帝并不担心让人知道自己的去向。   简臻思忖着,想着自己手里能保命的筹码。   上次密室当中的账本,简臻只交出了一部分密码书,剩下的一部分说不定还能给自己争取点时间,如果皇帝宁愿派人辛苦寻找也要除掉她,那只能把简亚平书房的几个账本也交出去了,甚至可以编造一些莫须有的东西当作是各个家族最致命的罪证。   只要……只要朝中的各派势力动作够快,够果决的话,皇帝或许会不得不放过她……   马车一路行驶进重重宫墙,这里的一切都散发出一种熟悉感和压迫感,让简臻有些紧张。   容宵带着简臻径直去到了御书房,一起等着皇帝下朝,所幸他已经算好了时间,简臻没有等太久,就听到有太监来传话说皇帝到了。   “臻臻呐,怎么不坐着等?”   孔尹文大步迈进御书房,依旧像简家出事之前那样亲昵地叫着简臻的乳名,他的身后还跟着圆滚滚的大太监荣喜。   见状,简臻立即跪下给皇帝行礼。   “瞧你这孩子,总是这么生分。”   皇帝孔尹文年近五十,正是精力强健的时候,说话时深厚洪亮,带着一种不容触犯的威严。   “民女为罪臣之女,不敢在陛下面前放肆。”   “行啦,起来吧。”   “谢陛下。”   “近来过得可好?给你带去的那些奴才没有给你使绊子吧?”   “民女过得很好,多谢陛下照拂。”   说了会儿客套话以后,孔尹文才开始聊正题,道:“容宵都已经跟我说了,你在府里发现了密室,还将其中隐藏的秘密破解了出来,不愧是简家的孩子啊,朕派了那么多精锐去,到头来都比不上你一个顶用啊。”   面对如此夸赞,简臻不敢多说,只是低头听着。   “我听说密室里的账册还有一部分没有解开?”   “是,陛下。”   简臻生怕皇帝觉得她没用了,便小心翼翼地补充道:“不过,已经有眉目了。   “嗯,接下来就继续专心破译吧,你向来懂事,不需要人操心。”   闻言,简臻欠身应了。   然而说来说去,皇帝始终没有提到绣和的事情,只是简单夸了她几句,顺便敦促她继续搜查,临了,他又另起一头,问道:“臻臻啊,这件事情结束以后,你想要什么奖赏呐?”   简臻眼珠滚动一番,跪下道:“民女是罪臣之女,不敢向陛下讨要东西。”   “啧,你都帮着朕大义灭亲了,何故又要担这莫须有的罪名?”   一听这话,简臻心里有了计较,但还是没有答话。   “你这孩子呀,从小到大总是如此。那这样,等事情了了,你再跟朕提,朕到时候再一并赏给你吧!”   皇帝似乎兴致很好,跟简臻嘱咐了几句后就打算放她离开了,然而就在她要转身之时,却停住了。   “陛下,民女有一事……有些担心。”   “哦?”   朝周围环视一圈后,孔尹文便明白她的意思,让众人先退下了。   “陛下。”她直接跪下叩首道:“民女深知自己越界,但近日在府中为书册忙碌,无意中看到了……看到了一件事。”   上首无言,她只得继续道:“陈十四替好友遮掩了一桩酒后行凶的丑事,然而死者竟是王尚书一位朋友的儿子,民女想着事情要紧,便托一位宫娥告诉容宵公公先来送信。”   说完,她小心瞧了一眼,只见孔尹文一手握拳,怒视前方,脸色已经不好了。   “呃,陛下您……不知道吗?”   “砰”的一声,他一拳砸在了椅上。   还在地上跪着的简臻装出一副被吓到的样子,颤颤巍巍道:“可能是还没送来吧,陛下您息怒。”   惹毛了孔尹文后,她倒是全身而退,直接被孔尹文打发走了。   出了御书房,她的额头已经沁出了一层汗,被傍晚的风一吹,激得她浑身一颤,有些如释重负。   容喜一直将她送到宫殿外,不时跟她闲聊几句。   “阿臻啊,在府里头还习惯?”   “还好。”   “唉,真是让咱家心疼了,瞧瞧,这小脸儿都瘦了一圈儿了。”   简臻微笑地听着,一副乖巧的样子。   说起来,她也算是容喜一直看着长大的,他的关心,未必没有真情。   “我那蠢儿子没有为难你吧?”   简臻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容霄,笑着道:“容霄公公也是为陛下办事,谈不上为难。”   容喜听了,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道:“好孩子,再等几个月吧,你只要专心把事情办妥了,陛下不会让你一直在那儿受罪的。”   “我明白。”   荣喜才将她送下阶梯,突然有人从侧面叫住了她。   “臻臻?臻臻你怎么来了!”那人一边挥着手一边往这边快步走来。   看清来人后,简臻欠身回了个礼道:“琰甫哥哥,陛下唤我来的。”   那人长身玉立,宝冠锦带,正是当今圣上亲弟弟的儿子——孔炽。   “我一直想去看你来着!怎么样?你的禁闭解了吗?你能出来了吗?”   “劳哥哥挂念了,这次只是陛下交代点事情,我一会儿还要回去继续禁闭。”   “唉,你不在我都不知道找谁说话去……对了,皇伯伯到底要让你回去做什么啊?”   孔炽一连串的发问让荣喜耐不住了,生怕简臻泄露出什么秘密,便插嘴道:“世子,瞧您这些问的,让阿臻都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了。陛下交代了些紧要事情,现在还不太方便透露,你要是再问下去呀,臻丫头到时候可没法交代喽!”   “呃……哈哈是我太鲁莽了,我就是太担心了,这突然把你送回家去,我又联系不上你,真是急坏我了,不过既然是皇伯伯交代的事情,那我也就不问了。”   简臻微笑颔首,也不多说,寒暄几句后,才跟这位道了别,坐进了容宵给备的马车里。   ……   天色渐渐晦暗,简臻也不知不觉走回了自己的小院,房里亮着灯火,门口还有个蓝蓝的影子在徘徊着。   一见到简臻,阿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噔噔噔跑到简臻跟前,嘴里还叫着姐姐。   简臻如梦初醒,却依旧有些恍惚。   在深宫时,她因为惧怕而不敢憎恨皇帝,如今她满怀欣喜逃出了那宫墙,早想与里面的一切划清界限,可她的线却始终攥在皇帝手里。   眼下要想好好活着,要想杀了犀盈和容霄,就只能继续为皇帝做事,就只能借助皇帝的力量来保护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只能把踏出棋局的一只脚收回,继续充当一枚棋子。   这不是那么简单的决定。   简臻无意识地被绣萍和阿明拉入里厅,坐在了饭桌旁,桌上备了一堆简臻最喜欢的饭菜汤粥和点心。   她端着自如的微笑,让阿明和绣萍坐下吃饭,可她的内心却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这么自若——她在决断。   简臻从小就明白,自己根本没有亲人,所以她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温柔和婉,相反,她的亲缘薄,就像那年元宵回家时她母亲说的——冷血。   从有记忆开始,简臻平生唯一的夙愿就是离开皇宫,她不在乎别的,哪怕简家不要她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只要不再被人拿捏着,哪怕过最清苦的日子她也是愿意的。   毕竟她连死都不怕,又怎么可能害怕这些?死不过是最末的选择,没必要从一开始就奔着它去,可现在——如果她还想替绣和报仇,还想好端端活着,她就没办法不要金钱和权势,没办法不讨好皇帝。   可这随之而来的便是枷锁,明明……已经离自由很近了。   这就像是让一个沙漠旅人在遇见水以后再将其丢弃一般残忍。   “姐姐?你怎么不吃饭?”   看着阿明,简臻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好一会儿后,她才重新拾起微笑,道:“在宫里吃了点东西,不怎么饿。”   “小姐……能平安回来就好。”绣萍从来不在饭桌上说话的,可如今却略显哽咽地小声嘟囔着。   简臻像是有些醒顿,像是没见过绣萍和阿明的脸似的,仔细看着他俩,只见他们俱是一副担心又开心的表情。   ——至少,先给绣萍和阿明找个好的前途再去追寻自由吧。绣和没了,不能再把他们两个弄丢了。   这想法如一记轻锤,一锤定音。 第22章 棋手(九)   饭才吃了一半,忽听得外面乱哄哄一片。   跟着侍候阿明的小厮出去观望,片刻后面露喜色地回来了,报道:“小姐,犀盈被宫里的人给抓了!”   “什么?”绣萍惊呼,小声问着原委。   而简臻和阿明则对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   “宫里来人搜了她的住处,直接就给带走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   所有的一切简臻都已经有了猜想,没有再听的兴趣,随意吃了几口后,便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犀盈今天必然不会再回来了。   这样的事情她再熟悉不过,只要孔尹文向皇后试探几句,便能知晓她为了保下陈十四所做的手脚,而这其中裹挟着朝政,他不会容忍。   可……她还是开心不起来,心中反倒浮现出了一个明媚可爱的面孔。   自打绣和死后,简臻并没有很频繁地想起她,也许是因为更焦心自己的死活,也许是因为对绣和是否有泄露秘密的不确定让她下意识不想去想她,因为她心下其实不愿意将绣和的模样跟“不忠”二字扯上关系。   而那天,她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犀盈和容霄害死了她,而绣和那个傻丫头直到死都没有出卖她,绣和信守了给她的承诺,从生到死,永远忠诚。   为了给绣和报仇,她仍旧是憋着一口气,憋着不去回忆,即便犀盈今天已经得到了报应,她也并没有好受哪怕一点,毕竟,活泼天真的绣和是再也回不来了。   如提线木偶般,她恍惚地走着,满脑子都是绣和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   她一边心痛,一边觉得愤恨。   她恨透了犀盈和容霄,恨透了这个院子里外所有监视她、包围她的人们……甚至,她也憎恨起了皇帝。   她恨孔尹文为了维护他的权利,将她从出生起就带离了简家,让她没了父母亲人,她虽然不知道简家对女儿们的态度如何,但至少,如果让她安然在父母膝下长大,她就不会这样仰人鼻息十多年,就不会时刻战战兢兢担心自己的安危,更不会被简家人,被自己的亲人们提防、厌恶……   而如今,她又被皇帝派来寻找简家的罪证和隐藏的秘密。   从始至终,她都只是皇帝手里一枚小小的棋子,她永远被下在简家的对立面,永远掌握不了自己的立足之处。   尽管她已经做出了选择,可是这么多年来的渴盼如何能说放下就放下?   积压多年的心绪一经迸发,便令她觉得胸膛憋闷,一抬头,正巧看见了容宵摆在上首两侧的半人高的花尊。   ……   缀在后面护送着简臻走到院门口后,阿明正要离开,忽然听到瓷器猛烈破碎的声音。   他的脚步随着这声音顿住了。   “看来姐姐……还是没有很信任我啊。”阿明这么自言自语着,却并不觉得沮丧,因为他能够理解简臻。   像简臻当初说的那样,他有在好好吃饭、好好读书,最后他真的走出了那间屋子。   而她,却仍旧被困在这里。   ……   大概是因为身心俱疲,简臻难得睡了个好觉。   昨夜的情绪已经被抚平,也是时候该干活了。   马不停蹄去查了藏书阁里破译的进度后,她又一点一点抛出了剩下的几本密码书,第三批的账房先生早就对完了帐,她上次没去看,便又去了私塾室看汇报。   在忙碌的这些天里,阿明就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简臻若是去书房,他就在旁练字,简臻若是与人谈话,阿明就抱着本书在一边看。   好不容易等做完手头上的事情,她又听到了关于犀盈的消息。   “听说那个丫头被处死了。”一个老眼昏花的老头小声道。   另一个长髯青年被勾起了好奇心,疑惑道:“啊?你怎么知道?”   “我听宫里来的侍卫说的,那丫头偷偷藏了东西,连皇帝都敢骗呢,被人给活活勒死了。”   “呵!那别的宫娥和太监们会不会也被……”说着青年做了个毙命的动作。   听到犀盈的结局和这样的猜测,简臻也不是不心虚的,甚至有一瞬间的愧疚,等她回神时,却被阿明直白的目光盯得有些尴尬,仿佛这孩子已经看穿了她的想法。   “姐姐,他们都该死。”   闻言,简臻有点愣了,连忙左右查看了一下,发现没有人监视这才稍微松了口气,接着压低声音警告道:“你说什么呢!万一被容宵的人听到……你不要命啦?”   可阿明却浑然不觉,直愣愣道:“宫里来的人一直在监视你,还逼你做不想做的事情……他们不是好人。”   简臻不懂阿明这么笃定的想法是从哪儿得来的,明明她都要杀了犀盈了,他却反过来觉得被杀的人不是好人,便问道:“可我也借陛下之手杀了犀盈。”   “那,那明明是他们做得不对,绣和再怎么可疑也不能由着他们想打就打,你替她难过,你是没办法了才……你也没有打过我,我……我想帮你,我是什么都不会,但是我可以学!”   阿明话赶话的样子可爱至极,看到他这么努力地维护她,一直努力地想要留下来,简臻突然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他像是她的隐喻,他想要留下来,留在危机四伏的简府,而她也不得不留下来,留在皇帝的棋局之中。   可只要还不到最后关头,就还有希望,还可以继续蛰伏。   “谢谢你信我。”   简臻的心被他这几句磕磕绊绊的话给理顺了,看了他半天后笑了,道:“眼下除了犀盈还剩两个太监,你看着吧,我总会给绣和找个交代。”   ……   这天,简臻正翻看着简家历年的总账,一边跟老安闲聊着,想试着从产业方面看看府外各家是否有什么动作。   “小姐,我听一个策州贩首饰的后生说了,他们那儿前几天刚落了冰雹……哎,这才刚过了谷雨不久呢,就遭了灾……”   “策州?好像离京城也没有很远啊。”   “是啊小姐,也就两天多的车程,我年轻的时候还去过呢。”   “受灾面积大吗?陛下是怎么处理的?那个人有说吗?”   “这算算……也已经过了有六七天了吧,不过老奴没打听到后面的,毕竟咱这出也出不去,进也进不来的……”   “知道了。”   简臻点了点头道:“对了老安,你把这些汇报和账本找个地方存放起来吧,我看就在这私塾室附近找个地方吧。”   老安叠声答应下来,将她案上看完的书册收拾起来一并搬到了别处。   眼下这边左右无事,简臻只能耐心等着破译结束,才能进行下一步的行动,可没想到的是,隔天晚上江锋竟不请自来,擅自到了她的住处等着她。   见她进门,江锋立刻上前帮忙关好房门,接着匆匆查看了周围的情况,确定安全以后,才急急跟她说起事情来。   “策州下了冰雹遭了灾,今□□会上陛下说要赈灾。可今年年初刚支出了大笔银子给军中,税款也还没收够,想让各家能多少捐点儿,结果为首的几大家族通通推诿!没人愿意出钱!都在拖延!”   霎时听到这消息,简臻心里也有些慌张,毕竟她所求的只是让皇帝不能杀她,可谁承想在这个时候出了天灾?   见她一脸镇定,江锋以为她是无动于衷,不禁心下起火,道:“这根本就是整个朝廷在和陛下作对!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啊?让百姓来承担这一切?”   “你知道这不是我的目的。”简臻直直瞪着他,声音平静而冰冷。   和她对视一会儿后,想到自己想要的消息还握在简臻手里,江锋不得不压下火来,他抄起桌上的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仰头饮了。   简臻袖下的手紧握着,声音却淡淡,道:“眼下的局势只是暂时的,陛下不会为了自己的掌控欲而牺牲百姓的,况且此时并非与各大势力对立的好时机。”   “是,你说的没错。”江锋冷笑一声,“陛下不会舍弃大局的,无非就是百姓遭几天罪而已,不是吗?”   简臻任由他讽刺,并不接茬,自顾自说道:“既然现在陛下已经犯了众怒,看来你任务完成的不错。”   她站起身来从自己随身的布袋的夹层中拿出了一张纸推到江锋面前,道:“这是你的报酬,答案就在《资治通鉴》的第八册 ,高先生整理的版本。”   看到自己渴望已久的东西,江锋忙将纸张收下,但仍然呛声道:“你可真不愧是简家的嫡长女啊,一样的投机者。哦不,你们简家是,你可不是,他们只是拿着消息老老实实赚钱用,可你却为着自己办事……你的下场,都未必能如简老爷那么‘舒坦’。”   说完这些,他转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虽言语刺耳,但简臻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在理,只是他并不明白她的处境罢了。   而今晚的消息是简臻再满意不过的情形,因为当所有人都开始忌惮时,皇帝就只能收敛,甚至是刻意与简家撇清关系,让众人知道信息还在简家,他们都很安全。   简家的枢纽无论如何都会恢复,而接下来,要么就是让简家人重新回来,要么,则是退而求其次选择她这个简家“弃子”,相对而言,她反而比简家更加安全、温和、易于掌控。   所以,眼下要紧的便是要证明她的价值,证明她真能驾驭简家的信息才行,至于朝中众人,那就更是没所谓了,他们根本不在乎这信息枢纽是姓简还是姓李,姓刘,只要他们的秘密不被挖出来,那么简家是死是活就都只是小事罢了。   为了让自己更有优势,这次的天灾也得好好利用才行。   只有动作够快,才能让各个势力的对立成为她能力的陪衬,若是让皇帝又与他们和好如初,那她的这些努力就只能是给别人锦上添花了。 第23章 棋手(十)   第二天凌晨,天还蒙蒙亮时,简臻就分别召来了老安、管总库的师傅以及替换掉犀盈暂管藏书阁的太监景玉前来。   “老安,之前让你准备的地方,就是用来存放家里账面和汇报的地方,今天前晌务必收拾好,我晌午后立刻要用。不用太讲究,只要有桌椅、笔墨,账册和汇总分类清晰即可。”   “严师傅,我之前不是让你重新打点过库房吗?你要你清点出几类东西:第一,近百年内制造的玩意儿;第二,价值低于五百两并且难以继续增值的宝贝;第三,我们家常用的东西里过于冗余的部分。   我之后会再派人手给你,这些东西能搬出来的就先搬到库房的空房间里,不能般就暂且搁置,最要紧的是需要将这些东西大致列个清单并给我估个价。这你和库房的匠人、账房商量着来就行,我只能给你两天的时间。”   太监景玉来得挺早,将她交代库房的话听了个全乎。   “景玉,藏书阁那边破译的进度需要加快,两天以内必须全部做完。”   “小姐,您这是要……做什么啊?”他有些警觉地看着简臻,“这两天内完成,那可不是容易的。要不要……先问问容公公的意思?”   “这你不用管,这些事情我会亲自跟陛下说,就不必让容公公在中间传话了。另外,我不管容易不容易,哪怕不吃不喝不睡你也必须在两天内把我要的东西全部做好,你有意见吗?”   “……奴才不敢。”   “那还不快去?现在丁点的时间都要抓紧。”   景玉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安管家倒是动作快,还不到晌午就已经将地方安置好了。   正好阿明也来了,简臻便带着他一块去了那间小书房。   看样子是之前私塾的夫子用来休息的地方,布置倒是清净素雅,一派读书人的风貌。   之前三批账房先生写的零碎的总账和汇报已经被分类摆放在了书案边上,简臻看地方挺大,干脆让阿明坐在了自己身边,然后交给他一个任务。   “阿明,我一会儿圈出来的店铺名字你都按照顺序抄写下来,包括后面跟着的总价也一并写上。”   阿明乖巧地点了点头,虽然面上冷静又严肃,可是低头时翘起的嘴角却暴露了他心里的雀跃。   简家的产业遍及很多方面,一个很明显的特点就是,一些生意比较好的店铺,简家往往是借助虚假的名字或是与简家没什么干系的人的名号来与他人合作或自营的,而一些价格低廉或者生意较差的店铺则用着简家人自己的名头。   这大概也是为了隐蔽锋芒,毕竟简家真正的生意需要极其宽广的信息来源,而这些生意好的地方也恰恰是一个极好的信息流通地。如果真是标了简家的名号,那可真就要丧失掉真正有用的目标了。   简臻大致整理了一下,对着各个产业和具体的店铺,再参考着账房先生的一些详细的汇报将一些无关紧要的店铺圈了出来。   有的是砸钱多但客流少,有的则是人流大但并不涉及什么关键行业和上层人物的店铺,有的是一些在简家内部已经过度饱和的产业,另外还有一些与别人合作的店铺等。   两天内,简臻很快汇总了简家能够捐出的大概资源。   “姐姐这是要做什么呀?”阿明抱着一摞册子跟在她旁边问道。   “前几天策州遭了灾,我收拾收拾捐点东西。”   “那怎么不直接捐银钱呢?”   “我倒是也想啊,”简臻自嘲地笑笑,“可是简家在钱庄的钱我又动不了,在家里放着的现钱又不太够,还得给老安用作府里头的开支呢。”   所以,只能用简家这些东西尽快换成钱粮和一些日常用得到的东西了。   其实简臻自己也知道,她能凑出来的这些东西对于赈灾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而且皇帝在之后必然也会主动和臣下缓和关系,好让他们花钱赈灾。   但是她捐东西的作用重点并非全是为了赈灾,更大的目的其实是为了赢得皇帝的关注。   以她这些年来对孔尹文的了解,他虽然有很多问题,但在百姓的问题上却并不会敷衍,所以,此举更是要让皇帝先在情感上更加偏向她。   第二天后晌,简臻便带着东西亲自去了宫里,先将简家信息已经破译结束的消息告诉了皇帝,随后才将准备捐赠的银钱和物资清单交了上去。   “陛下,民女听闻策州降灾,心有不忍,这是简家的一些心意。只要您同意,允许我联系一下简家各产业,我可以尽快把这些东西变现。”   孔尹文虽然并没有表现得非常高兴,但却有些惊奇的神色。   简臻小心观察着,不时回答几句问题,一直到最后,她才勉强确认了皇帝眼神中隐隐约约的感动,这才放下心来。   直到荣喜提醒他们时辰已经不早,孔尹文才匆匆结束了这次短暂的谈话。   “你做得很好。既然时候也不早了,这样吧,臻臻你先回去,之后的事情我交代容宵去做,到时候你直接让容宵替你把这些事情办妥即可。”   虽说孔尹文在简臻面前始终保持着他一贯的威严和捉摸不定,但当简臻踏出宫殿之后,他还是忍不住感慨起来。   “唉,简臻这丫头……啧,说实在的,从小到大都是朕对不住她,如今她的亲人全被朕投入狱中,可她还是尽职尽责帮朕分忧。这些赈灾的款项,足见她心系家国天下。”   荣喜笑着应和着:“可见是个重情义的孩子。”   皇帝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突然皱起眉头来,接着掐着眉心怒道:“倒是你看看这些天那些朝臣们!一个二个的,眼见着为首的王、姜不愿意出这笔款子,他们就吓得一声都不敢吭了!”   荣喜很有眼色地上前去搀住了他,道:“呃陛下,千万保重身子,不可轻易动怒啊。”   孔尹文长叹了一口气,似乎十分疲惫:“唉……在这事情上,他们还不如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着实是令朕心痛……可悲啊,可叹……”   ……   容宵很快接到了消息,第二天就神神秘秘地从破译出来的信息里带走了一些,然后给简臻联系了一些倒卖铺子的中间人,帮她把挑拣出来的宝贝一样样卖了。   这些中间商报的价格还比仓库的师傅和账房先生估的价还高,简臻便知道,孔尹文的天平的确是往她这里偏了。   为了确认,她又约见了江锋,询问他朝堂上的近况。   “陛下已经明里暗里通过各种渠道透露了一个消息——你们简家手里的所有信息仍然在这简府里头,甚至还模糊其词……说是大多数的内容还没有破译出来。”   “那他们信了吗?”   “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其实说实在,虽然大家都知道皇帝在你们府上在找东西,但他们并不知道到底在找些什么、找到了没有,以及到底破译了多少信息,这么真假参半着,大家也就半信半疑了。”   看着江锋一脸心无芥蒂的样子,简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原本还以为这次见面了又会是上次那样的讥讽,没想到他跟不记得似的,熟门熟路坐在桌上喝着茶水。   想来是赈灾的事情已经有转机了,便问道:“那赈灾的事情呢?”   一听这个,他的脸迅速羞愧地红了,接着刻意掩盖了皇帝在朝堂上借着简臻变卖家产筹集赈灾款项的行为臭骂朝臣的事情,含混道:“嗯……现在各家的态度开始松动了,反正王家已经松口了……那些筹备的款项都在慢慢到位。”   听了这些,简臻也是松了口气,庆幸她终于不是江锋嘴里那种自私自利不顾百姓安危的罪人了。   江锋喝完水,见她不再问,显得有些局促,咂了咂嘴丢下一句“茶有点涩了啊,下回换换。”便逃也似地离开了。   而简臻则顺着江锋提供的信息继续琢磨着。   那位看起来的确是想撇清关系,那么这个皮球就又踢回了简家,而简家的信息动不得,那简家人迟早得被放回来……能避免让他们回到简府吗?   如果想让自己取代简家……简家毕竟也只是个工具而已,首先得让皇帝明白自己能够替代简家人来驾驭简家。还有呢?   简臻想了一想,突然又想起一个点来——皇帝是用简家来平衡各家势力的,甚至有意让简家的存在引发各家的厮杀,他既然有这样的心思在……嗯,应该是往这个方向使劲儿才行。   但是这样做的话又不能表现得过于明显,不能让自己显得太过锋利,以免让皇帝怀疑自己的目的。   她又仔细回想了一遍自己为策州捐献钱粮时皇帝的表现,细致到他说的每一个字眼、每一个停顿、每一个神色的变化,以及随后他做的事情……简臻可以很大程度上确认皇帝对她的赞赏态度。   思来想去,她决定就从目前要紧的策州抚柳入手。 第24章 棋手(十一)   简臻一点不敢浪费时间,又开始整天整夜地蹲在藏书阁里头,开始从简家的信息里寻找有用的东西。   破译结束以后,所有下人就各归其位了,甚至连容宵都没有再盯梢她了,于是简臻也由此确定了自己的想法——皇帝想找的是别的东西。   不过她现在暂时顾不上考虑这些,只能先解决眼前的难题。   她顺着策州的这条线,将简家所有相关的信息全部都摘了出来,果然发现了端倪。   在这策州有个小小的录事,与自己的上级狼狈为奸,经常从中央拨款以及百姓税收当中捞油水。然而重点还不在于此,最关键的是,这个姓蒋的录事实际上是被当时在策州当京官的王家人提拔起来的,而现在依旧是王家在策州的人手。   这层关系久远而隐秘,简臻掂量了掂量,不禁笑了。   现在皇帝明面上没办法打压王家,尤其是在朝堂上王家还表现得好像率先松了口,为策州的灾害捐了一笔。   但是如果打压一个和王家“没有关系”的人,并且还与策州目前的赈灾有关系,那可真是太妙了。   简臻当机立断将这条消息抽了出来。   ……   待到中间人替简臻把东西抵卖得差不多以后,总算是凑齐第一批的赈灾物资和款项。   看着那人送来的清单明细,她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机会,便将策州贪官的信息写在了一张纸条上,仔细密封起来,然后将这密函和赈灾的清单明细一起交给了容宵。   “呃,简小姐要不要亲自去一下,露个脸什么的?”   “不用了,我手头上还有些事情,还是麻烦容公公帮我递一下吧。”   这倒不是简臻缺心眼儿,她只是不想让皇帝觉得自己对于简家的权势和信息过于热切,好像急着要在他面前表现似的。   凭她对孔尹文的了解,这时候最好显得她是在默默地帮他分忧,似乎不求回报的态度,如果露脸太多,反而会让人怀疑她的目的。   包括那张字条,简臻也没有特意交代那个贪官和王家的关系,只是单纯的一次揭发,好让自己的目的显得更加单纯,就是直愣愣冲着策州来的,甚至都不需要她专门找到贪污的确凿证据,只要皇帝一经探查就会发现这密信其中的隐秘。   勤政殿内。   孔尹文手里捏着那封密函,低笑了几声。   “你瞧瞧。”   荣喜凑近瞥了几眼,还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试探道:“这简小姐,是特意去看了自家藏着的信息了?”   皇帝脸上仍有着隐隐约约的笑意,啧了一声说:“你看你这……你仔细看看字条上写着什么——策州!策州的贪污,这边的赈灾款项刚收齐,甚至第一批还没有拨呢。这万一下去了,百姓真正能拿到的有多少?”   荣喜心头一松,欠身应和着笑了笑,继续听他说。   “简臻这孩子……也真算是有勇有谋,从小就安安静静不怎么爱说话,没想到这种天灾国难的时候还是很超出常规的嘛。”   见皇帝一手捏着密函和赈灾物资清单,一手捋了捋胡子,似乎很和缓的样子,荣喜便心下明了了——看来皇帝一点儿都没有责怪简臻查看简家信息的事情。   荣喜眼睛转了转,心里猜测着皇帝的心思,想着他大概是觉得一个小女孩儿并没有能力扯出什么风浪,再者皇帝自己也有搜集信息的暗探,简家掌握的信息他自己也大部分都清楚,故而并不觉得危险。   夸了简臻几句后,突然又说起了简家,孔尹文神色霎时就变了。   “哼!不像简家的那两个,不让朕省心!他们如果只是单纯为了钱、为了投机也就算了,但是他们竟然为了钱想要与朕为敌!与整个大魏为敌!当真是国之走狗!竟然都不如个小丫头!眼下又因为他们差点惹出大乱,他们简直就是在动摇国家根本!”   见他气得直喘粗气,荣喜赶紧转移话题问道:“陛下,反正这要找的东西在简家已经找到了,您看这简家……是要如何处置啊?”   “怎么?”孔尹文瞪了他一眼,“你着急着想放他们回去?”   荣喜打着哈哈道:“哎呦您看您说的,这不是底下好几家儿都往上递折子,催着您放人嘛。”   皇帝的思绪果然转移,虽然火气消了些,却比刚刚更发愁了。   “天天就是简家简家,不就是图简家手里的东西嘛!可是真要把简家放回去的话,朕这次没有让他们吃到苦头,他们回去恐怕和那些人的联系会更加隐秘,到时候我可就想抓都抓不住喽!”   “只可惜这简家人丁稀少,实在是没有能放回去执掌家业的。”   孔尹文捏了捏眉心,心里有些犯愁,这一头是不想放人,另一头是按照程序也应该放人了,着实是难办。   荣喜转了转眼珠,提议道:“唉?要不……让简家的嫡长子回去?”   然而孔尹文眼皮都没抬一下,驳斥道:“哼,那小子还不如简臻呢。在牢里才住了多久?我都听说了,他在牢里一开始整天叫骂,嫌这嫌那,还绝食,后来差点被饿死,这才屁都不敢放一个了。比起简臻啊,他可是差远了!”   “哎?那不如就让简臻这丫头……呃……”荣喜嘴快应了一句,却突然止住不说了。   孔尹文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觑了他一眼。   见状,荣喜只好陪着笑脸解释道:“陛下,奴才也不懂这些的,就是这么一说,您就当听个乐子。”   皇帝一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陛下……反正您在简家想找的东西已经找到了,简家的那些东西对您来说反正也没多大意思……这如您所说,简家一旦放回去就如同放虎归山,万不可掉以轻心。但是您这愁的事儿和大臣们愁的又不太一样。他们无非是担心自己的尾巴从简家那儿露出来,还有的是馋简家的那些信息——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工具而已。无论让简家谁回去掌管这些信息都没什么差别,那既然这样的话……”   荣喜憨笑一声道:“那还不如让简小姐执掌简家呢哈哈哈哈哈……”   原本他只当是打个哈哈呢,没想到皇帝却是真听进去了。   “嗯?”皇帝看着荣喜,犹疑了一声。   这可把荣喜吓得发毛,连忙假装打着自己的嘴说:“哎呦我乱说的,您可别当真了。”   听了这话,皇帝竟笑了起来。   “你这老东西哈哈哈哈哈……”   这可让荣喜摸不着头脑了,但是他知道皇帝肯定是有什么主意了,便问道:“您这是……想到什么好方法了?”   只听孔尹文悠悠道:“简家是肯定要留着的,这么多年来培养起一个让朝臣们互相对立的枢纽是相当不容易的。如果直接把简家扔掉,着实可惜,也白费了简家积累这么多年的信息和人脉关系。并且,一旦简家没了,其他的朝臣们必然会撕扯简家的权利和地位……到时候,他们之间必然又是一派其乐融融。”   说着,他捋了捋胡子,看向被殿门切割出来的一小片天空,继续说道:“没了简家这个搅屎棍,那我要解决心头大患可是又要回到起点了。但是现在又不能真的让简家的那几个人回去……倒不如,就让简臻占住简家的位子。”   说完,他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嘶——简臻这孩子,性格好、脾气好、心又善,从小长在身边知根知底儿的,再怎么说,也比简家那几个坏种要安全得多。而且她年纪尚轻,要想让她支撑起简家的家业必然需要有人从旁辅佐,那么这个时候把手伸进去,真正让简家为朕所用——那岂不是两全其美?既占住了简家的位子,又能操纵各家的动向,岂不美哉?!”   荣喜有些吃惊,他没有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的玩笑居然真被皇帝拿去认真设想起来,赶紧劝道:“呃,陛下可这……阿臻她一个女孩子家的,这怎么坐镇简家呢?”   可皇帝没有答他的话,只是自顾自地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走了两圈儿,又突然停住了,然后将手里的清单放在眼前看了看,高兴地说道:“这不就是嘛!啊?”   说完,他开怀大笑起来。   ……   递上密函后两三天,容宵这边来了消息,说是简臻要抵卖的东西大部分已经卖出去了。   “嗯?”简臻不禁有些吃惊,“怎么卖的这么快?”   “陛下又让我多找了几个中间人。而且在咱们京城里头,卖这些产业还是挺容易的,现在多少人都开始打起算盘做生意了呢。”   闻言,简臻心下了然——皇帝这是在帮她。   “呃……简小姐,陛下说要见你。”   “现在?”   “对。不过这次要秘密前往,要委屈简小姐化装了。”   简臻二话没说,穿上容宵备的太监衣服,跟着他进宫去了。   去的路上她才开始有空疑惑:怎么之前见面都没有遮掩过,反倒是现在开始遮掩了?难道现在开始怕别人知道他和简家有沟通了?但是皇帝之前明明已经跟外人表示过在简家没有发现什么信息,怎么这时候又要密谈?难道……皇帝这边的态度又有什么变动?   在路上想了半天后,她仍是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越想越觉得反常。   这么想了一路后,他们不知不觉就到了皇帝选定的地点。   容宵将人带到后,退出了宫殿,并按照皇帝的指示关上了殿门。 第25章 为棋(一)   简臻依制跪拜,皇帝却没有让她起身。   “简臻呐,你们简家此次罪孽深重,恐怕牢狱之灾是免不了了。”他直接开门见山道。   简臻战战兢兢跪着听着,不敢搭话。   而孔尹文的语气却突然和缓下来,叹了口气道:“也是苦了你了,好不容易回趟家,结果要面对这样的情形。”   “……律法就是为了保证国家的安定,既然我的父辈是国家的蛀虫,犯下了难以饶恕的罪行,理应有他们承担着罪责。民女虽一介女流之辈,但也知道这律法护国的道理。”   “你就不恨朕?”他的眼睛微微张大,似乎有些惊异。   “该恨的是父辈们走错路,是他们自作孽,自然由他们承担恶果,至于我……陛下已经让我远离这样的家族,在宫中活了十八年,这已经是万幸。若是当初不是陛下将我带到宫中,恐怕在从小的耳濡目染之下,现在牢里的位置也会有我的一份儿。”   说完,简臻又重重叩了个头。   看着这样乖巧又善解人意的简臻,尽管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但孔尹文还是不禁有些感动,以及感慨。   在心里掂量了一番后,他这才又换了副脸面,温和道:“行了孩子,起来吧。”   他虚扶了简臻一把,继续道:“你能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朕甚是欣慰,只是你与太文、亚平他们毕竟血肉相连……朕这次也是不得不对不住你了。”   对此简臻也不好再推脱,免得被发现她急着跟简家撇清关系,就没有再搭茬。   于是,这次的密谈在沉默中结束了。   在回去的路上,简臻的心脏还在怦怦地剧烈跳动着。   她一时难以从巨量的细节当中理出连贯的信息,却能够很清晰地感觉到——这事儿成了,简家人要面临最后的判决了。   从简府正门进去,没走几步,就看到阿明正在前厅等着她。   因为她身上还穿着太监的衣服,故而阿明一时没有发觉。   于是她远远唤道:“阿明!”   阿明抬头看到了她,待她走近了他才反应过来,一脸惊讶道:“诶?姐姐?姐姐你回来了!?”   只见简臻笑得比他还开心。   其实她在回来的路上已经设想了很多,她回想起了之前阿明问过她能不能留下来的问题,这事她想了一路,还是觉得应该把选择权交给阿明,就想再问阿明一遍。   于是她略过了阿明的寒暄,看着他道:“阿明,其实当初把你捡回来我也是很愧疚的。我就想着,把你的给伤养好了,然后能够教你一门手艺,让你离开简府以后,至少能保证温饱。”   阿明瞬间愣住了,下意识以为简臻要赶她走,却听简臻笑着说:“但是你上次说想要留在简家。”   闻言,他非常迅速地点了点头。   简臻被他这模样逗笑了,心里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但是还是继续说道:“我还是想再问一下你的意见,你……真的想留在我身边嘛?”   “想。”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   “即使,我日后可能会步入险境,甚至会危及到你……也不后悔?”   阿明的眼神坚定,道:“我不怕,我也不后悔。”   ……   初夏的风轻柔凝滞,仿佛令光阴也踱起了缓步。   简臻看着阿明黑漆漆的瞳仁,它像是会吞噬阳光一样,深深的看不清底色,却让她这一路上捂不住的心跳声渐渐和缓下来,只留下浅浅的余温。   这似乎是简臻这十八年以来,头一回觉得自己拥有了亲眼可见的未来。   “要不,你给我当弟弟吧。”她突然问道。   见阿明发愣,她故意逗他,道:“怎么?不愿意啊?你不是要留在我身边吗?”   阿明这才反应过来。   其实他并不真正明白简臻说的“当她弟弟”是什么样的含义,但他还是下意识地非常急切地攥住简臻的袖子说着:“愿意!我愿意的!”   见简臻忍俊不禁,他才意识到刚刚的话不过是一句玩笑,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个人相视无言,只是笑着,而阿明便知道——姐姐这次是真的可以走出简府了。   果不其然。   在简臻和皇帝密谈后的第二天,皇帝在朝堂上夸赞了她为策州百姓的安危不惜变卖家产,用换来的钱粮衣物农具来赈灾的事迹,同一时候,宫墙外的大街小巷里也传出了简家嫡女为受灾百姓捐赠物资的消息。   就在宣传正酣时,刑部突然出了关于简家调查情况的书面判决,朝中氛围随之一紧。   然而皇帝就跟不知道这回事一样,每天上朝还是该干嘛干嘛,也不提简家的罪证是怎么回事,没人知道皇帝这是玩儿的哪一出,一时间朝野噤声。   在这样奇异的平静当中,江锋倒是没什么可担心的。   看着他悠哉哉吃着水果点心,品着香茗,简臻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你此行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吗?”   “这不是给你说说最近的情况嘛……”江锋一边嚼着东西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着,“你又出不去,我可不得来嘛……”   这莫名其妙的亲近态度让简臻有些无奈,催促他道:“那你倒是说呀。”   只见江锋抹了抹嘴,抱怨道:“你怎么都不客套一下的,这好歹咱们也算是合作关系,搞得跟上下级一样,不近人情……”   话还没说完,就见简臻给了他一记眼刀,江锋这才直入主题,道:“你们简家的判决已经出来了,你爹还有你的两个叔叔恐怕到死都要在天牢里待着了,至于其他人的归宿,虽然现在还没有书面的结果,但是据我所知,要么发配边疆,要么被流放,包括简昭宁,他是被发配去充军了……”   本来他还担心简臻听了这消息会难过,但看她的表情,江锋才知道是自己多虑了,便继续道:“不过这个判决也是刚下来,还没执行。”   然而简臻似乎根本不在意,神态自若地倒了杯茶后,装作随意的样子问道:“策州那边呢?”   “啧,都忘记跟你说这事儿了!”江锋霎时来了兴致,放下茶盏道:“前几天刚在策州查办了个叫蒋田的,过去没少贪银子贪好处,这回这么个节骨眼儿上了,这人居然还胆大包天伸手捞油水。这不,陛下一生气直接一抓抓一溜儿。在朝会上骂了一出,也算是杀鸡儆猴了。”   简臻默不作声,抿了口茶水,心里默默补充道:这可不只是给贪官看的,明明是用来杀王家的锐气的。   ……   自从上次与皇帝密谈以后,容宵手底下的人就回了不少,另外换来一些照顾起居的新面孔,这倒是让简臻现在的日子舒坦不少,甚至有空把王家的底细看了一大半。   刚忙完的简臻正瘫坐在椅子上休息,有一搭没一搭地拿书扇着风,侧头看见阿明正在看一本辞典,便问道:“阿明啊,你的这个‘明’有没有选好具体的字啊?”   “还没,姐姐你……有看得入眼的字吗?”   “嗯……对了阿明,既然你愿意做我弟弟,不如……你就和我一样跟简家姓吧?”   “都听姐姐的。”   “可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毕竟这事情我并非在儿戏,所以还是要让你来决定。”   “姐姐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尽管阿明的神色不似作伪,但她简臻还是有些不放心道:“你可想清楚,以后想改可来不及哦。”   “我不后悔。”   阿明说的确是实话,他本就想留在简府,无论在这里做什么他都是接受的,更何况简臻竟然给了他这样一个更加亲近的身份。   他不担心自己会后悔,只怕自己答得慢了,简臻会。   然而她却不搭茬了,只是低头微笑着,良久,她才继续道:“这个‘明’呢,我给你重新定个字。”   “不如就——口鸟鸣,一鸣惊人的‘鸣’。”   本来他还为简臻的沉默而如履薄冰,没想到她竟然是在给他想名字,霎时开心地有些愣了,顺着她的话头喃喃道:“简……鸣,简鸣。”   “‘臻’是当时陛下给我取的名字,希望用我来促成牵制简家的计划,也希望我成为一个圆融的人。可是当一个圆融的人……真的太憋屈了。”简臻解释道。   “我给你取‘鸣’这个字,就是希望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不用被束缚,不用特意迎合别人……所以简鸣,姐姐希望你能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长大、生活。”   听完这一番话,他的脸变得红扑扑的,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真心真能换真心。   “弟弟?”简臻趴在桌上看着他,笑着叫他。   简鸣与她相视一笑,应道:“姐姐。”   ……   江锋走后,简臻就一直在等着皇帝的传召。   她不知道皇帝查到蒋田和王家的关系以后会怎样想,但现在,简家的判决已定,不管他觉得自己是无意发现还是刻意表现,都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简家,她要定了。 第26章 为棋(二)   没过几天,皇帝果然传召,不过没有让简臻乔装。   “臻臻啊,之前你给我的密函,可顶了大用处啊。借着这次赈灾,也将策州的贪腐清理整治了一番——这都是你的功劳哇。”   一上来,皇帝就给她扣了几个高帽,这让她不禁有些紧张。   “民女不敢居功,无非是将手头上能用的东西都拿出来而已。还得是陛下重视百姓,才能取得这样的效果。”   “不必谦虚。”孔尹文摆了摆手,“这个蒋田虽说看起来官职不高,可这背后,可站着人呢!若不是你慧眼……朕可抓不到这背后之人的尾巴呀。”   简臻低着头,后背沁出了冷汗——他这是在……暗示什么吗?   尽管心里这样担忧着,但她嘴上还是一无所知似地说道:“那民女这运气倒是不错,不过这说到底,还是借着陛下的运势,也是百姓和我朝的运势。”   可皇帝没有接下这马屁,沉默了一会儿后,突然问道:“你觉得,蒋田背后是谁?”   “民女不知。”   “诶~你猜猜,这里就只有朕、荣喜和你,不用怕被别人听到。”   简臻的心思在极速地旋转。   其实瞒是瞒不住的,简家的信息里到底有没有指示出王家和蒋田的关系一查便知,况且孔尹文现在将简家其他人统统处置了,就是为了用她来占住简家的位子,简家手里的信息必然会还会丢到她手里……那么……   他极有可能是想试探她对于信息的敏锐度和掌握情况……   停顿片刻后,她才模棱两可地答到:“陛下,民女当时找了关于策州的一些信息,思来想去,觉得这一条最关乎策州的灾情,便挑了出来。至于这蒋田背后的人,民女就不敢妄言了,不过若是陛下需要,民女可以尽快找出相关的信息。”   皇帝没说话,来回走了几圈,然后突然换了副表情,亲切地笑了。   “哈哈哈哈哈你呀……”   接着他瞅了荣喜一眼,漫不经心说起了这次密谈的正题。   “臻臻啊,说起来,朕当年抱你进宫抚养,其实我们之间的关系也算得上是义父女了,只不过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给你一个正式的名分,让你在宫里吃了不少苦。”   一听这话,简臻猜到接下来应该是要安顿她了,忙恭维道:“陛下和各位娘娘已经非常照顾我了。在宫中的吃穿用度是不比任何地方差的,简臻并不觉得有什么吃亏的,至于陛下所说的名分,简臻不敢奢望。”   “您待我好,我记在心里。您是天之子、国之父,天下百姓与民女都是您的子民,都是您的子女,并不需要那些虚衔。”   皇帝说不感动那是假的,虽然在他面前没有人会不恭维,但简臻不同,养在宫里这么些年,亏欠颇多,她却依旧能体贴他,这多少让他心里生出了一丝丝的愧疚。   恍然看到眼前这人眼底的温情,简臻只觉得可笑。   可能坐在这龙椅上久了,听到的谢恩多了,真就忘记了自己做过什么错事了吧。   她不敢细看,熟练地掩盖住了眼神中的嘲弄与冷漠,温顺地立着,等着孔尹文的‘金口玉言’。”   “这次你赈灾有功,为朝中众人立了一个榜样,也为策州百姓送去了希望,包括你上次给朕传递的密函,朕已经将那人查办。放心吧,策州这次赈灾的一应款项和物资全都会由朕最亲近的人严格把关,绝不会让一些蝇蛆伤民之利。   他走近简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臻臻啊,这次你出宫以后,无论是朕让你找的东西还是这次赈灾,你都做得很好,朕想着呢给你个封号。”   “这策州的抚柳是属于粟襄郡的范畴,朕想着啊,不如就封你为粟襄郡主,你看如何呀?”   尽管简臻已经做好了准备,但还是被震惊了一下。   她没有想到皇帝竟然做到这个程度,原以为自己只是保留简家遗孤的身份,成为他的提线木偶而已……看来,皇帝对她真是有几番愧疚的。   为了让皇帝更加安心,简臻下意识地保留了自己一部分真实的反应,她愣在原地,嘴里慌张地说着:“这……这,使不得啊陛下,这,我……”   说着,她跪下来以头触地,道:“民女不过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实在担不起陛下如此厚爱。”   “你看你这孩子,怎么又跪,朕就觉得你担得起。来!”皇帝上前将她扶了起来,“等事情一应妥帖以后,朕会将册封的事情昭告天下。”   话说到这儿,简臻也不再推辞,道:“谢陛下恩典,民女无以为报。”   这样恭顺的态度让孔尹文愈发难安,犹疑了一会儿后,他才道:“朕夺了你的亲人,如今,朕便当你的亲人。朕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朕会代替简家补偿给你的。”   他的声音低沉压抑,可他说的话却如惊雷一般一下下凿在简臻的心上。   原本只是为了能保全性命,而今却平白收获了一个“郡主”,她心里开心难抑,但面上还是立刻酝酿出了一些眼泪,演出一副既感动又悲伤的样子。   皇帝摸了摸她的头,逗她道:“不过一码归一码啊!郡主的身份是因为你救济策州百姓给你的,之前你将你们家的信息破译以后,朕答应了要赏你……怎么样,这么长时间了,可想好了?”   看简臻破涕为笑,荣喜适时贴心地给她递了干净的帕子。   简臻明白帝王恩不能攒着,不如趁着现在还有效力就立刻用掉,便说道:“陛下,我想要的奖赏,就是给阿鸣一个身份。”   一听这话,孔尹文还以为是她太过思念简昭宁,不由得更加心软,于是大手一挥答应了:“你放心,朕会让人给他一个合适的身份,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有所猜疑。”   “臻臻啊,这几个月在府里憋久了吧?”   见简臻露出疑惑的表情,他继续说道:“既然府里的东西已经找到了,朕其实也早该结束你的禁闭,只是之前还不到时候。当然现在也还不行,但是,朕允许你悄悄出门转转,等……”   “等你们家的事情处理便宜,朕再正式解了你的禁闭。”他的声音沉稳有力,给人一种温和可信的错觉。   等谈话到了尾声,简臻准备行礼告退之时,孔尹文又忽然叫住了她。   “你在府里,没人欺负你吧?”说着,他看了看候在门口的容宵。   聪明如简臻,自然也看出了他的意思,顿时心念一动,端出一副楚楚可怜又不敢诉说的样子来,低下头不说话了。   荣喜机灵地吩咐道:“你们先出去给阿臻备车吧。”   殿内顿时空了许多。   只见简臻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荣喜,似乎难以启齿的样子。   “有什么便说。”孔尹文催促道。   还未等她交代,那荣喜就一脸着急地问道:“难道咱家那蠢儿子欺负你了?”   闻言,她扑闪着眼睛,嘴巴张张合合,最后才喃喃道:“没,没……”   “只是听闻民女身边的一个小丫头无辜惨死,正是……”她看了孔尹文一眼,眼底竟有泪光闪烁。   不等她多说什么,荣喜先急了,嘴里骂道:“这个畜生,竟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看我不打死他!”   “行啦!”孔尹文拽住他,又冲着简臻道:“如此没有规矩的奴才便是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还有谁?”他问道。   “还有一位常跟在他身旁的小太监……”   正打算为绣和伸冤的简臻,却见孔尹文手一挥,一队侍卫便踏出殿门,不一会儿就将容宵和他身边的小太监押了来。   尚不明白状况的两人左右看看,不明所以,但腿都已经吓得发软,只能求救似的看向荣喜。   “我没你这么个儿子!”荣喜上前揪住容宵的耳朵骂道。   “是这两个吗?”孔尹文漫不经心地问道。   就在简臻点了两下头后,侍卫们便将那两人拖了出去,哀嚎声由近及远,渐渐听不到了。   尽管没有说明,但她已经明白了那两个人的去向,他们将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甚至……不会再存在于这世间。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宫殿的,在马车中,她浑身僵硬,神情怔怔。   她只觉得身子发冷。   明明是为绣和报了仇,可她却并没有开心的感觉,反而心中充溢着一种荒谬的感觉。   原本在宅子里像是一座山一样欺压她的人,到了皇帝面前,如碾死蚂蚁一般,如此轻易就报复了回去。   可她甚至都没有说清楚容宵和那个小太监是如何得罪了她,还没有问清楚绣和究竟是如何死于他们手下,事情就这样被囫囵一下解决了。   结果是公平的,但过程呢?   皇权……竟是这般荒唐吗?   可她如今正在做的,不正是想借助孔尹文的力量自保吗?恩也罢,法也罢,全凭他一念之间,踏出简家又如何呢?不还是被这“皇权”二字,禁锢在一个樊笼之内?   其实她,根本没得选吧……   看着简臻离开后,荣喜不解地问道:“陛下,这……现在让阿臻自由出门,是不是不太安全啊?”   “朕会派人在简府附近驻守,一旦她出门就会跟着,保护她的安全,顺便……看看其他人的动静。”   “您是觉得其他朝臣会与阿臻接触?”   “他们必然会抑制不住地想来试探。至于臻臻能不能当上郡主,能不能占住这简家的位子,可不是朕说了算的。”   荣喜一下就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难怪今天会眼都不眨地给简臻这么多好处,原来只是一个空口无凭的承诺而已。   “所以陛下……才没有着急解决简家的人。”   皇帝笑了笑,道:“只要简家的人还没有受刑,那就还有翻案的可能。”   闻言,荣喜心头一惊,忍不住为简臻捏了把冷汗。   ……   才过了一天半,简臻尚沉浸在喜悦与荒唐的矛盾心情中时,那边就有下人来报,说惠王世子来访。   “小姐,世子已经在前厅等着了。”   简臻愣了愣,自言自语道:“他怎么来了?难道是陛下准的?”   在原地走了两圈后,她又走回了书桌前,用食指敲了敲简鸣面前的书,道:“阿鸣,跟我去见见世子吧。”   “我?”简鸣从书册中抬起头,有些困惑。   “对呀,你可是我弟弟。”简臻重重咬着“弟弟”两个字,试图让自己显得更加理直气壮一些。   “这府里头除了你,还有谁能和我一起去招待客人的?”   阿鸣本来还有些犹豫的,可简臻一叫他“弟弟”,他就不由自主地乖乖合上书跟着她去了。 第27章 为棋(三)   一进前厅,简臻就看到孔炽正弯腰瞧着上首一侧的孔雀蓝渐变大花尊——正是她上次砸剩下的那个。   “琰甫哥哥。”   听到有人唤他,孔炽这才结束了“参观”,他迈着大步走到简臻面前,脸上满溢着灿烂的笑。   “臻臻!”   “琰甫哥哥怎么大驾光临了?我的禁闭可还没结束呢。”   “嗐,陛下让我来看看你。”   和孔炽招摇的笑容一样,他的穿着打扮虽然随性,但处处都透露着逼人的华贵,在他面前一站,倒让简臻和简鸣显得有些过于简约了。   “当然了,这么多月没见,我也很担心你。”他拍了拍简臻的肩膀,眼神里莫名有一种与他气质不符的疲惫和深沉。   但随即,他的这丝疲惫就被好奇心打散了。   “欸?这小子是?”   “这是我弟弟,简鸣。”简臻相当从容自若地答道。   “简,鸣?之前怎么没见过?你不是说你只有一个弟弟,叫什么……简什么宁的吗?怎么这又多出一个……”   简臻没有多解释,只玩笑着说:“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   那孔炽倒也没多想,伸手就想摸一摸简鸣的脑袋,结果被他躲开了,而且这小孩儿还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看着他。   见状,孔炽被气乐了,道:“嘿你这小子!脾气怎么这么差?算起来,你姐姐喊我一声哥哥,你也得喊我哥哥呢!”   见孔炽被简鸣带得跟个小娃娃似的,简臻忍俊不禁地劝道:“好啦好啦,他认生,你就别欺负他了。”   ……   两人简短寒暄了一阵后,自然而然地聊起了近况,孔炽倒也不拿简臻当外人,毫不避讳地说起了简家的事情。   “刑部已经出了告示,邸报都贴上了。说简家……徇私舞弊、贪赃枉法之类,甚至还牵扯到几桩陈年的悬案……”   简臻假装不知,问道:“是什么个结果?”   见她这样直奔结局,孔炽还以为她难过至极,一时语塞,最后才叹了口气,安慰她道:“臻臻啊,你别太难受啊,这虽然你们家这样……但你还是得好好过好自己的日子才行。”   简臻知道这是又到同情“简家嫡女孤苦无依”的环节了,可内心实在开心,装不来悲伤的样子,只好看起来很懂事地说道:“琰甫哥哥,你不用担心我……这些事情我也猜到会是这个样子。”   两人你来我往地寒暄时,简鸣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瞧着。   等孔炽安慰了几句后,简臻适时把话题一拐,问起了他的近况,道:“王爷最近身体还好吗?”   “唉,他呀,还是老样子,劳烦你挂念了,只是……”孔炽一扫先前的光鲜神色,叹了口气,连带着身子也松弛下来,斜斜地倚在座位上。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他自嘲地笑笑,“现在吃喝玩乐可是他的强项……无非就是,没什么能说知心话的人罢了……”   孔炽絮絮叨叨说起了自己的苦闷,简臻就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听着。   其实这些话她已经听了不下十次了,在宫里的时候就听,如今再一听,她就习惯性地开始走神了。   不过说起来,她能跟孔炽这个皇族子弟熟识,也就是靠着像现在这样一方倾诉一方倾听的关系建立起来的。   当年为了能在宫里生存下来,她时时刻刻都保持着一副温柔良善的模样,原本孔炽的这些心事是不会同旁人透露的,只是因为她并非皇族的身份,再加上她守口如瓶的性子,孔炽自然而然就跟她说得多了。   简臻一边若有若无地听着,一边分心想着自己的事情,看着在简鸣身边照顾起居的彭年,心里有些犯愁。   这彭年从一开始就在阿鸣身边,都相处了挺久了,可阿鸣还是跟他不怎么亲近,明明也没差几岁啊……阿鸣他不爱说话倒也没什么,可不能不跟别人相处啊……   琢磨半天后,简臻觉得还是不能让简鸣见天儿待在府里,至少得和年纪相仿的小孩子们相处相处,说不定就能自然而然打成一片了呢。   正巧孔炽也说得差不多了,简臻便立即见缝插针别开了话题。   “琰甫哥哥,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教过我们的白沛盟白先生?”   “记得啊,你怎么突然聊起他了?”   “这不是阿鸣还在上学的年纪嘛,我就想打听打听,看白沛盟白先生现在还有没有在当夫子,如果有的话,我还奢望着能让他教阿鸣呢。”   倾吐完心事的孔炽心里舒服了不少,见她需要帮忙,便揽起了活儿,道:“他好像自从离开皇宫以后就回了老家,自此以后再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了。这样吧,反正我每天也闲得无聊,我给你打听打听,看看白先生现在在哪儿,还有没有意愿继续教书。”   “那可太好了,我在这里先谢谢你了。要是能成,我肯定请你吃饭。”   “哈哈哈哈行啊,冲你这话我都必须把这事儿给你办妥喽!等着请客吧你!”   两人约定完后又胡侃了几句,孔炽便离开了。   目送着孔炽一行离开后,一直沉默的简鸣突然问道:“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他呀?”   “啊?”   “他说话的时候,姐姐你好像在走神。”   简臻一瞬间想好的各种托词此时都被这句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了,她自诩自己的捏造情绪的能力了得,但是自己的这些表面把戏却被阿鸣一次次看破了。   也不知道这是流落在外的孩子如同小兽般的直觉,还是说她是真的学艺不精演得太假?   看着阿鸣那双黑得纯粹的眸子,她竟然有些不敢逼视,便垂下眼帘,漫不经心说起了孔炽。   “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简鸣仔细想了想,然后搜肠刮肚特意找了一个成语答道:“纨绔子弟。”   简臻赞许地笑了笑,道:“对,纨绔子弟,而且还婆婆妈妈的。”   回想了一下刚刚孔炽倾诉时说的话,简鸣有些不解。   “今天他说的这些话,如果你连着听上好几年,就能明白我说的意思了。”简臻带着阿鸣绕过前厅往回走,继续道:“他是惠王的嫡子,今年才刚二十。”   见他不解,简臻就继续道:“惠王是当今圣上的弟弟。”   “其实惠王爷和他儿子一个样,整天装得吊儿郎当的,实际上这样奢侈的生活背后,也是难言的痛苦。孔炽曾经说过,他渴望着能参军年入伍报效国家,可就是因为他这个世子的身份才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整天流连于十丈软红尘当中,他的父亲如此,他也不得不如此。   王爷呢,是念着与圣上的兄弟情义,但其实大家也都知道,他这样做更是为了孔炽的安全。这样的生活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头了,可即便是这样,即便他们有着优渥的生活,也需得时常保持警醒,不能行差踏错半步,因为一丁点儿的不对也会在圣上心里种下恶因,最后还得他们爷儿俩自食恶果。”   说完,她又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道:“可谁不是呢,无非是表面上风光不同罢了。总之呢,孔炽这人还不错,也没什么架子。只不过是我跟他志向不同罢了,所以才不爱听他啰里啰嗦他的那些烦心事。”   “他没法做自己想做的事,就不再做了,姐姐想做的,不能做也要做,对吗?”   简臻停下步子,怔怔地看着他,由衷感慨道:“阿鸣,你真的很聪明。”   这让他有些不好意思,连耳尖都红了,却依旧定定地看着她,似乎努力想让自己显得更加沉稳一些。   看到他这副小大人的样子,简臻忍不住笑了,她继续走着,然后提议道:“阿鸣啊,你现在也学了不少字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让你跟别的孩子一起学学四书五经,怎么样?你想学嘛?”   简鸣略微想了想,问道:“姐姐你也学过这些吗?”   “对呀。”   听了这话,简鸣才郑重回答道:“那我要学。”   “好,那这样吧,等过阵子我先给你找个外面的学堂,不然你这整天待在府里,每天没有老师,也没有同辈的孩子一起,多憋闷啊,跟周围人互相了解一下,也挺不错的,尤其是现在白先生也不知道能不能出山。”   “好。”   接着,简鸣很认真地看着她,道:“姐姐觉得好的事情,那一定就是好的。”   闻言,简臻眨了眨眼睛,只觉得心头仿佛被摊开来晾在了阳光下一样,暖烘烘的。   两人一路走到了简昭宁的书房,简臻先让阿鸣继续读书去了。   “彭年,你等等。”   简鸣有些不明所以,但没有多说,只是乖乖进去看书了。   “小姐有什么吩咐?”彭年折回来欠身问道。   “我就是想问问阿鸣最近的状态,他跟你们还是不怎么亲近吗?”   “回小姐的话,阿明跟我还算熟悉,不过也仅限于一些旁的事情,他也不让我碰他的东西。现在的话,他还是不习惯别人靠近。”   “他也不跟你们聊天吗?”   彭年挠了挠头道:“嗯……很少,阿明不怎么爱说话,有时候我想逗逗他,他也不怎么搭茬。”   简臻点点头,和善地笑着道:“我知道了。他过去的生活不大好,和人相处总带点防备,你多受累,和他好好相处相处。毕竟比起别人,阿鸣还是跟你更熟悉些。”   “小姐言重了,阿明虽然不爱跟别人亲近,但是和我们总是客客气气的,也不会无缘无故发脾气……”彭年局促地笑了笑,继续道:“比起之前伺候的主,实在是好得不得了了。”   简臻微笑着点了点头,让他进去继续伺候着了。 第28章 为棋(四)   简臻这些天百无聊赖,但刚刚孔炽的突然到访开始让她隐隐有些不安,可眼下又实在是抓不住头绪。   在原地站了站后,她才决定到存放简家账册的房间去。   “绣萍,你明天跟老安说一声,让他留意一下附近的学堂,我想让阿鸣……”   当——   话还没说完,一支箭就从简臻右上方破空而来,擦着简臻的面门深深扎进了左侧的门扇当中。   与此同时,一个黑影从房顶翻身下来,他猛地拉开简臻,帮她避开了紧随而来的另一支箭。   随即,五六个人影从天而降,追着箭矢来的方向去了。   这一切几乎都发生在一瞬间,让简臻有些反应不过来,她侧头看着门廊上那支扎进木门的箭,它的尾部还在急速颤动着。   如同她的心跳。   救了她性命的那人单膝跪地抱拳道:“让简小姐受惊了。”   他身着便装,看不出归属,简臻便问道:“你们一直跟着我?”   “是陛下让我们来保护您的安全。”   ——那就是皇帝的那支亲卫了。   简臻的心脏还在胸腔激烈地跳动着,但她面上不显,语速依旧和缓平静:“知道了,尽快查到刺客的下落和身份报给我……这件事你也会报给陛下的吧?”   “奴才确认小姐没有受伤之后就会立即禀报。”   “那你现在就去吧,多亏你,我并没有受伤。”   那人听了便颔首示意,随即一跃消失在了屋顶。   简臻沉默地站着,脑子里却一瞬间联想到一些事情——前脚孔炽才来看了她,后脚就有人想杀她……   “绣萍。”   “呃啊?小姐?”绣萍还沉浸在刚才的恐惧当中,一时有些没回过神来。   “绣萍,后晌申时,去库房给我取点东西回来,还是之前的要求。”   “小姐要拿什么?”   “随便什么,你看着拿吧。”   这一下午简臻也没闲着,她一停下来就满脑子都是今天刺杀的事情,可自己又想不清楚,便干脆将自己藏在简亚平书房的假账册偷偷带回了自己的住处,埋头破译那些东西。   这些账册里藏着的信息倒是与众不同,涉及到的官员大多数都与江浙地区有些关系,而这个地区正好又是简亚平在户部管理的主要地区,另外也有很多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朝中官员的部分信息。   继续破译下去,上面还交代了简家收集信息和传递信息的路子,这倒是让简臻大开眼界。   而最后的部分,则集中写了许多地名,一部分就在京城内,一部分则分散在南方,并且具体到了某个街巷的某一个地点。   这就让简臻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但她直觉这些信息并不简单。   就如同在简太文和简昭宁那里发现的习字纸一样,它们存放的地方过于孤立,甚至还用了更严密的方式储存信息……相比起在密室的那一批,这些显然是更不能被人发现的部分。   看来得找个时间仔细看看那些藏在简太文密室当中的信息了,它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见江锋还没到,她便又将那些破译出的东西认真看了一遍,然后烧成了灰烬。   然而是一直等到丑时,江锋都没有出现。   简臻越发觉得不对劲了,她半梦半醒一直待到黎明,却依旧没有江锋的消息。   如果说江锋的失约是因为一些旁的意外,那简臻尚能理解,可最让她困惑的,却是皇帝的态度。   一大早的,宫里就差人带了口信来,只说是昨天的事情皇帝已经悉知,会加派人手来保护她,除此之外就剩一些寒暄的废话,完全没看出皇帝对于此事的重视。   简臻一头乱麻地打发走了这些人,正要折回去吃饭,一个念头却清晰地蹦了出来——除非皇帝知道他们的来意。   这念头令她顿在原地,瞬间眼前云烟退散,一切都明了起来。   ——皇帝在拿她试探各个势力的态度。   明明她悄悄解除禁闭的事情只有皇帝、荣喜以及自己知道,顶多再加上围着简府的侍卫们,而昨天孔炽大摇大摆地从简府正门进来看她,无异于在告知各个势力她被解禁的消息,而这件事情配合着前些天简家的判决结果,不就是在宣告孔尹文想让她取代简家的决定吗?!   那么昨天刺杀自己的人,必然就是反对这个决定的一方势力。   简臻抬头看了看四周,只觉得如坠冰窟——现在,又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她,想杀了她呢?!   她的双脚仿佛被钉在原地,无论如何都迈不开步子,可她的思绪却在飞速地旋转着。   她想起了昨天破译出的那些信息,里面记录着简家收集信息的渠道,其中最主要的有三条:一是自家的各个产业;二是一些倒卖信息的民间势力;三是一个叫做默萧山庄的神秘组织。   尽管并不清楚三条路径各自的特点,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应该如何去重建这些关系网,但她唯一清楚的事情就是——她需要信息,新鲜的信息。   于是她凭借着自己的记忆找出了一条最快最近的途径,接着抬腿就朝简府的大门走去。   ……   “姐姐?”   简鸣正巧看到了简臻急急离开的背影,却没有唤住她。   身侧的彭年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道:“阿明,我昨天听小姐那边的下人说……说小姐在大少爷的院子里遇到了刺客。”   “什么?!”   阿鸣下意识地往简臻离开的方向追了几步,最后还是停了下来。他捻着自己的衣摆,清楚自己此时根本帮不上姐姐什么忙,甚至简臻都没有跟他说过这件事,可想而知自己在她眼里是何等的弱小。   ……   一出门,一个侍卫便跟在了简臻身侧,她回头一瞧,发现居然还是个熟人!   只见李潜穿着便装,冲她笑道:“小姐放心,除了我,暗处还有人在保护您。”   听了这话,她心里的大石头总算稍微往下放了放,但她还是不敢多耽搁,急急忙忙找到了距离简家最近的一个信息交易地。   这是一家店面普通的豆腐坊,就在简家旁边的一条街道上。   按照在简家破译出来的信息,简臻跟老板对了暗号,可老板却表示现在不接活儿了,还委婉地催着她离开。   好说歹说地磨了半天后,豆腐坊的老板才悄悄跟她解释道:“哎呦喂!这阵子附近的眼线多了不少,我把所有大的活儿都推啦!您就别为难小人了,再找找别的门路吧!”   简臻也不好不顾及别人的身家性命,只好买了两斤豆腐离开了。   她仔细回忆着可能的联系人,然而都是距这里有些距离的,以她现在的处境,一出门就去那么远的地方,难免不让人怀疑,万一因此连累了这些交易信息的门路,那她日后就更难寻找信息了。   于是她只能这么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头,假装自己只是出来采买东西。   日头还在往上爬升,街上的人也在不断增多,各种街边的小摊琳琅满目,还时不时遇到一些在街头表演的艺人。   这曾经是简臻做梦都难以亲近的地方,可现如今她身在其间了,却没心思享受了。   她随便掺和进一群人当中,只见被人群围起来的是一个戏法艺人,此时正拿着些小玩意儿表演,他的双手翻飞,一会儿指挥着小球在倒扣的碗里游走,一会儿从看客的耳后拿出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来。   简臻也跟着人群一起拍手,然后又在人群欢呼时垂手默然立着,看不出情绪。   突然,那变戏法的艺人让一只兔子凭空着起火来,引得人群一阵惊叫,并熙攘起来,简臻也被人群推着踉跄了一下。   待她站定,只觉得有人在她手心里塞了一张折得小小、厚厚的纸,她下意识捏紧了手,并看向身侧,却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谁给她递的东西了。   戏法艺人此时双手一翻,刚刚那只兔儿便出现在了他脚边的笼中,看不出丝毫被灼伤的痕迹,引得人群一阵拊掌叫好。   可简臻却没了兴致,她退出人群小心翼翼地朝四周望了望,就见一幢临街的酒楼之上,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倚在窗边看着她。   那人正是爽约的江锋。   看到他的身影,简臻竟觉得平静了不少,她没有选择去到江锋所在的酒楼,而是到了他对面的一家服饰店里。   这家店铺是附近顶有名气的一家,也修着高楼,里面还兼顾了一些别的生意,只是由于定价稍高,来往的客人并不太多。   简臻随意挑了一些衣裳,然后包了间二楼的茶室休息。   “李潜,你在门外候着,我进去试试衣裳。”   “是。”   将屋子的里里外外检查了一番后,简臻才坐下来掏出了那个厚厚的小纸块——里面正是江锋的亲笔信笺。   他解释说简府周围的人手增多,难以进入,所以才没能赴约,随后便提到了孔炽拜访她的事情。   和她的猜测大差不差,各个势力都知道了皇帝解除她禁闭的事情,他们急于知道破译的情况,只不过有些人尚在观望,有些人却担心露出自己的狐狸尾巴,急着想要除掉她以绝后患。   那江锋还在信尾添了一笔道:吾未曾泄露,汝可心安。   看完后,她将纸条付之一炬,嗤笑了一声——自己果然是被皇帝摆了一道。   不过她可没时间为这个伤春悲秋,而是立刻在一张纸条上写了一些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然后打开窗户,隔着一条街,当着江锋的面将纸条叠好埋进了靠窗的一个盆栽当中。   待她离开,江锋才找到她待过的那个房间,并小心将纸条取了出来。   上面写了简臻遭到刺杀警示的事情,而她想知道的问题就是——可能刺杀她的人都有些谁。   假模假式地在街上晃了几圈儿,临饭点儿了简臻才回到了简府,然而事情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就此打住。   一进门,安管家就急急跑了过来。   “哎呦小姐啊!有人闯进来伤人啊!”   “怎么回事?”   老安一边给她带路一边道:“您这前脚刚出去没多长时间,就有两个人闯进了藏书阁里头!还把人给打伤了!”   “他们是要抢前阵子破译出来的东西吗?”   “诶是是是!那些东西都按照您的吩咐锁进箱子里了,里外都套了两个。他们没打开就被看守的人发现了,这才把人给刺伤了。”   “伤得重吗?”   “他们拿着匕首,倒是没有刺到关键部位,已经叫了大夫给治疗了。”   “那入侵者呢?”   “回小姐,被侍卫捉住了,但是还没问呢就……就自尽了。” 第29章 为棋(五)   等简臻风风火火赶到藏书阁,就只看到一片凌乱的景象。   用来安置信息的箱子被人用刀子砍出了很多口子,地上的血迹还没有干涸,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样子,看得出这里曾经有过一番打斗,两个自尽的入侵者就横在门口,手脚和身上还勒着麻绳。   蹲下身子细看片刻后,简臻认不出来人的身份,只好吩咐道:“李潜,你来查查这些人的身份。还有之前的刺客,你和陛下的亲卫互通有无一下。”   说完,她站起身来捏了捏眉心。   这藏书阁相较来说和简府的外墙比较接近,的确不是个安置信息的好地方……可是现在的简府,又有哪里最安全呢?   “那什么……老安,让人把这些箱子搬到私塾室吧。”   “诶,得嘞。”   简臻脑子有些懵,只好暂时什么都不想,干脆看着安管家安排了一些家丁来搬运这两口大箱子,她就一路跟着他们,一直走到私塾室。   进去后,她坐在自己常待的位子上,看着眼前的三口大箱子发呆。   ——既然并没有安全的地方……那还不如就全放在脑子里……   支着脑袋看了半天后,她才一抬手道:“开箱吧,去给我取个火盆来。”   “老安,去把休班的侍卫们都叫来,从现在开始,简府别的地方我都不在乎,但是这里,在这间屋子里,不能再有任何外人进来。”   听到响动的简鸣立刻从旁边的书房过来了,还没靠近私塾室,就见这屋子里里外外都是人,要么守在屋外,要么进进出出,十分忙碌的样子。   一进门,就见简臻正坐在一口大箱子上,面前还有一个打开的箱子,她手里拿着一摞纸张,边看边往旁边的炭盆里丢。   “姐姐……”   闻声,简臻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里满载着疲惫,道:“阿鸣,你要是有什么事就改天再说吧,我今天恐怕没空。”   简鸣眨了眨眼,什么都没说,只是乖乖坐在了简臻旁边的位子上,安安静静看起了书。   其实他过来本来也就没什么事情,无非就是知道她在这里,忍不住想来看看罢了。   东西和人手安排好以后,简臻就让无关的人先离开了,连绣萍都被简臻催着吃饭去了。   那绣萍一步三回头地看着简臻,竟然有些担忧起来。   原本自己只觉得做个安安静静不惹是生非的普通丫鬟就好,可跟着简臻的这几个月以来,她竟在不知不觉中对这个只存在于别人口中的“主子”产生了如此深的牵绊,这是她在简府这么长时间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   她只知道,简臻她……真的和简家人不一样。   走到门口时,绣萍又回过头来小心问道:“小姐,你要不要先吃点儿东西?”   只见简臻机械地看着手上的信息,麻木道:“不用了,没胃口。”   “小姐……可你不吃饱怎么有力气做这些,怎么有力气保护简家……保护我们呢?”   这话一落,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向了简臻,而她手里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喉头一动,最后才挤出一句沙哑的话来:“那你给我带几个馒头来吧。”   绣萍的眼眶有些发红,脸上却露出了笑容,她应了一声,便立刻跑着去做事了。   剩下的人也仿佛被上了发条,开始忙碌起来,整理东西的整理东西,翻腾火盆的翻腾火盆……甚至一些没什么事干,被简臻允许可以离开的人,也就地自己找了事情做起来。彭年开始擦起了桌椅,甚至还有人给桌上原本就整整齐齐的纸墨笔砚和烛台换起了位置。   尽管简臻并没有抬头看,但细细碎碎的声音却让她的心里像长了眼睛一样“看得”一清二楚。   到简府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从来都没有特别注意过简府的这些人们,她当时只能看到摆在自己眼前的难题——怎么活下来。如今她有机会接手简家了,却又遇上这么些个麻烦事,她依旧是只考虑着自己的难题——怎么取得皇帝的认可。   可此时此刻,当她听着周围人干活的声响时她才意识到,原来简府的未来不仅仅只是简府的未来,还有简府的这些活生生的人们的未来。   她顿了顿,又将注意力从周围转移到自己手上的这些信息上来,她已经没这个时间去细想这么矫情的问题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看信息的速度却快了起来,连带着心里的疲惫都没有刚才那么强烈了。   简臻就这么一直从晌午坐到了晚上,又从晚上坐到了第二天天亮。   看一遍能记住的就烧,记不住的就搁在旁边,等着看第二遍,然后继续烧,继续记……   所幸这些信息之间互相勾连,记住一个便能明白另一个,等她看完一遍后,也就将朝内朝外的各个势力之间的关系摸个大概。   同时,她也发现了简家储存信息的一些特点。   之前在习字纸上的信息看似没什么实用价值,但实际上大体点名了各个家族的背景以及相互之间的利害关系甚至是关系建立的前因后果。大体是一些比较基础性的信息。   而在简亚平那里发现的信息看似都是江浙一带的信息,仿佛有某种具体的指向性,依旧没有很多实用的价值,却意外地将一些不显山不露水的人,甚至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串联在了一起,尽管简臻暂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却直觉它们埋藏着更深的秘密。   而刚刚烧完的这么三大箱子的信息却是与前面的不同。   这些信息之间可以轻易地相互联系,只要抓住一条就可以直接拿来用,并且这些信息当中还有一大部分有着很强的时效性,简家被扣了这么长时间,很多信息没有更新,已经不能再用了。   也难怪皇帝并不担心她看这些东西了。   将最后一张信息丢进炭盆后,她这才俯身吹熄了跟前的蜡烛。   一夜未眠,她的眼睛酸涩发红,身体四肢也都变得僵硬和沉重。   她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尽管疲惫不堪,却还是没有丝毫睡意,脑子里像是装了思考不完的事情,一桩一件都像催命符一样推着她不停地往前走。   这刚一踏出私塾室,简臻就被门口坐着的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人正是简鸣。   “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话毕,简鸣并不动弹,简臻便蹲下身,却发现他的唇色发白,脸颊和额头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她用手背往他脸上一贴,立刻就被那滚烫的温度吓得收回了手。   “阿鸣?阿鸣?”她焦急地推了推简鸣,他却浑浑噩噩的,像睡不醒似的。   “来人,把他抬到旁边的那间屋子里去。”   彭年这时也急急忙忙从院外跑了过来,见简鸣这副昏昏沉沉的样子,着急地直跺脚。   “彭年,他这是怎么回事?”   “小姐,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跑到这儿来的,我一醒来发现他不在,这才赶紧过来的。”   旁边的一个侍卫插嘴道:“小姐,他昨晚从屋里出来以后,差不多过了一个多时辰就又来了,一直在门外待着,也不让我们跟你说。”   “你是说他在门外待了一夜?”   “是。”   这时她才想起来,昨天晚上阿鸣在旁边陪她待到很晚,最后还是在她的催促下才离开的。   彭年一脸着急,跟着她往旁边的卧房走去,一边走一边道:“小姐,其实阿明昨晚压根儿就没想离开,他说他怕你再遇上刺杀,怎么说都不走。”   闻言,简臻停下脚步看着彭年,有些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随即又朝着那间屋子快步走去。   她赶紧让人取了冰块来给简鸣敷额头,又让彭年给他用冷水擦一遍身子,可阿鸣的烧还是不退。   简臻走进那间卧房,焦急道:“这样吧,我带着阿鸣去看看大夫,你们赶紧去门口备个车。”   说着,她就把薄被往阿鸣身上一裹,然后让一个身高体壮的小厮背了简鸣往简府门口走去,然后将他扶上了马车。   ……   不知过了多久,简鸣迷迷糊糊之间听到了车轮的响动。   他感觉头有点晕,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正待在一个带木头笼子的马车上。   往周围看了看,发现跟他一样待在笼子里的还有好几个人,年纪看起来都不太大。   他忍着头疼回忆了一下,想起来自己早上因为饿得太狠,正准备去找点儿吃的,正巧一个穿着蓝布碎花衣裳的大娘走了过来,看着是很和蔼可亲的面相。   “孩子啊,你是不是饿了?来,大娘这儿有包子。”   他当时很是感动,因为这样的好人是很少能遇到的。   可狼吞虎咽地吃了两个包子以后,不知道怎么的,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东西开始出现了虚影,没过多久他就两眼一黑,没有知觉了。   现在看来,那个大娘恐怕是给他喂了药。   他一边醒着药劲,一边听着那两个押送他们的人的对话。听了一路才知道这两个人是想把他们这些孩子给卖到京城去。 第30章 为棋(六)   笼子里别的小孩儿也渐渐苏醒过来了,不是哭着喊着拍打木头笼子,就是抱着膝头哭。   但是简鸣没哭。   他觉得自己现在处境确实糟糕,却并非是在听天由命,而是在寻找时机。   观察了一会儿后,简鸣带头起哄嚷着叫饿,小孩儿们见状也都跟着喊了起来,在一旁押车的是个装扮讲究的,怒骂道:“喊什么!喊什么!都给我闭嘴!”   可害怕又不能顶饱,于是孩子们叫唤得更凶了。   最后实在没辙了,在前面赶车的大汉跟押车的商量道:“要不咱先歇会儿吧,我自己带的饼子还不够吃呢,一会儿我去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果子,给这些小崽子们吃点儿。”   押车的不置可否,自顾自吸起了大烟杆儿。   看那赶车的汉子走后,简鸣眼睛一转,让旁边的一个男孩闭着眼睛装死,道:“说不定一会儿他就把你扔下去了,你就自由了。”   那个男孩儿脸颊深陷,面色蜡黄,犹豫了好半天。   见状,简鸣又劝说道:“大不了你再醒来呗。”   男孩儿觉得有道理,便照做了。   简鸣随即十分着急地喊道:“快来人啊!这儿有人晕倒了!这儿有人死了!”   抽烟的那人听到喊叫声,眼神迷离地看了过来,反应了好半天才过来问:“你说啥?”   他隔着木笼子,用手背拍了拍那个男孩儿:“唉!醒醒,醒醒。”   简鸣觑着押车那人的脸色,小心道:“不会真死了吧?那你们怎么交差呀?”   这可把押车的给吓清醒了,他把烟杆别到后腰,使劲搓了搓脸,然后凑到那个面黄肌瘦的男孩身边摸他的脉搏。   押车人的腰正好对着简鸣,一串钥匙就在上面晃啊晃的。   为了拖延时间,简鸣给车里的孩子们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哭喊起来,趁着押车的分神的空档,他直接将那串钥匙顺了下来,藏在了草垫下。   那人毫无察觉地吼道:“哭什么!哭什么!他没死!”说完就气哼哼地走开了。   这会儿赶车的也回来了,给他们分了些野果子吃,随后又很快上路了。   简鸣被拐的地方正是京城附近的一个偏僻小城,一般去京城的话也就是半天多的脚程,但因为拉着一大帮的孩子,赶车的速度不免就会更慢些。   他耐心等待着,趁着夜里两人休息时,他这才小心翼翼地用钥匙试开了锁。   有几个大的孩子也没睡着,简鸣便跟他们使了个眼色,将睡着的孩子们都悄悄叫醒,这才小心地打开了木笼子的门。   起先他们的动作还轻缓,井然有序地一个接着一个地下车。可不知怎的,一个看起来还不到三岁的奶娃娃突然醒了过来,看着漆黑夜色中影影绰绰的人群,竟大声哭喊起来,怎么劝都劝不住,捂着嘴巴也没用。   这刺耳的声音很快吵醒了押车的和赶车的两个男人。   这可把孩子们吓坏了,再也顾不上什么互帮互助,纷纷挤着往车下走,已经下车的就慌不择路地往夜色中跑。简鸣也不例外,在两个男人彻底清醒之前就跑了,但他并非胡乱瞎跑,而是凭着白天的观察躲进了侧面茂密的杂草堆里。   结果那两个男人光顾着逮那些不懂得掩藏的小孩儿,暂时把他给漏了。   可他不敢冒险,在树丛里呆了一会儿后又很快换了好几个地方藏身。   这样的猫鼠游戏几乎进行了一整个晚上。等到天亮以后,两个男人又在附近搜了半天,最后实在没辙才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而简鸣就藏在树上等着,一直等到看不见马车后才从树上下来。   他算了算路程,最后还是放弃了折返,然后沿着马车走的方向这么一路走到了京城。   所幸今日来往的人挺多,他当机立断装作一个妇女的孩子,跟着她混进了城门。   可是到了京城又能怎样呢?简鸣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热闹的街市,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就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   他走了很久,久到饿得浑身无力,连头都开始晕晕乎乎地疼了起来。   抬头看着刺眼的骄阳,简鸣却觉得周身冷得刺骨,忍不住抱紧了自己。   继续挣扎着往前走了几步,眼前的街景就愈发地模糊起来,他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了,他真想就这么倒在地上休息。   可隐隐约约的,他仿佛听到有人在叫他。   “阿鸣?阿鸣?”   他辨不清楚声音的方向,只能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地乱走、乱撞。   “……阿鸣?醒醒!阿鸣!”   简鸣费力地睁开双眼,看到简臻就在旁边看着他,耳边也传来了逐渐清晰的碌碌的车马声。   这声音过于熟悉,很快就与他刚刚在木笼子里时听到的马车声重合起来,这令他心头猛地一跳。   ——姐姐是不是要卖掉我了?   仿佛是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信息,但他此时脑子昏昏沉沉的,怎么都想不起来,于是他就这么手足无措地抱着“自己要被简臻卖掉”的念头安安静静地躺着,不禁鼻头一酸。   ——也是,我本来就不是她的弟弟,她有自己的亲弟弟,何必又要我这么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当弟弟呢?而且姐姐对我已经足够好了,要是再这么没皮没脸地待下去,她一定会烦我的。   ——姐姐当初能把我买来,就有权再把我卖掉。可是……我真的不想离开姐姐。   ——但我实在是太笨了,我什么都帮不上忙,留在府里也不过是她的一个累赘而已……   简鸣越想越难过,连眼眶都变得红红的。   这下倒是轮到简臻奇怪了。   她就看着简鸣醒来以后一路上蹙着个眉头,眼睛里还盛着要掉不掉的眼泪,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道:“嘶~这孩子怎么了?会不会是太难受了啊?”   琢磨了一会儿后,她觉得自己想得非常有道理,便催着车夫说道:“师傅,再快点儿!”   然而简鸣不知道她的担忧,一听这话心里就更难受了。   难道她就这么着急要卖掉自己吗?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质问姐姐呢?   他咬了咬牙,心道:“无论姐姐把我送到哪里去,我都当是报答姐姐这几个月的恩情吧。”   马车缓缓停住,终于到地方了。   简臻赶紧起身走到车厢门口,扭头看着简鸣关切道:“阿鸣,你还能走吗?来,拉着我。”   他一脸委屈地磨蹭了半天,最后还是跟着她下车去了,简臻便一手从背后环抱住他,一手抓着他左边的胳膊搀着他往医馆里走。   骤然从温暖的车厢里出来,简鸣就被外面的小风吹得一哆嗦,再加上他一路上都强撑着不休息,此时只觉得自己头疼得要命,耳朵里像是塞了棉花似的,周围人说什么都听不太真切,只好任由简臻带着他走,进门时他们还因为走得太急,不小心撞到了人。   在床上躺下后,他隐隐约约听到有个人在和简臻谈论什么,心想:姐姐是不是在商量着把我卖到这里了?   可他实在是精神不济,听不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那头的简臻对于简鸣的胡思乱想一无所知,只是急忙跟大夫交代了一下他的情况,道:“大夫,您再顺便看看他腿,。他之前左小腿受过伤,也不知道现在伤口到底怎么样,您顺便给瞧瞧。”   医馆大夫捋了捋胡子,应着:“哎好好好,小姐先请移步外面吧。”   看到她要走,简鸣一下子拉住了她的袖子,嘴里含含糊糊唤道:“姐姐……”   但他又不好意思央求简臻不要离开,于是就只是这么死死拽着她的袖子,也不说别的。   简臻猜到他大概是对这个环境不太熟悉,于是坐在床边耐心道:“阿鸣你看,你看到那个窗户了吗?有光从外面照到上面,一会儿呢,我就站到阳光底下,让我的影子投到这个窗面上,你看到我的影子,就知道我在这里了,好吗?一会儿让大夫给你瞧病,你要乖乖的,知道吗?”   简鸣脑子里一锅粥似的,压根没听全乎,就只记得简臻说要看着那个窗户,而他也实在没有力气了,眼睁睁看着简臻将衣袖从他手里抽出来,干脆利落地走出了房门。   他转而看向了那扇窗户。   果然,马上就有人影出现在上面,他能认得出那就是简臻,然后就这么一直死死地盯着那扇窗户。   大夫熟练地给他上下检查了一番,也顺便查了查他的腿伤,心里有数以后便出门去了。   过了一会儿后,简鸣看到窗户上的影子突然走开了。   他心里一下子空了一样,只觉得浑身发冷,意识像是落在了沼泽的猎物,越是挣扎,越是深陷。   可是很快,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他看到简臻从房门口进来,坐到了他旁边。   “阿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好吗?”简臻摸了摸他的额头,神色焦急,“一会儿吃了药再好好睡上一觉,发发汗,很快就会好的,你别害怕。”   简鸣瞪大了双眼,他以为简臻刚刚是不要他了,可是她回来了,她说——别害怕。   “一会儿喝了药在这儿就先睡一觉,等你稍微好点了,咱们就回家……”简臻给他掖了掖被角,絮叨道。   而简鸣的意识依旧在下沉,什么都听不太真切,就只是捕捉到了她说的“别害怕”、“回家”这两个词,当下就要挣扎着起来,简臻只好扶着他让他坐起来。   他的额头已经被汗水浸湿,脸上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白色,衬得他的瞳仁黑沉沉的,着实惹人心疼。   “姐姐……”   他的声音虚弱,本想抱着简臻,奈何没有力气,只好靠在她的肩上。   简臻就一只手将他揽在了怀里,拿着帕子给他擦汗,然后一下下拍着他的胳膊道:“没事儿,别害怕,很快就会好的。”   这时,他已经累得睁不开眼睛了,只觉得简臻的怀抱很温暖,很柔软,他甚至能闻到简臻身上干净的皂角的味道,还混合着一点淡淡的木香。   很快,他就沉沉睡了过去。   见状,简臻将他小心放在床上,自己则坐在桌边,从袖中摸了一卷小纸条出来。   这是她在刚进医馆门时,不小心撞掉了一位年轻人手里的东西,帮着他捡东西时那人趁机塞到她手里的。 第31章 杀棋(一)   简臻将纸条打开,上面用极小的字列了条名单,名单之下写着一个地点,最后落款是一个“锋”字。   将上面的信息一一记在了心里后,她就把那纸条在烛火上点了。   她看着桌上的一小片灰烬发起了呆。   只短短两天内,就又是刺杀又是强抢信息的,如果再不做出点表示,恐怕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更多次。   然而那位视而不见,说明他并不想掺和进来……那就是想看看她简臻的本事了。他在等,他想看看自己能不能驾驭简家的信息……   所以下一步,压根儿不需要掩饰什么,这盘棋就摆在明面上,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出手了。   既然决定要接管简家以及简家的“生意”,那就必须要用简家的方式来做了。   简臻问医馆的人要来纸笔,说是要誊抄简鸣的药方,但实际上却是写了两张一模一样的纸条,上面写着简家名下的一家酒馆。   待到小药童来送药时,简臻叫住了他。   “小朋友,你在这儿干活累不累?想吃糖吗?想出去玩儿吗?”简臻俯身笑着说道。   那药童看起来才七八岁,但模样却机灵。   从他手里接过汤药后,简臻从腰包里掏出了一块碎银。   然而还没等她劝说,这小药童就跟个小大人似的说道:“你是要我跑腿是吧?要送什么?”   简臻的笑容顿了一下,但也很上道地直接谈起了条件。   她给了小药童两个地点,一个是江锋写在纸张上的新的接头地点,另一个则是隔了简府两条街的一个信息交易地。   “小朋友,东西送到两个地方后交给掌柜的,告诉他们明天前晌到。如果你没送到或者私自偷看……”   “那就让我在这医馆里没饭吃,在这条街上混不下去。”小药童不耐烦地接过了她的话头,看样子应该是听了百遍的熟手了。   于是她也不再啰嗦,将封好的纸条交给了小药童,道:“等你回来便给你报酬。”   药童头也不抬,熟练地用包药的纸张将纸条包了起来,丢下一句“等着吧。”便离开了房间。   目送他离开后,简臻端起药碗试了试,正正好的温度,便走到简鸣床边给他喂药。   事实上在简臻刚看到江锋给的名单时,她心里就已经权衡出了目标,她当然不知道是谁急着想杀了她,但是她却知道——用谁来杀鸡儆猴最有效。   ……   简鸣喝完药后又睡过去了,等他再醒来已经是傍晚了。   简臻还在一旁的桌边坐着,简鸣想叫她,却发现喉咙嘶哑,见状,简臻急忙走到他床边递了碗水来。   “我这是……怎么了?”   “你啊,大晚上不睡觉,被冻得发烧了吧?!我们现在医馆呢,你可算是醒了。”她把碗端到他嘴跟前道。   埋头喝了几大口后,简鸣看着她,神情十分严肃认真,道:“姐姐……不要扔掉我。”   “嗯?你是我弟弟,我为什么不要你?”   简臻被这要求弄得丈二摸不着头脑,她把碗放下,又摸了摸他额头的温度,有些困惑。   “这已经退烧了啊……你这傻孩子,不是给烧糊涂了吧?!”   简鸣定定地看着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脸上骤然绽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道:“原来……我只是病了啊,太好了!”   看着他傻乐的脸,简臻心里咯噔一下——坏了,这孩子真是给烧坏了!   但当简鸣轻轻靠在她的肩膀上时,她也还是下意识地环抱住了他,只不过因为这可笑的误会,两个人各怀心思,一个哭丧着脸,另一个则眼里嘴角含着微笑。   等大夫确认简鸣的烧已经退了以后,就让简臻带他回去了,临走前,她还拉着大夫反复确认简鸣真的没有被烧坏脑子,这才惴惴不安地带着他离开了。   一路上,简鸣都是笑着的。   他静静听着马车车轮碾在地上的声音,静静听着马蹄的声音,静静听着车夫赶车的号子,只觉得说不出的悠扬动听。   放在以前,这样的声音只会在他的噩梦中出现,将他带回到被拐卖时坐着的马车上。   可现在,简他觉得他大概再也不会害怕马车的声音了,因为一听到这个声音,他不再会想起挤满人的木头笼子,而是会想到简臻温暖的怀抱,以及她身上皂荚和木料的淡淡香气。   隔天一大早,简臻就借着视察的名头到了约定的酒馆里候着了。   简鸣则一反常态地主动要求跟着她出门,这倒是让她觉得稀奇,尽管有要事在身,但她可不想打消简鸣和外界接触的积极性,便带着一起去了。   谁承想这孩子到了地方,并没有显示出对于周遭环境哪怕一丁点儿的兴趣,就只是跟着她,她走到哪就跟到哪,她停下来他就在旁边安安静静读他的圣贤书,这让她颇感语塞。   但好歹也算是比之前有些进步了,总不能过于急功近利不是?   选定的酒馆并不大,甚至进去之后还觉得有些狭小,许多客人都只能在店铺门口吃酒,忍耐了半天酒馆掌柜详尽且殷勤的絮叨后,简臻总算是等来了自己今天的第一位客人。   “诶这位小哥,我想找你们掌柜的。”   来人是个年轻后生,穿着挺干净,就是老驼着背,看起来畏畏缩缩的。   酒馆小厮头也不抬,朝简臻和掌柜这边一指就忙活去了。   “呃,掌柜的?我想买点儿东西。”   红脸络腮胡的掌柜相当热情地站起身来招呼他,问道:“来点儿什么?我们这儿都是上好的东西,清淡的烈性的都有。”   “我,我想买坛女儿红,越早的越好。”   “这是,给闺女备的?”   “给儿子。”   掌柜的停下手上的动作,小心问道:“儿子喝?”   “媳妇喝。”   暗号一经对上,掌柜嘿嘿一笑,伸手就请简臻和年轻人一起上楼了。   “那您上楼等会儿的吧,我去取酒。”   厢房的门刚一闭,那年轻人就搓了搓手,有些警惕地四下看了看,接着才问道:“小姐您是想买……还是卖?”   也不怪他紧张,前几天他们那里刚得了简臻可能要继承简家消息,没想到这会儿就跟本尊见面了,实在是摸不清底细。   “卖。”   简臻呷了一口茶,淡淡道:“卖年前刚提上来的赵副使。”   “赵彦兵?!”年轻人因为惊讶而身体前倾,这让简臻很是满意。   “看来他行情很好喽?”   对方擦了擦额角的汗,为自己刚刚的莽撞而尴尬,道:“您是要……卖点儿什么?”   简臻毫不回避地看着他的眼睛,声音相当平静道:“卖他爬上来的原因。”   “怎么卖?”   “我白送给你,就当见面礼了。”简臻微微倾身,轻轻答道。   这天上突然掉下的馅饼令年轻人呼吸一滞,抬头对上简臻的目光,年轻人只觉得自己在她冰凉的目光之下有些无处遁形。   如果说他刚刚的紧张只是因为需要与一个敌我莫辨的人对峙的话,那么此时的紧张,便完全是被简臻平地惊雷般的交易风格所震撼到了。   “这……赵上位的秘密可是千金难求……”   闻言,简臻满意地靠在椅子上,微微笑道:“诶~谈钱做什么,都说了要白送你。”   年轻人的脸上被热出了红印,他急忙吞了一杯水道:“怎么拿?现在吗?”   “他的秘密你随时可以拿,不过……往后得对我和对简家一样。”   年轻人犹豫了。   而简臻则哼笑一声道:“简家还在,不过是换了主家的而已,这就吓得生意都不做了?当然,你不愿意做也可以,我就不相信这偌大的京城里竟然没人敢跟我合作?”   年轻人尽管谨慎,但也不想平白将快到手的饽饽拱手让人,便道:“我……我得回去跟上头的说一下。”   只见简臻站起身来走到年轻人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没事,回去好好商量商量,不过我时间有限,今天傍晚之前,给我答复。”   江锋早就在包间外等候多时,等送走了那年轻人,他才进来跟简臻见面。   他一边卸去伪装,一边问着:“怎么这么着急叫我来?才这么一天多你就有进展了?嗐,着大胡子给我热的……”   “当然有,不然我闲的啊约你出来?”   “你知道刺杀的人是谁了?”   “不知道,没查出来。”   “那你这是……”   “送你点小礼物。”   “礼物?”   简臻轻松愉悦地笑着道:“对啊,看你也帮我这么多回了,我总得还礼不是?”   “你要送什么?”江锋好奇地问道。   “上次你给我的名单里有个叫赵彦兵的,听说最近让陛下很头疼?”   “你怎么知道?”   “上次世子来探望的时候提了一嘴。”   江锋叹了口气,歪倒在圈椅上,接着望着屋顶的花纹道:“他是地方举荐上来的,听说是替京官料理了一桩案子,还亲自把那杀人的魔头给宰了,在提上来之前就有人已经知道了消息,在暗中接触着,看样子本来要被姜家收入囊中的,结果临了又跟徐贵妃的娘家掺和上了。”   “提上来以后不知怎的又得了陛下青眼,据说密谈过好多次。结果朝会上又把陛下最中意的李源给揭了底……不过他人证物证俱全的,看样子倒是个耿直的忠良……”   对面的简臻不以为意,很有把握道:“陛下一定在怀疑他了。”   “你怎么知道?”江锋一骨碌坐起来看着她。   只见简臻笑而不语,从腰包里掏出一张折起来的纸推到了他面前。   “你有他的信息?!”   “东西呢,我就交到你手上了,明天过后,赵彦兵必遭众人分食,我给你的东西比别人多一句,你好好利用。”   江锋忙伸手去拿那信息,却被简臻抢先一步按住了纸张。   “且慢。”   江锋不解,疑惑地看着她。   “我给你这个,是为了让你能在这件事上分一杯羹,但我只劝你一句——切莫出头,浑水摸鱼即可。” 第32章 杀棋(二)   江锋看完那些信息后,将纸张往自己衣襟里一揣就起身准备离开了。   但在临走前,他犹犹豫豫地站在门口,突然回头问了简臻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这么帮我?”   “拉拢你啊,我表现得这么不明显吗?”   见江锋不说话,简臻又反问道:“那你又是为什么帮我这么多次?”   江锋挠了挠头道:“我哥说可以跟你多接触,他说……”   “提早下注?”简臻很坦然地猜测道。   这令江锋有一瞬间的震惊,但很快又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两声,看起来异常尴尬。   但简臻却不以为意,她支着脑袋看着他,道:“你哥说得没错,你且等着瞧,你帮了我这么多次,明日我必会十倍奉还,当然,前提还是我们能够稳定地合作。”   闻言,江锋的尴尬褪去,内心突然升腾起了一股难言的感动。   他们江家在朝中势单力薄,还差点被人当枪使,虽然大家表面上都是客客气气的,但他心里明白,并没有谁会把他们家当回事,他也知道哥哥究竟有多么希望能把这个家给撑起来。   自从他意外跟简臻熟识以后,他知道了简臻在简家的内情,也知道简臻有很大可能会继承简家,也正是因为这样,哥哥才会说“在一只猛兽强大之前先和他建立良好的关系,这样才能乘势而飞。”   这些暗藏的心思简臻明明都能猜得到,但她却不鄙夷,反而比他更加坦然地接受这场交易,像是对待一个战友一样地对待他……   “对了,之后你安排一个面生的亲信到这个酒馆来干活儿吧,最近陛下的想法还不能确定,我们暂时还是不能表现得过于熟悉,但是每次传信的效率毕竟太低……”   江锋嗯了一声,便要离开。   “回去告诉你哥,他的心意我领了。”江锋回过头去看她,她笑着说道:“我必不会辜负他的远见。”   如简臻所料,那个民间的信息集散地并不想放弃简臻手里的东西,才过晌午,就有人来取信息了。   “简小姐,您这东西要明着卖还是……”   简臻思忖一会儿后,道:“若是有人特意问起消息的来源,可以暗示一二。”   商量好细节,接头人便离开了。   这可算是个好兆头,总算让她重新搭上了一条信息源。   懒洋洋地从酒馆的房间里出来,正准备下楼时,她就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楼梯上。   简鸣背对她坐着,手上还抱着一本厚厚的书。   真是……越看越像一只猫儿了!   此时她兴致很不错,便走过去坐在了他的旁边。   “姐姐!你……谈完了?”   “嗯……困死我了……”简臻抱着膝头,把脸整个埋在了臂弯里。   “那我们现在回去吗?”   “老安已经找好了学堂,我们一会儿过去看看。”她摇了摇头道。   简臻最后选定的学堂距离简府很近,出门走上一段后拐个弯就能到,最重要的是学堂的孩子们大部分和简鸣年纪差不多大,应该会更好融入一些。于是她当即谈好价钱,约定好第二天就入学。   这一夜,简臻难得睡了个好觉。   待她一觉醒来,已经过了吃午膳的时间了,优哉游哉地等到申时一过,她才慢腾腾收拾好了要去接简鸣下学。   一路上,她都能听到有人在议论着什么。   “阿鸣,要吃馄饨吗?”   “好。”   姐弟俩都不是什么挑剔的,就近找了个摊子落座了,旁边的小桌上正坐着三个青年男子,此时在交头接耳说着什么,还时不时发出一些惊叹声。   “唉!你都不知道吗,大家都传疯了!那个姓赵的……”   简臻微微笑着,很自然地上前搭起了话:“各位大哥,能借一下醋壶吗?我们这桌的没有了。”   “诶!给你。”   “你们刚刚是在说什么啊?哪个姓赵的?”   其中一个男子顾盼了两下,倾过身来压着声音道:“你小声一点!被人听到就麻烦了!”   简臻也跟着压低声音道:“是怎么回事呀?”   “啧!咱们朝廷里呀,出了个大恶人!自己办案子没办成,反而和杀人魔狼狈为奸!”   “啊?还是朝廷里的人呀?”   “对呀!听说是因为杀了那个杀人魔才被提上来的,是个副使呢!我听我邻居说,他和那个杀人魔一起找了个替死鬼就交差了!”   “那那个杀人魔岂不是还活着?!”   “对呀!而且我可听说了,这个杀人魔在去年就跟着姓赵的入京了,说不定呀……就在我们这条街上住着呢!”   简臻长长“哦~”了一声,坐回去吃饭了。   临走前那几个青年还特意嘱咐她道:“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啊!还有,千万别走夜路,万一碰上了可就糟了!”   道了谢,他们俩倒是安安稳稳地吃了顿饭,而此时的江锋,则正埋伏在京城边缘的一个暗巷内,等待着自己的猎物。   这正是简臻多送给他的一条信息——“杀人魔”如今的居住地。   等到晚些时候,江锋就着人送来了消息。   “回小姐,赵彦兵已经下狱,陛下已经派了人去地方查证,恐怕赵彦兵和地方上的人的位置已经别人盯上,随时会被收割。”   “江锋那边呢?”   “主子率先发现了‘杀人魔’的踪迹,给他来了一刀,不过没有弄死,交代到别人手里去了。”   简臻赞许地点了点头,便让报信的人回去了。   那么接下来……就要看那位的反应了。   在全城都被这桩震惊朝野的消息轰炸之时,只有简臻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天天按时接送简鸣上下堂。   这个学堂是附近一个夫子办的,来上学的都是附近的孩子,简臻之所以选择这家,也是因为这里的夫子和学生都不涉朝堂,基本没有人认识她。   “严夫子,我弟弟这几天在这里表现如何呀?”   “你是简鸣的家姐吧?简鸣这孩子上学晚,基础比较薄弱。”   “是是是,他从小跟着家里人到处走动,所以才没有早早入学,害您多费心了。”   夫子捻了捻灰白的胡子,道:“哎~倒也不能这么说,他比别的学生要刻苦得多,相信很快就能赶上来的。”   两人大致聊了聊简鸣的情况后,夫子补充道:“今天以后,学堂后晌下学的时间会稍微早些,你要是来接他呀,就早来半个时辰吧。”   “咦?您是有什么别的安排吗?”   “哎~最近‘杀人魔’的事情闹得大家人心惶惶的,实在是不敢不小心呐。”   “难道‘杀人魔’还没有捉住?”   “啧,听说是把他打成了重伤,可是这人究竟在哪里……唉,这边前脚刚贴了通缉令,实在是让人担心呐!”   一听这话,简臻原本胜券在握的悠闲心情瞬间幻灭。   她急匆匆回到简府,不等她联系江锋,江锋安插在酒馆的亲信就已经到了简府候着了。   “那个魔头不是已经交代到别人手里了吗?!”   “回小姐,主子动手前仔细确认过,那晚砍伤的的确是‘杀人魔’,特征什么的都对得上,之后主子没有再动手,而是把他赶到了别人手里,姜家和另外一些人亲口说已经捉到了,主子便没有再插手,可是第二天刑部审了发现,姜家他们抓错了人,还失手把他给杀了……”   “这是怎么回事?你说仔细些。”   “刑部审理时,赵彦兵看了那具死尸,很快就承认是那个‘杀人魔’,但是刑部的头儿觉得他神情不对,便传唤了主子去指认,结果发现那具死尸身上根本没有主子留下的刀伤。”   简臻闭上眼睛隐藏起了自己翻白眼的动作,低骂道:“姜家不是号称自己是将门吗?!江锋都把热乎的饭给他喂嘴边儿了都能让人给跑了!”   气闷地来回走了两圈后,她才勉强压住了自己的情绪,道:“你和江锋都注意着点儿,有任何消息立刻通知我。”   “是。”   其实说到底她本来不需要这么操心这件事情的,反正她已经用行动向所有人证明了自己能够替代简家的事实,可是简臻并不想让自己经手的事情最后只落到这样一个狼狈的结果。   尤其是这件事情上江锋也插了一脚,如今若是处理不好,她送江锋的这个“礼物”岂不是一步废棋?!   不行,绝对不能这样。   她为了逃离皇宫,为了避免步简家人的后尘才决定成为皇帝的棋子,那既然决定入这棋局,就要从一开始让自己成为皇帝的大棋,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无知无觉地牺牲和被替换掉的可能。   从一开始,皇帝想要的就是各家互相厮杀的局面,自己早先已经隐约有了些策略,也谋划好了这盘棋最好的开局……   那么,就不能让任何人轻易破坏掉它。   简臻很快联系了简家所有的信息收集渠道,然而并没有人知道“杀人魔”的下落,思来想去,她觉得自己也是时候去接触一下那个名叫“默萧山庄”的神秘组织了。 第33章 杀棋(三)   山庄给简家留有专门的联络人,而此人就伪装在简家附近一个木匠铺子里当学徒。   “简小姐找我有事?”   一进门,便有一个个头不高,身材精壮的男人同她打招呼,那人眼珠灵光,并不像个普通的木匠。   “你认得我?”   “啧,简小姐似乎对我们山庄的实力不是很了解啊。”   “我……”   “你是想要那个‘杀人魔’的消息吧。”   虽然面上波澜不惊,但简臻内心却甚是激动,问道:“你们手里真的有?”   “要说有……那必然是有一些的。”   “怎么卖?”   却听那人笑了一声,又埋下头去摆弄手里正在做着的小板凳了。   “我不能卖给你。”   原本在心中燃起的希望瞬间被熄了一半,她疑惑着问道:“为什么?”   那人将刨出的木花吹掉,道:“山庄的规矩。我们之前是和简家老大简太文做的生意,如今他锒铛入狱……我们的交易自然跟着停止。”   严十三擦了把汗,看着她道:“我们不做一回一回的小买卖,我们认的是人,既然你不了解山庄的规矩,那还是请回吧,别耽误我做活儿。”   简臻确实是不清楚默萧山庄的规矩,简家的信息上也没有这些细则,她也问过绣萍和老安他们,他们也都不清楚。   无奈之下,她只好约了江锋在酒楼见面。   说明情况后,江锋一拍大腿哈哈大笑道:“你连这都不知道哇!?啊?”   “别笑了!赶紧跟我说说!”   江锋接住她扔过来的茶杯,给自己顺了顺气后才给她说起了默萧山庄的事情。   “这个默萧山庄呢据说很早以前就存在了,一般盛世隐而乱世出,而且,这个山庄并非只是一个信息情报的集散地……当然我也是听我哥说的啊,他说在前朝末期,正值动荡的时候,默萧山庄也曾经提供过杀人的买卖。”   “那现在呢?”   “嘶,那我也不太清楚了。其实我也没怎么接触过他们,非要买的话也都是些小买卖……主要是他们的消息太难拿了。”   “小买卖?那个人说他们不做小买卖啊?!”   “哎~那不一样。”江锋急忙安抚道:“山庄也会有一些类似于小摊小贩的,会兜售这些牵涉不多的东西,几乎来者不拒,至于那些牵涉甚广的‘大买卖’……”   说着,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往前凑了凑,简臻只好也倾身附耳过去。   “‘大买卖’可不是用钱能买得到的,你们简家有做‘大买卖’的资本,他们自然不愿意浪费这个机会。”   见简臻一脸困惑,他继续解释道:“要想得到最绝密的信息,那买家也必须提供价值相对等的信息。而且,他们也需要不断扩大信息的来源,那就需要和大买家形成一种更长线的合作关系。”   听罢,简臻直起身靠回椅背上,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说……我需要给他们一份投名状?”   “没错。而且投名状的分量必须足够大,这样才能够彰显你的‘财力’,才能让山庄知道该给你提供什么程度的买卖,而且从长远来看这样做也不亏,在长线的交易里,固定的买主也不一定非要次次都提供同等价值的信息。”   简臻接着他的话头继续道:“因为客源足够稳定,实力也已经得到了验证,最重要的是……他们也需要借助买家来获取更多的信息。”   江锋赞许地打了个响指。   见她已经没有问题要问了,江锋也不好浪费时间,便另起了一头:“哦对了,那个‘小礼物’……抱歉啊,浪费你心意了。”   简臻从沉思当中抽回神来看着他,以一种很平静的语气回答道:“不会。不浪费,或者……我不会让它浪费的。”   等江锋离开后,简臻也掐着点离开了酒馆,慢悠悠地去接简鸣下学。   一路上,她的脑子里都在盘算着与默萧山庄的这桩买卖。   之前自己把简家所有的信息都看过以后,发现默萧山庄尽管提供的信息并不太多,但是却贡献了很多关键的信息。   而且现在简家交到自己手里,相当于是暴露门户,这在最近各个产业传回来的信息数量就可见一斑,有一些人已经在刻意回避着简家的产业了,这样下去迟早坐吃山空,更别提要当皇帝的大棋了。   就眼下这样的势态,如果皇帝以后想让别人取代自己那也不奇怪。   思来想去,简臻觉得默萧山庄这一渠道必然是要极力争取的,而且必须尽快恢复与他们的联系。   至于这个投名状……既然简家信息的来源正在被迫收窄,那就得靠质来填补这其中的空缺,为了日后能得到最机密的消息,那就必须为山庄提供自己所能给出的最高等级的信息。   简臻仔细筛查了一下自己手中掌握着的信息的价值。   她知道同一个信息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实际上价值并不相同,那么,对于山庄来说最重要的信息……   她想起了在习字纸上发现的一条信息。   心中拿定主意后,她就带着简鸣又拐到了那家木匠铺子里。   “要买什么?”   严十三还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简臻也不废话,冲他招了招手,然后在他耳边小声道:“我的投名状——你们山庄有陛下的暗桩。”   闻言,严十三瞬间瞪大了眼睛,他看着简臻,很快又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一边拿布子擦手上的木屑一边恭敬道:“小姐说的东西过于贵重,还请移步。”   “阿鸣,你先回吧,我一会儿谈完事情就回去。”说完,她就跟着严十三一起进了后屋。   “简小姐,你刚刚说的……可是真的?”   “怎么样?够分量了吗?”   “是谁?”   “我要是告诉了你,你就会跟我保持交易吗?像你们之前对简家的那样。”   严十三考虑了片刻,才道:“这事我做不了主,我需要跟上头商量。”   “多久?”   “……今晚,我到贵府上与您详谈。”   简臻在摆满木制品的展示架前来回走了几步,才回身笑道:“好。”   一撩门帘,简臻看到简鸣还在店里等着。   “姐姐。”见她出来,他就急不可耐地站了起来唤她。   “怎么没回去?”   简鸣眨巴着一双浓黑的眼,看起来还有些担心道:“我等你。”   简臻抿着嘴笑了,应道:“好,我们回家!”   ……   严十三的动作很快,天色还没完全擦黑,他就来了。   “小姐,外面来了个木匠,说是找您的。”   简臻放下手里的东西,随口道:“对,我定了一件东西,让他来量量尺寸。”   老安很快把人领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伙计。   “简小姐,您说要定个雕花的木床是吧?我带着伙计来量个尺寸。”   “跟我来吧。”   给伙计分配好任务以后,严十三便跟着简臻走到一旁窃窃私语起来。   “简小姐,您在店里说的事情,上头已经同意了。”   “说说吧,你们的合作条件。”   “如果第一次合作顺利,山庄便会与您建立长久的合作关系,只要您定期为我们提供您所掌握的独家信息,便可以借此交换您想知道的信息……”   简臻忽然抬手打断了他,问道:“简家当初的‘投名状’是什么?”   “这……恕小的暂时无可奉告。”   “暂时……那就是需要一些条件了?”   严十三纠结了片刻,才解释道:“简家还没有破坏与我们的合作,所以我们有必要为他掩盖这些信息,而且,他们虽然已经被下了判决,但毕竟还没死,所以……”   “所以你们还是很些合作的义气的。”   看了眼正在忙活的伙计,她问道:“合作的底线是什么?”   “彼此不能泄露我们的合作关系。您卖出的消息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来源,同样的,您从这儿买的信息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来源在我们。”   简臻点了点头,接过他的话头道:“一旦有一方破坏约定,那么另一方便可以曝光信息的来源。如果信息牵涉甚广,便可以置对方于危险之下。”   严十三欠了欠身表示认同。   “那么,关于那个‘杀人魔’的信息,你们能给多少?”   “那就要看您给的暗桩,在山庄里的身份高低了。”   简臻思忖了一会儿,她记得这个暗桩应该处在山庄一个比较关键的地位了,倒是不必担心不够格,便又问道:“那往后如何与山庄联系?”   “我会成为您与山庄之间专门的联系人。”   跟严十□□复确认了一些合作的细节后,简臻这才交出了自己一直紧攥的筹码,告诉了严十三那位暗桩的名字和身份。   “你什么时候可以给我答复?”   “一旦您的消息被验证为真,我就会给您您想要的。”   ……   严十三足足磨了一整天,到了第二天傍晚才亲自来找了简臻。   “简小姐果然是大手笔,您的消息很准确,我想我们可以开始合作了。”   “你们打算怎么处理那个人?”   “这就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了,不过您放心,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来自于您。”   “那这个信息值多少?关于‘杀人魔’,你们能给多少?”   “全部。”   说着,他便将一个封好的信笺递给了简臻,道:“您要的东西。”   简臻也不多等,直接当着他的面将那信拆了。   “您还满意?”   看完后,她慢条斯理地将信笺撕成碎片丢进了茶壶里,原本严肃的脸上绽出了一个微笑,道:“互惠互利。”   严十三与她相视一笑,重复道:“互惠互利。” 第34章 杀棋(四)   酒馆内, 简臻和江锋正面对面坐着。   “你是说姜家窝藏逃犯!”江锋激动地站起来,双手撑着桌子看着她。   “坐下坐下,你别嚷嚷。”   江锋心虚地看了看四周, 确定没有被人听去后才缓缓坐了下来,低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不会……已经跟默萧山庄搭上线了吧?!”   “对,他们已经决定跟我合作了。”   “这……整座京城的人都在找他,唯独你拿到了消息……”江锋的脸色变得有些惊慌,他小心翼翼问道:“你究竟……给了山庄什么啊?”   简臻深吸了一口气, 想到江锋一家如今跟她是一条船上的人, 自己手里也有他们足够多的把柄,便觉得也没什么必要掩藏了, 答道:“我用陛下的一个暗桩换的。”   ……   江锋足足呆愣了一刻钟, 才算大概明白“一个能换得到全京城独一份儿消息的暗桩”究竟该是什么地位的人。   “你……疯了?你玩儿命呐?!这要是给那位知道了, 你……”   “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简臻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 仿佛只是在说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一般, 她给自己斟了杯酒,尝了尝味道,才慢悠悠道:“这是桩合算买卖, 你不用操心。”   “可是……你明明可以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或者选择一条更谨慎的路。”   “有吗?”简臻放下酒杯直直盯着他, 反问道。   “我从来都没有多余的选择, 之所以这么做, 只是因为我只能这么走而已——我必须成为陛下极其重用的人, 让他杀不得我, 否则就只能步简家的后尘。我只有砍掉他的一只臂膀, 我才有可能,成为他新的臂膀。”   江锋沉默了。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 他在初见简臻时,她眼底的冷色究竟源自于何处。   “你想让我做什么?去揭发姜家吗?”   简臻看着眼前的酒壶发呆,片刻后,她道:“不,这件事不能由你来做……你不能这么早就得罪姜家。”   “那我要怎么做?我听你的。”   简臻回过神来,抬眼看着他,问道:“你想让你们江家站到更高的位置吗?”   “想。”   江锋回答得不假思索,他的神情认真起来,继续道:“这是我哥毕生的愿望。”   “那看来,我也有必要见见你哥了。”   “你要跟他谈吗?其实我做什么他都是知道的,你放心,他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他既然要我跟你接触,那就不会坑害你。”   “我知道。”简臻点了点头,“不过现在不是见面的好时机,我们不能在这事上横生枝节。”   “那我要怎么做?”   “那天你将‘杀人魔’赶到姜家人手里时,有谁看见?”   江锋仔细回忆了一番,道:“当时冲在最前面的就是姜家人。不过我看着姜家人挡住那‘杀人魔’时就没有再追了,等我躲了一会儿出来时,姜家的就已经和别家围着那魔头了,但那个时候我没有专门去确认……”   “也就是说,姜家人利用这个时间差把他掉了包。”   “应该就是这样!这几天刑部的人传我过去问话时,我听他那意思……应该是姜家人暗示说,在他们抓到那人之前魔头就已经被我掉了包,或者根本就是我认错了人!可是……他们要那魔头有什么用?”   “做什么都是有可能的,”简臻的手指在桌上有规律地敲击着,道:“为己所用、栽赃嫁祸……但是我们不需要考虑这些。我们只需要在他们将人转移之前,用手上的信息在他们之间制造一些信息差,让他们互相对立即可。”   “就……只是这样?这么重要的消息,我们明明可以干一票大的!”   “对,就只是这样。”   见他还是困惑,简臻便解释道:“之前我让你散布消息说陛下要对付各家时,他们还团结了一阵子,然而今时不同往日,陛下想让我继承简家,就是想让我继续搅弄各家的关系,好让他们互相狗咬狗,所以现在是时候打乱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可这么好的机会……”江锋还是觉得可惜,总想争取一下。   “一盘好棋在开局之时,并不一定非要猛攻,坐收渔翁之利才是最省力的做法,至于往后如何,我自有安排。”   想起简臻之前为了得到简家而用的手段,他终于松了口,道:“那我要怎么做?”   “找到当天一起抓捕魔头的人,记得避开姜家一党,你可以借着询问细节的由头向其他人诉苦,切记把握好度,不要被人抓住你怀疑姜家的话柄。其实你只需要实话实说,他们自然会怀疑到姜家头上。”   “可是凭他们几个,如何能与姜家抗衡?”   “自然不会让他们去硬碰硬,毕竟现在能与姜家抗衡的,不就只有一家吗?”   “你是说王家?可是王家和这次的事情没有关系啊……”   简臻笑道:“当天和你们一起的齐小将,可是和王家老三私交颇深呢。”   看着江锋离开的背影,简臻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她远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潇洒。   十八年的棋子生涯,她已经受够了,原以为这次出宫就有机会离开这棋局,没想到自己反而走进了更大的棋局……   但有一点她说得没错——她根本没得选。   简臻勾唇一笑,摇了摇头,给自己满了杯酒。   ……   兴义学堂内,教书先生对着茶壶嘴吞了一口茶,拿着戒尺往桌上猛敲了几下。   “先休息一会儿吧。”   临出门时那教书先生又停在门口吆喝道:“你们好好领会领会孔圣人的话!就你们这吊儿郎当的样子,怎么参加科考?!真是……”   等他一出门,学堂内就翻了天,爆发出一阵喧闹之声。   然而简鸣并不为这环境所动,安安静静从自己的书袋里掏出了昨天没看完的书继续看。   “唉!小哑巴!又看书呢?可真是勤奋呀~”   一个黝黑粗壮的小子带着三个小孩儿大摇大摆地走到了简鸣的书桌前面,昂着脑袋叫嚣着,然而简鸣并不搭茬,像是没听到一样。   旁边那个面色苍白、细瘦伶仃的小孩见状,捏着嗓子讽刺道:“呦!小六哥,快别打扰人家简举人啦!毕竟没爹没妈的,总得比咱们多受罪,想想后路不是?”   一个呆头呆脑的小个子插嘴道:“他不是有个姐姐吗?看起来他们家家境还挺不错呢。”   细嗓子斥道:“那又有什么用?等他姐姐嫁了人,你看谁要他!啧啧啧,真可怜呐~”   为首的“小六哥”听了这一阵奚落简鸣的话,得意地踢了一脚他的书桌道:“哎!哥儿几个提前接济接济你。”   说着,“小六哥”下巴一指,旁边立刻有人将一摞本子拍在了简鸣正在看的书上。   “来,把这些功课替我们抄了,小爷我以后绝对不刁难你。我让你做我的军师!怎么样!”   简鸣没说话,只是看了这几个混子一眼,然后将自己的书从功课下面抽出来继续看,丝毫不把这些人的话往耳朵里收。   这样的无视可惹恼了他们,为首的“小六哥”觉得损了自己的颜面,当即伸手往简鸣的头上推了一把。   “你什么态度!啊?活腻了是吧?”   几个随从似的小子手忙脚乱地上来一边一个抓住简鸣的胳膊将他拖出了座位,另一个则端起砚台泼在了简鸣正看的书上。   为首的“小六哥”上前抓住简鸣的头发狠狠道:“你小子挺横啊?这条街上谁不知道我徐六!懂不懂规矩?!见面不知道打招呼吗?!我看你在你表姐跟前不是挺会说话的么?”   见他丝毫没有被自己的气势震慑,徐六更不痛快了,他一边拍着简鸣的脸一边说道:“噢~我可听说了,不仅你没爹没娘,连你表姐也没爹没娘呢!怪不得这么没有家教……”   一听这话,简鸣平静的脸上突然露出了凶狠的表情,并且发了疯似的挣扎起来。   虽然看着瘦小,但简鸣的力气却很大,钳制他的人又和他差不了几岁,于是他很快就挣脱了束缚,抄起砚台就往徐六的头上砸。   将人砸倒还不算,又扑上去继续厮打。   ……   另一边的酒楼内,绣萍见简臻迟迟不出来,有些担心,便敲了敲门,可屋里有声音却没有人应,她当即推开了门,却见简臻正好端端坐在椅子上。   “咦?是绣萍啊。”她看着绣萍笑道。   “小姐……您怎么喝了这么多?”   “没有很多,只喝了一壶而已。”   “可是小姐你的脸都红了……”   简臻没有说话,只是抱住了绣萍的腰。   绣萍很意外,但她能感受到简臻此时的疲惫与难过,便也环抱住她的肩头,一下一下的抚摸着她的肩膀。   这一刻,简臻很想把这一切都说出来,即使已经知道作为一枚棋子是现在最好的选择,但她还是很憋屈,还是很难过。   然而她还是忍住了,像她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等到心情终于平复下来,她闷闷地说道:“是不是该去接阿鸣了?”   “小姐,要不您今天别去了?我替您去。”   简臻摇了摇头,她松开绣萍站起身来,道:“还是我去吧。阿鸣怕生,我再接送他几回。”   看着刚刚还脆弱无比的简臻现在又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走在前面,绣萍不禁叹了口气,觉得有些心疼。   ……   刚靠近学堂,简臻就听到几个妇人尖锐高亢的叫骂声。   远远一瞧,学堂门口正围着一圈人,大人孩子们都凑在旁边看热闹。   “这是干什么呢?”   简臻走近往里瞧,却发现被人团团围住的正是简鸣。 第35章 杀棋(五)   只见简鸣他低着头, 一个人面对一群人,神色却不怯,即便面前一个妇人正叉着腰正手舞足蹈地破口大骂, 他也跟听不到似的。   直到他看到了简臻。   嘈杂的人群瞬间变成了一种无用的布景,他只能看到人群中那个浅蓝色的身影。   他不敢细看,却又忍不住想看看她脸上是什么表情。她会觉得丢脸吗?她会失望吗?会生气吗?还是会觉得后悔?后悔当初把自己捡回家?   视线中的蓝色与阳光一齐颤动着。   他看到她拨开人群走到自己的面前,弯下腰朝他伸出手,脸上没有他设想的那些情绪, 只有担心, 只有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带着一丝红晕的脸颊。   他看到简臻的嘴唇动了,可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只是下意识握住了那只袖长白皙的手。   “娘娘, 她就是简鸣的表姐!”徐六捂着自己的头朝那个破口大骂的妇人一个劲的告状。   “哎!你可算是来了, 啊?你弟弟打了人!你说, 怎么办!?”   旁边的几个妇人也跟着嚷嚷起来, 旁边具是护着一个鼻青脸肿的孩子。   看着身上仅仅只是有些凌乱的简鸣,简臻大概也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阿鸣,人真是你打的?”   简鸣想解释, 却又觉得事实的确如此, 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便颇为愤恨地点了一下头。   大致扫了一圈后, 简臻发现这几个妇人中有两个正是官宦人家的家眷, 想到此时自己还没有正式解除禁闭, 也不好多纠缠。便将简鸣护在身后, 脸上熟练地堆起笑容赔罪道:“哎呦, 真是对不住各位。是我没有管教好他,您们别生气, 这赔偿我肯定不会赖的。阿鸣,快给他们道个歉。”   简鸣紧攒着衣角,只觉得难过。   其实要他道歉也没什么,他根本不在意这些虚晃的话语,可是他却连累了姐姐,好像从头到尾,都是自己在一直麻烦着简臻,从来都帮不上他的忙。   见他不说话,简臻只好推了推他,在他耳边催促道:“先随便道个歉,咱们回家再说。”   不料简鸣连话都没有听完就推开人群冲了出去。   “阿鸣!”   正要去追,简臻却被人群挡住了去路。   “唉你干什么去?!你是不是不想赔钱!”   简臻朝人群中的李潜使了个眼色,见他派人去追,总算放下心来,便一边安抚着众人,一边吩咐绣萍回去取钱。   ……   一阵忙活下来,她总算是送走了这几尊“大佛”,脸都要笑僵了。   人群散去,那教书先生才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似的,装模作样地寒暄着,简臻问他简鸣的事情,他又说不清楚,她也懒得多说什么了,便道:“先生,简鸣以后就不来这儿读书了,学费之前也已经给了,多出来的我也不要了。”   “哎!哎别走啊简小姐!”   简臻步伐稳健,并不停留。   “李潜,阿鸣去哪儿了?”   李潜适时跟了过来,跟她汇报道:“少爷已经回府了。”   霎时听到这样的称呼,简臻还觉得有些新奇地看了李潜一眼,她点点头,悬着的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   可她还是很担心,自己刚刚没有问问简鸣缘由就让他道歉,是不是让他难受了?自己也尝过被人冤枉的滋味,着实不好受。这次真是自己太草率了,还是得跟阿鸣问问清楚才行。   想到这里,她的步伐又不由地加快了。   回到府里问了一圈儿,却没几个人看到过简鸣。   “唉,这孩子跑哪儿去了?都过饭点儿了。”   看着渐渐晦暗的天色,简臻有些担心,便继续找了起来。   这一找就找到了晚上,最后终于在简昭宁院子的藏书室找到了他。   简臻提着灯笼,看到黑漆漆的藏书室里,简鸣正一个人在角落里待着。   她慢慢走近,见阿鸣抱着自己的胳膊,整个人都埋在黑暗里。   “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简鸣抬起挂满泪痕的脸,无助地看着她。   “阿鸣……对不起。今天的事情我还没有听你的解释,就让你给他们道歉,这是姐姐不对。”简臻将灯笼放在脚边,蹲在他面前认真地说着,却见阿鸣的眼眶里又积蓄起了眼泪。   当看着简臻带着光亮一点一点靠近时,他觉得像在做梦。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一次又一次地走向自己,他原以为简臻会告诫他以后不能和别人再起冲突云云,但是她没有,她只担心自己会委屈。   自己对周围人有着惯以为常的警惕和敌意,可好像从开始到现在,姐姐就从来没有因为自己这古怪的脾性生气过,还时常嘱咐彭年他们对自己多加耐心些。   可自己呢?   碰翻她递来的药汤,害她操心自己与别人的相处……刚刚还害她一个官宦小姐去给那些满口污言秽语的民妇们点头哈腰地赔笑脸……   简鸣并不委屈,他只觉得心中缀着千斤重的愧疚,以及随着而来的深深的无力感。   然而这些千回百转的心思他倒不说,只从单薄的唇缝里挤出一句:“我不想去学堂了。”   “是不是因为那些人欺负你了?嗯?”   一开始简鸣还不愿意解释,只是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自己不要去上学了。   可简臻不肯把这事情糊弄过去,就一直好声好气地问呀问。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这才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小声道:“我不想你给他们道歉,我不想你因为我受委屈,我觉得自己特别没用……”   简臻屈起手指擦掉了他脸上滚落的泪珠,问他:“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打他们呀?”   简鸣红着眼睛一五一十地说了却引得简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捧着简鸣的脸笑道:“做得对!是他们先招惹你的,该打!”   他就这么看着她的笑脸,眼眶里再次蓄起了眼泪。   “怎么又哭了?”   “我太没用了,我根本帮不上你什么忙……我什么都做不了。”   简臻有些慌张地替他抹掉眼泪,笑着劝他道:“怎么会!阿鸣,你只需要做你喜欢做的事情就可以了。姐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没办法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所以,你帮我把这个遗憾补全好吗?做你喜欢的事情就可以。”   听到这些安慰,简鸣却很着急。因为简臻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便急急解释道:“我就是想帮你。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能帮到你……”   这话一出,简臻绝非不感动。可她从来都不习惯于分享自己的困境,从来都觉得自己的事情就是要自己去完成,从来都认为……对任何人都不能赋予绝对的信任。   简臻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可……”   “可我什么都不会!”   “阿鸣,不是的……”简臻抓住他的肩膀想让他冷静下来。   简鸣的眼睛红得要滴血,他挣开简臻的双手低吼道:“可你为什么能用绣和却不能用我呢?!”   然而这话出口的一瞬间,他就后悔了,他想起了绣和走的那天夜里,简臻在他身边笑着流泪时的样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只是太着急了。姐姐,我只是太想帮你了……”   简臻的双手顿在半空,心脏仿佛也跟着梗在了胸口。   就像是被刻意封存起来的一兜子琉璃珠被人猛地撕了开来,丁丁当当……小珠子落了一地,一片狼藉。   绣和死后,她一直都在刻意回避去想这件事情,她骗自己这只是一次小小的失败。   她脑海里一直想的都是下一步下一步下一步……却从来没有给自己留出过一点空档来怀念绣和,而此时此刻,关于绣和的回忆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她想到了绣和灿烂的笑容,想到她那么花一般的年纪却因为自己而横死……她还能想起那个托盘上那么一团乱糟糟的金线和宝石。   恍惚之间,简臻觉得那天她看到的并非红色的宝石珠子,而是绣和的鲜血。   ……   她的眼皮颤动了几下,连带着睫毛在烛光的映照下颤抖如一对振翅的蝴蝶。   “姐姐,姐姐对不起……”   耳边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简臻再次听到了自己心脏有力地怦怦声,还有眼前绣和的脸,又再次变回了简鸣的模样。   看着这张写满担心的面庞,她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已经死了一个绣和了,我不能再让他出事。   而简鸣则是看着地面,呜咽地重复着:“姐姐……对不起……”   简臻悬在半空的手轻轻落在了阿鸣的头上,她呼噜了一把简鸣的头发,然后坐在了他的旁边,道:“阿鸣,不用说对不起……我都明白的。”   靠着厚实的木质书架,看着虚无的黑暗,她喃喃道:“我小的时候,也很想问问他们,他们究竟想让我做些什么?其实不管是做好的、坏的事情,我都可以的……可是没有人在意。”   简鸣侧头看着她,也一起坐在了地上。   “对于他们来说,我哭或者笑都没什么意义,只是一个小孩子,一个小玩偶罢了,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简鸣蹙着眉头,一只手半悬着,却不敢往前拍拍简臻的胳膊安慰她。   “他们以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就是在保护我,其实不是的,这种不被重视的感觉和被敷衍的感觉真的很不好。所以阿鸣……”   “姐姐?”   简臻偏过头看着他,认真地说道:“我一直都想让你做你喜欢的事情,是因为在我小的时候,并没有人这样问过我。所以我希望你能为自己做出选择,无论是什么,我都尊重你的想法。”   只见简鸣的神色也认真起来,他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道:“姐姐,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能帮上你的忙,我希望我对你有用。”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姐姐想做的事情,就是我想做的事情,姐姐想要达成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第36章 杀棋(六)   简臻着实是愣了一下, 她看着简鸣湿润的眸子,只觉得心里有一种木愣愣的、胀胀的感觉。   这还是她头一次听到别人说这样的话,尤其这话还是从不善言辞的简鸣嘴里说出来的, 于是她便明白,这就是他做出的选择。   她不再说旁的话了,只是噙起一抹安安静静的微笑,然后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擦着阿鸣脸上的泪痕。   “姐姐……我能帮你吗?就算是端茶倒水也可以!”   “阿鸣,姐姐没有不需要你。如今简家只剩下我, 人手自然是不够的, 你又是我唯一的弟弟,我如果需要帮忙自然不会放过你。”简臻重重咬着“唯一”二字, 总算让简鸣的眼角挂上了笑意。   “不过呢, 要想变得有用还是要多学一些东西, 对不对?”   “那姐姐需要我学什么?”   简臻被他这着急的样子逗笑了, 随口道:“我还没决定好之后要做些什么, 所以最好什么都学一点,然后再找到几个喜欢的事情深挖下去。毕竟任何事情,只要你学得认真、学到极致, 都是有用的。”   简鸣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开始认真想自己要学些什么东西。   趁着简鸣还迷糊, 简臻打断他道:“饿不饿?”   简鸣的肚子像听懂了简臻的召唤一样适时地咕噜噜叫了起来, 她立即站起身来, 朝他伸出手催促道:“走, 我们先去吃饭。”   “嗯。”简鸣点点头, 轻轻握住了她递过来的手。   藏书室里很暗, 但简鸣能借着烛光看到简臻的身影。   她的手心温热,身量高而修长, 暖色的光火挂在她的发丝上,如同夜中影动在海上的渔火。   他盯着那晃动的碎光,竟然有些入了迷。   要是那天她没有多管闲事……   想起刚刚还对她发火,简鸣不由得感到万分愧疚。   看着被简臻握在掌心的手,他不由地紧了紧,心里则暗暗发誓,自己以后再也不要这样对她说话了。   简臻就这么拉着简鸣一路走着,正巧路过简昭宁院里的小灶,便拐了进去。   里面一个厨娘正坐在门口休息,简臻也不想劳动她。   “没事,嬷嬷你歇着吧,我可以。”   简臻大概看了看小厨房的东西,然后整好袖子开始叮叮咚咚忙活起来,虽然看样子不怎么熟练,但明显是有些经验的。   李潜倚在门框上伸着脖子看着,问绣萍道:“诶绣萍,小姐不是从小在宫里长大吗?怎么还会做饭啊?”   绣萍虽然面上还算平静,但眼神里却盛着一丝心疼,道:“小姐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在宫里的日子恐怕并不好过……在简府,别说是昭宁少爷,就算是家里的庶小姐都没有会做饭的。”   李潜从门框上起开,站直身子嗫嚅了几下,但到底没有说什么。   看着简臻忙碌的背影,简鸣便走到跟前贴心地帮她打下手。   做好以后,简臻朝门口招呼道:“唉!李潜,绣萍,一起来吃点儿吧。”   三个人一起在旁边帮着简臻摆好桌椅、碗筷,然后围着一张破旧拥挤的小桌子吃了这么一顿夜宵。   没有主仆之分,也没有什么小心翼翼,就像是平平常常的一家子兄弟姐妹一样,聊着闲天,时不时还说点逗趣的话。   虽然简臻没有刻意想要达成什么目的,可这顿简简单单的饭还是让在座几个人的心里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吃好以后,简臻把阿鸣送回了他的住处。   在回自己院子的路上,她突然问道:“绣萍你知道……绣和的尸骨在何地吗?”   绣萍脚步微顿,两手互相攥了攥才道:“应该是……被拖到乱葬岗了。”   像是不在意似的,简臻“嗯”了一声,脚步都没有停过一下。   等快走到院门口了,她才道:“明天有空的时候,到丧葬店让人做个牌位回来吧,是我害死了她,总该祭拜一下,也好让她有个去处。”   绣萍的眼泪瞬间侵占了眼眶,她快走几步挡在简臻面前,急急说道:“小姐您别这么说,是绣和她命不好,没能帮上您的忙。”   闻言简臻终于停下了脚步,面色平静地看着她。   “其实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心里都清楚……成为主子的亲信,不仅能得到到很多好处,也有很大的危险。既然绣和已经决定为您办事,那么无论出现什么结果她都不会怨您的。所以您……往前看吧。”   简臻轻轻嗯了一声,绕开绣萍继续往前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绣萍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地掉了下来。   ……   其实简臻知道,自己并不是难过,只是觉得压抑。   她在宫中看过太多太多的死亡,也看过太多太多的牺牲了,死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是那种无法掌控自己与亲近之人生命的感觉,真的太让人绝望了,如果人人都是如此,那么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可她并没有别的办法,为了出局,就只能身入棋局,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一死,那倒不如搏一搏。   ……   没过两天,江锋就着人递来了消息——成了。   于是两人又约了在酒楼碰面。   上楼梯时,简鸣自觉地等在楼下,可简臻却回过头朝他招了招手,道:“上来吧。”   简鸣顿时心如鼓擂,耳尖也因为兴奋而变得绯红。   自从那晚以后,他就又开始跟在简臻身边,寸步不离,而简臻也不再事事避着他了,可像今天这样秘密的会面,他还是第一次参与。   他一边快步跟上去,一边努力抑制着自己嘴角的笑意。   门一开,见简臻身后还跟着一个不认识的人,江锋吓得急忙把刚摘下来的大胡子往自己的脸上糊。   见状,简臻站在门口边乐边解释道:“我弟弟!瞧把你吓得。”   “不是你……你不早说!”   “哈哈哈哈哈……”   “啧,别笑了!”   简臻坐下来,努力憋着笑妥协道:“好好好,咱们说正事,说正事,噗哈哈哈哈……”   “简!臻!!!”   江锋倚在圈椅上嫌弃地看着她,等她终于平静下来,这才觑了一眼站在她旁边的简鸣问道:“他是?”   “我弟弟,自己人,不用避开。”   “你弟不是还在牢里吗?这……”江锋皱巴起脸问道。   “刚认的。”   江锋挠了挠头,被她这话弄得有些震惊。   而她只是平淡地呷了口茶道:“放心吧,他嘴很严的。”   简臻还在心里补充道:可不是很严嘛,压根都不和别人说话的。   “不是说事儿成了?快说说吧。”   江锋想了想,还是决定信任她,便不在意了,道:“对,王家直接带着人去逮那杀人魔,和姜家的下人起了冲突。僵持不下,直接报官了。京兆尹两边儿不讨好,这不昨天后晌,直接闹到朝会上了。”   “陛下怎么说?”   “啧,姜家这边说是要引出杀人魔的同伙,呵!这明眼人都知道他分明是在狡辩,可陛下只罚了那天抓捕杀人魔的那个,这明显就是护着他们嘛!不过陛下看起来好像心情不好,不知道是不是被姜家人这档子事儿闹的。”   “那恐怕不是。”   “怎么说?”   “甭管王姜两家闹成什么样子,这杀人魔逮捕归案,终归是安了老百姓们的心,他该安心才是。”   “好像也对……虽说姜家贪功,但这罚也罚了……到底是气什么呢?”   简臻悠悠道:“也许,是胳膊被人砍了呢?”   江锋想了一圈儿,才明白简臻的意思,道:“你是说,山庄的人已经动手了?”   “对,暗桩已经被清理掉了。”   “怪不得!怪不得陛下脸色那么阴沉!唉不是……你是怎么让王家知道杀人魔的藏身地的?简直打得姜家措手不及!”   “我让人给他们递了条消息,说——姜家最近老在他们宏南街的宅子附近转悠。”   “就这样?!就这么直白?王家那么严密,你是如何取信于他们的?”   “简家有自己的信息来源,王家当然也有,早些让一些身份干净的潜藏进去,该透露的时候透露一些,他们自然会得到认可和重用。这时候随便丢几条模棱两可的信息进去,不就得了?”   江锋吃惊地瞪大眼睛道:“这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做成的……你究竟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不会已经在谋划了吧?”   “早做准备嘛。”简臻淡淡笑道。   “你下了这么大功夫究竟想做什么啊?难道就是想挑起王姜两家的矛盾?”   “唔,你总算问到正题上了。”   江锋不由得往前凑了凑,等着简臻的高见,只见她往自己的杯子里倒满了水,然后用食指沾了沾,在桌上画了个大大的圈。   “喏,这就是我们所在的圈子。你可以把这想象成一片水域,各大势力都在其中占着一席之地。”   接着她又在圈子中间画了两条大鱼,不过它们之间还是有着一些大小上的差异。   “这是王姜两家,势均力敌。虽说姜家主要在军中发展,但相比起来,王家地位更高,家底更是已经累积了四五代了,故而实力更为雄厚。   周围簇拥着的都是些稍小的鱼儿,更外围的就只能算是些小鱼小虾了,你们家就是其中之一。”   “诶!不是你……”   “怎么?我有说错吗?”   江锋自觉没理,只好闭嘴了。   “你们家要想从这样的位置往上爬并不容易,一是没有位置上的空缺;二是积攒实力还需要时间。然而别人不会给你们这个机会的。”   “那怎么办?”   “我之前故意散出赵彦兵的丑闻,就是为了让各家知道,我足以替代原先的简家,他们也可以继续和我交易。同时,这也是为了迎合那位的意思。”   江锋一下子坐直了,插嘴道:“刚刚你说的这些大鱼小虾的,不会是陛下的意思吧?!”   “怎么可能,我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那位可不觉得我可堪大用,你不用管那些,我们说回来。”   江锋跟着简臻的手指又去看桌上那些大大小小的鱼儿。   “只要信息交易重新恢复,他们之间本就脆弱的同盟关系自然不攻自破,这些小鱼儿斗着,我们自然也不能让两条大鱼闲着。”   她将中间的两条大鱼圈在一起道:“激化王姜两家的矛盾,用姜家来消耗王家,当然,要想击溃这条大鱼光凭一个姜家是远远不够的,所以……”她在代表着王家的鱼的肚子里点了几个点,道:“要在王家内部埋下祸根,好让他们从内部烂掉。” 第37章 粟襄郡主(一)   “当然了, 想搞倒王家可没那么容易,我需要时间。而让这片水域动荡起来,我方能隐藏其中, 浑水摸鱼,等到鱼群里养出了能与王家一较高下的大鱼,就能接续姜家的位子继续消耗王家,到时候,我们只需要从旁再添一把火, 他们自然支离破碎, 你们江家,也能趁机上位。”   江锋盯着桌上逐渐逐渐干掉的水渍倒吸了一口气, 摇着头喃喃道:“我真是小瞧你了……”   “其实这些话谁都会说, 所以你也不用太当回事儿。”简臻把茶具重新摆上桌面, 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毕竟往后局势会如何谁都说不准, 我们只能是做好充足的准备,伺机而动。”   “我明白了……所以我们接下来便是要耐心蛰伏。”江锋若有所思道。   “对。接下来我会负责搅动这摊浑水,而你——你们, 则要和王家打好关系, 背靠大树好乘凉, 保存好实力, 如果能获得王家的信任那就再好不过了, 日后必有大用。”   一番谈话下来, 简鸣虽然没太听明白“大小鱼”的论断, 但还是认认真真都记在了脑子里。   ……   这边才见完面, 那边就有家丁来报,道:“小姐, 陛下要您即刻入宫,轿子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知道了。阿鸣,你们先回吧。”   御书房内。   “之前那个事情是你做的吧?”   简臻不知道皇帝说的是什么事,只好闭着嘴装哑巴。   “你在朕跟前还想隐瞒?你大喇喇地把赵彦兵的事情放出去,总有人能查到信息的源头。”   闻言,她低着头松了口气。   孔尹文转过身来审视着他,却并不忌惮,反而赞赏道:“你做得很好。既打出了自己的名声,又没有让自己的双手沾上一滴血……朕就知道,你有能力接管简家。你从小就很聪明,读书也是,人情世故上也是……哎呀,不扯这些闲话了。”   他站起身来,继续道:“臻臻,朕今天叫你来,不单单是为了这点小事,朕主要是想让你知道,往后你作为一个郡主,到底肩上负有什么样的职责。你不再是一个可以任性妄为的小孩子了,虽说现在郡主这个名头只是个虚衔了,但追溯回去,郡主就是朕的部下。与征战沙场、纵横朝堂的男儿们没有分别!往后简家交到了你手里,那就把信息重新运转起来吧。”   “请陛下明示。”简臻故意装傻道。   “你这么聪明,应该明白朕为什么让你这么做吧?嗯?先帝与朝臣先辈们一同打下这江山,居功甚伟,朕敬他们每一个人。”   他站起来在殿里踱着步子,看着被殿门分割得小小的一片天空,出神道:“但……有的人,仗着自己的资历深厚,仗着他们过往的功勋,竟然不把朕放在眼里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千古留存的君臣之别,怕是没有人放在眼里了……恐怕放眼天下,朕早就成了个笑柄,嗯?”   听到他开始诉苦了,简臻眨了眨眼别开了视线,敷衍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多虑了。”   “多虑?”孔尹文挑眉看着她,嗤笑一声道:“呵!就拿这次的事情来说,姜家不经报备就私自藏匿凶犯,王家紧随其后,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未曾让朕知晓就直接去拿人犯!”   这一声怒吼把简臻震得一颤。   “他们可曾把我放在眼里?!”   “陛下您消气儿,快别气坏了身子……”荣喜给一边给皇帝顺气,一边给简臻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再装傻了,乖乖听安排吧。   于是她相当识趣地就地跪下了。   见状,孔尹文也不绕弯子了,道:“你往后作为郡主,恐怕没有哪个皇族之外的女子再有这样尊贵的身份。但同样的,这位子是用你整个简家换来的,你须得将简家的事情延续下去,需要作为朕的左右手,帮朕将那些人的傲气一点一点地撕裂、撕碎!你能明白吗?”   “民女明白。”   说着,她叩首于地,算是领了皇帝给派的任务。   “往后啊,在朕面前就不能再称‘民女’了。”孔尹文亲自扶了她起来,笑道。   尽管简臻面上也是笑着,可心里却对他的这番变脸嗤之以鼻。   明明已经把棋手和棋子的关系摆在台面上了,还做这戏干什么?真是可笑!   “臻臻,过去简家的作用,想必你在看过简家的信息以后已经非常清楚了,我需要你保留这样的作用,保持与各家的交易,但有一点你与简家不同,那就是,简家只为自己办事,而你,要为朕办事。”   孔尹文总算是揭去了横在两人之间那一层可有可无的长辈幼子的情谊,真正把她当成自己的一个下属来发号施令。   这令简臻的嘴角轻轻勾了起来,她并不觉得不适应,反而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相比起那些矫饰的情感,她还是更喜欢这样简单直白的关系。   “陛下,民女恐怕还需要一些时间来准备。”   “哦?”   见她并不想跟他演什么亲如父女的戏码,孔尹文只好把刚伸出的手收了回去,等着听她要说些什么。   “从民女到简府禁闭开始,简家收集信息以及交易的线就断了很多,要想恢复还需要时间,另外,民女想向陛下要一些看家护院的人手,免得再在青天白日下遇到刺杀。”   仿佛早已不记得她被刺杀过一样,孔尹文装模作样地关心了一下她遇刺的情况,然后一一答应了她的要求。   “还有什么要求吗?”   “陛下,民女想知道……简家被批捕的原因。”   这话一出,整个宫殿的空气都像是凝固了一般。   良久,他才道:“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东西,不过如果你真能查出来,你自然明白朕为什么要这么做。”   两人沉默对峙片刻后,还是他先挑起了话头。   “你往后打算做什么?除了刚刚交代你的事情以外?”那边孔尹文又问道。   “民女打算做些生意。既打个掩护,也能搜集信息。”   “好,好。”皇帝掐着眉心,沉默了半晌又突然问道:“默萧山庄有和你联系过吗?”   “山庄说不做小买卖,民女还未找好信息。”   “尽力而为吧,册封的圣旨随后会下发到你府上,做好准备。”   “是。”   ……   等简臻离开,荣喜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这么多信息都交给阿臻……能行吗?”   孔尹文眼睛都不抬一下,道:“只要她能卖得出信息,总会造成敌对的,至于能卖成什么样子,就看她自己吧。”   见荣喜不说话,他皱着眉头问道:“怎么?你觉得朕心狠?”   “陛下说得哪儿的话,阿臻日后贵为郡主,谁又能轻易动得了她呢?这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   “她刚刚不是还说,以后要学着打理家中的产业么?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等往后……再给她寻一门好亲事,给她找个上门的夫婿,也算是了了这一桩恩怨了。”   从宫里回来的第二天,简臻就得知了简家被执行判决的消息,紧随而来的就是册封的旨意与一大波操持册封宴的宫人。   荣喜将圣旨交给老安,转过身来跟简臻话起了家常。   “哎呦,这半年的禁闭可算是要捱完了,眼见着都要入伏了呢。”   “是啊,时间过得可真快。”   “反正这天儿也热,陛下是打算到时候直接在晚上办个册封宴,就在那紫薇台上,这可是从没有过的殊荣呀!”   确实是从没有过的阵仗,不过是册封一个小小的、吉祥物一样中看不中用的郡主,却要文武百官都来庆祝。无非是把简臻推到明面上,让所有人的目光从皇帝身上转移到她一个人身上罢了,倒是说得好听。   “紫薇台?”简臻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那里是宫中高处,想必能看见很多星星。”   “没错,陛下这次可是相当重视呢。想来咱们大魏,可没怎么封过郡主呢!”   简臻乖巧地笑了笑。   “阿臻呐,过会儿尚衣局的来给你量尺寸,做几套郡主规制的衣裳,咱家就先回去伺候了。”   “容公公,可以请尚衣局的宫人也给我弟弟做几身吗?”简臻眼珠一转,试探道。   “当然可以了!这之后简府变郡主府,府上就是你们姐弟两个主子,哪有不做的道理?”   “我明白了,那就有劳容公公了。”   荣喜停下脚步,语重心长道:“你呀,总是担心得太多。陛下既然答应了给他一个身份,那必然不会食言,你就大大方方跟别人说就好了,陛下亲口同意的,谁敢质疑?!”   “是我多虑了,那就不耽搁您了。”简臻笑道。   尚衣局的人很快铺开阵仗帮着姐弟俩量尺寸。   这边简臻都已经量完了,那边简鸣还在跟尚衣局的宫人大眼瞪小眼呢。   年轻的宫人拿着布尺往前一步,简鸣就往后退一步,眉眼蹙着,仿佛一头随时准备进攻的小兽,把那宫人都快急哭了。   见状,简臻只好上前解围道:“把尺子给我吧,我替你量。”   见她过来,简鸣瞬间收敛了刚刚的神色,有些局促起来。   简臻站在他面前,按照刚刚宫人给她量的方式开始给简鸣量,先是用布尺圈住简鸣的腰身,量完一抬头,她才觉得有些不同。   “咦?阿鸣你是不是长高了?”   说着,她站直身子一比,发现简鸣已经长到她鼻子的高度了,足足比之前长高了半个头!   “才半年就长了这么多?!你以后要继续好好吃饭,肯定可以还可以长很高呢!”   简鸣耳尖一下就红了,他抿着嘴点了点头,心想着以后一定要再多吃一拳的饭量才行!   当他自顾自沉浸在被简臻夸奖的喜悦当中,早忘记了和别人这么近距离接触时的防备。   突然,他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闻到过这香味,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味道格外温暖。   循着味道的来源仔细嗅了半天,直到回头时,他正对上了简臻的目光。   “怎么了?”   他下意识地又嗅了几下,确定了这味道的确来自于简臻。   简臻正拉着布尺要给简鸣量肩宽,见状,便将自己腰间的香囊摘了下来,问道:“是这个吗?”   他低头凑近嗅了嗅,点了点头。 第38章 粟襄郡主(二)   空白的记忆仿佛随着味道的确认而得到了填补, 简鸣想起了那天在医馆,他靠在简臻怀里时,闻到的就是这个味道。只是当时头昏脑胀, 闻不大清楚,但此时再一闻,还是很快就认出来了。   “这是我自己调的香,你喜欢的话之后也给你做一份。”   见阿鸣还有些愣怔,简臻便将那香囊系在了他腰带上, 然后站到他身后继续量他的肩。   虽然看不到她的动作, 但简鸣却觉得自己背后仿佛长了眼睛,变得格外得敏感。   他能感觉得到简臻的双手如何落在他的肩头, 连同布尺与自己的接触……一丝一毫, 他都觉得格外清晰, 他甚至能想象到简臻专注的神情……   一直到简臻都量完和宫人说话去了, 简鸣还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将那香囊握在手里, 拿起来细看。   香囊大体用蓝色的丝线绣成,正是简臻最喜欢的颜色,上面绣着一望无际的海波, 远处有点点橙红, 看不出是日出还是日落, 在靠近太阳的海面上, 又用金线绣出了一小片凌凌的波光, 用手指摸一摸, 仿佛还能感觉到一点残存的温度……   听到简臻似乎要出门去, 简鸣这才把香囊放下, 还特意移了移香囊的位置,正好让它被外衣遮起来。   他们走到简家大门口, 已经有人在给简府换牌匾了。   原来厚重的简府牌匾被卸下,换上了一个彩漆的金字牌匾,上书“粟襄郡主府”五个大字。   不远处的告示牌上已经有人在张贴册封的旨意传抄,一些附近的邻里和走过的行人张望着,甚至对简臻指指点点,脸上神色各异。   ……   在简府斜对街的一个巷子口,一群小孩儿正叽叽喳喳地讨论着。   “唉!徐六你看呐!简鸣的姐姐居然是郡主?!”   徐六黑胖的脸上竟然倒腾出了一些菜色。   “唉唉,简鸣在那门口呢!咱们要不去看看?说不定,这以后还能托他带我们飞黄腾达呢!是不是啊徐六?徐六?”   “你们去吧,我不去了。”说完,徐六转身就走进了巷子里离开了。   剩下的几个小孩儿并不在意,互相怂恿着、推推挤挤地挪到了郡主府的大门前。   “简鸣?诶嘿嘿……”   被推到众人前的孩子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恭喜你啊,没想到,你竟然是郡主的弟弟啊,之前……真是对不住,我们就是跟你闹着玩儿的,你别介意啊……”   简鸣下意识捏紧了拳头,眼神里透着股漆黑的冷硬。   看着眼前这群人,他心里倒是没什么恨不恨的,毕竟只是打过一架而已,况且他们也没有讨到好。   这是他一贯的生存经验,没什么必要浪费时间和精力去恨一个人,最要紧的是保存实力,以及为了活着而保护好自己和自己的吃食,因为有的时候,打过你一拳的人,也许之后还会跟你一起合作去赚取所需的东西。   只是,这经验似乎从看到这些人时就失效了。   一想到简臻曾经因为这些人而卑躬屈膝,他就忍不住想让他们都偿还回来。   于是简鸣盯着人群最前面的这个人,等着他接下来的动作,只要这人再往前一步,就再让他尝尝那天被打的滋味。   然而这剑拔弩张的局面却被一只臂膀轻易化解了去。   “你们都是阿鸣的同窗吧?”简臻站在简鸣的身边,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肩膀。   “是!呃……我叫刘仁,见过郡主!”   简臻端着和煦的笑容道:“阿鸣在学堂时不怎么爱说话,多亏你们跟他亲近……”   她睁眼说着瞎话,三句两句就把小孩儿们哄得晕头转向,甚至还脸红起来,不好意思地跟姐弟俩道着歉。   等他们走后,简臻才回过头来,逗他道:“生气啦?”   “没有……是我太冲动了。”   “之前是他们做得不对,你生气也是应该的,只是,上次你把他们打得不轻,也算是还回去了不是?”   只见简鸣面露急色,抢道:“上次只还了我的,还有你的……没有还。”   简臻有些吃惊地看着他,只觉得心头一暖,随后便笑了。   “你还在介意我给他们道歉的事啊?不用担心,这些话我说得多了,并没什么难的,再说了,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罢了,犯不着跟他们一般计较,你也不准再生气了知道吗?”   简鸣沉默着不愿意答应。   见状,简臻只好“威逼利诱”道:“如今我被册封为郡主,会有更多双眼睛盯着我,而你是我弟弟,你的所作所为不仅关系到你自己,而且还会和我有关。”   “你可是陛下亲口认可的‘郡主’弟弟,过阵子册封宴上,我也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简臻的弟弟。你要是把他们打一顿,大家嘴里说着的可不会是‘简鸣如何如何’而会说‘郡主的弟弟如何如何’,到时候,可就不只是姐姐我说两句好话就能平息得了的了。”   闻言,简鸣顿时知道了其中的利害,也不好再拗了,低着的头点了点,总算是答应了。   隔天,皇帝答应给简臻的侍卫就列着队到了。   领头的公公下了马车,相当嘴甜地给简臻贺了喜,张口闭口地叫着“郡主”,态度之恭敬、动作之殷勤让简臻都不得不叹服。   “郡主,这里是从宫廷侍卫里抽调出来的一队人手,共12人,陛下说了,先前在府上做事的侍卫也归郡主府了。”   仔细交代好各中细节以后,简臻总算送别了这宫人。   趁着时间还早,她又将府上的下人、侍卫们全都召集了起来。   “都左右看看,人都到齐了吧?”   简府的侍卫们倒是各个年轻气壮,相比起来,简府的下人们就显得有些过于“老弱病残”以及没有规矩了。侍卫们也都在观察着她,极个别甚至还露出了一些不屑的眼神。   简臻点点头——果然是需要先整顿一番。   “大家应该也都知道了吧?咱们府如今不是简府了,而是郡主府。往后你们就只有我和简鸣两个主子。”   “既然没了什么老爷太太的需要你们伺候,那么从明天起……”她仔细扫了一遍面前这些人的神情,勾唇笑了。   “所有人的月钱翻倍。”   一提到钱,可算是点燃了大部分人的兴趣,一个个的眼睛瞪得直反光。   “不过嘛,拿了钱是要守规矩的,你们既然在郡主府干活儿,我不要求你们别的,只一点——你们或许不能管住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但是你们必须管好你们的嘴,如果你们胆敢与外人勾结,泄露府上的任何事情,就别怪我不讲情面。”   见众人表情变幻,简臻又补充道:“现在我给你们一次机会,你们可以选择留在这里或者离开。府上的主子不多,我的要求也没有那么高,平时你们开开玩笑或者干活不太仔细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如果让我知道你们走漏了简府的风声,哪怕只是一句话,哪怕只是一张破纸片,只要让我发现……李潜?”   “属下在。”   “如果发现有人与外人勾结串通,杖刑十,若情形严重,直接绑了问清楚情况,然后处死。”   这下,院里所有人终于噤若寒蝉。   有些人的眼睛已经开始飘忽起来,但还在犹豫,简臻只好催促道:“我只给你们一次机会,往后,你们要么拿着郡主府这些钱安安生生过到老;要么尽管耍你们的小心思,然后按照刚才的规矩处理。”   话音刚落,就有一个人战战兢兢地站了出来。   简臻手一抬,立刻有身边的小厮给那人奉上盘缠。   “好,去吧。”   这样的头一开,又有几个人站出来领了盘缠离开了。   等到剩下的人再没有什么动作,简臻才客气地问道:“你们确定不走了是吧?”   下人们立刻跪倒一片,侍卫们也半跪下来,表示臣服。   “好。我就当你们答应了,你们若是反悔就尽快说,否则过了时限,你们想走也走不了了。”   这么一次立威还是有些成效的,至少府里的地面明显比之前干净了不少。连厨房都勤快起来,每天都有一些之前不曾见过的饭菜端上桌。   ……   册封宴比简臻预想的还要快,几乎是这边刚把东西备齐,宫里就把时间定下来了。   当天一大早,宫里就来了人帮着简臻完成这些规定的步骤。   “亏得要到秋天了,不然小姐……”   绣萍一时没改过口来,忙捂了下嘴才继续道:“不然郡主穿这么多可得闷出病来了。”   她站在一旁看着宫人给简臻穿规制的衣裳,一时有些插不上手。   “咦,这项圈和镯子我怎么没见过?郡主服制有这些吗?”简臻拦住了宫人给自己戴的那些层层叠叠的繁复首饰,仔细打量着。   “回郡主,这是皇后娘娘送的,说是郡主服颜色太深了,不亮气,您是今天册封宴的主角儿,当然得把所有人都比下去了!”   简臻并不附和,只是捎带看了眼托盘上的东西,只选了几样简洁的戴上了。   “郡主,这几样都是一套的。您不都戴上吗?”   “太多了,这样就够了。”   简臻心里不禁觉得可笑,皇帝想让自己出尽风头,好让众人的视线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一应合作与刺探也都通通朝着自己,倒把他自己摘得干净。   若真是皇后给的,那倒是更不能戴了,后宫中的人们或是自己或是家人想要着荣华与身份,恨不能把所有的珍宝都时时刻刻戴在身上以示尊贵,可简臻早看明白了,这些厚重的首饰哪里是为了装饰?分明是镣铐才对。   想让她捏着鼻子顺从,那可不行。   “绣萍,阿鸣那边好了吗?”   “彭年正跟少爷一起鼓捣呢。”   简臻也不等宫人们再劝,直接带着绣萍一起去了。   本以为会看到一片手忙脚乱的局面,却没想到简鸣正站在屏风后让宫人帮自己穿衣,这倒是稀奇。   “郡主!”   “行啊彭年!这怎么办到的?”简臻打趣道。   “哎呦,您可夸错了,是少爷自愿的。”   说罢,他又压低声音道:“说是不想让您再为这些个小事儿操心。” 第39章 粟襄郡主(三)   简臻笑着点了点头, 朝屏风那边过去了。   “阿鸣?还好吗?”   转过屏风,就见简鸣正在穿一件蝶翅蓝的罩衫,这还是为了和她的郡主服配套才给他专门选的颜色。   看着他浑身僵硬, 忍着不适让人给自己穿戴的样子,简臻不禁失笑。   “我自己来吧。”简鸣挥退了那个宫人,自己绑起了腰带。   “这头发编得真不错,很精神嘛~我们阿鸣果然也是个俊小伙儿!”   闻言,简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相比起他身上剪裁利落、色彩飘逸潇洒的衣裳, 简臻的郡主服就相当庄重了。   