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汉鼎余烟》作者:蟹的心   文案:   伟大的汉王朝渐渐走向了末路。   数十年间,人间沦为鬼域,白骨遮蔽平野,天下龙蛇纷起,竞问鼎之轻重。   尸山血海之中,一名年轻的武人持刀起身,茫然四望,   但见凛凛英雄犹在,而汉鼎余烟未尽,孰能续之?   作者自定义标签 坚毅 重生 第一卷 秋风萧瑟天气凉 楔子   俗语说,人到中年万事休。人到中年以后,形貌渐老、血气渐衰;虽然处世的手段渐渐圆熟、经验渐渐积累,可成败利钝殊难预料,大多数人终究都错过了乘风而起的机会。   于是,越是努力,越是挣扎,就越被尘世罗网所困,最后在万般销磨之下,褪去仅余的一点点激情和心气。而所谓人生百味,一一品尝之后,刻骨铭心的也只有苦涩而已。   雷远就是这样一个承担着苦涩的中年人。当他合上手头的文件,转头看向空无一人的庞大办公区域时,他也知道,自己或将面临更多的苦涩,那是令自己、家人甚至更多人都无法承受的。   惨白的走廊灯还亮着,把雷远的面容倒映在漆黑的电脑屏幕上,雷远看到自己明显在短时间里瘦削了的脸庞,还有斑白的头发。真是四面楚歌了呀,他咧嘴笑了笑。总会有人最后再努力一把,失败了也没什么,来吧。   他感觉到某种东西像是涨潮的大海那样,慢慢升起,从脚面到膝盖,到腰,到胸膛,一点点的把自己淹没。他的手开始麻木了,五指松开。   过了一会儿,保安员沿着公用走廊逛过来,探头往黑沉沉的办公室里看看。里面没有人,只有某个透明玻璃围拢的隔间里,纷乱的纸张突然像被旋风吹拂着那样,高高飘起,盘旋着落下。   “要死了,出鬼了咯……”保安员揉了揉眼睛,抱怨了一声,随即毫无责任心地反手把大门带上,全没发现一个躯体正慢慢歪倒在办公桌的后面。   而与此同时,已然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雷远却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以为的终点并非终点。冥冥之中,“雷远”已经死了,而“雷远”依然活着。在那片淹没自己的深沉渊面之下,有一段崭新的旅途即将开启。 第一章 援军   东汉末年,中枢朝政腐败;地方上的豪霸肆意横行。无数人毫无顾忌的胡作非为,终于将曾经辉煌的帝国逼上了绝路。   灵帝光和七年,黄巾乱起。穷途末路的蚁民们群起追随,聚集起来对抗这个吃人的世道。战争又进一步摧毁了社会秩序和人与人之间的道德底线,于是蠢蠢欲动的野心家们乘此机会纷纷扩张势力。   最终,人间沦为鬼域,白骨遮蔽平野,盗贼蜂起,奸雄鹰扬,天下龙蛇盘踞在汉帝国破碎的疆土上,互相撕咬绞杀。这样的大乱世已经持续了二十五年,直到现在,还没有人能看到安定的曙光。   就在建安十三年末,挟天子以令诸侯、声威震动天下的曹丞相和他的数十万雄兵,在云梦泽与大江之间的狭长地域遭到孙刘联军的火攻。大军遭受了惨重的损失。曹操不得不放弃了扫平南方的宏图大志,撤军北还。   孙刘联军乘着赤壁大胜之势,向曹军占据的区域发起猛烈进攻。   在西线,周郎在刘豫州的协助下,攻打征南将军曹仁驻守的江陵。而在东线,孙讨虏亲自领兵,进攻曹军在江淮之间最重要的军事据点合肥。   惨烈的战争持续了数月,转眼到了建安十四年的深秋。   江陵和合肥,都已经摇摇欲坠。   曹操虽然用兵如神,但新败之后重整部众,实非一日之功;此刻兵力不足,难免有左支右绌之叹。   对于遭受围攻的江陵方面,他命令折冲将军乐进、横野将军徐晃各自领兵打通联系;而合肥方面实在鞭长莫及,便只能派遣骑将张喜率领轻骑一千,日夜兼程前往支援。   曹操很清楚,由于东吴缺乏骑兵,这一千骑兵数量虽不多,但投入合肥战场之后,足以发挥巨大的作用。   问题是,由南阳到合肥,需要横穿整个汝南。   自黄巾乱后,持续数十年的战争几乎摧毁了汝南郡的一切,再加上天旱岁荒,百姓相食殆尽。昔日人烟繁茂、道路四通八达的富庶之地早已消逝。张喜所经之处,唯见名城大郡泰半化为丘墟,曾经的连绵阡陌和齐整道路,被横生的杂树林和四处漫溢的湖沼取代。而活跃在密林和湖泽中的,是因为吞吃死尸而肥硕的豺狗和饿狼。   即使从当地征召了有经验的向导,寻找到一条能够容纳千骑行进的道路,也比想象中艰难。   经过了数日艰难的跋涉,一千骑兵才进入汝南郡中部的固始县境内。这个速度,比先前预期的慢了许多。这使得张喜越来越焦躁不安。   此刻大约是午时,骑队快速奔行了数个时辰,马匹已经疲惫。张喜不得不传令休息片刻。   他令从骑们散开,自己策马登上一片光秃秃的山坡,眺望东方。在视野范围内的,是青黑色的、无穷无尽的莽林。片刻以后,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眉头紧紧地皱起来,显得眼窝更加深了。   张喜是兖州东平郡人,东阿县的弓手出身;因为在曹公与吕布征战时据守仓津渡有功,被拔擢为曹公帐下曲长,随后十余年南征北战,多立勋劳,慢慢积功为牙门将。这次支援合肥,是张喜首次得到带领偏师独立行动的机会,他绝不能容忍任务失败。   可是……可是……张喜用力紧握腰间缳首刀的刀柄,以至于青筋都暴了起来:“天杀的贼寇!可恶的雷绪!可恶的陈兰!可恶的梅乾!老子迟早要宰了你们!”   被张喜痛骂的三人,都是活跃在江淮之间、不服王化的地方豪霸,或者说是贼寇亦无不可。孙权进攻合肥时,派遣使者说服了他们起兵呼应。   雷绪等地方豪霸响应孙权,立即给张喜带来了巨大的麻烦。以他们的兵力,虽不足以在战场上抗衡大军,却足以四出骚扰邮驿、断绝道路桥梁,使张喜所部骑兵举步维艰。昨日张喜沿着一条道路走了数十里,结果尽头居然凭空出现了一个大湖,不得不原路返回……天晓得贼寇们是什么时候干的,又是从哪里引来的水!   今日行军至此,似乎又要遇到同类的麻烦了,作为必经之路的桥梁垮塌得不成样子,附近又完全找不到渡船。那个向导说有个方向能泅渡过河,自己派人前出探看,也不知能有什么结果。   为了便于行动,张喜没有身着铁甲,他用皮索把铁甲和头盔捆在一起,挂在马鞍的后方,自己只披了一件皮甲,外罩着葛布的军袍。从早上行军到午间,他的身上出了层薄汗,此际被山坡上的凉风吹拂,寒意透进袍服,使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他骑乘的青骢马或许也感觉到了主人的情绪,摇摆着脑袋,喷了个响鼻。   张喜伸手捋了捋马颈,想要它安静下来,手上却抓了一把湿漉漉的汗水。这才想到,适才自己沿着队列前后奔驰,马匹也有些累了。   这可是曹公亲赐的北地良驹!张喜心疼战马,连忙跳下来,慢慢地牵着马,走下缓坡。   山坡下率先迎上来的,是那个出身汝南郡兵的老家伙,张喜本以为他会是个合格的向导,可现在看来,作用实在有限的很。   张喜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自顾前行。可这老家伙却没注意张喜的面色,跟在边上喋喋不休:“张将军,固始的附近啊,到处都是河流水道。你看,北有淮水,东有史河,西有发源于斛山的曲河,南有春河,又有泉河、灌水等等,再往东,颍水过了汝阴以后,还有连片的沼泽,一直到芍陂都没有好路。这些河流有的和淮水平行,有的汇入淮水,期间还有堤坝、湖泊、森林、丘陵……急不得啊急不得,这路确实不好走。”   张喜实在按捺不住,手起一鞭,啪地抽在这老卒的脸上,随即又是几鞭子,打得他满地乱滚:“我不要听你的废话!你说,你什么时候能找到一条好走的路?嗯?找不到,我生剁了你!”   老卒哀嚎着求饶,但是周边的曹军骑兵们自顾休息,还有人打起了鼾,谁也没有理会他。都是刀头歃血的似铁男儿,杀人都不会多眨一下眼,这点小事,根本不值得在意。   张喜又打了一阵,老卒的哀号之声越来越响,然后又渐渐轻了。而张喜毫无顾忌地继续打,直到觉得自己的手腕有点酸,这才停下。   鞭子在空中发出的呼啸声刚一停歇,旋即有若隐若现的马蹄声从东边传来。或躺或坐的骑兵们纷纷起身,兴冲冲地说:“来了,来了。”   张喜本想登上坡地去观望,看看那满头满脸是血的老儿,又停下脚步,就在骑兵们的簇拥下等候。   过了一会儿,马蹄声越来越近,一小队人马穿过稀疏的林地,来到张喜身前。   “怎么样?”张喜急躁地问。   一名骑士下马行礼:“将军,这老儿说的没错,往东北十里有个开阔的河湾,我们试着趟水过河,水面刚能没过马腹。河对面有条堤坝一直向东,正好行军。”   “好!立即出发,你们带路!”张喜觉得自己的心情愉悦了起来,他飞身上马,大声吩咐道:“兄弟们加把劲,过河以后,就埋锅造饭休息!”   将士们鸡叫头遍时分出发,到现在很多人的肚子都空了。听到张喜的号令,骑士们高兴了起来,吆喝着纷纷上马。   张喜用鞭梢指了指老卒:“带上他!”   瘫软在地的老卒还在愣神,正巧一名高大的骑士策马经过,于是下腰探臂,抓着老者的腰带将他拎起,然后脸朝下扔在一匹空马上。这个高难度的动作既需要一流的臂力,也需要出色的骑术,立即激起了许多人的喝彩。   “走吧!”张喜大喊一声,催马向前。   骑队轰然起行,数千马蹄敲打着地面,发出的声响如同闷雷滚滚。   道路顺着丛林和山水蜿蜒而起伏,夯土的路面年久失修,也很坎坷,但这些骑兵们或者是北地的雄健武士,要么是生于马背的乌桓人,根本不在意。他们一般只用单手控缰就能自如地控制马匹,一千骑列成紧密的纵队,犹如黑色的飞蛇穿行于在丛林和山水之间。   十里地转瞬即过,张喜忽觉眼前一亮。这里果然如斥候所说,是一大片河湾。原本收束的河道在这里猛然开阔,水面扩张到了将近二十丈,在秋天的阳光下反射着粼粼波光,温和地铺陈开来。在河流的对面,原生的堤坝横贯东西,一直向远处延伸。   斥候抬手向张喜示意:“将军你看对面高处,那里是我们之前留下的两个兄弟。”   张喜眯眼看去,站在对面堤坝顶端的黑衣骑士也连连挥手。一阵风吹来,带来了堤坝后大片干枯芦苇的气味。   他又策马向前,看了看水面:“确定能够趟过去?”   “没问题,我们来回走了两遍。水很浅,河底也平坦,伤不着马蹄!”   “很好,那就走吧!”张喜随手指了两名曲长,令他们率先涉水通过,并在河堤上展开警戒。随后,大队人马缓缓跟上。最后才是张喜和他的直属部曲们。   深秋时节虽未盛寒,可河水已经有几分凉意。青骢马在张喜的催促下小心翼翼地踏入水中,因为凉水碰到了肚子,又前后刨撅着四腿,惊慌大跳了几下。好在这是一匹训练有素且温顺的好马,张喜拉紧了缰绳,叱喝几句,它便安静下来,跟着前方的马匹缓缓前行。   一匹匹战马前后有序地入水,又前后有序地登上对面的河滩。骑手的吆喝声、马匹的嘶鸣声混合着河边碎石在马蹄下哗哗滚动的声响,一时间压过了舒缓的水声,在宁静的河湾中往来回荡。   张喜突然想到了什么,一种模糊却强烈的危险感觉仿佛从天而降,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用力勒马:“不对……不对!”   是哪里不对?哪里?在从骑们惊慌的眼神环绕中,他近乎狂乱地向四周观望着。   “将军……”一名从骑向前几步,小心地探问。   而张喜突然想到了:这里太安静了!   固始县境内的民众们,这些年早已死伤或逃亡殆尽了,无论村社、农田,都已经被横生的灌木和莽林占据。而在莽林之中生存着的,是大小的兽类和野鸟。骑队每天行军过程中,都可以看见鹿、野猪、狼,甚至还有各种毛色的熊罴,鸟类更是会聚成群,数以千百计。过去的几天里,张喜听得到它们就在距离骑队不远的林间活动,发出各种呼啸声。   然而这些鸟兽的呼啸声现在完全没有!周围寂然无声……   是什么东西惊走了它们?   张喜抬头眺望,却发现应当在堤坝顶端的两名斥候不见了。   “小心!戒备!”张喜猛然挥手,大声喝道。   他是一名出色的将领,不可谓不警惕,也不可谓不细致。但是,迟了。   就在他挥手的瞬间,数百只箭矢从堤坝后射出,划出高高的弧线,落在了正在渡河的骑队中。箭矢所到之处,此起彼伏的惨呼声立即响起,有人落水,有马匹哀鸣。   很快,又有许多弓箭手登上了堤坝,站在高处向刚上岸的骑兵们猛烈射击。这些骑兵们不仅未曾披甲,其中很多人正脱了衣裳擦拭身体,密集的箭矢所到之处,赤红色的血花朵朵爆绽,霎时间一批人倒了下去,流出的血把河滩都染红了。   张喜用力扯动缰绳,带着青骢马在河水中绕了一圈,避过了几支箭矢。一幕幕惨烈的情形落在他的眼里,不仅没有吓到他,反而激发出了他的斗志。他锵然拔刀,挥刀前指狂吼道:“跟我杀!”   骑兵们在河道中央移动逡巡,等于是现成的活靶子。这时候唯一的机会,就是尽快过河,杀散对岸的弓箭手!   随着他的号令,骑兵们在水中强行催马加速,激起漫天银白色的水花。 第二章 伏击   张喜发起冲锋的时候,一批又一批伏击的兵力涌过了堤坝。   粗略估算,他们的数量超过两千,穿着各种各样的褴褛衣衫,手中举着长长短短混杂的武器,如同滚滚潮水般翻越堤坝,向下冲杀。   他们没有旗帜,也没有金鼓之类的号令,只是发出狂乱的吼叫,凶猛地冲锋。这些人毫无疑问都是贼寇!   趟过河道的骑兵们刚刚来得及上马,堤坝与河道之间的滩地就被贼寇们填满了,双方都没有阵列可言,瞬间就犬牙交错地纠结到了一处。   贼寇们凭借人数上的优势,往往四五个人围着一名曹军骑士,从几个方向施以刀枪。而骑兵们既没有甲胄的防护,在这种敌我纠缠的情况下也无法发挥出战马的冲击力,几乎拿贼寇毫无办法,虽然也杀伤了不少敌人,但马上骑士越来越少了。   此时张喜带领后继的骑兵们跃上了河滩。在河道里冲刺的过程中,他们又遭到几波箭雨的覆盖,减员超过四成,但最后仍有上百名骑士抵达。   他们驾驭着的上百匹战马一旦进入冲锋状态,对于步卒来说就是收割性命的猛兽!   张喜叱喝连连,带领这支骑队在混乱的战场中往来冲杀。贼寇的人数虽然占据优势,却不能阻止他们分毫。   他们向着每一处贼寇密集的方向冲击,将之击溃以后,又迅速转向下一处。贼寇们前仆后继地凶猛抵抗,并几次试图阻碍骑队的速度,使他们停滞下来,却总是被骑队冲散,一次又一次地让开血路。   随着他们取得一个个小的胜利,有许多被困住的骑兵们慢慢归入到这支骑队里,使得他们冲杀时的威势越来越骇人了。数百只马蹄践踏在死了或者还匍匐在地面挣扎的人体上,滚雷般的蹄声和骨骼碎裂的可怖响声汇聚在一起,形成惊心动魄的回响。   但张喜的心里,并没有丝毫放松。事实上,他越来越紧张了。   这群贼寇,居然如此悍勇,竟然死战不退!   多年来,张喜随曹公南征北战,与贼寇作战的经验十分丰富。他面对过黑山的黄巾军、也面对过汝南的白波贼。在他的记忆里,这些贼寇都是乌合之众,占上风的时候固然声威赫赫,可稍作相持就士气低靡,只要死伤稍多,他们溃散的速度甚至超乎任何人的想象。   但眼前这批贼寇却不然,如果张喜的估算没错,适才的几次冲击,给他们造成的死伤数量已经超过两百,但这些贼寇竟没有半点动摇的样子,依旧在努力作战!   这样下去,双方就只有互相消耗了。就算取得胜利,还有多少人能够去增援合肥?这绝不是曹公希望看到的情形!   张喜略微勒一下缰绳,放缓马匹奔跑的速度。在这个间隙,他四处张望着,竭力要看清这群贼寇的首领在哪里。找到敌人的首领,杀了他,是张喜想到的,唯一能迅速击败敌人的办法。   他的寻找很快有了结果,在距离自己半里地的堤坝高处,有一支孤立的队伍。   那是百余名服色较为整齐的士卒,正簇拥着几名骑士。几名骑士中,有人甚至还向着自己的方向指指点点!   就是他们!   “跟我来!”张喜在马背上擦了擦沾满鲜血的寰首刀,双腿夹紧马腹,开始加速。他的部下们紧紧跟随着他,先稍许绕出战场边缘,随即就像一支巨大的箭头,向着堤坝的高处射去。   看似贼寇首领的几名骑士很快发现了张喜的冲锋方向,令人失望的是,他们并没有像其它贼寇那样死战的意图,反而迅速向堤坝后面撤退。   这个举动更加坐实了张喜的判断,他们毫无疑问就是贼寇的首领了!   “冲!冲!杀了他们!”张喜疯狂地催马加速,箭头型的队列在奔驰中渐渐拉长。   越过堤坝的瞬间,张喜发现那支小部队停下了脚步。他们排列成紧密的防御队形,把手里的长枪高高举起。几名骑士在队列中央簇拥着一名身着轻甲的年轻人,那年轻人看着张喜的眼神,竟然有几分悲悯。   “找死!”张喜厉声喝骂,而张喜身边的骑兵们毫不犹豫地猛力催马向前。这种密集的阵型确实是用来应对骑兵的,但敌人的兵力太少,所以很容易解决,只要催动马匹猛地撞进去,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撞碎敌人的阵列。马匹、哪怕是死去马匹的躯体,在这种高速之下,也根本不是人的血肉之躯能够阻碍。   冲!冲!张喜的脸上流露出狰狞的喜悦,他屏住呼吸,等着骑兵撞入队列的轰然大响。   轰鸣声果然响起,却不在前方,而在侧方!   张喜猛转头,惊骇欲绝地发现了一支全员披甲的骑兵队伍。他们从堤坝下方的阴影中迅猛地冲出来,就像铁锤一样,砸进了己方的队列里。   张喜完全没有料到,贼寇们竟然在此隐藏了一支武装到牙齿的铁骑。他的部下们更是惊慌错愕,他们竭力勒马,想要挺身迎敌,可整支骑队在高速向前的时刻侧面受袭,根本无法做出有效防御,队列就像铁锤下的枯藤朽木一样崩溃了!   张喜的部下们有的来不及躲闪,被铁骑撞飞出去,在空中就筋骨碎裂而死;有的被长刀大戟砍杀,血液从伤口中喷洒出来,就像红色的喷泉此起彼伏。眨眼的工夫,他们就死伤惨重,剩余的人马全都溃散了。   在击溃了曹军骑兵之后,那支披甲骑兵毫不延迟地向两翼包抄,继续大砍大杀。队列中只分出一人策马绕了个圈,向着张喜飞快地奔驰而来。   张喜目眦尽裂,却依旧保持着基本的冷静,他立即收起寰首刀,拉弓搭箭。   对面的骑士也同样张弓搭箭,两人几乎同时瞄准对方,抬手就射。   两箭几乎同时飞出,仿佛两道银线在空中交错而过,飞向各自的目标。但那骑士是在快速移动中,张喜射出的箭与他错身而过,反倒是自己腰间上一痛,那骑士射来的箭又快又准,一下子扎进肋侧的皮肉。好在有皮甲的防护,箭头进的不深,伤处一时还不会危及生命。   此时双方的距离已经不过丈许,再射箭肯定来不及了。   张喜忍着剧痛,奋力拔刀向前刺杀。对面的骑士似乎来不及抽取短兵,只能猛地向右扯动缰绳,策马避让。   然而两马交错而过之时,那骑士突然横出手臂,一把抓住了张喜的肩膀,随即借着两马错身的冲力,将张喜猛地拽离了马鞍!   张喜只觉得肩膀上仿佛被一个铁钳夹住,随之身体腾空而起,眼前天旋地转。下一个瞬间,他的腰间剧痛袭来,原来是被那骑士猛地摁在了马背上。那骑士一手压制住疯狂挣扎的张喜,另一手在后腰抽出一把切肉用的短刀,把刀尖对准了张喜的侧颈血管位置,猛刺进去,还左右翻转,搅动了两下。   浓稠的血液顺着伤口往外喷涌,把短刀和持刀的手整个染红了。一片黑暗立即笼罩了张喜的视野,而张喜的四肢抽搐了几下,随即无力地低垂,再也不动。   那骑士缓缓停马,把张喜软瘫的身躯扔在地上,吹了声呼哨。不远处有从骑策马奔来,纵身下马,将张喜血淋淋的头颅割下来,挂在马鞍的边上。   “小将军,好身手!”从骑兴高采烈地夸赞。   目睹了张喜的死亡,曹军骑兵们心胆俱裂,他们的抵抗越来越弱,许多人放弃了战斗,想要催马逃离战场,但战场两侧有堤坝和河流的阻碍,想要逃亡并不容易,徒然让自己成为被追杀的目标而已。丧失斗志的曹军骑兵们似羔羊一般被追逐杀戮;他们被拽住腿拉下马来,随即遭到长枪的捅刺、遭到刀斧的劈砍、甚至遭到棍棒的殴打,几乎瞬间就不成人形。   而本来就在围困之中的零散骑兵们,更是一个接一个地被砍杀落马,有些人主动丢弃武器投降,也被毫不留情地杀死了。   半个时辰以后,整片河滩重新恢复了安静,而浓烈的血腥气不断升腾起来,红色的河水慢慢地往下游流淌。   那骑士单手勒缰,自战场中央缓缓策马经过。一名周身浴血的曹军骑兵突然掀开身上覆盖的死尸,猛地向他扑来。而他随手提起身侧一杆长矛飞掷过去,立即穿透了曹军骑兵的胸膛,将之钉在地上。曹军骑兵双手抓着长矛,挣扎辗转了半晌方死。   这情形似乎提醒了骑士,于是他向左右道:“抓紧打扫战场,仔细些。人全杀了,不要留一个活口!”   左右沉声应诺,便有骑兵分出队列,召集了若干小队步卒执行命令。十余名曹军士卒本来已被反绑双手,勒令跪等处置,此刻便被直接推倒在地,有人用刀把他们一个个砍死了。   距离骑士不远处,那个被张喜误认为贼寇首领的年轻人双手抱肩,凝视着战场。当小队步卒有条不紊地杀死战场上每一个曹军士兵时,他流露出不忍的神情,但什么都没有说;当那些步卒查看各处的己方伤员,将一些看起来难以救治的重伤者杀死的时候,他依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稍许站得远些。   战争可以改变一切。这些步卒们,本来都曾经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现在却已经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鬼。而那些曹军士兵也同样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两者并没有什么区别。过去他曾经因为见到这种情形而痛苦,但现在他渐渐明白了,对人命的漠视,是战乱年代的正常情况。什么怜悯、宽容,只有在和平年代才会被人提起,在眼前的乱世,只需要考虑,你死,还是别人死。除此以外的过于充沛的感情,都是不必要的。   这时骑士看见了年轻人,于是脱下头盔,露出坚毅果敢的面庞,和覆盖住脸颊和下巴的粗硬连鬓胡须。他咧嘴大笑着,跳下马,大踏步地走近。   骑士拍着年轻人的肩膀,哈哈大笑着说:“今天这场杀得痛快,也多亏了二弟的好谋划!”   而年轻人微微点头:“截杀了曹贼的援军,父亲便可以向吴侯交待了。”   这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可以发现相貌颇为相似。骑士略微年长些,身材极其高大雄壮,肩膀宽阔。他的皮肤黝黑,胡须密集而刚硬,身边一侧的弓袋里,插着漆成黑色的强弓,另一侧悬挂长刀,长刀显然比寻常型号更长,也更重许多。相比于雄武的骑士,那年轻人就略显文质,不仅体格瘦削,皮肤也显得白皙些,不像武人,倒像是较少经历风吹日晒的书生。   他们正是兄弟二人,年长的那名骑士名叫雷脩,字行之;年轻些的,名唤雷远,字续之。他们的父亲,便是起兵响应孙权号召的江淮地方豪霸首领雷绪。   雷氏乃是庐江巨族。昔年逆贼袁术僭号仲家,定都于寿春时,麾下大将便有名唤雷薄者。袁术败亡后,雷薄的族弟雷绪收拢了许多溃散的袁术部众,举族退保于灊山以西的广袤山区,数年以来,声势渐渐恢复,如今已是江淮之间的豪杰中最具实力者,远来投靠的宾客、部曲多达万余家。就连袁术的旧部陈兰、梅乾等人,名义上是盟友,事实上也依附于雷绪。   由于雷绪等人承诺呼应孙权起兵,故而派遣自己的精锐部下两千余人,向西堵截曹公的援军。这两千余人乃庐江雷氏在数十年战乱中纠合的家底,无不是悬命锋镝、去不图反的敢死之士。   雷绪有四子,两名幼子尚未成年。嫡长子雷脩以勇武过人著称,此番领兵的便是他。次子雷远素来文弱,因此不领军职,多年来寄情于山水,在江淮间四处游玩;但他与兄长关系莫逆,近来又谋划多中,得到了兄长的重视,于是受邀一同前来。   谁也没有料到,雷远在这一战中发挥了无可取代的重要作用。由于他精通地理形势,举凡周边山川水文无不谙熟,于是只凭几处小小的举措,就迫使张喜一步步地调整行军路线,最终走到了设在曲河河湾的战场上。而在作战时,又是雷远亲身做饵,将张喜诱入了被雷脩横向截击的绝境。 第三章 战后   距离兄弟二人不远处,一名中年人正站在不远处的河滩上,把一件清洗干净的锁甲放在胸前比划。   听到两人的对话,他赞叹道:“今日这仗赢得真舒坦。脩哥儿的身手越发矫健,远哥儿把曹军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本事,更是叫人佩服。”   战事刚结束不久,这中年人就把胡须整理过了,还重新扎了发髻,使他看上去比其他将士都要整洁精神一些。这时候浑身上下淌着水,竟似乎还抽空沐浴过了,一件粗麻衣服松松地裹在身上,露出强健的肢体。   雷远见这人言语大大咧咧,“哥儿”、“哥儿”的叫唤,有自恃年长的意思,但态度却并不叫人讨厌。便问兄长:“不知这位是?”   雷脩知道雷远不熟悉宗族下属的部曲,于是笑着介绍道:“这位是父亲麾下得力的曲长丁立,前些日子负责截断南面新蔡那片的道路,因此你没见过。这位当年可是安丰县的令史,也正经读过书的,与我们这些粗人可大不相同。”   雷远知道令史乃斗食之吏,在一县之中高于牢监、官佐、亭长之类,地位也不算低了,通常都由县里的大族子弟出任。如此人物流落为地方豪霸的手下部曲,想必有不少故事,也有他的依仗,于是向丁立颔首示意:“丁曲长前后辛苦。”   丁立在雷绪部下落脚,并非情愿,而是被袁术的败兵挟裹,不得不跟从。当日袁术的仲氏政权失败时,有一支曹军攻陷安丰,大举屠城,丁立阖族数十口尽数被杀,他仗着有些勇力拼死抵抗,最终却眼看着父亲、母亲、妻子身首异处的尸体没于曹军点起的烈焰之中。   最终凭着侥幸,丁立带着三个孩子逃出生天,半路上撞进溃逃的败兵队伍里,稀里糊涂地进了山,投靠了雷绪。   这以后,他的生活便被鲜血和死亡充满了,曾经循规蹈矩的小官吏,如今却成了手起刀落的曲长,俨然还是雷绪极为倚重的得力部下。   但丁立骨子里仍然有其自傲,并不太看得起雷绪这种介于贼寇和土豪间的人物,因此言辞间殊少为人部属的自觉,反而常有些嬉笑怒骂的姿态。   只不过雷绪毕竟有其豪杰气度,根本不在乎丁立偶尔的失礼,而雷脩不怎么读书,性格更是粗疏,压根没听出丁立的自高自大的意思罢了。   丁立把锁甲卷起来,搁在肩膀上,向雷远略回一礼:“全靠远哥儿的谋划周密,我们这些来回跑腿的有什么辛苦?嘿,凭这场大胜,想必雷将军见了吴侯也有面子。到时候论功行赏,大家说不定都能当上县长、校尉之类。”   一条披甲大汉昂然走近,大声道:“要说论功行赏,那谁的功劳都不能与小将军相提并论。曹军可有一千铁骑,那是轻易能拿下的吗?若非小将军神勇,今日哪有大胜可言?就算大家拼命,顶多就是个同归于尽的局面吧!”   这大汉身高八尺有余,膘肥体壮,整个人看上去犹如一座墩粗的浮屠。他一路行来,脚步踩踏之处,跺得沙砾碎石哗哗作响。这人在雷氏部曲中颇享大名,以至于雷远都听说过他事迹,知道他叫邓铜,所部乃是庐江雷氏部曲中极其有力的一支。   这位邓曲长的经历颇有些传奇,他是荆州南阳人,曾随黄巾造反,后来又跟随白波帅胡才,在河东一带作战。   杨奉、董承等人奉天子都安邑时,为了笼络白波贼的兵力,曾经册封胡才为征西将军,邓铜也在那时捞了个校尉的头衔。可惜那一场册封总有些沐猴而冠的味道,谁也没把他的校尉职务当回事。   后来白波贼四分五裂,邓铜追随杨奉南下投靠袁公路,此后又经多次辗转,最后莫名其妙地成了庐江大豪雷绪的部下曲长。   今年以来雷绪多病,常常令邓铜跟随雷脩,代替自己行事,因而邓铜视雷脩为少主,言必尊称他为小将军,而以雷脩的副手自居。   雷远听得出来,邓铜急着替雷脩张目,言语中竭力抬高雷脩的勇猛,而贬低雷远运筹之功,针对的意思甚是明朗。或许邓铜这厮厕身于白波贼的时日太久了,满脑子都是贼寇宗帅之间彼此争夺吞并的事迹;又或许,在邓铜眼中,近来展示出非凡判断力的自己,会在某些时候成为雷脩的竞争对手?到哪里都逃不脱这种拿不上台面的争竞,让雷远颇觉气闷。   好在雷远并无意与自己的兄长争锋。在他看来,论及在战场上的骁勇搏杀,便是十个自己齐上,也不是兄长的对手。更不消说自己殊少参与军旅中事,充其量只有参谋之才。适才直面张喜的骑兵突击时,雷远心中着实紧张,只是勉强控制着,不使形诸于外罢了。   于是他微笑道:“张喜乃是曹操帐下知名的骁将,然而兄长轻而易举便取了他的性命。这般神勇,谁不钦佩?此战功绩第一的,自非兄长莫属。”   雷脩完全没听出几人言语中的机锋,他是个性格爽朗直率的武人,从不把心思放在这些细微处。他攀着雷远的脖颈,将略显瘦削的雷远提溜着摇来晃去:“何必过谦?曹军都是骑兵,奔走如风,要不是你计划周全,我们连他们的毛都抓不到一根!”   “松手松手,快松手!”雷远笑着告饶。   而雷脩全不理会,他转向邓铜,继续道:“至于斩将搴旗的事,那不正是我的本份?老邓,你不必特意替我吹嘘,哈哈!哈哈!”说到这里,他自己也忍不住得意地大笑起来。   这时各处部属们陆续回报,打扫战场已经渐近尾声,由于曹军作战时普遍未着甲胄,因此大量完好无损的盔甲都成了缴获,还有数百匹战马和武器等,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物资。   雷绪所部并没有缴获统一处置的规则,因此各曲长容许手下们在战场上自行搜索。许多人就此凑齐了足以在乱世保命的重要装备,当作传家之宝都不成问题。   期间偶尔也发生为了某物争执的情形,不过军官们弹压得还算及时,并没有因此闹出人命,只有两个特别桀骜的,当场被绑在堤坝高处的树上,各抽了十鞭子以儆效尤。   到最后计点折损的时候,发现将士们战死超过了两成,仅曲长、都伯就折了十余人,带有轻重伤势的更接近四成,这个结果堪称惨烈之极。光是慢慢地收集尸体就花了一个多时辰,最后将尸身堆在一起、燃起大火焚烧时,众人都慢慢沉默了下来。   此时劲风乍起,漫山遍野的林地间,树动枝摇,哗哗作响。灰暗的浓云渐渐低垂,使得下午的天光越来越暗淡了。   “和曹公对抗,不易啊!”雷脩低声道:“希望这次有个好结果吧。”   江淮之间的这些地方豪强们,多年来反复依违于强者之间。然而到如今,北方的曹公、南方的吴侯,都已成长为此前无法想象的庞然巨霸;稍有眼光之人都能感觉到,那种诸侯旋起旋灭的局面已经过去了。曹公和吴侯两方的实力、地位都很稳固,彼此对抗可能会持续很多年。   这种情况下,既然要站在吴侯这边,以后就很难再有改换门庭的机会了。所以此番成功或失败,必然会决定数万人今后的命运。   “好结果?”雷远则叹了口气。   他本想要离开,犹豫了片刻,却突然道:“能有什么好结果?之前刘刺史待我们也不算苛刻,大家安生过日子,难道不算好结果吗?非要因为孙将军的许诺起来造反,拿将士的性命去换取前程,我……我真不觉得这能什么好结果。”   雷远口中的刘刺史,乃是曹公委任的扬州刺史刘馥刘元颖。建安五年时,刘馥单马入合肥,随后建立周治、安集流民、开辟水利、广兴屯田。   雷绪、陈兰、梅乾等人原先自保于偏僻之地,自是陆续接受招抚,并缴纳贡赋。那几年的日子谈不上多么自在,但却胜在安稳。   因而,此番几位首领决意接受吴侯的招诱起兵对抗朝廷,许多人心中实有芥蒂,只是想不到此刻,雷远如此直率地将之说了出来。   众人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邓铜脸色铁青,露出想要开口指责的样子,立即被雷脩挥手斥退。   丁立看看雷脩,又看看雷远:“可是刘刺史已经死了啊,咱们……”   没有人理会他,他讪讪地住嘴。   “续之,你就是心软,见不得死人罢了。”雷脩默然片刻,口气轻松地问:“男子汉大丈夫生于乱世,想用手里的刀去博取荣华富贵,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吗?”   “可这样就一定会有荣华富贵吗?”雷远随即应道:“时势不同了,这样下去,可能只会越来越艰难!万一……万一……”   雷脩双目猛然一瞪,雷远见他气势凶恶,忍不住想要后退,雷脩却只是低声对雷远道:“父亲自有他的考虑,你就莫要多说了。尤其不要在将士们的面前说!”   雷远醒觉自己失态,向兄长深施一礼,便不再开口。 第四章 局势   待到各项琐事一一完成,天色已经深黑。雷脩挑选了几名精细的部下,骑乘着好马赶夜路回去报信,随即传令各部就地歇宿。将士们先在堤坝上竖起栅栏,把战马赶进栅栏里围拢,随后自去砍伐树枝、芦苇之类铺在河滩上,作为休憩用的床铺。   雷远合衣躺在铺上,仰望天空。午后的浓云不知何时消散了,秋日的夜空布满繁星,近得似乎伸手可及。他不禁想到,这些星星亘古长存,此刻所见,与数千载后人们所见的并无不同,而人类与之相比,仿佛寄身于石火光中,所面临的忧患与痛苦已然大不一样了。   星光洒落下来,河滩上横七竖八睡着的人们、远处持弓弩往来巡逻的士卒、更远处苍莽山林的轮廓都清晰可见。河水下游方向,传来野狼此起彼伏的长嚎,那些顺水抛弃的曹军尸体,现在想必已成为它们的盛宴。   夜风吹拂,带来河滩碎石间一时不散的血腥气,熏得雷远难以入眠。于是他索性坐起来。他的轻微动作惊醒了睡在不远处的亲卫郭竟。郭竟一手撑地起身,雷远连忙向他摆手,示意无事。   今天的胜利并没有带给雷远多少喜悦,他的心中反而充满了疑虑,仿佛在极远处看不到的地方,有什么大麻烦正在渐渐酝酿、发酵。我在担心什么?哪里有问题?合肥那边的战事进展如何?吴侯期望我们能做到什么程度?他又能给出什么样的支援,提供什么样的报酬呢?盘算着这些,他突然感觉到危险,于是情不自禁地摸到当做靠枕的缳首刀,缓缓拔刀出鞘。雷远与兄长一样自幼习武,但他很少与人格斗,这把刀也只是普通货色,斑驳刀身在堤坝方向篝火的映照下,流动着淡淡的光晕。   雷远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觉得迷迷糊糊地睡了没多少时间,天色就亮了。   各部的曲长、都伯首先起身,随即开始收拾物资,整顿建制。   辎兵用未熄的篝火煮了大锅马肉和野菜混合成的粗糙食物,大家分食已毕,拔营出发。   汝南郡的道路不畅,给曹军的带来了困难,对雷氏宗族部曲的行动也如是。为了保证驮满缴获和辎重的马匹顺利行进,他们很快就不得不分成七八支小队,沿着不同的道路各自前进,有的在山坡间的小路上以之字形曲折向前,有的则没入无边无际的莽林中,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雷脩、雷远两人攀上地势较高的一处土岭,看着先导和后继的人马一一通过。这时候,邓铜、丁立等曲长都各自去指挥部队,簇拥在他们身边的,是数十名身着皮甲,身负弓刀的亲卫,其中雷脩的亲卫稍多些,雷远的亲卫在场的只有五人,分别是郭竟、王延、孙慈和樊宏樊丰两兄弟。   雷脩抬手遮挡阳光,眯眼向东南远眺,那里是合肥的方向,但他只看到起伏的丘陵和林地。他慢慢地道:“吴侯亲率大军围攻合肥,至今已有百余日。前些日子大雨导致城墙坍塌时,吴军只差毫厘就能破城。我估计,此刻合肥城中守军能战的不满两千,绝对支撑不了多久。一旦吴侯拿下合肥,则淮河以南的广袤区域都将易手。父亲之所以投效吴侯,就是希望能在攻略淮南的过程中夺取足够的利益。如果一切顺利,或许能成为吴侯麾下的重将,地位至少不下于韩当、黄盖之辈。若吴侯有意称王称帝,我庐江雷氏也算开国功臣了。”   他看了看雷远,略微压低声音道:“父亲已经老迈。他想奋力一搏,以使我们不必像他那样,始终做山中的土豪,做被人招抚和利用的贼寇。他曾经和我说过,此番若能建立大功,吴侯还额外承诺了一个将军和一个刺史的职位,这些官职,十有八九会落在你我身上!续之你想清楚,那是将军和刺史!”   将军?刺史?那可是正经的朝廷大员,不同于都督这种临时性的任命,真的很有吸引力了。如果落在兄弟二人身上,谁是将军,谁是刺史?又或者,某人既是将军又是刺史,而另一人为其辅弼?这就是邓铜突然对我警惕的原因吧。最近这阵子,自己的风头出的确实有点多,或许让某些本该理所应当的事情横生枝节了。   雷远叹了口气:“兄长,官职什么的……唉,我不是要谦让,你听我说下去……以当今的时局,朝廷官职已经不像当年那般贵重啦,徒有官职,而没有实际的实力支撑,那官职便半文不值!你想想邓铜,他当年在河东时,正撞上杨奉挟持朝廷,滥赏官爵,所以他居然当过校尉。这职位与他老上司胡才的征西将军也相差不远了,早年曹孟德、袁本初这样的天下之雄,起家也不过西园八校尉而已。可是,就凭邓铜手下的三五百人,撑得住校尉的官职吗?大家都当过校尉,邓铜和曹公是一回事吗?”   雷脩连连摇头:“邓铜不过是位沙场勇士,何必拿他和曹公比?你这个比较,咳咳,突然觉得像是在羞辱曹丞相。”   “那我们不提邓铜,你再想想郑晋……是我的一名扈从,你见过的。”   雷脩想了想:“那个嗓门洪亮的胖子?”   “正是。”雷远点头:“郑晋的主家,本是荥阳郑氏,他曾是郑泰的家仆。昔日郑泰郑公业初举孝廉时,三府征辟皆不就,天下莫不关注。后来郑泰历任尚书侍郎、侍御史等清要职务,又与何颙、荀攸等人结交,共谋诛杀董卓,堪称是搅动天下风云的大人物……当时郑晋这厮随同郑泰在雒阳,也是享过福的!结果呢?郑泰被袁公路表为扬州刺史,单车赴任,未曾之官,半路上就卒于盗匪之手,郑晋侥幸逃得性命,颠沛流离数载,如今只在我身边做个持刀的护卫……兄长你想想,那可是扬州刺史啊,怎么就被盗匪杀了!道理再明白不过,没有三五万雄兵撑腰,徒有刺史的官职,济得什么事?”   雷脩哈哈一笑:“续之,你总是那么小心。我庐江雷氏在淮南根基深厚,数十年来起坞壁、缮甲兵,拥万众,与荥阳郑氏这等学问门第可大不相同。”   雷远皱眉:·“郑泰这扬州刺史对付不了盗贼,难道我们就能对付得了曹公?这道理难道不是一样的吗?兄长,吴侯手中有十万大军,却鏖战百日拿不下合肥,足见战事的发展并不如当初的想象。我很担心……”   他压抑住心头的焦躁,放缓语速:“兄长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成功截击张喜,固然保证了合肥战场始终处于吴侯的掌控,可是身处南阳的曹公,又会做什么反应?”   雷脩皱眉:“曹公还能有什么反应?再度加派援军?”   “天下南北两分时,淮南为必争之地;淮南南北两分时,合肥为必争之地。以曹公的眼光,当然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绝不愿意坐视合肥陷落!”雷远双手作势比划着,加强语气道:“此前数月,曹公之所以未有举措,那是因为赤壁的失败伤了大军元气,一时无能为力。但是现在,距离赤壁之战已将近一年,通过源源不断地调集北方的粮秣、物资、新兵南下,曹公的力量已经有所恢复了!张喜带领的一千骑兵只是开始,一旦发觉小规模的援军遭到阻截,曹公必定会发动真正的大军来援!到那时候,说不定吴侯命令我们去阻截曹公的千军万马,我们怎么办?吴侯拿出一个将军、一个刺史的空头职位,我们真要搭上千百条人命去拼?”   顿了顿,他又道:“世人皆知,曹公用兵如神,仿佛韩、白,兄长你虽然神勇,敢与曹公对阵吗?以我们这点微薄的力量,去和曹公正面对阵……兄长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螳臂当车的后果,还有什么值得考虑?雷脩下意识地用手指梳理着胡髭,陷入了深思。   “嗯……我们且不谈那些官职的事情了。你的意思是,局势很快就会变得恶劣,除非吴侯能够迅速攻克合肥?”   “是的。如果吴侯迅速攻克合肥,则江淮形胜尽数在手,吴侯的大军以合肥为支点,以水军沟通芍陂和巢湖,纵使曹公亲至,也有一战之力……我们跟着摇旗呐喊也未为不可。但如果吴侯拿不下合肥,那么局势一定会迅速恶化,甚至恶化到我们根本无法承受的地步!”   雷脩皱紧眉头想了想,看看雷远,再仔细思忖半晌,又看看雷远。他知道自己并不擅长这些细密的分析,而雷远所描述的可怕情形,更是叫人头痛。但他惊喜地发现,那个不久前还懵懂无知地需要兄长照顾的少年,突然间已经成长为思虑深远的可靠伙伴了。这翻天覆地的变化,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自己作为兄长,竟然丝毫没有注意到。   雷脩笑了笑,转身就走:“左右就是这三五日内的事,现在多想无益。待我们回到灊山大营,就可以知道最新的战局走向了。到那时候,我会请父亲好好听取你的建议。”   雷远一时愣住,却见雷脩已经在土岭下催促:“莫要耽搁,我们该走了!” 第五章 大营   由于携带了大量缴获物资,部队的行进速度比预想中更慢,估计到达灊山大营可能需要六天以上。   雷脩和雷远等不了这许久,于是命令邓铜代领全军,兄弟两人与数十亲卫从骑兼程赶路,提前两日返回。   骑队沿着山中峡谷奔行了一个时辰,地势突然开阔,夕阳透过两边群山,将昏暗的光洒落在中间的连串台地,这就到了灊山大营。   名唤灊山大营的所在,其实并非营地,而是一系列军事堡垒的统称。这些堡垒时江淮之间的流民首领们各自动用人力,在灊山的山间台地陆续修筑的。   它们依托地形错落分布,无规则地延展,彼此用步道连通,以天然的陡坡和溪流为金城汤池。堡垒中的建筑多为土木结构,外观粗犷质朴而牢固异常,每隔一段距离,还额外设立了府柱、堑壕、拒马等防御设置。   建安四年时,袁术曾经带领大军投奔灊山大营,意欲据此以待天时有变。却在这里遭到旧部雷薄与陈兰的反戈一击,最终士卒崩散,极盛时横跨三州十一郡的强大政权就此走向末路。灊山大营的险固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从那时起,此地就成为许多活不下去的民众逃亡的目标,是各种流民、败兵、贼寇、亡命得以暂时喘息的渊薮。   此刻雷脩、雷远兄弟纵马而归,身后数十骑鱼贯相随,他们在大营之内毫不减速,踏过盘旋的步道,连续绕经几处堡垒,直接抵达最后方的一道隘口。   隘口侧方的望楼上,值守的人员看得真切,便连连挥动旗髦,指挥着其后的重重营门开启。   一行人如狂风卷地般地直抵素日里各路豪强聚会议事的大堂,这才下马。   雷脩把缰绳扔给从骑,眯着眼睛打量着大堂,这是营寨中最为宏伟的砖石建筑,也比其它的建筑精美些,其后便是父亲雷绪平时起居办公的地方。   雷脩平日里往来惯了的,但此际不知为何,他竟有几分忐忑,不敢迈入眼前黑沉沉的半开门扉。   雷远也下得马来。他在父亲部下并无实际职司,因此极少来到这里。此刻他站在雷脩的侧面,略微落后半个肩膀的位置,看着雷脩挥手招来一名仆役:“将军今日可在堂中理事?另外,各位校尉可有在的么?”   淮南群豪们并无朝廷官职在身,所谓将军、校尉,都是自称的。雷绪地位高些,是将军。陈兰梅乾和其余几位首领地位略低些,便是校尉。   虽然不免显得妄自尊大,但好歹也能明辨阶级,总比自称牛角、雷公、飞燕、白雀之类的贼寇正规些。   那仆役慌忙答道:“将军在,适才还急召了各位校尉来此……是以眼下各位校尉也在。”   上午急召了各位校尉来此么?雷脩与雷远对视了一眼。   “我觉得有麻烦啦……”雷脩喃喃道。   雷远深深吸气:“进去看看再说。”   他当先迈步向前,推开门扉。   门扉后面的正堂是空的,绕过照壁,再穿过一道门,才是通常讨论重要事务的二堂。二堂里坐了不少人,却没有点起蜡炬,也没有谈话的声息,屋檐的阴影遮挡下,黯沉无光的空气仿佛凝结成了实体,将整座厅堂陷没,勉力瞪大眼睛,才能看到那些仿佛群鬼呆然的、影影绰绰的身形分散在厅堂各处。   雷远愣了愣,向雷脩使了个眼色。   雷脩清了清嗓子:“启禀……”   “阿脩回来啦……”正前方的暗影中,雷绪过于平静的声音传来。   “是,这次我们……”雷脩刚想说几句,又被雷绪打断了。   “战果我已知晓,不必多说了。只是,眼下的情况有了新的变化,老辛,你给他讲讲。”   被唤作老辛的,是名叫辛彬的幕僚首领。他是雷绪部下最受信赖、也是最得力的私臣,除了不直接领兵以外,辛彬无所不管。   这时,被雷绪点名的辛彬,慢慢从一侧的坐榻起身。   雷远的视力已经渐渐适应黑暗,他清晰地看见,这位幕僚的脸色青白,双眼中满是血丝,神情与其说是颓丧,不如说是绝望。   “小将军,吴侯退兵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雷脩惊怒交加地咆哮起来。   “吴侯已经退兵了。”   “这……这怎么可能?”雷脩茫然四顾,只看到一张张同样茫然的脸。转过头来,他猛地拉着雷远的胳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吴侯为何退兵?什么时候退兵的?麻烦您说个明白。”雷远踏前一步,向辛彬拱手示意。   “吴侯此前几番攻打合肥不下,于是绕城修筑长堑,以作长久围困之计。曹公下属的扬州别驾蒋济带着数千人驻扎在城外,本打算汇合张喜所部骑兵,救援合肥。但张喜已被击溃,无法到达,他又遭长堑所阻,于是他写了封书信,在书信中胡乱吹嘘说,曹公以张喜为先锋,起大军四万将抵,请合肥守将再坚持几天……他派遣了多批信使,携带同样的书信偷越长堑,通报合肥。其中有两人被吴兵擒住,搜出了书信。然后……然后……”   辛彬涩声道:“吴侯误以为书信内容为真,他过于畏惧曹公,居然就自行纵火烧毁了攻城器械,退走了。”   原来如此,好一个扬州别驾。雷远微微颔首。   一闪而过的赞叹,随即又被强烈的恼怒取代。   过去的数日里,雷远始终忧虑于孙权未能迅速攻克合肥,以致局势很有可能恶化。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统率着江东六郡数万雄兵的吴侯,尚未真正打过一场大战,就被计谋所诓,主动放弃合肥孤城,退兵了。   这是何等的愚蠢?这是何等的胆怯?这是何等的荒唐?   这对于淮南群豪来说,又是何其可耻的背叛!   东吴的兵力既然撤退,江淮豪右们顿时陷入了绝境。重新打通寿春、合肥两地联系的扬州曹军或许无法正面对抗吴侯,却足以清剿与他们为敌的雷绪等各部。被东吴压制了半年的曹军也需要一个发泄怒火的对象,遭受吴侯威迫的曹军将领们,更急需一个证明自己,进而向曹公有所交待的胜利。   既然如此……   雷远心中疾速盘算的时候,另一边的坐榻上传来粗粝的嗓音:“所以,这下确实有了大麻烦。”   那是陈兰在说话。他起身站到厅堂的中央,用讥诮的眼神扫视周围,冷笑着说道:“然而大家想到现在,究竟有什么想法,有什么应对的策略?能不能拿出来议一议?再这么等下去,只怕曹军的刀斧手,都要摸到大营底下了!”   陈兰是一个身材矮壮、眼神凌厉的中年人。他的人生可谓丰富:年轻时曾为青州黄巾军的首领之一;后来又投靠袁术为方面大将;近来的身份,则是灊山大营中实力仅次于雷绪的豪强。   数十年无数次血肉横飞的战斗,将他锤炼为刚强的军人,也夺走了他半只耳朵和两根手指;还重伤了他的气管,使得他吐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两块岩石互相磨凿时,发出的暗哑嘶鸣。   “当时是谁先被东吴使者说动的?现在把大家都坑了,不先出来解释几句?”有人低声说道。   “东吴承诺的高官厚禄,不是每个人都动心了么?在座的各位,谁也不想过下地屯田的苦日子。现在追求谁先谁后,有个鸟毛的意思?”陈兰瞥了一眼躲在厅堂阴暗角落、倚靠着梁柱的另一名大首领梅乾,继续道:“我问的是,你们觉得接下去该怎么办!”   “要不,我们做好准备,先据守大营,和曹军打一打……”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便有几人同时呵斥:“放屁!胡扯!找死!你疯了吗!”   又有人高声反驳:“没打过,为什么怕成这样?灊山大营如此险固……”   “你真的不怕吗?你再说一遍?”   “老子不怕!”   堂中一时喧扰纷纷。   这些吵闹声落在雷远耳中,几乎令他冷笑出声。   如果探查所谓淮南群豪的背景,可以发现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过去数十年中原战争中的失败者,有黄巾贼的余部、有仲氏政权的余孽、有飞将吕布的帐下逃兵、甚至还有从徐州逃难过来的难民。他们因为各种失败而逃亡到这里,而造成他们失败的人,又似乎都和挟持天子、号令天下的曹丞相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   早已经见识过那位北方霸主的实力,却还有人自不量力地说要与之作战,这或许与当代崇尚刚强激烈的风气有关,但更多的,恐怕还是出于愚昧?倒是坚称曹军不可力敌那几位,显然还聪明些。   “如果打不赢,那就投降咯。”梅乾慢悠悠地说道。   “降而复叛,叛了再降吗?你觉得曹公是什么样的人?你以为谁都像徐翕和毛晖那般好运气吗?你想想我们认识的人里,有谁像臧宣高的?”陈兰的火气不小,当即厉声反驳。   梅乾一时语塞。   徐翕和毛晖两人是曹公在兖州时的部将,后来叛变投奔了盘踞青州的臧霸臧宣高。臧霸投靠曹操以后,曹操立即命令臧霸奉上二人首级。不料臧霸巧舌如簧,居然说服了曹操,不仅没有杀死两人,反而还任命他们为郡守。曹操的部下们当然将此事迹大肆宣扬,以推崇曹公之宽厚,但在在座众人的记忆里,曹公实在还是凶残暴虐的事情做的更多些,未必有谁愿意去指望他的宽容大量。   “谁说的都不对,谁都没有好主意,那你呢?你倒是有什么想法?”稍远处,有人不耐烦地冲着陈兰叫嚷。   陈兰啐了口唾沫,狭长的眼眶中瞳孔一转:“我能有什么想法?老实说,我已经让人去收拾金珠细软了,大家要是没啥好主意,我就带着妻子亲族和亲近的护卫们,抄小路南下,亡去江东!嘿嘿,再怎么样,当个富家翁总不成问题。”   厅堂中瞬间一静,或许有不少人突然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第六章 军议   “平日里靠压榨部下来奢侈度日,一旦有难,就打算抛弃部下们逃跑,这么做,你还算人吗?”雷脩恼怒地质问道。   或许是因为追随袁术的时间太长,见多了淫奢无度的生活。陈兰非常喜好醇酒美人,珍玩宝器,对待徒附则多方搜刮聚敛,甚至还时常纵兵劫掠百姓。因为他素有强悍善战的名声,雷绪希望能够仰仗他的勇武,才多次予以容忍。可是当此危难之际,陈兰居然第一个想着弃众逃亡?性格直率的雷脩顿时不满。   而陈兰狠狠瞪了雷脩一眼:“小子,我和你家伯父同在袁氏帐下南征北战的时候,你还乳臭未干呢。怎么,现在仗着膀子有点力气,就敢以下犯上了吗?”   他不再理会雷脩,直接大踏步站到堂中,睨视着斜倚在榻上、面带病容的雷绪:“眼下的局面,吾等所能选择的,无非战、降或走而已。我只问雷将军,你意如何?”   雷绪的身体状况确实一天不如一天了。他的胡须比上次雷远见他时,又稀疏了不少,即便披着厚重的袍服,衣带也很宽松,还是可以看出肚子很明显的鼓起,偏偏扶在案几上的手臂又枯瘦得筋骨曝露,皮肤也呈现出不正常的蜡黄色。然而在这种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刻,所有人信赖的,依然只有这位在乱世中屹立多年而不摇的大首领。   看见陈兰站在身前询问,雷绪扭头朝旁边咳吐一声,喘着粗气慢慢地对他说:“现在的局面很清楚了,确实就只有这几种选择。投降,是把性命寄托于曹公的仁慈,我是不愿意的。作战的话,不说打不打得赢,就算赢一场、两场,又能如何?曹公雄踞北方,力量是我们的十倍百倍,我们能一直赢下去么?所以也不合适。”   说到这里,他扫视堂中个人,绝大部分人都微微点头,有几人脸上虽不情愿,却也没有出言反对。   “那么,就只有走了。”陈兰道。   随着他的断言,许多人深深叹息,以至于厅堂中似乎起了一阵微风。对于在场的许多人来说,因为战争而背井离乡逃亡到灊山,已经是痛苦的选择。现在,竟然还要放弃经营多年的本据,转而投向完全不可知的南方吗?如果早知道吴侯竟然如此……强烈的追悔和对未来的疑虑,让他们痛苦而不知所措。   雷绪语气中也带着痛楚,却没有任何犹疑,他应声道:“如果不想面对曹公的怒火,就只有走,往南到达刘豫州和吴侯的势力范围,就安全了。但是,不是陈兰说的那种走法。”   雷绪继续道:“追随我们的民众,原都是乱世中勉强苟全性命的可怜人。是我们这些做首领的响应吴侯的号召,命令他们与曹公作战,这才将所有人置于危险的境地。现在局势不利,却将他们丢弃于敌军的屠刀之下,这有悖于基本的道义。何况,在这个世道,徒附和部曲就是立身之本。如果失去了追随你的部众,徒然坐拥资财,只会成为他人的俎上鱼肉。老陈,我想这也不是你的期待。”   道义云云,其实没有谁真的放在心上,但雷绪后半段话,委实打动了陈兰。他犹疑地问道:“那么……”   “我们带着所有人,一起南下!如果能带领足够的部曲到达江夏,我们仍然是举足轻重的力量,吴侯和刘豫州,都会想尽办法拉拢我们,这难道不比做丧家之犬要强?”雷绪手扶案几,勉力支撑起身体:“从这里到南方的江夏,大路绕行汝南郡的弋阳、西阳等地,曹军在那里有城塞扼守,难以偷越;但弋阳西阳隘口以东的千山万壑,那是我们往来惯了的地方,难道就没有小路可通?”   “小路自然是有的,而且不止一条,但那些道路……”陈兰猛地瞪大双眼。   “那些道路莫不是沿途悬崖夹峙、蜿蜒奇崛的小路,我知道!但为什么不试试呢?我现在立即派出得力人手踏勘行进路线,另外还可以额外调动将近三千名壮丁火速修整沿途桥梁栈道。至于粮秣物资等一应所需,那些从来都是不足的,无非尽出积储支应,沿途再采摘山药野果罢了!”   陈兰仍在犹豫:“将军,我们手底下的佃客、徒附、部曲加起来,怕不有将近两万人!”   梅乾在远离众人的角落里发言:“不止……不止……曹公有屠城杀俘的名声在外,百姓们畏之如虎。我估计,愿意跟随我们南下的,可能有三万多人。”   “那就带着三万人走!”雷绪凝视着两人。   纠集三万民众,在曹军的眼皮底下退入苍茫深山险道中,进行数百里路程的大撤退!   陈兰瞠目结舌:“这也太难了……简直疯了!”   “要不你就领兵出击,和曹军死战吧,看看谁疯得厉害。”雷绪淡定地道。   厅堂中瞬间安静。   陈兰突然泄了气:“将军,我没有别的意思,都听你吩咐。”   “你呢?”雷绪注视着阴影中的梅乾。   “我……都听将军的。”梅乾干笑。   “其余各位呢?”   江淮之间的豪强们,素来唯雷绪、陈兰、梅乾三人马首是瞻,既然三人已经达成了一致,其余各人陆陆续续地都同意了。   “没问题!”   “干了!”   虽然一度慌乱,但这些人终究都是历经乱世锤炼的男儿,既然计议已定,便不再犹豫,转而立即开始讨论这场大撤退相关的具体安排,厅堂中顿时热闹起来。   而雷绪则将目光投向了站在厅堂稍远处的高大身影,那是被他寄予厚望、已经开始逐步接手处置事务的长子:“阿脩,你有什么其它的意见么?”   雷绪虽然老病,性格中果断刚毅的成份却并未衰减,作出决定原本无须等待许久。之所以将这场会议拖延至此,就是期待长子参与其中。在他想来,以长子的勇猛强悍,足以慑服众人,进而通过主导这次规模庞大的撤退行动,逐步树立起在整个江淮豪霸群体中的地位。   然而雷脩竟然一时间迟疑无语,似乎是愣住了。   雷远轻轻拽了一下兄长的袍袖,附耳低声道:“兄长,撤离的同时,曹军随时南下,不能没有领军阻截的人。应该要求各家首领尽数征调麾下壮士,交给你统一指挥,提前进驻六安备战!”   “什么?”雷脩流露出茫然的神色。   “危急时刻,需要有人站出来纠合人心,为中流砥柱!父亲病弱,兄长难道指望陈兰梅乾他们担负此等重任吗?”雷远急道。   “呃……”雷脩顿时动容,但又问:“万一那两人不服?”他在战场上的勇猛果敢远迈常人,但在战场以外,却未免太迟疑了。   此时,踞坐在上的雷绪渐渐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而雷脩只是下意识地摩挲着刀把。   雷远深深吸了口气,又将之用力吐出。   他猛地从雷脩的身后站出来,大踏步走到厅堂正中。他大声道:“父亲,各位叔伯长辈,请听我一言。大家的部曲、徒附,散落在西至汝阴,东至九江的广袤地区,还包括决水、灌水上游山区的诸多村寨。即便立刻发出号令,十天左右才能尽数汇集。而曹军的下一步行踪难以预料,我们须得早做准备,以防曹军突袭!”   首领们渐渐安静下来。有人低声道:“只要我们跑得够快……”   雷远打断那人言语,继续喊道:“拖家带口的时候,再快能快到什么程度?如果这时候曹军直取灊山大营,我们怎么组织撤退?如果被曹军一路追杀到山里,我们还能留下多少家底?如果最后只剩下亲信左右若干人去江东做富家翁……那现在就可以走了,还用费那么多功夫讨论吗?”   在哄闹声中,雷远加重语气:“即便是撤退,也一定要留下相当规模的兵力,为大营提供掩护,以保安全!”   辛彬突然问道:“留多少兵力?留得少了,在曹军面前不堪一击;留得多了,各位将军只怕承受不起损失。”   雷远明白他的意思。长期以来,各家地方豪族首领通过依附的农民获得源源不断的利益,通过部曲佃客控制依附的农民,又通过较精锐的武力维持部曲,维护其在大环境中的利益;此三者共同形成自上而下的体系。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直接掌握的武力,一旦武力被重创,部曲和徒附也就难以维持。因此辛彬其实是在提醒雷远:这些首领们各计私利,绝不愿意将自家兵力随便地投入作战;如果雷远想要他们倾尽家底,那是必然失败的。   大难临头了还在算计自家的一盘小账,这是许多地方势力的通病。他们没有政治理想,没有长远目标,更没有全局意识;乌合于一处是为了维护私利,需要各人付出时,满脑子仍然想的是私利。诚如古人云: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   雷远非常厌恶这种局面,但他又必须及时应对。   “各位,不必许多兵力,也不会有大规模的作战!”他大声道:“我们固然畏惧曹军的强大实力,曹军也未尝不忌惮我们的殊死一搏。只要各位凑出一只精干兵力,多携旌旗、车辆、骡马,大张旗鼓进驻六县,伪装成诸位首领齐至前线,要与曹军决战的样子。则曹军必然会聚集大兵、严阵以待……这样一来,额外拖延三五日不成问题。”   雷远环视众人:“与此同时,留守大营的诸位心无旁骛,全力组织民众撤退,可确保万全。如何?”   “曹军大集之时,这支部队如何撤离?”辛彬又问。   “六安城南二十里便是番山,六十里是小霍山,一百七十里是天柱山。沿此路径,凭借地形且战且退,为大队断后,最后跟随大队退往南方。”   陈兰来回踱了几步,双手拳掌啪地交击:“我觉得可行!”   梅乾微微点头。   辛彬眼神闪了闪,慢慢坐回原处。   于是所有人都望向雷绪。   雷绪用枯瘦的手指轻轻敲击案几边缘,发出有规律的得得声。他的眉头紧紧地皱起来,流露出深思的神情,似睁非睁的双眼拖出一条条的鱼尾纹,显得眼眶愈发深陷。   半晌之后,他点了点头。   雷远始终屏息凝视着雷绪,当雷绪点头的时候,雷远感觉到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最近几次刻意的表现,应当已经给自己积累了足够的声誉。何况,考虑到兄长单纯以武勇行事,善于谋划的自己至少是个辅弼的良好人选。只要能够担负起这个职责,之后可做的就太多了……雷远看见陈兰略向前半步,却被身后的人轻轻拉扯袍袖,止住了。很好,这个任务本来也不适合他。   雷远向自己的父亲微微躬身,将要说些什么,却听雷绪平静地道:“阿脩,这件事情,你来负责。我让贺松、刘宇他们助你,还有……嗯,请梅乾校尉随你一同前往,大小事务,你都要多请教。”   梅乾明显有些意外,他叹了口气起身施礼,又向雷脩点了点头。   雷绪加重语气:“现在你就去整备兵力,各家都要派出精锐,所有人今晚就出发!”   雷脩愣了愣,连忙下到大堂中央行礼:“是。”   而雷远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看到雷绪不经意的声音就像沉重的石块从高处坠下来,一块块轰然落在漆黑的地面上:“阿远,你左右无事,便带些人往西去,将今日的决定通知与我们相熟的各家村寨吧。是否跟从行动,由他们自行判断,你不要强求。”   “……遵命。” 第七章 村寨   当天夜晚,雷远和他的亲信从骑们便再度远离了灊山大营。一行人披星戴月赶路,直到夜色深沉如墨。山间的土路蜿蜒崎岖,土层中有许多石块裸露出来,这时候再勉强前行的话,很容易伤到马蹄,于是他们进入一处小树林里歇宿。   “小郎君,请用。”孙慈就着篝火烤热了两张饼子,递给雷远。   雷远带着部下们急匆匆离开的时候,只有孙慈想起了从伙房取来干粮和饮水。要不是这青年足够机灵,一路上可就难熬了。   雷远默默地接过来,将之慢慢撕扯成碎块,塞进嘴里。   他的思绪仍有些纷乱,现在已经几乎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走出厅堂的。似乎兄长在背后呼唤过几声,但他没有理会。   他能够理解父亲对长兄的偏爱,也能够理解将重责大任一步步移交给长子时,身为父亲的良苦用心;他本人并非喜好表现的人,原也不打算牵扯进这些权力交接的流程中去,对于这名见识超越时代的年轻人来说,为了继承家族的部曲徒附展开争夺,那格局未免太小了。但这不代表他感受不到羞辱,不代表他感受不到雷绪对自己的刻意漠视。或许习惯了等级森严的人不在乎这些,但雷远在乎。   更重要的是,雷远失去了参与对抗曹军的机会……这个机会,对雷远来说非常的重要!   雷远几乎压抑不住自己的焦躁。   围坐在篝火四周的从骑们也沉默着,偶尔交谈几句,也都压低了嗓音。   雷远这次出发,将全部的亲卫们都带上了,合计二十来人。他们都跟随雷远有些年头了,能够体会到雷远的不悦。虽然他们大都以为这是因为吴侯退兵、曹军即将压境的缘故,但这种情绪也影响到了他们,使他们心中压抑。   天上浓云遮蔽,没什么星星,也没有月亮,暗沉沉的,远近寂静无声。   雷远起身向远处眺望,视线沿着起伏山梁向东北延伸,最远处地平线上朦胧的阴影,应该就是六安城。这座古城位于崇山峻岭与淮西平原的分界线上,同时威胁着合肥与寿春的侧翼,占据此地,必可使曹军不敢轻动。今后数日里,这座城池将会成为整个战场的焦点。   转过身来向南,南面是绵延的枯叶林,林子后面黑沉沉的山脉渐次抬高,最后与天空融为一体。偶尔有绿色的光点在林间飘动,好像萤火虫在飞舞,那是夜晚出来觅食的狼,在篝火周围探看着。   沿着山脉吹来的寒风呼啸而过,使得雷远激烈的情绪渐渐缓和。   雷远坐回远处,慢慢地考虑:雷氏本非江淮间的大姓,能有现时的地位,主要依赖于雷薄、雷绪这一代人从军作战积累下的声威。因此,遍布于淮南数郡的村社,大部分是近年来逐步依附的。对于这些关联松散的依附村寨,宗族通常只是按年度少量征缴粮秣,此外别无所管。因此,通知他们随同撤离,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眼下最重要的是把这件事情办好;其它的,都急不来。   次日清晨,雷远等人便牵马入山。   从灊山大营到西面的汝阴郡,大路是先向北,再折而西;但这条路的路程较远,距离寿春和合肥这两个曹军据点也太近了。因此,雷远选择直接横越山区。他所要通知的坞堡和村寨,有不少就在山里,这样也可以先通知到他们。   山中的天气与平地大不相同,忽然间有小雨洒落下来,顿觉寒冷。一行人取出毡布覆盖在马背上,自己淋着雨走了半个时辰,雨忽然停了。可雨雾被山风携裹着层层压下来,沾在脸庞上,立刻凝成水珠。   跋涉到将近午时,一行人终于到达了第一处目标,一个叫做獠坞的地方。大概前汉时抑或更早,为了防备山獠而在这处山脊上修筑了烽燧;如今烽燧早已坍塌,反倒是围绕烽燧的矮墙成为了一个小小坞壁的依托。   獠坞的居民不多,首领与雷远的从骑樊宏樊丰兄弟有亲戚关系,与雷氏宗族的往来也很密切。听到雷远传递的消息,他们毫不犹豫地就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启程。   雷远也不耽搁,继续赶往下一处。   这一天里,他们走到了六处村寨,有三个寨子是本地氏族聚集兴建的,他们都婉言谢绝了,另三个流民寨子决定跟随着雷绪撤离。这也在意料之中,背井离乡是太过可怕和痛苦的事,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愿意;反倒是对于本就远离故乡的流民来说,再度启程不是难事。   这时他们已经渐渐深入到群山之中,起伏的缓坡不见了,一座座深灰色的山岩慢慢耸立起来,在道路左右形成壁立的巨大悬崖。雷远为了抓紧行程,拒绝了在某座村寨歇宿的提议。结果晚间一行人只好坐在山崖下休息,呼啸的山风一次次吹灭了篝火,所有人哆哆嗦嗦地过了一夜。   接下去最主要的目标,是一处规模较大的山寨。这个寨子叫永胜寨,首领名唤冯迁,据他自己声称,是当年剿灭汝南黄巾时掉队的官军伤兵,后来逐步纠合弃家逃避重税的百姓和各地亡命,在深山中的一个谷地落脚。不过许多人都认为,冯迁应该是逃散的黄巾余部才对。   冯迁所占据的谷地,有溪水、有平地,能够种植庄稼,因此这个山寨的人数较多,也有余力进行基本的建设。他们在山谷口修建了长长的篱笆,像模像样竖起两座望台,颇有几分戒备森严的样子。   雷远等人通报了姓名和身份,便在谷口等待。   孙慈笑道:“此地首领既然叫冯迁,应当是个乐于迁徙的,这回应当很顺利。”   正要答话,却看见上百人手持着武器,突然从山谷内涌出来,还有人如临大敌般张弓搭箭,登上瞭望台。一个头目模样的人大声叫嚷:“雷小郎君,我这山寨里,都是种地纳粮的良民,不如令尊英武,不愿与朝廷作对。是以,今后我们也不敢与您往来,您请回吧!如果执意往前,我们可就要得罪了!”   竟然是如此干脆的拒绝吗?雷远不禁苦笑。   从骑们看着雷远,候他定夺。   雷远叹了口气:“今日本不必强求,只是……这个寨子在周边颇有些声望,若他们拒绝跟从,只怕其它村寨也会效仿。”   孙慈自告奋勇道:“我在此处有几个故友,我去说说!”   不待雷远答应,他策马向前几步,喊道:“寨子里的兄弟们,有认识……”   话讲到一半,望台之上一箭飞出,直贯孙慈的胸口!   孙慈荷荷低呼了几声,仰天便倒,身体砸到地面,发出重重的声响。   他的身下随即流出汩汩鲜血,显而易见是活不成了。   这个突发情况使得双方都陷入了震惊。   以郭竟为首的从骑们又惊又怒,纷纷拔刀张弓,骑士们的紧张情绪影响了战马,于是战马也跟着暴跳嘶鸣起来。   永胜寨那边的上百人则一起吼叫起来,伴随着吼声,他们更加努力地做出厮杀威吓之态,甚至还有几名弓箭手跟着放箭,只是准头一般,箭矢嗖嗖在空中飞过,划了几道弧线扎在地上。或许在他们看来,倒在地上的死者证明了他们是多么强大,足以将雷远等人吓退吧。   而雷远的面上,狰狞之色一闪而逝。   雷远今年十九岁,与孙慈相识却有十二年了。在他的记忆里,孙慈是他童年的玩伴、少年时的朋友、青年时的扈从,是他为数极少的可靠部下之一,将来也应该会是一生都忠心不二的部属。这样的人就不明不白的死在了箭下,他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敌意,只是想说几句话而已!   都说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但雷远前世那些不如意事毕竟极少牵涉生死,哪怕他最后激烈以对,也终有其缘由;此世却不然,动辄杀身殒命,视人命真如草芥一般!这两天雷远本就情绪不佳,如今孙慈荒唐被害,更超过了他能够容忍的极限,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从他的胸中腾起,似乎有某种束缚在火焰的灼烧下断开了。   他轻摆缰绳,策马来到孙慈的尸身边上看看,又凝视着对面。   又有一支箭歪歪扭扭飞了过来,一头扎在战马的身前。   栅栏后,那个头目模样的人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大声叫喊着,让所有人把弓箭都放下,又带着几个部下登上望台,把之前放箭的那名弓手拖了下来。   “小郎君!小郎君!”他喊道:“此事绝非有意!是这弓手新来投奔,不知轻重,所以自作主张!我这就砍了他的脑袋赔罪,另外还有钱帛奉上!小郎君千万不要误会啊!”   这个行为立即引起了壮丁们的混乱,他们原本排出的队列轰然而散。许多人把刀枪驻在地上,闹哄哄地讨论着,看着那弓手竭力反抗,却被头目带着若干人制住了,拿粗绳子前后捆了几圈,放倒在地。   但雷远根本没有注意这些事,他的右手攀上了刀柄,用余光向左右扫射,满意地发现郭竟等人都已经不动声色地靠拢过来,形成了冲锋的阵型。   永胜寨的人们还在闹腾。   雷远催马向前,渐渐加速。 第八章 暴怒   对面忙乱的人群中终于有人发现不妥。有人狂喊着:“贼人过来了!过来了!奶奶的,列队!列队!”   可是来不及了。雷远等人的骑兵队列就像是离弦之箭那样,瞬息便至。   缴获自张喜所部的雄骏北地战马猛地撞上了栅栏。雷远只觉得身体微微一震,破碎的木料四面飞舞,战马毫不迟延地穿透过去。   战马一直向前,又撞入人群之中。雷远拔出长刀,咆哮着向左右乱砍。刀锋所过之处,大蓬的血雨和断裂的肢体随即飞舞起来。战马冲击所赋予他的力量和速度,再加上居高临下的优势,使他长刀所向,根本无人能够抵挡。   这时郭竟等人催马齐到,他们都是多历战阵、训练有素的勇士,以密集的队列簇拥着雷远向前冲杀,刀枪并举之下,人群如波分浪裂,惨叫声此起彼伏。   雷远忽然觉得眼前劲风大作,他下意识地侧身闪躲,只觉额边刺痛,一支短矛擦着脑袋飞过,带走一缕鬓发。   王延怒骂一声,催马挡在雷远身前,反手从腰后取出一把极长的牛筋黑漆强弓。他是雷远的从骑中年纪较长者,被雷远当做自家长辈,所以把雷远的安危看的极重。此刻他持弓在手,向左右稍一搜索,便看到二十步开外有一小队壮丁手持短矛,像是一击不中意图后退的样子,于是立即张弓搭箭,一箭一个将他们都射死了。   这时雷远又挥刀砍翻一条壮汉,然而这汉子甚是勇猛,竟然双手抓住雷远的缳首刀,仍凭利刃从掌中划过,也不放手。与此同时,又一人突然冲刺到雷远身前,举刀就砍。雷远认出这人便是之前出面交涉的头目,待要收刀抵挡,刀身被之前那汉子死死抓住了,一时抽不回来。   紧急时分,雷远双腿用力,猛夹马腹,那战马嘶鸣着人立起来,两条前腿乱蹬。碗口大的马蹄正中那头目前胸,一时间喀拉拉乱响,也不知他断了多少根肋骨。   永胜寨的壮丁们数量大大占优,但农夫终究不能和战士对抗,何况雷远的扈从们非寻常战士可比。只过了很短的时间,战斗就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   壮丁们沿着山谷奔逃,而雷远等人衔尾追击,又把屠杀延伸到了山谷后面的村寨中。很快,鲜血就在各条道路上流淌着,几处矮小的茅舍被点燃了,腾起了冲天的浓烟,浓烈的焦糊味道混合着血腥气四散弥漫,让雷远感到十分刺鼻。   突如其来的暴怒不知何时已经消逝了,雷远坐在村寨中央用石头垒砌成的台子上,只感觉到疲累和茫然。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参与搏斗撕拼,也是第一次获取杀人的经验,此时挥刀的右手都在发抖。他低声喘息着,用一块不知哪里来的软布擦拭着长刀,刀身上反射的光芒让他注意到,太阳已经从远处的山脊上升起。阳光照耀着这片村落、溪水、田地和古井。这片本来静谧安宁的土地上,却偏偏发生了刚才那样惨烈的杀戮。这惨烈的杀戮,偏偏又是自己一手主导的。   这是真实的世界,不是游戏!那些因为自己暴怒而死的人,不是电脑屏幕上的数字,而是活生生的人!在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对雷远大吼。雷远不想当圣人,更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在这乱世中奢谈道德,但刚才这样的行为……他突然醒觉,自己此来,是为了通知民众们躲避曹军,是为了保护他们!结果呢?   孙慈之死确实得有人负责,可这与寨子里其他的人何干?适才寨子里的人也说过了,此事绝非有意而为,只是某个新来的弓手不知死活。现在数十人因此而丧命,他们都是罪有应得吗?归根到底,这场杀戮是因为我雷远雷续之的命令,是因为我身怀利器、杀心自起!这样的做法,有何异于曹贼?   雷远有些后悔。他对自己说,今后决不能如此。   郭竟带人把放弃抵抗的壮丁和村寨里的老弱一起赶到石台前方,等候雷远处置。他对雷远说,寨子的首领冯迁,便是刚才喊话的那人,已经死于乱军之中,不知谁动的手,凉得透了。   雷远看看下方惊恐不安的人们,索然起身。   这种世道,百姓太软弱可欺,而豪强又太强;豪强之上,又有更强。永胜寨百姓面对寨主的百数十部曲便无力反抗,而寨主的部曲面对庐江雷氏的精兵快马、坚甲利刃,又如豆腐般任凭宰割;庐江雷氏面对曹公……唉,不说也罢。这一层压一层的凶残暴虐,便造成了世上无数的惨剧。   他对郭竟说:“你告诉他们,可以去灊山大营,跟着撤退去南方,也可以留下,都行。随他们。”   说着,雷远自顾往来路行去。   郭竟转头看了看雷远,低声问王延:“你有没有注意到,最近这几个月,小郎君似乎变了很多?当初他可是无论怎样都不愿见血的……”   在郭竟看来,雷远以前那性子,着实失之于柔弱,现在这样,才算有点武人的刚强凶悍之气。挺好的。至于因为暴怒而杀几个人……那有什么关系?这样的世道,哪年哪月哪天哪个时辰不在死人?而这些人,纵使不死于雷远之手,难道还指望在乱世中得享天年吗?笑话!   既然如此,血债血偿又有什么不对?孙慈是小郎君的亲近扈从,难道不比这些蝼蚁也似的人金贵些吗?小郎君的反应理所应然,纵有株连,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王延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须,思忖着道:“大概是上过一次战场以后,被血气冲击到了,醒觉了潜藏的性子?毕竟宗主和小将军都那般强悍,小郎君本不该那么文弱。”   这样的推断可说是毫无实据,但对于郭竟来说,他只是需要为小郎君的变化找个理由而已。于是郭竟连连点头:“有理!”   雷远顺着来路慢慢地踱步,没有听到两名护卫首领的推断。   他觉得坐在寨子里很是气闷,想换个安静的地方,透透气,舒缓下过于焦躁的神经。可是,当他回到适才突入的栅栏附近时,却发现那名擅自向孙慈射箭的弓手,竟然还活着。   这人在雷远发起进攻之前,就被同伴们捆了起来,战斗进行中,他因为躺倒在地,反而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虽然身上染了些血,都是同伴们的。此刻他扭动着被绳子捆牢的身躯,从几个交叠的尸体下蹭了出来,向着雷远嘶声大喊:“狗贼!有种的放开我!我和你拼了!无耻的狗贼!”   这种情况下还敢挑衅,这不是胆子大可以形容,显然已经怒火中烧,失去了理智。大概适才战死的人里,有他的家人或朋友吧,问题是,既然家人亲友都依附于寨子,他又为何肆意妄为,主动取人性命?此前被不自量力的狂妄所挟裹,现在又被仇恨冲昏头脑,这样人,真的有其取死之道。   雷远对自己的大动干戈颇有几分悔意,却不代表他会对这祸首产生妇人之仁。当此人破口痛骂的时候,雷远只漠然地看看他,抬手招了招。   正在稍远处监视着寨中百姓,不令妄动的樊宏连忙策马过来:“小郎君,有什么事?”   “杀了他。”   樊宏更不多言,纵马过去,挥刀砍下了他的首级。只是他的臂力弱了些,这一刀砍得拖泥带水,颈腔里的血液四处喷溅,几乎洒到雷远的脚面。   雷远看看这些血,退开半步:“樊宏,你去催促下郭竟王延等人,叫他们快点走吧。我不想待在这个地方。”   郭竟等人很快就赶到雷远身边,还牵来雷远的战马。   “小郎君,这帮山民自寻死路,怪不得我们。倒是我们接着该往哪里走,这得听您说了算。”王延道。   雷远知道亲卫们的想法:山民的凶蛮无知超乎预料,本以为通知人们躲避曹军是件善举,最后却发生了冲突,己方还死了人。这是完全不必要的损失。他下意识地看看队伍后方,在找到合适的地方落葬前,孙慈的尸身被紧紧包裹着,就放置在一匹马背上,跟着众人行动……这情形更令人既失望、又尴尬。   雷远沉吟着,用马鞭轻轻敲打着左手的掌心。似乎他思考的时间有点长,但从骑们肃然等候,寂静无声。   经过适才这场短暂的战斗,所有人对雷远都多了些敬畏。但雷远心里明白,且不提适才的战斗如何,把有限的时间消耗在村寨分布稀疏的山区,这是自己失了计较。   “不必在山里消耗时间了,山民桀骜,又自以为有深险为峙,无论谁来管制,他们都能活下去。所以,多半不愿跟随我们。”雷远道:“我们按照原来的计划下山,往决水、灌水沿岸走一趟。那边地处平原,村寨较多,又正当曹军兵锋……有得要忙了。”   “好!好!”从骑们纷纷道。 第九章 迁民   淮水南岸,决水、灌水沿岸地区的地形平坦,小山丘壑连绵而起伏不大,其间有谷地错落分布,形成大小不一的坪坝。山头高处有茂密的森林,平地则遍布矮树、荆棘和枯草。   此地处于江淮豪右控制区的边缘地带,虽也遭到天灾人祸的惨烈破坏,但还大体维持着两汉延续至今的密集乡邑聚落结构。目前为止,算得上周围数郡范围内,人烟较密集的区域。   由于自雷绪以下的势力首领们既无政治理想,也无治理的能力,因此放任大部分村社自治。豪右所属的部曲巡行到某处时,随意勒索些补给物资,就当是收税了。   这种情况下,百姓们的艰苦可想而知。水患、疫病、盗匪,甚至某次简单的气候变化,都会夺走许多人的性命。   然而,得益于紧邻中原的地理位置,每当某次灾难夺走了许多人的性命,死者所腾出的屋舍,又会陆续被各地逃亡来的流民占据。随即难民又会死于某种灾难,这些村落于是再一次空荡无人,直到下一拨流民的到来。   一年又一年的如此反复。村落如故,只是每一天都较旧时更破败,规模更小些,户口更少些。   如此下去,曾经人烟繁茂而富庶的村社,终究会被抽干血脉,不可避免地走向衰亡。   齐五是个流民。他的家乡远在数百里之外的徐州,原本有妻有子,有老母、长兄、幼弟。一家人上有宗族荫蔽,还传有祖传百亩田地耕稼,纵使近数十载租税日趋沉重,靠着种地的手艺,总可勉强度日。   然而自从荒乱以来,天下板荡、贼寇横行,肆意杀人侵暴,更兼水、旱、风、雹、霜陨、疾疫、蝗螟等灾害无一日停歇,朝廷又毫无赈济可言,只有更加如狼似虎地征集压榨……如此种种,很快就将齐五逼迫到了家破人亡的境地。   齐五辗转流徙,饱经艰危,曾经被挟裹进青州黄巾的余部,又曾经随着流民大队漫无目的地奔走求食。   他的经历越来越丰富,见识越来越广,而他所依赖的宗族早已瓦解流离,身边熟悉的人也慢慢地死亡殆尽。   二十年过去了,齐五年近半百,眼睛瞎了一只,右手的指头也断了两根,乱世风霜彻底摧折了他的筋骨,使他身躯佝偻下来,粗糙的皮肤垂坠着,在他的脸上和身上形成纵横的皱纹。   或许是年纪大了,他发现自己不再害怕死亡或疾病,于是他在一处叫做大槐里的地方落脚,准备安静地渡过饱受折磨的一生。   聚集在大槐里的,几乎没有本地的居民,都是从四方流离而来的苦命人,此后两三年的时间里,齐五和几个年轻人开垦田地,侍弄庄稼,渐渐地让人们得以糊口。   这一日里,齐五带着两个半桩孩子,慢慢沿着田埂行进。田埂左边这块地本来应该是块精心打理过的好田,可惜荒废了,田里的荆棘到现在都没有锄尽。   田埂右边的一片更好些,但是齐五在翻地的时候,发现地里浅埋着十几具尸体,于是取土将之掩埋,再不想过去。   田埂很宽,两个孩子各自拖着一条木耙走在前头,齐五背着手在后,喃喃地道:“秋天也要耕田啊……先耕田,然后再耙,把雨水收在土里,就算春旱也不怕……对了,如果秋天不下雨,千万别耕,那样反而绝了土气……可惜,没有牛,没有牛啊……”   齐五的嗓子粗噶,语调又低微,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也不知道前头的两个孩子能听进去多少。他抬起头,用浑浊的左眼看看两个嘻嘻哈哈的孩子,嘴角抽动,苦涩地叹了口气。这两个孩子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看着他们,齐五常常恍惚想起自己死在乱军刀下的儿子。   远处的道路上,突然有烟尘扬起,一行骑士纵马扬鞭,疾驰而来。齐五的视线虽然模糊,却能分辨他们的衣着和配备的武器,那都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大跳了一下,过去无数次的经历已经明确的告诉他,村庄的宁静被打破了,一定会有坏事发生。   齐五竭力挺直身体,用力如此之大,以至于脊椎都发出了咔咔的轻微响声。当那队骑士来到身前时,他用尽量庄重的语气道:“各位来此,所为何事呀?”   “此地是大槐里么?”有人沉声发问。   “正是。”齐五指了指远处的一颗大槐树:“此地叫作大槐里,便是因为这株槐树。十里开外还有一颗略低些的槐树,那处是小槐里。我们两处都有百十户人家,素日里守望相助的。”   齐五下意识地将村落的人户数说得多些,又扯上了附近的小槐里。这样的话,如果眼前这批人有什么歹意,或许会有所顾忌。   先前说话那人转向一名年轻人禀道:“小郎君,这里便是……”   “我认得此地,去年曾来过。”那年轻人摆了摆手,跃身下马:“老人家,此地乡老可是姓左?我是庐江雷氏族人,有急事寻他。”   庐江雷氏,齐五是知道的。这是以庐江郡为中心,拥有部曲徒附上万人,号令所及,覆盖周边各郡的大豪。严格来说,大槐里也在庐江雷氏的势力范围内。只不过他们既不派遣官吏来管理,也没有定期征收税赋;唯有偶尔兵马过境时,会勒令支应若干粮秣。   这就已经很好了,没有逼死人的课税,没有强征劳力,也没有烧杀掳掠;什么也不做,能够放任百姓们自行求生,容这些乱世中的逃亡者安心种两茬地,已经是能得到齐五衷心感谢的善政。   既然是庐江雷氏的族人,至少不会是来掠夺杀戮的。齐五直起的脊背猛地弯了下来,警惕的神色也放松了,他客气地道:“咳咳,这位小郎君,你要找姓左的乡老吗?”   “正是。我记得大家都叫他老左,也有叫左大声……嗓门确实很大。”   “他已经死了。”   “死了?”   “老左有咳逆的毛病,去年冬天太冷,他支撑不住,折腾了数十日,吐血死啦。”齐五平淡地述说着,并没有什么情绪。   年轻人一时默然。   这一行人,正是雷远和他的从骑们。   这时候,距离雷远等人在永胜寨的厮杀已过了整整一天。从永胜寨到决水和灌水下游间,依旧有群山阻隔。但雷远熟悉道路,知道一条鲜有人行的小路,于是他们直接牵着马,沿着斗折的山间小道横穿峡谷,很快就抵达对面的山梁。   休息一晚以后,接着的路线就比此前好走很多,他们再经过半日疾驰,便来到了大槐里。谁知刚到达,便听说熟悉的乡老已经死了。   “那……如今这大槐里,可有人主事?”   “没……没有了啊。”齐五茫然。   雷远看看齐五背后的墙垣。那墙垣不高,夯土破败,短短数丈就有四五个坍塌的豁口,露出里面被火焚烧过的废墟,和反复重新搭建的窝棚。豁口后面挤挤挨挨地站着些蓬头垢面的村民,谁也不敢近前。   雷远上前几步,扶着齐五的胳膊沉声道:“老人家,不知该怎么称呼?”   “小人齐五,我……我只是带着大家种田的,我什么都不懂啊……”齐五有些尴尬,却又不敢挣开雷远的手。   “齐老丈,懂不懂的,都是小事了。”雷远打断了齐五的自辩:“曹军要来了,请你带着大家,往灊山暂避。”   “啊?什么?曹……曹军?曹军来了?要打仗了吗?”   齐五的花白胡须颤动着,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握着拳,想制住颤抖,却失败了。他盯着雷远,希望他的脸上露出笑容,告诉自己这只是个玩笑。雷远却只沉重地点点头。他惊恐地回头,看到的只有村民们一张张同样惊惶的脸,和一道道茫然失措的眼神。   “但……但是……”齐五看看雷远,他的嘴唇嚅动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但是什么呢?但是这地方是我们在乱世中仅存的容身之所?但是大家竭尽全力开垦出了一些田地,本以为明年能吃上几顿饱饭?但是曹军不一定会像从前那样沿途烧杀?但是大槐里内老弱妇孺居多,而且大家过冬的存粮尚且远远不足,根本不足以支撑一次长途跋涉?   但是,这些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村民里,有幼小孩童被这突然的紧张气氛所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跟着齐五学习耕田的两个孩子丢下木耙奔过来,他们大概认为是雷远说了什么,吓着了所有人,于是拦在齐五身前,圆睁怒目,瞪着雷远。   齐五连忙猛地将他们拖开,向雷远躬身赔罪:“小孩子不懂事……您……”   “不用多说什么了,快点收拾东西,往东面去,进灊山。会有人接应你们。”雷远哪会介意这些,他注视着齐五被风霜侵袭得不像样子的面容,郑重地道:“尽量快,拜托你了。” 第十章 丘首   告别了齐五等人,雷远从大槐里开始,接着到小槐里,之后再是山阳亭和旬明亭……他们自西向东,一路通报至各处百姓聚集的所在。   在这些破败的村社中,三老、有秩之类的基层官吏早已亡散,此外几乎不存在有力量的组织了,穿行其间,雷远的行动没有受到过什么阻碍。但他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在此之前的很多年,他的生活都是以军营为中心的,并不曾近距离地接触百姓;而一旦深入地接触,雷远就意识到了:多年来,以雷绪为首的地方豪右们几乎没有为百姓做任何事情。   当然,即使在所谓的盛世,那些蝼蚁般的草民也是被欺凌被压榨的,何况乱世?对于许多百姓来说,能够较少滋扰苛待他们的,便已经是善人。但雷远不这么觉得。每次直面惨淡挣扎的百姓们,都使他感觉到痛心,他非常希望自己的行动能对百姓做出弥补。   有时候,他们在破旧泥胚的坍塌墙壁间穿行,寻找到的却只有被野兽啃噬残缺的尸体;有时候,他们扒开断砖残瓦遮掩下的地窖,找到因为害怕抢掠而提前躲进去的老弱妇孺;更多的时候,他们不得不耐着性子,向操着各地古怪口音的流民反复解释:我们真不是来抢劫杀人的,只是想告诉你们,曹军要来了,快逃吧!   雷远并非因为雷绪的指示而奔走,而是出于愈来愈高涨的责任感,这使他穿行于一处处村社,反复地说着,不觉疲累。   曹军要来了,这五个字或许不能吓倒深山中的居民,却足以使村社中得流民们产生最激烈的恐惧情绪。   他们中,有人记得初平四年时,傅阳、取虑、睢陵、夏丘等地的累累尸骨;有人记得兴平二年时鸡犬不留的雍丘城;有人记得建安三年时被泗水和沂水没顶的下邳和血流漂杵的彭城……通过这一场场屠杀,那位乱世奸雄从奋武将军到司隶校尉,再到司空,到丞相;而他的赫赫威名之下镇压着的,是如山的尸骨,和蚁民们的绝望和恐惧。   在这里,几乎每座村社都响应了雷远的号召,一批批面黄肌瘦的百姓从各种角落里挖掘出珍藏的食物和最后一点财产,动作快的,当天就抱着义无反顾的态度踏上逃亡之路,动作慢的,还想收拾些基本的生活物资,也都答应会尽快出发。他们都清楚,在这个过程中,因为疲惫、饥饿和各种未知的危险,必然会有一桩桩的悲剧或惨剧发生,但那总比死在曹军的屠杀中要好些。   奔忙了两天之后,雷远一行人基本完成了预期的任务。拯救他人的成就感虽然让他们感到欣喜,但无法缓解他们的疲惫。于是他们在靠近离里山的一个小村落歇息,准备次日就启程返回。   这个村落里的居民昨天就陆续出发了,此刻还有少数人留着,其中有些是难以承受长途跋涉的老弱。青壮年带走了所有的粮食和物资,老弱被放弃了,他们只能安心等死。   这种情形是雷远深深厌恶的,但他又能如何呢。数十年的乱世中,比这惨烈更多的情形也在全天下的各处一再重演,他只能尽量保持无动于衷。连续数日的奔忙几乎耗尽的雷远的精力,使他疲惫,使他心情低落。有时候雷远觉得自己越来越虚伪,就在不久前,他还杀了人,杀了许多人,那时候他的举动有什么正义可言?为什么现在又让自己沉浸在同情和怜悯中?纵使自责和焦虑,究竟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小郎君,剩下那几户,我们已经帮忙收拾了行李……其实没多少,就是些零碎锅碗,还有辆小车。”郭竟一边搓着手上的泥灰,一边说着。   这数日里,雷远不仅尽心尽力地沿途通报,有时还派遣他的扈从们帮助村民做些杂事;此等情形,扈从很少有料到的。他们并不习惯做这些,但既然小郎君说了,偶尔做一些也无妨。毕竟小郎君年轻,总是会心软些;在这种世道,能跟随一位性格温厚的上司,乃是福份。   雷远应了声,让郭竟自去休息。   他绕过一栋塌了半截的矮墙,又将挡在身前的蜘蛛网拂开,勉强找到一块可以落座的石板,刚坐下,就听见远处传来凄厉的哭叫声。他皱起眉头,想要唤人去查看,又想到这不可能是自己的部属在抢劫。村民们早就一无所有了,没有任何值得下手的东西,多半是哪里死了人,病死或饿死的。   自己能做的,终究还是太少了。   坐在对面的高瘦老者将一盏茶汤摆在雷远面前。   雷远知道这老者的年纪不过六十余,但此刻看他形容枯槁如朽木,显得极其衰老。老者用来盛水的漆盏,表皮已经破碎,露出了内里的竹胎,与周围破败的房舍恰可相配。茶汤则是用未经揉制的树叶煎出的,在夕阳映照下显得色泽焦黄,散发着可疑的气味。   雷远恭敬地双手捧着茶盏,略啜饮一口,慢慢放下。   并非雷远矫情,而是这老人值得恭敬对待。此人姓李,名孚,字叔达,乃是本地有名的儒生。他通晓古文经学,又擅解春秋,曾受公府征辟,也曾与东平大贤刘梁为友。数十年来,这老人亲眼目睹了大汉从盛世到乱世的坍塌,亲身经历了难以想象的颠沛。大约一年前,雷远曾经过此地,执弟子之礼拜见李孚,向其请教学问。李孚广博见闻和谈吐中流露出的洒脱态度,都引起了雷远的钦佩。   这次雷远领命动员乡民们撤离,再度经过李孚的居所。却发现这一家族过去数月里连遭灾劫,这时已经人丁离散、丧败得不像样子。因为上次登门拜访时,王延陪同着,王延深知雷远对李孚的敬意,便问他是不是需要再去拜见。   说实在的,雷远没有这想法。这一年里,雷远的内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好学知礼的文弱少年了。当然,那时的雷远刻意如此,自有其缘由,可是对于这种奔走于儒门以求品题清议的行为,他现在只觉得很可笑,很幼稚,甚至有些愚蠢。且不说李孚只是一个老书生罢了,算不得真正的名士;而雷远自己出身于乡间土豪,勉强读过几本书籍罢了,从未曾正经地治学,非得往士子队伍里凑,那是走歪了路子。所以难怪邓铜等人明里暗里,都有些不屑。   但是既然王延提起,雷远便不得不去上门一叙,否则有向盛避衰的嫌疑,令人不齿。   好在李孚并没有与雷远砥砺学问的意思,这样的世道里,也没有互相抬举名望的必要了。他只是邀请雷远在残破不堪的院落中落座,两人一起用些茶水。   “续之,你这些日子想必很辛苦?又或者,遇上什么特别的事情了?”李孚问道。   雷远怔了怔:“劳烦叔达先生挂念……其实还好。只是想到将有兵灾,心中郁闷。”   李孚摇了摇头:“必然发生过什么事,只是你瞒着我吧。续之,上次你来见我时,纵使少年意气未褪,也难免透出鳞爪蛰伏的消沉之态;今日过来,消沉郁郁之态虽然还在,少年意气却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   雷远端起茶盏,又啜饮一口。   李孚看了看雷远的神情,叹了口气:“取而代之的是勇鸷猛烈的气概。”   雷远看着茶盏中的水面微微一抖,他不动声色地把茶盏放回原处,失笑道:“叔达先生,续之始终是原来的续之,哪里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你只是一年不曾见我,印象模糊了吧。”   “续之,我又无意打听你们庐江雷氏的家务,你不必如此。”李孚凝视着雷远,深深地叹了口气:“当此乱世,性子里多几分猛毅,也是好事。”   雷远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静默片刻,起身张望了一番周围的断壁残垣:“叔达先生,我看此地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了,不知你何时出发?是否有家人乡党同行?我当遣人护送你们到灊山大营,免得路上有什么滋扰。”   “不必费心……”李孚摆手示意:“古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我年纪大了,不欲死于他乡。”   雷远吃了一惊:“叔达先生这是何意?”   李孚慢慢地道:“续之莫慌,我并无他意……就只是此意。”   李孚所说的,确是事实。毕竟他已垂垂老矣,雷远看他的精神体格,不像是能够跟着翻山越岭的。雷远苦笑几声,待要说什么。却听李孚又道:“续之不必劝我。你也该晓得,凭我这老朽之躯,本来就将近弃世之期,怎么可能经受得住长途跋涉颠簸?与其毙命于鞍马劳顿,葬于深山大壑之中,还不如在此坐等曹兵劈头一刀……只有一事,我必得拜托续之。”   “叔达先生请讲。”   “我的家族宗亲早已不存,四子二女,俱都殁于战乱。如今唯有一个孙儿名唤李贞的,留在身边。还望续之能够将他带走,不要让他与我这老朽陪葬。”   雷远想了想,点点头:“此易事尔,叔达先生请放心。我当安顿好这个孩子,也会尽我所能,令他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   “如此甚好。”李孚宽慰地笑了。   “然则,如今正是兵凶战危的世道,跟着我只怕有些危险,是不是可以……”   李孚伸出枯瘦的手掌,握紧雷远的手臂:“除了续之,我也找不到可以信赖的人了,就让他跟着你吧。在这乱世之中,哪有不危险的地方呢?这孩子不是读书的料,但是个好猎手,会骑马,性子也还可靠……续之,你会用得上他的!” 第十一章 烽烟   这时候,稍远处传来噔噔的脚步声,一个相貌清秀的少年背负长弓,提着条膘肥体壮的野狗,兴高采烈地从墙垣后跑来:“祖父,看我猎到了何物?今晚有肉吃了!”   李孚看着这少年,脸上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在微笑:“好!好!续之,这就是我的孙儿李贞,字含章。贞儿,你来见过庐江雷氏的小郎君。”   李贞扔下猎物,向雷远施了一礼。   雷远起身看了看李贞,又看看贯入野狗眼眶内而不伤皮毛的箭矢,微笑道:“这狗是你射中的?箭术不错?”   李贞得意洋洋:“那是。乡里左近,谁的箭术能及得上我?祖父,就算曹军来了,我也一箭一个,叫他们都了账!”   “休得如此张狂!”李孚低声斥了一句。他用力睁大浑浊的双眼深深看着李贞,好像是要把孙儿的相貌刻在心里,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一会儿,你就跟着续之走吧。”   “哦,去哪儿?”李贞转向雷远笑道:“你们是有好吃的吗?这条狗我要留到晚间给祖父的,你们可别打它的主意!”   雷远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或许因为生活越来越艰难,即便以李孚这等大儒在村社中的地位,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孙儿经常吃饱;所以此刻李贞满心想的,只有这条肥硕的狗子。   好在这少年突然反应了过来,他惊疑不定地看看雷远:“跟着这位雷家小郎君走?走去哪里?”   “曹军要来了,叔达先生将你托付给我,我带你往灊山中躲避。”雷远答道。   李贞猛地冲到李孚身前:“祖父,你呢?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少年的脸色呈现出不正常的惨白。他不是傻子,他能体会到昨天开始村社的动向,只不过没有往那方向去想罢了。直到这时,他的脑海中猛地冒出了一个令他恐惧至极的念头,他突然想到,或许祖孙二人相依为命的生活并不能永远延续下去,而今日此刻,可能就是告别的时候?巨大的悲戚感铺天盖地般碾压下来,仿佛要把他的心脏撕碎。   “祖父……我……我不走,我留下来陪你可好?我会听你的,好好念书!”李贞泪如泉涌,他的手和脚都在发抖。   李孚无声地笑了,他看着孙儿年轻稚嫩的面容。这相貌,和心爱的长子简直一模一样。他想到了年轻时在洛阳太学求学的快乐日子,想到了和青春美貌的妻子共同迎接儿女们一一诞生的幸福。一家人的凋零似乎就在转瞬之间,好在,很快自己就可以与他们见面了。   他用粗糙的手指摸了摸李贞的眼眶,温热的泪水浸润了他的皮肤,被风一吹,很快就凉了。   他说:“祖父已经老了,走不动了。但你还年轻呢。走吧,走吧。”   李贞嚎啕大哭起来。   雷远向墙外张望过来的从骑们挥挥手,让他们退开些。他自己也走了出来,给这对祖孙留下最后的告别时光。   短短数日里,这样的生离死别场景,雷远见过了太多次。与李氏祖孙不同的是,大部分人在告别亲人时,甚至没有流泪,因为重重苦难早已将他们的精神折磨到麻木。由此也可以看出,李孚把自己的孙儿保护的很好,并未有让他承受什么苦难。但李贞终究是要面对苦难的,逃不掉。   雷远叹了口气,似乎忘记了自己也并不比李贞年长许多。   断壁后的哭声慢慢停了下来,于是雷远转身向那里走去,按照之前与老人的约定,该把李贞带走了。   就在他转过身的瞬间,周围数人同时惊呼出声。   雷远抬起头,便看见一道直通天际的巨大烟柱在西面升起。   “这是……这是大槐里和小槐里的方向,不知道是哪一个村社着火。”郭竟估算了一下距离。   樊宏忧虑地点了点头。   是村民们临走前放火烧村吗?不可能,雷远知道村民们对他们的居住的地方有多么珍惜。哪怕这间屋子只是逃难途中暂时的栖身之所,哪怕已然家徒四壁,他们离开时都会小心翼翼地阖上门板,再给屋顶加一蓬干草。何况,烧村对他们又有什么益处?徒然浪费时间罢了。   又或者,是贼寇袭击?也不可能。这两个村社都不是殷实富庶的那种,根本不值得贼寇们动手。当然,如今的江淮之间本也不存在殷实富庶的村社;在朝廷,或者说曹丞相眼中,最大规模的贼寇或许正是庐江雷绪和他的盟友们。   那会是什么原因?正在雷远思忖的当口,又一股巨大的烟柱冉冉升起,两道烟柱的距离不远,浓密的黑烟仿佛两条硕大无朋的怪蟒在天空中翻翻滚滚,令人心生惧意。   然后是第三股烟柱,第四股烟柱,第五股烟柱。   这代表了又有三个村社被焚烧了。   这样的局面,必定是某种有意识的大规模行动造成的。   “这是示威。”雷远突然明白了,他厉声道:“曹军来了。”   郭竟皱眉道:“怎么可能?曹军的主力应该在寿春……”   话说了一半,他猛地瞪大眼睛。他也想明白了,那当然不是寿春的曹军,而是来自南阳或许昌的曹军。在张喜所部千骑被歼灭之后,曹公派遣的第二批援军来了。   前几日雷远为雷脩分析局面时,当时郭竟、王延等亲卫都在场,亲耳听说了雷远的判断:曹公绝不会将合肥长期置于危险之中,之所以只派遣张喜的一千骑兵支援,是因为赤壁失败后兵力重编需要时间。但是,一旦小规模的援军遭到阻截,曹公必定会克服一切困难,发动大军来援。   然而包括雷远在内,所有人都低估了曹军重整旗鼓的速度,也低估了曹公旺盛的斗志。计算时日就可以知道,当张喜所部失败的消息传来后,曹公立即就派出了第二批援军。   这批援军不仅规模更大,也很清楚自己的敌人是谁。纵火焚烧村社,就是他们对江淮豪右们的示威。这代表着江淮间的局势将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切敢于和曹公对抗之人,都会被碾为齑粉!   而此时此刻,首当其冲的会是谁呢?   “混蛋!”郭竟怒骂了一句,他大声道:“小郎君,我们看到这些烟柱的时候,曹军就已然经过了那几处村社。他们马上就会到达这里!我们必须立即走!越快越好!”   同时,雷远就如被一桶冰水劈头浇灌,一时间心神动摇。   与郭竟不同,雷远想到的是两天之前,自己在灊山大营中的提议。当时雷远提议,由各家豪族组成一支精锐的断后部队进驻六安,大张旗鼓地伪装成淮南豪强首领们俱在,要与曹军决一雌雄的样子。考虑到江淮间曹军兵力匮乏的现状,雷远料定曹军绝不会轻易来攻,至少可以为组织撤离民众争取三到五天的时间。   军议以后,兄长雷脩与梅乾两人就领兵出发了。但是,现在曹公再度投入大军来援,江淮间曹军兵力不足的窘境很快就会得到缓解,而进驻至六安的雷脩等人,会成为曹军必欲击破的目标!   也就是说,雷远提出的计划,竟然将自己的兄长和淮南豪强们的众多精锐,俱都推入了险境里。这是雷远无论如何都承担不了的责任,对于他近来试图获得更多发言权的努力,也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小郎君!我们快走!”郭竟催促道。   雷远看了看迅速聚拢的部下们,问道:“我们用来携运行囊的从马有几匹?”   “四匹。”   “所有行囊都不要了,扔掉。”雷远想了想,大声唤道:“延叔!延叔!”   王延匆匆奔来。   “延叔,你和王北二人骑术最佳,你立刻去挑出六匹好马来。你们两位一人三马,昼夜不歇地赶回灊山大营,通报曹军动向。越快越好!”   王延与郭竟交换了个眼色:“我以为,这样重大的消息,还是小郎君亲自回去禀报比较妥当。”   “我的骑术远不如你们两人。军情十万火急,岂能耽搁?这时候你胡思乱想些什么?”雷远厉声叱道:“立即去!马上!”   雷远极少这样疾言厉色,众人都知道,这表示他做出最终的决定,绝不容更改。   “是!”王延向雷远深深行礼:“那就请小郎君多保重!”   “去吧!”   “遵命!”王延小跑着带人牵马去了。   “其他人跟我一起走,来吧!”   “带上我!”李贞不知何时从断壁后绕出来,还牵着匹马,马背上装着些零散物事。看来李孚为他的孙儿准备得甚是妥帖。而少年的眼眶通红,嗓音也有些嘶哑。   郭竟看看雷远。   “有胆量吗?敢杀人吗?”雷远策马经过李贞的身边,俯身凝视着少年,轻声问道。   “有胆量!也敢杀人!”李贞大声道。   “那就跟着我们吧。”雷远催马向前:“我们走!”   李贞向着断壁方向跪倒,重重地叩首道别,随即跃身上马。   时已深秋,天色黑的很早,但众人不敢有丝毫耽搁,趁着夜色向东疾驰。 第十二章 宵遁   这几日往来奔走,其实人和马都很疲惫,有不少人的大腿内侧都磨破了;适才本已准备休息,又不得不继续奔波,更导致格外强烈的困倦一阵阵袭来。但前所未有的紧张感和恐惧感迫使每个人忍住痛楚、强打精神,他们都明白,真正的灭顶之灾或许就在眼前了,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争取生机。   身后的断壁残垣渐渐没入黑暗之中,看不到了;前方也看不清道路,只能勉强分辨出漫生于荒废田地中的荆棘枯草。于是骑队便沿着荆棘间的蜿蜒道路前进,速度不算特别快,马蹄的嗒嗒声在静夜里传出很远。   直到后半夜,月亮从云层中偶尔穿出,撒下些黯淡的光。看得清道路了,同时也产生了被敌军斥候发现的危险。   郭竟催马向前,与雷远并辔驰骋了一段,他说:“小郎君,这一程疾驰下来,我们的人、马都疲惫不堪了。这样下去,万一被曹军追及,只会更加危险。我记得前方有个隐蔽的小谷,或可让兄弟们在那里休息一下,略微歇一歇马?”   雷远此时有些走神,没有回答。   此刻涌动在雷远心中的是另一种强烈的兴奋感,那感受在他内心深处像火焰般灼烧着,提醒着他:对于淮南群豪来说,此次响应吴侯起兵,就等于自绝于曹公;但对雷远来说则未必,无论是从感情角度,还是利益角度,雷远都没有把自己的命运与这批土豪完全捆绑在一起。   雷远依稀记得有个说法,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凶残暴虐的兽性。而杀戮和死亡最能够激发出兽性,所以在战争中,种种惨不忍睹的状况往往难以避免。雷远已经亲身体会到了这一点,所以他突然又想到:许多人都对曹操的凶残嗜杀感到畏惧,但他们同时又不得不承认,是曹操在这个混乱不堪的世道重新建立秩序、给这个乱世带来了难得的和平。那么……如果不考虑凶残嗜杀的那面,曹操会不会是值得效力的英雄?他所建立的政权和军队,会不会是能够统一天下的政权和军队呢?   雷远常常会对这些青史留名的大人物产生敬畏之情。他了解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几乎没有和这些大人物对抗的资本。毕竟,自己那个介于土豪和贼寇之间,还明显不喜爱自己的父亲是不可依靠的;自己在后世积累的那些如何在企业中混吃等死的小手段,更是屁用没有。既如此,这样下去哪有前途可言?   所以,他曾经认真地考虑过:找个机会投靠曹操,做一个安全无虞的小官吏,安安稳稳地渡过乱世,这应该是不错的选择……那么,这个目标有没有可能实现?为了达到这个目标,又应该做些什么呢?退一万步来讲,如果淮南豪右们的局面断不可维持下去,自己是否可以早做准备,离开这艘注定倾覆的破船呢?   “小郎君!大家得休息下,否则坚持不住的!”耳边响起又一声呼唤,那是郭竟见他迟迟不答,催促了一句。   雷远猛地勒马。他将种种胡思乱想都驱离自己的头脑,再把纷繁芜杂的情绪藏起来。瞬间,又回到了极度冷静的状态。他看了看天色,东方已经透出隐约的灰白,于是抬手向众人示意:“休息半个时辰。”   环视四周的地形,他又道:“现在开始,马匹全部勒口,人也不许再出声了,小心遇见曹军侦骑。另外,全体着甲,随时准备接敌!”   所有人立即遵照雷远的吩咐行事,动作敏捷,也绝不打折扣。他们紧跟着郭竟,来到一处隐蔽的小谷,鱼贯而入。深秋时草木渐渐萧疏,露出小谷两侧嶙峋的岩层,岩层上方是大片茂林,恰好成为了极佳的遮挡。随着骑队的进入,有一群乌鸦惊飞,见无其它异状,又慢慢地降落下来。   在很短的时间内,骑士们就悄无声息地隐蔽下来。得益于从张喜手中的缴获,他们随行带着七八匹替换用的战马,这时有人从战马背上解下皮甲和头盔等物,互相帮助穿着起来,也有人负责检查弓弩、刀剑等武器。   这二十余名骑士是雷远目前为止的全部班底。人数虽少,却都是经过他精心挑选,然后逐渐加以笼络的人才。   这些骑士中,为首的是郭竟。他是陈国阳夏人,性格刚强果决,少年时本为陈王刘宠帐下的骑将,曾随刘宠击退黄巾,战必当先,颇立斩将搴旗的功勋。后来陈王遭袁术所害,部众星散,郭竟在江淮各地游荡许久,干过打家劫舍的勾当,最后才被雷远解衣推食的手段打动。数年来,郭竟处事忠勤干练,是雷远最倚重的左膀右臂。   地位与郭竟相仿的,是被雷远急遣回大营报信的王延。王延是所有从骑中最早追随雷远的,也是众骑士中最年长的,雷远平时对他特别尊重,常常称他为“延叔”而不直呼姓名。王延曾是徐州大将曹豹的下属督将,身为老资格的军人,曾与青徐黄巾作战、也曾与时任兖州的曹公所部交手,甚至还经历过飞将吕布与刘豫州的往来厮杀,军旅经验丰富之极。   再有樊宏与樊丰,他们俩是堂兄弟,家族乃是庐江灊县某地的小豪强。因为雷绪身为庐江各路豪强的宗主,这两人自幼寄养在雷氏族中,有几分质子的意思。他们俩与雷远一起长大,彼此情好甚密。两人各有所长,也都通晓弓马刀枪的技艺。近来雷远出于培养人才的考虑,逼迫这两兄弟读了些兵法,不知实际能学到多少。   原还有孙慈,他是众人之中特别机灵的那个,可惜已经死了。   其余的骑士们也均有来历,诸如郑晋、陶威、王北、宋景等人,都不是平庸之辈。能够在不被父亲重视、既无权力也无名分的情况下,一点点聚拢起这些忠诚可靠的部下,需要非凡的耐心和持续投入。   他们代表着少年的雷远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代表着他对自己未来有所作为的期待,而在此时此刻,他们是雷远信心和胆量的来源。   “这片谷地的入口很难找到,正好用来藏身,再往东去大都是平野,便无适合的所在了。让战马缓一缓,喝些水,立即出发,小郎君以为如何?”郭竟一边替雷远调整皮甲丝绦的松紧,一边压低了嗓音解释。   雷远轻声笑着,拍拍郭竟的胳膊:“我明白,我明白,好在有你提醒。”   郭竟点了点头,又替雷远试了试弓弦的松紧,点了点腰间革囊里的箭矢数量。雷远的箭术很一般,因此往往忽视这些。而郭竟久随雷远出行,总是会替雷远提前想到每一处细节。或许是因为距离敌军不远,此刻他的比往日里更加仔细。   在小谷另一头的樊宏突然附耳在地,随即连连挥手,让所有人小心戒备:“西北面,来了股骑兵!”   谷中众人立刻警戒。人和马匹都寂然无声,所有人牵着战马默然站立于黑暗之中,刀枪紧握在手,随时做好暴起作战的准备。   没过多久,土地微微震动,沉闷的马蹄声隐约可闻,听声音,至少有两三百骑。这支骑队沿着北面与淮水平行的大路前进,毫不耽搁地越过了小谷附近。   曹军骑队数量如此之多?来得如此之快?所有人都神情肃然。   雷远皱起了眉头:在这个年代,绝大多数人都肉食摄入不足,所以或多或少地出现夜盲症的症状。能够在夜间行动的,必定是平时里得到优渥待遇的精锐。能够派出两三百骑的精锐斥候骑兵,在其之后的主力部队规模绝对不小,却不知道是曹公麾下哪一路兵马?   他向樊丰比了个手势。   樊丰会意点头,他起身略微活动下身体,随即双足蹬地发力,如同狸猫般腾身翻上侧面的岩层,全程悄无声息。待到站定脚步,他立即垂手拉起兄长樊宏。两人又各伸一臂,帮了雷远一把。这樊氏兄弟俩对窜高伏地的手段好像有些独特天赋,雷远自问算得身手矫健,也只能瞠乎其后。   留下郭竟领队戒备,三人从密林中慢慢向外潜行,约莫走了一箭之地,到了月光能透过枝丫的林木稀疏之处,便停住脚步。   此处地势较高,可以看到淮水如惨白的白练一般,宽宽窄窄地自西向东延伸,渐渐远去的骑队就在淮水南岸凋零的田野间奔驰。由于无人维护,常见某段的道路被灌木沼泽隔断,骑队便顺着地势自然分流,到了较远的某处又重新汇合,甚至发现某处道路无法通行,不得不退后另择方向的时候,骑士们依旧沉稳有序,队列丝毫不见散乱。如果仔细分辨,甚至可以发现骑与骑之间的间隔距离也几乎不会有剧烈变动。雷远知道,这是因为骑手们每个人都具备精湛的骑术,在马匹奔走时可以轻易控马避过路上的石块或凹陷,而速度并不稍缓。   昏暗的夜色中,他们黑色的身影穿行于苍茫平野。双方相距甚远,雷远本不应该看得这么清晰,但黯淡的月光洒落下来,照射在那些骑士身上,竟偶尔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寒光。   “竟然是……那些是铁甲骑兵!”樊丰的声音有些颤抖。 第十三章 大军   樊丰显然是有些害怕,这也正常。要不是提前隐藏入小谷之中,自家二十余骑很有可能被这支军马撵上,那时的情形,便和羊入虎口没有区别。   铁甲在当下属于战略性的重要物资,一名士卒持刀披甲,便足以战胜十人以上同等训练水平却未着甲的士卒。但铁甲制作复杂、保养不易、战斗中的损坏率又极高;雷远隐约记得,昔日河北霸主袁绍统辖冀青幽并四州数十万众,所拥有的铁质铠甲也不过万领,而当时占据兖州的曹公,据他自己所说,手中不过“大铠二十领”而已。眼下这支骑队如果确有许多铁甲骑兵在内,那在战场上冲阵突击的威力,就足够击溃数十倍之敌。而能够给斥候骑兵大量配备铁甲的军队,又会是怎样的实力,怎样的规模?   莫说樊丰害怕,雷远自己也害怕。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对局势的判断有个极大的疏漏。因为此前张喜带领一千骑兵救援,他在猜测第二批援军数量时,下意识地以一千骑兵为基准:或许三千?五千?但是……如果更多呢?如果曹公此次向淮南挥出的,是一记足以痛击吴侯的、真正的重拳呢?他顾不得细想下去,猛地转身:“敌军侦骑如此,足见其本部规模极大。我们就算冒风险,也得尽快离开了,否则陷入曹军大部队的行军队列之中,可就有大麻烦!”   转过身来,却见樊宏又一次附耳在地,樊丰满脸紧张地看着自己的兄长。   片刻后,樊宏起身:“西南面,又来一股骑兵!”   第二拨骑兵应该是沿着南方山区与平原交界处的道路,一直向东,行进的路线距离小谷很远了,所以在凌晨的黯淡天色中完全张望不到他们的身影,唯有低沉的马蹄声隐约传来。   “走吧走吧!”他加快脚步,准备尽快撤离。   曹军数量比预想得要多得多,真的不能耽搁了。   樊宏跟在他走了几步,突然涩声道:“小郎君,好像又来了一队骑兵,第三队了……还是冲我们的方向来的。”   这是什么样的鬼运气!雷远情不自禁地抱怨。   这队骑兵果然是直冲着小谷的方向来的,就在眨眼工夫,沉重的铁蹄踏地声就连雷远也听得见了!   “你去传我命令,全体小心隐蔽,人出声杀人,马出声杀马!”雷远厉声向樊丰道。   樊丰应声往密林深处跑去了。   雷远与樊宏向被树林覆盖的坡地另一侧紧走了半晌,眼前渐渐开阔,他们潜藏在一处巉岩之后,向外探看。   骑兵们的身影渐渐近了。   他们的数量比之前的两支骑兵更多,大约在五百人左右。限于复杂的道路状况,这支骑兵并没有以纵队行军,而是沿着东西向的多条平行道路同时行动,铺开将近两里的宽大正面。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雷远可以清楚看到这些骑兵们统一身着黑色兽面兜鍪、黑色鱼鳞铁甲,甲胄映着月光,散发出幽暗的光泽。他们的战马也披着统一马铠,在面帘和当胸上用红色涂料画着狰狞的虎豹图纹。甚至他们纯以单手控缰的策骑动作也惊人的相似,虽然战马奔行迅速,骑士却沉稳;毫无疑问,这些骑士们都是能够驰骑彀射、周旋进退、驰强敌而乱大众的真正精锐,当他们数百人整齐划如一人地前进时,这种沉静便自然产生了强烈的凶恶肃杀之感。   再靠近些,骑兵们大略分成南北两路,绕过了小谷所在的台地和森林,继续向东。最近的时候,这些骑兵距离雷远藏身的巨岩只有十余丈,可以看到他们的马鞍两侧,往往悬挂着一个两个,或更多的黑色圆形物体。   雷远猛抽了口凉气。   他看清了,那些黑色的圆形物体,都是首级。   有些是青黑色的,因为淤血而开始扭曲变形的首级;有些是淅淅沥沥淌着污血的,刚被砍下的首级;有些是老人的首级;有些是小孩的首级。   五百名骑兵,每人的马鞍下都有挂着首级,那就是上千条甚至更多的人命。   雷远可以确定,包括雷绪所直属的部曲在内,江淮之间绝没有任何人敢于挑战眼前这种精锐部队,他更清楚方圆数百里内根本就没有成建制的军事组织。那么,这些首级是哪里来的?被这些骑兵杀死的是谁?   樊宏突然咒骂了一句。   雷远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强烈的沮丧和恼恨。   于是他也瞬间想到了。他伸出手,想拍拍樊宏的肩膀作为安慰,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显然,这些首级都来自于尚未撤离的村社居民。   雷远可以想到,当曹军自西向东而来,在进入到淮南群豪的势力范围时,他们便开始了有条不紊地屠杀和焚烧。包括昨天被烧毁的五座村寨在内,或许还有更多的村寨都没有逃过这些骑兵的屠刀。   那些村寨里还留有多少人?五百?一千?在路途中几乎必然被曹军赶上的又有多少人?两千或更多?   这些人,都是两天前还活生生地在雷远面前出现的人,是雷远等人竭力奔忙数日,想要挽救的人!可现在看来,这些手无寸铁的黔黎草民,都已经死在曹军的刀下了。   这种大规模的屠杀不是某一些士卒因情绪失控而发生的暴行,不是在战场上为了最大限度杀伤敌人而发生的暴行。这必然是自上至下的命令,有组织且高效率的行动。这行动是向一切敢于对抗曹军,甚至曾经对抗曹军的人发出的恐怖威吓!   一股怒气夹杂着寒意,直冲雷远的天灵盖。雷远不是没有听人说起过曹军的残暴。他听说过曹军所过之处水面漂满尸体,把整整一条泗水都堵塞的情形;他听说过徐州腹地一座座城池遍地尸骸,只有吃人肉的野狗尽情狂欢的情形;但那些毕竟都只是传闻,是发生在遥远地方的故事,只有当他亲眼目睹这些首级的时候,他才真正从内心深处爆发出了激烈的情绪。   他突然醒悟到,什么雄才大略的政治家、用兵如神的军事家、激情豪迈的诗人,那是数千载后生活在和平安逸环境的人们给出的评价。然而,肆意屠杀无辜百姓的恶行,怎么能够被洗刷?那些无辜者的尸骨,又怎么能够被无视呢?   是怎样暴虐的恶魔,才能够塑造出如此毫无人性的军队?又是怎样毫无人性的畜生,才能高居于残暴政权的顶端,心安理得地享受富贵荣华?或许天下无数的百姓都曾在心中质问,甚至也有人用他们的生命为代价,发出了质问……然而,无数质问都在愈演愈烈的残暴之下化为齑粉了,最终能够留在史书上的,只有几个冰冷的、不痛不痒的词汇而已。   凝视着骑兵们渐渐远去,雷远长身立起,慢慢地道:“这些骑兵应该是曹操的亲卫骑兵,虎豹骑。据说,此辈皆天下骁锐,临战常为先锋,如有折损,则从数十万军中选拔善战的百人将来补充。”   “曹公的亲卫骑兵?难道……”樊宏想了想,猛然大吃一惊。   雷远已经自顾往小谷中去了。   当他沿着来时的岩层缺口一跃而下,郭竟已经在安排给战马喂料。众人都清楚,马上又将会有长途奔驰,于是有人干脆将自己的干粮掰碎了喂给马匹。这种时候,马匹的状态直接就能决定人的生死,所以保证马匹的精神健旺,比什么都重要。   “小郎君,情况如何?”樊丰问道。   “过去的几拨骑兵不是寻常斥候,而是虎豹骑。敌军规模超乎想象,恐怕曹公已然亲自领军来此。”雷远看到部下们流露出吃惊的神情,但并没有因此失去镇定,于是继续道:“大家稍许整理下,我们立即就走。”   顷刻之间,一行人已经结束停当。   雷远率先出来,随后二十余人牵马鱼贯离开小谷。林木掩映下,雷远和他们一个个招呼鼓励几句,有时拍拍他们的肩膀。他拥有足够的交际往来经验,对待部下们的分寸掌握得非常好,保持着既亲切又受尊重的状态。   众人的状态还不错,虽然有些疲惫,但精神都还旺盛;马匹这几天被用得有点狠,普遍都掉膘了,好在底子很好,而且深秋时正是马匹最健壮的时候,再跑几程问题不大。   他抬头眺望远方。东面,灰暗的天穹尽处慢慢透出了亮光,那是朝阳已经喷薄欲出;而在西面……虽然还看不清任何景象,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大地在震动。   这种震动与此前骑兵经过时完全不一样,要猛烈得多,毫无停歇地一波一波,逐渐加强。林木中的败叶一片片落下,而那群胆大的乌鸦聒噪着飞起,一会儿就不知往哪里去了。仿佛有种让空气都凝滞的东西,从西面铺天盖地的涌来,雷远看见郭竟嘴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听不清楚。他回过头,看见部下们难以压抑的慌乱神情,看到这慌乱的气氛就像波浪一样,瞬间席卷了所有人。   他再度向西眺望。   在某处山梁与天幕交连之处,仿佛黑色浪潮般的无数身影从小而大,从模糊而清晰。   那是数以万计的骑兵绵延不绝、汹涌而来,他们涌动着,翻卷着,漫过莽原、漫过起伏的河谷和丘陵,漫过无数或宽或窄、曲折蜿蜒的道路。他们所持的黑色、红色和黄色的军旗在漫卷的尘沙中随风飘扬着,仿佛云海激荡。他们的铠甲和头盔,随着无数战马的奔腾而起起落落,发出森寒而冷酷的光芒,就像是身躯庞大到不可思量的龙蛇正在翕张鳞甲。伴随着他们前进的,是铁蹄踏地的声音、马匹嘶鸣的声音、甲胄撞击的声音、传令兵往来呼号的声音,种种声音混杂成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上古异兽发出怒吼,威势足以震动天地!   在这种惊天动地的威势之下,谁能够不动摇?谁能够不畏惧? 第十四章 冲刺   雷远身边的骑士们,有几人下意识地牵动马缰,导致战马暴躁地打着响鼻,连连旋转身躯;又有人慌乱地拔刀出鞘,却左右窥视,仿佛马上就要纵马奔逃。队列较后方,李贞已经哇地哭了出来。   甚至连郭竟也脸色煞白,雷远看得到他双手青筋暴起,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恐慌情绪,但他的眼神暴露出这努力并未完全成功。或许因为郭竟是久经沙场的战士,所以他比旁人更能了解这样一支大军所代表的、泰山压顶般的实力吧。   “这……这怕不得有一万骑?不,或许有将近两万!”郭竟喃喃地道。   这样大规模的军队行动,铺开的正面宽达数里,将会占据几乎每一条可以纵骑奔驰的道路;而各种侦骑、斥候往来,必然犹如天罗地网。郭竟忽然跪倒在雷远面前,颤声道:“小郎君,我不该提议在此处休息的!我们本该……本该……”   本该一口气竭尽战马的体力,赌运气奔逃吗?这主意现在看来不错,可是谈这个还有什么意义?毕竟当时谁也没料到曹军规模如此巨大,何况谁又能保证,一定能在虎豹骑的追逐下逃得性命呢?雷远竭力压抑住内心深处的慌乱,维持基本的镇定;他深深吸气,又深深地吐气,让自己过于激烈的心跳缓和些。   雷远沉声道:“起来!你不必自责。曹军的数量如此巨大,我们无论怎样选择,都有危险。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脱身。”   郭竟咬了咬牙:“不如我带几个人先冲出去,吸引曹军的注意,然后小郎君你再行动!”   “没有用的。”雷远摇了摇头。   在冷兵器时代,军队是最可怕的杀戮机器,大规模的武人一旦集结行动,便自然产生摄人心魄的威严。古时兵书中多有提到“军气”的,所谓“气与天连,此军士众,强盛不可击”云云,大体都是对森然军威的艺术描述。是以,当此数十人面对数万众之际,雷远完全能理解部署们的骇然不能自已。哪怕这些部属们的慌乱,再一次暴露了雷远本人的渺小和无力;他早就对自己的生存环境有清楚的认知,也没有指望过自己招揽的亲卫个个都是胆色超群的猛将兄。   不过,现在雷远本人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他转回身来,看着犹自面带仓惶神色的部下们,慢慢地道:“诸位都知道,吴侯已然退兵,而曹公来了。这些年来曹公东征西讨,所到之处百姓流离失所、尸积如山。前日、昨日我们去过的村社,此时多半被毁了。许多百姓都已经身首异处,脑袋变成了曹军的功勋。我想,曹军酷烈如此,家父与江淮豪右们断非对手,接下去的事无非想办法尽快撤退……如果撤退不了,便投降;如果投降不了,便引颈就戮。由此来说,我实在没有理由再要求各位如何如何。各位畏惧曹军,那更是理所当然。”   如此悲惨的现实,被雷远心平气和地缓缓说来,言辞平实坦然,对部下们的失措也予以安抚。于是,部属中有人莫名地感到安心;但也有人悲愤交加,如郭竟这等素以刚勇自诩之士,几乎已将要咬碎满口牙齿。雷远的言语落在他耳中,似乎每字每句都在斥责他的胆怯,让他觉得羞耻万分。他亢声道:“曹军虽然势大,但小郎君如果用得着我们,难道我们会吝惜一死吗?”   雷远向郭竟摆了摆手,继续道:“生死有命,无需在此奢谈。今日我们轻骑数十面对曹军万众,纵骑奔逃,把命运托付给虚无缥缈的运气,这是最容易的选择,却未必是有效的选择。我在想,我们或许可以试试其它的办法?”   几名扈从一齐问道:“小郎君,你有什么办法?”   曹军的大部队渐渐接近了,无数人马行动所发出的轰鸣声几乎贯耳而入。这片树林未必能够遮掩众人多久。   而雷远丝毫不动,他的眼睛里几乎要放出光来,仿佛一股如钢铁般不可摧折的气概蓬勃而生,令人不敢逼视。他伸手指着汹涌而来的曹军,大声道:“曹军铺天盖地而来,前方虽然遍布侦骑,但其行军阵列本身却难免松散。我们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不往东,而是直闯西面,从曹军的缝隙中切入,然后折向南方进入深山!这个办法骇人听闻,其实却比向东奔逃要有把握的多……怎么样?你们敢不敢跟我闯一次?”   江淮豪右们扎根于地方,多年来不断聚啸亡命,其中的佼佼者多尚粗猛刚健之风,不好文质。这也是平日里雷远较少得到重视的原因之一,他太习惯用智慧、用谋划来实现目标了。然而此时此刻,帮助雷远下定决心的,不是对利害的推算,而是直面刀山剑海的勇气。   有人低声道:“往西的话,具体走哪一条路?是不是能给我们讲讲?”   “我自会随机应变,无须事前多讲!”雷远扫视着扈从们,再次问道:“我只问,你们愿不愿跟着我?敢不敢跟着我?”   “小郎君,你怎么想,我就怎么干。”郭竟沉声道。   樊宏樊丰兄弟俩对视一眼,各自点头。   其余众人也陆续咬牙:“不妨试试!小郎君,我们愿意跟着你,拼一次!”   “好!”雷远不再理会他们,将视线重新转向西面。   这时候,曹军的中军大队也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   密如蚁聚的步卒不断从各处山梁或洼地现出身影,一队走完,很快又是一队,仿佛没有尽头。他们缓缓前行,矛戟如林高举,无数面军旗随着他们的步伐起伏,仿佛密云翻滚不休,蔚为壮观。步卒们的队列较之骑兵们更加铺开,他们沿着许许多多的道路前进,仿佛一道道细小的、黑色或红色的水流,一点点地渗透入大块松软的丝绵。   而在无数步卒的簇拥之下,一道数丈高的华丽麾盖凌空矗立。距离毕竟远了些,雷远竭力辨认,也看不清那麾盖左右旗帜上的字样;却能分辨出麾盖四周侍从着的骑士不下数百,都身着光灿耀目的铠甲、披着各色锦袍,就连胯下骏马所用的鞍鞯笼辔等物,都在凌晨灰蒙蒙的天光下,隐约反射出光芒。毫无疑问,那里必有曹军中地位极尊的将帅驻扎,甚至……可能是曹公本人所在!   雷远感到自己额角的血管微微跳动,那是情绪激动的表现,也是心脏在猛烈搏动着,将滚烫的血液泵入大脑。或许是某种神奇的天赋吧,越是在这种紧张到极限的环境里,雷远感觉自己的思路越是敏捷,越有判断力,甚至最终能够到达常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曹军确实规模巨大,雷远粗略估算,仅仅眼前看到的步骑,便各有三万以上。然而,军队的越是规模巨大,其行动越会受到复杂地形的限制。数十年的战乱,使得豫州南部荒废得不像样子,原本有序的阡陌道路倒退回了苍莽之状,又被不计其数的坡地、丘壑、森林、河道、沼泽割裂。这迫使曹军将大部队拆分成无数较小的单元,在极宽大的正面、沿着无数道路分头前进。但他们一来终究不能熟悉所有的道路走向;二来还要考虑部队之间的衔接调配,于是就在这宽大的正面之中,难免疏漏!   雷远抬眼看了一下曹军的左侧,他看到一支身披重甲的曹军步卒沿着沼泽的侧面前进,渐渐迫使其余部队都向北面的道路偏移;他又瞥了一眼右侧,他看到一队骑兵走到了某处道路尽头,被荆棘所阻,一时动弹不得。   此刻,在他的视野范围内,一队队曹军的行进方向、速度清晰可辨;而其轨迹仿佛化为肉眼可见的线条,在起伏变化的广袤地面上飞速穿行,与密如蛛网的道路渐渐重合,两者彼此印证之后,寥寥可数的几条路线、那几条能够避过沿途曹军的路线便凸显了出来!   雷远深深吸气,深深吐气。直到某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节点,他突然飞身上马,大喝道:“跟我来!”   战马嘶鸣声中,他催动马匹,向着曹军的方向疾驰!   自郭竟以下二十余骑没有任何迟疑,紧随其后。   所有人一开始就将战马奔驰的速度催到了最高。这支骑队就像是一支小小的箭矢,向天空中夭矫盘旋的巨龙飞射而去。   “跟我来!跟我来!”雷远俯在马背上大声喊着,声音才出口,好像就被疾风吹散了。   “跟上!跟上!”身后隐约传来郭竟的咆哮。   雷远顾不上回头,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前方,带领整支队伍在冲刺中不断调整方向。   骑队飞快地翻越了一座缓坡;又以河堤为屏蔽,沿着干涸的河道奔走了半晌;河道转弯处,他们跃马而出,又直扑进一处林地,在林地中天然的空隙间穿行。他们隔着横生的荆棘密林与曹军骑队擦肩而过,又恰巧没入沼泽边唯一干燥的通道,避过了某位曹军斥候的警惕眼光。片刻之后,他们又险之又险地从两支庞大步卒队伍的首尾之间越过,步卒们只当他们是己方骑士,完全没有怀疑;直到领兵的军官疑惑奔来,才开始七嘴八舌地讲述。   雷远的脸上、额头都冒出了大量汗水,他甚至感觉得到体力的迅速消耗。于是他忍不住发出低沉的呼喝之声,似乎这样做,就能把长久以来积压在心中的彷徨和恐惧都转变成胸中熊熊的火焰,支撑他继续冲刺;他仿佛也燃烧了自己的所有精神和智慧,只为了支撑这个胆大妄为的、十死无生的疯狂行动!   红日在这一刻喷薄而出,照亮了前方的道路。雷远猛夹马腹,再度催马,快了,快了,他毫不吝惜地压榨着战马的体力,投入到下一段冲刺,然后是再下一段。   某几支处在稍外围的曹军终于发觉了雷远等人的动向,在迅速确认这支骑队并非任何一部曹军所属之后,十余面用以标志敌军动向的旗帜猛烈招展起来,急促的号角声此起彼伏,提醒全军有敌来犯。   纵使是再行军过程中,曹军的警戒并无懈怠,各路兵马的布置也井然有序,如果是寻常敌军来犯,曹军在顷刻之间,就能让他们死上一百次一千次!然而雷远这一队人的速度毕竟太快,穿行的方向毕竟太刁钻,人数规模毕竟太小,这使得曹军的反应再怎么迅速,也抓不住他们。就在极短的时间以内,一根微不足道的细针,已经刺破了天罗地网!   曹军绝对是训练有素的强兵,一旦确定有小股敌人渗透,立即做出了快速应对。当雷远等人如旋风般掠过那支簇拥着华丽麾盖的部队时,整支部队发生了肉眼可辨的骚动,像是某种猛兽突然惊醒。随着某些将校的呵斥,向着雷远这面的步卒们迅速止步,将原来行军时的队列变成了防御阵型,随即数以千计的刀盾手快步前进,在阵型外围增加了一道弧线。   密集的点点银光在阵列后方闪动,那是弓箭手们拉弓搭箭。雷远知道,下个瞬间,密如雨点的箭矢就会笼罩在自己这支小小骑队的前进道路上,将敢于继续突进的任何人射成千疮百孔的尸体。   曹军的反应完全在雷远的意料之中,好在他只是想穿透曹军各部的缝隙,抵达南方的山区而已,并没有打算真的去冲撞敌军队列。但是,既然距离军阵之中的曹公,或是某位曹营贵重将帅如此之近了,雷远的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一个更加胆大妄为的想法!   雷远猛然勒转马头,沿着曹军弓箭手的射程范围以外横向奔驰,随即取出了背负的弯弓。   张弓搭箭,一箭斜飞!   雷远纵声呼啸:“江淮野人,向曹阿瞒问好!”   一箭既出,雷远毫不耽搁,拨马就走。与此同时,紧随在他身后的二十余骑也反应了过来,他们同时发箭,二十余道银光划破晦暗的天空,噼噼啪啪地打在刀盾手们的队列中,顿时引发了零星几人惨叫。   郭竟、樊宏等人一齐高呼:“江淮野人,向曹阿瞒问好!”   呼声轰响,仿佛战鼓在空气中往复鼓荡。而大军层层簇拥之中、麾盖之下,一名气度威严的锦袍中年男子勃然发怒:“竖子,竟敢如此无礼!” 第十五章 英雄   身处数万大军重重遮护之下,却遭敌将直抵中军放箭乱射,那些扎进己方士卒身躯的箭矢,简直就像扎在全军统帅的脸上;更不消说“阿瞒”云云,是在大众之前赤裸裸的嘲弄。   中年男子一时惊怒交加,盯着雷远一行骑队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或许是因为年龄渐长的缘故,又或者是长期戎马疲惫的影响,这数月来他比旧日要暴躁许多。一旦情绪激动,又常常诱发头风,眩晕疼痛交杂,难以忍受。   伴随着喝骂,他随手将一柄装饰奢华的带鞘短刀猛砸在车辕上。刀鞘表面精心镶嵌的各种瑰丽珠玉被强力崩飞,噼噼啪啪地掉落在车箱的地板上,然后又滚落到地面。   朝阳映射之下,这些色彩斑斓的珠玉反射出华美的光芒,显然每一颗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围侍在周围的百余名持戟甲士目不斜视,身躯也纹丝不动;反倒是中年男子本人愣了一下,怒气瞬间消散了不少。他心疼地看看手中被无意破坏的短刀,又看看满地散落的珠玉镶嵌之物,叹了口气,随即从车上下来,弯腰将珠玉一颗颗捡起,攥在掌心里。   此时整支大军都已被惊动,远处各营接连调整位置,数以千计的骑兵奔驰来去,激起尘土飞扬;而他所在的大军本队则紧急在外围竖起木栅、设置鹿角拒马等防御措施,其状如临大敌。   中年男子却似乎并不在乎。他眯缝着双眼仔细看了看地面,发现有几颗珠子滚到车彀的后面去了,便附身一手撑地,另一手去取,混不介意锦袍上沾了泥土。中年男子的身躯矮壮,肚子也鼓鼓囊囊,很有些发福的迹象,因此蹲下时的动作颇为不雅,但因他举手投足都很随意,反倒显出一股怡然自得的霸气来。   一名青衣小帽的侍从这时刚从车驾后方赶到,眼看中年男子如此,几乎吓得腿软,连滚带爬地狂奔上来帮手。于是中年男子将掌心里拢着的十几颗珠玉交给侍从,抖了抖袍服下摆的灰尘,毫不讲究地一屁股坐在车板上,双腿垂荡晃悠着。   雷远没有猜错,这中年男子就是曹军的统帅,也就是征战天下二十载、芟夷群雄略尽的大汉丞相曹操本人。   就在数日前,他从南阳动员大军火速东行,意图救援合肥;奔走至半路,却听闻孙权竟然不战而逃。换做旁人,这时候理所当然就不必再着急了,多半就下令缓缓行军;但曹操的性格中有其执拗暴躁的一面,他不仅没有因为孙权的退兵而放缓进军步伐,反而更加严厉地催促全军加快脚步,甚至他本人也亲率部属身往大军前方催促……没想到这样一来,各军各队都只顾着尽速前进,导致原本严整有序的队列出现了空隙,当场就遭小股贼寇潜入,来了这么一出迎面羞辱的戏份。这样的事情,在曹操数十年的戎马生涯中,还是头一遭。   若干文臣武将急匆匆自各处汇聚来时,曹操若有所思,垂首不语。   早有侍从取来草席,于是众文武分成左右两列,正襟危坐。能在此处落座之人,有身经百战、久历锋镝的沙场猛将,也有善于运筹帷幄、足食足兵的高官显贵;这些人一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英杰之士,却偏偏在此噤若寒蝉,使得气氛顿显严整肃杀。   片刻之后,曹操问道:“现下情况如何了?各营可有惊动?”   有一将起身出列,回话道:“来敌数量应该甚少,除了本营以外,并无其它滋扰。因此各营俱无损失。末将已分派亲兵四处巡查局势、安抚诸军,务使士卒镇定、部伍行军如常。”   说话之人身材高大,猿臂宽肩,阔面虬髯,相貌极有威严,乃是典军校尉、行领军夏侯渊。他是曹氏亲族中极其善战的名将,素来位高权重;此番出兵,是他随侍曹操左右,督领众将,并具体负责有关大军行动的一应安排。   “来敌的数量必然甚少,否则就不会在阵前叫骂,而是直取老夫的首级了。”曹操睨视夏侯渊一眼,淡然道:“至于巡查局势什么的……贼人如此稀少,难道还敢鏖战不退?既无后继战事,众将自然会去安抚部属,要你巡查做甚?”   曹操说话语调很平和,听不出特别恼怒,然而夏侯渊额头隐约见汗,立即深深拜倒:“都是末将失察,请丞相恕罪。”   “起来!”   曹操不再理会他。   或许是觉得有寒风吹过,曹操往车辆的边厢靠了靠,侍从慌忙取来一领裘服,小心翼翼地为他披上。曹操拢了拢裘服,将双腿盘缩到一起,双眼微闭,脸上露出舒适的神情。   随后,他转向文臣一侧问道:“各位,对此事有何高见啊?”   众人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在这些随从曹公许久的部属们看来,曹公的用意其实并不难猜。在赤壁败战之后,曹公急于收获一场压倒性的、毫无瑕疵的、彻头彻尾的胜利,并且用这场胜利向天下人宣告,曹军依然强大如故。然而,还没等曹公抵达淮南,孙权就跑了,这就像是用足全身力气的一拳落在空处,叫人有些尴尬,也完全不符合曹公重振军威的预期。所以曹公才会如此急躁地催动兵力……哪怕能够抓住江东之师的尾巴,赢得几场小胜也好!   没想到小胜还没见到,先遭了贼寇上门滋扰……还是当着主人家的面,虽然被当众辱骂的不是自己,可这些文官也能体会到曹公的心情,真的太羞耻了。   当然,贼寇不过少量;彼辈再怎么猖狂,其实也对大军毫无影响,影响的只有曹公的心情而已。最近数月以来,曹公的脾气日渐暴躁,已经有不少人因为逢彼之怒而遭杖责,眼下又到了曹公情绪不佳的时候,谁会比较倒霉?谁愿意去应对曹公的问话?文官们眼神低垂,余光左右扫视,一时间谁也没有动弹。   曹操看看文官们眼神乱晃,不禁冷笑。他也曾经为人下属,如何看不出这些小动作?只不过懒得计较而已。他的视线沿着一个个冠带俨然的身影掠过,最后停留在一处:“伯宁,你来说说!”   被称为伯宁之人坐席在文臣一侧的较后方,年约三十许,虽着文官袍服,却面相精悍、眼神锋锐,起身时的行动也轻捷有力。此人乃汝南太守满宠,他历任兖州从事、许县县令等职,素以执法刚强严明著称;又曾出为奋威将军驻守荆州要隘,于文武两途均有才能。   满宠出列行礼,在众人怜悯的目光下稍作沉吟,随即道:   “愚以为,丞相此番动兵,军容赫赫,威震天下,吴贼闻风而走,穷迫退兵,是其有自知之明的表现。我听说,上古舜皇整军振旅,不动干戈即慑服三苗,想来其状便如丞相逐退吴贼这般了。从今后,江淮之间的局势大定可期,这全都是丞相威德所致。至于今日的几个小小毛贼……丞相雄兵所至,如沃雪注萤;雷绪、陈兰之流虽首鼠反噬,终究不过乌合之众,其力不足自强,其势不足自保。然而,彼辈之中也有轻狡敢死之士,加之在此地经营多年、深通地理,难免有跳梁之举。对此我们无须理会,以丞相治军之严,只要大张警戒,缓缓而行,自不会为宵小所趁。”   曹操微微点头。   满宠是聪明人,他的话语隐晦委婉,在众人面前维护了曹操的尊严。但他的意思,曹操已经完全明白了。   曹操很清楚,自己威震天下,首先依靠的是战无不胜的威名,可赤壁之战的惨痛失利,却偏偏使得这威名摇摇欲坠;于是朝廷内部的拥汉派系蠢蠢欲动,某些原已降服的豪霸也渐生阳奉阴违之心,种种内部倾轧使得他整一年来都觉应付艰难。所以他急于谋取胜利,他太需要一场胜利了。   但满宠的话让曹操考虑到了局势的新进展:孙权畏惧曹军、主动退兵这一事实,已经足以用来夸耀;吴军既退,江淮的局势也终将安定。所以,这时候要顾虑的问题已不在敌人,而在自身;在于如何漂漂亮亮地底定地方,避免不必要的损失。   去年的赤壁战事中,曹军先后遭逢大败、大疫,精锐将士损失惨重;此后虽然陆续征发中原河北等地的壮丁和物资,逐步补足了人员、装备的数量,可许多基层部队的斗志、经验和军事素养都大大下滑了。这些是需要经历长期征战慢慢培养的,非一日一时之功。在此情况下,如果用兵过于急切,万一再如今日这般,被某些地方豪霸钻了漏洞,反可能出现意外。因为再小的失利,都会造成难以预测的反应。所以,稍微耐下性子严整部伍、坚实行陈,就很必要了。如果能安然平稳地获得胜利,何必再给敌人碰运气的机会呢?   某种角度来说,适才这支敌骑神奇地突入大军核心,倒是给曹操提了醒。   曹操陷入了深思,满宠保持着奏对的姿态,恭谨等待。   其余文武数十人鸦雀无声,没有一人妄动,也没有人随意开口说话。只听得晨风吹动周围布列的高低旗帜,发出猎猎声响。远处各路兵马重新踏上路程,脚步声轰然如雷,而本队警戒如故。   半晌之后,曹操道:“伯宁说的很对。行军作战,终究还是持重谨慎为上,不应太过急切。”   他旋即连下多道军令,调整各种部署;武将列中,一人一人受命出列,各自凛遵行事。   片刻之后,曹操又将夏侯渊叫出:“议郎现在何处?”   他所说的议郎,乃是以议郎身份督率虎豹骑的曹纯曹子和。   夏侯渊俯首回道:“议郎四更时分自领部众前出哨探,此刻尚未回返。”   “又无须他蹈敌摧众,如此辛苦作甚?”曹操摇了摇头,不动声色道:“虎卫前出哨探,职在覆索伏奸之所处;蟊贼直抵中军,斥候难辞其咎。你现在持我令箭去,查问此前实际负责哨探的军司马是何人,将之斩讫报来!”   夏侯渊悚然接令,躬身退出十余步外,这才上马疾驰离去。   曹纯乃是曹操的堂弟,自起兵以来常抚御万众,又能领铁骑驰骋敌阵如蹈平地,在军中威名赫赫,不在夏侯渊之下。更兼他雅好学问、晓畅军机,故而举凡军国大事无不参与。似这等人物,曹操随口一语便诛杀他统兵的重要部下,在场众人无不惊骇。   有数人隐蔽地交换了眼神,均觉近来曹公治军的苛严又甚于往日,却并无一人敢于出言劝谏。   曹操翻身上车,随意吩咐了句:“走吧,不必在此处多加耽搁。”   车架粼粼起行时,他眺望无边无际的行军队列,忽又想起了适才冲来放箭的那伙蟊贼,于是随口问道:“那伙贼徒现今如何了?”   一将鼓勇上前答道:“彼辈疾驰向南去了,虎威将军正在领兵追击。”   “哦?”曹操生出几分兴趣:“让他们偷入垓心倒也罢了,随后大军既已防备,必然多路围堵,竟还被他们逃了吗?”   那将跪伏于地,道:“他们也都是精骑,而且深通地理,是以一时尚未能截住。不过,于将军亲自追上去了,想必很快就有回报。”   “哈哈……那就看于文则的本事吧……区区江淮野人,倒有几分才能。” 第十六章 奔命   雷远等人向曹军本队射出一轮箭矢之后,原本稳健行军的曹军,就如同被火焰灼烧的蜂窝般猛然暴起。当雷远策马狂奔之时,便能听到身周几条道路上的曹军队列人声躁乱,锣鼓阵阵大响;更隐约可见旗帜往来挥舞,诸多当值的军吏彼此呼喝着,组成了无数精干小队四出搜捕。   与此同时,众人的身后响起密集的弓弦回弹之响,箭矢如飞蝗般射过来,有几名骑士闷哼出声。那是曹军的弓箭手终于将他们纳入了射程范围。   这种时候,可就只有赌运气了。   “跟我来!跟我来!跟我来!”雷远感觉到自己的嗓子已经嘶哑了,他向部属们用力挥手,勒马疾行。   与数万曹军的可怖实力相比,这二十余骑的分量并无异于蚊蝇,只消轻轻一触,就必然灰飞烟灭。向强大曹军当面挑衅的豪气尚未褪尽,剧烈的恐惧感就攫住了每个人的心脏,还用力地扭拧撕扯起来,让他们的血液凝固,呼吸也几乎要停止。好在雷远依旧保持着冷静,在这时候,他真正成为了所有人唯一依赖的对象,成为所有人下意识听从的那个人。   二十余骑纵马狂奔,疾驰向南。   之所以雷远选择这条危险至极的路线,而不往东,一者,因为曹军本身就是向东行军,并以精锐骑兵在前,雷远等人如果向东撤退,正撞上大队骑兵铺天盖地的搜捕;二者,在这片区域里,较平缓的地形大体是东西向延伸;在南方极近距离内,就有一座范围广大的沼泽,可以作为甩开追兵的凭藉……而越过沼泽,就是雷远等人非常熟悉的山区了。但即使如此,逃离的过程也必然会充满危险与艰难。   雷远沿着事前规划的路线疯狂策马。大约奔走了一里左右,迎面撞上了一队刚从行军状态脱离的步卒。   步卒的数量并不多,大概一百来人,他们沿着横向的道路松散地或坐或站着,有些人正在卸下行囊,有些人正在给弓上弦,有些人把长枪横放在膝盖前,正在检查枪头是否牢固。看见骑队狂奔而来,带领步卒的军官大声吼叫着,将士兵们聚拢起来,大约是想列出一个抗冲击的阵型,可是来不及了。雷远等人如风驰电掣般杀到,瞬间便直直撞入阵中。   雷远仗着身披皮甲,迎着步卒们直冲,将要接触时,他竭力将手臂前伸。随即掌中微微一震,紧握的缳首刀当胸搠透一人。趁着这人倒下的机会,他的马匹已经楔入到阵中。他继续策马,同时奋力拔出长刀向左右挥舞,这时候只看到有大蓬鲜血溅起、听到惨呼声;根本顾不上判断战果。   曹军士卒聚拢的很迅速,锋刃攒刺之下,雷远突然间觉得左腿一疼,或许是被刀剑割伤了,他也来不及低头看,叱喝厮杀着向前。然而他毕竟不是什么雄武超群的好手,敌人的数量也太多了,他感觉自己的战马就像是怒涛中顶风的海船,行进得越来越颠簸,越来越缓慢。   好在这时候郭竟等从骑从左右两侧跟上来,五六匹战马排成一列猛冲,一下子就在敌人的阵列上撞出了豁口。所有人就沿着这个豁口突出去,继续向南。   二十余骑之中无人战死,但有大概五六人受了轻伤。   之后的一段路程有惊无险,或许是运气确实不错,他们始终没有遇敌。在不断狂奔的过程中,他们所经过的地势越来越低,土地也越来越潮湿,很快就泥水飞溅。道路边的灌木渐渐被无边无际的芦苇取代。他们马不停蹄,继续向前,直到枯黄的芦苇突然间遮蔽了他们的身形,将后方曹军骑兵喝骂的声音也稍稍隔断了。   这种突然安静下来的气氛,仿佛带来了虚幻的安全感,雷远看到几名骑士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气,于是压低了嗓音斥责道:“不要停!!”   雷远继续向前。他知道沼泽深处水深泥泞,但芦苇稀疏处足可堪穿行。于是众人继续深入,沿途所经之处,秋冬时也不会干涸的水洼越来越密集,最后连接成大片;这时所有人都下了马,牵马而行,脏污的水面漫过脚面,漫过膝盖,有时候甚至到腰间;随着人马的行动,有大量污泥被翻起,使得水面浑成泥浆也似。每个人都浑身泥泞,但都全然不顾,低一脚高一脚地拼命向前。雷远觉得自己的左腿受伤的部位越来越疼,像是有人用锯齿在伤口上往来拉扯;他垂下眼睛看看浑浊的水面,似乎并没有缕缕血迹浮上来,于是加快了脚步。   没有时间可供休息,必须尽快离开。这片沼泽的规模很大,但是对于曹军来说,或许算不得什么真正的阻碍。   从枯黄发脆的苇秆间隙眺望,可以看到很远处有几面高达数丈的、青红色交杂的军旗被猛烈挥动着,来自更多方向上催促行动的鼓声如雷鸣响。随后,铁甲甲叶碰撞的铿锵声、沉重的脚步声汇入鼓声。再然后,无数苇秆被推倒的噼啪声、大队人马踏入芦苇荡时溅起的水声、曹军将士们彼此呼喊的声音也混入其中,汇成了令人惊骇的声浪,从四面八方压过来。   “这里!这里!先躲一躲。”樊丰发现一个比较隐蔽的浅水坑,连忙把马牵到下面,让它侧躺下来。慌不择路的众人跟着一拥而去,一起伏在坑里面,丝毫不敢有任何动作。然而视角低下去以后,荆棘和芦苇把他们的视线也屏蔽了,虽然天光渐亮,可是除了头顶上的一小片天空外,他们什么也看不见。   半边身躯泡在冰冷水里的感觉,让战马有些不安。唯恐战马突然嘶鸣惊动敌人,众人都拔出了短刀,随时准备杀马。雷远一手持刀,另一手抱住战马的脖颈,用极轻微的声音在它的耳边说话,轻柔地梳理它的鬃毛,安抚它;这匹良驹用它驯顺的眼睛看着雷远,偶尔伸出舌头,舔舔雷远的手掌。   一行人静静地在这里等待着,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没过多久。有那么几次,曹军士兵说话的声音似乎就在附近经过,又渐渐远去,听不清了。大队骑兵在沼泽边缘奔走的声音也似乎渐渐消失,大概是曹军的将领发现了,骑兵在这片沼泽中行进,实在很不容易。然而这种突然静谧的环境下,耳朵听不到周围的声响,头脑便不由自主地思绪纷飞,种种恐惧意象也就随之而来。   雷远觉得自己有些头脑晕眩,他没有注意到从骑们的神色,挺身从水中站起来:“莫要耽搁,我们继续走!”   从骑们却有些犹豫,有人跟着起身,有人还保持着弯腰隐蔽的姿态。或许因为这个水坑所带来的微弱安全感,又或许是过度紧张造成的疲惫,让人下意识地不想离开。   “都起来,继续走!”雷远催促道。   随着他的催促,一名身材高大的骑士站起来,弯弓上弦,再把缳首刀挎在腰间。这人是宋景,是几名由雷绪配给次子的扈从之一,已经跟随雷远两三年了。宋景的身材要高出平常人一头,素日里颇以勇武自诩。他收拾停当以后,用脏得如同黑泥的袖子抹脸,抹了几下,突然双手搂着头,抽泣着蜷缩成了一团:“我们要死在这里了!要死在这里了!”   这种负面的情绪一旦产生就很难控制,听宋景这么一说,身边数人都露出了绝望的神情。   “住嘴!住嘴!”见到这种场面,稍远处的郭竟怒目圆睁;他猛然大踏步过去,一拳打在宋景的脸上,让他仆倒在泥水中。   而雷远慢慢地趟着水,沿着芦苇丛的边缘走过,拉着从骑们的胳膊,让他们一个个站起来。最后,他把宋景也扶起来了,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都听好了!”雷远略微压低声音,对从骑们说:“适才曹军慌乱,所以各部兵马胡乱奔走搜捕,所以我们在这里暂避一时。此刻他们突然退去,想是有人已在发号施令,制止各部躁动了;接下去,曹军必定以大军设防于外,同时广布斥候来搜索我们,那时瓮中捉鳖,才真的危险。躲在这里就是等死!我们必须趁着曹军的混乱尚未完全结束,抓紧时间脱身!”   他顿了顿,又道:“我们仅有二十四人,却能挑战数万曹军,为什么?因为曹军规模巨大,号令传达不易,而我们行动快捷胜他们十倍;曹军远来作战,不谙地理,而我们对道路地形的熟悉胜他们百倍!所以,不必慌乱,只要动作够快,我们能够全身而退,没有谁会死!”   “二十四人挑战数万曹军啊,这事能吹一辈子。”樊宏樊丰两兄弟笑了起来:“小郎君,我们听你的。”   宋景看看雷远,又看看郭竟,闷声道:“走吧。”   接下去的路程并不好走,一行人已经一日一夜未睡,又来回骑马奔波作战,都已精疲力竭,但此刻每个人都竭力坚持着,再度前进。大约一个时辰之后,便接近了沼泽的边缘,南面群山的轮廓仿佛已触手可及。   雷远估算脚程,觉得大概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够脱离沼泽,进入到山区的范围。一旦进山,曹军想要追上自己,就万不可能了……希望顺利,希望会有好的运气! 第十七章 死斗   一行人竭尽全力地在泥水沼泽中跋涉。   与部属们一样,雷远也很疲劳了,全靠着倾尽毅力强打精神。可是当他招呼指挥了几声之后,一波虚弱感突然袭来,令他头晕眼花;大量的冷汗沿着脖颈涔涔流淌下来,和身上的泥水混在一起。他似乎听到秋风不知何时猛烈了起来,呼啸着,将大片枯黄的杂树、芦苇吹得起伏如波涛,发出鬼神泣号般的怪响;喘息间偶有疾风灌入喉肺,就像有利刃刺入,还无情地翻绞了几下。   郭竟见雷远脸色不好,急上前几步:“小郎君?”   “我没事。”雷远深深吸气,向郭竟笑了笑;这时候,哪怕再怎么不适,他也要坚持下去。只是……他突然皱起了眉头:“老郭,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郭竟侧耳倾听,随秋风而来的,是无数芦苇在大风吹拂下如浪潮般起伏的声响,除此以外……似乎有低沉的声音在此起彼伏,又似乎没有什么。   “樊宏的耳朵灵,问问他?”郭竟问道。   雷远示意他稍等等,片刻之后面色愈发沉凝:“不必了,你再听!”   在萧瑟秋风暂歇的间隙,此前被风声掩盖的声响便清晰可闻了,那是遍布在四面八方的号角声!那些号角声有的极远,大概将及十余里外;有的就发生在几乎只有两三里许范围的极近处,它们彼此呼应,长短高下之声相和,仿佛在传递什么消息!   “曹军已经整顿完毕,派遣了小股斥候进入沼泽!”郭竟猝然变色。   郭竟也是久历沙场,经验极其丰富的战士,立刻就判断出了局势。当前情形确实一如雷远的预料:曹军改变了之前乱哄哄的动作,将步骑大队都撤出了芦苇荡,转而用数量极多的斥候分成无数小队,逐步深入复杂的地形。这些小队彼此之间保持着足以彼此救援的距离,用号角来互通消息,由外向内一步步地占据各处要点;任何一支小队发现了雷远等人,只需要吹响号角示警,则诸多小队立即如蜂群般包抄围拢,更不要提沼泽外围必然还有随时准备增援的骑队!   距离脱险只有半个时辰的路程,但这一定会是最危险的半个时辰。   “快!快!快走!”雷远向身后的队列连连挥手招呼道。   郭竟紧走几步,当先持长刀开路,让雷远走在自己身后。   所有人都知道,眼下已经到了能否脱身的关键时刻,他们放轻脚步,也不再交谈,准备规避可能出现的曹军斥候。随着他们的前进,脚下的地面重新变得干硬,大片的水域渐渐缩减,再度恢复成了不相连的一个个水洼。除了芦苇以外,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杂木和枯树……他们已经接近沼泽的南侧边缘了。   在这段路程中,他们小心地依靠林木掩护,接连绕过了两处可能曹军斥候经过的区域。   然而就在他们涉过最后一片水洼时,突然芦苇拨动,有数名曹军斥候探头探脑地从芦苇深处钻了出来。   一人多高的芦苇秆子和丛生的杂树掩盖了双方的身形,待到迎面撞上时,双方的距离不过丈许,彼此都愣了神。   这一路上,郭竟徒步走在队列最前方,领先处在第二位的雷远十余步。他沿途都弯腰躬身,极小心地探查各种蛛丝马迹,并且深信必然能够提前判断出曹军斥候的所在。然而,也不知这些曹军斥候此前是在休息还是什么,他们拨开芦苇出现之前,竟然一丁点的声息也无,双方就这么迎头碰上了。   任何人都完全想不到,居然会在这么近的距离接触到曹军。这时候,不知有多少曹军在四面八方搜索着。如果这几名曹军斥候吹起号角示警,立即就是灭顶之灾!   郭竟率先做出反应,他猛地将带鞘长刀飞掷出去。硬木所制的刀鞘砸在为首那名曹兵的面门,令那曹兵的身体晃了晃。曹兵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郭竟已经像饿虎扑食般合身扑上,两个人立即滚作一堆,直撞进后面的芦苇丛里去了。   雷远的位置在郭竟右侧稍后,郭竟与对面为首的曹兵厮打到一处的时候,雷远锵然拔刀,大步向前疾奔。   他先前纵骑突阵之时左腿受创,伤口只经过了简单的包扎,这时候因为动作太过猛烈,伤口又裂了开来,鲜血浸透了捆扎伤处的布条。但雷远却好似半点疼痛也没有感觉到,他的精神高度集中,径直冲向第二名曹兵。   第二名曹兵双手分持刀盾。他的反应也是极快,立即举起手中的盾牌来迎,雷远手中长刀瞬间刺中盾牌,只听一声闷响,刀刃整个都嵌进了盾牌的裂缝中。雷远只觉虎口剧痛,已经拿不住刀柄,但他并不停步,而是继续前冲,肩膀猛撞上了盾牌。曹兵单臂的力量不敌雷远全力前冲的力道,那盾牌后扬,边缘正打在曹兵的脸上,顿时鼻骨喀嚓断裂,涕泪与鲜血交流,糊了他整脸。   曹兵踉跄后退,雷远继续向前。他劈手夺过那曹兵的刀,随即双手握持发力,猛地向前挑刺。这一下用力极大,刀锋扎透了皮甲,从曹兵的胸腹之间捅进去,贯穿了整个身躯,又从后背透出。那曹兵仰天倒地,张嘴荷荷几声,随即不再出声,大量鲜血混合着泡沫,从他嘴里涌了出来。   雷远略喘口气,略抬眼,便看到郭竟与那为首的曹兵也分出了胜负。两人在芦苇丛中近身厮打,彼此拳来脚去,一应兵器都没有时间抽出来使用。好在郭竟的力量很大,瞬间就占了上风,他用力按着那曹兵的发髻,将其口鼻都压进泥沼中,同时一拳接一拳地痛殴那曹兵的后脑。曹兵拼命挣扎,起初手脚疯狂摆动着,将不少芦苇噼噼啪啪地打裂,吃了几拳就四肢不动了,死了。   然而曹兵还有三人!   雷远眼利,看到这三人正在犹豫着步步后退,有一人身后背负着号角,他正在反手去掏!   雷远和郭竟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刺。   只听那负责号角的曹兵连连后退,另两名曹兵竟然返身回来阻遏。沼泽中的道路狭窄,只能容两人并行,两名敌兵肩并肩站在一处,立即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两名曹兵举起手中的长刀和短矛连连挥舞,护住身形,又虚作刺击之势威吓;能担任大军前哨的,果然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战士,个个通晓武艺,绝非寻常士卒可比。然而这种时候,闪转腾挪、周旋进退的本领哪还有用处?唯有誓死奋击,用自己的命来拼!   雷远毫不停步,径直鼓勇前冲,曹兵挥刀当胸便砍,雷远稍侧身,那刀擦着他的肩膀落下,撕裂皮甲,带走一片血肉。雷远吃痛闷哼,随即探臂揪住了曹兵持刀的臂膊,猛力回拽,两人几乎脸贴脸地撞到一起,雷远微微弯腰,右手一刀刺入曹兵的下腹。血如泉涌。   那曹兵双腿发软倒地。待要开口惨呼,雷远已经骑在他身上,按住他的脸,用刀柄塞进他的嘴里又碾又搅,没两下,便搅得他五官出血,顿时气绝。   与此同时,郭竟杀死了另一名曹兵,代价是他的侧胯被短矛刺中,虽未深入,血肉模糊地甚是骇人。   还剩一人!   还剩下那个持号角的!   雷远和郭竟根本没有时间多想,两人同时跃起。   然而抬起头时,便看到那曹兵已经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号角坠地,骨碌碌地滚到一旁去了。   原来就在雷远与郭竟并肩前冲的同时,走在他们身后不远的李贞张弓搭箭,向那手持号角的曹兵连射两箭。第一箭划过颈侧的皮肉钻到后面的草木丛里,没有射中;那曹兵待要不顾一切地吹响号角,李贞的第二箭正中他左眼,细长的箭簇从眼眶里一直扎入颅脑,登时要了他的性命。   连串格斗都发生在瞬息之间,直到一切底定,跟在较后方的从骑们才刚刚反应过来。而雷远往回坐倒在死者的身上,看看身边的另外几名死者,越看越觉得后怕。刚才厮杀之时,他满脑子只有尽快干掉敌人的想法。现在,当紧张感从身躯中离开,他几乎透不过气,甚至双腿都有些发软,连站起的力量都没有了。   “呼……呼……”雷远大口吸气,大口吐气,竭力稳定自己的情绪。他瞬间又想到,曹兵斥候之间依靠号角声联系,相邻的两队之间,必定以不同节奏的号角声确定彼此的位置,并通报敌情。这一队人尽数身亡之后,原本密集连接的斥候网络就会出现一个缺口,这个缺口在关注号角声的敌方首领眼中,形如众目具瞻,再清晰明显不过!   再看周围的同伴们都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雷远只觉得焦躁,压低了声音嚷道:“看我做什么,快走啊!”   “是!是!”同伴们慌忙答应。   这场格斗中,郭竟连杀两人,这并不使得骑士们惊讶,彼此同僚数年,大家伙儿都知道郭竟的身手,不然,他也不会稳坐在部曲首领的位置。李贞也张弓射死一人,但众人尚未来得及多想。雷远的凶猛表现却再度惊动了所有人。   雷远虽是雷绪次子,但自幼就因为种种原因不受雷绪的重视。纵使近来因为出谋划策而得到了几次出头的机会,可在众人心中,他始终还是那个文弱书生似的年轻人。这些跟随雷远不少时间的从骑们,也都习惯了雷远温文尔雅的面目、动脑谋划甚多而极少动手的行事风格。郭竟等人还私下议论过,都觉得雷远性格温厚,涵养也很出众,可称是值得在乱世中托身效力的人。   谁也没有料到,就在这短短几日里,雷远不仅表现出了极度大胆和果断的一面,也能够顷刻间杀人夺命!   或许这些流离于地方土豪手下的将士缺乏些见识,眼下还不能清楚理解到雷远突袭曹公本队的行为是多么惊世骇俗;但他们至少能够看到雷远与人搏斗的勇猛,看到他掌中刃锋边缘不断流淌的鲜血。这还是我们习惯的那位小郎君吗?究竟有多少人都瞎了眼,居然将这样的人物称为文弱?   当从骑们疾奔向前,经过横尸于地的曹军斥候时,他们看看身上带血,杀气腾腾的雷远,都莫名地感觉到了敬畏。   “快走!”雷远头也不抬地用力挥手。 第十八章 脱身   郭竟返身回来,挥刀割下某匹战马的一侧鞯布,将之裁为数段长条,替雷远包扎了肩上伤口。   雷远向郭竟点点头:“继续走!都抓紧时间!”   一行人继续前进。   走了几步,樊丰看看那持号角曹兵眼眶中箭的伤口,又看看身边脸色煞白的李贞,骂了句粗话,赞道:“好箭术!”   他本人也是擅长弓矢的好手,所以判断他人的箭术水平非常准确。他用脚踩住尸体的脸面,把深深刺入脑部的长箭抽出来看了看。这是一杆自制的粗劣箭矢,箭杆很轻,箭簇是用非常薄的铁片磨制的,呈现出不规则的尖锐三角形。用这样的粗制滥造的箭矢,射出了如此精准的一箭,这本领几乎称得上是绝技了。   “真是好箭术!”樊丰又赞了句,随手将长箭探入泥水中搅了搅,把附着在箭杆上的红色和白色人体组织甩掉。当他把长箭递还给李贞时,李贞退后一步,几乎要哭了出来。   就在昨天,李贞还是与祖父相依为命、不晓得多少人生忧患的懵懂少年,可仅仅一天的时间里,他经历了与亲人的生离死别;经历了向数万敌人发起冲击的胆大妄为举动;又被无数敌军疯狂追捕,命悬一线……现在还杀了人!   他的箭术是不错,可在此之前,最多也不过射死几头野狼罢了!   骑士们陆续越过呆立的李贞,有人轻轻一拳打在李贞胸口;李贞冷不防,愣愣地退后半步,于是又有人发出了轻微的嗤笑声。所有人都知道,李贞这两箭阻止了曹军斥候吹响号角,救了大家的命。所以,他们突然间便和这少年亲近起来。   雷远在前方听见了,回头来看,骑士们顿时鸦雀无声。   雷远挥手令他们先走,自己返身回来,也看看那曹兵眼眶中被长箭贯透的深深伤口,叹了口气。说来也是奇怪,李孚这样的当世儒者,教导出的孙儿却精通箭术,是个难得的好手,也不知这老人究竟是怎么想的。单以这手箭术而论……雷远又叹了口气:“含章,你这一手,可比我强多啦!”   他从樊丰手里拿过长箭,将之轻轻放回到李贞腰间的箭囊里,拍了拍李贞的肩膀:“慢慢就习惯了,没什么的。接下去你到队伍前头,就紧跟在郭竟身边。什么也不要想,发现不对,立刻就射!”   雷远加重语气:“明白了吗?”   “好。好。明白了!”李贞看看雷远沉静的面庞,心慌意乱地回答道。   就在这时候,又一阵号角声由远及近地传来,那是斥候们再一次确认彼此的间距。当号角声从西面距离稍远处的另一片芦苇荡后方传来的时候,没有人紧接着响应。   樊宏探头张望了下那只滚落在泥水中的号角,干笑道:“其实……其实我们也可以照着样子吹几声。”   “快走!快走!”雷远不认为这时候适合去研究曹军号角的规律。   然而随着号角声传递路线的中断,整片沼泽似乎瞬间安静了下来。顷刻之后,西面的芦苇荡中有骨哨的尖厉声音响起。尖利声直直地刺入高空,然后是南面、北面、东面,都有同样的尖利啸叫拔地而起,直入云霄。   “那是鸣镝!”郭竟大叫。   曹军斥候们已经确认了雷远等人的位置,这四枚射入空中的鸣镝,便是对所有人的宣告!   “上马!上马!走!”雷远催马狂奔向前。   他们所处的位置已经接近芦苇荡的边缘,地面渐渐凝实。战马在潮湿的地面上奔跑,马蹄掀起黑泥,而马上的骑士,就像是在黑色大海中驾舟破浪的渔人。   樊丰率先发现有百余名曹军骑兵从侧面靠拢过来,双方只隔着一条绵延狭长的湿地。湿地越来越狭窄,曹军骑兵就越来越迫近。樊丰借着芦苇丛的掩护慢慢将弓矢持在手中,突然勒马回身,猛力射出一箭。这是专门用于马上射猎的箭矢,箭头细而长,能够深入猎物的体内,却不对皮毛造成太大的损害。这支箭迎面直入一名追骑的胸口,贯入的力量极大,直接从后背透出。那骑士翻身就倒,双手却依旧紧紧握着缰绳,于是尸身仰在马背上起伏,鲜血顺着伤口涌出来,把马匹都染红了。   其他的曹军骑兵眼看同伴殒命,瞬间暴怒,他们发狂也似的打马追逐,连连张弓还射。曹军骑兵俱是精锐,半数都能马上驰射,于是箭如雨下。扈从们之中,郑晋体格壮大,便成了格外显眼的目标,瞬间臀股左右各中了一箭,血流不止。樊丰本人肩膀和肋侧都被箭矢划破,所幸没有重伤。另外,还有数人受伤,陶威的战马左肩中箭,那马匹受惊,跑的倒是愈发快了。   李贞试图在马上瞄准,但他所长的并非骑射,瞄了半天,只射出两箭,都没有中的,反而带慢了马匹的速度,险些落到最后,成为曹军集中射击的靶子。樊丰策马从他身边奔过,一鞭抽在他的马股:“快走!快走!”   好在两队人同向奔走了没多久,那湿地陡然又变得宽阔。曹军骑兵不得不急勒马向另一个方向绕行,两队人距离渐远,很快就彼此看不见了。“跟我来,往左!”雷远大声呼喝着,带人跑过一个稀疏布有灌树的小坡,险之又险地再度甩开两队骑兵。   归根到底,曹军对于地形是不够熟悉的,他们再怎么布设罗网,总会有难以周全的缝隙。虽然号角声再度此起彼伏地吹起了,更远处的曹军骑兵得到召唤,不断赶来参与追捕。但这里离山区太近了,在曹军骑兵赶到之前,雷远等人已经扎进了林木茂密的山林中。   这片山林的地势起初并不突兀,但骑队飞快深入,速度几乎不比平地稍慢。片刻之间,沿途便有幽邃嵯峨之岩崖、萦纡回复之溪峡;到这时候,若非如雷远等人这般精熟地理,断不可能在其中控缰奔走。何况众人还尽挑着险峻道路猛冲,一路行来,即便他们自己,身上也多了好些被树枝或巉岩划破的伤处。   紧随在他们身后,几队曹军斥候恼怒地追入林中,很快就发现根本找不到合适的道路,只能灰头土脸地退出来。随即越来越多的兵马聚集在此,徒然怒火冲头,却只能眼看着这支胆敢挑衅曹公的、胆大包天的小小骑队越走越远;眼看着他们的身影在山崖和莽林之间若隐若现,快要看不见了。   经过了兜转曲折的山路,一行人到达某处耸立的岩崖边。这里与离开不久的沼泽边缘直线距离并不太远,但已绝无被曹军追上之虞。雷远便在这里勒住马,眺望着下方视线可及之处的曹军。   在那里,一队甲胄鲜明的骑兵簇拥着一面高大将旗疾驰而来,直抵各路军马之前。将旗之下,一名年约四旬、方面阔口的中年将领单手控缰,向雷远所在的方向眺望了两眼,虽然眼睁睁地看着小小蟊贼全身而退,但他的面色冷硬如铁,并无丝毫变化。当他拨马回身的时候,眼前的所有将士都下意识地肃然挺身,千百套甲胄的叶片由于这个动作同时撞击,发出轰然闷响。   这将领似乎对将士们说了什么。话语声并不洪亮,很快飘散在空中,雷远听不清楚。他便静静地看着曹军在那员将领的旗帜下聚集起来,又渐渐分散,各自归入到依旧行军中的庞大队列中去。   当最后一支曹军追兵离开后,雷远慢慢地放松下来。他感觉到,自己的额头和背脊上,冷汗犹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回想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雷远不敢相信那都是真的。   “疯了,我大概是疯了。”他轻声嘟囔着,但依旧保持着凝视远方的姿态,并不稍动。   待到山风将雷远额头的汗水吹干,他才回过头,眼神自左至右,扫视过一字排开在他身后的从骑们。   “此举纯出于激愤,太过鲁莽了,可一不可再。”他压抑住心中的复杂情绪,尽量轻松地笑了起来:“好在各位性命无忧,总算没有被我坑害。”   见到雷远轻松的笑容,从骑们才终于确认自己已经脱险。他们的神经紧张至极限以后,终于得到了放松,终于能够去回顾一行人穿透重重防线,直抵曹军本阵,随后又安全脱身的经历;这其中的每一个选择、每一个行动,都让他们感觉到不可思议;仿佛在至高的苍穹之上,有位神灵用他无可言说的力量安排了这一切;又仿佛他们所经历的一幕幕场景,都是某种早已安排好的奇迹,而他们只是恰逢其会在奇迹中出现而已。   此时此刻,引领着所有人、主导了这场奇迹的年轻人,就这样单手提着马鞭,意态自如地勒马立在众人眼前。他是众人原本熟悉,又突然间不那么熟悉的雷小郎君。就好像某种深藏的特殊之物终于被激活了那样,在他举手投足之间,再也感觉不到文弱,取而代之的,是钢铁一样的强大意志。某种强烈的敬畏感突然从他们的内心深处涌出,随着澎湃的血压贯穿了他们的全身,让他们情不自禁地为之颤悚。   郭竟甩镫下马,单膝跪地,向雷远深深地俯下身。   其余二十二名骑士跟随着郭竟,一同拜伏下去。 第十九章 隔绝   三天以后。   灊山大营。   二十余名持刀负弓的男子牵马而行。这些人个个满面风尘,好些人带着伤,衣服和甲胄上除了脏污,还凝结着一块块黑红色的斑迹,那是他们自己或者敌人的鲜血凝固后的颜色。很显然,他们都经历了长时间的跋涉和连番战斗,虽然此刻已经远离战场,但行动之间,仍挟带着一股森然气息,让道路两旁的百姓纷纷退后,试图离他们远些。   这正是雷远和他的从骑们。他们进入山区以后,沿着某几处隐秘的河谷通道日夜兼程地疾驰而来。计算脚程,应当比曹军前队斥候们还稍许快些。   之所以行动如此迅速,是因为雷远的不断催促。