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一个罪臣和贵女的半生》   作者: 梁籍   简介:   建宁三十年惊蛰,   周芙死于幽禁了她八年的掖庭。   她得到宋裕的那一年,他因父罪被没入官奴,匍匐在地上被那些达官贵人踩着脊梁上马。   她自小爱慕宋裕,并不在乎这朝廷纷争下的一朝身份之差,斗胆向陛下求了他。   宋裕少年时曾于城门前击鼓为她被贬谪的父王仗义执言。   所以后来多年温存,   她从未视他为家奴,   只想用王府的光辉替他遮风挡雨。   他敬她,护她,但唯独不爱她。   周芙曾以为在失去了一个个亲人后,他们只有对方,也信对方,终有一日自己能走进他的心里。   但她没等到自己融化他的心,却等来了他重回朝堂,而回朝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大行改革之道,将刀子悬在了有兵权的宗亲的头上。   那些年大梁人心涣散,兵权亟待一统。   周芙理解他走的是一条满是荆棘之路,却又不得不站在家人这一头,不得已以宋裕的白月光为要挟,逼他就范。   朝堂之事,牵扯到一个无辜女子,周芙也深以为不齿。所以后来,她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掖庭八年幽禁,至死宋裕都没来看她一眼。   重活一世,   她仍旧理解宋裕的选择,但明白面对这个曾经伤害过自己感情的人,自己再做不得菩萨。   所以会极门前,当跋扈的衙内刻意狠狠用穿着金丝软靴的脚踩上青年人一贯骄傲的脊背时,   她只是遥遥望了一眼,然后对身边的蒋家小姐叹道:“你且去帮他。”   蒋锳早知周芙对宋裕有意,不解道:“郡主为何不去?”   周芙随意捻掉丝帕上的线头,笑道:“因为郡主府不缺一个有反骨的家奴。”   说罢,拍了拍纤纤玉手上的灰,转身上辇。   蒋锳摸不着头脑,回头却在发现那匍匐在地的青年此刻正不死心地盯着玉辇的方向瞧。   眼底失落且伤情。   蒋锳哪里知道,   上辈子周芙见不得宋裕受辱,更不愿意旁人在他面前言身份之差。   但这辈子,她学聪明了,不愿意再重蹈覆辙。   既然有朝一日他会磨刀霍霍向她的叔伯,   那趁着王府还有势力的时候,她只想用自己的方式提醒他,宋家获罪,你我本就是云泥之别。   1.男主如文案所示,不换男主。   2.评论每条都在看,感谢大家评论。   排雷:这篇文里每个角色都有缺陷,重生不意味着金手指的开启,而是大家拥有了一次成长的机会。大家可以骂人物,但请相信,他们会长大的。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虐恋情深 破镜重圆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芙宋裕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跪一立,并肩于漫漫长夜   立意:珍惜眼前人  ? 第1章 楔子   建宁二十八年,大雪。   叛乱的亲王到达会极门的时候,乱军刚好迎上了早已埋伏好的羽林军,城楼上箭矢横飞,城楼下尸山血海。   “宋裕!”   “你不过是个做了十年家奴的罪臣,若非周芙那丫头铁了心要护着你,老夫岂能将你留到今日?”   “周芙也是王室女,你今日夺了老夫的兵权,老夫没的说,那下一个呢,下一个是周芙么?你简直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会极门前,昭王披发赤足猩红着眼指着不远处的青年人破口大骂。   宋裕坐在城楼上的虎皮椅上,一身白衣,肩上披了件油亮的黑色狐皮大氅。耳边是难听的谩骂之声,但他充耳不闻,只是神色散漫地摩挲着手中的一柄长弓。   “这九皇叔骂的委实难听,下官这就命人下去堵住他的嘴。”禁军督头陈梁听得冷汗津津,忍不住开口。   宋裕轻笑一声,“堵嘴做什么?”他扶着椅背站稳身子,绣着青竹纹样的袖口随风翻飞,谈笑之间,一支穿云箭已然射了出去。   那箭正中昭王的心口。   鲜血从这位九皇叔的口中汩汩涌出,颓然地抽搐了几下后,最终倒在了雪地里。   积贫积弱,如今为了兵权一统,又不得已生出杀戮。   血雾蜇得陈梁有些看不清前路,他喉头一紧,哑声道,“宋大人,陛下只下令平乱,这不合规矩。”   “哦,是么?”   宋裕拍了拍手上的灰屑,将弓箭扔给一旁的侍从,挽起袖袍接过干净的巾帕拭了拭手。   他的那一双手修长且白,是用惯了笔墨的手,看得出金尊玉贵不做活计,养得极好。   陈梁禁不住多瞧了两眼,欲言又止。   宋裕道,“想问本官为何做了十年家奴,手指却还未起茧?”   “下官不敢。”   “那是因为昭王说的都是真的。”宋裕直言不讳地在月色下仰了仰头笑道,“若非永安郡主怜惜,宋裕活不到今日。”   “可既然郡主同大人旧交甚深,那大人为何昨夜派兵围了淮南王府?”   陈梁小心翼翼地扫了宋裕一眼,压低了身子,斗胆佝偻着腰开口。   宋裕随意地将擦拭手的巾帕递给一旁的侍从,听了陈梁的话后也不觉得冒犯,只是漫不经心地开口,“那自然是因为郡主不听话。。”   他嗓音极轻。   眼底存着的是极其散漫的笑意。   天边一片鸦青色,又要起风了。今日一役,能否使这大梁拨云见日,使百姓安居不再流离,谁也没个定数。   但陈梁清楚。   时至今日,他也好,宋裕也好,当今陛下也好,每一个人都在为这王朝最后的气数挣最后一点命。   挣赢了,万世流芳。   挣输了,千古骂名。   儿女情长本不该是这个时候的他们该考虑的东西,陈梁也知自己不该替永安郡主鸣不平。   可淮南王府这一脉当真曾是大梁的风骨,这些年为了大梁鞠躬尽瘁,死的死病的病,到如今阖府也就剩下了一个周芙。   淮南王死后,宋裕虽为家奴,但越俎代庖替永安郡主打理了淮南王府多年,这事儿陈梁也是有所耳闻的。   陈梁知晓永安郡主从不同面前这位宋大人讲规矩。但此刻,听宋裕如此大胆地说郡主不听话,他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陈梁抬起头,忍不住想要替郡主分辩几句,想要再斗胆问问宋裕,若非永安郡主,大人您何来的前路?   可思及前路二字的时候。   陈梁又噤了声。   国土沦丧,山河将倾,大梁还有前路么?   卸兵权,杀不服。从王室宗亲到手上有点权势的平民出身的万户侯,这两年,宋裕又有哪个是没有得罪的?千千万万的人想杀他,不分阶级,不分贵贱,这位宋大人又真的有前路么?   陈梁低下头,没再言语。   禁军收兵,司礼监的人奉皇命替昭王收尸,鸦青色的天边笼着淡淡的血雾,即将破晓,谁也不知道大梁的太阳何时会再出来。   宋裕信步从城楼上走下来时,王府的小厮张全已经焦灼地在车马旁等候多时。   “大人,您可算下来了,眼下王府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张全宛若看见救星似的迎上去。   “鄞州冀州的那几位王叔都来王府兴师问罪了?”宋裕冷笑一声,不用想也知道,那些个欺软怕硬的主不敢去皇帝的玉阶前闹事,就只敢到淮南王府讨公道。   “是啊。”   张全急得直抹汗,“除了几位王叔以外,蒋家小侯爷也来了……”   宋裕弯腰掀帘,在听到蒋厚的名字时,眼底的凛冽和暗色更深了一层,他撩拨轿帘的手顿了顿,修长的手指骨节慢慢收紧。   已近三更天,淮南王府仍旧灯火通明。   周芙跪在佛堂里念经,那些叔叔们虽闹腾,但顾念着死去的淮南王,她不出来,也就没人敢进去。   宋裕踩着枯枝和积雪回来时,外头那些兴师问罪的王叔也已经没了等候的尽头,早早地被蒋厚劝走了,佛堂前的仆从也被遣走,只剩下周芙的贴身丫鬟银灯守门前,宋裕撑着伞立在雪中,而蒋厚则拎着长剑盯着宋裕,神色嘲讽:   “宋裕,你还真敢回来。”   “有何不敢?”宋裕嗤笑一声,低头摩挲了一下大拇指间的玉扳指。   “宋裕,当年之事,我已向你道歉,也因此戍边几年与家人不得相见,我的所作所为与周芙无关。”   “六年前淮南王病死嘉峪关,死前只许你入帐,周芙是他最偏疼的女儿,我不信他死前没有交代过你好好待周芙,可如今宋裕,你的所作所为置周芙于何地?”   “你今日手上沾的可都是她血亲的血啊!”   蒋厚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如若不是理智尚存,他真想一刀剜出宋裕的心,看一看那是不是黑的。   宋裕闻言倒也不恼,只是嘲弄开口,“淮南王临终所言,宋裕一个字也不敢忘。”   “倒是你,蒋厚,边塞如今真的相安无事了么?你身为副将不司其职,千里迢迢而来,难道就不怕陛下治你个逃兵之罪么?”   “那可是杀头的死罪啊。”   宋裕的唇边噙着点笑意,话语里带着步步紧逼的味道。这话没逼得蒋厚退让,反倒是让在佛堂里一直跪经的那人开了口。   “银灯,掌嘴。”   佛堂里传来的声音柔和且安宁。   这么多年,她还是站在蒋厚的那一边。   宋裕自嘲地笑笑,他知道周芙是偏疼蒋厚,却没想到今日会如此不给自己脸面。   银灯垂着头往前走了几步,听了主子的话重重地一巴掌落在宋裕的左半边脸颊上。周芙没说数目,便是小惩大诫,银灯打完后,揣摩着周芙的意思,又恭敬地退回了门边。   这还是江龄雪死后,宋裕第一次回府。   而这一记耳光,也是这么多年来实打实头一回。   这一巴掌惩戒的到底是他这些日子对她疏离冷漠,还是今日他磨刀霍霍向这周家的宗亲亦或是他刚刚对蒋厚出言不逊,宋裕不清楚。   但这面颊上火辣辣的刺痛在提醒他,他与周芙的缘分,这一生的欢愉与温存,就到这里为止了。   他也好,周芙也好,早已经回不了头了。   “宋裕,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佛堂前,周芙手里的念珠停了停。她面前是祖宗牌位,窗外风雪猎猎,她知道那人定是踏过尸山血海,满手血腥而来。   “该说的,臣那一日都说完了,郡主还想听臣说什么?”   是啊。   江龄雪死的那一夜,该说的,宋裕确实都说完了。   恩怨相抵。   他不愿意再见到她,更不愿意再跨入淮南王府一步。可既如此,今日还来做什么呢?   “你来是要传陛下口谕么?”佛堂里的那人嗓音疲惫,“江龄雪确实因我而死,这条命,宋大人要如何讨要?”   “八年掖庭,郡主觉得如何?”   隔着一扇紧闭的佛堂门,周芙听着这人依旧温和依旧平静的嗓音,仿佛又回到了江龄雪一头碰死在皇叔帐中的那一夜,那是她第一次从宋裕那双一贯冷静的眼底看到恨意。   十年了。   她同宋裕的人生都在失去。   她失去了父亲,兄长,姐姐和姐夫。宋裕失去了最疼他的祖母。   这么多年,他们抵背取暖,在这山河长夜里做对方的依靠,周芙曾以为,终有一日,她能走进他如冰石一般的心里,可直到今日,她才明白,这些年,她从未真的看透过他。   “江姑娘因我而死,宋裕,八年掖庭,我甘愿受罚。但宋裕,我不愿意白白做周家的罪人。”   “郡主要什么?”   “詹士高说你是大梁如今的明灯,那我便同你要一个海晏河清,天下昌明。有生之年,宋裕,你能让我听到梁军的凯旋之音么?”   周芙手里的佛珠停了,轻声问他。   “能。”   “但凯旋的军报会由将士带给郡主,臣说过,此生不会再见郡主。”   宋裕收紧了宽大袖袍下的指骨,他神色依旧凛冽,可喉头不知为何有些哽。   长夜漫漫,长路亦漫漫。风雪灌进喉间滋味涩然,宋裕此番来本还准备了更绝情的话,可此时此刻,纵然隔着一扇木门,那些话也说不出口了。   “宋大人,该说的都说了,还不滚么?”蒋厚横眉冷对,三年的边塞风霜能改变少年的容颜,却无法磨平少年人的血性。   宋裕点点头,嘲讽地笑笑。转过身去的时候心口却是密密麻麻的痛,似是怕下一刻自己便会红眼,他隐忍着情绪快速抬手将腰间的王府玉牌卸下来扔给蒋厚。   “宋裕,你这是什么意思?”   蒋厚怒喝一声。   “交托。”   宋裕抖掉纸伞上的雪,冷冷回完这二字后挺直脊背,往门口走去。   茫茫大雪中,他一路向前,没有回头。   蒋厚不可置信,试图去追,却被周芙拦住,“让他走吧。”   “可是……”   “没有宋裕,淮南王府不会倒。”   “但……”   “蒋厚,天下家奴千千万。”周芙顿了顿,轻声道,“他不要我,那我也不要他了。”   ……   作者有话说:   新文预收:《困梁园》古早be虐文   卫玦初封太平侯的那一天,   脱了铠甲打着赤膊替聂昭锦在梁园里种下了一棵海棠树。   十年后,聂昭锦为了圣上赐婚一事跟他吵架,他当着梁园所有人的面一剑砍断了那棵海棠树的枝干。   少年时的生死相依,长大后的相互扶持。   卫玦这一生最后悔的,就是元禄十七年那一晚跟她吵架时,同她讲了那句“本侯这一生从未喜欢过你。”   古早狗血be虐文不超过25万字完结 第2章 周征   二月二龙抬头,本是个赏景登高的好日子,京中却出了一桩震惊朝野的大事。   素有文官清流之称的宋尚书,死了。   消息传到永州时,十六岁的周芙正闭着眼脸色惨白地被打横扔在在蒋厚的马上颠簸着,这厮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自打前些日子被他爹打了一顿不小心撞到了书案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从一个烈性难驯的少年郎一夜之间长大,沉稳了不少不说,还每日带着马鞭来找周芙,美其名曰从骑马做起,要教她在这天地间立身的本事。   周芙跟蒋厚自幼相识,交情深厚,这几日被他折腾得是半死不活。   “周芙,肯不肯学骑马?”   长风猎猎,蒋厚一面打马,一面笑着逼问她。他的嗓音里依旧有少年人的青涩,但眼尾已经有了几分青年人的沉稳从容。   周芙胃里翻江倒海,脑子早已经天旋地转。她身子骨素来不如姐姐姐夫,被他这么莽撞地折腾了两日已是极限。此刻攥着他衣角的手已然有些攥不紧,在感觉自己要被他颠簸而死之前,她识时务地示了弱:   “我学。”   “什么?”   耳边的马蹄声要大过姑娘的求饶声,蒋厚一直执辔,一手放在耳旁,示意周芙声音再大些。   “我学。”   “什么,还不学?”蒋厚听岔了,浓眉一扬。   相交多年,直到今日,周芙才知道他耳背。她艰涩地扯住蒋厚的衣角,不想求饶了,只想教他去治治耳朵,可劝他就医的话还没说出口,眼前便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周芙坠马了。   这事儿的严重程度仅次于宋尚书一头撞死在金銮殿。   “狗胆包天!”   “那可是周芙!老王爷最疼的女儿!谁给你的胆子逼人家学骑马?”   “人家不学还把人家一女儿家打横扔在了马背上,你马粪吃多了糊脑子了啊你!”   军营外,蒋莽抄起马鞭恨铁不成钢地就往自家狗东西的背上甩,他这大儿子自小没少给他惹祸,好不容易摔伤了脑袋后知道了体恤父母的不易,也知道对娘老子嘘寒问暖了,可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呢,就又给他惹出祸事。   蒋莽一边甩鞭子一边骂骂咧咧。   蒋厚光着上半身跪在这营帐外头,任凭父亲打骂就是不吭声,光裸的脊背遍布着杂乱的血痕。   樊仙芝心疼儿子,眼见着儿子忍痛咬得嘴唇都破了,忙上前去跪在地上抱住了蒋莽的腿,哭求道:   “厚儿做的事不对,可你要把他打出个好歹,你让我怎么活?”   “锳儿刚刚去永安郡主那里,差人回来说郡主已经醒了,老爷,等先看看郡主的情况再惩治厚儿也不迟啊。”   樊仙芝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蒋莽听她这么一提醒,这才想起锳儿已经去看望周芙了。   毕竟是亲生骨肉,蒋莽冷静下来后扬起的马鞭终究没再落下,只是指着不争气的儿子斥道:   “你再如此行事不动脑子,仔细了你的皮!”   军营外头,蒋莽的阵仗闹得不小,营帐里头,众人也是忙作一团。周芙摔伤了脑子后,昏厥了有一会子,这会子才刚醒。   她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似的,浑身冷汗津津,如今遣散了周遭的仆人,只留下了一个蒋锳,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蒋锳,我如今该叫你嫂嫂么?”   周芙嗓子哑得骇人,眼神急切。   蒋锳虽同她是多年闺中密友,但听了这如此直白的话,还是不由得闹了个大红脸。   “边境这些日子又不太平了,宋尚书一头碰死在金銮殿了,临死前痛斥了陛下这些年对淮南王府的所作所为,陛下挂不住脸面,今早刚给你父王修了一封书信,说明日便可把世子放出宫去,王爷同我讲了,此番你回京,我会陪你。”   蒋锳今日来找周芙本就是要同她说这个的,如今听她提起自己同周征的婚事,就又忍不住多加了一句,“但我同你兄长多年未见,他未必心悦我。所以我的小郡主,我未必能做你的嫂嫂。”   说到未必两个字的时候,蒋锳反倒有些轻快。   她与周征的婚姻是十几年前陛下宴请百官的时候开玩笑订下的,这姻缘订的时候她还未出生,她与周征也实在没有什么感情,将来就是真结了亲也未必琴瑟和鸣,所以她倒是巴望着周征看不上她。毕竟周征是皇亲贵胄,他若是不愿意,总有法子好解了这门亲的。   蒋锳说完,本以为周芙会为了能够回京而开心,却不曾想,她的脸上竟无半分喜色。   回上京迎兄长,宋尚书一头碰死在金銮殿。   这是建宁十六年?   上辈子的记忆一寸一寸涌来,周芙头疼欲裂,跌跌撞撞下床去看镜中的自己,肌肤尚且白皙柔嫩,带着点少女时期的圆润。她真的重生了?她回到了十六岁那一年宋尚书发疯提剑要砍皇帝的时候?   她跌坐在梳妆凳前,往事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她还记得自己应该是死在二十年后的一个惊蛰。   那是建宁三十六年,她死在了幽禁了她八年的掖庭。   临死前,她找人去了一趟司礼监,本想找文帝身边的人问问边境的情况,却不曾想,文帝在那一夜亲自过来了。她这位年轻的皇兄伏在她的榻前泣不成声,最后颤着手把胡人的降书拿给她看。   凯旋了。   二十多年的战乱不止让多少代人流干了鲜血,让多少百姓流离失所,终于,那个兵戈四起的时代,在这位皇兄的手里终结。   周芙是在安宁和祥和中死去的。   死前皇兄抚摸着她的头告诉她,安心睡吧,你不是周家的罪人,你和宋裕是天下的功臣。   皇兄还告诉她,他知道她很想宋裕,等一觉睡醒便能看见那个让她喜欢了多少年也恨了多少年的人的脸了。   最后皇兄说,周芙啊,等你见到他,你会原谅他的。你要是还恨他啊,皇兄就让他负荆请罪,就替你责罚他,罚到你心疼,罚到不忍心为止。   皇帝啊。   连死人都骗。   她一觉睡醒直接回到了十六岁,眼前哪里有负荆请罪的宋裕。   那个人,是被打断了骨头也不会认错的性子,看似温柔其实脾气硬的不得了,又哪里会向她低头。   周芙摇了摇头,冷静下来后想,他认不认错有那么重要么?   其实也没有。   他虽夺了宗亲的兵权,磨刀霍霍向她的王叔,但大梁那时候腹背受敌,不置之死地就无法后生。   父亲死后,王叔们群龙无首,都想着拥兵自立,连带着那些平民出身的异姓王都蠢蠢欲动。若是彼时山河无恙,天下太平,闹腾便也闹腾去了。可时候西有鲜卑,北有匈奴,胡人猖獗地在攻打大梁的城池。   倘若兵权不能一统。   这满朝文武,上至皇室,下至百官,都得为亡国负一份责任。既然没有人想要成为遗民,那宋裕便是天下人的功臣。   他非但没有罪。   还有功。   幽禁的那八年,在面对二叔三叔养虎为患的指责,在面对一众亲人的唾骂不解时。   周芙也无时无刻不在想,如果父亲还活着,他会怎么做?   他是会第一个放下手中的权力,还是带着叔叔们一起奋起反抗?   周芙不知道,但她知道的是,这一年边境会有好消息,鲜卑和匈奴内讧,父王领兵北上,一路收回了十二郡。   后面将是淮南王府最风光的两年,过了那两年,王府便会走下坡路,皇帝会因为旧怨命人拿军师陈恺之入京,那绵延又起的疑心会让他给父王换上另一个叫做徐琅的庸才。   此后,一路败仗。   周芙想,上天既然让她重新活了一世,她就不会让陈恺之离开军营,若他在,兴许父亲能在病逝前看见这太平盛世。只是,两年后的事情,如今谋划还为时过早。   现下。   她要做的是,离宋裕远一点。   他有他的政治正确,他所作所为皆与那些翰林学士所授的经筵相合,他会成为大梁的脊梁,大梁的名臣。   但那都与她无关了。   父亲在时,   她活在王府的庇佑下,是王府最无忧无虑的郡主。   父亲死后,   是宋裕替她遮挡住所有的风雨。   但遮挡风雨的人终有一天是会离开的,更何况,宋裕后来不要她了。她说过的,天下家奴千千万万,他不要她,她也不会要他。   所以这辈子,陛下再给她恩典时,她绝不会再傻傻地求一个宋裕了。   想明白这些后,周芙觉得自己周身都畅快了起来。   “明日我们就出发是么?”   “本来是,但郡主你的伤……”蒋锳担忧地扫了扫她被包扎的严严实实却仍旧还有鲜血渗出的前额。   “不碍事。”周芙缓缓起身,将手轻轻地搭在了蒋锳的手背上,柔声道,“蒋锳,我知晓你不喜欢我兄长,你们在一起必成怨偶,到了上京我会向陛下求一个恩典,会让你们退婚。”   蒋锳愕然。   虽然她巴不得没了这桩婚约做个自由身,但私心里,她还是想看看周征世子长什么样子的。   万一他不仅是人中龙凤,还丰神俊朗温柔潇洒呢?   但这终究只是未出阁的少女心事。   蒋锳不是周芙,她哪里知道,她要嫁的这位世子爷是玩弄权术的一把好手,将来朝堂之上,在夺嫡之争中,真正能与宋裕抗衡的也就只有一个周征。   周征这个人。   不是什么良配。   周芙很难说自己的这位兄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前世的时候,除了不能活着看到太平盛世以外,他是父亲一生最大的亏欠和遗憾。 第3章 忍耻   从永州回上京,在周芙的记忆里,上一世是蒋厚和蒋锳兄妹俩一起陪着她去的,但这一世,蒋厚却不去了。   昔日里只知道玩笑的少年郎穿上了戎装披上了铠甲,手中横着一柄红缨枪,没有半分开玩笑的语气对周芙讲,他要跟着父亲一起去战场上杀出一条血路来。   彼时烈阳高照。   他身上的铠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周芙掀起锥帽打量着蒋厚,只觉得这人比起从前是变了不少。她还记得前世的蒋厚在真正进军营打仗一路做到万户侯前其实是最怕从军的,他父亲待他虽严厉,但奈何有个慈母,所以前世生得细皮嫩肉,那皮肤更一溜儿水似的。   若不是后来宋裕入府,他看不惯宋裕,使了手段害宋裕坠马,怕是蒋莽也狠不下心来把这宝贝儿子带到边境去。   回忆起这件事。   周芙心里对宋裕倒还有几分愧疚。   当年宋裕入府后,因他先时是连中三元的探花郎出身,她又看重他,所以基本上府里的人对他都客客气气。外头的人但凡有落井下石的,她也都通过各种手段给了对方不痛快。   唯独蒋厚这件事,她那时没能给他一个公平。   那次坠马摔得确实重,宋裕在榻上躺了半个月,差点一辈子都只能躺在床上了。   蒋将军那一次很生气,传了军棍,当着宋裕的面说是要把这个逆子打死。   确实动手了。   也真的差点打死。   还剩一口气的时候,她实在看不下去去拦了那军牢手。   宋裕原先一直躺在贵妃椅上冷冷地看着,直到她动手阻拦,才最终清冽地开口让此事作罢。   那件事,宋裕对她是失望的吧。   所以后来,他不喜欢她,也不是无迹可寻。   “周芙,前路很长,希望我们都不受困。不困于自己,不困于世道,不困于家门。”   思绪被拉回,此时此刻蒋厚笑着用这句话同周芙作别。   不困于自己,不困于世道,不困于家门。周芙觉得这句话很好,所以被搀扶着上了车辇后,又掀开轿帘对着蒋厚说:   “蒋厚,如果你父亲下次又打你,你就告诉他,你将来会成为万户侯的。”   周芙没骗他,那个提不动兵器走两步就喘的少年后来确实变得比他父亲还要厉害,功勋卓著,入相出将,贵比王侯。   可惜,他耳背,又没听清,周芙放下帘子的那一刻,只听见回过神来的蒋厚对着马车笑骂道,“周芙,你这丫头又骂我是个猴子。”   蒋锳和周芙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认为蒋厚得找个大夫治治耳朵。   从永州到上京一路会经过很多的山,山路崎岖,但开满野花,漫山遍野,一片姝色。   周芙前世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只顾着练字,她琴棋书画在一众姐妹中见长,唯独字写得很丑,宛若鸭爪。为不在宋裕面前丢丑,她一路从永州练到了上京。   而这一世,周芙只想倚着蒋锳。   倚着她看山看水看月色。   这是多好的景色啊。   这又是多好的岁月啊。   她们无忧无虑。   她们风吹不倒。   天塌下来都有父兄顶着。   这真是她们最好的年岁了。   而她们的父兄外出征战多年杀伐,也是希望天下千千万万如他们一般大小的少年也能拥有这样的好年岁吧。   ……   行过冀州城,从沧州一路北上便到达了京城。车辇入京,凭借着王府腰牌,在城门口的时候并未接受检查。   但车辇行至会极门时,几个禁卫却坐在高头大马上拦住了他们,腰牌和手敕这些东西轿夫都一一出示了,但为首的禁卫督头就是要周芙和蒋锳下辇,想要瞧瞧里头有没有人。   这明摆着是皇帝给淮南王府的下马威。   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的这位弟弟依旧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依旧疑心比本事大。   “下吧。”   “一次低头,十年败运。”蒋锳攥着小粉拳愤愤。   “放心,他活不过两年的。”   周芙起身,领着蒋锳下轿。这老皇帝的身体本就不好,周芙的记忆里,他也就是这半年还是清醒的,到后面虽然依旧作死,但都是缠绵病榻,如果她争气的太子哥哥后面能多骂这作天作地的老皇帝几次,这半年内就死,也不是不可能。   禁军上辇搜查,走了个下马威的形式后又假惺惺地告了罪。   周芙看着这肥头大耳的禁军督头告罪的样子,不知为何突然又想起了宋裕,那个眼底总是带着几分温柔的笑意,但实则睚眦必报的人。若是他在,不见血,怕是这事儿不算完。   还好。   她跟他在一起的那些年,没把心胸变小。   她这样庆幸着,正欲上辇,蒋锳突然拽了拽她的衣角,指着西南角一个角落“宋……宋裕?”   听到这个名字,周芙的心仿佛停了半拍。她抬起头,顺着蒋锳的目光遥遥望去,不出意料的,见到了上辈子那张熟悉的脸。   人杀的多了,面相是会变的。周芙最后一次见宋裕是九皇叔谋反的时候,那时候的宋裕一路杀伐,手上已经沾了太多的血,胡人的血,自己人的血。那一张脸虽然还依旧俊朗,但眉眼间的冰冷和无情是如何也遮不住的。   但如今,他还是那个干净的他。   眉眼俊朗,却还没沾鲜血。   身上仍带着股疏离劲儿,却谈不上无情。   周芙遥遥地看了宋裕一眼,却并未有多少的功夫感怀人生沧海,只因为此刻宋裕正跪伏在地上,而身边一个跋扈的衙内正刻意用金丝软靴狠狠踩上他一贯骄傲的脊梁。   屈辱么?   怎么可能不屈辱?   “宋裕,你平时不是个正人君子么?小爷当初不过调戏个民女,你都要插手!”   “呵,风水轮流转,你也有给人当奴的时候啊?”   那衙内似是早早地想要出这口恶气,又狠狠地在宋裕脊梁上跺了几下。   宋裕含垢忍耻地闭上眼。   如果可以,他此刻并不想要周芙看见他这副狼狈的模样,可他又知道,她今日会前往会极门接周征。 第4章 再遇   前世的这个时候,宋裕其实没来过会极门找罪受。今日刷马的路上故意经过这里也纯粹是因为他觉得自己重生了,周芙说不定也会重生。   在宋裕的记忆里,周芙的性子一直是极好的。她仁善又温柔,活得像个菩萨。   上京的那些贵胄,但凡见过她的,都很喜欢她。   但如若她也重生了,会不会像前世一样在御前向陛下要了他,这一点,宋裕还真说不准。   上一世,他最后一次见到周芙的时候两个人闹得都太难看。那时候江龄雪因为昭王谋反这件事而死,他失去了人生中最后一个亲人。他气周芙不信任自己,也憎恶昭王将无辜之人裹挟进这朝堂局势里,所以才将事情做绝。   周芙脾气很好,但她绝不是生养在王府里的娇花。她温柔却不娇弱,是支撑他前世走下去的一盏明灯。宋裕很清楚,自己不能没有她在身边,但又实在担心,万一这一次她不要自己,也就有了眼下的这一出。   “瞧瞧,做马奴就得是这个姿势!”跋扈的衙内似是还觉得用脚踩着这位落魄探花的脊背仍旧不够,直接用脚尖挑起了青年俊朗的下巴。   “宋裕,你可是我们这批国子监学子里头一个入仕的,如今沦为罪奴,滋味如何啊?”   “同窗一场,给爷学声狗叫,爷就放过你!”   衙内的脚尖挑起宋裕下巴的同时,还捎带着恶狠狠地用脚蹭了他的面颊。宋裕咬牙隐忍着,袖子下那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背上此刻浮出淡淡的青色经脉,出卖了他此刻的情绪。   他知道在不远处周芙就在看着他。   那一道淡色的身影曾是他前世倥偬一生里唯一能够抓住的那么点光亮。   “蒋锳……”   “我知道,郡主你要去帮宋公子!”蒋锳也撸起了袖子,预备万一周芙上前被不长眼的欺负了,她也跟着上。   “这种情况,罪奴若是还手,按照律法该如何处置?”周芙站着不动,思索半响后开口。   蒋锳也陷入了困惑,“我们家不责罚下人,没遇见过这事儿。但,杖刑流徒死,如若宋公子还手了,总得受一样。”   周芙闻言皱了皱眉头。   她觉得前世的宋裕因为江龄雪的事情伤害了她对他十多年的喜欢,也觉得前世的宋裕太过绝情,她不愿意这一世再困在这个人身上。但这也不意味着,她想要见到这人鲜血淋漓血肉模糊地受辱受刑。   “蒋锳,你且去帮他。”   周芙遥遥地又望了一眼那个方向。   蒋锳更为困惑了,作为闺中密友,蒋锳是知道周芙喜欢宋裕的。当年淮南王府被圣上猜忌被贬永州,满朝文武皆知老王爷有冤,却不敢为其叫屈。只有少年时候的宋裕,敢当在城门前击鼓为淮南王府仗义执言。   周芙对宋裕的喜欢,就从那时候开始。   后来宋裕入仕,以书画在一众文人间见长。彼时周芙仍在永州随父亲吹风,上京的士子闲风恰巧也吹到了她的身边,他的字画每流入民间一幅她就买一幅,淮南王给她的大半宗禄都是被这样花掉的。   一个愿意为了对方的字画一掷千金的人。   如今见了面,明明可以相救的举手之劳都不愿意做。   蒋锳很不理解。   却见周芙低头随意地捻掉了丝帕上的线头,失笑道,“因为王府不缺一个脑后有反骨的家奴。”   说完这句话,便转过身,先蒋锳一步上了玉辇。   蒋锳摸不着头脑,一回头却见那匍匐在地上的宋裕正不死心地盯着玉辇的方向瞧,眼神失落并且伤情。   蒋锳想不明白,周芙怎么突然转了性子。但宋裕心里却咯噔一下,他知道,她一定跟他一样重生了。   若非如此,她怎么会舍得这么对他?   “落井下石的东西,你倒是给我学一声狗叫试试看!”蒋锳硬着头皮过去同那衙内理论,那衙内本还凶巴巴地想骂是哪里来的小娘们,但见到淮南王府的腰牌后,灰溜溜地跑了。   蒋锳忙要上前搀扶宋裕,宋裕摆手示意她不用后,自己扶着城墙缓缓站了起来,然后同蒋锳道了谢。   道完谢后又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玉辇之上,缓了一口气后沉声道,“蒋姑娘,提醒郡主留心一个叫崔邵的人。”   崔邵?   听都没听过。   蒋锳不知道崔邵是谁,但还是依言点了头。抬脚欲走时,刚好瞥见宋裕挽起的衣袖下露出的道道斑驳鞭痕,罪奴的日子当是不好过的。昔日上京无数贵女追逐的高台明月如今沦为这番落魄境地,蒋锳百感交集。   “宋公子,这……”   宋裕漫不经心地盖住衣袖下的伤疤,“只是些皮肉之苦,不妨事。”   蒋锳听他都这般不以为意了,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念着“崔邵”这两个字回了车辇里。   待把宋裕的话原封不动转告给周芙时,周芙也糊涂了。   崔邵是谁?   她也没听过。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没能从记忆里挖出关于这个人的半点蛛丝马迹来。   宋裕又为什么要突然提醒她这个呢?   此时此刻,她与他应该只是萍水相逢的交情。他们这一世唯一一面还是当年父亲被贬时,她站在风沙之中回头向城门口投去的一瞥。那一瞥还仅仅是她望向的他,连他有没有看到她,她都不知道。   周芙想不通也不愿意再去想,只是既然他开口提了,她便在心里记下崔邵这个名字。   跟前世一样,老皇帝替她和蒋锳接风洗尘的地方在武英殿。大殿之上还有奉诏前来参加宴会的百官。   琼枝玉液,琵琶美人,歌舞百戏,应有尽有。   “一晃三年过去了,小永安都长成大姑娘喽。”   “朕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一旦哭起来怎么都哄不好,每回入宫哭起来朕都得拿着子丹的拨浪鼓抱着你在观文殿走上好几圈。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转眼你们长大了,朕和王兄也都老了……”   皇帝坐在明堂之上,兀自执着金杯追忆着往昔那些不可再见的时光。   周芙坐在下面的席上,礼数周全地忍受着老皇帝虚伪的煽情。两人客客气气宛若唠家常似的叙了会儿皇家该叙的旧后,便听到外头有人通禀,说是靖安世子来了。   蒋锳立即搁下在搅动鱼羹的玉勺,一动不动地盯着殿门口看。   殿门口点着四盏宫纱明灯,宫人们也纷纷打着扇,姗姗来迟的青年身形瘦削,肩上披了一件纯白色的狐裘,内里则穿着一身暗色的绣着繁复云纹的华服。他相貌英俊,眸色清冷,但唇上没什么血色,看上去是个久病之人。   大梁如今的文人并不兴五石散,周征如此,纯属是因为常年受襄王折磨所致。   襄王周子上是宸妃之子,因为生母是宠妃,所以自小乖张又跋扈。老皇帝当初下定了决心要把周芙的父亲贬谪到永州去后,觉得还不能打消疑心,便将淮南王的嫡子也就是周征扣在了宫里,让他做了襄王的伴读。   周征文采卓著,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可襄王却是个庸才。   所以做伴读这些年,襄王数次找周征的错处动刑,年前一次才刚受了重刑,虽捡回了性命,但伤了肺腑。   “征儿来了,如今同永安兄妹相见,怕是也想得紧吧。你在宫中这三年陪襄王在国子监听学,襄王如今学业之上大有长进,这可都是征儿你的功劳啊。”老皇帝乐呵呵地笑着。   周征没说话,只掀起眼皮略微点头致意。   老皇帝在周征那儿碰了个软钉子,便又堆着笑望向周芙,“小永安,你此次从永州来也是辛苦了,朕可以允你一个恩典。说说看,要什么?”   要什么?   周芙看了一眼兄长,缓缓起身,鼓起勇气道:   “臣女想恳请陛下退了我兄长与蒋将军之女蒋锳的婚事!”   百官顿时一片哗然。   这天底下哪有兄妹相见不先问问对方过得如何,便直接让皇帝老子退婚的事?简直荒谬。   周芙手心里也都是汗,但她清楚。   按照上辈子沈青娥死后,周征开了她的棺木不顾妻儿跟她的尸骨一起躺在棺木里的这股子疯劲儿,这辈子,他对沈青娥的感情也绝不会浅。 第5章 下跪   正在百官议论一片时,周征跪坐席间已然三杯烫酒下肚,他如今的身子本不宜喝这万岁爷所谓盛情之下赏赐的好酒,所以饮干净这卺中酒后,禁不住掩唇喘嗽了两声。   “征儿你怎么看?”   “臣以为臣妹所言有理。”周征淡淡道,“臣常年与药石作伴,终日需人奉药,虽未到知天命的年纪,但自知寿数不常,属实不必耽搁旁人。”   皇帝如今虽老迈昏庸但还不至于真的眼盲心瞎,这位侄子短短三年内身子是如何败成这样的,他心里也有数。于是也没多说些什么,只是将目光投向蒋锳。   蒋锳这些年跟着父亲南征北伐,也见过不少钟灵毓秀的少年,但他们都没有带着一份清冷孤寂感的周征来得吸引人。   大雪压琼枝。   蒋锳赏得了他的美。   但男女欢爱,并非只靠惊鸿一瞥。蒋锳看着他那一双宛若陈潭一般没有情绪波澜的眼睛,便知晓,这惊鸿一瞥,有也只是她有。   “世子将来定会福寿绵长,只是蒋锳要嫁的,定是两情相悦之人。所以蒋锳也恳请陛下退婚吧。”   蒋锳起身,对着皇帝行了一礼,虽有遗憾,但不知为何,说出此后,总觉得心口处有一道似是积压了几十年一般的郁气纾解了开来。   当初指腹为婚原也不过是皇帝醉酒时的玩笑话,既然双方都无意于这桩婚事,皇帝倒也不准备强做这媒人,直接应允了退婚一事。   只是,老皇帝唯一觉得纳罕的是,他今日的宠臣也就是那位观文殿大学士崔邵一向最会揣度人心。   可今日周芙所求,却并非如他所言。   酒散席消,临出武英殿时,正赶着下了一场暮雨,这宫内的地砖也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天冷地滑,皇帝难得起了仁心觉着来这御宴之上的官员大多年纪大了,遂遣司礼监的人把那些在偏殿那儿候着的轿夫都叫进来。   周芙和蒋锳来时只乘了一辆玉辇,如今天寒,周征不宜在这风雨中久待,于是两人便将玉辇先让给了他。   王府里的管事张九早早地命人把旧宅收拾干净,连给世子爷接风洗尘的火盆都备好了,却独独没想到缺辆车马,待到经底下人提醒的时候,周芙和蒋锳已经在殿前立了许久了。   同她们一样,在这凄风苦雨之中久立的还有另一个青年,头顶着翼善冠,穿着赤色红袍。   周芙打量了一下他胸前的补子,白鹇的图案。是个五品官。   这个年纪做到五品官的位置,也绝非常人。可周芙上一世对这个人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郡主,臣的车辇到了,如此,便先行一步了。”   “这两柄油伞,臣留与您和蒋姑娘。”   周芙正出神之际,那青年已然将两柄伞搁在了殿门口,周芙不解地看着那青年,他抖落着袖袍往前走了几步后,在上轿前回头对着周芙笑道:   “建宁十九年,我曾与郡主有过一面之缘,瑶台姝色月下观音,皆不及郡主之姿。”   “臣叫崔邵,记住臣的名字,将来总有一日,郡主会跪着求到臣的门下的。”   轿帘阖上。   “建宁十九年?这个崔大人怎么回事,如今才建宁十六年啊。”蒋锳皱了皱眉头。   “宋裕跟你说的人,是叫崔邵对么?”   “是叫崔邵。”蒋锳说着,就瞧见了不远处王府的暖轿,“郡主,要不要过一会儿去找宋公子问问。”   要,自然要。   周芙点了点头,一只脚踏入暖轿里时停了停,对车夫道,“先送蒋姑娘回王府,把我送到京郊西南角的庄子上就行。”   宋文道前几日在朝堂之上因为边境之事发疯要砍皇帝,后来大骂老皇帝一番泄愤后一头撞死在了金銮殿上这事儿,无疑是伤了皇家颜面的。皇帝因此牵连宋裕,将他没入马奴是事实。   但宋家仍有一位诰命夫人在,这位诰命夫人乃是宋文道的养母宋韩氏。   这位宋老夫人的父亲曾获封平阳侯,是圣祖爷那一朝的大功臣。所以老皇帝虽深恨宋家,但顾念这位宋老夫人年迈还需人照顾,将宋裕没入马奴的同时,也许他在干完宫内马奴该干的活儿后侍奉祖母。   这事儿听起来虽然荒谬,但着实出自当今万岁的手笔。   京郊的这处别院,上辈子周芙也来过,说是别院,不如说是三间茅草屋子,简陋,但被收拾得很干净。   周芙到的时候,宋裕正半跪在宋老夫人跟前奉药,他早上那一身被衙内踩踏得狼狈不堪的衣物早已经换下,如今穿了一身跟平日里一样干净且袖袍更为宽广能遮掩住腕骨处伤痕的白衣。   宋老夫人絮絮地同他讲着话,他神色温柔地低声应着,屋内灯火摇曳明明灭灭,周芙隔着纱帘望他,只觉得这人跟上一世真是一模一样,无论怎样的境遇都能一副运筹帷幄,宠辱不惊的样子。   “郡主来多久了?”   宋裕打帘出来,正瞧着她立在门口。他口气稀松平常,像是在跟一个许久不见的故人寒暄。   周芙没接话,只是扭头对一旁的小厮道,“进去搬把椅子出来放院中间。”   小厮麻利地进去又麻利地出来。   “竹门阖上。”   小厮应声。   周芙这才走到院门口,在圈椅上坐了下来。   她的目光盯着宋裕瞧,上辈子十多年的并肩相随,多少个失去亲人后靠着对方给的余温才能活下去的日日夜夜,她不需要说话,宋裕便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小厮退下去。   宋裕走到她的面前,然后屈膝跪在她的面前。身为罪奴,他这一双膝盖这些日子跪过许多人,但那些人终究会成为他平步青云路上的不足以为意的存在,唯独面前这个人,他跪的心甘情愿,理所应当。   周芙看着他坦荡地跪下来的动作,便知道是他了。如今的宋裕不会跪她,也没有必要跪她,只有前世的宋裕会跪她。   “崔邵是谁?”   昔日的过往太过沉痛。   她不愿意同他再去翻,只简洁明了,崔邵是谁。   作者有话说:   重生的崽子有点多,除了男女主以外,其他几个人重生其实是奔着一个目的来的 第6章 荆州   “他原是是中书令张阶的门生,建宁十四年的榜眼。眼下的天子近臣。”宋裕缓缓开口。   在这寒风簌簌之中,两人一坐一跪,三尺的距离,将两人的身份之差展露了个明明白白。   建宁十四年。   当时的她还在永州跟父亲吹风,自然不知那一年的榜眼是谁。   “张阶并非庸臣,也算得上是治世的一把好手,他的门生总归不会差的,既如此,宋裕,你为何提醒我小心他?”   周芙前世也曾听父亲提过张阶,此人虽与帝师詹仕高不合,但绝对是个能臣。这些大儒收门生时也都长了眼睛,倒不至于收个蝇营狗苟的鼠辈。   “荆州起了时疫,崔邵如今想封了荆州,放火烧了沿河最严重的几个村落。”   宋裕无声地笑笑,“荆州若弃,民心尽失。”   这话话音落下,周芙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荆州城的漫天火光。那把火,上辈子是烧了的。   边境战乱不断,失地未收。朝廷早已经火烧眉毛,哪里还顾得上头尾。取舍和权衡,是百官一辈子的命题。   显然,在荆州这一局里,是弃。   “前世,弃了荆州的不是崔邵。”周芙摩挲着手里的陶埙,陷入回忆。   “是张阶。”   周芙点点头,从圈椅上站起来,她神色一如既往的平和,“所以宋裕,你是想提醒我,崔邵如果弃了荆州,将来会牵连到淮南王府。”   “周芙,你我都知道,王府的胜仗也就这两年了,连收十二郡,又连失十二郡。后头,王府会一路败仗。当初老王爷兵败嘉裕军队缺粮时,为什么不远处的岑州百姓无一人肯拿出家中干粮前来救济?人心都是肉长的,是京中的官兵寒了百姓的血肉,荆州之鉴啊,周芙。”   宋裕仰头瞧着她,俊朗的眉眼中尽是带着规劝意味的温柔。   “人心的都是肉长的……”周芙却被他的这一句话吸引,然后往他面前近了近,月色下,他衣衫齐整,言语之间喉结扯动,明明已经落魄至此,却还是大局尽在手中的样子。   “宋裕,你的心也是肉长的么?”她喃喃地问了一句,却并不像是要听他的回答的样子,很快摇头轻轻自嘲地笑了笑。   冬至过后,天寒得厉害,刚刚又下过一场雨,屋子里的暖炉炭火还没生,年纪浅的人倒是无所谓,年纪大了终究受不住。   “罢了。”   “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你进去吧。”   周芙心绪乱得很,但也大概猜到宋裕对崔邵的所知,也仅限于荆州层面了。   “谢郡主。”   宋裕起身,起身的时候动作并不是太利索。   “以后都是这样的日子,习惯就好。”周芙淡淡地说。   “无妨,宋裕应得的。”   “你明白就好。”   天色已晚,快要宵禁,说完这最后一句不咸不淡的嘲弄后,周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别院。   ……   荆州的时疫闹得凶得很,并且是一日比一日重。各州之间交通闭塞,车马也不是很方便,原先关于荆州的时疫,京中百姓所知甚少,但几日前,城西一个员外郎家闹了一出,这才搞得人尽皆知。   据说这员外郎的妻子祖籍荆州,好些年不曾回去瞧一眼,这一两个月以来往家里修的书信又都没人回,所以起了回荆州的心。   这员外郎跟崔邵有点交情,也知道朝廷想要弃了荆州,自然不愿意让妻子去送死,便有了员外的妻子在府门前痛哭的那一出。   “谁家没个父母儿女啊,都说用所有的兵力守皇城守皇城,皇城要守,那其他地方的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么?荆州那么大一个地方,凭什么说不要就不要啊。”   周芙听说的这事儿的时候,蒋锳正在枣花树下练剑。   “你怎么看?”周芙问蒋锳。   “朝廷也为这事儿争得不相上下呢。”蒋锳停下步子,将剑反扣在背后朝周芙走过来,嬉笑道,“听说没,那两中书令今儿又在朝上骂起来了,据说下了朝之后为这事儿还打了一架。詹仕高那老头用笏板把张阶那老头打得跟个猪头似的,然后张阶也不服输,把詹仕高的脖子掐得跟上了两回吊似的。”   “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周芙从瓜果盘子里拿了个甜杏儿塞进蒋锳嘴里。   甘甜的汁水在汁水在嘴里爆开,蒋锳餍足地眯了眯眼,“再要一个。”   周芙又往她嘴里塞了一颗。   蒋锳含糊地感叹,“自然是从外头搞皮影的先生那里听的,京中就是比永州好,什么都有,连这各地千挑万选进贡过来的果子都那么甜,不像永州,只有干冷的风和呼吸不完的黄沙。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如今我们在这王府里如此好的待遇也得多亏了咱们在外征战的父亲,若非如此,那狗皇帝怎么会对咱们这么好!”   蒋锳叉着腰,一双好看的丹凤眼俏皮地眨了几下。自打父兄不在身边,她的性子倒是比之前活泛了不少。   狗皇帝。   骂得好。   蒋锳说出了周芙这么多年一直想骂的话,所以又喜提一个甜杏儿。蒋锳含含糊糊地吃完,吐完核后想起了周芙刚刚跟她说的荆州的事儿,就忍不住问,“荆州一事,郡主怎么看?”   “我么?”   周芙抱着膝盖坐在台阶前,“我也觉得越是世道艰难,越是为官不易为君不易,就越是不能抛弃百姓。”   “百官和君王是抉择上的不易,而黎民百姓则是生计上的不易。生逢乱世,无衣可穿无禄可食,对于百姓来说已经很难受了,遭逢时疫,再被朝廷抛弃,民心确实会没有的。”   周芙声音和煦,眼神一如既往地沉静。   蒋锳觉得她说的有理,却又觉得她刚刚用的一个“也”字有几分不一样的味道。   “这话是宋公子对郡主讲的?”蒋锳问。   “一个罪奴罢了,以后不要称他为公子。”周芙出声提醒她。   自打会极门前那一次,蒋锳就看出周芙同宋裕之间似乎是突然有了什么过节,但那时她并没有太当回事,如今听周芙直接用罪奴称呼宋裕,倒真察觉出几分微妙来。   “郡主你从前很喜欢他的,如今怎么提到宋公子的名字就像是听到个仇人的名字似的?”   “从前?”周芙垂眸笑了笑,“从前是我眼瞎。”   蒋锳听了这话,适时地闭上了嘴。   两人正交谈间,突然听到前厅一阵寒暄声。刚巧府里的大丫鬟小红端着个点心盒子走过来,周芙拽住她,“前厅这是谁来了,这么热闹?”   小红道,“是观文殿的崔大人来了,正在厅里跟世子爷叙话,好像说是下个月宫里有一批宫女要放出来,里头有个好像是世子爷的旧相识,两人正谈着呢。”   周芙听了一半便知晓崔邵是来给兄长送沈青娥的,上一世做这个事情的人是宋裕。   那时候魏王还没有登基,但夺储之事又要时刻与宋裕商议,所以宋裕伸手向宫里要人就格外方便。那是周征唯一一次开口求人,宋裕倒也没在此事上拿乔,直接干脆地给他把沈青娥领了出来。   自此,开启了三个人的悲剧。   如今,蒋锳不必再牵扯进周征和沈青娥的恩怨里,这自然是好的。可崔邵挤进来非要做个牵红绳子的月老又意欲何为呢?   周芙正这样想着,管事张九已经气喘吁吁跑到了她的面前,“郡主,世子爷让您过去一趟。”   周芙没说什么,只随着他往前厅走。厅里熏了杜衡,清香静雅。周芙摘下了先前在宫宴上戴着的十六瓣莲花珠钗和繁复华服,今日穿的简单,就一套淡色衣袍,虽不做过多的装饰,但看着仍旧清丽明艳。   “郡主。“   崔邵今日也是一袭书生打扮,见了周芙后,简单行了一礼。   周芙没有回礼。   倒不是觉得这人故弄玄虚,只是第一次相见时,他同自己讲,将来有一日会跪着求到他的门上,周芙觉得多半这人对她也掺了点恶意,她自然也没必要礼遇他。   “坐。”周征示意两人坐下来。   “观文殿近日在处理些旧书,臣在里头碰巧瞧见了两本《楞严经》和《华严经》,刊印的品相都很好,知道郡主爱礼佛,特地给郡主送来。”崔邵身后的人听自家主子话音落了,忙把两本经文递到周芙的面前。   周芙上一世为求安宁在父兄死后便甩手将整个王府给了宋裕,然后自己在佛堂礼了多年的佛。   后来被九皇叔一事牵连,求了十年的安宁却最终也没得到真正想要的安宁。   这经文无疑是在打周芙的脸。   周征不知道崔邵是什么意思,只瞥了一眼经文,“我这个做兄长的,竟还不知道自家妹子有佛缘。”   “没有。”   “以前闲来无事的时候回去庙里拜拜,但读经真是高看我了,崔大人留着自己看吧。”   “芙儿不喜欢,崔大人就收回去吧。”   周征知道周芙很少待人有愠色,见状也淡淡驳了崔邵。   崔邵倒也没半分不自在,起身对着周征行了一礼后,恭敬道,“如此,是下官逾矩了。只是,下官有几句话想同郡主单独说,世子能不能避一避?”   周征今日给崔邵几分脸纯粹是因为沈青娥,听了这话觉得这五品官无礼太甚。于是冷笑道,“这该问郡主才是。”   崔邵又将目光挪向周芙。   “兄长,您先回吧。”周芙也想看看崔邵到底要作什么妖。   周征闻言走出了前厅,丫鬟婆子都退了下去,周芙冷冷看着崔邵,“你到底包藏的什么祸心?”   “祸心?”   崔邵似是觉得这个词有趣,重复了一遍,然后轻笑出声,“宋大人上一世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同为朝臣,崔某与当初的宋大人实属是一样的心。”   他一面说着,一面轻轻地叩了一下桌子,然后仰头看着这四方横梁道,“只是,同也不同。” 第7章 坦荡(修)   “我的路会走的比他更长。收复失地,统一兵权,守住大梁千秋山河的人将会是我。”   崔邵说完这话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那时他积压在心里许久的不平。   天下士子皆想成为当年的宋裕,周芙并不觉得奇怪,但痴人说梦,又确实很让人瞧不起。   “你想成为宋裕,你应该去找他。来找我做什么?”周芙无奈莞尔。   她看起来就是个两世的冤大头么?   “那自然是因为郡主曾经羞辱过臣。”   崔邵抬眸,用娓娓道来的语气讲道,“上辈子的建宁十八年,郡主曾在平陵救下过一个得了羊角风的青年,后来那青年回乡养病前曾提名写了拜帖送到王府,说将来病好愿做府中幕僚,却被郡主命人摁着在王府门口,来来往往的街市上责了顿板子,此事,郡主可还记得?”   周芙愕然抬眸,虽明白了崔邵应该就是那青年,可她从不责打下人,又怎么会责罚一个登门送拜帖的?   “崔大人记错了吧。”   “郡主再回忆回忆呢?”崔邵面露嘲讽。   周芙继续在脑海里回想着,过了很久才想起,上辈子的建宁十八年,似乎确实有人送过一封拜帖前来。   只是那时宋裕因为蒋厚坠马,府中许多大夫来瞧皆不见好,她终日忙于求医问药,哪有心思看这东西,直接交给府上的人处理。   府中处理这事儿的人倒是真看了,可看后只觉得晦气。认为宋公子还没死呢,就有人巴巴地上门等着顶他的位置了,所以当街责罚了那人。   这事儿起初她不知情,还是很久以后,丫头银灯同她讲的。   周芙抬眼看着崔邵,一时之间,也有了几分恍惚。   “这件事情,我确实有点印象。驭下不力,我难辞其咎,崔大人,你想要我这么补偿你?”她缓缓开口,此事着实是王府之过,她是认的。   “补偿?”   崔邵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   “我不要补偿,我要郡主站在我的身侧。”   “什么?”周芙没听明白。   “像上辈子站在宋大人身边一样,站在我的身侧。”崔邵一字一顿地开口。   周芙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突然觉得这人病得不轻。不止周芙这么觉得,从内堂走过来准备收拾正厅碰巧听见他们谈话的张管事也这么觉得,虽然他没有听明白什么上辈子这辈子的,但他听明白了这崔大人有病。   于是还没等周芙开口,管事的张九拿着大扫把就开始撵人。   “什么五品小官,也敢惦记我家郡主?”   “要是咱们老王爷在这儿,听你说了这话,不打断你的腿?”   张九一面说着,一面拿扫帚往外撵人。   崔邵被撵得狼狈,却还是勉强保持着体面道,“郡主,明日午时,我便会启程带兵去荆州。这几日,郡主还有时间可以考虑。”   考虑个鬼。   周芙挥了挥袖子,本不想再理会他,可突然又意识到一件事——荆州。   他说明日去荆州?   屋子里的暖炉发出“噼啪”的声响,炭火烧得滚烫,张九撵完了崔邵后,麻溜地赶了回来。   “郡主,别跟那个小官一般见识,他明日去荆州万一染上了痘症能不能回得来且一说呢,哪像您金枝玉叶的,咱可比他金贵的多,别理他。”   金枝玉叶的。   周芙反复回味了一下这四个字。   “张管家,他死在荆州死就死了,若是我得了痘症在荆州呢?”她冷不丁问。   这话可把张九吓了一跳。   “郡主别说这样的话,您若是在荆州得了痘症,那老王爷不得把京城翻个天啊。”   是这样,不错。   周芙细白的手指在桌上随意地点了两下,对张九温声道,“银灯这两日跟着我东奔西走也累了,张管家,今夜让银灯不用在我房里头守着了。”   张九“啊”了一声,虽不明所以,却依旧照做。   月明星稀,天幕暗沉沉的,一轮血月高高挂起。   “裕儿,魏王的人如今在外头,说待会儿便将我接进他的府里头静养。”韩老夫人躺在床前,用绢帕掩唇咳嗽了几声,然后攥住孙儿冰凉的手腕,叹道,“你要帮魏王夺嫡么?”   “是。”   宋裕搁下手里的汤药,沉声道,“太子不贤,将来若是做了皇帝,定和今日的陛下一样昏聩无能。魏王虽资质平平,但他有仁心,将来会是个好皇帝。”   韩老夫人知晓这个孙子素来看事情看的长远,也不相劝,只是开口,“如此,倒也可以。只是你万事小心,你父亲那个人不懂迂回,满朝文武不敢骂的,他敢,这才导致宋家遭祸,苦了你,本已经入仕却还被牵累。”   说到这里,韩老夫人咳得更厉害了些。   宋裕忙抬手轻轻拍着韩老夫人的背,年轻的魏王正候在外头等他,他俯下身子替韩老夫人寻了个卧躺的好姿势后,这才出门去见周翦。   “兄长。”   周翦不是皇后所生,平生所倚仗的,唯独一张比蜜还甜的嘴,这才让陛下宠他,谋臣助他。   宋裕上辈子虽听惯了周翦这称呼,但不代表这辈子他也听得惯。   “裕乃一介罪奴,担不起殿下如此厚爱。”他屈膝欲跪,这动作吓了周翦一跳。   “兄长如此,真是跟本王太过生份了,本王这些年的道理经义都是兄长交给本王的。兄长以后莫要如此。”   周翦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本王明日就会依兄长所言入宫劝说父王荆州一事,兄长到了荆州后只需给本王拖三日,只要三日,本王定把此事办好。”   他说能办到就一定可以。   宋裕上一世辅佐他登基,一路做到帝师的位置,他看着周翦长成一个皇帝该有的样子,跟着周翦一起并肩走了很多年,自然信任他。   “既如此,臣的祖母就交给殿下照看了。”   宋裕回望了一眼亮着灯烛的屋子,救荆州,扶魏王,眼下事情还真是安排的满满当当。   ……   崔邵没有骗周芙。   前往荆州的官兵天不亮便在宣武门集合了,长水校尉韩丁在城门前点卯,点完卯队伍便浩浩荡荡地出发。   这上百人走的是山路,宋裕在后头默默地跟着。他原先以为只有他一个人会跟着这队伍,很快发现,不对,还有另一个人也在跟着队伍,并且跟的明目张胆,毫不遮掩。   “韩校尉,郡主一直坐在一顶软轿里跟着咱们,刚刚花钱雇了几个人把咱们后头运火把的马车给截下来了。”   士兵咬紧牙关,冷汗津津地禀报。   “几个白身的农夫都能把官兵的车截下来,你们干什么吃的?”韩丁一巴掌拍那士兵脑门上。   “郡主坐在软轿就停在我们的马车前,不让我们走,我们又不敢动郡主……”那士兵委屈巴巴。   “哪个郡主?”韩丁火大。   “永安郡主。”   韩丁气得噎了一下,想到淮南王如今还在外头拼死杀敌,挥挥手道,“随她去吧。”   士兵闻言退了下去。   没过一个时辰,又过来,“郡主把咱们拉火药的车也给截了。”   韩丁火大,“她怎么不把咱们的粮草车和放棉被的车也给截停呢?”   士兵默默脑袋,一本正经地回,“郡主心善,说冬日天冷,就先不截粮草和棉被……等最后再截这个……”   韩丁被折腾得没法子了,知道来了个软钉子的祖宗,只得去找崔邵。   崔邵在前头早知道了这事儿,但一直当做不晓得。如今着实是没法再坐视不理,他的手指在马上轻轻地敲了敲,过了半响,才问韩丁,“韩大人,阻挠朝廷官员办差,是什么罪?”   “轻则拘役,重则流放。”   “那本官今日拿绳子将郡主捆了,总是在情理之中吧。”崔邵轻描淡写地开口,下马后,直接对韩丁道,“拿绳子!”   韩丁瑟瑟发抖地看了一眼崔邵,虽不可置信,但想到他们此番确实是奉了皇命烧荆州的,永安郡主着实有错在先,于是慌忙命人拿了绳子跟上。   软轿被人叫停的时候,周芙正喝完轿内的最后一口凉透了的茶。   “你要捆我啊,崔邵?”   周芙掀开轿帘笑着看崔邵,她早在一开始就算到崔邵会来找她兴师问罪。她是郡主,是金枝玉叶,想要撵走她让她自己乖乖回京城去是必然不可能的,想要她不再捣乱,就只能限制她的自由,找几个人看着她,带她一起走。   可捆她。   这倒真是让周芙没想到。   “此番崔某是奉皇命入荆州,郡主三番五次捣乱,崔某不按律例办事,已是给淮南王府薄面,还望郡主海涵,崔某也不过只是想安安稳稳去荆州而已。”   崔邵说完这话,对韩丁使了个眼色。韩丁颤颤巍巍拿着两截绳子不敢动,他并不想做这个坏人。   周芙倒是无妨。   只要他们能顺利让她进荆州城,捆也好,绑也好,都没那么所谓。   “捆吧。”   韩丁摸了摸后脑勺,正对上周芙没什么情绪的眸子,只好胆战心惊地拿起绳子。   朝廷此行派了三队人马。   崔邵主事,顾而行在大军的最前头。周芙一个人被他客客气气地安排在了最后一队马车里,吃的喝的倒是没少她,可惜被捆住了手脚,碰也碰不到。   马车颠簸,她昏昏沉沉地倚着车厢睡了一会儿,半梦半醒的时候,只感觉一双手在替她解绳子。   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宋裕示意她不要说话,然后指了指马车后面那块挡板,他是从那里爬进来的。   周芙了然。   荆州之事,以宋裕的性子他是如何也不会不管的。前世的时候,大梁的国运到了宋裕回朝的时候基本上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他跟张阶跟詹仕高竭尽心力才会大梁多续了几年命,没让胡人直接打进宣武门。   这一世。   他过早地看到了大梁将来的命运,知道当初人心涣散后再抵御外敌有多难,所以自然会来。   周芙想得明白,但这并不妨碍她收回自己的腿,然后无声地提醒他,如今他们是云泥之别,他不配碰她。   宋裕知道周芙在想什么,只将手摊开在双膝之前,表明此刻他是跪着的,手上也垫了帕子,并无半分逾矩。   周芙这才把腿重新送了出去。   脚腕和手腕上的绳子捆得紧,又过了整整一日,都是些青紫的红印。宋裕低着头给她揉脚腕上的红痕,他正值最好的青年时期,虽是个文臣出身但在这寒冬腊月掌心仍旧是热的。   前世,父亲死后大兄一心收复冀北,父丧当晚就快马加鞭回了苍岐山。宗亲们群龙无首再无压制,那几年闹得厉害。周芙不是没有见过风雨,但那几年,只要宋裕在,她待的地方就永远只有温暖与安宁。   周芙曾经是贪恋他给的温暖的,也相信这个人永远不会离开自己,但后来,也是他,让她在掖庭自困了八年。   “江龄雪当初一头撞死在我的面前,你特别恨我对不对?”她突然开口。   “是。”   宋裕给她揉脚腕的掌心顿了顿,似是想开口解释什么,可最后又什么都没说。   伤害就是伤害。   江龄雪死后,他对周芙的态度是从未有过的冷硬与绝情,这一点他自己是清楚的。   那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个亲人,她的死,让他觉得他辜负了祖母辜负了姑父,辜负了很多用性命支撑他走下去的人。   所以后来,他对周芙说了很多混账话,连“郡主若是觉得府里少了臣就空荡荡不自在,那改日臣会请陛下替郡主择一位佳婿”这样的话都口不择言地说了出来。时至今日,宋裕仍记得那时周芙的神色。   先是不可置信,再之后立刻红了眼。   那是那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见到周芙哭。   周芙这个人,温柔却坚韧,很少在人前落泪。他说完这话后心底其实就已经后悔了,但那时她已然转过身什么都没有说走掉了。   再后来,大梁的命数变得越来越教人看不透,八年掖庭,那是他和皇帝商议后给她选的最好的一条路。   只是,那何尝不又是一把伤人的刀。   宋裕不欲解释,事实上也无须解释,那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他是认的。认的心甘情愿。   车轿内只放了一盏煤油灯,灯火摇曳,周芙听到了这个并不出乎她意料的答案后,忍不住将目光游移到了宋裕的脊背上。   他没有刻意伏低脊背,但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次以这样的姿态在她的面前,虽不是王府的家奴,却要比他真的是王府家奴的时候看着更属于她。 第8章 命数   年轻人身上总有着难掩的光华,周芙的目光顺着他的脊背往上游移,衣料遮掩不住的脖颈下那一片如玉的肌肤上隐隐可见红紫交错的斑斑鞭痕。周芙下意识地伸手去摸。   “脏。”   他仰头瞧着她,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和愧疚。   周芙收回手的同时也收回停留在他脊背上的目光,“私逃出宫便是逃奴,按照律例,是要杖毙的。宋裕,你不怕么?”   “怕。”   “自然怕。”   宋裕说这话时,抬眸示弱地笑了笑,“周芙,若我真这样死,你会对我有怜悯么?”   周芙扫他一眼。   任何人说怕,她都信。但面前这个人,她不信。上一世,他杀了很多人,宗亲也好,平民出身的异姓王也罢,在惩治这些人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给他自己留后路。   到后来,她看宋裕,就像是雾里看花灯。   十年的温存,她看得穿他的士子风骨,看得透他温柔眉眼下藏着的凛冽与锋芒,但独独看不透在大梁的命数里他将自己的性命置于何地。   “会。”   她思虑片刻后,终究还是坦诚开口,“会,所以宋裕,想办法活下来。”   “活下来才能看到你上辈子想看的,既然是上辈子的旧人,这辈子我会喜择佳婿,奉命成婚,你自然是要来恭贺我的。”   周芙的嗓音很轻,宋裕抬眸看着她那明艳又静谧的侧脸,心下明白,她这是在拿他当初的话奚落他。   罪有应得。   辩无可辩。   宋裕避开了这个话题,“荆州时疫很重,痘症一旦染上,真的会死。我来之前已经知会了魏王,他跟我讲,只要拖上三日,他就能说服老皇帝更改主意。所以周芙,不要做傻事。”   周芙明白他早就一眼看穿了自己想要做什么,却仍旧不想把自己就这么暴露于他眼前,所以失笑道,“我一生所求只有安宁,才不会做险事。”   “你若是像上辈子一样只求安宁,那你不会来。”   宋裕敛眸开口。   他虽是跪姿。   但语气神态跟从前与她在王府叙话时没什么两样。   周芙知道自己在他的面前是一览无余的,她的心思,她为数不多的计谋,在他的眼里袒露无疑,但她尽管如此,她并不觉得,在荆州一事上,他下手能够比她快。   两人各怀心思,就在这时原本在平稳行进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车夫“吁”了一声后禀报道,“郡主,不远处山上有碎石砸落,路不好走。崔大人说,我们从这儿掉头,待会儿去附近的驿站歇一晚。”   “我知道了。”   周芙掀开轿帘看了一眼黑灯瞎火的山路,确实崎岖难行。   “你快走吧。”   看样子不久在队伍最前方的崔邵就会来看她,跟她一道去驿站。   宋裕艰难地起身,冷冽的目光在轿帘外落了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从怀里将一块腰牌递给了周芙。   那腰牌上刻着一个“魏”字,是魏王的贴身腰牌。   崔邵如今对她无所顾忌,就是因为他是天子宠臣,且老皇帝与淮南王府关系一向微妙,他也笃定周芙不会因为他的无理将这事闹到御前去,这才这般胆大包天。   但既然是重活一世的人,就该知道两年后登基的是年轻的魏王。   “有了魏王腰牌,崔邵但凡还想走他的青云路,就会收敛一些。”宋裕临走前清冽地开口。   地上的那两根麻绳确实刺痛了他的眼。   他撇开眼去不再去看。   ……   月明星稀,周芙在驿站已经歇下的时候,淮南王府正闹翻了天。她留给周征和蒋锳的书信都压在他们卧房的木枕底下,府里头找她找了一整日,直到宵禁,蒋锳躺下看了信才知道她去荆州了。   蒋锳本已经躺下了,又和衣起身,将紫红色的儒袄和罗裙层层套上后,拿著书信急切地去找仍在书房看兵书的周征,“世子,不好了,郡主去荆州了!”   书房里的炭火烧得极旺,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周征手里的笔闻言顿了顿,却并未抬头,只是道,“去便去了,她是大人,该有自己的决断。”   “可荆州凶险啊,她去了万一染上痘症,那不是送命么?”蒋锳顾不得礼数,她早些时候便听闻周征这个人冷血冷心,这几日住下来本也没这么觉得,但今日确实真打从心里头觉得寒心。   “她如今已经不是孩子了,敢去,就必然做好了准备,不需要你多言。”   “可是……”蒋锳还想说什么。   但周征却头也不抬地打断了她,“张九,把蒋姑娘请回房去。”   蒋锳不可思议地瞧着这位世子爷的做派,越发地庆幸自己退了这一桩婚,如若不退,将来几十年对着这样一块冷硬如石头般的人,简直是守活寡。   张九满头冷汗地把蒋锳请了出来,天晓得他有多理解蒋锳。今早小郡主不见了后,他就立即同世子爷禀报了,但世子爷就只是让找,也没说什么别的话,到了晚上本以为作为兄长,他该急一急了,却不曾想,竟还跟往日一样有闲心窝在这书房里看兵书。   所以刚刚见蒋锳吃了闭门羹后,张九十分理解她,但奈何世子爷也是主子,所以送蒋锳出书房后,只好宽慰她:   “世子爷生性本就比二郡主和小郡主要古怪些,在宫内待了几年后性子变得越发冷了,如今也不是对姑娘泻火,是跟谁都这样。”   “那谁都是爹生娘养的,他整日一副病恹恹的厌世脸给谁看?老王爷整日待人都和和和气气的,怎么就生出了这样的儿子来……”   蒋锳发起牢骚来就停不住。   张九连连点头,“对对对,姑娘说的都对。但世子爷这几年过得也苦,也有他的不易,唉……”   蒋锳懒得听张九打圆场,“好了,别的不说了,张管事,把家里最好的马牵出来,我看出来他这个做兄长的是不会管了,但我不能不管。”   张九擦汗,“姑娘这是?”   “去荆州。”蒋锳冷道,“我同你们郡主年幼时便是好友,后来在永州又拜了把子,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我总不能向她兄长一样弃她于不顾吧。”   说着,便疾步向着马厩走。   张九见状也只得快步跟上。 第9章 死法   从上京到荆州,车马行了整整五六日。崔邵也就第一日为难周芙,后来倒也算规矩,见她手上和脚腕上的绳子都被人解开了,许是猜到了是何人所为,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朝廷此番浩浩荡荡派了三队人马前来,少说也有百人,军队驻扎在荆州城外的荆襄河案,崔邵忙于跟刺史交接,派了人在营帐外头看着周芙。   眼下军队驻扎是在城外头,又有人盯着,周芙进不去城。   她原先的算盘是到了城里,自己找个机会跟那些染上痘症的人接触,以命相博,赌朝廷顾忌着她父亲还在外征伐,不敢一把火把她也烧死在荆州。   可如今,这荆州城被守得严丝合缝,只有得了令牌的人才能进,崔邵防她比防狼还紧,正盘膝坐在茶桌前想着该如何进城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将士的惊呼声。   “好大一条鲤鱼,从哪儿捕的?”   “万物皆有灵,这一尺多长的鱼得在河里待上多少年?要不放了吧。”   周芙掀开营帐帘子一道出去看,只见一个年轻的小将士的手里提着一条足有半人长的大鱼,那鱼嘴一张一合,显然是刚钓上来的大鱼。   “就在旁边的荆襄河,我跟李百户去给大家打平时用的水,这鱼就游过来了!”那小将士乐得合不拢嘴。   “还有这样的奇事?”   “大家伙也好久没吃新鲜的鱼了,刚好这鱼大,让随行的厨子给咱们炖了吧。”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最终决定先让炊事兵将鱼杀好,然后再向上级报备此事。炊事兵刚好没事做,很快就提着菜刀来了,这鱼大肉厚,剖了几刀才剖开鱼腹。   “瞧这鱼肥的?”   “诶?这个是什么啊?”   一个士兵用手在鱼肚子里拨了拨,竟在里头瞧见了一块半臂长的竹简,竹简上是用朱砂笔赫然写着一个“冤”字。   孰冤?   自然是荆州有冤。   鱼腹呈冤这事儿在大梁开国几百年的历史上曾发生过三次,每一次鱼腹开出冤字都意味着杀戮,而杀戮过后,那些曾经手执屠刀的人也都付出了代价。   “我们明日可就要烧城了,怎么……怎么今日从鱼肚子里挖出来这个……”胆子小一点的士兵往后退了一步,嗓子已经开始抖了。   年纪大一点的赶忙走上去斥他,“这有什么好怕的!都是些装神弄鬼……”此话刚一说完,竟发现自己的身后跟了一簇鬼火。   “鬼啊!”   他也惊呼起来。   一时之间,将士们四散跑开,刚刚围在一起的那几个人身后竟然都开始有鬼火跟着。   整个军营一下子乱了套。   “郡主,那头西南角好像有个白影闪了一下。”看守周芙的士兵说着就要往西南角走去,周芙一眼认出那个白影是宋裕,忙一把拽住看守。   “郡主,你怎么了?”   周芙佯装虚弱地笑笑,“如今天寒,头疼的旧疾又犯了,劳烦你去帮我找一张虎皮毛毯来吧。”   看守见她有气无力,虽有怀疑但也怕出事,于是道,“属下这就去寻,请郡主先进帐子吧。”   “好。”   周芙松了口气,正欲掀帘进帐,便瞧见崔邵远远地从远处打着火把带人来了,他身边的长水校尉韩丁见周遭乱成一片,拽住一个将士就往地上扔。   “怎么回事?”   那将士颤声答,“鱼腹……鱼腹有竹简……”   崔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果真瞧见了那竹简,他手背上青筋浮动,骨节顿时攥得“嘎吱”作响。   周芙只当没看见他吃撇,大摇大摆地走进帐里头。   三更天,营帐外头仍旧是灯火通明。巡逻的士兵多了一些,崔邵下了命令不许人再提今日鱼腹之事否则军法处置,但傍晚那一会儿,消息早就传得众人皆知,如今外头都是巡逻之人的议论声。   周芙想到宋裕那一闪而过的身影,半夜睡不着,听到有马蹄声,点灯披了衣裳想出去看看,正撞上风尘仆仆而来的蒋锳,两人在帐外拥抱,周芙正愁不知道该找谁说话,蒋锳便拉着她进了帐。   “你猜我来的时候在路上看见谁了?”   “谁?”   “宋裕啊。”蒋锳扬高了声音,周芙忙捂住她的嘴。   “你提到宋裕的时候声音小点。”隔墙有耳,周芙并不想他被崔邵的人捉住。   蒋锳瞬间明白了周芙的担忧,低声道,“放心,这儿的人抓不到他。我是从荆州城里过来的,刚刚来的时候路过荆襄河下游,宋公子那么聪明,会安全的。”   周芙心下安了一些,很快又反应过来,“你是从荆州城里过来的?你怎么过来的?”   “就这么过来的啊。”   “荆州城城不是封了么?”   蒋锳道,“我来时走得是小路,靠着年纪大的老伯婆婆一路指路过来的,昨儿找了个村子睡了一觉,今儿一早再问路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原来已经到荆州城了,刚刚出城是被拦了,但在城楼前见到了崔邵,他允我来找你的。”   周芙心下明了了,“你累了这么多时日,先好些休息吧。”   蒋锳点点头,一张清丽的脸蛋上写满了疲惫,“我赶了三日的马,可累坏了,昨夜也休息了,但不知怎的,身子乏困的厉害。郡主,我先睡一会儿。”   外头的绫锻袄子被脱去,只留一件小衣在里头,那小衣有些短,蒋锳伸展间露出一段藕白色的手臂。   灯火下,周芙总觉得她手臂的肌肤有一块隐隐发青,本想推她问问是不是骑马摔着了,但人已经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   长水校尉韩丁外头点卯,大家都到了,但想起昨夜的鬼火和鱼腹之中的“冤”字都无精打采。   韩丁正凶巴巴但寻人,就见清点物资的士兵连滚带爬地回来了,“先时从郡主那里要过来的火把没了……火药也没了……都泡了水……”   “几个意思?”韩丁厉喝一声,一脚将那士兵踹翻在地。   “不知道,可能是昨夜那几个巡逻的人中有人不想造这个放火烧活人的孽,就把那些东西都泡了水……”   韩丁这头顿时火冒三丈,正愁着不知如何跟如今已经在荆州城中的崔邵讲,就见周芙急急忙忙地掀开了帐帘,“韩校尉,烦请你请个了解痘症的大夫来一下。”   韩丁听了这话头登时更大了,伸出手颤声道,“是昨夜来的蒋姑娘染上了?”   周芙不能说是,也不能不是。她没见过痘症,但今早蒋锳身上确实已经起了热,她揭开她的小衣检查,虽未看到有起痘的现象,但两臂下那原先青了一块如今变得通红。   军营一时闹翻了天,大家都避之不及。   周芙倒是冷静,她跟蒋锳待了一整晚,若是蒋锳得了,她也逃不过。如此一来,荆州这把火定是烧不起来了,只是连累了蒋锳这个倒霉蛋,心中愧疚。   消息传到荆州,崔邵匆匆带着大夫前来,得出的结果确实是出痘前期的表现。   崔邵原先觉得这是荆州一事是他跟暗中筹谋的宋裕两人在极限拉扯,没成想,这突然到来的蒋锳会打破僵局。   周芙同她睡了一夜,保不齐明日就有症状。   烧城定是烧不起来,谁敢真的把郡主烧死在荆州城呢?   烧不成,如今就只能被动地变为救城。但崔邵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在治疫一事上,从未有过任何经验。荆州刺史和知府更不用说了,城内一团乱,若是治得好,也就不用等到现在。   崔邵吸了口气,左思右想,决定派人去寻宋裕。但派去的人刚走出军营,宋裕就不请自来。   上辈子,崔邵其实是没真正见过宋裕的。前世的建宁十四年,他大病一场,回家养了十多年的病,步入官场时,已经是中年。那时宋裕已经死了,车刑曝市。是让无数读书人都为之胆寒的死法。   崔邵曾经无数次地想过,若他能与这位宋大人在一朝为官,成为同僚,那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他憎恨过宋裕。   读书人的脸皮本就薄。   上一世的崔邵因为宋裕被王府家丁押在门口众目睽睽下打了一顿板子后,本是想找棵歪脖子树吊死,但幸得中书令张阶所救,这才没有死成。   后来他花了十多年的时间一边养病一边重新科考,终于在三十多岁的时候重新步入朝堂,但那时,宋裕已经死了。   而周芙,也被困在了掖庭。   如今一切卷土重来,他们都拥有了崭新的人生,可以证明自己。然而,在荆州一事上,因为蒋锳的出现,他却不得不处于一个下风的位置。   崔邵痛恨自己的被裹挟。   但他又诚然不是一个十足的恶人。   若把周芙蒋锳一起烧死在荆州,淮南王势必无心征战,到时大梁在面对外敌时便会处于一个极弱的位置,王都危矣。   他不愿意做这样的千古罪人。   思及此,崔邵将目光投向了面前的宋裕,这个一身粗布麻衣,略微带了些倦容,却仍旧从容冷静,清冷矜贵的青年人。   “宋大人上辈子做了两件事,崔某其实是很佩服的。一件事是临死前用铁血手腕替陛下收了兵权,另一件事是收完兵权后用自己的命去换了沧州城的那三百俘虏,让大梁百姓明白,朝廷心中有他们。兵权,民心,大人真是用一身的血肉在替大梁续命。可有一件事,崔邵不明白。”   宋裕点点头,“你说。”   “值得么?”   “嗯?”   “宋裕,你是文臣之首,活下来或许可以救更多人,然而却那样没有体面地死在了沧州城外,值得么?”   崔邵突然扬声,直视着宋裕。   宋裕上辈子也曾经舌战群儒,从未输过,但面对崔邵的这个问题,倒真是有几分不知如何作答。   值得么?他也曾问过自己。   上辈子,他是车刑曝市死在沧州城外的。在收了宗亲和异姓王的兵权之前,沧州就已经沦陷了。辽军统领直言要他宋裕一人的性命,说只要他愿意出城受死,便将城中妇孺放掉。   年年败仗,年年兴兵,百姓们没有得到朝廷的一点暖与怜,早就对脚下的国土失望了。   当一个国家的子民都不再爱它的土地,那么很快,辽军就会攻破大梁的城门,胡人的号角将会插满会极门。   这不是他想看到的。   他受死,说明朝廷心里还有百姓。   他想用自己的命去换百姓对这个国家的最后一点怜悯,所以那时候,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一条死路。   但真的值得么?他也不知道。   只知道在想到周芙时,他是后悔过的。他还没有替她摘下初冬的第一支梅花,他还没有跪在她的面前祈求她的原谅,他还不得不狠心地让她在掖庭幽禁。   一想到这些,他就觉得痛彻心扉,仿佛又回到了上辈子跟周芙诀别的那个夜晚。   “没有值得不值得。”   “终有一日崔邵你也会明白,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宋裕敛了敛眸,平静开口,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崔邵想说,他不会明白的。活下来的人才可以救更多的人,他不认同宋裕,很不认同。   但既已问出了答案,也不再多做坚持,只是缓缓开口,“那既如此,宋裕,明人不说暗话,本官知道你上辈子治过冀州城的时疫,对于时疫的防治一定会比如今荆州城里的其他人都有经验。本官同你还有郡主之间的陈年旧怨可以先搁置一边,眼下,我帐下的人可以供你驱使。”   说着,便要请宋裕坐下。   宋裕摆摆手,示意不用坐,只是让崔邵将城防图拿给他看。   时疫最重的村子早已经被荆州刺史用朱笔圈出来了。   有二十几个村落都染痘症染得很严重。   “眼下因为痘症死伤的人不少,先是起热,然后是不能动弹,再之后是出痘吃不进东西,人熬就这么熬死了。从出痘到死,也就是十来天的事。”崔邵皱着眉头同宋裕讲形势的严峻。   也正因为如此,原先朝廷才有很大的一派是支持火烧荆州的。   “这些人里头有自愈的么?”   “有,那些平素身体就好的,起了热发了汗后吃几幅养气血的药就好了。而那些平日看着就弱的,就死的快些。”   “城中如今有多少大夫,有多少药材,又有多少粮食和身强力壮确定没有感染上的壮丁?这些,需得吩咐下面人查清楚报给我。”   宋裕神色凝重,似是又回到了上辈子治疫时的状态。   崔邵点了点头,起身从营帐里出去,走了几步后又问,“那如今依你之见,官兵需不需要驻扎进城里面去。”   宋裕想了片刻,“需要。”   崔邵点头应了,出门正碰上韩丁,“郡主那儿怎么样了?”   “郡主眼下被挪到了城中的一处小木屋里,那儿就她跟蒋姑娘两个人,两人都喝了药,郡主看着是没有症状的。”韩丁道。   崔邵“嗯”了一声,思虑良久后望了一眼营帐方向,“那位宋大人……不,里头的那个人,他要什么,你就给他什么。”   韩丁不解,他在京中当值多年,也知道那是宋尚书之子,如今不过只是一个区区罪奴。   “朝廷里获罪为奴的人多了去了,大人为何偏要抬举他?”   崔邵摇了摇头,轻呵了一声,“你不了解他。”   说到这里,崔邵仰头望了望天。大梁的天还没有彻底的变,最大的黑暗还没有到来,上一世没有见到的黎明和青天,这一世真的能见到么? 第10章 吃醋   周芙跟蒋锳在荆州城外的小木屋内相依为命了三日,在第四日的时候,官差又送进来一个少年。   “郡主,这是刺史家的公子,也得了痘症,跟蒋姑娘一样都比较轻,没什么别的情况,就昨儿起了热,这城中实在没地方安置他了,只好把他送到这儿来。”   韩丁将脸遮的严严实实,站在院落前将同样用纱布和斗笠挡了脸的小伙子送了进来。   只要身体强健些,还是能熬过轻症的。   周芙照顾了蒋锳两日也有经验,虽觉得男女有别,但城中如今确实无地方安置,也没法,正准备让人进来。   奈何人家站在门口,就是不肯进。   “里头两个姑娘家,我去像什么样子?”   这少年看身形比周芙小不了两岁,死死地扒住门框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   韩丁嫌他矫情,忍不住喷他,“人家一个郡主,一个将军家的嫡女,都没你做作。”   “你说谁做作?”少年扯着嗓子吼。   “说你。”韩丁指着他,一巴掌拍掉他在门框上的手,硬是把人塞了进去。塞的时候碰巧撞掉了他的斗笠和遮住口鼻的纱布,周芙看了一眼,拍着手笑了。   “蒋锳,出来!”   “怎么啦?”   “瞧他这一张脸,像不像蒋厚?”周芙这些日子一直照顾蒋锳,终日疲惫,好多时没笑过了,见了这张脸后才真正笑出来。   蒋锳在连喝了三日药后凭借着原本就好的体魄重新活了过来,眼下见到这少年也乐了,这跟蒋厚不说像了个十成十吧,至少也有九成九的相似。   正打算问他叫什么名字,人却“轰”地一下倒了。   周芙忙过去探他的额头,烫得不像话,年纪不大,但却很能忍,一直撑到现在。   周芙和蒋锳对视一眼,一人抬一条胳膊将人抬进了房间里。   “蒋锳,去打一盆冷水来。”   “好。”   蒋锳打完水,刚进屋子,就见周芙已然把这少年的衣服给掀开了,在检查他背后和四肢有没有痘。   少年人大片大片的麦色肌肤展露无疑,周芙瞧得认真,蒋锳却羞红了面颊。   外头敲竹门的声音再度响起,蒋锳搁下水盆,逃一般地离开了房间,打开竹门,正迎上宋裕那一双清冽的眸子。   “郡主呢?”   宋裕的目光往蒋锳身后搜寻着,没见到人,眼底有几分失落。   蒋锳接过宋裕手里的食盒,“韩校尉送来一个少年,身上有点烫,晕过去了。那少年长得很像我哥哥蒋厚,郡主大概有点想我哥哥了,所以对他就起了怜爱之心,眼下正在照顾他。”   听到蒋厚的名字,宋裕的眸间不禁闪过了一抹暗色,过往不那么愉快的经历席卷而来,他不由得又想起了那次蒋厚害他坠马。   蒋老将军当时是当着他的面罚了蒋厚一顿军棍,但那军棍高举轻放,明摆着就是欺负他资历浅没进过军营。也就周芙这样的实心眼会觉得一个老子真的会因为外人把自己的儿子打死。   他跟蒋厚站在一起,她偏心的那个人永远都是蒋厚。   “蒋姑娘,那劳烦你去知会郡主一声,说我在外面等她。”   宋裕清清冷冷的目光落在不远处,蒋锳总觉得这两人怪怪的,但又说不出来,只得应了。   没过一会儿,蒋锳又出来了,这一会儿脸色明显有些挂不住。   “宋公子,郡主说……”   “说什么?”   “郡主说,你这几日很是劳累,她也听韩校尉说了你对荆州百姓做的事,所以今日并不想看你跪在她旁边,让你回去休息。”   为了一个跟蒋厚长的像少年人,所以才不肯见他么?   宋裕自嘲地笑笑,然后对着蒋锳点头道,“劳烦蒋姑娘了,也烦请蒋姑娘告诉郡主,说宋裕明白了,也让她好好照顾自己。”   “好。”   蒋锳应声,回木屋时,将宋裕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了周芙。   他明白了?   他明白什么?   周芙听了宋裕的话,先是一头雾水,而后才反应过来,他是觉得自己因为一个长得像蒋厚的人才不肯见他。   有这个因素么?   或许有的吧。   周芙垂眸看着眼前少年这跟蒋厚像了九成的脸,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有在对着这张脸思念蒋厚。   那毕竟是她人生中除了蒋锳以外最好的朋友,她最好的少年时光都是跟着蒋厚和蒋锳在永州打枣捉鸟中度过的。   掖庭那八年,也只有蒋厚来找过她。   时至今日,周芙仍记得蒋厚那一天边哭边骂她的模样,“你个傻丫头,你要为了宋裕在这里困一辈子么?