大片的鷃蓝色做底, 上面绣着灰蓝的飞鸟和祥云团梅的纹样,庄严又秀气, 简臻本身就白皙的皮肤在这深蓝的衬托下仿如春雪般洁净。   平时她也不怎么注重装饰这类的东西, 今天这么全套地扮上, 竟然显出一丝莫名深藏的艳丽来。   “你看, 咱们的衣服颜色很接近, 这样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咱俩是一家的了。”   简臻握住他的肩膀,郑重道:“今晚的宴席你就乖乖待在我身边,不用多言, 我会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你就是我简臻唯一的弟弟。”   他点了点头, 竟然已经开始觉得有些紧张起来, 倒也并非是担心被别人审视, 只是单单为了简臻的这几句话而激动, 为了自己头一次被人如此珍视而感到有些心悸。   很快就到了启程的时辰, 两人先去了宫里面圣, 随后才跟着皇帝一同到了紫薇台。   宴会开始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 正是一天中气温最宜人的时候。   紫薇台三面开阔,地势又高, 更是为在场的人添风消暑,的确算得上一次舒适的宴会。   孔尹文按部就班地先给简臻表了表功,然后说了些什么“粟襄往后视同朕的义女”之类的似乎情深意切的假话,又连带着介绍了一下她的“表弟”简鸣。   从头到尾,孔尹文都避而不谈简家犯下的罪行,好像真的只是为了表彰简臻以及庆祝她的册封似的。   一番废话之后,众人举杯庆贺,总算是结束了这无聊的开场。   从简臻起身走到皇帝面前,一直到她走回位置上,都能很明显地感受到在场所有人投来的探寻的目光,连带着身边的简鸣都有些不自在起来,一举一动都显得有些犹豫和僵硬。   “没事,不用在乎他们,像在家里一样就好。”   被盛装包裹的简鸣点了点头,在简臻的安抚下舒了口气。   最开始人们还互相客套着,没一会儿之后就开始在席间走动起来,已经和简臻搭上线的或者有这个意向的人先来给简臻庆贺了一番,也算是正式和她建立了良好的关系。   小的势力自然是乐意和简臻结交的,甭管之后有没有用,先混个脸熟总是不吃亏的,而那些想结识又拉不下脸的大家族,便让家里的小辈前来接触。   整场宴会下来,简臻光是记忆每个人的长相以及和自己信息上的人名相互对照就已经累得够呛,根本没时间观察其他人的动向。   在休息的空档,她才有机会观察一下王家的方向。   然而他们似乎并不在乎简臻地位的变化,王家的家主王原硕早早就离开了,只剩下他二弟王原毅在座位上待着。   与在朝为官的王原硕不同,王原毅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金钱味道,身上穿的用的每处细节都显示出一种不可估量的奢靡之感,不愧是京城鼎鼎有名的皇商之一。   偶尔瞟到简臻的方向时,他也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甚至还露出一丝不屑来。   不过简臻也没打算上赶着去找罪受,尽管她这次终于以新的面貌站上了这新的棋盘,但她可不打算给皇帝当刀使,那么从这次露相开始,就要保持安静,最好能消除其他棋子的警惕和敌意。   席间,孔炽也来找她闲聊了几句。   不过他并没有跟别人一样上来就说恭喜,反而显得话里有话的样子,多说了几句才知道,这家伙是担心简臻为了简家人被处刑而难过,一个劲儿地绕着弯子安慰她,这可把简臻搞得十分头疼。   她适时打断了他的宽慰,问了问白沛盟那边的情况。   “哦,白先生那边有消息了,我问了,他虽然没有教书,但是很愿意到京城来给你弟弟当夫子。”   “真的?!”   “不过大概要半个多月的车程,你可好等。”   “那有什么要紧,只要他能来,等多久都值。”   ……   等到最后人散得差不多了,简臻才站起身来带着简鸣往回走。   这一晚上她的精神都高度集中着,再加上一身累赘的服制,现在走起路来都觉得有些疲惫了。   他们走到紫薇台的边沿,因为烛火相对少些,因而能看到漫天的星海。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简臻并没有怎么出过这皇宫,于是就养成了看天空的习惯。   晴空万里时看蓝天,阴天时就看狂风与变幻的云,早上看晨曦撕开黑夜,傍晚看彩霞,晚上就看月亮、看星星……   只是之前住的院落小,仅能看到被屋檐切割出来的一小片天,总归是过于逼仄,总是被黑压压的房屋和宫墙挡住视野。   “你看,这儿的天多大啊!在这宫里,果然只有更高的地方才能看到更大的天空。”简臻无不感慨道。   看着她的侧影,简鸣只觉得她此刻的身形与神态有种说不出的孤寂。   “姐姐,你是想在这宫中站到高位吗?”   简臻没有回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道:“这儿的天怎么能跟外面的天比呀,在宫外,任何人都能轻易看到比这里还要广阔得多的天空。”   接着她嗤笑一声,冲淡了原本深沉的神色,轻快道:“走吧!我反正是待够了。”   ……   初晨的太阳还未冒头,阳光就先一步洒在了京城纵横交错的街道以及高耸的屋脊上。   这儿的道路很宽很直,将整个京城的地界划成了无数工整的小块。要是天上的神仙闲来无事朝下看看,准会觉得这儿是个棋盘呢!   宴会后的第二天,全京城能排得上号的人物都以为,简臻在昨天的册封宴之后,必然会借助她手里的信息开始搅弄风云、替皇帝大杀四方。   然而他们撑着眼睛、支着耳朵等了一天,都没有在京城的信息网里打听到任何与简臻有关的消息。   第一天如此,第二天、第三天也一样。   这个新上位的粟襄郡主就跟死了似的,整日里闷不吭声。侍卫们把郡主府围得像个铁桶,连府门口扫地的下人都跟个哑巴一样,要么不说话、要么一问三不知。   如此等待了五六天,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   一些原本在观望的小门小户借着拜访的名义来见了简臻。   她觉得还不错的,就卖一些及时的消息给他们。   眼见这些敢于赌博的人都在短时间内得了好处,其他人也耐不住性子了,开始陆续到郡主府走动。   甭管她的消息是不是真有这么好用,光是郡主府门前熙攘的人流和车驾就足以让那些警惕之人抓心挠肺了。   这也正是简臻的意图,一方面要尽快把关系网搭建好;而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向众人证明——自己并非是要拿着信息和他们对着干。   名声已经在京城的信息网里打了出去,简臻便将基础的信息交易又下放回了简家原本的信息集散地,自己则打着这个掩护悄悄去查探了从简亚平那里得到的地址信息。   这些地方尽是些偏僻的角落,要么是城里陋巷的夹缝,要么是近郊荒无人烟处的破庙……还有一些则由简家一些看似独门独户、和简家毫无干系的信息搜集地保管。   她把这些东西看了大半才理明白,原来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是简家多年来的交易记录,然而最令她震惊的是,有一小部分地方藏着的竟然是一些人的实证把柄。   这可和嘴里、纸上单薄的信息文字不同,这每一样拿出来都是能直接置人于死地的杀招!   简臻不动声色地将这些东西重新藏了起来。   为了不让人察觉出异样,她辗转几处简家旗下的产业,装作是在检查产业的经营状况。   ……   “郡主,上月的账册已经送到府上了,这个是这月开头到现在的帐。”   简臻仔细翻了翻,不禁眉头紧锁,道:“怎么比之前少了这么多?还有何家,往常不是每月初要送一回料子样去给他们家的女眷选的吗?”   “哎呦郡主诶,他们家下人提前来过,说是往后不用送了,他们找了别家铺子做衣裳了。”   简臻啪地一声合上账本,只觉得头疼。   这几天看的几家都是这样,用来赚钱的产业客人少了很多,连一些用来秘密搜集信息的地方也都少了几个常客。   是有人在故意危言耸听怂恿老顾客远离简家吗?还是说最近搭网的人又让他们警惕了?这样下去迟早会出问题……   见她一副不舒服的样子,绣萍在一旁轻声提醒道:“郡主,天色也不早了,要不咱先回去休息?”   可她没应声,闭着眼揉了揉头,才道:“通知信息和生意两个口里所有的店,今晚都把这月的备用帐册送到府里。”   李潜打了个手势,旁边的侍卫便立刻去通知两个口的负责人去了。   绣萍知道,自家主子这是又要挑灯夜战了,叹气的同时也在心里默默提醒自己,以后需要让采买的人再多买些蜡烛回来了。   在这里多待也没什么意思了,简臻索性带着简鸣他们在外面吃饭。   虽然是晚上,但夏天的街上人却不少,几个人很快就淹在了人潮里,李潜想把简臻护卫起来,却被她拒绝了。   “不用搞那么大阵仗,有没几个人认得我的……唉?你们吃不吃冰果子?李潜,你去买几份给大家分分吧。”   说罢,简臻带着简鸣和绣萍在街边等着他。   这时,几个人迎面走到了简臻跟前。   领头的那个看着面熟,她仔细想了想,觉得应该是在册封宴上见过,便端起微笑来跟他打招呼。   “徐知事……”   话还没说完,跟在他身边的人便左右散开,步步紧逼过来。 第40章 粟襄郡主(四)   徐威弯腰给简臻见礼, 表情却不对,这令简臻的笑顿时硬了几分,咬牙道:“……可真是巧啊。”   “粟襄郡主, 可否随下官到别处一叙呀。”他抬着眼睛看她,肥厚的背弯着,更增几分小人之态。   简鸣直觉这人要对简臻不利,下意识想挡在前面,却被她给拦住了, 只见她侧头看了他一眼, 神色并无慌张,这让他稍微安心了一些, 不再冒进。   徐威身后的几人又缓缓往简臻他们这边围了围, 几乎成了一堵人墙。   环顾一圈后, 简臻的视线最终定在了徐威的脸上。   “徐知事, 看您这样子, 我要是不答应,您是打算押着我过去喽?”   “您说的哪儿的话,卑职不过是想跟郡主说说话罢了。”   余光中, 她瞟了一眼李潜的方向, 见他往这边过来, 便悄悄做了个手势, 接着又扯了个完美无缺的微笑出来。   “那您带路?”   “请。”   一路上, 那堵人墙就围在简臻、简鸣和绣萍的四周, 一直把他们送进了街角一家偏僻的小茶楼, 茶楼里灯火不多, 显得有些昏暗。   很快,绣萍和简鸣就被几个人拦住, 不准他们再跟着简臻。   “两位先随我们到这边等待吧。”   “你们如此对待郡主,不怕被陛下责罚吗!”   这还是简臻头一回见绣萍这么硬气地跟人说话,旁边的简鸣虽然不言语,动作上也不含糊,推着那些人的胳膊想要跟过来。   “绣萍、阿鸣,在外面等我,我跟徐知事聊完就出来。”   “姐姐别去!”   已经走上楼梯的简臻偷偷朝简鸣眨了下眼睛,然后又瞟了一眼门外,笑道:“乖。”   他瞬间明白了简臻的意思,尽管依然很担心,但还是决定听她的话。   很快,简臻就被带到了一间小茶室。   这茶室里的东西都比较粗糙,桌椅也磨损得很厉害了,似乎经营状况也差很多。   徐威先一步坐在了小几的一边,伸出手邀请简臻就坐。   “郡主请。”   简臻站在椅子旁瞥了他一眼,也不坐,反而可以露出了一副嫌弃的表情。   那徐威顿了顿才反应过来,赶紧指使旁边的人道:“快给郡主擦擦椅子!”   站在简臻身边的青年人便利落地用衣袖给那椅子擦了几个来回,这人手脚麻利,好像生怕怠慢了她似的。   她缓缓坐在椅子上,直视着徐威,又注意到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紧接着无意识地舔了一下嘴唇。   看来这人也很紧张啊……   这让她心里安定了一些。   “徐知事这么神神秘秘,究竟是想谈些什么呢?”   “郡主,是您把犬子的消息卖出去的吧?”   “是吗?我好像没什么印象了呢,不会是您打听错了吧?”简臻笑道。   “你!”徐威的眼睛微微眯起,脸上的肌肉因为气愤而抽动了一下。   “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他咬牙切齿道。   “姓乔的那个狗东西就是因为去过你府上之后才突然挖出了我儿的事情!现在不仅官职没了,连人都给押进了牢里!您在这儿跟我说不知道?!”   说话间,他双手“啪”的一声撑在小几上,怒视着简臻。   可她跟没听到一样,脸上的笑意没有丝毫改变,伸手拿了桌上的一个茶杯放在眼前细看。   “您儿子犯了事儿被抓,您怎么能赖我呢?子不教……我之过?”   徐威被气得说不出话,但又想起今天的正事来,不好再在儿子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暂时压抑住了自己的怒气。   “这件事我就当您是不小心的,我也不想再多谈。在下今天请郡主来,只是想要一样东西。”   这样的说辞让简臻心里冷笑了起来,她也不应声,微笑着等他继续说。   “您已经坑害过我们一回了,今天,只要您答应剔除我们家的消息,不再交易,我就不再跟您计较了。”   “嘶……如果我不呢?”   徐威似乎早就料到这样的回答,干笑两声后,给屋子里的几个人递了个眼神,他们便朝简臻包围过来。   “您要是不答应……”他倾身过来,狭缝似的眼睛里仿佛燃着两团火焰,“明天,整个京城的人都会知道——新册封的郡主,是个被人糟践过的□□女人。”   ……   在简臻走后,简鸣和绣萍被带到了两个不同的房间。   简鸣所在的地方是一间狭窄的小卧房,这里没有桌椅,他只能坐在床铺上,门口则有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地守着。   一开始他还很乖地等待着,可过了没多久,外面有人敲了四下门,两个男人对视一眼,也不开门,反而回过身来走向了他。   感受到危机的简鸣瞬间从床上弹了起来,从两人中间窜了过去。   然而房间并不大,其中一个人反手就揪住了简鸣的衣服,一把把他拽了过来。   可简鸣像是一头发了疯的野兽一样,逮住那个人就咬。   同伴才把简鸣拉开,他就又趁机飞起一脚踹向了那个人的肚子。   这下却被阻挡住了。   守门的两人没有料到这孩子会这样,难免有些大意,但反应过来以后,简鸣就不再是他们的对手了,很快就被控制住了。   ……   另一边的茶室里,没等几个人靠近,简臻就先克制不住地低声笑了起来,把徐威和几个人惊得发愣。   等她笑够了,这才往后靠在椅背上抱着双臂看他。   “你们不会以为是我在故意害你们吧?嗯?”简臻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们,“你们之前和我爹不是交易得挺开心吗?怎么到我这儿,就觉得受委屈了呢?”   徐威额头上的汗凝结成了汗珠,顺着他的脸庞滚了下来。   将汗擦干后,他眼珠咕噜噜转了一圈,接着神色一凌,沉声呵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伺候’着郡主!”   瞬间,简臻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将手里的茶杯用力扔到了一边。   叮咚咚一串声响,众人皆是不敢妄动。   房间之安静,令茶杯滚动的声音格外清晰。   “你不会以为,用‘贞洁’就能要挟我吧?”   徐威的把戏到这儿终于露了相,一经戳穿,竟僵在原地不敢动弹了。   陪着他玩儿了一圈的简臻更是觉得忒没意思了,本来她心里就操心着最近客流减少的事情,半路上还有人整这么一出,着实是把她的心情消磨了个干净。   “你觉得对于一个郡主来说,重要吗?”简臻的唇边始终挂着笑,可眼神却冰冷。   “你觉得他们看重的是我这个人呢?还是我手里握着的东西,和我脚踩的位置?”晦暗中,简臻的表情显得阴恻恻的。   这让本就心虚的徐威更加慌张,额头上的汗越冒越多,啪嗒啪嗒地直往下掉。   “徐威啊徐威……你以为陛下为什么在册封我之前和我密谈那么多次?你不会觉得陛下是在跟我商量郡主的吃穿住行吧?啊?!”   说着,简臻都被气乐了。   “好好想想,是谁把简家的信息交到我手里的?就算你今天杀了我,还会有下一个人接手简家的信息。”   “重要的不是我,”她用指尖敲了敲桌面,“而是这个位置。”   “你知道最聪明的做法是什么吗?那就是和我合作,甚至是讨好我。”她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脖颈,一步步地朝徐威走去。   “我手里拿着的,可不只有你一家的把柄。”说话间,简臻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   “简家没了,原本的纵横关系自然而然会发生改变,这可是你们上位的绝好时机啊。”   耳边传来的声音令徐威抖了一抖,双眼无神地瞪着面前空掉的位置,接着腿一软,跌坐在了椅子上。   茶室外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一眨眼的功夫,房门就被人从外面踹开了。   “姐姐!”   简鸣越过李潜,率先冲过来抓住了简臻的胳膊,上下左右地打量着,一脸惊恐和担忧的神色。   后面紧随而来的是李潜、绣萍和侍卫们。   屋里的几个人哪见过这样的阵仗,眼见房门被训练有素的侍卫们堵住,剩下的几个人立刻架着窗子跳了出去。   李潜还要去追,被简臻拦下了。   “郡主,属下听到少爷那边有异动,便闯进来了,您这边没事吧?”李潜抱拳道。   “没事,我跟徐知事议事来着。”她勾唇笑道。   说着又转头对徐威,冷声道:“你不妨好好动动你那猪脑子想想,是想吃掉别人呢?还是想给别人当垫脚石?”   话毕,她才笑吟吟地摸了摸简鸣的头安慰道:“我没事,走吧!咱回家。”   从茶楼出来以后,她的笑容瞬间就垮下来了,回了府也不说话,闷头钻到私塾室看帐去了,翻来翻去看了个大概,知道最近一阵子各个店的状况都是如此,就没心思继续看了。   她把账册丢到一边,看向旁边的简鸣,问他:“他们有没有打你?”   简鸣摇了摇头。   “屁!李潜说他进去的时候你正被他们按着呢!”   简臻的脸上似乎有些薄怒,这让简鸣有点紧张,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这群蠢东西……绣萍,通知下去,明天徐威要是不来登门道歉也不和下面的铺子搭线的话,就把他的消息通通都扬出去!”   绣萍应了一声便立刻去知会了。   见她是真的生气了,简鸣有点不知所措,小声道:“姐姐……我没事的,不疼。”   “你呀!”简臻瞪他一眼,又觉得话说重了,便强行按下火气来,轻声责怪道:“你是我弟弟!别人欺负你你要告诉我!别说是没打疼,就算是他们话说重了都不行!”   简鸣抬眼看着她,听她憋着火‘教训’自己他发现,平时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姐姐像是被这事儿撕开了一条缝,露出了面具下一点真实的内里,还挺幼稚。   等她说完,他终于忍不住笑了,一边笑一边点着头嗯了一声。   这一笑,把简臻,也带得没了脾气,捏着他脸道:“还笑!以后要是再被我抓到有人欺负你你还不告诉我,我就先收拾你!” 第41章 藏锋(一)   这么吵吵闹闹了一会儿后, 简臻再次思索起眼前的处境来。   纵使她已经如此低调了,可大部分人还是担心她会直接拿着信息来攻击他们,而不是单纯做生意。   这样的误解可没有那么容易消除。   她简单捋了捋最近手头的东西和事情。   简家之前的系统已经正常运转起来了, 并不需要再操心,唯有简亚平账册上标注的地点还没有查完。京城的已经看过了,还有很多藏在南方,之后肯定得找个理由去查探一番。   二就是产业上的事情,必须得把一些产业改名换姓才行。   第三还是怎么蛰伏的问题, 鱼儿们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这里, 那就没功夫互相斗了……   ——或许应该把自己这枚棋子先从棋盘上拿下来……   “郡主,这是新送来的账本。”一个小厮又搬了一摞册子进来, 给她放在了案头。   她没应声, 反而抬起头来看着他, 喃喃道:“郡主?”   小厮被吓得一颤, 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 却见简臻眼前一亮,挥手让他下去了。   “对啊,我是粟襄的郡主。那么去粟襄看看也是合情合理……”   想了一圈儿后, 简臻觉得这事可行。   只要能离开京城, 那就有机会去查查另外几个藏着信息的地点, 同时还能暂时在众人眼前消失一段时间, 让他们把视线投到别的事情上去。   要是这么做的话, 就得在离开之前把产业的事情弄好才行。   ……   不知不觉间, 又到了子时。   简臻的眼睛已经开始眯缝了, 时不时得闭一闭眼才能继续。   大概是因为今天窥见了简臻幼稚的一面, 简鸣一连看了她几眼之后,终于鼓起勇气劝她:“姐姐, 明天再看吧。”   “嗯?”   “时候不早了……”   “我再看会儿,你先回吧。”简臻揉了揉眼睛,随口答道。   说完又灌了口冷茶,继续看了起来。   烛火一直燃到后半夜,简臻才算是大致理清了这个月各个产业的状况。   她伸了个懒腰,才发觉简鸣还在旁边陪着自己,不由得惊讶道:“你怎么还在?!”   “我……我睡不着,我看看书。”   说是这么说,可他是正在打架的上下眼皮可不同意。   “你这都……哎呀算了算了,赶紧回去睡觉吧,走。”简臻也是困得顶不住了,一边催他一边想着——还是精力太旺盛的缘故,是时候给他请个习武师傅来练练了。   ……   第二天前晌,一个小厮拿着一摞本子送来了。   “郡主,这是您要的名单。”   “嗯,先放下吧。”   “安管家说,门外有个姓白的先生正等着,说是……来咱府上教书的。”   简臻猛地抬起头问道:“白沛盟?!”   “噢,好像是叫这个。”   话音未落,简臻就搁下手里的东西快步出去了。   离了老远,她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门口跟安放聊天儿,看起来似乎还有说有笑的。   “白先生!”   闻声望去,白沛盟正见一高挑秀丽的女孩儿往自己这里来,细看了几眼才认出来。   “呦,真是变成大姑娘了。”   白沛盟四十来岁的年纪,连一根白头发都没有,整个人看起来也相当精神。即便笑容里已经比记忆中增加了许多皱纹,但仍是一副修竹玉面的样子,轻易就能想见他年轻时候的俊美模样。   虽说岁月留痕,但比起当年离开京城时的状态已经好太多了,甚至显得更加面善了。   多年未见,简臻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一礼,叫了声“老师。”   “诶~”白沛盟将她扶起来,笑容满溢,“我还是在路上听说你受封郡主,我还得拜你呢。”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可折煞我了。”   自打回府以后,简臻很少笑得这么热情张扬,这也让周围的人都大概明白了这位“白先生”的地位。   “我本来就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请您来的,没想到您真的来了,着实是受宠若惊啊。”   “唉,我也早该回来看看,算算,我好像有五六年没有回来看过他了。”   简臻的笑霎时淡了,没有说话。   但白沛盟倒是不怎么在意的样子,像是谈论一个普通朋友一样问道:“你知道,他葬在何处吗?”   “在西山。”   “他没有入皇陵吗?”   简臻勉强笑了一下,道:“他的衣冠入了皇陵,尸身葬在了西山。”   “哦。”白沛盟点了点头,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又另起一头问起了简鸣。   “我听琰甫说,你是想让我教你弟弟?是简昭宁吗?”   “不,是我一个远房弟弟,叫简鸣。”   她刚想解释一番简鸣的来历,就被他抬手打断了,只见他笑得豁达,道:“唉~你们这些事情不必跟我解释,我来就是教书的,别的一概不想再过问了,你们也不用专门跟我说。”   听了这话,简臻反倒松了口气,笑了。   两人大致商量了几句后,决定在私塾室开个课堂,简臻本想让他在府里住着,可是白沛盟在这种事情上总是不愿意占便宜,觉得只教一个学生就得到这么多的回报,未免有些不相称。   看了看院里做活的下人们,简臻发现有几个年纪还不大,便指了指他们问道:“您愿意多教几个学生吗?”   “行啊!”   白沛盟总算乐呵呵地答应了住在郡主府,由于舟车劳顿,简臻便先让人安排他休息了,想着第二天再让阿鸣拜师也不迟。   私塾室原本就是简臻一直在用,故而也不需要专门再打扫收拾,只是简单给白先生腾了个休息的屋子出来,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本来她怕简鸣不适应,还特地跟他聊了聊,没想到简鸣并不抗拒,虽然看起来也没有很期待的兴奋感,但他话里话外却相当急切。   “白先生是我在宫里读书时太傅的徒弟。太傅教皇子们读书,他就教我们,但实际上太傅也经常缺课,头疼脑热的时候就让白先生顶上,但其实呀,他就是借口打牌去了。”   “那就是说他教得很好了?”   “差不多吧,白先生从小就是神童来的,他不乐意考学,就跟着他老师进宫了,一开始是给三皇子当书童,没当了几天太傅就不乐意了,把他带在身边当小夫子,他当时才二十多岁,懂得多、说话又有趣,和皇子们处得很惯,就这么着在宫里待了十多年。”   简鸣在心里算了算,问道:“那教了姐姐多久?”   “正经算的话……教了我三四年吧,不过在那之前我就老在学堂待着了,所以我们认识的时间比这要长些。”   “唔……姐姐喜欢的老师一定很好。”   “对,白先生待人很好,你一定也会喜欢他的。”简臻笑着点了点头道。   第二天一大早,简臻趁着下人们早训就顺便说了府里要开学堂的事情。   “你们谁想读书识字就去私塾室跟白沛盟先生说,到时候给你们安排课程,今天上午府里的活儿可以先放放。”   不管大家心里感不感兴趣,但毕竟可以休息,所以还都挺兴奋。   简臻本想带着简鸣专门拜个师,却被白沛盟笑着拒绝了。   “阿臻你啊,就是想得太多,当年你上学堂可没拜过师啊。”   她瘪了瘪嘴道:“就是因为当年没拜过,所以才老想补上啊。”   “啧,我不就是年纪大了点儿么,还跟以前一样就行啦!我可不讲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见她还要辩,他挥了挥手假装板着脸道:“这是我这儿的规矩。”   至此,简臻只好作罢。   “阿臻啊。”   “老师?”   “我还跟以前一样,没变。所以你也不用弄这些东西,你还跟以前一样就行,不用试探了。”   白沛盟看穿了简臻这么多虚礼的意图,知道她是怕自己跟以前不一样了,才用最恭敬也最疏离的方式对待他,以此来摸清他的边界。可他不需要,他没变,这不是什么客套的说辞。   简臻的眼底瞬间红了,抿着嘴想扯出一个笑来,那样子像是一个流浪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家一样,半是激动半是心酸。   她的声音发颤,应了声:“诶。”   白沛盟拍了拍她的肩膀,还像以前一样调侃着:“行啦行啦,赶紧忙你的事儿去吧。你堂堂一个郡主怎么待这儿耽误我们上课呢。”   她也的确有事要忙,便先行离开了。   私塾室的窗户外边趴了一溜儿人,都想瞅瞅里面是怎么上课的,白沛盟干脆吆喝他们,道:“里面的座位多着呢,快进来听。”   几个年纪小的扭捏地进来了,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上学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有些过于遥远,更别说还是跟府里头的少爷一起上学了,说出去都不一定有人信呢。   这么一上午下来,报名要上私塾的人竟然还不少。   这既归功于白沛盟课讲得有趣,而且也归功于他开放的观念,在他的劝说下,一些上了年纪的家丁也跟着报了名。   因为大家还有自己的活计,白沛盟就特意按照他们的时间分了几个组分别来上课。   上了几天以后,郡主府的氛围竟然也变得活泼起来,时常能看到下人们抱著书本或读或诵,简臻也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与往日不同的神采来。   “怎么样绣萍?”她走在路上笑着问道。   “这个白先生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啊,我记得以前昭宁少爷就不爱读书,夫子少说也得换了有十来个。”   “你怎么不去报名啊?”   “我?我还得在您身边伺候啊。”   “那没事,反正我就待在私塾室附近处理事情,我做事的时候你不正好能去看看嘛。”   “这……”   “没事的,一会儿过去以后我要跟下面的掌柜和账房先生们谈话,不用你专门陪着,你也跟着去学学。”   绣萍终于露出一个内敛的笑来,点了点头。 第42章 藏锋(二)   简家的产业存续的时间久, 要想淘换并不容易,简臻只能一个个地亲自去了解各个产业和铺子的生意。   它们的经营状况、优劣势、常客有谁、出现了什么状况、竞争对手如何……都要细致地了解清楚才能为最后的方案做好准备。   大致看来,简家的产业还是集中于上层人士的吃穿用度方面, 这样的产业赚得相对多,才能支撑起信息搜集和交易的系统来,但这些毕竟不是非买不可的东西,一旦出现什么事儿,就比如这回, 生意就很容易垮。   因此这部分当中的众矢之的就需要即刻出手出去, 但大部分都已经经营了一二十年了,其中积累的东西卖了着实可惜, 那就最好是假出手, 用别人的名义买回来继续用。   这方法倒是简单, 可真做起来又相当难办, 不能卖得太快太多, 否则总会引人注意,卖得还不能太假,背后塑造的“买家”得合适, 让其他人放心还得经得住查。   要把这事儿办完估计得磨挺长一段时间……   简臻和底下的人商议完后, 又自己琢磨了一会儿, 心里大致想出一个法子来, 准备接下来就开始着手做这事儿。   她做事的地方从私塾室搬到了旁边一个院子的房间, 这儿在之前筹集赈灾物资的时候让老安专门收拾出来用过, 也省的再费劲。   她从院里出来, 去私塾室那边找绣萍。   一路上都能遇到三三两两的下人经过。他们上学堂的时间不一样, 因此私塾室总显得络绎不绝。   还没走近,就能听到里面诵声朗朗, 正是《论语》的学而篇。   站在靠后的窗户边上往里瞧,就见阿鸣就坐在她之前待的位置上,屏风已经撤了,最后一排拢共就他一个,也不跟别人似的诵读《论语》,反而在翻着一本大部头的书。   看到她来了,白沛盟就从里面出来了。   “老师。”   “忙完啦?”   “嗯,来找绣萍,顺便也看看阿鸣。”   见他的表情有些变化,简臻便试探道:“阿鸣他……最近表现得如何?”   他笑道:“你这眼睛还是一样的毒啊。”说完,又换了副严肃的表情道:“你这个弟弟呀,勤奋有余,完全不用催,永远比我布置的功课做得要多,这虽说悟性不如你,但是绝对比你当年勤奋得多。”   这边简臻还没顾上笑呢,就又听到他说:“不过就一点不好——这孩子学习的目的性太强了。”   听完这话,简臻刚飘起的心就哗地又沉下来了。   心里只道:完了,忙了这么多都忘记顾简鸣的学习了。   “最近呢,我也是想着给他把四书五经这些补一补,他背倒是背得挺全乎,但是感觉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和心力在这上面……”   当天晚上,简臻又想起这茬,这才放下了手里的活儿跟简鸣好好聊了聊。   可问来问去,简鸣都只说白沛盟讲得很好,自己也喜欢,对他本人以及课程并没有什么意见,这让简臻不禁语塞。   得,问了也白问。   不过不管怎么说吧,简鸣足够勤奋,也比别人学得要快,这就已经足够好了,没必要再逼他。简臻手头又一大摊子事情,便让这件事情顺其自然去了。   虽说简臻手里面掌握着很多势力与朝局的信息,但毕竟还是距离朝政太远,看不真切,便只能从江锋这边问问情况。   ……   “现在各家是不是避着我呢?”   “可能吧,我也不大清楚,没人明面儿说这种事情。”   “你那弟弟怎么没跟着?”   “上学呢。”   简臻这次约他见面,本来也没指望能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两人就跟拉家常似的瞎聊,可他们之前哪里聊过这些?于是没说几句就面对面开始灌水。   还是简臻又先挑起了头:“……之后我会离开京城一段时间。”   “嗯?干嘛去啊?走多久?”   “现在他们刀尖都冲着我,实在是施展不开,后续安排我还在想,今儿就是先跟你知会一声。”   江锋一想觉得有理,便也没多问。   “对了,你有没有认识什么靠谱的习武师傅啊?我想给阿鸣找个师傅锻炼锻炼身体。   闻言,江锋来了兴致,把嘴里的瓜子皮往地上一吐,道:“那不是轻而易举的?!我身边认识的人哪个不是武功高强的?你等着,我肯定给你找个经验老道的师傅来!”   ……   私塾室的空间很大,前后贯通着三四间屋子。   在简臻出来跟江锋见面的这会儿,私塾室的学生们正在抄书,这一边是为了学字,一边也是为了加深记忆。   白沛盟站在过道上走走停停,帮他们纠正一些错误,这刚直起身子往后瞧呢,就看见简鸣又在特立独行地翻看他的大部头。   虽然他很是通情达理,并不觉得学生非要死板地按照自己的规矩来学,可这简鸣每天做的事情着实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除了常规的经典以外,他还看各种门类的千奇百怪的书籍,有故事,有游记,有机械手册,还有时评、杂记等等。   这么观察了一阵子,白沛盟着实坐不住了。   他走到简鸣跟前,拿起桌上的一沓纸张看。   这是刚刚让抄的典籍片段。简鸣已经一字不落全写好了,估计是直接默下来的,省去了翻书的步骤。   仔细看了看,上面确实是没有任何错处,尽管字体还没完全固定下来,但整体风格却能看出一些偏好。   “倒是有点你姐姐的感觉。”   简鸣原本埋头看书来着,一听他提到简臻,眼前的句子都乱了起来,有些读不进去了,他的手指蜷了蜷,等着白沛盟继续说下去。   “中正条理,平和务实,不过你的字比较浮,中心也无力。”白沛盟觑了他一眼,见他正眼巴巴看着自己,便把纸按在桌上给他讲。   简鸣则死死盯着纸上的字,听得极其认真,目光追随着白沛盟的手指在动。   白沛盟哪里受过他这样的待遇,平时讲课指导时,简鸣总是心无旁骛,眼里只有知识和要求,基本上不怎么搭他别的话茬,好像自动过滤了似的。   如今看来,这小子开关的引线就在简臻身上呢。   白沛盟干脆停下来不讲了,道:“简鸣,你跟老师说说,你学你这些东西到底是想做什么?老师看能不能帮上你。”   “我……我想能帮上姐姐的忙。”   “帮忙?帮什么忙?”   “姐姐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想多学一点东西,好帮她分担一些。”简鸣的眼神里有种少年人特有的执拗劲儿,认认真真,也异常坚定。   这不禁令白沛盟的心里五味杂陈。   他不知道这孩子的来历,也不想知道,只是突然有了这么一个人,居然能想着要替简臻做点什么,他自然是高兴的,同时也觉得可惜——可惜简臻在宫里的时候,并没有这么一个人在。   不管能不能真的顶上事,关键是这份心,就足以让人宽慰,也足以,让那个时候的简臻能稍微少一些冷硬狠厉,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   只是,到底来得有些晚。   晚到他都不确定,这份心意还能不能把简臻的性子和观念从那悬崖似的边沿上拽回来。   白沛盟在宫里见的什么皇子皇孙、公子小姐的多了,可只有简臻让他觉得可惜,以及心疼。   他咂了下嘴,有些话在嘴里滚了几圈,到底还是没说出来,只留下一句“下了学别走啊。”   简鸣当然是不会走的,这本来就是他的习惯。   ……   下学后,只剩了白沛盟和简鸣两个人。   “简鸣,先别看了,你觉得你学得怎么样?”   简鸣有些不解,同时也有点心虚地眨了眨眼。   白沛盟干脆坐到他身边,就着外头的天光跟他聊,道:“你的确是相当勤奋,至少在这方面比你姐姐强多了。”   一开始简鸣还有些疲态,可一谈到简臻,他的眼睛瞬间就放起了光。   “不过有一点你比不过,那就是你姐姐悟性极好,尽管不受家里重视,但对很多东西的理解都非常深刻。只可惜她终究不是宫里头的主子,不得不在一些无谓的小事上磋磨心力与时间,许多天分也都这么被落下了……”   白沛盟话音一顿,突然问他:“你今天跟我说,你读书是为了你姐姐?”   简鸣郑重地点了点头。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像你这么死读书肯定是不行的。”   简鸣的眼神紧紧地盯着他,渴望他能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你姐姐最近愁的都是生意上的事情,而你读的都是些不成体系的东西,包括我这课堂上,每天都是些子曰子曰的,必然是帮不上她什么。”   “不是您说这些东西是圣贤书,是最重要的吗?”   闻言,白沛盟笑得开朗,道:“唉~天下之大,书籍多了去了,典籍更是学到老都学不透,但是你若想帮阿臻的忙,就得学点实用的东西,不如看看你姐姐最近在忙什么,你姐姐最需要的是什么。”   “生意?”   “那可不止呦~”   虽说白沛盟不想理京城里的这些事情了,可毕竟也在京城待过这许多年,他脑子又好使,因此也大致知道简家究竟做的什么生意。   于是接下来的一两天里,他从下人口中和安管家那里又打听了一下简家具体的产业情况,给简鸣搜罗了一些相关的书籍。   这么些个动静自然也传到了简臻的耳朵里,趁着空闲就溜达到了私塾室的院子里去了。   “老师,您这最近教什么呢?”   白沛盟瞅她一眼就知道她在问什么,还挺乐呵:“你还知道来啊?把你弟丢我这儿也不来问问?”   “搁您手里哪还有担心的道理,不过最近确实是有些没顾上,是我的不对。”   白沛盟摆摆手,不跟她逗了,道:“简鸣这孩子省心,我给他安排了单独的课程。”   “怪不得最近他看的那些书也没那么杂了。”   “哼,可不是?!你弟弟那还不都是为了能帮上你么?”   简臻笑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事儿她早就知道,可却一直不知道该让简鸣学点儿什么好,这时候反倒让别人抢了先,着实有点惭愧。   “你跟老师说说,你是怎么给简鸣打算的?你想让他以后做什么?”   “我……我就想让他活得快活些,做什么都行,他喜欢就行。”   “他喜欢的就是能给你打下手!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啊?整天把自己熬得跟鬼似的就为了以后能自在,能不受人和事的管束?”   简臻眨了眨眼,不明白他的意思。   “阿臻啊,不是所有人都痛恨束缚的,有时候,你觉得这些事情、这些关系、这些人情往来是捆住你的绳,可在别人眼里,这绳子兴许是他们的风筝线,离不开呢。”   简臻听明白了,愣了一下,又自嘲地笑笑,道:“我以为,我从前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我真是傻了。”   “我都听说了,简鸣是你在册封宴上亲口承认的弟弟,你是真的在意他的,就别狠心把他推得那么远了。”   这话已经极其直白了,可简臻却犯难。   她并不习惯真的把人放在自己身边,这不同于之前和绣和的关系,并不是只要每天待在一起就算是近,而是要真心换真心,要像别的真正的家人一样,相互扶持,相互慰藉。   可她不习惯。   她也不是天生就这样,只是在自己尚且需要家人的时候,他们却一次次地把她推开了。   简太文和吴氏在她小的时候也会进宫里去看她。她哭闹着想回家,却被简太文狠狠地拍开攥住他们衣摆的手,把她推回那个被监视起来的、让他们一家子短暂说话的偏殿去。   他们把她留在那里,毫无留恋地走远。   如果在天地之间,连亲生父母都尚且如此的话,简臻不知道她还能把真心托付给谁,于是她学会的只有防备,以及人畜无害的伪装。   “那我……我……”简臻“我”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白沛盟只好提醒她道:“简鸣光靠书本上的这些是远远不够的,你得带着他亲自去看、去学那些东西,让他看看是怎么计算每月的盈亏,学学如何运转你手里头的这些个东西,要卖珠宝首饰,那就让他亲眼看看各色珠宝的样子,如何辨别成色和品质;卖衣裳,那就让他亲自摸摸不同布料的手感;有酒楼,就让他闻闻不同年份和不同材质酿的酒都是什么味儿……你要让他成为你的助手,就要朝着使唤他的方向培养他,而不是让他一劲儿歇着。”   “我……好。”   “阿臻,其实不难的。”   白沛盟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道:“慢慢来,不急。” 第43章 藏锋(三)   等简臻拐出院子, 白沛盟才卸去脸上沉稳的模样,冲身后招了招手:“哎哎哎,出来吧。”   说罢, 简鸣就从私塾室的窗户里探出了头,耳朵尖还红红的。   “听见啦?”   “嗯。”   “嘿嘿,老师说了会帮你,那就肯定能成!”白沛盟绕回私塾室里,翻了翻自己桌上的书问他道:“我给你列的那些书都看完了?”   “还没。”   “喏, 这个你最好也看看, 别看这书薄,但是要想全部实践并且形成习惯那可不容易。”   简鸣接过书仔细瞧了瞧, 书名叫《镜人集》, 里面的文辞简练晦涩, 似乎确实不太好懂。   “老师呢, 又回去想了想, 你姐姐除了生意还有别的人情往来,免不了跟很多人打交道,以后你想帮上他, 只学一些功能性的或者理论性的东西是不够的的, 这个上面是些人情世故的学问, 是我的一个同窗写的, 此人精通这里面的门道, 可以看看学学。”   虽然简鸣不怎么爱说话, 对人也多防备,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害怕与人打交道, 只是之前觉得没必要而已,眼下他一心只想着能真正成为简臻的助力, 那些旁的东西也就不重要了。   白沛盟左右看看,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耳语道:“如果你能把这个吃透了,不仅能让你帮你姐姐应付那些交际应酬,而且还能讨你姐姐欢心。”   闻言,简鸣睁大眼睛看着他,漆黑的瞳仁里仿佛能映出他心里的渴望。   能得到学生的瞩目总是让白沛盟相当得意的,他笑着哼哼道:“不知道了吧?你姐姐呀,就是吃软不吃硬,你越是对她颐指气使,她越是倔,以前也没少因为这个悄悄耍花招报复过皇子们,但是呢,你要是软着来,让她心疼了,那她可就真把你的事儿放心上了……”   ……   简鸣倒是真不含糊,把书翻了几遍就直接拿彭年先开刀了。   “彭年哥,坐下歇会儿吧。”   “哈?不用不用。”彭年正给简鸣磨墨呢,突然听到他叫自己哥,墨块都差点给怼折了,鸡皮疙瘩更是起了一身。   等磨好了,简鸣又来一句:“辛苦了,真是麻烦你了。”   “这……少爷?你这是咋啦?”   简鸣一脸严肃认真的表情,道:“我在练习怎么和人相处。”   “那,那您也得分人啊。”   “啊,对。”简鸣说着翻了翻册子,里面果然有类似的话,他于是又开始琢磨怎么跟不同的人说话。   没几天下来,简府上下几乎被简鸣挨个问候了个遍,不过成效也是相当显著,时不时就有人跟简臻说“少爷最近更开朗了”之类的话。   简臻这边也大致定好了‘缩减’产业的计划,于是直接递了密函上去,告诉皇帝自己想去策州避避风头的计划。   孔尹文知道这边的信息交易系统已经能够正常独自运转之后,很痛快就答应了简臻的要求。   大概是因为心里的事情总算落了地,简臻现在竟然不到子时就开始犯困了。   “姐姐?时候不早了,要不明天再看?”   简臻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循着声音看着简鸣。   “点着蜡烛看书对眼睛不好,现在天气转凉了,再这么熬着要被夜风吹得头疼了。”   看了看桌上的一堆东西,她确实感觉头隐隐有些不舒服了,只好妥协道:“我把这些收拾起来就走……咦?你怎么知道我头疼?”   “姐姐,你今晚已经晃了三次头了。”   简臻有些吃惊。   她的头痛症是娘胎里带的,一着风就容易发作,这么多年也没有办法根治,每次头疼的程度并不相同,不怎么严重的时候她就该干嘛干嘛,所以这症状只有很少的人才知道。   不得不说,简鸣这孩子的观察力还是很不错的。   简臻冲他笑笑,开始整理自己的面前的东西,因为黑暗,她并没有发现简鸣涨得通红的脸。   他刚刚在说话时并没有结巴,而且这次真的劝动了简臻,不由得心如鼓擂,还一直在努力压抑着自己上翘的嘴角。   这一次小小的成功仿佛给简鸣打开了一扇大门,之后的表现更是突飞猛进,简臻叫人来吩咐计划的事宜时,简鸣就跟在身边帮忙招呼着,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   “李掌柜,近来生意可好?”   “哟,是简鸣少爷吧。最近还行,这不,郡主传我们来吩咐事情呢。”   “您来得挺早,先进里面坐会儿吧,待会儿叫人给大家上点儿吃食。”   “哎,好好好,有劳了。”   ……   简臻跟人谈了有一阵,大概一个多时辰后,里面的人才开始陆陆续续领了任务往出走。   旁边的彭年跟简鸣耳语几句,说是外面有客人来了。   见姐姐还在忙,简鸣便悄声出了屋子,打算去照应一下。   他倒是没觉得麻烦,反而终于有种能帮上忙的满足感,不由得挂上了笑,想着一定要把客人招待好才是。   还没到前厅,就见一个谷黄色的影子正风风火火地往里来。定睛一看,正是惠王府的世子孔炽。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简鸣对这人并没有什么好感,连脸上刻意端出来的笑意都淡了几分。   “哎!臻臻弟弟!”孔炽冲他挥了挥手,利落修长的身姿配上这亮眼的衣裳,别提有多招摇了,一时引得院里的丫鬟们都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起来。   “你姐呢?”   简鸣挺了挺腰杆,冷淡道:“姐姐还在忙……哎!”   孔炽哪管这些,脚步压根没停,直冲冲就要进简臻谈事的院子,只是没走几步就被郡主府的侍卫们拦住了去路。   “哎干嘛呢?我来找臻臻,你们不会连我都不认识吧?”   “郡主在谈要事,无关人等不得入内。”   “呵,我是惠王世子!赶紧给我让开。”   其中一个侍卫看了一眼守在房间门口的李潜,然后对着孔炽凉凉道:“郡主有令,无关人等不得入内。世子,也不行。”   像是在故意挑衅一样,简鸣若无其事地走过侍卫身边,朝院子里去了。   “哎哎哎!怎么回事?不是不得入内吗?”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道:“简鸣少爷不是外人。”   “你们!信不信我砍了你们的脑袋!”   侍卫们巍然不动,甚至嘴角还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们哪儿还怕这个?要知道他们在刚进府的第一天,学的第一条规矩就是服从郡主,守卫府邸,要是让外人随随便便进去了,郡主就先把他们给砍了,哪儿还轮得到你世子?   闹了半天,孔炽也没辙,索性院里的房门很快就开了,并没有让他等多久。   简臻一边往出走,一边跟下面的人嘱咐道:“接下来就按照计划开始做吧。”   总算是有了个阶段性的收尾,简臻忍不住站在房门口伸了个懒腰,想着可得回去好好睡一觉补补才行。   结果哈欠还没打完就听到孔炽在外面大喊大叫。   “臻臻!!!他们不让我进去!”   看着不远处的一团亮色,简臻破天荒地懒得笑了。   想想也是,自己如今直属皇帝号令,手里有了正经的身份和能力,哪还用得着每天笑脸相迎来保证自己的安危?   不过孔炽到底不是别人,他人不赖,没必要翻脸不认人。   “琰甫哥哥怎么到这儿来了?”   侍卫们收了手,孔炽这才迈进院子诉起苦来,道:“别提了!刚从你册封宴上下来没多久,就陪着二皇子去沧州视察去了,这一走半拉多月,可把我累够呛。唉!听说白先生已经到了?”   “嗯,到了。”   “专给这小崽儿当老师?”说着,他的手又不老实地要去摸简鸣的脑袋,被他给躲开了,脸上还皱成一团,嫌弃得很。   “啧,哥哥我忙你这么大忙,还不给摸头了?”他带着笑意调侃着,然后冲简臻笑道:“是不是得请我吃饭了啊?这可是你亲口答应的啊!”   “嗯?行,改天吧。”   “什么改天?!就今天!你是不知道,去那沧州我受了多大罪!”   孔炽哪管这些,拖着她胳膊就要出去吃饭,嘴里还念叨道:“我这刚回来就来找你了,我今天必须吃到富春堂的菜!走走走走走……”   “行行行你走慢点儿,那正好,阿鸣、李潜,还有彭年,正好到饭点儿了,都一起去吧。”   孔炽从路上就开始叨叨叨地吐苦水,到地儿了都没停。   富春堂的生意格外兴隆,尽管看在孔大世子的面子上,他们一行人也没蹭得上个包间。   不过大家也都不太在意,直接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开了三个桌,不过这里的位置也不错,挨着栏杆,仅布置了他们这三桌,所以周围也没有别人来打扰。   孔炽和简臻、简鸣坐一桌,别的侍卫和随行的下人则另外围了两桌坐。   “你是不知道,那沧州的刁民简直胆大包天,在讼堂上就要行刺,我看呐,别说来的是皇子……”孔炽压低声音道:“就算来的是那位,他们也不带怕的。”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也就是你们,非要往人家那儿凑。”   “啧!那是我想去吗!要不是宥延路过非要去充大头替人家讼师干活儿,我才不去呢!”   ……   简鸣在桌上安安静静地吃饭,一边听着孔炽唠叨,一边观察着简臻的反应。   突然,他感觉到有些不太对,似乎有人在看着他们。 第44章 藏锋(四)   但简鸣没有去找视线的源头, 而是跟简臻说了句要再去点点儿菜,便相当自然地下了桌。   等走出被注视的范围后,他不动声色地混入了人群当中, 然后躲到了二楼的一个角落里去观察。   果不其然,在二楼的另一侧,四人的小座里,一个阔面矮个的男人正观察着简臻和孔炽的方向,同时, 他还时不时看看别处。   观察了一会儿后, 他发现这人是在跟一楼一个商人打扮的人在传递着眼神,记好两个人的长相以后, 简鸣也不好离席太久, 便又折返了回去。   “干什么去了?”   简鸣笑着抓住简臻的袖子, 装作要跟她说什么有趣的事情, 然而却对她耳语道:“姐姐, 有人在监视我们。”   闻言简臻并没有回头去找,只是冲他眨了眨眼,示意自己知道了, 接着回过头去叫了下李潜, 随意说道:“你们两桌够吃吗?还有没有想吃的?”   她一边问, 一边借助身体的遮挡给李潜打了个手势, 示意有周围有“眼睛”。   于是另外两桌也暗中整顿起来, 就只有孔炽这个大傻子还被蒙在鼓里。   等李潜和侍卫们确定了“眼睛”的位置, 简臻这才提议离开富春堂。   “琰甫哥哥要不去我店里坐坐?”   “哪儿啊?”   “就在附近, 一处温柔乡哦~”   一行人从富春楼出来, 侍卫们悄悄隐藏进了人群,不多时, 就将尾随出来的两个人拖进了暗巷,一番审问下来,李潜在简臻耳边汇报道:“郡主,是跟着世子的‘尾巴’,要处理掉吗?”   “招了吗?”   “没,还在问。”   见简臻停在路边,孔炽疑惑道:“招什么?”   “有‘尾巴’跟了你一路,去看看吗?”   闻言,孔炽吊儿郎当的样儿立刻收了大半,当即跟着他们走进一条小巷的尽头。   只见那两个人已经被侍卫们打得奄奄一息,好在脸上没怎么下手,还看得出样貌,见了这两个人,孔炽难得面色严肃了一阵,但他什么都没问,只让李潜把他们做掉,随即转身出了巷子。   “郡主?”   “照世子说的做吧。”简臻说完,也带着简鸣出去了。   “做得不错,”简臻摸了摸简鸣的头,笑意里还多了几分惊喜,“你是怎么怎么发现他们的?”   “我……就是感觉有人在看。”简鸣抿着嘴笑道。   他不多说什么,可简臻却明白,这样的直觉力必然是在极其艰难的生存环境下磨练出来的,否则生活优渥富足如孔炽,又怎么可能会觉察到这些呢?   她的手从简鸣的发顶滑到他的后颈,亲昵地捏了捏,既是夸赞,也是心疼。   等两人走出巷子,正看见孔炽那一身耀目的谷黄,像是金秋的叶儿,壮观而萧索。   “琰甫哥哥认识他们?”   “……二皇子的人。”孔炽嗤笑一声,却没有伤感太久,反而满不在乎地笑了,可简臻看得出他笑意底下的勉强。   “没事儿,我都习惯了。只是……”   简臻替他道:“只是你没有想到连他也开始防着你了。”   孔炽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本来就该是这样。好歹也是个皇子,迟早的。”   孔炽这话没有说完。   迟早什么?   ——迟早和当今圣上一样,防备着自己的亲弟弟,防备着自己的亲侄儿,这是皇子们必然要养成的“好习惯”。   等侍卫们料理完出来以后,孔炽已经恢复了他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样。   “唉~不是要去温柔乡么?怎么就要回了呢?”   “你自个儿去吧,就在前面左转,报我的名字,往后你随便去,都免费。”   孔炽没去找那地方,而是跟着简臻继续走,还抱怨道:“啧啧啧,臻臻啊,你对我可真是越来越敷衍了啊?”   这样的“抱怨”让简臻觉得很是受用,仿佛一向遥远的自由真的被她摸到了一角似的,总让人觉得往后的路途会大有希望。   “琰甫哥哥,等过了年,我可能要离开一阵子。”   尽管她并不觉得孔炽和自己是一路人,但多年的交情下来,她还是打算跟孔炽知会一声。   “去哪儿?”   “去粟襄。”   “怎么?你不会还真要去视察你的封地什么的吧?”   “没,就是去看看那边灾情怎么样了,说不定还能发现一些新的商机。”   孔炽揶揄道:“啧,你都成郡主了,怎么还操心这些?倒不如随心所欲享受享受,跟那些夫人小姐们整天逛逛聊聊不快活吗?”   “你不都是世子了吗?怎么还整天净做些招猫逗狗的表面功夫?你怎么不随心所欲些呢?”   孔炽被她这话噎住,干笑了两声,不再辩了。   这一趟回去以后,简臻就鲜少再出门了,一直窝在府里为自己的离开做准备。   淘换产业的事情急不得,就只能一点一点地改换,她一边安排人做戏给外人看,让别人觉得郡主支撑不起家业,不得不卖掉旧的尝试新的,另一边则依旧将“已经出手”的产业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随着信息买卖的恢复,“小鱼儿们”都渐渐凑在了简臻信息网的周围,偶尔来几次信息差的调整,便能让他们之间形成剑拔弩张的关系。   不知不觉间,京城就已入了冬月。   ……   “其实我们做的,也只是将冗杂的信息梳理出一条可供人们掌握的线索,将一些人的尾巴暴露出来而已。这样,暗处的人们很快就将这人吞噬。”   简鸣刚从练武场出来,正巧简臻也要顺道去私塾室找白沛盟,便正好跟他讲讲这些东西。   “这就是京城,无数人都想往上爬,只要一有机会,就要把挡在自己前面的人拖下去,取而代之。”   简鸣在旁边听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不过调整势力的结构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才必须早早织网,那些根系深厚的大家族一时半会儿还没法让他们放下戒心,但“小鱼儿们”就不一样了,为了争一个位子可以弄得头破血流,只要稍加引导,便能让他们暗自涌动起来。”   见阿鸣满头大汗,她便随手掏出一个帕子来给他擦汗。   “现在开局已经布好,我们也差不多该准备动身了。”   她今天来私塾室,也就是为了跟白沛盟说这件事的,而白沛盟还跟以前一样的爱到处逛,因此听了简臻的说辞以后很爽快地答应了。   “行啊,简鸣的课程不能落下,我也正好去策州看看,感受一下不同地方的风土人情嘛,唉!不过这正好快到你生辰了,要不过了再走?”   “不了,”简臻摇了摇头,“真等到那时候恐怕就不容易走了。”   在距离简臻生辰十多天的时候,她心心念念的时机终于到了。   “郡主,来信了。”绣萍将一个密封的信笺交给了她。   上面是一份名单,显示了已经用其他名号买下的简家产业以及信息口。   一切都在按照简臻的计划稳步推进。   “绣萍,备纸笔。”   简臻迅速写了三封密函,让人递了出去。   一封是给底下的人,自己这次的动作必然会引起周围人的警觉,他们此时一定会多方打探内情,那么必须让底下的人在这时候卡好口子。   第二封是给江锋的信,告知自己即将离开,也提醒他从现在开始要尽量接近王家,装作与自己不熟的样子。   第三封则是给皇帝的,好让他替自己打个掩护,这倒是早就商量好的。   于是在第三天,从皇宫里来了一队声势浩大的队伍。   宝马香车是必不可少的,连宫人都洋洋洒洒占了小半条街,围观的路人与暗处得眼线都亲眼看着 简臻穿着华贵庄重的郡主服与简鸣一同上了车,车队浩浩荡荡地往城北的资福寺去了。   然而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简臻和简鸣则悄悄从一个不起眼的香粉铺子的后门出来,上了一辆极其简陋的小马车,驶向了城南。   这么一明一暗两辆车相背而驰,可不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这么简单。   简臻在走的前几天根据亲疏关系给不同的人透露了不同的消息,但所有的消息都与自己真实的计划有一些偏差。   简鸣有些疑惑:“难道府里还有别人的眼睛?”   “这我可不知道,不过是借此机会顺便筛查一下罢了。”   简鸣眨了眨眼,安静下来,他知道简臻谨慎,防备心重,但是并不知道居然会细节到如此程度,于是在心里又多琢磨了几遍,想着以后做事一定也要这样,好让简臻少操劳一些才是。   “只要能让默萧山庄那边迟至少一个时辰再得到这个消息,那就不枉我们如此大费周章了。”   等他们出了城与侍卫碰头以后,就直接朝着策州的方向去了,走了有小半天后,府里的其他人才开始带着东西动身追上。   而那辆去往资福寺的车子,到地儿后的确下来两个和简臻、简鸣身形一般无二的人来,甚至就穿着简臻和简鸣的衣服,一问才知,原来是“替郡主和郡主弟弟来祈福的”。、等到眼目们再返回去追时,简臻和简鸣早就离了京城二百多里地了。   不过简臻也不打算一直瞒着自己的行踪,计划得逞后就派人拿着圣旨快马加鞭先行前往策州去了。   “姐姐这是?”   “早早知会策州的官员来护送,免得死在路上,还要被人说成是遭了山匪。”   简臻将斗笠摘掉,从车上的行囊里掏出一包馅饼来递给简鸣,道:“来,先吃点儿东西垫垫,晚些时候他们应该就能追上了,到时候你先跟老师睡一个车,今天马跑得急,咱们的大车一时半会儿还来不了。”   简鸣还是长身体的年纪,这么一路奔波下来也确实是饿了,一气儿吃了三个馅饼,连口水都没喝,把简臻看得哭笑不得。   “慢点儿吃!又不是去逃荒,少不了你的!”   简鸣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抹嘴道:“今天的功课还没做。”   “那也先歇会儿,这车子不稳,要把眼睛看花了。”简臻说着拿过他手里的书放在了一边,正巧看到他系在腰侧的香囊。   平时简鸣总是小心呵护着,尽量让外衫遮掩住它,免得弄脏弄坏了,现在坐下来,香囊便没了遮挡,露出它的全貌来。   大概是因为不常看到,简臻也就没记起来,如今看见了才想起来,好像自打送了这香囊以后就忘记让人给简鸣送新的香料来了。   “瞧我这记性,”她无奈地笑了,“我都忘了这事儿了,它现在估计已经没味道了,来,给你换换。”   说着就解下自己的香囊来,道:“我这里面有两小包香,分你一个。”   简鸣便将自己那个摘下来,看着简臻动作。   她的新香囊还是一贯的蓝色,只不过换了浅浅的星蓝,上面是祥云的纹饰,偶尔有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竟然照出祥云纹上几丝隐隐的反光,那是用细的浅黄色丝线绣的,夹在祥云纹的绣线当中,像是有光藏在云后,不小心透出了光亮来。   简臻把香囊口袋松开,里面露出两个纱布小包,一个大一个小,她毫不犹豫地把大的那个取出来放进了简鸣的香囊中,然后系好口子,放在了他手心里。   “先给你用这个,之后我让下人定时给你送去。” 第45章 藏锋(五)   和白沛盟他们会和以后, 又走了两天,策州那边便来人接应了,一队人马俱是风尘仆仆。   和策州接上头以后, 简臻也就不着急赶路了,一路晃晃悠悠到了策州最繁华的地方——榆岸。   简臻早就托人在这儿找好了宅子,一到地方就直接入住了。   策州的官员本打算大肆迎接,却被她回绝了,还想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说是抚柳才遭灾不久, 把民脂民膏花在这样的事情上实在不值当。   策州州长乔善民是个沉稳敦实的中年人,听罢朝简臻拜了一拜, 看起来很是感动, 简臻连忙搀住他, 露出一贯温和的笑容道:“乔州牧多礼了, 既然我如今是粟襄的郡主, 吃着粟襄的赋税,那就得为粟襄考虑不是?”   乔善民挥退左右,和简臻说了会儿话。   “郡主亲临策州, 还是应该迎接一番才是, 也好让百姓知道。”   “我想先在榆岸转转, 至于我来的消息, 暂时不用公布, 此次来策州, 其实也是奉陛下之命来看看情况, 尤其是抚柳。”   “一切听郡主吩咐。”   简单寒暄以后, 简臻就带着自己的人打道回府了。   这里是个不大不小的庭院,用来当临时居住的地点再好不过, 下人们已经把东西都归置地差不多了,一个个正忙着手头上的活计。   一个年轻的丫鬟皱着脸小心翼翼道:“郡主,您和少爷的房间还没收拾好……”   “没事,今天收拾不完也不要紧,能住就行了,别太自责。”   小丫鬟脸红红的,噙着浅浅的笑退出去了。   “这丫头看着面生啊。”   绣萍给简臻倒了杯热茶,应道:“在府里时一直在库房帮忙,不怎么在您跟前露脸。”   “唔……看来我的‘狠毒’名声在外啊?”   绣萍被她的调侃逗笑了,自打那次整顿之后,府里的下人都是胆战心惊的,也就只有离得近的人知道,在简臻这里,只要能管住自己的嘴,别的事情上做得再差都不会受罚的。   “唉?阿鸣呢?”   “好像到白先生那儿去了。”   “哈哈哈还是老师有手段啊,什么样的学生到他手里都能被他抓到脉门啊。”   绣萍跟着笑起来,突然又问道:“郡主,白先生来这里以后……还教我们吗?”   “你……”简臻摇了摇头,又用手指点了点她,笑道:“你这个学生也是一样!简直是被老师下了降头了哈哈哈哈……”   教书肯定还是要教的,当初托人找这宅子时,简臻就把私塾室考虑在内了,白沛盟更是千挑万选,最后看中这儿一间敞亮的讲学厅后才让简臻把宅子定下来。   趁着宅子里的人都还在忙碌,简臻秘密吩咐了李潜一件事,那就是去简亚平账册上标记的地方查证。   如今还未去的地方大部分都在南方,有些离策州也算是近,但还是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全的。   “我让你备的亲信如今还没有在策州现身吧?”   李潜抱拳答道:“一路上已经把尾巴甩干净了,现在他们都瞧着这处宅子,没人注意到我们的人。”   “好,接下来我们要在策州待很长时间,你除了负责宅子里的人的安全以外,把这些地方的东西都给我找回来。”   说着,简臻递给他一个无名的册子,里面排列着一行行杂乱的文字。   虽然外人看了只会摸不着头脑,但李潜一看便知如何从里面读出想要的东西。   “这事暂时不用太着急,现在也天寒地冻的,可以让他们过完年以后再出发。”   “是。”   “绣萍,一会儿你告诉采购的人,这几天除了府里的吃穿,让他们再采购些这边的特色,什么都行。”   绣萍应了一声便和李潜一道出去了,在门口正碰上了简鸣。   “少爷。”   简鸣微微笑着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接着看向简臻道:“姐姐这是想了解一下这边的产业?”   “瞧你这满头大汗的,又被曹大勇练了一早上?”   简鸣微微笑着走过来,睫毛因为沾上了汗水而显得湿漉漉的,它们簇拥着中间两汪黑沉沉的潭水,让他活像只乖巧的猫儿。   “我们在京城的生意大部分已经改换了名姓,总得再做点儿什么,免得他们死盯着那些铺子不放。”简臻给他倒了杯水,又用帕子给他擦了擦汗,继续道:“再者我来之前看了看策州的州志,这边以农为主,基本可以自给自足,但也因为这样才遭不起灾。如果这里有别的商机的话,发展发展,对百姓和郡州都有好处。”   简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最近在学什么呢?”   “老师让我先看看和这里有关的东西——州志、游记还有一些传记。”   简臻盯着他看了半天,欣慰地笑了,比起当初刚把他接回府里时的样子,他真的成长了太多太多,姑且不说他心里的创伤是否真的得到了治愈,单说他能压抑住自己的警惕与防备来和生人正常交流,这就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但是站在她自己的角度来看,简鸣做的这些改变还是让她觉得心疼多过感动。   真的有人会喜欢被束缚吗?   如果放在别人身上,她一定会相当潇洒地表示理解,因为她根本不在乎,可简鸣不是外人。   就是因为自己不喜欢被管束,所以对亲近的人,她也从来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去对待他们,回想起白沛盟说过的话,她依旧有些无从下手。   一些吩咐的话在舌尖转了半天,她还是没舍得说,反倒聊起了闲天。   “天气这么冷还练啊?”   “曹师傅说冬天活动活动对身体好,还能让身体热起来少生病。”   “唔……每天又要学东西又要练体魄,肯定很累啊,以后晚上别跟着我熬着了,知道吗?”   “我不累!”简鸣这话几乎是脱口而出,没有留任何思考的空隙。   简臻这下彻底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换做是别人,她无论是甜言蜜语地哄着还是不容反驳地命令,总会有合适的方式去应对,但对上简鸣,就开始犹犹豫豫、顾虑颇多。   既不想辜负他的好意,又怕他被捆束。   ……   新宅子虽然比不了郡主府,但是也算是五脏俱全。   简臻和简鸣的小院儿紧挨着,只隔了一道矮墙,每天早上简臻都能听到隔壁院子练武的声响,以及习武师傅曹大勇的大嗓门儿。   练完功夫,吃完早饭,简鸣就会到新的私塾室里去做白沛盟给他布置的功课。   私塾室安置在宅子的东面,离姐弟俩北面的院子很近,白沛盟为了自己的小私塾忙活了好几天,又是采购书籍又是安排课程,根本没空搭理简鸣,只是丢了一张清单给他,让他自己读书去。   简鸣倒也乖巧,每天坐在书山里耐着性子看,一坐就是一天。   不过这天倒是不同。   “哎哎!会周公呢?”   白沛盟一边清点自己新购入的书籍,一边吆喝了简鸣一声,道:“我可盯你很久了啊,一前晌都没好好做功课吧?”   简鸣倒是坦然,一点儿都不觉得不好意思,反而顺势问道:“老师,你知道姐姐喜欢什么吗?”   “问这干什么?”   “我想给姐姐过生辰。但我不知道该准备些什么好。”   “呃……”白沛盟停下手里的活计,“呃”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东西来。   虽说他算是比较了解简臻的人,也明白简臻从小经受着什么样的痛苦,可要问起简臻喜欢什么东西,他可真有些答不上来了。   要说她最喜欢的肯定是无拘无束的日子,可是这东西要怎么送?   “嘶……其实这生辰之日,也不一定非要送对方喜欢的东西,也可以送自己认为重要的、好的东西,以表心意。”   简鸣眨了眨眼,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但他也没有揪着这个问题再多说什么,心想既然连白沛盟都不知道,那还不如自己去找,于是他开始更仔细地观察起简臻的一举一动来。   可即使是整天跟在她身边,简鸣也没发现她对什么东西爱不释手过。   白沛盟拖了把椅子坐在简鸣身边,跟他一起苦思冥想。   “阿臻她……一般在什么情况下笑容多一些?”   “嗯……姐姐会因为天气好而笑;有只白猫经常躺在门口晒太阳,姐姐对它笑过;还有早上出门前看到有些丫鬟在踢毽子,姐姐也笑了……”   彭年在旁插嘴道:“郡主今天上街时对着随行的官员也笑了!”   “那不一样。”简鸣摸著书页的一角,头都没抬一下。   “真心的笑和假笑是不一样的。”白沛盟摇头晃脑道。   彭年眯着眼皱起眉,疑惑道:“不一样……吗?”   看着彭年的傻样,白沛盟乐呵道:“诶嘿,不懂了吧?你小子呦,平时看着挺机灵嘛就是不上心,下回你主子做功课时,你也跟着做,知道没?!”   “啊?”彭年瞬间蔫儿了,“不了吧白先生?”   简鸣没有理会旁边两人的打打闹闹,而是认真回想着简臻来到策州后所做的一系列事情,瞬间有了主意。   ……   发现他一连神出鬼没了几天后,简臻终于坐不住了。   “阿鸣呢?这都该用晚膳了,怎么还没回来?”   李潜上前答道:“少爷他一大早就带着彭年出门去了,说是有事。”   “他去哪儿了?”   “呃这……”李潜眼神乱飘,明显是知道内情,但就是不说。   简臻再怎么手松,也不能容忍自己的下属对自己有所隐瞒,于是脸色当即就冷下来了,也不说话,就只是看着他。   “这,少爷他不让我说……不过您放心,少爷绝对没干坏事儿!”   “他干没干坏事儿是他的事情,你对我隐瞒,那就是你的事情了。”   见这阵仗,绣萍心道坏了,在旁小声道:“李潜!”   边叫他还边用下巴往简臻这儿指,催他赶紧说实话。   “还有你们,”简臻环视一圈,看着下人们冷冷道:“鬼鬼祟祟好几天了,一个二个的,想翻天吗?!” 第46章 藏锋(六)   见简臻真是要生气了, 李潜这才在自己头上呼噜了一把,招了。   “少爷他……哎呀,他肯定是给您准备生辰礼去了, 他没想瞒着您,是我自作主张,您别生气。”   这话刚说完,立刻就有人默契地点亮了四周的蜡烛,甚至还有人拿出了一长串的小灯笼, 也不知道是从哪儿翻出来的。   霎时, 院落四周灯火通明,看起来异常热闹。   “郡主, 生辰快乐!”   “我们错了, 您别生气!”   院里的丫鬟小厮们纷纷围过来, 说着祝福的话语。   看着被烛火照亮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简臻瞬间闹了个大红脸, 竟然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更别说生气了。   “姐姐。”   一道熟悉的声音越过人群传到了她的耳边。   抬头一瞧,便看到简鸣从外头进来, 白净小巧的脸蛋被簇拥在狐狸围脖中, 黑沉沉的眸子与白齿红唇点缀其间, 倒如同雪中一道湖泊, 岸边一株红梅, 干净澄澈, 气质卓然。   他一步步走到简臻面前, 噙着笑意, 认认真真道:“生辰快乐,姐姐。”   “你, 你们怎么知道今天是……”   “臻丫头呦!”白沛盟背着手,一步三晃挤到她跟前,得意洋洋道:“别人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生辰,难道老师我还不知道?”   简臻一时语塞,眼眶却先一步红了。   她从小到大几乎没过过几次生辰,别人不记得,她也懒得提。即便有人能记起,也只记得一个错误的日子而已。   没等她多问什么,白沛盟就带着一大帮子人簇拥着简臻一路到了宽敞的讲学厅,这里早就被装扮一番,到处挂着灯笼和绫罗绸缎,一派温馨热闹的样子。   “来来来,丫头坐这儿。”白沛盟握着简臻的肩膀把她按到了首座上。   双手一拍,立刻有人从外面鱼贯而入,端了各种珍馐美食上桌。   与此同时,下人们在桌前散开一片空地,从人群中走出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人来,就着这简陋的扮相给简臻唱了一出时下最流行的戏来。   尽管表演并不专业,可他们的心意却让这个寒冷的夜晚变得无限温暖,也让这小小的屋子里,荡漾着欢声笑语。   饭菜一上桌,简臻就催着他们赶紧落座,只是还没吃几口,就有人又自告奋勇站到“舞台”上秀自己的绝活儿。   于是一个好端端的郡主生辰宴,因着简臻没那么多的讲究,硬是让他们过成了热热闹闹的聚会,简臻倒也不管,就任由他们玩儿去。   这一连串环节下来,简鸣才终于逮到机会跟她说话。   他将一块方方正正的纸包递到她手里,笑道:“我从没给人过过生辰,不知道送姐姐什么好,就弄了这个。”   “这是……我能打开吗?”   简鸣点了点头,竟然还有些紧张,生怕这玩意儿入不了简臻的眼。   将外面的纸包拆开后,露出了里面的一摞册子。   “这是?”   “姐姐不是想看看这里有没有商机吗?我看过了,策州的州志已经是几十年前编纂的了,未免有些落后。那些官员嘴里说的东西也不一定准确,难免虚高或者偏狭。所以我就在榆岸跑了一圈儿,收集到这些。”   简鸣随手拿过一本册子,指着里面的文字解释道:“这里是我搜集到的目前榆岸基本的情况,包括人们收益的来源,大致几成种庄稼,几成做生意,几成吃官家饭……”   他的神色认真,又翻出另外一本册子继续指给她看。   “这里搜集到一些榆岸以及整个粟襄境内大致的物资分布,姐姐你看,这个地方地广人稀,远离人烟,有的人干脆在这里做马匹生意。”   看着看着这些东西,简臻有些吃惊,她原本以为这里面的信息只是些很浅显的东西,但她听了一会儿后才发现,简鸣几乎是顺着州志将里面和简家产业相关的陈杂信息又梳理了一遍,这些内容显然是比策州官府给的东西更新更真,直接省去了核实的步骤,把她想看的东西都仔仔细细摘了出来。   即使有一些还没有深入挖掘的东西,简鸣也一一列出了大致的框架,为之后的查证做好了铺垫。   原来简鸣可以做到这样的事情!简臻这次可真算是对他刮目相看了。   前前后后介绍完以后,简鸣就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评价,似乎想捕捉到她每一个微笑小的神情,生怕简臻会敷衍他。   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更何况简鸣这次做得实在超乎她的预料,她只得相当诚恳地夸了他一顿。   白沛盟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在简臻跟前揶揄道:“你看吧,叫你不用简鸣干活儿,多浪费呀!”   简鸣很有眼色地给白沛盟让了位置,自己坐到另一桌去了。   “啧啧啧,你是不知道呦,这小子为了给你备贺礼有多辛苦哦!”白沛盟巴拉巴拉说了半天,直接就是冲着要让简臻过意不去去的。   原本简臻还真被他说得有些内疚了,奈何白沛盟用力过猛,让她都有些忍不住想笑了。   “老师,如今您有了简鸣这个宝贝学生,就开始坑害我了啊?”   “哎~简鸣可比你乖多了啊!”他乐呵呵地说完,饮了口酒,也不和她绕这些弯子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对一个人这么上心呢,换到从前,你就是对皇子们也不是这态度啊?”   简臻觑了他一眼:“那我是什么态度?”   “哎呦!在陛下和娘娘们面前那叫一个可怜哦!明明就是小打小闹,非要演出一副不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来,结果让他们替你把皇子们训斥一番,厉害着嘞!”   简臻抿着嘴笑了。   她能感觉到白沛盟一直在努力把他们两个的关系回带,但她并不反感,因为白沛盟不只是自己的授业恩师,更是一个给自己撑过伞,送自己走过一段路的朋友。   这样的恩情,她不能忘。   两人都是聪明的,只是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就让他们间阻隔的陌生年岁瞬间消融于无形。   这么一连串组合拳下来,简臻也就开始琢磨怎样才算是对简鸣好了。   “你呀,多带着简鸣出去走走,见识见识。最近我一直让他看和粟襄有关的书,可这光看可不顶事儿,你得亲自带他去看看才行。”   得,既然老师都发话了,她哪敢不从?于是生辰之后的第二天,她就带着简鸣一起出门视察了。   没想到他不仅对这儿很了解,而且还认识好些人,一路上都有各种人跟他闲聊搭话。   “姐姐,这些都是我前阵子搜集信息时认识的人。”   “行啊你小子,我还真是小瞧你了!看来以后还得给你额外多发些月钱才是!”   简鸣抿着嘴笑了,也不知道是因为不好意思还是被冻得,他的耳尖有些泛了红。   很快又有一个挑着几筐小玩意儿的小贩跟简鸣搭话,简鸣也是信手拈来,跟他随意聊了聊今天的生意,简臻就在一旁看着,脑海中又浮现出第一次看到简鸣时他的样子,又回想起人群的缝隙中那双冷而坚定的眼睛。   聊完后,简鸣回过头来找她,见她正看着自己,便又笑了。   冬日的阳光很是清亮,透过他浓密的睫毛照进深潭般的眼底,反射出一捧零碎的星光。   因为有简鸣之前的调查做底,简臻这次的视察轻松了不少,像是一次寻常的出游似的,不用留意那么多细节,就只是随着心意走走看看,相当轻松愉悦。   听他说完今天视察的情况,白沛盟一挑眉嘚瑟道:“瞧见没,是不是不能干学?哎!你得让你姐姐知道你做了多少努力,知道你都为她做了什么才行。”   然而简鸣却没有想象中的开心,反而皱着眉头嘟囔道:“可是,这样不是让姐姐的心更累吗?”   这下白沛盟可不乐意了,嚷嚷道:“唉~这哪里要她心累了?你还见她为谁这么操心过?我可听彭年小子说了啊,你一开始还咬人呢怎么!跟个小老虎一样?换作是别人这么对你姐姐,还指不定什么下场呢。”   “会是什么下场?”   简鸣似乎对这最后一句话很有兴致,但白沛盟却没搭他的话茬,反而谆谆教导道:“你姐姐心疼你一分,你就得抓住放大成三分,人这心里啊,还是得挂念着点儿什么,不然就像那没有锚的船儿,大风大浪的,稍不注意就漂走喽!”   “就拿我跟你姐姐来说,我虽然有把握说我是她最看重的老师。可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了,怎么可能还跟以前一样默契?诶还不是要一点点的磨合才能恢复吗?如果你不动,你姐姐呀,估计永远都想不到要用你。”   “这丫头总是这样,能自己做的绝不假手于人,所以你得主动提知道吗?你姐姐脑子好使,但是呀……”他指指胸口道:“心笨。”   “她知道为人处世的那些弯弯绕,对外人,她看似有来有往跟人家亲亲热热的,实际上都是表面功夫罢了,底下的算计可是一分不少,但是一对上自己人,她就不愿意算计了,对人好就一个劲儿替人做事,给人好处,结果自己不要别人的,反倒是让人膈应了。你可不准学你姐姐知道吗!她给你的你就好好收下,然后说喜欢,这样她就会很开心了。” 第47章 浑水(一)   简臻一行在榆岸待了不久, 很快就到年关了。   之前一直不准地方官吏大肆宣扬自己的到访,如今却是该提上日程了。   将自己备好的年货和米粮之类的清点好后,简臻就和几个官吏去到了抚柳。   年节一过, 简臻就就着这样热热闹闹的气氛将物资分发了下去,不过不是以自己的名义,而是把功劳全揽到了皇帝头上,说自己是奉皇帝之命前来慰问的,也算是借着皇帝的眼线来为自己表忠心了。   因着是合家团聚的节日, 百姓们也没有把心思放在简臻这里, 听完她简短的宽慰后,把白得的东西一领, 都乐滋滋回家过年去了。   简臻也难得有了几天空闲, 一招手让下人们都玩儿去了。   尽管开年时遭了灾, 但好歹有朝廷兜着, 抚柳的年节也就一如往常地办起来了, 当地的官吏领着简臻和简鸣去了当地最大的集市去逛。   她本打算多买些东西,好让一些人能多赚点钱,却没想到, 反而是百姓免费送了很多东西给她, 旁边的小吏说话讨喜, 笑着劝简臻收下。   “郡主, 您当初最先伸出援手, 咱们都记着您的恩情呢!”   “是啊是啊, 俺这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 郡主就拿去玩儿吧!”   简臻笑着接下了, 心里却感慨万分。   自己之前筹款赈灾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能博得皇帝的好感,隔着千山万水, 总觉得抚柳这么多人口不过是纸上一笔带过的数字而已。   可当这些数字化为眼前这一群群实实在在的人时,她这才感知到,自己的钱粮究竟是进了谁的口袋,是吃到了谁的嘴里,顿时对这陌生的地方又多了几分好感。   “咦,这是什么?”她停在一个小摊跟前,拿起几个发饰仔细看着。   这些发饰上都镶嵌着一种奇异的石头,石头颜色的颜色不深,有各种各样的颜色,但是在它们的内部都有一些闪着细碎金光的断面,放在阳光下细看,这些断面上的反光更是绚烂,十分奇妙。   “这是咱这儿特有的宝石,可稀奇着嘞!我今年也就拿着做了这么几件,小姐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宝石呢,是从哪儿采的?”   “哎呦,这具体在哪儿我也不大清楚,大概是在某个偏僻的山上产出来的吧?”   仔细挑选了一阵后,简臻最后选了一支造型简约的石木发簪。   旁边的官吏急着要替简臻付钱,被她拒绝了。   “这个还是我来吧,要送人的。”   一付完钱,简臻就转身把发簪递到了简鸣面前,不等他反应,她就先行替他戴了上去。   “不错!”简臻笑得眼睛弯弯,一点儿都没有平日里郡主的威严与疏远。   简鸣伸手摸了摸那簪子,也跟着笑了。   “谢谢姐姐,我很喜欢。”   抚柳的官吏看着这亲亲热热的两人,一时间都以为他们是亲姐弟了,等凑在一起嘟嘟囔囔了一会儿后,才知道了前因后果,不由得高看简鸣几分,连说话做事都比之前恭敬不少。   如此笑闹着走了一会儿后,又有人上前来推销东西。   “这位小姐,您看着不是本地人吧?”   小贩是个干瘦的中年人,皮肤因为长期奔波而晒得黝黑,但笑容却亲切,让人很有好感。   “来了咱这儿可不能错过这个。”小贩从身前的大挎包里拿了一些红色的小布包递给他们,介绍道:“这上面是我们当地的榆绣,可以用来做红包,也能放别的东西。”   简臻一眼就看到他手上一个绣着凤的布包,接过来仔细端详了一下,道:“这图案好像很特别啊,我这几天看到好多次了。”   旁边的官吏没有多废话,立马把她看过的几个买了下来,一边付钱一边笑道:“这是民间的一种信仰,都是些不入流的小门户,您要是想上香呀,可以到我们这儿的寿圣寺看看。”   东西卖了挺多,小贩自然高兴,说了几句吉祥话就走了,但不知道是漏了还是故意的,简臻注意到那个掏钱买东西的官吏并没有买下那个绣着凤的布包。   她一边笑着应和着,一边看了李潜一眼。   李潜心下了然,立刻就掉头回去,隐没在了人群中。   ……   等回了宅子,李潜这才从腰包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布囊,上面正是一只凤的纹样。   “郡主,我问过那个小贩了,他说这是今年才传过来的一种教派,以凤作为崇拜对象,不过再多的他也不太清楚了,就只是为了赚钱而已,纹样也是他内人找人拿的样子自己绣的。”   简鸣从桌上拿过那东西看了看,道:“我好像记得有个地方就是以凤作为崇拜对象的,就在在西南地区,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不过现在似乎已经消失了。”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简臻笑道:“我正好要去看看百姓的庄稼,你跟我说说,你对这边了解多少?”   见她不再琢磨这个教派,简鸣也就不提了,答道:“策州整体多山,中间有一块平坦之地,抚柳就在这块平地的东南边上。东面是崎岖山地,不过能种田的地方还算大,如果住在临山的地方,当地百姓基本是靠山吃饭,比较艰辛。”   “嗯,那明天我们就动身去受灾的村庄看看。”   ……   临行前,白沛盟见简鸣在收拾书本,便问他:“要出门去?”   “嗯,姐姐要去受灾的村庄视察。让我跟着一起。”   白沛盟似乎很高兴,念叨道:“好好好,挺好,诶对了,我看那边多山,路也不大好走,你记得多注意一下她的腿脚。”   “姐姐受伤了?”简鸣停下手里的动作,扭头问道:“是什么样的伤?伤在哪儿?什么时候发作?疼吗?”   原本白沛盟就是想让简鸣口头上关心一下简臻,好让他能在简臻心里多占点儿地方,但看着他担忧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可能描述得有些过头了。   “啊……不是,以前的旧伤罢了,不严重。”   可简鸣并不愿意听这样敷衍的回答,一个劲儿瞅着他。   见状,白沛盟只得解释道:“六皇子还小的时候,不是爱跑嘛,有一回眼看就要从高台上摔下来,是你姐姐直接跳下去接住的,当时把左脚的脚腕伤着了,当时皇后还特意赏了一套价值连城首饰给她……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已经好了。哎呀!就是想让你关心关心你姐姐!没什么事儿!”   “那姐姐的头痛病呢?”   “嗯?什么头痛病?”白沛盟愣了一下,有些疑惑。   简鸣很快笑了一下,下意识道:“哦,没什么,是我记错了。”   这话说完,连他自己也有些奇怪,有什么好隐瞒的呢?不过他很快就给自己找到个合适的理由——姐姐应该不愿意别人知道自己头疼的事情。   到村庄之后,简臻没有浪费时间,也不摆架子,亲自跟着村里的人走农田,爬山路,简鸣跟在她身后,一直观察着她的腿脚。   因为穿着方便做活的束腿便服,没有了平日长裙的遮挡,简鸣才观察到她有时候会停下来活动活动脚腕。   确如白沛盟所说,她的伤早就好了,并不影响活动,不舒服的时候很少,要不是因为自己时刻盯着,恐怕也不会发现这样的小动作。   明明是一个从小在深宫养尊处优的官宦之女,为什么身上会有这么多伤病呢?   简鸣快走几步跟在了简臻的身边。   见她投来询问的目光,简鸣也不说话,只是笑着看她。   只是之后的一路上,遇到太崎岖的路时,简鸣就扶着她,尽管她一再表示自己可以,简鸣还是相当执拗地要这样护着她。   简臻只好作罢,任由他去了。   “里正,我看到咱这里好多人都戴着这种宝石啊。”简臻指了指简鸣头上戴着的簪子问道。   “郡主,这石头是我们在山上捡的。”   “捡的?这里是有石矿吗?”   “有的,但是那地方不好走,太险,几乎没人专门去挖,像他们戴的这些都是捡一些碎石头自己打磨打磨做的。”   “我弟弟这个是在榆岸买的,应该是有人供货的吧?”   里正思考片刻,拍了下脑门道:“诶!村子里有个小伙挖过!”   简臻当即托他联系那人,说自己想买两筐回来。   石头不好采,简臻也没时间在这里多待,于是大约过了有一个月,东西才送到榆岸的宅子。   她直接在当地找了几个匠人,让他们选料、打磨,最后做了一些首饰出来。   因为这宝石在市面上实在罕见,所以她只得和随行的账房先生以及当地的一些珠宝商人商量着给这东西估价定名,谈了几次后,她最终拿定主意,准备开矿。   “这件事情我会跟陛下禀明,不过通路开矿的钱就由我来出吧,毕竟宝石埋藏不深,也用不了那么多人力。”   抚柳的官员和简臻确认了一些细节以后就去着手准备这件事情了。   “绣萍,你看这个,这个步摇的样式还不错,就是工艺粗糙了些。”   “这种石头可真漂亮啊,又奇异又活泼。”   “确实,我打算先采一些运回京城,找好的匠人做一些东西,试着卖一卖。”   “您要用别的名号卖吗?”   “不用。老不活动他们会着急的,再说了,我这次可是单纯卖东西,他们就算是把这些石头磨碎了都不会有任何发现的,反倒是可以趁机吸引视线,顺便赚他们一笔。”   正说着话,李潜突然推门而入,手里还拿着一个布包和一个木匣子。   “郡主,这是这个月从南边找到的东西。”   东西不算太多,简臻没多久就看完了,大部分都是比较常规的信息,可其中有一条却是关于王家的。   尽管纸张上只有孤零零一行字,却还是让简臻双眼放光。   见状,简鸣搁下手里关于玉石的书籍,问道:“姐姐是有什么发现吗?”   “呵,王家竟然与那个崇拜凤的教派有过接触。”   “姐姐是怀疑……那个教派有问题?”   只听简臻嗤地一声笑了,道:“必然是有问题的,不然那些官员也不会那么避讳了,而且,能特意写在这纸上的信息,绝无空言。”   “那我去找当地人了解一下情况吧。”   简臻习惯性地准备拒绝,可临了又想起了白沛盟说的那些话,只好妥协道:“可以。不过你出门一定带好侍卫,保护好自己。”   等简鸣再三保证过以后,她又拿过纸笔写了一封密函,吩咐李潜道:“跟信息口的人说一声,留意一下相关的信息,尽快报给我,还有这个,交给山庄的严十三,看看他们那边有什么消息。” 第48章 浑水(二)   夜里刚下的一层薄雪已经开始消融, 一丝春意裹挟于阳光之中,唤醒了树梢的几点绿意。   简鸣带着彭年早早等在街角一处不起眼的小吃摊上。   随着太阳高升,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很快,小吃摊上就汇聚了一群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不同身份的人。   小吃摊的摊主正是简鸣在之前调查榆岸信息时认识的,一个体格健壮的大哥,整天乐呵呵的样子。   “小伙子这回又想知道些啥呀?看你在这儿等好一阵儿了,还吃粥不?”   简鸣看了看远处的侍卫, 又多点了几份早膳, 招了招手唤他们来吃,本来他们还犹豫, 可简鸣不管他们的规矩, 直接让彭年去把人都拉过来了。   “李大哥, 您知道咱这儿有什么教派是供奉凤的吗?”   “哎呦, 凤……”姓李的摊主一边拿着大勺搅和着大锅里的粥, 一边抬头仔细回忆着,“啧,这我也不太注意这些个东西……唉!老贺!”摊主冲旁边正吃饭的一个男人吆喝了一嗓子, 问道:“知道啥教派是供凤凰的不?”   被叫做老贺的男人抹了抹嘴, 颇不耐烦道:“那不是去年来的那群人嘛!个个披挂着红袍子, 逢人就给讲故事的?人家还给吃不上饭的人捐口粮哩!”   男人刚说完, 又有一个头上扎着头巾的女人插嘴道:“咦!哪有那么好的人!俺村里有户人家给烧死了嘛!就是因为信他们这个!小娃娃听大娘一句劝, 好好读书做工, 可不敢沾这个东西!”   “这……大娘, 他们可曾报官?”   “嗨呀!”那大娘蹙起眉头, 两手相互一砸,“报官有什么用哦!老爷们都不理的, 说是自愿做的,上哪去抓人?!”   闲聊一会儿后,简鸣起身带着李潜他们朝衙门走去。   靠着简臻郡主的名号,简鸣和李潜很顺利地见到了衙门里的巡抚。   “在下简鸣,见过大人。”   “简鸣公子不必多礼,不知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我听说附近一户村民自|焚而死,想来查查案卷。”   “这……”巡抚用手捋着胡子,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本衙未曾有过记录啊。”   “可我听人说,他们曾来报官,只是因为没有嫌犯而未被受理,照理来说应该是有记录的吧?”   “呃对,这样的事情我们也是没法处理啊,从一开始就没有记录在册。”   “可你们刚刚还说……”   前后不一的言辞令李潜十分恼火,上来就要跟巡抚理论,却被简鸣给拦下了。   “原来是这样,”简鸣笑得温和,“那我们便不查这个了。”   “诶对对对,实在是没有哇。”巡抚暗自松了口气。   “那便查查前巡抚私自增收土地税的事。”   “呃这!”巡抚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儿。   没等他拒绝,简鸣又道:“我姐姐来这儿也不是为着游玩,确是奉陛下之命办些事情,还望大人多多配合。”   “呃……”   这下不光是巡抚,连李潜都有些迷惑了——郡主什么时候还掺和衙门的事了?   犹豫再三,巡抚只得答应,让他们在衙门里稍等片刻。   可简鸣并不闲着,看了李潜一眼后,又望了一眼衙役离开的方向。   李潜意会,立刻告辞了。   等卷宗找出来,简鸣只随便翻了翻,就让他们放回去了,巡抚试探再三,都没有问出什么,心中十分疑惑。   等入夜后,简鸣这才和李潜回到了衙门附近。   “少爷,真要这么做?”   “嗯,”他小心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姐姐一定想知道这些案件的内情。”   绕着衙门墙根走了半圈后,李潜依照白天在衙门顶上观察到的位置,带着简鸣一起找到了存放卷宗的地方。   外屋的小几上搁着一盏油灯,旁边是负责看守的衙役。   夜色之中,屋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衙役心中奇怪,便起身去看,院中却是连只老鼠也无。   “奇怪……喂!是谁?”   依旧是没人应声。   难不成是自己听错了?   衙役挠了挠头,再次回到了屋中。   而此时,简鸣早已借李潜声东击西的把戏溜进了库房,敛气息声等待着。   不多时,便听得外面“咚”的一声轻响,那衙役已被迷香弄晕,倒在了桌上。   端着油灯找了半天,简鸣总算找到了对应的年份,开始细细寻找起来,很快就找到了记录自|焚案的案卷。   在案子最后,还有记录者的几句加注,竟是又提到了另外的两起相同案件。   于是他再次寻找起来,在详读两遍后,将三起案件的各种细节都牢牢记在了脑子里。   是夜,衙门无事。   经过几天的询问,简鸣对那个奇异的教派终于有了一些了解。   “姐姐,这些是我找到的大致信息。”   简鸣将一沓纸递给简臻,解释道:“这个教派叫丹桑,据人们说,这个教派的人是去年年初来的,也就是抚柳遭灾之后,这些人手腕上带着红色的布条,上面串着各色的宝石,有几个还披着红袍。他们自称来自南方昆梧山,自己的族人就是丹桑人,因为没有特定的教派名字,人们就以他们的族名来指称了。”   “现在还有丹桑人在榆岸活动吗?”   “好像是有的,只不过他们与当地的教徒是秘密联系的,所以外人并不能分辨到底谁是丹桑人。”   “所以……我们周围很可能就有所谓的‘丹桑人’喽?”   简鸣没接话,然后从彭年手里拿过一本册子递给了简臻,道:“姐姐你看这里,这是我托李潜大哥从官府那边抄来的,上面记录了几桩案子。”   “这个,”他指了一处地方,“正是抚柳的一户人家,在去年二月丧命于火海,但是没有查到凶手,猜测有可能是自|焚。”   “抄?官府能给你这个?你不会是让李潜偷的吧?”   简鸣眼神乱飘,心虚地低下了头,嗫嚅道:“我……我就是想快点拿到这些,好给姐姐知道,我错了。”   简臻偏过身子觑着他的表情,扑哧一声笑了。   “没让人发现吧?”   闻言,简鸣抬起头看她,猛地摇了两下。   “官府那边自然不会给我看的,藏还来不及呢,不过啊,以后尽量别自己干,你可以告诉我,不然万一牵累到自己可就麻烦了。”   简鸣点了点头,抿着嘴将自己的笑意压了下来。   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纸张上抄写的事件后,简臻挑起眉道:“自|焚?那岂不是妖邪之教?”   疑问之声未落,她又“嗤”的一声笑了,摇了摇头道:“简直是意外之喜啊。”   “姐姐是有什么发现?”   “这样的邪典,”简臻用手指点了点眼前的纸张,“王家竟然与之有过接触,如何能饶恕?王家一直固若金汤,若这事情是真的,那我们就多了一个打散王家的把柄。”   “姐姐打算怎么做?”   “这个先不急,这事情的真假还需要信息支撑,且等等京城那边的消息吧,而且,现在还不是对付王家的最好时机……要搅动这一滩水,恐怕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看着眼前的东西,简臻突然觉得有些熟悉。   “丹桑教,凤鸟,浴火重生……简亚平?!”她的神情突然紧张起来,皱着眉头在屋里踱了两圈。   突然,她回想起自己刚开始在简府禁闭时,曾经在简亚平的屋子里见过一尊凤鸟的摆件,以及在简太文存放杂物的地方发现的木盒子,里面的册子上不是就画着鸟吗?!   而且简亚平就在江浙地区做官,这样地域上也说得通为什么他可以接触到丹桑教了……   “所以说,陛下想找的东西其实是和这个有关?”   良久之后,她终于露出了微笑。   当初她一直在查简家为何突然被投了狱,如今看来,简亚平必然与这丹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样的异端恐怕早已引起了孔尹文的注意,这才使得那年初六的会面成了一根导火索,使得简家引火烧身。   “绣萍,马上传消息到京中,让他们顺便也注意一下与丹桑有关的信息以及……以及查一查这些年来和简亚平关系密切的人都有谁。”   简臻的粟襄之行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信息与矿石的开掘而再次变得忙碌起来。   尽管她不在京城,可那里的任何一点波澜都会一分不差地传到她手里,继而再从她手里流出新的信息,不断荡起京城一股又一股的争斗。   而“鱼儿们”的斗争比简臻想象的要久得多。 第49章 浑水(三)   因为地处盆地, 四面环山,榆岸的夏季比别的地方都要凉爽许多。   太阳逐渐高悬,闷热的空气也让早市偃旗息鼓下来, 人群在早市里散漫乱撞了个够,如今也要各自奔向不同的地方谋生了。   一个褐衣的男子压了压斗笠,从人群中步履匆匆地走了出来。   他的衣襟里放着一张薄薄的信笺,时不时就伸手摸一摸,确保东西没有丢失。   从早市出来后, 他又一路穿过榆岸中心的繁华地带, 一直走到了一处安安静静的宅子门口。   说它安静,是因为外面有人把守, 常人难以接近, 偶有进出的人也都是步履轻盈, 仿佛是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褐衣的男子将斗笠摘下来, 擦了擦汗, 然后也放轻脚步走上前去,给门口的侍卫递出自己的名牌,检查无误后, 他习惯性地轻轻拍了拍衣襟里的信笺, 这才迈步走进去了。   不过里头的情形却与外面不同。   丫鬟小厮们正聚在一起玩乐, 时不时发出一阵笑语, 但他不敢多看, 只是沿着门廊一路绕过庭院, 往这宅子深处去了。   在一间书房门口, 一个穿着打扮都比较讲究的丫鬟正跟一个健硕的男人说着闲话, 见他来了,便笑盈盈上前来招呼道:“您来啦!”   “诶, 送一道密函。”他低头应道,然后将信笺掏出来递给了这丫鬟。   丫鬟仔细检查一番后便进了书房。   顺着她去的方向一瞧,便看到一抹浅淡的身影立在书案前,是一位纤细高挑、容貌秀美的女子。   她的长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起,几绺碎发顺着柔美雪白的脖颈一路没入浅色的外衫中,竟也不显得凌乱,只肖一幅懒散沉默的神仙画卷,有种难以言表的娴静之美。   那女子接过信函,打开封口检查了一番,确保信函没有被泄露过之后,门口的侍卫便熟练地将房门关了起来,冲他一点头道:“辛苦,去账房那儿领赏银吧。”   这正是一封来自京城的密函,也是简臻在榆岸心心念念等了两年多的一条消息。   没过一会儿,又有两道人影在门口停了片刻,不过并没有人专门通传,房门便开了。   “少爷。”门口的下人齐声恭迎着。   虽然他们头都没敢抬,但其中的两个小丫鬟脸颊却羞红。   为首的那人身量颀长,面容清俊舒朗,一双眉眼仿如新墨绘就,似没干透的画迹一般,还带着一丝湿漉漉的潮气。   这正是粟襄郡主的弟弟,这宅子的另一位主人——简鸣。   “事儿都办完了?”   简鸣“嗯”了一声,嘴角还噙着一丝笑意道:“姐姐什么事这么高兴?”   简臻就着笑意将手里的信函递给了他。   “王家老大和老二因为通商的事情吵了一架,前阵子梓湫国和我大魏讲和,陛下想直接让王家代理此事,王丞相倒是直接接下来了,老二却不高兴了,因着吵了一架,眼下虽然还是听了他大哥的,但心里未必服气。”   简鸣看罢,将信笺重新装好搁回了桌上,应和道:“也是,通商和单纯的买卖不大一样,会砸大笔银子进去,虽说是权力大好处多,但不稳定的因素太多了,一旦梓湫国翻脸不认账,那必然会伤了王家的元气。”   彭年手里提着个大冰桶,给简臻端了一个果盘来。   她吃了一口冰冰凉的葡萄,继续道:“王家老爷子这两年的身体愈发不行了,大家长在,就还都是一家人,大家长不在了,兄弟也只能变亲戚了,如果少了这一层维系,那么再小的缝隙,只要一凿子下去,都得四分五裂。”   把东西带到后,彭年就到房门外边跟李潜唠叨起来。   “啧啧啧。”   “怎么了?”   “唉,少爷刚刚不是去盯货嘛,有人偷懒儿……”彭年凑近李潜压低声音道:“发了通脾气呢。”看着简鸣现在满溢着笑容的脸,他撇嘴叹道:“也就只有在郡主跟前儿才乖巧。”   绣萍见状笑道:“那不从刚进家门就如此吗,忘了少爷还给你咬了一道口子的事儿啦?!”   “唉,要不说一物降一物呢。”彭年苦笑道。   ……   见简臻吃了一口不吃了,简鸣便拿过勺子给她把里面的果脯都挑了出来,然后又给她搁在手跟前,问道:“那姐姐打算几时回去?”   简臻笑着拿起勺子吃了一口道:“虽说‘鱼儿们’还没分出胜负,但基本上已经没什么悬念了,主要是王家这边出了这么一件事,我们可不能错过机会,所以还是按照计划,赶在给太后过寿的时候回吧,不过,也不知道寿礼能不能如期完成。”   “能。”简鸣微微笑着道。   “这么笃定?”   “姐姐什么时候要,那就得什么时候弄好,我今天看过了,可以按时完工。”   经过简臻两年多的经营,抚柳开出的辉山石早就被炒到了极高的价格,因为辉山石产量小,模样又璀璨夺目,正是眼下最时兴的宝石,可谓是一石难求。   而简臻这次给太后备的寿礼,就是用策州特有的工艺打造的一幅木石画。   这画用名贵的木料做底,上面用各色宝石、金银等镶嵌编织成一幅众仙贺寿图,而画上神仙们的发饰和云中的仙宫都用了辉山石来打造。不仅用量大,品质优,而且比别的木石画来的更加绚丽,更能显出仙宫的缥缈辉煌之感,极其精美。   一直等到了夏末,给太后预备的寿礼才终于完工。   所幸简臻不过是个没有实权的郡主,在策州的事务很快就安顿妥当,将将好带着自己的人马与寿礼返京。   只可惜白沛盟醉心于游山玩水,只从别处寄回来一封信——说自己暂时回不去了,好在他现在对简鸣早已经是放养的教学模式了,并不担心简鸣在学业上会有什么差池。   简臻只好任他玩儿去,自己先带着简鸣回京去了。   虽说回京城的消息她只上报了皇帝,可毕竟曾是让整个京城忌惮和防备过的人,简臻在这一路上可没少遇到眼熟的尾巴。   车队驶了有七八天,抵达京城的那天,天上正飘着薄雾般的小雨。   隔了老远,就有宫中的侍卫在候着了。   他们一些在车队前引路,另一些就缀在车队的两侧护卫。   走了没一会儿,就看到在高耸的城门口,一支小小的车马排布在前,马车前还竖着一面明亮的橙色旗子,这正是惠王府的标志。   “臻臻!”   见简臻的车驾停下,孔炽便从马上翻身下来往他们这边快走了几步,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喜悦。   “你是不是比上次见时瘦了?瞧这脸蛋,都小了一圈儿!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没什么事的话就不走了。”   “世子。”简鸣在旁拱手一拜。   孔炽这才注意到简臻身边的少年,上下端详了一下,惊道:“哎?两年不见,弟弟长得比我都高了?!”   简鸣淡淡笑着,跟他打了声招呼。   “呦!你小子会叫人了?!”   孔炽直接让简臻和简鸣上了自己地车子,一会儿问问策州好不好玩儿,一会儿说说京城的新变化,一会儿又约着要去哪儿哪儿转转去……一路上嘴巴都没歇过。   简臻忍不住笑道:“琰甫哥哥,你快喝点儿水歇歇吧,咱不差这么一会儿的,怕不是我走了都没人和你说话吧?”   孔炽接过茶杯无奈地笑笑,也觉得自己实在是话太密了。   “王爷近来还好?”   “还行,还是老样子。”   车子逐渐驶到了京城的一处热闹地儿,路过一幢人声鼎沸、雕梁画栋的高楼时,孔炽突然问道:“诶你知不知道秦竹?这楼就是他的,自打你走了以后他在这儿收了挺多铺子的,挺富,好像……你之前那几个做衣裳的地方也被他收入囊中了吧?”   可简臻似乎并不感兴趣,闲闲道:“生意不都这样嘛。”   “啊,哈哈哈也是,你现在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的,俨然是大富商喽!连我想买一块儿辉山石都费劲。”   闻言简臻噗嗤一笑,玩笑道:“我呀,就是专门赚你们这些贵人们的钱的!”   虽然嘴上不客气,但简臻出手却大方,拿出了一大块早就备好的辉山石摆件送给了他。   这是由一块完整的辉山石雕刻成的砚台,通体为深绿色,碎金的切面纹糅合在其中,把原本古朴的形制都衬托得华贵了不少。   尽管孔炽一向以顽劣示人,但长久的接触与倾听之下,简臻却知道,他心里有着自己的一番抱负。只是碍于身份的钳制,他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愿望,装作一个闲散世子来让皇帝与皇子们安心。   当他听说简臻给自己备了辉山石的礼物时,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臻臻肯定不会少了我一份儿的!”   可东西一拆,他的笑容却顿了顿。   他没有像个普通的欣赏者那样左右细看,而是把东西握在手里,用拇指轻轻地摸了摸,仿佛这是一个极脆弱的小动物一般。   他的嘴角微微勾着,上挑的眼角少了一些灵动和快意,反倒平添了几分温柔。   “多谢,我很喜欢。”   那一刻,简臻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活在孔炽这副皮囊之下的另一个人,一个没有遮掩的,真的孔炽。 第50章 入局(一)   “简亚平的东西可清理得差不多了?”一到家, 简臻就问起了这事。   管家安放应道:“回郡主,您说的关于什么凤凰的书啊画啊的都已经挪到库房了。”   “嗯,”简臻踏进自己的书房, 掏出了怀中的一封密笺。   这是在与江锋时常碰面的地方由他们之间传信的人给的。   在她离开的日子里,江锋一直尽力站在王家这边,而王家与太子关系切近,故而江锋就与太子也亲近了不少。   而据他所说,前阵子太子点名带了他去西南, 说是镇压异端。   按照他的描述, 简臻觉得那恐怕就是丹桑了。   如此两年多过去,她也算了解了一些简亚平与丹桑的关系, 这么看来, 当年孔尹文之所以突然向简家发难, 恐怕就是因为简亚平试图传播丹桑教派的缘故, 也无怪乎当初孔尹文说如果她能查明, 就会理解了这种话了。   既然江锋和太子此行是秘密行动,想来孔尹文也不想让此时暴露,引得人心惶惶, 更不能容许丹桑有所扩张。   简臻将信笺随手烧了, 并不在意——反正这教派也翻不出什么花儿来。   回到府里还不肖两刻钟, 那些随队护卫的侍卫们就又带着简臻入了宫, 说是皇帝召见。   孔尹文的样子看起来比两年多以前精神了不少, 连笑容都多了几分真意, 想来是因为收归了不少权力的原因。   大场面话说尽后, 两人这才聊到了王家。   荣喜在旁叨叨了两句王家的不是, 说他们之前如何如何与皇帝对着干之类的,似乎皇帝的处境极其悲哀一般。可简臻离开的这么长时间里几乎是一瞬不瞬地盯着王家, 自然也就知道荣喜这话里究竟掺了多少水分。   “阿臻这次回来是为了给太后祝寿?”   简臻端着得体的微笑点了下头。   “这几年你做得很好!这回回来恐怕是已经有盘算了吧?”   简臻表面应和着笑了,心里却觉得没劲。   明明两人对此都是心知肚明,偏要搞这些弯弯绕来玩儿,难不成这样无趣的话语游戏能让他们互相亲近不成?   心里虽然不快,但她还是顶着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答道:“粟襄听说,王家最近在参与通商之事?若是成了,那就不是皇商那么简单了,其中的权利和便利更是难以计算……”   “如今也是没有可用之人呐,通商之事势在必行,可姜家现在又萎靡不振,打仗也不行了,这样下去,用不着外人插手,他们自己就先把自己给作没了!”皇帝“哼”了一声,又问道:“阿臻可有计策?”   “不敢,粟襄有的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孔尹文用手指冲她点了点,开怀笑道:“雕虫小技可不能让策州的赋税增加呀!朕在你离开的这几年里时时惋惜,你要是个男儿该多好哇!啊?”   听他又开始说这些没用的东西,简臻不禁腹诽。   好不容易聊完了,正当她要走时,孔尹文又突然问道:“阿臻也为朕做了这么多事了,想要什么奖赏?”   简臻犹豫了片刻,一时间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目的和身份来回答。   可能是为了试探,也可能只是一时冲动,她还是字斟句酌地说出了自己真实的想法。   “粟襄……想等王家的事情结束以后,把手里的东西都扔掉,做个什么都不用管的闲散郡主。”   皇帝捋了捋胡须,点点头道:“你也做了够多了,等你把剩下的做完,朕一定答应你的要求!”   听了这模棱两可的回答,简臻只觉得异常膈应,但她还是装出一副欣喜的样子道了谢,闲话几句后便回府去了。   ……   “年前这些人还都收敛着,必然是惮于之前那场到处是冷箭的混斗,可如今大家族散的散、藏锋的藏锋,他们就又开始按捺不住了。”简臻翻看着手里的信息,急于了解近年来京城的个中细节。   “姐姐,这是刚送来的东西……”简鸣细看了一眼,补充道:“唔,是这次表现比较好的一些‘鱼’。”   “有裴家吗?”   “有。”   简臻头也不抬,继续翻着手里的东西,习以为常道:“之前不是让你看过么,讲讲。”   “裴家老爷裴祖照之前一直在工部当主事,妻子杨氏是江淮商贾之女,家里做香料生意,两人育有一独女,如今应该刚及笄。”   “只有一女?”简臻一手支着脑袋抬头看他,“家里没有妾室吗?”   “嗯……曾有过一个,是随杨氏陪嫁的丫鬟,不过婚后第三年就被休了。”   “哦?什么原因?”   “这……大部分人说是因为杨氏善妒,但据一些曾在裴家做过工的人说,杨氏是不舍得她这丫鬟在此虚度年华,所以才让丈夫休掉她,之后又重新给她找了个人家做妻了。”   “倒是难得,”简臻点点头,若有所思,“那裴家是如何上位?”   “应该也有借助过杨氏娘家的财力。之前各家相互攻讦之时,裴老爷顶头的员外郎被人搞得落马,于是他借助我们这里的信息口,出钱补了这员外顶头的郎中的窟窿,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因此被提拔重用,有权有钱有头脑,现如今也算是相当富有的一家子了。”   “帮了自己上级的上级的忙,可真是聪明的,那他有什么底细和把柄吗?”   “基本上都是些金钱交易,都没有过线。”   闻言,简臻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的点了点头。   “姐姐不看看别家了?我记得有个姓宋的富商几乎和裴家不相上下呢。”   “不必了,他过了线,其他的要么是差点火候,要么就是有一屁股烂账,不用看了。”她头也不抬,专注地看着自己手里的东西,显得有些难以接近。   可简鸣看了却嘴角含笑,只觉得简臻此时的样子要比平时待人和和气气的样子来得更真实,也更加有魄力,不禁笑道:“姐姐是早就看中裴家了吧?想必这次宴会也是冲着他们去的?”   “差不多吧,而且我不在的这阵子,虽说消息卖了不少,但还没有和买家们打过照面,人脉难免不够疏通,再说了,如今的情势与当年已经不同,我们不需要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了。”   “的确,过去各家势力强盛,惹了谁都不好处理,现在那位收回了不少权力,姐姐也能安心一些了。”   简臻抬起笑眼感慨道:“背靠大树好乘凉呐。”   ……   太后的寿宴定在御花园,几乎邀请了所有排的上号的文武百官以及贵族前来参加,相当热闹。   可热闹的也只有客人,寿星反倒看起来与这气氛格格不入。   在皇帝长篇大论之时,太后就只是在椅上坐着,眼神里显出些疲惫和迷茫。   头上身上披挂着的一堆首饰极其繁重,压得本就有些佝偻的太后更加瘦小,几乎是陷在那一身的绫罗绸缎中了。   大概也是心疼太后,故而祝寿的环节极其紧凑,但在场的人还是不遗余力地想用贺礼来展现自己的实力,好让自己在众人面前露露脸。   然而再名贵的东西在简臻的祝寿图前都显得有些没劲了。   只见她手一抬,宫人便将木石画上的绸布揭了去。   刹那间,御花园中的各色器皿宝玉都暗淡下来,仿佛被画上大块大块的辉山石抽走了光辉一般,在万盏灯火的映照下,辉山石中的碎金的断面犹如截取了银河几捧,全都镶嵌进了画上仙人的饰品和法器之上,连带着云中的仙宫都活了起来,引得宾客纷纷忘记了呼吸。   “好!好!”   良久之后,原本如木偶一般的太后眼里竟然有了几丝清明,嘴里念叨着“好好”,一边还轻轻地拊掌。   这时,众人也如大梦初醒一般,跟着太后赞叹起来。   这倒是简臻没有料想到的,毕竟太后精神不济已经有几年了,寿辰年年办,也正是怕她一个气儿不顺直接去了。   如今一下子又鲜活起来,可把皇帝给高兴坏了,命人把那木石画呈到太后面前,好让她细细观赏。   可太后毕竟还是精力不济,贺礼还没都看完就先被人扶回寝宫休息了。   不过这也并没有影响到人们的兴致,依旧是热热闹闹的一片,很快就各自熟络起来,自行到御花园里游赏去了。   隔着人群,简臻遥遥看了一眼裴家的方向。   裴家老爷裴祖照正端着酒杯跟人说话,他看着面善,和人说话时也一直带着笑,观察了许久,简臻也没有看出什么端倪,估摸着确实是一位性情和乐的。   裴夫人杨氏穿了一身暗色的玫红,端方而不失妩媚,也是满脸的笑意,想必除了因为裴家近年来的平步青云,也有本身性格的缘故。   再往旁边一瞧,一位娇小可人的小姑娘正在和身边的丫鬟交头接耳,没事说几句就笑了起来,圆圆的杏眼弯起来,小巧的嘴巴咧着,露出了一颗小虎牙,实在是讨人喜欢。   “看来裴家的气氛不错啊,一家子都是爱笑的,你觉得呢?”   旁边的简鸣笑着附和道:“确实如此,而且裴家的下人们待的年限都很长,这几年很少有离开的。”   “哦?这样么……我倒是更喜欢他们了。”   见他们身边拥着好些人,一直也没个消停,简臻就把视线转到别处去了。   王家和简臻一样坐得靠前,就在他们对面,只来了老大和老三两个人,旁边还有两个人在跟他们说话,细看之下,正是江锋和一个不太眼熟的男人。   那男人的下半张脸与江锋如出一辙,只是颌骨稍收,比江锋显得更儒雅些。   简臻来了兴致,拍了拍简鸣的胳膊道:“你在这儿坐着,我去跟王家打个招呼。”   “王丞相,原麟公子。”简臻端着酒杯过来跟王家老大和老三打招呼,不出意料的,王原硕在看到她时露出了一些不快。   不过这人素来爱板着一张脸,倒也不会让人觉得过于冒犯。   “去策州之前就没来得及拜访,如今回来这么久了也一直没顾得上登门,真是失礼。”   王原硕上下打量一下,脸上的肌肉冷不防抽动了几下,似乎是想扯出一个笑脸来。   “不敢,粟襄郡主早有威名,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儿,如今又博得了太后欢心,哪儿能让您来拜访我这么个老头子呢。”   “瞧您说的,我到底是个后辈,应该的。”简臻的调子拖得长,显得有些针锋相对。   她将酒杯上举一下道:“这杯酒算作赔罪。”   说完便仰头将酒一饮而尽了。   “哎呀!郡主果真女中豪杰!不过喝酒伤身呐,老朽近来戒了酒,就不作陪了,还望莫怪。”   周围的人都看得到,王家老大手边分明就放着酒,刚刚也喝了几杯下肚了,如今却故意推脱,摆明了是不想搭理简臻。   可简臻并不生气,反而看向江家哥俩,明知故问道:“这二位是?”   王原硕眼神里有些不耐烦,尽管不愿意搭理简臻,但也不好不给外人面子,只好简单介绍了一下。   “新封的校尉江锋,这位是江通江主事。”   俩人都冲简臻拱手一拜,江锋还悄悄对她挤了挤眼。   原来是江家两兄弟,简臻这才想起来,她曾在册封宴上见过江通的,不过只是远远看了一眼 ,所以才一时没有想起来。   江通也抬眼看了一眼这位弟弟口中精明能干的姑娘,正巧对上她的目光,简臻便冲他一笑。   虽然两人并不算相识,但对视的一瞬,这陌生感便消融了一半,仿佛两人已经认识很久了似的。   这两兄弟的下半张脸肖似,而眉眼却不同。   江锋的眼睛较圆,配上凌厉的眉毛,一看就是个武夫。而江通的眼睛略长,上下不宽,两道剑眉斜逸着,端得一幅精明之貌。   一看便知,江锋这几年能平步青云,一定少不了他哥哥的指点。   “郡主在策州仅两年多,就让策州百姓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实乃国之栋梁呐。”   王原硕三两句又把简臻给架了起来,虽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简臻也不客气,专门刺他当初没有主动捐款的事情道:“我就是做个小本买卖,您要是喜欢也可以从我这里买点儿呀,您这一出手,不知道能让多少抚柳百姓吃饱穿暖呢。”   王原硕神色有些僵硬,只好随口答应了几句。 第51章 入局(二)   两人在旁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刺着, 旁边的王原麟却对此完全不感兴趣。   他穿着一身紫色做底的金钱纹衣衫,领口松松垮垮的,看起来特别没有世家公子的样子, 这要放在平时王原硕肯定要开始骂了,可王家老大这回也没管,大概就是故意怠慢简臻的。   她看了王家老三一眼,只觉得这人和正常人有些不太一样,是个气质怪异的人, 他的目光似乎没有个具体的指向, 刚刚看她的一眼也非常阴沉,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浑浑噩噩, 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又好像是被束缚住的猛禽。   困顿、狠毒、憎怨、危险……   不过简臻根据这些年搜集来的信息也能辨别得出, 他对自己这样的态度并不是故意针对, 完全就是个性使然, 毕竟他对着谁都是这幅样子,好像对什么都不敢兴趣似的。   作为这次寿辰最抓人眼球的人,简臻没有再这里逗留太久, 很快就被皇后身边的宫人叫走了, 正是关于定制首饰的问题。   这边陪完了, 又有一大群的夫人小姐们的要跟简臻订东西, 也算是借着这次宴会给简臻做的生意做了次宣传, 可见效果相当不错。   见简臻正忙着, 孔炽便拎着酒壶走到了简鸣身边。   他摇了摇头问道:“阿臻今晚肯定喝了不少吧?嚯, 这阵仗……”   简鸣看了他一眼, 又看向简臻,回答道:“没有, 不到三杯。”   闻言,孔炽挑了下眉,顺势坐到了他身边简臻的位子上。   “呵!感情你是你姐姐的小侍卫啊?哈哈哈哈挺好,真是大变样了啊。”   说着,他拍了拍简鸣的肩头,感受到了衣服下面厚实的肌肉,不禁惊讶道:“身板儿不错么!看来没偷懒儿,你小子以后要参军吗?”   简鸣喝了口茶又看了简臻那个方向一眼,很明显对孔炽的问题并不感兴趣,但还是随口答道:“暂时没这个打算。”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简臻正拿着一块辉山石的原石翻来覆去地打量,可能是有人让她鉴定,孔炽有些不解。   这有什么好看的?!   “这周围都是陛下的亲卫,谁能伤得了你姐姐?!诶诶诶!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老看你姐姐呀?好啊,你们姐弟俩都合起伙来欺负我是不是?仗着本世子性格好脾气好昂?”   “谁欺负我们琰甫啊?”   孔炽这边儿正唠叨着,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   简鸣顺着声音看了一眼,只见这人身形敦实,圆头圆脑的。虽然脸上笑着,但他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客套。   身旁的孔炽笑嘻嘻说道:“哪儿能啊,开玩笑呢二哥,这是阿臻的弟弟简鸣。”   原来是二皇子。   简鸣立刻拱手给他行礼。   孔宥延笑道:“这小子真是生得好,可不能让小妹看到,不然可完蛋喽!”   简鸣配合地笑了笑道:“殿下夸张了,您才是仪表堂堂,皇家风范,在下不过一介草民,这话真是令某惶恐。”   头一次见简鸣这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着实把给孔炽看得一愣一愣的。   孔宥延对简鸣的恭维只是笑笑不说话,看不出具体意思,随后才道:“行了,你玩儿吧。琰甫?走,那边儿那几个等你好久了。”   “诶!得嘞!”   孔炽乖乖跟着二皇子离开了,被带走时还悄悄回过头来用手指点了点简鸣,用口型说道:好啊你小子!   不过简鸣没怎么在意,继续看向简臻,一边看着,心里一边回忆着孔宥延刚刚的表现,下意识觉得这个二皇子城府很深,心思也不太明朗。   正想着,又有一道声音从旁边传来。   “你就是粟襄郡主的弟弟吧?你知道郡主她喜欢什么吗?”   简鸣一连被打断,很是心烦,微微蹙着眉看了一眼。   一个青袍的男子站在桌旁,他面皮很白,眼睛笑起来眯缝着,脖子上还有一颗很显眼的痣。虽然浑身上下没什么装饰,但是腰间挂着的玉佩却是个老物件,简鸣小心观察了一下,估计这人祖上可能是做官的。   这人见简鸣盯着他不说话,便赶紧自报家门道:“我是城南吉兴坊李家李成瑞,你应该就是粟襄郡主的弟弟简鸣吧?”   简鸣还是没说话,就看着他,给他看得有点不知所措了,摆摆手慌忙解释道:“别误会,我不是什么坏人,我就是有些好奇,想认认人,毕竟郡主离开挺久,我这也没见过。”   解释还算合理。   简鸣勉强消了一点戒心,只是他的心思不在这儿,那人也识趣没聊多久就告退了。   本来这宴会上也就没什么人认识他,李成瑞索性早早退场了,离开这喧闹之处时,他还看了一眼简臻的方向,目光中尽是打量。   一个小人物的离开并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譬如裴家这一家子,在简臻观察他们的同时,他们也在观察着简臻。   裴夫人趁着没人来打搅的空档,指了一下简臻的方向小声耳语道:“老爷,咱们真要和这个粟襄郡主来往?看起来倒是成器的,可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呢。”   裴祖照拍拍她的手,劝导说:“咱们之前毕竟受惠于她的信息,虽然有顾虑,但是利弊权衡,还是可以去认识一下,也是为了锦逸嘛。”   裴夫人看了旁边的女儿一眼,又低头看着丈夫的手,心里思索着。   “没事的,我不是跟你说过嘛,她用信息搅弄局势,其中的动向是很微妙的,并不一定会按照她的心意来,所以影响很小,同样的,真事发东窗,事态对她的影响也小,安全得很。”   看裴夫人听得认真,裴祖照继续道:“况且她在策州待了那么长时间,哪可能手伸那么长干扰朝局?”   裴夫人与丈夫对视一眼,柳眉舒展点了点头:“好,那我听老爷的。”   说着又笑起来,显得愈发明媚动人,她像个小姑娘似的兴奋道:“那我也去凑凑热闹去。”   离开座位之前还指了裴祖照一下警告道:“哎,少喝酒哦!锦逸,看着你爹!”   裴锦逸不知道在出什么神,裴夫人一唤这才回过神来,但是压根没听到她娘娘说的什么。   她当然是没听到,因为他爹娘都看着简臻的时候,她看向的却是简臻座位旁边的一个少年。   那少年穿着一身墨蓝的衣裳,袖口和小腿上都束着,是经常习武或者骑射的人偏爱的装束,显得很精神。虽然坐着,却依旧身姿绰约,既不死板也不放浪,倒像是一头蛰伏的野兽,带着一点危险的气息,仿佛时刻都警醒着,随时准备对任何情况做出反应。   最惹人注意的是他的眉眼,浓墨点染,工笔勾勒,如一汪平静无波的潭水,令人想临水自照,又担心有暗流激荡。   别人都是左顾右盼地在跟人交际,唯独他,似乎不爱去凑热闹,带着一种公子哥们没有的野性,即使时常有人找过来,他也并不离开座位,大概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裴锦逸时不时瞄一眼简鸣,都不好意思叽叽喳喳了。   侍女云莺问她道:“怎么不吃东西?是不是不舒服?”   她摇了摇头,还有点脸红,然后又偷偷看了那少年一眼。   没想到那人多长了只眼睛似的,也看过来。   视线对上的瞬间,她吓得低下头去,杯中的水都要洒出来了。   简鸣也注意到了这个姑娘,刚刚还看到裴夫人去和简臻搭话,便知道裴家也在观察他们。   他暗中记下了,但没在意,只随她去看。   裴锦逸捂着怦怦跳的胸口,心想:“他可真好看呐,看起来,应该年纪不太大呢……”   这次太后的寿辰给简臻招揽了不少新买家,辉山石的订单多了两倍不止,匠人们也跟着忙得脚不着地。   因为产业成熟,简臻也就不用多操心,可别的店铺就堪忧了,比如她刚离开的这个地方,是西市里的一家青楼,自从买回来后生意一直不大好。   而她之所以对这家这么上心,就是因为这地方不单单是为了赚钱的,而是用来搜集信息的,尤其是打听到王家老三偶尔会逛逛青楼后就更看重这里了,须得弄好才行。   因为这店用的是别人的名号,所以简臻平时并不来,只是看看汇报,故而这次亲自来时,就化了装。   视察结束后,简臻在附近一家自己的店里换回了自己的衣裳。   她从房间里出来就皱着眉头,喃喃道:“这怎么行?如果不能抓住老三的把柄,就要错失良机了。”   “姐姐别太忧心,不如我明天让人观察观察别家的模式?”简鸣的声音沉静如潭水,将她的心情也抚平了一些。   “也行……尤其是之前王三去过的那几家。”   一杯茶水下肚,简臻又急着要往回走,下楼梯时,简鸣适时递过手臂来让简臻搀着,绣萍和彭年就在他们后面跟着。   这都是离京两年多来逐渐形成的习惯,所有人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其实现在主要的不是生意好不好的问题,而是怎么能吸引到王三来,并且能成为长期的主顾。”   “姐姐不妨换个角度想想,看我们要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   “嗯,有道理……”简臻点了点头,一手虚握着他的手肘边走边思索起来。   看着她这样子,简鸣觉得有些好笑,他也是后来才发现,姐姐一专注起来就会忽略旁的东西,没法专心看路,所以才会抓着他,免得撞了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儿似的。   这令简鸣低头轻笑起来,甚至引得路过的女孩儿们都频频侧目。   不过,这样明媚的笑容很快就又破灭了。 第52章 入局(三)   “郡主?”   一道声音突然从人群中冒出来。   简鸣稍一辨认就认出, 这人是在太后寿辰上主动跟自己搭话的那个李成瑞。   李成瑞在人群中看着挺文弱,此时正逆着人流往他们这边走,似乎有些费力, 等到了他们面前,他又眯缝起眼睛笑了,看着人畜无害似的。   “郡主,在下李成瑞。”他拱手寒暄道。   “太后寿辰那晚本来打算认识一下,奈何郡主那晚是红人, 一直也没找到机会, 不过某倒是与简公子认识了一下。”   简臻侧头看了简鸣一眼,见他点头, 方知不是虚言, 便道:“这样啊, 那真是可惜了, 不过我之后大概会长住京城, 咱们有的是时间认识。”   “那可太好了!”李成瑞欣喜的神情不似作伪。   可简鸣却有些防备地盯着他。   “那不如郡主同某一起逛逛?”   简臻想都不想就直接拒绝了,但嘴上还是说着“抱歉”。   “没事的没事的,我跟这儿很熟, 郡主多年没回来可能不知道京城的一些新变化, 您要是想知道这儿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都可以问我。”   “那可真是太好了, 之后少不了要宴请别人, 到时候正好可以问你了。”   随便对付了几句后, 简臻便与李成瑞告了别, 并没有放在心上。   因为知道简臻的脾性, 简鸣也就没有多唠叨, 只是走了几步之后又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那人还在原地目送。   这让他觉得很不舒服,连带着那人的样子都觉得越看越谄媚。   回过头, 他随手招了一个亲信过来,耳语道:“去查查刚刚那人的底细。”   ……   尽管这次视察青楼的结果很糟糕,但简臻却得到了王家老二这边的“好消息”。   “王原毅最近正在接触一个富商,大概是通商之事花费太多,想说服别人参与入伙。”   闻言,简臻兴奋地站起身来问道:“那个富商答应了吗?”   “回郡主,那人还在犹豫。”   “好啊!”简臻双手一拍,踱着步子开始思考如何毁了这桩交易。   简鸣看了那报信的人一眼,悄悄带他出去了。   “查得怎么样了?”   那人四下看看,才道:“李成瑞家以前确实是望族,但如今已经没落,家里也就只剩他一个人了。不过他的情况和少爷你说的那些都对得上,应该是没有说谎。”   “知道了。”简鸣冷着一张脸,略想了一会儿又吩咐道:“姐姐之后肯定要查那个富商的底细,你先通知下去,提前准备吧。”   “诶,得嘞!”   说罢,简鸣在门口抱臂立了一会儿,又想起那个叫李成瑞的,虽然查出来的结果是这人身家清清白白,但他还是觉得很不对劲。   是因为这人一开始就奔着简臻去的目的性吗?可自从姐姐当上郡主以后,有大把的人想跟他套近乎,就为了能和姐姐说上几句话,这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那是因为什么呢?   仅仅凭自己的直觉吗?   他一时想不明白,也就不在此多逗留,转身进屋跟简臻一起待着去了。   据简臻埋在王家内部的钉子来报,王原毅手上的生意几乎没什么漏洞,很难靠挖掘信息来攻击,于是他们只能寄希望于他接触的那个富商。   不到两天,和王原毅接触的那个富商的底细就交到了简鸣的手上。   在简家专门存放信息的秘室内,四围皆是丈高的架子,数十人在其中上上下下,来来往往,运送着信息。   外室忙碌,内室则是一派肃穆的氛围。   二十多个老手正端坐在案前,处理着新送回来的山高的信息,简鸣则在侧面的空位上细看着信息。   “这个富商是外地的,来京才不到两年,再往前的底细不是很清楚。”   将面前的消息大致翻了翻,他突然看到些有趣的东西。   “别人生意做得比自己好,居然暗中找人假扮对方的顾客,到处宣扬对方用料不干净?”简鸣有些哭笑不得道:“真是老奸巨猾呀。”   送信的伙计觑着这位郡主弟弟的表情,小心猜测着他的心思。   “他来京之前的消息没查到吗?”   “回少爷,没查到,这人像是凭空出来的一样,并没有找到以前跟他合作过的人。”   “横空出世,手段又下作……”简鸣慢条斯理地将信息折成厚厚的一个长条,然后往烛火上一送,直接烧了,然后继续道:“那很可能用的是假身份,才能有这么‘干净’的信息,说不定,在朝里还有些人脉。”   纸条很快烧到了一半,火舌还在贪婪地舔食着剩下的部分,眼看就要烧到他的手指了,他这才将纸条扔进了香炉当中,一直看着它烧成一团灰烬。   “那就好好查查他入京以来的动向,任何接触过的人,发生过的事情,到过哪些地方……没有人可以遮掩自己的过去,只要能找到一个线头,顺着拉下去,总能找到我们想要的。”   伙计立刻应声去了。   郡主府如往日一般忙碌着,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而在城南的一间破旧小院的屋子里,有两个人正在秘密交谈着什么。   “你见到那个郡主了?”   “是。”   提问的人戴着大大的兜帽,看不清面容,身上仿佛还沾着风尘,相较而言,他的身形高大宽厚,不说话时,隐隐透着些危险。   “继续靠近她,她的信息将会对我们很有用。”   “万一她不跟我们合作呢?”   “她当然不会。”兜帽下的头抬了起来,露出了他高挺而嶙峋的鼻梁。   “我们需要把她逼到悬崖上去,让她除了与我们合作,别无出路。”   对面的男人身形本就瘦,站在这人面前更是显得瘦弱得有些夸张了,他问道:“那我需要怎么做?”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自有另外的人去做,你只管接近郡主,让她信任你——在我们行动之前。”   瘦弱的男人踌躇了一会儿,没有再多问,应了声“是”就退出了屋子。   在暗巷中潜行片刻后,又悄无声息地混入了人流当中。   而那个带着兜帽的男人,在椅子上沉默地坐了半天,最后才摸了摸自己左手手腕上的一串宝石手串,嘴里喃喃念了几句听不懂的语言,和门外守着的人一起离开了。   ……   简臻如今一心扑在对付王家的事情上,很多产业上的事情也都不怎么上心了,简鸣自然接过了这个重担,每天东忙西跑的,却从来没人听他说过一个累字。   从信息库出来以后,他又去检点了一下辉山石的生意。   等回来时,正看到门口有两个小厮打扮的人正抬着一口箱子,停在郡主府门口,和府里的侍卫讨价还价说着什么。   “我们也是被雇来送东西的,您要是不放心,不如就让你们主子来检查检查收走嘛,不然我们这送货的钱都收不着了。”挑担的男人有些急了,两手比划着说道。   然而侍卫们面对来路不明的东西自然也十分警惕,冷声道:“郡主岂是你想让来就能来的闲人?箱子里有什么赶紧报上来,咱们也别在这儿互相为难。”   “我们就是送个东西,我们哪知道里面有什么?两位爷,行行好,您要不先收了,等郡主有空再看嘛,我们也就是受人之托把东西送到位了就行了……”   “谁派你们来的?”简鸣在旁看够了,上前来打断了他的话头。   那人回过头来上下扫了简鸣几眼,大约是看他穿着打扮不同,门口的侍卫们还给他作揖,便知道是个说话管用的。   “呃,雇主是姓李,叫李……”那人想了一会儿没想起来,旁边那个没怎么说过话的小厮才赶紧提醒他:“李成瑞。”   “哦对!李成瑞!”男人两手一拍笑了起来,然后又从衣襟里掏出一封信来,恭恭敬敬两手奉上。   “公子请看,这是雇主让随东西送来的信。”   一听到这个名字,简鸣不禁挑了下眉,然后微微笑着接过信来看。   无非是些客套话,把简臻从头到脚夸了个遍,想交个朋友云云。   “这箱子里的东西我能看看吗?”简鸣将信随便一折交给了彭年,摆出一副亲和的样子对那两个小厮说道。   那小厮见这少年脾气又好又通情达理,哪里会不答应,一边笑眯眯说着“可以可以”,一边就麻利地把箱子打开了。   走近一看,如信中所说,是些做工有些年头的摆件。   最近辉山石的造型设计一直有各种各样的要求,匠人们到处都在收集各式的图样,这个李成瑞算是投简臻所好了。   只可惜,近来辉山石的生意都是他亲自在管,简臻顶多只是知道个大致情况罢了。   “公子您看……这东西可以收下了吧?”站在前头的小厮搓搓手,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见简鸣点头,那小厮还特别热情地要帮忙搬运东西,结果被他拒绝了。   “不必了,二位也辛苦了。彭年,给两位些茶水钱,让人把东西抬进去吧。”   两个小厮接了两把铜板,乐呵呵离开了。   “少爷,这箱子抬去给郡主看看吗?”   看着那两个小厮的背影远了,简鸣才放下笑脸道:“不用,直接扔库房吧。”说罢转身往府里走去。   彭年挠了挠头,有些不解,问道:“这,这不是给郡主的吗?看着都是些好东西呢。”   “这些样式的东西我们又不是没有,不用看了,省的浪费姐姐时间。”   彭年有些疑惑,偷偷皱了下脸,然后又问道:“那这信呢?”   简鸣瞥了一眼,把信拿到手里又看了看,然后面无表情地将信直接撕了个粉碎,随手丢到路过的一小堆落叶上了。   那是扫洒的下人刚扫成一堆的树叶,最后是要去填炉灶的。   下人看到这一幕,忙去把那些树叶堆先装进箩筐里,让人背去后院烧了。 第53章 入局(四)   彭年虽然跟了简鸣也有些年头了, 但这小子的心思他还是时常捉摸不透。   尤其是在策州的第一年,原本在京城还努力练习和人好好打交道的简鸣,在接触业务之后就懒得练了。自己看不过眼的人就冷脸相待, 但是时不时又会对某些人笑脸相迎,让人如沐春风……完全凭他自己的意愿来,根本摸不着规律。   不过简臻也惯着他,毕竟简鸣做事有分寸,知道什么人能得罪, 什么人不能, 再加上他们做的是信息买卖,自己的一举一动当然是不能给别人摸到把柄的。   也正因为这样, 彭年并不会觉得简鸣可怕。   反正这郡主府的下人待遇都很不错, 又是只进不出的规矩, 所以只要他们不触及底线, 基本上是想干嘛干嘛, 简臻和简鸣压根儿不会说他们,日子也是挺自在,大家的关系也都挺亲近。   于是彭年完全没多琢磨, 直接问道:“你就不怕你姐姐生气啊?这毕竟是别人送她的, 就被你这么处置了, 还说都不说一声儿?”   “反正是没用的东西, 姐姐不会怪我的, 再说了……”简鸣突然停下脚步, 把玩起身侧的香囊来, “就算姐姐真不高兴了, 通通算在我头上就好了,不必担心。”   彭年撇了撇嘴, 表情很是凝重,摇摇头道:“不是我说你啊少爷,你这……你也不怕挡了你姐的桃花啊?!”   简鸣眨了眨眼,似乎之前并没有想到这一层,但很快,他就抱着胳膊嗤笑一声道:“如果是这种烂桃花,那不要也罢。”说完又迈着大步往简臻的院子去了。   彭年连忙跟上,还撇了撇嘴小声嘟囔着:“啧啧啧啧……还给你得意上了。”   一踏进简臻的书房,简鸣就立刻换上了一副乖顺的笑脸。   虽说他在别人面前也笑,但一对比就能发现,他对别人往往是令人如沐春风、毫无破绽的笑容,虽然得体,但毕竟缺乏真意。   但在简臻跟前时,他笑起来才会真正有这个年纪孩子该有的纯真和明媚,以及作为弟弟的乖巧听话。   “姐姐这几天感觉如何?有没有头疼?”   简臻闻声从一堆册子里抬起头来晃了晃头,后知后觉道:“好像有点儿……”   “天气凉了,姐姐该换厚衣服了。”   简臻无奈应道:“好!”   没等她说完,简鸣就已经走到她身旁,一边将两手搓热,一边道:“姐姐先休息一会儿,我给你捏一捏。”   温热的手指触在她头两侧,然后不轻不重地按压起来,简臻也干脆闭上眼睛养养神。   她的头疼症也不是没有去看过大夫,只是连御医开的方子都不顶事,她也就干脆不管了,就这么任由它疼,渐渐也就习惯了。   只是简鸣心细,知道她不能受风后就一直小心留意着,时时叮嘱照顾她起居的下人们要注意在简臻休息时关好门窗,免得又引起病症来让她难受。   这样认真照顾了两年,居然真的有效,简臻头疼的次数和症状明显比以前好了不少。   就连这按摩的手法也都是简鸣特意找了郎中,又读了好些医书专门学的,之前简臻还嫌麻烦,不乐意让简鸣整天操心这些小事,但耐不住他回回唠叨,也就慢慢接受了。   “今天去盯辉山石的生意了?”   简鸣一边按一边回答道:“嗯。别的都挺好的,就还是辉山石和银器配起来有点困难,好看的样式倒也不少,但是相对来说还是太少。不过前两天找的几个手艺高超的老师傅已经在给匠人们上课了。”   简臻闭着眼往桌上一指,说:“瞧,王家钉子给的消息,说这王家老二最近不太好过呢,为了把控通商的事务,很多正在做的生意不得不收回手来,可见花费巨大……唉?那个富商的事情查得如何了?”   她突然想起了这茬,便抓住简鸣的左手回过头来看他。   简鸣笑了笑,轻轻把她的头又转了回去,边按边给她说这事。   下人们见姐弟俩开始聊正经事了,便自觉地退了出去,只留下绣萍和彭年在屋子里候着。   “已经查过了,这人叫曾春亮,来京才不到两年,倒卖南北货物的,生意做得很快,没多久就在京城挥金如土了,不过没找到和他过去有交集的人。”   “没有别的消息吗?”简臻又忍不住扭过头来问道。   简鸣无奈笑着,只好停下手来如实给她汇报:“听闻来了京城后娶了八房小妾,其中一个是他来了京城娶的第一个妾,是个青楼女子,但如今不大得宠,眼下我们时间紧迫,或许可以试着从她突破。”   “也是个法子,那就见面谈一谈吧。”   简臻生怕这曾春亮会答应王原毅的交易,第二天就等在了曾家附近一家自己的店里,然后着人去曾家的宅子四周去蹲守,等那女子出门。   正值秋收,街上多了不少挑担卖货的农人。   不多时,一个打扮很朴素的女人从曾家宅子的后门走了出来。她右边臂弯处挎着个竹篮,应该也是要去买些吃食的。   一个下人跟了几步,等离开曾家宅子附近后,这才追上前去,拱手尊敬道:“夫人,我家主子有请。”   这女人明显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四处张望着,不过简臻手下的人做事很有分寸,并没有选很偏僻的地方,而且还特意让两个丫鬟上前去打交道,故而这女子也没有被吓跑,但还是相当警惕。   两个丫鬟笑着解释道:“夫人,只是见一面,我们也不会动你的,你若是觉得不舒服随时可以走,您瞧,我们就去那家店里谈,那家店是附近有名的糕点铺子,咱们敞着门儿说话。”   这些人几乎把陈芸今包围了起来,虽然这周围都是来往的行人,但她并不能保证自己反抗时会有人帮忙,万一这些人合起伙来说谎话,自己也是难逃一劫。   来回想了半天后,陈芸今假意推辞道:“你们找我作甚?我是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   其中一个丫鬟不仅人长得伶俐,嘴也巧,立刻答道:“找夫人您了解些事情,关于曾掌柜的。若是您能提供我们想要的,我们还会给您报酬呢,不亏的。”   话已至此,陈芸今只好低着头迈着碎步跟着他们往那家糕点铺子去了。   那两个丫鬟就在她旁边跟着,时不时还说几句俏皮话逗逗她,让她稍微放下了些戒心。   她就这么一路被护送着到了糕点铺子二楼尽头的房间里。   房间里,简臻和简鸣早已等候多时了。   当陈芸今进来房间时,简臻着实有些看愣了。   虽说身上穿得是最寻常最便宜的衣裳,连颜色都单调晦暗,可丝毫不能削减她的容貌与身姿,反倒更加凸显出来。   据下人报回来的信息,陈芸今已经有三十又二了,但她脸上并没有什么皱纹,骨相更是精致流畅,仅仅是浅施粉黛,也能如一幅留白山水一般,山棱尽显、柔波微荡,当是绝世的美人。   “夫人请坐,不用紧张,我不会为难你的,就是想跟你做个生意。”   陈芸今惴惴不安地坐在了屋子中央的一把独椅上,下意识地捏着自己的衣角,等着简臻说话。   “听说夫人已经三十又二了?保养得真好,我还以为才二十六七呢,也是,当初能被曾掌柜赎出来直接娶回家的,必然是个美人。”   听完这些,陈芸今就知道眼前这女子已经对自己的身份了如指掌了,想到这里,竟然反倒有些释然了,连呼吸都稳了不少。   简臻站起身来走近她,继续引诱道:“不过我听说,曾掌柜一共有八个妾室呢,这外面养着的,应该也不少吧?”   她围着陈芸今坐着的位子绕了一圈,拉起陈芸今的手来看,微微笑道:“美人的手应该好好爱护才是,锦衣玉食也只是基本……曾掌柜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陈芸今将手抽了回来,平视着前方不说话。   看了她一会儿后,简臻摇了摇头,似乎十分惋惜道:“就算是不能成为宠妾,至少也应该衣食无忧,夫人要是合作,也算是给自己的未来做些打算。”   陈芸今发钗上的流苏颤了颤。   接着,她看向简臻,问道:“您想和我谈什么生意,不妨直说吧。”   简臻转回自己的座位上,笑吟吟看着她道:“我就喜欢您这种明白人,只要你告诉我曾春亮曾经犯过什么底细,我可以给你很多钱,用不着窝在那小院儿里跟别人斗。”   良久的沉默后,陈芸今只说了一句话。   “我不知道。”   简臻怀疑她没说实话,便劝导道:“你不用担心他会知道,或者你知道他是哪里人吗?原名叫什么?”   陈芸今看了她一眼,仿佛是想看看她究竟知道多少东西。但很快她就垂下了目光,似乎是在思考。   看样子她确实知道答案。   然而等了半天,她仍是摇了摇头。   “我不能说。‘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1]我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出来的,但也懂这个道理,尽管……是个不得宠的小妾,但至少我现在吃他的住他的,当初也是他花钱把我赎出来的,所以,我不能这么做。”   简臻很惊讶,但还是耐着性子继续劝着:“为人办事和谋事的人这样说必然是忠义,可是他待你又不好,你若是如此不知变通,那就是呆了!”   “我不知道,”陈芸今摇了摇头,“我该走了。”说着起身就要离开,奈何门口有下人拦着,她根本走不了。   简臻用力咬了下后槽牙,到底还是没有让下人对她动手。   “没想到,你还是如此硬骨的人,我很敬佩,你放心,我会放你走,但是你不能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倘若有一句闪失,我也不会留情面的。”   陈芸今好歹也有些阅历,看着眼前这位目光冷峻的年轻姑娘,便知道她是给自己留了薄面,并没有打算对自己下狠手。   若是在其他机缘之下遇见她,自己或许会愿意与之结交一二 ,可眼下两人站在对立面上,也不好再多解释了。   于是她冲简臻颔首谢过,便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史记·淮阴侯列传》(汉?司马迁) 第54章 入局(五)   看着陈芸今婀娜的背影, 简臻不禁感慨道:“真是个美人儿啊,还这么有原则……要是她不是那个富商的小妾,我肯定要把她弄回来在我身边做事, 啧啧……不知道要迷倒多少男男女女呢,可惜了,居然已经嫁人了,明明现在才是最显她风韵的年纪呢!”   眼见简臻几乎偏离了主题,已经从得不到信息的懊恼转移到怜惜佳人了, 简鸣赶紧轻咳一下, 引得简臻再次看向他。   “姐姐这次贸然让她看见真容,不怕她泄露?”   她摇了摇头, 走到窗边看着那道融入人群的倩影, 怅然若失道:“没事, 她不是那样的人。再说了, 她又不知道我是谁, 这姓曾的肯定也没少遇这样的事儿,不打紧,就算引起他们和王家的注意也没关系, 反正这次就是要让他们把注意力都冲着我来的。”   简鸣想了一想, 明白简臻这是在为之后搅乱王家拿下通商道路的权限做准备, 便扭转话头道:“姐姐, 既然这夫人不说, 我们不如直接找曾春亮新娶回来的宠妾汪氏。”   “可有把握?”   他低头思量了一圈, 稳稳道:“刚刚那女子不怎么同人交往, 也不爱出风头, 所以没太摸清楚她的性子,但这个宠妾汪氏我已经暗中调查过了, 爱财如命,也挥金如土,据他们家里的丫头说,这汪氏近来对富商颇为不满,正是好时机。”   “行,那今天就请来吧,省的再浪费时间。”   正巧这汪琼带着丫鬟小厮们在街上闲逛回来,路过了简臻在的点心店,下人便趁机假扮店员,上前搭讪道:“诶呦喂这位小姐,来我们店里坐坐?”   简鸣适时从店里出来,立在那门口装掌柜,道:“小姐想要店里的什么,我们都白送。”   虽说是已经下过一场秋雨了,但这汪琼还是穿着薄衫,打扮得挺妩媚。   见有人凑上来送殷勤,汪琼把头来回摆了几下,摸着自己头上的金钗娇娇夭夭地走上了台阶。   简臻把窗子挑起一条缝来观察着这女人,只见她的身子扭得跟蛇一般。   然而不同于那些所谓的蛇蝎美人,汪琼这摇头摆尾的劲头只有一层浮于表面的娇艳,比起之前那位陈芸今,可是差远了。   “小姐上楼坐坐?我一会儿让人把吃食送上来。”   “呦~”汪琼绕着简鸣转了一圈,“京城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个俊俏少年?”说着还给他抛了个媚眼。   “上面可能没有家丁和丫鬟的位置了,不妨让他们在楼下候着。”   听简鸣这么说,任是谁都该警惕了,可汪琼压根儿不在乎,安顿好下人后,她摇着扇子靠近简鸣,眼神十分轻佻。   “你不是这儿的掌柜吧?你请我来,也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吧?”   简鸣丝毫不掩饰自己眼神中的嫌恶,将她的扇子挑到了一边去。   结果汪琼倒是不生气,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后,摇着团扇道:“不过没关系,如果你要是图我的美色……反正你长得不赖,我也不算亏。”   说完她手腕一转,想用团扇去挑简鸣的下巴。   没想到简鸣唇上还挂着笑,但眼神却冷,直接捏住她手腕往反方向一别,疼得汪琼叫嚷起来。   早已躲在二楼暗处的下人们一拥而上,把她的双臂反剪在身后,押着进了简臻所在的房间。   汪琼脾气不小,被带进来时还嚣张跋扈地咒骂着,直到把她按在椅子上,她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威胁道:“你们这群狗奴才!小心我让曾春亮找来杀了你们!松开!还有你!你刚刚把我手弄疼了!”   简鸣在一旁眨了眨眼,拉着简臻的袖子,露出了一副害怕又委屈的样子。   “她,她刚刚想打我来着,我就掰了下她手腕,我什么都没干!”   “你你你,你胡说!”那宠妾听到简鸣告状,气得直叫唤。   简鸣冲那汪琼翻了个白眼,然后又一脸无辜地看向简臻,像是个仗势欺人的小狗儿似的,看他一脸煞有介事的无辜样儿,简臻忍不住掩嘴笑了。   “好了好了,把人松开吧,别把我们的客人气着了。”   下人们闻声撤去了束缚,一齐退到门口去了。   简臻看了简鸣一眼,小声问道:“你没把她手弄坏吧?”   “不会,我留了分寸。”   闻言,简臻点了下头,然后扭过头来托着腮看着汪琼,懒散道:“我今天请你来,就是想跟你做个交易。只要你告诉我关于曾春亮的底细,我会给你很多钱。”   汪琼一边揉着手腕一边上下打量着简臻,眼珠咕噜噜到处乱转,但明显是考虑她的话了。   “我凭什么相信你们?你们赶紧把我放了!不然老爷着了急,把你们这破店一把火全烧了!把你们都拉去砍头!”   汪琼眼睛瞪得老大,一边骂一边都要压不住火站起身来了,直气得胸口起起伏伏的,但最后还是被简鸣瞪得又坐了下来。   简臻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不由得态度更加随便起来。   “你觉得他是找你的可能性大呢?还是再娶一个的可能性大?”   汪琼慌张地眨着眼睛,嘴巴张张合合几次都没能说得出来话,显然不敢断言了。   简臻手一勾,便有下人呈上一小箱黄金来,就对着汪琼的面摆着。   “这些钱你先拿着,事儿成了就给你剩下的。”   瞟了一眼后,她的目光就黏在了黄金上。   简臻适时说道:“你没有拒绝的余地。当然,你就跟他过日子也行,反正呐……你们家的妾室也不少,每天过得应该也是有滋有味儿的吧?嗯?还不回答?那就送客吧。”   这下轮到汪琼着急了,伸开胳膊挡住两旁要带她离开的下人道:“等等!你真能保证你说的话?!”   简臻知道她的意思,笑道:“你不是也可以揭发我么?如果我反悔,你尽可以在你丈夫跟前表忠心。这事儿是相互的,你帮了我,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们为彼此保守秘密,不好么?”   汪琼心里早已想明白了,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襟,看着简臻的一双眼睛似是在发着光。   “这钱来得可比伺候那头猪容易多了!每次给钱都抠抠搜搜的,竟然都不如你一个姑娘家的!这事儿我答应了!”   她眼睛直盯着那盒黄金,伸手摸了摸自己头上好不容易才得来的首饰,越想越憋屈,原来的恐惧和担忧早已被抛在了脑后,连她的腰肢都随着自己脑海中的美好幻想重新摇动了几下,仿佛已经恢复了刚进来时的光彩。   “但是这些钱我得先存进钱庄去!”她看着简臻,非常坦然地要求道。   “自然。”简臻笑道。   为了方便传递信息,简臻给她派了个专门的联络人,是个叫屏儿的丫鬟,也不惹人注意。   帮着汪琼一起小心避开曾家的家丁后,屏儿便和汪琼一起偷偷去钱庄存了金条。   看着账房一笔一划在她的名字后面加上一笔巨大的财富,之后又着人给她做了对应的凭证后,汪琼一颗躁动的心才算吃进了肚里。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回去的路上晚风冷得要命,她穿着薄衫的身体在这风中不自觉颤栗起来,可即使是这样,她感受到的也只有快感。   “去哪儿了?”   汪琼进门时才知道曾春亮已经跟他那些狐朋狗友喝完一场到家了。   换做平日里,她肯定是不耐烦的,每每总是想着“不能让别的女人陪着他入睡”才能强迫自己换完衣裳去作陪。   但今天,她几乎是心甘情愿地,甚至带着一种对于美好未来的向往在梳洗打扮,精心换上自己平时都舍不得戴的首饰,着人备了熏香一路熏着到了曾春亮的卧房。   “老爷~”汪琼摇动着腰肢,声音妩媚勾人,眼畔绯红的胭脂更衬得她的面容如花般娇媚。   她不是顶顶绝色的女子,但也因此比别人更加豁得出去,别说是曾春亮这样一个满脸暗坑,浑身肥腻的男人,只要她想,再污糟的人她都下得去嘴。   这也是为什么她年纪轻轻就能获得宠爱的原因——既有年轻女子的容颜,又有成熟女人的头脑。   当初在莱原踏青春游时,引得多少男人看她啊,那时曾春亮是如何说来着?   哦,他说自己是尤物,是妖精。   回想到自己当初勾引曾春亮时的情景,又想到自己今天摸了无数次都不够的黄金,汪琼心中愈发自信起来,连带着曾春亮略带质问的口气和怀疑的目光都显得柔软不少。   “妾这不是起晚了嘛,出去才将将走了几步,天就黑了,都没买到好看的衣裳呢。”   汪琼如一枝轻柔的藤蔓,攀附着曾春亮的身体依偎上去,用甜腻的嗓音撒了个娇便蒙混过去了。   趁着曾春亮高兴,汪琼又给他多灌了几杯酒下肚,那曾春亮就止不住地吹嘘起来。   她一边听得昏昏欲睡,一边小心引导着:“老爷最近的生意看来挺好呀?”   曾春亮搂着她,用刚抓过猪蹄的油乎乎的脏手揉着她浑圆细腻的肩头,顺着她的话头吹起来。   “我不是要做个饭馆吗?我就说稳赚!稳赚!每天往里头投钱,那些人心里痒啊,都忍不住想自己投银子进来。我说不用不用,钱够!他们就急了,非要送钱进来……哈哈哈哈哈哈。”   大笑几声后,他又压低声音在汪琼耳边小声道:“自己非要拿着白花花的银子往水里砸,能捞到好处就怪喽!”   这饭馆的骗局是曾春亮最近正在鼓捣的事情,生意看着真真儿的,但钱却经过层层环节又流进了他自己的腰包去了。   汪琼不太懂这些,心里只记挂着简臻交代她的一些问题。   等到曾春亮被灌了几杯躺下后,她这才精神起来,趴在他耳边悄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曾春亮的眼珠在眼皮子底下乱转,也不说话。   这么沉默了一会儿,汪琼生怕他是醒着,便又假装自言自语道:“老爷这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了,怕不是喝多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小心觑着他的表情,终于,他的嘴唇嗫嚅起来。   “俺田洪带你们赚钱!吃香……喝辣!买一百个妞儿来玩儿!”   一听这话,汪琼又伏下身子凑近他嘴边听着,引导道:“谁带我们吃香喝辣?”   曾春亮又不说话了。   “田洪,田洪……”   汪琼瞪了他一眼,嘴里小声重复了几遍这个名字,将这个重要的信息牢牢刻在了自己的脑子里。 第55章 大鱼(一)   在隔了曾家三条街的地方, 有一个专供京城贵人们消费的饭馆,这里红栏绿宇,夜夜灯火辉煌, 不仅有酒有菜,还能看到极其高超的表演。   由于这里的服务一应俱全,水平高,私密性又好,所以京城的上层人士都喜欢在这儿谈事情, 二皇子孔宥延就刚和孔炽送走了一群非富即贵的公子哥们。   方才他们光顾着谈事情了, 只灌了几口酒下肚,还没怎么吃饭, 这会儿歇下来以后总算能填填肚子了。   孔宥延今天非拽着孔炽出来见朋友, 跟这些养尊处优的阔少们聊了一通, 让孔炽这个交际红人都有些招架不住, 倒不是因为有多难招待, 而是他们谈的事情,实在是有些触及孔炽的红线。   太子那边带着人马在东南边办事,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 孔宥延便顺理成章地代理了很多原先由太子孔理和主办的事情, 于是在这朝堂上也显得更加突出了。   今晚的饭局便是借着自己新得的势为这些人在朝中保了些职位, 无论是他们自己还是自己的熟人想做官, 二皇子都尽量满足了他们, 说到底也是想拉拢他们这边的关系网罢了。   甚至连带孔炽也被他考虑在内, 让孔炽帮着自己问问他的朋友有没有想做官而不得的, 孔炽虽然心里觉得不能蹚这浑水, 但也只能嘴上先应承下来。   所以这么一晚上,他是处处留心、时时警醒, 好不容易才熬了下来的。   ……   “真不来帮哥哥我?”孔宥延吃了没几口后突然问道。   “哥哥这一时半会儿忙不过来,要不你帮哥哥做点儿简单的事情?我知道你朋友多,不是还对军事和兵法感兴趣么?”   孔炽笑着装傻,摆摆手说:“没有没有。”   他一把揽过孔炽道:“哎~别这样,虽然咱是堂兄弟,但是哥哥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也有自己的抱负,要不是因为你的身份……”   孔宥延突然住了嘴,看起来仿佛挺惋惜,弄得孔炽又风声鹤唳起来。   “唉,我之前去你府上,看你案头时常放着各种兵法和战事评析的书……真不打算试试?”   孔炽的目光来回摇摆着,他也知道自己是心痒痒了。   见他这样,孔宥延眼珠一转又劝道:“没事儿!不管好赖不还有哥哥把关呢嘛!就是让你帮忙断断相关的文书,又不是真让你做决断,不会让你担责任的。”   这听起来的确像是个好差事,孔炽忍不住顺着他的话幻想起来。   按他的说法,自己不仅能亲眼看看那些梦寐以求的军事折子,看看自己敬仰的一些将军们的见解和前线的最新战报,而且还不用担责任,那真是既过了瘾,又不会越界。   可是他的想法也就仅止步于此了,他头脑里的那根线绷着他,让他不敢轻易答应这件事,于是他很快熟练地推脱道:“哎呀我的亲哥哥诶!我哪有那个本事?那都是你们能者操劳的事情,我呀,最合宜于在这热闹的地儿松快。像我这种闲人可干不了这差事。”   孔宥延也跟着笑了,可眼神却仍旧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男儿生于世间,总该做要些功业,这可比玩乐有意思得多呀。”   与他对上视线时,孔炽的身体微微颤栗了一下,这是他藏在心里不敢说的话。   他总觉得孔宥延在暗示着什么,这样的猜想把他那一点薄薄的醉意瞬间给惊没了。   没等他再打太极,二皇子就拍拍他的肩头道:“回去好好想想再告诉我答案,你今天喝了酒,说的话不做数。”   说完,孔宥延就起身离开了房间。   原本热热闹闹的屋里瞬间冷清下来,只余一片狼藉,以及空荡荡的房间里孔炽一个人孤单的身影。   他在桌旁愣了半天,所有的感官与直觉都混作一团指向了同一个想法——   孔宥延在看那个位子。   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接触到这些东西,想到这里,孔炽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猛地站起身来带着随从离开了。   已经快冬天了,夜里的风仿佛挟了刺,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吹得行人都捏紧袖口、脚步匆匆。   “世子,咱回吗?”   孔炽摇了摇头,他的贴身侍从鑫河立刻就知晓了他的意思,吩咐车夫架着马车在京城的街道上来回转悠。   孔炽把胳膊支在窗边,撑着头看向窗外,任由冷风在他脸上抚摸。   这么漫无目的地绕了半个时辰后,他才如梦初醒般吩咐道:“去粟襄郡主府。”   说起来,他也算是郡主府的老熟人了,故而也没人拦着,就任由他这么大喇喇地进去了。   孔炽直接穿过前厅和庭院,到了简臻的院里。   结果刚走到一间亮着灯的屋子门前,就看到简臻往简鸣的头上插了根簪子,然后捧着他的脸蛋左看右看。   然而不止于此,简鸣几乎被插了一头的发簪、步摇和花钿之类的首饰,随着简臻的摆弄,首饰们互相碰撞,发出一阵悦耳的声音。   对此,简鸣也是无可奈何,一脸的无奈,却也只能苦笑着任凭她蹂|躏。   看到杵着在门外的孔炽后,简臻冲他招手道:“琰甫快来看看,这几个样式好看吗?”   孔炽愣了一会儿,心里还颇为感慨——自己这边正如狂风暴雨般泥泞凄凉呢,没想到这姐弟俩在家里倒是挺快活。   这喟叹在简鸣回过头来看向他时被瞬间抛在了脑后,让他忍不住爆发出来,叉着腰在门口哈哈大笑。   简鸣被笑得不好意思了,收住笑容轻咳一声,然后把头扭回去看着简臻,但即使如此他也没敢拔头上这些东西。   “姐姐……”他指了指头上的首饰,“这些东西……”   看他耳尖绯红,简臻一面觉得可爱,一面赶紧动手帮他把东西拆解了下来,孔炽则在旁边笑得肩膀直抖,甚至捶起了桌子。   “你别笑啦!”简臻无奈地劝道。   东西一摘,简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首饰放进托盘,然后把托盘端了出去,路过笑得前俯后仰的孔炽时还冷冷得瞪了他一眼。   “呦呵还瞪我!就你姐姐能治得了你是不是?!小心我让你姐姐把你打扮成个丫头片子!”   闻言简臻也有点不好意思了,心想以后可得注意点了,毕竟孩子长大了——要面子。   她抿着嘴偷偷笑了一下,然后才转移话题问道:“这么晚怎么来这儿了?”   一听这话,孔炽脸上的神采顿时就淡了些,或者说,是又显露出了刚进门时的愁容。   他一屁股坐在简臻对面,倚在那榻上哼哼:“我今天跟二殿下出去应酬了。”   换作往常,他会说“宥延如何如何”,这时候居然不冷不热地称作“二殿下”,想必是发生什么不愉快了。   孔炽把孔宥延今晚说的那些话一字不落地转述给了她。   “我也知道不能掺和这事儿,可我……我就是心痒痒。那些文书和外面闹着玩儿的时评、话本可不同,我真的,太想看了,做梦都想。”   “你不能。”   简臻压根没听他说完,就直截了当地做出了评价,要换做以前,她肯定是娓娓道来、循循善诱,既顾及他的情绪又说明事理的。   这话也让孔炽有点闹了脾气,一拍桌子站起来就冲着她吼道:“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连他那样的人都能随意指挥发表政见,而我却不能?!就因为我是惠王府世子,就因为我爹是圣上的兄弟,就因为我们可能有那些心思?!可我们……”   他的眼眶都红了,紧蹙着眉头,也不知道是在对谁做着无力的辩解:“可我们根本没有啊。”   “血浓于水,”他自嘲地摇了摇头,“什么狗屁的血浓于水,只有猜忌……毫无根据的猜忌,哈哈哈哈单是臣服也不够,即使是赏你一巴掌,你也只能笑着谢主隆恩把脸递过去……”   说着,他竟哽咽起来,连带着声音都缩紧收窄,喉痛被压得生疼,可他却突然又低笑了几声,跌回了座位上。   简臻倒是知道一些近来的情况。   那孔宥延最近巴不得在朝中都安插上自己的人手,好把太子党的势头压过去,说起来,他的能力一般,简臻也接触过他几次,只觉得他性格冲动,然而不止于此,在了解了一些内情之后,才发现他还是那种闷在心里的狠毒的冲动。   孔炽的这一番她也是能够感同身受的,但不同的是,自己还有选择的余地,而他却只能被自己的身份压得动弹不得。   “琰甫,别掺和。”在心里琢磨了半天后,她还是只能这么说。   孔炽毕竟不是小孩儿了,也逐渐冷静了下来。   “我也听说了一些你在做的生意,我以前一直也没问过,因为我觉得没必要问,你做事一向稳妥……但是我现在想问一句,”他抬头看着简臻,垂死挣扎般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仿佛是为了找一个合适的理由说服自己,他的眼神类甚至带了某种恳切,他心里甚至还存有一丝希冀,就等着有个人能替他做出选择,哪怕是冒险的、不切实际的,可……   “即使我什么都不知道,也还是这个答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可他心里其实一直都知道答案是什么。   简臻把他从不切实际的幻想当中拉回来了,可他心里还是真真切切地感到失落了。   呼吸顿了半晌,他最后还是笑了,道:“瞧我这脑子,喝了点儿酒就不清醒了。”   然而简臻却没笑,她看着孔炽,再一次戳穿了他嬉皮笑脸的伪装。   “你根本就没醉。”   “臻臻啊,你比起从前……真的是不一样了。”他苦笑了几声,感慨道。   说着,他喝了口冷掉的茶水。   已经有些涩了。   他们之间的氛围稍微和缓了一些,又把刚才的话题拉回了家常去。   “哪里不一样?”   “若是换做以前呀,你肯定不会这么跟我说话,你肯定会两头都夸,即使我信任你,你在我面前也会滴水不漏,不肯说一句皇子们的坏话,不过……你现在这样,反倒真实了不少。”   简臻看得出,他的眼神里是真的有些欣慰在的,便玩笑道:“怎么?发现我不是你想的那种解语花,担心了?”   “怎么会。”孔炽摇摇头笑了,然后又认真地补充道:“我信你。” 第56章 大鱼(二)   简鸣从外面端了壶茶进来, 给简臻倒了一杯,却没管孔炽。   孔炽也没多跟他计较,见简臻也没有回避的意思, 便知道这孩子是可以信任的,于是自力更生倒了杯热茶,闲闲地替简臻感叹着:“还是现在好啊,在宫里待着太闷,还是出来快活。”   简臻把简鸣招来身边, 在他耳边吩咐了一句, 简鸣便出去了。   见状,孔炽也不好奇, 只是看了一眼简鸣的背影道, 道:“以前也没见你这么信任过谁, 他倒是个例外。”   “确实如此, ”简臻闻言便笑了, “阿鸣一直都在努力替我分担,现在家里的很多业务都是他在帮忙打理,我现在都离不开他了。”   杯中蒸腾出的水汽将深秋的苦寒和烦恼一并淹了去。   孔炽出神地看着水中打着旋儿的茶叶, 喃喃道:“人一辈子, 能遇到这么一个全心全意为自己着想的人, 不容易。你运气不赖, 记得珍惜。”   简臻笑着点了点头。   其实这点无需别人提醒, 她就已经很珍惜了。   躲在门外的简鸣也轻笑了一下, 他看着手上的信息, 决定还是一会儿再进去吧。   因为今晚这事儿, 孔炽和简臻聊了不少,这还是自她离开两年多后自己第一次来找她长谈, 也第一次发现,自己以前对于简臻的了解不过泛泛。   其实她完全可以不搭理自己的疑问,完全可以随便恭维几句,然后再把问题踢回给他,但她还是直言不讳地说了。   她在自己面前终于不需要再字斟句酌,这倒是让他们比以前更像真正的朋友了。   这也算是,今晚唯一的好事了吧。   孔炽走出郡主府时回头看了一眼,心想,自己有这样一个朋友,也应该珍惜才是。   ……   他前脚一走,简鸣就拿着信息进去了。   “姐姐,这是探子送来的消息,是今晚二殿下和世子他们的那场饭局。”   简臻接过那几张纸,一边看一边随口问道:“这么快?你是提前已经让人找出来了?”   “我见他过来,所以看信息的时候就顺便留意了一下。”   简臻摸了摸他的头,跟哄小孩儿似的说道:“不错不错。”   她大致看了看,基本能确定孔宥延许诺出的位子,跟她所了解到的他的关系网络基本上没什么出入,也就是说,这些职位的来源都有迹可循,没什么差错。   按理说这样的信息就算是“白的”,是无机可乘,没有用处的,但她还是让人把名单保存了起来。   “姐姐是担心那二殿下成为变数?”   他们虽然掌握着很多信息,但毕竟远离朝堂,所以这些信息对于朝局的影响实际上微乎其微,之前让鱼儿们互相争斗起来已经是极限,因为要混斗起来只需要找出他们之间的竞争关系稍微操作一番即可,再精细一些的事情就很难控制了。   但谨慎起见,简臻还是道:“只要不涉及到王家,都好说,但……先盯着吧,他现在这么大肆拉帮结派,我怕影响到我们的计划。”   ……   汪琼揪着“田洪”这根线头反复查探了五六天,终于确认了他的名字和以前的身份。   这天夜里,曾春亮照旧是与人喝了大酒入睡的。   待他睡死以后,汪琼把他枕在自己腿上的脑袋往榻上一丢,立刻起身要离开。   她让自己的丫鬟盯着曾春亮,然后自己匆匆往门外走去。   原本的安排是只要到曾家附近的一个小摊位去找到负责联络的屏儿,把信息交给她即可,但她回头往曾家看了一眼,总担心屏儿不够安全。便让她回去找简臻,直接在他们初见的那家点心铺子里见面。   不多时,简臻就到了约定的地点。   早就到了的汪琼忙起身过来,左右看了看,确定有简臻的人在外把手后才急急道:“老爷最近在做一个饭馆还是酒楼的,让很多人参与入伙,实际上这个生意就是虚的,必赔无疑!而且我听他在梦里说,他叫‘田洪’,之前在信州贩过马。”   听她说完这些后,简臻在屋子里踱了几步,然后突然问道:“你知道王家老二王原毅来找你家老爷吗?”   “见过!老爷背后还骂了王老二几句,说……‘老子我投钱进去,他王老二当主子,哪有这样的事儿?!’”   汪琼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蹙着精致而细长的眉毛道:“不过……虽然是这么说的,但他好像对王家老二提的那事情也很心动呢,两人聊过好几回,就在前天前晌,王家老二还派人来送过信。”   见简臻一直在思索,汪琼着急地拉住她的胳膊问道:“哎呀你们什么时候动手呀!我现在能拿钱了吗?我什么时候能准备离开?”   “你先回去收拾家当吧,我这里一有消息就让人提前通知你,到时候你再按照要求离开,钱也那时候给你,不过在这之前,一定一定不能露出任何破绽,明白吗?”   “哎呀放心吧,这事儿我熟!”   汪琼前脚刚离开,后脚简臻手底下的信息口就已经凭借着这些关键信息开始翻消息网了。   整整三个时辰,信息口上下全部挑灯夜战,终于在凌晨将几张薄薄的纸张递到了简臻的案头。   信息口根据这些关键点找到了几个和他有关的旧人,一查之下,便找到了“曾春亮”原本的身份。   “田洪曾经欠下巨债,赚了些钱以后就回老家娶了亲,结果又给当地的农户放贷,利息不少,因为这事儿直接被逐出了族谱,这才到处流浪,他后来凭借着自己手里的黑钱生意越做越大,到了京城之后……我们查了一查,发现他也有吃朝廷的油水。”   听下面的人说着,简臻连手里的信息都没看完就忍不住笑了。   “这样‘精彩’的履历,都不用我们多做什么,直接报官都足够了。”   简鸣拿过那人手里厚厚的信息,下巴一抬直接让他离开了。   “姐姐,这里已经把‘曾春亮’的一些信息以及他的关系链网挖下来了,正在准备信息的发散。”   简臻对简鸣的能力是没什么好担心的,所以接下来只需要按部就班即可。   一想到他们赶在王家劝服田洪之前就先把这把柄弄到了手,她久违地笑了,笑得真心实意,也很放松。   “……姐姐把王家了结以后,想做什么?”   “最好,做个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做,谁都管不着的闲散郡主,想睡觉睡觉,想休息休息……不想干什么就不干什么。”她往后靠在椅背上,看着上面的房梁,声音里满是疲惫。   “和人交际往来实在是太累了,和那位说话也太累了,我就想躺着,不要有人来打扰我,也不用点着灯一直办公,最好……就当我死了一样,都别来扰我。”