既然曹公发动大军东进,则形势将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江淮豪右们所承受的压力,必然会十倍于前。在这个生死存亡的时刻,雷远希望自己能够参与其中。无论能发挥多少作用,哪怕只有一点也好。   “让一让!让一让!”队列前方的从骑们不耐烦地吆喝了几声,将雷远从沉思中惊醒。   近几日里,陆续有各处百姓携家带口逃难来到灊山大营里,然后又被组织起来,一批一批地送往深山。城寨比往日热闹许多,许多营垒都被用来安置举族来投的士民。雷远等人一路行来,甚至见到步道两边,也熙熙攘攘地挤着人和板车,还有各种牲畜局促其间。或许流民们惊恐害怕的情绪也影响到了大营中的部曲们,雷远只觉整个大营都弥漫着惊忙混乱的气氛。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雷绪、陈兰、梅乾等人本身只是一方豪霸,指挥部属们靠的是个人威望和长时间积累起来的各种习惯做法。真正能够令行禁止的核心力量,大部分又都派遣出外了。   一行人只好捡着通畅的道路走,从大路转到小路,又从小路转回大路,花了比平日多一倍的时间,才来到雷绪所驻的府邸旁边。这座府邸位于大营的核心区域,名为府邸,实则是雷氏宗族数十年来不断修筑完善的军事堡垒。堡垒占据了某处台地之半,一面临崖,两面临坡,独有西南面留出平坦的空地;这一面设有高大的外墙。外墙不用夯筑,而是条石砌成,每隔一段距离,都有角楼马面等防御设施;墙外更有山溪为阻隔。   此时府邸外的空地上,也聚集了数百名流民。他们有的用树枝和篷布搭起帐幕暂时栖身,大部分人挤靠在树木、板车、女墙等一切能作为屏障的东西后面,蜷缩着身体,抵御着黄昏时渐渐凛冽的寒风。雷远等人走近时,流民们看见他们的武器和坐骑,小声骚动了一阵,慢慢地避让出道路来。   雷远本不介意绕行,既然流民们让开了路,他也不必客气,于是快步走过。当他们大步行进时,流民们纷纷低头,不敢正视;唯有一个小孩子胆大,从人群里窜出来,直冲到队列中间,伸手去抚摸战马。人群里有个女人尖利地大叫,孩子只做不闻。   这孩子又瘦又小,浑身脏污,只用草绳裹着几片黑臭的布片遮挡,再加上头发蓬乱,看上去不像是人,倒像是小猴子或小狗之类的动物。几匹战马暴躁地打着响鼻,四蹄乱踏,想要离这怪物远些。   雷远返身紧走几步,一手抄起这孩子,将之放回到路边簇拥的人群中,自有人按住孩子,将之交给先前叫嚷的妇人。妇人手足并用地扑上来,猛抱住孩子连连轻吻,还撕开衣襟,露出干瘪的胸乳往孩子嘴里塞。   “阿母!阿母!”孩子挣扎着,大哭起来。妇人却咯咯笑着,抱得越发紧了。   雷远觉得这妇人有几分疯癫,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有人答道:“这妇人的孩子病死了,于是在路上捡了个娃儿来养……”   答话之人好像是个领头的,但与他人一般的蓬头垢面,稍微靠近些,还能闻到极古怪的酸臭气味,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遭了什么样的难。   雷远默然。他没有去问这孩子的亲生父母现在何处,在这个尸骸堆积于路边沟中的世道,阖家、乃至阖族的死亡是最正常不过的状况。普通百姓们没有能力在乱世自保,难免会因为各种原因死去。如这孩子这般苟活,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曾经很熟悉的话: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满本上都写着两个字“吃人”!   这时在外墙角楼上眺望的部曲们见到了雷远,连忙下去通报,不多时,一处角楼下的侧门打开,穿一身灰袍的监门小跑出来招呼:“小郎君回来了!”   这监门是雷氏宗族的旁支,虽在五服以外,也算是自家亲戚,雷远一向都对之很客气。他微笑着点了点头道:“出去办事,遇着点情况,急着回来禀报。”   监门把两扇侧门推开,引着众人牵马入内,又关上门。这时才压低了声音问道:“是曹军从西面来的事?”   如此重要的军情,已经人尽皆知了吗?雷远愣了愣,旋即想到,必是王延回来急报的消息,被不知哪个多嘴的家伙传开了。他只能含糊应付几句,反问道:“宗主此时可在?”   对于雷氏宗族中人来说,雷绪的身份并非将军,而是整个宗族的首领。这个身份的权威性基于宗法血缘,远比自称的某个草头将军职务重要的多。   监门正唤着几个僮仆将众人的战马牵到马厩喂养,不经意地回道:“宗主倒是在的,只是这时候未必有空呢……咳咳,这些厮杀打仗的事,有小将军在就可以了,您又何必这么辛苦?”   雷远不禁苦笑。他不再是当初的文质青年了,也已经靠他的表现折服了身边的从骑们,但监门的无心之语让他意识到太多的人依旧轻视自己,在他们看来,自己就不该参与到军事行动之中。   他不再与监门多说,领着部下们穿门过户,往议事大厅方向去。   雷远的兄长雷脩性格豪爽,习惯了驰马直抵大堂之前;而雷远要低调谨慎的多,沿着侧面的甬道步行前往。这处堡垒是江淮豪右们事务运转的中枢之地,负责各项工作的管事们都沿着甬道往来。雷远走在甬道上,不时碰见有人从甬道侧面的某处门户出来,或者往某处门户里去,这些管事们大都认识雷远的,是以一路上常常要放缓脚步,交谈几句。   地方上的豪强势力,大抵崛起于近年来乡里间的聚众兼并,殊无传承可言,因此其成员往往少文学而尚粗豪。这些管事们,许多都和那监门一样,素来看轻文质彬彬的雷远。但雷远待人温和有礼,因而谁也不会讨厌他;何况他毕竟是宗主次子,就算不似兄长那般受到尊崇,管事们当面的礼仪都很客气。   有的人见他一身戎服,形象又有些狼狈,免不了惊问缘由,关怀几句。而雷远只说:“路上撞见曹兵,厮杀了几场。”   将要经过通向议事大堂的最后一道门户时,却见到了邓铜。   此前雷脩率部截击张喜,实际领兵的便是邓铜与丁立等几名有力的曲长。后来雷脩与雷远兄弟二人轻骑返回,由邓铜领兵在后,可见他实是得到雷绪、雷脩父子信赖的重要部下。   “小郎君请回吧。将军军务繁忙,此刻应是无暇见你。”邓铜似笑非笑地道。   雷远也向邓铜笑了笑:“我有军情禀报。”   他踏上一级台阶,待要迈步跨过门槛,却不料邓铜伸开手臂,将门户整个拦住。再看邓铜身后,还有几个部曲宾客之流的披甲汉子虎视眈眈地看着。雷远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想要硬闯,这些人便要扑上来扳头压颈了。   此等行为,岂止以下犯上?简直近乎羞辱。随在雷远身后的从骑们无不大怒,郭竟更握紧双拳大步上前。   邓铜面色微微一变。他素知雷远手下的亲卫中,颇有几名勇力非凡之士,为首的这郭姓汉子更不好惹。这些亲卫忠心护主,真要是双方冲突起来,恐怕引发宗主不快,谁也捞不着好。   然而雷远略抬手作势,亲卫们立时止住躁动。   雷远知道,庐江雷氏从来就不是讲究什么亲亲尊尊的儒学门第,想要掌控这样一个武风极盛的地方豪强宗族,靠的是声望、实力还有凶残。往前推十年,时任家主雷薄病死以后,雷绪的继任便伴随着血雨腥风。此时随着雷绪的身体渐渐不豫,在许多人眼里,雷脩随时可能接任庐江雷氏的下一任宗主,进而成为江淮豪右们的共同首领。雷脩的勇猛善战也完美符合人们的期待。雷脩以外,唯一可能的变故就是自己了。哪怕雷远在过去的许多年里都老老实实地韬光养晦,可是数日前的军议上试图参与军事的行为,还是剧烈地刺激到了某些人。 第二十章 回家   如果是那些真正的世家,想来很少会出现这样的场景。因为在儒学世家之中,用来维持家族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礼法规范,每个人的行为都有约束,至少表面上必须如此。地方豪强与世家的区别就在这里,豪强们依仗的,是豢养的奴客部曲、游侠剑客之属;他们用来解决问题的方法,通常都是非法的暴力手段。而如同庐江雷氏这样的豪武家族,他们的距离占山为王的贼寇也只差毫厘了,因此行事更没有顾忌可言,甚至在处理家族内部矛盾的时候,也有人会赤裸裸地使用种种强硬手段。   过去相当长的时间里,雷远都有意识地规避矛盾,不希望自己成为某种强硬手段的目标,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是也。此时此刻,邓铜的凶狠表情,只让雷远觉得可悲可笑。此等人徒然仗着几分勇猛立足于世,却因为长期身处闭塞的环境,所以没有获得信息的渠道,更没有见识。但他自己却又并无自知之明,不知道自己的所行所为都全无意义,雷远想要应对,简直易如反掌。   雷远看看邓铜,慢慢地道:“我的兄长性格豪迈磊落,断不会指使你如此行为。邓曲长,你何必自作主张,来插手庐江雷氏的家事?”   邓铜嘿嘿冷笑几声:“小郎君,你不要想诳我。我只说宗主军务繁忙,可没有别的意思。”   雷远退了半步,再看看邓铜。他转身向部属们道:“我们走吧。”   邓铜没有料到雷远竟如此干脆,一时反而愣住了。   郭竟怒视着邓铜,咬牙道:“小郎君,我们……”   雷远拍拍他的肩膀:“不必在意,走吧。”   一行人立刻转身,绝不停留。   这一来,邓铜反倒惶然。   小郎君你别走啊!他在心中大叫,我只是放两句狠话,你怎么真走了?还有你那些部下们,搞得这么令行禁止作甚?好歹和我争执两句,我自然就放小郎君去见宗主啊……你这么一走,宗主如果怪罪下来怎么办?现下是什么时候?是曹军大军压境、淮南豪强危如累卵的时候,所有人都应该以大局为重,不要随便动气啊!   想到这里,邓铜自己都觉得尴尬,几次想要叫唤雷远,却又实在开不了口。这胖大汉子怔怔呆立在门边,一时间只觉得大事不妙,转身看看身后的部下们,这几个家伙也都慌乱了。他犹豫着从门里迈出来几步,又见左近几个管事们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不对。   雷远说走就走,他是真的懒得理会这个蠢人。邓铜所看重的东西,不过是个乡下土豪的家主位置,雷远并不在乎,也根本不想和自己的兄长为此争执;而雷远想要的,只怕不在邓铜的视野范围之内。因此虽然郭竟等扈从愤愤不平,他却心平气和,想到可以回自家院落休息,脚步还更轻快了几分。   坞堡的规模甚是广阔,屋宇重重叠叠,足可容纳上千人众。其中靠南侧的前院形制规整,而靠北侧的部分是数十年来陆陆续续根据需要增筑的,道路狭窄斗折,院落分布也零散无序。雷远所居住的地方,就在其中。   这个院落不大,前后两进,屋宇门墙的形制粗放,但都很牢固,一如府邸中的其他建筑。前院比较宽大,东西两边各有排长屋,是郭竟等人平日起居的场所,院落的地面夯得很实在,还用兵器架子围出了方形的区域用来练武。这时王延从东面的长屋出来,见到雷远等人返回,先是一喜,待到发现众人身上多有带伤的,又继之以一惊。他连忙让婢女寻医者来,自己则提了个木桶往井边打水,预备用来冲洗伤处。   雷远自往后院去。后院的正房本来由雷远之母居住,母亲亡故后,雷远没有使用那间房,任其空着。他自己居住在东侧的堂屋;西侧偏房除了堆放些什物外,还供男女两个仆人居住。   男仆是个年纪很大的老人,耳朵半聋,腿也瘸了。婢女则是出门去找医者的那位。两人原是跟随雷远之母的众多仆役之一。后来仆役陆续散去,只有他们留了下来。雷远平时并无须服侍,只要他们做些洒扫庭院的杂事。   那些散去的人倒不是有意背主。雷远的母亲病逝时,雷远年纪尚小,雷绪虽然将他安置在别院,然而毕竟是庐江郡有数的大姓豪族,基本用度是断然不缺的;每逢年节也有额外贴补赏赐,并无苛待。只是雷远成年以后,长年在周边郡县游历,又陆续招募来直属的部曲,各种费用开支不小,于是征得了那些奴婢的同意,将他们尽数发卖掉了,得到的资财都用来维持自己这支二十余人的扈从队伍。   是以,这处宅院既是雷远幼年时温暖的家,又是他青少年时意图振作的小小阵地。回到这里,雷远感到真正的放松,哪怕外界凛冽狂风将至,至少这个时候,他是自在的、放松的。   老仆的听力不行,完全听不见前院的声响,直到雷远迈步进了后院,他才发现,立刻从偏房里小步跑出来,满是皱纹的脸冲着雷远呵呵直笑。   王延提着木桶跟进后院,大声道:“老儿,你在眼前晃来晃去作甚?没看见小郎君受伤了吗?快去取伤药和洁净的布来!”   老仆连忙一瘸一拐地转身,往偏房去取。   王延是久经沙场的老手了,略一看,便知雷远肩、腿各处都有伤势,而且没有得到很好的处理。于是他连忙伸手来搀扶雷远,一边说道:“小郎君遇到什么情况了?竟然如此狼狈?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小郎君身边纵有随从,也不该轻易与人厮杀,毕竟刀兵无眼,战场的情形又千变万化,谁能说得清楚?总是小心持重些为好……这情形落在宗主眼里,少不得责骂我等护持不利。唉,其实宗主身边最近一直有名医随侍,如果让他们来处理伤处,会更加妥当……”   王延是坚毅的战士,也是容易絮叨的中年人,或许因为见到雷远受伤,所以心中焦虑,一开口就说个不停。   雷远已经习惯了王延的话多,他也不忙着应答,先往榻上坐下。直到听说起宗主如何如何,宗主身边的名医如何如何,才打断王延的话语:“我还未曾向父亲禀报,直接回来的。”   “什么?”王延吃了一惊,他回头去看老仆尚未过来,连忙压低嗓音道:“小郎君,此番你是受命出外,若不及时回复,只怕会落人口实。”他略向前半步,靠近雷远,正色道:“最好现在就找宗主复命,一身风尘未去,正好显得于路艰辛。”   这是王延的老练之处,却让雷远忍不住笑了起来。   雷远慢慢躺倒在榻上,望着屋顶的梁木。室外传来搬动什物的声音,恐怕老仆糊涂,不知将伤药藏到哪里去了,正在翻箱倒柜地找。他懒得提起被邓铜阻碍之事,只是慢慢问道:“延叔,曹军有大量援军自西方来的消息,你已经通报给我父亲了吧?”   “是,三天前即已报知。宗主立即就增派了多支探马前出侦查;另外,还遣人通知了在前方与曹军对峙的小将军,令他尽快退回,不要多做耽搁。”王延想了想,又道:“这几日里,附从百姓们的撤离也在抓紧进行,前后已经走了两批;我听说,各位首领都会在第三批进山,再之后,便是小将军带领的断后人马了。”   雷远点了点头,能做的本来不过这些而已,既然都做了,那就很好。突然有股强烈的疲倦感涌了上来,就像猛烈的浪潮冲击着他的头脑,他强打精神道:“你回去以后,我抵近探了探曹军的情况,还迫近了曹军统帅的麾盖,射了几箭。”   “什么?这……这可真是大胆之举……”王延吃了一惊,摇了摇头将要说几句,又想起自己为人下属,终究不该指责雷远,于是转而问道:“却不知曹军如何?”   “曹军兵力大约在五万以上,戎马如云,戈甲耀日,乃是训练有素的经制之师,军威不可逼视。统兵的将帅仪仗华丽,很有可能是曹公本人。”耳旁听得王延明显地倒抽了一口冷气,雷远又道:“曹公此来,势如巨石压卵,沿途必然耀武扬威,大事宣扬。其情形如何,我方的侦骑应当很快就有回报,因此,我本不必特意向家父禀报什么。”   “小郎君……”王延想要说些什么。   雷远不理会他,接着道:“我回来的消息,自会有人禀报上去。家父如果想要见我,也自会派人来召。你不必着急。”   王延约莫知道雷远的想法,那牵涉到父子家事,外人已经不便再说。恰好此时外院一阵人声,是婢女带着医者回来了,王延推门出去,引了医师来到内院。再看雷远时,他已经陷入了深深的酣眠。 第二十一章 召见   当晚戌时前后,雷远才醒过来。   室内一灯如豆,月光透过屋檐旁的树木和窗棂,在山墙上投下斑驳的黑影。   他感觉到自己的伤处都已上了药,重新包扎过,身上也换了洁净衣物。只是睡着的时候出了一身汗,头发粘在额头,和汗渍混在一处,背后也湿漉漉的令人不适。他挺身站起,发现强烈的虚弱感似乎已经消失了,便推门出外,到前院去取水来洗脸擦身。   前院里很是热闹。院落一侧有火塘、有灶,从骑们便聚在那里吃喝着,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刚过去不久的惊险事迹,其中嗓门最大的是樊宏樊丰兄弟二人。王延和王北被雷远提前遣回报信,未能参与这一壮举,不由捶胸顿足。彼此吹嘘了一阵子,突然有人提起孙慈,于是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军情紧急,有些事情实在是没法照顾到,所以孙慈的尸体被草草掩埋在某个山坡;想到眼下曹军将至,大家都明白,今后只怕是没有机会去拜祭了。   这一安静,雷远的脚步声就显得清晰。众人连忙起身行礼,雷远挥手示意他们自便,自己端着盆子到井边打水。   距离水井不远处,李贞用柴禾搭了个架子,正手持刀子,给一条倒挂在架子上的死狗剥皮。这条狗是他在回程路上射中的猎物,他从两条后腿的位置开始,把棕色的皮毛往下撸,露出白色的脂肪、筋腱和红色的肌肉。随着他的动作,躯干上有血水淌下来,很快渗入到地里去了。李贞闷着头处理猎物,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雷远站在身旁。   雷远并不介意。李孚说的不错,他的孙儿真的是个好猎手。这少年人过去几天经历了太多了,做些自己习惯的事,再准备点自己喜欢的吃食,或许是他自我安抚的方式。虽然他处理猎物的地方距离井水太近了点;雷远有点担心血污了井水。转头想想,众人撤离大营就在指日,还计较这个作甚。另外……   “含章,这条狗如此肥硕,只怕是吃多了腐肉。”雷远终于忍不住提醒。   李贞愣了愣,才明白雷远所说的腐肉指的是什么。他瞬间想到了旷野中无数人去屋空的村落,那里经常可以闻到腐尸的臭气,是野狗乐于出没的场所,李贞本人都经常看到许多野狗撕咬着,彼此争抢从尸体中拖出来的、血腥腐烂的内脏。只是这个半桩孩子有点懵懂,以前从没往这个方向去想。   李贞的兴冲冲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嫌恶地把刀子扔了,走到院落的一角坐下生闷气。   雷远笑了笑,自顾自地小心避过伤处,把井水泼洒在脸上和身上,冰凉的水让雷远觉得精神一振,他觉得自己有些饿了,于是披上衣服,先往灶台上的大锅里勺了碗热水喝,然后问道:“有什么吃的?”   “有!有!”从骑们连声答应。他们纷纷起身,在火塘边让出一块空地;有人把一个半埋在火塘边的釜子提起,掀开盖子,里面立刻传来肉食的香气。   一名叫傅恩的从骑原本正在火塘后面烹饪,这时候跑了出来,殷勤地替他支起一座小小的木制胡床。待到雷远坐定,宋景又颠颠地从厢房里搬出个案几,放在雷远面前。   这样子的侍奉,怎么看怎么别扭。雷远知道亲卫们想以此表达他们的钦敬,但这帮粗人突然小心小意地伺候,让人感觉着实古怪。雷远抬起脚,作势去踢宋景:“你们休要如此作态!”   宋景咧着嘴笑起来,他有点夸张地侧身躲避,结果差点撞上端着釜子的王延。   “让开让开,小心点!”王延喝骂着,把釜子放在案几中央。   “适才听他们吹嘘,才知道小郎君竟然如此……如此……”王延有些激动,以至于一时词穷,索性只道:“一路辛苦了,吃些好的罢!”   李贞忽然窜了过来,看看釜子,露出垂涎欲滴的表情。王延笑着把这半桩孩子推开。   釜子里满满盛着豆粥,放了几块刚烤热的肉脯,表面撒了咸豉调味。庐江雷氏是地方土豪,不是钟鸣鼎食的高门,族中子弟自奉并不奢侈,这几年来更是颇有些窘迫;对雷远来说,肉脯和咸豉都是很少见到的好东西,也不知这帮扈从是从哪里搞来的。   正当雷远食指大动,院门突然被敲响了。   王延去应门,很快又返回院里,对雷远说:“将军派人来召小郎君,请小郎君现在就去一趟。”   “来人可说明有什么事吗?”雷远看着釜子里的食物,头都不抬。   王延垂首道:“不曾说起。”   雷远不悦地道:“既不曾说,那就没有急事。且容我吃些东西再走。”   王延连忙道:“小郎君,眼下是敌军压境的时候,将军既然有召,必有要事。咱们总还是要以大局为重,不能……”   “好了,好了,我都明白。”雷远打断了王延的话语。他皱着眉头站起来,却迟迟不动。   一众扈从都面面相觑,不敢发声。过了好一会儿,却见雷远慢慢地整理好发髻、袍服,随即向外走去。   王延看着他推门出去,想要追上去再说几句,却被郭竟喝止住。   郭竟站在火塘边,双手抱胸而立,看着雷远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这是父子间的事情,你何必多说?小郎君自有主意。”他沉声道。   王延默然片刻,低声嘟囔了几句。不知从何时起,小郎君渐渐的变了,虽然对他依旧尊重,但王延明白,小郎君的性格愈来愈独断果决,他已不再依赖任何人了。对此,这位老军人的心中有几分欣慰,也隐约有些失落。   雷远步出院落以外,见一名形容剽悍的劲装武士正在等候。雷远认得,这人是谢沐,他跟随父亲多年,是忠心不二的亲卫首领。   雷远向他拱手示意,跟着他往府邸中央赶去,走了没多远,他听到后面急促的脚步声响,原来是樊宏樊丰兄弟俩赶来,默默随侍在后。雷远向他们笑了笑,继续向前。   天色已经昏暗了,谢沐举着松明火把在前,用影影绰绰的火光照亮道路。道路左右的很多宅院里都传来收拾东西的声音,大不同于往日的宁静;还有一些宅院则黑沉沉的,已经人去院空了,想来院落中的住户已经跟着前队进入了深山。   夜间的寒气透过袍服,让雷远的头脑清醒了许多。雷远细细想了下,加上之前在议事大厅那次,他今年也只见过父亲五回。他并不觉得父亲会厌恶自己,但父子之间的感情疏远、彼此缺乏信任乃是事实。这与母亲早逝有关,其中或许有许多上一辈人的恩怨纠缠,可能还牵扯到江淮间政治势力和土豪家族的权力斗争。只是这一切都已时过境迁,无从说起。雷远觉得,既然身边既然没有眼睛蒙着黑布、名叫五竹的神奇剑客随行,纠结这些就没有意义了;值此危急关头,意图有为之士不能被情绪所控制。   当下重要的,是尽快搞清楚两件事:一者,曹公的大军既然到来,寿春与合肥两地的曹军必定会与之协同;那么,两方兵马会怎样配合协调,对局势会造成怎样的影响?如果想得更远些,甚至坐镇青徐二州的威虏将军臧霸也会有所行动,不得不做些预防;二者,局势既然丕变,原有的策略也必须相应调整,徒附民众撤退的速度必须加快,顶在六县前线的雷脩所部原本是虚张声势以拖延曹军的,然而曹军既已大集,兵力就数倍于前,虚张声势哪还会有作用?这支部队最好尽快撤离,不要自陷死地。   想到这里,雷远又有几分无奈。他毕竟不是实际领兵的将帅,甚至没有资格参与军议,对局势的分析总有隔靴搔痒之感。或许,过一会儿能从父亲这里,得到更多的信息?   当他穿过几道门户,掀起帘子,见到在昏黄光影中半躺半坐着的雷绪时,觉得雷绪比几天前更加衰迈。只见雷绪的面庞似乎又瘦了些;脸色倒是比之前精神些,但眼珠子里遍布血丝,像是要凸出眼眶以外;一个火盆就安放在榻边,爆起的火星有时候洒落在他的袍角,这个距离足以让常人感觉灼热难忍,雷绪却毫无所觉的样子。曾经身经百战,辗转荆州、扬州和豫州无数沙场,与兄长雷薄并为强豪大将的那个勇猛汉子,已经不可避免地向生命的尽头走去了。   这种场景,使雷远感受到自己内心深处难以遏制的悲悯。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毕竟是自己此世的父亲,他已经被疾病折磨到了这个程度,还依旧竭力担负着江淮之间数万人的生死存亡。作为人子,或许应该想想为他做些什么。   他情不自禁地紧走几步,低声道:“父亲,孩儿来了。”   雷绪看见自己的次子站在面前,想要说话,却剧烈喘息起来。像是风箱鼓动般的声音从他的肺腑中传出来,伴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弥漫到空气中。一名婢女双手捧着个铜盆,跪在雷绪身边;雷绪又喘了一阵,往铜盆里猛吐出一大口浓痰,才慢慢地道:“你回来半天了,也不曾想到要复命吗?非得我派人相请?”   雷远微微躬身,垂首不答。   而雷绪发出了无声的嗤笑,他举手指了指房间一角,让雷远去看。 第二十二章 老病   房间本身并不大,因为雷绪病重畏寒的关系,四面还重重叠叠地架着许多帷幕,使得空间更加局促。几处烛台和火盆发出的光亮被帷幕层层遮掩着,化作明灭的光晕,扰乱了雷远的视线。使得他瞪大了眼睛,才发现在房间的阴暗角落里,居然还跪了个人。   这人鼻青脸肿,似乎是刚刚遭到了殴打,衣衫也多处破损,那明显是被鞭挞的痕迹。见雷远来看,他猛地俯首下去,还竭力把庞大的身躯蜷缩起来,显得有些滑稽。雷远立即认出他来了,这不是邓铜么?   在一瞬间,雷远心中浮现出对榻上那重病之人的敬畏。纵使不能与那些征战天下的英雄相比,雷绪依旧是能够在这乱世中盘踞一方、屹立数十年不倒的豪霸,哪里会是简单人物呢?虽然他已经老病不堪,不复当年的雄武气概,但在这灊山大营中,没人能够欺瞒他,也没有人能够对抗他的权威。他已经用最暴烈的手段证明了这一点。   “看见了?”雷绪问道。   “是。”   “说说看,你想怎么处置他。”雷绪喘着气,慢慢地道。   雷远扭头看看邓铜,沉吟不语。在雷远平静的注视下,这条大汉的脸上神情变幻,交替浮现着尴尬,恼怒和不甘,最后渐渐露出绝望的神色……雷远真不知道这粗猛汉子也会有神情如此鲜明灵动的时候。但邓铜始终跪伏在角落处,不敢稍动,甚至也不敢开口求恳。   “不过是场误会罢了,邓曲长也是一片好意。哪里谈得到处置?”雷远回过头来,徐徐道。   雷绪伸手拍打着床榻的侧沿,似乎在冷笑,喉咙中却只冒出仿佛风箱抽吸般粗噶而嘶哑的风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喃喃地道:“好吧……好吧!”   雷远默不作声。   “邓铜!”雷绪扬声喝道。   “在!”邓铜膝行向前,咚咚连声地磕了几个响头。   “既然是场误会,你去吧!去吧!”   “谢过将军!谢过小郎君!”邓铜欣喜若狂地应了。他不敢起身,就这么弯腰弓背地倒退,从帷幕的下方直接穿过去,似乎推开房门的时候,还差点被门槛绊倒了。   沉重的脚步声咚咚远去,雷绪向他的次子点了点头:“邓铜是个蠢货,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而他在领兵作战方面比他人要强些;你能够不与他计较,我很欣慰。”   这突如其来的夸赞,让雷远有些不习惯。他摇头道:“这是小事。”   雷绪略微皱了皱眉头。他与自己的次子虽不亲近,但不代表缺乏了解。与外界所知的不同,雷绪知道雷远是胸有丘壑的人,只是父子之间说不清楚的种种牵扯,让儿子从不在父亲的面前轻易表达感情。   “两天前,我方派出的侦骑与曹军零散小队冲突,虽然折损数人,却抓了个活口回来。据那活口交代,说三天前有一支小队骑兵冲击曹公本队,并且箭射了曹公伞盖,曹公因此不悦,勒令全军不得急躁,须得谨慎小心、缓缓行军……”雷绪凝视着雷远:“三天前,身在彼处的,除了你也没有别人了。这事是你做的么?”   “是。”   雷绪喟叹一声:“太危险了。”   “当时情势所迫,若不如此,只怕难以脱身。”雷远摇了摇头。   “不管怎么说,这是大功。此举给我们争取了调动兵力的反应时间,使我们的应对从容许多。邓铜说的没错,你回来的时候,我确实正在召集诸将军议,一直安排到此刻方始消停……我这个做父亲的竟从来不晓得,自家孩儿会有如此勇猛大胆的时候,哈哈。”雷绪沉思了半晌,忽然轻笑了起来。   这笑声似乎让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松弛了一点,两人这次接触,似乎不像过去的许多次那样引起不快。但这种较和缓的气氛反而让雷远有些不适应,他微微俯首,避开雷绪的视线。   “辛彬适才劝过我。”雷绪继续道:“他说,无论雷氏宗族以后是投靠吴侯、还是刘豫州,总是在他人羽翼之下寻饭吃,终究不能像现在这样独行其是。这样的话,你们兄弟几人如果都有成就,也好互相帮扶。我觉得辛先生说得有点道理。另外,你也放纵得够久了,这些日子踏实做些事情吧,让我看看以后怎么安排你……明天辛彬会来寻你,你听他的。”   “好。”雷远点了点头,简单地回答了一个字。   雷绪凝视着自己的次子,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愉悦的表情,却始终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如果是从前的雷远,或许会因为雷绪所说的话而欣喜,但现在,雷远相信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力量来争取,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因为父子关系而患得患失的少年了。   雷远冷淡的回应是雷绪没料到的,他想了想,决定再对雷远多交待几句;然而一口浓痰突然涌到喉咙口,令他十分难受,于是他猛地清了清嗓子,大声咳吐起来。婢女上前几步,用一块沾了热水的软布,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着胡须,擦着擦着,雷绪发出舒适的叹息声,他的脑袋慢慢地垂下来,似乎有些瞌睡了。   那婢女有点不知所措,冲着雷远歉意地笑笑。   雷远微微颔首,站立静候。   过了一会儿,雷绪突然惊醒,他直起上半身,怒气冲冲地道:“你的那个亲卫首领叫王什么的,三天前就回来报信了;随后派出的哨骑往来,也用不了几天;你为什么今日才回来?军情如此紧急的时候,你去了哪里,嗯?如此懈怠,不害怕军法吗?”   这又是什么情况?   雷远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混蛋!怎么不说话!”雷绪嘟囔着,似乎又骂了几句,可雷远根本听不清他想表达什么。   雷远原本努力去想自己该怎样回答,突然间灵光一现,意识到某桩极其可怕的事实,于是皱眉看看那婢女,厉声问道:“宗主最近经常如此吗?”   那婢女脸色惨白,露出将要哭出来的神色。半晌之后才道:“这些日子偶……偶尔发作,医师开了平补清神的药剂,服下后睡一觉,就好了。”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叫医师来?去啊!”雷远喝道。   婢女慌忙奔向后堂去了。   “来人!来人!”雷远提高了嗓音大声呼喝。   呼声惊动了门外的人。正门忽然被巨大的力量推开,谢沐和樊氏兄弟互相挤撞着,谁也不愿意后退半步,最终猛地冲进室内。随着他们的动作,两块门扇撞击到墙上,发出咣当一声大响。   樊氏兄弟立即卫护在雷远身前。看来在这兄弟俩的心中,雷远与父亲见面时的冲突简直是应然必然,从无例外。两人用如此鲜明的态度表示站在自己这一边,与威严的宗主对抗,倒让雷远觉得有些感动。   而谢沐先急奔到雷绪的榻前,随即回过头来看着雷远,再看看如临大敌的樊氏兄弟,他的脸色瞬间灰败,流露出仓惶而羞愧的神情。   而雷绪完全无视其他人,他依旧自顾自地喃喃自语,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雷远叹了口气,上前几步,谢沐犹豫了一下,略微退开半步,任凭雷远扶着雷绪的肩膀,让这胡言乱语的老人慢慢地躺下。   这时候,先前的婢女领着几名医师,捧着汤剂之类的东西从后堂匆匆进来。身为人子,这时候应该寸步不离地侍奉在旁,可雷远觉得自己并没有这样做的必要。他先是退后些,让出地方供医师们施为,随即从敞开的房门中迈步出去,反手将门扉掩起一扇。   谢沐连忙追着雷远出来。   此时,又一名亲卫首领名唤刘灵的也赶到这里,眼看雷远立在院中,刘灵微微一愣,随即挥手让几名部下站的远些。作为追随雷绪多年的侧近,刘灵与雷远打过不少次的交道,算得熟悉……他甚至是对雷远比较友善的几个人之一;可不知为何,刘灵强烈地感觉到,眼前这青年已与原来见惯的文弱形象大相径庭,不能有半点轻忽对待。   眼前这人毕竟是宗主的儿子!或许他之前不受宗主的重视,可宗主的心意究竟如何,谁也不敢确定;今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小郎君……”刘灵不由自主地单膝跪地,涩声开口,却不知接下去该对雷远说什么。在他身旁,谢沐迟疑了一瞬,终于也伏身拜倒。   “我绝无怪罪两位的意思,只想确认下家父的病情;另外,这事情除了两位,还有其他人知道吗?”雷远叹了口气,徐徐问道。   待到雷远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王延在自家院落等候得忧心,亲自带人去迎接,半路上撞见了折返的雷远。   “小郎君……”他想要问一句,却被雷远有力的手势阻止了。   他只能跟在雷远身后,转头去看樊宏和樊丰,只见一向有些跳脱的兄弟二人脸色严肃。王延靠近过去,尚未开口;樊宏便摇了摇头,做了个捂嘴的动作。   “延叔,明日一早就收拾行囊,我们要走了。”雷远突然道。   “是。” 第二十三章 部众   次日凌晨,院落里的人们就忙碌起来。   从骑们在前院里收拾着必备的武器、粮食等物。雷远则把一捆捆竹简或绢布排列在一处,再用绳子扎紧。这些都是他历年来的收藏,竹简是一些书籍,绢布则是他自己绘制的地图。书籍以兵书为主,地图主要描绘的是江淮间各处险要所在,那是过去多年游山玩水的成果;还有些则源自于另一世的记忆,雷远将它们都细密地写画在图上,免得自己忘了。   除此以外,他也没什么特别值得珍视的个人物件了,三两下捆扎牢固之后,他站到后院正房的门前,看着老仆和婢女进进出出,将母亲遗留的零散物品一件件搬出来,放在屋檐下。   雷远母亲的遗物本来不少,但他在遣散仆婢时将其中绝大部分都分赠出去了,除服以后又整理过一次,将贵重物品封还予雷绪的库藏。现在留下的,都是些零碎物品比如衣裳、首饰之类,未必有什么价值,摆在屋里也只是个念想。雷远在其中看到几把小刀小剑,那是母亲为幼时的雷远制作的。这些东西有什么必要非得带着呢?   “都烧了吧。”雷远叹了口气,转身出外。   从骑们起得更早,他们收拾出的行李已在院落中堆了起来。   王延禀道:“已经让樊宏去找几辆车来。”   雷远点点头。   过了半晌,樊宏带着两辆牛车回来了,和他同来的,居然还有辛彬。   辛彬除了不能实际领兵作战以外,各项事务无所不管,论身份地位,在整个淮南群豪抱团的体系当中,也只逊色于寥寥数人而已。更重要的是,雷远昨日知晓:雷绪的病况唯有辛彬与两名亲卫首领自始至终都如实掌握,故而此人堪称是心腹中的心腹。   雷远不敢轻忽,连忙步出院门迎接:“辛公!”   辛彬的脸色青白,顶着两个黑眼圈。近几日雷绪的病情恶化,而他本人又忙于组织撤离,沉重的心理压力和纷繁杂乱的事务一起,将他折磨得疲惫不堪。这种时候也顾不上客套,辛彬向雷远略行一礼:“小郎君,昨日宗主想来与你交代过。”   “是,我都知道了。”雷远略微加重些语气。   辛彬看了看神色如常的雷远,低声道:“前日起,宗主病情迅速恶化,甚至偶有神志昏沉之状。因为此事干系重大,我等侧近不得不将这消息严密隐瞒。小郎君,你该知道江淮豪右名为联盟,其下大有暗潮汹涌之处,所以还请千万不要泄露,只作一切如常。”   “辛公请放心,我知道轻重。”雷远肃然答应。   “好,接着便说正事。”辛彬颔首道:“自从宗主决心带领百姓们翻山撤退,实际负责事务的管事们虽然竭尽驽钝之力,仍然觉得常有不逮。我和几位同僚商量过了,既然小郎君回来了,正好能帮忙分担些。”   “需要我做什么?”   “宗主所在的本队今日就将出发,随队带走一批百姓。另外还有几部,也会于今日陆续启程。我想请小郎君出面,负责管理其中一部。”辛彬道。   “我闲散多年了,骤然担此重任……”雷远想了想:“这样安排,不会给辛公带来麻烦吧?”   “小郎君不必担心。”辛彬笑了起来:“昨日邓铜吃的苦头,上下人等都看在眼里。因此这安排想是妥当。”   雷远一时无语。做父亲的决心与他的次子冰释前嫌,然后曾经被剥夺的一切,都要还回来了吗?这可真像前世那些庸俗的小说情节。   辛彬走近一步,又道:“宗主还告诉我,数日之前小郎君领骑队突破千军万马,直抵曹公本阵,闹出了好大的乱子;以至于曹公因此大怒,传令斩杀了负责斥候的军官,又放缓行军的速度,勒令沿途严密布防。小郎君有这样的才能胆略,哪里还有担负不了的责任。”   雷远有些吃惊,他真没有想到雷绪还特地将此事通报给了辛彬,一时间有些欣慰,又有些不适应:“只是鲁莽之举,不值一提。”   “以数十骑扰乱数万之众,这是我平生未见的、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英雄之举。如果这样的惊人之举都不值一提,那我也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提起了。”辛彬微微摇头。他扶正发冠,整理袍袖,向雷远深深作了个揖:“或许我们所有人以前都错估了小郎君。但这种时候,希望您不计前嫌,能够为宗族,为数万百姓尽一份力。”   “不敢当。”雷远侧身避过:“此时此地,唯有齐心协力尔;辛公但有所命,雷远无不遵从。”   “甚好,那就这么说定了。”辛彬招手从随员中换来一人:“这是我的部下,南阳人周虎。后继一应事务,都由他来协助小郎君。我另外有事,就不在此耽搁了。”   辛彬匆匆而去,雷远送了几步,便折返回来。   雷远忽然觉得有点激动。庸俗的小说情节居然真的发生了,他终于获得了期待已久的权柄。哪怕那权柄小的可怜,哪怕在此时此刻,那一点点权柄意味着巨大的危险、巨大的责任。辛彬的称赞又让雷远有些惭愧,他不觉得自己真的做了什么英雄之举,那次向曹军的冲击,在雷远来看只是一次军事冒险罢了。但这几日里他先感受到了扈从们因此而对自己的崇敬,随后又连续受到雷绪和辛彬的夸赞,这使他忍不住有些愉悦,他强烈地感觉到,过去长时间的韬光养晦可以结束了,自己能够在这个世界上担负起更多的责任,进而有所作为。   但他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正因为他拥有常人所不具备的见识,所以他更明白,汉末乱世将要进入新的阶段,以天下为棋局的英雄已经渐渐形成鼎足之势,不会再有新棋手施展的余地了。那么,自己可以沉住气去做一枚棋子吗?即便要做棋子,雷远也希望能做一枚忠于内心所想的棋子,但他究竟希望在这乱世中做些什么,实现些什么呢?他还远远没有想明白。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茫然,同时却又享受这种茫然。本来前途就充满了未知,一时想不明白有什么关系呢,只要粉碎一切阻碍,坚持走下去,总会有想明白的时候。雷远用力握了握拳,竭力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因为被辛彬留在这里的部下周虎,已向他微微俯首。   周虎是个年约三十许的书生,长脸,细眼,鼻子有点鹰钩。他穿着一身皱巴巴的长袍,右肘夹着一叠版牍,没有戴冠,发髻和胡须都乱蓬蓬的,像是很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雷远站在他跟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周虎被雷远看得有些不自在,弯了弯腰,有些讨好地笑笑。   “周先生?”   “是,是。”   “周先生,当此时局,我也不与你矫情。辛公既有所命,可有令符凭证予我?”   “有,有。”周虎抬手往袖子里去掏,结果肘下夹着的版牍噼噼啪啪落到地上。他连忙躬身去捡,袖子里的木牌又掉了下来。   雷远也不催促,耐心地等待周虎收拾停当,将木牌双手奉上。   木牌黑沉沉的,上面用金铜之属嵌了几个字。这东西,便是所谓令符了,虽不如军中铜质的虎符勘合那般正规,倒也算有模有样。雷远将之持在手里,抛了抛,身为雷绪的次子,这竟然是自己多少年来第一次接触到令符,此前不受重视的程度可见一斑。   “这东西由你收着罢。”雷远把令符交给郭竟,继续向周虎发问:“交给我的部民是什么情况?现在何处?”   周虎垂下头,在一叠版牍中翻翻捡捡,抽出一张来:“小郎君,这一部预计是紧随在宗主的本队之后行动,按照起初的预计,大约有两千五百人。其中包括了宗族所属的部曲近百人、仆婢奴隶三百人;徒附一百四十五户,一千人左右;另外,有两家与我们亲善的豪强也在其中,分别是庐江安丰樊氏、汝南博安黄氏,樊氏人丁大约六百,黄氏人丁约四百余……这些合计便是两千五百人了。然则,这几日里,逃亡到大营投靠的百姓渐多,所以,您还需要额外带上四五百零散百姓。”   “部曲一百、仆婢奴隶三百、徒附一千、豪强所属一千余、零散百姓数百……”雷远伸出右拳,报一项,直起一根手指:“可是如此?”   周虎应道:“正是,正是。”   雷远转向侍立的樊氏兄弟道:“庐江安丰樊氏,是你们的本家吧?”   樊宏笑道:“樊氏家主名唤樊尚,乃是我们的堂兄。”   雷远略颔首,继续向周虎发问:“这些人,现在是集中驻扎,还是分散各处?集中驻扎的话,在哪里;分散各处的话,又各自在哪里?”   周虎这人,形貌中透着一股畏缩,仿佛是个庸人,但此刻手上翻着版牍,口中回报,却又如数家珍,言辞里信心十足,毫不迟疑:“部曲就在东面的寨子里待命,顺便看守粮食、帐篷、被服、旗帜、车马等一应物资;凡我雷氏所属仆婢奴隶,绝大多数都集中在山下乔家坳左近,分为六处聚住,只待号令,随时可以点齐人数出发;徒附宾客们都提前在南面山口等候,两日前我们在山口设了转运营地;樊氏和黄氏两族无需我们安排,他们在大营中均有宅院,自行收拢部众;至于零散的百姓,小郎君遣人出外看看,顺眼的随便凑四五百,带走便是。”   “我明白了……”雷远想了想,向王延吩咐道:“延叔你留下,把我们自家的什物都上装车。其余的人尽快结束停当,我们先去东面寨子,汇合部曲。”   他转向周虎,客气地说:“劳烦周先生与我同去。”   “应该的,应该的。”周虎连声道。 第二十四章 部曲   灊山大营是位于群山中一系列城寨的统称。雷氏宗族所占据的,是位于核心处的若干险固城寨,称为军事堡垒亦无不可。这些堡垒南依大山,北面有隘口阻隔。隘口左右数里,各设有一座寨子,呈犄角之势。两座寨子都可以屯驻数百人,现在提供给由各地返回的部曲、宾客之流集中屯驻。   雷远领二十余骑奔出隘口,不过片刻就到了东面的寨子。寨子的大门没有关闭,进进出出的人各色打扮都有,也不好判断是什么来路、办什么事情,只觉得个个都行色匆匆。门边上有几个管事模样的,带着人维持秩序,登记进出。周虎上前说了几句,几名管事即便挥手放行。   雷远等人驰马而入,依着周虎的指示,找到了一处营地。   这营地甚是简陋,四周用粗大的原木制成围栏,里面是一排排的低矮长屋。长屋有些年头了,墙皮大块大块的破碎剥落,门窗也陈旧漏风,墙根生满杂草,有些潮湿的角落居然还长着色彩斑斓的蘑菇。然则天下的军营通常都是如此,没什么好介意的。   周虎又抽出片版牍,向雷远介绍道:“预定划归给小郎君统带的部曲便驻在这里。容我看一看……这些部曲分成两个队,合计九十三人。两个队的队率都是临时任命的,分别是邓骧和何忠。我再找找这两人的情况……嗯,邓骧暴躁好斗,何忠轻佻无礼。两人的下属,计有四个什长,二十二个伍长……因为他们本来都分散在各处田庄,所以只有四个什,倒有二十二个伍,小郎君之后可以自行整编。”   说到这里,周虎又翻出另一片版牍:“另外,他们负责看守的物资就在寨子的大仓里,其中粮食计有粟三百斛,豆麦三百斛,桑葚杂属若干,武器计有……嗯,小郎君要不要去看看?”   雷远笑了笑:“物资什么的,不急,我们先看人。”   他探头望了望营地里的长屋,问道:“你说的九十三人,都在哪里?”   这一行骑队声势不小,又在营门立马半晌,居然没有人出来迎接。一排排长屋里黑洞洞的,好像没有人在内;恰有秋风吹过,将几片木门吹得吱吱嘎嘎来回扇动,撞到了墙,发出咣咣大响,也没有人理会。   从骑们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笑了出来。   周虎脸上一红,急忙道:“这些人的营地是我亲自行文安排的,不会有错……”   营地的后方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欢呼声,打断了他的话。   雷远双腿一夹马腹:“走,去看看。”   绕过几座长屋,便到了营地后方,那里本有的围栏朽烂垮塌了,只留下一排两尺来高的木桩子,营里的人可以轻易出外。垮塌的围栏外,正好是一处山坳,山坳中央,有一个大约两丈见方、尺许高的土垒。土垒上,两条汉子脱得精赤,正在空手搏斗;土垒之侧,近百人正在兴高采烈地观战。   粗粗一眼看去,只见到这批人个个都松松垮垮、七歪八倒。有人脱了半边衣服,裸着半边膀子;有人瘫坐在地,仿佛没了骨头;有几人勾肩搭背,高谈阔论;有几人捶胸顿足,涕泪交流。再看了一遍,这群人竟然没一个携带武器的,真不知他们来到大营是要作甚。   这些人明显分成两批,各自围着首领模样的人在土垒东西两面聚拢。两名首领坦胸踞坐,想必便是周虎所说的邓骧、何忠两名队率,两人身前都堆着些铜钱,分明乃是赌资。此刻,台上个子较大的汉子占了上风,已将对手压在身下,挥拳乱打;于是西边那批人得意洋洋地振臂高呼,更有人向对面做出种种污秽姿态,其状不堪入目。适才巨大的欢呼鼓噪之声,便是这批人发出的。   大敌将至的情形,所有人都已知道。彼辈居然还有赌斗取乐的心思,实在是颠三倒四到了极处。更不消说军中私斗,乃是死罪;军中赌博,也是死罪。显然这些部曲素日里缺乏约束,肆意妄为惯了,此刻的形状简直与土匪流寇无异。   郭竟立马于雷远之侧,这时候冷笑一声,露出嫌恶的表情。   周虎干笑一声:“小郎君,咱们这次召集的人手极多,难免……咳咳,难免泥沙俱下。”   “我早知自家的部曲大多如此。”雷远不禁叹了口气:“此辈自受招募以后,就被分散在各处田庄里,平时既无训练,也无教勒,只做些看家护院的杂务,偶尔装出凶恶样子与邻里争水争地。他们的身份又与田庄里的奴客不同,因此自高自大,全无约束,时日既久,便沦落成这副狎秽样子了。”   说到这里,雷远又叹了口气。   一直以来,雷远的待人接物的习惯都与他人有所不同。或许是因为他在内心深处缺乏对森严阶级的认识,因而无论是对地位高的人、抑或是地位低的人,他都温和可亲,从无凌人盛气。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雷远也很不愿意与人结怨,因此从不使用激烈手段解决问题。宗族中人由此认为雷远性格文弱,也不是没有道理。但眼下这时候,套用一句后世常用的话语,所谓“时间紧、任务重”是也。想要和和气气地办事,只怕缓不济急,所以少不得要用些强硬的办法。   好在,他颇有几个手段强硬的部下。   雷远侧过身子看看郭竟,这名眼里不掺沙子的军人还在皱眉:“小郎君,带着这般废物,只怕路上无用,徒然添乱。”   郭竟说话的时候,斜眼睨视着周虎,显然是怀疑这厮做过什么手脚。   雷远倒不怀疑周虎。他早晨才答应辛彬带领这一部人丁,随即就到这里来接收部众,哪有什么做手脚的余地。何况昨日邓铜的遭遇,这些管事们应当都清楚,这时候出来添乱,怕是存心作死。他笑了笑,道:“再怎么样的废物,总算是个班底。至于如何让他们派上用场,老郭,这便要你来想办法了。”   郭竟眼神一亮:“小郎君的意思是?”   雷远探出手臂,将掌中鞭梢指着眼前场面:“给你十个人,再给你半天时间,我不求别的,只要彼等令行禁止。能做到吗?”   郭竟噼噼啪啪地摁着指掌关节,狞笑道:“能让他们吃点皮肉苦头么?”   雷远放低声音:“只要不出人命,其它任你施为,如何?”   “遵命!”   郭竟毫不耽搁。他撮唇作一声呼哨,策马直冲向前。   十名骑兵列成横排,紧随在他身后。   雷远部下的亲卫,本来是他花费数年时间,解衣推食而纠合起的精锐。他们一同经历了此前突击曹公本阵、出生入死的挑战之后,更如顽铁久经磨砺终成利刃,气势锋锐无匹。   土垒四周的部曲们正在专心作乐,但听得蹄声如雷,十一骑狂风般卷来。马上乘客都是披甲带刀的矫健武人,马匹也都是精选的高头大马。人如虎,马如龙,瞬间撞入人群之中。十一条长鞭带着尖利的呼啸劈头盖脸地猛抽,十一把连鞘长刀对着头脸连连痛打,再加上战马往来冲击,场地内兴高采烈的呼喝瞬间化作鬼哭狼嚎,赌徒们满地乱窜,屁滚尿流。   两名队率之中,东面的那人身材瘦削,动作颇为敏捷,骑队们奔来的瞬间,他便跳跃起身,随后更连续避过两次冲撞,觑个空子便发足往远处狂奔。然则在平地上奔走,任他两条腿再怎么矫健,怎么跑得过战马?从骑傅恩轻抖缰绳,策马自后赶上,回手一刀鞘正中他的面颊,顿时让他七荤八素地摔倒在地。   较之于东面那怂人,西面那名队率倒有些胆略。这人年约三十许,满面虬髯,身高体壮,脖颈上有条老长的刀疤,看上去就是个凶狠的。他大声叫嚷着,将几名部下聚集在身边,背靠着土垒作顽抗姿态。两名从骑催马过去,因为毕竟不是战场,不能全力冲击,竟被几人捡起身边的木栅,一齐发力将马匹推搡开了。   “哈……”雷远伸手指点道:“这厮颇具勇悍,应该就是邓骧了,刚才那跑得快的小子,便是何忠?”   “正是,正是。”周虎道。   这时邓骧看见了立马观看的雷远等人,他嘶声喊道:“是哪一位将军在此?小人等不是外人,乃是庐江雷氏部曲,有什么得罪之处都可以好好谈,莫要伤了和气!”   雷远身后的樊宏樊丰两个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邓骧这番话倒也算得不卑不亢、软硬兼施,看来这邓骧昔日或许还是侠客出身,很有几分唬人的手段。只可惜此刻收拾他的,正是庐江雷氏的小郎君啊。   郭竟看了看邓骧所在的位置,带马绕了个圈子,从侧后方靠近。此前他带人纵骑突入之时,土垒上两条汉子正斗得激烈,全没在意到四周情形。待到肥壮大汉击败了对手,抬眼却只见一片混乱。正茫然不知所措,郭竟催马加速,一展长鞭勒住他的咽喉,随即借着马匹的力量将之飞拽起来。肥壮汉子跌跌撞撞了几步,便从土垒上方直摔下来,狠狠砸中了邓骧。这肉弹重达百数十斤,自上而下跌落的力量更是非同小可,邓骧只觉筋骨欲裂,惨叫声中,两人如滚地葫芦般倒在一处,又带翻了身边数人。   再过几个来回,场中除了郭竟所部骑士以外,近百人尽数躺倒在地,呻吟者有之,喝骂者有之,却再没有一人敢于站起身来。   雷远勒马回头,向周虎笑道:“周先生,现在我们可以去检点物资了。”   “遵命,遵命。” 第二十五章 弃城   淮南群豪在本地盘踞多年,根深蒂固。曹军的一举一动很难瞒过他们。因而身在灊山大营的辛彬得知曹操亲自率领大军来袭的消息,只比雷远晚了两天而已。雷远尚未返回大营,辛彬易安排了信使,传递给率军驻扎在六安的雷脩。   雷远忙着整顿自家队伍,开始进入连绵灊山深处的时候,雷脩收到了这封急信。   信是雷绪亲笔所写,只有寥寥数行,内容很简单,只说了一件事:曹操大军汇集,灊山大营中的各部已抓紧撤离,断后部队或战、或守、或走,全由雷脩决定。雷脩是雷氏宗族上下公认的继承人,又统领着淮南群豪凑出的精锐部队,他有这个资格,也有这个责任。   这封信,现在被雷脩握成了一团,漫不经意地丢在了地上。旋即被正在收拾各种往来文件的亲卫捡起,扔到一个火堆里去了。   雷脩踏步走到城楼以外,只见驻扎在城池北面的曹军兵强马壮、铠甲耀日,枪矛如林,其营帐与阵列由东至西,无边无际,将旗面面高耸,矗立其间;向远处眺望,可以看到林木被砍伐,那是正在制作各种攻城器械;又有鼓角之声此起彼伏地贯入耳中,仿佛六安城畔的滔滔沘水,昼夜连绵不绝。恍惚间,就连脚下这座矗立千载的古城,都为这种声势所动摇。   曹军是在五天前进入庐江的,按照雷脩的判断,数路人马合计,兵力将近三万。   按照初时的计划,雷脩立即聚集各家豪右的本队旗帜,大张旗鼓地招展于庐江各处城寨,作出自恃实力雄强、意图顽抗到底的姿态。这姿态唬住了曹军两日。然而当曹军向各地分遣重兵、逐一拔除倾向江淮豪右们的坞堡和庄园时,雷脩却没有足够的力量进行救援,几次接触都不得不率先撤退……于是,就此暴露了实力虚弱。   毫无顾忌的曹军声势大张,而雷脩唯有步步退缩;数日间,他能够掌控的,便只剩下区区一个六安城。弹丸之地,孤城一座,兵微将寡,全军上下都感风雨飘摇。梅乾两天前就劝他尽快撤离,可他又不甘心。他本以为,自己能够战胜敌人,光荣地后撤;现在他虽已经放弃了这个念头,却还想多坚持几日,至少让这次断后的军事行动不至狼狈。   不过,这也已是奢望。这两天里,因为曹军重兵分遣在外,曹军用来威逼六安的部队稍有削弱。但明天或者后天,曹公本人所领大军就会抵达了。雷脩可以确认,此刻便是最后的撤离机会。   “芍陂东面的寨子,现在已经一个都不剩了。最迟明天晚上,寿春的曹军就会大举折返,重新包围我们。”雷脩的副手、曾经担任他亲卫首领的曲长贺松说道:“不过,好在曹公亲领的大军尚未……”   “他奶奶的,闭嘴。说这些叫人心烦!”雷脩骂了句:“你不晓得,今天早晨,侯炽在阵前抓了个曹军的都伯回来,据那厮交待说,前两天有人轻骑袭击了曹公本队,这才让曹公放缓了行军速度……否则今天就已经到六安城下了!”   “竟然有这种事?谁干的?这简直是……”贺松吃了一惊。   “我哪知道?”雷脩沉着脸,离开城头沿着甬道向下。他自言自语地道:“是该走了,再不走,可就走不了啦。”   六安城并不大,城内的居民绝大多数都逃散了,留下的一些,口粮都被搜掠一空,只等饿死。此时满城上下,能活动的都是雷脩属下的战士,但他们的数量不多,并不足以在曹军的猛攻下守住城池。就在刚才,雷脩传令所有可战之兵都在东门内侧待命,只留下重伤员和老弱在城头,举着旌旗虚张声势。   雷脩走下城墙,便可以见到持长刀的甲士们列成长长的横队,后排则是数量较多的持长矛的士卒。   这些是江淮豪族们专为断后集合起的精锐,其中,有许多人参与了截击张喜的战斗。经历了与曹军的多次对抗后,他们已经剧烈减员了,能够站在雷脩面前的人,绝大多数都甲胄破损,刀剑断裂,还带着轻重不一的伤。   两百余名骑兵立马于步队之侧,其中包括了雷脩本人的亲近从骑们。从骑见到雷脩走近,牵着马迎上前来。   雷脩摇了摇头:“再等等。”   太阳渐渐西斜,他站在城楼的阴影下,一动不动。   秋风卷起城内屋顶上的落叶,从寒光闪闪的利刃和甲胄旁飘过,慢慢地打着旋儿落下;战马不安地低声嘶鸣,将士们偶尔窃窃私语,转过头来,依旧充满信心地看着他们英武不凡的小将军。虽然局面越来越不利,然而雷脩的骁勇善战足以慑服他们,使他们坚信最后必然胜利。   脚步声响起,几十名神情彪悍的护卫簇拥着梅乾从城墙下面的道路转出。梅乾甲胄齐全,盔缘压得很低,遮掩着泛着蜡黄的脸色;他的脚步很稳,但手臂却搭在一名护卫的肩上,雷脩看得出来,因为过于用力,手腕上浮起了青筋。   等到梅乾来到身边,雷脩压低声音:“怎么样?能坚持吗?”   “没问题。你这厮休想把老子拉下。”梅乾恶狠狠地道。   雷脩嘴角动了动,干笑两声,算是对梅乾的回应。   他一向不喜梅乾阴沉狡诈的性格,但此时此刻,毕竟梅乾是亲自领兵支持的豪族大首领,平日里再如何,这时也得客气些。他叹了口气:“可惜续之不在此地,若他在此,说不定有更好的主意,就无需你这老头去玩命了。”   在这个时候,他感觉自己强烈地需要那个多谋善断的兄弟。   梅乾不答,只是冷笑两声。   说话间的工夫,天色渐渐陷入黑暗。士卒们点起的火把在飒飒寒风中明灭不定。铠甲渐渐冰凉,雷脩却感觉到手心有冷汗渗出,沾湿了绑在刀柄上的层层布条。多年来,他都是庐江群豪之中最勇猛的战士,临阵厮杀,从不晓得何为畏惧。但这时候,他的决定不仅关系到个人的生死,更关系到数千将士的性命,甚至还紧密关联到整个战局、关联到依附于江淮豪右们的数万百姓……这时候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敢无畏,再怎么坚强的人,在这时候也难免心神动摇。   一名侧耳伏地的小校抬头禀报:“曹营中的声响渐渐停息了,应是开始埋锅造饭。”   雷脩点点头,看了眼梅乾。   梅乾挥了挥手:“行军打仗的事,你小子说了算。”   雷脩纵身上马,挥手示意。   早已做好准备的士卒轻手轻脚地推开城门。先打开一条仅供一人闪身出入的缝隙,几名士卒潜出去探查了半晌,又陆续回来了,向雷脩比划了代表安全的手势。于是守在门边的士卒慢慢地,将城门推到敞开。   厚实木料制作的城门压在门轴上,发出吱吱嘎嘎的暗哑声音。这声音在黑沉沉的门洞中回荡着,虽然明知远处的曹军不可能听见这响动,众人仍然屏住了一口气,仿佛屏住呼吸,就能减少被曹军发现的几率。   雷脩沿着门洞向前,站在城门口,往北面的曹军营地看了半晌。隐约可以见到营地中灯火依旧,往来巡逻走动的身影依旧,唯独人声略微嘈杂些,那是军队中分发饭食时难免的。自古以来军法森严,动辄斩首,只有吃喝的时候,才会允许士卒们稍微放松下。   “跟我来!”雷脩低声传令,带头出发。   走出若干步,转回首。只见六安城的城头上,值守的、打更的、巡逻的俱在,每隔数十步点着的灯火依旧明亮。那些都是身受重伤的袍泽们假扮的,他们豁出去性命不要,只为了瞒过曹军一时。   两千许人马在野地中潜行。大部分火把都被熄灭了,反正看不清前方道路也不要紧,每个人紧跟着前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就是了。所有骑士都提前用厚布包裹住了马蹄,牵着马步行。   小心翼翼地走了大概四五里,侥天之幸,没有遇见敌人。   贺松抹了把额头的汗,小声说道:“运气好的很啊,走了这么远,居然没有遇见曹军哨骑……”   话还没说完,队伍左侧蓦然间喊声大作。数十名曹军哨骑也不知怎的,突然间从一道土坡后撞了出来,顿时发现了潜行中的队伍,他们一边吹动号角,一边纵声呼啸。整支队伍猝不及防,阵脚大乱!   “你住嘴!住嘴!”雷脩向贺松怒骂两句,策马持枪,向着曹军哨骑奔走之处直冲过去。   冲不多远,一阵箭雨从前方黑暗中袭来,雷脩身边数骑瞬间中箭,翻滚着落马。雷脩大声喝骂着,将长枪旋舞得如风车也似,噼啪碰撞声中连续拨打开几支箭矢。   他将马匹的速度提到最高,再冲数十步,猛地楔入曹军哨骑的队列之中。   两名骑兵持长矛从左右两侧向他刺击,一取前胸,一取下腹。雷脩猛侧身,闪开刺向前胸的长矛,随即吐气开声,将刺向下腹的长矛拨打到一边。这时战马相向冲锋的高速已使双方擦身而过,雷脩全力仰天躺倒在马背上,持枪向后猛刺,一名曹军骑兵背后中枪,惨叫一声落马毙命。   这时雷脩身后从骑大至,彼此白刃相接,各自死伤了十数人。曹军哨骑毕竟数量较少,眼看损失过半,慌忙退走。   雷脩策马人立而起,高举长枪挥了个圆圈,大声道:“都不要慌!继续走!继续走!”   与此同时,曹军的大营中显然也听到了哨骑们的传讯,只听咚咚咚的沉闷战鼓响声传来,无数火把被点起,原本昏暗的大营瞬间亮如白昼。在火光映照下,一股又一股的步骑从大营中涌出来,就像一只巨大的狰狞猛兽,开始舒展它颀长的手臂。   “六安是肯定完了。”梅乾的伤势使得他无法承受骑马时的颠簸,于是部下们用布料在两匹马之间搭了个布兜,让他躺在当中。他在部下的搀扶下起身眺望了一会儿,疲惫地躺回布兜里:“一旦曹军发现六安是空城,马上就会出兵追击我们。”   “他奶奶的,你瞎了吧。”雷脩骂道:“追击的骑兵现在就已经出动了!”   梅乾老眼昏花,他却看得清请楚楚,追击的骑兵们确实已经出动了。那些骑兵们高举的火把,在夜色中汇成了洪流,那洪流肆意翻卷着,不断延伸敷展,而其席卷的方向,正是这里!   “你们快走!走!走!走!”雷脩纵声大吼:“我来断后!” 第二十六章 深山   深秋天气的丘壑间,劲风呼啸,漫山遍野的树木哗哗作响,发出潮水涌动般的声音。天空中浓云低垂,遮挡了阳光,使得山谷中的环境愈发阴沉黯淡。幽深的峭壁在此处陡然弯折,于是长长的队伍被切割成了几段,留在雷远视线中的,只有靠近自己的数十人,前面、后面都看不见人影。过了一会儿,突然听到有人呼喊着“当心!当心啊!”随即某处有驮运物资的马匹失蹄,沿着斜坡翻滚着,一直落到侧面深深谷地中去了;马匹的躯体与岩石反复碰撞,发出阵阵回声,凄惨的嘶鸣随着谷底的寒气飘拂上来,令人心惊胆战。   “小郎君!”前方的岩壁凸起处,刘灵手扶着湿漉漉的岩壁,向雷远招呼道。   为了避免堵塞道路,他从弯道的狭缝间挤过来,半边身子都被岩崖间的淙淙淌水淋湿了。   雷远哗啦啦地踩过遍布碎石的小路,扶了他一把:“怎么样?”   “前队已经到了可供休息的山坳,正在搭建营帐,你这一队人如果快些,也能及时赶到。”刘灵匆忙说了几句,又要继续往山道的后方去。   这时候,已是淮南群豪们大举撤入南方山区的第三天。组织大规模的民众翻山越岭,沿途事务之多、之杂、之乱完全超乎想象;雷绪的亲卫们显然尤其辛苦,进山才几天的时间,这名相貌威武的汉子已经瘦了一圈,颧骨明显地高耸出来。   他刚迈步,雷远探身过去,一把抓住刘灵的胳膊。   “我是说,宗主身体如何?”他压低嗓音问道。   刘灵连忙道:“放心,这几日都好。”   雷远松开手,刘灵匆匆往后奔去。这几日里,一应大小事务悉决于辛彬;而谢沐、刘灵等人不仅加强戒备,还要往来督促各队行进,确也耽搁不得。   雷远看着刘灵和扈从们的身影消失在另一面的岩壁,默然许久。虽然他与雷绪之间殊少亲情可言,但依旧能够体会到出自血缘深处的忧虑和关切。只是,不知道雷绪身边那些医师们究竟有多少能耐,以雷远本人的判断,恐怕病情很难控制得住。   郭竟跟上几步:“小郎君,宗主那边,可有什么吩咐?”   “催我们动作快些。”雷远淡淡地道。   他终究没有多少时间用来担心雷绪的健康。带领着上千人的队伍长途跋涉是非常困难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有太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了。   过去的几天里,雷远带着这样一支七拼八凑、男女老幼齐全的队伍,每日在深山中跋涉。起初,地形还略平缓些,道路也勉强经过整修。到了后来,地形渐渐崎岖,道路蜿蜒曲折,还时不时需要分散到各处小道,避开大路拥堵。在小道上,他们每走一段,就要停下来查看四周地形,以免迷失方向;沿途还必须远布岗哨,驱散山中的猛兽凶禽。有时候,所选择的道路年久失修难以通行,又有的时候,他们必须调动人手,在密林中生生开辟出道路来。   纵使如此努力,也难以避免事先想不到的麻烦。昨日的午时到晚间,他们与雷绪所在的本队断了联系,别说雷远等人,一度就连精选出的向导都不知道自家到了什么地方。待到深夜,当他们终于到达预定的开阔平地,与本队汇合时,所有人又饥又渴又累,几乎濒临崩溃。   更不要提长途的翻山越岭本身,就是最艰苦的磨难。仅仅两天的时间里,就有十余名老人油尽灯枯,硬生生累死了;还有些老人主动脱离了队伍,情愿在深山老林中自生自灭……那便等于是活不成了。这是雷远不愿见到的,这样的场景每次出现,都是对他的折磨,使他感到深深的内疚。但他的内疚并没有实际的作用,只是让所有人都知道小郎君的心软而已。   反倒是队伍中的人们对此很是坦然,有人甚至提出过:不妨抛弃老弱妇孺之流,轻装前进。这个提议立刻遭到了雷远的怒斥,他随即给所有配备马匹的人下达命令,一律将马匹让给支撑不了的老弱乘坐。而这个命令又遭到了某些人的抵制,要不是以郭竟、王延为首的亲卫们十分得力,差点闹出新的乱子来。   好在到了此刻,整支队伍已经慢慢地梳理有序,无论是心甘情愿还是迫于无奈,绝大部分人都已经服膺于雷远的指挥了。   雷远吩咐向导与樊氏兄弟二人加速前进,自己领着几名亲卫,站到路边的一块巨石上,等待着后继人员的到来。   巨岩大约两丈多高,位于山道的外侧,下临深谷,平整的顶部能站十几个人。当雷远攀上顶端时,可以看见深谷对面弯弯曲曲的干涸河道,和宛如起伏波涛的连绵山地,某一支与雷远所部平行的队伍,就在这河道与山地间蜿蜒前行。两支队伍齐头并进已经几个时辰了,因为没有旗号,不知道他们是由谁带领的。粗看过去,那支队伍大概有一千人,携带的辎重物资比雷远所部更多些。这些人和车马散在不见尽头的山地丘陵之间,只显得渺小,令人油然而生萧索之感。   这时候,归属雷远带领的队伍,也从巨岩的下方从左至右,依序经过。   最先通过的,是本来就紧随在雷远身后的一队精壮汉子。这些人的服色各不相同,但都佩着缳首刀,提着竹木削制成的长矛,还有人背着弓矢。行动间,他们不仅显示出步履矫健,队列也有点样子。这批人有两个来源,主要便是前几日被郭竟等人狠狠收拾过的那批部曲,另外,也包括行程中被吸纳入来的青壮。   雷远见到了排在队列中央的何忠。这厮的脸颊还肿着,门牙也崩掉了两个,那便是遭到傅恩一记重击的后果了。那日之后,何忠便被褫夺了队率的职位,如今暂充一个伍长。有趣的是,冲他下了狠手的傅恩,在那日里被任命为了什长,恰好是何忠的上司,走在他前头。   邓骧也在队列中。雷远记得清楚,那日里,邓骧是仅有的敢于纠合部下负隅顽抗之人;周虎说他暴躁好斗,一点没错。然则此人又有极其圆滑的一面,郭竟披露雷远的身份后,此人第一个站出来输诚,据说还当场诚恳自责,言辞慷慨,以至于潸然泪下,如此妙人当然可以一用……因而他现在乃是一个什长。   近数十年来,江淮一带兵连祸结,无数势力各举兵力彼此攻杀鏖战,期间免不了各种征丁抓俘挟裹入军的操作;这些军队失败溃散后,很多散兵游勇又被招募成了豪门大家的私家部曲。何忠、邓骧这批人便是如此,不少人都有过从军的经历,经过郭竟王延等人严厉的整肃,很快就有焕然一新之感。这数日里,无论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还是维持秩序镇压躁动,这队人都起到了很关键的作用。   雷远挠了挠颌下数日未曾修剪的短髭,开始考虑对他们稍微加以慰勉。慰勉之后,当然会有更严厉的训练、更严格的约束,然后再予以更精良的武器,使他们成为能够战胜强敌的可靠军队……眼下这些人,只是最初的起点罢了,还有很多事,需要一步步地慢慢去做。   为了这些部曲们牢牢控制住,雷远将原先的从骑们分成两组,一组配入部曲队中充任什长之职,另一组依旧为亲卫。郭竟和王延这两名亲卫队长则每日轮班,一人在雷远身边,另一人则带领部曲。今日负责带领部曲的是王延,他走在队伍的侧面,数十步以外,便迎着雷远的视线作揖行礼。   雷远向他挥挥手道:“延叔,宿营地就在前头,快些走!”   随后来到的一行人数量不少,男女都有,队列中有骡马和独轮车,车上满满地堆积着米粮和各种物资。这些人的面色较其他人红润些,显然平时的小日子过得不错。在这支队列中,分散着不少手持弓弩的骑马武人,还有几人竟然披着简陋的铠甲。生活在乱世之中,百姓持刀剑弓矢之类防身,那都常见。但弓弩铠甲之类称得上重器,不仅价格昂贵、制造也很困难。能够配备得起,那已经是颇有家底的势力了。   这一整批人都是一个家族的,大部分男丁都姓樊,还有些是樊氏的姻亲、宾客、部曲。庐江樊氏乃是与雷氏多年守望相助的铁杆盟友,规模虽远不如雷氏,却也堪称根深叶茂的大宗族。如今曹军压境,樊氏放弃几代人经营的故土举族追随,这份情谊更是非同寻常。雷远身边的樊宏樊丰两兄弟,便是这家的嫡系子弟,两兄弟的身份类似于同伴,不同于其他亲卫。   雷远知道,对这一族不能以寻常相待,于是从岩石上跳了下来,快步迎上前去。樊氏队列前方,一名高个子的黑袍人跃身下马,紧走几步。这人大约三十来岁,身材健硕,鼻梁高挺,相貌与樊氏兄弟有几分相似,乃是兄弟俩的堂兄,现任的樊氏族长樊尚。 第二十七章 追兵   这位樊氏族长的情况,周虎在他取之不尽的版牍中也有简略记载。此人年岁不长,在族中的辈分也不高;数年前其父过世的时候,族中本来多有蠢蠢欲动之人,意欲另立族长的。但樊尚本人颇具勇力,又自幼喜爱结交勇士、盗匪之流,行事的手段十分凶悍;所以在族内的冲突中很快占据了上风,继承了族长地位。   更详细的情况,版牍中没有提起,但雷远猜测得到,樊尚的父亲,很可能是为几个顶级大豪族干黑活儿的打手头目;他虽然身死,却将私属的武力交给儿子带领了……如此一来,樊氏族内那些田庄主怎么会是樊尚的对手?   大概是从小习惯了和来路不明的武人打交道,樊尚的性格豪爽,不爱繁文缛节。又因为樊宏樊丰两兄弟是雷远的从骑,天然就多了层亲近的关系;他这几日里与雷远相处的很是愉快。   雷远隔着老远,就满面春风地打招呼:“兄长一路辛苦!”   “我们不过是跟着走路,辛苦什么?”樊尚哈哈笑着答应:“别人如何,我管不了;我家的人有敢叫苦叫累的,先吃一顿打!”   翻山越岭确实是辛苦的,但樊氏宗族准备既很充分,组织也比较严密,因此状态都还不错。樊尚更是精神十足的样子,虽然遭强敌驱逐而背井离乡,神色却丝毫不见半点沮丧。   雷远与樊尚寒暄的时候,队列中持有弓刀的数十骑闪出来,往雷远这边靠拢。   樊氏族人行进的时候,各种车马之类已经将山路全都占据,这些骑士也是胆大,便在山路外侧,极其接近深谷的崎岖岩石间策马,随着他们的行动,不少细碎石块簌簌滚进山谷中,沿途挟带了更多的土石,最后发出轰然之响。这一来,数十骑的声势,竟然称得上煊赫了。   郭竟等人下意识地呼吸一滞,雷远却恍如不觉,与樊尚谈笑如故。   骑士们来到樊尚身边,齐齐下马向樊尚行礼。   樊尚笑道:“雷家小郎君在此,你们还不快快见过?”   领头数人看看雷远,领着骑士们参差不齐地拜倒,口中嚷道:“拜见小郎君。”   雷远一边回礼,一边笑着应答道:“不必多礼,快起来,都起来。”   樊尚笑道:“续之,前几日路上仓促,未曾向你介绍我部下的壮士。”   雷远记得这些人都是樊氏宗族恩养的宾客、壮士之流,都具备过人的勇力,在地方上也颇有威名传播。他很有兴趣地说:“贵属想来也都是江淮间的豪杰,我早就想与他们结识了。”   于是樊尚一一介绍:这位是钟离人娄忠,擅于使用长刀;那位是龙舒人胡兆,以膂力过人著称;再有一位,这是琅琊郡来的季胜,以前在泰山当过强盗哈哈哈……   樊尚每介绍一人,雷远都加以夸赞,最后笑道:“果然都是纠纠猛士!有你们在,我这一路上不知道多么放心。哈……可惜此地无有酒肉,待翻过山,安定下来,我定要与各位尽情饮宴一场。”   雷远对樊尚的部下尚且如此客气,樊尚自然觉得十分的有面子。他本来就是好义轻死的游侠性子,这时候被雷远客客气气地奉承着,只觉得意气风发,仿佛背井离乡之苦也消褪了许多。   双方聊了好一会儿,雷远才道:“适才得报说,前队已经到了宿营之处,兄长不妨与贵属们稍稍加快速度,也好早些休息。”   “好!好!你放心,我这一队人,绝不会给你添乱子,哈哈!”樊尚连连点头,立即遣人分头催促。   周虎初时向雷远介绍过樊氏家族的情况,雷远在过去几日里也约莫了解了一些,他记得很清楚,部民们出发的时候,樊氏族人大概六百余。但此刻看来,他们的队伍只怕不下七八百人,排列成长长的纵队,车马粼粼地陆续行进。很显然,就在这几日里,樊氏宗族收揽了许多同在一部的流民,大大扩充了自身掌握的户口数量。   理论上,这些流民既然来到灊山大营,就得雷氏宗族庇荫,樊尚此举未免过分。然而毕竟在时事艰难的当口,因为这等小事去指责盟友,那也不合适。因此雷远并不提起此事,只是与樊尚谈笑。樊尚与雷远闲聊了许久,被雷远夸赞得志得意满,待到族人们尽数走远,他才带着宾客们告辞离开。   眼看着他得身影转过弯角,郭竟突然冷笑:“小郎君,你吩咐过,凡有马匹驼畜者,尽量让给老弱妇孺,这樊尚却阳奉阴违。前日里故作慷慨,今日又将马匹驼畜都收拢回来……居然当着您的面也不忌讳。”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够抛弃家业追随我们的,已经算得是好朋友。这帮人自恃武勇,跋扈惯了。区区小节,不必苛求。”雷远的脸色也不好看,但他最终摇了摇头:“倒是辛先生将樊尚等人放到这一队,名义上由我来统领,实际自行其是……恐怕辛先生对我并不怎么放心吧。他也是够操劳了!”   郭竟沉声道:“小郎君的才能绝不仅止于此,只不过辛先生还需要慢慢了解。”   雷远正要说什么,又有人陆续从左侧的山坳里转出来了。这一队人,乃是雷氏自身的徒附民众,带领他们的是几名里长,其中有两人乃是雷氏宗族近支。   雷远正要叮嘱他们几句,忽听得巨岩顶上有人语带惊惶地叫嚷:“小郎君!快来,快来看!”   雷远急攀上巨岩,只见李贞在上头伸手指示,神色惶急。   顺着李贞手指的方向去看,对面那支队伍后方数里处,光秃秃的苍黄山林之间,竟突然出现了十余名衣甲鲜明的骑兵!   淮南群豪的部下不是没有骑兵,但毕竟都是在历次大战后收拢散兵游勇拼凑成的,论及人员的精锐程度、战马的素质、装备的齐全,绝大多数都称不上精锐。为数不多的几支精锐骑兵,那都是被当作珍宝一般爱护备至的老底子,此刻一定是紧随在几位大首领身边。那么,这支骑队究竟是什么来路?   雷远只觉呼吸为之一滞:不用多想了,那必定是曹军!   眼看着这支骑队沿着蜿蜒山道策马奔走,速度极快,眼看就快赶上前方缓慢步行的百姓们了。李贞突然大叫起来:“小心啊!小心背后,曹军赶上来了!”   他看得心焦,情不自禁地发声提醒,可是山谷两侧的人马虽然视线可及,声音却被山风所阻,传不过去的。李贞的喊叫并未能提醒对面的百姓,反而惊动了自家的行进队列。   “什么?曹军来了?”   “曹军赶上来了!”   “曹军就在后面!”   “快逃啊!”   这时经过巨岩下方的,都是寻常百姓。他们听说曹军赶上来了,顿时惊慌失措,有些人直接就向前夺路奔逃。山路狭窄,本来就难以容纳多人并行,但这时许多人争先恐后地彼此挤撞,顿时将整条路堵得水泄不通,有人试图从外侧的陡坡攀爬,顿时险象环生。人群中又有人踩踏,有人跌倒,有人推搡,有人哭爹叫娘,众多惊呼之声、喝骂之声、儿童啼哭之声混杂一处,愈发加剧了慌乱的情绪,使混乱向前后两方散播。   “都不要慌!曹军并不在此!”几名里长声嘶力竭地维持秩序。   队列里有几个衣衫尚属鲜明的汉子,看上去就有些桀骜。这几人当场就冷笑着反驳道:“你们这几个下吏,说来说去,便是要我们留下来堵路。曹军来时,你们都走了,偏是我们羊入虎口!呸!”   这几人不仅这般说来,还簇拥在一处,猛力推搡着前方的百姓。他们的动作更加剧了混乱的蔓延。在这种危难时分,没人有胆量停下脚步判断真相,所有人都只求比他人快上一步,让他人去垫曹军的刀头。   雷远皱眉注视着这几人的胡乱形状,露出嫌恶的表情。他突然转过身,向李贞道:“以后须得稳重些,莫要胡乱叫嚷。”   李贞毕竟还是个半桩孩子,更是此生第一次远离家人;这几日里,他总是下意识地紧随着雷远,仿佛这样会让他觉得安全。此刻他自知犯了错,早就吓得脸色惨白,却不料雷远并没有勃然大怒,言语更显和气。他觉得眼眶一酸,几乎流出泪来,当下连连点头道:“是是……”   雷远转向郭竟,用下巴指了指方向:“你带人下去,尽快制住躁动。”   “是。”郭竟立即带了几名亲卫跃下巨岩。   若放在前些时候,郭竟只怕要额外问一句:这般乱的场面,这般少的人手,如何去制止躁动?但这几日里,郭竟感觉自己越来越了解小郎君的想法,他完全明白该做什么!   既接军令,他应声向前,奔了几步加速,随即斜刺里猛撞入人群中去。他是久在沙场拼杀的悍勇之士,体魄非寻常百姓能及,这一冲撞过去,人群顿时波分浪裂,被他迫出一条通路,直向那几名衣衫鲜明的汉子而去。   那几名汉子倒也有点眼色,见一披甲武士大步而来,连忙收回手脚作温厚老实之态。为首一人上前几步,笑着招呼:“这位将军,我等乃是……”   郭竟哪有兴趣听他聒噪,抬脚便将他踢倒。正待继续放倒其他数人,眼前忽然刀光一闪,那倒地之人的咽喉破开老长的口子,鲜血从骇人的伤处咕嘟嘟直喷出来,形成了一道红色的喷泉,随着身躯的扭动挣扎染红了老大一片地面。   郭竟眼神微凝,手按刀柄。距离他不远处,樊尚的部下,那位擅使长刀的钟离人娄忠不知何时也赶了回来,而他动手的速度比郭竟更快了半分。眼看郭竟神色不悦,娄忠轻描淡写地收刀回鞘:“郭君勿怪,这等狂徒,还是直接杀了省事。”   郭竟看了看娄忠。这是小郎君带领的队伍,郭竟不觉得娄忠有资格擅自杀人,但他想到小郎君的隐忍态度,终究点了点头:“确实是杀了省事。”   他噼噼啪啪地踏着血液走近尚在抽搐的躯体,拔出腰刀比划了一下,随即一手按住胸膛,另一手持刀来回切割,将这人的首级慢慢与躯体分离。伴随着他安详而有条不紊的动作,一股一股的鲜血滋滋地从伤口溅出来;而脖颈处的肌肉、骨骼、筋腱组织与刀锋摩擦着,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这声音把周围的人全都吓住了,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半步,就连娄忠的脸色也变得有些发白。 第二十八章 危急   郭竟想的没错,整顿队伍的秩序,本应该是小郎君下属的职责。娄忠如此快速赶到,出于樊尚的特别要求,抢先动手杀人也是。惯于做黑活的樊尚毕竟不是淮南豪右中核心的首领,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小郎君突然得到了辛彬的重视,在他想来,双方加深一下了解是很必要的。按照樊氏向来粗猛的行事风格,娄忠的行为可以恰到好处地展现樊氏家族的强悍,也可以试探雷远的性格和态度。   但娄忠没有想到郭竟会是这样的反应。他立即就明白了,这个割头的动作完全是做给自己,以及给自己身后的人看的!这样的动作,只有经历过许多战场的军中勇士才会掌握,因为只有军队里才会记首计功;而这样的动作,更只有对人体的结构熟极而流才会做到。这郭竟杀过的人绝对不在少数,他是真正身经百战的战士!   娄忠只不过是怒而犯禁的刀客罢了,如何与真正的沙场豪杰相比?他瞬间便被郭竟的凌冽杀气所慑。他又情不自禁地想到,能够拥有此等部下的小郎君,难道会是易于之辈吗?   郭竟相信同为武人,娄忠只要眼不瞎,就应该能看出自己的意思。他没有再理会娄忠,转而拎着首级后面的发髻,将之提了起来,向另几名闹事之人走了几步。随着他的动作,割下的首级轻轻晃动着,血液从脖颈处仔细平整的切口淅淅沥沥地往下淌,顺着郭竟的行走路线,拖出一条暗红色的血痕。   谁能想到小小地撒个野,竟引来如此凶暴的煞星?居然二话不说就杀人吗?居然还这么安稳平静地割脑袋吗?那些闹事之人不过是村夫愚氓罢了,何尝见过这种情形?顿时吓得呆若木鸡。眼看着郭竟步步迫近,居然连一个敢抵挡的都没,还有人腿软坐倒在地,瞬间裤裆里冒出了尿骚气。   郭竟终究无意多伤人命,瞪了他们半晌,便收刀入鞘。   “站起来!站好了!”他沉声道。   那几人乖巧地起身站好。郭竟不紧不慢地挥动刀鞘砸在这几人呆怔的脸上,伴随着一声声闷响,这几人鼻梁粉碎、牙齿崩飞,一个个痛苦滚倒。   待到完成所有的动作,郭竟环视身周百姓,大声道:“胡言乱语、不听号令之人,必受严惩!所有百姓依序行动,莫要慌乱,再有肆意妄为者,便如此贼!”   原本纷乱的局面瞬间安静下来,再无一人敢乱说乱动,连娄忠也变得特别老实。   与此同时,雷远仍在凝神眺望山谷对面的动向。   曹军骑兵距离队伍的后卫已经很近了,有人听到了马蹄踏地的声音,警惕地回身去探看,随即大声叫嚷起来。看的出来,被布置在后卫的并非普通百姓,而是很有经验的士兵,立即就有个首领模样的年轻人站出队列,指挥手持长兵的部下们列队迎敌;其余的士兵则推着几辆辎车,形成路障。整支队伍的前部和中部,有坐骑的人也急忙勒缰策马,开始向后方汇拢。另外又有些人站出来号令百姓们让出道路。雷远站在远处看去,只觉得整支流民队伍仿佛蚁群,看似纷乱,但实则井然有序,应对得颇具章法。   曹军骑兵的数量不多,显然也并不急于短兵相接。他们轮流催马向前,冲到阵列前方即回,如是反复数次,眼看对面的应对严整,便缓缓后退,渐渐没入山道尽头去了。   对面那支队伍的指挥者倒是有些本事的。雷远随口问了句:“不知对面那队伍是何人在指挥?”   岩石下方传来哗啦哗啦翻捡版牍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听到周虎答道:“启禀小郎君,负责那一队的,乃是丁立曲长的下属,名唤丁奉。”   “丁奉?”雷远愣了愣,不禁失笑:“是我知道的那个丁奉么?”   “呃……实不知小郎君知道的是哪一位。”周虎局促地答道。   当然是雪夜奋短兵那位咯。雷远暗道。他在前世算不得三国粉,但这种耳熟能详的名字还记得……只是,这位历史上的东吴名将,竟然是个淮南人吗?雷远完全没有印象了。   雷远向周虎挥了挥手:“我自胡言乱语,不必介意。”   他又想到,如果自己统领的民众遭到曹军骑兵追踪,应该如何应对?恐怕也没有其它的策略,至多只能严阵以待、徐徐后退,待到夜晚与大部队会合以后再做区处。问题是,自己甚至没有足够的精干力量为后卫,若是曹军骑兵数量稍多些,局面可就很难控制了。   想到这里,雷远指了名扈从:“你让郭竟带些人,去后队盯着点,以防万一。另外,通报沿途各队,加快行进速度,不得延误。”   山道曲折难行,有时宽阔,有时极狭窄,队列又呈长蛇之状,排布绵长……这种局面下催促加速,必然又会引发不少麻烦。但应对可能的曹军追兵要紧,顾不到这么多了。   雷远隔着山谷,继续眺望,可以看见曹军骑兵虽被逼退,却并未远去,他们退到数里开外的一个山坡便停下来,好整以暇地下马休息,又拿出食物悠闲享用。这种姿态不像是作战,倒像是胸有成竹的猎人追踪兽类,有时候纵放猎物跑远些,不过是为了消耗猎物的体力而已。   那么,这种强烈的自信心从何而来呢?恐怕不仅缘于这些骑兵们对自身作战水平的骄傲吧。雷远忽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自己过去数日里忙于应付组织百姓的繁杂事务,而疏忽了大局:眼下既然曹军斥候骑兵深入到了这里,曹军的主力还会很远吗?如果曹军主力已经距离不远,那么负责为淮南群豪断后的雷脩,显然已经左支右绌……甚至是危急了!   在这个世界上,与雷远关系最亲密的人应该就是这位兄长了。雷远不是感情淡漠的人,他有强烈的爱恨,更体会得到血脉相连。在雷远的感受里,无论什么时候,雷脩对待自己的态度都没有变过,他始终是那么坦诚、直率而不屑于心机;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雷远发自内心地感到轻松和安全。可是,这几日里自己竟沉浸在虚假的安全之中,忘记了兄长正领兵在后,苦苦抵御十倍甚至更多的曹军!   强烈的愧疚感和紧张感,就像海潮般汹涌地扑上来,一浪高过一浪,冲击着雷远的内心。他觉得胸口一阵强烈的难受,垂下眼,只见巨岩下方黑洞洞的峡谷,就像是某种庞然巨兽张开的大口。   “小郎君,你没事吧?”李贞伸手扶了雷远一把,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事,站得久了,腿有些麻。”雷远索性反手握住李贞的臂膀,借力站稳。   前方的队伍忽然又喧嚷起来,雷远皱眉去看,却见王延迎着雷绪的一名亲卫急匆匆赶来。   那亲卫因为来得急,头上蒸腾起了白色雾气,雷远认得那是谢沐的部下,连忙从岩石上下来。   “小郎君,宗主请您立刻去前头的营地,有重要的军事会议。”   雷远举手示意,李贞立即去牵马。   他又向那亲卫问道:“父亲召我何事?”   “先前小将军那边有军情急报,是关于战事发展的,据说六安已经不守,小将军正且战且退……”亲卫迟疑了一下,眼看雷远的亲卫们都不在身边,才低声道:“另外,今日各部多有受到曹军哨骑滋扰,显然小将军那边已然兜截不住,局面很紧张了。”   果然!果然!雷远的脑海里突然冒出前世一句俗语:“说曹操,曹操就到”。本是一句玩笑话,可用在眼下局面,竟是更外妥帖。他觉得心脏怦怦直跳,随即想到局势的恶化程度超乎想象,他担心兄长和前方将士们的安危,进而又担心所有人的安危。   