你看看掖庭吧,皇帝派人看守你了么?一个看守你的人都没有!周芙啊,我求求你了,不要把人生的大好年华都扔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真的,你出去看看吧,出去看看大梁的天地如今是什么样子,不要把自己困在这里!”   那一天,他带了两匹马前来,恨铁不成钢地把她在掖庭放的所有菩萨像都砸掉了。   记忆中从来不哭的那个又野又皮的少年跪在地上哭着恳求她跟他出去,跟他出去走出掖庭看一看。   只可惜,她执念过深,早就出不去了。   她一直在等那个人来,她想,自己就是死也要等到那个人来,只是到了最后,也没等到。   无人看守的掖庭,是她自己困了自己八年。   所以重活一世,她承认,她对蒋厚的感情要比从前更深一些。甚至说如若蒋厚这一世没有提早入军营,如若他像上辈子一样能够大胆地跟她说喜欢,周芙觉得自己也许也是也会嫁给蒋厚的。   可惜。   那小子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了,知道家国的责任更重了。   想到这里,周芙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   二月末,荆州又接连下了好几场雨。原本在宋裕的治理下,渐渐有所好转的时疫因为这几场雨又有了越变越糟糕的迹象。   好在魏王周翦一直在老皇帝跟前很受宠,成功以一己之力舌战群儒,并说服了老皇帝从国库中拨出了一大笔的赈灾款。   周翦是带着钱,带着粮和药来的。   周翦到的时候,蒋锳跟周芙还有屋里头那个像极了蒋厚的郑刺史家的公子郑妄已经好全了,三个人已然可以从木屋出来并且为荆州出一把力了。   “小永安!”   周芙跟郑妄在街亭施粥给灾民施粥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在叫她。一回头,这才发现是周翦。   “堂兄?”   周芙笑着回头,搁下手里的木勺。周翦上一次见到周芙,还是三年前,那一次是跟宋裕一起在城门口目送淮南王府被贬。如今三年一晃,周芙这个王府里最小的妹妹已经这么高了。   周翦拍着她的头打趣道,“堂兄本还想抱你,眼下看,已经抱不得了,永安成大姑娘了。”   周芙道,“堂兄如今也比以前成熟稳重了很多,还更加英俊潇洒了。”   周翦对这话很受用,想到在远方征战的皇叔,又道,“皇叔如今身体如何啊?还康健么?”   周芙点点头,“父亲身子如今尚佳,只是比三年前稍稍差些,偶尔会犯头风,但还好,次数不多。”   周翦听了她这个“稍稍差些”便知道应该是比三年前差很多,也是,因为猜忌而被贬,心胸再豁达的人,也难免有想不开的时候。   话题谈到这里,再说下去倒是有些伤感了,周翦一扭头,碰巧就看见跟韩丁走在一起的宋裕。   “兄长!”   周翦见了宋裕忙迎上去称他为兄长,韩丁愕然,但周芙却是见怪不怪。   周翦跟宋裕关系一直亲厚,上辈子也是这样,上辈子周芙虽护下了宋裕,但并不能帮他摆脱奴籍。可周翦却从不避讳人,一直唤宋裕兄长,吓得王府里的其他人跪了好几次。   “兄长,这些日子可有人折辱你,让你下跪,如果有,本王一定打断他的腿!”周翦一见到宋裕,就试图帮他找场子。   周芙听了这话,眼皮跳了跳,决定继续拿起木勺子跟郑妄一起施粥。   周翦跟宋裕又寒暄了几句后便坐在隔壁的水亭里商谈要事,这个过程中周芙全程没看宋裕,但宋裕的目光却止不住地往周芙身边的那个少年身上飘。   他长得太像蒋厚了。   尤其那一双眼睛,厚厚的单眼皮,像了个十成十。   周翦注意到了宋裕的目光,忍不住开口,“兄长是喜欢周芙么?兄长若是喜欢,本王可以从中撮合你们。周芙也很喜欢你的,京中的兄弟姐妹都知道周芙对你的喜欢。这事儿很简单的。”   “不必。”   “臣与郡主的事是两个人之间的私事,臣会自己解决好的。”   宋裕不动声色地拒绝了周翦的掺和。   他怎么赎罪,怎么忏悔,那是他自己的事,如若周翦强行插一脚进来,以他对周芙的了解,她怕是再也不会真的原谅自己。   周翦见宋裕如此坚决,倒也不便多说什么,于是道,“那兄长自己把握。”   说着,又把话题挪到了夺嫡的事情上来。   宋裕收回在周芙身上落了很久的目光,眼见着周翦拿出了几张人物关系图纸,叹了口气后,又像上辈子一样开始为周翦这位即将登基的魏王筹谋。   周翦这个人有一颗赤子之心。   可脑子着实不算特别灵光,当皇帝也能当,但指望他开辟秦皇汉武那样的事业基本上是鬼扯淡。宋裕上辈子跟魏王在一起的大部分时光,基本上都是他在讲,魏王在听然后照做。   上一世,宋裕这个帝师无数次都有个想要用拳头将周翦的脑袋开开瓢看看里头装得是不是浆糊的心,但每一次,都被他那一双充满求知欲的眼睛打败了。   这一世,也同样是如此。   宋裕坐在桌子前,给周翦梳理了一下午大梁党派关系图,口干舌燥地讲了一下午后,耐心地问他,“殿下听明白了没有?”   周翦像上一世一样,冲着宋裕眨了眨那双充满求知欲的大眼睛,然后恬不知耻地问,   “兄长能再讲一遍么?”   宋裕:……   对于宋裕而言,给魏王讲一个下午的党派关系要比治疫更累,为了荆州的时疫,他本就七八日不曾好眠,如今给周翦上了一下午课,只觉得周身的倦意都涌了上来。   他也知道自己该好好地休息,但人在极度疲倦的时候总是会贪恋更加温暖的地方。   所以傍晚天黑后,当周芙同郑妄一起回小木屋的时候,不出意料的,在门口看见了正坐在竹门前的宋裕。   “阿姐,这个人怎么在这里?”郑妄跟周芙相处了一段日子后粘她粘得紧,所以打从见到宋裕的第一眼就不喜欢宋裕。   宋裕听了这话,唇角浮出一抹讥诮来,“病好了还不回自己府上去,一个毛头小子管什么大人的事?”   宋裕跟郑妄斗嘴的样子倒真有了几分他上一世在王府里头跟蒋厚斗嘴的味道,周芙觉得有几分怀念,也没拦着,接下来就又听到郑妄的反击:   “你不过是个罪臣之子,我看你对荆州有功才没有把你当奴,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了?”   “若你要在我的府上,我定命人扒光了你的衣裳,一件不留直接乱棍打死。”   年纪轻轻的小子总是爱拿自己的权势压人,但这话不免有些刺耳。   宋裕听了倒也没立即再反击,只是定睛瞧着周芙,“你不为我说话?”   周芙知道郑妄说的是气话,纯属孩子气的句子,所以只是略微皱了皱眉头,推郑妄进去。   “他只是个孩子,你同他计较什么。”再说了,他说的本就是事实。   周芙上一世是十分护着宋裕的,但凡有人在她的耳边提家奴两个字,她都要大发雷霆。   如今这小孩儿如此羞辱他,她却只淡淡揭过。 第11章 折腾(修)   宋裕看着周芙极其耐心地将郑妄哄进去,便知晓指着她帮自己说话是不可能了。   上一世会极门前那一场极尽血腥的屠戮和佛堂外近乎绝情的诀别早就将他们之间十多年抵背而眠的温情葬送,如今,她走过生死,熬过掖庭那八年重活一遭,还能够站在他的面前,用算得上平和的姿态对待他,也仅仅因为她是周芙,是被淮南王教的很好的周芙。   “今儿乏得很,能不能不跪?”   竹门被掩上。   宋裕笑着问她。   他这几日频繁奔波,先是跟着荆州刺史一起将荆州城内能腾空的屋子腾空,后是带着官兵检查水源,挨家挨户看得了痘症的人情况如何,确实疲惫得很。   宋裕这个人很少有低头说软话的时候,周芙见他的眉眼间都染了疲色,也不欲为难他。   “坐吧。”   “谢郡主。”   山林之间梅花尽数开放,红的白的挂满枝头,晚风浮动间隐约又带来些许的芬芳香气。   “魏王刚刚得到京中的飞鸽传书,说是淮南王大获全胜,短短半个月的功夫已经收回了三郡。上辈子的这个时候,这三郡,是花了半年打下来的。”宋裕姿态放松地倚着竹门,目光却一直落在周芙的身上,“魏王讲,这场仗之所以打得这么顺利,是因为王军中杀出了一个不知名的的小将。”   周芙抱着膝盖听他讲着,本以为,宋裕会继续讲那小将士是谁,没成想,他话说一半却戛然而止了。   “嗯,是谁?”   “蒋厚。”   倒不是宋裕真的故意非要提起这个名字给自己找不痛快,只是,那小将确实是蒋厚。   起初听魏王说起此事时,宋裕也觉得很惊讶。上辈子的时候,蒋厚被发配进军营是个偶然,但他后来也确实靠着自己的本事一刀一枪在战场上拼出了一条血路成为了大梁第一个异姓王侯。   只是,按照上辈子事情的发展顺序,此时此刻,他应该在王府绕着周芙像个花蝴蝶一样打转才对。   周芙也很讶异,但很快,又意识到一个问题。她能重生,宋裕能重生,崔邵能重生,那为什么蒋厚不能呢?   她跟宋裕对视了一眼,两人眼神交汇,明显已然想到了一处去。   意识到这一点后,周芙沉默了许久。她骤然想到了自己醒来后,丫头银灯告诉她,是因为蒋厚转性非逼着她骑马,才有的坠马一事。   为什么逼着她骑马呢?   无非是因为上辈子他去掖庭找她的时候,她不愿意走,但又不想剖白自己那颗被磨损的千疮百孔的心,所以跟他说自己不会骑马,让他带着同她一起在掖庭的两个丫头走。   一匹马可以共乘,会不会骑有那么重要么?   蒋厚也许也并非是真的想不明白她不会骑马一事只是借口,只是希望,若是当年的事这辈子再卷土重来一次,她能少个借口,多个走出掖庭的机会吧。   想到这里,周芙觉得自己上辈子的一意孤行真的辜负了很多人。   “过来。”   周芙突然对宋裕说。   “怎么了?”   宋裕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没再倚着竹门,而是顺从地走到她身边,跪了下来。   “头低下来。”   宋裕顺从地伏低脊背。   不出周芙所料,他脖颈处藏在衣料下的鞭伤非但没好,反而因为他这些日子的颠簸以及任凭其发展也不处理,更加严重了些。   周芙伸出手抚上他脖颈处的那一道狰狞的可见血肉的伤痕,然后摁了上去。   宋裕疼得眼前一黑,但强忍住没闷哼出声。只是闭了闭眼,任凭她隔着一层衣料往脊背上其他受了鞭伤的伤处摁,他额头浸满了冷汗,如远山泼墨似的眉宇也被汗水浸透,但一直一声不吭。   他越是不出声,周芙就越想看看这人的承受底线在哪里,下手就越重。   待到摁压至伤得最重的腰侧一处的时候,宋裕这才没忍住从唇齿间泄出一声痛吟来。   “周芙……”   宋裕显然有些撑不住,抬起被汗水打湿的眸子艰难开口道:“我明日还要同魏王上一趟杨脊山。”   “能不能明日结束再罚?”   他汗湿的掌心彰显了他的脆弱,但眼底却是一片愧疚之色。   “怎么罚?”   “院中的荆藤,或者刺史府上的鞭子,郡主挑什么都可以。”宋裕脸色苍白,但望着周芙时,汗水氤氲的黑眸里却是一片赤忱。   赤忱。   当脑海里浮现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周芙突然觉得自己定然又是被这人给蛊惑住了。   他怎么会对她有赤忱呢?   他的赤忱都给了周翦,给了江龄雪,给了他的仕途。   “不必了。”   “坐回来吧。”   周芙收回手,情绪调整好理智回笼的那一瞬间,又点点一旁的位置示意他重新坐回去。   半跪在地上的宋裕黑眸中浮现出一抹忐忑来,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艰难地起身,顺着她的意思坐在了一边。   “短短半个月连收三郡,宋裕,你说会不会再过两个月,十二郡就都收回来了?”   周芙仰头看月亮,本以为出了口气后心情会舒畅些,但事实上,看到他冷汗津津的样子,她也并没有觉得快意。   所以也不打算再折腾他,只是尽力地思考着将来,思考着淮南王府的将来和大梁的将来。   连收十二郡,就意味着后头会连失十二郡。   当最后的几场胜仗打完,淮南王府也离连连败仗不远了。   “你说,父亲还能在活着的时候看到天下太平,盛世长宁么?”   周芙轻声问出声来。   宋裕先时疼出来的一身的汗都被这寒风吹干,他避开伤处半靠在门框边。平和的目光落在远方的山脉之上,他低声却笃定地告诉她,“会的。”   天下太平和盛世长宁不会远的。   天终究会亮的。   ……   有了朝廷的钱粮还有药材大夫,荆州的时疫要比从前好了一些,山下村子里的那些实在病重救不回来的人该烧的烧,该埋的埋。而那些症状没有那么严重的村民,大半都已经痊愈。   但荆州城东的杨脊山却久也不见好转。   这杨脊山位于城东最偏僻的一处位置,家家户户靠着打猎砍柴为生,都是些实心眼的农户,宋裕刚从崔邵那里接过治疫一事的时候,就跟着荆州刺史去过杨脊山。   那里的痘症原先还要比山下轻些,该送的汤药也不间断地命人送上去了,但不知为何境况就是越来越遭。   “咱们这山上啊,原本也就几个人得这病,您来了之后,大家药喝也喝了,但怎么就越来越差了呢?”   “是啊,我老母如今七十多岁了,没喝你们的药之前还没这样,喝了药之后,痘全发出来了,现在躺在床上就快奄奄一息了!”   起初,几个和善一点的老人还能温声细语地同周翦宋裕一行人讲话,但到了后头,聚集的山民越来越多。   那些山民家里的人也确实病得越来越重,骨肉至亲,血浓于水,难免群情激奋。   一时之间,有的山民动起手来,周翦一时没注意,直接被一个山民从小土坡上推了下去。   魏王金尊玉贵,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当晚就躺在榻上捂着被子痛哭流涕了一阵,表示自己很心碎。   直到周芙闻讯来瞧他,他才勉强从锦被里把磕破了的脑袋露出来,强行挤出一个还算得体的笑容,不愿意在这个比自己小的妹妹面前丢脸。   “堂兄,你还好么?”   周芙明知故问。   “挺好的挺好的。”周翦偏过脸去抹掉眼角的最后一滴泪,轻咳一声,掩盖住自己刚刚哭哑了嗓子这一事实。   “那杨脊山现在的境况如何了?”   周芙将提过来的盛了鸡汤的食盒搁在桌前,坐了下来。   周翦知道这话问的不是他,于是将目光投向宋裕。   “不知道,要查。”   宋裕坐在灯烛旁,手指有一茬没一茬地在桌面前轻轻地敲着,看得出有些烦闷。   这么多年了。   周芙一直以为宋裕是万能的,曾经天下大局尽在他手,他从一个被先帝压得不得出头困兽一路走到宰辅的位置,周芙真的一直以为他没有做不到的。但没想到,他也有不知道的东西。   周翦小心翼翼开口,“兄长,那药会不会真的有问题?”   “不会。”   周芙和宋裕不约而同地开口。 第12章 争吵   那些药材都是经过了崔邵和刺史手底下人的层层筛查的,纵然崔邵还对没能烧城荆州心有不满,但有荆州刺史在,也绝对不可能在药材上出纰漏的,毕竟自己人不会害自己人。   “荆州的刺史和知府都已经派人去杨脊山查了,官兵们浩浩荡荡地去未必能查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来,我们私下还得再去一趟。”宋裕站起身,已然拿定了主意。   周芙也跟着站起来,她跟宋裕在一起风风雨雨十几年,别的不会,在他身旁帮衬他还是可以的。杨脊山的村民不好惹,倘若要扯个谎什么的,她了解宋裕,也能应付得来,于是道:   “我跟你去吧。”   “堂兄这个样子明显去不得了,如今施粥有郑妄和蒋锳,我看看能不能帮上你点什么。”   周芙提出要来是在宋裕的预料之中的,既然来了荆州,就必定要为荆州的百姓做些什么,宋裕十分明白她的心。但杨脊山今日的山民所为纵然是几十个身强力壮的官兵也难以招架。   痘症会一日比一日严重,明日再去,怕是山民的表现会更激烈。   “你确定要去?”   当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周芙就明白他不想她去。   昨日还伏低脊背一副认打认罚的样子,今日便试图阻拦她的决定。   周芙突然有些后悔。   后悔昨日下手太轻。   后悔今日带了两碗鸡汤在食盒里。   另外一碗就该拿出来,倒掉喂猪也不给他。   “人总不能一辈子活在安乐窝里,更何况,这世上也没有一辈子的安乐窝。”   周芙迎上宋裕的目光,这是直白地讽刺。   两人眼神交汇,宋裕轻笑了一声,先一步低头服软,“郡主说的是。”   时候不早了,月白天青。明日还要去杨脊山,周芙将食盒放在红木桌上,转身欲走,临走前又瞥了一眼宋裕,心情还是不怎么愉快,于是开口:   “出来。”   周翦以为在说自己,乖巧地掀开被子,准备下榻,却被宋裕拦住。   屋子里生了暖炉,热烘烘的,出来后,倒是有几分寒凉。月色如水,周芙裹了件轻薄一点的白狐裘立在门口,但这一点都不妨碍她的手脚冰凉。   宋裕从屋里走出来,递了个刚灌好的汤婆子给她。   在外头吹风的这一会儿,周芙其实也想明白了宋裕为什么不让她去,但当宋裕将汤婆子递给她后,她想到这人昨日乖顺的态度,又想到今日脑后有反骨的样子,还是不痛快道:   “现在外头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该站着么?”   “周芙,你觉得我有错么?”   宋裕定睛看着她,却没半分要跪的样子。   他前几日跪她,是因为赎罪。   今日不跪,是因为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问题。   周芙看着他,倒是觉得这么些时日了,也就今日他跟自己记忆里上一世的样子完完全全重合在了一起。   上一世的宋裕就是这样的,可以自己一条路走到黑,却不让她多走一步,总觉得除了那个安宁的王府以外,其他地方都是风刀霜剑。   “宋裕,我的兄长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能驾着赤血宝驹单枪匹马闯进敌人的军营放火烧粮仓了,我的阿姐也一样,她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连黑熊岭的熊瞎子都手刃过。你为什么就觉得我不行呢?”   “你觉得我该像上辈子一样安宁地待在王府里么?可我上辈子听你的话,听父亲的话,待在王府里求了一辈子的安宁,到最后真的安宁了么?”   周芙忍不住反问他。   乱世之下,人人皆求安宁,可谁又真的能得到安宁呢。家国沦丧,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周芙,我从未觉得你不行过。”   宋裕漆黑的眸光沉沉,过了半响,才开口解释。他从未觉得她不行过,他只是觉得,她没有必要跟着他冒这个风险。   荆州的风要比上京柔和的多,但拂在面上,仍旧冷得骇人。周芙自嘲地轻笑一声,站直了身子,任凭寒风吹干了她心底的那么点燥意。   “你不想我去对不对?”   “可惜了。”   “宋裕,这辈子,你说了不算。”   她轻声开口,梅花落满庭院,是一地捡拾不起来的寒凉。   外头的那场争吵,周翦自然听得清清楚楚。周芙走后,宋裕在外头冰冷刺骨的台阶上坐了许久,才清了清嗓子,重新进周翦的屋子,他的那本《策论》还在里头,今儿还没给周翦将该讲的讲完。   “兄长,永安很少这样,这几日许是荆州事多堵得人心头发慌,你多担待些。”周翦看得出宋裕心情不是很好,虽然大半的情绪已经被遮掩了,但还是有些许的流露。   “臣对郡主有亏欠,谈不上担待,今日在外头,是臣逾矩了。”宋裕淡淡道。   周翦不喜欢听他讲逾矩不逾矩的话,在他的心里,宋裕是他的老师,将来他若能登基,宋裕便是这大梁的帝师。虽然父皇因为宋尚书在朝堂上痛骂他一事深恨宋家,但这并不妨碍将来宋裕入了朝堂后会得到一个绝对配得上周芙的身份。   周翦在灯火下看着宋裕,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将那本《策论》合上了。   “这里头的内容,本王都已经会背了。”   “兄长,教我兵法吧。”   “我会好好学的,将来我一定能成为一个好皇帝。”   周翦殷殷地看着宋裕,眼眶不知不觉中有些湿润。宋裕转过脸去瞧着周翦,总觉得魏王今日有哪里不一样,总觉得他这股子好学劲儿要比上一世来的早些。   宋裕清冽的目光扫过魏王的脸,似是想到了什么,却又没有直言。   ……   第二日一早,宋裕并没有叫周芙,便自己一个人去了杨脊山。他昨日跟刺史来的时候去的是杨脊山东侧的位置,想着昨日那一遭过后,山东头的村民怕是已经认得他了,所以今早长了个心眼,去了杨脊山的西侧。   蒋锳当初是误入荆州城的小山村,在村民家借住了一晚才染的病,这证明荆州城不管哪座山,对外乡人都还算友好。   宋裕到了杨脊山西头后,远远望见了一处小竹屋,这小竹屋外头坐着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小的阿婆,头发花白,但很有力气,正在砍柴。   “这俊俏的小伙子是官府的人。”   “德福他大舅二舅都给我抄家伙出来。”   ……   第二日一早,宋裕并没有叫周芙,便自己一个人去了杨脊山。他昨日跟刺史来的时候去的是杨脊山东侧的位置,想着昨日那一遭过后,山东头的村民怕是已经认得他了,所以今早长了个心眼,去了杨脊山的西侧。   蒋锳当初是误入荆州城的小山村,在村民家借住了一晚才染的病,这证明荆州城不管哪座山,对外乡人都还算友好。   宋裕到了杨脊山西头后,远远望见了一处小竹屋,这小竹屋外头坐着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小的阿婆,头发花白,但很有力气,正在砍柴,显然是未曾患病的样子。   宋裕已经做好了同这阿婆讲自己是个外乡人的准备,但还没来得及开口。   阿婆突然放下了手里的斧头,用看似老迈的眼睛审视了他一眼后,对屋里头的人道:   “这俊俏的小伙子是官府里的人……”   “德福他爹他哥他大舅都给我抄家伙出来……”   作者有话说:   周翦是最后一个重生的普通人了,我发誓,真的是最后一个了。   这些普通角色的重生都是奔着同一个目的来的。 第13章 上药   宋裕抬眸,眼见着几个手拿木棍铁锹的猎户从里头冲了出来,与此同时,跟这群农户一同迈出门槛的还有同样一脸懵的周芙。   她比宋裕早来没多久,因为上山的时候没个人领着,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路过一个小溪的时候没在意在溪石上滑了一跤,到这儿的时候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   许是阿婆见她看上去温和懂事,所以当她跟宋裕想到了一块儿去,说自己是个进城寻亲的外乡人的时候,这家的人也就信了。她换了干爽的衣裳,正捧着个热茶跟这户人家的媳妇儿聊着天,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跟痘症有关的线索,这才刚刚说了一盏茶的功夫不到,就听到阿婆在外头喊抄家伙了。   周芙忙跟着出去。   在看到宋裕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让她更懵的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身旁那位德福的大舅已经一铁锹砸在了宋裕的头上。   “我们几个一起帮他绑了。”德福他爹发号施令。   “好,爹,官府乱给我们药吃,害得我们德福如今不省人事,病得越来越重。等明儿,咱们就拿这个小白脸去跟知府门前要个说法!”德福他大哥一面说着,一面麻利地从屋子里拿出了绳子。   三下五除二,就将额头被砸得鲜血淋漓的人捆的严严实实。   “说,你们官府到底有没有给我们乱吃药?”捆结实后,德福他大哥似乎还不解气,一棍子砸在了宋裕的脊背上。   “没有。”   宋裕额头满是鲜血,冷汗簌簌地往下流,但咬着牙绝不改口。   “还嘴硬?”   “以为是官府的人,我们就不敢把你怎么样了,是吧?”   德福他大哥说着,又气愤地往他背上落了几棍子。   他手上的那棍子足有手臂粗,周芙看得心惊肉跳,无数次都想过去拦住他,但都被宋裕用眼神给逼了回去。   “妹子,你刚来荆州你不知道,俺之前不是跟你说咱们这儿啊最近闹瘟疫嘛,好多人身上都长那种要人命的痘子,咱们家德福也长了,本来人还好好的,结果送去山东头那儿集中喝官府的药后就一日比一日差,俺们前儿见他的时候,他都瘦的像个皮包骨头似的了……就是这些官府的人做的孽。”   德福他媳妇儿见周芙面色发白,手心里都是汗,以为她看这场面觉得不忍心,于是说明情况,想要表达自己家没有屈打好人。   “德福嫂,动用私刑按照律例是要被治罪的,你们先把他关起来吧,若是真把人打伤了难免给官府留下话柄。”周芙竭力使自己看起来面色正常些。   然后继续温声对德福家的媳妇儿开口,“我的叔父在上京做官,家中在京城有点人脉,今日落水也幸好遇上你们一家子,才不至于湿漉漉地太过狼狈。荆州城的地方官我叔父还是管得了的。你们有什么冤屈都可以跟我说,我到时候修书回京,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你们的。”   周芙一贯是个好脾气的人,轻言慢语间总能让人觉得真诚。   德福他媳妇儿见周芙的第一面就觉得这姑娘很亲切,性子又好,一看就是京城来的王侯千金,如今听她说话果真是出自大户人家,心头一暖,忙上去牵住了周芙的手:   “周姑娘,不瞒你说,咱们这儿的山民都有一肚子的苦要诉。”   说着又将周芙往屋子拉,走到门前的时候又想起宋裕,媳妇儿家心肠到底要比男人软一些,也许是听进了周芙的劝告,一只脚踏进门槛前回头忍不住也劝了自家家翁一句,“这官府的小年青就先放柴房里吧,别再动手了,万一真出了啥事儿牵连了咱家德福就不好了,德福现在本就病着呢……”   说完后,拉着周芙进了屋。   女儿家好谈事儿,周芙本也是个共情心极强的人,听德福媳妇儿讲她这些年的不容易,听着听着也不由得替她伤心起来。   “唉,当初啊,就是俺爹娘不要俺,俺才嫁给的德福,德福对俺也好得很,俺们啊三年抱俩,日子越过越红火,眼看着越来越有奔头了,谁承想,这天有不测风云呢……”   德福媳妇儿一面叹气一面道,“唉,这段时日啊,家家户户都有人得这痘症,俺家德福得了之后,在他去山东头喝官府的汤药集中治疗前,俺家翁翁还特地上山给他挖了人参给他带着。家里他一直盖着的厚褥子也给他带走了,什么好,咱们就给他送什么去,可没成想,情况还是越来越差。”   周芙点点头,本想安慰她,很快又反应过来不对:“厚褥子?”   “是啊,咱们这山上比不得山下,冷得很。家家事猎户,都有厚实的褥子,都是趁着棉絮便宜的时候灌进被子里的,有十来斤重呢。”   “这褥子是德福哥得病的时候盖的么?”周芙又问。   “是啊。他得了病之后,我们给他多买了几套亵衣,想着亵衣烧了就烧了,但这褥子厚重烧了实在舍不得,就洗了一遍让他带走了,不止是我们,家家户户都这样干的。咱们猎户不容易,家家的银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德福嫂絮絮叨叨地说着。   周芙神色变了变,突然明白了过来,可很快,又忍不住问,“德福嫂,我还是冒犯地问一句,你先前跟德福哥盖一床褥子,他的病气没过给您嘛?”   德福媳妇儿听了这话冷不丁红了面,“这不是有了孩子嘛,俺们家那两个孩子还小,俺倒是想跟他钻被窝呢,可孩子得有人看着,所以这一年,俺怕他晚上看了俺心痒,就没让他跟俺睡一张床。”   这话毫不遮掩。   周芙小脸一红。   跟德福媳妇儿聊完天后,时候已经不早了。周芙大概能猜到这场疫症为什么久治不愈,天擦黑,她本想着早些下山,然后明日一早再让人来把宋裕救出去,可偏偏临走前,听见德福的大哥和父亲悄默默在厨房商量着明一早就磨刀把宋裕了结了。   一不做二不休,给官府一个威慑看看。   杀了官府的人,除了泄愤以外对他们家还没死的儿子有什么好处?周芙很不理解,但她也看出来了,德福嫂还是个讲道理的人,但这家的翁翁和大哥绝不是。   周芙来的时候是一路摸索着来的,她也不能确定自己能不能一个人在这黑漆漆的晚上顺利下山,更不能确定明早自己是不是还能记得这条上山的路,又是不是还能记得这户人家,万一没来得救他,她觉得宋裕很有可能就死在这里了。   她想他死么?   当然不想。   在掖庭最恨他的那几年,她也没想过。   所以左思右想后,周芙决定留下来。   天黑沉沉的,外籁俱寂成一片。在这家人屋子里的灯烛都熄了以后,周芙这才静悄悄地拿了一盏煤油灯走进柴房。   她进去的时候,宋裕正微阖着双目在休息,他周身无一不疼,从脊背到额头,但也许是这么多年遮掩疼痛惯了,当周芙的煤油灯照过去,他竟然还能给她一个“安心吧”的笑容。   安心个鬼。   周芙将煤油灯放在一旁,低头去给他解身上的绳子。纤细的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他的手背,纵然是这寒冬腊月,她也感觉他烫得厉害。   飞快地将绳子解开。   周芙看了一眼他的额头,想来是德福家媳妇儿担心自家翁翁这一铁锹下去真把人砸死了,已经来偷偷处理过了。   “衣裳脱了。”周芙说。   宋裕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茫然。   “你不脱,我就自己扒了。”   周芙又重复了一遍。   两人四目相对,宋裕这才确定他没有听错。他回头看了周芙一眼,大概也明白了她要干什么,欲言又止了一瞬后,还是解开袍带,一层一层,最后只露出了鞭痕累累的脊背。   饶是周芙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在看到他背上狰狞的鞭伤的时候,还是愣了一下。   “不好看是不是?”   宋裕笑笑,抬手试图将衣裳拢起来。   周芙摁住他的手。   从怀里将伤药拿出来,周芙用一旁的湿布给他擦了擦伤口后,这才用手指一点一点将伤药抹在充斥着鞭痕的地方。   两人都很安静,过了许久,才听到周芙在他背后缓缓开口:   “宋裕,他们说那些没有人遮风挡雨的官奴几十年如一日都是这样过来的,被鞭打,被责骂,被折辱。”   “我看到所有人的伤痕都会觉得不忍,但唯独对你,我觉得太轻了。” 第14章 旧怨   “对不起。”   静默了片刻后,宋裕突然低哑着嗓子开口。   屋内只放了一盏煤油灯,周芙看不清宋裕的表情,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还能从嘴这么硬的人口中听到这三个字实属难得。   “对不起什么?”   “很多,江龄雪死后我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会极门前处置那些藩王的时候,我站在你的角度想过,但还是那么做了。”   这些话在宋裕的脑海中其实盘亘了很久很久,死在沧州城外的前一晚,他还曾想过,若是人真的有下辈子,那他见了周芙该如何说抱歉。他那时用生宣写了满满一页的话,可到了如今,人就在面前,他反而只能说出这么两句来。   “宋裕,如若这辈子我父亲死的比上辈子迟,如若这辈子你统一兵权的时候,我父亲没有站在你的那一边,而是带着我的王叔们拼死反抗,你会像上辈子对九叔一样对我的父亲下手么?”   周芙的手指离开宋裕滚烫的脊背,问出了这个她这些日子一直在盘算的问题。   “会。”   “但老王爷不会这么做。”   “万一呢?”   “淮南王一生忠义,如果有万一,我也会给他一个善终。”   虽然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但听到善终这个词的时候,周芙不免还是心底一凉。   “宋裕,我真后悔我今天带的是伤药,不是盐。”   周芙重重地一巴掌拍在青年伤痕累累的后背上,撇开眼道,“把衣服穿好。”   宋裕额前又疼出一片冷汗,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此刻带了些情绪的周芙,低头将衣裳理好。   “能走么?”周芙见他面色是不正常的苍白,忍不住问。   “能。”   宋裕头虽昏沉,但还不至于到不能走路的地步,只是步伐有些不稳。   周芙松了口气,提着煤油灯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竹门,也许担心有“吱呀”声所以注意力都放在了门上,一时不在意便忘了脚下,结果一个不小心就将门槛前的竹枝子给踩断了。   这竹枝子断裂的声响惊醒了院内被绳子拴住的家犬。   “汪汪汪!”   家犬的狂吠声响起,原本黑漆麻乌的两间屋子突然又同时亮起了灯烛。   周芙跟宋裕对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屋子里德福他哥和他爹披着衣裳出来了。   “这个周姑娘跟官府的人是一伙的!他娘的,骗俺们!”   说着,又重新抄起了家伙。   周芙还没有反应过来,手就已经被宋裕攥住了。紧接着,就是德福家的拿着火把在后面追,她跟宋裕在前面跑。   活了两辈子,这么狼狈地奔逃还是第一次。   山间杂石很多,小路又崎岖,周芙跑到一半就把脚给扭了,但一直强撑着没说,只是一瘸一拐地跟着宋裕继续跑。   直到那一家人在一个拐角处被他们甩的没影了,两人才稍稍停歇下来。   “上来。”   宋裕松开周芙的手,双手撑着膝盖,示意周芙趴在他背上。   “别忘了你的身份。”   周芙抬手拭去额上的汗,然后不咸不淡地提醒他身份之差。   “等回去,我会罚跪。”   宋裕喘了口气后,缓缓开口。   周芙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家人此刻虽然已经被甩没影了,但是后头什么时候会再追上来,她心里也没谱。掐了掐手心,她认命地伏在了宋裕的背上。   “回去后自己跪上一晚。”   “好。”   宋裕低声应了,并没有讨价还价。   宋裕这人虽清瘦,但身板极正,背起人来很稳当,这一点,周芙很多年前就是知道的。但眼下,趴在他背上,她只觉得烫。   当年父亲提到朝中那两位赫赫有名的中书令时曾提到一个词,铜皮铁骨。过去这么久了,周芙一直觉得这个词最适合的还是宋裕。   他上一世为大梁付出了很多很多,如今千里迢迢到荆州来也依旧是为了他的政见。   是股肱之臣,亦是百死不折的直臣。   当然,也是个负心人。   “宋裕,如果你当年不曾力挽狂澜还给百姓一个太平盛世,也许重生后看见你,我真的会想要教训你一顿。”   往事不堪回首,周芙发自内心地开口。   百姓安居乐业,这六个字在宋裕的脑海里缓缓碾过去。   “所以周芙,你喜欢后来没有战乱的大梁么?后来百姓们都有饭可食,有衣可穿了么?”   宋裕敛了敛眸,突然低声问。   有么?   应该有吧。   周芙轻叹一声,“我自然喜欢没有战乱的大梁。跟辽军跟突厥打了二十年,谁不想着止战休民呢。”   二十年了,收复失地,拼死也不让这大梁的山河陆沉,这也是淮南王府所有人毕生的心愿。   想到这里,周芙忍不住又想再多问一句。   “宋裕,如果当初在你生辰那一天,我没有去你家祖宅找你,没有看见你在祖宅里藏了个江龄雪,你后面会主动告诉我她的存在么?或者说,你会主动告诉我,你在王府之外关照了另一个女人十多年这个事实么?”   虽然如今再说这些没有意义。   但江龄雪着实是第一个用死震慑过周芙的人。   上辈子的很长一段时间,周芙都曾经做过江龄雪血溅军营的噩梦。在梦里,她梦见江龄雪仍旧是第一次相见时那副柔柔弱弱的样子。   只是状似柔弱,实则刚烈。   “周芙,淮南王一生骁勇善战,深明大义,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优柔寡断的女儿?”   “倘若不是怕你难过,宋裕早就处置了昭王的这些余党,哪里还有他们蹦跶的机会!醒醒吧,你不做周家的罪人,你就会做天下的罪人!   江龄雪那一日还骂了周芙一些什么,周芙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后来自己的裙角上手上满是江龄雪的血。   她那时在大局和家人之间徘徊不定。   在跟着九皇叔一起动了用江龄雪威胁宋裕的心的第二日,她就后悔了。有些事情,做下了便不能回头,但那一日,她确确实实是带着府兵要从九皇叔的手里把江龄雪抢回来的。   但没想到的是,江龄雪会直接一头碰死在她的面前。   周芙清楚,江龄雪这是想要死去催促宋裕,让宋裕不要再顾念这些年在淮南王府同她之间的恩情,让他快点做决断。   事实证明,江龄雪那一日确实成功了。   在一起那么多年,那还是周芙第一次看宋裕失控,当宋裕走进营帐抱起满身是血的江龄雪时,周芙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在哽咽。   周芙很难形容自己那一刻的心情,一方面是愧疚。她从未想过,有那么一天一个无辜的人会以那样惨烈的方式死在自己的面前。另一方面是扎扎实实的心里泛酸,在江龄雪出现之前,她以为她和宋裕都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她以为他们只有对方,但直到那一天,周芙才明白,原来他的人生里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人。   因为江龄雪的死。   他头一次用那样冷硬的态度对她,在她试图同他说软话道歉,想要做出弥补的时候,他毫不留情地甩开了她的手,然后偏过头去说“脏。”   也是因为江龄雪的死,那时候他完完全全不想理会她,想把她从他的人生里剔除地干干净净。纵然是风雪夜,她站在屋檐下冻着等他整整好几夜,他也能视而不见,绝不回头。   周芙也不知道如果这一生再面对江龄雪时,自己会是何种姿态。   她对江龄雪是有亏欠的。   毕竟当初如果不是她,江龄雪也不会被九皇叔带走。   周芙明白,很多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重生一次她应该更豁达一点。但她就仍旧还是想要问一问宋裕,如果,如果当初她没有发现江龄雪的存在,那么是不是他就会金屋藏娇一辈子?   这个问题。   能让她明白自己是不是个傻子。   “她是我姑姑。”   宋裕这一次没再遮掩,而是低哑着嗓子开口。 第15章 归来   “建宁十八年的时候,太子跟魏王夺权,后来太子落败,你还遭遇了太子党一行人的刺杀,这件事,你还记得么?”   周芙闻言错愕抬眸。   夺嫡和刺杀这么大的事情,她自然是记得的。   仔细说起来,她兄长周征当年也是太子党的人,不过他站队太子并不是因为觉得太子有前途,而是单单因为一个沈青娥。   沈青娥当年在宫中照顾总被重刑加身的周征之前,其实曾是魏王府上的人。她喜欢过魏王,一开始接近周征也是因为魏王。本来魏王心疼自家堂兄,然后安排府上得力的婢女入宫照顾他是件美事。   但坏就坏在,周征喜欢上了沈青娥。   周征一向心高气傲,生来便是云端上的世子爷,皇宫受辱那几年几乎是他一辈子最不愿意提起的过往。沈青娥之于他,曾是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唯一的光。所以当他后来知道原来那些昔日的蜜糖都不过是他人指缝间施舍的怜悯的时候,他觉得受到了折辱。   也正因为这样,上一世陛下在宫宴之上重提他与蒋锳的婚事的时候,周征看了一眼站在一旁侍候的沈青娥后,没有拒绝。等到后来他开始承认自己的心意,为时已晚。纵然后来他愿意自请家法,棍棒加身,也仍旧没能退掉这桩婚。   荒唐的婚事,三个人的悲哀,上辈子的最后蒋锳被困宅院一生不得丈夫喜爱,沈青娥死在给周征送乌苍岭军报的路上。   而周征在一开始也因为沈青娥的事情迁怒魏王,想要帮太子上位。   当年的那场夺嫡,百官都纷纷下场,中间牵连甚广,也甚多。后来太子惨败,除了周征,其余的太子党羽入狱的入狱,斩首的斩首。   少数的几个没捉到就整日筹谋着怎么把宋裕这个罪魁祸首弄死。弄不死他,那就把她弄死。   所以周翦登基后没多久,周芙去长平山礼佛,回府的路上就遇到了刺客。那一次若非宋裕身旁的那个侍卫长碰巧经过替她挡住了毒箭,那一晚死得可能就是她。   “他们说那一晚护住我的侍卫长曾经中过进士,但不知何故,后来辞官回乡,他不会是你的姑父吧?”   周芙藏在袖子里的手指紧了紧。   那侍卫长死后,她曾试图带金银上门拜谢其家眷,但好几次都被宋裕拦下来了。他那时一直同她讲,说他会处理的。   她也没多想,如今细思之下,才觉得蹊跷。   “江龄雪是我父亲的庶妹,她自小在邯郸老家由小娘养着。京中的人多半不知道她,宋家获罪,皇帝雷霆之怒,只想着要牵连我这个宋家独子。他那时并不知道我父亲还有个庶妹,为了庇祸,我的这位小姑母也改了名姓。她原先离京本就远,所以我从未跟你提起过。”   那些旧事前尘从宋裕的口中缓缓道来,他的声音很沉,听得周芙胸口却是一阵发闷。   “之后魏王登基,你身边没有信得过的好身手的人,你想到你那姑父身手不错,便把他调到了身边?”   “是。”   “再之后,他为了替我挡刺客而死,你觉得辜负了你的姑母,就把她接到了上京的祖宅里,关照着她。”   “是。”   接江龄雪回京之前,宋裕不是真的没想过同周芙开口。他也想过同她说这件事,但下定决心想要开口的那一日刚好撞上她在书房里给蒋厚写信,信上写了什么他不知道,但她眼底的柔情蜜意着实是刺激到了他。   宋裕那时候自嘲地想着,也许同她讲了她也未必想听,所以随便说了几句天冷添衣之类的话后,就又离开了书房。   谁成想。   后来一个误会接着一个误会。   越解释越乱,甚至,到了最后,根本没有时间再去解释。   “周芙,归根结底,是那时候的我太自负。”   宋裕平静出声,他以为天下大局尽在他手,他以为他能护好姑母,护好周芙,护好所有他想保护的东西,但到头来,一个也没有护得住。   昔日的真相一片一片揭开。   周芙有一瞬间的恍惚。   如果是时间倒回到从前,倒回到江龄雪还没死的时候,如果那时候他告诉她,告诉她江龄雪是他的姑母,那她一定会很高兴。   但如今,她竟不知道说些什么。   远方火把通明,亮得骇人,不似先前追赶他们的那几支小火把,看样子,周芙就知道是救他们的人来了。   “放我下来。”   周芙不想跟宋裕再扯这些伤心事了,于是胳膊肘敲敲他的肩膀。   宋裕矮下身子,将人放下来。   周芙扶着大树站稳,“别忘了回去跪。”   “好。”   火光越来越近,不远处最中间的青年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那人的身形,轮廓,像极了蒋厚。   周芙觉得自己有些眼花。   正准备揉眼睛,就见那青年从马上直接跳了下来,迈着大步子走到了她的面前。   真的是蒋厚。   “前几日的战报才说你收回了三郡的失地,你如今怎么就回来了?”周芙惶惑得很。   不止她惶惑,宋裕也很惶惑。   “收回那三郡已是十日前的事了,战报有延迟。就在前日,十二郡已经都被收回来了。”   蒋厚将佩剑横插在腰间,眉宇间已然有了一个青年将军的凛冽之气。   什么?   从她离开永州算,到如今也不过一个月而已,十二郡全都收回来了?周芙觉得瞠目结舌,但同时也清楚,上一世父亲在收回失地这件事情上主要一直采用的是拖延战术,拖到对方没水没粮,所以上一世收回十二郡时虽然赢的还算是顺遂,但缓慢些,一共用了两年的光景。   蒋厚重活了一世,也看过上辈子的布防图,从他老子那里多多少少也听过这几仗是怎么打的,想要在一个月内收回十二郡并非不可能。   只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也太大了些。   她跟宋裕同样是重生,在这荒山野岭里被山民追得狼狈不堪。   而他,却能在一个月内连收十二郡,着实是将重生的意义发挥到了极致。 第16章 脸面   “宋大人,好久不见,真是别来无恙。”   蒋厚身上还披着金色的甲胄,明明已然是一个成熟的青年将军了,可面对宋裕时,那股子阴阳怪气的劲儿却从未变过。   “是啊,是很久了。上一次见还是在沧州城。”宋裕淡淡笑笑,星星点点的灯火辉映尽他的眼底,只这一句话,就让蒋厚明白他也重生了这个事实。   毕竟,他们上一世的最后一次见面确实是在沧州城。   那是宋裕赴死前的一晚,在刺史府上里,宋裕将那些年收拢过来的兵权都交给了他,除了兵权,托付给他的还有周芙。   虎符可以易主,可活生生的人真的可以托付么?当初宋裕死后,蒋厚曾带人去城外寻过他的尸骨,但车裂残忍,四面皆是血雾,在触及到一块沾着血肉的破碎衣料时,他就觉得自己在那一处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同周芙讲。   是将极力拼凑好的尸骨带回去放在她的面前?还是假装不知道这样的事情,跟皇帝一起瞒着她,让她在掖庭安生地待着?   他实在是不知道,所以上一世,蒋厚犹豫了很久,最后的选择是,带她出掖庭,让她自己看一看外头的天地。   好的,坏的。   痛的,甜的。   她总该自己看一看。   疼也好,苦也好,总好过稀里糊涂地混过了一辈子。   但可惜,他没能带走她。   蒋厚看着的眼前的宋裕和周芙,这两人的前世在他眼里就是妥妥的悲剧。一个是在无人看守的掖庭自困了一生,另一个是死无葬身之地。   人的重生总要有一点意义。   这一世,蒋厚想,他一定要跟着父亲跟着淮南王将大梁失去的土地一寸一寸收回来,也一定要守住宣武门的最后一道防线。   除了这个。   他还得让周芙远离宋裕这个混账。   “宋大人,沧州城那一晚你同我讲的话可得作数,在我蒋厚这里,托付绝不是一时一刻。我如果要管一个人,绝不仅仅管她一年,五年,十年,我要管就是一辈子!”   一片火光中,蒋厚往前走了几步,然后用仅仅只有宋裕能听见的声音同他讲,“这辈子,我不会再让你了。”   说着,扬了扬手上的马鞭。   “周芙,上马!”   话音刚落,周芙便感觉自己腰下一紧,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然被人稳稳当当地抛在了马上。   不愉快的坠马经历让周芙心惊,上马后她下意识地抓紧了马辔。但很快,她意识到这马并没有拴绳,并且有些躁动。   “蒋厚,别说了,快上马吧。”   周芙紧张地打断了蒋厚的挑衅。   这话原本是为了不再坠一次马,但落进蒋厚耳朵里就像是得了一柄尚方宝剑似的。   “好。”   “我这就来!”   蒋厚那一身甲胄在火光下熠熠生辉,故意提高声音应着周芙,明摆着就是故意膈应宋裕。   “幼稚。”   宋裕苍白虚弱的脸上露出一抹轻嗤来,他看似不在意蒋厚的挑衅,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了,蒋厚着实是唯一一个轻轻松松就能挑起他醋意的人。   ……   从杨脊山回到城中后,周芙将从德福媳妇儿那里探听的所有消息都告诉了荆州刺史和崔邵,刺史从周芙的角度入手,一查发现,那些重症的灾民们确实都没把当初带有严重病气的褥子烧掉,一来二去,才越拖越重。   查明了缘由,便可对症下药。再加上朝堂药石的支持,荆州的这场痘症,肉眼可见地在变好。   “周芙,你上辈子什么事都不管,两耳不闻窗外事,这辈子怎么想到要阻止老皇帝烧荆州的?”   院子里,蒋厚端了一碗粥蹲在石阶上边喝便问,周芙则坐在台阶上擦拭着手里的陶埙。   她来荆州很久了。穿着打扮一直很是朴素,平日里只簪一支素净的白玉钗子,月色白色的罗裙,淡黄色的对襟袄子。若非其他人一口一个郡主,一般人都只当她是寻常人家的女儿。   周芙这个人,平时也算是无趣。她不像蒋锳一样爱吃爱闹爱耍剑,就连其他姑娘家爱看的戏本子,她也不爱。   唯独对她的陶埙算是情有独钟。   每日都要用滚水烫上许多遍,闲来无事便会放在手里用手帕擦拭着。   蒋厚知道这是她这么多年的习惯,也见怪不怪。只是继续揪着她为什么想到要阻止老皇帝火烧荆州的事情不放。   “因为……”周芙抿抿唇,想了半天后,认真地回答,“因为我觉得一个人是救不了这个世道的。”   “嗯?”   “詹士高,张阶,宋裕,他们都是在山河沦丧之际能力挽狂澜的人。但最后能救大梁的,能结束这乱世的,从来不是一个人。”周芙搁下手里的陶埙,“上一世我怨过宋裕,但我不得不承认,他的那一套民心论是有道理的。”   “荆州这把火没能烧起来其实也不是我一个人能阻止的,还是很多人的力量。蒋厚,我一直知道我注定成为不了兄长姐姐那样征战沙场为国为民杀出一条血路来的人,但我希望,这一世,我能做一个有力量有勇气的人,虽然普通,但至少恣意过。”   周芙缓缓开口,目光里真诚。   蒋厚“呼噜”一口将粥碗里的最后一口米滚进嗓子里,打断了周芙的话:   “周芙,你才不普通。”   “你在我蒋厚眼里,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他搁下手中的粥碗,没带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地瞧着周芙。连着打了一个月的仗,少年人原本白皙的皮肤都晒成了古铜色,眼底的肃杀被那份面对心爱之人时的情真意切掩盖。   “周芙,这次十二郡都被我收了回来,你父王和姐姐都在回京的路上,我听闻你到了荆州,急着来看你才先他们一步来了,若皇帝要给我赏赐,我想向他求一桩婚事。”   蒋厚清了清嗓子,纵然极力掩盖,但周芙仍从他的声线里听出了几分颤音。   周芙怔了怔,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回应他,就感觉自己的右手被他悄摸摸地给捉走了。   他很紧张。   所以掌心里满是湿漉漉的汗。   “行么?”   他小心翼翼地发问。   正忐忑着,耳边就传来了一声怒喝。   “你这个王八蛋!”   蒋厚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一抬眼就看见了刚从山上采完蘑菇回来的蒋锳,只见她搁下手里的竹篮子,抄起门边的扫帚,一直接一扫帚拍在了蒋厚背上。   “你拉郡主手做什么?得了一点军功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瞎猫撞上来死耗子,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常胜将军了?”   “蒋厚,你要是再占郡主便宜,占一次我打一次!”   蒋锳拿着扫帚,一边打,一边骂。   也不怪她觉得蒋厚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着实她这个大兄前十几年就从未靠谱过。除了遛马斗蛐蛐以外,最会的就是拆家。上到蒋府房顶上的琉璃瓦,下到父亲房里的名贵瓷器,就没有不被他糟蹋打碎过的,还每回都赖到她这个小妹头上。   所以当蒋锳瞧见他摸周芙手时,自然是气的不得了。觉得自己兄长又多了一条登徒子的罪状。   “蒋锳,你是不是我妹妹?”   蒋厚狼狈地弯腰躲避着蒋锳的扫帚,愤愤不平道,“宋裕那个白眼狼前几日还背了周芙,你怎么不说他占周芙便宜?”   “我背郡主,是因为郡主当时脚崴了。”说曹操曹操到,宋裕不知何时半倚在了竹门前,带着几分冷意地讥诮着蒋厚。   周芙维持着先前坐在台阶上的位置不动,抬起清明的眼睛望向宋裕,“回去跪了么?”   当着蒋厚的面折他脸面,这倒是头一回。   宋裕目光清冷了下来,没回答周芙的话。   士可杀不可辱。更不可在蒋厚面前辱。   周芙将宋裕的心思摸得透透的,但她曾经愿意迁就他,不代表如今也愿意迁就。   这么多年了。   这是周芙第一回 为自己撑腰,蒋厚胳膊脊背上还火辣辣的疼着,那是被自己的憨妹子用扫帚打出来的,但心里却美滋滋的。   “还不走?”   “白眼狼认错这种戏码,爷可没兴趣看,宋裕你给爷麻溜的走!”   蒋厚指着门口,心情很是愉快地撵人。 第17章 偏爱   “我自然可以走。”宋裕轻嗤一声,“可如今魏王让你我住在一处,在刺史府的水榭别院里。”   魏王这贴心的安排,于蒋厚而言,简直比杀了他还让人难受。前世的时候蒋厚跟宋裕不是没在一个屋檐下待过,只是从前每一回两个人闹得鸡飞狗跳时,宋裕这个心机满满的混蛋总能找到各种方式让周芙心疼他。   蒋厚上辈子在宋裕身上栽得跟头太多了,自然很是抗拒。   “我不跟你住。”   “我要我家妹子在一起。”   他一面说着,一面往蒋锳的身边靠了靠。   “不日蒋小侯爷就要进京封侯。连收十二郡固然是美事,但蒋小侯爷,你我都清楚,当今陛下并非圣明天子,你如今在短短一个月内收复十二郡,只会引他猜忌。更甚者,他会觉得你是靠着勾结辽军才打赢的这些仗。你确定不需要跟我和魏王一起商讨一下如何自保么?”   如果可以,宋裕也不愿意对着蒋厚这张脸。可如今局势如此,没得选。   前世蒋厚封侯的时候,魏王已经登基了。他那时没能赶上跟老皇帝在一朝,自然不知道被猜忌是个什么滋味儿,但想着在永州吹了几年风的淮南王,也大概能够猜到若是老皇帝给自己办的庆功宴上说错了话,那日子必然不会太好过。   蒋厚明白这个时候自己确实需要宋裕的指点,但男人脸面大过天,所以他抱着手臂负隅顽抗了一下。   “假好心。”   “爷才不要你假惺惺地帮我!”   “那行,我走。”   宋裕也不惯着他,扯了扯唇角。   眼见着他真的要走了,周芙摩挲着手里的陶埙,忍不住叫住了他,“你等一下。”   “蒋厚,去收拾东西吧。”   “老皇帝不比魏王,你确实得多长个心眼。”   蒋厚假装矜持了一下,听周芙扔给他个可以下的台阶,梗着脖子道,“那成吧,走就走,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不就是跟你这个混蛋住在同一屋檐下么,有什么可怕的。”   说着,转身进屋收拾自己的东西,蒋锳虽不所以,但也跟着蒋厚一起进去收。   周芙继续坐在台阶前晒太阳,假装面前并没有多个人。   “脚踝还疼?”宋裕的目光落在她前日扭伤的左腿上。   “不如某人的膝盖疼。”   周芙若无其事地摩挲着手里的陶埙,有意无意地奚落他。   只要不当着蒋厚的面,所有的奚落和惩戒宋裕都还是担得起的。   “郡主不必挂心我,这都是我应得的。”   “知道就好。”   周芙冷淡地对待他。   她的这态度比重生后第一次相见时还要更糟糕些,究其根本原因,还是因为江龄雪的事。   于周芙而言,如果江龄雪真的是他念念不忘多年的心上人,她可能还没有那么不高兴。可偏偏江龄雪是他的姑母,这就意味着她被蒙在鼓里很多年。   她是一个听不懂道理的人么,也没有。   纵然后来因为众皇叔的事同他闹得不愉快,但只要他说一句那是他姑母,她绝不会放任九皇叔将江龄雪带走。   “小姑母的事,我知道你心头有芥蒂。要罚跪没有关系,要我做其他的事补足也没有关系。只要你提出,能消气,我什么都能做。”宋裕一眼看穿她的心思,一双漆黑的眸子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直白地认罚。   “不需要消气。”   “沾了你亲人的血,我的手就是脏的。我可以因为其他事情罚你,但我怎么好意思因为这件事情罚你?”   周芙摊开手,无声地笑笑。   “脏”这个字让宋裕回想起了很多不怎么愉快的经历,也让他回想起了很多自己先前说过的混账话,他的脸色有一瞬间虚晃的苍白。在他略微皱眉,刚准备开口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周芙已然起身打断了他。   “宋裕。”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   “江龄雪的事我确实心里存着芥蒂,但前世她也确实是因我而死的。她是你的亲人,我真真切切地为这件事情感到抱歉感到难过,但我这些时日也是真切地不想看到你。”   她性子柔和,但从来不作伪,说不想见就是真的不想见。   正说到这里,蒋厚刚好收拾包袱从木屋里头出来,眼见周芙面带疲色,便知道定是两人的交谈不怎么愉快。   但这很好。   只要周芙跟宋裕聊的不愉快,他就很愉快。   蒋厚将马从马房牵出来,心里喜不自胜,但面上却不表现出来,只是催促着宋裕带他去水榭别苑。   待到上了路,才开始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般的开口,“你上一世死了太多年了,仔细说起来,你也没那么了解周芙了。她被你在掖庭关了八年,上一世到后头早就没那么喜欢你了,如今对你啊,也就只剩下那么一点对文臣脊梁的敬重罢了。”   宋裕听得脸色很不好看。   蒋厚却仍旧在继续,“上一世到了最后,她不仅对你死心了,连提都不再提你。要不是那时候我还在外打着仗,周芙早就成为了我的夫人。没关系,宋大人,你同她感情不好,可是我同她感情好。我们自幼一起长大,纵使这一世做不成夫妻,也比你感情深厚些。”   蒋厚跟宋裕两个人各自乘着一匹马慢悠悠地在林间晃悠,蒋厚越说越欠揍,却也越说越高兴。   到后头,还特地挑着眉对宋裕道,“宋大人,你前世对我可一点都不满意,当然,我对你也是。可若是哪天周芙完全不跟你说一句话了,保不齐你还得指望着我来跟周芙交流呢。”   “要不要讨好讨好我?”   蒋厚恣意的唇角都快要飞到天上去了。   宋裕忍他已经很久了,闻言止不住冷笑,“讨好你,蒋小侯爷,做什么梦?”   蒋厚瞧他这张原本就清冽俊雅的脸彻底寒下来,就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挑起了这人的怒火。   前世的时候,每回都是蒋厚吃亏。如今这一世,竟然有机会让这么个充满心机的混蛋吃亏,蒋厚觉得自己重生一回,真是长了不少的本事,于是尾巴就快翘到天上去,说话也越发的口无遮拦了起来。   “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么?”   “不被偏爱的人现在明显是你,宋裕,前世的时候周芙向着你,总觉得每回是我故意挑事……”   马蹄声哒哒个不停,蒋厚意气高涨得很。   宋裕唇边浮出一抹讥诮来,“难不成每回是我挑的事么?”   “确实是爷,爷没有不认啊,可前世每回吃亏的都是爷呀。”蒋厚并不遮掩自己前世的罪行。   当初宋裕刚入王府时,他确实看宋裕不顺眼。他觉得周芙不过也就看上了宋裕两点,一是那张好脸,二是所谓的才华。他承认,单这两点拎出来,京城里就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他。   他真切地嫉妒过宋裕。   觉得宋裕凭借着天资清清冷冷站在那里就轻易地夺走了他喜欢了那么多年的姑娘。   所以早些年没少找他的麻烦,他拿宋裕作画用的生宣包过烧鸡,在宋裕最爱的那件白衣服上画过王八,用宋裕书房里的那些书生过火。但每一次都被他识破,最后周芙明面上是和稀泥,但私下里每一次都把他骂个狗血淋头。   那么多年了,蒋厚觉得自己唯一一次真正做错了事,差点酿成大祸的也就是那次害宋裕坠马,但那件事他也得到了该得到的惩罚。老爷子军棍都打断了好几根。   仔细说起来,他为什么每每干坏事但倒霉的却总是他,究其根源,也不过只是被偏爱那个不是他罢了。   蒋厚后来跟着兄弟们在边关嚼馒头吃糠咽菜,听那些家中儿女甚多的弟兄谈起家事的时候才恍然大悟这一点。   感情里不被偏爱的那一个总是想着用各种手段去吸引对方的注意,但不被爱就是不被爱,纵然吸引到了对方的目光,最后也只是笑话一场。   不过,这一世,蒋厚不觉得自己还会是那个笑话了。虽然重生一场后,周芙从未再提过掖庭那八年,但他不相信她是真的不在意。   正是因为太在意。   所以才三缄其口。   “宋裕,我重生后其实很害怕周芙会重蹈覆辙,但是当我知道她也重生了之后,我就没那么怕了。”   蒋厚扬起马鞭,虽然周芙从未给过他任何的承诺,但是他就是坚定地相信,相信这一世的周芙不会再做傻子。   “宋裕,我不仅相信她不会再那么偏爱你,我甚至还觉得,我哪怕再害你坠一次马,她也会帮我。”   蒋厚自信地望着宋裕,少年人神采飞扬,总带着十万分的嚣张和恣意。当然,这后头一句话,其实蒋厚也没那么确定,只是为了故意气一气宋裕。   宋裕全程一言不发。   但唇线确实抿得越来越紧了。   他眼神晦暗不明,情绪难辨。   蒋厚的话明摆着是故意激他,但他确实是听进去了,一字不差地将这些话听进了心里去。   ……   蒋厚这场仗打的,可以说是一夜成名。   少年将军,短短一个月连收十二郡,走到哪里,大家都得高看他一眼。但相较于这一世靠着运气和取巧得来的名声,他还是更爱前世一刀一剑厮杀出来的万户侯身份。   所以这一晚,当荆州刺史设宴招待他这个年纪轻轻的英雄的时候,他并没有太大的满足感。   吃了席,点了灯火,回到水榭,面对的便是宋裕和魏王的盘问。   确实是盘问。   周翦模仿老皇帝的样子坐在高堂之上,宋裕坐在一边,将那些老皇帝可能会过问的问题写在生宣之上递给周翦。   不出意料,没一个问题是蒋厚能回答出来的。   “这都是些什么呀,宋裕,你故意折腾我,对不对?”蒋厚指着宣纸上的字忿忿地对宋裕开口,“老皇帝怎么可能当着百官的面直接说以前就听闻我不懂兵法呢?如此不通人情世故的话,怎么可能由一个皇帝老儿说出来呢?”   蒋厚将桌子拍得震天响。   宋裕扯扯唇角,略带嘲弄的眸子盯着蒋厚,   “蒋小侯爷,你要皇帝跟你谈人情世故?”   他这句不咸不淡的揶揄把蒋厚噎得哑口无言。   蒋厚卸下劲儿来,浑身上下提不起半点精神。宋裕早猜到他会这样,于是将自己原先就整理好的一些进宫面圣的要点写在了一本小册子上,吩咐他回去背。   如此的贴心,如此的滴水不漏。   蒋厚一时之间有些感动,但还没有感动多久,便听宋裕淡淡开口,“我不是为你。”   “那是为谁?”   “我为的从来都是周芙。”   蒋家与淮南王府素来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若蒋厚在宫宴说错了话,难免不会引起老皇帝对淮南王更大的疑心。   蒋厚心里的那些感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他冷笑道,“我就知道你没有那么好心,竟还在惦记周芙!” 第18章 起疑(1)   “我不惦记周芙,惦记你么?”宋裕抬手摩挲了一阵一旁的青瓷杯盏,薄薄的杯壁硌得他大拇指有些疼,但他却恍似未觉。   蒋厚被他噎得哑口无言,捡起了那本小册子,气冲冲地离开了书房。   这一世,很多事情都有变化。荆州的那场火没能烧得起来,当年打了两年才收回来的十二郡如今花了短短一个月就收了回来,按照上一世的发展,接下来该是老皇帝作死换了个只会纸上谈兵的军师给淮南王。   那这一世呢,老皇帝是像上一世一样直接换军师,还是借着这轻轻松松打赢了的胜仗向淮南王发难?   宋裕摸不透,但他知道的是,纵然豁出命去,像上辈子一样抛去一身的血肉,他也要改变淮南王府后头一路败仗的局面。   想到这里,他的眸色变得清明了几分。   ……   许是因为周芙不在,跟蒋厚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日子,宋裕跟他两人倒也算是相安无事。   荆州的时疫渐渐控制住了,一行人又待了个七八日,这才浩浩荡荡准备离开。上一世魏王光明正大要走宋裕是在他登基之后,但这一世因为周芙没出来插手,所以魏王没法子,回京后在老皇帝的承恩殿前跪了三个晚上,挨了这位皇帝老爹无数个耳光,才终于提前得到了他的这位良师益友。   老皇帝虽然昏庸,但一直偏心魏王是真的。   他也知道宋裕虽是宋居平之子,但弱冠之年便连中三元,绝对是个朝堂之上的好料子。   所以尽管宋居平几个月前刚在朝堂之上破口大骂他昏庸,甚至发了疯要提剑弑君,老皇帝也仍旧觉得,只要这青年能帮自己最乖巧的小儿子夺得皇位,放也就放了。   托十二郡的失地都被收回来的福,周芙刚从荆州回来,就在王府里见到了许久未见的父亲。   边境凄苦,打仗哪里是玩闹的,才短短一个月不见,周芙就觉得父亲的鬓边又多了些许的斑白。   “刚刚我问了侍棋,说是这些日子给您奉的药您吃一阵倒一阵,头风不是那么容易好的,您再这样,姐夫就要气得把您那匹赛红驹脖子上的马鬃都拔光了。”   周芙命人将厨房刚炖好的汤药端出来放到周崇焕的面前,一面说着,一面拿着纱面的扇子替他将这苦药扇凉。   上一世,周崇焕病逝嘉峪关就跟这头风脱不了干系。   人自己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便会有病痛找上门来。周芙打心眼里希望这一世父亲能活得长些。   周崇焕象征性地喝了两口后就又搁下了勺子。   他膝下一共有三个孩子,周征,周妘和周芙。周征精于权谋,是将来朝堂之上的好种子。周妘自小跟着他一起在军营长大,刀枪剑戟样样精通。相较于她的哥哥姐姐来说,周芙就是个普通的闺秀。   但这么多个孩子里,周崇焕却最疼的就是周芙。   一则是因为她最小。   二则是因为她性子最温柔和善。   “这汤药先放一放,周芙啊,你且告诉爹爹,你怎么想到要去荆州的?”周芙在周崇焕的眼里一直都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此番孤身勇闯荆州着实是让周崇焕心里百味杂陈。   周芙心里还装着其他的事,没回答周崇焕这个问题,只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膝盖骨磕碰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周崇焕一颗年迈的心脏差点没被她吓停。   “芙儿,你这是做什么?”   毕竟是个久居沙场的人,这一呼喝简直是中气十足。吓得不远处的管家张九忍不住向这里频频张望。   周芙也不曾想到膝盖在地上磕这么一下会这么疼,她没跪过,一时失了力,觉得膝疼的同时冷不丁想到了宋裕,前段时间总让他罚跪,他是怎么做到带着伤还这么云淡风轻的?   “芙儿,你有什么不能坐着说,一定要这样么?”   “等我问完,爹爹也许不会允许我坐着了。”周芙仰起脸望着周崇焕,一双盈盈杏眼里带了些许的殷切。   他这些年苛待过这个孩子么?   从没有啊。   “你问。”   “爹爹,如果将来大梁需要一统兵权,你是会带着王叔们抵死反抗,还是会第一个将兵权交出来?”   周芙心一横,问出了这个她在掖庭惶惑了八年的问题。   周崇焕的脸色变了变,他看着周芙这张仍旧明艳乖顺的脸,想着她这些年在永州安稳地陪在他的膝下,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的路的模样。   大梁局势摆在这里,他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心中也早有决断,但他没想到的是,有那么一日,这样的话,会从周芙的口中问出来。   “起来吧。”   周崇焕矮下身子将周芙扶起来,摸了摸寸长的胡须后顾左右而言他地清了清嗓子道,“回房去。”   “爹爹……”   “今日宫宴,明日家宴,你的王叔们会从各个封地赶到府上来,周芙,不要在这个时候问这样的问题。”   周崇焕的神色仍旧是对待儿女时该有的温和,但语气里已然带了些许平时带兵时的严厉。   淮南王府向来令行禁止,周芙也从来听话,但今日她却真的想在这个问题上磕一磕。   “可我想知道。”   她又跪下来,喉间一阵酸涩,固执地看着周崇焕。   “张九,让银灯来,小郡主想跪,就让她去祠堂跪!”   周崇焕长叹了一口气,粗粝的满是茧子的大掌颤了颤,背过身去,任由张九找银灯来把周芙给领走了。   今日本是宫宴,但周芙被淮南王关进了祠堂里。周妘担心她在祠堂没吃的没喝的,于是宴席未散,就借身子不爽利为由出来了。   “周芙,你是怎么想的,顶撞父王做什么?”   “平白来祠堂里罚跪一趟,这滋味好受?”   天气渐渐回暖,平日里穿的对襟袄子如今都被搁置在了衣柜的最上头,周妘刚从宫里头回来,穿着打扮要比平日繁复些。勾勒着菊纹的金丝斗篷披在肩上,梳的一丝不苟的随云髻上簪了个镂空的金纹大雁钗,一回来就提着食盒奔着祠堂来。   食盒里有一碗桂花藕粉圆子,一碟子卤牛肉和一盘子杏花糕。   周芙从蒲团上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周妘的身侧。   “饿不饿?”   “饿。”   “饿以后就长点记性,这么多年了,这还是父王头一遭罚你。多吃点。”周妘将筷箸递给周芙。   周芙饿是真的饿,但吃了两口,就觉得有些吃不下去了。   “阿姐,宫宴上老皇帝问蒋厚是如何在一个月内就打赢这些仗的了么?”周芙搁下筷子,看了一整日的祖宗牌位,她眼下有些头晕眼花。   “问了。”   周妘叹口气,恨铁不成钢道,“蒋厚那小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竟然说他的兵法都是陈军师教的。”   周芙正捧着茶盏准备喝茶,听了这话,顿时呛得小脸通红。   “慢点儿!”   周妘心疼地给周芙拍着背。   周芙缓过劲儿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家阿姐,“蒋厚是这么说的?”   “是啊,早些时候还听说魏王和宋家的那位提点过蒋厚了,这些话应该也是他们三个人对照过的。蒋厚没有脑子,魏王和宋家的那位也没有么?今日圣上没有当场发作,但不代表过几日不发作。”   提起这事儿,周妘也是一肚子的窝火。   众所周知,陈恺之是大梁最善谋划的军师,又卧龙诸葛之才。当年老皇帝参与夺嫡时,陈恺之本来是他的幕僚,因为后来看不惯老皇帝的为人,这才转头向淮南王。   如今十几载过去,皇帝明面上不提此事,但一直深恨陈恺之,若非这些年周崇焕一直护着这位出生入死的兄弟,怕是陈恺之前几年就没了。   如今蒋厚这番话无疑是将陈恺之重新又推到了风口浪尖的位置。   “唉,也不知道真是蒋厚憨,还是背后有人操纵此事。”周妘气得拍了拍桌子。   正说着话,周芙突然起身踉踉跄跄往外走。   “周芙你干什么去?”   “银灯,跟着郡主!”   周妘眼见着自家妹子跌跌撞撞就出去了,一头雾水之余还是咬着牙让人先替周芙把轿子备好。   魏王府内,灯火通明。   周翦跟宋裕前脚回王府,后脚周芙的软轿就跟着来了。   “永安?这么晚怎么过来了?”王府厅堂内立着十几个侍奉的下人,厨房煮的醒酒汤刚送来,周芙就已经进来了。   周翦见周芙脸色不好,大概也猜到是因为什么,张口正欲解释,周芙就已经自己坐了下来。   “堂兄,我不跟你谈,我要见宋裕。”   她平静开口,一句话将周翦噎得死死的。   “得,本王去替你寻他来。”   周翦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这些人要留着么?”   他指的是厅堂里站着的这些人。   “不要。”   “一个不留。”周芙说。   “永安,此事跟宋裕没有关系……”周翦试图再开口辩驳两句,但话还没说完,又被周芙堵了回去。   “堂兄,我说了,我不跟你谈。” 第19章 疑心(2)修版   “宋裕,此事真的没有回寰的余地了么?”   “我今日没按照你的说,真的是以为当着百官的面把功劳给了陈军师,那后头皇帝在想换军师会有所顾忌。”   蒋厚垂头丧气地拿起酒碗往喉间灌了碗烫酒,今日宫宴之上,他说那话后瞧着父亲和老王爷的神色不对,便知自己说错话了。   如今闷头在这魏王府邸里,都快宵禁了,也不敢回去挨娘老子的骂。   蒋厚面色一片惨淡。   别院里的灯烛只点了两盏,微风拂过,灯火摇曳得很。宋裕窝在圈椅上,虽已三月,但考虑到宋裕的祖母也就是那位韩老夫人的身子,魏王没准府里的下人将暖炉撤走,屋子里暖和,他只着了件藏青色的软罗衫,灯影下看不清情绪。   “宋裕,你怎么不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宋裕低笑,“说你给陈恺之送了道催命符么?”他先时未曾抬头,如今仰着头,眼尾还是带着疲倦的。   蒋厚认命道,“怨我,都怨我。”   可怨他什么呢。   他前世就是个武夫,打了十几年的仗,见惯了沙场上的厮杀,却独独不懂人心。   “蒋兄,兄长,你们还在里头么?”周翦站在门口,艰难出声,“永安来了。”   蒋厚忙站起来,慌慌张张拿了搭在椅背上的外袍就准备跳窗,“周芙来了?我今儿做了这么丢人的事儿,我不想见她,我先走了!”   窗子被推开,蒋厚跌跌撞撞爬上案几,直接从窗户那儿跳了出去。   “蒋兄呢,兄长?”   周翦探头探脑地往屏风处张望。   “走了。”   宋裕起身,随口一答,披了件藏青色的外袍,理了理衣衫,往厅堂走去。   “晚膳用了么?”   “今日宫宴不曾见你,魏王说你今日顶撞了老王爷?”他温和地开口,恍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同她叙旧。   周芙前世被这人眼底的温柔诓得死死的,这一世已然可以直接忽略他身上的这股子文雅气。   “解释。”   她细白的手指在桌子上点了点。   来的一路,周芙其实一直都在说服自己要平心静气,可见了面看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又觉得窝火。所以在向他要解释之前,心里早已给他定了罪。   “什么解释?”   宋裕其实已经明白了她在说什么,却还是似笑非笑地反问她。   “你说什么解释?”周芙嗓音里带了几分冷然。   “你觉得蒋厚今日在朝堂上所言是我教他的?”宋裕神色看似漫不经心,但唇边噙着的那么点笑意里俨然已经有了几分受伤的情绪。   “难道不是么,宋裕,陷害蒋厚对你有什么好处?陈恺之被皇帝提前撤下来对你有什么好处?蒋厚他上辈子一直在打仗,人生轨迹就是打仗打仗,他不懂朝廷的诡谲,你这样教他,陷他于不义,于你有什么好处?”   周芙很少咄咄逼人地质问人,像今日这般倒真是破天荒头一回。   “是,蒋厚单纯,他憨厚,他不明白朝堂之事。”宋裕点点头,过了半响,才又抬眼道,“所以周芙,宋裕在你眼里,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   是啊,他在她眼里是什么样的人呢?是可以为了兵权一统不顾一切的疯子,还是为了所谓的政见可以断情绝爱的白眼狼?   周芙撇开眼,她并无意冤枉他,意识到自己刚刚情绪有些重,深深地吸了口气,平静下来后转过身去又问了他一遍,“宋裕,是你么?”   只要他说了不是,她还是愿意相信的。   “只要你同我讲,你没有设局给蒋厚跳,我就信。”   一口一个蒋厚。   生怕他带坏了她心底里干净纯粹的少年郎。那些昔日里她偏袒蒋厚的过往仿佛历历在目。   “郡主都给宋某定罪了,还问什么呢?宋裕本想解释,可想起了从前不那么愉快的经历后自嘲地笑笑,过了半响,认命道,“郡主觉得是宋某,那便就是宋某了。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四下寂静,府里的下人早早地被周翦给遣散了,万籁俱寂,耳边只余轻风拂过海棠花的簌簌声响和刚刚宋裕的认罚声。   他如此坦荡地认下了。   她反倒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宵小的事宋裕不会做。   但跟兵权有关的事,他未必不会做。在荆州的时候,她曾问过他,如若将来她的父亲跟着王叔一起拼死反抗,他会怎么办?他当时给她的回答是会给父亲一个善终。   如此,他便是有此次想动陈恺之的嫌疑的。今晚在祠堂,她也正是想到了这个,才会怀疑宋裕的动机。   借着敲打陈恺之一事来敲打整个淮南王府,敲山震虎,从而为魏王登基后收兵权一事埋下伏笔,这事儿,宋裕做得还是很顺手的。   “宋裕,我父亲这一脉一直是赤胆忠心,纵然这一世魏王登基后我父亲还没死,他也绝不会像我的几个叔叔那样坐拥兵力,空享宗禄,只图自己安宁,而置百姓的生死于不顾的。”   “你为魏王开路,我可以理解。但宋裕,你不该在背后操纵蒋厚,陷他于不义。这样的事情发生一次就可以了,我不希望再有下次,如若再有,我绝不会轻饶你。”   周芙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既然他认下了,那她说话自然也不用太好听。   她此番来主要还是想警告他别打淮南王府的主意,但因为提到蒋厚的次数过多,在宋裕听来不免有些变味。   “周芙,淮南王府,我不会动。但我若真是要动蒋厚,你觉得你拦得了我么?”宋裕抬眼瞧着她,一双眼睛里带了些许的真诚。   “你敢动他,焉知我不会动你?”周芙迎上他的目光,并不是开玩笑的语气。   晚风拂过树梢,厅堂里的气氛一时剑拔弩张针锋相对起来。宋裕并没有真的激怒周芙的心,只是私心里想看看,她能为了蒋厚做到哪一步。如今见了,只觉得应了蒋厚前些日子的话。   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好,周芙打心眼里偏心的那个就只有蒋厚。   他突然觉得有些无力。   也不知是光线的问题还是什么别的,周芙总觉得这人目光虽沉沉但在极力遮掩着什么情绪。她无心同他闹这一场,只是今日之事,不闹这一场,她会后怕。   后怕当年架在九叔脖子上的刀,也会有一日架在父亲脖子上。   但尽管如此,不知怎的,她看他那一双眼睛时,竟有些心虚。   “你认了就好。”   “别再有下次,再有下次我不会饶你。”   两人交谈的时间过长,一直在书房里头的周翦绕着房间逡巡徘徊了好几个来回后,怕他们打起来,所以没忍住走了出来。   “还没聊完啊?”   周翦掩唇低咳着,抬眼瞧了周芙的脸色后,大概猜到两人聊得不怎么愉快。   “怎么了永安,你有什么不高兴的跟堂兄讲,你是不是以为蒋厚的事是……”周翦虽不善治国之道,但很善于揣度人心。宋裕这些年名义上是他的兄长,实则是他的老师。   两人从上辈子到这辈子,也算是并肩走了很多年,虽说周翦并不曾向他们表露过自己也重生了这一事实,但至少,他对宋裕是很了解的。   他打眼一瞧,就知道定是误会了。本想着帮衬着说两句,却被宋裕打断了,“殿下,天色不早了,让郡主早些回去吧。”   作者有话说:   大家都会长大的。   重生之后,每个人都想成长。但成长不是一个一蹴而就的过程,慢慢磨合吧 第20章 爹爹   “可是……”   周翦咬唇,想再辩驳些什么,但宋裕既然发话了,他也不好当着宋裕的面说,只好跟上周芙的步子,急促道,“那永安,堂兄送你。”   昨夜下了阵雨,青白的石板上青苔粘腻,周芙本不想等周翦,但低头见他穿了双软底的金丝鞋就匆匆出来了,担心他滑倒,于是放慢了步子。   “堂兄就送到这里吧。”   王府庭院外,六个小厮抬着一定软轿正在深巷口等着周芙,临近宵禁,街面上几乎已经看不到人。   风刮得大了些,王府门前的楹联许久不换,此刻被吹得簌簌作响。周翦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等等。”   周芙一只脚踏进轿里,听了这话,又转过身来。   “怎么了,堂兄?”   周翦喘了几口气,“永安,你听我说……”他下台阶时走得太急,话还没说完。前脚连跨了三个大台阶,“砰”地一声,给周芙展示了一个五体投地。   周芙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急急忙忙将周翦扶起来,他原先趴伏在地上还瞧不出伤成了什么样,如今扶起来后打眼一瞧,先前被荆州山民砸伤的脑袋又磕破了,鼻梁骨也青了一片。   周芙身子骨弱,勉强将周翦撑起来半个,王府门前的守卫见状先是傻眼了一瞬,后知后觉赶忙过来将王爷架走。   周翦被抬走时,口中“呜呜”了一阵,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啧。”   “殿下一定很疼,都嗷嗷叫了。”   银灯心疼地望着周翦被抬走的背影。   “许是今日宫宴上喝多了。”   周芙抚了抚额,她刚同宋裕吵了一场,半点快意都没有,只有郁闷,如今见堂兄这个样子,头顿时更疼了。   “罢了,咱们先回吧,他们王府里头的人会料理好他的。”   银灯觉得自家郡主说的有理,忙扶着周芙的胳膊同她一起入了软轿。魏王府和淮南王府挨得并不远,回家不过就是两炷香的功夫。   今日本注定该是个难眠之夜,但喜事跟坏事总是挨得很近,明日其他宗亲要从封地纷纷赶过来,周芙回府时,门口的斗香已经提前燃上来。   周崇焕是先皇最大的儿子。   武将不做皇帝是大梁开国时圣祖爷定下的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没什么特殊的原因,主要就是觉着武将身上血气重,若是做了皇帝定是要穷兵黩武的。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但凡有战乱就会有流血,一次出征需得耗费百姓们无数的民脂民膏。为了保证这盛世永存,从圣祖爷那一朝起,但凡是预备当皇帝的皇子都没让他们上前线打过仗。   周崇焕注定不是一个被父皇当做皇帝来培养的儿子,但不可否认,他在其他藩王宗亲的心里,一直是一个好兄长。   他是宗亲之首。   上一世,周崇焕还活着的时候,王叔们还都是能叫得动的,让他们出兵就出兵,让他们出钱就出钱。   只是周崇焕死后,宗亲们群龙无首,也就各自捂紧口袋,捂好自己的兵想要过安生日子了。   周芙也曾经想过,为什么会这个样子。究其原因,还是老皇帝寒了宗亲的心。当年父亲被流放永州,王叔们嘴上不说,但早已经透过父亲看到了他们各自的结局。所以后来父亲死了,魏王登基,纵然魏王并不是老皇帝那样的人,但宗亲们也仍旧不肯出兵帮着抵御外敌。   一步一步。   一环一环。   造成了当年的悲剧。   好在,后来,花了那么多年,他们还是赢了辽军和突厥。   “不是让你跪祠堂么?大晚上跑去你皇兄那里做什么?”周芙前脚进门,后脚就听见了周崇焕故作威严的嗓音。   周崇焕穿着藏青色的常服在门口等她,话说的虽严厉,但其实也不知道等她等了多久。   周芙抬眼望着周崇焕,她刚重生的时候见了已经死了二十年的父亲还没有那么想哭,如今看着他,眼角却有点湿润。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突然扑上去,一头扎进周崇焕的怀里。   女儿家本就软和,周崇焕想着周芙白日里的话,本还想着是不是从前对这丫头太过宽宥了,竟让她说出这样的话来,还想着过几日该待她严厉些,可如今看着扑进怀里的孩子,心一下子就软了。   他还记得这周芙这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粉雕玉琢那么大一点儿,不哭不闹乖得很。虎父无犬女,他也是个望女成凤望子成龙的父亲,可这些年对这个女儿,却是实打实的想着只要她平安就好。   风啊,雨啊。   他都可以给她担着。   她的兄长,她的姐姐,已然走了太多常人没有走过的路,所以这些年,他就一心想要给她安宁,让她快乐,但今日回想起她的话,竟发现,自己从未真的想过她要的是什么。   “唉,如今大了,心思竟教爹爹也瞧不透喽。”   周崇焕抬手抚了抚周芙的头,笑了笑后叹了口气,“周芙啊,今日你问爹爹的问题,爹爹不是没有想过。但爹爹为什么不告诉你,只是因为爹爹觉得,爹爹的选择对你来说没有那么重要。”   “人这一生会面临很多艰难抉择的时候,有人为了恩情放弃道义,有人为了忠义割舍血亲,你还年轻,等长大了你会知道,这世上的感情也好,道理也好,并非非黑即白,选择也是这样。爹爹代替不了你,爹爹做的也未必就是最好的。重要的是,你自己怎么选。”   周崇焕低头瞧着周芙,长长地说完这一串话后是真的觉得当年抱在怀里的小丫头如今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周芙吸了吸鼻子,仰头看着周崇焕,“那如果选错了呢?”   耳边是呼呼风声。   她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九皇叔顶着一把老骨头鼻涕一把泪一把同她哭告宋裕逼迫,朝廷要把他们当成猪羊宰掉的场景。   那时候她在想什么呢。   她在想,父亲一生戎马,为国为家。他为着的那个家从来不仅仅是他们一家几口的家,更是宗亲这个大家。他疼爱他们这些儿女,又何尝不疼爱那些王叔。所以那时候她帮九皇叔只是单纯的害怕,害怕如若她选错了,选择帮了宋裕,那将来九泉之下连见父亲的颜面都没有。   “选错了也没关系。”   “承担该承担的,补救能补救的,爹爹姐姐,咱们这一代一代人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周崇焕宽厚的大掌抚过周芙后脑,叹笑道,“爹爹以前舍不得让你做选择,但周芙,你要相信,无论你将来遇见什么,选择什么,爹爹最疼的都是你,爹爹活着的时候会站在你的身后,若爹爹不在了,你也不要怕选错,爹爹永远不会责怪你。”   “爹爹……”   周芙红了眼眶,将脸埋进淮南王的怀里,一阵哽咽啜泣。   “好了好了,大晚上怎么还哭上了?”周妘披了件水红色的罩衣出来,丫鬟在一旁打着灯,远远瞧见平日里很少落泪的周芙在哽咽,忙过去哄人。   “爹爹,我先跟芙儿回房了,你那宝贝女婿张臣民今日也喝多了,赶巧儿我今儿就跟芙儿睡一间屋子了,走,芙儿。”   周妘一面说着,一面搂过周芙的肩膀。   更深露重,屋内的十几盏鎏金青铜鹿灯却都亮着,周妘早早地坐进了榻里头,她半歪在床头,撑着手翻周芙放在床边的闲书看。   银灯伺候周芙沐浴完,周芙从里间出来,屋内暖和,她只穿了藕色的中衣中单便坐在铜镜前梳头。自打周妘成婚以后,姐妹俩很少有住在一个屋子里说体己话的时候。   周妘瞧妹妹如今也大了,也不遮掩,直白地开口,“芙儿,你如今也到了年纪了,京城中好人家那么多,那些人家也都有很好的儿郎,但其实都不是爹爹中意的,蒋家那小子爹爹也很看不中。”   “那爹爹看中谁?”   周妘这么说了,周芙便轻声问下去。   “宋裕。”   提起这个名字,周芙的眼神一黯。一个时辰前,她才同他打完了嘴仗,提谁不好,提他做什么。   “爹爹很喜欢他。”周妘说。   “不,爹爹喜欢他,应该是因为我喜欢吧。”   周妘摇头,“还真不是。放眼整个京城,年轻一辈里像他这么出类拔萃的着实是少。爹爹很欣赏宋裕,咱们在永州的时候,爹爹也一直关心京中的事,在爹爹心里,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或许比我们还要好。”   周芙听了这话不辩驳了。   一开始辩驳是因为想到今日宋裕的所作所为,有些不平。   如今不辩,是因为阿姐说的没错。   上一世也好,这一世也罢,父亲真真是很喜欢宋裕的。他欣赏这个年轻人,看重这个年轻人,直到上一世死前,还单独叫他入了营帐,说了些到现在她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的话。   “一个人活在世上,有人厌恶他,就也有人喜欢他。父亲也许真的是喜欢他的那一个吧。”周芙搁下手里的梳子。   周妘歪着头看着周芙,过了半响笑道,“欲盖拟彰。”   “什么?”   “我说你欲盖弥彰。”周妘撑着脑袋笑着又重复了一遍。 第21章 家宴   “我欲盖什么弥彰?”周芙娇笑一声,搁下手里的梳子向周妘走过来,二话不说就去掀她被子。   周妘比周芙年长四岁,如今又已嫁为人妇,虽身穿贴身的中单,可薄薄一层根本掩不住玲珑的曲线,冰肌雪骨,隐隐可视,见周芙如此放肆,笑着呵骂了句“死丫头,给我下去。”   周芙也仍是笑着,褪了鞋袜后一股脑儿地滚进榻里,姐妹俩又像儿时那般说笑了一阵,待到屋里头的声响都没了,银灯这才蹑手蹑脚的进来把灯芯剪了。   ……   前几日虽下了雨,但遇上宗亲家宴,日头就格外得好。周芙睁眼的时候,周妘早早地已经穿戴好出门迎客了,银灯打了帘,任凭这日光照进姑娘的闺阁里。   外头鞭炮齐鸣。   周芙是被那些叔叔婶婶大声拉家常叙旧的声音给折腾醒的。   “郡主,你怎么还睡?”   人逢喜事精神爽,蒋锳今儿穿了一套大红色裙衫,头上也束了一根水红色的发带,腰间配了柄镶着宝石的软剑,看着格外的英姿飒爽。   “昭王和东王家里头的那几个哥儿早就念着找你了,此刻银灯和彩菊正在外头拦着,你要是再不起,那几个猢狲就要冲进来了诶。”   蒋锳在周芙耳边碎碎念着,周芙春困得厉害,眼睛是早睁了,但是犯懒并不肯动。蒋锳见好说歹说没用,只好上手拽她的胳膊。胳膊被拽疼了,周芙这才不情不愿地揉着眼睛起来。   外头闹腾得很。   蒋锳素来是极爱热闹的,寻思着周芙今日迎客,穿得戴得定然华贵且繁杂,等房里头的两个丫头都给她穿戴完也不知要多久,等了她一会儿后就决定先自己出去逗逗昭王东王家的那几个小猢狲。   蒋锳的顾虑是有道理的。   丫头们给周芙梳洗换衣足足花了有半个时辰,她素来不喜欢过于浓艳的妆容,所以周妘给她准备的衣裳眼色也较为素淡,里头就是月白色绣着云纹的衫裙,外头罩了件金丝芙蓉锦的如意袍。配上她那一张素净却又明丽的脸,看着端庄又温柔。   周芙从小筑走到厅堂的时候,几个王叔们正坐在大堂里同周崇焕乐呵呵地絮叨着家常,年轻一辈的堂兄弟们跟婶娘则在后花园下棋的下棋,说笑的说笑。   周芙一一行礼,一一叫人。   待到最后才叫到昭王。   “九叔。”   “你最后一个叫我,九叔才不应你。”甭管多大的场面,年轻时候的昭王总能打扮得十分浪荡,如同一只花孔雀。诸如此刻,软底的金丝袍罩在身上,脚上趿拉着一双木屐,笑得那叫一个花枝招展惹人疼。   他生得俊,这世上形容男人俊美的词都能用在他身上,但偏偏,只有正经不可以。   东王听不下去,一记脑瓜崩儿敲在这位九弟脑袋上,乐道,“老九啊,如今小永安已经是大姑娘了,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似的逗人家?”   “就是,老九瞧你这坏样儿,什么九叔,狗屁九叔!”宁王吐了口瓜子壳儿,也笑着啐他。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调侃这弟弟俨然已成习惯。   昭王对兄长们的这些批判充耳不闻,只扬起唇角,悠哉悠哉地对周芙招了手,“永安过来。”   周芙乖顺的往前。   只见昭王从怀里掏出个用绸布包好的物件来,往桌上一摆,用轻轻地一抖落,一对满绿满色的翡翠镯子呼之欲出。   这绿的,这水头。   宁王“啧啧”了两声,伸手去摸,手背上挨了昭王一记狠打,“三哥才骂九弟我是狗屁,这会儿就忘了?”昭王似笑非笑地回怼兄长,怼完后将桌子往周芙面前一推。   “丫头你的。”   周芙屈身谢礼,谢完后又跟周崇焕略讲了几句话,这才又出了厅堂,往后花园走去。   婶婶和几个堂兄堂姐都在后花园里,大家许久不见,几乎都坐在石桌旁叙着话。东王家的小孙子吉哥儿如今已经五岁了,也不知被谁惹到了,哭得跟个花脸猫似的扑进周芙的怀里叫着小姑母,周芙坐在石凳上把吉哥儿搂在怀里,低头拿了块糕饼笑着哄着他。   “呵!”   “皇兄,你怎么这样了?”   周芙正低着头,突然听见了一声声看似关切实则憋笑的慰问,忍不住抬起头,这才发现是魏王来了。   周翦昨日那一摔可半点不轻,伤这种东西一般到第二日会显得更加分明些,周芙打眼一看,周翦从左眼到鼻梁如今肿成了一片,青青紫紫,看着就像是教人打过了似的。   “摔了摔了。”   “不打紧不打紧。”   周翦勉为其难地应付着兄弟姐妹们的嘘寒问暖。若非昨日的话还没说完,他今儿也不想凑这热闹,真是白白让人笑话。   想到昨日的话,他后怕地看了一眼脚下,见没有台阶,这才走到周芙身旁,“永安,堂兄有话跟你讲。”   周芙抬手按住吉哥儿拽她头发的手,柔声道,“嗯,堂兄,你说。”   周翦打眼瞧了瞧四下的众人,俯身将吉哥儿从周芙怀里抱出来,“小吉哥儿,咱去奶母那里玩一会儿,伯伯跟姑母说会儿话。”   周翦一面说着,一面把周芙带到了凉亭旁的一棵桃树下。待到在桃树下站定后,周翦这才有机会将昨日他一直就想说的话可倾倒出来。   “永安,昨日蒋厚那事儿真的跟兄长无关,蒋厚征战多年,本就是爱自作主张的性子,真不是兄长故意陷害他。”   “嗯。”   “我昨儿看你们闹得很不愉快,就想同你讲这个了,你一开始就对兄长起疑,说些伤人的话,他自然同你顶着来,把这事儿认下来了。”   “嗯。”   周芙静静地听周翦说了半天,待到听完后,也只是随意地“嗯”了两声。   “你就只是嗯?”周翦显然没从周芙身上看到他期盼的反应。   “罪状是他自己要认下的,堂兄太低估他了,他有什么担不起的,宋大人什么都担得起。”周芙随意地拨了拨雪腕上的玛瑙手钏。   “可永安,你冤枉了他,至少得有句关怀……”周翦忍不住为宋裕说话。   周芙理解周翦,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宋裕辅佐他都可谓是尽心尽力,所以他帮宋裕说话那是情理之中。   昨日的事情,确实是她先对宋裕起疑。   她回去也反思了,是不是自己先入为主。   但罪状确实是他自己认下的。   更何况,上一世,她受得委屈也不少,他们之间真要顶真算起来,如何掰扯得完。   “堂兄,我知晓你觉得我冤枉了他。”   “但我跟宋裕之间,如果要清算,环环相扣,一件事跟着一件事是算不完的。你不必替他委屈,我跟他的事情,跟堂兄没有关系,若堂兄要掺和进来,只会徒增一个让我怨恨的人。”   周芙轻声开口。   上一世会极门前的屠戮和后来掖庭的八年,那些怨恨和责怪如今都是宋裕一个人担着的,但事儿确实他和宋裕一起做的。   周翦觉得周芙的眼神灼眼又骇人,下意识地就避开了她的眼神。   “罢了。你们的事我不掺和了。周芙,你回去吧。”   ……   此番这些宗亲王叔们来,都是赶了几百里甚至几千里的路的。所以用了午膳后,在王府管家的安排下,都去了各自的厢房午睡。   原先还吵吵嚷嚷的府邸在午后突然安静下来。   周芙所住的别院一直僻静,蒋厚昨日回去挨了顿好打,早上愣是没能爬起来,直到大家都用完午膳后歇下了才来。   “唉哟。”   “嘶。”   他腆着脸过来,屁股一沾凳子就嗷嗷地叫唤。   “活该你。”   蒋锳恨铁不成钢地拿了软垫给他,“垫着。”   蒋厚乐呵呵地接过软垫,“还是我亲妹子好。”   “你不是怕在心爱的姑娘面前丢脸么?这么过来就不丢人了么?”蒋锳不客气地调侃他。   “丢人。”   “但我回去后想了想,周芙听说我这事儿铁定生气,与其我养伤那段时间她把我想成一个憨货疏远我,那不如我自个儿先过来。”蒋厚把软垫搁在屁股底下,小心翼翼地坐下来。   “咱们在一起十几年了,她不知道你憨?”   蒋锳无情地戳破他。   “我今儿还约了宋裕来,昨儿老头子那一顿打,我长记性了,虽然我很不喜欢那个姓宋的,但我今日得跟他好好道歉。若我不自作主张,也不会险些酿成弥天大祸。”   正说着,门口那位曹操不知何时已经到了。   “宋公子。”蒋锳冲着宋裕莞尔一笑。   宋裕点头致意。   白衣白袍,一张俊俏的好脸。   “道歉。”   蒋锳推推蒋厚,想着让他趁热打铁。   蒋厚撑着石桌艰难地站起来,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道歉的话刚说出口,卧房的门被推开了。   银灯端了一碟花生出来,秋菊搬了把圈椅出来。周芙坐在院中央,屏退了秋菊和银灯后,仰头看着宋裕:   “你道歉。”   “周芙,你不是知……”蒋锳急起来连郡主都不叫了。 第22章 矛盾   宋裕沉默着抬眼,眼底没什么情绪。   “抱歉,蒋厚。”   “诶,不是,你这跟我认错……”蒋厚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周芙,我宫宴上的事情跟他没有关系,你让他同我认错做什么……”   上一世的时候,蒋厚是真想看宋裕这个清冷骄傲的人低头的样子,但眼下,得偿所愿了,他却并不觉得快意。   周芙没回应蒋厚,她不大的手心里抓着一把花生,低头摩挲了一阵,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半响,又抬起头,“过来。”   微风卷起青白石板上的枯枝枯叶,宋裕依言走过来,刚站稳,一把花生就已经砸了他的身上,又顺着服帖的衣袖布料滚落在地。   霎时间,在场的所有人都怔住了。   “周芙……”   “宫宴上的事真的跟他没关系,你不用替我出气。”蒋厚急切地解释,敏感如蒋锳,听了兄长这话后,总觉得哪哪都不对,忙一巴掌拍在蒋厚坚实的臂缚上,“不会说话就别说。”   周芙也听到了蒋厚的话,但替他出气倒真并不是她的本意。低头拍去掌心间花生碎屑的时候,出乎意料的,她看见宋裕垂在绣着青竹纹样袖袍下的手指略微带着几分隐忍的轻颤。   “蒋锳,你带着你兄长先出去,张管事前几日采买时从宫里头做御医出身的邓大夫那里置换了些不少好的伤药,你让银灯带你们去拿一瓶走。”周芙体贴地开始撵人。   纵然她不撵,蒋锳也想走了,相交这么些年,她一直觉得周芙性情柔顺,但不知怎的,蒋锳总觉得对着宋公子,周芙总是带着几分刻薄。   她不知道周芙喜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但她知道的是,这样的周芙,一定也不快意。   蒋锳拖拽着一瘸一拐的蒋厚出去,周芙瞧着人走了,这才又抓了一把花生捏在掌心里。   一个一个地往面前的这人身上扔。   他不言语。   她就继续扔。   待到扔到第八个的时候,宋裕终于抬起隐忍情绪的眸子看了周芙一眼,周芙本想继续扔,但抬头的时候,见他眼眶略微有些红,她心没由来的一软,扔不下去了。   洒金的日光铺在头顶上的雕梁红瓦之上,鸿雁成双的影子隐隐戳戳落在白墙上。   鸿雁能成双,但人不能。   “周芙,你这么心疼蒋厚么?”   强行将心头那股子涩意咽下去,宋裕唇边还是染了几分苦意。   周芙将掌心里那些剩余的花生搁回瓷盘里,宋裕的这句话多多少少还带着些许男女之间的微妙意味在,青梅竹马多年,心疼自然是有的。但至于是不是宋裕说的那种心疼,周芙自然知道不是。   人总是矛盾的。   人世间的感情更是如此。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周芙其实并不清楚自己是到底该恨这个人,还是该爱眼前这个人。   十年的温存是真的,后来的绝情也是真的。钱庄的债权关系是钱与利的关系,欠了多少,该还多少,一文不多一文不少,明明白白。但那么多年的情分和亏欠呢,这笔糊涂账又到底该怎么算?   如果可以,周芙愿意将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横陈在她和宋裕的面前,欠多欠少,割深割浅,痛快了事。   但事实是,这不可能。   她今早跟周翦聊完之后,回房仔细盘算了一下自己心头的结。当年会极门前宗亲一事,他们各自有各自的立场,她怨他绝情,但并非真的有立场去怪她。江龄雪一头撞死,八年掖庭,也算有个了结。   也许唯一心头的结,还是江龄雪死后,他放的那些狠话。   所以尽管此刻,她知道自己对蒋厚的心疼并不是男女间的心疼,却还是轻笑道,“我不心疼他,心疼你么,宋裕?”   两人目光相对。   十年旧人,多年情分,却隐隐透着较量的味道。   “你问我心不心疼他,他受的伤,挨的板子,你能还给他么?”周芙好笑地开口。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呢?”宋裕定睛看着她。   他会还给蒋厚的。   只希望,她能少心疼蒋厚一点。   宋裕这个人从来是不作伪的,听了这话,周芙忍不住用一种“你是不是烧得不轻”的目光打量着面前这个人。   被噎得死死的这一刻,周芙突然觉得自己就不该同他打嘴仗,毕竟他是个文官,当年也算是在官场上舌战群儒从没有输过的人,同他打嘴仗,自己又能占到多少的便宜。   两人正剑拔弩张着,院子那道石门的外头突然传来慌乱的脚步声还有人喊救命的声音。   “秋月,怎么了?”   周芙叫住一个神色匆忙的丫头。   “蒋……蒋姑娘落水了……”那丫头磕磕巴巴,显然也是急得不成样子。   周芙和宋裕对视一眼,忙一起往后花园急匆匆地走过去。   此刻正是午后,后花园人少,就几个不会水的丫头在。有眼色的丫头去找会水的人了,其余几个在拿竹竿往水里伸,等着蒋锳自己拽着竹竿上来,岸边还站着宁王家的小豆哥儿。   “蒋锳!”   周芙下意识地叫蒋锳的名字,但她跟宋裕都不会凫水,上一世还曾因贼寇双双落入过水中,那一次两人没被贼寇的箭射死,却差点一起淹死。   “二爷!”   “二爷来了。”   大家正心焦着,只见穿着穿着玄色暗纹氅的周征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他褪了袍衫,二话没说径直跳了下去。   周芙紧张地盯着周征瞧,蒋锳无助的双手伸出水面在极力地扑腾着。   就在那双手快要沉下去的时候,周征已经凫水凫到了她的面前,顺手揽住了她的腰。   一个不会凫水的人落了水便会下意识地寻找救命的稻草,一旦抓住就很难放开。诸如此刻的蒋锳,她在冰冷的水里挣扎的太久了,自然很珍惜这稻草。当温暖靠近她的时候,她死死地抓住了这给予她温暖的青年。   然后,拼命地把他往下拽。   周征自然也感觉到不对。   “蒋锳,你再拽我,我就要把你踹下去了。”周征咬牙,英俊的面容在这冰凉的水中显得也有几分苍白。 第23章 小心   蒋锳呛了好多口水,虽说不了话,但很识时务,立刻顺从地松开了攥紧周征身上那件单衣的手。   周征反手将她纤细的腰肢揽紧,往岸边游去。如今初春,天气虽回暖了些,但水里头还是冷得像块冰似的,有眼力见的丫鬟递来干净的衣袍,人到了岸边后,周芙忙过去用衣裳把蒋锳裹紧。   蒋锳冷得直发抖,原本嫣红的嘴唇如今冻得乌紫。   “银灯,带蒋姑娘回我房间。”周芙搂着蒋锳站起来,将瑟瑟发抖的人儿交给银灯。   回头去看周征,胸前白色的单衣被蒋锳扯了大半,露出一段苍白的肌肤。   小姑娘家家,力气倒是挺大。   周征看着蒋锳的背影,想起这姑娘在水里死死地把他往下拽的样子,心情并不怎么愉悦。   “兄长,你还好么?”   “不用扶我。”   周芙想弯下腰去搀扶周征,被他摆手拒绝了。他掩着唇咳嗽了两声,秋菊过来把他先前褪下的暗色袍衫递给他,周征抬手接过,站起身来的时候这才发现自家妹子身后还跟了个人,他目光意味不明地往宋裕的身上瞧了一眼。   “真是生了张好脸。”   “怨不得周芙喜欢你。”   周征咳笑一声,将袍衫搭在臂弯,临走前那辨不清意味的笑让人头疼。   “喜欢你是上一世的事情,这一世没有。”周芙看着周征的背影,不动声色地纠正那句喜欢,余光刚好瞥见宋裕掌心里的伤痕。   先前在院子里的时候,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手背和骨节分明的十指,如今出了院子,低头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他收拢的掌心里横陈着几道十分新鲜,像是捏碎了杯子后,碎瓷片扎进掌心里的痕迹。   “手怎么了?”   她飞快地又瞥了一眼。   “没什么,失手打碎了个杯子。”   她不问还好。   陡然一问,宋裕喉间反倒是一涩,他偏过头去,将情绪不动声色地遮掩掉,然后转移话题道,“宫宴一事,皇帝势必对淮南王府忌惮更深。陈恺之从永州跟着你父王回京,三年前修好的新宅一次还没住过,过几日就会请人去家里办乔迁宴,郡主,有件事需要你做。”   周芙“嗯”一声,“你说。”   宋裕道,“过几日陈恺之的席面,带人围住陈府,不到戌时,一个也不许放出去。”   上一世,老皇帝揪住陈恺之不放就是因为大理寺的人在陈家的书房内翻出了一封半真半假的通敌书信。   陈恺之做了多年军师,对书房素来有防备,书房重地平日里都是差跟他一起去过边关打过仗的兵守着的,往常几乎没有失察的时候,唯一一次松懈那大概便是在陈恺之新宅乔迁的席面上。   周芙大概能明白宋裕的想法,但仍旧有不解的地方。   “那为什么不提前通知陈先生庇祸,让他不办这场席面?”   “庇祸只能庇一时,庇不了一世。”宋裕仰仰头。   不办席面自然是最简单的法子,但老皇帝若铁了心要放这封书信,一日不成,便等上十日,十日不成便等上百日,   最上的解法是先发制人。   在陈恺之的席面上将门堵死了,当着所有人的面揪出那个放通敌书信的人,一来绝了老皇帝用通敌祸害陈恺之的心,二来向天下人摆明早有人要在暗中害陈先生。   权谋上的事情,周芙只能算是一知半解。   但既然他说了,她必然会带着府兵过几日把陈家围的死死的。   “万事小心。”   春风拂过柳梢,天幕之上云儿散了聚,聚了散。   周芙看着宋裕,在所有的险事面前,还是希望他小心。   “会的。”   “郡主放心,郡主一日不原谅宋某,宋某是不敢死的。”周芙难得的关怀让宋裕心头一暖。   他抬起赤忱的眸子看了她一眼。   似乎又回到了上一世他们最好的那十年。   死这个字太过刺耳。   周芙并不愿意从宋裕的口中听到,她对这个词很不满,但又不知该如何将这个词带给她的燥意表达出来。   所以怔了片刻后,口不对心地回复他:   “宋大人莫要多想,我只是猜到过几日蒋厚会跟你一起行事。”   “你万事小心,把他毫发无损地带回来就行。他若是有半点意外,我拿你是问。”   这话说的又伤人了几分。   宋裕心头那么点暖意还没停留多久,就又顿时被这两句话给浇熄了。他摁下从心肺间蔓延出来的涩意,挺直了脊背后,苦笑道,“郡主放心,我会让蒋小侯爷安然无恙地回来的。”   周芙“嗯”了一声。   撇开眼去,没再看他。   ……   周芙同宋裕在后花园交谈了并没有多久,迈步回卧房的时候,银灯已经做主拿了周芙的衣裳给蒋锳换上了,两人身量差不多,穿了倒也合适。   “你跟宋公子聊什么了,怎么这么久?”   “郡主,我不明白你,你明明就是喜欢宋公子的,为什么要故意折辱他,下他脸面呢?”   蒋锳屈膝捧着碗热姜茶,一边吸着冻得通红的鼻子,一边碎碎念叨。   像淮南王府这样的人家,周芙这样的郡主,生来就是金尊玉贵含着金汤匙出生,如今宋家虽获罪,但若是周芙喜欢,便是将宋裕养在身边也是没有人敢置喙一句的。   蒋锳在永州那几年,没少听周芙提宋裕,少女的心思一看便知,她必然是喜欢宋裕的。   可如今。   她一反先前的常态离那青年远远的也就罢了,还动不动罪奴罪奴的折辱,蒋锳不能理解。   “我同他的事,不是一句两句说的完的。”周芙坐下来,在外要保持仪态,但在蒋锳的面前,她要自然很多。   “有什么说不完的,说给我听听。”   蒋锳捧着碗,目光殷切。   周芙坐在桌边,背对着蒋锳托着下巴,说什么呢,说自己已然活过了一辈子,多年喜欢,最后换个被困掖庭八年永不相见的结局么。   “没什么,只是先前做了个梦,梦到自己跟他在一起走过了很多很多年,但后来因为一些事情,直到我死,他都不肯见我。”   “梦里的事情哪能当的了真,照你这么说,那如若那一日我在你梦里变成了个恶人,你也会离我远远的么,我的小郡主?”蒋锳觉得周芙这话好笑,很是不可理喻。   周芙静默下来,想起上辈子的种种,她回头看了一眼蒋锳,“你不会是恶人的,蒋锳,你在我心里一直是很好很好的人。”   人都爱听顺耳的话,蒋锳自然也不例外。   听了这话后,蒋锳倒是突然想起了周征,“郡主,其实我觉得,你兄长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冷血冷心。”   她抱着膝盖,看似随口一提,但周芙总听出了些其他的意味。   “他也许不是个全然冷血冷心的人,但蒋锳,相信我,他不是个良配。”过了半响,周芙才语重心长地过去握住了蒋锳的手。   刚刚的那一场相救,确实让蒋锳十多年未曾动过的心动了一下。   周征的长相是她喜欢的那种,眼角眉梢间虽带着些许清冽的戾气,但不妨碍,他相貌英俊。   而且,他身上真的很温暖。   蒋锳欲言又止。   顾虑周芙既然一直拦着她不让她把周征想太好,她也就没再往这个话题上继续聊,而是提了一嘴宁王家的那个小豆哥儿,让周芙多叫几个丫头去宁王住的别院里照看着,那猢狲太皮了,青天白日地在其他几个嬷嬷的眼皮子底下钻了出来,还愣是往河边跑,今儿在河边差点出事。   若不是看见那小豆哥儿一直在河边的湿滑淤泥处晃悠,想要把这小豆哥拽到安全的地方,蒋锳也不会一脚打滑落水。   周芙听蒋锳讲着话,突然想起先前蒋厚是跟她一道出去的,“你兄长呢,你们今儿不是一起从这院子里出去的么?”   刚刚落水的时候,没在岸边瞧见他。   “他比较倒霉,出院子就刚好碰上我爹在同老王爷叙话。昨晚他结结实实挨了顿打后,我爹本是不许他出门的,他今日也是偷跑出来的,被我爹撞见后,自然是被逮回去了。”   蒋锳将碗里的最后一口姜茶抿掉,讲完这段话后伸手把碗递给一旁的银灯,“银灯妹妹,厨房还有么?我还想喝。”   她抿唇一笑,昳丽白皙的面颊上映出两醉人的窝儿。   她向来心大,这恣意悠然的样子全然不像个落了水后劫后余生的人。   周芙在心里暗暗佩服她,决心以后要以蒋锳为师,学她这份不自怨自艾的品格。   作者有话说:   等围陈府的那一天,感情线就没那么纠结了。大概也就还有两章左右了,嗯,蒋厚会毫发无伤的回来,但宋裕不会。 第24章 羡慕   “郡主,陈先生的乔迁帖刚刚派人送来,给您还有大郡主和世子爷都备了一份。”   两人正叙着话,秋菊突然手持一份帖子走进来。   这么快的么?   周芙心底微微一惊,抿抿唇,将帖子接过。   “奴婢刚刚出门的时候听陈先生说了,原定的乔迁日子本是在半月后的,但昨儿找算命先生算了一卦,说是务必明日办席面。陈先生跟着咱们王爷半生,被称作军中诸葛,二十年都在同天命斗,自然也要信一回天命。”   秋菊见周芙神色有异,就将刚刚在厅堂内听到的老王爷同陈恺之的话都大差不差地传达了出来。   同天命斗,却也信天命。   周芙点点头,一时无话。   蒋锳仰脸打量着周芙手里的帖子,笑容满面道,“这几日咱们王府还真是喜事不断,先是兄长打赢了仗,如今是你们家家宴,明日还有陈先生的席面,我这几日单吃这些好的都吃腻了。”   福祸相依。   焉知后头没有更大的祸患?   周芙笑不出来,一个时辰前她还在跟宋裕谈这件事,在他们的记忆里,陈恺之的席面至少还有个七八日,准备时间定然是有的。但眼下如此的仓促,总让人不安。   “秋菊,让门房把这份拜帖送到魏王府上。”   她抿抿唇,将大致看了一眼的帖子递到秋菊手里头。   秋菊不明所以,但还是接过了拜帖,屈了屈身后去找门房。   秋菊前脚走,周芙后脚在花梨木的书柜前站定,她找了个圆凳放在柜前,然后踩了上去,书架第三层的格子里放着一本《策论》。   “郡主,你在找什么?”   蒋锳怕她摔下来,忙去替她扶稳圆凳。   周芙将《策论》挪至一旁,一个有些老旧的黄铜麒麟赫然出现在眼前,她又掂了掂脚尖,伸手转转那黄铜麒麟,伴随着麒麟头的旋转,两扇书架也在缓缓往旁边挪。   蒋锳大开眼界,瞠目结舌,“你房间竟然有暗室?从前我竟然一次都没进去过!”   周芙从凳子上轻巧地跳下来,实话实说,“我也是第一次进。”   这暗室里头放着一块简易的小兵符,能调的兵不多,也就三百来人。算是父亲在她八岁那一年给她备下的保命符,说是将来有一日若是父兄护不住她了,又或者说遇到什么大的变故,便带着这支府兵杀出去。   她一直是父亲膝下的子女中最弱的那一个。   因为没经过风雨,所以后来父亲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也是她。   这支府兵仔细说起来,她还从未动过。不仅她没动过,宋裕也没动过。   小巧的虎头兵符搁置在掌心刚刚好,蒋锳见周芙进去后拿出来的竟是这玩意儿,不由得惊呼一声,“郡主,你拿这个出来做什么,谋反么?”   周芙忙捂住蒋锳口无遮拦的嘴。   “这是王府的暗兵,我只调二十个人,你见过哪个谋反的人带着几十个人去谋反的?”   蒋锳寻思着很有道理,忙闭上了嘴。   周芙将蒋锳拉到榻上,两人面对着对方盘膝坐下。那暗兵就在京郊不远处的庄子外,待会儿骑马去寻也来得及,但此刻,周芙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同蒋锳讲。   “明日陈先生的席面,你去不去?”   “去啊。”   席面上有很多的吃的,自然要去。   周芙想了片刻,突然迈步去衣柜边,从柜子里拿出几锭金元宝来递到蒋锳手上,“明日宋裕和你兄长要去陈府捉人,我会带一些府兵将陈府围住,你待会回去去一趟百戏班,不管多大的价钱,都务必要请百戏班的班主带着他们的台柱子明日傍晚去陈府唱几出戏。”   “唱多久?”   蒋锳虽听得云里雾里,但既然周芙说了,她定然会帮她。   “晚膳开始时就可以唱了,能拖多久拖多久。”   带人围府这样的事情,周芙也是头一回干。人带过去了,将府门围住是件简单的事儿。   但陈恺之所请的宾客大部分都是其平生至交,乔迁是喜事,人家好心好意来恭贺,却被她用兵直接堵在门里头,于情于理太过生硬了一些。   宋裕上一世是手段用尽的人,男儿家讲杀伐自然想不到此处,但周芙不能不顾念这一层。   所以她想着,先让百戏班的班主在里头唱戏。   能拖住那些寻常的宾客一时是一时。   至于那些硬要闯出来的,她再带人挨个盘问就是。   “行,你既同我讲了,我一定办到。”   蒋锳干脆地答应了周芙,从落水到如今,她歇息了也有一个时辰了,感觉身子渐渐暖起来了,她拿起金元宝便要往百戏班走。   临走前,周芙又叫住了她。   “蒋锳……”   “怎么了?”   “你明日在席上多留心些你哥哥和宋裕他们,若是他们有危险,你就立刻出来叫我。”   周芙这话说得含蓄,但蒋锳却实打实清楚,她担心的是宋裕。   蒋厚如今再不济也是个战功赫赫的小侯爷,纵然做了出格的事,也没人敢动他。但宋裕不一样,宋家获罪,若不是如今魏王相救,那他真是人人都可以踩一脚。   “你放心好了!我会看顾好他们的!”   “明明心里担心宋公子,还非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蒋锳“啧啧”摇头,说完这话后许是担心周芙过来打自己,拔腿麻溜地跑了。   担心他么?   她才不会担心他。   他伤了,残了,痛了,都跟她没半点关系。   周芙心里这样想着,但眉心却总是一直跳个不停。   ……   次日一大清早,周芙从京郊直接挑走了二十个暗兵,浩浩荡荡一群人出发实在太引人注目,周芙分了十个人穿着寻常人的衣裳分别蹲守在陈府外的四面墙边,而她自己则带了十个人坐在陈府对面一处新开的没什么人的茶楼喝茶。   蒋厚也是一早拿着请帖到了陈府门口,没急着进去,而是在门口等宋裕,没等多久,就见人到了。   宋裕今日倒是没穿白衣,而是换了一身暗色的绣松柏纹样的软底袍衫,头顶玉冠,看着内敛稳重,这身打扮俊是俊的,但蒋厚看着就气不打一处来,没什么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宋裕上一世到了后期也总爱穿玄色衣袍,而那时的他做事绝情,冷血冷心,很没有人情味。   “不是说今日周芙会带着人来么,那丫头人呢?”蒋厚压下心头对宋裕曾经的那么点不满,探头探脑地在周围打量了一圈周围。   “那里。”宋裕来的时候也有意找了一下周芙的藏身之地,他原先还担心她直接带着人一大早就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陈府门口,没成想,她还算细致,知道不能打草惊蛇。   蒋厚往宋裕示意的方向看去,果真透过开着的窗子瞧见了正也盯着他们那个方向瞧的周芙。   “看,周芙在对爷笑。”   蒋厚恣意地扬了扬眉毛,嘚瑟地拍了拍宋裕的手臂。   这人得意忘形起来是半点都不顾同行之人的感受,宋裕移开目光,淡淡地掰掰了蒋厚的手。   “蒋公子是么?这是郡主让属下递给你的。”   一个摊贩打扮的人不知何时走到了他们身边,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条递给蒋厚。   蒋厚喜形于色,接过纸条美滋滋地一看,是周芙在提醒他万事小心。   “郡主只写了这一张纸条么?没有这位宋公子的么?”蒋厚哪壶不开提哪壶。   “没有。”   “没事儿,没有也不用伤心,我有就是你有。”蒋厚将纸条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甭管怎样,他可算是体会到被人放在心上的滋味了。   要知道,在上一世,这样的纸条和信笺都是只有宋裕有的。多年媳妇儿熬成婆,这一世,蒋厚觉得自己终于也拥有了这份关怀,真是实打实的不容易。   宋裕本想着不去看那张纸条,但他不是瞎子,装做不在意地瞥了一眼后,忍不住又多加了一眼,生平第一次,他竟然觉得有些羡慕蒋厚。   对。   不是嫉妒。   是羡慕。   羡慕蒋厚能在最好的岁月遇见周芙,羡慕上一世也好,这一世也好,蒋厚都能在周芙的心里有一个重要的位置。   “知道你在她心里重要了,蒋小侯爷,你若是再说下去,在下真的要难过了。”宋裕垂目低笑一声,嗓音不知不觉有几分沙哑。   蒋厚回头纳罕地看了宋裕一眼,“你这是在向我示弱?”   “不然呢?”   宋裕狼狈地笑笑,他确实是半点都不想听蒋厚再说这些话了。   “行吧。”蒋厚大发慈悲,不再往宋裕心上插刀,而是跟着宋裕一起入了陈府。   如今还是辰时,府上尚且还没有其他客人来,宋裕和蒋厚是最先到的。陈恺之先前在永州的时候同周崇焕看过宋裕写的文章,很欣赏这个年轻人的政见,所以宋裕来了之后,两人还去书房坐着论了会儿经义,下了会儿棋。   跟明白人说明白话。   宋裕也不绕弯子,直接打开天窗说了此行他与蒋厚来的目的。   陈恺之对于宋裕的话还是深信不疑的,老皇帝想要动他不是一日两日了,趁着这个时候放通敌书信确实是最好的时机。   “那老夫今日加强书房的守备?”陈恺之坐在棋盘前,一手拈着黑子,一手摸着他寸把长的胡须。   宋裕坐在陈恺之的对面,淡声道,“不必,该多少人还是多少人,只是今日守著书房的人一定要比先前更玩忽职守些才是。”   都是聪明人,陈恺之明白宋裕的意思。   “今日老夫会让看守书房的人看得松些的,宋贤侄,你同蒋侯爷对面柴房盯梢的时候需不需要援手?”   人多反而误事。   宋裕婉拒了这份好意,起身行礼道,“多谢世伯,我与蒋小侯爷足够了。”   他虽不相信蒋厚的脑袋瓜,但至少还是相信蒋厚的身手的。 第25章 风雨   “那劳烦宋公子了。”陈恺之起身对着宋裕拜了一拜。   宋裕抬手拦住陈恺之,恭敬道,“先生风骨,宋裕如今一介罪奴不敢受礼。”   陈恺之闻言忍不住又多瞧了宋裕两眼,眼前这年轻人才气不输他父亲当年,却又比他父亲进退有度,若非宋家获罪,这人留在朝堂定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想到这里,陈恺之不由得长吁短叹一声,“国运已如此衰微,可惠帝却仍旧不懂珍惜这大道之下的可用之才,错失了你,是惠帝有眼无珠。”   他这声感慨里大有对当今皇帝恨铁不成钢的架势,昔日旧主,如今反目,各种滋味,也只有当局者自己明白。   “老爷,镇北将军和邯郸王来了。”小厮突然前来通禀。   陈恺之命管家把柴房的钥匙交给宋裕,两人略微寒暄了几句,陈恺之抬脚匆匆待客去了。   今日陈府的乔迁,来的人着实是多。   蒋厚戳破了柴房窗棂的那层油纸,透过斗大个洞往外瞧,这正厅热闹正厅的,都几个时辰过去了,也没人往这书房里头走。   “嘶,宋裕,今日真的会有我们要的人来么?”   宋裕一只腿平放,另一只腿屈膝,整个人半倚在一堆柴草边,笃定地笑笑,“会来。”   “那你觉着他们什么时候来?”蒋厚问。   宋裕的手指轻轻在膝上敲了敲,仰头笑问蒋厚,“你若是别有用心的贼,你会什么时候来?”   蒋厚摸摸下巴,“既然是偷偷摸摸之事,自然要偷偷摸摸做。如今书房守卫有四个,硬碰硬铁定不行,我若是他们,我就找人支开那些守卫。”   宋裕赞同地“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地鼓励他,“继续。”   “最好的时机吧是在晚膳的时候,你看这几个守卫,他们中午就吃了两馒头就咸菜,晚膳的时候可以支个人过来,说是老爷的意思让这几个人去吃点好的。”   榆木脑袋也有能开窍的时候。   宋裕没再言语,只是悠哉悠哉地摩挲了一阵手里头的扇子,示意他继续等。   天公不作美,傍晚的时候下起雨来。陈府的宾客们有些出门的时候看了天象,用完晚膳后也无心看戏,只想着回家陪夫人孩子,拿了纸伞便往外冲,被周芙的人用刀剑吓了进去。还有些没带伞的,倒是安安心心窝在府里头看起了百戏班演的那一出张太保斗双龙。   周芙早早地从对面的酒楼挪到了陈府西门前的那个馄饨摊上,天暗沉沉的,噼里啪啦的雨点落在面前的青石板路上,一轮血月高高挂起将天幕撕得四分五裂。   “别来无恙,郡主!”   纵然她今日穿着打扮很是寻常,还是有人一眼认出了她。   “崔邵?”   周芙瞧见来人后心里一惊,大家都是重生的人,但唯独对他,周芙没什么好感。   崔邵倒是没穿便服,仅仅套着一身红罗官袍就出门了。   “崔大人也来吃馄饨?”   周芙抬眼,面上是笑着的,但心里是设防的。   崔邵也不拘泥,抬手就给了店家一锭金子,装作前尘往事一笔勾销的样子道,“今日这位永安郡主的帐本官买了,你也去给本官上一碗馄饨来!”   店家接过金子用牙咬了一下,袖口蹭了蹭后确认是金元宝没错,麻溜地去了。   “崔大人也真不怕把牙给烫没了。”周芙见他真跟自己同桌吃起了馄饨,一时又好气又好笑。   崔邵仰面瞧着她,揶揄道,“郡主在这儿看了一天了,眼睛都快长到陈府去了,竟然还担心本官的牙口,真是本官的荣幸。”   周芙今日实在没心思同他斗法,直言道,“崔邵,你来这里要做什么?”   “自然是来助纣为虐的。”   崔邵搁下手里的羹勺,笑意里带了几分苦意。   周芙瞬间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她觉得荒唐,过了半响才沙哑出声,“他就这么等不及么?”   “是啊,他就是这么等不及。”   雨淅沥沥的下着,上一世,老皇帝在构陷完陈恺之之后还是隔了一段时日才让大理寺查抄的陈府,而这一世,他连一日都等不了了。   “你带的人呢?”   “大理寺卿和那些官差现下都在拐角安平街的酒楼里。”崔邵神色疲惫,抚了抚眉心后,将手肘撑在木桌之上,叹道,“郡主,眼下放通敌信的人已经进去了,宋大人有几分把握抓住他们?”   “放信的几个人?”   “三个,但都是武功都不差。”   崔邵这么一说,周芙心里也有些担忧,但还是安慰自己,“有蒋厚在,在应该没事。”   两人正说着,陈府内突然传来了一阵躁动的声音,伴随着几声尖利的“杀人啦”,里头乱作一团。   周芙忙起身,找了几个人进陈府看看是怎么回事,剩下的人则跟着她前去按照原先的计划将陈府的四面墙围住。   “天杀的狗东西!还敢跑,爷打断你的腿!”   耳边传来蒋厚的厉喝,周芙抬头,只见两个黑衣人翻墙而出。   “堵住他们!”   “别让他们跑了!”   周芙赶忙下令,与此同时,宋裕和蒋厚也跟着翻墙跳了下来。   其中一个黑衣人被周芙的府兵钳着双手,死死地摁着跪在了地上。   另一个黑衣人本是要向西面跑,许是发现东南西北都被人堵住了,干脆直接认命地被抓。   这两个黑衣人出来的时候身上就带伤了,周芙瞧见蒋厚的腰刀上有血,大概猜到这两人没少挨他的刀子。   “雨大了。”   “周芙,先进去避避吧,里头还有个已经被爷五花大绑了的,走,咱们进去审他们。”   蒋厚将腰刀竖着扛在肩上,雨丝如幕,落在他棱角分明的面容上,野的不像样。   周芙松了口气,下意识地将目光移向宋裕。刚刚的那一阵打斗让他的衣冠略微有些凌乱,先前本就有伤的掌心也因为握刀太紧从指缝间渗出了血来。   “进去啊,周芙,看什么呢?”蒋厚大声招呼着。   周芙移开目光,“没看什么。”   说着,扭头对手底下的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将人带进去。   手底下的人见状将那两个黑衣人拽起来,就在这时,这两黑衣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使出最大的力气挣脱开了府兵,然后拿起刀一个向着宋裕而去,一个向着蒋厚而去。   周芙撑着伞走在蒋厚和宋裕中间,感觉到身后声音不对,连忙回头,眼见着黑衣人的刀子砍了过来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拉了一把蒋厚,“小心。”   蒋厚连忙回头,战场上这种偷袭脊梁他见得多了,他一记扫堂腿过去,狠狠一脚将那人踹翻在地。   宋裕听周芙叫了那声“小心”后也立即回了头,他反应快,偏过身去躲了那黑衣人一刀。虽躲得及时,但左臂还是被刀尖划破,丝丝缕缕的鲜血顺着衣料渗出来。   那几个府兵反应过来,忙冲上来又重新将这两个黑衣人擒住。   “郡主,属下们一时失察,还望郡主恕罪!”   周芙脸色一白。   她没什么心思管恕罪不恕罪,只是急匆匆地迈步向宋裕走过去,   “你怎么样?”   “没事。”他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她想探他伤口的手,一贯温润的嗓音里带了一丝细微不可查的沙哑。   周芙感受到他突如其来的疏离,本想开口解释刚刚拉开蒋厚纯属因为蒋厚离她近,但关怀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偏过脸去恢复了原先的清冷模样,并留下一句,“还好,受伤的不是蒋厚。”   宋裕早知道她不会心疼自己,但听了这话后,心里依旧很不是滋味儿地扯扯唇角。   “皮外伤,没事儿,咱进去敷点药!”   蒋厚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他们俩中间,靠着多年受伤的经验匆匆给宋裕胳膊上的刀伤定了性。   陈府里头,此刻灯火通明。   三个黑衣人被蒋厚用绳子捆了直接扔到地上。   “来人,把他们的袍子给我扒了!”   “住嘴,我是皇城司的禁军,你岂随意动我?”其中一个黑衣人不服,昂着头厉声对着蒋厚叫嚣。   蒋厚的劲头顿时上来了,“皇城司怎么了?禁军怎么了?你有脸到别人府上来干偷鸡摸狗的事,就得有种承担后果!扒!”   说时迟那时快,这三个人的袍子就直接被家丁褪了下来。   蒋厚吊儿郎当地走过去,在这三个人的胸口摸了个遍,终于在第二个人的胸前摸到了那封通敌信。   “传下去,给所有宾客看一看!”   “这可是有人要陷害咱们陈军师啊!”   蒋厚用他那大嗓门嚷嚷着,这封信被在场的宾客的一双双摸过,席面上顿时一片哗然。   周芙坐在灯烛旁,手捧一盏茶静静地看着蒋厚表演,眼见着目的达到了,宋裕刚巧给手臂敷完药从客房走过来。周芙瞧他步子稳当,面色也正常,心道确实是皮外伤,就不再管。   “你们可还有什么话说?皇城司就可以害人了么?禁军就可以到忠臣的府上塞通敌信了?爷踹死你个不要脸的!”   蒋厚说着,一脚将那个话最多的家伙踹翻。   那人被踹倒后咬了咬牙,挺直了脊背后冷笑道,“蒋小侯爷,你只在我同伴身上搜到了通敌信,凭什么牵连我们这两个什么都没做的人?我和我的另一位兄弟又怎么会知道我这位同伴身上有通敌信?”   蒋厚懵了。   不止蒋厚懵了,这番诡辩让周芙也懵了。   “我们虽穿着黑衣,但没穿夜行衣,难道普天之下着黑衣的人就都是恶人么?蒋小侯爷,我们三个人身上可都是带伤的,每个人都至少挨了你一刀,你是朝廷命官,我们又何尝不是皇城司的官差?”   “我们虽未收到陈大人的请帖,可仍旧想来拜访一下陈大人,难道不行么?我和我的另一位兄弟是清白的,却被你们像贼一样地对待,我要向朝廷告你,治你个不尊律例,仗势欺人,殴打官差的罪状!”   红口白牙,能言善辩。   可惜,都是强词夺理。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正在此时,崔邵带着大理寺的人走了进来,看着底下跪着的三个人的时候,崔邵先是松了口气。   可那口气还没松多久,那位能言善辩的黑衣人便膝行到了崔邵跟前,“崔大人,卑职有冤,要上报天子!”   崔邵甩开这人捏着自己袍子的手,先是向陈恺之行了一礼,随后又向着周芙行了一礼,然后装做不知情的样子,笑道,“听闻陈府刚刚发生动乱,下官带着大理寺的其他官员刚巧在这条街办其他的案子,顺道过来瞧一瞧。”   陈恺之捋了捋胡须,“说起来,这也不是小贼,是三个往老夫府上塞通敌信想要污蔑老夫的无耻之人罢了。”   “哦?竟有此事!”   崔邵装作吃惊的样子,“那这可就要带到大理寺严查了!”   说着,挥了挥袖,示意身后的大理寺官兵将人带走。   “崔大人,带走我们可以,但是蒋侯爷和这个姓宋的,您也得带走!大理寺讲究公正,卑职要向天子鸣冤!”   死鸭子嘴硬。   周芙看不下去,忍无可忍道,“三个人同行前来,其中一个往陈先生府上塞那等物件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其他两人却说自己不知情,岂不荒唐?崔大人,快把这三个小人带走,莫污了陈府的地。”   崔邵自然知道要把这三个人带走。   但更知道,这三个人是老皇帝派来的,此番陷害陈恺之不成,待会儿回了宫陛下定然会震怒。   他如今还在忍着厌恶做那老皇帝的近臣,既是近臣,就不好太维护宋裕和蒋厚。   “这三个人我现下就带走。”   “但宋公子,蒋侯爷还是要麻烦你们同我走一趟了。”   崔邵话音刚落,周芙起身,刚想质问你带他们走干什么?就见宋裕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宾客被大理寺的人遣散,周芙眼看着蒋厚和宋裕被带走,心中升起一股子浓重的不安来。   她打着伞跟着走了两步,到陈府门口的时候,崔邵跟她一起站在廊檐下,缓声向她保证:   “郡主,上一世本官最遗憾的是没能跟宋大人同朝为官,所以不管怎样,本官会保他无事,至多受些皮肉之苦。”   周芙的眼皮跳了跳,那人虽不在身边,但不影响她嘴硬,“他受不受皮肉之苦,跟我有什么关系?”   崔邵闻言忍不住笑了。   笑了很是开怀。   眼前是茫茫雨幕,崔邵回忆起上辈子,在他记忆里,他上一世也就只认真地看过那么两场雨。   一场是在沧州城,那是宋裕只身赴死。   另一场,是后来宣武门被攻破。   “你竟然还在恨他啊?哈哈哈。”   崔邵一面笑一面摇头,“周芙,你恨他,应该会让他很疼吧,会比上一世车裂疼么?”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入v啦。女主要开始心疼男主了,不会嘴硬了,感谢大家支持。   预收:《杀死前夫后,他不爱我了怎么办》   三百年前,昆仑女君燕岭曾在九幽之境斩杀过她的凡人夫君。   那凡人桀骜不驯,一身反骨。   在九华山前救下她的是他,为她在昆仑山前扫了数年雪的是他,后来满身是血也要捏碎炎帝灵根替她讨个公道的也是他。   凡人弑神,有违天道。   燕岭爱百里玄琅,却不得不杀了他。   此后百年,燕岭每当梦醒都能回想起满身伤痕的青年那双不可置信的眼睛。   所以后来千年天劫,燕岭将一身的仙力都渡给了妹妹,如愿的死在天雷之下殉了她的夫君。   昆仑众仙家为燕岭聚魂,像当年她一片一片捡拾起九幽之境前破碎的百里玄琅一般,送她入了轮回。   许是冤孽不休,   三百年来,每一世,她都会再遇到百里玄琅。   她与他成婚,与他生子,但他不会再爱她。   当年百里玄琅身死,燕岭为他聚魂后曾去天命星君前替他求过来世圆满的人生,这份圆满自然也包括姻缘。   天命星君并未算到后来燕岭会死在雷劫之下,所以百里玄琅的正缘自然不会是她。   三百年的凡间轮回,燕岭每一世都清醒地看着他爱别人。   直到最后一世。同样的九幽之境,她三寸的刀锋抵着他白月光细白的脖颈,而他则拿剑冷冷地指着她。   那一日,她撞死在他的剑下,终于将命还给了他。 第26章 刑杖(一更)   “你在说什么胡话?”   周芙骤然抬头看着崔邵。   “胡话?”崔邵神色里出现了一丝的悲悯, 耳旁雨声噼里啪啦,崔邵的嗓音很轻,但砸进周芙的心里却有千斤重。   “你觉得我在说胡话啊, 周芙?”   “上一世也是这样一个日子, 沧州城外,你恨的那个人为救沧州城的三百俘虏只身赴死, 车刑曝市,你竟然不知道?”   崔邵拿着折扇, 似乎觉着这是他这一辈子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一般, “你们刚见面时, 你恨他,我以为他没有告诉你, 没想到到了如今,他依旧没有告诉你。周芙,他是笃定了你不会心疼他啊。”   周芙的脸上血色一寸一寸的消失,寒冷的风伴着她的呼吸灌进肺里,她咳得脸色发白,勉勉强强扶住了旁边的柱子, 这才没让自己没倒下去。   “周芙, 魏王没告诉你,宋裕死那么早,那是不是也没告诉你, 后来宣武门破了,宋裕用自己的死也不过仅仅为大梁续了八年的命啊?”   崔邵仰头看天, 说这话的时候, 嗓音也有些抖。   魏王不愿意做亡国的君王, 所以魏王回来了。   蒋厚上一世战死沙场, 不愿意再眼睁睁看着胡人的号角插上了会极门的城楼,所以蒋厚回来了。   他崔邵身为士子,却没能为天下百姓求一方安居乐业,所以他也回来了。   谁愿意见到山河破碎?   谁愿意见到风雨飘摇?   上一世的他们都还不够好,这一世的他们一定会努力变好。   没有人知道这一辈子的结局会怎样,但搏一搏,说不定就能窥见天光。   真相总是残忍的。   周芙闭了闭眼,喉间已然涩得说不出话来。   “郡主,你怎么了?”   陈恺之从堂屋出来,见周芙面色发白,连忙关怀地开口。   “没事。”   周芙哽了哽嗓子,不愿意在外人面前红眼,只是拿起地上的伞,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往王府走。   雨越下越大,街面上的摊贩都已经收摊回家,陈恺之不放心,让两个家丁撑伞跟着她,却都被她拒绝了。   “郡主这些日子很不对劲,这个孩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她以前没有那么多心事的……”陈恺之满眼的心疼。   崔邵也将目光落在周芙的背影上,过了许久,轻哂了一声,“她只是面对了该面对的事。”   天色已晚,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在往家走,周芙却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去。   她心疼父亲。   心疼姐姐。   心疼兄长。   也心疼那个自重逢开始就一声不吭认打认罚的人。   她心疼他们明明都做了那么多,却最后都一无所有。   “小郡主在哪儿!”   “快,大家快过去!”   临近宵禁,周芙还不回府,王府的家丁都提着灯笼出来找人,银灯第一个看见自家郡主,忙冲过去,跟她一起过去的还有周妘。   “这么晚了,还下雨,你蹲在外面做什么?知不知道爹爹和阿姐会担心你?伞还给扔地上了!拿起来!”   周妘压不住火气,叉着腰对着周芙就是一阵吼。   周芙淋了一遭雨,此刻头昏沉得厉害,起身后看了一眼周妘,虚弱地笑笑,“阿姐,我头疼。”   周妘瞧她这样子顿时气不起来了,她抬手摸了摸周芙的额头,确实烫得厉害,今日府上因为有宗亲在,所以父亲和她都没去陈府吃席,她本想问周芙你是不是去陈先生的席面了,怎么没让他给你备顶轿子,话还没张口,就感觉手臂一重,自家妹子已然倒了下来。   周芙回去后便起了高热。   银灯用湿帕子搭在她的额头上,有一茬没一茬的换着,一直到半夜,身子才没那么烫。   “陈家宵禁前来人说,今日有人想放通敌信害陈先生,说当时芙儿也在。”   “还说宋公子跟蒋家那小子都被大理寺带走了。”   周妘坐在周芙房间里,时不时地去探探周芙的额头,见比回来时要好些,才忧心忡忡地对着夫君张臣民开口。   张臣民披着袍衫坐在一旁陪着周妘,“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命数,蒋家那小子不会出事的,不必担心。”   周妘摇摇头,看着躺在榻上的周芙,轻叹道,“蒋家那小子如今已经封侯,他自然是不会出事,我担心他做什么,我担心的是宋家那个。你不知道,芙儿喜欢他。”   “父亲疼芙儿,她想要的,父亲都会给她的。”张臣民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低笑一声后,反握住了周妘的手,“父亲也疼你,所以当初你在千万里挑中我,父亲就将我给了你。”   “没个正行。”   周妘拍开张臣民的手,娇嗔了一声后,又托着下巴看着周芙。   灯火下,周芙的半张侧脸恬淡,可纵然是梦里眉头也紧紧地蹙着。   “万一……”   “嗯?”   “万一,我说的是万一,万一芙儿真的想要那个宋裕,他们俩的路会比我们当初难走很多很多。”想到这里,周妘忍不住叹了口气。   张臣民见妻子愁眉不展,乐呵呵地将人往自己的怀里搂了搂,“无妨,小妹若是喜欢宋裕那就只管要了他,你无非是担忧她要了他之后将来不好婚配,咱们王府别的没有,刀枪剑戟管够,将来她若是再看上旁人家的男儿郎,我只管拿着刀剑杀过去,替她夺来!”   周妘听了张臣民的这话,才终于展颜笑开。   周芙昏昏沉沉了整整一日,直到第二日的傍晚,热才彻底地退下去。醒来的时候,刚好碰上蒋锳火急火燎地来找她。   “你怎么病了?”   “昨夜的雨淋着了么?”   蒋锳本是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来找周芙支援的,见她脸色不大好看,本来想出口的话又收了回去。   周芙一眼看出她有事,拿起帕子掩唇咳嗽了两声后道,“你来的匆匆,是遇上什么大事了?”   蒋锳抿抿唇,转过身去,绞着手绢想了许久也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   蒋锳受不住周芙的追问,想了半天后一狠心一闭眼转过身去攥紧了周芙的手,“昨夜兄长和宋公子不是被大理寺带走了嘛,皇城司的状告到老皇帝那里,老皇帝很生气,连夜命大理寺审案。说是哥哥跟宋公子打伤了朝廷另外两名什么都没做的官差,要打他们。”   “什么?”   蒋锳自然知道周芙担忧,但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郡主,你先等等,听我说完。”   周芙掀开被子的手停住,“你说。”   “陛下本来是判了每人三十杖。”蒋锳说到这里,咬了咬唇,然后小心翼翼地扫了一眼周芙,“但宋公子帮哥哥脱了罪,一力承担了此事,陛下允了他,却也因此而大怒,又给他加了二十杖。眼下这八十的数目都得他一个挨,为了让魏王管好手底下的人,老皇帝让人把刑架搬到了魏王府,说是让王府的众人看一看,不安分守己的家奴是什么样的下场。”   蒋锳说着说着,嗓音也有些颤。   “走。”   “去魏王府。”   周芙手指略微有些发抖,但神色还是镇定的,随手从衣架上拿了件衣裳套上,就匆匆往外走。   出门正赶上周妘带着大夫前来给她复诊。   “诶,你去哪儿?”   “病没好,往哪里奔?”   周妘不可思议地看着周芙,已经做好了插着腰摆出长姐的架势好好训斥这丫头一顿的准备,却不曾想,这丫头今日竟然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就这么置若罔闻地将自己的话当成耳旁风绕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翅膀硬了?   周妘心底里很想把周芙拽回来,但她清楚,周芙这么多年一直是个不瘟不火的性子,如此火急火燎的往外走定有大事。   “张管家,没看见小郡主正外头走么,给她备顶轿子!”   “好,我这就叫人!”   张九突然被点到名字,连连应声。   昨日下了一场大雨,今日天也没放晴,傍晚的时候天灰蒙蒙的一片,整个魏王府都拢在一片低压里。   刑架搁在魏王府邸的一片空地上,老皇帝从诏狱挑了两个人来行刑,枣红色的刑杖有一臂粗,莫说是使了力道打在人身上,纵然不使力,仅仅被这刑杖磕碰了一下也会教人觉得疼。   宋裕袍衫都已褪了,只留下了雪白的中衣。   皇城司的人前来宣读了皇帝的圣旨,无非就是些折辱人的话,宣读完后便吩咐诏狱的行刑手开始。   “兄长……”   “无碍。”宋裕对着周翦行了一礼,淡淡笑了笑,径直向趴伏在了刑架上。他的手和脚都被用绳子捆好,八十刑杖不是小数目,之所以捆他是怕疼狠了的时候人在迷迷糊糊中会挣扎,万一这杖子打偏了,双腿可就未必能保住了。   “行刑!”   “一!”   伴随着这一声唱数,刑杖已然落了下来。   宋裕闭了闭眼,臀腿间的疼痛让他额间顷刻间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身后的刑杖伴随着报数声片刻不停地下落,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身后疼痛的同时,他却又庆幸在想,幸好他顺利地帮蒋厚脱了罪,如若此刻是蒋厚被扒得只剩下单衣毫无脸面可言在这里挨刑杖,周芙定是要心疼的,他还真是不想再瞧见她心疼蒋厚的样子了。   天渐渐暗了下去,太阳西沉。   周芙到的时候,杖数已然过半。   殷红的鲜血透过中裤渗出来,周芙遥遥地看了一眼宋裕,他趴伏在刑架之上,额前的碎发都被冷汗汗湿了,始终阖着双目,他向来会隐忍疼痛,若非刑杖每次落下时他的指节都被捏到发白,眼睫也都会颤一下,她差点以为他晕过去了。   “永安,你怎么来了?”   周翦虽被迫站在那儿观刑,但从打第三杖开始就不忍心看下去了。将心比心,他看了都不忍心,更何况周芙呢。   “走,你先去厅堂坐着,这打人也不好看,别看了,走。”   周翦挡在周芙的面前,不让她看。   耳边的唱数声不断,一声一声敲进周芙的心里,刑杖每在那人的血肉之躯上落了一下,周芙的心就像是刀割一样地疼一下。   她很想扑过去替那人挡住刑杖,但又知道自己不能胡闹。镇定下来后,带着恳求意味地瞧着周翦。   “我不会闹事。”   “我知道分寸。”   “我想过去陪陪他。”   周芙仰面瞧着周翦,此刻的她冷静且柔软地让人心疼。   周翦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周芙会突然对宋裕改变态度,但上一世也是纵观这两人的半生的,他们曾相互依偎着取暖,互为彼此遮风挡雨的倚仗,十多年的感情不是假的,如今见人被杖的血肉模糊,许是多多少少也有些不忍。   周翦鬼使神差地应了她。   “你去吧。”   手腕上的桎梏被松开,人群为周芙让开一条道,她走至刑架边的时候,唱数还剩二十。   宋裕整个人疼得发懵,并不知刑杖为何停了,抬起虚弱且不解的面庞时,正瞧见周芙站在他的面前。   人生最狼狈的时候总能被她瞧见,上一世如此,这一世依旧如此。   “疼不疼?”   她抬手攥住他冷汗津津的手。   “不疼,没有你为了蒋厚拿花生砸我的时候疼。”他喉间疼得厉害,嗓音哑得骇人,只这一句话将这几日他的隐忍和酸涩直白地表露了出来。   “以后不会了。”   周芙轻轻抬手,将这人的脑袋揽进自己的怀里。   行刑的人确认刑杖不会碰到周芙,又继续唱数。每落一杖,周芙都感觉怀里的人隐忍地轻颤了一下。   她移开眼,选择不看他身后此刻的斑斑血迹,只是在心里一下一下地陪着他数着杖数。   八十杖。   足足打了小半个时辰。   “还不谢陛下恩典?”   杖数打完,皇城司的人却还没结束使命。白白挨了一顿狠打,还要领旨谢恩,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宋裕手脚的绳子被解开,周芙隐忍地垂了垂眸,动作轻柔地扶他下了刑架,“能走得了么?”   “没事。”   宋裕哑声开口,行动间扯到伤处,冷汗一直没停过,但还是依言跪下领旨谢恩。   “陛下有旨,罪人就该有个罪人的模样,以下犯上,八十刑杖打完后,你这罪人得在这院子里跪上半个时辰。”   皇城司派来的那人阴阳怪气。   刚受完刑便让人在这寒风中罚跪,这不是要人的命么?   话音刚落,周芙就一脚踹在了那人的膝弯上,“滚。”   “打也打了,少拿那些规矩来羞辱人,回宫之后,你只要在陛下面前乱说一个字,我一定让你横着出皇城司的大门。”   周芙很少有疾言厉色的时候,更别提抬脚踹人,陛下猜忌淮南王府不是一日两日,但必然不会为了一个皇城司的奴仆去冒这个险动淮南王府。周崇焕这一脉的儿女又从来都是说到做到,皇城司那人怔了怔后,觉得还是自己的小命要紧,乖乖闭上了嘴巴,省去了这一条罚跪。   天越发的黑了,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周翦亲自上门去请大夫了,屋内点了好几盏烛灯。   老皇帝此次动了真怒,有意要给宋裕一个教训,刑杖虽不曾伤及骨头,但打得极重。   宋裕十指湿润冰凉,浸满了汗渍,但额头又滚烫。   魏王为避太子,宅子建在京郊,此刻挨家挨户去请大夫也不知要到何时,至少得等上两个时辰。   周芙吩咐下人端了三四盆干净的凉水进来,又命人带了几块干净的纱布和金疮药后,对蒋锳道,“出去吧。”   周芙这架势看着是要一个人给宋裕处理伤势,伤处都在臀腿之间,哪里是她合适见的。   蒋锳不肯走,拽了拽周芙的胳膊,硬是要她同她一起出去“他伤在臀腿,你虽有家世门第撑着,可给一个男人家看伤,这话要传出去,还是不合适,大夫会来的。”   “天色晚了,大夫不知何时才来。”周芙说。   “至多两三个时辰,会到的。”   “可是他疼。”   周芙看了宋裕一眼,时隔这么久,她还是一如上一世一样,见不得这个人受伤。   蒋锳一时被这话堵得死死的。   周芙眼底的心疼是做不得假的,相交多年,这还是蒋锳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周芙。   “真不走?”蒋锳又试着拽了一下周芙的胳膊。   “不走。”   “那行,你自己注意点分寸,我守在外头不让人进来。”蒋锳最终败给了周芙的坚持。   屋子里的门被关上,周芙这才走到宋裕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抬手替他将衣裤褪了下来,带血的皮肉黏着布料,他整个人昏昏沉沉,意识模糊,却还是疼得浑身颤了一下。   年轻人腰间的肌肤光滑且白皙,但腰下这一截则皮开肉绽。   周芙不忍心看,前去铜盆里用干纱布浸了凉水替他擦拭伤处的血迹,他痛得满身都是冷汗,她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折腾了两个时辰才勉勉强强将金疮药给他敷好。   她累得很,折腾完后倚在榻边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待到醒来的时候,大夫已经来过一趟了,厨房煎好的药也搁在了桌面上。她是感觉到耳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才醒的,睁眼的时候,就瞧见榻上那人正半撑着手臂,似乎是想要拿什么东西。   “想拿什么?”   榻上那人红着面颊,哑声开口,“衣物。”   周芙睡糊涂了,这才想起他的下身如今什么都没有穿。他的那一层中裤是她睡着前费了很大的功夫才一点一点撕扯下来的,脱的时候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如今伤处又还惨烈着,她在睡前自然没想到再给他把衣裤穿上。   更何况穿衣和盖被子都会疼。   堂兄走前,她已经让他命人在房间里生了碳了。   周芙有自己的想法,但没说,只是看了一眼伤成这样的人,一面起身将桌面上的药端在手里,一面开玩笑道,“晾着吧。”   “什么都不愿意说的人,不配穿衣裳。”   他伤的不是地方,若先时他醒着,必定不会让她替他照看伤口上药,醒来后意识到她看了他的伤处后,他本就羞耻,如今被她这话一说更是面红耳赤。   “你这些话跟谁学的?”   他艰难地强撑起半边身子来,身后虽上了药,但绵延不断的痛意让人躁的厉害,他刻意忽略此刻自己下身什么都没穿这个事实,想着只要他自己忘记这件事,他就仍旧是个体面的人。   “无师自通。”   周芙轻轻吹了吹手里的汤药,拿起勺子喂他喝了一口。   药碗很深,药很苦,宋裕忐忑地瞧她一眼,她喂一勺他就喝一勺,没一会子就见底了。这人自打这一世重逢后就一直认打认罚,但凡是她喂的,别说是苦药,就是毒药,他也会喝下去。   周芙眼见着碗没一会儿就空了,她心里也是空落落的。   屋内只有他们两,两人心里又都隔装着千万桩的事情。周芙将碗重新放回桌子上,然后重新抱着膝盖靠着床坐在了地上。   房间安静得很,灯火幽微。   周芙坐了一会儿后,就将脸埋进了膝盖里。终于卸下劲来,忍耐了很久很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哭吧,我在的。”宋裕瞧了她一眼,缓缓开口,他不知她因何落泪,但他知道,只要他还活着,他依旧会像上一世一样,陪在她的身边,风也好雨也好,他都会陪着她。   “府里有父亲和姐姐在,我不敢在他们面前哭。我怕他们问我,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   “宋裕,我害怕。”   “我害怕回府,害怕面对父兄,害怕面对姐姐姐夫。崔邵告诉我,你为大梁多续了八年命,可后来宣武门还是破了。原来上一世我临死前堂兄在骗我,我怕我一回府看见姐姐父兄,就会忍不住想到上一世城破了这件事。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们。”   周芙抬起满是泪光的眸子。   她知道今夜过后,她要把这些话藏起来,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仍旧愿意把最柔软最脆弱的一面展露给他看。   “周芙,这一世我们依旧会像上一世一样拼尽全力,你看,这一世也不是什么都没有改变,至少荆州的那把火,上一世是放了的,而这一世没有放成,是不是?”   宋裕静静地听她讲了一长串的话,他开口安慰她。却更想抱抱她,身后的伤还新鲜着,他半撑双臂试图起身,却扯动了伤处,疼得面色一阵发白。   周芙听见这人隐忍的闷哼声,下意识地回头,就瞧见这人忍痛的样子。   周芙红着眼眶看着榻上的人。   她想起崔邵的那一句车刑曝市,眼眶顿时更加红热了一些。   “宋裕,上辈子死的时候,你疼不疼啊?”   过了半响,她终于轻声问出了这句话她最想问的话,目光相触时写满了心疼。   宋裕怔了怔,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不知从何处知道了此事,伸出如今尚且能动弹的手替她拭去了面颊上的泪,低笑道,“不疼,真的。”   作者有话说:   我太慢了,熬了一夜,只有6000字,我先睡一会儿,宝贝们,下午我睡醒再继续二更。   下一章男主会略微控诉一下自己这些日子的醋意。 第27章 舍得(二更)   昏黄的烛火掩映着青年人眼底那份始终温柔的浅浅笑意。伤痛也好, 怨恨也好,从上一世到这一世,无论多少的苦痛, 眼前这个人似乎都能一力承担。   可是怎么会不疼呢?   光是想一想, 她就觉得他一定很疼。   榻前的轻纱帷幔被微风轻轻吹动,月光照进来落在两人的身上, 周芙不敢再去深想,只是反握住他依旧冷汗津津的手, 然后坐得离他更近了些。   男人的骨节总要比女人大一些, 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十指纤长白皙且骨节分明。周芙握住他这一只完好的手时, 突然就想起了另一只带着新鲜伤痕的手。今日给他身后上药的时候,她顺手给他左手的掌心涂了药。   “那只手到底怎么搞的?”周芙突然好奇地问他。   “你为了蒋厚来魏王府找我兴师问罪, 我受了冤屈,自然只能捏碎只杯子出出气。”   宋裕笑着摊开左手的掌心,碎瓷片先前扎伤的痕迹尤在,想起那一日,心底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苦涩。   “你那时候心里是不是很不痛快?”周芙将心比心地捏了捏他的手背。   “嗯,不痛快。”   宋裕喉结扯动, 月光落在他略微有些苍白的英俊面容上, 像是镀了一层珠玉般的光辉似的。   “不仅不痛快,我还以为你是真的不要我了。”   他抬眼,虽是笑着的, 可眼底的伤怀骗不了人。   “在你替他兴师问罪的时候,在你替他拿花生砸我出气的时候, 还有昨日, 你担心他受伤拉开他的时候, 周芙, 我真的以为,你要放弃我了。”   刚重逢的时候,他是真的想过这一世只要看着她过好自己的一生就好。她若像上一世一样不肯嫁人,那他就认打认罚地像从前一样在她的身旁护着她。她若是想要嫁人了,那他也会以多年旧人的身份祝福她夫妻和睦,子孙满堂。   可真当蒋厚出现。   真当她离别的人越来越近,离他越来越远时,他又觉得,自己会熬不下去。   “宋裕,你还记得上一世我在佛堂前说不要你了的那句话么?”周芙抬手摸了摸这人苍白却俊俏的脸。   宋裕回忆了一下,在脑海里将上一世佛堂前周芙同他的对话悉数在脑海里翻了出来。那是他们上一世最后一次见面,每一个字他都是记得,可他想了很久,也没想起周芙说过这样的话。   “你上一世这样说过么?”   他虚弱地抬起头来看着她,泼墨似的眉眼在幽微的烛火下显得很是好看,颇有几分破碎的美。   “我说过啊。”   “我说天下家奴千千万,淮南王府没有你不会倒,你不要我了,我也不要你了。”   周芙抬手细致地描了描这人的眉眼,上一世最后一次见面时放的狠话还言犹在耳,可惜了,她仔细想了一下,这么带劲的狠话他当初确实是没听到。   那时候,这话她是对着蒋厚说的。   “宋裕,我今日给你处理伤口的时候一直在想如果崔邵没有告诉我真相,如果这一世我们都放弃了对方,放弃了从前十几年的牵扯与羁绊,你说这一世的我们,会是什么样啊?”   是会孤独且勇敢地走完这一辈子。   还是明明想着对方念着对方,却又因为那些不曾被言说的误会,别扭地走完这一生?   “对不起。”   宋裕突然开口,抬起那一双先前被冷汗打湿的眼睛瞧着周芙,“我先前不说只是想让你出气,周芙,我不愿意你只是因为我上一世死的惨烈而原谅我。”   他嗓音喑哑。   但这着实是他最初最直白的心思。   他了解周芙。   他知道她若是知道了上辈子的一切,纵然还有怨气,也绝不会再多责怪他一句。   可当初沧州城一事是他自己的选择,怎么死,如何死,那都是他早些已经预料到的一切,这与周芙无关。   他不愿意用上一世的死法来捆绑她。   周芙了解他,也明白他,但听了这话,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后怕,后怕如果没有崔邵,他们都将失去对方。   “上一世,我也有很多做的不好的地方。宋裕,掖庭那八年我也其实想通过很多事情,当年宗亲叛乱,是我不够信任你。你明明已经同我讲了,卸王叔们的兵权只是一时,可是当九叔拿着父亲从十多岁到临死前写给那些弟兄们的一封封家书给我看时,我还是动摇了。归根结底,我当年不够信任你。”   周芙也低声开口认错。   很多事情,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只有很多年以后从中跳脱出来,也许才能看想清,自己曾经的选择时糊涂还是理智。   重逢之后,一直在认错一直在认打认罚的那个人一直是宋裕,偶然间听到她的一句认错,宋裕也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究其根本。   当年的事情,谁对谁错,也许并没有那么重要,也或许他们只是在各自的立场上做了不一样的选择罢了。   宋裕攥着周芙的手,身后虽疼着,但仍想在这时候说几句心里话,顺便再为当年江龄雪死后他说的那些违心话认个错,可那些措辞还没来得及出口,前一刻还柔情蜜意的姑娘这一刻已然绝情地抽走了自己的手。   宋裕不解地看着她。   “虽然我也有错,但是你什么事情都一个人担着,什么伤痛都不对我言明,那就是你最大的错。”   “如果再有下一次,我也要拿拿杖子罚你。”   周芙装模作样地在他受刑的身后挥了挥,没真落下去,只是抬手间扬起了一阵细微的风。   宋裕本已经真快忘了自己此刻狼狈的处境,托她提醒,此刻面颊又是一阵红热。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戏谑地看向她,“你舍得?”   舍不得。   怎么可能会舍得。   她只盼着他这一辈子再也没有伤痛,即使有,也不用隐忍不言的一个人孤独地扛下来。   ……   托这顿杖责的福,周芙在魏王府同宋裕整整待了六日。上一世的旧情人重归于好,周翦本该祝福,但到第六日的时候,他实在撑不下去了。   “永安!”   “回家吧,堂兄求你了!”   淮南王府的人每日来个三遭,眼下魏王府的门槛都快被踩破了。每回来也不说话,各个都带着佩剑像个大爷似的往厅堂里一坐,一副让周翦自己看着办的样子。   看着办什么?   周翦又不傻,当然知道王叔这是在告诫他,倘若他再不撵周芙回家,魏王府这座宅子可就不一定保得住了。   周翦虽不曾跟周芙明讲过淮南王每日命人前来这事儿,可他觉着自家堂妹眼睛又不是看不见,她每日在这府里头转悠来转悠去,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爹在家等她,可就是充耳不闻,装聋作哑。   所以实在撑不下去了后,周翦直接破门而入,选择哭诉自己这些日子的不易。   彼时,周芙正小心翼翼地扶着宋裕下地。   他在榻上躺了五日了,一次都还没在院子里走过。大夫说刚下地的时候伤口定然是疼的,但要走走才能好得快。周芙前日开窗让光线照进来的时候就想着搀着宋裕出去走走了,哪怕动弹两步也是好的,但都被这人笑着糊弄过去了。   他伤得重,虽从不说疼但每回上药都是一身的冷汗。夜里头也被伤处折腾的睡不着,好几次她半夜做梦醒来睁眼的时候,他都还没睡着。问他,他必然会说自己已经睡了一会子了,也是刚醒。   人都是血肉之躯。   周芙自然知道每次要扶他下地出去走走时,他笑着糊弄过去是因为疼。前几日,她心疼他,也就随他去了。   但昨日大夫来又提了一次,所以今日她在这件事情上也坚决了些。   周翦进来的时候,宋裕只穿了单衣,正冷汗津津地在周芙的搀扶下往前走。   “永安!”   周翦叫她。   “别说话。”   周芙不留情面地让这位堂兄闭嘴。然后继续小心翼翼地扶着宋裕往外头走。   “在这个院子里走一个来回就成了么?”宋裕笑着问。   院子不大,周芙原先想的是走两个来回,但宋裕的话一出口,周芙便知道,一个来回是他给她的最大尺度。   “嗯,慢慢来,今日走一个来回,明日走两个来回。”后日就是三个来回。   周芙心里想的明明白白。   周翦见这两人轻声细语地说着只有对方能听到的话,觉得自己这个魏王被忽略了个彻底。   “堂兄,让一下。”   “挡路了。”   周芙提前为宋裕肃清障碍。   如果可以,周翦也不愿意来打扰这两人的清净,可刚刚淮南王府来的人说了,若是淮南王晚膳之前见不到周芙,那他就亲自来魏王府领人。若是真走到哪一步,大家都不好看。   “周芙。”   周翦鼓起勇气,还是决定做那个恶人,“你好几日不回家了,你们府上的张管事都来了十几回了,说今日晚膳是你父王给你的最后期限。你若是再不回去,我怕我这辈子就登不了基了。”   登基之前,可能就被淮南王直接打死了。 第28章 秘密   这话话音刚落, 门房突然慌里慌张地过来,“殿殿下……淮南王来了,不仅淮南王, 还有长宁郡主以及长宁郡主的夫婿都来了……”   周翦“啊”了一声, “不是说晚膳前永安不回去才来么?”   门房揩了一把额上的冷汗,“老王爷说今日在咱们府上用膳, 刚刚已经让厨房去多备点菜了。”   周翦只觉得眼前一黑。   淮南王战功赫赫,世人皆知。周翦自小就觉得这位王叔格外的威严, 所以平日里敢跟其他叔叔婶婶嬉皮笑脸, 但唯独跟周崇焕不敢, 眼前这一大家子都来,哪里是向周芙兴师问罪的, 分明是向他兴师问罪。   “周芙,我来搀着兄长,你去厅堂跟你父王认个错吧。”周翦麻溜地过去要拨开周芙的手。   “等走完这个来回,走完这个来回我就过去。”周芙避开周翦。   她倒不是不敢面对父亲。   只是怕周翦动作没个轻重弄痛了宋裕。   女儿家柔软的心思周翦不明白,但宋裕到底是明白的。他将周芙的手反握在手里,阵阵温暖从他的掌心传来, 让人安心, “走吧,我陪你去。”   “从这儿走到厅堂还要很远,这一通折腾你伤处受不了的。”周芙明白他想陪她去面对父亲的心, 但私心里也并不想让他太累。于是,又将恳求的目光投向周翦。   周翦顿时明白, 这还是要他先去当那个冤大头。   “你确定你这会儿不去?”   “不去。”   周翦咬牙, 俊俏的脸憋得通红, “那行, 我去替你再挡一会儿,你可得早点过来换我。”   说着,视死如归般地扭头转身,一头刚好撞进一个坚实的怀里。周翦刚想骂是哪个不长眼的,抬头就瞧见了周崇焕那张铁青的脸。   周崇焕今日来倒是没穿盔甲,也没像前几日王府来的那些人一样手里拿着佩剑,但纵然他只穿了一袭藏青色长袍立在那里,光看着他的脸色就知道他很不高兴。   他立在院子门口,双手背在后头,遥遥地望着周芙,目光落在周芙跟宋裕很自然地叠握着的手上。   隔壁别院传来阵阵悦耳的丝竹声,鸿雁南飞,在这枣红色的瓦檐上振了振翅羽。   “出去。”周崇焕开口。   周翦知道这话是对他说的,他本也不想这里待了,如蒙大赦地出了院子。   周崇焕迈步向着这两个年轻人走来,走到院内石桌前的时候撩袍坐下。   “周芙,今日爹爹来,只问你一句,你将来是不成婚,不出阁了么?”   这话,很耳熟。   上一世,周芙向老皇帝求了宋裕,一门心思要把宋裕放在身边的时候,周崇焕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   周芙还记得,那一次周崇焕先让她跪了祠堂,跪了一夜后,他又先心软了,在祖宗牌位前同她语重心长地讲了许多道理。   周崇焕那时跟她讲,她若喜欢宋裕,王府定然能让外头所有非议她的人闭嘴。可将来她若成婚,郡主养了个罪臣之子在身边这样的事情终究是瞒不过夫家的,人心终究隔着一层,天底下没有哪家的郎婿是愿意看着自己的妻子去喜欢别人的。   简言之,她若喜欢宋裕,若要他,那将来必然是不能成婚了。   周芙上一世想也没有想,就同父亲讲,她愿意一辈子不成婚,一辈子不嫁人,但她要他。   这一世,也依旧如此。   “是。”   “我可以不成婚,可以不出阁,我喜欢他。”周芙将宋裕的手攥得更紧了些。她神情笃定,并非作假,似乎是嫌这句不够,又补了一句,“爹爹,我喜欢他,你难道不喜欢么?”   这话直白地道出了周崇焕心底的那份矛盾。他抬眼瞧了一眼面前这个尚且带着病态的年轻人,皇帝因何对他动刑,周崇焕心里不是不清楚。倘若宋家没有获罪,面前这个坦荡地瞧着他的年轻人确实是做女婿最好的选择。   可如今。   宋家获罪。   皇帝因记仇并没有将面前这个年轻人从奴籍之中拿出来,天下父母心,他也想成全女儿的喜欢,可又怕自己此举是误了周芙的终身。   “你出去,周芙,去跟你的姐姐兄长回府,本王有话同宋公子讲。”周崇焕撩袍起身。   周芙却没动,愣是挡在他的身前,“爹爹,他身上有刑伤,你不能动他。”   周崇焕看着她这样很不是滋味,“放心,为父不会吃了他,宋公子,进。”   周崇焕示意宋裕先进去,宋裕松开周芙的手,他身上虽有伤,但礼数不能废,还是对周崇焕行了个礼。   “周芙,你先出去。”宋裕捏捏周芙的手背,示意她自己不会有事。   事实上。   比起让周芙一个人先面对周崇焕,宋裕一直觉着有些事确实由他开口跟周崇焕说会更好。   “那我扶你回房。”周芙不放心他一个人走。   宋裕闻言笑了,“放心,我一个人也走得了的,先前让你搀着我,只是因为想你疼疼我。”   周芙闻言耳根一热,但也知道他说是这么说,不让她把他搀回去主要还是因为父亲在。天下没有哪一个父亲愿意看着自家闺女跟别的狗男人在一起站着的。   周芙没再坚持。   只是站在那里,遥遥地望着他一个人走回去然后又折腾出一身冷汗。   魏王府的这座别院倒是格外的清幽,房间外头种了几株青竹,里头陈设简单,除了笔墨镇纸以外,案几上也就只放了两盆兰花。   周崇焕一面把玩着手里的玉牌一面坐下来。宋裕身上有刑伤,周崇焕也没难为他,他想着站着便让他站着。   室内气氛微妙。   两人一站一坐。   就这样从日头还亮的时候一直谈到了太阳下山。   周芙坐在厅堂里,乖顺地听着周妘的训斥。周妘训了一会子后口干舌燥,觉得差不多了,便也顺着周芙的目光往外头看。   自家父亲陪宋家那年轻人谈的时间是长了些,不怪周芙担忧,就是周妘也觉得这时间有点久了。   “你连着六日在这儿陪着他不回家,父亲心里有气也是正常的,两个时辰过去了,估摸着待会儿父亲应该就出来了。”周妘喝了口茶,话音刚落,抬头见就周崇焕走了过来。   “你去同他告个别。”   “等会儿跟我回府,后头你们怎么样,我也不管了。”周崇焕的脸色比来时好看了不少,言语间也都是松动的意味。   “爹爹?”   周芙困惑。   周崇焕见周芙出神的厉害,忍不住扬了扬眉,”你那么心疼他,还不去看看他?”   周芙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往别院走。到了别院后,就瞧见这人正在给自己倒水,许是站得久了,他俊朗的面容稍显苍白。   周芙扶他去榻上躺着,将枕头递给他,他很自然地接过来抱着,调整了个姿势,放松地开口,“周芙,今日你父亲同我说,我若是喜欢你,他可以向魏王要了我,然后我们像上一世一样待在王府里。”   “但你没答应他是不是?”   被直白地拆穿,宋裕忍不住挑了挑好看的眉。   “你怎么知道?”   “猜的。”   上一世宋裕入淮南王府,本就是个意外。周芙曾经以为,没有她,宋裕就会变成一个人人都会踩一脚的落魄小可怜,但事实上,她上辈子看他辅佐堂兄登基的时候就明白。   即使没有她出手,堂兄也会帮他的。   淮南王府给予他温暖,却也让他在朝堂上束手束脚。更何况,当年也就是因为那一层王府家奴身份,他们之间一直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平等,从来都有一根隐晦的上位者对下位者的线在拉扯他们,所以那时,尽管互相喜欢,但都不曾言明。   这一世,他直接为魏王做事,会敞亮很多。   “爹爹今天除了跟你说这个,还跟你说了什么?你是怎么让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那么好看的?”周芙给他喂了点水,然后好奇地眨眨眼睛。   她跟蒋锳两个姑娘家都没聊过那么久。   “秘密。”   温水入喉,宋裕笑笑。   满心的好奇和欢喜被他这两个字浇熄,周芙不怎么愉悦地起身,“我走了,明日记得让堂兄扶你起来走走。”   “知道。”   宋裕笑着应了,他的嗓音在不沙哑的时候清润又好听。   周芙把杯子搁到桌上。   临走前,忍不住又凑近他,轻轻地用自己的额头贴了贴他的额头。   上一世分别的太久,这一世的重逢就更像是镜花水月一般,   “等过些日子,我能走稳当了,就去王府找你。”   宋裕略微扯动了下喉结,抬手轻轻捏了捏周芙的耳垂,这是上一世他愉悦和偶尔摒弃尊卑的时候最喜欢做的动作。   “好,等你。”   说完这话,周芙起身,天色已经不早了,再说下去她也不想走了。外头刚好周妘又在叫她,她忙循着声音的来源去找周妘。   一轮朗月高高挂在天际之上,张臣民在周妘的指使下硬着头皮跟周崇焕做了一顶轿子。周芙则窝在周妘的怀里,两姐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兄长呢?”   周芙在轿子里坐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今日兄长没来,正常这种阖府出动的事,纵然周征不想来,懒得动,父亲也一定会叫上他的。   周妘提起这事儿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兄长不在府里,也不知去哪儿了,你在魏王府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父亲还能根据风声找到你。老二性子冷僻,平日里也没个朋友,他去了哪儿,做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说到这里,周妘就觉得头疼。   周芙“嗯”了一声,第一反应是周征大概去找沈青娥了。   可转念一想,崔邵虽答应周征会将沈青娥放出宫了,可如今并未到宫女被放出宫的日子。   兄长虽疯。   但对沈青娥的喜欢一直是压抑到极致的那一种,尤其按理说这个时候他对沈青娥还处于一种爱恨交织的状态,去找她,那定然是不可能的。既如此,兄长会在哪里呢?   但既然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是活着的,但这一世不出意外,他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所以周芙只略微想了一下,便没再深思。