她闭上眼睛,沉浸在这难得安静的时刻。   这些话要是换做别人,她是不乐意说的,因为没人会相信一个有钱有人脉的郡主,能有什么身不由己的痛苦,无非都是客套话罢了。   但是身边的简鸣不一样,她说什么简鸣都相信,也都能感知得到。   因为这些年来,只有简鸣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好的坏的、阴谋阳谋……事无巨细,他都知道,也都理解。   “姐姐,回去休息吧。”简鸣的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动到她。   看着简臻那有些瘦削的脸庞,他心想,要再多做些事情,让姐姐能轻松一点才行。   像是能听到他的心声一般,简臻突然睁开双眼,露出一个笑脸来看着他道:“阿鸣,你做得够多了。不要太累,知道吗?”   “等一切都结束后,我打算把信息网交给陛下,然后我就躲在府里假装自己不在,或者干脆出去游山玩水,好几个月也不回来……你呢?你想做什么?”   “那我就跟着姐姐,姐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他的眼睛还是那么纯真和坚定,好像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一样,包括他的回答也是,一直一直,从来都没有变过。   “好啊。”   简臻这么说道。   懒散了一会儿后,看着逐渐亮起的天光,简臻还是决定把案头堆着的事务处理完,至少在最后的目标达成之前,她不能掉链子,更不能出任何的差错。   在一摞信笺书册当中,还有一张裴家派人来送请帖,那是在大雪和冬至之间的一次小聚会。   这是裴家做了挺久的活动,说到底就是个展览,只不过能够展示出来的都是些极其奢侈的物品,这也是裴家发迹之前就有的活动,裴祖照借着自己官员的身份,让很多商人们把自己最得意的货物寄放在裴家,供人鉴赏,以此来增加生意的知名度,也算是连接商贾和官吏的一个枢纽。   只不过现在裴家的层次高了,故而这聚会的影响范围比以前大了很多。   “没有写什么时间吗?”   简鸣拿过旁边附的一封信看了一看,答道:“姐姐,这裴家说请帖还没有全部做好,但是先提前给我们了。说想先看看你的时间再安排,还说请你务必光临。”   “看来裴家也在关注着我们啊。”   “姐姐想展览些东西吗?”   她捏了捏眉心,不假思索道:“不用了,我们直接送礼,不掺和那些有的没的。”   “姐姐要送辉山石吗?”   “嗯,最近有什么新的东西吗?能送一送的里面挑一个出来吧。”   简鸣沉思片刻,很快就有了主意,道:“有个青绿色辉山石做的犀牛摆件,最近一个做银饰的匠人还照着这犀牛做了个小件,镶嵌着宝石,还是个神仙的模样,正好可以让神仙坐在犀牛背上,也算精巧。”   “我好像有些印象,”简臻点了点头,“那你记得把东西包好一些,借着这玩意儿,我准备给裴祖照送个好东西。”   眼见简臻生生熬了一整晚,简鸣怕她不舒服,马上催着她去休息了,然后带着剩下没处理完的东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第57章 大鱼(三)   自打简臻成为郡主以后, 她就着手将府里的屋子重新改造了一番,也做了新的分配。   因为府里就只有她和简鸣两个主子,所以当年就直接把两个人的院子放在了一起, 中间只隔了一段矮墙,也是为了防止有什么突发事件时,两人好互通有无、相互照应。   只是简臻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一手操办简鸣院落里的布置,当年想得挺好,直接放手让简鸣按自己喜欢的意愿来布置即可。   可最后的结果就是, 简鸣的院落空空荡荡, 装饰也极少,看着着实有些荒凉。   院子里是这样, 屋子里也没好到哪儿去, 可以说是一目了然, 相当简洁, 要是和京城别的公子哥们作比较的话, 这里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了。   简臻看过之后也建议过他,说至少让丫鬟们替他把这儿捯饬捯饬,结果他只道没事, 说能用就行, 毕竟自己也不习惯别人动他的东西。   当时简臻听了这话, 二话没说, 扭头就让人去选了一套相当厚实的楠木桌椅给抬进来了, 还把他用的文房之物都换了个遍, 美名其曰:和学业相关的东西不能省。   简鸣哪敢拒绝?于是这套东西就在这儿摆了多年, 和他房里原本的布置显得格格不入。   负责打扫屋子的下人也才将将起床, 正在给书架上的东西掸灰,见简鸣进来, 便放下手里的活儿先去取了布子:“少爷,桌子还没擦,我先紧着去去灰。”   “没事,我来吧。”说着,简鸣把东西搁在一旁,动作熟练地将桌椅抹了一遍。   那下人也不在旁边干等着,直接回去做自己的事去了。   这几乎是郡主府上下都养成的习惯了,反正郡主姐弟俩都不太在意这些东西,时常自己动手,除了客人来时面子上过得去,别的时候一概不会多事,所以只要管住了嘴,在郡主府的日子可谓是轻松愉悦的。   不过有一点例外,那就是少爷在办公时,最好还是离远一些。   倒不是说简鸣会乱发脾气什么的,他从来不靠喷薄情绪和高声斥责来处理事情,单纯是他说话做事时,那种周身散发出来的感觉总让人很压抑、甚至是胆寒。   “信息口的人到了吗?”简鸣将东西收拾妥当,开始坐在椅子上处理事务。   尽管一夜没睡,但他还是坐得端端正正,身板儿挺直,跟没事儿人一样。   彭年打了个哈欠,小心翼翼道:“来了几个底下的伙计……掌柜们也忙了一夜,这会儿估计正歇着呢。”   然而简鸣眼睛都没抬一下,平淡道:“那就让他们现在过来吧。”   “呃,伙计?”   “掌柜。”   ……果然。   彭年踏出房门时给了自己脑门一下,皱着张桃子脸喃喃道:“他自个儿都没睡,我多什么嘴啊真是……还替别人操上心了。”   等他将要求通知下去再回来时,手里又多了几幅字画。   “少爷,前几天谈生意的那个霍公子送的。”   简鸣撩起眼皮扫了一眼,也没让彭年打开,直接让下人给送到库房去了。   反正都是些他根本不在意的东西。   这回彭年可没多嘴了,因为这事儿他可太清楚了,他这位小主子,总是习惯给别人制造迷障,好让任何人都摸不准他的喜好。因为从小涉猎广泛,学东西又快,外人便很容易误会他对某些东西感兴趣。   实则不然。   如果说家里的郡主是人前人后两副面孔的话,那他眼前这位面无表情处理事务的主子可能是没有面孔可言的。   他在外的喜怒哀乐可能都是假的,表现出来的喜好和习惯也是故意为之,经常变化,让人摸不着头脑。   而唯一可信的面孔,大概就是他在府里时的样子了。   尤其是在简臻跟前。   彭年在心里感叹了一番后,屋里又进来了个银匠。   “少爷,您看看这回的东西,都是仿着老物件琢磨出来的样式,没别的色儿那么跳。”   简鸣早看过那些作为借鉴的老物件,所以也不用上手,大致看看就能知道品相如何。   不过其中一个戒指还是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将那戒指拿在手里左右看了看。   这戒指的指环稍宽,但又比扳指要小巧轻薄许多,戒指的底托呈椭圆形,边沿用细细的银丝编制了一圈树叶形状的环,拱托着中间乳白色的辉山石。   这块辉山石似乎没有刻意打磨雕琢过,表面摸起来有些凹凸不平,然而一道银色的切面从石头的顶上斜着延伸进石块内部,放在日光下轻轻调整一下角度,便能看到切面上璀璨的细细闪光,如同一条缩小的银河,嵌入了无边苍茫的白雾当中。   “这个式样再打一些,这个我先留给姐姐了。”   那银匠有些不解,指了指旁边一个银色的额饰道:“少爷要不选这个吧,郡主一般对这样的更满意。”   可简鸣没有丝毫动摇,甚至都没有多看一眼银匠指着的东西道:“的确是姐姐会满意的式样,但是不是姐姐会乐意戴的式样。”   旁边的彭年早困得不行了,实在是不想听这无谓的辩论,便插嘴道:“师傅你快别瞎猜了,虽然我和你看法一样,但是少爷说啥是啥,肯定没错昂。”   掌柜们尽管不情愿,但还是很快出现在了简鸣的书房中。   按理说这田洪的把柄一箩筐,随便拿出一个来都能让他在京城没有落脚的地方,但他们还是需要对此做出周密而详尽的计划。   “少爷,我们不妨直击要害,将田洪勾结朝廷官员的事情查得清楚些,再派人报官,将他一举拿下。”   简鸣没有多加思索就拒绝了,道:“这事情不能再拖,否则深度地探查只会打草惊蛇。”   另一个掌柜插嘴道:“那我们不如将所有的信息一起出手,坐收渔翁之利?”   看着面前几个面容憔悴的掌柜,简鸣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有点无奈:“你们也都忙了一夜了,那我也不兜圈子了,我把我的计划说出来,你们查漏补缺一下吧。”   几位掌柜如释重负,乜斜着的眼睛都睁圆了不少。   “这次的信息有三个目的:一是拉拢顾客。我们的信息永远不能白给,这也是为了保护我们自己。第二,解决问题。既要快准狠,又要谨慎,所以要达到罗网密布、层层推进的效果。第三,不要给姐姐留麻烦。凡是涉及朝廷的事情,都要先让那位知晓,但是要刚好差一步,好让田洪栽在别人手上。”   简鸣扫视着他们的表情,问道:“有异议吗?”   “没有没有……不过,按这样的要求,信息要如何发散呢?”   “先从田洪目前在做的生意骗局入手,让被骗的人给他制造点儿麻烦,吸引住他的视线,记得做好交换,多拉拢一些顾客。其次,马上和他的债主搭上线,让他们往京城来,速度慢点儿也没关系。”   “至于陛下那边,我们会在田洪反应过来之前告知,这次的计划虽然简单,但其中的时间差不能出现任何问题,你们务必警醒。”   掌柜们巴不得自己不用动脑子干活儿,于是直接领了任务就去布置了。   “少爷,怎么还非得让……”彭年指了指天,继续道:“那位知道啊?咱直接把那富商办了不就行了吗?”   “处理王家不是件小事,现在基本上算是由姐姐主导。既然这回田洪的把柄可能要走官府的渠道解决,那就不能让姐姐主动牵扯进去,让别人觉得是姐姐在故意针对他,揪着他打,俗话说得好,背靠大树好乘凉。”   “哦!我知道了,咱们背靠陛下,那就安全多了,毕竟谁敢明着跟那位对着干呐!”   简鸣赞许地点了点头,又继续去处理事务了。   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那些被田洪欺骗的商贾和小官吏在信息口的人的设计下,买进了田洪生意骗局的事情,纷纷大闹起来。   然而田洪毕竟还是老手,这些人虽然难对付,但他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哑巴吃黄连。   可随之而来的便是皇帝的滔天怒火。   ……   “田洪已经跑了?”   “应该是有人提醒了他,所以昨天连夜收拾家当逃出京城了,我让李潜派人一路盯着呢。”   简臻点点头,道:“这样就够了,后面的活儿我们就别多管闲事了。”   说话间,一个小厮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报道:“郡主,有人送信,给了就走了……”   那信还没来得及封口,外面还沾着血迹。   简臻将一张薄薄的纸张取出来看了一眼,不以为意地笑道:“自己都被官府和仇家追杀了,还有闲心威胁我呢,真是可笑。”   一听这话,简鸣的神经瞬间紧张起来,他拿过纸张来一看,只见上面潦草地写着:简臻,他日我必取你人头。   简鸣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神阴沉得吓人。   “可笑。”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的手捏得死紧,把纸都给搓皱了。   “算算时间,现在他的那些债主也该上门了吧?咱们也该去接应一下了。”简臻一边说着一边端起茶杯要喝,却被简鸣拦下了。   只见他拿过杯子将茶泼在了地上,道:“小心茶水有问题。”   一时间,房间里的人都被他这一动作所感染,谁都没敢说话。   反倒是简臻拍拍他的胳膊,笑得自如道:“你呀,就是太紧张了,没事的。”   旁边的绣萍看了看简鸣坚持的神色,便道:“那我去亲自煮一壶来。”   “行了绣萍,别忙了,我们该动身了。”   简臻看起来有些兴奋,上车了还在跟绣萍叽叽喳喳说道:“我一定要让陈芸今到我手下来!不做事也行,我很喜欢她呢!”   落在后面的简鸣并没有着急上车,他在马车不远处站定,问李潜道:“人走到哪儿了?”   “一刻之前的消息——已经到城外东边的树林了。” 第58章 大鱼(四)   简鸣看了一眼简臻的方向, 又吩咐道:“让侍卫们戒严。”   “少爷,京兆尹的人已经往那边追了,那咱还盯吗?”   “盯。”他眼睛微微眯起, “还有空档写威胁信,我看他还是不够火烧屁股。”   田洪这事情闹得京城人尽皆知,想来他有生之年是再也进不了京城了,可……   他又看了一眼手中已被揉成一团的恐吓信,依旧是不放心, 便又招来一个负责联络信息口的人来吩咐道:“把田洪的全部信息整合出来。”   李潜那边已经安顿下去了, 这时听到这话,有些犹豫道:“少爷, 这样不好吧?官府的人也在追击, 要是他落在在别人手里, 陛下那边……恐怕又是麻烦啊。”   简鸣没有反驳, 继续冲那人下令道:“我要他所有的信息, 越快越好,越详备越好。”   那人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要记住,你三年前就已经是郡主府的人了, ”简鸣扭过头来看向他。   “你现在的主子是姐姐, 旁的人都得让路, ”他顿了顿, 神色凌厉, “即使是那位。”   “田洪说了要取姐姐性命, 那我们就该给他足够的重视, 当然, 他最好真有这个本事。”   “阿鸣?快上车呀!”前面马上上,简臻撩起窗帘正喊他。   顿时, 他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仿佛刚刚那个起了杀心的人跟他压根儿没有半点关系似的。   坐着马车摇摇晃晃穿过几条街,他们便来到了田洪的宅子附近。   曾家门前的街上已经堵满了人,只留出门口的一片位置出来,都没人敢靠近,好不容易挤到前面,就见曾家的大门已经被砸了个稀烂,曾家上下老少都背着行囊往外跑。   一个看起来穷凶极恶的人站在门口振臂高呼,正说着田洪如何欠他们的钱,如何的不是人,一边还指挥着一群人将宅子里值钱的东西通通搬出来。   “现在那群讨债的正在里头□□呢!你瞧瞧,里头的人都跑了。”   “呦,不会是杀人犯吧?”   “那说不准呢,我听说啊,那边坊里死的小姑娘就是给这曾春亮杀的呢……”   ……   旁边的人已经开始就着这兵荒马乱的场景编故事了,负责联络汪琼的小丫鬟一早就找到了简臻身边,告知这里的情况。   “郡主,钱已经送到汪氏手上了,她在这群人来之前就躲在外面了,这阵子应该已经坐着马车离开了。”   “陈芸今呢?”   “奴婢没注意,可能……还在宅子里。”   闻言,简臻有些慌张,便要挤开人群往曾家那边去,突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拽了回来。   “姐姐,这边。”简鸣二话没说拉着简臻绕开人群到了曾家宅子的后门去,已经有下人人拦住了陈芸今。   “芸今姐!你还记得我吗?要不要跟我走?”   陈芸今将碎发拢到耳后,又看了一眼曾家的方向,神色看不出悲喜。   “是你吧?你找了汪琼?”   简臻被她问得有些心虚,道:“对。作为补偿,你来我这里做事吧!我给你发月钱。”   然而陈芸今垂眸摇了摇头,道:“不必了,说到底,还是他自作孽,这也是迟早的事,所以你不用这样接济我,我自己有家当,能自己生活。”   见她的背囊并不充溢,简臻担忧道:“可这些钱总会花完,你打算以什么为生?”   “我曾学过古琴,我可以卖艺。”   “可你都没有带一把古琴走……”简臻眼睛一转,又劝道:“这样,我给你一家店面,让你有个落脚的地方,算我租你的!之后你有别的出路,我绝不拦你。”   简鸣抱臂在旁,看着简臻一步步地诱劝着,有些无奈——姐姐又开始了。   她这人就这样,和谁投缘就对人家很好,要不是她识人极准,也有足够的防备心,否则这样热情,都不知道要被骗多少回。   好在陈芸今也不是死犟的人,也明白自己现在无依无靠的处境,便答应了下来。   “芸今姐,那我送你过去吧!”   “不必了,也不远,我走着去。”   简臻知道自己刚刚那样步步紧逼已经让人很不好意思了,便也没再劝,告知了地点后就转身离开了。   他们没有绕路回去,车夫已经在曾家后门的巷子口等着了。   “姐姐似乎对她很感兴趣。”   “因为……她长得美嘛!”简臻随口跟他逗趣,忍不住又唠叨起来,“像这样的大美人,若是好好打扮一下,不知道要怎样招蜂引蝶呢!而且还极有情义……这样的人少见呐,我倒是真想跟她做朋友,虽然我们初见的氛围不算好,但我总觉得我们一定能聊得来……”   回想起自己和姐姐初见的样子,简鸣心里竟然还有些妒忌了。   虽说他和陈芸今都是简臻一眼就认定要留在身边的人,但简臻把自己带回来时的的确确带着些赌气的成分。   所以他时常想,当时若是没有下人多嘴,自己现在是不是还在街头流浪呢?   如果当时的自己足够好,也不至于需要靠运气了。   简鸣一心二用地走着,一边听简臻说话,一边又陷入了自己内心的迷障之中。   突然,有个衣冠不整的妇人扑倒在简臻面前,看样子是想去抓简臻的衣摆,却被人拦住了。   “郡主啊,求您发发慈悲救救我吧!”   简臻站着没动,听她说着自己在曾家的遭遇。   那妇人见简臻不上前,便自己往前爬,嘴里还一刻不停地说道:“郡主你看看呐,刚刚那些土匪把我的腿弄伤了!您看呐……”   简鸣直觉这人不太对,便拨开侍卫上前,没想到那人竟抄起刀子往简臻这里扑来。   刹那间,简臻身子一侧躲过了攻击,刀子仅划破了她的裙摆。   那人随即就被简鸣踹翻,旁边的两个侍卫也一齐上前把她按在了地上。   简鸣掐着她的脖子,才发现这“妇人”竟是个男的。   “谁派你来的?!”   那人只顾挣扎,并不回答简鸣的问题。   他便扯住他头顶的头发,强迫他看着自己。   一连念了几个名字后,这人都没什么反应,直到念到“田洪”,那人的眼神才明显有了变化,简鸣的神色登时冷了几分。   “是田洪派你来的。”   那人见状干脆闭上眼睛,不再挣扎,也不说话。   简鸣的眸子漆黑,大概是因为背着阳光的缘故,他的瞳仁仿若深潭般看不见一丝波澜,更看不到底。   接着,他神情自若地从侍卫手里接过这人刚刚用来刺杀的匕首,慢条斯理道:“你要是说了,我让你去牢里快活,要是不说……”他将刀子往地上猛地一插,正擦着这人的耳朵过去,顿时这人的耳廓上就冒出了几滴血珠子。   见他睁眼,简鸣这才轻声道:“我就如了你的愿,让你当不成男人。”   话毕,他已经拔出刀子往那刺客的下身比划起来。   男扮女装的刺客胸膛剧烈起伏着,连双腿都不受控地颤抖起来,不一会儿,他下半身的地上就洇出了一片水渍。   见状,简鸣瞥了身旁的侍卫一眼,道:“送官吧。”   这边简鸣刚料理完刺客,巷角又拐过来一行人,皆是宫中打扮。   为首的太监看着面熟,弯腰一拜,毕恭毕敬地要请简臻进宫。   “看来陛下已经知道是我们做的了。”   见简鸣神色有点紧张,简臻便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没事,这么多人围着我呢,我也谨慎着呢。”   简鸣点了点头,但刚出了刺客,心里还是有些担心。   “那我去了?你也别多想了,田洪在宫中又没有人手。”   见来的宫人和侍卫都不少,简鸣这才勉强放下心来,抿着嘴笑着点了点头。   看着他们走远,他的笑意顿时烟消云散。   “李潜。”他把玩着手里的刀子,有些出神地看着上面残留的血渍。   “把田洪的信息全部出手,他的行踪,以及他的把柄,价格……要么用信息交换,要么,带一块田洪的肉回来。”   李潜这回不再多嘴了,毕竟刺客才刚被拖出去没多远,于是他道了声“是”便翻身上马扬尘而去。   彭年在旁悚然道:“少爷……郡主不是说了差不多点儿得了嘛,而且咱不都已经报官了?”   “田洪这种人不长记性,可我又不是老师,没必要教他反省,他既然敢做这样的事,那就要承担这样的后果。”简鸣嘴唇微微勾起,眼睛却依旧冰冷。   “反正都是死路一条,怎么走不是走?他的信息日后也没什么用了,不如都出了手再赚最后一笔。”   说完,他将刀子往旁边一抛,背手往前走去。   彭年不禁为田洪长叹了一口气,嘟囔道:“唉,跑就跑呗,还好死不死非要搞事情,这下死无葬身之地了吧?” 第59章 大鱼(五)   “真是无法无天了!这样的蛀虫毒瘤居然在京城安然无恙待了三年!”   荣喜上前扶着孔尹文, 一边给他顺气一边劝道:“消消气消消气诶陛下,现如今被查出来了岂不也是好事?您可别为这事儿上火了。”   旁边的宫人迈着碎步过来,对两人通传道:“陛下, 粟襄郡主已经在门外候着了,呃……”   觉察到这宫人有话要说,荣喜便冷脸催促道:“有事就说,陛下面前也胆敢隐瞒!?”   “回,回公公, 引郡主入宫的人回报, 说郡主遇到了刺客,已经着人去京兆尹询问过了, 是个叫田洪的人暗中指使的。”   孔尹文本就被气得不轻, 一听这话, 只觉得头都要气晕了, 手一挥让人把简臻带进来了。   “陛下。”简臻行了一礼, 小心觑了孔尹文一眼,只觉得他和上次见面时的状态差了一大截,可见这回有多上火。   “臻臻啊, 你的动作倒是挺快, 嗯?”   “什么都逃不过陛下的眼睛。”简臻笑道。   “田洪还叫人刺杀于你?”   “还要多谢陛下多年前赐予粟襄的侍卫, 粟襄才能毫发无伤。”   孔尹文掐着眉心, 急促的呼吸声持续了好一会儿。   见状, 荣喜赶紧招呼人去取了几粒药丸来, 帮孔尹文服下后, 他的神情才慢慢好转过来。   “这次, 幸好你及时发现,否则, 朕还真是不知道,这些人一个个顺从的模样下面是个什么样的嘴脸和心思!”   “陛下,恶人和贪者常有之,这几年将他们的势力分化开来,他们自然会隐藏起来保存实力。”   “王家也这样吗?”   见孔尹文并没有在看着自己,简臻便知他只是随口一问,便敷衍道:“粟襄不知。”   “他们好歹是世家大族,先帝时的忠臣良将,竟然和田洪那样的人混在一起,真是……让朕不得不怀疑啊……”   “陛下……或许,是王丞相的重担有些难挑,这才让他们识人不清吧?粟襄之前还从未听说王丞相出过这样的差错呢。”   “都跟这样的人牵扯上了还有什么好辩解的!你不要替他们说话!朕倒要看看,这朝廷中究竟是哪个狗官在漏油水!”   孔尹文似乎精神不济,简臻只好小心提醒道:“陛下,通商之事环节众多,操作复杂,让王丞相与家人一力操办,的确是有些强人所难呐,否则,他们也不至于去找田洪这样的人合作了。”   没等孔尹文说什么,一个近侍突然悄悄进来,在荣喜耳边说了些什么,然后又退了出去。   可能是事关重大,荣喜没顾忌他们二人还在谈话就轻手轻脚走到孔尹文身边传话。   只见孔尹文听完后,抬起眼来深深看了简臻一眼,病态的疲劳与熠熠的目光在孔尹文脸上其妙地糅合在一起,显得有些渗人。   他刚刚得知了田洪已经被仇家杀死的消息,虽然还没确定那些仇家的身份,但孔尹文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田洪的事,是你干的吧。”   简臻隐约猜到了些什么,谨慎道:“这……粟襄不知。”   “还说不是?人都已经在东郊树林里被杀了,还都是他的仇家,他们哪儿来那么大的神通能知道他的行踪?!”   闻言,她的心一沉,暗叫遭了,依简鸣的性子,必定不会放过那田洪。   “臻臻呐,别仗着朕信任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乃至蔑视朝廷律法。”   “粟襄不敢。”简臻演出一副惶恐模样,匍下身子拜倒在地。   “朕的确是需要你手里的信息,但是,别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当初若不是朕手下留情,哪里有你现在的地位。”孔尹文的声音沉重,一字一顿如山石般地压在简臻的脊背上,已经不容她再辩驳。   “看清楚你自己的身份,管好你手底下的人。”   大概是起了药效,孔尹文已经疲乏到不想再说话了。   荣喜相当贴心地上前把简臻搀了起来。   而简臻还在小心观察着孔尹文的表情,见他没有什么不耐烦地神情了,便继续道:“陛下,通商之事若是成了,其中利好不仅惠及两国百姓,也有利于两国之间的和平发展,陛下不如下一道政令,让民间的商贾也出一份力?”   只见孔尹文支着脑袋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什么都没说,挥挥手让她退下了。   出门时,容喜特地送她出来,笑着让她别往心里去,简臻便也识趣地笑道:“怎么会,还望陛下保重好身体才是,也辛苦容公公了。”   寒暄了几句后,她就坐车离开了皇宫。   ……   “一出事就叫我去训话,大概真是老了,废话恁多。”   正说着,简臻老远就听到自家门前有一阵杂乱的狗吠。   待下了马车,才发现府门旁边的墙根底下,一群狗正围着抢食吃,简鸣则抱臂站在一旁看着,只留了一个背影给她。   “阿鸣?怎么在这儿?”   他闻声转过身来,脸上还挂着笑,道:“等姐姐呀,怎么样?还好吗?”   在他说话的档口,又有个侍卫从府里出来,手上还拿着一个沾血的布包,接着把里面的肉往狗群里一扔,转过身来唤了声“少爷”,似乎是要说些什么,但一看到简臻,就不说话了,低着头心虚地把手里的烂布叠成了一团。   见她盯着那狗群和侍卫看,简鸣笑得和煦,解释道:“哦,厨房剩了些碎肉,我让人拿来喂狗了。”   简臻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道:“回来吧。”说完便抬脚往府里走去。   负责处理那些肉块的小厮看到自家小主子变脸如此之快,撒起谎来还脸不红心不跳的,不禁有些毛骨悚然,但他更好奇的是,如果简臻发现了真相以后,会做什么样的反应呢?   信息口的人今天因为田洪的事情已经往府里跑了好几趟了,所以顺便就带了许多汇报回来,故而简臻进了书房以后,就看见书案上堆了许多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册子。   “今天怎么送得这样勤快?”她随手翻了翻最上面的几个,疑惑道:“怎么多了这么多暗地里的消息?这些来源我们之前也没有接触过,还有这些人……之前也没买过消息啊。”   说着,她抬眼看向简鸣。   “是不是你干的?”   见郡主似乎要“训斥”少爷,下人们很识趣地退出了书房,还贴心地把门儿也带上了,然后在院里小声讨论着,约定这事儿可不能传出去,免得让少爷跌面儿。   书房内,简鸣乖乖立在书案前,两只手互相捏着,一副准备挨训的小可怜样儿。   “说实话。”   其实她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知道简鸣做的事情了,要说不惊讶那是假的,但她并没有感到恐惧,毕竟简鸣在自己身边这么久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还是很清楚的。   她只是有些担心,照这样下去,简鸣的心里会不会产生什么问题?   她仔细看着简鸣的表情,生怕漏掉一丁点儿细节。   在简臻审视的目光下,简鸣瞬间就泄了气,一五一十地全招了。   “为什么瞒我?”   “对不起姐姐,我错了,你欣赏君子,可我不是君子,我怕我说出来,你就不喜欢我了。”   简鸣小心翼翼觑着她,乌黑深沉的眸子已经软和下来,没了在外时的冰冷,仿佛只要她流露出一点嫌恶,他就要离家出走再不出现了似的。   见他这副可怜样儿,简臻有些心软了。   她绕过桌子走到他面前,像呼噜小猫似的捏了捏他的后颈,然后看着他的眼睛道:“你个小书呆子,你是我弟弟,这话我说了多少回了?我们阿鸣这么乖,我怎么能不喜欢?不过,你以前也有这样的癖好吗?”   闻言,简鸣立即摆摆手辩解道:“没有!只是他的仇家那么多,他的命却只有一条,我只是怕不够用……姐姐,我没这样的癖好,真的!”   “但是人死了就算了,也没必要做到这样。”   简鸣的眼神瞬间又凝固起来,如同冷掉的饴糖。   “可是他说了要杀你,我只是……想尊重他。我知道肯定也会有人盯着我,所以才想借此机会也蒙他们一下。”   他的神情认真,解释也算合理,简臻就算再气也没辙了。   “我是担心你!”她忍不住捏了捏简鸣的脸,愤愤道:“万一受伤怎么办?这样的人穷凶极恶,不能冒险!还是那句话,不要让自己手里沾血,知道没有?!”   见简臻没有生自己的气,更没有厌恶自己,他忍不住笑了起来,长长的睫毛交错着,如芦苇般掩住了深潭似的眸子。   田洪的事情也让皇帝有了理由训斥王家。   上朝的时候直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讽刺道:“你要是不行可以跟朕说,朕又不是非要逼着你做这事。那个叫什么曾什么的?”   荣喜在旁边小声提醒着:“陛下,田洪。”   “哦对,管他叫什么的吧。就在城东,被仇家剐得骨头都不剩了!这种人,你作为堂堂大魏尚书,还有你弟弟,居然跟这样的人来往,还想让他插手通商之事?!哼!商贾之人,果然是唯利是图啊。”   王原硕面色有些不好,但还是跪倒在地,沉声道:“臣替原毅谢罪。”   见状,孔尹文态度比刚刚好了些,摆摆手道:“既然你们家拿不出这钱来,那就让民间商贾一起参与这件事吧。”   王原硕还想再辩解一下,却被孔尹文堵住了话头。   “此事已经议过了,直接张榜吧。”   王原硕呆愣了一瞬,心中大震——皇帝现在论事竟然都不再听他的意见了。   刹那间,周围同僚小声交谈的声音落入他的耳中,竟然也变得极为刺耳起来。 第60章 大鱼(六)   被皇帝建议几句, 这对别人来说是相当平常的事情,可放在王原硕身上,这可算得上是当今世上一种新的奇观。   等他下朝回到府上, 简直要炸了锅。   他连官服都没换,将笏板重重往桌子上一拍,冲着王原毅吼道:“你找的这是什么人!?”   王原毅原本看着自家大哥脸色不好,还想着关心关心呢,没想到他一回来就揪着这事儿教训自己, 手上的动作都迟缓下来。   王原麟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 倚在那门框上笑了几声。   正在气头上的王原硕连带着指着他骂道:“还有你!一天天的不学无术,我教你的那些都教进狗肚子里了?!”   可王原麟才不理他, 嬉笑着扭头就走了, 于是又只剩下王原硕和王原毅两兄弟。   原本这事儿两个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这么多年的默契也让他们下意识就明白他们是一个整体的道理, 可王原毅不知道哪儿来的火气, 居然阴阳怪气地怼了回去。   “要不是大哥非要揽着活儿,我也不用这样。”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难道不是为了咱们王家吗!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步步小心,这些道理难道还要我教你吗?!”   王原毅憋着火气辩解道:“我都说了没钱了, 我怎么知道他搞这多事情?我和他就是清清白白交易, 我哪知道会这样!?”   王原硕冷哼一声:“这人干了这么多腌臜事, 偏偏这个时候爆发出来, 一定是有人故意的。”   “能不是故意的么!偏偏就是这个时候!”   王原硕瞪了他一眼, 也不想跟他吵了, 便主动叫了停。   “现在最重要的不是争个对错, 我们是一家人, 我们的利益是一体的。”   说完,他叫来一个年轻的下人来, 这人是近来才提拔起来的亲信,不仅能力出众,而且消息还特别灵通。王原硕便让他立刻去查田洪之事的幕后主使。   小伙儿应声离去。   这人出了王家大门没几步后,就跑到路边一个茶摊上跟老板闲聊,顺便打听这事儿,然而问完话准备要走的时候,他却就着给钱的便利,给摊主递了个小纸条。   待他匆匆离去,摊主才小心打开那纸条,上面有一条消息,正是王家老大要他打听的事情。   不多时,这消息就被一路传回了郡主府。   简臻将纸条点了,并不在意。   “没事,这消息不用遮掩,我此番回来本就是要和王家斗一斗的,迟早的事儿。”   于是又过了不到半晌的功夫,那个小伙儿——或者说,是简臻安在王家的钉子,就装模作样找到了信息。   “大人,属下找了一个曾经买过田洪信息的人,他说是广福楼掌柜卖给他的,这么一路查下去,最后的信息传播之始,是粟襄郡主手下的一家铺子。”   王原毅气得满脸通红,急急道:“这个人刚一回来就找茬!真是恶毒!”   可王原硕却不这么想。   “前几年她离开以后,京城里就一直乱斗,最后连姜家都没落了……如今她回来了,又直接将矛头对准了我们……”   “她想干什么?区区一个郡主,就因为自己有两把刷子就想翻天了?!”   王原硕捋了捋胡须,眼神透过房门看向了虚无的远处。   “恐怕,不是她要对付我们,而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王原毅却瞬间知道了他的意思,不由得汗毛倒立,他站起身来盯着大哥,小心问道:“那通商之事……”   然而王原硕突然又笑道:“也不一定,毕竟这田洪是真有问题,被人报复也是迟早的事情……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得知道,钱从哪儿拿。”   “可陛下都已经决定要从民间筹集了。”   “不管从哪里筹集钱款,最后也只会有一个管理者,一个领头羊,这桩买卖若是能做成,其中的利益,无论是金钱上还是权力上,都是相当巨大的。”   王原毅此时也没了脾气,他看着家里这一根主心骨,妥协道:“那我再找找看吧,对了,那个简臻……”   “她的家底再多能有多少?不过,之后我会派人多盯着的,你专心筹措你的人脉和资金就好,别的事情你不要操心。   简臻自然也没有辜负王原硕的重视,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让人借着生意往来到处询问通商的事情,时不时透露出自己也想分一杯羹的意思。   王原毅本身就是商贾行当的人,自然就听说了简臻的这一“意图”,心里简直又气又急,到处寻找合作伙伴,不仅找简臻的竞争对手,甚至还去接触简臻的合作者,算是彻底跟简臻杠上了。   ……   “郡主,王家老二昨儿去找了姜家,被推拒了。”   听了这份汇报,简臻有点乐不可支,道:“不用管他们。”   说完,又若无其事地笑着问道:“芸今姐,你看这玩意儿如何?”   她让简鸣给裴家准备的礼物已经备好了,今天还特意找了陈芸今和孔炽过来。   其实看礼物是假,主要是看看她最近状况如何,顺便亲近一下。   “这就是鼎鼎有名的辉山石吧?近来可贵着呢,这么一大块,恐怕都要价值连城了吧?”   简臻顶着人畜无害的笑脸说道:“你若是喜欢我也可以送你一些啊!”   孔炽在旁边应和着:“就是!这抚柳的矿山都是她的了,给你多少她都不会亏的!”   陈芸今用帕子掩着嘴笑了,眉梢眼角俱是温柔似水。   她毕竟也是饱经风霜的人了,看得出简臻对她的好并没有什么龌|龊自私的目的,自然也产生出一些亲近之意,就跟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是一样的道理。   于是她轻轻摇了下头,面上还含着笑,道:“我若是喜欢,可以自己买,金银首饰之类,毕竟只是身外之物,和衣食不同,没有这些也不碍事的,况且,若是没有这个本事,我拿了心里也会不舒服的。”   “说得好!”孔炽立刻拊掌称赞。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陈芸今,整个人都跟平时不一样了,把纨绔子弟的作态通通都收起来了,看得简臻直想笑。   “芸今姐,过几天裴家会有一次聚会,想来表演是少不了的,你要不要去裴家弹一曲?”   “岂敢再劳烦郡主。”   简臻摆摆手道:“我也就是牵个线,能不能被选上还得看你自己的实力。”   “如此就足够了,谢谢你。”   几个人聊了一会儿后,陈芸今就以自己还要去卖艺之名先行离开了。   这人都走得没影儿了,孔炽还朝着陈芸今离开的地方看着。   简臻忍不住打趣道:“哎哎哎!还看呐?!脖子都要抻长了。”   “啧!”孔炽瞪了她一眼,转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你这是从哪里找的美人啊?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你没见过的多啦,谁让我慧眼如炬呢?”   简臻把陈芸今的信息告诉了孔炽,没想到这人居然还知道什么叫心疼,当场哀叹连连,还问了简臻她卖艺的地方,说自己要去支持支持。   “你那什么表情?我就不能是单纯欣赏欣赏人家的琴技?”   简臻轻咳了几声,努力憋笑道:“咳咳……行,特别行!”   孔炽笑着“切”了一声,搁下茶杯就要走了。   “哎对了,二殿下的事……你还好吗?”   他头也没回,挥挥手留下一句“不必担心。”就轻快地离开了。   只是,这刚出了郡主府的门,他就带着仆役拐着道去陈芸今待的铺子去了。   这铺子就在郡主府斜对街的一个小铺子里,走个三两步就到了。   因为离得闹市较近,而铺子空间又不太大,简臻干脆让不同的店家把东西摆到这里来卖,所以一直以来这里也就没个固定的掌柜,都是谁想来招呼一声就行了。   陈芸今来这里以后,并没有独占这地方,大家该来还来,只是给她专门设了个位子用来弹琴。   今天铺子里摆的是茶摊,店主人新带回来一些别国的茶以及一些茶具回来,一早就摆到铺子里去了。   陈芸今的位子就在店铺东面,这里给她搭了一个不太高的台子,大小刚好放下一架古琴和一把小椅子。   琴声和着茶香回荡,倒也别有一番意境了,连茶客们都说今儿算是赚了。   孔炽带着鑫河找到这里,并没有摆阵势,只是悄悄进来,给了一位茶客一些银子换了个靠墙的位子。   香茗配着古琴与美人,仿佛把时间都拉慢了,让人不禁随着琴音与茶壶中飘出来的水汽放松了神经,悠悠荡荡,各怀心事。   一直到日薄西山,孔炽也没有去打搅陈芸今,留了茶钱就走了。   一连几天,他都来听,但都没有上前去。 第61章 大鱼(七)   鑫河都有些困惑了, 他摸着脑袋问道:“世子,您不去打声招呼?”   孔炽摇摇头,摆弄了几下手里的珠串, 让掌柜给包了几个,起身就要走,却被陈芸今唤住了。   “世子殿下。”   陈芸今已经起身,可那古琴声仿佛还在铺子里回荡,然后一点余音也渐渐消失在琴弦的颤动之中了。   她行了一礼, 得体的地笑道:“多谢世子这么多天来照顾芸今的生意。”   孔炽有些没来由的紧张, 应道:“没事,别扰了你弹琴才是。”   “今日没什么客人, 不妨坐会儿。”陈芸今摇摇头, 声音依旧熨帖。   “近来生意如何?”   闻言, 她小声叹了口气, 道:“毕竟势单力薄, 而且这些年很少弹琴了,琴技都生疏了,新的曲谱也需要慢慢磨, 所以收益只能勉强度日。不过, 若不是郡主好心收留, 我恐怕只能流落街头了。”   孔炽喝了口茶, 有些局促地点了点头, 道:“臻臻就是这样的人, 看谁投缘就一个劲儿地对人家好, 不过她没什么坏心思, 你别担心。”   他小心觑了一眼,见她赞同地点了点头, 便又继续道:“要不……你就答应臻臻的提议吧,让她给你找个好差事?”   “世子这么多天来这里……是专程来当说客的?”   孔炽怕她以为自己别有所图,连连摆手解释道:“不是不是,我的确是臻臻的朋友不假,但是我来听曲子确实仅仅是因为好听,真的!你别生气。”   陈芸今笑着摇了摇头,深邃而柔美的眼眸弯起来,道:“我相信你。”   孔炽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扣了扣自己的茶杯后又转移了话题,问道:“怎么就突然……想嫁人了呢?是那呃,是你夫君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你是奇怪我为什么嫁给那么一个无赖是吗?”   孔炽眨眨眼,有点尴尬。   “我一开始也不知道他的底细,只是当初太冲动了,就想着赶紧离开那地方,再不想回去了,所以这才……不过,我得到了我要的东西,所以也不算亏。”   “想要的东西?”   孔炽心想,那肯定不是琴瑟和鸣,会是钱吗?可是,臻臻说她平日里都很少戴昂贵的首饰……   他想了半天,没想出来。   “我只是想离开原来的地方。本来以为到他这里就停下吧,就这么过完后半生吧,至少吃喝不愁,还有屋檐四壁挡风雨。”   “仅仅如此吗?你这么美,难道没想过找一个爱你、敬你的男人吗?”   “哪有那样十全十美的选择,曾春亮已经是当时很好的选择了,他挥金如土,一早就想娶我了,当时也是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所以我就答应了。”   陈芸今仿佛有种能让人平静下来的法术一般,似乎什么样的事情她都能坦然面对,哪怕是别人觉得难堪的东西,她也能极其平淡地说出口。   这样的氛围同样也影响着孔炽,让他不知不觉中放下了小心与试探,他挠了挠耳后,有些不解,道:“像你这样善解人意又貌若天仙的女人,他可真是瞎了眼了,居然之后还娶了那么多?那你在后宅岂不是很辛苦?别的妾室肯定妒忌坏了。”   “我也曾经有过为了保持自己地位而争夺宠爱的时候,但是在各种打击之下就放弃了,也慢慢明白生活都是自己过出来的,即使他不爱我了,我只要不在意这些东西,自己也能过得很舒心,不需要每天想东想西的。”   “嗯……这就叫你越是争夺以为的幸福,就越是得不到。”   “对,当你失望了,不要了,幸福就来了,或者说,痛苦就没了,所以,即使听闻他的死讯,我也没什么不开心的。之前在家里不被重视,也就没多少钱,但是也够吃饭的,所以就不怎么在乎了。之前的首饰啊珠宝啊的也懒得戴了,都被我藏起来准备养老用了。”   孔炽点点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喃喃道:“说得有理,只要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舍弃一些东西也不是不可以……”   说完,他又偷看了陈芸今一眼,心里越发佩服起她来。   ……   自打孔尹文在朝堂上说了要向民间开放通商集资的事情后,邸报很快就贴到了大街小巷去,这事情来得急,招募民间商户的日子竟然就定在了年后。   为了抓住这次机会,简臻不得不开始忙着整合产业和钱款。   这天,简臻正伏案研究东西呢,绣萍突然拿着一封淡蓝色的信函进来了,还带着一脸愁容。   “什么东西?”   “是那个李成瑞公子。”   简臻没好气地埋下头去,问道:“这次又说什么了?”   绣萍把信函拆开看了半天,才道:“李公子想约您一起去莱原……”   话还没说完,信函就被人一把薅了过去。   “少爷?!”   简鸣三两下把那信看完,脸上就差写上“厌烦”俩字儿了。   “李成瑞?怎么又是他?!姐姐,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见状,简臻反倒来了兴致,问道:“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不是好人?”   “反正我就觉得他有问题,姐姐你别去,我一定找出他的阴谋来!”   简臻捏了捏眉心,干脆连头都不抬了,一叠声地敷衍他道:“好好好好你找吧你找吧……”   见她还忙着,简鸣也不多说什么了,给绣萍递了个眼神叫她跟着自己出了房门。   “少爷有什么吩咐?”   “以后那个姓李的再来送东西,直接给他退回去。”   绣萍觑着他气鼓鼓的脸色,一个没憋住,笑出了声。   “少爷啊,这李公子也没干什么啊?况且郡主这阵子这么忙,哪儿有时间跟他去什么莱原啊,偏偏他不识趣儿,隔三差五来邀约。”   李潜听了并不同意,便也凑过来跟着叽叽喳喳道:“那话不能这么说,李公子这么热情,而且还只对郡主这么热情,那必然是在追求郡主了,我倒是觉得那李公子文质彬彬的,跟咱们郡主还挺配呢!”   简鸣还是头回遇到这样对简臻穷追不舍的人,一时也有些迷茫了,就安安静静听绣萍和李潜争论,然而听了半天也没什么头绪,就跟探子几次三番报回来的关于李成瑞的消息似的,让他无从下手。   “绣萍,这些册子你一会儿给姐姐拿进去。”   “行。诶少爷,那李公子的东西之后真不收了?”   简鸣有些心烦意乱,想了半天只得妥协:“先照旧吧,按姐姐的意思来。”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又投入到了自己的任务上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李潜摇了摇头,叹道:“唉,少爷这以后不知道还得操多少心呢,这哪个姑爷能过得了少爷这一关呐?噗哈哈哈哈哈……”   绣萍责怪地拍了他一下,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   距离裴家的聚会本来也就没多少天了,郡主府上下又是忙产业又是打探消息的,一直堪堪忙到了聚会的当天。   孔炽在郡主府被晾了大半天了,好不容易逮到简臻休息的片刻,连忙凑上去抱怨。   “啧啧啧,你这郡主怎么当的?忙成这样?”   简臻白了他一眼道:“我的俸禄又没你高,之前赈灾还把家底捐出去好些,不努力赚钱能行嘛!”   “呵呵,你有这功夫还不如去寻摸一个好夫婿呢!只要你想,我这儿有大把的年轻富豪介绍给你,要不要?”   “那就不必了,我要是嫁过去,还指不定怎么穷呢。每天陪着笑脸伸手要钱,我可不干!”   孔炽愣了一下,转而努了努嘴调侃道:“也是,谁承想表面看起来端庄得体、宜室宜家的郡主是这么个脾气呢。”   两人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的表情中找到了某种默契。   “哎!差点忘了!绣萍,去把芸今姐的衣饰拿来。”   简臻转向孔炽道:“你一会儿别等我了,先帮我把今晚芸今姐表演的衣裳和首饰之类的给她捎过去。”   “你不一起吗?”   “现在芸今姐还没答应来我这里做事,暂时还是不要接触太频繁了。”   孔炽挑了下眉,意有所指地问道:“你倒是胸有成竹啊?”   简臻没接话茬,只嘱咐道:“今晚你帮我照顾一下芸今姐,聚会上人多眼杂,我还不能跟芸今姐太熟络。”   “哎呦,行吧行吧,真是不懂你这么多小心思要干什么用,鑫河,把东西带上。”   孔炽给简臻挥了挥手就往陈芸今在的铺子去了。   简臻考虑得很周到,选了一套不惹眼又十分淡雅的衣裳作为弹琴时的装束,以及一条兔毛的长披风,免得天寒地冻把人给冻坏了。   另外还有一箱子的珠宝首饰,好让陈芸今按自己弹琴的习惯来挑。   陈芸今略施薄粉,画了淡妆,身上也已经穿了自己备的衣裳。故而看到这些东西以后,有些惊讶。   “这如何使得?”   陈芸今果真是十足十的美人,连见惯了美人的孔炽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他摸了摸鼻头,移开了视线道:“怎么使不得?这些都是臻臻专门给你挑的,最近她忙得很,我刚刚去了都等了大半天才跟她说了几句话呢。”   他小心觑着陈芸今的表情,又忍不住劝道:“她是真心想与你做朋友的,你就别推脱了,离聚会还有一会儿呢,这些衣裳你好好试一试。不用担心迟到,到时候我用我的马车载你一起去。”   看到面前的这一切,陈芸今再怎么铁石心肠也不得不软和下来了。   她知道自己有着如何动人的容貌,如今她不想再过那样浮萍般的生活,也不想让一些不相干的人再围着自己转,再把时间浪费在这样毫无意义的泡影上去了。   这也是为什么自己在曾家慢慢不爱打扮自己、不爱争宠的原因。   这些东西她一次都没有说过,可简臻却明白她的顾虑与考量,选的衣衫和珠宝首饰都是合她心意的样式。   良久,她才压抑住自己内心的动容,轻轻呵出一句“好”来。 第62章 大鱼(八)   裴家的展览就设在庭院之中, 就着午后温暖的阳光,大家聚在庭院四围,欣赏着中间呈上来的精美展品。   这些东西包罗万象, 大到良驹宝马,小到一块精美的绣帕,衣食住行几乎样样包含。   裴家夫妻是官吏与商贾的通婚,由于这样的背景,参与这次聚会的人员也是相当错杂, 不论是朝中重臣还是无名小卒、不论是商贾还是书生, 只要是与裴家相熟识并且有过人之处的都能来。   也因为这样,来这参与聚会的人不仅仅只是为了抢订一些奢华美物乐, 更是为着结交朋友而来。   等到物品都一件件展示完后, 东西就被放置在了庭院通往花园的道路上, 以方便感兴趣的人再去细看。   这么一轮眼花缭乱的展览之后, 原本还比较陌生寡言的众人都忍不住离席去观赏展品或者结识新的朋友去了。   霎时, 庭院之中就热闹喧嚣起来,仿佛是一场冬天的游园会一般,让人心情都愉悦起来。   而作为今天这次聚会的东家, 裴祖照忙得跟陀螺一般, 不仅要左右应酬, 还要时不时招呼下人给客人们送点儿点心啦、清理一下角落的杂物之类的。   好在众人跟他寒暄之后, 都各自玩儿去了, 裴夫人这才找到空档去给自己的丈夫擦擦额头的汗。   看来也是时候了。   “阿鸣, 去把那尊犀牛摆件取来吧。”   简鸣应声而去, 离开之前还谨慎地看了看周围的人。   他们的马车已经牵到了裴家的后院, 简鸣一招呼,就有两个小厮搬着东西跟来了。   “少爷。”   一个小厮凑近他身边小声道:“已经让师傅们看过了, 那位李公子送给郡主的东西都没问题,很干净。”   简鸣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低声道了句“知道了。”   等他们带着东西回到庭院时,有一大半的人已经在去往花园的路上看展品了。   也正是这样,简鸣一打眼就看到了简臻,以及坐在她身边的人。   竟是他刚刚还在脑子里来回审视的李成瑞。   简鸣没好气地大步上前,冷着脸站在他身旁道:“公子,你占了我的位子了。”   说完,彭年就从旁边拖了把椅子过来,被简鸣直接摆在了简臻和李成瑞的中间,然后自己相当不客气地坐了下来,挡住了李成瑞看向简臻的视线。   简臻扶额轻叹一声,不太明白弟弟为什么对李成瑞有这么直白而强烈的敌意,甚至像个小娃娃一样幼稚起来。   那李成瑞倒是没露出丝毫的嫌恶和不忿,继续问道:“郡主,上次某送的东西可收到了?”   “你说哪个?”   “哦,我看郡主经营辉山石的生意比较多,猜着您可能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就送了几个小玩意儿,其中有一副手镯,一共是三对。某原本也没想问的,只是见郡主未曾戴过,才忍不住想问问。”   简鸣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心里不禁有些恼怒,道:“我还以为只是普通的物件,所以没劳动姐姐,都原模原样地送到库房供着了。”   “没有把我的信给郡主送去吗?”李成瑞有些着急地问道。   简鸣回想了一下那封看似彬彬有礼实则情意绵绵的信,文采倒是不错,可惜早就被自己撕成碎片了。   “这个倒没细看,可能是路上掉了吧?”   简鸣则笑得礼貌,但眼神里却毫不在乎,这让李成瑞的心情不禁有点讪讪。   听了这几句后,简臻大概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啊,前阵子比较忙,所以对于这些东西我都让人先搁置了,真是不好意思了,你信里写了什么?可是重要的事情?不妨现在与我说说,免得耽搁。”   李成瑞哪好意思说,尤其还当着这么多不相干的人的面,只好摆摆手道:“没事,不重要……但是那副镯子一定要看看,很漂亮的,感觉很配你。”   简臻笑笑,解释道:“多谢,只是……我平时没有戴镯子的习惯,恐怕要辜负你的好意了。”   闻言,李成瑞没再劝,反倒是问起了这其中的缘由。   她眼睛眨都不眨一下,随口应付道:“平时要上手做事,戴这些东西难免有些不便。”   可李成瑞点了点头,并没有放弃,道:“那我下次可以送点儿别的。”   “不必如此破费,我就是做这些生意的,在我眼里,这些东西无非是一些石头罢了,你把这些东西送到我这俗人手里来,那可真是浪费了。”   见他还要再说,简鸣便轻咳几声打断了他的话头,接着将自己的狐裘披风给简臻披上,柔声道:“姐姐别在这儿说话了,当心着凉。”   正巧看到裴祖照也往厅堂里去了,简臻忙问他:“东西拿来了吧?”   “这儿呢。”简鸣给她指了一下小厮脚边的那口雕花木箱道。   “你俩抬上东西跟我走吧。”简臻一面裹紧披风,一面向李成瑞道了声“抱歉”就往裴祖照的方向去了。   换做往常,简鸣肯定是要跟着简臻一起去的,但他现在一反常态,径自坐在位子上候着,遥遥看了一眼简臻的背影,然后目光又落在了同样看向简臻的李成瑞。   “别看了。姐姐今天有事要忙,恐怕是没空和你玩儿的。”   李成瑞回过头来,沉默了一会儿后,问他:“简小公子似乎对某很有敌意?”   简鸣放下杯子,目光犀利地看着他道:“为什么你不知道么?”   这令李成瑞的背后发了一阵冷汗,好险没有显露出什么值得猜疑的神色来。   “可能是某唐突了,郡主姿容淑丽,有才情有头脑更有大局观念,如此佳人,看着她的人可不止某一人呐。只是……某怕被人捷足先登,这才有些冒犯了,还望简公子体谅。”   “捷足先登……”简鸣咀嚼着这个词,心中不屑。   他看了一眼简臻的方向,嗤笑道:“姐姐是任谁都能采摘一二的物品吗?李成瑞,我比你更清楚姐姐是如何的聪慧、善良有胆识,但是,那是姐姐好,不是你好,不是你能这么步步紧逼的理由。”   简鸣的眸子深沉难辨,分不清究竟是什么意思。   尽管他的神色、语言和动作都极尽克制,却让李成瑞有种被野兽盯上一般的感觉,浑身都僵硬起来。   片刻后,简鸣才移开目光,貌似好心地提议道:“你要真想跟姐姐交朋友,还不如直接跟她做生意来得方便,这会让她更乐意看到你。”   ……   厅堂内,简臻跟裴家夫妇寒暄了一阵,然后将自己备的礼送了出去。   “粟襄不在京城两年多,还没有拜会过裴员外,于是今天借着这机会略备薄礼,还望笑纳。”   裴祖照拱手一拜,笑道:“郡主大驾光临,已属我府荣幸,岂敢再收郡主的礼呀!”   裴夫人也附和道:“是啊郡主,合该我们到府上拜会才是呢。”   简臻不接话茬,神秘地笑了笑,道:“裴员外,裴夫人,不打开看看吗?”   见两人有些犹豫,简臻径自让下人把那箱子打开,露出了里面的熠熠生辉的犀牛像。   “这……这是辉山石?”裴夫人有些惊讶,用帕子捂着嘴上前细看。   那犀牛半跪半卧,憨态可掬,周身被打磨得极其光滑,同时它的身背上有几道交叉的碎金切面,掩在平滑的外壁之下,仿佛夜色中一片映照在冰湖上的星光,静谧而幽美。   犀牛浑身的颜色呈渐变色,大部分都是浓厚的青绿,然而在它的前蹄和犀牛角的部分,则呈现出淡淡的灰绿色甚至是透明的颜色来。   在犀牛的背上,一个白银打造的仙人正盘腿坐着闭目凝神,他的衣衫飘逸仿如风过,足以看出匠人高超的技艺与审美。   不等他们说谢,裴夫人就从箱子里发现了一个密函。   她小心将东西拈出来,有些疑惑道:“这是?”   简臻笑道:“这块石头二位可还满意?”   “郡主送的东西,果然是不同凡响,下官在此谢过郡主厚爱。”   裴夫人也夸赞道:“自打看了郡主送给太后的那幅石画以后,大家都争着想买一块这辉山石呢,今儿可真是沾了郡主的光了!”   “小事。不过我今天最想送的东西,是这个。”简臻看着他们夫妻俩,然后指了指那密函。   裴夫人与裴祖照对视一眼,立刻将密函拆了开来,细看之下,裴祖照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密函当中的东西竟然是田洪手里一些鲜为人知的财富和产业。   要知道自打田洪被杀之后,他明面上的东西要么充公要么别人抢夺一空,哪里还有什么剩余,如今他暗藏的财富竟然就这么端端放在自己手里,令人又惊又喜。   惊的是面前这位年轻郡主的手段,喜的是这大笔的财富很可能会在简臻的帮助下顺利划进自己的口袋。   想到这儿,裴祖照及时打住了,他挥退众人,邀请简臻落座详谈。一时间,屋里就只剩下了他们夫妻二人以及简臻和绣萍。   “不知郡主……是想让下官做些什么?”   简臻笑着,把玩着自己腰间缀着的香囊道:“裴员外这么快就升到这个位置,真是能力出众,但是,要想再往上走,可就难了。”   “郡主的意思是?”   “现在朝堂上王家一家独大,要想打破现在的僵局,更进一步,还得从旁绕个圈子。”   简臻打住了话头,没再细说,然后用下巴指了下他手里的东西,道:“这密函上的只是一份清单,只要裴员外有合作的意愿,我会立刻着人把这些东西的详情送来。”   裴祖照早就与简臻旗下的信息口有过往来,连带之前能顺利坐上员外的位置也得益于简臻的一部分信息,可以说,两人之前虽没有正式见过面,但已经合作了有一阵了。   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与自家夫人对视一眼后,例行公事般地表示要考虑考虑。   “好,”简臻看得出他没什么抗拒,心中已是十拿九稳了,“通商口面向民间的招募年后就要开始了,还望裴员外不要让粟襄等太久。”   他们两人对视一眼,没再说旁的话,但在眼神中已达成了某种协议。 第63章 大鱼(九)   院中, 众人还流连于展示物品的园子里,无人知晓屋内发生的一切。   李成瑞没想到简鸣竟然这么直白地表达对他的敌意,也不好再待下去了, 只好找了个理由仓皇离去。   而在东道主的位子上,裴祖照的宝贝女儿裴锦逸正小心看着简鸣的方向,见李成瑞离开,她立即拍拍云莺的手,起身往简鸣这边走来。   自打上次在太后寿宴上见了简鸣一面后, 裴锦逸就对他上了心, 经常着人去打听简鸣的消息。   只是有人说他温润如玉,有人说他城府深厚;有人说他心善, 常常给流民捐口粮, 而有的人又说他心狠手辣, 小小年纪手里就有了几条人命……   如此冲突的形象让裴锦逸的好奇心更盛, 干脆不再听信各种言论了, 还是自己亲自接触一下比较靠谱。   好在所有的消息里,至少有一条是统一且真实的,那就是他对他的郡主姐姐十足上心, 也十足地听话。   她在位子上也观察了一后晌了, 单凭简鸣在简臻面前表现出来的乖样儿, 也足以确认这一信息了。   也好歹算是找到了一个话题吧。   “简公子, 这些点心酒菜可还合心意?”   简鸣回头的瞬间, 眼神里还带着一丝防备与尖锐的冷漠。   但他很快认出了面前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于是将自己的情绪稍微按了按, 噙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来。   “你是裴家小姐吧?”   “你……你认得我?”   “上次太后寿宴上见过你一面, 可能小姐没注意。”   自己暗生情愫的对象居然也记得自己!   这让裴锦逸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猛烈跳动,在胸腔里咚咚作响, 她哪还记得矜持,激动道:“我……我记得的!”   这样的表现就算再迟钝的人都看得出是怎么一回事了,连丫鬟云莺都忍不住拉了拉自家小姐的衣袖,好让她稍微冷静一点。   裴锦逸这才憋住心中的紧张和喜悦,翻出自己准备好的话题跟简鸣闲聊。   “上次粟襄郡主送给太后的石画,可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现在排队去买辉山石的人更多了,我都订不到呢。”   “姐姐这次来也备了礼,现在应该已经送到令尊令堂的面前了,小姐之后可以去看看。”   “哦……”裴锦逸瞄了一眼简鸣身边的位子,小心挪了过去。   “简公子应该知道吧,我家也是才进到京城的圈子里,所以对京城的很多贵人都不太了解……我听说,粟襄郡主很厉害呢!你能不能……给我讲讲啊?”   她的小动作和小心思简鸣都尽收眼底,但他并没有拆穿,毕竟简臻之后还要和裴家有些合作往来,总不能坏了和气。   “裴小姐,坐这儿吧。”简鸣让她坐在了刚刚李成瑞的位子上,然后顺着她的话头说起了简臻。   裴锦逸的心思根本就不在他的话上,只是一个劲儿地看着他,看着他略显疏离和冷峻的面庞。   什么是喜欢?   简鸣觉得自己大概是知道的,就比如现在,他大概就能知道,这女孩儿是喜欢他的。   然而他并不在乎,反而回想起李成瑞与简臻相处时的每一个细节。   在裴锦逸的对比之下,他更加确信——那个李成瑞根本就不是喜欢简臻该有的样子。   想到这儿,他嘴角仅有的一丝笑意也变了味儿。   ……   不多时,简臻和裴家夫妇从厅堂里出来了,他们脸上俱是带笑,看来谈得挺不错。   “姐姐!”   简臻一来,简鸣的眉眼就如同被阳光点亮一般,驱散了所有的阴霾,甚至让裴锦逸都晃了神。   “姐姐谈得还顺利?”   他笑得温柔,还有一种在简臻面前特有的乖巧劲儿,仿佛瞬间从凶猛的野兽变成了一只柔软的猫儿似的。   简臻点了点头,一回头正看到裴锦逸,便问道:“这位是?”   “啊,小女是裴锦逸,问郡主安。”裴锦逸向简臻行了一礼,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原来是裴小姐,果真是伶俐娇俏。”   裴锦逸被夸得有些害羞,一张小脸粉扑扑的,如含苞待放的花蕾一般,让人看了便觉得心情都好了。   “阿鸣说话可还中听?没有惹裴小姐不高兴吧?”   “没有没有。”裴锦逸连忙摆手,生怕简臻批评简鸣,摇得头上手上的钗环叮当作响。   “今天来得匆忙,都忘记给裴小姐备礼了,下次一定补上。”   “啊,不要紧的!”   “那裴小姐先玩儿,我们还有事,就先告退了。”   “郡主慢走!”裴锦逸又急忙福身恭送。   等到简臻和简鸣都走没影了,她还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见自家小姐痴痴地望着人家,云莺在旁憋着笑调侃道:“小姐真是长大了,都会思春了。”   裴锦逸红着脸要打她,吵吵闹闹了一会儿后,云莺抓着她的手笑眯眯地求饶道:“好了好了,小姐我错了!”   “不过,”云莺理了理裴锦逸的流苏钗子,“那简鸣公子长得确实不错,可惜就是不爱笑!”   “可是他对他姐姐就爱笑……我也想让他对我那样笑。”裴锦逸垂下眼帘,有些惆怅。   与此同时,陈芸今的表演也结束了。   孔炽赶紧让人上前帮她搬古琴,自己则拿着那件兔毛的披风给她披在了身上。   “被冻坏了吧?走,我送你回去。”   陈芸今的手指都要僵硬了,实在不好推脱孔炽的好意,便答应了。   “我看郡主今天也在忙,不知道有没有听到我弹琴。”   孔炽帮她撩开马车的帘子,一边安慰道:“她现在可是大忙人儿呢,你甭管她,把你的钱赚了就行。”   “我受了郡主太多好意,今天浑身上下也都是郡主给的东西,要是连琴音都不能奉上,可真是有些过意不去了。”   “你放心吧,以后多的是机会给她展示。哦对了,臻臻还特意嘱咐来着,让你明面儿上不要和她有太多交集,尤其是今天以后,今天来的人非富即贵,你又这么惹眼,也算是露了回脸了,之后肯定会有人注意你的。”   “郡主她……”   虽然已经能够坦然面对自己的出身了,但人到底是不愿意被人嫌弃,尤其是自己还比较看重的人,所以陈芸今还是有那么一瞬间想到了一些不好的可能性。   孔炽也发现了她面色不对,连忙解释道:“你别乱想,臻臻身边的眼线太多,在你还没有明确要跟着她之前,她也不想让你被人盯上。”   “唔。”   陈芸今被冻僵的身子开始回暖过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这两个年轻人对自己无条件的好给感动的,只觉得心间一股暖流涌过,这已经是她多年未曾有过的感受了。   一直到她回到店里,心中那股感动还留有余温。   孔炽临走之前,突然递给她一个小锦盒。   “这是?”   孔炽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好歹我也听了你这么久的琴声了,也算是……你的琴迷了吧。这臻臻都送了你这么一大堆的东西,我不送那可不行。”   说完,他期待地看着陈芸今,催促她打开看看。   陈芸今柔软圆润的手指将那锦盒轻轻推开,见里面躺着一枚粉紫色的玉佩似的东西。   “我是个外行,不太懂琴,也就没敢随便瞎买,这个是个琴坠,我想着美玉配美人,你这么漂亮,古琴也该如你一般才是。”   “这……”   没等她说话,孔炽就急忙把锦盒的盖子合上道:“你可不许推脱啊,怎么说我也是堂堂世子,这样的东西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要是不收,我可真不知道该送什么了,总不能真让我直接给你金银之物当听琴的赏钱吧,那也太跌份儿了……”   陈芸今到底也是见过世面的,况且这东西送得也算师出有名,便谢过孔炽后收下了。   “芸今姐,明儿在广福楼有个聚会,你想不想去那儿弹琴?”   陈芸今今天才算是靠着自己的琴艺小赚了一笔,自然对这样的牵线并不排斥,而且这也算是对于孔炽的报答了,便答应下来。   “那我明天来接你!”   “那就劳烦世子了。”   “叫我琰甫就行!明天见!”孔炽开怀大笑,显出一种贵族少年特有的潇洒来。   然而等到第二天约定的时间,孔炽不仅没有看到盛装的陈芸今,反而被她眼里的某种推拒和冷漠给刺痛了。   陈芸今将那装着琴坠的锦盒推给他,只道了声“今天不太舒服,望世子见谅。”就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孔炽站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敢贸然上去唯恐再惹到她。   踌躇了半天后,他带着愁容晃晃悠悠进了粟襄郡主府。   听他说了这事儿后,简臻把账本撂下叹了口气,道:“还不是你那两个妾闹的?你昨儿前脚刚走她们后脚就来了,恐怕没少折辱芸今姐。”   “那你……那你也没拦着去?!”孔炽睁大眼睛大声问道,惹得简鸣都瞪了他一眼。   “我能不去嘛!”简臻两手一摊,无奈道。   “可去了黄花儿菜都凉了,她们骂都骂完了,什么外室、狐狸精,啧啧……也不知道你当初是怎么看上她们俩的。芸今姐怕坏了你的名声,这才不打算去了。”   “反了天了!”   孔炽来了府里后,连椅子都没来得及坐就又一拍桌子走人了。   只留下简臻在后面无奈地撇了撇嘴,还不忘语重心长地嘱咐简鸣道:“你以后娶媳妇儿可擦亮眼睛啊。” 第64章 大鱼(十)   不多时, 孔炽就带着他的两个妾室来到了陈芸今在的店里。   他命人把店铺的门关上,亲自去把人请了下来,然后当着她的面让自己的两个妾室给她道歉。   这两个妾一个是先帝当时左丞相的孙女, 一个则是现今海文公的庶女,要论出身,她们哪一个都比陈芸今强上不少,如今被带到她的面前来,竟然都是敛气沉眉, 没了昨天的骄横, 也不知道孔炽究竟对他们做了什么。   “道歉。”孔炽阴沉着脸看着她们。   然而自己好歹也是大户人家出身,虽说家里都已没落, 但谁都不想在这样一个青楼出身的女人面前低头。   她们的沉默彻底激怒了孔炽。   原本她们就是孔炽被逼无奈之下娶的, 平日里也不曾多约束她们, 顶多就是让她们小心说话, 免得被人抓住把柄而已。   这样的纵容与漠视让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变得越来越刁钻刻薄, 甚至仗着孔炽对她们爱答不理而做尽了各种伤天害理的荒唐事。   而今孔炽竟然为了一个身份低贱的老女人让她们低头,这是万万不能忍的。   “还不知道自己错是吧。”   两个妾室低垂着头,咬着嘴唇俱是不肯说话。   “老子不乐意打女人, 既然你们不觉得错, 好。”孔炽面若冰霜看着她们, 一只手冲下人鑫河摊开道:“纸笔拿来, 我今天休了你们。”   两个妾室这才慌了, 睁着两双美目看他, 还不敢相信他说的话是真的。   今日在职的掌柜小心从柜台上拿来了纸笔递给鑫河, 大气不敢出一声又退回了墙角, 生怕被贵人的怒气波及,但又忍不住想看热闹, 那样子仿佛从洞里往外偷窥的老鼠一般,相当滑稽。   其中一个妾已经慌了,上前拉住孔炽的胳膊不让他动笔,眼眶里已经有了莹莹泪水。   然而孔炽一甩袖子将她甩脱在地,脸上再没了平日里的灿烂,只剩下陌生的恨意。   “世子!世子不要啊!凌儿错了,凌儿道歉!”她膝行到陈芸今跟前,拉着她的衣摆哭求着。   “我给你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求求你原谅我吧我知道错了,你劝劝世子呀!”   另一个妾的眼泪都把灿如烟霞的妆面给哭花了,却仍是张不开嘴给陈芸今道歉。   眼见着休书就要写完了,陈芸今叹了口气,上前握住了孔炽的笔杆。   孔炽不敢看她,只盯着她的鞋尖等她发话。   “这样足够了,算了吧。”   说完,陈芸今耐心地把那笔从他手心里拿出来,然后仔仔细细地把笔迹未干的两份休书撕了个粉碎。   “对不起。”孔炽蹙着眉看她,眼里尽是心疼和歉意。   看着那两个梨花带雨的妾,陈芸今声音沉稳有力道:“其实我根本就不在乎,我们两个清清白白,我也不怕别人说。”   “我不是瞎子,你待我的好我都记着,只是你的妾实在没有教养,我才故意如此,想让你替我出气,你不会怪我吧?”她这样说着,脸上却没有笑容。   “不会,是我管教不严,才让她们伤害到你。”   陈芸今温和一笑,眼神却坚毅清醒。   她道:“那看在我还利用了你的事儿上,你就别休她们了,咱俩算是平了,我也不会再找她们的麻烦。”   陈芸今的大度反而让孔炽更加愧疚起来,可惜无数话语在心里转了半天,最后还是只挤出一句“对不起”来。   陈芸今笑得释然,这时候,孔炽才明白她究竟是哪里吸引了自己,不只是她的容貌,而且还有她手握宝器依旧坐怀不乱的境界。   “这些日子多谢你照顾我的生意了,我觉得,跟着郡主也不错,总比在这儿强,总归还是要过活的嘛,人不能跟自己的日子过不去。”   说完她就上楼抱着自己的古琴去找简臻了。   只留下孔炽落寞的身影,一直在店里看着她走远。   这边简臻刚换了一身便装从郡主府的后门出来,正要上马车,就看见陈芸今也到后门来了。   店里发生的一切她都已经知道了,故而什么都没问就直接捎上她一起走了。   “琰甫给你出完气了?”   陈芸今愣了一瞬,奇怪她怎么会知道,但片刻就明白过来,便点了点头道:“难为他了。”   简臻被她这宽广胸襟给气乐了,笑道:“呵,该!自己什么都不管,出了事儿了知道补救了,当初干什么去了?!芸今姐你可别心疼他!”   陈芸今没有接话,反而正色道:“郡主,我也想过了,你说得对,面对机会不懂得把握不是忠义,而是呆,我的琴艺到底还是没有当年好了,这般下去是很难养活自己的,倒不如为郡主做事。”   “太好了!就等你这句话呢!”   两人聊了一会儿后,马车就停了。   一下车,陈芸今才知道简臻今天的目的地——揽月阁。   揽月阁是简臻借着别人的名号悄悄买下来的一家青楼,之前生意不大行不行,后来就从别处带来了各色美人,可这么久了生意还是不见好,今天便特意过来看看情况。   为了不被认出来,简臻特意从府里下人那儿借了一套衣裳,还戴了顶狐毛帽子,遮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   才下马车,就有一辆装饰华贵的车驾追了上来,简臻一打眼就认出了那是孔炽的车子。   果然,他很快从马车上下来,蹬蹬蹬跑到了她们面前。   看着陈芸今,孔炽有些支支吾吾道:“我怕你是因为不想看到我才勉强自己离开的。”   陈芸今笑得很坦然,道:“世子,我已经三十有二,不是小孩子了。”   简臻抱着胳膊在旁嫌弃地看了孔炽一眼,催促道:“芸今姐又不是你,那么幼稚,来都来了,一起进去瞧瞧。”   揽月阁上下一共三层,简臻带着孔炽和陈芸今上上下下走了一遭,并没有觉得何处不美,何处不好的。   那掌柜也把揽月阁的细节和各种情况说了一路,简臻还是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倒是陈芸今问那掌柜道:“这儿姑娘们的银子如何算的?”   揽月阁现任的掌柜从前是做艺馆的,整个人都带着股风雅之气,让和他说话的都人很舒适。   “每月给姑娘们一定的份额,要是客人们乐意给些赏赐,我们也都不会收的。”   “太多了。”陈芸今淡淡说道。   她又看了简臻一眼,道:“我也看得出,这儿的布置和姑娘们的风格都很雅,想必是专给贵人们享用的,你们怕姑娘们惹事,或者沾上俗气才好吃好喝供着她们,可这儿毕竟是青楼。”   “那意思是把月钱调低,让她们按照自己做事的能力拿钱?”简臻猜测道。   “这也要分人。掌柜,咱这儿的姑娘是只卖艺吗?”   “卖艺与卖身,二者皆有,全是凭姑娘们自己选择的。”   陈芸今站在栏杆旁,望着下面几个正在弹琴唱曲儿的姑娘,看了一会儿后转过身来道:“她们应该是只卖艺的吧?”   那掌柜施施然道:“姑娘好眼力。”   “她们浑身上下只有疏离,不仅是弹出来的曲子,连唱曲儿的都让人觉得不好接近,恐怕这儿是整个京城里待遇最好的青楼了吧?”   突然,她又话锋一转道:“可是,这里毕竟不是琴馆,要这么高高在上给谁看呢?不管是卖艺还是卖身,都要把人勾来才行,媚俗有媚俗的勾法,清高有清高的勾法,她们赚得是侍候人的钱,可不是弹琴唱曲儿的钱,要让她们把赚钱的希望寄托在客人身上才行。”   陈芸今短短几句话,虽说得只是冰山一角,但她眼神里已经显出了一种内行人的清明来。   简臻在旁听得惊讶,脱口而出道:“要不你在这儿当掌柜吧!”   话音刚落,孔炽担心陈芸今心里会膈应,本想替她回绝,陈芸今却笑着拦住了他。   她看着孔炽,摇了摇头道:“这不算是屈辱,我自以为,在这儿的姑娘们也是为了讨生活,与别人是没什么分别的,再说了,掌柜和这些姑娘又不同些。”   她凭栏纵观整个青楼,眼神里只剩下释然。   “我并不为我过去的经历而羞愧,我也是逼不得已,青楼也确实让我混了口饭吃,凡事不能分得这么清,要我说,这儿的层次更高,姑娘们自己也有一些选择的余地,已经相当不错了。”   揽月阁难得有了这么一员大将,简臻当即拉着陈芸今找了个房间详谈。   “芸今姐,你可真是个宝贝来的!这青楼的事情我苦恼了好一阵儿了,你来了,我可就有盼头了。”   “我十来岁就在这种地方弹琴赚钱了,没想到这都能派上用场,兜兜转转,还是回来了。”   “那芸今姐一定是那里顶尖的美人吧!”   “其实不是。现在回想起来,我那个时候眼界不够,还是缺点东西。”   简臻握住她的手,真诚地保证道:“芸今姐你放心,你以后在这儿当掌柜,我让所有人都听你的。”   陈芸今抬起眉头调侃道:“那还算是‘高升’了呢!”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后,终于切入了正题。   “芸今姐,这揽月楼明面上并非我的产业,所以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能暴露,顶多做出点头之交的样子即可。”   “这揽月楼……郡主是想用来做什么呢?”   “只有一个目标——王家老三,王原麟。我需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些消息,这消息太隐秘,我之前远离京城,一直没法挖到,偶然听说他曾来这里看过几眼,所以这才决定用这揽月楼作饵。”   陈芸今不清楚简臻做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听得有些云里雾里的,简臻只好及时打住,转回了当下。   “这些你都不用钻研,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店里的生意做起来,之后有什么需要你做的,我会派人告诉你。”   陈芸今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这一天你也够累的了,我一会儿让人给你备个住处,你先歇下,赶明儿再给你拨几个人来供你差遣。”   有了陈芸今打理揽月楼,简臻也就终于可以有些信心给那王家老三挖陷阱了。 第65章 饵(一)   简鸣才忙完辉山石那边的生意, 才到府门口就又拿到了裴家送来的信笺。   “给我吧,我正要去找姐姐。”   那裴家送信的下人大概才接触这些事情,故而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男子时还有些犹豫。   彭年轻笑着拿过那信来, 跟那下人解释道:“郡主的弟弟,给他跟给郡主都没差的,回吧昂。”   那下人听了,觉得有些道理,便一叠声道了谢笑呵呵地回去了。   简鸣拆开信笺看了一眼后, 便塞进了自己的衣襟, 然后呼出一口雾气回府里去了。   早上才下了一层薄雪,此时映得院里整个儿亮堂堂的。   下人们也不忙着扫雪, 反而三个五个地凑在院子里嬉闹, 见简鸣回来, 他们也不怕被训斥, 反而有性子活泼的还招呼简鸣跟他们一起玩儿。   但简鸣也只是点头示意, 脚步并不停歇。   简臻的院里没什么人,雪还安安静静地铺着,上面只有两三道脚印, 估计从早上起来就没什么人来打搅。   进去之前, 简鸣对门口的侍卫吩咐道:“一会儿让人来把雪扫干净, 免得化了又结成冰。”   穿过院子站在书房门口后, 他将鞋底的雪磕干净了, 然后搓了搓手, 这才撩起帘子进去。   一股温暖的浪潮袭涌而来, 将他整个儿包裹进去, 害得他打了个寒颤。   “姐姐,裴祖照来信了, 愿意同我们合作。”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信笺从衣襟里拿出来,交到简臻手里时,信笺上还带着一层薄薄的暖意。   看完后,简臻轻笑一声,道:“现在就差王三一个了,等他到齐,这王家的局就能开始了。”   简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休息,习惯性地拿起自己腰间的香囊嗅了嗅。   “姐姐,香囊没有味道了。”他的声音软和,像是一只撒娇的猫崽子。   简臻便吩咐绣萍去取香料,接着一边批手里的东西一边跟他闲聊。   “你那边都忙完了?”   “哪里忙得完呐,连没开采出来的石头都被订出去了,师傅们明年一年恐怕都歇不了了。”   他趴在臂弯里看着简臻忙碌,随口问道:“揽月阁那边还有什么要忙的吗?”   “嗯……基本上都差不多了。只是时间太紧,要想在除夕当晚打出名声来,还需要花些心思。”   “唔。姐姐也别太累了,那些小事情就让下人们去做吧,实在不行我替你监工啊。”   简臻长出了一口气,大概也是累了,干脆撂下笔趴在桌上跟简鸣这么大眼瞪小眼,活像两只懒猫。   看着看着,两人都忍不住笑了。   “等明年……明年要是能把这些事儿都了了,咱就去找白老头儿,跟他一起玩儿去,到时候,我就给你找一颗最名贵的石头,给你做个全天下独一无二的发冠,等你加冠礼的时候戴。”   简臻露出来的上半张脸上,正笑得眉眼弯弯。   “那姐姐呢?想要什么?”   “我啊,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就想到一个没有人管我的地方,最好每天都能睡个饱觉。”她一边幻想一边闭上眼睛休息,嘟嘟囔囔地说道:“要是陛下有什么事情要找我,我就说:‘啊?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呀?啊呦,我不知道诶……’”   简臻用夸张的语调说着,自己都被逗笑了,然后痴痴笑了起来。   他们在这冬日的午后稍稍偷闲。   屋子里静静的,只剩下炭盆里哔哔啵啵的燃烧声,清亮的日光透过窗纸照了进来,轻轻覆在两人的身上,如同一层薄衾般温暖。   熏炉中的烟雾正袅袅上升,直到被门帘掀起时的小风搅扰,猛地闪了一下,而后又恢复了原状。   ……   简臻揉了揉眼睛,又伸了个懒腰,这才接过绣萍手里的香料托盘来,冲简鸣招了招手道:“来,我给你换。”   “小姐,要不还是……”   没等绣萍说完,简鸣就将香囊拆下来递给了简臻,然后又搬了把椅子放在书案一侧,趴在臂弯里看她动作。   绣萍无奈地笑笑,也不再说什么了,然后退回旁边的外屋去做自己的针线活了。   简鸣看着简臻修长又细腻如玉的双手在自己眼前翻飞。   她先将香囊的袋口打开,然后用夹子将里面旧的香料包取出来,再把新的香料按一定的配比一一填进新的纱布包里。   她的手很漂亮,不论是执笔还是做这样的琐事,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只可惜姐姐不常戴镯子……   简鸣看着她的,手心里默默想着:这样的手腕要是戴个镯子,肯定很好看。   因为离得近,他还注意到在简臻左手食指与中指的指缝里,有一颗浅浅的痣。   那痣的颜色极浅,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   他的嘴掩在臂弯里悄悄地笑了,像是发现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宝藏。   日子在忙碌的气氛里晃晃悠悠地挨到了年节。   为了让陈芸今安心□□女孩儿们,简臻干脆把揽月楼关了半个多月,这也吊足了周围人的胃口。   一直到除夕早上揽月阁才开门,里面的小厮和姑娘们笑闹着装扮着门面,不管是店里的装饰还是姑娘们的衣着都显出一种生机勃勃的盎然春意来,映衬着路过的行人都显得过于死气沉沉了。   “今晚揽月阁就开始迎客啦!各位爷里头转转?”   几个小厮在外面大声地宣传,姑娘们不好意思跟他们站在一起,拿着团扇帕子聚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时不时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惹得人们都忍不住去看。   “揽月阁的新掌柜芸娘今晚头回亮相啊!今晚有表演有吃食,还有投球游戏啊,胜者有奖励!”   他们就这样一边装饰门楣一边揽客,不到傍晚就已经聚集了好些人在里面占位子了。   简臻和简鸣也化了装去了揽月阁二层的一处小间里。   “王三那边的人准备好了吗?”   “早前些时候就已经让‘钉子’把那个节目透露给王三了,他们现在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没等多久,他们今晚心心念念的主角就到了。   王原麟没有开房间,反而是花钱跟人换了位子,坐在了一楼靠里的位子。   透过层层的帷幔,简臻看向他的背影,道:“既然人已经到位,那就开始吧。”   说完她冲二楼对面的一个小厮举起酒杯,用他们已经约定好的暗号指示今晚“节目”的开始。   那小厮轻轻点了下头,立刻就去通传了。   揽月阁的表演随即开始。   为了吸引客人,揽月阁几乎是所有人都上阵了。   一时间,风格各异的姑娘们便活动起来,唱曲儿的,逗乐的,弹琴奏乐的都有。   陈芸今让每个人都有了露脸的机会,也因为都是头回亮相,所以这些姑娘们几乎是使出了毕生所学,想卖艺的就在台上献艺,愿意和人交际的则流转席间侍候,都是为了能在客人和陈芸今面前得个好印象。   而那王原麟对此似乎并没有太多兴趣,从进门落座开始就在椅子上倚着,看到精彩之处也会鼓鼓掌,但表情始终很沉,只偶尔笑一笑。   这么过了一个多时辰后,他似乎有点不耐烦了,问那“钉子”道:“怎么还不开始?那人什么时候来?”   “爷别急,小的这就去问问。”   没一会儿,“钉子”黄顺就上了二楼,到了简臻房间的隔壁。   他将一张画掀开,在墙壁上扣了几下。   很快墙上就开了一个口子,还有一道阴影出现在对面。   黄顺恭敬道:“主子,他好像没什么耐心了。”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后,一个声音道:“给他稍微下点儿药,让他先睡一会儿,你直接去找芸娘,她那边的人懂用量。”   黄顺按照简臻的指示去做了,没一会儿就回到了王原麟的蛇年,袖子里还多了一小包药粉。   “爷,听说那个节目是压轴呢!应该是要过了午夜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借着倒茶的间隙让药化进了杯中,然后眼见着王原麟全部喝进了肚里。   不多时,王原麟就开始眼皮子打架了。   “爷,要不给您开间屋子先睡一会儿?今晚还长着呢。”   王原麟的眼球已经有些发红了,他蹙着眉沉声道:“不用了,没那么困,我眯一会儿就行了。”   ……   王原麟只记得自己才闭了一会儿眼睛,待再睁开时,他竟然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他的周围都是黑色的雾气,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奇怪的是,虽然看不清自己站在什么地方,但他心里却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悬崖上。   若是行差踏错,恐怕会死无葬身之地了。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着,他摸索了半天,还是毫无头绪。   周围的温度越来越低了,黑雾也越来越浓稠,就在他完全被黑雾吞噬之时,一声凤鸣划破苍穹,烈烈的风声吹过了他的耳际。   雾气也随着这风被刮散了。   他站起身来,看到悬崖尖上立着一只凤,它浑身如火焰般燃烧着,红色的烈焰上还滚着赤金,那是它的羽毛。   王原麟当即跪在地上,冲着那凤鸟磕了几个响头,脸上也没了平日里对一切的不屑一顾,反倒像一个看到了神迹的虔诚信徒。   “凤凰在上,受愚者一拜。请给我一些启示吧。”   凤鸟似乎看了他一眼,然后忽地腾空跃起,在他的视线里越来越大,几乎要遮天蔽日。   ……   “爷?爷!要开始了!”   王原麟揉了揉眼睛,不耐烦地嚷道:“吵什么吵什么!”   忽然,众人一阵惊呼。   王原麟的五感也逐渐回归,不禁被这响动所牵引。   他抬起头,只见一位姑娘身着金、红两色搭配的衣裳,立在一个秋千上从他的头顶掠过。那长长的裙摆上绣着眼翎,在他的头顶掀起一阵轻柔的香风。   那姑娘看着远处,眼神并不谄媚,反倒有种看破世间的超脱之感。   “凤!?”王原麟简直看呆了,一双眼睛死盯着那姑娘。   一时间,梦中腾空而起的凤鸟与头顶轻盈无滞的纤巧倩影仿佛重叠在了一起,让他有些恍惚起来。   那姑娘踩着短窄的秋千,所过之处便落下漫天的碎金纸片,煌煌熠熠,有若神女。   王原麟忍不住去抓那飘荡而过的披帛,可那鲜艳如凤羽般的衣袂将将好错过他的指尖,看似触手可得,却又显得遥不可及。   来回游荡几次后,那姑娘便轻巧地落在了三楼一个突出来的平台上,一回身,如凤尾般的长裙便悬落在半空,上面绣着的眼翎也随着轻微的摇动而闪烁不定。   她清冷的目光傲视着众人,竟然真有一种凤凰栖梧般的既视感。   然而她也不理众人的欢呼,径自从手上拿下一条手串来,然后往人群中一扔,引得众人纷纷起身抢夺。   几乎是下意识般,王原麟也伸长手臂去够。   珠串落下的一瞬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第66章 饵(二)   “啪, 啪,啪……”   一阵清脆的掌声响起,惊醒了众人的静默, 他们都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去。   只见一个紫衣的女人正站在楼梯上。   她容貌艳丽,虽然看着已经比这儿的姑娘们都大了不少,但那种浑然天成的倾城容颜还是让人们都看呆了。   不仅是容貌出众,她浑身上下的穿戴和气质也有别于揽月阁的姑娘们。   最引人瞩目的就是她手上戴着的一枚拇指大小的紫色宝石戒指,此时正随着她手上的动作而熠熠生辉。   这正是简臻特意为陈芸今挑选和制作的辉山石戒指, 因为她压得住, 也配得上,即使再大再夸张都只能成为她的陪衬。   “有请揽月阁掌柜——芸娘!”   人们纷纷欢呼起来, 既是为着这位美人掌柜, 也是为着今晚的一切。   陈芸今抬手按下众人的声音, 冲王原麟道:“恭喜这位公子, 得到了我们凤蕊的手串, 今晚,凤蕊就归你了。”   话音落下,周遭袭来一阵鼓掌道贺的声音, 间或还有些唉声叹气。   王原麟看着手里形状古朴、颜色各异的宝石手串, 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抬头看向名叫“凤蕊”的姑娘, 只见她脸上无喜无悲, 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就顺着栏杆一步步走开了。   台上已经有姑娘们已经开始给大家提供别的游戏了, 一个小厮从人群中挤出来要给他引路, 王原麟想都没想就跟着小厮往三楼的一间房间去了。   高楼之上, 简臻将撩起的帷幔放了下去,心里着实松了口气。   就在他们还在等监视凤蕊和王原麟的人回话时, 一个通传下人突然进来了。   “主子,世子叫你们过去。”   “有什么事儿吗?”   “呃……”那小厮噎了一下,然后道:“玩儿。”   简臻有些语塞,笑着摇了摇头。   “走吧,阿鸣。”   他们在小厮的指引下穿过了一条窄窄的通道,然后才拐出来,直接到了孔炽所在的房间。   “你今晚可真是大出风头昂?”   “来啦?快坐!”孔炽招手唤他们落座。   “不了,我去找找芸今姐,你跟简鸣玩儿吧。”简臻摆摆手道。   说罢,她从孔炽的桌上拿了块小点心塞进嘴里,头也不回就走了。   简鸣也要跟去,却被孔炽拉住了:“哎不是,你姐去找芸今呢你去干什么?万一人俩是私房夜话呢。来,坐这儿。”   见简鸣不乐意,他干脆亲自把简鸣给拽到了座位跟前。   “啧,你姐可亲口说了啊让你在这儿待着,瞧,”孔炽指了指二楼对面的房间道:“那不就在对面那个房间么?”   简臻本想找陈芸今的,奈何她还忙着,便顺着二楼的回廊去了账房那儿看看情况。   见简臻还在视野里,简鸣便不再倔了,安心坐了下来。   然而他跟孔炽根本玩儿不到一块儿去。   孔炽的身边莺莺燕燕围了一圈儿,又是喂酒又是逗乐的,好不快活。   而简鸣则坐得板正,根本没兴趣看什么表演喝什么酒,眼睛习惯性地追着简臻,时不时就要看一眼,以确保她的位置以及安全。   孔炽今晚早已经一掷千金、出够风头了,此时又不怀好意地搂住简鸣的脖子指着下面的姑娘问道:“有没有喜欢的?哥掏钱让你玩儿啊。”   简鸣蹙着眉头把他的胳臂给弄了下去,脸上就差写上“没兴趣”三个大字了。   孔炽往后一靠唠叨起来:“啧,老大不小的了还这么矜持?我像你这么大都已经纳妾了。”   他看了一眼旁边侍酒的姑娘,她随即意会,端着酒壶到简鸣跟前来倒酒,却被简鸣冷眼给瞪走了。   那姑娘委委屈屈地回到孔炽身边,他一手揽过来安慰道:“咱别理他,他排场可大着呢!”说着又跟姑娘们闹在了一起。   然而,他的余光却顺着简鸣的视线看了过去。   那里只是一道紧闭的房门。   ……   之前代理揽月阁的乔掌柜如今还在这里帮忙,只不过已经退居二掌柜的位子,不怎么露面了。   乔掌柜人长得儒雅,只是不同于儒生的敦厚沉稳,他应该算是腹内有琴谱,多的是一股纤细高雅之态。   “真是没想到,芸娘真是有些手段呢,接手以来恩威并施,虽然强硬,但到底还是体谅底下的这些女儿家们,所以跟姑娘们处得还不错。”   简臻一边翻看账册一边笑道:“她确实是这样的人,能不被自己的容貌所牵累,是个可塑之才。”   乔掌柜附和道:“诚如郡主所言,芸娘一开始也是不得要领,但后来请教得多了也就都清楚了,做得都像模像样的,还说不能辜负了郡主的赏识呢。”   简臻不置可否,另起一头道:“我们先去看看情况?”   说完,简臻跟着小厮通过秘密通道进入了一个空无一人的小房间,里面有一个自己手下的正人在记录着隔壁两个人谈话。   那边正是凤蕊和王原麟所在的房间。   一开始,王原麟只直愣愣地看着凤蕊,凤蕊琢磨着芸娘教自己的东西,手一抬道:“公子,我的手串?”   王原麟的眼神中还带着审视的意味,他将手串拿在眼前,问道:“这是你一贯戴的?”   “不是。我的那条穿着红条,与这个不同,我也舍不得扔那个。”   “可否给我看一看?”   凤蕊上下打量他一眼,显示出一些警惕。   见她这样,王原麟立刻拉起自己的衣袖,露出了手臂上的手串。   凤蕊见这东西和芸娘给自己的那一条很相像,心里简直是长出了一口气,接着她秀手一抬,从衣袖里撸出一条红条绳串起来的手串。   “你也是丹桑的信徒?!”   闻言,她嘴角忍不住噙起一抹骄傲的微笑,悠悠然道:“我是丹桑族人。”   王原麟的神色瞬间充满了惊讶和欣喜,上前一把握住她的肩膀,像是头回见到亲人一样相当激动。   ……   看到这儿,简臻心里就已经十拿九稳了,便偏过头,对那小厮嘱咐道:“这间屋子今晚一定要看好了,所有的谈话内容都要一字不落地报给我。”   计划都已经完成,她也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直接领着简鸣要离开。   孔炽也不知道哪来的好心,还非要送送他们。   他走了几步后突然问道:“诶对了!乔掌柜说他那儿还有一个账本的副本,想让你带着走来着,我都忘记提醒你了。”   “我去吧。”说完,简鸣就返回楼上去拿账本了。   见他离开,孔炽这才慢悠悠把简臻送出了揽月阁。   “你跟你弟弟……是不是有点过于好了啊?”   他凑近简臻小声道:“谁家弟弟这么大了还整天粘着姐姐的?”   简臻看了一眼远处笑盈盈走过来的简鸣,心有震荡,接着醒过味儿来,笑道:“瞧我这脑子,都忘记了这茬儿,多谢了。”   孔炽什么都没说,拍了拍她的肩膀后又径自回去享受了。   已经过了午夜,附近的街坊们纷纷出来燃放烟花和爆竹了,声音震耳欲聋,间或夹杂着人们的欢呼声。   见旁边有人要挂鞭放炮了,简鸣赶紧护着简臻到旁边的人群里去躲着。   突然,一簇金灿灿的烟花在天上炸开,落得漫天金雨。   众人都仰着头看着这场烟花秀,时不时大声交谈几句,热闹极了。   简臻回过头来,却发现简鸣正看着她笑。   “姐姐。”   虽然她听不清,却能看得出他的口型。   “笑什么呢?!”   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简臻不得不大声嚷着才能让简鸣听见。   大概是受这种氛围的感染,简臻的脸上多了些平日里难见到的活泼,红红的火光照在她脸上,显得整个人都很鲜活了。   只见他突然凑近,在简臻的耳边道:“姐姐的计划都在一点点完成,我很高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孔炽方才的话,简臻因为他的靠近而在原地僵了一瞬,但很快又下意识地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然后从腰包里掏出个厚厚的红包来递给了简鸣。   “过年好!”   简鸣看到她的口型是这样说着。   “过年好。”他也跟着重复道。   看完烟花秀,两人正要离开,简鸣的神色却是一变。   他一只手抓住简臻的胳膊,相当警惕地看向她身后。   “郡主。”   简臻回过头来,发现竟然是李成瑞。   “过年好呀。”李成瑞走过来拱手拜了拜。   简臻此时还穿着男装,昨天还借故拒绝了他的邀约,一时觉得有些尴尬。   李成瑞看了一眼他们身后的揽月阁,疑惑道:“郡主刚刚是进去……”   “哦,我听说这儿新来了个掌柜,特地来取取经,刚刚里面的表演真的挺不错的。”简臻随便扯了个谎道。   听了她的敷衍,李成瑞并不接话,反而提议道:“一起走走?”   敌在暗我在明,简臻不知道他手里有无自己的把柄,便顺着他的提议答应了下来。   “郡主还真是一心扑在生意上呢。”   简鸣缀在他们后面,悄悄召了侍卫过来问话:“他是怎么回事?我们周围有尾巴吗?”   “少爷,没发现有尾巴。”   简鸣故意放慢脚步,落他们好远,接着吩咐道:“派人跟紧他,我要知道今天这一出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侍卫领命而去,不多时,就有几个暗卫盯上了李成瑞。 第67章 饵(三)   套了半天话, 简臻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主动提了一嘴,道:“李公子, 今晚这事儿你可得替我保密啊,不然外面的人不知道要怎么乱猜呢。”   李成瑞笑眯眯道:“那……这就是我跟郡主之间的秘密喽?”   “算是吧。”她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应着。   简鸣在后头有些嫌恶地看着李成瑞,恨不得把他瞪成一地的爆竹屑。   但等走上前来时,又换上了温和的笑容,催促简臻道:“姐姐, 咱该回了, 老安和大家都还等着呢。”   李成瑞这会儿倒是识趣儿了,没多挽留, 只是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就放他们走了。   走出几步后, 简鸣蹙着眉回头狠狠地看了李成瑞的背影一眼, 声音里满是不快:“今晚的事情要是泄露, 就算到他头上!”   简臻拍了拍他的背安慰他道:“应该不会有事的, 揽月阁里我们说了什么他肯定是不知情的,无非是看到我进去而已,我主要是担心传到一些人的耳朵里去后, 连带着怀疑揽月楼, 只要今晚凤蕊那边顺利取得王三的信任, 那任其他人怎么说都没什么影响了。”   简鸣像是被顺了毛的猫儿, 卸下了不满的情绪。   吃过年夜饭以后, 简臻干脆就着守岁翻了翻揽月阁的账册。   简鸣那边也是难得没什么事做, 但还是乖乖呆在她旁边陪着。   “姐姐不困吗?”   “还好……不得不说, 芸今姐还真是有一手。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做到这个程度……老乔还说呢, 她不仅想办法教姑娘们怎么赚钱,而且她自己还跟着账房先生一起学理账呢。”   “那当然, 姐姐的眼光最准了,也不枉姐姐当初对她‘一见钟情’。”   简臻被他逗乐了,笑道:“那当然了,不然当初也不会把你带回家当弟弟呀。”   他的眼睛也笑着,可听了这句话,深潭似的眼眸里却有了一些莫名的波动。   简臻敏锐地捕捉到这缕涟漪,心里再次浮现出那个荒谬的猜测。   ——简鸣他……真的是有别的心思吗?   虽没有与人谈情说爱过,但简臻从小到大见的不少、听的也不少,这些年来追着向她示好的人也不少。他们是什么样的心思,话里有几分真情几分算计她都看得出来。   可唯独简鸣,她不是没有注意到过,只是这样的猜想总让她觉得很不尊重。   于是每次有这样的苗头时,她都会及时刹住,甚至还要在心里责备上自己几句,这样反复的次数多了以后,她也就自动地不再多想了。   可如今,连旁人都这样提醒了,她也不得不审视起来了。   自打进府以来,他们两个就算得上是相依为命过来的,简鸣从前不爱说话,整天就跟在她身边转,她也就随他去,可如今毕竟长大了,不能在这样下去了。   此时她的心思已经不在书册上了,便抬起头来看简鸣。   他此时正站在门框边上看外面的下人们玩游戏。   简鸣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她总是劝他去跟大家一起玩儿,可他总是摇摇头,仿佛并没有这样的兴趣。   像是一只矜持的家猫,总是安安静静守在自己身边,远远看着别人,一旦有人靠近,身上的毛就炸起,随时准备与之抗衡。   兴许是因为换了一种视角来看他,简臻这才发现,简鸣这几年来个头窜得飞快,再加上习武,身形也结实了不少,跟刚遇到自己时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之前她倒没怎么觉得,大概是因为他是自己一眼一眼看着长起来的,所以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一样,总觉得他还是那个可怜兮兮会咬人的小猫崽呢。   说不定……阿鸣对自己只是习惯性的依赖而已,可能他自己都没发现吧。   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简鸣回过头来看她,笑道:“姐姐看什么呢?”   “过年了,我们阿鸣又长大一岁了。”   “又长大一岁,可以更好地保护姐姐了。”   简臻轻柔的笑着,心里却想着:长大了,就该离开家去建立自己的家了。   简臻和简鸣没有亲人,年节也就过得相当无趣,去宫里随着皇亲国戚和朝臣们一起转了转后就回去了,一直也没什么事可干。   不过没过了几天,裴家就来府里拜年了。   裴祖照自然是来跟她商量通商之事的,裴夫人在府里坐了一会儿后还要去走亲访友,而裴家的掌上明珠裴锦逸则大着胆子想邀请姐弟俩去玩儿。   她很热情地攀住简臻的胳膊撒着娇道:“郡主姐姐!来参加我们的聚会吧!很好玩儿的!”   裴祖照笑着嗔怪道:“这丫头,没看郡主还有事情要忙呢嘛,哪有时间去跟你们小孩子们玩儿去?”   裴锦逸撅着嘴,还哼哼唧唧地不愿意撒手。   简臻便微微弯腰笑道:“我还有事,让阿鸣陪你去好不好呀?”   这话一出,裴锦逸的活泼劲儿瞬间就被压制住了,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阿鸣你也是,你才回来,要多参加参加京城年轻人的聚会才是。”   见简鸣的眼神里写满了不乐意,简臻只好暗中给他比了个手势,意思是要他去搜集信息。   简鸣这才沉默地答应了。   裴锦逸高兴坏了,又不敢太表现出来。于是一路上都绞着帕子,时不时偷看简鸣一眼,却不敢多说什么。   简鸣这些年来跟着简臻接触到的大多都是些老派的家族,或是已经有些年岁的初代掌权者们。   相比起来,裴锦逸混迹的圈子就显得有些过于年轻了,都是些十来岁的贵族与富家子弟,都比较眼生。   他们过来以后,大家已经分成几块各自玩儿起来了,简鸣参与不进去,只好先坐在一边观察。   裴锦逸看来已经是常客了,一路上都有人主动跟她打招呼。   但是毕竟是她邀请简鸣来的,总不好把他晾在一边,更何况她还巴不得跟简鸣单独相处呢,于是她就坐在简鸣旁边的椅子上主动给他介绍这里的人。   虽然不怎么认识这里的人,但好歹认识他们的父辈,因此也能很快对上身份和名姓,不一会儿,简鸣也能游刃有余地开始顶着微笑和人寒暄了。   大概也是因为都是些年轻人的缘故,他们谈话并不设防,比起那些年纪大的要好接近多了,甚至有几个直接大喇喇说起了自己听到的一些小道消息。   “王家最近是不是缺钱啊?前几天还来找过我爹,说想一起做生意呢。”一个行动刻意老练,脸上却还长着奶膘的男孩儿跟自己的同伴闲聊道。   “应该是为了通商的事情吧?”   “可是……那不是已经要向民间招募了吗?他们怎么还这么急?”   见他们俩蹙着眉头一副郑重讨论家国大事的样子,简鸣不禁有些语塞,但还是笑着上前插嘴道:“即使是公开招募,最后还是选定一位统管民间商户的会长,王家老大恐怕就在发愁这个。”   长着奶膘的男孩儿一脸惊奇,转而又蹙起眉头端起架子问道:“你是谁啊?你怎么知道这些?”   “曹二傻子你可闭嘴吧!他叫简鸣,是粟襄郡主的弟弟!”裴锦逸适时介绍道。   “你就是简鸣?!”   曹子荣从椅子上蹦下来一脸惊奇地上下打量着简鸣,道:“我娘娘老说郡主和她弟弟如何如何能干,天天揪着我耳朵让我学着点儿,原来就是你啊!”   经过这么一惊一乍的介绍,这些公子小姐们明显对简鸣都更有兴趣了,纷纷上前来跟他说话。   有的是想问问辉山石还订不订得到,有些则好奇他每天做的什么事情,甚至还有简臻的崇拜者旁敲侧击地问如何能见简臻一面的,都被简鸣一一妥帖地应答下来。   这么聊了一会儿后,大家就跟简鸣打成了一片,也让他收集到了一些谁家有意愿参加通商之类的小道消息,也算是圆满完成了简臻的任务。   跟这些同龄人甚至是年纪更小的人套话可比简鸣平时的交际简单多了。   在他说话的时候,裴锦逸的目光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集中在他的身上了,但被简鸣吸引的人并不止她一个。   裴锦逸原本还看得入迷,可接连看到几个小姐投来的目光后,她竟然吃起了暗醋。   一位纤细小巧的姑娘款款上前来跟他们搭起了话。   “简公子,这是别人送我的辉山石坠子,我想回个礼,却不知道这东西价值几何呀?”   那姑娘用团扇遮着小脸,施施然递出自己的坠子,顿时引得周围人一阵窃窃私语。   “何丞相的千金诶!她不会是对这个简鸣有意思吧?”   “她之前不还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吗?什么时候这么主动过?”   裴锦逸听了几句议论后,咬着嘴唇看着简鸣,心中说不清是愤恨还是委屈。   然而简鸣并不伸手接那东西,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瞧了一眼,就轻松报出了东西的价格。   那何小姐尚有些发懵,裴锦逸就已经如同有人撑腰的小狗一样,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哎呀,这么一小块都这么贵了呀?那上次郡主姐姐送的那么大的青犀牛该价值连城了吧?”裴锦逸一边说一边比划着,还嘚嘚瑟瑟地观察着那位何小姐的颜色。   “郡主姐姐”这样的称呼一出,大家对于裴锦逸和简家的关系就心中有数了,甚至已经开始盘算着要怎么通过裴家小姐来帮自己跟郡主府牵线搭桥了。   简鸣旁观着各人的神色与动作,觉得没趣,也就懒得插嘴了。   倒是裴锦逸来了兴致,恨不得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和简家姐弟关系匪浅,于是相当突兀地问起了简臻。   “郡主姐姐最近在干什么呀?是不是在准备来年的生意?”   最近简臻和裴祖照频繁议事,裴锦逸不会不知道。   尽管腹诽裴锦逸的做戏,但他顾忌和裴家的关系,只好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真厉害呀!我也想像郡主姐姐一样呢!”   众人也插不上嘴了,只好各自散去继续玩乐去了。   见状,裴锦逸也不好意思再没话找话了,又恢复了之前略显局促地模样。   但没过一会儿,她又四处看了看,像在找什么东西一样,最后稍微往简鸣这边靠近了一些,闻了闻问道:“你这是什么香啊?好特别,和别的公子们的不一样。嗯……很干净的味道,暖暖的。”   简鸣有些抗拒地往后撤了一下,但还是给她看了一下自己的香囊,道:“这是姐姐自己调的香,旁人自然是没有的。”   裴锦逸仔细看了看那香囊,上面绣着海上日升的景色,虽然香囊的颜色已经有些淡褪了,但却没有一处磨损,可见简鸣把它保存地相当好。   “真好闻啊,可以给我一些吗?”   “这是姐姐的独家香方,恐怕不便传播。”   被拒绝后,裴锦逸也不生气,又说起了别的。 第68章 饵(四)   郡主府这边, 简臻已经跟裴祖照商量得差不多了。   “这次的招募一共有五次,前四次是招募,最后一次则票选出会长, 这头一次我们就先看看情况,探探王二的策略与实力。”   “这……郡主,恐怕他们也想看看别人的实力,不一定会用力啊。”   “不打紧。头一回大家都会比较谨慎,也怕投多了或者投错了, 主要先看看这次场子上有多少人参与, 以及他们的偏向,至于之后怎么动作, 我们可以再磋商。”   裴祖照站起身来笑道:“看来之后免不了要和郡主多打交道了, 下官的身家可就压在郡主这一边了。”   简臻也冲他颔首一笑, 两人便道了别。   裴祖照一走, 门外守着的下人才敢进来汇报。   “郡主, 王三前晌又去了揽月楼,点名要了凤蕊。”   简臻笑着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什么, 便问道:“阿鸣那边呢?”   “少爷跟大家聊得挺好, 和那位裴家小姐也变得很熟络, 聊了挺久的。”   简臻点点头让那人下去了, 笑道:“这不就解决了么?”   绣萍在旁听了这话, 似乎不大认可, 相当敷衍地笑了笑。   “一想到简鸣以后要是成家了, 我这心里还空落落的呢。”简臻支着头悠悠道。   绣萍眉头一挑, 有些惊奇,跟门口的李潜对视了一眼, 道:“郡主跟少爷的情分,那可是谁都没法儿比的呢。”   她说完,只见简臻赞同地点了点头,然后若有所思道:“看来得从现在开始习惯阿鸣不在身边才行。”   “啊?”绣萍被这样的结论弄得措手不及。   “怎么了?”   “呃……啊!没事,没事,挺,挺好的。”   ……   开放通商资金募集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也因为这事儿,裴家免不了和简臻他们经常走动,两家也就日渐熟络起来。   裴锦逸自然是不能错失这样的良机,时不时就去郡主府转悠,嘴上还说是来找简臻的,可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分明就是来看简鸣的。   这天裴锦逸不请自来,正好简鸣也不在,她只好在简臻这里磨蹭了半天,好在她并非是来缠简臻的,于是一前晌都挺安静,顶多和绣萍聊聊天。   “都这个时辰了……阿鸣干什么去了?”   李潜在门口应道:“少爷在练武场呢,曹大勇怕他冬天懈怠。”   “唔……”简臻回过头来看着裴家丫头。   见她神情有些失落,便跟她说道:“今天是阿鸣的生辰,我现在要去做长寿面,一起吗?”   裴锦逸的目光一下子亮了,眼睛瞪得溜圆,一边开心一边又焦急道:“我都没有带礼物!”   “没事,阿鸣不怎么看重这些。”   说着简臻就笑眯眯地拉着她往厨房去了。   说是厨房,实际上是她和简鸣院落附近的一个小灶。   郡主府的大厨房有些远,做起饭菜来也显得有些兴师动众的,倒是这个小灶,平日里只有一个嬷嬷在,偶尔他们想吃东西了就说一声儿,下人去取时也方便些。   说起来,简鸣的每次生辰他们都没有吩咐大厨房操办过,总是简简单单一碗面,几个小菜,四五个人围在桌边热乎乎地吃了就算过了。   因为简鸣不记得自己的生辰,他便把遇见简臻的那一天当做了生辰。   当初刚到策州住下时,东西还没置办好就碰上了他生辰,简臻只好亲自给他煮了碗长寿面,也没有特意跟下人们说。   自此以后,他就异常固执地要这样过,不大乐意大操大办的,简臻也就遂了他的意。   小灶的嬷嬷知道他们的习惯,已经早早把东西都备齐了,于是简臻就站在略显狭小的灶房里,动作有些不太熟练地和起了面。   裴锦逸帮不上忙,便留在外间和绣萍他们闲话。   听着他们小声聊天,时不时笑着,简臻心里也难得觉得平静。   面很快就揉成了一团,接着就是醒面。   因为别的东西都已经齐备,简臻也就没什么可做的,竟然站在旁边发起了呆。   算算时间,她和简鸣已经相伴了四年了,真就跟亲姐弟一般,没有人比他们更默契、更亲密的了。   因为自己要处理的事情太庞杂,简鸣为了能帮上她的忙也没少跟着吃苦,自己还是个娃娃呢就整日里看书,学着处理事务,都没有怎么跟同龄人去玩儿过,每次总是简臻提议,他们才会短暂地出去玩儿一玩儿,放松放松。   当年那个被自己当做“隐喻”来激励的孩子已经长大了,已经是能够独当一面,帮自己撑起家业的大人了。   “姐姐!”   简鸣气喘吁吁地跑进小厨房,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汗珠,在冬日的寒风中,他整个人简直要蒸腾起一股热气来了。   “简公子……”裴锦逸倏地站起身来,有些局促地打了声招呼。   毕竟自己作为客人,不仅才知道主人的生辰,而且还是空手而来,更别提连长寿面也没帮上忙,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了。   没见到简臻,反而是在外人的面前这么不稳重,简鸣脸上的笑意便淡了些。   听到他唤自己,简臻便走出灶房来瞧。   “怎么出这么多汗?我这儿还没好呢,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简鸣刚要落下去的嘴角顿时又噙了起来,乖巧地叫着“姐姐。”   简臻习惯性地要给他擦汗,可脑子里突然想起孔炽那天的话,于是刚抬起来的手就又放下了。   “给你帕子,快擦擦汗。”   “姐姐,我手脏。”简鸣摊开手给她看,还故意拖长了音撒娇。   然而即便是这样,简臻也没松口,径自将帕子放到他手里嗔怪道:“多大的人了?自己擦!”   说完就转身进了灶房。   简鸣站在原地看着她进去的方向,刚刚还雀跃的眼角眉梢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裴锦逸哪里看过这样的简鸣,低着头直往肚子里灌水,免得自己惊讶出声儿来。   彭年后脚才喘着气踏进屋来,哪里知道这儿有什么不对来。反倒是因为曹大勇能早早放他们离开而满心欢喜。   于是赶紧给简鸣倒了杯水递过来招呼着:“少爷,快喝点儿水吧,刚刚您走得可急。”   简鸣没理他,自顾自擦了汗就跟着简臻进了灶房。   看着简臻在面前忙忙碌碌,他也没打扰,只是一直跟在她身边,也不说话。   这里的灶房并不宽敞,简鸣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简臻弯着腰才能跟他平视的小娃娃了,这么大个儿杵在里面还挺挤。   被他挡了几回后,简臻终于忍不住了,又气又好笑地训他道:“你快出去吧,你再站下去今天怕是吃不上饭了!”   “姐姐,”简鸣脸上没有笑意,反倒是带着些严肃和委屈,“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隔绝了外人的声音与探听。   简臻拍了拍手上的面粉,认真道:“你没做错什么。只是姐姐忘记了一件事,你已经长大了,我们两个人应该避嫌了。”   简鸣蹙着眉,噘着嘴低下头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这让简臻都有些不忍心了,她也知道简鸣有多依赖她,更知道他这些年来为了能帮自己的忙吃了多少苦头,于是急忙摆摆手溃败般解释着自己的意思和想法。   然而简鸣却一直提不起兴致来,不知道的还以为简臻是说了什么伤人的话呢。   于是就见几个人围坐在桌边,除了简臻以外俱是低头沉默不语,埋头吃饭,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惹了这两位主子的不痛快。   简臻刚刚劝了半天劝不住,此时心中的愧疚早烧没了,便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朝简鸣发难道:“你是不是又把李成瑞给我的信扔了?”   这下,简鸣总算是张嘴说话了,嘟嘟囔囔道:“他不知道安着什么坏心眼儿呢。”   “你不能这样。”简臻把筷子放下,盯着他,“他说什么了?”   一时间,房间里的气氛都凝滞起来。   绣萍、彭年和李潜虽说也没见过着阵势,但也没那么惊慌,还是该吃吃该喝喝,甚至还为着一口喷香的肉块而无声地较劲。   反观裴锦逸,就有些不大好了。   她怎么能想到,在自己心上人的生辰日上,自己不仅毫无准备,还正好撞上了人家姐弟俩闹别扭,别提有多尴尬了。   于是她在旁也不敢插嘴,嘴里分明空无一物,却还是演出一副正在咀嚼的样子,好让自己看起来有些事做。   良久,简鸣嗫嚅道:“他想约你去莱原。”   说完他又抬起头看着简臻狡辩道:“姐姐最近这么忙,肯定没空。”   这倒是真的。   然而简臻看了他一眼,顿时又心思一转道:“最近忙够了,也该出去转转。绣萍,回信告诉李成瑞,我同意了。”   简鸣死死盯着简臻,咬得后槽牙发疼。   但此时的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然而旁边默不作声的裴锦逸却看得分明,尽管年纪小,她在这方面的心思却成熟,心下只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吃完饭,简臻也得回去休息了,而裴锦逸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挽着简臻的胳膊一道走着。   本想跟简臻单独聊聊,可因为裴锦逸赖着不走,简鸣只好默不作声地跟在她们身后。   “郡主姐姐,简鸣在家里是干什么的?不考官么?”   简臻笑道:“阿鸣可是我的得力干将呢。”   说完又补充道:“其实他想干什么都行,都随他。”   裴锦逸点点头,心里却想着自家爹爹会不会接受一个不考官的女婿呢?   她想得太过入神,连简臻都看出来了,用手指点了下她的额头调侃道:“你是不是喜欢我们家阿鸣呀?以后来我们家当媳妇儿好不好?”   到底是年纪轻,裴锦逸被这突如其来的询问闹得羞红了脸。   跟在身后的当事人简鸣倒是没把简臻的话当真,知道她是在哄裴锦逸开心而已,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总觉得很膈应,甚至还有些难过起来。   “姐姐,我还有些事要忙,先回书房了。”   不等简臻说些什么,他就迈着大步走了。   简臻看得出他的不快和别扭,但为了和简鸣重新建立良好的关系,她也是无可奈何,毕竟凡事都有个过程,自己也不能像以前那么心软了。   回到书房自顾自地琢磨了半天,简鸣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自己怎么这么难受呢?是因为没有猜中姐姐的心意吗?如果不能帮姐姐分担事务,反而还成了她的负担,姐姐会不会讨厌我?可那个李成瑞分明就有歹意……   想了半天也没个结果,不禁让他有些烦躁。   “我这是怎么了?”他皱着眉嘟囔道。 第69章 饵(五)   好巧不巧的, 李成瑞约简臻见面的日子正好撞上通商口的第一次招募。   不过好在李成瑞还算识趣儿的,主动把时间往后挪了挪,说等简臻忙完再来找她。   第一次的招募果然如简臻和裴祖照所料, 众人皆是蜻蜓点水,基本上就是先来打探打探情况,好确定之后到底要不要投钱,以及投多少钱进去的问题。   也因为这样,招募会很快就结束了。   裴祖照留在馆里跟一些熟人聊天, 简臻便先出来了。   才过完年, 天气倒是比以往好不少,但还是很冷, 即便有暖阳照着, 呼吸间的空气还是凉地有些刺骨。   穿过一道长廊后, 简臻一眼就看到了等在庭院里的简鸣和裴锦逸。   “姐姐。”简鸣还跟以前一样细致, 立刻上前递给她一个新的手炉, 然后把冷掉的手炉给了彭年。   自从那天生辰以后,简鸣在她面前就有些恹恹的,做什么也都是小心翼翼的, 生怕自己说多了、做多了, 惹得简臻不快。   “郡主姐姐!怎么样了?还顺利吗?”   “还好。你爹还在里面跟人谈话呢, 你可能还得再等一阵儿。”   裴锦逸本来也就不是来等她爹的, 无非是借这个理由来跟简鸣多待一会儿罢了, 于是蹦蹦跳跳地就攀住简臻的胳膊亲昵地往外走。   简鸣则依旧落寞地跟在后面, 时不时还幽怨地看上她们一眼, 心中依旧是一团乱麻。   “郡主。”李成瑞正好迎面过来, 即使是厚重的冬装加身,也依旧没能让他看起来稍微壮实一些。   简鸣眼皮一抬, 有些没好气地看着他,心里还在为没能找到他的把柄而觉得不爽快。   既然已经去信答应了李成瑞的邀约,简臻也不好推脱,便也省去了多余的寒暄,道:“李公子,那就请吧。”   说完又回头叮嘱简鸣让他先回去。   看着她的刻意隔绝和简鸣的不快,李成瑞的笑容里也多了些得意。   然而这样的笑容落到简鸣眼中几乎算得上是挑衅了。   见他面色不好,裴锦逸本想上前安慰,可简鸣却连招呼都没打就径自转身离开了。   从去莱原的路上开始,简臻就一直心不在焉的,脑海里全都是简鸣刚刚冷冰冰的背影,心里不由地有些难受。   “郡主你瞧,那边是年前刚移植回来的梅花,有粉白和粉紫两种颜色,前面那儿有棚子,应该一会儿就到了……”   李成瑞在旁有些过分热情地说着些什么,她愣是一点儿没听进去。   “李公子近来对粟襄如此关照,到底是想做什么?”   “什么?”李成瑞被她打断,尚有些发懵。   “我也不是什么闲人,我们不妨摊开来说吧,你接近我是想做什么?”   在外人看来,简臻向来是彬彬有礼、和颜悦色的,此时她略显不耐烦的样子还是李成瑞头回见到。   尽管有些猝不及防,但他也不含糊,当着下人们的面深情款款道:“从第一次见到郡主时,某就被郡主的风姿所折服,尤其是了解了郡主所做的事情以后,更是心生敬意,某真心仰慕郡主,不知……郡主可否给某一个亲近的机会?”   “那就不必浪费时间了,粟襄对李公子并无男女之情,李公子还是另寻良缘吧。”   简臻说完就要离开,却别李成瑞一把抓住了手腕。   “郡主若是觉得某不可信,我们可以多接触多了解……那天郡主的行踪,某也是因为倾心郡主才决定替您保密的。”   听到他拿揽月阁那晚说事,简臻心生不屑,回头冷冷地看着他。   此时的李成瑞也褪去了面上的温和殷勤,眼底显露出些算计来。   “郡主的秘密某不会说出去的。某只是想说,若是郡主同某一道,某能给你想要的。”   简臻本就不怎么好的心情被李成瑞这么一激,对他的观感更加不屑起来。   她微微眯起眼睛,凉凉道:“你威胁我?我不过是去揽月阁看看,难不成李公子觉得这其中有什么阴谋?”   “恐怕不止吧?”   “不止又怎样?”简臻冷笑一声,“李公子前脚说爱慕,后脚又来这出……看来当真是有诚意呢。”   “那我也就直说了,李公子若是乐意说给别人听,”她看了眼身后,高傲的眼神里恍惚有种暗藏的疯狂,“本郡主也不介意让你知道,人们究竟是为何而敬仰我的。”   恍然间,李成瑞看到了她身后不远处有寒光一闪,这才明白,这并非是她恼羞成怒退无可退,分明是本相毕露,之前的各种礼节和温良言语都是假的!   这样的郡主,还有必要再继续接触下去吗?   简臻也是有些气急了才说出这番话来,完全没有考虑到李成瑞是不是真的知道一些内情。   现在话说都说了,总不好再回头求和,何况天光正好,现在要是离开了,简鸣那边又不知道会怎么想。   估计会乐出声儿吧?   简臻无奈,只好继续往前走,李成瑞则在她身后缀着。   穿过一条花灯围起来的小集市后,正好有个露天的舞台正在演着时兴的剧目。   简臻也累了,干脆坐在台下休息,那李成瑞也跟着落座,只不过跟她隔了一个桌。   舞台上正演着一出才子佳人一见倾心的回目,据说这故事还是取材于某两个贵族男女,引得观众频频交头接耳,猜测其中一些细节究竟隐射何人。   “李潜,阿鸣现在在哪儿呢?”   “郡主,少爷在各家铺子里转呢。”   一听这话,简臻更头疼了。   她揉着太阳穴一边犯愁一边想着要怎么处理眼前的这些事情,台上演的什么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这时,突然有人前来见礼。   抬眼一瞧,是几个不大眼熟的贵族子弟,她笑着应付了几句后,这几个人就在她和李成瑞中间隔着的那个桌上落座了。   原本还好好的,可没过多久,这几个人像是才看到李成瑞一般,大肆喧哗着跟他打招呼,亲亲热热地叫着“李兄”。   李成瑞表情有些尴尬,但还是不得不跟他们好哥们儿好似的拍肩说笑。   “李兄,你居然能把粟襄郡主给约出来啊?厉害呀?!”为首的吴四揽住李成瑞的脖子揶揄着。   这人模样看着憨直,眼睛却鬼鬼祟祟,总觉得憋着什么坏呢。   就比如现在,这种话原本仅他们两个人知道就行了,可吴四的声音却刚好能让简臻也听到,明显是故意的。   简臻状似不在意,却支着耳朵等着他出招。   “刚刚就见你们一前一后地走着,怎么啦?惹郡主不高兴啦?”   李成瑞勉强一笑,应和道:“是我太不机敏了。”   “啧,那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今儿来的时候坐的那架马车,可真是漂亮呢!郡主一定挺喜欢。”   听到这儿,李成瑞的心已经凉了半截。   果不其然,那个吴四摸了摸下巴,一副回忆的样子,然后“嘶”了一声,一脸疑惑地说道:“我好像,在哪个车行见过……李兄!这车子不会是你租来的吧?”   李成瑞面色发青,手已经捏地颤抖起来,却不能反抗。   他虽然也是贵族子弟,可家族早在爷爷辈儿就开始不行了,自己的父亲也试图挽救家业,然而直到他咽气,也没有赚回什么钱来。   说起来,他也不是穷得活不下去,他们李家的钱还是够他花一辈子的,只是相比起同一阶层的人来说,属实有些太不够看了。   如今他们家本来就只剩他一个独苗了,顶多还养了几口老幼妇孺,花不了多少钱,所以也就没有雇多少家丁。   本来也是量力而行,可在别人看来就算是寒酸了。   吴四见说中了,更加阴阳怪气起来:“我就说嘛,李兄平日节俭,怎么可能买这华而不实的东西呢。只是,用这个来载郡主,是不是有些太……”   李成瑞面上挂不住,哪里还再敢看简臻,低着头忍气吞声。   一旁大的简臻则眯起眼来,觉得异常聒噪。   原本今天就烦心事一大堆,如今还碰上这些个令人作呕的混蛋,她不禁翻了个白眼,接着端起完美无瑕的微笑,看向他们。   “租来的?”她扫视一圈,然后将目光落在了李成瑞身上。   “哪儿租的这么漂亮的车子?赶明儿我也租一驾去,我平日里太忙,还不曾坐过这样华丽的观光车子呢,若不是成瑞,我恐怕都不晓得还有这东西可以租呢。”   简臻笑得坦荡,目光如炬,反倒让吴四那些人有些待不下去了,便随便打了个哈哈后告退了。   他们一走,简臻的笑容就消失了,只剩下一丝暗藏的烦闷。   没过一会儿,他就走到了她简臻旁边,犹犹豫豫地坐下了。   “郡主……多谢你替我解围。”   简臻头也不回,看着台上被拆散的眷侣满不在乎道:“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你也不用多想。”   “其实你也不用特意准备这些个排场,我并不看重这些,更不会因为这样而对你有什么好感。”   简臻说话并不客气,可李成瑞却有些动摇了。   他原本想让那些人换个人选,可现在,他倒觉得有必要再争取一下。   “郡主,今天那些话……是某太唐突了,还望郡主见谅。”   简臻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然而李成瑞一脸认真,眼神里竟然多了一些过去不曾见过的坚定。   “郡主,请再给某一个机会,我们可以慢慢来。”   回想起刚才两人撕破脸,将感情当生意谈的样子,简臻不禁对他这来来回回的变脸嫌恶至极,好险忍住没有甩脸子,但心思几转,考虑到王三那边的计划还没有成行,便沉默着,把这事儿给糊弄过去了。 第70章 饵(六)   这边好歹算是把事情暂时给了了, 可京城的一家棋室里,就没有这么风平浪静了。   “琰甫啊琰甫,我该说你糊涂呢还是该说你胆小如鼠?!”   二皇子孔宥延被孔炽气得是脸红脖子粗, 任他百般劝说,这孔炽就是不接招。   要不是知道了太子就要回来的消息,他也不至于非揪着孔炽来拉拢,如果不能趁着太子离京的这段时间壮大自己的势力,那往后就很难再找到机会了。   叉着腰来回走了几步, 见孔炽还是兜着圈子在回避, 孔宥延气得指着他的鼻子叫道:“你就跟你爹一样是个怂蛋!”   这话一出,棋室里的人顿时噤若寒蝉。   孔炽的笑僵了一瞬, 但马上又鲜活起来, 一边笑着, 一边顺坡下驴, 说自己确实是不敢掺和。   见状, 原本还担心话说重了的孔宥延竟愈发放肆起来,颐指气使道:“你们父子俩这样也是应该的,可如今变局就在眼前, 你们还是这样懒懒散散不抓住机会的话, 就只能继续当别人的狗!”   孔宥延站着说话不腰疼, 还觉得自己是在为自己这堂弟好, 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   最终, 这场单方面的攻击被一个来报信的下人给打断了。   那下人是孔宥延的亲信, 他对孔宥延耳语道:“殿下, 那边突然改变计划了, 大长老可能要提前来了。”   听完这话,孔宥延一脸难以置信地小声叫骂道:“他这么早来做什么?!”   说完才意识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便与众人道别后匆匆离开了。   孔炽也没法久留了,带着满腔怒火离开了棋室,直接坐车往揽月阁去了。   因着陈芸今还在忙,孔炽就先自己找了个房间待着。   不一会儿就有熟识的小厮来了。   孔炽瘫坐在椅上,冲小厮挥挥手吩咐道:“去买五坛子酒回来,还是老地方。”   “世子要喝几坛?小的买回来温。”   孔炽低吼道:“都要!”   那小厮接过鑫河递来的一袋银子,利索地出去了。   结果在门口正碰上掌柜芸今。   只见她下巴一抬,道:“给他温一坛就行,剩下的还是给他存着。”   见她来了,孔炽勉强笑了一下。   “芸今。”   陈芸今云步款款走到他身边,帮他脱了身上累赘的厚外衫,然后让旁人都出去了。   “还好吗?”她神色波澜不惊,关切道。   孔炽直接瘫靠在毛皮软塌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房梁。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突然没由来的问道:“你有过特别想完成却没法实现的事情吗?不是没那个能力,而是不能去做。”   陈芸今思忖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   而此时孔炽突然爆发出来,对着虚空痛骂道:“他凭什么那么说我,说我爹!?一个自大狂妄的蠢材!”   买酒的小厮拎着热好的酒进来,像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似的又安安静静地退出去了。   孔炽眼眶泛红,斜躺着吞了一大碗酒。   在他心里实际上也怨恨着皇帝,只是神思尚还清明,所以才没有骂出口。   转而他自己也笑了——就算没有指名道姓地骂,他心里还是下意识地不敢。   自己还真是怂啊……   想到这儿,他竟然鼻尖一酸,落下泪来。   “刚刚你问的问题——我当然也有过那样的境遇。”   陈芸今陪着他坐下,给自己也倒了杯酒。   “我年轻时,在妓馆遇到一位公子。很俗套的故事,只是,见多了大腹便便粗、鲁至极的男人以后,偶尔见到一个会问‘我可以亲你吗?’的男人,没有人能经得住诱惑。”   回忆起过往这些事情,陈芸今嘴角还盛着淡淡的微笑。   “只是,那时的我没有赎身的钱,于是我们两人的境遇一度僵持,为了能攒钱出去,我开始接客,收益真的多了起来,可是被他发现了。”   孔炽把眼泪抹干,好奇道:“他做什么了?”   “他狠狠地羞辱了我,然后再也没有来过了。我也为此哭过一阵,但是后来就好了,我该接客还接客,毕竟攥在自己手里的银子才是真的,我那个时候就只剩一个念头——我要离开那个地方。于是我开始钻研人心,生意也越来越好了。”   “你是要去找他么?”   她摇了摇头,低头摸了摸自己手上那颗硕大的紫色辉山石戒指,平淡地继续说道:“我大概是从那时开了窍,我知道那儿是待不长久的,短时间内确实是可以日日吃香喝辣,做最受欢迎的头牌,可这样沉溺下去的结果,必然是美人迟暮。我见过年老色驰的青楼女子们,她们里并非没有绝世美人,可即使这样,她们老的时候,手里既没钱,也没有卖身契,只能接最差的活儿,甚至是到最下等的窑子里去求生存。所以我一刻都不敢停,每天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要离开。”   孔炽这是头回听陈芸今说起自己的过去,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劳碌和困顿,不禁觉得自己刚刚的痛苦都显得有些尴尬了。   见他满眼都是心疼和关切,陈芸今满不在乎地笑道:“时间长了就知道了,其实像他那样的男人在外面多的是,根本就不是什么珍贵之人。所以我并不伤心,反倒是因为他,我才开始有了要离开的愿望,只是之后的过程并不顺利,我辛辛苦苦攒的钱被人给诓了,于是情急之下才选择了曾春亮……哦不,是田洪。”   “后悔吗?”   陈芸今抬眼看向他,眼波中流转着一抹难得的坚定,如此动人。   “不后悔。每一步都是应该的,都是我当时能做到的最好的选择,即使是愚蠢的选择也是应该的,如果不亲自跌跟头,我也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否则就像我说的那样,可能现在正在哪个破烂的窑子里求着别人来睡我。”   孔炽的脑海中想象到了那样可悲而绝望的画面,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样对比起来,自己至少衣食不愁,于是瞬间觉得自己的怨气也有些没意思了。   “我说这些并不是要让你觉得不好意思再难受,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因为别人而去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自己的棋局自己走,落子无悔,便够了。”   孔炽握着斟满的酒杯,若有所思,没有再喝。   “琰甫,我相信你其实是知道这些的,你心里早就有答案了,不是吗?”   他顺势躺倒,长舒一口气后又嚷嚷道:“哎呀~在你这里啊,我可是一点儿秘密都没了!”   正要再灌自己一杯,却别陈芸今挡住了。   “难受的话就先歇一会儿吧,但是这酒就别喝了,太伤身。”   说完,她就将孔炽的酒杯放在了桌上,然后起身吩咐人把酒坛抬了出去,给他上了壶清酒来。   “掌柜,少爷来查账了,刚从后门进来。”一个小厮忽然来报道。   听到这消息,才刚恢复精神的孔炽一骨碌爬了起来,将二楼的帷幔撩开,正看到简鸣从对面的廊道经过,心里竟起了捉弄人的兴致。   “芸今,之前咱聊过的那个姑娘呢?叫什么来着?人呢?”   “萤儿。”   “人呢?”   她蹙着眉看他:“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此事可关系重大!再说了我们又不是在逼他。”   陈芸今同意他的后半句话,便妥协了,对那传信的小厮吩咐道:“去把人叫来。”   “可,萤儿还在服侍客人……”   “叫来。”   说完,陈芸今瞥了孔炽一眼,道:“千万注意分寸,出事儿了可别拉上我。”   “知道啦!”   披了件外衫后,孔炽就兴冲冲去找简鸣了。   “来啦?怎么这几天都不见你姐姐跟你一起啊?”一见面他就故意试探道。   简鸣翻着账册,瞪了他一眼,然后随口道:“姐姐忙。”   可孔炽不信这些,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便坏笑一下揽着简鸣的脖子,神神秘秘地说道:“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哇?走走走,哥带你玩儿去!”   “你啊!就是因为长大啦!哥哥我懂!”他不顾简鸣的挣扎,硬拽着他往三楼去了。   孔炽早吩咐人给简鸣开了个房间,一推门,是个布置雅致的屋子。   “在里面待会儿昂,哥哥我就不打扰了。”孔炽把他一劲儿推进去就闭上了房门,还叫人暗中守着,不许简鸣出来。   “幼稚!”简鸣拍了拍门要出去,只听外头的小厮道:“这位小爷稍候,世子说有东西要送您。”   一个青楼妓馆能送什么东西?!   他常来视察,怎么可能猜不到孔炽的把戏,登时就有些恼了,可此时出也出不去,想来自己不等到这“东西”怕是走不了了,索性就坐下来等着。   没过一会儿,房门从外面被轻轻推开了,随后屏风上便一片影动。   不知怎的,简鸣突然想起了那个高烧的午后,简臻就站在房门外候着,让影子落在窗户纸上,好让他安心配合大夫看诊。   在他晃神的瞬间,那影子就绕过了屏风。   来的是个高挑的姑娘,她穿着一身浅蓝的衣衫,拿团扇挡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那双眼睛带着一种隔绝人的冷感,让他一瞬间就想到了简臻。   姑娘缓步走近,坐在了他身旁,然后撤去了团扇。   房间里的烛火很暗,简鸣看着这张面孔,突然有些紧张起来。   因为这张脸简直和简臻有八分相像。   他就这么死死地盯着,只见她勾起唇角,一只素手抚在他胳膊上,身子也随之软软地靠在他身上。   简鸣整个人僵在了原处,一动不动,只是胸腔里的心脏在突突地狂跳着。   “姐姐……”   那姑娘一听这话,笑得更妩媚了。   简鸣从未见过这样的“简臻”,一时间觉得心里有些怪异,却也不是嫌恶,还没待他想明白,那人又将手滑向了他的腰间,岂料手才碰到腰带,他就像是突然惊醒一般,将这人猛地推开,自己往后撤了老远。   那姑娘被狠推了一下,眉头瞬间就皱了起来,娇斥道:“干什么呀你!”   此时简鸣再一细看,就发现这人跟简臻长得不像了,因为简臻从未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霎时,他心里喷薄出一股莫名的羞恼,转身夺门而出。   可没想到孔炽就攀在门口,门一开,他一个没防住就扑了进来。   “哎呦喂!臭小子你干什么呀你!?”   简鸣不想再理他,用肩膀怼开他就往外走。   彭年刚刚被人拦在了外面,此时自家主子终于出来了,他便赶紧跟了上去。   这场闹剧就在简鸣愤然离去后草草收场。   出了揽月阁的简鸣被凉风一吹,总算是清醒了一些。   细细想来,刚刚那人必定是专门化了妆的,因为他之前从未在青楼见过和简臻长得像的人。   想完这些,他又不禁想起了那人靠在自己身上时的感觉,自己当时似乎并不讨厌,因为那人顶着姐姐的脸……   未及深想,他就晃了晃头,开始羞愤于自己的想象。   “畜生。” 第71章 饵(七)   在外头游逛了半天的简鸣, 等回去的时候,竟然正碰上了简臻。   “阿鸣?去哪儿玩儿了?”   他垂眸掩住自己的慌张,含混了一句就进去了, 没敢看她。   “哎!”简臻紧了紧披风,有些担心地看着他的背影,“难道是我做得太过了?我还不够循序渐进?”   绣萍和彭年对视一眼,撇了撇嘴,俱是心有灵犀却没有说破。   这天晚上, 简臻照例办公, 为着下一次的招募而做准备,唯一不同的是, 并没有简鸣陪在身边。   没人劝着自己早睡, 她竟然还有些不习惯了。   而一墙之隔的另一个院中, 简鸣也并不好受, 看着桌上的信息, 竟觉得纸上的文字仿佛是不熟悉的外族文字一般,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他知道自己不是在为男女之事而羞愧,他毕竟不是小孩子了。   可那是因为什么呢?   一定是因为他将那人错看成简臻, 那样的场景, 那样的动作, 分明是对她的折辱!   可是, 在这羞赧之下, 竟然还滋生出一丝莫名的感觉, 让他控制不住地去回想、去体会, 而这似乎才是确切的原因……这样的矛盾感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答案似乎已经找到了, 可他的心里还是焦躁,如果不能理清自己的心绪, 找不到解决的办法的话,自己又如何去面对简臻呢?   ……   隔了没几天,裴祖照就亲自登门郡主府,跟简臻商讨第二次招募的事情。   裴锦逸自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也跟着来了。   只是一来就发觉不对劲了。   换做往常,简鸣在简臻面前必定是和颜悦色的乖巧模样,可今天却奇怪,虽然他的目光还是时时注视着简臻,但并不与她对视,总是先行避开。   这倒是勾起了她的好奇,正琢磨着要套一套他的话。   “简鸣,上次补给你的礼物你收到了吗?”   简鸣不知在想些什么,才回过身来,笑着应和了几句。   裴锦逸绞着衣裳,没有听到自己期望的回答,有点闷闷不乐了。   还未等她调整好情绪,守在简臻书房门口的李潜就走了过来,冲他们拱手一拜。   “少爷,郡主让您进去。”   简鸣有些慌张地眨了眨眼,随即又调整过来,稳步进去了。   这些年来,简鸣接手了很多核心的事情和产业,因此遇到大规模的资产调动时,简臻也不得不问问他的看法。   “这次的招募我会从我整合出来的部分里给十之六,如果能一次压倒王原毅,那是最好,如果不行,则陆续往上加。”   裴祖照有些暗暗吃惊,喝了口水后才小心问道:“郡主,这才第二次,就直接如此吗?还是……之后的招募郡主已经有打算了?”   简臻转了转桌上的杯子,浅浅笑道:“第二次的招募,就是要让他王二自乱阵脚,这步棋尤为关键,甚至牵扯的还不止是这次通商的问题。”   “那……那依郡主的意思,下官这次要如何分配呢?”   “帮我压住局面即可,前面的底价怎么给都行,一旦有人试图压过我们的盘,那就压回去。”   简鸣端坐在下首,看着简臻把弄着的杯子竟然出了神。   她的手很漂亮,修长而有力,虽然骨节分明,却并不粗壮,若形容为人,那必定是刚正不阿的史官,乃文士之豪杰。   他不止一次地观察过,可是自从揽月阁那次之后,他竟有些不敢看了,不敢却又忍不住想看,实在是令他苦恼非常。   突然,那水杯的底座挂到了一处凸起,杯中滚烫的水便被倾倒出来,泼到了简臻的手上。   简鸣瞬间醒过神儿来,倏地站起身来,然而在众人的注目下,他又后知后觉地坐了下去,让离简臻更近的绣萍去处理。   绣萍见状也愣了一下,奇怪地看了一眼简鸣后就退下去拿冰水了。   简臻被烫地咧了下嘴,随即又平静下来,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然后继续着刚刚的话题。   绣萍给她拿了些冰块和冰水敷着,见她好些了,便端着托盘出来候着了。   “郡主没事儿吧?”李潜小声问她道。   绣萍摇了摇头,蹙着眉头看了一眼房门。   “怎么了?”   她压低声音狐疑道:“往日里第一个冲上来的肯定是少爷,他们这……不是闹别扭了吧?”   “那谁知道啊,好像从少爷生辰那天以后就怪怪的。”   裴锦逸在旁听到他们这样议论,回想了一下简鸣最近的状态,她也看得出有些不对,心里不禁有些担心。   等了一会儿后,简鸣便先出来了。   他站在屋檐下,习惯性地捏了捏香囊,又拿起来闻了一下,发现已经没味道了。   “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啊?”裴锦逸上前来试探道。   “没事。”   “要不,去拜拜佛?也许是有什么东西缠上你了呢!”裴锦逸煞有介事道。   简鸣疑惑地看着她,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被他这么瞧着,裴锦逸竟然有些紧张,急忙解释道:“我母亲就信佛,常说资福寺的师傅有大智慧呢!”   简鸣似乎并不在意般径自带着彭年回自己院子里去了,可心下却记住了她的话。   ……   “我到底是怎么了?”   简鸣睁开眼睛,脑海里还残存着那只被烫伤的手的模样。   彭年上前小声道:“你真想知道?”   简鸣侧头看着他,不知道他有什么见地。   “少爷,那天在揽月阁的房间里,你究竟怎么了?”他的神情认真,语气中甚至还带着些神神秘秘蛊惑人心的调子。   简鸣看了他一眼,如同病急乱投医般照实说了。   “孔炽找了个姑娘来,她一直往我身上贴……”   “然后您就不舒服了?”   “不是。只是……她和姐姐有八分相似,可她那扭捏姿态配上那张脸,实在让我难受。”   彭年追问道:“哪种难受?是讨厌?觉得冒犯?还是……”   简鸣不知在害怕什么,及时打断了他,打发他去书库找佛经去了。   彭年没问出什么东西来,绣萍这边也没闲着。   她一边用凉水给简臻冲手一边小心问道:“郡主,少爷最近这是怎么了呀?是跟您闹别扭了?”   只见简臻面露苦恼,道:“我从前疏忽了,一直当他还是个小娃娃,今年都十八了,虚岁都十九了!总不能老粘着我,成什么样子。”   “少爷和郡主感情好嘛,也没见少爷跟谁这么亲近过,毕竟是一家人。”   简臻摇了摇头道:“可是,他不去和同龄的孩子们亲近,尤其也没见他对哪家小姐上心过,我怕……是我这里出了什么错。”   “要我说呀,少爷聪明着呢,他没对其他小姐上心,那必然是因为不喜欢,绝不可能是因为不懂情爱。”   简臻似乎不大同意,蹙着眉头道:“也怪我,这些年把事情放给他太多,他都要成家的年纪了!我竟没想到这茬儿?!该让他多出去交际交际的。”   眼见着是没法儿引导了,绣萍干脆放弃,不再多问了。   等她出去取了香料回来时,正瞧见简鸣的院里,彭年被孤零零关在了房门外,便过去跟他说起了小话。   “少爷把你赶出来了?”   彭年的桃子脸皱起来,噘着嘴道:“呵!能不嘛,自打郡主和那个李什么的去了趟莱原,少爷就闷闷不乐的,关键他自个儿还想不明白。”   他双手合十,表情夸张地补充道:“如今都开始念佛啦!”   闻言,绣萍惊讶地捂住了嘴。   彭年左右看看没人,便用胳膊肘怼了下她,小声道:“少爷肯定是喜欢上郡主了。”   “你别瞎说!”   “啧,我瞎说?!你敢说你不是这么想的?他俩又不是亲姐弟,有什么不行的?”   绣萍抿着嘴瞪了他一眼,嘴里却赞同道:“我也觉得……可郡主老以为是少爷太依赖她,似乎没往那边想过呢。”   彭年听完不禁仰天长叹道:“这么精明的姐弟俩儿,怎么到自个儿身上就糊涂了呢?!不行!我得帮帮我们家少爷。”   绣萍急忙拉住他,生怕他乱来,警告道:“你可别瞎弄!”   “放心吧,”彭年拍了拍胸脯,“有数儿呢!”   绣萍明显不相信她,抬脚准备离开,又被叫住了。   “哎对了,你这个香料好像好久没给少爷送过了吧?”   “喏。”   彭年没接,只从托盘里拿了一包,道:“一包就成,之后别送了,让他自个儿找郡主要去。”   “这……”   “啧,相信我。”   ……   简臻把搜集来的关于丹桑的信息全都整合给了陈芸今,再由她亲自□□凤蕊,成功让王三成了揽月阁的常客。   王原麟在这京城里苦于找不到真正的丹桑信徒,一直郁郁寡欢,然而自从遇到凤蕊之后,他发现这个自称是丹桑族人的女人简直是处处都合自己的心意,真以为是遇到了丹桑神祇的指引,恨不得日日都跟她待在一起,了解丹桑的信仰和传统。   陈芸今自然是不可能让他如意,时不时就给凤蕊找一些借口离开,说只有这样才能勾住他的胃口,引起他的好奇。   终于,在长时间的铺垫之下,王原麟终于忍不住询问凤蕊的行踪,凤蕊也按照计划“十分不情愿”地告诉了他。   “王公子,看在你真心信奉丹桑,凤蕊就不瞒你了,我不在的这几次,都是去与族人和信众见面了。”   王原麟大吃一惊,同时又极其兴奋,握住她的肩膀追问道:“京城里竟有我们丹桑信徒的会面!?在哪儿?什么时候?带我也去!”   凤蕊面露难色,将他的手推开坐了下来:“王公子,其实……唉,其实不该告诉你的。”   “为什么!?”王原麟蹲在她身前,握住她的手,眼神中除了疑惑,还有一种让人害怕的疯狂。   她想了想陈掌柜答应她的报酬,便努力压住心神,做出了一副悲哀的样子,然后用手摸了摸他的脸,道:“可……要想加入京城族众的会面是有要求的,凤蕊不能这么害你。”   “要做什么?我都可以的!”   “丹桑族的教义不可直接与人说,也因此传播不开。从古至今,各位长老的传道都极其艰难,故而对于信徒的审查要求也是极高和极严格的,毕竟……我们曾经被叛徒和敌人伤害过多次,不得不谨慎些。”   “我是真心信奉凤鬼的!你知道的,我……我要做什么,你说,我都可以办得到!”   凤蕊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左右瞧瞧,附在他耳边道:“大长老对于京城的信徒尽在掌握,可还有一部分不太明晰。所以想要加入的信徒需要把自己所知的京中信徒的名单告知于大长老,通过对比,长老即可判明谁是朋友,谁是敌人的伪装。”   “有人冒充丹桑信徒?”   凤蕊点了点头道:“我们曾受他们蒙骗,死伤不少,自那以后就再不敢轻信别人了。”   王原麟随即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心中已经有些答案了,便道:“容我想想,明天,不,给我三天时间,我会把名单给你。” 第72章 秦竹(一)   第二次的招募会上, 气氛明显比上次要认真和紧迫了许多。   参与招募的一些人已经开始判断在场者的实力与各家的关系了,毕竟往后的局势如何,须得好好考量和评估才行, 不到最后关头,是很难说准赢家是谁的。   简臻和裴祖照从一开始就显示出一种同盟关系来,第二次的招募上钱砸得又猛,着实是让在场的人吃了一惊。   直到这次招募会结束,好些人还看着计数板上名列前茅的“粟襄郡主”四个字目瞪口呆, 同时他们心下也思来想去, 琢磨着简臻这一举动的目的和背后的原因。   而简臻对此全然不理会,潇洒报完数就潇洒地离去了。   从招募的场地一出来, 她就大喇喇坐着车子要往裴家去。   裴锦逸闹着非要和她坐一辆车, 让裴父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所幸简臻并不在意, 拉着裴锦逸的手就上车了。   只是这小姑娘的注意力可不在简臻这儿, 时不时就要借着看风景的名头悄悄看一看骑马随车的简鸣。   跟一个爱慕自家弟弟的姑娘同车,这可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看着她此时略为收敛、乖巧,甚至有些刻意讨好的样子, 简臻却不能拆穿, 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对待小姑娘那些略带目的性的言语与动作。   任谁把自己随身携带多年的宝贝给出去都会有些不自在吧, 又何况是简鸣这么大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郡主姐姐……”   “嗯?怎么了?”   “那个, 简鸣他……有没有喜欢的人呀?”   简臻愣了一下, 转而仔细想了一想, 并没有想到什么人。   她撩开帘子看着马背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喃喃道:“应该是没有的, 阿鸣从未与我说过,我也没见他对哪家姑娘特别上心过。”   “哦……”   裴锦逸一双美目流转, 最后看向简臻,笑着说道:“想来也是,郡主姐姐这样厉害,简鸣的眼光也必定不俗,能让他喜欢的女孩子一定也是非比寻常的。”   简臻用手点了点她的额头,玩笑道:“你倒是嘴甜,我看你就非比寻常呢!”   虽说只是随口的玩笑话,但裴锦逸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心花怒放起来,一路上都在不停地幻想着和简鸣喜结连理的样子。   不一会儿,他们一行就与裴祖照的车子一齐到达了裴府。   裴夫人特地在门口等着他们。   绣萍帮她们撩开帘子,先搀着裴锦逸下了马车。   简臻披好披风也跟着往外走,突然,一只手臂伸到她面前,等着她搭手。   她抬头一看,正是简鸣。   绣萍回头看到这一幕,有些不知所措了,来来回回地看着他们俩。   但简臻还是叫了绣萍一声,然后搭着她的手臂下了车。   可她没敢回头去看简鸣,生怕见到他那双委委屈屈又湿漉漉的眸子。   她怕自己心软,于是快步跟着裴祖照先行进去了。   被丢在原地的简鸣缓缓收回了手,怔怔地立着。   而故意落在简臻后面的裴锦逸则是喜闻乐见地凑到了他身边,见简鸣发愣,便关心了几句。   简鸣照例是礼貌回应,并不多透露什么,然后转头冲彭年道:“一会儿去车上给姐姐的暖炉里换换炭,顺便把茶水倒了吧。”   “你还真是体贴呢。”   他看了裴锦逸一眼,道:“姐姐对我也很体贴。”   “你和郡主姐姐……你们之间,没事儿吧?”   不知道为什么,简鸣心中有些慌乱,原本一句话就能敷衍了事,他却极认真道:“自然无事。姐姐最近只是太累了,裴小姐不必多想。”   “啊,抱歉。”   裴锦逸原本只是想为简鸣做个解语花,没想到却被他如此防备,不免有些尴尬。   裴夫人还在门口等着他们,一路上跟简鸣攀谈了几句,聊到简臻时,突然随口笑道:“你们姐弟俩感情还真是好,你也不怕挡了你姐姐的桃花?”   他有些愣怔地看了裴夫人一眼,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在裴夫人也没在意,转而聊了些别的。   ……   “郡主,今天的招募会上王原毅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出的份额可不少,只可惜看不太出他手上到底有多少。”   “这倒没什么的,王家出得再多那也只是一家,参与招募的民间人士可并不少。”   裴祖照呷了口茶,犹豫了片刻后突然说起了一个人。   “郡主,这说来也奇怪。这两次的招募会上,那个秦竹都有到场,似乎时常关注,但是他却一直没有参与,这……不知道会不会成为一个变数呀。”   简臻盯着杯中的水看了一会儿,道:“不必担心,按我们计划来就好。”   这次招募结束以后,简臻立刻就着人放出了消息,让参与者都以为自己想要搏一搏,同时还派人到处与参与者接触,一副想要与人合作的态势。   这样的消息发酵了几天后,终于传到了王家。   王原毅这才有些慌了,匆忙去找大哥了。   他倒也不是对自家的家底没信心,只是简臻的身份毕竟特殊,他不得不小心小心再小心。   “一个丫头而已,有什么好惊慌的?”王原硕翻着文书,坐在书案前稳若泰山,连头都没抬一下。   “大哥,可她毕竟是陛下那边的人,无论如何都比我要安全得多啊,说不定陛下就是故意想让简臻掺和进来呢!”   门外传来一声嗤笑,竟然是王原麟来了。   “呦,大哥、二哥都在呢?”   王原硕放下手上的东西,也不再去管招募的事情了,问道:“这几天又跑哪儿去了?几天不见你人影。”   “嗐,我能干什么呀,瞎玩儿呗,不像哥哥们整天为大事操劳。”   “切,又贫嘴,来干嘛来了?”   王原麟跟站不直似的,晃晃悠悠就进来了,然后从衣襟里摸了一个小东西出来,递给王原硕道:“大哥,这是我好不容易才求来的护身符,只得了一个,就给你吧。”   大哥王原硕接过来瞧了一瞧,这是个刺绣的小布囊,红色的底上绣着金色白色的云纹,看着倒也喜庆。   用手摸一摸能感觉到里面还封着纸条,想必就是三弟刚刚说的什么护身符了。   “你是我们大哥,你好,这个家就能好。”   王原麟从小就有些桀骜不驯、不服管教,送他这种东西还是头一次,尤其这话,也让王原硕的心里有些发热。   他压住嘴角的微笑,严肃道:“一天天不读书就知道鼓捣这些有的没的。”   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把东西放在了手边,并没有交给下人去扔掉,那就说明是喜欢的。   王原麟知道这一点,便咧嘴笑了,也没再多说什么就又晃晃悠悠地离开了。   “大哥,简臻那边你最好还是上书跟陛下说一下吧,她一个郡主要跟我们争这通商招募做什么,她……”   没等他说完,王原硕就摆摆手打断了他,有些满不在乎道:“就算她是陛下的棋子,那也是用来搜集信息的棋子,这次通商能有什么影响?你不是已经考察过她的资产了吗?既然钱上面没什么好担心的,那你就别多想了。”   王原毅看着埋头于案牍的大哥,心中不禁升起些不受重视的火气来。   但看样子也没法再说什么了,只得离开。   ……   “郡主,钉子刚刚来信儿了,‘护身符’已经被送出去了。”   简臻听完消息口的汇报,勾起唇笑了:“还得是芸今姐,□□出来的人都跟狐狸似的,个个儿都勾人。”   不一会儿又有人进来报信,那人看完后继续道:“郡主,王二又在清查咱们的底细了。”   她想了想,闲闲道:“随他们查去,还是按照之前布置的去做。”   “是。”   简鸣在旁边等了半天了,这才把汇报信息的人等走了,没话找话似的问道:“姐姐,若是那王二发现这是个圈套,不上钩怎么办?”   “他毕竟是个商人,能得利的事情怎么可能忍住不下手呢。只要让他觉得有利可图,又胜券在握,那他自己就会说服自己掺和进来的,何况……他们兄弟三人本就是一体,通商的事情不止是赚钱,还与朝政有关,就算王二他退缩了,王家老大也不可能让步的。”   简臻唠唠叨叨说完,突然反应过来,看着他道:“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玩儿我呐?”   简鸣并不接受这样的指控,哼哼唧唧埋怨道:“姐姐这几天都不愿意理我,我只能找话跟姐姐说啊。”   “哪有不理你?!”简臻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他,竟然开始认真掰扯起之前觉得不好细说的事来。   “你去看看谁家弟弟跟你似的这么粘人?男女有别你都学到狗肚子里了?有些人的嘴就是不干不净的,这种东西你在信息口这么多年听了也够多了吧?这要是有人乱说,你看以后哪个姑娘家的会跟你?”   简臻难得一副气鼓鼓的模样,看得简鸣都忍不住笑起来。   他眯着一双深潭似的眼睛,在阳光下闪烁起一池碎金。   “你还笑?!你说我不理你,我看你之前还避着我呢!我以为你都适应了呢,怎么还闹别扭?”   “那!那……”   简鸣“那”了几声后声音就软了下来,喃喃道:“那不一样。”   他其实知道简臻的顾虑,也能理解她这么做的原因,即使一时觉得不适应,也总会习惯的。   可他真正想不通的是揽月阁的那天,自己究竟是觉得如何?那样复杂又矛盾的心情,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   又或许,他是知道答案的,却迟迟不敢去揭开谜底。   从简臻这里出来以后,他的心中还是乱糟糟的。   “少爷,少爷?您没事儿吧?”   “怎么了?”   彭年神神秘秘地一手挡在嘴旁,小声道:“少爷,我刚刚在外头听到一个消息,关于那个李成瑞的。”   简鸣眼睛一亮问道:“抓到他的把柄了?!”   “啊那倒是没有,不过……听说他最近经常跟别人说自己仰慕郡主,好像还打算在招募会上投一笔给郡主助阵,别家的下人都问我郡主和他是不是真的呢。”   “呵!”   彭年察言观色地故意道:“少爷,怎么您这儿跟郡主只是姐弟情深都要被保持距离,这李成瑞一张嘴都快把自己说成是郡婿了,郡主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哇?不会是真的吧?奇怪了,您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简鸣听完气不打一处来,大步往前走了几步后,突然又扭头冲追上来的彭年怒喝道:“他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姐姐怎么可能看得上他?!拿着几个铜板儿就敢到处和姐姐攀扯关系了!”   他捏了捏眉心,把能利用的信息都想了一圈儿后吩咐道:“去,告诉信息口,把他的信息给我扒光了卖干净!不是有钱吗?我倒要看看他有没有这个脑子把钱守住。”   彭年在旁幸灾乐祸地憋着笑,下一刻就领了任务去了。 第73章 秦竹(二)   几日后, 王原麟果真信守承诺,很快就将自己所掌握的丹桑信徒的名单交了出来,而凤蕊那边的话术则是说需要一段时间来检验名单的真假。   “郡主, 这些人,咱们真要查吗?”   简臻将名单上的名字又看了一遍,大概记了一些后,交给身边的人道:“先不动,等着。”   “是。”   将东西收起来后, 信息口的下人又递来一份信息。   一共是两张纸, 一张看起来是一封写得密密麻麻的信,而另一张则是被密封起来的密函。   “郡主, 这是从南边寄来的密信, 这个密函当中是已经破解开的内容。”   简臻将那密密麻麻的信扫了一眼, 基本上都是些东拉西扯的东西, 纸张上面还有些尘土与水渍, 恐怕来信人的书写环境并不大好。   她将密函拆开,居然是江锋来的信。   上面短短几行字,只说自己遇到些蹊跷, 又担心这信被人监控, 故而不好直言, 希望她能去策州一趟, 与自己的人接应。   “奇怪, 他们不是就快回来了吗?有什么不能回来再说的?”   思来想去, 简臻还是决定去策州一趟, 反正第三次的招募会就是一场加码赛而已, 再者太子与江锋算算时间也就要回京了,想来在策州传递信息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拿定主意后, 简臻当即就让下人开始置办行李了,同时自己也想好了理由,说是抚柳新开出了乳白色和浅灰色的辉山石,自己想去看看。   简臻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检点要带的东西,头也不抬地跟简鸣说道:“这次去和江锋通个气儿,顺便把老白接回来。你手头上的事情先交给别人,回来再弄吧,应该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按说以往她要是出远门的话简鸣都会跟着的,所以这次也默认他会跟自己一起去,却不成想简鸣竟然拒绝了。   “姐姐我就不去了。”   简臻愣了一下,抬头看向他:“怎么了?”   “我……我和资福寺一位师父约好了,之后几天要去听他讲经。”   这理由说得倒是顺畅,可他的眼神却时不时乱飘。   自打那天从揽月阁出来以后,他的心里就一直乱糟糟的,总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想,也许简臻说的是对的,是自己离她太近了。   所以简臻跟他说了要去策州以后,他就下定决心不去了。   也许自己应该和简臻分开一阵子,好好想想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最近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总愁容满面的。”   简鸣无意识地拨弄着手里的东西,有些心不在焉道:“可能吧,所以想去佛法中找找办法”。   简臻只消一眼便知道,他这是借着去听讲经推脱呢。   虽说心里还是不免有些失落,但转念一想,简鸣有了自己的圈子是好事,也算是跟他别扭了这么长时间的结果吧。   这么想了一圈儿后,她便熟练地勾起一个笑来,道:“挺好挺好,佛教有大智慧,多学学也不错。”   简鸣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有些难过。   ——姐姐为什么都不挽留我一下呢?她是不是真的不在意我了?   简臻走的那天,简鸣没敢去近前送行,只是躲得远远的看着她。   “少爷,您真不去送送啊?”   “你去跟姐姐说,就说我上山去了,没来得及,让她一路小心。”   彭年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也没法儿说什么,赶紧跑着去了。   收拾停当后,简臻回头又看了一眼宅子,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但此时实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便斩断念头,回过头上车了。   “少爷,还看呐?”   简鸣收回目光,拿起香囊看了看,凑近鼻尖一闻,味道已经很淡了。   “走吧。”   “您真要去那山上啊?”   “嗯,我心中有惑,也许是我看不懂佛经……”   彭年在后边撇撇嘴,学着他的样子无声戏谑道:哎呦~我心中有惑~   学完又不过瘾,嘟嘟囔囔小声道:“还不如问我呢……”   ……   江锋并没有亲自来,只是派了亲卫快马加鞭先到了抚柳,然后一直等着简臻的到来。   等她到达以后,便收到了一封密函。   兴许是因为亲卫可信,策州又离得他比较近,所以江锋并没有将信拆解成他们熟悉的加密形式。   她将信笺展开,纸张的纹路与痕迹都与在京城收到的加密信一致,这就让简臻放心不少。   他在信中大致说了自己和太子在南方的发现,心中总觉得不太对劲。   南方发生了几起自|焚案,为了不扰乱民心,他们都下令将消息封锁起来了。   可查了这么久了,他们只捉到几个普通的信徒,并没有抓到过头目,而且这些案件东一下西一下的,像是打一枪就换地方似的。   可如此频繁的阵地转移,如何能有时间去传教呢?   如今马上就要班师回朝了,他心中的疑虑愈深,可哥哥江通那边又整日在王家眼皮子底下看着,实在不好传信,所以只能托简臻去策州一趟,好提前知晓这些消息,警觉起来。   看完后,简臻将东西撕了个粉碎,然后丢进了当地采石工做饭的土灶里,看着火舌将这东西给抿了个干净。   “臻臻啊,这次来抚柳要多住几天吗?”   远处有些崎岖的山路上,白沛盟慢慢走了出来,手里还握着根捡来的粗树枝充当拐杖。   “老师。”简臻跟他打了声招呼,继续道:“恐怕不能久待,这儿的事情都已经了了,之后得尽快回去。”   “抚柳的风景还挺多呢,”他看了看周围的群山与山脚的溪流,“你总是太忙,可惜了。不过听说最近你在忙通商的事情?”   “对。”   “哦,那倒是得上上心……”   ……   简臻离开的这几天里,简鸣倒是真的每天往山上跑,除了和一位叫玄青的师父讨论以外,还时不时去听听和尚们辩经。   但到底是刚接触,很多东西并不能一下就参透。   “简施主不妨在此打坐片刻,你的心不静。不若先问问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确实是太浮躁了。”   玄青看着还挺年轻,身上却已经有了一种宁静淡然的味道,在他周身,仿佛凝结着万古,又像是捉住了当下一般,总让简鸣觉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在蒲团上盘腿坐好,闭上眼睛,细细想着玄青这些天来给他讲的东西,玄青则小心退出狭小的房间,留他一个人静思。   待回想了一遍后,简鸣的思绪开始落回了自己心中的症结。   他看到了简臻,从刚见她的那一眼开始,一直到去简府养伤。   他看着她对自己笑,看她弯着腰跟自己说话。   他想起简臻摸着他的头说想做什么都可以;想起听说简臻遭到刺杀时自己心脏的怦怦声;想起简臻一次又一次被传唤到皇宫时离开的背影……   想起那天温暖的午后,简臻落在窗户上的影子,想起她柔软的臂弯,想起她身上干净温暖的香味……   他又回想起揽月阁的那个姑娘,只是,这次的姑娘变成了简臻。   简臻拿着团扇掩面而来,挨着他坐下,清冷的眼眸里荡起涟漪……然后呢?   然后僵硬地拼接上那个姑娘当时的动作。   简鸣心中又别扭起来,最后还是回想起自己是如何将那姑娘推开,而那姑娘又是如何破口大骂的。   他闭着眼望着一片虚无,灰黑色的无垠背景上是一些彩色的碎屑,到处乱飘,搅得他又有些心乱如麻。   深吸了一口气后,他将呼吸放慢,将自己作为一个旁观者一般条分缕析起来。   自己是羞恼那人的动作吗?   有一些。   是嫌他们故意装扮成简臻的模样吗?   是的。   所以是恼他们如此玩弄自己吗?   是,但……不止。   如果那天的姑娘长得与姐姐完全不同,就可以接受了吗?   并不。   如果,那天的姑娘是姐姐……   不,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呢?   姐姐并不会做出那副样子。   仅仅是因为他们亵渎姐姐的样子吗?   不止……   简鸣觉得自己应该是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便继续细细地拆解这团死结。   一直以来,简臻在他心中都是可靠的、令人安心的形象,她的性子也是温温凉凉,待人和善,但绝不容易深交,所以那天那个姑娘表现出来的样子和她化出来的面孔才会那么违和,甚至让他觉得怪异和嫌恶。   从简府那个小小的卧房修养好以后,他就一直仰望着简臻。她待他极好,可她却并不要求他做什么。于是他只好拼命地学,不管是书籍还是简臻常用的经验,他来者不拒,就是为了能帮上她的忙,好让她能不要那么辛苦,也让自己能和她离得近些。   所以他才不能忍受孔炽和那个姑娘的戏弄,不能接受他们如此利用简臻的样子。   那么……余下的矛盾是什么呢?   自己是恨的、厌恶的,但并非是全然排斥的,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在一开始觉得那个姑娘有几分像简臻时,没有及时制止。更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令人恼怒的场景,却在他离开揽月阁之后还时时侵扰心神,甚至入梦来。   简鸣闭着眼睛一路想着,又顺着时间想起了自己生辰时简臻说的那些话。   当她说要保持些距离时,自己究竟在恼什么呢?仅仅是因为李成瑞吗?   不,绝不会是因为他,姐姐看他的眼神里全然无爱,我又怎么会因为他才这样别扭。   那么……症结在姐姐吗?   这个想法一出来,他的直觉就觉得,自己这次是走对路了。   可他的脑子里空白片刻,全无结论,仿佛有一块巨石横亘其间,既激起一片湍流,又无法让思绪通行。 第74章 秦竹(三)   木门吱呀一声从外面被推开了。   玄青师父探进身来, 问他想得如何了。   简鸣思索再三,将简臻的身份变幻一番,然后把自己的苦恼给玄青说了。   玄青的神情未变, 嘴角含笑,问道:“你当待她是何人呢?”   他待姐姐是何人?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她不是姐姐还能是谁?   简鸣有些疑惑地笑出声来,却又停住了。   “我……离不开她。”   简鸣的眉头还蹙着,低着头看着地上一处出神,玄青便不打搅他, 任他自己去想。   如果非要细想, 那么他之前唯一想做的就是想得到简臻的认可,能帮得上她的忙, 为了达到这个目标, 他就一劲儿地学, 几乎一度成了他的执念。   可是现在自己已经成了简臻的左膀右臂了, 还想要什么呢?   他的胸口有些发闷, 他抓着自己胸口的衣裳,竟然有种如临深渊般的无力和迷茫。   “简施主?”   “我没事。”他喘着粗气,却又因为过分小心而让气息变得有些支离破碎。   这种感觉太难受了。   汹涌的思绪冲刷着那巨石, 结果却如以卵击石般不尽如人意。   “玄青师父, 您说过, 佛家派系与经籍虽多, 可佛教的中心却万变不离其宗, 都是为了帮助人们消除痛苦。”   “是。佛祖出家修行前, 出四门游观, 观世间苦痛而无所处, 决心剃度修行,寻找解脱人生痛苦之法。”   简鸣并不想听他从头讲起, 只问:“消除痛苦的方法究竟是什么?”   “灭执。”   玄青看着他,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却尤为明亮,仿佛能看穿他心中的死结。   “要超越一切痛苦,便要超越一切执着。灭执着、灭贪欲。而‘灭尽执着’也为贪欲。故而既要空‘五蕴’,也要空‘空’。”   简鸣细想着“灭尽执着”四个字,心中倒是认同的。   痛苦与欢愉是阴阳两相,追逐欢愉便会有失去与不满足的贪欲,故而滋生痛苦。若是能灭执,自然也就不会有痛苦……那么姐姐呢?   她把自己从被人欺凌的境地里解救出来,每天看着他上药,陪着他吃饭,不打不骂,愿意听自己说话,常挂在嘴边的就是“你之后想做什么都可以。”   能有幸得到这么多,他自然是幸福和满足的,并且深深依恋着,可如果姐姐把这一切收回呢?   ——我一定会很痛苦。   所以为了避免有这样的痛楚,可以灭掉这份执着吗?   简鸣出神地看着地面,突然喃喃道:   “不可以。”   ——不要。   那么层层剥离,我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是食物吗?   不是。   是安稳的环境吗?   不是。   