他深深地吸气,深深地吐气,保持冷静深沉的姿态点了点头,又问:“除了我以外,参加军议的还有谁?”   亲卫答道:“通报的有陈兰将军以下各位,辛彬管事以下各位,还有带领部曲的邓铜、丁立等各位,宗主说了,无论是谁,敢不到的都要治罪。听说,宗主有意遣人火急前往支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堵住曹军。”   听到这里,雷远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前次军议上,雷远提出遣军断后的建议,是出于他本身的意图,然而雷绪立即就发觉了:负责断后之人实际带领着豪右们的精锐武力,在对抗曹军追兵的过程中又足以建立威望。这是雷氏宗族继承人迈向淮南豪武家族盟主的大好机会。所以雷绪直接排除了雷远,选择了自己英武过人的长子担此重任。   然而当曹公亲率大军进入江淮之时,雷脩所面临的压力暴增了。今日直逼到各部后队的曹军骑兵,已经证明了雷脩不可能与曹公麾下的百战雄师对抗。什么建立威望之类,这时候都成了多余的想法;能够在曹军的追击中生还,就是万幸。而这场紧急召集的军议,首要目的就是拯救雷脩的性命;救得下雷脩,才谈得上阻截曹军,进而拯救所有人。   那么问题来了:谁愿意甘冒万死去面对曹公麾下的虎狼之众?谁又能够保证扳回局面?为了达到目的,庐江雷氏愿意付出什么?其余豪右们又愿意付出什么?   战马前来,雷远翻身骑上,又伸手取来自用的缳首刀和弓矢等物。长期以来,他都远离军旅,习惯于作读书人的打扮,披甲、佩刀、挟弓带箭这些事,都是近几日里才开始的。但他已经开始有意识地培养自己的武人作风,力求能尽快适应戎马生活了。   “走吧!”雷远呼喝了一声,扬鞭催马。 第二十九章 争执   当雷远到达山坳间的营地时,其他人也已经陆陆续续来了。此刻数万人丁还散布在广袤的山地,各位首脑人物能够如此迅速取齐,显然大家都知道,形势又恶化了。   一处牛皮营帐里坐了十余人,有点局促。雷绪裹着厚厚的衣袍,脊背靠在松软的被褥上,大半个身体隐藏在阴影中;陈兰站在他面前,正在说话。   这两人左右,分别摆着七八个草垫,大部分草垫上都坐了人。大管事辛彬正襟危坐在雷绪身侧;俞宣、蔡沣等几名雷远认识的宗族首领凑在一起,脑袋靠拢着,窃窃私语。邓铜和几名曲长的位置在宗族首领的对面,丁立也在其中,他依旧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时不时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打个哈欠。   看到雷远迈步入帐,辛彬站起身来,略躬身行礼;丁立大咧咧地举手摆了摆:“远哥儿来了啊!快坐!”   其余大多数人并不理会雷远,陈兰继续说着他的话,宗族首领们继续低声谈论,邓铜转过脸,装作没有见到。   雷远向辛彬和丁立颔首示意,选了个空着的草垫子,跪坐下来。因为几处伤势的影响,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姿势,腰背挺直,而身体略往后倾,稍微倚靠在身后的帐幕上。辛彬抬手示意,一名仆役从后面绕过来,奉上一幅写着潦草字体的绢帛,这便是雷脩派人传来的军报了,雷远认得出自家兄长粗硬不羁的笔迹。   才看了两行,雷远便吃了一惊:“都知道曹军主力行进的速度放缓,为什么不及早撤退,非得等到现在全程遭人追击?”   他忽然又觉得这句话不妥。之所以不及早撤退,只怕和雷脩本人太过强悍勇猛的性子脱不开关系,这时候提起,恐怕会让人觉得自己在大庭广众之前落兄长的面子。   他连忙看看左右,好在并没有人在意他的问题,众人继续讨论如何发兵救援,参与者的情绪都已经有点激动。只听陈兰道:“……跟着曹公来此的大将,听说有夏侯渊、曹纯、于禁、张辽、张郃等。嘿嘿,你们别怪我说话直,小将军再如何勇猛,到底太嫩了些,决然不是他们的对手。想要顶住他们,非得用久经沙场的老将,再配备重兵才行!”   淮南群豪中的绝大部分,都是凭借刀客、死士之类盘踞乡里的土豪,真正有大军作战经验的人极少;素来只有雷绪、陈兰与梅乾三人,能称得上“久经沙场的老将”。此前雷脩进军六安,雷绪便指令梅乾为副手。但梅乾与另两人相比,勇名颇有不如,而且据说已在作战中受伤折兵。那么,再排除沉疴在身的雷绪,陈兰所说的老将,便是他自己了。   这本是众人公认的事实,但陈兰此刻说来,隐约是拿雷脩的稚嫩衬托自己的老练资深,顿时引得雷氏下属的曲长们大为不满。邓铜顿时哼了一声:“陈将军,你这把年纪摆在这里,说自己久经沙场,那我没得话讲。但你要说自己领兵打仗比我家小将军强,我是不信的!”   “你邓某人信不信都没用……”丁立旋即接下话茬,他睨视着陈兰,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陈将军能不能打仗,这得问仲家天子才行!”   丁立与邓铜二人,都是雷绪亲自简拔于行伍之中的得力部下,最是忠诚可靠。两人虽然彼此有些抵牾,但眼看陈兰有借机自重的意思,立时便一齐出来阻止。邓铜是个粗人,说上几句倒也罢了;丁立是吏员出身,讲话可有些厉害。原来陈兰昔时为自称“仲家天子”的伪帝袁术麾下大将,仲氏政权为曹公所破灭时,陈兰也率领一路大军抵御,结果屡战曹军不利,乃至大溃。丁立提起此事,便是揭了陈兰的老底子,嘲笑他自吹自擂,其实本身也是个败军之将。   闻听此言,陈兰顿时面色一沉。   论资历、论影响、论地位、论实力,陈兰都比丁立和邓铜强出太多。他既然不悦,顿时便有数名与他相熟的首领如俞宣、蔡沣等人与之呼应,这几家宗族的规模虽然不大,却也都根基深厚,首领颇具名望。俞宣本人也是凶狠桀骜著称之人,他们一旦参与,与邓铜丁立等人彼此指责,瞬间吵作一团。   陈兰不再理会丁立和邓铜,转向辛彬道:“辛公,你觉得我的提议如何?你应该明白现在的局势,小将军很难独力坚持下去,没有支援是不行的。除了我以外……”他转身睨视帐内众人,再回身继续道:“也没有谁适合领兵支援了。”   这提议本身并无问题,本来召开军议,就是为了再度召集人马前去支援。但辛彬只干笑两声:“陈将军且勿急躁,这是大事,我们总得仔细商议才好。”   辛彬是协助雷绪处置庶务的助手,而非神机妙算的谋士,在军议之前,他本也没想别的;但陈兰太过积极的态度,忽然就让他有些警惕。此刻他嘴上敷衍,脑海中心念电转:陈兰是江淮豪右联盟中无可争议的二号人物,在各家首领中,他不仅名声与实力俱属翘楚,也确实最具领兵打仗才能。毕竟此君曾经统领上万人马,随袁术东征西讨,光这份经验,就绝不是寻常乡间土豪能有的。于情于理,他都是最适合的人选;但此时此刻,因为他的反复强调,他偏偏又成了最不合适的人选。   没错,正是陈兰的要求引起了辛彬的警惕。因为陈兰刚才反复强调了,要前去支援雷脩,须得“配备重兵”!   江淮豪右们掌控的徒附、部曲总量高达数万,但真正接受过军事训练、能上战场打硬仗的,不会超过五千人。其中雷绪所部两千余,以陈兰、梅乾为首的各家豪族合计也是两千余。此前雷脩、梅乾领兵断后,动用了雷氏部曲中的半数和各家豪族凑出的千余人。如果还要调集重兵,那势必不会少于此前动用的兵力,就得抽空所有能战之士,甚至再临时组织青壮了。到了那一步,数十年积累的家底都投入到了陈兰下属,山中便只剩下老弱妇孺。   试想,如果陈兰统领所有战兵坐镇前线,万一他转而与曹公交涉,以雷氏阖族的性命交换自己的体面投降,那会是何等可怕的场景?没人能够限制得了他,那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说到底,眼下这时候,忠诚可靠比什么都重要,雷氏宗族绝不会容许一个外人攫取大权。   可这理由又万万不能宣之于口。如果陈兰都不被信任,那豪族联盟还有必要存在吗?只怕与会的首领们顿时就要散伙吧。辛彬悲哀地认识到,整个江淮豪族联盟,就像是一头拼凑起来的怪兽,看似四头八角,十分凶恶,没有大敌威胁的时候,也能够踊跃如狂,狺狺而吠;但那都是假象而已。真正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长久以来潜藏的不信任和种种怨气、私心都会爆发。   能够压制他们的,只有靠首领的个人威望,可是垂垂老矣的雷绪哪还有威望?就以现在来说,陈兰竟然跳过雷绪,而直接逼问身为雷氏家臣的自己,这难道不是一种挑衅吗?辛彬望了一眼上首处恹恹欲睡的雷绪,压抑不住心头的哀恸:差不多了,宗主坚持不了多久,这个军议会作出什么决定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不能让陈兰等人知道宗主的身体状况已经无法坚持,重要的是维持住淮南豪右联盟的局面,不能让这数万人哄堂大散!   “辛君,不是我要急躁,而是军情如火,不能耽搁!”眼看辛彬言语敷衍,陈兰踏前一步,厉声道:“我们晚一些决断,断后的将士便多一些死伤,所有人都多一分危险!我不明白,你们究竟在犹豫什么?”   他转身朝向雷绪:“将军,你何不说句话?”   雷绪勉力支撑起身体,辛彬慌忙过去搀扶着他。他看看陈兰,想要说什么,却突然撕心裂肺地咳吐起来。伴随着咳吐的,是难以形容的腐臭气息,还有他胸膛中呼噜呼噜的可怕声响,仿佛那不是肺脏,而是一具被浸泡在沼泽污泥中的破碎风箱。   一名侍立在雷绪身后的女婢端着铜盆,凑近了伺候,又有人偷偷地把帐幕掀开些,透进些许新鲜的空气。   陈兰凝视着自己的老搭档,过了半晌,才长叹一声。帐幕中高高低低的吵嚷声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没有心思再争执。过去的十余年间,雷绪都是这些豪右们无可争议的盟主,如今雷绪病重到难以支撑,每个人听着他惨烈的咳吐声,心底都有强烈的惶恐不安。而这种惶恐不安,又会迫使人们胡思乱想,将许多不该存在的选择拿到台面上来。   过了半晌,雷绪的呼吸才略微平稳些,可是看他神情昏沉的样子,恐怕一时真的无法决断。众人依旧只能面面相觑。 第三十章 行动   邓铜睨视陈兰一眼,突然低声道:“再怎么说,你陈兰居心叵测,我姓邓的不服!”   陈兰连声冷笑:“生死存亡的时候了,却还在想这种东西?你这蠢货服不服,很重要?”   邓铜勃然大怒,手掌猛地覆上了腰间的刀柄:“我想的是什么?你这厮想的又是什么?你倒是说出来听听?”   辛彬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淮南豪强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他简直已经感觉到火山喷发之前的地面震动了,今天在军帐中的冲突,很有可能将会是大崩溃、大决裂的开始,偏偏宗主又是如此状况,没有人能够站出来阻止。   “各位,可否听我一言?”帐幕中另有一个声音响起。   众人一齐转头去看,却见雷远不知何时唤了一名亲卫进来,在帐幕侧面挂起了一幅巨大的舆图。   “怎么?老的不发声,靠小的出来撑场面吗?”陈兰怒气冲冲地讥讽了一句。   蔡沣与陈兰显然是多年的老搭档了,就连言辞也配合的很及时,随即冷笑道:“续之你太唐突了!眼下这场合,可容不得小儿辈妄言。”   雷远这样的家族闲人,往日里甚至没有参加军议的资格。此刻突然发言,以蔡沣身为大姓族长的身份,自然可以说几句。然而蔡沣说完之后才尴尬地发现,陈兰并没有继续这话题的意思,他被雷远所示舆图上精细绘制的场景吸引住了。   “这是?”陈兰情不自禁地起身,站到舆图之前:“这是合肥?这是寿春?这是江夏,这是灊山,这是皖县……”他越说越快,下意识地抬手指点,只觉得图上标识与自己脑海中的记忆一一印证,竟无半点错漏:“这是六安,这是番山,这是小霍山,这是天柱山?嗯?这是河流,这是湖泊,这是峡谷,还有这些细线,是道路么?”   “丝毫不差!”雷远恭维了一句:“陈将军久历军旅,胸中自有丘壑,人所不及也。”   “这幅图是好图!我这辈子都没见过比这更好的!”陈兰点了点头。这种精密的舆图,通常都是深藏于帝王高官之家或朝廷有司,堪称重宝。陈兰过去数十载戎马生涯,都是靠着极简略粗糙的舆图,从不曾见过如此标识细密的。看着这样一幅舆图,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头脑也为之一醒,许多本来模糊的印象瞬间清晰了起来。他有些急躁地问:“这东西哪儿来的?”   “是我亲笔所绘。”雷远微微躬身。   “哦?哈哈……想不到,小儿辈还真有一手。”   辛彬轻咳一声,站到雷远身边:“续之,你想说什么?”   几句话的功夫,帐中各个首领和曲长已经纷纷围拢在舆图之前。   “我们现在的位置在此。军报上讲,兄长所领的断后兵力在此;计算行程,现在应该到了这里。”雷远取了笔墨,在图上依序画了三个墨点,又画了条较粗的黑线:“他们的行进路线,便如此前所安排的,是从六安至番山,到小霍山,再到天柱山。这条路线足以封死曹军大队的行进方向,确保本部的安全,以兄长的勇武善战,也绝不会放任曹军突破他的防御……但这不代表曹军之威完全不能及于我们。”   雷远持笔点点戳戳,在黑线之旁,又描绘出数条虚线:“据我所知,这几条山路,都是可以绕开兄长所领兵马,直抵我方本部的。虽然这些都是险峻难行的山路,但以曹军的兵多将广,调遣少量能够翻山越岭的精锐骑兵,根本不是问题。今日各队已有遭到曹军骑兵滋扰的,之后,这种情况只怕会更多。诸位,这就要求此刻在山中的各路、各队都必须保留足够的兵力以自保。”   他环视众人,继续道:“兄长那边急需接应没错,但如果为此动用所有的力量,那等于将各家宗族的部曲徒附和百姓们都直接暴露在曹军骑兵的威胁之下。各位,我实在以为不该如此。面对此等复杂多变的局势,各家宗族,都必须始终保有足够的兵力才行。”   话音刚落,蔡沣便情不自禁地点头:“是啊!是啊!”   身为蔡氏族长,他比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要重视自家部曲徒附的安危。毕竟淮南豪右联盟本身,就是为了各家宗族为了维护自身利益才纠合起来的团体,一切行动本该以此为首要目的。陈兰提出尽起各家宗族兵力的建议,只是为了与庐江雷氏争夺联盟中的军事指挥权;蔡沣虽然基于立场而支持,可一旦有人提出更有利于宗族的说法,他便毫不犹豫地横跳了过去。   这情形使得陈兰嘿嘿冷笑了几声。可他不想与蔡沣发生争执,一时便不知说什么好。   “可……可是……”辛彬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吐了一两个字,又无奈叹气。此前他一直在敷衍着陈兰的意见,不希望由陈兰带领全部兵力支援雷脩、与曹军决战。因为这样的操作,无疑是对庐江雷氏权威的削弱。可是,当雷远直截了当否定陈兰的建议,辛彬又突然想起:那么身陷危险的小郎君该怎么办?谁能去救他?怎么去救?辛彬明白,自己的方寸已然乱了,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军帐里的气氛,因为两边首领的犹豫而陷入了诡异的沉静中。   “可是……”丁立叹了口气:“小将军那边怎么办?还有梅乾那老家伙也在那里,难道看着他们厮杀到死,一个个送命?”   “什么?”邓铜霍然而立。   雷远立即道:“断然不可!”   他提高嗓音,继续道:“有兄长与梅将军领兵苦战断后,我们才能够安心撤退。他们稍有闪失,我们就要直面无穷无尽的曹军追兵,那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救援是必须的,但是……”   “救援是必须的,但是能够动用的兵力不多,小郎君,你是这个意思吗?”邓铜低声道。他是雷脩坚定不移的支持者,纵使此前遭到雷绪的惩处,却不会因此改变立场。这时候听得雷远的言语中似乎另有深意,他顿时咬紧牙关,瞪着雷远的眼神十分骇人。   “莫要急躁,我们能动用的兵力不多,但是可做的事情不少。你且听我说完。”雷远淡然道:“兄长所部此前所经的番山、小霍山等地,都算不得崖谷高峻,纵有险要之处,也不能倚之长期抗击曹军。所以,只能一路且战且退,与敌反复纠缠,必然损伤惨重。但计算路程,他们今日应该已到了天柱山中,所以,关键在这里!”   雷远提起笔,在代表雷脩所部行进路线的黑线上重重画了一道横杠:“这是天柱山中极重要的一处隘口,名唤擂鼓尖。此处山路蜿蜒二十余里,全程仅容两三骑并行,峡道中途唯有一处台地可以屯聚兵力,两侧都是千尺危崖,绝无遭敌军翻越之虞。适才所说的……”他指了指紧贴黑线的几道虚线:“那几条可容曹军骑兵穿行的小路,也在擂鼓尖隘口下经过。”   他看看身周凝神听说的各人,继续道:“这里,便是曹军大队人马想要追及我等的必经之路,也是我们丸泥以封,将他们死死钉住的地方。”   雷远倒转笔杆,重重戳在刚画下的横线上:“我带着三五百真正的精锐,前往接应兄长所部,随后不与曹军纠缠,火速后退至此处,用心扼守。凭借地形优势,曹军纵然肋插双翅也不得过。在那里守五天,甚至十天都有可能,然后,就得看本营各位的动作速度了……曹军追击我们,是为了夺取追随我们的徒附民众,只要民众们尽快到达安全的地域,曹军也就失去了目标,不会再与我们纠缠下去。”   “五天?十天?怎么保证能坚守五天、十天?”有人问。   “我没法保证,只能尽力而为。阁下若有其它良法,现在就可以说。”雷远摇头。   帐幕中再度陷入寂静。   丁立暗暗感慨:许多人都听说过这位雷家的小郎君极少理会庶务、酷爱游山玩水的名声,这便是过去数年间游山玩水的成果了吗?这不是什么能够克敌制胜的妙计,却是当前局势下,唯一可以被相关各方都接受的、能立即实施的方案。   他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道:“这地方我去过,确实险要,可以试一试。”   “三五百人?”陈兰想了想。他何尝不看重自己宗族的利益?如果有办法以最小的代价堵住曹军,那是再好不过了。他倒并非真想亲自与曹军对抗,更未必非得在这时与庐江雷氏争个高低。他盯着雷远看了半晌,狭长的眼眶中,淡黄色的瞳孔一转:“要真正的精锐吗……我手中能有一百人,不过调集需要点时间。”   邓铜冷笑:“我也有一百人,现在就能行动!”   另几名宗族首领也纷纷道:“我这里可用的精锐有五十人……”   “我有甲士三十人!”   辛彬想了想,大声道:“如果大家觉得续之的方法可以一试,那就试一回……有什么其他的想法,都等等再说!另外,原已派人联络吴侯和刘豫州,请他们发兵救援。我会急遣信使,催促他们十万火急来助!”   数人先后发声,才想起尚未请示雷绪。急回头时,却听阴影中的雷绪并无声息。   辛彬连忙道:“宗主睡了,他适才点了头!”   “对对!宗主点头了,我看见了!”不少人都表示赞成。   “那么,我们立即整兵,立即行动!”雷远道。 第三十一章 苦战(上)   当淮南豪右们响应雷远扼守擂鼓尖隘口的提议,各自派遣精锐组成队伍的时候,雷脩已经与曹军追兵激烈搏杀了数日。   深秋时分,夜幕降临的早,这一晚上又浓云遮蔽星月,即使打着火把,也难以辨识前路。再加上雷脩和他的部属们不走大路,只往野地里行进;所以曹军骑兵追杀了一阵,不得不悻悻而回。   即使如此,击退这一波曹军的追击也非易事。经历连续几次你死我活的惨烈厮杀、终于得以喘息以后,雷脩环视四周,只见从骑们散坐在山野树丛之间,周身都是血污,个个疲惫不堪。   有人身上中了箭未及拔出,这时候用小刀一点一点地向外剔着箭簇,撕裂筋肉的剧痛使他发出低沉的、如同兽类喘息的声音,脏污的血水随着他的动作被挤压出来,流淌到脚下的土地中。   其他人也大半都带着伤,各自都趁这时候处理着自己的伤处,但没有人发出大声的呻吟或者呼叫。   他们都是经历过许多次战场厮杀的幸存者了,对痛苦的忍受能力,远远超过普通人的想象。   这批精锐骑士本来将近三百人,现在还能行动的,大概只有一百五六十的样子。数十名雷姓的亲兵已然死伤殆尽,曲长刘宇、于建和屯将曹可、曹猛、雷桓等人都战死了,雷脩特别得力的骑兵首领侯炽在战斗中受了重伤,为免落入敌手,主动自刃而亡。   还有很多重伤者,因为没法同行,都被弃之不顾。此刻领兵的曲长只剩下了贺松,他正和几名残存的队率穿行在士卒们中间,一个个探看他们的状态。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在雷脩等人的殊死掩护之下,梅乾带着步卒们已经退入了番山。这磅礴蜿蜒的群山中处处岩崖险峻,可以最大限度地削弱曹军的兵力优势。   明天一早,骑兵们也得进山,然后继续撤退。雷脩背靠着一株老树,心里反复盘算着。   按照雷远的计划,撤离的路线是从六安至番山,到小霍山,再到天柱山,共计一百七十里。雷脩本人也是谙熟周边地理形势之人,知道雷远说的没错,这条路线恰好堵死了曹军大队人马南下的道路,能够为诸多江淮豪右所在的本队提供足够的掩护。   也正因此,雷脩等人行进在这条路线上的每时每刻,都会面临着曹军的巨大压力。   何况,这次面临的不仅是寿春的曹军,还有汹涌而来的曹公亲率大军!前所未有的苦战,还在后头。   他突然想起灊山大营军议上的场景。当时,自己担心陈兰、梅乾等老资格的军头不愿配合行动,因而陷入犹豫;而一向文弱的二弟竟似有跃跃欲试的意思?雷脩不禁笑了笑,有趣的很,曾经内向而谨慎的小孩子,终于渐渐不一样了啊。   雷脩除了擅长作战厮杀以外,自认是个平凡的普通人;但他觉得雷远不是,在雷远看似文弱的身躯内,蕴藏着某种普通人不具备的特质。如果雷远在此,前几日里的周旋应当会更加稳妥些吧,或许这场仗,会有不一样的走向。   可是再怎么样,雷远在身为兄长的自己心中,始终还是个小孩子。接下去的战场厮杀,没小孩子什么事。那是刀剑和弓矢施展之所,只有依靠战士的勇猛无畏!   雷脩抬眼眺望,在南方,大别山脉从西南方向延伸过来,在这里与广阔的江淮平原汇在一处,形成无数起伏的丘陵。   这里的地势比北方的平原要高出不少,所以视野非常开阔。雷脩向北,可以看到六安城的城墙和城楼都化作了地平线上黑色的剪影,城中有血色的火光莫名冒起,灰色的浓烟随着火焰升腾到半空,很快被肃杀的秋风吹散了。秋风从北向南,继续吹拂,吹到他混合了血和汗、湿透了的衣甲上,带来浸入骨髓的寒意。   迷迷糊糊地休息了半晚,次日凌晨,雷脩便带领骑士们纵骑进入山地,走了约莫五里,重新与步卒们汇合。   因为不知道灊山大营的撤离进度如何,他们不敢奔逃,而是结成稳固的阵势,徐徐而退。这样的速度自然比较慢,但却能够堵住通路,尽量不使曹军轻易越过。   走了大概半天,曹军的小股骑兵逐渐追来。他们沿着步阵的正面、侧面跑马而过,一会儿又折返回来,往复奔走着,张弓射杀步阵边缘的士卒。   他们来去迅猛,每次奔过,都会有长箭透过密集举起的枪矛,在步阵中留下几具尸体。   但江淮之间的这片土地上,数十年来经历了太多的血腥厮杀。在这个过程中挣扎出头的军事首领们,都是经历无数次残酷的考验才崛起于草莽的。他们依靠亲缘关系、乡土关系、人身依附关系和个人的威望,牢固掌握着他们的部曲,令其坚韧程度远超寻常军队。   所以步卒们且战且走,阵型始终没有乱;而雷脩带着从骑们,时不时地从步阵中冲出来驱逐曹军骑兵,甚至几次试图反将之包围歼灭。   山间的地势越来越高,道路也越来越险峻复杂。有的天然隘口地形局促不能展开更多部队,雷脩就在这里停留下来,组织坚守。   曹军骑兵聚集在隘口前面,彼此拥堵无法前进,反而遭到弓箭的射杀。在山道上留下好些新的尸体以后,曹军不得不稍许退后。而一旦他们退后,雷脩就会趁机撤往下一处险峻之处。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半天,一天,时间慢慢推延,双方反复纠缠厮杀,脱离,又一次纠缠厮杀,周而复始。   在某个间隙,雷脩把长枪斜置在鞍前,甩了甩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的手。温热的血液淌过锋刃,沿着枪杆流淌下来,变得黏稠而湿滑;他不得不撕下战袍,一圈一圈地缠绕在枪杆上。   他的武艺远远超过众人,虽然历经鏖战,却并未受什么重伤,只是紧张的时间太久了,身心都感到极度疲惫。   他看看左右,只剩下了亲卫扈从们和贺松部下的骑士。梅乾已经率先撤离了,带着所有的步卒。   “这个老滑头……”他不禁怒骂了一句。   “曹军的大部队就要来了,我闻得到他们的味道。”贺松在他身边恶狠狠地道。由于反复嘶喊和疲惫的影响,他的嗓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   雷脩哈哈一笑:“你才闻到吗?我已经快被他们的臭味儿熏死了。”   他估计,此前几次里与己方鏖战的,已经不全是寿春的曹军。数量越来越多的,是用于野战的曹营中外诸军精锐;他们的装备、胆勇、韧劲和狠劲,都远远超过驻守地方的军队。 第三十二章 苦战(下)   “我们再坚持一会儿……再过一会儿,天就黑了!”他鼓舞众人几句,又向左右询问:“怎么样?还能厮杀吗?”   “能!”   “没问题!”   左右传来回答声。   雷脩的亲卫勇士霍庆举起刀挥舞两下,向雷脩示意。霍庆是淮南钟离人,精于枪矛刺击之技,作战非常勇猛。数日一来,他反复冲杀鏖战,身受多数刀枪之创,右侧腮帮被枪矛扎透了,下颚的整列牙齿也随之崩飞。狰狞的伤口随着他的每次呼吸,冒出一股股的血沫子。这个样子,说话是费劲了,但是厮杀绝无问题。   其余骑士们也陆续上马,向雷脩靠拢。   与此同时,数十骑曹军的战马突然跃出坡顶,飞驰而来。这一批来袭的曹军,数量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多;而马上骑士们身着黑色兽面兜鍪、黑色鱼鳞铁甲,绝对都是曹军的精锐。他们以一名兜鍪上斜插红色羽毛、骑着黄骠马的骑士为首,布成冲锋阵型突击过来!   “来得好!”雷脩催马向前。   他的从骑们纵声咆哮着,一齐催马。   两个同样的阵型迅速接近,下个瞬间就深深楔入到了一处。   刹那间,马匹撞击、骑士惨叫、兵刃交错的声音同时响起,狠狠地灌入耳膜。处在队列最前端的雷脩,眼前全部的视野都被敌骑所充斥。   尖锐的破风之声响起,一支铁矛如毒蛇吐信般刺来。雷脩略沉肱,用长枪格在铁矛的前端,随即扭腰发力,试图将之推开。不料那铁矛竟然不为所动,矛尖只稍微一抖,就卸去了雷脩所施加的力量,依然向着雷脩直刺!   马上交锋,从来没有什么花哨套路可言,生死就在电光石火之间。雷脩没有想到竟然会遇见这样的好手,一时间目眦尽裂,眼看那近尺许的锋刃将要及身,他大吼一声,全力摆动枪杆向外拨打。这一下真的爆出了十成力量,总算迫得铁矛擦身而过,森寒的锋刃高速掠过,锵然大响间,切断了雷脩胸前锁甲上的两枚铁环。   此时两马已然错身,雷脩不甘罢手,反手持枪向侧面猛刺。这时双方夹马的小腿几乎要撞在一处,距离极其接近,这一刺几乎是必中的绝杀。谁知那持长矛的骑士单手在马背上一按,竟然腾身而起,分明身披重甲,却轻若鸿毛般地避让到了战马的右侧。   躲过雷脩这一枪后,这人又重新翻身上马,正好迎面撞上紧随在雷脩身后的霍庆与两名从骑。却见铁矛挥动之间血光暴现,三人几乎同时惨呼落马。如霍庆这等久经征战的豪杰,居然不是此人一合之敌。   雷脩这时才看清,此人兜鍪上缀着红色的羽毛,骑着黄骠马,正是这队曹军骑兵的首领。此人是谁?这样的身手,真是雷脩平生所仅见!   然而雷脩顾不得惊骇了,转回头来,眼前数名曹军骑兵急冲过来。他猛地伏低身体,闪过刀枪,同时持枪正面刺中一人,两马聚合时的冲击力加持之下,顿时搠透了此人胸膛,更将之向后撞飞。雷脩也觉得虎口剧痛,几乎拿不住长枪,于是他松手任凭长枪坠地,随即拔出腰间长刀继续砍杀。   几个呼吸之后,雷脩面前的人影忽然消失,原来已经撞破了曹军骑队,冲上了此前曹军骑队所在的缓坡。他看看左右,骑士们还跟着他的不足一半,个个都负伤累累,许多人连人带马都浸透了鲜血,变成了赤红色。   再看与之对撞的曹军骑队,折损也是不小。彼辈却似乎没有鏖战的意思,数十人几乎同时勒马脱离了厮杀。两支骑队彼此交换了位置,各自稍作喘息。   这时候,只听有人沉声发令,眼前突然一片光亮,数十枚火把同时被高高举起,在耀眼的光芒映照下,数量数倍于前的曹军出现在雷脩眼前。   另一支数百人的曹军步队不知何时竟已追了上来!   他们无声无息地迫到近处,在此刻突然出现,瞬间将局势完全改变了。   站在雷脩视线所及最前方的,是一排排手持巨大兽面橹盾的刀盾手。橹盾用厚木板制成,外面罩以绷紧的牛皮,高度超过五尺,底部的锐角可以扎进地面借力。这样的盾手结阵聚集起来,便是凭空生出的一面城墙,即使重甲骑兵也难以冲破。夹杂在刀盾之间的,是一面面铁制的钩镶,这种形如小盾的武器既有盾的推挡作用,又能利用两头的弯钩锁拿兵刃,常为精锐步兵所备。在刀盾、钩镶掩护之下的,是无数高举的枪矛。盾阵只能用以防御,但枪矛夹杂其间,就如同周身带着武器的刺猬,敌人一旦接近,就必被刺成肉串。雷脩毫不怀疑,与枪矛手混编的,还会有大量的弓弩手,一旦万箭齐发……   “停步!停步!”雷脩大声传令。曹军的主力既然到达,那形势便大不一样;以现下这点兵力,继续冲上去,完全就是鸡蛋碰石头。   事实上,还未等他发令,部下们就已纷纷勒马。   曹军骑队依然在他们身后排成横列。步队的刀盾手往左右一分,更多骑兵沿着让开的通路来到阵前,再从雷脩等人的两侧兜转,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弧形包围圈。   那名兜鍪上斜插红色羽毛的骑士立马于骑队的中央,左手提着缰绳,右手将铁矛轻轻抛给亲卫,沉重的铁矛在他手里,似乎与灯草并无区别。他的举手投足都很随意,简直看不出刚刚经历了惨烈厮杀,却自有一种威严肃然的气概;忽明忽暗的火炬映照之下,在他的盔檐深处的一对眼眸,闪动着跃动的光。显然,这是一名习惯了悬命于锋镝之间的强悍武人。   “嘿嘿,一群江淮野人,还真是不太好对付……”那人指了指雷脩:“能在我的长矛之下逃得性命的,绝非凡庸之辈。小子,报上名来罢!”   雷脩不动声色地握紧长刀,口中冷笑道:“我乃庐江雷脩雷行之是也。你又是什么东西?”   那人倒不生气,反而哈哈笑了起来:“我吗?我是张辽。” 第三十三章 大义   雷脩揽着缰绳的手臂猛然一紧,勒得战马仰首嘶鸣。   这人乃是张辽!   江淮豪右们绝非闭目塞听之辈,早就对曹公麾下文武多有了解。以雷脩所知,曹公既拥百万之众,横扫中原河北,其麾下诸将自然俱非俗流。得人拥戴如夏侯惇、所向无前如夏侯渊、坚忍不拔如曹仁、严谨厚重如于禁……又有曹洪、曹纯、张郃、乐进、李典、徐晃等,都是声威震动天下的名将、大将。这些人物各有所长,都有赫赫战绩,但如果说起披坚执锐、身先士卒,他们都远不如荡寇将军张辽。   据说,这张辽的家族本姓聂,乃聂壹之后,世居边疆。他少年时便以勇武闻名并州,被并州刺史丁原召为从事,后为飞将吕布麾下骑都尉。吕布败死之后,张辽归降于曹公,转战南北诸州,屡破强敌,曾在辽西白狼山持曹公麾盖冲阵,一战摧破乌桓单于蹋顿的数万铁骑,降俘二十余万众。   雷脩虽然也常以勇武自矜,但稍微有点理性的人就该明白,称雄于乡里和扬名于天下,那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何况,刚才两人在战阵之上已经交手一合,险死还生的经历足以让雷脩感觉出,自己与这位天下骁将之间的巨大差距。或许干渴、饥饿和疲惫影响了自己的状态,但雷脩很清楚,哪怕是身心俱在巅峰的时候,自己也绝非张辽的对手。   但雷脩随即咬紧牙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成为强大的武人,挫败对手,在战场上建立威名,这是雷脩选择的道路。在这个道路上有再多的艰难,他也要昂首挺胸地走下去,怎能因为遇见强敌而畏怯呢?   张辽保持着单手控缰的轻松姿态,看着雷脩从惊讶到镇定。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雷脩,雷行之,我知道你的名声。你是雷绪的长子,在群盗之中素以善战著称……本以为,这是无知贼寇自高自大的吹捧,今日一见,倒也颇有几分真本事。然而,如今我大军已至,你没有机会了。立即弃甲投降,我保你性命无忧,否则,便只有战死一途。”   他的声音并不特别浑厚,简直不像是武人的口吻。而遣辞用句,甚至可以说是客气,显然与雷脩所部骑士的交手,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张辽其人,固然以敢战著称,却并非一意嗜杀。他同时也是曹营大将之中少有的文武双全之人,昔日曾亲自深入东海,以话术说降巨寇昌豨。此番,他受曹公所命,领军追击淮南群豪,本以为以经制之师摧破贼寇,当如泰山压卵;却发现草莽之中也有英雄豪杰,于是便陡然生出爱才之念。   只听他继续道:“你们已经身陷绝境,投降吧。你年纪轻轻,不应该死在这种地方。你的部下们也都是勇敢的战士,倘若毫无价值地战死于此,我会感到可惜。”   张辽说的没错,随着曹军步卒大队的到来,雷脩面临的局势很危险了,说是身陷绝境,并不为过。   双方厮杀之处,是天柱山前的一片峡谷,谷地大致是东西向延伸,中间地势略高,东西两面各有一处峡口,南北最宽处大概半里。山谷的两边,是高低错落的岩崖,抬头看去,那些突兀的巉岩在黯沉的夜空中交错着,仿佛某种巨大而弯曲的利爪。在这种狭促的环境中,曹军的步卒军阵赫赫铺陈,密布于整个正面,雷脩所部骑士毫无寻瑕伺隙的可能;曹军的骑兵则包围了侧翼和后方,他们数量既多,又有当世一流的骁将带领,轻易就能够包抄堵截,不使雷脩所部撤离。   雷脩和他的从骑们,偏又与梅乾所在的本队距离太远了。这时候,已没有人能为他们提供掩护,更没有人能够为他们打开退路。   张辽不愧为当世名将,其用兵之术已瑧化境,只是一个最简单的骑兵冲击,步卒掩进,就给雷脩制造了天大的麻烦。然而雷脩并无惧色。在这时候,他只想着迎接即将到来的恶战,也根本无暇恐惧。   听得张辽得言语,雷脩笑着看看左右:“他让我们投降?老贺,你怎么说?”   “呸!”贺松直接吐了口唾沫。   数十年来,江淮之间诸侯征战不休,生民死伤惨重,被迫流离四方。雷绪、陈兰、梅乾等乡土豪霸,正是依靠着他们收拢来的流民溃兵之属,力量得以逐渐膨胀;而这些流民溃兵中的许多人,都有着和曹公不死不休的仇恨。当淮南群豪降伏的时候,他们不得不隐忍着;然而当战事再起之时,他们是战斗意志最坚定的人。   贺松便是这样的人。   他凝视着对面的曹军,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贺某少年时应募从征,为平息黄巾之乱东征西讨,身经百数十战,自以为可以上报国家,下安黎庶,谁知道归乡之日,却发现蒙阴贺氏阖族上下一百二十九口,从七旬老妇到冲龄稚子,全都死于曹军的屠刀之下!我与曹贼有不共戴天之仇,是绝不会投降的。今日的局面无非你死我活,大家在刀枪上见高低便是,又何必假惺惺地作态!”   雷脩没有再问别人,贺松的回答就已经足够。   张辽沉默了半晌,慢慢地道:“我听说,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曹公持干戚以济世,这是大行;那些林林总总的小节,便顾不得那么多了。如果有人因此不满,确也只有厮杀一场了事。”   他抬手作势,部下们便拔刀擎枪。这些将士们的动作如此整齐划一,以至于甲片碰撞的轻响汇在一处,发出沉闷的轰鸣。在轰鸣声中,张辽的话语依旧清晰可辨:“说到底,我们是国家,我们是朝廷,我们有大义在手。你等再怎么逞口舌之利,也都是自甘堕落的贼!”   “放你娘的臭狗屁!”雷脩勃然大怒。   张辽眼中厉色一闪。   他毕竟是天下闻名的大将,岂能忍受乡野贼寇的辱骂?他抬起的右手慢慢握紧,即将发出进攻的讯号。   就在此时,忽然有话音在连绵的山谷中滚滚激荡,引起轰然回响,犹如雷声从苍穹深处下降,震碎了层层叠叠的密云:“张辽将军,你说我们是贼寇……可是,如今这世道,谁能代表朝廷,谁又是贼寇,哪里能说得清楚呢?”   张辽眼神如电扫过四周,却看不到说话之人。他神色不变,沉声喝问:“什么人?”   那人不见身形,话语却似电闪雷行,从四面八方的夜空中直压了下来:“你说我们是贼,可是我们在乱世之中苦苦维持局面、保境安民,东起琅琊,西至颍川的千里范围内,百姓在我们的收容下侥幸得活的,何止千人、万人?你说你们是朝廷……却不知取虑、睢陵、夏丘等地的累累尸骨作如何想?却不知雍丘、下邳、彭城等地枉死的冤魂如何想?却不知闻曹军将至,追随刘豫州弃家逃亡的十余万荆州百姓如何想?却不知悬首于虎豹骑战马之前的那些无辜流民如何想?张辽将军,我真不知你说的大义究竟是什么?或许你们拥戴的,竟是一个以屠戮百姓为大义的朝廷?”   “混账东西!”   “大胆!”   张辽身后将校们鼓噪怒骂。   张辽一摆手,骑队便鸦雀无声。   他向崖谷的上方扫视:“这位能说会道的来客,何不报上名来?”   当他抬头的时候,才发现夜幕已经降临了。山路毕竟崎岖难行,此前追击雷脩所部,消耗的时间比他预想的更长,适才那场战斗也是。如今视线所及,可以看见漆黑如墨的夜空,两侧山崖顶端的黑色巉岩高耸,恍然与夜色相连。   随着张辽的话声,巉岩的最高处,慕然显出一点星火,随后是两点,四点,八点,更多。那是火炬被一个一个的点起,很快就难以计数。与之呼应的是,对面的岩崖间也同样有人举起火炬呼应。只见这些火炬不断延展,犹如两条盘踞在峡谷两侧亘古不动的火龙,终于被人类的战争所惊动。火龙徐徐伸展着颀长的身躯,照亮了陡峭的石壁,也照亮了石壁上方成排成列、影影绰绰的许多战士。他们手中的刀剑反射着火光,所持的数十面旗帜猎猎翻卷,无形中增添了肃杀的气氛。   在火炬密集之处,一人微微躬身:“江淮山野之人雷远雷续之,特来迎接我家兄长。一时有感才妄言几句,张辽将军,请勿怪罪。此际天色已晚,两家想来都已尽兴,何不各自收兵,明日再战?”   雷脩哈地一声,笑了起来。   粗略估算,两侧岩崖上至少有数百名士卒严阵以待,这些人居高临下,用弓弩也好,用投枪也好,甚至随便捡起石块投掷也好,都足以给谷底密集的曹军带来惨重的损失。谁也不知道这支部队是怎么攀上险峻山崖的,但局面很清楚,雷脩固然身在重围之中,张辽所部也有了大麻烦。   张辽的面容被盔檐和护颈所遮挡,看不出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恼怒还是戒备。他不言不动,曹军步骑便也不言不动,百千人肃立如前,竟无一人因身处险境而动摇。对这些身经百战的战士来说,只消将军有令,便是刀山火海也敢闯一闯,何况眼前这点小场面呢。但张辽终究不是那种无视袍泽性命而追求自家功勋的将领,他很清楚:如果不能速战速决,战斗就很有可能发展为一场在夜晚和复杂地形中的混战和乱战;这太危险了,同时也是没有必要的。冒着这种风险,只求搏杀区区一名江淮匪寇的首领,并不划算。   片刻之后,张辽沉声道:“那便明日再战。”   错落分布在步阵之间的弓弩手们率先后退。接着,原被平端着的密集枪矛层层收起,重新扛回到士卒们的肩膀上。刀盾手们随即撤步,与枪矛手互相掩护,各队抽叠而退,井然有序地慢慢返入山谷东侧的幽深峡道中去了。   步卒们远去,随即张辽带着骑兵们撤离。   当张辽接近的时候,雷脩很识相地没有多事,直接与部下们闪到一边,给他们让开道路。   张辽并不客气,而是大摇大摆地沿着道路中央经过。他的部下们或许有些剑拔弩张的戒备姿态,张辽却轻摆缰绳,上半身自如地晃动着,姿态轻松的很,甚至都不曾往从骑手中取回长矛。 第三十四章 会师   峡谷之中突然恢复了安静,只留下横七竖八的尸体铺了一地。山风从深邃的谷底呼啸而过,发出呜呜的怪响,耳畔还有某种唰唰的细微声音,那应该是有人刚受了致命伤,于是鲜血从伤口急速喷涌出来,溅到碎石地的缝隙中。   雷脩凝视着张辽的身影渐渐远去,随即毫不耽搁地回身,带领残部向西南面的峡口前进。那里有一处名叫擂鼓尖的要隘,梅乾说,他会在那里紧急修建工事,以作为次日交战的凭藉。   厮杀整日以后,所有人都已经疲劳到了极限,然而这时候夜色已然深沉,哪怕在较平坦的谷地行军,也渐渐不那么容易。为了避开各种沟壑,一行人不得不勉强打起精神牵马步行。有人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地,同伴们惊呼去救,才发现不是重伤垂死,而是睡着了。   贺松定神看看左右,发现队列比今日早晨又稀疏了很多。侥幸逃生的喜悦和丧失同伴的哀痛交织在一处,使他得胸臆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他叹了口气,对雷脩道:“好在小郎君带人来援,否则,今天只怕有大麻烦。”   “屁话。”雷脩回了句。   他身边的战马突然颠仆着,跳跃起来。连续不断的厮杀,使得熟悉战场的战马也变得敏感而暴躁。雷脩用力勒住缰绳,慢慢安抚下暴跳的马匹,低声道:“曹军的数量太多,兼且善战,我们敌不过的。那个张辽张文远……真是名不虚传,我在他手中,只怕走不过十个回合。不怕你笑话,老贺,我刚才很害怕,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贺松没有答话,他是追随雷脩久经沙场的武将,深知这位小将军素日里是多么刚勇自矜,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是缘于情绪极度紧张而又骤然放松后的失控。这时候,怎么答话都不合适;甚至听着,也不合适。   而雷脩并没有指望贺松回答,他闷声牵马前行,过了半晌又道:“要不是续之来援,我们全都死定了。”   他们在昏暗的谷底走了大半个时辰,天色变得全黑。两侧的山崖渐渐向中间合拢,将星月之光都阻拦在外头。而寒凉的山风顺着山谷的走向吹拂,掠过起伏的岩石,仿佛发出竦然呜咽,让谷底的温度越来越冷。有几名骑兵从腰间的布袋中取出燧石等物,找了个避风的角落停下来取火,又有人捡拾了许多枯枝败叶之属过来。然而谷底的湿气太重了,怎么也点不着。   在这浓重的黑暗环境中,他们忽然发现岩壁上有巨大的光影闪动,对侧的山崖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细碎的石块顺着斜坡哗啦啦地滚落。   前方的骑士厉声喝问:“什么人?”   “是我!是雷远!”山崖高处传来喜悦的呼唤,伴随着有数人连声道:“小郎君,小心!小心脚下!”   雷脩抬头去看,只见黑沉沉的崖顶上,好几人举着火把照明。火光下方,一人手足并用,不断拉扯着沿途树木枝条借力,顺着崖边一处生有草木的陡坡踉跄而下,有时经过难以攀援之处时,那人索性就背靠着岩层滑下来,带起更多的碎石哗哗翻滚。早有骑士举着火把迎上前去,看那人面容,不是雷远是谁?   雷脩瞬间就把所有的情绪都抛在了脑后,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奔跑着迎上前去:“续之!续之!”   雷远也看见了兄长奔来。他清晰地看见雷脩满脸胡须,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脸瘦得脱了形;他看见雷脩的铠甲到处破碎,已经辨不清原来的样子;他看见随在雷脩身后的将士们,他们用武器支撑着几乎油尽灯枯的躯体,几乎个个都已经是血人!   兄弟俩分开才几天时间!这几天里,兄长究竟承担了什么?他到底经历了何等惨烈的战斗啊!雷远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热流在胸中涌动,这热流让他的视线突然模糊,双手也颤抖起来。他对自己说:这是我的兄长!这是待我最亲的家人!他猛地扑上前去,将兄长紧紧地抱住了。   “哈哈哈哈……续之,松手松手,太不像样了!哈哈哈!”雷脩大声笑着,粗鲁地将雷远推开:“小子,你刚才不是很威风吗,现在何以如此?”   雷远微笑道:“得见兄长无恙,一时难以自已。”   “无恙个屁!”雷脩骂了句:“要不是你及时赶到,所有人都要大恙特恙、于乎哀哉啦!”   “不会的,不会的。”雷远连连摇头,眼角隐约有些湿润。   此前雷远虽然担心战局,却深信以兄长的骁勇善战,纵使不敌也可全身而退,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他也不曾想到,竟有张辽这样的曹营大将亲自追击到深山之中!强烈的余悸袭击了他,让他喘不过气,让他愈加清楚地认识到这场战争的残酷。   说话间,又有不少人沿着陡坡下来。另一面的崖上,也有火把闪动,人影快步疾行。   雷绪看了看他们,忽然皱眉:“续之,你这次带了多少人来?似乎……不是很多?”   “确实不多,此刻两边山上合计两百余人。另外,还有旗帜若干、火把一百具、临时搭成人形的柴禾捆两百个。”雷远坦然道。   雷脩猛然止步,额头突然冒出冷汗:“你是说……”   “呃……是这样的,兄长,这几日里,有不少曹军骑兵绕行山间小路,追击我方本部,造成的损失不小。本部各队都要留下足够的兵马阻止防御,我带来的支援甚是有限。因此,适才在山崖上,只能做了些假人虚张声势,好在……”   侍立在旁的贺松觉得有点头晕。他勉强干笑了一声:“原来还有很多假人吗?”   所有人的性命,竟然因为雷远近乎儿戏的伎俩而保存下来,这让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假人怎么了?”有人在贺松的身后大声道。   贺松返身回去,眼前只觉一黑,他退开半步,才晓得有个身形雄壮如山的大汉站在眼前,把视野挡住了。抬头去看,原来是老熟人邓铜也来了。邓铜摊开两只巨掌,上面满是被枝条划出鲜血淋漓的伤痕:“做这些容易吗?不能发出声音,唯恐惊动了曹军,动作还得快,做出来的东西还得像个人……我许久没有这么精细过啦!”   贺松愣了愣,一拳打在邓铜的胸口,随即轻声笑了起来。   而雷脩恼怒地揪着雷远的肩膀,将他摇来摇去:“奶奶的!亏你讲起话来一套一套,口气大得撑破天……我还以为你带了近千人!只有这点人你也敢在张辽面前抖威风?万一被识破,老子就死了!”   雷远笑着去掰兄长的手臂:“松手松手,你是我兄长,不是老子!”   两人此际相逢,竟恍然有隔世之感,狠狠地闹了一阵才安静下来。   “你从后头来,梅乾没有分派些人手给你?”雷脩忽然问道。   雷远摇了摇头:“梅校尉说,他忙着在台地搭建防御设施,实在没有多余的力量。兄长若是不敌,便尽快撤退,莫要与曹军纠缠。”   “这老鬼……私心太重!”雷脩冷笑一声:“你放心,回头我来收拾他!”   雷远微笑道:“那就多谢兄长了。”   雷脩忽然低声道:“续之,该我多谢你才是。”   “兄长不必客气。”雷远立即道。   雷脩瞥了眼正得意洋洋向人吹嘘的邓铜,想了想又问:“邓铜这厮,没给你惹麻烦吧?”   “怎么会?”雷远摇了摇头。显然雷脩并不知道那日在灊山大营里发生的事,雷远也无意多说半个字。   雷脩点点头,拍了拍雷远的肩膀:“你不容易,我明白的。”   他自己是久经沙场的战士,深知生死一线时的决断有多么艰难。适才张辽所部兵马已成天罗地网之势,雷远纵使带数百人杀进战场,将自己救出的机会也很渺茫。但绝大多数人的选择一定只是奋战而已,能够如雷远这般另辟蹊径的,少之又少。在那种局势下,能够保持冷静的状态去应对,从安排潜伏,组织相关的准备,到选择适当的时机突然发动以形成巨大的震慑,最后迫得张辽后退……这是极高难度的操作。或许邓铜、贺松等人想不到那么深,雷脩却能够体会得到,当时雷远承担了多么巨大的压力,又需要压服多少人的反对意见。   山崖上的人们还在一个个攀援下来,不少人与雷脩身边的骑士们认识,他们互相寒暄、彼此鼓励着,山谷中突然热闹了起来。前来支援的兵力确实很少,可是,同伴们的到来,让抱定决死之志的勇士们发现自己并没有被抛弃,这已经足以鼓舞大家的士气。一个又一个火把被点燃,道路被照亮了,骑士们重新打起了精神,他们向并肩而立的兄弟俩挥着手,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雷脩问道:“接下去呢?你还有什么花招吗?”   雷远苦笑道:“这些都只能随机应变,事先哪里想得清楚。接下去就凭借险要扼守吧,坚持到本部那边到达安全之处,再做打算。” 第三十五章 山道   次日凌晨。   张辽扶着山道边缘粗糙的横生树木,向天柱山的深处眺望。在那里,黑色的深山绵延成片,与苍茫天色融为一体,仿佛无穷无尽。山道两旁都是悬崖峭壁,猛烈的秋风从深处涌出,吹得林木唰唰作响,再汇成波涛般的轰鸣。夹杂在风中的,隐约还有人声,但是相隔太远了,听不真切。亲卫们擎起的火炬在大风中起伏明灭,映得张辽的面容也忽明忽暗。   昨日,他在大占上风的形势下遭到贼寇威胁,不得不临阵退兵。次日领兵再来,却发现贼寇并未在山谷中驻守,而是仓惶退去了。   张辽立即挥军追击,因而他所处的位置,较昨日向前推进了数里,已经是峡谷西侧最后一片较平整的土地,大概能容纳千余人马。再往前去,谷地就收束成越来越狭窄的山道,方向也折向南方。据向导所说,沿着山道往南,左右都是陡峭的岩壁,地势越来越高,道路也越来越蜿蜒险峻;直到数十里以后,又有名为擂鼓尖的险要隘口。   张辽的身侧,年约四十许,身材高瘦的副将朱盖将一柄大刀提在手中,跃跃欲试道:“将军?”   “不必着急,先让轻兵们掩上去试探。”   “是。”   朱盖挥了挥手,身后即有令旗招展,负责传令的兵卒疾奔出去。   军令既出,视线所及的山石和林木间,许多身影一齐出现。   这些是仅着轻甲、配备适合复杂地形作战的武器、以什伍为单位混编的战士。兵法云:林战之法,率吾矛戟相与为伍,是也。他们互相掩护着,沿着山道缓慢前进,许多人背负着装土的布袋,沿途填平崎岖之处,为后继部队清理障碍。   山道的上方随即滚下大块的木石,猛烈撞击到队列之中,还有弓箭手藏身在两侧岩崖之后嗖嗖放箭。有一些轻兵开弓还射,可他们位置靠下,身边也没有什么遮掩,因而并不能压制对手,短时间内就有数人中箭,在袍泽们的掩护下撤了下来。但其他的士卒们并未停止前进的步伐,凭借数量的优势,他们如同黑灰色的浪潮一样,沿着山路倒卷上去,越过了几处临时挖出来的壕沟,又漫过两侧较低矮的几段岩崖。数十名贼寇立即从岩崖后方奔出来,在更高处同伴们的接应下快速撤离。   “贼寇的人数比预料的要少啊。”张辽喃喃道。   朱盖道:“可以让轻兵们继续冲一冲,除非贼寇们的抵抗突然加强,否则我们至少可以冲到第一个平台,最多死伤数十或者百余人。”   说完,他看看张辽,却见张辽沉思不语。   “将军?”朱盖问道。   张辽微微点头,又道:“是可以冲一冲,但两百人肯定不够……再上两百人!”   朱盖立即发令,他身后催促进军的鼓声随即急促响起。更多的轻兵遵照命令加入到前方作战的行列,汇成更加浓重的、灰黑色的潮水。   山道越往后,越是陡峭。直着往上三五百步后就是一个折角,再往上三五百步又是一个折角,前一段道路和后一段道路之间,直线距离并不远,却隔着陡坡岩崖,难以攀越。   曹军轻兵们沿着山道疾冲,但向上的斜坡使他们的体力迅速被消耗,不得不每隔一段都稍许停顿。才奔走到半程,上方的山道边缘忽然现出上百名弓弩手乱箭攒射,冲在最前的轻兵应弦而倒,发出惨叫。但曹军不愧为多年南征北战塑造出的强兵,纵然遭到袭击,将士们却丝毫不见慌乱。他们之中,有的一边奔跑,一边张弓向上方乱射;有的将刀斧之类咬在嘴里,腾出双手直接攀援岩壁……然而这些断崖陡坡十分险峻,就连生活在山里的猎户们都难以攀爬,他们爬到半程,不得不又陆续回到山道上;更多人大声呼叫着,聚在高举盾牌的袍泽身边,加快脚步奔行。   就在他们到达折角处的那一刻,一批身着甲胄,手持利刃的武士斜刺里猛撞入队列,数十把刀锋闪耀着光芒,在密集的人群中大砍大杀。这些人毫无疑问是贼寇中精选出的豪勇之士。轻兵们全神贯注躲避上方射下来的箭矢,本身又在奔跑之中,难以立即结阵防御,因而几乎是在瞬息间,就被杀得死伤惨重。只见长刀挥斩之下,一颗颗被斩落的首级沿着更下方的陡坡滚落,喷洒的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可怖的红色弧线。   处在较后方的曹军士卒们连声怒吼,一些手持戈矛等长兵的将士从后面向前挤,却被前方混乱的队伍堵塞住了。这时候上方山道处又抛出滚木、石块等等,将队列进一步打乱,使他们无法展布起适合的阵型。   持刀的甲士们轻松地粉碎了位于折角处的曹军,进而将与山道宽度相当的接触线往下方推移。在极狭小的空间内,大量的战士挤挨在一处,数十件武器连绵不断地猛烈对击着,发出骇人的噪音,在起伏的群山间回荡不休。   张辽情不自禁地踏前几步,仔细观察这刀枪狂舞、血肉横飞的混乱局面。他看见甲士之中有一名身材特别高大雄壮,仿佛钢铁所制浮屠的汉子,手持特别加长的战刀,迎着曹军轻兵乱舞的刀矛奋勇突进。此人双手持刀挥砍,每出一刀,刀下必有死伤,汉子正前方的士兵立刻就被砍倒了,那汉子趁这机会挺身向前,嵌入到了曹军密集的队列中。   之后的情形就无法看清了,张辽只能勉强看到轻兵们的队列渐渐松散,越来越多的士卒站不住脚,不得不向后退,一直退到这段山道的底部,得到第二批上阵的两百人支援,才堪堪维持住阵线。   而当轻兵们试图反攻的时候,贼寇们并不恋战,立即抽身脱离。上方的山道处适时飞出密集的箭矢,掩护他们后退回山道的折角后,隐没不见了。   “这帮贼寇,还挺难缠!”朱盖冷笑着骂了句。眺望着群山深处越来越狭窄陡峻的通路,他略微有些焦躁:“这样打法,要打到什么时候去!”   “你发现了没有?”张辽忽然道:“他们的人数很少。”   朱盖想了想:“没错。弓弩手的数量大概在百余;持刀甲士数十人,就算他们以两队轮番替换,总数也不过百余。不知道他们在之后的山道中还放了多少人,估计多不到哪里去……嗯?您的意思是……”   朱盖突然想到了什么,望着张辽,露出震惊的表情。   张辽颔首道:“这帮贼寇根本就没多少人。昨日晚间,他们装出来数以千计的样子,把我唬了。当时如果狠下心继续厮杀,嘿嘿,或者今日这仗就不用再打。”   朱盖也是战场经验丰富的武人了,既然仔细思忖,如何想不出昨日那名唤雷远之人拿腔拿调,委实大有可疑之处?他再细细回忆昨日的经历,发现那分明是一举消灭贼寇的重要首领,进而粉碎阻击的绝好机会……他已经明白贼寇中的骁将唯雷脩一人而已,只要杀死此人,则贼寇必溃,进而夺回被贼寇掳掠的诸多户口,简直易如反掌……然而,当时谁也没有预料到胜利如此接近,于是这个机会就被轻轻放过了!   “竟然如此狡诈……混蛋!混蛋!”朱盖身为副将,总不见得责怪张辽的疏忽,于是只能连声怒骂贼寇。 第三十六章 出击   或许是因为眼前战局不利的影响,朱盖越想昨日被贼寇所欺之事,越觉得气塞胸臆,同时还生出些紧张不安的情绪。   曹丞相此次出兵江淮,是为了驱逐孙权,堵死江东北上中原的通路,确保江淮之间的稳定。为此,动用的兵力规模十分巨大,不仅有直属于霸府的中军精锐,也有来自河北等地的新募士卒和乌桓胡骑,还召来了徐州刺史、威虏将军臧霸的青徐地方军队。在此等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之下,诸夏侯曹氏亲族将领和于禁、张辽、乐进、朱灵等大将,难免会有彼此争竞的心思。而与此同时,他们又都面临着对待下属越来越峻刻的曹公。   此前曹纯曹子和督帅虎豹骑为全军先导,只因为不慎漏过了一次极小规模的敌骑滋扰,就导致曹公勃然大怒,遣夏侯妙才出面,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捕杀了曹纯信任重用的军司马。曹纯乃是亲旧肺腑之臣,身份贵重于时,何尝受过如此屈辱?此举使他又羞又气,领兵抵达合肥之后,立刻就告病休养,怎么说也不愿再参与此后的军事行动。   那支坑害了曹子和的骑队随即纵骑奔逃,曹公命令于禁分拨人马兜截。于禁其人,素来把曹公的命令看得比天还大,领命之后兴师动众,调动两万余的兵力,在方圆数十里内架起天罗地网,结果却硬生生被那队敌骑斩杀多人,突出重围。   难得以毅重有能著称的于禁也吃了亏。众将正待看他的笑话,谁知于禁这厮真不讲情面,回来就在曹公面前指摘大军右翼某部未能及时响应军令,以至于敌骑逃脱。带领那一支兵马的大将乃是朱灵,他是在袁曹联盟时就投效曹公麾下的大将,在军中名望甚高,部众却自成一体,外人有些水泼不进的意思。这种做派素来为曹公所不喜,于是顺水推舟地给了个“治军不严、号令不谨”的罪名。这罪名不轻了,朱灵立即被褫夺兵权,他本人还近乎羞辱地被任命为于禁的部下督。   以上两件事情发生以后,军中各部都为之震动;此后曹军分遣诸将行军作战时,将领们莫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免办事不利被曹公怪罪。   根据曹公的命令,张辽和朱盖主要的任务是清理以雷绪等人为首、依违与曹孙两家之间的淮南豪霸。由于曹公有意在合肥以西三十里处依山川之险另筑新城,淮南豪霸在这片广阔地域中拥有的数万人丁,都将会成为筑城的奴工。   但这个任务执行得并不顺利,淮南豪霸们的行动出奇地井然有序,他们一边收拢依附百姓,退入深山,一边以疑兵前出至六安,迟滞了寿春曹军的行动;待到张辽和朱盖赶到,他们又以少量精锐断后,硬生生打退了多次追击。昨日张辽亲自领兵出击,眼看着就要擒杀敌方勇将,却被贼寇们虚张声势所惑。这样下去,贼寇们所处的位置越来越险峻,越来越难以擒捉,眼看他们就要在朝廷方面大将的眼皮底下逃往南方了!   这样下去,只怕自己的任务就要失败,之后怎么去向丞相交代?而昨天这件事一旦传扬出去,张辽和自己只怕都会成为同僚的笑柄。作为久历戎机的将领,这里那里吃点小亏本来并不是大事,然而,此事会不会引起曹公的恼怒?朱盖实在猜不透,也不敢想下去。   更令朱盖深深畏惧的是,朱盖本人与朱灵都是冀州清河人,两人出于同族。朱灵已经遭到严厉的贬斥,如果自己再遭曹公怪罪,只怕整个宗族都要面临难以承担的后果!   朱盖不禁苦笑起来:“昨日真不该退兵的,此事若是被丞相知道了,真不知道我们会受怎样的责罚……”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后悔。身为副将,不该如此指摘主将的判断。   “不必太过忧虑。”张辽看了看他,摇头道:“那是我的判断失误,与他人无关;如果丞相问起来,我会说清楚的。”   “文远,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朱盖连忙解释。   张辽向他笑了笑,缓步向前,眺望着蜿蜒曲折的山道:“昨日没有把他们除掉,实在可惜。现在他们占据山险,也确实难以拿下。不过,我们还有时间……从其它小路偷越过去的斥候们回报说,贼寇挟裹百姓,行军缓慢。至少这两天里,他们是翻不过灊山的。只要我们能够杀透此处隘口,贼寇们断然逃不掉!”   朱盖咬牙道:“将军,贼寇们以精锐断后,我们也必须用精锐来对抗。不妨让我的亲兵上阵,不,哪怕我亲自上阵都可以!”   张辽看看朱盖,笑道:“你说的没错。山道如此狭窄,我方的兵力优势无从发挥,持续僵持下去,徒然折损将士的性命而已。然而恕我直言,纵使你亲自上阵,恐也不足突破敌人的防御。此时唯有真正的奋勇之士临阵决死,才能一口气压倒对手。”   他指了指自己:“这……只有靠我才行啊!”   曹公麾下的将领之中,绝大部分都是乱世中应募从军的豪杰之类,但张辽与他们不同。他出身边郡,是在成年累月与异族厮杀中成长起来的职业军人;他所统领的部下们,则是真正保存着强汉之风的、整建制的正规边军。在过去的中原乱战之中,张辽和他的勇悍部下们,曾经随着飞将吕布摧破百万黑山军,也曾经与高顺的陷阵营并肩作战,几度将曹公逼得狼狈不堪……不提率领大军战胜攻取的本事,单以临阵搏战而论,张辽张文远确确实实地是曹营诸将中的翘楚,他有足够的底气。   过去数年间,举凡有大战、苦战,张辽常常凭借个人的勇武、以小股精锐猛烈突击来为全军打开局面。朱盖作为副将,已经习惯这种情形。   但朱盖又想到:在这种地形下作战,曹军兵力优势被最大限度地压制了,而贼寇们用来威胁己方将士性命的手段又太多,那些手段可不是纯靠个人武勇能应付的。因为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语而激得全军主将亲自上阵,如果后继有什么损伤,朱盖无论如何都不愿接受。   “我自然远不及将军骁勇,只是这山道上的地形复杂,面临的状况与大军野战不同。先让我带人去冲杀一场吧,如果我果然无法建功,再请文远出击。”朱盖沉声道:“文远,你是一军主将,身份不同寻常啊!”   张辽不再回答,直接张开双臂,示意左右亲卫们为他披甲。   亲卫们早有准备,立即肃然围拢。他们先为张辽除去外袍,再贴身穿上多层的丝绵劲服为内衬,又捧着兜鍪、盘领、护臂、鱼鳞铠和系联甲片的皮绦等物,为张辽一一结束停当。两名披甲大汉单膝跪地,奉上长刀、铁矛、弓矢等张辽惯用的武器。张辽右手持握刀柄,左手将铁矛轻轻一抖,丈许矛杆便如活的一般颤动起来,矛尖锋刃割裂空气,发出锐利的响声。   与此同时,他的亲卫们也各自整束甲胄,握紧手中的武器。一道道黑色的身影默然无声地立于张辽背后,便自有杀气升腾而起。   张辽举步向前:“昨天晚上,我与贼寇们约定了明日再战,难道可以失信吗?既然贼寇们如此期望与我作战,那我就赐给他们战死的荣耀!” 第三十七章 进退   雷脩所部在此前的战斗中损失惨重;得到雷远的接应以后,他们也不耽搁,一路后撤到山道深处。适才负责在山道前方阻敌的,是邓铜和他的亲信部曲们。   邓铜是雷绪部下几名切实领有较强兵力的曲长之一。既然军议决定以少量精锐支援雷脩,他便立即在五百名部下中选出百名雄健善战之辈,再调集铠甲和精良的武器为之配备。这一百余人中,有将近半数出自于他自己的亲族,堪称是在乱世中安身立命的本钱。能把自己的老底子尽数投入在这个战场上,足显邓铜对雷绪、雷脩父子的忠诚。   曹营的轻步兵发起第一次进攻时,邓铜与数十名勇士身披甲持刀,趴伏在山道的转角处,发起了突然袭击。为了便于登山,这一拨曹军士卒都未着甲,因此邓铜凭借巨大的膂力挥动长刀,所经处不是断头就是断肢,一连杀死数人,打破了曹军正面的阵线。   连杀数人以后,邓铜的部下们也都跟上来,聚成紧密的队形,把曹军士卒往山道的下方赶去。一直到第二批的士卒填充进曹军队列里,他害怕被纠缠住,才下令撤离。   偏偏这时候他的长刀砍进一名敌人的身躯,被骨骼卡住了,曹军士卒趁机刀枪齐落,好在邓铜穿着精良的铁铠,刀枪都难以伤及他的要害,他立即松手放开长刀,在几名部下的遮护下,踉跄往山道上方倒退过去。   一行人狂奔退回转角以后,都觉得体力耗竭,透不过气来。邓铜仰面倒在泥地上,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在刺痛,一时连起身都做不到,勉强抬手摸了摸,发现自己身周多处受创,好在伤势不重;然而兜鍪和护颈上都被长枪刺出了豁口,胸前札甲的甲片也被砍断了两条。   刚才这一场厮杀虽然占了上风,其实生死系于一线。他的部下们也有战死和受伤的,邓铜非常倚重的勇士薛元在掩护邓铜退回的过程中,被利刃刺透了肺脏。虽然伤口看似没有流很多血,可他渐渐地透不过气来,难受得双手拼命撕扯着自己的喉咙,面部皮肤变得像垩土那样毫无血色。过了一会儿,他两眼翻白,痛苦地死去了。   由于退得仓促,邓铜所部原本完整的阵列出现了混乱,第二批的曹军轻兵趁机逼迫上来,邓铜连连挥手,急召作为替换的另一队甲士顶上前沿。   带领另一队甲士的,是邓铜的从弟邓壹。他的勇猛逊色于邓铜,而面对的曹军作足了准备,也不像初次遇袭时那样慌乱,于是两队人接触到一起之后,甲士们并未占到上风。   曹军以长枪长矛当先,再以戈戟之类施加啄击,迫得甲士们忙于防御;偶有前排士卒死伤倒下,身后的人立即顶上去填补留下的空档。   山道上方的弓弩手们试图放箭打散曹军的队列,大部分箭矢却被盾牌拦下了;他们又推下原木和石块之类,这些重量巨大的物体沿着斜坡翻滚下去,有的撞击在曹兵的身上,将他们砸进更下方的山谷;有的停留在山道中央,形成阻碍;但曹军不顾阻碍、不顾伤亡,除了少数人站在原地开弓仰射还击,其余人继续向上方冲杀。   随着种种武器与甲胄密集地碰撞砍击,呐喊声、嘶吼声接连不断,短暂的僵持之后,甲士们不得不步步后退。邓壹的位置在最前方,左右一旦退后,便将他暴露出来。   曹兵从三面向他进攻,锋刃密如雨点攒刺而来。邓壹挥动长刀左右格挡,接连砍断了几根枪矛的长杆,但长刀也被崩出了豁口。他顺手丢了长刀,猛力抓住一根捅过来的矛杆猛力回拉。手持长矛的曹兵踉跄着跟出来,被他一把拽住挡在身前。   敌方的数根枪矛毫不留情地继续刺过来,顿时在那曹兵身上开了几个血洞。那曹兵大声惨叫,手脚乱动,邓壹借着这个时机连连后退,重新回到后面己方的队列中。   曹兵一鼓作气将阵线逼近转角处,继续向上进攻。   顶在前方的什长葛云口中呼喝着,用加重的铁矛左右横扫,迫使曹军止步。但铁矛太过长大,挥舞到一个方向后难以及时收回。曹军后排随即有身手矫健的刀盾手弯腰扑前,挥刀斩他的腿脚。葛云急忙丢弃长矛撤步后退,却撞到后方的同伴身上,动作慢了半拍。血光暴溅之中,他的整个小腿几乎被齐根砍断,露出了断裂的骨茬。   葛云大声惨呼倒地,那刀盾手合身扑上,又挥刀向他的头脸猛砍。第一刀砍在铁兜鍪上,把兜鍪打歪,第二下就正中他的面部,刀锋深深地嵌进了葛云的面门。拔刀的时候,浓稠的血液像是喷泉那样涌出,把森白的碎裂骨骼和软沓沓的面庞皮肉都向两边冲开了。   曹军士卒继续向前冲击,两方的队列在此交错到了一处,转角处的局面顿时陷入混乱。将士们急促地进退纠缠,互相冲撞厮杀,就像是沸腾的岩浆汹涌翻卷着,没有停歇的时候。   在两个转角以后、更高处的山道上,换过一身铠甲的雷脩双手抱肩,注视着下方舍死忘生的鏖战。在他身边,簇拥着雷远、丁立等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军人。此前随他血战的骑士折损甚多,大部在跟后方休整,但以贺松为首的数人仍然随侍在列。   在他们身边,还有若干士卒来回奔忙着,搬运来用于投掷的石料和原木堆在路边。这些东西消耗很快,须得随时补充才行。   “邓铜不够稳健啊,不该给曹军机会的。”雷脩低声自语几句,又道:“葛云可惜了。我记得这厮本是汝南黄巾贼首何曼的部下,十二岁就敢上阵杀人,打过许多恶仗,是个好手……本来打算今年里提拔他做个屯长。”   雷远点点头,他此前极少接触军务,因此不熟悉雷氏部曲子弟,但这个葛云,他倒是见过。前几日里邓铜在灊山大营的议事厅外拦截自己,跟在邓铜身后威吓的便有此人。不曾想时隔数日再见,便是亲眼看着他命丧沙场了。雷远不禁生出几分恻隐,却见身周数人均无悲戚之色。他顿时有些感慨,论及心志的坚韧顽强,只怕自己终究不如此等被乱世锤炼到心如铁石的武人。   “如葛云这样的勇猛之士,邓铜手底下没几个能相比的。死一个,便少一分战力。接下去只怕会更艰难。”丁立沉吟道:“张辽所部阵列森严,进退有度,果然都是精兵。不好对付!”   雷远问道:“邓铜只怕坚持不了多久。要不要让他们退后一段?”   “不能退!”丁立道。他顿了顿,向雷远解释说:“正因为敌人势头很猛,这时候绝不能退。我们一退,他们必定尾随追击。到那时敌我裹在一处,只怕直到你我跟前都扎不住阵脚。”   他转向雷脩,询问道:“小将军,不如让我派人去顶一顶吧,试试看能不能把曹兵打下去。先遏住这股势头,之后再想办法。”   雷脩睨视他一眼。他知道丁立本人着实不以武勇见长,倒是部下有个叫丁奉的年轻队率极具勇力,凡是冲锋陷阵的事,丁立往往推给这个部下。但眼下的局面……雷脩想了想,决然道:“老邓既然吃不住,你的部下们也管不了什么用啊!还得我上!”   “不可!”丁立、贺松等人先是一齐发喊,随即脸色都沉了下来。退守山道之后,双方的攻防便成了纯粹武力与勇气的比拼,生死决于须臾之间,没有半点腾挪余地。雷脩的骁勇远远超过在场诸人,他是应对这种局面最适合的人选。但这对于雷氏宗族事实上的继承人来说,太危险了。这位年轻的武将已经为所有人的安危鏖战了几个日夜,没有人希望他再去承担这样可怕的风险。   雷远举手示意,有些啰嗦地道:“我们可以试试看调动更多的弓手……另外,在这里的战斗,到最后只是消耗人命罢了,对我们殊为不利。用箭矢迫退敌军,然后我们还是尽快退到擂鼓尖台地去吧;到了台地以后,曹军的兵马调动、后继补给都会出现问题……”   “没用的。”雷脩摇头,刻意无视了雷远的后面许多句话。被雷远救援一次就够了,他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匍匐在幼弟的羽翼中作战:“如果正面投入的力量不足,只靠放箭没法迫退他们。何况,后面向上仰射的那些曹兵弓手,使用的步弓都是精品,射术也十分出众……这上头,我们占不了便宜。”   雷远还想说几句,雷脩断然道:“不必再讨论了!”在这个时候,他的斗志仿佛永不熄灭的活火山那样熊熊燃烧,让众人几乎不敢直视。   他召集众人,伸手指示着一处只有从上方才能分辨的隐蔽斜坡:“看见这里吗?我带二十人,从这里滑下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然后,你们往后面投掷柴禾火把,阻住后方曹军支援。等我把邓铜等人接应回来,大家再逐次抵抗!”   众人一起躬身道:“遵命!”   “老贺,你跟着我!”雷脩捶了贺松一拳。   贺松咧嘴笑了起来:“是!”   包括贺松在内的二十名甲士在最快时间内准备完毕,他们跟着雷脩,往斜向的山道下方走去。   从他们所在的位置往下两三百步就是个弯道。通过弯道后,再下数百步便是邓铜所部与曹军拼死纠缠着的折角。山道的下方,隔着陡坡便是密集的曹军,时不时有一阵箭矢带着飕飕的风声从下方抛射而来,原本蹲在陡坡上沿的数十名弓箭手连忙退后到另一侧的崖底树丛中躲避。   雷脩巍然不动,只抬手护住面门,一支箭矢打在他的精铁护臂上,发出锵然的声响,弹开了。他伏下身,半蹲着来到事先看好的那处斜坡边,向其余甲士们挥手示意,随即背靠斜坡,慢慢滑下。   斜坡蜿蜒向下,两侧有嶙峋的岩石和灌木遮蔽身形,雷脩用双肘支撑身体,渐渐向下滑落,斜坡的角度越来越陡,他下滑的速度越来越快,而下方砍杀的声音、兵刃撞击的声音越来越响,就像洪流灌入他的耳里。几乎是在瞬息之间,他便挟带着被甲胄刮下的碎裂土块,冲进了曹军的队列中。   一名曹军弓手的脚脖子正好被雷脩踹中了,他站立不稳,跌倒在地。雷脩拉住他的腿,一把拖近,短刀一抹咽喉,轻描淡写地取了他的性命。   其余弓手们哗然大惊。雷脩挺身而起,短刀掷出,正中另一人的咽喉。弓手们纷纷丢弃长弓,取腰刀杀来,雷脩翻手拔出斜插背在身后的两把铁戟,劈头盖脸地轮番砍去。他身高臂长,膂力也远过常人,这一轮劈砍,每一下都用足了全身之力,铁戟卜型的头部噼噼啪啪地砸碎了刀身,砸碎了坚硬的骨骼,带起大蓬的血光。   有个武艺精熟的刀盾手混在弓手之中,趁着雷脩不备,从侧面杀来,举刀探臂来刺。雷脩听风辨音,急侧身避开刀锋,右手短戟磕开盾牌,左手短戟反撩上去,在对手的小腹至前胸,开了个又深又长的血口。细长黏滑的肠子和污血混作一团球状物,随着他的短戟飞舞被甩出老高。那刀盾手惨呼而倒,雷脩飞起一脚,将他踢飞数丈,撞翻了稍远处的另一排曹军兵卒。   山道狭窄,宽度大概只容五六人并行,雷脩一通厮杀之后,曹军队列便被隔断。其余甲士们趁机从陡坡一一滑下,排列成坚固的阵型。   “小将军,你往上冲,下面的人交给我!”贺松大声喊道。   与此同时,雷远等人将着火的树枝、木柴等物大量抛下。虽已是深秋时节,但山间多雨湿润,并不干燥,那些木柴燃烧时散发出浓密的烟雾和呛人的气息,瞬间弥散在整条山道中。更后方的曹军一时不敢向前,而雷脩大声呼喝着,趁机领人往山道上方冲击。于是烟雾之中,杀声轰然而起。 第三十八章 迫近   山道中浓烟弥漫。虽时有山风呼啸而来,险险将之吹散,但上方的雷远等人不断地投下更多毕剥燃烧着的柴禾,尽量维持着烟雾翻卷蒸腾的局面。烟雾的弥散又带来刺激性的气味,叫人呼吸维艰,许多曹军士兵用枪杆挑开成捆的柴禾,心急的人甚至直接蹲下身捡取柴禾,转身往山谷中扔。这便更加搅乱了原本的阵列,一时间,就连往上方山道仰射的箭矢都稀疏了许多。反倒是上方的箭矢愈发猛烈,引起声声惨呼。   雷远伏在一处岩石底部的旮旯,从上方往下看。   丁立背靠着岩石以为遮蔽,扭头问道:“怎么样?”   “曹军的队伍已经乱了,兄长甩开了他们,开始往上方进攻。你的部下们继续扔树枝柴禾,一刻也不要停……郭竟!”雷远扬声喝道。   “在!”郭竟甲胄铿锵来到眼前,半躬身行礼。   “你带人下去,尽快歼灭弯道处的曹军,接应兄长和邓曲长他们撤离。”   “是!”   先前曹军与邓铜所部纠缠,正面白刃相交的人数虽少,后面用来递补的部队却源源不断;因而纵使增援过去,也难免会被拖进消耗战的节奏中。但此刻后继的曹军队伍被阻滞,便可以行动了。   郭竟也知时机稍纵即逝,立即如猛虎般沿着山道扑下去。跟随他的,是雷远部下的亲卫傅恩、宋景等人和雷远从本部部曲中精选出的壮士若干。   山道的折角处,双方士卒们仍在抵近厮杀,或一人对一人,或数人对数人,彼此的队列完全不复存在。距离这群人还有十余步的时候,郭竟在奔跑中张弓搭箭,箭矢擦着邓壹的鼻尖掠过,一个正与邓壹撕扯的曹军士卒应弦而倒。他收起弯弓,拔刀继续向前,瞬间越过邓壹,又和另一名曹军斗在一处。山道折角处有个小小的缓坡,恰好提供了厮杀的空间,这二三十名武艺精熟而又骁勇的生力军一旦加入,立刻将局面扭转。   丁立伸长脖子看看折角处的战局,又看看雷远,有些感慨地道:“远哥儿……哦不……小郎君属下这些人,都是罕见的虎狼之士。能得到这些猛士效死,恐怕不是一夕之功啊。”   这话可就带着几分言外之意,像是试探。雷远估计,自己这些日子的表现终于影响到了某些人,如丁立这样的人说出这样的话,只是时间问题。只是,眼下并非能够分心的场合,于是雷远摇了摇头:“都是意气相投的伙伴而已……”   下方山道传来的厮杀喊叫之声猛然增强,雷远扑回到岩石底部探看,喜道:“兄长杀上去了!”   雷脩大踏步向前,迅速脱离了烟雾笼罩的区域,看到了前方的曹军。数十个士卒往山道拐角处闷头疾行,他们全神贯注于前方即将投入的厮杀,竟不知身后杀星已到。   雷脩更不犹豫,揉身扑入曹军的队列之中。左右两把短戟一分,大砍大杀起来。在这种狭窄的道路上作战,敌人又是如此密集,他简直不用分辨,但凡锋刃所向之处,必定有鲜血飞溅,瞬间砍倒砍伤多人。   随着他的大步迫近,强烈的杀气和斗志仿佛化成实质,压迫得对面的曹军士卒几乎喘不过气来。其余曹兵惊恐大呼着,有人往山道上方去躲避,却挤到密集的人堆里,反而无处退让,也有人回身反击,与雷脩杀在一处。雷脩仗着铠甲精良,顶着敌人继续冲杀,只偶尔闪过几处危及性命的重击,而其余的刀枪落在他甲胄的弧形表面,发出连续不断的铿然之响。绝大多数锋刃都滑开了,只有几杆枪矛砸在他身上,让他的身形晃动。雷脩的脖颈上、额头上青筋绽起,他咬牙低吼着,推搡开几根在面前晃动的枪杆,同时沉肱一撞,将侧面的一名曹兵撞得立不住脚,长声惨呼着,往山道边的峡谷中滚落下去。   雷脩所带领的甲士也跟随着他猛烈向前厮杀,双方激烈格斗,密集交错着的锋刃和此起彼伏飙射的鲜血很快汇聚成了铁和血的漩涡,漩涡不断扩大,将越来越多的人命吞噬了。雷脩身前的这部分曹军中,除了往前方去投入战斗的,还有从前方替换回来休息的,包括一些不能继续作战的伤员。伤员们很多都躺在山道边上,等着战事告一段落后往后方转运;这时候他们被许多人践踏着,开始还发出痛呼,后来便渐渐没有了声息。   雷脩踏着被鲜血浸没的砂土再向上几步,便看到了聚集在拐角处的曹军,以及和曹军猛烈厮杀的邓铜所部。   他纵声大喝,加速向前奔走。   两名曹兵被他的吼声惊动,翻身来迎。   雷脩双臂探前,用短戟左右格挡劈来的长刀,足不停步继续向前,瞬间切入到右侧曹兵的身前,用右手短戟的尾端猛砸下去。这一下用力极大,短戟的尾端喀拉拉砸碎骨骼,整个没入胸腔。那曹兵连呼叫的机会都没有,立即气绝。   雷脩来不及拔出短戟,直接松手,任凭短戟和连在一起的尸体软倒在地,随即转身双手握持左手戟刺击。左侧的曹兵正双手举刀将要下劈,身前破绽大露,被雷脩一戟正中下腹,登时两眼暴凸,怪叫着倒地。雷脩跨步赶上,再一戟割断咽喉。   眨眼工夫,他连杀两人,从后方楔入到弯道中的人群里。遭到前后夹击,又被打散队列以后,不披甲胄的曹军轻兵完全无法对抗全副武装的甲士,很快就被砍杀殆尽。   战斗迅速接近尾声。   邓铜骂骂咧咧地将嵌入曹兵骨骼的缳首刀拔出来。邓壹用短枪支地,一瘸一拐地跳着,笑得倒是很欢。   雷脩眼利,又在甲士们之中发现了郭竟的身影。他对这名勇敢的战士印象很深,立刻想到,这是雷远担忧自己的兵力不足,难以迅速消灭转角处的曹军,所以派出了亲卫相助。他摇了摇头,笑了一声:“多事的小子。”   正在他稍微轻松些的时候,忽然听到山道的上方,同伴们慌乱地大声鼓噪起来。   “他们在喊什么?”雷脩皱眉。   抬眼看去,只见山道上方,原本努力投掷树枝柴禾等引火之物的士卒们,不知何时已被突然密集的抛射箭矢压得抬不起头来。雷远和丁立等几人借着岩石的阻隔,稍稍安全些;雷远冒着危险探头出去察看,随即向自己疯狂地挥着手,指着下方山道大喊大叫。   雷脩急扭头,向来处的山道看去。   烟雾终究不敌山风的吹拂,渐渐散去。雷脩一路杀来,所经过的山道尸横遍地;烟雾笼罩下,原本各种呻吟声、惊惶的嘶叫声此起彼伏。但这时候,这些声音都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短促有力的号令声和无数甲片彼此撞击,最后汇成的连绵金铁之声,还有整齐划一的金属摩擦之声……那是强弩的金属弩机被扳动了!   雷脩感觉到一股颤竦不可遏制地流动在全身。那种感觉,既是面对强敌跃跃欲试的兴奋,也是畏惧。   雷脩用尽全力大声喊道:“趴下!趴下!”   下个瞬间,强弩发射的崩弦之声贯穿耳膜,上百道银线撕裂了空间,覆盖了整片拐角处的缓坡。   雷脩动作极快,在倒地的同时,顺手抓起一具尸体挡在身前,刹那间尸体连连颤动,已被几支弩箭射中了。转头回看,只见他和邓铜的部下们虽有甲胄护身,也在箭雨中死伤惨重。邓铜倒在地上,抬起的小腿被一箭掠过,让他又痛又怒地喝骂个不停。邓壹身上中了几箭,满身是血;他看看雷脩,却没有说话,显然已经不治了。   没来得及遵照雷脩命令伏倒的甲士,大概有半数;这半数之中,又有半数中箭死伤。这些淮南群豪倾力挑选出的精锐,几乎立即失去了继续作战的能力和意志。   雷脩知道,能够集中使用如此大量的强弩的,不会是此前的轻兵。曹军中真正用以攻坚克难的主力部队,已经上来了!他们竟然来得这么快!   “邓铜,带上受伤的!赶紧走!”雷脩喊道:“我来断后!”   适才雷脩辛苦鏖战,是为了迫退敌人,为邓铜等人争取撤退的机会;可惜曹军主力既至,他全部的努力便都白费了。这使得雷脩非常失望,甚至有些沮丧,但他立即打起精神,他提醒自己,战斗还在继续!这时候如果所有人一起撤退,必然遭到衔尾追击,以致于覆灭,必须留下善战之士,依靠个人勇力阻敌。这个人,舍我其谁呢?   弩机上弦不便,临阵不过一波而已,接下去必然是敌军大举攻杀。雷脩用力将压在自己身上的尸体掀翻,摸摸四周,发现适才慌乱之下,短戟不知抛哪里去了,于是捡了一把缳首刀,一把短枪,然后猫着腰,快步避到折角靠山崖的那一侧。   贺松居然没有受伤,他带着十余名甲士跟在雷脩身侧:“小将军,我们留下!”   “还有我等!”郭竟肩膀中了一箭,但是箭簇被肩甲卸去了力道,没有伤着骨骼,行动并无大碍。他的部下也在弩箭下折了五六人,这都是雷远好不容易攒起的家底。惨重的损失显然让他恼怒之极,以致脸色变得铁青。   雷脩嗤笑一声:“老郭,你还是先回去。你们几个都是续之的宝贝,若再有损失,续之怕不得吐血?”   郭竟想要争辩,雷脩却连连挥手:“快走!这是军令!”   郭竟略迟疑,终于向雷脩躬身行礼,随即带人往上方退去。   “论打硬仗,还得数我们。”贺松笑道:“今日说不定能砍一个曹营大将的脑袋呢。”   雷脩骂道:“屁话!先保住我们的脑袋吧!砍什么曹营大将的脑袋,你想太多了!”   他们的讨论很快终止了。   下方的山道处,踏步声由远而近。   点燃的木柴被迅速清理,弥漫的烟雾也在山风吹拂下完全散去,露出了曹军步步迫近的密集身影。他们都头戴铁盔,身着铁甲,许多人在甲胄之外还裹着皮袍;大部分人手持长枪长矛、腰带上悬着缳首刀或铁斧、铁椎之类近战武器,也有持钩镶和短兵的混杂其间。虽然一身装备沉重,但他们脚步坚定而轻捷,数百人的步履汇成独特的韵律,仿佛没有任何力量能让他们停止。由于山中湿冷,他们呵出的白气汇成了一排排不断飘散的白雾,却无一人随意言语,显示出这些士卒个个都是久经沙场的、战斗经验丰富的杀戮武器。   在曹军甲士最前方大步向前的,是一名身披黑色鱼鳞铁甲,头戴黑色兽面兜鍪的武人。他的兜鍪上,斜插着一根红色的羽毛,在起伏的黑色海洋中显得格外醒目。   张辽来了! 第三十九章 不敌   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   雷脩经常用这句话来激励身边的人,而现在,他开始喃喃自语,用这句话来激励自己了。   身边的人都以为他天生豪勇,从来不知道何为畏惧。但他自己清楚,这只是因为自己武勇过人,没有遇见过值得畏惧的对手。而眼下,值得畏惧的对手已经出现了,那个张辽,就在自己面前步步紧逼。   可雷脩自己的状态却远远不在最佳。过去几日的厮杀,给雷脩带来了轻重不一的多处伤势。他的右臂有一处刀伤,本来不算严重,但因为他持续发力,伤处反复绽裂,现在已经影响到了手臂的挥动。右侧腰处则是刚才被枪矛凿击,整片甲页被巨大的力量击打得嵌入肌体,极有可能挫伤了肋骨。其它多处皮肉伤势就不提了,零零碎碎地不下十几处,只说失血就不是少量。   再加上过去几日里,他从没有踏踏实实地睡过一觉,也从没有踏踏实实地吃过一顿饭。他的体力越来越衰弱,就在适才的那一场战斗中,他已经感觉自己的精力有衰竭之感了。   他甚至有些后悔,或许适才应该及时抽身,留下贺松等人断后就行,不够的话,再加上郭竟,这两人都是好手,应该足够阻一阻敌人?   不,不够的。眼前的敌人可是张辽……贺松和郭竟这样的人再来十个,也未必是对手。所以,还得靠我坚持啊。   好在只需要阻一阻就够了,只要阻他一阻!   希望雷远不要浪费我争取来的时间,督促众人尽快安排好后面的防御措施。   雷脩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弟弟雷远。雷脩很喜欢这个弟弟,当知道雷远领人来援的时候,他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虽然这小子不太像是雷脩见惯的那些武人,但他却有种独特的、与众不同的地方……雷脩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真切地相信,雷远不会辜负他的努力。   在山道的高处,雷远将局势的变化俱都看在眼里。   对于如何扼守这二十里险峻山道,雷远在心中反复推算,模拟了各种情形。但眼下这种是他所预料到最坏,也是最危险的情形之一:己方首领和对方的大将,都是敢于冲锋陷阵的勇士,结果,他们在战斗开始不久,就要正面对上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以致于血液在血管里奔腾着,几乎发出哗哗的声响。