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蒋厚半夜起夜,回房之时只见墙垣边隐隐有一道黑影走过,多年行军之人的敏锐让他下意识地眯紧了眼睛,几个健步迈到墙垣边后抬手直接摁住了那小贼的肩膀,紧接着就是一个恶狠狠地过肩摔。   “敢到爷的府上偷东西,谁给你的胆子?”他抬脚欲踹,就在此时,那被他掀翻的小贼突然自己翻了个身,透过黯淡的月光和别院透出来的隐隐烛火,蒋厚这才看清,来的不是别人,而是蒋锳。   “你做什么?”   蒋锳被摔得猝不及防,从肩胛骨到胫骨都疼得要命,皱巴巴一张脸,对着自家兄长恶狠狠地咬了咬牙。   蒋厚摸摸后脑勺,“这大晚上的,你不在房间里,跑出来做什么,像个贼似的?”   说归说,他还是愧疚地抬手去拉自家妹子。   “我出来走走不行么?”   “这都宵禁了,有什么好走的……”   “我就在院子里走走啊,晚上吃太多了。”蒋锳痛得直皱眉头,梗着脖子瞪着蒋厚。   蒋厚纳闷了,“这离你吃完晚膳都两个时辰了,而且你今儿也就只吃了一口饭和菜就出门了。怎么会吃撑了呢?”   蒋锳有些心虚,但还是犟嘴道,“你管我?”   说着,一瘸一拐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丫鬟彩环见了蒋锳,一颗忐忑的心终于放了下去,“小姐,刚刚夫人来看你,我跟她说你睡下了,她也就没多问。”   蒋锳呼出一口紧张的气来。   她的双手藏在衣袖下。   “这几日无论我多晚回来,在不在房间里,都这样说,听到了么?”   “好。”   彩环也不敢多问,只听话地去替蒋锳打了一盆水。   “出去吧,把门掩上,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进来。”   彩环点头退了出去。   门被掩上。   蒋锳这才松了口气,她脸色略微有些发白,藏在衣袖下的手终于拿了出来,她颤抖着将满是鲜血的手放进铜盆里,惊魂甫定之时,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一把明晃晃的带血的刀子。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后天这篇文要上夹子,明天请一天假断更一天,后天晚上再继续更新,后天会万更哈 第29章 太子(一更)   周征已经十日不回府了。   周崇焕派了手底下的暗卫用尽了各种方式去找人, 但就是一无所获。   在第十一日的时候,宋裕来找周芙,他刑伤还没完全好, 但走路还算稳当。   “坐。”   “故意的你?”宋裕的笑意里带了几分哀怨。   周芙知道他还没好全, 但见他脸色要比前些时日刚受刑的时候好很多,这才想到要逗他。   宋裕也不同她计较, “太子府去找过了么?”   他这话指的是找周征。   周芙道,“太子府倒也不是没找, 只是没光明正大地跟太子打照面。兄长一直在帮太子做事, 父亲管束不了他但也多少知道他跟太子一直有来往, 此次兄长失踪之后,父亲第一个让暗卫查的便是太子府。兄长不在里头。”   “还是去找一遭吧。”   “你兄长跟太子翻脸是迟早的事。”   宋裕倚在周芙的妆镜前, 漫不经心地拈了些许的石黛粉在指尖细细摩挲着。他今日来主要就是同周芙谈这个的,周征但凡失踪,他实在想不到除了太子以外还有谁能知晓周征的行踪。   周芙也知道周征跟太子翻脸确实是迟早的事。   她虽不知上一世朝堂之事具体的来龙去脉,但她还是很了解周征的。宋裕辅佐魏王,纯属因为魏王有一颗赤子之心。而周征辅佐太子,则单纯是想搅弄朝堂, 让魏王登基登的不那么快意。   简言之。   当年就是因为沈青娥的事, 单纯想要恶心恶心魏王。   既如此,他便从来没有把太子放在眼里过,如若这一世太子像从前一样做尽荒唐事, 而他对太子若没有前一世的宽容和大度,那两人还真是很有可能翻脸。   “那我现在让人备轿去太子府?”周芙试探性地问宋裕。   “去吧。”   宋裕大度地开口。   拖着刑伤来一趟不容易, 可周芙今日跟他还没说上两句话就要走了, 周芙也觉得自己此举有些不合适。   “我父王在书房, 你要不要去找他?”   周芙愧疚地挑了下眉。   宋裕本也没有到那么想见淮南王的地步, 但他着实有话要同淮南王讲,所以点点头,示意她放心地去找周征。   太子府里,此刻愁云惨淡一片。太子咬着牙躺在榻前,他面容苍白,因为疼痛而剧烈喘息着,手背上青筋暴起,榻前是一地的碎瓷片和被泼了的苦药汁。   丫鬟两腿打颤地立在一边,一旁恭恭敬敬地立着,大气不敢出的还有他的幕僚韩囿。   “周征那个疯子!”   “孤要杀了他!”   “让人去找!给孤把他找出来!孤要扒光了他的衣裳一刀一刀地把他的肉割下来!”   太子咬着牙痛苦地吼叫着,额前都尽是青筋。   韩囿咽了口口水,冷不丁想起了前两日太子疼昏过去时被送回来的场景,那一枚赤羽长箭就那么插在太子身为男人最重要的地方,一箭扎穿,鲜血染湿了身前的一片。   这种事搁在哪个男人身上都是耻辱的存在,更何况,是非常在乎子嗣的皇家。   韩囿拱了拱手,大胆道,“太子,周征如此放肆,要不要把此事告知陛下,去御前告他一状?”   这话话音刚落,一只茶盏就稳稳地砸在了他脑门上。   韩囿心知不好,连忙跪下谢罪,“太子恕罪,臣下失言臣下失言……”   “向陛下告这样的状?连子嗣都没有的人,他还会让孤坐稳这太子之位嘛?你是不是嫌孤被废的还不够快?还是你也是老五那边的人?啊?”   太子气得胸前一阵波澜起伏。   韩囿瑟瑟发抖,连连磕头。   就在此时,门房那边来报,“秉……秉太子……”   “说!”   “永安……永安郡主来了。”   周芙?   太子冷笑两声,“周征还未回府,生死不明。淮南王府的人怎会知道孤受伤一事?孤不是封锁消息了么,是谁说出去的?要孤割了你们的舌头么?”   门房下意识地捂住嘴,生怕被割舌似的,然后结结巴巴道,“郡主……郡主她未必知道此事。”   “未必知道是什么意思?孤现在谁都不见!找个由头让太子妃打发她走!”太子说着,又往地上砸了两个杯子。   正逢太子妃梁容走进来,“您什么烂摊子都要臣妾收,这太子也不如教给臣妾去做好了。”   梁容冷冷地笑着。   她刚从皇后那里回来,还穿着大衫霞帔,头上的七尾凤钗还没来得及摘下来,朱唇红艳,可神色却是清冷得很。   “都这个时候了,连你也要触孤的眉头么?”   梁容在侍女的搀扶下坐下来,闻言嘲讽道,“你若不当着周征的面讥讽他妹妹?他会这样待你?”   “孤讥讽的有错么?那个姓宋的不过就是一介罪人,板子打在那种地方上,周芙还待在魏王府照料他,一个郡主,配一个罪奴,这难道不是给家门蒙羞么?”   “她既如此不要脸面,那孤撮合她跟钱京怎么了?钱京这人你晓得的,虽说是个花花太岁,可年纪轻轻人家也是中书舍人了,他周征有什么瞧不上的?周芙这个样子,纵然王叔宠她,可她将来哪里还能嫁得出去?”   提起这事儿,太子就止不住地冷笑,说话也越发的粗鄙。   梁容嘲讽地勾勾唇角,“呵,周征是什么样的人殿下不了解么?殿下想借科考徇私舞弊,结党营私,这事儿在他看来已经是脏的不能再脏了。他本就因此嫌恶殿下了,殿下还在他面前作践他妹妹,他凭什么忍殿下?”   “就凭……”   “就凭什么?就凭殿下窝囊?凭殿下不受宠?凭殿下左右逢源结交的都是些狐朋狗友?”   梁容冷眼瞧着自己的这位夫君,说话也越发的刻薄起来。   “你也瞧不上孤是吧?”   “孤就知道,你们都瞧不上孤!”   “滚,给孤滚出去!”   周围已经没有趁手的东西可以砸,太子指着梁容,恶狠狠地让她滚。   梁容缓缓起身,面上的讥讽更甚一层。   周芙一直在厅堂候着这位皇兄,但隐隐也能听见里头砸东西的声音和骂声,虽然听不清具体在说些什么,但明摆着是在争吵。时而有几个丫头端着金盘子佝偻着腰走过,那盘子上的碗里头是青黑色的药汁。   “永安。”   这出神时,梁容已经走了出来。她虽刚同太子吵完架,但情绪敛得快,教人看不出半点差错来。   “皇嫂。”   周芙屈身行礼。   梁容拨了拨鬓发,笑道,“今日是来找你皇兄的吧,来的不巧,这几日他偶发风寒,咳疾又犯了,这不,正闹脾气呢。”   周芙总觉着梁容今日笑得格外假,但还是顺着她的话往下接,“那是不巧,如今初春,但天还是时冷是暖和的,还得多加衣裳才是。”   “谁说不是呢,可永安你也知道的,父皇偏疼老五,本宫同你皇兄名义上一个是太子妃一个是太子,可至今连东宫的边都没摸到,只能住在这孤零零的太子府。隔三差五啊,父皇还要叫你皇兄挨顿训,所以这些日子,他的脾气就燥些,你也多担待。”   梁容说着,走过来拍了拍周芙的手。   话说到这里,便是送客的意思。   周芙也并非全然不懂,她礼数周全地同梁容又寒暄了几句,虽没什么收获,但还是出了太子府。   ……   京郊西处的一所破庙里,周征正半阖着双目倚在墙边休息,他的身下铺了柔软厚实的褥子,上身的衣衫半敞着,胸前有一处两寸深的刀伤,虽已然用纱布包了,但那纱布包得显然并不是特别严实,所以仍旧有血在往外头渗。   外头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周征掀起眼皮瞥了一眼,不出意料的,是慌慌张张带着锥帽前来的蒋锳。   “怎么这都几日了,还在渗血?”   蒋锳将锥帽摘下来,食盒第一层装的是她在家里偷偷熬好的药汁,第二层则是些饭菜。   周征神色倦怠,懒得回答她这个问题。怎么又在渗血。谁家包扎伤口包扎成她这个样子的,不渗血那才是有问题。   蒋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坐在地上靠近他。抬手将他胸前已经染了血的纱布重新换下来。然后像前几日一样,重新又给他包扎了一下,包完之后打了一个有些许丑的结。   “王府上上下下都在寻你,等过几日,你差不多能走了,我还是让周芙来把你带回去吧。”   蒋锳给他包扎好后,一面低头拿食盒里的药碗,一面开口。   周征沉沉的眸光落在破庙外头,他手指轻轻在膝上敲了敲,突然轻声唤她的名字,“蒋锳。”   蒋锳被他这么一叫,手里的碗没捧稳,差点摔到地上。   “怎么了?”   “我书房的书架第二层右手边第三个格子里有一个上了锁的小盒子,那盒子的钥匙在书架左手边第二个格子里,你拿钥匙去开那锁,里头有许多的书信,你把它都拿出来,拿出来后去找周芙,让她把那些东西悉数交给宋裕。”   蒋锳点点头,虽不知他到底要拿什么,却还是将他所说的一一记下来。   然后道,“你那一日杀的那个要追杀你的人的尸体我已经给你埋到野外了,我特地埋的离这里远了一些,你的暗卫如今正在附近保护你对吧,可周征,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那一晚,你身边没有暗卫跟着你?”   蒋锳蹲在周征旁边,好奇地瞧着他。   周征知道她没有坏心思,但他并不喜欢被人窥探。唇角略微扯了扯,他漆黑的瞳眸里藏了几分戏谑:   “蒋锳,你我的婚约已经不作数了,你对我这么好奇,莫非是喜欢我?”   他的戏谑在蒋锳看来是直白的嘲讽,小姑娘的自尊心十分受挫,于是乎下意识地小声反驳他,“我若是喜欢,也该喜欢身子骨健壮,待人和善温和的儿郎。”   她这话说完,周征眸子里的戏谑没有了,取而代之的只有带着冷漠与疏离的防备。   蒋锳瞧了他一眼。   突然想起先前同周芙聊天时,周芙曾提过,说周征在皇宫里当质子那几年过得很不好。   襄王时常折辱他,他的身子也是那几年在皇宫里落下的病根。前几日给他把里头的单衣褪掉时,她还曾看见他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   如此说话,确实有些失言。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错话了。”蒋锳自知理亏,不提这话,而是低头去拿装满了药汁的碗。   这药在家熬好的时候还是滚烫的,如今已经凉了不少。刚好温热,也不需要吹,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想要喂他,却被他拒绝了。   “滚。”   冷冰冰的一个字。   蒋锳:……   “你真不喝?”   “蒋锳,你觉得我需要怜悯么?”周征冷笑了一声,那发寒的目光让蒋锳一阵不舒服。   “没有人觉得你需要怜悯,但周征,也没有人亏欠你。”蒋锳的好脾气到了尽头,说完这话后径直将药碗和勺子放在一旁,又将食盒里的饭菜悉数拿出来,然后将食盒的盖子盖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寺庙。   周征黑沉沉的目光盯着蒋锳的背影瞧了片刻,再紧接着,抬手直接将那些饭菜掀翻在了地上。   ……   “什么?”   “兄长这几日都跟你在一起?”   当蒋锳前来王府将这几日的一切告知周芙的时候,周芙先是震惊,她第一个震惊的是蒋锳竟然知道周征在哪里,其次震惊的是,即使这一世退婚了,他们竟然也有着剪不断的纠葛。   但讶异归讶异。   她还是顺着蒋锳所说的话,同她一起去了周征的书房。两人动作很快,不一会儿真的在周征的书房里面找到了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   蒋锳照着先前周征所说的,拿钥匙开了锁,在木盒子里先是看见了一块看起来有些年头材质并不怎么好的白玉观音佩,然后在那玉佩下面则是压着他所说的书信。   “郡主,你兄长信观音么?”蒋锳瞧那白玉有些发黄,纹裂也甚重,瞧着不像是什么值得珍视的玉石,便以为周征也拜佛。   “他不信。”   但沈青娥信。   这东西一看就是沈青娥的。   “那这个是?”   “至交所赠吧。”   蒋锳眉头蹙了一下,“他也有至交?”   这个他字用的很是微妙。   听起来已然有了几分熟稔的感觉。   周芙觉得自己有些头疼。   很头疼。   她十分害怕蒋锳像上一世一样重蹈覆辙,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同她讲自己的担忧,不知道如何劝说她。   所以只能将这话略过,拿好了书信后,让人备轿带她去找宋裕。   这些书信上的东西大多是太子的营私有关的,周芙来找宋裕前没细看,待到了他那儿后才窝在圈椅上同他一起细细地看起了这几封书信。看完后,忍不住摇头讥讽,“太子也是大胆,连地方上的官他也要插手帮着卖。”   他就专门挑殿试排为在后的进士搞事情。将户部的人用钱打点好,再用金银或者威胁家人等手段逼那些三等进士放弃他们的功名,将他们原本的官位卖给自己手底下的其他人。   这样一来,既能够自己从中赚得一笔不菲的金银,又能让地方上的官员将来为自己所用。   “你兄长这是想让你再去找一趟太子。”宋裕将手里的书信放下后,略微咳嗽了两声。   周芙从圈椅上起身倒了杯茶递给他,“可他未必见我,我上回去就他就只叫了太子妃出来打发我。”   “威胁人的事情我做的不如你顺手,你陪我同去吧,也让我瞧瞧你是如何威胁人的,将来我也学着点。”   周芙笑著称赞他。   这话乍一听像是在夸人,但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劲。   宋裕笑着瞧周芙一眼,“从前我有总威胁人么?”他分明都是以兵家的手段去讲道理。   实在讲不了道理,才动些非常手段。 第30章 伤患(二更)   “有啊。”   “除了九叔以外, 当初我可还有几个叔叔可是直接乖乖把兵权交给你的,你没有威逼利诱他们,他们能这么做么?我的叔叔们, 我太了解了, 他们一心想要捂好自己的口袋,你从他们的手里拿兵权, 那便是要他们的命,他们既然给你了, 一定是你威胁他们了。”周芙半开玩笑地提起旧事。   这是常人都会去猜的思路。   但当年的事情确实却并非全然是这样。   他前几日受完刑不能动弹的时候其实将曾经的旧事大部分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了, 只剩下那么一两件事还没有交代。其中就包括当年屠戮宗亲之事, 只是他曾经答应过淮南王,这是他们一老一少的事情, 绝不告诉周芙。   所以谈及此事。   宋裕神色沉寂了半响,过了半响才道,“周芙,我曾跟你讲过,绝不对你再有所隐瞒。但如若有些事情我同你父亲有言在先,绝不说出去, 你会怪我么?”   周芙脚步停住, 忖了忖后开口,“不会。”   人总有偏私。   周芙喜欢宋裕,也爱父亲。如若有些事情, 宋裕不说,是因为父亲不愿意让她知道, 那她还是选择尊重父亲的。   宋裕听她这般说, 心下松了口气。   周芙跟他并肩走在一起, “除了父亲不让你告诉我的事以外, 你没有其他事情没告诉我了吧。”   “放心,其他的都交代完了。”宋裕低眉,用上了交代这个词。   周芙听他这么说,一颗心才放下来。   如宋裕所言,这一遭太子还真是没赶他们,只是从他们到太子府开始就一直隔着一扇轻纱画屏在同他们讲话。   这话头弯弯绕绕。   周芙起初还站着插几句话,但混迹官场的人,说话都一下绕几个弯子,周芙后来插不上话了,站了会子后,干脆坐下喝茶。   等出了太子府的门,周芙这才捏着手里的海棠花帕子感叹道,“听你们讲话,我才觉得我从前说话太直白了。”   初春和暖,周芙今日出门上身穿了件绣着兰花的软罗烟衫,下身着的也是淡色。她平素性子温和且偏寡淡,但着实是个不喜欢说假话的人,所以面上露出几分真切地苦恼来。   宋裕道,“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你做不来的。我知道你想快些成为父亲姐姐心中那个能够担得起王府的人,但虚与委蛇的事情,不需要你做。”   那些脏的。   恶的。   他上一世沾的也不少。   这一世同样也依旧会沾上,所以这些事情,不如就由他来做。其他的,她想做什么,都由她去,这是宋裕最后的私心。   两人来这一趟太子府,其实并未真的将书信给太子看,只是由宋裕平静地复述了几件书信讲的罪状,太子便慌了。   后来宋裕同太子两人又来回推拉了几个回合,太子没当着他们的面认下卖官这事儿是他做的,但保证会让手底下的人去查这件事,担保天子眼皮底下将来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并言语间提到周征,表示自己对他十分敬重。   言下之意,定不会再派人刺杀他,此事才告一段落。   蒋锳并不知周芙和宋裕什么时候才能把信送到太子府上,又或者说她并不能确定那信送到太子府上后,太子手底下的那帮刺客是否就会停手,所以尽管昨日发生了不愉快,她还是依旧好心地去给周征送了饭。   与她所想的一样。   周征死要脸面,一口没吃她昨日送的东西就罢了,还将那些悉数打翻在地。   托一口没吃她东西的福,周征英俊的脸庞相较于昨日更加苍白和虚弱了几分,见她又来了,嘲讽道,,“你来做什么,瞧我死没死么?”   “对,就是瞧你死没死。”   蒋锳并不惯着他,她像昨日一样将食盒打开,周征略微瞥了一眼,菜色略微有些变化,但那涩得厉害的药汁倒是半点没变。   “周征,我还没有将你说的书信一事告诉周芙。如果你今日不把我带来的东西都吃掉,喝掉,那我全当没捡到过被刺杀的你。你就等着让其他人帮你带信吧。”   蒋锳葱段似的十指搭在自己的膝上,只给了他两个选择。   “威胁我啊,蒋锳?”周征讥诮地笑笑。   蒋锳没搭理他,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在心里开始数数,数到三的时候,起身准备走,却被周征叫住了。   “喂我。”   他偏过头去,别扭地开口。   刀伤虽在胸前,但手臂和肩膀动一动都能扯到刀口,他又痛又不愿意动弹。   蒋锳瞧他这样,又好气又好笑。   她不过就是去晚上去长宁街替母亲买了盒杏仁酥,结果刚好就那么倒霉遇上了被刺客追杀的他。   她顾念着前几日在王府他救她的情,所以也救下了他。   他当着她的面一刀捅死刺客,鲜血喷到她脸上不说,她还得因为他是个伤患不能动弹,大半夜帮他埋尸。   埋尸就罢了。   连着几日给他送饭送药,像个丫鬟似的把他当爷供着。   结果他还就真拿她当个丫头使唤了。   “世子爷,你我的婚约如今已经不作数了,你若还是我的未婚夫婿,那我蒋锳为你上刀山下火海都绝无二话,可如今,你不是。所以,请你自己动手。”说着,蒋锳将装了药汁的瓷碗往他怀里一塞。   周征自然不会乖乖地去接那瓷碗。   一碗汤药就这么直接泼在了周征受伤的刀口上。   “呃…”   周征咬牙,将呼痛声咽进喉咙里,恶狠狠地叫了一声“蒋锳”的名字。蒋锳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个样子,忙手忙脚乱起身去解开他的中衣,解完中衣后又慌慌张张去解他胸前包扎伤口的纱布。   周征这些年虽病痛缠身,但并不瘦弱。他皮肤很白,肩背挺阔,上身虽横陈着道道伤痕,可无论远看近看,都会让人觉着这是一个英俊男人的身子。蒋锳贴近他,不知为何,前几日换药还不曾有面红耳赤的感觉,今日,却耳根一阵红热。   周芙虽不知道自家兄长是如何把太子气成那样,但能让太子有动刺客杀他的心,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蒋锳今早就同她讲了,说是周征受了伤,此刻在破庙。破庙里头待着养伤能养出什么来,所以周芙去完太子府后,就马不停蹄带着人去了破庙。   结果一只脚刚踏进门槛。   就瞧见了这么一幕。   作者有话说:   抱歉大家,这一章十分短小,我的万更失败了。sorry大家。 第31章 起风   “周征, 你做什么?”   周芙花容失色,惊慌失措地上前去拽着蒋锳的衣袖直接将人拽到了身后。力气之大,愣是让蒋锳鬓上的那串东珠步摇晃了几晃。   “周芙, 你瞎了么?”   “你觉得我这个样子能对她做什么?”   周征一面嘲讽地开口, 一面抬手将被蒋锳毛躁的双手解开的单衣重新系上,低头间似是又想起了什么, 突然又浮了浮唇角,“周芙, 你刚刚叫我什么?”   “兄…长…”   血脉压制这种东西是天生带进骨血里的, 纵然周芙同周征并不如与周妘那般亲近。可瞧见他不高兴, 她还是会生出畏惧。   周芙此次来带了不少府兵,其中不乏周征的亲信。周征将衣扣扣好, 任凭亲信上前径直将他扶了起来。他伤在胸口,这几日待的环境也着实不是很好,起身之时忍不住低眉咳喘了两声。   “周芙,帮着外人也不帮着我,你真是我的好妹妹啊。”周征扯扯唇角,话是对着周芙说的, 可那似笑非笑的眸光扫向的却是蒋锳。   “我周征一生最厌恶欠别人情分, 救命之恩,我会偿你。周征虽是笑着的,可眸子里却透着几分惯有的凉薄, 说完这话,在府兵的搀扶下走了出去。   蒋锳抬手扶了扶有些凌乱的鬓角, 然后望着周征的背影道, “他这样的性子, 老王爷怎么没把他打死?”   周芙道, “旁人家教子都是一顿庭训了事,但我这兄长,是个性子很硬的人,爹爹从前也会罚他,但亲骨肉,哪舍得真往死里打。”   言及此事,周芙仿佛又想起了当年周征为了沈青娥跟父亲对着干的模样,那时的可是在大雨里被罚得满身是血也要咬着牙梗着脖子要退婚的人。   想到这里,周芙打了个寒噤。   ……   红艳艳的海棠花开满了整个院子,快到暮春,银灯和秋菊将周芙那些厚重的冬衣拿出来,一件一件洗净,然后搁在院子里晾晒。   周征在府里养伤。   这安稳的日子不过仅仅有半月,朝廷那边便传来消息,说是太子昨日派人送给老皇帝的糕点里被人搁了乌头。   这事儿于大梁来说,实属惊天大案。   乌头剧毒。   昨日刚巧老皇帝闹肚子没吃,将那糕点赏给了贵嫔,熟料一夜春宵之时,那贵嫔说七窍流血便七窍流血了。   她死得惨烈,死时呕出的血将明明晃晃的龙床溅了透。精致华贵的丝枕就那么垂在榻边,渗着汪汪的血。   美人薄命。   老皇帝也被吓得半死,当夜便命人将太子押到了诏狱,太子起初堵死了嘴死活不认投毒的事,但几番拷问后,还是最终认了。   这事儿其实若非魏王偶然提起,兔死狐悲般地说太子被秘密处死了,周芙还真是不知道。   宫里头的人口风都死。   那些一夜之间消弭的富贵和野心背后是暗藏汹涌,也是朝臣的推波助澜。   而很多大的事情发生前夜其实往往没有征兆,前世也好,这一世也罢,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导火线,一触即发后为粉饰太平又将一切掩盖在了一潭死水中。   太子死后,周翦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太子。   也是同年。   为昭告天下自己对如今这个新太子的欢喜,老皇帝还抽风送了周翦一块封地。   那封地在豫州。   背靠凉州,离边境极近。   这些年胡人打仗都从东边打过来,还没打过西北边,所以豫州的军备十分之弱,弱得好似一盘散沙。   豫州这封地的获得虽在周翦的意料之外,但他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稚嫩的少年了,所以在得到豫州这块封地后,便上门来找了周崇焕。   “叔父助侄儿。”   周翦恭恭敬敬对周崇焕施了一礼。   周崇焕彼时正在室内摆弄他那棵迎客松的盆栽,这几日日头好,这盆栽搁窗棂边晒了三日,如今长势十分喜人。   “宋裕让你来的?他那么有本事,怎么不教你如何自己整顿封地?”   周崇焕背着手,言语间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只弯着腰继续窥伺着这盆栽。   周翦道,“如今东宫事务烦恼,修桥补路,人命官司,还有动不动就有的灾荒,侄儿一个人忙不过来,好些事压在兄长头上。军备之事兄长说不如您钻得深,所以特地让侄儿来找您。”   周翦扬起脸,做了太子后,他比从前沉稳多了,但眼底的那片真诚之色却从未减弱过。   如今是太子。   将来便是一国之君。   周崇焕觉得让一个将来的一国之君尽快了解该如何整顿封地,布置兵力,也是一件有益而无害的事。   所以点头应了,“本王自然是肯帮忙的,但有条件,太子你得同本王前去。”   周翦略微忖了片刻。   倒不是他推诿,只是如今刚刚接手东宫就要同王叔离开京城,总觉得放不下手里头的政务。但周崇焕既然这么说了,他还是点头同意了。   可周崇焕还没说完,“除了你,宋裕也要同去。”   “太子,你除了宋裕以外并不是没有帮手,张阶,詹士高都是你的老师,你同他们讲,他们会帮你。”   周崇焕随手拈了拈花盆里的土。   他倒不是故意要难为周翦,只是觉着,除了那些琐碎的政务,这些年轻人总也该学些别的东西,他也想在有生之年,将自己会的,都交给他们。   “那行。”   “王叔,永安去么?”   周翦临走前,还是硬着头皮替宋裕问了一句。   “她不去。”   “我此次只带着蒋将军一家,还有她兄长去,她和她阿姐都留下来,留下来看着家里。”   周崇焕觉得自己喜欢宋裕是一回事。   但这个青年到底有没有半分在他面前作假的成分又是一回事,他觉得自己需要磨砺磨砺这个年轻人。   周翦吃不准周崇焕的心思,但听王叔既然这么说了,还是施了一礼,想着既然来了,那不如替眼下抽不开身的宋裕去看看周芙,可刚到了周芙的门口,便瞧见蒋厚和蒋锳两兄妹在舞剑,他那位素日端庄温柔的堂妹此刻正抚着掌坐在台阶上,乐得跟朵花儿似的。   周翦不禁替宋裕不平起来。   他气冲冲想要过去找周芙理论,但想想又罢了,还是决心先回去告她的黑状。   周芙坐在台阶上的那一会子根本就没注意到周翦,她的目光只落在蒋锳和蒋厚的身上。   少年人剑气凌厉,可腰身又甚是柔软,剑锋所到之处落了一地的海棠花瓣。   周芙瞧着他们俩舞剑,花瓣被剑风吹起,偶有那么一两瓣桃色落到这两兄妹的肩上,周芙只静静地赏着他们,就觉得,这真的是她人生中最好的岁月。   周芙托着下巴。   甫一抬头,便瞧见偏院里远远也有一人坐在外头赏景,周征身子好了大半,胸前的伤引发了旧疾本是受不得风的,可今日也不知怎的,就那么孤独冷僻地坐在外头。   周芙看他的时候,他的目光并未往这里瞧。   可周芙就是隐隐觉得,他一定在她没看见的时候,向这里投来过那么不动声色的一两瞥。 第32章 容妃(无蒋周,走事业线)   周翦从淮南王府乘轿回东宫之前, 起初还有些纠结该不该放下手里头东宫的事物,但坐在车轿内,静下心来很多事情突然就想通了。当了太子后, 政务他该管, 但军务,他更不能丢。   这乱世, 有治世的能臣托底固然是好的。   但自己如若也能够从周崇焕那里学到治军的本事,哪怕只是一点皮毛, 结果也比上一世好太多。   豫州之行, 自然是越快越好。   想到这里, 周翦的一颗心更加定了一些。他捏着拳从轿内走出去,脚刚沾地就瞧见自己的母妃容妃正立在宫门前等着他。容妃生周翦的时候也才不过十多岁的年纪, 再加上这些年一直圣眷正浓,打眼一瞧看着还很是年轻,头上戴了支石榴红的钗子,身上是团花的霞披,朱唇明艳,美得不可方物。   “母妃今儿怎么得闲来儿臣这里了?”周翦瞧见容妃后眼皮就是一跳, 果不其然, 向前走了不过两步,便挨了一个大耳刮子。   “啪”地一声,清脆响亮。   吓得宫人纷纷跪了下来。   周翦左颊一阵刺痛, 但这身上的痛终究比不得心里的痛。   “母妃有什么话还是进去说的好。”   容妃拨了拨手指甲,恨铁不成钢地瞧了一眼周翦, 嘲讽道, “你原来也要脸面。”   “无妨, 那便进去, 同我好好讲讲你这些日子做的龌龊事。”   说完这话后冷笑一声,向着殿内走去。   殿内还有些侍候的宫人在,周翦挥退了他们后对着容妃就跪了下来。容妃瞧着周翦这副乖顺的样子,心里直叹自己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口蜜腹剑,心如蛇蝎!”   “陛下疼你,瞧着你就觉得你是他这些年生养过的最好的儿子,结果你是怎么对他的?”   “他赐你封地,让你稳坐东宫,你要宋家那个获罪的,他也给了你。他待你不好么?可你呢?周翦,你可曾有一日视你的父亲为君父?”   容妃年幼时一直跟着哥哥相依为命,少年时便跟了老皇帝,老皇帝比她年长十多岁,这么多年在那寂寂深宫之中,他虽谈不上最爱她,但也着实教会了她许多。旁的妃子贵嫔都是为自己生孩子,只有容妃不一样。   她诞下周翦仅仅因为他是她深爱的那个人的骨血。   既如此,对这个儿子自然也没有太多的感情。   同样的,周翦也很难描述自己对容妃的感情,她是他的生母,生下他后虽没有给他为人父母该有的爱护,但因着生在帝王家,所以这些年他也算是吃穿不愁衣食无忧。单论这一点,他还是很感激容妃的,可他又不得不承认,上一世,容妃在陈恺之被撤一事上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的。   “儿臣一直视父皇为父亲,但君父二字,父皇担不起。”周翦迎上容妃愠怒的美眸,直言开口。   “放肆!”   容妃怒而抬手,似乎还想再落一巴掌。但看着儿子无所畏惧的眼神,那扬起的手又最终垂了下去。   “翦儿,你如今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是你父皇的儿子,不是他周崇焕的养子啊。这些年,朝臣瞧不上你父皇,乡野间的樵夫渔民也都编了劳什子民谣去坏你父皇的声誉,如今,就连你也看不起他么?”   容妃声线发颤,“天下人都可以指责他,但周翦,你是他的儿子啊,是他的太子啊,你怎么可以站在淮南王那一边?”   如若是前世,周翦听了容妃这样的话,定然只会乖顺地应和她,但如今,他却再也不想做这样的儿子了。   “王叔为国为民,多年征伐。他的功勋,大梁看得到。儿臣从来不是站在某一个人的那一边,儿臣站的向来都是大局。”周翦平静出声。   容妃见周翦如此,便知道这孩子如今是翅膀硬了,白白辜负了他父皇对他的疼爱。   “你要把豫州封地的军事部署交给淮南王是么?”容妃也不再打感情牌,直言道,“周翦,你若是敢这样做,等你回京后,你父王一定第一个废了你,入主东宫不到三个月的太子,你不怕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么?”   容妃冷笑一声,缓缓向周翦走了两步,“母妃这一生最爱的是你的父皇,你是知道的,但母子一场,母妃也不愿与你为敌,周翦,你若是肯说服淮南王,让他用兵部侍郎之子徐琅为军师,那母妃仍旧当你是儿子。”   容妃抬起冰凉又白润的手指轻轻拨了拨周翦额前的碎发,这么多年了,她离儿子这样近的次数实在是少之又少。上一次触摸自家儿子的额头时,还是他刚生下来的时候。   那时候淑妃贤妃都还没入宫,她年纪最轻房事上也最为鲜活,老皇帝最疼的便是她,一日三次恩宠,也不稀奇。   她生周翦的时候,正是她跟老皇帝感情最好的时候,她那时年纪小,并不喜欢孩子,从奶母手里接过周翦也仅仅是因为老皇帝低声哄她,同她讲,“容儿,你抱一抱你与我的孩子,那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九五之尊的皇帝,第一次对她说话时没用“朕”而是用了“我”。   时至今日,容妃仍能记得那份感动。   所以尽管如今大梁人人对她的夫君有怨言,她也依旧想要陪着他,跟着一起在史书上留下千古骂名也好,将来若是真的被乱军杀进城来,死无全尸也好,她都甘愿陪着他。   周翦怎么会不知道容妃在想什么,但他苦笑了一下,还是答,“不可能。”   容妃大概也猜到周翦会这样说,望向自家儿子的目光里忍不住带了一丝的怨愤。   “你真的不肯?”   周翦继续苦笑,“母妃别逼儿臣。”   “我若偏要逼你呢?”   “那儿臣不介意同母妃斗法。”   “猪油蒙了心的东西。”容妃嫌恶地啐了一口,“太子,你若是执意跟你父王对着干的话,可别忘了,我也是有娘家的。你舅舅管天下粮仓,将来若是再打起仗来,你舅舅就是不给淮南王放粮,你能如何?”   周翦怔了怔,似是并没有想到容妃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话不仅仅蠢,还坏,坏得透底。   他失望且不可置信地看了容妃一眼,衣袖下的手紧了紧,多余的话咽进了喉咙里。   ……   容妃的哥哥死了。   在容妃来东宫闹了一场的第三日。   据说是死于船祸,在运货时被一窝水盗截杀,尸骨被扔进冰冷的江水之中,死无全尸。   与此同时,宋裕在替周翦处理政务之时,也沿用了上一世后期的雷霆手段,短短十日,揪出了一百多个个地方上的贪官和杀人放火的王孙公子,没有半点容情,直接将这些人送进了诏狱。   诏狱审案向来以严刑闻名,定罪之后,短短几日便有二十几人不堪折磨,咬舌而死。   一时之间,东宫顿时成为了悬在那些贪赃枉法之人头上的利刃。   容妃没想到周翦会做得如此绝情,后来来东宫又撒了一次泼。正巧赶上周翦不在宋裕在。一杯滚烫的茶盏直接扔过去,滚水浇在手臂之上,虽有衣料护着,但还是给手背烫出了大片大片的水泡。   “容妃疯了么,找不到堂兄,砸你做什么?”梨花木椅前,周芙心疼地撇了一眼宋裕的手背。   宋裕不动声色地用袖子遮了手背上的红痕,倒不是很在意这些。他这几日被政务推的忙昏了头,直到容妃来找他,他才反应过来这事儿是周翦做的。   他觉得有些微讶。   但微讶过后,又觉得一切都说得通。   他们后来都是手上沾满鲜血的人。   只是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而当年一直躲在暗处的少年,如今也终于走到了明处。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走剧情,没啥感情线。发现大家都很喜欢蒋周cp,后面如果不含他们的章节,我就单独标一下哈。省得大家浪费了钱,捂脸。 第33章 临别   “爹爹说, 过几日,你们就要去豫州了,虽然只是部署军备, 但我还是给你们准备了几块护心镜。他们的我都已经给他们了, 你的给你。”周芙转身去柜子那里,从里头拿出一块锦布包着铜镜来。   “我能帮你们的不多。”   “但宋裕, 你们安心地去豫州,我不会给你们添乱的。”   将护心镜递给宋裕, 周芙温柔地开口。   最初刚刚重生的时候, 她总想着要做很多很多的事情, 但后来,她渐渐承认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成为力挽狂澜的那个人。   她不是宋裕。   不是周翦。   不是蒋厚,更不是崔邵。   但没有关系,她可以成为大梁千千万万普通人中的一个,也许力量微薄,但只要不添乱,便是好的。   宋裕接过周芙给他准备的护心镜, 那东西捏在手里有些硌手, 但这并不妨碍他此刻揶揄她。   “我瞧你柜子里还有一块,那是给谁的?”   “给蒋厚的。你吃醋了?”   她这话乍一听是问句,但其实是笃定的语气。前世的时候, 宋裕提到蒋厚时,也总是带着这样揶揄的笑意, 只是那时候, 他跟蒋厚向来习惯了在府里互相挖苦, 所以周芙也没有往吃醋这一方面想过。   但如今, 互相表明心意,周芙才明白,原来那些年里,他也是真真切切因为蒋厚而吃醋嫉妒过的。   “是啊。”   宋裕笑笑。   此次豫州之行,蒋厚本也是要去的。但周妘前两日时常犯恶心,大夫前来诊治,才发现她已然有孕了,如今已经是五个月的身子了。前些时候天尚冷,袄子穿得厚实再加上周妘也担心万一胡人再打过来,自己却因为有身子而不能随夫出征,所以这些日子同张臣民一起将这事儿瞒了个严严实实。   张臣民看似文弱,但是个儒将,更是个用兵高手,手腕不输陈恺之。陈恺之跟着周崇焕在永州喝了几年西北风,如今难得回京一趟,周崇焕私心里也不愿意亏了这位老部下,豫州之事本就是他自己要应下周翦的。所以想着既如此,就把女婿给带着,排兵布阵有他,总是有裨益的。   但府里头又不能没个看守的人,所以蒋莽就自告奋勇将蒋厚留了下来。   提起这事儿,周芙还有些遗憾,“其实蒋厚上一世也打了不少仗了,排兵这一方面未必比姐夫差,可惜了,爹爹和蒋叔叔都觉得蒋厚赢回十二郡只是瞎猫撞上死耗子。”   “但宋裕,虽然蒋厚在,但我会每日给你飞鸽传书的。”周芙仰脸瞧着他,一张姣好的面容写满了真诚。   “周芙,我吃醋。但蒋厚在,我能安心些。”   宋裕自嘲地开口。   蒋厚是谁?那是他多年视作宿仇的人,他不喜欢蒋厚,蒋厚也不喜欢他。光是听到他的名字,宋裕就觉得自己的心里能泛起淡淡的酸意。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蒋厚在,他是安心的。   正如前世,在托付周芙的那一刻,他第一反应想到的人就是蒋厚。   周芙听了宋裕这话,心里虽暖暖的,但也酸酸的。她知道面前这人虽杀伐果断,但也心思敏感。前世对蒋厚的睚眦必报是因为对她的喜欢,如今大度地肯让步也是喜欢。   但喜欢一个人,总是见不得他受委屈的。   周芙倒还是更愿意看到他对蒋厚睚眦必报的样子。   “下次若是你们两个再吵架,我一定帮着你。”周芙轻轻握住宋裕的手。   她的手总是冰冰凉凉,但肌肤相触的那一刻,宋裕便觉着,这一路再长,他都是有人陪伴的。   “你说的。”宋裕轻笑。   “我说的。”   周芙信誓旦旦地保证。   ……   周崇焕想要用豫州练兵,给周翦上一上作为储君的第一课。朝堂风云变化,大梁局势亦是如此,所以本来原定三日后走的,但担心有变故,第二日便出发了。   蒋莽夫妇没带蒋厚,但带了蒋锳走。练兵不是儿戏,蒋锳虽没正经上过战场,但毕竟是将门之后,她不娇气,也能做许多打下手的事情。所以蒋莽夫妇不管做什么都乐意带上这个闺女。   当然,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那就是她要比膝下的其他孩子都讨人疼些,不管是待人处事,还是其他方面,都是如此。   “世子也去么?”   蒋锳翻身上马,跟着父亲母亲一起准备走时,远远瞧见一贯病弱的周征也上了马。他身子骨看起来比前几日要好些,但面色依旧是有些苍白的,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色绣着青竹纹样的氅衣,头上的玉冠戴得一丝不苟,身板本就很正的人在捏紧了缰绳的那一刻竟是隐隐有几分淮南王年轻时候的样子。   “你这孩子,当初在宫宴上你不是同意退婚了么,如今盯着他瞧什么?”樊仙芝的两条吊梢眉扬起,她性子直,纵然跟儿女也不喜欢绕弯子。   “我只是问一问。”   “那你怎么不问别人,就问他呢?”樊仙芝顺着周征的方向瞧了一眼。   她看重周崇焕这个亲家公的人品,总觉得淮南王府的孩子总是不会差的。所以当初御前退婚的时候,她心里还有几分芥蒂。总觉得是周家那世子猪油蒙了心,眼睛长在天上,这才借着身体不好为由退了婚。   可如今真瞧见这位世子,打眼一看,着实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相貌和才气那都没的说。可病弱也实打实是能看出来的。   这再如何出众,年寿不永也没什么用。   所以樊仙芝又庆幸起来,“幸亏当初你退了这桩婚,你爹爹非说他好,但我瞧,一个病秧子能好到哪里去。我的闺女,才不要嫁这样短寿的高门。”   “母亲,慎言。”   蒋锳不知为何觉得樊仙芝的话刺耳的很,脸色一下子难看了起来,下意识地往周征那头瞟了瞟。   她瞟周征的那一眼甚是心虚。   瞧他神色清冷地盯着远方,并未向他们这里看,她才安下心来。   樊仙芝见蒋锳冷了脸,也不想让闺女不高兴,所以干脆闭嘴不说话了。   此番前往豫州,虽谈不上千里迢迢,但到那里左右也需要花上个十日左右的功夫。   豫州原本就有兵马,所以周崇焕身边只带了两个贴身的死士,除此以外就是跟着他的蒋家。加上宋裕和周翦,左右也不过只有十来人。因为人不多,所以这几日大家的吃住都是在一起的。   作者有话说:   明天放假,我会尽量多更一点的。因为立的有关字数的flag总是倒,所以我就不立具体字数的flag了。但我会努力的,感谢看到现在的大家。 第34章 离谱   前往豫州不是儿戏, 所以车马一路疾驰,也就只有天黑赶不了路的时候才会在驿站内宿上一晚,若是周遭没有临近的驿站和客栈, 就会使些银钱借宿在百姓家里头。   前几日基本上天黑的时候, 大家就在附近找到了歇脚的地方,基本上歇上个四五个时辰就又出发了。可临到豫州之前, 一行人却在一个叫做丹红寨的地方被绊住了。   正赶上阳春三月,丹红江的碧波荡漾。   这寨子位于锦州的高山之上, 山路崎岖, 按照路线规划, 一行人原先是走不到丹红寨的。可偏偏周翦倒霉,知晓锦州的笔墨纸砚闻名天下, 碰巧又瞧见了一家卖生宣的铺子,便下马去仔细瞧。   那家的宣纸看着便是久藏的货,周翦只看了两眼就想着宋裕一定喜欢,便临时停了下来,拿了一吊钱去买宣纸,可到了铺子后又不知宋裕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所以又回头去寻他。   天下士子皆有一颗风雅之心。   宋裕自然也不例外。   但前几日容妃来闹了几场后, 他心中便总是有不好的预感。前世容妃也是这样跋扈的性子,但那时她哥哥没出事,她虽有过作恶的心, 却并未真的掀起任何的风浪。   可这一世不一样,这一世的变数太多, 纵然他也好, 周芙也好, 蒋厚也好, 都重生了,可仍旧不能精准地预料到后头会发生什么。   也正因为如此,宋裕这几日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周翦热心地邀请他下马时,他本想着拒绝他,但碍于如今周翦已是太子,当众折了他的脸面也不好,这才神色淡淡地下了马,可还没走到那卖生宣的铺子前,就觉得额头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是个绣球。   耳边是围观百姓兴奋起哄地笑声和拍手声。他下意识地往对面的绣阁上看去,只见那绣阁边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眉如远黛,唇似丹朱。正用帕子掩面小心翼翼地瞧着他。   “兄长,你这是被看上了。”周翦也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绣阁,然后讷讷开口。   宋裕神色一冷。   有关锦州,在上一世的时候,他就听到过一些传言。   说这个地方不信奉父母之命。   也不信奉媒妁之言。   他们在婚俗一事上信达达。   达达是锦州十六寨的保护神,象征天意。   所以锦州的女儿们但凡到了该出嫁的年纪,都会从寨子里出来,在亲友的敲锣打鼓下来到城中指定的绣阁之上抛绣球选夫婿,被绣球砸中的人,无论你是外乡人也好,本地人也罢,都逃不掉。   “这新郎倌长得可真俊啊,看着就是个读过书的人。”   “丹红寨的这秀丫头真是好福气。”   围观的百姓你一言我一语,正兴奋地讨论着,便遥遥瞧见一男一女喜形于色地从绣阁上走了下来,粗布麻衣,三十多岁的年纪,大约是绣阁之上那姑娘的兄嫂。   “这位公子,今日我家秀衣的绣球刚巧砸中了你,那便是达达赐予你们的缘分……”   秀衣的嫂子忙笑着走到宋裕面前。   同行人的车马皆停了下来,都又是好笑又是觉得离谱地打量着这一幕。大家都是自己人,又岂会不知道周芙同魏王背后这位宋尚书之子是有情的,风月之事,向来能让人解乏,所以此刻,也没人前去解围。   “蒋姑娘。”   蒋锳捏着缰绳正忐忑地瞧着这一幕,突然听得身后有人叫了她一声,回头一看这才发现是周征的贴身近侍陈嵩。   蒋锳应了一声,问,“何事?”   陈嵩似是在斟酌词句,想了半响,又觉着不管怎么斟酌这话说的都不太合适,可念及自家主子,又只得硬着头皮说了,“二爷让您务必要目不转睛地盯着宋公子瞧,只有这样,才能好好将今日这场戏复述给您的好友,也就是咱们的小郡主听。”   人言否?   蒋锳不可置信地回头瞧着周征,只见他此刻的眼神里满是戏谑,当真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如若他那身子能不怕上火,吃得了瓜子,怕是此刻真的会让小厮给他备上一盘瓜子,一面嗑一面看。   “疯子。”   蒋锳恨恨地骂了一声,扭过头去继续紧张地瞧着宋裕。   局外人替他捏了一把汗。   但局中人却云淡风轻地弯下腰,抬手将绣球捡起来,重新递给了面前的这对兄嫂。   “走吧,殿下。”   宋裕温声开口,他神色依旧温润,只是眼底多了几分清冽。   蒋锳前些日子瞧惯了宋裕对周芙那一幅认打认罚的乖顺的样子,也是到了此刻,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人能一路辅佐周翦坐上东宫的位置,怎么可能是个温润的角色。   雷霆手段,清冷疏离,才是他。   “好,兄长。”   周翦忙应声。   “诶。”   “你怎么能走?”   “我们家姑娘清清白白一个人,绣球砸中了你,你就得娶她,你要是不娶,我明日就让她吊死,让你身上多一条人命!这喜事儿还是丧事儿,你自己瞧着办吧!”   秀衣的嫂子收敛了笑意,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让她吊死?   还能让人吊死?   “你做什么梦?”宋裕从来最恨受人裹挟,忍不住嘲讽笑笑。   蒋锳向来古道热肠,一个翻身也从马背上翻了下来,相较于宋裕的短短一句反问,她的话明显更多些,“人家活生生一条命,你纵然是她的嫂嫂,也得讲王法。这大梁境内,就没有人让人吊死这样荒唐事情!”   蒋锳说着,忍不住向绣阁之上多瞥了一眼,只见那穿着嫁衣的年轻姑娘早已经放下了掩面的帕子,正担忧地往他们的方向瞧。她生得好看,但很瘦弱,姣好的眉目之中透着浓浓的胆怯。   蒋锳见那姑娘这个样子,心里忍不住更加犯上一阵心疼来。明摆着这对兄嫂从未好好待过她。   “王法?”   “咱们这里这么多年都是绣球招亲的,小姑娘,你还是头一个来跟我们讲王法的。”   “我们秀衣好好一姑娘,被人嫌弃了,将来也定是嫁不出去了,如若不吊死,将来可不得我跟她哥哥两人养着,难不成你替我们养?”   这嫂子说话刻薄,三角眼里写满了算计。   蒋锳气得有些站不稳,她还没有跟这么不讲理的人吵过架,气得头晕脑胀之余往前踉跄了一步,这一踉跄可巧就把那嫂子给撞倒了。此番绣球招亲来的又都是这小姑娘家的亲友,帮亲不帮理,这嫂子故意往后一栽,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场面顿时乱了起来。   “你这个小丫头,敢打我妹子,也不看看这儿是不是都是咱们丹红寨的人!”   “娘的!”   一个赤膊大汉不知从哪儿冲了出来。一面往蒋锳那里走,一面从腰间掏出一把明晃晃的软刀子来。   聚上前来的人越来越多,周遭声音也越来越吵,根本没有人注意到那赤膊大汉是带着刀来的。   周征原先是在看戏。   但看着看着,神色变了变,手里的折扇登时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刚巧就将那大汉手里的刀子打落在地。   刀子落地的那一刻发出清脆的声响,周征也翻身下马。   “莫说是她自己倒的。”   “就是真打了,又能怎样?”   周征漫不经心地开口,也掺和了进来。   不远处,周崇焕也在遥遥地瞧着这一幕。   “王爷,世子?”   周崇焕的近侍陆远道傻眼了,“世子爷一向不管闲事,今日是怎么回事?”   莫说陆远道想不通,周崇焕也想不通。他下意识地拨弄了几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然后继续静静打量这几个年轻人的所作所为。 第35章 六爻   “你这年轻人找死是不是?”那赤膊大汉显然是个横行乡里惯了的, 冷笑两声后试图动手。   宋裕虽不喜周征,但宋裕知道,以周征的性子若是这人碰了他, 怕是尸骨都不知道在哪里找。所以先一步上前, 用手挡住这人的拳头。   宋裕虽是文人,但也是世家子弟出身, 年少学习骑射时也没少跟同龄人打过架,所以一个反钳制住这人的手后, 一个掼摔将人扔在了地上。   原本就嘈杂的场面更加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那赤膊大汉的亲友有的抄起棍子就上前, 有的随手拿了个扁担就过来了。   周翦也不甘示弱, 见一旁是个书画摊,随手抄起那些卷轴就往试图动手的人身上砸。   “储君, 世子,谋臣,还有这将军家的嫡女……公子小姐们这个样子成何体统,王爷,要不要属下去出示王府的令牌,让那帮人散了?”陆远道心有戚戚。   周崇焕叹道, “你觉得那群百姓不讲道理, 所以想拿权柄逼他们就范。但拿权柄压人,本就是天下最不讲道理的事情。”   “那这?”   “看官府如何处置吧。”   周崇焕将目光搁在不远处,陆远道顺着他看的方向望去, 果真瞧见官差们正匆匆往这里赶。   “本王同蒋莽先行去驿站,你留下来, 待宋公子他们同官府解决好此事后, 带他们一同去前方的驿站。”   “是。”   陆远道低声应了。   “让开让开, 怎么回事?”   “光天化日之下, 大打出手,都跟我去衙门走一趟!”为首的那个捕头带着手底下的捕快一起将人拉开。   除了蒋锳,其他三个人都稍显狼狈。   周翦头上的玉冠在打斗过程中不知被哪个憨货拽歪了,几缕鸦发落魄地搭在肩上。   周征今日穿了一身软底的藏青色锦袍,布料甚是轻薄柔软,左臂上的那一块衣料被人拽掉了一大片。   最狼狈地要数宋裕。   稀里糊涂被人泼了一瓢泔水,脏兮兮的秽物沾在脖颈处,那气味让他自己都有些嫌恶自己。   “兄长,你这一世的运气着实不大好。”   从衙门回来的路上,周翦为了不伤到宋裕的自尊心,说得很是含蓄。   宋裕仰头一面拿帕子擦着脖颈上的秽物,虽然并不想承认这一点,但周翦说得没错,这一世,他的运气着实差了一些。   “殿下象征着国运。”   “殿下运气好就是臣最大的福分。”   宋裕得体地应对着周翦的话,一边嫌弃着自己,一边想,还好周芙不在。人生的狼狈时刻,总要有那么一两样是不该让她瞧见的。   国运这东西太玄乎了。   一下次戳中了周翦心上那块最柔软的地方。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刚刚在衙门出来的时候他特地支开了陆远道和蒋锳周征他们,就是因为此刻有话要对宋裕说。   “兄长,对不起。”   周翦哑着嗓子开口。   千头万绪积压在心里,只剩下这一句话。   “我老早就瞧出来你跟周芙也是重生的了,但我不敢认,直到来豫州前,我才敢告诉你,可告诉了你,我也没敢跟你说声对不起。”   “我对不起詹先生,对不起中书令,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千千万万死在战场上的将士们。君王死社稷,我很早很早,就该站出来,而不是一直躲在兄长你的背后。”   周翦红了眼。   这些话,他很早很早就想对宋裕说了。   但一直没有勇气。   直到这几日,看着愿意为他千里奔走的王叔,他总是不经意间会想起上辈子的种种。往事越加的回味,痛楚就会越深,很多东西他并不愿意仔仔细细地在脑海里回想,可越回想,愧疚就会更深。   “周翦,你上一世已经做到了很多君王不愿意做的。”   宋裕回头瞧着周翦,多年君臣,这是宋裕头一回枉顾君臣之礼,直接叫周翦的名字。   周翦虽然一直躲在宋裕的身后,但上一世,作为一个君王,他给了宋裕这个臣子绝对的信任。   他愿意让他辅政。   他愿意听他的话,在该向宗亲动手的时候即便背着千古骂名也在所不惜。   他虽从未真的出面,但如若没有他的信任,当年的宋裕在卸宗亲和诸侯时兵权时,也不会走得那么顺利。   “是那时的国家已经走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   “是连连败仗让国家积贫积弱。”   “你在国力最衰微的时候接下了烂摊子,当年我们没能赢,不全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宋裕温声开口。   他并不是安慰他,只是说的都是实话。   周翦本来是要哭的,听了宋裕这话,连忙将鼻涕又吸了回去,“真的么?可我总觉得对兄长你还有永安有亏欠,所以这一次你们两个分别,我心里一直很愧疚。”   周翦哽了哽后又继续,“刚刚我还给兄长你惹了个桃花,虽说衙门那头都说清楚了,你也托人送了一笔银钱给那个抛绣球的姑娘让她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可这事儿要是被永安知道,我心里会更难过的。”   周翦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周翦闻声赶忙回头,擦了一把鼻涕眼泪后却发现自己是说曹操曹操到。   “宋公子。”   那名唤秀衣的姑娘已然换下了先前的那身喜服,上身着了件粉色洗的有些发白的衫子,下身着了件蓝色的褶裙,小心翼翼地跟了上来。   她那一双眼睛里写满了忐忑。   “你怎么知道我的这位兄长姓宋?”   周翦离奇地瞧了一眼这姑娘,刚刚公堂之上,这姑娘分明也不在场。   “还有,你不会是铁了心要跟着我兄长吧。”   周翦很是戒备。   替宋裕惹了这一桩事,他已经很过意不去了,若是这丫头铁了心痴缠着宋裕的话,那他真是跳进黄河里也没法洗清罪孽了。   “不是。”   “宋公子,我知道你送银钱给我的用意。”秀衣捏紧了左肩的包袱带子,“我会离开这里,脱离兄嫂,过属于自己的人生的。我来找你,是要同你道谢,你果真同陈姑娘说的一样,是个好人。”   周翦听得一头雾水。   宋裕在听到“张”这个姓时,神色凝重,却大概猜到了她说的陈姑娘是谁。   丹红寨位处锦州。   锦州毗邻豫州。   豫州不远处便是陈国。   这几年大梁虽兵戈不止,但就近的陈国仍旧是一派安宁祥和,时常有商贩到豫州锦州互通货物,那人若是拿着他的画像招摇过市出现在锦州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这里,宋裕淡淡应和了面前这姑娘几句,待到她走了,周翦这才整理仪容,严肃开口:   “兄长,你前世是不是有什么旧相识是我同永安都不知道的?”   宋裕将目光落在远方,“你不知道,但周芙知道。”   周翦更加纳罕。   许多话想问,但思虑半响后,又没再问。   驿站内。   宋裕回来便早早地沐浴了,蒋锳跟他们一起同那群人打了一场,但除了头发有些凌乱外,手腕有些擦伤外,倒是没占下风。   蒋莽刚刚过来旁敲侧击地骂了她一场,告诫她一个姑娘家将来遇上了这样的事不要直愣愣地往外冲。蒋锳乖巧地点头应了,回房后却止不住地回想今日的场景,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今日那个赤膊大汉原先是要向她捅刀子的,是周征那把横空出世的扇子救了她。   可见,他虽然面冷,但心也没那么冷。   正这样想着,门外突然有人敲门。   “进。”   “是蒋姑娘么?”店小二端了个盘子站在门口,木质的托盘里放了一瓶药膏。   蒋锳道,“怎么了?”   店小二走进来,将木托盘搁在她的面前,“隔壁房间那位周公子让小的把药膏给姑娘送来的,他特地吩咐小的,让姑娘不要想太多,说今日帮姑娘您,是为了报破庙相救的恩。”   蒋锳心里“哦”了一声。   将那冰冷的白玉瓷瓶搁在手里把玩了两下,她眼前冷不丁浮现出周征那张苍白英俊又冷淡的面容。   在店小二走之前,她想想又觉得有些不快,所以又叫住他。   “等等。”   “怎么了?姑娘?”   “麻烦替我也告诉他,关心人就关心人,整这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只会让自己变成一个孤独的小可怜。”蒋锳说着,将手里的瓷瓶在桌面上磕了磕。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宋裕他们去豫州也有一个月的功夫了。   周芙很想他,但在王府里倒是也没闲着,她请了个账房到王府来,早上跟着蒋厚一起学着握握刀子,午间便同账房先生一起学着记账管账。待到晚上则窝在周妘的房间,陪她说话聊天照料她。   人忙起来,就会干练很多。   周妘的身子如今越发的笨重了。   早些时候看周芙一个人在王府里忙里忙外,还觉得心疼她,但后来见她渐渐适应了府中事务,从采买到用人,都越发的熟络起来,倒也就放开手让周芙自己去做了。   “宋裕走这些日子,就这么把你交给玉树临风的我,竟也放心?”   “他在信里有没有提我?有没有担心我把你给拐跑了?”   周芙坐在院落里拨算盘。   蒋厚则提着剑在院子里练剑。落英纷飞,满地都是残红花瓣,美是美的,但周芙总觉着这几日眼皮直跳。   上一次直跳,还是宋裕受刑之前。   她搁下手里的算盘,没回答蒋厚的话,而是进屋将自己起六爻的龟壳和铜钱拿了出来。   她神色凝重,蒋厚也收起了吊儿郎当的神色,也知道这一世她关了佛堂后就再没碰过这些东西。如今突然起卦,定然是觉得有什么不好的,所以将剑负在背后,也凑过去看。   “如何?”   周芙没说话。   只是将铜钱重新塞进龟甲,又测了一次。   周而复始,整整五次,次次都是苍白着脸色。   “前世,豫州从未出过事,对不对?”周芙仰起头,有些惶惑地瞧着蒋厚。   “是啊。豫州从未出过事。”   上一世,很多城池都沦陷了,但唯独豫州没有。   “怎么了么?”蒋厚追问。   周芙摇摇头,将龟甲和铜钱一并用衣袖拢到玉质托盘里,“没什么,也许是我太久不拜佛了,心不诚则不灵,卦也算得不准了吧。”   作者有话说:   后面几章就是周芙真正成长的开始以及蒋妹vs周哥情感的升温。 第36章 扎心   屋前的海棠花开得甚是浓艳, 大片大片晃得人眼花缭乱。周芙同蒋厚说是这么说,但心里还是忧虑得很,跟他又随意地唠了几句磕, 就转身进房了。   此后一连几夜。   她睡得都不太安生。   总是被噩梦搅醒。   在梦里, 她总是梦见了上一世只见过寥寥一面的黑木铁达,那个同他们一样年轻, 却总是戴着半扇黑色面具的胡人将领。用兵之诡谲,让人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这几日, 我总是在梦里见着你姐夫。我同他成婚八载, 自成亲第一日起还没分开过这么久, 前两日他写家书回来说,说父亲疼我, 他会尽快在豫州把事情给周翦交付完,再过半个月就回来了,可芙儿,他虽然这么说,但我还是很想他。”   日头好的时候,周妘躺在躺椅上晒太阳。   她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笨, 也一天比一天重。张臣民在的时候, 她倒是很少说想他喜欢他这样的酸话,但人冷不丁一不在身旁,她就不自在的很。   所谓夫妻。   多年携手, 风风雨雨。   那些细碎的感情也许不那么溢于言表,但早已经融进骨血里。周芙坐在周妘身旁, 轻轻抚着自家阿姐的肚皮, 上一世, 父亲病逝在嘉峪关, 兄长被乱箭死在乌苍岭,而周妘和张臣民是在沧州饥荒的路上遇着山石滑坡没的。   那时的阿姐跟张臣民成婚多年一直想要个孩子,但也不知怎的一直无所出,到这一世,这个孩子来得倒是快些。   “等过些日子姐夫就回来了,姐夫回来后,咱们一家人就又在一起了。”   周芙拿起小拨浪鼓,贴近周妘的肚皮晃啊晃。   周妘推推她的脑门儿,笑道,“它如今才多大,你晃悠这个也是白瞎功夫。”   周芙不理周妘,只是继续晃悠着。   周妘瞧这些日子周芙打理王府后,整个人也成熟精干了不少,拨了拨细长的手指后,叹道,“宫里头新传来消息说是老皇帝这些日子突然发了癔症,眼下总在呕血,你知道么?”   “知道。”   上一世这个时候他也在呕血。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等老皇帝一死,周翦就能即位了。周翦即位后,宋家那位便不再是罪奴。我也看得出来,周翦很需要他,他将来势必会成为辅政大臣。周芙,他是罪奴的时候,你为了家门不能嫁给他。但如若他将来脱了奴籍,你想嫁他也不是不可以。”   周妘摁住周芙继续摆弄拨浪鼓的手。   让她正视这个问题。   周芙停下手,想要解释,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前世,在父兄和姐姐死后,她跟宋裕在一起取了那么多年的暖,但一直很避讳谈嫁娶这个话题。   一则是当年宋裕是以家奴身份入府,虽然后来位极人臣,但因为他们一开始关系的不平等,所以后来谈婚姻总是怪怪的。   二则是大梁那十年就没消停过。   他那时整日忙着跟军中的人交涉,政务繁忙,除了晚上能见到人以外,白日里几乎连个魂都不见。   连年战乱让大梁遍地都是灾民,她那时候除了窝在佛堂里抄经以外,一旦那里灾情严重也会去赈灾。   纵观大梁后面的十年,这一世也许能比上一世好一些,但大的局面摆在这里,此刻谈婚姻,未免太不合时宜了一些。   “等等吧。”   “我与他,若真要成婚,想什么时候都可以。不急于一时。”   周芙认真开口,转而低下头继续去小心翼翼地去感受周妘肚子里那孩子的心跳。   周妘见她自己都不着急,想着也没必要皇帝不急太监急,干脆不再提这话。   四月,莺飞草长,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大家来到豫州已有半个月的光景。周崇焕将他毕生所学都交与了周翦,周翦虽听得一知半解,但有宋裕在,也学进去了不少的东西。   皇帝也好。   太子也好。   平民百姓也好。   终其一生都在不断精进自己。   “蒋锳,你来豫州之后成日里都在做些什么东西?城墙那边的泥坝子你没事儿跑过去钻什么?你兄长都没搞成你这个样子过!”   这几日,蒋锳总是挑着饭点才回来,还总搞得一身的土,灰扑扑地像是在泥潭里滚了一圈似的。   蒋莽前几日顾念着姑娘大了要脸面,大家又围在一个桌子前吃饭,他本觉得当众骂她不是很好。   但忍了几日后,实在忍不了了。正赶上侍从布完菜,周崇焕和周翦宋裕都在,她又灰扑扑地回来,蒋莽忍无可忍,指着她就是一通骂。   “城墙那边不是泥坝子。”   “我瞧过了,那边地势很好,了望台就一个怎么行呢,我这两天请指挥使派人跟我一起去建了。”   蒋锳被骂得狗血淋头,但还是试图为自己解释着。但她的解释很无力,刚说了两句,又换来蒋莽的一通怒斥。   “这事儿要你一个姑娘家去干?”   “蒋锳,你脑子被浆糊糊住啦?”   蒋莽是个粗人,骂起人来就收不住,樊仙芝心疼女儿,连忙拿筷子敲他的手,蒋莽吃痛,“哎呦”一声后忿忿地闭上了嘴巴。   蒋锳被骂蔫了,净了手后,耷拉着脑袋找了空着的座位坐下来。前往豫州不是为了吃喝玩乐来的,所以大家在帐中吃得都很简单。   菜色虽一般。   但布菜的人都是给他们一人一小份单独的菜。   蒋锳坐下来后拿起筷子刚想吃自己面前的菜,仍有余怒的蒋莽就直接将菜给她挪走了。   “吃白米饭吧。省点力气,省得明日又出去乱跑。”   “你没完了是不是?”樊仙芝受不了自己丈夫这草莽样子,忍不住用那一双美眸怒视着他。   蒋锳今日在外头陪着那几个兵士搭了望台已经很疲惫了,结果一回来就劈头盖脸挨顿训。   她垂着眼睫。   浑身上下写满了颓丧。   正不甘心地往嘴里送白米饭时,面前突然又多出了一个碟菜,她甫一抬眼,这才发现,周征将自己那份还未动的菜递给了她。   “吃。”   冷冷淡淡的声线,倒是有几分护犊子的意味。   宋裕冷不丁抬眸看了周征一眼,不仅是宋裕,就连周翦也忍不住抬起了头。   用完晚膳后,张臣民在演武场操练士兵,周翦同宋裕站在一起,一面看士兵的操练,一面叙话。   周翦先一步开口,“兄长,其实上一世对于让沈青娥去照料周征这件事,我一直是很愧疚的。”   纵然没有沈青娥,以周征坚忍的性子也是能在那宫闱之中熬过当质子的几年光景的。   可那时他偏偏画蛇添足,扔了个沈青娥给周征。沈青娥这个人,周翦也并非不清楚,她细致入微,待人得体周到,却也心比天高。她愿意接近周征那个在冷宫中的落魄质子只是因为周翦,她那时是想做魏王妃的,也正因为如此,在后来察觉到周征真的对她动了情后,才刻意暴露自己是周翦派到他身边的这一事实。   可也就是这样。   当年为了沈青娥,他们堂兄弟才不合十余年。   也许是人终有执念,沈青娥虽是个特别的女子,但周翦并不觉得当初她有什么特别值得周征喜欢的地方。直到如今,周翦都仍旧觉得,周征对沈青娥只是偏执,终其一生未得到的偏执。   宋裕正低头把玩着刚刚士兵递给他的弓箭,提及此也不免摇头叹道,“此事,当年我也不是没有过错。毕竟,后来周征来找我,让我帮沈青娥出宫,看在周芙的份上,我帮了他。”   仔细说起来。   这世上的孽缘,有太多,都是一环扣一环的。   周翦道,“那你觉得这一世,蒋锳和孤的这位堂兄会好么?”   “不知道。”   感情这种事,没走到最后山穷水尽的那一步,谁也算不准。   周翦又道,“那你与永安呢?她这几日还同那个蒋厚在一起呢。”提起蒋厚,周翦就觉得那家伙真烦。   每日像个花蝴蝶似的在周芙面前乱窜。   宋裕捏住弓箭的手紧了紧,□□之上的花纹让他的掌心有些疼,很多记忆浮上来,他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上一次射箭,还是在会极门。   “兄长,你真不怕永安跟蒋厚跑了么?”   周翦虽然觉得自己问这话问的不是很合适,但将心比心,自己若是喜欢一个人,绝不会放她跟另一个年轻男子在同一个屋檐下待那么久,倒不是不放心,只是觉得,陪着她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这感觉很不好。   宋裕不得不承认,周翦平日虽然嘴甜,但扎起心来也是真的扎心。他抬手将手里的弓箭径直塞进周翦的怀里。   “诶,这……”周翦差点没拿稳。   “留给殿下玩吧。”   宋裕轻笑一声,说完这话,转身向着周崇焕的营帐走去。 第37章 生变   豫州边境之地, 漫天都是迷人眼睛的黄沙。   零星的几颗星子嵌在无垠的天幕之中,晚膳过后,大家三三两两各自去忙活自己的事情。   蒋锳折腾了望台之事也折腾了好几日, 眼下那台子在她的折腾下终于稍见雏形, 她顺着百步梯爬上去,登高远眺, 目之所及是大片大片的荒野和土垛。   边境荒凉。   胡人居住的地方谈不上寸草不生,但相较于大梁的地大物博, 着实显得寒酸了不少。   蒋锳在还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年纪的时候曾去辽人和突厥的领地游历过, 粗粝的吃食, 简陋破败的居住环境,粗暴地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律例。她那时虽年纪小, 但对这些还是记得很清楚。   她曾经还真真切切地同情过那些胡人。   没有在一开始就占据得天独厚的物资,所以后期只能靠着残忍的征伐和掠夺来获取一切。   可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开始唾弃自己不懂事的时候的那份同情。那些拼命为自己子民征伐的将军,诸如黑木铁达之流,也许于胡人而言,是骁勇擅长的神明。但于大梁, 他就是强盗。   一国有一国之立场。   但她既为大梁人, 对于所有企图用征伐来夺走大梁土地的胡人,除了憎恶,就不该有别的情绪。   蒋锳站在了望台上, 将目光从远方收了回来,收回后又蹲下身子, 静静地盯着不远处的自己人的营帐瞧。   月色下, 大家都三三两两走在一起。   张臣民手里拿着一把长矛, 正认真地指着长矛在跟周翦解释什么。   宋裕陪着周崇焕立在不远处的泗水河边, 轻风吹起两人的衣袂,蒋锳虽瞧不清他们的神情,但想想就知道一定在谈她听不懂的事情。   大家都有人陪伴。   唯独周征无人陪伴。   他似乎永远都那么孤独,拒人于千里之外,将所有的人世间的暖意都隔绝在了或冰冷或嘲讽的坚硬外壳下。   蒋锳抱着膝盖,突然有些想把那个人拉回到作为正常人的轨道里,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从了望台顺着百步梯下去后,可巧瞧见就近的营帐外放了一束野花。   那野花蓝白相间,小花瓣上尚且带着夜晚的露水。也许是去附近打水的将士碰巧看见河边有野花,觉得甚是美好,就摘了下来 。   “借你的花献一下佛。”   蒋锳从腰间的锦囊里拿出几枚铜钱搁在原先放野花的地方,然后小心翼翼将花束藏在身后,蹑手蹑脚进了周征的营帐。   昏黄的烛火照在这人英俊苍白的侧脸上,灯火下,周征正神色倦怠地在瞧豫州一带的地势图。   这地方,易攻难守。   在昨日周崇焕将地势图给他前,他还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可如今意识到了。既觉得庆幸又觉得后怕。   庆幸的是大梁跟胡人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不仅仅他们自己人忽略了豫州这一军事要塞,就连胡人也从未想过这个地方可以成为他们一路打到京城的突破口。   后怕的是,他们来这里已经半个月了,豫州的军备在张臣民和周崇焕的整顿下确实已经是一番新的面貌。   但这面貌,还远远不够。   易攻难守的地势,光是改良没有用。   还是需要增兵。   倘若黑木铁达突然醒悟过来,突然意识到豫州的脆弱,那大梁危矣。   “成日里愁眉不展多不好,白瞎你这张俊脸,世子爷,瞧瞧这花,花美你更美。”   蒋锳笑盈盈地出现在周征面前,然后十分狗腿地将那一束花搁在了周征的书案之上。   这荒凉之地,鲜活的花木是最不可得的。   “美这个字形容男子,你觉得合适么,蒋锳?”周征瞧了一眼那野花,阴阳怪气地开口。   “怎么不合适?”   “合适的很。”   “今晚星星不多,但那一轮月亮却是极亮,你想不想去我新建的了望台上看月亮?”   蒋锳真心实意地邀请他,她虽然一直觉得这人的脾气冷硬,别人不愿意接近他是他自己的问题。但也不愿意瞧见他永远这么孤独下去,她想,在豫州的这些时日,她未必能帮他什么,但如若能够给他一点热乎气,哪怕只有一点点,也是好的。   “不去。”   周征往外一仰,冷淡的表示拒绝。月亮有什么好看的,他一个人在宫里那些年,透过漏雨的屋檐,早看够了,看腻了。   “算我求你。”   蒋锳仍旧是那副笑盈盈的样子。   周征的指尖略微动了动,他瞧着面前这鲜活得就像那捧野花一般灿烂的蒋锳,二次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暮春的晚风吹在人的身上很是舒服,天幕暗沉,星子不多,唯独那一轮朗月高高的挂在天边,散着清清冷冷的微光。   蒋锳再次顺着百步梯登上了了望台,本来是想着躺下来跟周征一起看月亮的,可爬上来后她下意识地又瞧了一眼不远处的胡境。   明明半个时辰之前,她望见的还是大片大片的荒野,如今却看见一群群乌压压的蚂蚁一样的东西正往他们这个方向来。   “周征,你看看那里!”   蒋锳觉得不对,忙指了指不远处的方向。   周征也刚刚顺着百步梯爬上来站定,他拍了拍手上的灰,顺着蒋锳手指的方向去看,眯了眯眼后,神色一冷。   ……   “周妘,出来!”   “周妘,出来!”   周芙一大早睡醒,王府门口便传来了一阵叫嚣声。她换好衣裳,匆匆出门去看,想瞧瞧是谁这么大胆竟敢在淮南王府撒野,刚命小厮开门,便瞧见了容妃那张盛气凌人的脸。   皇宫内的鸾轿正落在王府门口,容妃带的人也都是宫里头侍奉的老人。皇室之人,如此不要体面,如同市井之人一般在人门前大喊大叫,周芙也是头一次见。   “容妃娘娘。”   她拂了拂身,礼数不可废。   “周芙?”   “呵,你出来做什么?叫你姐姐出来!本宫要同如今这王府当家做主的人讲话!不同你说,有什么叫你姐姐出来!”   容妃冷笑着,仍旧是直言要见周妘。   周芙站着不动,只迎面瞧着容妃,“容妃娘娘有什么同我说也是一样,如今我姐姐已经有了身孕,爹爹走前将王府交给了我,您有事要说,只管同我讲。”她端正了神色,毫不畏惧地迎上容妃的目光。   容妃冷着脸瞧着周芙,那一双眼上上下下将周芙打量了个透。过了许久,才鄙薄地笑出声来。   “永安郡主,不是本宫瞧不起你,只是这事儿,你还真不能替你姐姐做主。你们王府一家子撺掇着太子去了豫州,眼下豫州出事了,太子被困豫州,永安郡主,此事你担得起么?”   容妃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转而低下头来又拨了拨手上的丹蔻,恶毒地笑道,“哦,你刚刚说周妘有了身子对吧。”   “可惜了,张太尉家那位老二,哦,也就是你那短命的姐夫,叫什么来着,张臣民对吧,他昨夜啊,死了。” 第38章 生死(无蒋周)   “你说什么?”   周芙不可置信地开口。   “本宫说张臣民的死讯啊。”   “昨夜黑木铁达带了三万铁骑夜袭豫州, 兵分三路。你兄长和你父亲带兵去迎了正面突袭的那一支军队,你姐夫带兵迎上抄小路的那一支铁骑,可巧就跟黑木铁达打了个照面。”   容妃扬了扬声, 朱唇轻轻扯了一下, 似是喟叹一般轻笑了一声,“你姐夫张臣民谋士出身啊, 跟那黑木硬碰硬可不就是一个死么?听说他是被黑木铁达一枪从马上挑落下来的,死前看着那月亮还喃喃地念着你阿姐的名字。真是羡煞人的一对啊, 可惜了, 终成怨偶啊, 周芙。”   容妃的话如同冰刀子一般敲在周芙的心上。   死了……   这怎么可能?   周芙脚步有些踉跄,她并不全然相信容妃的话, 可此刻瞧容妃这跋扈嚣张的样子,又着实不是作假。   周芙心底乱得很,但她又清楚,此刻姐姐有身孕绝对不宜出面,若是她乱了,整个王府就乱了。   所以捏着掌心稳住自己的心神后, 缓缓开口, “我只信父亲的家书,旁的人说的,我一句也不会信。”   “豫州是太子殿下自己要去的, 我父兄只是帮衬他,若豫州被袭, 当真出个什么事, 我淮南王府才是苦主。我们府里虽缺嗓门大会闹事的婶娘, 但这些家丁教一教也是能有几分泼皮性的, 娘娘您在宫里,我们没法子去诉苦,但您娘家的宅子还是在上京的。”   周芙的话点到即止。   撒泼打滚去旁人家门口闹事这样的事,她以前是做不出来。   但对待容妃这样的人,她不得不承认,宋裕前世教她的睚眦必报那一套非常适用。   “苦主?”   容妃像是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般。   “周芙,本宫才不信你们一家半点都没撺掇过周翦?淮南王府沽名钓誉这么些年,就真这么干干净净,什么好事都想占,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容妃笑着嘲讽,一面说着,一面指了指一旁的女官,“去,给本宫把门踢开!”   “陛下平素忍让着你们王府,今日本宫虽未奉旨,但也要向周妘讨个说法,讨个蛊惑太子前去豫州的说法!”   “愣着干什么,给本宫把门踹开。”   那两个女官面面相觑一眼,目光下意识地往四周看。周芙知道这两人在看什么,无非是在看市井之上的行人。   容妃不要脸面。   她们还是要的。   “再不动手,回宫就等着挨板子吧,给本宫仔细了你们的皮!”   容妃扬手一指,显然已经摆出了一副闹事者的姿态。   皇宫里头规矩森严,身为妃嫔一言一行都要合乎规矩。容妃身上那件凤穿牡丹的金丝长袍衬得她整个人都很是雍容华贵,入鬓的长眉,修长的涂满丹蔻的十指,头上还带着精致的翟冠。搁外人看来,怎么看怎么尊贵。   可行径,却荒唐得很。   “郡主,这……老奴要不要去叫大郡主?”张九在王府待了几十年,半辈子过去了,也没遇过这场面。   这王府的大门结实得很,如今阿姐又住在偏院,前厅但凡没起火没人提着刀子进,就不会搅扰到她。   “去请詹士高先生来。”   周芙对张九说完,就站到一旁。意味不明地看着容妃带来的女官踹门,这声响不大,但行为着实不雅,引得不少百姓前来驻足围观。   “我父亲一生为国为民,其赤忱之心天地可鉴。今日娘娘因太子被困一事迁怒我父兄,迁怒我如今身怀六甲的阿姐,身为臣子,我辩无可辩。娘娘若是想要出气,尽管砸吧。”   周芙摆出恭恭敬敬的架势。她这副任打任骂的样子属实是跟前些日子的宋裕学的。她有些想他,并且在想,如果这个时候他在,他会怎么做。   要么拿起弓箭,一箭对着容妃射过去。要么示弱,让百姓替她出气。   周芙选择了后者。   这一个乖顺,一个跋扈。两相对比,更加突出了淮南王府赤胆忠心却被逼迫的可怜。   百姓们不瞎,王府门口瞬间就炸开了锅。   “这还是宫里的娘娘?我家娘们都比她懂事一点!这生得绝色有什么用,蛇蝎心肠的妇人啊。”   “唉,听说这容妃啊年纪轻轻的时候就跟了陛下,也没读过几年书,一路又都是宠妃,所以做事才这般跋扈歹毒,说起来真是丢皇家的脸面啊。”   “谁说不是呢?谁都知道淮南王府向来待人谦恭温和,如今这小郡主的父亲哥哥走了,容妃就想着来欺负人家,真不是人!”   刺耳的话一声接着一声传入容妃的耳中。   容妃听得浑身发抖,刚想回头怒斥这群百姓不懂规矩,可一扭脸,詹士高的笏板就已经敲在了她脑门上。   “哪个老东西?”   容妃这话刚一出口,迎面就瞧见了未穿官服,但依旧有骨气有胆识的詹先生。   “是老夫这个老东西!”   詹士高中气十足地回,一边回着,一边骂着,手上的笏板也仍旧不停歇,继续一下一下地往容妃的脑门上敲着。   “祸乱朝纲!”   “其心可诛!”   “让臣来替陛下好好教教贵妃娘娘,什么是仁礼!”   同为中书令,詹士高在朝堂之上的政见其实要比张阶温和得多,但脾气并不比张阶好到哪里去。偏偏他跟张阶那样脾气坏的人又是这大梁文臣中的中流砥柱。   这些年,不仅仅朝中之人让着他们,就连老皇帝也同样让着他们,想到这里,容妃原本嚣张的气压顿时被打压了下去。   “郡主,我们?”张九问。   “进去吧。”   周芙用感谢的眼神向詹士高致意,詹士高对着周芙略微颔首示意,无须多余的话,詹士高便自动替周芙解了围。   周芙转身进王府,她知道今日詹士高来不是白来的,他既然今日来了,明日就能将容妃今日此举捅破到朝堂上。到时候,纵然老皇帝想要护着容妃,但只要百官在,小惩大诫还是逃不掉的。   “大郡主如今醒了么?”   周芙进府后,抬眼之时刚好瞧见周妘的贴身丫头翠屏急忙忙地端了一碗汤药从厨房出来了。   “大郡主今日一大清早就醒了,但醒来后说头昏沉得厉害,刚刚又睡下了。奴婢替她打了会儿扇,这会子刚刚把药煎好。”翠屏略微拂了拂身子,恭恭敬敬地回。   “去吧,好好照顾大郡主。”   周芙原先在外头一直强撑的一口气终于卸下来。她对着那丫头摆了摆手后扶着一旁的红木柱子缓缓滑下来,脸色难看得很。   张九瞧周芙这个样子,便知今日容妃的话,到底还是让这个小郡主后怕了。“姑爷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事的。”   周芙“嗯”了一声,葱段似的十指揪着膝盖上的布料,虽然极力镇静,但还是怕的。   “张管事。”   “怎么了,小郡主?”   “这几日将王府的门堵死,除了蒋小侯爷,一个外人也不许放进来。”周芙仰面,“还有,派几个人多关注驿站的消息,如若有家书,务必第一时间送回府。”   “好。”   张九这话话音刚落,一个干净利落的身影从墙那边翻了过来,周芙抬头一看,是蒋厚。   “不走正门,走墙做什么?”   “正门被詹士高先生和围观的百姓堵住了,进不了。”蒋厚拍了拍身上的灰扑扑的土,今日周芙当着百姓的面对容妃示弱引起民愤的样子像极了当年宋裕欺压完他后,又不动声色用自己的方式惹人心疼的样子。   他从前最看不惯这一招。   但如今不得不说,对付容妃就需要这一招。   “周芙,我有话同你讲。”   蒋厚难得如此郑重,如此不吊儿郎当。周芙瞧他一眼,见他此刻神色凝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倏忽地一紧。   “容妃说的是真的?”   她颤着嗓音开口。   “是。”   “如今豫州城内兵力不足八千,可黑木铁达却带了三万人前来。现下豫州城门已关,但城内粮草并不够,也许连十日都撑不到。”   蒋厚嗓音低哑,小心翼翼地瞧了周芙一眼,“而且,你姐夫的尸骨被黑木铁达带走了。周芙,你自己想一想,如今要不要告诉你姐姐这个消息。”   生死,皆是人生大事。   作为张臣民的妻子,周妘有知道自己夫君安危的权利。可如今她身怀六甲,胎像不稳,万一出个什么事,那便是一尸两命。   “我要说。”周芙思虑片刻后,赫然抬起头瞧着蒋厚。   如果是前世,她一定会选择瞒着阿姐。但这一世,她不想这样做。   周妘了解周妘,看似温柔实则刚烈。与其打着为她好的名义再瞒她几个月,不如早些让她知晓此事。   这话话音刚落,耳畔便又传来了极虚弱的声音。   “我曾说过要跟臣民生死同穴,我要去豫州,找我的丈夫。” 第39章 默契   “阿姐……”   周芙慌忙抬头, 便瞧见周妘虚弱地走了出来。如今虽是暮春,但早晚依旧寒凉,周妘上身只穿了件的藕色单衣便出来了, 她面上没什么血色, 唇色略微发白,因未曾梳妆打扮, 整个人的气色极差,可明明是轻飘飘的话, 却很有力量。   “腹中孩儿还未取名。”   “他若还活着, 那我见了他得让他立刻给我们的孩子取名。他若真如大家所说死在黑木达的手里了, 衣冠归故里,我是他的发妻, 那我也得带他回家。”   衣冠归故里。   这是大梁人几百年来的执念。   生时一声啼哭,死时一抔黄土。   谁也不愿意客死他乡。   周妘虚弱的身子在风中摇摇欲坠,但她不会真的倒下。   “行。”   “你要去豫州,那我陪你去!我们一起去找姐夫。”周芙仰头,哽了哽嗓,将连呼吸都痛的哽咽咽了下去。   “你们去可以。”   “但周芙, 我护不了你们了。”蒋厚哑声愧疚地开口。   豫州一事, 事发突然。黑木铁达夜袭豫州,眼下城门虽然已经关上了,但豫州告急, 情势危矣。   此次容妃既然能光明正大来挑衅,背后没有皇帝的授意, 他是不信的。   豫州急需驰援, 按照老皇帝的尿性, 宝贝儿子在豫州那定然不会见死不救。可周崇焕又从来都是老皇帝的心头大患, 为了杀杀淮南王府的锐气,派兵增援一事定然会一拖再拖。   也正因为这样,蒋厚在得知豫州出事的消息后已经连夜收拾好了包袱,待会儿就去向王叔们求救。   “我的马已经栓在了偏院的后门口。指望老皇帝良心发现是不可能的,等一下我就上马去求助你们的九叔。”   蒋厚神色凝重,没了几日前吊儿郎当的那股子劲儿。想了想后,又抬手在自己胸前的口袋里摸了摸。不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短刃。   