是我现在的身份吗?   不是。   ……   他可以继续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那没什么。   其实,当初只需要简臻随手搭救一下,哪怕只是替他打个掩护让他逃走就可以了,这样想想,其实当初就算是直接被人打死,那也是他当时最可能的结局。   ——但是,如果没有遇上姐姐……   ——如果姐姐不要我了,不准我再见她……   ——我想要姐姐。   一瞬间,他虚无没落点的目光收束回来,眼底涣散冷淡的潭水也渲染回了一片浓黑。   我想要姐姐,他这样想着。   ……   我可以生,可以死,但不要让姐姐出什么意外,不要让我再也见不到姐姐。   我的执念在简臻身上。   她待我好,我念着,她嫌我烦了,我可以改,她不要我了,我可以远远看着,可如果她不在……色受想行识皆不异空,对她的情感也是空,空掉这份情感……   我做不到。   痛苦也是好的,至少她在我心里,不成空。   他猛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袅袅的云烟,如梦惊醒。   原来,自己想变得对简臻有用的执念早就模糊成了她这个人,只要是她,那就可以,做什么都可以。   而这感情里又自然而然滋生了一种占有欲,见不得她对别的人笑,男的不行,女的也不行。   这份感情经历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被想起来了,想要碾碎了细看,可甫一检视,才发觉这感情已经深入骨髓,早已变质。   想到这里,他就再想不下去了,再不想管什么空与空空,他只想快点下山,想给简臻去一封书信。   他向玄青匆匆道别,立刻夺门而出,只留玄青在身后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年轻人呐,还不知道痛苦是何物呢,当真是好时光啊。”   下山路上,那些被刻意压下的情感奔涌不滞——他在想简臻。   他在想简臻现在到哪儿了?想她现在在干什么?有没有身体不舒服?有没有像上次一样遇到歹人?吃食是否合胃口?有没有水土不服?事情还都顺利吗……简臻以往带着他时,看见什么都想买给他,那她现在……有没有想我?   她会想我吗?   简鸣的脚步慢了下来,所有对简臻的思念都变成了一句——她有没有想我?   “原来是这样。”   他不仅在意简臻,也在意简臻的在意。   他想要她在意自己,让她最在意自己,而不是旁的人。   “我也不在意旁的人。”   这个答案就是堵在他心河当中的那块巨石,早已铸成,只待奔流散尽才显出真面目,在汹涌的思念之后就那么清晰地矗在他眼前。   但他甚至都不敢在心底里说出来,只敢细细地看,一眼一眼。   他就这么发着呆走回城里,连给简臻去信也不急了。   彭年正在城门附近的茶水摊上等着他,一见他回来,便立刻站起来要过去,可又一见他那出神的表情,彭年又一屁股坐下了。   等到简鸣像往常一样一步一步晃悠着走过来时,彭年才唤他。   “少爷!”   简鸣看了他一眼。   “咱回吗?”   没等他把话说完,简鸣就坐在了他的位子上,看着只剩一半茶水的杯子发呆。   也不知道他点的是什么茶,那茶汤金黄偏褐,面上还浮着一小片油花,大概是把壶里的茶喝到底了,以至于杯底都沉了点茶叶碎片。   “怎么啦?那和尚又没给您答疑解惑啊?”   简鸣默不作声好半天后,突然道:“我想明白了。”   “什么?!”彭年瞪大眼睛看着他,心里突突直跳,生怕这主儿给他来一句要遁入空门之类的屁话。   “我想,我是喜欢她。”   这回答出乎彭年的意料,直让他愣在了原地。   “您……您说什么?!”   简鸣的耳尖泛起一团薄红,竟然盯着那茶水兀自笑了起来。   深邃而尖刻的眸光难得活泛起一阵春意,连带着眼角眉梢都荡起了好看的弧度。   彭年又是惊又是喜,既想再跟他问问清楚,又怕扰得他不高兴了,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跟着一块儿乐了起来。   “对呀对呀!您可算是想明白了!”   直到此时,简鸣才算是真的认清了自己的心意。   毕竟这份感情这么重,他哪敢弄错,只能在心里一点一点地擦拭那话、那字眼,最后在别人的佐证下冲洗干净,擦出“喜欢”二字来。   他并不觉得这份感情难以接受。   他确认自己是喜欢的。   也可能,一直就很喜欢。   ……   回来的路上,绣萍跟简臻坐在一辆马车上。   她来来回回观察了好一会儿后,才小心翼翼问说:“少爷怎么都没来一封书信啊?而且这还是头回郡主出远门他不跟着的。”   简臻低垂着眼眸,淡淡笑道:“这也许是好现象,让他一个人待着好好想一想说不定就明白了。我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他只是习惯了有我在而已,但他毕竟还是要与别人接触的,尤其是同龄人。”   “也是,少爷前阵子在您面前好像的确有点别扭。”   “他已经长大了,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我还记得当初他为了能学得更快,经常挑灯夜战来着。”   “对啊,郡主每次回房路过,看见他点灯都要进去说一顿呢。”   简臻忽然想起这些点滴过往,觉得心里暖暖的。   她看着窗外的景色,道:“可能这次离开一阵子,他就好了吧?阿鸣聪明,不至于理不清楚。”   绣萍没有应答,反倒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不知道在忧心些什么。   等到马车一路驶进京城,简臻才刚睡了一觉醒来。   简鸣并没有在城门口迎接,这也是少见的,说心里不失落那可真是骗鬼呢。   这么晃晃悠悠穿过几条大街后,车队终于停在了郡主府门前。   “郡主!少爷在门口等您呢!”   绣萍从进城门开始就一直撩着窗帘不知道在看什么,原来是在找简鸣。   简臻抿嘴一笑,却没有专门去看,等到马车停稳了,这才施施然从车上下来。   然而刚一站稳,她就被一个裹在了一个宽厚而炙热的怀抱当中。   “姐姐!”   简鸣几乎是飞扑过来拥住了这个令他日思夜想的人。   等到冷气散去,他又闻到了简臻身上熟悉的味道,而自己这几日起起伏伏的心也在这温暖干净的味道中安定下来了。   简臻被抱得有些发闷,心里想着:看样子这孩子应该是不闹别扭了吧?   于是试探性地拍了拍他的背。   “呦!你们姐弟俩才分开几天啊就这样?”   简鸣手也不松地看向白沛盟,笑着招呼道:“老师。”   这可让简臻脸上有点发红,于是立刻挣脱出来,又恢复了一副平静的样子。   但这些微小的窘迫与强制的镇定都落在了白沛盟的眼里,他调侃道:“我怎么感觉你姐姐离家比我时间还长呢?”   简鸣并不反驳,只是抿着唇笑了笑,眼睛里满溢着某种幸福。   白沛盟可是从小精到大的,一打眼就发觉简鸣看着简臻的眼神变了。   他的目光还跟以前一样追着简臻跑,可其中又有些不同了。   过去他的注视就只是一种观察,要随时看简臻需要什么,同时还要警惕周围的情况,可现在人都已经在家门口了,在这种没什么危险的情况下,他的眼神里倒是多了几分平静和温柔,而其中还浮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欣赏与倾慕。   白沛盟一挑眉,心道——这孩子终于开窍了? 第75章 秦竹(四)   “你跟人家高僧聊得怎么样啊?对佛法可有一些心得了?不妨说给姐姐听听。”   “佛教想消灭人的痛苦, 想要度化众生,但如果要消灭痛苦的话,就要放弃执着。”   简鸣说这话的时候, 简臻正低着头整理这几天堆积的账本和信息。   他盯着简臻的发顶,认真道:“可我不想放弃执着,我选择痛苦。”   即使这会让我患得患失、让我紧张、让我担忧、让我辗转反侧……而我还是想留在你身边,想让你看着我。   ……   简臻没有多问,却能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便道:“的确, 如果你对一个东西有执念,那么当你获得它时你会开心, 而当你失去它时, 便会承受与获得之愉悦相匹敌的痛苦。若是对一样东西全然没有任何期待, 没有任何执念, 那么得到与失去对你来说也就没什么所谓了……实际上, 一个人如果想消灭痛苦,那同时也会消灭快乐。”   她合上眼前的册子,看着简鸣道:“这样的人可真就算达到不以物喜, 不以己悲的境地了, 甚至像是变成了山川河流的一部分, 是空气、是水、是土地、是石头……这个世界怎样变化对他来说都没有意义, 那样也怪没意思的。所以不是真的痛到想赴死的时候, 是不会有人愿意放弃自己的欲望的, 欲望会害人, 但也让人想活。万事无绝对, 总有它的意义。”   “姐姐也有执念吗?”简鸣没有搭她的茬,只是认真地望进她眼底, 这样问她。   她笑笑,看了看四周的书籍纸张道:“我想摆脱这一切。”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书房里满满当当的这些纸张,几乎是任何处在权力旋涡中的人所梦寐以求的东西。   然而简臻却一直都是淡然的,不止是这些东西,她似乎对很多事情都是接受的,可这也恰恰说明,她对这些其实根本就不在乎。   她不在乎现在拥有的信息、现在的身份、地位和金钱,这些对于她来说都只是有用的工具罢了。   从深宫到简府,再从简府到现在,人们只看到她在步步攀升,却没想到,她只是想借助这些逃出这棋局。   她很快收回那些情绪,嗔怪道:“过两天就是第三次招募了,这次总可以跟我一起进去了吧?”   简鸣笑得乖巧,点了点头。   简臻撇嘴笑道:“这下可算是好啦?之前还气哼哼的不愿意跟我多说话呢,看来这资福寺的师父很厉害嘛。”   “是因为姐姐。”   这话让简臻一愣,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姐姐的悟性比我好,我可看不懂那些佛经,也听不懂那些箴言,我只是……很想念你,所以我以后再也不跟你闹别扭了,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简臻总觉得他话里有话,眼神里说不出的真诚,可又怕是自己多想了,便没当回事儿。   ……   江锋和太子孔理和的脚程比简臻更快,已经在皇宫里给孔尹文做了汇报。   但是几天过去了,宫里都没有传出任何有关的消息,只说是南方边境安稳,异动已经镇压。   简臻心里觉得不对,便去找了孔炽看他知不知道。   他正在一处戏园子里听戏,一边喝酒一边抽空跟她道:“太子什么也没跟我说啊,他们不就是去压压地头蛇的势头吗?”   这话一出,她便明白了。   想必皇帝认为这件事情需要秘密处理,虽然没出现什么问题,却也不能被别人知道,恐怕是担心动摇国本,毕竟是自|焚这样的邪|教异端。   “怎么了?”   简臻回过神来,下意识敷衍了几句。   但实际上,她是不想趟这浑水罢了。   走出戏园子没几步,她突然决定要去裴家一趟。   不管是为了完成自己的任务还是为了自己莫名的直觉,她都觉得,王家必须被尽快分化打压,自己也得尽快退场了。   ……   “郡主是说,第三次的招募还要再加码?”裴祖照一边带着简臻往里走,一边惊讶地问道。   “对,之前的份额是计算好了能把王家的份额顶起来就行了,但是这次我打算推得紧一点,逼一逼他,好让他觉得自己只要再挤一挤就能得到这块肥肉。”   他们刚进后堂,便看到了一身云霞锦绣的裴锦逸。   家里给她做的春衫刚到,她就急不可耐地穿上了,一身的绫罗绸缎如彩霞一般,配上叮当作响的钗环,看起来极其讨人喜欢。   “呦,锦逸今天穿得跟天上的仙子一样呢!”   裴锦逸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边跟简臻亲昵地撒娇一边还偷偷看了简鸣一眼,心中暗自庆幸自己居然歪打正着在他面前打扮得这样出色。   这点小心思自然是逃不过简臻的眼睛,她眼珠一转,转头对简鸣道:“阿鸣,我和裴员外说点事,你带着锦逸出去转转吧。”   简鸣眼神里透露出疑惑,回应他的则是简臻毋庸置疑的目光。   她有重要的事情要和裴祖照谈。   简鸣败下阵来,只得应了。   绣萍和彭年对视一眼,彭年知道她是想让自己看着简鸣,便给她眨了下眼睛示意自己知道了,绣萍这才跟着简臻进屋去了。   没想到简鸣竟然会答应,裴锦逸不禁有点害羞。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单独出去逛呢!   她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主动提议想去看看首饰。   然而简鸣还在看着简臻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门后。   门扇关上的那一刻,他心里竟然就已经开始升腾起难言的思念来。   ——不能破坏姐姐的计划。   他这样想着,便回头应了裴锦逸的要求。   动身之前,他叫来李潜叮嘱道:“随时观察,等姐姐要谈完了就派人来知会我一声,我马上就回来接她。”   尽管一路上简鸣都是浅浅笑着,一副温和有理的世家公子的模样,可只有旁边的裴锦逸知道,这样的表象下是多么难以接近的一个人。   “简鸣,你快瞧这个,好看吗?”   “裴小姐的眼光很不错。”他淡淡道,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屡次挑起话头又失败的裴锦逸不得已又使出了惯用的招数。   她噘着樱桃小嘴,似乎不大情愿地提议道:“我知道一家卖古董首饰的店,里面的东西都极其珍贵、极其精美,我想给郡主姐姐挑几个,你陪我去看看好不好?我也不知道郡主姐姐喜欢什么。”   尽管她也很敬重简臻,可在喜欢的人面前一直要用另外一个女人来当说话的钩子,任是谁都不可能不别扭的。   但是为了能让简鸣稍微提起些兴致,也为了在他这里讨个好,裴锦逸也就没什么可抱怨得了。   只见简鸣眼睛一亮,嘴角的弧度又弯了弯,点头说好。   这个古董店在京城也有些年头了,店里不仅买首饰,而且还卖各种看起来毫不相干的老古董。   首饰又与别的物件不同,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熠熠生辉,有时甚至看不出与现今的东西有什么区别,只能从样式与上面极其细微的痕迹看出当中沉淀的年岁。   “两位客官,这些个年头比较久,都是孤品,全京城独一份儿!”   掌柜手里还抄着刚刚在看的书册,背着手给他们一一介绍着首饰的年代和来历,可见这掌柜还真是不缺钱的藏家,开这么一家店恐怕只是为了消遣罢了。   等新的客人来了,简鸣便让他忙去了,好让他们自己也挑一挑。   “简鸣你看这个怎么样?”裴锦逸指着一个陈放着古董首饰的盒子兴奋地说着。   简鸣走过来瞧了一瞧,只见里面放着一套银质的首饰,其中最显眼的就是手镯和项圈。   整体来看,这套首饰的设计都极其简洁精致,的确是很适合简臻的样式。   可简鸣只消一眼就移开了目光,道:“这个镯子太大了,她手腕没这么粗,而且她不喜欢这个图案。”   裴锦逸手上还拿着一只手镯,她看着简鸣的背影,心里竟然生出一种难言的妒忌与难过来。   “你对你姐姐……还真是了解啊。”   简鸣的心里“咚”地一跳,仿佛被人挖开了埋藏的秘密一般,既紧张又担忧。   可与此同时,他的心中竟然还浮现出某种隐秘的愉悦来,仿佛是经由别人的察觉而替自己做出了一种宣告——宣告自己不敢言明的感情。   这感觉甚至将他原本的不情愿都一扫而光,仅剩下沉稳而满足的心跳声,将周遭嘈杂的一切都遮盖了下去。   他指着一对耳坠笑道:“把这个包起来。”   店小二应声而动,在这沉默之中,裴锦逸看着他,心中不禁有些紧张。   然而他将东西往衣襟里一塞,就径自付钱了。   彭年左右看看,故意问道:“少爷,这是……给谁的啊?”   “给姐姐啊?!”简鸣有些莫名其妙地看向他,不明白他怎么突然问起这种蠢问题。   这话也直戳戳地打破了裴锦逸的误会,她低垂下眼眸,像是一朵被风压弯的桃花,失了先前的鲜活劲儿。   然而简鸣并没有注意到,甚至心里还在想着,下次也要带简臻来这里瞧瞧。   待出了古董店后,裴锦逸突然有些酸溜溜地说道:“郡主姐姐可真好,既亲和又聪明,会读书识字,还懂经商,简直是这也好那也好。”   简鸣微微笑着,甚至有些骄傲道:“是啊,姐姐聪慧有魄力,而且,她是这世上最善良的人。”   彭年在旁边看着这两个人一个怀着少女忧愁心事,一个还乐呵呵火上浇油,简直都没眼看了。   “那……你能不能也教教我?经商、朝局、鉴定、数术……我也想变成郡主姐姐那样的人!”   简鸣停下脚步看向她,只见她一脸认真和倔强,竟有些分不清她究竟是真想学,还是一时兴起抱有别的目的。   “呦!臻臻弟弟!?”   孔炽在戏园子里听完戏后又出来闲逛,老远就看见简鸣,以及他旁边的小姑娘。   走近几步后,发现这小姑娘看他的眼神还不一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他一步一晃,装出些世家公子哥的派头来,然后故意问道:“咦?这是哪家的小姐啊?”   说完就转头冲简鸣道:“你小子可算是开窍了,很有福气嘛!”   尽管今天和简鸣的关系还是一筹莫展,但听到这样的调侃时,裴锦逸还是觉得很是受用,不禁害羞地笑了。   彭年一看这态势,手往额头上一拍,叹了口气。   这都什么事儿啊?! 第76章 秦竹(五)   果然, 简鸣笑得冷淡。   自从彭年告诉他是孔炽跟简臻提醒说要他们姐弟俩拉开距离,再加上之前揽月阁的戏弄,他就越发不喜欢孔炽了。   然而孔炽对此无知无觉, 还意有所指道:“看来臻臻处理得很好嘛。”   “世子还真是忙,这几位……看着不像是揽月阁里你最中意的那几个呀?”   孔炽旁边的两个小姑娘正是他刚刚从戏园子里带出来的,是他甜言蜜语地哄了好几天人家才答应跟他出来的,没想到这就被简鸣给搅和了。   那两个姑娘脸上的笑也挂不住了,孔炽忙哄了几句, 然后用手指点了点简鸣道:“你小子可别瞎说啊!”   说完就追着小戏子离开了。   简鸣站在原地, 面上并没有反将一军的得意,反而是一副有些冷冰冰的样子。   他脑子里循环着孔炽嘴里的那几句“臻臻”, 竟然觉得十分不舒服, 回头看了一眼, 又想起孔炽对简臻还算义气, 在宫里的时候也没少帮她, 这才勉强压住火。   “我们回去吧。”   没等李潜的人报信,简鸣就决定回去找简臻了。   一路上,裴锦逸都在回味着孔炽说的那些话, 即使只是调侃, 也依然让她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仿佛自己的幻梦已经在别人的口中实现。   她突然觉得, 哪怕只是让外人以为自己和简鸣的关系不一般, 那也已经足够了。   说起来, 还没有哪家小姐能与简鸣有这样紧密的交集呢, 除了……简臻。   难道, 简鸣对简臻……   她心里不禁又走马灯似的回想起他对简臻的态度,细细想了一路, 发现他在简臻面前几乎不曾有过忤逆,简直是一种没有任何立场的态度,仿佛是一头认主的猛兽一般。   马车很快就驶到了裴家门口,随着车子摇摇晃晃地停下来,裴锦逸也止住了自己的思绪。   看她着眼前空无一物的车厢,地决定赌一把。   她想赌他对简臻只是朦胧的依恋,做不得数。   她想赌——他不敢爱简臻。   目送简臻和简鸣离开以后,裴锦逸对丫鬟云莺道:“我也要学些珠算和诗书。”   云莺心里清楚,问她:“是为了简公子吧?”   自己的心思被人点破,总归是有些羞恼的,但闹了一顿以后,她还是红着脸点了点头。   “简鸣似乎很崇拜他姐姐,所以我也想变成郡主姐姐那样的人。云莺啊,你说我该怎么做?”   云莺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小姐,那你可能需要先变一变穿着打扮了,郡主向来素净平和,庄严大气,像院子里的冬梅,而小姐就像是那春天里的桃花,娇嫩欲滴,热热闹闹的。”   “那我也要穿得和她一样!”   隔天,通商的第三次招募便开始了。   简臻和裴家正巧在招募会的门口碰上,只见裴锦逸穿了身淡蓝色的衣衫,看着安静了不少,简臻差点儿都没认出来。   寒暄几句后,裴祖照就先去照应别人去了。   于是顺理成章的,裴锦逸就跟着简臻一起往里走。   在转身的瞬间,她还特意留意了一下简鸣的表情。   只见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停了一瞬间,然后往上移,不经意与她对视了一眼,面露困惑。   因为她身上穿的和简臻前两天去裴家时的衣裳有几分相似,她甚至梳了和简臻那天一样的发型。   裴锦逸捂着胸口移开视线,在脑海里又重复了几遍自己准备好的说辞,然而还没等到简鸣的疑问,她就被简臻热切地拉进了会场。   落在后面的简鸣则招了李潜过来,吩咐道:“找个人盯住裴小姐,一旦对姐姐不利,直接抓了。”   “这……少爷,那不是打了裴家的脸?郡主和裴家还在合作啊。”   “一码归一码。”   想到刚才裴锦逸的表现,简鸣的神色顿时冷了几分。   任是谁都看得出,裴锦逸分明就是在故意模仿简臻。   这次是模仿衣着,那么下次呢?   无论如何,他不能容许有任何意外发生。   ……   被拉进会场的裴锦逸直接跟着简臻坐在了一起。   “今天怎么陪着你爹一起进来了?”简臻亲和地问道。   “啊……我也想学学,毕竟我是家里的独女,总不能什么都不会。”   简臻赞赏地笑了笑,道:“这很不错,不愧是你爹的掌上明珠,不过,你今天这打扮倒是稀奇,我差点儿没认出来。”   裴锦逸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真实目的,便将备好的理由翻出来应对道:“在这种地方总不好穿得太孩子气、太闹腾,免得喧宾夺主嘛,可我又不知怎么穿,便按照郡主姐姐的感觉穿了一套,我这样……会不会太奇怪呀?”   简臻捏了下她的小脸儿,笑着摇了摇头道:“你这样漂亮,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对上她这样真诚而友善的态度,裴锦逸心里竟然生出了一丝愧疚。   可当看到简鸣浅笑着与简臻耳语时,这样的愧疚又瞬间都烟消云散了。   “有人要加码吗?”   参与者们今天的基础投入已经被记录在案,主持招募会的中年男人环顾四周,等待着与会者的召唤。   这次的会场设在一个相当气派的酒楼,一楼的中心搭着一座台子,上面的宫人或计数或抄录,都是在为四周的这些与会者而服务。   一般来说,普通的民间参会者就坐在一楼的位子上,围着中间的台子延伸出去。   而二楼、三楼的与会者则非富即贵,即便是没有丝毫投入,只要获得了入场券也能在这里大饱眼福。   在四周响起一个接一个要加码的声音时,简臻正跟旁边的简鸣闲聊。   “姐姐,白先生说他去跟京城里的朋友见面去了,最近大概还不能开学堂呢。”   “也是……”简臻一边应着,一边朝主持的宫人抬手,然后伸出了一根手指。   “粟襄郡主——加一码——”主持者拖着长调报了一声,旁边计数的人立刻往展示板上添了一笔。   见旁边的裴锦逸看得懵懂,简臻便倾身解释道:“一般在这种招募会上,会事先设定一定的钱币份额作为“一码”,既方便对比,也方便与会者们自己计算,同样的,如果钱不够‘一码’的话,是不能够加码的,这也就直接过滤掉了一些过于小的杂户。”   “哦……”裴锦逸点了点头,却还是有些似懂非懂地样子。   简臻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没事,多看看就懂了。”   “王原毅——加五码——”   这一声瞬间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简臻往王二那边扫了一眼,正对上他一个不屑的眼神。   她笑着轻声道:“倒是比之前阔气多了。”   这才刚开场,大家原本是一码一码先试探着来的,没想到这王二就直接压过简臻一头,开始直接进入竞争的阶段了,这不禁让众人屏住了呼吸,等着看简臻的反应。   旁边的裴锦逸也是第一次参与,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顿时有些紧张地攥紧了衣袖。   然而只有简臻气定神闲,甚至微微勾起唇角,抬手朝场中间比了个五,道:“加。”   王原毅神情未变,也跟着加了五码。   而几乎是同一瞬间,简臻又立刻比了个七道:“加”。   他的眼睛稍稍瞪大了一点,等众人讨论了一阵,又陆续有几家加码以后,他才又开始加码。   简臻则依旧是紧紧咬住,每次都要反过来压他一头。   如此往复几次以后,场上就几乎只有他们两个在加码了。   相比起王原毅的谨慎,简臻的态度就跟玩儿似的,几乎是不留余地地在压着他抬杠。   面对这样的戏耍,任是谁都不可能忍受的。   再加上王原毅本就身负大哥的嘱托,更是不快,几乎要将扶手捏出印儿来。   一般而言,生意做到他和简臻这样的份儿上,哪家不是都把钱套在了生意里?不仅他是这样,而且根据他的调查,简臻的钱也是这样的,所以这才被她近乎自杀式的抬杠气得吹胡子瞪眼,只觉得她是疯了。   但他的加码不能停,一旦停了,就很难再追上了。   为保谨慎,他加码的速度越来越慢了。然而简臻的速度和神态依旧如常,几乎是他一加码,她就压上,把在场的人都看呆了。   很快,场上就只剩下简臻、王原毅以及主持者来来回回的声音了。   一开始别的与会者还有些参与感,到现在竟然就变成了他们两家单独的加码赛。   他们的数额一次比一次高,也因为他们俩一直不消停,故而这场招募会也就一直没法结束。   王原毅跟身边的账房先生耳语几句,那先生算盘打得飞快,最后点了点头。   于是王原毅这才冷着脸冲主持者示意,要再加五码。   简臻紧跟着比了个五,道:“加。”   看她就这么一步步吊着,连裴祖照都着急了,直接起身穿过廊道走到简臻在的位子跟前,压低声音道:“郡主,这样下去不行的。”   “没事,必须把王家的全部身家调出来才行,不能让他有喘息的余地。”   简臻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倘若此刻有人站在她面前端详她的眼眸,恐怕会为其中冰冷而锐利的目光打个寒颤。   裴锦逸听不懂这些个东西,也不敢插嘴,便借着看向他们的角度偷偷瞥着简鸣。   哪怕自己爹都有点冒冷汗了,简鸣看着简臻的眼神还是异常的坚定而且温柔,嘴角还噙着一抹温暖的笑意。   这让裴锦逸的心中又升腾起一阵无力感,她看着简臻尽在掌握的神情,第一次觉得自己竟然是这样的浅薄和无能。   今天简臻压着王原毅加码的样子,哪里是自己换一身衣裳就能学来的?   她埋下头去,简直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最终,王原毅实在是拿不出更多现成的钱款了,只好暂时放弃了和简臻较劲,第三次招募会终于一锤定音,结束了。   突然,在众人沉默之时,二楼角落里的一个男人突然鼓起掌来。   那是个看起来如修竹般的男子,模样还比较年轻,大约才到而立之年。   简臻遥遥看着他,露出了一个礼貌性的微笑。   王原毅自然也注意了那人,然而没等他打听清楚他的身份,那个男人就已经先行离席了。   见他离开,简臻也就起身往出走了。   大家这才如梦初醒,互相交流起今天的事情,会场顿时又热闹嘈杂起来。   等简臻走到门口,她跟李潜吩咐道:“去查查最后那个人。”   李潜才点头应了,身边的人潮中就有个模样普通、没什么特点的下人折返回去,把这话原模原样地汇报给了王原毅。   裴锦逸一直跟在简臻身后,此时也该跟着父亲回去了,然而简鸣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这让她心里有些难过。   最后,她还是故意过来打了个招呼,说自己要回去了。   简鸣这才看了她一眼,然而他眼神微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走吧,上车。”   郡主府的下人已经取来了马车,正候在门口。   简鸣刚要抬脚跟上简臻,就听她又补了一句道:“阿鸣你坐后面那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带着绣萍上车,吆喝车夫开始往回走了。   “啧啧啧,少爷诶……”彭年揣着手,望着咕噜噜驶走的马车,皱起了一张桃儿脸,“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简鸣斜睨了他一眼,尽管不高兴听这话,但又确实无可奈何,没法辩驳。   “就你长嘴了,赶紧上车。” 第77章 秦竹(六)   郡主府内, 白沛盟早早就回来了,此时正在前厅招待一位不太熟悉的客人。   “这位公子,您来是找简鸣的?”   李成瑞面色不善, 但仍然努力挤出一个别扭的笑来,跟白沛盟勉强聊着。   “咦?李公子?”   李成瑞见到简臻,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殷勤备至,反而是先将目光投向了她身后的简鸣。   简鸣还在因为姐姐跟他分乘两车的事情郁闷,此时又见到李成瑞, 眼底更暗了几分。   “你来做什么?”   李成瑞努力压住自己的怒气, 拱手冲简臻拜了一下,语气生硬道:“我想和简公子单独聊两句。”   说完, 简鸣就朝旁边的院落去了, 李成瑞也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竟然还像是有某种默契似的。   “奇了怪了, 他什么时候跟阿鸣这么‘熟’了?”   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   不过旁边院落里的两人可没有简臻说的这么好了。   “简鸣你究竟什么意思?你找人骗我的那些钱, 还不如都投到通商的事情上去,到时候还能给你姐姐多揽几票帮她一把!”   “是吗?!”简鸣转过身来,冷冰冰地看着他。   如果说以前只是混混沌沌地觉得这人对简臻不怀好意, 那么现在, 简鸣对他的态度就鲜明多了。   尽管简臻对李成瑞的态度明显没有任何爱意可言, 但至少他能随心所欲地对简臻表达自己的情感, 光是这一点就足以令简鸣嫉妒万分。   他深潭般的眸子凝结着锐利而寒冷的坚冰, 恨不得将眼前这人直接从这世间抹除, 省的其中的万般不便和恼人的纠缠。   “你对她有什么样的心思, 别以为我看不出, 有生意就谈生意,想合作就谈合作, 想捞好处你可以直接跟我说,用不着这么恶心巴拉地粘着她。”   李成瑞的胸膛起起伏伏,连眼珠都要被他瞪出眼眶一般。   “简鸣,你未免管得太宽了吧?她对我是什么态度,还用不着你来评判。”   说完,他甩袖离去,这除了是顾及简臻的颜面以外,还夹杂着几分落荒而逃的溃败感。   “咦?李公子不再坐会儿了?”   “郡主,恕某先行告退,改日再来拜访。”   看着快步离开的李成瑞,简臻还觉得有些新奇,往日里都是甩也甩不脱的,如今竟然这么着急离开,倒是挺新鲜。   “呦,这是你的追求者啊?”白沛盟打量着李成瑞的身影,戏谑道。   “老师,您说什么呢。”简臻歪着头无奈道。   “唔,明白了,烂桃花。”   简臻被他逗得噗嗤一笑,心里却想着,反正王三已经咬钩,只要尽快收线,李成瑞就再也威胁不到她了。   ……   晚上经过私塾室时,见有灯亮着,简鸣便下意识地拐了进去。   “老师?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吗?”   白沛盟正对着满地的书山挑拣着什么,颇有活力地说道:“走了这么久,也该准备重新开课喽。这些都是我陆陆续续带回来的书籍,我打算明天先给他们看些有意思的游记。”   “哦。”   简鸣随手拿了一本出来,因为后排简臻的位子上没有蜡烛,他只好就近坐在白沛盟旁边的书桌上,看着面前摊开的游记发呆。   “还在为今天那个小伙儿不开心啊?”   “没有。”   白沛盟哼笑一声,肩膀都抖了两抖,逗他道:“怎么?不喜欢他当姑爷呀?”   “他算什么东西!”   意识到自己失言,简鸣的眼睛扑闪几下,好歹压住了心中的不快。   “那就是你想当姑爷喽?”   简鸣的心脏猛地悬起,他看着低头做事的白沛盟,几乎都忘记了呼吸。   然而白沛盟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好像他刚刚说出的只是“人之初,性本善。”之类的常言,没什么好奇怪的。   “你……”   “我?”白沛盟抬头看着呆愣而又警觉的简鸣,乐呵呵道:“我好歹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这都看不出来那我不白活了?!”   “你别跟姐姐说!”   白沛盟瞥了他一眼,对他的警告表示不屑。   “嘁,你打算就这么干耗着?你就不想知道……怎么让阿臻也喜欢上你?”   他眼睛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姐姐喜欢谁是她的自由,我不想用什么手段影响她。”   “啧,当她能喜欢上别人似的,你这么些年了见她喜欢过别人吗?”   “什么意思?”   白沛盟手里拿着两本书,互相拍了拍灰,然后透过呛人的尘雾瞥着他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俩做的是什么营生,但刀尖上走路的人必然需要十二万分小心,在防备心重的人里面你姐姐更甚。”   简鸣张了张嘴想要辩驳一番,却发现他说的并没有错,自己根本找不到辩解的理由。   “她小时候就那样儿,不管谁对她耍心思,她都看得分明,无非是看她愿不愿意拆穿罢了,就今天那个小伙儿,你姐姐准不喜欢他。”   “我知道。”简鸣略显嫌弃的神情上居然还带了些莫名的得意。   “我呢,勉强也算是看着她长起来的,能让她真正放在心上的人,你恐怕是这几年来头一个了。”   “可是,放在心上……这和喜欢是两码事。”   白沛盟摇了摇头,认真道:“别人连靠近她都是个难事,又怎么谈喜欢?而且她从小心思沉,只有面对单纯的人才能放松一些,可是单纯的人又不一定能够理解她,这是个难以跨越的矛盾。而你不同,你已经抄了近道,被她圈在了‘自己人’的范围里,近水楼台啊!”   “您为什么帮我?”   白沛盟深吸了一口气,蹙着眉头看着他,顿了一下才道:“你们俩可真不愧是一路人啊,你好的不学学坏的?我能害你不成?”   说完,他一屁股坐到简鸣的对面,也不看他,只是侧着身子看着昏暗的角落,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似的,接着喃喃道:“也不算是帮你,主要是阿臻。我倒也不是非要给她找个什么神仙伴侣的,这太难了,只是……有人陪伴和理解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可能是我一厢情愿了吧……”   他扭过头来,看着简鸣:“但我只是觉得,你或许可以试一试。她这个人太固执,任她面上如何顺从那都是假象,可是至刚易折,她心中的执念放不下,又卷在这朝局里……我有些担心她。”   简鸣曾经听简臻说过,白沛盟还在宫里的时候,一直对她很照顾,也能看得出她的困窘,常常替她解围。两人亦师亦友,所以在多年未见的情况下还能如此信任彼此。   想到这里,简鸣心中的防备也已经消了大半,试探着问道:“我要怎么做?”   “先离开她一阵子……”白沛盟倾身压着声音道。   “不行。”   简鸣唯一一次离开简臻恐怕就是前阵子自己要上山听和尚讲经的那次,他知道那有多难熬,所以一口拒绝,根本不给白沛盟解释的机会。   “啧!你先听我说完,你姐姐是很信任你,也一定是很爱护你的,可是这种爱护是因为她把你当弟弟,而不是一个可以谈婚论嫁的男人,你们之间的这条路是堵死的你明白吗?”   “可姐姐去接你之前说要和我保持距离。”   白沛盟一挑眉:“她自己要这样的?”   “是孔世子。孔炽跟她说……说我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   “你们没吵架吧?”   “闹了点别扭……”   “什么?!”   简鸣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解释:“已经好了,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   “哦那还好……”白沛盟捏了捏下巴,继续道:“而且倒也不失为一次契机。”   第二天前晌,简鸣站在简臻的书房门口,有些踟蹰。   这样真能行吗?   他自己也不知道,但别无他法,只能姑且一试。   “在门口杵着干嘛呢?”   “啊……姐姐,这是这个月的汇报。”他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去,把册子递给了简臻。   “怎么了?发什么呆呢?”简臻翻开册子看了一眼,随口问道。   “我……”   不知道为什么,简鸣看着面前埋头忙碌的简臻,要离开去历练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这理由在舌尖上来回碾了几回后,又被他吞进了肚里。   “没什么。”   他咬着唇,心道:至少先陪姐姐过了这第四次招募再说吧。   简臻哪能看不出他的遮掩,但并没有追问,只道:“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要跟姐姐说,别自己硬扛,知道吗?”   “这话应该说给姐姐自己听才是。”   他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城北一处惹眼的大宅院内,一个小厮匆匆穿过一道道院墙向一个负手而立的男人拱手道:“老爷,那个秦竹还是不愿意见面。”   王原毅转过身来盯着那人,略有些耷拉的眼皮此时都抬了起来,然后突然一甩衣袖斥道:“这已经是第三回 了!三顾茅庐连诸葛亮都该来了!”   他在原地踱着步子,忽而又停下来,蹙着眉头问道:“他当时怎么说的?”   “老爷,那个秦竹压根儿没露面,让人传话说是自己还没想好,在会场上也只是瞧一瞧而已。”   王原毅心中忿忿,上次的招募会上简臻就一直压着自己打,分明就是在挑衅!   然而现在会上大部分的参会者都已经做了抉择,自己能拉来的都已经拉来了,剩下的要么是胆小如鼠一直观望的投机赌徒,专等最后一刻才见分晓,要么就是蚊子腿,出的份额连塞牙缝儿都不够的。   这个秦竹是他好不容易从与会名单里挑出来的一个例外,之前一直在外倒腾买卖,近几年才在京城置办了一些产业,看样子是打算定居于此了。   一个常年在外闯荡的成功商人自然是不缺钱的,然而在这次的招募会上他却并不参与,只是观望,甚至都没有和别的人有过多的交谈,这不禁让人起疑,可这也是王原毅唯一的机会了。   思来想去,王原毅指着那小厮吩咐道:“你今天再去一趟,告诉他我今晚就在红客来等他,我们见面详谈。就这最后一次,之后参不参与都随他。”   “是!”   “二哥,这人这么不给您脸面,咱为什么非得指着他啊?”王原麟晃晃悠悠走进院来,摇着折扇,手上还戴着一串显眼的红线珠串。   王原毅看不惯他这松松垮垮的散漫打扮,可是说了也是白说,只好把话憋了回去,只回答他道:“通商的事情大哥已经再三说过其中的重要性,我就算是再难也必须拿下。其实说实在的,当会长的若是换做别人也就算了,可偏偏不能是那个简臻,所以不管怎样,这个秦竹必须尽最大努力拉拢一下。”   “唉,我是搞不懂你们这些东西,不过我知道哥哥们做什么都是为了咱王家,你们两个年纪也都大了,悠着点儿,别累病了。”   “哼,算你还有点儿良心,这是又去哪儿?”   王原麟垂眸一笑,一边转身一边大喇喇道:“陪美人儿去!”   自己在这儿苦哈哈地求人,他却要去纵声犬马?   王原毅忙深吸了一口气,免得自己被气昏过去。 第78章 秦竹(七)   当天晚上, 在红客来临窗的一个房间内,王原毅已经在里面坐了半个时辰了,那个叫秦竹的还是没有露面。   “老爷, 咱还等吗?”   王原毅望了望窗外仍旧亮着的满城灯火,喝了口面前已经冷掉的茶,道:“等。”   不知过了多久,红客来内的客人已经寥寥无几,灯火熄了大半, 房间外的交谈声都更加清晰可闻了。   一阵渐近的脚步声穿插于房间外的交谈声中, 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这脚步声沉稳而又悠闲, 与周围的声音有些格格不入。   年纪恐怕不大。   不一会儿, 脚步声停在了王原毅的房门外, 他隐约看到了门外潇竹般板正修长的影子。   一时间, 房间内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小心地瞄着门口。   木门“嘎啦——吱呀”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双干净的皂靴踏入,然后一步一步,相当沉稳地走向了王原毅。   “你是……秦竹?”   “让您久等了。”   说完, 秦竹从容不迫地一撩袍子坐在了王原毅对面。   身旁的下人无一不腹诽他的迟到, 但是也打心眼里觉得这人风度不凡, 不同于平常所见的商人, 从他进门到落座的每一个动作, 都无一不温文尔雅, 无一不让人自惭形秽。   秦竹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看着王原毅, 明知故问道:“您今天约我过来, 可是为了通商的事情?”   王原毅过了刚刚好奇而惊讶的劲头,此时也有些不快了, 抬眼看着他道:“你若是想和我合作,大可不必做这样的姿态。若是不想,今天照旧让人来通传一声即可,又何必吊着我的胃口?”   秦竹似乎并不在意,爽朗一笑,道:“王大哥,我并非是故作姿态,只是今天恰好有些事情要处理,这才来迟了。”   “所以……你是打算参与招募?”   “哎~我对此并不熟悉,此番是来听听王大哥的见解。”   “你都观战这么多回了,难道不是想分一杯羹?听闻你走南闯北,难道会不清楚招募的事情?”   秦竹一挑眉,仍旧笑着,可目光却锐利了许多,仿佛是一把掀开了丝绸罩布的匕首,精美而锋利。   “商场上还是得量力而为,否则家业打得,却不一定守得,我正是知道自己的斤两,故而不敢冒险,那么……王大哥您又是为何偏要争这会长之位呢?”   他一语道破这其中的关键,令王原毅心中一紧,便知道此人并非是只会玩弄人的草包了。   两人对视着,沉默良久,似乎是在用眼睛试探对方一般。   最后,王原毅因为心虚结束了这场抗衡,然后故意设了个迷障解释道:“我大哥毕竟是朝中重臣,这通商上面的东西……我虽不能言明,却知道其中的好处有多少,以及权力有多大,你若是能与我一气,帮我得到会长之位,我自然有重酬。”   秦竹的眼神未变,直视着他:“大利益,必有大风险。投那么多钱进去,就很难拿出来作为急用。就算您说的权力与利益丰厚,可毕竟还要等个一年半载地才能真正享用。”   “这种事情上怎么可能没有风险?!”王原毅眉心紧缩,差点站起身来指着秦竹骂。   这些废话似的道理竟然还要问他?!   果不其然,在两人纠缠了一会儿后,秦竹终于开始谈条件了。   王原毅已经被弄得一阵躁动,见他态度松动,便一气给他许了不少优待。   秦竹临走时嘴上还说着要回去再考虑考虑,可条件都谈得不甚详细了,王原毅也就知道了他的选择,心中的石头好歹算是落地了。   回家路上,他这才反应过来——这个秦竹分明就是故意激他,好得到更多好处!   可现在后悔也没用了,为了得到会长之位,遇上这么条狐狸也得认栽。   ……   第四次招募很快开始了,这次盛况空前,毕竟马上接近尾声了,基本上就算是一锤定音的时候了。   无论是高门大户还是农夫走卒,人人都在关注着这件事情,走在街上随处都能听到有人在议论此事。   王原毅和秦竹通过气以后,又经过了几次书信交流,虽然已经确定了要合作,可秦竹始终没有给出确凿的数额,这也让王原毅的心一直揪着。   在招募开始之前,裴祖照穿过人流到了简臻身边坐下,他环顾四周,没有看到秦竹的身影,王原毅那边也还遮着帘子,没有露面。   “郡主,我听说王家已暗中邀约过秦竹多次,此人若是成为变数,那可怎么办?”   简臻似乎有些疲惫,面无表情地看着场子里熙熙攘攘的众人,只道:“没事,一切按计划来。”   裴祖照还是很紧张,不断地在心中盘算着王家和简臻两边的份额。   尽管人群熙攘,可空气中却莫名有种凝滞的沉闷感,无数道窥探又闪躲的目光在简臻四周环绕,想要看穿她手里还握着多少筹码。   裴锦逸仍旧坐在简臻身边,这次倒不是为了看简鸣,单单是为了在简臻身边那种安全感。   招募会一开始,简臻就往里猛砸,这次倒不是为了压谁了,仿佛只是机械性地按部就班,压根儿不在乎场上众人的态度。   大家心中嘀咕——粟襄郡主这是想要速战速决了。   不多时,简臻的份额就已经超过了王原毅,场上众人也差不多将原本的份额都投了进去。   简臻看向王原毅,只见他额头沁汗,时不时往另一个方向看去——秦竹的位子还空着。   场上静默一阵后,主持者环顾四围,拿起面前的醒木,准备收场。   “若是没有人再加码,那么今天的招募会便到此即止——”   话音未落,一道清亮儒雅的声音打断了会场的沉闷。   “慢着!”   所有人都看向了会场门口。   一位身长玉立的男人将折扇在手里一打,收起了扇面。   他一双丹凤眼微眯,笑着冲主持者道:“我加码。”   旁边的宫人立刻给主持者耳语一声,说了秦竹的身份。   主持者小声嘟囔着:“可……现在郡主和王二爷已经垒了很高了呀。”   秦竹很不在意,一出口便是二十码。   场上的人纷纷交头接耳,打听这人的来头,然而他只是信步走向自己的座位,面上还是好端端的,似乎并不觉得这钱有多难出。   裴锦逸搓着手里的帕子,见自己爹的面上黑红,一双眼瞪着,眨都不眨,不禁有些着急,而简臻也没好到哪儿去,一直冷眼看着他一下下地加码。   她看了一眼计数牌子上平地起高楼的秦竹,不由自主地拉住了简臻的衣袖。   简臻并没有看她,却直接握住了她的手,然后用拇指摩挲了几下,似乎是在安慰她。   在秦竹加码之前,简臻和裴家以及别的合作者的份额已经超过了王原毅和他们的人。   而这秦竹一下一下地将自己的份额加上去,直到帮王家追平了简臻的,这才满意道:“嗯,这应该差不多了吧?”   然后他看了一眼王原毅,勾着薄唇问道:“王大哥,这下,可够了?”   王二怎么可能不满意?虽说这秦竹不按常理出牌,但到底是顶了事儿,便相当得意地看了一眼简臻。   只见她面色铁青,也不说话,勉强笑了一下后就又垮了下来。   裴锦逸虽然不懂这其中的细节,却也明白,这次的招募结束以后,基本上整体的局势就已经确定了,即使再有人出手,也很难有多大改变了,那么最后的会长之位也就差不离了。   主持者问了几遍后,确定没人再加码了这才一拍醒木,结束了今天的招募会。   “姐姐,我们走吧。”简鸣将披风给简臻系上,扶着她起身离开了会场。   ……   一夜之间,京城的风向就变了。   一些投机者甚至开始琢磨着想巴结王家,准备着在最后一场招募会上给王家投上一票。   和简臻合作的人们也有些躁动起来,毕竟选择了合作就是冲着简臻以后当上会长以后能给他们多些优待。虽说所有的参与者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统一体,可站队与不站队,多赚与少赚的的区别还是有的。   自打当天晚上简臻回去以后,郡主府就关上了门,也少有人来了。   那天简臻离开的时候都没有和裴家多打招呼,等了两天后,裴祖照终于坐不住了,决定还是来跟简臻通通气。   在裴锦逸的央求下,裴祖照带着女儿往郡主府去了。   去书房的路上,只见郡主府里的下人都没了以前的活泼劲儿,一个个都在埋头干活,并不与他们多说话。   裴锦逸拉住一个眼熟的侍女问了问情况,那小丫头左右看看,小声道:“郡主下令说,这阵子都不准玩儿了。裴小姐,我先不跟你说了,我还要去后面一趟。”   正因为之前见过郡主府对下人有多宽松,故而在看到这样的变化后,裴家父女俩就更加忧心忡忡起来。   转过几个回廊后就到了简臻的院落。   里面的侍卫和下人依旧是整肃沉默的样子,只有简臻和简鸣姐弟俩正在院里聊着什么。   “郡主。”   简臻还蹙着眉头,看起来兴致不高的样子。   “裴员外,锦逸。是来说通商的事情?”   裴祖照抿了抿嘴,道:“其实也不是担心别的,毕竟通商的事情可行,不一定会赔钱,只是这钱都已经套进去了,收益还需要等。如果拿不到会长的位子……要是别人当还好,可若是王二当上了,恐怕会怀恨在心,于我们不利啊。”   简臻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最后跟裴祖照说道:“裴员外,你跟我来。”   说完她看了简鸣一眼,示意他照顾好裴锦逸,然后就领着裴祖照进书房去了。   两人坐在院里的凉亭里,默默无言。   裴锦逸有些闲不住,一边忧心爹爹的事情,一边又忧心和简鸣的关系。既然父亲那边自己插不上嘴,只好主动和简鸣搭话。   然而他却时不时望向书房,一脸纠结。   裴锦逸心想他恐怕也是在担心招募的事情,便柔声安慰道:“没事的,哪怕这次郡主姐姐当不上会长,钱不还是一样赚嘛。”   “裴小姐说的是。”   “嗯……简鸣,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简鸣扭过头来看她,也不说话,只等着她问。   “我听说,你是郡主姐姐的远房表弟,也是前几年才和郡主姐姐一起生活的……不过我看你们这样亲密,倒像是亲姐弟了。”裴锦逸故意笑得热烈,像是真的好奇一般。   但简鸣并不在意,只看向那扇关紧的房门,喃喃道:“因为姐姐是这个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哦,原来是这样……”裴锦逸眼睛一转,嘴角露出了丝丝笑意。   “那你以后是不是要找个比郡主姐姐还要对你好的人啊?”   听到这话,简鸣忽然勾唇笑了,心中的纠结竟也有了答案。   其实他并非是在为了秦竹的搅局而发愁,他只是在想,要不要按白沛盟说的,离开简臻一阵子。   自从想明白了自己对简臻的心意以后,他就越发不想和别的女孩儿有过多的接触,不仅是心理上不乐意,也是怕被简臻误会。   现在看到裴锦逸对自己仍然有所期待,他反倒不纠结了。   他不是没拒绝过姑娘们的好意,过去往往是不留情面的,可是近来与裴家牵扯太多,为了不影响两家的关系,最好少生变数,所以他这才一直忍耐着。   只要裴锦逸不明说,那就当不知情,可又不能给她希望,那倒不如借这个机会离她远一点,好让她也冷静冷静,最好消磨掉她对自己的兴趣。   心中既然已经有了抉择,于是等送走了裴家父女后,他便跟简臻摊开来说了。 第79章 秦竹(八)   “你是说, 你想从最基础的工作做起?”   简鸣目光坚定,解释道:“我虽然了解如何运作这些产业和信息网,却对其中的细枝末节知之甚少, 所以想去和下面的匠人、工人们多了解一些东西,对我来说也有好处,毕竟上面的工作姐姐一个人便能料理,我做的不过是一些替补性的事情罢了,我想变得更有用。”   简臻一向尊重他的决定, 故而再怎么心疼也只能答应。   她下意识抬起手来想摸摸他的头, 最后却忍住了,手掌转而落在他的肩头, 拍了拍。   “那你想做什么?姐姐给你安排。”   他目光中隐隐有些失落, 但很快掩盖了过去, 然后将简臻的手拉下来握在两手间, 笑得乖巧。   “不用了, 我已经和做银器的师傅说过了,之前开出来的灰色辉山石和银饰的结合做得一直不好,利润很少, 所以我想先去那边看看情况, 学习学习, 说不定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尤其是现在, 姐姐要投钱给通商口, 我更得想想怎么多赚些钱才行。”   “什么时候过去?”   简臻一边问一边装作怕冷的样子将手抽了出来, 在暖炉上摸了摸。   “一会儿就去。”   闻言, 简臻顿了一下。   “中午回来吃饭吗?”   “不了,要和大家同吃同住嘛。”   看着简鸣离开的背影, 她翻了翻面前的一堆账册,竟然觉得有些看不进去了。   自从第四次招募会上被人压过一头后,她就显得消沉了不少,不仅不怎么和人走动,也不参加京城的活动了。   大家都猜测恐怕是因为眼见通商会长的位子不保,生闷气呢。   “世子,郡主府最近管得可严,丫头小厮们都不怎么出门儿了,看着比以前规矩多了。”   鑫河跟着孔炽一道往惠王的院子走着,一路上叨叨着最近关于简臻的事情。   “尤其是那天,裴祖照从郡主府出来以后,大家都说他一脸愁闷,现在人们都开始传,说郡主这回不行了,扛不住王二请外援啊。”   孔炽脚步一滞,自言自语道:“这都已经好几天了呀……这样,你去备车,我一会儿去看看臻臻吧。”   惠王的房门敞开着,两个下人候在两侧,见他来了都没有把门掩一掩。   孔炽心里一沉,急忙进去。   屏风后面,一阵烟雾缭绕,惠王孔燮正拿着烟杆,倚靠在矮榻上。   他一眼就认出他抽的是前阵子从海外送回来的一种阿芙蓉膏,据说对身体很不好,自己在一些声色场合也见过多次了,但从来不沾,自然也不准父亲抽。   可现在他却大剌剌地把这害人的东西带回家来了!   孔炽心中烧起一阵闷火,赶紧叫人把窗户都开开,然后用袖子捂住口鼻健步上前,把孔燮手边余下的阿芙蓉通通丢进了水盆里。   “爹不是跟您说了这东西不能碰么!?”   “好好好……”孔燮笑着应着,任由孔炽把自己的烟杆给夺了去。   看样子他还没有到失去神智的地步,但他脸上的纹路比以前多了不少,明显见老了,连牙齿都隐隐有些发黑了。   孔炽气不打一出来,教训道:“爹!这玩意儿上瘾,太医不也说了不能多抽吗?!你实话说,今天这是第几回了?”   见他不说,孔炽又揪着旁边的下人问。   “回世子,这……”他瞄了一眼惠王后,磕磕巴巴道:“第……第二回 。”   在惠王府里待久了的都知道,虽说这一个是王爷一个只是世子,可惠王一向很宠孔炽,除了需要忌讳的朝政和军事不让他碰以外,别的都会尽力补偿给他。   故而下人也就明白,这种事情上,还是顺着世子为好,只能“出卖”王爷了。   把父亲这边收拾好,把下人教训完后,孔炽就出门了。   虽然看起来只是一桩小事,可他却觉得心酸。   鑫河已经让人把马车停在了门口,正等着他来。   “世子,咱去郡主府吗?”   孔炽捏了捏眉心道:“别了,我现在心情不好,去了也是给臻臻添乱,去揽月阁吧,着人去郡主府说一声儿,有什么事让她别自己硬扛,还有我呢。”   揽月阁的名声早已打响,俨然成了附近街巷里最红的青楼。   现在还是青天白日的时辰,客人还没有很多,大部分都是来听曲儿闲聊的。   陈芸今从楼上款款下来,跟孔炽打趣道:“今天红雀可没空昂。”   “那你有空吗?”   陈芸今知道他是有心事了,一挑眉点了点头,道:“走吧。”   然后带他去了一个安静的包间。   替孔炽送口信的下人刚走,李成瑞又来郡主府拜访了。   “哟,今天居然前后来了两个人呢,可真是‘热闹’。”   绣萍被简臻这话逗得噗嗤一笑,连带着屋子里的人都捂嘴笑了,好似恢复了原先的松快。   “咳,一会儿人来了可不准笑了啊,严肃点儿。”   ……   “郡主。”   简臻勉强支起一个笑来与他寒暄,但眼底的冷漠也并未掩饰。   李成瑞带了一张单子来,说是要跟她订一批东西。   这有钱赚的事儿谁会拒绝呢?   只见原本爱答不理的简臻顿时来了精神,眼里都有了点亮光。   李成瑞心下暗喜,看来之前简鸣的建议倒也可行。   等简臻着人把单子派下去备货后,他就挑起了别的话头。   “郡主近来心情不好吗?感觉不怎么露面了,其实……某就是因为见不到郡主,所以才借着生意来看看您。”   简臻斜睨了一眼,知道他是想说招募的事情,可他又不肯直说,偏要来回绕,这让她觉得十分乏味。   “劳李公子记挂,粟襄身体好着呢,只是天气越来越热了,懒得出门罢了。”   简臻一边回答一边直视着他的眼睛,想看看他到底要把这话绕多久。   李成瑞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吞了下去,他也不是头回见到简臻这样逼视的目光了,但到底还是不大适应,这也与众人口中平和温柔的郡主形象有很大反差。   他吞了口茶,将腹稿中冗杂的关切言语删去大半,这才又挂起笑容来道:“某知道郡主是因为招募的事情才郁郁寡欢,但实则没有必要为这事情忧虑。”   总算是听到了些人话的简臻终于来了兴致,眉毛一挑等着看他要说些什么。   “往后的权势与地位并不是这一个小小的通商会长之位所能决定的,某相信,凭郡主的才干,可以得到更高的位置。”   他将“更高”二字咬得重而缓,前倾的身子和一瞬不瞬的目光仿佛在暗示些什么。   然而简臻没有说话,甚至都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   这样的僵持没有意义,他只好丢掉这些文字游戏,直戳戳地说道:“郡主,我能给你你想要的。”   “我想要的?我想要什么?”简臻的神情颇为玩味。   李成瑞看不出她是什么态度,心里顿时有些没底。   在这场博弈当中,简臻可能都没有把他当做对手,她不踏入这个局中,只等着他将一切和盘托出。   李成瑞叹了口气,彻底放弃套她的反应了。   “郡主,现在还不是时候。”   简臻轻笑一声,道:“那就等到时候了再和我谈。”   “郡主如果感兴趣,不妨与我交个朋友,不要再把我拒之门外了。”   “短期的合作看的是利益,长期的合作才看人。我交朋友,从来都是要慢慢处的,所以李公子——还是要有些耐心比较好。”   城中西市一家首饰行的后院里,彭年正附在简鸣耳朵跟前说着悄悄话。   “少爷,李成瑞刚刚来府里找郡主了。”   一听这话,简鸣气不打一处来,自己吭哧吭哧在这里找师傅学怎么打银器,那边就被人趁虚而入了。   若是放在平时,李成瑞怎么可能轻易见到简臻,来十次都得有八次被他给挡回去。   “少爷你可别冲动,白先生特意交代了,让你忍住,别回去。”   简鸣又重新坐下来,拿起石桌上那个半成品继续做工。   “他这次又找姐姐做什么?”   彭年绘声绘色地把简臻的每个表情和李成瑞的每句话都说全乎了,还特意说道:“少爷你是没见,郡主那眼神就跟数九寒天似的,他完全没讨到好,还想吊着郡主来着,结果郡主压根儿都不咬钩的,就干看着他,让他差点儿下不来台呢。”   简鸣把手里的辉山石往水里泡了泡,拿出来继续敲敲打打。   “总之呢,少爷你就甭操心了,郡主根本就不喜欢他,你也不用把他放在眼里。再说了,府里有我盯着呢,谁要是接近郡主,我肯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简鸣冷静下来,也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就让彭年先回去了。   带他的银匠师傅姓张,个子不高,看起来却十分结实,粗手粗脚的,面颊上常年红红的一片,仿佛喝了酒似的。   他这会儿正从前头的店面过来,见简鸣正在做东西,便站在他身边看着。   “这是打了个银环?这么小巧,是送姑娘的吧?”   简鸣手上动作一顿,耳尖一片绯红,却只道自己是在练习。   张师傅也不跟他辩,乐呵呵地往嘴里塞了把瓜子,去做自己的活儿去了。 第80章 秦竹(九)   后晌的阳光正暖和, 揽月阁的姑娘们也陆续开始起来梳妆打扮了。   而孔炽这边已经喝得三分醉意,正跟陈芸今絮叨。   “老二最近老找我,还想让我帮他办事, 他恐怕是要拉我入伙,最近太子和江家那个才回来,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儿了,往陛下那边去了好几回了,实在叫人担心。”   “这话可不能乱说。”   “没事, 我信得过你, 也信得过臻臻。”   然而陈芸今可没他这么不设防,赶紧招来几个简臻手下的信息口的人守在门外, 防止走漏风声。   “唉, 以前他们跟我处的时候, 好歹也是亲人, 没那么多算计, 可现在不同了,说什么话都得隔着一层,我知道自己一定会被防备和利用, 可是我从来不乱说话……只是, 这样真的太累了……”   孔炽顶着通红的脸平淡地叙述着这些年来心里埋藏的事情, 时不时灌一口酒。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 但也看得出他是真难过了, 陈芸今也就没有拦他, 任他喝去。   “我爹这么过了一辈子, 我看看他就知道我往后的日子是什么样儿, 万一老二真的有什么心思,我能怎么办呢?我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 总之——我的性命永远不在自己手上。”   说完,他突然低笑起来,声音越来越高,笑着笑着竟然又哭了。   陈芸今把他揽进怀里,这时候突然发现,平日里那个高挑恣意的孩子居然可以蜷成这么一小团。   她让孔炽靠在自己肩上,什么都没说,就只是听着他含混不清地哭诉着。   她心里不禁感慨,果然这世间不管身份高低,谁都活得不容易。自己如此,世子如此,简臻也如此。   简臻那丫头还一直瞒着孔炽在做事,他肯定也能察觉吧?可是她也是没办法,也不能把他无缘无故拉到这境地中来。   那些皇子们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只要有一个人坐上那个位子,其余的要么死,要么就像惠王一样乖乖做个废人,反正都是闭着嘴巴,死着还是活着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他们之中谁又不是天之骄子呢?不还是要落得仿佛阶下囚一般的境地?   只是,活着总归还会有出路可言,不知道孔炽他能不能早日醒悟这个道理,真正放下不属于他的执念,好好地、绚烂地过完这一生。   ……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京城中的人或玩乐或休息,沉溺在各自的小日子里。   然而宫墙之中,一位宫人正在朝御书房疾走,累得满头大汗。   “陛下,南方送来的密信。”   孔尹文接过信函来一看,竟然又是一起自|焚案,而且伤亡不少。   “荣喜!传令下去,让人赶紧封锁消息!快!”   很快,这道命令便被层层传递,快马加鞭送去了南方。   “父皇,出什么事了?”   孔尹文颇感烦闷地来回走了两圈儿,气急败坏道:“之前让你去镇压的那些个邪异教派,居然又搞出了祸端,这次竟然一齐死了七八个人!”   “这……”   孔理和拿过信函仔仔细细瞧了一遍,心中顿时觉得蹊跷,道:“之前赶过去时一直都没能找到幕后的这些教徒,没想到我们刚一回来,他们竟又闹起来,还比以前更严重了,这分明就是故意挑衅!”   “如此妖邪,祸乱一方,决不能让他们继续猖狂下去!若是任由这样的教派扩散,百姓如何安居乐业?”   孔理和当即跪地,请愿再去一趟南方,抓捕异端。   “父皇,让儿臣去吧,儿臣毕竟对此事更加熟悉,此番前去也能省些探查的时间。”   孔尹文对自己这个儿子一向放心,这孩子心正,做事也雁过留痕,从来都规规矩矩的,不曾让他操心过。   他抿着嘴,上前把孔理和扶起来道:“那赶紧去吧,不知道还能不能捉到幕后主使,这么多条人命,一定要给百姓们一个交代啊。”   “父皇,儿臣这次还是想带着江锋一起去,他在军事上有些头脑,武艺高强,之前也帮了儿臣不少忙,儿臣都习惯他在身边了。”   若是换做别的儿子,孔尹文恐怕还会在心里琢磨琢磨两个人之间有没有什么猫腻,可这话太子说出来,他总是一百个放心的。   “这有什么的,你愿意带谁去就带谁,另外……千万注意安全。”   太子拱手一拜,当晚就调集人马离京了。   江锋因为走得匆忙,只留了张便条给简臻,中间也没说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说暂去南方,之后再与她联系,另外还托她照顾哥哥江通。   接了消息后,简臻心里莫名有点紧张,一晚上都没睡好。   毕竟一切都在关键时刻,过不了多久就要票选通商口的会长了,王家的事情正在重要的节骨眼儿上,然而江锋这边又传来这样的消息,这让她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至于江锋的哥哥江通,之前她让他们有意和王家走近些,也因为这样,江通一直都没有和她有过多的接触,以免得生出事端。   而现在江锋竟然特意嘱咐让她照顾江通,难不成是他知道些别的事?   简臻心中惴惴不安,一直想着这些事情,以及其中无数微末的细节,生怕有什么错漏。   “郡主,少爷好像回来了。”   绣萍的一句话点醒了简臻。   简鸣难得说要回来一起吃晚饭,她便早早让人准备了一桌子他爱吃的饭菜在家等着他。   没过一会儿,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便踏在了院子里的石砖上。   “姐姐!”   一瞬间,千丝万缕的琐事都湮灭在了这一声熟悉的呼唤当中。   吃饭的时候,简鸣就跟十几天没吃饱过一样,完全不带停的,这边一筷子才刚杵进嘴里,那边就又立刻下筷子了。   简臻有些哭笑不得道:“你这几天是没吃饭吗?”   简鸣冲她乖乖地笑了一下,吃饭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因为心里装着事儿,简臻没什么食欲,就一眼一眼地看他。   从刚才见到他时,她就觉得有些奇怪,如今盯了半天了,突然发觉这孩子怎么十来天不见,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他的肩膀似乎比记忆里宽了许多,身量也比她印象里要高了,明明以前觉得他也不大啊?就一个小孩儿啊,怎么感觉变了这么多呢?不是才过了十来天吗?   简鸣能感觉到她打量自己的目光,没敢搭茬,只是顿了一下,给她夹了些菜,然后声音小心又轻柔地说道:“多吃点儿,吃饱才有力气扛过去。”   当他的手伸过来时,简臻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他手上细密的小破口,于是下意识地就抓住他的手,拉近来细看。   他的手变得更加粗糙,甚至被晒黑了不少,和简臻修长白皙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而此时此刻,简臻早把什么保持距离的话抛在了脑后,只剩下了心疼,甚至有些任性地想着——他是我弟弟,我为什么不能拉他的手?   于是哪管他是什么感受,径自就拉到自己眼前,翻来覆去地看,最后将目光落在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上长了厚厚的一层茧子,边缘还有一道一寸长的新鲜的划痕。   简臻低着头,一直不说话,情不自禁地用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那道伤口,然后开始一个个地数着那些伤口,一个个地轻抚过去。   简鸣能感觉到自己火烧般的脸颊,生怕被她看出来,便努力地不去想这件事。   可他的目光就像被定死在了那里,牢牢地看着简臻与他交缠在一起的手。   以前她也不是没有拉过他的手,但是好像自从那次自己在山上开窍以后,简臻所有轻微的碰触在他这里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好像在面对她时,自己的五感就变得异常敏锐起来,一丝一毫过去不曾在意的细节都变成了敲在他心头的鼓槌。   简臻的手很细嫩,在他的手指和掌心上缓缓移动,即使不用眼睛去看,他也依旧能在心里画出她手指游移的路线。   似乎她手指所经之处,都能引起自己皮肤上一阵酥酥麻麻的细密的躁动。   简臻抬起头来看着他,蹙着眉头,眼睛里满是心疼。   “疼不疼啊?”   她的声音很轻,如同一片羽毛般在他心间拂过。   简鸣在那时突然很想握住她的手,可不知怎么的竟然不敢了,没有以前那么无所顾忌了。   他把手收回来,一时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就在耳后挠了挠,呼出一口气道:“不疼,有茧子就不疼了。”   简臻把筷子放下,看着满桌子的饭菜发愣。   而简鸣的视线则停留在了她的手上,仔细观察起她的手腕来,心想:姐姐的手腕,具体是多大来着?   刚刚简臻拉着他的手时,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早忘记去记了,心中不禁懊恼不已。   两人说了会儿家常的话后,简鸣就借着第二天还要去做工,需要早些休息的由头先离开了。   一出屋子,让外面的清风一吹,他满脑子都是刚刚简臻拉着他手的画面。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上面仿佛还有简臻手指游移过的痕迹和感觉。   他盯着自己的手腕,努力回想着刚刚的情形,然后在自己手上比了比。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画面竟然又变得异常清晰起来,他轻而易举就知道了简臻的手腕有多细,然后在自己右手腕上比划了一下宽度。   他捏着那个距离举起手来,把月亮放在两只手指中间。   看着那个清冷而柔和的月亮,他喃喃道:“瘦了。”   仅仅这么两个字,竟让他心疼得难以附加,让他特别想留下来。   可他回头看了一眼,又摇了摇头。   简臻刚刚的态度至少与之前有些不同了,他可不能半途而废。   沉默片刻后,他便踏着月光回自己院子去了。 第81章 秦竹(十)   “阿鸣呢?这次不来吗?”   简臻出门前就让彭年去喊他, 现在都坐进会场了,还是没见他影子。   绣萍给她布好面前的茶水和会场送来的份额单子,道:“这就不知道了, 彭年还没回来。”   简臻皱了皱眉,端起茶杯放在嘴边吹凉,蒸腾的水汽扑在她脸上,濡湿了眉梢。   “奇怪……”   确实奇怪,她早已习惯了简鸣事事跟在自己身边, 如今甫一分开, 居然觉得有些不自在了。   会场里渐渐坐满了暗压压的人,时不时就会有人投来审视的目光。   但她并不在意, 任他们看去, 自己则扫了一眼王原毅的方向。   他早早就到了, 此时正与旁人高谈阔论, 脸上的皮肉堆叠出一个拥挤而聒噪的笑脸来。   秦竹的位子上则拉着帘子, 看不出后面有没有人在。   除却这两个人以外,简臻对别的人也就不关心了,拿起桌上的单子细细看起来。   “裴小姐。”绣萍刚福身拜会一声, 紧接着裴锦逸就到简臻身边了。   “郡主姐姐……我能坐你旁边吗?”   “可以啊。”   看着简臻轻笑, 裴锦逸心头的紧张才缓解了一二, 可她水嫩饱满的小脸儿还是沉着。   她轻拽了一下简臻的袖子, 小声道:“郡主姐姐, 我好担心啊。”   简臻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只是摸了摸她的头, 什么都没说。   已经是招募会的尾声了, 然而招募不再是此次盛会的主题,重头戏落在了最后通商口商会会长的席位上。   时间已经到了, 负责主持的宫人环顾四周,然后一拍醒木,宣布了今天的事项。   会场里的氛围紧绷绷的,所有人都专注地看着一楼台子上被宫人不断叠加累计出来的票数。   和之前招募的规则类似,所有人手里拥有的票数就是之前自己投入的钱款份额,投的份额越多,可以投的票数也就越多。   大家在沉闷的气氛之中依次叫票,零零散散加在一起后,王原毅和简臻的票数便名列前茅了,他们的票数互相追平,甚至简臻的票数还要多上一些。   然而王原毅并无惧色,捋着胡子看向了角落里还落着帘子的位置,大家的目光也追着集中过来。   等了一会儿后,帘子后面却没什么动静,人群之中便渗出了一阵阵的议论声。   王原毅面上不变,但立刻就派了人去看看情况。   楼下的主持者也小声询问了身边人几句,确认帘子后面有人后,又等了片刻,这才拖着长音朗声问道:“二楼酉字六号——秦竹秦公子——”   裴锦逸攥紧简臻的衣袖,只觉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儿来了。   “份额——七十又四码——”   有时候她也觉得奇怪,明明简臻就是挡在她和简鸣中间最大的障碍,可她却恨不起来,对简臻还有种莫名的亲近感。   就连这种时候竟然都还想着依靠她,而不是自己的父亲,好像在她身边就没那么害怕了似的。   众人窸窸窣窣地猜测着,此时王原毅和简臻的票数差距不太大,要是加上秦竹这些票数,那必然是稳赢的。   主持者等了半天不见帘子后有人说话,便试探地问道:“秦公子,您是要给谁加票啊?”   突然,帘子后的影子动了一下,一个下人立刻从位子后面出去了。   “咦!你看见了吗?有个小厮出来了。”   “看见了看见了,这是做什么呢这么费劲?不就投个票么?”   ……   王原毅派出去的下人也已经回来了,说了秦竹确实是亲自在的情况。   他紧握着扶手,把手指捏得泛红又泛白,咬牙嘟囔着:“这人怎么总是搞这些神神秘秘的?”   “姐姐。”   简鸣这时匆匆赶来,一边轻声叫她,一边喘着粗气。   “看来我还没迟到。”   未待他坐下,简臻就拿出手帕擦他额角上的汗珠。   他愣了一下,缓缓坐下,默默让她擦完。   两个人很默契地都没有说话,甚至都没有对视一眼。   简臻将帕子收起后就扭过头去看中间的场子了,他坐得端正,低着头扭回去,也没有说话。   裴锦逸虽然觉得他们之间奇怪,但是现在她的心都被票数板揪着,已经顾不上这许多了。   他们的心神在这紧张的罅隙当中喘息了一下,接着,就见有人给台子周围的侍者递了两张纸,那人看了一眼又递给了主持者。   喝杯水的功夫,全场屏息,都忘记了说话。   主持者打开一张纸条,然后将醒木一拍。   裴锦逸握住简臻的手,嘴里自言自语着:“当不成会长也没关系,没事的,没事的……”   “加给王原毅——”   听到自己的名字,王原毅的眉目瞬间舒展开来,看向简臻的目光甚至还透露出了些怜悯来。   “一码——”   主持者的余音掠过会场上空,又因为人们瞬间的肃静而飘落到了地面,仿佛还带着些金属的质地,敲击着每个人的心房。   众目睽睽之下,主持者又打开了另一张纸条。   “啪!”醒目一响,主持者拖着长音念道:“七十又三码——加给——”   简臻没有去看,反倒是用另一只手拍了拍裴锦逸的手背,温柔地笑了一下。   “粟襄郡主——”   一时间,全场哗然。   裴锦逸半张着嘴,全然忘记了自己刚刚要说些什么了,只觉得耳际一阵喧嚣,如浪潮般涌来,胡乱拍打着她的耳膜。   王原毅并没比她好上多少,脸上的纹路还是笑着的,后面的肉却已经沉坠下去,看起来说不出的古怪滑稽。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简臻、王原毅和秦竹之间来回游移,间或夹杂着一些投错票的懊悔,和峰回路转之人的惊喜。   而只有简臻和简鸣,仍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神色。   秦竹面前的帘子被一手撩开,引得人们又扭过头去看。   只见他目不斜视,直戳戳看向简臻这边。   于是人们又扭头过来看。   简臻起身朝着秦竹那边笑了一下,轻轻点头示意。   霎时,那边的帘子又落了下去。   在这过程当中,台子上迅速计算出了最后的票数。   醒目一响,主持者开始给他们念票数和结果。   裴锦逸终于在醒木声中醒顿过来,可胸中仍然如钟鸣,如凫水,混混沌沌。   她看了一眼他爹,见他也是隐隐的很激动,正一下下地咽着口水,却并没有多少惊讶的愣怔神色。   回过头来,只见简臻神情从容,甚至眼底还有一抹艳丽的冷色。   “郡主姐姐,你早就知道结果了?!”   简臻但笑不语,她又求证道:“那,那父亲也知道?”   “对,那天你们来的时候,我已经跟令尊提前知会过了,怕消息泄露,所以让他暂时保密了。”   裴锦逸喉头一紧,突然就明白了自己和简臻的差距。   她原本觉得,自己的容貌才情都与简臻相差不多,当时还颇为沾沾自喜来着,可此时此刻,她坐在简臻身边,突然觉得自己居然这样渺小,这种感觉让她整个人都更加紧缩起来。   会长之位已经落定简臻,没有丝毫悬念了。   王原毅面前的帘子已经被下人们放下,看不出后面的情形。   想起他刚刚滑稽的表情,简臻不禁得意地勾起了唇角。   然而外人看来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一瞬间的开心,毕竟都在掌握之中,没什么好反复咀嚼和品味的。   于是下一刻,她就已经在考虑分化王家的下一步了。   “阿鸣,我们走吧。”   她留了手下的人替自己参加剩下的事情,然后和裴锦逸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   任会场的人们如何热闹,都已经化作了她身后荡起的灰尘,没多大意义了。   “王三那边的饵放太久了,该起竿了。”   看着她那过分平静的神态,简鸣心里竟然有些闷闷的。   喧嚣尚未平息的会馆里,简臻俨然是他们的话题中心,想必今天过后,她的故事又会传遍大街小巷,可他却感受不到她此时有丝毫的喜悦。   谁又能想到呢?这些令人艳羡的东西于她而言,不过是手中把玩的筹码,物件而已。   “这次江锋离京,虽然纸条上没说清楚,但大致又是因为那些自|焚案,这正是利用王三的绝好契机。”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接下来的计划,一抹飞泉之绿在这时靠近了过来——正是秦竹摇着扇子迎面来了。   简臻看了他一眼,立刻带着两人走到了旁边的僻静之地。   秦竹恭敬地拱手弯腰拜礼,叫了声“郡主”。   简臻笑道:“做得不错,之后的琐事我来安顿,你爱上哪儿玩儿就玩儿去,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你都不用露面了。”   “诶,那就还跟以前一样。”   她点了点头,表示赞许。   ……   这样的一盘棋,在招募结束的当天就在京城里发酵出了各种传闻和说法。   孔炽坐在简臻对面,自嘲地“谴责”道:“亏我当时还想着安慰你呢,你倒好,看我笑话是不是?”   绣萍给孔炽添了杯茶,嘴角含笑地看他跟简臻嚷嚷。   “你和秦竹的最后那一着最近可是在城里到处传,算是现今最时兴的话题了,甚至还有人打算编排你们的剧目呢。说,你们是不是早就认识了?当初我还觉得气愤呢,这人抢了你那么多产业,我还以为你们不熟呢……”   简臻被吵得脑子嗡嗡想,忙打断他解释道:“确实不熟。商人秉性是利益,他可能觉得我能带他赚到钱吧。”   “郡主,有人求见。”   简臻深吸了一口气,一只手扶额,揉了揉太阳穴,算是简单的休息了。   持续了两个多月的通商招募一经结束,郡主府就再次宾客盈门起来,她每天都要接待不少前来贺喜和谈生意的人,现在已经是精疲力尽。   “是谁?”   “李成瑞。”   绣萍说完后闭紧嘴巴,瞧着简臻把眼皮阖上,眼珠在下面咕噜滚动一圈,便知道她是又在偷偷翻白眼了。   见她这样子,孔炽也忍不住笑了。   “我可是听说这位李公子正在追求你啊,怎么看样子,你这么不耐烦呢?” 第82章 秦竹(十一)   大概是没想到孔炽也在, 李成瑞的眼睛微微睁大,似乎有些惊讶。   “世子,郡主。”   “呦, 这位是?”孔炽挑眉故意问道。   “京城北面的李家,他父亲曾在先皇时做过礼部侍郎。”   尽管简臻不待见这个李成瑞,但依旧是客客气气将他介绍了一番。   然而孔炽可闲不住,站起身来绕着李成瑞走了一圈,边走还边打量, 一副新奇的样子。   “原来臻臻那次去莱原, 就是和你啊,啧啧, 倒也是……不大相配啊。”   这话一出, 李成瑞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但碍于身份又不能反击, 只能挤出一个尚且算是温和的笑来, 道:“在下知道自己身份低微,配不上郡主,但即便如此, 在下也得努力一试, 否则错过佳人, 恐抱憾终身。”   “哦?听起来倒是挺痴情啊。”孔炽倏然一笑, 眼神中是掩盖不住的轻视。   接着又走到简臻跟前, 笑眯眯道:“臻臻啊, 不是哥哥我瞧不起人, 可是像这样的烂桃花啊, 还是谨慎为妙,毕竟……谁知道他图的到底是什么呢?”   眼见孔炽又起了捉弄的心思, 简臻的白眼翻得更高了,只得出来喊停。   “琰甫,你快别闹了。李公子与我不过是谈些生意,莱原之行也是如此,即便身份不同,也断不可这样折煞别人。”   话还没说完,李成瑞的身子明显僵住了。   “嘁,我说臻臻啊,像你这样只想着赚银子的,什么时候才能找着郡婿啊?”孔炽噘着嘴控诉道。   说罢,他也识趣,挥挥手便离开了。   “郡主……”   “怎么?”   李成瑞蹙着眉看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可顿了片刻后还是放弃了。   接着又端起平日里的温贤模样,就着招募的事情恭维了她一番。   当问到秦竹时,简臻依旧是拉出统一的话术对答道:“秦公子一向难以捉摸,我也没想到他会站在我这一边,我本想与之交往一二,却被几次三番推辞。”   “啊,听说他又离京了。”   简臻看出他的目的性,附和着说道:“对,听说他又要离京做生意去,确实是令人费解。”   “我还以为郡主跟秦公子很熟呢。”   “要真是熟的话,我早就把他拉来了,不然上次也不会落到寝食难安的境地去。”   李成瑞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小心观察着。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和简臻单独谈话时,总会有种暗潮涌动、针锋相对的感觉,却又不明白她为什么偏偏这样对他,明明刚才……   “哦……是这样啊,恐怕大部分人都以为,您在戏耍王原毅呢。”   “怎么会。”   又是这样,逃避,逃避,逃避,她甚至不给他一个合作的机会。   他有些气急,干脆甩脱那些有的没的,眼若毒蛇,直接一口咬上去——“我知道,你想要把王家打散。”   她的神色果然警觉,这让李成瑞感觉莫名轻松。   “我能帮你。”   说完,他就笑着离开了,不再多做解释。   简臻如他所愿地困惑了,但也只是喝一口水的功夫。   “呵,到我这儿来摆晒什么,有种跟陛下说去。”   ……   作为大街小巷都在谈论的事情,带简鸣的那个银匠师傅也不例外,搬着板凳在作坊里跟人们说着,好像他对这里面的事门儿清似的,但实际上,他都快把简臻的事编排成传奇话本了。   不仅如此,张师傅还时不时压低声音向人们指出简鸣的身份来,加深故事的可信度。   简鸣无奈,也懒得纠正,反正人们就爱听这个,他说的实话反倒没人愿意信,干脆放弃了。   “之前第四次招募完了郡主不是闭门不出么,所有人都以为郡主是恼了、伤心了,不想见人,实际上啊,就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   “喔——”   听众们一片惊叹,甚至拊掌附和道:“原来如此!”   “哎~不知道了吧,郡主啥时候还这样过?都被骗了吧?我可没信,我当时就觉得——郡主那人不可能这样,啥事儿那不都是稳稳地接着?那叫什么来着?泰山崩了都不眨眼皮的……”   简鸣放下师傅们做的辉山石银器,从手边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布袋子,里面是已经打磨好的手镯毛坯。   因为一直也没想好要錾什么花纹,所以东西就在手边一直搁置着。   简臻平时不怎么戴这东西,所以他就做了一个小巧简洁的,不宽,不重,同时又保持一种沉稳的厚度。   他转动银环,能看到上面极细的打磨的痕迹,以及莹莹的光泽。   简臻旗下所有的产业里,人们都为这一次的胜利而欣喜,尽管自己不一定直接接触通商,可毕竟也算是简臻这边的人,于是人人都觉得脸上有光。   大概只有他心里开心不起来吧。   没人会在意简臻为什么做成这样的事情以后仍然不笑,他们充其量觉得这是上位者的威严与沉着,说不准她会在背后偷笑呢。   可他没法这么安慰自己。   他们太近了,谁都不会否认这一点,连他自己也找不出比自己更了解她的人了,但即便是这样,他们之间始终还是隔着一层。   她没那么开心,可她从来没跟他说过。   白沛盟说,简臻是只把他看做弟弟,一个需要她照顾的“自己人”。   要是能更近些就好了……比弟弟更近……   忽然,一阵啾啾喳喳的鸟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视线中的一抹身影也随之烟消云散。   他从愣神中醒顿过来,不禁低头轻笑,摇摇头道:“我的执念果然是她。”   抬头望去,扑拉拉五六只喜鹊落在了院里一颗干瘦的枣树枝上。   旁边屋顶上一只白猫呜哇一声厉喝,那群鸟儿便又展开翅膀飞离了院子。   他的手指在银环上摸索了几下,灵光一闪,心道——不如就錾鸟儿吧!   翱翔天际,来去无忧。   这应该也是她想要的吧?   ……   从郡主府出来后,李成瑞便汇入人群,隐去了自己的行踪。   片刻后,他便拐入了一条暗巷,循着记忆走到了一家残破的院门口。   铁环三叩又拍门一次后,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早已是熟识的面孔,于是两人没有说话,那门内的人将把李成瑞让进去了。   这院子看起来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不仅荒草丛生,屋墙也破败,想来已经有十多年没人打理了。   然而在主屋中,却隐隐有几声细语传出。   “长老,李公子来了。”刚才开门的人一副普通走卒打扮,此时正恭恭敬敬地候在门口朝屋内禀报。   “进来吧。”   房门洞开,露出了里面坐着的三个人。   上首位置上的是一个穿着宽袍的男人,形容粗壮结实,长相立体而深刻,然而他的眼中却透漏出某种深厚的智慧,叫人不自觉地沉静下来。   在他两边还坐着两个青年人,均是红袍带兜帽的穿着。   “长老。”   “如何了?”   李成瑞深吸了一口气,神情颓丧。   “长老,我……还是没能说服郡主。”   只见上首位子上被称作长老的人面色如常,道:“无妨,我们可以换一个目标。”   话毕,李成瑞的眼睛颤了颤,着急道:“长老,请再给我一些时间,粟襄郡主这些年来为陛下办事,必然没有时间与男子亲近,所以才显得难以接近,正因如此我们才更应该耐心才是!”   “哦?”   长老抬眼看向他,蹙眉问道:“扮演一个痴情男子,真的可以打动她吗?”   见他真的不解,李成瑞终于放松下来,浅笑道:“长老可能不太了解,对于中原女子而言,嫁人是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情,郡主为陛下做事已经浪费了许多年华,甚至令京中人人忌惮,怕是没有人愿意求娶的,所以这一定是最有效的办法!”   “是吗?可……时间就快要到了。”   “长老放心,在下一定会将郡主收入囊中,让她成为我们的助力!”   说罢,屋中所有人都噤声不语,等待着长老发话。   在手指敲击了几个来回后,他终于同意了李成瑞的建议。   “好,那便再给你些时间,实在不行的话,不如试试我们的‘药’。”   闻声,李成瑞的身子抖了两抖,欠身道:“多谢长老厚爱,‘药’……就不必了,还是不要让郡主反感为好。”   从小院出来时,李成瑞只觉得背上出了一层冷汗,随即步履匆匆,离开了那里。   ……   晚些时候,简臻特地改变了行装去和陈芸今见了一面,让她尽快收网。   “尽量再确认一下信息的准确性,还有,之后事情一旦发生,立刻撇清关系,让凤蕊离开避避风头。”   陈芸今美目轻敛,道:“没事的,那丫头的易容手段很高,虽比起她师傅差些,但绝不会被认出来的。”   “王三压根儿没想看她的真容?”   “凤蕊于他不仅是个女人这样简单,她甚至等同于他的信仰。”   简臻挑眉笑了,大概明白了些什么,遂点点头道:“这些芸今姐自己定夺吧,你比我熟,我信你。”   “那些信息你什么时候要?”   “看那位吧,招募会之后他只下了御书,之后肯定还要再唤我,所以我们先备好,到时候我直接一起说了。”   “趁着陛下高兴时说?”   简臻笑道:“免得把他气出病来。”   从揽月阁里出来以后,简臻就顺着拐到了简鸣待的银饰店里。   天色已晚,简鸣也已经回家去了,好歹算是让她逮到一个过来的好时机。   “诶!郡主来啦?!”   银匠张师傅正坐在后院门口喝茶,正看到简臻直戳戳地过来,便一下子从板凳上跳起来,笑盈盈地迎着她往里走。   “我就是顺道过来看看,就不进去了。”   “诶诶好,郡主是来问少爷的情况的吧?”   “对。阿鸣在这儿表现还好?”   张师傅比了个大拇指道:“挺好!少爷这人踏实,干活儿又精细。之前见他打的一个银手镯很用心,漂亮着呢。”   简臻困惑道:“什么手镯?”   “那镯子细小,应该是给女孩儿戴的。”   “女孩儿……”   简臻嘴角勾起,心里不禁好奇起来。   “李潜……”   “郡主。”   她本想指使李潜帮自己盯梢一二,却又担心惊扰了简鸣,只好作罢道:“算了。”   ……   一切如简臻所料,没过几天,皇帝就让她进宫去。   照例是先夸奖一番,又说她还需再接再厉,最好把王家整个击破才好。   “也多亏陛下支持,‘秦竹’才能立得起来,也没人能查得出蹊跷。”   孔尹文用手指点点她,道:“也就是你,偏偏要戏耍王二。”   “他毕竟是商人,需要一步步引诱,否则他自己未必愿意参与这事。”   “你是说,这是王原硕的意思?”   孔尹文虽然问出这话,却并非不知道其中的纠葛,便也没指望简臻回答,自顾自思考了片刻。   简臻见他不说话,便大着胆子问道:“陛下可有烦心事?”   他打了个哈哈,笑道:“老啦!太子离京,朕居然有些想了。”   简单的一句话,简臻却猜出其中的关联,恐怕是南方情况不明朗,要么就是他压根儿不想透露丹桑族蛊惑人心的事情……这样倒正合适。   心中思量一番后,她突然另提一嘴道:“陛下,粟襄有一事思来想去,觉得需要禀告一下。”   “什么事啊?”   “粟襄之前去策州,在那儿的街上发现了一些小玩意儿,上面绣着凤凰……”   闻言,皇帝的眼睛霎时瞪得溜圆,严肃地看着她。   简臻心里一下就有底了,装作苦思冥想的样子,继续道:“听说当地有个不入流的教派,叫丹桑,他们信奉的是凤凰。照理说,民间有个小门小派的也没什么,可当地的官员似乎不太想让我们知道这件事,一直顾左右而言他,但是粟襄好奇心重,就去查了查,发现——这个教派的信徒发生了几次自|焚案。”   孔尹文态度果然微妙,脸色发黑,目眦欲裂,急问道:“他们这么明目张胆?!”   她并不急着回答,只徐徐道来。   “粟襄觉得此事不一般,就把知情人抓来询问,他们说此派行踪诡秘,没有庙堂可供聚集,而且自|焚的事情也是过去很久了,故而没有找到此教派的下落……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粟襄前阵子偶然听说,说这朝堂之中就有人信教。粟襄无意干扰朝政,但总觉得此事事关重大,如此邪异的教派恐怕不适合在我中原大地传播啊。”   “朝中?你知道多少?是谁?”   “陛下,其实粟襄也不知道是谁,但是粟襄见王丞相身上携带着的一个东西,看着很眼熟,上面的图案与我在策州看到的相差不大。”   “你说的可是真的?王原硕可是朝中重臣,你敢保证你说的是真的?”   他看起来倒是一脸认真,可简臻知道,他只是难以置信罢了。   明明之前还想让她把王家打散,怎么真把刀子递到他手里了,又怕出事了?   “陛下,这事粟襄只说自己看到的部分,绝无虚言,而且那样私人的东西毕竟是他情愿戴的,绝不可能是别人要挟他的。”   “……陛下,粟襄也只是做一个猜测,说不定是我看错了。”她自嘲地补了一句,然后笑着对上孔尹文严肃的神情。   他摆摆手,让她先回去了。   看着简臻离开的背影,孔尹文沉默片刻,吩咐道:“把王丞相叫来。” 第83章 滑口(一)   等王原硕一到, 孔尹文二话没说就让亲信搜身。   那平安符就挂在腰间,轻易就搜到了。   孔尹文脸色一沉,直直盯着王原硕。   东西马上被呈到他手边, 他只一眼就确认了,这东西和太子从南方带回来的一模一样。   他登时火气上涌,他没想到自己千防万防,自己跟前的大臣就和那邪异有关系。   将绣着烈火凤凰的平安符抓在手里,不信邪似的再看了几眼后, 他冲王原硕冷言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王原硕还没搞清楚状况, 心想,这不就是三弟送我的平安符吗?   但出于警觉, 他没有辩解, 等着看皇帝要说什么。   内侍又送来一个托盘, 上面放着几样小玩意儿, 看着和自己的平安符很是相像。   只见孔尹文从上面抓起几样来, 问他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南方起了多次自|焚案都是这个东西引起来的,这件事我压着谁都没说。你倒好,自己已经大摇大摆地把这东西戴身上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将东西往王原硕身上一扔, 引得王原硕立即俯首下去。   那东西恰好有一样落在王原硕眼前, 他小心翼翼看了看, 心中一阵鼓噪。   他知道王原麟是什么样的孩子, 于是在一瞬之间就做了决定。   “陛下, 这是臣的妾室送的平安符, 臣不知道这里面的寓意就戴上了, 臣真不知道这东西竟然是邪祟之物啊陛下!臣回去一定查清楚!”   孔尹文目露狐疑, 看了看身边的亲卫,道:“那正好, 朕就让人跟你一块儿回去——好好查查。”   夜色之中,宫中暗动。   一支皇帝亲卫跟着王原硕一同行动,出了宫墙,往王家的方向隐秘前行。   此时的王原硕已经是满头大汗,借着浓黑的夜色才勉强遮掩。   “呃……这位小将,可否让老夫去方便一下?”   领头的亲卫和他一同乘着车,而王原硕自己的亲信却在车外走着,着实难以做什么手脚。   “王丞相,还是……再坚持一下吧,前面马上就到了。”   “啊,好。”   随着周围的街景越来越熟悉,王原硕的心中也越来越忐忑。   自己刚刚诌的理由虽然有一定程度可以混淆视听,但毕竟不够万全,这可怎么办呢……   他看了一眼那侍卫,伸手拿了杯冷茶。   一些水渍在他衣袖的掩盖下落在了他的下裳和车底。   片刻之后,他捏起鼻子,鬼鬼祟祟看了那侍卫好几眼。   “王丞相,您……干什么呢?”   “你没有闻到什么味儿?”   侍卫左右嗅嗅:“没有啊。”   “哦,那就好,那就好。”   说着,王原硕用脚在蹭了蹭地上的水渍。   这一动作引起了侍卫的注意,稍一联想后,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王原硕一眼。   见他表情窘迫,侍卫更加确信了——王丞相竟然在外人面前失溺?!   他回想一遍,想起王原硕在皇帝面前的信誓旦旦,竟然有些担心起来,万一丞相真的是无辜的,那自己这样强硬,难保不会引来什么灾祸……   如此想了一圈儿后,侍卫试探地问道:“王丞相,您……要去出恭吗?”   “要。可这,不会妨碍你执行公务吧?”   侍卫连忙摆手,然后亲自带人跟着人跟王原硕去了附近一户人家去借用茅房。   王原硕站在茅厕内,从另一侧的瓦片窗户口招来了自己的暗卫,蚊声耳语一番,这才在里头嗯啊叫唤一阵,出来了。   ……   京城的夜色正浓,即便是闹市的灯火烁烁,也没有力气抵挡万物的寂默。   沉沉黑幕下,有人提心吊胆,有人却是兴奋难眠。   简臻裹着一件黑蓝的薄棉披风在自己的书室坐定,一想到王家在今夜之后就会破裂崩溃,而自己也终于能从繁琐的事务当中脱身出去,她就难以自抑地感到愉悦。   只是事情还不到最后,她就还不能完全放心。   “你怎么还不去睡?”看着对面的简鸣,她有些无奈道。   恐怕是绣萍无意之间说了什么,才让最近难得一见的简鸣放心不下,又来陪自己熬着。   “你这阵子每天都已经很累了,不用陪我了。”   “我睡不着。”   哪里会睡不着?   每天的活计都能让他累到一沾枕头就睡,无非是担心她罢了。   长夜漫漫,烛火哔啵,难熬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吧,既无法酣睡,又难忍水滴石穿般的未明。   简臻盯着眼前的书看了半晌,什么也看不进去,字倒是都认识,却不知道是些什么意思。   “姐姐?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同样是发呆,简鸣则是看了简臻半晌。   大概是因为潜藏的困倦,简臻抬起头来,一手支着脑袋看他,并不想说话。   他的眼神忽闪了一下,低下了头,看起来相当认真地翻起了他带回来的银饰图册。   这还是她最近难得有时间能好好看一看他。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上次孤身去策州接白沛盟回来以后,简鸣就变得更奇怪了。   原本只是因为自己的话闹点小别扭,结果回来以后居然比过去更加乖巧温顺不少,甚至还主动离开自己要去做学徒。   原本她还松了一口气,可如今看来,怎么觉得这孩子更粘人了呢?   “你在看什么啊?”   “呃,师傅们设计的银饰。”   说着他就要把册子推过来,急着证明自己没说谎似的。   有什么好紧张的?   她随便翻了几页,突然问道:“你不看佛经了吗?那位佛陀送来那么多。”   “我现在还不需要佛经。”   他的目光虽然闪躲,却一次又一次地坚定地看向她。   新墨画就的眉眼被烛火炙烤成深邃又纯粹的黑,然而幽潭中破碎的光火跳动,像是倒映出了另一个世界的烟火,灿烂、热烈。   有时他自己也觉得不忿,怎么自己一向难以捉摸的心事,一到简臻面前就藏不住了?   可另一边又希望她真能一眼看破自己的所思所想,而后凡此种种,听凭她发落。   “斩断执念与欲望会消灭痛苦,同时也会消灭欲望得到满足时的快乐。这不是姐姐也认同的吗?可能我还没有痛到那个地步,并不想灭执。”   简鸣一只手拈著书页,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道:“而且……既然心不在这上面,又能悟出什么佛法呢?倒不如不看。”   “除了灭执,其中还有许多大智慧的,倒是不妨学学,说不定会用得上。”   散漫说完后,她又突然警觉。   简鸣从没说过他想干什么,小的时候他总是答要做她的帮手,后来她没怎么问过,总觉得孩子大了,不能管太多不是?   可是,他是有什么欲望?能让他拒绝与她同行,特地留在京城去与佛陀求教?此时甚至还大有要和佛经隔绝的态势,生怕一沾,自己的欲望就要灰飞烟灭似的。   难道……   简臻往前探身,歪着头问答:“阿鸣,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这话一出,简鸣怔住了,他的目光还杵在书页上,可心神早因为简臻的一句话而收紧,纠作一团。   “姐姐本来也不想多干涉你,但是……我实在好奇,这几天时不时想起,实在是抓心挠肺,你能不能跟我说说?”   见简鸣身形僵硬,她又补充道:“当然你不想说也可以,姐姐不会逼你的。”   简鸣此时倒不是害怕,而是在考虑要怎么说。   若是她知道自己有喜欢的人那必然是不会横加干涉的,反而会刻意避嫌,若是说没有呢?   见他迟疑,简臻就确信那一定是这方面的问题了。   “怎么了?那姑娘拒绝你了?”她一边觑着他的神情一边旁敲侧击补充道:“哦当然了,如果……你喜欢男孩子,姐姐也不会觉得不好,姐姐理解你的。”   “没有,我没有喜欢男人……”   得,那就是有喜欢的女孩子但自己搞不定了!   简臻心里一下子有谱了,便继续问:“怎么?那女孩子……身份不一般?其实啊,喜欢就是喜欢,别管那么多……要不,你跟姐姐说说,姐姐给你想办法?”   见他更加支支吾吾,她也不敢再逼了。   “好了好了,你要是不好说就先不说了,姐姐不逼你,等你哪天愿意了再和我说吧。”   简臻握住他捏著书页的手,相当认真地保证道:“总之呢,姐姐最在乎你了,你不要有任何担心,知道吗?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姐姐都站在你这边。”   她的手纤细修长,温软的触感一如往常。   简鸣抬起头,目光如炬,直盯得她有些畏缩,却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小心翼翼收回手,冲他笑了笑。   门外一阵影动,绣萍便前去查探,不一会儿后回来小声通传道:“郡主,信息口的人来了。”   简臻松了一口气,招呼让人进来。   而简鸣则已经心不在焉,盯着自己的手,上面仿佛残存着她的温度和触感。   他看着简臻的侧脸,心想——那姐姐可是要吃亏了。   “如何?”   来人沉吟一声,面有难色道:“嘶,倒是咬钩了,只是……没钓对。”   “什么意思?”   “王原硕的暗卫先行回府,去了王三那儿一趟,接着又去了王原硕妾室任氏的院子。咱的钉子怕出差错,本想着人去看看,没想到王原硕回来得极快,为防暴露,只能按兵不动,结果陛下亲卫径直去了任氏的房间给翻了个遍,翻出了另一个浴火凤凰的平安符。”   简臻心中已经不抱希望了,但还是照例问道:“她没有辩解吗?”   “陛下亲卫是先问的她有没有给王原硕送过平安符,任氏很痛快地认了,还没等物证搜出来,王原硕就给了她一巴掌,当即就昏过去了。”   “她现在人在哪里?”   “被关在他们家柴房了,亲卫守着,等她转醒。”   绣萍在旁问道:“那就是还有机会?”   简鸣在旁摇摇头,道:“不会了。王原硕就是要凭借这个时间差错,让她替王三顶罪,不会让她活着对证的。”   绣萍捂嘴惊叹,看了简臻一眼。   只见她揉着太阳穴,有些无奈,大概也是认同的,随即吩咐道:“好,继续盯着,有情况再汇报吧。”   “这个王原硕还真是心狠。”   “自然,毕竟一边是骨肉血亲,另一边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妾,”她轻叹了一口气,“而已。”   “枉为人夫。”   简鸣并非不明白这其中的权衡,可若是对应到自己身上,他想他是不屑于如此的。 第84章 滑口(二)   此时的王家正是灯火通明, 所有人都从睡梦中起身,或待命,或担忧, 或看热闹。   只是人员虽多,却皆是默不作声,生怕祸事被牵连到自己身上。   王原毅在自己的账房待到半夜,仍是为着招募被算计的事情而悲愤,突然有家仆来叫他回去。   一听是大哥唤他, 又不说是什么事情, 他便也跟着愤恨起大哥来,毕竟当初招募的事情就是他从中逼迫。   “必须跟大哥掰扯清楚才行!这么多钱套进去, 之后两年要怎么做生意!?”   王二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到家, 甫一踏进家门, 却见这么多亲卫, 登时就被吓清醒了。   王原硕过来拍了拍他的肩, 道:“没事儿。”   又想起这阵子二弟闹别扭不回家,便也一并宽慰道:“当不成会长也没事,现在, 最重要的是我们兄弟齐心, 不能再有间隙了, 否则迟早让人乘虚而入。”   说着他抬起下巴朝院里一指, 一切便在不言中了。   “三弟呢?”   “已经差人去叫了, 应该一会儿就回来了。”   王原毅也不是傻的, 看他大哥的表情就知道这回还能兜得住, 但也是凶险万分, 便把自己的气恼原样咽回了肚里,决意不再提了。   简臻他们一直等到后半夜, 才有人再次回来禀报。   “郡主,任氏刚刚醒来后,伤心欲绝,昏死过去了。”   书室顿时沉默了一阵,而后简臻才悠悠道了声“知道了。”   她的双手发凉,干脆贴在眼睛上醒神儿。   “姐姐,这一击虽未至底,但也足够了。”   她没应声,只咬牙自说道:“真是个老狐狸,要不是怕趟这浑水没跟皇帝说明白,也不至于让他钻了空子。”   没等简鸣再劝,她已经嗤笑一声抬起头来,摇头笑道:“这下可是彻底没招儿喽,往后王家必定会固若金汤,再难突破了,不过……不过也不关我的事儿,现在只待陛下如何抉择了。”   简鸣生怕她难受,安慰道:“能达到目的就好,我们给那位递了刀,剩下的就不归我们管了,既然丹桑教的事情那位并不想爆出来,那王家这事就必然会被冷处理,闹不大的。”   “我知道,我没事。”   她说这话时笑得坦然,仿佛是在反过来让他放心似的。   于是简鸣刚抬起的手又收了回去,暗自捏了捏藏在腰包里的手镯。   每到这时他就觉得无力,简臻似乎能自己化解掉一切好的与坏的事情,连带着意外也能很快接受。   她能开解得了别人,所以也能开解自己。   只是……这样应该很累吧?   很快,王原硕跟着皇帝亲卫回宫的消息就传回了书室。   “姐姐,既然这事已经落定,就先休息吧。”   简臻表面上答应着,可等他离开以后,却睁着眼睛一直熬到了第二天晌午。   ——她在等王原硕的消息。   ……   “郡主,有消息了,王家老大告病回府了,明面上倒是没有做什么处置,只是一些事宜暂时交给别人处理了。”   简臻在房里来回走了一圈儿,喃喃道:“看来陛下是要私下处置他了。”   绣萍从门外进来,见她还没睡,禀告道:“少爷已经出门去了。郡主,要不您也回屋先歇会儿?”   她没应声,径自坐了下来,不知道是没听到还是在思考。   只见她的手指在扶手上来回点了点,紧接着便道:“我等不下去了,现在就进宫去吧。”   尽管一夜没睡,但一想到多年来的夙愿即将告成,她就有种飘然如梦的感觉。   回想起十八岁禁闭期间来皇宫的时候,自己还很惶恐,生怕会随时死掉,但是自己现在不仅走出了宫墙,而且马上就能离开这个棋局,摆脱从出生开始就禁锢在她身上的束缚了。   伴随着马车碌碌的声响,他们离皇宫越来越近了。   从宫门口开始,他们一路步行往里,穿过一道道高而厚的宫墙,深入这巨大铁笼的核心。   明明是已经走过了多少次的地方,今天却觉得不一样了,竟生出不少轻快劲儿来,简臻甚至有闲心思注意起宫墙角角落落的细节来。   她过去也注意过这些东西,可如今心境不同,看东西的感受也就不同了。   往日她还是笼中雀,看什么都觉得冰冷。   十八岁以后则是被栓住脚的雀,扑腾着看上两眼后便又敛眉,只想着如何尽快走出来。   而如今这脚上的绳就要断了,她是马上要飞往更广阔天地的雀,便看什么都觉得有趣。   当然孔尹文除外。   他看起来似乎精神不太好,想来昨晚也没睡个好觉。   在他垂老的脸上,他的眼袋肿胀耷拉着,眼底乌黑,像是生了重病似的,仿佛旁人轻轻一碰就要碎个稀里哗啦。   他照例还是臭骂王原硕一顿,接着又夸了一番她的敏锐,这些简臻都当耳旁风过,专心等待着话口。   等他说完,她已经急不可耐,道:“陛下,如今粟襄终于不辱使命,完成了陛下重托,粟襄认为,现在也是时候将信息网交回了。”   孔尹文略显发黄的眼珠盯了她片刻,闭眼思忖着,道:“臻臻啊,这么多年来,辛苦你了,你做得很好,比朕预期的还要好……这信息网,便还是你收着吧。”   她心里咚得一声顿觉不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俯首道:“陛下,粟襄别无所求,只想放下这一切,做只闲云野鹤。”   一阵令人心慌的沉默之后,孔尹文故作亲切的声音才在她身前不远处响起:“怎么这么急着走呢?王丞相虽然已经被朕惩治,但纵观朝野,你的任务可还没有收尾呀。再说了,王家这头猛兽都被拿下了,你往后的日子不也更轻松嘛……”   简臻的身子僵硬,眼睛不自觉地瞪着,她看着自己眼前的地面,看着上面细密的划痕,看着上面的浮尘,脑海里登时一片空白。   突然,孔尹文话锋一转,道:“这么多年来你替朕办事,朕都没给你指个好人家,真是糊涂了……”   她突然有些想笑,脑中某处也突突地疼了起来。   “哦对了,朕记得你有个弟弟是吧?想来也是个可塑之才,不如,日后给他个官职,让他也来朝中,必然能干出一番事业……”   听到孔尹文竟然开始用简鸣来威胁自己,她慢悠悠直起身来,眼前因为缺血而一阵发黑。   “我以为陛下金口玉言,当是不会骗我的。”   听到简臻这样说话,孔尹文一下转过身来,恨恨地看着她。   接着厉声道:“你怕不是忘了!当初是朕把你接进宫来,是朕没让你跟你家里人一起去死!是朕给了你郡主的位子!如今天下有难了,你倒想直接撂挑子了?!”   “粟襄感念陛下恩,可这么多年来,这恩也该偿尽了吧。”   她的声音极冷,仿佛波澜不惊一般,可如果细听,就会发现她声音底下细微的颤抖。   “牵制简家,寻找简家埋藏的信息,分化朝中势力……可粟襄如今已经没什么价值了……”   孔尹文张口想要说什么,却被简臻重声抢过话头,继续道:“陛下经天纬地、文治武功,想必并不需要靠粟襄再做些什么了吧?”   他的眼神冷着,说出来的话却仿佛极有温情一般:“朕知道,这么多年来苦了你了,朕也心疼啊,可任人唯贤,你虽是一介女流,却也是巾帼之才,朕怎么舍得让你离开呢?”   两人互相架着对方好言相劝,然而却没人让步。   简臻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倾诉欲,竟然开始真心实意说道:“陛下若真是心疼粟襄,就放我自由吧……”   然而孔尹文却有些不耐烦似的摆摆手道:“朕累了,你回吧,回去好好想想。”   荣喜已经叫人进来伺候孔尹文休息了,一群人几乎把他整个围了起来,没人顾忌简臻,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一样。   她已然明白,孔尹文是决计不会放她走了,再多的解释也只是浪费口舌而已。   只可笑自己刚刚居然还想要剖白自己,呵,真是傻了。   她歘地站起身来,也不拜礼告退,直接冷着一张脸转头就走。   身后的荣喜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却也没说什么,只轻轻叹了一口气,继续照顾皇帝了。   孔宥延正带着一个身着宽大斗篷的人往里走,与简臻错身而过,见她都不和自己打招呼,心里觉得奇怪。   “阿……哎?阿臻怎么这样大的火气?”   他往宫殿里望了一眼,自言自语道:“难不成父皇训她了?”   他摇了摇头,继续朝宫殿走去,却没有注意到身后那人竟然站在原地看了简臻好一会儿后,才大步跟上去。   殿内,孔尹文倒还真是身体不舒服了,此时正歪躺在榻上,疲惫得连眼皮都撑不起来了。   “父皇!父皇你怎么了?”   孔宥延看起来很担心似的扑在孔尹文身边,面露焦急,然后冲身后那个披着斗篷的人急切道:“快,快把药拿来!”   孔尹文从前阵子开始就被丹桑教搞得很头疼,此时一见这人打扮神秘,便警觉起来,指着那人道:“你是什么人?在朕面前居然敢遮面?!”   没想到那人很痛快地揭去斗篷帽,露出一张英气十足、硬朗立体的脸来。   孔宥延也赶紧拉着那人跪下,解释道:“父皇,这就是之前给您做药丸的那个,叫傅霭。之前给您带的药很快就吃完了,儿臣担心您的身子,索性把他接到京城来了。”   荣喜接过锦盒打开,让太医检验一番后,确认了是之前吃的那种药。   孔尹文一听,放心大半,再加上自己已经挺久没吃药了,身子越来越不舒服,便也没说什么,让荣喜服侍自己吃了。   药丸下肚,顿觉身体舒泰,他甚至觉得有些飘飘欲仙起来,只是自己困倦非常,便摆摆手,让孔宥延也回了。   孔宥延和傅霭对视一眼,告退了。 第85章 滑口(三)   简臻一路怔怔地跟着引路的宫人出来, 走到甬道时,只觉得两侧高墙通天,投射下来的阴影将她整个吞噬进去, 霎时寒气逼人。   看着甬道的另一端,她忽然觉得这路怎么这样漫长,好像永远也踏不出去了一样。   想到这里,她的喉头瞬间发紧,眼眶也被濡湿了。   她停下脚步, 一滴冰凉的眼泪终于从眼眶中溢出。   身侧的宫人不敢抬头, 也不敢上前,只安静地等在一旁, 听候吩咐。   “呵。”   她突然轻笑一声, 不知是在嘲笑这荒唐的现实, 还是在嘲笑自己。   太累了。   她闭上眼睛, 多余的泪水即刻涌出, 然后又被她仔细拭干。   再一睁眼,她眼底的软弱与委屈就一并消失,变换成了某种晦涩的疯狂与恨意。   她扭过头, 瞪视着身后的路, 目光仿佛已经穿过铜墙铁壁, 望向了那个威严而颓败的、高高在上的人。   她上下打量一番, 又猛地回头, 不再留恋, 大步向前, 眼中只剩下眼前的路与远处的门。   她走得极快, 连宫人都需要迈着碎步才能跟上。   片刻后,他们穿过了甬道, 刺目的阳光毫不吝啬地照在他们脸上。   绣萍赶忙迎上去,问她如何,而简臻却只看向前方,自言自语道:“我走了这么长的路,不会白走。   任何人,都不能阻我。”   ……   从甬道出来一直到回府,简臻都一直静静的。   绣萍知道,她是生气了。   正巧有人送来新的货品样式和一些信息口的消息,简臻看了心烦,通通让他们先放一边去了。   绣萍也趁此机会让屋子里打扫的下人们先出来了。   果不其然,他们眼看着简臻面色沉静,好端端地进了屋,然后背手将门关上。   接着就传来一阵噼啪破碎的声音。   这动静吓得下人们战战兢兢的不敢动弹。   以往简臻也有气急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一般都有简鸣陪在身边,还能劝着些,如今他不在,这下可如何是好?   绣萍赶紧拽住李潜,小声道:“快派个人去把少爷叫回来。”   房门内,简臻几乎是相当冷静地,找到一个又一个目力所及的东西,然后将它们拿在手里,再狠狠地摔在地上、墙上。   胸口闷堵的淤浊随着一次次的破坏和一声声的摔打破裂声而逐渐发泄出来。   她知道自己情绪不对,所以必须发泄出来。   这是她一向的解决方式,不对人,只对物。   将一切压抑的暴力与狂躁都一个人对着死物发泄出来。   可……   她突然停了下来,手上因为搬动重物而发红、肿胀,甚至发麻。   可这些动作现在像是机械性的,似乎缺了些什么,火气是发散出来了,可总觉得没劲。   因为出汗,她干脆把外衫脱下来,把袖子挽上去,然后环顾四周,找了个还残存的箱子,团起外衫在上面擦了擦灰尘与碎屑,随意坐了下来。   右眼眼眶连带着眼球开始突突地疼起来。   她右手撑在腿上,弯腰捂着眼睛,默不作声。   看来又要头疼了。   脑海里还有一阵嗡嗡的声音,这意味着她还没好,但是现在光靠发泄已经好不了了。   以往还有简鸣会陪在她身边,自己也已经很久不这样了。   她咧嘴无声笑笑,心想自己可真是被惯坏了。   日后弟弟若是娶了亲,还要让他来陪自己不成?   所有疼痛与烦躁的情绪都混作一团,塞在她心间,却不得出路。   她坐着歇了一会儿后,起身进了旁边一个小卧房去,直接在简陋的竹床上躺下,拽出薄被随意搭在身上,渐渐睡着了。   简鸣赶回来时,她还睡着。   为了不吵醒她,下人们还没有开始收拾屋子里的残局。   小卧房门口只有一个小丫鬟在守着。   “绣萍呢?”   “啊,少爷!”她不小心叫出声来,随即又捂住嘴巴往身后张望一眼,确定简臻没被吵醒后,才小声答到:“绣萍姐去处理送来的东西和信息了,让我先在这里守着,她很快回来。”   简鸣小心推开门,晌午的阳光正洒在简臻身上,随着她绵长的呼吸而起伏。   他走近去看,只见她眉心还蹙着,面颊在阳光下被晒得有些微微发红。   于是他又轻手轻脚走到一旁,拿了把扇子打算给她遮一遮,正巧看见窗户正开着一条缝,一丝微风卷进来,吹得人十分舒适。   可他却皱起了眉头,看起来十分生气。   等他小心把窗户关紧,又将帘子拉好后,这才退出了卧房,接着把小丫鬟叫到院里去,态度冷硬地质问道:“郡主是谁照顾的?”   小丫鬟哪里见过简鸣这样?腿脚都被吓软了,忙慌里慌张地答道:“绣萍姐照顾来着,后来让我看着。”   “是你开的窗户?”   “啊……这,我看屋里太闷了,太阳又大……就,就把窗户开了个小缝……”   绣萍走之前其实是特意嘱咐过,说卧房里什么都不用动的,可小丫鬟不懂这其中的规矩,还以为自己机灵,办了件好差事。   可如今看到简鸣这个样子,顿时傻了眼。   简臻的头疼症一直是对外保密的,故而也就怨不得这小丫头,更不能多提醒她什么。   简鸣无可奈何,闭目冷静了一会儿后,一字一句重声道:“以后,关于郡主的所有事情,都不要随便自作主张!尤其是绣萍已经嘱咐过的,一丁点儿都不能动!”   见小丫头愣怔,简鸣厉声问道:“听明白了吗!?”   “啊,知道,知道了……”   小丫鬟被吓得不轻,一边点头答应一边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仿佛是看见了吃人的野兽一般,既不敢乱动,又不敢靠近,只僵在原地闷头大哭。   简鸣看了一眼卧房窗户的方向,生怕简臻被吵醒,急忙挥挥手让这倒霉的小丫头下去了。   “呦,可回来了。”   白沛盟从院子外面施施然进来,道:“我一听说你回来,我就赶快过来了。”   “您找我?”   “对,拦住你,别让你功亏一篑。”   “可……”简鸣没想到他这时候还想着这事,一时间甚至生出些不快与愤慨来。   可白沛盟不管他,下巴一指屋子,问道:“她怎么了?”   “看这样子,恐怕是陛下不愿意放人。”   白沛盟抿嘴闷笑:“这丫头呀,就是太实诚了。”   然后又转向简鸣十分随意道:“你也快走吧。”   “可她这样我不放心,您为什么非要让我离开她呢?”   白沛盟与他对视一眼,懒懒散散地答道:“我可不是为了成全你,我是为了她。”   ……   简臻木然坐在床上,正为皇帝的决定而闷闷不乐。   明明他和简家的关系已经这样糟了,还要拿她来做试探。   不过想想也对,只是一个棋子而已,能用就要用,最好把她所有的价值都用尽了才好。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人们在屋外站定,为首的宫人轻声叫她,问她是否可以出发了。   “哎!就来。”   她站起身,身上熠熠生辉的衣裳还是前几天赶制的,今天后晌才送来。   外面看着倒也还算合适,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只是个假皮而已,自己里面的衣衫还是旧的。   往门口走了几步,只觉得鞋子做小了,有些挤脚,可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这样子去了。   一推门,屋外的圆月亮堂堂地照着,又大又圆,只是看着有些发红。   “公公。”   “来,简小姐,您拿着这盒月饼。”   她顺从地接过,在领头太监的指引下出发了。   一路上,她都在反复盘算着要如何与简家的人说话,他们若是态度好时如何,态度差时如何。   不过,恐怕是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了。   简家如今靠着信息网发展壮大,早已经威胁到了皇帝,可他们偏偏不露出任何把柄,手上从不沾血,买卖信息也从来都不挑。   因为这事儿,皇帝与简家的关系已经像是绷直的弦,再紧就要断了。   马车停在简府门口,并没有人来接,他们只能自己下车进去。   门口的侍卫并不认识她,她只能等在门口,让宫人给那侍卫说明他们的来意。   中秋,家人团聚。   这算是哪门子团聚?   看着院子里亲亲热热、阖家欢聚的众人,简臻心中终于有些怯了。   还是领头的宫人先与简太文和吴氏打了招呼之后,他们才注意到她。   吴氏迈着碎步过来,亲亲热热地拉住她,叫着“女儿”,随后是简太文。   简臻看得出他眼底的打量与怀疑,甚至还有几分嫌恶,但随即就都掩藏了起来。   环顾四周,众人的脸色俱是淡淡,也不多说话,就只是看着她。   这反倒让她笑了。   笑得那么真诚,那么刺眼。   明明入宫非她本意,明明她对简家的东西也知之甚少,可他们还是像看叛徒一样看着她。   大概只有吴氏还带着些真心,从眼里滚落几滴泪来,握着她的手念叨着:“苦了儿了。”   吴氏身后,一个还没完全长开的小个儿男孩经过,瞥了她一眼后,又翻了个白眼。   突然,他又被吴氏拉住了。   “昭宁,叫大姐。”   简昭宁置若罔闻,并不叫她,反而大声道:“她从出生以来就一直在宫里住着,谁知道她现在还拿不拿自己当简家人?谁知道她现在到底姓什么?!”   简太文终于张开金口,大声呵止了他,道:“慎言!”   这时,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他们听出了简昭宁的弦外之意,目露警惕。   而简太文的意思也很明显,他怀疑她是皇帝的耳目,担心这话会传到皇帝耳朵里。   ……   她睁开眼,见简鸣正在床边坐着,手里捧着一本书,眼睛却看着她。   “只回过这一次吗?”他问。   “什么一次?”   简臻撑着床坐起来,有些恍恍惚惚的,看着面前尚显稚嫩的简鸣,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环顾四周看看,又放下心来。   这不还在榆岸的宅子里么,原来刚刚只是做梦。   “姐姐在禁闭以前只回过简家一次吗?就是你刚刚说的中秋节?”   “哦,对。我小时候唯一回过一趟家就是那次中秋。”   “姐姐恨他们吗?”   “其实不管他们对我的热切是演的还是真的,我都愿意当成是真的,可如果不是简昭宁说了那句话,我说不定现在还能对简家有点儿感情……”   她又想起刚刚在梦里,所有人都看向她时的那种眼神,就是这一下让她彻底心凉了。   以前在宫里时还会客套一下,但是没承想第一次回家,面对的竟然只有他们探究的、怀疑的、厌恶的、警惕的目光。   这就真的没什么好说的了,她于简家人来说,早就是个外人了。   “我本来也就对简家没什么感情,却偏偏还要演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来给那些宫人看,好让他们告诉皇帝,我与简家已经没有任何瓜葛。”   那次的中秋之行,也算是让她心里有了个答案,可以让她彻底放下心中残存的期待与犹豫。   既然他们不能带她离开皇宫,就算了吧,就当自己是无父无母吧。   大约是见她心情不好,简鸣忽然伸过手来,贴在她的脸颊上。   “姐姐,以后我做你的家人。”   她觉得奇怪,阿鸣的手怎么变得这样粗糙了?上面怎么都是伤痕?   抬头一看,简鸣已变了模样,一下子长大了不少,深潭般的眸子更加深邃,少了些稚气的眼神里满是心疼。   见他慢慢倾身过来,简臻并没有闪躲,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   突然,眼前的一切又都消散了,视野之中只剩下一片微红。   她睁开眼睛,还有些晕晕乎乎的。   但这下她倒是能确定,自己是真的醒了,头疼的感觉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想起刚刚连环套似的梦境,她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可伤心的,只是……   最后阿鸣轻抚着自己的脸、靠近自己的时候,她竟然不觉得抗拒,真是……   “龌龊。”   疼痛又顺着爬到了眼睛。   她茫然地坐在床沿,小小的卧房里被阳光照得一片明亮,窗台上还摆着一个扇子,正立在扇架上。   一回头,那扇子投下来的影子已经移到了床中间。   刚才谁来过吗?用扇子来替她遮阳光?   看这影子偏移的距离,恐怕那人离开已经有一阵子了。   虽然屋子里很闷,但她却觉得冷,便裹着被子坐着。   她不知道现在要做些什么,又能做什么。   往日里,她还能为了王家的事情忙活忙活,可现在呢?   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她捂着心口,觉得一阵刺痛。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无措过了。   可,总不能就这样被栓住而什么都不做,总要做些什么的,只是她现在头痛欲裂,什么都想不出,所有精力都用来忍耐疼痛了。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笃笃的敲门声。   “郡主?”   “绣萍?进来。”   她给简臻递了杯水,还捎来件新的外衫。   “郡主,裴小姐来了,现在正在前厅。”   “你先带她去书室吧。”   等房门关上,简臻才抑制不住地深深喘了几口气。   她太累了,身心俱疲,连平日里信手拈来的笑容都摆不出来了。   沉默片刻后,她突然捏拳狠狠地砸了自己手臂几下,连她自己都愣住了,可现在也顾不上了。   强撑着站起来,将衣服穿好,又把散开的头发随意挽起后,她就往书房去了。 第86章 滑口(四)   “郡主姐姐!”   简臻瞬间支起一个笑来, 走进书房,看起来除了打扮随意些,并没有什么异样。   裴锦逸过来挽住她的胳膊, 兴奋地说道:“郡主姐姐!我爹想邀请你来家里做客。”   “怎么还亲自过来?”   “我都好久没见你了,所以就来了呀!”   说完,她又朝简臻身后看了看。   简臻意会,道:“阿鸣去店里了,这阵子都没在家。”   少女的小心思被一下子揭穿, 不免有些羞赧。   但不知怎的, 在她面对简臻时,她就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于是陪着简臻坐下以后, 就把自己对简鸣的心思坦然都招了。   “他确实是长得很好看, 在生意上也很厉害, 连我外公都夸他是个可塑之才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一群人里面就是只能看到他,眼睛忍不住追着他跑。”   裴锦逸的眼里闪着亮光,既是羞怯又是甜蜜。   听她这样说着, 简臻竟然觉得有点不大舒服。   看到这样可爱单纯的小姑娘喜欢自家弟弟, 不是应该高兴吗?   她又想起刚刚梦里简鸣的样子, 不由得更加头疼起来。   恐怕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吧?我怎么可能会因为有小姑娘喜欢阿鸣而难受呢?   简臻心道:“看来真是疼傻了。”   “其实……郡主姐姐, 我之前还嫉妒过你来着。”   简臻轻笑:“嫉妒我什么?”   “嗯……嫉妒简鸣跟你最亲。”她说完就笑了。   “我之前还想模仿你的穿着打扮和习惯来着, 可是招募会之后我就明白了, 人不能只靠衣装, 衣装是一时的, 自身的能力和智慧才是最重要的,最近父亲忙碌且快乐, 我看着也高兴,所以,我也想和郡主姐姐一样,学着操持家业,帮家里的忙。”   简臻摸了摸她的头,笑道:“我们锦逸可真是长大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然后踟蹰一阵后,又问道:“郡主姐姐,阿鸣他……有喜欢的人吗?”   简臻一愣,不知道她为什么又问这个问题,但依旧很自然地答道:“没有啊。”   “真的吗?”   简臻稍微想了一想后,肯定地点了点头:“没有。”   “郡主姐姐,那他喜欢什么样的呀?”   “我也不知道,阿鸣从来没跟我说过。”   “那……那郡主姐姐,你觉得,我怎么样呀?”   裴锦逸的饱满圆润的脸颊微红,一副娇羞的小女儿态。   简臻很真诚地说道:“你天真可爱,让人看了就心情很好,我很喜欢。”   听到这话,裴锦逸十分开心,毕竟能被喜欢的人的家人所肯定,这让她有一种仿佛已经被接纳了的快乐和幸福感。   “那我们现在就去吧。”   ……   远在银铺的简鸣坐在小板凳上,正在敲打一个银坠子。   ——刚刚让彭年回去看看,现在也没回来。也不知道姐姐怎么样了……   正想着,刻刀就划在了手上。   看着流血的手指和沾上血污的坠子,简鸣沉默了一会儿后,干脆丢开来不干了。   他回想起白沛盟刚刚在简臻院子里说的话,有些半信半疑。   白沛盟说简臻是他最心疼的一个学生,不然也不至于答应她回来京城,就是为了能帮她一把,也算是了了自己的一桩心事。   “你见简臻嚎啕大哭过吗?”   他当时仔细想了一下,他见简臻哭过,可她无论多么悲伤都是只流泪不出声的,便摇了摇头道:“是不想被人听到吗?”   白沛盟摇了摇头道:“她是不会。”   这短短一句话,竟然让他心里觉得很慌张。   “一个人如果一味地向内发泄,迟早有一天会撑不住的。”   简鸣往旁边的门里张望了一眼,里面还是一片废墟似的样子。   白沛盟知道他在想什么,补充道:“这样的没用。人毕竟还是要和人打交道,生气、伤心时也是一样的。”   待他转过头来,就见白沛盟正注视着他,眼里仿佛有着深切的悲伤:“你是唯一有可能能带她走出来的人,所以我才会帮你。答应我,别进去,至少不能是现在。”   白沛盟不再多做解释,有些着急地催促道:“听话,我又不会害她。”   ……   彭年终于急匆匆回来了,附在他耳边小声道:“郡主已经醒了,看起来不是很有精神。”   “叫厨房备饭了吗?”   “备了,调养的药也让绣萍去熬上了。”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还能再吩咐些什么,只好让彭年先去旁边歇息了。   知道简臻醒来以后,他的心神就集中了不少,利索地将手指冲洗干净,又包了一圈纱布后,他掏出怀里的银镯,开始认认真真地往上錾刻纹样。   她不喜欢太累赘的首饰,如今因为自己会做的还不多,这镯子便是最简单的模样。   他一边刻,一边隐秘地期望着能看到简臻戴上这镯子的样子,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   简臻最后还是没有让人去唤简鸣,而是自己跟着裴锦逸去裴家赴约了。   “不愧是粟襄郡主哇!怪不得能在这京城的圈子里立足,下官佩服!”   裴祖照兴致很高,喝了不少酒,看得出对简臻是真心感谢的。   “来,郡主,我再敬你一杯!”   裴夫人在旁拦住,嗔怪道:“行了行了,郡主已经喝了两杯了,你怎么还没完了呢?”   说完又拉着简臻的手笑道:“他一高兴就这样,您可别见怪。”   简臻的头疼已经好了许多,如今已经能够与人毫不费力地谈笑风生了。   裴祖照连连点头,笑道:“失礼失礼,原谅下官鲁莽。”   裴锦逸在她身边插嘴道:“郡主姐姐,我之前学着做了账本呢,我拿来给你看!”   说着站起身来,带着云莺出去了。   见女儿离开,裴祖照缓缓放下酒杯,道:“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下官就这么一个独女,本来就想着啊,这次的招募若是能成,我们裴家的地位能往上升一升,便有实力能给锦逸找个好人家。如今这愿望成真,还是要多谢谢郡主哇。”   “你们已经有人选了?”简臻有些惊讶。   裴夫人笑得温柔,道:“已经物色了几个对象了,都是家世清白的。”   说着附在简臻耳边,说了几个人选,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还望郡主能帮忙看看,他们之中哪个更好些,最好是性格好的。”   “怎么不找那些有权有势的?”   裴祖照嘿嘿笑着,道:“生意场和官场都是一样,起起伏伏,谁知道最后会是什么样子,我们想着,锦逸的夫家最好能稳定些,没什么风险,再就是知书达理些,锦逸嘛您也知道,她那个劲儿,我们还担心她受婆家的气呢。”   裴夫人附和道:“是呀是呀,还望郡主帮我们筛选筛选,好给锦逸找个如意郎君。”   裴锦逸站在门口,听到这话,手中的账册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她的眼眶瞬间就湿了,闯进门去叫唤道:“我不要嫁人!我不要嫁给我不喜欢的人!”   裴祖照有些薄怒,一拍桌子大声呵道:“像什么样子!郡主还在这儿呢!云莺,还不快带小姐回房!”   “你们怎么能这样!?我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还没等她抗争几句,就被裴夫人和两个丫鬟一起拽着离开了。   裴祖照有些尴尬地笑道:“郡主,让您看笑话了。”   简臻看着裴锦逸离开的方向,心里有些不忍心,道:“有话好好说嘛,锦逸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孩子。”   她本来还想劝劝,但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也不便插嘴。于是止住了话头,道:“那我先回吧,咱们改日再约。”   裴祖照站起身来陪着笑脸要送她。   简臻摆摆手拒绝了:“没事儿,您别送了,快去看看锦逸吧。”   裴锦逸被一路拖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一边哭一边叫喊着:“我不要你们给我选丈夫,我要我自己选我喜欢的!我也要像郡主姐姐那样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也要做生意!”   裴祖照从屋外进来,怒气汹汹道:“你一天天的不好好学学琴棋书画,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她大声道:“我也想像简臻姐姐那样什么都懂!”   裴祖照被气得不轻,一手指着她训斥道:“你一个大家闺秀,那些东西是你能学的吗?!人家郡主想要什么夫家没有?人家是给皇帝办事,你呢?!”   “你就是不想教我!你就是把我当家里养的阿猫阿狗!”   “啪”一声脆响,房间里霎时静了。   裴锦逸捂着红肿的脸颊,泪水汹涌。   这还是她爹第一次动手打她,她说不清自己心里是难过多一些还是愤恨多一些。   裴祖照打完之后就后悔了,看着女儿委屈的模样,他也心痛非常,可他却拉不下脸来劝,只好甩袖离开了。   尽管裴家与简臻交好,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家没有简臻的眼线。   于是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简臻的耳朵里。   “她真这么说?”   来送消息的人点了点头。   “嗯,知道了,你先回吧。”   绣萍在旁有些担心,道:“裴老爷怎么能舍得打裴小姐呢?我看他们夫妻二人挺疼她的呀?”   “他们确实疼她,为她选夫婿也是为了她以后能继续过好日子,但理智来看,她对于他们来说就是阿猫阿狗,只要好看、乖巧,就够了。但是这话不能由她嘴里说出来。”   绣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了。 第87章 滑口(五)   简臻上车的时候, 已经是傍晚了。   她坐进车厢,终于有时间能面对今天所发生的一切。   因为昨天夜里没有睡,今天晌午的那觉又连连做梦, 所以她并没有休息好,只觉得眼睛发酸,而内心却已经渐渐平静下来了,只剩下一处还冷硬膨胀地梗在心间。   算起来,自己着实不算对不起孔尹文了, 能做的一切她都已经做尽了, 二十二年的时间里,她都在为了棋子的身份而努力, 拼命完成作为一个棋子该做的任务。   但在道义上, 她确信自己没什么可付出的了。   ——那就走。   她脑海中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可是, 可行吗?   她的头还残余些阵痛, 没法集中精神去思考这件事情。   “阿鸣。”她低下头, 下意识唤道。   绣萍在旁警觉地睁大眼睛,却不敢多说什么。   简臻并不是叫错了,只是, 往常头疼时, 简鸣总会给她按一按, 也不至于会这么难受。   更何况, 多年的目标到头来只是一场海市蜃楼, 她着实有些难以接受, 恐怕只有简鸣能明白她的痛苦了。   ——但这样好吗?希冀着别人来分担自己的痛苦……   车身晃了两晃, 简臻彻底撑不住了。   她将脸埋在手中, 从脑到心再到身,都蜷缩起来, 不想再动弹了。   混沌如泥淖般的心田里,一朵暗色无光的花骨朵立在矮小的枝头上,停滞多年的枝干又再次生长,缓缓拔高,连花骨朵都似乎往上抬了抬头。   她并不惊慌,只呆呆地看着它生长。   “别这样。”   她动了动唇,无声地劝说着。   马车渐渐减速,最后停了下来。   等待片刻后,简臻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动弹。   绣萍只好试探道:“郡主?咱们该下车了,已经到家了。”   可她还是不动,仿佛睡着了一般。   简臻不动,下人们也就都不敢打搅,连车夫都小心安抚着马儿,生怕它乱动,惊扰了郡主。   也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突然,一阵几不可闻的脚步声靠近过来。   接着,车厢的帘子被人撩开了,顺带照进一车厢暖融融的烛光。   像是见到了救星一般,绣萍瞬间眉开眼笑。   “姐姐。”   简鸣略带棱角的脸在光影下显得更加硬朗,唯独那双眼睛,温柔似水,浓墨色的眸子湿湿软软,里面正正好盛着一个安安静静的人儿。   简臻如梦初醒般从手心里抬起头来,眼睛里还带着一层雾气样的迷茫,甚至看到简鸣伸过来的手时,都没做出什么反应,像是睡糊涂了一般。   简鸣便翻手握住她的手腕,拉着她走出了车厢。   “来,小心脚下。”   彭年在旁相当识相地给简鸣递上披风,然后朝后面钻出马车的绣萍眨了眨眼睛。   目送两个主子往里走去,他们两个拖着脚步落在后面,小声嘀咕着。   “少爷今儿这么早回来啊?”   “之前白先生不让少爷见郡主,刚刚又说可以了,少爷这不就急着回来了。”   绣萍脚步一顿,奇怪地看着彭年问道:“你们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觉得白先生说得有道理。”   “说的什么?”   “他说,这才是关键时候。郡主从宫里回来时正在气头上,先不能急着去安慰,因为那时郡主不需要别人帮忙,得等她冷静下来,需要帮忙的时候再去……”   绣萍听得云里雾里,嫌弃道:“这都什么呀?”   “啧,郡主今天醒来以后,有没有念叨过少爷?”   “嗯……刚刚在车上的时候,好像叫了声‘阿鸣’。”   彭年把右手往左手里一砸,兴奋道:“这就对了!你就等着瞧吧。”   说完他又啧声连连,感叹道:“没想到这白先生不光书教得好,连洞察人心都是一绝啊。”   ……   “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来,坐下,给你按按头。”   简臻被他带着坐好,顺从地趴在矮榻上的小几上,习惯性地闭上了眼睛。   简鸣的手法很老练,力道也刚刚好,这令她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今天的疲惫与疼痛好像才开始被认真对待,在他的照顾下开始松动瓦解。   发髻被小心拆了开来,头饰也被一一拆下收在一个小盒子里。   简鸣不回答,她也就不再问。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突然间觉得很委屈,自己硬撑了一天后,才终于有了一个地方能供自己休憩。   她转过头来,靠在自己的臂弯里,看着简鸣。   “阿鸣。”   “嗯?”   还没说话,简臻就先笑了。   她和简鸣太熟悉了,以至于都忘记了想想,简鸣于她究竟有多重要。   “阿鸣,你学徒的活计做完了吗?”   简鸣并没有因为她乱动就停下手,依旧不轻不重地给她按着。   “银器制作的基本工序已经都了解过了,之后无非多练习、多积累。不过前阵子和师傅们研究了一下灰色辉山石和银饰的搭配,倒是已经有了些好的想法,做出来的式样也让店里的客人们看过了,效果还不错。”   “那……你以后别去了好吗?”   简鸣的动作慢了下来,有些张皇地看着她。   她的眼睛清亮,方才的迷茫早已散去,她很清醒。   不同于平日里冷而锐利的目光,也不同于与人交涉时的假意温柔,她此时的眸子里盛着碎光,那是她破碎的假面,如同碎裂一地的冰块,晶莹璀璨。   他的手往下移,拇指按在她的太阳穴上,轻轻地打着圈。   “我现在,很需要你。”   简臻的话音很轻,说完,就垂下了眼帘。   如同一只轻舞的蝴蝶,扇动翅膀时很轻,停落时也很轻,只是落在简鸣绯红的耳尖时,却引起他心中轰然大动。   “好。”   他轻声道。   简臻就在这么不知不觉中睡着了,等她醒来时,屋子里还暗着,恐怕时辰还早。   甫一翻身,她才察觉自己正睡在床上,左右摸了摸后,确定是自己的卧房。   ——是阿鸣把自己送回来的?   她坐起身来,头痛的感觉已经消失了,这不禁让她觉得神清气爽,精力充沛。   “绣萍?”   外间的烛火恍动,不一会儿一个小丫头凑近房门,小声道:“郡主,绣萍姐已经睡下了,现在是我当班,要把她唤起来吗?”   “你进来,替我把灯点亮吧。”   小丫头举着一只烛台进来,按她说的去做了。   “昨天是谁送我回来的?”   “回郡主,是少爷把您抱回来的。绣萍姐怕把您惊醒,就没给您更衣,说您好不容易能睡个好觉,就不要多惊扰了。”   简臻眼睛一眨不眨,竟然觉得有些脸热。   前阵子还说要和阿鸣保持距离,如今就又黏在一起了,昨天好像还说了让他别去当学徒的话……   她不禁扶额:“真是疼傻了……”   “您说什么?”   “没什么。”   既然睡意全无,简臻干脆换好衣裳起来做事了。   她回到书房,让人把昨天落下的信息都搬了来,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   大部分都是常规的、索然无味的事情,尤其是在皇帝不准她离开以后,她对这些事情就没什么兴趣了。   一直翻到快最后了,才有一条消息引起了她的注意。   上面一开始的信息是简亚平所在的牢房失火,下一条便是说简亚平已经丧生火海。   最后落款的时间是一个时辰前。   简臻不免觉得蹊跷,于是赶紧着人再去细细查探。   等到天光大亮,她才离开书房,考虑着能否一走了之的事情。   矮墙的那头传来一阵声响,她垫脚一望,看到简鸣正在练武。   他居然真的没有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见了她,简鸣停下动作,不一会儿后,就从她的院门进来了。   “姐姐。”   一看到她,简鸣就笑了,甚至还带着些让她看不明白的粘稠情绪。   “昨天你送我回去的?”   “对呀。”   见他如此坦然,倒是让她有些不自在地眨了眨眼睛。   “以后不许这样了啊,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知道了。”他笑着应了。   可他答得这样畅快,反倒让简臻觉得他并没有真的听进去。   简鸣撑着腿俯下身来,好让自己的个头与简臻齐平,然后一双眼睛晶亮亮地看着她。   简臻愣了一会儿后,才明白他是想让她擦汗。   嘿!还得寸进尺了?!   她将帕子丢给他,恶狠狠道:“自己擦!”   谁知简鸣竟拉住她的胳膊,哼哼着撒起娇来。   简臻无奈,只能屈服,接过手帕给他细细擦干额头上的汗水,最后又泄愤一般,在他脸上胡抹一气。   打打闹闹间,两人不知怎的又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仿佛一个默契的眼神就冲破了他们之间零碎的别扭。   然而周围的下人们还沉浸在刚刚简鸣撒娇时的“恐怖”场面之中,一个个愣在原地,满脸惊悚。   倒不是简鸣撒起娇来有多么不堪入目,只是……当你看到一个在面对敌人时毫不留情、心狠手辣的人做出这样的事情时,那冲击未免有些太大。   即使是知道内情的彭年,此时也正趴在墙头,皱着一张桃子脸喃喃道:“太可怕了……幸亏郡主在,不然还以为他发癔症要杀人了呢……”   绣萍和李潜也在一旁小声嘀咕着。   “少爷在外面也这样吗?”   李潜痛苦地回想着简鸣的各种情态,竟发现没有一种状态能比现在的他更可怕,于是深吸了一口气,转向她道:“如果少爷在外面这样,那我这把刀,恐怕砍人已经砍成废铁了……不是,你都不觉得可怕的吗?”   “唔……还好吧,少爷在郡主跟前总是这样的,很乖。”   没等她说完,李潜就靠在旁边的柱子上,闭着眼睛道:“快别说了,让我缓缓。” 第88章 滑口(六)   简鸣一直赖在简臻的院子里, 陪她一起用饭,席间才问起了昨天简臻进宫的事情。   虽然仍旧是心情欠佳,但她还是一一说了。   “郡主, 宫里来人了。”   两人正说着话,皇帝召她进宫的命令就又来了。   看着满桌的饭菜,简臻顿时没了胃口。   “陛下是又要劝你一回么?”   她摇了摇头道:“恐怕不是。昨天夜里简亚平死在了狱中……”   简鸣敏锐地从这话中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   “他的死因是什么?”   “据说是葬身火海,具体的原因我已经让人去查了。皇帝那边可能已经查出了什么……还是应该亲自去看看。”   临走之前,简鸣拉住她的手腕, 认真道:“有什么事回来说, 别硬撑。”   “好。”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简鸣突然想起了在刚住进简家后, 简臻第一次被传召进宫的那次。   那时的她前途未卜, 谁也不知道她在踏出这个门后还能不能回来。   那也是他第一次前所未有地觉得担心和恐惧。   如今两个背影重叠在一起, 当初还稍显稚嫩的身形已经变得更加坚毅和挺拔, 唯有他们的未来, 仍旧迷障重重。   可是终归是不同了,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束手无策的小孩儿了,他也可以反过来保护她了。   ……   毕竟是刚刚才给了自己沉重一击, 故而简臻对孔尹文也没什么好脸色。   她木着一张脸, 照例行了个礼后就开始盯着虚空发呆, 等着他说话。   孔尹文也有些尴尬, 但还是清了清嗓子问道:“昨天朕说的那些……你想好了没?”   “没有。”   简臻看着蔫蔫的, 但是说出来的话却把他一下子堵得死死的。   孔尹文张着嘴, 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简臻便继续道:“粟襄多年的夙愿一朝落空, 心里空落落的, 身子也懒了许多,恐怕要病了。”   皇帝终于不高兴了, 脸憋得通红,但也没法就着简臻的话题继续下去,开始一转攻势大声道:“你二叔刚死,你居然还懒得住?!你就不想知道你二叔是怎么死的!?”   简臻眼皮子勉强抬了一下,又叹了口气道:“这事情粟襄也插不上手,就让刑部好好查吧,粟襄接受一切结果。”   见引不起她的任何兴趣,孔尹文便也不多解释了,让人传了狱卒进来。   一阵叩拜和例行公事的问话后,狱卒战战兢兢道:“他是自|焚的……我一开始没发觉,后来听到别的犯人惊叫,才赶去查看,那时候他,他已经烧……烧成了火球。嘴里喊着什么‘天佑丹桑,我将浴火得往生……’等我叫人过来帮忙的时候人就已经没,没动静了。”   那狱卒说完就以头抢地,不敢再抬起头来。   简臻感觉得到皇帝在看她,便故意懒懒道:“看来二叔是自|焚啊,那就没办法了,粟襄也没仇可报的。”   皇帝被她这油盐不进的态度激得差点发火,但临了居然忍住了,和缓下态度来跟她好声好气地说起来。   “你二叔已经被关了这么久了,然而他的死居然和丹桑有关,说明这个丹桑教派的势力早已深入朝中。若是人人都像他这样,或者人人都传递这样的邪异观念,那大魏还活不活了?难不成大家都一把火把这世间烧个干净?!”   他走下台阶,在距离简臻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恳切道:“算是朕求你,你帮着朕分化朝中势力,朕知道你有这个能力,此事事关重大,绝非出于朕的私心。”   见她还是无动于衷,孔尹文又诱惑道:“朕可以答应你,只要丹桑的事情能顺利解决,不发生重大事故,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答应。”   简臻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想求证这话的可信度。   “若不是不清楚他们在朝中的分布,朕也不至于拴着你,可这事情偏偏你最有办法。身为一国之郡主,你身后还站着百万的粟襄百姓呐!如今太子深入南方邪|教腹地,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状况,朕……朕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呀……”   孔尹文到底是年纪大了,这话说出口后居然还显得有些凄凉与孤苦。   简臻想起在策州的日子,有些犹豫了。   见她态度松动,孔尹文便立刻道:“臻臻,你只需要帮朕暗中查明朝中的邪异之徒,朕自会把他们都揪出来。”   孔尹文说的这事情于她倒是没什么难的,毕竟能不能查出来又不关她的事。   想到这里,简臻勉强答应了。   出来的时候,她正好和孔宥延打了个照面。   他带着人正要去给皇帝送药,见她出来,便安慰了几句,让她节哀。   和简臻周旋了一会儿后,孔尹文已经相当疲惫,见孔宥延又送药来了,便主动让荣喜接了,当即就服了下去。   “唉,一想到太子还在南方查办邪异之事,朕这心里就有些不安。京城外的邪异势力猖狂又捉摸不定,必然十分凶险……此事关系重大,既得把人揪出来,又不能引起百姓恐慌。难啊……”   孔宥延没有搭腔,只是一脸感同身受又乖顺的模样。   然而当他踏出宫殿之后,便换了一副表情,然后转头对身边的人道:“该下一剂猛药了。”   简臻回去的时候,简鸣就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他扶着她下了马车,问起刚刚在宫里的情形。   “那姐姐是怎么想的?真要帮忙查吗?”   简臻被他引着坐到书房的矮榻上,道:“我也不知道,若是答应,这样的事情便会只多不少,没完没了,可若是不答应……策州必然也是有丹桑的教徒的,我有些担心。”   简鸣略作思索,然后蹲在她面前极认真地说道:“姐姐,其实,我更希望你能开心一些。”   简臻低头看他,他的眸子浓黑纯粹,因为仰着头,阳光很轻易就照进了他的眼底。   深潭之下,干净无匹。   “做什么都好,只要你能开心。”   她心头梗阻的那个疙瘩突然就化了,在她面前的再也不是一个两难的抉择,而只有唯一一条确定的道路。   ——那就是她的路,她愿意走的任何一条道路。   简臻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连同多年来越积越深的执念似乎也开始有了头绪。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想摸摸他的头。   然而简鸣却半路截住她的手,合在自己的掌心,眼底是一片赤诚。   “姐姐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   多年前那个稚嫩的脸庞与现今成熟蓬勃的脸合在了一起。   她从来不敢对别人抱什么希望,但她却能肯定,无论过多久,他都会留在自己身边。   由不得他们再考虑些什么选择与□□外已经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那是简臻早上才派去查探简亚平死因的人。   “郡主,刑部已经开始查案了,转移了那几间牢房里的犯人,我们只买回了简亚平的死状,说是人已经浑身烧成黑炭了,没有一处好的。至于死因,刑部还没有出结果。”   简臻没有说话,却直觉不对。   “你们能确定,那具尸体就是简亚平的吗?”   那个下人有些错愕,但很快冷静下来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简亚平穿了好几年的囚服了,衣着上没什么特点,至于身形方面,据说那具焦尸蜷缩着,整个都被烧缩了一圈儿,但的确是正常男人的身长,所以……真的没办法绝对确认他就是简亚平!”   简臻一挑眉,心生疑窦,悠悠问道;“这次侦办案件的领头是谁?”。   送信的人眼睛咕噜一转,想起来了,道:“好像是叫何溯谦。”   她觉得这名字十分耳熟,不由得心头一震,然后转身翻起了自己书架上的册子。   倒是简鸣先一步从上面上找到了她要的东西,然后翻到靠后面的一页,摊开在了桌子上。   这一页是一份重新誊抄过的名单,也就是之前哄骗王三提供的京城邪异教徒的名单,何溯谦的名字赫然在列。   她意识到不对劲,将那页名单撕下来交给那人,吩咐道:“立刻去查名单上所有的人,看他们和丹桑的关系是否属实。”   “郡主,查这么多人的信仰问题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需要发动极大的资源去追踪各种蛛丝马迹,才有可能得到确凿的证据支撑。”   “那就动用所有的资源去查,眼下,这就是最重要的事情。”   说完,那人领命退下了。   “姐姐,简亚平是丹桑信徒,那他自|焚的概率应该也是很大的,对吗?”   “对。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是从我刚回到简府开始寻找简家的藏匿的信息时,就已经发现他的院子里收藏着很多异域风格的东西,各种雕刻、图册还有纹饰等等。之前翻修府邸的时候我已经让人把这些东西都收在一起放进库房了,只是那些相关的书籍和图册都是由异域的文字写成,没人知道上面写的是些什么,更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地方的文字。”   “那陛下那边应该也是知道的……照这样下去,陛下没准儿真的会相信他是自|焚而死,说不定还会因为他死前说的那些话而恼怒。”   “你是说,有人故意这么做的?”   “我也不太确定,只是直觉如此。”   简臻下意识揉搓着自己的手指,道:“如果他们这么做是有什么特别的目的,那么京城中一定会有什么会发生变化。”   简臻手下的人几乎是在与刑部的查证在抢时间,拼命地查着王原麟名单上的人。   然而即使是这样,还是差了一步。 第89章 旧疾(一)   在简亚平死后不到十天, 刑部就已经将嫌疑人抓回去讯问了。   “是谁?”   “王原硕。”   “什么?!”   简臻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实在是想象不出,他和简亚平的死之间能有什么联系。   传信的下人补充道:“郡主, 刑部那边传来的消息说,他们掌握的人证物证俱全,都表明就是王原硕指使的,猜测他是因为之前被栽赃嫁祸为丹桑信徒而心生怨怼,故而才这样报复。”   “那这样的话, 凶手就摆脱了是丹桑族的可能……不对, 他不是那样冲动的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问题。”   思来想去, 她给皇帝去了一道密函, 要求亲自去牢里看看王原硕。   孔尹文看到她愿意查关于丹桑的事情, 自然是一百个高兴的, 故而很快就准了。   得信后, 简臻便立刻赶往了大牢。   因为皇帝的特别嘱咐,刑部大牢对她畅通无阻,没怎么费力就找到了被单独关押的王原硕。   听到有人进来, 王原硕坐在床边缓缓抬了下眼皮, 见是简臻, 他明显惊讶了一下, 继而是满脸的愤怒。   见他一直瞪视着简臻, 狱卒便没有开牢房的门, 而是建议她就站在门外和他聊吧。   她道谢一声后, 狱卒就自觉地去巡逻了, 好给他们一个单独谈话的机会。   “是你干的。”王原硕冷冷地开了口。   “你指哪件事?”   他明显愣了一下,简臻便继续道:“平安符的事情是我做的, 但这也是所陛下期望的,所以你也没得跑。至于今天的事情……”   她左右打量了一下牢房里的情况,平静自若道:“我就不知道了。”   王原硕终于忍无可忍,从简陋的板床上站起身来,大步走到栏杆前,留下了一地镣铐碰撞的余音。   他死死地抓着栏杆,啸叫道:“你们简家才是有问题!你才是邪异之徒!”   这话一出,简臻就明白了他的无辜处境。   但她还是故意道:“何出此言呐,王丞相?”   王原硕被这话激怒,猛地一拍栏杆道:“那年的初六就是你们在聚会!简亚平才是彻头彻尾的异端!”   “那王原麟呢?”   她其实知道王三早已醒悟,不仅去揽月阁闹了一番,还将家里所有和丹桑有关的东西都清理出来一把火烧了,但她还是故意这样问,就是想引王原硕说出更多被人忽略的细枝末节。   “都是你们害的!都是你们害得麟儿犯错,都是因为你!你就是秦竹!”   简臻一挑眉,觉得有趣,继续静静地看着他。   “我说为什么我二弟会当不上会长呢,我说为什么那揽月阁是在秦竹的名下呢,”他冷笑几声,“臻取秦,简取竹,郡主可真是好手段呐……”   王原硕一边摇头一边道:“你就是故意针对我们王家,是你陷害我们,你还蒙蔽了陛下……”   “蒙蔽?”   “难道不是吗?不然为什么我说了‘秦竹’的真相,陛下却无动于衷?!”   简臻听到这儿,倒是明白了。   难怪孔尹文会同意将他下狱,恐怕就是因为他非要踩自己下水,才会引起孔尹文的反感,真的怀疑起他来。   “王丞相,你有没有想过,我如何能够撑起‘简臻’与‘秦竹’两家的钱财?若不是陛下从中协助,会长之位,是真的轮不到我。”   王原硕仿佛瞬间垂老,腰背佝偻、双手无力,眼神里涌起一阵又一阵混乱的旋涡。   看样子,是问不出什么了。   简臻不再多费时间,转身径直走出了大牢。   ……   自打那天当着简臻的面忤逆了父母亲以后,裴锦逸就被关在了深闺之中,由一个女先生和几位嬷嬷成日里管教着,几乎与坐牢没什么差别了。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开始真正思考起自己的处境来,这是她过去十七年来从没考虑过的问题。   她从来都觉得,自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他们事事都依着自己,然而仅仅是一次任性的想要爱人的愿望,却让她莫名挣扎了一回,这才感受到了自己过去不曾察觉到的束缚。   然而她根本挣脱不出来。   过去自己之所以不曾察觉到这些,就是因为自己太乖了,只要不触碰红线,就可以得到娇宠,得到夸赞。   相对的,一旦她不再合人心意,那自己也不过是只该被训诫的宠物而已。   “我不要上这些课了。”裴锦逸把书一撂,趴在书案上不干了。   “小姐,您快别闹,一会儿嬷嬷又该说了。”   “可是我不想看这些!这些有什么用啊!?”   云莺也是心疼,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劝也不是,帮也不是。   “郡主姐姐就不用看这些个东西……”   裴锦逸趴在桌上,回想起自己之前为了得到简鸣的目光而模仿简臻的事情,现在看来实在是太蠢了。   她慢慢开始羡慕简臻的自在与独立,然而这几天的反抗让她发现,她根本就离不开裴府,也离不开自己的父母。   至此,她才明白自己和简臻究竟差在哪里,为什么她看起来那么强悍,简鸣却还是经常担心她,她必定是经历了自己所不能承受的压力,而这就是差距。   “我要去找郡主姐姐。”   她一骨碌从桌上爬起来,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云莺只能跟上去拦着,却不成想在门口就撞见了裴祖照。   “干什么去?”   “我,我要去找郡主姐姐。”   裴祖照的口气很是不屑,道:“怎么?你还要去跟人家学什么生意,学什么朝局么?”   看到女儿这个样子,他也不是不心痛的。   只是,作为一个父亲,他能给她的就是一个安稳、光明的前途,而不是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随着她的长大,他能保护她的时间也就越来越短了。   “我就是想去看看她,和她说说话……”   裴锦逸越说越小声,也不乏心虚的因素,因为她不仅是想去找简臻,也想借着这个机会再看简鸣一眼。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分明就是想去见郡主的弟弟!但你要知道,他不是你的良配!皮囊不能代表一个人的内心,你以为,他真是什么谦谦君子吗?!”   被戳中心事的裴锦逸也顾不上脸红了,连忙嚷嚷道:“我就是想去和郡主姐姐见一面!我保证!这次之后回来一定乖乖听话。”   最终,裴祖照还是松了口,尽管知道简臻的路子完全不适合裴锦逸,但若是能给女儿一些安慰,那也是好的。   裴锦逸也是没想到,自己暗暗嫉妒很久的人现在竟然是让她觉得最亲近的人。   ……   “来找阿鸣吗?”   裴锦逸撅着嘴,哼哼唧唧地把简臻从书案前拉到旁边的矮榻上,然后又厚着脸皮躺在了她的腿上。   “我特地来找你的。”   她像只毛茸茸的小狗似的翻起身子,用可怜兮兮的眼睛看了她一眼,然后又侧过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躺着了。   简臻干脆放下手里的活,轻轻顺了顺她鬓角的碎发,问道:“怎么了?你爹又训你了?”   “没。”   “那怎么还撅着个嘴儿?”   “哼!”   哼了一声后,她把嘴撅得更高了。   简臻有些哭笑不得,摸着她的头问道:“这几天还好吗?你爹娘今天怎么愿意放你出来了?”   “我答应他们,这次回去之后一定乖乖听话。”   “没事的,你爹娘又不是什么坏人,肯定不会为难你的。”   “郡主姐姐。”   裴锦逸一骨碌翻身仰躺起来,看着简臻道:“你会和不喜欢的人成亲吗?”   简臻摇了摇头,认真道:“不会。”   “那如果,和他在一起后你可以过很轻松、什么都不用管的生活呢?”   她还是摇头,道:“可我更喜欢自己管自己的生活。”   裴锦逸仰着头与她对视许久后,像个瘪掉的包子似的撇撇嘴,道:“我是不是太懒了,总想让别人替我做决定,总想着依靠别人……”   “可是……”简臻把她的头掰回来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道:“不是所有的人都适合长成参天大树,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树有树的活法、藤有藤的活法……这些都没什么好指摘的。”   裴锦逸的眼眶里积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她声音颤抖,问道:“真的吗?”   “嗯。”   简臻笑道:“你难道没听别人说过我是‘老女人’,说我‘不守妇道’之类的话?这些话听听就好,不用在意,自己的生活过得怎么样自己知道就好。同样的,不用去羡慕别人的生活,我过不了你的日子,你也过不了我的,既然如此,那么让自己觉得舒服才是最重要的。”   ……   简鸣终于把錾刻好的镯子又细细打磨了一回,他捏着这东西在手来翻来覆去地检查着,一想到一会儿就要送出去了,心里不禁有些期待和紧张。   还未行至书房,一阵说笑声就从里头传了出来。   “有客人在?”   门口的丫鬟福了福身子,道:“裴小姐在。”   简鸣站定在门口,将手镯从衣襟里掏出来看着,想着一会儿要怎么说才好,却正巧听到裴锦逸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郡主姐姐,我上次和简鸣出去还预备着给你买些首饰来着,但他说你不喜欢戴这些东西啊?”   “对,做事的时候累赘。”   “怎么会呢……郡主姐姐,你是不是在撒谎?”   里面一阵沉默之后,只听简臻道:“我在宫里多年,见到不少女人为了这些金银争相进宫来,可这些东西到头来也把她们锁在了深宫,就像……镣铐一样。”   简鸣僵在原地,手里的银镯竟然变得愈发冰凉起来。   他转头要走,然而一个不稳,竟将银镯掉在了地上,泛起叮咚咚一阵响声。 第90章 旧疾(二)   简臻从窗子里往外张望一眼, 正看到他弯腰起身,似乎要走,便唤住了他。   “阿鸣?”   简鸣背对着她, 立刻把东西往怀里一藏,然后换上一副乖巧的模样转身进了书房。   裴锦逸歘地从简臻腿上坐起来,有些不好意思的理了理头发。   刚刚往窗外看时,简臻就扫见地上有银色的光圈一闪,如今看到他腰包里鼓起的一个圆形, 就知道他在藏东西了。   回想起之前跟银匠张师傅闲聊时他说的话, 简臻愈发好奇起来,这次好不容易让她给撞上了, 便使坏问道:“藏什么呢?”   简鸣眨了眨眼, 愣住了。   他当然可以随便胡诌一句什么, 然后再随便找个东西充数, 但他从来都不会对简臻撒谎, 就是怕她会不再信任自己。   于是挣扎许久后,他将那小巧的银镯掏出来,摊开手道:“给你的。”   这下轮到简臻愣住了。   原本是想抓包看看他的心上人是谁, 如今却来了这么一下子, 实属是让她觉得有些“拔剑四顾心茫然”。   简鸣见她不接, 便收回手来恹恹道:“对不起, 我不知道姐姐不喜欢这些东西是因为……”   话音未落, 简臻就将那镯子拿了过来, 她细细端详, 惊叹道:“这是你做的?!”   他点了点头, 兴致却不高。   “我们阿鸣真是做什么都像模像样的,真漂亮!”   “漂亮也没用, 还不是送错了。”   正说着,简臻就将那银镯套在了手腕上。   那银环粗细匀称,大小合适,与她身上的衣饰也很相配。   她将手伸出来,问道:“好看吗?”   是好看的,正如简鸣想象中的一般。可是,殊不知这东西竟是镣铐……   简臻走到他面前,摸了摸他的侧脸道:“小书呆子,首饰毕竟只是首饰,一个玩意儿而已,哪有那么多意味?无非是看送东西的人是什么个心意,它才会有什么含义。你送的和别人送的不一样,姐姐当然喜欢。”   简鸣心里一动,有点心虚——因为他做镯子时确实有想过用镯子把人套牢的这层含义。   但此时哪敢再说话,只好安静坐在一边,假意翻书。   简臻又转过头去和裴锦逸说话,他则时不时看一眼她手腕上摇晃闪烁的镯子,心里生出一种隐秘的窃喜。   而此时简臻的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一边当然是觉得温暖和开心的,而另一边也陷入了茫然。   那天夜里问他是不是有喜欢的人时他就支支吾吾的不肯说,再加上张师傅说他在打一枚手镯,她自然而然就将这两件事连在了一起。   可现在镯子却套在了自己的手上。   这前因后果中间仿佛接了一个紧锁的匣子,里面装着的就是简鸣的心思。   而她却被这个没有开口的匣子给难倒了。   裴锦逸自然也注意到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可如今自己尚且深陷于一种无力感中,也无暇他顾了。   这种恍然大悟又无法逃脱的感觉像一股突如其来的旋涡般紧拽着她,让她辨不清方向,寸步难行。   突然发觉自己沉湎多年的生活竟然是一种束缚,那要不要挣脱呢?   可是自由需要代价,自己又真能付得起吗?   不多时候,云莺就已经催着她回去了。   “郡主姐姐,我答应过爹了,这次见你之后,回去就乖乖听嬷嬷的话,也不知道我们以后还能不能再见了。”   简臻把她送到门口,被她这仿若诀别的话给逗乐了。   “别想太多,你爹就是吓唬吓唬你,他才不舍得呢,回去以后给他撒撒娇就好了嘛。”   这原本对她习以为常的事情不知怎的突然间刺痛到了她的心,让她整个人都紧缩了一下,难以面对。   简臻个头高挑,见她蹙着眉头不说话,便俯身与她平视,道:“以后你若是不能出来,便让云莺来唤我,我去找你玩儿,好不好?”   裴锦逸总算是笑了。   “郡主姐姐,你也这样难受过吗?”   “当然。”简臻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   “生长的感觉就是这样,人长个儿的时候也会疼,疼过之后就好了。”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简臻捧起她软乎乎的小脸儿,道:“熬过去,不知道怎么解决的时候就先熬过去,这次不知道那就下次再想。”   她的声音沉稳而有力,仿佛只是听到这一声建议,就已经让人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似的。   裴锦逸不禁有些鼻酸,她努力噙起一个笑来,用力“嗯”了一声。   “简鸣,再见。”   “再见。”   简鸣的视线才与她对上,下一刻就又停在了简臻的身上。   而她此时竟然不觉得有多难受了。   “郡主姐姐,那我回去了。”   简臻将她搂进怀里,道:“好,路上小心。”   一连几天,裴锦逸的心中都在无休止的争斗着。   她不知道该从何下手去解决自己现在遇到的难题,更不知道要怎么熬过去。   自打见完简臻以后,裴父见她安分了不少,这才减轻了对她的看管,连带着每天要上的课程都少了许多。   她站在裴府的花园庭院里,也不凑近,只是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这满园春色。   身边的婢子正在修剪廊下两侧小坛中的枝条,她突然娇喝道:“剪什么剪,就不能让它自己长么?”   “可是小姐,不修剪的话,这枝叶就长过头了,就不长花了,到时候该不好看了。”   如果不好看了,这盆花还有价值吗?它还能呆在这里被自己看吗?   是啊,不好看了,就该扔了。   她一垂手,引得满身钗环叮当。   像是被这声音惊到了一般,她突然愣住,一动也不敢动了。   ……   原来,自己就是那花,不好看了,就没用了。   过去她对别的男人的追求不屑一顾,如今看来,在他们眼里,自己恐怕只是笼里一只骄傲的小雀儿,其实傻得可怜,只是在他们开心的时候用来欣赏消遣的玩物而已。   她终于看清了这一点,于是看盆中被裁剪的花像自己,看被圈起来的猫狗是自己,看蛛网的蝴蝶、看贵族用来斗艳的鸟儿是自己,看那场中众星拱月的舞女是自己……   “原来我和他们,并无分别,可笑自己还不自知,真是个傻子。”   云莺见她落泪,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不该上前了。   这几天来,她家小姐像是突然长大了一样,不再像过去那样没心没肺了,反倒是常常悲伤。   原以为只是不想嫁给不喜欢的人,现在看来恐怕并不只是因为这事情了。   “小姐,简公子刚刚去东市了。”   “以后……不用再打听他的的行程了。”   那小厮虽然奇怪,但没必要过问原因,便应声下去了。   还是云莺开了口,问道:“小姐您……不喜欢简公子啦?”   怎么会不喜欢呢?   可是,如今再想起他,总会一并想到简臻,想到他看向简臻的目光,想到他在简臻面前是如何温顺乖巧……   “要是郡主姐姐不那么好也就算了,我至少还能安慰自己说:‘她也不过如此。’但不是,她太好了。”   以至于看到简鸣望向简臻的目光时,自己也没有任何底气去做什么。   原来自己一无所有,这就是一株丝萝的生长痛。   想到这里,她的眼泪突然汹涌,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第91章 旧疾(三)   信息口在简臻下令以后便开始从各个渠道查证王原麟名单上的人物。   果不其然, 这些人跟丹桑都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可能是一些个造型和装饰奇异的小物件,也可能是他们身边一些奇怪的人……都被信息口的人员一一记录在册。   “王三给的名单倒是实诚, 没有一个干净的。但是……”   简臻的目光从册子上抬起来,道:“他们都太浅了。连王原麟都知道他们的存在,那就说明他们可能和王原麟一样都是些边缘人物,在丹桑教派中恐怕影响甚小。”   简鸣在旁补充道:“而且他们之间似乎并没有很紧密的联系,说明在这京城之中, 负责传教和联络的另有其人, 这个人才可能是朝中邪异教徒的网络中心。”   “对,不过收集到的这些东西也算是找到了很多线头, 可以继续查下去, 未必不能发现什么线索。”   信息口的下人请示道:“那郡主, 咱还查吗?”   “先继续查查, 看能不能查出这个网络的核心人物, 但是千万注意,这不是我们的本职,所以优先保护好性命以及我们的目的, 切勿打草惊蛇。”   “是。”   简臻吩咐完后便翻起了这几天的信息。   竟然觉得有种莫名的风平浪静之感。   “这几天都没什么重要信息吗?”   “姐姐, 这里有次一级的信息, 要看吗?”   简臻托着脸, 有些没精打采道:“你帮我看看吧。”   说起来, 之前被皇帝拒接自己的请求以后, 她想要离开的念头还没有和简鸣说过, 毕竟连她自己都还没想清楚呢……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轻点, 突然,简鸣抬起头, 有些疑惑地说道:“陛下今天竟然休朝了。”   “怎么说的?”   “他的意思是,今天既然没什么事儿,那就散朝吧。”   “不应该呀,他不是这样的人,休朝这种事情对他来说也太罕见了……”   “姐姐,最近回来的消息不是说陛下常常身体不适,觉得疲惫吗?二皇子还送了很多药过去。”   简臻眼珠一转,看向简鸣。   尽管没有说话,但简鸣默契地将重点放在了孔宥延的身上,只是现在暂时还没有关于他的消息,不大好盲目做什么猜测。   “阿鸣,我这两天心里总觉得很乱,关于丹桑的事情我们最好尽快了了。”   “姐姐是想要离开吗?”   她笑了,道:“是有这样的想法,但是还没做好打算,所以就没跟你说。”   简鸣站起身走到书案前,伸手握住她撑着脸蛋的手,道:“那这件事情我来办吧,姐姐好好休息一下。”   简臻被他突然的靠近弄得有些愣怔,一下子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你做的任何决定我都同意。”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   ……   简鸣去了信息网处理信息的地方。   一个小领头过来跟他打了个招呼。   “王三的名单查得怎么样了?”   “少爷,这名单上的人什么层次的都有,要查他们的关系网络……有点难办呐。”   简鸣走到中间一个巨大的桌前,上面正是一张极大的图册,正是在王三名单的基础上绘制的关系网络,在一个个人物中间做了各种标注和连线。   他大致看了看,上面新增的信息虽然众多,但确实没有很强的关联性。   沉默片刻后,他拿起旁边的毛笔,在图册中间的空白部位写了个“二”,道:“先查和他的关系吧。”   那领头的没有任何疑问,直接让人将图册升了起来,悬挂在半空。   周围的那几十人中有一部分是专门做这个活计的,此时抬头看了一眼,便随之动作起来,查找起了这些人物和孔宥延之间的联系。   简鸣随便找了个椅子,就坐在旁边等着。   这个地方保存有京城中各类关系的信息,所以对于简鸣的要求,他们只要整理和查找出来就好,并不算难。   不到一个时辰,领头的人就将一本新的册子交到了简鸣的面前。   而他已经不用再看了,在刚刚的过程当中,那幅图早就被降了下来,在“二”字周围增加了不少线条和文字,仿佛是落入蛛网的一只蝴蝶一般,被层层缠绕和裹缚,与周围的人物名字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看来,孔宥延果然与丹桑有关,而且还是个关键人物。   书册很快就呈到了简臻的案头。   她看完这些关系网络后略一沉默,回想起之前太子离朝后孔宥延的举动,道:“之前太子头回离开时他就一直在到处拉拢人,现在这些脉络都能和当时他接触的人联系在一起。”   “郡主,咱还查吗?”   简臻明白,如今查到的这些东西都是从自家的信息库里现有的信息当中归纳出来的,要是还想再深入,就必须派出人手进行专门的探查了。   她一瞬间想起孔宥延对孔炽的拉拢,以及他在皇帝面前的样子、她所了解到的他私下的样子……   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浮现在脑海中,简臻觉得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浑身开始发热冒汗,而后又被冷得一哆嗦。   难道他已经在暗自布局了?他现在到什么程度了?为什么现在看起来平静的朝局这么让人心慌?   “不要再往下了,把人手立刻都收回来。”   简鸣发现她的双手互相交缠着,似乎很紧张的样子。   “姐姐,你还好吗?”   “我们离开吧。”   简臻抬眼看他,她的眼神锐利而坚定,看来是已经做好决定了。   “之前陛下耍了我一回,我本来就心里不舒服。这回他又让我查丹桑的事情,他肯定也发现不对劲了。太子现在还没回来,江锋那边也没有消息……”   简鸣绕过书案,将她冰凉的手握在了自己掌心。   “京城不能再呆了,丹桑的事情我们也不能再插手了,否则……”   “好。”   他的回答迅速,声音却淡淡的,似乎根本就不关心皇帝的任务以及孔宥延的野心。   他只知道,简臻的手心都冒汗了,这是很少见的。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最近先不要有什么动作了,立刻收拾东西,最好在事情爆发之前就离开。”   “好,我去安排。”   简臻这才发现他凝视自己的目光,湿墨似的眉毛微蹙,深潭泛起了几丝涟漪。   “怎么了?”   “抱抱。”   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就将她搂进了怀中。   这是一个不太用力的拥抱,却让简臻莫名觉得很安心。   她闭上眼睛,缓缓呼出一口气来,道:“希望不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如果有,那就希望我们能平安度过去。”   各种收尾的事情都被简鸣揽了过去,简臻拗不过,只好去和一些熟识的人道别。   她头一个就去了揽月阁。   “我准备去策州一趟,你要不要一起去转转?”   陈芸今警觉地看向她,问道:“怎么了?要出事?”   “虽不至于兵荒马乱,但我这心里像是压了块秤砣一般,总觉得很不舒服。”   “那是要去长住吗?”   “暂时是这样决定的,反正我早就想离开这儿了。”   陈芸今看起来已经放下心来,笑道:“陛下能放你?”   “管不了那么多了,若是一直拖下去,我恐怕是一直都走不了了,索性不干了,要一起吗?”   “既然你是去长住,那我就算了,姑娘们还要吃饭,我不能离开。况且你不也说了?不是兵荒马乱,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有时候简臻也会惊异于她的安闲,仿佛不管发生什么她都能泰然处之,过好自己的日子。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后,简臻问道:“琰甫呢?”   “最近他都没怎么出来了,他爹染上了阿芙蓉,估计在家里面看着呢。”   “我离开之后,他恐怕除了你这儿也没有别的说话处了,劳烦你照顾他了。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对了,你告诉他,别和二皇子走太近……算了,他比我清楚,用不着提醒。”   不知怎的,这一次的见面竟然弄出了一种诀别的意味。   通商口的贸易一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毕竟秦竹的身家也是有孔尹文投资的一部分,所以虽然是顶着简臻的名头派人去磋商的,但实际上还是由皇帝手下的人去处理各种事务的,也不用她多操心。   简臻坐在在书房看了看名单,在上面圈了几个人名后,让人给裴祖照送去了。   这些都是裴家觉得不错的女婿人选,前几天送来以后简臻特意替他把这些人的底细查了个遍,才选出这几个来。   基本都是些家里条件不错,家人知书达理,私下人品也不错的人,他们虽然没什么太大的实权,但也因此很难被牵连,这也是裴祖照的意思。   搁下笔以后,简臻向后靠在椅上,想着还有哪些事情还需要处理,也不知道发呆发了多久,外面又有敲门声响起。   “进。”   门才打开,那边简鸣也刚好走来,便拿了送信小厮的东西进来了。   他看起来似乎蒙着一层风尘,恐怕是为了自己事情一直在奔波。   “姐姐,这上面说,陛下今日又没上朝。”   “又是无事休朝?”   “不,”简鸣将信息交给她,“是旧疾复发,压根就没有去。”   “旧疾?陛下何时有过旧疾?”简臻觉得奇怪,但也没有多想,转头问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一些比较重要的和路上要用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别的还在弄……要走吗?”   简臻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的捏着那张纸。   思来想去后,她道:“我想先去宫里一趟。”   然后她从旁边册子里翻了翻,将誊抄着王三给的名单的那一页撕了下来,仔细叠好塞进了腰包。   当她一路穿过重重红墙靠近孔尹文的寝殿时,一棕一红两道身影正从里面出来,等在了门口。   前面那人正是二皇子孔宥延,而旁边那个则披着一身红袍,宽大的兜帽挡住了他的脸,只能从身形上看出是个男人。   她心中的秤砣一下砸了下来。   见简臻来了,孔宥延很亲热地跟她打了个招呼,然而这却让简臻觉得喉头干裂。   “二殿下是刚从里面出来?陛下如何了?粟襄正要进去看看。”   “父皇已经歇了,就别进去打搅了。不过你的心意我会帮你转达的。”   孔宥延叉着腰大喇喇挡在门口,看来是不想让她进去了。   简臻便往里深深看了一眼,演出一副犹豫的样子,接着长长“哦”了一声。   “怎么?阿臻有事要同父皇说?”   她摇了摇头,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那我帮你转达吧。”   他的眼神中如有实物,仿佛只要简臻往前一步,他就会吞了她一般。   简臻顺从地掏出一封密函,交到了他手里,笑道:“那就麻烦二殿下了。”   孔宥延将密函捏在手里,突然笑了,道:“你是父皇亲封的郡主,相当于也是他的干女儿了,以后不若叫我二哥。”   “殿下快别说笑,于礼不合。”   说完她便利落告退了。   见她转身离开,孔宥延的脸色瞬间变了,如有阴云密布。   他将那密函撕开一看,原来是最近在朝中搞钱权交易的人的名单,跟丹桑并没有什么关系。   ……   一回到家,简臻二话没说直奔书房。   见到简鸣以后,她直接道:“我们现在就走。”   话毕,她又一路风风火火去了私塾室,边走还边吩咐道:“让信息口的活动收缩一下,隐蔽信息库如果没什么事先关了,宫里来人问就只用外层的信息库对付一下。”   白沛盟手里还拿着笔和纸张,不知道在写些什么,听到简臻问他要不要去策州,他下意识说道:“我这儿还一堆……”   突然,他停住了,然后好好看了一眼简臻,问道:“现在就走吗?”   “对。”   简臻的面上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躁。   “好,我拿几样东西就走。”   他一边说一边引着她离开私塾室,调侃道:“终于想明白了?要跑了?”   简臻笑容有些苦涩,道:“京城的事情永远也做不完,倒不如直接离开算了。”   他没再多问,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好孩子,你想清楚就行。”   他们换了身简便的行装后就立刻出发了,等他们出城以后,后面的车队才开始慢慢跟上。   简臻的表情严肃而冷漠,从她离开皇宫一直到上车时都在不停地安排事情。   她必须抓紧一切时间考虑好所有的事情,无论如何,至少先逃出京城再说,否则一旦发生变故,到时候再行动就难办了。还有江锋,需要尽快查清楚他那边的情况……   简鸣看着她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膝盖发呆,就知道她肯定在想事情,便没有打扰,只是在旁默默地继续处理今天的新信息。 第92章 旧疾(四)   马车走了快两天后, 他们正停在策州和京城中间的一个中转地歇脚。   虽然只是个小村庄,但因为来往的人很多,也就慢慢发展壮大起来, 专做过路行人的生意。   时间已然不早,他们便找了一家客栈休息。   快到晚间的时候,一骑信使快马赶来,送来了新的信息。   彭年见简臻接过信来,跟李潜嘟囔道:“奇怪, 这时候常规的信息不是应该直接储存起来, 交给老手去做买卖吗?这时候居然快马加鞭地送来,恐怕是大事。”   果然, 简臻将那密信拆开一看, 心头大震。   “怎么了?”   简鸣站在她身旁就着她的手细看, 竟是二皇子监国的消息。   “不过信息库该关的已经关了。”简臻吩咐来人道:“回去告诉他们, 如果二皇子要信息网, 那就给了他。”   “全部?”   她略一思忖,道:“南方发现的那些证物,还有隐蔽的信息库, 除了这两个, 别的都能给。”   送信的信使没敢耽搁, 在客栈吃了一顿又揣了些干粮后, 向李潜他们借了匹马便开始往回赶。   简臻又另派了一个人先去策州找江锋的接头人, 看看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   “一般这个时候会让太子尽快赶回京, 或者让大臣帮着监国, 二皇子是绝不可能有这个机会的。我现在只担心太子那边, 陛下旧疾复发,他怎么可能连封信都没有?”   等她把能想到的一切都安排好以后, 时辰已经不早了,这才被简鸣催着上楼去休息。   “姐姐,为什么不干脆把信息网直接都交托出去呢?你不是想离开吗?”   “我不知道,我……我总觉得,虽然我们逃离了京城,但这只是距离上的离开。”   见她似乎不太舒服,简鸣便给她关好门窗,嘱咐她快些休息。   出来时绣萍正候在门口,便吩咐道:“有什么要处理的事情先来找我,别吵姐姐了。”   “诶。”   他回头看了一眼后,正准备回屋,却见白沛盟正在楼下招呼他过去。   白沛盟自斟自饮好一会儿了,一小瓶桂花酒已经见底。   “阿臻现在一定还没休息。”   “我知道。但,至少也闭一闭眼吧。”   “我听说,之前是阿臻叫你回来的?”   简鸣知道他说的是在银饰店当学徒的事,便点了点头,道了声谢。   “哎~别谢我,还是因为你们之间有感情在,和我没什么关系。”   还没等简鸣说什么,白沛盟就哼了一声,骂道:“好端端的又出什么事情?非得把她也逼死才行吗!?好不容易你俩能有点进展,这下又给半道掐了,真是讨人厌。”   谁说不是呢?   简鸣从桌上拿过一个反扣的杯子来,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浅尝了一口。   这桂花酒酿得微甜,最后留在舌根的余味中还有一丝发酸。   “能陪着姐姐就行。”   ——反正,越是有人惹得她厌烦,她身边的人就越少,最后只会剩下他一个人……   这话他没敢说出口,仅仅是在心里想上一圈都会觉得自己太过自私。   可这又恰恰是他心中所想,如果她知道自己是这样的人,会如何呢?   他想不清楚答案,猜不到简臻对自己这样过分的占有欲会有多高的底线。   “发什么呆?”   白沛盟不愧是教书的,喝酒都不耽误他抓学生开小差。   “那天阿臻从宫里出来,不是又砸东西了?”   简鸣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却见白沛盟的表情扭结着心疼与苦恼。   “可这远远不够。她承受着那么大的压力,只是对着死物发泄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身上的火气消了,可心里的未必,我总担心……我总担心她有一天会爆发,这并不仅仅只是推测。”   “何出此言?”   那墨色的潭水中荡起了阵阵涟漪。   “你恐怕没见过她崩溃时的样子,眼里没有任何的光彩,整整一天都没说话,小小一个人,握着匕首,眼里只有蔑视。”   “她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当时我猜……她是要自伤。”   “……发生了什么?”   白沛盟呷了口酒,望着窗外莽莽浓黑,道:“你知道,她曾经有个弟弟吗?叫简昭宁,他其实……是简臻的双生弟弟。”   这还是简鸣第一次听说,一时间嫉妒与带有恶意的好奇在他心中喷薄纠缠。   “这也是我从我一个密友……那里听说的。简太文的夫人在生产前就被陛下盯上了,他们怕被陛下抢走孩子,便在临盆前几天先行催产,先一步把孩子生了下来,发现竟是一对龙凤胎。   然而陛下的人手反应太快,追了过来,情急之下,简夫人将男孩交给身边的嬷嬷藏了起来,将女孩儿……也就是阿臻,交给了陛下的人。   而后两边相安无事半年多后,简夫人又躲回老家,躲了一年多才把简昭宁接回来的。   然而此时简家与陛下关系开始恶化,而且又有儿子传承香火,所以早就没打算把阿臻接回去了。   没了这层牵绊,信息网开始越来越隐匿和扩大,逐渐成了陛下的心病。   然而没人在乎阿臻在宫里过得如何。   明明她懂事又乖巧,聪明而懂得审时度势,可因为简家作死,那阵子宫里没人敢和她走得太近,好像她怎么做都不对,她那时连一枚棋子都算不上了。所以我猜,她当时是想了结自己。”   简鸣的心被紧紧地攥了起来,仿佛看到了那个小小的拿着匕首的身影,她的眼睛里只有凝固的寒冰,她不能了结别人,便选择了结自己。   她一定厌极了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是为她而来的,也没有任何事情能证明她存在的意义。   ……   既然不想要我,为什么要生我?既然我已经不能牵制他们,为什么不干脆放我离开?一颗已经没用的弃子,偏要等到它粉身碎骨才肯剔除出这棋局吗?   简臻又回想起那天的情形。   白沛盟不顾横在她身侧的匕首,径自拥抱住了她。   他几乎有些慌不择言地劝道:“阿臻,你还有课业没有完成……”   她把手横在胸前,想隔开他的拥抱,冷漠的声音没有一丝多余的起伏,她决绝道:“我做完了。”   白沛盟看着她隔绝一切的眼神,他知道,她心里有了主意,她蔑视着世间的一切。   他知道自己根本劝不了她了,只能近乎绝望地哀求道:“……别这样,你还有机会出去。不要把利刃对着自己,哪怕你冲着老师,你冲着我来……”   当时的她觉得聒噪。   她想挣脱开白沛盟的钳制,但他力气太大,用力地抓着她的双臂。   最后她如同妥协一般松开了手,匕首叮当啷光地掉在她脚边。   白沛盟也终于松开了手,这才发现刚刚他几乎是死命掐着简臻的胳膊,这会儿恐怕该青紫了。   简臻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安静地转过身,毫无目的地走开了。   她放弃了。   说不清是因为自己最后还残存的一点希望得到了满足,还是仅仅因为他人间烟火般的聒噪。   “不要这样。”   黑暗中,她看着眼前一片虚无,小声地重复着这句话。   如同一句轻柔的安慰,也像是一声微弱的呼救。   ……   因为白沛盟的那些话,简鸣一夜没有安睡,不仅仅是因为简臻现在的状态,更因为白沛盟昨天说的那些东西又是他不知道的。   这让他感到极其挫败。   是因为自己太不可靠了吗?姐姐从未提起过这些,是自己没法让她觉得安全和可靠吗?   他侧身蜷缩起来,又一次感受到了小时候的那种无力感。   但这样的感受只存续了一小会儿,就被他直接扑灭了。   毕竟简臻原本就不是会诉苦的人,对于过去的任何事情与决定也都没有后悔过,既然如此,又何必非要让她翻出这些糟污事再回想一遍呢?   姐姐不止一次说过,自己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也是最重要的人。   这难道还不够吗?   想到这儿,简鸣不禁觉得刚刚的自己有些幼稚和可笑。   自己本就是没有来路的人,没什么好回忆的,又何必强求简臻回忆呢?只要知道自己的去路就好,知道这路朝着的方向是简臻就好。   昨天白沛盟的话还音犹在耳:   ——你要看好她,帮她把刀尖朝向别人。   ……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一行人吃过早饭后,便整顿出发了。   在路过策州边缘的一个村子时,便有一骑信使从榆岸方向赶来,带回来了一封从江锋接头人那里取回来的密函。   “有丹桑教徒火烧村庄,太子与江锋正在安定局势。”   简臻拿过密函细看,发现这已经是好几天前的消息了。   思忖片刻后,她吩咐道:“去信问问他们现在的状况,事情是否解决,他们有没有察觉什么异样。”   那信使领命而去,只留下一阵烟尘。   “姐姐,是二殿下干的。”   “应该是他了,我走之前看到他身边有一红袍的男子,那应该就是丹桑的关键人物。如此看来,之前是丹桑族众故意调虎离山,好让太子离开京城,为老二留下可乘之机。”   马车前行了没多久后,又有一骑消息传来。   “郡主,二殿下派了人马往这边来了,不日前才出发,分了两支队伍,前面快的一队预计三四天后会赶到。”   简臻微眯起眼睛,问道:“来的是谁?”   “好像是,李成瑞李公子。”   简臻与简鸣对视一眼,默契地露出了嫌恶的眼神。   “他来做什么!?怎么总是他!?”   简臻回视过去与李成瑞的交集,瞬间就明白了他的动机。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他之前极力想要与我合作,恐怕是已经和丹桑有了联系,在我装作招募失败的时候,他说的‘往后的权势与地位’、‘更高的位置’就已经是暗示了。”   简鸣心中略一走神,嗤笑着李成瑞的徒劳。   明明简臻的梦想是离开棋局,偏偏他开出的条件是让她在棋局中成为一枚大棋,实在是离题千里,背道而驰。   见他偷笑,简臻竟然也受感染,轻笑了几声。   “他这次恐怕还是来说服我的,老二的目的一定也是信息网,要么是他用得不顺手,要么就是库里没有他想要的信息。”   想到这里,简臻的心里瞬间盘算出几条路径,一路上细细地检视着。   一到榆岸,她就写了一封密函,让策州的信息网用利用飞鸟送回京城去,好让京城的信息网更加严密地应对孔宥延。 第93章 旧疾(五)   三天后, 李成瑞带着监国教令到了。   看完那令书以后,简臻直接让简鸣去找当地的山庄接头人阿松,好尽快卖了李成瑞此行的底细。   “郡主, 今早刚来的消息,李成瑞已经被二殿下提了奉议郎。”   简臻一边往前厅去,一边听着身边人说着关于李成瑞的的事情。   才进门厅,一个瘦削的身影就背对着他们在厅里走走停停,两手互相攥着, 似乎还有些紧张。   “呦, 奉议郎来了。”   那身影猛地回身,宽袍大袖振起, 简臻都忍不住担心这衣服会把他一下子带倒。   “郡主!”   李成瑞行至近前, 上下仔细打量着她。   而简臻却不舒服地微眯起了眼睛——这不是过去他们惯常的距离, 他越界了。   于是她没有给他热切寒暄的机会, 直接绕过他先行落了座。   “郡主何故离开京城?”   简臻懒洋洋地喝了口茶, 眼皮都没多抬一下,道:“出来透透气,散散风。”   “二殿下下了令, 让您回京协助管理信息网。”   “唔, 听说二殿下现为监国?陛下封的?”   “对, 御笔亲题的旨意。”   听到这儿, 简臻哼笑一声, 这才正眼看他, 道:“信息网是直属陛下管理, 要拿走信息网, 可有旨意?”   李成瑞这回哑口无言了,他还真没有, 或者说,孔宥延压根儿就没给他。   见他这样,简臻忍不住笑了。   她无非是随口一问,都能把他给堵了,可见京城内的秩序有多草率,孔宥延身边的可用之人恐怕也不多,连这诸多细节都没有弄清楚。   “我离京时早吩咐过信息网了,二殿下若是需要,尽管拿去用,何必专程派人过来?”   李成瑞硬着头皮道:“这……毕竟是郡主用了多年的东西,总归是更熟悉的。”   她心念一转,料定孔尹文是已经被控制住了,便故意诈他道:“招募会结束以后我已经将信息网交还给陛下了,既然二殿下是陛下亲封的监国,何故又问我要信息网呢。”   李成瑞的面色果然变化,简臻心下便了然,看来他还不知道其中内情。   “李公子还有什么事吗?没事的话,不若回去吧。”   才见了他一面,简臻就直戳戳地聊正事,三两下就要把他给打发了,现在连“奉议郎”都不叫了,似乎是不想承认孔宥延如今的监国地位。   李成瑞顿时觉得颜面无存,这次过来还是他争取了好久才得到的机会,没想到简臻的态度还是真这么强硬。   “郡主,你就不好奇……王原硕是怎么被抓起来的吗?”   简臻眼睛微微眯起,等着他说话。   “是某,收买了他身边的小厮……如今他已经被处刑了。我说过,我会让你得到你想要的。”   原来是这样……   简臻嘴角勾起,冷若冰山的眸子比李成瑞还要锋芒毕露。   “你这是来跟我邀功的?”简臻的语气里满是不屑。   李成瑞咽了口口水,应道:“这只是一个方面,郡主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我以为,我能与郡主成为盟友,或者更近一些……”   “王原硕怎么样关我什么事?再说了,我来策州休息都需要给你报备么,管这么宽?”   李成瑞眨了眨眼,没料到她会这么说。   “我此行是奉命接郡主回去。”   可简臻并不想再纠缠这些问题,直接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接着随口应付道:“知道了。”   出门前还不忘吩咐下人道:“送客。”   一想到李成瑞是专程来找简臻的,简鸣办事的效率和来回的脚程都快了不少,等他把事情办妥,回到宅子里时,天还亮着。   “联系上了?”   “嗯。”   还没等简臻问一些情况,他就急着问道:“他来干什么的?”   见他一副又恨又委屈的样子,简臻便走到他跟前捏了捏他的后颈。   接着哼笑一声嘲讽道:“自然是信息网的事情。当初给他老子不要,如今儿子倒是急着要了。”   简臻的手已经收了回去,而那触感仍然残留在他的后颈。   “你那边呢?”   简鸣回过神来,道:“阿松说,京城已经变了天,二皇子确实和丹桑有勾结,他身边那个红袍的人正是丹桑长老,名唤傅霭。另外……二皇子身边最近又多了一个神秘人,整天穿着黑袍,并不露面。”   简臻下意识地要细想,可现在她已经离京,为了避免暴露,她还让京城和榆岸的信息网都暂时蛰伏起来,故而消息并没有那么灵通。   于是甫一尝试,她就发现没有任何头绪,甚至连下意识去猜测神秘人身份的这件事都让她感到无比矛盾。   “姐姐?还好吗?”   简臻闭了闭眼,道:“我……我不知道怎么的,明明只要把信息网一扔,到时候他们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就好了,可我总是放不开,我总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抬起手来捏了捏眉心,手腕上大小合适的银镯子便悬在半空晃悠,上面的飞鸟也随之来来回回地舞动起来。   可它们此时却如同受困一般,只是扑棱着翅膀乱撞着。   他将简臻拥在怀里,即使感受到了她的僵硬,也没有放手。   “姐姐,还有我呢。”   简臻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皂香和木料的味道,这是和她的香囊一样的味道。   她才发现,原来简鸣已经长得这样高大了,连他的怀抱都意外的可靠和温暖。   与他拥抱时,自己的眼睛才刚好高出他的肩头,明明,过去还要弯下身子和他说话来着……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想回抱住他。   然而门外却传来一阵笃笃地敲门声,这令她下意识地从简鸣的怀抱中挣出,有些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睛。   “进来。”   “郡主,江校尉那边来消息了。”   简臻将密函拆开,里面正是江锋的亲笔信。   大致看完后,她只觉得心头轰鸣。   简鸣此时才从刚刚没有得到回应的拥抱当中回神,见她脸色不对,有些担心,问道:“姐姐?如何了?”   “江锋说,在镇压丹桑的过程中,太子被卷入流民中,下落不明。他去找了西南边防的吴将军支援,吴将军那边说,孔宥延已经开始出教令让一些将军回京了。”   他接过信来又细看了一遍后,直接投进旁边的炉子里烧了个干净。   “既然丹桑与二皇子勾结,那么太子失踪绝不是偶然,他现在是明目张胆地要逼宫了。”   简臻没有应答,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后,跟那信使吩咐道:“我这边还有一些银钱,你去找管家取了,速速送去支援江锋,让他尽快找到太子的下落。还有……”   说着她又去将京城送来的一些消息翻出来递给了那信使,道:“把这些情况送过去,不管找没找到太子,让他千万别回京城。”   而千里之外的京城里,确实是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在这里生活的人们发现,不知从哪天开始,这大街小巷里多了许多穿着红袍带着红绳珠串的人。   一些人群密集的地方也搭建了不少简易的讲坛,最近开始陆陆续续开始有穿红袍的人在上面开始讲经论道了。   整个京城的上空仿佛笼罩着一种诡秘的平静气氛。   孔宥延坐在宫殿当中,翻了翻面前的册子,有些不耐烦道:“怎么什么都查不出来?信息网都没有备案的吗?简臻这么多年就是这么替父皇做事的?”   站在他身旁的傅蔼从容掀起一个微笑,道:“殿下,信仰毕竟是私密之事,之前于政务也影响不多,恐怕那位郡主也就没有多留意。”   “可恶,这丫头悄么声儿自个儿先跑了,如今也不乐意回来同我合作,这可如何是好!”   一直安安静静站在傅霭身侧的黑袍人突然上前一步道:“殿下,既然粟襄郡主不愿意回京,倒也没必要强求。”   孔宥延斜睨着这个被傅蔼接到宫里来的神秘人,要不是自己还需要傅蔼帮着收拢势力,他真想把这人的袍子掀开,看看里面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似乎也是感受到了孔宥延的逼视,黑袍微微动了动。   然后才继续道:“听说郡主有个能力出众的弟弟叫简鸣,姐弟俩感情甚笃,让他回来也是一样的。”   孔宥延知道他的意思,简臻疼爱这个弟弟,抓住一个,钳制另一个,都是一样的道理。   丹桑信徒的信息简臻确实做得不多,但也不至于全无,只是现在情势不明朗,她不得不谨慎行事。   连带着日常的信息传递的事务都开始小心起来,免得被丹桑发现她的信息来源,包括和江锋的联系也被迫放缓了速度。   为了转移李成瑞和跟随他来的一干人等的注意,简臻提议去抚柳转一圈。   一大早,她就和简鸣准备轻装出发了。   然而才走到门口,就又碰上了李成瑞。   “郡主这是要去哪儿?”他看了看从自己身旁经过的一众下人,略有些惊慌地看着她。   简鸣看得分明,李成瑞这是怕简臻偷偷跑了。   出于警告,他搂住了简臻另一侧的胳膊,如同一种隔绝。   然而这动作落在李成瑞眼中却成了示威。   过去他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便没有在意,只当是相依为命的弟弟对于姐姐的依赖。   可前阵子他被提为奉议郎后,这才知晓了一些京中秘闻。   那神秘人说,简臻的亲弟弟早已被发配边疆,而简鸣也并非她的远房表弟。   人们暗中揣度简臻与简鸣的关系时,他还不以为意,如今看来,就算简臻没有别的意思,这个简鸣却未必没有非分之想。   简臻像是没有察觉简鸣的小动作,径自朝李成瑞冷言道:“李公子还没回去?我不说了么,信息网我压根儿不在乎,想拿就拿。我来策州就是想躲个清闲,这都要管吗?”   他撇了简鸣一眼,抓住简臻的手腕焦急道:“郡主,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选对了,就可以得到更高的位置!”   简鸣不由分说将他的手拍开,口气冷峻而轻蔑:“你知道姐姐想要的是什么吗,就敢来谈条件?”   他原本就比简鸣矮半头,如今站在阶下,看着简鸣浓黑深重难以看透的眸子,更是气势全无。   “阿鸣,我们走吧。” 第94章 旧疾(六)   自从抚柳的辉山石生意兴旺起来以后, 从榆岸到抚柳的路就被修整得更为宽敞和平整,在路上花费的时间也变短了。   甚至在路两旁都不会有空旷无人烟的地方,商铺、摊贩、农田和行人众多, 这是最初来到策州时不曾有的景象。   马车碌碌地走着,简臻时不时就会撩开帘子看看周围的情况。   有时一些知道简臻马车标志的人还会主动和她打招呼,她也都一一报以微笑。   “姐姐要去抚柳何处?”   她靠在车厢上,看起来有些茫然,道:“我也不知道, 嗯……要不去看看辉山石的矿场?”   简鸣没有说话, 径自伸手过去替她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撩到耳后。   简臻被这动作弄得一愣,心头竟然有些异样的鼓噪。   “姐姐, 我们去看水吧, 抚柳的怀漳河。”   “呃……嗯。”看着他近在眼前的面庞, 她竟觉得有些紧张起来, 莫名就答应了。   怀漳河是从辉山所在的一众群山之上流下来的, 水流清澈充溢,在春日里更是充满了无限生机。   简臻站在岸边,看着阳光下透亮璀璨的河水, 觉得胸中的浊气都被冲走了大半, 整个人都松快了不少。   这里就像世外桃源一般, 让她免受世间琐事之累, 只需要尽情虚度时光就好。   “姐姐, 这边。”   简鸣拉住她的手把她带到了河流较为紧窄的一处, 这里铺设了厚重的石板, 可以一路走到对岸去。   他把靴袜一脱, 挽好裤腿,伸出手来等着她。   见她犹豫, 便不由分说拉着她直接踏上了青石板。   走了没几步,她的鞋子就被水浸透了,连带着袜子也贴在脚上,极其不适。   她停在一块石板上,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发怔,因为心思凌乱,她此时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情绪。   而简鸣直接蹲在了她面前,笑容和煦乖巧,道:“姐姐,攀着我。”   说罢将她的一只脚抬起,帮她脱掉湿透的鞋袜。   为了保持平衡,她不得不攀住他的肩膀。   一时间,耳边只剩下了水流冲击石板的声音,让她从混乱的思绪当中勉强抽身出来。   “好了。”   简鸣拎着她的鞋子站起身时,她还在出神。   他便径自拉住她的一只手引着她往前走去,任由她放空心神。   一步一步,脚下的石板微凉,而水流却温暖宜人。   走到石板中段时,简臻突然停了下来。   她转身看向河流的下游,柔润温暖的水流从她的脚边经过,而后再次汇入河流,奔涌向前。   “我真的能自由吗……”她喃喃自问。   是不是如同这水?仅仅只在石板前短暂停留一瞬,来与去之间,永远被裹挟着向前。   水流拍打着石板,掩盖住了她的声音。   看着她面露愁容,简鸣缓缓握住了她的手。   简臻回过头来看他,只见他嘴唇张合,像是在说——“我在。”   从怀漳河回去的路上,她终于开口了。   “阿鸣,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真想把所有的事情统统扔掉,不再过问京城的事情,不论是谁当政我都不在乎,可……我又担心丹桑与孔宥延祸乱朝纲。我知道老二只是想利用丹桑,可养虎为患,万一丹桑反水,让这样邪异的信仰捆缚臣民,大魏就完了。”   简鸣依旧握着她的手,听着她倾吐心事。   “阿鸣,如果我真的狠心把所有的事情都抛开,是不是太不道义了?”   他摇了摇头,声音轻缓温柔:“姐姐,做你愿意做的事情就好。不论是不是符合天下人的准则,我都站在你这一边。”   简臻回过头来,看向他深渊般的眼底,那里似乎潜藏着某种危险,正暗中鼓动着。   他极其认真道:“我的准则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一瞬间,简臻读懂了那层晦暗的险意。   从她开始为皇帝办事以来,简鸣从未忤逆过她的任何决定。   为孔尹文收拢权力的过程中,难免造成一些悲剧,她自己倒是不在乎的,但她怕简鸣会因此对她产生嫌隙。   然而他没有,甚至还颇为“贴心”地劝她不要顾及自己,要做就做绝,不要留下后患。   过去她也时常自问是不是把这孩子给养歪了,可他在自己面前分明这样清醒而乖巧。   而在他这近乎盲目的顺从中,竟也生发出了一种令人悚然的安全感。   简臻一路无言,考虑着两种选择各自的可能性与可行性。   看着她微蹙的眉头,简鸣不禁有些心疼。   其实他私心是想让她抛下一切的,管他丹桑要做什么,反正他只要保护好她就够了,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但她毕竟是不同的,无论她想要做什么,无需自己插嘴,只需要用一切去帮她完成就好。   要是……她所执着的东西里,也能有我的一席之地就好了……   简鸣摇了摇头,下意识嘲弄自己的自大与贪心,可心中的这份欲望却并没有减退,反而愈发生发起来,紧缚着他,让他难以忽视。   轿子还没落地,简臻就从窗子里看到了停在宅子门口的马匹,马鞍上的装饰她再熟悉不过。   这是宫里来人了。   一时间,心中的决断与计算都被冻结起来,准备着迎接新的变故。   简鸣紧握了一下她的手,她也回握了一下,予以回应。   无需多言,这是他们这么多年来深入骨髓的信任与默契。   宫中侍卫已经在前厅等候多时,见简臻回来,便将一封密函交到了她的手里。   “郡主,殿下吩咐了,您若是不想回京的话,让简少爷代为交接也行,但是得即刻启程。”   简臻眉头一拧,将那信函撕开来看。   里面的言辞极近恳切和宽容,想也不是孔宥延的手笔。   难道是那个丹桑族的带头人?   但她现在想不了那么多,只能先抽回神,考虑近前的事情。   京城她自己是不乐意回的,但她也不想让简鸣去,以她对孔宥延的了解,这要求分明就是一种警告,是在逼着她一起回去。   简鸣就着她的手把信看完了,见她犹豫不决,便主动道:“那我去做交接,姐姐你等我回来。”   他的笑很从容,却让她心里越发担心,眼神里的坚冰都化了水,看得一旁的李成瑞很是嫉妒。   简鸣握住简臻的肩膀,温柔地笑道:“反正迟早得回去一趟,我先去看看情况,说不定把事情一了,我们就能离开了。”   李成瑞哼笑一声,引得简鸣目光冷厉得看向他。   尽管他什么都没做,但李成瑞的直觉告诉自己,他恐怕是真的想杀了自己。   这念头让他一怵,只好移开了视线。   而简鸣并不放过他,走到他面前,道:“奉议郎不一起回去吗?”   “简公子,教令要我来找的是郡主,不是你。”   简鸣眼睛微眯,转身往宫中马车的方向走去,上车前突然拉住了李潜。   “看好那个李成瑞,他要是敢动姐姐就收拾他。”   李潜可太熟悉这个流程了,熟练地问道:“少爷,要做到什么程度?”   “死不了就行。”   “得嘞。”   ……   目送简鸣离开后,简臻像是没看到李成瑞一般,转身就要回去,却被他叫住了。   “郡主!某就这样令您生厌吗?”   她施施然回过身,目若冰霜地看着他,道:“你自己不知道吗?”   “郡主,我们谈一谈吧。”   简臻刚走出几步,一听这话又转身走了回来。   “好啊,最好一次性说明白。”   “郡主这么聪慧,又有手段,如今却要被剥夺信息网,难道不觉得可惜吗?”   “所以呢?”   “您虽贵为郡主,但毕竟是个女人,想再往上走就很难了。”   简臻对他的论调极其反感,挑了下眉等着他继续说。   “郡主若是与某合作,某可以帮郡主得到更高的位置和更多的权力。”   这条件一出,她便觉得自己真是傻了,怎么会觉得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   也是,自己替皇帝办事这么多年,他觉得自己是个热爱权势的人也是正常,即便自己不想回京的态度都这样明显了,他还是固执自己的判断,着实无药可救。   她二话没说,转身就要离开。   “郡主!”   简臻停下脚步,转身道:“李成瑞,我想要的东西我会自己去拿,还有……你真的是很不适合当一个生意人啊。”   说完她嗤笑一声,离开了。   李成瑞的自尊顿时受挫,才发觉自己可能真是劲使错了方向。   尽管李成瑞此行来不讨简臻欢心,但好歹也是监国使的名义,简臻也不得不给他在宅子里安排了客房,也算是满足了孔宥延监视自己的打算。   然而之后的几天她几乎闭门不出,偶尔遇到李成瑞时也会故意避开,完全不给他搭话的机会。   由于信息网的暂时封闭,她也没法得到关于京城的任何消息,这让她心里十分没底。   因此每次看到李成瑞她都会觉得非常之厌恶,几乎把对孔宥延他们的不屑都转嫁到了他的身上。   简臻给安排的屋子很宽敞,物品一应俱全,并没有因为敌视而苛待李成瑞半分。   在豆灯下,李成瑞回想着和简臻的碰面,似乎……无论他怎么做都讨不到好。   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够好呢?   他头一个就想到了简鸣。   “如果没有他……”   房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门一开,便见外面正站着一个红袍的男人,看来是傅霭的使者。   李成瑞很是惊慌,询问起他此行的目的。   “奉议郎,你当初来的时候说可以说服粟襄郡主,可已经这么久了,大长老已经在催了。”   “简鸣不是回去了吗?”   “信息网用着不大行,很多信息枢纽被隐瞒或者堵死了,朝中躁动,长老的意思还是让郡主回来。”   李成瑞蹙着眉,咬牙道:“再给我些时间……”   “不用费工夫游说了,”那人直接打断他,接着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包递到了他面前,“长老说了,直接用‘药’吧。”   李成瑞认出了这东西,这是丹桑秘制的神药之一,似乎并没有名字,却是一种能够引发人们旧疾疼痛的东西,是他们专用来惩罚人的。   若是没有旧疾的人用了,只会觉得浑身酸痛无力,眼耳不明,倒是没有太多的副作用,可他还是有些紧张,便谨慎地问道:“不会有事吧?这……你能保证郡主没什么隐疾吗?”   “宫里的太医给郡主看过十多年的诊了,说郡主没什么旧疾,顶多脚上会痛些,没事。”   使者的眼神忽然暗了,冷冷道:“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郡主必须踏上返京的路。”   李成瑞知道自己根本没法忤逆,只好收下了。   “我会看着你。”   这话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只能照做。 第95章 旧疾(七)   接下来的两天里, 李成瑞拿着那药犹豫了很久,他试图寻找一些破绽,以接触到简臻的东西。   然而这宅子里的人一个个的眼尖和谨慎, 很难靠近。   直到第三天,在红袍使者的警告下,他只好亲自去找简臻。   她靠在窗边看风景,见他来了,眼神瞬间冷漠了不少。   李成瑞深吸了一口气, 走近道:“郡主, 今天是我留在策州的最后一天,明天我就要回去了。”   简臻直接回过头去, 不看他了。   如果是别人这样对待他, 他恐怕还不觉得有什么, 反正只要把药下了, 别的跟他也没什么干系, 可简臻……   简臻是他见过最特别的人,她似乎和别人看人的标准并不一样。   莱原戏场,孔炽面前……即便简臻再厌烦他, 只要不涉及合作的事情, 她从来没有对他做过任何欺辱行径, 而这些, 都是他过去不曾遇到的善意, 足以虏获他的全部注意。   可如今, 自己帮她不成, 反而要害她了……   他转身走到门口, 推门进去。   春日的阳光落在她身上,璀璨夺目。   而她的脸却留在阴影之中, 如同一尊孤高冷硬的神像,不为人世凡情所扰,亦不为阳光的照拂所喜。   “可以和你再单独待一会儿吗?”怕她拒绝,李成瑞有些慌张地解释道:“只是以朋友的关系,绝不再聊公务。”   简臻看了他一眼后,没多说什么,只是把视线移到了别处。   他松了口气,小心地坐在了矮榻的另一边。   ……   他们真就这样静静地坐了半天,除了简臻偶尔的翻书声外,再没有什么干扰他们。   日头渐渐西斜,金黄的阳光开始泛出一些浓烈的橘色,在简臻手腕间摇摇晃晃的手镯上凝聚成一颗粲然夺目的宝石。   他看了一眼手心的药,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拎起桌上半满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再借助简臻视线的盲区打开了壶盖,将药洒入了壶中。   片刻后,简臻自斟一杯。   李成瑞就这样看着她一口一口将掺了药的水喝进了肚中。   “郡主,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简臻没有搭话,自顾自地看著书,仿佛他并不存在一般。   李成瑞起身拜别,离开了房间。   临走前,他还颇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她的脚腕。   ……   回到客房后,他挥退下人,与那红袍的使者把事情交代清楚后,终于如释重负地跌坐在了椅子上。   他伸出手来,手心里是被汗水浸湿的药包。   这一包已经是作为惩罚所用的最轻的剂量了,可里面还是剩了一些。   近旁的贴身侍从接过药包准备去扔,却听李成瑞喃喃道:“使者说……她的脚有旧伤,希望不要太疼……”   约莫一个时辰后,天色擦黑,简臻捂着头晃了晃,有些难受。   她站起身来去检查门窗,发现都已经被绣萍细细关好了,并没有什么缝隙。   “奇怪,今天也没有吹风啊……”她转过身,屋子里一片晦暗,烛台上的蜡烛已经只剩一个底了。   “绣萍?帮我点根蜡烛来。”   绣萍在屋外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就端着新的烛台进来了。   “郡主,放书案上吗?还是小几上?”   看着那一团光亮,简臻皱眉道:“奇怪,怎么看不清楚?”   说着就伸手去接那烛台,却抓了个空。   一时间,她的心被这反常的感觉惊得一跳。   绣萍终于察觉不对,忙把烛台搁好,上前搀住了她。   “郡主您怎么了?是不舒服吗?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她没有回话,只觉得胸口忽然有些憋闷,便抓住自己的领口深深地喘了几口气。   随之而来的是身上一阵忽冷忽热的体感以及四肢的酸软无力。   绣萍赶紧把她扶到了床上,摸了下她的额头,顿时低呼一声:“呀!怎么这么多汗?好烫!”   简臻的头痛更甚了,已经从一开始的钝痛变成了刺痛,仿佛有一柄铁椎正一下下地凿着她的头颅。   “郡主,我去找大夫……”   她一把拉住绣萍,忍着疼痛吩咐道:“去问问李潜,今天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靠近宅子。”   说完,她的手就酸软下来,搭在了床边。   不多时,大夫就来了,然而看了几遍都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大夫您再好好瞧瞧,怎么可能没有病因呢?!”   那大夫是榆岸有名的圣手,在这儿这么多年了都没见过这样的怪病,再加上简臻身份特殊,不由得哆哆嗦嗦捋起了胡子,生怕被怪罪。   “可……可郡主看样子并没有什么,呃,也许只是一些小病症,睡一觉,调理调理就好了。”   李潜声音有些不耐烦,憋着火道:“你再好好看看,这汗都要流成河了叫小病症?”   简臻抿着嘴忍耐着,虽然听不大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觉得有些聒噪,便挥了挥手道:“行了,让大夫回吧。”   她的脸色十分憔悴,但若是不细看,很难看出她此时正在经受着什么样的折磨。   “都出去吧,我自己缓缓。”   李潜和绣萍十分担忧地守在书房门口,脸上俱是一副焦急无措的样子。   “这要是被少爷知道了,不得削了我?”   “什么时候你还想这个?!”   李潜抱臂看着黑漆漆的远处,皱着眉头道:“今天只有李成瑞接近过郡主。”   “你是怀疑他做了手脚?”   “对。今天哪有什么可疑的外人,明明就只有他最可疑。”   绣萍眨了眨眼,回想了一遍今天李成瑞来时的情景,有些奇怪道:“可那壶茶大夫也亲自检查过了,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啊。难道……是一种查不出来的东西?”   两人正小声讨论着,突然听到院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们一齐闭嘴望去,来人正是他们正怀疑的李成瑞。   只见他面露急色,问道:“郡主怎么样?还好吗?”   李潜挡在门口,根本没打算让他进去。   “奉议郎请回吧,郡主已经歇了,不见客。”   李成瑞与他对视着,眼神里罕见地显现出一抹坚定,道:“那我去客室等。”   李潜和绣萍对视一眼,在她耳边小声道:“我去查查他的住处,你守着郡主,暗卫们都在附近,你尽管使唤。”   屋子里的简臻时睡时醒,生生捱了半宿,才觉得头痛开始减轻了,要不是她常年忍痛有了一定的耐力,不然这一晚恐怕是难熬。   她把额头上的汗擦了擦,抬起眼来,眼里都是血丝。   绣萍有些担心道:“郡主,您还好吗?”   她的内衫都被汗湿了,声音疲惫,应道:“好多了,查出什么了吗?”   “李潜去查了奉议郎的住处,什么都没有。您要不要先洗个澡?”   “好。”   绣萍才走出几步,就有人通传说奉议郎在门外候着,想见郡主一面。   “就说我病重,谁都不见。”   话音未落,简臻又抬眼看向房门的方向,道:“算了,让他进来。”   简臻额前的湿发略显凌乱,整个人在烛光中都显得有些苍白和乏力,然而她的目光却牢牢钉在他身上,丝毫不减锐气。   看着他这个样子,李成瑞的呼吸微微颤抖着,甚至在心中暗暗滋生起了对孔宥延和傅霭的不满。   “郡主,您还是跟我回京吧。”   “你做了什么。”   鬼使神差的,他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二殿下下了令,要我明天就带您回京,他们给了我一份药……让我下在你的吃食里,看着你吃下去。”   李潜当即就恼了,歘地冲上去揪住他的衣领就要动手,却被简臻唤住了。   “算了,背后既然另有其人,杀了他也无济于事。”   说完她又看向李成瑞,道:“继续。”   她的冷静和镇定让李成瑞感受到了一种类似朋友间的信任,这使得他的语气中都不自觉带了些愤慨。   “这是丹桑族的秘药,能放大人们身上的疼痛,即使是陈年旧疾也能复发,正常人吃了可能会有轻微的头痛、胸闷、浑身无力或者酸软之感,对身体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太医说您没有什么旧疾,所以才给您下了一剂。”   简臻动了动嘴唇,什么都没说,但心里早就把他十八辈祖宗问候了个遍。   就在她想着要怎么应对他们要接自己回京的事情时,另一场更大的变故发生了。   “郡主,榆岸的官府派人来报,说是有个边缘小城桥芷,千余人葬身火海!”   听罢,简臻看了李成瑞一眼,眼神中没有疑问,只有寒冰中滋生的噼啪火焰。   “去桥芷。”   她的声音冷硬,不容半点反驳,随即直接拖着病体起身,胡乱披了件衣服就快步出去跟着官府的人出发了。   去的路上,不断有新的消息从前方传回,然而情况每况愈下。   在距离这个小城百里开外的时候,老远就能看到远处一片火光冲天,浓烟直上云霄。   简臻紧捏着自己的衣袖,从上车开始就没有说过一句话,这让绣萍有些担心。   马车飞奔到了桥芷城前,只见这小城城门洞开,城门和街道都被烟熏得漆黑。   简臻下了车往便往那城门内去,借着月色查看着城中的境况。   只见城门口堆积着数以百计的尸体,尸身扭曲着,足以看出他们生前遭受了怎样的痛苦与绝望。   尸体与尸体之间相互粘连着,恐怕都是一齐挤在这里想要出去的人,然而他们要么被烟呛死,要么被活活烧死,留下了遍地焦黑的血肉。   简臻本来就头疼,一路颠簸过后又看到了这样可怖的场面,只觉胃里一阵抽搐,直接吐了。   “郡主!”李成瑞冲过来要拉她离开,劝道:“您快别看了,我们回马车上……”   简臻甩开他的搀扶,反过来揪住他的领口低声怒吼道:“这就是你能带给我的东西?!”   她的双目发红,眼底乌青,再加上尚未打理的凌乱发丝,整个人如同一头即将破笼而出的凶兽。   尽管官府还没有查出事情的原因,但是这样惨绝人寰的手笔,以及用火把人活活烧死的方式,让他们两个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丹桑。   她一把推开李成瑞,转身要往城里面去。   然而城里火还没完全扑灭,官员们哪敢让简臻进去,一个两个的上来劝着。   她的脚腕因为旧疾复发而隐隐作痛,在不小心踩到尸体后便又一次扭伤,跌坐在了地上。   绣萍和李潜赶紧把人带出了城。   看着这地狱火海,李成瑞也呆愣在了原地。   虽然他和丹桑合作,但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做到这个地步。   他想跟简臻解释,然而还没开口,简臻就瞪着他一字一句地警告道:“你今天最好离我远些,不然我怕我会忍不住把你丢进去一起烧了!”   说完她扭过头去迅速安排官员们分出一批人马去找附近城镇里的丹桑教徒。   “传消息到策州各处,让他们密切留意,把这些邪|教徒都关起来!” 第96章 旧疾(八)   等桥芷的火灭得差不多时, 天已经快亮了。   简臻坐在城门附近的一个小山坡上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   官府的人陆陆续续开始清理城中的尸体,试图找到切实的证据。   一个侍卫来来回回地小跑着过来给她汇报城里的情况,每一次都让她心里咯噔一下, 最后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表示了。   “郡主,城里应该已经没有活口了。里面一些尸体的手上带着珠串,在他们尸体附近也发现了一些油料和火把的残留物,这场火恐怕就是丹桑所为了。”   她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坐了很久,眼神空洞, 也没有力气说话, 此时已经不知道自己浑身上下是疼还是不疼了。   一股气趸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像是溺亡的拉长。   “郡主?”   简臻知道自己在这儿待着也没用了, 便任由绣萍他们搀扶着自己往回走。   她努力想要理出一些头绪, 可阵痛的头脑中只有一片纷乱, 如水中捞月般辨不清其中的线索。   她只知道, 自己的心里发生了一些剧烈的变化,如同一场地震。   山河颠倒,碎石啷当。   回到书房时, 白沛盟正在里面等着她。   “老师。”   简臻的声音听不出疑惑, 倒像是她专程来找他似的。   “我都听说了。”   绣萍看他们这样子是要长谈, 但是又担心简臻的身体, 便道:“郡主一夜没睡, 怕是会生病, 要不先洗个热水澡吧。”   白沛盟撩起眼皮, 看了看面前木头一样杵着的简臻道:“没事, 她不会倒的。”   见简臻也没有反对,绣萍只好先行出去, 把房门掩上了。   “看来你已经知道是谁纵火了,对吧。”   “对。这也是我想要逃避的东西,可现在……”   白沛盟接道:“你发现你根本就逃不开。”   简臻的脑海里不时闪现出桥芷城的惨状,她紧闭了一下眼睛,有些承受不住似的攀着桌子坐了下来。   “皇二已经获得了监国的身份,若不是我逃避,他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若是我能快点找出他们的网络,至少还能给他们一击……”   “阿臻!”   她的状态很差,试图将一切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白沛盟只得赶紧制止她,然后继续道:“这不是你的责任,别这么自责。”   “但这至少也是一个祸因!”臻猛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石头不断挤压着,她低声喘息着,眼底猩红,好似困兽。   白沛盟的神情一下就变了。   这种样子他只在简臻还在宫里时见过一次,那时候她被父母抛弃,被后宫的人排挤,甚至连皇帝都忘记了有她这么一个人,因为她没有价值就将她抛在了脑后。   当时她就那么恶狠狠又令人心疼地瞪视着,仿佛一头随时准备殊死搏斗的兽类。   阿臻,撑住。   ……   “阿臻,撑住。”   当年他也说了同样的话。   简臻的呼吸逐渐颤抖起来,眼底红得仿佛要泣血一般。   似乎是再也无法忍耐了,她抓起桌上的砚台站起身来,一转身将那石头砸了出去,在墙上摔成了几瓣。   她这才像是把堵在胸口的东西打通一般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镇定了下来。   “对不起,老师。”   “不用说对不起,你太累了。”   “老师……我恐怕得回京城了。”   “你知道的,老师一向尊重你的决定,但是……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疯狂的血色之下,终于有几丝清明翻涌上来,她又逐渐恢复成了那个冷静自持的郡主。   “我从懂事起就一直想着能逃离那个地方,逃离所有加在我身上的束缚,乃至成了一种执念,可是……若国将不国,何有自由可言?”   “若是除去你身上的责任呢?你也这么想吗?”   简臻转过身,一步步走向那碎裂的砚台,道:“我对于自由的执念,又何尝不是自己给自己强加的束缚?完全的自由是不存在的。自由应该是连绵的,是与不自由相伴的,如同阴阳二相……只有我能给自己松绑。”   白沛盟笑了。   她终于能想清楚这一点,已经是好现象了。   “你果然是我白沛盟教过的悟性最好的学生。不要试图去寻找纯粹的自由,那是不存在的,有形的束缚与无形的束缚,外界的束缚与心中的束缚,谁都逃不脱,但无论什么境遇之下,只要知道自己的方向,并且能够一往无前地朝那个方向走,那你就是自由的。”   简臻背对他站着,闭上了眼睛。   她已经知道自己的答案了,这趟返京之行,她非去不可。   ……   李成瑞是跟着简臻一起从桥芷回来的。   刚刚她的样子让他记忆尤深,他有理由相信,她是真的恨极他了。   原本还想和她合作的,可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自己已经和她完全站在了对立面。   如今天光大亮,已经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李成瑞只得整顿人马准备回去。   至于简臻——难不成要绑她回去吗?   正当他在客室门口苦思冥想之际,突然发现宅子里的下人也开始忙忙碌碌,收拾起东西来。   他拉住一个经过的小厮询问,那人道:“郡主准备回京了,今天就要走,让我们收拾东西。”   他自然大喜过望,但回想起简臻在桥芷时的状态,总觉得这其中还隐藏着什么别的东西。   简臻并不是为了自己回京的,这一点也让他颇感失落。   简臻回到自己的房间匆匆洗了个澡,将自己从憔悴的病态中收拾了出来。   然后坐在书案前盘点自己手上可用的资源——   信息网里的基本上都让简鸣去做交接了,而隐藏好的信息库可以单独拎出来收集京城中邪异势力的信息。   回去以后京中局势必然有新变化,自己能信得过的人都需要再考察一番,无论是裴家、江通还是孔炽……都得如此。   至于财力方面,只要自己的郡主之位还在,那么产业上的钱就能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来,还有秦竹那边,不知道孔宥延他们对秦竹的了解到什么地步,希望不要盯上秦竹名下的财产才好。   此外,若是能得到默萧山庄的支援就好了,听说他们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建立起来的,应该不至于见死不救,可以去接触一二。   江锋那边的情况还不明朗,务必要找到太子才好……   至于别的,只有回去才能知道具体情况了。   ……   京城粟襄郡主府内,简鸣正在自己的院子里捶打一只小指环。   他回京以后就很迅速地和孔宥延的人做了信息网的交接,这其中自然也花费了不少功夫,但好在信息网中的人员和程序都很完善,所以并不是很费力。   孔宥延原本还想让他直接替自己办事,却被简鸣找借口推脱了,要么是说自己对京城的信息认识不够体系,要么就是一副懒得动弹的纨绔做派,总之就是不干,给孔宥延憋得脸通红,只得任他待在郡主府里了。   “少爷,少爷!”彭年喘着大粗气从院外跑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封密函。   那是郡主府内部传信用的样式。   他已经好多天没有简臻的消息了,如今一看到这东西,便立刻把手头的东西搁下,将信函接了过来。   快速扫了一眼后,他捏着信的指尖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怎么样怎么样!少爷?”   彭年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只见简鸣那双深潭似的眸子好似翻腾起了旋涡。   “呵,李成瑞。”   这几个字在简鸣的牙缝里被碾得粉碎,混合着冷气一字一字跌出他的唇齿。   信上是府里暗卫传回来的信息,将简臻被下药以及桥芷陷入火海的事情都详细写了下来。   还没等简鸣吩咐什么,另一封密函也跟着回来了。   这次是简臻的亲笔信,她大致说了自己现在的境况以及自己已经在回京路上的消息,让他耐心等待,不用回策州了。   “姐姐要回来了。”   说罢,他坐回小板凳上,拿起那枚指环看了看,然后用帕子细细地擦拭着。   他对简臻的选择没有任何异议,只是觉得有些心疼。   明明好不容易离开了,却因为孔宥延和丹桑的事情再次回到这个牢笼之中,她想要的很简单,却偏偏不成行……   还记得刚到简府时简臻曾对他说过:自己是她的隐喻,自己被关在小小的屋子里,而她被关在简府里。他们都要一齐努力,努力走出来。   而现在,她想要自由不得,而自己,想要她而不得……   一时间,所有纷乱的情绪与计划都指向了如今坐镇宫中的孔宥延和傅霭。   他将指环收好,起身往自己的书房走去。   “少爷,咱现在要做些什么哇!”   “去替姐姐好好找找,从哪里开始击溃他们会比较方便。”   就在简鸣着手准备着如何对付孔宥延时,孔宥延也正在宫里谈论着他。   “简鸣这小子,看起来笑眯眯的,也好说话,没想到比简臻还不好相与!嘴上答应得倒是快,可都这么多天了,你瞧瞧这些名单上的人,分明就是在瞎闹!”   傅霭在旁笑得淡然,他看着孔宥延道:“殿下,您顶着陛下的名头保持朝政已经够久了,如果再不能把朝中不肯归顺的人筛出来,很可能会被暗箭所伤啊。”   孔宥延怎会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他利用丹桑的秘药把自个儿爹弄倒了,然后假做了圣旨暂为监国。   一开始人们也没有那么多异议,可这么多天过去了,孔理和也没回来,自己为了把控人心还开始宣扬丹桑教,谁能不起疑?   明眼人都已经明白了朝局,早早站队了。   除去一些信得过的人,这朝堂之上那么多熟悉的面孔中,他却看不出谁是真心归顺,谁是假意逢迎。   再加上兵权难以收归,自己的计划实际上岌岌可危,即便是兵权已经大致收归回了孔尹文手上,可自己要真正调用却不是这么简单的。   不一会儿,有一个宫人来报:“殿下,粟襄郡主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孔宥延呼出一口气,对傅霭道:“希望她不要让我失望。” 第97章 旧疾(九)   简臻一路从策州赶回京城, 路上都没怎么停留,车队刚到京城便直入皇宫。   她要和孔宥延谈判。   孔宥延听说她回来了,大喜过望, 要召她入宫。   那报信的宫人道:“殿下,不用传召了,郡主就在外头候着呢。”   “现在?”   “对,据说一路上都没怎么歇过脚,这次回京连郡主府还都没回呢。”   “让她进来。”   简臻踏进宫殿, 看着高高在上孔宥延, 完全没有要拜礼的意思,就只是站着, 这让孔宥延心中不由得一惊。   在他的印象里, 简臻一直是温和知礼的, 他还从未见她露出过这样冷漠的表情。   虽然心里不快, 但他依旧是堆起笑容, 极其热情地迎了上去。   “哎呦我的臻臻呐,你可算是回来了,二哥在这儿都快愁死了, 就等着你了。”   “殿下, 咱们也别绕弯子了, 您叫我回来是为了信息网对吗?”   他的手停在半空, 最后还是收了回来。   嗤笑一声后, 他的表情顿时狠厉阴险起来, 也不再演什么情同手足的戏码了, 径自转身走上台阶, 坐到了上首的位子。   “没想到啊,最直接的反倒是你。看来……你已经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了。”   “我不在乎谁坐那个位子, 我只想赶紧把事情了了,歇歇身子。”   “哈哈哈哈哈怪不得火气这么大,原来是打扰你休养生息了啊。”   简臻压根儿不想跟他废话,直入主题道:“先谈正事吧,你需要我做什么?”   他点了点头,嘲笑自己多余的感慨,随即倾身道:“我想知道,这朝中谁有异心,可你的信息网上,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   “要我帮你可以,我有两个条件。”   他下巴一抬示意她继续说。   “第一,我要收回信息网。第二,我要保持我郡主的身份,以及与这次的监视所相应的地位。”   孔宥延哼笑一声,也道:“那么我也有两个条件——第一,我要监视信息网的运作;第二,你需要监控朝中人们的异动,然后通通上报回来,若是抓到朝中有人暗自抵抗……”   他的声音压低,如同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则怪罪到你的头上。”   简臻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面无惧色。   “好。”   孔宥延也没想到她会同意地这样痛快,不禁拊掌赞叹:“没想到啊。当年那个在后宫里安安静静、规规矩矩的小姑娘,如今竟长成了这副锐利的模样,想必是憋了很久了吧?啊?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吵得简臻头疼,仿佛是他在戏谑自己多年来的伪装一般。   她干脆招呼也不打就直接转身离开了。   宫墙中的路还是那么漫长而且安静,长到让她恐惧自己会走不出去,静到让自己的厌恶都沉底。   她以为自己会很愤怒,但是并没有,心中只余死水般的平静。   仿佛在离京前惴惴不安的猜测终于落了地一样,自己可能早猜到是这样的结果了,如今无非是应验,故而也没什么好惊讶的,甚至已经在心里排布起了自己的棋局。   ……   “怎么样,这身好看吗?”   彭年有些无奈,道:“能不好看嘛?少爷诶,您这模样、这身段儿,穿啥不好看呐?您今儿都问八——百回了。”   听他这么说,简鸣才心满意足地笑了。   今天听说简臻要回来,他就先让人去看了看她穿着什么样式和颜色的衣裳,在卧房里好一通挑,差点没把彭年他们给问烦了。   只可惜简臻一回京就直接入宫去了,没给他一个更好的迎接的机会,只能一路跟来等在宫门外。   不到一个时辰后,简臻便出来了。   简鸣大步向前,将她拥进了怀里。   她心里还在想着怎么联络同盟呢,这么突如其来的一下让她直接头脑空白,愣在了原地。   “姐姐。”   温柔舒朗的声音从耳畔传来,这是她最最熟悉的声音。   简鸣小心翼翼地埋在她肩头,在她颈间嗅了嗅,她身上的味道让他觉得很安心。   见是他,简臻也闭眼长出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后背。   身心上的疲累加上这一路的颠簸,都在这一个宽厚有力的怀抱当中得到了安慰。   她的心里变得平静和踏实,这是只有简鸣能给她的感觉了。   而此时在他们不远处的一个角落里,却有人不能共情他们相见的喜悦。   在李成瑞眼里,这一幕着实刺眼,因为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看起来就好似一对璧人。   他是跟着简臻一路回来的,也在这里等着她,可之后简鸣来了,他心中有愧,只得躲了起来。   看着他们长久的拥抱,看着他们对彼此微笑,看着他们相携离去,他捏紧了拳头。   他从未对什么人或事嫉妒到如此地步,他嫉妒简鸣能站在她的身边,嫉妒他能得到简臻温柔的笑眼,嫉妒他可以和简臻同进同退……   自己似乎从一开始就输了。   可那又如何呢?他并不甘心。   如今朝局已变,只要他站对了位子,就可以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   原本还在为桥芷大火而愣怔愧疚的李成瑞,如今又起了依附之心,这是他靠近简臻唯一的可能性了,即便她会因此而憎恶自己,那也没什么所谓了。   胜利只属于上位者,只要能得到她,她是什么态度又有什么关系呢?   回去的路上,简臻透过车窗看到了许多设在路边的讲坛,上面有红袍的人在讲经说法,周围围着一群听众。   然而她现在一看到丹桑的信徒就会回想起桥芷的惨状。许多当时没有在意的细节都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虽然不知道桥芷那边处理得怎么样,但看看京城这样的状况,恐怕他们面临的也就只有封锁,以及对原因的回避。   “他们的教派推行顺利吗?”她把帘子放下来,问简鸣道。   “孔宥延一开始以皇帝的名义要求把丹桑教定为国教大力推广,一开始也没定死,大家还是各信各的,但是后来他们用丹桑的一种灵药做为卖点,说丹桑是众望所归、天庭之使者,百姓们一时间便都开始信了。   孔宥延便借着这股风要求人们人人信教,并且以这个名义公然考察人们的信仰。”   简臻觉得奇怪:“百姓们不知道他们对自|焚的引导吗?”   “我听过他们布道,他们只讲述‘凤鸟降临,后起三皇’,以及‘浴火涅槃’的故事,但是并没有引导人们自|焚的指向性。”   “那就是还在酝酿……灵药,是什么?”   “是一种能让人放松和减轻痛苦的药。”   简臻蹙紧眉头,看着一处虚空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陛下现在是什么情况,这药必定用到他身上过,至于他是因为旧疾病倒还是因为这药,就不得而知了。   呵,一个邪异教派,装作神医圣手来渗入了,当真是聪明。   不过看起来他们的措施还没有过于严密,得抓紧时间联系一下可以结盟的对象……”   简臻的脸更加瘦削了,过去两颊还留有一些软肉,看起来无辜可亲,而现在这样子直看得简鸣心疼。   他知道简臻的习惯,如果不是什么难事或者在外人面前时,她必然会安安静静地思考和盘点,可现在她这样将脑海中的思路全部说出来,说明她现在不太舒服。   他能看得出她内心的压抑、紧张和抗拒,然而她此时却不得不抓紧时间考虑对策,考虑眼前的这盘棋要如何下。   “江通现在是什么情况?”   简鸣直直地盯着她,一边出神一边道:“江通现在似乎不太起眼,既不激进也不反抗,可能正在观察情况。”   她心中大致有了些把握,喃喃道:“江通此人官职不高,但是能在王家和孔宥延的眼皮子底下安然无恙,说明这人的脑子非常灵光,可惜我们不得不把他当做备用的选项,要是出现什么情况他还可以帮我们获取一些非常信息,或者做一些事情。他现在隐藏得很好,将来必有大用处,所以这条线暂时不能打扰。”   “信息库并没有暴露,之后可以以这里为据点来处理各类信息,裴家大概率也是安全的的,现在主要是得尽早通气,告诉他们该如何做。此时信息网必然已经落到孔宥延眼皮子底下,若是有什么需要传递的信息……不知道默萧山庄是什么样的态度,总得接触一二,说不定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信息。‘秦竹’没有暴露,便有无限可能。江锋那边还没有消息……”   简鸣把她扶下马车,跟在她身边一直进到书房,听着她一路自顾自地叙说,只觉得心疼。   看到她的双手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时,简鸣终于忍不住了。   “姐姐,这事你非做不可吗?”他抓住简臻的双手,像个任性的小孩儿一样问道。   如果潭水起波澜,那必然是简鸣现在的样子。   如同从梦中醒神,简臻的神色还带着些懵懂。   看着简鸣湿红的眼眶,她心中筑起的壁垒高墙便无故坍塌了。   “对,非做不可。在策州的时候我就想过,我能不能不管,可是看着他们这样祸害大魏,我心里根本放不下,所以这事……我非做不可。”   “我明白的。可我看你这样只觉得心里特别疼,我不想让你这样。”他的神情急迫,却因为不愿意忤逆她而显得有些委屈和可怜。   简臻也被他的情绪所感染,坚硬而颤抖的冰在她眼中化为了一滩红的雪水,盛留在她的眼底。   这世上,恐怕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像他一样真心地担心自己了。   她用两手捧住他的脸,忍不住揉了揉,安慰道:“没事的。”   因为喉头发紧,她的声音变得促狭而不稳。   可她却是笑着的。   “那你呢?你会一直陪着我吗?我一直很担心,你这样盲目地信我,真的是你自己的心愿吗?我不想让你后悔,更不想你以后恨我。”   “当然!”   见她几欲落泪,简鸣握住两颊柔软修长的手道:“你当初救我回来,就不能不管我。我反正早该死了,如果没有你的,我不知道我还能去哪儿。”   他们四目相对地看了半天,竟然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无需多言,在热泪盈眶的对视中,他们就已经对彼此做出了承诺。   简鸣用手捂在她的头两侧,问她道:“还疼吗?”   “好多了。”   “那脚呢?”   简臻下意识地踮起左脚动了动,觉得还有些刺痛。   然而不等她说话,简鸣就直接将她横抱起来,轻轻放在了椅子上。   她的脸霎时就红了。   这也被简鸣看在了眼里,然而他并不敢乱猜,只低着头查看她的脚伤,试图掩盖自己故意为之的小心思。   “嗯,看起来还好,但是也需要好好休养。”   一直到他检查完离开,简臻的头脑都是一片空白,只能依靠习惯和下意识去说话以及动作。   听到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她才回过神来,不禁捂着脸懊恼道:“我在想什么啊?”   她摇了摇头,这种尴尬而混乱的思绪很快就被自己规整的计划所挤占。 第98章 旧疾(十)   信息网在简臻的调|教下已经足够严密。如同一条奔涌的河流。   宽的一道是主干, 大部分的信息都经会流经,而细的一道则是支流,是仅可自己所见的信息, 也是她最信任的信息的秘密通道。   当年孔尹文也在监视信息网,总不能什么都让他看到,所以才弄了秘密的信息支流,而揽月阁就是其中之一,一个逸出常轨的信息收集点。   她离开的这么几天内, 秘密的信息网已经斩断了和主干的联系, 或许只有揽月阁能收集到一些意料之外的东西了。   简臻心之所想,身之所动, 站起身来便要即刻启程, 不成想简鸣这时候又推门进来了。   被掩藏起来的混乱思绪又如冰山般浮出平静的水面。   “你, 你不是出去了么, 怎么又回来……”   简鸣拎着双鞋, 道:“我去给你拿了双舒服点儿的鞋,刚刚不是说要去揽月阁吗?一会儿让绣萍给你换身衣裳。”   说着他直接蹲下身子,就地要给她换鞋。   “刚刚我有说吗?”   简臻只顾着确认, 一时都忘记了拒绝, 任由他把自己的鞋子脱了下来。   “有啊。”   简臻听到回答后心里一紧。   自己刚刚头脑发白, 早忘记说了些什么, 于是忍不住问道:“我……还说什么了?”   简鸣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嘴角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   其实刚刚她并没有说什么, 自己是猜到她要去揽月阁, 所以随口一答而已, 没想到令她这样紧张。   所以……刚刚她脸红,真的是因为害羞了?   他的心里忽而感到柔软, 小心翼翼地咀嚼着她的可爱,又故意答道:“没说什么啊。”   简臻看着他噙笑的样子,哪里敢相信他的话,霎时有些方寸大乱。   然而简鸣却绝口不提了,道:“换好了,我们走吧。”   “阿鸣。”   “嗯?”   “你学坏了啊!”   简鸣抿嘴憋笑,抬头看着她,相当无辜道:“姐姐,你是真没说什么,你难道不相信我了吗?”   两人一路打打闹闹,刚走到前厅就看到了在里面徘徊的孔炽。   在看到简臻时,他竟然没有以前那么跳脱了,虽然看起来还是那副无忧无虑的纨绔世子模样,但简臻却能感觉到他的疲惫。   “琰甫哥哥,你在这儿做什么,怎么不让人通传?”   孔炽看着依旧熟悉的简臻,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还是在孔宥延下令让简臻回来的时候才知道她过去一直在做些什么,如今再见,难免有些不知从何说起的隔阂。   他轻叹了一口气,道:“原来,你以前一直在为陛下办事啊,怪不得以前那么忙。”   简臻微笑着回应,突然发现他手上也戴着红绳珠串,不禁讶然。   “这个?”   孔炽顺着她的视线抬手一看,无奈道:“哎,你也知道的,没什么办法。”   “他没有找你麻烦吧?”   “怎么可能不找?他恨不得把所有能拉拢的人都拉拢来……”   孔炽下意识地把内心所想都说了出来,然而在想到简臻的身份时突然顿住了。   她看得出他的犹豫,安慰道:“放心,你可以信我。”   孔炽抿嘴点了点头,继续道:“我爹很谨慎,一直在拖,可是这解决不了问题,老二开始让我帮他做些小事。一开始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但是后来他一步一步逼得更紧,现在……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是因为陛下?”   “对。现在还不知道陛下与太子是什么情况,我实在是没法站队。”   “连你也不知道陛下的状况?”   孔炽捏着杯子的手紧了紧,道:“自打陛下病倒以后,就没有旁人进去看过。”   简臻对他的行为倒是没什么可指摘的。   沉默片刻后,孔炽问道:“你现在,是要替他办事了?”   简臻抬眼看他,虽然她相信孔炽,但是并不想把他掺和进这场抗争中来,便含糊道:“情势所迫,我也没有办法。”   他用手指扣了扣桌面,浅浅地笑了。   “臻臻……我现在才发现,过去我从来没有认真了解过你,你真的和原来那个安安静静的小姑娘很不一样了。”   “是吗?”   “但是……有些东西一直没变。”   这时,正巧有一个小厮从外面进来,对他耳语了几句。   只见他面色一变,然后起身匆匆和她拜别,只说是家里有事,就快步离开了。   简臻也没什么心思去琢磨别人的私事,于是没有多想,径自往揽月阁去了。   即使是在路上,她也还在不停地思考着对策。   “吩咐下去,让他们把朝中那些不依附的、不归顺的人的信息扣下来,送到我这里来,不太确定的以及已经归顺的人的信息还是放进大口子里。”   “姐姐,这样会不会太冒险?”   “总得先接触一下这些人,好摸清楚皇二和丹桑如今在朝中的势力范围,毕竟还有很多人是像琰甫一样,未必真心顺服的,无非形势所迫而已。”   “那看来太子这边的胜算还是很大的。”   “对,但前提是我们能把这些人都联系起来。总之,一是联系能联系的人,二是评估一下皇二真实的势力范围,第三是还得看那位的情况,到底是废了还是醒着,至于太子……只能是祈祷了。我们能做的已经做完了,现在也没办法再输送人力物力过去了。”   因着揽月阁离郡主府比较近,所以他们是坐了一小段车后步行去的。   就在他们即将到达揽月阁的后院时,一个擦肩而过的行人学着布谷鸟的叫声“布谷、布谷”了几声。   简臻头也没回,直接吩咐道:“去取消息吧。”   这是她与江锋重新约定的暗号,免得在京城被人发觉。   他们从揽月阁后门进去,顺着秘密通道直接去了陈芸今经常待的房间。   “芸今姐,你怎么越长越年轻了?比我离开之前还要美。”   陈芸今关好房门,在简臻对面坐定,笑道:“你怎么也油嘴滑舌起来了?”   “可这就是事实啊。”   陈芸今笑而不语,拿出了一封信函。   “阿臻,在你走的这段时间,这儿收集到了一些名单,或许可以帮你鉴别谁是真心驯服,谁是假意逢迎。”   “这可帮了大忙了!”简臻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函,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因为二殿下把丹桑定为国教的事情,大家普遍会发发牢骚,能感觉得到,很多人是没什么所谓的,无非唠叨几句,但有一部分人是很明显的反对情绪。”   名单上人数众多,简臻只好作罢,将信函交给了简鸣。   犹豫了一会儿后,她又问起了孔炽的近况。   陈芸今看起来也很是感慨,道:“他都不经常出来了,惠王如今深陷阿芙蓉,他不放心,就天天在家看着。”   “怪不得,刚刚正与他说话呢,他突然要离开,说是家里有事。”   陈芸今点点头,道:“常事了,估计是惠王又背着他偷偷吸了。”   随意闲聊几句后,简臻心中竟升腾起一种物是人非之感。   好像自从孔宥延开始谋反后,所有人的日子都渐渐变样了。   明明大家都可以平静地生活着,如果不是丹桑,孔尹文说不定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冲破这牢笼与棋局,实现夙愿。   可现在……   “孔宥延,”她突然冷笑一声,“你可真会给我添堵啊。”   那么,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从揽月阁得到的消息被立刻送到了秘密的信息库,等待着和主干信息网中的消息作比对。   简臻原本还想尽快去裴家看看,但之前他们毕竟合作过,难免被人注意和观察。   于是决定先看看风向,免得无端招惹是非。   派去取信的侍卫终于在傍晚时分回来了。   江锋传回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他们已经利用假死的手段解救出了太子。   当初卷入流民后,孔理和很快就落入了丹桑信徒之手,可见他们是有计划、有组织,故意为之的。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之后将会有太子的死讯传回京城。   此外吴将军很不满二皇子的举动,正在同太子一起联络附近的军中势力。   “他们恐怕是要整顿势力杀回京来了。”   简臻说完,嘴角浮现出了一抹微笑。   看来,自己在京内要尽快为他们打探清楚消息,穷尽一切可能去辅助他们了。   ……   孔宥延对于筛查人们信仰情况的事情异常着急,在她回来的第二天就着急忙慌地将她任命为了丹桑特使,同时迅速将自己和丹桑的人安插进了信息网内,方便监视。   原本简臻只需要一个普通的身份去接触人们即可,然而孔宥延这一手却明晃晃将她暴露在了众人面前,将她与丹桑捆绑在了一起。   “这招儿我倒是熟,”她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当初那位也是把我丢到了众人面前,好让他们害怕我、敬畏我、试探我、怀疑我,没想到现在还是一样的路子。”   只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了。   她翻看着第一批关于信仰情况的调查结果,默默地在心里与揽月阁收集来的甄别名单做着对比,基本上没有什么太大的出入。   但这毕竟是秘密输送的支流信息,准确度自然会高,而被监视的信息网内的情况就稍差些了,净是些信仰模棱两可的人物。   翻着翻着,简臻的眼睛停在了王家的信息上。   王家自从王原硕入狱以后就几乎和丹桑划清了界限,即使是在孔宥延的强力逼迫下,王三都不屑一顾,还是王原毅帮着做了些表面功夫,买了些供奉的凤鸟图腾和塑像。   她回想起简鸣说过的情况,现在京城中还没人知道秦竹的真实身份。   这就说明王原硕到死都没有宣扬这件事,足可见他对皇帝的忠诚。   只可惜当时他与自己处在对立面,否则这场反抗丹桑的计划中,他必然也是一个绝好的合作者。 第99章 旧疾(十一)   信息整顿了两天后, 信息网初步做出了第一张名单。   孔宥延也开始催着让她接触这些名单上的人了。   在她回宫以前,孔宥延与丹桑就用单独面谈的方式开始甄别和游说朝中的官员以及民间的大人物了。   每次都会选定一批人物,下令让他们进宫去, 然后在一个废弃不用的宫殿内挨个进行面谈,以劝服那些摇摆不定以及完全敌视丹桑的人。   简臻很快拟定了第一次的甄别名单。   这份名单被一路送到了宫内,经由孔宥延的同意以后,便选定了时间始让这些人入宫来了。   名单上的人都被安置在了宫殿宽敞的大厅内,而简臻则被引入了宫殿之后的一间小巧的屋内。   尽管屋子不大, 装饰也相当简洁, 但里面的陈设均是上等,看得出皇家威严, 在屋子中间放着一张书案, 隔绝开了甄别者与被甄别的对象。   而简臻则被安置在了甄别者身后, 由一道帘子隔绝, 外人只能看到其后隐隐约约的身影。   甄别面谈很快开始了。   每次都会先让丹桑的信徒与孔宥延的人进行例行讯问, 如果有异议,再由简臻出面。   她在帘子后听了很久,默默地对照着自己扣下来的反抗者的名单, 思考着要从哪里开始突破, 这么参与了几次之后, 她终于迎来了机会。   她盯上了一个朝中的老顽固——龚宇。   这人是个完完全全的反对者, 从没有掩盖过自己的想法, 还曾经多次上书劝诫孔宥延要与丹桑划清界限, 见自己的劝诫全无效果, 态度便愈发不好了, 上书陈词中不乏各种隐晦的辱骂。   后来他在折子里越骂越难听了,就被人们截下来。   然而龚宇是朝中有名的言臣, 眼光犀利,帮着皇帝纠正了不少次决策,因而孔宥延也不好动他。   简臻便将他排进了甄别的名单里。   正当她坐在帘后等着下一个待甄别的人时,龚宇就咋咋呼呼地冲了进来。   红袍的信徒与宫人大惊失色,赶忙上前拦着。   “龚尚书,现在还不到您呢!”   龚宇一把挥开他们的阻拦,大声叫骂道:“我管你轮到没轮到!好啊,现在开始甄别老夫了是吧!?我告诉你们,我在家里唯一供着的就是孔夫子!我才不管你们是什么丹桑青桑,通通不要在我这里现眼!”   简臻相当满意,在帘子不禁后勾起了唇。   这可真是个极其安全的突围人选。   她拉了拉铃,示意自己要单独和龚宇谈话,那些丹桑信徒和宫人们也都如释重负般赶紧退了出去。   简臻从帘子后走出来,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然后坐在了甄别者的位子上。   “龚尚书,请。”   龚宇气势汹汹地坐了下来,瞪视着她。   简臻看了一眼门外,见有几个人影正候在门外,恐怕是为了监听,于是她先照例问道:“您为什么不愿意信丹桑教呢?”   老头子知道她是特使,一听这话直接抱臂讥讽道:“这样的邪异教派居然被奉为国教,那大魏离死也不远了!”   简臻听了这话,微笑愈深。   这人从来直言不讳,骂了皇帝都不知道多少次了,她有这个信心。   于是她没有多等,直接从袖中拿出一个纸条摊在了龚宇面前。   老头子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他也不是傻的,并没有大喊大叫,只是倾身看了一眼。   那纸条上的话很简洁,写着“吾欲联合反丹桑之正义之士,伺机反抗。”   只见龚宇一僵,震惊而警惕地抬头看她。   “丹桑教派十分灵验,龚尚书要不要……试试?”   说“试试”二字时,简臻的手指在那纸条上点了点,意有所指。   见龚宇仍然有些狐疑,她便把纸条就近烧了,切断了自己会坑骗他的可能性。   那老头看了看烛台旁的灰烬,又看了看她,轻轻地点了下头。   “那今天就先到这里,晚辈会再联系您的。”   第一次的尝试成功以后,她又如法炮制,和一些极端反对丹桑的人搭上线了。   他们在简臻的要求下假意转性,暗中潜伏。   这样巨大的改变自然也引起了孔宥延的注意,甚至还把她叫到自己的宫殿询问。   简臻自然也是满嘴胡话张口就来,说他是大势所趋,说人们不过是顺势而为。   孔宥延倒是听舒服了,然而成日里跟在他身边的傅霭却神秘一笑,不置一词。   这让简臻不由得再次谨慎起来,来来回回地自查,以免自己的秘密信息网里混进丹桑的人。   有反抗者被她拉着结盟,自然也要有人去填他们的窟窿,当他们的替罪羊,简臻便直接把一些墙头草丢给了丹桑去处置。   在这么多次的甄别当中,也不乏简臻的老熟人。   裴祖照就是其中之一。   她隔着帘子听他的对答,基本没有什么破绽,故而也就没有机会与他面谈。   也许是因为了解裴家的生意和利益,了解裴祖照的为人,总之她直觉明白,他是可以信任的。   两个人隔着帘子,都知晓彼此的存在,尽管只能看到对方影影绰绰的身形,但这也足够了。   于是隔天,简臻就去拜访了裴家。   简臻也没递消息,直接动身去了,结果裴祖照还没回来。   裴锦逸把他们迎进去坐下,手舞足蹈的样子活泼可爱,引得身上的首饰裙钗叮铃作响。   看样子她是已经想明白了,简臻不由得放下心来。   “郡主姐姐,你真的是丹桑的特使啦?我爹不喜欢这个教派,太邪乎了!”   “你说话怎么没把门儿的?也不怕坑了你爹。”   她嘿嘿笑了,声音清脆干净,与她周身的响动相得益彰。   “我又不傻,我知道郡主姐姐肯定不相信什么劳什子教派,所以才说的。”   简臻被她着样子给逗乐了,问道:“你怎么知道,万一我真的信教呢?”   “那不可能,就算是,郡主姐姐肯定也会护着我的!”   看她这信誓旦旦的样子,简臻倒真是没法反驳,只能摇摇头笑道:“你年纪不大,看人倒还算准。”   裴锦逸得意地撅起嘴儿来,像只哼哼着讨赏的小狗儿。   突然,她的目光被简臻喝茶时露出的手腕所吸引。   她睁大眼睛,疑惑道:“咦,郡主姐姐,你这镯子好不一样啊!”   简臻竟然下意识想要藏起自己的手来,她看了一眼简鸣,见他正坦荡微笑地看着自己,一时间有些慌乱,忙收回了目光。   可心里又想,躲什么躲?有什么不敢说的?   便小心翼翼问裴锦逸道:“哪里不一样?”   “这镯子样式普通,但纹样却活,更稀奇的是——郡主姐姐居然在平日里戴上了!”   小丫头的眼神已经戏谑起来,刨根究底的问题就悬在她的唇边。   就在简臻试图寻找一个看起来不那么引人遐想的解释时,裴祖照回来了。   她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尽管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紧张的。   难不成就因为这镯子是阿鸣做的?就因为这是她唯一一次破例?就因为怕别人乱传自己和阿鸣的关系?   “嗐呀郡主,下官早就想去找您了,不过您最近似乎忙着,就没敢打搅。”   他们对视一眼,便默契地明白对方也是为了丹桑的事情。   裴祖照请她移步书房,留了裴锦逸和简鸣在院里。   他们一走,院子里就显得安静了不少。   简鸣和裴锦逸都不说话,沉默地站着。   最后还是裴锦逸开了话匣,问道:“简鸣,我可以和你单独聊聊天吗?”   简鸣则还是看着简臻的方向,有些不近人情道:“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吧。”   裴锦逸竟笑出了声儿,相当坦然地嗔怪道:“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啊?我明明都不怎么打扰你了!”   见他不答,裴锦逸眼珠子一转狡黠地笑了:“那个镯子是你送的吧?”   说完,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终于抓到他眼神飘忽的瞬间,便笑着拊掌道:“果然是!”   继而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突然停下来看着他,讶然道:“不会是你自己做的吧!”   “嗯,一点小心意。”   “怪不得我听说你在银铺里待了好久,原来是去做这个!?”   简鸣原本还很坦然,但是对上她这一惊一乍的猜测,居然也开始有些不安和窘迫起来。   “你……”裴锦逸绕到他面前,追着他的眼睛去看,刚一抓到便问道:“喜欢郡主姐姐呀?!”   他的耳尖瞬间红了。   这次轮到裴锦逸乐呵了,兴奋地拍了拍小手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还没告诉郡主姐姐吧?哦~我知道了,你不会是不敢吧?”   简鸣被她说中,脸色一变,眼神也变得冷气森森。   “你!你怎么还生气了呢?!你要是再吓我,我就告诉郡主姐姐!”   他抱臂不想再搭理她,生怕她又东猜西问道出什么秘密来。   见他真的在意,裴锦逸也不闹了,跟着他一起看向了简臻和她爹所在的书房。   “简鸣,你就没想试试?你就跟郡主姐姐直接说呗!我算是想清楚了,喜欢一个人呢,就是要直接一点,不然啊,”她扭头看着他的侧脸,继续道:“可能就再没有机会了。”   简鸣明白她的意思,但自己也并不是没有想过。   “现在还不行,不能让姐姐分心。她需要我,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影响她。”   她看得出简鸣眼底的认真与温柔,说不羡慕那是假的,但也的确找不出比他们更相配的人了。   她撇撇嘴,道:“要是郡主姐姐不喜欢你,就让你也尝尝我当时的心情。”   简鸣的睫毛在阳光下微微颤动,几乎是不假思索道:“不喜欢也没关系,只要能待在她身边就好。”   裴锦逸戏谑的表情顿时失了神采,她从未想过,他竟然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爱得深沉。   然而看着如今越来越英挺俊秀的简鸣,她的心中竟并无嫉妒,只觉得他和简臻的确是相配——都是一样的一往无前,都是一样的强大而又柔软。   那是不属于家养小雀的世界,他们有着更为广阔也更加凶险的领地。   “简鸣……”   不知怎的,她怔怔看着简鸣的侧脸,鬼使神差地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都憋在心里的问题。   “如果,”见他回头,裴锦逸眨眨眼睛,磕磕巴巴道:“我是说如果,当初不是郡主姐姐,或者,有另一个对你更好的人,你会不会……”   “不会。”他不假思索道。   听到这个问题,他并不觉得冒犯,反而低垂着眸子,认真思索起来。   “如果不是姐姐,我现在可能只是简家的家仆。而且,要照看一个时时存着防备之心的野孩子长大,不是只要给吃给喝,千般疼爱就可以的。”   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抹浅笑氤氲上他的唇角,软和了他的眼角眉梢。   他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不是这么简单的。”   有时他也常常感慨,能那么凑巧地遇上简臻,恐怕真是有什么因缘际会,冥冥注定,否则这好运气如何能轮得到他?   可听了这话的裴锦逸就没这么开心了。   她低头看着缀着珍珠的鞋头,声音闷闷的,喃喃道:“我可能要嫁人了。”   看着她低垂的头,简鸣并不插嘴打扰,他知道,她此时并不是需要安慰,更不需要假意的温言软语。   “那天和郡主姐姐聊过之后,我也想通了,其实生活都是自己过出来的。我想要的生活也很简单啦,有人爱我,父母康健,每天可以吃喝玩乐!”她笑着,眼睛里仿佛盛满了阳光,“我当不了大树,那就不当喽!我当我的丝萝,安安稳稳,开花结果。”   她扭头看向简鸣,仿佛刚刚的悲伤只是一瞬而过的飞尘,并不值得在意。   “简鸣你呢?你可不要和我一样啊,不然郡主姐姐养你这么大个人可累死了。”   书房的门从里面吱呀打开了,简臻和裴祖照一边说一边往外走,似乎聊得很不错。   简鸣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了笑意。   他轻声道:“姐姐是树,我便也成为树,与她同站立。共担风霜,共享光和雨露。”   “下官肯定是同意郡主的想法的,丹桑一旦完全掌握国政,老夫就根本没法儿往上走了呀!而且就因为二殿下这事儿,很多生意已经受到影响了。”   裴祖照说着,正看到了自己女儿,又补充道:“要不是推行国教和之前什么甄别,锦逸现在说不定正要准备做新嫁娘呢!”   简臻得体地笑笑,道:“我信得过您,那之后有什么事咱们还是互通有无。”   “诶!一定一定。” 第100章 变局(一)   没过多久, 太子的死讯就传入了京城。   孔宥延自然是大喜过望,忍过朝会之后就在大殿内拊掌大笑起来。   “好啊!好!这下他们就算是不服也不行了,如今正统是我!谁还敢不服!?哈哈哈哈哈哈……”   傅霭拨了拨手腕上的珠串, 不置一词,只是微微笑着,那样子倒真像是一尊怜悯众生的佛了。   “长老,您说说,咱们接下来要如何呀?”   傅霭神情未变, 正摸到一颗尚有棱角的荧绿色的石头, 便用拇指在那尖角上捻了捻。   “殿下既已没了对手,也该准备着继位了吧。”   这话正中孔宥延的心声, 他满意地笑着, 脑海中已经想象出了自己登上御座, 万民臣服的样子。   “殿下的继位顺应天意, 令凤鸟都降服。那么, 不若按照丹桑的风俗,举办一场盛大的天授仪式,让天下百姓都看看, 上天选中的帝王, 究竟是如何的风光与庄严。”   他的建议无异于是在拍马屁, 自然是令孔宥延心生向往, 于是大手一挥, 道:“好好好!那就麻烦长老准备了, 有任何需要, 尽管提!”   就在孔宥延得意忘形之际, 傅霭悄悄勾起了唇角,晦暗的眸子里折射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   与此同时, 反抗者的声势也都弱了下来。   京城里的各种暗流如同冰封的河道,任何波澜都再难起伏。   而那些来回摇摆的墙头草也静默着开始接受孔宥延把控朝政的事实,原本还千方百计主动联系简臻的人都一下子冷了下来。   然而简臻遇到的问题还不止于此。   孔宥延自然是不够信任她的,除了派人监视信息网的工作外,还会相当频繁地要求简臻给出名单。   这其中的排布非常微妙,需要相当精准而细腻的策划才能给出一个对朝臣伤害性最小,同时又不让孔宥延怀疑的分类。   这也给她联系各个反对势力以及个人造成了很多不便。   再加上太子死讯的真相还不能为外人道,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有越来越多的中立派朝向孔宥延。   “这个只能等待时机了。”   简臻蹙着眉头将信息放在了一边,问道:“默萧山庄山庄还是不愿意交易吗?”   “山庄说了,交易信息可以,但结盟不行。”   “为什么?他们难道没有关注这件事吗?他们难不成要在这时候捞一笔?”   那小厮面露尴尬,犹豫了片刻后道:“他们说,因为您现在身份特殊,所以……不予合作。”   这下简臻也没辙了。她知道山庄的规矩,要么身份干净,山庄自愿合作,要么成为山庄的成员。   然而她现在的身份很难辨别敌我,也暂时给不出有力的投名状。   可是如果他们不愿意合作的话,自己仅仅凭借单独面谈又说的小伎俩根本没办法集结和联络上上下下那么多的人。   她一手捂着眼睛,苦笑道:“这下好了,孔宥延和丹桑不敢信我,连反对他们的朝臣和百姓也都不敢信我了。”   “呃,郡主……”那人磕磕巴巴地说着,似乎是担心打扰她。   “怎么了?”   “有江校尉那边的密函。”   简臻看着呈到自己面前的信,直觉这里面也不会是什么太好的消息,甚至有些不想打开它了。   但这样的颓废毕竟只能是想想而已,长痛不如短痛。   她将密函打开,里面有两封信。   一封是江锋的,他大致说了些近况。   太子孔理和已经凭借自己的身份说服了很多军中势力与将领,都愿意跟随他一起杀回京城,现下已经在准备计划了。此外太子还派了一队精锐前来,如今已抵达京郊,不日会混入京城,查探京中情况。   这多少让简臻觉得有了些希望。   而另一封则是太子的亲笔信。   他先是相当矜持庄重地感谢了简臻给予的帮助,希望她继续蛰伏,为他们回到京城做好准备。同时,他还提及了一个人——京城中的骁骑尉贺之烈。   此人是贺州本家,不久前才从贺州提到京城,在贺州军中有无数拥趸,不知道如今是否已经归顺孔宥延,希望她帮忙查证。如果确证已属孔宥延麾下,一定尽力协调,否则可能会阻碍太子之师入京。   看完这两封信,简臻一边觉得充满希望,一边又觉得忧心忡忡。   依附太子的将领们必然是没什么好怀疑的。   太子代表着人心所向,回到京城以后,他们以后就算不得赏,至少也不会挨板子。   “贺之烈……”   简臻倒是对他有些印象,只不过,这人的确已经归顺了孔宥延和丹桑,各类证据俱全,甚至还是替孔宥延打杀反对者的一把刀。   所以这人只能是杀之以防后患。   “姐姐,怎么愁眉苦脸的?”   简鸣背着阳光从门外进来,一身墨蓝的衣衫在阳光下晕出了一层柔和而清亮的蓝色,这微光甚至反射到了门框和地面上,仿佛他是一只化作人形的水妖,踏着这涟漪来与她相会。   这漫无边际的想象让她自己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无论再看几次,都不得不承认他的独特魅力。   他将几张名单放在了她面前,道:“这是准备交给皇二的名单,姐姐看我们选哪个好?”   “啊,好……”她忙抽神回来,仔细地对比几张名单中的区别,突然,一个点子蹦了出来。   她从名单中迅速抽出一张拍了板,然后将江锋和太子的那几张信函递给了简鸣。   “阿鸣,我需要你再准备一张名单,这张名单至关重要,我会把贺之烈也写进去。”   他看完信函,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姐姐是说,做一张以假乱真的诛杀名单,用一些确定的反叛者带上我们真正要诛杀的人?”   “对!”   他捏着那信函,已经开始思考起来。   “那么,我们就需要先做好铺垫,让皇二对这些人起疑,之后再找准时机递上名单……可行,但铺垫起来恐怕要花费一些时间。”   简臻已经知道是这样的答案,但真正被人说出来后,却还是让她觉得疲惫。   她瘫在书案上,两边是摞起来的书山文海,让她此时显得有些不堪重负。   “可是来不及了……而且,京城加强了戒严,那队精锐恐怕很难进来。”   看着她的发顶与露出来的雪白脖颈,坐在书案对面的简鸣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揉一揉她细软柔顺的发丝。   可是,他不能再增添她的负担了。   “他们两头都不敢信我了,山庄不肯与我合作,如今太子这边又有这些事情……阿鸣,我好累啊。”   他将手收回,听着她细碎的呜咽声。   如同飞鸟的哀鸣。   突然,那呜咽声中又生发出几声低笑。   简臻突然往桌上狠狠砸了一拳,微红的眼眶里满是愤怒。   简鸣赶忙握住她的双手,急迫道:“姐姐!别这样,不要伤害自己。”   她努力找回几丝清明,费力地喘着粗气,试图将自己胸中的情绪压抑下去。   “姐姐,太子的人马交给我,我来处理。”   “你要怎么做?”   简鸣卖了个关子道:“那你先把手头的事情放一放,好好休息,我晚些时候告诉你,好吗?”   他的话语极近温柔,一下一下地将简臻炸起的毛顺了下去。   直到简臻同意先上床休息之后,简鸣才从她的院子离开。   太阳还没下山时,他就回来了。   简臻唰地站起身来,满眼期待地盯着他看。   “搞定了,太子精锐会在下一次开放城门的时候进来。”   “你怎么做到的?”   “我和李骁军很熟,如今他是宣节校尉,前阵子刚调回来,这点事情对他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简臻一时有些感慨,原来简鸣早已不是原来那个需要自己保护的小孩儿了,他也有了自己的小圈子,不管是不是真心想与人结交,他都不再排斥了。   “不会有意外吗?”   她面上还有沉湎于回忆的懵懂,仿佛卸去了一身的责任与强加的目标,让简鸣感受到一种被依靠的感觉。   这感受很奇妙,他第一次清晰地察觉到他们之间关系的变化,如同天平的两端,高高翘起的一头终于一点一点坠了下来,与另一边同衡两头,共悬于中。   “当然不会!”   确实是不会,毕竟……这宣节校尉的名头都是自己送给李骁军的“礼物”,这么一点儿小忙,他是不会拒绝的。   更何况自己手里还握着他不少底子,他根本就没有谈判的余地。   “太好了!”简臻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像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小女孩儿似的。   突然,她向前一步抱住了简鸣。   他愣在原地,耳尖泛红。   如果爱意有重量,那一定就是一个拥抱的力度吧?   他紧紧环抱住了她的肩膀,感受着她拥抱自己的力度,以及她身上淡淡的令他安心的味道。   ……   从简臻的院落出来后,简鸣回头深深看了一眼。   之前白沛盟曾经说过,她活得太过压抑,从小到大都必须戴着面具生存,以至于缺乏了疏通的渠道。   过去是向着物发泄,可刚刚……她差点伤到自己。   要是能帮她找到发泄的方式就好了。   他这样默默地想着,但不知是不是因为简臻刚刚那个略带依赖性的拥抱,他现在竟然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感受到很强的无力感。   也许,真的不一样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第101章 变局(二)   第二天, 简臻跟没事儿人一样坐在帘后,看着今天要核查的人员名单。   王原毅和王原麟赫然在列。   这是孔宥延刚刚才提供给她的名单,说是这些人比较要紧, 他急着要得到结果。   细细看下来,名单上的这些人都是在朝中有着一些声誉的人,若是能拉拢到麾下,必然是一大助力。然而,大多都是些难以明确立场的人……   “郡主?您有什么别的意见吗?”   宫人从帘子那头问她, 将她从沉思中拉了出来。   她看着那边隐隐约约的人影, 摇了摇头。   “诶。”宫人欠身应答着,然后转身冲那人道:“可以走了。”   宫人与丹桑教徒将书案上的东西备好, 然后取了下一张人员情况的证物单子。   “下一位——王原毅、王原麟。”   简臻抬手再次看了一眼手中的名单, 快速将所有人可被拉拢的可能性过了一遍, 终于做出了决定。   她放下手, 抬头看向从门外进来的两人。   王原毅好歹是大商户, 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根本不怵,侃侃而谈着自己对于丹桑的信仰以及臣服。   王原麟则含胸呆坐着, 一言不发。   看来……当初利用丹桑信仰嫁祸王原硕的事情他还在耿耿于怀。   太好了。   简臻勾起唇角, 眼神中却没有兴奋, 只有冷静而锐利的盘算。   那丹桑信徒例行讯问着, 王原硕自然是说得头头是道, 并无破绽。   “王三公子, 您没有什么想说的?”   王原麟的眼神直愣愣地盯着桌面, 并不说话。   身旁的王原毅一手拉住弟弟的胳膊, 忙堆起笑脸解释道:“两位体谅,自我大哥没了以后, 我弟弟就不爱说话了,平日里也懒得动弹。但是他之前可是真真实实的丹桑信徒,了解他的人都知道。”   宫人与丹桑教徒耳语几句,都没什么问题,便道:“那么二位就回吧。”   “慢着。”   帘后传来了简臻沉静的声音。   “王大哥,王三公子,坐下来再聊聊吧。”   宫人和丹桑教徒闻言便欠身离开了。   空旷的宫殿中只剩下一帘之隔的三个人,静默无声,简臻绕出帘子,站在台阶上微笑着。   “好久不见啊,王大哥,王三公子。”   王原麟的目光移到了她的身上,直愣愣眼神当中仿佛有滔天的怒火。   “是你杀了我大哥!”他一拳砸在了书案上,恶狠狠地指控着她的恶行。   王原毅虽然按住了他,但并没有反驳。   简臻笑着一步步走下台阶,站在了他们对面,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道:“当然不是。”   她双手撑在书案上,抬眼看向殿门上映照出来的人影,低声道:“而是如今的监国——皇二。还记得那个奉议郎李成瑞吗?”   她收回视线,在他们两个人或震惊或憎恶的目光中徘徊,继续道:“就是他送你们的大哥去死的。”   王原毅似乎并不相信,还在犹豫,而王原麟已经怒不可支,他浑身都因为愤怒与压抑颤抖着。   简臻知道,她的判断是对的,起身笑了。   “王三公子,当初我也是无可奈何啊,陛下的命令我难道敢违抗吗?难不成……你还要怪陛下不成?”   她围了他们走了半圈,站在他们身后道:“你们应该也知道我现在做的是什么吧?丹桑特使,要抓出——不归顺的人。”   王原毅回头看她,她只报以微笑,低声道:“但我这次可以放过你们,你们回去可以自己查查,看看你们大哥究竟死于谁手。”   见她这样信誓旦旦,并且并不纠缠于他们信仰的一些破绽,王原毅十分已经信了三分,握着王原麟的手又紧了些。   她一步一步绕回桌前,看着殿门口的方向朗声道:“筛查绝不止一次,你们最好不要露出什么狐狸尾巴。”   接着她又低头将那纸条放在桌上。   王原毅和王原麟俱是一惊。   简臻没给他们反应的机会,立刻将纸条烧了个干净,然后小声道:“现在情况暂时不明朗,你们最好不要有多余的举动。我们已经再有更多的伤亡了,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帮你们。当然……今天的话你们最好不要乱说,毕竟空口无凭。”   王原毅到底是个商人,明白利益最大化的道理,点了点头,算作答应。   简臻还有些惊讶于他的果断,把最后半句威胁的话咽了回去。   最后看了王原麟一眼,道了句“看好你弟弟。”就转身登上台阶,不再多言了。   之后的大半天里,她都没有再用过纸条,王家两兄弟是她唯一觉得有把握的人选。   从宫里一出来,就看到简鸣穿着一身简装便服,正等在外面。   “这是去练功了?”   他笑着扶简臻上了马车,道:“还没去。”   “那就是准备要去喽?”   简鸣抿嘴一笑,没多说什么,只是从旁边的食盒里拿了些点心出来,递给了她。   她一边吃一边问道:“对了,名单准备得如何了?”   “已经初拟了一份,还在磨,贺之烈那边也已经在调查了。”   “你知道我今天……”简臻正想跟他说自己今天遇到王家两兄弟的事,却突然停了下来,指着手上的梅花形状的糕点道:“这馅儿怎么缩这么里面?”   “啊?有吗?”   简鸣忙凑过来看,只见已经被吃掉一半的糕点里,只勉强露出了一丁点儿内馅。   “不应该呀……”简臻侧头看着他近在眼前的眉眼,有些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睛。   见她不答,简鸣便回过头来,两人一瞬间四目相对。   方寸间,只有呼吸声在不安地流转。   “这……不会是你做的吧?”   简鸣喉头一紧,赶紧撤回了身子,然后笑着摸了摸脖颈道:“这,这么明显吗?”   见他这样慌乱,简臻反倒没那么紧张了,笑道:“当然!厨娘每次的内馅都均匀合适,哪做过这样的,不是你还能是谁?”   他的耳尖已经红得滴血,可爱非常。   简臻又故意逗他道:“不会这剩下的吃食里都是这样的吧?!”   “当然不会!”他有些手足无措地解释道:“我只做了这么一个,就被厨娘赶走了。”   简臻被他这模样逗得直笑,以至于都忘记了刚刚的紧张氛围。   说说笑笑地走了一路后,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只是,简臻一下车就笑不出来了。   马车停在了一个演武场前,她疑惑地看着旁边笑得乖巧的简鸣,试探地问道:“你不会是……要我练吧?”   “放心,不难的。”说着就推着她的肩膀往里走去。   简臻也不想辜负他的一片心意,于是抱着视死如归的态度踏进了这个挥洒汗水的地方。   等她换好便装,准备直面又苦又累的“功课”时,却见简鸣拎了一张弓站在门外等她。   天气不觉已经快到初夏了,演武场里几棵腰围粗的柳树已依依垂了枝条,时不时顺着清风摇摆一阵,抖落一些白絮在地上翻滚。   干燥的日光将呼吸间的水汽都渐渐烤干,唯独绕过了院中那挺拔如松的少年。   他仍旧是一袭深蓝的衣裳,显得那么冷静自持,看一眼就足以让人沉静下来,如有风过。   似乎是被这阳光照得恍惚了,简臻一时竟觉得他没有之前那样熟悉了似的。   他的身姿挺拔,肩舒腰窄,有京城公子落落大方的姿仪,仿佛下一刻便可出口成华章,提笔动京华。   但看那双青筋缠绕的手和他稳健的身形便知,他绝非弱不禁风的软脚虾,反倒是故作温顺的凶兽,稍一不慎便会惹得他暴起而击杀。   不知是不是因为年纪渐长的缘故,简鸣的棱角愈发分明,和当年那个瘦弱的小猫崽子判若两人。   脸颊上也少了肥软的嫩肉,她都疑心现在若是掐一下,可能都要掐不到肉了。   而那双如同新墨画就的眉眼,此时正淡淡蹙着,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阴沉不少,换做别人,肯定是不敢在此时上前搭话的。   “阿鸣?”   显然,这些人里并不包括她。   简鸣回过神来,眉眼一下子舒展开来,笑得乖巧。   “姐姐。”   “你今天带我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简鸣一边笑着一边带着她往前走去。   “郎中说了,你思虑太重,平日里又少做这些强身健体的活动,容易加重头痛,还会引得心思郁结,对身子不好。”   简臻警惕道:“我可跑不动哦!”   “放心吧姐姐,今天不学这个。”   这是京城西北边的一家演武场,并非是军中用地,主要是作为商用,租给人们用来练武的地方。   这里占地很大,被分成了一些不同的小块,每个小块当中则备有各式各样的器具供人们使用。   简臻左右看看,发现这里没多少人,便问他。   “既然要带姐姐来,自然不能人多啊。这地方还是曹师傅介绍我来的。”   “你经常在这里练?”   他摇了摇头,笑道:“来这里演戏还差不多。”   简臻心领神会,知道他这又是在隐藏实力,迷惑旁人了。   他们很快到了一个场子里,这个场地狭长,远处放置着很多距离不等的靶子。   “姐姐,要不要试试?这个是给你准备的。”   简鸣将他手上特别准备的一把轻弓递给她,然后拿了旁边架子上的一张大弓给她讲解。   粗重的弓被他握在手里如同某种玩具,他搭好箭,将弓轻松拉开。   一瞬间,一支利箭就射了出去,深深扎进了最远处的靶子的红心上。   他又从旁拿给她一支稍微轻便些的箭。   简臻便有样学样,侧身站定,搭弓射箭,射在了最近的一个靶子上。   “姐姐也太聪明了!”   尽管没有射中红心,但第一次尝试便能有这样的效果,简臻也不免被夸得有些得意。   “如何射得更准?”她继续讨教道。   简鸣便走到她身边,手把手地教她握弓搭箭。   “手肘莫要朝外,与箭持平。张弓时要一气呵成,不要来回调整。”   他一手握住弓把靠下的位置,一手覆在简臻捏着箭尾的手背上,小心地替她调整方向。   “对,就这样,心之所向,剑之所至,放。”   轻巧却锋利的箭簇狠狠扎进了箭靶的中心,没进了小半段。   简臻有些兴奋,一扭头就看到了身旁眉宇肃杀的简鸣。   不知怎的,她不仅不觉得危险,反倒觉得可爱,竟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   简鸣身子一僵,呆愣愣地看着她。   只听简臻惊呼道:“呦,竟然有肉!”   说完,她就心满意足地回过头去,开始自己练习射箭了。   而她没有看到的是,简鸣悄悄背过身去,小心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作者有话要说:   悄咪咪加更,嘿嘿~ 第102章 变局(三)   练习了一会儿射箭后, 简鸣又带她去了另一处场地。   这里摆着许多稻草人和木头桩子,场子一侧的架子上放置着各式各样的兵器,想来是练习冷兵器的地方。   简臻走到兵器架旁, 看着那些刀锋冷冽的刀枪剑戟以及它们三四指粗的身子,抿了抿嘴。   接着点点头道:“嗯,一看就知道不是我能提得起来的东西。”   很快,简鸣就变戏法似的给她拎来了一柄短剑和一些别的东西。   他带着简臻走到一个稻草人前,将一应物品陈列在了旁边。   都是选的对她来说比较趁手的兵器。   有短剑, 也有长剑, 另外还备了一个匕首和一把十来寸长的短刀。   “选一个吧。”   她惊奇地看着这些东西,一一拿起来掂量了一下后, 选了短剑。   “这要怎么练?”她试着挥舞了几下, 然后刺在了稻草人上。   然而她的剑没借到巧力, 只没进了一个剑尖。   她求助似的望着简鸣, 而他却并没有像之前那样上手, 只安慰道:“姐姐不必心急。”   说完他从旁边的武器架上取了一柄偃月刀,道:“刀剑本就锋利,故而没有门槛, 但要想精进却需要无数的练习与钻研, 这些有我和侍卫们钻研就够了。今天带姐姐来主要是想让你冲着这稻草木杆发泄一下, 随意劈砍便可。”   然后他将那长柄刀挥舞起来, 冲着那稻草人的身上或砍或劈, 动作干净利落, 力度狠绝, 招招致命。   这是简臻未曾见过的简鸣。   平日里他也常常练习, 但并无击打的目标,简臻便也看不出效果, 只觉得他身姿矫健、动作里又充满了力量感。   而此时此刻,看着逐渐零落的稻草人,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的实力。   正想着,那稻草人上部伸出来的碗口粗的木杆便被他一刀砍下,在切口处荡起了一层薄薄的烟尘。   简鸣终于停了下来,收起了刚刚凶狠锐利的眼神,一脸乖顺地看着她。   简臻意会,忙拊掌夸赞了一番。   接着,他细细讲解了一些使用刀剑的小技巧,简臻听得很认真,心无旁骛,因此学得也快,用剑的方式很快变得有模有样了。   练到兴处,她换了那柄短刀,冲着新的稻草人一顿砍杀。   因为没有外人在,简臻也就不在乎形象了,嘴里顺应力气的释放而低喊着。   声、力迸发的同时,心中的各种思虑和愁闷也就都被一并发泄了出来。   将简鸣备的所有的武器过了一遍后,简臻顿觉身体舒泰,脸上不自觉地挂上了笑意。   “这地方可真是不错,阿鸣,谢谢你带我来这儿,我很开心。”   简臻的脸颊上因为运动而泛起了健康的红晕,整个人都变得更加鲜活起来。   看她这样,简鸣自然也是开心的。   他认真道:“姐姐,我希望你往后不要太压抑自己,更不要伤害自己。剑要永远朝向别人,而不是自己。”   话音未落,简臻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她握着匕首,眼神坚硬而绝望。   “好。”   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从演武场出来以后,简臻就吩咐人给自己的院里也立了个裹了厚重稻草的木桩,把简鸣给她挑选的刀剑都陈列在了院里。   第二天她特意起了个大早出来活动筋骨。   简鸣比她起得还早些,已经绕着府邸跑了一溜够了,此时正在院里练功,一招一式都相当有力而狠辣,绝无多余的动作。   简臻这边也不甘落后,拿了把剑对着那木桩或刺或劈。   然而没一会她就泄了气,比起昨天还带着些烦闷的发泄,这一大早反倒没那么多的气需要撒,没练几下就觉得没意思了。   简臻和那木桩面对面站着,心想,还是得找个师傅教教才行啊,不然这发泄全无章法,吃力不讨好,也没个练的方向。   “姐姐?”   简鸣从墙头探出一截来,问道:“怎么不练了?是昨天练多了身上不舒服?”   “我觉得我缺个师傅!”她举起剑来大声道。   没等她解释,简鸣就蹬蹬蹬跑到她的院里来了。   知道她的意思后,他笑道:“不必特地请师傅,姐姐又不是要系统的练习这些,所以只要学些基本的招式和使力的方式即可,我来教你。”   不远处,彭年啧啧道:“瞧瞧,孔雀开屏喽~刚刚我在那边儿还奇怪呢,少爷什么时候还在早上练过那套硬功夫?原来不是给自己练的呀……”   绣萍端着一些温水、毛巾搁在石桌上道:“不得不说,他们两个站一起可真是相称呀!世上恐怕再难找出这样的两个人了。”   这样练了十来天以后,简臻明显有了长进,几样兵器在她手里的杀伤力都更大了。   她将扎进稻草人的匕首拔了出来,很是开心。   自从练习这些之后,她头痛的频率就少了很多,每天晚上也都能一觉睡到天亮了。   “郡主,信息口来人了。”   简臻一回头,将那人招呼了过来。   “什么事?”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郡主,丹桑族街头的讲师已经开始出现引导的情况了,他们跟一些中毒颇深的民间信徒讲所谓的‘深层内涵’,但明显是意有所指,最糟的是人们对此态度很狂热。另外,从山庄那边还得到一个消息……”   那人左顾右盼,一副警惕的样子,然后继续道:“那个长老,似乎说什么……要播撒‘火种’。”   简臻头上好似遭了一记闷雷。   尽管不知道具体的含义,但光是听到“火种”这个名字,就足够让人警醒了。   下意识的,她又回想起了桥芷,想起那夜看到的地狱般的景象,忍不住干呕了几下。   “郡主!?”   “没事。”她抬手挡住了绣萍的搀扶,继续问那人道:“桥芷的消息还被封锁着?”   “对,本身地方就偏僻,现在又被官员层层封锁,所以消息很难传到京城来。”   说完消息,简臻就挥手让他退下了。   沉默了一会儿后,她突然转身将匕首深深扎进了稻草人的胸膛。   她也顾不上换衣裳了,直接去了隔壁院子找简鸣商量。   “京中被孔宥延和傅霭搅和得一团乱,我们不能再等了。太子等不得,京中的百姓也等不得,必须马上破了这局势。”   “姐姐要怎么做?”   简臻接过他递来的脸帕擦了擦汗,道:“关键还是那张名单。不求多,只求精,我们的目标是贺之烈这条大鱼,别的鱼儿可以适当少些……”   “好。”   “可是……皇二如今真会信我超过信那个贺之烈吗?我们让人做的一些手脚和证据,未必能直接致他于死地。”   她喃喃自语道:“眼下并非最好的时机。那么……时机究竟什么时候到?”   她没有多等,把当日的大致事宜安排妥当之后,先去了惠王府拜见。   当她看到那个面颊凹陷,身体孱弱的男人时,着实吓了一跳,好险才没有惊叫出声来。   随意寒暄了几句后,孔炽就拉着她走出了惠王的寝殿。   “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孔炽看着地面,眼神疲惫。   “我也管不住他,自打染上阿芙蓉以后,就再也停不下来了,不给他他就发狂,甚至是自己扇自己耳光!我!我也是没有办法了。”   “但,还是应该控制些用量才是……这些阿芙蓉哪儿来的?”   他捏了捏眉心,有些无奈道:“都是外面进贡的,要么派人从宫里拿,要么直接从民间商贩那儿买,唉,一个看不住就被他钻了空子,我也不可能每天时时刻刻看着他……”   毕竟是别人的家事,简臻也不好插嘴说什么了。   “臻臻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还是只来看看我爹?”   简臻看了看左右,他立刻会意,挥退了众人。   “琰甫哥哥,陛下病倒以后……你有见过他吗?”   “我看一直都是荣喜在忙前忙后地照顾着,但他们也什么都不肯说,太医也说陛下不能见风,我自然也难见一面,不过……之前曾在门缝里远远见陛下起身过。”   她勉强放下心来,又问:“那那个长老呢?你了解多少?”   只见孔炽一脸惊讶道:“我以为你做了特使以后,跟他们接触应该挺多才是。”   她摇了摇头:“我根本没和他说过话。”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站着,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问完了自己的问题后,简臻也就没什么好待的了,干脆往府门的方向走去。   两人一路无言。   而就在她走出前厅后,孔炽忽然拉住了她。   “臻臻,”他眼神中满是真切的担忧,“千万不要行差踏错。”   静默了一会儿后,她回头问道:“什么叫行差踏错?”   她的眼神深邃,直击灵魂,孔炽都被她盯得一怔。   “自然是……保重性命要紧。”   然而简臻声音冷淡,敛眉道:“我们都是自身难保,就不要给对方建议了。”   说完,她抽出手腕,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简鸣很快按照简臻的要求给出了好几版的名单,她综合各方的消息,从中挑出了一份。   “现在我们只差一个契机,一个让皇二全然不会怀疑的契机……”   她有些出神地烧着被放弃的名单,一边道:“要么让他冲动,冲动到不分缘由地轻信这份名单;要么,就让他冷静,冷静地自己‘找到’这份名单,然后无可选择地遵从这个‘事实’。”   简鸣莫名地感受到了一丝危机,一丝系在简臻身上的危机。   “姐姐,不如再等等太子那边的消息,或许我们可以靠外界的一些刺激让皇二着急。”   “嗯……”   虽然嘴上嗯了一声,但简臻并没有点头,仍旧是沉思。   他便知道,这个答案并不能令她满意。 第103章 变局(四)   在面谈筛查的广福殿内, 一个看起来畏畏缩缩的老头正在被问话。   简臻在帘子后看了看他的调查单子,有些疑惑,便隔着帘子问了一句。   “初五后晌你从别人那儿抱回来一个玉佛?”   那人明显的神态明显不对, 连忙支支吾吾地解释道:“我,我只是替朋友卖出去,那毕竟是一大块儿玉呀,上好的料子,绝无别的念头呐!”。   “卖掉了?”   “呃呃……卖了, 卖了。”   “卖了多少钱?”   “一百七十两, 一口价……”   那人还在解释着什么,但简臻已经听不进去了。   眼下这时候谁敢收什么神仙造像?就算是卖, 人们一般会把料子砸成几大块出手, 这样要价还能更高些……   “唔……”她适时收声, 不再多问, 心中已经对这人的信仰产生了怀疑。   而此时的朝会大殿内, 一支二十多人的小队已经整装待发。   他们中大部分人都披着象征着丹桑教的红袍,领头的是一位丹桑使者,他的袍子更加精致, 上面用银线绣了凤凰的纹样, 这样的袍子在丹桑族教徒内部仅有七个人可以穿着。   看着这支队伍两侧寥寥的几个宫廷护卫, 孔宥延似乎对这支队伍不太满意。   他斜睨了一眼傅霭, 道:“长老, 播送‘火种’这样的大事, 只派这么些人去, 恐怕不太够吧?最是不是再带点儿别的人护送?”   傅霭的笑容未变, 缓缓道:“丹桑多年来在民间行走,一向如此简装, 如此已经是比之前的人数多了许多了。”   孔宥延的目光移到了台阶下的众人。   李成瑞意会,见众人皆是沉默,便从队伍中出列,道:“殿下,下官认为,粟襄郡主的弟弟简鸣是一个很不错的人选。”   闻言,孔宥延心思一转,觉得这主意不错,既可以增加队伍里的人员类别,还能牵制简臻,简直是一举多得。   “不知这简鸣的功夫如何呀?眼下马上就要出发,不会半路上出什么差错吧?到时候可不好向臻臻交代。这样……”   他摸了摸下巴,早有预谋,道:“派武威侯的儿子刘琦跟着吧,负责保护。”   李成瑞暗中勾了勾唇。   谁都知道这刘琦的武艺可一点儿没随他爹,面对孔宥延当政也是一点没有反抗的意思,立刻就从了,让他来保护简鸣,简直是天方夜谭,无非是看这人可信,给自己多装一只眼睛罢了。   傅霭似乎并没有什么异议,只是催促道:“该到启程的时间了。若是误了时辰,恐耽误大事。”   得了便宜的孔宥延自然没什么好说的,立刻下令道:“让简鸣到宫门去,直接跟着队伍走吧,别耽误了长老的时辰。”   朝会一散,李成瑞如往常一般离开大殿,但很快脱离人群拐到了一个僻静处。   那里正有一个人在等着他。   他看了看四周,小心道:“我已经把他塞到队伍里了,你呢?人联系好了吗?”   那人躲在角落中,比李成瑞还要警惕,低声道:“妥了。这个杀手武艺高强,得手的几率很高。”   “比起简鸣呢?”   “简鸣那一看就是些花架子,没什么真本事,”那人表情玩味,以手比刀往下一压,“一准儿拿下。”   李成瑞顿时觉得十拿九稳,长舒了一口气道:“好,记得不要留下把柄。”   “放心吧!专门干这个的!”   和人打好招呼后,李成瑞心情大好,从角落里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脸上还带着藏不住的笑容。   简鸣过去处处给自己使绊子,且不说他和简臻的传闻是不是真的,他这次都难逃一死了。   没了这个弟弟,简臻必然是悲痛欲绝,到时自己再上前多加安慰,佳人到手……   他心中预想了一遍之后的走向,心中满是难以言明的畅快和激动,立即决定去广福殿看看简臻,然而还没转弯,他就看到王原麟气势汹汹地往大殿的方向走着。   “王三公子?”   他抬手打了个招呼,却不想这王三全当他不存在,看都没看他一眼就与他擦肩而过了。   李成瑞只得放下手来,顿时觉得心头火起。   好歹自己现在已经是奉议郎了,他王三算个什么东西?居然敢无视自己!   他默默记下了这次不快,一甩袖往广福殿去了。   “长老,这次你的‘火种’可一定选个好地方啊,之前桥芷的事情可是没少给我添乱。”   傅霭的还是那副样子,仿佛不论发生什么事他都能泰然处之似的,但他的五官过于立体,即使笑得再温和,在孔宥延眼中也只是虚伪作态罢了。   “殿下,这就是您的事情了,当初我们的合作不就是这样定的吗?我们丹桑替您收拢人心,而您,则要让丹桑作为国教。”   “可这毕竟是大魏百姓……”   “不过是让众人归顺您的工具而已。”   两人正暗暗唇枪舌战着,殿外突然响起一阵喧嚣。   “怎么回事?”   一个宫人迈着碎步过来通传道:“是王三公子王原麟,非要见殿下。”   孔宥延也乐得赶紧脱离和傅霭的争辩,便让人把王原麟放了进来。   没想到他一进来就跪在了阶下,朗声道:“草民发现了大魏叛贼,丹桑逆徒,望殿下、长老明察!”   孔宥延十分惊讶,呵道:“是谁?!”   只见王三眼神犀利,大声道:“这个人就是圣上亲封的郡主,更是如今的丹桑特使——粟襄郡主!”   孔宥延虽然是不相信简臻,但他更不相信王原麟,便指着他斥责道:“你发什么疯?!”   王原麟二话没说,“邦邦邦”磕了三个响头道:“草民绝无虚言!前阵子特使在筛查我们兄弟二人时,就表露了想要拉拢我们的意图,甚至还给我们展示出一张纸条,让我们日后随她一同叛变!”   “一派胡言!来人呐!把这个疯子给我扔出去!”   王原麟脸憋得通红,扯着嗓子大喊:“不信您现在就去广福殿!现在在那儿被筛查的人正是我一族伯,必然能抓到这妖女的实证!”   孔宥延手一抬,护卫们便松开了他。   大殿内一片肃静,没人敢多说一句。   另一边的广福殿内,被指责为“妖女”的简臻刚刚挥退众人,坐在了那人的对面准备亲自面谈。   “王景耀,”她看着清单,一字一顿地念着他的名字,“你是……王家三兄弟的族伯?”   “是是是……”   “谁收的你的玉佛?”   “呃,”他咽了口口水道:“我们家附近有个小铺子,他们收。”   “一整块卖的?”   “对,对。”   简臻抬眼看他,眼神锐利无匹。   “不对吧?”   王景耀瞬间慌了,两手相握,抖成了筛子。   她勾唇一笑,安抚道:“别紧张,我不会说的。”   接着她拿出纸条,搁在了桌上。   然而他看完之后竟然并没有露出特别惊讶的神情,反而抬头看着她笑了。   简臻自然觉得不对,猛地把纸条往手里一抓。   “砰”的一声,殿门从王景耀的身后被打开来。   站在前面的正是孔宥延。   “抓住她!”王原麟指着她大喊道。   简臻想把纸条撕碎,然而侍卫们的速度更快,将她一左一右挟持了起来。   王景耀那老头笑眯眯地站起来给孔宥延行礼,显然刚刚和简臻对峙的一番好戏就是他故意表演出来的戏码。   侍卫从她的手中将那纸团抠了出来,交给了孔宥延。   “臻臻呐臻臻,你们在聊什么呢?”   他接过纸条细看,然后阴森森地笑了:“我说呢,怎么那些恨不得杀了我的人都变这么乖了?原来有臻臻你帮衬着啊。”   说完,他的脸色骤变,指着她道:“没想到啊,你才是最该被筛查的人!带郡主下去,吃点儿‘药’,好好治治她的病!”   这时,李成瑞才从孔宥延的身后走出,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   他也没有想到,自己只是顺便过来看看她,却遇上这么一出。   一想到之前在策州时他给简臻下药的事情,他就万分愧疚,然而他只能顺从地带领着侍卫们朝着宫中深处走去。   简臻被带到了皇宫深处的一间宫殿,这是用来关押罪妃的地方,如今专门辟出几个院落来制做丹桑族的秘药。   关于丹桑族的秘药,她之前略有耳闻。   一个是她曾经吃过的,能诱发和放大人身上旧疾的药,听他们说叫“凤心”,而另一个则是能缓解人们疼痛甚至让人酣睡的药,叫做“烈心”。   “放开,我自己走。”   简臻跟着他们穿过一个又一个宫墙、院落和长道,换做别人恐怕早就要绕晕了,可这里却是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   如今再次深入其中,竟然还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可她没有那么多时间伤春悲秋,刚一进入冷宫,她就被推着走进了慈息殿,这让她都没来得及细看院里的人是如何制药的。   她被人按在椅子上,左右两边的人扭住了她的胳膊。   这是一间略显简陋的宫殿,地方很大,但也因为这样,很多地方都落了灰。   没一会儿,一个侍卫就带着院中一个丹桑教徒进来了。   这丹桑教徒个头不高,身形粗壮,手里还拿着一碗水。   他把随身的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包一包的药粉。   和那个侍卫耳语几句后,他从包里取了三包药出来,熟练地洒进了碗里。   李成瑞在一旁眼睛都看直了,当初他给简臻下的都不到一包,这一下来三包还了得?!   “哎哎!使不得!两包就够了!”   “这……奉议郎,刚刚长老和殿下特地吩咐的,长老也同意了的。”   他一把傅霭搬出来,李成瑞便没辙了。   毕竟这是人家丹桑族的秘药,人家长老都说了没事,你一个小小的朝中奉议郎有什么好插嘴的?   那个丹桑教徒更是没吱声儿,用小勺搅合了几下就走到了简臻面前。   简臻不可自抑地回想起在策州的那个夜晚,疼痛的感觉仿佛小虫似的又在她的身上滋滋移动,不由得汗毛直立。   她此时此刻什么都想不到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碗掺了药的水,看着它离自己越来越近。   那丹桑教徒一把捏住她的两颊,逼迫她张开了嘴,接着向上一抬,将碗里的药水往她嘴里灌去。   她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药水流进了她的气管,让她咳嗽起来,甚至顺着她的鼻子流了进去。   旁边的侍卫赶紧来帮着按住她的头,将那碗药水全数灌进了她的嘴里。   好在水并不多,没洒出来太多,这让那个丹桑教徒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一挥手让简臻身边的侍卫放开了她。   没有了束缚后,简臻揪着自己的衣领弯下腰剧烈地咳嗽着,她甚至有种冲动,想把手伸进喉咙里好让自己把药吐出来。   可她知道那没什么用,只会让他们把更多的药水倒进自己的肚里,得不偿失。   李成瑞匆匆上前,蹲在她身边,用他的衣袖替她擦干嘴边的药水。   “郡主,郡主。”他的手和嘴唇都在颤抖着。   他是真的慌了。   然而简臻一把挥开了他的手,并抬起脚朝着他的肩膀踹了过去。   李成瑞没有防备,被踢得仰倒下去,抬头时,正对上简臻恶狠狠的眼神。   那是一片燃烧的冰原,是一片诡谲而奇异的景象。   几个侍卫赶忙把他搀扶起来,拉着他走出了宫殿,并将宫殿的门从外关了起来,只留了两个侍从守在两侧,防止简臻逃脱。   药效还没有发作,她站起身来,环顾四周。   这应该是用来专门惩治人们的地方,故而很多地方都稍显凌乱。   这是他们挣扎过的痕迹。   有多少人曾经在这里被逼着喝下“凤心”?又有多少人在这里被痛苦折磨?   殿里的桌椅上有各种划痕,地上甚至还有一些已经发黑的血迹,和一些残存的污渍。   她简单转了一圈,勉强找到一处还算干净的矮榻,拿了一个软垫放好,自己则抱着膝盖坐在上面,等待着病痛的发作。   也不知道,阿鸣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   一定不要做傻事才好。   这个时候,不能再出差错了。 第104章 变局(五)   广福殿里, 孔宥延正叉着腰吩咐着。   “去把信息网好好搜一遍,把她藏起来的名单给我找出来!”   人们应声而动,留下他一个人怒气冲天地站在原地, 胸脯起起伏伏。   他这才又注意到王原麟。   “你这次做得不错。”   王原麟低头拜谢。   像是一个温和的兄长一样,孔宥延耐心地询问道:“之前简臻利用丹桑的平安符陷害你大哥,之后……你好像再没有接触过丹桑族的信徒啊。”   “可简臻她不该害我哥,当时陛下的态度在那儿,我不得不和丹桑撇清关系。”   王原麟的眼里似乎总带着一种冒犯, 一种如同仿佛带有盘算般的阴谋意味, 这让孔宥延觉得有些不舒服。   但是,他不一直这样么?   孔宥延这样想着, 眨了眨眼。   看来, 王三还不知道他大哥死亡的真相。   看了一眼傅霭身边黑袍的神秘人后, 孔宥延什么都没说, 只是上前把王三扶了起来。   此时的宫门之外, 简鸣正带着侍卫从郡主府匆匆赶来。   宫人在他来之前的路上也已经把事情都通通交代了一遍。   丹桑族的队伍在宫门前列好,专程在等待着他。   红袍的信徒们骑着马列着队,为首的是一辆装饰严肃华丽的马车, 马车的帘子上绣了凤凰的图腾, 在凤凰的周身还围绕着几簇火焰。   这应该就是宫人所说的领头的使者了。   简鸣这样想着, 便骑马靠近了车子, 同里面的人打了个招呼。   一个短脸的男人从车里探出头来, 硕大的鼻子上还长了一个米粒大的肉瘤。   “您就是简鸣公子了吧?我叫罗宏宇。”   “罗使者。”简鸣的笑容妥帖, 展现出一种京城世家公子特有的自信和礼貌。   “殿下临时请您同我护送‘火种’去金州芜城, 一路匆忙, 还望见谅。”   “罗使者言重了,这是长老和殿下对我的厚爱, 那我们现在就启程吧。”   罗宏宇对他的印象还不错,甚至问他要不要一起乘马车。   “不必,我正想骑马看看风景,就不打扰使者了。”说完他调转马头,和同样匆匆赶来的刘琦打过招呼后,队伍终于向着城门的方向走去。   他们行至热闹的街道上,人们看到他们的穿着后便纷纷避让。   简鸣一眼看到了躲在人群中的李潜,便和刘琦道:“走得太急,还有些事要吩咐家仆,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刘琦这人看着有些木,但人倒是不错,笑着应了。   于是简鸣将缰绳一拉,暂时离开了队伍,骑着马拐到了李潜在的位置。   他刚准备让李潜把自己要去金州的消息带给简臻,没成想李潜先招了招手,似乎有事要报。   他便弯下腰去,听李潜耳语了一番。   “少爷,刚从宫里递出来的消息,郡主……”   听完李潜的消息,简鸣握着缰绳的手捏地死紧,他的喉头上下滑动,却一句话都没说。   他直起身子,看了一眼不远处醒目的车盖。   一瞬间,思虑百转。   他暗暗在心中做了个决定。   李潜受命后便消失在了人潮之中,简鸣也骑着马重新回到了丹桑族的队伍里。   一切看起来都毫无变化。   然而这京城的棋局,其实已经在瞬息之间变了模样。   ……   慈息殿内,简臻刚刚下肚的“凤心”终于开始起效了。   一阵刺痛在她脑中炸开,接着便是如山洪般肆虐侵袭而来的疼痛。   她的头脑有些发热,两耳仿佛被罩上了一层布,连自己的吞咽口水的声音都显得如此渺远。   接着是直冲耳膜的蜂鸣声。   她两手抱头,甚至忘记了呼吸。   太疼了……   身体上源源不断的疼痛让她有些左支右绌,她甚至不知道要先顾及哪里。   左脚的脚腕从一开始的刺痛变成了发麻,最后变成了一种空无一物的虚无感,仿佛自己已经失去了左脚,更别提怎么用力了。   好疼……   与此同时,她的身上一阵发热,时而又一阵发冷,这让她想找到一床被子。   在逐渐模糊的视线中,她看到了台阶两侧的隔帘。   兴许可以扯下来当被盖……   这么想着,她便想从矮榻上下来,却感觉不到左脚的存在,一个不慎便摔在了地上。   好疼!   身上不断冷热交替的感觉最终演变成一种酥麻,仿佛有数万蚂蚁在爬。   而浑身上下任何一寸皮肤在接触到外物时都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灼烧感,让人分不清究竟是被烧灼的疼痛还是被磕碰到的疼痛。   她视野中的景象彻底模糊了。   又烧又麻的感觉从皮肤渗入了身体内的各处,先是皮肉,接着是五脏六腑,最后是骨头。   “啊呃……啊!”   大殿内空旷无比,艰难的忍耐声最终变成了带着哭腔的痛叫。   其声凄厉,在冰冷陈浊的空气中不断攀升,绕梁不绝。   李成瑞在门外听到这声音,整个心都被揪了起来,交握的双手在衣袖之下不停地颤抖着,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转而询问道:“这……两位,能不能让我进去照顾郡主?”   “奉议郎,殿下有令,谁都不能帮郡主,除非……你也想尝尝‘凤心’的滋味?”   李成瑞瞪着眼睛,却不敢再说什么,即便他再想帮助简臻,也不想把自己也一并搭进去,只好退到一旁,焦急地等待着。   过了半晌后,简臻的疼痛依旧没有减轻。   在被疼晕过去数次后,她再次被疼痛唤醒了。   醒来时她正仰躺在地上,看着模糊的、天旋地转的屋顶,简臻只觉得脑中一片胀痛。   她抬起酸痛的胳膊,用手掌在头上用力拍了两下,然而于事无补,如同杯水车薪。   额头上和脖颈上已经被她憋出了青筋,深红的眼底和密布的血丝让她的眼神看起来有如癫狂。   原本柔软饱满的唇瓣也已经被她咬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两手的虎口处也有数道月牙形的掐痕,现在已经有些泛紫了。   然而这还只是裸露出来的部位,在她的衣衫之下,到处都是青紫或红肿的伤痕。   一些是她不小心磕碰出来的,而另一些则是她为了忍受疼痛而自己或掐或打弄出来的。   突然,在她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大片光亮。   氤氲的暖色从头顶的方向照了进来。   简臻的眼泪不知何时涌出,从通红的眼中流出,顺着眼角流进了自己凌乱的鬓发之中。   一个影子渐渐靠近,而简臻已经无暇他顾,仍旧是躺着,等待着那个视野中颠倒的影子走近。   傅霭缓步走到简臻的身旁,低头看着她。   简臻的视线没有确定的焦点,但他知道,她正在看着自己。   不知道此时的自己在她眼中会是什么样子呢?   “郡主真是我见过的人里面,最能忍受‘凤心’药效的人。”   他微微笑着,眼神慈爱,仿佛地上躺着的并不是他们教派的仇敌,而是他即将要救赎的臣民。   李成瑞是随着他进来的,此时正站在他的身侧,面露苦痛地看着简臻。   他捏紧了拳,却不知道该如何帮她,甚至连看着她这副模样都让他感到十分难捱。   “很多人,在感受到疼痛时,选择了自我了断,”傅霭侧过头,看向了身边的李成瑞,“奉议郎,你觉得那些人如何?”   “懦弱。”   傅霭笑了,他轻轻摇头后继续看着简臻,道:“我倒觉得未必,至少,他们能够真正地摆脱痛苦。自然,像郡主这样的‘豪杰’也并非愚蠢,两条不一样的道路罢了。”   简臻此时已经不再是单纯忍耐的问题了,她瘫在地上,看不清,听不清,浑身上下到处都在疼,可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了。   在她的视野中,那个高大的黑影突然蹲下身来,在黑色的轮廓中混入了大片的红。   那是傅霭的红袍。   一阵模糊的混响传到了简臻的耳中。   她想,这黑影大概是对她说了些什么,可自己现在是什么都听不清了。   她下意识地握住了自己的香囊,再没有做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死死地捏着,像是在寻找一种安慰。   蹲下身子说完后,傅霭站起身来感慨道:“挺可惜,这样一个不怕死的姑娘,若是能成为丹桑族的人就好了。”   这时,李成瑞突然注意到,一直跟在傅霭身边的神秘人动了一下。   在他黑色的衣袖下露出了一点崎岖不平的皮肤,像是被火烧过一般。   “长老,郡主可不一定愿意加入我们啊。”   神秘人的声音跟他的皮肤一样崎岖,如同沸腾着的岩浆。   傅霭微笑着没有回答,只是看了一眼躺在他脚边的苍白而泛着病态红斑的简臻。   李成瑞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此时也并不想关心这些,他下意识抓了一下傅霭的衣袖,随后又如触电般松开了手。   “长老,我能留下来照顾郡主吗?”   “现在还不行,”他依旧是微笑着,“郡主的惩罚只进行了半天,你不如明天再来吧。”   说完,他便转身往门口走去。   李成瑞也不得不跟上他们的步伐,他回头看了一眼失了智般躺在地上的简臻,心急如焚。 第105章 变局(六)   护送“火种”的丹桑队伍已经行至京郊的一片树林中。   一路上, 一位年轻的丹桑信徒一直在跟简鸣聊着天,是个很活泼的孩子。   “简公子,那你们平时无聊时干些什么?”   简鸣嘴角勾着一个熟练的弧度, 却没法看他,只是看着前方道:“京城的玩物很多,什么都有,你若是每日去认识一个,都要耗尽你半生的时间。”   “这么厉害?!那……咱们此番回京之后你教教我好不好。”   也不知道姐姐此时如何了……   “行啊。”   他眼睛一瞬不瞬, 若是与他对视, 定能看得出他心中的颤栗和焦急。   那男孩儿笑了,声音爽朗, 道:“简公子, 我觉得你人真不错!”   简鸣依旧看着前方。   他身着一件黑色的骑装, 上面点缀着一些银色的纹饰, 这衣衫将他的身形修饰地更加挺拔, 但也让他整个人显得更加神秘了。   “看人可不是这么看的。”他的声音飘忽冷冽。   “那要怎么看?”   一阵鸟鸣声在树林间轻灵婉转地响起。   然而这并非普通的鸟叫,而是有人在传递消息。   简鸣反应片刻,得知了其中的信息——有人跟踪, 一人, 带了弓箭。   他轻轻拉了拉缰绳, 马的步伐便稍缓下来。   那男孩儿也跟着慢下来, 简鸣便继续着刚才的话头道:“这我就不教你了。”   说完他状似无意般看了远处的贴身侍卫谢辰章一眼。   谢辰章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策马去前面跟使者说自己想去前面看看地形。   使者准了, 但同时以安全为由让一个信徒跟上了。   这谢辰章正是由李潜亲手培养出来的, 好让自己不在时, 还有个人能在简鸣跟前听他使唤,因为他人很机灵, 骑术也相当了得,于是和他熟悉的人都叫他飞辰。   尽管身后还跟了个尾巴,但是谢辰章不以为意。   他策马向前出去一里地后,两指一圈,在嘴里打了个口哨,如同鸟鸣。   一瞬之间,树林中隐约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没等那跟踪的红袍的信徒反应过来,谢辰章一拉缰绳,拔出剑来便冲着他飞驰而来。   两人两马相互交错的一瞬间,一道血光喷出,红袍的人便翻身跌下马去。   谢辰章轻蔑地看了那人一眼,调转马头就往回奔去。   ……   那丹桑男孩儿还在央求着,问道:“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简鸣仔细听着林中的声响,同时观察着刘琦和使者的位置,然后摇了摇头。   “那是为什么啊?!”   “因为……”   “欻”的一声,一道利箭破空而来,嗡铮着射穿了男孩儿的胸腔,血溅当场。   简鸣余光一撇,把后半段话说了出来:“你以后也用不上啊。”   不远处的山头上冷光闪烁,数道铁箭如雨般落了下来。   队伍霎时就乱了套,人们毫无招架之力。   简鸣则找准位置,策马跑到了刘琦所在的位置,装出一副紧急的样子道:“刘公子,快随我来!”   刘琦早就被吓得呆愣住了,见有人救他,自然是乖乖听话,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使者不使者的,跟着简鸣的马就跑。   与此同时,更多的箭从林中各个方向射出,将队伍包围起来,众人大惊失色,完全失去了防范的能力。   简鸣护着刘琦往外围奔去,一只利箭忽然直冲他的面门而来。   抬手用剑身一挡,那箭就偏离了原轨。   “简公子!你没事儿吧?!”刘琦被这一下子吓得不轻,生怕简鸣受伤后自己没了庇护。   简鸣则心中暗笑,觉得这箭来得相当合适,但他面上不显,匆匆答复道:“我没事,快走!”   脱离包围圈几里后,简鸣就安排他在林间道路一侧的斜坡后躲藏起来。   见简鸣要离开,刘琦惊恐地抓住他的袖子问道:“那你呢?!”   “我回去救护使者,等我回来。”   刘琦使劲点着头,眼睁睁看着那个肃杀的黑色身影再次骑着马折返了回去。   箭雨早已结束,一群身着轻甲的士兵正在人与马的尸体之间回收铁箭。   这正是太子派回来的精锐,还没来得及进入京城,却没想到正好派上了大用处。   小队的领头是个黑脸的年轻人,脸颊上还挂着旧伤疤,足以看得出这支精锐选拔的严苛。   “简公子,除了罗宏宇,人都已经处理干净了。”   “有劳。”   只见那马车完好无损地立在原地,细看还能发现车身正在微微颤动着。   “另外……”队伍领头秦玉峥往身后看了一眼,便有人将一个穿着夜行衣的男子押了过来,嘴上还勒着布条,口水流了满嘴。   “就是他要刺杀我?”   秦玉峥相当肯定地点了点头。   “毋庸置疑,我们发出信号的时候就已经派人跟上他了,而且当时他的箭是专冲着你去的。”   “飞辰。”   简鸣用下巴往罗宏宇的方向一指,谢辰章立刻意会,去将那罗宏宇从马车上拖了出来。   他则往前一步,蹲下身来将刺客嘴上的布条扯了下来,丢在了一旁。   “是谁派你来的?”   刺客藏在舌下的毒药早被秦玉峥的人给挖了出来,如今只能一脸凶相地瞪视着他。   然而简鸣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他幽深的眸子里隐隐跳动着一丝危险的火苗。   谢辰章已经把罗宏宇提溜到了近前。   出发时还成竹在胸的男人此时瑟缩地站在原地,惊恐地看着简鸣和这些轻甲兵互不干扰地各做各的,便知中了圈套,哆嗦着连话都说不明白了。   “他真这么值钱啊?”谢辰章上下打量着罗宏宇,一边将自己的剑递给简鸣。   “姐姐说了,不让我沾血。”   听到这话,罗宏宇的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   可简鸣的脸色却冷得吓人,看着他的眼神仿佛像在看一个死物一般。   飞辰撇嘴挑眉,将剑收回了剑鞘。   只见简鸣将腰上坠着的香囊解下来藏进衣襟,笑着拍了拍那个位置道:“这样就行了。”   接着朝路过的一位轻甲兵伸出手来,借了把剑。   他抬腿踹在罗宏宇的腿上,将他踹地扑在地上,接着相当利落地一剑砍在了他裸露的脖颈上。   头颅便咕噜噜地滚在了他的脚边,甚至没有给罗宏宇留下喊叫的机会。   简鸣将剑往回一抛,冲那人道了声谢。   这一连串的动作对于他来说仿佛砍瓜切菜般平常。   秦玉峥见自己的部下已经把罪证收拾得差不多了,便对简鸣道:“简公子,那我们就先撤了,有事再联络。”   “多谢秦校尉。”   “小事,叫我玉峥就行。”   说完,他带着他的小队再次消失在了树林中。   简鸣的笑意随着他们的消失而逐渐淡去,他接过谢辰章不知从哪里撕下来的干净的布巾,擦了擦手。   那个刺客盯着那颗头颅,一瞬不瞬地看着。   不是说……不是说这个简鸣的身手一般么?!   可是,他躲避箭矢时竟然那样敏锐,他竟然可以如此轻松地将使者置于死地,还有刚刚那群人,他叫他是校尉……   刺客的脸都青了,他这才明白自己是接了一单怎样不要命的活。   他的眼珠颤栗着,整个人不受控地抖动起来,最后嗫嚅道:“是,是奉,奉议郎……李成瑞。”   简鸣耳朵微动,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少爷,应该是刘琦。”   “嗯。”他继续问道:“所以,这次护送‘火种’也是李成瑞推举我来的,对吗?”   男人的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一般,声音颤抖道:“不知道,我不知道哇!我错了,小人有眼无珠。”   简鸣绕到他的身后,将捆缚他的绳子一剑砍断,接着又绕到他身前,将自己的剑插在了他面前。   “自己来吧。”   ……   等刘琦骑马临近时,就看到了这样血腥的一幕。   一个男人提剑自刎了。   简鸣似乎很着急,然而没有阻止住。   “简公子!”   “可惜了,没问出什么东西来。”   刘琦翻身下马,只见地上全是凌乱的尸身。   “这……箭呢?!”   “恐怕……在我们逃出去的时候,已经被他们都带走了,我们只抓到这一个,现在……唉。”   “简公子莫要自责,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简鸣笑得勉强,接着蹲下身子,搜了搜那刺客的身,然而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刘琦眼睛倒是尖,正看见刺客后颈上的一处细小纹身,便伸手把他的衣服往松里扯了扯,露出了一片不同寻常的纹身。   那是一个玉环样式的刺青,上面是一条衔着尾巴的长蛇纹饰。   “简公子,你看这个,这应该就是这帮匪徒的印记了。”   “飞辰。”   谢辰章道了句“借过”,然后手起刀落,将那片纹身割了下来。   刘琦吓得直后退,但见简鸣一脸无所谓的样子,顿时觉得失态和尴尬,这才勉强稳住了心神。   “这,这倒是个好办法。”他吞了下口水,眼睛直直盯着那块皮肉,仿佛它会咬人似的。   “简公子,那我们……”   简鸣似乎早想好了对策,他从那刺客身上扯了一片黑色的布料,将那纹身皮肉包好,然后递给了刘琦。   “刘公子,现在队伍里的人都已经死了。罗使者的尸身也不知落在了哪里。可‘火种’不能耽搁。我们不妨兵分两路,你带着这东西回去报信,查清楚幕后主使,我则带着‘火种’继续去金州。”   此时的刘琦早已经没了主见,更不想去送什么劳什子火种了,便连连点头答应了他的提议。   见他走远,简鸣小心翼翼地拨开自己的衣襟,里面是干干净净的蓝色的绣着海上落日的香囊。   “嗯,没脏。”   他知道香囊已经没有味道了,便没有用自己的手去拿,只是简单想象了一下那种味道。   那种只在简臻身上闻到过的温暖的味道。   一想到简臻还在宫中遭受着痛苦的折磨,他便不能多耽搁一刻。   便拢好衣襟,隔着黑色的衣衫拍了拍那个柔软的香囊,接着从马车上里拎出那颗用银纹红袍包起来的圆球,带着装着‘火种’的盒子往金州的方向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会有一章哦~ 第106章 变局(七)   简臻疼了整整一天后, 李成瑞终于能进入慈息殿内看她了。   熬过了昨天毫无挣扎之力的疼痛后,接着便是一些钝痛与刺痛的交织。   尽管这样的疼痛仍旧是常人难以忍受的痛楚,但对于简臻来说, 这已经比昨天要好太多了。   只是她的五感仍旧被封锁着,李成瑞冲进来查看她的状况时,怎么叫她都不应。   她有一种错觉,自己仿佛不是被关在了慈息殿,而是被关在了一个虚无的空间里, 这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疼痛。   因为不能叫太医,李成瑞只能拿着布巾给她的额头降温。   除了身体上的疼痛以外, 她的牙齿与舌头也无一不疼痛着。   李成瑞想要给她喂一些粥, 却怎么都喂不进去, 无奈只能给她喝一些温水。   外面的丹桑教徒看不下去了, 劝他道:“别费力啦!三包药下去, 没个三五天根本好不了,你看吧,她根本认不出你是谁, 还不如把她抬到榻上休息休息。”   李成瑞也没辙了, 只能按那人说的把简臻抱到了矮榻上, 然后让人去取了一床被子给她盖上。   虽然个子高挑, 但简臻却轻得过分, 这令他有些担心, 不知道她要怎么熬过这几天。   另一边的大殿内, 刘琦正拖着疲惫的身子等待着孔宥延的召见。   他的行囊里装着那块皮肉, 这东西催促着他连夜奔回京城,片刻都不敢耽搁。   等一到大殿, 他就将那东西取了下来,搁在了自己的脚边。   他实在是没法忍受继续和这样渗人的东西贴身相处了。   片刻之后,孔宥延到了。   他蹙着眉头,似乎有些生气,然而看到刘琦灰头土脸、略显萎靡的样子后,他的脸色才勉强缓解了一些。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他们呢?”   刘琦跟看到了自己亲爹似的,赶忙扑倒在地拜见,嚎啕道:“殿下!有人偷袭!”   “什么偷袭?”孔宥延的眉头又蹙了起来,连忙走下台阶将他扶起来,“你好好说。”   “队伍走出去半天后,就遭了埋伏。”他擦了擦眼泪,继续道:“无数铁箭突然之间从四面八方射过来,要不是简鸣,我恐怕也没法活着回来了……”   “使者呢?”   “我……我没找到,恐怕是……被杀害了。”   孔宥延叉着腰来回踱着,然后看向了傅霭。   只见他并不着急,只是静默地看着地面,这无异于是给他的情绪火上浇油。   心中暗暗骂了傅霭几句后,孔宥延突然注意到了刘琦脚边的行囊。   “这是什么?”   刘琦如梦初醒,忙解释道:“哦对!殿下,我们抓到了一个刺客,他身上带着弓箭。”   他把行囊打开,露出了里面的小布包。   “只可惜我们还没问出什么来,他就先行自刎了。只在他身上找到了一处奇怪的纹身,于是简公子的人就……就把这块纹身给割下来了。”   刘琦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干脆不说了,更不敢再主动打开这个布包。   孔宥延心中暗自惊诧,接着又对刘琦叽叽歪歪的神态暗自翻了个白眼,这才吩咐宫人把那布包展开了。   只见那块皮肉上血迹斑斑,甚至有些看不清刺青了。   “拿盆水来洗洗干净。”   那宫人便照做了。   在等待的时间里,孔宥延安慰了刘琦几句后,又问起了简鸣的行踪。   “简公子和我兵分两路,带着‘火种’去金州了。”   这无法不让孔宥延觉得怀疑,但看看那块皮肉,想来他也是有这个能力的。   而且惩治简臻也是在他离开后才做的,说不定……他真能护送‘火种’顺利到达金州做好交接……   “殿下,洗好了。”   宫人的话打断了孔宥延的思绪。   他就着宫人的手看了看那纹身,并没有看出什么名堂,只好叫来自己的亲信吩咐道:“秘密查探这纹身的来历,不要惊动任何人。”   说完,他装出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拍了拍刘琦的肩膀,安慰道:“辛苦你了,回去好好休息休息,但是这纹身的事情,一定要守口如瓶。”   “是!殿下。”   ……   一直捱到夜里,简臻的心神才有了片刻清明。   她的身上到处都是尖锐的酸痛感,但她好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了,想来已经渡过了最艰难的时候。   等她浑浑噩噩地熬到天明后,这时的知觉已经无比清晰。   然而浑身的疼痛一阵一阵的,每一次的缓解都是一次救赎,而下一次的疼痛又是不可预测的酷刑。   “凤心,凤心,”简臻喃喃念着这毒药的名字,不禁觉得可笑:“竟然用自己信仰的凤来命名这样残酷的毒药,这就是丹桑的本性么?”   在疼痛短暂的止歇中,简臻这才清楚地体会到自己的处境。   她此时已是饥肠辘辘,身上的衣裳也已经在她不清醒的时候弄脏了,沾了许多脏污,自己则倒在矮榻旁边,身上竟然还盖着一角干净厚实的被子。   她伸手一摸,被子已经没有温度了。   李成瑞知道这些人根本不可能在乎简臻的死活,便简单带了些吃食来看她。   按照冷宫中制药师傅的说法,今天她就会相对清醒了,身上疼痛的范围也会缩小到她的旧疾上。   他回想起在策州时简臻的状况,那时她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具体位置上的疼痛,太医也说她并无什么旧疾,应该就是脚腕上会痛些。   那么现在郡主应该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这样想着,他竟有些紧张起来,不由得检视了一下自己今天的穿着。   “嗯,应该还算不错。”   在京城公子的队伍里,李成瑞的模样确实是还算不错的,长得白净文质,尽管身体弱些,但因为家底还算富裕,也有不少姑娘倾心。   “要是……也能得郡主的青睐就好了。”   他这样想着,推开了慈息殿的殿门。   只见简臻在那矮榻旁边的地上坐着,看起来还有些愣怔。   “郡主?你听得到吗?”他提着食盒快步上前,试探性地问道。   简臻仿佛感觉有声音穿过一层水幕传来,便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一个月白色的身影在视线里逐渐清晰起来。   她眯起眼睛仔细看着,那人的模样便越发清晰起来。   “郡主?”   她看到了他脖子上的一颗痣。   “唔……李成瑞?”   简臻的声音轻而缓,念他的名字时,像是一声呢喃。   他的心都颤了颤,忙把食盒放在地上,给她摆出一盘盘精致的吃食。   简臻闻到了食物的香味,一边辨认着,一边毫不顾忌形象地抓起东西来就吃。   这样子的她李成瑞还是头回看到,上次在策州时简臻都从来没有这么不顾形象过。   但是……这次毕竟受了那样的折磨……   简臻的思虑随着胃里的饱足而渐渐清晰起来,她突然停下来问道:“殿下找到名单了吗?”   李成瑞被问得有点懵,愣愣地说道:“找到了,殿下盛怒之下处了他们绞刑。”   她若有所思地继续吃着东西,李成瑞便顺着话头先聊起来。   “真没想到,贺之烈竟然也是反对丹桑的人,之前谁都没有怀疑过呢……”   简臻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嚼着,状似无意,然而她的眼里竟多一抹亮色。   ——贺之烈死了。   她的心里只环绕着这么一句话。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将关押着她思绪和清明的牢房打开了,她终于不再混沌,她清醒地知道——她成功了。   简臻的眼底不由得涌出一层泪花。   她忍过了常人难及的痛苦,用这样的代价换取了更有价值的一切。   她不仅借孔宥延的手干掉了贺之烈,而且自己身份的暴露,必然能让那些暗中的反对者再次聚拢而来。   那么下一步……   不知是不是因为过度思虑所引发,她的头又疼了起来,脑海中仿佛有什么炸裂开一般,顺着血液和筋肉的纹理轰击着她的知觉。   简臻下意识地抱着头俯下身,在冰冷的地面上忍受着来自旧疾的疼痛。   李成瑞被吓了一跳,赶紧靠近查看她的状况。   只见她的双手用力抵着自己的头,凌乱的发丝垂着,遮住了她通红的眼睛和混着干涸血液的嘴唇。   她瑟缩着,甚至忍不住呜咽起来,像是一头被鞭笞过度的小兽。   突然,她握着拳用力在自己的头上锤了两下。   这举动把李成瑞吓得够呛,急忙抓住了她的手臂,怕她再伤害自己。   简臻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因为连续难眠而布满了血丝,眼眶腥红如血,她的眼下是一片乌青,两颊也已经有些凹陷了。   更可怖的是她的眼神,在疼痛的折磨之下竟然也能如此尖锐,混合着某种厌恶和仇恨。   这哪里还是那个温柔贤淑的郡主?!这分明是来自地狱的魔鬼!   李成瑞也被自己的想象弄得愣怔,但转而抓住她的手腕轻声劝道:“郡主,不要这样,不要伤害自己。”   “滚!”   她猛地将李成瑞甩开,相当凶狠地低吼了一声。   说完又扑下身子,抱着头在方寸间痛苦地翻滚。   李成瑞被她这么一吼,竟突然醒悟过来——郡主有头痛的旧疾?!   那岂不是……   “郡主,郡主!你有头痛的毛病是不是?是不是?”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然而简臻却深陷痛苦难以自拔,根本不理会他的劝说和疑问,一个劲儿地低声嘶吼着。   当初在策州,她究竟是怎么忍耐过来的?   这……三包凤心下肚……那岂不是要把旧疾再翻出来了!?   想到这儿,李成瑞自责不已,然而他此时却也是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简臻被疼痛折磨。   作者有话要说:   要来了要来了! 第107章 疯子(一)   简鸣马不停蹄赶到金州后, 并没有急着将‘火种’送到芜城,而是在金州最繁华的玉溪先落了脚。   在客栈将马匹拴好,又在附近买了两身干净不起眼的衣裳后, 他和谢辰章在客栈终于洗了个澡。   匆匆吃过便饭后,两人又各自忙活起来。   谢辰章被打发去集市买匣子和新的马匹,简鸣则去寻找默箫山庄的交易点。   打听到这地方并不难,但能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交易,那就有些费事了。   从一个混子那里打听到地方以后, 简鸣按着地址找到了一家出售文房之物的小店。   这家小店不在玉溪中心, 四周的街道上来往着各色人等,倒是一个买卖消息的绝佳位置。   抬头一看, 门上还挂着一块小匾额, 上书“玉泉小筑”四个字。   上面的字儿倒是漂亮, 稳健中带着些飘逸, 只是因为牌匾不大, 这四个字也不得不写得小些,与别家的对比起来,倒显得有些可怜样了。   简鸣迈步进去, 店里稀稀拉拉有两个客人。   一个看起来三十来岁的女人正在收拾上一波客人留下来的废纸, 见他进来, 便支起身子热情的招呼着。   “这位小哥里面请, 随便看, 东西都不赖。”   “我要做交易, ”他环顾四周, 确认这女人不是店主后道:“你们掌柜呢?”   那个女人似乎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缓缓问道:“要买什么呀?”   简鸣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些熟悉。   “你是山庄的人吗?”   “原来是要买消息的, ”她笑着擦了擦手,“来。”   说着就引着他绕过柜台到了后堂。   后堂似乎是存放货品的地方,房间也不太大,中间只搁了张小桌,桌上似乎是用来试用东西的,也是摆得满满当当。   一个有些驼背的老头子正背对着他们,在装满卷轴和文房之物的架子上翻找着什么。   “老贾,来客人啦!”   那老头个头中等,再加上轻微的驼背,看起来和身边的女人差不多高,他回过头看了一眼,约莫五十来岁的样子,眉心还有三道深深的竖纹。   “要买什么呀?”   “我要加入山庄”。   那老贾一听这话,不由得“哼”了一声,又回过头去继续手头上的营生,说道:“别耽误我做生意。”   简鸣此行便是要和山庄做这一单生意,一听这话,积压已久的各种情绪终于顶了上来。   他自己对于山庄并没有什么向往,但为了简臻的事情,他必须加入。   于是他从怀中掏出匕首,往桌上一扎。   这一刀正扎在一摞宣纸上,刀尖硬是穿过层层纸张,扎进了桌面。   他没有说话,直接在那老贾的注视下从桌上拿了根未干的笔,在那摞纸的最上一层写了“罗宏宇”三个字。   “这个,够不够。”   那老贾也没生气,看了看纸上的名字后明显来了兴趣。   “空口无凭,”他把那张纸拽出来丢进了火盆,“这位小哥不妨得手了再来。”   简鸣一句话没说,拔出匕首来扭头就走。   他没敢耽搁,回到客栈以后,谢辰章已经把匣子买回来了,于是他将藏好的头收拾进匣子里,直接拎起来就往“玉泉小筑”那边去了。   店里的客人已经换了一波。   老贾一眼便看到了他手上的东西,马上把他迎进了后堂。   “这里不够安全,跟我来。”   于是简鸣又跟着他从后堂的一侧去到了一个房间。   这屋子的房门厚重,里面也很狭小,没有门窗。   老贾好生检查了一番后才坐下问他道:“你想加入山庄?”   “对。”   “什么目的?”见简鸣冷着脸,他又补充道:“放心,对此我们绝对保密。”   “恢复正统,消灭丹桑。”   老贾的眼神里有些许震惊,但是转眼就冷静了下来,想来也见得多了。   “你是,粟襄郡主的弟弟——简鸣,对吧?”   简鸣没搭理他的废话,只是直直地盯着他。   见他这样子,老贾也不绕圈子显摆自己的信息通达了。   “山庄已经接到了消息,说……郡主因为私自联系反对者被发现了,所以你现在的身份不会再受到限制。”   他看了一眼简鸣身边的匣子,继续道:“现在,就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了。”   简鸣并不多废话,直接打开匣子,抓着罗宏宇的乱发将他的头提出来,“咚”的一声放在了桌上。   “够吗。”   “这……”老贾的目光在简鸣和那头颅间来回转,也是被简鸣的气性给吓了一跳。   “小子,这可不是小事,我还需要和别的成员再商量一下。”他擦了擦汗,冷静下来解释道。   “多久?”   “这……少说两天。”   “不行,太久了,明天就给我答复。”   老贾被简鸣逼得恼了,蹙眉道:“嘿你这小子!是我们要考虑选不选你,哪有你讲价的余地?!”   房门突然被打开了。   简鸣下意识地全身绷紧,却见是外面那个女人。   “秋羽?来来来,你说说这小子,真是……”   被唤做秋羽的女人压根儿没看老贾,反倒是从开门的一瞬间就一直看着简鸣。   见简鸣放松下来以后,她也微微笑了,扭头道:“行了老贾,明天就明天嘛。”   她笑得柔和而温暖,问简鸣道:“你很急?”   “对。”   简鸣猜见她似乎在山庄也有些地位,便继续加码道:“而且我这里还有关于丹桑的重要消息,耽搁不得,你们若是想要,最好答应我的请求。”   “请求?你管这叫请求?!”老贾的嘴惊讶地张着,撸起袖子还要和他再辩,被秋羽拦住了。   她站在两人中间,如同一朵直直挺立的莲,温柔而有力量。   “那你明天晌午来吧,到时候告诉你答案。”   简鸣点头,丢下那颗脏污的头颅便离开了。   在回客栈的路上,他心里一直挥之不去那个叫做秋羽的女人的脸。   他边走边想,突然停在了人来人往的街头。   秋羽的脸在脑海中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令他朝思暮想的人的面孔。   他这才明白过来,他之所以觉得那个女人很熟悉,并不是因为跟她认识,而是那女人的眉眼和简臻简直如出一辙。   只不过一个目光冷些,一个温柔和煦些。   一想到简臻,他就急不可耐地想要回京去,一刻都多等不得了。   ……   在简鸣离开以后,老贾一边用布巾把那头颅收拾进匣子,一边疑惑道:“秋羽,明天晌午怎么能出得来结果?”   “怎么不能?他的情况我们又不是不清楚。再说了,”秋羽用下巴朝那匣子一指,“他手里握着的信息和东西我们必须拿下,不然真出事儿了那就晚了。”   “我知道你们梅香阁不可能错过这个消息,但是……但是你也得让别的地方也参谋参谋啊。”   秋羽满不在乎道:“参谋呗,反正我们梅香阁的一票我说了算,别的部门你就紧着点通知咯。”   老贾蹙着眉头看她,眉心被挤出一个“川”字纹来。   对峙片刻后却也只能让步,答应道:“行行行,我问,我问行了吧?!”   秋羽志得意满,笑道:“要不是为了他呀,我才懒得来这儿给你当店小二呢。”   老贾还是有些不情愿,老大不乐意地“哎呀,哎呀”着,然后指着简鸣离开的方向道:“那你也不能因为……就,就对他手松哇!”   秋羽摊手笑道:“你问问别的部门去,那是我手松吗?之前你们不跟简臻合作我都忍了,这次这小子可是绝佳人选!喏,能力你也看到了,这颗丑头是你想拿就能拿的吗?”   见他还要再辩,秋羽忙推着他往出走去,催促道:“行啦行啦,再耽误真要出事儿啦!您老快些着走吧!”   ……   一阵挣扎之后,疼痛逐渐缓解,简臻周身的颤抖也渐渐停了下来。   她喘着粗气,头轻微的晃动着,似乎有些分辨不清视野里的东西。   “郡主?好些了吗?”   简臻坐在地上,靠着矮榻抬起头来。   慈息殿的屋顶高耸,然而上头的画儿已经剥落了不少。   她能感受到疼痛离开以后身上返上来的酸痛感,但是比起之前凶猛的药效,真的是小巫见大巫了。   脚上的旧疾还有些痛,站不起来,所以她只能坐着等。   突然,她“呵”的冷笑了一声,唇齿间呼出的气混着血腥味道吹起了她唇边的乱发。   李成瑞听到她骂了一句脏话,甚至还冲着屋顶翻了个白眼。   这样的小动作却令他有些警觉。   当初在策州的时候简臻还尽量忍耐着不让任何人看出她的旧疾所在,可看着现在大喇喇坐在地上,满脸写着不耐烦和脾气不好的简臻,李成瑞不禁有些怀疑。   听说……凤心吃多了也会有些副作用……   简臻活动了一下脚腕,还是很痛。   也不知是从哪里而来的脾气,她冷着脸看着自己的脚,心道:我管你疼不疼。   接着竟完全无视自己的感受直接从地上爬起来。   支撑这么一具身体给她的旧伤带来了不小的压力,但是她就如同一个无法感同身受的旁观者一般,径自走了几步,躺在了矮榻上。   李成瑞也跟着起身,见她直愣愣盯着屋顶发呆,便小心问道:“郡主,我给你按一按头?”   简臻没有说话,也不知道是默认还是压根儿没有听到。   于是等待了一会儿后,他便大着胆子凑到她身边,用不太熟练的手法给她按摩起来。   被凤心折磨了几天的简臻此时已是精疲力竭,整个人都显得十分的苍白,而眼底、嘴唇上则是与之相反的触目惊心的红。   ——不对。   简臻感觉到了李成瑞移动的指尖,然而这种触感让她极其不舒服。   她已经习惯了简鸣的手法,习惯了简鸣的陪伴,过去或许还不能察觉,而现在,李成瑞的示好却偏偏踩中了她的习惯。   “你为什么非要执着于跟我合作?”   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这还是简臻在跟他说了句“滚”以后第一次开口跟他说话。   见他不回答,简臻一下子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拽到了自己面前。   “你为什么非要找我?!”   她的眼眸还是那么冷,然而在血色的映衬下,更显得肃杀和阴郁。   “郡主,我……钟情于你。” 第108章 疯子(二)   简臻嗤笑一声, 修长的玉指伸出,捏住了他的下巴。   “换个借口吧李成瑞,从一开始我就没有相信过你, 你的目的未免也太明显了。”   这话仿佛细针一般扎进了李成瑞的心里,他两手抓住简臻的手,目光融融。   “我的确是为了别的目的才接近你,可那次在莱原,尽管你早戳穿了我, 却还是替我解围, 还有世子面前……我一次次地靠近你,我是真的喜欢上你了!”   他的眼底涌上了一层水雾, 似乎真是真情流露一般。   简臻蹙起眉头, 觉得惊奇, 便捏着他的下巴拉到自己近前细细观察。   “郡主, 不要再反抗丹桑了。我们可以结成夫妻精诚合作, 一起站在高位接受众人敬仰,这难道不好吗?”   像是一个发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般,简臻瞪大眼睛细看着。   接着, 她笑着摇了摇头, 与李成瑞对上了视线。   “你喜欢我?”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目光中还裹挟着些许期待。   然而简臻的唇瓣轻启, 道:“你顶多只配当我的面首。但是, 以你的姿容——我还看不上。”   她的眼神中突起一阵杀意, 道:“我对你客气, 是因为我是郡主, 而不是因为你。”   李成瑞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想象到了猛兽出笼的样子。   简臻松手一撇, 放开了他,接着又回过头去继续盯着天顶发呆。   看着她的瘦削的侧脸,李成瑞的内心激荡起来。   良久之后,他冷不丁张了张嘴,打破了这凝固的沉默。   “你就这么喜欢简鸣吗?”   简臻蹙起眉头,不知道他是如何把话绕到了这里,便奇怪地看着他。   “你不会不知道吧?”李成瑞笑得愤恨,“他看你的眼神分明就不清不白!你以为他是你的好弟弟,可他却想让你当他的身下之人吧?!”   “啪!”   一个巴掌落在了他的脸上,截断了他的污言秽语。   他愣了一下,摸着自己的脸回过头来,神色挑衅,道:“你猜你的好弟弟现在在哪儿?”   李成瑞站起身来,一脸陶醉地说道:“二殿下把他安进了丹桑族的队伍里,派去金州了,你猜猜,是谁建议的?”   那张寡淡的脸上忽然增加了几分不曾有过的神采,让李成瑞整个人都显现出了一股莫名的活力。   “是我。”   这话引得简臻瞪视着他,反倒让他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操控感。   他回过身来,站在简臻的面前俯视着她。   “而且……”他不想错过简臻的任何一个表情,便故意将话说的又轻又慢,让她不得不支起全身的感官去接收。   “而且,我已经派人去刺杀他了,你以后再也看不见他了。”   简臻那如同刀锋般冷而锐利的眼神忽得戳痛了他。   ——为什么要这样看我?   ——为什么每次都这样冷冷地看着我!!!   一股没来由的躁动瞬间席卷了他的神经。   他突然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按在了矮榻上,疯狂地嘶吼着质问她:“你为什么不愿意接受我?!你宁愿被你弟弟暗地里肖想你都不想做我的人?!”   简臻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恐惧和愧疚,反而多了一层深深的厌恶。   “为什么你要露出这样的表情!?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他怒吼着,甚至开始撕扯起她的衣裳。   简臻拼命抓着他的手臂想要阻止他,然而脑海中突然又涌起一股熟悉的浪潮。   疼痛再次袭来,冲散了她仅有的一点力气。   她侧头去看,殿门还开着,然而守在门外的侍卫一个个的跟听不见看不着似的,一动不动。   被内外夹击的简臻终于有些慌了,她一边凭借本能反抗着,一边四下张望,想要找到脱身的方法。   眼见自己的力气也要用尽,简臻干脆放开李成瑞的手臂,双手抱住了他的头。   她直视着他的双目,双手欲动——她想要戳瞎他的眼睛。   这个念头在李成瑞与她对视的瞬间也感受到了,于是他转而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臂。   见计划落空,简臻终于丧失了理智,仰头咆哮着,如同垂死的猎物。   猛兽垂死时是什么样的?   李成瑞的脑海中忽然蹦出了这样一个疑问。   就在他晃神的瞬间,一股力量将他拽离了原位。   ……   当简鸣收到了孔宥延的命令匆忙离京时,他除了吩咐李潜去联系太子精锐设下埋伏以外,还让他去将简臻的情况告诉了孔炽。   孔炽听说后自然是着急,然而第一天他也被拦在了冷宫之外。   碍于关系,孔宥延好声好气地给他说了简臻如何如何的叛逆,有损他与丹桑的威严,接着又拍着胸脯保证只是简单惩治简臻一下,要他放心。   他半信半疑地回去了。   然而毕竟是多年的私交好友,孔炽还是放心不下,便托宫中的熟人问了问情况,却得知简臻被折磨的惨状。   于是这才急急忙忙进宫来见她。   没想到还没踏入慈息殿,便听到了她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他赶紧冲进殿来,便看到了李成瑞如此疯狂的一幕。   向来妥帖矜持的简臻被按在他身下,衣领已经在撕扯中变得凌乱和破败。   霎时,孔炽的胸中一股怒气横生,一个健步冲上去,拎着李成瑞的后领将他直接扔在了一边,怒不可赦地挡在了简臻的前面。   甫一摔在地上,李成瑞登时清醒了不少。   孔炽不去管他,转身坐在简臻旁边把她从矮榻上扶了起来,然后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罩住了她。   见她神色不太对,他本想把她揽过来抱抱她,却见她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似乎是有些抗拒他的靠近。   这一举动让孔炽胸中的不忿猝然腾起。   忍着焦躁轻手轻脚地给她裹好衣服后,孔炽这才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坐在地上的李成瑞。   “奉议郎,你刚刚是在做什么,嗯?”他眼睛微眯,咬着后槽牙道。   “我不是,我没有想……”李成瑞的脸上各色翻转,不住地摆手解释着。   见他居然还在辩解,孔炽不由得更加恼怒,便厉声质问道:“好啊你,胆敢以下犯上,如今欺负到郡主头上来了?!”   刚刚简臻被欺负时还跟死了似的侍卫们一见孔炽怒了,便都一股脑地跟着进来了,看着一站一坐对峙的两人,侍卫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世子,要不还是等殿下来裁决?您别气坏了身子。”   “刚刚你们都在哪儿?”孔炽面色冷峻,瞪视着他们,“李成瑞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作乱的时候怎么不进来?!”   侍卫们瑟缩着,低头听训。   往日里他们看到的世子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面对下人也很少甩脸色,总是乐呵呵的样子。   可真看到他现在这样严肃冷硬时样子,他们才真切地意识到,他也是皇家子弟,代表着皇族的威严。   李成瑞摇着头站了起来,他的视线动了动,对上了躲在孔炽身后的简臻的目光。   却见她目若罗刹,阴恻恻地一笑。   不对……   她刚刚的害怕是装出来的!   没等他反应过来,简臻就突然翻身下榻,从离得最近的一个侍卫身上拔出剑来,直戳戳刺向了他!   变故突至,所有人都只顾着关注孔炽和李成瑞的对峙,却忽视了看似柔弱的简臻。   这一剑全凭她下意识的举动,然而碍于疼痛缠身,原本想刺向李成瑞心脏的剑偏了偏,刺中了他的腹部。   一击之下,简臻已经用尽了全力。   她甚至有些站不住脚了,然而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她积郁成灾的胸口仿佛“咔哒”一下开了闸,拥塞的心神都一并喷薄而出,汹涌向前。   低下头,她看见自己的手正握着剑柄。   看见李成瑞腹部的衣衫被洇成了大块的暗色,甚至还在不断地扩大,蚕食着周围干燥的花纹。   终于,血迹滴答答落在了他脚下。   李成瑞向后倒去,连带着剑柄也抽离出了她的掌心。   ——我做了什么?   她抬起颤抖的手,上面有着大大小小的红色圆点。   ——我的手上沾了血……   耳边的一切都嘈杂,混成了一团无意义的声响。   一道蜂鸣声突然而至,贯穿了她的耳与脑。   简臻闭上眼睛,甚至往后踉跄了几步,但是她没有倒下,她只觉得奇怪。   捅伤了人之后,她竟然并不觉得恐惧,甚至周身的疼痛都如潮落般退怯,唯恐打扰到她的肉|体。   铁锈般的味道氤氲在她的呼吸之间——干燥、滞涩,仿佛还带着温度,如同即将烧尽的、火光渐暗的炉膛。   耳边似乎有人在喊叫。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从殿门口冲进来的孔宥延。   “你干了什么!你疯了!?”   像是听不明白似的,她也不甚在意,只是低头去看自己还停在半空中的手。   ——那只刚刚沾了血的手。   她的手心里,落满了温暖而炽热的阳光,手腕间摇摆的手镯被光照得熠熠生辉,飞鸟正向着前方的光圈振翅,自由而璀璨。   “简臻!”   蜂鸣声骤然收束,接着缓缓淡去,耳际的浮声又再次变得清晰,且喧嚣。   孔宥延终于喊醒了她。   看着瘫倒在血泊中李成瑞,她居然勾起了一个笑。   “剑不够利,换一把吧。”   “你!”孔宥延看看她又看看地上的李成瑞,大喊道:“太医呢!传太医!”   说完后他站在李成瑞面前相当暴躁地质问道:“是不是你派人刺杀使者?!”   才刚被捅的李成瑞哪里还顾得上这个,早疼得要死,听不进话去。   见他这样,孔宥延也没辙了,开始相当焦虑地在殿内来来回回地走,时不时还瞪简臻和李成瑞几眼。   反观简臻,倒是一副隔绝人世,五感尽闭的样子。   她拖着步子坐到了一旁的圈椅上,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孔炽拉住目眦欲裂的孔宥延,耐心解释了一通李成瑞的恶行与简臻刚刚的一时情急,好歹算是稳住了他的脾气。   “殿下着急忙慌地过来是要做什么?”   看着被太医团团围住的正在哀嚎的李成瑞,孔宥延的心火不禁起起伏伏。   他好不容易查明了那个纹身的来历,本想过来质问李成瑞,结果刚跨进门,就看见简臻把人给捅了。   这叫什么事儿?!   吐纳几次稳定心神后,他才答道:“奉议郎疑似雇人刺杀使团,致使护送‘火种’的丹桑队伍全军覆没。”   “那……就没有一个活口?”   “只剩了刘琦,”孔宥延有些疲惫地捏着眉心,道:“还有简鸣和他的侍卫。”   听到这儿,简臻飘忽的心神瞬间被牵回了自己的躯壳。   跟随太医脚步进来的还有傅霭和一个年轻的男子。   孔宥延见状,也不讲了,直接指着那个年轻人道:“刘琦,你跟长老和世子说说是怎么回事!”   刘琦便说起了在树林中发生的突袭。   在他讲述的过程中,傅蔼并没有对地上的血迹表现出太多的惊异,反而深深看了简臻一眼。   只见她擦了擦手,在旁认真听着。   “要不是简鸣公子护我,我恐怕也不能平安回来了……”   “阿鸣呢?”简臻抬眼问道。   “呃……简公子和我商量好了,我回京城来报信儿,他带着‘火种’继续去金州。”   没了凤心的折磨,简臻的思路终于清晰起来,她联想起李成瑞刚刚的话,瞬间就明白了现在的状况。   看来,李成瑞是想刺杀简鸣不成,反被阿鸣坑了一把,被怀疑刺杀了整个丹桑队伍。   她顾不上去想简鸣是如何操作的,现在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这条消息在众人面前存在信息差!   那么……   作者有话要说:   臻臻冲鸭!!! 第109章 疯子(三)   看着李成瑞被太医抬出了慈息殿, 简臻垂眸笑了。   孔炽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她的笑声打断,便连忙去查看她的情况。   只见她一双冷眸充血, 脸上还留有点点血迹,整个人充斥着一种癫狂与冷静混杂的矛盾感。   “殿下,”她的声音冷而薄,如同刀剑的锋刃,“这么一个渣滓您都能信?这可不是未来的皇帝该犯的错误。”   孔宥延正要发火, 但简臻的后半句话让他很是受用, 便忍住了。   她撑着孔炽的手臂站起身来,一步步朝门口照进来的光亮走去。   “李成瑞对我百般纠缠, 可我堂堂一个郡主, 他如何配得上?于是他怀恨在心……哦——这倒是提醒我了, ”她缓缓转身, 看向孔宥延, “他曾经问过我,如果他成为了丹桑使者,我会不会接受他。”   她背对着门外的阳光, 光影在她那张人畜无害又冷漠血腥的脸上勾画出了一种奇异的色彩。   接着她款步走到那摊血迹跟前, 看着地上即将凝固的血液, 笑了。   “这奉议郎可真是‘有勇有谋’哇, 居然为了我, 做到这种地步。”   不知道为什么, 孔宥延总觉得眼前的简臻仿佛变了一个人, 让他有些捉摸不透了。   “难不成, 你企图笼络别人反对丹桑的事儿也有解释?”   没想到简臻相当自如地反问道:“您难道不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测试方式吗?”   话音落下,如同一首曲子终了, 只留一个音符点地。   这一层又一层的事情弄得孔宥延很是疲惫。   他与简臻对视着,对于她的解释他自然是不信的,但是看她说话时那种从容而又邪异狂妄的样子,却莫名就觉得她是对的。   对的,却也是不可信的。   孔宥延摇了摇头,想摆脱这种奇怪的阴霾。   “殿下,这药效既然已经下去了,那对臻臻的惩治是不是也该结束了?”孔炽试探地问道。   理智尚存的孔宥延明白,自己还需要简臻的信息网,再加上现在丹桑队伍全军覆没……   “送郡主回去吧,按照之前的安排好好‘照顾’郡主。”   听了这话,简臻也不拜谢,理了理自己的领口径自就踏出门去。   ……   金州玉溪城内,简鸣在约定的时间赶到了玉泉小筑。   店铺大白天的关着门,门上还挂了牌子,说是店主身体有恙,今日不开张。   他屈指叩响了门。   不一会儿,门就从里面开了个小缝儿。   是一个从没见过的小男孩儿。   “是来看老贾的吗?”   “对。”   “你叫什么名字?”   “简鸣。”   答完话,小男孩儿就把门的缝隙拉大了一些,放他进来了。   “老贾和秋羽姐姐在里面等你。”   简鸣打量了他一眼后,熟门熟路地绕过柜台,掀起帘子去到了那个密室。   桌子对面,老贾正一脸严肃的坐在那儿,想来是专程等他的。   而他一进门,秋羽就冲他笑了一下,简鸣甚至还从那笑容里感受到了一丝慈祥。   可他现在暂时顾不上这些,便排除杂念坐了下来。   “经过讨论,你的投名状我们收了。”   答案在简鸣的意料之中,那么接下来便是要谈条件了。   果然,老贾清了清嗓子道:“不过,你也别高兴太早。要不是如今情况不同,不然我们也未必会同意你加入山庄。”   秋羽暗自推了他一下,催促他别吓唬简鸣,赶紧入正题。   “咳,我们两个就是你加入山庄的担保人了,鉴于你和你姐姐的生意,就先将你收入山庄的信息组织风雨楼。等你回到京城以后,会有联络人去找你,除此以外,山庄的几条禁令你必须严格遵守——”   他递出一张早已写好的纸推到他的面前,好让他能细看。   大部分都是一些保密的常规事项,但是具体的细节却比信息网的规矩还要严格和缜密。   见他看完,老贾问道:“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说完,三个人就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着。   简鸣是被这简而又简的形式弄得有些无话可说,而秋羽和老贾则是在等待着他的请求。   沉默了一会儿后,简鸣问道:“这就算,加入山庄了?”   “为了防止一个带倒一片,所以山庄并没有明确的标识,更不可能带你去逐一认识内部的人员。”   这倒是真的,要想往上走,全凭成绩说话,而想得到更多的支持,也是需要在处理事情的过程当中去推进的。   “没有问题了,”简鸣摇了摇头,“我同意加入山庄。我会终生对外人保守身份秘密,并且持续不断地给山庄递交信息,听从山庄的安排与调遣。如有违背,一力承担所有后果。”   他的眼神坚毅,尽管老贾和秋羽都明白他所信仰的并非山庄,但他们仍然对他加入的决心深信不疑。   “好,”秋羽两手一拍,打破了沉闷的气氛,“具体的事情等往后遇到了再讲吧,我们现在讨论一下眼下的任务。”   原来,默箫山庄早就知道了丹桑要到金州的消息,只是不清楚具体的时地和情况,所以尽管知道会有大火焚城的事情发生,他们也暂时不知该如何防范,这给他们增添了不少麻烦。   然而简鸣这次先下手为强,把护送“火种”的丹桑队伍直接杀灭了个干净,对他们来说,别提有多赶巧了。   “昨儿你把那脑袋往桌上一搁,我当时虽说没表现出来,但我这心里简直大起大落,乐开花了要!”老贾隐隐有些兴奋地说着。   也难怪他们这么痛快就同意了自己的加入……   暗自庆幸后,简鸣也不多废话,把自己知道的信息都说了出来。   “原来是在芜城!”秋羽眼睛一亮,更显得面色如春,生机勃勃。   “这样,我先尽快去安排他们戒严,简鸣你脚程慢些,傍晚再去送那‘火种’。”   简鸣点头应了。   “太好了,你可立了大功!这一条消息,不知能拯救多少人的性命呢!。”   然而听了这话,他并没有多高兴。   一想到简臻在宫中情况未明,他就心急如焚,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我有一个请求。”   就在他们欢欣鼓舞之时,简鸣终于开口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现在京城的情况不太妙,我姐姐一人孤军奋战必然难成大势,而且,就在我启程来金州的时候,她联合反对者的事情被告破,还被迫吃下了丹桑的秘药……”   他的眼底仿佛有万顷波涛起伏,最终被他生生忍了下来。   “我们需要山庄的帮助,去联合反对丹桑的人。”   秋羽面露哀伤,仿佛切身体会到了他的痛苦一般,缓步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们会的,丹桑教绝不能留。”   事情谈到这儿,他们也该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情了。   起身之前,简鸣又问了一个问题。   “我的身份,恐怕没法对姐姐隐瞒。我没法瞒,也瞒不住。”   “哼,”老贾像是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撇嘴嘟囔道:“就知道会是这样,你放心吧!郡主如今的立场明了,而且在京城要想抵抗丹桑也少不了要与她合作,不瞒便不瞒吧,过去也不是没合作过,她是个规矩人,我们信她。”   谈话结束后,三人便各自散去了。   棋局在世人不曾察觉之时,再次发生了微妙的斗转。   时机一到,简鸣按照约定将“火种”送去了芜城。   那是一颗未经雕琢的火红色的石料,色彩便是它的纹样,浓郁而摇曳。   亲手将‘火种’送到了芜城的丹桑教徒手中后,他没有下马,更没有参与多余的仪式,一经交接,立刻就调转马头往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   “郡主。”   绣萍端来些吃食想给简臻补补,结果刚到简臻的房间门口,就被一个人高马大的丹桑教徒拦住了。   “你干嘛啊?我就是送个吃的都不行?!”   那人也不解释,就只是拦着她,任她再怎么说都没用。   “绣萍,把东西给他吧。”屋内传来了简臻平静而沉稳的声音。   绣萍只好照做,毕竟总不能因为这事儿把简臻给饿着。   成什么事儿了?!   绣萍翻了个白眼,气呼呼地去找李潜了。   从宫里一出来,简臻的身后就跟了一队丹桑教徒,这是孔宥延专为她准备的随侍,大概是怕她借助府里的下人往外传递信息。   对此简臻倒也不在意,反正在自己该做的已经做完了,就算继续给她吃凤心也无所谓了。   只是,这些人也着实有些恼人了。   饭菜被草草检查了一遍,反倒是端菜的托盘被仔仔细细研究了一番。   “把饭菜放下吧,托盘你们拿去。”   尽管自己在慈息殿里时也有人提供饭菜,但在那种情况下,每一口吃食都只是为了活着而已。   闻着面前熟悉的香味,简臻觉得自己的心都被填满了,连胃都瞬间苏醒过来,咕噜噜地叫个不停。   筷子才朝一碟清蒸鱼伸过去,又悬停在了半空。   抬头看看周围三个眼睁睁盯着自己吃饭的丹桑教徒,简臻才刚起来的食欲又都被他们的目光给看没了。   “吃饭了吗?坐下来一起?”   其中一个女孩儿明显有些心动,手指在身侧犹豫地揉搓着,连带着周围的一个年轻男孩儿和一个青年都咽了咽口水。   “来人,”简臻叫来院中的下人,吩咐道:“多备四双筷子,在外屋再设一桌酒菜来。”   “喜欢吃什么?”简臻浅笑着问那个姑娘道。   “嗯……鸡肉。”   “来,坐下陪我吃点儿。”   由于病痛的折磨,简臻的声音低沉,仿佛带有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一般。   那个女孩儿在简臻鼓励的目光下小心地迈出一步,准备坐在她的对面。   突然,守在门口的那个高个儿的男人走进来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回了原位。   “记住你是来做什么的。”他的声音总是十分冷硬,仿佛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兴致一再被打消,简臻脸上的笑意瞬间垮了。   “吃个饭怎么了,你们不是随侍吗?这么不听话?”她看着那个男人,相当不满。   看着眼前的饭菜,她将筷子一摔,闷闷不乐地起身往院子里去了。   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事情,她觉得有些难以压抑自己,尤其是在看着这几个不听话的丹桑教徒,更是让她的心情降到了冰点。   她抄起架子上的剑,立在稻草人面前。   内心的情绪与思虑逐渐鲜明起来,甚至变得嘈杂和难以忍受。   突然,她的剑随着她心中的不忿击出,扎进了稻草人的胸膛。   这一击让她回想起了刺中李成瑞的那一剑。   只可惜那侍卫的剑太笨,用着不够趁手,再加上她的身体刚遭受了凤心的折磨,这才让剑偏了那么多。   真是可惜……   与此同时,她再次回想起了当时自己的奇怪感受。   当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刺伤了人时,胸中的烦闷竟然一下子消散如烟,甚至可以用“通透”来形容。   那种感觉相当微妙,仿佛有什么东西脱落了一般。   她分辨不清这到底是源于刺中了李成瑞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兀自站了一会儿后,她干脆回屋吃了几口饭菜,然后往私塾室去了。 第110章 疯子(四)   白沛盟正在准备第二天上课要用的东西, 见简臻带着呼啦啦一群人来,也没有太惊讶,像是早就料到一般。   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以后, 他和简臻相对而坐,完全忽视了周围人的存在。   “身上还好吗?”   “好多了。”   看着她眼底的纷乱和残存的猩红,白沛盟便知道她是遇上难题了。   把自己在宫中的遭遇都跟他说了之后,简臻的情绪仿佛也随着自己的话语逐渐外泄。   “李成瑞竟然胆敢刺杀阿鸣……”她的声音颤抖,却依旧如她的眼神一样冷而烈。   “这些并不是你来这里的理由, 对吗?”   突然, 她一拳砸在桌上,狠声道:“我恨不得把他们全杀了!”   在她的眼底, 一抹混沌而凶险的心神浮现出来。   话刚出口, 她就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便仰起头, 紧紧地闭上眼睛, 将自己的情绪硬生生压了下去。   “我是不是要疯了……”她喃喃自语道。   看着自己的学生这样,白沛盟虽然面上不显,但心中却是焦急。   “老师, 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办, ”简臻的声音隐隐带了哭腔, “但是, 我真想杀了他们……”   白沛盟倾身过去, 握住了她的肩膀, 声音沉稳而有力量。   “阿臻, 你不会疯的, 不要自证,你只是太愤怒了。”   见简臻回神, 他笑道:“不过,你能这么直截了当地反击回去,这倒是让我惊讶,也算是个好现象。”   “您觉得我做得对?”   “伤人自然是不好的,但是以你的性子能这样做,我倒觉得是好事,而且,能把你逼到这样的境地,可见凤心的药效有多折磨人了。”   简臻笑了一下,低头回忆着凤心起效时的感受。   当一个人浑身的痛感都被过分放大时,哪里还顾得上那些表面功夫呢。   待她平静下来后,白沛盟才徐徐引导道:“你其实很清楚你现在的状况,不是吗?”   “凤心。”   片刻后,她闭着眼,开始用语言来整理自己的思绪。   “李成瑞对我意图不轨,他说他派了刺客……被这些人寸步不离地跟着……”   听到简臻细数令她不快的事情,那个高个儿的丹桑信徒没什么表示,倒是另外三个显得有些尴尬起来。   白沛盟也有些讶异于她的坦诚,按照以往来说,她是不会这样大喇喇口无遮拦的。   “还有一些别的原因……”   简臻想到了那种奇妙的、通透的感受,却并没有说出口。   “所以,你现在能做的是什么呢?”白沛盟盯着她,轻声问道。   她继续回味着刺伤李成瑞时,浑身痛感消散、心胸畅达的感受,答道:“等待。”   混乱的心神逐渐归位,一句“等待”就限制住了它们的躁动。   白沛盟掩住了自己眼底的心疼,笑呵呵地给她倒了杯热茶推到面前。   “你这不是知道该怎么办嘛。既然要等,那就平心静气地等,吃好喝好,把身体养好,好好地等。”   澄澈的茶水冒着热气,水光悠悠旋转,映照在了杯底。   她端起茶水呷了一口,一股暖流入喉,清醒与温暖瞬间便延伸至她的四肢百骸。   “你怎么可能会疯呢,你最是清醒和理智了。”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简臻便真的开始安心等待起来,甚至能够容忍身边这些丹桑教徒的看管了。   她现在只等一件事,那就是简鸣的消息。   ……   当初简鸣花了三天时间奔到金州,又在那里耽搁了一天加入山庄,如今只消一天多就飞驰回了京城,这也多亏谢辰章买了两匹好马。   一路上他都没敢多休息,直驱入宫,把在芜城时丹桑族给的交接信物呈递给了傅蔼,又把树林里遇刺的事情给孔宥延说了一回。   只见孔宥延沉吟片刻后,问道:“臻臻说——李成瑞亲口承认要刺杀使者,你知道这事儿吗?”   李成瑞分明是要刺杀自己一个人,何来刺杀使者一说?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简鸣心中一怔,面色却如常。   “在下不知。”   接着,又有宫人用托盘呈上两个物件来。   “那你可认得这个?”   托盘上翻着一块灰白的皮肉,旁边则是一支干净的箭。   仔细辨认后,简鸣道:“这块皮是从我们抓到的刺客身上割下来的。至于这支箭,在下辨认不出,当时掉头去营救使者时,箭已经被他们收走了,只抓到一个人,当时他身上没有弓箭,故而只能从他的身上寻找线索。”   没想到孔宥延倒给他解释起来了,道:“这个是本宫命人回去查探现场时,在树林里捡的,你可知,这个刺客的身份?”   “在下不知。”   “这个刺青纹样乃是一家专做杀人买卖的民间组织,只是,做买卖的中间人早溜了,本宫的人只查到了他们的账册,上面最近的交易便是和李成瑞做的……”   简鸣眨了眨眼,心生困惑。   这个杀手组织他是知道的,但是他还从没听说过他们有什么账本,除非……   ——是孔宥延在故意诈他。   如此周旋一阵后,简鸣大概明白了现在的状况。   他看了一眼刘琦,见他表情激动,甚至还报以微笑。   刚刚进来的时候他也急不可耐地想和自己搭话,说明他对自己救命之恩依旧怀有感激之情。   那么,现在必然还没有指向自己的证据……   思忖之后,简鸣终于拿定主意,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道:“怪不得,姐姐之前就让我小心奉议郎,说他图谋不轨,最好别与他一气。”   他小心观察着孔宥延的表情,问道:“殿下为何不直接问问奉议郎?还是说……奉议郎出什么事儿了?”   “还不是你姐姐,冲动起来竟然敢捅人!我过去怎么没发觉她气性这么大呢?”   就在孔宥延自言自语时,简鸣的眼神却定定。   他太了解简臻了。   她一直要求他不要沾血,能做局的绝不亲自动手,能把她逼到伤人,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李成瑞惹恼了她。   他究竟做了什么呢……   回想起李成瑞对简臻的百般追求与示好,简鸣的呼吸顿时急促了几分。   草草了事告退后,简鸣在宫门口遇上了前来接他的李潜,才知道简臻被丹桑族看管起来的消息。   闻言简鸣便迫不及待地挟着一身的风尘往郡主府的方向去了。   “李成瑞究竟做了什么?”   跟在他身侧的李潜抿了抿嘴,小声道:“世子说……他以下犯上。”   “他现在在哪儿?”   “听说在家里养伤。”李潜一边小心观察他的神色,一边回答道。   马儿因为缰绳被拉紧而停了下来。   只见简鸣死死地握着缰绳,目光飘忽,不知再望着什么。   其实就连他自己都有些摸不清自己心中的神思。   太乱了。   他的心中充溢着难言的愧疚与自责,对李成瑞的愤怒倒是其次,更多的是对自己不能陪在简臻身边保护她的遗憾。   在策州那次时就没有陪在她身边,这次她被人告发惩治时自己又没在。   为什么,总是这样呢……   像是装了满肚子的苦水一般,弄得他怎样都不行。   突然,他下意识地一拉缰绳,偏离了回府的路。   李潜赶忙跟上,问道:“少爷,咱不回去吗?”   “先去个地方。”   ……   李府的戒备实在是宽松,比起郡主不知要差了多少。   简鸣让李潜在府外等着,自己则找了个没人的小巷潜入了李府。   最先看到的是一间厨房,他身形一晃,从里面顺了把匕首出来。   虽然这是第一次来李府,但他却熟门熟路,很轻易就避开了下人和一些死胡同。   毕竟李成瑞的图谋早就令他担心,于是在这之前,他已经不知道看过多少次这里的地形图了。   每一条道路和每一处的设置都已经印在了他的脑子里,自然是轻车熟路。   终于,简鸣摸到了李成瑞的卧房门外。   里面正有一个下人在为他换药,疼得他吱哇乱叫。   ——他对姐姐做了什么呢……   与李成瑞仅有一墙之隔的简鸣沉默地看着地面,内心只剩下了这么一个疑惑。   ——他何德何能,竟然让姐姐亲自出手呢……   药换完后,那下人端着血淋淋的布条走了出来。简鸣瞬间收回神思,脚步轻缓地顺着门缝进入了李成瑞的卧房,呻|吟声在屋内环绕着,落在耳中,令人无比厌烦。   见隔帘被人从外撩开,躺在床上的李成瑞有些费力道:“不是让你去拿些烈心来嘛!”   然而那身影依旧稳当,像是没有听到他说什么一般。   一扭头,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一张过分冷漠以至于让他觉得危险的脸。   “你,你……”   看着李成瑞那双睁得快要掉出眼珠来的眼睛,简鸣替他把话补上道:“我怎么没死?”   然而简鸣并不想与他讨论这些,直接一手捂住他的嘴,接着从身侧拔出那柄匕首来猛地往他颈上刺去。   霎时间,血流如注。   厨房用的匕首也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比平常的匕首要长一些,以至于一部分尖端都嵌入了李成瑞身下的床板中。   简鸣松开了手,冷眼看着他无力地握住匕首。   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呼救,声音就被堵回了喉咙,只发出了“呵呵”的气声。   一想到这个人曾经在自己离京时欺负简臻,简鸣就恨不得再给他来上几刀。   只是时间已经不早,总不好让姐姐多等。   于是他一边听着李成瑞逐渐微弱的气声,一边从他床边的脸盆里洗了洗自己手上的血迹后,这才又顺着原路离开了李府。   看着冷着脸信步走来的简鸣,李潜没有多问,只是安静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回府之前,简鸣去了家自己常去成衣店,特地挑了件看起来温和清爽的菘蓝色衣衫,而自己原本穿着的衣裳则被付之一炬。   一同被火焰吞噬为灰烬的,还有那衣衫上的点点血迹。   作者有话要说:   简臻:我们阿鸣最乖了! 第111章 疯子(五)   凤心的药效逐渐退去, 而简臻身上依旧留有隐隐约约的酥麻,如同在高堂大殿内热闹后剩下的残响。   天气已经很热了,院里时不时有知了发出长长的的嘶鸣声。   她倚在靠窗的矮榻上闲闲地翻著书。   这样悠闲的时光已经很久不曾有过了, 什么都不用操心,什么都不用做,只是等待。   可她等的人是简鸣,等的是他平安的消息,也正因如此, 她实际上很难真正享受这样的时光。   手里的书是从简亚平的书库里找来的, 专门是讲丹桑族的。   这样的书在她身边还有一摞,而手上这本讲得是丹桑起源的神话故事, 比较有趣些。   ……   传说在三皇五帝之时, 凤与龙同入人间。   龙助人主合并天下, 凤则不认同它的选择, 找了处山崖栖息。   有野心有智慧的人称皇称帝, 厌倦俗世的人便寻着凤的轨迹找到了它的住所。   后来这个地方便被叫做昆吾山。   其中一个来朝拜的人日日去凤身边侍奉,凤感念他的执着,便授予他一些关于宇宙天地的智慧。   它从宇宙的起始一直讲到万物的存在。   讲到第七十四天的时候, 地上的人、事、物已经被整顿明白, 龙与凤需要回天了。   凤受到龙的感召, 振翅欲飞, 便对那个人说:“我允许你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那人问:“我还有许多问题不明白, 日后要如何能与你相见?”   凤不以人言, 只啼鸣一声。   随之羽翼燃起烈火, 凤在烈焰中振翅而飞, 在虚空中消散不见了。   那人百思不得其解,便在昆吾山住下。   一同住在这里的人互相照顾, 便组成了一个集体。   他们以凤为信仰,自称为丹桑族。   然而等待了许多年,凤都没有再现身。   当初那个侍奉凤的人转眼也已年迈,他回想起凤离开时的情景,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让自己死于烈焰当中。   于是人们把他抬到凤栖息过的山崖上,在他快要咽气的时候,点燃了他身下的木柴。   烈焰中,有凤鸣传出,火焰的形状犹如凤鸟腾飞。   转眼间,烈焰便将那人烧尽,一点灰烬都不剩了。   当天,族中还诞生了一个背上长着红斑的婴儿。   随着他逐渐长大,他背上的红斑也变得越来越清晰,如同凤鸟的翎羽。   人们认为这是凤的指引,便将那个孩子当做凤在人间的托生,叫他“凤鬼”,意为携带着凤之精魂的人。   后来,当旧的凤鬼在烈焰中消失,便会有新的凤鬼降生于丹桑族中。   于是“凤鬼”成为了一种承袭的称号。   ……   翻完这本小册子后,简臻喃喃自语道:“什么狗屁东西?”   这就是让人们自|焚的理由?一群疯子么不是?   “哎,你们族中的凤鬼是谁?”   高个儿的信徒只瞥了她一眼,并没有回答。   “哑巴了?那就换个会说话的过来。”   原本只是随口嚷嚷一句,没想到那人真退后一步,把旁边那个年轻的男孩儿推到了她跟前。   那男孩儿似乎有些腼腆,不敢与她对视,在她审视的目光中把头低下了。   “你叫什么名字?”   “钟,钟起秀。”   “起,秀,”她跟着重复了一遍后,问道:“昆吾山在哪儿?”   “这个,只有长老知道。”   见简臻一瞬不瞬看着他,他只好继续解释道:“神山不可与外人道,长老就是从昆吾山走出来的,为了防止外人扰乱丹桑人的生活,所以并没有说过。”   对神山的怀疑几乎是顷刻间就种在了简臻的心里。   反正也没事可做,好歹能有人可以说两句话,她便问起了钟起秀信奉丹桑的缘由。   “我们家中有五个兄弟姊妹,本来就很难活,后来爹爹又得了重病,身上脸上到处生疮,日子就更难过了。爹爹养我们长大,总不能不管他,可是郎中说了,他的病已经治不好了,每天这样也只是在等死罢了,而我们的口粮也不够吃了。”   他低垂着目光,继续道:“那时恰巧长老带着信徒经过,给爹爹赐了药,服下之后爹爹便不疼了,他哭了,说他连累我们了,说完便安然去了。我们一家都很感激长老,我是家中最小的一个,不想再拖累家里人,便求长老带我一起走了。”   受人恩惠便加入丹桑,这样的信仰够牢靠吗?   简臻浅笑,心想这倒是个突破口。   “你以后也会投入火海吗?”   像是被这话吓到,又像是对她警觉,钟起秀不自然地眨了眨眼。   “会。”   “可人终有一死,你们何必这样着急呢?”   “您贵为郡主,可能并不清楚,其实天下有很多人活得很艰难,很没有尊严,也很痛苦。人们常说,活着才有希望,可是,守了一辈子都没有看到希望,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他直愣愣看着简臻的眼睛,心中其实还有些愤恨,愤恨她这种人生来便能吃饱穿暖,不用遭受生存的折磨。   然而奇怪的是,她的眼神中并无震撼,甚至还有一种同情与理解。   ——她是在……认同我?   这想法不知怎的让钟起秀有些慌张。   “但不能否认,确实有些人熬出来了,不是吗?”简臻眼帘轻抬,沉声问道。   见他还要反驳,她忽然笑道:“这就像是赌博,对吗?但有的人心甘情愿去赌,你却要直接拉着他出赌场,你觉得,他是会谢你还是恨你?在他死之前?”   “大火之后不是死,是凤去的地方!”钟起秀急切地解释道。   简臻依旧是直戳戳地盯着他的眼睛,但不知为何,钟起秀总觉得她是在出神。   “所以你一定是先送你的亲人们去喽?”   闻言,他的心猛地一跳,眼神躲闪。   这是他一直在回避的问题,如今却被人一击而中,不禁有些没了底气,含混道:“这事情是要先领悟才行的……”   “所以你有劝服他们吗?你加入丹桑已经挺久了吧?”   瞬间,钟起秀觉得自己就像是被猫盯上的老鼠,一时有些无处遁形。   在懵懵懂懂加入丹桑后,他的心里当然也会有些惶惑,可从没像现在这样溃不成防。   然而简臻却放过他了。   “好啦,我随便说说刁难你而已,信仰这事情很难口授的,对吧?”   见他抬头,简臻对他粲然一笑道:“我不欺负你了。”   说完,她又翻开一本书来看,这让钟起秀松了一口气。   但同时,心中那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却被简臻的疑问所勾起,变得越来越清晰——非要早入火海才好吗?   长老说要借助二殿下的力量散播火种,让更多人得以解脱俗世的痛苦,去往更光明的世界。   可……迟一些,不行吗?   “死了的那个使者有接替的人选了吗?”简臻冷不防的一句话将他拉出了可怕的混沌。   他出了一头的冷汗,忙不迭回答道:“二殿下举荐了一位,名叫江通。”   简臻的眼睛随之一抬,接着又缓缓垂下,目光落回了书上。   “唔。”   随口应了一声后,她又继续翻那些书去了,仿佛对此毫不在意一般。   ……   等简鸣回到府邸的时候,正有些捕快跑着与他擦身而过。   他瞥了一眼,掸了掸身上的尘埃,往府里走去。   彭年也不知是那里得来的消息,一早就从后院窜了出来。   看见疏疏朗朗的简鸣正全须全尾地站在院里,他的眉尾嘴角皆是向下,猛地嚎了一嗓子。   “少爷!”   “没死呢……”不等彭年叙旧,简鸣先抬起胳膊转了一圈,问道:“怎么样?这一身好看吗?”   才张开双臂准备拥抱他的彭年定在原地,原本激动而担忧的神情也变了,脸上仿佛写了“甚是荒唐”四个字。   “我说少爷诶!都什么时候……不是,郡主现在哪里顾得上这个,你穿什么她肯定都觉得好啊!哎呀!甭说这些,赶紧进去吧……”说着就拽着简鸣往府里头去了。   然而才到简臻院门口,他们就被一个丹桑信徒给拦住了。   “殿下有令,不准任何无关人等与郡主接触。”   无关人等?   简鸣霎时给气乐了。   “我护送火种顺利抵达金州,你说说,我于丹桑是有功还是有过?再者,你们以为,殿下会一直关着郡主?”   见那人还在犹豫,简鸣勾起的唇角忽然变得冷淡。   他迈步向前,在经过那个信徒时轻声道:“少给自己找麻烦吧。”   说完就撞开他的肩膀往里走去。   ……   也许是因为钟起秀太容易被看透,所以他在身边的时候,简臻会觉得更自在一些,总比刚开始那个个高又壮硕,一直拉着脸好像随时会跳起来打人的信徒要好些。   她打开一个装著书册的木匣,翻了翻里面写满异域文字的书册。   这书在她刚来简府时就曾经翻过,只是当时还不知道有丹桑这个教派。   如今再看,便知道里面的图画描绘的就是丹桑族的起源了。   “诶,你认得这些文字吗?”   书册被递到了钟起秀面前,他看了半天后,摇摇头道:“我不认得。但曾见长老看过类似的文字,兴许是丹桑族的文字。”   “那以后得找个机会问问他。”她收回手来,喃喃自语道。   “姐姐!”   窗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让她不自觉地一怔。   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了,也是她在这里一直等待着的声音。   抬眼望去,满目的光辉之中,少年如一掬清泉,令燥热的人间沉默。   她将书本丢在一边,才匆匆走到房门口,就与简鸣迎面撞了个满怀。   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简臻就被裹进了一个宽厚而紧密的拥抱当中。   一瞬间,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停滞了下来,连声音都消散了。   如同山峦填平了沟壑,紧密的拥抱所勾画出的真真实实的简臻,严丝合缝地填平了简鸣心中唯一的空缺。   这所有的一切都让他觉得熟悉和安心,他埋在简臻的肩头蹭了蹭,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姐姐,香囊没有味道了……”   他的声音浅浅,还带了些委委屈屈的味道。   一双修长而柔软的手落在了他的背上,轻轻抚摸了几下。   “好,”简臻笑着,眼底不知何时积起了一层泪,然后用微微颤抖的声音道:“姐姐给你换。”   作者有话要说:   啧啧啧,撒娇小猫儿最好命~ 第112章 疯子(六)   高悬的心终于落回了肚里, 然而简臻并没有安定多久。   “阿鸣。”   她挣扎了一下,示意他松手,可简鸣却抱得更紧了, 一双手臂如同铁箍似的让她动弹不得。   在方寸之间挣了几下之后,简臻只得放弃,蹙眉问道:“是李成瑞要害你?”   “姐姐别为他生气。”   伏在她肩上的简鸣如同一只乖巧的猫儿,他轻轻蹭了蹭,声音和缓而柔软:“他不是……快死了吗?”   简臻身体一僵——难道他已经知道自己偷偷派人给李成瑞下毒的事情了?   当初凤心的药效消失后, 她便大致猜测出了丹桑队伍覆灭的缘由, 而要避免让简鸣落入险境,那就决不能让李成瑞和孔宥延当堂对质。   于是她便利用密码书暗中传信, 让人去给李成瑞下毒。   今天就是下手的日子。   可简鸣又是怎么知道?   碍于丹桑信徒的监视, 简臻只能暂时把疑问压下来, 想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可是这点轻微的愣怔还是没能逃过简鸣的眼睛。   他松开怀抱, 看着眼前的她。   尽管已经休养了好些天, 但她的脸色看起来还是很差。   之前好不容易能让她能劳逸结合,每天多了些活动的时间,整个人看着也精神不少了, 可哪成想自己才离开了几天, 他们就还给他这样一个苍白的简臻?   “还……疼吗?”他的眉头蹙着, 满心满眼的心疼。   抬起的手悬在了半空, 他有些不敢触摸她的脸庞, 好像自己动一下都会把她弄坏似的。   看着简鸣这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简臻不由得笑了。   她摇了摇头, 没有说话, 只是看了一眼周围的人,示意他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接着把他拉进了书房内。   万般思念和疑问都因为丹桑信徒的监视而无从述说,从换完香囊一直到两个人吃饭,他们都默契地没有谈论任何关于刺杀的消息,生怕被人抓住把柄。   直到晚些时候,李潜终于报来了李成瑞的死讯。   姐弟俩正在花园里散步,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会心一笑。   然而李潜的下一句话却让简臻的笑僵住了。   “奉议郎被人一刀毙命,另外,他的……”   李潜低着头,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出多余的情绪,继续道:“他的那个……也被切了。”   “知道了。”   简臻没有多问哪怕一句话,直接挽住简鸣的手臂往前走去。   在旁人注意不到的时候,她才捏了一下简鸣的小臂,装作不经意似的看了他一眼。   到底是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人,在李潜汇报完第一句时,她心里一下子就有了数。   这叫什么事儿啊?   她不禁扶额叹了口气,接着勾了勾手,在简鸣的耳边小声说了自己已经派人下毒的事情。   “谢谢姐姐。”   原本是想警告他不要太冲动,自己早有打算,可没想到简鸣听到这话却笑开了花。   既是为着他们之间的默契,也为着简臻对他的真情。   “啧,你还笑!”简臻气得拍了一下他的胳膊,嗔怪道。   然而她的严肃并没有保持太久,看着简鸣能毫发无伤地站在自己面前,她就没了火气,也跟着笑了起来。   毕竟李成瑞是死有余辜,她的小猫儿做一些反击也是无可厚非的。   只是另一边的宫殿内,气氛可就没这么活泼了。   宫人们无一不是低头缄默,生怕惹到了暴跳如雷的孔宥延。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苦等的证言竟然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疯子。”   他头一个就想到了简臻,毕竟她曾敢直接提剑刺伤李成瑞。   可转念一想,护送“火种”的丹桑队伍之中只有简鸣、他的侍卫以及刘琦活着回来了,而简鸣今天才刚回到京城……   “疯子……”   面对眼前情绪激动的孔宥延,傅霭依旧是微笑。   随后才适时上前扶住了他,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和缓地说道:“殿下,既然凶器是奉议郎自己府上的,或许,是他的下人干的呢。”   “怎么可能!?”   孔宥延猛地扭头看向他,熠熠的烛火中,傅霭的脸一半明,一半暗。   如同神祇,又如恶鬼。   “我们是查不出凶手的。”   干涸的声音从这张脸上传出,如同某种冰冷的流沙。   “不……一定是简臻,要么就是她弟弟!”   那张面孔摇了摇头,光影在他的脸上来回跃动。   “殿下,简鸣按时送去了‘火种’,我们的甄别还需要郡主的信息网来支撑。”   所以,即便凶手是他们,他也抓不得了……   孔宥延呆愣在了原地,无神地望着前方。   突然,他咧嘴痴笑起来,接着低吼道:“都是疯子!”   原来,即便站上高位,也无法随心所欲。   这明明是他早就明白的道理,可这种无可奈何的无力感仍旧时时撕扯着他。   在郡主府的丹桑信徒第二天便得了消息,不用再贴身监视简臻了。   然而宫里并没有让所有人回去,只是几个外围的信徒离开了府邸,剩下的几个人还得继续留下。   看着贴身的几个人终于远离,简鸣立刻问起了简臻被揭发的缘由。   “姐姐,是王三要害你?”   眼见他一副要去找王原麟算账的架势,简臻赶紧拉住他,把实话说了。   “是我让他这么干的。”   简鸣直接愣在了原地,好久没转过弯来。   “我考虑了很久,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她在书房里踱着步子,沉声道:“王三想借助我们的力量给他大哥报仇,至于过去的恩怨,他不想计较了,我看那天的时机正合适,便让人给他递了个消息。”   简臻也察觉到了简鸣的不对,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然后故作得意地笑道:“你看,虽说在孔宥延那里没讨倒好,但这一下子既能让人们明白我的身份,又让孔宥延按照我们事先准备好的名单干掉了贺之烈。说不定……山庄那边也会对我改观,之后可以试着再去接触一下……”   可她越是解释,简鸣的心就越发沉重。   解释了一通后,他压根儿没听进去,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敢情她在宫里被害得要死要活的是她自己干的?!   他当自然是愤怒的,不仅是对孔宥延和李成瑞他们,还有一些是对简臻。   可这一簇歪歪扭扭的恨意却燃不起来,一副可怜相地摇摆着,随时可能会熄灭。   看他好久不说话,简臻终于有些慌了。   她小心捏住他衣袖一角,试探地唤道:“阿鸣?”   然而他一句话也没说,径自转身离开了书房。   简臻的手随之垂下,胸腔里的心脏不安地突突跳着,仿佛也在谴责着她。   她头回对自己这个一举多得的计划产生了怀疑。   ——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时辰已经接近晌午,可天色却是灰蒙蒙的,低沉得吓人。   才回到自己院里的简鸣又呆站住了。   他觉得自己的心坠得又沉又痛,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也是第一次觉得,简臻的心竟然可以狠到这样的地步。   她难道从没想过后果吗?   难道自己于她而言真就一文不值?甚至都不能作为她惜命的理由?   是,他没这个资格。   他从来都知道。   他能做的永远只有协助她,服从她,以及……爱她。   他无法解决她的痛苦,更解不开这纠缠她的棋局,他甚至不能作为她的一枚棋子,一枚任她驱遣、为她冲锋陷阵的棋子。   他明白简臻的良苦用心,更知道她为了不让自己成为皇帝以及孔宥延的棋子所做的所有,她在用她的方式保护着自己这个弟弟。   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她能为了百姓、为了道义而自伤,可自己却无法为她做些什么。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一阵抽痛。   那是一种缠结相抵的痛苦,是恨与爱的冲撞,是进退两难的牢笼——他没办法恨她。   不论是出于什么理由。   几滴雨水从云层中飘落下来,转眼便成了倾盆大雨。   可他的双脚像是在地上扎了根,动弹不得。   再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少爷?”彭年冒着雨冲过来,想拉着他去躲躲,可简鸣却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怎么了这是?”   只见简鸣在雨中蹙眉笑了起来,一副苦相。   彭年费力地用手给他遮了遮雨,奈何他个儿高,根本就是徒劳。   “哎呦少爷诶!咱先回成吗?您这笑的比哭还难看呐!小心郡主不喜欢你了!”   也不知道是哪句话又戳中了他,简鸣这回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坏了。”   看他这样儿,彭年两手一砸,也不敢再多劝了,拔腿就往隔壁院里跑,一如当年给简鸣喂药而不成时的情景。   其实简鸣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症结在哪,可他偏偏就是不得其解。   他看不得简臻受伤,若是有人欺负她他一定不会放过,可如今伤害她的人就是她自己,他却没了办法。   究竟要怎么去爱她呢?   这样一个为了达到目的甚至不惜伤害自己的人……   哪怕最后一步棋是个完完全全的死局,她也敢用自己的性命去堵住罪恶的通途。   尽管她从来不说,从来表现出一副精于算计的样子,可他却看得清她心中巍然的高台。   那是悲悯众生的神坛,却独独将她自己排除在外。   他没有简臻那么高尚。   他没办法在乎那么多不相干的人,即使他也曾经是人群中的一个,即便他也曾尝过人间的苦果。   可是,是她将自己拉出了人海。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没有别的心愿,就只想看见她好好的,看她笑,看她自由。   如果世上只能有一个人能存活,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简臻。   可究竟,要怎么做才能保护好她呢……   作者有话要说:   李成瑞:我是真的会谢……上辈子作的什么孽,这辈子碰上你们(微笑.jpg)   祝大家七夕快乐!!晚上加更两章~ 第113章 疯子(七)   雨突然停了。   然而耳边淅沥沥的声音仍在。   淡淡的木香萦绕在透亮的雨滴之间, 显得有些萧索和清冷。   这不是他香囊散发出的味道。   简鸣有些惊异地转过身来,就看见简臻撑着伞站在他的面前。   轻薄的衣袖顺着她举着伞的手臂滑下,落在了她的肘间, 也露出了她布满淤青的小臂。   应该是她在慈息殿内磕碰出来的,不知怎的还没消散。   简鸣的目光钉在那些伤痕之上,霎时,所有混乱中滋生的愤怒与痛苦便都被搅得烟消云散了。   看着他紧锁的眉心,简臻抬起空着的手, 轻轻揉开了他的愁绪, 接着手顺着他的脸往下,贴在了他的面颊上。   “对不起。”   只这一句话, 简鸣所剩无几的防线便崩塌溃败。   他一下子抱住了简臻, 仿佛只要自己一松手, 这个温暖的人就会狠心地一步一步走向深不见底的渊薮。   心思灵敏如简臻, 刚刚见他愣住时就知道自己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雨伞落在了地上, 她用空出来的两手回抱住了他。   “是姐姐错了。”   这拥抱太长、太久,以至于简臻都不好意思起来。   可他却如同一个任性的孩子,不仅不撒手, 还抱得愈紧, 看得周围几个下人不是望天就是看地, 俱是抓耳挠腮不敢多言。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多时便有阳光洒下, 照亮了空中的无数珠玉。   彭年和绣萍对此倒是见怪不怪, 甚至还会心一笑。   可跟前的几个丹桑信徒却不淡定了, 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初被凤心折磨地痛不欲生时都没有说过自己有错的粟襄郡主, 此时竟然温温柔柔地说着她错了?!   这是什么天方夜谭!?   ……   如今歉也道了,抱也给抱了, 简臻可算是把人给拉回了屋内。   简鸣乖乖坐在椅子上任简臻给他擦拭湿淋淋的头发。   “所以,你是联系了太子的精锐?”   “我当时正要离开,才知道你被告发的事情。在这当儿让我出城,总觉得不太对,再加上当时太子精锐还没进城,于是就联系了他们。”简鸣乖乖说道。   简臻听出不对,停下来问道:“可你怎么知道李成瑞雇了杀手?”   “我自然是不知……”   “还有,罗宏宇的尸首呢?按丹桑的规矩,他不是该拿回来火葬?”   见他眼神乱飘,简臻捧住他的脸让他直视自己,问道:“你是不是一开始就计划好了要取丹桑人的性命?”   她的手指温凉,却让简鸣的脸上有些发烫,鬼使神差般,他就将实话说了出来。   “我……取了使者首级,加入了默萧山庄。”   这回轮到简臻呆愣了。   “你,你怎么这么莽撞?!万一被发现怎么办?还有,你知道加入山庄意味着什么吗?你等于是把自己给卖了!你把你自己的自由出卖了!”   虽说简臻是在生气,但一想到她是在关心自己,简鸣的心里就稍稍和暖了一些。   “姐姐,我不在乎。”他握住简臻的手,在她的手心里蹭了蹭。   “比起这个,我更担心你的性命。”   还没等她再说什么,简鸣已经先发制人嘟囔道:“姐姐不也是没跟我商量就和王三合作么,这几天差点儿把我给急死,都没睡个囫囵觉。”   说完,他抱着简臻的腰,靠在她身上不说话了。   自知理亏的简臻气势上自然是弱了不少,心虚地解释道:“我不也是为了替太子扫清障碍嘛,贺之烈死了,咱们接下来只需要静待太子回来就好了。”   “我知道……”可我还是很难受。   他嘟囔着说道,像是在撒娇似的,可这后半句话他说不出口,怕徒增她的压力。   她已经够累了……   “那……李成瑞,也是你干的?”   一听这口气,简鸣赶紧支棱起来撇清关系道:“我没有沾血,我用的是他们厨房的匕首,不会有人发现的,姐姐……”   简臻轻叹了口气,却意外地没有生气,反而是继续给他擦起了头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她才沉吟道:“过去我总是跟你说,手上不要沾血。可现在我的手上已经沾上了血,我才发现,原来当初一遍又一遍的话不只是在对你说,更是在对我自己说。”   “不要让自己的手沾血。”她抬起手,看着自己曾握过剑的手,“正是因为我有这样的冲动,我在害怕我自己,怕我自己触犯这一条准则,所以才一遍又一遍地说。”   略微颤抖的手被包进了一双更加温暖的大手当中。   “姐姐,你没做错什么。”   “对,我确实没有做错,”她粲然笑了。   “我过去被压抑太甚,安稳惯了,生怕行差踏错。就像是被关久了的动物,即使笼子已经被拿开,我却依旧是呆滞在原地,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她的目光变得熠熠,从他的手掌中抽出手来,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窗边。   “可是你知道吗?当我拿剑刺中他的时候,当我闻到血的味道的时候,我突然就明白了,自由并不是我想的那样,并不是我做完了所有的任务之后会得到的一个奖赏。”   雨后的阳光顺着窗子照进了屋内,给简臻的身影描了层边,也勾勒出了她的单薄。   只见她摇了摇头,几乎是笑着说道:“自由是我的所属物。是我没有去用它,其实它一直都在我的手边。”   不知为什么,看到隐隐兴奋着如同发现了什么人间至宝般的她,简鸣竟觉得有些心疼。   她很少谈及自己的过去,仿佛它们不值一提,可明明……   明明它们一直如蛆附骨般地啃噬着她,让一头本应高傲的猛兽踌躇不前。   “过去我需要靠着别人的眼光来活,可现在,我是郡主,甚至再过一段时间,我还会是整个大魏的恩人,我有什么不敢做的?”她突然笑了,“是我压抑自己太久,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释放了。”   然而简鸣却在这笑声中听出了她的难过。   “姐姐……”   “李成瑞的事情,不是你的错。”她转过身来看着他,“既然是他要害你,那么为此而偿命也是应该的。”   背着光的简臻仿佛要被这阳光给烧融了,周身的线条都显得不再清晰。   可她眼底的寒气却经久不散。   “阿鸣,我想通了。这笼子其实……脆弱不堪。”   她伸出手去,仿佛在触碰虚空中的什么东西。   突然,她握手一抓,喃喃道:“只要我一用力,这笼子就会破碎,我应该学着怎么往前走,怎么振翅而飞了。”   话语里满是希望,可简鸣却听得分明——这轻而缓的声音里,分明藏着一颗冷硬的心。   可那又如何?   他走到简臻的身后,从她的背后抱住了她。   顺着她手移动的方向看去,他看到了窗外照进来的光线。   那里飞尘轻舞,灿烂如星辰。   一粒粒的光点正绕着她的指尖旋转、飘游,仿若一群具象的精灵。   而它们的名字,就叫做自由。   ……   李成瑞的死状很快传遍了京城。   一些小道消息从宫里流传出来,被七拼八凑之后,竟然传成了是简臻受辱后,怒不可赦之下杀死了他。   要搁以前她可能还会偷偷放点消息出去把风向给掰回来,可现在,人就是在简鸣手里头一命呜呼的,再多解释也没什么必要了。   于是一时间,一些熟识的人纷纷来消息询问,热闹非常。   但她都置之不理。   最后反倒是孔宥延先憋不住了。   查了半天也没查出什么所以然来,除了知道李成瑞和简家姐弟俩有恩怨之外,他也再做不出什么别的推测了。   于是不管是出于试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孔宥延传令让他们进宫来了。   大殿之中,人倒是不少,只是个个都噤声不语,显得有些滑稽。   简臻环顾一圈,看到了孔炽,便冲他笑了一下。   在这些人里,恐怕只有他不关心李成瑞的死因了。   在偷偷看了一眼傅霭之后,孔宥延才有些刻意地问道:“臻臻啊,最近的一些传闻,想来你应该也知道了吧?”   看她一副没兴趣的样子,孔宥延又假作一副谴责的模样来。   “这些人呐,就爱嚼舌根,真是……本宫一定替你讨回公道!”   没想到简臻压根儿不跟他客套,笑脸也没一个。   这样的话她过去二十年听了不少,如今竟觉得有些反胃了,于是闲闲道:“行啦二殿下,既然您当粟襄是妹妹,咱们也别说这些客套话了,人们怀疑谁我都不在乎,不过我倒真希望是我自己亲手杀的他。”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只有角落中的王原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不过,如果天下人都以为是我做的,那就和我真的做过也没什么区别了,就让他们这么以为吧。”   孔宥延几次张口都没说出什么来,最后不得不放弃了。   倒是简臻先想起了自己撒过的谎,提醒了一句,道:“倒是可惜了,他死了,都没人能证明我的好意了。”   人们窃窃私语,猜测着她话里的意思。   “二殿下,我走之后,筛查信仰是不是很困难呀?”   见人们不解,她笑道:“殿下不如也找人试一试?让他们装作反叛者去勾引一番,说不定……也有人会上钩呢。”   这话正戳中了孔宥延的软肋,只见他一副说不出话的憋屈表情。   尽管他不相信简臻的鬼话,可这真真假假来来回回的计策反倒绕得他有些分辨不清了。   在场的人们神色各异,只有傅霭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好像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慌乱,也没有任何消息能引起他的兴趣一样。   可越是这样,他对于简臻来说就越是可疑。   一个不可控的人……   这让她很警觉,如鲠在喉。 第114章 疯子(八)   这次的召见到这儿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这里没我什么事了吧?没有我就先走了。”   简臻主动提了离开, 临走之前,孔炽冲她眨了眨眼,无声说了一句:“等我。”   她点了下头, 示意自己看到了。   看着简臻离开的身影,孔宥延还有些恍惚。   今天叫她来原本是想看看她是不是心虚,想逼问出事实来,没想到话都让她给说完了,自己还愣着呢。   沉默的大殿内, 一些人早已经知道了李成瑞对简臻犯下的不敬之罪, 如今再听到简臻这番话,他们就很难不对她产生怀疑了。   就像是她所说的, 他们已经默认李成瑞的死和她脱不了干系了。   而与此同时, 一种难言的寒意也不约而同的从他们心中滋长。   在离开宫殿的时候, 简鸣偷笑了一下, 正巧被简臻抓到。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姐姐……有些可爱。以前那么恭恭敬敬和他们客套时, 一定憋坏了吧?”   看着简臻刚刚的样子,简鸣觉得很新奇,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好, 反倒像是把她心里藏着的小人儿放出来了一样, 让她也一同变得真实和鲜活起来。   “凤心之后, 我倒是看开了许多, 刚刚跟他们那样说话, 感觉还不错, 倒是要谢谢李成瑞了。”   “是姐姐聪明, 干他什么事。”   两人在殿外等候着孔炽, 百无聊赖。   倒是简鸣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了一枚泛着银光的戒指递到了她的面前。   “姐姐,给你这个。”   戒指小巧而纤细, 表面被打磨得很光滑,不知道要多小心才能制成。   “这是?”   “祝贺姐姐能想明白这件事情。”   简臻可不相信他能临时做出这么个东西来,一边接过来试,一边道:“还学会贫嘴了?什么时候做的?”   指环相当小巧,她便先往小指上试了试,却发现两手上都有些挂不住。   戒指做得略微有些大了。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尤其是简臻,生怕耽误了他的心意,恨不得自己的手上能再长出第六根手指来,好给这个小指环一个安身之处。   然而简鸣却只是心疼。   他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指尖,喃喃道:“姐姐瘦了好多。”   “嗯……那我努努力,吃胖些?”   看着努力逗他笑的简臻,他浅浅笑了,温声道:“不用,我回去再做一个就好。”   “哎!臻臻!简鸣!”   回头一瞧,见孔炽手里揣着笏板跑了过来。   他一路跑到他们面前,张嘴就问:“怎么样?你身子好了?”   “好多了,刚刚让我们等你做什么呀?”   “啧……”孔炽眼珠上下打量她一番,颇为不满,“这不得聚聚,庆祝一下嘛!”   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呢,简臻忍不住笑了,应道:“好好好,聚聚聚,你说,上哪儿去?”   “呃,”他把笏板往腰间一插,叉着腰想了半天,接着小心提议道:“要不……揽月阁?给芸今姐来个突袭。”   这倒是简臻没有想过的。   过去为了掩盖自己和秦竹的关系,她从没公开去过,如今许多事情也了了,倒是没那么多顾虑了。   思索之后,她便点头答应了。   那天简臻从慈息殿离开后,就一直有丹桑的人看管,故而孔炽也没机会跟她好好聊聊,如今约她出来,主要也是想看看她是不是还好。   一路上,他没少问候简臻的身体状况,同时也对这些天发生的各种事情给予了评价。   一会儿说她鲁莽冲动,一会儿又为李成瑞的死拍手称快,甚至她刚刚不给孔宥延留情面的说话方式也让他听着很过瘾。   “也不知道那李成瑞究竟是死于谁手,我可是听谁说了,他的那个家伙事儿被割了下来,人们去了一通找,最后是在厨房的一个狗盆儿里发现的。”   “哦!”他竖起一根手指,绘声绘色道:“当时人们找到的时候,人家狗可是一口没吃,哈哈哈哈哈哈……连狗都嫌弃,实在是解气!”   简臻和简鸣悄悄对视一眼,俱是笑而不语。   “哎,你们说,这到底是谁干的啊?也没听说他有什么情债之类的……”   说着,孔炽看向了简臻。   刚刚她在殿内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了那番话以后,让他也不禁有些怀疑是她做的了。   然而她并不回答,只是笑着,如同默认一般。   还不到傍晚,揽月阁内就已经很是热闹了。   简鸣扶着简臻走下车来,正要往里面走,却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是严十三。   他给简鸣比了个手势,又指了指揽月阁内,示意有事找他。   简鸣轻点了下头,若无其事地跟着简臻和孔炽进去了。   这里的装潢依旧是富丽堂皇,但相比起以前确实是多了很多丹桑的装饰,这也是很多商铺为了应付检查而做出的努力。   只是揽月阁究竟是不同,他们并不是把丹桑的装饰简单往显眼的位置上一摆就了事的,而是将这些东西都融入了店里整体的装饰当中,手段十分高妙。   一楼的台子上此时正有几位美人演奏着一曲温柔婉转的乐曲,让人恍然觉得身在乐馆。   想来是在为入夜后的狂欢养精蓄锐。   客人们也大多是早早来占个位子,此时要么是在聊闲天,要么就是独自坐着,有几个甚至已经喝上了,脸上红扑扑的,恐怕是有什么心事。   孔炽左右看看,没找到陈芸今的身影,便招来一个绿衣的姑娘问询。   “掌柜应该是在诚檀姐姐那儿呢,晚上有她的表演。”   孔炽听完便说要去找她,让简臻和简鸣先找个地方坐着待会儿。   这还是简臻头回以郡主的身份和打扮来这儿,不免引得众人频频回头。   毕竟在揽月阁里能做如此打扮的,除了老板陈芸今外,那肯定是非富即贵的人了。   能这样大大方方毫不遮掩地来这里,感觉很是不错,甚至都不需要看什么好戏,就已经让简臻觉得心旷神怡了。   或者说,从笼子里出来,一切都是新鲜的。   不过……也难免有些意外发生。   毕竟在这里的人,也不是个个都清醒。   只见一个身量中等,长相也平常的男人拦在了他们面前。   他一边粗俗地笑着,一边颇为冒犯地将简臻上下打量了半天,那眼神如有实质般的令她感到不快。   但简臻站着不动,只冷冷看着他无礼的举动。   “敢问姑娘的芳名啊?今晚……要不陪陪哥哥我?”说着,这人就要伸手拉她。   却被人一巴掌扇在了脸上。   只见简鸣一手揽住简臻,也不和那人多费口舌,直接用行动宣示着主权。   一些小厮眼见要出事,赶紧跑来将那个人团团围住,也给简臻造了个势,免得再有不长眼的前来冒犯。   看着那个男人从愣怔中恢复清明,简臻隐藏的情绪也降了下来。   身体中涌动的血液逐渐恢复了平静,这时她才惊觉自己方才的一念杀意。   要不是简鸣阻拦,她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小厮们推搡着那个男人,将他赶出了揽月阁去。   清醒过来以后,她看了看还在自己胳膊上揽着的简鸣的手,心中有种异样的触动。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简鸣有些慌乱地松开手来,急忙解释道:“这样不用多费口舌,更方便些。”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简臻的表情,只见她明显是先思索了一下,然后才报之微笑,表示理解。   没等简鸣多细想,就听到孔炽的笑声。   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孔炽正巧看到了刚刚那一幕,不禁被逗得哈哈大笑。   简鸣颇有些窘迫,生怕他口无遮拦地开他和简臻的玩笑,要是惹得她不高兴了,那可糟了。   正当这时,简鸣看到了人群之中的严十三。   他与简鸣对视一眼,指了指楼上的一个房间,然后就转身去了。   未免耽误要事,他便跟简臻报备了一声,简臻自然是不可能拦他,点点头让他去了。   “他去哪儿?”   “估计是看到熟人了,芸今姐呢?”   孔炽没再多问,道:“在房间等着呢,走吧。”   顺着雕镂着大朵花卉的楼梯上去,正看到陈芸今站在二楼等着他们。   尽管她是这揽月阁中年纪最大的女人,可瞧那媚眼如丝浑然天成的艳丽,当真是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1]。   只是比洛神还要贴近红尘三分,沉淀出一种游刃有余的气度和从容,显得更加亲和与神秘。   每次看到她这样雍容而焕发光彩的样子时,简臻心中总会感到一阵安定,庆幸自己当年对他丈夫做的也绝非坏事。   为了防止有眼线跟踪,他们还装作不认识的样子,由孔炽两边介绍了一番后,这才去了他们常待的房间去。   那边的严十三同样开了间房,里里外外检查了一溜够后,才来找的简鸣。   “简公子,往后你在京城的接头人还是我。”   总算是和山庄重新搭上了线,简鸣不禁松了口气。   他们重新制定了接头的方式和暗号以后,严十三才问他最近断联的几天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一提到这个,简鸣就只想到了李成瑞的死。   如今作为山庄的成员,他只好把自己做的事情一五一十全交代了。   “我知道了。那简公子有什么想问的吗?”   “你知道凤心有什么副作用吗?”   严十三不消多想就知道他是在替简臻问这个。   可是……简臻身上难道出现什么副作用了吗?在他的印象里,凤心哪有什么副作用?   “凤心最初在丹桑并不是用来惩治人的,不过它确实能给人带来痛苦。曾经有记载,说一个人吃了五份量的凤心,半个时辰内,直接体内血崩,暴毙而亡,凤心这才成了禁药。”   这一番言论简鸣倒是头一次听说,便等着严十三继续说下去。   “而凤心发展成惩治的工具,想来应该就是从傅霭这里开始的。”   “为什么这么说?傅霭和丹桑……不是一体的吗?”   严十三摇了摇头,道:“当初傅霭就是因为与丹桑族人理念不合,再加上他偷偷接触秘药而被赶了出来。”   “所以,他宣扬的并不是正统的丹桑教派?!”   “那是自然,不过更为细节的我也不太清楚了。咱们说回正题,凤心有没有副作用我不知道,不过……粟襄郡主是当今世上除了傅霭之外,唯一一个吃了三份凤心后能熬过来的人。”   这话让简鸣喉头发紧。   也就是说,在宫里那一遭简臻也只是侥幸熬过来的,并没有她说的那么轻而易举,信誓旦旦……   “你为什么对丹桑知道得这么清楚?”   严十三再次检查了一遍周围的环境后,这才在他耳边小声道:“使者之中,有一个是真正的丹桑人,同时他也是我们的人,他因为不认同傅霭而加入了山庄,并潜伏在傅霭身边为我们提供信息。”   “他是谁?”   “毕柯仁。这也是我们要通知你的,他是我们的人,你可千万不要……”严十三说着以手比刀,在脖子上一砍,接着道:“误伤。”   看来自己斩杀罗宏宇的事情在山庄内也已经传开了,这足见他们信息网的迅速。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曹植《洛神赋》   简鸣——默萧山庄银器制作熟练工 第115章 疯子(九)   结束这次简短的会面以后, 简鸣顺着廊道往简臻在的房间走去。   一路上,他都在回想刚刚严十三的那句话。   “粟襄郡主是当今世上除了傅霭以外,唯一一个吃了三份凤心后能熬过来的人。”   她是怎么一个人扛过来的呢?   还说得那样轻松, 她是不是只在乎目标能不能达成?要是没能熬过来呢?也没什么所谓吗?   他一边走着,脑海中一边控制不住地想象着她被折磨时的样子。   该有多疼啊……   凤心本就会放大人们身上的旧疾,那么她的头痛症要如何?平时就已经让她很难受了,若是再放大,岂不是要疼昏过去?   恐怕还不止吧……   面前的门被两边的小厮打开了, 漏出了一室温暖的光。   他们三个围着桌子坐着, 大概是正在聊着什么。   而简鸣只看到了坐在椅上的简臻。   “简鸣你可算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孔炽兴奋地冲他招了招手, 却见他一直盯着简臻看。   接着就见他迈步走到简臻面前, 弯腰给了她一个深深的拥抱。   三人都被简鸣这一出给弄懵了。   “怎么了阿鸣?”   然而他也不说话, 就只是越抱越紧, 让简臻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等外面的小厮给掩上门后, 孔炽才调侃道:“不是吧?才离开这么一小会儿就想你姐姐啦?”   “还好吗?”简臻拍拍他的背,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他当然不好,可又能怎么样呢?面对简臻, 他好像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最后还是孔炽看不下去了, 摆摆手催促道:“哎呦!你们真是够了, 简鸣!赶紧坐下吧, 就等你了!”   “哎, 刚刚说道哪儿了, 对, 要是李成瑞当时真做出什么蠢事, 那我可真是要以死谢罪喽!”孔炽边说边故意偷瞄简臻,一副求感谢、求夸奖的样子。   简臻只好举杯敬他, 笑道:“多亏琰甫,不过……要是他真敢做些什么,只要我还没死,我就一定会让他先死。”   看着简臻眼中熠熠的光彩,孔炽才明白她说的可不是胡话,联想到李成瑞的死状,他一时竟有些语塞,但很快就醒悟过来,点了点头。   “也对,要是真有不测,我也不会放过他的。”   倒是陈芸今始终是笑眯眯的,想来也是颇为赞同简臻的说法。   “没想到那奉议郎竟是这么个人,平时看着文文弱弱的,心思倒是挺多。”   “还不止呢芸今姐。”说着,简臻就把李成瑞依附丹桑,企图把她也拉入伙的各种事情述说了一番,供他们一乐。   只见孔炽表情皱缩,嫌弃道:“啧,亏我还以为他是真心诚意喜欢你呢!什么狗东西!”   关于李成瑞的话题到这里就算结束了。   可孔炽抿了口酒,看了一眼对面窃窃私语的姐弟俩,突然又生了一些坏心思。   于是他就着李成瑞的话题继续道:“哎臻臻呐,那……你就没什么喜欢的人吗?之前我看你总是忙得脚不沾地,都没敢提呢。”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   果然,这问题没钓到简臻,反倒是让简鸣有些小心翼翼、坐立难安起来。   只见他低着头,时不时往简臻那边瞄上两眼。   眨眼、吞口水,抿嘴……   这些动作就算简臻没看到,孔炽和陈芸今可都看得分明,于是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等待着简臻的回答。   简臻当然可以撒谎,但她略一思忖,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便真的认真思索起来。   片刻后,她才慢吞吞道:“嗯……认真来说的话,没有。”   话音一出,简鸣才偷偷把屏住的呼吸放松下来。   然而孔炽可不消停,惊异地道:“哈?那不认真说呢?”   看孔炽这副刨根究底的样子,简臻不禁笑了:“不认真的话,当然也有感兴趣的……”   话音未落,三人俱是齐刷刷看着她,尤其是简鸣,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再次忘记了要怎么呼吸。   “喜欢了多久?什么时候?我认识吗?”   “琰甫哥哥,你先坐下。”她无奈地说道,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来,低头闷笑。   “什么意思?喜欢过一个?”   简臻摇了摇头,纠正道:“是感兴趣,感兴趣了一天。”   这话让孔炽愣在当场,一副想要骂人的表情,连陈芸今都被逗笑了,轻轻摇了摇头。   反倒是简鸣依旧是正襟危坐,相当在意这个能让简臻感兴趣的人究竟是谁。   忍了半天,孔炽还是忍不住了,也伸出一根手指来调侃道:“臻臻呐,哥哥我一天就能对一百个人感兴趣,你这……一天,我,我……”   眼见他不再细问,也压根儿不在乎简臻感兴趣的人究竟是谁,简鸣只好小心问道:“姐姐,那人……是谁啊?”   “你不记得了?我们在榆岸住的时候,有个叫周窍的武生。”   她转头冲着孔炽和陈芸今解释道:“当时我和阿鸣在戏院遇到一个戏班子,还曾经请他们到宅子里演过几回,相当精彩!”   这么一说,简鸣就回忆起来了。   那个武生在台上英姿勃发,枪棍也都耍得不错,的确是……足够有吸引力。   难道……姐姐喜欢这样的?可是,当时这个周窍对姐姐也极为殷切,为什么后来她反倒不愿意看他的戏了呢?   孔炽往前凑了凑,问道:“那是为什么喜欢?又是为什么不喜欢了?”   “是感,兴,趣,”简臻一字一顿地纠正他,“这人台上的戏精彩,台下人又很温柔,只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才觉得他可爱还没一会儿呢,就来暗示能不能给我暖床了。”   此话一出,顿时逗得孔炽前仰后合,连陈芸今都捂嘴笑了起来。   “不是,那你怎么没答应啊?有人投怀送抱你还不乐意?”   “我不太喜欢这样目的性太强的人。”   听到这儿,简鸣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他上下检视一番,确认自己绝非她所讨厌的那种人。   这一点小松懈可没能逃过孔炽的法眼,只听他故意道:“哎呦喂可惜了了,要是那武生能投其所好装得像些,兴许我们简鸣还能有个小姑爷呢不是?啧,你怎么还瞪我呢?”   简臻忍俊不禁,安抚般拍了拍简鸣的腿,笑道:“当时阿鸣就对周窍没什么好感,可见我们阿鸣的眼睛有多毒。”   “是吗?”孔炽眼见简鸣上火,相当得意地再次扇起了风。   “我怎么觉得是你弟弟看你的追求者都不顺眼呢?”他侧头跟陈芸今调侃道:“芸今姐,你是不知道,刚刚有个人接近臻臻,被简鸣直接给吓跑啦!”   “是他先对姐姐无礼的。”   简鸣总算是被气得反驳起来,可这正中孔炽下怀。   只见他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劝说简鸣道:“你是不是觉得靠近你姐姐的都是坏人啊?我觉得呀,你就是想太多了。说不定人家就是真心实意喜欢你姐姐呢?你不能因为以前没见过就随便怀疑别人呐。”   “就像那个李成瑞吗?”   眼见着简鸣已经不开心了,简臻赶紧冲孔炽摆手叫停,然后习惯性地捏了捏简鸣的后颈算作安慰。   然而孔炽和陈芸今好歹是红尘堆里滚过来的,早看得出简鸣的心思,此时相视一笑,又继续给他添堵了。   “诶对了芸今姐,之前给简鸣准备的那个姑娘,好像至今还在思慕他吧?”   怕简臻误会,简鸣赶紧解释起那天的情形,着重说自己压根就是被迫,而且根本没碰人家。   没想到简臻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说:“没事儿,就算你真喜欢那姑娘也无妨,你已经长大了,姐姐还能管着你不成?”   这话让他很是憋屈,气得要起身去找那个姑娘来对峙清楚。   简臻赶紧按住他解围道:“知道知道,信你,怎么会不信呢?”   看着他俩这样亲昵,孔炽和陈芸今俱是笑而不语。   而简鸣更是不想再理孔炽了,撒娇似的握住了简臻的一只手,在桌下翻来覆去地摆弄着。   接着又想起那枚不合适的指环,便气鼓鼓地在桌子底下捏了捏她的手指,计算她小指的尺寸,想着要重新给她打一只更漂亮的指环。   三人闹也闹够了,酒也喝了一些,便不约而同地聊起了近况。   揽月阁的生意一向不错,除了一开始丹桑族强制人们信教时搜查过几遍外,倒也没有太多的影响。   简臻的近况那更是不消说了,整天大喇喇地展露着,任谁都觉得知道一些关于她的内幕。   不过孔炽似乎就没那么舒坦了。   惠王抽阿芙蓉的频率越来越高,每次总能被他找到空档偷偷抽上一些,这让孔炽无比头疼。   “这叫什么个事儿啊?每天跟那老头斗智斗勇的,绑我又不敢绑,打也打不得,顶多骂他两句,可这能顶什么事儿?真是要愁死我了。”   “该戒还是得戒,”简臻喝了口茶,认真道:“你就跟别人说你爹病了,然后绑起来帮他戒。”   “这,可他是我老子啊……”孔炽有些为难地看向陈芸今。   而陈芸今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道:“我也认同阿臻的看法。”   “琰甫,就算他是你老子你也得绑,若是他喜欢别的东西那也任由他去好了,可阿芙蓉不是这么回事儿,那是毒药!”   “哎呦,我也想啊,可……”他摆摆手,仰头吞了口酒,“要是我能每天在府里待着也就好了,可老二不放我呀,我一看不住,我爹就开始造,我是真的管不住他了。”   一说到孔宥延,简臻就警觉起来,试探地问道:“你还是没拒绝他的要求吗?”   只听孔炽低笑一声,道:“我哪有的选?无非走一步看一步。”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他的话音低了下去,连带着嘴角也落下来了。   “可能是活路,更可能是死路。”   ……   丹桑和孔宥延的合作让整个京城、整个大魏都变了模样。   大家时时刻刻都得小心,还要在维持好表面关系的前提下去辨别自己身边的人。   人心要如何猜测呢?一张嘴可以任意言说,而一着不慎就会招来祸患。   拒绝?   那不是他们能随心所欲做的事情。   沉默片刻后,孔炽又从这种氛围当中脱身出来,举着酒杯笑道:“说起来,你能好好地出来真的比什么都强。”   看他那心事重重的样子,简臻总觉得这背后还有什么,便多问了一句。   “怎么说?”   “啧……之前老二想让我去做筛查,可我怎么做得来?!而且以我的身份,我要是敢指出一个来,别的那不都得跟我玩儿完么!”   “那筛查谁做?”   “其实这些天来筛查工作一直卡着没人干,连朝会的氛围都因为这个越来越差了,毕竟反对者又不会把自己的身份写在脸上,吓得各位大人呐,话都不敢多说咯~”   听到这儿,简臻心中不禁盘算一番,猜测着孔宥延和傅霭的心思。   难不成他们还真敢让我再以特使的身份去筛查?   这些事情他们谁都不知道答案。   无论是孔炽的未来还是简臻的未来,此时都只能静待转机,走一步看一步。   聚会最终以孔炽喝醉作为结束,陈芸今也该去照看今晚的生意了。   替他准备了安睡的卧房后,简臻便与陈芸今话别,和简鸣一起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忘记存稿了,晚上补~ 第116章 凤心(一)   在灯火辉煌的揽月阁门口, 简鸣主动过来牵住她的手,很自然地拉着她上车。   而此时满腹心事的简臻看了一眼他们交握的手,心中竟生出一份过于陈旧的疑虑。   他的手心里有一层薄汗, 是因为天气太热吗?   可是……据她所知,简鸣并不是容易出汗的体质。   任由他替自己安顿好了一切,简臻才坐在马车中开始重新审视起这些她已经习以为常的细节来。   好像从简鸣回来以后,就每天黏着她,比之以往更甚。   或许比这个还要早些, 在之前说了要和他保持距离时他就相当不乐意了……   一开始她只当简鸣是愧疚, 是被自己不要命的这步棋给吓到了,她自然也是心疼和心虚的, 于是就任由他替自己安排好了方方面面的事情。   毕竟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 他脸上的笑意是装不出来的。   可刚刚芸今看他们的眼神, 还有孔炽的那番话, 如此一环一环扣起来……   “姐姐, 晚上凉,把这个披上吧。”   简臻转头看着他。   原本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可她此时却不知道该如何动作了。   见她发呆, 也没有要穿那薄衫的意思, 简鸣只好自作主张地将衣服盖在了她的身上。   简臻突然觉得很荒唐。   她对于人心的探查向来是很有自信, 甚至是有些自负的, 可怎么轮到简鸣时, 反倒要从别人那里来发现端倪了?   明明早就该发现的, 却因为自己一直以来的逃避而让这条线在暗中无限生长。   向来讨厌事情超出自己掌控的简臻一想到这感情竟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滋长了这么多年, 心情就不可自抑地有些沉重起来。   而与此同时, 几乎是闪电一般,她又想起了别的一些东西。   在离开慈息殿以后, 她总觉得自己的心境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一开始她只觉得是因为经历了生死,所以才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可后来却觉得,或许并不只是这样的。   好像熬过凤心以后,自己对于很多事情的感受都更透彻了,如同是开悟一般,无比的通透和澄澈。   甚至过去的一些想法都不再能够支撑自己了,故而她这几天也在不自觉地思考着、更替着,包括看出简鸣的心思,真是只是因为发现了孔炽和陈芸今的暗示吗?   如同抓住了一个线头一般,简臻敛气凝神,回忆起了之前孔炽曾经对简鸣的调侃。   所以……并非是因为他们,而是……   难不成与凤心有关?   丹桑惩治人的毒药凤心能开拓人的心神?   这话要是说出口,恐怕任谁都不会相信,更不会去尝试的。   突然涌现的诸多问题让简臻在无所事事的等待中终于找到了一件要紧事,那就是求证凤心是不是真有别的功效。   她偏头看了一眼浅笑的简鸣,完全没有任何困难的就做出了决定——先把这事儿放一放。   反正……自己也都傻了这么多年了不是?   那再傻一阵子应该也没什么的……吧?   也不知道是下意识又想逃避还是真的着急知道凤心的药效,总之简臻回府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着手查找关于凤心和烈心的信息。   “起秀,来。”   “郡主。”   “关于凤心和烈心,你知道多少?”   对于这位郡主,钟起秀对她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   尽管她做了违逆丹桑的事情,但她对身边的人却总是很包容和宽厚,让人不自觉的就被她这种温柔所折服。   所以对于她的要求,钟起秀自然是言无不尽。   然而他所知道的东西也是简臻所知道的,可用的东西并不算多。   “你和绣萍去书库找找,我记得那儿有一些整理出来的丹桑书籍还没看完,都拿来吧。”   “是,郡主。”   几个和他一样留在府里的信徒看他这样殷切,倒是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既有轻视,但也有一些隐秘的羡慕。   回想起晚上和严十三见面时他提到的关于凤心的事情,简鸣全都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姐姐,很晚了,要不明天再查?”   “明天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要了解的情况最好是越快知道越好。”   看着她专注的神情,简鸣便知道她是不查完不罢休了。   可她才从宫里出来不久,消瘦的身子还没修养好呢就又这样消耗自己,实在是令人担心。   书籍很快就被抱了来,简鸣无奈,只能搬过一些来帮着她一起找。   这些书籍很多都是简亚平的收藏,因而有很多是用丹桑族的文字写就的,这可难倒了简臻。   一连翻到三个丹桑文字的书后,简臻不禁悄声吸了口气,又慢慢叹了出来。   这声压抑的叹息却被站在跟前整理书籍的钟起秀听在了耳中。   他小心看了一下这几本书的外封,正看到几个熟悉的,便小心道:“郡主,这几本书我有中原译本。”   “真的?”简臻瞬间来了兴趣,眼中也透漏出一种纯粹的光彩来。   见他点头,简臻问道:“你看过了吗?里面有没有关于秘药的事?”   “嗯……”他认真回想了一下,略显丧气地摇了摇头,“好像没有。”   犹豫了片刻后,他突然有些抱歉道:“对不起啊郡主,起秀帮不上您什么忙。”   “怎么会!”只见她笑得洒脱,道:“至少帮我排除了一些书籍不是吗?帮上大忙了。”   说完她又埋下头去查找起来。   可起秀却顿住了。   同伴口中那个十恶不赦的郡主和眼前这个温柔又充满生机的女人的形象怎么都对不上。   而他心中本就布满裂痕的信仰更是在此时,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悄然又加深了几分。   这样两方的揪扯和矛盾并没有给他造成多大的困惑,他一直都觉得,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一次,他依旧决定相信自己的眼睛和真实的感受。   “郡主,我之后可以去打听打听关于秘药的事情,另外再找找剩下的这些丹桑文的书籍有没有中原文字的版本。”   起秀的善意让简臻很是开心,然而看到这一幕的简鸣可就没那么愉快了。   “姐姐,已经不早了,快去睡吧。”说完,他又小声安慰道:“我明天再去问问严十三。”   “好,我看完这几本就去。”   旁边的钟起秀也跟着道:“起秀也陪郡主一起。”   这句话要是绣萍说也就罢了,可偏偏是一个才来没几天的丹桑信徒?!   看着钟起秀腼腆乖顺的模样,简鸣简直比过去看到李成瑞献殷勤时还要不快。   “姐姐,剩下的书我来吧,你快去休息,不然又该头疼了。”   “我来吧……”   “快去睡。”   没等她再坚持,简鸣就已经把她手里的书抽了出来,接着又扶她起来,给她披好衣服后推着她的肩膀走出了书房。   “好好休息。”   一连串动作下来,简臻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看着他返回书房的身影,她忍不住笑了。   以往总是自己说什么是什么的,现在竟然都会争了,倒是挺可爱的。   回到卧房的简臻再次思考起了简鸣对自己的心意。   在别的人和事上面,她总是能通过很小的细节就直接判断出结果,然而到了简鸣这里,她总是不乐意这样去想。   万一他只是尽心尽力把自己当姐姐,而她却把简鸣当做一个可以发展感情的对象,那岂不是太玷污这份真心了?   可现在,回想起他的种种行为,简臻就算再怎么想岔了也该感觉到了。   谁家的弟弟跟他似的越长大越粘人?!   可饶是这样,她还是没打算说。   大概稳妥惯了,她不习惯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乱动。   也或许是因为丢掉了束缚,她这时候反倒比以前更能直面自己的内心了。   躺在床上,看着漆黑一片的空间,她直愣愣地问着自己——如果他不是弟弟呢?自己能把他当做一个追求者来看待吗?   似乎……也并不反感。   至于别人的眼光,那就更没必要担忧了,反正不是亲弟弟,旁人嚼舌根与自己又有何干?   也许,也不是不能接受吧……   可这毕竟不是小事,简鸣是这世上自己最亲近的人,自然是要更加谨慎些才好,还是需要花时间理清楚自己对简鸣的感情才行。   然而在书房查找秘药信息的简鸣就没这么豁达了。   一想到简臻对钟起秀的态度,他就没来由地升腾起一个念头——如果,姐姐当初捡到的不是我,是不是也会像对待我一样地去对待另外一个人?   他不知道答案。   心烦意乱之下,他将那些书都翻了一遍,并没有找到有用的东西。   ……   日头升起时,宫里就来了消息,要让简臻进宫。   看着习惯性地准备跟自己一起去的简鸣,简臻突然心念一转。   明晃晃地看了他一眼后,她笑道:“起秀陪我去吧。”   “那,我……”   “阿鸣在家吧。”简臻如往常一样自然地笑着,却转头招呼道:“起秀,上车来。”   说完她就放下了帘子,将简鸣隔绝在外。   钟起秀哪知道这两人之间是在鼓捣什么,只能乖乖上车去。   听着马车离去的声音,简臻刚刚的眼神还历历在目。   那样明显是故意为之的眼神,简鸣怎么可能看不出?可……面对一个从容捏着自己后颈的人,他心中真是忍不住的兵荒马乱。   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姐姐肯定是猜到了。   换做以往他必然是紧张而兴奋的,可现在,他却心慌得厉害。   ——为什么故意不带自己去呢?   这问题如同一株疯长的藤蔓一般缠住了他的心神,各种各样的猜想开始在他的头脑中纠结一团。   要不是因为揽月阁的保密性都是简臻亲自制定的,不然她真要以为昨天孔炽说的话被人给泄露了出去。 第117章 凤心(二)   这次进宫, 竟然是孔宥延需要简臻帮忙筛查几个人。   只不过这次就不能再像往常一样独自筛查了,孔宥延为了防止她再做手脚,竟然亲自陪同, 要亲眼看着她如何筛查。   这样严密的监视下,简臻也没法再传什么纸条,筛查的难度自然加大。   可好在她还有一个暗中的信息库仍在运转,所以尽管她已经因为联系反丹桑的人而不能接触信息网了,但对于朝中人们的动态倒还是有些把握。   信仰情况过分明显的人已经被他们剔除了, 眼前的这些名单上全都是些信仰极其模糊的人。   简臻只好根据自己的了解, 小心地给出一些搜查的建议,或者提一些尽量巧妙得不为人知的问题来让他们回答。   几个时辰下来, 这些人便被简臻分得清清楚楚了。   实力已经摆在了面前, 孔宥延也不好说什么了。   尽管在筛查的过程中被怼了好几次, 但至少简臻确实给自己解决了心头大患, 他自然也不好说什么, 只能把脾气咽进肚里。   临走的时候,听着孔宥延还能为着表面的颜面夸她,简臻不由得觉得好笑。   然而站在他身边的傅蔼却依旧是那副微笑着, 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竟然让她生出一丝恼火。   等孔宥延说完要离开之际, 简臻唤住了跟随在他身边的傅蔼。   “长老留步, ”简臻说着, 却是直盯着孔宥延, “粟襄想请教您一个问题。”   在逼视之下, 孔宥延不得不暂时离开, 但心里倒是已经盘算起之后要如何向傅霭套话了。   安静的大殿内, 傅蔼从一步步朝她走来。   他的身上带着一种神秘而宽厚的气质,甚至让旁边的钟起秀都有些紧张和瑟缩。   可简臻却始终直视着, 甚至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   大概是因为常年奔波的缘故,傅蔼的皮肤略显粗糙,呈现出一种日晒雨淋的古铜色来。   他的五官立体鲜明,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邃而沉静,仿佛无时无刻不陷在一种思考当中。   当真是有趣。   “郡主想问什么?”他的声音粗粝而口吻温和,同他外表的矛盾感倒是相似。   “丹桑秘药的药效,究竟是什么?”   一抹微笑绽开在他的唇角。   “郡主能问出这个问题,应该是已经猜到了吧?”   在被凤心折磨过之后,简臻的确是有些怀疑,因为她心头的淤堵好像在无人知晓的时候被疏通了。   难道真是药效的原因?   只听傅霭继续道:“凤有明智。凤心,能通人心。”   几个字咬在他齿间,竟带了一种箴言的味道。   “那烈心……”   话没说完,傅蔼就转过身离开了。   一种不好的预萦绕在了她的心头。   如果凤心在引发人旧疾的表面下,还有启发人心智的药效,那烈心呢?   回府的路上,她不停地琢磨着这事。   夏日的空气太闷,即便有小的冰鉴在车里,还是热得慌。   简臻撩开帘子,想讨一点清风解暑,奈何夏日的热风拥挤厚重,实在难圆她的美梦。   就在她准备撤手之际,一个奇怪的建筑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个正在修建的建筑,高高的台顶还没有修完,几个赤膊的男人正顶着烈日忙碌。   因为隔了几条街的缘故,那些人渺小得如同一只只蚂蚁,而树木般挺立的高台也在热浪中摇曳着,映照在了她冷淡的瞳仁之中。   “那个是……祭祀的地方吗?”   钟起秀朝她指的方向一看,立刻就认出了那是傅蔼提议为孔宥延登基建造的祭祀台。   “是的郡主,看起来应该快完工了。”   之前简臻也听说在那边建了祭祀台,可一连串的事情让她脱不开身,还从没有去看过。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心思,钟起秀提醒道:“郡主,那边四周还围着围栏,现在去恐怕看不到什么。”   沉思片刻,简臻让车夫驾车到了祭祀台附近的一条街上,然后选了一家建造得挺高的地方进去了。   这是一家酒楼,附近没什么遮挡,很轻易可以看到大部分的祭祀台。   来回转悠着选了一间视野最好的房间后,简臻点了壶茶水便坐了。   祭祀台设在了城中一个宽阔的交叉路口处,约莫三四丈高,分成了三层,皆是圆台层叠,而周围的围栏占地也不少,从祭祀台往外扩了近六丈远。   仔细看了一阵后,简臻发现不仅高台是新修的,甚至连高台附近的地面都重新铺设了一遍。   “倒是挺有些‘闲情逸致’……”   钟起秀没听明白她话里嘲讽和疑惑,不禁“啊?”了一声。   “我是在奇怪他们为什么费这么大劲还要把地铺一遍。”   照理来说,像孔宥延那样急著称帝的人,不是应该追求效率,越快越好吗?为何这高台偏偏建造得这样繁琐,甚至还有空铺设道路?   眼看时间也不早了,简臻干脆叫来店小二点了些吃食。   “坐吧。”   “呃……我?”钟起秀看了看还未落座的绣萍,有些不太确定。   “对,你要喝糖水吗?”   他眼睛扑闪了几下,有些腼腆地点了点头。   “那再来两盅冰镇糖水。”   店小二应声去准备了。   “绣萍,叫车夫也点些吃食吧,今天还指不定什么时候回呢。”   正午的日头下,建造祭祀台的人们也渐渐停了手上的活计,三三两两地凑在阴凉处歇息了,看到这里,简臻才回身坐下来吃饭。   饭桌上,绣萍和李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时不时还和简臻聊两句,他们看起来非但不似主仆,反倒像是朋友一般。   这是钟起秀从未见过的场景,可在郡主府里似乎随处可见。   郡主……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他们都说她狡诈,说她不择手段,甚至说她是个疯子……   可是,明明不是这样的。   他用勺子舀了一颗鲜嫩多汁的小红果,入口时清凉爽口,让人的身心都被涤荡了个干净,好像连带着自己的烦恼都通通不见了。   “郡主是对这祭祀台感兴趣吗?”   兴许是因为简臻和绣萍、李潜他们的关系过于融洽,也许是因为刚刚下肚的果子,钟起秀鬼使神差地主动和简臻搭起了话。   “当然感兴趣,京城中还是头一次有这样的事情,我可不好错过。”   简臻的友善态度让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便也学着绣萍那样开始和简臻闲聊起来。   “到时候的祭祀一定十分热闹!”   “祭——祀,”简臻缓缓念着这两个字,眼神也飘忽起来。   “郡主……不喜欢吗?”钟起秀小心翼翼地问道,接着道:“祭祀的时候应该会很热闹,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壮观的祭祀台呢。”   悠游的眼神瞬间回了神,简臻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望向远处那个祭祀台,自言自语道:“对,当然会很热闹,很盛大。”   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在简臻的脑海中生发,火海中有凤鸣传出,让人的心神为之一荡。   然而细听之下,在耀眼的火凤之下还有一片模糊的小影子,那里有微弱的呼喊声传出,却被啼鸣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掩盖了下去。   这场景让她想起了桥芷和芜城。   尽管芜城因为山庄安排妥当,伤亡并不严重,但还是让她在得知消息时心生恶寒。   只有亲眼见过桥芷那些扭曲的焦黑尸体的人才能明白那种感受。   那里是地狱的显形,是人间的炼狱。   “丹桑族的祭祀是什么样的?是以活人作为祭品吗?”   这样直白的疑问让钟起秀都顿住了,扶着冰凉的碗的左手都在瞬间渗出了薄汗,他甚至有些不敢与简臻对视。   如果是几个月前的他,一定会相当熟练地回答出这些问题,无论是巧言美化还是刻意回避,总能给出一个看似高深而合理的答案。   可他现在却说不出。   丹桑会以活人作为祭品吗?   会。   那是通往凤鸟所在的天界的通途。   人们都是自愿的,他们在烈焰中忍受片刻的痛苦,然后如图腾中的凤一样飞升离去,舍下焦黑的凡胎,丢弃人间的苦楚……   他们是幸福的。   各种解释和词汇在他的脑海中拼凑,最终,他下意识地念出了每次解释时会用的结束词——“他们,是幸福的。”   一瞬间,房间中轻得只剩下了鼓噪的热风,如同火舌一样舔舐着他泛红的面颊。   然而这风中也裹挟着阵阵寒意,正是来自窗边的那个女人,那位机敏非常的郡主。   “是吗?”   稀薄冷滞的疑问将他敲醒,钟起秀这才发觉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简臻,嘴巴嗫嚅了几下,想要解释一些什么,可他的喉咙就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一连串不和谐的前后动作让简臻对他心中的矛盾也猜出了个大概。   “糖水好喝吗?”她没有等钟起秀回答,只自顾自道:“这样热的天气,喝一碗冰凉的糖水,一定是很舒服的。”   李潜相当警惕地走出房门去查看附近的状况,以免被人偷听。   “来。”简臻冲钟起秀招了招手。   只见他浑身僵硬地站起来,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朝简臻走过去。   “你看,”简臻指了指那些又开始为祭祀台忙活的人们,“若是他们在休息时能喝到这样一碗糖水,一定会很幸福的。”   “他们肯定不明白丹桑的执着与信念,顶多只知道烈心能减轻疼痛,是一种神药,所以改换信仰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甚至,他们对于凤的信仰还更为纯粹。”   看着那些渺小如同蝼蚁一般的人,钟起秀睁大了双眼。   那并不是陌生的另一种世界,而是他曾经深陷其中的生活。   为了补贴家用,让家里人能有一点吃食果腹,他也曾经到处做工,只为了换取微薄的收入。   “眼前微小如一碗糖水的幸福,与未知的阔无边际的洪福,你猜,他们会选择哪一个?”   过往的回忆一股脑地涌了过来,在大片大片的灰色之中,点缀着如珍珠般明亮而圆润的颗粒,那是他过去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   或许是一颗糖,或许是一场美梦……   尽管看起来是那样的单薄、廉价,可当时的他也是真的感到幸福。   如果是当时的自己,真的会毫不犹豫地踏入火海,离散人生所有的痛苦吗?   真的已经艰难到走不下去了吗……   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你不用回答。”简臻忽然打断了他的挣扎,浅笑道:“我也不是要与你为难,只是看到这些人有些感慨罢了。”   说着,她转头继续看向那些人,似乎对于他的答案并不在意一般。   在人生的一些时刻,人们总能奇怪地感受到一种如同永恒般的氛围,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定格在了一瞬间。   而我们不必多加验证便能知道——这将是我们人生中一个重要的时刻。   此时的钟起秀便是这样。   他看着简臻静默的身影,以及她望向远处时有些悲悯的目光,只觉得此刻的情形无比鲜明地印刻在了自己的脑海之中,甚至已经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拓写,试图让这画面在自己有限的生命中永远清晰。   然而此时的简臻却并非如他所想的一般在为众生皆苦而忧伤,相反,她看清了钟起秀心中信仰的衰萎。   她在为此而庆幸。   庆幸这个单纯的孩子能走出丹桑的魔障。   只是,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单纯且心怀善念。 第118章 凤心(三)   为孔宥延继位仪式修建的祭祀台让简臻心里很不舒服, 然而她在那处酒楼饭馆观察了大半天都没察觉出自己这种异样的感觉是来源于何处。   无奈夕阳西斜,他们一行人只得先行打道回府。   下了马车后,李潜小心揪了一下绣萍的袖角, 两人便慢慢缀在了后面。   “怎么了?”看李潜那欲说还休的模样,绣萍惊讶道:“你不会是没跟少爷报备吧?”   “报是报了,就是……”他挠了挠头道:“少爷他那样儿我有些不大明白了。”   还未等绣萍再细问,就见郡主府门口杵着一个挺拔而消沉的人,不用多说, 那必然是他们的少爷简鸣了。   简臻离开时的那一个眼神, 以及她故意选择钟起秀随侍的决定,让简鸣心慌意乱了整整一天。   各种可能性连番在他脑海中上演, 然而想来想去, 只有一个想法在他心中盘踞不下, 那就是简臻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 然而她不能接受。   尽管他已经想到了千般后果, 可真临到自己面前,他才发觉有多么难熬。   在看到钟起秀与简臻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回来时,这种感受变得尤其强烈。   是他太贪心了……   “怎么还特地出来等?不是说了我就在那边坐坐嘛。”   他并不搭茬, 只是安安静静地缀在简臻身后, 跟着她一路往住处走去。   简臻并不催他, 只是任由他跟着, 等着他主动开口。   一路上, 不知情的下人们看到这样的情形, 还以为是他犯了什么错, 惹得简臻不高兴了。   回到院落以后, 简鸣回头看了绣萍一眼。   绣萍立刻意会,一挥手让院里的下人通通都离开了, 顺便把傻乎乎跟了一路的钟起秀也拉走了。   “现在人都走了,可以说了?”   大概是因为紧张,简鸣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了攥。   “如果当初捡到的不是我,姐姐是不是也会像对待我一样对待别的人?”   这问题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但她脑海中还是下意识地浮现出了他们两人初见时的画面。   当时身边的人都是些谁她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可简鸣在人群中朝她投来的目光却那样清晰,恍如昨日。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只是跟宫里的人怄气,才会在冲动之下带他回来。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渐渐明白,并不是这样的。   而是因为那双眼睛,因为简鸣冷漠而坚定的目光。   那眼神让她看到了自己,那是她隐藏了多年的自己,也正因如此,那目光才能在瞬间触动她。   “不会。”   她的回答没有丝毫犹疑。   “因为那个人是你,我才会带你回来,若是换作别的什么人,能将他送到医馆就已经是我最大的善意了,而且……”   一抹浅笑在简臻脸上绽开,她道:“我对小孩儿并没什么好感,可是你好乖,所以我不想你吃我曾经吃过的苦。”   可简鸣的表情并没有因为这些话而有所好转,他的眉头蹙着,眼底是一潭混沌的暗流。   “换作别的人,他们也会很乖的。”   言尽于此,简臻算是知道他又在别扭什么了,不禁笑道:“我带起秀出门让你不开心啦?”   见他颇有些烦闷的深吸了一口气后,简臻被彻底逗笑了,她一扭头,咯咯笑着往屋里走去,准备换换身上的衣衫。   而简鸣也在停顿片刻后,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屋里的烛火被简臻点亮了几支,但只能照亮桌边的一小片。   没等她再多点几支,站在不远处的简鸣却突然道:“姐姐,我有喜欢的人了。”   这话让简臻有些愣怔,她抬头看了一眼站在半明半昧处的简鸣。   尽管他的脸有一半都隐没在黑暗中,可他的那双眼睛却明亮,并且一如既往的坚定。   “姐姐……就是我的执念。”   这话临到嘴边时难开口,可真说出来时,反倒松快了。   他紧盯着简臻顿住的身影,等待着她最后的审判。   反正无论如何,他都难再离开她了。   片刻后,简臻照常动作起来,卸掉了身上的一些累赘。   “阿鸣,我说过,你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告诉我。”   尽管简鸣并没有从她的细节中看出什么厌恶,但这样从容的样子却更让他觉得没底。   甚至连简臻如果把他赶出门,自己要如何远远看着她都想好了,这么一想,他反倒没那么害怕了。   “我大概猜到了你的心意,所以今天才没有带你,只是想验证一下我的猜想。”   “姐姐果然知道了。”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   “我并不觉得有什么羞于启齿的,我们俩毕竟不是亲姐弟。”简臻摸了摸手腕上已经染上她体温的手镯,感受到了一种出奇平静,“这些日子我也在想,我对你,到底是什么一种感情。”   “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如果是旁人,我大可以一试……但我不想和你有任何差错,你懂吗?”   这话仿若实体,让简鸣的整个身体都紧张和僵硬起来,冰冷的手捏住了垂在身侧的香囊。   这是此时唯一能让他感到安心的东西。   “我……咳,我明白,我不会让姐姐为难的。”   看着他错乱的眼神与上下滚动的喉结,简臻有些忍俊不禁。   一步一步,她端着那盏烛火走到了他的面前。   “不,我觉得你没有明白。”她捏着简鸣的下巴,逼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我不想我们的关系行差踏错,我珍惜得很。所以我想让你好好想想……”她细细念着“好好”二字,道:“你喜欢的,是‘姐姐’,还是,‘简臻’。”   简鸣尚有些发懵,只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在回暖,血液也正常流转起来。   “不用着急回答,我要你证明给我看。”   ……   他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走出简臻的院子的,只觉得周围罩了一层膜似的,让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变得有些虚浮。   ——我珍惜得很……   脑海中,简臻的那番话还在翻来覆去地回响着。   “少爷?少爷!”   彭年一连叫了几声,他却没有应答,反而自顾自地走了起来。   “哎哎哎,咱们院子在那边啊,少爷!”   无奈之下,彭年只能快走几步跟上了他的步伐。   在绕着郡主府走了半圈后,简鸣终于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喃喃自语道:“姐姐没有拒绝我。”   “哈?”彭年脑子活,瞬间就有了一个猜测,“少爷你不会是……说了!?”   只见简鸣站在原地,有些如梦初醒般笑了。   那傻呵呵的样子与平时心硬手黑的简家少爷可真是判若两人。   如此长夜,难眠的可不只有简鸣。   即便是已经预料到了他会坦白的简臻,在亲耳听到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她的心脏还是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了。   大概是因为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吧……   黑暗中,她翻了个身,然后相当理所当然地将过去拒绝别的追求者时的果断与冷漠全都抛在了脑后,很是偏颇地佐证了自己的猜想。   嗯,一定是因为太缺乏经验了。   接着,简臻就这样闭着眼干躺到了天明。   第二天,两人照旧是要坐在一起吃饭的。   只是这一次,简鸣没有再借着晨起习武的机会找简臻给他擦汗了,反倒是来来回回地捯饬了半天。   别说是汗了,衣服上连一道多余的褶都没有。   简臻看起来倒是神色如常,如常地微笑,如常地闲谈,如常地吃饭……   而只有身边的绣萍知道,今早的简臻是怎样敷粉去遮盖她那眼下的青黑的。   “山庄那边的任务很重吗?”   “呃,还好,只是收集一些信息而已。”   “哦……咳,那也要记得劳逸结合,别太累了。”   听到简臻说这个,彭年忒不仗义地偷笑了几声——这意思不就是在说少爷没睡好嘛!   至于为什么没睡好……   没等他看清楚简鸣的表情,就感觉腿上一疼。   “嘶——”   “怎么了?”简臻关切地问道。   “他!”告状的话还没说出口,彭年就对上了简鸣警告的眼神,“呃哦!我是想说,今天厨娘做的粥可真好喝啊哈哈……好喝。”   纵观这一场闹剧的绣萍埋头抿着嘴笑了,甚至还颇为调侃地附和道:“是是是,这白粥可真香。”   被弄得有些发懵的简臻这才回过神来,一抬头,正对上简鸣有些心虚的眼神。   一瞬之间,两人均是忍俊不禁。   至此,这一大早就奇奇怪怪的僵硬氛围总算是被打破了。   不过随之而来的,却是孔宥延下令让简臻进宫的消息。   “他没说是什么事吗?”   报信的下人摇了摇头道:“这个倒是没说,只让郡主立刻动身。”   “知道了。”她说着挥退那人,然后起身准备收拾一下进宫去。   “姐姐?”   一回头,简鸣正站在原地,有些局促不安地看着她。   有了昨天的事做铺垫,简臻怎可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她粲然一笑,道:“你陪我一起去。”   对于此时的简鸣来说,这着实算得上是一个莫大的肯定,连带着将他心中对于钟起秀的嫉妒也一并擦了个干干净净。 第119章 凤心(四)   在刚刚结束朝会的大殿上, 孔宥延正苦口婆心地劝着孔燮和孔炽父子俩帮助自己。   “皇叔,侄儿是真的没有办法了,不然也不可能劳动您和堂皇兄不是?”   尽管嘴上说着自己如何如何腹背受敌、凄苦可怜, 可孔宥延却始终没有走下台阶,一直在俯视着他们。   “而且侄儿的要求也不高,只是想让堂皇兄帮本宫参谋参谋,偶尔替我做一做筛查。”   因为孔炽之前总是以惠王的名义推脱这些,于是孔宥延这次干脆直接把他老人家请到了大殿之上, 亲自问问这其中的缘由。   孔炽有些担心地看了父亲一眼。   如今, 孔燮因为沉迷阿芙蓉,整个人都变得极其消瘦, 连衣裳都撑不起来了。   只见他嗫嚅着, 似乎有话想对孔炽说, 但碍于孔宥延, 他还是犹豫了。   但孔炽明白他的意思。   即便他的眼球已经浑浊发黄, 但他的眼神却是清醒的,他还是不想让孔炽冒这个险。   其实面对如今尴尬的朝局,孔燮也不知道该如何教儿子做事。   自己的亲兄弟还躺在后宫之中, 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 甚至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而京城之外的消息纷繁复杂、真假难辨……   所以不管如何考量, 他都担心自己的建议会害了孔炽。   反观孔炽也是一样, 他不是不清楚现在的局势, 可是他是惠王府的世子, 是皇族的一员, 一旦行差踏错,面临的将会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深渊地狱, 甚至还会连累亲友。   他担心会害了父亲。   于是这面对面的父子俩,皆是为着对方而担忧着,皆是在为了对方而忍辱负重,有苦难言。   大殿内的沉默犹如一场雪,片片飘落,积压在了在场的每个人的身上。   直到门口的内侍报告了简臻的到来,他们几个人才勉强结束了这场的对峙。   无奈之下,孔宥延挥了挥手,叫他们回去再好好考虑考虑。   ……   “太子的行踪万不能让他们两个知道,瞧他们那样子。呵!墙头之草。”   这话被刚踏入殿内的简臻听了个正着。   因着孔宥延只下令叫了她一个人来,故而简鸣和绣萍他们都被隔绝在了门外。   “你可知太子的行踪?”   大概因为刚才在惠王父子面前的表演太过费力,此时他连好好说话的耐心都没了,语气十分强硬。   “哦——原来太子没死啊。”简臻的语气夸张,表情却是没有任何惊讶。   “简臻!”   一声怒吼回荡在大殿内,将宫人们吓得发抖,可不成想这却惹恼了简臻。   “殿下可别闹了,”她的唇角勾着,眼神却冰冷,“之前那一出以后,我的网都断了,上哪儿知道这消息去?您这么生气……”   接着,她歪了一下头,看着他笑了。   “也是,太子没死,你就绝非臣民最好的选择。”   “你!”   这话一针见血,直戳中了孔宥延的心窝,可简臻却不想陪他玩儿了。   只见她嘴角的微笑霎时就掉了下去,双目圆瞪,十分嫌恶地上下打量着他。   “我什么我?”   一瞬间,连孔宥延都被她的这副模样给镇住了,他甚至怀疑简臻是不是真的被凤心给弄疯了。   “别搞这些有的没的了,你还不如依靠丹桑,要么恐吓要么利诱,把你身边的人都牢牢把握住,否则,说不定哪一天,你身边的心腹就会朝你挥刀呢。”   尽管生气,但是孔宥延也知道她这话说得没错,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隐忧。   但是他很快镇定下来,逼视着简臻道:“少跟我耍嘴皮子,且不说太子还没回来,就算他杀回来了,我也会先把你和你弟弟给杀了。”   他倒是真抓对了软肋。   只是简臻丝毫不慌,反而冷笑着举起双手,用哄小孩儿的语气道:“好好好,我说,我说还不行么。我的确不知道他的行踪,你监视我这么久了,不会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吧?”   对视之下,孔宥延的目光闪了闪,这让简臻心情大好。   “既然大家都在观望,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臣民们不知道太子‘复活’的消息。”   抬头仰望的姿势太累,她干脆不再看孔宥延了,自顾自地在大殿内踱来踱去。   “一个没有来由又不清楚底细的人,如何能肯定他就是我们的太子殿下呢?万一是个狸猫,那大魏不就乱了套?”   这番言论引起了孔宥延的兴致,乃至由简臻引起的怒火都熄了不少。   只见她修长的手指抬起,将鬓边的碎发往耳后拢了拢,接着看向他道:“再者,你手里不是还有个人质么?”   孔宥延一时有些不太明白。   只听她闲闲道:“都是皇子,谁还没个正统的身份呐,可是太子的正统,到底……还是还是差了些意思。”   这话一出来,孔宥延便明白了。   她口中的“人质”,正是现在躺在后宫被严加看管的孔尹文!   “嘶——二殿下,”简臻抱臂站定,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你说,究竟是在乎陛下性命的人是太子呢?还是不在乎陛下性命,非要攻进这京城的人是太子?”   霎时,孔宥延全身的热血都加速涌动起来,他也终于明白了眼前这个文弱女子究竟是如何得了自己老子的青眼。   “至于这其中的信息如何摆弄,就不用粟襄教你了吧?”   孔宥延按下心头的躁动,侧头问道:“长老,你如何看?”   只听傅霭拊掌赞叹道:“真不愧是掌握信息网多年的粟襄郡主,把握信息的手段真是令人侧目。”   这话也点醒了狂喜中的孔宥延。   “你为什么帮我?”   “哦?殿下刚刚不是还拿阿鸣的性命要挟我么?”   但显然,孔宥延可不相信这话真能吓到她。   于是简臻也不装了,直言道:“我不在乎谁当政,殿下要是真有这个本事,我跪你也一定没有怨言。   “本宫凭什么信你?”   只听她嗤笑一声,并不在意,“你爱信不信,我又不是求着你信我。”   说完,简臻便转身离开了大殿。   踏出大殿后,简鸣赶紧迎了过来。   “姐姐,还好吗?”   身后的殿门已经被关上,简臻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朝着出宫的方向快步走着。   走到无人之处后,她才将刚才在殿内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简鸣,接着压低声音吩咐道:“得尽快让山庄散布太子剑指京城的消息。”   得,刚刚还给孔宥延支招呢,这会儿就开始破自己提供的局了,当真是有趣。   看着身边狡猾如狐狸的简臻,他只觉得分外可爱。   “姐姐果然聪明。”   “当他把我当做棋子的时候,他也就成了我局中的一枚子儿。”简臻这样说着,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大殿。   心中则暗道——我不会让任何人伤简鸣分毫。   往宫外走的时候,简臻才发现少了个人。   “咦,李潜呢?”她左右看看,有些疑惑地问道。   突然,一只手从她的背后绕过,将她揽进了温暖的臂弯。   只听耳边一道低沉温柔的声音道:“我们先走,他随后来。”   看着简鸣舒朗俊逸的侧脸,她一时有些慌张起来,可仔细一瞧,他的耳尖分明染上了绯红,哪里有他面上看起来的那样淡定?   这样想着,她倒没那么紧张了,反而任由他揽着,一路朝宫门的方向走去。   ……   在他们身后,冷清的大殿内,孔宥延还在出神地看着那扇门。   接着,他蓦然笑了。   “曾经暗中反抗我的人尚且能给我出主意,可血脉相连的亲人反倒推三阻四,当真是……”   空旷的大殿内,充溢着孔宥延的笑声。   等他笑够了,便抹了一把脸,问道:“是不是有新贡的阿芙蓉?”   宫人点头应了。   他睁着一双猩红的双眼,无神地看着殿门。   站在傅霭身边的黑袍人突然站出来,用他那略显沙哑的声音道:“殿下,万不可轻信简臻的话呀。”   “我知道。”   见孔宥延不太在意,那黑衣人也有些踌躇了,偏头看去,发现傅霭正看着他,眼神里似乎写着警示,他心中瑟缩了一下,只得退了回去。   片刻后,只听孔宥延吩咐那宫人道:“仔细做一份好的,过几天……给皇叔送去吧。”   身旁的傅霭等宫人退下后,才道:“殿下,如此一来,传位仪式是不是应该加快进度了?”   只见孔宥延挥了挥手,脸上满是疲倦。   “我将人手给你,长老自行安排吧。”   太子的消息回来以后,孔宥延便成了这副沉默疲倦的样子,傅霭和身边的黑袍人不好打扰,便先一步退出了宫殿。   “长老,接下来我们……”   “去祭祀台看看吧。”   黑袍的男人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可心里却还记挂着刚刚简臻说的话。   皇二不会真的信了简臻吧?还有长老……   他抬头看着傅霭高大的背影,红袍之上,金线绣的凤凰在阳光下闪烁,仿佛正在经历一场浴火飞升。   突然,一个画面蹦了出来。   ……   “孩子,熬过去,你能做到的。”   在简臻服下三份凤心的时候,傅霭曾经去看过她,当时他便蹲下身子,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可是那时候的简臻根本就没法交流,恐怕也听不到外界的声音,然而傅霭却特意蹲下身子去鼓励她撑过去……   这是任何一个受惩治的丹桑信徒都没有过的殊荣!   那神秘人越想越奇怪,联想到刚刚在大殿内傅霭警告性的眼神,他更是有些担心了。   难道简臻身上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为什么连她反抗丹桑这样重大的事情,长老都熟视无睹?   这样来回想了半天后,黑袍的人仍是找不到头绪,只好试探地问道:“长老以为……郡主如何?”   听到这话,傅霭突然停下来看他。   深邃的眸子里没有任何疑问与怀疑,只是长久的思索。   那黑袍人一时有些慌张,于是改口问道:“她可有利用价值?”   “是个有趣的人。”   “我以为,当初殿下惩治她时,是下了死手的。”   傅霭转过身去继续走着,道:“的确,三份的凤心,是常人难以承受的量。”   “那长老为何……对简臻说那番话?让她撑下来……”   “只是觉得,郡主没有她表面看起来那样柔弱,说不准呢。”   沉默间,黑袍人仔细回想着,有些疑惑着说道:“的确,服下凤心之后,郡主就好像变了一个人,说话夹枪带棒的,也没了礼数。这凤心,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们现在看到的郡主,才是她本来的样子。锋利、尖锐、高傲、冷漠……不贪恋这尘世。”   尽管傅霭没有回答他的疑问,可黑袍人却记得丹桑内部的传闻——凤心能通人心智。   据说傅霭就是服下三份凤心之后离开了昆吾山,之后才开始四处传教,并自封为长老。   因为这个,不少人都想试试,可要么是被药效折磨致死,要么就是因为无法忍受疼痛而提前自我了结了。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能成为那个例外,这也包括他自己。   可……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烧融又凝固的皮肤,那是烈焰舔舐过的痕迹。   若是服下凤心,那样烈火焚身的感受自己还能再承受一遍吗?   还有,简臻既然熬过来了,那么她究竟通的什么心智?   ……   所有这些想法都令他无比担心和疑惑,可傅霭的眼神却漠然。   难不成他就不在意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怀疑冲击着黑袍人的心神,激荡起更多的疑问,让他难以平静。 第120章 凤心(五)   等简臻他们快要离开皇宫的时候, 李潜这才从后面跟了上来。   他们默契地没有发问,一路若无其事般往回走,直到回到简臻的书房, 清除了闲杂人等后,简臻才问起了他的行踪。   “少爷派我去后宫看看陛下的情况。”   这可是相当危险的事情,让简臻都惊觉他们的胆大妄为。   “没事的,我特意打点过了,后宫里有山庄的人。”简鸣将事情说得十分轻巧, 就是怕简臻会过度担心。   “你们早就计划好的?”   见她如此纠缠, 简鸣也不好再隐瞒了,“姐姐之前不是要查丹桑秘药的信息?”   一瞬之间, 简臻都被他的洞察力吓了一跳。   之前自己只是猜测凤心与烈心是药效完全相反的两个药。   既然凤心表面让人痛苦而背后能通人心智, 那么表面上能减轻人的痛苦的烈心呢?会不会背后也有相反的效果?   旧疾复发后的孔尹文为什么吃了那么多舒缓的药物反而病倒了呢?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然而这一切毕竟只是她没来由的猜想, 却没想到简鸣能这样细致地知道她的所思所想。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一直在看着姐姐呀。”   说完, 他又温柔笑道:“姐姐想做的事情, 就是我想做的事情。”   这些倒是实话,也是他过去做过说过的,可……   可如今听起来怎么这样让人耳热?   头脑空白一刹后, 简臻忙按下心中纷飞的思绪, 问起了具体的情况。   这难得一见的奇景引得简鸣目不转睛地直看, 早忘了要答些什么。   见他这样, 李潜只好主动陈说起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原来, 简鸣在猜测到了她的怀疑后, 立刻就与山庄打了招呼, 得到了去往后宫的便捷途径。   今天正好是个好机会, 李潜便去找到了接头的侍卫,换了身行头后摸去了孔尹文所在的寝宫, 奈何那里有层层护卫,根本混不进去。   好在他蹲守片刻后,看到了有宫娥送药,便顺着偷摸去了后厨小灶,偷了一份药孔尹文的药回来。   说完,他将药包拿了出来。   这可当真是份惊喜!   简臻当即便让李潜送去给熟识的郎中查验,看看里面究竟有些什么药。   “太好了!等结果出来,便能知道这丹桑秘药背后的秘密了。”   “姐姐开心便好。”   一抬头,正对上简鸣心满意足的微笑,仿佛这也是他最关心的事情似的……   霎时,简臻竟回想起了无数个这样的瞬间。   好像……只有自己开心的时候,他才会露出这样的笑容。   原来真的有人,将她看得这样重吗?   忽而,一阵叩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原来是太子精锐中负责传信的人。   “太子已经整顿好人马,往京城一路过来了。”   “现在到哪儿了?”   “大致在贺州东南。”   “这么快?!”简臻有些惊讶,“孔宥延的那些心腹和丹桑信徒这么不堪一击吗?”   只见那人轻笑一声,道:“太子毕竟是正统,谁敢不从,而且太子身边的一个将军骁勇善战,替太子拿下了不少阵地。听说是江家老二……”   “江锋。”简臻接过话头,将这个自己万分熟稔的名字道了出来。   “对。只是……现在江通江大人不仅和二殿下走得很近,而且还在殿下的推举下成了丹桑的使者,这兄弟二人若是遇上,岂不是要乱套?”   “这你放心好了,他们兄弟二人情比金坚,江大人必然是向着她弟弟的。”   说完,她便低头笑了。   这种胜券在握的感觉着实让人愉悦。   “那么下一步,就得找机会去看看祭祀台了。”   “姐姐在怀疑什么?”   “我也说不准……”她仔细回想着傅霭的种种表现,心中总觉得很不安,“太子势不可挡,回到京城只是时间问题,可为什么他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担心呢?”   “姐姐是觉得那祭祀台有问题?”   “必然是有问题的。”她站起身来在书房走了几步,推演起了丹桑的路径。   “照理来说,丹桑是依附着皇二的势力起来的,他就必然得维护他,可他们做了什么?面对太子的行动,傅霭竟然还是专注着要为孔宥延准备传位仪式……”   “这对他根本就没有助益。”简鸣附和道。   “对,”简臻竖起食指在空中点了点,“如果是我,我一定会暗中去找太子祈求庇护,并且帮着他里应外合,让皇二下台,这样,丹桑才有继续延续的可能,然而傅霭却一门心思地弄他的祭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话说到这儿,两人心中皆是想到了京城外的两次大火,不由得对视着。   “姐姐打算怎么做?”   “必须找个机会亲自试试傅霭才行。”   她从来相信自己的直觉,也相信自己揣度人心的本事,可这次要试的人变成了傅霭,倒真让她觉得有些棘手了。   “算了,先不说这个。阿鸣,你尽快让山庄把太子回来的消息散布出去,省得之后人心惶惶的。”   “好。”   “哎,小姐,小姐!您慢些……”   外面渐渐响起了一阵喧闹声,急促的脚步声离书房越来越近了。   奇怪,有谁敢这样明目张胆地闯粟襄郡主的院子?   “嘿!”   突然,一个明媚鲜艳的身影闯了进来,露出了裴锦逸那张灿烂妍丽的面容。   “郡主姐姐——”   甜腻又活泼的声音被拉得老长,几乎是下一瞬间,这丫头就黏在了简臻的胳膊上。   “我好想你呀~”   钗环首饰在她身上碰撞出了好听的叮当声,在沉静的书墨香气中显得尤其清丽。   “郡主姐姐好久都没来找我了,”她放开简臻的手臂,撅着粉嫩的小嘴儿嘟囔着,“真有那么忙嘛。”   还没等简臻解释呢,就见简鸣的脸色已经不好了。   京城里谁人不知简臻吃了凤心被关在了慈息殿中受罪?她怎么好意思这么问?   几乎是同一瞬间,裴锦逸突然惊叫一声,拉着简臻左瞧右看,问道:“郡主姐姐,你身子还好吗?还疼不疼了?”   “行啦!”简臻被她吵得头疼,笑着把这小丫头按住了。   “我好着呢,没去找你当然是在忙呀!谁像你,”简臻屈指刮了下她的小翘鼻,“整日里吃喝玩乐,好不逍遥自在。”   “好吧……”   裴锦逸黑亮的眼珠咕噜噜转着,接着在简臻和简鸣两人间转了几个来回。   “你们……刚刚在聊什么呀?”   只见简鸣背手正色道:“正事。”   “是……吗?”裴锦逸满脸写着不信,相当戏谑地看着简鸣,意有所指道:“难道,不是在说什么秘密?比如……”   说着,她就转头看向了简臻。   “裴锦逸!”   能把简鸣惹到出声警告,这小丫头倒也是个人才。   想到这里,简臻不由得笑出了声,调侃道:“还能有什么秘密瞒得过你呀,瞧你这机灵样儿。”   没想到简鸣却不依不饶了,直直盯着她。   “我已经跟姐姐说了。”   一直吵吵闹闹的裴锦逸听到这话,竟惊讶地用双手捂住了嘴,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一般。   “你不要再多嘴。”简鸣看着她警告道。   小丫头捂着嘴使劲点了点头,像只被恐吓的小动物,又滑稽又可爱。   “你们……在说什么?”简臻有些茫然地问道。   却见裴锦逸用力摇了摇头,整个人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惊当中,瞪得溜圆。   “姐姐,那……我先去办事了。”   深潭般的眸子在浓密睫毛的颤动下荡起了丝丝涟漪,刚刚还一副冷酷面容的简鸣瞬间变得乖顺温和,甚至还带着些滞涩的羞怯。   “好,注意安全。”   这副再平常不过的画面落到了裴锦逸眼中,竟然瞬间变得“浓情蜜意”起来。   被盯得有些慌乱的简臻赶紧捡起自己平日里的面具,问起了裴锦逸的来意。   “郡主姐姐,我的婚事……定下来了。”   “真的?什么时候?”   刚刚还在戏弄他们的小丫头霎时羞红了脸,说话都细声细气了起来。   “这个还得等阴阳先生算算时日呢,他们现在不好抛头露面,所以联系起来也没那么方便了。”   “选了哪个?”   “刘太傅家的独子,刘长恩。”   “唔,我还以为你会更中意黄公子呢。”   两人一起坐到矮榻上,叫人送了些茶水过来,就着这话题闲聊了起来。   “我也以为我会更喜欢黄公子一些,但见了几次后,发现长恩更尊重我,我跟他待在一起也更舒服。”   在简臻的好奇下,裴锦逸说起了和刘长恩第一次见面时的事情。   出门前裴祖照耳提面命地吩咐了好几遍,让她不要太任性,给人家留个好印象。   可裴锦逸偏不,一出门就先钻到了一家胭脂铺子里,给自己画了个大红脸蛋后才出门去见人。   和刘长恩碰面以后,不仅拉着他去勾栏瓦舍里听戏、看耍猴,还带着他去青楼走了一遭,非说里面的表演才好看。   就这么乱逛了一天下来,那刘公子不仅没生气,还感谢她带自己看了不少新奇东西。   这可把故意作乱的裴锦逸弄得发懵了。   之后的几次见面,她也不好再这样戏弄他,两人才真正开始互相了解起对方。   本想着这样一个书香门第的公子必然是看不上自己这种闹腾性子的,可刘长恩却总是很有耐心,即便裴锦逸说的很多东西他都不熟悉,但他总是很有兴趣去一点一点学。   “我本来以为和他待在一起一定会很闷,没想到长恩还挺有趣的,让人总想欺负他。”   回忆着见面后的一点一滴,裴锦逸的眼睛都笑得弯弯的。   “郡主姐姐,你说……我选得对不对呀?”   “只要你真心喜欢,那便是最好的选择。不过这也得谢谢你爹的开明,没有随便给你指了一个。”   “爹爹自然是关心我的。”裴锦逸抿了口茶,笑得舒缓而满足。   “我从前不懂事,还以为他故意不想让我幸福。现在看来,简鸣他……确实不是我的良配。”   不知为何,当她提到简鸣时,简臻心里竟有些莫名低落。   ——那自己……又真的值得阿鸣浪费这许多心思与时日吗?   作者有话要说:   晚六点加更一章~ 第121章 凤心(六)   “郡主姐姐, 你……喜欢简鸣吗?”   突如其来的问询让简臻有些发慌,仿佛自己说出口的答案将会成为某种刀刻斧凿般的印记,会永远留存且不能更改似的。   这短暂的停顿轻而易举就被裴锦逸捕捉到了。   只听她轻声笑了起来, 没有调侃,只是看着窗外温声道:“这世上还有谁能比你们两人更相配呢。”   微风打着卷儿翻滚进来,两人默默无声,各自揣度着那个深藏的答案。   倒是守在跟前的绣萍暗自弯起了唇角,盘算着等晚些时候一定要将这对话原模原样地告诉简鸣。   “郡主姐姐……”   才安静了没一会儿, 裴锦逸就又扒拉起简臻, 脸上写满了好奇。   “那个姓李的,真的是你杀的?”   纤长秀丽的手指在茶杯上转了半圈, 接着简臻便将那茶水端起送到了嘴边。   “算是吧。”   “这叫什么话?”裴锦逸扑到她身边, 眼巴巴地问道:“到底是还是不是?”   尽管眼前的这张脸蛋实在是惹人怜爱, 但毕竟涉及到简鸣的安危, 实在是不好多说。   于是简臻想了一圈后, 模棱两可地解释道:“我的确是刺伤了他,至于他是不是真的死于我的剑下,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 我宁愿让人们以为他是死于冒犯我。”   关于李成瑞对简臻做了什么, 这事情在宫里宫外传了诸多版本, 却一直没有定论, 裴锦逸自然也很好奇。   “他欺负你了?”   “准确来说, 是他以下犯上。”   “那郡主姐姐为何不状告二殿下?好好罚他一回!?”   这话一出, 只见简臻眼神闪烁, 锐利的目光中有了些许晦暗。   “我已经受够了。”   她一边说, 一边转过头来看着裴锦逸道:“我太知道他们会怎么做了,高高举起, 轻轻放下……可这太慢了。”   见她一副不解的样子,简臻笑了。   “他明知道后果,又为什么不能克制自己呢?分明是下意识觉得我没法反抗罢了,既然如此,我便要当即让他知道我的脾气。”   “可……万一当场失手杀了他……”   “我原本就是想杀死他。”简臻的语气平淡,好似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这倒是裴锦逸不熟悉的简臻。   在她的印象里,简臻一向是最知礼数,也最能体贴人心的人了,故而听到她这样直接地说出这话,不免有些惊讶。   “在慈息殿里的那几天,真的太疼了,有好几次我都想一死了之算了。”   听她这样说,裴锦逸的那点好奇心都被心疼给淹没了,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小心翼翼地握住简臻的手。   “不过这些倒不是重点,”简臻笑着回握住裴锦逸的手,道:“重点是,等我熬过去之后,我突然想明白了。”   “明白什么?”   “过去我一直在为了我的未来活着,这样是不行的,我什么时候才能活到我的未来?世事无常,就好比这一次,我把陛下的任务完成了,可事情还是没有结束。为什么呢?”   “嗯……”裴锦逸小声猜测道:“因为他们狡猾?”   “这只是一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我没有亮出我的底线。过去我总是时刻装出一副识大体的样子,那是他们喜欢看到的样子,可也正因如此,他们才一次又一次地触犯我的底线。我想,是因为我给了他们这个错觉。”   清亮的光线下,简臻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年幼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   因为弱小,因为压抑,因为生存的本能……那个小姑娘只能傻乎乎地将刀尖朝向了自己。   “不能总是忍受,不是吗?这世上会演戏的人太多了,与其来回周旋,倒不如像个疯子一样直截了当些。否则……”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裴锦逸在一瞬间仿佛看到了简臻眼底的一层泪光。   然而顷刻间,那光又泛出了丝丝冷意。   只听她笑道:“这世上的蠢材太多,怎么应付得过来呢。”   看着这样的简臻,裴锦逸越发感受到了她们之间的不同。   每个人面前都有围墙,但高矮厚薄不尽相同。   自己的墙可能厚些,却也能遮挡一些风雨;简臻面前的墙必定要矮些,那是她拼命打砸的结果,尽管能看到更多的风景,却也要面对更加肆虐的惊涛骇浪。   这可能就是树木与丝萝的不同吧。   似乎是看出了她在发愣,简臻便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不过也不要紧,我们只要耐心等待,丹桑与皇二马上就要倒台了,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撑到继位仪式的那一天。”   “郡主姐姐,我不担心,我相信你和爹爹。”   说着,裴锦逸相当腻歪地抱住她的胳膊撒起了娇。   “另外……你和简鸣最近有没有空啊?”   “怎么了?”   “我想……”裴锦逸眼珠子咕噜噜转了两圈,软声细语道:“让你们两个再帮我把把关。”   “你是说你的刘郎?”   话音刚落,裴锦逸就被逗得满脸通红,可爱非常。   最终,简臻还是答应下来,说如果简鸣也同意的话,那就一起去。   “郡主姐姐都同意了,那他肯定也同意啊!”   这话倒是不假。   送走了裴锦逸后,城门关闭、京城戒严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回来。   “他们如何向百姓解释的?”   “回郡主,说是二殿下祭天承位的仪式马上就要到了,为防有人破坏,从即日起戒严。”   说完,那小厮呈上了一份邸报,上面写着具体的戒严令。   虽说是戒严,倒也并非完全不能出入。   想来也是,太子的人马行踪诡谲,并没有到引起百姓注意的地步,所以这样的安排不仅灵活机动,不会引起百姓恐慌,还能让一些物资可以正常运送。   看来,孔宥延还真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郡主,还有一事。”   “你说。”   “宫里传来消息,说要召府里的丹桑信徒回去,用于加紧祭祀台的建设。”   提到这茬,简臻才想起来,最近都没怎么看到他们了,便问起了原因。   “回郡主,那些人看二殿下的态度松下来了,我们府里的侍卫又不准他们随意走动,所以干脆就不来了,成日里往外跑,除了那个小钟。”   “哦?”简臻很是好奇,问道:“他在做什么?”   绣萍面露尴尬,道:“我……我打发他去白先生那边上课了。”   这自然是必要手段!   从彭年那里听说了简鸣表白心意的事情后,绣萍怎么可能留钟起秀这么个碍眼的家伙在简臻身边?!   “他去学什么了?”   “呃……”绣萍仔细回忆着钟起秀和白沛盟聊天时说的词汇。   突然,她觉得有些茫然,甚至震惊。   “他和白先生聊的是……道学,还有六道轮回?”   这让简臻直接噗嗤笑出了声,接着就停不下来了,一边拍着扶手一边笑,连眼泪都出来了。   就连绣萍也在原地呆住了,自言自语道:“他不是丹桑信徒吗?!”   笑够了之后,简臻才吩咐那小厮道:“这消息你去跟小钟说一声,他想走便走,不想走便不走吧。”   “郡主,如若他不离开,是以他的名义回绝吗?”   “以郡主府的名义。”   “姐姐留他作甚?”   正说着,简鸣就踏进了书房。   尽管不满,但他的语气还是温和,似乎不是在质问,而是在委屈巴巴地撒娇一般。   “因为看到他我就想到了你呀。”   这话虽然是故意逗他的,但也说得没错,看到钟起秀,简臻总会想起刚遇到简鸣的时候,所以忍不住会心软。   “姐姐是觉得我们很像,对吗?”   没等她回答,简鸣就上前抱住了她,道:“可姐姐对我来说,却是独一无二的,我再不可能如此敬爱另一个人了。”   在心脏的鼓噪声中,简臻竟然还残存了些许理智,不禁自问——这又是哪一出?   伏在她颈侧的简鸣也在她的沉默中慌乱起来——孔炽不是说扮可怜最管用吗?!   立在当场的绣萍和小厮皆是低垂着眼睛不敢乱看。   最后还是立在门口的彭年一脸焦急地冲他们招了招手,两人这才垫着脚溜了出去。   “少爷今儿怎么这么,这么……”绣萍支支吾吾地说着,接着看向了彭年。   只听他叹了口气,倾身耳语道:“这不是,顺路去揽月阁取取经嘛。”   “这……能顶用?”   “呃……”彭年皱着脸,表情扭曲,“万一呢。”   ……   书房内安静无声,紧贴着的两人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与呼吸声。   到底是见过不少场面的人了,简臻很快就平复了下来。   “别跟琰甫学他那老一套了。”她憋着笑,有些无奈。   “太旧了。”   这话对于简鸣来说无疑是一种否定,他不由得耳尖发红,有些尴尬。   “但……”   正要松手起身时,简臻却回手抱住了他,只听她轻声道:“但你对于我而言,也是独一无二的。”   她的声音那么轻,又那么稳,如同云雾遮盖的连绵群山,浩渺而磅礴。   在这云雾之下,还有半句话被掩盖在了简臻的心底。   ——阿鸣,我恐怕也再不可能如此对待一个别的人了。 第122章 凤心(七)   暧昧大抵总是如此, 前一刻还脸红心跳,后一刻便能无事发生般正襟危坐。   “锦逸那丫头今天过来,原来是想约咱们出去游玩, 顺便再替她把把关。”   “姐姐想去吗?”   简臻不禁笑道:“我是在问你。”   “可是,我去与否只取决于你。至于去哪里、做什么,并不重要。”   这话要是从孔炽或者别的追求者的嘴里说出来,简臻必然会不屑一顾,甚至还会翻一个白眼, 可这话从简鸣口中说出来, 她是信的。   好像从始至终,他的目光就总是落在她的身上。   一句如此腻人的话, 怎么听他说来, 就只剩下了纯粹的真挚呢?   “咳, 也很久没有好好放松过了, 我觉得倒是个不错的提议。”   提起这茬, 她倒是想起来了,上次给自己放假还是去策州的时候。   不过,并没有留下什么好的回忆。   抬头与简鸣对视了一眼后, 尽管简臻什么都没说, 但他们还是心灵相通, 俱是想起了前几次糟糕的回忆。   苦笑一声后, 简臻无奈祈愿道:“希望这次不要再出什么岔子了, 我只是想放松一下而已。”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 得知简鸣那边一切顺利, 山庄已经开始传递太子即将回京的消息后, 简臻却没有很轻松的感觉。   照理说他们做到这样的地步就已经足够了,接下来也没什么需要操心的了, 可简臻的心里却总有些不平静。   思来想去没有结果后,她只好当自己是常年这样疑虑深重,形成习惯了。   等下人才将他们同意出游的消息递到裴家时,那边裴锦逸当即就让下人把出游的时地给送回来了。   “这丫头可真是心急。”简臻笑着摇了摇头。   说起来,简臻赴过的约会并不少,但能让她真心愉悦去的可没几个,于是在她身边的简鸣特地留意了一下她的表情,见她并不抗拒,他也就心安了。   他们两个才将那份歪歪扭扭的信函看了一遍,门外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不一会儿,门口就探出了一个少年的身影。   “起秀?”   “郡主,简公子。”   仔细而郑重地拜见后,钟起秀局促而坚定地立在书房中,定定地看向简臻。   “是有什么事吗?”   “郡主,我想……我还是回去比较好。”   这话让简臻很是诧异,她确信他本不坚固的信仰已经消弭,那为什么还要走呢?   “郡主的好意起秀心领了,但……起秀呆在这里不能给郡主任何帮助。”   话说到这里,简臻已经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了猜测。   “这些天来我跟着白先生上课,学到了很多。”他的目光垂下,显得有些落寞。   “尽管平静的生活很好,可我仔细想过了,我还是应该去为我过去所有的混沌之举赎罪。”   等他再抬起头来时,眼睛却变得异常清亮。   不知是不是简臻的错觉,总觉得此刻的他反倒比过去的他更像这个年纪的孩子了。   “也算……报答郡主的恩情。”   这样一番肺腑之言让简臻很受触动,便微笑道:“我尊重你的决定,不过往后你若是还想回来,这里也欢迎你。”   钟起秀也笑了起来,接着再次郑重一拜,转身离开了。   那个身影像是消融进了温热午后的灿烂光辉之中,一去不返。   忽而,一个影子遮住了她的视线。   刚刚还站在身边的简鸣此刻已经绕到了她的面前,将她笼罩在了阴影之下。   “姐姐还说不会像对我一样对待别人……”简鸣看着她嘟囔着,活像一只傲娇的猫儿。   “哪有!”   “当初姐姐还一直赶我离开呢。”   听他这样颠倒黑白,简臻简直哭笑不得,轻拍了他一下他的手臂道:“那是怕你后悔!最后不还是尊重你的决定让你留下来了吗!”   简鸣不说话了,直接蹲下身来,将头靠在她的膝上,撒娇似的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看他态度软和下来,简臻也颇为习惯地摸了摸他的头。   却又听眼前的这团“大猫”道:“那姐姐当初为什么不尊重我想帮你的心意呢?”   又来!   简臻摸头的手一僵,干脆将另一只手也从他的爪子里拽了出来。   接着十分气闷地将他的脑袋从自己膝头刨起来,两手抵着他的两颊一整揉搓。   “那我还不愿意束缚住别人呢!你怎么不知道尊重尊重我?!”   嬉闹之下,简鸣也因为她的控诉而笑了起来。   ——这么看来,自己对于姐姐也是一个例外了。   消停两天后,简臻便与简鸣准备去赴约了。   等她收拾停当从屋里出来,看着眼前与自己穿着同样颜色衣饰的简鸣时,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即便是一种难言的慌乱。   这样穿着出去见人,岂不是要被误认为是……   “姐姐?”   “啊,呃……走吧。”她下意识地捋了一下齐整的鬓角,将心中的杂乱思绪全都压了下去。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就算被误会又如何?身正不怕影斜!   一路上,简臻都在给自己打气似的在心中默默劝导着自己,可一下车,刚建立起来的壁垒就被击溃成了粉末。   “呀!你们穿得好配!”   清亮活泼的声音一出,便吸引了周遭所有人的瞩目。   这话可让简臻再难淡然了,只觉得脑子里仿佛混沌成了一团,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倒是简鸣先察觉了她的不对,轻咳一声,提醒道:“裴小姐,我们是姐弟,穿着自然相配。”   可裴锦逸浑然不觉,还上前绕着他们两个走了一圈,接着两手一拍,冲她身旁的男人道:“长恩,我们下次也这样穿吧!”   这刘长恩好歹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只是笑着对她点了下头,接着先来给简臻见礼了。   “在下刘长恩,见过郡主。”   平日里最厌恶的交际礼仪此时却起了效,让简臻从混乱之中找到了一些依傍,下意识回道:“客气了,今日既然出来游玩,便只有朋友,没有上下,不必拘礼。”   因着天气炎热,裴锦逸便贴心选择了一些室内的场所,还按照每个人的喜好不同,挑了不同的地方。   然而当简臻和刘长恩对弈之时,她却坐不住,靠在刘长恩身边像个讨摸头的奶狗,时不时就撒个娇,让他的思路总也续不上。   看着这棋盘上被扰乱的态势,简臻也觉得好笑,冲她嗔怪道:“哪里来的妖姬,弄得长恩可是要输了。”   只见她抱着刘长恩的胳膊嬉笑道:“那肯定是郡主姐姐派我来的,长恩你可不能怪我!”   被调侃的刘长恩看着裴锦逸浅笑,一副宠爱的神色。   即便如此,简臻可没打算手松,随即拾起一枚黑子准备给对面来个致命一击。   却听身边的简鸣道:“美人计可不是这么使的。”   众人看向他,皆是不解。   只见他伸出一手,覆在了简臻执棋的手上。   “姐姐。”   这是哪一出!?   简臻心头猛跳,一边担心被对面的两人调侃,另一面又担心简鸣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来。   然而“啪嗒”一声脆响将她惊醒。   低头一看,自己的棋子已经被安置在了“战场”之外,成了枚废棋。   “你!”   “将智者,伐其情。”简鸣看向她,笑眼温柔,“姐姐,你中计了。”   对面的裴锦逸拍着手东倒西歪地笑了起来,一度靠在了刘长恩的怀中,弄得他频频微笑,但还不忘与简鸣说话。   “事以美人,以佚其志。恐怕只有简公子能让郡主失误了。”   “姐姐是因为疼爱我才会如此,但若真是在战场之上,”他看向身边的简臻,语气格外认真,“我绝不会背叛她。”   三人倒是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投机,唯有话题中心的简臻觉得无所适从。   自己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连阿鸣都学坏了!   好在裴锦逸专心于她的刘郎,简鸣和长恩又都是有分寸的,并不会让她难堪。   但这盘乱棋是下不下去了,简臻干脆提议换下一个地方去吧。   恐怕是已经忍耐了许久,裴锦逸几乎是从位子上跳起来的,十分兴奋地带他们去了城内一家有名的做裙衫的铺子里。   既然是她的主场,一行人都相当默契地陪着她挑选时兴的衣裳。   兜兜转转挑了几匹布料又量了尺寸定了衣裳后,裴锦逸又拉着简臻走到一边的展示架旁,指着半面墙的红料子问道:“郡主姐姐,你说我的嫁衣选哪个颜色好?”   这丫头也真是够直白!   看着眼前活泼的小丫头,再看看她身后面红耳赤的刘长恩,简臻忍不住戏谑道:“这才是你叫我出来的目的吧?”   裴锦逸笑得眉眼弯弯,抱着简臻的手臂直哼哼,接着指着一匹暗红色的布料问道:“这个怎么样?”   “小姑娘家何必选得这样老气,”说着,简臻扫了一圈,指了另外两处,“还不如这两匹。”   店里的伙计不知是何时窜出来的,在旁笑盈盈介绍道:“小姐好眼力,这个是枫叶红的,这个是菖蒲红的,都是年轻姑娘们喜欢用的,亮气,特别衬人。”   刚刚裴锦逸定制衣裳时伙计便见她出手阔绰,如今又有大赚一笔的机会,他怎能不把握?!   于是又相当热情地带着他们到了店里存放成衣的地方,好让她们精挑细选。   “两位小姐,这里还有新推出的丹桑族的婚服,样式和纹绣都是很少见的呢。”   此话一出,刘长恩微笑的面庞便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眼神里是难以察觉的不快。   尽管他已经尽量小心,可还是没能逃过简臻的眼睛。   有谁会在陪喜欢的人挑选婚服时眼神飘忽呢?   刨除掉对爱人心有芥蒂这一项可能外,就只剩下反对丹桑这一条了。   等刘长恩收回下意识的厌烦,回头看时,正对上了简臻锐利的目光。   他这才惊觉,眼前这个女人是曾主掌过筛查任务的丹桑特使!   而他竟然因为她是锦逸的闺中密友就放松了警惕!   慌乱之中,他回避了视线,却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   看着蹦蹦跳跳走到另一边的裴锦逸,简臻相当自然地站在了他身边,以仅他们两人可闻的声音道:“不用担心,我待她如亲妹妹,爱屋及乌,自然不会害你。”   前面的裴锦逸丝毫不知道两人之间的风云起伏,只兴奋地招手唤简臻过去。   “来了。”   看着简臻的背影,刘长恩突然觉得这个和蔼可亲的郡主有些令人捉摸不透了。   “刘公子不用多想,以后小心就是了。”   一回头,就瞧见简鸣气定神闲地走到了他身旁,唇角的微笑恰到好处,眼里则是浑不见底的深潭。   “姐姐只是在提点你,叫她看见无妨,在别人面前就要多加小心了。”   说完,简鸣便从他身旁经过,追着简臻的脚步过去了。   停在原地的刘长恩看着远处璧人一般的简家姐弟,顿时生出了一丝讶然。   且不说简臻眼睛的毒辣,单说这简公子能在不与他姐姐交流的情况下就能对他们两人之间的状况了如指掌,就足以令他胆寒了。   这要是有人不长眼地成了这对姐弟俩的敌手,能不能留下全尸都是个问题。   想到这儿,刘长恩不禁为自己的处境松了口气。 第123章 凤心(八)   在戏园和勾栏又逗留了半天后, 见日头没那么晒了,裴锦逸便提议到街上去闲逛。   只是还没走了多久,她便缠着刘长恩去买吃食了, 所幸他们走得不远,简臻便站在原地等着。   等候的时候,她抬头望了望,这才发现他们一路走来竟离祭祀台越来越近了。   此时的祭祀台已经建得差不多了,人们正在修饰着一些细节。   正当她出神地观察祭祀台时, 一个东西突然滚到了她脚边。   低头一看, 是一节竹子。   好奇之下,她便捡了起来, 发现还沉甸甸的, 与此同时, 一群小孩儿从不远处呼啦啦地跑了过来。   手腕一转, 那竹子随之转了个方向, 竟然开始漏起了细沙一般的东西。   简臻赶紧将竹节倒转过来,这才发现一端的截面上有一个细细的孔,周围还残留着刚刚漏出来的褐红色的颗粒。   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瞬间冒了出来, 她摇了摇头, 打消了这个猜想。   “姐姐姐姐, 能把这个给我们吗?”   “这是你们的玩具吗?”   其中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娃娃相当实在地解释道:“这个是我们在那边的树下挖到的!”   竹节悬在半空, 并没有归还到小娃娃们的手中。   停顿片刻后, 简臻摆出一个和蔼的笑容诱导道:“姐姐给你们一串铜板买东西, 这个竹子就卖给我好不好?”   到底还是小孩子们, 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 反倒欢天喜地地将竹子给了简臻,捧着一串铜钱跑开了。   那边的裴锦逸和刘长恩也买好了东西, 正朝她这边过来。   “郡主姐姐!你手里这是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   说着,简臻小心转了转竹节,又在手里颠了颠。   尽管觉得不切实际,但那个猜想却在她的脑子里盘旋不去——长得跟火药似的。   反正也拗不过自己了,简臻只好用布巾将东西小心包好,接着招呼李潜将东西藏进了车里。   未免有什么意外,她还特地嘱咐在场的人不要说出去,就当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   对于简鸣和裴锦逸,简臻当然是放心的,于是只着重看了长恩一眼。   经历了被揭穿的事情后,刘长恩哪敢忤逆,当即立誓说自己绝对守口如瓶。   倒是裴锦逸特意拉了简臻到一旁去,神神秘秘道:“郡主姐姐,要不要我帮你盯着?我可以天天缠着他,不让他有机会告诉别人。”   听了这不靠谱的建议,简臻不禁失笑,点着她的额头道:“你还没嫁人呢,羞不羞!?”   幸而这丫头还有点羞耻心,红着脸辩解道:“诶呀~可是,若是他坏了你的事情,那我可就万万没有心思跟他成亲了。”   “这倒没事儿,之前你爹让我给你参谋的时候我就调查过他,是个可信的,再者我的眼睛很毒的,我信得过他。”   话虽如此,可简臻却没好意思说其实是她手上已经有了刘长恩的把柄,自然不需要担心。   “真的吗?我就知道,他这人有时候显得呆,但是很正直,很守诺。”   看着他们两个感情这么好,简臻也松了口气。   好歹没有耽误了她的姻缘不是?   这样想着,她侧头又看了简鸣一眼,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若是以外人的眼光来看,也难怪阿鸣会这样招女孩子喜欢。   “姐姐?”简鸣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还以为她是有事要说,便颇为认真地看着她。   “哦,那个东西最好回去查验一下,这里离那祭祀台不远,我心中总有些不安。”   “好。”   波澜不惊的应答背后,却是他噙笑的嘴唇,以及一瞬不瞬的望向简臻的目光。   希望,自己的这副皮囊,不至于让姐姐嫌弃。   一回到郡主府的书房,简臻就如同猛兽回到了安全的巢穴,身心都舒缓了不少。   那节装填着东西的竹子就放在案上,等待着被送去检验。   “去查查这东西究竟是什么,为保安全,勿近明火。”   “是,郡主。”   “对了,上次给你们的药,查出什么了吗?”   “回郡主,里头大都是些安神镇痛的药,但是……里面有一种粉末一直查不出来。”   身旁的简鸣追问道:“是什么东西?”   “那粉末无色无味,入水则溶,还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   然而简臻似乎对此并无兴趣,反而起身去书架上找了一个小匣子,从里面拿了一个小纸包,递给了那个小厮。   “你让郎中试试这个。”   那小厮应了一声,拿着竹节和纸包便走了。   “那是什么?”   “当时我被关在慈息殿中,刚巧那里也是用来制作丹桑秘药的地方,那一小包就是我出宫的时候从院子里顺出来的。”   这段回忆总是让简鸣很难释怀,他握了握拳,才提起精神问道:“里面是……凤心?”   “不,”她摇了摇头,神情淡然,“我尝过了,是烈心。”   她静坐在椅子上,没有注意到简鸣紧蹙的眉头,只觉得脑海中突然涌出了许多的信息和疑问。   “不舒服吗?”   “利用名单干掉贺之烈之后,我一直太放松了。”她的眼神没有落点,对简鸣的关心也置若罔闻,显然是陷入了沉思。   “一开始是丹桑的人围着我,让我没法动作,后来他们渐渐放松,我才动了些手脚。”   随着眉头逐渐蹙起,她喃喃自语道:“我刚刚盘了盘,才发现我对丹桑和皇二的了解远远不够,疑问太多了……这让我很不舒服。”   此时的简臻对于简鸣来说可以算得上是相当熟悉了。   在过去紧绷绷的日子里,她没有一天不是这么过来的,毕竟要想将收集到的信息盘活,可不只是信息网运转就行的,还需要持有者有相当活络的思维。   如此复盘下来,面对诸多的空白和疑点,简臻只觉得心慌,而每次不能掌控全局的时候,她都会忍不住想要去寻找答案。   这么定定坐了一阵后,先前那个小厮就带着府内的郎中过来了。   与她预想的一样,孔尹文药包里那些未知的粉末就是烈心。   “呵,凤心能翻出人的旧疾,同时也能通人心智。那么相反,烈心表面上能安抚人的痛苦,实则……必是洪水猛兽。”   就着自己此时的不安,简臻当即决定将信息网上的信息再次过一遍,看能不能查到一些关于丹桑和孔宥延的不寻常的信息。   就在她挑灯夜战仔细梳理信息的时候,裴家竟然又递了消息过来。   原来,裴锦逸回到家以后,一直放心不下,便小心查了查自家的生意,刚好发现丹桑和他们家交易过竹子。   这消息如同一根绳子,将散乱的信息串了起来。   简臻抬头看了简鸣一眼,他便立刻意会,道:“我立刻去查。”   其实一直以来,郡主府的许多产业都是他在打理,有没有过大宗的交易他心里都是清清楚楚的。   但为了避免有什么遗漏,他还是决定去亲自查查。   半宿之后,简鸣就披着夜色回到了书房。   “丹桑并没有和咱们做过什么特别的交易,顶多是日常用品或者装饰物。”   “看来,丹桑是在故意避开我们。”   “姐姐预备如何?”   