他竭力稳住情绪,可是手脚却隐约有些发抖。   雷远非常清楚自己兄长的勇猛剽悍,过去数年间,雷脩是庐江雷氏赖以压服淮南群豪的一柄利刃,无论攻、守、骑战、步战,都未逢对手,这位小将军已经习惯了靠个人的凶猛作战来扭转战局。但雷远更了解张辽,甚至比同时代的所有人都更了解……就算他记不清张辽南征北战的许多具体战绩,还记不得孙十万的名头和逍遥津吗?毋庸置疑,张辽乃是纵横天下的勇将、骁将,绝非易与之辈!   雷远深深吸气,深深呼气。他把脖子往后仰,直到后脑碰到潮湿而寒冷的岩壁,仿佛这样能让自己的头脑变得清醒。   “丁立!让你的人往下放箭,把曹军压住!”他突然用手掌拍打着地面,大声道:“全都到这里来,靠近了放箭,敢后退者斩!”   “好!”丁立看了雷远一眼,翻身从岩石的侧面闪了出去,自去组织人手。   “樊宏!”雷远又唤。   樊宏顶着一面轻盾,窜到雷远身边。就在这几步的距离,盾面上笃笃钉上了两支箭矢。   雷远指了指山道对面,那里有一道紧贴山道的沟壑,此前丁立召唤的弓箭手们便是在那里躲避曹军的箭矢。沟壑之外的地形陡然升高,有片林地紧靠在山崖间隙的狭窄区域,林中都是些数十数百年生出的森然老树。此前原有一批将士在那边砍伐原木,然后将之顺着陡坡滚下去碾压曹军。随着曹军迫近,他们都撤退了,留下十几棵底部被砍断大半截的巨树,很凄惨的样子。雷远喝道:“你去后面领些人,带着刀斧过来,继续砍树。”   “砍树?”樊宏张望了下。   “没错,多叫些人,砍那些快倒的。快!越快越好!伐到差不多了,就整棵推往山道中阻敌!”   “是!”樊宏转身将去,雷远又一把拽住他:“还有,看见那小子吗?”   樊宏顺着他的指示去看,看到了远处倚在一株老树旁探头探脑的李贞。   “这小子什么时候跟过来的?”雷远恼怒地道:“这里是小孩子能来的地方吗?让他快滚!”   樊宏领命而去。   片刻之后,丁立大声叱喝着,开始催促部下们从林木和岩石的掩护中起身,开始与下方的曹军弓弩手激烈对射;后方山道处,较早来到擂鼓尖驻守的士卒们跟着樊宏奔下来数十人,各自手持刀斧,彼此帮扶着往崖间的老树方向攀援上去。   雷远环视身边,只剩下王延带着若干甲士待命。甲士们中间,大部分都是熟面孔,只有几个稍微眼生的。一名瘦削汉子与雷远的眼神相对,连忙点头示意,露出谄媚的笑容。那是前日里被征调入救援队伍的何忠。十数步外,邓铜气喘吁吁地撤离至此,在他身边,疲惫的同伴们七歪八倒躺了一地,而邓铜转头死盯着前方战局,露出明显的焦急神色。   雷远沉吟半晌,待要说什么,只听王延大声吼道:“小郎君你看!他们杀到一处了!”   雷远屏住了呼吸,猛地起身向山道折角处探看。   此前曹军精锐以强弩施射,令折角缓坡处的甲士们猝不及防。好在雷脩立即收缩队伍,退回到更上层的山道中,可战之士的数量虽然减少,阵型却因为收缩而不显散乱。待曹军登上缓坡,双方立即就剧烈厮杀起来。   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最残酷的阶段。双方的士卒都是悍不畏死的精锐,即使面对锋刃及身也不会后退半步,于是他们跳过了试探和威吓的阶段,直接彼此迫近,开始凶猛地格斗。在这么接近的距离上,士卒们来不及分辨对方的来势,只能用自己习惯的方式,机械地挥动刀枪,凭借身体的本能反应来作战。他们也来不及判断刀枪探出后的战果,反正刀枪与盾牌、甲胄或人的躯体密集地撞击着,或者落空、或者被格挡、或者命中,没有其它的可能;他们所要做的,只是迅速收回武器,用足力气再次挥动。他们的耳中被灌满了连绵不断的、清脆和沉闷混杂的轰鸣声,已经听不清号令了,那也没什么,如果不能杀死眼前的敌人,任何号令都没有意义。   厮杀持续不断,曹军步步向前,而雷脩等人半主动,半被动地往后方山道中不断退却。两支队伍接触的战线,就像是水面变幻不定的波纹,有时候出现,有时候又消失,有时候被拉长成弯曲的弧度,有时候又被截成几段。那是因为士卒们一边厮杀,一边判断身边同伴的位置,竭力与同伴们协同作战;这种判断经常会失准,于是,或者某人过于向前,脱离了同伴的掩护,被两面、三面的敌人迅速杀死;又或者某人退避得太快了,将同伴暴露到敌人的挟击之下。   在这个过程中,武艺特别出众的战士就成为战线的支点,他的进退,可以引领或掩护同伴的进退,进而维持着整条战线的稳定。堪为支点的,在曹军这边是张辽,与之对应的则是雷脩。战线固然变幻不定,这两人却如怒海狂涛中对峙的两座礁石,保持着自身的稳定。   虽在密集的军阵之中,张辽手中的铁矛依旧使得大开大阖。或者戳刺,或者横扫,或者迎头拍打,看似来来回回就这几个简单的动作,若仔细分辨其攻击的力度和距离,却能发现有一种掌控自如的节奏隐含其中。   雷脩且战且退,初时尚能勉强与之对抗,但数次兵刃交击之后,他的额头冷汗涔涔冒出,渐渐难以应付。他能够感觉到,不仅是自己体力不足的原因,包括力量、技巧、反应、判断、经验在内的各方面,张辽对自己形成了全面的压制。   这种压制,几乎预示着这场战斗的结局。   劲风呼啸中,铁矛又一次轰然下落。   雷脩双手分持刀枪,全力格挡。   “咣”地一声大响,雷脩虽然格住了铁矛,整个人却向后踉跄退了两步。在他身后是空的,并没有等待递补的战士,与他并肩作战的同伴越来越少,整个阵列越来越单薄了。巨大的冲击力使他右臂的伤处彻底迸裂,献血狂涌而出,瞬间透过戎服,染红了半片铠甲。剧烈的失血让雷脩感到晕眩,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   而张辽毫不停歇,下落的铁矛在他强大腕力的拨动下,犹如怪蟒翻身般改变方向,追着雷脩直刺,攻势凌厉至极!   雷脩的斗志还旺盛如熊熊烈火,体力却已耗竭了。他没有再闪避,只大喝一声,将左手的缳首刀投掷过去。   双方的距离如此之近,这已是追求两败俱伤的狠手。   谁知张辽的应对快极,他一手脱开铁矛,在空中猛然挥打,便将雷脩投出的长刀拍飞出去;另一手单臂提着铁矛,继续直刺!   眼看雷脩难以避过这一击,张辽身边忽然有人纵声狂吼。那是雷脩部下的一名甲士护主心切,直接放弃了眼前的敌人,转身从侧面撞了过来。张辽迫不得已收回铁矛,只轻描淡写地一击,便将那甲士格倒在地。与甲士对敌的曹兵立即跟上,挥刀取了他的性命。   再回头时,却见雷脩竟然并不逃跑,而是双手持着短枪,摆出了死战的架势。甚至就连簇拥在他身旁的士卒们,也没有一人逃跑。   “好!”张辽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句。   对手的颓势已经非常明显。在这战局危殆的时刻,最是考验韧劲。固然稍有经验的战士就知道,在逆境中逃跑,只会把后背暴露在敌人的刀下;可绝大多数人仍然会选择逃跑。他们的意志会瓦解,队列会崩散,曾经奋勇作战的人,瞬间会变成疯狂逃窜的胆小鬼……这种场景,张辽见过太多次了。然而,眼前的贼寇们居然还能坚持,张辽接触过的绝大多数敌人都无法与之相比。   可惜了。这些都是优秀的战士,可惜今天都要战死在这里。   张辽单手持矛平举,即将发起决定胜利的攻击。   就在这个瞬间,他忽然觉得眼前一黑。   哗啦啦的巨大响声中,山道一侧的陡坡上,十数棵巨树轰然倒塌。这些高达数丈、粗如腰身的大树,连带着形如伞盖般密不透风的茂密枝叶、连带着附着其上的虬结枯藤向下倾倒;仿佛一排撑天的巨人同时挥动着狰狞巨手,重重地拍击在山道,要将密集排列在山道上的曹军将士们覆压成肉泥! 第四十章 安静   此前樊宏受雷远的命令,带了许多人狂奔到山道的侧面伐木,而他所做的,远比雷远预期的更好。他没有一棵棵陆续地砍倒树木,而是精确地掌控着进度,当雷脩退后到一定范围的时候,他厉声叱喝指挥着将士们,几乎在同一时间里将十余棵大树同时放倒了!   山道如此狭窄,简直无处趋退闪避,张辽只能下意识地侧身仆地。   刹那之后,无数枝叶噼噼啪啪地打在他的身上,有几根柔韧的枝条扫过没有甲胄保护的肢体,就像皮鞭抽打那样立即带出一道道血痕。一根粗如儿臂的横枝斜向拍击到他的兜鍪,擦着脸掠过,将铁质甲片连辍成的顿项打得粉碎。   吃痛之下,张辽一个挺身半蹲而起,与此同时,半截折断的枯枝和整棵树干狠狠地砸在他的身侧,地面仿佛都为之震动,让他站不住脚,再度跌倒在地。   山道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张辽发现他自己赫然也在惊怒地呐喊着,那喊声太过陌生,简直不像是从他嘴里发出的。他用手掌猛拍几下面颊,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住嘴,镇定。他发现惯用的铁矛就在边上,伸手去取,却没能拿起来,原来被一道粗大的树枝整个压住了。树枝的对面,还有人细弱地呻吟着,滚烫的鲜血从树枝下方流淌出来,把黑色的矛杆染作了红色。   他骂了一声,抽出腰间的短刀,奋力站起。   倒伏下的树木枝叶交错着,仍有一人多高。树木撞击地面的震动,激起了漫天的尘土,遮挡着视线。张辽挥刀砍断数根细枝,隐约看到后方的己方将士们一片狼藉,陷入了完全的混乱之中。他喝了几嗓子,竟没有人顾得上响应。他皱了皱眉,不再理会惊惶的下属们,而是转过身,跨过适才砸落的树干,沿途拨开枝叶向前进。走了没几步,便看见了雷脩等人。   往雷脩和他的同伴们所在之处倒伏的树木似乎少些,想来这些树木的倒伏是受人控制的;但没人能够精确操控树木的倒伏方位,所以他们也同样遭到了树木枝干的痛击。张辽看见有一人被压在树桠下,大口吐着血,几名甲士正努力将他的身躯拖拉出来。而雷脩持刀在手,灰头土脸地立在一旁警戒。   张辽慢慢地躬下身子,将身躯潜藏到枝干的遮蔽之下。他慢慢地调整自己的呼吸,让力量重新回到身体里。从军数十年,再怎么样艰难的环境都经历过,但他一往无前的作战风格从来不曾改变。屈膝,沉肩、举短刀齐肘,他就像是即将扑食的豹子,有条不紊地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   “兄长!兄长!”   就在这时,山道上方传来一个焦急的呼喊声。   与这喊声几乎同时,数十名甲士横冲直撞地排开枯枝乱叶,簇拥到雷脩身边。甲士们虎视眈眈地排出了一个小而紧密的圆阵,将雷脩等人护在垓心。那伤员也被迅速扶起,七手八脚地抬到后方去了。   一名身着浅灰色戎服,外罩披甲的青年快步来到雷脩身前,两人交谈了几句。   也不知那青年说了什么,雷脩笑了起来,旋即挺身直立,视线横扫。   张辽悄无声息地退后半步,将身形更深地隐藏进巨树的阴影中。他是勇猛绝伦不假,但如果自以为身处狭小的空间内,还可孤身与数十甲士格斗……那便不是勇猛,而是愚蠢了。   “莫要耽搁,走!走!”青年人挥手示意。   张辽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们,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枝叶掩映之下,他才转过身往后。   沉重的甲胄到底对行动有些影响,他有些艰难地跨过横贯过山路的一道道枝干,尽量快速地折返回弯道处的缓坡。沿途所见,巨木造成本方士卒的死伤数量着实不在少数。许多伤者都遭粗大树干砸中身体,以致肉眼可见明显的凹陷。这种情况,就算当场不死,只怕也坚持不了许久了。   这样惨烈的情形让张辽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踞坐在缓坡边缘的一块岩石上,不言不语地瞑目休息。他的几名亲卫首领陆续从树木枝干间撤了出来,互相递着眼色,却无人敢打扰。   好在没过多久,张辽就睁开双眼。一名亲卫忙问:“将军,是否返回山下,稍作休息?”   张辽睨视他一眼,神情凶狠得仿佛将要噬人。那亲卫悚然退后,不敢再言。   张辽厉声道:“传令,让朱盖急调绳索、斧斤,立即带人上来拖走这些拦路之物!”   “遵令!”一名传令兵躬身接令急走。   他想了想,又道:“传令,再调两百……不,把全部的弓弩手调过来,往山道以上放箭,掩护将士们清理山道。不要吝惜箭矢,我不喊停,箭矢便不能停!”   “遵令!”另一名传令兵奔行而出。   张辽环视身周,越来越多的亲卫甲士从上方退下来,有人带伤,有人甲胄碎裂,更多的人并无大碍,却流露出惊魂未定的神情。这些人都是随他南征北战多年的勇士,素日里锋刃及身而目不瞬的,但这会儿,显然需要有人给他们鼓鼓劲了。有几名甲士注意到了张辽的目光,不禁垂下头,为自己的狼狈羞愧无地。   张辽抬手扯下碎裂的顿项,将自己整张脸露出来,随即大声笑道:“贼人也只能摆弄些小伎俩了,何足为惧?大家安心休息片刻,待到山道清理完毕,我们继续前进便是。”   一名甲士单膝跪地,咬牙道:“将军放心,我们必定斩杀贼首,献于阶前!”   “当然……”张辽拉着他的臂膊,让他站起来:“我们必定会胜利,我知道。”   他抬头眺望山道的高处,眼神锐利如刀。   而在山道较高处,雷脩与雷远等人聚拢在适才雷远藏身的巉岩之下,躲避着曹军毫不停歇的箭矢袭击。   雷脩轻轻推开搀扶着他的雷远,双手支撑着膝盖,大口喘息。他感觉到全身各处像是被针扎一样的刺痛,眼前阵阵发黑,五脏六腑也说不出的难受。他张开嘴,荷荷两声,却没有吐出什么东西来,倒是脑袋愈发晕眩了。那种感觉,就像是头颅重有千钧,而颈脖无法支撑的样子。   “兄长?”雷远看出他的状态很差,不安地唤了他一声:“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须得尽快后撤。”   雷脩没抬头,他猜测自己的脸色一定很可怕,下意识地不希望被别人看到:“奶奶的,刚才差点就死了。这个张辽真是……真是……唉,世上竟有如此善战之人!”   “如张辽这样的熊虎之将,曹军百万之众里也找不出几个。兄长能与他斗得平分秋色,足可夸耀了!”雷远应声说道,又来搀扶雷脩。雷远并没有告诉兄长,当他和张辽接战不利的时候,自己有多么担忧紧张。他知道,雷脩现在需要的只是鼓励和信任。   这一次雷脩没有推开他。在一众甲士的簇拥下,两人向山道上方走去。   “邓铜怎么样?还有贺松他们呢?”雷脩问道。   “两位都无大碍,就在兄长身后呢。”   雷脩回身看看,只见两人面如土色地踉跄而行,邓铜有点瘸,贺松搀扶着他。他点了点头,又问:“上头那段山道,安排了何人守卫?还是丁立吗?”   “丁曲长适才与率部与曹军弓弩手对射,部属损失不小,他自己的肩膀也中了一箭。我已令他带人直接撤退。”   “那么……”   雷远坦然道:“兄长,曹军以虎将为先锋,勇锐着实难当。我们不宜在此地与之硬撼,大家都退回台地去,借助天险而守,应该会更好些。”   雷脩停下脚步,看了看雷远。   擂鼓尖的二十余里山道中,只有一处台地可以安置兵力,而台地前后,都是陡直的高崖。众人早就预料将以台地为支撑,抵御曹军。只是在原本推算中,曹军攻到台地至少也要耗费两三天;却不曾想,才过了半日就支撑不住了。雷脩有些恼怒,又有几分沮丧,他犹豫了会儿,决定相信自己兄弟的判断力。   “也好。”他自嘲地笑了起来:“我怕是得好好歇歇才能缓过劲。只靠你们,本来也抵挡不住。”   “确如兄长所言。除了兄长,谁能是张辽的对手?”雷远叹了口气,搀扶雷脩的手臂加了把劲:“曹军只怕不会给我们多少时间,须得再快些。”   巉岩下方,大队曹军调动的号令声清晰可闻,沉重的脚步声在山间回响着,隆隆不断,显示出一批又一批曹军正在不断补充入蜿蜒山道。更远处,在黯沉山峡间的曹军本营所在,背负认旗的传令兵往来奔驰,细如蚁聚的敌人随之调动起来。没人指望那几棵倒伏的树木能将他们拦阻多久,在张辽这样勇悍的主将率领之下,新的一波攻势随时可能展开。   “那就走吧。”雷脩加快脚步:“接着的事,你且担待,让将士们都抓紧了!”   “兄长放心。”雷远轻舒了一口气。既然兄长不再执拗于此,那么仗还有得好打,他立刻开始盘算后继的安排。   在听到雷脩同意后撤的时候,甚至有好几名将士都露出了轻松的表情。那批突然倒伏的树木暂时阻断了曹军的攻势,但掩盖不了一个明显的事实:以张辽为首的曹军本队精锐不可以力敌,与曹军在较开阔地形硬扛,也不可能持续下去。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每个人都暂时沉浸在了苦战余生的喜悦里。   然而无数箭矢划破空气的厉啸声忽然响起,曹军不知何时在山道下方聚起了极大规模的弓手队伍,开始猛烈地放箭。   “小心!小心!”   “快闪开!”   在山道上勉力蹒跚行走的将士们惊恐呼叫着,扑向道路两旁躲避。   雷远有点发怔,于是被雷脩猛拖了一把,踉踉跄跄地避到一处凸起的岩石旁。   雷脩探出头张望了一下,而后继的箭雨仍在噼噼啪啪地落下来,大部分都漫无目的地扎在地面上,或者打在岩石上弹开了。雷脩晃了晃雷远,厉声道:“续之,曹军这么做是为了阻断我们的滋扰,他们马上就会清理山道,然后继续追击。我们不能耽搁……”   就在这个瞬间,有一支来势劲疾的箭矢恰好越过了巉岩,以极大的弧度下落。   雷脩在最后一刻感觉到了上方空气被破开时的震动,但他毕竟太过疲惫,也太过虚弱了,虽然有了警觉,却未能如往常那样及时躲避。   于是,那支箭矢从他的盔甲缝隙里刺入,锐利的箭簇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后颈。   雷脩并没感觉到痛。他只觉得有股透彻心扉的寒气突然涌入体内,使他身体的每个部分都渐渐凝固。太冷了,太冷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脚,斜斜地坐倒在地上;然后整个身体扑向了地面。   雷远惊恐的喊叫在耳边响起,然后还有邓铜的声音、贺松的声音,还有其它的人,都在叫嚷着。   有些吵,他想。他想起雷远小时候,即便受了再多的委屈,也总是很安静,不像其他孩子那样闹腾,怎么长大了以后会那么闹腾啊。邓铜又在闹什么呢?这厮最近擅作主张插手兄弟间事,惹得父亲不满,当我不知道吗?   真是累,我要休息下。他有些烦躁,于是努力偏了偏头,把脸深深地埋在潮湿的泥土里。黑暗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接着,一切都远去了,一切都安静了。   他死了。 第四十一章 未来   雷远看着雷脩倒在自己的面前。   雷远大叫着,连滚带爬地扑上前去,翻过雷脩的身体,将之倚靠在自己的双臂之间。这位勇猛强悍的战士面容一如生前,身体还带着热度,但一根又尖又长的箭头从后颈贯入,切断了气管和血管,几乎透出前侧的皮肉。他已经没有呼吸了。   他死了?他死了?在这一瞬间,雷远只觉得荒唐,觉得这根本不现实。像雷脩这样英勇豪迈的战士,就算死,也该死得轰轰烈烈,怎么可能死于一支莫名其妙的流箭,死得这样憋屈?死得这样毫无价值?   可是这就是真的,这是事实。他弯下腰,发出了不知所措的哀鸣。   雷远用尽全力把雷脩的身躯抱在怀里,伸手去摸他后颈处的箭矢,可随着他的动作,大股大股的鲜血从细小的伤口处喷射出来,染红了雷远的手,染红了大片的地面。雷远狂乱的收回自己的手,可是手已被鲜血染红了,又该放在哪里?雷远的手抖得厉害,他害怕那些血。   无法形容的悲恸像是汹涌的海潮那样狂涌而来,淹没了雷远,让他透不过气。   在这一刻,过去多年的所经所见,就像一副画卷,一幕幕地在眼前展开。雷远从来都不受父亲雷绪的喜爱,而雷脩作为兄长,却时时刻刻地维护他。他记得兄长带自己学习骑马的场景;他记得兄长与自己对练刀剑攻防的场景;他记得兄长不知从哪里搞来几本残缺的兵书与自己分享的场景;他记得当自己试着招募部属时,兄长在父亲面前为自己担保的场景。在这个世道,雷脩是为数极少的,让他感受到安全和温暖的人。   在这样一个可怕的乱世,雷远不是没有见过尸骨遍野的情形,他深深了解每个人都随时面临最残酷的死亡,并且也发自内心的畏惧死亡。但他好像从没有真正担心过,因为他习惯了雷脩的存在,仿佛英武绝伦的兄长会永远挡在前方,为他劈波斩浪,排除所有的危难险阻。   现在,雷脩死了。   当死亡发生在自己亲近的人身上,雷远感觉有千万把刀在自己的胸膛里搅动,把自己的心一块块地割碎;又有千万只手,把心脏的碎片越攥越紧,直到攥得血肉成泥。   恍惚间,有人驾着他的双臂,把他往后拖动。他双腿蹬踏着地面,想要止住,却离得渐渐远了。他看见邓铜像是一条受伤的熊,哀嚎着,在地上打着滚,用脑袋咚咚地撞着起伏不平的岩壁,直到满脸是血;他看见沉默无语的贺松一手紧紧地抱着雷脩的尸体,另一手握着拳,反复捶打着自己的胸膛,直到厚重的甲片慢慢凹陷下去。他的泪水不受控制地狂涌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甚至也模糊了他的神智。   好像只过了瞬间,又好像过了许久,忽然听到有人在他的耳边大喊:“小郎君!你这样不行啊小郎君!你要冷静点啊!”   雷远茫然抬眼,看到郭竟焦急的面容。   他突然暴怒起来,猛地甩开拉拽,对着郭竟纵声大吼:“我让你去接应的!我让你去接应的对不对?你为什么先回来了?你说啊!你为什么先回来了!”   郭竟如受重击地倒退两步,脸色变得惨白。   “小郎君你说什么呢!是小将军下令让老郭回来的。后来的事和老郭没有干系啊!”王延抱着雷远另一只胳膊,大声喊着。他又对郭竟厉声喝道:“你愣着做什么?小郎君说胡话呢,你不知道吗?快过来,带他走啊!”   于是郭竟再次扑了上来。   雷远竭力挣扎。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挣扎,只是下意识地、狂乱地扭动着,仿佛这样才能把胸中的毒火释放出来,否则就会烧死自己,烧毁身边的一切。而部属们死死地抱着他,一个人不够,就两个,三个,四个。他们连拖带拽地将雷远带离这个危险的地方,尽量远离随时可能追击上来的曹军。   当他们退到再上一层山道的时候,同时也把混乱和惊吓带到了应当据守在那里的士卒们中间;雷脩的死讯给所有人带来了极大的震动,使他们失魂落魄。于是,大规模的动摇就不可避免了。还没有等到命令,几乎所有人就开始撤退。有组织的撤退很快又变成了无序的奔逃。这时候,没有人想到该怎么应对后继的战事,他们都丧失了作战的信念,只是下意识地狂奔而已。   一口气奔走了数里,越过了一道山梁,直到山体遮蔽了他们的视线,完全看不见曹军将士身影的时候,这些人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跃出了浓云,然而阳光并不让人感觉温暖,反而蒸腾起地面的湿气,引起憋闷心悸之感。这一段路所经的山势略为平缓,道路也好走些;可是从清晨到现在,他们先是战斗,然后又不停歇地在险峻山路上攀爬奔走,加之悲恸的情绪也消耗了他们太多的精力,每个人都觉得力竭了,脚步越来越沉重,行进的速度越来越缓。   “放我下来。”雷远突然说话。   郭竟和王延试探地看看他布满血丝的双眼。雷远侧过脸,重复道:“放我下来吧,阳光太刺眼了。”   “是!是!”部属们将雷远扶到路边,让他背靠着一株老树,慢慢坐稳。其他人围着雷远所在的位置,也陆陆续续地瘫坐下来。老树上几只野鸟被人群所惊,拍打着翅膀,发出粗噶的叫声,飞远了。   郭竟习惯性地为雷远整理翻卷起的皮甲,手伸到一半,又有些犹豫。   “老郭,刚才我是昏了头。”雷远握住他的手,叹了口气:“那些胡言乱语,唉……你千万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郭竟红了眼眶。他单膝跪地道:“小郎君,我都明白。”   王延取了盛水的革囊过来,递给雷远。   雷远一手接过,咕咚咕咚地灌下半口袋。他感觉到冰冷的水漫过干裂起皱的嘴唇,透进枯焦的五脏六腑,顺着每一个撕裂的伤口流淌,将那团沸腾的火焰慢慢地压了下去。   他深深地吐了口气,看看身周众人。即使经过了这场心慌意乱的奔逃,数十名甲士依然紧跟着,他们适才只有半数随郭竟参与作战,死伤若干,总体损失并不大。熟悉的亲卫里,少了宋景,他应当是在曹军第一波强弩射击时就死了。其余俱在。再看看周边环境和自己所处的位置,依然是在山道上,距离梅乾占据的台地,大概还有十里。   或许他目光散乱四处观瞧的样子太过不堪,王延忍不住拍打了一下他的面颊。   啪地一声,很痛。   “小郎君……”王延叹气道:“这样下去,会有大麻烦。你得做点什么。”   雷远点了点头。   “邓铜呢?贺松呢?还有……我兄长呢?”   “应该就在后面不远,隔着山坡。他们再走几步,我们就看见了。小将军……被他们好好携着呢。”郭竟答道。   雷远顺着郭竟指示的方向去看,只见到沿着地势蜿蜒的山路,还有密布道路两旁的、半人高的萋萋荒草。   “还得稍等片刻。”郭竟连忙解释。   “嗯。”雷远稍许沉吟,又问:“丁立和他的手下们,到了哪里?”   “丁曲长带人折返回去了,陪着邓铜他们一起。”郭竟道。   “怎么回事?”雷远皱起了眉。   郭竟近前一步,小心翼翼地低声道:“丁立临去前交待我说,前途多舛,只盼小郎君能够应付得当。为防别有用心之人刻意碍难,他先出面看住……看住小将军的遗体。”   丁立真是个聪明人。   雷脩已经战死,除了雷远以外,雷绪虽然另有二子,却都没有成年。而雷绪的身体状况,恐怕也很难坚持到幼子成年了。如果庐江雷氏的宗族不散,雷远几乎是必然的继承人。但问题在于,雷绪年迈,雷氏家族用于慑服淮南群豪的威望本已摇摇欲坠;如今雷脩战死,他们又失去了与曹军抗衡的凭藉。   雷远此次带人救援,最首要的目的就是救援雷脩。然而战局崩溃了,雷脩战死了,雷远的任务也失败了。如果向前追溯的话,正是雷远出兵六安的建议使得雷脩置身险境,于是这些失败,可以说从头至尾都和雷远脱不了干系。所以,当务之急是控制住雷脩的遗体,从而尽量减少这一话题对雷远的影响。   这件事情,丁立已经去办了。   但还有更多的难题需要一一解决。对雷远本人而言,这场惨痛的失败会毁掉雷绪对他的信任,毁掉过去这段时间里他努力赢得的一切;对大局来说,这场失败会毁掉庐江雷氏勉力维持的局面,进而使得灊山中的数万民众濒临绝境。这是毫无疑问的、毁灭性的打击。雷远感觉寒冷刺骨,好像自己被埋进了冰层,而且还会有重重的冰山会倾泻在自己的头上,最后把自己淹没、碾碎。   几乎可以确认,无论对内对外,惨烈的未来都才刚刚开始。今后数日里,雷远所面临的将不仅是曹军,还有因为畏惧而动摇的软弱者,和不顾一切攫取自身利益的野心家。旧的敌人,依旧是敌人;而原先的战友、伙伴,随时可能变成新的敌人;所有这些,都会像噬人的猛兽,张牙舞爪地扑向这位年轻的,缺乏准备的雷家小郎君,争先恐后地将他摧毁。这时候,雷远稍有应对失当,就必然迎来粉身碎骨的结局。   怎么应付?雷远还没有想清楚。能够挺过去吗?雷远没有把握。   但丁立却像是很有把握的样子。他比其他人更早地做出了选择,成为了雷远获得的第一个有力支持者。或许雷远应该为此感到高兴,但他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雷远从来都厌恶水面下的争斗,在过去的数年中,他甚至有意识地规避这些,却不曾想到,最终竟然是自己兄长的身亡,迫使这些东西浮到了水面以上。   “前途多舛啊……”雷远默然片刻,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伴随着吐出这口浊气,他把悲痛、动摇和惶惑也驱逐了出去。他握紧双拳,一点一点地挺直身躯,挺起胸膛。   兄长已经死了,从今以后,没有人再能够成为雷远的依靠,他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在这个噬人的乱世中挣扎着活下去。进而,还要带着身边的人活下去;带着愿意相信自己、支持自己的人,一起活下去。这样的未来必然充斥着千难万险,但他忽然间不再觉得畏惧,反倒是充满了迫切。他迫切地希望面对所有困难,并且将它们一一粉碎。   “丁立、邓铜、贺松他们,都在后头。那么,还有任何人在我们前头吗?”他又问。   郭竟等人尴尬地对视一眼。   “没有了……我们是行动最快的。”王延道。   很好,也就是逃跑得最快的。雷远点点头。   王延问道:“擂鼓尖台地是梅乾带人在驻守。他们还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是否要派个人,先去通知他们?”   “不必!”雷远注视着王延等人,加重语气道:“我们不要派人。如果有其他人试图越过我们通知梅乾,也一律拦下来!” 第四十二章 再战(上)   王延待要说什么,忽听得山道后面脚步噔噔。   郭竟起身向前几步,手按刀柄,却见来的是丁立手下一个叫郑高的什长。   郑高带着一溜烟尘,狂奔到雷远身前,想要张口说话,却呼哧呼哧地猛烈喘息着,半天挤不出一个字,身体也摇摇晃晃,像是要倒下来。郭竟见他脸色都快发紫,连忙上前扶着。   郑高缓过一口气,才勉强道:“小郎君,曹军已经打通道路了!他们……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来!”   “这么快?”郭竟吃了一惊:“小郎君,我们快走!”   雷远面无表情地低声道:“不要急。”   “可是……”郭竟还想再说。他并不畏惧敌人,只是担心雷远的安危。   然而雷远厉声叱道:“听我的,不要急!”   雷远的声音并不洪亮。可是伴随着这句喝令,他暴睁双眼,仿佛锐利的光芒随之绽射而出,令人生畏。   郭竟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几步。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那个紧随在雷远身后,冲向曹军万众之中的夜晚,再次感觉到了在雷远的话语中蕴含的强大意志。而那种意志瞬间就赋予了他继续坚持的勇气,他对自己说,相信小郎君,只要相信小郎君就可以了!   雷远取过一个水囊,递给郑高:“喝几口水,慢慢说。”   郑高抢也似地接过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半袋子水下肚:“启禀小郎君,丁曲长在撤退时,留了人原地观察动向,一旦曹军越过阻碍就燃起狼烟示警。你看!”   顺着他指点的方向,果然见到之前据守山崖的方向,一缕细弱的烟尘袅袅升起,旋即被山风吹散了。   雷远又问:“这道狼烟,升起有多久了?”   “怕是有一刻左右。”   “一刻左右。”   若是在平坦的道路上,这一刻时间,便足够曹军杀到跟前;但此刻山道险阻,曹军实际行军速度必定有大幅的减缓。雷远笑了笑,道:“告诉所有人,尽快收拾甲胄武器。”   王延皱起了眉,上前一步低声道:“小郎君,只要我们动作快些,足够在曹军赶上之前到达平台,何必……”   郭竟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小郎君自有分寸!”   “确实有些想法。”雷远向王延微微颔首:“不过,你们不必急躁。先等后队赶上来,再作商议。我只要你们做好准备。”   郭竟王延齐声应道:“遵命!”   他们转身冲向其他人:“都听到了没有?起来!起来!拿起你们的刀枪!”   将士们立即起身,有些人互相帮忙束紧铠甲,有人包扎伤口,也有人顶着他人鄙视的眼光,拿新到手的刀枪挥舞一下,试试轻重。刚才短暂的逃亡过程中,这几人丢弃了手上的武器,不得不向携带副手武器的同伴求助。好在多余的兵器还足够分配,倒也没人赤手空拳。雷远目光扫过,便知道自己最信任的亲卫们虽有折损,此刻尚余十数人在列。这十数人没有辜负自己一直以来付出的心血,明显比其他人更加镇定,甚至有人迎着雷远的目光,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笑容。   当邓铜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从山坡后面兜转过来之时,看到的已是一支整齐有序的军队。他们沿着山道的外侧一字排开,虽然规模甚小,可气势威严肃然,并不能看出刚刚遭受过失败的样子。   这情形使得邓铜错愕了一刹那,但他遭到悲痛折磨的头脑来不及细想,嘴皮子动得却很快:“小郎君跑得真够快啊……可曹军也不慢,估计很快又会赶上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说话的时候,他密布血丝的怪眼往上翻着,充满轻蔑和挑衅的意味。   这匹夫安敢如此无礼?郭竟王延等人顿时色变,数十人同时踏前一步,身上的甲胄与武器锵然作响。   雷远立即抬手示意,郭竟等人又一齐退回。   雷远不在乎邓铜此时的无礼。他能够理解,因为雷脩的死,邓铜现在显然处在缺乏理智的状态;他更知道,自己与雷脩的血缘关系,并不能保证自己理所当然地获得雷脩部下们的拥戴。尤其是在这危急时刻,选择一个错误的首领,就等于选择了死路。这些经验丰富的战士们有他们自己的判断标准,谁也不会把性命随意托付给别人。   “邓曲长和兄弟们,先歇一歇吧。”雷远淡淡地道:“曹军总归还没到,你们可别先累倒了。待丁曲长他们跟上来,大家再定个章程。”   “歇一歇?胡扯什么呢?”邓铜吃惊地瞪大双眼:“郑高那厮没有告诉你,曹军快要追来了吗?”   雷远道:“他说了,我知道。”   邓铜一瘸一拐的脚步丝毫不停,从雷远的身前粗鲁挤过:“那还不快走?先去平台那里和梅乾汇合,别在这里摆甚么架子!”   雷远并不恼怒,他甚至配合地退后半步,给邓铜让出前进的空间来。直到邓铜走出数步以后,他才轻声问道:“邓铜,你这么怕死么?”   这轻轻一句,随着呜呜作响的山风,恰好飘入邓铜耳中。   “混账!你……你说什么?”邓铜暴怒转身。   他的虬髯根根竖起,使得原本巨硕的身躯仿佛大了一圈,整个人就像一条人立而起的灰熊那样,气势骇人地迫近雷远。不可遏制的怒火使他双拳握紧,微微颤抖着,雷远甚至还能听到他紧咬牙关发出的格格声。   “我说……”雷远徐徐道:“你这么急着逃命,是因为怕死么?”   “我没有逃!我也不怕死!”邓铜大喝。   雷远感觉自己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他用戎服的袖子擦了擦脸,仰面向邓铜说道:“邓铜,你是我兄长最仰仗的得力部下。近几年来,你披坚执锐,无役不从;我兄长也视你为左膀右臂。然而现在,我兄长方才战死,你就丧失斗志,带着败兵,带着我兄长的遗体亡命而逃吗?平台那里,还有大约两千人据守,你是希望这两千人都看到你畏怯懦弱的姿态吗?如果我是那两千人中的任何一人,当场就会问你,小将军战死的时候你在何处?你为什么没有奋战到底?你怎么有脸活着回来?”   “我没有逃!我只是……只是……”邓铜只觉得熊熊怒火冲头,几乎要把自己的脑浆都煮沸,把自己烧成灰。他大嚷着想要为自己分辩,可他本就不是头脑灵活的人,这时气极怒极,竟然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你只是什么?说啊。”雷远问道。此时丁立一行人山道后面赶来,队伍中有几人抬着一付用枪矛捆扎成的卧具,雷远知道,自己的兄长就在那里。于是他平静地指了指那个方向:“你有什么辩解?如果不愿意对我说,那么,或许可以对我的兄长说说?”   邓铜瞬间大恸不止。   雷脩的死,早已使邓铜的内心充满自责。在邓铜想来:若不是因为自己作战不利,小将军原本无需亲自上阵;若不是为了掩护自己撤离,雷脩也不必与张辽艰苦鏖战;若不是因为战斗消耗了雷脩太多的精力,他又怎么会避不开一支抛射的箭矢?当雷脩战死以后,邓铜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了。所以他崩溃了,他只想离开这里,于是丧魂落魄的奔逃。   当雷远尖锐地指出这一点时,强烈的羞耻感冲刷着邓铜,使他不由自主地扪心自问:我真的不是逃跑么?真的不是胆怯么?真的能够面对其他人么?真的对得起小将军吗?这些问题太难回答,又再度引起他的哀痛。胡乱喊了几声之后,邓铜瘫坐在地,他的眼泪哗地流淌下来,与脸上的血污和灰土混作了一团。 第四十三章 再战(下)   “小郎君,邓曲长并没有要逃亡。”贺松排开几名士卒,站到邓铜的身边。他拍了拍瘫坐在地的邓铜,又向雷远躬身行礼:“咳咳……这里并无贪生怕死之人,也没有任何人想要逃亡。我们只是以为,曹军来势凶猛,须得汇合梅乾等人,才能与之抗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小郎君,这本也是你的想法,你亲口对小将军说过的。”   只不过隔着奔走数里山道的时间,贺松已经憔悴得不像样子了。这名相貌威严的军人好像突然瘦了一圈,胡须也乱糟糟的,不复平日里严整的姿态。   雷远对贺松保持着足够的尊重,他略侧过身,以示不敢受贺松的拜礼,也不再纠结于对邓铜的责问:“贺曲长,如果兄长尚在,我们应尽快退至平台占据险要。但现在兄长离世,那么直接退至平台这个举动,对你,对我,对我们所有人,都太危险了。”   丁立也匆匆从后面赶上。他的肩膀中箭之处被胡乱裹着,于是只能摆着另一只手走路,看起来摇摇晃晃。此前他正指挥着士卒们将雷脩的尸身抬过来,安置在一个较稳妥的山崖凹处。这时正听到雷远言语,他连忙问道:“小郎君,您的意思是?”   雷远刻意让自己不去关注雷脩的尸身,而是集中精力在眼前的谈话。他苦笑道:“两位怎么会不明白呢?这些日子兄长率军断后,纵使战局不利,也从未有性命之忧。然而我们几个带人来援,才一天的工夫,兄长就命殒疆场。这算是什么事?两位有没有想过……你我等辈怎么去向他人解释?你我等辈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当这消息传到家父耳中,他的雷霆之怒,会落到谁的身上?谁能承受得住??”   雷远踏前半步,看看脸色惨白的贺松,再看看起初较轻松,渐渐越来越严肃的丁立。他略微压低嗓音:“平台那边,现在有来自各部的混编士卒将近两千人,人多口杂。如果他们猝然见到我们溃退而还,再听到兄长战死的消息,必定群情汹涌,甚至有可能哄堂大散。这对之后的战事有什么影响,暂且不提。问题是那两千张嘴!他们奔回大营去以后,会怎么传这件事?谁知道宗主那边,会听到什么样的风声?到那时候,你们指望会有在宗主面前申辩的机会吗?”   虽在萧瑟山风吹拂之下,丁立和贺松二人却都额头冒汗。   静了半晌,贺松忽然反应了过来:“不对!”   他挺起胸膛,双手抱肩,站直了身体:“小郎君莫要欺我。”   雷远面色不变:“贺曲长,我并无此意。”   贺松连连冷笑。他讥诮的眼神盯着雷远,像是要把雷远撕扯成碎片:“小郎君,当时曹军压境,宗主有意带领民众转移。向宗主提出,以少量兵力前据六安,籍此威吓曹军,拖延时日的,是谁?”   “是我。”   贺松又问:“此前数日,小将军抵抗曹军大众,且战且退的时候,宗主再次召集军议。陈兰提出,必须聚集重兵驰援,唯独有人反对说,重兵无用,只需要精锐若干,足够救援,这个人是谁?”   “也是我。”   贺松忽然暴怒:“那么,害了小将军的人不正是你吗?你有什么资格威胁我!就算宗主降罪,也该先要你的脑袋!”   雷远深深叹气:“贺曲长,你说的那些,我当你是气急胡言。局势如此,我们每个人都竭尽所能去应对了,至于最终的成败结果,谁能逆睹呢?何况,你说的这些有什么用?你便是恼我到了天际,我终究是宗主的骨肉血脉之亲……宗主就算要追究我的责任,也先砍你们几个人的狗头,为兄长陪葬!有麻烦的是你们,不是我!”   “你!”贺松目眦尽裂。   丁立慌忙将他抱住:“老贺,莫要如此。消消气消消气,且听小郎君说完……”   他们都知道,雷远说的没错。宗主身为江淮间诸多豪帅的首领,靠的可不是宽厚仁慈。过去那么多年头里,因为种种原因犯在宗主手里,最后死无葬身之地的人,绝不在少数。如今小将军雷脩战死,这是天塌下来也似的罪责,宗主绝不可能宽容,甚至祸及家人亦未可知。   “当日宗主调遣兵力断后的时候,令我和刘宇为副手,现在小将军和刘宇都战死了,只有我活着。本来也没脸再见宗主……”贺松忽然泄了气。他拔刀出鞘,把刀尖往下,深深扎进地里,惨声笑道:“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们快撤吧,我留在此处断后……将来宗主若是降罪,你们就说我护主不力,羞愤战死,我不介意的。”   “放你娘的狗屁!”这种沮丧的姿态使雷远突然恼怒起来,他一把揪住贺松的衣襟,用力如此之大,以至于这条顶盔贯甲的汉子几乎站不住脚:“你是武人,武人要有武人的样子!不要满脑子的死。你死了,对局势有半点好处吗?你给我听好了。我有办法!我有办法!你听我的,我们打赢曹军,行不行?”   一向文质彬彬的雷远突然展现出极其暴烈凶悍的一面,这使得贺松猛地怔住了。他恍惚觉得小将军并没有死,依旧还像从前那样,粗鲁地喝骂着,却能让身边的将士们安心。   雷远冷静了一点,手上的力气稍微减弱:“要么做个罪人,回去死在宗主的刀下;要么做个蠢货,毫无价值地死在曹军的刀下;要么提起精神,和我一起打退曹军,为所有人找出条生路来。曹军将至,我没有时间和你纠缠下去,这三种选择,你选哪一种,现在就告诉我。”   竟然还有可能打退曹军吗?打退曹军之后,就有生路?看他言之凿凿的样子,竟似是真的?贺松下意识地回答:“那,那就打退曹军?”   雷远松开手,任凭贺松踉跄后退几步,差点滑落到山谷中去。   他环顾四周,大声道:“兄长在战死之前,亲口将后继战事的指挥权移交给我。那么现在,就由我来发号施令!我会代替兄长来阻击曹军,赢得胜利……愿意听从我的,就按我说的去做;我带你们打退敌人,像个英雄一样,昂首挺胸地回去见你们的家人!不愿意听从我的,现在可以滚蛋。我倒要看看,日后在九泉之下,小将军愿不愿意见你们这群懦夫!”   周围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丁立道:“既然如此,小郎君,便请发令。”   贺松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请小郎君号令。”   雷远凝视着颓然坐在一旁的邓铜:“你呢?”   邓铜单手撑地,慢慢地站起身:“总之我不会再逃了。小郎君,你不妨说说,要我怎么做?” 第四十四章 反击(上)   雷远站在原处,环视四周。   将士们零零散散地或坐或站,散开在广大的区域里。   雷远知道自己算不得什么演说家,适才的威吓或鼓励,其实并没有打动太多人,还有一些人虽然听到了,却依然神情疲惫地待在原地,没有什么呼应的意思。   这些将士都是从淮南豪右各部中挑选出的精锐,都是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战士。在他们中大多数人的视野范围内,不存在太多精密的判断,也不存在对未来的理想,只知道跟随着首领,这就是淮南豪右眼中的精锐了。   其实此世的军队大多都是如此。基层的每一个将士,都只是杀人机器上的零件而,不需要思考,不需要犹豫,也就不会被影响,不会被动摇……这就是最好的。   然而真的如此吗?雷远在心中轻叹,这样的军队,将士们的凝聚力和毅力,都仅仅维系于自上而下的严苛军法和首领解衣推食之类的手段,包括雷远本人的扈从也是一样。这样的军队,归根到底仍然只是乌合之众罢了。   但这也有好处。这样的军队,自上而下的每个层级都是牵线木偶,只要抓住眼前几个人,就能够层层向下,稳住数百人……而眼前这几人,他们的想法都是一样的,在原先付出忠诚的首领战死之后,他们需要保障自己的安全和利益,除此以外,什么都不用谈。   雷远非常清楚,该怎么抓住眼前这些人。刚才雷远表达的很明白了,他们所需要的东西维系在两个前提之下,其一曰打退曹军;其二曰尊奉雷远的指挥权。   不需要什么拐弯抹角的暗示,也不需要怀柔的手段,这些人都是聪明人,哪怕邓铜这个粗猛之人,在考虑到自己的时候,也一样会展现出狡狯之处。   眼下的局面就很好,这些人愿意携手维持局面,也愿意再和曹军打一打。雷远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丁立、邓铜、贺松等首领,在最短时间内确定了将要施行的计划。   他唤来樊宏、樊丰两兄弟:“你们俩,去选几名轻捷擅走的弟兄,现在就折返回去。我要你们在曹军追兵做出种种狼狈奔逃之状,让他们误以为我们就在触手可及的前方,诱引他们毫不停歇地全速追赶。”   樊氏兄弟躬身领命。雷远一挥手:“去吧,越快越好!”   邓铜看了看贺松,贺松眼神一闪,并未阻止。   樊氏兄弟去后,雷远随手折下根荆条,在地面上画出了一根蜿蜒绵长的曲线。   “这便是我们所处的整段山道,曹军自北向南追赶,我们在这里,梅乾领人据守的台地在擂鼓尖之后,就是这个点。”雷远以荆条点点划划,继续道:“我的计划很简单,接下去,我们正常速度行军,直到此处稍作休整,等待曹军追来。曹军的前队必定还是轻兵,数量不会很多。越靠近擂鼓尖,山道越险峻难行,所以他们狂奔至此,体力会降到低谷;山道的狭窄起伏,又阻止了他们列队而战。这时候,我们以逸待劳,将之一举击败……我们先拿一场胜利,然后退回台地去,依托擂鼓尖的险要拒守!”   丁立露出沉思的表情:“唔……无论如何,先赢一场吗?”   此前的作战中,邓铜所部在与曹军前队轻兵对抗时,并没有吃太大的亏。最终作战失礼只因兵力薄弱而已。丁立迅速估算了一下雷远的计划,重重地点头:“如果我们全力以赴,吃掉一股曹军轻兵……可以做到!”   其余几名曲长对视一眼。他们知道,如果能获取一场胜利,哪怕是再小的胜利,都会让他们几人面临的责难减少许多。尤其是在小将军战死的情况下,部属们经过互有胜负的苦战撤退,听起来可比一窝蜂的溃败要强不少。这其中的区别落在宗主的眼中,或许就能差一条命!   “先赢一场,然后再去应付梅乾。”雷远轻声提示了一句:“我们一步步来。”   梅乾是雷绪指派给小将军雷脩的副手。只是这位副手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脱离了前线,带领大队人马退到了山道中最险峻的隘口以后,其动向,怎么看都觉得不正常。如果让梅乾知道小将军战死,他会如何行动?谁也想不透。   考虑到梅乾乃是淮南豪右中地位与雷绪、陈兰接近的三位大豪强之一,雷远觉得,自己也没必要说的太细。   “对对,还要应付梅乾。”邓铜点了点头。他想到了,梅乾那厮,是个真正的老狐狸。淮南豪右中稍有实力者,都知道此人擅长巧取豪夺的算计,如果自己等人溃不成军地回去,一定会被梅乾那老儿剥皮拆骨。所以,在退回擂鼓尖之前,一定要重整队伍,抓牢每一个将士。   “若那张辽追来,谁能敌他?”贺松突然问道。昨夜和今晨,他两次见到了张辽临阵突击的威猛强悍。既然还要和曹军打下去,那么这个问题,现在已是他关注的唯一要点。   邓铜瞥了他一眼,觉得贺松胆怯;但他想到张辽的勇猛,又不禁微微沮丧。沙场上的高下做不得假,小将军以外,绝没有任何人能够抵挡张辽,这是事实。   雷远徐徐道:“张辽是曹营大将,非一勇之夫。我非常确信,他纵使急于求胜,也不会反复鲁莽蹈险。所以最早追来的,一定是曹军的轻兵。我们此战,只需击溃曹军的前队轻兵,就立即退后占据险要。贺曲长,我向你保证,除非站稳脚跟,否则我们绝对不与张辽正面对抗!”   贺松微微点头。   雷远丢弃荆条,环视身周数人:“无论如何,我们总需要一场胜利,给自己,也给别人看看!”   “时间紧张,差不多就行了,我们走吧!”丁立第一个迈步。   众人歇息过片刻,大都已经缓过气来,便陆续出发。   随着他们渐渐深入山区,地势越来越高。放眼四望,所见林木渐少,深秋的萧疏荒芜之景渐多。较远处,高耸的奇峰陡崖连绵成片,渐渐地形成恍如城墙的巨大绝壁。顺着绝壁向上看,青黑崖顶与黯沉的天空相连,仿佛即将倒卷回来,覆压到所有人的身上,叫人头晕目眩。   大约走了小半个时辰,就到了雷远预定迎击来敌的地点。这里是一处紧贴悬崖的险峻所在,山道由木制的栈道和依托悬崖内侧凹陷开凿的石径组成,宽窄不一,绕行于悬崖与悬崖之间。在崖间,有些隐蔽的窄小山坳,先到达的将士们便簇拥在山坳之中简单吃些东西,再略微休息片刻。   后面的队伍还在陆陆续续赶至。千百年来,此地都人迹罕至,唯有极少数的药农和行商才会经过这条道路,穿行于深山之中。   由于道路年久失修,许多地方已经坍塌得不成样子,常有碎石绊脚,行于其上,往往得左右闪避。有时路边还会有巨岩凸出,迫使行人侧身闪过。   雷脩的尸身安放在用枪杆编结的简易木架上,由两名士卒前后抬着,前行便渐渐艰难。落脚处的碎石偶尔滚入道旁弥漫雾气的深崖中,立即就看不见了,也听不到回声。   雷远一手攀着山道旁的枯树,一手托着木架,让抬着木架的士卒稍许轻松些,使木架尽量平稳地越过窄道。木架从眼前经过时,雷脩栩栩如生的面容就在雷远眼前,使得雷远眼中一酸,几乎又要掉下泪来。   但他并没有时间沉浸在痛苦之中,在队列后方忽有人叫起来:“小郎君,你看!樊家兄弟过来了!”   雷远扭过头便看见了他们。樊氏兄弟正从大家的来处狂奔而来。这时双方隔着一道深谷,绕行距离还很远,但能看得清楚,他们的人数比出发时少了几个,剩下的也都很狼狈。就听他们大声叫嚷着:“快跑!快跑啊!曹军追来啦!”   即使明知是他们作态,那嘶哑的声音随风回荡着,也叫人心生凛然。   木架子猛地大抖一下,几乎导致雷脩的遗体往山谷倾倒。两名士卒惊呼一声,看看雷远,吓得脸色惨白。   “不要慌。”雷远用力把斜出的木架推回去:“继续走,往前二十步,给你们留了隐蔽的地方。”   他转身回去,借着枯树的掩护凝视后方的山道,右手比了一个手势。   在他身边的王延从腰间拔出一杆红色小旗左右挥舞。这是早就约定的信号,所有的将士们立即往山崖间的阴影退缩进去,隐藏起了身形。而预计将要投入作战的甲士们开始作最后的准备。   果如樊氏兄弟所说,过了没多久,曹军就出现在了雷远的视野中,先是影影绰绰的队伍,然后逐渐清晰。   这支曹军排成了极长的队列,沿着狭窄山道行进,粗略估计,大约有两百人。他们全数都是不着甲胄的轻兵,因而奔行时步履轻捷,几乎没有扬起尘土。但雷远看得出,他们的步伐散乱不齐,缺乏军队行进所特有的节奏感,人与人的间隔也或长或短。他们已经非常疲惫了。   这是必然的。曹军需要排除横栏在山道上的巨木,所以出发的时间比雷远等人要晚许多。能够这么快地赶到这里,证明他们根本没有休息,完全是凭着对胜利的渴望倍道疾驰。或许在曹军看来,贼寇们既然主动撤退,那就必已丧胆;而樊氏兄弟的诱敌也起到了明显的作用。   很好。当敌人最后再狂奔两里山道,来到眼前的时候,就是将之击溃的最佳时机。沿途的两处隐蔽所在,各已布置了数十名身披重甲的战士,他们将会把曹军切成三段,令之首尾难顾,进退两难;然后与返身杀回的本队配合,用最凶猛的白刃格斗予曹军以沉重的杀伤!   雷远深深吸气,手掌覆上了刀柄,慢慢握紧。   然而曹军的脚步忽然停止。   就在距离雷远等人不到一里的地方,他们停止了前进。   雷远缩回枯树之后,满头的热汗忽然流淌下来。他的心脏狂跳不已,像是快要承担不了骤然增加的忧虑:为什么?为什么曹军会停止前进?他们发现我们的部署了吗?   不可能,不可能。雷远向前,向后张望。绵延的山道一如平常般寂静,所有的将士都隐蔽得非常好,没有任何纰漏。往高处看,甚至还有山间的鸟类盘旋着,将要慢慢降落下来。显然,寂静的山道已经使得鸟类消除了戒心,准备回巢了。   可是……可是……连鸟都不担心,人为什么突然如此谨慎?雷远在心中大骂。从枝干的缝隙间向后方望去,他甚至看到曹军的军官伸手挥舞着,将原本散乱的队列慢慢收拢。他突然想到,如果曹军不上当,那该怎么办?全队继续潜藏是不成的,曹军还会有大队人马跟进,自己这几百人留在原地,无异于等死。那现在撤退吗?撤退,然后在曹军的追击下退进台地,以败兵的身份托庇于后方的那些居心叵测的“战友”?   雷远突然发觉,自己的计划甚至尚未展开就要胎死腹中了,而面临的局势将会更加恶劣。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他思前想后,却怎么都不得其解。由于太过紧张,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额角的血管猛烈的搏动起来,发出咚咚的声响。这声响几乎压过了山风的呼啸,就像鼓点那样响个不停。   王延忽然急问左右:“樊宏樊丰他们几个呢?”   身边人都是一愣:“没注意,估计是在哪里找了个犄角旮旯,躲起来了?”   “混蛋!”雷远也明白了过来,他低声骂道:“一直逃亡在前方不远处的杂兵突然消失无踪了,整条山道上鸦雀无声,换作你是敌方的将校,难道不会怀疑吗!这两个混蛋,作戏不作全套!做事不动脑子!”   他看看身边,这时候王延是重要的参谋,不能动的,好在傅恩等人俱在。于是他压低了嗓音唤道:“傅恩!”   “在!”   “你去通知丁立,让他立即带几个人往山道后方急走,务必要吸引曹军注意;若曹军追击,则小心折回出发之处。去吧!”   “是!”傅恩接令便走。   片刻之后,后方山道中一阵嘈杂之声大作,数十人惊呼乱喊着,疯狂奔走亡命,甚至沿途丢盔弃甲,丑态百出。雷远甚至看到丁立也在其中蹦跳,还把一柄寰首刀扔到山谷中去了,再细看几眼,发现他就连惊恐失措的表情都学了个十足十。   “这也太像了。丁曲长实在是……”王延忍不住扶着额头,苦笑起来。   “实在是个罕见的聪明人。”雷远赞了句,回身再往曹军方向眺望。只见曹军士卒立刻就发现了前方逃窜的人们,他们中有人指划着方向,大声叫嚷着;也更多人立即起步,再次追逐向前。原本静止的队列,就像是闻到血腥气的狼群那样,猛然躁动起来,瞬间就恢复了全速追击的状态!   山谷中的风,刮得越来越猛了,吹动雷远的额角鬓发,就像冰冷的刀锋贴面而过,生出渗人的凉意。雷远长长舒了一口气,再度握紧了刀柄。所有人寄予厚望的这场伏击,几乎因为一个小小的疏忽而失败,今后,这会成为雷远长久牢记的教训。所幸,这个疏忽得到了及时弥补,眼前这支曹军终究难逃败亡的命运。   这支曹军有长途奔袭的体魄,有锲而不舍的韧劲,还有谨慎小心的观察力,无疑是真正的精锐。这很好,今日就取他们的脑袋,来为兄长陪葬! 第四十五章 反击(下)   曹军宛如一条饥渴的长蛇,沿着山道迅速迫近。或许是因为将士们的体力有高下,这条长蛇拉得越来越长,蛇头直逼雷远所在,蛇尾却还甩得很远。   两里地转瞬即至。由于山道角度变化,处在最前方的几名曹兵,看见了倚靠在老树之侧从容凝望着的雷远。大概长时间的奔走使这些士卒失去了应有的判断力,他们竟然大喜过望,喘着粗气彼此说:“看!那人显然就是贼首,我们斩其首级,可获头功!”   眼前这个贼首竟然不逃,看来已经吓傻了,这个功劳似乎很容易拿到的样子嘛。曹兵们原本因为力竭而沉重的步伐,因为这个发现而猛地加快了。   一名面上带着刀疤,身材异常壮硕的曹兵什长手持长刀冲在最前方,将其他人至少甩开丈许。此人显然是曹军中战斗经验极其丰富的中坚,所谓百战劫余之士也。哪怕急速奔行时,他的脚步和上身动作仍然保持着便于攻守的特定架子,而双肩的肌肉更是明显贲起,毫无疑问,当他奔走到雷远身前的时候,必将发出威力巨大的斩击。   王延肩膀一动,想要前出几步拦截。却被雷远毫不犹豫地制止:“不必,我来!”   站在雷远身后的李贞本已搭箭上弦,听得雷远吩咐,便也退后半步。   雷远站直身体,取出背负的长弓,搭上长箭,运足力气拉成满月形状,瞄准那敌人的胸膛一箭射了过去。箭矢破风,发出锐利的啸叫,箭簇的一点寒芒瞬息越过数十步的距离。   可那曹军什长反应快极,稍侧身就闪过了一箭,脚步甚至不曾稍有停歇。这分明是打算在最短时间内接近,不给雷远仔细瞄准的时间。当他的视线和雷远的视线交汇时,那两眼中放射出的凶狠光芒,令雷远忽然生出在野外被猛兽注视的感觉。   雷远探手又取出一支箭,神情平淡地再次瞄准。   而曹军什长快步逼近,两人间的距离迅速缩短,从六十步,到五十步,到四十步。   箭矢破风的厉啸再起!   距离如此之近,常人几乎已经无法做出反应。   但那曹军什长的身手之高强,竟然与某些横行沙场的大将都相去不远,他的战斗经验和决断更是敏锐到超乎想象。就在雷远手指将离未离弓弦的那一刹那,他已经本能判断出了这一箭的指向。下个刹那,他双足奋力踏地前扑,雷远射出的长箭射穿了他的发髻,贯入他身后另一名曹兵的小腹。   小腹中箭的曹兵大声惨呼,跪倒在地。其余曹兵们毫不犹豫地越过他,甚至踏过他淌血倒匍的躯体,继续向前冲刺。而那曹军什长顺着前扑的势头在山道上翻滚一圈,当他再度起身的时候,距离雷远已经不足二十步。   这种距离,对于武技精熟的战士来说,已经是触手可及,足以白刃相搏的距离。更不消说两人之间全无阻碍。   曹军什长连续跨步向前,他咧开嘴,深深吸气,双手握持刀柄,将之高举过头。过去数十场,甚至更多的沙场决死,给他带来了绝对的信心。他在心中大吼着,这一刀,就要把眼前的小贼砍成两段!   雷远身边的亲卫们一齐惊呼。   而雷远站在原地,半步不退。全神贯注的他甚至没有多眨一下眼。不知何时,他已经再度搭箭上弦,瞄准了越来越近的庞大躯体。下个刹那,弓弦从弯曲到崩直,发出清脆的弹响,一抹耀眼的银线随之划破空间,深深地贯入曹军什长的咽喉。   细而尖锐的箭簇刺透肌肉,撕裂血管,击碎骨骼,夺走生命。曹军什长瞬间死亡,他的动作在空中变形,姿态变得僵硬。随着躯体重重撞击地面,大股怒血喷溅,四处挥洒。   雷远低下头,看着浓稠的血液漫溢,在碎石和沙砾之间流淌着,几乎要触及他的靴子。往日里,雷远很不喜欢这种鲜血横流的场景,但此时此刻,他心里竟有些微微的兴奋。   他锵然拔出长刀,踏着血,迈步向前。   王延紧随在雷远的身边。对于这位征战半生的老兵来说,厮杀和死亡早已经司空见惯了。但雷远的表现,仍然深深地震撼了他。   并不是说雷远的箭术多么高明,百步穿杨的神射手王延也不是没有见过,雷远与彼辈相比,差得很远很远。可他极少见到在战场上如此从容不迫的人,更极少见到这种坚信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淡然的态度。这种态度,通常都是那些真正吃透了兵法精髓的名将,经过无数次胜利才锤炼出来的!   王延感觉到了,某件事、某些事的发生打开了雷远身上被长久封印着的阀门,释放出了某种深沉而强大的东西。   王延打过无数的仗,仔细算来,其中败仗居多。许多次的失败,都是因为某位善战的首领身亡,然后部属们就哄堂大溃。无论官兵、贼寇、地方豪霸的部曲,都是这个德性,鲜有例外。他本以为,雷脩战死以后,雷氏部曲们也会崩溃,就像他过去无数次见过的那样。可让人没想到的是:因为小郎君出乎意料的表现,局面没有往那个方向发展,原本深陷败局中的部曲们,甚至还能发动一场伏击来争取胜利!   真不愧是我的主君,不愧是宗主的儿子!虽然敌人的锋刃就在眼前,王延却感觉到骄傲由衷而发,充斥在自己的胸臆之中。下个瞬间,这名年老的武人拔刀出鞘,厉声喊道:“跟随小郎君!杀!”   随着他的呼号,整条狭窄的山道上杀声大作。埋伏在各处的将士们蜂拥而出,与曹兵猛烈碰撞到了一起。   天柱山奇崛险峻,山道斗折蛇行,二十余里路途中,虽然较开阔的台地唯有一处,其它裂隙、洞穴、深壑、小谷之类却数量极多,足以隐藏少量兵力。郭竟和邓铜,便各领数十名勇士潜伏于某处。战斗一旦开始,这两队就涌上山道,将形似长蛇的曹军队列猛地截作三段。   战场太过狭小,所有人密密麻麻地挤作一团,直接进入到激烈的近身格斗阶段。双方都没法结阵或者退避,唯有第一时间把身边的对手杀死。   在骇人的喊杀声中,无数刀枪戳刺着,挥砍着;有时命中目标,有时落空,有时剧烈碰撞甚至折断。握持武器的人们也顾不上施展什么特别的技巧,每个人身边,都是密集的枪林和刀影,都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和金铁交鸣,这时候能够依靠的,只有更有力的斩杀、更快的斩杀。   郭竟双手挥刀横劈,斩断一根枪杆,在身前曹兵的胸前划出道可见白骨的惨烈伤口。那曹兵痛呼着踉跄后退,没注意踏在山道的边缘,于是脚下打滑,猛地倒栽进深谷去了。   这凶狠的一刀立刻引起了敌人的注意。郭竟还没有收回长刀,另一名曹兵揉身直进,手持长枪向郭竟直刺;还有一人从侧边掩来,用盾牌遮护着身形,舞刀威胁郭竟的下盘。   郭竟冷笑一声,后退半步,随即左手扶着刀脊,用力向外拨打。刀枪碰撞,俱都一震,郭竟再次后退半步,而那长枪被震的高高甩起,几乎直立,持枪的曹兵双手高举,空门大露。郭竟的一名部下趁机冲了过来,一刀搠进了他的小腹,刀尖从背后直透出来。   在郭竟退后的时候,恰逢持刀的曹兵贴地挥斩,这一刀来得猛烈,锐利的锋刃沿着郭竟的大腿前侧划过,割破了他的甲衣下摆,带出一溜血珠。   郭竟只觉得裆下发凉,不禁惊怒交加地低吼一声,往那持刀曹兵猛扑过去。那曹兵挥刀来迎,双方的两把缳首刀攻守变幻,叮叮当当地快速碰撞了好几下,迸出连串火星。   高强度的剧烈对抗后,双方都感觉气喘不过来;于是在下一次刀刃撞击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用力往外推挤,借这力量撤开了一段距离。   两人恶狠狠地互相瞪视着,都不愿意接受这个平分秋色的结果。但他们的战场经验让他们知道,身边还有各种各样的厮杀旋起旋灭,这个环境不可能让他们专心致志地对抗下去。下个瞬间,郭竟便卷入到与另一名曹军士卒的战斗,而那持刀曹兵的身影闪了闪,也消失在密集的人群中了。   郭竟、邓铜等人几乎个个都披着铁甲或皮甲,本身也是淮南群豪数万部曲徒附中精选出的好手;但具体到每一个普通的战士,他们的战斗经验和战斗意志,还是略微逊色于对面的曹军。这是地方豪霸与曹公的差距决定的,横行江淮的所谓勇士,终究不能与征战天下的雄师劲旅相比。   好在郭竟和邓铜的部下们以逸待劳,突然袭击,最大程度地限制了曹军在个人武力方面的优势。   战斗稍微延续,曹军士卒们就感觉到长途奔走引起的疲惫。而战斗越紧张,这种疲惫就越是影响他们的表现。山道上下,到处可以听到曹兵们此起彼伏的粗重喘息声;他们在发力动作时的吼声,也渐渐带上了力竭的意味。然而在这样的狭小战场里没办法游走拖延,他们只能继续坚持着,面对面的搏战。   如果有人站在山道外侧的空中观看这场战斗,便可以发现,曹军所控制的山道一点点的被压缩。   他们被截作三段的队列中,后队虽然拼命向前,却怎么也无法突破郭竟所部的阻击;前、中两段仍然在顽强抵抗,但已经聚拢成团状,腾挪的空间越来越小了。到了这时候,双方的将士开始频繁地倒地,战斗越来越激烈。 第四十六章 得失   “这一场,我们胜了!”贺松握紧双拳,喃喃道。   雷远微微点头,嗯了一声。   与王延一起冲锋没几步,雷远就被亲卫们簇拥到了较后方。他本人也知道自己绝非那种斩将搴旗的勇将,论白刃格斗的技能,只怕未必及得上身边这几名亲卫们,贸然深入到最前线,那和送死没啥区别。于是当亲卫们拥上来的时候,他呐喊了几声冲杀口号,便顺水推舟地避往某个山道边的岩崖凹陷处。   当王延等人与曹军血腥搏杀的时候,他已经退回初时倚靠着的老树之侧,看着前方山道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挤在一起,像野兽般咆哮着、撕咬着,用爪牙粉碎敌人的身体,挥洒鲜血。   雷远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场景。在他过去的人生中,原本少有这样的经历,但这些日子却已经几次身处战场了。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他今后的生活也将会与鲜血和杀戮密不可分。   这也不错,雷远觉得自己越来越适应战场的环境了,这种紧张的气氛甚至让他承受着强大压力的内心深处,隐约生出一丝愉悦来。   在这种愉悦心情的鼓励下,雷远慢慢地盘算着之后将要开展的行动。或许反复的权衡和猜测消耗了太多的精力,使他渐渐有些头疼。他额角的血管微微跳动,额头有些发烫,心脏剧烈跳动着,以至于耳膜边竟然能听到“咚咚”的声响。   这并非紧张,也不是慌乱,他将影响局势发展的每个细节拿出来一件件、一桩桩地揣摩,感觉到越来越多的困难,但这反而更加令他跃跃欲试。   他非常清楚,眼前这场战斗会是一系列冒险的开始,从现在开始,每一步都不能踏错。   这时候,负责在前方迎敌的是邓铜、郭竟和王延三人。   邓铜依旧带着他自己的部下。他原本带来前线支援的百余名精锐,在此前的苦战中折损了将近半数,如邓壹、薛元、葛云等倚为臂膀的部下尽数战死。换做寻常的部队,可说是伤了元气,无法再坚持了。但邓铜很快就从悲痛中挣扎了出来,还激励部下们,投入到新的战斗中去。这样的表现使雷远非常满意。邓铜粗疏刚暴的性格固然是短处,却也易于驱使;至少,比起贺松要容易应付多了。   相比于邓铜,郭竟和王延带领的人手多了不少。那是因为雷远在安排伏击之前,毫不犹豫地将另几支由较小宗族派出的、人数各约三五十的部队拆分予郭竟和王延管理。这个举动当然会引起有些人的不满,但雷远随即又令这两人带队承担最危险的任务,于是任谁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三人既然率部与曹军鏖战,丁立和贺松所部便成为预备队。这时候,丁立和贺松两人站在雷远的身边,同样注视着战场形势。他们是真正的老行伍了,对于战局优劣的判断,比雷远更加敏感。   贺松重复道:“这一场我们已经胜了!”   雷远依旧只是微微点头。   贺松等了半晌,忍不住道:“小郎君,曹军已然败了,不妨令邓铜和郭、王两位稍退,让曹军向山道后方溃败,以免困兽犹斗。”   雷远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继续看着战场:“贺曲长不必着急,这一场,当要尽数歼灭曹军。便是将士们有些辛苦,也顾不得了。”   贺松皱起了眉头,扭头看看丁立。来此的路上,丁立一直就走在雷远身边;但这时,他在稍远处双手抱肩而立,露出事不关己的神情。   贺松不明白雷远为何要这样。他看得非常清楚,这场战斗的惨烈程度并不次于此前的几场恶战,就在这短短片刻间,己方将士的死伤就已经超过了三十人。如果战斗延续下去,到曹军被歼灭的时候,这个数字几乎将会翻倍……甚至可能更多!   在这个世道,三十名、或是六十名将士的死亡不能算什么大事,但这些将士可不是普通部曲,他们是江淮豪帅们,尤其是雷氏宗族掏空了家底聚集起的真正精锐!这样的精锐,眼下还能作战的、在此处山道里统共三百人出头,眼前这位小郎君,在他主持的第一场战斗中,就打算让这些老底子毫无必要的去战死吗?   这个认知使贺松焦躁起来:“小郎君,曹军非常坚韧,不是那么容易歼灭的!”   “我明白的,贺曲长。”雷远终于把注意力转了回来:“眼下的优势并不是很明朗,迫使其败退会比较容易;想歼灭他们的话,就要经历苦战才行……我都明白。但这场战斗必须是一场彻底的全胜,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斩断张辽伸出的手臂,不,不……”   雷远想了想:“两百名亲兵可算不上张辽的手臂。这么说吧,这一战,要让张辽感觉到痛。唯有如此,才能让张辽稍许产生多一点的戒备,让我们能有多一点的时间。”   贺松两次目睹小将军与张辽对战不敌,心中隐约对张辽有些畏惧。而雷远的态度,却似乎将张辽视为可以被操纵于掌中的对象。于是他的态度落在贺松眼里,就分明过于轻佻了。   贺松脸色一沉,低声道:“小郎君,我记得你说过,只要赢一场,就退回擂鼓尖台地与梅乾会合。现在既然已经赢了,何必还要继续?继续下去只会产生带难以承受的损失,这些都是人命!都是和我们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他的话声并不响亮,压不过回荡在山间的厮杀搏斗之声,但语气却有些激烈。丁立被惊动了,向他们两人靠近了几步。   雷远凝视着持续进行的惨烈战斗。他还不是那种心志坚如钢铁的武人,己方将士的死伤,会让他感觉到强烈的痛惜。但他控制住自己,转身看了看贺松:“贺曲长,我决不会虚掷将士们的性命,但有些付出是难以避免的。”   “你!”贺松勉强控制住情绪:“小郎君,你什么意思?”   雷远倒是很平静地反问道:“贺曲长,你有没有考虑过,曹军如此执拗地追击我们,为的是什么?”   贺松一时愕然,对于见识局限于战场的武人来说,这未免超出了他的考虑范围。   雷远不待他回答,又道:“江淮之间的广阔地域,向来是曹公的力量薄弱之处,纵然掌握寿春、合肥、皖城等锁钥重地,然无民众依附,则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曹公要完整地掌控此地,就要屯田、要征兵、要修筑城池、要疏浚河道……要做任何事,都需百姓支撑。唯有得人拥戴,曹公的军政官员才能真正扎根在此。既然如此,我们收拢数万部曲徒附,意图退往南方的举动,也就为曹公所不容了。因为曹公也需要这些民众。”   就在雷远背后不远处,两方将士还在舍死忘生地搏杀,可他手扶老树侃侃而谈,似乎完全不将战斗放在眼里:“问题是,淮南数郡,数十万百姓居焉。我们所领的,终究只是个小数目;大部分的百姓人丁尚在。那么为了收取我们这数万人,曹公愿意承担多少损失?如张辽这样的前线将帅,又愿意承但多少损失?张辽所部,都是曹军中外诸军的翘楚之士。其中有跟着张辽南征北战的并州边郡悍卒,也有作为曹军主体的中原士家子弟。为了夺取额外的百姓户口,而使这些政权的支柱力量承受巨大损失,值得吗?”   在一旁听着的丁立若有所思,而贺松瞠目结舌。   雷远瞥了眼战场,继续道:“我觉得不值得。相信张辽也是这样认为。所以昨日他才会中了我的虚张声势之计,因为他一开始就不愿意承受损失。”   他伸手指划着眼前的重重危岩峭壁:“张辽是当世名将,当知兵法。而兵法有云,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如果张辽发现,我们的力量足够给他造成重大损失,这损失甚至根本无法用战斗所获来弥补,他们会怎么样?”   “退兵?”丁立不禁有几分雀跃。   “那倒也不至于……毕竟他是奉曹公将令来此。”雷远摇头道:“但我想,他应该会犹豫迟疑吧?张辽如果陷入犹疑,我们就会有喘息的机会,还可以为宗主与吴侯或者刘豫州的谈判争取到更多时间。出于这个考虑,我觉得,眼前这场恶战是必须的,唯有如此,才能够显示我们的力量,迫使张辽有所顾忌。”   贺松仔细想了想,不得不承认雷远的判断有其道理。这反而使他有些尴尬,他迟疑了片刻,想要说几句转圜的话语,却听雷远徐徐道:   “另外……贺曲长,我也很明白你的想法。毕竟宗主病重,我的兄长也战死了,庐江雷氏的未来颇有可疑。这时候,你希望保住宗族所能掌控的基本力量,不愿将之折损在必败的消耗战中。这是你对庐江雷氏的忠诚,我完全明白。我更明白你是曾与我兄长一同出生入死的勇士,绝不会因为畏惧强敌而退缩。你只是还不信任我……”雷远抬手止住了想要辩解的贺松。他苦笑起来:“但眼下这一仗,我有足够的理由,对么?”   雷远的直言不讳,使贺松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许久之后,他才叹了口气,慢慢地道:“小郎君,我绝非有意与你为难……小将军无数次在战场上救过我的性命,我也对他竭尽忠诚,毫无保留地遵从他的号令。只要小将军一声令下,刀山火海我都愿意去闯。但是现在,小将军死了!我实在是……实在是乱了方寸!”   “是啊。我的兄长,他死了……”雷远深深叹息。   这个残酷的事实让两个人都失去了谈话的意愿。   丁立摇摇晃晃地走近,一把揽住了贺松的肩膀:“好啦好啦,我们听小郎君的便是!多杀几个曹兵,难道不好么?”   贺松毫不客气地挣开丁立。丁立的表现符合人们对他的一贯看法,这厮虽然是个领兵的武人,却像文人穷酸那样圆滑。贺松并不蠢,能够感觉到丁立和雷远之间,显然早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这两人一定还有某些其它的盘算!这种被排斥在外的感觉,让贺松突然有些恼怒。   就在三人谈论的时候,山道中的厮杀已经进入到了最后的阶段。 第四十七章 支援   曹军已经将他们丰富的战斗经验发挥到了极致,但缺乏体力的影响终究越来越大。   郭竟面前的曹兵只剩下了二十多人,这些都是曹兵中的精锐,稍次些的战士都已经死在刚才的战斗中了。郭竟觑得清楚,方才那个险些划破他大腿根的持刀曹兵也在其中。   “跟上去!跟上去!贴住他们!”郭竟大声发令,当先向前冲刺。   曹兵队列里,有人猛地挥动手臂,一根短矛被投掷出来,像巨型的箭矢一般刺入人体。   跑在郭竟身侧的一名甲士被短矛刺中了,粗大而沉重的矛尖穿透了他的胸膛,扎进他身后的地面,于是他整个人向后仰,直到失去平衡;但身体还被矛杆支撑着,就这样一声声惨叫不停。   “奶奶的!”郭竟怒骂了一声,继续前冲,他的同伴们也越过战死者的身躯拼命向前。在宽不过三四人并行的山道上,他们肩并着肩,堵死了一切腾挪空间。很快,双方的距离就贴近到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的喷出的气息,枪矛之类长兵器全然无用了,他们依靠刀剑疯狂地砍杀。   郭竟如愿以偿地与那个持刀曹兵对上了。   看得出,这名对手身上已经多处负伤,大量失血使他的脚步开始踉跄,持刀的手臂也在隐约发抖了。郭竟立即加快了步伐,当最后一步踏出时,正好将之纳入了长刀的劈砍范围。   下个瞬间,郭竟右手握住刀柄的前部,左手靠后,同时扭腰发力,将全身的冲劲完美融入这一下侧向的斩击中。匹练般的刀光击飞了对手的武器,又嵌入了对方的躯体。手上的感觉告诉郭竟,刀锋自肩胛而下,连续砍断了多处骨骼和皮肉,几乎深入到胸腔。温热的鲜血像溪流一样顺着刀身喷涌,甚至将郭竟的双手都染红了。   那曹兵的两眼死死瞪着郭竟,却不再显得凶恶,反而流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郭竟不由得想:此人作为一名普通士卒,竟能有如此的身手,想必也是在无数次你死我活的搏杀中锤炼出的;这过程中,也有许多惊心动魄的经历吧……现在都结束了。郭竟抽刀,刀身却被骨头挟住。于是郭竟抬腿,将那曹兵踹翻在地,顺势把长刀拔了出来。   抬头看时,能够作战,或者说能够保留作战意志的曹兵已经没几个了。他们互相推挤着,慢慢向后退,脚步稍慢的,就眼睁睁地看着刀剑砍下,鲜血飞溅;而退后较快的,却又被另一个方向山道中的邓铜所部威逼,不得不回转来。有几人一不当心,就滚落到山谷里去,拖着长长的惨叫声坠落不见了。又有几人主动抓着灌木之类,疯狂地从崖边攀爬下去,可是没过多久就失去了平衡,身子翻滚向下去了。或许那深谷中能有活命的可能,谁知道呢。毕竟留在山道上,肯定是死路一条。   “这就胜利了吗?”郭竟喘着气,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击退,而是一次完整的歼灭,似乎来得很顺利啊。他有些茫然地看看山道后方,只能看到邓铜正在大砍大杀,听到这厮发出不知是哭是笑的嚎叫;再远处,就被岩崖阻碍了视线。他隐约知道,小郎君盘算的不止这一场战斗,于是又有些担心:接下去的事情还会那么顺利吗?   在郭竟视线投射的尽头,便是雷远等人身处的蜿蜒山道。曾经一度冲到雷远身前的曹军已经被击退到山崖对面去了,只在山道上留下横七竖八的尸体。此刻从雷远等人的位置,已经看不见发生战斗的具体地点。   丁立正领着一名瘦削的宽袍汉子匆匆走近。隔着十几步就向雷远道:“小郎君,这位是梅乾校尉身边的亲信人梅成。梅校尉遣他来,探问前线的消息。”   说话间,丁立还向雷远使了个隐秘的眼色,随即挥手示意,让各人的亲卫们都退开些。   雷远心中微微一宽。梅乾驻扎的台地,距离战场很近,他遣人来探查,正是雷远期盼的;甚至可以说,之所以将战场放在这里,一半是因为此地确实适合作为战场,另一半,就是为了梅乾。   梅乾在江淮豪霸中虽然实力不算最强,但他资历很深,名声很大;他的部下也都是扎根本地许多年的老资格。比如这个梅成,他是梅乾的侄子,经常以梅乾代理人的身份联络各方、处置相关事务的。丁立特意向雷远介绍,是担心雷远不知道梅成的身份,说错什么话。这倒是丁立想岔了,雷远只是不熟稔部曲武装上头的人员,寻常人等的往来并不隔绝,与梅成早有一面之缘。   “梅兄!”雷远满面忧色地迎上前几步:“你听,前头还在厮杀之中,曹军的后继人马随时会到!”   落在梅成的眼中,雷远依旧是平日里那个客气有礼的年轻人。他微微颔首向雷远示意,未等回应,便迈过雷远身边,站在较前方侧耳倾听……雷远的真实地位也就这般了,以梅成作为大首领亲信人的身份地位,这么做并无不妥。   他没有注意到,这一步迈出的时候,身边数十人隐秘投来的不满目光。   入耳的杀声虽已渐渐低落,却偶尔还会有惨烈的嘶吼在山谷中回荡不绝,其声凄厉,令人悚然流汗。   梅成顿了顿,犹豫着向前。走两步,又见山道上横七竖八地躺了许多尸身。尸身有曹兵的,也有己方的,无不都是缺胳膊少腿,抑或开膛剖腹,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和尸臭味道。   再看稍前方,几名士卒手忙脚乱地抱着一名重伤的同伴向后撤退。那具身体沿途滴滴答答的往下淌血,还时不时发出些呻吟。一名士卒弯着腰,贴近他的耳朵,连声道:“好了好了,没事了!”   才说了两句,那伤者猛地挣动了几下,便没了声息。士卒们愣了愣,直接松手将之丢弃在路边,陆续转身回去了。只有那发言安慰的士卒慢慢地坐倒在地,捶打着地面发出哀号。   这样的场景顿时令梅成的脸色发白,原本向前的脚步也慢慢缓了下来。   他问:“与我们交手的敌人便是张辽所部么?大概有多少人?”   “正是张辽所部,我们与之苦斗了整个上午。眼前之敌的数量至少六百,全都是擅长翻山越岭的轻兵。”雷远道。想来梅成没有继续前行的胆量了,于是雷远面不改色地将敌人数量增加了两倍。   “各位都辛苦了!”梅成感叹了一声,又问:“不知小将军现在何处?”   雷远神情坦然:“兄长仍在前头作战……咳咳……”他向梅成靠近半步,低声道:“那张辽十分凶猛,屡次亲自带队冲击。兄长早前与之搏斗,吃了点小亏,因而此刻恼怒异常,不肯退下来休息。此前几个亲卫去劝说,都遭了责打,就连贺曲长也被痛骂一番。”   谁都知晓雷脩刚勇自矜的性子,雷远所说的,正符合雷脩一贯以来的表现。顺着雷远的指示,梅成又看见了贺松持刀站在山道前方,他知道贺松是小将军亲卫首领出身,在战场上几乎形影不离的。连贺松都吃了苦头,梅成便不想去触这个霉头,毕竟雷脩的身份不同,万一自己被打了,可无处申诉去。   “那我就不去搅扰小将军了!”梅成止住脚步,看看左右:“只是,此前丁曲长遣人传讯,说小将军有意……”   雷远忽然离开了他,快步向贺松的方向走去,与贺松说起话来。梅成皱了皱眉,没有继续说下去。   讲了几句以后,雷远又折返回来,向梅成解释道:“我让贺松去斩几颗曹军军官的首级,交给梅兄的扈从……就说吾兄来时正逢曹兵进攻,吾兄亲自上阵与曹兵厮杀,且有斩获……这样的话,在梅乾首领面前也有体面。”   原来是为了这事……虽说几个曹军首级算不得什么像样的功劳,但能让叔父觉得自己往来辛劳,也是很有用的。这位小郎君实在是个体贴人,晓得突然来个意外之喜。梅成哈哈笑了两声,靠近雷远,继续道:“小郎君,之前小将军遣人通知我家首领,要急调援军若干,你知道这事么?”   雷远像是完全忘了这事,经梅成提醒才想起来。他一拍额头,连声道:“对对对!兄长也和我说了,眼下我们兵力不足,所以请梅校尉那边赶紧调集人手过来支援。只是,现下兄长还在前头厮杀……”   雷远与梅成谈话的时候,丁立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后,并无言语,这时候才插了句话:“小将军说了,这些事情都由远哥儿负责。”   他抬手拍了拍贺松:“小将军下令的时候,我与老贺都在场。”   贺松正从丁立身边经过,被丁立拍得抖了下:“啊,对。我也在。”   梅成压根不在乎丁立的解释。虽说他并不将雷远放在眼里,但左右都是雷氏宗族私人,又不是朝廷经制之师,难道还要雷远像模像样拿出兵符来吗?他摆了摆手:“如此最好。支援人手马上就到。我自去复命了,小将军那边,对我家校尉可有什么吩咐么?”   雷远沉默了会儿,慢慢地道:“请梅校尉尽量加固台地的防御设施,说不定很快就要用上了啊。”   “这个只管放心!”梅成信心十足地道,随即向雷远行礼告辞。   丁立陪着梅成离开。   过了小半个时辰,只听后方山道上步声隆隆,他带了数百名士卒回来。这个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现有的将士数量之和。   “本来还有些带伤不堪作战的,我没要,让梅成捎回去了。”丁立道:“这些人就是当初跟随小将军进驻六安的那批,里头有些是老贺和刘宇的部下,还有几拨人,是苏氏、蔡氏、俞氏几家的部曲。听他们说,他们溃退到擂鼓尖以后,有很多零散的小部队已经被梅乾收编入自家队伍了。”   他冷笑了几声:“小郎君说的一点没错。要不是我们打着小将军的旗号发令,只怕这厮什么都不会给我们留下。”   “贺松!”雷远点了点头,唤道。   “在!”贺松已经远远看到了自己的老部下们,他连忙疾步向前。   雷远道:“由你和丁曲长一起来整顿分配这些兵力,动作要快!”   贺松愣了愣,随即躬身道:“遵命!” 第四十八章 整编   前方山道中,厮杀战斗的声音猛然激烈。   那是最后的曹兵在决死反击。   而雷远反而不再注意这些。邓铜豪勇,郭竟剽悍,而王延用兵坚实,这三人各有其独特的才能,解决这些垂死挣扎的曹兵,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更关注的是梅乾派来的“援兵”。   此前雷脩带去六安的部队,有雷氏宗族自家部曲一千余人,领兵的本是贺松和刘宇两名曲长,后来刘宇战死了。另外,陈兰、梅乾和各家豪族的部曲合计也有一千余。合计总数在三千出头。他们在连续的作战中遭受了剧烈减员,其中有战死的,也有许多逃散的。最后在雷脩掩护下,由梅乾带领着退至台地据守的人数,大约剩下其中半数。   高强度的连续作战导致许多有力的军官战死了,失去军官的士卒很快就被打乱了编制。这时候,某个地位较高的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拥戴,将他们收编为部下。这几日里,梅乾显然花了不少工夫在这件事上……或许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是这个,他的精力并没有摆在与雷脩配合作战上。   这种操作,其实算是当时豪族之间彼此争竞倾轧、竭力扩充自身力量的常态。此前雷远带领部众翻山越岭的时候,路途尚未过半,依附民众便被同行的豪族樊氏招揽去三成,他们甚至当着雷远都不忌讳。   雷远预料到了这种情形,他清楚自己在梅乾这等大豪面前断然是没有分量的。所以他隐瞒了雷脩的死讯,让丁立派出一名精明的部下,以雷脩的名义要求梅乾派人支援。   他和丁立已经想好了,一旦梅乾所部前来,就立即压制领兵的梅乾下属,必要时不惜杀人;然后,再拆分援兵,以之补充自家的实力。谁也没有想到,梅乾竟然如此敷衍。