那是他随身携带者防了多年身的短刃。   他将它径直递给周芙,“这个拿着。”   “短刃防身。我来的时候也已经做好了你们俩要去豫州的准备,给你们找了个靠谱的马车夫。眼下马车停在外头,你们此刻走,老皇帝还没有发现,你们走得能顺利些。”   蒋厚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想好了很多的事情。   老皇帝一方面想在派兵一事上拖一拖,可另一方面又仍旧怕逼得狠了,周崇焕会造反。所以等容妃回去告完状后,老皇帝势必会派人看住周妘和周芙,将她们两个扣下来以挟制周崇焕,到时候要走,怕是就走不得了。   “阿姐,我去收包袱。”   “你去多披两件衣裳,我们等一下就走。”   周芙明白蒋厚的担忧不无道理,思虑片刻后,赶忙带着银灯转身进了房间。   此刻的豫州,城门紧闭。   黑木铁达的大军驻扎在城门口三里之外的地方,张臣民的尸骨被他挂在了自家军营阵地前,是挑衅,更是欺辱。   昨夜事发突然,倘若时间再多片刻,能让周崇焕捋清黑木铁达的几路兵,他是绝不会让自家女婿带兵去那条逼仄小路迎上黑木铁达的。   一个谋士出身的儒将,遇上黑木铁达这么个少年时就久经沙场的老手,自然是逃不过。   他心中又悔又痛。   当晚强忍着镇定跟黑木铁达的兵战完第一回 合,将他们赶出豫州城后,身子就有些支撑不住了,前一刻同宋裕说话时还好好的,下一刻就倒了下去。   黄沙遍天的边境,前些日子,大家心情还好受些。可经历了昨夜那一晚,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前两日,张大人笑着同我讲,他有些想大郡主了。他说他们夫妻从未分别过这么长时间,虽然男人在外想家很没出息,可他就是想早些见到大郡主。”   “他白日里给太子练兵,晚上点灯熬油地在给未出世的孩子取名字。他昨儿还是好好的一个人,活生生地站在那里同大家谈笑风生,怎么就死了呢。”   一场仗打完,蒋锳浑身灰扑扑的,她蹲在营帐前,捂着脸痛哭出声。   樊仙芝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女儿。   战争本就是要死人的。   兵卒会死。   将领也会死。   他们这些在沙场上呆的久了的人,早就见惯了这样的场景,前一刻还鲜活的同伴,下一刻身首异处。刀剑无眼,这些年她早就见多了。只是自家女儿虽一直从军出行,但并未真正见过沙场的残酷,所以这才没法直面生死。   但沙场最残酷也最残忍的地方,恰恰在于这一份习以为常。   樊仙芝想要安慰她,可是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将女儿往自己的怀里拉了拉。   却不料,蒋锳突然猛地抹了一把泪,挣脱了她。   “母亲,张大人的尸骨能偷回来么?”   “有偷回来的可能性么?”   她擦干了脸上胡乱的眼泪,一错不错地盯着樊仙芝看。樊仙芝愣了愣,倒不是觉得女儿这话荒唐,只是因为她今早就跟蒋莽说过这样的话,但被蒋莽骂了回来。   不是不能。   是太冒险了。   樊仙芝转过身去,没回答女儿的话。她已经不年轻了,不是女儿这个年纪,她要考虑得很多,不可以因为心头的一时热血和不平而做错事。   蒋锳眼泪巴巴地瞧着樊仙芝,突然明白了什么,然后飞奔着往营帐跑去。   夜深了。   四下一片寂静。了望台上增加了巡逻的人手,整个豫州都处在一片低压里。   蒋锳探头探脑地从军营西边的那处竹篱笆里钻出去,身上带了不少从父亲那里偷来的火药。她的马儿早些时候就被牵到了篱笆的一边,白日的时候张臣民的旧部面上都依旧服从命令地在军营里待着,但暗地里都咬着牙想去敌方的军营把人夺回来。   她早早地听到了他们的计划。   想着若是他们愿意带自己去,那自己就跟着他们出一把力。若是不愿意带自己去,自己就把从父亲那里偷来的火药给他们。   想到这里,一切也就没有那么难熬。   她艰难地从竹篱笆那里爬出来,可一抬头,除了看见点着火把的几十个张臣民的旧部以外,火光中还有骑在马上的宋裕。   此刻几人都将清冽的目光放在蒋锳的身上。   “宋裕,你也在。”   蒋锳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虽然狼狈但神色里又尚且有柔软,“今早老王爷下了命令,倘若有人要去截张大人的尸骨,必定军法处置。”她轻声开口,说完这话后迎上宋裕的目光,“你是为了周芙去的,对不对?”   小姑娘说话不带半分的婉转。   宋裕略微颔首,他素来敬重张臣民,但也知晓此事犯险。虽说为了周芙这话显得太过绝情,可若非猜测她会跟着周妘来豫州,他不会做这样犯险的事。   “她想做的,我能办到的,我都会试一试。”   他温声开口。   前世也好,这一世也好。这都是他愿意的。   这话话音刚落,身后突然又传来一声冷淡的低笑。   “原来周芙那丫头看中的还真不是你这一张脸啊,宋裕。”   熟悉的醇厚嗓音。   蒋锳循声望去,只见火把攒动间,周征也带着十几名近卫策马而来。   这一夜,他们不谋而合。 第40章 四雪   “自然。”   宋裕大言不惭地回过头望着周征, 来往的马蹄碾碎尘土,骏马的嘶鸣声回荡在辽阔的天地间,孤单而又寂寥。   周征勒紧手里的缰绳道, “宋裕, 你若不曾辅佐周翦,兴许我们能做朋友。”   宋裕迎上周征的目光, 低笑着开口,“可在下与世子爷依旧殊途同归了, 不是么?”   宋裕说完这话后, 将目光从周征的身上移到蒋锳的身上, 原本清冽没有什么波澜的眼底浮出几分浅淡的深意来,“这篱笆墙出来容易, 回去难。世子爷,这一生,可要看顾好蒋姑娘。”   行差特错。   上一世未曾好好珍视的明珠这一世切不可再当做鱼目。   宋裕望着周征,前世在王府中的回忆缓缓碾过脑海,他是带着前世的记忆去审视周征的,周征虽不知晓他此刻的深意, 但难得的, 没反驳他的话,只是夹着马腹往他们这边近了近。   待到离蒋锳只有一丈远的距离的时候,清清冷冷地开口, “上来。”   蒋锳浑身上下都灰扑扑的,鬓发也很是凌乱。在喜欢的人面前呈现这副样貌, 蒋锳心里自然是有些觉得丢人的, 她嗫嚅了一声, 指了指不远处自己早早拴在那里的马, 想表明自己也有马。可这话还没有正式说出口,有力的大掌已经拽了一把她的胳膊。   她顺势被这人拽上了马。   青年人凛冽而又孤绝的气息瞬间席卷了她。   “我身上都是灰,脏兮兮的。”蒋锳小心翼翼地开口。   “边境风沙大,身上半点尘埃不沾才是稀奇。”   没有想象之中冷嘲热讽的话语,有的只是还算宽慰人的解释。这声线虽听着没什么情绪,可还是让蒋锳一怔,她随即抬眼,抬头的幅度过大,额头不偏不倚撞上这人的坚硬的下颌。   “周征,你会说好听的话了?”蒋锳捂着额头眨眨眼,嗓音轻的似甘露。   好听的话么?   他才不会说。   “你多想了。“   周征偏过头去,收拢眼底的情绪,决计不承认自己有所改变。   蒋锳瞧着周征这样子,冷不丁就想起周芙,这对兄妹都是一样的嘴硬。   马蹄踩过黄土之上零星的碎石,留下一地深深浅浅的蹄印。黑木铁达的军队驻扎在豫州城外不远处的济水河边。昨日那一场恶战,是后来周崇焕用火攻的方式守城才力挽狂澜。   胡人喜水。   火攻只是让他们一时失了利,乱了方寸。眼下他们正住在休憩养生的阶段,约莫过几日就又会有一场恶战。   豫州离突厥和大辽的领地都十分之近,胡人此番出征甚至都不需要带太多的粮草,家乡就在不远处,此战于他们而言物资充足得很。   而反观豫州。   帝王猜忌。   粮草缺乏。   仗打得艰难。   “胡人信萨满天神,今日戌时是他们的萨满节。兵士们会脱下铠甲,穿上他们家乡的衣裳搭起神台祭祀。黑木铁达之所以要张大人的尸骨,一方面是想羞辱我们,另一方面是想用中原将领的鲜血和性命来祭祀他们所谓的天神。”   马儿停在不远处。   一行人蹲在丛生的杂草后头,宋裕虽也行险事,但从不打无准备的仗。他与黑木铁达上一世博弈十余年,比任何人都了解他。   “那个营帐在敌军的最后方。里头大概有二十余人。”周征抵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沉声道。   宋裕仰头,“我们刚巧用我们的二十余人去换他们的二十余人。”   周征问,“什么时候换?”   宋裕瞧了一眼天色,大片大片的红云自西边开始浮现。被他们盯上的那个营帐里陆陆续续有人出去,又陆陆续续有士兵回营帐,他们怀里都抱着祭祀用的衣裳,还有一扇獠牙鬼面具。   “现在。”   宋裕起身,拍了拍掌心的尘土。   一行人跟着他起身,手上都拎着明晃晃的刀子。   “那个人是?”   蒋锳不解地看着营帐后头那个小心翼翼用刀子划开一处孔隙,正往营帐里用竹管不知道吹些什么的中原人。   那人长衫青衣。   看着像个学儒的。   周征道,“梅四雪。”   蒋锳张大了嘴巴,梅四雪这个名字时早在她幼年的时候就曾听过。用毒,用药,天下无双。这人还曾建过一个听雪药庐,在江湖之上很有名气。可惜的是,在他是游医之时,江湖上关于他的传说还很多。但听雪药庐建成后不到半年,江湖之上就没了他的故事。   有也只是说他被仇家追杀而死。   周征知道蒋锳在想什么,所以低笑一声,“他还活着。”   “好好地在军营里活着。”   “他有一身好医术,却怀璧其罪。心术不正地想找他用毒杀人,得了不治之症的想找他求个九死一生。他图清净,所以就躲到军营来了。”   周征将目光搁在不远处。   见那梅四雪用药散将胡人军营里的一众将士迷晕后,眼神同宋裕交汇了一瞬。   “上?”   “走。”   一行人匆匆上前,蒋锳本也想跟着过去,却被周征的近侍按在了荒草堆里。   “周征!”   蒋锳咬牙,一张清秀的小脸涨得通红。他若不想她来,早些说就是了。如今来了,又把她摁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看好她。”   “这是军令。”   周征没看蒋锳,只是淡淡地对那个摁着蒋锳的近侍开口。   她钻的那个篱笆墙能进不能出,如若当时就让她回去,势必会惊动周崇焕。周崇焕比任何人都要心疼张臣民,但身为主帅,他绝不会允许周征和宋裕带人行这等险事。所以当时若让她回去,怕是此刻他们这一行人早就被周崇焕拎回军营,军法处置了。   那等情形下,他自然是要带着她来的。   而眼下他们要闯的是胡人的军营,不是儿戏。   “蒋锳,好好待着。”   “你听话一点,等回了京城,本世子可以考虑将答允你做一件事。”   周征很少温声细语地同人说话,对蒋锳已经是例外到极致。   蒋锳盯着这人英俊疏朗的眉眼瞧,若搁往日,她是能品会出周征话语里的不同的,但此刻实在没那个心思,只是冷哼一声,然后反唇相讥道,“我上次救你一命,你也说答允我一件事的。”   几只秃鹫划过遍布着红霞的天幕,耳边是稀稀疏疏的风声。   周征闻声点点头。   “行,两件事,我不会忘。”   “但蒋锳,记得要听话。”   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说完这话后,迈步向胡人的军营而去。   后营的人都被梅四雪的迷药给迷晕了,一行人入帐之后,分别给帐内的那群已经晕倒的胡人身上补了两刀。   “来的真是巧啊。”   “瞧,这是黑木铁达的军令,怪不得胡人这么多大营,就这个营帐在最后头,原来这个大营的人过一会儿刚好就是去前头解下张大人尸骨的人。”梅四雪瞧见桌上放了张军令,拿起来一看,才发现得来全不费工夫。   “话说这个黑木铁达也是蠢笨,他竟然想不到我们会来劫尸骨,我若是他,定早早设好埋伏。”   梅四雪摇头叹息。   宋裕也瞧了一眼那军令,过了许久,缓声道,“人一生所精通之事有限,揣测人心是他的短板。他不是想不到,只是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钻研兵书之上。”   兵家最忌讳纸上谈兵。   不是因为行军打仗的实际经验要比兵书重要的多,而因为庸才譬如徐琅之流,他们并未真正读透兵法,只粗浅地了解一些,便班门弄斧,用浮于表面的东西去指导用兵。   可黑木铁达不是这样。   他上一世苦心钻研兵书,将兵法用的出神入化。   唯一的短板,就是不懂揣测人心。作为平民出身的胡人将领,他在突厥的处境要比淮南王府在大梁的处境还要艰难。   倘若不是这样,以上一世大梁积贫积弱的处境,宋裕再如何有谋略,也无法跟黑木铁达再对峙十余年。   “宋裕,陈淙你可还记得?”   周征听宋裕提起黑木铁达,忍不住想起了坊间从前传过的一桩风月旧事。   “世子说起陈淙,是想敲打在下?”   周征道,“算不得敲打,当年宋尚书作为史官出使陈国时,也曾带着你去,据说,陈国国主那唯一的宝贝疙瘩陈淙当年可是要你做驸马的。如今大梁危矣,陈国一直置身事外,前些日子,突厥有消息说,陈淙又看上了黑木铁达,可巧你对黑木铁达又这么了解……”   宋裕唇角抽了抽,俊朗的脸忍不住一黑。   他迎上周征的目光,忍不住嘲讽地扯扯唇角,“在下与陈淙清清白白。”   何止是清白。   当年陈淙只是隔着一扇十二美人的朱漆金缕画屏遥遥地看了他一眼,他那时也年少,勉勉强强隔着画屏也应了她几句话,可事实上,并未同她真正见面过。   陈淙于他,只是一个一晃而过的名姓罢了。   “最好清白。”   周家已经死了一个女婿,不能再多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女婿。   周征随意地把玩着营帐里的一扇鬼面獠牙的面具,话语间,听到帐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作者有话说: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发的有些迟了中秋快乐大家 第41章 开场   “你们几个准备好没有?司祭和大帅已经等了很久了!”不怎么耐烦的催促声在帐外响起。   周征跟宋裕对视一眼后勾勾了唇, 阴着声线开口,“你进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吃枪药了?”   外头那人被言语一激,抬手就将帘子掀开了。可刚露出半个手臂, 就被一股大力拽了进来。几个跟着宋裕他们一道来的张臣民的旧部将这人拽进来后, 踩着他的脑袋将他一脚掀翻在地上。   手起刀落。   那人呜呜地闷叫了一声,很快就浑身抽搐着咽了气。   已经日暮时分, 胡人的号角声响彻整片济水河流域,宋裕周征和一道而来的江臣民旧部也不再多言, 而是快速换上了胡人祭祀的服饰, 将青面獠牙看上去甚是狰狞的鬼面具套在了头上。   济水河边。   狼烟缓缓升起, 硕大的圆形柴垛放置在人群最中央的位置,牛马献祭。穿着特殊服饰, 面上画了彩色图腾纹样的巫师手持巫鼓,念念有词。   戴上了面具的宋裕和周征一行人学着胡人的样子垂着头站在一边,安安静静地等着黑木铁达出来。   所幸的是,并未等待多久。   黑木铁达不曾像其他人一般穿着特殊的祭祀服饰,而是仍旧穿着战场上的那一身银色盔甲,半扇玄铁面具挡住额头和鼻梁, 那一双眼睛如同鹰隼一般锐利, 下颌也是坚硬的弧度。   他迈步走上祭坛。   弯着腰对升腾起的滚滚浓烟的柴垛行了一礼,然后依着巫师的意思,也开始念些周征和宋裕都听不懂的话。   祭祀仪式很是繁琐。   从日暮一直到天完全昏黑。   黑木铁达从祭坛上下来后就意味着要进行最后一步, 用敌方将领的骨头来祭奠天神。   “他念念有词在说什么?”   周征光看见他嘴动,也知道到了快要见到张臣民尸骨的时候, 不禁有些心烦意乱。   宋裕神色凝重, “听不懂, 但快了。”   周征也知道宋裕不是万能的, 于是耐下性子,开始等。   黑木铁达跟那巫师又说了几句话,没多久,人群突然四散开来,四个胡人将领抬了一个木质的担架前来。担架上放着的正是张臣民。   他面容青黑,不复前几日的白皙俊逸。两日的暴晒让他嘴唇皲裂,皮肤好几处已然破溃,胡人为了羞辱周崇焕,逼他开豫州的城门,将张臣民在外吊了两日,后来拉回军营时也是拴在马后拖着走的,此刻身上的衣物早已经烂成了破布,衣不蔽体,只剩寸缕。   生前最要体面的人,如今大片大片的肌肤裸露在外头。   宋裕和周征不约而同地黯了眼神,咬紧了牙关,只觉得大片大片的冷气在往自己的胸腔和肺里头灌。   “你们两个,过来将这人吊上去。”   几个胡人指了指宋裕和周征。   两人隐忍着走过去。   “往左边挪一点。”   “对,钩子勾住肩胛骨,吊在那儿就行。”   刚刚用来勾过猪羊,仍旧带着血迹足有三个成年男性手掌大的铁钩被扔过来。宋裕和周征手指骨节都被捏得咯吱作响,弯腰去捡那铁钩的一瞬间,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低呼。   “失火了!”   “不好了!大帅!后方几个军营都着火了!”   “刚刚从天而降几十支带火的羽箭!还有人往咱们的粮仓扔了火药!”   那胡人连滚带爬地过来。   黑木铁达神色一凛,急匆匆地带走了一部分人,跟着巫师一起往着火的方向而去。   祭台下的张臣民旧部顺势掏出怀里的兵器,开始了刀刀见血的厮杀。   宋裕此番来带的都是精锐。   更兼有个会使毒的梅四雪,虽然起初他们在人数上并不占优势,但因为梅四雪刚刚在空中撒了迷药,而他们这一行人又早在出来前就服下了解药,所以原先十分吃力的打斗渐渐地变得没那么艰难。   “姓宋的!”   “你把张臣民的尸骨带回去。我去看看蒋锳!”   实打实打了几轮后,周征还是受了些伤,他肩膀和胸前的位置被血迹染透了,刀尖抵着地面,艰难地站起来喘息了两声后,目光忍不住望向济水河的西面。   蒋锳来时身上是带着火药的。   济水河的西面又有高台。   周征很难不怀疑刚刚引开黑木铁达的火是蒋锳放的。   “去吧。”   “我会把张大人的尸骨带回去的。”   宋裕明白周征在想些什么,他用半边身子撑住张臣民的尸骨,艰难地站起来后一面应声,一面继续应付着这无眼的刀剑。   “就是那个女人!”   “抓住她!”   身上的火药都用完了。   刚刚看守她的周征的近侍也被她忽悠去军营继续偷箭和火把了。   蒋锳惊慌地从高台上跳下来,趴下去的时候膝盖着地,疼得眼睛瞬间红了。   “站住!”   “还想跑?”   身后的厉喝声不断。   蒋锳柔嫩的手掌跟地面上粗粝的砂石摩擦了一瞬,她浑身都是细细密密的冷汗,站在高台之上朝着黑木铁达的军营射箭此事实在太险,她虽一开始是抱着必死的心的,但此刻听到身后之人追赶她的声音,到底还是怕的。   她鬓发凌乱。   颤颤巍巍地开始跑。   后面的人像是虎狼一般地在追着她。   她跑了没几步,就摔在了地上。摔了之后,又跌跌撞撞站起来继续跑。周而复始,就在后面的胡军快追上她的时候,她绝望地闭了闭眼,冷汗顺着小巧的鼻翼流下来,千钧一发之际,马蹄嘶鸣声突然在她耳边响起。   她猛地睁开眼。   周征的大掌已经向她伸了过来。   “蒋锳,上来!”   周征来得匆忙,略微喘息了两声。他来得虽风尘仆仆,胳膊上也俱是刀伤,苍白着脸看着很是狼狈,可在一片火光之中,他的到来对于蒋锳而言就是神明一般的存在。   蒋锳伸出手。   周征顺势将她拽上马。   晚风簌簌地吹着,蒋锳刚上马,那一头黑木铁达就迈步过来了。   “弓给我。”   黑木铁达仰头。   “大帅,给。”   属下递上弓箭。   黑木铁达眯了眯眼,将弓拉满,抬手一记冷箭便射了出去   羽箭划破月夜的长空,“嗖”地一声,正中周征的后心。似是觉得一箭不够,黑木铁达眯着眼又补了一箭,眼见着这一箭可巧射穿了这人的左肩,黑木铁达这才停下来。   周征吃痛闷哼两声,但执着马辔的手却没松,反倒是捏得更紧了一些。   “周征,你怎么了?”   蒋锳不明所以地偏过头去。   “没事。”   周征咬牙忍了下来,冷汗簌簌地往下流,但他仍旧继续驾着马往前。黑木铁达许是料定他伤重,没有追的必要,这才没有派人继续跟着。周征驾着马儿又往前行驶了很久,待到出了胡人军营后,又拖着重伤的身体往前行进了一段路,这才体力不支,最终倒下来。   “周征?”   “周征,你怎么样?”   蒋锳感觉到这人应该是受伤了,可刚刚一路逃亡,她怕他分心,所以大气不敢出。到了安全地带,刚想问这人几句话,就感觉原先揽住她的手突然失了力,她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背后那人身子一软,径直从马上掉了下去,坠马后,半边身子浸在了一旁的济水河里。   蒋锳连忙翻身下马。   艰难地将失去知觉的青年从河边挪到陆地上来。   寒风簌簌地吹着,如今已近子时,这周遭没有火把,没有伤药。蒋锳费劲全身的力气,所能做的也仅仅是把他挪到一块大石头边躺着,然后帮他把背后的箭给拔了。   他上一次受伤是因为太子派来的刺客。   那时候她还能回家替他拿药,还能照料他。可这一次,她根本不知道回去的路怎么走,也不知道黑木铁达什么时候会改主意,万一追上来又该怎么做。更重要的是,他上一次受伤时是清醒的,而这一次,整个人都是昏迷的。浑身上下还在发冷,抖得厉害。   “冷么?”   蒋锳忧心地拿手贴贴周征的额头。   他的额头滚烫,可掌心却是冰凉的。天黑成一片根本看不清前路,待到天亮还有些时辰。蒋锳感觉这人冷得厉害,英俊的薄唇苍白成一片,心里也怕他就这么死了。   蒋锳心一横,干脆抱住了这个冷得发抖的人。两人隔着薄薄的一层衣料,肌肤相贴,靠得很近,近到蒋锳几乎能够感受到这人的呼吸。感觉到抱紧他后,他没先前冷得那么厉害了,蒋锳一颗心才稍稍放下来一些。   月亮的光辉洒在两人的身上,顺着柔和的月光,蒋锳低头忍不住瞧了瞧周征。英俊苍白的一张脸,疏朗又俊逸。饱满的天庭,高挺的鼻梁,蒋锳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喜欢这样一张脸的。   当初御宴之上。   她瞧他第一眼,便觉得他那是大雪压琼枝的美。   只可惜,那时,他那一双淡漠的眼睛里没有她。   想到这里,蒋锳也不知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遗憾。她又瞧了周征一眼,觉得此刻整个姿势于他而言可能不是很舒服,便稍稍调整了一下,把他的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   调整间,一个带血的平安符刚巧从周征的袖口里掉出来。这平安符看着有年头了,红色的穗子都已经脱落的差不多了,蒋锳下意识地抬手捡起来,拿在眼前左看右看,只隐隐瞧见上头绣着一个字,像“青”字又好像不是。   他刚刚受了伤,血迹都沾在了这平安符上。   平安符原本就是庇佑人,让人平安的。   蒋锳想到这人也算是命运多舛,活得孤独而又寂寥,她希望他平安,实打实希望他能好。所以瞧了一眼那带血的平安符后,觉得很不吉利,皱了皱眉后,抬手将它扔进了一旁的济水河里。   小巧的平安符顺着济水河的水缓缓往下流。   蒋锳觉得自己今日也是累极了,一只手轻轻抚着身下冷得发抖失去意识的人的脊背安抚着他,另一只手垂下来,闭目休息。   ……   从京城到豫州,这一路,周芙和周妘走得并不算艰难。老皇帝还没有反应过来,所以他们身后也并没有追兵。   但让周芙比较忧心的是,周妘已经好几日不曾讲话了。不仅不讲话,连米水也进的极少。   张臣民的死讯刚传来的时候,她还存着一丝他还活着的心。   可他们上路的第二日,张臣民已死的消息便传遍了大梁各地,连乡野老农都知晓此事。   既如此,那这消息便必然不是空穴来风。她起初不肯信,但后来也渐渐地信了这样的消息。信了后,吃的东西也就一日比一日少了。   周芙看着忧心。   却也不知该如何劝。   每每想起张臣民,周芙觉得自己都能立刻哭出来。可她不敢在周妘的面前哭,所以干脆不在她面前提。但一个怀了身子的人吃那么少,这完全是撑不下去的,所以周芙暗地里让车夫驾车驾的慢些,她好在就近的客栈让周妘歇一歇。顺便去医馆买些安胎和养气血的药材,将这些药材磨成粉,偷偷放进周妘这吃上那么一两口的糕点里。   “大郡主如今这个样子,瞧着真让人心疼。姑爷平日里素来最舍不得大郡主,倘若在天上瞧见大郡主这个样子,定是要难过的。”   秋菊跟了周妘多年,此番跟着他们一道来了,瞧着周妘这样,背地里也不知落了多少的泪。   “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就行了,不要在阿姐面前提了。”周芙拿着药杵。一面在客栈的房间里磨药,一面叹气。   秋菊“嗯”了一声,见周芙这几日都在磨药材,不免又多了句嘴,“小郡主,搁奴婢看,这两日一定要请大夫来替大郡主诊治诊治。这几日,白日里看大郡主,她是好好的,只是身子虚了些,但她夜里头时常一身虚汗到半夜,昨夜身子底下还淌了血。”   秋菊提起这事儿,心就突突地跳。   昨夜周妘疾言厉色让她不许把这事儿告诉周芙,可她毕竟服侍周妘这么多年了,自然一切都是真心为着周妘好的。倘若当真不开口,心里面又怎么过意得去。   周芙脸色变了。   两人正说话间,周妘抚着越发笨重的肚子,缓缓走了过来。她这两日瘦了不少,原先饱满的面颊这两日有些凹陷,一双柔夷也不似先前那般白皙润泽。   “阿姐…”   周芙起身,示意秋菊退下去。   周妘随意绾了个妇人的发髻便出门了,此刻瞧见周芙,第一句话便是,“芙儿,若你与宋裕也在一道数十年,他死了,你会怎么做?”   周芙听周妘这么说,略微怔了怔。她会怎么做呢?如若上一世宋裕被车刑曝市的时候她知道,那她会怎么做呢?   是陪着他一起去死?   还是一个人孤独地活下去。   无论是哪一种选择,都太过残忍。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他如果死在我前面,一定是希望我好好地活下去。“周芙轻声说。   周妘点点头,似哭非笑地念了一遍这句“好好地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同她成婚那么多载,她视作此生唯一的倚仗的人就这么先走了,她还怎么好好活下去。   在漫长的想念中熬过剩下来漫长的一生么?周妘觉得绝望,她摇摇欲坠地站起来,挥手拒绝了周芙的搀扶,失魂落魄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周芙不放心,又在她背后跟了两步。直到看见她走进房间,这才安下心来。可一扭头,余光刚好瞥见楼下,那一抹浓郁的紫色倩影瞬间吸引了她的目光。   只见那紫衣女子头戴翟冠,妆容明艳。翟冠之上的东珠硕大而又吸睛,一瞧便知是皇室中人。   梁容?   她怎么会在这里?   周芙狐疑地停住脚步,目光盯住梁容,适逢梁容抬头往上看,两人四目相对,周芙从梁容那一双美眸里看到了滔天的恨意。   “郡主,好久不见。”   梁容朱唇动了动,对着周芙的方向灿然一笑。   先太子的死跟周征和宋裕脱不了关系。   周芙皱了皱眉,知道这是仇家上门了。   这若是她一个人在这客栈,仇家上门也就上门了。可眼下姐姐也在,她还怀着孩子。   周芙出于本能想着要护着周妘,所以从客房走下来,想坦率地问问梁容到底想做什么。   “太子妃此番来是想为太子找个说法?”周芙直言不讳。   梁容闻言笑了,“如今东宫易主,太子的位置早就由万岁爷最喜欢的那个儿子坐了。郡主如今还称我为太子妃,岂不是故意折煞我?”   “不曾,是你多想了。”   “是么?”梁容挑挑眉,“我与太子夫妇二人在深宫待的素来艰难,多想也是正常的。可郡主殿下,您只因瞧见了在楼下喝茶的我,便过来问我是不是想找太子讨个说法,难道你就没有多想么,永安郡主?”   梁容这一张嘴在世家子弟中一直都很出挑。   周芙却无心同她打嘴仗,“那太子妃来难道不是为了替太子讨说法么?”   “是,当然是。”   梁容突然扬声,冷笑道,“周征是你的兄长,宋裕是你的心上人,永安郡主,你的至亲和至爱对待太子可是一点都没心慈手软啊。” 第42章 死别(无蒋周)   “太子殿下卖官卖爵位, 这些年恶事做尽,并非宋裕和我兄长不肯对他心慈手软,实在是他自己作死走到了这一步。梁容, 你父亲西伯侯只你一个女儿, 你自幼熟读诗书,也是知道大义之人, 太子无能无德,想必你这些年也深受其累, 我若是你, 如今太子既已身死, 夫妻缘尽,只会觉得解脱。”   周芙端然开口, 她先时唤她是唤的太子妃,如今唤她则是直接唤她的闺中名姓。   梁容未出嫁前,与周芙也算是旧相识。   如果说周芙是王府高墙里那一轮皎洁如清秋般不问世事的月亮。那梁容便是侯府那艳红似火般张扬的朱瑾花。   两人心性不同,但少年时也曾交好。如今虽站在政治的对立面上,但周芙对梁容并没有什么太深的成见。   “周芙啊。”   “你可真是天真。”   梁容窥探得到周芙话里的深意,但她并不喜欢周芙这一副永远置身事外的样子。   “夫妻一体, 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啊。”梁容轻轻笑着,朱唇勾勒出的弧度残忍而又妖娆,“你生在淮南王府, 你父亲疼你,姐姐护你, 哪怕因为生在高门不能嫁给心上人, 可在家人的庇护下, 也绝不会嫁给不爱的人。所以周芙, 你的命真的是很好很好 。”   梁容要强了一辈子,半生都在跟京城里的那些贵女做比较,从侯府独女到太子妃,她一直久居人上,一直觉得自己就该是那金殿玉阶之上高居的凤,可到如今,才发觉,自己这一生荒唐得像是一场大梦。   “可惜了。命好的人也有结束的一天。”   “周芙啊,我今日来就是要拿你的命去胁迫周征和宋裕,替我那死心眼的亡夫报仇的。”   梁容低笑一声。   轻飘飘的“报仇”二字宣之于口,明晃晃的刀剑就已经架在了周芙的细嫩的脖颈上。   冰凉的刀尖触碰到肌肤的那一刻,周芙不觉得紧张,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梁容不是冲着周妘来的。   幸好她先一步下来同梁容打了照面,倘若她不曾下来,到时候她与梁容,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事情只怕更难办。   “我跟你们走就是。”   “何必动刀刃呢?”   周芙坦然地瞧着梁容,她柔弱的身躯确实经不起刀刃,嫩豆腐般的脖颈处已然有了一道红红的血印。那道红印惨烈,但她却一声未吭,只是定睛瞧着梁容。   客栈内,其他的食客本在用膳,见突然有人动了刀剑,大家都下意识地四散开来。   “周芙!”   周妘不知何时从房间出来了,见了这一幕,原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差了一些。   周芙前些日子被蒋厚逼着一直在府中学习拳脚,如今也会了些擒拿本事,她本是想在十拿九稳的情况下打掉自己脖子上的这柄刀刃,再反擒住梁容的。可眼下阿姐跌跌撞撞的来了,她有些怕周妘就这样冲过来,所以顾不得许多,按照蒋厚教她的招式,一个抬手径直打掉了那杀手架在她脖颈上的刀子。   再接着,快速弯腰将刀捡起来,抵在了梁容的脖颈处。   她动作算不得快。   但着实是在那几个杀手的意料之外。   毕竟,打眼一瞧周芙,任是谁都会觉得她是个柔弱的。事实上,她也确实是第一次拿刀子做这样的事情,刚刚拿起的时候一时失手还划破了掌心,鲜血顺着手腕往下滴。   觉得疼的那一瞬间,她想到了宋裕。她有些想念那个人温柔的嗓音,柔声的絮语。   很快了,去了豫州,就能见到他了。   “阿姐,你现在就按照我们原先定下的路去豫州。”   “我会去找你们的。“   周芙的刀子抵在梁容的脖颈处,一面平静开口,一面压着梁容往后退,梁容带来的那几个杀手见状不敢再动,只是徐徐逼近她。   周芙挟制着梁容往后走了一段路,一直走到一个小竹林里。   “周芙,你做不来挟持人这种事的,不如早点放了我,我还能让我手底下的人对你好些。”   梁容说是这么说,但目光触及到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子时,还是带了几分的小心翼翼。   “让你的人,现在开始脱衣裳。”   周芙没受她的威胁,只是突然想起了蒋厚教她的一些邪门路数。   “什么?”   “让你的人现在开始脱衣裳。快些。”周芙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刀尖对着梁容,往皮肉间挪了挪。   梁容咬了咬牙,涨红了脸,她并不明白周芙此刻的用意是什么,但不得已只能够照做。   “你们几个把衣裳脱了。”   “等等,先脱一件。”周芙想起蒋厚的话,再度开口。   几个杀手面面相觑,但还是依言将外袍褪了下来。   周芙带着梁容在树林里往后又退了近三百步,“再脱一件。”   几个杀手黑脸,继续脱。   就这样,周而复始,周芙每带着梁容退个几百步,估摸着离上一件衣裳有不小的距离后,都会让那几个杀手脱上一件衣裳。这方式虽说邪门,但按照蒋厚的说法,杀手也要脸面,找衣服都费劲的情况下追杀她自然也费力的多。   “周芙,你是个王府贵女啊。几个大男人在你面前□□着上身,你不觉得羞耻的么?”几个杀手脱得只剩下亵袴后,梁容忍不住嘲讽她。   周芙轻声反问,“你与我一同瞧见了,你会说出去么?”   只这一句话,将梁容噎得死死的。   她周芙做得出来。   可她梁容却实在说不出口。   “继续。”周芙抬眼。   再脱下去就真的一件不留了,这下几个杀手怔住了,□□着上身走了这么久,凉风习习地吹在肌肤上已经让人很羞耻了,再脱下去,他们就真的没脸回京城了。   “太子妃…”   其中一个杀手咬着牙红着面将求助的目光挪向梁容。   梁容闭了闭眼,全当没看见。荒唐,简直太荒唐了。她活了二十多载,这也是头一次意识到王府里的郡主竟然能做出如此奇葩的事情。   “别看本宫!”   “又不是本宫让你们脱的。”   冤有头债有主,请他们将目光挪向她身后的这位。   “脱。”   “快一点。不然我真的不能保证这刀子不伤到你们的太子妃。”   周芙手心里都是细细密密的冷汗,她心里也没谱,甚至有些百味杂陈,但此时此刻,除了蒋厚教她的这个法子以外,她还真想不到其他能脱身的法子。   那几个杀手的脸色都红得宛若熟透了的大枣一般,面面相觑了片刻后,咬紧牙肌,半蹲下身子,将最后一层体面脱了下来。   周芙撇开眼,不去看。   梁容咬着牙,气得连嗓音都在抖,“周芙,你真是疯了,你们家是专门出疯子么?”   “自保而已。”   “不可理喻!”   “好了,闭上你的嘴。”周芙心里也乱得很,并不想再听梁容啰嗦,只是对她道,“让你的人跟着咱们继续走。”   梁容忍不住吼出来,“他们都这样了,还跟着咱们两个姑娘家继续走什么?”   “别说话,快点。”   周芙没什么耐心了。   梁容在内心里骂了几句疯子,可命捏在她的手里,她又不得不听她的话,只好对着此刻不着寸缕的几个杀手道,“跟着过来。”   周芙带着梁容继续往后退,绕着小树林又转了一圈,确保这几个人离自己最后一层衣裳很远,短时间内无衣可穿,这才停下来。   “带绳子了么?”周芙问。   其中一个杀手愤恨地开口,“带了又怎样?”   “好,除了你以外,其他人去抱着树,你,去一个一个把他们绑起来捆在树上。”   “你别太过分!”   “少废话,快去!”   那杀手又恼恨地瞪了周芙一眼,不情不愿地拿起了绳子,为了主子的性命,只得将同伴绑在了树上,待到绑完后,周芙这才对这个绑人的杀手道,“不想你主子死的话,就做最后一件事情,用你的右手拿石头将左手砸折,然后右手对着树干撞,大力些,撞到脱臼不能动为止。”   似是自己也觉得这个要求有些过分,周芙又好心补充了一句,“我只是让你将手砸折,没让你彻底打断它,等过两日去医馆瞧一瞧还是可以治的。但你若是不听我的,你主子死在我的手上,西伯侯更不会放过你。怕是到时候你连命都没有了。”   周芙循循善诱。   那杀手帮着梁容做了这么多年的事,杀了这么多年的人,还是头一次碰见这样的事情。可自家主子不曾发话,也就是默许了这位王府贵女的离谱行为,那杀手吸了一口气后,蹲下身子,恨恨地看了周芙一眼后,拿起一块大石头狠狠地砸在了自己左手的手腕上。   手腕折断的那一瞬间,他发出一声惨叫,冷汗直流地情况下,又照着周芙的话做,抬起自己的右手往树干上撞,待到右手完全不能动弹后这才停下来。做完这两件事,他已经没有力气了,整个人瘫软在了地上。   周芙从梁容身上又摸出了一根绳子,押着梁容把她也捆在树上后,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杀手大哥,这个送你。”   周芙绑完梁容后,径直将手里面的刀子向那只伤了手没伤腿的杀手扔去,刀子正中那人的胫骨。如愿地收获一记怒目而视后,周芙这才彻底安心。   安下心来后,就按照原计划去寻周妘。   她一路走得狼狈。   蒋厚教她的办法能拖一时,但拖不了一世,好在,她出了小树林后,很快就追上了周妘她们的马车。   “小郡主!”   “那是小郡主!”   车轱辘碾在官道上,马车徐徐行进着,周芙一眼就望见了蒋厚安排给她的那位车夫,那车夫显然也瞧见了她,兴奋扭头对马车内的周妘开口。周妘苍白着脸掀开帘子,果然瞧见了周芙,一颗担忧了许久的心这才放下来。   “好生生的手弄成了这样。”   “你怕不怕,累不累?”   周妘心疼地瞧着狼狈回来,掌心都是血的自家妹妹。   周芙摇摇头,接过秋菊递来的一盏茶,只用了两口便喝了下去。温水入喉,消散了她今日的疲惫和所有的畏惧。   “我没事。”   “阿姐,你脸色不好,先睡一会儿吧。”   周芙来不及处理手上的伤口,只是有些愧疚,梁容来得突然,她一时也找不到更好的方法应对她,虽说最终甩掉了她,但还是让周妘担心了。   周妘这两日身子发虚,刚刚忧心了一遭后,眼下确实有些昏沉,她将半边身子靠在周芙身上,闻言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车轱辘在官道上缓缓行驶着,周妘睡得着,但周芙不能。梁容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追上来。   她心里装着事,自然睡不着。马车又行了将近一日,周芙想到今日周妘也是受惊了,待到下一个的驿站的时候本打算找个安生的地方让她好好睡一觉,可还没等到驿站,就发现周妘的裙子下面染了血,羊水也洇了出来。   “小郡主,这可怎么办?”   秋菊和周芙都是没出阁的姑娘,还是第一遭遇见这样的事情。周芙脸色白了白,镇定下来后掀开帘子对外头的车夫道,“陈叔,你刚刚来的路上,有瞧见医馆么?”   陈叔听周芙声音不对,大概猜到是什么事情了,他慌忙回忆了一下,“刚瞧见了一个,是要去找稳婆么?”   “不知道是不是要生了,麻烦您去那个医馆把稳婆和大夫都找来吧。”   周芙说着,从腰间解下锦囊,将里头的金子一股脑儿地塞给了陈叔,“快去,要找最好的大夫和稳婆。”   陈叔接过锦囊,刚想走,又有些为难地瞧了一眼周芙,“那医馆离这里有好几里的路,更重要的是,小郡主,你瞧瞧现在我们在什么地方……”   周芙探出头去,望着四下的环境,也忍不住皱了皱眉。马车越过官道,此刻正行进到一处乡野,这乡野说是荒山野岭也不为过,四面除了一片寒鸦枯枝以外,几乎看不见人家,只有一处破庙。   “我来的一路上听人说了,这处还好些,隔壁的村子里两个月前闹饥荒闹得厉害,眼下有不少起义的乱党在此处,小郡主,要不等咱们的马车驶过这里,再等上五六个时辰,到了安全一点地方,咱们再停下来?”   陈叔也并非没有一颗体恤旁人的心,只是如今所在的这处地方着实危险,他不曾下马车,只是一路上光听些外头的闲言碎语,便知那些起义的人闹得厉害。   周芙焦急地看了一眼周妘。   她苍白的脸都汗湿了一片,湿哒哒的鬓发搭在额际,看着让人心疼得厉害,此刻许是神志有些不清了,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这孩子现在也只有七个月。   如若今日要生,那定然是极凶险的事。再等下去,哪里还有命?   “等不了了。”   “陈叔,快去请大夫吧。”   周芙说着,小心翼翼地跟秋菊一起将周妘拽起来,她用大半边身子支撑着周妘,然后带着周妘往破庙里面去。   将马车里的褥子厚厚地铺了一层在地上,秋菊去捡了一些木柴,将火升起来后,周芙烧了些水,拿起干净的帕子替周妘擦了擦身子。   周妘似是难受得厉害,中途不停地在痛苦地轻轻哼着,周芙不敢动她,只能一遍一遍地替她擦拭额头,企图让她舒服些。   “待会儿大夫就来了。”   “阿姐,撑住。”   周芙看似镇定,心里却很慌,纵然上一世她一直都在失去亲人的路上,但这一世姐夫去的这样突然,她还是第一次迎面直视生命的脆弱。她看着周妘面上的血色一点一点消失,想到这几日周妘不愿意进食水的样子,一阵后怕。   她恨不得替周妘疼痛。   可事实上,她所能做的并不多。   只有提前烧好热水,备好干净的帕子,等着大夫来。   “妇人在哪里?”   陈叔去找大夫的这一路倒是半点都没磨蹭,不一会子就把人给找来了,大夫和稳婆都到了,周芙慌忙起身迎人进来。   陈叔自觉地站出去替他们守着破庙的门,挡着风,不让风透进来。   那稳婆掀开周妘的裙子,瞧了瞧后脸色变了变,“这肚子还不够大,才七个月,可瞧这样子,又是要生了的。李大夫,你瞧瞧,大人和孩子是不是都能保住?”   大夫面色也不是很好看,他刚刚把了脉 ,其他人生孩子哪个不是用尽气力,可眼前这妇人体虚气弱,早一副决心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样子,索性他带了些上好的药材来。   “小郡主,你立刻熬药,先将这副药熬给你阿姐喝下去,这药是增补气血的。老身先前给她把脉,也感觉到你阿姐应该好几日不曾正经进过米水了。妇人临盆是大事,老身丑话说在前头,要生产的人米水不进,那就是自己寻死。这一副药喝下去,只能让她有些力气,但老身并非华佗在世,未必能够两个都保住。”   老大夫叹了口气,只觉得今日这一遭悬得很。   周芙心里怕得厉害。   手都在抖,却只得照做,待到药熬好后,一勺一勺地喂周妘喝了下去。周妘原本昏沉的神志渐渐清明起来,她瞧见了大夫,瞧见了稳婆,也知道是个怎样的光景。   “周芙,阿姐有些冷。”   “你跟秋菊再去马车里拿几件氅衣来替阿姐披着。”   周妘气若游丝,却对着周芙微笑开口。   周芙见周妘说话了,可却如此虚弱,没忍住鼻头一酸。落下泪来的瞬间忙偏过头去。   “阿姐没事。”   “快跟秋菊去拿衣裳。”   周妘笑着捏了捏周芙的手。   周芙吸了吸鼻子,忙站起来,跟着秋菊一起去拿衣裳。   待到周芙回来时,稳婆已经拉起了破庙内的布帘子,周芙想进去送衣裳,却被稳婆给拦住了。   “姑娘,你不要进来了,你进来会分你姐姐的心。你和你家丫鬟就在门口等着吧!”   稳婆话音刚落,周芙就听见了姐姐痛苦的哼叫声。她眉心突突地跳着,只觉得心里疼得厉害,像是被什么揪住了似的,脚停在原地不动。秋菊上前拉了拉她,“小郡主,我们在外面等吧。”周芙这才跟着秋菊出去。   “用力!”   “诶,对!   “就这样,很好!”   里头稳婆的声音不停地传来,周芙掐着手心,面上也没什么血色。   天色幽深,山间鸟兽啼叫不断,寒风吹落枯枝发出沙沙的声响,寂寥之中又带着惨淡。周芙从前坐在外头的时候都会想着要抬头看月亮,可今日却没有这个心情。   她只有恐慌。   不知缘由的恐慌。   “妇人生产都是鬼门关走一遭,大郡主吉人自有天相,小郡主也不要太担心了。”陈叔的闺女也是跟周芙一般大的年纪,所以陈叔见了周芙自然会生出心疼自家女儿的心思,忍不住宽慰着开口。   这话刚说完,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和人声,陈叔跟周芙下意识地抬眸望去,只见不远处亮起了一簇簇的火把。   这个时辰。   还在外头的游荡的,大半就是陈叔说的起义军。   “听说这山头起义的这些人,都是从前被关进过牢里头杀人越货的人,郡主,蒋小侯爷待我有恩,他让我好好护送你,那我定要保护好你,我去引开他们。”   陈叔豁出去了,说完这话后,咬着牙突然一头钻进了一旁的草窟里。周芙刚想说话,突然听得破庙内传来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周芙忙起身进去。   适逢稳婆走出来,她来时带了干净的包被,此刻被简单洗去了血水的婴孩正被稳婆抱在手上。小小的一团,皱巴巴的脸。   周芙来不及看这小侄子。   她心跳得厉害,大夫也掀开帘子走出来,“小郡主,你们是王室,身份尊贵,先时来请我们的人也告诉我们了。可老身也说了,老身并非华佗,刚刚你出去马车上拿东西那会儿,你阿姐同老身讲要保孩子。不是老身不肯保她,是她身子太虚了,前些日子只吃那么一点米水,就是奔着死去的。你眼前去看她最后一眼吧。”   老大夫又“唉”了一声。   周芙听了这话后,整个人呆住了。眼泪簌簌地往下落着。   “快去吧,没多少时候了,伤心也是没法子的事。”老大夫忙推推她。   周芙抬手擦干眼泪,忙掀帘进去,在瞧见周妘半阖着眼睛,湿漉漉的鬓发搭在额际,明明没有任何的力气,却还是笑着对她招手让她过来的样子时,没忍不住,眼泪又再度“吧嗒吧嗒”地落下来,磕在了周妘的手上。   “不哭。”   周妘抬起没什么力气的手,试图替她擦泪,但手滑过面颊的时候,就无力地垂了下来。   “阿姐…”周芙强忍着眼泪,却还是忍不住。她从没有想过,这一世,自己要亲眼看着姐姐离开,还是这样的突然。   “芙儿…孩子,孩子交给你了……”   “臣民走的时候,我其实就有预感,我们从未分开过这么久,我就要见到他了,我这些日子从未有一日像现在这般开心过……”   周妘虚弱地开口。   “芙儿,你姐夫这个人念家的厉害,我不能带他回京城了,但是你一定要带他回去啊。他是个老好人,死在他乡,周围都是些陌生的鬼,我怕他们欺负他……”   想到这里,周妘似是忍不住了,抽噎了两下后,两行清泪顺着没有半点血色的脸落下来,“芙儿,我想他……我很想很想见到他……”   她没什么力气了。   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她终于可以知道这些日子,他在那里冷不冷,一个人孤单不孤单了。   周妘最后一点力气也被最后的抽噎和最后的话消耗殆尽了,她脸色越来越白,渐渐闭上了眼睛,手也缓缓垂了下来。   “阿姐!”   周芙跪在地上,红着眼哽咽着,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她胸腔剧烈地颤抖着,连呼吸都在疼。   稳婆将孩子递给周芙,就在此时,秋菊突然闯了进来。   “小郡主,那些起义军突然来了,刚刚为首的那个人一刀杀了陈叔,你快带着孩子跑,我会驾马带着大郡主回京城的!”   秋菊哭着进来,跪在地上。   周芙红肿着眼,遥遥往外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确实是火光冲天。   “那群人不是善类,但不会为难我一个带着尸身的人,郡主信我,我一定会守好大郡主,带着她回京城的!”   秋菊见周芙的目光落在周妘身上,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好。”   周芙哽了哽嗓子,低头瞧了一眼怀里的婴孩。   外头那群人走得越来越急,此刻从正门出去,定然是不利的,周芙吸了吸鼻子后,抱着怀里的孩子从窗户那头跳了出去。   “刚刚那个拦住我们的老头子说这里头是郡主!快看,她从那边逃出来了!”   “追!”   陈叔拿出王府身份,原意想想恫吓这群起义军,但事实上起了反作用。   拿着火把的一群人一路追着周芙,周芙带着孩子,跑不远,可这孩子无论是交给谁她都不能放心,此刻,只能咬着牙带着周妘唯一的骨血跑。   “姨娘跑不动了。”   “你乖一点,不要出声啊,我们去豫州就能见到舅舅和阿翁了。”   周芙跑了一阵后,咳嗽了几声,实在跑不动了,就抱着孩子将他放在了一个草窟里。   那草窟对面即是悬崖。   她将自己的喘息渐渐放缓放平,原先一直在怀里哭闹的孩子似乎听懂了她的话,突然停止了啼哭。   周芙往悬崖下看,这山崖还不算高,若是跳下去时能抓住那棵松树的枝干还不至于死。   “还想跑?”   “我看你要不要命!”   举着火把的人追上来。   周芙背对着他们往后退了两步,然后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跳…跳下去了……”   “头儿,那个应该是永安郡主…咱们起义还没成功…”其中一个人颤了颤嗓子。   此时天黑的很,为首的那人没想到这看着柔弱的姑娘真的敢跳,也没向前查看。   只是道,“永安郡主又如何?年年的饥荒跟朝廷脱不了干系!她是皇家的人,是宗亲,跳下去死了也活该!”   说完这话,似是觉得无趣,本想着借这皇室郡主来跟官府谈判的,眼下既然失了这个砝码,也实在是无趣。想到这里,就又带着人败兴而归。   周芙跳下去时勉勉强强抓住了悬崖下那棵松树的枝干,听见上面没声了,便又艰难地抓着枝干,顺着岩石一点一点地往上爬。   她的衣裳都被这树干给勾破了,手上也划了十几道的血口子,整个人狼狈又凌乱。   但想到孩子还在草丛里,就又咬着牙继续往上。 第43章 直白   一直艰难地爬到了山顶, 重新将草丛里的孩子抱进了怀里,周芙这才安下心来。   先时乖巧了一会儿的婴孩这会子突然又啼哭起来,皱巴巴的小脸涨得通红。   这是饿了还是冷了?   周芙心里没谱, 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有零星灯火的小山村后, 她抬手抹去额间刚刚被枯树枝划破的血迹,低头轻轻哄了哄怀里的孩子, 哑声道,   “乖, 等等啊, 姨娘带你去找些吃的。”   说完这话后, 向着山下走去。   ……   蒋厚千里迢迢往返于各宗亲的封地,原以为向他们要兵是件要命的事情, 但没想到的是,各宗亲兄弟听闻周崇焕被困豫州,早在蒋厚前去找他们之前,便已经在封地的城中开始点兵。   皇家并非没有真感情。   如周芙从前所言,宗亲的血并非全然是冷的,只不过当年周崇焕被流放永州, 物伤其类, 皇帝所行寒了宗亲的心。所以后来一环扣一环,周翦即位后,宗亲们也觉得周翦会是个同他父亲一般的白眼狼, 担心飞鸟尽良弓藏,两相取舍之下, 这才舍弃了大义。   “本王的兄长出事, 需要你来求本王?”   “黄口小儿, 纵然你不来, 本王也会去。”   蒋厚去求见昭王时,开口便表演了一个痛哭流涕的滑跪,昭王很瞧不上年轻人这样的小把戏。   他与王兄,兄弟情深。   蒋厚的卖惨表演,多多少少显得有些糟蹋这份情意。   蒋厚也没有想到让他们出兵会这样轻松,不过花了短短十日的功夫,就将宗亲们手里的五万兵力都集齐了。求援一事解决了,蒋厚自然会想到从京城远去豫州的周芙,他在走之前曾同陈叔说好了,每行至一个驿站就飞鸽传书一封给他,可这么些日子过去了,他总共也就只收到了三封书信。   陈叔是个做事的得体的人。   这很不符合他的行事作风。   正因如此,蒋厚多多少少有些担忧,求援完毕后,见昭王领着其余的宗亲一起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前去豫州了,自己则策马中途又返回了周芙她们最后一封信所在的驿站。   他来到了周妘生产的村子。   见几个起义军一看到他就吓得屁滚尿流一副要跑的样子,起了疑心,将他们吊起来审问了一番,这才知道周芙昨夜跳下了悬崖。   他七魄失了六魄,前去寻找,没见到尸骨,却瞧见了山崖岩石上斑斑点点的血迹,大概猜到,她是自己爬了上来。   可她上一世也好,这一世也好,从未吃过苦头,更从未一个人走过远路,如今还带着个孩子,还能走去哪里呢?   他寻了几日没寻到。   想着她也许先去豫州了,就又忐忑不安地驾马火速赶往了豫州。   蒋锳跟周征两个人在济水河边待了整整一夜,夜里头冷得厉害,蒋锳原先是抱住因受伤而身子滚烫的周征的,可到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许是对于人对于温暖的贪恋,蒋锳不知不觉中整个人已经钻到了周征的怀里。   周征醒来的时候,身上的箭伤疼得厉害。他皱着眉头,扯到伤口的时候面色略微发白。   蒋锳伏在他的怀里,手拽着他胸前的单衣。   “你醒了?”蒋锳浅眠,一点点细碎的动静都能吵醒她,她感觉他的手指动了动,缓缓睁开眼后,下意识地去探他额前的温度。   “还烫着。”   蒋锳迷迷糊糊地跪坐起来,下意识地想要用湿帕子沾上溪水替他冷却冷却额际的温度。   可手却被这人摁住。   “累了一晚上了,你再歇会儿吧。”病弱之中,周征的嗓音还略微有些哑。   蒋锳揉揉眼睛,天已经大亮了,黑木铁达也并没有派追兵上来,不知道宋裕他们有没有将张臣民的尸骨带回去。   “这条路我们先前没走过。”   “你受了伤,眼下拖不得,我还是带你先找路吧。”   他们来时乘的那匹马儿在昨夜自己挣脱绳子跑了,蒋锳说着将周征架起来,想要背着他走出这里。   周征背后的箭伤很深,有些站不稳。   “我一个大男人需要你背我么?”   “我自己能走。”   周征哑声低笑,死要面子。   可还没走两步,就踉踉跄跄要往下倒。蒋锳眼疾手快,忙上去用肩膀撑住她,周征扯动箭伤,闷哼低头的瞬间正赶上蒋锳过来撑住他,他的唇不经意间蹭了一下蒋锳的额头。   温热的呼吸。   靠得极近的两人。   “抱歉。”   周征也没想到蒋锳会过来撑他,撇开眼去,喑哑着嗓子道了声抱歉。   蒋锳耳根一热,好在她也不是一个矫情的人,忽略了刚刚的一幕,清了清嗓子,“我们一路往前,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说不定走着走着救援我们的人就来了。”   她这话话音刚落,周征就瞧见不远处有骑着马的兵士正往他们这里赶来,为首的正是一身白衣的宋裕。   “说曹操曹操到。”   “可不是么。”周征扯扯唇角,刚刚站起来走得那几步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因为不想在蒋锳面前丢脸,才一直撑着没有眼前一黑直接晕过去。此刻瞧见宋裕后,整个人才卸了力。   宋裕昨日带着张臣民的旧部拼死厮杀,这才杀出了层层重围。意识到周征跟蒋锳没有跟上来后,大概猜测了一下他们逃出胡人军营的路线,这才带着人沿着济水河找,没成想,瞎猫碰上死耗子,真让他撞见了周征跟蒋锳。   “蒋姑娘,你上梅神医的马。”   “至于世子,你愿意同在下共乘一匹马么?”   宋裕这人说话一直都很有分寸,进退有度。但周征却早早地透过他温润的外皮看透了他这人腹黑的本质。   周征仰头,“你瞧我这样子,除了跟你同乘一匹马,还有别的路可以选么?”   宋裕敛眸,眼底却藏着几分兴味。   “兴许世子不满在下的安排,想抢了梅神医的马呢?”   宋裕话中的深意在蒋锳,周征听得出来,他此刻伤重,懒得跟宋裕打嘴仗,也不否认这话,只是冲着宋裕伸出手,“拽我一把。”   两个大男人没什么好扭捏的。   宋裕也不拘泥。   抬手将周征拽上了马。   “你昨夜带着张臣民的尸骨回去,我父王说什么了么?”周征虽同周崇焕没那么亲近,但毕竟是亲父子,多多少少还是带些关怀。   这个问题倒真是难住了宋裕。   昨夜周崇焕说什么了么?   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是命人将张臣民的尸骨抬进了他的帐中,亲自替自己的这个女婿换上了体面的衣裳。   尸身到如今已经好几日了,若非天寒,怕是早已经腐烂生虫。   周崇焕又叫来近侍简单了吩咐了几句,意思是沾了血肉的衣冠将来带回京城,尸身明日就在军营之中烧了,等之后回府时带上骨灰就好。   细想之下,他昨夜也就说了这些。   白发人送黑发人,除了这些,又还能说什么呢?   “老王爷讲的话不多,只说了如何处理张大人的尸身,他简单絮语了几句,便在营帐中歇下了。但昨日回去的时候,老王爷头疾犯了一遭,世子,你若是关心老王爷,尽可以自己去看看他。”   这最后一句话,宋裕本不想说的,但前世的时候,周崇焕最大的遗憾就在周征身上。   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儿子。   作为父亲,当年老皇帝要周征做质子的时候,他也不是没想过,干脆就真的带兵杀到会极门,造反算了。   可他读的书,坚守的道义又告诉他,他这一生最该做的是个纯臣。他不愿意做手足相残,兄弟相杀的残忍之事。也正因如此,这才让周征变成了如今这副冷血冷心的样子。   “宋裕,你是以何种身份说这样的话?”周征轻笑一声。   宋裕听出他的嘲讽,但并不在意。   “可以罪奴,可以家臣,也可以是爱慕周芙的人,哪一种身份都可以。”他回答地坦坦荡荡。   但无论是哪一种身份,他都是希望周芙能好。   宋裕的两辈子,都活在朝堂纷争之下的阴谋诡斗里,唯一坦荡的,纯粹的东西,都是给周芙的。   “世子。”   宋裕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勒紧缰绳,放慢了速度。等到梅四雪的马儿越过他,他这才认真开口,“喜欢这件事,须得一心一意。世子须得想好,自己到底是喜欢蒋锳多一些,还是宫内那位沈女官多一些。” 第44章 信任   风白天晴, 衬得济水河宽阔平远。   “你怎么知晓沈青娥的?”周征没即刻回答宋裕这个问题,只是似笑非笑地抬眸。   他倒是不知道,这位准妹夫不仅对关怀着他的那位小妹, 就连他当年在宫中的风月都不肯放过。   宋裕闻言略微一哂, “宋家虽落魄,但在下在宫中还有几位旧友。”   “你倒是神通广大。”   “神通广大谈不上, 只是,周芙很珍视蒋锳这位朋友。”宋裕略微偏了偏头, 眼神清明, “世子,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嗓音轻缓,却带了几分固执。但凡同周芙有关的人和事, 他向来都是如此的。   这样如霜如雪,满心朝堂事的人也能有深情的一面,周征觉得可笑。   他轻呵了一声,却又真的在脑海里思量了一下宋裕所说的话。沈青娥的面容渐渐从记忆里浮现出来,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再想起那个一身青衣遥遥站在他所住的破败宫殿前,用冷漠而又疏离的言语告诉他, 她从未喜欢过他, 她只想做魏王妃的那个人了。   “宋裕,管好你自己。”   “蒋厚如今封侯,是有资格娶周芙的人。周芙如今又在京城, 若她看上了蒋厚,就凭你今日问我的这些奇怪问题, 我绝不会帮你说话。”   济水河旁, 大雁纷飞。   微风将周征身上玄色的软底衫袍吹皱, 宋裕听了这人专往人心窝子上扎的话, 突然觉得自己今日所言是真的多余了。   个人有个人的命数。   他纵然要劝,也不该劝周征,而是该劝蒋锳。   宋裕漫不经心地低笑,“在下会管好自己,今日是我多言了。蒋夫人前些日子还找过我,问我在国子监有哪些同门是拿得出手的。等豫州这事了结,我就去给蒋夫人引荐引荐。”   宋裕倒真没同周征说假话。   前些日子樊仙芝确实来找过他说此事,那时他刚受刑完,同周芙刚和好。他早些时候就看出了周征对待蒋锳的不同,为此,尽管周芙护犊子觉得蒋锳可以找到比周征更好的,可他还是客套地应下了蒋夫人的话,但并未将替蒋锳物色新婿这件事落到实处。   道理很简单。   他当年跟周芙吵架时,也说过狠话,做过混账事。   所幸,老天给了他跟周芙第二次机会,两人这一世才能圆满。   所以对待周征,宋裕是存了私心的,他不想像周芙一样因为上辈子的事一棒子把她这个兄长打死了,正因如此今日这才问出了这样一番话。   济水河离豫州城门并不远。   两人交谈间就已经来到了城门下,宋裕出示令牌,将士开门放行,周征本准备再嘲讽这位清高的准妹夫两句,就见周崇焕披了件藏青色的单衣从营帐中走了出来。   短短两日,他老了很多。   虽还是威严的,但面上满是疲态。   “蒋厚昨日连夜飞鸽传书,刚刚书信到了。”   “妘儿没了。”   “芙儿眼下带着妘儿的孩子,也不知去了哪里。蒋家那小子把她们两个先前在的山村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人。”   虽然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周崇焕在经历一二再再而三的打击后,还是忍不住红了眼。   作为一军主帅,他不能倒。可颤抖的手和略带些干哑的嗓音透出了他作为一个父亲深深的无力感。   “蒋家那小子现在已经往这边赶了。”   “今日午时,你们的九叔会带着援军过来。”   “不管怎么样,仗,该打还是要打。五万的援兵,够我们跟黑木铁达好好打一仗了,宋裕,稳固后方就就交给你,周征,你跟太子就跟着为父正面迎战。至于周芙……”   周崇焕顿了顿,“不找她了,她总得自己找到路的。回得来回不来,看她的命数吧。”   说完这话后,将目光投向宋裕。   “你想去找她么?”   宋裕眼睑轻颤了一下。在来豫州之前,他就听闻了西南一带如今正因为饥荒闹起义的事,时局乱得很,她一个人带着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能走多远,万一遇上起义军,又该如何。   他不敢往深了去想。   但抛下豫州去找她,这样的事情,他定然是做不出来的。   他的心是给了周芙的,可他的命,从来都是给大梁的。朝臣立身于世,为的就是天下人。这一点,无论活多少年,他都不会改,不会变。   “豫州看着于大梁而言只是一块小小的贫瘠土地,但它实则是要塞,若守不住,后面的锦州晋州沧州,就没有能够守住的城池了。宋裕自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临阵脱逃。”宋裕眼神依旧清明,只是心中艰涩。   周崇焕点点头,“若她跟她姐姐一样死了呢?”   “她会找到来豫州的路的。”宋裕虽然待外人有礼又清冷,可并非没有感情的木头。他跟周崇焕一样见多了死亡,见多了鲜血,但仍旧不愿意把死这个字用在周芙的身上。   “宋裕,本王同你讲过的,本王的这个女儿同她的姐姐兄长都不一样。她没有经历过风雨,性情平和,虽然温柔和善,但这样的性子,若遇上饥荒遇上恶人,未必能活下去。”   周妘死了。   周崇焕只周芙这一个女儿了。   他自然希望她能好好的,可周芙的性子他太了解了,过于柔软的人不适合乱世。倘若太平盛世,她还能凭借这样的性子做个懂事的贵女典范,可如今这风雨飘摇的世道,他也说不准。   宋裕垂目。   那些隐忧的情绪被他藏在眸子里。   “她能找到来豫州的路的。”   “王爷,准备午时开门迎接援军吧,周芙会回来的。”他的语气是一贯的清冽平静,没什么波澜。   周崇焕瞧这年轻人笃定的样子,原本还有些忐忑的心倒是放下来不少。活了五十多年,他人生头一次被一个年轻人给了定心丸。   他安心,并不是因为觉得他这样说了,周芙就一定会平安回来。   而是觉得,周芙如果平安回来了,纵然有一日,他不在了,这个年轻人也能够带着周芙并肩往前走。   ……   豫州的仗又打起来了。   周芙远在离豫州百里之外的地方,都听闻了此事。她先前身上的锦囊给了陈叔让他找大夫和稳婆,头上唯一一支值钱的东珠钗子被她当了,她用那钗子的钱一路上走走停停给怀里的孩子换奶水。   如今西南饥荒闹得厉害。   生产的妇人不多,吃不饱,奶水自然也不够,既然稀少,那就值钱。那支东珠钗子所能换的银子不多,撑了五日后,银子就花没了。   大人可以少吃或者不吃。   但孩子年纪小,撑不下去。钗子典当的银子没了之后,周芙就一面替人做浆洗的事情,一面用干这些零活换来的银子带着怀里的孩子继续往豫州去。   她原先刚带孩子的时候,手忙脚乱很不适应。   但后来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许是血亲使然,这孩子也乖得很。白日里她有活要做的时候,就把他放在一旁的小篮子里,替他把包被掖掖好,他也不闹,只是偶尔咯咯地冲她笑一声。   这孩子性子像姐夫。   长得像姐姐。   周芙白日里有时候很累,但晚上瞧着这孩子心满意足的睡颜,又觉得再多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作者有话说:   预告:   呜,字数有点少,所以这章男女主没见面,但下章一定会见面了,这俩到时候是甜中会带着一点醋。   周哥下章会发现护身符没了,然后会作一下死。希望我明天的字数能达标,感谢看到现在的大家。 第45章 重逢   阳春四月, 有了宗亲的支援,周崇焕终于打开了豫州城那一扇守得固若金汤的铁门,正面迎战黑木铁达。   黑木铁达本以为朝廷之中不会有人支援周崇焕, 已经做好了用火攻城的准备, 却不曾想,半路杀出了带兵赶来的宗亲。   双方兵力相当。   周崇焕在前方带着蒋家军厮杀。   宋裕和周征在后方稳定军心, 将王叔们带来的物资发给豫州城中的百姓。胡军骁勇,黑木铁达带兵也素来有自己的一套, 战局本是僵持不下的, 可也是同月, 从上京吹来了一阵文词新风,家家户户, 上至山野老妪下至八岁顽童,都能吟出那么几句唾骂胡人,歌颂镇西军的词。   这些词传入周芙耳朵里的时候,她已经靠着自己从原先周妘生产的那个小山村一路走到了锦州。   在锦州,她恰巧听闻崔邵升迁,官拜中书舍人。也听闻上京有一位朝廷新贵将大梁几百年文词史上所有的抵御外敌的词都摘录下来, 编撰成册, 如今这阵文词新风正因此人而刮,周芙就不由得想到了崔邵。   “堂堂郡主,在一个知府衙门里浆洗衣物, 周芙,你怎么沦落成这个样子?”   上京一别。   想起崔邵这个人是在锦州。   遇见他也是在锦州的知府衙门里。   彼时周芙褪去了先前在京城时的那一身荣华, 只穿着简陋却又干净的粗布麻衣坐在院落里, 任劳任怨地干着粗使丫头的活计。崔邵早些时候也听闻了周芙失踪的消息, 却不曾想, 竟会在锦州的知府衙门里撞见她。   “崔大人,你不应该在上京么?”   周芙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锦州遇见他,搁下自己手里的衣物时,有一瞬间的怔然。   “富贵了,自然要归故乡。周芙,本官是锦州人。”   崔邵望着她怔怔的样子,忍不住无奈莞尔。也是,面前这个人上一世连他的存在都不知道,连他的名姓都不记得,又怎么会知道他祖籍何处。   “那崔大人,你会去豫州么?”   周芙身上的腰牌在跳下悬崖的时候蹭掉了,也正是如此,她这些日子从未想到过要求助官府。   可如今,锦州重逢得遇故人,若崔邵愿意帮她,那也许明日,她就能到豫州了。   眼下因为京城传来的那些词,军心大振,豫州的战事没那么吃紧,若明日能抵达豫州,将姐姐姐夫的孩子给父亲看一眼,兴许也能慰藉他失去子女的心。   “郡主这是求本官?”   崔邵偏偏头,眉眼里带着轻佻的笑意。   崔邵没有坏心,周芙是知道的。她向来是个对恶意回报以淡漠,对善意回报以同等善意的人,在明白这人不是个恶人后,倒也不是很在意他的话,只是将弯下腰擦了擦满是水渍的手。   “求你。”周芙弯了弯眉眼。   崔邵低咳一声,听了这两个字反倒是有些不自然。   他仰仰头。   明明知晓周芙内心里那一处最纯粹的柔软是留给宋裕的,可仍旧有些卑鄙地起了觊觎的心思。   “等本官同府君寒暄完,就带你去豫州。”崔邵撇开眼,可余光却仍旧还是止不住地落在她身上。   豫州,即使周芙不说,他也是要去的。   重活一世。   他本是冲着三件事来的。   一为救国。   二为周芙。   这第三则是为了跟宋裕在一朝为官。   这第二件事,是完不成了。但第一件和第三件,他本就不会放弃。   周芙也猜到他是会去的,却还是道了谢,“那多谢崔大人了。”   ……   豫州作为大梁的第一道防线,至关重要。黑木铁达带了三万将士浩浩荡荡而来,打从一开始就是奔着要赢这一仗去的。   一个拼死守卫这道防线。   一个埋着头苦战也要突破这道防线。   前世,大梁会输,除了连年战事连连败仗导致百姓和国库都吃不消以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点,那就是黑木铁达本身也是一个强有力的对手。   而正面迎战的这半个月以来,周崇焕他们虽大半是赢的,但长期下去,只要黑木铁达不肯退兵,那对双方都是一种消磨。   宋裕在后方眼见着囤的粮食一日比一日少,殚精竭虑了几日后。望着驻扎在城门口的军队,心中冷不丁起了卑劣的心思。   “在想什么?”   周征刚从周崇焕那里出来,因为今日军中铠甲调度有些不均,被周崇焕骂了个狗血淋头。   老头子对他从来不客气,他对老头子也素来冷脸相待,所以虽然被骂了一通,但也没放在心上。   “退军的法子。”宋裕直言不讳。   “昨儿崔邵修书来了,说今日会带周芙回来,我还以为你想着周芙呢。”周征揶揄了两句,又很快正色道,“想要退军,最简单的法子就是打。可仅仅是这一次将他们打出了豫州城,并不能一劳永逸。突厥和辽军的联盟都仰仗着黑木铁达,最好的法子就是…”   “是让他们自己乱,让突厥王先怀疑黑木铁达一心要攻打大梁的用心。”   宋裕目光落在不远处,漫不经心摩挲着腰间的玉牌,看似只是随口一说,但心中已然有了打算。   两人正说话间,城外有兵士来报。   “宋公子,世子爷,小郡主回来了!”   “开城门,让他们进。”周征说。   “是。”   兵士赶忙骑着马儿又去城门口。   宋裕先是怔了怔,随即迈步往城门口走。他仍旧是那副平平常常,看上去平静无波的样子,但周征从宋裕轻轻颤动的眼睑细微神色变化里,仍能感受到此刻那被这清冷惯了的人压抑住的想念。   “芙儿,这一路受苦了。”   周崇焕比他们都先到城门口,崔邵先行下了马车,周芙紧跟其后抱着孩子下来。   她这些日子瘦了许多,原先的神采都黯淡了下去,但眉目间那股子温柔平和的劲儿却从未变过。   “爹爹。”   “我没事,好得很。”   周芙将孩子从自己的怀里小心翼翼地递给周崇焕,此刻人多,提及姐姐姐夫难免要落泪。她刻意让自己不去说这个话题,而是淡笑着将话茬子引到这个孩子身上,“这孩子脾气秉性都很好,特别听话,爹爹你瞧瞧他。”   藕节似的小胳膊,白白胖胖的小脸。周崇焕抱起那孩子的一瞬间,他突然“咯咯”地笑了。   “像你姐姐,也像你姐夫。”周崇焕哽咽着说完这话,偏过头去抹了一把眼角的老泪。   樊仙芝昨日听闻周芙要回来,也听闻周妘的孩子也会跟着一起回来,压着蒋锳一起点灯熬油在观音像前做了五个平安符。   其中一个早在今早就给了蒋厚,蒋厚到豫州要比周芙早个七八日,本来也是要在城中等周芙回来的,但男儿家总惦记儿女情长像什么样子,更何况蒋莽也不瞎,宋家那位在军营里待着,周崇焕明摆着将宋裕当做女婿。   蒋莽虽是周崇焕多年老部下,却也瞧不惯自家儿子这副不值钱的样子,所以一大清早把他叫去城外将士们扎营的地方练兵去了。   “郡主,这个给你,保平安的。”   “这个,给小少爷。”   蒋锳拿着跟樊仙芝一起做的平安符飞奔过来,如今是乱世,他们又生在连绵不断的战火之中,不仅军中之人都戴着平安符,平民百姓也都人手一个。这算是如今这个年头的紧俏货。   适逢周征和宋裕一道走过来,蒋锳将手里头剩下的两个,一人一个递给他们俩。   蒋锳贴心地给周芙和宋裕准备了两个一样的。   剩下最后一个,她抬手递给周征。周征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那平安符,也不知想起来什么,神色冷下来,却没有接。   “不必。”   相较于前几日两人的亲近,他的态度突然变得疏离了很多,那疏离之中还带了几分的防备。   蒋锳不喜欢针线活。   但昨日樊仙芝逼着她做的时候,周征的这一个是她做的最认真的,绣的图案也是最特别的。   蒋锳没想到他会不要,手伸在半空中,硬塞给他不好,缩回去也不好。这么多人在这里,她也不好直白地问他为什么。细想了一下,也没说什么,还是缩回了手。   京城分别后,到如今仔细算起来,宋裕跟周芙已经分别了月余。她比从前清瘦了很多,这些日子,有死里逃生,也有艰难走到豫州的不易。但那些辛苦,在瞧见眼前人的一刻都烟消云散。   她往前走了两步,径直扑进宋裕的怀里。   “累不累?”   宋裕揽住她,下颌在她柔软的发顶上蹭了蹭,低声询问,那温柔的嗓音里带了几分浅浅的心疼。   “不累。”   “我很想你。”   周芙仰头瞧着宋裕。   “嗯,我也是。”宋裕低哑着嗓子开口,这些日子,虽然他一直没有表露出来,但他比谁都担心她。   “来的路上喝水了么?吃的好不好?”   “喝了,崔邵昨日见到我后,待我很好。吃的喝的马车上都备全了。昨日我同他交谈到了三更天,京城最近传出来的词是他写的,他不是恶人,你同他也许政见并没有那么不同,改日有时间,也可以交谈看看。”周芙柔声道,本意是为了宽慰宋裕。   但宋裕这么些年了,还是头一次从周芙的口中听她如此不加掩饰地夸赞另一个人。   周芙从宋裕的怀里出来,宋裕忍不住将目光落在崔邵身上,见这人此刻正云淡风轻地冲他笑着,心底里不免生出了些许的酸味。   “崔大人,多谢。”   “宋大人客气了,将来你我见面的日子多着呢,这点举手之劳就不用谢了。更何况,本官虽然对曾经的不愉快之事有所怨言,但打心眼里是愿意帮郡主的,本官帮郡主,从不是因为你。”   这话说的就有几分深意了。   宋裕早看出崔邵对周芙有心思,也不吃惊,只是低头瞧了一眼周芙,突然来了一句,“他好,还是我好?”   宋裕这么内敛的人,很少有醋意如此直白的时候。   周芙怔了怔,“你好。”   有了这话,宋裕心头痛快了不少。   年轻人久别重逢,周崇焕知晓周芙跟宋裕应当有很多话想单独对对方说,所以没再多问什么,就让宋裕带着周芙先回营帐休息。   众人各自回各自的地盘。   蒋锳还在想锦囊的事情,她心里装不住事儿,所以在大家都走后,跟着周征走了一路。   周征知道她跟着自己,走了一段路后,突然停下步子。   “蒋锳,我不喜欢人算计我。”周征转过身,苍白英俊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讥讽。   作者有话说:   男女主终于见面了,嘤。 第46章 明灯   “我算计你什么?”   蒋锳仰面瞧着周征, 她行事素来坦荡如砥,宵小的勾当半点都不会做。她能算计他什么?   周征眼底晦暗不明。   如果可以,他也不愿意把她往坏了去想。可就是那么不巧, 济水河边他受伤的那一夜, 他袖口中那枚先前沈青娥送他的护身符恰巧就丢了。那玩意儿他之前以为是在马背上颠簸时丢的,也没多想, 今日瞧见她兴冲冲地把绣好的锦囊送给大家,这才明白她的用意。   “旧的不去, 新的不来, 是么?”   天边云卷云舒, 柔软的风扬起周征玄色的金丝软底袍。他长身玉立,隽秀英朗的眉目间藏着几分嘲弄, 本不欲将话说那么重,可想到这几日自己是对蒋锳有几分动心的,心头忍不住升起了几分自嘲。   上一个把他骗的团团转的人还是沈青娥。   故技重施。   想用面上那层虚假的坦荡和直白糊弄他,真当他是个傻子么?   “蒋锳,那枚袖口的旧护身符是故人相赠,你若想送我一个新的, 大可以直说就是, 何必将那个旧的丢弃。”   “你既然自诩干干净净,从不遮掩,耍这样的手段不觉得难堪么?”周征冷笑。   蒋锳捏着手里的锦囊, 听了这话,先是怔了怔, 反应过来后, 眼眶顷刻间红了一圈。   难堪么?   怎么可能不难堪。   被喜欢的人这样误会, 这样不留情面的嘲讽, 她怎么可能不难堪。   “你那个旧的护身符是我扔的。”   “但我没有耍手段。”   “周征,是你自己多心,你自己多想,你自己什么样,你就把人想成什么样!”   蒋锳吸了口气,努力克制住自己,竭力让自己不在这个冷血冷心的人面前失态。   但尽管如此,周征还是瞧见了蒋锳隐忍的发红的眼圈。   做质子那几年,他将自己的一颗心封进了冰天雪地里。被老皇帝从宫中放出来后,他已经习惯了对人说诛心之言。   今日之事,他若想,还有更多诛心的话可以说。可瞧见蒋锳这个样子,周征黯了黯眼神,更多的话被咽回了喉间。   ……   周芙坐在宋裕的营帐内,百无聊赖地四处打量着。   他东西不多,案几上规规整整放了几册书,被浆洗的很是干净的衣物整整齐齐叠在木架子上。   布帘子被一只干净修长的手掀开。   宋裕刚刚临时又被周崇焕叫走,两人谈了一会儿正事,现下才有空回来。回来的时候拿了点纱布和药粉。   “带这个来干什么?”周芙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手。”   宋裕走到她面前半蹲下来,目光落在她不久之前在悬崖下攀爬岩石时划伤的掌心上。他不瞎,刚刚在城门口将她上上下下打了个遍的时候就瞧见了她掌心的伤痕,只是碍于周崇焕在,不好直接问。   父母皆爱怜子女。   这些日子淮南王已经够心力交瘁的了,虽说周芙一路上吃点苦头是很正常的,但那些不那么太平的经历在长辈听来,终归是会徒添一层伤怀的。   周芙也不扭捏,将手递给他,任凭他摆弄。   “宋裕,我很想你。”   “我想了一下,除了上一世掖庭那八年以外,我们还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久。我每一次觉得路难走的时候,想到你在豫州等我,就觉得什么事情都能熬过去。宋裕,你是我的明灯。”   周芙轻声开口,在她不算漫长的两辈子里,有过很多遗憾和后悔的事,但最不后悔的就是喜欢上宋裕这件事。   无论经过多少年,无论这个人是风光霁月如松如竹地站在政坛的高处,还是落魄狼狈地因父获罪成为罪奴,她都是喜欢他的。   “周芙,你也是我的明灯。”   “因为你,我才想着功成身退的那一天。”   宋裕抬起头,冷不丁又想起了这些日子自己对她的担忧。周崇焕担心她回不来,他又何尝没有担心过,只是每一次稍稍一想到这一层,就立刻停住,不敢继续往下想。   上一世,他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了大梁,从未给自己留过生路。   但这一世。   他是想跟她一起功成身退的。   宋裕神色认真,周芙听了他的话,心头一热,她抽回手,将手腕搁在宋裕的肩头,“宋裕,我们成亲吧。”   这话轻飘飘的话落入宋裕的耳中,让宋裕忍不住正了色。   “周芙,我是罪奴。”   老皇帝病死指日可待,他重回朝堂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如今身份之差摆在这里,纵然宋裕可以坦荡地对所有人认下自己如今的身份,但他并不想委屈了周芙。   “我知道。”   “你是郡主。”   “我也知道,但宋裕,爹爹让我们成亲。”周芙说。   她没有骗宋裕。   今日周崇焕送她入帐前,特地问了她,问她愿不愿意同宋裕成亲。周妘死了,张臣民死了,周芙在一个人带着孩子孤身前往豫州的日子无数次也想过这样的话题,她觉得自己要珍惜眼前人。   不仅她这么觉得。   周崇焕也这么觉得。   所以今日他才旁敲侧击地问了自己闺女。   “宋裕,我以前总觉得我们的时间很长,有很多年可以挥霍,可姐姐姐夫死后,我才发现,重生一世,很多事情也是脱离了我们的掌控的。”   “你不用担心委屈我,我在我心里永远是大梁的脊梁,罪奴也好,宰辅也罢,都不重要,像上一世一样,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我就不会觉得委屈。但我想光明正大地同你在一起。”   周芙絮絮地说着她心中的想法,宋裕明白她在想什么,却仍旧无法立即回答她的话。   身份之差是他们如今无法逾越的鸿沟。   如她所言,他确实不想委屈了她。   “周芙,给我点时间,让我想一想。”宋裕搁下手里的药粉和纱布,眼神清明。   “好。”   周芙愿意给他时间,让他想通。   “现在先同我讲讲,你这些日子都是怎么过来的。”宋裕仍旧保持蹲在周芙面前的姿势,低头用掌心替周芙揉了揉因为走了太多路而肿胀的小腿。 第47章 安心   营帐内弥漫着淡淡的奇楠香气, 人若是一辈子金贵的活着,便受不得风雨。但过粗糙的日子过得久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别揉了。”   “你过来陪我坐, 我跟你讲, 我这一路遇见了什么。”   周芙有些不自在地拨开了宋裕的手,宋裕闻言停下手, 扶着膝盖起身坐在了周芙旁边。   军营艰苦。   宋裕颀长的身形比之在京城时也清瘦了不少。   周芙将头靠在宋裕的肩上,宋裕轻轻握住周芙的手。营帐不大, 时而有微风吹动帐帘。   周芙贴着这人, 感受着那一层又轻又薄的衣衫下这人身体的温度, 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安心。   吃得饱穿得暖。   身边有心尖上的人。   或许,这不是最好的世道, 但他们一定是最好的他们。   周芙轻描淡写地将这些日子的辛苦一笔带过,只讲了这一路遇见的善意。她语气柔缓,许是好久都没睡过一个安稳的觉了,越讲声音越疲乏,不久就伏在宋裕的肩头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嘴上说着不累,但身体还是疲乏的。   宋裕抬手抚了抚她的发, 然后低头脱去她的鞋袜, 将她扶到榻上,让她躺着找个好睡的姿势睡。   他动作素来轻柔,替她掖好了被角后, 这才徐步走出了营帐。正赶上昭王和周翦一起从城外回来,周翦神色平静且镇定, 昭王则是骂骂咧咧了一路:   “乳臭未干的臭小子, 吃了几记败仗还不够。如今休战, 竟还命人挑衅我们, 他在四百米开外的山沟沟里买了几千的伏兵,打量咱们不知道这事儿?”   “非散布些假军情,说是咱们不敢再打了,娘的,若不是兄长说不打,爷定要他这个黑木铁达变黑木铁猪?”   昭王身上的铠甲已经脱了,身上是赤色的作战里衣,他营帐前的随从见自家王爷就这么来了,忙拾起营帐里的鸦青色外袍给自家王爷披上。   “兄长。”   周翦见宋裕从营帐内走出,便知晓里头如今应该躺着周芙。连日的奔波,定是累人的,想必此刻在休息。   “永安她如何?”   “这一路走来,可有受伤?”周翦问。   “还好,全须全尾。”   “那就好。”周翦松了口气,周芙失踪以来,宋裕虽面上不说,但周翦是瞧得见他的担忧的,如今人好好地活着回来了,就是最好的。   昭王披上衣服后,见周翦跟宋裕正在叙话,也跟着晃里晃荡地走了过去。他来这豫州也有好几日了,关于自家兄长看重这位宋公子一事,他是知晓的,并且他也能猜到自家兄长是想要这年轻人做女婿的。   作为王叔。   他跟东王宁王三人带着其余兄弟的兵力前来解豫州的燃眉之急,明眼人一瞧便知他们是为了帮衬兄长来的。   这周征性子古怪,作为小辈儿,不搭理他们这几个王叔就罢了。   眼前这年轻人,看着也不是不知礼数的人,这几日待其他人包括军营里的小兵都温和谦忍,唯独对他,置之不理,眉眼间还藏着冷淡的疏离。   昭王性子傲。   早就瞧宋裕不顺眼了,可巧今日瞧见这年轻人,自然要上去找两句茬。   “你就是周芙那丫头瞧上的那个?”   “生倒是生了一张好脸,可惜了,这脾气秉性半点都不行,身为罪奴,见了本王叔一句知会都没有。你将来若是入了王府,难不成也这么半点没有眼力见么?罪奴侍奉主子,天经地义,你也该学着如何侍奉人了。”   昭王挑衅得明明白白,宋裕闻言却只是淡淡地勾了勾唇角,眼底嘲讽。   周翦咽了咽口水,也不知道昭王为什么好生生地要去惹宋裕,毕竟,上一世他就是死在宋裕手上的。   “九叔,你今日也累很久了,孤的营帐内准备了好酒,待会儿让人给你送去。你先进帐歇歇吧。”   周翦半哄半拽地打圆场。   昭王任由周翦拽着他走,口中却仍旧不留情,“本王有说错么?若非周芙那丫头喜欢他,他如今能干干净净地站在这里?一介罪奴,本就是靠着女人吃的软饭。”   周翦恨不得去捂昭王的嘴。   好不容易这一世江龄雪还好好地待在老家跟丈夫你侬我侬,没入京城。他却还在拼命地作死。   “兄长…”   “九叔他就是这么个人,口无遮拦骄横惯了。你别跟他计较。”   安抚完昭王,周翦理了理衣衫从营帐内出来,小心翼翼地看着宋裕。   上一世,宋裕奉命平乱,会极门前射杀宗亲的那一日,昭王并不是一定要死的。   囚禁他,流放他,也同样能够震慑到其他的王叔。   可宋裕选择了最直接也最省事的平叛法子,心中是带了一点私怨在的。那点私怨归根结底就是江龄雪的死以及他把周芙牵扯了进来。   也正因为如此,时至今日,宋裕回想起当年,仍旧没有办法平和地对待这位王叔。   “殿下放心,昭王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宋裕随意地把玩着手里的腰牌,面上没什么表情,嗓音平静且没有波澜。   