修长白皙的手指在书案上点了点,看着虚无的黑暗,简臻略显干涸的嘴唇动了动。   “蛛丝马迹找不到,那就只能进宫了。”   因着之前给孔宥延献过策,故而他对于简臻的意见也是很重视的,这也让她轻易就找到了进宫的机会。   从上次离开皇宫以来,孔宥延已经下令让京城全面戒严,包括京城附近的州郡也都传了信去,让人们整顿兵力。   但这也只是防御的基础,还有无数事务需要他去裁决。   当简臻走到大殿门外时,便听到很多人在商量政务,出于好奇,她就站在外头听了一会儿。   对于孔宥延来说,他现在的底牌无非就是仅剩的兵力、丹桑的势力、卧床的孔尹文以及孔理和身份问题。   而他则需要考虑怎么把这些牌打出花儿来。   等人走了一大半后,简臻这才让宫人向内通报,接着施施然进去了。   环顾四周,大殿内多是孔宥延的亲信,此时能放她进来,想必也是将她当成了智囊团的一份子。   进门的时候,简臻正听到孔宥延在征求傅蔼的意见。   但不出所料,傅蔼还是那个想法——要尽快举办一场盛大的传位仪式。   尽管孔宥延是赞同称帝的,可听多了催促之后也会心烦,只觉得傅霭是在给他添乱。   却听傅霭道:“只要让天下的信徒们觉得殿下你是天之所向,他们便会自愿为你赴死。”   听到这儿,孔宥延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毕竟还是得利用丹桑的力量,总不好对傅霭出言不逊。   于是他摆摆手,看向人群中的孔炽道:“那不如让琰甫去督工吧。”   人们纷纷看向了孔炽。   然而他似乎显得有些犹豫,推三阻四地说自己不太懂这些,脸上堆笑道:“还是让长老和使者们做主吧,有什么缺的我在旁边给你们搭把手。”   换做往常,孔宥延恐怕会跟他来回推拉上几个来回。   可今天的他却没有多劝,只是深深看了孔炽一眼,接着又移开了目光,状似无意般扫了一眼身边的宫人。   那宫人意会,趁着人们再次讨论起事情来之后默默退出了大殿。   站在角落的简臻将大殿内每个人的细微举动都看在眼里,那个宫人的离去自然也难逃她的眼睛。   这让她觉得奇怪,却又想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因着大殿内又讨论起了兵力的部署,她只好暂且放过了这个小小细节,心道等出去之后要让人去注意一下才是。   在孔宥延接管朝政以来,已经陆续把控了不少地方的军事势力,但太子的崛起轻易就击溃了他的布局,甚至还以难以防范的速度与态势撕开了这个口子,一边吞噬,一边朝京城而来。   “那个人假充太子往京城而来,必须将消息散布出去,不能让百姓们中计。”   大殿中的人们口口声声将太子孔理和称作是“假扮者”,是“狸猫”,这令简臻觉得相当滑稽。   看来上次她的献言倒是挺合孔宥延的口味。   但不和谐的声音仍在。   只听人群中传来一道暮色洪钟般的声音,道:“不知太子的尸身何在?”   “太子当初卷入流民之中,一直未寻到下落,恐怕是……”   恐怕什么?   这话孔宥延已经说了太多次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此时他又演出一副悲恸的模样,让整个大殿霎时都沉默了下来。   唯有角落里的简臻,在看到这一幕时觉得好笑。   当初太子奉命去镇压的就是丹桑,只是因为没有大肆宣扬,人们才对此不清不楚。   而如今丹桑的人就跟他们面对面站着,他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实乃大魏之丑闻。   不多时,又有人将矛头指向了站在丹桑队伍中的江通。   “下官听说,那冒名者身边有一名将军骁勇善战,似乎……就是当时随太子南下的江校尉。”   话音落地,几乎碰得叮当作响,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了江通身上。 第124章 凤心(九)   尽管占了罗宏宇的位子以来, 江通就一直对孔宥延言听计从,但看样子孔宥延此时也未必对他没有疑心。   这疑心简臻看得出,江通也看得出。   只见他一副怒发冲冠、面红耳赤的样子, 接着举起笏板义正言辞说要收拾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俨然一副卫道者的模样。   “我的弟弟我最清楚!倘若迎面碰上,他有什么计策我必能猜中他七分!”   在简臻的印象里,江通此人绝对算得上是精明的,甚至和自己还有许多相似之处。   而此时的他为了博取信任竟然演戏演到这番地步, 连自己的形象都不要了, 也真是难为他了。   好在这紧要时候孔宥延不舍得舍兵弃卒,于是摆摆手说自己信他, 这才了了一出闹剧。   在人群的喧哗之中, 简臻与江通只对视了一眼, 便将彼此的立场交代了个清楚。   简臻不禁低头莞尔——聪明人就这点好, 无需多费口舌。   朝会在一片起起伏伏的吵嚷中结束了, 简臻并没有机会发表意见。   毕竟自己的身份和立场在人们心中早就变得摇摆不定,无论站在哪一方都免不了被人非议一番。   甚至就算她站在众人面前说太阳是从东方升起的,恐怕都会被人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批驳个体无完肤。   好在她今天的目标本来也就不是朝会, 故而看到孔宥延疲惫不堪, 早将自己抛在了脑后时, 她还暗自庆幸了一下。   看着人们陆续离开的身影, 简臻将自己锐利的目光黏着在了阶上披挂着红袍的傅霭身上。   等他和孔宥延又说了一会儿话之后, 这才朝着殿外走去。   等在大殿门口的简臻跟着他走了几步, 才在一个空旷无人的地方叫住了他。   “长老且慢。”   绣着凤凰样暗纹的红袍一抖, 傅霭转身过来, 眼里还是那种波澜不惊的深沉。   “郡主有何事?”   “前几天见到了祭祀台,很壮观, 不知到时候的流程是什么样?”   “郡主到时候就知道了,惊喜得留在最后,”傅霭逆着光微微一笑,深邃的眼睛仿佛被隐没在了阴影之中,“不是吗?”   见他不接招,简臻继续问道:“粟襄近日钻研丹桑典籍,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似乎是对她的问题很感兴趣,他的眉毛不受控制地跳动了一下,接着抬手一邀,示意简臻边走边说。   “虽说最好的归宿便是在火中涅槃,但若是人们不想入火海,何如?”   “那自然是要尊重个人的选择。”   浑厚的声音如同庙堂的吟咏,带着傅霭一贯的虔诚静思的气质。   可简臻却差点哼笑出声来,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那……桥芷和芜城都是如此吗?”简臻锐利如冰刃的目光刺在了他的身上,让他的眼神有了一丝颤动。   可他没有接这同样锋利无匹的质疑,只是另起一头,道:“可很多人只是在活着,还没到能思考这些问题的境地,所以只能帮他们一把,好让他们开悟。”   说得可真是好听!   简臻心中满是讥讽,她还是头回听到有人把杀人说得这么轻巧、这么高尚的。   尽管嫌恶,但为了钓出他的心中所想,简臻还是得应和。   “也是,穷苦人千方百计地想往上爬,想要摆脱苦海,可只有上面的人知道,站得再高也是走不出这苦海的。”   站在大殿之外的一处高台上,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围墙,简臻不无认真地道出了这句感慨。   接着又叹息似的奉承道:“您可真算得上是普渡众生了。”   这话乍一听像是在嘲讽,可简臻却能将它说得跟真的一般,连一向淡然的傅霭都有些出乎意料。   “郡主何以有如此感悟?”   “宫墙这么高,在这里,连孩童也只能增其心志才能活下去。”说着,她疲惫地叹了口气。   “在下听闻,郡主就是在这宫中长大的?”   “对,”简臻淡然一笑,“为了保证‘弟弟’的安全。”   “这是何意?”   “长老果然专心于传教,竟没有听说过简家的传闻。”简臻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着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当年陛下为了掌控简家,预备将吴氏腹中的孩儿接入宫中,简太文作为臣子不得不从,只是没想到,那简吴氏的腹中竟是一胎双胞,竟连预备好的婴孩都用不上了,着实免了不少事。”   刚刚还有些困惑的傅霭顿时就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系。   但这毕竟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于是他随口安慰道:“宫中的生活必定辛苦,郡主受罪了。”   这样讲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   在傅霭看不见的地方,简臻的目光一转,心中默默盘算了一番。   看来,要想置换出傅霭的内心,必须得转变策略了。   心思斗转间,简臻扭过头来,一脸好奇地问道:“长老,焚于火海痛不痛?”   “郡主连凤心都熬得过,相比起来,火海算不得什么。况且通常只是一开始会痛一会儿,之后便没有感觉了,算不得难熬。”   “啧啧,”她点到为止,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笑道:“那可不能再来一遍了,未免太难熬了。”   “那说明郡主有很强的求生意志。”   听到这里,简臻冷笑一声赞同道:“对啊,要死也得我自己选择去死,而不是让别人替我做抉择。”   说着她转过脸来看着傅霭,锐利的目光中闪现出些许疯魔的笑意。   “这是我从小的习惯。”   “习惯?”   这样的回答与他预想的原因不知差了多少,瞬间就勾起了他的兴趣。   似乎是在犹豫一般,简臻望了望天,甚至蹙着眉头做出一副思忖的模样,最后才娓娓道来,落下了这步棋子。   “从前在宫里的时候,我时常觉得难以坚持下去,甚至差点自我了结。死,已经是我所掌握的唯一的自由了。”   余光中,简臻感受到了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探究的,以及尖锐的目光。   “可是我的老师说,我很聪明,悟性很好,应该看看圣人们的经历。他说,反正人总归是要死的,倒不如试试看,将这人世间看做一盘棋局,放开手脚地玩儿上一场,输了就输了,总好过早早投降。”   这话她倒是没有说谎,也正是白沛盟当年的开解,她才跨过了那道坎儿。   “这话一直支撑着我。”她望着虚空,仿佛顺着时间的长河逆流而上,看到了当年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   “于是我就真走出来了,走出来后被困在了简府。但这已经足够好了。”   不知什么时候,简臻已经将自己的香囊握在了掌心,正摩挲着里面硬硬的小丸。   那并不是香料的触感,却能让她十分安心。   “赢了一局,便还想再试,于是,我又走出了简府。不仅将那些人送进了监牢,还成了郡主。”   她的表情随着自己的回忆而变化着,此时已然松开了紧蹙的眉头,露出了一抹冷淡的微笑。   “这可真是相当好玩儿了,不是吗?无论如何我都是赚了,当然,人的野心是会变大的,或者说,是我更敢想了。”   尽管远处皆是高墙,可简臻却仿佛透过这墙看到了自己的棋局。   “过去的我只想要身体的自由,想走出那方寸之地。等我走出来了,我又开始想要事务上的自由,于是我努力成为陛下的一枚棋子,一枚趁手的大棋,希望借此能走出棋局……”   话未说完,简臻突然看向傅霭道:“可结果长老也知道了,您和二殿下又把我给叫回来了。”   这突然的转折令他们相视一笑,像是在分享一个普通的笑话。   “本想想消除众生的苦痛,却不想又为别人带来了痛苦……真是连累郡主了。”   尽管简臻将话题拉回了轻松的氛围,可一个疑问却留在了傅霭的心中。   既然世事如棋局,那她刚开始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难不成她现在还想死不成?   但他并没有追问,只道了一句“郡主心态很好。”   见状,简臻也不能多说,只是叹了一口气,貌似无意道:“只是这棋局一个套一个,玩儿多了总觉得厌烦。”   正说着,她便看到了等在远处的简鸣,于是很轻巧地结束了这场谈话。   “得了,粟襄也该走了。多谢长老费功夫听我说这些,我还从来没有对别人讲过这些呢,说出来还挺舒畅。”   顺着她的视线,傅霭看到了正朝他们走来的简鸣。   “听闻郡主与令弟感情很好,也没说过么?”   “大家不还是更喜欢听些好话么?”她笑得无奈而洒脱,“今天的话长老可得替粟襄保密啊。”   “那是自然,保守秘密本就是一个倾听者的职责。”   说完,他欠身一拜,没等简鸣过来就先转身离开了。   “姐姐和他聊了些什么?”   看着他一脸幽怨的表情,简臻也舍不得再逗他,便实话实说道:“我在试探他,但有些难,而且他对我很警惕,恐怕得拉长战线了。”   “姐姐想试探什么?”   “我想看看他究竟要做些什么。”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喃喃道:“为什么偏偏找了一条死路。”   “他会说吗?”   “每个人都有诉说的需求,没有人可以隐瞒一辈子,即便是作恶之人。”   “那姐姐要如何试?”   一抹微笑绽放在了她的脸上。   “要想让一个人倾吐心事,就须得拿出自己的心事交换,要想换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便要投其所好,适当捏造,真假参半,让他以为你是他的知己。”   投其所好……   简鸣跟上简臻的步伐,内心自己咂摸着这个词。   作为简臻的弟弟,这点手段他自然是懂的,可问题是,要投傅蔼所好的话……   回头一瞧,他发现傅蔼正立在远处遥遥目送着他们。   ——这样一个邪异之徒,姐姐究竟投的什么所好? 第125章 烈心(一)   一队宫中的人马停在了京城惠王府的门口。   为首的是一个看着还比较年轻的太监, 此时正从车上下来,整理好衣冠后,叩响了惠王府的大门。   很快, 他们顺利地长驱直入,进到了惠王孔燮的卧房。   “王爷,奴才来送新进贡的阿芙蓉。”   那惠王似乎原本就在发癫,他们进来的时候,惠王就斜倚在矮榻上, 空着的一只手在十分不自然地颤抖着。   然而不知为何, 陪伴了多年的老管家总觉得这有些不太寻常。   那个公公弯着腰,看起来毕恭毕敬, 正等着孔燮吩咐。   然而即使管家已经凑近跟孔燮报告了宫里边来了人的消息, 甚至还带来了平时世子不准吸食的阿芙蓉时, 他也没有什么反应。   沉默片刻后, 公公以为他没听到, 遂再次高声报道:“王爷,奴才给您送阿芙蓉来了。”   又是一阵沉默。   老管家只好上前将东西领了,送到了孔燮的面前。   这可是他时时念叨着的东西。   可大概是老眼昏花了, 只见孔燮浑身微微颤抖, 嘴里喃喃说着什么, 却始终不看那阿芙蓉。   “王爷?”那公公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仍是没什么作用。   “诶, 这位公公, ”管家陪着笑脸道:“我家王爷今儿看来精神不大好, 才抽了一会儿子阿芙蓉, 这时候还有些迷瞪呢。这东西我们就先收下了,回头我再告诉王爷, 您看如何?”   没承想那公公定在原地,一脸谄笑道:“二殿下交代了要亲自交给王爷,奴才我多等一会儿也无妨。”   这是什么道理?!   老管家登时有些不快,这里好歹也是王爷府邸,他在这王府待了半辈子了也没见过这样无理的要求!   因着他们背后是二殿下的命令,老管家也不好发作,他看着宫人们沉默的身躯,一瞬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愣在了原地。   这不就是,非逼着王爷当着他们面儿抽么!难不成二殿下还觉得王爷这瘾是装的不成!?   这些猜想让老管家平静的面容之下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巨浪。   突然,孔燮像是如梦初醒一般,猛地扑向那个举着托盘的宫人,抓起托盘里的阿芙蓉就咬。   “诶!使不得王爷!”老管家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上前拦住他。   过去孔燮犯瘾的时候也没见他像现在这样疯狂过啊?怎么连包裹阿芙蓉的油纸都吃进了口中!   在一旁目瞪口呆的公公也支使着身边的宫人将孔燮拦了下来。   好在府里的小厮已经将烟枪送了来,老管家这才趁机将阿芙蓉切下一块来放进了烟锅,哄着孔燮平静了下来。   一口烟气涌入肺中,浓而烈地席卷过了他的全身。   他全身松软下来,一副飘飘欲仙的模样。   接着,他又猛地吸了一口气,然而这次他却没有像刚才那样很快呼出烟气来,而是含在了口中。   倏忽,他睁开了那双疲惫的眼睛,浊黄的眼球转向了宫人。   目光甫一对上,那公公急忙弯腰行礼,嘴里说着“拜见王爷”。   一股白烟从孔燮的口中喷出,模糊了宫人们的身影。   他再次扭过头去,自顾自吸了起来,没有再看那些宫人一眼。   房间里,只剩下了他如同叹息般的呼吸声在时起时伏。   ……   另一头,刚从宫里出来的孔炽原本想先去揽月阁歇歇,却在听闻了父亲又在抽阿芙蓉的消息后,立刻支使着车驾飞奔回了王府。   “爹!爹!”   才走到孔燮的院落,他就拎着裙裳边喊边往里跑。   看到宫人们候在一旁,孔炽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一个箭步冲到了孔燮跟前。   “爹!爹您别抽了!”他一边劝着,一边要夺孔燮的烟杆。   “滚!”   在孔炽的记忆里,孔燮几乎都没骂过他,可这次他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自己滚,甚至还把他推了个踉跄?!   愣怔了一瞬后,孔炽眼含热泪,意识道他爹肯定是神智不对了才会这样。   于是他膝行过去,攀在孔燮的腿上温声说着:“爹,是我呀,我是琰甫呀!您别抽了。”   “反正这日子也什么盼头了,你连烟都不让我抽了,还要管我……”   喃喃说了几句后,孔燮忽而愣了。   透过烟雾,他看了孔炽一眼,接着竟指着他痛骂起来,仿佛是看到了什么仇人一般。   “我为了你的皇位,我什么都放弃了!我从来没想过跟你争这个破位子!你稀罕,可是我不稀罕!”   这话一出,房间里所有人皆是一怔。   这骂的不就是孔尹文么?   “我哪怕是到乡间当个农夫,当个种田的,我都不想在这个位子上待一天了!”   看着矮榻上破口大骂的孔燮,尽管大家都知道他骂的是谁,可毕竟是已经吸阿芙蓉没了神智的人,又如何责怪得?   “可是,我为了让你安心,我整天待在这位子上对你点头哈腰,连我儿子都得像一个废人一样!他从小喜欢看兵书谋略,我什么都没管过他,唯独这件事!我一直没让他碰过!就是为了不让你忌惮……”   说着,孔燮甚至拿着烟杆朝孔炽的身上挥舞起来,一下一下地打在了他的身上。   霎时间,众人纷纷惊醒,劝的、拉的、保护的通通乱作了一团。   作为一个七尺男儿,孔炽怎么可能按不住他爹的疯狂举动?无非是舍不得罢了。   在这场闹剧之中,那些鬼魅阴影般默不作声的宫人终于匆匆离场,回宫复命去了。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离开片刻后,被钳制住双手的疯子一样的孔燮仿佛一下子泄了气,停了下来。   只见他喘着粗气,像是演完了一出费力的戏。   “爹?”   烟雾已经消散,露出了惠王清瘦干瘪的身形。   “琰甫,咳咳……”   一只灰暗枯瘦的手冲孔炽伸了过来,孔炽连忙双手握住。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然觉得他爹此刻的眼神十分清明,丝毫不像是抽了阿芙蓉的样子。   “爹年纪大啦,没想到,到了这时才想明白这许多。”   “爹,您好好的,咱不抽了,行不行?”   那只干瘦的手从孔炽双手里挣脱出来,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只见孔燮笑得慈爱,道:“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吧,过去是本王错了……是我错了。”   混浊的双目中,却淌出了两滴清泪,不知是在懊悔,还是在心疼。   说完,孔燮移开手,整个人仰躺在了床上。   “爹?”   像是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孔燮挥了挥手,不说话了。   “那,那您先好好休息。”   难得能见他这么听话一次,孔炽一边是高兴,一边也还沉浸在刚才的混乱之中,总感觉有些什么东西不清不楚的。   但他还是乖顺地退了出去,顺便带走了孔燮身边的烟杆与阿芙蓉。   ……   当夜,惠王去世的消息便传到了简臻的耳朵里。   尽管夜色还浓,她还是立刻更衣坐车往惠王府去了。   在这十数年来,惠王之于孔炽是一根牢固的锁链,虽是束缚,但也是保护。   而他竟在这个当口去世,很难不让她担心。   满天星汉下,蓝旗的郡主车驾如同一头夜行的野兽,碌碌的车轮声在静默的夜间显得尤为震动人心。   “诶!停下!夜间不许乘车疾行!”   几个丹桑的夜巡人看到了这辆飞驰的马车,忙挥着手要将人拦下来。   “郡主?”车夫回头询问了一声。   翻飞的帘子之后,传出了一个平静如水的声音。   “别停。”   “是!”   车夫鞭子一甩,冲过了这微不足道的关卡。   “诶呦!拦住他们!快,快拦住!”   夜巡人气急败坏地指挥着城中巡逻的侍卫,却见他们理都不理自己。   “你们怎么不去追!?”   “那是粟襄郡主的马车。”小队的队长冷声解释着,“惠王爷逝世,谁敢拦?”   一听这话,刚刚还吵嚷的夜巡人瞬间噤声,不仅不闹了,甚至还在心里暗自祈求着千万不要被简臻记恨和报复。   车子很快就到了惠王府附近。   远远瞧了一眼,见府门紧闭着,宫中的车马却早已停在了门口。   “郡主,二殿下已经进去了。”   在得到消息后,李潜先一步去探了探情况,不成想孔宥延来得比他还快,而这在简臻看来,无异于是凶手自报家门。   “看来今夜是进不去了。”她自言自语道。   忽而,她眼珠一转,又问道:“傅蔼呢?”   “也在里面。”   听到这个,简臻心思斗转,立刻让车夫掉头往回走。   接着吩咐道:“尽快给江通和王三传信,让他们最近注意查一查祭祀台的建材里有没有竹子,王爷的葬礼期间,祭祀台肯定还得有人监工,若是能轮到我们的人,正好探个究竟。”   说完,李潜领命离去,消失在了黑暗中。   是夜,暗流涌动,像简臻和孔炽这样难以安眠的人还有很多。   他们潜藏在黑暗之中,小心观察着周围的动静,或是目如炬火的猎杀者,或是胆战心惊的猎物。   惠王府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死讯早早整顿了起来,在礼官的建议下,开始给惠王置办丧事。   匆匆建好的灵堂里,孔炽正木愣愣地坐在一旁。   下人半夜赶制的丧服还放在手边,可他连碰都没碰一下,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漆黑的棺材。   帮着忙了一夜的孔宥延从灵堂外走了进来,嘴里还在嘱咐着人们的活计,看着灵堂里仿佛死物一般的孔炽,他停下来搓了搓脸,接着缓步走到了孔炽的跟前。   “琰甫?”   见他不应,孔宥延也习惯了,直接一手揽住了他肩头,叹息道:“如今,就剩咱们哥俩儿了。”   沉重的手臂压在肩头,让目无光彩的孔炽从沉默中醒来,动了动眼珠。   从昨夜到现在,孔宥延一直在亲力亲为地操持着一切,甚至还一直陪着他,直到他从歇斯底里中脱身,变得沉默。这已经是皇族之中难得的情谊了。   可孔炽此时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在他忙活的过程中,孔炽用仅存的理智吩咐府里的郎中查了父亲的死因,结果却出乎意料。   ——惠王并非死于阿芙蓉,他是在睡梦中走的。   府里的郎中跟了父亲多年,是完全信得过的,可这样的结果却让孔炽不能接受。   他再次回想起了父亲最后对他说的那些话,尽管没有证据,可父子血缘情深,他总觉得父亲一定是早就知道自己要不行了,才会说那些话的。   但几个郎中的意见都是一样……   难道,那真的只是父亲回光返照的预感吗? 第126章 烈心(二)   日头逐渐攀升, 在孔宥延和礼官的帮助下,这场丧事办得十分迅速,讣告也很快贴遍了全城。   一些和孔炽关系比较近亲戚朋友应声而动, 纷纷赶来吊唁。   可孔炽像是丢了魂儿似的,也不跟人说话,就只是跪在灵堂里。   见状,孔宥延只得替他主持了这场丧事,一个个的接待了来人。   好在因为天气炎热, 灵柩没法办停太久, 于是整个丧礼也尽量办得简洁,少了些繁文缛节后, 孔宥延的工作也轻松了不少。   一身素衣的简臻也再次乘车来到了惠王府。   看着络绎不绝的人潮, 她的眼神显示出了一丝丝警惕。   “姐姐。”   看她神情肃然, 简鸣小心握住了她略显冰凉的手, 希望能给她一些力量。   但她却是面色平静, 道了句“我没事。”   其实她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过去她与孔燮接触不多,本就没那么多的不舍之情。   这场突如其来的葬礼对她而言只是一场变故,而她的紧张和警醒更多的是为了观察和判断这个意外会对整个局势造成什么影响。   很快, 一个不惹人注意的家将来到车子旁, 小声报告道:“郡主, 江主事今天会代替傅霭监工, 已经将信儿递过去了。”   “知道了。”   得到这个消息以后, 简臻这才下车往府里走去。   混在人群中上完礼后, 听说孔炽在灵堂呆着, 她便动身往那边走去。   结果没走了多远, 便在一个僻静处碰上了傅霭,他正与身边的黑袍人坐在廊道休息。   尽管是葬礼上, 但傅蔼还是一副寻常打扮,鲜红的袍子显得十分扎眼。   似乎是看出简臻的意思,他笑道:“丹桑族的葬礼没有这么悲伤,也不穿白色。”   “这倒无妨,长老能来就已经很有诚心了。”   “郡主的想法似乎总是这样宽容,今天来的时候,殿下还建议我随俗呢。”   似乎十分有感触一般,简臻低头一笑,道:“人死后便是死物一件,葬礼无非是给活人看的,长老不必在意。”   那双总是处在思考之中的眼睛竟露出了一丝惊讶。   “我听很多人议论过郡主,他们揣测您上位的手段。可现在看来,郡主能走到这一步,倒并不让人奇怪。”   简臻只抿嘴一笑,并没有回应他的夸赞。   她在等。   等待着她想要的回答。   “我很赞同郡主的想法。其实死没什么可怕的,我也一直想要将这种想法传达给百姓,以光复丹桑的教义。”   向来悠远平静的声音里难得有了一丝波澜,这让简臻十分警觉,并敏锐地捕捉到了傅霭话中的不同之处。   没等她再说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串熟悉的笑声,回头一看,竟是穿着丧服的孔宥延。   “本宫也赞同粟襄的说法,惠王去了也好。”   这话让本就对他怀有疑心的简臻更加警惕起来。   “本宫这个堂皇兄啊,看起来是天之骄子,实际上软弱得很。”他环顾一周,眼里是一种即将溢出的兴奋,似乎急着分享自己的发现。   “他就是过于谨慎,才不敢干一番大事业。如今王爷走了,他也好大展拳脚了。”   佯装赞成的简臻瞥了傅蔼一眼,心想要是傅蔼也能有这样旺盛的表现欲就好了。   既然没法套话,简臻也不想多留,便当即告辞往灵堂去了。   偌大的院中,来往吊唁的人不少,却都是安安静静的,说话也尽量压低了声音,仿佛是怕吵到灵堂里的孔炽一般。   和简鸣一路进去,就见孔炽孤零零地在棺材右侧坐着,双目无神地盯着一处,并没有看到他们。   旁边有孔燮的远亲认识简臻,低声拜见后就准备去唤孔炽,却被她拒绝了,只见她摇了摇头,然后和简鸣一起接过旁边的线香,跪在草垫上叩了三个头。   “回礼!”   被找来充场的惠王远亲们应声而动,朝着棺材一同叩拜,唯有孔炽在这喧嚣中静坐,仿佛一个断了线的木偶。   但实际上,他并非仅因为悲痛而失神。   在他模糊的视线中,忽而出现了一簇浅云色裙角。   抬头一看,原来是简臻站在了他跟前。   一夜未眠,又水米未进,孔炽的脸因此而变得有些浮肿,憔悴二字简直深深刻在了他脸上的每一寸纹路里。   长时间的静坐让他身体显得有些僵硬,但他还是站起身来,领着简臻和简鸣去了旁边的一间小室。   “臻臻,我觉得这不是意外。”   他抬眼看过来,肯定的眼神里还带着些许难明的怯懦,仿佛只要简臻一句否定就能将他整个击溃一般。   “父亲一定是已经知道了自己死期将至,他跟我说……”   一瞬间,所有积压的情绪猛地涌上了孔炽的心头,也染红了他的双目。   “他跟我说他错了,让我去做我想做的。”   这句话刺痛着孔炽,也刺痛了简臻。   从小到大都被灌输着要掩其锋芒,不准碰兵书与任何的政治、军事,可临了了却又说是自己错了,要他做自己想做的。   可他还能做什么呢?他要做什么呢?!   这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了。   束缚太久,猛一撤去链锁,反倒让他停滞不前,不知要往哪儿去了。   等心情平复一点后,他继续道:“我怀疑是……”他与简臻对视一眼,她立刻心领神会,明白他怀疑的是孔宥延。   “我已经查过了,我爹不是死于阿芙蓉,可我还是怀疑他。”   这话让原本信心满满的简臻有些讶然,但却并没有因此而打消对孔宥延的怀疑,但苦于没有证据,她张了张嘴,只道出一句:“琰甫,节哀。”   一直尽量压抑自己情绪的孔炽终于撑不住了,抱着面前的简臻号啕大哭起来。   这哭声也惊动了来往灵堂的客人,均是立在原地伸长了脖子去看。   很快,事情传到了孔宥延这里,他当机立断让家仆、宫人们将客人都拦了下来。   “世子悲伤过度,二殿下吩咐了,大家的心意到了便好,不用来跟惠王告别了,都回吧。”   随着孔炽哭泣的声音,简臻盘点起了这期间的蛛丝马迹,从当时朝会上那个提前走了的公公,再到孔宥延刚刚说的那些话。   和孔炽一样,她仍然怀疑着孔宥延,或者说,她确信这一切都是他干的。   等孔炽哭累了,她才摸了摸他的头。   “我信你。”   回到郡主府后,祭坛那边很快来了消息,江通还真在祭祀台的建材里发现了竹子,只是最终用在了什么地方,他就不知道了。   思来想去,简臻下令让暗中的信息网去搜查一下丹桑和孔宥延在京城做过的大宗生意。   焦急难耐的等待之后,一份单子很快就呈到了她的案头。   “郡主,这是我们与山庄一起查到的生意。刨去一些与建材无关的东西,就是这些了。”   上下浏览一遍后,她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硝石……硫磺,炭。”   瞬间,简臻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她盯着单子喃喃自语道:“那不就是……火药?!”   在捡到那个竹节后,她原本只是有些不太好的预感,可现在,这名单对她来说无异于五雷轰顶。   “我说傅蔼为什么偏偏要找死呢……”她呵出一声,笑得十分勉强,“原来……他还真是没打算活。”   原本她还觉得自己只要等待就行,反正太子迟早要来,就连丹桑与孔宥延的合作,她也只当傅蔼是为了权势。   可现在瞧瞧,人家恐怕早就盘算着要将京城变成火海了。   而最让她难以接受的是,自己竟然一直没有发现,一直在浪费时间,让他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这么多事!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浑身发冷,甚至颤抖起来,如同一个即将淹死的醉鬼,在呛水后又突然醒来一样绝望。   最后还是简鸣及时稳住了她。   “姐姐莫慌,之前你不是要从傅霭嘴里套话么,我记得山庄里有一个真正的丹桑族人。”   只见她转过脸来,那双藏满冰锋的眼睛已然没了锐气,如同是正下着雪的冰原,冷无人迹。   “这样,我一会儿把这消息送过去,顺便找那人仔细问问,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再说,仪式不是还有一阵子呢吗?一点儿都不迟的。”   积雪的双目在他的安抚下轻颤了几分,任他在那厚雪中深入。   “好。”   见她妥协,简鸣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接着捧住她的脸,替她把紧蹙的眉头轻轻抚平。   “不要担心,在家等我,我很快回来。”   得了她的应许后,简鸣便立刻动身了,走前还冲绣萍和李潜使了个眼色,要他们注意着点简臻。   只是等他走出院落后,简臻就注意到了身旁正在偷笑的绣萍。   “怎么了?笑什么呢?”   只见绣萍轻咳一声,颇为正经道:“郡主和少爷感情好,让人看了高兴。”   完全沉浸在焦虑之中的简臻这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不知为何,刚刚还没觉得有什么,可如今想来却又觉得不好意思了。   她的面颊随之浮现出了一层粉红。   欲盖弥彰一般,她以手作扇扇着风,接着磕磕巴巴道:“啊,今儿可真热啊。”   却又引来了绣萍的一阵低笑。 第127章 烈心(三)   趁着惠王的丧事作掩护, 简鸣轻易就打点好了一切,让山庄安排了与毕柯仁的见面。   从严十三的小作坊后面弯弯曲曲地走了一阵,便到了一处隐秘的住所, 这地方四围都是高墙,被整个包裹在了一个角落中。   如果没有人专门引导,是很难找到地方的。   走到院中的小屋前,简鸣一撩帘子,竟看到了不少人, 而其中就有曾经见过的简秋羽和那个使者毕柯仁。   “简公子, 今天山庄的成员正好有事商议,都是自己人, 不用担心。”严十三一边解释, 一边给他介绍了这里的人。   “这位是梅香阁的阁主, 秋羽。”   “嗨呀!不用介绍, 我们之前在金州见过的。”秋羽笑得灿烂, 十分热情地和简鸣打了个招呼。   因着先来后到的原因,简鸣在跟前旁听了一会儿。   等多余的人先行离开后,屋子里就剩下了简鸣、毕柯仁与严十三, 以及执意要留下来的秋羽。   那毕柯仁长着一张软糯圆脸, 整个人白白净净的, 时刻挂着微笑的眉眼间是藏不住的聪明劲儿, 那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聪慧, 既不会让人觉得是爱现的小聪明, 也不会让人感觉警惕和不可靠。   “简公子是想了解丹桑的事情?”   “对, 我想知道现在傅霭所宣扬的丹桑, 与真实的丹桑有什么不同之处。”   “丹桑族确实是起源于昆吾山,但在制度与习俗方面和傅霭所说的有很多差异。”毕柯仁双手交握, 沉思片刻后,开始列举起来。   “我们丹桑族其实就是个小族,自治。不同于中原皇帝万人之上,丹桑一向由七个长老主事,有什么事情都会商量着来,根本不是傅霭说的那样一个长老独揽,更没有使者、特使这些东西。   长老们与族人们的关系是相当亲近的,除了一些大事以外,各种小事也由他们管,即使是一些家庭矛盾,也可以请他们来调节。”   听他讲述了一会儿后,简鸣很明确的知道这些制度上的细节对简臻来说用处不大,便开始主动提问。   “那你们丹桑确实是信仰凤吗?”   “这个倒是没错。”   毕柯仁相当迅速地猜到简鸣想要了解的东西,很快就将主题转到了别的方面。   “而且我们那里也的确有‘凤鬼’这一传统,但凤鬼涅槃早就已经是传说了。之前一位女长老的儿子就是凤鬼,因为一些原因他被安排了‘涅槃’,可最终却被火焰逼得跳下了山崖。”毕柯仁面露可惜,甚至还有一丝出于道义的羞愧。   “自从那次以后,我们丹桑就废除了这个制度,并且也剥夺了‘凤鬼’参与政事的权力,只将他们当成了一种象征,与此同时,他们也可以拥有自己的生活,不再被‘凤鬼’的身份所困了。”   “那傅霭……”简鸣颇为心急地问道。   “傅霭就是被赶出来的。他潜心研究过去的事情,想要恢复以前的制度,被长老们惩罚吃了凤心,丢下了山,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没死,而且还发展到了这般地步。”   再次回溯这件事时,毕柯仁还是觉得十分懊悔。   “我们也是在他发展壮大后才听说了这一事情,本来也没什么,可自|焚的事情一桩一件的都与他们脱不了干系,于是族中的长老们才派了些年轻人出来调查。”   端坐在旁的简鸣心下了然,看来傅蔼只是借着丹桑的壳来践行自己的邪异思想罢了。   “一开始我们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因为跟在他旁边的都是相当激进的人,只是怕事态恶化,我才不得不伪装自己行,一步步获取信任,慢慢爬上了这个位子。”   听到这里,简鸣眼前一亮,急切地问道:“那你岂不是对傅蔼的信仰很了解了?”   “其实……我也说不准。”   对面的毕柯仁摇了摇头,斟词酌句道:“傅蔼从来不透露他真实的想法,总是把自己的邪异思想包装得很大义凛然。而且在实践这些东西的时候,永远只交代,并不解释,而七个使者的用途也就在于此——”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每个人只能知道一部分事情,如若在交谈中漏了馅,透露出了其他使者所知道的东西,傅蔼便会严惩。”   “这!?”秋羽皱了皱鼻,一副嫌恶的样子,插嘴道:“信息轻易就能拼凑出很多东西,如何能保证就是私下沟通的?!”   “就是因为这个,使者们之间是能避则避,都怕遭了殃。”   “你待在他身边这么久,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吗?”简鸣不死心地追问道。   “他似乎……对丹桑族有一种执念。”   思索一阵后,毕柯仁一副肯定的神色道:“傅蔼的记性很好,离开昆吾山后将他看过的古书都默了下来,重新编成了册,而且他几乎是严格按照古书上的东西来传教的。”   说到这儿,他解释道:“过去的人相对现在来说比较蒙昧,所以一些东西在今人看来难免有些不可理喻。”   “那祭祀呢?那个祭坛有没有什么问题?”简鸣终于问到了最关心的问题上。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毕柯仁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我恰好不是接触这个的使者。”   大致了解过情况后,毕柯仁便先行离去了。   ……   “这丹桑的内情似乎比我们想的要复杂很多。”   一直没有插过嘴的严十三还在消化着刚刚得到的信息,仍然十分震惊。   “那是自然!”秋羽翻了个白眼,控诉道:“你们在上面传递消息的自然不觉得。可梅香阁处理这丹桑弄出来的大小事故不计其数,你们若是看一眼那些可怜人,就不会琢磨傅蔼究竟说了些什么了,能办出这种事情的人就该去地府受他个千儿八百年的刑!”   见简鸣和严十三都是一脸凝重,她反倒先受不了了,摆摆手道:“好了好了,不讲这些。”   接着又看向简鸣,问道:“简鸣,你今天带的是什么消息?”   没想到简鸣的脸色更阴沉了。   “难不成……这消息比刚刚我说的那些还要糟?”   只见他眨了眨眼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斟酌之后,简鸣还是保持了一贯的简洁,将这颗火雷抛了出来。   “祭坛恐怕只是个幌子,傅霭是想让整个京城都陷入火海。”   一瞬间,屋子里的气氛就降到了冰点。   在严十三还在消化信息时,秋羽最先冷静了下来,问道:“有证据吗?”   简鸣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了一遍。   “虽然具体事项还没查清楚,但京城存在大量火药这件事情的确毋庸置疑。”   “那郡主是不是急坏了?”秋羽急切地问道,脸上的担忧不似作伪。   “是……”简鸣下意识回答了,却觉得有些错愕。   “那你千万照顾好她。”   ——为什么她会这么关心简臻?   似乎是见他表情不太对,秋羽又补了一句道:“她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可不能出差错。”   “我知道。”   他们没有再纠结这个细节,接着两相约定,先查清楚这其中的具体情况,再向人们传递信息,免得造成恐慌。   要如何查得清这其中的隐秘?!   与山庄成员短暂接洽后,简鸣就回到了郡主府。   “傅蔼还真是一心为了传教,想壮大丹桑……那与孔宥延所追求的就完全是不一样的方向喽。”   见她挑眉自语,又恢复了平日的机敏,简鸣便知道她一定是有办法了。   “姐姐打算怎么做?”   “老话说的好,敌人的敌人,”她看着简鸣神秘一笑,“就是朋友。”   在这关键的当口,简臻决定利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去对付傅蔼,即便要压抑自己的性子,也是值得的。   既然明着不能把傅蔼怎么样,那不如就来阴的,离间人心的把戏,她倒也算擅长的。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需要问问那毕柯仁。”   “姐姐你说。”   “我想知道,若是人吃了过量的烈心,会是个什么效果?”   “好。”   ……   踏出简臻的书房后,简鸣却没有去休息,反而换了一身夜行衣,然后在装作已经熄灯休息后,带着李潜悄悄出了府。   穿过几个街巷后,他们来到了祭祀台的附近。   不同于别的街道偶尔才能碰到夜巡人与侍卫,这祭祀台的附近不仅时时有城中侍卫与丹桑夜巡人出现,而且在被围起来的祭祀台周围还有十数个丹桑信徒在干活。   但简鸣并没有打道回府,而是找了一个地势较高的位置开始认真地观察祭祀台周围的人。   只见一群人中有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正在指点安排着什么。   不多时,有人推来了一个满载的东西的小推车,这些丹桑信徒便围着车子取了东西,四散开去做活了。   与白天的工作不同,他们并没有围着祭祀台转,反而是关注着祭祀台周围的地面。   时不时就有人将地面的石砖掀起,然后把从小推车上取来的东西埋进底下,再盖好地砖。   “看来……这就是我要找的东西了。”简鸣喃喃道。   接着,他与李潜又朝那个祭祀台靠近了一些。   那个原本作为指挥的丹桑信徒一直在围着祭祀台转悠着,查看每个人的工作,但走了几圈后,他就朝祭坛外围走去,显然是有些疲惫了。   身后的丹桑信徒们也趁着这个空当偷起了懒。   这时,又有人推来了两个推车。   只是一个留在了祭坛附近供人们使用,另一个则被推离开了祭坛,由四五个的信徒跟着,期间还有几个夜巡人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仅一个眼神,李潜就得到了吩咐,暗中跟着那远离祭坛的小队去了。   而简鸣深潭般的眸子则如利箭般射向了祭祀台附近的一个男人。   只见他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往旁边一个巷角走去。   繁重的工作总是让人很疲惫的,更别说是晚上熬夜做这些了,男人趁着出来方便,干脆在黑暗中多停留了一会儿,权当是偷懒休息了。   只是没想到,自己才一个转身,就被人莫名给敲晕了。   不一会儿,简鸣就换上了丹桑信徒的衣裳,往祭祀台的方向走去。   那人的东西还摆在原地,捡起来一看,正与他们那天捡到的竹节一模一样。   已经观察了好一阵的简鸣早知晓了他们工作的内容,便蹲下来装模作样地掀开了一个松动的地砖。   下面赫然摆放着一节竹子。   将地砖放回远处后,简鸣又观察了一下附近的地面。   发现靠近祭坛的地砖已经被封住了缝隙,而自己脚下直到更外围的地砖则全部都是松动的。   看来这火药是一圈一圈往外围摆的……   “哎!偷什么懒儿呢!”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竟是那个监工的人正朝他走来。 第128章 烈心(四)   监工一把就将那个蹲在地上不干活的给提溜了起来。   只见这年轻人脸上沾着灰, 一副心惊胆战的模样。   “俺刚刚检查了一下,怕没做好……”年轻人操着一口方言,声音越说越低。   “你……”监工松开了手, 眉头却还蹙着,“刚子可不是这个口音!”   眼前的年轻人瑟缩了一下后,立刻又堆着笑,不无讨好道:“俺错了俺错了,刚子打算去逛窑子, 让俺顶个班儿, 俺,俺也是新来的, 没想到被您识破了。”   监工瞪着他看了半天, 竟也没为难他。   “算了, 等他回来好好收拾他!”   说着他转身就要走, 却又突然回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诶, 大家都叫俺阿奇。”   年轻人谄笑两声,指着远处的黑暗道:“俺就在东南角那个巷子里住。”   监工白了他一眼,警告道:“以后可不能这样了!知道吗?!”   “诶诶……”   那大汉走远后, 简鸣脸上的笑意霎时全无, 继续蹲下身来检查起了祭祀台的地砖。   等心中大致有数后, 他就按着原路返了。   此时的李潜也刚好回来, 正看到躺在简鸣脚边的男人。   “少爷, 这人怎么处置?就丢在这儿吗?”   换回衣服的简鸣看了那人一眼, 又朝祭祀台的位置望了望, 道:“他醒后必然会打草惊蛇。”   ……   当天后半夜, 揽月阁就传出了一桩命案,说是一个丹桑信徒喝酒给喝死了。   得到消息的监工立刻去找那晚替工的阿奇, 却发现此人家里早已人去楼空。   据邻里所说,这人还是一个恶贯满盈的赌徒,于是这桩案子只能不了了之,在仅供人们当了两天的谈资后,就被抛之脑后了。   大操大办了几天后,惠王的棺材就立刻被抬去了皇陵安葬,说是陛下特许,可是谁都没有见过圣旨。   而葬下的第二天,孔炽就去了揽月阁。   一时间,各种风言风语四起,人们都暗自说他不务正业,对惠王不够尊重。   可简臻却知道,他实在是无处可去了。   尽管发生了一起命案,但揽月阁的生意却没受太大影响。   甫一进门,就如同踏入了人间仙境,各种精美的织物、器具与美人尽在其中,袅袅熏香中,有仙乐阵阵,配合舞姬婀娜的身姿与灵巧的眼眸而无穷变幻。   二楼的包厢里,孔炽隔着纱帘冷眼看着下面沉醉于温柔乡的人们,独自斟饮,一席齐紫色裙裳的陈掌柜才刚忙完,正迈着从容不迫的步伐走近房间。   “芸今姐,你来啦!”   喝得两颊酡红的孔炽回过头来,傻兮兮笑道:“芸今姐真是越来越美了,真不愧是揽月阁头一号的美人!”   “这是喝了多少?”陈芸今见他还要起身,忙快走两步上前,将人搀住了。   “也没多少,我只是喝酒上脸。”   到底认识多年了,陈芸今可不信他的话。   于是她干脆也不搭茬了,直接一挥手,让侍奉的人将他面前的酒瓶全撤下,又让送了些温水过来。   等到厢房里就剩他们两个后,孔炽才木愣愣道:“老二已经催着要让我承袭惠王这个位子了,可能就是明天。”   正在斟茶的陈芸今手一顿,一滴茶水从壶嘴里落下,荡起了杯中的圈圈涟漪。   “可我还不想这么快,就好像……我爹还没走一样。”   “琰甫,苦了你了。”   只听他自嘲地笑笑,接着直白道:“我就是在逃避。我就是觉得,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料理妥当,怎么就能这么轻易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呢?!”   面对众人的非议,孔炽也是有苦难言。   那可是和自己相依为命的父亲!他怎么可能不想孝顺,怎么可能舍得让他这样不明不白地离世?!   “我现在……连自己究竟要怎么办都不知道,我爹忍气吞声了半辈子,临了了跟我说让我去做自己想做的。”   “他说他错了,”孔炽回过头来,拉着陈芸今的胳膊,满目的惊慌与痛苦,“可我呢?!什么是我想做的?”   陈芸今默不作声,只安抚般拍了拍他的手臂,听他说着。   并非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样的心情她太明白了,就像当初的自己一样,若是没有简臻设计她的丈夫,她当然可以装聋作哑地就那么过一辈子,可有一天,天塌地陷,自己突然重新有了选择的机会,是任谁都会慌乱的。   可她又如何能用这些经历来安慰孔炽呢?   作为一个皇族子弟,他所要面临的选择并非只是讨个生活这样简单,而是真真切切地影响着他自己的生死。   这与她当时的处境分别太大了,一个是只管积累的游戏,而另一个,则是将自己的性命也压在牌桌上的豪赌。   “我不知道……”   如同是费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瘫坐在地上,两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埋头哭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真的要做什么,是像过去一样维护所谓的正统?还是顺从内心某种危险的念头?如今父亲没了,他对皇宫的感情也只剩下了恨意。   热泪在他的脸上蜿蜒,将他的心酸也一并写在了脸上。   可就在下一瞬,他抹了把脸,红着眼睛沉声道:“我爹一定是被人给害死的。”   面对刚刚的选择,他依旧是没有答案,但……至少也得先查清真相,给父亲一个交代吧。   几杯温热的茶水下肚,孔炽也逐渐恢复了理智。   楼下的丝竹之乐已经由刚开始的欢快活泼变成了柔和清丽,众人热闹够了,便静下来,一起欣赏绕梁缠绵的乐声。   不知是谁提议,说要玩一个游戏,瞬间勾起了人们的兴趣,便听楼下的年轻姑娘们用乐器或杯盏敲敲打打起来,时不时与台下的人们互动,气氛又再次高涨起来。   坐在楼上的孔炽也被这游戏所吸引,入神地看着,然而看了几轮之后,他却觉得有什么地方很奇怪。   终于,在一个隐秘的角落里,他看到了一个一手平摊作书,另一只手的手指作笔的人在根据乐声和杯盏声在手掌中写着什么。   照理说为了玩游戏投入些也没什么,可他的表情明显不是愉悦,反倒有些凝重。   仔细观察之下,却发现这样的人还不止一个,只见人群中还藏着一些貌似在参与游戏但实则超脱于游戏的人。   正当他暗自奇怪之时,门外又有小厮给陈芸今送来了信笺,她简单指点几下后,那人便将信笺收好离开了。   不多时,楼下的声音就变换了节奏,不再重复先前的叮当声了。   这样的联系让孔炽心中的疑惑迅速滋长起来。   “芸今姐,你们……是在传信儿吗?”   “帮阿臻办点事情罢了。”   “办事?”他半开玩笑道:“怎么感觉只有我被蒙在鼓里?是什么事儿啊?”   “这你得亲自问她了。”   楼下的人们因为游戏的胜利而爆发出一阵欢呼,孔炽回头去看,原先站在角落里的那人已经不见了,那些行径古怪的人也淹没在了人群中,不见半点踪迹。   “是她信息网的东西吗?哦不,现在信息网已经为老二所用了……”   话没说完,他的心中突然一阵颤栗。   “她又在谋划什么?”   眼前的这一切都让他不自觉地想起简臻因为被揭发而受到惩罚的事情。   难不成她还是不死心?   然而陈芸今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美艳的容颜平静无波。   “我不能说。”   这个回答几乎激怒了孔炽,只听他压低声音怒吼道:“她不怕死吗?!”   “我以为,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有的人即便冒着丢掉性命的风险也要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而有些人不能,这两种选择都没有错,而阿臻就是前者。”   “你说她之前飞蛾扑火,被人喂了凤心自作自受?!”   陈芸今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把话憋回心里。   像孔炽这样的富家公子哥她见多了,但她一直觉得他是不一样的,他将真实的自己藏在假面之下,仿佛一直在伺机而动。   可现在……   “郡主她不是脑热,她很清醒,她是在反抗。她反抗的不只是她自己身上的束缚,还有所有大魏人如今套在手腕上的束缚。”   说着,她抬起自己的一只手,那纤细的手腕上套着的正是丹桑族的传统珠饰。   鲜艳的红绳在陈芸今白皙的手腕上显得异常刺眼,如同是一道血痕。   一道正刻在大魏每个人手腕上的血痕。   “世子,你有没有想过,是你走错路了呢?惠王的话,你是真的不明白吗?”   话毕,陈芸今也知道自己说得太多了,几个深呼吸后,她再次恢复了自己的从容与优雅,然后端起了自己与人交际时常用的微笑。   “今天的话您就当没听到吧。若是您真的当阿臻是朋友,就发发善心,替她保密吧。”   包厢的门被“吱呀”推开,接着又“吱呀”合上了。   这门仿佛将他与喧闹的世界隔绝开来,只剩下了他孤身一人的冷寂。   直愣愣站了半天,他已经醉意全无。   而有什么东西,却在他的心中越发清晰起来。   ……   那天夜探祭祀台后,简鸣自然少不了被简臻责备,但好歹是带回了重要信息,简臻也不好多说什么。   虽然已经知道祭祀台与城中一些地方被埋设了危险物品,但要想清除还需要进一步掌握更多的信息。   事已至此,再多的猜测与试探也是蚍蜉撼树,简臻干脆让人给江通带了个口信——   “若是有炸药埋设的草图与祭祀台的布局图,还请江主事偷一份来,我们好早做打算。”   为了争取他的支持,她还特意嘱咐送信人道:“告诉江大人,为保太子他们回京顺利,我们必须清除一切障碍。”   那送信的人一听,心下了然。   如今太子与江通形影不离,若是城中设下埋伏,太子的军队必然受挫,江通更是首当其冲,以江家兄弟的感情,江通是不可能坐视不理的。   信使颇为钦佩地看了简臻一眼,立刻去送信了。   站在一旁的简鸣自然也看出了信使的所思所想,可他偏头瞧了瞧,只觉得简臻可爱。 第129章 烈心(五)   就在他们为炸药的事情而奔走之时, 孔宥延也为孔炽举办了一场气派的封王庆典。   不仅让孔炽承袭了惠王封号,而且他还任命孔炽为丹桑特使与督工,为表重视, 甚至将民间捕获的一头罕见的白豹转赠送给了他,令他在京城一时风头无两。   可简臻顾不上去庆贺,反而在孔炽离开皇宫后就立刻去见了孔宥延。   肃穆庄严的大殿还是老样子,可行至门口的简臻在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时,却又觉得这里有了些不同。   在孔尹文还主持朝政时, 每次进入大殿前, 她都会油然而生一种敬畏感,可现在却没了。   想来, 真虎与石虎还是不一样的。   ……   大殿内的人们正在围着一个沙盘讨论着接下来的军事策略。   有人认为应该埋伏在前沿的一处小镇内, 等敌军驻扎之时, 就一举歼灭。   另一些人则认为应该向后退守于某个易守难攻的城池, 减免不必要的伤亡, 之后再慢慢拖延,消耗敌军。   而他们的争论点就在于,前者的方案容易伤及无辜, 后者则相当于主动放弃一片领地。   就在大臣们唾沫横飞, 争执不下之际, 孔宥延竟问了站在角落里的简臻一句, 瞬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脸上。   只见她颇为担心地说道:“还是尽量不要伤害到百姓吧……”   话还没说完, 那些与她意见相同的人情绪便高涨了不少, 反对者则满目不屑, 对她的不快几乎要凝为实体。   而嘈杂声又在简臻抬起手臂后逐渐湮灭,只见她眼珠一转, 得意地笑了。   “之前我们才放出消息说太子是‘狸猫’,此时正是人们将信将疑的时候,若是伤到了百姓,之前营造的舆论岂不是泡汤了?”   话音刚落,刚才还欢欣鼓舞的忠良之士此时各个黑着脸,怒视着她。   一个满心满眼都是心计的女人,如今是保了百姓了,可下次呢?谁能保证她会一直保护百姓?   议论声在人群中四起,让辩论的双方都对她产生了敌意。   但简臻并不在意他们的猜测,得意地笑了,接着随口道:“我只是说说而已,各位可不要介怀啊。”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孔宥延竟然真的采纳了她的意见,这个决定一出,反对者纷纷啸叫着,开始与他舌辩了。   倒是影响了孔宥延决策的简臻安安静静藏在角落里,转而观察起了孔宥延身边的傅霭。   和她一样,傅霭作为丹桑的长老,对于军事并没有什么要表达的,在口水四溅的人群边缘,显示出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他抬头望了过来,笑了,接着便心领神会地来到简臻这边,和她一起站在角落里看着这场无趣的争论。   “郡主可真是心善。”   一张嘴,竟又是在说刚才的建议,这让简臻立刻警觉起来,而表面上则事不关己一般,噗嗤笑了。   “多谢长老夸奖。”   意料之外的态度让傅霭的自信有些挫败,他瞥了简臻一眼,见她眼神玩味,神情放松。   难道……是我猜错了?   就在他疑心之时,简臻主动递来了话题。   “咦,按照丹桑的惯例,死于战火的人是不是到不了凤鸟的故乡了?”   没来由的问题让傅霭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点了点头。   只听她笑道:“那粟襄的提议让这些人避开了不必要的死伤,之后他们若是有幸接受长老的点化,岂不更好?”   点化?既然已经将那片土地让了出去,那百姓如何能受到他的点化?   “看来……郡主并不看好二殿下与太子的这场抗争?”   “我倒是真没想到皇二居然是有些大义情怀在的。不过可惜的是,最有用的大义,是上位者的大义。还没登上高位就这样充满幻想,对他自己来说可并非是件好事。”   话毕,她回过头来默默看了傅霭一会儿,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认同。   “长老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说着,她呵呵笑了起来,与大殿中间争得面红耳赤的大臣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郡主似乎并不在乎这次的战争。”   “有吗?”   “郡主像在看一场游戏。”   手腕上的银镯被她的另一只手捏着,正一下下地转动着,细腻俏丽的指尖抚摸着镯子上的纹饰,不用看,就已经让她能想象到其上飞鸟穿云而过的画面。   “有什么好在乎的呢?打仗赢了便活着,输了便死;幸运的活着,不幸的死……世间的许多事情究极到底也都是这样,要么活,要么死,又有什么有趣的?”   “可活着与死去还是有很大分别的,比如平安地活与屈辱地活,平静地死与屈辱地死……”   他的话没说完,简臻就不耐烦似的摆了摆手,道:“哪有那么麻烦,既然觉得活得屈辱,不是还有‘心甘情愿地死’这个选项吗?这是每个人生来便有的自由,不是吗?长老不选择涅槃不就是因为还不到时候,还没有将丹桑的教义传播给百姓吗?”   这话被简臻相当理所当然地说了出来,倒让他觉得有些不太适应了。   从他离开昆吾山到一步一步来到中原腹地的过程中,他吸纳的信众无数,可他们要么是对丹桑的教义过于痴狂,显得疯癫,要么是对教义半信半疑,仅仅为了在世间有一立锥之地而跟随了他。   还从没有教徒像简臻这样对丹桑和他的选择有如此直白的理解。   即便是已经习惯独身一人,但在遇到知音时,他还是无可避免地被触动了。   “郡主说得不错,我的确是因为有未尽之事,所以才迟迟没有踏入火海。刚刚听郡主说这些,我倒是十分好奇……”傅霭寂静而幽深的瞳仁里忽得投射出一抹精光,“您又是为了什么而停留呢?”   眼前的年轻女子变换着视线,看向了大殿中间已经偃旗息鼓的众人,尽管反对者已经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孔宥延的决定,但还是不服气。   趁着孔宥延休息的空档,他们又三三两两地聚集起来说着小话,在大殿内聚成了嗡嗡的喧嚣声。   “自然是还有没做完的事情。”她脸上的笑意在不经意间散去了,“我从出生以来受过的苦,总得有个结果才是。”   说着,她回过神来,有些自嘲地笑道:“我这人不太大度。”   没想到傅霭摇了摇头,道:“这是自然的,郡主并非不大度,反而是太大度。”   “行了行了,还是不提这茬了,您也不必专门安慰我。”   似乎是觉得这样的话题有些切入太深,简臻便故意显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   “这不是敷衍,我只是实话实说。”   回头看去,简臻竟从他的目光中发现了少有的诚意。   “郡主可能不知,我之所以离开昆吾山,是因为丹桑的一些人思想太古板,不同意让外人接触丹桑教义。而我总想着要将丹桑发扬光大,于是才远走他乡。”   在他没看到的瞬间,简臻的唇角微不可查地翘了一下,相当满意地看着眼前的猎物误入了她精心伪装好的陷阱。   当傅霭还在编织着自己颇显英雄壮阔的谎言时,却不知道对于简臻来说,他从此时开始就已经变得透明了。   “他们不愿意与外人分享教义,我当时也年轻,不服气,便决定离开证明给他们看……”   还在撒谎……   简臻一面听着,一面想着,她的目光虽落在他的身上,却有种神游天外的感觉。   突然,她打断了傅霭。   “看来长老传教时……也保留了一些自私喽?”   正在长篇阔论的傅霭顿住了,心口莫名有些滞涩,而反观简臻,却是笑容松弛,没有任何逢迎的意味。   “其实,粟襄虽然能理解丹桑的教义,却并不认同。”   察觉到他警惕的神情后,简臻故意笑得恣意,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对于粟襄来说,不管是烧死还是怎样,只要最后的结果都是死,那它们就没有区别,至于死后去哪,粟襄并不关心。”   没等他反驳,简臻就先口头上让了一步。   “粟襄并不是有意冒犯,只是觉得离开人世前的棋局,一定得下到自己满意的样子才值,还望长老莫怪。”   尽管她嘴上祈求“莫怪”,可看向他的目光却带了一丝挑衅般的窥视感。   “下尽最后一枚棋……”傅霭喃喃念道,倏然笑了。   尽管在夏季还披着象征着身份的绣金红袍,但在简臻锋利目光的注视下,傅霭竟有种衣不蔽体的感觉,这种感觉并不会让他难堪,反倒让他深埋的想法躁动起来。   “当年我若是有郡主这般才智,想必传教也会顺利很多。”   “其实,长老也很想回家吧?”   怎么会不想呢,即便当初自己与族人闹得很不愉快,甚至被赶了出来,可他身上流着丹桑人的血液,生长于昆吾山的土地,怎么会不想呢!?   “太远了,我恐怕再难回去了。”   “即便如此,您也打算绝不回头吗?”   霎时,大殿中嘈杂声如同隔绝在了傅霭的耳膜之外,目光所及之处,只剩下了简臻那张冷淡的脸与闪烁着尖锐锋芒的眼睛。   “长老的棋局比我的大,何必要回去呢?”   没等他细究,简臻就收起了狡黠的目光,百无聊赖道:“既然要传教,便是越走越远才好。”   周遭的声音再次回到了他的耳中,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方才她说的“回头”……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吗?   “‘宁负天下人,也绝不负己。’这句话,郡主以为如何?”   只听她毫不犹豫地冷笑一声,直视他探寻的目光道:“各人有各人的局,这些棋局环环相扣,大家都只有一条命,如何不能负天下人?”   对视的瞬间,他的目光一闪,被简臻看在了眼里。   接着,她从齿缝中挤出一句:“他们负我的时候,可没犹豫过啊。”   这样凌厉的而坚定的目光如同一头巡视自己领地的猛兽,正饶有趣味地注视着其间奔逃的动物。   “长老难道不这样认为吗?” 第130章 烈心(六)   此时的谈天早已超出了傅霭的预期, 可他竟对简臻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信任感。   与刚开始时的样子不同,简臻的笑意与眼神里仿佛有种压抑不住的热切,而那同时也是一种过分冷静的热切。   有种几近疯狂的味道。   “那么长老你, 又是为着什么呢?”   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后,傅霭垂眸笑了。   “我的同胞太保守,甚至一步步褪去了丹桑的传统。我的确私心想证明我是对的,口授总归是太慢。”   “是啊,口授之后是反思, 反思之后才是实践, 从这开端直到结尾,想必要熬掉长老许多时间吧?”   傅霭饶有趣味地看了她一眼, 点了点头, 竟有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 似乎自己心中的所思所想早已为她所知, 根本不必要再进行过多的试探与解释了。   “我有时累了也会想, 这世间的苦厄何不早点消灭?痛苦加诸于人,若是肉|体消弭,痛苦自然结束。”   接着他又摇了摇头, 叹息道:“只是人们太笨, 愚不可及。”   “他们一边说着痛苦, 一边拼命苟延残喘……”他顿了一下, 随后又像是为了寻求简臻的认同一般, 声音凉凉道:“真是下作。”   这一句话让简臻浑身都颤栗了一下, 很难说是因为惊吓, 还是因为兴奋。   顺着他的话头, 简臻赞和道:“是啊,有什么意义呢?我总觉得他们像是赌徒, 最懦弱的那种。”   得到认同的傅霭彻底放下了警惕,因为他真从简臻的眼睛里看出了某种熟悉的东西。   ——他们是同类。   他想。   “赌瘾上头时,总觉得自己明天就会好的。即便年复一年的经验已经告诉了他们答案,可他们并不放在眼里。宁愿苟且偷生,都不敢一刀斩断自己的瘾。”   “若是能一举渡众生,郡主觉得如何?”   冷而利的目光如一把锋利的匕首,瞬间抵在了他的眼前。   “棋总有下腻的一天,与其陷在烂局中,倒不如跳脱出来。”   在简臻的逼视下,他终于败下阵来。   “郡主受苦了。”   隐藏在傅霭内心深处的最后一层试探也逐渐隐退,反倒化为了一种慈爱。   “我们要是能早些相遇,说不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也许吧。”   那抹癫狂的神色在眨眼间就消散无踪了,简臻又恢复了平时温和的样子,可嘴上说着也许,她的心里却拒绝了。   大殿中的人已经散去,孔宥延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在聊什么?”   傅霭如梦初醒,应道:“与郡主讨论了一些关于丹桑的事情。”   说完他看了简臻一眼,补充道:“郡主很聪明。”   “哪里,长老传教辛苦,粟襄甚为佩服。”   闲话几句后,傅蔼便借口要去祭祀台监工,先行离开了。   “你们看起来,相谈甚欢啊。本宫还没见过哪个人能和长老说上这么久的话的,看来以后与长老商量事情时,也该把你叫上。”   没想到简臻不仅不觉得高兴,反而一副觉得可笑的模样。   “殿下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嗯……为了丹桑倒是矜矜业业传教,也吃了不少苦。”   这几乎是认识傅蔼的人对他公认的平价,谁知她笑得轻蔑,道:“你错了,这只是他的表面而已。”   这样的答案令孔宥延错愕。   “殿下与长老议事时还是别拉上粟襄了,否则您在长老这里,”只见她冷眸一瞥,道:“也会少一只眼睛。”   孔宥延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不由得看了一眼傅霭离去的背影。   大敌当前,一直矜矜业业为自己着想的长老,难道还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吗?   “你什么意思?”   “粟襄没什么意思,随便说说,让您多多检视周围的人而已,多个心眼不是什么坏事。”   不等他再问,简臻就拖着略显疲倦的嗓音告辞了。   从宫里出来以后,简臻便上了自家马车往回走了,而身边的简鸣总觉得不太放心,一眼一眼地看她。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在马车上不发一语,似乎很疲惫的样子。   回到郡主府后,简臻就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不让任何人打搅。   空旷的房间里,她紧绷的心终于有了容身之处,顿时自在了不少。   昏黄的光线透过窗纸洒进了书房,如同带着风尘一般,模模糊糊,书案上摆着新送来的信息,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已经堆成了一摞小山。   太累了……   没来由的疲惫坠在她的身上,让她难以动弹,和傅霭的几次谈话已经让她可以肯定传位仪式那天的阴谋,可如何解除这场危机她却是毫无头绪。   在一个又一个无用的信息背后,她有时也会在心底的角落里小声地说一句——不然就一起死好了。   死了就痛快了,死了就不用这么累了,死了……就跳脱出局,永获自由了。   “不对……”   “哐”的一声,她整个人靠在了门板上,接着顺着门板滑坐在了地上。   “还没走到最后一步。”   纤长的双手插入发中,她将脸埋在了两臂之间。   如同自我劝慰一般,她轻轻摇着头,喃喃重复着那句话。   “还没到最后一步,还没到,不急,不急……”   可越是这样,她的心底就越是有一个声音在反对。   ——你只是一个普通人,何必在乎他人安危?   ——大家一起离开,不好吗?   “不对。”   ——我太累了,我不想当什么救世主,我想离开这里了。   ——明明是龙凤双胞,为什么偏偏是我在受罪?   “不对……”   脑海中的声音越来越嘈杂,然而无数句话最终只化为了一句——放弃吧。   “不对!”   颤抖的声音怒吼着,驱散了她心中交织的迷障。   身后的门上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在嘈杂的余烬中显得颇为震荡人心。   “姐姐?”   熟悉的声音隔着门板传了进来,如同一道安魂咒般,让她的理智渐渐回笼,按着胸口顺了几次呼吸后,简臻站起身来给简鸣开了门。   在她一个人默默把自己关进书房以后,简鸣就蹑手蹑脚地守在了门外,生怕她出什么意外,此时看到她挂满泪痕的脸时,简鸣竟觉得比刚刚在门外听到那声怒吼时还要心疼。   “还好吗?”   “没事。”   尽管这样说着,可她的眼泪依然像珠子一样不停地滚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更惹人怜爱。   正在简鸣不知所措之时,她却突然笑了。   ——不是还有阿鸣么。   ——会有办法的。   ——我不是孤身一人,你看,有人在乎的。   ……   心底的声音又起,却已然不是刚才猖狂而暴虐的样子。   “姐姐?”简鸣还有些摸不清状况。   只见她摇摇头,一边抹去脸上的泪,一边愤恨道:“傅霭这狗东西……要想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来可真是不容易。”   看他还是一副担心的样子,简臻便解释道:“没事儿,我就是缓缓,免得被他带沟里去。”   说完,她转身坐回书案前,又恢复了冷静自持的样子。   可看着这样的她,简鸣的担忧依旧不减分毫。   “姐姐这次又是去找谁的?到底是二殿下还是傅霭?”   “都有。孔宥延那边倒是好说,随口一句便可以引得他起疑心,傅霭嘛……”   一双乌目紧张地盯着她,让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卡住了。   看着他担心的模样,简臻才突然发现,自己过去的事情几乎没有和他提过,而现在为了套傅霭的话,倒是赔进去不少。   “呃,要想套话总得真真假假地掺和起来说,他有些不大好对付。”   “那姐姐为什么哭?”   到底是心虚的,简臻忍不住眨了眨眼睛,避重就轻道:“既然要获取他的信任,总得付出一些代价。一边要就着他的想法来,还要小心试探和引导……”她将脸埋在手中,长叹了一口气,“太累了。”   眼见她已经这样了,他顿时心软下来,不好再逼问了。   得逞后的简臻也不敢卖乖,忙将话题从自己身上转移开来。   “我怀疑傅霭根本就是为了私欲,而他的私欲就是想证明自己,可是证明自己的方式反而是想拉着一群人跟他送死。”   “我不太理解,为什么一面是自私的,一面又要伤害自己?”   “你可不要理解,理解了反而坏了。”说着,简臻皱着脸,指了指自己的头,一脸鄙夷道:“他脑子不太正常,咱不去理解啊,乖。”   哪知他的反应这样迅速,又扯了回来。   “所以姐姐之所以那么难过,就是因为理解了他?”   怎么还揪着没完了呢……   面露难色的简臻将手肘支在桌上,双手交握,一副隔绝的姿态。   挣扎片刻后,她还是做了一些坦白,道:“是,这也是必要的手段,我的确理解了,但是等跳脱出语境之后,又和我原本的观念相违背。两方撕扯,所以难受,但现在已经好了。”   这已经是最接近真相的答案了,可简鸣的神色却还是很担心,并不相信她的说法。   “姐姐,你不是说过,我是你最亲的人吗?”   隔著书案,简鸣握住了她的双手。   “不要瞒我好不好?我真的很担心,看你这样,我该寝食难安了。”   这小子怎么这么会撒娇了??   看着那双如有旋涡的双眸,简臻咽了咽口水,只得摊牌。   “傅霭的理论无非就是一种逃避痛苦的手段,可人生在世本就不是来享福的,一定是有一些必须要做的事情。   对于傅霭来说,他宁负天下人,也绝不负己……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甚至觉得他的信仰都是捏造的,哪里有人的幸福是寻死呢?而且还要带着一群人死?分明是疯了。”   “那姐姐是为何而理解他的?”   “啧,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尽管嘴上不耐烦,可她却有些慌张了,在炙热而坚定的目光中,她简直是避无可避。   “我……我过去生长在宫中,自然也有些难熬的时候,只要拎出来回忆回忆,大概也能勉强骗过傅霭一阵。”   “所以……姐姐小的时候,也常常只剩下‘死’这一条路是吗?”   “呃……”   接连紧追的逼问令她有些应付不来,此时的简鸣就如同一条难缠的蟒蛇,令她无处遁形。   深呼吸了几次后,简臻还是说不出什么话来,连刚刚放下来藏在书案下的手也开始无措地揉搓起了自己的衣裳。   原本她只是不想让简鸣担心自己,所以才一直回避问题,草草回应,殊不知仅仅只是看她这样犹豫的神情,就足以让简鸣难受了。   “姐姐,我是你最亲近的人,对吗?”   一双有力而温柔的手捧住了她的脸,轻柔地让她直视前方,两人的目光一经接触,简臻就知道自己已经败下阵来,只好点了点头。   “姐姐过去的事情我并不了解,我也再没办法参与,可我也想知道,我想知道你受过的苦,我想知道你的痛楚,我想保护你,哪怕只是让你有一个可以诉说的地方。”   像是某种条件反射,她灿然一笑,安慰道:“没事,都过去了。”   “可我没过去。”   眼见是没法说理了,而简臻的脾气有多倔他是知道的,于是他便再次使出了杀手锏。   “姐姐,为什么你可以告诉傅霭却不能告诉我呢?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我是哪里不如他吗?”   “不是,没有,别瞎想。”   一听到这个,简臻直接冲他伸出了手,溃败般制止道:“我告诉你,我告诉你成吗?你问我我绝对不瞒你成吗?”   确定她没有骗自己之后,简鸣这才收起了自己那一套,心满意足看着她自愿跳进了自己的圈套。   “哦。”   “什么‘哦’?!就知道你是故意撒娇!” 第131章 烈心(七)   好歹是驱散了她的阴霾, 简鸣的心情也稍微好了一些,便站在原地笑道:“姐姐最爱我了,对吧?”   “对对对, 你看我什么时候在别人面前这样让过步?”   玩闹过后,她也没心思再沉浸在刚才的氛围里了,竟觉得好了不少。   而简鸣也适时送上了消息,好彻底让她分心,不再想傅霭的事情。   “我已经问过毕柯仁了, 少量的烈心可以减轻人的疼痛, 而过量的烈心则会让人昏睡不醒,而且噩梦不断, 在梦中会有烈火灼烧般的痛感。”   “会致人死亡吗?”   “据他所说, 他小时候听一个长辈说过, 之前确实有人死于烈心, 等那人死后, 郎中检查了半天没发现任何病因,恐怕就是在睡梦中活活疼死的。”   “原来如此。”她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姐姐是怀疑……惠王?”   “对。”   “那,要跟世子说吗?”   这个问题简臻也一直在想, 她之前就确定是孔宥延干的, 但是苦于没有证据, 而现在……如果告诉琰甫, 他能受得了吗?   “听说他前不久还和芸今姐吵了一架。”   “看来暂时不能告诉他。在这个节骨眼上, 还是少生事为好, 最好能等他平静下来再说。”   退出简臻的书房后, 简鸣仍是惴惴不安, 竟莫名走去了私塾室。   尽管他从跟了简臻以来,就和她形影不离, 也是最了解她的人,可她过去的事情他却知之甚少。   过去简臻一向朝前看,从不主动提起以前的事,他便也不去问,可现在看来,那些过往却恰恰是一条隐秘而重要的线索,勾连起了许多事情。   朗朗的读书声中,白沛盟将他拉到了院中说话。   “她太小时候的事我也不大了解,只知道是个小小质子,说是作为公主来养,可爹娘不在身边,皇家的恩情又是随着简家的动作变化的,想来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   随着回忆,他的视线越过了墙垣,看向了天边。   “我随师傅去宫里教书的时候,她小小一个跟着那些王公贵族的子弟一起上学,总是安安静静,却又不同于那些愚笨的。”   谈起简臻的小时候,白沛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   “她的眼睛里有光,她学得很快,也很深,却又要藏拙,因此总是在课后才偷偷来找我问问题,她还不敢找太傅他们,怕被人知道。”   “那后来呢?”简鸣急切地问道。   “后来……后来简家人执意逆反,不听陛下的调遣,阿臻在宫里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无论是之前被人好好对待还是没人在意,都远比被针对要好太多了。”   听到这话,简鸣的手不由得攥了起来,仿佛需要一些力量才能支撑自己继续听下去。   “其实,后宫虽不涉朝政,可前朝与后宫的联系却紧密,一家子人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简家被针对时,他们也从没考虑过阿臻的处境,要知道,小孩子的恶最是纯粹,不需要什么特殊的理由,便能天真地伤害别人。”   “那她的脚伤,她的头痛症,她的冷淡与……与之前服用凤心之后的疯狂,都是因为那时候?”   这倒是一下子问住了白沛盟,他皱眉细想了一下,才一一解释起来。   “一开始她自然受了诸多莫名的委屈,后来便学会了奉承与讨好,小孩子嘛,要讨好也容易,所以阿臻很多压抑的情绪便是从那时候积攒下来的,虽说一次让步很简单,可次次让步,次次压抑,人总是要出毛病的。就比如……”   “比如什么?”   嘴巴张张合合几次后,白沛盟还是决定说出来。   “你姐姐小时候没有出路,唯一能解救她脱身的就只剩下了……”   “死。”   这字眼仿佛棱角分明,倾吐出来时让简鸣的喉咙都如同被卡了一下。   “对吗?”他求证道。   这样的回忆对于白沛盟来说也十分难受,便只点点头作为回应。   “她的脚伤倒也不是为了讨好皇后,毕竟在那个时候,只要她不去救人,那便要成她的错了,好在六皇子也没白救,皇后对阿臻也多了些庇护,那是她为自己挣出来的一点生机。”   午后的光线沉默而凝滞,照在了简鸣的身侧,如融于玉泽,可他的双手紧握,脸色阴沉,是捂不热的一汪冷潭。   “所以姐姐才能与傅霭共情,所以,她也曾经绝望到想要负天下人。”   身边的白沛盟被这一席话弄得头昏,不晓得他在说些什么,只好摆摆手反驳道:“阿臻这孩子冷淡,亲缘薄,但却最是‘宁叫天下人负我,不叫我负天下人’的人,就比如之前凤心的事情,她再怎么癫狂,随着药效减退,她不还是冷静回来了?这东西是骨子里的。”   听他这样说,简鸣却更加难受起来。   一个一心想着救百姓于水火的人,却要与一个意图拉世人陪葬的魔头共情,这是怎样难言和难忍的撕扯?   “姐姐不愿意提过去的事情,其实是不想想起过去的事吧?”   “那是自然。”   沉默片刻后,简鸣才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了。”   尽管话语平静,可他却觉得胸口如针扎一般发麻酸痛。   ……   在离郡主府几条街外的祭祀台边,一车车的绫罗绸缎与装饰品被运了过来。   祭祀台大体已经修整完毕,只剩下了一些外部的软织装饰。   这也是江通最后一天监工了。   踏在祭祀台周围的雕花石砖上,他默默感受着脚下潜藏的危险。   说是监工,但与使者之间不通信息的制度一样,他只能来监督人们的工作,却不能与工程头子有太多的交流,更不能把控祭祀台的建造。   祭祀台外的地面似乎一直在不断地扩建,一圈一圈往外修建着,中心的祭祀台基座四方,拔地而起,分成了三层,一圈套一圈,愈往上面积愈小。   他从一侧拾级而上,顺着狭窄的梯级一步步感受着祭祀台的种种细节。   最外围的一层高台较为宽阔,四周都有上下的阶梯,想来是为士兵建造的,以方便保护孔宥延。   第二层平台上,绕着中间的高台画了一个个一模一样的圆圈,每个圆圈中间都绘了精美的凤凰纹饰,并且配合画面在石砖上雕刻出了纹样。   绕了一圈仔细数来,一共有七个圆,应该就是使者们站立的地方了。   而第三层就是孔宥延和傅霭将要站立的地方。   一只千斤重的鼎已经安置在了第三层高台的东面,上面的图腾用宝石装点,璀璨夺目,即便是平台的地面上也点缀了不少玉石和黄金,足见这次仪式的隆重。   而此时,第三层平台的中心摆了一个简陋的桌子,一位赤膊的汉子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桌上的图纸,时不时在上面添上几笔,众人则围在两侧,听着这位建造者的吩咐。   “忙着呢?”江通走上前去打了个招呼。   见他过来,众人皆是笑着应和着,看起来与他关系不错。   “江大人来啦!”   “这里没摆着我不能看的东西吧?”   中间那大汉手一挥,道:“哪里的事,怎么不能看?!我们正商量着怎么把底下那些东西安置好,您来了正好也能出出主意呢。”   “出主意就不必了,有什么忌讳和讲究您比我清楚,都按您的意思来就行。”   说着,江通也凑上去看了看,道:“你们继续吧,我闲着无聊,旁听一会儿。”   于是人们又继续热火朝天地讨论了起来,而江通则认真比对着那张图纸上呈现的东西与祭祀台实际的建造情况。   这张图看起来只记录了祭祀台本身的建造要求,个中细节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但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了,于是他只能在已经涂涂改改多次的图纸上极尽所能地查找着有用的信息。   一一比对过后,他终于在图中祭祀台的位置发现了一些没有看到相应实物的图示。   在图中,祭祀台的位置上被画了一些垂直的竖线,这些竖线从顶层的平台上贯穿到地面上,又向外圈散射了出去。   “这是什么?我刚刚怎么没有看到?”   “哦,江大人,这是用来排水的管道,是建在台子里面的,看不见。”   说着,还有人殷勤地给江通指了指一些不起眼的角落。   “这些雕镂的部分其实是洞口,地势会比别的地方稍低一些,您看,这周围的纹饰线条也是顺着画向这些小口的,就是为了导流雨水。”   “原来是这样,可真是好办法。”江通嘴上夸着,心里却觉得蹊跷。   这高台上本就不会储水,为何要导流?再者传位仪式必然不可能选一个阴雨天……   胡乱猜测一会儿后,他又强迫自己收回神来,聚精会神地看起了图纸。   等到夜晚与别人交班后,江通一个人回到家中,便立刻将头脑中已经记忆了无数遍的图纸画了下来,然后特意将那些管道用朱红色描了出来,并在旁边标注了几句。   接着,便有人将这张图纸连夜送到了郡主府。   虽然不是简臻最想要的,但好歹也是祭祀台的图纸,总是能发现一些细节的,比如简鸣就将自己夜探祭祀台后发现的炸药埋设位置从上面标注了出来。   再按照当天工匠们所在的位置和运送来的炸药的数量,他和简臻很快就推测出了一部分炸药的位置。   随着时间的流逝,在祭祀台周围的地面上很快被标出了一圈红色的记号。   作者有话要说:   简臻——大魏全年无休冤种打工人 第132章 白豹(一)   “姐姐, 这些地方应该就是当天埋设的炸药的位置。另外我也特地注意了一下,在这层圈子往里十几步的地方,地砖有一些不平整。”   说着, 简鸣用沾了朱红的毛笔在红圈的内部又画了一个小圈,将祭祀台套在了中间。   “我怀疑炸药是一圈套一圈的,按照那天埋设的数量,以及这两层炸药圈之间的距离,祭祀台周围至少得埋设四圈, 才能保证将当天围观的人通通炸中。”   “嗯, 应该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说着,简臻又仔细看了一眼那些管道。   “傅霭肯定也没想放过孔宥延, 所以这些管道, 说不定是到时候用来放置引线的。”   这倒是合理的猜测。   无论是他们之前捡到的药筒还是简鸣亲自埋设的药筒, 都是没有引线的。   “那么他们会用什么作为引线呢?”简臻喃喃自语道。   “要么是用来制作火药的东西本身, 要么就是他们另外购置了可燃的物品。”   “看来还得继续查。”   只一个眼神, 简鸣就知道了她的意思,很快点头应了。   而简臻转而又从书架上找出了两幅卷轴,其中一幅是她专门让人绘制的以祭祀台为中心的街景图。   “其实早就该发现的, 祭祀台虽然不是中心地带, 但它的周围没有河流, 住户也不少, 而且很多都是群居的穷苦人, 在这跟前还紧挨着一处集市, 一旦发生爆炸和火灾, 必定死伤惨重。”   京城毕竟不同于桥芷和芜城, 这里的居民往往更加拥挤繁多,一旦出事, 后果不堪设想。   另一幅卷轴也被简臻铺展开来,覆盖在了祭祀台建造图与街景图之上。   这是一张京城布局图,是她废了好大劲才从简家的藏书阁里找出来后让人重新复刻的。   在布局图上,祭祀台所在的地方被重重涂上了一大块红色,如同京城上的一处创口,正不断地涌出鲜血。   除此之外,京城布局图上还另外在三个地方画了小红圈。   这正是李潜在那天晚上跟踪丹桑信徒时发现的地方,这几处地方也被埋设了炸药。   可这毕竟只是一个晚上的收获,想想傅霭的“雄心壮志”便能知道,这些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此时在简臻的眼里,她似乎已经看到这布局图上如同梅花般绽放的无数红色小圈。   而这每一处都将燃起一片火海,每一处都将被人们的鲜血染红。   因为琢磨这些东西,简臻又是一晚难眠。   才扛着困倦在院中练习完刀剑,就又有人送来了孔炽的邀请。   “惠王邀您去府里坐坐。”   “惠王?”   听到这个封号时,她还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他们指的是孔炽。   “先回绝吧,就说改天,我今天没空。”   “惠王说他新得了一个稀罕畜生,让您去瞧瞧,”那下人有些犹豫地补充道:“来报信的人说了,今儿惠王府已经闭门谢客了,王爷只想见您。”   言尽至此,孔炽那天在灵堂里失魂落魄的样子仿佛又浮现在了她眼前。   “说起来,葬礼之后还没去见过琰甫。”   刚去取布巾的简鸣此时已经折返了回来,他一边将布巾递给简臻,一边抱怨道:“有什么事不能直说,非要找这么个借口。”   院中凡是长了耳朵的无一不被他的酸劲儿给熏到,但碍于身份,只能憋着暗笑。   无奈之下,简臻瞥了他一眼,妥协道:“那你跟我一起去?”   眼见得逞,他也不推脱,抿嘴笑了。   “嗯。”   “不过去之前你得先紧着将消息告知山庄,看他们能不能商量出一个办法来,否则只是知道大概的位置,然后让人们躲开是远远不够的。”   ……   惠王府的后院里,摆了山高的一堆木箱,很多箱子连绸花都还没有拆,就被搁置了。   这些都是孔炽被册封为惠王时孔宥延以及一些高门大户送来的东西。   但他没什么兴致去拆,下人们又收拾不过来,为了安置这些东西,甚至连府里的仓库也已经满了,需要重新整饬一番才能继续往里填充。   眼见如此,孔炽干脆闭门谢客,免得礼物越积越多。   承袭王位后,孔宥延之前一直跟他提的事情他都默然接受了,无论是祭祀台的督建,还是人们信仰的筛查,他通通收入囊中,如烂泥一般再不挣扎了。   在被礼物占领的院中,还摆着一个铁笼,其中正是孔宥延送给他的白豹。   只是,这白豹自打送来以后就不怎么吃喝,反倒是时不时就要冲撞笼子,看起来气性很大。   即便是已经找了几个民间驯兽的行家来看,也是没辙。   此时的白豹大约是有些累了,勉强喝了一点水后,伏在笼中不动了。   “对嘛,乖乖的啊,一会儿臻臻来看你,可别吓到她了。”   “琰甫。”   惠王府的老管家早就得了消息,都没来得及通报,就直接将简臻和简鸣他们引进来了。   一到院中,简臻还没顾得上对那堆积如山的礼物做出反应,就见孔炽正伸着一只手指冲院中的白豹指指点点不知在说些什么。   “你来啦!”   院中衣着华贵的年轻王爷转身看过来,笑得眼睛弯弯,一如从前的模样,总有种说不出的单纯。   但这么久了,他脸上的疲惫还没有尽消,让整个人都少了一份恣意的神气。   点头示意后,简臻的目光就被那稀罕的白豹吸引住了。   “这就是你要给我看的家伙?”   “对,不过你可不要离太近啊,它脾气不大好。”   这倒是不用提醒,简臻压根没有上前一步的想法,只是站在原地观望着,正对上了它的眼睛。   同孔炽一样,这白豹也是疲惫的。   不过到底是野兽,瑰丽如琥珀般的眼瞳里始终蛰伏着煞人的凶光。   才对视不过一会儿,那白豹却突然暴起,猛地冲撞起了笼子。   哐啷啷的声音在场的人皆是一惊,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唯有简臻不动如山,仅有的一点惊讶在她的眼眸中掀起了一丝波澜,后又过早地恢复了平静。   “姐姐。”   身旁的少年伸手将她护了起来,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那白豹,生怕它破笼而出伤到简臻。   一同受到惊吓的王府下人在孔炽的指挥下忙不迭地去请驯兽师了。   所幸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不少次,孔炽也有了一些经验,很快就平复了心情。   “没吓到你吧?这畜生实在是养不熟,不吃不喝的,还经常这样撞笼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院中的铁笼在白豹的撞击下不断地晃动着,与地面相互碰撞、摩擦,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没过多久,白豹的头上身上就出现了几道血痕。   可它没有停歇,仍旧用力地撞着,仿佛感知不到疼痛一般。   “啧,怎么回事儿?”孔炽有些担心,也有些不耐烦了,冲下人吼道:“人呢?还没来吗?!”   然而没等那驯兽师赶来,白豹就已经倒在了笼中。   起初还没人敢确认,可简臻眼见着它轻微起伏的肚皮没了动静,才发现不对。   一丝浅浅的微风吹动了白豹的毛发,它的身体已经僵硬,令风都冷了不少。   旁边的下人在孔炽的指挥下,拿了根长棍去戳,意料之中的,白豹已经在一次次的撞击中死去了。   “真是可惜了,希望二殿下不要怪你。”   “那倒没事……”孔炽蹙着眉看着那白豹,神情竟有些落寞,“奇怪,我从来没有打杀过它,每天好吃好喝的供着,它怎么就活不下去呢?”   “它要的不是这个。”   简臻的声音淡然,仿佛从一开始就知道了结局。   “兽饮水食肉,为的不就是活着吗?生存是兽类的本能。”   “它要的是——活着,而且自由。重点在自由,而非活着。”简臻的目光钉在白豹的尸体上,恍惚间,似乎有绯红出现在她的眼底。   “当无法用生命来享受自由时,那就在压迫下走向最后的‘自由’。死,是它最后掌握的自由。”   说完,她竟然笑了,只是笑得很苦。   纤白修长的手下意识地握住了自己的香囊,她用拇指缓缓地摩挲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就是你的想法?”孔炽面对着她,有些钻牛角尖似的同她辩驳起来。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他一手指向那白豹,“若是这豹子不死,兴许还有重新奔跑的机会。”   “兴许。”简臻重声重复了这个字眼,打断了他。   “什么时候才是‘兴许’?若是没有兴许呢?等待又有什么意义。”   匆匆赶到的驯兽师听着两位贵人互相对峙,心中不禁疑惑——不就是死了个畜生吗?虽说金贵,但也不至于因此争执吧?   然而孔炽沉默片刻后,话题却急转直下。   “臻臻,我虽然不知道你在谋划什么,但我不傻,你为什么非要至自己于这样的境地?你不要命了?!”   院中的下人都是机灵的,听到这儿就已经识相地都退下了,临走前连带着将刚请来的驯兽师也拽了下去。   而院中被质问的简臻这才醒悟过来。   本来她也没想跟孔炽谈这些的,也知道是自己多嘴了,开始想着要怎么蒙混过去。   “臻臻,我爹已经没了,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任何亲人朋友了。”他的眼底似有泪光闪烁,本就布满血丝的眼睛此时更是猩红。   “咱们是一同在宫中长起来的,除了我爹,就只有你和芸今最了解我了……你别任性了好么。”   没承想这话正戳中了简臻,原本已经打算偃旗息鼓的她又被激了起来。   “那你就甘心这样吗?作为一个软弱无能没有自己选择权的人?!”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又失言了,十分后悔地闭了闭眼睛。   其实她清楚得很,孔炽一直以来的做派只是为了保全家族。   不论是作为世子还是惠王,他都不能因为一些变故就随意改变自己的派势,否则只能引来杀身之祸。   “可这天下毕竟是皇家的天下,我们不过是蝼蚁,一朝踏错满盘皆输。你想寻死,那你弟弟呢?他也不要命了?京中的百姓也不要命了?!”   “你别说了,我不想跟你吵。”   见简臻波澜不惊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逃避与怯懦,他也如同被惊醒一般,语气稍微温和了一些。   “臻臻,你到底有没有想过后果?”   “后果?”   本想心平气和结束这话题的简臻再次被激怒了,她不可置信的看着孔炽,质问道:“你跟我谈后果!?” 第133章 白豹(二)   此时的简臻再清醒不过, 所有一再压抑的话都重新涌上了心头。   “琰甫啊琰甫,你倒是明哲保身,可你看看, 你千小心万小心,最后得到的是什么?之前推拒的事情不还是都落到了你身上?”   面对她突然的责难,孔炽几乎愣在了原地。   因为从小到大,不论她是真情还是假意,对他都是一句重话也无。   “小火慢炖着死, 和最后被一把烈火烧死又有什么区别呢?为什么不直接把这火炉给掀翻?!”   说着, 简臻激动地指向了祭祀台的方向。   “你问我为什么反抗,就是因为根本没有选择!如果不反抗, 我们最后都难逃一死, 若是反抗, 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看着孔炽一脸的慌乱, 简臻想起了他一直以来的逃避。   原本她以为孔炽的心中还是存在一些气性的, 还是知道自己和父亲肩上是谁在踩着他们的……   可现在看来,竟是她看错了人。   “一线生机,”孔炽一字一顿地重复着, 嗤笑道:“你是不是郡主当久了, 还真以为自己有能耐了?你真以为你能掀得翻他们吗?啊?究竟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身旁的简鸣上来就要护着简臻, 却被她拦下了。   刚刚突然爆发的情绪已然过去了, 她此时只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大吼大叫的十分可笑。   为什么要对一个执迷不悟的人费这么多话呢?有什么意义呢?   分明就是对牛弹琴!   几个深呼吸后, 她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不想再继续这场无谓的争辩了。   “行了, 别说了。”她冷笑一声, 觉得可悲。   “我也不跟你争了,我们各人有各人的选择, 我尊重你,你也不要再管我。”   “臻臻……”   鬼使神差的,简臻突然道:“你知道烈心吗?”   还沉浸在刚才的争辩之中的孔炽有些糊涂,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这个已经人尽皆知的神药。   只听她道:“烈心无色无味,可以缓解疼痛,被人们奉为神药。可它是救不了人的,唯有苦口良方才是正途。”   惠王的死因就挂在嘴边,可简臻已经不想再逼他了。   这样一个软弱的人,若是知道了真相,除了折磨他自己,又有什么作用?   于是她没再说下去,道了声“告辞”后,带着简鸣转身就要走。   “若是这样做会失去性命呢!”   两人停住了脚步,可简臻却没有回头,只是握紧了身侧坠着的香囊,声音平淡道:“那便失去,至少我得到了我想要的。”   深埋的信念霎时被翻了出来,她迈开步子朝外走去,咀嚼着自己羞于见人的纯良心性。   她太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了。   从她还没有出生时,就已经被人规划为了一颗棋子。   而在这皇城之中,多少人的性命都是如此,从生到死,没人关心他们的意愿,只默默算计着他们的性命有几斤几两,甚至连死亡都可以精密地利用。   她恨透了被控制,无论是人身自由还是信仰自由,她讨厌这些东西。   所以她才要摧毁这些。   不惜性命。   身后的孔炽僵硬地站在原地,眼里却泛起了泪光。   ——自己是果真没有血性吗?   “不是的。”   一声低喃被闷热的空气蒸干。   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极力劝阻简臻的那些话,实际上是在劝自己罢了。   杂乱不堪的院子里,只剩下了他与那头死去的白豹。   微风拂过,竟带来了秋天般的萧索之气。   本以为简臻见到孔炽能开心一点,可没想到反而再次激起了她的情绪,这让简鸣不禁暗自着急起来。   可安坐在车上的简臻此时却是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悲。   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刚刚又在捏香囊了,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又看了看简臻的香囊。   恍然间,他回想起了刚刚简臻和孔炽对峙时的场景。   在他的印象中,简臻并没有捏香囊的习惯,或者说很少,但至少不至于在那种情形下突然这样做,这动作显得很没有必要。   思来想去,他只得出了一个结论——她的香囊有问题。   回到府里后,见她还是有些闷闷不乐,简鸣便借机转移她的注意力道:“姐姐,香囊没味道了,香料是在库房搁着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盯着简臻道:“我顺便给你也换换吧。”   “不用了……还有味道。”   说着,她避开了简鸣的目光,低下头去,下意识地将自己的香囊护了起来。   这让他更加确信了简臻的香囊中绝对有问题。   可再怎么好奇,他也没打算偷窥,既然简臻不让他看,他便不看。   只是在心中希望能等到她主动说出来的一天。   ……   为了找到京城中更多的炸药埋设点,简臻吩咐李潜派人日夜监视,终于又确定了几个地方。   而简鸣那边也来了新的消息。   只是,他的脸色并不好看。   “阿鸣,如何了?”   “找到了。”他轻叹了一口气,将一份单子放在了她面前。   “是火油。”   听到结果的一瞬间,简臻头皮炸开似的发麻。   仔细看了几遍后,她才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山庄那边呢?”   “他们正在整顿人手,准备去找其他的炸药埋设点。”   “让我和他们谈谈。”简臻的眼神十分坚定。   没等简鸣说话,她便补充道:“我知道我们两边都是信息组织,这样见面不合规矩,但事已至此,一直传话效率太低了。你告诉他们,地方随他们挑,如果担心不安全,我可以全程蒙着眼睛。”   “好。”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简鸣便答应了下来。   所有能安排的事情都已经安排了下去,简臻顿时有些无聊,便仰靠在椅子上歇息。   而在她的头脑中,各种信息与想法开始激烈地碰撞、流动,汇聚成了一股漩涡。   濒临崩溃边缘的惊惧似乎总与兴奋共振,这让她时常摸不清自己的情绪。   薄而亮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令那双冷眸上覆盖着的方寸皮肉也如玉般晶莹、温润。   突然,她猛地睁开双眼,瞳孔随之迅速缩紧。   她望见了空中轻舞的飞尘。   “嘘。”   脑中纷乱的思绪终于安静下来,开始被她条分缕析地一一安置归位。   坐在一边正在摆弄花绷子的绣萍有些担心地看了她一眼。   只见高挑消瘦的简臻着一席井田蓝的轻裳靠坐在椅上。   金色的光如同轻纱一般笼在她的身上,让那本就浅淡的衣衫几乎化成了一团薄雾。   平时的简臻也时常会这样喃喃自语,绣萍早已习惯。   但看着她仰靠在椅背上,双手搭在扶手上,如同发呆般看着半空时,绣萍却隐隐有些担心。   此时的简臻就像是一个没有知觉的玩偶,若不是看她胸口还在有规律地起伏,绣萍恐怕都要上前探她的鼻息了。   不一会儿,简臻的手指就开始轻敲起了扶手,伴随着她思考的进程,敲击的节奏时快时慢,时而停住。   这样的小动作令绣萍松了口气,说明简臻已经快走出来了。   ……   离开不久后,简鸣很快就折返了回来。   而简臻也没多说什么,直接跟着他出了门。   此时府门前已经有个不起眼的车子在候着了。   给她细心用布条遮住双眼后,简鸣扶着她上了马车,待她坐定,便听到对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问郡主安。”   这让简臻顿了一下,但很快便点头以示回应。   一路颠簸中,简鸣一直握着她的手。   想来也有趣,他才到家的那段日子,每次坐车都是她护着,如今却颠倒过来了。   温暖的手心让她的许多猜疑和小心都落了地,变得没那么可怕了。   百无聊赖之际,简臻凭借着刚才的一句问候猜测起了坐在自己对面的女人的形象。   听声音,那人估摸着三十岁上下,性子较为活泼,好像总有些暗藏的激动似的。   为什么非要和自己搭话呢?就不怕暴露吗?   各种各样的想法纷涌而来,但这次注定是得不到答案了,她只能安慰自己,可能是个故人吧。   到地方以后,简鸣搀着她进了一个房间,关好门后,这才将罩在眼睛上的布条摘了。   环顾四周,这是个狭窄的土坯房,连窗户都没有,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贴着一面墙的墙根放着。   这墙上有一处凹陷,走近一看,中间还嵌了块木板。   想必这就是用来说话的地方了。   简鸣将椅子擦干净,然后俯身敲了敲木板,那边也随之传来了敲击声。   这便是对上号了。   “阿鸣带的消息,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是,郡主。”   那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约莫是个青壮年,并不是简臻熟悉的声音。   “叫我简臻就行。此事十万火急,我们既然要合作,那就开门见山吧。”   “是……呃,简臻。”   那人还是习惯性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声,最后才十分尴尬地叫了她的名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阿鸣查到了丹桑借助北边通商口|交易火油的记录,看起来量不少,我怀疑这个会作为点燃炸药的引线。”   “这些火油暂时还没被找到,具体是什么用途也不好随意揣测。”   山庄那边提出的这些问题简臻不是没考虑过,但一次又一次的推演都有无数种失败的可能。   甚至可以说,只要他们对丹桑的了解不过深入,那么丹桑就随时都可能采取他们从没想过的方式开启这场惨无人道的祭祀。   可……时间已经不多了。 第134章 白豹(三)   挨着墙壁的手紧握着, 简臻盯着地面,似乎在做某种抉择。   “那就走一步看一步,一边查一边调整计划, 压伤亡最小的可能。”   说完,她一转之前有商有量的试探,拉出了真正要解决问题的态势。   “祭祀台的话可以尽量让民众离远一些,但京城内各处的炸药,则是根本躲避不及, 非得找出来不可了。”   商量了半天, 双方只得出了一个相当笼统的方法。   一是继续找,另一个就是换。   祭祀台的范围确定, 既然知道了有危险, 那至少还可以躲开。   而城中那些数量与地点未知的炸药, 只要有一处没有查明, 便会造成惨重的后果。   “城中埋设的炸药与火油的去处可以交给我们山庄。虽说没多大的能力, 但一些能人异士还是有的,找这些东西也有些手段。”   “好,我信你们, 那么城中的炸药交给你们去找, 祭祀台的事情我来牵头。”   山庄的人沉吟片刻, 又道:“另外是换的问题, 山庄倒是有懂炸药的人, 制作一些外表相同的假火药应该不成问题。”   这微小的希望让简臻眼前一亮。   “就是这换……有点困难, 不知郡主可有高见?”   “祭祀台这边, 一块是管道, 另一块是炸药。现在火油的去向未知,若真是用来灌入管道当做引线的, 那么只要从源头将管子堵了便是。”   一旁的简鸣插嘴道:“可是排水的管子中间是什么构造我们并不知道,火油总不可能是在祭祀的时候才开始灌,很有可能是已经放置好了。”   “有道理,这个也需要考虑进去,”简臻点了点头,很快给出了反应,“如果管道真是引线外壳,那么能堵尽量堵,若是不可行,还是以替换为主。”   山庄的人又是一阵沉默。   虽然这事情从大方向来说并不复杂,可一旦深入细节,便各个都是难题。   “但关键……这替换就是个大问题啊。”   “对,这是最关键的大问题,除非……”   顺着已经做了千百次假设的思路走去,简臻喃喃道:“除非让他们自己来。”   这话一出,墙壁两侧的人皆是愣怔,不明白这种计划的可能性究竟何在。   然而一个模糊的计策已经在简臻的脑海中成型,并默默生长起来。   与山庄的会面结束后,京城暗潮中的两股势力便在纷纭复杂的局势中悄然运作了起来。   山庄那边也不知从哪找来的几条好狗,只需闻一闻简臻捡到的那只竹节火药,便能在城中寻找到埋设地。   眼看计划可行,简臻这边也很快汇集了一部分人手、材料和钱款供给了山庄。   好让他们在自己的地盘上去制造假火药。   所有的决策与行动都如此迅速而顺畅,如同两个严丝合缝的齿轮,一经启动,就是无需调整的默契。   这边才刚踩着时间将事情安排妥当,那边孔宥延就又宣简臻入宫了。   将能交代的细节吩咐下去后,简臻这才匆匆上路。   在去往皇宫的路上,连她自己都在感慨前手的利落,一颗心才能勉强放下,叫她演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来。   一路行至御书房,见书房的门扇合着,简臻只好候在一旁。   “公公,里头的是谁啊?”   旁边的宫人也见过她很多回了,对她的印象很好,便满脸笑容地答道:“回郡主,里头是惠王爷。”   “惠王”二字一出,就令她的胸口咯噔一下。   这才刚跟孔炽吵了一架,没想到转眼便又碰上了。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先避一避时,门先从里面打开了。   只瞧见孔炽一身的流云金线,面上还残留着薄笑,似乎与孔宥延聊得不错。   甫一对上简臻的目光,那笑便因为僵硬而消散了。   “惠王。”   简臻二话没说,循着对待其他身居高位者的习惯,欠身敛首行了个礼。   在低垂的视野里,她看到对面的脚步顿在了原地。   可低着头等了半天,对面却什么都没说,又抬脚走了。   待她抬头再看时,总觉得孔炽的背影透着些冷清,不禁对自己刚刚的反应抱有些忐忑。   希望没有伤了他的心吧……   这样想着,她转身踏入了御书房。   “哦,粟襄来啦。”   书房内,孔宥延与傅蔼正说着什么。   那个一直遮面穿黑袍的神秘人侍立在一侧,静静地听着,仿佛一尊石像。   即便是这样热的天气他也依旧是这副打扮,实在是令人吃惊。   环顾一圈后,简臻收回了视线。   随着凤心的药效减退,她已经不似之前那么嚣张,于是照例给两人行了个礼。   虽然孔宥延嘴上不说,但他的目光里分明写着满意。   似乎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当初是抱着怎样置之死地的目的,去逼着简臻吃下凤心的。   可只有简臻自己知道,疯与不疯都只是自己的选择罢了。   “殿下似乎,心情不错?”   “这么明显吗?”孔宥延笑着反问了一句,接着解释道:“哎呀,堂皇兄总算是开了窍,总算是不再摆一堆借口回绝我了。有他助力,本宫自然高兴。”   大概真是高兴过头了,他竟然将孔炽刚才来做什么都一股脑交代了出来。   “刚刚惠王是专程来要丹桑秘药的,说是要在筛查时用,真是不错。”   凤心是什么滋味,简臻可谓是一清二楚。   而如今孔炽居然要用凤心和烈心去对付和她一样的反对者,着实令她又惊又恨。   因为她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他能狠心折磨百姓,却狠不下心来对付孔宥延?!   “哦对了粟襄,今天叫你来是要交给你一项任务。”   孔宥延的话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只见他转头看了傅蔼一眼,道:“长老说祭祀台已经建的差不多了,要本宫去瞧瞧,可最近事务繁多抽不开身……”   说着,他再次看向简臻,若有若无地传递着一些暗示。   直到他眨了眨眼睛,简臻才想起来,之前她曾经骗他说自己可以当他的耳目,去监视傅蔼的行动。   没想到他倒是记在心上了……   心中冷笑的同时,简臻也不忘摆出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道:“粟襄倒是很感兴趣的,只是不知长老同不同意啊?”   “既然是殿下的吩咐,傅某自然同意。”   “好,那长老和粟襄定个时间就去吧。”孔宥延美滋滋地吩咐着,还冲简臻道:“回来以后可别忘了跟本宫说道说道啊。”   此时的简臻面上应着,心中却暗骂他蠢货,难道生怕傅霭看出他们之间的不对劲吗?   所幸傅霭看起来并没有起疑心,很愉快地询问起了她的意愿。   “郡主什么时候方便?”   “最近府里有些事还需要我打点,恐怕要三天之后了,不知能不能赶上?”   “时间很合适,那么我们便定在三天后吧,我会在祭祀台恭候。”   商量好时间后,简臻便回府去了,一直到约定的时间之前,都再没有出过门。   然而这胡诌来的三天里,无论是郡主府还是山庄都并非无所事事。   第一批做出来的假火药被简臻拿了来,准备开始自己计划的第一步。   默萧山庄作为一个江湖组织,招揽了大量有能之士。   尽管他们不是什么以一敌百的人,但都各自有一项或几项傍身的本领。   山庄按照简臻的要求挑选了一些身手矫健的成员,组成了一支小队。   在短短一天的时间里,他们就制定出了一套办法,专是用来替换火药的。   只是这样短的时间,假火药的数量又不多,替换火药有什么意义呢?   难不成只是一次尝试?   参与这件事情的人都对简臻的计划感到不解。   可她对此闭口不言,只教他们如何做,并不做什么解释。   要不是山庄的上层允诺,简鸣都担心这些不怎么规矩的人会将简臻给绑了,逼问出背后的计划来。   “姐姐,你这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与傅霭约定好时间后的第二天夜里,简鸣和简臻守在书房,等待着小队的消息。   “你别逼我啊,我现在还不能说,甚至连我自己都得假装不知道这件事。”   这么多年的默契让简鸣按下了自己的好奇心,可他最担心的却不是这个。   “会有危险吗?”   “这就要看山庄给的人中不中用了。”   “我是说你。”   一回头,简鸣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就陈在眼前。   也不知道是他的眼神太坚定,还是因为瞳色太深邃,总叫她有一种要被吸入旋涡似的错觉。   恍然间,她收回了视线,试图逃离那道深渊。   “山庄做了保证,他们的人不会泄露雇主的秘密。”   眼见她是什么都不肯说了,简鸣只好作罢。   星汉满天的夜里,似乎都不需要烛火进行照明,就能看到满屋满院的清辉。   除了灯芯燃烧的哔啵声与院中偶尔的虫鸣外,就只能听到他们两人彼此的呼吸声了。   自打发现了傅霭的阴谋后,简臻在夜里便不怎么看书了,总是像现在这样闭目养神。   ——大概是心太乱,看不进去吧。   借着浅淡的光火,简鸣近乎贪婪地看着她的面容。   就连烛火摇动时在她脸上投射出的变幻的光影,都让他觉得趣味。   柔软的香囊被握在他温暖的掌心,而他的手指却在仔细感受着其中藏匿的一个环形的东西。   ——这次应该合适了吧?   那圆环已经是他打的第十五个了,之前的每次都不满意,不是觉得大小不合适,就是觉得有些瑕疵。   直到前几天,他才弄出了这个勉强令他满意的戒指来。   ——要怎么给她呢?   那圆环被他不断地摆弄着,与此同时,他的脑海中也不断涌现出了各种简臻可能会有的反应。   令他时而失落,时而甜蜜……   作者有话要说:   电脑还是没好,只能手机发布了,迷惑中……(抠抠脑壳) 第135章 白豹(四)   两人一直守到了凌晨, 才有一个家丁传了消息来——成了。   “山庄倒真是有点人才,叫我都嫉妒了。”简臻面上没有笑意,眼中却是热切。   “姐姐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只见她目光凝滞, 许久才从口中倒出一句“能做的已经做完了,等……明天吧。”   说完,她捏了捏眉心,回卧房补觉去了。   看着她披戴晨曦的背影,简鸣不知怎的想起了小时候的一幕。   那时他们被困在府上, 几乎是没有生路可言的简臻, 却突然被叫去了皇宫。   也是一样的背影,令他一直记忆尤深。   因为对于她而言, 每次离开, 生死都是未可知的。   而每次她的离开, 也都会让他心惊胆战地担心是不是最后一次见她。   如今的形势已经比当初好太多了, 可这样的担心却再次涌上了他的心头。   ——会没事的。   少年低头, 轻声重复道:“会没事的。”   可他的眉心却紧蹙,面带愁容地看着自己手上的香囊。   ……   隔了几条街外的惠王府中,烛火也还没熄。   看着匍匐在地上挣扎的人, 孔炽不禁感慨丹桑秘药的效力确实不错。   没人知道他是犯了什么神经, 竟整夜没有休息, 一直在做筛查。   幸好这已经是最后一个人了。   从宫里来的丹桑信徒都小心松了口气。   “王爷, 这个人……”   坐在上首的孔炽不说话, 只扬了扬手, 示意下人们将地上痛苦哀嚎的人带出去。   这便意味着这人没问题了。   呆站了半天后, 几个丹桑信徒见他没有多余的吩咐, 也不敢走,一个劲儿地和自己不停耷拉下来的眼皮作斗争。   “都回吧。”孔炽用疲惫干涩的声音说道。   如同得了特赦令般, 原本还蔫头耷脑的几人一下子来了精神,忙弯腰行礼,急着回去休息了。   侍候在一旁的鑫河有些担心,放缓声音问道:“王爷?要不先回房休息?”   像是没听到似的,孔炽一言不发,怔怔地看着地上残留的血迹和一些不知名的污迹。   那些都是被筛查的人留下的痕迹。   这也让他回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在深宫中痛苦挣扎的女人。   那时她吃下的剂量,可比在这里的人多多了。   ……   过了一会儿,孔炽才如梦方醒般长出了一口气,然后用两手搓了搓自己的脸,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   “鑫河。”   “诶,在呢。”鑫河弯腰等候着他的吩咐。   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用丝巾仔细包好的小包裹。   “这个,连带着从傅蔼那儿拿来的烈心,一起送去给薛郎中,叫他再好好验一次。”   “是。”   偌大的厅堂中,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你知道烈心吗?   ——烈心无色无味,可以缓解疼痛,被人们奉为神药。可它是救不了人的,唯有苦口良方才是正途……   那天简臻说的话还音犹在耳。   这几天来,他反复在心中琢磨了千百次,才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   这也是他主动去找孔宥延要秘药的原因。   静坐了一夜,令他的身子有些发冷。   可冷清的不只有自己的体温,还有这庭院,以及自己周围的人。   如今,自己可真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一阵脚步声终于打破了这里的寂静。   鑫河端着一个托盘走到了孔炽近前,身后还跟着一个老头,正是刚才吩咐去验药的郎中。   “如何?”   在那个托盘上,陈列着那个小包裹和一份烈心粉末。   包裹已经被打开,露出了里面的黑色膏状物。   “回王爷,这东西里确实有烈心,而且量……”   见鑫河面露难色,孔炽直接看着薛郎中道:“量如何?”   那郎中也从未见过这样冷峻严肃的孔炽,再加上刚才的发现,他登时冷汗直流。   接着跪在地上回话道:“王爷,这块阿芙蓉里,烈心的含量有点过高了。”   “过高是多高。”   之前老惠王死时,薛郎中就应孔炽的要求验了无数次孔燮吸食过的阿芙蓉,他再怎么痴傻也该猜到孔炽在查什么东西。   因着当初没有比照物,郎中还觉得是他多心,可如今竟真查了出来,倒叫人心惊了。   “回王爷,这烈心传入京中不久,在下一直没用过,但曾听闻民间用药时只需十之一的烈心就能令人疼痛全无,可……仅这块阿芙蓉中的烈心,就有至少五份的量。”   说完,郎中自己都被这真相吓得直发抖。   回想起过去孔燮对自己的恩情,他继续补充道:“王爷,以这样的分量来看,哪怕是只吸一口都该尝出不对劲了,更别说先王爷那样的老手了……”   短短几句话,孔炽的内心就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父亲死前在宫人面前的疯狂与在自己面前的冷静,都在这一刻找到了答案。   一生都小心谨慎的大魏王爷,最终还是死在了大魏皇室的手中。   就连置他于死地的阿芙蓉,在他尝出了不对之后,也只能硬着头皮吞下。   寂静的房间里,突然响起了孔炽的一声嗤笑。   接着他像是控制不住一般越笑越难以自持,甚至差点摔下椅子。   还是鑫河眼疾手快,将托盘丢在了一边,飞扑过去搀住了他,才让他在外人面前免于颜面尽失。   可孔炽依旧是笑,笑得脸与脖颈通红,笑得眼眶中泪花翻涌。   多可笑啊!   杀父仇人与他称兄道弟,对他恩宠备至,还让他承袭了父亲的王位。   原来父亲不只是被孔宥延害死的,还是被自己害死的!   若不是自己迟迟不应他的拉拢,何至于让孔宥延图穷匕见,去父留子?!   如今自己为那个魔头做事,还以为自己是在维护皇家的权威。   可睁眼看去,他只看到众人离去的背影,只看到自己形单影只、茕茕独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可笑啊!”   笑着笑着,孔炽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膛,企图让自己的呼吸恢复正常。   可情绪的剧烈起伏和呼吸的不顺畅令他眼前一阵发黑,头脑中仿佛贯穿了一道尖利的蜂鸣。   在他昏倒之时,薛郎中这才忙不迭地爬起来,暂且将孔燮身上的恩怨抛在了脑后,专心照顾起孔炽来。   随着日头逐渐升高,夜里的所有痕迹都已经消散不见。   祭祀台附近出现的几道身影仿佛只是一场幻梦。   郡主府中,简臻正在房中闭目休憩。   然而她根本睡不着。   昨夜的事情只是她整个计划中的一小部分,真正的挑战还和绵延群山般没有尽头。   尽管她已经努力表现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可她毕竟骗不过自己。   所有这些一环扣一环的计划无非是为了隔开焦躁与恐惧的情绪。   可当这些计划完成之后呢?自己又该如何?   是郡主又能怎么样呢?自己的性命与旁人无异,稍有不慎便会卷进即将到来的火海之中。   没有人可以预测这件事的走向,她能做的无非是让所有人的恐惧往后拖延一些,再往后一些。   至少,在祭祀大典之前,给人们一个微薄的希望。   但也仅此而已了。   ——若是我真的是一心寻死就好了。   一个没头没尾的想法冒了出来,可她却没有像往常一般警觉地将这个念头按下。   ——若我真是与傅蔼一心,至少还能早作准备,不至于死得太难受。   ——不,不是这样,冷静下来,清醒一点!   ——不是吗?这么多年熬过来,到头却是个死局,还不如就死在当年的简府。   ……   晶莹的泪滴从她闭着的眼中流出,滑入了浓云般的鬓角。   如同一只陨落的飞鸟,投入了波平浪静的深潭。   不闻其声,不见其影。   门扉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随风飘进来几句低语。   “少爷?”   守在门外的绣萍以为简鸣是来和简臻谈事情的,便压低声音道:“郡主躺下好一会儿了,没听见有动静,恐怕是已经睡熟了。”   可简鸣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只见他竖起食指抵在唇上,小心翼翼地踏入了房中。   早已见怪不怪的绣萍压根没有阻拦的想法,直接拽着后面的彭年去问话了。   房间里的窗户按照简臻的习惯紧闭着,让屋里的温度有些高。   随手关好房门后,简鸣才小心地往里走去。   又是一道内屋的房门被推开,才露出了帷幔半遮着的床榻。   床上的人和衣而卧,整个人蜷缩着,一手抱着自己,一手垂在枕边,眉间还萦绕着未消的愁绪。   他轻手轻脚地上前,坐在了床边。   定定地看了半晌后,他这才敢将她凌乱的发丝顺到耳后。   平日里总听人说他这位大名鼎鼎的郡主姐姐如何如何的强势与不容小觑。   可他无论怎么看,都只能从她身上看到满溢的矛盾与无奈。   让他觉得心疼。   怎么会有人这样倔,又这样的口是心非呢?   偏要将自己的好意说成是自私,将自己的善意伪装得不堪。   “好歹……难受了也要说出来啊。”   他近乎无声地说着,伸出手去试图将她的眉心舒展开来。   “是我不值得信任么?还是我做得还不够好?”   淡淡的光晕透过窗纸照进来,笼在了简臻瘦削的脸上。   屋内寂静无声,没有人回应他的疑问。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简鸣低头从自己的香囊中取出了那枚珍藏已久的戒指。   这是一枚素戒,没有多余的修饰,因为太过小巧,并不容易做得漂亮。   这已经是他做的最满意的一枚了。   阳光下,戒指的表面反射出了莹润的光泽,倒是与简臻手腕上唯一的一枚银镯相得益彰。   之前犹豫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机会把戒指送给她。   这样想着,他便一手托起简臻空出来的手,一手捏着银环往她的小指上戴。   可银环才过第二个关节,简臻就睁开了眼睛。   而那双寒星般的眸中,并无倦意。 第136章 蝉蜕(一)   简鸣心下一惊, 手上却不抖,索性将那指环给她戴到了底。   “正合适。”   他仔细看了看,笑了。   可简臻却没有笑, 甚至没有看那指环一眼。   “很好看,你费心了。”   说着,她将手收回,又恰巧瞥见了简鸣指尖上逐渐淡去的疤痕。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伸出手去想抓来看一看, 但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即便再心疼, 有些话却是非说不可了。   “以后还是不要给我做这些了,我不习惯戴。”   “那也没关系, 你收着就好, 随便放在哪里, ”简鸣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试图看穿她背后的用意, “或者我还可以给你做簪子……”   “阿鸣。”简臻没有听完就打断了他,“不必了。”   不用过多的解释,只需要一个眼神, 只需要短短几个字, 他便明白, 简臻不只是让他不要再做这些玩意儿了, 而且是不要再往前一步了。   “你不用做这些的, 这岂不是在浪费你自己的时间。”   多年相依为命的经验让简鸣对她每句话的含义都清清楚楚。   这样拒绝的话她过去也曾说过, 当时是因为爱护他。   可现在, 她分明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思, 却还这样回绝,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熬了半宿的简臻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床上坐起来, 想要尽快离开这个逼仄的氛围。   还处在茫然中的简鸣试图握住她的胳膊,却被她避开了。   “臻臻……”慌乱中,他下意识地唤出了这个只敢在心中默念的称呼。   而几乎是在同时,简臻再次打断了他。   “阿鸣,我有些事情还需要处理,你……”   顿了半天,简臻也没想好要说些什么,便逃也似地离开了。   屋外的绣萍见简臻出来,立刻就跟了上去。   而彭年则在院中不知所以地等了半天,一直也没等到简鸣,便进屋去瞧。   还在原位上坐着的简鸣似乎在出神,但神情倒是如常。   这让彭年放心了不少。   刚才在听简臻说那些话的时候,简鸣并非不难受,但与此同时,他太了解简臻了。   如果她是因为不喜欢自己才出言拒绝,那根本不会等到现在才说。   过往追求她的人不计其数,不论是什么身份什么性情,只要她不喜欢,向来都是当场给出答案,绝不拖泥带水。   于是在她出去之后,简鸣很快就收拾好了心情,开始思索起这背后的原因来。   “少爷?”彭年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虽然没有应声,但简鸣还是站起身来往屋外走去。   眼见自家主子已经走过了自己的院子,彭年不禁有些疑惑,担心他是晃神走过了。   “少爷,去哪儿啊?”   “去找白先生。”   听到这个,彭年便知道,他这是又在简臻身上遇到难题了。   一路上,简鸣把最近关于简臻的所有细节都过了一遍,却始终想不明白这其中究竟是什么影响了她。   私塾室距离他们的住所不算太远,很快就到了。   远远看见他们过来,白沛盟已经乐呵呵地笑了。   等简鸣走近,他又调侃道:“你准是又遇上情劫了。”   “白先生,我有些担心姐姐。”   听他说完事情的经过后,白沛盟的表情明显有些不对,立刻收起了笑容,没有像往常一样再逗他。   “我有些担心……”简鸣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轮,续道:“她的安全。”   这让白沛盟的心里也油然而生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   尽管简臻为了营造一种自己没有任何反心的假象而足不出户,但该她做的事情还是一件不少。   如同坐镇军中般,她在郡主府中的一方小室内腾挪着外面的一枚枚棋子。   只是指点风云与下棋毕竟还是有别。   期间的等待就足够难熬,无法尽快看到结果,更无法瞬息知道敌手的变化。   从自己的房间逃出来后,简臻便在府中的藏书阁跟前找了一个暂时歇脚的地方。   这是一处已经荒废的小院,院中树木郁郁葱葱,但房屋早已不能住人,只是个摆设。   与山庄派来的人沟通了一会儿后,那人就离开了,留她在这里等候消息。   可她此时心烦意乱,所有的情绪与事情都混作一团,叫人坐立难安。   也不知道是着了风还是思虑过重,简臻的头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奇怪,好久没疼过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捏了捏头两侧的穴位,企图让自己好受一点。   然而并不起什么作用。   “肯定是因为您昨晚没睡。”   绣萍心细,早准备好了茶水,给她端到了近前。   “喝点热茶吧。”   才将茶盏接到手中,不想一阵风过,一个黑乎乎的小东西从天而降,落入了茶汤之中。   两人定睛一看,竟是个枣子大的虫儿。   “啊——”   站在跟前的绣萍惊叫着往后撤了几步。   反倒是握着茶盏的简臻默不作声,甚至凑近仔细观察起这虫子来了。   不一会儿,她就冲绣萍招了招手,道:“没事儿,是蝉蜕。”   说着,她轻轻捏起那虫壳,将它从茶水中取了出来。   “吓死我了。”绣萍给自个儿顺了顺气,然后接过简臻手里的杯子,泄愤一般将里面的茶水狠狠泼在了旁边的树上。   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小东西也让简臻暂时忘记了疼痛,她拈起轻如无物的虫壳,对准太阳细看。   薄薄的一层壳在阳光下变得极为浅淡。   即使是害怕虫子的绣萍,此时也好奇地走过来观察。   “原来是空壳啊,怪不得会被风给吹下来。”   然而只看了几眼,绣萍就没兴趣了,转身去给简臻换一个新的杯子斟茶。   亮黄的茶汤中还荡着余波,绣萍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金,蝉,脱,壳。”   举着蝉蜕的简臻一字一顿地念着,嘴角还噙着笑意,眼波却是凝滞。   大概是为了避着简鸣,即便山庄已经没有什么消息传回了,可简臻硬是在小院中待到了日薄西山。   回到住处时,她小心看了一眼,发现隔壁的屋子里还没点起烛火。   心中既是庆幸,又是担忧。   不会真伤到他了吧……   这个念头一经冒出,简臻就摇了摇头,将它又按了下去。   今夜一过,她就要去祭祀台了,所有的杂念都该暂时放下。   第二天一大早,简臻起来收拾停当,从屋里出来了。   从昨晚到现在,她都没听到隔壁院子里有任何动静,这属实不太寻常。   “阿鸣他……早上没起来练功吗?”   身旁的绣萍昨夜早和彭年通过气,不禁心有戚戚焉。   虽说彭年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是亲眼看着简鸣昨天和白沛盟聊了很久,连晚膳都给误了,想必是出了什么大事。   可是看看这两位主子互相担心的态势,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瞅了一眼简臻的表情后,绣萍小心道:“昨儿个问过彭年,他也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只说少爷看着心情不好。”   听了这话,简臻的神情明显低落下来。   可,祭祀台那边万不能出任何差错……   想到这里,如同下定决心般,她使劲一捏拳,大步朝前走去。   门口已经有丹桑的车子在候着了,简臻熟练地换上一副平易近人的笑容,领着绣萍上车了。   随侍在车外的李潜回头看了一眼,对突然出现在郡主府门口的简鸣使了个眼色后,就赶紧跟了上去。   “少爷,都已经准备好了。”谢辰章穿着一身破旧的布衣说道。   “走吧。”   说着,两人一起往府里走去。   ……   车子行得很稳,不一会儿就到了祭祀台的位置。   虽然这里已经完工了,但周围仍然立着围栏与幕布,防止人们进入以及窥视。   一撩车帘,简臻就看到了等在入口处的傅霭。   仔细一看,跟在他身边的除了那个黑袍的神秘人以外,还有一个熟悉的面孔。   正是山庄安插的傅霭身边的眼线——毕柯仁。   而这也正是她选择今天来参观祭祀台的原因。   “长老久等了。”   傅霭摇了摇头,极为亲昵道:“并没有很久,总得将这里收拾一下,好迎接郡主。”   不知是不是简臻的错觉,她似乎感受到了黑袍人帽檐下充满敌意的目光。   “郡主请。”   客套的微笑几乎不假思索就出现在了她的脸上。   然而才往前走了几步,身后就传来了丹桑信徒阻拦的声音。   “你不能进去。”   只见李潜被人拦下,一脸着急地看着她。   “这是?”简臻也十分困惑地问道。   “在祭祀台开放之前,这里不允许任何外人进来。当然,郡主带个随侍的丫鬟还是可以的。”傅霭一本正经地解释着,语气中甚至透着一股傲慢。   “郡主不必担心,里面都是丹桑的人,没有人会伤害到您。”   话已经说到这了,简臻也只能接受,便安顿李潜在外面候着了。   而她的心中却是不忿——什么时候丹桑都能和“安全”扯上关系了?能给人留个全尸就算幸运了,真是笑话!   不过不得不承认,尽管这祭祀台是个要人性命的断头台,但它的样子不可谓不壮观。   重新铺设的地砖上有各式花纹和镂空,同时不同形状的地砖又围绕中间的祭祀台向外铺设成了一朵盛放的花朵的图案。   中心的祭祀台如同这朵巨花的花蕊般向上高耸着,每层墙壁上都镶嵌着的金色铜板在阳光下反射出了瑰丽的金色微光,让整个祭祀台都如同沉浸在了一片昏黄的酒池之中。   微风浮动,吹起了祭祀台上挂着的层层红色帷幔,显得既奢华,又充满了异域色彩。   在绣萍低头小声惊叹的同时,简臻却仿佛能透过地上这些美丽的纹饰看到下面暗藏的地火。   “真是壮丽,这是丹桑的传统纹饰吗?”   在得到傅霭的肯定之后,简臻没有心急地去攀登中间的高台,反而绕着高台走动起来,仿佛是想观赏不同角度下的祭祀台。   只是陪着她走了一会儿后,傅霭突然停了下来,看着脚下的地砖沉吟。   “怎么了长老?”   “嘶——”傅霭皱起了眉头,仔细盯着地面,“这里好像不太平整啊。”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电脑被我搞故障了(T-T) 第137章 蝉蜕(二)   跟在后面的毕柯仁也随之低头查看, 的确能看出一块地砖翘起,而且幅度还不小。   “柯仁,快叫人过来修补一下。”   身旁的简臻心中暗忖, 猜测这里应该就是山庄的人偷换炸药的地方了。   很快,几个穿着无袖坎肩的汉子带着工具跑过来,蹲在地上仔细查看。   “奇怪,不应该啊,明明检查过好几遍的。”   虽然嘴上这样说, 但那几个人还是相当狗腿地补充道:“估计是哪个毛头小子做活不细心, 我们这就修。”   可傅霭的脸上并无笑意。   虽说这些东西都是表面功夫,但他不容许自己的祭祀有任何不完美的地方。   一块地方凸起, 往往周围一片都没有摆正位置。   很快, 几个匠人就将这一片的地砖全部掀开, 露出了下面的一排竹子。   领头的匠人还相当谨慎地瞧了简臻一眼, 似乎有些犹豫。   “不用避讳, 我与郡主看着你们铺。”傅霭主动说道。   “郡主,你和你的人没带什么易燃的东西吧?”   身边的绣萍冲简臻摇了摇头后,简臻这才笑道:“长老可真是细心。”   说着, 她环顾四周, 话里有话地感慨道:“这样大的手笔, 到时候一定很壮观。”   这样的反应令傅霭非常满意, 甚至有些愉悦地聊起了建造祭祀台的趣事。   只是聊了没多久, 一个匠人竟惊呼了一声, 周围的几个人也在下一刻往后撤了几步远。   低头一瞧, 地上裸露出的竹子上竟冒起了烟!   在场的人无一不是祭祀台底下秘密的知情人, 看到那起烟的小孔逐渐冒起火苗时,所有人都如同挨了一蒙棍。   一些反应快的早跑出了丈远, 留下傅霭和简臻僵在原地。   “快!把衣服脱下来盖上去!”傅霭指着旁边的毕柯仁命令道。   然而没等他把那碍事的长袍脱下来,地上的那点火苗就已经熄灭了,只余下一缕青烟随风飘散。   危机顷刻接触,可傅霭的脸色却不好看。   在祭祀台所铺设的这些炸药威力巨大,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为了保证建造的安全,他甚至每次都要叮嘱督工要避免一切火源。   可现在,事实就摆在眼前,这样大的火苗都无法引燃炸药,那到时候的祭祀又是什么光景?!   一旁的简臻紧盯着那块地方,仿佛从头到尾都没有露出什么害怕的神情。   只听她喃喃道:“长老……到时候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对于以此为荣的傅蔼来说,简臻的话如同是一种讥讽。   “毕柯仁!”   “在。”   面色铁青的傅霭令在场的所有人信徒都大气不敢出一声,战战兢兢等待着他的吩咐。   “查清楚起火的原因,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说着,他环顾四周,审视着在场的丹桑信徒,道:“若是今天的事情被传出去,你们就等着吃凤心吧。”   突如其来的乌龙事件让在场的简臻也脱不开身了,只得留在这里等待事情解决。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被守在附近酒楼之上的简鸣看了个分明。   除了这场闹剧,他还看到了起火的罪魁祸首。   ……   在简臻进入祭祀台的场地之后,他就瞧见对面楼上有个小娃娃在玩儿一个亮闪闪的东西。   等到傅霭叫人将不平整的地砖被挖开后,那小孩儿就专心致志地利用手里的琉璃片折射阳光。   就在那些匠人离开去取工具时,一个细小的光点被照射在了竹节上。   起先简鸣还十分着急,派了飞辰去阻止那个小孩儿,然而日光太盛,没过多久,被照射的竹节就起了烟。   这才出现了刚刚混乱的一幕。   就在他动身要从窗户上翻下去时,祭祀台附近的众人却站在原地不动了。   他透过人群细看,才发现火苗早已熄灭,心中不禁有些困惑。   抬头再看时,对面楼上的小孩儿也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疑惑的飞辰。   两人隔空对视一眼,谢辰章摊手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未找到那个恶作剧的男孩。   而这一切都像是计划好的一样,不禁让简鸣陷入了沉思。   最终,他将目光锁定在了简臻的身上。   此时的她已经在祭祀广场边缘的凉亭里坐着歇息了。   因为顶棚的遮挡,简鸣看不到她的表情,这也让他不敢妄动。   而那片被挖开的地砖下所埋设的炸药,已经被事实证明了都是些哑炮。   ……   被挡在广场外的李潜还在一无所知地等待着。   一个穿着布衣的男人在经过他时状似无意般看了他一眼。   对视之下,李潜才发现这人正是谢辰章。   只见飞辰瞧了一眼斜前方的酒楼,又看了他一眼,这才优哉游哉地离开了。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李潜看到了楼上的简鸣正冲他勾手,接着就消失在了窗子之后。   得到指令后,李潜先是到了附近一家点心铺里遮掩行踪,接着便混在人群中去见简鸣了。   见到他的第一瞬间,简鸣直接问道:“那天晚上山庄的人是在哪个位置换炸药的?”   联想到这酒楼与祭祀台的位置后,李潜走到窗边望了望,蹙起了眉头。   “这……就是那个位置。”他不解地看了简鸣一眼,“他们在干什么?”   “刚才,有人引燃了竹节炸药。”   “什么!?”   “如你所见,因为引燃的是被替换过的假炸药,所以刚刚没有任何动静。”   李潜打了个寒颤,又向下望去,心脏不由得紧缩起来。   “难道被发现了?”   见简鸣一脸凝重,却并没有着急,李潜便将心先放回了肚子里——至少说明郡主没事。   “我也很困惑。”简鸣在屋中慢慢踱起了步。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偏偏把那里给挖开了,也不知道我们的秘密究竟有没有被泄露,更不知道……”   长身玉立的少年站定在窗边,目光灼灼望着那处凉亭的顶棚,仿佛可以透过遮盖看见后面的人。   “姐姐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作为郡主府中排得上号的下人,李潜自然也听说了姐弟之间又出事的消息,但比起这个,他还是更关系窗外的那出乌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反正这姐弟俩总会和好,也用不着他瞎操心。   祭祀台中的众人并不知晓他们的谈话,正小心谨慎地听着傅霭和毕柯仁的吩咐。   因为祭祀广场的面积巨大,因而在建设之初就将附近的几处住所也划归到了广场的范围内。   这些地方不仅是作为工匠们的休息场所,更是用来存放建造材料的仓库。   而他们新鲜制作的炸药就被藏在东南处宅子的地库之中。   经过炸药制作师的小心检验,终于确认了被挖出来的那一片炸药都是些哑炮。   “长老,这些炸药恐怕只是受了潮。”   说着,长着一脸络腮胡的炸药制作师就给傅霭展示了一下被拆解开的竹节炸药。   “您瞧,里头的材料倒是没变,只是这些粉已经黏成块儿了。”   思忖片刻后,傅霭问一旁的监工道:“埋设这些东西时,你可一直都在场?”   那彪形大汉连连弯腰,恨不得剖心自证。   “长老,千真万确,除了那晚有个小子替工以外,没有过任何疏漏。从地窖运出来一直到埋设完成,所有的流程我每夜都盯着的。”   “替工?”   监工赶紧将那事情解释了一遍,生怕被责罚。   “那晚替工的人埋设的地方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不过……不是在这块儿。”   “你确定?”   “确定!”   说着,监工给傅霭他们指了个方向,竟是与藏着哑炮的地方相隔甚远。   这让傅霭的内心隐隐不安起来。   为了尽快将坏掉的炸药替换回来,他原本是要换一个新的炸药师去检验仓库中的炸药的,但出于安全和谨慎的考量,他还是决定让新的炸药师与原来的炸药师一起合作。   在等待新的炸药师的时候,工匠们将祭祀广场中的几个区域都按照傅霭的吩咐重新挖开,准备着替换新的合格的炸药。   “看来郡主是没法很快离开了,实在抱歉。”   “长老不必担心,粟襄等得起。”她若有所指地说道:“只要到时候的结果不出错,那么粟襄等多久都是值得的。”   “郡主似乎……比我还要心急。”傅霭的眼睛深邃,似乎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在质疑什么。   每一个被他注视的人恐怕都会心中焦躁,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而自己即将面临的处境又将如何。   可简臻对此只是嫣然一笑,嘴角的弧度都在显示着她的自得,以及某种阴谋气息。   很少有人能在自己面前这样自在,傅霭心头暗忖,然而这已经是他不知道第几次在面对简臻时产生这样的感慨了。   看着简臻走远,身旁的黑袍人动了动。   “长老,我们的计划,一定要让简臻知晓吗?”   “你难道没发现吗?”傅霭朝简臻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对这里的一切根本没有感到惊讶。”   “如此捉摸不透的人,要么隐藏着深重的阴谋,要么,就是比任何人都要疯狂。”   说着,傅霭转身往仓库走去。   “她一定有阴谋!”黑袍人不依不饶道。   “几次交手下来,我还是更倾向于后者,毕竟……”傅霭突然停下脚步,颇有深意地看向了黑袍人。   “毕竟能在后宫那样的地方,以质子的身份生活多年后,在面对家族覆灭的情势下,还能继续走到现在的,必定不是什么可以轻视的鼠辈。”   作者有话要说:   呀吼~电脑修好啦!美滋滋加更一章~ 第138章 蝉蜕(三)   新的炸药师很快就到了祭祀广场。   在将仓库的炸药一一检查之后, 两位炸药师终于能确认仓库中炸药的效力依旧如常。   为了确认炸药的情况,傅霭从库房中随机选了几支竹节炸药,然后让两位炸药师将其分别拆解开, 各自取了一小份进行测验。   最终的结果证明这些炸药完好无损,这让傅霭总算放心下来。   “柯仁,由你监督他们替换炸药吧。”   说完,傅霭站在广场上环顾四周,看着几幢高出围栏的建筑, 嘱咐他道:“替换的时候记得遮蔽, 不要走漏了风声。”   被挖出来的炸药被重新运送回了仓库,而新的一批炸药则在傅霭和毕柯仁的监督下, 开始有序地重新埋设。   高楼之上, 看着被遮挡起来的埋设地, 简鸣不由得有些愤懑。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大的范围都要重新替换炸药?那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李潜和谢辰章也是眉头紧锁, 对祭祀台的事情束手无策。   “我记得是郡主亲自选了今天来看祭祀台的, 而且毕柯仁也在这儿,会不会郡主已经计划好了?”李潜试探地问道。   这些猜想简鸣也不是没考虑过,可简臻毕竟还被关在祭祀广场里, 眼看着马上要晌午了, 他怎么可能不担心。   “不管她有没有计划好, 都不能让她身陷险境。”简鸣一边盯着简臻所在的位置, 一边吩咐道:“李潜还是回去守着, 飞辰去叫山庄的人来。”   两个侍卫才刚转身, 简鸣又补充道:“别叫严十三, 叫山庄能主事的来。”   在傅霭眼皮子底下, 没有任何人可以遮遮掩掩做什么手脚。   不过趁着他盯着,简臻倒是可以光明正大上前去看了。   在挖开的地方绕了几圈后, 她终于找到了一处似乎埋设着管道的地方。   那管道正陈设在炸药中间,上面还被扎了许多细孔,看样子并不是专用来排水的,顺着管道的方向往祭祀台的中心看去,正好与祭祀台墙壁上的排水槽的方向一致。   难不成……是明暗两条管道?   仔细看了几处挖开的地方后,她才发现这些管道的陈设竟比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郡主在看什么?”   侧头一看,正是傅霭。   “自然是看看长老的作品究竟是如何运作的,里面都有些什么门道。”   似乎是觉得她的不解与好奇是对于自己的恭维,傅霭出奇地笑了。   “郡主还是给我留些悬念,看破了反倒没意思了。”   正聊着,监工跑来问道:“长老,那一开始埋的那些……换吗?”   监工指的正是铺设炸药之初,傅霭亲自监督埋设的部分。   “不用了,那些我全程盯着,不可能出错。”   说着,傅霭又冲简臻笑道:“郡主,太阳这么烈,您还是到凉亭歇着吧,免得中暑。”   看来是要赶人了。   对此她也不多挣扎,相当听话地离开了埋设地,回到了凉亭之中。   面对如此大的工程量,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枯等。   正无聊时,绣萍在旁盯着她的手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问道:“郡主,您什么时候买的戒指?”   被唤回神的简臻这才发觉自己刚刚一直在无意识地转着右手小指上的银戒。   那是简鸣亲手给她戴上的,她一直都没有脱下来。   如今看着这玩意儿,竟真有些睹物思人的意思了。   而此时,她正思念的人就在高楼上望着她。   望着她的身影,同样地思念着她。   ……   一阵脚步声打乱了简鸣的思绪。   回头一瞧,谢辰章竟然已经回来了。   “怎么就你一个回来了?他们呢?”   “啊……”谢辰章回想着刚刚颇为不耐烦的女人,有些尴尬。   “秋羽姐说他们正忙着呢,要您……”他轻咳一声,接着如蚊吟般道:“别添乱。”   不过简鸣倒没急着生气,他想起那秋羽是个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人,便问道:“她看起来心情如何?”   “嗯……似乎在等消息,挺急的。”   “可有惊惧或慌张的神色?”   仔细回想了一遍后,谢辰章非常肯定地摇了摇头,道:“这倒是没有。”   听到这里,简鸣的心总算放下来了一点。   ……   就这样,三处地方的几波人马一直等到傍晚,才终于等到了祭祀台重新铺设完成。   “真是抱歉,让郡主好等。”   “长老这次可是都弄好了?”   “自然,都在我眼皮子底下盯着呢,就算出什么意外,我还有后手。”   听到这儿,简臻颇为意外地挑了下眉。   “那就好,”她抖了抖已经有些发皱的衣袖,脸上是一片淡淡的倦意,“我也好跟二殿下复命了。”   “请。”   在众人的注视下,傅霭亲自把简臻扶上了马车,以示歉意。   被晒了一整天的简臻自然也不客气,一个谢也没说,冲他点了下头就算告别了。   目送马车走远后,傅霭对身后的众人交代了一番后也上车离开了。   缓缓降下的黑幕之下,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   仿佛所有的风波都已经随着祭祀广场的地砖被铺平,隐藏的暗流也被藏进了地砖之下。   马车碌碌,相当平稳地将简臻和绣萍送回了郡主府。   随侍的李潜望了望路两侧,并没有看到简鸣他们的踪迹,便先吩咐人关门了。   回头跟着简臻往里走了几步后,就见她突然弯下腰,一手扶着胸口喘起了粗气。   “郡主?你怎么了郡主?!”绣萍头一个发现了她的不对,立刻扶着查看情况。   这时李潜也赶紧上前来搀扶,这才发现简臻浑身颤抖,冷汗直流。   尽管已经没力气说话,但简臻还是伸出一根手指堵在了嘴唇上,摇摇头示意绣萍安静。   在大口呼吸了几次之后,她的状况终于有了些好转。   “郡主?”   “我没事,”简臻依靠着他们支撑往前走去,“先让我回书房。”   眼见着她嘴唇发白,头冒虚汗,手脚又软,绣萍急差点哭出来。   所幸这么深一脚浅一脚走回书房后,她的面色终于好了一些。   “您真没事儿?要不让府里的郎中瞧瞧?”   “我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书房中早有一个小厮在候着,似乎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简臻没等绣萍再劝,挥了挥手让先她出去了。   “那您觉得不舒服了一定要叫我!”   拗不过绣萍的纠缠,简臻只好点头应了,这才给那小厮腾出一个安静的说话处来。   “人送过来了?”   “回郡主,送来了。”小厮一边小心觑着她,一边答道。   “把人带来吧,别让人看见。”   那小厮应声后出了门。   只是才将把门扇合好,旁边就伸出两双手来将他捂嘴拖了过去。   “郡主到底在谋划什么?”   睁眼细看,这才发现是李潜和绣萍。   本已经把死法都想好了的小厮松了口气,将捂在自己嘴上的手给拍开了。   “啧,我怎么知道!吓死我了!郡主的事儿我能说么!我敢说么!?”   给自己顺了顺气后,小厮冲这两人翻了个白眼,赶紧去做事去了。   “应该……没事吧?”绣萍小心问道。   “这样,你待在这儿伺候郡主,我去找少爷。”   没等绣萍答应,李潜就趁着夜色翻身上了屋顶,往简鸣在的那家酒楼去了。   而那边的简鸣也没闲着,见傅霭上车回宫后,他立刻带着谢辰章离开了酒楼,直奔祭祀广场边缘的一处宅子而去。   盯了一天的简鸣看得分明,白天铺设的那些炸药正是从那个地方送出来的。   而那宅子与围栏的距离很近,倒是个不错的切入地点。   就在他和谢辰章躲在一个巷角等待时机时,一阵碌碌的声音从那宅子的方向传来。   随着车轮滚动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们也见到了来者的庐山真面目——竟是一辆臭气熏天的泔水车。   闷热的空气让这种气味愈发蒸腾,路过的行人纷纷避让,甚至还小跑几步。   等这车子离开后,他们正要找机会靠近,却再次听到了一阵相同的车轮声。   静待片刻后,又是一辆泔水车从宅子附近驶出。   那宅子里住着的人不算多,哪会有这么多泔水?   这个疑问盘旋在两人心中,直到第三辆车出现后,他们终于忍不住了。   “你去跟这辆车,看看到什么地方,我看看有没有下一辆。”   “是。”   说完,谢辰章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   过了很久,简鸣竟真等到了第三辆车。   这下就算是傻子也该猜到这里面有不对劲了。   于是简鸣按照约定跟上了这辆车。   因着是晚上,没多少人家需要排泔水,故而车夫也不吆喝,只是走街串巷地胡走一气,让简鸣都跟得没了脾气。   只是确定不对劲的东西,怎么好放过?   终于,第四辆泔水车停在了一个偏僻的小街巷外。   那车夫跳下车来,将头巾面巾一揭,露出了真容。   竟是白天在祭祀广场的那个络腮胡的炸药师!   只是还没等简鸣震惊完,就见那人有些警惕地左右看了看。   等确定没人后,就用手从后颈一扯,顷刻之间,络腮胡的炸药师就换了张脸!   面具之下,那人一副细皮嫩肉的秀气模样,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颜色?! 第139章 蝉蜕(四)   不一会儿后, 街巷里出来了几个人,帮着将车子推进了巷中。   街巷寂静片刻后,一阵轻缓的脚步声贴着侧面的墙根传来。   偏头一瞧, 正是谢辰章。   “少爷。”   “怎么样?”   “您也瞧见了,”他用下巴往那黑巷子的方向一指,“第三辆车也是来这儿的,他们肯定是一伙儿的。”   “你刚才可看见那车夫换脸了?”   见谢辰章点头,他们随即默契地飞身上墙, 朝巷子的方向靠近。   待简鸣趴在一处屋顶上后, 这才看清了那些人的去处。   原来他们推着这些车子进了深巷中的一处小院。   院中人员不少,却没有几个人说话, 均是有条不紊地帮着几辆车子卸货。   只是当简鸣和谢辰章看到卸下来的货时, 顿时傻了眼。   虽然与泔水车有着一般无二的臭气, 但车中装着的却不是泔水, 分明是一捆捆的竹节!   一瞬间, 无数种可能性在简鸣的脑海中涌现,他甚至做好了丹桑族决定在今夜动手的准备。   然而这一切的猜想都在他看见秋羽时灰飞烟灭了。   “这不是……”谢辰章同样瞪大了双眼,却被身旁的人按住了。   “嘘, ”简鸣摇了摇头, “先观察。”   即便他已经是山庄的人, 但并不代表他可以无条件地信任他们。   一捆捆的竹节炸药被人送进了房中, 每次运送的人似乎都要很久才能再次出来运送下一趟。   这让简鸣不禁猜测这屋子里恐怕是挖了地库或者隧道。   不知过了多久, 五车炸药终于全部被卸了下来, 这才有人说起了话。   “秋羽姐, 卸完了。”   院中的女人一手用衣袖捂着口鼻, 另一只手在自己面前不停地扇着,道:“得了得了, 赶紧去跟阿臻知会一声。”   听到这话,简鸣才彻底放心下来,从屋顶上跳了下来。   这出其不意的一下自然让院中的众人严阵以待,好在他解释得够快,否则早就成了山庄众人手下的冤魂。   “秋羽姐,你们这弄得哪一出?你说你今天在忙,就是为这个?”   “你!”秋羽先是一愣,接着皱眉瞪了身边几个人一眼。   还没顾上回答简鸣的问题,就先痛骂了院中的人一顿。   “你们怎么回事?后面跟了两个尾巴都不知道?!要不是自己人,看你们轩主怎么收拾你们!”   “行了行了,也不怪他们。”简鸣赶紧打了个圆场,“我看了,那宅子附近没有别人盯梢,很安全。”   在简鸣面前,秋羽也不好发作,只好放过了他们。   “秋羽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犹豫了一会儿后,她还是松了口。   “反正事情已经成了,也没什么好瞒你的了。”   这样说着,秋羽将他们两个带进了屋。   “你刚才说你一直在祭祀台附近盯着,想必你也看到了,有一处炸药是哑的,那正是前天夜里我们的人换的,那火也是我阁中的娃娃故意点的。”   作为默萧山庄中梅香阁的阁主,秋羽的任务就是救济老弱妇孺,偶有一些天赋突出的人便会被派去执行任务,借助他们脆弱的外表来迷惑众人。   这些也是简鸣之后才了解到的,今天一见,才发现所言非虚。   “你也看见了,今天一天丹桑信徒们都在替换之前铺设的炸药,这正是阿臻的手笔,就是要让他们亲手用假的炸药替换掉之前真的炸药。”   旁边的谢辰章不解道:“可是傅霭做测验的那几支炸药呢?是怎么保证他选中的一定是真的?”   秋羽噗嗤一笑,道:“你看过戏法没?”   说着,从房间外走进来一个洗刷干净的男人,那张脸简鸣记得真切,正是第四辆泔水车的车夫。   “是你?!”简鸣有些惊讶,瞬间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你会换脸?你是变戏法的?!”   那秀气的男人腼腆一笑,眼里却放着精光。   “这是杨泽龙,我们都叫他小杨,也是我们梅香阁的人才。”秋羽一边介绍,一边还颇为骄傲地扬起了下巴。   “当然了,这事不只是我们一家出了力,各方的配合那可是天衣无缝。”   原来,简臻故意选了这天来参观祭祀台,就是为了能和随侍的毕柯仁打一出配合。   新的炸药师是简臻早已经备好了的,原本的络腮胡炸药师早在傅霭到达祭祀台之前就被山庄的人掉了包,就是为了骗过傅霭,让他以为自己眼睁睁看着信徒们重新替换了新的炸药。   然而如今的事实便是,他自己亲自督办了真假炸药的替换事宜。   “从替换那部分的炸药,到点燃那些假的东西,到毕柯仁按时随侍,到替换炸药师,到使用障眼法欺骗傅霭,再到重新铺设……所有的一切都必须严丝合缝,不能有半点错漏。”   与平时闹哄哄的样子不同,此时的秋羽的表情严肃,盯着简鸣相当认真地说出了这番话。   “否则……”她顿了一下,竟有些热泪盈眶之感。   “在当场坐镇的阿臻,将会直接成为所有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听完这场疯狂的计划,简鸣的喉咙有些发紧。   怪不得。   他这样想着,却说不出话来。   怪不得她会突然拒绝,原来是这样……   既然已经知道了真相,简鸣和谢辰章也没有再待下去的理由了。   与山庄的人告别后,两人便再次飞身上屋,行走在了夜色茫茫之中,只是在经过祭祀台附近时,一股无形的压力却越逼越近。   没等他们躲避,就听到李潜的声音从后传来。   “少爷,飞辰。”   在祭祀广场附近绕了几圈的李潜万万没想到这两个人是偷摸着干什么去了,此时终于找到他们了,心中甚至生出了一丝不快。   “你怎么来了?姐姐让你来找的?”   只见李潜蹙着眉,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又忍了下来。   最后才道:“郡主从祭祀台一回去就不太对,浑身发抖,脸色发白,脑门儿上全是虚汗。”   没等他说完,简鸣就已经往郡主府的方向飞奔而去。   落在后面的两人沉默片刻,也跟了上去。   书房中,一个人被绑缚着坐在地上,正满脸惊恐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而坐在地上的,正是皮肤黝黑,长着一脸络腮胡的炸药师。   已经休息了一阵的简臻看起来似乎好了许多,尽管脸上还是没什么血色,但已经恢复了力气。   然而她的神经依旧紧绷着。   白天替换炸药时,傅霭说的那些话仿佛还在她耳边环绕。   “即使不成,还有后手。”简臻喃喃说着,眼神飘忽。   计划的成功并没有让她高兴太久,反而是一整天的风声鹤唳与傅霭的所谓“后手”让她的精神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对于她来说,在解除京城大火的这局棋中,她只完成了计划的一小部分,还有太多的炸药埋在未知的地方,还有太多意外潜藏在她的计划之外。   巨大的失控感令她头晕目眩。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底里颤抖,说不清是因为惊惧,还是兴奋。   “除了广场,还有什么地方埋了炸药?”   这话一问出口,炸药师就明白了简臻的立场。   原来这个和傅霭有说有笑的女人竟是丹桑最大的对手。   “说话。”   炸药师的怒目而视无异于是一种挑衅,令简臻心底的骚动更甚。   “京城中埋设的所有炸药都是由你监督制造的,对吧?”   那人还是不回答,甚至将头一撇,以表达自己的不配合。   已经等了一整天的简臻抱着她所剩无几的耐心询问着,然而她得到的只有沉默。   “他们说你是个虔诚的丹桑信徒,如今看来,倒是真的。”   那炸药师有些得意地昂起头,等待着傅霭的搭救。   作为和傅霭有着同样理想的信徒,他坚信傅霭他们一定会识破简臻的诡计,并在发现他失踪后立刻赶来搭救。   毕竟他可是为这场祭祀出了不少力的人,对于自己的价值他还是很有自信的。   而这些想法也通过他的神情与目光传递给了简臻。   “既然这样,我便也不绕弯子。”简臻这样说着,朝他的身后走去。   在正对书案的桌上,搁着一柄长刀。   那是从她在宫中刺伤李成瑞后,特地吩咐人给自己打的。   因为太过宝贝,所以每次晨起锻炼时她用的总是从仓库里随便拿来的刀,一个个的被她劈砍得刀口粗粝。   哗啦一声,长刀从鞘中拔出。   在温暖的烛光中仍映照出了一抹锋利的寒光。   桌上放着的布巾被简臻拿起来擦拭刀锋,在光可鉴人的刀面上,照出了一弯带着清浅笑意的唇角。   伴随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一样薄而重的东西架在了男人的肩膀上。   东西向上滑动,窄而锋利的刀锋悬在了他的侧颈。   冰凉的触感令他浑身一颤。   “汇通坊西南角,珍义街第三个路口的槐树下,百福荣旁边的巷口……”   说着,简臻握着刀转到了他面前。   “还有哪儿?”   慈息殿内简臻刺伤李成瑞传闻他也曾听说过,可他一直觉得这其中必定多有杜撰。   一个吃了三份凤心的人,还是个女人,如何能提得起刀剑?   但当他真实的面对这样的处境时,他的内心还是不由自主地升腾起了一股担忧,几番挣扎之下,他干脆死死地闭上了眼睛。   不看,不听,更不说。   见他这样,简臻嗤笑了一声,将刀移开了他的肩膀。   “不说?”   长刀点地,发出了一阵当啷声。   接着是刀尖被拖曳在地上的声音,简臻开始绕着他走动起来。   “好。”她拖着长音说道,如同是一种亲昵的妥协。   “怎么会不好!”   话音刚落,站在他身后的简臻就提刀砍断了他手上的麻绳。 第140章 蝉蜕(五)   乍一失去束缚, 男人心惊肉跳地睁开了眼睛,不知道简臻这是玩的是哪一出。   “你造了那么多炸药,和傅霭策划杀害京中百姓……”   简臻转到他的面前 , 将长刀抵在了男人的心口上,让他不得不向后仰倒,用两手支撑着自己。   可她似乎并不打算从他前胸下刀,反而一脚踩住了他的右手。   “按照大魏律法,”她一边说, 一边用力在他的手上碾了几下, “当处极刑。”   话音刚落,男人只觉得耳边一阵风过, 接着是溅在脸上的温热液体。   长刀在简臻的挥舞下, 如同削泥般砍断了男人的右臂。   鲜血瞬间泼洒在了她的长裙上, 随之而来的便是男人凄厉的喊叫声。   然而简臻又是一脚, 踹在了他的侧脸, 让他整个人因为重心不稳而摔在了地上。   好歹是让他暂时停止了恼人的叫声。   满嘴的鲜血透出了一股子铁锈味儿,几个石子大的硬物在他的嘴里来回颠簸,最终吐出了三颗混合着血与口水的牙齿。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说么, 咳咳, 别太天真了吧郡主?”   背对着烛火的简臻朝他走来, 一步一步, 平静而难测。   沉浸在阴影中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神情。   “放心, 我相信你, 更敬重你对于丹桑的忠诚。”她一脚踩在他的喉头上, 一点一点地往下施加压力。   逐渐强烈的窒息感令他不得不用左手抓着她的脚腕进行阻拦。   “你既然已经决定保守秘密, 我自然不会逼你。”   喉咙之上的重压突然被撤去,他遵循着本能开始大口地呼吸起来。   然而下一刻, 才吸进来的空气就顺着长刀划开的口子泄了出来。   几股血液随着心脏的起伏向外喷涌起来,再次濡湿了简臻的鞋子与裙角。   “我成全你。”   在挥刀割开他的喉咙时,简臻的眼前仿佛出现了许多人。   时而是傅霭,时而是简太文,时而又是已经死去的李成瑞……   突如其来的幻觉令她有些疲惫,只好闭了闭眼,可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也随着空气中弥漫的味道涌入了她的身体。   “别这样……”她警觉地睁开了双眼,再次恢复了清明。   看着满地的血泊,她竟觉得有些厌烦。   若是京城的危机也可以像他的喉咙这样被轻易地割裂就好了……   拖着疲惫的脚步,她将长刀上的血迹擦干净后,又放回了原处。   低头一看,是满地满身的血液。   就在她准备叫人来收拾残局时,门外响起了笃笃地敲门声。   “阿臻?你在里面吗?”   是白沛盟的声音。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简臻还是去开门了。   “老师。”   门从里面被打开来,露出了一脸倦容的简臻。   低头看了一眼她裙子上的大片黑红后,白沛盟只是愣了一下,并没有多问。   “阿臻,我想和你谈谈。”   平日里白沛盟极少会主动找她聊天,如今专门前来,想必是有什么要事。   想到这里,简臻便往旁边一让,将他请进了屋。   看着满地的血污和横陈的尸体,白沛盟有些不自在地走了几步,勉强找了处干净的地面后,他这才背对着那具尸体站定。   “老师要不坐下来聊?”简臻指了指书案后的椅子道。   那书案本就正对着尸体,白沛盟可不打算去面对,于是摆了摆手,接着直入正题说了起来。   “阿臻,咱们也不绕弯子,我知道你去找了傅霭很多次,也聊了很多次,我就想知道他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老师为什么这么问?”   “你……”白沛盟抬起手来胡乱比划了几下,“最近情绪似乎不太对啊。”   见她垂下目光,白沛盟放弃了追问,转而问出了另一个问题。   “简鸣是在追求你吧?”   果然,简臻猛地抬起头来,有些窘迫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要吊着他?你不是这样的人啊。”   “我……”她嗫嚅了几下,声音有些颤抖。   “我不想伤害他。”   俗话说三岁看老,白沛盟是看着她长起来的,对她的性子再了解不过,一声叹息之后,他没有再追问。   “你还记得西山的无字碑吗?”   虽然简臻没有亲自去看过,但对于这座坟墓,她却是除了白沛盟之外的第二个知情人。   当年白沛盟答应她回京来给简鸣当老师时,想必也有这位故人的原因。   只可惜爱意敌不过世俗,更敌不过生死。   “阿臻,我知道你为了丹桑的事情一直在奔走,更是不惜性命,我也知道你之所以能允许简鸣追求你,就是因为你的心不是没有感觉的,对吗?”   这些话简臻从未说出口过,可他都明白。   “当年他被你捡回来,和你相依为命至今,他对你的感情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听到这儿,简臻下意识地握紧了自己的香囊,手上半干的血迹也被沾在了上面。   “阿臻,我是已经经历过了,所以才想告诉你,如果阴阳相隔,活着的人才最痛苦,不想活,却不能死。”   “可我不想让他把一切都浪费在一段不可能的关系上!”简臻的眼底泛红,有点点泪光在闪烁。   尽管她的情绪突如其来,可白沛盟却并不觉得意外,这恰恰说明自己的话戳中了她心中的隐秘。   “老师,我不能让他越陷越深了,如果真发生什么意外,他会怎样?!他远不像他看起来的那么清醒。”   “可你的抉择,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这样?”   方才还冷静果决的简臻顷刻崩塌,露出了冰山之下的寸寸真情。   “对,是我自私。”   她知道再多的说辞都瞒不住他,干脆放弃了这些无谓的伪装。   “我不想阿鸣有事,更不想让我自己难受。”   “那你呢!”   书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了,传来了一声质问。   房中的两人循声望去,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简鸣。   双目通红,风尘仆仆。   “那你呢?”他一步步走到简臻的面前,声音压抑而极尽温柔,“就不能为了我,多珍惜自己一点吗?”   如同被人一下子攥住了心脏,又像是自己的密谋被人撞破,弄得简臻整个人都惊慌失措起来。   这是在今天面对傅霭时都没有过的慌乱感受。   下意识的,她再次捏住了自己的香囊,而简鸣则握住了她的手。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或许是知道自己再也瞒不住了,又或许是害怕再次伤害到他,简臻这次没有犹豫。   “是,我的自由。”   说完,她的眼底出现了一层清亮的泪光。   在简鸣再次往前一步时,她有些慌乱地往后退了一步,接着着急忙慌地解释道:“可,可你的存在也会影响我的判断。”   “那是因为你在乎我。”   