本人部下建制完整能打硬仗的兵力竟然一丁点都没有出动,派来的大部分都是建制崩散、乱成一团的溃兵。   “你看,好在梅乾还不知道我兄长战死的消息。如果被他知道了,我们再怎么要求,都不可能从他嘴里掏出半点东西。”雷远淡淡地道。   丁立冷笑不已:“好在小郎君想得周全,真要给梅乾知道了,岂止掏不出东西?恐怕我们都会有大麻烦了。”   丁立真是个聪明人,雷远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这两人都知道,随着雷脩的战死,很多人的立场都需要重新确定,在此之前,须得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他们,用最谨慎的手段来测试他们。现在,梅乾没有通过测试。   荒诞的是,正因为梅乾毫无责任感的举动,反而给雷远等人带来了巨大的便利。雷远所掌握的这支力量虽然因为连续苦战而遭削弱,但他们的编制是完整的、骨干是坚强有力的,所欠缺的只有基层的士卒数量罢了。他们能够像吸收水分的海绵那样轻而易举地收编这些溃卒们,进而将他们重新凝聚成坚硬如铁的整体,显著充实部队的战斗力。   更重要的是,通过分配调拨这些战士的过程,将会进一步加强雷远对部队的控制,让他能够真正的拥有一支可用的武力。在这个世道,还有什么比掌握实力更重要的事呢?   雷远沿着狭窄山道快步走去,与那些鱼贯前行的士卒相向而过。在雷远过去的生涯中,很少近距离地接近普通将士们,更不要说一一端详他们的相貌了。现在,当雷远从他们面前经过时,他看得清士卒们或年轻或衰老、却同样满面风霜的脸,看得清他们带着疲惫和麻木,却依然显得坚忍不拔的神情。有些士卒好奇地看看雷远,又把视线挪回去,继续前进。   听着他们的脚步声,雷远甚至觉得,士卒们手持刀枪、默然前进的姿态,具备某些特殊的力量,他们不像是活生生的人,倒更像是某种金属浇筑成的、能够托举起万钧重负的塑像。当然……这显然是雷远的臆想,这些人,只是遭受战争折磨的普通士卒而已,想要将他们组织成顽强善战的军队,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雷远向丁立喝道:“老丁,我们时间紧张。你别胡扯了,抓紧!”   丁立正在和队列中某个熟悉的将士开着玩笑,这时候便大声答应着,脚步咚咚地跑了过来。而在队伍另一头,贺松已经神色严肃地与自己的旧部站在了一起,开始宣布小将军雷脩战死、雷远接替指挥的消息。   这批士卒合计六百六十五人。其中百余人,原是贺松的属下。从六安城中撤离时,贺松本人带领骑兵紧随雷脩,让一名副手带领步卒先行撤离。结果这名副手在半道上坠崖,剩下的几名什长勉强维持着队伍,直到这时回到贺松的掌管。   其他的五百人左右里,有两百人是陈兰部下曲长陈夏所部。此前陈兰答应派遣两百名精锐与雷远等人前往支援,但因为陈兰的部曲分布较远,调集不易,只得待次日取齐后自行出发。为此,邓铜在军议上还嘲讽了陈兰几句。陈兰倒也是个要体面的,次日派遣自家的好手前来,并不耽搁。梅乾在往前线调集人马的时候,令陈夏跟随着一起到达。   再剩下的那些,有雷绪指派至雷脩所属的另一名曲长刘宇的部下,也有另外几家豪族的部曲。他们当中的中层军官大部分战死了,递补上来的头目水平良莠不齐,有的团队维持着一定的战斗力,有的团队根本杂乱无章。梅乾之所以尚未将他们收编,大概就是因为来援和统属都太复杂的关系。   不过,雷远的手段显然比梅乾更强硬。大敌当前的时候,他也根本没心思去顾忌任何人的想法。除了令贺松重整自己的部属以外,他毫不犹豫地彻底拆散了那些人,将他们分别配属到丁立、邓铜、郭竟和王延的部下。   这些将士们都是应雷绪的命令划归雷脩的,在六安城中就有在雷脩麾下作战的经历。现在雷脩既然战死,雷远以雷脩之弟的身份接替指挥,可以说理所应当。何况丁立、邓铜、郭竟、王延这几人,都是有经验的军人。他们立即就任命什长、伍长,自己也主动去认识新的部下们,与他们谈话聊天,互相介绍。   丁立和邓铜本身都是雷绪部下有名声的重要部下,很容易获得士卒们的认可。而郭竟和王延这几日里也初步构建了自身的班底,包括郑晋、王北等扈从中的佼佼者,也担任了军官。更重要的是,这几人的过去数日里曹军酣战的经历,足以慑服他人;再加上一些恩威并施的手段,编成部伍的进度就非常快了。   没过多久,山道中就响起了渐渐熟悉的士卒们彼此吹牛胡扯的声音,甚至还有人口无遮拦地说起了荤话。对这些底层的战士来说,在谁的手底下作战不都得出生入死?当兵吃粮而已,他们认同的只有身边的同伴和顶头上司,并没有什么强烈的归属感或者认同感。   当然,这样的大动作必然会引起很多人的不满。这种情绪主要来源于一些屯长、什长之类的小头目,他们在军中有一定地位,也习惯了效忠于某一名豪霸。他们窃窃私语着,嘀嘀咕咕地抱怨,但这些不满的情绪,很快就被惊骇所取代了。小将军战死,曹军凶猛追击的消息立刻就打消了他们想要做些小动作的念头。   只要不是白痴就该明白,当下形势恶劣超乎想象,所谓军法苛严,就是为此时而设。这种时候一切都为战事所需,谁敢生事的话,斩你首级又如何?瞪大眼睛看看,曹兵的首级正在被一个个斫砍下来,堆积在山道后方;里头便是多一个乱兵的脑袋,那也不显眼啊。   跟着援兵一起过来的,还有两驼子烤饼之类的干粮和饮水,雷远便将之完全分给士卒们,让大家先吃饱。为了增强士卒们的联系,他亲自带着粮食,将之一一发放到各个什伍,前后花了小半个时辰,竟似乎比打仗还累。   整编这些人以后,丁立、邓铜和贺松的下属兵力都有所恢复,而郭竟、王延二人也都充实了部下,俨然都是实力足备的曲长了。光看人数,较之雷脩从六安城退出时的直领兵力,反倒更强些。其中,丁立、邓铜、贺松各指挥一百五十人上下。贺松的老部下重新归队,雷远看得出,贺松很是高兴。郭竟也带着一百五十人,王延领着五十人作为雷远的亲卫。这二百人当中的重要职务,大半都由雷远原先的那批亲卫出任,可以说是被雷远紧紧抓牢的兵力。   另外,还有陈夏所领的两百名精锐战士。陈夏本人是陈兰的族亲,也是陈兰麾下出名善战的豪杰之士,丁立、邓铜等人与他彼此认识。   陈兰是江淮豪霸中地位仅次于雷绪的强人,雷远自然不能慢待他的亲族部下,于是客客气气地与之会谈。好在陈夏虽然生得凶恶,却好说话,他固然对于雷脩的战死十分惊骇,但既然丁立、贺松、邓铜这三名雷氏宗族中有力的军事指挥官都选择支持雷远,他便也认可雷远的指挥。   又过了一会儿,各个曲长陆续完成了手头的事务,回来复命。王延往老树下搬了几块石头,早到的,便坐在石头上等待。待到几名军官聚齐,邓铜当先问道:“小郎君,仗已经打胜了。你说接下去该怎么办?”   邓铜似乎在适才的厮杀中发泄了过于旺盛的怒火,这会儿显得明白了许多。他这人固然粗猛,毕竟不是真的蠢货;哪怕有些事想得慢点,到现在也该想清楚了。   对于在这个世道挣命的武人来说,做个手下没兵的光杆将军,那比死了还不如;手下有兵才有底气,才有命!这会儿既然各自都充实了部下,基本的安全有了保障,雷远从他们的眼神便可以看出,各人的心情好像安稳了许多,对自己的态度也渐渐恭敬了。   这样很好,接下去的问题,让我来一个个解决。 第四十九章 道理   接下去该怎么办?   这不该是个问题,雷远此前向雷脩提出退回台地、据险而守,雷脩也认可这个方案。但雷远知道,邓铜问的并不是这个。   在场的军官们中间,邓铜、丁立、贺松这三人,都曾无数次与雷脩共同出征作战,与雷脩关系密切。雷绪将部曲的指挥权交给长子,本来就有为他培植班底的意思,这些曲长们也早已明白自己将要效忠的对象。   但雷脩的死改变了这一切。失去长子的雷绪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没有人知道。会不会把他们三人视为导致宗族继承人战死的罪人?也没有人知道。他们自责、痛苦、忐忑、畏惧……直到雷远告诉他们,还有一条新的路。   为了这条新路,他们遵从雷远的意见,与曹军恶战一场,又配合着蒙蔽了梅乾,从他手中迫出了兵力充实自身。然后呢?每个人都在等待雷远给出下一步的方案,只不过邓铜这没耐性的第一个跳出来而已。   “接下去该怎么办吗?”雷远沉吟道:“虽然当面之敌已被消灭,但曹军很快就会调兵追来。我还是那个想法,须得退回台地去,据险而守。你们觉得如何?”   邓铜点了点头,又看看贺松,再看看丁立。   道理是没错,然则……是我嘴笨,还是小郎君有意拖延?你们俩倒是说说话啊!   贺松瞥了丁立一眼。   丁立轻咳一声:“小郎君说的不错,退回台地自然是必须的……只是……”   “各位,我们不在此地继续作战了吗?”刚从台地赶来的陈夏莫名其妙地看看眼色乱飞的场景,忍不住开口问道。   此前丁立派人到梅乾驻扎的台地,急报说曹军攻势猛烈、我军抵御艰难、亟需援兵云云。是以梅乾调集人手的时候,刚刚抵达台地的陈夏便主动请缨,他也鼓足了精神,决意与曹军厮杀到底。谁知来此以后,却发现局面与预料的完全不同。   若说恶劣吧,眼前追击来的曹兵刚刚被尽数歼灭,自雷远以下的将士们作战英勇、组织有序,看不出败兵常有的颓丧神色……自己这些人的支援似乎并不是必须的。可要说局势良好?威名震慑江淮的小将军雷脩已经战死了,眼前这些将士们个个疲惫、身上带创的十有七八;谈到雷脩的死,他们的沉痛惊惶之情更是发自肺腑……但他们为什么要瞒着身处台地的梅乾等人呢?眼前这几个人究竟在想什么?他们想要做什么?我又搞错了什么?陈夏感觉脑子已经完全糊涂了。   “老陈,这里的山道狭窄,兵力铺陈不开。真要是曹军发狠,非要以命换命,我们划不来的,所以,非得尽快退兵不可。”丁立向陈夏解释了一句。   “原来如此,好,好。”陈夏下意识地答了一句。他感觉自己问了多余的话,很显然,其他人关心的根本不是这个。   “既然各位都同意,那么待将士们稍作休息,我们就启程往台地去。”却听雷远缓缓地道:“但在此之前,有几句话我必须说清楚。”   众人纷纷道:“小郎君请说。”   “我信不过梅乾。”雷远叹了口气,环视众人:“我不是说梅乾对宗主有贰心,他是纵横江淮数十年的豪杰,我素来都尊重他,也相信他对宗主的忠诚。但这次,他受宗主的指派辅佐我的兄长,结果一路上都怯战、避战,让我兄长及其部下们在最危险的地方流血牺牲。从六安到这里沿途上百里的拼杀血战,他可有参与半分?他只会躲在后方收拢兵力!”   淮南群豪间的关系松散,只是诸多豪武家族的联盟罢了,并非上下统属;但公然指责一位声望与实力兼备的大首领,那也是极罕见的。偏偏雷远说的又不无道理。   “没错!”贺松咬牙道。他是在这场战役中自始至终紧随着雷脩的亲密部下,所见所闻,比其他人更有说服力:“梅乾在六安城中就胆怯畏惧,推说自己受伤不能厮杀,成日里躲在安全所在。后来我们撤离六安,小将军亲领骑队断后,经历了无数次苦战恶战,从来没见到梅乾相助半分!”   邓铜随即跳了起来:“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昨日我们经过台地时,请梅乾这厮调拨兵力相助,结果他说什么来着?他说……他说……”   “他说,他忙着在台地搭建防御设施,实在没有多余的力量。”丁立冷冷道。   一时间,在场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邓铜握紧双拳,怪眼圆睁。   贺松皱着眉头。   丁立垂首不语。   雷远关心地端详这三人的表情,并不言语。   郭竟和王延一左一右站在雷远身后,肃然扶刀而立。   陈夏的位置本就靠外侧些,于是他不露痕迹地起身,退后半步,仰头看着天空中一只孤鸿,慢悠悠地飞过去,飞过去。   片刻之后,雷远徐徐道:“各位都看得很明白,若非梅乾怯敌避战、敷衍塞责,我的兄长何至于战死?那么多的袍泽弟兄,又何至于战死?他受宗主所命,担任我兄长的副职,可他的所作所为,哪里有半点副职该有的样子?沙场上的胜负本是常事,但出现这样的局面,梅乾无论如何都难辞其咎!”   他原本踞坐在石块上,这时改成半蹲,略微伏下身子,也压低了声音:“我们要撤退到台地,是为了更好的与曹军继续作战。可是,到了那里以后,小将军的死讯就必定瞒不住人。小将军既然不在了,我们听谁的?听梅乾的吗?谁能保证他不会胡乱指挥、不给我们添乱呢?谁又能保证,他不会拿小将军的战死大做文章呢?最重要的是,这个有罪之人何来号令我们的资格呢?”   贺松情不自禁地离开坐着的石头。他也半蹲下来,向前凑近一步:“小郎君,你的意思是?”   “我们现在手头有八百来人,其中的骨干都是靠得住的自家兄弟。而梅乾能动用的人手应该与我们差不多,其中有半数是临时收编纠集的败卒……我想,与他相比,我们的力量至少不弱,甚至可以说足够了。凭藉这个力量,我们可以和梅乾讲讲道理。”   “讲道理?”   雷远加重语气:“是的,讲道理。过去几日里小将军战死、这么多的将士身亡,究竟是因为什么?这其中的是非功过,难道不应该论个清楚明白么?如果不把这道理讲清楚,如何能让将士们上下一心,全力抗敌?”   贺松看看雷远。   雷远郑重地向他点了点头。   他又看看丁立,看看邓铜。   “我听小郎君的。”贺松用手掌拍击地面,下定了决心。   “你们呢?”雷远又问。   丁立轻松地道:“我自然是听小郎君的。”   “讲道理好啊!”邓铜也狞笑道:“梅乾这厮……我饶不了他!”   这是何等凶恶的盘算!陈夏简直听不下去了,他又退了半步。   不是都说,雷绪的次子是个远离行伍的文质书生吗?还有人说他性格温和宽厚,甚至有点软弱……眼前这人,哪里有半点温和宽厚了?分明是个心机深沉的厉害人物!陈夏总算明白了,眼前这局面,显然是雷远要与梅乾争夺权利,甚至不惜发动火并。而眼下这几人谋划的事情,很可能就会变成淮南群豪中两家大族的对抗,我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小小曲长,为什么会参与到里面?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陈夏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忽然间衣物就被汗水浸透了。他情不自禁地往后退,同时疯狂地动脑,想要找到一个让自己脱身的办法。可是,却始终没有办法。   他往后撤步的动作反而引起了雷远的注意。   雷远向他挥了挥手:“陈曲长,请到这里来,我正有事要问你。”   陈夏的身躯猛然僵硬,随后才顶着郭竟仿佛要暴起杀人的眼光,慢慢坐回原处。他心中叫苦连连:看这架势,怕是要逼迫我参与其中啊。   陈夏本是东平国章县人,自幼勇健善斗,在乡里为轻侠。黄巾乱起时他应募从军,曾转战冀州各地,归来却发现家乡毁于战火,族人大都星散。他和仅剩的十几个族人相约往江东避难,不料半路上族人染时疫滞留庐江,才被陈兰厚遇招揽,以族亲相待。然而哪怕数年过去了,陈夏在内心深处并不把自己当作江淮豪右的一份子,他所想的,只是对陈兰有所回报,然后就能找个机会去江东,过几年安生日子。   对陈夏来说,战场厮杀是他早已习惯了的,不过是凭刀枪说话。可是上层的利害倾轧,那就太复杂了。陈夏昔年从军时不是没见过,自家人陷害自家人,比斗敌人还狠!   倒不是对雷远有什么不满。雷远对他算得尊重。但想到接下去会发生的事,陈夏仿佛就见到无数同僚互相厮杀,血流遍地。这场景让他心惊肉跳,恨不得立即就逃离这个地方。可部属们都在远处,自己孤身一人在此,只怕逃不了几步,就被七手八脚地抓回来,唉,何必自取其辱呢?   雷远又在挥手:“陈曲长!老陈!”   陈夏紧走几步,干笑道:“小郎君,找我何事?”   雷远客客气气地起身,拉着陈夏的胳膊,让他站到众人中央:“到了台地以后,我们还是要与曹军作战的,所以现在须得早做点准备,对不对?来时,我看到梅校尉在台地修筑了一些防御设施,那好得很。只可惜当时忙于赶路,知道个笼统,却未曾细看。陈曲长能否为我们说说,这些防御设施的细致情况?”   陈夏的汗水已经像瀑布般流淌下来,他觉得头晕目眩,勉强挤出个笑容:“这个……这个……”   就在他惶惑不安的时候,樊宏从山道后面疾奔而至:“小郎君!曹军!第二批曹军距此不远了!很多都是着甲的精锐!”   “倒是很快啊。”雷远感叹了一声。他看看四周,只见军官们俱都惊动。 第五十章 迫停   这一段山道沿着连绵岩壁展开,仿佛极蜿蜒的弧线,山道两端隔着深谷相望,直线距离并不很远。樊宏通报曹军到达的消息不久,雷远等人就看到了对面谷口处的曹军。道路边掉光树叶的林地树杈稀疏,遮挡不住曹军密密麻麻的黑色身影,他们越来越近了。   这支部队与此前狂奔而来的轻兵不同,他们中的大部分都身着铁甲,头戴兜鍪,手中持长刀大戟。虽然身披重甲,可他们行动矫健,在山道间自如前行,哪怕隔着山谷,都能感觉到他们气势慑人如将要扑食的成群猛兽。   要知道士卒在作战的时候,光是随身携带的兵器、食物、饮水这几项,通常都要十来斤,这还不算皮甲等物。若是全身重甲的甲士,甲胄和兜鍪加起来,三四十斤都是常事。全部穿上以后,合计四五十斤的重量,寻常人别说跑了,走动都很不容易。   通常来说,只有大将直属的极少数精锐,才能够在远远超过常人的食物供给和长期艰苦训练的作用下,形成全员着重甲的充沛体力。这样的精锐无不是大将赖以建功立业甚至保命的底牌。譬如张辽昔日在飞将麾下时的同僚高顺,就以七百人的陷阵营威震天下,“所攻击无不破者”。   眼前这些曹军甲士能全副武装地翻山越岭,在蜿蜒山道中迅猛追击,毫无疑问,他们是曹军的精锐,是张辽麾下用来打硬仗的强兵。   这样的场景,使得山谷对面刚刚整编完毕的将士们感到了惊恐。毕竟他们只是江淮豪霸们临时组织起的部队,本来就不能时刻做到严整肃然,更不消说大规模整编也带来不安。随着进入到视野的曹军渐多,将士们的队列肉眼可见的躁动起来。在恐慌的人群甚至包括了很多新被提拔的什长和伍长。刚才的战斗中,雷远正是依靠他们的勇猛拼杀才取得胜利。可是当曹军真正的精锐来临,几乎每个人都想到了小将军的死,想到了随后的那场溃逃。   邓铜、贺松等,都是经验丰富的军人。他们很清楚,这样的躁动,几乎便是军队全面失控的前兆。而曹军如果趁机杀来,那就是一场惨不忍睹的大溃败。在他们数十年的军旅生涯中,都经历过这样的场景:敌军猛攻,己方的前队迅速瓦解,后队一哄溃逃。军官们想要阻止士卒溃退,却连他们自己也被崩溃的人流推拥着向后奔跑。溃退一发不可收拾,越不能组织起抵抗,越是死伤惨重;越死伤惨重,越是夺路逃命……最终势如山崩、互相践踏、一片惨叫、丢盔弃甲。   想到这一幕,自邓铜、贺松以下诸人无不惊骇。   但雷远却很镇定。   曹军的主力比预想中来的更快些。当你面对着曹营首屈一指的名将时,本就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对手的迟钝上。但这里毕竟是深山,无论敌人再凶猛、再勇敢,其用兵终究要受限于对地理条件的判断。越是名将,越是如此。在这样的环境中,即便勇猛如张辽,在发现前部轻兵被歼灭之后,也会犹豫,也会谨慎。而这种犹豫和谨慎,就是雷远下一个举措的基础。   通过之前的战斗和部队整编,雷远已经在这场大溃败中纠合起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但是山道前后皆敌的状态并没有改变,无论对张辽还是对梅乾,都还有很多事要一件件做。   雷远深深吸口气,深深吐气。   待要说话,只听贺松大声道:“小郎君,你立即走。只要动作够快,我们可以在曹军之前退到擂鼓尖台地!”   不,这样狼狈的退回去是不行的。那只会让所有人成为梅乾的盘中餐、垫脚石。   雷远瞥了贺松一眼:“不必着急,先整顿队伍。”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戎服上的灰尘,沿着山道,向队列后方悠然走去。   郭竟和王延立即紧随着他。   其他几名曲长莫明所以地互相看看,俱都茫然。   贺松猛地跺了跺脚,也跟了上去。其他人连忙追着。   雷远身着浅灰色的戎服,腕、肘等处用细绳收紧,外罩简单的皮甲,因为年纪尚轻,身材略有些单薄;他的面上虽然满是尘灰污渍,却掩不住清举容貌,肤色也显得白皙,与饱经风霜的武人大不相同。这样的形象,不像是一军的总帅,倒像是在山间行猎的贵胄风雅子弟。   这个时候,他单手扶着腰间挎着的长刀,不疾不徐地沿着山道往后,踏着沿途尚未收拾的尸体,踏着因浸润鲜血而湿滑的地面,从一个个将士的身前走过。   雷脩的老部下们,很多人都认识雷远,知道这个年轻人就是小将军喜爱的弟弟。有些人立刻想起,不久前阻击张喜的胜利,几乎完全出于他的谋划。据说,小将军死后,雷远就是新的首领。看看邓铜、丁立那几个曲长都很服膺的样子,这显然是个挺好的选择。   淮南群豪进入灊山后派出支援的精锐甲士们,也都认识雷远。在他们眼中,雷远是个精明强干的同伴,且已在军议上被推为负责救援的首领。那么,既然首领已经在这里,大伙儿安心等待命令就行了。   还有些败兵们不认识他。不过,难道没看见曲长们都老老实实地跟在这年轻人后面吗,显然这是个大人物。看,他还冲我们笑了笑,好像很和善,而且还很有把握的样子嘛。   雷远心平气和地从将士们的身前经过,有时候和熟人打个招呼,有时候给明显紧张的士卒开个玩笑,让他们放松些。他的话有点多,几乎称得上啰嗦。甚至有个士卒已经害怕到手脚发软了,雷远也不发怒,只是捏着肩膀,强迫这士卒站直站正,然后继续往山道后头走去。他的体格虽然瘦,手劲却很大,捏得那士卒肩膀生疼。   更多时候,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每一个人,他的神情中并无威严,甚至可说太过轻松自在了。可在这时候,这样的神态却偏偏就能让人放心。   在这个没有政工体系的年代,一支部队的状态可以说完全系于主将一身。主将的坚定或动摇、勇敢或怯弱,都会直接影响每一个士卒,再由士卒间的交流和共鸣十倍百倍的放大。于是随着他一路走过,原本躁动不安的队伍慢慢安静下来,队列也渐渐恢复整齐。到了队伍的后半段,许多将士们甚至主动地肃立,向着这位年轻的、被许多人寄予期待的首领行注目礼。   没过多久,雷远就走到了队伍的末尾。   从这个位置往西北方向去,山道经过连续两个陡折、一处下坡,然后走向掉了个头,再经过两里地就连接到山谷对面曹军所驻足的道路。如果是在平野之上,这个距离几乎已经可以视作同一片战场,阻止曹军立刻攻来的,几乎只是地形的复杂变化而已。隔开两支军队的深谷,也在这里到了尽处,如果站在山道边缘向下看,可以看到谷地的边缘有片野桂花树,稀稀拉拉地沿着陡坡向上方生长。也许是山中地气温暖的缘故,野桂花竟然在这时开了,金黄色或白色的花簇大团大团地蓬勃绽放,与深秋的阳光呼应,令人如入画中。   雷远眸光微沉,赞叹地注视着这片挥洒着生命力的美景,一时仿佛忘记了身在杀戮战场。而当他抬眼的时候,发现了隔着野桂花林的山谷对面,身披黑色鱼鳞铁甲,头戴黑色兽面兜鍪的中年武士正在大队甲士的簇拥下昂然而立,冷冷地凝视着他。在那中年武士的兜鍪上,一根红色的羽毛格外醒目。   那是张辽!   “哈哈……”雷远轻声笑了起来,挥了挥手。   “小郎君!”随侍身边的众人无不惊骇。   你在做什么?那可是张辽!那是就连勇武绝伦的小将军都无法抵敌的、可畏可怖的敌将!   “别慌,别慌!我说过,我们要赢一场,要让张辽感觉到痛。这场胜利会迫使敌将做出权衡。我们表现出的力量越强,就越会迫使他犹疑不定。你们看,曹军已经止步了。”雷远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都不要慌,打起精神,给我站稳了!”   这时候只要稍微露出怯意,曹军就会追杀而来吧。除了装腔作势地站着,貌似也没有其他的应对办法了。于是,所有人就矗立在雷远身后,一动不动。这群“贼寇”、这群来自天南海北的丧家之犬和各种战争中的失败者,就这样与对面那威严的大将对峙起来……许多年后,这一刻或许将会他们人生中最值得夸耀的经历吧。   “然后呢?”过了一会儿,邓铜忍不住问道:“这样子有点蠢。张辽可能会张弓搭箭,把我们一个个都射死。”   “不会。张辽是智勇双全的战将,不是一勇之夫……他知道什么事值得去做,什么事不值得去做。”雷远继续站立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确定自己的判断,转身道:“走吧!他们暂时不会追来的!”   一行人紧跟着雷远,沿着来时的山道折返。   郭竟落在队伍末端,面对着张辽的方向慢慢退后,直到他觉得安全的区域。   一行人就这么走了一遭,对面山道上的大队曹军虎视眈眈,却并无行动。这支曾经历无数厮杀血战、从来有进无退的曹军精锐,出现在众人视野后,很快就停止了前进。   这是为什么?   邓铜已经完全掩饰不住自己震骇的表情,他瞠目结舌地问道:“这怎么可能?这这……小郎君,你难道有什么神仙之术吗?”   邓铜这厮,哪怕想要表达忠诚的时候,说的话也是那么粗糙。雷远摇了摇头,不打算向邓铜作任何解释,有时候,保持一些神秘感,更有助于使这些桀骜的军人产生敬畏。   他略微加快些脚步:“张辽不知道我们的底细,我们自己还不知道吗?诸位,传令让所有将士们行动起来!我们立即往台地方向撤离,争取来的时间可不能被白费……接着怎么办,我们在路上安排!”   “是!是!”军官们纷纷答应。   雷远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十分客气地拉着陈夏的胳臂,让他走在自己身边:“老陈……刚才本要请教梅校尉在台地的布置,你可别忘了。就趁这会儿,给大家好好说说罢!”   陈夏想要挣开雷远,可是山道前后都是雷远的部下,他们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客气样子,走动的姿态却分明随时将要暴起。刚才我们干了什么?接着又要干什么?陈夏感觉自己完全茫然了。他的手脚冰冷,瀑布似的汗水又一次从额头上淌下来。 第五十一章 目标   当雷远等人沿着山道往后退走的时候,张辽双手抱肩不动,就站在原地凝视着。深秋时节,岩壁上的藤树大都枯死,露出灰色的嶙峋山岩。张辽可以清晰地看见山岩间穿行的道路,也看见了在道路上有条不紊地整理着队列、显然将要继续后撤的贼寇们。   他甚至还可以看见那些曹军轻兵的尸体,它们散落在山道上和陡坡悬崖间,有些血肉模糊,有些身首异处。毕竟隔着山谷,张辽看不清他们的面庞,但他记得其中许多人的相貌。这些将士都曾是活生生的人,张辽知道他们的籍贯、知道他们家里有几口人、知道有人准备打赢这一场就回乡娶亲;可这些人受张辽所命追踪贼寇,须臾之间再会时,却已变成了遍地横尸。这样的损失是张辽难以承受的,使他感觉到强烈的怒意和警惕。   他还看到了贼寇的尸体,数量也不少。很显然,轻兵们在这里与贼寇有过一场恶战。贼寇们依然保有着强大的反击能力。   此前双方在山口恶战不休,山道被忽然倒伏的巨木阻挡,几乎令张辽本人吃了大亏。张辽立即令人砍伐树木开道,做好了不惜代价强行突进的准备,谁知后来发现,阻击的贼兵忽然之间就退走了。原本几番攻打不下的山道,变得如退潮后的沙滩那样干干净净,这情形让张辽和朱盖都一时愕然。   好在贼寇们跑得太快,有几名行动不便的伤者被他们抛弃了。张辽立刻将之提来询问,一问才知:最近几日在前线与自己搏战的贼首雷脩,已经死了。   这雷脩乃是淮南豪霸首领雷绪之子,久历战阵,素以雄武著称,是此次淮南豪霸联军与曹军对抗的实际指挥者。说来也是可笑,这个强悍贼首居然不是死于战场上刀枪并举的厮杀,而是倒在一支流矢之下。张辽下令弓箭手仰射上方山道的时候,本打算以此掩护己方砍伐倒树的士卒,却不曾想获得了如此重大的战果。   在二十余年的戎马生涯里,张辽见过许多如雷脩这样颇具才能和威望的敌手。他们本该追随明主建功立业,无奈却走错了路,最后身死族灭,埋入这乱世中无人知晓的累累尸骨之中。而后,正因为他们的才能和威望,所以他们的死必然引起本方的崩溃。张辽每每会为他们毫无价值的死亡而感慨,随即用猛烈的作战,将他们生前所维护的东西彻底粉碎。   可眼下的情形却让张辽难以索解。虽然失去了善战的首领,但这支贼寇并没有真正溃散。或者说,他们在溃退了一段距离以后,很快就重整旗鼓了,甚至还以一场漂亮的伏击,歼灭了追踪而来的曹军轻兵。   贼寇的兵力也得到了补充,张辽在山谷的对面看得清楚,仅仅是在视线所及的山道上,就有千人左右。那应该是贼寇的本队中调来的兵力,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适才与自己隔着山谷对视的那几个人,就是贼寇的新首领了,却不知是何等人物?他们居然就这么坦然地与自己对峙着,竟然没有什么动摇的姿态,自从曹公芟夷群雄,渐渐奠定北方霸主的权威以后,张辽已经很少看到如此胆大的毛贼了。   现在他们又开始撤退了,大摇大摆、一点都不着急……这是有恃无恐?还是某种诱敌的动作?   身边年轻的军校杨肃跃跃欲试地道:“将军,让我去吧。只要两百人,保准杀穿他们的队伍!”   张辽既然亲自率军深入天柱山中,作为副将的朱盖就停留在山口处,负责建立大营,并转运兵力和粮秣物资。这时候紧随在张辽身边的,是他本部的得力军校杨肃。   杨肃字世明,兖州东郡人,是张辽军中特别好斗的几名军官之一。他是飞将吕布在兖州征募的勇士,原本是侯成的部下,后来归属张辽。此人不仅精通马上驰射,也擅长使用矛戟。曹公在黎阳与袁谭、袁尚的大军会战时,杨肃紧随主将张辽反复突阵,一日内斩获甲士首级二十七枚,并协助乐进击杀了袁军大将严敬,由此声名鹊起。   张辽看着年轻的杨肃,就像看到年轻时剽悍勇猛、无所畏惧的自己。他对杨肃的勇武很有信心,也坚信眼前这帮贼寇再怎么竭力抵抗,终究不可能与自己麾下的精锐之士匹敌。然而,作为独当一面的全军主帅,张辽所考虑的要比杨肃周全很多。   他笑了笑,问道:“世明,以你看来,贼寇是如何做到歼灭我们前队轻兵的?”   因为贼寇们人数更多也更凶悍?杨肃几乎脱口而出,但他立刻就明白张辽不需要这种愚蠢回答。   “嗯,依我看……”杨肃凝思苦想。他也是久经沙场的战士了,纵使急躁了点,但不缺乏基本的判断力:“贼寇们提早在那处山道设伏,然后当我们的轻兵赶到,他们就以逸待劳?”   “世明,你想的和我一样。”张辽鼓励了他一句。在这段绵延二十余里别无分岔的山道上,贼寇们能够采取的策略本也有限。哪怕杨肃的猜测很粗略,以张辽的丰富经验,也足可以将之补全。他一边推算,一边说道:“贼寇的支援兵力,应该早就在那处山道设伏了。今日上午的战斗中,他们宁肯坐视雷脩战死,也不出动,这使我们误判了贼寇们的兵力,派遣少量轻兵穷追。而贼寇所处的位置,显然是轻兵们一路狂奔所能达到的极限……于是在那里,他们轻而易举地给了我们一个重击。很显然,雷脩战死以后,贼寇们更加难以对付了。”   “既如此,我们更应该猛冲猛打,一口气将之消灭,绝不能给他们喘息的机会!”杨肃暴躁地道。   张辽摇了摇头:“从贼寇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往后四五里,便是擂鼓尖隘口,隘口后方有一个可以屯驻兵力的台地。我问过贼寇的伤俘们,那里现由另一名有力的贼首梅乾驻守,大约有一千多人。你看,现在这些贼寇们正在向隘口撤退,而我们和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抬起手臂,沿着前方的蜿蜒山道划了一个长长的弧线:“应该还有三里,或者四里。”   杨肃茫然想了想,似乎毫无头绪,只得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的意思是?”   张辽叹了口气:“如果我们现在发起追击,那么可以预料的是,当我们狂奔过七八里的山路到达隘口的时候,面对的将会是两千,或者三千的贼寇。而且他们不仅以逸待劳,还背靠着台地,可以从容调动兵力。这样的话,我们面临的局面,便和中伏的前队轻兵们并无不同。”   归根到底,张辽所部乃是客军,即便临时招募了向导,可在作战时对地理环境的运用,怎么也赶不上这些生活在此多年的贼寇们。贼兵们自然而然就能作出最有利的选择,而张辽只能在事后,才能凭借经验一点点地推算出敌人的用意。   想到这里,他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恼怒,猛地挥掌拍打在身边的岩壁上:“这可算得够精细啊!雷脩虽死,这帮贼寇却有了一个精于计算、而且冷酷无情的新首领!”   “将军,那怎么办?”杨肃问道。   张辽沉吟不语。在他内心深处,强烈的战斗意愿仍然像年轻时那样沸腾着,时时刻刻都在催促他奋不顾身地冲杀向前。但他压抑住这种渴望,他告诉自己,在这时候,曹公需要的是安然平稳的胜利,因而身为主将的自己,或许应当更加稳健些、周密些?   毫无疑问,雷远对张辽的评价是正确的。这位荡寇将军的的确确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名将。但正因为他是名将,便难免想得较多,也习惯了将种种不合常理的情形加以串联解释。然而,当张辽分析局势的时候,他所见的并非完整的真实,而是雷远刻意展示给他的真实。于是,在此基础上的推算看似一桩一桩若合符节,实则堕入了雷远算中。   而如果雷远听到了张辽对他的评价,应该会感到受宠若惊吧。   雷脩战死以后,雷远就毫不耽搁地开始了他的谋划。那并非什么常人难以想象的奇谋妙计,只是切实分析每个人的立场和目标,随后以各种方式加以诱导,使之向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慢慢倾斜。比如将士们设下埋伏的位置,这便是雷远反复推算的成果,张辽是经验丰富的宿将,雷远相信他一定能看出这个位置意味着什么。   如果雷远能将每个人都纳入筹算的话,那任何困难对他来说都不存在。可惜对于张辽,雷远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将这位曹营名将追击的脚步稍稍放缓,已经是足以令人赞叹的胜利。   在暂时排除张辽的干扰以后,雷远就可以把精力投注在下一个目标。这个目标现在正位于雷远身后五里的擂鼓尖台地,领兵千人自守。   在张辽看来,梅乾是贼寇们的首领之一,是令他深感忌惮的、眼前敌军的有力后援;但张辽显然高估了地方土豪们的向心力。在小将军雷脩战死以后,依靠雷绪、雷脩父子两代威望而凝聚的淮南豪霸联盟随时将要四分五裂,构成这个庞然大物的每一块基石都会坍塌。甚至就连贺松、邓铜这些本无自主地位的曲长们,都一度流露出了动摇的姿态……何况梅乾这个从来就私心自用之人呢?   在雷远看来,梅乾绝非可以依靠的人,而是必欲取之的目标、是通往未来的垫脚石。 第五十二章 隘口   梅成离开雷远等人的队伍以后,与几名扈从一起,折返回擂鼓尖隘口去。   通往隘口的这一程山道,并不像前面的山道那样沿着几面陡峭的悬崖起伏蜿蜒,而是猛烈抬高,就在他眼前呈一个个之字形转折上升。往上看去,台地所依附的那面山峰将阳光都遮挡住了,黑沉沉的,仿佛要倒塌下来;往下看,只见深谷被几面的陡崖围拢,就像一口不见底的井。   天柱山二十余里险径之中最为难走的一处,就是台地前方的所谓擂鼓尖隘口。那是一段几乎垂直往上延伸丈许的道路,简直不像是路,倒像条石梯。石梯只有三尺多宽,旁边就是悬崖。   这时候山中的雾气已经完全散去,梅成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悬崖下方间隔数丈高度,有一条更狭小的山道穿过;再往下间隔数丈,还有一条。此前曹军有几支斥候骑兵就是通过这两条山道追及前方流民队伍,据说还造成了一定的损失。梅成想了想,打算向叔父进言,多派些人在这里盯着。曹军骑兵返程的时候,或者放箭、或者扔石头,怎么也能留下几条性命。   听说雷家的小郎君雷远,就在几日前的军议上提出以精兵扼守此处,这想法倒是和自家叔父暗合。雷续之素日里只知道游山玩水,想不到关键时刻颇有几分见识。   再往下看,就是谷底了,那里散落着许许多多的零碎,有些像是破碎朽烂的车身、有些像是粮食物资、还有一些是四分五裂的白骨。那些便是历年来在这里遇险坠崖的行旅。四天前,由江淮豪霸们阻止的撤离队伍陆续经过此地时,又给崖底增加了新的堆积物。   甚至还有昨天的损失……梅成稍微挪动视线,就看到几处新增的惨剧现场。昨天晚上,雷脩退守山道前遣人将马匹送回,结果梅乾派出的接应人员不慎,居然在此地堕亡了两匹矫健战马。雷脩本人骑乘的青骢马也在其中,现在已经变成一滩血肉模糊了。据说那匹马是雷脩前些日子阻击曹军时的缴获,很受他的喜爱。这位性格强悍的小将军如果知道了这个消息,恐怕不闹上一场不会罢休。   大概是往正下方注视的时间太久了,梅成感觉到头晕目眩。他猛地挺直了身体,向后退到山道的内侧。   “走吧走吧!”他吆喝了一声,开始攀登石梯。   小心翼翼地越过石梯,梅成觉得自己双膝有些酸软。将要到达台地时,上方有人探了手掌下来。   “多谢!”梅成握紧那手掌,猛发力跃上平地。   见到搀扶之人时,梅成顾不得喘息,连忙深深地俯首下去:“叔父!”   伸手来扶的,正是梅乾本人。   外人通常以为,梅氏是足与雷氏相提并论的庐江本地豪霸家族,其实非也。梅姓出于汝南,虽然号称源流上朔可至商汤时的梅伯,但其实算不上大族。梅乾之父曾担任县里的主记室,因得罪了上官而遭诛杀,梅乾也畏罪与乡人食客十数人逃窜入山。此后数十年里,梅乾在江淮之间有时为官,有时为匪,依违于各大势力之间,同时慢慢地招揽势力,这才慢慢跻身强宗豪族之列。   如梅成这样的部属,说是梅乾的本家侄儿,其实是梅乾这些年来收养的孤儿、乞儿,一律改姓为梅,以壮声势。这样出身的年轻人大约有数十个,梅成是其中最得梅乾信任、地位最高的,因为待人接物都很妥当,近年来常常代表梅乾奔走联络各方。   台地上的风非常大,呜呜地掠过山崖,吹得两人的衣物猎猎飘动,话声都听不清楚。   梅乾领着梅成,来到一处新建的箭楼里。   此前梅乾对雷远等人说,自己忙于修建防御设施,没有多余的力量支援雷脩,这是真的。过去数日里,他组织人手在前后两处台地修筑了栅栏、箭楼、堡垒等诸多设施,这箭楼只是其中之一。   两人落座,梅乾问道:“雷脩那边,情况如何?”   “一路且战且退,损失不小。我到前方的时候,亲眼见到他们刚击退一次曹军追击,场景甚是可怖。小将军或许尚有余力,将士们都已疲惫了。我看,若叔父不遣人援助,他们今晚就得退回这里来。就算得了援助,只怕……只怕也坚持不了很久,一日,或者两日,至多了。”梅成答道。   “数日来的厮杀如此惨烈,雷家猘儿居然还尚有余力?”梅乾摇头叹气。   雷脩的勇猛强悍,淮南群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自从身为袁术麾下大将的雷薄故去后,雷脩便是雷氏宗族赖以慑服四方的利刃。梅乾本以为,这柄利刃在对抗曹公的时候或将遭受挫折,却不知这位小将军竟然强悍到了如此地步。   想了想,他又问:“你亲眼看见雷脩作战的?”   梅成连忙答道:“山道斗折蛇行,视野受限,实不曾亲眼看见。只听到杀声震天,还有死伤将士络绎转运回来。听雷续之说,小将军今日早晨与张辽对战,吃了点亏,因此恼怒异常,在前方鏖战不退。贺松、邓铜等人连番劝说无用,反而遭了责骂。”   梅乾深知雷脩性格刚猛,这确是他的行事风格。梅乾微微颔首,很快把注意力转向另一方面:“雷续之?是雷远么?”   “正是雷远。”身为大首领梅乾的亲信部下,梅成本没有将雷远放在眼里,毕竟那不过是个不受雷绪重视的小孩子罢了。但去了前方山道一趟以后,梅成感觉到邓铜、丁立等有力的曲长对雷远颇为尊重,又听说雷脩将各种事务都托付给雷远,于是他的言语之中,也不禁客气了几分:“因为小将军在前方鏖战,后方大小事务,现在都交给了雷续之。依我看,他颇得众人拥戴,另外,行事也很客气妥当。”   他向自己的扈从招手示意,让他们将几个装着曹军军官首级的布袋举起来:“叔父请看,雷续之还特意让贺松砍了几个曹军军官的首级给我。他说,这些算我亲身厮杀的斩获,带回来见了叔父,也有脸面。”   梅乾哈哈大笑:“雷远这小娃娃倒也有趣,既然他是好意,这几个脑袋就算你的战功罢。”   梅成惊喜地行礼:“谢过叔父。”   梅乾不再理会梅成,往台地后方的营寨去。当他转过身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很快就消失无踪。甚至可以说,他的整张脸都垮了下来,每一处表情,都被沮丧和失落撑满了。   梅乾并不是那种擅于征战厮杀的贼寇首领,能够在群豪中占据仅次于雷绪和陈兰的高位,依靠的是他资历和人脉。多年以前,他甚至还是江淮豪霸主要的计划制定者,是事实上的智囊。包括雷绪、陈兰在内的首领们,一度对他言听计从……直到建安五年。   建安五年时,江淮豪霸们在梅乾的建言之下,降伏于扬州刺史刘馥。   当时,曹公新收降青徐两地的地方豪霸和贼寇首领臧霸、吴敦、尹礼、孙观、孙康等人,对之极尽礼遇优容,不仅亲自接见彼辈,还以臧霸为琅琊相、吴敦为利城太守、尹礼为东莞太守、孙观为北海太守、孙康为城阳太守。这几乎是割青徐二州、委之于臧霸等人了。而臧霸本人更在不久后升任徐州刺史、威虏将军、都亭侯,得曹公恩宠之深之厚,无以复加。在梅乾看来,江淮豪霸们的实力,绝不比青徐豪霸逊色,而曹公稳定扬州的急切程度,又超过对青徐二州,再加上扬州刺史刘馥单马造合肥,手下连一百个兵卒都拿不出来……这时候己方领数万百姓部曲来投,难道刘馥乃至曹公,不应该扫榻相迎、高官厚禄以待么?   谁也没有料到,梅乾的期盼最终完全落空。或许因为扬州直面东吴的势力,而合肥左近更是扼守濡须水、施水、肥水北上航线的要冲;要在这周边保留如青徐豪霸那样的半独立势力,从来就不是曹公的选择。刘馥在扬州任上的数年间,修建城池、维护水利以及大规模屯田,莫不征调豪霸们的力量,却鲜少给予回报。甚至连州府中的官吏,也多以另外召集的士子担任,刻意避开江淮豪霸们的举荐。   因此,对刘馥的降服,是豪霸们极不满意的决定。可他们面对治政手段超群的刘馥毫无还手之力,更没有胆量与威震中原的曹公对抗,于是只能把怨气发泄给提出建议的人。梅乾因此饱受攻击,从此失去了在群体中的主导地位。   好在局面终究出现了转机。建安十三年,曹公的大军在赤壁被吴侯和刘豫州的联军击败,军事力量受到重创;而扬州刺史刘馥于同年病亡。年底的时候,吴侯趁机以大军威逼合肥。于是梅乾再度出面。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四处奔走,说服了各家豪霸在庐江起兵呼应吴侯,并竭力切断驻扎在南阳的曹军主力与合肥的联系。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此举不仅将是江淮豪霸们翻身的开始,更会是梅乾本人飞黄腾达的开始。   可结果呢?   结果就是现在这样,江淮豪霸们又一次失败。这次的失败比上次更加惨痛,以至于所有人都被曹军追赶着,成了丧家之犬。   对素以擅长谋划的梅乾来说,第一次的选择错误,可以说是运气;第二次,就很难解释了。   梅乾深深地叹气。   他对自己说,不能再失败了。 第五十三章 梅乾   叹气的动作可能扯动了梅乾在六安守城作战时产生的伤口,剧痛使他佝偻下身体,踉跄了几步。身边的护卫们慌忙要奔来搀扶。   梅乾用双手支撑膝盖,向护卫们摆了摆手,让他们不必过来照顾。他深信,身为一名首领,不该把虚弱、忧虑或畏惧之类的负面状态表现在将士们的面前。   他慢慢挺直腰杆,让自己站得笔直。这个动作使得颈部暴露在山中凛冽的寒风中,那风呼啸着刮过干燥松弛的皮肤,就像刀割一样生疼。自从上了年纪,梅乾已经习惯了舒适安逸的生活,好几年没有遇到这么辛苦的日子了。往年这时候,他已经把自己裹得暖和,靠在火炉边打瞌睡,身边还有几个会疼人的小娘子陪着,偶尔暖杯热酒来饮。可现在,他只能穿着一身戎服,在戒备森严的山野间往来巡视。   毕竟这次失败太惨重了,所有人都在狼狈万分地挣扎亡命,梅乾也难辞辛苦。   梅乾非常明白,江淮豪霸的这次投机失败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因为各家豪霸家族之间只是联盟关系,没有实际统属,所以雷绪在灊山大营军议时,对梅乾并无指责。但他随即任命自家长子雷脩为断后部队的主将,而以梅乾为副,这就将他的态度表达得至为明显。   这个任命,既是以梅乾宗族首领的身份来抬高雷脩,也是以雷脩作为雷绪之子的身份来压低梅乾。更重要的是,原本举凡机密无不参予的梅乾,就此被赶出了江淮豪霸的核心圈子。今后相当长的时间里,他只会是个在前线作战的军事指挥官,作用与贺松、丁立等曲长一般无二。这样的任命,不仅是惩罚,对自恃资历声望的梅乾来说,几乎也称得上是羞辱。   只是,这种手段与雷绪素日里的行事风格大不相同,恐怕不是出于雷绪本人,而来自于他的幕僚辛彬。说起来,随着雷绪的身体渐渐衰弱,辛彬的地位愈来愈高,眼看着都要凌驾于几位宗族首领之上了。   想到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梅乾不满地摇了摇头。   好在,这样的日子很快就可以结束。虽然被赶出中枢,但梅乾有足够的人脉来保证自己耳聪目明,据某个老朋友通报,江淮豪霸们派出的使节已经成功接触了吴侯,吴侯会立即派遣使者来接洽,同时再调动军队接应。待到豪霸们归属吴侯麾下之时,原本的联盟自然瓦解,各家豪族自凭本事在吴侯手下发展,梅乾可不觉得自己会输给旁人。   梅乾听人说起过,在吴侯那边,士卒部曲都由家族世袭,身为武将者能直接领县,自征赋税,如果驻军的地点合适,还可以讨伐山越充实自身的力量。如此看来,吴侯真是个宽厚之主。既如此,梅乾格外希望自己能够尽量多的收揽实力,这样的话,在向吴侯请求授官的时候,也好多些份量。   所以他从六安城撤离以后,并无意与曹军积极作战,而是竭力稳住阵脚,一路后退……这得感谢雷绪,若非雷绪把自己派来,哪来那么好的条件行事?现在他在台地聚拢的部下超过一千人,这些人虽然都是败兵,但本是各家豪族凑出的精锐,无不久经沙场,只消稍稍加以编练,就是一支善战的军队,再加上他保留在本队的五百人,这是他从来没有拥有过的强大实力。   更重要的是,实现这一目标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因为有雷脩那个好战的勇夫在前头顶着呢。按照梅成的判断,雷脩还能坚持一天或两天。这个时间足够梅乾彻彻底底把部队整合,然后,当雷脩终于坚持不住溃败回来的时候,梅乾将会拯救彼等,并且凭借着早就据守要隘的先见之明,赢得更多人的支持。   再往后,就可以昂首重回淮南群豪们的核心圈子,先在天柱山中尽快重开军议;再说动与自己交好的宗族首领们,大举攻讦雷脩作战不利、损兵折将,从而一举恢复、甚至提升自己的地位和影响力。   当然,最终要和曹军斗上一场的,梅乾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为此,尽快加固防御措施是当务之急。梅乾转身过去,扫视着横贯在狭窄山道和台地之间的三道木栅,考虑是否来得及搬运土石,把木栅后的地面垫高。到时候将士们站在垫高的地面上,无论射箭和是砍杀,都有居高临下的优势。   “你!过来!”他随手指了一名正带领部下们搬运木料的什长。   那什长满身大汗,一溜小跑着赶来,梅乾并不看他,而是指着木栅吩咐:“从这里,到这里,地面都要垫高,土石就从前方挖取,连着挖,挖成壕沟。你自己去叫五十个人来,马上就干,动作要快!另外……”   正在盘算的当口,忽听得台地入口处的箭楼上有人大声叫嚷。数十名弓箭手连忙从后面的堡垒里奔出来,沿着木栅列开队伍。   梅乾不再理会那什长。他紧走几步,从两名弓箭手当间挤出个空档,扶着木栅往下探看。   昏暗的天色下,只见一支队伍在岩崖沟壑间穿行,沿着山道迅速接近台地。   “梅成!”梅乾挥手唤来梅成:“你去问问!”   梅成立即攀下山道,身影在石梯后方晃了晃,看不见了。   梅乾往木栅的另一端紧走几步,才看见梅成快步下了石梯,沿着不断转折的山道向前小跑。梅乾眯缝着眼眺望,看到那队快速接近的队伍里有人发现了梅成,于是分出几个人快步向前,双方在山道的中段碰上了,交谈了几句。然后梅成又一溜小跑着折返回来。   他气喘吁吁地重新攀回台地,向梅乾禀道:“宗主,呼呼……来的是丁立、邓铜和他们的部下。他们今天损失很大,因此小将军让他们退回台地休整。”   梅成回来的这段时间里,这支部队又靠近了许多,梅乾可以看见这队人的数量并不多,大概一百出头,大部分人都衣甲破碎、身上染血,有些人甚至空着手,没有拿武器。   梅乾记得,邓铜和丁立二人是昨日午间随着小郎君雷远,经台地支援前方去的。当时这两人各自领了部下一百人,都是从自家属下精选出的善战锐卒。这才一天工夫,两百名精锐就只剩下了半数么?恐怕前方战况的惨烈程度,要超乎自己的想象,以雷脩的执拗性格是不会轻易言退的,可他越是坚持,折损越大。   他又想到,邓铜和丁立两人素来都是雷脩的忠实支持者,也是雷氏部曲中的得力干将;他们两人实力折损严重,这对自己来说,反倒是个好事。如果趁着两人痛惜部下折损的时机以怀柔抚慰,或许还能有点意外之喜……就算不能动摇他们两人的立场,在他们心头埋个小小的钉子也不差。   想到这里,他唤来一名扈从,令他带些士卒到台地后方去,尽快收拾块空地出来,再准备食物、饮水、柴禾等物,预备安排邓铜、丁立的部众到那里休息。   又过了片刻,那百余人陆续登上台地。   梅乾的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笑容,远远地加快脚步迎接。   这时,最先上来的数十人,正靠着第一道栅栏喘息。   梅乾绕过栅栏,亲切地道:“各位都辛苦了!且到后面去歇息罢,我已令人准备了食物!”   那些士卒参差不齐地或站或坐,人数虽然不多,沿着木栅铺陈出老远。有几个比较靠近些的人看看梅乾,随即垂下头去,并不说话,也并不按照梅乾的呼唤往后面去歇息。   这情形让梅乾有些不舒服。虽然这两年里地位下挫,可明面上,梅乾始终是淮南豪右联盟的大首领之一,所到之处,将士无不尊崇。现在这算是怎么回事?跟着雷脩打了几天仗,就真不把老前辈放在眼里了?   梅乾心念电转,瞬间已经冒出了几个杀人立威的主意;但他既然是来安抚败兵的,总不见得当真拂袖而去,于是索性继续往前,想找个自己认识的军官出来好好聊聊。   没走几步,忽然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甲士正在左顾右盼。这甲士肩宽背阔、手脚都很长大,掩藏在盔檐下的面容极瘦、颧骨高耸、眼神倒是锐利如电。略一思忖,梅乾便记起这个年轻人是丁立的左膀右臂兼同族的幼弟,现在担任都伯的,名叫丁奉,字承渊。丁立本人是读书人出身,虽然也能亲身搏战,但长处毕竟不在血肉横飞的厮杀战场上;因而素日里冲锋陷阵之事,都仰赖这个颇具勇力的幼弟。   梅乾向丁奉挥了挥手,亲切地道:“所幸承渊安然无恙,很好,很好。你那兄长呢?”   丁奉见到梅乾,脸上露出喜色。   他向着梅乾走过,似乎漫不经心地答道:“兄长还在下面,你往前走就看到了。”   “好,我去迎一迎。”梅乾笑着说道,从丁奉的身边经过。 第五十四章 擒贼   又走了几步,梅乾突然感觉到强烈的不妥。   他在这群撤退至此的败兵中穿行,近距离地看到这些士卒的神情和姿态,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过去许多年里,江淮豪霸们参加的战事极多,哪怕梅乾不以雄武著称,也算得上身经百战。当然,他们的兵力和训练程度都很寻常,参与进真正的大军对决之中,结果往往都不如意。正因为此,梅乾特别熟悉的便是各种各样的败兵。   自古以来,兵以治胜。所谓治者,居则有礼、动则有威也。与之相反的是,无论是什么样的军队,一旦在战斗中败退,就像是被打断了脊梁的恶犬,威风丧尽,行动也再没有规范可言。梅乾见过因为袍泽战死而嚎啕痛哭的败兵,见过为了发泄恐惧而嘶声喊叫的败兵,见过失去思维能力如同行尸走肉的败兵,见过无法在受伤的痛楚下坚持、一心求死的败兵……太多了,那些林林总总的惨状,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梅乾正是抱着这样的心理准备,来到败兵们中间的。   可眼前这些人,他们的神态不是那个样子的!梅乾从他们或站或坐的姿态中看到了疲劳、紧张、戒备甚至是跃跃欲试,却唯独没有半点丧失斗志的样子!   怎么回事?梅乾心念电转,突然冒出一个荒诞至极的念头:难道雷脩已经投降了曹军,准备引着敌人斩关追击,摧毁他亲爹数十年经营起的基业?这不可能!雷脩的性格明摆着……不,无关性格,雷脩就没有那样的头脑!那还能是什么情况?丁立叛变了?这有可能?这些读书人,从来就和我们不是一路!可是,他家人亲眷都还在雷氏宗族本队里呢,竟然有这么狠的吗?   转瞬之间,梅乾的脑海中来来回回兜转了七八个念头,与这些念头疯狂生灭的速度相比,他的身体动作就慢很多了。他大声咆哮着,竭力扭腰转身,向来处狂奔。然后,两名空手的“溃兵”从左右两方扑上来,猛地抱住了梅乾的腿,将他掀翻在地。随即第三个、第四个人扑上来,按住了他的肩膀,将他狠狠地压在地面,丝毫动弹不得。   “混蛋!你们干什么!”梅乾狂吼了两声。   背后立即有人用力按着他的发髻,将他的面庞整个压入了浮土,干燥而粗砺的尘灰掩进口鼻,几乎要把梅乾呛死。   这一举动完全猝不及防,几乎让目睹情形的每个人都愣住了,只有几名随在梅乾身后的精悍护卫反应了过来。   他们毫不迟疑地抽刀拔剑,向着梅乾被制的地方疾冲。   拦在他们必经之路上的,正是那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甲士丁奉。   “闪开!闪开!”一名护卫大声叫喊着。虽然事发仓促,可他们总算记得眼前这些都是本方同袍,并未急着猝下杀手。可丁奉牢牢站在原地,并没有半点让开道路的意思。   护卫们不禁怒骂出声:“找死!”   下个瞬间,五六把刀剑一起向着丁奉身上挥落。   护卫们发足奔跑的冲力,再加上全身发劲挥动武器的力量,又是五六人从一个宽大的正面同时来袭,任凭身手再怎么超群绝伦,也得暂避锋芒。可丁奉依然站在原地不动。眼看护卫们就要将他砍为几段,忽然一道匹练般的耀眼刀光从丁奉的腰间飞出,在他身前飞舞一圈。叮叮当当的密集脆响声中,那些护卫的刀剑齐断!   这时刀光一敛,重新化为紧握在丁奉手中一柄厚背阔刃短刀。这把刀,竟然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刀。   兵刃忽然断裂,使得护卫们的动作为之一滞。而丁奉反手收刀入鞘,大踏步向前,便如虎入羊群般挥拳踢腿,左右殴击。这些护卫们,本是梅乾从部曲中精选出的勇士,每个人都至少能够在厮杀格斗中以一敌五。怎奈丁奉手长脚长,动作又矫健迅猛异常,三五记拳脚之后,敢于对抗之人无不倒地呻吟。   梅乾的护卫自然不止这几个,还有二三十人在稍后方候着。事发以后,他们本待向前护主,可梅乾和亲近的护卫们立刻被制服,他们投鼠忌器,便不敢再向前半步。待要后退,又被登上台地的败兵们四面围拢,刀剑加身的威胁之下,只能一个个战战兢兢地戳在原地。   这时候,原本在栅栏后面戒备的弓弩手们从惊诧中挣脱了出来,他们纷纷张弓搭箭,指向了聚集在栅栏前的败兵们。   “放开宗主!放开我家首领!”弓弩手的队长们大声叫嚷着:“否则我就放箭啦!”   两端箭楼上的哨兵们也注意到了这突发事件。他们在高处大声呼喊着,于是更多士卒被他们的喊声惊动,从台地后方的堡垒处涌出来。那些士卒们惊怒交加地喝骂着,人群还未到来,种种威吓之声和污言秽语就汇集成了声浪,仿佛要将百余名败兵吞没。   在这巨大声浪的鼓励下,弓弩手们也开始躁动不安了。眼前这些都是敌人吧?你看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肯定是敌人了!怎么对敌人,那不是很简单吗,弓已拉开,箭已上弦,只要对准栅栏后面那个人的心脏,松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丁立从石梯后面狂奔上来。他没有披甲,也没有带武器,因为跑得太急,发髻也散了,头发随风乱舞。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喘着,直奔到木栅前方,挥手向三面包围过来的士卒们高喊:“都……都是自家兄弟,不要动手!有话好说!小将军……小将军马上就到!”   “不要动手!有话好说!小将军马上就到!”丁奉立刻跟着长兄大喊。   其他人也大喊起来:“不要动手!小将军马上就到!”   对面嘈杂的呼叫声慢慢低落下来。   弓箭手们放下了弓,后退了几步。奔跑过来的士卒们也渐渐放缓了脚步。   “小将军马上就到么?”有人茫然地问道。   “小将军如果来了,那就听小将军吧!”有人回答。   另一人反驳道:“不是说梅校尉被抓了?我们不管吗?”   说话的人立刻被推了个趔趄:“你是不是傻?那都是大人物的事,和你我没关系……”   江淮豪霸的联盟内部,上层首领之间难免有斗争倾轧,但这些与普通的部曲徒附无关。更不消说眼前这些将士们,都是从六安一路历经血战撤退到天柱山中的;这些日子里,他们亲眼目睹了小将军雷脩一次又一次地冲杀在前,挽救败局。在他们的心里,身先士卒的小将军,远比位高权重、却只会撤退的某位宗族首领更可亲可敬。   与之相对应的,沿着山道上来的将士们越来越多,他们显然对这个局面早有准备,手持着武器,却低垂不用,只是靠身体坚决地向前推挤,很快越过了第一道栅栏,又越过第二道。   当梅乾被擒捉的时候,梅成吓得腿软坐倒。背脊撞在起伏不平的地面上,使他一阵剧痛。他勉强侧身,避开硌着身体的石块。由于他所处的位置就在台地边缘,这个动作使他的视线正好投向下方的山道。在犬牙交错的碎石山坡尽头,更多的士卒们从远方岩崖后出现,排成紧密的队形快速向台地前进。很显然,片刻之前出现的百余人只是伪装罢,更多士卒们早就隐藏在己方视线范围以外,只待时机一至,他们便立即发动了。   这是早有准备的阴谋!雷脩这厮丧心病狂,竟然想要陷害宗主!梅成气塞胸臆,怒发如狂。他想要跳起来怒斥这种无耻的行为,想要用言语做刀,将这些肆意妄为的混蛋一一砍翻。正待有所行动,伸出的左脚被一名经过的士卒无意间猛踩了下。这一下踩得好重,恐怕骨头都要断几根,梅成闷哼一声,看看全副武装的士卒们,决定不与之计较。想了想,他把身体挪到台地更边缘处,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有人来到梅成身前,停步。   梅成小心翼翼地抬头,看见个熟人。这不是雷远么?雷脩的弟弟,挺谦恭和气的年轻人。   “续之啊……”梅成连忙挤出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看着他,别让他跑了。”雷远唤来两名士卒,随即转身离去。   在很短时间内,一千多名士卒就聚集在平台中央的空地。因为人潮涌动,有几处栅栏被推翻了,伴随着大响倒在地上。开始的时候,两队人还泾渭分明,双方间隔着一段距离,偶尔还有人谩骂威胁几句;可是没过多久,士卒们发现,对面站着的都是熟悉的同袍,很多人曾经并肩作战过,或者平日里就有交情。而簇拥着某个年轻人站在垓心位置的,也是贺松、丁立、邓铜这些经常见到的曲长。于是,他们渐渐地冷静下来。   “闪开!闪开!”另一批梅乾的部下们从另几处匆匆赶到。   为了保存自家的实力,梅乾在前往六安时,将梅氏宗族的大部分部曲徒附都留在本队,身边只有百余名护卫跟随。但这时候,真正忠心可靠的部下太少,就成了个大问题。这批护卫推搡着,从士卒们中间挤过来,有个军官模样的人隔着很远大吼:“放开我家首领!”   而更多的士卒不愿意让开道路,他们下意识地向中间挤去,想要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雷远登上一个新垒起的土台,大声向那些士卒喊道:“兄弟们让一让!让一让!请那几位近前来!”   那军官跌跌撞撞地越众而出,部下们却还在人群中挣扎不出。   他想要往梅乾被制住的方向去,却被丁奉毫不客气地抬手逼退了:“退下,不然就不客气了!”   能够兵不血刃地拿下梅乾,丁奉无疑身居首功。这数日来,雷远对下属各部的军官都深相结纳,像丁奉这样疑似历史名人的,他自然不会错过。此刻丁奉眼里,除了自家的曲长丁立,便是小郎君的言语最为管用,其他人全都得一边去。   军官面色铁青地倒退几步。   在丁奉身后,梅乾已经彻底被制住了,几名士卒扳头的扳头,压颈的压颈,还有人抽出绳子,往梅乾身上一圈又一圈的套去。梅乾竭力发出呜呜地声响,大概嘴里被塞了什么东西,谁也听不出他在叫唤什么。   军官手扶着腰间的刀柄,大踏步来到雷远等人身前。他看看雷远,总算还记得昨日便是这位小郎君带队经过台地,这位再怎么说,也是大首领雷绪之子,可不能恶言相对。   他又看看紧随在雷远身后的贺松、邓铜和丁立,勉强压住怒气,冷笑道:“你们几个想要做甚?何不让小将军出来说话!” 第五十五章 攻心   丁立向前半步,为雷远轻声介绍:“小郎君,此人是梅乾的护卫首领梅毅。”   这个动作却引起了梅毅的嘲笑:“何以如此谦卑客气?丁立,你另投新主了吗?”   丁立脸色一变。   雷远略抬手,丁立便退回原处。   “梅毅……你想让小将军出来说话么?”雷远问道。   梅毅厉声道:“雷家的小郎君,我料你也没胆量向我家宗主动手。雷脩呢!叫雷脩出来!”   雷远点点头,转向围拢在他身前数丈的众多士卒们:“你们呢?你们几个,对,说的就是你们……你们也想见小将军吗?”   士卒们互相看了看,队列里躁动了一阵,最后有名老卒被几名同伴推举出来。老卒不认识雷远,但也明白这个年轻人必定地位甚高,于是未免有些瑟缩。他弯了弯腰,心情紧张地道:“这位小郎君,我们都是粗人,什么都不懂的,首领们的事更加不懂。我们只知道,大家都听小将军的;小将军不在的话,就得听梅校尉的。其他的……咳咳……我什么都不知道。现在这样子……总之我觉得,如果小将军在就太好了!小将军说啥就是啥!”   听着这番颠三倒四的话,雷远尚未回答,在他身后却突然传来某名士卒的痛哭声,紧跟着,另一名士卒也哭了起来。这嘶哑的哭声瞬间传遍了台地。   那些数日来紧随雷脩作战的将士们,情绪刚刚舒缓些,被这哀声狠狠地打中了;这哀恸的哭声就像一下又一下的重拳打在他们的心肺,让他们感觉痛楚,感觉憎恨,感觉五内俱焚,几乎随时会喷出带着毒火的血。   这样的情绪由数人蔓延到数十人,再蔓延到上百人。梅毅的脸色突然变了,他感觉到,站在雷远身后人们的眼神中,突然多了某种令人生畏的东西,让他不敢直视。   雷远深深地吸气,深深地吐气,他竭力保持着温和的姿态,向更后方挥了挥手:“把我兄长……把小将军抬过来罢。”   他身后的将士们沉默着往左右分开,让出了一条通路。   几名士卒抬着一个用树枝编结成的简单担架,来到雷远的身前,将之稳稳地放下。担架上,安置着一具尸体。   靠近这座担架的士卒们情不自禁地倒抽一口凉气,有人下意识地向前几步,又被雷远身边的护卫们挡了回去。   其实根本无须靠近细看,尸体的面庞被几件袍服遮盖着,看不清面容,可是那高大的身形和那件甲胄都在告诉在场的每个人:他们所信赖的、所期待的小将军雷脩已经死了,他的尸身就在这里。   贺松和邓铜满脸都是泪水,而站立在尸身附近的几名将士终于放声大哭。   雷远慢慢地走近担架,伸手略微提起用作遮蔽的袍服,转向梅毅道:“你要见见小将军吗?你来。”   梅毅慌乱地摇头:“小郎君,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过来看看!”雷远加重语气。他的脸色是平静的,可梅毅在他双眼注视之下,心头莫名地透出一股寒气,仿佛有人剥开他的后脖颈,提一桶冰水沿着脊椎骨倾泻下去,冰水所经之处,把他的筋骨血液全都冻成了冰碴子。   梅毅慌乱地向四周看看,只见所有人的眼神都落在他身上,好像在催促。   他鼓起勇气向前几步,将遮蔽在尸身面庞上的袍服揭开。   略微瞥了一眼,他便忍不住松手,任凭袍服飘落。   “看清了?”雷远问。   岂止梅毅看清了,更多人惊呼的声音汇聚在一起,仿佛台地上凭空刮过了一阵怪风。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小将军……小将军怎么会……”梅毅踉跄后退,口中语无伦次。   “这是怎么回事?”雷远冷笑着重复着梅乾的话。他指着梅毅,向着与他一同登上台地的将士们厉声喝道:“这厮现在居然问我,这是怎么回事!”   “好的很,既然你问,我就来告诉你!”在身后将士们暴怒的鼓噪声中,雷远的话音依旧清晰可闻:   “从五天前撤离六安的那一刻起,小将军亲自领兵为全军断后,历经激战四十二场,亲手格毙的曹军不下百人!从昨日下午起,曹军大将张辽带领精锐追击,小将军身当锋镝与张辽搏战,前后三次击退曹军攻势,杀得曹军人头滚滚!今天早晨,小将军依然在战斗,他身先士卒、所向披靡,直到遭流矢所害!”   “你现在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你,小将军战死了!他是为了掩护你们而战死!他是为了全军将士的安危而战死!”   因为过于激动,雷远的嗓子很快就变得沙哑,几次都差点破了音,但他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他指着梅毅,大声道:“我倒是也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他又向围拢在四面的将士们挥手示意:“这个问题,大家都来听一听!”   梅毅脸色惨白,勉力道:“小郎君,我只是个护卫首领,我……我……”   雷远完全不理会梅毅在说什么,他尽力提高嗓音,大声喝问:   “当小将军在六安城下厮杀的时候,你的族长梅乾在哪里?当小将军在番山反复冲阵的时候,梅乾在哪里?当小将军在小霍山中横截曹军的时候,梅乾在哪里?当小将军就在前方十余里的地方与曹军血战拼命的时候,梅乾在哪里?”   “说啊!你说啊!”雷远身后的将士们猛烈鼓噪起来。在淮南群豪所拥有的部曲徒附中间,雷脩素来广受颂扬和爱戴。许多将士们的情绪与贺松、邓铜是一样的,他们不能接受雷脩的战死,某种角度来说,雷脩的死动摇了他们对江淮豪右所属武力的信心,也动摇了他们与曹军对抗的决心,使他们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和焦虑。   但雷远提出的问题却使他们突然意识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小将军的死,并不缘于战场上的失败,更不缘于他们这些为人下属的没有奋力作战!   小将军始终是那个英勇善战的首领,他的死是因为寡不敌众,是因为没有得到该有的支持,是因为有奸人作祟!   如果一定要有某个人为此担负责任的话,那这个人就是梅乾!   这个不言而喻的答案瞬间激起了许多人心中的愤懑,让他们压抑着的情绪得以宣泄,让他们同仇敌忾、义愤填膺,让他们深信自己是理直气壮的、正义的一方。   雷远高举双手,反复下压,示意暴躁的将士们稍稍安静。他转过身,继续向着原本就在台地的将士们高喊:“在场的各位,都是追随我的兄长雷脩,在六安城中力拒曹兵的英雄好汉。你们是我兄长的袍泽兄弟,也是我雷远雷续之的袍泽兄弟。现在我站在这里,请各位兄弟为我的兄长说句公道话!我只求一句公道话!从六安城撤离以后,我的兄长始终在前线拼杀搏战,抵御十倍以上的曹军追击,你们说,对不对?”   这些将士们此前在六安城突围以后,便跟随梅乾退回到擂鼓尖台地,近几天里,他们中的不少骨干甚至还得到过梅乾的慰勉和承诺。但雷远此刻只提小将军雷脩的事迹,只求他们一句公道话,这就让人无法拒绝了。   小将军就在大家面前,尸骨未寒啊……这时候昧着良心说话的,还是人吗?   队列中一阵骚动,陆续有人道:“对啊!对啊!”   “是小将军雷脩在断后啊,是他在为我们抵御曹军啊!”   “那么,请各位摸着自己的良心告诉我……梅乾和他的亲信们,有参与过一次半次的战斗吗?有主动派遣过一兵一卒的援兵吗?”雷远继续大喊。   “没……没有吧?”士卒们彼此面面相觑。   “好像真没有,一直跑,跑到这里。”   “都是小将军在打仗。”   虽然这些将士们在过去几天里陆续归入梅乾的指挥,但雷脩战死的消息突然被揭开,强烈地冲击了他们的头脑,让他们惊慌而愤怒,让他们本能地选择了与曾经并肩作战的小将军站在一起。   当雷远一条条、一句句的指责入耳,朴素的是非观使他们对梅乾等人的怀疑一发不可收拾,进而渐渐转变为了敌视。   “雷远是在胡扯!你们别信他的!”梅毅慌乱地向士卒们呐喊:“雷脩这厮是个莽夫,跟着他是找死啊!我家族长早就看出了不能与曹军正面争锋,所以才提前退到这里坚守!要不是族长英明决断,你们早就死了!这些人就是要陷害族长!你们,你们跟我上啊,救回族长!”   “放屁!你当我们是傻子吗?”雷远厉声打断了梅毅的胡言乱语。   他从土台上跳下来,直接站到那些将士们中间:“瞪大眼睛看看,看看在你面前的这些人,这些都是跟随小将军一次又一次打败了曹军的好男儿!你骗不了他们,他们都是真正的好汉,不是你这种阴险小人!”   他稍稍侧身喝令:“邓铜!”   “在!”   “拿下这个满嘴胡柴的混蛋,拿下梅乾的同党!”   “遵命!”   邓铜锵然拔刀,带领部下们大步迫进。   梅毅猛抬起手中的刀,指着邓铜尖叫道:“你们敢!我看你们怎么向雷将军交待!”   邓铜挥动长刀,在身前挽了个漂亮的刀花。他狞笑道:“怎么向雷将军交待,那是小郎君的事。你乖乖的受缚吧,不识相的话,当场就要掉脑袋啦!”   梅毅往后退,再往后退。   “兄弟们,跟我来,我们和他们拼了!”他似乎是在号召别人,可声音低弱得就像是喃喃自语。   也没有任何人响应他。   甚至就连梅毅的部下们,都茫然地站在原地。   有几名将士觉得不妥,犹豫着是不是要说些什么,可是他们又看到雷远如此坦然地站在将士们中间。于是他们有些茫然地想到:梅乾已经被抓了,他是陷害小将军的元凶,他完了。现在小郎君和我们站在一起,他是宗主的次子,是贺松、邓铜、丁立这些人都认可的首领……那不就好了吗?这一切都没有问题,还要多什么事?   邓铜不耐烦地奔跑几步,一脚将梅毅踹翻在地。   “兄弟们,你们都看着干什么?找几根绳子,把这些家伙都捆起来!”雷远挥着手,向本来面带惶惑神色的兵卒们大声呼喝。   “对对,绳子!”   “去拿绳子来!”   小郎君如此理所当然地发布命令,混乱中的士卒们便下意识地听从。兵卒们彼此嚷嚷着,有人便奔跑到台地后方正在搭建的防御设施处,取来绳索等物;不待邓铜多加吩咐,他们又近乎狂热地一拥而上,把梅毅和他的部下全都捆了。   邓铜看着身边为数上千的、狂躁的士卒们。他们的眼神突然令邓铜感到害怕。   好像这些平日里只会唯喏奉命的汉子,忽然都变成了择人而噬的猛兽。他们每个人的眼光都只是亢奋而已,可汇聚在一起,却充满了凶狠而古怪的力量。他连忙从人群中退出来,重新站回到雷远身侧,才觉得安全。   “各位兄弟!今日你们站出来为小将军主持公道,这份情谊,我雷远会永远记得!我相信,小将军在泉下也会感激!你们都是真正的英雄好汉,请受我雷远一拜!”雷远重新回到土台上,高举双手示意,又深深地躬身下去,依序向四个方向端端正正地行礼。   而将士们乱糟糟地回礼,乱糟糟地嚷着:“小郎君不必客气!”   “现在,只剩下梅乾了!只剩下这个畏敌怯战的无耻之徒!把梅乾带上来!”   丁奉单手提着被牢牢捆住的梅乾,从后方越众而出。他看了看雷远,将之扔在靠近将士们的地面上,转身回去。   雷远大声喝问:“你们说,该怎么处置他?”   士卒们聚集而成的巨大半圆先是被惊散的蜂群那样,先向外退开了半步,又慢慢地重新围拢。   在他们的眼中,梅乾的情况已经没法更狼狈。他满脸都是土,嘴角流着污血,双眼暴凸着,左右摆动脑袋,瞪着人。可他的身体和四肢都被捆着,嘴里也被破布塞满了。于是扭动的身体就像一条硕大的虫子在地面蠕动,本该阴鸷的眼神也显得滑稽可笑起来。   “妈的,他还敢瞪我。”有人抱怨道。   曾经高高在上的大首领梅乾,现在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步。这情形使得原本卑微低下的士卒们感到某种近似于快乐的感受,有一股残忍而危险的力量在他们内心深处慢慢地萌发出来。他们看看身边的人,密密麻麻的人数让他们的胆量渐渐鼓舞。   雷远慢慢地退后几步。   那种激动而亢奋的情绪瞬间就从他脸上消失了,他低声对身边的人说:“我们不要参与。我们的手上不要沾这种血。” 第五十六章 必死   前方人群已经沸腾了起来,就像是火山口中央滚滚冒泡的岩浆。当人群中传来第一声惨呼的时候,雷远重新退回到本方将士们的重重掩护之下。   他侧过身,扫视着跟在身后的几名曲长。   他的面容依然是文质彬彬的,眼神也很温和安闲。可迎着他的眼光时,曲长们却突然觉得身上有点发冷。强烈到不现实的敬畏感充斥在他们的胸臆,让他们简直不敢正视雷远的双眼。   他们都是身经百战、意志坚韧如钢的战士,哪怕是面对着江淮豪霸大首领雷绪,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邓铜、贺松!”雷远忽然道。   “在!”两名曲长躬身行礼。   “你们两人带领本队,分头包抄过去。等前面的事情了结以后……”   说到这里,雷远略微加重语气。他相信这两个人都能明白他的意思,即便像邓铜这样不够聪明的人,也该学着聪明起来了:“你们就立即弹压局面。如非必要,不要杀人,但动作要快,要狠!要让所有人知道,现在是谁说了算!”   “遵命!”   两人立即依令而行,行动快捷迅猛,绝无半点犹豫。   这两人统属下的数百将士随之向前,就像是两条有力的巨大臂膀,快而寂静地探出,将眼前无暇他顾的躁乱人群包围在垓心处。   “郭竟!”   “在!”   “你的部下们做好准备,邓铜、贺松他们控制住局势以后,你就带人穿越台地,控制住后方的那些建筑,尤其是库藏、马厩之类,另外也要守把道路,如遇梅乾的同党妄图脱逃,一概拿下。”   “是!”   郭竟自去准备。   “丁立!陈夏!”   丁立应声道:“在!”   陈夏有些慌乱地看看四周:“呃……陈夏在。”   “烦请两位辛苦下,立即沿着此处的三道木栅布防。具体怎么做,两位商量着办吧。曹军很快要来了,苦战还在后头。”雷远客气地道。   “是!”   陈夏明显松了口气,随着丁立转身离去。   士卒们迅速调动的脚步声,将前方的喧闹声、嘶吼声掩盖。雷远张开双臂,松了松筋骨,慢悠悠地叹了口气:“差不多成了。”   王延适时递上盛水的革囊:“小郎君,你嗓子哑了,喝点水。”   雷远接过革囊。他的喉咙和肺部都已经火烧火燎,但他却并不急着饮水。自从今天早晨兄长雷脩战死以后,雷远就处在近乎狂乱的状态里,他外表看来冷静自持,其实内心的强烈情绪就如惊涛骇浪,几乎无法遏制。   强烈情绪和极度紧张的环境共同作用,迫使他迸发出了所有的潜力,展开了一场大胆的行动。   就在这半天的时间里,他以猛烈的叱责慑服了邓铜,以对局势的判断赢得了贺松的支持,以对未来的期许拉拢了丁立,以软硬兼施的手段压制了陈夏,以故弄玄虚的用兵暂时迟滞了张辽,还打着雷脩的旗号欺骗了梅乾。   就在刚才,他又煽动起狂躁的士卒,让这些头脑简单的士卒们成为了谋杀大首领梅乾的凶手,从而不得不选边站队。   这一步步的谋划,每一步都环环相扣,每一步算错,都会带来身死族灭的惨烈下场。   到现在,大部分的谋划都告一段落,雷远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一切发生得如此顺利。   雷远已经掌握了过去做梦都无法想象的力量。从二十余名扈从,到现在的上千精锐士卒,不过差了几天工夫而已。   他情不自禁地想,或许过去几个月的时间里,自己都太过谨慎了,早该拿出激进的手段来面对?   而现在这力量,就够了吗?当然不够,这可是乱世!   那么,怎样做才能获得更多?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压抑不住,像是跃动在广袤荒原上的星星之火,总是要蔓延,要抓住更多。   恍惚间,雷远甚至觉得胸膛中的焦渴之感就像是火焰在灼烧……他希望让那火焰继续燃烧,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困难,都一直燃烧下去。   雷远陷入了沉思。   而王延在一旁静静等待,过了好一会儿,才提醒道:“还是喝几口水吧!”   “好……”雷远提起革囊,咕咚咕咚地灌了两口,满足地叹了口气。   王延接过革囊,重新将之悬挂在腰间。   “小郎君,我仔细想了想,适才这个行动,还是太危险了。梅乾主动来迎接,这才被我们直接擒捉。若非如此,之后的冲突很可能会演化为两队人马的大举厮杀,徒然折损自家将士们的性命。”   “这个嘛,延叔,实在是迫于无奈……今后绝不会轻易行险,请放心。”雷远向王延笑了笑。   在雷远心里,早就把一切都想得清楚:如果梅乾对丁立所部伪装成的败兵刻意提防,那就证明了他心中有鬼,这样的梅乾必定是敌人,雷远不惜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将之消灭在天柱山中。而实际上,梅乾主动来迎接,反倒说明了他其实并未对雷氏宗族怀有恶意,至多只是私心太重罢了。   可惜,没有恶意的梅乾也必须要死。因为无论如何,他都是阻拦在雷远前进步伐上的绊脚石。   两人问答的短短时间里,前方沸腾的人群似乎慢慢安静下来。   有些人跌跌撞撞地从内圈退出来,特别暴戾的情绪被释放以后,留下来的只有茫然不知所措。还有些人仍在厮打着,动作却逐渐迟钝。   人圈的垓心处,那个像是发自梅乾的嘶吼声,也渐渐低落……那显然不是因为拳脚放轻的缘故,而是因为梅乾快要死了。   王延似乎不忍,他又问道:“小郎君,梅乾一定要死?”   “延叔是在为梅乾求情?难道和他有交情么?”雷远半开玩笑地反问了一句。在雷远的扈从之中,年近半百的王延凭借超过普通人的见识和阅历,拥有特殊的地位。他既然发问,雷远便不好置之不理。   “小郎君说哪里话……”王延摇了摇头:“只是觉得,如果他死了,梅氏亲族部曲在将军那里闹起来,只怕会生出波折。就算能把责任推给士卒们,但终归是瞒不过明眼人的。”   雷远立刻就明白,王延所谓“波折”是什么。雷绪的三子、四子都还年幼,因此小将军战死以后,作为次子的雷远很有机会成为庐江雷氏的继承者。但雷绪本人的意见毕竟是最重要的。雷远本就不受雷绪的喜爱,在这时候如果触怒雷绪,很可能会导致雷绪越过雷远,以三子或四子为嗣。   这可能性很低,但不是不可能。   雷远默然片刻,才轻声说道:“延叔,你还记得么,在灊山大营待着的最后那晚,宗主曾让谢沐召我觐见。我去了很久,深夜方回。但回来后,我一直没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王延想了想,神色渐渐严肃:“我记得。那天是樊宏樊丰兄弟跟着你,但他们也从未再提起当天的事情。”   雷远颔首道:“此事干系重大,樊家兄弟知道轻重,故而不敢提起……那天晚上我去见了宗主,发现宗主病入膏肓,他的神智已经昏沉。”   王延神情骤变:“小郎君……”   “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没有抱怨或者辱骂。我说的就是真实的情况。”雷远向王延摆了摆手,一字一顿地道:   “延叔,你听清楚我的话。庐江雷氏的宗主、江淮豪霸联盟的盟主、我的父亲雷绪,他有时候清醒,有时候会陷入昏沉,很快就要失去掌控局势的能力了。”   王延走近一步,低声问:“此事还有谁知道?”   “目前为止,除了贴身伺候的医者、仆婢以外,只有幕僚首领辛彬、护卫首领刘灵、谢沐,还有我和樊家兄弟知道这件事。我们本以为,只要把这个消息压几天,等到兄长领兵回去,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没想到……”雷远苦笑道:“兄长竟然战死,他走得比父亲更早。”   “原来如此。”王延终于了解了前因后果,随即也了解了雷远这么做的缘由:“所以,梅乾这样的人,就会是个大麻烦。”   “正是。眼下的局势已经恶劣至极,父亲病重,兄长战死,庐江雷氏在江淮豪霸联盟中的地位随时可能遭人颠覆。如果不想看到宗族倾覆、数十载积累的家业变成他人口中的肥肉,就只有抢先一步,将可能觊觎庐江雷氏的一切敌人尽数铲除。所以,梅乾必须死。”   王延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与此同时,他看见了人群散开,露出梅乾形状惨烈的尸体。   一度暴躁的人群已经完全安静下来,当散布在群体中的狂热情绪渐渐褪去,鼓励他们释放内心凶残的群体便不在了,每个人都突然失去了凭依。只剩下他们自己,孤独而茫然地站在同样孤独而茫然的许多同伴当中。   有人抬起双手,看到自己手上污浊的血,便惊骇莫名地坐倒在地,试图用地面上的泥土去擦拭。   “坐下!小郎君有令,所有人都坐下!”在他们的周围,不知何时已有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将士们四面站定,他们齐声呼号,发出严厉的命令。   那整齐的队列、如山不摇的气势,都与包围圈中混乱不堪的人们恰成反比。而闪亮的刀枪提醒着失魂落魄的人们,狂乱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刚才发生的事就像一场莫名所以的梦,军法依旧森严,只不过站在高处发号施令的人换了一个。那么,乖乖听令就可以了,其它的事情不要多问,不要多想。   于是他们驯顺地挨个坐下,然后任凭邓铜和贺松麾下的士卒们叱喝着,将他们分割开来,重新划分成完全不同的什伍。   偶尔有头角峥嵘之辈敢于抗拒,立刻被拖到队列以外皮鞭伺候,而其他人依旧坐在原地,流露出特别听话的老实表情。 第五十七章 求援   “小郎君,接着怎么办?”王延有些期待地问。   “打仗,就只有打仗了。”雷远看看王延:“延叔你不会以为,我还能有什么迫退张辽的奇计吧?这里是战场,一切谋划到最后,终归要体现在战场争衡,以厮杀决胜负的。”   王延自嘲地笑了两声,颔首道:“小郎君放心,说到厮杀搏战,是我们的本分。我们必定会守住擂鼓尖隘口,击退曹军。”   想要击退曹军,现在看来有点难,要拼的是韧劲。雷远在心里想。   说起来,雷远完全取回前世的记忆,大概就只有一年时间。此前的将近二十年里,那些来自前世的东西,只是时常闪现的、匪夷所思的零碎梦境罢了。或许正是这些零碎梦境的影响,雷远从小就文弱而缺乏安全感,因为他仿佛知道身处的世道是何等可怕,却无法改变,也无法脱离。   直到一年前的某天,他忽然醒觉。于是那些从梦境中残存下来的记忆忽然间清晰可辨,成了确定无疑的真实;而此前十余年身为庐江雷氏小郎君的人生,反倒变得模糊了起来,像是场梦。   雷远依然是雷远,但他觉得自己突然就积极了很多。面对这个乱世,他心中依然有畏惧,好在这畏惧并未让他软弱,反而迫使他有所作为,甚至使他跃跃欲试。   