周翦点点头,欲言又止了一阵后又开口,“兄长,这一世,我希望我们能赢,但我也希望,骨肉之间不再有相残相杀。”   如果可以。   会极门前的那一幕,周翦并不想再看到。没有人想做周家的罪人,这一世,除了赢,他还想要把损失减到最大。   “兄长,江姑母那边,孤已经派人照拂着她的丈夫了。他们会安安稳稳地远离京城过一辈子。”   “如果…”周翦硬着头皮,“如果这一世九叔还是不配合,兄长,没关系,能不能保他活着。”   宋裕默了片刻,他知晓周翦之所以央求地看着自己,是因为这么多年亦师亦友的那份尊重。   纵然周翦不提,这一世,宋裕本也就没有打算用上一世的方式逼宗亲交出兵权。   提早打算。   这一世把一切的局布的快些早些,很多事情不至于走到上一世那一步的。   “殿下,你不必顾念我,你可以同昭王他们走得亲近些。”因为江龄雪的死,宋裕始终没办法同昭王亲近,但如若周翦愿意剖白自己,离那些宗亲们近些,将来登基后需要宗亲的兵权时也不至于除了冷冰冰的圣旨以外,再无别的体恤的话可说。   周翦道,“孤知道。”   “周芙看重亲缘,我不想她再伤心。”   宋裕平静开口。   周翦“嗯”了一声,突然想起今日黑木铁达挑衅一事,提了一嘴道,“黑木铁达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打了几次仗后,两军都已经疲乏了。眼下他的军队已经从济水河那边挪到了狮子岭的山沟沟里,这止战才止了没几日,他就又想再打。”   “将士们哪个不是肉做的,他们胡人都是不用休息的么?”   说起这事,周翦跟昭王一样有些想骂娘。   宋裕缓声道,“这一局,我们要赢了。”   “我们会赢?”   “他急着打是因为突厥王在催促他,他这几年一直被怀疑有反心,虽然战功赫赫,但是在突厥的日子并不好过。当初明知豫州没有多少兵力,却还是浩浩荡荡带着三万人过来,就是急于求成,想快些打赢这一战。”   宋裕沉稳地分析着局势。   宗亲们的兵力加上豫州城内原有兵力,豫州这一局,熬下去,大梁定然会赢。   可赢了这一局,还有下一局。   只要黑木铁达在,年年兴兵是板上钉钉的事。   所以这一局,如何赢,能不能重创黑木铁达是关键。   “殿下,前些日子,陈淙写给我的书信是不是在你那里?”宋裕突然开口。   提及陈淙,周翦一个激灵。陈国那位公主周翦是知道的,对宋裕一见钟情,许是前些时候宋家获罪,她找不到他。这些时日,兴许在陈国听闻宋裕随军,就总寄些书信来。   宋裕每每得到那些书信,也不看,只是把它递给周翦,让他替自己保存着。   陈淙毕竟是身份尊贵的公主。   她的信,不收也不好。   可若是看了,周芙再大度,也会难过。   周翦明白宋裕所想,所以每回都替他收下那些信。可今日,他突然想要要走那些信,周翦冷不丁有些难以接受。   “兄长,永安刚刚回来,你这样是不是不好?”   宋裕搁下手里的玉牌,轻笑着反问,“殿下觉得我会背叛周芙?”   周翦摇头,“那自然没有。”   “放心,豫州一事,对于大梁而言的最优解如今就在陈淙的身上。”宋裕仰头道。   周翦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但仍旧相信宋裕,所以不再多言,只是命人进帐找出那装了书信的盒子,然后递给他。   周芙睡了很久很久,醒来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宋裕坐在案几前正襟危坐着翻阅书信。   “醒了?”   “嗯,宋裕,我睡了多久?”   周芙掀开被子,下榻穿衣。   “两三个时辰。”   一盏茶之前,刚有周崇焕的近侍来提醒过宋裕,说是可以让永安郡主起来了,晚膳快要备好。   周崇焕素来习惯提前叫人,宋裕虽应了那近侍,但瞧她累得紧,就没忍心立即唤她起来,而是估摸着时辰,想着再过个一炷香唤她。没成想,她自己先醒了。   穿衣的那会子,可巧近侍又来催了。   “父王行军惯了,最不喜欢别人误卯,刚让人来叫过一遍,这会儿还没到,怕是要挨骂。”周芙还怔忪着眼,周崇焕对她虽说慈爱,但也积威甚重,许是着急,身上那件水红色单衣的腰带左摸右摸也摸不着。   宋裕搁下手里的笔,走到她身边,弯下腰替她将单衣上的系带扣好,温声道,“晚膳不比点兵,若王爷怪罪,总归有我担着。”   这话话音刚落,就瞧见蒋锳掀帘进来了,她进来得突然,也没人通禀,一打帘就瞧见宋裕的指尖正搁在周芙的腰上。   “啊,抱歉。”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蒋锳喃喃地念了念这话,然后捂住了自己娇羞的脸。   周芙后知后觉地拍开宋裕的手,把衣裳套套好,然后拍了拍蒋锳的肩,“蒋锳,我们什么都没有做,你怎么了,感觉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周芙给宋裕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走。   蒋锳见宋裕识趣地迈步打帘出去了,这才挺起腰整理了一下情绪。   “没什么,就是今日起,我不想跟大伙一起吃饭了。我爹那脾气,今日那么多人,我要说了这话,他肯定当众给我没脸。郡主,今儿晚膳他们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我近日不是很舒服,不想见人,成不成?” 第48章 喜欢   蒋锳最喜欢热闹的。   这一点周芙打小就知道, 这么一个喜欢热闹的人如今却突然连饭都不出去吃了。上一世不那么愉快的记忆席卷而来,周芙上上下下将蒋锳打量了一番,脱口而出便是一句, “我兄长欺负你了?”   “没有。”   蒋锳不怎么想提周征的名字, 眼神有些躲闪。   周芙沉默了片刻,抬手握住了蒋锳的手, 两只冰凉的手相贴,她没有阻止蒋锳, 而是道, “不去便不去了。等会子我派人送些饭去你营帐, 你不想见他,就不见他。”   “他不配。”   周芙瞧蒋锳委屈, 也替她不平,所以到了用膳的地点时自然也没给周征什么好脸色,从周崇焕到几位王叔和蒋家父母,她一一见过并行礼了,却唯独略过了周征。   “不知道叫人?”   周征低头摩挲着手里的琉璃杯盏,似笑非笑地抬起眸。   周芙迎上周征的目光, 倔强地看了他一眼, 愣是直愣愣地坐下没搭理他。   “芙儿。”   周崇焕不知自家闺女今日是怎么了,但周家的规矩从来都是兄弟姐妹之间要和睦,他自然要摆出严父的样子, 提醒她。   周芙全当没听见,只是拿起筷箸, 替在场的众人一一夹了菜, 唯独没给周征夹。   “这是怎的, 刚回来就兄妹失和?小永安, 你倒是同九叔说说,你兄长是怎么你了?”   昭王看热闹不嫌事大,扬着眉笑眯眯地瞅着周芙。   “没什么。”   周芙替蒋锳报不平,但那缘由并不能拿到台面说。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周征盯着周芙瞧了一眼,只这一眼便猜到了自家素来乖顺仁善的妹妹为什么会突然如此。   “蒋锳呢?”   “你回来了,她欢喜得连饭都不吃了?”周征出声嘲弄,阴沉且冷冽的目光往帐外落了落。   帐外一片漆黑,前几日刚下过一场雨,如今暗沉沉的天幕上连一颗星子都没有,只空余寒风吹动树梢,落下“沙沙”的声响。   “与你无关。”   “兄长,你如今已经跟她退婚,你管天管地也管不到蒋锳。”   周芙护犊子的意味很明显,言语中夹枪带棒。   兄妹失和。   无论因为什么,在周崇焕这里都是不允许的。   “周芙,你还用膳么?”   “若不用,就回自己的营帐好好反省去。这些日子,你的新营帐已经安排好了,就在蒋锳的营帐旁边,要么你现在就去反省,想想对自己兄长自己家人这人说话该不该。要么现在向你兄长认错。”   周崇焕这些日子老了不少,身子骨也越发的没有以前好了。人总是要死的,周妘和张臣民先一步让他白发人送了黑发人,那总有一日也将轮到他自己。   这偌大的淮南王府将来总归是要交给儿女的。   王府若想要长治久安,那定然要兄妹和睦,若是眼下这个样子,那定然是不成的。   周崇焕本意是想让周芙对周征低个头。这丫头性子平日里也和顺,兄妹之间认个错本也就是无伤大雅的东西。   可周芙听了周崇焕的话后,抬脚便走,“那女儿告退。”   她说走就走,却被宋裕抬手摁住手腕,拽了回来。   宋裕没什么情绪的目光同周征对视了一眼,说实在的,他也认为周征被周芙怼纯属咎由自取,可周崇焕这些日子身子骨确实不好,先前一直卧病在床。   今日能起来,好生生地同他们其乐融融地用晚膳也纯属是因为昨日喝了军医的一剂猛药。   亲缘这种东西,世上再利的刀刃也割不断。   周芙如果知道周崇焕的身子骨已经差成这样,定是不会跟他对着干的。宋裕拽她回来,只是不想她将来后悔。   “世子,宋某代郡主向你赔罪。”   宋裕挡在周芙身前,以酒作赔。   自家兄妹,哪能真的计较。   周征象征性地举起杯子,宋裕这准妹夫赔罪,就相当于周芙赔罪了,周征也不为难,抬手将手里的烫酒喝了。   这一场晚膳吃的可以说是索然无味。   吃完饭后,周芙派了一个侍从给蒋锳送了些菜去。周征猜到蒋锳今晚约莫是在躲自己,他不咸不淡地瞥了瞥蒋锳营帐的方向,心知肚明,所以什么都没有再说。   后头一连几日,蒋锳都没有跟大家一起吃饭。   天晴了好几日后,又下了一场雨。胡人的军队跟宗亲们的军队就横在豫州城外,敌不动,我也不动。   宋裕给陈淙写了一封书信,去给驿站的人送信之时,让周征拦了下来。   “先前军营里就有传言,说是陈淙瞧上了你,给你写了不少信,如今看来,不仅是陈淙瞧上你,你也瞧上了陈淙啊。宋裕,你这般对得起周芙么?”   宋裕白袍的袖口略微拂过信封,闻言轻笑一声,“世子要看,便看吧。”   周征意味不明地看了宋裕一眼,闻言径直将信封打开。   力透纸背的字透过信纸映入眼帘,周征看完后没说什么,只是又替他将信纸折了起来塞进信封里,然后抬手递给驿站的人,“你跟周芙讲了么?”   “没有。”   宋裕自嘲地笑笑,此事做的下作且不堪。   手段卑劣到让他自己都唾弃。   他又如何同周芙开口。   周征捏紧马辔,“宋裕,我曾以为你想要做的是名满天下的谋臣,如今看来,是我错了。你这样的人,是不要名声的。”   宋裕轻呵一声,然后低笑,“谁不想要名声呢,可周征,你知道的,朝臣一辈子都走在取舍这条路上。”   周征不置可否,“这种不干净的事情怎么能少了我?宋裕,算我一个。”   周征漫不经心地开口。   宋裕迎上他的目光,两人虽然时常互相嘲讽对方,但在此事上达成了一致。   周征刚从城中的市集上回来,马背上还悬着两包新鲜的炒栗子,“这个给周芙。”   他将炒栗子扔给宋裕。   宋裕又扔还了一包给周征。   “多谢世子的好意。”   “多出来的那一包,周征,你要赔罪就得自己去。”   宋裕点到为止。   “谁说我要拿这个向蒋锳赔罪?”周征稳稳地捏住那包栗子,话是这么说的,可事实上这几日他一直在想自己话是不是说太重了。   宋裕觉得好笑,“我说蒋锳了么?”   周征此地无银三百两,本想打马离开,可临走前,却又忍不住望向宋裕,“宋裕,你当初跟周芙表露心迹之前,是怎么确定周芙也喜欢你的?”   周征眼底有自嘲,也有隐隐的期盼。   宋裕笑道,,“周征,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们分开过。因为那时候我们从未对对方说过喜欢,所以周芙差一点放弃我了。周征,你若是一直试探,蒋锳也会放弃你的。”   身为过来人,在提到放弃二字的时候,宋裕的嗓音有一瞬间的黯然。   “周征,一个人喜欢不喜欢你,你真的不知道么?”   “蒋锳如今只是躲着你,等有一日她不躲你了,那说明她对你半分喜欢都没有了,那就晚了。”   周征听了这话,沉默了片刻,过了很久,才缓声道,“我知道了。”   说完,策马往军营驶去。   也是巧。   他进军营的时候,蒋锳可巧蹲在营帐边在用扇子扇着药炉子,将士们都有事情要忙,周崇焕的药总要有人煎,她闲的没事儿,就蹲在那里替周崇焕煎药。   大清早,她心情本还不错。只要强迫自己不去想周征那一日对自己说的话,她还是恣意快活的。   可一抬眼,就瞧见了不想看见的人。   她手里的扇子没注意掉到了脚边。   那羽毛扇子碰上炉子里的火,“蹭”地蹿出火星子来。那火星子刚好撩到她的裙摆。   蒋锳惊呼一声,忙用其他东西拍掉裙子上的火星子,拍完后看了一眼周征,又火急火燎地往营帐里跑。 第49章 诚恳   “这么记恨我么?如今晚膳都不愿意出来吃了。”   周征跟着她掀帘进去, 一把摁住她的小臂。   蒋锳抬手去掰他的手,周征并不欲松开,但怕弄痛了她, 所以在她掰他手时, 他自己先卸了力。   蒋锳揉着酸痛的手臂,望向周征的目光里除了不解以外, 还有几分小心翼翼地防备。   想到那一晚他同她讲的话,蒋锳难免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虽知道自己即使辩解了, 这人也未必相信她, 但还是忍不住解释,“我不知道你这个时候会回来, 我并没有特地计算你出门的时间,我如果知道你这个时候会回来,我是不会在那里熬药的。”   蒋锳一颗心“突突”直跳。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惊慌些什么,只知道,周征先前说的那些话越想越伤人。她实在不想再被那么误会一次了。   周征黑眸幽深,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到她的小腿上, 刚刚的裙子被火星子撩到, 裙摆处被烧了两三寸,她小腿的脚踝处如今一片通红,“坐床上去。”   “我腿没事, 不用你管。”   蒋锳避他如避猛虎,说完这话后, 一瘸一拐地往外跑。也是倒霉, 没长眼睛就出了营帐, 刚好碰见蒋厚在教周芙射箭, 以不远处的枝头的乌鸦为猎物,蒋厚拉满了弓带着周芙射。   周芙也是第一次碰弓箭。所以全程由蒋厚领着,她只是握了弓,但主导作用在蒋厚那里,所以这箭即使射不中枝头的乌鸦,也不会射到刚出营帐的蒋锳。   可作为当事者。   蒋锳看周芙拿弓箭还是有一瞬间的害怕,自己的好友在刀枪剑戟上几斤几两,蒋锳太清楚了。   她出帐时本就是慌慌张张的,见周芙拿箭冲着她营帐边的枝头后,更是惊了一瞬,没在意脚下的嶙峋石子,以一个跪趴的姿势给正在巡逻的小将士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周芙刚搁下手里的弓,就瞧见蒋锳摔了。这嶙峋的碎石地,摔伤后倒没有什么大碍,但蹭破了皮肉,到底是疼的。   她慌忙跟着蒋厚一起过去,还没来得及走到蒋锳身边,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在她之前打帘从营帐内出来了。   “蒋锳,你是疯了么?”   周征低声喝止她。   “周征,你凭什么这么跟蒋锳说话?”周芙心疼蒋锳。   “你闭嘴。”   “周芙,你学射箭朝哪儿射?蒋厚没长眼睛,你也没长?”周征冷冷一笑,轻描淡写一句话,却能让人听出怒意。   蒋厚连日以来忙于军营事务,也就今日得个闲,故而并不知蒋锳躲周征,只以为自家妹子一腔热情终于将周家这位铁树捂开花了,所以在周芙开口同她这位兄长争辩之前,忙拽走了她。   闲杂人等都退下了。   眼下就只剩下了周征跟蒋锳两个人。   “伤哪儿了,我看看。”   周征蹲下身子,面色阴沉。   蒋锳手掌擦伤了,破了点皮,谈不上疼,但膝盖蹭得那一下是真疼。她是个天塌下来都能过好日子的性子,也很少哭,但听到周征的关怀时,眼眶冷不丁一红。   这世上。   恶意和突如其来的关怀都是让人容易落泪的东西。   “跟你没关系。”   蒋锳吸了吸鼻子,“我自己摔的,别到时候又说我算计你。”   这话重新提起来就说明心里到底是委屈的。   “是我先前的话说重了。”   “蒋锳,你说的对,是我总是以自己的行事风格去揣测别人,我这样的人,若无人规劝,不加以改正,只会成为一个孤独的小可怜。”他抬起黑眸瞧着蒋锳,眼神里竟真透着那么几分可怜。   “蒋锳,我喜欢你。”   周征终于承认了自己的内心。   “我曾经以为说出喜欢两个字,对于我而言是很难的事情。我以为我不会再相信真心,可蒋锳,我是愿意相信你的真心的。你呢?能不能帮我这个孤独的小可怜做回一个正常人?”   周征唇边的笑意里带了几分苦意,嗓音低哑。   蒋锳被周征攥住了手腕,她不得不承认,刚刚的那一瞬间,她看着周征的时候,心突然软了一下。   她喜欢的人也同样对她说了喜欢,这本该是件喜悦的事情。可周征前几日说的话实在是太伤人自尊了,蒋锳一时还不能接受。   “你先前误会了我,我不想就这么原谅你。”   蒋锳抽出了自己的手腕,说完这话后,一瘸一拐地进了营帐。   明知此刻周征还在后头,但蒋锳还是一次都没有回过头。   ……   周芙被周征骂了几句后,就像是根霜打的野草似的。为了迁就蒋厚的面子,敷衍地又陪他练了一会儿箭,然后就去周崇焕那里要福哥儿了。   福哥儿是姐夫死前写在一张宣纸上的乳名,这名儿听着吉利,周崇焕很喜欢,周芙也觉得很好。   宋裕营帐里放了一个摇篮,那是他作为准姨夫亲自熬了几个夜为福哥儿做的。在这之前,周芙一直不知道宋裕会木工活。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嗜睡。   周芙抱着福哥儿在摇篮前晃了一会儿,不一会儿,福哥儿就睡着了。周芙见福哥儿睡了,闲来无事,便坐在了宋裕的案几前,想着翻一翻他平日里看的书,没成想,书桌上那几本古籍是没什么好看的,但案几上那木盒子里的书信倒是好看得很。   字字缠绵。   字字悱恻。   什么见字如晤。   亏他也看的下去。   周芙瞧着信上的落款,陈淙。   这要是江龄雪,她心里还能好受些,还能安慰自己,左右两世跟宋裕走得近的也就那么一个女人。   可谁能想到,前世那个一直惦记着宋裕,却连一个回顾都没得到的人,这一世竟然能把书信送到宋裕的面前了,宋裕不仅看了,还用精巧的盒子给它们一一装好了。   周芙一肚子酸水,她重重地阖上这木盒子,想着等宋裕回来就挑这盒子里头的书信好好背一段给他听。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偷看人的书信不是什么磊落的事,又想算了吧。   就这样。   算了和不能算两个选择一直在周芙的脑海里打架。   周芙觉着若是藏在心里头,总归是不舒服的,所以宋裕在外头处理完军务回来后,周芙拿了根鸡毛掸子就在案几前等着他。   “把这个拿出来做什么?”   宋裕瞧见那根插在青花瓷瓶里许久的玩意儿,不明所以。   “拍灰。”   周芙拎起那根鸡毛掸子,随意地用它掸了掸桌面和衣柜。走到宋裕身边的时候,觉得心头还是发闷,不轻不重地在宋裕身后落了两下。   宋裕耳根微红,却任由她胡来,只是回头笑笑,“你这是背后训夫?”   “宋大人又没说娶我,这算什么背后训夫?”周芙只不轻不重地落了两下后就将鸡毛毯子又重新插回了花瓶里,想了想后,还是指了指那个装满了陈淙书信的木盒子。   “说说吧,自己如实招来。”   宋裕抬眸瞧着周芙,“周芙,若我说了之后,你觉得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会更喜欢蒋厚跟崔邵么?”   他嗓音低沉。并非不确定周芙对他的喜欢,只是这次他要做的事情,连他自己都要唾弃自己。   “会。”周芙故意逗他。   听了这话,宋裕欲言又止,神色里浮现出了几分难得的伤怀。   周芙很少从这人面上瞧见这样的神色,也不多逗他,只是道,“说吧,为什么要同陈淙通书信?”   宋裕坐下来,似是对于刚刚的那一个“会”字有些耿耿于怀。   “周芙,给你个机会,重新答。”   作者有话说:   周哥的第一次作死告一段落。   等再过个三四章,沈青娥出现,就是哥哥作大死的时候了。 第50章 婚姻   宋裕抬起带着几分脆弱的笑意的眸子直视着周芙。   “你怎么会不好呢?”   “宋裕, 上一世也好,这一世也好,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好的那一个。”   周芙不再逗他, 而是上前轻轻地搂住了他, 让他安心地把头靠在自己的怀里。   他是她年少时遇见的最惊艳的那个人。   正是因为他好,所以后来多年, 她的眼里再也见不得别人。   “呆子。”   “我要是喜欢崔邵,喜欢蒋厚, 那我还在这里陪你做什么?”周芙在他光洁的额头上轻轻敲了敲, 动作轻柔, 抬手之间伴着一阵旖旎的蔷薇花香。   “换香粉了,这么香?”宋裕挑着眉问。   “蒋锳送我的。”   周芙抬起袖子闻了闻, 她今日有些风寒,对香气不怎么敏感,原先以为这是淡香便用上了。见眼前这人突然揶揄着看向她,下意识地以为他不喜欢,“你不喜欢么,若不喜欢, 我去换件衣裳再来。“   她说着, 便拍开青年搁在自己腰上的手,要往外头走,可宋裕的手背被她拍了一下后却愣是没挪半分。   周芙不解。   宋裕无奈失笑, “只要是你,我都喜欢。周芙, 不是要听我说陈淙的事情么, 忘了?”他漆黑的瞳眸里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委屈。   周芙这才想起今日的正事, “那说说吧, 说说你瞧见陈淙那些充满柔情蜜意的书信时,是何等的喜悦,何等的高兴,何等的迫不及待想要给她回信。”   宋裕听着周芙的这些“何等”,只觉得头有些疼。   “陈淙在列国之中以贪慕美色而闻名天下,她的公主府里,光幕僚就二十八个,我高兴什么?迫不及待想要去争宠么?”   也是。   陈淙素来见一个爱一个,这一点,周芙早有耳闻。   “你既然不高兴,那你回信给她做什么?”周芙没看见宋裕给陈淙写的信,但想想也知道,他定是回给她了。   “我想借陈淙的手,往黑木铁达的帐中挂一把金错刀。”   宋裕一贯清润的嗓音里带了几分喑哑。   金错刀?   “你父亲当年出使突厥时带回来的那把金错刀?”   “对。”   周芙怔了怔,“你父亲当年出使突厥,突厥王送了他一把金错刀,这刀小辈们并不认得,只有突厥王认得。你是想借那刀杀人,让突厥王对黑木铁达的疑心更重,从而利用突厥王的手杀了他。”   想到这里,周芙接着问“那你准备怎么让陈淙帮你?”   “我骗了她。”   宋裕抬眼,“我同她讲,那是我父亲从突厥一位很重要的会武的故人手上得来的,他倾心那位故人,所以想要临死前想要把这金错刀送给突厥最厉害的英雄。”   这等示弱的话只能哄骗哄骗未经世事的小姑娘。   陈淙并不算未经世事,可她一心只想着求遍天下所有美男,尤其是宋裕这样清清冷冷,可远观不可亵玩的俊朗文臣,更能深得她的青眼。   “陈淙答应你了?”   “答应了。”   宋裕的喉咙紧了紧。   做这样的事情,宋裕本身打心底里是排斥的。这份排斥并不仅仅在于他骗了陈淙,更在于,他竟要用这样的方式去挫伤黑木铁达。   众所周知,黑木铁达在突厥的处境是跟周崇焕在大梁的处境差不多,他为突厥呕心沥血,披肝沥胆。年纪轻轻就立下了赫赫战功。   此番,用让陈淙把金错刀给黑木铁达的方式陷害黑木铁达叛国,陷害他跟大梁有牵连,本就是十分卑劣的事情。   宋裕很瞧不起这样的自己。   可又没有办法。   黑木铁达必须受到重创。   大辽和北方其他游牧民族的联盟都得益于黑木铁达。   虽然说这一世因为他们的到来,大梁的局势已经比从前好了太多。但积贫积弱并非一时之过,如果这仗连着打,终日不停歇,受苦的还是百姓。   这一世,宋裕想做的,只是尽快结束这战局,终结这乱世。   “各自的政治立场不同罢了。”   “你一点都不卑劣。”   周芙听完后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能抬手抚抚宋裕那被玉冠束得一丝不苟的墨发。   宋裕读了这么多年书,那些儒家的道理让他唾弃自己,可上一世他行事又是法家的思维,所以打从他起了要利用陈淙的念头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能够好好休息过。   而此刻,周芙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动作很轻很柔,明明说的话也不多,可就是让他觉得,他有在这一条路上撑下去,继续走下去的勇气了。   “周芙。”   他突然低哑着嗓子唤她。   “嗯,怎么了?”   周芙随意地答应着。   “周芙,我希望无论发生什么,我们的身边都能有对方。我跟你说我要想一想的事情已经想好了,我愿意娶你。但周芙,你若是想要在这些时日同我成亲的话,会受委屈。”   宋裕认真地瞧着周芙。   提及成亲一事,如今真算不得一个好时机,他还落魄,还是戴罪之身,什么都给不了她。   “委屈什么?”   “前世的这个时候,你不是也依旧什么都没有么?虽然那时我们没有提过成亲,但并不影响我那时候很快乐,宋大人。”   周芙笑笑。   上一世他们两个人走到分道扬镳那一步的时候,她总是叫他宋大人。在那之前,她都是直接叫他的名字。   “我爹爹喜欢你。”   “我阿姐我兄长包括我姐夫,都喜欢你。我爹爹如今都催着你让你娶我了,你要是再顾虑,那可就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下次再想娶我,可就得拿千金来换。”   周芙半开玩笑。   宋裕抿抿唇,攥着周芙腰的手紧了紧,“周芙,千金也好,万金也罢,别人有的,将来我都会补给你的。”   虽然周芙并不在乎这些,但宋裕私心里还是觉得造化弄人,上一世大权在握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要向周翦提赐婚呢。若是上一世提了,好歹那时什么都有,两世下来,有那么一世是体面成亲的,也算是没那么大遗憾。   但不管怎样。   该给周芙的,他定然不会少。   “你人都是我的,又有什么补不补之说。”   周芙轻笑,这话话音刚落,摇篮里的福哥儿突然醒了,醒了后就开始哭。孩子饿了,想要吃奶,周芙将他抱起来,“不同你说了,我去找奶母了。”   说完后,抱着孩子往奶母那里去。   脚刚踏出营帐的门,就远远地瞧见了周征,他此刻正跪在周崇焕的帐前,神色是一如既往地冷淡。   “让他滚。”   “婚姻大事,岂容儿戏。”   “当初宫宴上是他自己同意退婚的,如今又想要,哪里这么容易?”   周崇焕在营帐内发着火,那不大但带着怒气的声音传进周芙的耳朵里,提起退婚,周芙瞧着周征,下意识地回到了上辈子。   他要为了沈青娥同蒋锳退婚?不对,这一世的婚已经退完了,他还退什么。   许多关键词在周芙的脑海里飘着,周芙恍恍惚惚,但很快意识到,周征不是要退婚,是要求娶。   周征向来是这样一个人。   喜欢和不喜欢都藏在那张冷淡倦怠的面容之下,看似波澜不惊,但实则,每一样都来的浓烈。   “小郡主,是福哥儿饿了么?”   周芙发愣的功夫,奶母已经掐好了时间自己找了过来,从周芙的手里径直抱走了福哥儿。   正赶上蒋锳出营帐倒铜盆里的水,她跟周崇焕的营帐隔了一段路,原本是完全瞧不见周崇焕的营帐前发生了什么的。   可周芙把福哥儿交给奶母后,偏偏把蒋锳拽到了自己的位置。   她所在的那位置可巧能瞧见周征,又能保证不被周征和周崇焕瞧见。   “蒋锳,兄长后悔当初宫宴之上同意退婚了。如今正在向爹爹求娶你。”   “你看,你是看一会儿他的笑话狠狠地嘲讽他一阵再去同我爹爹讲你不愿意,还是现在直接同我爹爹讲你不愿意?”   周芙给了蒋锳两个选择,这两个选择翻来覆去都逃不脱“不愿意”三个字。   “求娶我?”   蒋锳不可置信,她嗓门没收住,一时惊动了在营帐前跪着的周征。   绝佳的好位置败给了蒋锳的大嗓门。   周征一记冷冷淡淡的眼刀向这里射来,但这眼刀是给周芙的。   周芙心虚地偏过了头,毕竟是亲兄妹,总干这种拆散兄长姻缘的事情,说心里没有半点虚是肯定不可能的。   周崇焕没自己出来,而是派了个亲兵出来,那亲兵伏在周征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周征面色不悦地回了几句。亲兵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进去,没过一会儿,周崇焕似是气不过,又亲自从营帐内出来了。   他出来后,狠狠地一脚就踹在周征的胸前。   “混账东西!”   周芙虽不看好周征跟蒋锳的姻缘,但周崇焕这一脚着实把她踹的眼皮直跳。   她慌忙过去,一把挡在了周征面前。   “兄长他身体不好,爹爹,你怎么下这样狠的手…”周芙本想斟酌着用词,可瞧见周征英俊的面容瞬间变得苍白,突然觉得没有斟酌用词的必要。   蒋锳也跟着走了过去。她竭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关心他,所以蹲下身子扶他的时候,尽量不看他那苍白的神色。   “你还好么?” 第51章 苦肉   “不好。”   周征艰难地咳喘了两声, 望向蒋锳的目光里透着几分隐隐的可怜。   周崇焕踹的那一脚看起来狠,但实则是有数的,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女, 总不可能下死手的。   可眼下自家这儿子咳得倒真像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企图杀子一般, 周崇焕心中暗叹一声冤孽。他那早死的原配夫人性情坚韧,没半点矫揉做作。他也不喜欢做这样卖弄心机的事情, 可这儿子,却偏偏能卖得一手好乖, 也不知是遗传了谁。   “如果今日为父不替你求娶蒋锳, 你就不会把你母亲遗落在沧州的那支簪子给我是么?”   周崇焕双手负立, 居高临下地瞧着这逆子。   “是。”   “呵。”   周崇焕心下凉了半截。   当年将周征搁在皇宫之中受磋磨,是他心中最痛也最不得已之事。因为这事儿, 周崇焕这些年一直觉得对这儿子心中有愧,所以周征回府后,无论如何折腾如何冷眼对待他这位父亲,周崇焕都不觉得有什么。   可拿着亡妻的遗物来威胁他,这事儿,着实是触到了周崇焕最不能容忍的那条底线上。   “陆远道!”   “在。”   “拿马鞭来。”周崇焕闭了闭眼, 狠狠心要教训教训这个不孝子。   周芙这么些年, 还从来没有见周崇焕气成这样过,连嘴唇都在发抖。她虽不知周崇焕口中的那簪子后来为何会到周征的手里,但也知晓当年父亲和母亲定情时的信物是一支碧色翟鸟珍珠簪, 那簪子有一年在母亲回沧州老家的路上不小心弄丢了,母亲当时为此还郁郁寡欢了半月。   故人已逝。   唯余那些旧物藏着少年时候的欢喜。   可如今却被儿子用来做威胁之用。   父亲心中凄凉, 可想而知。   陆远道擦着额头上的冷汗, 犹犹豫豫地将刚刚取来的马鞭递给周崇焕, “王爷, 世子体弱,还望王爷想清楚再动手……”   周崇焕接过马鞭,那鞭子足有大拇指粗细,他凝视着周征,“为父再问你一次,你要拿你母亲的遗物来威胁本王,求你的婚姻,是么?”   “不是威胁。”周征淡道,“只是交换。”   “好你个只是交换!”周崇焕肝火上来,怒极反笑,狠狠一鞭子甩过去,那鞭子正中周征的左肩,他闷哼一声,一道血痕横陈于素白的衣衫之上,鞭子的末梢可巧甩到周征的下颌,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冒出来,锋利的下颌处也是一道血痕。   蒋锳在一旁看得愣住了。   她本是要走的。   但见状却是一步也挪不得。   “你错了没有,周征?”   “没有。”周征跪直了身子,咬着牙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这世上,人行事的方法有千万种。   母亲的遗物是他后来千辛万苦寻来的,他拿这簪子同父亲做交换又有什么不可?   周崇焕气得不行,也不再同他多言,拎起鞭子又狠狠地在他身上甩了几下。那刺眼的血痕扎的蒋锳的眼睛疼。   她是喜欢周征的。   宫宴上瞧见他的第一眼就喜欢他。   年少时的心动情动是没有缘由的。正如此刻,虽然周征前些日子对她说了不那么好听的话,但她见到他白色衣衫上的斑斑血迹时,仍旧想要扑上去。   事实上,她也真的扑上去了。   “周征…”   她下意识地环住这人。   正赶上周崇焕要落下一鞭,周征皱皱眉头,侧过半边身子用手臂挡住蒋锳,这才让她没有被误伤到。   周征额头满是冷汗,跪姿明显已经有了几分不稳当,他艰难地又重新跪起来,虽然挨了一顿好打,喘了几口气后缓过来还是眼底带着几分希冀的对蒋锳轻声道,“不是不理我了么,怎么过来了?”   “还能有心情说这些话,是王爷罚得太轻。”   蒋锳瞥见他脖颈处和下颌处的血痕,心里难受得很。   “把东西给王爷吧。”   周征定定地看着她,没说话。   同周崇焕讲要他去跟蒋家父母求亲这事儿之所以艰难,主要还是周崇焕觉得周征这个脾气秉性,是耽搁了人家姑娘的。周崇焕不愿意用自己的身份权柄去给蒋莽夫妇施压,再加上当初宫宴之上提退婚,周征自己也是答应了的,所以周征跟周崇焕刚开口提了此事,就被他骂了回去。   若非见周崇焕不肯,他也想不到要拿母亲的遗物去同父亲做这个交换。   而如今,若是蒋锳自己能够愿意,若是蒋锳自己也是喜欢他的,那他即使不拿发簪做筏子,周崇焕也是会答应他的。   “簪子给王爷。”   蒋锳又重复了一遍。   周征抬手触了触下颌处的伤痕,轻轻“嘶”了一声,然后讨巧似的用那双看似无辜的黑眸讨巧似的看着蒋锳。   蒋锳扶他起来。   他苍白着脸艰难地站起来,“蒋锳,你…”   “王爷,我也喜欢世子。王爷不用担心求娶一事会给我爹娘带来压力,天下父母都希望儿女过得好,我爹娘于我的婚姻大事上只有一桩要求,那就是希望蒋锳能能嫁给真心喜欢之人。”   蒋锳对着周崇焕开口,眼底是对周征不加遮掩的喜欢。   周芙立在一边。   她原先一直是不支持周征跟蒋锳破镜重圆的,但今日瞧蒋锳如此坚决,很多话想说,却又终究没有说。   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   这便就是天底下最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了。   这一世,沈青娥还没有出现,就目前来看,自己这疯批兄长也是喜欢蒋锳的,他们两个的感情要比上一世充盈太多,既如此,她突然觉得,若是兄长这一世能跟蒋锳在一起长相厮守一辈子,也挺好。   周崇焕手里的马鞭垂下来,思虑片刻后正色道,“蒋锳,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蒋锳嗓音坚定。   周征前半生历经的不好的事情太多,眼下有这么一个人坚定地站在他身边,不遗余力的愿意用自己的光和热去温暖他,于他而言,那就是这一生最大的幸运。他垂了垂眸,不动声色地扣住了蒋锳的手。   周芙作为一个局外人立在一旁,下意识地观察父亲的表情,见他敛了神色,便知晓爹爹是同意了的。   她想到今日宋裕刚同自己说要成婚的事情,忙趁热打铁,“爹爹,我的事…”   周崇焕拂了拂袖,刚刚被气了一阵,眼下心口难受得厉害,他掩唇咳嗽了几声后道,“你的事我知道。”   “今日宋裕来找过我,你的事,我早就着手给你开始办了。”   倒不是周崇焕着急。   只是他如今身子骨一日比一日差了,头疾时常发作,军医昨日也同他讲了,倘若再如此操劳下去,怕是朝不保夕。   周征性子虽让人担忧,但行事手段和智谋摆在那里,周崇焕并不怕自己身死后周征会照顾不好自己。他只担心周芙。   这女儿这半年来虽说成长了很多,可他疼了她那么多年,很多事情到底是不放心的。   及早地将她交托给宋裕。   两个人将来并肩同行,做了夫妻后,有什么事情也更加好商量一些。   周芙的亲,是要在这军营里面成的。   至于周征,蒋锳父母健在,如今既然两个年轻人是真心喜欢对方的,那就先聘一个媒人去找蒋莽夫妇谈这件事情。   周崇焕心中自有打算,正叙话间,蒋厚打着马儿从远处疾驰而来,簌簌的风声在蒋厚耳边回想着,他翻身下马,迈开步子大步流星走到周崇焕的面前。   “王爷!”   “怎么了?”   “黑木铁达退兵了。”   蒋厚气喘吁吁地下来,他原本以为这场仗估计还要耗费个多日,没成想,黑木铁达的兵竟然就这么退了。   “突厥王那边下了十几道军令,急招黑木铁达回突厥,他原本是不肯回的,但消息说,黑木铁达的老母亲如今被突厥王请到宫里了,连带着跟着黑木铁达出生入死的许多将领的妻儿也都被请进了宫。黑木铁达的那支军队从昨日起就开始人心涣散,眼下已经支撑不住,退了回去。”   蒋厚欣喜,他虽不知为何突厥王要突然起这么大的疑心,但只要是赢了,那于大梁而言就都是好事。   蒋厚正说着话,宋裕也从营帐内走了出来,他许是刚沐浴完,一身素白色的绣着云锦纹样的长袍系在身上,整个人干净且清幽。   蒋厚迎上去,“宋裕,你来的正好。”   他又将前线的情况如今重复了一遍。   周崇焕对宋裕道,“我老了,如今也该退出这战场了,宋裕,你们还年轻,你说说看,如果是你,此刻打算怎么办?”   是偃旗息鼓。   还是追打穷寇。   “当然是追。”   “胡人此番来粮草是没带多少,但是强有力的长矛,结实的护盾以及箭弩,这些东西他们带了很多很多。大梁国库没那么充盈,这些东西,若是能抢回来,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从一开始,宋裕就没有打算放过黑木铁达的这支军队。   既然要赢,那就不能仅仅是看着他们退兵这么简单。   太被动了。   上一世,他心中最难平的就是大梁一直在被压着打,这一世,他要从豫州这一战开始主动出击。 第52章 光辉   周崇焕闻言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宋裕, 这年轻人沉稳且有自己的决断,他是能看出来的。   如今听他这般说,周崇焕便知道, 自己这未来女婿虽是文臣出身, 但对战局的把控力和冷硬的手腕并不输给任何一个武将。   在这乱世。   只有手段够狠的朝臣才能带着天下百姓走向梦寐以求的太平。   “大梁的将来是属于你们这群年轻人的,你们自己想如何做便大胆地放手去做吧。”   周崇焕略微咳嗽了两声, 是真的觉得自己可以将自己守了多年的山河,将自己身上的这份重担交给这群年轻人了。   蒋厚拎着刀剑, 闻言即刻道, “那我现在带兵去追。”   宋裕回头对身边的兵士低语了几句, 兵士前来一匹马,宋裕翻身上马, 然后挺直脊梁对蒋厚缓声道,“我同你一道去。”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   宋裕知道周芙有些担心他,临行前在马上握了握她的手,“放心,我回得来的。”他低声笑笑, 眼神和煦安宁。   战局面前, 做小儿女姿态未免太过矫情。   周芙担心宋裕是真的,但并不愿意表露得过多,表露多了, 只会让他不放心。   “好。”   “我放心的。”   周芙说着,又扭头叮嘱蒋厚, “你们万事小心, 等回来, 我给你们准备庆功酒。”   蒋厚哪能不知道周芙那点心思, 他手里那柄大刀横在肩膀上,潇洒道,“我会护好你的如意郎君的,放心吧,咱们这是追穷寇去的,又不是送死去的。”说完后,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妥,忙又“呸呸呸”了几下。   “走了。”   宋裕松开周芙的手,温声说完这两个字后,便驾着马跟着蒋厚一道出城了。   “蒋锳,你带着这混账东西先回去吧。”   周崇焕跟周芙一起目送着宋裕跟蒋厚离开,眼见着两人的身影越来越远了,周崇焕这才想起面前还跪着一个不孝子。   他身上俱是冷汗。   摇摇晃晃俨然已经跪不住了。   蒋锳早等着周崇焕的这句话了,闻言连忙将周征扶了起来,周征艰难地站起来,虚弱地将往蒋锳身上靠了靠,“疼。”   蒋锳听了这话心里顿时一紧,“谁让你自己招惹王爷,惹长辈生气的?”   “还不是为你。”   周征被汗湿的双眸盯着蒋锳,半带着笑意开口。   蒋锳觉得自己被戏弄了,抬手轻轻一巴掌拍在他背上,那一处并没有被鞭梢带到,但周征却“嘶”了一声,更加虚弱地低呼了一声。   他的戏演得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要不是周崇焕下手一直有数,鞭子落到了哪里心里都清楚的很,怕是也被他骗了。想来他英明一世,最后竟养出这么个矫揉造作的东西来。   周崇焕觉得没眼看,挥了挥袖子,对蒋锳又道,“蒋锳啊,快把他给本王带走,这混账真是越来越让人心烦。”   “好。”   蒋锳应了一声,扶着周征往营帐走去。   周芙眼见着蒋锳扶着周征走了,自己却没动弹,只是站在原地,等两人走远后,才走到周崇焕的面前,“宋裕同我讲,说这些日子爹爹你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军医开的药方呢,给我看看。”   她不瞎。   明显能感觉到今日周崇焕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什么将天下山河和肩头的担子交给年轻人,那都是假的。她的父亲,她怎么可能不了解,但凡身子撑得住,但凡还能扛得起刀剑,就绝不会有想要功成身退的一天。   周崇焕道,“你不曾学过医术,看军医开的药做什么?爹爹没事的,头疾是老毛病了,你不要挂心爹爹。”   若非身体已经非常不好,宋裕也不会在昨晚对她提起。   周芙才不信周崇焕的鬼话,“爹爹,药方。”   她伸出手,这企图管束自家父亲的样子倒是像极了周妘。   周崇焕拗不过她,心道儿女如今一个个都长大了,想着周芙反正是看不懂药方的,给她看也就看了,于是带着女儿去了营帐里。帐中弥漫着浓郁的苦药气味,周芙接过周崇焕递来的药方看了一看。   十几味药材的名字赫然之上,这些药材同上一世周芙记忆里的那些药材分毫不差的对上了。   这样的药方。   是上一世周崇焕病得最严重的时候才用上的。   而这一世阿姐的死对于父亲来讲,无疑是一道催命符。一个人死了,在死后,并不会一直被亲人挂在嘴边,可午夜梦回的时候,或者某个不经意间又总会被人想起。   这些时日,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去替周妘,但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焉能不痛。   “爹爹,你刚刚既然说要让我们这群年轻人决定大梁的战局了,那不如过几日你就回永州养病吧。”   永州有世代行医的崔家。   在永州的时候,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但那里远离朝堂纷争,打仗一时也打不到那里去,在那里安安心心的养病,总好过在这里的好。   过几日…   这也太急了些。   周崇焕虽嘴上说着把大梁的将来交给年轻人,但私心还是希望能把自己的这把老骨头送与这天地河山。   所以当周芙这样说时,他自然是不愿意的。   “芙儿,爹爹可以退居到宋裕和太子的后头,但不能完全将这山河之事给撂了。淮南王府多年忠名,若在此时身退,为父岂不是要成为天下的笑话?”   “没事,爹爹,我可以宣称你死了。”   周芙赫然开口。   语不惊人死不休。   周崇焕没想到周芙会这么说,只当她在说玩笑话,“好了,芙儿,你兄长闹,你也要同他一样闹么?”   周芙没有说话。   事实上,她并没有在闹。   在宋裕同她讲,父亲如今身子骨不好时,她就已经想好了。重生一世,姐姐和姐夫还是死了,这是她的无能。但父亲不能再死了。   大不了,她就对外宣称他病逝了,同上一世的死法一样,再偷偷命人在永州看着他,逼他好好养病。   “爹爹,你为大梁做的已经够多的了。”   “救国救民并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没有人能够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去挽救摇摇欲坠的国家,撑起整个大梁的该是天下万姓,而不是一个人。”   “爹爹你会做的,宋裕太子蒋厚,他们都会做。你不必把天下的压力担在自己一个人的肩上。”   周芙抬脚,临走之前,忍不住对着周崇焕开口。   救国救民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光靠一个人的力量是救不了国家的。   这个道理,不是宋裕教她的,是崔邵。当初崔邵在同她提及宋裕的时候就曾说过这样的话,一个人的力挽狂澜终究是微弱的,以一己之力妄图用自己的骨血去完成家国一统的大梦,简直是螳臂当车。   可惜的是。   大梁开国几百年,总能浮现出那么几个不惧生死,螳臂当车的人。   周芙说完这段话后,吸了一口气出了营帐,出营帐后可巧碰见了崔邵。自打到豫州后,周芙还没再见过崔邵,这日子久远的让她差点以为崔邵半道又回去了。   “崔大人。”   “听见你同王爷讲的话了,很好,周芙,变化很大。”崔邵今日没穿官袍,只着一身淡蓝色的常服,他生得清雅,穿这一身常服倒是要比他穿官袍好看几分。   周芙笑笑,“那还是崔大人启蒙的好。”她说着,走到一块干净的石阶前,径直坐下来。   崔邵也跟着她一起坐下,从初见时的针锋相对,到如今心平气和地坐下来看这漫天的云卷云舒,着实有诸多的不易在。   “来豫州前,我本想着跟宋大人一较高下的。但来的第一日,就听闻豫州城中的百姓因为这次战乱人心惶惶,豫州府君深感头疼,所以这些时日都忙着安抚百姓,没能到军营中来走走。真是可惜。”   崔邵捡起地上的石子放在手里摩挲着,笑得恣意悠然。   周芙点点头,静默片刻。   过了许久,才轻声道,“崔邵,你为什么要同宋裕比呢。你明明也很好。”   她瞧着崔邵,这是实打实发自肺腑的话。   “建宁二十二年的皇榜上,曾清清楚楚地刻着你的名字,崔邵,端端正正的两个大字。”   “你是张先生最得意的门生,你写出的边塞诗词人人传唱。你拥有属于自己光辉。”   “崔邵,你从来都没有输给过宋裕。”   周芙说的认真,绝无半点虚言。   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崔邵说这样的话。崔邵忍不住低头瞧着周芙,他看着面前姑娘的脸,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的那一个冰寒的冬日,初见之时,高高在上的郡主温言软语相救。   一眼惊鸿。   蹉跎半生。   他想说,永安郡主,本官对宋裕的不甘心不仅仅来自于朝堂之事,更来自于你啊。   但这话,在喉咙里热腾腾地滚了几遍,到了最后只变成一句,“谢谢你啊,周芙。”   带着芳草气息的和风在身畔吹拂着,鼻翼间还有淡淡的杜鹃花香。   “崔邵,你帮了我们很多,是我要谢你。”   每一次,他都在背后默默帮了他们。那些恩情,周芙是记得的。   崔邵能从周芙的眼里看到感激,但那感激之情并不是他想要的,恰巧他突然想起一事来,冷不丁又换了个话题,“周芙,沈青娥你还记得么?本官在城中见到了她。” 第53章 傲气   沈青娥?   周芙怎么可能忘记这个名字呢?   “宫里头到了年龄的女官如今已经都被放出来了么?”周芙随意地捡起地上的一枚石子, 放在手里细细地磨着。   想到这个人,周芙头疼得紧。   不久前,周征才刚跟蒋锳表明完心意, 可才没多久的事。   崔邵“嗯”了一声, 沈青娥被放出来,这其中也有他的推波助澜。   思及此, 崔邵有些心虚地攥拳低咳一声,“昔日老死不相往来的夫妻, 如今倒是成了佳偶了, 本官着实是没想到。”   谁能想到呢……   周芙低头, 垂眸叹了口气,“沈青娥倒也不是坏人, 上一世,我兄长发疯将她养在外头,她一身青衣萧条地在外头的宅子里也是过了几年孤苦时光的。仔细说起来,当年我还去看过她。她那时过得也不好,却并未憎恨过我兄长,最后, 也是死在了为我兄长送军报的路上。”   仔细回想当年的旧事, 上一世,似乎每个人都可怜至极。   “她如今来豫州做什么,你知道么?”周芙偏偏头问崔邵。   此事, 崔邵倒是真真让豫州府君派人去打探了。   “找你兄长。”   崔邵好笑地回。   周芙一时失语。   “冷宫那几年,她也许是真的以为自己喜欢的是周翦。如今, 周征离她离的远了, 她这才渐渐看清自己的心。”   “情之一字, 造化弄人呐。”   崔邵拍拍衣袂上的灰土, 扬眉感慨这世间的□□。   周芙直白嗤笑,“崔大人,你活了这么多年,又不曾同人真心谈过情,装什么老成?”   这话说得未免有些伤人。   崔邵点点头,想要反驳她,但仔细一想,她说的又确实是那么一回事儿,故而立在这满是尘沙飞扬的光影下,乐道,“那下官倒是要借一借郡主和宋大人的喜气了,沾沾你们和好的喜气,好让本官也快点觅得意中人。”   周芙很喜欢听这样中听的话,闻言也拍拍裙子上的土站起来,“希望那一天能早些到吧。”   她跟宋裕,都等了太多太多年。   “对了,崔大人,我有件事还想请你帮我。”周芙望着崔邵,突然放缓了语气,明显是有事相求。   “郡主说就是了。”   周芙在脑海中组织了一下话语,思虑良久后道,“我想要你把我爹爹哄出豫州城。”   “郡主是想?”   “让他离开豫州。”周芙坦白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如今虽然天高皇帝远,但豫州城中仍旧有皇帝的耳目。我在城中不好把让爹爹的亲兵把他送走,你哄他出城,给他喂点蒙汗药,我会跟我爹爹的亲兵说好,让他们带他去永州养病,赶在他醒来之前,将他的死讯传出去。”   只要消息传到京城,盖棺定论,爹爹若想再回来主持大局也不能了,除非,他愿意让皇帝治她一个欺君之罪。   “爹爹会的,蒋厚和宋裕未必不会。”   “我们都知道,他于风雨飘摇的大梁而言,不过只是一个招牌而已。活着还遭人嫉恨,不如做个死招牌。”   只要人本身是活着的,能远离一切纷争与尘嚣,那就是世上最好的事。   “行。”   崔邵不假思索地应了,心里明知晓为什么周芙会让自己做这件事,却还是忍不住多句嘴,“郡主,你之所以不肯让宋大人插手此事,是怕他搅合进来,影响他和王爷之间的关系吧。”   倒也没有。   只是怕被骂。   周芙眉心“突突”地一跳,她做这件事本身是希望父亲能活的长一些,大梁并非少了他就不行,他也到了该好好休息让年轻人上场的时候,但做这件事的行事手段确实有些大逆不道。   宋裕这个人,温柔小意是有的。   但他不认同的事情,也会丝毫不留情面地教训她。她不想被他板着脸训,所以就想到了要找崔邵。   “倒也没有,只是觉得崔大人你比较适宜。”   周芙说着拙劣的谎话,崔邵知道她不想答,也不拆穿她,只是乐呵呵地往周崇焕的帐中去了。   蒋厚跟宋裕两人带兵追赶黑木铁达的败军,追了整整五日,到了第六日才重新回到军营。   这一战,算是大获全胜。   敌方的士气被严重挫伤,黑木铁达回突厥都城受审,一时之间,大梁军队名声大噪。   宋裕带着从黑木铁达那里收获的武器先行回来,青年干净的白袍上沾染了些许风尘,周芙在营帐内等他,见心心念念了好几日的人终于回来,忙一头扑进来人的怀里。   宋裕素来内敛克制,但并不妨碍他确实想她。   “才短短六日,倒是胖了些。”   刚来豫州时瘦那么厉害,眼下终于养回来一些。宋裕揽着周芙的腰坐在榻边,任由她径直坐在自己的腿上。   “胖了些嘛,这几日对着镜子,我也觉得脸上稍稍有了些肉。”周芙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是养回来一点。   “嗯。”   “有样东西要送你。”   “去看看。”   宋裕松开禁锢着周芙腰的手,周芙这才意识到宋裕刚刚进来时放了个红盒子在木桌子上。   “什么?”   周芙从宋裕腿上下来,不明所以地往木桌旁边走去,那红盒子安放在木桌之上,她抬手打开,里头放了一沓又一沓的银票。   “宋裕,你没被抄家啊?”周芙怔了一瞬,然后下意识地反问。   宋裕随意道,“抄了,但老皇帝为了羞辱我父亲,只抄走了他生平最爱的那些典籍,这些银契倒是都留了下来。”   早在周崇焕同他讲要成亲一事的时候,他就修书回了京城。他的祖母韩老太太将家底拾捯了拾捯,找了个镖局的人送来,眼下都在这里了。   周芙将银票拿出来瞅了瞅。   厚厚一沓还挺多。   宋尚书为官清廉,文臣出身,不事商贾,这些银钱已经是毕生所攒下的了。   “都给我么?”   周芙对宋裕眨眨眼。   “嗯,都给你。”   “过来。”   宋裕示意她过来重新坐,周芙听话地过去,再一次坐在这人腿上,揽住了这人的脖子。   “宋家如今落魄,周芙,嫁给我,委屈你了。”   宋裕低下头,用下巴蹭了蹭周芙柔软的脖颈,嗓音有几分低哑,“周芙,我很后悔,后悔上一世没能在最好的时候娶你。等局势好起来,该给你的,我都会补给你的。”   周芙知道他心里对这件事还是心有芥蒂,也知道一般的安慰对于宋裕这样的死心眼来说根本不奏效,所以故意推推他,“你这么愧疚,干脆让我嫁给蒋厚得了。嫁给他,该有的我就都有了。”   宋裕知道她故意逗他。   却还是忍不住喑哑出声,“周芙。”   他心里愧疚是一回事,但把她让给别人又是一回事。   周芙自然明白宋裕为什么叫她,她笑笑,从枕头底下抽出自己绣了好几日的红盖头来,“瞧,好看嘛?”   盖头上没绣鸳鸯。   而是绣了大雁。   “你绣的?”   宋裕抬起一直埋在她脖颈处的脑袋,略微有些惊愕地看着这盖头。   “我让蒋夫人替我打了个样,我照着她的样绣的,若没人替我打样,只怕是歪歪扭扭不能看。”   宋裕望着她手里头的红盖头瞧了又瞧,过了半响,才失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会这个。”   周芙收回手里的盖头,将它重新压在枕头底下,“我也不知道你那双手除了读书写字以外,还能做些木匠活计。”   “你前世其实也见过我做的东西的。”宋裕突然开口,眼底多了几分促狭的笑意。   “啊?”   “前世的时候我给你做过一个木制水车,那东西当初就搁在你房间的后院里,后来蒋厚来找你,瞧见了那东西,就要了去,你以为是府里人买来的,只是还没来得及向你通禀,就很是大方地送给他。”   说起此事,宋裕的心里仍是酸味十足。他那时看见了,本欲上前阻止,可偏偏蒋厚受了那水车后,还愣是一个劲儿地在挑毛病,出于对面子的维护,他这才没有说。   提起那水车,周芙倒真是有点印象的。   只是没想过是宋裕送的。   “所以你那时候就喜欢我啊,宋裕。”周芙后知后觉地开口。   宋裕面色没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平静,可耳根却红了,他喜欢她确实要比她想象地早很多。   左右他是个男人,承认这些也没什么。可刚想开口,营帐就被人莽撞地掀开了。   此时此刻,周芙还坐在宋裕的腿上,两人姿势旖旎,不约而同地皱眉看向外头,却见来人是蒋厚。   “诶诶,你们你们……”   蒋厚背过身去。   “我回来的路上在军营前捡到了个姑娘,说是来找周征的,周芙,你有什么远方表妹么?”   他赫然开口。   周芙听蒋厚这么一说,第一反应便是沈青娥。   她慌忙从宋裕腿上下来,“你不认识沈青娥么?蒋厚!你把她带来做什么?”周芙急了,语气自然也没有多好。   宋裕起身,摁住周芙的手腕,示意她冷静,“他确实不认识沈青娥。”   上一世周征把沈青娥藏得很好很好。   蒋厚只听过她的名字,并没有真正见过这个被自家妹夫养在外宅的女人。   所以,他确实不认识沈青娥。   “你说她就是周征当年喜欢的那个人?”   “我竟然把她捡了回来,不行,我要让她撵走!“   思及上一世的事情,蒋厚也仍旧对蒋锳的遭遇心有余悸,所以不由分说,提着大刀就出去了。   “离开军营。”   “天下之大,四海为家,你找谁都可以,就是不可以找周征!”蒋厚提着刀赶人。   被他从城中捡回来的姑娘穿着一身单薄的青衫蓝裙立在萧瑟的风沙之中,无畏地瞧着蒋厚。   她神色清清冷冷,明摆着并不想搭理蒋厚。   “那行,我不找周征,我找蒋家姑娘,让她出来见我。”   沈青娥皮肤白皙,丹凤眼,是一等一的美人长相。她声音不大,但性子是显见的傲气。   蒋厚突然觉得。   得亏是自己来了,若让他那实心眼的妹子面对着这沈青娥,指不定得被欺负成什么样。   “你让我妹子出来见你,就见你?你凭什么?”   “凭周征心里有我。”   沈青娥淡淡开口,语气平静,她无意同蒋厚争吵,只是在平静地叙述一件事实。 第54章 收留   蒋厚见沈青娥这么平静, 前世关于蒋锳嫁人后那些不好的回忆也都涌现了出来。   前世蒋锳嫁的并不好,蒋厚是清楚的,他也曾见过自家妹子那日渐憔悴的身影, 所以这一世, 在最初的时候,他一点也瞧不上周征。如今渐渐看周征顺眼, 也只是因为觉着这一世的周征不是上一世的周征,觉着既然蒋锳喜欢, 那也未尝不可。   可眼下, 见沈青娥衣衫单薄, 却依旧能大言不惭地说着“周征心里有我”这样的话时,他开始犹豫了。   只有得到过一个人最深切的喜欢, 才能够如此大言不惭地说出这样的话。   这样的大言不惭,他在上一世的宋裕身上也见过。   只有被偏爱的人才敢如此。   蒋厚捏着刀鞘,克制住想一刀把沈青娥了结了的心,嘲讽道,“蒋锳是不可能见你的,对我妹子呼来喝去, 你没这个资格。”   “你说周征心里有你, 那你就在这里等着吧,看看周征会不会来见你。”   蒋厚冷哼,比起跟这个沈青娥过不去, 他更想的是立即杀到周征的营帐中,当着蒋锳的面问问他, 这个沈青娥该怎么处理。   他说着, 转身欲走。   可沈青娥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我有太子令牌, 你不让我见周征可以,但我不会在这里干等的,出了皇宫,我也是太子府的人。”   沈青娥从腰间取下一块精致小巧的玉牌,上面刻着明晃晃地“魏王”二字,那是周翦还没入主东宫之时赠与沈青娥的腰牌。   两人谈话间,正巧周翦驾着马从济水河的方向过来,伴驾他左右的还有两名近侍。   “殿下。”   沈青娥不卑不亢地迎上周翦,屈身行了一礼。   周翦刚刚打了一场胜仗,从济水河过来的时候,一路心情都十分恣意飞扬,直到眼前出现沈青娥,他开始觉得胸口一阵闷闷的。   “青娥…”   他笑不出来,翻身下马让她不必拘束后,只感觉蒋厚的目光骇人又滚烫。   “殿下跟这位沈姑娘是老相识啊,看来。”蒋厚言语讥讽。   周翦神色略微有几分僵硬。   “如今到了年龄,宫里头放你出来了?”   沈青娥答,“托崔大人的福,早被放出来一年。”   得,又被误伤一个。   周翦额头一阵冷汗,这沈青娥若是个普通的婢女倒也罢了,他大可以让人把她赶出去,可她从小就服侍自己,仔细说起来,跟在自己身边也有十余年的光景,若真是冷硬地让人赶她出去,又显得很不近人情。   他思索了片刻,明白蒋厚此刻也想看他怎么处理,沉吟许久后道,“青娥,你此次来是?”   “找世子。”   沈青娥并没有打算隐藏自己的动机。   “找周征啊。”   周翦点点头,“这样,军营的伙房那边还缺个心细的侍女,周征如今应该并不想见到你,你先去帮着军营里的伙夫打打下手。等后头,孤安排你们见上一面。”   沈青娥抬眸看着周翦,虽不确定周翦是不是在敷衍她,但如今周翦确实是她留下来的唯一助力。   只要留下来。   就有机会。   “好,一切听殿下安排。”   沈青娥眉眼恭敬,几年的宫廷生活将她身上原本的鲜活也都磨没了,如今倒是有礼有节,是个合格的女官。   周翦见沈青娥应了,心下松了一口气,扭头示意近侍带她走。   蒋厚见沈青娥被带走,忍不住对周翦冷笑,“殿下这是生怕我和我妹子在这军营里活的太痛快,硬是要给我们找不快是不是?”   “蒋厚,你别激动。”   “我怎么能不激动?前世蒋锳怎么过来的,你不知道么?我也是猪油蒙了心,竟然以为这一世沈青娥不会出现!她如今出现了,我不管,我要去找周征,带我那傻妹子脱离苦海。”   蒋厚脖颈之间泛起青筋,说着转身气冲冲地往周征的营帐里头冲。   此时此刻,周征正打着赤膊盘腿坐在榻上,他背上和肩膀上都是被周崇焕打出来的鞭痕,蒋锳正小心翼翼地拿着湿布给他擦拭着,湿布触碰到伤口时,周征原本就苍白的面容更苍白了几分,眼睫也是微微一颤。   “你真是疯了,连你母亲的遗物都敢藏着…”蒋锳心疼他,却还是止不住地碎碎念。   周征原本半阖着的眼睁了睁,闻言却不以为意地笑笑,“你第一日知道我是个疯子么?”   “那自然不是。”   蒋锳将湿布搁在一旁,将药膏拿在手里,然后轻声道,“我知道你是疯子,但也知道,其实你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周征,你比我想象得要疯,但我相信,你是个好人。”   蒋锳忍不住轻轻地靠近周征,在他的脸庞上蜻蜓点水般地啄了一下。   她对待他,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周征眼睫又颤了颤,他手指略微动动,一种只要有蒋锳在,他就永远不会被抛弃的温暖席卷了他。   “蒋锳,我从前觉得冷。但如今你来了,我就觉得一切都好了。”周征抬眼瞧着蒋锳,哑声开口。   “会说话就多说点,世子爷,以后你都能这样说话就好了。”蒋锳一面说着,一面轻轻地给他抹着药膏。   适逢蒋厚怒气冲冲地进来,见到两人如此亲近的一幕,肺都气岔了。   “蒋锳,你离这个狗东西远点!”   “我有账要好好跟他算,你给我站旁边听着!”   蒋厚没什么好气地把蒋锳拉到一边,蒋锳猝不及防被一拽,手里的药膏顷刻之间落到了地上。   药膏洒了一地,蒋锳又心疼,又生气自家兄长的莽撞,她挣脱开蒋厚,“你发什么病?暴殄天物,动作不能温柔点?”   “什么算账?我不管你有什么话,都等他好了再说。”   蒋锳不觉得蒋厚找上门来有什么大事,随手抄起花瓶里插着的一根鸡毛掸子就把蒋厚往外头撵。   “嘶,蒋锳,你!”   “你能不能听我说话?”   蒋厚气势汹汹地进来,却被蒋锳一顿鸡毛掸子拍的连连后退出了营帐,他捂着头,委屈极了。   “我是你兄长,你就不能听我说完么,我会害你不成么?”   “等他好了,我再听你说,现在没空听你瞎扯。”   蒋厚在蒋锳心里不靠谱惯了,所以此次蒋锳真不觉得他是有什么人生大事要跟她讲,将他撵出去后,又气呼呼地进去了。   周征瞧着狼狈不堪的蒋厚,忍不住勾勾唇角,“你这兄长倒挺有意思,怨不得宋裕总吃他的醋。这么一个特别的人总跟自己的心上人待在一起,搁谁谁都得嫉妒。”   蒋锳拿鸡毛掸子拿的胳膊都酸了,听了这话忍不住道,”我兄长其实也很好,确实特别,可周芙不喜欢舞刀弄枪的,她就喜欢文臣。”   蒋锳看周芙看得清楚。   毕竟,宋裕是周芙打从十三岁那一年便心悦的人。   周征点点头,不置可否。可目光却仍旧止不住落向营帐外,明明有蒋锳在,他就觉得温暖。可不知为何,蒋厚来了一趟后,他总觉得心里有些莫名的忐忑。   “沈青娥来了,蒋锳怎么办。”   周芙捏着手里的帕子,已然在帐内来来回回踱步了很多圈。   宋裕刚刚替她跑了一趟周翦那里,得到的消息就是眼下沉青娥被他先留在伙房里了。   长痛不如短痛,总是要痛一痛的。   宋裕见周芙晚上也没怎么吃,替她剥了个粽子后,平静道,“我觉得把沈青娥留在伙房一事不怎么妥当,刚刚我同周翦讲了,既然你兄长挨了你父王一顿鞭子,这几日需要人奉药,那不如就让她去。比起躲躲藏藏,倒不如两人说开了。”   周芙刚咬了一口宋裕递过来的粽子,就觉得顿时有些食不下咽。   “我过两日把江龄雪找来替你沏茶,你看如何?”   周芙哪壶不开提哪壶。   宋裕剥完粽子手有些粘腻,此刻正在铜盆边用干净的水清洗着纤长的十指,听周芙这么一说,手忍不住顿了顿。   “我小姑母这事儿是过不去了是不是?”   他眉眼间沾染着几分宠溺又无奈的笑意。   “谁让你那时候对我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周芙勉勉强强将口中的粽子咽下去,想起江龄雪死后,宋裕对她说的那些话,心里还是有些委屈。   “对不起。”   宋裕突然认真地道歉。   “没事,再有下次,我就拿鸡毛掸子揍你。反正宋大人这处也吃得住痛。”   周芙随手拿起案几上的竹简,将竹简曲起,在青年的身后敲了一下。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周芙也不是第一次这样调戏他了。   宋裕反手握住周芙的手,“周芙,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   “因为调戏的是你,所以我无师自通。”   周芙对上他那双带着无奈笑意的眸子,大言不惭。   “我可以这么调戏你么?”周芙脸不红心不跳。   宋裕瞧着周芙这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心下失笑。他前世怎么没看出她是这么个玩意儿。   “我能说不可以么?”   宋裕一面摇头轻笑,一面转移话题,   “刚刚出去那会子,你父王已经在军营里挂起红灯笼了,说是要在三日后让我们成亲。他专门腾了一个营帐出来,许多东西已经采买完了,但我想,这毕竟是我们成婚,等明日,我们一道去城中买些合心意的东西。”   周芙见他转移了话题也不为难他,只是想到昨日他将家底都给自己了,身上应该也剩不了什么银钱了,于是贴心地将自己腰上的一袋金子解下来递给他。   宋裕接过那袋金子放在手里掂了掂,还挺重。   “太子把我这一年的俸禄一次性发给我了。”   “放心郡主,你的准夫婿还没那么穷。” 第55章 闪躲   宋裕望着周芙, 眼底带了些许的促狭。   周翦别的帮不上忙,但发俸禄发的倒是及时。周芙突然想起京中传来消息说是老皇帝眼下越来越不成了,这几日已经开始呕血了, 皇城司那边的掌印太监已经把皇帝的诏书传了过来, 命周翦快些回京来着。   等回了京,眼前这人的日子就更有的忙了。   “感觉这一世很多事情都发生的好快啊, 我们重生了不到一年,这中间七七八八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周芙突然有些感慨起来, 她低头替宋裕理了理腰间有些歪了的玉带, 想到姐姐姐夫的死, 心里仍旧是有些难过。   生死,离别, 失去,是人生之常。   上一世,她跟宋裕也分明是这样过来的,可当人生中骨肉分离的痛苦再度席卷而来的时候,哪怕已经重活了一辈子,还是看不开。   宋裕将人轻轻往怀里带了带。   他虽是文人, 但怀抱温暖却又结实, 周芙将额头抵在他的胸前,听着青年沉稳有力的心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回到了上辈子。   “宋裕。上一世你想过娶我么?”   周芙倚着他, 倚了片刻后,抬起亮晶晶的眸子瞧着他。   “想过啊。”   宋裕垂眸轻轻地笑了, 眼神里带着几分真切地遗憾, “只是那时候宋家落魄, 我没有脸面去提。后来, 周翦登基,我虽为辅政大臣,但大梁日复一日地战争磋磨了那些儿女情长的心思。再提求娶,已经太迟。”   仔细回想。   上一世,除了掖庭那八年以外,他们虽一直在一起,却总在错过。   周芙也觉得遗憾。   可又觉得比起周遭的人,拥有这一世的他们,幸运太多。   这样想着,又不禁把心思绕到了周征跟蒋锳身上,“不行,我还是觉得你把沈青娥放到我兄长身边这事儿不好,我担心蒋锳会吃亏。”   身为多年闺中密友,周芙再清楚蒋锳的性子不过。她炙热活泛,有礼有节,但待人接物没半点心眼,万一撞上沈青娥,没半点心眼的人偏偏遇上那颗有七窍玲珑心的人,想想也知道是个什么场面。   想到这里,周芙不禁有些担心。   宋裕倒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担心的。   “军营之中,蒋家父母和王爷都在,有长辈坐镇护着蒋锳,不会出事的。只是长痛不如短痛,如今蒋锳跟你兄长正处在情分最深的时候,你冒冒失失过去让蒋锳离开你兄长,她不会听你的。上辈子的事情你也没法同她讲,既然如此,不如把沈青娥送到世子面前,让他做个了断。”   宋裕漫不经心地开口,行事手段是一如既往地果断干脆。   周芙觉得宋裕说的有理,可还是放不下心里的那层担忧,“你什么时候让堂兄把沈青娥送去我兄长那里的?”   “两个时辰前。”宋裕坐下,拿起一盏茶润了润嗓,轻咳一声后,嗓音清润了不少。   周芙估量了一下时候,半个时辰前,那如今沈青娥应该已经在周征帐中奉药了。   周芙心不在焉地拨弄着腕上的那支翡翠镯子,摇曳的灯火下,那一抹灵动的绿扎眼的很。   “不行。”   “我得去看看。”   周芙想了半天后,还是决定出去看看。   六月的晚风吹在衣衫单薄的人身上还是有些寒凉,军营驻扎的地方背靠青山,白日里看去远处一片青黛,到了夜深的时候,耳边便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兽鸣声。   “哗啦!”   盛着黑汩汩的药汁的青瓷小碗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周芙本是想要偷听沈青娥跟周征的谈话的,却不曾想,在距离周征营帐十步之外的地方就听见了瓷片碎裂的声音。   周芙还未走近,就瞧见了跪在地上的沈青娥。   如今是春夏交际的时候,白日里头已经有些热了,可晚间还冷的厉害。地上凉,她也不知跪了多久了,低垂着眼睫瞧不清神色,但垂在膝上略微颤抖的手昭示了她的脆弱。   她这个样子,别说周征,就是周芙见了都觉得我见犹怜。   “郡主。”   就在周芙恍神的时候,沈青娥突然虚弱地唤了她一声。   周芙一句“你跪在这里做什么?”还没出口,就见她腰肢一软,手撑着地面似是想再撑一会儿,可竭尽全力,也撑不住,只是冷汗簌簌地冒着,然后实在没有力气了,就这么倒了下去。   “沈青娥?”   周芙以为自己是来替蒋锳捉奸的,没成想,阴差阳错变成了救人。   “去请军医来。”   “对了,这是太子殿下的人,把太子爷请来。”   周芙忙对营帐前的士兵开口。   她声音不大,但里头的周征却听得清清楚楚。营帐被掀开,周征下身只着白色中裤,上身里头什么都没穿,只在外头罩了件藏青色的软底袍衫便赤着脚出来了。   周芙下意识地观察自家兄长这张脸。   试图从他英俊的面容上寻找出半点的蛛丝马迹来。   说是有情分吧,他看着又冷冰冰的。   说是没有情分吧,他又赤着脚衣衫不整地出来了。   “这……”   “周征你……”   周翦得知沈青娥晕了,火速赶了回来,千言万语凝结在喉间,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抚着额头犯难。这会儿的功夫,听到隔壁有声响的蒋锳也披着衣裳揉着眼睛出来了。   “我没让她跪。”   周征没什么表情的解释。   “周翦,她是你的人。”   “你把她带走,别让她在我面前招人烦。”   周征言语冷硬,不给周翦这位东宫太子半点情面。蒋锳已经很久没听到周征这么冷言冷语的说话了,明明几个时辰前还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又带了刺,蒋锳有点想捋捋这人的毛,摸摸他的头。   可刚走过去,就见周征面前晕了一个姑娘,周翦正满面担忧地将那姑娘扶起来。   周征面上没什么表情,但蒋锳却一眼瞧出,他的手指此刻在发颤。   “青娥跟了孤这么多年,是孤的贴身婢女,孤自然会带她走的。”   “周征,虽然你跟青娥的事孤也不是一点过错都没有,但确实是你,是你不识好人心。”   周翦为顾全周征的颜面,没把上半句说出来。   可周征却嘲讽地勾勾唇角,自己说了出来,“你这是想说我狗咬吕洞宾了?”   “难道不是么?”   提起沈青娥跟周征的这档子荒唐事儿,周翦心里又何尝不委屈。   “当年是孤让青娥入宫照顾你的不错,可孤的本意是体恤淮南王为国为民征战多年,不忍心他的亲子在宫中受了磋磨后无人陪伴。孤哪能想到后来发生那么多事情?”   “周征,你把好心当做驴肝肺,你真是活该!”   周翦上一世和这一世因为沈青娥的事情遭受了周征太多的白眼,往日里能忍就忍了,可今日话赶话说到这里了,他也不想再忍,干脆直接出言讥讽他。   周征本就看周翦不顺眼,又哪里是忍得这样的事情的性子,冷笑一声,一拳打在了周翦的脸上。   一个世子,一个太子,就这么打了起来。   周芙上前去拉,但两个青年男子力气大得很,哪里是她拽得动的。她觉得有些无力,最后还是蒋锳一巴掌拍在周征背上,冷冷地让他松手,周征这才咬着牙不情不愿地松开了周翦的衣领。   体面二字,在今日可谓是荡然无存。   一行人散去。   蒋锳站在原地没走,周翦的话没头没尾,她没听懂,但眼见着此刻周征的眉骨处横陈了一道血痕,她心里还是担忧的。   她抬手下意识地要去抚他眉心的伤痕,却被他偏过头避开了。   蒋锳的手停在半空中,不自在地停了半响,又收了回去。   “刚刚怎么回事,那个姑娘是谁,能跟我说说么?”   周征不以为意地抬手拭去眉骨的血迹,“不早了,蒋锳,你回去休息吧。”   他眉眼间的戾气尚未完全消散,此刻的回答虽已经是竭力放柔软的声线,可仍旧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第56章 解释   帐外苍茫青山连成一片, 鸟兽猿啼之声不绝于耳。夜色寂寥,蒋锳走后,周征一个人坐在书案前闭目养神了许久。   他的近侍陈嵩自小跟着他, 虽因为周征的性子与旁人不同, 几乎不怎么跟他说体己话。可今日却破天荒地替周征奉了一盏茶进来。   “怎么还不走?你也等着看我笑话么?”   周征揉着疲惫的眉心,扯扯唇角。   陈嵩立在一旁, 恭敬道,“属下跟着世子您也有十多年, 怎么都不会有看笑话的心的。”   “那还不出去?”周征嗤他。   陈嵩仍旧站着没动, 只是问道, “沈姑娘如今就在眼前,您打算怎么对她?”   他这话问的没什么礼数可言, 若搁平日里,不用周征说,就他自己也会为这份不守规矩而自去请责,可今日,这话,他觉得着实是该问的。   周征闻言倒是笑了, “你在质问本世子?陈嵩, 你这差事干腻了?”   陈嵩道,“不敢。”   周征说,“连这样的话 , 你都敢问,还有什么不敢?”   陈嵩又道, “属下是真心为世子好。”   周征闻言轻轻地嗤笑一声, 忽明忽灭的灯影下。他那张原本就冷峻的脸显得更加教人看不清情绪, 可漆黑的眼底却分明透着浓重的自嘲。   “蒋锳于我, 是漫长的半生里不一样的存在,除了我,没有人可以娶她。”这一点,他从没有怀疑过。   哪怕今日见了沈青娥,他也从来没有动摇过这一点。   陈嵩听自家世子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大概也明白,这就是他的回答了。   “那世子,你…”   “我心里有数。”   周征沉静开口,是不容置喙的语气。   陈嵩呼了口气,“那既如此,属下便放心了,属下告退。”   陈嵩说着,自顾自退了出去。   次日一早,周芙已经找到了蒋锳帐中,昨夜周征跟周翦动了手,她原本是该留下来陪蒋锳的,但顾忌着周翦毕竟是储君,自家兄长打了他,作为亲妹妹,还是要去慰问几句的,所以就跟着周翦走了。   今日一大早醒来,做的第一件事情自然是来找蒋锳。   “蒋锳,我有话跟你讲。”   周芙掀开帐帘,吸了口气后单刀直入。   蒋锳也刚用完早膳,此刻正坐在案几前替周芙搓喜饼。这几日,军营里上上下下都忙起来了,贴红字的贴红字,挂灯笼的挂灯笼。   一方小桌子干干净净,蒋锳手里是白乎乎的面团子,过一会儿这喜饼还要刷一层红浆。   “好事还是坏事?”蒋锳头也不抬。   “坏的。”   “那就别说了,郡主你好不容易跟宋公子才成婚,不能因为我触霉头。”蒋锳搁下手里一个捏好的喜饼,神色真诚。   她就只有周芙这么一个朋友,自然希望她好。   可周芙又何尝不是如此。   “霉头这种东西都是命数,没有触不触这种说法。”周芙坐下来,望着满桌的喜饼叹了口气。   上一世,坐在王府里头这样搓喜饼的是她,那时候蒋锳是她未过门的嫂嫂。周征跟蒋锳成婚那一日,一向不喜欢凑热闹的她还跟着叔叔婶婶一起去闹了洞房。那时身为新嫁娘的蒋锳也曾含情且期许地望着她深爱的夫婿,可惜,最后也没能白头。   “蒋锳。”   周芙将手轻轻搭在蒋锳的手背上,“昨日的女子叫沈青娥,她是我兄长曾经心悦之人。”   “我兄长曾经很喜欢很喜欢她。你不要犯傻。”   周芙字字恳切,若非谈论前世今生太过荒唐的话,她恨不得把上辈子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一说给蒋锳听。   蒋锳昨日回来后也翻来覆去想了一夜,她不是傻子,抽丝剥茧后自然也想明白了沈青娥是谁。   “郡主,你跟我说,周征曾经有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我确实很介意。但我也想过了,一个人的过去怎样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眼下如何。郡主,我记得你在从永州回京城之后跟宋大人刚重逢的时候也曾经有过一段对他冷眼相待的时日,你跟我说你觉得自己眼瞎,以你的性子,那定然是宋大人从前做过什么让你伤心的事。可你后来怎么原谅了他呢?”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人生已经很苦了,何不往前看?”   蒋锳性子从来洒脱且对世事都能抱着最积极的态度。   这两句话愣是把周芙给说懵了。   “可…”   “可他过去确实…”   “确实喜欢沈青娥对不对?可我还是觉得,人若是总是一辈子拘泥于过往的种种,是痛苦的。郡主,你那日回京城后将佛堂里的佛经都扔了,我当时觉得怪可惜的,就捡回来两本,昨日读了《心经》后,觉得豁然开朗了,小郡主,你可以拿回去读一读。”   蒋锳如献珍宝般的将经书交给周芙。   周芙:……   “佛堂不是被你关了么?怎么带了本经书回来?”宋裕忙着成婚的事宜,本没空回营帐,奈何喜服到了,便想让周芙先试试合不合身,谁成想,刚坐下喝口茶的功夫,就见她无精打采地回来了。   “取笑我。”   周芙将经书往桌上一丢,三魂丢了七魄。   “怎么?去蒋锳那儿吃了闭门羹?”宋裕问。   周芙道,“倒也没有。只是被说懵了,别说,蒋锳今日跟我讲的那番话,让我不禁回到了上辈子…”她说着,眼前仿佛出现了上一世请禅师来王府给她讲佛理的那些岁月。   “还记得寒灯大师嘛,当年他说我有佛缘,如今,我觉得蒋锳佛缘也不浅。这要是搁上辈子,我一定拉着她跟我一起去听禅,这样的话,兴许上辈子她还能想得开些。”   宋裕听周芙这么说,便知如今蒋锳是想开了,但想不开的是她。   “他们之间的事你就不该掺和。”   宋裕微微倚在梳妆台边,闲来无事,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着周芙妆匣上的锁。   径直小巧的铜锁在梨花木盒上有一茬没一茬地发出声响,周芙听着这没什么规律的响动,突然又思索起了今日蒋锳的那一番话。   “蒋锳同我讲,过去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眼下。她当时拿你我做筏子,我一时没有绕过弯子来,但眼下却想明白了。”   周芙缓缓开口。   宋裕很是捧场,偏头问,“想明白什么了?”   “想明白我也不是非你不可。”   宋裕疏朗的眉眼里带了一丝的玩味,“哦?”   “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我之间的冰释前嫌也是有条件的,宋裕,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喜欢过江龄雪,当初真真切切对她有过男女之情,那无论你我上辈子经历过再多的风雨,我都不会再喜欢你。”   周芙这话说的很是认真,不含半点虚假。   男女之间本该就是这个样子的。   并肩一辈子的人,靠着对方给与的深情成为夫妻,携手一生。这深情又怎么可以是曾经给过别人的呢?   “这么绝情的么,周芙?”   宋裕唇角勾得更厉害,过了半响,才定睛看着她,“很不巧,我也是。”   她没有办法忍受一个江龄雪。   那他又怎么会有肚量去容下蒋厚呢。   是以,那些年在王府里,他才跟蒋厚时常针锋相对。   “气量真小。”周芙说。   宋裕摊开手,坦荡认了,“是啊,我气量小,周芙,你的气量大?”   “不大。”   周芙也认了。   两人相视一笑,在这一点上倒是达成了一致的共识。   沈青娥晕了有整整一日,在周芙前脚从蒋锳那儿出来后,周征后脚就去了。他没有遮掩当初跟沈青娥的事,一五一十将那些旧事说与了蒋锳听。   蒋锳是个豁达的人。   沈青娥的存在她不是不难过,但她等的就是周征开口。   “蒋锳,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昨日陈嵩也问过我,该如何处理她。她如今晕了过去,等她身子好些。能走了,我会让她走。” 第57章 听话(无蒋周)   “你既然能让她走, 那我自然是信你的。”   蒋锳不动声色地伸过自己的一根小手指头勾了勾周征的冰凉的食指。   她的手同她的人一般温热。周征低头瞧了瞧蒋锳这个小动作,心底涌上一股子暖流来。   临近小暑,天气越发的闷热起来。梁军此次在宋裕的算计下穷追猛□□木铁达, 算是十几年头一回堂堂正正追穷寇, 而不是像以往那般被压着打。   黑木铁达回突厥受审。   突厥王对他一直疑心深重,有在胡人堆里讨生计的探子传来消息, 说是黑木铁达被押回他们的皇城后,死谏突厥王, 说如若可汗不信任自己, 那自己大可以血溅当场, 拔剑自刎。可无论怎样,请突厥王给他一个机会再试一次。   黑木铁达心里很清楚, 此番战败,并非因为实力。   他是盟军的首领,若兵权就这么被夺了,盟军群龙无首,四分五裂,那父辈十几年的辛苦就都白费了。   再试一次。   他一定能打得大梁缴械投降。   突厥王会不会答应黑木铁达, 谁也不知道。但眼下梁军有着追打穷寇时缴获的兵器, 此番胜仗又鼓舞了士气,无论如何,都是个好兆头。   宋裕早早地已经做好了再打一仗的准备。   他也不知道会不会赢, 能不能赢。但如今,民心尚未完全涣散, 局势不曾像上一世一样走到人人唱衰的地步, 他们手里有兵, 有凝结的士气, 有一心奔着一个目的去的将领,拼尽全力,结局总不会比上一世还差。   当然,这是后话。   如若黑木铁达不再兴兵,突厥就此安生了几十年,他们也不愿意劳民伤财,兴兵伤民。   “仗如今是姑且赢了一半。”   “现下你与周芙也要成亲了,今日本王有话要同你们谈,宋裕,你去把周芙叫来。”   成亲前一日,大家聚在篝火前一起吃了一顿热热闹闹的暖房酒,因为在一起的都是些至交好友和血缘至亲,酒没喝多少,但是欢笑声倒是一片。   崔邵兴致正浓时还给众人吟诗一首,赢得了满堂彩。蒋厚不甘落后于人,跟蒋锳一起给大家舞了一套兄妹剑法。   今晚毕竟只是暖房,并不是真的成亲,繁文缛节还在明日。大家顾虑到新人要早些休息,所以也没叨扰太晚,吃了不多时就纷纷回了自己帐中。   人一一走光后,周崇焕双手负立叫住了宋裕。   今晚席面上,蒋厚矫情地说着要最后夹一块菜给周芙,说将来她成亲了,他就不能这么做了。周芙当时也没想那么多久答应了,谁料他手一抖,那块菜径直落在了她的裙摆上。   周芙回营帐换了个衣裳,等出来的时候,恰巧宋裕来寻她。   “怎么了?”   “父亲找你。”   明日才正式成婚,宋裕改口改的倒是快。   周芙也没有计较那么多,只是跟他一起往爹爹的营帐里头走。一进屋就闻见了浓重的苦药味儿,先前药味儿还没这么重,如今变得越发的浓了,明摆着就是这些日子病得越发重了。   周芙四下张望了一眼,瞧见床榻的木枕下塞了半块帕子,那帕子上隐隐有血迹,她的眼神不禁黯了黯,上前一步,刚想说些什么,手就被宋裕握住了。   周芙抬眼。   宋裕用眼神制止她,示意她不要拆穿周崇焕。   周崇焕见如今女儿和女婿都在,心里一时之间也安了不少。他指了指空着的两把椅子,“坐。”   “爹爹,找我们有什么事么?”   周崇焕默了片刻,似是在斟酌,过了半响,终于苦笑了阵,“倒也没什么,只是想问问你们,若有一日,我这身子骨撑不下去。胡军卷土重来,而那时,你们叫不动你们的九叔跟其他叔叔,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周芙在刚重生的时候也问过周崇焕。   