如同新墨绘就的一双眉眼上,仿佛被渲染了一层绯红。   只见简鸣眉头微蹙,用双手捧住了她的脸,十分心疼地用拇指拭去了她脸颊上滚落的泪珠。   “姐姐,别离开我。”   事情已然被摊开来,简臻已经变得脆弱的心防在此刻土崩瓦解。   谁不希望能在身心俱疲的时候有个温暖的怀抱呢?谁不希望在艰难的时刻可以有人拉自己一把呢?   而此时,简鸣就是那个拉住她防止她滑落深渊的人。   那个沾了血的祥云香囊被她解了下来,里面装着的除了普通的香料外,还有一个用细纱包裹的小丸。   黑色的药丸甫一拿出来,白沛盟便惊呼了一声。   “灭岁?!”   尽管简鸣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看白沛盟的样子便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当年后宫中发生过一起投毒案,用的就是这种毒药。”白沛盟向简鸣解释道。   “对,我把制药的方法记下来了,”她没有闪躲,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平常事,“这东西可以让服用者瞬间毙命,不会遭受太多折磨。”   呆愣在原地的简鸣简直不敢相信。   “这就是……姐姐的……‘自由’?”   也许是害怕听到他的质询,她的眼睛闪了几下。   “过去我唯一能掌控的事情,就只有这个了。”   尽管剖白很难,但当她把这些潜藏的秘密说出来之后,心里反倒轻快了许多。   “从前我一度都算不上一个棋子,但就靠着这个,我站上了棋盘,还一步步成为了一枚大棋。”   她看了一眼已经凉透的尸体,十分平静地说出了这些话。   “只有先成为有用的棋子,我才有可能掌控更多的事情,甚至成为一个执棋者,死亡是我唯一能完全掌控的事情,也是我最初的家底。”说到这儿,她甚至浅浅笑了。   “每次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都会对自己说:没事的,再坚持一下,说不定就会有转机,大不了我一死了之。”   这些话都是简鸣从未知晓过的,他不禁回想起过去经历的种种。   从简臻带他走出简府后,她究竟经历过多少个这样的时刻呢?究竟面对过多少次想要放弃一切的瞬间?   想得越多,他就越是责怪自己。   也许是看穿了他的心疼与自责,简臻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你也是我的家底。每次熬不下去的时候,我都想着,总不能就这样抛下你啊。”   压抑的情绪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故作镇定,他一下子将眼前人拥进了怀里。   深浓的一汪潭水被搅得凌乱而破碎,惹得他眼角绯红,如同水中落红。   “原来是这样……”他松开怀抱,认真地看着她,眼神一如既往的坚定。   “我不逼你立刻决断,我只问你一句……倘若我们这次真能平安渡过,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   回到自己住处的简鸣站在院中,久久凝望着夜空。   夏夜的星子闪烁,尽管无声,却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鸟儿,别有一番喧闹景象。   “少爷,您还不休息啊?”彭年努力支棱着眼皮问道。   而他并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儿笑着。   接着摸了摸自己的香囊。   上面细细的纹路已经没那么明显了,隔着致密的针脚,他摸到了里面多出来的一个小丸。   暂且抛却面前的诸多危机后,简臻答了“愿意”。   并且还当着白沛盟的面将灭岁给了他,答应无论什么时候都不随意放弃自己的性命。   直到此刻,简鸣才觉得自己与简臻之间不再有任何隔阂,多年来的执念也终于软和下来,达成了正果。   只是这幸福之前终究还隔着一个“倘若”,现在还不是可以放松的时候。   百姓的性命如何他倒没有那么在意,可既然这是简臻想要保的,他就一定会全力以赴。   作者有话要说:   按照剧情的发展速度,这个月应该就可以完结了~ 第141章 旧事(一)   随着搜查的推进, 默萧山庄找到了更多的炸药埋设点。   “这是山庄新汇总出来的名单。”   才将册子递出来,简鸣就有些害羞了。   既然两人已经互相坦白了心意,那么他该叫姐姐, 还是……臻臻呢?   白皙修长的手指捏在名册上,却没有拽动。   “阿鸣?”   “呃……哦。”简鸣回过神来,松开了手。   尽管表面上一切如常,但简臻的心里却怦怦直跳,生怕自己泄露了心事。   倒是一旁偷听过墙角的绣萍对两人的事情心知肚明, 还和门外守着的李潜交换了一个眼神, 一起偷乐起来。   只是看完名册之后,简臻的心就凉了不少。   将名册上的地点一一反映在京城图册上后, 她和简鸣一起陷入了沉思。   “找是找到了, 可是要想不动声色地替换掉就有些麻烦了。”   一个个被朱笔圈出来的小圆像是京城上生出的天花, 实在是触目惊心。   沉思片刻后, 简鸣道:“恐怕这些地方也做了和广场一样的处理, 做了防水的通道。”   这倒是没错,否则这些地方的炸药也不可能保存这么长时间。   正当两人犯愁的时候,外头有小厮传话来了。   “郡主, 少爷, 裴小姐来了。”   两人只得暂时将布局图先收起来。   才刚把东西收拾好, 一个清丽活泼的声音就从门外传了进来。   “郡主姐姐!”   “锦逸!你可是许久没来了。”   “喏!”   一见简臻, 裴锦逸就立刻把一个红色的请帖递给了她。   “这是?”   说着, 简臻打开看了一下, 不免有些惊讶。   “你要成亲了!?”   “诶呀~还没订好日子呢!”   小姑娘害羞地抢过请帖, 一边笑一边解释道:“这只是初拟的样子, 我头一个就拿来给你看了。”   接着她又从丫鬟云莺那儿拿来了一个册子,里面写着几个日期。   “郡主姐姐, 你快帮我瞧瞧,哪天成婚比较好?”   突如其来的喜讯和问题让简臻有些发懵,但将册子上罗列的黄道吉日看过一遍后,她却微微蹙起了眉头。   然后看了一眼简鸣,又看了一眼刚才放回书架上的京城图册。   “你是怎么想的?”她突然问裴锦逸道。   “我?”小丫头指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自然是想越早越好了,父亲还笑话我不害臊!明明是他们舍不得我嫁人了!”   “必然是这样的。”说完,简臻偷偷拽了一下简鸣的衣袖,又对裴锦逸道:“锦逸先坐一会儿,我去书房翻翻黄历。”   虽然不解,但简鸣还是相当配合地陪着简臻去了书房。   “姐姐想怎么做?”   “那么多地方都有丹桑的人在看着,我们没法查看更不好替换,倒不如直接将位置传递给大家,让他们祭祀当天避开这些地方,或者……”她眼珠一转,低声道:“或者可以看看他们能不能自己替换。”   “所以……姐姐是想借助裴小姐的婚礼传递消息?”   “对,否则消息传递起来太耗费时间了。不过我也只有一个模糊的设想,若是投入实际,还需要和山庄的人谋划一番。”   即便他们和山庄都是数一数二的组织了,可是毕竟不可能网罗天下所有英才。   “有时候百姓们反倒有各种意想不到的办法,不妨一试。”   简单筹划后,简鸣也同意了她的想法。   两人商量完,便回去给裴锦逸指了一个日子。   正是半个月之后,也是唯一一个排在祭祀之前的日期。   “好诶!”   这个答案也正中裴锦逸的心思,整个人都兴奋地跳了起来。   “我这就回去跟父亲说去!”   “等等……”简臻拉住她,略一思忖后道:“不如这样,明天我去府上见见你父母亲,帮你游说一下。”   着急着嫁给情郎的裴锦逸自然是没有任何意见,蹦蹦跳跳地往门外走去,嘴上还说着要去告诉刘长恩。   这下小两口倒是开心了,可对于简臻和简鸣来说,此事非同小可,就这样定下来自然十分仓促。   于是他们立刻约了山庄的人晚上详谈。   依旧是那天空空如也的狭窄小屋,简臻坐在嵌着木质隔板的墙壁前说了自己的打算。   “这倒也是个办法,不管能不能换,至少也能让大家避开,减少伤亡。”   木板后面的男人说完,又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   “那郡主打算如何传递信息?”   “炮仗。”   这是简臻在来的路上得出来的最佳方案。   在过去一段时间里,为了给反对丹桑的人们传递信息,简臻将简家一贯的传递方式教给了山庄,也为反对者们挑选了一本不起眼的密码书。   于是这个答案一出,众人便都了然于胸,纷纷同意了。   传递信息倒是很简单的,但最终能不能实行,还要看裴家的意思。   与山庄达成共识后,简臻第二天便如约登门,找裴祖照去了。   ……   京城的戒严对裴家的生意不是没有影响的。   但好在裴祖照借着简臻的光,可以时不时去北边的通商口转转,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   “郡主可是挺久没来啦!”   “裴员外。”点头示意后,她压根儿没多寒暄,直接近前道:“今日有事与您商议。”   已经合作多次的裴祖照明白简臻直入主题的性子,便也没有多问,将她请进了书房。   “员外,此事事关重大,我今日来就是要您一个肯定的答复。”   虽说简臻确实有这样的实力强迫他做事,但像今天这样直接说出来,这还是头一遭,可想而知她要做的事情有多艰难,到了不做不行的地步。   “郡主请讲。”   “前阵子传递的消息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郡主是说祭祀台的事?”   “对,”她的眼神沉静而冰冷,与她将要说的事情并不相称,“但不止于此。”   在裴祖照的注视下,她淡淡道:“那些东西不止埋在祭祀台,而且在京城各处都有。”   “什么?!”   “裴员外,我来就是为这事。地方我们已经找到许多了,现在急需将这些信息传递给大家。”   这事情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但裴祖照还是先谨慎的问起了裴锦逸的安危。   “郡主打算如何传递?和逸儿的婚事又有什么联系?不会伤到小女吧?”   “这个您放心,我会借助婚礼当天沿路的炮仗传递信息,而这些炮仗会由我的名义送出和燃放,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你尽可以推到我身上。”   尽管他们已经合作过多次,他也知道简臻的为人,但还是有点担心。   “事已至此,我们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就在他犹豫之时,一阵叮当声忽然从门外传来。   “爹爹,您就答应吧!”   密谈竟然被人打断,这不免让简臻有些气急,但想到这事情还未与裴锦逸言明,也让她有些惭愧。   可裴锦逸不管这些,一面挽着裴祖照的胳膊撒娇,一面帮简臻说话。   “女儿虽然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但郡主姐姐要做的一定是好事,您就答应吧!”   原本就没什么周旋余地的裴祖照,此时听着女儿的央求,更是没理了。   只好对简臻道:“好,老夫信你。”   说完,他叫了家里准备婚事的礼官来,吩咐道:“逸儿婚礼上的礼炮全都由郡主提供,到时候燃放也交由郡主的人来做,这部分直接和郡主的人对接好。”   离开裴家的时候,时间还挺早,裴锦逸特意送她出门。   “锦逸,多谢了。”   “郡主姐姐,你别这么说,是我谢你才是。”   一向笑嘻嘻的裴锦逸挥了挥手,让贴身丫鬟云莺别跟太紧。   两人单独走了一段后,她很认真地说道:“郡主姐姐,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啊,一定不要受伤。”   “放心,并不危险。”   却见她摇了摇头,道:“不只是这次,你要一直好好的,行吗?”   在简臻的印象里,裴锦逸就是个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可现在看来,她却是心如明镜。   之前简鸣和白先生已经将她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如今裴锦逸也如此默契,这让她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   于是简臻也相当郑重地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裴祖照一答应,之后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借着庆贺新婚的名头,简臻命人四处采买,还不断放出消息宣传,说郡主会送烟花和炮仗为这场婚事助阵,这自然也吸引了一些显贵去裴家祝贺。   这样一来,参与婚事的人越多,到时候信息便能传递给越多的人。   用炮仗传递消息倒是不难,但其中要注意的事情却不少,除了要与裴家的礼官协商流程,还要向相关官员,甚至是丹桑族的人进行报备。   尽管他们嘴上只说是怕扰乱京中秩序,但简臻却觉得,丹桑的人只是为了防止埋设的炸药误炸罢了。   果不其然,婚礼规划的路线做了一些改动,就是为了避开埋设点,实在越不过去的,丹桑必然会派人去守着。   烟花和炮仗差不多备好以后,简臻打算让简府的下人以及山庄的人装作雇工去操作,而这也是需要进行一定的培训的。   光是这些事情就用了将近十天的时间去准备。   ……   “姐姐,我一会儿去山庄看看进展,另外还有些消息需要互通一下。”   “嗯,”简臻理了理衣襟,“我也准备进宫一趟。”   “去找傅霭?”才刚朝外踏了一步的简鸣立刻转过身来,面露警惕。   “放心——”简臻被他的反应逗笑,马上做出保证,“我不会再陷进那种想法里了。”   说着她拎起自己的香囊道:“我可是把唯一一颗灭岁都给你了,这下想死都费劲了。”   即便简臻已经把自己拽了回来,说这话时也带着玩笑的意思,可简鸣却只觉得心疼。   “好啦。”她笑着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   两人这才兵分两路,各自做事去了。   即便嘴上说着没事,可一想到要面对傅蔼,简臻还是有些紧张的。   能蛊惑无数信徒,就足以证明傅蔼对人心的洞察,而她之前塑造出来的状态是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之上的,所以才能骗过他的眼睛。   可谎言的维护并不容易。   要想保证计划万无一失,还是得来看看丹桑的近况才行。   再者那天因为嘴硬被她杀掉的炸药师早就被伪造了新的“线索”,已经有官府顺着这个线索查了,所以她还得去看看后续。 第142章 旧事(二)   在大殿中听孔宥延夸赞了一番孔炽的改变后, 简臻趁着他与别人说话的空隙,走到了傅蔼身边。   “长老在愁什么?”   甫一靠近,简臻就看出了他的不快, 那双原本幽深的眼睛此刻也显现出些许狠厉。   “我的一个手下死了。”   “是很重要的人?”   “关乎祭祀,更关乎最后的效果。”   “怎么就突然死了?”简臻皱起眉头问道,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   “仇杀,但是还没找到凶手,”说着他看向简臻, “就死在郡主参观完祭祀台的那天。”   他的目光粘腻而阴冷, 简臻觉得自己像是被一条毒蛇给盯上了。   “那倒是挺巧。”她没有退缩,反而直接迎上了他的目光, “没人能代替他么?”   “有, 但总不合我心意。”   那必然是不合心意的。   面露愁容的简臻心中却是冷笑, 毕竟眼前的傅霭和那个人都是穷凶极恶的疯子, 哪能轻易找到替代品呢。   顺着这个话题, 傅霭向她透露了一些祭祀台的事情,而他身后的黑袍人则一直盯着她看。   即便看不到他的眼睛,简臻还是能感受到他的敌意。   “长老的计划一定会如期实现的, 不过还是少对粟襄说吧, 不然信徒们……”简臻十分故意地瞥了黑袍人一眼, “该不高兴了。”   阴阳怪气地说完后, 简臻就拜了别, 留下傅蔼和那黑袍人陷入了一种互相观察的状态之中。   只听傅霭先一步解释道:“郡主虽无甚信仰, 但与我殊途同归, 你不要太紧张了。”   “既然不是丹桑信徒, 又如何能信任?”   “你不懂,她比任何人都了解我。”   这话似乎刺痛了黑袍人, 只见他身形一颤,用沙哑的声音道:“长老现在更相信她了?”   这声质疑令傅霭十分不快,他目光冷淡地看着黑袍人,声音低沉而有压迫感。   “你不要添乱,我们的情谊不会变。但你也记着,信仰永远排在这些东西之前,我与她亲近,是因为她对我们的大业有助益,而且我也并非不提防她。”   “可是她曾经借着筛查的名头与反对者联系!我们就不应该让她知道祭祀的任何事情!”   “可她已经不再接触筛查了,她手底下的信息网也在殿下的监视之下。”   “那也不能这样掉以轻心!我了解她!她能走到现在,背地里不知道做了多少动作。”   “了解?!你了解多少?你们有相处过一天吗?”   面对傅霭的质疑,黑袍人不说话了。   因为他确实没有提供过任何与简臻相关的有价值的信息。   “你是不是忘了你的身份?你是不是忘了,是我救了你的命。”傅蔼眼睛微眯,对他有些不满。   接着警告道:“别太过分了。”   黑色的兜帽下,男人紧咬着嘴唇,目露凶光。   ……   出宫的路上,简臻的脑海中还在想着那个黑袍人。   过去她曾命人调查过那个人的身份,但山庄和自己的信息库一无所获,好像那人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即便是已经成为丹桑使者的江通和毕柯仁也对此毫不知情。   多方刺探后,他们只说傅蔼和此人关系密切,应该是旧相识了,但奇怪的是,黑袍人在丹桑信众中并无实际的权力,只是和几个资深的信徒有些联系而已。   而因为黑袍人一直没做出过什么危险的行动,所以简臻也就渐渐淡忘了他的存在。   “似乎对我很有敌意呢……”简臻喃喃自语道。   “什么?”   身旁的绣萍一脸茫然地问道。   “没什么。”   反正也不重要,看样子傅蔼和他的关系也并没有很密切。   如此安慰自己后,简臻便和绣萍钻进了自家的车子。   说没什么,简臻就真的不再去想了,转而去考虑起了别的事情。   才在官道上走了一会儿,她便想起来山庄说他们炸药师想把替换下来的炸药重新制作成普通的炮仗。   想着那些炸药放着也徒增风险,如果制作成婚礼当天的炮仗,也可以顺便消耗一下,于是她当时便同意了。   前几天那边传消息来说有了进展,还邀她去瞧瞧,可她一直没空。   好在山庄说随时可以去查看,于是她心中痒痒,临时决定改换路线。   “李潜。”   外面刚应声,简臻就撩开了车厢的帘子,吩咐道:“去看看买回来的炮仗吧。”   “是。”   仅与她对视一眼,李潜便知道她是要去改造炸药的地方,便驾着车子往郡主府名下的一间铺子驶去。   ……   这是一间草药房,与山庄存放炸药的小院儿在一条街上,刚好可以掩人耳目。   到地方后,简臻装模作样要查账,顺便要了间屋子用,接着就换了身药房伙计的衣服。   离开药房的时候她还有些不放心,便把自己的一件薄衫给绣萍套上了,叫她待在房间里等着。   障眼法做足后,她便和李潜从后门拐到了小巷中。   那地方倒是不难找,随着他们逐渐深入,周围的景象也变得越来越僻静。   然后就在他们快到的时候,在一个拐角处,李潜却突然退了回来。   小心窥探下,他们发现有个人正在前面的小巷中左顾右盼,而最令他们警惕的是,这个人的穿戴打扮很像是丹桑信徒。   观察一会儿后,那人似乎并没有什么目的地,很快就走到了别处。   好奇心驱使下,简臻让李潜跟了上去,看看他要去哪儿,自己则拐进了山庄存放炸药的小院里。   这院子从外面看相当破败,木头的门上已经有了深深的裂痕,侧面的夹缝也长满了杂草和苔藓。   推门进去,目之所及也是一样的荒废景象,看不出有人居住的痕迹。   山庄倒是有提到过,为了不引人注意,这个院子里没有留太多人。   就在简臻环顾四周观察之际,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从主屋里走了出来。   “您是……”   出于谨慎,简臻只道:“我来买点烟花爆竹。”   “是郡主吗?”   见老者还有些疑惑,她便拿出了自己的郡主令牌给他看了一眼。   “啊,真的是郡主,快进来吧。”   在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以后,老者才将她带到了主屋旁边的一间屋子。   里头空间不大,甚至还有些逼仄。   接着老者以一种特有的节奏敲了敲衣柜,不一会后,便有人从里面打开了门。   原本以为这里只是个无人小院的简臻,乍一看到有别的人出现时,还是有点惊讶的。   他们跟着里面的人走进了密道,小心穿行不久后,便来到了一处密室,密室中有人在值守,领路的年轻人简单交代几句后,那人便将他们带去了另一个通道。   穿过通道,他们才终于到了存放炸药的地方。   一捆捆的竹节炸药被安置在了更低的坑穴之中,被人妥善保管着。   而隔壁就是改造炸药的地方了。   几个年龄不等的男男女女正分散在房间各处,但他们的位置又是互相联系的,时不时会传递一下手上的东西。   原来改造的流程已经被他们拆解开来,每个人负责一部分,这样就得以高效地制作用于传递信息的炮仗了。   在里头看了一会儿,顺便听了听炸药师讲述这些流程和最后的效果之后,简臻就准备离开了。   顺着通道出来以后,她拜别老者,走到了院中。   很难想象,刚才紧锣密鼓的场景就掩藏在这个看起来荒无人烟的院落之下,看来山庄长久以来的积累还是很有效果的。   去查看地库的功夫,李潜还没回来,她就走到门口望了望。   然而左等右等都没等到他。   眼瞅着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简臻担心绣萍那边露馅,甚至有了自己一个人走回去的念头。   就在她耐心快要耗尽的时候,她看到远处有个人影闪过,消失在了巷子的另一边。   “李潜?”   那人的衣衫和身形再熟悉不过,正是她在等待的李潜。   奇怪,跟踪了这么久,那个信徒都没离开巷子吗?还是说……   出了别的事?   因为担心李潜遇到危险,简臻四处观望了一下,便朝着他消失的方向去了,只可惜李潜行动太快,她才到地方,就找不到人影了。   顺着回去的路走了几步后,远处巷角中,李潜的身影再次出现了。   这次她没有犹豫,立刻跑了过去。   然而一到地方,人影又一次消失了。   如此三次之后,简臻汗毛直立,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但此时她已经弄清自己身处何处了。   只要是心智正常的一个人,都该意识到此时已经是落入了圈套。   陷在圈套中的简臻没时间后悔,只能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在看了看太阳的方向后,她硬着头皮往药房所在的北面走去。   不过正如她所想象的,没等她走了几步,身后就缀上了一串脚步声。   逃生的本能让她拔腿就跑,然而身后的脚步声却没有跟上。   怎么回事?   一种不安的情绪在她的意识深处炸开,她不相信自己会这样好运,轻松甩脱他人的追捕。   为了确认自己的处境,简臻的脚步慢了下来,接着回头去瞧,只见身后空无一物,连条狗的影子都没有。   得尽快离开这里!   这样想着,简臻又转向了刚才逃跑的方向。   可这一次,她的心却猛地沉了下来,控制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郡主……真是巧啊。”   几步远之外,正站着一个人。   那人浑身上下都被黑色的布料覆盖着,仅有嘶哑的声音从那团黑色中逸出,令简臻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郡主怎么穿成这样?”那黑袍人说着,往前走了一步。   而简臻则不自觉地往后倒退。   他什么时候跟来的?他知道我去哪儿了吗?他进小院了吗?他看到炸药了吗?他知道我的秘密了吗?   无数的担心忧惧在她的脑海中涌现,汇成了一滩流沙,拉着她往深处陷去。 第143章 旧事(三)   “简臻, 你果然不老实……”   那黑袍人的声音犹如来自地狱的恶鬼,即便是在青天白日,简臻的后背还是渗出了冷汗。   虽然这巷子简臻并不熟悉, 但好歹四通八达,并非没有逃脱的可能。   于是在后退的过程中,简臻也在不断地观察着,以确定自己的逃脱路线。   可没等她做出选择,她的身后便再次响起了脚步声。   回头张望一眼, 她看到了一个厚实粗壮的丹桑信徒堵在了狭窄的路上。   这下, 她是真的进退不得了。   “我早该查你的,不然长老也不会被你欺骗!”黑袍人还在说着, 并且前进着。   很快, 简臻所处的空间就变得越来越小, 就当她顺从本能往旁边躲闪时, 一下子就被后面的信徒拽住了衣领, 一把拖回了原地。   那信徒的力量太大了,粗壮的手捏在她的后颈上,仿佛只要轻轻用力, 就能把她的脖子给扭断。   与此同时, 那个巨人样的信徒用一只手就把她的双手锁在了她身后, 令她动弹不得。   “放心简臻, 我会揭穿你的真面目, 你猜, 长老会如何惩治你?”   黑袍人已经走到简臻近前, 发出了几声嘶嘶的声音, 也不知道是呼吸声还是在笑。   此时的处境下,简臻根本不打算硬碰硬, 她只能祈祷李潜能快点脱身,尽快来救她。   那么在这之前,一定要拖住这两个人!   就在她安顿自己的片刻,黑袍人突然伸出手给了她一巴掌。   这一巴掌结结实实落地在了她的脸上,因为后颈被人控制,她完全无法转头,于是只能硬生生受了下来。   又是猝不及防的瞬间,巴掌再次落在另外半张脸上。   这次的力道比上次大了不止两倍。   过重的掌力让她的头颅产生了一点轻微的转动,这让她后颈的骨头仿佛要裂开一般,甚至隐隐诱发了她的头疼。   两边的脸颊开始发热发麻,恐怕正在肿胀,口腔两侧的肉在重击之下磕在了牙齿上,瞬间就被割裂开来,开始流血。   但比起之前被凤心折磨时的感觉,这种痛感已经算是很轻的了。   注意力被她尽力从自身转移到了黑袍人的身上。   在他抬手的时候,恰巧漏出了手臂上一直延伸到手背上的被火焰烧灼的痕迹。   眼见下一个巴掌又要挥来,她嘲讽地笑了一声。   “你曾经自|焚过。”   悬在半空中的手顿住了。   “然而你们的凤凰不收你!”   啪——   一声清脆又有力道的声音响起,简臻的头偏了一下,这令她的后颈几乎要被折断。   她的头脑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甚至眼前的场景也有些发黑。   那只带有烧灼痕迹的手捏住了她的两颊。   “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呵,你就不怕傅霭问起来?”   黑袍人明显有点忌惮,但还是恶狠狠道:“这种事你做得也不少了吧?难道会不懂得栽赃嫁祸?”   说着,他手上的力道又加了几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伤的缘故,黑袍人的力气并没有很大,这倒让简臻稍微放松了一点。   “栽赃?谁能比你更恨我?我方才离开大殿的时候,你们没吵架吧?”   被说中了心事的黑袍人瞬间暴怒,转而掐住了她的脖子。   “你个贱种!”   窒息的感觉瞬间袭来,简臻能感觉到,他是下了死手的。   喉咙的刺痛越来越清晰,血液上涌,顶得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双手在背后无意识地挣扎着。   ——难道今天就是我的死期?   “啊……呃喀……”   ——那……   ——阿鸣呢?   “臻臻——”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消失的时候,一道模糊的声音从不知名的地方传来。   穿过层层遮罩,淡淡飘入了她的耳中。   很快,新鲜的空气再次涌入了肺中,一个不留神,她便跌坐在了地上。   尽管耳中的蜂鸣声不断,可她还是认出了自己面前的人。   是阿鸣。   方才简鸣及时出现,一个侧踢踹到了黑袍人的侧颈上,直接让他飞身撞向了旁边的矮墙。   而身后那堵山一样的丹桑信徒则被谢辰章给缠上了,在他几个灵活的闪避和直击要害的动作之后,巨人般的信徒就倒在了地上。   更多的人从前后的巷中涌来,简鸣便暂时抛开了黑袍人,蹲下身扶着她坐了起来。   “臻臻,能听到吗?能看到我吗?”简鸣十分慌张地询问道。   直到简臻咳嗽了几声,点了一下头后,他那颗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然而才清醒了没一会儿后,一股没来由的睡意又涌上来,让简臻陷入了昏睡。   “臻臻?臻臻!”简鸣心急地呼唤着,但怀中的人却不应声。   在随后赶来的人里面,秋羽似乎比他还要紧张,顾不得去看黑袍人的真面目,就直接冲过来查看简臻的状况了。   “阿臻?你怎么样?”她探了探简臻的鼻息,感受到平稳的呼吸后,她才吩咐自己的人道:“走,先把她带回去,找大夫瞧瞧。”   “秋羽姐,院子里如何了?”   听到这个名字,挣扎的黑袍人忽然顿住了,接着一瞬不瞬地盯着秋羽,嘴里还喃喃重复着她的名字。   “你是秋羽?!你没死……你竟然没死!?”   这疯疯癫癫的话也引起了秋羽的注意。   然而她此时的心思全在简臻身上,哪里还顾得上这么个疯子?   刚才踢他那一脚没把他当场踢死已经是理智压抑的结果了。   山庄的人们带着黑袍人和那个已经昏迷的壮汉回到了他们藏匿炸药的地方。   原本挺荒凉的小院里横陈着几具尸体,手上都串着象征着丹桑信仰的手串,此时都已经死在了山庄人的手下。   “秋羽姐,没留下活口,有的自戕了。”   消失了很久的李潜这时候终于现身,从院门外拖进来了一个丹桑信徒。   “这狗娘养的还挺能跑……”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控制着不断挣扎的人往里走,“差点没累死我。”   然而一进门,就看到了满满当当一院子或站或躺的人。   “这……什么情况?”   所有人都警惕地看着他,一个认识他的山庄成员跟人们解释了一下他的身份,这才打消了院中的紧张气氛。   受伤的简臻被安置在了一间还算干净的卧房内,在大夫确认她没什么大事之后,秋羽和简鸣才放下心来。   “走吧,去看看那条疯狗。”秋羽脸上阴沉,少见地展现出了一种山庄阁主该有的威压气势。   落在后面的简鸣轻吻了一下简臻的手背,这才站起身随秋羽出去了。   方才眸中还残存的一点柔情在他起身的瞬间湮灭,取而代之的是一汪吞人不见骨的深潭。   在另一个应当是堂屋的房间里,黑袍人已经被绑了起来,嘴里还塞着一团不知从哪拿来的破布,见有人进来,他便扭动了几下,试图看清来人的面目。   可当他看到是秋羽和简鸣时,他的身形霎时就僵住了。   秋羽冷冷地看着他,接着蹲下身来,拽出了他嘴里的布条。   不料没等她问话,黑袍人就先笑了一声,接着睁大眼睛道:“简秋羽,你怎么还没死啊?”   “你是谁!?”秋羽一下子揪住了他的衣领,厉声喝问。   在场的山庄人员中,没人知道秋羽的姓氏,甫一听到,便都看向了简鸣——这个房间里唯一姓简的人。   原本打算直接将那黑袍人了结的简鸣此时也愣住了,有些摸不清楚状况。   难不成,秋羽也是简家的人?还是说只是恰巧同姓而已?   就在黑袍人与秋羽对峙之时,简臻竟步履阑珊地走到了房门口。   短暂的昏沉已经过去,她便立刻寻了过来。   “臻臻。”简鸣慌张地前去搀扶住她,生怕她一不小心再摔着。   “城中别的炸药埋在什么地方?”简臻直直盯着那黑袍人,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没想到那人仅仅顿了一下,接着就嘎嘎怪笑起来,仿佛是在嘲笑简臻的天真。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啊?哈哈哈哈哈哈……你们都得死!”   话没说完,简鸣直接上前将人从地上拔了起来,让两边的人把他绑在了柱子上。   可黑袍人并不流连于这个话题,反而再次转向了秋羽。   “你好哇,居然敢假死!要不是你当年逃婚,我们家早就飞黄腾达了!”   在场的人都看得出这黑袍人与秋羽的关系似乎不一般,个个都有些搞不清状况。   各种污言秽语的辱骂从那人嘴里蹦出来,不断地发泄着对秋羽的不满。   已经有所猜测的秋羽直接掀开了他的兜帽,在场的人均是倒吸一口凉气。   兜帽下是一张几乎全毁的脸,被烧得扭曲坎坷,头皮上有一块块的斑秃,剩下的部分上,头发已经被剃掉,烧灼的痕迹占据了大半张脸,只有右眼周围还算完好。   那个黑袍人偏过脸,似乎是在逃避众人的目光。   可秋羽在上下打量之后,终于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你是简亚平。”   黑袍人的身体一僵,证实了简秋羽的猜想。   在场了解简家的人俱是震惊,太多的问题团在心中,不知从何问起。   “这……”简臻看了秋羽一眼,想不出她的身份,只喃喃问道:“他不是已经死在牢中了么?”   却见简秋羽一瞬不瞬盯着简亚平,“呵,恐怕是被傅蔼所救。”   “你被人搭救的事情,二殿下知道么?”简臻气若游丝地问道,试图威胁他。   “哈哈哈哈哈……”简亚平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否则你觉得,我如何能逃过地牢?嗯?”   身旁的简鸣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匕首,随时准备将他置于死地,却被被秋羽给拦住了。   只见她上前飞起一脚,踹在了简亚平的腹部,直接让他呕吐起来。   然而很快,一阵怪笑再次从他的喉咙里涌了出来。   眼见这疯子嘴里吐不出象牙,秋羽先命人将他的嘴堵了起来。   此时最先要解决的,恐怕不是这个。   回过头去,简鸣和简臻双双看着她。   看来,有些事情必须要先说清楚了…… 第144章 旧事(四)   三人从堂屋出来, 回到了简臻刚才所在的房间。   “阿臻。”秋羽望向简臻的眼神深沉而亲切,令简臻不由自主地放下了防备。   “其实,我也姓简。”   “您是……”来回想了几圈的简臻突然想起了简家祠堂的那个无名牌位。   “我是简家的第三个孩子——简秋羽, ”秋羽蹙眉看着简臻,小心观察着她的神色道:“是你的姑姑。”   “姑姑……”简臻喃喃重复着,心中涌现出一种难言的情绪。   不知是激动多一些,还是委屈多一些。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在这世上还有别的亲人,而且还帮了自己不少。   亲人在她的概念中, 似乎很难与维护自己相挂钩。   “我小时候, 好像没听说过我还有个姑姑。”   “我和你爹年纪只差四岁,我十六岁就离开简家加入山庄了, 你不知道也正常, 想必简家早就不承认我这个女儿了。”   从小到大没接受过多少亲人爱抚的简臻此时依旧难以反应, 木愣愣地看着简秋羽。   只觉得很奇妙, 很巧合, 像是假的一样。   似乎是看穿了她的想法,秋羽拉着她的手解释道:“其实我一直都在关注你,自从知道你出生后, 我就很担心你重蹈我的覆辙, 可没想到, 他们对待女儿家还是那么冷血, 竟然又把你送去当做质子。”   一双明眸垂下泪来, 简秋羽的记忆再次回到了当初简臻进宫的时候, 心疼的感觉又一次席卷而来。   “我听说你被册封的时候, 真的松了一口气, 你终于摆脱他们了。”   在这亲人相逢的时刻,简鸣也不想过多打扰, 于是把简臻搀扶着坐下以后,他便退出了屋子,好给这对姑侄空出一个安心说话的地方。   “简家除了那三个儿子以外,还育有一个女儿,也就是我。”   回忆起这些事情的时候,简秋羽仍旧觉得痛苦,但与简臻的相认却帮助她克服了这些东西。   “当时的简家名不见经传,为了在仕途上越走越高,老头子必然是要尽可能地利用起没个孩子来替自己争夺利益,至于我,也就相当不意外地成为了联姻的工具。”   纤细的一双手握住了她的,她能感受到简臻想要安慰她的心情,顿时觉得心中温暖,不由得笑了。   “你应该知道何肃将军吧?”   尽管随着简臻的长大,这个人已经淡出了政治舞台,但她对这人还是很有印象的。   此人胜仗打了无数,在孔尹文面前也算听话,可私下里却是荒淫无度,目中无人,据说娶了二十多个女人,这还不包括他在外面养着的没有名分的女人。   “光靠着弟弟季武去发展军中实力实在是艰难,于是老头子就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私自将我许给了何肃,给他做小妾。”   秋羽摇了摇头,苦笑道:“我要是嫁过去,和一个通房丫头又有什么区别呢?所以自然是不愿意,结果就被打了一顿,关在房中备婚。”   “姑姑……”   听到简臻叫她,简秋羽嫣然一笑,眼神中又透出了些许光亮。   “没事,这只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一件事,简家对待女儿不总是这样嘛。”   “那姑姑是如何得救的?刚刚我听他说,你逃婚了?”   “对。”秋羽眉毛一挑,颇为得意。   “我的性子从小就不服输,被打了那么多年,自然也有我自己的法子,于是我趁夜偷跑出去,找到了默萧山庄。当时的梅香阁阁主最看不惯这种事,便答应帮我摆平,于是我便回去继续等着,一直等到了成婚那天。”   “山庄找了替身?”   “对,我坐上轿子去了何肃家里,宾客当中也有山庄的人,他们不知从哪里找了一具女尸,装扮成我的样子放进了婚房。等到何肃吃完酒回来洞房时才发现不对,可那时候我早逃出城了。”   说完,秋羽幸灾乐祸地笑了,这也不难想象出她当年是个多么乐观又调皮的姑娘。   ……   院子外面的死尸已经被清理干净,只剩下一个巨人似的信徒和另一个蔫嗒嗒的信徒被绑在院子的两侧。   守在房门外的简鸣刚刚派人去查今天的信息有没有被泄露。   好在山庄人多势众,这片地方又在他们的监视下,所以丹桑的人一个不漏通通被控制住了。   才刚相认的两人谈完,房门打开了,简秋羽搀扶着简臻走了出来。   “那今天先到这儿,改天咱们再聊。”   两个人相视一笑,更显得眉眼相像。   “郡主,少爷。”李潜颇有些惭愧和自责地走过来拜见。   “是属下失职,请主子责罚。”   “不是你的问题,”简臻的声音好了一些,但还是不太顺畅,“是我不该乱走,太大意了。”   看简臻没有责怪的意思,简鸣也只好放过了他。   “人抓回来了吗?”   “回少爷,在那儿。”李潜往院中角落一指,那边正绑着一个身形精瘦的丹桑信徒。   “当时就是他,鬼鬼祟祟地在巷中绕圈子,跟踪他的时候不知怎的就开始跑,我就去追,只是这小子太过于灵活,所以才费了好些功夫。”   如何处置这些人此倒是有些麻烦。   不过简秋羽不慌不忙,拍了拍简臻的肩膀安慰道:“没事,交给我们吧。”   山庄的人在附近多有藏身之处,所以安置两个信徒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于是安顿好这几个人的去处以及确认好今天的事情没有暴露之后,她才将重点转移到了简亚平的身上。   “阿臻,除了炸药的埋设地点以外,你还有什么想问他的吗?”   见简臻摇头,秋羽转身吩咐道:“把他带回前面票庄的地库去,小杨接下来扮演他,回宫待命。”   被点到的小杨正是那天假扮炸药师的年轻后生,此时听到这样离谱而危险的任务,竟然也是眼睛眨都不眨就应了,仿佛只是一件极其普通的事情一般。   “既然简亚平逃出地牢的事情皇二也有参与,那么也就没法用来威胁简亚平了……咳咳,甚至我们还得维护这个秘密,免得被孔宥延发现。”   “阿臻说得对,我暂时不会让他死的,一旦有什么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的。”   “谢谢姑姑。”   “啧,”简秋羽假装皱眉嗔怪,“姑姑保护你是应该的。”   说完,她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简鸣一眼,道:“那就拜托你好好照顾阿臻啦。”   “我会的,秋羽姐。”   “诶~都是一家人嘛!”秋羽摆摆手走到了院中,笑意狡黠。   只留下他们俩红着脸呆站在原地。   为了不引人注意,在山庄整顿人手的时候,简臻便和简鸣他们一起回到了那个药房。   左等右等不见人影的绣萍早就急坏了,乍一看到浑身是伤的简臻,几乎要惊叫出声来。   “郡主这是怎么了?”   “回去再说吧,李潜,先去把马车牵来。”简鸣一边说一边小心照顾着简臻,顺道派绣萍去楼下就地抓了一些治疗伤病的药来。   刚回到郡主府,简臻身体抱恙的消息便被传了出去,免得人们登门打扰。   ……   “得,这下傅霭身边又少了一个人,希望他不要发现才是。”   “山庄小杨的易容技艺奇高,我曾见识过,姐姐可以放心。”   “希望是吧,真的别再出什么意外了。”简臻望向晴空,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经过妥善的医治,她的情况已经好了很多,脸颊上基本看不出伤痕了,只有脖颈上还残存着一圈圈深红色的淤痕,叫人看了便觉得触目惊心。   尤其是简鸣,恨不得能亲手结果了简亚平。   可惜自己总是错过,没能及时地保护她。   “姐姐,你放过风筝吗?”   “嗯?”简臻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乖乖回答道:“没有,但我见别人放过。”   此时的简鸣和平时的乖巧样很不同,似乎多了一些落寞和难以言表的愤怒。   “放风筝的时候,是不能松开风筝线的。”他没有看简臻,反而低着头,拉住了她的一只手。   “否则风筝不会飞走,反而会摔下来。”   “你怎么了阿鸣?”   “姐姐,你也不要松开风筝线,好么?”   浓黑的眉眼如同未干的新墨绘就,总是一副湿漉漉的样子。   此时这样的一双眼睛抬起,看向了她的眼底,无比郑重,也无比脆弱。   “阿鸣,我既然答应了你不会把死当退路,那我就一定说到做到。”   “对不起。”他突然低下头来,伏在了简臻的肩上。   “怎么了……”   “我总是迟来一步,是我没有照顾好你。当初在抚柳是这样,在慈息殿是这样,在山庄的小院里还是这样!”他的声音与气息被泪水浸湿,逐渐不稳。   眼前的少年早就出落成了一个高大俊秀,相当可靠的青年,可此时却缩在她的肩头,像是一只受伤的猫儿。   从刚认识一直到现在,简臻一直都知道他的心愿,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要成为她的助力,而他也做到了。   简家的产业冗杂,信息网的运转又穿插其间,本身就十分耗费人的心力,可简鸣这些年来帮她打理地井井有条,从未出错,已经是她最大的助力了。   可如今他却依旧为她遭受的伤害而自责,着实让简臻心疼不已。   “阿鸣,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她一面抚摸着他的背,一面安慰道。   “我明白你的担心,我以后会更加小心的,好吗?”   肩头的猫儿没有任何动作,想来也是不相信她说的这些话。   “现在都不相信我啦?”   就在她准备逗一逗他时,简鸣却忽然护住她的后颈,轻轻吻了一下她颈侧的伤痕。   温热的唇瓣落在那些红斑上,并没有引起疼痛,反倒惹得皮肤一阵酥麻,如同眩晕时眼前的无数星子。   一向坐怀不乱的简臻此时却着了道,从脖颈一路红到脸颊,像是又被简亚平打了一顿似的。   “你……我,这,不是……”   感受到怀中人的慌乱,简鸣紧紧地抱住了她,暗暗发誓以后一定不要让她再落到那样的境况之中去了。 第145章 婚事(一)   随着时间的流逝, 裴锦逸和刘长恩的婚事很快就到了眼前。   山庄与郡主府的人都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在裴家与刘家喜结连理的前一天晚上就各自就位,又做了最后一次检点, 以确保第二天的任务顺利进行。   尽管游街的队伍得快到晌午的时候才会出发,但作为新嫁娘的裴锦逸却得早早起来准备。   “哎呦,这不是很快就能弄好嘛!非要我这么早起来!”裴锦逸一边抱怨一边让丫鬟们伺候着穿衣。   本以为到这一天她会很兴奋的,可没想到婚礼在前几天就开始每日做准备,每天都把她累得够呛, 时不时还要听一听爹娘的提点, 听得她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而且也是在最近她才明白,婚礼只是个形式而已, 当你能确信自己的婚后生活会很幸福时, 婚礼盛不盛大就不重要了。   想到这儿,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去见自己未来的丈夫了。   “小姐, 粟襄郡主和简公子来了!”   下人的话打断了她的甜蜜幻想, 她挥退周围的人,忙走到门口去迎。   “郡主姐姐!简鸣!”   才去最后检查了一边炮仗的设置后,简臻和简鸣决定来看看裴锦逸。   “哇, 真是漂亮!”简臻拉起裴锦逸的手转了一圈, 赞叹道。   “嘿嘿嘿, 是郡主姐姐选的颜色好。”   这话让简臻噗嗤一笑, 嗔怪道:“就你嘴甜。”   “这是事实啊!”说完, 裴锦逸收了收笑意, 问道:“郡主姐姐, 你的人手可都安排好了?”   “嗯, 不用担心,好好享受婚礼就好。”   裴锦逸一向相信她的能力, 故而也没有太多担心,便拉着她坐下来闲聊。   “今天怕是没有太多机会能和你说话,索性就先给你吧。”说着,简臻从绣萍手中接过一个锦盒。   盒子一打开,露出了一套首饰,最显眼的就是两边的一对镯子。   这镯子的质地与白玉无异,但奇特的是,镯子上的纹路如同一条蜿蜒的金色河流,蔓延过了一片雪原。   构成“河流”的是无数碎金,仿佛真的在流动一般,各处竟能显出深浅不一的效果,即便没有阳光照射,也是一副金灿灿的样子。   “这是抚柳开采出的唯一一点白玉质地的辉山石石料,分量不大,所以主要做了这一对镯子,剩下的给你做了些钗环首饰,算是专门给你一个人的贺礼。”   作为一个爱打扮的姑娘,裴锦逸对这些东西颇有研究,但她还是头一回看到这样漂亮的辉山石料子。   不用想就知道,这东西必定价值连城,世间罕有,可简臻竟然将这样稀有的宝物作为礼物送给自己,可见其心意。   “这……这也太贵重了!”   见她一副不好意思,又挪不开眼的样子,简臻不由得笑了,不由分说将两支镯子给她套在了手腕上。   “给两家的贺礼我早备好了,这份礼是特地给你一个人备的,日后若是有不顺心的,凭这东西也能保你这辈子吃喝不愁了。”   “郡主姐姐……”裴锦逸当即眼泪汪汪,哼哼唧唧地撒起娇来。   “好啦。”简臻摸了摸她的头,帮她把袖子给整理好后,道:“成家以后必定和你在家里不一样了,也要长点心眼,不要惹事,也不要被欺负。”   “我能叫你粟襄姐姐吗?”裴锦逸突然眨着一双惹人怜爱的眼睛问道。   “可以啊。”   小丫头笑得可爱,道:“粟襄姐姐,谢谢你。”   裴锦逸难得正经起来,认真道:“我知道,我之后的日子如何,是要看我自己如何去过的,虽说长恩很好,也很照顾我,但我自己也会照顾好我自己的,绝不会只是仰赖于他人。”   说完,她冲简臻一笑,又恢复了平时的活泼样儿。   “这是你教我的!我会牢牢记住的!”   “嗯,看来我也不需要多费口舌了,以后要是遇到什么事情不方便和娘家说的,便来找我。”   “嗯!”裴锦逸用力地点了点头。   接着,她的眼珠在简臻和简鸣之间来回转,突然问道:“那……你们两个的好日子什么时候到哇!”   原本在神游的简鸣瞬间回神,小心地看了简臻一眼。   只见她颊边绯红,轻咳了一声以掩饰自己的羞怯与慌张。   ……   快到时间的时候,裴锦逸和简臻他们一起往外走去。   裴家门口已经响起了鞭炮声,而裴祖照和裴夫人正等在前厅,准备送女儿出嫁了。   为了不引起人们的注意,简臻和简鸣默默隐到了人群之后,远远地看着眼前这热闹的场面。   当听见外头的喧闹声渐近时,便知道是迎亲的队伍来了。   没过多久,新郎官儿就进了门,来接自己未来的妻子。   走了一遍礼仪流程后,原本还笑容满面的裴夫人终于悲从中来,眼里泛起了泪花。   好不容易忍到裴锦逸坐进了轿子,和他们打完招呼之后,裴夫人终于泪如雨下,靠在裴祖照怀中哭了起来。   相比之下,裴祖照倒是没那么伤心,只是是眉间总透着股担忧。   随后他便四处张望,在人群之中搜寻,终于看到了站在廊下的简臻。   不用多想便知道他是在担心今天传递消息的事情,于是简臻冲他点了下头,示意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有了她的保证,裴祖照才微微松了口气。   裴家的门庭随着鞭炮的熄灭而冷清了下来,简臻和简鸣踏着满地的红色碎屑走出裴府,目送着那顶轿子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了另一条街上。   看着这番景象,再想想今天的行动,简臻竟恍惚觉得这场婚事像是一场皮影戏一般,仅仅只是一层薄薄的表象。   每个人都在尽心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在背后操手的指挥下,共同演绎着一场双簧。   沿途的炮仗按照顺序一个接一个地炸上了天,将承载的信息源源不断地向反对者们散布而去。   眼见着一些人已经开始悄悄地记录起来,简臻最主要的任务就算是结束了,于是她向简鸣提议道:“那我们先去刘府候着吧?”   “姐姐,刚才收到了一份紧急消息,我得去看看。”   “谁的?”   “太子的那支精锐队伍。”   简臻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那你快去,有什么事尽快与我联系。”   才遭遇了简亚平袭击简臻的事情,简鸣有些犹豫不决,最终权衡之下,只能吩咐李潜要好好保护简臻,不要离开她半步。   “放心吧,这次宾客无数,谁若是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我动手,那一定是活腻了。”   ……   八抬大轿顺着规划好的路线前进着,因为围观的百姓众多,队伍行进得有些缓慢。   在经过揽月阁时,陈芸今正带着一个小丫鬟倚着栏杆上往下看。   那小丫鬟看得兴致盎然,可当她侧头看向陈芸今时,却发现自家掌柜的脸上流露出了一种悯人的之相。   掌柜的是不高兴吗?   正这样想着,就听到陈芸今吩咐道:“今儿个高兴,闭门谢客吧,让姑娘们该休息休息,想玩儿玩儿去吧。”   小丫鬟有些不解地看着她,希望能听到一些解释。   可陈芸今只自顾自望着楼下闹哄哄的人群,不再多言。   街头巷尾的百姓之中,一些人正出神地望着天,似乎只是沉迷于烟花炮仗。   然而若是观察的时间再长些,便能看到其中一些人在炮仗声的间歇掐指算着什么,甚至有的人拿着炭笔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只是在这样盛大的婚礼当中,并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到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而孔炽,就是那些极少数人当中的一个。   不只是这些奇怪的人,连同对面高楼上凭栏独坐的美人,也都被他看在了眼里。   自从那次和陈芸今不欢而散之后,他就很久没来过揽月阁了。   不仅没脸去,就连现在坐在对面看她时都得做些遮掩,免得被她看到后,搅扰了她的心情。   其实放在以前,他一定会没皮没脸地去道个歉,再继续赖在那里让她为自己排忧解难,毕竟什么更重要他还是分得清的。   在过去的这些日子里,他时常想,若是能躺在揽月阁的厢房内痛饮几杯,再有的没的说上一通就好了。   可现在,他连去的勇气都没有。   他顺着陈芸今的视线往楼下看,看着那芸芸众生,才发觉自己竟浪费了这么多年华,只顾着自怜自艾。   自己过着什么样的日子,而百姓们又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   过去的自己太过懦弱,还有父亲……   思及此处,他自嘲地笑了笑。   窗扇掩映之下,孔炽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只觉得太多话无从说起。   也不知道……现在弥补还来不来得及……   侍候在身边的鑫河看他又一次低垂着头陷入了沉默,不禁有些担心和感慨。   原来多么热烈活泼的一个人啊,如今却变得这样孤寂,令人难以靠近。   ……   另一头的简鸣与秦玉峥见完面,才从约定的地方出来。   这回的消息既令他紧张,也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从京城戒严以来,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关于太子的消息了。   而这次甫一出现,便是关于攻城的事宜——孔理和决定在孔宥延登基祭祀的当天攻入京城。   由于之前简臻为他铺的路都很顺利,故而这次也想请简臻他们继续里应外合,以便他能夺回京城。   可是除了尽可能地替换掉炸药,他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据刚才秦玉峥的说法,孔宥延用兵的能力并不突出,而太子则已经在暗中掌握了大部分的军事力量。   之所以他们一直在对抗中装出一副只守不攻,时不时还要退守的态度,无非是考虑到百姓的安危,毕竟孔宥延时时用京城百姓的性命相要挟,实在是不好强攻。   故而只能选择祭祀当天作为突击的最佳时间,在孔宥延最无暇他顾的时候一举拿下京城。   即便那天并不是偷袭的好时候,可他们实在是没有更好的机会了。   在去往刘府的路上,简鸣带着谢辰章路过了笔直宽阔的官道。   远远眺望,依稀能看到京城高大而厚重的城墙。   如何能让太子长驱直入,让孔宥延来不及反应呢…… 第146章 婚事(二)   站在飘满爆竹碎屑的街上, 简鸣蹙眉凝视着那堵环绕京城的铜墙铁壁,忽而想起了藏匿在山庄那个小院中的炸药。   “若是能把这城门给炸开……他们必定能取得最大的优势。”   “您说什么?”谢辰章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而简鸣只顾着思考其中的可能性,根本来不及回答。   尽管山庄的炸药师将那批替换下来的炸药进行了改造, 做成了普通的炮仗用来传递信息,但毕竟是将威力改小,故而并没有用掉多少炸药。   如果能把那些炸药安置在各城门处,那么到时候太子的人马便能以最快的速度进入京城了。   这看似不切实际的计划在简鸣的思索中不断生根发芽,并在他的头脑中快速抓取着一切可能的资源和方法, 奋力生长着。   炸药的存量是足够的, 计划的结果将会有巨大的成效,那么如何做呢?   或许可以再利用李骁军一回, 之前太子精锐入京的事情就是托他办成的, 这次未尝不可再试一次。   譬如, 譬如……   可以将城门的守卫换成反对丹桑的人, 军中的士兵们多不大信这些, 之前也曾听李骁军说过这事,应该可行。   那么什么时候动手呢?   时间才过晌午,街上的人都稀少了很多, 反观在日头底下慢悠悠走着的简鸣和谢辰章, 倒显得十分怪异。   “什么时候……人要少, 要有合适的理由, 或许是身份, 孔宥延和傅霭的眼睛要看着别的地方……”   正当谢辰章犹豫着要不要把他拽到路边阴凉处时, 就见他突然抬起头来, 眼中迸发出了无限神采。   “就是今天。”   答案出口的瞬间, 简鸣觉得自己耳畔的风都静止了下来。   完备的计划已经在他的心中成型,长成了顽固而敦实的形状, 而它细节的枝枝叉叉仍旧在飞速发展着,不断完善着整个计划。   在裴锦逸成婚的这一天,利用炮仗的声响和顺序来传递信息并不一定能逃得过傅霭的眼睛,这一点简臻是曾经说过的。   但相比起这场冒险的收益,随便撒个谎蒙混过关,或者干脆闭口不言都是成本极低的代价。   而他方才临时做出的计划也是如此。   此时的傅霭必定正紧盯着婚礼和简臻,那么何不趁此机会将这个计划付诸实践?!   想到这里,简鸣抬头看了看时辰。   距离刘家筵席开始还有段时间……   不能再等了。   “飞辰,我们去找李骁军。”   “啊?为什么突然……不用跟郡主说吗?”   “不用,费不了多少时间。”   说着,两人找了处人多的地方,借着人群暂且隐去了自己的行踪。   此时的李骁军正躲在演武场后面的院中休息。   自打戒严以来,他是时时紧张,事事小心,一面得注意京城城门的防守,一面还得应付上头偶尔的盘查。   只可惜自己并不是孔宥延信任的一员,负责的事情也不接触机密,故而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忒没意思。   也不知道外头是个什么情况……   他倚靠在矮榻上,盯着房梁发呆。   之前传出太子没了的消息时,他本来是打算跟着孔宥延好好干的,可后来他又从外头回来的将领那里听说,根本没有什么“狸猫”,太子就是太子。   于是他随遇而安的打算就被打碎了。   尽管他不是什么耿直正义之士,但相比而言,他还是更希望太子能赢的。   尤其是在丹桑的势力不断壮大,甚至开始对人们的信仰进行筛查时,军中暗地里升腾起了一种不快的情绪。   直到那个时候,他才从一些熟识的人那里了解到,丹桑是有一个对立面的。   军中的人大多都直爽,而且对于宫里头的那些高官总有些不服气,故而反对者的联盟也就自然而然渗透到了他们当中。   在权衡之下,他也偏向了反对者的一边,甚至比别人更进一步,知道了简鸣的立场。   既然已经有了选择,他自然也时不时想让简鸣提点提点,希望能为太子做点儿什么,好让自己以后的日子能好过一点。   可简鸣一直以安全为理由拒绝,这可让他郁闷了好久。   毕竟他的上位就是靠着简鸣的支持,本身就有点发虚,若是不能有些功劳傍身,以后又如何能继续在军中立足?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这种忧愁的感觉更加强烈起来。   再次思索立功劳的方式而未果后,李骁军长叹了一口气。   “唉,花无百日红呐……”   正喃喃念叨着,一个亲信突然进来,在他耳边小声通传道:“校尉,简家那位来了”。   方才想着的人竟突然登门,这不禁让他直接从榻上弹了起来。   “快请来!”   难不成飞黄腾达的机会就来了?!   抱着这样的猜测,李骁军激动地原地蹦跶了两下,随后才强按下心头的激动,等候简鸣的出现。   “你为太子立功的时候到了”   一见面,简鸣就相当直白地抛出了诱饵,他也知道李骁军的心思,故而不想多绕弯子。   “我需要做些什么?”   “今晚,城门值守的人全部换成我们的人。”   思虑的间隙,李骁军连忙去拿了值守的班次册子来,清点了一下当晚值守的人的派别,又心里盘算了一下更换的难度,最终点了头。   “放心,包在我身上。”   为了不让人起疑,简鸣交代道:“今夜会有丹桑使者前去慰问,你负责陪同,告诉值守的人,到时候不要多嘴,不要多看。另外替下来的人,可以让他们去刘府附近巡逻。”   这要求清晰明了,李骁军当场就应了,并即刻将命令下达下去,开始为晚上的“立功”而摩拳擦掌。   因着丹桑原本就有夜间巡逻视察的规定,故而简鸣才能临时想出这个法子。   离开演武场后,他便与谢辰章兵分两路。   他先回到刘府露面,而谢辰章则趁着这空档去找毕柯仁与江通商议。   尽管这计划简陋,但现在他们只能是能多做一些就尽量多做一些。   待回到刘府时,刘长恩他们也才刚到,并没有耽搁太久,但还是被简臻发现了不对。   “怎么去这么久?飞辰呢?”   在宾客的欢庆声中,简鸣倾身耳语,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她。   这令简臻倒抽了一口气,但她并没有出言责怪,反而仔细思量起了这件事的可行性。   “你打算让谁假扮信徒?”   “太子的那批精锐。”他的目光坚定,看得出心中早有盘算。   “他们执行能力强,涉及到太子的事情必然也是义不容辞,我已经派人去传信了,让他们先去城门了解一下情况,看到时候如何埋设炸药。”   想到祭祀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太子的队伍也即将攻城,简臻的心下一阵起伏,终于是下了和简鸣一样的决心。   “你晚上也要去吗?”   见她担心,简鸣握住了她的手,点了点头。   “我们会小心的,别担心。”   “我能做点儿什么吗?”   “嗯……”他浅浅一笑,“在家等我们的消息。”   周围的人忽然起身往一边涌去,抬头一瞧,原来是新郎新娘要拜堂了。   在礼官的主持下,夫妻对拜,共同为堂上父母敬了茶,就算是礼成了。   欢呼声中,裴锦逸被送回了婚房,刘长恩则与父母亲共同招呼起了在场的宾客。   而门外的炮仗声仍是不歇,依旧按照某种规律燃放着,最终落到了一些人的头脑中与纸笔下,化为了一串串的数字。   酒席未散,简鸣就先离开了座位。   约定的时间已到,他也该去与其他人汇合了。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简臻招来李潜吩咐道:“去告诉山庄,今晚叫他们多派些人来,密切关注城中夜巡人的动向,随时准备调虎离山,保证简鸣他们的安全。”   比简鸣预想的结果要好,江通和毕柯仁都答应了来帮忙。   这意味着他们的效率可以更高。   于是碰面之后,简鸣和太子的人都换上丹桑信徒的衣服,各自分成了两路。   一路由江通和秦玉峥带领,往东面去;另一路则由毕柯仁与简鸣一起,先往西面的城门去。   路上的行人逐渐稀少,不是急着回家,就是勾肩搭背地往人多的坊市去了。   远远一瞧,李骁军已经在西城门候着了。   装模作样地互相寒暄了几句后,李骁军便给了城门守卫两刻钟的时间去休息。   虽说已经换了反对者们,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先让侍卫们离开了,毕竟太子的精锐都在,也不怕出什么意外。   这些侍卫们每天不是训练就是守城门,乍一听可以去撒欢儿,各个兴奋非常,一溜烟地都跑开了。   太子精锐们随即将红袍掀开,露出了身上捆缚着的炸药,接着便按照白天查看的情况,有序地将炸药埋设在了城门附近。   有的被埋在底下,有的被塞进了墙壁的夹缝之中,数量众多,足以一举将城门炸开。   东西两面安置好后,两边的人马很快又去带了新的一批炸药在南边的城门汇合了。   按照太子所在的位置,到时候攻城的最佳选项实际上还是在南边,故而这个地方需要放置更多数量的炸药,才能保证军队进入京城的速度。   这一晚比简鸣他们想象的要安静许多,并没有什么不速之客现身,更没有意外打断他们的计划。   许是白天的热闹还未散尽吧。   “告诉你的人,城门接下来要严禁烟火。”   “嗐,这不用担心,城门一向查得严,根本不可能有人带着烟火经过。”   有了李骁军的保证,简鸣最后的担心也落下地来。   做完这一切以后,几路人马便在无人的街巷换下伪装,各自离去了。 第147章 婚事(三)   当天晚上, 城中似乎多了几起引人耳目的事情,让丹桑的夜巡人忙得不可开交,最后却发现都是些小事。   所幸过了子时, 这些事情便都消停了。   只是,除了李府的洞房花烛夜与简鸣的秘密行动以外,惠王府的深处似乎也并不安宁。   庭院深深处,隐隐透着一股诡谲的氛围。   ……   “说不说?”   被绑在架子上的人咬紧了牙关就是不说一句话。   “继续抽。”   架子对面的人陷在阴影之中,声音淡淡。   似乎是过于疲惫, 他弯着腰, 将手肘撑在腿上,却并不关注对面血肉横飞的刑罚。   这样的喊叫声他今天已经听了太久, 只觉得聒噪, 于是便垂下头去, 一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凄厉的喊叫声在一次又一次的鞭打中渐渐弱了下去, 最终不再发出一点声音。   “王爷, 死了。”   坐在对面的孔炽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下一个”   绳子应声一松,尸体就倒在地上。   藏在暗处的侍卫立刻将人拖到了一边, 而另一个蒙着头堵着嘴的人则被押了进来, 绑在了血迹斑斑的架子上。   “主子, 这个也是参与过京城中炸药安置的。”   见孔炽点头, 那下人便照例问起了炸药的埋设地。   被蒙着头的人一开始并不说话, 执鞭的人便将他头上的布兜扯了下来。   一抬眼, 那人便看到了地上的尸体。   目之所及之处, 大约有三具。   瞬间, 一种真实的恐惧感顺着他的脊骨爬上了后颈,甚至吓得尿了出来, 疯狂地摇着头,嘴里磕磕巴巴说着自己不知道。   “自己埋的自己不知道在哪?!”   对面的人冲他吼了一声,那人便在下一刻老老实实都招了。   然而因为他撒谎,在交代完之后,还是被侍卫一刀封喉处死了。   尸体在松绑的瞬间倒地,接着便又有新的人被绑了上去,一如之前的步骤。   “还剩几个?”   “回王爷,除了这个,还有俩。”   “一并带进来吧。”   于是又有两个人被带了进来,侍卫们强迫他们跪在地上,将他们头上的布兜扯下之后,屋内的四具尸体就闯入了他们的视线。   这下,三人都知道他们今天怕是有去无回了。   “炸药埋在什么地方?”   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孔炽见此倒是不着急,只是叹了口气道:“一人说一次,谁说得多谁活命,开始吧。”   话毕,三人眼睛发直,心中的疑惑瞬间被搁置起来。   他们互相看着,生怕另外两个人抢占了自己活下来的机会。   侍卫先拽去架子上绑着的人嘴里的布,只见那人愣了一会儿,在看了看另外两个人后,像是下定了决心,咽了下口水便立刻说了起来。   有一个服软,另外的两个便都急了,一个劲儿地以头抢地想先说话,于是第一个人说完,侍卫就先让左边那个挣扎地相当激烈的人先开了口。   “您有没有图纸?我,我脑子里有地方,可我不不记得地名了!”   下人看了孔炽一眼,只见他下巴一抬,示意人们去取来。   图纸与笔墨送到后,那人大致扫了一眼,就开始在图纸上画圈。   眼见着图上的圈越来越多,最后一个人也急了,痛哭流涕地往图纸跟前凑,生怕没有自己说话的机会。   好在第二个人圈完后,第三个人还指出了一些错漏之处,也算有些贡献。   最后三个人一合计,确定没有多余的地方了。   图纸被小心呈到了孔炽面前,三人则瑟缩得如同待宰的羔羊,无助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你们有谁信丹桑吗?”   三人面面相觑,最后左边跪着的和被绑着的两人摇了摇头。   执鞭的下人立刻核查了他们的身份,确证了他们说的是实话。   只见孔炽对其中唯一一个信徒摆了摆手,那人便在瞬间被侍卫诛杀了。   剩下的两人几乎被吓了个半死,都在哆哆嗦嗦猜测着自己的生死。   “你们做得不错,只是这图册上的东西还需要核实。等谜底揭晓了,我自然放你们自由。”   突如其来的幸运令两人缓了口气。   “当然,”孔炽站起身来,声音平稳,“如果结果不对,你们也难逃一死。”   拿着那张红圈遍布的图纸,孔炽却并没有很高兴,只感受到了片刻的安心。   但与此同时,他也觉得可笑。   明明自己从小的愿望就是能上阵杀敌,可现在却只能窝在自己府上杀人。   但这……也勉强算得上是另一种形式的“上阵杀敌”了吧。   只可惜,自己醒悟得太迟了。   他轻笑一声,摇了摇头,然后将图纸仔细折好,踏着血迹走到了门口。   门外鑫河已经为他准备了一双干净的鞋子。   “打扫干净。”   换好鞋后,他丢下这么一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方血气冲天的人间炼狱。   ……   新的一天,一切如常。   昨夜似乎安静如水,没有留下任何引人注意的痕迹。   而孔炽却在这一天来到了久违的揽月阁。   只是,过去与他熟识的姑娘们并不敢上前,因为他的神情冷漠疏离,不像是来寻欢作乐的。   众人默默为他开了一条道,任他目不斜视地往里走去。   楼上不知何时转出一抹倩影,停在了楼梯口。   正是揽月阁的掌柜陈芸今。   两人一上一下,互相对视片刻,没有说话,最后默契地朝楼上的一间厢房走去。   “你们是如何传递信息的?”   才刚关上门,孔炽就这样问道。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别唬我,我曾在这里见过你们利用丝竹与游戏来传递信息。”   话说到这儿,陈芸今不禁心中紧绷。   “你要做什么。”   “放心,我不会害她。”   尽管没有说是谁,但他们心里都清楚。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靠这么近说过话了,陈芸今能清楚地看到他干涩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虽然憔悴,却多了一种出于本质的坚定和锋利。   见她不应声,孔炽干脆将昨夜逼问出来的图纸拿出来给她看。   “这是我最近找到的。”   一瞬间,陈芸今就明白了他的意图,心也忍不住软和了下来。   “你怎么不自己去找阿臻?”   “我……我不想再连累她。”孔炽神情躲闪,迅速将图纸塞到了她手里,“把这个交给她,让她按她的法子处置吧。”   “你想要替阿臻传递信息?你要如何传递?”   “这不用你操心,你把方法告诉我就行。”他低着头,不敢面对她的质询,只是一味逃避着。   给还是不给?   僵持之下,陈芸今还是妥协了。   这三十多年的人生履历足以让她看清一个人的善恶,所以她相信他。   拿到密码书后,孔炽转身就要离去。   “琰甫。”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   于是他站定,等待着。   “保重。”   踌躇半晌,陈芸今也仅能拿出这一句来为他践行。   即便她已经猜到了什么,可仍旧没有任何立场去指点别人的人生,因为她知道,在这盘棋局之中,没有谁能左右谁的命运。   一切都已经定好,不会因为自己的心软而有任何变化。   这一直是她的行事准则,就算面对孔炽也是如此。   那道修长的身影早已褪去了过往的活泼与恣意,在不知不觉中背负了无尽的悲恸和深沉的压力。   停驻片刻后,那道背影默默消失在了门廊。   候在外头的鑫河一打眼就瞧出了自家主子的不对劲,只见孔炽低垂的眉眼上仿佛染了层薄红,却并不是昨夜疲劳的痕迹。   可他不敢多问,只试探道:“王爷,咱回府吗?”   又是片刻沉默,孔炽终于整理好了自己的心绪。   “先前让你去找的那个掌柜,现在去见见吧。”   ……   京城粟襄郡主府中,简臻和简鸣平安无事地度过了昨天惊心动魄的一晚。   没有任何不好的消息传回来,说明没有人发现城门的不对劲。   不多时,下人通传说有一位商人求见,而这正是由秦玉峥所扮。   三人围坐在一起合计了一下现在的情况,所幸各个城门安置的炸药都安全无虞,没有任何破绽。   “我会尽快告知太子,到时候就能让弓箭手提前用火箭开道了。”秦玉峥道。   简臻点了点头,又问道:“太子那边的情况还好吗?”   “回郡主,之前多亏您设计剔除贺之烈,太子的军队才能迅速攻下贺州,将那些无头苍蝇也一并收入了囊中。”   说到这儿,秦玉峥还是有些激动的,他从未想过自己居然能亲眼见到这位在京城中搅弄风云的幕后推手。   “拿下贺州后,京城的态势就紧张起来,太子也只能暗中蛰伏,不过在这期间,太子一直有派出人马去附近开道,将京城周围的地方都打通,就是为着给京城最后一击。只可惜……”他的神色严峻,轻叹了口气。   “怎么?”简臻追问道。   “只可惜二殿下在这期间多次以京城中的百姓以及陛下的性命相要挟,多次钳制太子的举动,弄得我们很是被动。”   一旁的简鸣眉头微蹙,摇摇头道:“皇二勾结邪异之徒,为了能坐上那个宝座,早就将百姓弃之不顾了,任由傅霭操纵,弄得城中人心惶惶,稍有不慎就会被丹桑信徒找上门去传教,朝中的大臣们就更别说了。”   聊了一会儿后,秦玉峥也该离开了。   “那在下就先行离开了,还得尽快将消息报给太子殿下。”   “劳烦秦校尉了。”   “哎~哪里的话,郡主言重了。”秦玉峥连忙摆手,笑道:“眼看还有十多天就是祭祀了,郡主接下来只需耐心等待即可,太子定会马到成功,斩除异己。”   话是这么说,可简臻的心还是放松不下来。   目送秦玉峥离开后,她坐在椅子上发呆,一时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姐……臻臻,还好吗?”   “嗯,”她并没有注意到简鸣临时变换的称呼,只是出神地看着空无一物的书案,“我没事,就是觉得现在竟然已经无事可做了,一时有些不习惯。”   但她知道,自己并非真觉得无事可做了。   反倒是觉得还有些事情卡着没完,却又想不出到底是什么,根本无从着手,这才令她这样难受。   而事实证明,她的直觉是对的。 第148章 枯灯(一)   傍晚时分, 郡主府突然有人来访。   来人是一位蒙着面纱的年轻姑娘,说是揽月阁的掌柜要她来送样东西。   油纸包分量很轻,刚交到简臻的手中, 那姑娘就起身准备离开了。   “这是什么东西?芸今姐没说些什么吗?”   那姑娘摇了摇头,道:“掌柜的没说,只让我将东西送到即可。”   话说到这儿,简臻只好让那姑娘先回了。   回到书房后,她将那小包拆开, 露出了里面一大一小折叠起来的纸张, 大的那张是份京城图册,上面画了许多红圈。   细看了几处后, 简臻只觉得心头一紧。   这分明就是丹桑在城中埋设炸药的地方!   旁边的简鸣也看出了端倪, 喃喃自语道:“大部分地方都对得上号, 但这张图册上标注的地点怎么比我们搜集来的还多?她是从哪儿得来的?”   那边简臻已经将小一点的纸张摊开来, 露出了陈芸今的亲笔信。   信中陈芸今将孔炽送图的事情交代了一遍, 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话。   “这是……琰甫搜集来的!?”   刹那间,欣喜与惊惶一并浮现在她的心头,勾连起无数参差的情绪。   ——他果然没有彻底投靠孔宥延。   ——可他又是如何办到的?   激动与担忧相互纠缠, 让简臻有些不好受, 为了保险起见, 她还是派人捎了个口信去惠王府答谢。   “琰甫……我果然没看错他。”看着那张图册, 简臻心中五味杂陈。   “可是, 这新的位置要我们要如何传递出去?”   简鸣的疑问让她暂时从情绪中抽离了出来, 同样陷入了新的难题之中。   利用婚事上的炮仗来传递信息本来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步, 只有这样大的排场才能将信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到最广的范围。   可现在他们哪里还有别的方式可以用来传递信息?   新的办法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 她便先让简鸣将图册送去山庄互通有无。   就在简臻独自发愁的时候,去送口信的下人已经回来了。   “怎么样?可送到了?琰甫还好吗?”她蹭的站起来, 忙不迭问道。   只见那下人面露难色,道:“禀报郡主,惠王府的大门紧闭,敲了半天都没人应,最后还是一个侍卫开了条缝儿,说他们家主子身体不适,接下来几天都不见客了。我连话都没说完那人就关了门,更别提送口信儿了……”   “身体不适?”简臻蹙着眉头在房间里踱了两圈,没有任何头绪。   索性坐下来写了封信,要那下人第二天再去送一次。   然而到了第二天,惠王府干脆连门缝都不开了。   “郡主,我在那儿呆了小一个时辰都没人给开个门儿,我都听到里面有人在走动了!可是他们都不理我。我只好将信塞进了门缝中,告诉他们交给惠王,里头这才隔着门应了一声。”   “这……也没听山庄和底下说惠王出什么事儿啊?”简鸣不解道。   而简臻整个人已经紧绷起来,唰地起身离开了座位。   “备车。”   强硬而冰冷的声音自她口出,没有人能违背她的命令。   不多时,马车就停在了惠王府门前。   如送信的下人所说,惠王府大门紧闭,旁边连个侍卫都没有。   不等简鸣扶着,简臻就拎起裙摆跳下了马车,上去就直接叩门。   门环被她用力拍在朱门上,发出了阵阵刺耳的声音。   “琰甫!里面有人吗?粟襄前来求见!开门!”   门内传出了一些细小的动静,可见门口仍有人在值守。   哐哐哐又砸了几次后,简臻的声音已带了薄怒。   “琰甫!你非要我告到宫里,让二殿下来亲自找你吗?!”   话毕,里面果然一阵骚动,接着侧门一震,从门缝里挤出一个少年来。   正是孔炽的贴身侍从鑫河。   “郡主,您……还是别敲了。”他一脸为难,既不敢顶撞简臻,又不敢违抗自家主子的命令。   “他怎么了?!为什么不开门!”   鑫河被简臻的怒斥吓得抖了两抖,嗓音颤颤巍巍,解释道:“郡主,郡主您消消气,我家主子昨个生了病,怕是瘟病,这才不敢与人来往。”   这解释连他自己都不信,说着说着就没了底气,不仅声音低了下去,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然而对面的简臻一言不发,只是瞪着他的发顶。   片刻后,她才转过头去,瞪着紧闭的大门骂道:“放屁!”   然而她没有再纠缠,更没有迁怒鑫河,反而冷静下来,尽量温声道:“回去告诉琰甫,我还当他是朋友,我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听他说任何事。”   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她再次看向了大门。   “我们分明是一路人。”   话毕,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心惊胆战的鑫河在目送他们离开后,心中纠结,转身扣了扣侧门的门环。   然而当他钻进门缝时,却看到孔炽正站在大门后,神情怔怔。   “王,王爷……”   那道颀长身影如同钉在了原地,也不言语,最后才浅浅露出一个微笑,转身往院内走去。   另一头又急又气冲回府里的简臻十分担心,语气不善地吩咐人们要密切关注惠王府的情况,有任何动静都要立刻来报。   既然不知道孔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干脆就死盯着他,将他的葫芦堵上算了!   正当她气呼呼地在心中埋怨孔炽时,山庄正巧派了人过来,是关于那天抓到的几个丹桑信徒。   山庄来的信使推拒了茶食,站在书房内直接汇报了情况。   “我们跟丹桑里的线人确认过,简亚平在丹桑内部的影响力并不大,或者说,是‘神秘人’的影响力不大。而那两个活口本就是被他秘密藏起来的人,所以这么几天来丹桑内部并没有发现有人失踪。”   “那就好,”简臻舒了口气,“可问出什么来了?”   “回郡主,那个飞毛腿和大块头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任凭怎么严刑拷打都没问出有用的东西,想必和‘神秘人’一样,都不是这次组织祭祀的核心人物,所以只能把他们关起来,没别的用处。”   “那简亚平呢?”   这才是简臻最关心的部分。   那信使抬了抬眉头,撇嘴道:“他每日都由秋羽姐亲自照顾,亲自‘孝顺’这多年未见的哥哥。”   这人重重咬着“亲自”两字,神情扭曲。   “呃……人还活着吧?”简臻小心问道。   “啊,活着活着,怎么着也得让他撑到祭祀的时候。”   尽管她和简秋羽血脉相连,又都是简家的牺牲品,但她对于秋羽的了解并不太多,所以对于简秋羽会如何对待简亚平,她心里根本没有数。   两相沉默后,简臻又挑起话头问起了炸药埋设图的事。   “图中新增的地点我们已经尽力在传递了,而且还收到了一些好消息,有人成功从家里面挖了一条小孔道,借机往炸药坑里灌了水,估计都给淹坏了。”   “是吗!”简臻嘴上乐呵,心里却还是开心不起来。   满脑子都是关于孔炽的事情。   ……   经年累月的积累,令山庄在京城各处都攒了不少据点,如同狡兔之三窟。   在一处难辨方位的地牢内,灯火暗淡,照出了木架上绑着的人形。   那人身上的黑袍已经被鞭子抽打得破碎,依稀看得出下面一层层的血痂。   “二哥。”   一道女人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透着些许寒霜之气。   见简亚平呼吸微微急促,连头也抬不起来时,简秋羽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般,声音瞬间夹杂进了一丝活泼,以及渗人的兴奋。   “怎么?累啦?!”   那双和简臻十分肖似的眼睛圆睁着,如锋利的匕首般一寸寸地拂过简亚平的身体,似乎是在找一处完好的地方下刀。   只听简亚平嗫嚅着,不用仔细辨认,简秋羽就知道,他准儿是在骂她呢。   忽然,细蛇般的一道血水从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你干什么!”简秋羽立刻冲上去,捏着他的两颊逼迫他张开了嘴。   “呵,想咬舌自尽?”她的口气嘲讽,心中却愤怒。   情急之下,她狠抽了他一巴掌,将自己的手都拍痛了。   身后两个来自山庄纹柳轩的负责暗杀的好手早上前来替她控制住了简亚平。   只见她神情凛然,又慢悠悠转身走到了刚才的桌前。   “自尽,你配吗?”   说着,她从桌上挑了一把较为小巧的钳子,拿在手中细看。   “二哥……你怎么这么心急啊?连丹桑的祭祀都不想等了?”她一步步走回简亚平的面前,恨不得能立刻了结掉他。   可她舍不得,毕竟人的命只有一条,若是早早死了,多余的恨意又要到哪里去发泄?   “你们对阿臻和我做的一切,用命根本无法偿还。”她举起钳子,慢慢靠近简亚平的嘴巴。   那两位杀手相当识趣地拽开了简亚平的嘴巴,令他的嘴角都生了裂痕。   不断有“咯咯”的声音从他的嗓子里冒出,那是血液在他喉咙里逗留的声音。   “任哪个女子生在简家,都是无法不发疯的。”   钳子已经夹住了简亚平的一颗虎牙,用力左右摇晃了几下后,简秋羽用力将那颗牙齿生拔了下来。   惨痛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地牢。   “说,祭祀背后还有什么?”   两个杀手暂时松开了手,好让简亚平能回答她的问题。   然而吃痛的简亚平只顾歪头哀嚎,秋羽便直接揪着他的头发让他面对自己。   却听他喉中呵呵笑着,呼出一句“祭祀当天,呵呵……京城将陷入火海,凤鸟……将,啼。”   话毕,一阵癫狂的笑声逸出。   眼见着简秋羽的面色由青转黑,两个杀手再次上前钳制住了简亚平。   “阁主,剩下的我们来吧。”   应声退后的秋羽看着那团乱发后射出诡异神采的眼睛,心下憋闷,接着嗤笑了几声,在简亚平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中离开了地牢。 第149章 枯灯(二)   连续两天, 惠王府内都静悄悄的,除了负责吃喝的下人偶尔进出外,几乎没有任何府内的人出现在王府附近。   然而就在第三天凌晨, 惠王府内忽然响起了一连串的炮仗声。   监视王府的侍卫见状立刻返回郡主府去报信。   在寂静的黎明之中,一些反对者也发现了不对,联想到前几天裴刘两家婚事上传递的信息,他们试着记录了下来,并立刻着手翻译。   呈现在纸张上的文字令他们兴奋了起来——这与之前炸药埋设地的信息如出一辙!   早早醒来的简臻聆听着炮仗声, 也想到了这一茬。   在监视王府的侍卫回来之前就已经让人开始着手翻译, 最后的结果自然如她所料。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孔炽传递的信息使用的密码本和他们的一致?!   就在她惊惶不已之时,又是那位蒙面的女子送来了陈芸今的亲笔信。   拆开一看, 简臻才知道, 原来陈芸今在孔炽送图的时候就私自将传递信息的方法告诉了他。   一瞬间, 简臻的心中天翻地覆, 捋不出个所以然来。   可当时当刻, 她只知道——孔炽有危险。   “不行,”她摇着头,“他这样会被人怀疑的, 要不了多久就会传到宫里头去!皇二和傅蔼定会怀疑他, 得去阻止他!”   说着, 简臻披着曦光往外奔去, 出门时差点摔了个踉跄。   发觉不对的简鸣也及时赶到, 和绣萍一同扶住了她。   “臻臻?”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 简臻立刻抓住他的衣袖, 将门外砰砰作响的炮仗声的来龙去脉给他说了一遍。   “他是在送死, 我们得去阻止他!”   “好。”   没有一刻犹豫,简鸣握住她不自觉颤抖的双手, 扶着她往惠王府的方向赶去。   ……   看着几天前才匆匆运回来的堆积在院中的炮仗,孔炽心中竟有种说不出的安心。   之前这里还满是庆贺他承袭王位礼物,如今就已经替换成了堆积如山的炮仗。   没想到换换“景致”,还真能改变人的心情。   他穿着一身松垮的白色衣衫,静静站在院中,看着已经就位的人们发出了指令。   “开始吧。”   话毕,府中的下人们便开始有序地运送起了院中的炮仗。   很快,耳边就传来了接连不断地炮仗声。   这让孔炽的脸上绽出了一抹微笑。   ——原来,自在的感觉是这样啊……当真是松快。   这时,他忽然理解了简臻先前的强硬,也明白了她为何能视死如归。   或许自己早该如此选择了,不然也不至于和她们两个闹得如此深的隔阂。   想到这里,孔炽笑了。   这笑声轻易就被震耳欲聋的炮仗声掩盖了去。   谛听片刻后,他转身踏进了自己的房间。   书案侧面的架子上安置着一把他珍藏许久的宝剑,熟稔提起后将剑拔出一截,清亮的光辉便立刻透了出来,将他的双眸也一并点亮了。   好剑当用在战场之上的,只可惜他多年软弱,竟生生将这把利刃折在了手里。   “今日……总该让你活动活动筋骨了。”   如同是面对一个曾许下约定的旧友,他笑着收回宝剑,温柔地摸了摸剑鞘,心中出奇地平静。   “鑫河。”   “王爷。”   只见孔炽拿起了在书案上躺了好几天的信函,转身交到了他的手里。   “你记得把这个给臻臻。”   简单交代了这么一句,他就走出了房门,接着穿过重重院落,来到了前厅,并落座上首。   剑被他搁在跟前的小桌上,而他自己则端坐椅上,目视着前方,像是在等人。   不一会儿,便有下人前来通传。   “王爷,宫里来人了。”   “让他们进来吧。”   几个面熟的宫人迈着碎步来到了他的面前。   “呦,薛公公。”   那薛公公满头大汗却顾不上擦,用浮尘指了指头顶道:“王爷,您这是在干啥呀?”   上首的男人面无愧色,笑得明媚。   “本王心情好,不知怎的就想放放炮,看着开心。”   薛公公顿时哑口无言。   好一会儿后才又战战兢兢劝道:“王爷,您要是喜欢,那宫里头有各色烟花,殿下和您这么亲,肯定会送给您玩儿的,您不妨……撤了这炮仗?”   却见孔炽粲然一笑,起身拎了剑就往外走。   “正好,本王也想他了,这就进宫去见他。”   薛公公被他这跳跃的思维弄懵了。   怎么刚还在说烟花炮仗,这会儿又要去见孔宥延了?   “诶?王爷!今儿个正赶上朝会,您不如晚些再去……”   回过神来的薛公公连忙追了上去。   ……   “咚咚咚。”   一行人才走不久,惠王府就迎来了第二波访客。   “琰甫!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吗?!”   眼见着惠王府里头的炮仗声不断,简臻恨不得能亲手把孔炽拖出来赏他几个耳光。   然而和前几天的情形一样,府里有人,但就是不给她开门。   旁边的简鸣连忙握住她砸门的手,扭头吩咐道:“李潜,进去看看。”   “是。”李潜二话没说就跃上了外墙。   不过好歹也是堂堂王府,哪里有那么好进?   才进了没几进院落,李潜就被一群侍卫给追上了,只得缓下步来说明身份。   好在府里头的人都知道孔炽与简臻关系好,这才没有追究。   就在李潜探头探脑寻找孔炽的时候,鑫河从内院出来了。   “是李潜大哥啊,可是郡主来了?”   “对,我家主子来找王爷,敲了好久没人应,怕出什么事便叫我来看看,唐突了。”   那鑫河听了似乎并不意外,还相当恭敬地起手请道:“着实怠慢,我这就去给郡主开门。”   这边李潜恨不得飞身出去,可鑫河却不紧不慢拖着步子走着,叫人着急。   好不容易到了大门口,鑫河也不用人帮忙,一个人慢吞吞地卸下插销,又慢吞吞地打开了大门。   “琰甫!”简臻疾步冲上来,见不是孔炽,心中惊疑。   “琰甫呢?!”   “郡主,”鑫河缓缓一拜,“王爷早知道您要来,特命我在府里候着。”   一听这话,简臻心中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想。   “他人呢?”她一把揪住鑫河的领子质问道:“他去哪儿了?!”   眼见着他嗯嗯啊啊蹦不出个屁来,她松开手就要离开,却被他叫住了。   “郡主!”   说着,他从自己的衣襟里摸出一封信来,递了出去。   “王爷交代我一定要给您。”   简臻恼于他不早说,直接将信抢了过来,三下五除二看完后,她却顿在了原地。   信里孔炽并没有交代自己的去向,反而说起了那天邀请她来看白豹时的事。   尽管他没有说一句道歉的话,但字里行间却满是遗憾与愧疚。   见她脸色不对,简鸣便拿了信来看。   只瞧里头一是问安,二是忏悔,三是说起那张图纸。   ——臻臻,就用你的法子来救城中百姓吧。我能为你做的不多,剩下的就靠你了。   ——认识你真的是我人生中一件莫大的好事……我也总算能做一回自己想做的事了……   ——鑫河是个好孩子,人很聪明,可惜无父无母,无归处。希望能托付到你府中,给他个吃饭的营生。   ——祗颂玉安。   信中人的语气极为温和,娓娓道来,似乎只是写一封简单的家书,但简鸣和简臻都已明白,这与绝笔无异。   “他人呢。”简臻的话语冰冷,甚至异常镇静,令人不敢拒绝。   对面的鑫河打了个寒颤,朝孔炽和宫人离开的方向一指,乖乖答道:“现在,恐怕已入宫中。”   “你果然是在拖延时间。”   恨恨甩下这话,简臻便立刻与简鸣驾车往皇宫追去。   ……   朝会的日子里,大臣们天不亮就得起身往皇宫赶。   在来的路上,他们自然也听到了那一连串的炮仗声。   在他们窃窃私语之时,孔宥延便派了人去惠王府查看情况,半个时辰过去了,暂时还没有任何消息。   正草草议事之时,只听得殿外一阵由远及近的喧闹声,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   “王爷,王爷,里头正在朝会,您不妨等等再进去啊……”   “闪开!本王想殿下了,来见见他,难道还需要报备不成?!”   “那,那您把剑放下啊王爷,奴才替您保管行不行?”   原本还疾步往前的孔炽忽然抬起手来,竟直接将剑拔出了剑鞘。   尽管晨光熹微,却也照得那宝剑熠熠生辉。   周围紧跟着的宫人被吓了一跳,瞬间往后退了几步,见他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又只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朝臣望着殿门,不多时就看见孔炽提剑闯了进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一堆不中用的宫人。   见这架势,众人纷纷如潮水般退开,生怕被他误伤。   站在首位的孔宥延则是满脸不解。   刚刚他还在寻思孔炽为什么要放炮呢,这会儿人就来了,甚至还提着剑,着实令他不明所以。   “堂皇兄怎么来了?”   没想到孔炽不仅没有回答,反而直接指着他破口大骂起来。   “你个欺世盗名、罔顾人伦的反贼!竟敢囚禁陛下,妄图称帝!欺骗百官,欺骗大魏百姓!” 第150章 枯灯(三)   此话一出, 殿上众人面色各异,两只眼睛在孔炽和孔宥延之间来回转,脸上的神色那叫一个精彩。   被戳中心事的孔宥延惊惶不已, 也不想管孔炽是在发什么疯了,连连吩咐宫人侍卫送孔炽去休息。   却见他挥舞着宝剑,吓退了众人,一步步走到了大殿之中。   他大笑着,拿剑指着堂上之人, 朗声质问道:“孔宥延, 你怕什么?是怕我当着诸位揭开你的真面目?!”   “你们愣着做什么!快,快把这个疯子拖出去!”   “谁敢!”   几道凌厉的剑风环绕在孔炽周身, 使人们无法近身。   甚至几个隐藏在朝臣中的反对者也暗自拦着周围的人, 不让他们靠近孔炽。   “孔宥延啊, 你之前跟我装什么兄弟情深?你摸摸你的良心, 你说!那阿芙蓉里放了什么!?”剑尖一转, 指向了傅霭。   “是烈心!”   人群中稀稀拉拉发出了几声惊叹,人们早将危险抛在了脑后,专心听着那“疯子”喧哗的隐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烈心, 无色无味, 却能让人如堕火海, 在睡梦中痛苦而死!”   孔炽笑出了眼泪, 指着孔宥延笑道:“你好哇!孔宥延!你害得我爹惨死, 还要他的孩儿与凶手称、兄、道、弟!”   “你还要我替你杀人!替你将正义之士剔除朝堂!你与丹桑、傅霭同流合污, 将大魏置于水火之中!你心里可有百姓?!”   “闭嘴!给本宫闭嘴!”孔宥延憋得脸通红, 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大殿中的众人如同被定了身, 竟没有一个敢上前去阻拦,不知是碍于孔炽的身份, 还是听这痛斥听入了迷。   就连和孔宥延站在一起的傅霭和黑衣人都是一动不动,置身事外般静静看着堂上发生的一切。   浑身僵硬的孔宥延来扫视着人们的面孔与目光,心中从未如此恐惧过。   ——为什么他们不帮我?!他们想做什么!他们要反了,他们想杀了我!   天旋地转之时,孔宥延推着几个宫人和侍卫上前,见他们无动于衷,他终于忍无可忍,在孔炽连珠炮弹般的指责声中拔出了一名侍卫的佩刀。   他双手举着那刀朝孔炽冲过去,可他的视线却模糊,脚步昏沉,根本没法走到孔炽的面前。   “你们都愣着做什么?本宫是天授的皇帝!本宫马上就是大魏的君主!你们是想违抗圣意吗?!”   呆滞许久的朝臣终于耸动起来,被孔宥延指到的几个心腹再也无处藏身。   眼见着孔炽并没有任何军队势力的支撑,竟真是一个人单枪匹马冲进宫来的,几个信仰丹桑的武将便带头将孔炽围了起来。   “杀了他!给我杀了他!”孔宥延狞笑着,心中的那份恐惧已经转化为了一种暴虐的兴奋,在他的额角突突跳动着。   却见被围起来的孔炽面无惧色,甚至相当嘲讽地看着孔宥延,笑道:“不劳你费心!”   刹那间,剑光一闪,血雾弥漫。   被人群包围着的男人重重倒地,脖颈上喷出的鲜血将他白色的衣衫染了个透彻。   可他仍是笑着的。   唇齿翕动间,他轻呵出最后一句话来。   ——“爹爹,孩儿来陪您了。”   ……   飞驰的马车停在宫门前,却正赶上了戒严。   无论简臻怎么说好话,怎么威逼利诱,宫门口的侍卫都不让一厘。   对峙之时,几声窃窃私语从宫门内的两个宫人口中传了出来。   “诶,听说了吗?惠王自刎了。”   “什么?!”   “就在大殿上,血都要流干了!”   “这,怪不得要戒严呢……”   ……   如遭雷击一般,简臻身形晃了晃,几乎要站不住。   “臻臻。”简鸣立刻扶住了她。   而简臻仍然望着那两个宫人,呆愣着。   他们的声音已经湮灭,甚至身影也被她自己的泪水遮掩,变得朦胧不清。   眼眶中不停地积聚起泪水,止不住地淌落下来。   不仅麻痹了她的感官,也一滴滴地蚀痛了简鸣的心。   他们还是来迟了。   木愣愣的简臻被简鸣扶上马车,让车夫载着他们回府去了。   在孔炽莫名燃放炮仗,又自刎于朝堂的当口,他们本就容易惹上麻烦,此时还是尽快回去比较好。   一路上,简臻一声没哭,神色漠然,可眼泪却控制不住似的往下掉,擦都擦不住。   越是远离皇宫,车子外的炮仗声就越是清晰,一刻不停地传递着炸药埋设地的信息。   不知过了多久,碌碌的车轮声终于停了下来。   马车上的简臻却不察觉,最后还任由简鸣搀扶她下了车,一步步走回了自己的书房。   啪的一声轻响,房门关闭的声音似乎惊动了她。   只见她的双眸终于有了些清明,接着她眼珠动了动,似乎真的清醒了。   可她随即摸索着坐到书案前,拿出纸笔想要写些什么。   与此同时,她开始喃喃自语道:“这下孔宥延的注意力可能会转移开一阵子,得趁着这个机会尽快让大家戒备起来。祭祀当天要做好人员的疏散和安置,要给太子他们开一条道出来……还有陛下,我得趁太子攻入皇宫之前跟他做一笔交易,我得从陛下的棋局中下来……好了,该统筹一下那天要做的事情了,就快到了……”   看起来她似乎头脑还很清醒,可实际上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仿佛头脑、嘴巴和手根本不是她的所有物一样,没有一样听她指挥。   连着写错三四个字以后,她干脆放下纸笔,从旁边抽出了一封密函开始读。   只是,明明上面写着的都是熟悉的信息与熟悉的文字,怎么看到眼里却看不懂了?   脑子里像是有一锅粥似的,将她看进去的字通通搅了个粉碎,变成了粘稠的一团。   一行字看了两遍都看不明白,她只得一个字一个字的小声念出来,一边念一边将眼泪擦干,免得视线模糊看不清字。   “臻臻……”   看着她这样,简鸣有些心疼,却又不忍心打扰,生怕将她的情绪激得更加糟糕。   “太子军队将主攻南门,其余兵马分五路,两队走入京的水路……”念着念着,简臻突然蹙起了眉头,声音也逐渐粗重起来。   这条消息是秦玉峥的手笔,应该是刚送来的,信函外面还有红标,说明是极其重要的信息。   可不知为何,她的脑子像是转不过弯来似的,连读了几次都读不明白信函的内容,以及自己要做什么样的安排。   “两队走入京的水路……”她咬着牙又念了一遍,仍是不明白。   气急之下,她竟抄起桌上的戒尺,朝着自己的手臂上狠狠打了几下。   “臻臻!”简鸣连忙握住她攥着戒尺的手,阻止她继续惩罚自己。   “臻臻,臻臻……”他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希望能让她清醒过来。   “这些信息不急,我已经整理过了,一会儿就说与你听,误不了,误不了……”   他一边劝着,一边将她的手指掰开,将那戒尺丢到了一旁。   眼见她的情绪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简鸣立刻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中,以免她再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等她的身体不再紧绷时,简鸣才敢松开她,小心地查看她手臂上发红的淤痕。   “难受就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些。”他蹲下身来,轻柔地为简臻拭去脸上的泪痕。   大约是彻底清醒了过来,简臻的眼神中汇聚起了一层浓重的悲恸,眼泪也变得更多了,可她就是不发出一丝声音,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   “我不会。”   扭曲的声音从简臻的喉咙中吐出,甚至带了些愤懑而委屈的意味。   从小到大,她都不能在任何人面前展露自己的脆弱,沉默的哭泣已经成了刻在她身体里的习惯。   她哭不出声。   看着她红肿的眼睛,简鸣的心脏仿佛也被牵连着疼痛起来。   “嗓子痛不痛?”   泪流满面的简臻点了点头,继而被拉进了一个温暖而安全的怀抱中。   她静静地靠在这臂弯中,忍受着悲伤的浪潮对她一次又一次的冲击。   这样的感觉太难受,明明是可以好好活着的一个人,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赴死。   ——是不是当初就不该跟他说那些话?   ——或许自己顺着孔炽演一演,也不至于造成今天的局面。   ——不,当初就不该暗示他孔燮的死因。   ……   在一片昏沉的睡梦之中,陈芸今站在揽月阁的店门口,远远眺望着皇宫的方向。   不需要多说什么,她就能知道孔炽的心思。   见完那最后一面,她就已经猜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   但一切不由她做决定。   每个人终其一生都该有个去处,无论是求生,还是赴死,都没什么不同。   而自己只不过是红尘边一粒旁观的蝼蚁,本就不该去做什么无用功,妄图改变他人的人生。   在一串不休的炮仗声中,她蹙眉一笑。   可……人非草木,即便想得再清楚,她也还是没法割舍心中的疼痛与苦楚。   曾经那样光耀京华的男儿,竟这样轻易地化归为了尘土。   往后的揽月阁,少了他这一分恣意,该有多寂寞啊…… 第151章 死棋(一)   大殿上那一闹, 着实惹怒了孔宥延。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朝臣们对他本就心怀不满,而今天疯了一样的孔炽无异于一个爆发口。   今天有一个疯掉的孔炽, 那明天呢?还会有第二个孔炽出现吗?   这样的想法令他心中颤栗,并非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   从前能这样当着他的面斥责他的人要么已经病卧在床,要么已经成为亡魂。   如此欺辱,如何能忍得?!   身旁的傅霭瞧了他一眼, 只听他愤愤道:“惠王府一大早就开始放炮仗, 怎么?!是为了庆贺他们的主子来送死的吗?!”   在处理孔炽尸身的过程中,惠王府的炮仗逐渐没了声息。   原本是想问问孔炽发生了什么事, 没想到却成了这样的局面, 眼看着祭祀的日子就要到了, 自己却被当中摆了一道, 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殿下, 关于这炮仗,我倒是有些猜想。”   “说。”   “有信徒在附近听了半晌,觉得这炮仗的响声似乎有着特殊的顺序, 或许……惠王是在传递什么消息?”   这说法引起了孔宥延的警醒, 忙问道:“炮仗如何能传递消息?”   “这我就不知道了, ”傅霭先把自己撇了个干净, “不过, 粟襄郡主手握信息网, 或许会懂其中的奥妙?”   只见孔宥延蹙起眉思考片刻, 似乎真的听进去了。   “来人!”   “殿下。”一位亲卫上前听令。   “叫粟襄郡主速速入宫!”   ……   才将情绪平复下来的简臻听到诏令后, 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要不就说你听闻惠王薨,病了。”简鸣握住她的手臂道。   可简臻思忖一会儿后, 拒绝了他的提议。   “我得去,我得看看宫里是什么态势,至少……不能让丹桑失控。”   “可……”   简臻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头,示意他不要再劝了。   “送我过去吧。”   方才的一阵崩溃已经被隔绝在了她的理智之外,她现在能做的就是紧盯住眼前的一切,确保祭祀那天计划成功。   至于别的……只能等事情都结束之后再说了。   大殿之中,已经有刑部的人将孔炽尸身的搜查情况报了来。   和预期的相同,孔炽死得干脆利落,身上既没有携带什么危险的物品,也没有隐藏什么有用的信息。   仿佛前阵子还和孔宥延亲密无间的人就是突发奇想来了这么一出,至于他是什么时候发现孔燮的死因的,孔宥延根本没有半点觉察。   “殿下,那……惠王的尸身,要尽快葬了么?”   看着刑部那人低垂的头,他不禁再次生起滔天怒火。   “葬?他还想入土为安?还想去跟他老子报喜去?!”   怒斥之后,他半眯着眼睛,声音阴冷道:“不准葬他,更不许有任何人祭奠他,一旦发现,以通敌处置。另外……”   沉默的大殿内忽而响起一阵狞笑。   “将他的尸身绑起来游街,再把他的头给本宫砍下来,挂到城门示众。”   阶下那人抖了两抖,还没来得及应声,就听身后一道冷硬的女声传来。   “殿下,马上就要祭祀了,何必要让百姓再听到这些丑闻?”   “粟襄?”   “有什么不能等你继位之后再清算的?别忘了,百姓如今还以为城门之外的是‘狸猫’,而你是救国的天子呢。”   这话听着像是恭维,可简臻的神色冷厉,倒像是在威胁了。   “你和他交情不错。”   “是啊,”她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大殿中间的地面,神色晦暗,“这可真是令我两难呢。”   两人互相对峙,谁也不让,倒叫夹在中间的刑部官员战战兢兢了。   “惠王府中的炮仗,是在传递消息,对吧?”   站在孔宥延那头的傅霭横插一杠,暂时结束了这场沉默的战争。   “郡主可知道其中的内容?不会是关于祭祀的吧?”   尽管没得到简臻的肯定,但傅霭还是一口咬定,并一寸寸紧逼,如同一条游移前进的蟒蛇。   “我对于这方面的了解寥寥,但郡主手里握着京城中最大的信息网,想必破译这些信息一定易如反掌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激烈的情绪早已经发泄了个干净,简臻此时镇定得过分。   “用炮仗传递消息的可能性确实存在,操作与破译的方法也不复杂,但难就难在密码书的选择。天下瀚海书籍,如何能轻易破译?”   被噎回来的傅霭笑容浅淡,深邃的眼眸中暗藏着一丝危险。   “没关系。”他直勾勾盯着简臻道。   接着他又看向孔宥延,安慰似的笑道:“郡主不能破解也没关系,我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祭祀,没有人可以破坏。”   说完,他的目光再次转向了简臻。   那眼神中分明写着威胁,与他口中的话未免太不相称。   什么祭祀不会被破坏,他想说的分明是——火海不可避免,人间炼狱将如期而至。   对视之间,简臻默默吞咽了一下,随即又扯出了一副假笑。   孔宥延看不出他们的暗流涌动,却在倾耳听了亲卫的报备后面色一凛,再顾不上怎么报复孔炽的问题了。   “本宫有些事要处理,你们随便吧。”说着,他便随那亲卫往御书房去了。   殿内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了傅霭与简臻仍旧各怀心事。   他们一同走出大殿,在一处开阔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不会再等太久了,祭祀已近在眼前,郡主若是有什么未了之事大可以撒开手脚去做。”   “什么意思。”   耳边一阵轻笑传来,只见他侧头笑道:“郡主何必明知故问?”   反应过来的简臻心中茫然,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照过去的计划来看,自己此时应该应和他的说法,以麻痹他的怀疑。   可无数的不快又堵在心头,让她忍不住想驳斥他,狠狠地骂上一通。   “惠王今日之举倒是妙极,选了个好时候。”   见她沉默,傅霭便知是触动了她的心事。   “郡主与惠王私交甚笃,难过也是难免。不过很快,这天地都将颠倒,说不准你们还能重聚。”   此时的简臻竟有些辨不清他的意图了——这话究竟是在挖苦还是在自以为是地安慰?   “那就……提前恭喜长老了。”   听了这话,傅霭的心情很是不错,继续道:“郡主不是曾将世事比作棋局么,如今这京城也是我的棋局了。郡主以人为棋,我以火为棋,这数十步棋散落四处,等时机一到,便会将整座京城吞噬。”   话毕,他颇为享受地舒了一口气,似乎已经想象到了那天的“盛况”。   然而简臻已经没有了任何假意逢迎的力气,相当不识趣地告辞了。   一路上,越是回想傅霭透露出来的得意,简臻就越是气极。   回到院中后,她抄起架子上摆着的刀剑就冲着稻草人一顿砍劈,吓得众人不敢靠近。   反而平时最紧张她的简鸣此时却一脸镇定,在旁默默看着,除了叫下人保护她的安全以外,再没有别的吩咐。   就这样等到了傍晚,简臻才停了下来,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卧房。   ……   “砍完了?”   仍然心有余悸的彭年皱着一张桃子脸,咽了咽口水道:“郡主一连削秃了七八个,连木桩子都不剩了……嘶,这是遇上什么不开心的事儿了?”   “发泄出来是好事,总比前晌那样憋着强。”   一想到她只会流泪不会出声的习惯,简鸣就心痛异常。   “您不去看看?”   “想必她已经力竭,还是让她好好睡上一觉吧。”   说着,他打开手中的一封密函细看。   这是秦玉峥刚差人送来的,想必是太子那边又有了新动静。   然而一看之下,却不是什么好事。   也不知道是如何走漏的风声,太子暗中派人逼近京城的消息被捅到了皇二那边去了。现下神经紧张的孔宥延自然是发了疯,立刻就派人去威胁太子,说一旦他靠近京城就带着京城的百姓一起死。   看到这儿,简鸣都被这荒诞的情形给逗笑了。   那气势汹汹的孔宥延是不是真有玉石俱焚的打算他不晓得,但京城里有人想带着京城下地狱那倒是真的。   浅笑过后,简鸣提笔回信,要太子分化兵力,让暗中反叛孔宥延的人做先头军围拢,务必小心前进。   大殿中,差人去威胁太子的孔宥延仍旧坐立难安,一半是恐惧,一半是愤怒。   照理来说,太子当初在流民中失散后,本就应该轮到他天下归心,荣登大宝。   可现在看看,自己坐镇京城,连孔尹文都在自己手里,怎么这境况还能越走越差呢?   难不成真是自己没这本事?   这个念头一出,孔宥延就立刻压了下去。   对他而言,这是最不可能的事情。   毕竟能联合丹桑一起拿下京城,本身就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如今那玉玺不也是近在眼前,想碰就碰么?   如此来回思忖几遍后,传位登基欲望在他心中愈发强烈起来。   “长老,祭祀所需的一应东西可都备齐了?”   “东西自然都已经齐备,现在还需要最后盘点几遍流程,免得到时候出错。”   “人员上没什么问题吧?”   这几天他一直在想需不需要让孔尹文也参与到祭祀当中,以彰显他的正统。   但碍于孔尹文的身体状况,这事情一直没有定论。   “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陛下最好还是到场,好让百姓信服,最好还能叫他亲口承认城门之外的并非太子,世人皆应讨伐之。”   “可……”孔宥延皱眉低下头去,心里依旧没底。   尽管孔尹文被丹桑的烈心治倒了,可他的脾性却从来没变过,每次清醒时见他,免不了要破口大骂,横眉冷对。   想让他亲手将天下至尊之位让出来,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总不能让他在睡梦中参加吧?否则如何让人们相信自己?   “还是算了吧,那老东西脾气太硬,躺着就躺着吧,何必又要折磨他。”   见孔宥延狠不下心,傅霭也没有多劝,反正到时候在孔尹文身边安排一个杀手即可,没必要在这时候和孔宥延闹矛盾。   “不过,我还有一个提议。”   “说。”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粟襄郡主也可以参加祭祀大典。”   原本还沉浸在烦闷之中的孔宥延抬起头来,有些不解。   “郡主照理来说也是丹桑特使,理应在场,况且……”傅霭扫了他一眼,嘴角带笑。   “况且郡主的势力也不容小觑,不到最后一刻,谁能保证郡主手底下的人不会出什么差错?”   这话提醒了孔宥延,叫他再次回想起了简臻的背叛,以及那段时间的桀骜。   这样一个完全捉摸不透的人,确实应该放在身边,免得又有什么疯子突然冒出来,在祭祀时伤到自己。   想了一圈后,他点了点头,不再发问。   这让傅霭十分满意。   毕竟,得一知己太难,他又怎能舍得独身前往极乐之地呢? 第152章 死棋(二)   第二天, 浑身酸痛的简臻便见到了前来传令的宫人。   “郡主,二殿下邀请您以丹桑特使的身份参加七天后的祭祀。随他与傅长老一起登上祭祀最高台。”   话音刚落,简臻如遭雷击。   随令而来的还有傅霭的一封亲笔信函, 看着手中的便函,简臻仿佛听到了傅霭在自己身旁耳语。   “我知道你从未信仰丹桑,但你必须来,毕竟……我也不知道城中的炸药会什么时候引爆。可能是祭祀那天,也可是是今天, 又或者……我的信徒们可以以肉身为引线, 在京城中播撒“火种”。你觉得……你们可以防得住死的地方,但能防住活的人吗?”   在那些看似亲密诚恳的话语当中, 充斥着难以抵抗的威胁与压制。   当着宫人的面, 她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还是头回觉得前路这么令人绝望。   “粟襄……领命。”   话毕, 她一手接过那道令书, 呆滞原地。   此时, 连她这样一个多年“执棋”的人都不得不感慨一句——天意弄人。   从前自己想死的时候有各种事情拖延阻碍,现在自己不想死了,想好好活着的时候, 老天却又这样戏弄于她。   可是, 能怎么办呢?祭祀台的内部必然也埋设了炸药, 但他们毕竟无法进行更替。   这下, 自己再怎么努力都没用了。   偏偏之前还答应了简鸣, 以为能搏一条出路, 到头来还是一厢情愿罢了。   听闻消息的简鸣立刻赶了回来, 看着仍伫立前厅的简臻, 他的心猛地揪了起来。   “臻臻……”他上前握住她的肩膀,却只感受到她身体的僵硬。   就这样沉默半晌, 简臻像是失了魂,不发一言,也不动弹,这令简鸣慌张不已。   “我们不救了,我们不去了……”   看着她依旧麻木的神情,简鸣心中的天平仿佛被打翻,满腔怒火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   “我去杀了他们!”   说着,他转身就要出门。   这下简臻终于有了反应,抓住了他的衣袖,道:“我们做了这么多努力,不能前功尽弃。”   “只要你想,我可以现在去杀了他!”   “阿鸣。”她摇了摇头,“送我回房吧,我有点累了。”   实际上,在令书下达的瞬间,她心中的光亮就已经暗淡下去了,可她还是接受了,因为她不能让傅蔼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艰难走回自己的房间后,她并没有让简鸣留下来陪着。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你先出去吧。”   “臻臻……”   话还没说完,房门就在简鸣的面前合上了。   等了半天见里头没什么动静,他只好作罢。   “绣萍,帮我看着点,有什么事立刻告诉我。”   话毕,他便回到了自己的院中。   而没过多久,彭年和李潜也都被他支使了来,专门照看简臻。   “少爷呢?”   彭年有些担心地往屋里看了一眼,道:“不知道哇,吩咐完就离开了。”   在房间内的简臻一动不动地背对房门站着,也不知是该躺下来休息一下,还是应该坐在书案前继续忙碌。   所有事情在此时都变得有些无关紧要了。   残存的一点理智支撑着她,让她总觉得还应该再坚持一下,不能就这样被打垮。   但她太累了,累到已经不想去挣扎了。   面对着寂静的房间,她忽然觉得有些空旷,甚至……有些虚幻。   “琰甫,以命祭生民,可叫你觉得宽慰?”   ……   从郡主府出来的简鸣直奔山庄的会客之地,并把这一意外告诉了简秋羽。   “眼下还有七八天就是祭祀了,傅霭这时候提出来,一定是早就计划好的。”   “什么!?”   听到这个消息时,简秋羽的心跳几乎都要停滞了。   “我来就是想和你们商量一个营救的计划。根据我们之前的推测,祭祀台内部必然也埋设了炸药,所以我们出手的时刻至关重要,梅香阁的人手恐怕还做不到这一点。”   开门见山说完这些,简秋羽却没有回应,反而气势汹汹转身朝地牢走去。   那里关押着简亚平,一直以来都没有问出什么话来,但为了保险起见,简鸣也跟了上去。   昏暗的地牢中,简亚平的身形消瘦,模样比上一次看到他时要破败不少。   除了身上的脏污外,周围遍布黑褐色的血迹,几乎看不出个人样来。   只听他哼哼唧唧如蚊吟,似乎是在忍耐肉身的痛楚。   “你们究竟想做什么?!”简秋羽捏着他的两颊逼迫他抬起头来。   这时,简鸣才发现简亚平形状奇特的嘴巴,在他张嘴的时候,露出了血肉模糊的牙床。   然而简亚平似乎已经被折磨得神志不清,唇瓣张合数次,却没有说出任何话语,成了一条脱水濒死的鱼。   两边的守卫接着按照简秋羽的指示,松开了简亚平身上的绳索,并将他拖曳到了一口水缸前。   将头按下去不一会儿,简亚平就“恢复”了活力,有了些挣扎的动作。   几次之后,他终于哭着哀求起来。   “你们一早就想害死臻臻,是吗?!”简秋羽目眦欲裂,胸口急促起伏着。   然而简亚平只是胡乱摇着头,口中含混不清说着什么。   “物日道……我唔只到……”   “不知道?”她第一次听到他这样说,之前他总是闭口不言,一副守口如瓶的样子。   然而方才简鸣来之前刚给他喂了些能致幻的药,此时得到的答案却是不知道。   这令她血气上涌,心中恨恨。   “你什么都不知道?!”   见他点头,简秋羽随即将他的头摁进了水缸之中。   “我居然留你这个废物这么久!”   说完,她将简亚平的头提出了水面。   “你不是信奉火吗?你不是想被烧死吗?我偏不如你的意!”   话毕,她再次将他的头按进了水里。   这次任凭他怎么挣扎,简秋羽都无动于衷,直到他不再动弹。   “阁主,要处理掉吗?”   “先让他在这儿多睡会吧,免得没死透。”   带着长久以来的仇恨和沉淀多年的冷漠,简秋羽亲手将自己的哥哥杀死在了阴暗潮湿的地牢之中。   可这并不能令她痛快。   “臻臻现在怎么样?还撑得住吗?”   “她……”一提到简臻,简鸣就忍不住蹙眉,“恐怕只剩理智在支撑了,整个人木木的,不太好。”   深吸了一口气,她暂时将刚刚的不痛快抛在了脑后。   “你放心,臻臻的事山庄不会不管,只是……我们要如何计划?现在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说着,她托着下巴在房间转了几圈,提了几个想法。   “要么在祭祀开始之前就展开营救,要么就是祭祀的过程当中,若是在之前,可以制造一点混乱,若是过程当中……这,未免有些太危险了。”   只见简鸣神情镇定而肃穆,似乎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秋羽姐,我们只能选择在祭祀之中出手。”   “怎么说?”   “这前前后后的计划是臻臻的心血,她肯定不想有半点破坏,而且傅霭在亲笔信中暗示过,一旦她妄动,丹桑的人就会立刻开始他们的计划,到时候百姓来不及疏散不说,丹桑信徒们很可能还会身缚炸药四处点火,真到那时候,我们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你说得对,现在他们在明,我们在暗……”她忽然抬起头来,与简臻极其相像的眼睛里透出了一点期待,“你可是有办法了?”   “有个笨办法。”他再次思考了一下,将所有不成行的计划都排除了出去。   “我打算混到祭祀的队伍里去,尽可能离她近一些,等引线点燃的时候,就立刻掩护她离开。”   这看似简单到有些不可思议的计划令秋羽有些语塞。   “当然,要想实现这个计划,背后要做的准备并不少,从位置的选择到人员的置换,以及逃生路线的规……所有都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随着简鸣的思路,简秋羽的头脑中也浮现出了相当多的细节。   “看来我们得尽快着手了。”   时间紧任务重,简秋羽一边和简鸣抠细节,一边派人去和山庄的其他部门取得联系,以获得最大的帮助,来完善这个看似简单却复杂的计划。   两三天的时间里,除了偶尔在简臻旗下的生意场所露个面迷惑丹桑外,简鸣一直都待在这里琢磨各种细节和可能性。   好在与众人讨论之后,营救计划终于有了实在的框架。   在离开的几天里,绣萍他们一直尽心尽责地看护着简臻。   然而她每天除了一些必要的事情外,几乎足不出户,每天一个人在房间里呆坐着,叫府里的下人们都身份紧张。   “郡主吃了吗?”李潜问绣萍道。   “午膳只动了几口。”   将装着食物的托盘交给别的丫鬟后,绣萍叹了口气,问道:“少爷怎么还不回来?”   “这……”他摇了摇头,也给不出个答案来。   不多时,去接待客人的彭年便回来了,脸色似乎不大好。   “怎么了?”   “宫里来送祭祀的衣裳,本想让郡主试穿一下,看合身不,可这……”他瞅了一眼禁闭的房门,“我就先把他们给打发走了。”   三人沉默之际,忽有一道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   “去追回来,叫他们在前厅候着。”   回头一瞧,正是多日不见的简鸣。   领头羊一回来,府里的人便立刻有了主心骨,眼睛重新绽放出了神采。   被扔了几天的李潜更是二话没说,立即动身去追那些宫人们去了。   “少爷,你不在的这几天,郡主一直都恹恹的。白先生也来找过,也没用,郡主压根不给开门。”   “知道了。”   他眸光闪了闪,声音低沉,接着上前轻敲了两下房门,驻足等待着。   “臻臻,我回来了,现在有些事情要与你商议。”   就在绣萍和彭年眼巴巴望着他在门口等待,以为也要被拒之门外时,房门竟从里面打开了。   露出了简臻麻木而瘦削的一张脸。   侧身一让,简鸣便进了屋,接着房门就又被关上了。   “臻臻,这是我同山庄制定的计划。”   伸出的手在空中停顿了半天,简臻却视而不见,甚至没有任何反应。   见她这样,简鸣又是心疼又是着急,上前抱住了她。   “你不能放弃,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不能放弃,我不会让你死的。”   木偶一样的简臻坐在椅上,眼神空洞没有焦点,不知道是没听到他的话,还是压根没听进心里去。   “臻臻!你答应过我的!”   在简鸣略带哭腔的声音里,还夹杂着一些对于丹桑和皇族的恼怒。   这怒火积攒了多年,在面对这样受伤的简臻时,几乎就要决堤。   或许言语并不能触动她,但简鸣的声音与状态却能更加敏感地被她所捕捉,这是一种同为野兽的直觉,一种危险在即的下意识。   白皙消瘦的玉指不自觉地捏住了香囊,可简臻并没有摸到那粒曾经带给她安全感的小丸。   顿时,她如同被一道闪电击中,叫她四散的神魂全都归位。   大梦初醒,她终于想起了答应过自己的事。   “你说过的,世事如棋局,若是遇上绝境,便是试一试也无妨。”   ——对,便是试一试也无妨。   ——总得挣一挣,才能有一线生机。   “臻臻?”   回神的简臻此时终于抬起头与他对视,沉默片刻,最终做出了决断。   “好。”   她这样答道。   作者有话要说:   简秋羽:我都已经跟宝贝侄女认亲了,简鸣居然还在这儿“秋羽姐”?!真没眼力见! 第153章 死活(一)   “围棋中, 有一种练习叫做死活题,这是每一位棋手都必须长久钻研的课题。只有懂得如何将自己的死棋变活,将对方的活棋治死, 才能真正同别人对弈。”   下面的学生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实际上并不了解其中的技巧与策略。   但毕竟是从未接触过围棋的学生,白沛盟也只好先讲些皮毛。   ……   “使者当中我们的人占三个,到时候我会让小杨帮我易容,再替掉一个, 这样我们在人数上才能占优势, 也能减少逃脱的阻碍。”   好不容易让简臻从接二连三的打击当中清醒过来,简鸣马上和她说了祭祀当天的逃生计划。   “小杨怎么办?”简臻问道。   “山庄有一个专门的杀手组织, 叫纹柳轩, 秋羽会负责联系那边, 为小杨找个接应。”   “好, 那我到时候尽可能往已经确认安全的广场方向靠。”   简臻的声音尚有些虚弱, 但语气却有了筋骨,这让简鸣心安不少。   “对。”   说着,他拿出祭祀台的图纸, 在上面画了几笔。   “这些都是基本安全的区域, 这里是祭祀台最上层的布局, 鼎位于东面, 可能也是引线所在的位置。那么除去这个方位后, 剩下的南面、西面这些部分基本安全。”   “嗯……”简臻沉吟片刻, 问道:“逃脱时百姓如何疏通?”   “这就要看梅香阁的实力了, 到时候他们会把自己的人安插进去, 联结成一条通路,引导人们疏散。”   “好。”   聊完一些细节之后, 简臻仍是看着那些图纸沉思。   那微微蹙眉的样子让简鸣舒了一口气,这至少说明她没有再多想,更没有再想着逃避了。   这样就足够了。   至于那天结果会怎样,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不过他并不感到艰难,因为对于他而言,结果都是确定的——要么与她同生,要么与她共死。   别的都不重要。   “阿鸣。”   从这些隐秘的心思中抽离,简鸣对上了她的目光。   “这个计划应该是可行的。”   “所以呢?”他问道。   “既然有可能活下来,那么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你说,我会尽一切可能去做。”   “我得从那位的棋盘上下来。”   隔了这么久再说起孔尹文,他都有了一种不习惯的感觉。   “当然,他现在的情况如何我并不知道,祭祀之后是由他继续坐皇位还是由太子来都没有定论,但……我总得做点什么。”   “比如?”   “如果那位现在的状况还可以,我就得提前同他做一笔交易。”   她神色凛然道:“我不能总困在他的局里了。”   这些年来简臻一直被孔尹文所捆缚,能结束这长期的交易关系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简鸣心中再清楚不过。   “按宫里的消息……似乎并没有陛下要参加祭祀的安排。”   “对,若是他已经不行了,将来要让太子继承大统……可,太子未必会愿意放过我,无非是采取一些和缓的条件罢了。”   看着简臻起身在房间里踱步,他也在心里盘算起了已经掌握的信息,道:“若是两头准备,恐怕来不及。”   “那……”她停下脚步,相当认真道:“就用一国之统的东西来做这件事。”   “国玺?”   “聪明。”简臻笑道。   “可国玺现在恐怕已经落到二殿下手中了。”   “对,但陛下还有一枚私人印鉴,如果能用这枚印鉴作为佐证,那么最后不管是他还是太子登上宝座,都不得不承认这个东西。”   “我需要怎么做?”   已经恢复大半活力的简臻倾身对他耳语了几句,简鸣的脸上便浮现出了一抹笑意。   “好,我这就去安排。”   ……   “死活问题在棋局之中经常出现,这不仅考验棋手的大局观,更考验他们对于棋局走势的预测。”   “先生,棋局的走向千变万化,如何能预测?”   “这个嘛,”白沛盟似乎想到了什么,看向窗外道:“就要看执棋者想得有多深远,有多精确,以及对于对手有多了解了。”   ……   这个夏季对于简臻而言,未免太过漫长。   发生的事情拥挤纠缠,一点一点磨着、啃着,才缓缓爬到中后段。   燥热渐消,已经到了覆灭的前夕。   外面的人热闹着,既是兴奋,又是担忧地等待着祭祀大典,那将要变天的一天。   而郡主府和默萧山庄,以及无数戴着面具的反抗者们,却在庸庸碌碌的人们身后争分夺秒地奔走着。   他们将要扑灭一场火,扑灭京城里的最后一团夏意,以迎接凉爽的秋天。   宫中传来的那道邀请简臻参加祭祀的命令让大家措手不及,直到祭祀的前一天晚上,大家才将将备置好一切。   剩下的,就只能看天意了。   好不容易能歇息一会儿,简鸣便立刻回府见简臻去了。   这是一个静谧的夜晚,没人睡得着觉。   他们并肩坐在屋檐下,瞧着天上的繁星,听着草丛中的虫鸣,感受着此刻世间所有的一切。   “姐姐,月亮还差一点就圆了。”   “嗯。”   “我记得在你册封宴上,你也带我看星星来着。”   身旁的简臻有些惊奇地看了他一眼,因为连她自己都有些记不清了。   “也是快秋天的时候,”他笑着看向星空,“你同我说,在宫里的高处才能看到更广阔的的天空,我以为你是想登上高位,没想到你是急着逃出宫门。”   说到这里,两人一同笑了。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简臻还在同样的一盘棋局当中,还没真正地逃脱出宫。   不过,过了今夜,一切所求就要有个结果了。   他们就这样坐了很久,久到简臻都有些疲惫了,竟不知不觉靠着他睡着了。   因为怕她受风,简鸣便轻手轻脚地将她抱起来送回了她的卧房。   才将要松手,她却突然惊醒过来,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臂。   “臻臻?是我。”   认出是简鸣后,她这才安心下来。   “做噩梦了?”简鸣有些担心道。   “没。”她摇了摇头,眉心却还蹙着。   这叫他如何不心疼呢?可最后一站近在眼前,他们已经没有退缩的余地了。   “时候差不多了,我得去找小杨易容,替换掉那个使者了。”   话虽这么说,可他却担心地不敢离开了。   已经清醒过来的简臻微笑着捏了捏他的后颈,催促他道:“去吧,一切小心。”   “好。”   话毕,一个轻吻落在了她的眉心。   那是他无言的承诺。   ——不成功,便成仁。   目送他离去后,简臻已经了无睡意。   因着时间还比较早,她便披衣出门,不知不觉走到了私塾室。   而明明已经是大半夜了,私塾室却还亮着灯。   “老师?您怎么不休息?”   “啧,我怎么可能睡得着嘛。”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简臻每天就已经忙得顾不上来看他了。   好在白沛盟每天教书育人,时不时与三五好友聚会、溜达,日子倒也有声有色,不缺她的几次探望。   只是看着她一路走来,终于到了黎明前夜,他不可谓不感慨,更别提这最后结果还没有定论。   “阿臻啊,其实,输一局棋也没什么的,世间的遗憾多了去了。”   听了这话,简臻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可绣萍却红了眼眶,有些惊惧地盯着他。   “人们常常揪着痛苦不放,这不对的,还是应该记住一些好事儿,看看自己手里有的东西。”   眼见着自家主子附和地点头,绣萍终于忍不住了,打断他道:“您说这个干嘛!?”   虽然她没读过什么书,却也听得出这话里话外的悲悯。   “您怎么就不说点儿好的呢?!”说完她竟急得哭了起来。   见她这样,白沛盟也有些局促起来,小心观察着简臻的神情。   然而简臻倒是一脸平静,抱着绣萍轻声安慰起来。   这些天他一直都在这府里的暗处默默看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不敢耽误他们做事,可是,应该说些什么呢?是要宽慰简臻不要害怕?还是说你安心地去?   好像都不合适。   就这样,在绣萍的啜泣声中,他们安静地伫立着。   等到天色发生了轻微的变化之时,他才道:“好了,时辰也快到了,你也该出发了。”   已经止住哭声的绣萍再次委屈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中似有责备。   “好,那我就先走了。”   就在踏出私塾室的那一刻,身后忽然传来了白沛盟的声音。   “那什么……晚上想吃酱牛肉了,还有揽月阁的清酿,”他蹙着眉,眼眶微红,“记得带些回来。”   没等简臻应声,他就已经转身往内间走去,只留给她们一个孤寂的背影。   “诶,”简臻眼睛忽闪了几下,吐出了一口浊气,“记着了。”   这声音低浅,不知道是不敢承诺,还是被晨间的冷风呛了喉咙。   等她转身之时,脸上的愁容已经荡然无存。   大魏最为传奇和神秘的粟襄郡主,气定神闲地朝门外走去,准备去参加那难得一见的祭祀大典了。 第154章 死活(二)   因为一些别的安排, 简臻不得不早早去宫中更衣准备。   “粟襄,先同本宫去看看父皇吧。”   同样是一夜没有合眼,孔宥延倒是满面春风, 嘴角含笑,得意之气尽显。   在即将开始的这场好戏中,这个造反的皇族子弟反倒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这让简臻对他的得意都没了脾气,只觉得痴傻天真。   天边太阳已有轮廓出没, 刺破了黎明的晦涩, 接着很快铺染了整个皇宫。   穿过重重院门,他们终于来到了孔尹文被软禁的宫殿, 这里伺候的丫鬟侍卫众多, 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踏入宫殿后, 又是一阵穿梭, 才终于看到了被帷幔掩起来的人影。   “父皇。”孔宥延唤了他一声, 挥手让众人退下了。   见床上消瘦的人没应声,他才略带小心地走到了床边。   “父皇。”他站在床头撩开帘子,看着孔尹文明显苍老的模样, 竟有些哽咽。   “儿臣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你从未期待过的这一步。”   床上的人沉睡着, 没有做出一丝一毫的反应。   这令孔宥延感到憋屈, 突然激动地指着孔尹文的脸啸叫道:“你后悔吗!”   “殿下。”   冰冷而克制的声音让他清醒了一些, 才想起简臻还在跟前, 于是收了脸上的愤恨。   定定看了孔尹文半天后, 他才俯身在孔尹文耳边一字一句低声唤道:“太, 上,皇。”   “这江山, 朕会替你守好的。”   依旧是没有任何回应,但至少也没有了责怪,曾经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子,如今也只能接受他的俯视了。   这让他的心情好了不少。   “粟襄,过来看看陛下吧。”   坐定在床沿后,简臻握住了孔尹文的一只手,神情兼备地演着一出伤心难过的戏码。   “陛下,粟襄已经没有亲人了,是您亲自册封粟襄……您曾经说过,我如同您的干女儿……”   絮叨到这儿,她眼含热泪看了孔宥延一眼,道:“殿下,能让我和陛下单独说几句话吗?”   眼前的简臻竟在面对孔尹文时如此感性,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但一想到今天往后自己将置于父亲之上,他便勉强同意了。   “本宫在前面等你,不要太久,免得耽误了时辰。”   看着她离开了寝殿,简臻脸上的伤感瞬间烟消云散。   在刚才他握住孔尹文的手说话时,他的手指动了动。   这正是她拜托简鸣去做的手脚——让人稀释孔尹文的药量,好让他能感知到外界的一切。   于是她俯身在他耳边道:“陛下,太子就在京城外围,今日便会攻城。”   他的手指动了动,大概是很激动。   “只是……您的性命还捏在二殿下手里,一旦他死,您也未必能安然活着。”   见他对这话有反应,她的心中便有了把握。   “粟襄会尽全力保护您,但有一个条件。”   他的手顿了一下,但很快又动了动。   “等这场风波平息后,信息网依旧会照常运转,但我不会再过问,更不会再替您处置朝局之中的事了,同意的话,手指点三下。”   停顿片刻,孔尹文按照她的意思动了三下。   但简臻并不打算做这样的空口约定。   “那么陛下,您的私印藏在何处?”   不太灵活的手指朝手心握了握,似乎在做某种挣扎。   但孔尹文也知道,他此时无非是案板上的鱼肉,根本没有谈判的余地,无非是选择一条对自己而言更好地路罢了。   见他张了张嘴,简臻便凑上去听,从含混的话语中分辨出了一个位置。   “您放心,只要一切顺利,粟襄定护您周全。”   ——若是没有找到印鉴,那就等着让位吧。   尽管没有说出口,但简臻确信自己的言外之意他一定也听得明白。   将位置写在纸条上后,她道了声“告退”,便往外走去,而手心里的纸条则在与门口一位宫人擦身而过时传递了过去。   “时候不早了,该去换衣裳了。”   等得有些不耐烦的孔宥延迈着大步走出宫殿,然后让几位宫人带着简臻去更衣了。   又是一阵穿梭,一行人终于来到了一处不引人注意的小宫殿。   在来的路上,她还瞅见了几位公主和皇子,因为年幼,所以之前并没有怎么露过面,但今天毕竟是个大日子,他们也不得不现身来点缀自己皇兄篡位的盛典了。   在她进门之前,一位丹桑信徒道:“郡主,殿内伺候您的都是往日里您见过的,有什么不满意的您尽管告诉我。”   “长老安排的?”   “是,长老怕您不习惯。”   没有一句道谢,甚至都没有一句回应,简臻就直接踏入了宫殿。   倒不是她不会装,只是面对恶鬼的殷勤,她着实是消受不了,况且已经走到最后这一步了,她也不再担心会不会激怒傅霭了。   屋内正中的架子上放着修改好的郡主服,外面罩了一层深蓝的披风,上面绣了一只金色的凤。   两侧的信徒和宫人们低头举着托盘,上面尽是些装饰用的东西。   其中一个信徒简臻瞧着眼熟,侧头看了几眼。   “免礼。”   说完,那人就抬起了头,露出一双激动的眉眼来。   “起秀?!”   “郡主。”他腼腆一笑,看着后面的衣裳道:“您先到里面换衣裳吧,一会儿我替您带手串和玉佩。”   环视一周,她才发现这些人都是过去在自己府上见过的。   再多寒暄也是无益,她便进到里间,让一些宫娥伺候着更衣了。   祭祀用的衣裳和首饰之类又和平时的郡主服制不同,显得更加累赘,好在夏季的服饰都尽量选的轻薄面料,否则她真担心一会儿行动起来会相当不便。   繁琐的过程中,简臻出神地在脑海中排演着即将要上演的戏码。   在傅霭的这一出戏当中,她将旁生出一根枝节,反过来勒住他的脖子,将死活的境况逆转过来。   而每个人,都只有一次机会。   穿好祭祀服制后,宫娥们便悄然退场,为后面的人腾出位置来。   一件,两件……头发上,脸上,耳垂上,锁骨上,手上,背上……   零碎的东西被一一安置在她的身上,以彰显她的尊贵。   最后一个上前的是钟起秀。   他将托盘放在旁边,取出一串用红绳串起来的象征着丹桑的手串来,系在了她的手腕上。   接着是一枚玉佩。   “郡主,抬一下手臂,我给你理理裙裳。”   配合着他的动作,简臻抬起了手臂,玉佩被系在了她的腰带上。   接着钟起秀又细致地轻抬起她的手腕,替她整理好刚才弄乱的衣袖。   就在简臻出神的时候,一片凉的东西从袖口下贴着她的手指伸入,落在了她的手心里。   轻轻一握,有柄有刃,是支匕首。   她不动声色看了钟起秀一眼,他仍是低着头,开始整理另一只袖子。   做完这一切,所有人低头欠身,准备退下了,这时,钟起秀才悄悄抬头看了她一眼。   自始至终,没有多解释一句。   暗自将匕首藏进束腕中后,简臻的情绪仿佛被一股烈焰点燃,将其中多余的担忧烧成了灰烬。   踏出殿门,一队队宫人贴着墙根穿梭着,间或能见着几个眼熟的贵人。   看来是要准备出发了。   跟着指引的信徒一路走到大殿外的广场上,这里已经聚集了好些人。   按照祭祀时的顺序,简臻被引到了靠前的位置,而傅霭就在她前面几步远处。   回头一瞧,正是众位丹桑使者,但他们并不与她对视,这让她有些看不出简鸣的位置。   正当她回过头去细想时,傅霭相当随性地走了过来。   “很少看到郡主穿得这样隆重啊。”   “还不是托您的福?”   被呛声后他也不生气,反倒像是听了个玩笑似的笑了。   “郡主不会是紧张了吧?”   好不容易撑到这一天,简臻实在是憋了一肚子气,干脆不理他,回过头去看礼官和侍卫们排布队列。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可是很期待呢,而且难得还有郡主这么一位知己陪伴,实在是意外之喜。”   听到这些废话,简臻突然想在今天都狠狠怼回去,以报过去在他面前忍气吞声强行附和的仇。   明明自己就要从过去的泥淖之中走出来了,可这个人却偏偏要将自己置于死地,着实可气。   无论是他谏言让孔宥延把自己逼回京城,还是他故意叫她瞧见桥芷的惨案,乃至于让李成瑞那样一个蠢货给自己下药……都是桩桩件件不能饶恕的罪过。   说起来,自打她出宫后,除了孔尹文和皇二,还没有谁叫她吃过这样的哑巴亏。   今日不能手刃他,已经是最大的不幸了。   这样想着,她将左手手腕贴在腰上,感受着匕首的存在。   这令她感到安心。   “那就提前恭喜长老您,另外……”   话没说完,她就叹气一笑,不说了,似乎是故意留下一个钩子令人心痒痒。   “另外?如何?”   “没什么,只是粟襄没来由地觉得,今日的祭祀必然出人意料,令人难忘。”   “必然是出人意料的……”下意识附和完后,傅霭却停住了。   广场中阵列森严,人数之众,车马宝器之繁,是过去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   没等傅霭疑心出什么结果,那边的礼官就小心催促着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了。   又是一阵枯燥的仪式过后,队伍终于要往祭祀台去了。   先头部队开道,孔宥延的马车先行,接着便是简臻和傅霭的车驾。   临走之前她再次撩开帘子望了一眼,这次终于认出了简鸣。   他的脸上擦着黑粉,脸型、鼻子,甚至是眼睛的形状都变了,可唯独那深潭般的眸子,只一瞧便能认得出来。   一如当初在人群中看到他时的样子,冰冷而坚毅。 第155章 死活(三)   马车逐渐驶出了皇宫, 两侧街道上熙熙攘攘,夹杂着信徒与百姓的说话声和祝贺声。   越是靠近祭祀的地方,马车停顿的就越是频繁, 足以想见京城是何种万人空巷的场面。   在祭祀广场的外围,简臻的马车停了下来,一位宫人将她扶下马车,后面的车队也纷纷停下,尤其是需要登上祭祀台的人们, 此时也该进场了。   车队最前面的孔宥延登在备好的战车上眺望周围。   广场外围与周围的高楼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这令他感受到了一种空前的满足感,在这样的兴致之下, 他抬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 竟开始说起了一些爱护臣民的大话。   傅霭见状, 相当松弛地走到她的身旁, 然而他看百姓的眼神中却透出了一丝邪佞。   “瞧啊, 今天的场面一定非常壮观,我已经能想象到他们挣扎时的模样了。”   说着他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看了孔宥延一眼道:“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呢?被一群所谓的贵人们骑在头上……兴时百姓苦, 亡时百姓愈苦。”   “过了今天, ”他摇了摇头, 笑得慈爱, “世间就不会再有痛苦了。”   “那是你活着没有意义。”   面对他如今已经极为露骨的疯话, 简臻没有再顺着他的话说, 反而相当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咬着后槽牙说道。   本想获得认同的傅霭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眼神中难掩惊讶。   “是你自己跨越不了痛苦,是你没胆子敢相信未来的日子会变好, 是你自以为是地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别人头上。”   甫一将反驳的话说出口,简臻便觉得心头万分畅快,直接回过头来正视着他。   冰原上似起了场火,燎得她目露凶光。   “怕自己一个走孤单?所以才声势浩大地拉上所有人一起装点你肤浅的想法?”   “你!?”   “丹桑会承认你吗?还是会因你而感到羞愧,恨不得与你割席?”   “你知道?”傅霭首先想到了自己离开丹桑时的狼狈,这是他一直以来极力想掩盖的事情。   “你真的应该好好想想,为什么凤鬼会被废除。”   只见她嗤笑一声,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厌恶与冷漠。   “凤鸟教会丹桑人学识,而你却想覆灭它的子民,你可真是参悟颇深呐,长老。”   没等他理清情况,礼官就已叫到了他们,原来孔宥延已经说完了大话,开始往祭祀台走去。   在人群的欢呼声中,终于过了把嘴瘾的简臻扭头便走,根本不给傅霭说话的机会。   她实在是奉承腻了,也听烦了。   过去的自己尚能共情傅霭的疯狂想法,是因为当时她只想着自己的困境。   可现在不行。   若是她一人身死可以救万民,她或许愿意,可与众人同亡算是哪门子大义!   环顾左右的人海,简臻越想越气。   ——当初丹桑人把他丢下山去时怎么不直接砍了他的脑袋!偏偏还有那么多人拜入他门下,偏偏他弄了这么一档子事叫她只能按兵不动!   落在后面的傅霭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转变,内心轰然。   人已经走出去了十几步远,他深深看着那道单薄却坚定的背影。   金色的凤凰在她的背上随风猎猎,仿佛将要振翅而飞。   在礼官的催促下,他才迈步往前。   耳际的喧嚣似乎被隔绝了出去,所有的想法也都错乱了逻辑,只留他内心一片茫然。   层层登顶后,简臻刚在傅霭身后的一处位置站定,却有两个信徒靠近过来,蹲在了她的脚边。   没等她反应,自己的脚腕上竟被缚上了两条细细的铁链!   那两条铁链从石砖上的镂空处生出,看得出是早就设计好的。   两个信徒做完这一切便退回了祭祀台的边沿侍候,独留一身冷汗的简臻在原地试图挣扎。   此时的孔宥延已经开始念诵祭文,并没有发现身后的异样,而站在她前面的傅霭更是石柱一般钉在原地,头也不回。   “卑鄙!”   礼器声中,简臻的话只有傅霭可以听到,然而他只是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同样侍立在一旁的穿着黑袍的小杨也看到了这一幕,然而自己周围的信徒俱是毫不惊讶的样子,于是他也只能看着干着急。   此时的简臻很快清醒过来,她环顾一圈,回想着简鸣所在的位置,最后锁定在了她的右侧,祭祀台南偏西的位置。   此时的日头高升,眼看就要到正午点烟迎神的时候了,她的时间并不算多,于是在确定好方向后,她两袖一拢,将匕首拔出藏在了右手。   既然是傅霭故意为之,在场的信徒又都知情,那也就没什么好谈判的了。   在厚重裙摆的掩盖下,她小心试探着锁链的松紧程度,估摸着可以勉强出来。   便开始偷偷摸摸脱掉鞋子,用双脚来挣脱锁链,然而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看着兀自投入的孔宥延和石像般僵硬的傅霭,简臻恨不能亲手将他们两个给削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太阳一点一点爬上了最高处。   站在大鼎前的孔宥延从礼官手里接过了手腕粗的香,相当虔诚地从丹桑信徒准备的火炉当中借火,象征着凤鸟的支持。   尽管仍然不了解祭祀台之中炸药的架构,但唯一能确定的是,鼎中藏有引线,一旦被点燃,就再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紧张之余,简臻捏紧了匕首,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演示着自己接下来的动作,甚至已经下定了决心,一旦发现没办法撬开铁链,就算是削足逃脱她也在所不惜。   香被点燃了,接着又被熄灭,化为了一缕青烟直上。   身旁的宫人又递上了一支轻便的火把,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孔宥延手中的火把,等待着他点燃鼎中的另外两只香柱。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几声含混而遥远的巨响忽然从几个方向传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就连孔宥延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随着孔宥延一起停了下来,望着发出声音的方向。   只见远处两个地方袅袅冒着白烟,时不时还会巨响几声。   就在大家惊惶不已之时,一直像是入定似的傅霭却终于醒了过来,他一把拉住了孔宥延,厉声催促道:“文武百官都在场,殿下请尽快将仪式完成!”   “可……”孔宥延举起颤抖的手指着远处。   他望见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心中早已有了最可怕的猜想。   方才的美梦早已破裂,他现在只想逃跑。   然而傅霭寸步不让,用力捏着他的手,逼迫他靠近大鼎,点燃其中的引线。   “请殿下即刻登基,亲自带兵杀敌!”   余光中,周围的信徒一步步聚集过去,形成了无声的威慑。   祭祀台下的百姓早已乱做一团,外围的想要进去看个究竟,里面的想往出跑,低处的想爬上高处看个明白,高处的早已慌神,急着下去。   几方推挤之下,被踩踏的,从窗口跳出的,都像是点点星火,即将呈现燎原之势。   抓住机会的简臻则立刻蹲下身来,借助着孔宥延的掩护专心撬着锁链。   幸而她最近消瘦,再加上祭祀穿得服装也有些厚度,竟然真的让她脱了身。   二话不说,她直接朝祭祀台南面跑去,甚至做好了纵身跃下的准备,却被守在附近的两个信徒拦了下来。   本想以命相搏,可他们直接将刀架在了她的脖颈和腹部,令她没有挣扎的余地。   越过两个信徒,她已经看到了简鸣的脸,只见他左右顾盼,随时准备接应她。   然而在威胁之下,她不得不转身往祭祀台中央走去。   多次的生死反转令她的头开始隐隐作痛,她只能掐着自己的手心,逼迫自己坚持住。   几步开外的傅霭才抓着孔宥延的手点燃鼎中的引线,那孔宥延就被吓得瘫软在地,哀嚎起来。   广场上的人已经大乱,好在山庄的人及时疏导,暂时稳住了局面。   站在角落的小杨看准时机,捡起一把被人丢弃的佩刀从简臻背后冲了过来。   奈何他根本不是打打杀杀的料,轻易就引起了一个信徒的注意,立刻就要转身杀过去,却被简臻眼疾手快揪住了衣领。   “小杨快走!”   话毕,便有一蒙面的精壮青年跃上高台,夹着小杨就溜之大吉了。   想来应该是山庄负责营救的人。   丹桑的诡计已然被众人发觉,高台上的宫人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了零星一些丹桑信徒在场。   处在二层高台的简鸣和其他三个人则被下来的信徒给绊住了手脚。   看着不远处冒着青烟的大鼎,简臻已经听到了引线嗤嗤冒火的声音,心中暗道不好。而大鼎旁边,收拾完孔宥延的傅霭此时也转过身,提了祭祀的宝剑朝她走来。   如此局面,简臻反倒不怕了。   “你可真是卑鄙啊,哈哈哈哈来啊,”她轻蔑地瞪着他,“长老杀了我吧?”   傅霭的眉头轻微跳了一下,似乎是看不懂她的举动。   “我告诉你,我虽然不想死,但我并不怕死。”   之前为了获取傅霭的信任而做的那些隐忍都一齐浮现在了她的眼前,让她觉着生气。   “没想到吧?我想活着,我有想做的事情,有爱的人,你呢?是害怕活着吗?”   提剑的异端已走到了她的近前。   现在她的身前有刀,脖颈上还是刀,真可谓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没什么好怕的了。   逼入死境的释怀令简臻的目光中添了几分狂妄和疯魔,这也是傅霭曾见到过的。   “长老,广场上的炸药早被我换了,你猜,换到哪儿去了?”   看他皱眉,简臻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又突然停下,一字一句答道:“城,门。”   “你为了他们不惜把自己搭进去,值得吗?”   曾经疯狂的傅霭和冷静的简臻此时竟如同对调了过来,她是万万没想到眼前的恶人竟也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值!”她戏谑地看着傅霭,可说出的话却清醒。   “因为他们每个人都会敬我,爱我,他们可以与亲人团聚,可以去做无数事情,你呢?值吗?丹桑将会因你今日的暴行遗臭万年,凤的信仰将被人唾弃,这就是你为丹桑做出的‘贡献’。”   拖了太久,祭祀的大鼎中已经冒了火光,甚至连祭祀台边缘砖块上的镂空也开始涌出黑烟,脚底的烈焰已经蓄势待发,简臻没有时间了。   眼前刀锋一闪,她便引颈候着。   然而等来的却是身旁喷薄的热血——傅霭竟然将拘着她的信徒给斩了!   不等她反应,傅霭已经拽着她的胳膊走到了祭祀台的边缘,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几乎将她的半个身子都推出了高台。   才刚结束酣战的简鸣猛然看到头顶的一幕,霎时乱了呼吸,他一把拽下头上累赘的帽子,飞身跃起抓住了高台侧面支出的装饰用的斜柱,接着借助身体的重量一荡,顷刻间便翻身上了第三层的高台。   虽听不清傅霭在说着什么,但他只凭着本能抄起一柄被丢弃的长刀,朝傅霭的背后砍去。   简臻瞅准时机揪住傅霭的领子往前探身,将手中的匕首扎进了刺入了他的脖颈。   随即,傅霭的手一松,本就岌岌可危的简臻立刻身形不稳,往后坠去。   “臻臻!”   简鸣绕开傅蔼,随着她一跃而下。   翻滚着落地后,两人有些狼狈地朝外围冲去,然而还未跑出祭祀广场,身后的祭坛就先炸了。   霎时,火光冲天。   ……   黑红的火光与浓烟直上长空,一时将青天白日笼起,叫人辩不明天色。   “臻臻?”   在地面的震动停止后,简鸣支起身子,看到了怀中同样已经睁开眼的简臻。   “太好了,太好了……”他的声音颤抖,紧紧抱住了简臻,“你没事。”   “我这次总算没有迟到。”   “阿鸣。”简臻抚着他的后颈,感受到了他的惊恐与狂喜。   看着面前那毁于一旦的祭坛废墟,简臻的神情有些茫然。   在跌落的瞬间,她看到傅蔼站在烟雾与火光之中,张开双臂看向了天空,嘴巴张张合合,似乎说着什么。   血色与他的红袍相合,如一只浴血的凤凰。   ——他是……放下自己的执念了吗?   这个想法一出,她立刻摇了摇头。   ——怎么会?他若真能有此觉悟,也不至于闹到这地步。   ……   在被烤得要融化的苍穹之上,傅霭看到了一只凤凰。   金光灿烂,尾羽飘逸。   可凤鸟却没有为他而停留,甚至都不曾向他投注一点目光,径自飞掠而去。   然而他却笑了。   他看着简臻奔逃的背影,恍然间觉得她披风上面的金凤活了一般,正随着她的身形翱翔。   “小友,有缘再见。”   脚下的地面坍塌之时,他便已经明白——简臻得救了,而他,已经太迟了。 第156章 收官   在爆炸发生的时候, 太子带着队伍才进京城,根本来不及赶到,只听得远处隆隆巨响, 脚下的地面都晃了两晃。   所幸大部分的百姓在山庄梅香阁的组织下离开了最危险的地带,没有酿成惨祸。   在京城边缘停滞了片刻的军队并没有松懈,反而在太子的带领下分头进入京城的街巷,在路上见到丹桑信徒打扮的人就拘,也因此导致很多炸药埋设地根本来不及炸, 减少了伤亡。   到祭祀广场大致看了看情况后, 孔理和迅速分派人手,一方面去清除没有爆炸的炸药, 一方面则去帮助安置灾民。   而他自己则带领着一队精锐长驱直入, 进宫面圣去了。   好在简臻与简鸣及时在孔尹文的寝殿中安插了人手, 这才让他免于被刺杀的命运, 保住了性命。   ……   才刚逃出生天的简臻与简鸣沿着街道走着, 拐到了自家旗下的一家茶楼中歇脚。   门外来来回回穿梭着不少士兵,正在抓捕残留的丹桑信徒。   长期被丹桑压迫的百姓早就受不了了,一见救星回京, 一个个的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 反正是都把家里头与丹桑有关的东西全都拿出来扔了。   更有甚者干脆就站在街边砸这些东西, 眼看着就差把“清白”二字给纹在脸上了。   还顶着他人面目的简鸣一动不动, 牢牢地握着简臻的手, 好像只要一松手, 她就会重新卷进刚才的爆炸之中似的。   一连叫了几声他都不应, 简臻便捧住他的脸一顿揉搓, 他这才傻笑起来,倾身抱住了她。   “太好了, 这次终于赶上了。”   愣了好半天后,简臻才明白过来,知道他仍是对过去没能在她备受折磨时待在身边而心有余悸。   “好啦,我这不是全须全尾的吗?”   好不容易哄得他松开怀抱,结果他又牢牢盯着她看,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   “行啦,别看啦!这不好好的嘛!倒是你,快去洗洗脸。”   见他不应,简臻又问道:“要我陪你一起去吗?嗯?”   说着她就牵着他站起身来,却被简鸣再次摁回了椅子上。   低头一瞧,她还光着脚呢。   显得有些瘦弱的脚腕上红肿未消,全是被铁链剐蹭出来的痕迹。   “疼吗?”   温热的指尖绕着那些伤痕打转,不忍触摸。   “脚是不疼,只是……再看着你这张脏脸蛋,我可是要眼睛疼了。”   听她开玩笑,简鸣才勉强松了口气,接着叫绣萍去买双鞋子,又叫李潜贴身护着,自己才去后堂打了盆水清洗。   见他离开,简臻才放下笑脸,脑子里满是傅霭砍中信徒,又把她推下高台时的样子。   似乎他还说了什么,可她是半个字都没有听到,着实让人好奇。   怎么会突然良心发现呢?   难不成他还真把自己当做知己了?还是说这么多年来都没人跟他说过实话,以至于最后自己驳斥的话反倒点醒了他?   后者倒是过于夸张了。   她低头笑笑,不再纠结。   何必试图去理解一个疯子呢?要真解释得通,他又如何能在这条歧途上跋涉这么多年?   在绣萍的帮助下,她将身上的累赘一一去除,活动了一下四肢与脖颈。   与此同时,谢辰章也马不停蹄从宫里出来,找到了简臻他们。   “飞辰?”   “郡主,”他拍了拍手中长条状的锦囊,“一切顺利。”   正巧简鸣也已洗刷干净出来了,简臻便招呼他们一起上楼细看。   锦囊中放着的是孔尹文的一道旨意,上面的字并非出于孔尹文之手,但落款的私印却是货真价实。   “你们在宫里做了几份?”   “回郡主,除了这个,还抄了三十来份邸报样式的,都盖了印鉴。”   “很好,”简臻轻抚着圣旨上的文字,心情舒畅,“尽快张贴到京城各处去吧。”   跟在旁边的李潜瞄了一眼,目瞪口呆。   那圣旨上的文字看起来像是褒奖,但说成是绑架和威胁还差不多!   借着自己帮助皇帝与太子夺回京城的功劳,简臻在圣旨上给自己许了一份褒奖,让自己可以不加报备地自由出入京城。   这可是大魏所有郡主亲王中独一份儿的特权。   怕孔尹文反悔,简臻还特意加了一句——任何妄加阻拦者,罪同欺君,天子与庶民共遵循之。   有了这份保障,她的心里终于有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之感。   她终于走下了孔尹文的棋局。   “臻臻,咱们回吧。”简鸣的眉头微蹙,直直盯着她,似乎还在后怕。   “嗯,不过回去之前得给老师买酱牛肉,还有揽月阁的酒。”   “好,”简鸣背对她蹲下,“我背你。”   这令简臻愣了一下,她还从未被人这样细心的呵护过,而这样的事情,却被简鸣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仿佛她真的只是个需要被爱护的小孩儿一样。   真是……让人心里很暖。   但被人背着上街还是太过尴尬了,她还真有些做不到。   “不用,”她轻拍一下他的肩头,“我的脚好着呢,不然也没法跟你一起跑那么久。”   “来。”她站起身绕到简鸣面前,弯腰伸出了一只手。   那笑意盈盈的样子,与几年前她对待个头还不高的简鸣时一模一样,从没改变过。   蒙着些许尘雾的光线自她身后照过来,点亮了她的身形,就连些许凌乱的发梢都仿佛揽了一掬金光。   见他发怔,简臻忍不住点了一下他的额头。   “这是谁家的小猫咪呀?跟姐姐走吧!”   回神的简鸣乖乖将手放在了她伸过来的手掌中,可爱至极。   于是,他们头一遭在长大成人以后大喇喇地牵着手走在街上,任别人关注和臆测。   一路上,他们看着官民相帮,收拾着这幸存的京城,尽管祭祀台的那一下还是造成了一些伤亡和财产损失,但好歹大家再次看到了希望,生活也终于能回归正轨了。   揽月阁离祭祀的地方比较远,避免了这场混乱,但他们仍是决定休店几天,男男女女一同上街去给受灾的地方出钱出力去了。   “就算没钱,好歹也能给官兵和百姓们带些吃食去。”陈芸今这样说道。   没有过多的寒暄,她只是含笑看了一眼简臻和简鸣相连的手,接着上下打量了简臻一眼,见她没什么大碍,便也不多问什么。   “只可惜祭祀台已经被炸毁,幕后推手都被埋在了废墟下,不能将他们抓获,实在可惜。”   “是啊,”陈芸今点点头,想起了什么,“你们怎么想起来到这儿?”   “这不是奉命来给老师买点清酿嘛,也就陈掌柜这儿的清酒能让他老人家满意。”   被恭维的陈掌柜十分受用,转头就吩咐了小丫头去打酒来。   “对了阿臻,”她两道细眉轻颤,“他……还能入土为安么?”   “这倒是未曾听说,不过你别担心,我会尽力做的。”   话才撂下,简臻很快就在自己府门口看到了秦玉峥和一干太子精锐。   和简鸣步入前厅,便看到了孔理和,以及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太子……江锋将军。”   “哎~”太子笑着挥手,道:“都认识,就不要拘礼了。”   话毕,简臻便和自己的老朋友江锋一齐笑了。   “殿下怎么出宫来了?”   “父皇被长期软禁,身子还比较虚弱,这不,只能先主持一些要紧的大事,剩下的问题只能等之后再议,本宫便出来了。”   “需要粟襄做什么?”   “倒不是什么要紧事,主要是觉得应该早些来跟功臣见见。”   “粟襄可有些担当不起。”   对面的江锋立刻插嘴道:“担当不起?我看郡主可是很担得起啊。”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张邸报来,正是今天简臻让人贴的。   一开始她还有些担心,但见他和太子都是笑容满满,这才放下了心。   “还望太子莫怪,此时粟襄是与陛下商量过的。”   “不必解释,这是你应得的,再说了,要不是父皇开口,你怎么可能拿到他的印鉴?”   事情比想象中的要顺利,简臻自然是喜闻乐见,说话也放开了不少。   “殿下,粟襄还想打听一事。”   在太子点头后,她道:“您可找到琰甫的尸身?”   “找到了。方才也在大殿上也提了一嘴,父皇命人将他好生安葬的,跟皇叔葬在一起,你不必担心。”   “粟襄……还有个不情之请,能否把他生前穿得衣裳烧成灰烬赠与我,也当是给我留个念想。”   “这哪里算得上是不情之请。”   孔理和在知道孔炽自刎的事情时,也是十分惊讶和心疼的,此时又听到简臻这样的要求,心里更添几分悲伤。   “过去他最喜欢跟你一块儿玩了,这次也是多亏了你俩个,你放心,这事我会放在心上的。”   顺着孔炽又聊了一阵后,孔理和便被宫里的人叫走了,想来是又有一堆事情要处理。   这倒是给江锋留了说话的机会。   “简臻,多谢你帮衬我哥,让他平平安安的。”   轮到他,简臻可不给他煽情的机会。   上下扫视一轮后,她笑着打趣道:“哟,这不是太子身边新晋的得力干将嘛?”   许久未见,江锋变得更黑了,也比以前更显沧桑,但整个人也算是容光焕发,也比过去稳重了不少,足见京城外的日子有多艰辛。   “你少拿我开涮!”   玩笑过后,他这才说起正事来。   “京城外的一些州县还有丹桑信徒残留,我接下来就要带兵去剿灭了,恐怕一时还回不来。   接下来你要忙的事情肯定也不少,丹桑信徒中本来就有很多是反对者,但眼下都被暂时关押起来了,要证明他们的清白还需要一些佐证。   你作为反对者的带头人,再加上曾经以丹桑特使的身份参与过筛查,那么这些人的证明肯定也少不了你出面。”   没等他说完,简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丝毫犹豫便答应了。   “放心,一定把你哥平平安安地保出来。”   “行,我信得过你。”   毕竟是已经合作过多年的老朋友了,他们默契地击了个掌,匆匆道了别。   提溜着酒肉又去和白沛盟闲话几句后,简臻和简鸣才顶着星光从私塾室里出来。   荒唐的一场闹剧终于落下了帷幕,简臻心里自然高兴,可身边牵着的简鸣却是一整天都没多少话,让她不禁有些担心。   似有心灵感应一般,简鸣忽然拉着她的手,立在原地不动了。   “怎么了?”   “臻臻……你,是不是忘了什么呀?”   “我?忘了……”她貌似回忆,可顿了半天,却仿佛什么都没想起来。   “忘了……什么?”   “你……你之前说过,如果这次能平安度过,就……”   “就如何?”   眼见他耳朵绯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简臻才心痒痒地捧住他的脸,非常郑重地吻上了他的唇。   别别扭扭的小猫儿终于消停了下来。   “我记着呢,我不是说了……我愿意的吗。”   这话意味着什么,两人都心知肚明,便同时笑了起来。   相牵的手也握得更紧了。   遥望着两位主子心心相印,故意坠在老后面的绣萍和彭年的反应却是不同。   绣萍是生怕自己笑出声来,一直捂着嘴巴观望。   可彭年却皱着眉,撇着嘴,啧啧有声道:“啧啧啧,我有时候真是搞不明白,究竟是少爷这大尾巴狼在郡主面前装乖呢?还是他真就只在郡主面前乖啊?”   这话显然是坏了绣萍的兴致,忙摆手赶他。   “废话!当然是后者了!去去去去去,快去准备晚膳去,别在这里碍眼!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收官——围棋用语,是比赛即将结束前的最后阶段。   收官的好坏,有时直接关系到全局的胜负,因此也是个很重要的阶段。 第157章 闲话   终于完结啦!在此衷心感谢各位读者的陪伴和支持。   第一次写文, 还有很多不足之处,但也在写文的过程中学到了很多,相信会对日后的其他作品有所帮助, 我会继续努力的!   *   之所以另开一章“闲话”,是因为还有一些小事需要交代一下,以防大家有觉得困惑的地方。   *   首先是关于默萧山庄。   实际上默萧山庄的故事另有编排,但因为创想时才接触网络小说不久,所以故事的主线设置显得很“烂大街”, 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梗, 所以就放弃了。   但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放不下,所以才私心在《为棋》中加入了山庄的戏份。   那么在此简要介绍一下山庄的情况:   默萧山庄的创立者名叫萧苒, 是在继承了她父亲与其同僚的地下组织后重新发展出的新型机构。   山庄由四个相对独立的部门组成, 分别为门面【默萧山庄】以及暗中的【纹柳轩】【风雨楼】【梅香阁】, 其中吸纳了无数江湖人士, 也在乱世时影响朝局。   萧苒所处的时代要早于本书背景大魏, 所以山庄最初的人物与本书中的并不相同。   在本书当中,简秋羽所在的【梅香阁】即是山庄中负责扶危济困的部门,同时也为别的部门输送相关人才, 有着极为强大的人力资源。   在书中第139章中秋羽提及的“轩主”, 以及155章中救走杨泽龙的青年均属于【纹柳轩】, 是山庄中专司杀人业务的部门。   其中广纳各种能人异士, 分为山庄固定杀手与短期合作杀手。   固定杀手为山庄长期服务, 不接私活。   短期合作杀手则看天吃饭, 局势平顺时需求量少, 短期合作也少, 大多隐而不出;乱世时出现,接人头买卖混口饭吃。   在本书中, 负责信息收集、传递与买卖的人员均属于山庄的【风雨楼】,如简臻与山庄的联系人严十三,潜伏于傅霭身边的毕柯仁,以及本书主角之一的简鸣均属于此部门。   风雨楼中收集信息的人员身份、地位、职业等多样,上至庙堂,下至地痞,人员众多。   *   其次是关于西山无字碑。   西山无字碑下所葬之人为与孔尹文同期的四皇子,也就是孔尹文的弟弟,名唤孔随林,也是白沛盟的爱人。   白沛盟早慧,因不愿考功名而随自己的师父老太傅一起入宫教书,太傅不在的时候便由他代课。   在这个过程中,孔随林与他逐渐亲近,两个年轻人便暗生情愫,私定终生。   孔随林虽无夺嫡之意,但在后期党争过程中还是被人当成了棋子杀害。   白沛盟伤心欲绝,在朋友的帮助下将孔随林的尸身进行替换,偷偷葬在了西山,此后失意离京,再未回来,直到简臻邀请其担任简鸣的老师时才决定回京看看。   简臻曾碰见过两人私会,因此得知内情,但师生关系深厚,简臻并未受罚,且一直守口如瓶。   *   关于“凤鬼”。   这一设定来自于默萧山庄创想的旁支。   在本书中提到的最后一任凤鬼,也就是跌落山崖后间接导致丹桑废除“凤鬼”制度的人,与萧苒为同一时代。   *   关于傅霭的执念。   傅霭也是个极聪明的人,因为看穿了人生的无意义,以及人生而痛苦的本质,于是转而投身于丹桑的最初教义。   他认为人生无意义,人生是一场幻境,最终目的就是去到凤鸟所在的地方,达到极乐。   但他忽略人生当中一些独特的“有意义”,不仅否定了自己的人生意义,甚至妄图居高临下地否定他人的人生意义。   在丹桑早期,火葬无非是一种仪式,承载着对死者的祝福,期望他们去到更加美好的世界。   但傅霭偏要逆向行之,将踏入火海视为一种到达新世界的方式和途径,因果颠倒,造成了很多无辜者的死亡。   而在故事的最后,他视为知己的简臻因为没有了炸药的威胁而暴露出了自己的本心,令他的心境产生了震荡。   简臻曾经与他一样,将死亡当做最后的自由,甚至是救赎。   但简臻因为自身的责任,因为所爱之人的牵绊,因为无辜百姓等消解了自己的执念,认清了自由与为棋的本质,达成了自身和解。   在烈焰之中,凤鸟的离去正象征着这一点。   ——觉悟者生还,痴迷者自我埋葬。   *   最后的最后。   简臻曾经陪我走过了一段重要的时光,自然而然就产生了《为棋》这个故事。   如果说一开始简鸣被视为简臻的隐喻,那么在那段时光里,我则是将简臻的命运视为我的隐喻。   好在我与简臻都跨过了各自的难题,迎来了人生新的篇章。   但遗憾也是有的,书中存在着种种问题,无论是前期的冗余还是配角故事的延展都令我十分遗憾。   但笔力有限,实在难以完善,故而作罢。   希望往后的故事能越写越好,也希望一些与简臻有相同处境的读者朋友们能跨过这道深渊,活出自己的人生意义。   再次感谢大家的陪伴与支持,我们有缘再会。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