这一天里,战局溃败,兄长战死,强大的敌军步步紧逼。如果将形势比喻成棋局,那雷远这个新棋手刚刚坐定,面对的开局就是一副残局。但棋手就是棋手,只要坐在棋枰之前,就有机会争取胜利,有机会改变棋子们的命运。   雷远在土台边缘找了个干燥的地方坐下。不间断的长途赶路和作战消耗了他太多体力,此前冲击曹军本阵时遭受的几处伤患,也没有得到真正良好的治疗。今天以来先是情绪波动,再是精神高度紧张地全力谋算,这更加透支了他的精力。   直到确认梅乾身死的那一刻,雷远才稍许放松,但这放松反而使得原本被压抑住的虚弱感阵阵袭来。他觉得头很疼,负伤的地方也疼,浑身上下都没什么力气,胳膊和腿都发软。   但他的思维并未受到影响,身体上的痛苦,反而让他的想法更敏捷,考虑问题更加周全。   “延叔,接下去的战斗,必定是前所未有的苦战、恶战。”他略微压低了声音,同时挥手,令扈从们稍许散开些:“本来,依靠兄长的贲育之勇、再加上擂鼓尖的险要,纵使曹军精锐,我们也能与之稍许抗衡……所以我在此前军议时,敢于夸口说能据守五天,十天。但现在的情形已与当时所想大不相同了。兄长既然离世,之后的战斗只怕就得用将士们的性命来填!”   王延皱起眉头盘算片刻,又起身看看台地前方的地势:“毕竟我们还有千多人,都是各家豪族精选出的好汉子,怎么也能……”   雷远摆手,打断了王延的话:“延叔,你现在带几个人走,兼程追上本队去找辛彬,向他如实禀报我这里的情形。我记得他说过,曾联系吴侯和刘豫州,请求援兵十万火急相助;所以你告诉他,眼下我只能死守三到五天,现在就是十万火急的时候了,让他看着办。”   王延瞬间想道:此前小郎君冲击曹公本阵的时候,自己不在;现在小郎君将要死守擂鼓尖隘口,同样千难万险的时候,难道自己又要脱离于外么?这算是运气?还是倒霉?   王延下意识地想要反对,然而对雷远的信任又迫使他遵循命令。   他深深地俯身行礼:“小郎君放心,我必然带着援兵回来。”   雷远点了点头:“郭竟要带兵;樊氏兄弟太年轻了,只怕辛彬信不过他们。所以,只有麻烦延叔了。嗯……”   他盯着王延的眼睛,沉声道:“此行事涉机密,记得要避过陈兰。”   “我明白。”王延起身,点了几个骑术出众的同伴。   将要出发时,雷远又将他唤回。   片刻之后,雷远徐徐道:“你记得和辛先生说,无论怎样的决断,我都支持,只是务必要快。”   “遵命。”   台地后方有个简单的马厩,梅乾将战马都囤积在那里。如果这几人都配备双马,再不惜马力的狂奔,大概次日早晨就能赶上雷绪、辛彬等人所在的本队。当然,在崇山峻岭中夤夜纵马,必定惊险万分,但这时候谁也顾不得了。   注视着王延的身影消失在台地后方,雷远坐在原处陷入了沉思。   旧的敌人被消灭,新的敌人就会接踵而来,而他们会更加凶恶,更加难以对付。这其中,或许一部分敌人可以倚靠狡诈多变的谋略来取胜,但另一部分敌人,终究得凭藉坚韧、顽强和胆略来进行正面对抗。这些是属于战士的特质,我有么?雷远反复问自己,却一时没有答案。   雷远觉得背脊有些酸痛,于是后仰倚靠着土台,发现天空渐渐地黯沉。这漫长的一日,眼看就快要过去了。   他看到夕阳慢慢地潜伏到西面连绵的群山之后,天空中一阵阵飞鸟盘旋,渐渐往低处,投入峡谷底下的林地中。因为暮色苍茫的关系,涧谷中暗影浓重,黑沉沉的,辨不出哪里是草木,哪里是岩石,而一团团的晚烟就从这些峡谷中升腾起来,无声无息地迫近了台地,笼罩了台地,旋即又被猛烈的山风搅碎。   他向左侧看去,发现邓铜、贺松和郭竟三人正在全力整顿部伍。时不时可以听见邓铜大声号令,不知他嚷了什么,将士们跟着大声呼喝起来;而郭竟在台地的另一头收拢了数百人,他站在一处土台上说话;比起这两人,贺松的旧部数量最多,因此部伍的扩充也很容易,这时候已经到了什长这一层级熟悉部下的时候。   在右侧,也就是台地与擂鼓尖隘口相连之处,陈夏和丁立两人已划分好了防区。第一第二道木栅接近山道,最先承受敌人的攻击,但是地形狭窄,利于守御,这两道现在由丁立的部下们负责。比较靠近雷远第三道木栅,所处地形开阔些,木栅的正面很宽,由陈夏所部负责。   此刻将士们不知从那里取了镐、铲之类的工具,沿着木栅前方挖掘壕沟,然后把土石掀到木栅后方,将之垫高。陈夏本人脱了个光膀子,正和几名士兵一起搬运土石,此人身为陈兰麾下的得力干将,果然有其独特的优点。   至于丁立,他正和堂弟丁奉站在悬崖边眺望。   雷远觉得很有趣,这兄弟两人,有时候看上去像是父子。丁立逮着机会总想传授些心得给丁奉,而丁奉呢,很尊重自己的兄长,但性格毕竟大不一样,也不晓得能听进去多少。眼前这局面,显然又是丁立想要传道授业了。   丁立果然正在给自己的堂弟小班授课。   “曹军应该就在那片岩壁后面,我们来时,也是潜伏在那里,记得么?”丁立指点着山道尽处:“估计他们今天不会有什么动作了,想要厮杀,那得等明天。”   丁奉在战斗时的姿态很是强悍,此刻却有些拘谨地站在丁立身后,并不答话。   丁立继续指点吩咐,他也是从军多年的老手了,布置起这些琐碎事务来,简直熟极而流:“但就算如此,也不能放松警惕。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要安排可靠的人手轮班值守,另外,第二道栅栏的两侧都有箭楼,每座箭楼都留十个人小心放哨。其他的弟兄们分作两班,一班先去岩崖边上的避风处吃点喝点,另一班靠着栅栏休息,武器不能离手。”   丁奉点了点头,往悬崖外侧踏出半步,指了指某个高处凸起的巉岩:“我们最好找几个身手敏捷的兄弟爬到那里去。曹军所有调动,在那里可以一览无余。兄长以为如何?”   “那你快去安排吧,就按我们刚才说的这些。”丁立挥手道:“我歇会儿。毕竟老了,往年在战场上不知道什么是累,现在稍许奔忙,就腰背疼痛!”   丁奉匆匆离去,没过多久又匆匆回来,手里端着一个装满了羹汤的大碗。   丁立接过大碗,直接伸手从碗里捞出固体食物来大吃。不管他情愿不情愿,多年戎马生涯使这个昔日颇具学识的小官吏越来越粗放不羁了。待到用半熟的小米和泡软的胡饼勉强填饱了肚子,他才再次抬头。   这时候,他看到台地前端已经有多处点燃了松明火把照亮,而预定负责值守放哨的部下们也陆陆续续就位。在后方的两处木栅之间,还有士卒们肩负着长枪,排着整齐的队伍,在几处堡垒和箭楼之间巡逻。   丁立双眼来回扫视了几遍,发现种种安排并无疏漏,他不禁赞赏地拍拍丁奉的臂膀:“承渊啊,干得很好,你也算年少有为啦!”   丁奉咧嘴笑了起来:“我算得什么,小郎君才是年少有为。”   丁立颔首道:“小将军刚死的时候,人心惶惶,全军溃散,我几乎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孰料才过了几个时辰,所有人的心气便重新凝聚,和曹军居然还能斗一斗……那时我主动向小郎君示好,你还不明所以,现在该知道其中的原因了吧。”   在最初与雷远认识时,丁立一口一个“远哥儿”,言语中颇有几分倨傲。但他现在说来,仿佛很早之前就慧眼识人,比谁都要英明些。   丁奉有点不习惯丁立这样的姿态,感觉正如梅毅所质问的,丁立这么快就另投新主,身份的转变也太过顺滑了……   可他对自己的兄长很是尊重,也确实服膺雷远的手段,于是连连点头道:“现在知道了。小郎君受命仓猝,却能够重整队伍,稳住阵脚,确实很厉害。” 第五十八章 父子   “你还是太嫩……”丁立叹了口气。   自家的兄弟自家知道。丁奉这小子是个天生的战士,但说起看人的眼光和对细枝末节的把握,还有许多需要自己慢慢教导的地方:“你说小郎君受命仓猝……我问你,他是受谁的命?难道宗主告诉过我们这几个曲长,如果长子战死,由次子接替指挥吗?”   丁奉全没有想到过这事,一时愕然。   “没有的,什么都没有。小郎君只是带着自己的几十名护卫,和我们一齐去支援小将军而已。说破天去,他只有参谋赞议的职责,并非小将军的副手。小将军突然战死,是他的大麻烦,而不是机会。”   丁立看了看身后,确定没人接近,才继续道:“你想想,谁都知道宗主在长子次子之间的偏向。可次子带兵帮忙的第二天,兄长就在他眼前死了……这种事情,嗯?若是落在有心人的嘴里,一人一口唾沫,也够他受的了,何况此后或有宗主的追究?”   丁立压低了嗓音,慢慢说道:“可是小郎君在我们几个曲长面前,只说我们的麻烦,绝口不提他自己的麻烦,把我们蒙到同一条船上,随即反手又把罪名抛给了梅乾。现在你看,梅乾这个罪人,在上千人众目睽睽之下,被激于义愤的士卒们打死了!梅乾是谁?他是江淮间仅次于宗主和陈兰的大首领!他的死必须有正当名目,否则谁都担不起责任……于是,我们这些曲长无论如何都必须支持小郎君的说法!”   “现在你想想,只要这次能守住擂鼓尖要隘,待小郎君领兵折返的时候,就连宗主都不能对他稍有轻忽了。老实说,淮南豪霸们行事粗猛,那几家大族继承权位或者更换宗主、家主之时,杀得你死我活也不止一次了,如今宗主病重、小将军战死……我们这位小郎君,已经做好准备啦!”   “什么准备?”丁奉骇然反问。   丁立满脸杀气,比划了个抽刀的动作。   丁立确实是淮南豪右部曲中少有的精细人,特长不在于作战,而在于左右逢源的局势把握。可惜这回他轻估了宗主雷绪的病况,所推算的出发点就错了,于是原本绝境求生的一系列操作,都像是雷远处心积虑的阴谋。小郎君的形象瞬间凶恶了十分、阴险了百倍。   反正是自家兄弟闲聊,说点出挑的也不算什么。丁立满意地看着丁奉目愣口呆的神情,感觉这小子已经彻底服膺于兄长的精明推算。   近年来,随着丁奉的体格渐渐长成、领兵的经验渐渐丰富,丁立的肚子里能用来吓唬小弟的货色已经越来越少了。今天可算是找到了好机会,丁立精神振奋,准备好好施展一回。   丁立对自家兄弟的了解倒是深刻,对丁奉这年轻的武人来说,那些水面以下的谋划都太过离奇。原以为梅乾是导致小将军战死的罪魁祸首,原来他只是拦了小郎君前路的倒霉鬼么?原以为小郎君所作所为只是为了对抗曹军,原来背后还有那种……啊啊,简直叫人不敢想……的图谋吗?   丁奉真的被惊住了。   “我有点不明白,小郎君为什么会不受宗主的喜爱呢?”他竭力盘算了半晌,越想越觉得头痛,忍不住问道:“宗主早把这个儿子当儿子用,哪来这些麻烦事?”   这个问题倒是关键。   大姓强宗的族人之间,靠着宗法和恩纪双重关联,彼此比异姓更亲近,也更可信。丁立就看得很明白,在庐江雷氏的部曲体系中,掌握兵力的异性曲长如邓铜、贺松、刘宇和自己等人,虽然也算受到重用,地位终不如守护本队的雷澈、雷定等宗亲曲长。那几人掌握的,才是庐江雷氏真正的老底子。   宗族亲眷尚且受到特别重视,何况自家的亲生儿子?偏偏这位雷远小郎君,却自始至终都全无职司,始终游离于宗族事务以外。大概是雷脩刚强勇烈的性格太过烁烁生辉,此前很多人都习惯了这个场景,就好像雷远太过文弱,所以理所应当被闲置不用。   但丁立知道,雷氏宗族中许多地位较高的人也知道,其实并非如此。   丁立有点犹豫。   如果要解答丁奉的疑问,难免就得挖掘主君的阴私,不太妥当。可他随即又想到,宗主毕竟尚在,纵然小郎君得到部众拥戴,之后难免还要经过他父亲这一关。在这个过程里,谁知道会生出怎样的波折?丁奉是自己有力的臂助,如想在其间有所表现,知道一些秘辛,也是好事。   他再次回身看了看台地各处,注意到小郎君已经离开了此前休息的土台,往更深处靠近岩崖的地方去了,这才轻声道:   “此事说来话长。昔年董卓乱政,遂使关东群雄并起。陈王刘宠屯兵阳夏,是各路诸侯争取的对象;袁公路也一度遣人结好陈王。当时庐江雷氏家主雷薄是袁术麾下大将,适逢其弟雷绪丧妻,于是为之迎娶了陈王的同族小娘,育得一子,便是小郎君了。不料数年以后,袁公路又与陈王交恶,遣刺客暗杀了陈王。”   丁奉恍然大悟:“这一来,那位刘氏夫人难免有些郁闷。”   “岂止郁闷,刘氏夫人为此与丈夫颇多抵牾。后来事情闹大了,连带小郎君也受牵连,母子二人都被勒令遣出。刘氏夫人不久病故。可笑的是,刘氏夫人刚病逝,眼看袁公路势力衰微,庐江雷氏为首的豪族联盟又和袁公路闹翻了,双方在江淮连番恶战,死伤无数。”   丁立想了想,继续道:“这段时间里,小郎君在山间结庐守孝,据说其间久病,发病时整日里喃喃自语,情形有些古怪,显然是伤情过甚的关系。父子两人重新见面,已经时隔数年。因为此前的冲突,恐怕父亲没把儿子当儿子,做儿子的,也未必把父亲放在眼里……”   “真是复杂。”丁奉叹道。   “归根到底,庐江雷氏也不过是地方土豪罢了,只能被真正的世家高门摆弄。而袁术其人行事乖谬悖理,以部下小将与陈王族女联姻,这难道不是对汉室的羞辱?怎么可能有什么好结果?”丁立摇了摇头,再往深处讨论,便非他一个曲长所能知晓了:“好在,眼下我们只要认准小郎君,其它与我们无关。”   “是。身为武人,只要用好手中的刀剑。勾心斗角的事,我们就不费这脑子了。”丁奉重重点头。   丁立诧异地看看丁奉。他想教这小子懂得一点选边站队的秘诀,没想到丁奉的理解竟然南辕北辙。正想骂几句,却见丁奉皱起了眉头,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   “想什么呢?”丁立啪地拍了他一下。   丁奉有些担心地往身旁瞥了两眼,小声道:“在这乱世存身,归根到底,还是得靠手中的刀剑啊。小郎君的谋划再怎么厉害,如果我们此番敌不过曹军,还不是万事皆休?”   听得此言,丁立的心头一紧,忽然感觉天色也骤然黯淡了。这两年来,丁立在军务上已经越来越依赖这个从弟的判断,他很清楚,丁奉对征战搏杀确有特殊的天赋。   他向丁奉靠近些,郑重地问道:“怎么说?你觉得……哪怕据守如此险要的擂鼓尖台地,也敌不过曹军?”   “兄长,此刻我们虽有一千余众,可大部分都是奔逃至此的败卒。他们当日殊死作战,是因为有小将军身先士卒激励士气。现在小将军不在了,他们还剩下几成斗志?再者,短短几日工夫里,他们还先后被梅乾和小郎君两度拆分整顿,以至于什伍之内的同袍都难称熟悉。上阵的时候,他们能够同进退共生死吗?现在小郎君看似权柄大张,可并无扎实的根基。我担心,能够为他决死拼搏的,始终只是最初随他支援的两三百人!”   丁奉举手比划着示意:“如今这两三百人还大都被提拔成了什长伍长,散布到了千余人之中,再也没法集中使用。”   丁立下意识地接了一句:“而且,哪怕这两三百人尚在……今日早晨我们也没能抵住曹军啊。”   兄弟两人随即想到了张辽的骁勇无匹。他们还记得早晨的战况,即便是小将军与之对抗,其实也应付得非常艰难。当这样的猛士率领如狼似虎的曹军冲杀向前,轻而易举收割将士们的性命和士气时,眼下这临时纠合起的一千多人,真的能前仆后继地坚持到底吗?   丁立有些难以压抑心中的畏惧,他看看身旁的丁奉,就连这勇敢好斗的年轻人,神情中也流露出一丝茫然。   小将军不在了,只能指望小郎君。可是小郎君真的有办法吗?真的靠得住吗?   就在两人犹疑的当口,身后的台地忽然暴出震天的喊叫,那是数十数百人在齐声呼啸,声浪在岩壁间仿佛折射,激起轰隆隆的回响。苍茫群山之中,无数禽鸟被这怒吼所惊动,振翅而起,久久不敢下落。   两人被这巨响所慑,连忙扭头回望,动作猛得连颈椎骨都格格响了起来。   天色已经变得浓黑了,两人竭力探看,只见台地深处燃起了几处赤红的篝火,那火焰跃动着,映照出士卒们激愤的神情。也不知听到了什么言语,士卒中的许多人忽然跳了起来,奋臂攘袖地再次高呼。随即,有更多人响应了他们,黑压压的人群像大海波涛那样起伏着,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怒潮般汹涌的吼声,声势几乎震天动地!   毫无疑问,这是军心已然凝聚的表现!这是所有将士们愿意、甚至期待着决死而战的表现!   这……这是怎么做到的?丁立凝视着这场面,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第五十九章 夜宴   雷脩带队从六安城中撤离的时候,随身只携带了少量干粮。倒是梅乾在这上头更加注意些,一直都保有足够的储备。当他退至擂鼓尖台地以后,又从经过此地的流民队伍手中强制征用了相当数量的粮秣,存放在台地后方几个临时营建的库房里。   邓铜、贺松等人整顿部伍告一段落以后,雷远便令郭竟打开库房,给所有将士们加一餐。倒不是说要靠加一顿饭来收买人心,实在是因为曹军步步迫近,明日必然将要苦战,只怕将士们难有安心吃饭的机会。   丁立和陈夏的部属们要防备曹军,他们自行组织分批开伙。其他的将士们便聚在台地中央,由各自的曲长、都伯自上而下划分区域,每什各自起灶。自古以来,军中都是每十人使用一灶,什长要管理本什用来煮粥的陶制锅罐器具,安排起灶、生火、烹煮食物,进而还要负责分餐……这是军队中最基层、也是最重要的权力之一,什长的权威也往往由此而来。什长起灶的时候,每个什还要另外派出几个人,往山道后方去汲水和捡拾柴禾。   吃的东西其实很是简陋,不外乎小米、麦屑、杂豆之类混在一起,煮成半干不湿的一锅。郭竟还找出几袋桑葚干来,几个曲长们将之分了分,每什分到一捧,倒进锅里一并煮了,权当调味。   士卒们有的拿出盘子,有的拿出切开的葫芦,有人用装水的皮袋,也有人用头盔各自盛了,呼噜噜地大吃。   雷远和樊宏、樊丰、傅恩、李贞等人背靠着一座箭楼围坐在一起。由于侧面有片斜出的岩崖遮蔽住了山风,他们很容易就点起了火,傅恩负责煮了一大锅粥。这种时候,即便是首领也没什么特殊待遇可言,雷远享用的粥比其他士卒们浓稠些,仅此而已。   粥里混了很多沙子,而豆子又很难煮透,嚼起来满嘴的沙沙作响。雷远并非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然而说句实话,难以下咽。   眼看雷远面露难色,樊丰邀功也似地从背后取出个黑色小瓮来:“小郎君,尝尝这个。”   雷远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个酱瓿。   瓿里传出的气味……像是沤烂的草根再混合腐肉一起搅拌腌制的结果,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雷远下意识地一把按住瓿口,举得稍微远些:“这里头是什么?”   “是酱啊!”樊丰满脸得意:“从库藏里搜出的好东西!就只有这一瓿!”   “肉酱……是鼋肉,或者狗肉酱吧?”樊宏看看自己弟弟,问了句。   傅恩凑过来闻了闻:“应该还加了芥子。”   这对于樊氏兄弟来说,这种口味浓烈的酱便算很少见的美味佳肴,毕竟他们平日里能食用的只是咸豉而已。若在普通百姓的生活中,连咸豉都算奢侈品了。雷远想了想,提着酱瓿起身,向其他人做了个手掌下压的姿势:“你们继续吃吧,不用跟着。我去去就来。”   李贞看了看樊氏兄弟,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他顺手提起刀,把长弓背在背上。这几日里,少年人愈发沉默寡言,但依然紧紧跟着雷远,几乎寸步不离。   雷远走几步到另一个灶边,唤什长拿个碗,从瓿里倒了一点出来:“尝尝这个,肉酱。”   那什长连声谢了。   雷远又往下一个灶去。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分发。走了没多久,瓿里空了大半,许多士兵都知道了雷远正在分发美味的肉酱。有个高大的士卒看他没有什么架子,于是隔着段距离就开始嚷嚷:“小郎君,这里!这里!”   “没有多少啦!”雷远举起酱瓿,将它倾斜过来向众人示意,转而去问那士卒:“只剩下最后一些,我觉得,应该留给真正的勇士享用。你是吗?”   那士卒在其他人的起哄声中站起来,大声道:“小郎君,我叫邓乐,是邓曲长部下的老兵,前前后后打过的仗没有五十,也有四十多;亲手杀死的敌人有十几个。今天上午,我在山道上杀死曹军追兵两人……算得上勇士吗?”   “邓铜!邓铜!”雷远叫嚷道:“这是你的部下吗?他说的没错吧?”   坐在较远处的邓铜连忙应了声:“没错!”   雷远笑着迈步过去,往邓乐的木碗里倒了点肉酱。   此举使得更多士兵闹腾起来。此时的风气本就崇尚刚强勇烈,耻为人后,见邓乐得意洋洋,许多人立时跃起,各自夸耀战果。虽然在曹军眼中,这些地方豪霸的部曲们降叛不定,都是令人头痛的贼寇,但他们自己并不自以为是贼。在这些将士们的眼中,他们都是保境安民的壮士,并不缺乏自豪感。   眼下将士们纷纷扰扰,雷远也不慌乱。借着昏黄的夕阳,他端详着那些站起的将士,一个个指点:“你,你,还有你,坐下!已经是什长伍长了,本就该比别人强!至于和士卒比较武勇吗?居然还有屯长?郑晋你也给我坐下,坐下!还有几个?你们,近前来说话!”   在更多将士起哄的声音围绕下,十几个士卒挤挤挨挨地站到雷远跟前。雷远给他们每人分了点肉酱,一个个询问他们的姓名,再勉励几句。酱瓿本来不大,十几人分享,每人能尝到的只有一口两口而已,但这种在千百人面前得到贵人赏赐的荣耀感,还是令他们心满意足。   待到这十余名悍卒散去,雷远待要转回自家的灶台,先把空空如也的酱瓿随手抛给身边的某个年轻士卒。对于普通士卒来说,陶器也是很珍贵的物资。那士卒接过酱瓿,露出喜悦的神色,见雷远将要离去,连忙唤了一声:“小郎君,给你这个!”   雷远低头看了看,捧在那士卒双手中的是一串紫色的野果。许是刚用山泉洗过,野果带着清冽的湿气,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   雷远捻了一颗尝尝,微酸微甜,刹是可口。   “此物甚好!”雷远赞了一句,顺势在那士卒身边跪坐下来,小心翼翼地又捻下一颗来吃。   有个士卒就坐在这灶台边,眼看雷远动作文雅,又觉得他并没有架子,忍不住说了句:“比起小将军来,小郎君你可秀气多啦。不像个厮杀汉子……小郎君,你会打仗吗?你能带我们打赢曹军吗?”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怔住了。眼前这人,可是淮南群豪大首领雷绪之子,眼下这千余将士的指挥官,是一个地位卑下的小卒能随便评价的吗?惹得雷远稍微不快,砍头也不为过!   这一什的什长坐在间隔两人的位置上,听得这狂悖之语,连忙猛扑上来,把这胡言乱语的士卒一拳打翻。   “小郎君莫怪,这厮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什长收回生疼的拳头,对着雷远俯首笑道。   雷远也笑了:“无妨的。”   那士卒不会说话,但他说的并没有错。   在眼前这些士卒们的印象里,雄武善战的雷脩是他们长久以来的倚靠,是他们发自内心信服的勇士,绝不是那么容易被取代的。   他们推翻了梅乾,是因为听说小将军战死,激于义愤;他们之所以服从,是因为雷远拥有小将军之弟的身份。但在他们心里,雷远的身份只是小将军之弟;少有人能想起,雷远实际指挥了歼灭张喜所部骑兵的那场阻击战,恐怕也鲜有人相信,雷远能拥有不逊色于兄长的才干。   这样的信任是很有限的,很难经得住残酷战争的考验。   在曹军大举来袭之前,雷远必须要解决这个问题。 第六十章 一与一   “我确实不是厮杀汉子出身。实话跟你们讲,我本来没想过要成为武人。”雷远换了个较为舒适的坐姿,徐徐道:“若能活在太平年间,安安稳稳过一世才是最好的。每天都能吃饱饭,活的长久点,娶妻生子,赡养老人,亲眼看见家族兴旺、儿孙成群,死后还有香火世代供奉,多好?”   雷远的话语并不响亮,却顺着山风飘出很远。人群中还散布着一些人,低声复述着雷远的话,让更多人能够听到。   填饱肚子,安稳的生活,甚至可以娶个女人在家,生几个娃娃,还有死后的香火供奉?那就是太平的日子、神仙才有的日子,那多美啊!谁不喜欢呢?哪怕再怎么凶悍好战的将士,都无法反驳他的话。   眼前这些将士们中,许多人都有颠沛流离的经历,他们曾是流民,是败兵,是贼寇,是亡命,是彻彻底底的无路可走了,才逃亡到起伏连绵的灊山中,得到淮南豪右们的收容。然而,是什么让他们成为流民,成为败兵,成为贼寇,成为亡命呢?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上百年了,世世代代地这样下去,不是很好吗?   如果那样的生活还在,谁会想要刀头舐血过日子呢?   他们中的有些人忽然回忆起,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自己曾经拥有过雷远说的那些东西,曾经有父母,有妻子,有孩子,有家庭,有平静的生活。只不过,很多东西都被乱世剥夺了,再也回不来。于是,他们呜呜地哭了起来。   雷远的话语,还在夜风中传来。这话语激起了他们心中的痛苦,他们不想听,却又不得不听下去:“真的,老实说,我一点都不想上战场厮杀。这世上真有人会放着安生日子不过,特别喜欢这种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我不信!没有这种人!”   雷远叹了口气,语气渐渐低沉:“可我也没办法呀。我们都想过安生日子,可是有人不准。这些年来,附近地界的战乱从无停歇,兵灾无穷无尽,一支又一支军队在我们的家乡故土来去厮杀。他们所到之处,让人过不了安生日子,让人根本活不下去!”   慢慢的,近处、远处听到他说话的士卒们,都安静下来。他们放下手中的碗,听雷远娓娓道来。   兵灾是什么样子,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因为受够了饥荒、瘟疫、战乱和官吏压榨的折磨,才背井离乡,来到江淮之间。他们亲眼见识过军队在家乡肆虐,见识过那些如狼似虎的恶人们杀人、抢劫、侮辱女性、焚烧住宅。那种可怕的场景,甚至会在夜深人静时将他们惊醒。   原本是握锄头的手,为什么要握刀?还不是因为没有锄头可握了吗?   还不是因为除了刀,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保卫自己吗?   “所以大家才会来到灊山,因为只有在这里,大家能够喘口气,能够像个人一样地安稳过几天。对吗?可惜现在兵灾又来了。曹操带着他的大军来了,杀到了我们的家门口!”雷远忽然用足力气大喊,让声音能够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就在几天前,我在安丰、汝阴一带劝说百姓们撤离。而曹军也同时杀到,从大槐里、小槐里往东,在山阳亭、旬明亭附近的原本人烟繁茂之处,未能及时行动的居民,一夜之间就被曹军屠杀殆尽。那里的百姓,都是可怜人啊,他们这些年来所受的苦,和我们并无分别。可他们……”   雷远指着自己的眼睛大声咆哮:“我们且战且走的时候亲眼看见,他们的首级就被挂在了曹军斥候骑兵的战马之前……那不是几个人,而是几百人或者更多无辜丧命的人!”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曹军的凶恶,早就不是什么新闻,在场的每个人都听说过。甚至有人亲身经历过那杀戮,是从尸体堆中捡回的自家性命,而雷远的话语,让他们再次想起了那些普通人无法想象的残暴。   台地上寂静片刻,忽然有人问道:“小郎君!你说的山阳亭,是汝阴西面的那个山阳亭吗?不知附近的山阴亭怎么样了?”   这发问之人言语焦急,想是出身于彼处。庐江雷氏在江淮间根基极深,自然会有部下来自那一片。还有些人的亲眷就在周边地区,即便没有直面曹军兵锋,但犹豫担心的情绪并无二致。不少人想起曹军长期以来的凶暴杀戮,不禁低声咒骂,雷远尚未回答,他们心中已经凉得透了。   “山阴亭那边……”雷远想了想:“我去过,当地大族姓陈,乡老是个学过医的,会算术,名唤陈文,对吧?他们手头的车马不少,行动也很快,应当撤出来了。”   他拍了拍李贞的肩膀,继续道:“我身边这个小伙子,也是从那附近撤离出来的。他的祖父不能行动,自愿留在了村落里,但其他亲人乡党都已撤离……以后,我会帮他找到这些族人!”   人群中猛烈地躁动起来。   这个乱世已经把所有人都折磨的麻木。他们见识过了太多惨烈场景,死亡已经不太能让人恐惧。但如果说,还有生存的机会呢?如果自己的家人、亲眷,还好好活着呢?当初为什么握起刀?不就是想保护好最后这些值得保护的吗?   “各位,你们听好了!我,雷家的小郎君,雷远雷续之,在这里清清楚楚的告诉你们,曹兵来了,但我们不会抛弃百姓!凡是依附于灊山的百姓们,绝大部分已经陆续退入天柱山中,准备前往南方,他们的数量,有好几万人!你们身边,就有从天柱山中折返回来支援的同伴,你们可以问,你们可以确定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士兵们再度猛烈地躁动了,至少有半数的人,立即去询问与雷远同来的战友们。这些人是最早前出六安以抵御曹军的战士,他们身陷在最激烈的战斗前线已经好些天了,却不知道战局如何,不知道家人如何,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在作战。   现在他们知道了。   这时再没人去考虑雷远的资格或才能,几乎所有人都只想到,须得堵住曹军,不能让自家的亲人遭受凶残屠戮!那些亲人,是自己在这个乱世中最后的一点点牵绊了!   雷远站起身来,提高嗓音:“各位如果有家人、亲眷正在山中的,请站起身来,让我看一看!”   呼啦啦一声轰响,几乎六成以上的将士都昂然站起。这些士卒们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的亲人究竟如何。但现在,雷远明确地告诉他们:足有数万百姓翻越群山往南方去,那自己的家人必然就在其中!   必须就在其中!   谁也休想质疑这一点!   有人情不自禁地大声道:“初平年间,老子在徐州的一家十五口,被曹贼的兵杀死了十二个!眼下曹军又来了,老婆娃儿都在山里……决不能让狗日的曹军碰他们一根指头!”   “正是!正是!手里拿着刀枪还保不住家人,那还算男人吗?”有人高声应和。   雷远看着这些情绪激动的将士们,大声吼道:“曹军确实凶横暴虐,所以我们的家人才不得不背井离乡,去南方求生。所幸我们手中有刀、有枪,胸中有胆略、有勇气!靠这个,我们就能够打退曹军!从现在开始,我们所有人就在一起战斗,保卫我们的父母兄弟、妻儿老小!”   话音刚落,雷远身周的将士们轰然响应,他们纵声呼啸,势如惊涛骇浪。而这惊涛骇浪很快就扩散到了稍远处,使得整个台地上的将士们都参与其中。在这一瞬间,上千名将士齐声呼喊着,他们的意愿完完全全地达成了一致,他们的战斗意志也由此而坚定凝聚。   鼓噪如沸的台地上,身处最中央的雷远已经听不清具体每个人说了什么。他只看到将士们一次又一次地高呼起来。他向呼声最高亢的方向望去,只看到许许多多的人高举起手臂,一处处火塘中跃动的光亮照亮了他们的身影,就像一堵堵巍然的高墙。   一阵又一阵的咆哮声顺着壁立的山崖传播,仿佛汹涌瀑布从高处呼啸而下,然后顺着谷地冲决激荡,最终传到了地势较低的曹军耳中。   张辽和他的部下们就在距离擂鼓尖隘口不远的岩崖后方休息。   此时,数量超过五千的战士鱼贯分布在漫长的山道上,而张辽的位置就在最前。   “这是怎么回事?”杨肃探出身子,竭力想听清混合在风声中的人声:“贼寇们害怕了,要逃跑吗?”   “不是。他们在鼓动士气,为明天的战斗做准备。”张辽随口答道。毕竟间隔的距离有些远,他也听不清具体喊了些什么,但这么多年来丰富的战场积累,让他能够仅从吼声的节奏里分析出更多东西:“这帮贼寇……不是一般的贼寇。他们不会逃的。明天,会有一场真正的恶战。”   原本停留在山下营地的朱盖,此前得到张辽急令,立刻带人运输包括粮秣、弩箭、弓弦、备用的刀枪等物资来到前线,这时候也在张辽身边。   眼看着张辽斗志勃发,朱盖想了想,劝道:“今日上午,于禁将军传来讯息,说孙权麾下大将韩当率军支援雷绪,臧宣高在逢龙一带邀击,使之寸步不能向前;后来又在夹石口再度击破韩当,杀伤数以万计。丞相因此大喜,厚赏了臧宣高及其属将。于禁将军说了,之后他会亲提兵马前来灊山,为我们安排好后继的粮秣配给。将军,既然雷绪等人现在已无外援,我们的追击就不必那么着急。”   张辽默然片刻,霍然起身,沿着狭窄的山道来回走了几遍。山风吹动篝火,拉长了张辽的影子,使他的身形显得格外高大。   眼前这些贼寇,让张辽想起了自己少年时恶斗过的塞外马贼。他们坚忍而顽强,虽然正面对敌不是对手,却绝不认输,任何时候都绝不放弃反咬一口的机会。他们还有一个计算精密的首领,已经给己方造成了相当的损失,却又恰到好处地游走于自己容忍的底线之下,让自己未能下定决心发动不计代价的猛攻。   他明白,朱盖的考虑或者基于持重,也很有可能是发现了自己的犹豫,特意如此说来,想要给一个台阶。他说的没错,这样复杂的地形,会给作战带来太多难以预料的影响,如果能够徐徐图之,自然是很好的。   然而,张辽不愿,也不能这样做。   张辽是勇猛善战的军人,他深信沙场上的决死搏杀可以粉碎一切计谋韬略。但他也不缺乏与人相处的智慧,能够体会出于禁的言外之意:   此次曹公大军东来,无数大将、名将俱都随扈在旁。可是因为孙权跑得太快,众将都没有捞着大仗来打;唯独那个地方豪强出身,独立于体系之外的臧霸臧宣高立下赫赫战功。这情形引起了诸将的极大不满,因此于禁明着通报近期的军情,实则是在催促张辽尽快进兵。   众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张辽,看他慢慢地把长刀拔出一半,又唰地一声地将之插回鞘中。   他摇头道:“不是我要着急,贼寇的本队们正在翻越灊山,等他们越过去了,我们在这里又是做甚?归根到底,贼寇们就是想靠此地的险要阻击我们。此所谓一与一,勇者得前尔!明日便将全军分为三队,自清晨起轮番进攻,不计死伤,必破贼寇而后收兵!” 第六十一章 逼近   次日凌晨。   雷远很早就起身了。他略微跳跃几下,活动开身体。   台地上原有几处破旧的棚子,是旧时行商搭来避风雨的,梅乾将之作为库藏使用。晚上雷远就睡在棚子里,可惜棚子四面漏风,顶上的茅草也早就飘散了许多,睡在里头,未必比睡在外头更舒适。当他醒来的时候,半边身体都被寒风吹得僵了。   樊宏连忙取了水来。正在洗漱的时候,棚子以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雷远起身去看,来的是丁立手下那个叫郑高的什长。   “启禀小郎君,曹军行动了。”   雷远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慢慢将双手擦干:“我们去看看。”   一行人转出棚外,往前走百数十步,登上一处箭楼。   这箭楼距离台地入口处大概二三十丈,位置显然是经过仔细计算过的,弓箭手的射程可以覆盖第三道栅栏;而雷远立在上头探看,视野恰好越过台地边缘陡崖,及于下方的蜿蜒山道。   天色刚有些蒙蒙亮,高处的岩崖和若有若无的雾霭一起把光线遮住了,于是地势较低的山道仍然很是幽暗,看不太清楚。雷远竭力分辨,沿着山道进行的曹军队伍也只看得出黑黝黝的人影,因为受山道狭窄所限,只能两三人一排,队列拉得很长。   他们显然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战士,在行进中并不发出嘈杂的声响;只有脚步声和刀枪剑戟的碰击声,先是混合在无穷无尽的山风呼啸中,然后随着他们的不断迫近,慢慢地变得明显。   这时候,负责守卫台地入口处第一道防线的丁立所部,已经完全动员起来。   雷远可以看到军官们呼喝着,督促使用长枪的士卒们在木栅后方列队,而使用刀盾的士卒编为十人二十人的小队,在长枪手后方集中。丁立本人站在第二道栅栏的开口处,斜对着台地的入口,在他身边有数十名着甲的精兵作为预备队。   他部下的弓箭手们和陈夏所部的弓箭手合并编为一组,已经前出到栅栏以外,正在台地边缘往下探看;他们中大部分人还额外背着布囊,布囊里装着的是大大小小的石块。   从曹军出现的位置到擂鼓尖隘口下方,大概有三四里,全程都在台地守军的视线范围以内。弓箭手们看着曹军慢慢接近,有的便开始谩骂,也有人吐着唾沫、发出轻蔑的嘲笑声。   而曹军士卒们并没有对此作出任何反应,他们行进的速度也丝毫没有改变。他们只是低头看路,前进,然后越来越近。   这时候终于有一缕阳光从东面群山的缺口投射过来,透过雾霭,把低处的山道照亮了。于是曹军便不再只是黑色的剪影,阳光照射到他们的队列中红色、蓝色或黑色的飘扬旗帜,又在兵器和甲胄的金属表面反射,闪出星星点点的耀眼光芒。   雷远在第一时间就看到了队列最前方的那个高大身形。黑色的鱼鳞铁甲、黑色的兽面兜鍪,在兜鍪上,斜插着一支红色羽毛。   “张辽!”箭楼上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身为统领万军的曹军方面大将,就这样无遮无挡地冲锋在全军的最前方?此人竟然勇猛到了这种程度?若非早就听说过他善战的名头,雷远等人几乎要怀疑张辽是疯还是傻!   “让邓铜、贺松两曲各调三十名弓箭手给丁立!快去!”雷远厉声喝令。   樊宏三两步窜下箭楼,发足狂奔而去。   片刻之后,两队弓箭手从台地后方疾奔向前。为首的屯长与丁立言语了几句,把守栅栏出入口的士卒立即让开一条道路,让这些弓箭手们全数抵达栅栏以外,与本来前出的弓箭手们汇合到一处。   雷远看得出,丁立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手了,应变的速度也很快。他也发现了张辽,并且和雷远一样想到:既然张辽本人就在队列最前,那跟随他的必定都是甲胄精良的壮士,这种甲士哪怕被扎得像刺猬一样都无碍行动。要对他们形成威胁,弓箭手的数量必须更多才行,这样才能有机会射中他们的面门或者甲胄缝隙。   当弓箭手们就位,曹军的队列恰好也抵达了下方之字型弯折的山道,于是,大蓬箭雨立刻就被抛洒下去,其中还夹杂着石块……那是丁立昨夜让弓箭手们提前准备的。   这段山道的地势,与昨日早晨雷脩率军阻击的地形颇为类似,当时雷脩这么做,是因为这种狭窄地形限制了兵力铺排,迫使敌我双方只能展开小规模的格斗,而雷脩凭借自身的超群勇力,敢于、也擅于这种格斗。然而雷脩已经战死了,雷远完全不打算在山道上与敌纠缠,他不认为还有别人能够与张辽匹敌,更不舍得拿极其有限的兵力与曹军拼消耗。   所以,在这段山道上,曹军能够接触到的只有密如雨下的箭矢和石块而已。   由于双方所处的高度相差甚远,即使是较轻的箭矢,从高处落下后也会变得强劲,很难光靠甲胄抵御。   但这批曹军将士的配备非常齐全,很多士卒立即取出身后背着的盾牌,双手将之高高擎起。箭矢射在木质蒙皮的盾牌表面,发出“噗噗”的闷响。大部分的箭簇被弹开或嵌入盾牌里,只有少许箭矢的力量足以扎透盾牌,有几个士卒运气不好,举着盾牌的手掌被箭矢刺中,顿时痛呼出声。   没有携带盾牌的士卒也具备丰富的应对经验。他们将身体尽量靠近山道内侧,利用岩崖上丛生的荆棘、藤萝来遮挡,很多箭矢打在密集的树枝上,发出唰唰的声音,然后就挂在枝条间不动了。   如果下来的只是箭矢,曹军士卒们应付起来并不艰难;但额外加上石块,就不那么好对付。   拳头大小的石块,每个都有两三斤重;也不用投掷,只要一松手,自然就顺着山崖弹跳飞落。什么荆棘灌木都阻不住石块下坠的势头,盾牌也挡不住。它们如果砸在盾牌上,至少也能砸出一个坑,有时候还会把盾牌打碎;如果砸在甲胄上,轻而易举地就能让人筋断骨折。甚至有几名曹兵遭石块撞击后失去了重心,趔趄了几步,随即惨叫着往山谷深处坠下去,撞击到地面,血肉横飞。   为了躲避这些石块,曹军士卒们不得不掀开遮挡视线盾牌,注意观察上方石块的来势,然后前后移动闪避。这一来,箭矢又有了发挥作用的机会,短时间内,多名曹兵中箭受创,还有人面门中箭,一声不吭就死了。   雷远可以确定,曹军在这段山道上折损的士兵已经超过五十,但更多的曹军士卒跨过战死或受伤的同伴,紧随着他们的主将,毫不迟疑地加快速度前进,就像是流血受伤的猛兽,变得比原来更凶悍!   这时候,身在箭楼上的雷远等人不由自主地向前探身,目光全部投注在曹军的前锋队列、张辽所处的位置。   那支显眼的红色尾羽已经看不清了,张辽和簇拥在他身旁的偏裨将校、护卫们都高举着正面用金属兽纹加固的大盾,弯着腰疾步奔行。上方的弓箭手们注意到了这支勇猛突进的小队,互相招呼着,向他们猛烈射击或投掷。但是,好几块石头砸在大盾上,都被弹开了;这些人的身上又至少披了两层的重铠,偶尔被射中一箭,也浑若无事。   眼看被他们一鼓作气冲到接近平台的陡峭石梯之下,有几名弓箭手恼怒不已,从岩崖边探身出去,往下俯射。然而身体刚探出去,就遭下方的强弩命中,立时毙命。另一批弓箭手下意识地扑前意欲与之对射,可几乎每个人都是甫一探身,就遭强弩集中射击,眨眼功夫连续死伤多人。   “张辽的亲卫们都擅长使用强弩,昨日邓铜和我就吃过大亏。他们应该是集中了全军的强弩,提前上弦,直到迫近石梯下方才猝然发动,压制我们的弓箭手……我们无此精良器械,顶不住的,只能放他们上来了。”郭竟叹了口气。   这是朝廷经制之师与地方土豪间的装备差异,根本无法弥补。   按照此前的安排,丁立、陈夏两个曲长所部顶在最前方,贺松、邓铜两个曲长所部靠后休息,而郭竟所部负责扈卫主将。所以不久前他也登上箭楼,陪同雷远一起观看局势。雷远并不怀疑自己的判断力,但有个久历厮杀、经验丰富的军人在身边拾遗补缺,总是好的。   听得郭竟如此判断,雷远点了点头。果然,在前方指挥的丁立呼喝几声,弓箭手们迅速退了回来。但他随即又大声喝令,丁奉带着着甲的精兵们旋即越过了栅栏疾冲向前,与弓箭手们交错而过。   “好!”郭竟高声喝彩。   能够在过去数十年的大乱世中脱颖而出,进而带领数百人的,不会有谁是无能之辈,丁立这一进一退的时机便抓得恰到好处。   曹军最前方的勇士趁着弓箭手们退后的机会迅速攀上石梯。然而他们刚一冒头,就正撞上了丁奉所部! 第六十二章 熊虎   石梯陡峭,曹军士卒们身着重铠,愈发攀登不易。他们大都把缳首刀衔在嘴里,腾出双手来抠住地面上凹凸不平的岩石缝隙,借力向上攀爬。将将爬到石梯顶部之时,丁奉带人赶到,刀枪齐落。   石梯太窄了,至多仅容两人并行,于是位于最前方的两名曹军士卒单手持刀竭力格挡。可丁奉所部身处的位置略微宽阔些,足够四五人挥刀猛砍,因为是平地的缘故,还有长枪从他们身后探出,劈头盖脸地乱刺。   两名曹兵立刻就要害中创,一人额头中刀,头盔崩飞了半个,脑壳也碎了,立刻栽倒毙命。另一人小腹被长枪刺了个口子,鲜血喷涌,还有肠子什么的都流淌了出来,形状极其惨烈。   可这些曹军也不愧是精锐,死者的位置立即就被后排跟进的人补上,依旧不管不顾地向前猛冲;那小腹豁开大口的,则纵声嘶吼前扑,身上连续中了一刀一枪之后,终于抱住对面一人滚倒在地。两人各用短刀在对方身上乱搠,几下之后就都没了声息。   丁奉所部试图趁机将曹军推回去,可是冲在最前方的几名勇士立刻就被曹军密集的箭雨成排射倒。丁奉呼喝着,指挥左右用箭矢和飞石还击,一时间,往来飞蝗几乎遮蔽了视线,把石梯尽处的活物俱都清空了。   惨烈的一波箭矢对射以后,曹军的动作终究快些。继之进入战场的,是两名身材极其高大的曹军勇士。他们都身披厚厚的鱼鳞铁铠,手持加重的长柄大斧。大概因为武器和甲胄太过沉重,他们没有携带盾牌,在山道上纯靠甲胄挡箭,此刻浑身上下插着十几支箭羽,随着他们的动作簌簌作响,就如同发狂的巨型豪猪一般。   这两人左右挥动长斧,轻而易举地砸断了抵近的刀枪,将三面围拢的敌人迫开,随即抢步向前,狂舞大斧狂劈乱砍。   丁奉手下有一名什长自恃力大,从侧面逼近其中一名敌人,双手持着圆盾硬接那大斧。结果斧刃下落的势头全不可挡,眨眼间只听噼里啪啦的连串暴响,不知多少骨骼崩碎,不止圆盾左右两分,连人都左右两分。大蓬鲜血以死者为中心向四周飞溅,仿佛平地炸开一朵硕大的血花。   恰巧有一股血液溅在那曹军勇士的脸上,令他眼前一阵模糊,手上的动作也不由自主缓了缓。这是个机会!   丁奉抓住了这个机会。此前他借着战死同伴尸身的掩护迫近,曹军勇士动作一慢,丁奉一个箭步向前,掌中厚背阔刃的短刀照准对手顿项的缝隙猛刺下去。   这曹军勇士虽然脖颈中刀,只荷荷嘶吼几声,却不立即倒地,反而一斧砍向丁奉。丁奉不慌不忙地拔刀格挡。随着他拔刀的动作,一股血箭从那曹军勇士的脖颈处喷射出来。下个瞬间,两人刀斧撞击。只听当得一声响,丁奉站不住脚,连退了五六步,翻身闪回自家队列中去了。那曹军勇士摇摇晃晃地站在原处,慢慢跪倒,不再动弹。   片刻之间,丁奉的部下战死两人,而三名曹军精锐士卒阵亡,未能突破设在石梯尽头的严密防御。而战斗还在持续,双方在石梯尽头的狭小空间内反复争夺撞击。   刀、剑、枪、矛、箭矢、飞石疯狂地攫取人命。死伤者的鲜血漫天喷溅,染红了地面,又沿着石梯一股一股地涌下去。所有人都知道石梯是最关键之处,可是没有人能在这里多坚持哪怕一个呼吸。   丁奉一次次地冲上最前方,带领部下们往石梯方向冲击。由于地形限制,真正能站在接触面上的,至多七八人,其他人都在外面推挤着,随时替换前方受伤的同伴。而地形对曹军的限制要大得多,他们只能两个两个的投入兵力,面对数量占优、又可以反复轮换掩护的对手,几与送死无异。但曹军将士前仆后继,前进的脚步丝毫不因战局艰难而稍有迟疑!   张辽就站在石梯的正下方督战,他紧靠着身后的岩壁,为鱼贯而前的将士们让出道路。抬头望去,可见石梯上好几名将士前后相继,奋力向上攀登,而再往上,视野就被台地边缘遮挡,看不见具体的厮杀场景了,只听得到喊杀声不断、武器的碰撞声始终就在头顶交击铮鸣。   随着时间推移,张辽心中越来越焦急:算上刚才上去的两个,已经有将近三十名极其精锐的勇士越过石梯,这些都是追随张辽无数次驰骋沙场、死不旋踵的豪杰之士,无论胆略和勇力都百里挑一,堪称是全军的腰膂……但战斗始终就在石梯的尽头发生,他们徒然赴死,竟然未能站住脚跟,更没法往前推进半步!   “继续放箭!”他向较后方不断张弓的部下们喊道。然而此处山道的上下高程终究差得有点远,弓箭手的体力消耗非常快,箭矢划着极大的弧线飞上去,却在半路就软弱无力了,又因为岩壁的阻碍,根本看不到目标,也无法判断射中了没有。   从亲眼看见石梯险峻的那一刻起,张辽就知道自己被贼寇耍了。在此前二十余里的山道上,在算上天柱山前的峡谷,他至少有三次机会可以摧毁贼寇们的抵抗,但贼寇们利用了他的轻视,利用了他对部下将士性命的爱惜,作出种种虚假情状混淆了他的判断,最后在他的放任下退到了这里。   现在,贼寇们仗着险要地形抖起来了!   这样的情形对张辽来说,简直近乎羞辱。他愈发清楚的认识到:这群贼寇,真不是寻常的贼寇,对待他们,必须用上全力!   张辽略垂首,翻腕提起身后背负着的七尺短枪,迈步站到山道正中。朱盖正在山道后方排布兵力,距离较远,这时候见张辽有所行动,连忙高声大喊:“将军!莫要冲动啊将军!不必亲自蹈险!”   张辽恍若不闻,看都没看朱盖一眼。他单手挥舞短枪作势,瞬间就吸引了山道前后将士们的注意力。   “诸位,我军受丞相所命剿灭叛贼,前后五日,折损兵力数以百计,却未获寸功!你们说,是因为我们的甲胄不如贼寇坚固吗?是因为我们的武器不如贼寇锋利吗?是因为我军骄纵怠惰了吗?是因为我军没有誓死拼杀的决心吗?我看都不是!”   张辽单手持枪,向着石梯尽头一指:“贼寇就是贼寇,自始至终他们所依仗的,都不过是地形之利罢了!现在,我将亲自冲锋陷阵,粉碎贼寇的地形之利,为诸位打开一条通路!你们愿意跟在我的身后,与我一同夺取胜利吗?”   张辽是何等人?他是转战天下的名将,是将士们心中胜利的象征。如果说那些精锐勇士们是军队的腰膂,那张辽本人,就是军队之胆、军队之魂魄!他只用几句话,就激得将士们热血沸腾。   无数人狂呼乱喊着答应:“愿意!愿意!跟随张将军!”   张辽转身向前,登上石梯。   石梯陡峭至极,几乎是垂直向上。所谓梯级,也不过是在岩壁上砸出的小小凹坑罢了。此时有鲜红的血从石梯最上方流淌下来,在每个凹坑都留下一汪半凝固的赭红浆液,脚踩上去,发出啪啪的轻响,有些粘滞之感。   张辽单手抓握石梯旁的嶙峋怪石稳住身躯,一步步向上攀援。抬眼看去,只见到前方将士的脚跟,略侧过头往旁看,深川巨壑仿佛硕大无朋的大嘴,将要把自己吞噬。看起来与雁门关的群山愈发相似了,张辽嘀咕了一句,他觉得有些晕眩,于是索性闭上眼睛,凭感觉跟在前方将士的身后,继续攀爬。   前方传来一声惨叫,随即有人沿着石梯方向摔落下山;张辽顾不得去查看,也不知是自己的部下,还是贼寇。再往上五六个阶梯,就到达贼寇占据的台地了。前方的将士大吼一声,挥动刀盾前冲,瞬间从视野中消失。张辽单手按住阶梯,双腿发力猛蹬,紧随着前方将士冲上台地。   眼前亮光一闪,有人挥刀砍在他的肩上,正中铁质的披膊,然后滑开了;强烈的撞击让张辽一阵剧痛。但他顾不得查看肩部的伤处,因为与此同时耳旁劲风大作,一杆长枪斜刺里直搠过来。   张辽略沉身,避过枪头,随即左手探出,握紧枪杆猛拉。他的膂力远远超过常人,一发力,便将牢牢攥着枪杆的敌人拖行数步。敌方士卒慌忙松手后退时,已被张辽的右手短枪扎透了胸口。   张辽夺得敌方的长枪在手,顺势向右前方飞掷。此前挥刀砍中张辽披膊的敌兵正待挥刀再进,被张辽掷出的长枪正中咽喉。那长枪贯入头颈,又从后颈刺穿,细长的枪刃几乎把脖颈整个切断了。   张辽身披的甲胄比常人更加精良,身手又如此凶悍绝伦。三面围攻的丁奉所领精兵纵使不认得他头盔上飘扬的红色尾羽,谁还不知道这必定是曹军阵中的勇将、大将亲自上阵?无须号令,便有多人各执刀枪,舍死忘生地飞扑向前,意图围攻张辽。   然而以张辽的武备和骁勇,哪里是普通将士所能对抗?他的身上铠甲瞬间多处中箭,却几乎完好无损。他手中的七尺短枪,以精铁作脊,两面皆有数寸长的锋刃,分量既重,威力也极其骇人。眼看敌方的刀枪将要及体,他沉肱发力,横摆短枪,旋即有寒光暴涨。下一个瞬间,断裂的武器四散飞扬,而飞溅的鲜血呈扇形向前飙射。原本生龙活虎的战士瞬间就失去了生命,躯体重重地坠落在地。   仅仅最简单不过的横向斩击,却最大限度地发挥了张辽全身的力量,是他数十年战斗经验与技巧的凝聚。身处白刃相搏的战场,张辽的精神高度亢奋,注意力高度集中,超过常人反应速度和判断力尽情发挥升,虽然面临着敌方多人挟击,他呼喝酣战,如虎入羊群,势不可挡!   这便是熊虎之将在战场上不可取代的作用了:凭借超群绝伦的勇猛,他们可以硬生生的粉碎一切谋算。没有通路,就强行杀出通路;局势不利,就强行扭转局势!   目睹此状,张辽部下的将士们无不狂呼乱喊,鼓勇向前。曹兵原本被挤压在石梯尽头的狭小控制区域眨眼间就向外扩张了一圈,两人,四人,六人,八人,依靠张辽奋击之威,越来越多的曹军将士从石梯后方冲了上来! 第六十三章 攻守   天光渐渐放亮,视野渐渐清晰。石梯尽头,两路强兵鏖战不休,奋死不退。二十余丈外,雷远、郭竟等人登临箭楼之上,细细观瞧局面。眼看张辽鼓勇向前,丁奉所部阵脚挫动,郭竟道:“拦不住了,恐怕还得继续退!”   随侍在稍后方的樊丰偷偷瞥了雷远一眼,只见雷远微微颔首,面色不变。   他又看看自己兄长。樊宏瞪了他一眼,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兄弟二人之中,樊宏的性格要沉稳些,樊丰早就习惯了以兄长马首是瞻。可现在的局面让樊丰焦躁不安,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樊丰记得清楚:此前雷远在天柱山中军议时,提出以精兵扼守擂鼓尖隘口,阻止曹军的追击。所谓擂鼓尖隘口,广义来说,包含了蜿蜒二十余里、愈来愈险的山道,及至山道末端可以屯兵的紧要台地。   当时雷远曾向包括雷绪、陈兰在内的江淮豪霸各大首领保证说,依托这段奇险的隘口,足可坚守五日或十日,以待辛彬联系南方孙、刘两家的援兵赶来相助。   然而,从昨日清晨与曹军正式接战到现在,满打满算不过一天而已,己方付出了小将军雷脩阵亡,诸多将士折损的代价,却不得不放弃了绝大部分的山道,退守到靠后的台地处。   到了今日早晨,战斗才开始不久,最后这段山道也迅速丢失了,曹军直接攻上了台地!   那张辽骁勇到了如此程度,丁立手下那两百来人能顶住?如果丁立顶不住,然后是陈夏、贺松、邓铜……他们带领得也都是些七拼八凑出的乌合之众,能坚持多久?小郎君能扭转局势吗?   樊丰又想到,万一局势崩坏该怎么办?逃跑吗?越想,他越感觉紧张。他的双手越攥越紧,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   雷远注意到了自己这个亲近护卫的异状。   他转身看看樊丰,打趣似地问道:“怎么,紧张了?”   “没有!再多的曹军也不是没见过,现在怎么会紧张!”樊丰一梗脖子,大声道。   “不紧张就好……本来也不用紧张,安心看着就好。”雷远笑了笑,继续专心观看战局。   樊丰是有些紧张的,雷远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因为他自己也同样如此。此时张辽的勇悍表现落在他的眼里,形成了巨大的冲击,更加剧了这种情绪。   与樊丰不同的是,他的紧张不是出于对自身得失安危的担心,而是因为肩上担负的责任。   无论前世今生,雷远都没有从军征战的经历。即使在几天前领人冲击曹公的本队,那也不是作战,只是义愤填膺后的大胆冒险。虽然过程中险死还生,可需要承担危险的,毕竟只是他自己,再加上与他同行的二十余骑而已。   可现在,他突然成了一支军队的主帅,要直接对整场战役的成败、为上千名将士、甚至包括天柱山中数万百姓的性命负责了。他的每个决定,无论正确的还是错误的,都会直接体现在战场,体现在将士们的生死。   面对如此重大的责任,他难免有顾虑,不能不紧张。   他的心里甚至还有后悔:既然昨晚就已经抵达了擂鼓尖,本应该动用更多的人手修筑防御工事。梅乾没有亲眼见到过张辽之勇,所以只利用台地上原有的条件,修建了简单的箭楼和木栅,但雷远是见识过的!   已然明确知道张辽之勇不可力敌,为什么还要用人命去填?在前方的山道上阻击,是消耗战,那么在擂鼓尖的石梯尽头阻击就不是消耗战了吗?   如果能够修建工事直接封死擂鼓尖的石梯尽头,把地形之利发挥到极限,是不是就能就能够干脆阻绝曹军的进攻?   就算不能阻绝,哪怕拖延一天、两天,不也很好吗?   然而自己昨天忙于收拢兵力,竟然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郭竟、丁立等人也都没有想到。归根到底,所有人都在败局中奔命,所有人都心乱如麻,不能像往常那样冷静思考了;归根到底,所有人面临着作战,却又并没有把注意力真正集中到作战;归根到底,此刻在台地上的所有人都是普通人,没有谁是英明神武的天之骄子。   雷远不禁苦笑。前世自己看书,常常嘲笑那些书中人物在危险关头丧魂落魄的表现,轮到自己,还不是一样?那些冷静自持的精明样子,毕竟都是装的。   好在这场攻防战才刚刚开始,还有机会弥补。   “郭竟!”他压抑住激动的情绪,沉声道:“你立刻派半数的人,到台地后头去搜集木石,击退这一波攻势之后,我们要在石梯尽头建立工事,要彻底堵死他们攀援的角度,决不能让他们再轻易上来了。”   “是!”郭竟的脸色有点不好看。   雷远知道,郭竟也想到了。可惜晚了点,眼下这个漏洞,就得拿人命去填。   因为始终以一个固定的身体姿势观看战况,他觉得自己的背脊有些僵硬,于是想要换个姿势。稍一抬手,却发觉掌心冰凉。低头一看,原来自己双手掌心汗水涔涔,竟然在箭楼边缘的栏杆上留下了两个清晰明显的水印。   雷远吃了一惊,随即不动声色地将双手按回原处,沉住气继续眺望。   他注意到丁奉叱咤开声,舞刀接战,搏杀两三个回合之后,又半边身体带着血踉跄退回本方队列。好在他虽然狼狈,却还喝骂跳跃不止,看起来绝非受重伤的样子。   “只要丁奉抵挡得住,丁立就有胆量;丁奉抵挡不住,丁立就马上退。我们这位丁曲长,可算是进退有度。”雷远看了看身后,郭竟已经往箭楼下方分派人手去了,只能苦笑着喃喃自语。   丁立虽然身为曲长,却很少亲自参与白刃搏杀,在这方面非常依赖自己胆勇超群的堂弟。这几日里,雷远已经知道贺松、邓铜等曲长往往以此嘲笑丁立。   丁立本人倒不在乎,他是地方官吏出身,骨子里是不大看得起寻常泥腿子武人的,即便现在只担任管理两百来人的曲长,他也觉得自己应该有点运筹帷幄的气概,更须保重自己的千金之躯。   雷远话音未落,前方丁立已经呼喝号令。原本围堵在台地入口处的己方士卒立即如潮水般退后。   在这些士卒身后不远处,就是梅乾紧急修建,昨日雷远又安排人手额外加固的栅栏。   如果时间足够的话,如果仿造灊山大营的格局,在此地修建城壕,那自然是万夫莫开。可惜梅乾撤退到此地的时间,不过比雷远等人早了两天而已,他也只来得及立下木栅:   自山中砍伐原木,上下削尖,紧密排列以后将一头扎进地面,再置以横木,用绳索捆扎牢固;最后,在后面每隔一段距离用一根斜放的木头抵住。   梅乾设了三道木栅,每两道间隔三五丈,横贯于入口往后逐渐宽阔的地面,一头顶着壁立的山峰,另一头延伸到悬崖。   昨晚雷远又令人挖掘木栅前方的土层,形成了三道浅浅的壕沟,挖出来的土堆到木栅后方,以发挥居高临下的作用。   三道木栅的开口交错排列着,士卒们退入第一道木栅后,便将一面活动的栅栏压进地面,堵塞开口。   丁奉等人撤退的时候,张辽原打算紧追着突入栅栏的开口。但一来,丁奉等人的撤退毫无征兆,逃跑速度又过于快捷。二来,双方在石梯前的战斗极其激烈,除了张辽以外,其余将士登上平台之后坚持不了多久就或伤或死,直到敌人撤退的时候,与张辽并肩作战的也不过十人而已。   想要凭藉这十余人突入早就做好准备的栅栏防线,未免太难了。   张辽紧追着丁奉等人,甚至顾不上砍杀触手可及的目标,但当他接近栅栏的时候,无数长矛、长枪从栅栏的上方和间隙乱刺出来。   张辽身边的一名甲士闪避不及,胸腹多处要害受创,立时就一头栽进了壕沟。   张辽的反应要快许多,他猛刹住脚步,将短枪向左右横扫,把刺来的枪矛格开。但那些枪矛都是一丈四尺甚至更长的长兵器,纵然他竭力抵挡,许多锋刃还是从他的手臂划过,割裂了硬皮所制的护腕,留下了好几道血红的划伤。还有一柄长枪特别阴损地从栅栏下方的间隙搠来,直刺张辽的小腹,总算他及时反应过来,侧身避开,一脚将长枪的枪头踏入地面。那枪杆别在栅栏之间,啪地一声崩断了。   “奶奶的,退后!先退后!”张辽发了一身冷汗。   他高声呼喊,带着剩余的将士不断退后,又回到台地的入口处。   耳边“飕飕”的箭矢破风之声响起。那是敌人的弓箭手再度集结,从栅栏后面猛烈射击。张辽微微躬身,集中精力注意着箭矢射来的方向,随即挥动短枪,打落两支正对面门的来箭。更多的箭矢射中了他的头盔和铠甲,在这个距离上,很多箭矢的力量已非甲胄能完全抵挡的,偏偏他左肩的披膊损坏了,有一根箭矢扎进了肩头,猛地嵌进肌肉里。   张辽看也不看伤处,抬手拔去箭矢。他听到身后的闷哼声、惨叫声和躯体倒地的声音不断,但仍然有源源不断的将士沿着石梯攀登上来,还有人一叠连声呼叫着:“盾牌!快取盾牌!”   很快就有一面大盾被传了上来,然后接连又传上来几面。张辽把盾牌斜举,伏低身体,一名又一名将士同样斜举盾牌,伏在他身旁。然后他觉得眼前一暗,上方也得到了盾牌的掩护。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响,又有十几名甲士陆续扑上台地。 第六十四章 放血   大盾的掩护之下,张辽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毫无疑问,最有可能成功的第一次进攻,已经失败了。   当世战阵厮杀出的名将,每个人都有自己秘而不宣的胜利法门。比如张辽,他战胜攻取的秘诀,全在一个“早”字:在战斗刚开始的时候,就提早投入最强的力量;在任何人想到之前,就提早发动最激烈的猛攻。   昔日随飞将作战时如此,举曹公旌麾破乌桓时,依旧是如此。   一般来说,两军攻守,总会有彼此试探,慢慢提升烈度的过程。然而在敌人坐等战斗按部就班地一点点升级之时,张辽本人就已经杀入战场。在他直捣纵深的凶悍突击前,绝大多数的敌人都会崩溃。   眼前的贼寇们,显然也吃了这一技巧的亏。   贼寇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统领五千兵马的一军主将,居然会在两军白刃接战的一开始就亲身上阵,也确实未能阻止张辽的突击。   但是……偏偏他们并不崩溃,他们甚至没有乱,他们的防线也丝毫没有动摇。而张辽的攻势就这样被遏制住了。   张辽小心地蜷缩起身体,让足尖也收拢到大盾的掩护之下。   箭雨依旧抛洒不停,盾牌瞬间就被射成了刺猬一般。没过多久,又有石块像冰雹一样咚咚地猛砸在盾牌上,石块并不大,拳头大小,但巨大的冲击力震的张辽的手臂生疼。   这种环境下,箭矢能靠盾牌和甲胄来防御,石块却无法防御,其威力比箭矢更加可怖。就在张辽身后,有一枚石块从两块盾牌之间穿过,正中一名士卒的面庞;下个瞬间张辽的顿项缝隙处就被溅上了温热的黏稠液体。而那士卒的面庞整个陷进了头颅内部,他直接瘫倒,再不动了。   更多的石块在空中越过了张辽所在的小小盾阵,向着石梯直落。   较之于此前在山道上遭到箭雨和石块覆盖,此刻石梯上的局面更加惨烈数倍。   石梯两侧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掩护身形的东西,身在其上的曹军将士根本无法躲藏;他们要腾出手来攀附山壁,也根本没办法举盾来防御。于是几乎每一块石头下落,都会激起连声的惨叫,还有许多发出惨叫的来源似乎在往深崖下坠去,最终以扑哧一声闷响而结束。   随着时间推移,聚集在张辽身后的甲士数量略多了些,但增加的速度比张辽的预想要慢,慢很多!   太多人在这短短丈许的石梯上遭难了。   贼寇们远离台地边缘,又有木栅为凭,于是避过了曹军的弓弩手们在岩崖下方发动的强弩射击。但他们藏在木栅后方疯狂抛掷石头,却十有八九能够正中石梯的范围!   张辽估算了下,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至少……至少已经死了二十多个人。也就是说,两个人登上石梯,只有一人能踏上台地,另一人死在了石梯上。这处隘口真是险要,以至于任何人站在上头,就会成为俎上的鱼肉。   而这些鱼和肉,都是张辽多年来积累的精锐部曲,是无数次战斗才培养出来的老卒,寻常士卒数十人,都及不上这等精锐一人的价值!   张辽甚至怀疑贼寇是存心让自己杀上台地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让后继的将士不顾一切地冲上来,然后在陡峭的石梯上一个个的死去!这是在给自家的军队放血!这是在缓慢地折损整支军队的命!   张辽完全没有想到,这样的局面竟然是错进错出的结果。雷远和他的部下们依靠着梅乾所设置的防御体系作战;他们真的没想到张辽一开始就发动了最猛烈的进攻,也只是单纯地没能抵挡住张辽的勇力罢了。   而张辽因为自己想象中阴险到极度的敌人而目眦尽裂了。   这贼寇,用心如此恶毒!   “将军!”杨肃的声音就在他身后不远响起:“这样下去不行!”   杨肃是多次追随张辽突阵的军将,他最明了张辽的作战风格,也体会到了同样的困境。   “废话!废话!”张辽暴躁地叫喊着,没敢回头。他用双手抵住大盾,抬起下巴给杨肃指示方向:“你过来!看到那里了吗?”   杨肃从盾牌的间隙往外看:“哪里?”   “那里!那里!”张辽横过手臂顶住盾牌,腾出左手指示:“前面那个地方,看到了吗?靠近崖壁的角落,那里没有壕沟,地面都是石头,木桩打不深,栅栏也没有侧方的支撑,容易推倒。另外,贼寇的长枪手在那边铺排不开,箭矢也只能从一面过来。”   他语速极快地说了一长串,又道:“我往正面冲一冲,吸引贼寇的注意力,然后你带人从那里上去,想办法进到栅栏里面作战!”   张辽绝不是因为一时受挫而偃旗息鼓的懦夫。在这个乱世里,他经历过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无数次惨烈厮杀,无论顺境或逆境,每一次他都是冲锋在前,凭借自身的强悍武艺和永不动摇的斗志争取胜利。   张辽更不是单纯凭藉血气之勇作战的莽夫。千百次身临奇险所锤炼出的精准判断,使得他就在刚才一进一退之间,已经大致看清了敌人的布置,并且做出了针对性的安排。   既然已经冲上了台地,这个机会不能放弃,还可以试一试!   “将军,我去正面冲!”杨肃大声道:“你去那里,把握更大!”   张辽看了看他:“也好!”   战场指挥通常就是瞬息间事,没什么好多讨论的。张辽旋即往身后看,可见上到台地的己方将士约莫三四十人。他们分散为三五个人一组,凭藉盾牌、重甲和矗立着的崖壁掩护身形。张辽看得到他们的眼睛,感觉得到他们集中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他们都是跟随张辽纵横天下、能征惯战的勇士,只待他一声令下,就可以再次发起进攻!   这时候张辽顾不得区分哪一什哪一伍,他用力挥动手臂,做了个手掌下切的动作:“都看清了!左边的跟着杨肃,右边的跟着我!左边的先冲,右边的等着!”   随着张辽的号令,杨肃一跃而起,朝数十步外的栅栏呼啸狂奔,十余名甲士紧随在他身后。这些都是能够衣三属之甲、日中而趋百里的矫健之士,虽只十余人,全力冲击的气势却恍如千军万马。   这一波进攻立即吸引了敌人的注意。敌人向他们放箭,有些被盾牌挡住了,有些命中了目标,让中箭之人哀号倒地。而杨肃和其余的将士们很快就冲到了栅栏前面。   “持刀斧的上去!砍横木!砍横木!”张辽听到杨肃大声呼喝。   杨肃显然也费心思琢磨过这栅栏,他打算使用重武器砍断横排连接的木头,然后就可以单独推倒或拔起任何一根竖立的木头,从而打开栅栏的缺口。   但这一行动依旧遭到栅栏后密集枪矛的阻拦,早有准备的长枪手长矛手们疯狂戳刺,完全不给人留下任何格挡或闪避的间隙。   甚至哪怕能够凭借盾牌和甲胄顶住几次戳刺,也没有意义。因为栅栏前有壕沟,进攻方实际是身处一道小小的斜坡向上仰攻,居高临下的长枪哪怕不能穿透防御,只靠冲击力也可以把将士们推下斜坡。   很短的时间里,上前劈砍横木的几人就陆续死伤,只剩下杨肃还双手扶着一面铁盾上下遮挡,坚持不退。在他的身后,持有长兵器的将士竭力把枪矛向前、向上探出,隔着栅栏与敌人对刺,双方的枪矛都很快染成了鲜红色。   僵持的局面没有延续多久。等到更多的弓箭手开始集中注意力往杨肃等人泼洒箭雨的时候,曹军开始后退了。   眼看曹军这一波进攻将要无功而退,身处第二道栅栏的将士们都露出了轻松的神色。   唯独丁立忽然惊道:“不好!”   他锵然拔刀出鞘。   身边一名亲兵什长急忙挡在前头劝道:“曹兵凶狠,莫要上前!”   丁立推开那什长,向第二道栅栏的开口处狂奔。   数十名部下连忙跟上。   “小心!小心!”他一边跑,一边挥刀比划示意:“堵住左面!堵住左面!”   “丁立要做什么?”丁立的突然行动,也引起了身处较后方的陈夏注意。陈夏连忙呼喝着,让自己的部下们做好准备,随时前出支援。   丁立的发现不可谓不及时,但是终究晚了半拍。   就在此时,始终安静避在盾阵之后的张辽动了!   远远望去,他暴起冲刺的身姿,就像是在林间奔走掠食的豹子。虽然身披重甲,动作却依旧舒展,步幅极大而极有力。当他起身的时候,甲士们紧随着他起身,但当他奔行过一半距离时,甲士们已经被他甩开数步。   他全速奔跑着,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就贴着壁立的陡崖直抵栅栏尽头。在那处,因为地势渐高又遍布巉岩的关系,栅栏的末段歪歪斜斜地架在石块间;而本该守卫在这段栅栏后的长枪手们,此前被杨肃的猛攻吸引了注意力,下意识地往栅栏中段聚拢。   对张辽来说,这点小小的时间空隙已经足够了。就在所有人注意到他的那刻,他纵声呼喝,飞身跃起,竟然直接越过了有些歪斜的栅栏!   他身上光算两重铁铠就有四十斤重,从高处落下的力量何其巨大,以至于落到地面时站不住脚,有些狼狈地滚倒在地。距离较近的弓弩手们连忙丢弃手上的长弓或石块,转而拔短刀应敌。但张辽的动作简直快如闪电,他单手撑地一个滚翻,便直接深入到人群中;再起身时,手中七尺铁枪如灵蛇吞吐,瞬间就刺死刺伤数人。   弓弩手的队列瞬间大乱。借着这点时间,又有数名曹军将士翻越栅栏,各持刀枪,站到张辽身旁。   张辽略回头,向更后方的同伴们厉声喝道:“别管栅栏了,全都随我厮杀!”   眼下的局势再明白不过,贼寇们仰赖的不过是地形之利;而他们赖以发挥地形之利的,不过是那些石头和箭矢。只要贼寇们的箭矢和石块无法发挥作用,就会有更多的己方将士通过擂鼓尖石梯,扭转台地上兵力不足的窘境……所以,只要杀散这些弓弩手就可以了!   杀散他们,就必然胜利!   一众部下齐声呼应。 第六十五章 胜败   “随我来!随我来!”张辽嗔目大呼。   这是最好的机会,杀散弓弩手,夺取胜利!   然而因为丁立喊叫示警的缘故,往栅栏中央去的手持长枪长矛的士卒们,已经狂奔回来。他们同样呼喝着,向张辽压去。   贼寇之中有聪明人!他们回来的太快了!   张辽心中怒骂着,但是他继续向前,绝不停步。已经杀到了栅栏之后,就不能再停步了,只有不断向前,粉碎眼前的所有敌人,用刀枪拼出一个结果来。   如果手持长兵器的贼寇结成密集而坚固的队列,就绝非任何人一己之力所能对抗;但现在,因为短时间内两次调换奔走方向的缘故,他们的队列是完全松散的。   或许只要两三个呼吸的时间,他们就能站定脚步重整队列,但张辽不给他们时间!   张辽迎着枪矛上前,沿途左右横向摆动铁枪,连续奋力拨打开好几根枪杆……这是以短兵器对抗长兵战阵的必然之法,没什么出奇的,无非用的力气大些小些的区别。此前长枪手们隔着栅栏戳刺时,纵使枪杆被荡开,只要抽回来重新刺击,就能将张辽逼退。   但问题是,现在双方之间并无栅栏阻隔。于是下个瞬间,张辽猱身直进,一步就踏进人丛之中!   双方身形交错在极狭小的区域内,张辽也同样来不及施展枪法,索性双手握住短枪的后段,将之当做一柄铁棍劈头盖脸地左右乱砸。他手中的短枪以精铁为脊,分量不轻,一顿猛砸之后,身边倒下好几个人,莫不筋断骨折,形状惨烈至极。而四处飞溅的鲜血,将张辽周身铠甲都染红了。   然而他惊讶地发现,贼寇们竟然仍不稍退!   身后一名将士忽然大叫:“将军小心!”   张辽闻声侧闪,正看见一名身披铁甲的年轻武人挥刀直落,势若奔雷。张辽认得此人,也认得这柄厚背阔刃的短刀,就在片刻前石梯尽头的鏖战中,这手持短刀的敌人与自己周旋进退多个回合,即使最后负伤后撤,仍可算得是少见的劲敌。   瞬息之间,那短刀破空而来,距离自己的面门不过毫厘。而张辽眼神一凝,杀机大盛。任凭你是怎么样的好手,竟敢反复挑战,这是何等的狂妄?张辽张文远绝不会多给你机会!   距离张辽十余丈以外,站在箭楼上沉静观战的雷远忽然沉声喝道:“传令,让陈夏所部做好准备!”   樊宏接令,狂奔而去。   雷远深深吸气,深深呼气,转身大踏步往箭楼下层走。   箭楼的形制很是粗劣,纯以粗大原木拼搭而成,上下楼的台阶则用新削的木板,高低厚薄不一,铆接得也不牢固。一行人的脚步重重踏着楼梯,发出咚咚的闷响,又伴随着木料扭曲变形的吱吱嘎嘎声。   响声中,雷远继续道:“传令,邓铜、贺松两曲立即来箭楼下方,全体集合。”   傅恩接令而去。   待到站在箭楼底下,视线被栅栏和将士们的身影所阻,台地最前方的纠缠恶斗便看不见了。   距离雷远数丈远处是第三道栅栏,原本排布在栅栏后的陈夏所部近三百人,这时候正如潮水般往栅栏开口处汇集,随时准备向前挺进。   “老郭,你身边还有多少人?”   郭竟跟在雷远身边,始终全神贯注,不敢稍有轻忽。此刻立即回道:“半数到后头搬运木石了,现在身边尚有一百二十人。”   “好。”   以张辽的勇猛,光是陈夏的力量还不够,得加上这些,加上所有人。   邓铜三百人不到,贺松三百人不到,郭竟一百二十人,再加上本部扈从数十人,合计八百人出头。这便是雷远现在能够调动的全部力量了,雷远打算将他们全部投入战场,来争取一个结果。   雷远原本极少参与军务,即使这数月来跟随兄长行动,也只是在雷脩问起时才提出意见。但身在庐江雷氏这种豪武家族,终究耳濡目染地见多了厮杀,再加上前世、此生都读过几本兵书;因而在战场局势的判断上,雷远竟似乎有些格外的把握。   就在张辽投身第一道栅栏以内大砍大杀,而所有人都以为防线即将动摇的时候,雷远的心里,却有一个无论如何压抑不住的目标,猛地浮现。   雷远忍不住呼吸有点急促,强烈的激动感像是海潮一样冲刷着他的心脏。这个目标,似乎有些太过美好,不像是真的;但为什么不试一试呢?如果成功了,此战必胜!而曹军必退!   他低下头再想了想,觉得自己想清楚了,这个目标有机会实现,也值得努力一把!   那就试一试。   他抬起头,数百人已经集结整齐,在面前黑压压地列成了好几排。   “诸位,我们……”雷远并不耽搁时间,他向将士们挥手示意,一边向前,一边准备下达命令。   而就在此时,台地前方沉闷而密集的战斗嘶吼、连绵不断的金铁交集之声忽然高亢,入耳时令人心悸不已。双方本已经惨烈至极的白刃相搏,竟如火上浇油一般,忽然再度激烈了几分。   “是丁立!”留在箭楼上眺望的樊丰忽然大叫起来:“丁曲长往石梯的方向杀过去了!”   丁立想到了!本以为他是去救援丁奉的,原来他想到了吗?   可惜……他行动得略微早了些!   雷远微微吃惊,又有些失望。   下个瞬间,雷远锵然拔刀:“所有人跟我来!”   当丁立带人从第二道栅栏的开口处急奔出来时,正看到丁奉再度挑战张辽的场景。   丁立虽说文吏出身,但也久历战阵,不是没有见识的新手。这些年来见多了能征善战的猛士,可张辽的表现,简直让丁立遍体生寒。他非常清楚:此等熊虎之将天下罕有其匹,与之对战,只能以严密的队列谨守阵脚、徐徐消耗,绝不可直撄其锋芒!   丁立心中剧痛如绞。他几乎可以预见到丁奉的悲惨下场,他瞬间想到了童稚的丁奉随自己嬉戏的场景;想到丁奉的母亲,自己的七婶将儿子托付给自己的场景;想到了安丰丁氏与自己同辈的十余名兄弟姐妹,毫无办法地一一折损于乱世的场景。   然而身在死生决于顷刻的战场,这些想法都只是脑海中的浮光掠影而已,甚至不能占用丁立瞬息的时间。在战场上,脑海中只容得下最冷静的判断。   他厉声向左右喝令:“跟我来!往这边!”   靠山崖的那侧终究铺排不开兵力,张辽既已杀进第一道木栅,弓弩手的损伤就不可避免。因此对擂鼓尖石梯的覆盖射击,也不可能维持原来的密度。   这时候,纵使自己带人增援那个方向,也救不了丁奉,也缓急无法恢复弓弩手的队列,只能凭借兵力优势,一步步地压迫张辽。然而如果这样选择,石梯那边怎么办?从石梯不断攀援上来的曹兵怎么办?无法阻断石梯的话,曹兵的数量只会越斗越多,最终多到把己方完全压垮!   因此,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去理会丁奉的死活,而以足够的兵力冲向石梯尽头。   那个位置,完全处于山道下方曹军上百名弩手的射击范围。在那里作战,死伤就会很惨重,但如果能够不惜代价、不计死伤地迫退彼处曹军,就等于掐断了曹军登上台地的唯一通道。   这样一来,除非张辽及时抽身折返,否则就会被包围在台地上!   没错,丁立瞬间再度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能够在最短时间内迫退石梯尽头的曹军,封堵住曹军后继增援的通道,那就能够将张辽围困在台地上。   为此,哪怕流再多的血,都是值得的。只要能把张辽围住……任凭此人勇猛,台地上一千多名将士齐上,只需一人一刀,就能把他剁成细细的肉糜!   杀死张辽,为小将军复仇!为所有人复仇!   丁立在心中咆哮着,与仓皇后撤的杨肃等人撞击到了一处。   与此同时,丁奉根本没有注意到周边的情形。   像他这样的年轻武人往往对自己的勇武抱有过高的信心,又有太多斩将杀敌力挽狂澜的梦想。虽然此前已在张辽手下吃亏受创,但强烈的斗志熊熊燃烧着,催促着这个年轻人,让他毫不犹豫地再度向前。   厚背阔刃的短刀如电光般落下。   张辽的侧闪看似并不快捷,动作幅度也很小,却恰好避过丁奉的全力一刀。当刀光擦着张辽的鼻尖掠过时,他单手翻腕,铁枪的锐利尖端带起一道银线,无声无息地刺向丁奉的咽喉。   丁奉在间不容发之际反应了过来,他大叫着推刀格挡,同时猛然撤步。   “叮”的一声轻响,两把武器交错而过。丁奉的右肩膀上现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可怕伤口,血如泉涌。   张辽微微有些失望,这翻腕一枪他本是十拿九稳必取性命的,孰料对手的反应比自己预想的快出一线。不过,受了这样的伤,至少这条胳臂两三个月里别想抬起来了,想来这敌手只有败退一途……下个瞬间,他忍不住“咦?”地惊叹一声。   这年轻人着实勇悍。他竟然刀交左手,再次扑来!   丁奉舍生忘死、奋勇向前,他的部属们也嗷嗷喊叫着,一起蜂拥而上。   丁奉毕竟受创不轻,脚步稍有踉跄,已被数人越过。   一名什长急奔几步,挥舞长刀,跳起下劈;另一人持枪直刺。   张辽略压低身体,短枪的枪尖反而猛地抬起,戳中了那跳劈的什长;不待身躯落下,便已令其毙命。同时,张辽向右侧急闪,避过长枪的戳刺,这时他刚把铁枪拔出,随即反手发力,以铁枪另一头的锋刃疾刺过去。待到半尺长的枪尖完全没入对手胸膛,张辽又一脚飞踢,将之踢得凌空飞起。   连杀两人不过眨眼间事。   簇拥着张辽的曹军将士们齐声呼啸,士气愈发高涨。张辽冷笑一声,待要向前斩杀丁奉,再彻底摧毁这条栅栏沿线的防御……忽听身后的将士惊骇大喊:“将军,看后面!看后面!”   张辽心中一跳,急忙回头,却见大批贼寇突然翻越栅栏,狂呼乱喊向前,原本尚在鏖战的杨肃等人已经抵敌不住,连连退后。   贼寇们的胆量和韧劲都超过了张辽的预判,他们竟然反击了!他们完全不理会渐渐混乱的第一道栅栏防线,反而纠合力量,发起了反击!   杨肃很是勇猛,与他一同作战的也都是曹军中的健者。但归根到底,因为张辽把人手两分,每一路都只有十几、二十几人罢了,还每时每刻都在折损之中。而石梯又太过狭窄,纵使飞来的石块和箭矢大大减少,后继的兵力终究只能两个两个的攀登上来。   当敌人不顾一切地发起反击,杨肃支撑不了的。   杨肃败退以后呢?张辽立刻就明白了,贼寇在击溃杨肃等人以后,必定会将战线一口气推至石梯的尽头。那样的话,自己和自己带领的这些人,就将陷入贼寇的重重包围!   分明距离胜利只差一线,为什么突然会变得这般狼狈?张辽忽然觉得,自己就如同竭力挣扎的蚊蝇,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一张天罗地网覆盖下来!   没有必要多想,没有时间犹豫。   既然如此,只能撤退,要立即撤退。稍有延误,只怕自家性命要丢在这片狗日的台地上!   张辽大声叫喊着,让将士们先翻过栅栏去,随即狠狠地瞪了丁奉一眼,转身撤退。   但张辽马上就后悔了。   这种你死我活的关头,自己凭借的只是以威势压人,怎么能退?哪里又能轻易地撤退?   他稍微一退,丁奉等人的气势随即大涨。   当丁奉带着浑身的鲜血挥刀前指,聚啸在深山大泽中不服王化的野人们纵声喊叫着,挺着枪矛刀剑步步紧逼。   这数十年来百姓死亡如蝼蚁的乱世,这数十年来残忍而绝无人性的压榨、摧残和侮辱,早已经把这些男子锤炼得如同钢铁。他们不会轻易退缩,不会轻易畏惧,虽然他们并没有像冀州、并州、青州、豫州的那些贫苦同伴那样一次次掀起反抗,但当所谓朝廷的兵马前来征讨时,他们每个人都能让敌人知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栅栏尽处位于起伏的山石间,进退本就不便。当敌人们舍生忘死的逼近,张辽眼前只剩下密集的武器,就像是一面横生荆棘的城墙般压了过来。   这时候,纵有千般万般手段也无从施展,纵有泼天的勇力也没有发挥的余地,在他身后数步就是栅栏,可张辽甚至连跳过栅栏的空间都没有了! 第六十六章 生离   因为临时制作不便的关系,栅栏其实并不高,至多五六尺,大约到普通人胸口的样子。但要纵跃过去的话,非得助跑几步才行,偏偏此刻敌人熙熙攘攘地逼近,断没有助跑的距离;要爬过去呢,因为朝上的原木都被削成了尖头,着实不易……再怎么样,必然要面向栅栏,双手支撑发力吧?可是当敌人近在眼前,转身过去攀援,就等于把背心奉于刀枪之下,那就是送死!   几名已经越过栅栏的将士折返回来,厉声喊道:“将军,靠近!靠近!我们把你拉过来!”   可是立刻有手持长枪的敌人迫近过去,以长枪不断攅刺,迫得他们不得不分神去拼命格挡。一名士卒竭力探手去拉扯张辽,不及防备,当即肋下中了一枪,大声惨叫倒地。   身为朝廷大将,统领千军万马奉王命以讨不臣,结果竟然被逼到这种地步!张辽惊怒交加,目眦尽裂。   在这个瞬间,张辽忽然想到:此前自己亲身履险的时候,曹公曾经特意下书责备说:“此非大将法也。”当时张辽心中颇不以为然,现在却觉得,曹公所说实在很有道理。动不动亲自突阵,真的会出问题,这真的不是大将所当为!   眼下该怎么办?   怎么办?   张辽左右挥动短枪,狂躁地想着。   忽然,他想到了自己在石梯尽处大盾掩护下的观察结果,他想到了,自己在发起这次进攻前,曾对杨肃说:这个靠近崖壁的角落,地面都是石头,木桩打不下去,而栅栏也没有侧方的支撑,松散而容易推倒……   有办法!还有最后的机会!   张辽毫不犹豫地将短枪抬过肩膀向后猛刺,把枪头扎进了栅栏的缝隙间。下个瞬间,他纵声大吼,以肩膀受力,双臂全力撬动短枪。   在这个时刻,他从每一处肌肉、每一根筋腱、每一条骨骼中压榨出了超乎极限的力量。枪头随着他的动作霍然抬起,以百炼精铁为脊的七尺短枪,硬生生地承受住了足足两百斤重的栅栏。在张辽的狂呼声当中,被捆扎得方方正正的整面栅栏……包括纵向的六根原木和横向的两根原木,外带用以固定的无数藤蔓和绳索……一齐腾空而起,从张辽的头顶越过,然后轰然砸进了丁奉等人的队列里!   张辽此前注意到的一点都没错。栏在这里的木栅只有一面,且并未与其他木栅捆绑,只是卡在几块岩石之间,靠岩石支撑住。在张辽浑身力量爆发之下,这面栅栏当即飞起。   如此巨大而沉重的物件,根本不是长短兵器能阻止的。栅栏撞进队列里,瞬间把前排队列砸塌了一半。被正面撞到的士卒们无不倒地,有人被下坠的原木砸断了多根骨骼。   原本迫近张辽的队伍,刹那间崩散了,靠后些的士卒想要上前把空档补上,可栅栏抖落的尘土遮蔽住了他们视线,一时难以寸进。   张辽顾不得观看战果。这一挥真是用尽了他的体力,此刻整个人都感觉被抽空了那般,脚底发软,双手握不住铁枪,不得不将之抛掷在地。周身上下更是热气蒸腾,透过两层铠甲往外冒。他快要没有力气了,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感觉自己喉咙口有股腥甜之气要涌出来。   但是还好,还可以跑一跑。这里距离擂鼓尖隘口的石梯,本来也没多远,几步就到了!   张辽不顾一切地向着台地的入口狂奔。有几名亲卫奋勇止步,停留在远处为张辽断后,很快就发出惨叫,张辽知道他们被追击的贼寇杀死了。   “将军!你先下去!下去!”   眼看张辽回来,杨肃才算松了口气。他带着少量甲士死守在隘口前方的一小段距离,身上受了五六处轻重伤势仍在坚持。但再过一会儿,他应该也坚持不住了。   张辽顾不得答应杨肃,他毫不迟疑地攀着石梯向下方山道去。随后杨肃呼喝连声,前后随张辽一同冲进台地的曹军将士也翻翻滚滚地退走。   