她那时候很在意也很执着周崇焕会如何做,如今兜兜转转,父亲将这个问题又重新抛给了他们。   他这话是对宋裕说的,但目光确实看向周芙的,见周芙没有回答,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周芙,家国大义面前,没有亲人。”   “答应爹爹,如若有朝一日,你与你的王叔兵刃相对,无论他是否搬出亲缘血亲这样的理由来胁迫你,你都不要被他裹挟着往前走。你是周芙,你是淮南王府的郡主,你兄长纵然身体不好,可他是我周崇焕的儿子,将来也一定是要死在战场上的,但你不一样,你要守着王府,将来你就是王府的主心骨。”   “亲缘,该是呵护你,让你温暖前行的东西,如若有一日,它成了你大义路上的负担,那你也可以不要。”   周崇焕叹着气对周芙说了很多很多。   “爹爹,我知道的。”   “我会成为你心中那个明白大义,讲究大义的人的。”   周芙开口应声,不是敷衍,是活了两世后她确实明白了许多许多。   周崇焕听她这话似是安心了,“你知道就好。”他说着,目光又投向宋裕,“宋裕,本王先前同你讲过的,如若将来宗亲动乱,为天下大局,用上狠手段也不是不可以。夺了大家的兵权,是最省事的法子。你不要忘记。”   周崇焕缓缓道来。   两人似是早些时候就这件事便有过交谈,宋裕点点头,没有半分迟疑地说了声“好”,只空余周芙有些傻眼。   融融的风缓缓吹过,周芙从父亲营帐中走出来后,被这晚风一吹,突然就大彻大悟了。   “宋裕,你跟父亲的秘密是这个么?”   “他先前就同你讲过,说如若九叔他们动乱,你可以直接夺他们的兵权对不对?”   周芙后知后觉,但好在,终于意会了过来。   宋裕停下脚步,扭头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上一世王爷病逝乌苍岭前宣我入帐中说了什么么,就是这个。”   月色下,他的那一双眸子灿若星辰,可周芙却没有半点要欣赏的心思,她只觉得可惜。   可惜上辈子自己竟然不知道父亲的心思。   “你真能瞒啊,宋裕。”   周芙忍不住抬脚轻轻地踹了他一下。   这事儿瞒着周芙,倒真不是宋裕的本意。上一世,他有很多次是真的想要告诉她的。   在她为了昭王跟他闹得分崩离析的时候。   在他们关系最差的时候。   他真真切切有想过要告诉她当年淮南王临终前说的话。   可那时候……   “周芙,上一世,我在老王爷床榻前发过誓,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他临终前对我说的话说出去,男人之间的承诺,我得信守。”宋裕低头轻笑了一声,却像是寻求安慰似的轻轻握住了周芙的手。   上一世的宋裕,也许机关算尽,手段用尽,可在信守承诺这件事上,他有着属于自己的坚持。   周芙被他轻轻握住手,突然觉得这人也挺委屈的,父亲当初逼着他发毒誓,后来两人走到分崩离析,他又不能说,心里的滋味一定也不好受。   “可父亲为什么不让你告诉我呢……”   “因为他觉得你没有经历过那些脏的恶的,他觉得亲情于你而言是立身于世的根本,他不希望你牵扯进来。”   想到这里,宋裕忍不住揶揄地看向周芙,“所以周芙,你听话么?”   听话。   这两个字离周芙太远了。   但重新从宋裕口中提起来的时候,许多的回忆还是顷刻间涌上周芙的脑海。   上一世她跟宋裕走到最后,她最烦的就是宋裕轻蔑地说她不听话。   那时候她总觉得宋裕这话是大权在握后对她的挑衅,所以每当他冷笑着这样说时,她定要狠狠折辱他几分才算数。   可到如今,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但尽管如今她已经知错,却还是忍不住犟道,“我哪里不听父亲的话了。”   宋裕挑着眉轻轻拨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不客气地嗤她,“你听话个鬼。” 第58章 大婚   “行, 你要是觉着我不听话,那我就去找其他人成亲,说不准蒋厚还肯娶我。”周芙半开玩笑, 做出要走的态势来。   宋裕呵笑, 抬手将人拽住,轻轻摁进怀里, “周芙,你敢去找蒋厚, 我就死给你看。”   他嗓音醇厚清润, 带着清泉般的洒脱笑意。   “宋裕, 一哭二闹三上吊,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些了?”周芙任由他搂着她, 抚着他的手,调侃道。   “没办法,无师自通。”他恬不知耻。   周芙突然觉得这人上一世的要脸面都是假的,他真不要脸皮的时候,连蒋厚都比不过他。   星星点点的微光在黑沉沉的天际一闪一闪,周芙抬头望向天幕, 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问, “宋大人,你愿意死给我看,那可就是把性命交与我了。那如若这一世沧州城外那一幕重演, 你该当如何啊?”   人活着,难免会面对一个接着一个的抉择。   大义与小爱, 亲缘与大局。   上一世要面临的选择, 并不是说这一世就不要面对了。   “不知道。”   宋裕难得示弱地蹭了蹭姑娘柔软的颈窝, 他在朝臣的路上行了两辈子, 两世都想做救国救民的功业,可也确实不是什么都知道。   周芙将他的手握得紧了一些。   上一世沧州城外他的死法太过惨烈,直到如今周芙都不敢细想他是如何一个人孤独地走上那条路的。   但无论怎样,这一世,他们没有芥蒂,没有怀疑,她会陪着他,陪着他一起走完这一生。   ……   军营成婚,凡事从简,但该有的礼节不可废。   天还没亮,周芙就被周崇焕请来的两个喜婆给叫醒了。她起了个大早,对着铜镜戴上繁复的翟鸟凤冠,那翟冠是赤金打造的,重的很,比她从前去宫里面圣时戴的冠还要重。   喜服穿的也繁琐,虽已经捡了最轻薄的料子,可六月的天,穿在身上还是有些难受。   喜婆在她的耳边一个劲儿地说着吉祥话。   她听得有些腻歪,却还是勉强地笑着对着铜镜里的自己。   这军营接亲,无非是从一个营帐接到另一个营帐,原是快得很的事情,但为了图个吉时,周芙愣是得穿戴的如此厚重地坐在榻边等着。   “郡主,老身两个人还给你准备了些喜饼和其他的吉祥物件,出去问您娶一趟,您就在这里头坐着,妆发都梳好了,盖头也都盖上了,万不可再动了。”   两个喜婆临出帐前特地嘱咐周芙。   “好。多谢。”   周芙好声好气地应了,等喜婆一走,她这才松口气。   六月入暑,暑气不算太重,晚间微凉,但这白日里还是闷的让人有些喘不过气起来。周芙不敢做什么大的动作,只能将外头那层厚重的大衫霞帔往下扒一扒,想着透口气,谁成想,这手还没把霞帔往下扒多少呢,樊仙芝端着花生红枣进来了。   “闷得慌?”   “闷得慌也别动那衣裳诶,郡主。”   樊仙芝是个长辈,很图吉利,大步走上去,一把将周芙的手重新摁在了膝上。   她丈夫是个武夫,她这几年也染上了粗嗓门大动作的习性,周芙的手腕被她摁了一下,顿时红了一片,可樊仙芝着实是好心,她又不能说什么,于是只能在樊仙芝走后,默默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有了樊仙芝这个教训,周芙后来直到上轿都听话地没再乱动一下。   “手怎么了?”   宋裕穿着大红喜服接亲时背她上轿,人稳稳地落在他背上时,他刚巧瞥见她手腕上的那一道红痕。   “说来话长。还是不说了。”   周芙伏在宋裕的耳边闷闷开口,但心中又有不平,所以轻轻隔着喜服掐了掐宋裕的腰。   青年人腰身清峻,宋裕这人受伤受惯了,疼痛倒是能忍,但这偶然间被掐了腰身这一处敏感的地方,还是有些不自在。   “别闹。”   “掉下来摔疼的是你。”   他低声提醒她,揽住周芙膝弯的手稳了稳。   “知道。”   周芙掐了一下就够了,抬手搂住了宋裕的脖子。隔着喜帕盖头,她瞧不见这人穿喜服的模样,但能想像得到。   上一世遥不可及的画面此刻成真,周芙感受着宋裕背上的体温,突然有一种苦尽甘来,修成正果的感觉。   拜高堂。   拜天地。   夫妻对拜。   一切都有条不紊。   周芙被送入洞房后,宋裕留下来同前来贺喜的宾客喝酒。今日的酒宴跟昨日的暖房酒可就大不一样,来的宾客众多,不乏一切嗜酒如命的人。大喜日子,总归是要尽兴,宋裕虽不是个特别能饮酒的人,但也被灌了好些酒入喉。   周芙大喜,周征作为兄长也陪着宋裕一道招待宾客。   他身子骨不好,也被灌了酒,蒋锳见了有些心疼,但不好当面拦,借着又有新客前来贺喜,要他去迎客的理由将人拽到了一边。   “这个酒壶给你,里头都是水,到时候你跟宋公子就喝这个。”   蒋锳把装了白水的酒壶递给周征,眼底不乏担忧之色。   周征今日没穿他那时常穿的那身玄色常服,而是换了身绛红色的软袍,玉冠束发,墨发被束得一丝不苟,看起来倒有几分意气风发的模样。   “这么担心我啊?还没过门,就替我开始想挡酒的主意了?”周征勾着唇角笑。   蒋锳将酒壶塞进周征怀里,“还不是怕你喝那么多酒,过一会儿身子又难受,你别贫,要是郡主此刻在这儿,她也不会让宋公子喝那么多的。我是担心你,但也是替郡主着想。”   周征接过酒壶,笑道,“知道。”   酒席那头欢笑声贺喜声不断,周征今日还没有空同蒋锳多讲讲话,蒋锳被他戏谑的耳根微红,碰巧樊仙芝在不远处叫她过去帮忙,她本还有话要同周征讲,但樊仙芝叫她,她也就赶忙过去了。   周征拿着酒壶,本欲再去帮他的新妹夫挡挡酒,可还没走到宋裕那里,陈嵩就突然火急火燎地过来了,他靠近周征耳语了几句,周征脸色微微变了变。   “要过去么,世子?”   “还是让属下来处理?”   陈嵩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今日郡主大喜,本来再大的事他都不该来打扰周征,可眼下沉青娥吐血吐得厉害,陈嵩也不敢擅作主张,只好来请示周征。   周征神色复杂。   他盯着不远处忙碌的蒋锳看了一眼,又转而面向陈嵩,最终道,“备马。”   “是。”   离军营大约七八里路的驿站里,药香四溢。周征风尘仆仆赶过去的时候,大夫已经来瞧过了,沈青娥唇边的血都被清理干净了,她闭着眼躺在榻前,在闻到周征身上那股子熟悉的沉香香气时,才缓缓睁开了眼。   “奴婢以为世子你不会来了。”   她虚弱地笑笑。   手旁边的桌案上放了一包金子,那是昨日周征托陈嵩给她的盘缠。她如今不是宫里的女官,也不是太子府的女使,是坦坦荡荡的自由身。周征几日没去看她,只是遣人送了一包金子给她,想表达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他想割舍掉当初在皇宫中的那段岁月。   他想同那个蒋家姑娘一起开启新的人生。   那她呢?   她该怎么办?   明明眼前这个人当初所偏执所执着的是她啊,那样真挚的深情,她是真真切切感受过的。   如今怎么都不作数了呢?   “世子,奴婢不要你的金银。你既然已经决定了跟蒋姑娘白首到老,那如今我是生是死,跟世子你也没有什么干系。”   沈青娥咳嗽了两声,掌心里血迹鲜红。   周征风尘仆仆来不是听她说这些的,“大夫说你体内有余毒,说那毒有一两年的时间了,什么时候的事?”   周征神色莫测,一两年前,那时他还在皇宫里受磋磨,也一直关注着她,但她中毒这件事,他那时是确实不知道的。   沈青娥回忆起前尘旧事来,自嘲笑笑,“襄王下的。当初他要害你性命,所以在一盘杏仁糕里头下了毒,那毒药会致盲致哑,他逼着奴婢给你送去,但我不愿意,他让我选,要么我吃,要么你吃。后来我选择一口一口吃下了它。这一年来,我也曾找宫里的御医瞧过,喝了些药,勉勉强强没哑没聋,但毒入肺腑,如今也许活不了多久了。”   周征他眼神一寸一寸黯淡下去,脸色时显而易见的灰败。   “所以,你当初为什么不说?”周征偏过头瞧着沈青娥,眉宇间的戾气重新浮现了上来,嗓音是难闻的沙哑。   因为她没有想过,自己会喜欢上他。   她那时想着,天下没有解不了的毒,她若是把此事说了出去,魏王府又怎会娶一个有病根的王妃?   所以就把此事瞒了下来。   可后来周征离宫,她望着那空空如也的寝宫,开始日复一日的思念这个偏执又带有几分戾气的人,最后渐渐明白,原来自己喜欢的是这么个偏执的疯子。   可一切已经太迟。   沈青娥很合时宜地红了眼,“当年宫中岁月,已是过眼烟云。”   “世子如今要求娶蒋姑娘,便是又有了婚约在身,我的生死,早已经于世子无关。”   “世子如今问这些,难不成是能为了我再退一次婚?”   沈青娥说话的语气并无半分争抢,可那苍白的面色着实是让人生怜。周征并非真的铁石心肠,当年宫中岁月,他一直极力地逃避不去回想,可却又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个人是当年他能抓住的唯一稻草。   他倚仗着她所给予的那么一点温暖和关怀才能活下去。   真心也好。   假意也罢。   没有她,他熬不过那段暗无天日的年岁。   “退婚不可能。”   “但如今你体内余毒发作,等回了京,我就立即派人去给你请沧州城的神医白大夫。我会派人照料你,直到你体内余毒肃清。”   周征眼底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她的毒因他所中,他理所应当照拂她。   “可这毒哪里是那么容易清的,世子,你眼里能容得我这粒沙子,蒋姑娘容得了么?如今郡主已经成婚,你回京也该谈婚事了,这婚怎么成?”   沈青娥摇头笑笑。   周征神色凛冽,“白宗柳是天下闻名的解毒高手,他能救的。至于我的婚事…”   周征顿了顿,“不必你费心,推迟些时日也无妨。” 第59章 洞房(无蒋周对手戏)   “世子, 你若是真心喜欢蒋姑娘,大可不必顾忌奴婢。旧时风月旧时了,奴婢心里有数。”   沈青娥偏过脸去掩着唇低咳几声, 那一张原本清丽美艳的面容上多了几分弱柳扶风之色。   周征离开宫闱已经太久了, 当初沈青娥在他面前对周翦那一番竭尽诚意的剖白又着实伤了他尘封已久的自尊。他对沈青娥的感情,早已经湮灭在了她对周翦的拿一声声剖白里, 可尽管如此,他与这人的情分终究也算是有的。   沈青娥旧时在宫中做女官时一向清清冷冷, 周征当初喜欢沈青娥, 除了觉得这人温暖了他暗无天日的岁月以外, 也有几分是觉着她跟自己本是一类人。所以如今看到她这副示弱的样子,谈不上心疼, 但确实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这驿站离军营也不算远,你好好休息。这些日子,我会让陈嵩过来照看你。”   周征仰头瞧着那透过薄薄的窗户纸照进来的无边月色,静默了许久,这才没什么情绪地开口。   沈青娥没说话,只是静静打量着在幽微灯火下的周征。   她已经有一年不曾见到周征了, 往日里, 他见她的时候,眼底都是压抑着的情愫与疯狂,她那时候看周征, 犹如看一个偏执的孩子,虽觉得他疯, 却总能将他一眼看到底。   可如今, 他就站在她的眼前, 两人隔着咫尺的距离, 她却再也看不透他了。   驿站里,两人各怀心思。   驿站七八里外的军营,来贺喜的宾客渐渐散去,宋裕穿着大红色的喜袍,本就清峻的一张脸被衬得更加眉目疏朗。   周芙坐在榻边盖着盖头等着他,吃了今日蒋夫人的亏,她不敢再动乱,只是乖顺地把手搁在膝盖两侧。   直到听见宋裕的脚步声,她才松了口气。   “外头的宾客都回去了?”   周芙随意地问。   “回了。”宋裕“嗯”了一声,并未往周芙那边走,而是坐在了不远处的八仙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不急不缓地喝了起来。   周芙在这儿坐了许久,早就腰酸背痛,一直等着宋裕来掀她的盖头,可如今人好不容易被她盼来了,却没有半点要掀她盖头的自觉。   周芙很纳闷,可大喜的日子又不好直说,只好又问,“父亲歇下了?”   “父亲跟豫州刺史有旧,本是想要多喝几杯多说几句的,但刚刚被我忽悠回帐中了。”   周芙问一句,宋裕就不咸不淡地应上一句,两人好似在例行公事的聊天,可如今是洞房啊。   周芙腰酸得更厉害了。   她又等了一会儿,见这人还没有半点要掀她盖头的意思,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宋裕,你要什么时候掀我的盖头?”   宋裕将手里的杯盏放下来,沉默地笑了,眼底的笑意里带着几分得逞的戏谑“郡主,昨儿不是还说着要问问蒋厚愿不愿意娶你么?这会儿知道谁是你夫婿了?”   如果此刻盖头是掀开的,周芙定要狠狠地剜他一眼。看似温润,实则睚眦必报,昨日明明话茬子都过了,今日还要硬要提一遍。   有仇不报非君子,这还真是他一贯的人生信条。   “宋裕,你掀不掀?”   周芙不理会他这重提的醋意,又问了一遍。   她嗓音依旧轻柔,但俨然已经带了几分的嗔怪在。   宋裕也不想真把周芙惹恼了,见好就收,走到人面前,拿起了喜杆。   营帐之中,红烛摇曳。   宋裕先时玩笑归玩笑,可拿起喜杆的那一瞬间,手却略微有些颤抖。他的这一双手,曾批过十多年大大小小有过家国的公文,也曾握过塞上冰冷的钢刀,无论什么样的境遇,无论心里有几分的把握,他都不曾将慌乱表现在明面上。可今日此时,却不可避免地带了些轻颤。   意识到自己的不成器。   宋裕自嘲地笑笑,将那份不争气的慌乱掩饰掉,他终于抬起喜杆,将面前人的盖头揭掉。   是记忆中念了千万遍的那张脸。   是上一世死前盘亘在脑海里千万遍的最好结局。   重生一世,上苍待他最不薄的便是将最好的人还给了他。   周芙今日钗环戴得极其繁复,要比从前进宫面圣时穿戴得还要复杂,盖头冷不丁被掀开,刚好扯到了耳边的那对的金摇叶绿松石耳坠,她“嘶”了一声,刚要伸手把这耳坠摘下来,面前这人已经俯下身子动作轻缓地给她解着跟喜帕缠在一起的耳坠。   他今日身上带了些酒气。   但神色是一如既往的从容,配着这一身喜袍,更显得清峻了不少。   耳坠解开后被宋裕搁在一旁的案几上。   “只解耳坠,不解其他的么,宋大人?”周芙仰面瞧着宋裕,那一双眼睛里满含着笑意与情意。   屋内红烛摇曳,周芙那一张本就明丽的脸被衬得更加娇艳。   身为一个青年男子,宋裕自然知道新婚之夜该做些什么。只是,多年相守,他总把周芙当成自己心里最干净的那一轮月亮,总怕她会排斥。   “周芙,你如果没有做好准备…”宋裕定睛瞧着她,本想说“你若是没有做好准备,那我们不急”,可还没有说出口,周芙就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一般笑道,“没有做好准备个鬼。”   说完这话后,也不顾什么身份体面,揽着青年的脖子,顺势同他一起倒在了榻上。   但凡结为夫妻,房事必然是要做的。宋裕见她并不厌恶此事,倒也不再拘泥。他再如何克己守礼,终究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人。   喜袍落地。   衣衫被一件一件褪去。   光影重叠之下,是赤诚的躯体和赤忱的心。   ……   折腾了整整一夜,白日里起来的时候自然迟些。周芙睁眼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床头放了一碗热粥小菜和点心,碗下面压了一张纸条,寥寥数语,简简单单,是宋裕提醒她,今日下了一场小雨,外头比前几日要寒些,出门须添衣。   他从来都是个周到的人。   周芙心下了然,下榻梳洗了一番后坐在八仙桌旁开始用起早膳。蒋锳白日里刚好碰见了跟周翦在一起的宋裕,知道此刻两人并未在营帐里做交颈鸳鸯,所以无所顾忌地进了营帐。   “成婚的感觉怎么样,我的郡主?”   “老皇帝下令让太子赶快回去,刚刚我瞧见宋公子在城门口送太子,听京城里的人说,老皇帝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等他一死,太子做了皇帝,老王爷也就不用整日被猜忌了。”   蒋锳凡事从往好了想,周芙想到周翦即将即位,第一反应却是按照上一世的轨迹,父亲也就离病逝不远了。   她心中装着事,正这么想着,门外突然传来小兵慌慌张张的声音:“不好了!郡主!王爷他!王爷他咳血了,晕过去了!”   周芙手里的勺子没拿稳,“啪”地一下落进碗里。   蒋锳脸色也是一变,赶忙跟着周芙往周崇焕的营帐走,刚进去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比她更早到营帐的是宋裕和周征。周征昨夜早早地从驿站出来了,但一直在城门口喝酒,直到两个时辰前酒醒,这才回来。刚巧碰上送周翦出城的宋裕。两人谈了会儿军事,一路走到军营最中央的位置,还没来得及各自回各自的营帐,就听闻周崇焕吐血一事。   周芙来的时候面色一滞。   周崇焕的病在旁人眼中那就只是个病,未必治不好。可在周芙眼中,那就是生离死别的前兆。   宋裕往周芙那里走了两步,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   “爹爹的头疾要靠养。”   “他如今在这里,也是拖着苟延残喘的躯体熬日子,熬过一日是一日,那既然这样,不如送他去永州修养。那里的大夫熟知他的旧疾,去趟永州会好很多。”   周芙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将目光挪向周征。   她本想偷偷地把爹爹运走的。   但如今他身子已经差到了这一步,也没有什么使心眼的必要,不如光明正大地把他送去永州。 第60章 玩笑(一更)   “好, 那就把父亲送去永州。”   周征直起腰杆,生平第一回 跟周芙达成一致。   周芙瞧着父亲的病容,心里后怕, 只担忧上一世父亲病逝嘉峪关的场面再在她面前重演一次。   “现在就派人准备车马, 多带些近侍府兵,军医也备一个, 兄长,现在就让人送父亲去永州吧。”   周芙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现在就去永州?   周征不解地看了周芙一眼, 显然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家妹子如此急切。   “宋裕, 你怎么看?”周征将问题抛给妹夫。   如今黑木铁达在突厥受审, 是否能够以一己之力说服突厥王卷土重来尚未可知,但无论后头打得起来得不起来, 大梁的军队总不能一辈子依靠着周崇焕活着。靠着将领苟延残喘着性命得来的太平,终究是撑不了多久的。   “备马吧。”   “我与周芙看法相同。”   昏迷的时候不走,等他日清醒了,定会为其他东西所束缚。   不如趁着此刻没有醒来,把他送走。   “好。”   “来人,备马!”   周征似是决心下定, 转身对着营帐外叫人。周崇焕的那些亲兵跟了周崇焕许多年, 早就心疼自家主子的身体心疼的要命,前几日也早就跟周芙通了气,说是愿意护送着周崇焕去永州, 眼下周征刚一开口,那几个人就带着口令去了马房。   收拾包袱。   备上厚实的车轿。   口令下了后, 亲兵们的动作很快。   周芙将周崇焕平素里吃的那些药材都一一用油纸包好, 又嘱咐了随行的人几句, 这才勉勉强强能放下心来目送着父亲离开。   “宋裕, 爹爹会恨我么?”   “他醒了以后,发现自己在永州,发现自己被儿女隔离在了他的军事生涯之外,他会恨我么?”   将心比心,周芙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   站在亲人的角度,她想要爹爹活着,无论怎么样,都好好地活下去。可站在父亲的角度,他一生戎马,大好的年华都奉献给了家国,不怕死,不怕累,只怕毕生所愿不能达成。   “那周芙,你做好准备了么?”   “做好了,父亲恨你的准备了么?”   宋裕站在周芙的身旁,远远地望着马车疾驰的背影,温柔又残忍地开口。   “做好了。”周芙点点头。   “你做好了准备就行,天塌下来也不是你一个人扛,还有我。”   从前的无数句“有我在”都并非光明正大名正言顺的,可今日,这些话终于变得堂堂正正起来。   周芙向宋裕伸手,风光霁月的青年人一眼瞧出夫人那点寻求贴贴的小心思,低笑着将人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宗亲们此番出兵是奔着营救兄长来的,如今黑木铁达早已经退回突厥,他们便纷纷想着要退军离开。   谁也不知道黑木铁达会不会卷土重来。   若他说服了突厥王,重来了,那此次退兵对于豫州来说就是灭顶之灾。可宗亲们本就只是援军,千里迢迢相助,是奔着情分来的,也没有一定要留下的理由。   更何况,老皇帝不行了,京中必然发生巨变。宗亲们在皇权争斗里待了一辈子,对于这样的巨变向来敏感。   无论是哪个年轻的皇帝登基,都势必要见见血才能稳固自己的位置。如今这江河岌岌可危,见血从谁开始呢,保不准就从宗亲先开始。   所以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昭王带着其他兄弟几个悄悄按照原先就商量好的路子直接把兵撤走了。   马蹄踏在黄沙地上,月华灼灼,风声融融。   “九弟,咱们就这么走了,是不是不地道?”平王左思右想,总觉着这偷摸摸走跟做贼似的。   昭王嘴里头叼了根狗尾巴草,“有什么不地道?”他“呸”一声将口中那草吐出来,“你以为跟周翦那小兔崽子在一起摸爬滚打了几日,他将来做了皇帝,就真能把我们当叔叔了?豫州之围已经解了,咱们若是还在那里苦等着又做什么呢?白等着将手里的兵权送给新帝做礼物么?”   “这帮年轻人滑头的很,你太小瞧他们了。”   昭王嗤笑着,宋裕,周征,周翦,他一个都不喜欢。   军营里的人,除了他哥哥,没一个他看得上眼的。   “可九弟,若是兄长醒来,发现我们不告而别,会不会不高兴?”平王继续纠结。   “有什么可不高兴的?他这些年最疼的便是我们了,不是么?”   “五哥,握好咱自己的兵权,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最好的。这天下之事啊,你要是想卷进来容易,可出去可就难了。”昭王眼底浮现出一丝轻蔑来。   平王虽觉得今日偷偷摸摸,但仔细一想,昭王说的也有道理,也就没有再反驳什么。   宗亲退军,于豫州而言是不小的损失。   宋裕上一世跟昭王他们一路走到了政治的对立面,所以见怪不怪。   周征素来淡漠,冷僻的性子自然更能理解人世间的寡淡,听了亲兵的禀报后,冷笑了两声后也什么都没有再说。   这几日军营寂寥且无事。   沈青娥眼下就在隔着七八里的驿站处待着,周征那一晚从驿站回来后,再没去瞧过她。说了让陈嵩看顾她,那便只让陈嵩看顾。   军营如今没什么事,蒋锳便终日同周征待在一处,他看书时她练剑,他写字时她磨墨。两人的关系明明比从前更好了,但蒋锳总觉得周征心底里装着事,两人在一起相处总隔着一层。   “如今郡主成婚了,等回京,你就向我爹娘下聘吧。我爹娘嘴上说不愿意,但昨日我瞧见我娘亲给我备的礼单了。”   蒋锳捡起地上的寒霜剑,一面练剑,一面对着周征开口。   周征坐在圈椅上看她练剑,姿态还算恣意,可听了成婚后,捏着茶盏的一手一紧,他没有一口回绝蒋锳的话,只是让蒋锳搁下剑,然后将人一把拽进怀里。   “这么急着想嫁给我?”   周征唇边带着几分笑意。   蒋锳抄起剑鞘就往他肩上砸,他也没躲,冷不丁被她砸了一下,痛得吸了口气,“谋杀亲夫?”   “鬼个亲夫,不是你自己说的要娶我?”   蒋锳脑壳顺畅得很,什么她着急,明明是他自己说的。   周征见这人开不起玩笑,低头认错,“行,是我的错。但蒋锳…”   “但什么?”   “没什么。”   周征本想同她讲沈青娥的事,但这人的脾气摆在这里,他想了想,又将这话咽了回去。 第61章 逆子(无蒋周对手戏)   这一年的暑气来得格外的早, 京城闷热,到了七月外头就像是个暖炉子似的。周翦从豫州回京,回京当日便被容妃押着在老皇帝的殿前跪了整整一夜。   “他是你父亲, 最疼你的父亲!”   “身为一个帝王, 他从没有拿你当臣子看过,而是一直想同你做寻常人家的父子, 你招呼不打一声跟着淮南王走了!你难道不知你父皇这一生最忌讳的就是他周崇焕么?”   容妃在大殿之前指着周翦就是一通骂。   皇帝病重,她心系夫君, 这些日子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老皇帝, 整个人都憔悴了很多。   周翦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耳边是母亲声嘶力竭地责骂,他觉得无力, 无力之余反骨又忍不住上来,听着她的话,喉间直漫上一股子血腥来。   “母妃,你当儿臣跟王叔是去豫州作乐的么?”   “比不过就是比不过。”   他咬着牙,目光直直地望向面前那扇紧闭的殿门。   “父皇跟王叔比了一辈子,于家于国哪一样比得上皇叔?天子本该死社稷, 儿臣敬爱父皇, 可父皇待这天下百姓就是不如王叔尽心尽力!”   “你说什么?周翦,你父皇现下醒着,你是故意这样说要气死他么?”容妃忍不住狠狠一耳光落在自家儿子面颊上。   脸颊之上是火辣辣的疼, 但周翦的眼底却满是清醒。他冷笑着咽下口中的腥咸,赶了几日路还没有休息就被带来了殿前, 眼下跪了一夜, 他眼前昏黑得厉害, 可还是执意惨淡地笑了一声。   “突厥联手周遭小国侵犯大梁的土地, 母妃你看不到么?”   “这几年兵戈四起,停了打,打了停,大梁的国境不停地在被侵犯,若没有王叔,你以为父王能坐稳这江山?”   周翦说着,踉踉跄跄站了起来,嘲讽地扯着唇角,眼底是死灰般的失望,“十二郡收回来前,大梁几乎四分五裂,母妃高坐明堂之上跟父王谈论这世间情爱的时候,可曾想过天底下流离的百姓啊?”   “你觉得我不孝,觉得我忤逆。又可曾想过,天底下多少的儿子女儿在战火中失去了父母,连忤逆他们的机会都没有啊?”   周翦滚着嗓,沙哑出声。   这一世,他们带着上一世的记忆重生,一切都得来的太轻易。   可上一世,他是真真切切见证了国破家亡的,弥漫着血腥气味的烟火海,战死了的将士,插满胡人号角的城楼,那曾是他这一年来的噩梦。   “好啊!”   殿里头传来一声冷笑。   金殿的门被小太监拉开,皇帝在贴身太监陆开宝的搀扶下缓缓扶着墙垣走出来。   “子不肖父。”   “好啊。”   “好啊好啊,朕疼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原来是最瞧不起朕的那一个!”   老皇帝冷笑着,胸腔因情绪而剧烈地抖动着,他的那一双老眼里似有泪花,“既如此,周翦,你何不去做他的儿子呢?”   “啊?”   “朕生下来就不得先皇的宠爱,所有人都说他好,你也是这样!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去做他的儿子呢?”   老皇帝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儿臣不愿意做王叔的儿子,儿臣只想做天下人的儿子。”   周翦仰面,惨然一笑。   字字句句都发自真心。   生在帝王家,他得了半辈子的锦衣玉食,他并不厌弃自己的出身。在这乱世,他已经投生的比千千万万的人都好,而上天生他在帝王家,绝不是为了让他苟延残喘,苟且偷生地活下去的。   “天下人的儿子?周翦,你这是骂朕心中没有天下人,不配做天下人的君父么?”   老皇帝猛烈地咳嗽了几声,一口血映在了帕子上。   容妃大惊之色,忙跌跌撞撞地过去查看,却被老皇帝拂开了手。   “咳,周翦,回答朕的话!是还是不是!”   “是。”   周翦迎上老皇帝的目光,苦笑开口。   怎么不是呢?   若他心中有天下人,若他配做君父,上一世,大梁又怎会走到那个地步?   “父皇,徐琅是个庸才你不知道么?”   “你为了用徐琅牵制住王叔,竟然想到用这个纸上谈兵的家伙去替代陈军师,父皇,你疯了么?你若心中有天下,就不会做到这个地步。你知道么?如若徐琅真的做了军师,那大梁将会一路败仗,什么绵长的国祚都会成为一纸空谈,你献祭了江山,亡国之君的名声你也该有一份!”   这是周翦平生第一次这样顶撞老皇帝。   他扮了多年的乖顺,如今一朝露出了爪牙,可这爪牙并不是平白露的,而是上一世的积怨一直到了今日。   亡国之君啊。   千古骂名啊。   江山没了,天下万姓都骂他,怪他。可他又能怪谁?若非眼前的这位高位者耽误了社稷,大梁又怎会走到如此地步?   老皇帝闻言又是一口血吐出来,他望着面前这个逆子,苍白着脸对身旁的陆开宝道,“朕……朕要立遗诏,去……去传张掌印来,朕要立襄王为太子……”   陆开宝迟疑了片刻,听了老皇帝这话却没动,只是将目光投向周翦。   “父皇如今失心疯了,扶父皇回去吧。”   周翦平静下来,那一双眸子冷静得不像话。   “周翦,你?”   容妃反应过来,扬起手要再给周翦一耳光,这一次却被他偏过头避开了。   “陆开宝,把容妃娘娘也拉进殿里吧,今日,本宫会送父皇和母妃最后一程。”   他言语清冷,早在豫州之时,就听宋裕的话做好了眼下的一切盘算。在回京城前,心里也曾有过一丝犹豫,也曾想过父子君臣,是否真的要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的心里是存着对父皇和容妃的最后一丝希冀在的。   可惜。   那最后一丝希冀也被容妃残忍地扼杀了。   “周翦!你弑父杀君,不怕报应么?”   “周翦,举头三尺有神明啊!”   容妃被周翦早就安插好的人拖进殿内,她的骂声不断地持续着,跌跌撞撞入周翦的耳朵。   太和殿前刚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天幕之上,云卷云舒,周翦抬起头,视若罔闻周遭的骂声,只偏过头去淡淡地对一旁的近侍道,“戌时动手吧。”   近侍点头,“是。”   ……   老皇帝的死讯传到豫州时,周芙也刚收到父亲已平安到达永州的书信。老皇帝死了,周芙身为宗亲合该跟周征一道回去奔丧,但此刻豫州离不开人,周翦在信中要说要宋裕陪同周芙一起回京,所以周征就被留下了。   “在京中安插人一事,是你之前跟堂兄做的?”   周芙本不知内情,还是京中的人前来报丧时,她不小心听到那人跟宋裕的谈话,才知道的。   “你之前怎么不告诉我?”   周芙坐在妆镜前,一面抬手给自己戴钗环,一面问。   宋裕低头正在收拾着此番两人回京的物件,闻言摇头一哂,“弑父杀君,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谁说不光彩的,大快人心。”   周芙直言。   宋裕知道她已经忍老皇帝很久了,闻言也不出奇,只是拿起书卷敲了敲周芙的脑袋,提醒道,“到了京城后,咱能不能别笑的这么明显?”   “有这么明显么?”   周芙对着铜镜里的自己瞧,还别说,是有些不遮掩。   “国丧是大事,到了京城,我会收敛自己的。倒是你,宋大人,周翦此次让你务必跟着我一起回京,就是要你帮他一起处理一团乱麻的朝政,军政大事,将来都将交与你。宋大人,后头我可就跟着你沾光了。”   周芙想到要回京,就自然而然想到上一世宋裕的青云路。   这人上一世也曾大权在握,呼风唤雨。只可惜,那时候半点光都没沾到,反倒是沾了一身的血腥。   “能让郡主沾光,是为夫的福分。”   宋裕大大方方开口。说到福分二字,突然冷不丁想到了蒋锳,“蒋锳昨日在城中的寺庙里敬香祈福,刚好被我撞见。我跟她寒暄了几句后她就先走了,后来,你猜我看见谁了?”   “谁?”   “沈青娥。”   宋裕缓缓开口。   周芙听到这个名字,火气瞬间就上来了。自家兄长明明说好了要呵护蒋锳一世的,如今竟然又跟沈青娥藕断丝连。   “不行,走之前我得给蒋锳找个可以照顾她的人,虽说她父母兄长都在,但我还是担心我兄长欺负她。”   说照顾蒋锳的人,宋裕心里早有人选。 第62章 闷亏(无蒋周对手戏)   “你看, 崔邵怎么样?”   宋裕回眸望向周芙,拢了拢袖袍笑道,“前几日崔邵还在同我讲, 说他活了两辈子, 还从未有过携手并肩之人。你瞧瞧要不要撮合撮合崔邵和蒋锳?”   崔邵?   好人选。   周芙听到宋裕心中的照顾蒋锳的人选是他后,顿时一百个放心。若是换了旁人。她也许还要担心那人吃亏, 被周征欺负。可崔邵,她是半点都不担心。   “这个人好, 八百个心眼子在身, 兄长倒是没法给他亏吃。”周芙对着铜镜理了理鬓角, 本想着趁着此刻还没日落,让宋裕陪他去刺史府一趟, 现下就找崔邵过来,可刚走了两步,寻思着不对,又回来了。   “还是你去吧。”   “我去不怎么合适。”   周芙拨开宋裕收拾行囊的手,“这些我来收拾,你去找崔邵, 快。”她半推半哄地将人往外赶。   她这退堂鼓打得莫名其妙。   可宋裕却猜到是为什么了, 他眉心一跳,熟悉的醋意又翻涌上来,“我倒是忘了, 崔大人也曾有意郡主啊。”   他唇边的那抹似笑非笑看着十分地欠揍。   周芙嗔他,“不阴阳怪气会死?”   “会。”   “他从前对我有意, 如今对我早就没有了。我不去只是因为如今还顾忌着兄长, 我是他亲妹妹, 这么做多多少少有点不好, 还是你去的好。”周芙为了蒋锳顶撞周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如今父亲还在永州养病,离他们兄妹离得甚远,他们此时闹不和,若让千里之外的老父亲知道了,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真的?”   “小肚鸡肠。”   周芙轻笑一声,抬手轻轻掐了掐这人的胳膊。   宋裕对她的容忍度素来高,掐也就掐了,只要她心底里只有他一个人,那要他怎样都可以。   “去了。”   “东西等我回来再收吧,你不知道带什么回京。”   宋裕说着掀开帐帘出了营帐,帐外的守卫替他牵马,许是说曹操曹操到,马儿还未出豫州城门,崔邵便不请自来。   “宋大人哪里去?”   崔邵驾着马在城门口偶遇宋裕。   “寻你。”   “寻我做什么?”   宋裕见崔邵一脸纳罕,心下也觉得有几分阴差阳错,却还是勒紧马绳笑道,“自然是替你寻了一桩好姻缘。”   崔邵想到那日宋裕大婚当晚,自己确实跟这人抱怨过,说自己两辈子都没有能得到过一起并肩携手之人,可这军营里除了周芙以外,也没别的姑娘家,他想了片刻后,似是想到什么,“你是说蒋锳?”   崔邵对蒋锳是有印象的。   那姑娘性子热烈张扬,无论放在何处,都有着蓬勃的生命力,像是山野之中最红最烈的那簇花,任是谁看了,都得说一声扎眼。   只可惜。   两世都栽在了周征那冷心冷面的人身上。   “蒋姑娘的性子确实是崔某喜欢的,你跟郡主的顾虑,崔某清楚。放心好了,这些日子,你们回去奔丧,崔某自然是会照顾好蒋姑娘的。但宋裕,我今日来,是为了另一件大事。”   城门口人多嘴杂,不方便说。宋裕会意,翻身下马。   两人在就近的客栈里找了间雅间,崔邵这才说起自己此番来找他的目的。事关突厥,关于黑木铁达。   他在突厥王都受审已近半个月。   崔邵安插在突厥的细作告诉他,说前几日黑木铁达为表自己的忠心在狱中以死明志,突厥王虽不信苦肉计,但突厥百姓都很愤慨,眼下都闹着让突厥王释放黑木铁达这位大将军。   突厥王拿不定主意,但突厥的细作猜测,怕是这几日黑木铁达就要被放出来。他若是被放出来,此番定是要带兵卷土重来的,可如今宗亲们的兵已经撤了,若是再度攻打豫州,以豫州眼下的兵力根本支撑不住。   “上次黑木铁达打豫州,还没拼尽全力。这一次,他若卷土重来,定是带着全副身家来的。”   “如今太子即位,向上京求援,太子定然会竭尽全力援救豫州。可京中兵力并不多,其他州郡的兵又都留着有用,说来说去,还得让宗亲回来。宋裕,你上一世怎么大义灭周芙的亲的,这一世怕是要再重来一次。”   崔邵说这话的时候,也有些无奈。   纵然千般不愿,他们还是往上一世的老路上走。   ……   周芙在营帐内等了宋裕整整一个下午,说好了天黑之前要回京奔丧,可直到太阳落山,周芙也没见到宋裕的影子。   她想去刺史府寻他,可出去后,没瞧见宋裕,倒是瞧见了沈青娥。她比前些日子周芙见她的时候,面色要苍白不少,看上去着实是更虚弱了。   “病了就养病,沈姑娘,何必硬往军营走呢?”   周芙迎上去,沈青娥见周芙向她走来,礼数不能废,即使没什么力气,还是屈膝向周芙行了一礼。   “郡主。”   “免礼了。”   “多谢郡主。”沈青娥病恹恹地抬起头,也是近看,周芙才发现,她的脸色很白,但唇色接近乌青。   周芙心里惊了一下,“你中毒了?”   “我这副病容吓到郡主了,还请郡主恕罪。”沈青娥笑笑,明明是将死之人,却还能如此云淡风轻。   为了维护蒋锳,周芙本准备了一肚子怼沈青娥的话,可人心都是肉长的,她看到沈青娥这副样子,那些难听的话又都咽回了嗓子眼里,只剩下了一句,“你来军营做什么?”   “蒋姑娘要奴婢来的。”   “昨日陈嵩去驿站给奴婢送饭,刚好被蒋姑娘发现了端倪。今日,是蒋姑娘主动找的奴婢。”   沈青娥不卑不亢。   周芙心里直骂蒋锳傻,这傻孩子,沈青娥如今这副样子,若死在这里,给她八张嘴她都说不清。   她心里正骂着,蒋锳忽然掀帘出来了。她这一出来,周芙傻眼了。   满头珠翠,披锦带绣。   红的玛瑙,绿的翡翠,装饰了满头。身上更是一身惹人注目的朱红色衣裙,红得娇艳,配上淡绿色的宫纱披帛,她身上穿的戴的那些东西,单个拆出来看都是美的,可凑在一起就是怎么看怎么奇怪。   周芙也曾有过蒋锳这样的时刻,那是在上一世见江龄雪的时候,每一回她都要盛装出席。   周芙理解蒋锳,又实打实从心里觉着,她今日这打扮花里胡哨过了头。   “郡主,你先回去吧。我有话同沈姑娘谈。”   “她如今这个样子,你同她谈什么?等她身体好了再谈不行么?”   周芙并非向着沈青娥说话,只是她这副样子像极了当年的江龄雪。   活人是争不过死人的。   这个亏,上一世周芙就吃过。 第63章 见客   蒋锳不管这么多, 知道周征一直把沈青娥放在七八里外的驿站,让陈嵩照料着沈青娥后,她整整一夜未眠。   按照她的性子, 本应该是直接提着刀去找周征问个清楚的, 可思来想去,她又觉得, 在找周征大闹一场之前,她应该先见见这个沈青娥, 看看她怎么说。   “周芙, 我心里有数, 你不必担心我。”   “大不了,我同世子一拍两散, 天下好男人多的是,我也何必在他周征身上吊死。”   蒋锳话放的虽狠,但看她这身打扮也知道,她对周征还是喜欢的。虽然故作洒脱的姿态,但若真要割舍,并没有嘴上说的那么轻松。不然, 她也不会想要找沈青娥问问他们从前的事了。   她既然这么说了, 周芙也不好拦,只好任由着蒋锳将沈青娥带进了营帐。   营帐里就只有沈青娥和蒋锳两个人,她们两个谈话的声音很小, 周芙听不见,只能在帐外惴惴不安地坐着, 想着等沈青娥走了后, 就进去问问蒋锳两人聊了什么。   她在帐外等了一会儿, 没等来蒋锳, 等来了姗姗来迟的宋裕。这人顶着朗月清辉而来,踏着月光,在暗香浮动的晚风下显得格外脱俗。   “大晚上的怎么坐在这里?”   “起来。”   宋裕将人从地上拽起来,弯下腰很自然地替周芙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   “堂兄的圣旨都下了,就等着我们回京呢,我本是要寻你的,可巧碰上沈青娥来找蒋锳,所以就坐这儿了。”周芙温声解释,见宋裕一副云淡风轻的淡定样子,顿了顿后,忍不住问,“说好了今日走的,现下天黑成这样,是走不成了。可我瞧你这样子,倒像是明日也不走了似的。”   她太了解宋裕了,这人皱一下眉头,她都能猜到原因。现下,两人四目相对,她更加笃定了这一层想法。   “真不走了?”   “嗯,不走了。”   宋裕握住周芙的手,知道她一定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要问她,他也确实有话要同周芙说,“先回营帐,回去我同你慢慢讲。”他轻声开口。   周芙听着他一贯沉静的嗓音,心里隐隐不安。联想到此次国丧,周翦已经传下口谕让他们回京,可他竟然抗旨不去了,周芙大概猜到此事不会小。   “如今堂兄即位,王叔防堂兄如防虎狼,此刻让王叔们带兵来豫州,王叔们一向多疑,自然会想到是堂兄和你要动他们手上的兵权。权力这种东西,还是握在自己的手上最安心,现下父亲又不在豫州,前两日看顾父亲的仆从还写信来说,说父亲这几日咳血的情况好些了,但说不了话也动弹不了,所以没法规劝王叔他们……”   灯火下,周芙托着下巴看着那明明灭灭的微光,心头漫上一股子浓重的悲凉来。   “先礼后兵,明日我会写一封信给昭王,看昭王怎么说,如果他的说辞还是跟上一世一样……”宋裕扯扯唇角,目光阴沉了几分,“那我还是会用上一世的手段。”   说到这里,宋裕瞧了周芙一眼,只那么一眼,周芙便从宋裕的眼里瞧出了一种患得患失来。   周芙被他的眼神看的心虚。   上一世被九叔三言两语蛊惑,这一世,她自然不会再这样。上辈子的蠢事太不光彩,周芙不愿意被旧事重提,只是用手轻轻握住了宋裕冰凉的指骨。   既然注定了要兵戎相见。   这一次,她怎么都不会站在他的对立面。   “会生我气么?”尽管知道她的心思,宋裕还是忍不住仰起脸定睛瞧着周芙。   “生个鬼的气。”   周芙起身。将人往自己的怀里揽了揽,“宋裕,你是我夫婿,无论局势如何,我都希望你能赢。”夫妻一体,她嫁给了他,看他为军中之事整日操劳已经很是心疼,又怎么可能再责怪他。   艰难的路,孤独的路,总是要有人走的。   她的力量太过微薄,在大局面前,微弱如同蝼蚁,可哪怕能为他照亮一点路,她也觉得甘之如饴。   她的声音很轻很暖,落在宋裕的心底就像是一记定心针。许是为了让他安心,周芙不安分的手一直轻轻捏着他的耳垂,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宋裕心底是暖的,暖和的同时又觉得有些酥痒。   “周芙。”   他喉头一动,嗓子里带了几分哑意。   周芙茫然了一瞬,但很快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还没来得及给与他回应,就突然听得外头传来惊慌的声响。   “救命啊,救命啊!”   “来人啊!”   宋裕闻声不解地看了周芙一眼,周芙反应过来,惊道,“糟了!”说着,忙掀帘出去。   此时此刻,蒋锳的营帐里已经乱作一团。   沈青娥刚刚吐了血,大口大口的鲜血呕出来,地面上是一片血腥的狼藉。周芙赶过去的时候,恰巧碰见周征面色难看地抱着沈青娥往外走,陈嵩则狼狈地跟在自家主子后抹汗。   周芙连忙进了营帐,只见蒋锳苍白着一张脸坐在桌子前,神色怔然,见周芙来了,眼眶瞬间就红了。   周芙瞧蒋锳这样子,忍不住又梦回上一世。   在周芙的记忆里,上一世的蒋锳因为沈青娥的事在一开始也是跟周征吵过很多次的,每一次,也都是这样的场景。   “蒋锳…”   周芙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蒋锳吸了吸鼻子,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周芙,等我回来,回来我再跟你讲还要不要喜欢你兄长。”   她说着,拿起桌上的佩剑,突然起身。   “周征,出来!”   周征的帐前,蒋锳捏着长剑对着帐帘叫着周征的名字。   军医正在榻前为沈青娥诊治,她脉象乱得很,除了开一些补血的药以外,军医也束手无策。   “沈姑娘先前中过毒,这些日子正是毒发的时候,本就该静养,但今日竟然颠簸了这么远的路到军营来,若非世子您前些日子给她用的药够好,怕是她熬不过今晚。”   军医絮絮地念叨着,一面说着,一面提笔开了一贴药,侍从前去拿药,帘子一掀一合,一直立在旁边的陈嵩听着外头蒋锳的声音,只觉得额头上的汗渗的更厉害了。   “世子,蒋姑娘在外头…”   周征没聋,自然能听见蒋锳的声音,“跟她讲,今日本世子乏了,不见客,让她回去。”   周征神色冷淡而又疏离。   沈姑娘这一次是被蒋姑娘请来的,毒发吐血虽说蒋锳不知情,但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关系的。   陈嵩能明白此刻自家主子为什么不想见蒋小姐。   可是。   客?   见蒋姑娘怎么能叫见客呢,明明说好了回京城后就成亲的。 第64章 情断   陈嵩硬着头皮出去, 将周征的原话带给了蒋锳。   蒋锳捏着剑柄望了一眼那紧闭的帐帘,原本对周征还残存着的希望,顿时被这句“不见客”浇的七零八落。   她想要拿着剑就这么冲进去, 用这剑锋抵着周征的心房, 问他要一个解释。   可眼下父母都在军中,把事情闹成这样, 又只会让爹娘担心。她收起剑,将剑横在腰间, 没走, 只是找了块空地方坐了下来。   “告诉他, 我等他。”   陈嵩叹口气,唯唯诺诺地点头。   沈青娥尚在昏迷之中, 大夫开的药喝了她已经喝了下去,但一直没醒。   周征靠在圈椅上,面色不愉地揉着疲惫的眉心。   他青竹纹样的玄色长袍在月色下似是浸了冰霜一般,浑身上下透着股子生人勿近的冷清。   陈嵩传擦着额上的汗来替蒋锳传话。   “蒋锳回去了?”   “没有,蒋姑娘还在外头坐着,说等您。”陈嵩将蒋锳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周征神色莫辩, 什么都没说, 只拂了拂手,示意陈嵩下去。   这一夜,注定了是个无眠之夜。   三更天的时候, 帐外下起雨来,雨声淅淅沥沥, 周征并未歇息, 只是坐在案几前没什么心思的翻着兵书。听到这雨声后, 怔了片刻, 随即起身掀帘。   一宵冷雨,耳畔是簌簌的风声。   “世子是寻蒋姑娘么?”   “今日崔大人来军营借住,刚刚下雨了,崔大人撑着伞带蒋姑娘回去了。”   守卫恭恭敬敬地答。   周征往守卫指着的方向看去,果真瞧见崔邵撑着伞带着蒋锳往西边的营帐走。   蒋锳许是在这儿冻得太久了,抱着剑的背影看着有些冷。周征眼神晦暗不明,崔邵。   他心头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   先前觊觎自己的妹妹还不够,如今连蒋锳也不放过。   他神色复杂,可目光在触及蒋锳的背影时,心头还是一软。   “陈嵩呢?”   “陈大人去西边巡逻了,卑职这就去叫他。”守卫说着,忙起身去找陈嵩。   周征站在门口,自虐般地感受着这冷雨,没进营帐,等了足足有个半个时辰,才等来陈嵩。   “世子,您身体不好,怎么不进去?”   周征是有些想要咳嗽,他掩唇低咳两声,随即又摆摆手,证明自己无碍。“去找军医送帖去风寒的药给蒋锳。”   他这话说得没什么情绪。   陈嵩听周征提起蒋姑娘,心里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世子,你关系蒋姑娘就关心她,该说的事情也该说清楚。不然的话,我若是蒋姑娘,这辈子都不会再理你。别说眼下这婚约还不牢固,就是牢固,我也得闹着退了。”   陈嵩说的是实话。   他心里确实就是这么想的,他要是个姑娘家,若是遇上这样的事情,定要拿起大刀将周征的房顶给掀了不可。   周征听陈嵩这么说,神色顿时冷了下来。   “把一个将死之人带到帐中逼问,差点害死一条性命。我不过是不肯见她而已,又有什么错。”   沈青娥之于他,虽是过眼云烟的旧人,但当年宫中情谊,曾经一闪而过的执念,那些都是他的过往,都是他一直想忘记却又抹不去的东西。如今早已经谈不上喜欢二字,可他不希望她死。   陈嵩想说,世子若是觉得自己没错,又何必在这风雨中自虐般地等卑职那么久呢?   可心意这种东西,并非旁人一语道破就可以的。   陈嵩心下叹了口气,最终将自己想说的话给憋了回去。   崔邵来得及时,蒋锳没怎么淋雨,但在这帐外冻了一夜,回来就身上就起了热,周芙给她灌了些药汤后,她昏昏沉沉地就睡了过去。   “两辈子栽一个人身上,这是什么运气?”   崔邵拿着折扇晃悠,唇边噙着的那么点笑意很难说清是嘲讽还是单纯的看戏。   “两辈子栽在一个人身上,很可耻么?”   一直坐在一旁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腰牌的宋裕听了这话,忍不住抬眼。   “是啊,两辈子栽一个人身上,很可耻么?”   周芙换完蒋锳额头上的帕子,也回头笑着问崔邵。   这两人夫唱妇随,把崔邵问的是哑口无言。   崔邵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两人何尝不是两世都栽在同一个人身上。   “当本官没说。”   崔邵收回原先的话,饮了一口茶后,将目光落在蒋锳的身上。   “这姑娘倒是真有意思,莽莽撞撞,却鲜活又热烈。”   “本官确实很感激你们夫妇替本官寻了一份这样的姻缘,也希望,她这一世能醒悟得早些。”   崔邵眸色深深,由衷地叹了口气。   ……   蒋锳身上起热起了一夜,喝了药后才退下去些。周芙见蒋锳热退了,这才安心下来。   突厥那边果真如同崔邵说的,有了动静。黑木铁达在突厥民意的推动下,重掌兵权,几万大军蓄势待发,不日就要围攻豫州城。   上一世,宋裕除了卸掉藩王们手里的兵权以外,还动了其他平民出身的异姓王侯的兵。   所以上辈子,希望宋裕活下来继续撑起大半边大梁的人很多,跟他政见不同,希望他死的人也很多。   但凡一心念着修身治国平天下的朝臣,就没有人不招人恨的。夺取藩王和异姓王候手里的兵权,在上一世来说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计策。宋裕为它承担了太多的骂名,太多的憎恨。   适逢国丧,周芙照顾完蒋锳后,倒是想到了另一重逼王叔们出兵的理由。在飞鸽传书之前,她将自己写的信交给宋裕看了,娟秀的字迹里透着一意孤行的决心。   宋裕看后,许久没说话。   他在朝堂的泥潭里摸爬滚打太久了,见惯了阴谋诡谲,但无论手上染了多少的血腥,为了大局做了多少卑鄙的事情,私心里都希望周芙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至少,永远不要碰她自己本不愿意做的违心事。   “你想好了?”   宋裕抬眼。   夫妻俩眼神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想好了。”   “没时间了,你当初动王叔们手里的兵也是布局布了好久的,豫州耗不起。突厥连年出兵,也耗不起了。想要兵不血刃地让王叔们出兵,只能用这个法子。”周芙明白宋裕不想让她这么做,事实上,她也确实从没干过这样的事情。   可天底下,又有谁能够一辈子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呢?   宋裕见她真想好了,点点头后道,“如若后面你后悔了,就说这信是我假借你的名义写的。”   周芙闻言笑了,“夫妻一体,我做了这样的事遭人骂,你是我夫,本也就逃不掉。”   “算计我啊,周芙?”   宋裕反应过来,轻笑一声将人揽进自己的怀里。   周芙没有挣脱,只是任由这人搂着自己,自己则安心地坐在他的膝上,往他面前近了近。   他身上是淡淡的奇楠香气,好闻且让人觉得沉静,周芙凑过去,贴了贴他的额头。   “我说过,这一世会并肩跟你站在一起的,宋裕。”   她说了会跟他并肩,就不会骗他。   她的力量微薄,但那些别人都不愿意做的事,为了大局,为了宋裕,她也不是不能做。   兄长无心王府事务。   将来淮南王府就要靠着她一个人去撑,她该学着自己去面对那些人生中最难面对的抉择。   学着如何成为一个像父亲像姐姐一样的人。   书信在午后被驿站的人送出,马蹄声划破寂静的田野丛梢,与此同时,周翦也从上京遣了部分能动的兵来驰援豫州。   虽然还没有正式开战,但这几日,军营里的兵已经练了起来,将士们也都有了要跟胡人决一死战的架势。   沈青娥毒发了一次后,安分了不少,许是身子也没什么力气,终日待在帐中,几乎不出来。   陈嵩中途去劝过周征一次,周征在乎的是蒋锳,陈嵩是看得出来的。若不在乎,也不会每日旁敲侧击地问他蒋锳的风寒如何了。更不会去城中时,特地买下蒋姑娘最喜欢的枣仁酥,生硬地交给伙房后还不允许伙房的人多说一个字。   可惜。   陈嵩的规劝并没有用处。   蒋厚临危受命要操练新兵,蒋锳这几日一直在帮蒋厚打下手,搬运武器,清空场地,演武场上时常可见她的身影。而周征则要带着这群将士练习排兵布阵,演武场就那么大,两人时常能碰见。   也不刻意避着对方。   只是那股子疏离劲儿连平日里不怎么敏感的蒋厚都能察觉到。蒋锳上一世在周征那里受过委屈,蒋厚是清楚的,如今两人冷战,军中又多了个沈青娥,蒋厚自然是看不下去。   明明都说了回京就成亲,这军营里还藏着一个是怎么回事儿?   金屋藏娇么?   蒋厚心里不平,但嘴上没说,只是想着,周征不把沈青娥送走,那就他来送。不仅要送走,等老王爷身体好了,他还要替自家妹子向老王爷要个公道。   蒋厚是个行动派。   想到哪里,就做到哪里。   晚风习习,周征在演武场排兵布阵,蒋厚已经操练完将士了,他草草用了晚膳后,未脱甲胄,提着□□就到了沈青娥所在的营帐。   彼时,沈青娥正坐在榻前看着戏本子。   她衣衫单薄,原本发乌的唇在汤药的调理下渐渐恢复了该有的颜色。   “蒋小侯爷,你来干什么?”   沈青娥明知故问。   “带你走。”   蒋厚懒得同她多言,手一招,两个女兵从背后走出来,一人拽着沈青娥的一只胳膊,将她从榻上扯了下来。   “蒋厚,世子都没让我走,你凭什么?”   沈青娥本就虚弱的面色更虚弱了几分,扬着眉冷冷地瞧着蒋厚。   “凭蒋锳是我妹妹。”   他的妹子,才不能两世都吃这样的亏。   蒋厚又招了招手,两个女兵明白他的意思,这是要继续把这人往外拖。两人一人一只胳膊拽着沈青娥走,待到营帐口处,刚巧碰上从演武场回来的周征。   沈青娥被人摔在地上,不住地捂着胸口咳嗽着,眼含热泪,却又倔强地不哭出来,怎么看怎么招人疼。   周征脸色沉了下来。   他试图将沈青娥从地上扶起来,可手触碰到她左臂的那一瞬间,却发现她整个人都咬着牙疼得在发抖。   周征捏了捏沈青娥的胳膊,发现这不是脱臼,是刚刚被生生摔断了。   “蒋小侯爷,你为妹妹报仇,至于下这么狠的手么?”   周征目光冷冷地看着蒋厚,单手将沈青娥扶了起来,沈青娥一只胳膊断了,此刻疼得没有一点力气,只能勉勉强强靠着周征才能站立起来。   “我下什么狠手了?”   蒋厚一头雾水。   周征嘲讽着开口,“骨头都断了,还不是狠手?蒋小侯爷,你真当军中没有律法了么?欺侮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有什么本事?你若是想替你妹妹报仇,不如在我身上找补来得痛快。”   蒋厚听不惯周征的话,“什么叫你妹妹?她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周征,你要是不想跟她成婚就趁早告诉我,我瞧那崔大人也不错,我们家蒋锳也不是非要嫁给你这个病秧子。”   蒋厚忍不住跟周征吵。   这世上,无论男女,吵架之时说的多半是诛心之言。   什么崔大人也不错。   什么病秧子。   字字都入了周征的耳。   这是伤人自尊的话,周征听了自然忍不住冷笑着反击他,“那你以为本世子就一定要娶你的妹妹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周征眼底满是嘲讽,短短六个字,足以让蒋厚想要立刻用刀将这人了结了。   “好得很。”   “周征,我回去就让我妹妹跟你退婚。还成个鬼的婚。”   蒋厚气得嗓音都有些发抖,扭头准备走,却又听见周征的冰冻三尺般的声音,“来一趟把人胳膊弄断了,就想走?蒋小侯爷,这就是你们家的家教么?”   “你想怎么样?”   “她胳膊怎么断的,蒋小侯爷你就怎么走。”   周征嗓音平静,像是定然要替沈青娥讨个公道。   蒋厚手底下的人做事情都是有谱的,怎么也不可能把她胳膊摔断。那一定是她刚刚自己摔的。   蒋厚心里暗道这女人心思也太深了,怨不得上一世自家妹子总被欺负,   蒋厚刚想反唇相讥,耳边突然传来了自家妹子熟悉的嗓音。   “让他走。“   “我来还。” 第65章 刀子   蒋锳也不知听周征维护沈青娥听了多久, 从无人知晓的地方走出来的时候,脸色略微有些发白。   蒋厚见不得蒋锳犯傻,“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哥哥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更何况, 她胳膊断了,跟小爷我又有什么干系?”   蒋厚拽了蒋锳一把, 试图把自己的傻妹妹带走。   让蒋锳跟周征这混账在一起多待一刻,他都觉得晦气。可蒋锳却拂开蒋厚的手, 望向周征的目光里带了几分自嘲, 那一双杏眼里藏着的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失望。   “你的意思是退婚, 对么?”   她轻轻地问。   四面空气仿佛因她这句话而凝滞住一般。   周征抿抿唇,右手的拇指被他捏得紧紧的, 骨节也是一阵一阵的发白。他给蒋厚的字面上的意思确实是这个,但这并非他的实意。   三缄其口。   便是答案。   蒋锳垂了垂眼,失望透顶之余,又忍不住继续抬眼望向周征,“我兄长伤了你的人,你想让他还, 是么?”   她的目光灼热又没有半分的遮掩。   周征下意识地避开她的目光, 不知为何,心头一紧,却还是冷淡地说了一声“是。”   蒋锳点点头, 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拔出了腰间的匕首, 一刀刺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刀子拔出, 殷红的血迹透过薄薄的布料渗出来。   “蒋锳!你疯了?”   蒋厚低呵一声, 下意识地抬手去关照自家妹子的伤口, 却被她拂开。   “周征,我说了,会替我兄长还。”   “这件事,可以了结了么?”   胳膊上尖锐的刺痛让蒋锳的脸色白得更厉害了几分,她并不是很在意那伤口,只是执着地问他。   周征还没有从蒋锳的动作中回过神来。她出手太快,以至于他都没有来得及去拦住她。   她胳膊上的伤太过刺目。   陈嵩见自家主子神色不对,识趣地沈青娥扶到一边。   “走。”   “去包扎。”   周征脸色青白,一贯冷清的语气里带了几分克制的焦灼,他冷着脸下意识地抬手要去拉她没受伤的胳膊,想拽着她去军医那里,却被蒋锳躲开了。   “我自己会处理的。”   “周征,你没有那么喜欢我,就该早些告诉我。”   皮肉上的痛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更加果断地斩断这份姻缘。蒋锳不是不难过,也不是看不出沈青娥并非善类,在今日之前,她还是想过,若是周征愿意好好跟她解释,他们也许还有重来的机会。   可直到一炷香之前,她默默听完了周征对沈青娥的维护,她才明白,他没有解释,只是单纯地因为他不需要对她解释。   他本就没有那么喜欢她。 第66章 死局   “蒋锳, 不要说气话。”   周征的手指骨节被捏得一阵酸软,蒋锳胳膊上的血迹刺痛了他的眼睛,话语更像刀子一样刺痛着他的心, 他忍下心头的那份莫名的不安来, 制止着她。   气话。   是气话么,才不是气话。   “蒋小侯爷, 带她去包扎。”   周征收回想触碰蒋锳却又被她避开的手,偏过头去克制着情绪对蒋厚冷冷淡淡开口。   蒋厚用防备的目光看了周征一眼, 赶忙小心翼翼地拽住了自家妹子没受伤的那只胳膊, 带着她往军医那里走。   “怎么又咳嗽了?”   “是前几日染上了风寒么, 世子?”   蒋锳走后,周征望着她一下都不曾回头的背影, 许是肺气不畅,掩着唇低咳了几声。陈嵩下意识地关切自家主子,被他摆手示意了无碍。   沾了血的刀子还在地上。   周征弯腰将它捡了起来,冷淡的神色里带了几分小心翼翼。他摩挲着那柄刀子,问陈嵩,“你也觉得我做的有些过了么?”   陈嵩罕见地没回答, 不是他不想回, 只是实在不知道如何回。   周征没等到陈嵩的回复,但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也不多为难, 只是对陈嵩道,“把沈姑娘送进营帐里, 找个会接骨的大夫给她看看。”   “是。”   周征有些疲惫, 但疲惫之余, 回想起今日蒋锳的神色, 紧锁的眉头就没有再舒展过。   “怎么弄成这样?”   “我兄长疯了么?我去找他问个清楚。”   周芙在军营里闲来无事,便跟着伙房的人一起替将士们准备午膳,本是在外面择菜,刚巧看见蒋厚扶着蒋锳回来,蒋锳的手臂还渗着血,看着让人心慌。   周芙随意地擦了擦手,看蒋锳这个样子,觉得周征实在不像个人,听蒋厚骂骂咧咧了周征几句后,心里气不过,直接冲去了周征那里。   接骨的大夫刚刚来过了。   也替沈青娥将骨头接上了。   “我原先想着,等你毒解了,再送你走。但如今看来,是我没有考虑好。白大夫在沧州准备出发了,我已经飞鸽传书让他不用来,等明日,我会让陈嵩派人将你送走。”   周征坐在圈椅上,神色倦怠。   这段时日,事情太多。他无暇去想沈青娥到底存着怎样的心思。今日之事,到底是不是蒋厚一开始行为无状,他其实也并没有那么有把握,只是瞧见沈青娥的样子,下意识地心软,选择相信这个当年宫中的旧人。   可想到蒋锳今日那自嘲的笑意,发红的眼眶,他又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没有办法失去蒋锳,退婚只是一时之气的说辞,要他真的放手,怎么可能?   沈青娥苦笑了一下,想到自己做了这么多,到头来还是要被送走,感叹这人的薄情的同时,也明白,这么个冷血冷心的人对蒋锳动了真情。   “世子爷,你真舍得送我走啊?”   “如今蒋姑娘可是以为你真心实意喜欢的那个人是我,就这么送我走么?那岂不是辜负了她想要让我们在一起的心。”   强弩之末,却还想再搏一搏。   周征听了沈青娥的话,眉宇锁的更紧了些。   “置气的话听一听便过了,我说过的,你不要肖想其他的。”周征的手指在椅背上轻轻地敲着,神色冰冷,心头烦躁得厉害。   正在此刻,周芙一把掀开了他的营帐。   “周征,你喜欢谁,我没有资格管……但你为了沈青娥的一己之言,去折腾蒋锳,算什么本事?”   周征掀掀眼皮,看着连贵女仪态都不顾了的周芙,心头烦躁更深一层,“你叫我什么?”   “我叫你什么不重要。”   天生的血脉压制让周芙气焰弱了半截,可尽管如此,她还是在替蒋锳抱不平,“我会替蒋锳挑更好的夫婿,兄长如若还念着旧情,自今日起,请离蒋锳远远的。”   周芙的语气和煦了不少,但话说得却很是绝情。   周征冷不丁轻笑一声,“周芙,我跟她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挖你兄长墙角,谁教你的本事?”   周征眼神凌厉,唇边挂着的笑意冰冷。   周芙想好了要替蒋锳抱不平,但并没有想好该如何同自己的周征吵架,被他一句“挖自己兄长的墙角”给噎的死死的。只能用眼神跟周征无声地对峙。   周征本意也不想为难周芙。   这个妹妹不善于同人吵架,他是知道的。   “她手如今怎么样了?”   周征撇开眼去,突然问。   “大夫说刺的有些深,伤到了骨头,简单处理过了,这几日是不能动弹了。”周芙说着,又忍不住刺周征一句,“沈姑娘是兄长你的心上人,如珍似宝似的护着,兄长如今却关怀起蒋锳的伤势来,莫不是觉得她那一刀刺的太轻了,不够还,还想再自己动手?”   周芙这句不咸不淡地嘲讽精准地猜到了周征最不愿意提的地方。   “我没有这样想。”   “我也没有想过让她还。”   周征没什么情绪地开口,这是他的实意。他今日所言皆是口不择言的气话,在蒋锳拿起刀子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后悔了。   周芙知道周征在想什么。   兄妹连心,她了解他。   她知道他想的无非就是,他本意要为难的是蒋厚,并非蒋锳。可蒋家本就是一体,蒋厚今日是奔着为妹妹讨个说法去的,他为难蒋厚,跟为难蒋锳又有什么区别。   正如当年,误会重重之下,宋裕想到拿宗亲开第一刀一样。   她那时为九叔跟宋裕闹成那样,也是有一层委屈在。觉得宗亲一体,她也是宗亲,宋裕那样做,没有顾及到她。   可惜。   周征不是宋裕。   他没有拥有上一世的记忆。   可周芙并不认为周征和蒋锳没有上一世的记忆是件坏事,毕竟,这两人是拥有了完全崭新的人生,他们不曾被旧事所困,这一世也曾拥有过上一世不曾有的欢笑。   只是。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样的死局里。   周芙望着自家兄长的神色里多了一丝悲悯,她有很多话想说,但又最终无话可说。   于是,扔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就走了。   周征淡淡抬眼,却跟着她一起起身了。   “你做什么?”   周征抖了抖袖袍,仿佛自己不是那个罪魁祸首一般,“去看看她的手如何了。” 第67章 闲客   看什么?   去自裁谢罪么?   周芙那张皎若明月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丝无奈, 面前这人若不是自己嫡亲的兄长,她真想离他远远的。   “怎么没在蒋锳那里陪着,中途回来了?”   宋裕坐在帐内研究布防图, 先时西边闹腾的那一阵多多少少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他以为周芙怎么着也得在蒋锳那里陪到天黑才回来,没成想, 她去找完周征后,竟直接回来了。   “我若是一个人去, 那倒是可以陪陪蒋锳。可罪魁祸首跟着我, 我若是把罪魁祸首带去了, 那不是平白讨人嫌么?”   她一方面是不愿意做这么个惹人厌弃的角色,让兄长白白破坏了她跟蒋锳经营多年的好友情, 另一方面,是存了私心。   她若去了,蒋锳许是会看在周征是她兄长的份上允他入帐。周芙不需要蒋锳给她这三份薄面,她这兄长也该吃一吃闭门羹,长长教训。   宋裕研究这布防图研究了整整一日了,眼下豫州城内残存的兵力就只有两万, 若是守, 至多能撑个七日。   七日之后,若援兵未到,他也拿不准会发生什么。   “婶婶们昨日修书来, 说都在来的路上了。”   “我算了算日程,大概后日就能到豫州。城中幽禁她们的宅子也已经让豫州府尹腾出来了。”   “安心吧。”   周芙行至宋裕面前, 替自家夫婿揉了揉眉心。她早些时候向宫里头的嬷嬷请教过穴位按压, 为的是舒缓父亲的头疾。如今成婚, 自然用到了宋裕身上。   女儿家身上自带甜香, 周芙动作轻柔,嗓音里透着一股子能抚慰人心的平和安宁。   “辛苦了。”   宋裕温声摁住周芙的手。   “你在,就不辛苦。”   她如今做的,比不得他上一世为这大梁做的百分之一。   只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舍不得让她蹚半点浑水罢了。   “哄骗婶婶们来豫州的事,我还没来得及知会兄长。但他原本就跟几个叔叔就不亲,等后日婶婶们到了,他应该也不会说什么。这些年,王叔们总想着置身事外,但身为大梁人,贫苦百姓也好,田间老农也好,手掌权柄的权宦也罢,没人能真的撂下这家国的摊子不管。”   “我已经能想到过几日九叔指着我,骂我是周家的罪人的样子了。婶婶们于王叔而言是至亲至爱,可天底下谁又没有自己的至亲至爱。身为宗亲,享用宗禄,手握重兵并非是让他们以权谋私的,如若这一次,九叔嘲讽我,我也一定要嘲讽他。”   周芙随口一说,宋裕听着却笑了。   “会嘲讽人了,永安郡主?”   宋裕很少用永安郡主这四个字称呼周芙,世人提及永安郡主这四个字,想到的多半是温柔和顺。   跟动不动就阴阳怪气这种事相差甚远。   是以,宋裕这是在用这四个字调侃她。   “当然会。”   周芙很自然地开口,她养尊处优许多年,本是不必也不需要嘲讽旁人的,可自打跟宋裕重逢后,她还真没少对他冷嘲热讽,这项本事,说起来,还是在他身上练出来的。   “拿我的练的手?”   宋裕反应过来,哑然失笑。   “算是吧。”   “谁让某些人一开始什么都不肯说。”   提起旧事,周芙也有几分心虚。她也说不清自己重逢后对身旁这人做的事情算不算过分,但那时无论是折辱他,还是特地当着蒋厚的面冤枉他,究其根本,确实是因为私心里想出一口上辈子的气。   宋裕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八年的掖庭,他很难想象,她是怎么一个人熬过漫漫长夜的孤独走过来的。   所以最初,他不想说,倒不是真的不想替自己辩驳,只是单纯地想通过认打认罚让她把气出个够。   “郡主没有解气,臣怎么敢开口?”他笑着瞧着周芙,此时此刻,倒是突然示弱起来。   周芙瞧着面前人俊朗的眉眼,不禁又想起了刚重逢那段时日,这人总是虚弱的。   她心里掠过一抹心疼来,但很快,又强迫自己把这抹心疼收了回去。这人长了八百个心眼子,上一世也好,这一世也罢,倒是总有办法让她心疼。   “宋裕,你知道你要是再说迟一点,就会是怎样的结局么?”   “怎样?”   宋裕笑着扬了扬眉。   “像我兄长一样,挫骨扬灰。”   她没说嫁给蒋厚已经很顾虑他的情绪了,可说他跟周征一样,这让宋裕有些忍不得。   他想要自己的贤妻去医馆瞧瞧眼睛。   也想像华佗扁鹊那样提刀开颅,看看这位郡主贤妻脑壳子里装的是些什么。   但终究,还是没实施。   只是漫不经心地牵起唇角,还是她好脾气的新婿,只是眼底的笑意里带了几分威胁,“郡主再说一遍,臣跟谁一样?”   这一个两个都威胁她。   周芙瞧宋裕这样,冷不丁想起了今日被周征血脉压制的不愉快经历,她选择缄默,可缄默之余,又忍不住在想,也不知道自家兄长在蒋锳那儿吃闭门羹没有。   这吃了闭门羹,是不是就知道该怎么做人了?   ……   “不让他进?”   “嗯。”   “那行,那就不管他。”   蒋锳的营帐里,蒋厚手里端着刚熬好的药,一勺一勺地喂着自家妹子。药汁苦涩,蒋锳呛得咳嗽了两声。   营帐外,周征站了一会儿,侍女出来回他的话是,“不见闲客”,这话同他先前让陈嵩出来回蒋锳的如出一辙。   他是闲客?   周征觉得有些可笑,他玩味地在心头念叨了一下这两个字,没站个多久,就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走来了。   明明并非军营中人,却仗着同周芙和宋裕关系好,总在军中晃来晃去,不是崔邵,还能是谁?   “世子。”   崔邵身着一身素色斓衫,没穿官袍,文人打扮,见了周征后,寒暄着行了一礼。   “崔大人,怎么在此处?”   周征略微颔首,有些防备地扫视着崔邵。   他怎么在此处?   这个问题怎么答?   崔邵觉得棘手,棘手之余又觉得有几分好笑。他在此处自然是因为宋裕跟周芙替他寻了蒋锳这桩好姻缘,而红线这种东西,成日地躲着只会越来越细。他想着每日多往蒋锳面前跑几趟能让这红线更粗一些,于是就来了。   可这实话总是不好听的。   尤其对周征来说。   崔邵很提防周征这疯子,故而笑道,“蒋小侯爷说自己新得了些历春城产的新茶,本官闻着茶香就来了,想问他讨些,刚听他的小厮说他在蒋姑娘这里,遂来了。”   这回答,还算合周征心意。   “蒋锳今日不见人,崔大人你虽是找她兄长的,但她也一定不会让你进的。你回去吧。”   周征劝慰着开口。   崔邵点点头,“可既然来了,下官还是要得一声通禀再走的。”说着,让帐前的侍女进去通传。   不一会儿,那侍女便出来了。   “崔大人,蒋姑娘说她这里没有好茶…”   周征闻言阴郁的脸色好看了些,“我说了,蒋锳不会让你进的。”   侍女还没说完,“姑娘说,虽然没有好茶,但崔大人若喝的惯寻常茶水,不嫌弃的话,她很愿意跟小侯爷同您叙旧。”   崔邵展颜一笑。   心想,这当着世子爷的面得了这么大一个乖,他怎么好意思呢?   可既然蒋锳如此给面子地让他进了,他自然不好意思也要变成好意思了。   “世子,这几日多雨,虽入了暑,但雨后寒凉,下官刚刚瞧见您咳嗽了几声,不如早些回去歇息吧。”   崔邵倒是很体贴入微。   连崔邵听出来他咳嗽得厉害,可蒋锳却置若罔闻。她从前性子再大大咧咧,但对他的关怀是从未少过的。周征捏紧了指骨,面上表情不显,但目光依旧不死心地看了一眼那侍女。   周征希望从那侍女的口中提到自己的名字,哪怕是蒋锳要说的话是像崔邵那般让他回去歇息,也是好的。   可惜的是,一个字都没有。   崔邵见周征脸色有变,也不再多言,直接进去了,进帐后见了蒋锳的胳膊,略微有些惊讶。   “这是?”   “自食其果。”   蒋锳苦笑着叹了口气,这几日崔邵跑她这里跑得勤,她心中的事情他多半是知道的,她拿他当知音,许多事也都告诉了他,可今日之事,她确实不知道如何说。   她只要想起周征维护沈青娥的样子。想起听他为了沈青娥不惜拿婚事来同兄长说气话的样子,想起他冷言冷语硬是要兄长偿还的样子,就觉得心头一阵钝痛。   她曾经以为,虽然周征这人面冷心冷,但总有一天,自己能够做到融化他,走进他的心里。   可直到今日,她才明白。   他从来就没有拿她的喜欢当回事儿。   她的真心于他而言就是可有可无的替代品。   他珍视的东西里从来就没有她。   这些明白,于蒋锳来说,不算太迟。可刀子落下,斩断从前的情分,终究还是痛的。   她说要放弃周征,就不会回头。   只是,这真心被人弃之如敝屣的事情,真要说出口,蒋锳自己也觉得难堪,不如不说。 第68章 山雨   “世子。”   “今日在蒋姑娘那儿站了许久了, 喝杯热茶吧。沈姑娘属下已经派人送走了,临走前,她托属下把这个给您。”   陈嵩替周征奉了一杯热茶, 奉茶之余又想起今日沈青娥那一通要死要活。故意不喝药, 想靠着体内的余毒来惹人生怜的样子。本来带着她出豫州的侍卫瞧她这个样子,都心生恻隐, 好在他陈嵩早已经见怪不怪,闻讯过去后, 只匆匆见了一面, 就让侍卫继续带着她走。   陈嵩到此刻都能想起沈青娥当时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看他的神情, 恨意都快涌了出来。   也是。   他又不是世子爷。   她对他装个什么劲儿呢。   能替她送最后一遭东西,也全是看在世子的面子上罢了。   周征侧目向陈嵩手里的东西投去一瞥, 那玩意儿是个木槿花的玉坠子,同他书房里的镯子一起都是她母家的旧物。沈青娥如今将这东西送与他看,也只是最后再表一回情真罢了。   可惜。   这世上的岁月,过了就是过了。   周征平静道,“扔了吧。”   “好嘞。”   陈嵩早想这么做了,如今周征的话正好戳到他心巴上, 他赶忙应下, 刚想把这晦气东西扔出去,就听周征道,“今日这事儿, 有没有传到蒋将军夫妇的耳朵里?”   说什么退婚,都是气话。   他从未真的想过要对蒋锳放手, 可如若今日的事传到长辈耳朵里, 怕是真不能了。   “不知道。”   陈嵩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 他确实不晓得。   周征摆摆手, 示意他下去。   陈嵩欲言又止地望了自家主子一眼,情关难过,他知道自家主子这一关是难过了。   黑木铁达此次浩浩荡荡地集结了突厥所有能动的兵力而来,又汇合了周遭小国的兵力,此番大有要从豫州开始直取大梁的都城的意思在。   这些年,兴兵征战,大梁百姓苦不堪言,突厥子民何尝不是如此,多少民脂民膏都花在了兵器和军马上,可打来打去,除了满足统治者的私欲以外,也没个其他的声响。   打一次仗,就要透支两三年的国库。   大梁撑不住了。   突厥也熬不住。   如若先前那十二郡没被那么快收回来,又或者说,大梁兵部内讧,真给周崇焕把军师换成了纸上谈兵的徐琅,那黑木铁达还是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再把他们夺回的十二郡重新攻下的。   可淮南王府这支军队这些年作战经验丰富,军师陈恺之又一直盘踞在这队伍的最前方,黑木铁达根本就动不得。   而眼下,是他倾尽了所有,才能跟大梁拼的最后一战。一将功成万骨枯,如若这一次打不赢,那他就只能听从突厥王的意思,议和。   在黑木铁达的军队兵临豫州城的前一日,几个王叔家的婶婶也到了。   因着是国丧。   周芙一身素孝出门相迎。   “婶婶。”   周芙低眉对着几个王婶行礼,最先迎上来的是昭王妃徐氏。   仔细说起来,周芙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好,跟徐氏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不是徐氏不爱见人,是九叔平日里不愿意带她出来。   徐氏生得美,皎若云间月的相貌当年可谓是京中一绝,千好万好唯一一点不好就是脾气差了点。九叔是个混世魔王,这在宗亲之中无人不知,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自己这位发妻。   徐氏也很不给他面子,前些年在外头拧耳朵或是拿鸡毛掸子直接上手这种事儿,也没少干。   俗话说,狠的怕恶的,恶的怕不要命的。宗亲之间都说,昭王也就遇上了个徐氏能镇得住他,要搁上其他人家的姑娘,早被他气跑了。   “上一次见永安的时候,还是在永州,那时候我刚刚怀了城儿,如今一晃几年过去,不仅城儿大了,永安也这么大了。”   周城如今才四岁,穿锦披绣,绫罗绸缎裹了一身,童子髻上还镶了颗拇指大的鸡血石,白白胖胖,养得极好。   见了周芙后,屁股一扭一扭地过去,憨憨地叫着姑母。   软软糯糯的手就这么揪着周芙的衣裙。   周芙瞧周城这样小,又这样憨实,除了这一身的打扮像九叔一样招摇外,其余的真是半点也不像他,她心头一软,忍不住想起了福哥儿,送父亲走时一同也把福哥儿送走了,如今也不晓得福哥儿在永州怎么样了。   她弯下腰将周城抱起来,这小胖墩重的很,但也喜人,笑得月牙似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此番除了徐氏带了孩子前来以外,其他婶婶也都把家中的嫡长子带着了,丈夫不愿意给死去的先帝颜面,可她们这些妇人家总归要把王府上的面子给顾好了。   眼下这里都是妇孺。   周芙扫了一眼什么都不知道的婶婶,心中一时漫上一层愧疚来。   “天色晚了,现下赶路不安全。”   “军营住不下这么多人,婶婶们,跟我前去城中吧。”   周芙强压下心头的那股子愧疚,领着婶婶们往京中的宅子走,在那处周芙安置她们的宅子里,大家唠了会儿家常。眼见着快到宵禁,周芙这才告了辞。   宅子外头火把通明。   禁卫军统领韩胄点着火把上前,“郡主,这群王妃们的衣食住行该如何安置?”   “除了不能踏出这宅院半步外,她们要什么就给她们什么。里头有孩子,吩咐厨房饮食尽量做得清淡些。”   “他们若是要闹呢?”   韩胄别的不担心,就担心这些王妃养尊处优惯了,万一遇上个性子烈的,一头碰死了可怎么是好。   周芙掐了掐柔嫩的掌心,默了片刻,过了许久道,“那就告诉婶婶们,她们的丈夫不久也会来豫州,死了只会白白撞死,若要告我的状,讨个公道,务必耐下性子等叔叔们来。”   朗月星稀,慌乱的铁蹄声踏碎了一地的银辉。   周芙刚把自家叔叔的几位王妃安置好,一颗愧疚的心还没能缓解,不远处陈嵩就带着人来了。   “不好了,郡主!黑木铁达大晚上带人攻城了!”   军事上的事同她讲了也没有用。   陈嵩慌慌张张地来,定然是有人受伤了。   “郡主,宋大人跟世子爷一起去守城,黑木铁达从背后射了一箭,眼下城守住了,但宋大人坠马,受了点伤。”   陈嵩仔细打量着周芙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开口。世子爷真是从来没派给过他什么好差事,他是半点也不想传达这样的话。   周芙脚步有些不稳,手指颤得厉害,一张原本沉静温婉的脸顿时失了所有的血色。   “走。”   “回去。”   冷风灌进喉间,她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周芙回去的时候,军医刚走,营帐内又多添了几盏灯烛,一盆血水搁在木架上。   上一世宋裕坠马的经历还历历在目,那一次,他在王府里养了大半年才堪堪好起来。   因此,周芙一听到坠马,整个人都不好了,进了营帐后,没忍不住伏在宋裕的膝上就开始落泪。   眼泪濡湿了轻薄的被褥。   宋裕有些虚弱地倚在榻边,俊朗冷毅的下颌线在灯火的映衬下柔和了几分。   “哭什么?”   “腿没断,也被你压断了。”   宋裕见她这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周芙听到腿没断后,骤然抬起脸来,有些怔然地瞧着宋裕。   “那那盆血水?”   “腿摔伤了,但没断,血水是肩膀被箭矢蹭到了,没什么大碍。”他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替她擦掉脸上的眼泪。   可惜还没碰到周芙的手,腰上却被她轻轻拧了一下。   “你兄长在。”   宋裕虚弱地轻笑,夫妻之间的情趣,就这么在外人面前展示出来,不大好。   周芙经他这么一提醒,才发现周征也在。   “兄长,你手肘怎么了?”   “跟射你夫婿的是同一支箭矢,不小心剐蹭到了。”周征淡淡开口,话里隐隐有几分酸味。   当真是嫁了人后,眼里就只有自家夫婿。   他一个大活人坐在这里坐了这么久,她这个做妹妹的也没瞧见。   “刚刚军医还在这儿……”周芙瞧周征手肘的伤还新鲜着,明显没管过,想说刚刚军医在这里,怎么没让他一起料理了。   可惜,她这哥哥一直是个孤僻性子,也没回她,只是像个没事人一样,起身就走了。   周芙见怪不怪,想着他还能让陈嵩给她报个信,仔细说来,也没有伤到哪里去,就又坐下来照料面前这个总把自己搞得伤痕累累的人。   说来也是巧。   沈青娥被送走后,周征去找了蒋锳几次,但都被她以身体不适为由回避了。这几日,她一直不愿意见他,可在周芙的营帐外,两人却偏偏撞上了。   “世子。”   蒋锳提着食盒前来,食盒里装了些她今日做的时蔬菜肴,想着怕是到现在周芙还没吃得上饭,就给他们送来。   见了周征后,蒋锳愣了一瞬,但很快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见我学会行礼了?”   “除了行礼,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么?蒋锳?”   蒋锳抬脚本欲走,却被这人一把扼制住了手腕,往身边拉了拉。两人贴的极近,近到蒋锳几乎能感受到面前这人身上扑面而来的奇楠香气。   “没有。”   “别碰我。”   “请世子自重。”   蒋锳也不知道事到如今,这人还有什么好跟她说的,只好强硬地挣脱开了他。牵扯之间,刚好扯到他手肘处的伤,他眉头皱了皱,苦笑道,“宋裕受了伤,我也受了伤,你就这么待我?”   蒋锳往他手肘处一瞧,果真有血迹渗出来。   “就你受伤了,我没有么?”   蒋锳不打算心疼他,咎由自取,跟她有什么关系。   他的伤是黑木铁达放的冷箭造成的。   而她的伤,则是由他赐予。 第69章 存亡   “是。”   周征笑意里一阵发苦, 喉间满是酸涩的咸腥味,蒋锳这话当真是把他怼的哑口无言。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偏过头问她, “蒋锳, 我们的婚事,你是不是真的打算作罢了?”   他漆黑的瞳眸里藏着无尽的期期艾艾, 这话一出倒像是蒋锳先提出的放弃婚事一样。   蒋锳本来想着两人的关系就这样吧,本也没有什么需要解释收尾的。可听他这么恶人先告状了一回, 脚步止不住顿了下来。   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份感情, 她曾经真的很想跟这个人做夫妻, 像父亲母亲一样携手一辈子,她真的珍视过这份感情, 就当为了对得起曾经的自己,也该做个好好的收尾。   “世子,是你跟我兄长说,你不是一定要娶我的。”   蒋锳抬起头来,她原本是难过的,但开导了自己几日后, 如今已经能清醒地去面对这件事了。   “你知道, 在这份感情里,我更喜欢你,对么?”   “你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喜欢我, 而我却那样喜欢着你,所以你才能满不在乎地对我兄长说出那样的话吧。”   原以为剖白自己的这番想法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但如今面对着他, 就这么把内心想的话说出来, 好像也并没有那么难。   “世子, 我不喜欢你身边的那位沈姑娘,但我知道,你喜欢她。”   “老王爷那边,等回京后,我会同他解释。到时候,你也可以把沈姑娘接回身边。”   眼前的人毕竟是周芙的兄长,蒋锳不是他,纵然感情走到了如今这一步,伤人的话,她也仍旧说不出口。   此番劝解,是她能给与这场无疾而终的感情的最大体面。   在今日之前,周征一直觉着他与蒋锳之间还有回旋的余地。但如今听了蒋锳这话后,他觉得喉间涩得越发厉害。   他把沈青娥接回身边做什么?   她真愿意瞧见他跟别的女人成婚生子,子孙满堂么?   “真这么舍得?”   他眼底是自嘲的笑意。   “世子从来不属于我,谈不上舍得不舍得。”   “我若跟沈青娥成婚,你不难过?”他继续追问。   “从前难过过,如今不会了。”   蒋锳从来都是拿得起,放得下。   “蒋锳,你我之间如今就一定要这样说话么?”周征听着她的话,哪里是回答,分明是恨不得跟他脱离所有的关系。他心头的酸意涌上来,情绪漫上心头,忍不住抬手拽住了蒋锳那只没受伤的手的手腕。   “蒋锳,我没想过伤害你。”   “我知道我那一日做的不对,我把沈青娥送走了,她不会再回来。”周征嗓音里透了一丝狼狈的低哑,素来骄傲的人,此刻终究忍不住低了头。   “我也可以去向蒋厚道歉。”   “只要你能原谅我,要我怎样向你兄长赔罪都可以。”   蒋锳瞧了一眼周征,目光里闪过一丝的不忍,他确实该向她兄长那个倒霉蛋赔罪,但不该是在这样的前提下。   “周征,你没有必要这样。”   “原不原谅你,你都是周芙的兄长,日后相见,我们还是能好好说会儿话的。但不管怎样,我不会与你成婚了。”   在他偏袒沈青娥的时候,在他冷言冷语问兄长要偿还的时候,她心中那该死的宿命感就又来了。   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在见到沈青娥的第一眼,她就很害怕。   准确地说,在见到沈青娥以后,她一个好觉都没有睡过。她总是做噩梦,梦到自己后来真的如愿以偿嫁给了面前这个人。   在梦里,他一点也不喜欢她。   新婚之夜,他连她的盖头都没有掀,就淡淡告诉她,不要在他身上指望任何的夫妻情分。   在梦里,他把沈青娥养在外头,因为旧怨在心,待沈青娥虽没有多好,可却是口是心非,将一颗真心都给了沈青娥。   而她呢,则被困于内宅,郁郁寡欢,与他相敬如宾,终其一生,都没有得到过丈夫的爱。   那虽然是梦。   但梦里,她难受得很真切。   也正因为如此,她在经历前几日的事情后,绝不愿意再步梦里的后尘。   周征听着蒋锳的话,不甘心地松开了手上的桎梏,他整个人狼狈得厉害,嗓音也低哑得很。   他是喜欢她的。   留下沉青娥也真只是单纯因为当年宫中情分。   她说他对她不够喜欢,他是不认的。   “蒋锳,你可以放弃我,但我不会放弃你的。”周征偏过头去,虽然今日真真切切有被伤到,但说的话却还是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   豫州这一场鏖战,远比大家所想的还要激烈。   黑木铁达仗着自己的兵力多,仗着豫州的援兵未到,从一开始就摆出了要把豫州城这座守得固若金汤的城池攻下,连战术都不用了,只想着速战速决。   宋裕上一世跟黑木铁达也交过手,这么蛮横的打法,他也就只在沧州城那一次见过。   突厥王给黑木铁达的时间并不多。   通过这一场鏖战,可以清晰地看出这一点。   宋裕派人严防死守,在黑木铁达的军队可能驻扎的地方埋伏了很多的伏兵陷阱,用智谋让黑木铁达的兵力也折损了些许。   可实力悬殊摆在这里。   没有援兵驰援的豫州如今就是处在下风,跟胡人军队对峙的前几日还勉勉强强能扛得住,可到了第十日的时候,豫州城内无论是粮草还是其他物资都已经很缺乏了。   百姓们熬不住。   将士们也撑不住。   黑木铁达以封千户万户为奖赏,鼓舞他手底下的兵们拼命杀敌,以人数计。吃饱喝足了的军队自然要比粮草缺失的军队有力量,所以这两日,带兵出城跟胡人正面对阵的,就没有不挂彩的。   就连一向骁勇善战的蒋厚,背上也挨了一刀偷袭。   鲜血淋漓的伤疤从肩胛骨贯穿到腰下。   京中的粮草其实早就到了。   但运粮官一直押着粮在渡岷河边徘徊,不是效率低,而是豫州城四面都被胡军围得死死的,周翦虽也出兵增援了,但那点兵完全不够用。   运粮官如今能够保证粮草没被胡人抢走,已经是尽了他最大的努力了。   “就剩半张饼了,眼下物资缺乏,没有盐,这饼子也没味儿,但你凑合着吃点吧。”   为了稳固军心。   开战以来,周芙也好,蒋将军夫妇也好,都是同军营里的下属们一起用膳。   这几日,吃的东西是越来越少了。   幽禁婶娘们的宅子昨夜又出了事,一个婶娘寻死腻活,差点跳了护城河,周芙去听她骂了一夜,四更天才会营帐钻进宋裕怀里睡下,今早自然起得迟了些。   “我不饿,你吃。”   宋裕肩头的伤还未好,腿虽没没摔断,但这几日下地还是有些艰难,所以这几日都是在榻上处理的公务。   周芙昨夜被姨娘们绊住,回军营回得迟。   他又何尝不是忙了整整一夜,眼下战事吃紧,他哪里睡得着。   周芙被幽禁了十日的婶婶们训斥了一宿,接到最新的飞鸽传书说今日王叔们会到,此刻心里七上八下,如何吃得下。   她在这帐内走了半天,想了想后,把身上这一身衣裳脱了,换了一身的素孝。   “怎么穿起这衣裳了?”宋裕问。   如今虽是国丧,但因为老皇帝不做人,军营上下,无人为他服丧。   “我这不是为先帝穿的。”   “今日九叔不是要来同我谈判么,我穿这一身是告诉他,如若他和我的其他几个叔叔一直准备把兵力摁在锦州不动,那我就同婶婶们,同豫州一起死。”   周芙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笃定过。 第70章 对峙(无蒋周)   “长大了, 臣的小郡主。”   宋裕抬手揽过面前姑娘的腰,将人顺手揽进怀里。这是一句发自内心的话,这一年来, 她确实成长了很多。   周芙顺势坐在宋裕的身边, 任由青年将脑袋深埋于自己的颈窝之中蹭了蹭,此等撒娇的姿态让周芙没有由来的心底柔了一阵。   “我只是想陪陪你。”   周芙下意识地揉了面前这人的头, 这人平日里看着风光霁月,清清冷冷, 偶尔露出不设防的姿态时, 只让人心软。   她只是想陪陪他。   也陪陪那些和他一样这么多年来一直为了大梁生死而付诸全力的人。   多一个人走这条路, 终究会好走一些。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跟我说过的话, 我没有忘。这几日,城中无粮,陈嵩负责调度城里面的粮草,百姓的日子过得也很艰难,但有不少佃农都拿出了家中的粮食送与我们。”   “虽然不多,但可见是一份心意。”   “民是国之本, 天下生民都有眼睛, 朝廷和军队对他们好不好,他们看得到。这一世,民心收拢的也比上一世早了很多, 没有沧州城,你不用死了, 你要陪着我, 陪着我一起功成身退, 等海晏河清, 你做着你的朝臣守着天下人,我做着我们的郡主守着王府,我们一起守着我们想要守护的东西。”   也许,人生总有不圆满。   但她剩下半辈子的人生里,除了家国,便是只有他。   “嘴这么甜,谁教的?”宋裕轻笑着问。   “蒋厚。”   周芙娇俏地笑笑,一双眼睛飞快地打量了宋裕一眼。   “行。”   “我也不怎么会说话,赶明儿,我也找个姑娘教教我如何说好听的话。”宋裕那双好看的丹凤眼微微挑起,嗓音清润好听。   蒋厚这么多年了,一直横在他俩中间,左右也不是个事儿。   “咱们想到了给蒋锳找崔邵,那蒋厚呢,宋裕,你这么些年就没给他物色过?”   谁说没有。   他怎么可能就眼巴巴地瞧着那个上辈子说要带走周芙的人,就这么在他们两个跟前晃悠。   可每一次都被蒋厚怀疑是别有用心,给直接拒绝。   “没法子。谁让臣得到了郡主的青眼,成婚后,臣同他讲姻缘,蒋小侯爷就总觉得臣在炫耀。”   宋裕轻咳一声,无辜地眨了眨眼。   唇边噙着的笑意里着实有几分得意在 。   不怪蒋厚。   连周芙瞧见他这八百个心眼子的人愣装无辜的样子,都觉得他别有用心。   “好了,日后若有合适的姑娘,还是我来替蒋厚说合吧。”   周芙说着,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下意识地拿起杯盏略喝了两口茶润润喉,杯盏还没有来得及放下,就听士兵来报。   “郡主,昭王带着几队兵从小道杀过来了,眼下正在城西的侧门处……”小将士顿了顿,垂首斟酌了一下用词,咬紧牙关道,“在城西的侧门处……叫嚣……”   叫嚣……   这着实是昭王的风范。   “周芙!周征!你们两个黄口小儿给本王滚出来!”周芙远远地过去,还未走至侧面,就听见了昭王骂骂咧咧的声音。   他许是骂了很久了,早已经不在马上了,而是脚踩着一块大石头借力,骂的那叫一个畅快。   “王叔。”   周芙一身素孝走出来,见了昭王后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王叔。   昭王瞧见自家侄女竟然就这么款款走出来了,还一副神色平和的模样,心头止不住冷笑一声:   “周芙,在你的婶婶们出发之前,叔叔们都担心过,担心万一周翦那小子发疯,把你的婶婶们扣下来怎么办?她们娇生惯养的没吃过苦,本想着让你陪着能好一些,没成想,最后扣下她们,幽禁她们的,竟然是你啊,周芙?”   当初抱在怀里面软软糯糯的姑娘如今终究是长大了。   连幽禁自己亲人的主意都能想出来了。   “侄女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九叔,我知道几位叔叔是带着兵来的,眼下就驻扎在隔壁的锦州,既然兵都带来了,又怕什么呢?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九叔,大梁的军队有很大一部分当初分封地的时候被分给了你们,如今豫州这个局势,你们若是救,那我会把婶婶好好地还给你们,若是不救,那咱们一起死。”   仔细说起来,这还是人生中周芙第一次同昭王对峙。   一身素孝,已经说明了她的态度。   昭王听了这话,忍不住笑起来,“那个姓宋的教你的?”   “周芙,这些年你父亲你兄长,被那个狗皇帝欺负得还不够么?那个姓宋的他是帮着新帝的,等将来胡人被除了,周翦难道就不会跟那个狗皇帝一样欺负我们么?”   “你从来是九叔的这些侄女里最听话最和顺的那一个,不要被人骗。想一想,你爹爹这一生,除了最疼你以外,就是最疼我们这些弟弟了,当初在永州吹风的那几年,还时时刻刻写信给我们,提醒我们天冷要加衣。上元节要记得吃饺子,九叔把这些信都带来了,你不要看一看么?”   周芙瞧着昭王真的从怀里掏出一沓书信来,也不知该作何表情。   那一沓书信确实是真的。   爹爹对这些弟弟的疼爱,也确实是很深的。   可再深,也深不过大义。   而此刻,昭王说的话,跟上辈子说的话一字不差。   上一世父亲身死,周芙偶尔见到一份爹爹的亲笔手书能开心许久,而昭王也就是借这一点跟她打感情牌,这一世,她明白了父亲真正的心,不会再被蛊惑了。   “九叔,你的这些话,我曾经在梦里听过,一模一样,一字不差。梦里的我曾经听信过你的话,但梦外的我,不会再听了。”   “九叔,你也说了,爹爹疼你们,他事事为你们着想,那你们呢,有过片刻想过这个兄长么?”   “他毕生所愿是什么,你们真的不知道么?”   周芙反问昭王。   收复失地,结束二十多年的战乱,还天下以太平,这是父亲毕生所求。   昭王并没有立即回答周芙这个问题,只是冷笑望向周芙,然后道,“这么说,你要一直幽禁你的婶娘们么?”   “是。”   周芙不遮掩地点点头,“九叔,继续幽禁婶婶们还是给她们自由,二选一。”   “你……” 第71章 担心   昭王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为何当初那个乖顺听话的侄女一下子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但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定然跟那个姓宋的脱不了干系。   “周芙, 把你兄长叫出来, 你一个女娃家不谙世事,受人蛊惑, 九叔今日姑且原谅你,叫周征出来, 让他同我讲!”   昭王手里的马鞭一扬。   话音刚落, 耳畔便回响起一声寒笑, “九叔叫侄儿出来,是为了让侄儿看看您是如何当着侄儿的面教训舍妹的么?”   不知何时, 周征驾着马从城中缓缓行了出来。他刚刚在城中巡视了一圈,身上的甲胄还未卸去,可巧走到西侧门这里,就听副将慌慌张张来报,说是昭王如今正在侧门同郡主闹。   周芙走的这一步险棋,周征一直是知晓的。   他谈不上认同, 也谈不上反对。但事已至此, 依照如今的局势看,这确实是如今最好走的一步路。   昭王听周征这个口气,便知晓他作为兄长是要护犊子到底了。   “周征, 你妹妹不懂事,连你也不懂么?”   “老皇帝那副德行, 他的儿子又能是什么好东西?周翦可不是个任人揉圆搓扁的面团子, 若今日, 我们这些藩王的兵为他所用, 将来,他未必不会反过来咬我们一口。周征,我们才是至亲啊。”   昭王虽拿不准自己这侄儿的脾气秉性,却还是试探性地开口劝他。   “至亲?”   “九叔好一个至亲。”   “当初侄儿同父亲被困豫州,是九叔您前来相救,侄儿感激不尽。如今父亲不在,九叔您便冷眼旁观这豫州的一切,又当真把侄儿当过血亲么?先帝不仁,可皇祖父却是个有仁心的人,侄儿知晓几位叔叔打从骨子里还是敬畏皇祖父的,既如此,不妨请九叔想一想,如若皇祖父在天有灵,看着他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风雨飘扬,而他的儿子们却个个推卸责任,置子民和百姓的生死于不顾,九叔猜猜,皇祖父在九泉之下能不能瞑目?”   周征那一双狭长且深邃的凤眼里写满了对自己这位叔父的讥讽,字字句句直往人心里扎。   昭王捏紧了手里的马鞭,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起来,却还是望向这两兄妹的方向。   “本王再问一遍,你们兄妹这是沆瀣一气,绝不肯放你们的婶婶走了?你们的婶娘们可都是带着孩子来的,小一些的如今还不会说话,你们就这样将他们困在这里,不怕将来遭报应么?”   “周芙,周征,如果本王没记错的话,周妘的孩子也不过就几个月大吧,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如若周妘的孩子被人幽禁,你们这些做姨娘做舅舅的又是什么滋味啊?”   昭王冷笑着开口。   周芙怎么会想不到姐姐的孩子呢?   大梁的将来握在他们这群年轻人的手上,而将来襁褓里的那些孩子终有一日也会长大,读书识礼,为国出力,大梁的将来终有一日也会属于他们。   安宁是这世上最甜蜜最让人上瘾的药,若这药可以吃一辈子不断,那是福气。可若是这药不能保一辈子,那便是剧毒。   在他们如今还小的时候,便让他们见见风雨,受受磋磨,也未必是坏事。若是当真国破家亡了,连受磋磨和见风雨的机会都不会有。   “九叔,宗亲的孩子是孩子,天下百姓的孩子也是孩子。别的我不敢保证,但在豫州城,我绝不会饿着婶婶们。百姓们但凡有一口吃的,婶婶们也绝不会只有半口。”   周芙端然开口,平静的面容之上找不到一丝的裂缝   昭王闻言笑出声来,胸腔都忍不住颤动着,继而连连鼓掌,“好啊周芙,真是本王的好侄女!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你可真是一碗水端平啊。”   昭王双眼发红,癫狂般地笑了几声,明白这样的对话再继续下去没有半点意义,转头骑着马儿朝着锦州的方向而去。   “这……”   “昭王怎么走了……”   陈嵩心焦地瞧着昭王远去的背影,想着如今京中粮草运不进来,就指着宗亲们手里的兵跟突厥人先干一仗,好护着运粮军呢,眼下这可大好,把祖宗气走了。   “他会回来的,多年发妻,我的这些叔叔,心虽狠,但不至于舍弃自己的老婆孩子。”   周芙淡淡开口,“如若要舍弃,那他们也不会把兵横在隔壁的锦州了,这一次九叔来,不过是想试探试探我的口风,看看能不能让我直接把婶婶们放了。”   说到这里,周芙将目光转向自家兄长,“兄长觉得,九叔会何时回来?”   “今夜之前吧。”   周征缓缓开口,打仗这种事情,是不能让对方占先机的。如若九叔真的决定前来救援,就该知道,越快带兵前来越好,所以今夜就该到。   周芙点点头,觉得有道理,正想开口感谢他刚刚跟她站在统一战线上,话在脑海中思量了几番,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到了周征不咸不淡地命令。   “把崔邵弄走。”   “什么?”   “让崔邵离蒋锳远一点。”周征锐利的目光扫向周芙,目光里带了一层警告的意味。   “蒋锳是顶好的姑娘,崔邵愿意跟她讲话,这是他们之间的私事,我如何插的了手?”周芙瞧他气色不好,也知道连日的战事加上感情不顺,没少让他受罪。可他再如何狼狈,周芙都只觉得他自作自受。   “再说了,是兄长你当初说的,不是非蒋锳不娶的。后来蒋锳刺伤自己,也是因为你偏心,一颗心偏袒在了沈青娥的身上。”   周芙被他的目光看得脊背一阵发凉,声音也越说越小。   周征看她胳膊肘往外拐的样子,心头也压了几分火气。   “九叔他们的援兵若是到了,也定然是带着怨气来的。你再如何不对,都是他们的亲侄女,碍于爹爹的面子,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如今周翦下旨将豫州的一切军务都交给了宋裕,一个年轻人手里握着军政大权,你觉得九叔那群老滑头会甘心听你夫君的令?”   “周芙,你有心思操心撮合崔邵和蒋锳,不如想想宋裕在军中该如何同九叔他们磨合吧。”   周征唇边讥诮明显,什么话扎人心,他就挑什么话说。周芙不是没想到这一层,但这话从自己兄长口中说出来,还是让人觉得有些难受。   “你……”   “你什么你?”   周征抬眸,周身凛冽的威压让周芙的话塞在喉咙里。   “周芙……”   “内宅又出事了,前几日鼓捣其他王妃跳河的那位王妃刚刚趁着府里的人不在,自己跳了,顺着宅院里后花园的那条河一路游,谁知道最后到的不是乘舟的护城河,而是到了济水河的下游,刚巧被黑木铁达的人抓了个正着。刚刚宋大人带人去了。”   近日事多,蒋锳周旋于各个营帐之间跑腿,得知内宅里有王妃被捉了,她赶忙过来通知周芙。   鼓捣别人跳河的那个?   徐氏?   周芙心里一紧,怕什么来什么。怎么就这么倒霉?   跳个河,那河的下游竟然还能是济水河。   周芙手心里都是冷汗,不为别的,只为宋裕。这人肩头的箭伤还没有好,腿脚也没彻底利索,就这么往外头跑。   “他人去多久了?”   “刚带兵走。”   “兄长,借你的马一用。”周芙小心翼翼地上马,她在军营里跟着蒋厚虽已经学会了骑马,但技术不精,就这么骑在马上,心里还是突突直跳。但很快就冷静下来,骑着马儿去追周芙。   军中本就是宋裕主事。   宋裕走了,军营里自然要留下一个能管事的人,周征神色凛冽,正在想着徐氏被捉了,若出事会不会影响此次昭王带兵救援的时候,崔邵走了过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淡蓝色的素袍子,面容清秀,书生打扮。见了周征后微微行了一礼。   “见过世子。”   短短四个字,是他全部的客套,他本也就不是奔着周征来的。   “蒋锳。”   崔邵回过头望向他原本要找的姑娘,“蒋伯父说军备营那里需要你帮忙去清点一下兵器,我陪你一起去。”   蒋锳如今就是做杂事的,父亲让她做,她自然得立刻赶过去,“那我们走。”   她转身刚要跟着崔邵走,突然发现这人额头上都是汗,如今六月,暑气重,他们这个关系直接擦汗不妥当,蒋锳下意识地从袖子里掏出了块帕子递给崔邵。   “擦一擦。”   她掏出的帕子也不是她自己的,是刚刚去别的营干活时,一个嬷嬷心疼这小姑娘忙上忙下,递给她擦手上的水渍的,如今刚好借花献佛递给了崔邵。   崔邵受宠若惊,虽觉得身后一直有一道阴沉沉的目光在看着自己,可还是笑着道了声谢,然后一边擦汗一边跟着蒋锳往蒋将军那里去。   周征捏紧了手站在原地,从蒋锳遥遥出现的时候,他就一直盯着她。可从始至终,她的目光都没有在他身上停留过。   他一个大活人站在这里。   她真的一点儿都看不见么?   还是说,如今,她真的觉得,崔邵比他好。   崔邵跟着蒋锳走了几步,确定离那人远了之后,崔邵才笑着将帕子递还给蒋锳,“一眼都不看他,当真不喜欢了?”   感情这种东西,说几日就所有的喜欢都没有了也不可能。但有一点,蒋锳是肯定的,无论她喜欢不喜欢他,她都不会再跟他在一起了。   想到这里,蒋锳没有回答崔邵的问题,瞥开眼,“不提他,我们去我父亲那里吧。”   她说着迈开大步子往前走。   而那头,周芙正在艰难地骑马追着宋裕,她马术不精,但好在宋裕一行人中途被豫州指挥使绊住了,站在城门口聊了几句公事,可巧要出城的时候,周芙赶了过来。   她见这人云淡风轻地站在那里同豫州指挥使叙话,心头顿时有些憋闷。咬着牙叫了一声这人的名字后,身下的马儿也不知踩了什么,马蹄一滑,她吓了一跳,手里的缰绳没拿稳,整个人从马上滚了下来。   宋裕跟指挥使寒暄完,正准备出城,就听见耳边有人在叫自己,一回头就瞧见了这惊险的一幕。   好在送他们出城的蒋厚反应快,率先一步稳稳当当接住了周芙。   “真险。”   感觉人稳稳当当落在自己怀里的时候,蒋厚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将周芙搁在地上后,又下意识地心虚地扫了一眼宋裕。   他不是故意抱的。   宋裕没看蒋厚,只是向周芙走了过来。他前几日受了黑木铁达的暗算,刚坠过马,众人面前,需保持他端方的姿态,除了周芙,没人瞧得出他腿脚之前摔过。   周芙刚想质问他,还没好全出来乱跑什么,真当自己是刚筋铁骨么?可还没开口,就得了这人的一张冷脸。   “周芙,连缰绳都握不住,你骑什么马?”   她见惯了他温柔的一面,冷不丁被一嘲讽训斥,顿时有些受不了。 第72章 鸿门(无蒋周)   “姓宋的, 你什么口气?”   “脾气这么大,想动肝火对你的属下动去,别对周芙这么说话!”   蒋厚念着周芙如今跟宋裕是夫妻了, 所以先前抱她的时候还觉得有所不妥, 将人搁在地上后下意识地回避了一下,可听宋裕是这个语气, 顿时又往前迎了几步,将周芙护在身后。   夫妻俩的事, 最忌讳第三个人来插一脚。   宋裕手里的折扇垂在腿侧, 对着蒋厚自然也没什么好口气, “我们夫妻之间的事,轮得到你一个外人多嘴?”   “外人?”   蒋厚更气了, “宋裕,你凭什么说我是外人,我同周芙青梅竹马,是在襁褓里就相识的交情,要不是你横插一脚,我早就……”   “早就怎样?”   宋裕似笑非笑地瞧着蒋厚, 薄薄的目光中浮现出一丝寒意来。   蒋厚适可而止, 见好就收。   “当我没说,你不是要出城么,恕不远送。”他懒得掺和这档子事儿, 扭头对周芙说了句,“周芙, 你的娘家人这一世都活着呢, 可不能让他像上辈子那样欺负你, 他要是像上辈子一样欺负你, 你就找我,找蒋锳,或者找你兄长都行。”   说完,又气呼呼地看了一眼宋裕,转身驾着马儿离开。   周芙原本被宋裕一训斥,心里确实委屈,但蒋厚这张嘴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倒着实是替她出了气,她原本心里的那丝哀怨瞬间消散了。   “走。”   “不是要带兵领人么,我跟你一起去。”周芙抓起他的手,全当刚刚那一幕没有发生过似的。   宋裕站着不动,“城外太过危险,刀剑无眼,你去了我怎么放心?你留下来。我会把人带回来的。”   宋裕平静开口。   黑木铁达前两日曾经修书一封给过宋裕,在信里面说过想要见宋裕。两军交战,双方将领见面便是言和,可黑木铁达的目的绝非言和,定然是想要说服宋裕,让大梁投降。   上一世,国运衰颓成那个样子,他们都不曾放弃过。   这一世,又怎会在有赢的希望的前提下言和?   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宋裕私心也想知道如今黑木铁达的底牌到底是什么。趁着今日徐氏被黑木铁达活捉的这个契机,他刚好可以去看一看。   突厥军营危险得很,纵然是宴请,那也定然是鸿门宴。周芙定然知道这一点,可没法子,上一世沧州那一战,宋裕为救百姓心甘情愿赴死,就是死在黑木铁达手里的。   她不是圣人,他是她的夫君,她又怎么可能不怕。   “我知道危险,但我不怕,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那便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们是夫妻,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去突厥的军营?”上一世那惨烈的场面,她想都不敢再想,又怎么舍得让他一个人去。   从前他做什么,她都只看着他,是因为怕添乱。   这一次,是真的怕他孤单。   宋裕从前若是遇着这样的事情,说什么都不会让她跟着,但如今夫妻一体,他担心她从马上摔下来出事,她又怎么可能不担心他在突厥军营出事。   “如今,我跟黑木铁达正面交锋的机会没有上一世多,他还并不清楚我的底细,只以为我是凭借美色俘获了你,并且觉着我虽掌握军政大权,但日子并不好过。所以,你若真要去,可以表现的嫌弃我一点。”   很多时候,让敌方看轻自己,也是一种战术。   若黑木铁达觉得宋裕这个对手在大梁活得也同样跟他在突厥活得一样艰难,难免就会掉以轻心。   这对他们的战局是有利的。   同时,也能让更好地护好她。   宋裕愿意让周芙跟着他一同去,周芙就已经很高兴了,至于要表现得夫妻不合,也没那么难。   “我是郡主。你是罪奴。我嫁给你,是我抬举你,宋大人,是这个意思吧。”周芙很快上道。   宋裕前世听见罪奴两个字,还会觉得刺耳。但历经千帆,跟身旁这人携手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到现在听到这两个字,已经全然不痛不痒了。   “上来。”   宋裕先行上马,然后伸出一只手给周芙,“你驭马技术不精,反会伤了自己,若非必要,今后不要独自一人骑马了。”想到刚刚她快要摔下来的一幕,宋裕还是止不住地担忧。   “知道了。”   “你也是,要惜命。”   周芙眼睫颤颤,目光时平静望向远方。   宋裕听了这话后,忍不住道:   “你今日是不是怪我伤没好就往外跑?”   “嗯。”明知故问。   “我的错,将来不会了。”宋裕勒着缰绳,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了一些。   “再有下次,家法伺候。”周芙好脾气地威胁着他。   宋裕干笑两声,“好。”   将士们带兵出了城门,行个几里路就到了突厥军营驻扎的地方。黑木铁达早就料到宋裕定会来赴约,提前命人准备了晚膳。   胡人军粮充足,不像豫州城内,家家户户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烤羊的香气围绕着整个军营,篝火升起褐色的尘雾,周芙跟宋裕下马的时候,黑木铁达已经在营帐中等了很久了。   仔细说起来,这还是周芙头一次见黑木铁达。   他是典型的将领模样,长得很黑,在日光下瞧他的五官轮廓,倒是硬朗英俊。   “宋大人。”   黑木铁达学着梁人的样子拱了拱手。   “黑木元帅。”   宋裕将周芙从马上搀扶下来,然后颔首回礼。   黑木铁达注意到宋裕身旁站了一位,思忖了片刻,心下觉得有些好笑,“宋大人,你为国为民,你这郡主夫人还生怕你做了对不起大梁的事,竟跟来了,真是少见啊。”   少见多怪。   周芙心里将黑木铁达骂了个狗血淋头,但脑子里却还记得宋裕说过的话。   “我大梁江山姓周,又不姓宋。如今我堂兄将军政大权交给了我夫君,我自然要跟着他出来,不然这江山易主了,可使不得。”   周芙刻意说着疑心宋裕的话,就这么短短一句话,就让黑木铁达觉着,原来面前的这位宋大人,跟他也是同病相怜的。 第73章 谈判(无蒋周)   “郡主真是会说笑, 宋大人你可是娶了一位好夫人呐。”黑木铁达没有半分诚意地夸赞着,略一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便迎他入帐。   四周皆是胡人兵士, 周芙下意识地跟着宋裕往里头走, 却被营帐外的两个士兵拿着剑戟给挡在了外头。   宋裕微微回头,见了这一幕, 喉间一紧,对黑木铁达道, “如今暑气重, 我夫人自小娇生惯养, 见不得这烈阳,还要劳烦元帅找一处地方安置我的夫人。”   黑木铁达沉吟片刻, 似是明白了什么,勾唇笑笑,随即请了几个兵士前来将周芙带到了其他地方,   “大梁朝堂风云变化,宋大人是罪臣之后,想必一路走得也很艰难。本帅有话也就不妨直说了, 二十年的仗打了下来, 劳民伤财苦的是百姓,大梁何必再做困兽之斗?宋大人是聪明人,周家的江山早已经不像五十年前那样稳固, 这一朝的气数早就被败光,与其垂死挣扎, 不如咱们两国言和, 如何?”   黑木铁达掀帘而入, 朗声笑道, 说到“言和”二字的时候,双手微微撑在帐中那张摆满了行军棋的案几之上。   他的银色面具微微发着暗光,眼神锐利,像是带有攻击性的狼。   说是言和。   其实就是投降。   “言和?如何言?是就这些年的战乱各打三十大板还是说,你要我大梁割地求荣,对着突厥俯首称臣?”   宋裕陡然轻笑一声。   那笑意似是薄薄的嘲讽的利刃,刮在黑木铁达的面容之上。   黑木铁达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无耻,坦然道,“自然是后者。”   “宋大人,你我交手并不算多,但本帅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不一样。大梁如今兵力摆在这里,若王室们肯出兵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可宋大人,他们不肯出兵呐。本帅不是不能用刀枪剑戟将豫州的大门生生砸开,只是不忍心瞧见血流成河的场景,我是个将领,但人心都是肉长的,百姓无辜,我想要攻城略地,可也想给你们豫州的百姓一线生机啊。”   黑木铁达这话说的甚是自负。   两方谈判,字字句句都是试探。   宋裕略微一哂,豫州城内兵力是不够,但此刻仍旧是被他们守得密不透风,若是黑木铁达这么容易就能敲开豫州的大门,也就不会拿着徐氏相逼迫来见他一面了。   “是。”   “如今大梁是国力疲惫,内里争斗不断,宗亲们为自保都不愿意出兵,担心将来有那么一日会被卸磨杀驴。可这不代表,我们会选择放下手里的兵器,直接投降。黑木将军,你说是北上求了不少周边国家的帮助,可本官打眼一看,你从色目辽国那里借到的兵,也不过只有寥寥几千人吧。”   黑木铁达素来自负。   宋裕的这“寥寥几千人”着实刺痛了他,他的笑意僵在唇边,一时之间竟是没有回答宋裕的这句试探。   若借来的盟军比几千人多,以黑木铁达的性子,一定会当即说出来,可眼下,他只字未提,说明,借来的兵力并不多。   也是。   上一次的战败让盟军们心有余悸,虽然前线探子报来的是黑木铁达找到了盟军,但此刻看来,这盟军怕也只是敷衍地给了黑木铁达一些兵。   毕竟。   大梁若是当真被黑木铁达攻下,就会成为盘子里的肉。但凡出兵的人,势必会前来争抢,可这争抢之中,少不得会有不公平之事出现,周遭的小国当初跟着他一起打,纯属是想分一杯羹,而这仗打了太多年了,大家都疲乏了,所以这一次,也是流于敷衍。   宋裕洞穿了黑木铁达手里还有多少的底牌后,一颗心瞬间安了不少,也不避讳,直接开门见山:   “黑木元帅,本官今日来是奔着徐氏来的,两军交战,绑一个妇人算不得本事,不如将这人放与本官。”   “行啊,拿宋大人你来换。既然来了,总不能白白地来一趟吧。”   黑木铁达抬手将案几上己方的一面军旗插在了梁地的山峦上,然后笑道,“说实在的,本帅还是很想跟宋大人你再多下几局棋的,知晓你夫人跟着你一起来的时候,也想过让你夫人留下,换那位徐氏走。可瞧你夫人对你的猜忌模样,我对她顿时就没兴趣了。你们既然没有感情,我折磨她,也伤害不到你,既如此,我便留下你吧,宋大人,这些日子,就在本帅的帐中看本帅如何与大梁下完这一局棋吧。”   宋裕听到黑木铁达的说法并不吃惊,他今日敢来,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自然可以。”   “眼下就放了徐氏吧,让我夫人带她回去。”   宋裕淡淡开口,一双水波不惊的眸子里瞧不见任何的情绪,仿佛即将受困于这敌方军帐之中的不是他一般。   “宋大人高义,本帅佩服,只是有一点,本帅想不通呐。”黑木铁达直视着宋裕,一字一顿道,“宋大人何不借我的手杀了这女人呢?”   “杀了她,你们大梁王室那些人,就会把本帅当成仇人,他们若视我为仇敌,兴许大梁能够变得上下一心,放下恩怨呢?”   宋裕将案几之上黑木铁达插在他们疆域之上的旗帜随手拨开,然后淡声道,“恩怨不会因为恨而放下。”   靠着统一的恨意得来的上下一心,是坚持不了多久的。   还是那句话。   人心都是肉长的。   宗亲不肯出兵,也不过是担心飞鸟尽,良弓藏。他们之间隔着的那一层铜墙铁壁是不信任,而徐氏的夫君昭王这个人虽是个挑事的,可也恰恰就是那个能够瓦解那一层不信任的人。   “恩怨不会因为恨而放下。”黑木铁达轻笑着在嘴里咂舌了一下这句话。   ……   “九婶,我来替你解开手腕上的绳子。”   暗无天日的水牢里投来一丝的天光,徐氏整个人缩在水牢的一角,浑身湿透了,只觉得冷,嘴唇白的一点血色都没有,颤了又颤。   胡人士兵打开水牢的栏杆,让周芙去领人,周芙推开牢房的人,见徐氏从一个风姿绰约的美妇人被折磨成了这副样子,心里自然是难受的。   “抱歉,婶婶,我来迟了。“   周芙解下身上的那件木槿花纹的氅衣,替徐氏披上。徐氏冰凉的手搭在周芙的手腕上,借着周芙的力缓缓站了起来,她似是在这水牢中被呛了不少水,咳嗽了几声后。就开始骂,“天杀的胡人,狗崽子,本王妃迟早要让他们知晓到咱们的厉害!”   她一面咳嗽一面骂,骂声断断续续的,但周芙听得出来,徐氏恨不得将胡人都剥皮拆骨。   “好了,现在先省点力气,我们先回家。”   周芙柔声安慰着她,待到出了牢房门后,一个士兵扔了一匹马和一条马鞭给她,示意她自己带着徐氏回去。   周芙怔了怔,她原以为徐氏可以走,是因为宋裕已经同黑木铁达谈判好了,但如今看来,是他在来这里之前,就已经想好了用自己换徐氏的准备。   既如此。   那他怎么还敢让她跟来?   周芙气噎,捏着掌心往宋裕所在的营帐瞧了一眼,柔嫩的掌心顷刻之间被掐出了血来。   “怎么了?”   “咳咳,是你那新婿还在里面么?”   徐氏弱柳扶风地咳嗽着,虽不知为何自家侄女的神色变了,但也猜到了大概。 第74章 粮草   周芙朱唇紧抿着, 过了半响,才缓缓开口,“不管他, 我们先走。”   “那宋大人?”   “他不想我陪着他, 让我跟来,也只是想要我带走婶娘你, 走吧。”周芙吐出一口气来,心里越担心, 表现地就越沉静。   徐氏倒是愧疚起来。   “永安, 你困着我们妯娌几个在豫州所为何事, 我也是清楚的。在宅子的时候,你也劝过我们这些长辈, 我们这些妯娌,哪个不是忠勇之后,祖父那一代也都是陪着圣祖爷开辟过山河疆土的,你说的道理,我们都是懂的,只是本着跟丈夫一条心的道理在, 这些日子, 我们几个一直有些摇摆。”   “我闹死闹活也不是为了给你添麻烦,只是想回娘家一趟,问问这局势是不是就真的到了非动不可的地步?”   徐氏频频叹着气, 她一心向着自己的丈夫,但给晚辈添乱, 真不是她心中所想。   “无妨。”   “他有办法的, 他总能转危为安的。”   周芙抿唇开口。   这话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徐氏, 还是在安慰自己。   豫州需要九叔他们的帮助, 拿着婶娘她们的命来逼迫九叔他们,固然是能够得到的支援的,但时间久了,必然生出怨怼。毕竟,脾气再好的人都不愿意脖子上始终横着一把刀子的。   恩情总是比恨意先行。   徐氏在胡人军营受困,宋裕用自己将她换出来。九叔又素来听徐氏的话,如若徐氏回去后,能自己先行一步劝解九叔放下手里负隅顽抗的屠刀,自然是最上解。   只是,这个呆子,能好好地出来么?   周芙虽安慰着徐氏,但望着紧闭着的胡人营帐,但还是觉得喉咙难受得很,有血腥气涌上来。她目光里透着担忧,小一辈人的感情要比他们这些长辈来得浓烈又不收敛的多,徐氏也是过来人,心下愧疚更深一层,还未说什么,周芙就已经上前几步去解马鞍了。   “上马吧,婶娘,我们先走。”   周芙杏色的裙摆随风飘荡,脸侧的碎发被她随手拨到耳后,面容柔弱,但神色却坚毅。   “好。”   徐氏犹豫片刻,随即艰难地上了马。   大漠黄沙,微风卷起阵阵尘土,这陡然飞舞的扬尘蜇得周芙的眼睛一阵不舒服,喉咙里更是难受得厉害。   回头看了一眼那紧闭的营帐,她在心里默念。   宋裕,你一定要好好的。   这般想着,随即扬起马鞭朝着豫州城内的方向驶去。   徐氏到达豫州城后,懂事了不少。如她自己所说,家国大义她并非不懂,她的祖辈也是跟着圣祖爷打江山的人,面对大局,到底该如何做,她心底里还是有数的。   回了豫州后,没等周芙多劝,她先周芙一步,率先以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宅子里其余的王妃,让她们统一战线对自己的丈夫施压。   柔情要比逼迫更能让人心软,更能让人心动。不知情的昭王跟其他几位王叔为了妻儿还是来了,只是带兵前来时,面上是不情愿的,那股子恨意几乎写在面上。   尤其是昭王。   城门大开,他身披战甲坐在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上,眼神冰冷地可以射死人,身上戾气也重的吓人。   他手里拿着三个手臂那样长的大弓,寒着面容手挽长弓,本一副要同周芙算账的样子,可弓上的箭矢还未发出,整个人就被徐氏拽下了马。   他原先的那股子凌厉之气全无,刚想厉喝是哪个不长眼地敢动本王时,一扭头就瞧见了自己的发妻。   多日不见,好听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手里的弓箭就被徐氏一巴掌拍落,拍完后,一抬手也不顾昭王的面子,直接拧住了他的耳朵。   “本事了是吧,这是你亲侄女,最疼爱你的哥哥的嫡亲女儿,你在做什么混账事?”   徐氏半点都不给昭王留脸,昭王那一张虽已经不年轻但仍旧可见英俊的脸皮此刻紫涨的要命。   “徐氏,你这疯婆子,本王就不该带兵来救你,就该让你死在豫州!”昭王恨恨咬牙,庆幸自己见了这疯女人后没说什么关怀的话。   他就不该来救她。   合该让她死了才是。   “王爷说什么,再说一遍?”徐氏笑着露出一口银牙,手上的动作也愈发的用力。   人的耳朵很脆弱,若是用力,是真的会拧掉的。   昭王咬咬牙,屈从于徐氏的武力,愤愤道,“没说什么。”   徐氏这才心满意足的松开了手。   秦王他们几个早见惯了自己九弟这副模样,恶人自有恶人磨,若非有徐氏压着,昭王早就翻了大天了。于是也不拦,只见怪不怪地清了清嗓子,然后冷着脸对周芙道,“你其他几个婶婶呢?”   “在城中一处幽静的宅子里。”   周芙刚从胡人军营回来没几个时辰,素来好洁的她刚刚沐浴完,此刻细软的乌发搭在肩颈之上,未施粉黛,只穿了一件白衫白裙,瞧着很是素净。   几个叔叔都是带着火气来的,但因着前些年一直把周芙当做女儿看,此刻虽觉得她的所作所为有所不妥,但瞧着她乖顺的眉眼一如从前,心头的火气瞬间压下去不少。   “带我们去看看。”   “是。”   周芙以退为进,恭恭敬敬带了路。眼下豫州城中缺粮缺的很,但好在刚刚她的几位王叔带着兵击退了守在豫州城门口的黑木铁达的那一队兵,运粮官终于可以不用在城外徘徊。   这粮草能够进城,便能熬些日子。   不管怎样,都是好事。   “陈副将,去通知兄长,接应运粮官。”周芙带路的途中刚巧遇见陈嵩,陈嵩从蒋厚那里过来,他也早早地听闻了运粮官如今已经到了的消息。   蒋厚刚刚带着手里的十几个散兵在外头操练,因为离城门口进,已经先去接应了。此刻需要周征再多带些人过来接应,粮草队伍浩浩荡荡,这么会子功夫才将将运进来一半,若黑木铁达被打跑的那队兵趁势再重来偷袭,损失可以说是惨重。   蒋锳跟崔邵刚巧也在城门口,如今正在帮忙。   一个是姑娘家,一个是文人出身,力量虽薄弱,但能尽一份力是一份力气。   陈嵩被周芙这么一催促,也知道城中如今缺粮草缺的紧,万万不可在粮草之事上生任何的事端,所以抽打马背的鞭子抽的更急了一些。   但世上的事,都是怕什么来什么。   运粮官先一步进入豫州,大批的粮草跟在后头,宗亲们前脚带兵一走,后脚原先守在豫州城门口的一支胡人军队就又杀了回来。   此番若是下令关城门,那剩下运送粮草的士兵就会被关在外面,这都是周翦从上京派来的人。   押送来的粮草也都消耗了国库不少的税收。   蒋厚冷眼看着乌泱泱的人,让副将将大刀扔了过来,纵身一跃跳上马,带着为数不多的几个亲信就去迎战。   “崔邵,你跟蒋锳快些将后面的粮草卸进城中,剩下的交给我!”   蒋厚带着血气厉呵一声,说完这话,带着人就迎了上去。   “那你小心!”   蒋锳担心地向自家兄长投去一瞥,然后跟着崔邵一起忙活起来,虽然心里没谱,但护持着剩下的粮草进城时却很是镇定。   两军交战,粮草是命脉,万万不能出事。   蒋厚带的人少,他武力值虽强,能以一挡十,但架不住胡人军队的人多,蒋厚一个不注意,就瞧见几个手拿长矛的人向着崔邵和蒋锳冲了过去。   “蒋锳,小心!”   蒋厚大吼一声。   蒋锳背对着杀声震天的战场,一心扑在粮草上,只顾安排着后头运粮的士兵快速往里走,完全不知背后发生了什么,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只感觉背后一重,没有疼痛的感觉,没有刀子划破血肉的感觉,只是听到一声隐忍克制的闷哼,回过头时,才惊觉自己背后是周征。   “周征……”   蒋锳先是瞧见这张熟悉的英俊的脸,那一日,明确表明了自己不会再同他有瓜葛后,他好些日子没来找过她。她以为他早已经不会在自己的面前出现了。   胡人带血的刀刃让蒋锳心里一紧。   “周征,你怎么样?”   “你终于不再叫我世子了,我没事,别怕。”   周征遮住她的眼睛,眼底的柔情在回头的一瞬间,转变为凛冽的寒意,轻笑了一声后,不顾自己背上那一道贯穿上下的刀伤,冷冷地盯着身后偷袭的那个胡人士兵看。   周征的那一双眼睛淡漠又透着嚣张的不加遮掩的戾气,那士兵怔了怔,竟是被他的气势吓得退了退。   可还没退两步,脖子上便一热,嫣红的鲜血刹那间涌了出来。   周征拿着带血的利剑,挡在崔邵跟蒋锳的面前,蒋锳惊魂未定,却意识到粮草更为重要,赶忙回头继续跟崔邵帮着运粮的人一起将剩下的粮草运进城。   耳边杀伐声不断。   但兄长也好。   周征也好。   都以自己的姿态带兵将她和崔邵护在了身后。 第75章 断舍   周征跟蒋厚带着人同黑木铁达的那一队兵拼杀着, 蒋锳心慌之余,继续护着粮草进城。   今日天色不好,天幕暗沉沉一片, 像是要打雷下雨的样子。紫光划划破苍穹, 轰隆隆的雷声响起,入伏之后的雨说下就下, 雨点噼里啪啦地落在人的身上。   蒋锳跟崔邵心如擂鼓,但还是硬着头皮搬完了最后一车粮草。   “世子, 蒋侯爷, 咱们撤!”   这突如其来的雨点将崔邵身上的单衣打湿, 粮草安全进城后,他赶忙对着蒋厚和周征大喊。   豫州城内这些日子没什么吃的, 将士们都没有什么力气,坚持到此刻早已经是极限。周征跟蒋厚两个人也都受了大大小小的伤,雨水打湿眉宇,浑身都是血腥气,看上去狼狈得很。   “周征,走!”   蒋厚抬起手中的长朔, 勉勉强强挡住此刻迎面而来的胡人士兵给他的一击, 艰难地喘息了一声后,回头对着周征吼道。   周征身上也没什么余力了,他身子骨本就不好, 入冷宫前虽也同父亲在外拼杀过,但骨子里文大过武, 此番提起刀剑, 也仅仅是因为身后有那个自己想要护着的人。   “走。”   周征掉转□□的马头, 跟着往城里头走去。   剩余的豫州将士跟着周征跟蒋厚一同回去, 崔邵站在城门口,待到所有人都进来,这才对着守城的将士下令“关城门。”   周征为了护住蒋锳不多时之前被胡人砍了一道,背上的钝痛在入城后才隐隐约约发作。脊背离肺腑很近,那一刀砍得很深,深可见骨,他原先都靠一起撑着,此时此刻,入了城,瞧见蒋锳跟崔邵站在一起事无巨细地安排着粮草所向何方时,心里又酸又涩,原本硬撑着的那口气也卸了下去。   “蒋锳……”   他咬着牙吸着气叫着蒋锳的名字,喉咙间满是血腥气。   蒋锳骤然听见周征在叫她,这才想起,身后还有个伤患。她下意识地想要往他那里挪动脚步,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扭头望向崔邵。   “崔邵,你去看看他。我一个女儿家扶不住他,你把他扶回营帐吧,我去找大夫。”   若是要关照他的伤势,那就难免会有肌肤之亲,如今他们已经退婚,蒋锳并不想再有这样亲密的时候。   有了粮草,豫州城算是拨云见日了。   崔邵心里乐开了话,用袖角拭了拭额头晶莹的汗珠,笑着朝周征走去,“走,世子,用不用下官搂着您?”   “滚。”   周征不客气地骂他,目光却不死心地看着蒋锳。   “别看了,这天底下又不是只有蒋锳一个姑娘,您也说了,您不是一定要娶她,既如此,不如多看看别的姑娘,别因为得不到了才知道珍惜。”崔邵那一张嘴不饶人的时候格外讨厌。   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周征恨不得将崔邵的嘴给缝上,但比起恨崔邵,他的那些余恨更多的是恨自己。为了跟蒋厚斗一时之气说出了那样覆水难收的话,为了沈青娥还那样伤了她。   周征喉间血气更重了几分,剧烈地咳喘了两下。   崔邵扶着周征,也知道他伤的不轻,真把他这个皇亲国戚气死了,怕是自己连这五品官都做不成了,于是收敛了不少。   周征伤的太重,回了营帐后,还没挨到榻上,就一头栽了下去。   “噫。”   “伤成这样还逞强。”   崔邵将周征扶到榻上,脱了他的外袍,掀开他背上的那一层单衣,瞧见见骨的伤痕时,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适逢蒋锳带着军医进来,见崔邵掀了周征背上的那一层衣服,不动声色地避开了目光。   “刘军医,我在帐外候着,您若是需要我去找什么人,便去外头同我讲,要什么药材也可以同我讲。崔邵,你在里头替他擦身子上药吧。”   蒋锳不动声色将这些肌肤相触的事情都交给了他。   崔邵知道蒋锳的心思,也没说什么,乐得接过了这活儿,待到忙里忙活,折腾了两个时辰,终于喂这半昏半醒的金贵世子爷喝完药后,崔邵拿起巾帕拭了拭手,然后迈步走了出来。   “真打算一辈子都同他这样了?”   “冷着他,忽略他,一辈子待他生疏,待他冰冷,让他也尝尝看,他维护沈青娥时,你心里的那一层滋味儿?”   毕竟活了两辈子,崔邵像个人精似的世事洞明。手拿折扇,潇洒地从帐内走了出来,然后掀了掀袍子,同蒋锳一道坐了下来。   “谈不上。”   “我同周征没有一辈子。”   一辈子太长,她也许对那人还有情分和喜欢在,但并不想像梦里一样,活得浑浑噩噩,虚晃一生。   蒋锳这话说得很死,没有半点回寰的余地。   崔邵想起前世的周征,又想起前世的蒋锳,确实,浪子回头金不换,可蒋锳未必需要。   “很好。”   “是他当初说了无所谓同你成婚不成婚的,你如今能有这样的想法,也很好。那蒋姑娘,你看下官怎么样?”   崔邵趁热打铁,笑得童叟无欺。   蒋锳禁不住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眨了眨眼睫,这才意识到这厮这么长时间在自己跟前晃悠,竟是为了这个。   她慌忙往后退了一步,惊得差点后仰摔倒。   “诶,慢些。”   崔邵见她惊成这个样子,倒也不算意外。   蒋锳扶住一旁的柱子,这才堪堪没跌倒,她瞠目结舌地看着崔邵,过了半响,才拼命摇头。   那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平添了几分娇憨可爱。   “为什么?”   崔邵也不逼迫她,只是想寻一个答案。他输给宋裕,心甘情愿,但自认也不差,怎么一个两个都不喜欢他。   蒋锳张了张口,似是在脑海里琢磨言辞,过了半响,咽了一口口水后,许是觉得刚刚太过失礼,抬手拍了拍裙角的灰,这才面对着崔邵站好。   “崔大人,你很好。”   “嗯。”   “你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好官,只是,我如今实在无心同人谈姻缘。”   喜欢一个人太难,也太累了。   在对待周征上,她耗费了太多的心力,眼下,实在不愿意再投身进另一段感情里。   她这话,倒比周芙干巴巴的一句“你是个好人”让人舒坦不少,至少,不是因为他这个人身上毫无值得人珍视的地方,所以她才不喜欢。而仅仅是因为,她喜欢周征喜欢得太累了,想要歇一歇,再没力气喜欢别人了。   崔邵点点头,似是寻到了这个答案,微笑着颔首。空气正凝滞之际,帐中突然传来了药罐子打翻在地的声音。   “你死心了。”   “但里头那人还没有,要不要去断干净?”   崔邵笑道。   蒋锳本转身欲走,这几日逃离周征已经是她的本能,但听崔邵这么一说,又觉得躲着总不是一回事。   周征醒了已经有一会子了,帐内空无一人,他不是故意要闹出声响来的,只是喉间没有水干涩得厉害,伤重的人容易口渴,他下意识地想要够旁边的茶盏,这才闹出了这样的动静。   蒋锳掀帘进来,地上是被打碎的碎瓷片,混着浓郁的带着苦涩意味的药汁。   她见此情景,不由得以为是周征那古怪的脾气又犯了,“世子,军营里的人如今都很忙,你若是不痛快,也不要拿这些药罐子出气。”   蒋锳蹲下身子去捡地上的碎瓷片,语气平和,眉眼温柔没什么脾气。   一进来,不瞧瞧他如今伤成什么样子了。   却只顾着同他讲这些他并非不懂的道理。   周征喉间涩得厉害,手指轻轻颤了颤,“我没有。”   蒋锳听他一贯清冽的嗓子如今哑得厉害,捡碎瓷片的手顿了顿,下意识地回头往案几的方向看,这才发现,这药罐子跟茶水是搁在一起的。   “你渴?”   “帐外有人在的,你下次记得叫人。”   蒋锳将地上的碎瓷片收拾了,顾及着买卖不成仁义在,扶着膝盖站起来后,又好心地走到周征面前倒了一盏茶递给他。   她的手上带着浅淡的花香,茶盏递到唇边后,她又下意识地扶了他一把,让他坐起来。   这样充满关怀的动作,周征已经很久没有在蒋锳的身上感知到了。他心底一软,这几日被冷落被忽略的复杂情绪顷刻间涌了上来,他推开了唇边的茶盏,突然紧紧地勒住了蒋锳的手。   “世子自重,松手。”   “不松。”   周征哑声开口,他神色半苍白半虚弱,一双眸子红得骇人,透着受伤的偏执。   “沈青娥的事情是我的错。”   “是我没有处理好你们之间的事情。”   他死死地扣住蒋锳的手,任凭她如何挣脱,他也固执地不肯松手,只一遍一遍地低头认着错。   “蒋锳,我知道我这个混账不值得原谅,但你能不能再试着再给我一次机会?”   周征咬牙吸气,并不愿让自己太过狼狈,可滚烫的液体还是落在蒋锳的手背上。   如淮南王所言,他不懂得如何爱一个人。冷宫做质子的那几年,他生生被襄王磨成了一个冷血冷心的铁石心肠。   他孤僻。   他古怪。   王府里除了陈嵩没有人敢接近他。   只有她试着教过他如何做一个正常人。   可如今,连她也要放弃他了。   蒋锳看着周征通红的眼尾,心头一软,可怔了怔后,还是掰开他的手。   她听崔邵的话进来,是想告诉他,他们注定了做不成夫妻的,在一起也终成怨偶。   可看着周征这个样子,她的那些话又都被堵在了咽喉之中。一个字也没有说。   只是淡淡掰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地上碎了一地的药罐瓷片已经被她收好,可泼洒了一地的苦涩的药汁终究是不能再回到罐中。   就像人生。   也许有拼拼凑凑,缝缝补补的机会,但终究回不到一开始的时候。   周征看着蒋锳离去的背影,殷红的眼尾更加红热了几分,他偏过头去,剧烈地咳嗽了几下,喉咙里满是血腥气,可他却浑然不觉,只捏着颤抖的手指,闭了闭眼。   ……   托徐氏那张三寸不烂之舌的福,昭王和其他几个王叔本是压着一肚子火气来的,但那火气愣是被几位王妃你一言我一语给压了下去。   有了粮草。   城中又兵力充沛。   这一战,只要赢了黑木铁达,大梁就再无后顾之忧。   许是因为宗亲手里的兵都吃饱喝足了,跟黑木铁达打的第一仗就因为足够骁勇,而凯旋而归。   妯娌之间攀比情绪甚重,周芙心心念念着还在胡人军营的宋裕,她如今对豫州的作用主要在与稳定几位婶娘的心,让她们劝说夫君继续打。但这平平无奇的劝说,说多了就烦了,也起不到什么效果。   周芙索性就直接借了这姨娘之间的攀比心,在秦王打头阵赢下第一仗的时候,就让豫州刺史大摆宴席,找了几个豫州城中的托儿他的营帐前谢他。   如此长脸的事情,秦王面上不说,但心里乐滋滋。秦王妃就没那么谦逊了,每日都要把自己夫君立下的战功细数给其他几位妯娌听。   久而久之,其他几位妯娌听了,连忙从原先的劝说自己的夫君变成了催促自己的郎婿立功。   “你说说,你的其他几个兄长还是你来找来的呢……咱们这么多兵,杀敌怎么就不能冲在第一个?”   “我要你有什么用?”   “无论怎样,明日请你做个前锋,别多后面给老娘丢人。”徐氏半夜三更又忍不住起来折腾昭王。   昭王此番来,本就是想同周芙兴师问罪的,没成想,倒真干起了抗击胡人的事儿。   他一万个不情愿,一千个不情愿。   可当昨日打赢了胜仗,带兵入城时,听到百姓沿街的喝彩声,昭王又觉得,做了一辈子重兵在手的藩王,都不如昨日沿街接受百姓的善意来的快意。   昭王是这么想的。   但他没有这么对徐氏说。   只是跟着其他几个兄长一起,跟着蒋厚一起,将一颗心都放在了战场的厮杀上。   王叔们渐渐愿意将心思搁在家国之上了,周芙甚是欣慰。   想到此次救兵被搬来了,后面即使没有她,王妃们也会日日提醒王叔们做个忠义之人,她的一颗心就放下了。   她力量微薄。   为豫州,也就只能做到这里了。   而如今,她要去突厥军营找宋裕。   “你来做什么?”   突厥军营里,黑木铁达重新见到周芙的时候,很惊讶,半含着笑意看着这个不怕死的女人。   “自然是陪我的夫君一起。”周芙一身素淡衣裙,不卑不亢地瞧着黑木铁达。   她上一次来,是以永安郡主的身份来,那时宋裕希望她能好好地回去,也希望她能带着徐氏回去。   她听了他的话。   可如今,她来,仅仅是以宋裕妻子的身份。他们之间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才得以修成正果,既然结发为夫妻,她怎么舍得将他一个人放在这里。   “永安郡主,你同宋大人之间的夫妻情分不是并不深么?”黑木铁达纳罕地把玩着手里的红木镇纸、   “他骗你的。”   “这世间,我最喜欢他,他也最喜欢我。”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三章这个故事就能结束了,因为没有存稿的习惯,所以这个故事写得跟我自己预期的不怎么一样。打不管怎么样,感谢看到这里的大家。 第76章 依偎(无蒋锳)   黑木铁达轻呵一声, “永安郡主,如今跟本帅对阵的可都是你的至亲,你独自一人来我突厥军营, 就不怕我活捉了你, 拉你去阵前威胁你的兄长叔父?”   厚重的红木镇纸磕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因为没有用。”   周芙既然来了, 就料到黑木铁达会这么说,“将军若是想要以我做饵, 上一次便不会放我归去。大梁不缺一个养在安乐窝里的郡主, 我的兄长, 我的至亲,不会为了我, 而放下手中的兵刃。”   她嗓音笃定,却又带着舒缓的清醒。   “我做完了该做的事,豫州不再需要我,但我的夫婿需要我,我要来陪他一起。”   周芙轻声开口,她衣着素淡, 几缕碎发随风扬起, 碎发之下是一张明艳娇柔的脸,这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子让黑木铁达也说不清道不明的韧劲儿。   “若我不肯呢?”   “你们大梁的救兵到了,我如今心情很不好, 我不好过,又如何让你们好过?”   黑木铁达那一双鹰隼一般的眸子里带着骨子玉石俱焚的劲儿, 闪着漆光的红木镇纸在桌面上又磕了一下, 这下愣是磕破了一个角。   他苦心经营多年。   眼看就要向世人证明, 他生来便是可以带着突厥子民走向繁荣走向昌盛的那个人, 可如今大计将成,却被横插了一杠子,又如何不恨?   “你怕什么?”   周芙轻嗤一声,那一双盈盈杏眼里闪烁着几分意味不明的嘲讽,“你怕你会输么?”   “你怕你会输给大梁,从此再也没有兴兵的机会么?你怕将来天下人都会耻笑你,说你只知兴兵,却不懂上兵伐谋,白白耗损了百姓的民脂民膏么?”   周芙步步紧逼,不给黑木铁达任何喘息的余地。   黑木铁达的唇角绷得死死的,他凌厉的目光扫视着周芙,顷刻之间,桌面上的军棋镇纸都被挥落在地。   “我不会输。”   “大梁国势就是一直在走下坡路,我不会看错。永安郡主,光靠你淮南王府的力量是成不了的大事的,我就不信,你们能一直有援军!”   黑木铁达那一双漆黑的眸子里闪着细碎的阴沉的光。   周芙听到援军两个字,突然笑了。   在来这里之前,她都一直觉着,他们数次转危为安是靠着援军,靠着那些阴差阳错的帮助,可直到此时此刻,她见黑木铁达失控,见他难以克制的情绪崩溃,她才意识到,不是这样。   “黑木铁达,你有没有想过,我们靠的并非援军呢?”   周芙轻轻地反驳他。   自己人救自己人怎么能说是援军呢?   大家都身在山河沦丧这个生死局里,没有谁是援军,只有自救。   周芙的话仿佛一把软刀子刮在了黑木铁达的脸上,黑木铁达半面银色面具在灯火下闪着妖异的光,他喉咙里发出不屑地声响,似笑非笑。   “来人。”   “带永安郡主去找宋大人!”   黑木铁达仰仰头,骨节“咯吱”了两声,“没关系,永安郡主,无论是输是赢,我都会拿你和宋大人在阵前祭旗!”   案几上的灯烛因为有士兵进来,摇晃了一下。周芙听到祭旗两个字,心下略微一哂。   几个兵士上来将周芙带走,这营中都是胡人,他们自信得很,并不觉得周芙能够从这胡人堆里面逃出去,所以没有动绳索绑她,只是带着她去寻宋裕。   黑木铁达话说得虽难听,但待宋裕行的却是客礼。   没有周芙想象中肮脏不堪的牢房,没有任何的刑辱加身。   他给了宋裕一处最干净的营帐,里头熏了些香,许是蛮夷特有的香,周芙闻不出是什么味道,但很沁人心脾。   她入帐的时候,宋裕刚刚沐浴完,里头穿了一身素白色的中衣,外头罩了件鸦青色素袍,背对着她捧着一册佛经在看。   他上一世也好,这一世也罢,手里过的不是兵书国策,就是些政事沓子,看佛经也是第一回 。   “好看么?”   周芙前世在佛堂念了十年的经,他手里的册子只漏了一角,周芙也知道他在看什么。   青年人僵了背。   如白玉一般的手指滞了滞,过了半响,才回过头瞧着周芙,他的面容是一如既往地清冽冷峻,那些连日来的思念都被他克制吞咽了下去,嗓音是被火星子撩过一般的沙哑,“你来做什么?”   “哪怕刀山火海,也要同生共死。”   “我来找你化蝶。”   生死于她,并非那样置之度外。只是人生有很多种活法,她上一世的半辈子都是陪着这个人走过来的,如果世上没有他,她活得一定很艰难。   “从哪里学的俏皮话?”   宋裕见她径直坐在了自己的身旁,半点不生疏也不害臊的直接挂在了他的身上,推开她也不是,不推开她也是。   “不需要学,原本就会。”   周芙将额头抵在宋裕的肩上,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哈欠,在来找他之前,她都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心里提着一口气,这口气在外头应对着叔父婶娘时又不能绷,她就像是一根紧绷的弦一样,时刻提着,不能有片刻的休憩,只有在他的面前,她才能放下心里所有的防备,好好地睡上一觉。   宋裕听她嗓音里带了浓浓的倦意,料想她应该好些日子没休息好,那些想要问的话,最终又收了回去。   他与周芙之间,是亲人,更是夫妻。   那些似是而非,冠冕堂皇的话本就不必说。   “睡一会儿?”   周芙摇摇头,明明已经困的不得了,却还是整个人依偎在他的身上,指了指他膝前的那册佛经,不死心地问,“好看么?”   “好看。”   “实话?”   “实话。”   宋裕“嗯”了一声,没骗周芙,他说的确实是实话。前世,他一心想要替她遮蔽住外头的所有风雨,替她撑了八年的王府,而她则在佛堂里看了八年的佛经。   佛堂是那些年护住她不被外头打扰到的一面盾牌,更是她自欺欺人的安乐窝。   重生以后。   她不愿意再跟上一世一样困在佛堂里,下令将王府里所有的佛经都搬出去扔了。   但错的,从来都不是佛经。   明心静性。   宋裕上一世没看过这东西,这一世,却发现,看着看着,倒真是有几分真意在。   “悟出什么了么?”周芙问。   宋裕摩挲了一下她的手,低声道,“悟出你是个傻子。”   周芙闻言却笑不出来。   “上一世,沧州城前,你死的前一晚,黑木铁达,也给了你如此体面的营帐么?”   她曾经极力不愿意去面对这些,但到了这里,目之所及,还是忍不住开口。   “沧州跟豫州不一样,不要多想,上一世我死前的那一晚还很自由,还见了很多人。”   上一世死前的很多记忆在他脑子里也不是很明晰了,痛不痛他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死前,曾访过张阶,曾见过蒋厚,曾把她…交托给别人。   “我知道,你一定把我托付给过蒋厚。”   “但我从未跟他走过,他来找我很多次,我只想等着你。”那么多年了,只要他在,她就觉着,这天总塌不了。   “宋裕,我们已经做完了该做的事情。”   “尽人事,听天命。”   “我相信兄长蒋厚他们能带着王叔给大梁杀出一条活路来,至于我,我们是夫妻,如若咱们一起死在了蛮夷的军营,你也不要觉得对我有亏欠,宋裕,我前世最难过的就是你把我一个人留了下来。”   这世上人生来就要历经百劫千难,他放弃了她,他留下了她,那便是她最大的劫难。 第77章 战场(无蒋锳)   周芙倚靠在宋裕的身上, 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想的。她力量微薄,如今已经拼尽全力, 能够在做完了所有该做的事情后, 待在他的身边,于她而言, 就是这世上最心满意足的事。   “你房里的松墨快用完了,我们离开京城之前, 我给你换了块新的。”宋裕低声絮语, 说生说死, 太过沉重,他们之间, 还该有很多很长很长的日子要过。   周芙平日里看闲书看得多,但提笔写东西写得很少。房里所剩的那一小块松墨本也还该用上很长一段时日。   “我记得还剩一些……”   周芙话说到一半,身旁那人便道,“你在永州不是买了我很多字画么,后来从永州回京城,也学过。等回了京城, 为夫教你。”   这最后四个字带了几分戏谑。   作为名门贵女, 周芙自幼学着琴棋书画长大,父亲教她圆融,她琴艺超绝, 棋技也算精湛。   可独独这书画是败笔中的败笔。   宋裕第一回 见她画物件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一张素白的熟宣之上, 除了能让人看出是泼了墨以外, 什么别的都看不出来。   他前世就知道她有心想要他教她书画, 但那时候公务繁忙, 脱不开身,这件事情终究是被搁置了。   这一世,他们从京城到豫州,走得又太过匆忙,两人和好的时间太短,他也想像寻常夫妻一样,同她秉烛夜谈,夜话巴山,肌肤相贴地去做些什么风雅的事,可终究时间还是不够。   “好,你教我。”   周芙伸手握住自家夫婿的手,无论是什么样的日子,只要他在,无论做什么,那总是最好的。   ……   豫州跟突厥这一仗,打了足足三个月。   鏖战的时间比大家原先预料的还要长。   王叔们打仗的初心是救回自己的媳妇儿,但没打赢一场胜仗,周征就会特地沿街带他们走一遭,经受几次百姓们的欢呼与拥戴,久而久之,他们那份带兵突击,护下的豫州的心,就越发的强烈。   王妃之间的比较也从来没停过。   几位妯娌从原先的谈论胭脂水粉,变成了“今日战事如何?”“谁家的爷在战场上又砍下了多少个敌人的头颅”。   人心是需要鼓舞的。   一味的打压只会适得其反。   崔邵见自己在战术上帮不得忙,闲来无事又开始写诗弄词,偶尔还搞个戏本子给豫州城里的百姓演。   演的就是些将士们百战穿铁衣,同敌人不死不休的戏码。这样的戏码,在民间得到了很好的反响,原本在百姓当中没有半点威信可言的朝廷如今托了豫州的福,也在渐渐回拢民心。   周翦刚刚登基,屁股还没能坐稳龙椅多久。但无论国库再如何紧张,再如何不充裕,该给豫州的,他都流水式地往豫州送。   鏖战之所以耗了三个月。   是因为有了宗亲和粮草的支撑后,梁军跟胡人的军队勉勉强强算是实力上一致,既如此,就只能够比谁先撑不下去。   黑木铁达这些日子越发得焦灼。   他在突厥的处境艰难,此次派兵已经是最后一赌,如果输了,便不会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他幼年时曾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将成为突厥青史之上最有名气最能够带着手底下的士兵为突厥开疆扩土的一代名将,他稍大一些后,突厥的巫祝观他的手相,也说过那是能够战无不胜,带着突厥走向昌盛与繁荣的手。   他坚信他会赢坚信了那么多年。   怎么么能会输呢?   黑木铁达情绪很不好,但依旧对赢这个字抱有幻想。   “来人,把永安郡主跟宋大人从营帐里带出来,这几日,咱们的霉头重,既然如此,那就把他们杀了来祭祭旗!”   黑木铁达似是想到了什么,也觉得自己对这大梁的两位郡主大人太好了,不如六军阵前,杀了他们。   前去带人的将士回来了,“回元帅,人在外头,要把他们带着跟咱们一起走么?”   “跟!”   “诺。”   士兵听令,领着宋裕跟周芙往两军对阵的地方走。   豫州地处边关,风沙大,风一吹起来,就是灰蒙蒙的砂砾,周芙遥遥地望见自家兄长坐在城楼前的高头大马上,那目光在触及到她时,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周世子!”   黑木铁达骑着马慢悠悠地过来,对着那头的周征大声笑道,“没想到吧,你的妹妹妹夫如今都在这里!你若是能缴械,我说不定还能放了她们。”   “周征,做你的该做的事情,不然我跟周芙都瞧不起你!”宋裕平静开口。   一句话道进了心中所思。   周征神色始终凝重,他生性凉薄,但也不代表自己能够亲眼看着自己的妹妹死在阵前。   “黑木元帅,如今你这么卑鄙的么?”   “卑鄙?我要是卑鄙也就不会好吃好喝的招待他们了。”黑木铁达冷哼一声,“既然你不愿意,那便拿你的妹妹和妹夫祭旗吧!”   黑木铁达挥了挥手,幻想着纵然不能让周征痛,这祭一回旗子也能振奋一下他方的势力。   可这幻想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打破他幻想的是来自荆州的三路奇兵,像荆州豫州这些地方,本身城里面都有着自己的守备军。这些守备军只为守备城中百姓而设立,纵然是天子也不能轻易调动这些守备军。   而这三路奇兵的到来,完全是荆州百姓的民心所向,也是荆州刺史同周芙和宋裕的老交情。   救人者,人恒救之。   爱人者,人恒爱之。   就在宋裕挡在周芙的面前,闭着眼要替她抗下第一刀时,一支冰冷的铁箭直接射了过来,一下射中刽子手手里的刀子,那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手里的刀子已经落到了地上,而另一支冰凉的羽箭则不偏不倚射中了刽子手的手骨。   周芙还没有反应过来,腰肢便一热,是荆州刺史手下的大护卫已经飞奔到了她的身边。   宋裕揽着她的腰二话不说将她抛上了这大护卫的马。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箭矢纷飞,刀剑相向。   周芙上马后,连忙回头去看宋裕,见他也稳稳地上了一匹马,这才放下心来。   “永安这丫头回来了!”城门口,徐氏闻讯赶来,见周芙还好好的,最里头直念“阿弥陀佛”。   周芙站在城门口等宋裕,可等了好久也不见来人,定睛一看,才发现他又折了回去。   “周芙,你没事,没事就好……”   “诶,宋大人折回去干什么?”   蒋锳不知何时也来了,握住周芙的手一阵揉搓,可揉搓过后,不免将目光投向宋裕。   他回去什么?   周芙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只瞧见他不知从哪里捡起了一把剑,当黑木铁达脸色大变地看着失了控的战场时,宋裕平静地趁其不备挑下了他的半面银色面具。   银色面具下的一张脸本该俊美,却疤痕累累。上半张脸上满是皱巴巴的,凹凸不平的痕迹。   “宋裕,你找死!”   黑木铁达看着被挑落在地的面具,拿起手里的□□向宋裕而去。周芙手心里都是汗,一颗悬起的心在瞧见他偏头躲过了的时候,稍稍放下了一些。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宋裕文臣出身,周芙自然会担心。但她的担心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当那枚银色面具被宋裕挑落后,黑木铁达的节奏便乱了。   他并不在乎这一张脸是否丑陋。   但这疤痕是他年少时吃了第一记败仗后得来的,于他而言是长久的耻辱。   “找死啊,宋大人。”黑木铁达舔了舔唇角,发狂似的冷笑了两声。抬起手中的长朔,又继续向宋裕而去。   宋裕这次偏过身子偏的没那么及时,腰下被长朔横扫到,黑木铁达做惯了武将,力气大的很,宋裕闷哼一声,剑尖抵着地,勉强撑住。   “那又怎样?”宋裕艰难地喘了口气,定睛看着黑木铁达。   “呵,那我就先杀了你。”黑木铁达提着长朔又裕刺,但这一次被蒋厚提刀拦住。   “走,宋裕!”   “他们撑不了多久了,这里我来。”   蒋厚没有说错,胡人确实撑不了多久了。刚刚黑木铁达方寸大乱的时候,胡人的战术也全乱了,如今就只剩下了负隅顽抗。   “你小心。”宋裕接过蒋厚扔过来的又一把削铁如泥的防身刀子,淡声道。   “放心。”   蒋厚勾唇,战场才是真正属于他的。   城门口,拼杀声响成一片,周芙跟蒋锳站在城楼上紧张地盯着战况,有大风刮了起来,吹起楼角的梁军战旗。   周芙看着胡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下,不由得看了一眼那战旗。   江山不会易主,胡人的号角连豫州的城门都不会再碰到。   她有些想把父亲接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大结局要今晚了,我还是没有能战胜我自己,一个伤心的故事 第78章 结局   凯旋之音响起的时候, 大梁上方那一层经久不散的乌云终于渐渐消散。   兵家用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一环扣一环,所谓拨云见日, 也许是他们在不经意间解开了最重要的一环。   托王叔们此番没有拖后腿, 且荆州刺史愿意带走荆州所有守备军前来豫州驰援的福,这一战打得光辉且壮丽。   黑木铁达连连败退, 驻扎在豫州城外的军队一直被驱赶出十几里,且伤亡惨重, 胡人死的死伤的伤, 黑木铁达自己更是被刀子砍折了一条腿。   战事停了。   从朝堂到民间都松了一口气。   前世, 宋裕为抵御外敌不得已收走了宗亲们的兵权,而这一世, 宗亲们奋战在了豫州城外的第一线,带着大家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卸磨杀驴的事,宋裕自然不会再做。   同年,一行人在豫州歇息了半月之久,后响应皇帝口谕, 携家眷回京。   多年抗战, 这一次终于落下帷幕。   腊月,枝头几簇寒梅在冰霜下开放。   周芙刚从父亲那里出来,如今正裹着狐裘出来透气。   “说了不能进就是不能进, 有什么好通融的。”   “通融不了实在。”   门房那处有声音,   周芙抱着汤婆子出去, 想一看究竟, 就瞧见门房正在没什么耐性的同门口一个女人说着话。   那女人穿着打扮很是简单朴素, 头上仅仅用一块简单的粗布包着, 但面容白皙又娇艳,是位美妇人。   周芙定睛一看,心里慢了半拍。   “江……”   周芙张了张嘴,险些叫出她的名字来。   “这是郡主吧?”   江龄雪见了她,反倒是先一步走上来。比起上一世的针锋相对,这一世,她们面对着对方时,眉眼都要柔和很多。   “民妇是宋大人在外的小姑母,同丈夫先前一直活在乡野,但这几年,民妇家那里好一些的读书先生都来了京城。民妇家那小子还偏生是个爱读书的人,民妇也希望他将来能读书中举,做个同他舅父一样,心有家国的人。”江龄雪急急地开口。她是个做母亲的人,自然要为了孩子的前程想。   周芙还在失神中。   战事已了,她心头大事本已经放下,一切也应该风平浪静了,可这江龄雪却突然出现了,   前世的纠葛太重,中间横陈着血债。周芙也很难说自己对江龄雪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看法,但这一世,她们是没有任何的冤仇的,她是宋裕的小姑母,那同她便是家人,此等小事,自然是能帮就帮。   她吸了口气后,又吐出来,然后道:   “姑母不必如此客气,这些事你既然同我讲了,无论是姑丈谋生一事,还是家中小郎延请先生一事,我定然会替宋裕助你办好。”   周芙面对着江龄雪,心里还在忐忑地做建设。   而江龄雪已然喜出望外,她来京城一事其实早就修书给了宋裕,她的这位子侄对待家里人算是很照顾,可当她提到来京时,他的心思却教人琢磨不透。仔细说起来,她同丈夫到京城也有十日了,他却从未露过面。她这些日子也一直在揣测,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引得这位子侄不快。所以这才想着今日来王府走一趟,看看是怎么个光景。   没成想,倒是撞上了传闻中的永安郡主,更没想到,这在家里头心心念念的事情,就这般解决了。   “那真是多谢郡主了。”   “郡主温柔和善,不知怎的,民妇总觉得同郡主就像是前世见过似的。”江龄雪笑着寒暄,倒不是刻意拉关系,是真觉得自己仿佛上辈子见过她。   寒风入喉。   周芙没忍住轻咳了两声,尴尬笑道:   “咳咳,也许是我同姑母的缘分吧。”   她一面说着,一面不自然地对着一旁跟过来的丫鬟秋菊道,“天凉了,咱们也别在这里站着了,你领姑母进去用盏茶。”   江龄雪并无意叨扰,事情办完了,也就不留了。   “不必了,真是多谢郡主,家中还有事,就先告退了。”   江龄雪说着,满是喜气地回去了。   周芙见她走了,一时百感交集,在房间里坐着喝了会儿甜汤后,正赶上宋裕下朝回府。   周芙听见外头的响动,抬头一看,自家夫婿已经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面前。宋裕今日到房间时身上的官袍还未换,国事繁重,周翦一直倚仗他,但无论再忙碌,他回府后都会去书房先换上常服再来寻她。   周芙手拿着甜汤的羹勺,睇他一眼,没言语。   如今战事已停,但边关依旧需要人镇守,这几日,宋裕下朝都比其他朝臣要晚。   皇帝的意思是镇守边境这事儿交给其他人不放心,也只有淮南王府有这样的兵力和忠心。   周崇焕老了,但周征还年轻着。   皇帝想着,此番镇守边境,就让周征带兵前去。   周征从豫州回来后,便一直想去找蒋锳,但那一日蒋锳将话说得太死,他不甘心放手却也不想打扰她平静的生活,所以一直无言地守着她。直到前几日,崔邵辞官,在城郊同蒋锳合伙开了一间酒楼,周征偷偷去过一次,瞧着蒋锳在酒楼忙里忙外,却依旧笑容拂面。他心里一紧,陡然明白跟他在一起时,蒋锳似是很少这样笑。   她一直在抚慰他的伤口。   在关照他的过往。   但却从未真切地从他这里获得过一丝半点的快意。   他意识到自己不配,也没有资格再执念这段感情,所以今日,在宋裕正想着该如何同他讲陛下要他镇守边关一事时,周征已经自己向皇帝请命,说要去守边关。   宋裕同周征虽一直不对付,但他既是周芙的兄长,便也就是他的兄长。所以今日回府前,宋裕同周征在皇宫外头的小酒馆喝了些酒。   他带着些许酒气回来,本就理亏,听闻江龄雪来过之后,心里不由得一紧,这才连朝服都没换,就回来了。   “生气了?”   “都是臣的错。”   宋裕走到周芙身边。   “着实是你的错。”   “咱们小姑母来京城这么些日子了,宋大人可真沉得住气,不管不问,这要让其他人听了去,得说我们王府不近人情了。”周芙同他开着玩笑,打趣他。   宋裕知道周芙并非不讲道理之人,但也没有想到,她能大度到亲自替江龄雪解决了困顿。   事关江龄雪的事,上一世,他没有处理好。   这一世,她来千里寻亲,宋裕其实也还是没有把握自己能不能处理好。刚巧这几日政务确实比较多,他想着等歇下来把此事交给手底下的人处理,或者让祖母去断此事,但不曾想,她竟是自己找上门来了。   “这么大度?”   宋裕低笑着开口,心道,这毕竟是一个前世被她怀疑过同自己有私情的人,她这么不计前嫌,他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周芙瞧他神色不对,忍不住道,“宋裕,你不会是希望我还吃她的醋吧。”   偶然被戳破心思。   宋裕也不回避,抖了抖官袍的衣袖,笑,“是。”   周芙瞧他这样,又禁不住想起了前段时日蒋厚来找她告的状,说是陛下闲得没事做,整日在给他物色可以成婚的姑娘,如今想来,这其中少不得宋裕的推波助澜。   “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跟争风吃醋的少年似的。”周芙嗤他。   宋裕轻轻搂过周芙的腰,“为夫也才二十出头,正风华,你嫌我不年轻了,那你觉得谁年轻,嗯?”   青年人的嗓音里带着宠溺的笑意。   正值隆冬,外头纷纷扬扬又开始落雪花。是啊,他们虽然活了两辈子,但到如今,已经是很年轻的年纪。   大梁的这几十年将是属于他们的。   那将来呢。   周芙忍不住将目光落向窗外,爹爹褪去了戎装,眼下正在教秦王家的老三舞剑。   那孩子如今只不过才七八岁的年纪,可耍起剑来,一招一式都漂亮得很。   “谁年轻呢?”   “当然是他们啊。”   一代一代,终而复始,书写着属于年轻人自己的故事。   “等过些年,老三长大了,福哥儿也长大了,我们也有了自己的子嗣,我们看他们娶妻生子,看他们长大嫁人,光是想想,就觉得这一辈子圆满了。”周芙望着外头,低声感慨道。   “如今也很圆满。”   宋裕顺着周芙的目光往窗外看。   于他而言,这一世能同她相守,就是最大的圆满,   周芙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禁不住抬头,两人四目相对,继而都轻轻地笑了。   多年风雨。   多年相偎取暖。   他们都感谢上苍,给了他们一次重来的机会,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