不过,上得台地的,前后共有五六十人,此刻退下去的却只有十余人了,数十具曹军精锐甲士弃尸于地,鲜血染红了整片地面。   曹军既退,原本退守栅栏以后的将士们立即趋前。丁奉踉踉跄跄地往前,一直走到距离石梯丈许,死死地盯了半晌。那里并没有新的曹军将士出现,他们应该确实是撤退了。只有几支弩箭飕飕地飞上来,丁奉略退后几步,避到安全的区域。   他这才松了口气,感觉到周身上下无处不痛,一时摇摇欲坠。就在短暂的战斗中,这年轻的勇士左腿、右肩先后受了重伤,两处伤口都未及包扎,破碎的衣甲与血污混杂在一处,让整个人都像是从血池子里爬出来的鬼怪。   更可怖处在他的脸上,适才张辽奋力撬起栅栏撞击,丁奉虽然侥幸没有被原木击中,却遭一条崩断的皮索抽中了面颊。这一下可不止皮开肉绽那么简单:右侧下眼睑的皮肉都被扯碎了,白森森的颧骨露了出来;牙齿也掉落两个,其余的莫不松动。   他勉强坚持着站定,忽听见身后密集的脚步声起,转头看去,原来是雷远带了若干人匆匆前来。   负责守卫台地上的第一道防线,却未能阻止张辽,甚至被这厮手格十数人、来去自如……这让自恃勇猛的丁奉感到十分羞愧。   他连忙还刀入鞘,想要在向雷远汇报时表现得庄重些。但因为右侧肩膀受伤,这会儿是左手持刀,刀鞘也挂在身体左侧,试了几次都不顺利。   正有些尴尬,却见雷远面色铁青地吩咐:“陈夏,接着由你领弓箭手,先给我看住了下面山道!”   “是!”陈夏躬身施礼,自去带人布置。   “你随我来!”雷远转向丁奉,沉声道。   丁奉愣了愣,顾不得再和刀鞘较劲,连忙提刀跟在雷远身边。   雷远看了看他,劈手拿过他的短刀,替他收刀入鞘,又拉着他的左臂,略微加快步伐。   丁奉不明所以地紧走几步,忽然意识到了某件极其可怕的事,想到了将会看到什么。   “小郎君,等一等,什么事?什么事?”他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嘟嘟囔囔地问着,下意识地想要止住脚步,却被雷远用力拖动,不得不向前。   就在距离台地入口不远处的一块巉岩侧面,十余人或蹲或站地围成一个小圈。   有人看见雷远和丁奉二人,连忙道:“来了!来了!”   人们闪开一个缺口,让两人走进圈内。   然后丁奉就看见了自家兄长。   丁立在江淮豪右的队伍中一直是个异类,虽是武人,却并不以雄武知名,他擅长的是判断局势、坐镇指挥,因此多次在战斗中担任小将军雷脩的参谋。这个身份的差异、再加上他朝廷官吏的出身,使丁立更加重视自家的姿容,任何时候,他的衣着都要比他人更干净些,发髻更整齐些,胡须也梳理得更顺滑些。但现在,这些都没有意义了,丁奉看到的,只是一个脸色灰败的伤者、一个奄奄一息的将死之人。   丁奉的泪水夺眶而出。   而雷远也有几分伤感。   雷脩战死以后,丁立是最早支持雷远的有力曲长。这支持是如此及时、如此坚定,以至雷远甚至考虑过丁立是否可信的问题。毕竟相比贺松、邓铜两人,丁立似乎太过“聪明”了。   但是丁立发挥的重要作用,又让雷远不仅满意,甚至有些仰赖。别的不提,只看他在众人慌乱逃窜的那段时间里,独一个人带队回去,替雷远护住了雷脩的尸身,这就避免了多少麻烦?甚至可以说,这是天大的情分,雷远怎么感谢都不为过。   虽然雷远并未在任何人面前提起此事,但他知道,丁立在乱世中立足,靠的是他的“聪明”。既然大家彼此都是聪明人,有些事自有默契,有些话也不需要说得太明白。   然而这位极少上阵厮杀的聪明人,偏偏就要死于战阵之上了。   刚才,丁立亲自带人冲向了台地入口处的石梯。当雷远带领大队压到前方的时候,丁立等人已与曹军数次纠缠恶斗,死伤惨重。   丁立本人不慎陷入与敌人对面格斗的情形,几乎立刻就身受重伤,但他坚持指挥作战,继续催动部下进攻,直到曹军全部退下石梯,他才不支倒地。   而这处伤,将会要他的命。   雷远和丁奉快步走到丁立的身旁,蹲下来。   在丁立的胸腹间有道狭长的割裂伤口,透过肌肉和骨骼的断裂处,隐约可以见到脏器。随着他的低沉呼吸,有鲜血从伤口溢出,顺着惨白的皮肤流淌。有两名亲兵低声哭泣着,试图用衣袍去擦拭,可是衣袍早就被鲜血浸透了,擦了两下,就已不知道淌下来的究竟是哪里的血,反而把场面弄得更加难看。   这伤势不是立刻致命的那种,但眼下没有条件治疗,丁立早晚会死的。   丁立看看雷远,咧嘴露出个难看的笑容:“小郎君,我活不了啦!”   “当时我已带人来援,你本不必如此拼杀……”雷远说了半句就止住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片刻以后,他点了点头:“丁曲长,我不会忘记你的帮助。你的亲眷、族人,我都会尽力看顾。”   “好,好!”丁立继续笑,看起来像是面庞在抽搐。   这时候郭竟从后头赶来,眼看丁立重伤,他也露出了不忍的表情。   然而军务紧急,终究无暇沉浸在伤感情绪里,郭竟大声问道:“小郎君,木石之类,已经准备了很多,是否立即去封堵擂鼓尖石梯?”   这是战斗初始的时候,雷远和郭竟都同意的,他们俩都意识到,如果能够在石梯尽头设置一道工事,就有可能完全堵塞曹军进攻的路线,进而将这场防御战拖延得时间长些。   雷远立即道:“尽快去办!”   “不行!”丁立忽然急呼道:“不能封堵石梯!不可以!”   “老郭你等等。”雷远唤回郭竟,向丁立道:“好,我们不堵石梯。”   郭竟也机敏地附和道:“对,对,我们不堵石梯。”   丁立的神情已经开始虚弱了,呼吸的时候,还从嘴里溢出了血沫子。这时候,无论他有什么想法,雷远都会同意的。   丁立沉重地喘息了两口,骂道:“你们别把我当傻子。”   他看了看围拢在周边的人,低声道:“你们都闪开,我有几句话要对小郎君说。”   众人互相看了看,又张望了下雷远的神色。雷远微微颔首,于是众人无奈地远远退开。 第六十七章 间歇   人们略微走远了些,只有雷远、郭竟和丁奉三人在旁。   丁立道:“宗主大概快要死了,或者神志不清了,对不对?”   雷远微微一惊,随即坦然道:“没错,家父经常神志不清,而且在急速恶化之中……已经不能正常理事了。”   “我猜也是……否则,小郎君你断没这么大的胆子,也断不至于行事如此激烈。”丁立呵呵冷笑,喉咙里却发出呼哧呼哧的古怪响声。   丁奉抢上半步,想要为丁立拍打后背。丁立摇了摇头:“不要动!你退开!”   他凝视着雷远,继续道:“宗主的情况,没能瞒过我;正如小将军的情况,也不可能瞒过灊山中某些人的。小郎君你该明白,值此非常之时,不知多少人关注着擂鼓尖的战况呢……淮南豪右之中,居心叵测之人太多了,瞒不过的……他们很快就会知道小将军战死的消息。”   丁立喘息着道:“然后他们想到重病的宗主……再然后……三五日内,灊山中的那些人一定会闹起来,到时候,宗主没法出面,你不在那里,庐江雷氏就会有大麻烦!”   “所以呢?”雷远微微颔首,干脆地问道。   他看得出来,丁立的时间不多了,不能耽搁。   “所以不能在这里耽搁时间啊……什么死守五日,十日,都是为他人拼命,没有意义。小郎君,你若有雄心壮志,就不要想什么死守擂鼓尖,你得打赢张辽!尽快打赢张辽,立刻回去收拾灊山中的局面!否则……”   说到这里,丁立的脸色已经变成了垩土那样的白,嘴唇蠕动了两下,却发不出声音来。他急促地呼吸了几声,低声道:“所以啊,不能堵住石梯……堵住石梯有什么用?两边对峙着,五天,十天,然后呢?有屁用?你得打赢张辽啊!你得打赢!你得……”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听不清了。   丁奉屈膝跪伏在地,把耳朵凑近些,想要再听他说几句。   丁立像是忽然注意到了自己形貌狼狈的族弟,他咧着嘴,用细弱的声音喃喃道:“承渊,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这张脸……是被狗啃了吗?”   丁奉干笑了两声,再俯身下去的时候,丁立已经停止了呼吸。   雷远觉得心头说不出的烦闷。   他站起身,把丁立身边的位置让给他悲恸的族弟和其他亲兵们。   战斗告一段落,然而战场上的每个人都在忙碌。   雷远环顾四方,只见陈夏带着一批人,正在向对面的山道投石射箭。   擂鼓尖隘口前,是一座被几面陡崖围拢的深谷,就像一口不见底的井,而山道,就围绕着这口深井半圈,再转入到某道岩壁之后。当曹军们身在石梯、身在石梯下方之字形反折的山道撤退时,陈夏所部将箭矢和石块如雨点般泼洒下去,给本就损失惨重的曹军带来了再一拨伤亡。   但曹军撤退得太快了,他们几乎是冒着坠崖的风险,在山道上飞奔。于是很快就远离了擂鼓尖隘口,绕到了间隔着深谷的对面。   在这个距离上,箭矢和石头都很难发挥作用。箭矢会被强烈的山风吹偏,同时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力气把大小不一的石块投出五六丈以外,就算有这把力气,在精准程度上也没法要求了。   陈夏连连跺脚怒喝,他显然有些沮丧,或许此前曾经想过能用飞石把张辽击毙在山道上吧。如果真给他成功了,那雷远说不得要将他当做大恩人,可惜没有。   贺松正指挥着部属们,把散布在平台上的己方阵亡者尸体收拢到平台靠后处,一个个并排放置。至于曹军留下的尸体或是重伤员,则一律补刀,再剥下甲胄衣袍以后扔进沟壑中去。   台地下方的峡谷非常之深,躯体坠落下去以后,间隔一个呼吸的时间才发出闷响。雷远能够想象得出那种血肉横飞的惨烈,这种操作本来就是对曹军的挑衅和震慑。   适才这场战斗时间既短,规模也小:即便加上曹军强行在箭矢覆盖下通过山道的时间,统共半个时辰不到;因为地形限制的缘故,同一时间进行战斗的人数也很难超过一百。   但是丁立这一曲的将士竟然已经折损将近半数,战斗之激烈,由此可见一斑。   弃尸于台地的曹军不过数十;毕竟曹军有坚甲利刃为凭,面对面的拼杀,丁立所部完全占不了便宜。但如果考虑到曹军为了增援张辽,而在石梯遭到箭矢飞石的猛烈袭击,那死者可能会超过两百,甚至更多。   雷远可以确认,那些都是曹军阵中摧锋挫敌的精锐,是张辽麾下真正的核心力量,是这位荡寇将军在曹操麾下立足的基础。这些人的死伤,对张辽来说必定惨痛到无以言表。   这样的折损,雷远自问承受不了几次,而张辽能够承受几次?他愿意承受几次?   雷远再向前行,直到站到台地边缘眺望。   曹军在进退过程中,将石梯的每一级台阶都沾满了血,血塘边缘有断裂的肢体、有碎裂的骨肉、有扭曲变形的甲片,场面血腥的吓人;而与之对应的,己方的弓箭手在向下泼洒箭矢和飞石的时候,也不可避免地遭到曹军强弩的射击,于是也在台地边缘留下了许多倒伏的尸体。   不过,双方的对射已经结束了。   此刻曹军已完全离开了箭矢的覆盖范围,因而终于能够稍许放缓脚步。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坚韧战士,他们的队列已经不见慌乱,甚至收拾了沿途死者的武器甲胄等物,还带上了伤者一同后退。   曹军的第一次进攻失败了,他们的第二次进攻应当会稍微间隔一段时间。即便张辽有意立即发动攻势,两支部队在山道的前后位置交替也不是容易的操作。   雷远有些恶意地想到,由于山道一线,并无岔路或分支,所以前一支部队的伤员和死者,都会络绎从后一支部队的眼前经过,而目睹了这一幕幕凄惨景象的后一支部队究竟能保留多少士气,是个很有趣的问题。而张辽该怎么鼓舞他们的士气,又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   又过了一会儿,曹军完全撤到了深谷对面岩崖的后方,视野范围内的山道恢复了空无一人的状态,唯见此前惊飞的野雀盘旋下落,而群山无言,依旧苍茫。阵阵秋风呼啸而过,将浓烈的血腥气慢慢吹散。   许久凝视着远方,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身。   “小郎君?”郭竟连忙上前半步。   雷远摇了摇头:“再等等,让我再想想。”   丁立会给出这样的建议,雷远完全没有想到。   但仔细想来,又确有道理在其中。   此前雷远的规划,建立在父亲雷绪的重病、小将军雷脩的战死这两件事绝不泄露的基础上。只要这两个消息始终处于严密封锁之下,那么在灊山深处的淮南群豪本队,就不会有任何变化,庐江雷氏的实力震慑之下,所有人都会老老实实地撤退,同时寄希望于擂鼓尖的阻击战能够成功。   但如果这两个消息泄露呢?或者,哪怕没有泄露,但有心人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了端倪呢?有没有这个可能?   很有可能,雷远对自己说。   丁立又不是什么具备鬼神之智的奇人,他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   淮南豪右联盟从来都不是牢不可破的联盟,这是一群失败者、一群野心勃勃的贼寇、一群随时会彼此撕咬的野兽组成的联盟。庐江雷氏只是压制着他们,却并没有将他们捏合成一个整体。   在这个联盟中,关注同伴甚至比关注敌人更重要,因为同伴距离更近,更危险,当然,如果啃食同伴的尸体,也会更鲜美。此前在灊山中的军议时,仅仅因为雷绪重病,陈兰就已经明显表现出了争夺主导地位的意图,这样的人,难道会不关注擂鼓尖的战况?难道会忠诚而简单地什么都不做,直到雷远领兵折返?   不只是陈兰,这两个消息泄露到任何一名淮南豪霸首领的耳中,这人就一定会在灊山中掀起风浪。不必指望这些人有任何道义可言,也不要指望他们能够在危机中捐弃前嫌齐心对敌。   江淮豪右屹立多年,靠的是不断的欺骗、背叛和吞并,包括雷绪在内的所有首领们本来就并无道义。当雷氏宗族的力量衰弱,曾经的盟友绝不会放弃这个削弱、甚至瓜分的机会。或许就在这时候,已经有人磨刀霍霍,已经将有血雨腥风?   与此同时……如果自己在擂鼓尖隘口拒守五天或十天,诚如丁立所说,有屁用?如果这几天里灊山大营中果然有变,一旦出现了新的大首领,庐江雷氏的小郎君及其部下们,就会成为“前朝余孽”。前朝余孽一定会死得很惨。   自从雷脩战死,雷远就陷入了极度危险的局面之中。他曾经告诫自己,旧的敌人,依旧是敌人;而原先的战友、伙伴,随时可能变成新的敌人。   他确实想到过这方面,但是在全神贯注应对战场上的强敌时,他又有些疏忽了这方面。直到丁立想到了这一点,丁立真是一个罕见的聪明人。   可惜。   雷远喃喃地骂了一声。   有两名士卒抬着一具战死者的尸体,从雷远身边经过。尸体还没有僵硬,手臂下垂着,摇摇晃晃地摆动,撞了下雷远的腰侧,使他踉跄了一步。   两名士卒露出歉意的眼神,想要赔罪,但四只手都抬着尸体,没法动。雷远不经意地瞥了眼,却发现那死者自己曾见过的,便是昨晚拿了自己的酱瓿,回报以一串紫色浆果的年轻士卒。他的额头正中一箭,大概当场就死了,神情倒还安详。   “没事,没事。”雷远向两名士卒挥手道:“唉……你们忙去吧!”   他唤来樊氏兄弟。   “看见那边在收拾将士尸身吗?”他抬手指给樊宏看。   樊宏点头。   “你马上带几个机灵的、认字的同伴过去,挨个认一认,仔细记录战死者的姓名、籍贯,再问清楚现在家在何处?家中是否还有亲人?亲人姓甚名谁?问到的信息,都给我好生记下来,告诉所有将士,日后我会负责抚恤或祭祀死者,也会照顾好他们的家人亲族。嗯……先抓紧把丁立这一曲的战死将士情况查清楚,然后,昨日、前日里凡有战死的袍泽兄弟,也都照此办理,不得轻忽。”   樊宏领命而去。雷远又叫樊丰:“召贺松、邓铜、陈夏、还有丁奉……让这四人立即来此议事。”   樊丰领命奔走。   雷远转回身,垂眼看着岩崖下方的山道。   再过一阵,曹军又会攻过来吧。要战胜他们,可比阻止他们难得太多,战斗的强度将会继续提升,需要流的血也会更多。毕竟,对面敌将可是张辽啊!   这和自己先前的安排完全是两回事,局面终究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往愈来愈残酷的方向滑落了。   究竟要不要搏一下?还是把希望寄托在那两个消息不会泄露,身在灊山之中的豪霸们都安安稳稳呢?   雷远叹了口气:“老郭,你说……我们能赢吗?”   郭竟面色不变。应丁立的要求,雷远终止了搬运木石堵塞石梯的命令,到现在也没有下令继续搬运。郭竟已经知道雷远的选择了。   但他没办法回答雷远的问题,只能沉声道:“唯有死战而已。” 第六十八章 准备   雷远传令召集四名曲长和丁奉议事。   先到的是丁奉。他浑身水淋淋的,应该是刚打井水冲洗过身上的血污。深秋时分,山里头已经很凉,井水更是冰寒彻骨。他这副样子,旁人看了都起鸡皮疙瘩,他自己倒是浑不在意。雷远忽然想起,不久前见到丁立的时候,他也是刚打完一仗,就忙着跳进溪水中沐浴。看来,这大概是安丰丁氏族人的习惯:特别亲水,还气血旺盛,不怕冷。   丁奉周身淌着水,甩着左臂大踏步走近。一名亲兵小跑着跟在他身后,用干净的布条帮他包扎伤处,最后把右臂牢牢地捆在身上,权作固定。   “承渊,小心些。”雷远迎了几步,随即问道:“你部损失如何?”   丁立既然战死,原本身为他左右手的丁奉便理所当然地带领余部。适才丁奉直接向剩余部众发号施令时,雷远就在稍远处安静旁观,已知他威望足备,过程中并无任何碍难。   “六个都伯,战死了两个。三十个什长,战死五个,重伤四个。士卒算上轻伤的,尚有一百九十五人可战。我已经重整建制,将之编为二十个什。”丁奉熟练地一一报出数字。顿了顿,他咬牙道:“小郎君放心,虽然将士死伤惨重,士气却未衰,我们可以继续杀敌!”   说话间,丁奉走到近处,雷远才见他双眼血红;又兼周身伤势不轻,看来十分骇人。雷远在灊山中带领百姓时,曾隔着一道峡谷观看丁奉镇定自若地指挥民众逼退曹军的斥候骑兵,当时就对丁奉印象甚好。现在看来,这年轻人的才干确实不止于战场上的拼杀。只是他的杀性未免重了些,斗志也太过旺盛,丁立的战死已经让雷远如失臂膀,雷远可不愿意丁奉也步兄长的后尘。   听得丁奉求战,雷远只微笑着摇了摇头:“倒也无须勉强,且给其他几位曲长留些事做。”   丁奉躬身道:“是!”   两人对答间,贺松、邓铜、陈夏三人都至。   “有件事须得和诸位说清楚。”雷远劈头便道:“灊山中的本队或有不稳,我们必须尽快结束这里的战斗,赶回去收拾局面。”   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战斗既然已经开始,作为骨干的几名曲长,有权力了解局势的变化和战斗目标的调整。   果然,这句话既出,军官们俱都吃惊。   贺松立即问:“本队出了什么事?”   “丁曲长临去之前和我说,小将军战死的消息,恐怕不可能长久地隐瞒,一旦被灊山本队中的某些人知晓,只怕要生出事端。”雷远慢吞吞地答道,随即问陈夏:“陈曲长以为呢?”   陈夏的脸色有点阴沉,身为陈兰部下的骁勇曲长,陈夏对自家首领的勃勃野心早就心知肚明,他很清楚雷远所说“某些人”是谁,更清楚如果自己的回答不慎,之后的情形就会大大不妥。   好在自从昨日知晓小将军战死以后,陈夏就一直在考虑自己的立场,到了这时候,他已经想明白了:既然首领将自己派到前线支援,那就做沙场武人该做的事,其他的那些,本就不是自己能接触的。   于是陈夏回答得并无犹豫:“此际大敌当前,灊山那边的事,我没想过,也不去想。”   “很好。”雷远赞赏地点头,再看看贺松和邓铜:“你们两位呢?”   “适才不是差点就宰了张辽吗?”邓铜狞笑道:“加把劲,干了张辽再说。”   邓铜显然是有点血性上头了。   雷远以为贺松性子谨慎,会再多问几句,甚至会有质疑。但贺松只环抱双臂,皱眉看看台地上的布置:“如果要尽快分胜负,那这里的布置就要调整。”   “哦?怎么调整?但请说来。”   “头一件事,台地后头那些房舍马厩什么的,立即拆掉,把木料都拿来修补栅栏,石头堆到台地边缘去。第二件事,栅栏的开口留的太少,影响反击时的兵力调动,我看,第一道栅栏要留两处,第二第三道栅栏至少留出四处以上开口。第三件事,台地后方还有二十多匹战马藏着做什么用?全部给我。台地上虽然狭窄,足够骑兵冲一冲了,到时候,由我领骑队从台地边缘包抄……”   贺松老实不客气地提了数条建议,随后郭竟又补充了几条;邓铜表示自家部曲中有不少胡人,骑术要比贺松所部强得多,应该由他来策骑包抄,这想法立刻被贺松驳回了,两人争论了几句,才勉强达成一致。   这个过程中,雷远反倒保持着安静。   虽然实际掌握着千余人的军队,但雷远清楚那是权谋手段的运用结果,他并未就此成为优秀的军官。而这几名曲长都是久历锋镝、百死余一的战士,在具体的作战细节布置上,雷远信得过他们,自己乐得藏拙。   再者,他也实在没有精力去参与这些琐碎细微的安排。从此前从军截击张喜那天算起,雷远已经有将近十天没有好好休息了,而且责任越来越重,压力越来越大,紧张的情绪越崩越紧。雷远在冲击曹公本队时受的腿伤也一直没有得到将养,昨日上午反而重又撕裂渗血,痛了一晚上。刚才观战时站立得久了些,这会儿竟然有些乏力。   他看了看忙于仔细核对一个个细节的曲长们,慢慢后退几步,将手臂搁在栅栏上,稍微歇歇。   “小郎君!小郎君!”过了没多久,郭竟唤了两声。   “来了!”雷远走过去,发现曲长们已经讨论得差不多,甚至还在泥地上用树枝划拉出了一副草图来表示具体部署。   新的部属仍然将重兵后置,陈夏所部顶上前方,负责第一第二道栅栏;邓铜所部负责第三道栅栏;贺松、郭竟、丁奉所部和雷远的本部作为预备队。一旦张辽攻来,首先依靠箭矢、飞石之类在山道上杀伤之;然后凭借隘口和栅栏层层阻截后退,诱敌深入。   由于曹军后队受限于隘口石梯狭窄、不能及时跟进,因此他们的攻势必定会在某一个时间点由盛转衰,只要把握住这个时机,预备队就可以大举杀出。反击时,由贺松带领骑队直抵石梯尽头,再回过身来,配合其他各部,尽数歼灭台地上的曹军。   这个设想,与上一次战斗的过程是完全一致的。只不过,上一场是局势自然发展的结果,而这一次,想必将会执行得更加坚决些。   雷远看着草图,略微沉吟片刻。   他其实有些失望,本以为几名曲长一起想办法,能够有些更具针对性的奇策……结果并没有。也许这才是战场上的常态,能够考虑到的只是兵力布置、时机把握这些,更多的,那就只能归于变数了。   战争中的变数,永远是那么难以预测。哪怕最好的将帅,也不可能保证影响战局发展的每个因素都在自己预判之中,需要不断刷新认知、继而不断的改变原有部署。愿意承认变化、主动迎接变化、顺应变化之人,才能够跟紧局势,一步步地逼近胜利。   当然,也有人排斥变化,用种种精神激励来蒙蔽自己,坚定不移地按照既定方针继续指挥作战,并勒令下属也蒙蔽双眼。在雷远的印象里,前世有一位枭雄便是这般,后来他投身于运输行业,并且以日记出名。   “就这么办了。”雷远拍板:“尽快安排下去,曹军下一波进攻随时会开始,我们没有多少时间。”   “是。”曲长们一起躬身。   雷远不再多话,转而往此前自己登临观战的箭楼走去。   他真的需要休息一下。   极度的疲惫让雷远头痛欲裂、焦躁不安,丁立的牺牲更让他沮丧。然而局势如此危险,他又必须在所有人面前摆出神采奕奕和胸有成竹的姿态;必须让所有人坚信,他足以取代自己的兄长,带领所有人走向胜利。   想赢得胜利,绝不容易。适才一战之中,张辽所部的损失固然巨大,但雷远的部下也有一个曲长战死,五分之一的部队遭受重创,暂时失去了战斗力。接下来,张辽还能发起几次进攻?第几次的时候,他才会承认失败?   雷远踏上箭楼二层,靠着柱子坐下来,恍惚间,箭楼以外部队调动呼喝的声音越来越响亮。   箭楼是临时赶工制作的,背对隘口的一面没有挡板,是空的,雷远可以望见台地后方,那里依旧是连绵无垠的群山,因为是深秋的缘故,岩壁呈现出青黄斑驳之色,山体遮掩日光,在山间投下了大片大片的阴影。   所谓为将之道,当先治心,雷远明白自己还差得太多。便如此刻,眼前的重中之重分明是打败张辽,可他却又情不自禁地想到:王延与处在灊山中的本队汇合了吗?父亲雷绪的近况如何?在知晓了王延带去的消息以后,辛彬能够做出正确的应对吗?   经过此前的连番苦战,原本直属庐江雷氏的精锐,至少已经有三成折损,而三成聚集在擂鼓尖台地,辛彬所能掌控的兵力已经不多了……如果……如果他再遣人支援前线的话,陈兰之流一旦发难,他能应付得了吗?   雷远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太紧张了些,其实不该急于让王延回去求援。   既然战斗的目标已经变成不惜代价、尽快击退张辽,那么援军来不来,什么时候来,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想要期待吴侯或者刘豫州的援兵,本就不太现实,而辛彬如果竭力抽调本部人手支援的话,反而会导致庐江雷氏在本队的力量虚弱,徒然给有心人留下可趁之机。   雷远对辛彬始终抱持着尊重的态度。这位辛先生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始终都是雷绪身后最可靠的助手,甚至堪称是庐江雷氏的支柱之一。   他也是实际在安抚照顾数万百姓的人,雷远能够想象得出,面临如此危急局面的时候,辛彬有多么艰难。 第六十九章 决断   自从雷远带领数百精锐疾驰支援前线,辛彬便催促着所领的民众百姓加快行进速度。这个时候,数万民众都已经深入到了灊山深处,所处的地势越来越高,越来越陡峭。   从王延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群山层叠如障,雾霭翻卷如涛。远处有几座恍如插天利刃般的高峻山峰直入云层深处,山峰高处原有瀑布,因在秋冬枯水时节干涸了,只留下森白如玉的崖壁点缀其间。   平日里,这样的风景落在眼中,必会让人心旷神怡;但现在王延没有半点观赏美景的心思,他紧握双拳盯着辛彬,大口喘着气,竟然已经怒火冲头。   “现在是真正生死存亡的时候!辛先生,你就给句明白话,什么时候才能有援军?”王延厉声喝问。   这段山道虽非绝险,但也不宽敞,仅容行车而已。两人站在路边的谈话时,刚好一队百姓从他们的身边涌过,人数大约七八十,赶着几头牛羊,推着两部独轮车。王延凶神恶煞的吼声把推车之人吓了一跳,手一抖,车轮差点侧翻,其余人赶紧涌过去帮忙。   辛彬向那些百姓们挥手示意,随即略微提起衣袍下摆,往山道侧面的斜坡紧走几步:“我们且上来谈,莫要阻了他人行路。”   王延虽是雷远的护卫首领,地位毕竟与辛彬这种被大首领倚为左膀右臂的幕僚差得远。他也知道像刚才那般大吼大叫,颇为无礼。只是,分明已将擂鼓尖隘口的现状原原本本解释了数回,辛彬却迟迟没有答复,这实在令他焦急万分。   王延紧紧跟着辛彬,继续道:“辛先生,小郎君此刻抵挡曹军十分吃力,擂鼓尖隘口那边如果支持不住……”   “我明白,我明白!先不要提擂鼓尖隘口那边,你听我说完!”眼看山道后方有一支维持秩序的小队伍逶迤行来,辛彬赶紧再往斜坡上方去几步,一直到藤萝灌木横生的边缘处才停下,免得要紧话语落入别人耳中。   “昨日晚间,负责探路的前队飞骑来报,吴侯和刘豫州都派遣了使者进入灊山。计算脚程,今日午时前后就能与我们相遇。我将代表宗主与之会谈,并恳请吴侯和刘豫州立即发兵相助。但就算使者答应了我们的请求,也得返程调兵……考虑到吴侯与刘豫州的兵马所处距离,我想,援兵绝无可能按照小郎君的要求,在三天内到达。”   辛彬这番话令得王延再次急怒,他手扶刀柄厉声道:“辛先生,你……这是何意?你明知道局势如此,却还要坐视着小郎君和上千将士陷入危难吗?本队还有兵马,为什么不派出去支援小郎君?”   这样的指责,未免过于严重。辛彬一挥袍袖,脸色变了。自从雷绪抱恙以来,整个淮南豪强联盟的种种运作,主要是在辛彬的推动下进行,除了不参与军事行动以外,这位辛先生无所不预。他的身份地位,着实已经超过了大部分的宗族首领,此前吴侯合作时,淮南豪强提出请求授予官职的人物名单里,他也是最靠前的几位之一。这样的人物,岂能容王延胡言污蔑?   “现在的局势如何,以后的局势又会如何发展,我在心中推演过不下百遍、千遍。原本我想过,如果擂鼓尖那边吃紧的话,从本营中尽力抽调,还能凑出三百部曲和一千丁壮折返回去支援……数量不多,但也足能缓解局势了。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永明,你会跑来告诉我,小将军在前线战死!”   说到这里,辛彬的花白长须颤抖起来,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握紧成拳,那神情竟然叫人有些害怕:“昔日我落难流离,是宗主出面救拔于颠沛之间,数十年来,外托主从,实有兄弟亲人的情谊。自从宗主病重以来,我……我……我已经日夜辗转,五内俱焚!本以为,幸有小将军足以继承宗主的事业……你来了,告诉我小将军战死?我该怎么向宗主交代?你以为这样的局势,只关系到擂鼓尖前线,只关系到你的小郎君吗!”   说到这里,辛彬赫然已经暴怒如狂。   王延反倒尴尬。他也知道,辛彬只是个竭力维持局面的老人,所面临的难处超乎想象。   “辛先生,是小人失言。请恕罪……”王延咬了咬牙,把堵在嗓子眼的“但是”二字咽了回去。   “唉……罢了,罢了。”辛彬觉得自己也有些失态,他挥了挥手,轻咳两声,收拾下仪容。适才情不自禁之际,他将话音抬得极高,这会儿却又压得极低,以至于王延靠近了才能听清:“既然小郎君对你说的透彻,我也不妨多说几句……近来宗主身体不豫,这两日里越发沉重,已然不能理事。我们一边维持局面,一边还要暗中整兵戒备……你该知道我们戒备的是谁吧?”   王延想了想,点了下头。   “小将军战死的消息如果为彼辈所知,某些人必然胆气大盛,局势很可能进一步失衡,我们就更加需要严加防范,这时候别说调动人马支援,我连一兵一卒都不敢妄动!所以你问我何时能有援军,我实在是不知道……”这名一直以恂恂书生形象示人的雷氏宗族大管事,眼神中忽然闪出凶狠的神色:“除非……”   王延抽了口凉气,他渐渐明白辛彬的意思了。   所谓的淮南群豪联盟,诚为乌合之众也。长期以来,不过是靠着雷绪、陈兰、梅乾三位大首领的威望和个人交情维系在一起。但这种薄弱的维系,在局势艰难的时候随时可能断裂……前次灊山军议中,陈兰咄咄逼人的态度就已经深具意味,那些规模较小的宗族首领也与陈兰愈发亲密了。他们所顾忌的不过两项:宗主的余威和小将军的勇猛;即便如此,局面也只维持着勉强的平衡。   在天柱山中,当雷氏宗族的利刃、威震淮南的勇将雷脩战死后,雷远毫不犹豫地除掉了梅乾,绝不给他任何异动的机会;此刻辛彬也知道了雷脩战死的消息,辛彬必定清楚,在雷绪无力掌控局面的情况下,这个讯息一旦传开将会带来什么后果。那么对辛彬来说,当务之急反倒不是派遣援兵了……唯有先剪除肘腋之患,才谈得上支援身在擂鼓尖要隘的雷远!   他向辛彬郑重行礼:“辛先生,我来时,小郎君曾专门说道,无论辛先生有怎样的决断,他都支持,只是尽量要快。”   辛彬有些疲倦地挥手:“你且去休息,一切有我。”   王延退了两步,辛彬又道:“不要回小郎君那队,免得漏了行迹,你暂且就跟着本队行动,等我安排吧!”   “是。”   辛彬向四周张望了下,伸手指了指一名甲士:“向明,你来!”   那甲士正呼喝着帮人抬起陷入泥坑的独轮车,完全没有听到辛彬的呼唤。亏得身边的同伴提醒,才反应过来,连忙几个箭步往坡上窜来。   此人虽然身披铁甲,但是行动敏捷,不见半点笨拙之感。走到近处,他摘下头上铁胄,露出面容,原来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武人。   “向明,这是小郎君雷远的扈从首领王延王永明,来此通报前线战况的,这几日他就跟着你们。”   王延拱手施礼:“麻烦雷都伯了。”   王延对雷氏部曲中的人物倒是很熟悉,他知道,这个被唤作“向明”的年轻人,便是雷氏宗族中颇受重视的年轻武人雷澄雷向明,现在谢沐部下担任都伯。   “不必客气,请随我来。”雷澄伸手虚引,带着王延下坡去了。   辛彬注视着他们慢慢地沿着山道向前,才灰着脸,坐倒在山坡上。   他素来是讲究些养气功夫的,但这时候局势变幻如此剧烈,难免让他心浮气躁、不可遏制。毕竟他与王延不同,王延只是雷远的扈从首领,需要考虑的只是雷远的安危,但在辛彬的位置上,他必须对大首领雷绪负责,对庐江雷氏负责,需要计算权衡的东西、需要承担的东西都更多。   身后不远处的帐幕掀开,有几人的脚步声传来。   都是多年的老伙伴了,辛彬不用抬头,就能听出他们的脚步声。   那是此刻负责庐江雷氏全部武力的四名曲长,谢沐、刘灵、雷澈、雷定。   “王延的话,诸位都听见了吧,你们觉得该当如何呢?”辛彬低着头,看着地面的枯草。   “辛公,您说了算。”刘灵的声音有点发颤。   “愿遵辛公之令。”雷定也沉声道。   辛彬叹了口气,想要说些什么,却忍不住恨恨地想到:小将军雷脩怎么会战死?如果雷脩未曾战死,一切都会好办的多,很多麻烦根本就不会出现。他忽然又想:曹军深入山区作战,物资和粮秣的补给很困难,或许他们发现擂鼓尖隘口易守难攻以后,就会主动退走?   可惜小将军无疑是战死了,而曹军……曹军就是饿狼,没有达到目的,绝不会轻易的放弃。再想想日渐昏沉的宗主,想想故作粗猛姿态的陈兰和那些各怀鬼胎的宗族首领们,唉,局势终究如此艰难,晚一刻做决定,就多一分危险。罢了,罢了,此乃决机之时也,瞻前顾后像什么样子?   “一会儿孙刘两家的使者俱至,我会邀约陈兰共同接待,以示一切如常。诸位各自整顿兵力,待到晚间……”辛彬瘦得吓人的脸上,肌肉隐约抽搐着,透着几分狰狞:“待到晚间就突袭陈兰的营地,先杀了这个包藏祸心之徒!用陈兰的脑袋震慑所有人!”   在确认了宗主雷绪病重以后,这个行动已经筹划了好些日子。这五人每天都会将细节重新调整,只待适当的机会突然发难。   “辛公……”谢沐有些艰苦地问:“然后呢……”   “然后根据与两家使者会谈的结果,确定向哪个方向撤离,再之后就继续翻山越岭。”辛彬冷冷地道:“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可做?”   “小郎君那边呢?”谢沐惊道:“不是应该派遣援军吗?”   “如果我们能够顺利处置陈兰,压服各家豪族,而兵力尚有余裕,那自然是应该全力去支援的。”辛彬深深叹气:“否则的话,淮南豪右联盟在这里就要崩溃了,哪里还顾得上擂鼓尖隘口?小郎君须得凭他自己的力量解决问题、或者自保……如果他做不到,宗主还有两个儿子!” 第七十章 使者(上)   辛彬既如此说,在场诸人一时静默。   或许这话实在太过冷酷,可面临着眼前的局势,一时间又没人能指责他说的不对。   而辛彬不再理会这些曲长们,他唤来一个机敏的从者:“你绕过东面那个山头,去找陈兰陈校尉,就说,孙刘两家的使者将至,这是大事,宗主请他一同会谈。”   从者领命,飞奔而去。   越到灊山深处,道路越是崎岖难行,跟随淮南群豪撤离的数万名部曲徒附根本不可能归集在一处行进,他们分成少至百余人、多至四五百人的数十支队伍,在极其广阔的范围内同时前进,因为山道的走向变化和通行条件不同,数十支队伍有时分散、有时聚拢,有的队伍停滞,有的队伍却加速。也就是他们这些人深通地理形势,换了其他人来,早就失去了对队伍的控制。   即便如此,队伍与队伍之间想要联络也很麻烦。被派去通知陈兰的那个从者,按照辛彬的吩咐绕过东面的山头,却没见到陈兰所部。好在有几名引路的小卒经过,拦下来问了,才知道陈兰所部已经远远赶到前头。从者又一路急追,待到赶上陈兰麾下的部曲队伍,已经到了午时。   陈兰本人还不在队列里,他到更前方的深林中踏勘去了。于是从者再度紧赶慢赶,总算见到陈兰时,这一程狂奔几乎将他累垮。   “哦?是雷将军让你来告知此事的么?”陈兰有几分自得地问道。   从者是个乖觉的,喘着大气恭敬道:“是辛先生的安排。辛先生说了,孙刘两家的使者来到,这是大事。陈校尉须得在场,才好谈些实事。”   最后这句并非辛彬所说,是这从者自行添加的,但很符合眼下的情势。   陈兰颔首答应了。他先让从者退下,再招来左右,一语惊人:“雷绪那老家伙,怕是要死!”   左右忙问:“何以见得?”   陈兰粗豪的面容上,露出一丝狡狯笑容:“这几日翻山越岭何其辛苦,我们这些壮健男儿尚且疲惫,何况那病秧子?他能承受得了才怪!你们注意到了吗,近几日来大营但有号令,都是辛彬口述,有谁见过雷绪露面?”   一名属下连连点头道:“确实有数日不见雷将军亲自发号施令……”   陈兰又道:“你们再想,往日里与孙刘两家使者的往来,都是雷绪和辛彬二人亲力亲为,防我们这些人,犹如防贼也似。梅乾那厮就因为私下与吴侯的使者往来,结果被雷绪寻个由头,搁到了六安去。今日怎么却突然要我参与?”   另一名属下绞尽脑汁:“因为雷绪本人病重难以支撑会谈,小将军又不在身边。够资历、够名望、够实力与使者商议的,便非我家校尉莫属?”   众人齐道:“想是如此了。”   “不仅如此。雷绪这厮成天算计,却有两件事情没算清楚。”陈兰仰天打了个哈哈,伸出两根粗大的手指:“第一件事情,他把长子派出去掌握实力,结果被曹军牵扯住了,等到自家病重将死的时候,身边反而无人可用。第二件事情,各家豪右本来并无统属,吴侯和刘豫州又不是傻子,为何要认雷绪这个大首领?相关计议,使者终究得和各家首领一一谈过才行。所以,眼下明着是辛彬来请,当也出于孙刘两家使者的意思。”   说到这里,陈兰按着长刀起身,志得意满:“这样,我先去会会使者。你们各领部众,不要懈怠。另外,再派几个精细人,邀请俞、蔡、张、刘、白、左这几家首领今夜来我营中议事。”   部属们各自散去,陈兰向自家扈从首领道:“你去点起五十人,都要器械甲胄齐全,随我同去……哼哼,还是带一百人吧,免得孤身在外,让人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一百精锐甲士整理齐备,抄了条翻越山岭的小路去与辛彬等人汇合。   山路到底难走,一行人到达约定的地点时,已近日央了。   预定安置使者的地方位于一处山间洼地,出入的山道只有一条。陈兰等人方才走近,便有哨兵拦截,验明身份。陈兰问了才知,原来孙刘两家的使者已经到达,辛彬出面相迎,将他们分别接入前方小谷中去了。   小谷?陈兰张望了一番,只见那谷口两旁峭壁绝崖夹峙,顶上还有林木横生,势若遮天蔽日。   陈兰有些犹豫,这几日里,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如辛彬等人的一举一动,都透着股诡诈气息。陈兰看似粗豪,那不过是表象罢了,其实在这种乱世中几番闯荡出局面的人物,哪有蠢的?个顶个的都心细如发,绝不容自己身处险地。   “你去通报辛先生,请他出来接我。我是粗人,这么冲进去,岂不是要冲撞了贵客?”陈兰拍了拍哨兵的肩膀,呵呵笑道。   哨兵自然不会多想,就算多转几个念头,也只会觉得陈兰自恃身份,强迫辛彬出来迎接,这倒很符合陈兰向来的风格。   没过多久,辛彬从山谷里头疾步走出,有些疲惫的脸上堆起笑容:“总算把陈校尉等来了。”   两家虽然暗中抵牾,面上毕竟还是一伙。眼看辛彬客气,陈兰也笑道:“劳烦辛先生相迎。实在是山路难行,不是我有意要耽搁呀。”   陈兰令大队护卫们于谷口等待,自己带了十余人,有意无意将辛彬簇拥在垓心处,才慢慢往山谷里去。走了数十步,才觉眼前霍然开阔,出现在面前的是片方圆百数十步的平坦草地,草地中央还有一汪清泉汩汩流淌,数顶宽大的牛皮帐篷围绕着清泉错落矗立。   陈兰作势望了望那些帐幕,低声问道:“使者们都安置在此?现在是雷将军陪着么?”   辛彬摇头:“两家的使者是分开来到的。我将东吴使者和他的亲近随从安置在此,刘豫州的使者安置在边上另一座小谷。另外,实不相瞒,宗主今日困倦难支,并未到场。”   陈兰狭而深长的眼眶中,灰色的眼珠一转,旋即转过身来,露出关怀的表情:“怎么?将军有什么不适?”   他猛地上前一步,握住辛彬的手恳切道:“将军于我,实如长兄之于幼弟。这些日子看他缠绵病榻,我真是……唉,恨不得以身相代。辛先生,如果将军不适,我……我……我也无心去见什么使者了,我要立即去探望兄长!”   辛彬只觉自己右手被一对熊掌抓握住了,骨头都在格格作响。他面带笑容地挣了两下,把手收回来:“宗主毕竟久病,时常精神不济,并无大碍,应当会在明日正式会见吴侯和刘豫州的使者。只是在此之前,还须淮南豪帅中久副盛名者……”他指了指陈兰,继续道:“出面慰问使者辛劳,以显我们的尊重与诚意。”   “这也是应有之意。”陈兰重重点头,随着往帐篷的方向走了几步:“嗯……这里头的使者,该怎么称呼?”   “这位使者乃讨虏将军府中掾属、颍川士人冯熙冯子柔。”   “士人,还是颍川的……怕是不好应付。”陈兰本人终究只是行伍中的豪帅出身,对于高高在上的士人门第,下意识地有些敬畏。他咧了咧嘴,眼看辛彬已经当前引路,只得跟上。   好在这位冯熙冯子柔是个长袖善舞的。两人进了帐篷,辛彬刚为他介绍了陈兰,他便连声道:“久闻将军大名,也早就知道将军坐镇江淮、威惠并著的种种事迹,今日一见,嚯,果然是一位雄武异常的将军!”   这人年纪很轻,但是相貌堂堂,语调也柔和,话语文雅却自然带着一股亲切的劲儿,确实是个担任使者的人才。   辛彬之前听说,为了及时赶到山中,冯熙纵骑连夜赶路,两股的皮肤都磨破了。但此刻看他谈吐,竟然风度丝毫不减,光以这份坚韧,就非寻常文人所能及。   再看他身为吴侯的使者,却丝毫没有因为淮南豪右们窘困来投而仗势凌人,让人如沐春风;无论与辛彬这样的读书人,还是与陈兰这样的粗猛武人,全都谈得入港。明明三人翻来覆去只是些“天气呵呵呵”之类无聊言语,到后来竟似乎有些宾主尽欢的意思了。   估摸着时间过了半晌,辛彬便提出告辞,又道:大首领雷绪实在不克分身,只好在明日设宴招待,先请冯熙好生歇息。   冯熙连声称谢,送两人出帐。   直到两人将要辞别,冯熙突然问道:“两位,之后是要去见刘豫州的使者么?”   “是啊是啊……”陈兰随口答道。   这岂是可以拿上台面来说的?辛彬脸色一黑,连忙打岔:“我们不敢耽搁子柔先生休息,先告退,先告退。”   冯熙笑道:“辛先生无须在意。雷宗主想见一见两家的使者,本是理所应当;在来此的山道上,刘豫州的使者便与我等前后相继,也没有什么不好说的。只不过,我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请辛先生带给雷宗主,也请陈将军听听,判断一下有没有道理。”   辛彬知道这时候才是关键,敛容施礼道:“敢请子柔先生赐教。” 第七十一章 使者(下)   “两位想必都清楚,当今天下群雄,实力最强的,唯数曹公。去岁,曹公举百万雄师饮马江汉。当是时也,刘琮束手请降,刘璋遣使进贡,马腾、韩遂甘受驱使,仿佛走狗。曹公又治水军,横槊赋诗于大江之上,以为天下不足定也。然而赤壁一战,大军溃败,折损雄兵数以十万计,元气至今难复,群雄趁势再起。两位以为,为何会如此呢?”   冯熙将两手重重拍击在一处:“以我愚见,盖因孙、刘联盟之故。孙将军领江东之众,慨然虎步于江表,而刘豫州拥历年纠合之精锐为孙将军辅弼。如此,则孙与刘名为两家,实为一家;孙刘携手并力,曹公虽强,势难敌也。”   “确是如此。”辛彬重重点头。   赤壁之战是决定天下走向的大战,谁人不知?当时刘豫州自新野而至江陵,自江陵而至夏口,既无落脚之地,也乏兵马,所幸吴侯起江东六郡之兵相助,两家合力,这才战胜曹公大军。战后,孙刘两家又合兵攻打南郡。据说,周郎攻曹仁、徐晃于江陵,关羽绝北道于当阳,两家配合无间,确实令曹公应对艰难,几有天下两分之势。   “正因为孙、刘是亲密无间的一家,所以两位要去见刘豫州的使者,或者哪位首领想和刘豫州的使者谈谈,我完全不介意;甚至淮南豪右当中有谁想要改弦更张,投效刘豫州,我依然完全不介意。何以如此?并非我冯熙心胸坦荡,更不是因为吴侯不期待各位的帮助,皆因形势使然。”   冯熙面带微笑,侃侃而谈:“两位,如今吴侯跨有荆扬二州,全据长江之险,又有周郎和刘豫州这等命世之杰为左膀右臂,此乃王霸之势也。刘豫州本人也是吴侯的帐下客将,正为吾主攻伐荆州。是以,投效刘豫州实与投效吴侯并无不同。无论诸位如何选择,最终,我们所有人都是为吴侯效力。”   冯熙诚挚地看着陈兰、辛彬二人:“只不过,我见陈将军刚毅威严、辛先生剖断如流,已然心折……想必雷将军更是雄姿杰出。各位的才能更早就得到吴侯的关注,我来之前,吴侯曾亲口对我嘱咐,希望能有幸得到江淮间的诸位豪杰的支持。以各位的雄才,日后自能博取开基定鼎的功勋,获得朱轮华毂的荣耀。既然如此,何必弃鸿鹄高翔而就燕雀小志,委身于刘豫州的军府之中呢?”   陈兰屏息凝神,情不自禁地道:“子柔先生言之有理。”   辛彬看了陈兰一眼,向冯熙再度行礼道:“子柔先生对事理的剖析,我已完全明了;吴侯的诚意,我也会不折不扣地转达给雷将军。现下还请先生暂且安心歇息,我想,晚间再会时,定能宾主俱欢。”   “我也期待如此。”冯熙微笑相送,双方就此拜别。   陈兰、辛彬二人并肩步行。   走了片刻,辛彬道:“陈校尉,接着,我们再去见见刘豫州的使者吧。”   陈兰道:“好,应该的。”   他心不在焉地答应着,难得地极少言语。   两人走出小谷,辛彬带头,陈兰所领的甲士们继续将两人簇拥在一处。   这个举动让辛彬不由自主地眼皮乱跳。过去他作为雷绪下属的大管事与陈兰同行,曾经见过更大的场面,但这几日实在与往日不同了,辛彬总觉得陈兰的戒备似乎太过严密。   陈兰知道了什么?陈兰在准备什么?   辛彬的额头渗出薄薄一层汗,可为了保持自如的姿态,哪怕汗水在眉间凝成大滴,他也不敢抬手去擦。   眼前的甲士大概有百人,这个数量不少了,而如果陈兰全力动员他本族的部曲,再加上依附于他的俞、蔡、张、刘等家族,可战之士的总数,应当能超过一千五百人,壮丁不下五千。这个力量,庐江雷氏当前已经压不住。   所以如果向陈兰下手,只能放在夜晚。夜晚的时候大家都调动不灵,庐江雷氏才有可能形成我专敌分之势,一举摧敌首脑。不能再拖了,必须就在今晚。失去了宗主的掌控力和小将军的武勇之后,陈兰的实力根本无人可制,一旦让他发现了可趁之机,那对庐江雷氏来说,就必然是宗族倾覆的大祸!   冯熙适才所讲的话,极显吴侯的声势,语气也很铿锵,换到任何时候,都能够引起辛彬的仔细权衡,可是此时此刻,辛彬竟然没有半点心思在这番话上。   而陈兰的心里,也有种种念头此起彼伏:那吴侯使者虽有夸大其辞的地方,但吴侯的势力确实比刘豫州高出不止一筹。只是,为什么冯熙说我是刚毅威严,而雷绪则是雄姿杰出?雄姿杰出听起来好像更加威武霸气些?难道在使者眼中,雷绪比我高出一筹吗?难道使者以为,我是雷绪的下属?   简直是笑话,雷绪只是个垂死之人!而我陈兰,乃是曾经统兵数万横行淮上的大将,乃是历经无数风浪屹立不摇的豪杰!我怎么会屈居雷绪之下?此前与孙刘使者的交接,雷绪力主由辛彬一人操办,天知道辛彬这厮是怎么描述淮南豪右联盟的内部形势,恐怕这使者被骗了吧!   或者,应该寻这位使者私下聊聊,以使吴侯明了我陈兰的心意?   到了这时候,雷绪绝难压得住我,所以在这方面是该下点功夫了,吴侯对领兵大将确实宽厚大度,想必承诺了许多好处……我得问个明白,总之不能让雷绪等人占了便宜。   说来也是奇怪,今天总觉得辛彬这厮的表现与往日不同,莫非他还隐藏了什么关键,意欲让我吃亏?   陈兰没想到辛彬究竟为何才会表现不同,若他知道了原因,只怕会立即跳起拔刀,将辛彬砍作七八截。   两人就这么保持着静默,沿着山道往另一处小谷慢慢步行。   刘豫州的使者被辛彬安置在靠里面的一个小谷。   两处小谷之间虽有道路相通,但那都是数十年来不曾修缮的古道,路面早就被践踏得坑坑洼洼,偶尔有几块垫脚的石板,也密密覆盖着青苔,大都坍塌得不像样子了。陈兰与辛彬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道路行进,后面的甲士们排成长列跟着。偶尔惊扰了林间的猴群,于是十几只猴子厉声叫嚷着,在树木间跳跃呼喝,向队列作出种种凶恶形状,半晌方停。   陈兰越走,越是心事重重。而往日里擅于谈笑周旋的辛彬,今天似乎也没有兴趣起个话头,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   眼看着道路至此弯折,小谷的入口就在侧面,陈兰才想起发问:“刘豫州的使者,又是谁人?”   “乃是刘豫州的涿郡同乡,简雍简宪和。”   “这人……倒是听说过,乃是刘豫州的亲信。”陈兰点头道。   “正是。”   说话间两人已越过谷口的狭道,辛彬探手虚引:“陈校尉先请。”   陈兰照例让大部分甲士们在外等候,随即跟着辛彬入内。   这处谷地较诸安置吴侯使者的谷地要窄小些,谷地四周有茂林修竹遮蔽阳光,以至于几处帐幕都掩藏在阴暗中,只有正中一片平地晒得到阳光。这倒不是辛彬有意区别对待,实在是山中适合安置贵人的所在并不多,吴侯使者又万万慢待不得。   这时候在阳光洒落的那片平地上,铺着一面草席;有个文士打扮的人,正在草席上四仰八叉着,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这场景就很尴尬了。陈兰和辛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所幸有个僮仆正站在稍远处伺候,连忙跑去摇晃那文士:“先生,别睡啦,快醒醒!”   那文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陈兰和辛彬走来,露出呆愣的表情。下个瞬间,他忽然清醒过来,连忙起身;慌乱间又一脚踩着自己的袍服下摆,差点往前栽倒。   辛彬一溜小跑抢着扶住,连声道:“宪和先生于路辛苦,应该好好歇息。是我们冒昧打扰了!”   那睡得迷糊的文士,便是刘豫州所遣来的使者简雍了。听得辛彬这般客气,简雍先擦擦沾在胡须上的口水,展开袍袖抖了抖。辛彬以为他待要恭谨相对言语,却不料他一屁股坐回草席,还把双腿盘了起了来。   “哈哈,我确实是累得很了,既然辛公宽宥,就容我放肆一回。”简雍大大咧咧地道,转而又向那僮仆喊道:“取两块草席来,请客人坐!再倒两碗水!”   陈兰和辛彬都不曾想到,刘豫州的使者竟然是个如此粗疏放纵之人,两人不便拒绝,只得各自在一块草席上落座。   辛彬向简雍介绍了陈兰的身份,三人寒暄了几句。   眼看差不多了,辛彬便向简雍解释说,因为大首领雷绪实在繁忙,不克分身来会,明日会设一宴席,到时候与宪和先生细细商议后继的安排。   听得辛彬这般说,简雍笑了起来:“我明白,我明白。雷将军此刻必然是繁忙的。哈哈,我是胡言乱语,两位不要怪罪……此刻曹军的追兵,应当已经大举进入灊山之中了吧?却不知前线的战局……还顺利否?” 第七十二章 不利   辛彬没有想到简雍如此直率地进入正题。此刻简雍发问,辛彬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如果说战事顺利,他很担心刘豫州的援军因此而放缓脚步,进而影响到所有人的安危;如果说战事不顺利,他更担心简雍细问下去,某些真实情况难以遮掩,进而被陈兰所探知。   一时间,辛彬竟然有些目瞪口呆的样子。   事实上,这个问题即使身在擂鼓尖隘口的人们也很难回答。   可以说战局顺利,因为曹军果然如此前所想的那样,继续发动攻势;因为地形的限制,他们动用的兵力数量与上次并无多少区别,并且再一次在山道和石梯上遭到箭矢飞石袭击,蒙受了惨烈的损失。   但也可以说,战局不那么顺利。因为曹军这一次进攻,形成的威胁数倍于前。   此次曹军有备而来,参与进攻的部队,与前次不同。这支部队大都穿皮甲、戴皮盔,行动非常敏捷,应当是张辽麾下负责追亡逐北的轻骑兵弃马入山。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是优秀的射手,在山道上奔走时,用角弓、重箭往台地上猛烈射击;而登上平台后则以刀盾作战。   由山道越过石梯,最终突至栅栏前的过程,曹军依旧是以骁勇之将亲身冲杀在前,凭借武力击破抵抗。但这次张辽并没有出现,始终冲杀在前的是上次战斗中坚守石梯尽头、接应张辽的那名军校。陈夏看得明白,丁立便是死于此人的刀下。   由于此次的作战方针乃是层层阻截后退、诱敌深入,因而陈夏并无意在栅栏前与此人强硬对抗,眼看曹军来势汹汹,他先号令部属们退入第一道栅栏,自己领着一队亲卫且战且走,觑了一个空档,往台地侧面靠近岩壁处退去了。   数十名曹兵涌到栅栏之前的时候,无数长枪和长矛依旧如同森林般探出来,向他们疯狂戳刺。但这次曹兵站立的位置略微靠后些,他们稳住队列,用手中武器竭力荡开枪矛。随即有几名始终处于他们掩护下的、携带铁钩长绳的甲士则将铁钩扔出去,勾到栅栏上。   此次曹军登上台地,大量携带了铁钩、绳索,专用于对付栅栏。   铁钩、绳索,本是军中设立营寨、拖曳木料重物时常备之物。张辽领兵深入天柱山以前,就命令朱盖在大营里集中各类物资送到最前方。故而他们在第一次进攻失败后,很快就准备好针对性的器械。   栅栏后面的防御队列中,有些将士挥刀去砍铁钩,徒然啪啪溅出几个火星。   陈夏这时候带着残余的亲卫,正想从岩壁下方翻越栅栏,眼看这情况,连声喝骂道:“都是傻子吗?砍绳子!砍绳子!”   后一批从石梯上攀登上来的曹兵注意到了陈夏的吼声。陈夏话音未落,便有十数支长箭破空飞来,其中一支正中他的大腿。   这批曹军使用的箭矢与寻常弓箭手不同,箭簇要重得多,锋刃也更宽阔,非常适合在较短距离内造成目标的严重伤害。陈夏中箭之后,鲜红的血从箭簇割裂的伤口中喷溅出来,就像无数鲜红色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到亲卫们的身上和甲胄上。与此同时,亲卫们也被射倒了好几个,剩余的人连忙把陈夏拖到更加侧面的位置,躲藏在崖边凸起的岩石后避箭。   目睹了这一幕,栅栏后的长枪手们愈发紧张失措,虽然有几人按照陈夏的吩咐去砍绳子,却已经来不及了。位于中央部位的两面栅栏分别被两个和三个铁钩勾住,随即十余名曹兵拉扯着绳子,向后猛拽。   栅栏毕竟是仓促搭建的,因为缺乏必要的工具,建造时就很凑合,不算牢固。伴随着绳子崩断和木头啪啪断裂的声音,两面栅栏四分五裂。   位于栅栏两侧位置的长枪手们连忙聚拢来,不断加厚栅栏破碎处的力量,有些人双手举着长枪,从前方同袍的肩膀上方探出去戳刺;还有人半蹲着向腿脚的高度下手。同时后方弓手们也完全不节约箭矢了,疯狂地搭弓向曹军乱射。   然而,曹军士卒毫不犹豫,也毫不顾忌死伤。栅栏一旦破碎,他们立即冲锋。   一名都伯模样的曹军军官不顾自己身上多处受伤,左右挥舞着环首刀杀入栅栏后方。虽然立时就被四把长枪同时刺中,却奋力将刀锋狠狠劈入身前一个长枪手的面门,然后才倒地咽气。   凭借此人冲开的空间,又有几名曹军士卒冲进了栅栏以内展开厮杀。他们面对着长枪没能坚持多久,可是用身躯撞出的间隙,使得另一名曹军军官挥动双刀猛冲,带领更多的曹军涌了进来。   他们将陈夏所部的长枪手们反推了回去;还有些人用力摇晃着缺口两旁的栅栏,试图扩大缺口面积,让后继的曹军将士更容易突破。在他们的后方,越来越多的曹兵通过石梯攀登上来。突破栅栏的场景让他们看见了胜利的曙光,于是奋勇向前,斗志愈发高昂。   而守军们忽然发现,陈夏再也没有发布号令,整条战线都像是在被动挨打……陈夏死了?还是怎么样了?缺乏指挥的将士们渐渐乱了阵脚。第二道栅栏处,有人开始向后方张望,意图抢先后退。   这不是应该出现的情形。层层阻截后退,并非不战而退,更不能崩溃。在依托栅栏的每一道防线上,都应当给曹军施加足够的压力,保持着战斗的强度,一步步地诱使曹军如飞蛾扑火般不断深入台地。   而整建制的兵力崩溃,会对防御方的士气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一旦出现连锁反应,全军就此溃散,那就一切全完了!还谈什么诱敌深入,还拿什么来反击歼灭台地上的曹军?   好在此刻身处台地上的曲长们,都是经验丰富的沙场老手,他们战场判断和指挥能力均非寻常人可比。虽然陈夏意外中箭,导致部属动摇,但是负责第三道栅栏的邓铜,立即策动部属向前,同时亲自带领一批刀盾手,向曹军突入的缺口发起反击。   通常来说,大家都公认邓铜是雷绪麾下最擅战的曲长;他的部下也是雷氏宗族部曲中最擅打硬仗的强兵,部队的披甲率很高,武器也比其他部曲更精良。当他进入到第一道栅栏后方时,立即分出两队甲士,让他们代替弓手去支撑住缺口两侧摇摇欲坠的栅栏。   这队弓手的箭矢早就用完了,好在每人都背负着布带,随身带着大小石头数块,一旦腾出手来,连忙掏出石头猛烈投掷。   邓铜从他们身后奔过,口中大骂:“奶奶的,都扔准点!连声曹军的惨叫都听不到,你们有鸟用!鸟用!”   这批弓手是由几个曲长的部下里统一抽调出来的,带领弓手的都伯乃是邓铜在河东招揽的部下,匈奴人刘七。见邓铜暴跳如雷,刘七不敢还嘴。其实他也是无奈,开战至今,弓手们射光了箭矢,手臂累得抬不起来,眼下还要扔这么沉重的石块……但既然邓铜喝骂,刘七能说什么?   “都给我用力扔啊!你们这群鸟人!”他大吼着激励部下。这种激励方式显然是从邓铜那里学来的,于是飞舞的石块似乎密集了些。   邓铜骂骂咧咧地从弓手背后经过。   前方十步,就是曹军在第一道栅栏上拽出的缺口。数十名曹军已经楔入这个开口,与尚在坚持抵抗的陈夏所部在狭小区域中殊死搏斗。一眼望去,只见血肉横飞,残肢遍布,鲜血四处喷溅,仿佛把空气都染成了淡淡的红色。   “稳住!稳住!乃公来啦!”邓铜纵声吼叫,随即沿着栅栏的方向横向突击,猛地撞进了曹军凸出部的后方。   曹军竭力与正面的敌人对抗,不防侧翼受到强袭,队伍顿时被切成了内外两段。栅栏内部的那一批于是四面受敌,瞬间陷入绝境。   在如此狭小紧密的作战环境下,一旦被包围,立刻就是万仞攒身而下。在上次进攻中,随张辽冲锋的战士都身着铁质甲胄,哪怕落入这种场合也能稍许坚持。但这一次登上台地的曹兵绝大多数都只有皮质的轻甲,被包围之后,他们几乎没有任何抵挡的机会。   闯入栅栏后作战的曹兵很快就死伤殆尽。那名双手各持长刀的军官知道自己身陷重围,他疯狂挥舞长刀,大声呼喝着,只想再多砍死一个敌人。可是邓铜等人从四面八方围上来,他的长刀能碰到的,只有敌人密密麻麻的武器而已。   邓铜觑个空隙,从军官背后迫近,挥动大刀直劈在他的后脑。沉重的刀刃被军官的皮盔和坚固的头盖骨挡住了,未能深入;虽然血水像瀑布一样沿着头颅和脖颈流淌下来,可那军官只嘶喊了一声,依旧在徒劳地乱舞着双刀。邓铜骂了句,双手横向挥刀,这下正正地切过后颈,割断了他的颈椎。于是那军官瞬间颓然栽倒,扑在污泥地上,抽搐了两下,不动了。   当栅栏后的曹军被围攻时,跟随着邓铜分割敌阵的刀盾手们,则面临后继曹军的猛烈攻击。曹军盯着栅栏的缺口猛冲,就像是泛滥的洪水,不断冲击着堤坝破损处那样。   负责支撑栅栏的甲士连续出现死伤,负责掩护邓铜背后的刀盾手很快就抵挡不住了。眼看身后的队伍动摇,邓铜反身又往栅栏的缺口处冲去,沿途格挡了几支箭矢,随即就像暴怒的猛兽般站在缺口处大声咆哮厮杀。   眼看邓铜如此勇猛,稍后方的雷远不禁赞叹一声。   郭竟也颔首道:“邓曲长确实凶悍。”   贺松看了眼雷远,向郭竟道:“郭曲长有所不知,老邓看起来只是粗猛之人,其实作战经验极其丰富,是真正的好手。你想,他在冲杀之前的短时间里,就已经对甲士、弓手作出了有效的部署;他自己带人突进的方向,也是曹军的薄弱之处。换了别人在场,未必能做到这程度。”   郭竟眯眼看了看战场,又想了想:“果然如此。”   雷远也在盯着战场。论起战场经验,他较之于宿将或者尚有欠缺,但至少能看得明白,随着邓铜加入战斗,第一道栅栏的局势略微稳定了片刻。借着这点时间,一队队的将士们在箭矢和飞石的掩护之下有序后退,在第二道栅栏处重整了队列。 第七十三章 败北   邓铜拼死作战,因为他抱着赎罪的念头,某种程度上,根本是在求死。   长期以来,邓铜都是小将军雷脩最坚定,也是最激烈的支持者,昨天雷脩的战死,对他的打击超过其他人。邓铜只觉得,若不是自己在面对曹军的时候作战失利,小将军本不必亲自厮杀,也就不会被莫名其妙的流矢所害。强烈的负疚感折磨着他,使他无颜面对他人,更无颜面对自己。   抱着这样的念头,邓铜几近癫狂地厮杀搏斗,完全不考虑自身安危。他和他的部下们与曹兵剧烈的进退攻防,有时候,他们彼此抱团护持着与曹兵对抗;有时候,他们又与曹兵互相冲击,导致队伍重新割裂。   曹兵们舍死忘生地冲进栅栏之内,每次冲击或者造成邓铜所部的死伤,或者就自己战死。而每一次,邓铜等人又用更加凶猛的反击,把曹兵重新驱回栅栏以外。   所有人都杀红了眼,他们的脑海中不再有畏惧和犹豫,而只剩下烈火熊熊般的杀意。两军疯狂绞杀在一起,起初,穿着草鞋或者皮靴的脚还密集地踏在被鲜血濡湿的地面上;不久之后,他们就不得不踏着同袍或敌人新死的躯体战斗了。   邓铜本人骁勇,他的部下们也坚韧敢战,随着战斗的延续,曹军仿佛就像上一次进攻那样,渐渐的后力不继了,他们投入到栅栏缺口处的兵力慢慢的减少。   雷远听得到站在身后的樊丰松了口气,低声说道:“好了,好了,你放心,别怕,我们能赢。”   旋即他又听到李贞有些恼怒的话声:“不用你说,你住嘴!”   樊丰的年纪比李贞要大五岁,但这小子总有些跳脱轻躁,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而李贞这几日里却越来越稳重了,成天跟着雷远,却绝少言语。   “这样不行……是不是该让邓铜略微后撤一点?”雷远微微皱眉。   邓铜并非不得力,甚至可以说,他太得力了一点。分明此番的作战计划是层层阻截,诱敌深入……如果邓铜直接把曹军逼退,那便没什么诱敌深入了。曹军一旦退走,下一波进攻又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所有人被牵制在这台地上坐视时间流逝,这不是雷远需要的结果。   然而,在两军猛烈对抗的时候,后退与失败只有一线之差,而失败和崩溃又只有一线之差,想在敌前后撤哪有那么容易?   “不用……邓铜马上就要顶不住了!”贺松忽然厉声道:“所有人戒备!”   郭竟几乎瞬间反应了过来,他的脸色变得铁青:“钩索!他们用钩索!”   曹军队列中有不少人手持铁钩、身负长索。曹军正是用这些钩索将第一道栅栏拉倒了两面,从而打开了进攻通路。   但是,拉倒两面栅栏使用了几具钩索?四具?五具?还是六具?曹军携带的绝对不止这些!既然还有更多的钩索,又未曾使用在战场上,他们究竟拿这些东西来做什么用处?   天柱山中有二十余里蜿蜒斗折的山道,但真正紧要之处,是擂鼓尖隘口,也就是台地前这道陡峭狭窄、仅容两人并肩攀援的石梯。攻方一旦进入台地之后,再怎么勇猛作战,后继兵力终究无法迅速跟进,于是便难免再而衰、三而竭,最终被反推下台地。   曹军此番携带的大量钩索,真正作用在此。当最前方的将士奋勇作战时,许多携带钩索的士卒则集中在石梯沿线,他们用大锤、重斧等武器,将铁钩一一钉入石梯侧面的岩缝中,再将长索垂下,崩紧以后捆绑在下方的铁钩上。如此,便在石梯旁架设了一道护栏,使得攀登在石梯上的曹兵有辅助借力之处,与此前只能靠双手抓握岩石的状态大不相同。这一来,他们通过石梯的速度较之先前加快了何止两倍?   但曹军并未因此而改变前期的作战方式,直到在栅栏上打开缺口,曹军投入的数量始终是数十人接近百人,与此前并无不同。而后继部队就像上一次进攻那样,聚集在石梯尽处,用盾牌搭起一个小小的鹤翼阵型。   由于盾牌的遮蔽,包括雷远在内的每个人都没有注意到曹军此番聚集起的数量远超此前,直到贺松忽然注意到了这一点:盾阵后密集的曹军数量,已经不是盾牌能遮蔽住的了!   所有人都明白,当这些集中在盾牌掩护后的曹军投入战斗时,那必将是一次势如雷霆霹雳的猛攻。   “所有人起身!检查兵器,准备作战!”雷远立即大声呼喝。   随着雷远的喝声,原本散坐着的将士们站起来。他们有的人拔刀在手,向前虚劈两下;有的人持枪向上刺,最后熟悉下长枪的重量和长度;也有人彼此窃窃私语。那是因为这些紧急整编到一起的将士,需要抓紧时间熟悉下彼此的作战习惯,确定配合的方式。   就在这时候,台地下方,视野以外的山道之后,忽然有雄浑的鼓声响彻群山,远处的林鸟都被大群惊飞而起,雷远等人甚至感觉到,自己脚下的地面,都随着鼓声的轰鸣而阵阵颤抖。   郭竟、贺松、丁奉一齐色变:“要来了!”   在隆隆的鼓声中,盾阵掩护下的曹军将士们安静地注视着张辽。半蹲着的张辽也望着这些熟悉的部下。   半个时辰前的那次爆发奔命,给张辽造成了太大的消耗了。直到现在,他的双眼都密布着骇人的血丝,在甲胄遮蔽下的双臂和前胸后背,也密布着因为细微血管迸裂而引发的无数血点。这种损耗几乎是伤及性命的,哪怕长时间休养,也很难完全恢复。   更不要提左侧肩膀和锁骨连接处了,那里的关节已经错位,手臂略微晃动都会带来剧痛。   然而张辽放任手臂自然悬垂着,仿佛丝毫都没有感觉。   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胜利。张辽起身站立,在飞石和箭矢的覆盖之下,高擎起一柄长约四尺有余的沉重环首大刀。   于是,盾阵轰然打开。超过两百名兵甲坚利的曹军精锐纵声呼号,发起冲击!   原本拥挤在栅栏缺口处的曹军士卒见他们冲来,纷纷朝两侧退开,给他们让出冲锋的空间。   此前为了切断曹军的进攻队列,邓铜带领刀盾手沿着栅栏方向横向楔入其间,刀盾利于陷阵格斗,果然迅速歼灭了栅栏内部的曹军。但这也导致,当身披重甲的曹军勇士冲锋时,刀盾手完全无法将之逼退。   剧烈的碰撞声和嘶吼声中,双方的队列毫无迟滞地撞在了一起。   双方的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用盾牌就可以互相殴击;而长刀刺入人体之后,几乎来不及收回,新的敌手又会凶猛扑来。于是持刀之人不得不松手,拔出腰间的短刀来互相戳刺。   曹军咆哮着冲撞,甚至干脆强行挤过邓铜所部的队列缝隙,然后继续向后方猛冲;原本泾渭分明的相持正面瞬间就破碎了,就像是堤坝被洪流冲垮。虽然邓铜抵死不退,就在原地背靠背的结阵鏖战,但他们无法阻止曹军的突击。曹军分散为若干小队,继续深入下去,进行犬牙交错的缠斗;没过多久,排列在后方的长矛手们也坚持不住了。   邓铜和几名部下倚靠着第二道栅栏,向缺口的右侧且战且退。在刚才那段剧烈的交锋中,原本的队列全都被打散了,因而这几名部下并不是他的亲卫扈从,而是几个陌生的士卒。现在邓铜抬眼看,只见到四周闪耀着甲胄和兵器的反光,根本找不到他的扈从在哪里。有时候,还会有鲜红的血液淌下来遮挡住视线,那是因为他的额角被划开一道长长的伤口,血液沿着他浓密的鬓发流淌,把甲胄都染红了。   淮南群豪的部队并非经制之师,将士们的甲胄、衣着都很随意,甚至可以说是混乱无序。因此好些曹兵就从邓铜他们的面前冲过去,却并未注意到这几个慢慢后退的敌手之中,就有重要的前线指挥者在。   但这样的运气并没有持续多久,随着甲胄铿锵声响,一队头戴黑色兽面兜鍪、身披黑色鱼鳞铁甲的曹军精锐横冲直撞地涌入第一道栅栏的内部,而兜鍪上斜插着红色羽毛的曹军将领忽然驻足,他注意到了竭力呼喊号令着的邓铜。   邓铜就像是被猎人注意到的猎物那样,发出低沉的咆哮。他很清楚这名曹军将领是便是荡寇将军张辽,也知道自己绝非张辽的对手。   强烈的恐惧感使邓铜庞大的身躯像是被电流涌过那样颤抖,但又有一种强烈的喜悦感从他的内心深处狂涌而出,让他感觉到平添了无穷无尽的力气。在一瞬间,邓铜想到了自己自幼混迹于贼寇中,因而殊少城府,即便是宗主雷绪,通常也只把他当做一条粗卤蠢汉;唯有小将军雷脩将自己视为臂膀甚至朋友。   既然小将军已经离去,那还有什么比战死更能报答小将军的恩情呢?还有什么比战死更能洗刷自己耻辱呢?何况是死于天下名将之手,死得其所!死而无憾!   “我乃邓铜是也!张辽,可敢一战吗!”邓铜纵声狂吼,大步向前。   “你算什么东西?”张辽将刀尖驻在地面,看着这条大汉癫狂也似地扑来,微微冷笑。   就在两人将要交手的时候,他们身侧不远处忽然传出大响,又有两扇栅栏轰然倒地,激起一片烟尘。那是曹军将士们继续以铁钩和长索发力,在第二道栅栏中央打开了一道缺口!   这个情形立刻吸引了张辽的全部注意力,他毫不在意地撇下了邓铜,顺着暴跳翻卷的汹涌人流,向第二道栅栏之内冲锋。   随着栅栏倒下,曹军们发出震天的呼喊,而邓铜所部、陈夏所部全都士气大沮。他们终究只是地方豪霸的部曲徒附,终究只是数日里连续遭受攻打而连连退后的败兵,当局面占优甚至平手的时候,他们可以在首领们的激励下奋勇厮杀。但当局面渐渐不利,有些人开始掉头奔逃,甚至互相挤挤挨挨地溃散开去。   而原本还在第一道和第二道栅栏之间战斗的人,包括邓铜本人在内,很快就像海边的沙砾堆那样,被洪流冲垮、淹没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会死,只有少数人或许可以逃到侧面巉岩林立的陡坡间苟延残喘。 第七十四章 孙刘   “前线战局吗……”   简雍直率发问,而陈兰也在一旁盯着,辛彬终究绕不过这个问题。   辛彬很清楚,就在自己与孙刘两家使者谈笑会面的时间里,小郎君雷远正带着千余名的残兵败将在擂鼓尖死战。自己说出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的时间里,都有战士在牺牲流血。紧迫到无以复加的前线,和如履薄冰般维持局面的大营,两头都使自己焦虑,偏偏这种焦虑,又不能在外人面前露出半点。   他最终决定如实阐述,只隐瞒有关小将军雷脩的部分:“不满宪和先生,据说尾随而来的曹军大将乃是张辽,我军将士与之苦战,颇有折损。三五日内或者尚能坚持,时日再长,恐怕会很艰难。”   简雍沉默片刻:“所以,真的要尽快决定了啊。”   “决定什么?”陈兰立即问。   “决定撤离的线路啊?”简雍答道:“我来时沿途估算民众们此刻所在的位置……究竟应该往西,还是往南,今日,至迟明日就该决定了吧。否则,数万人迁延顿挫于山中,难道坐等曹军追及吗?”   简雍的姿态较之于冯熙,明显粗鲁很多,言辞也显得莽撞。辛彬不禁暗想,都说此人出身贫贱,这一身习气,果然真是穷苦黔首那般。   他正色问道:“那么宪和先生所说的往南如何?往西又如何?”   “往南自然最是省事,由此往南,直抵松兹,再经松兹至寻阳渡江。寻阳的对岸就是柴桑,吴侯在柴桑设有大营,屯驻精兵,再以水军艨艟扼守大江上下,仿佛金城汤池。各位到了那里,自然就安全无忧了。至于往西的那条路线,就远了些,而且途中需要绕过弋阳等地。虽然可以至江夏……嗯,江夏现有孙将军麾下大将程普驻军……也算个去处,但那里太靠近与曹军的作战前沿了,着实不如柴桑安定。”   简雍翻起眼看着天,仿佛虚空中挂着一幅舆图,说到兴起,还伸手指指点点,加重语气。   “南面的柴桑?西面的江夏?”辛彬有几分愕然地问道:“然则……”   简雍理所应当地继续道:“是啊……哦对了,辛公,我得和你说件事。来此之前,我听到消息说,曹军已经击败了孙将军麾下大将韩当的兵马,近日里将会增兵皖城。到那时,他们便可从东、北两面挟击雷将军的部众了……所以接下去的路程准备怎么走,诸位确要快些决定,一丁点都耽搁不起了。”   “韩当的军队也败了?这是真的?”陈兰吃了一惊。   简雍点了点头:“自然是真的,只不过各位近数日里囿于深山,所以才不知道罢了。韩当是被徐州刺史、威虏将军臧霸领兵击败,折损兵力甚是惨重。后来吴主亲自提兵往攻,这才稳住阵脚,双方正在对峙。”   早知道吴侯的军队如此不济,当初就不应该答应他们起兵,梅乾这蛊惑人心之辈,活该被杀!怪不得冯熙适才的言语中徒然吹嘘吴侯势力,却并没有半点实际的内容……他们连遭失败,恐怕已经拿不出足够力量支援我们!   辛彬觉得大事不妙:“这个消息十分重要,多谢宪和先生提醒,我定会尽快报知宗主。”   他犹豫片刻,又绕回原来的问题:“柴桑、江夏两地的情形我们大概也知道些,宪和先生解说以后,我们就更加清楚了。只是……除了柴桑和江夏以外,夏口又如何呢?”   “夏口?”简雍露出愕然的样子:“夏口此时尚在我主玄德公的掌控之下,诸位既然意欲投效孙将军,往夏口去作甚?”   “你不是刘豫州的使者吗?为何这般说话?”   简雍此言一出,陈兰不禁叫了起来。   他恼怒地瞪了辛彬一眼,心中怒骂:你这厮号称自己与刘豫州接洽往来数月,早以达成种种默契,刘豫州急切欢迎之心与吴侯一般无二……原来刘豫州的使者全无此意?你过去数月里都在忙什么?   辛彬也有些慌了手脚。   陈兰是个武人,不明白这些折冲樽俎的道理,辛彬却是明白的。   简雍是刘豫州的使者,来都来了,难道会不知道己方有投效的意愿吗?如此作态,显然是对淮南群豪们重视吴侯而轻视刘豫州的想法有所不满。   毕竟吴侯乃是近邻,双方多年来都有往来,更兼其北上的兵锋直抵合肥,怎么看,都似乎是更加适合于淮南豪右的选择。所以,此前雷绪、辛彬二人在两边下的功夫确有轻重之分。可再怎么说,刘豫州也是雄踞荆南的一方雄主,万万得罪不得。   他苦笑道:“陈校尉性子直率,宪和先生莫要怪罪。也请您不要开玩笑吓唬我们这些乡野之人。我们此前确实尊奉吴侯号令,但如今穷迫局势之下,同样有投效刘豫州的想法。若非如此,断不至于前后数次遣人求救于刘豫州,更断不敢枉屈先生辛苦跋涉来这深山。”   简雍看看辛彬,又看看陈兰,眼神有些玩味:“前后数次遣人求救这事,我倒是知道,玄德公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不过……咳咳……辛公,那时你只是拿我们作为在孙将军面前讨价还价的借口罢了,何尝真有投效我主的诚意?至于现在,辛公只不过一时被吴军失败的消息吓住了而已,等到缓过神来,大概还是会觉得孙将军更可亲些?”   辛彬老脸通红:“宪和先生,何必如此。”   陈兰垂下厚重的眼睑,仿佛坐在这里的只是个泥塑木胎,谁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   半晌之后,简雍叹了口气:“来此之前,吾主特地交代我几句话,请我转告给淮南的各位豪杰。”   “宪和先生请讲。”   “吾主有言道:孙刘两家联盟,是为了扫灭凶逆、安定社稷,非图一人、一家、一姓之私利也。因此,虽为两家联盟,然勠力同心,好恶齐之,实如一家。孙将军继父兄余烈,跨有荆、扬,而我只有荆南四郡栖身,这是孙将军领地胜于我;孙将军麾下集众十万,蒙冲斗舰乃以千数,而我唯有精兵四万,这是孙将军兵力胜于我。故而,兴复汉室的大业,必定有许多借重孙将军的地方,孙将军得到淮南各位豪杰的投效,实力必将更加强盛,更能与曹贼抗衡。我只会欢欣鼓舞,绝不会因此对各位心怀不满。只盼日后天下重归太平盛世,我等都能建功立业,名书史册。”   这番言语当真是宽容大度到了极处,漂亮到了极处。辛彬连忙识趣地赞叹:“刘豫州真是仁厚之主,名不虚传。”   陈兰松了口气,频频以目光投注辛彬,意思是差不多可以告辞了。   辛彬却端坐不动,皆因这种漂亮话之后跟着的,才是真正有价值的言语。   果然,简雍轻轻一笑,继续道:“吾主固然宽仁,但我简宪和为人部属,却想额外说几句公道话。论及领地广阔、兵力众多,孙将军确实远在玄德公之上。但玄德公却也有几项远远超迈孙将军的优势,两位不可不查也。”   “敢请宪和先生讲来。”辛彬连忙道。   陈兰起身到一半,讪笑两声,再度坐回草席。   简雍伸出一根手指:“吾主帝室之胄,英才盖世,遂与曹操并争天下,当世之人,皆知吾主为英雄也。孙将军虽也年少英迈,毕竟继承父兄基业。故而,以声威,才能而论,吾主胜过孙将军远矣。”   陈兰、辛彬一齐点头。哪怕他们这样的山野之人也知道,天下间常以曹刘并称为英雄,至于孙将军,终究在名望上逊色一筹。至于才能……刘豫州这等纵横天下数十年的人物,想来会比孙将军老到些吧。   简雍伸出第二根手指:“吾主兵众虽少,却精锐善战,麾下关张二将军,皆万人敌也。去年以来,吾主屡败曹军,于博望破夏侯惇,于乌林败曹公,关将军又于当阳败徐晃、乐进、文聘等辈,横绝北道,曹军莫敢当者。而此时孙将军受挫于合肥,周郎受挫于江陵。故而,以兵精而论,吾主胜过孙将军远矣。”   这倒也不算吹嘘,甚至可称得上持平之论。想到吴侯在合肥城下闻风而逃的表现,想到数万百姓不得不背井离乡的后果,再想到适才简雍说起,韩当的兵马又被臧霸所败……简雍再怎么贬低吴军,辛彬都觉得有道理。   简雍伸出第三根手指,略微压低了声音:“吾主宽厚好士,求贤若渴,虽比岁以来,荆楚士人归之如百川归海,而吾主犹设高位虚席以待贤士。至于孙将军……父兄所遗二张、周郎、鲁肃等满布厅堂,尚有江东冠族络绎来投。公等若投孙将军,欲为肱股乎?欲为爪牙乎?欲为走卒乎?故而,以用士而论,吾主胜过孙将军远矣。”   这番话就更加实在了:刘备虽然在荆南获得立足之地,但麾下文武官员的数量毕竟单薄,可用之人尚少。所以,以辛彬、陈兰等人之才,必有高位相待,这其中或许还会有千金买马骨的宣传需要,淮南豪右们绝无可忧心之处。与之相对的是,孙权的幕府中早已布满了父兄两代的旧臣,这些年又忙于拉拢江东的地方高门。此刻固然能够空口白牙许以好处,可是真到了淮南群豪投入麾下以后,能得多少,只怕大有可疑。 第七十五章 援军   刘豫州宽仁贤德之名布于四海,哪怕辛彬、陈兰这等山野之人都曾听说。无论是在怎样的传闻里,也无论是对待朋友、对待下属、对待百姓,甚至对待敌人,刘豫州总是一派敦厚风范。纵使面临千难万险,他都从不改变初衷。   陈兰这种粗猛武人倒也罢了,他压根想不到这些细处。有时候辛彬却怀疑过:如今这等酷烈的时局,如果刘豫州只凭着性格讨人喜欢,究竟怎么做到纵横南北、一次又一次起兵争雄的?不应该的,这样的人在乱世中几乎瞬间就会被出卖、被背叛、被利用、被胁迫……应该根本活不下去才对。   直到这时候见了简雍,辛彬觉得自己突然有几分明白。刘豫州自然是仁厚无双的君子,只不过在敦厚君子指明的大方向之下,有精明强干的下属为之补阙拾遗甚至推波助澜罢了。而以刘豫州为首的强大势力所能做到的,或许比自己当初想象的要多得多。   辛彬突然觉得自己的盘膝坐姿实在失礼,他挺直了上身,工整跪坐妥当,向简雍躬身施了一礼:“宪和先生的意思,我已经领会了,必定会将之完完整整禀报给我家宗主。另外,我个人还有一些小小的疑惑之处,想要请教。”   简雍见辛彬如此庄重,便也端容正坐……可他的腿脚似乎有些不便,一条小腿总是撇在外头,最后不得不伸手将之掰直:“辛公,请讲。”   “如今曹军大集于淮南,我等无力与之争衡,唯有狐奔鼠窜而已。只是,曹军大将张辽率军追击而来,如今已经深入天柱山中,致数万人众危如累卵。我家小……小将军带领部曲与之鏖战数日,始终难以取胜……当此时局,刘豫州有什么办法能助我们吗?”辛彬恳切地望着简雍。   这位宪和先生已将投靠孙刘两方的利弊谈得清楚,但如果落到实处,终究绕不过淮南豪右们如今面临的险境。如果无法击退张辽的追兵,所有人都会在天柱山中成为曹军的俘虏,后面的事情也不用再谈了。那么问题的关键就显露无疑:刘豫州有能力保证所有人的安全吗?甚至更进一步,刘豫州有能力保证庐江雷氏的宗族安全吗?   辛彬觉得心脏咚咚跳动,几乎要从胸中跃出,他害怕自己听到不好的消息。吴侯的援军已经溃败,如果刘豫州再无力支援,他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的场景。   “我道什么难题,原来是这事?”简雍原本绷紧的身躯陡然放松下来,重新化作了疲沓沓的仪态。他将身躯后仰,揉捏着自己的小腿,轻声道:“不必担心,援军已经在路上了。”   “什么?”陈兰、辛彬一齐吃惊,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援军已经在路上了。”简雍重复了一遍。   他加重语气道:“无论哪里的百姓,都是汉家子民,玄德公绝不会坐视他们受曹贼屠戮。只要是愿意对抗曹贼的人,都是朋友;朋友有难,玄德公也绝不会袖手旁观。所以,无论各位最终投效于吴侯还是玄德公,我们的援军都会及时赶到,与你们并肩作战,驱逐曹贼。”   “那么……”辛彬的嘴唇有些哆嗦:“需不需要我们供应沿途粮秣?需不需要向导?宪和先生,这些我立刻就可以安排!另外……另外……”他看看陈兰:“不知援军现在何处?我们还可以加派兵力,以壮声势!”   简雍看看天色:“应该不需要这些了,援军是吾主身边的精锐,又有大将统领,他们昼夜兼程赶路,行军速度快捷如风。这山里的作战,受地形限制甚多,靠的是兵强将勇、一以当十,所以不必再加派什么兵力。天柱山中的事,有他们就足够解决。至于他们现在的位置……”   简雍有些玩味地笑笑:“两位请放心,快则今日晚间,慢则明日早晨,援军必至擂鼓尖隘口。”   “……”辛彬嘴唇动了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忽然感觉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庐江雷氏的力量确实衰弱了,但如果得到刘豫州的兵力直接支持,谁还能撼动它的地位呢?   他从来没有想到,玄德公竟然会做到这种地步。仅仅与淮南豪右联盟简单接触了数次,就派遣部队长驱数百里,深入到绵延群山之中?他猜不透玄德公何以会作出这样的决定,更猜不透玄德公何以会有这样的信心……但这样的气魄,真不愧为天下英雄!   在辛彬等人北方,通向擂鼓尖隘口的山道上,向导满头大汗地瘫坐在地,气喘如牛地道:“走不动了,真走不动了,太累了……”   一名中年汉子拍拍向导的肩膀,和气地道:“辛苦了,你歇一歇。”   他注目凝神地向北张望。在北面,隔着一些山头,估计山道上的距离大约二十里左右,应当就是自己此行的目标了,视线被群山遮蔽,看不到什么。隐约地有鼓角之声,还有喊杀声飘来,但随即混杂在山间呼啸而过的风声里面,什么都听不见了。   “就只要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对吧?”   “对,对。”向导道:“之后没有岔路了,就这条,一直……一直走下去,今天晚上就能抵达。”   “好。”中年人返身面向自己的部属们。   十余名军官按刀带剑,沉默无声地肃立,唯有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擂鼓尖隘口就在前头了,加急行军。”中年人吩咐道。   他的言辞并不激昂有力,甚至可说平淡,不像是强悍粗豪的武人作风;但是军官们立即齐声应诺,大踏步地分别回归各自的队伍,没有半点耽搁。很快,这支部队中的每个人都奔跑起来,脚步声隆隆作响,踏得山道中烟尘滚滚。   雷远完全不知道,竟有部队从后方急速赶来。   在这时刻,对于雷远等人来说,所谓援兵,已经根本不重要了。   台地前方的战斗还在延续着,曹军的攻势如怒涛席卷,随时将会冲击到雷远所在的队列。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注视着雷远,等待他的命令。   而雷远只定定地凝视着前方惨烈的战场。   视线以外的台地下方,催促进攻的鼓声愈发猛烈了,还有一阵阵仿佛雷鸣般的欢呼声,正在蜿蜒的山道上此起彼伏,越来越接近。   在台地上,邓铜和陈夏所部已经四分五裂,无法再维持有效的防御。而全员身披头戴黑色兽面兜鍪、身披黑色鱼鳞铁甲的曹军精锐部队猛冲猛杀,只又过了转眼功夫,背负钩索的甲士们在曹军精锐的掩护下,在栅栏上又打开了一处缺口!   多了一处缺口,防御方立时左支右绌,愈发应付勉强。而曹军精锐战士们从两处缺口同时涌入第二道栅栏以内,进而向更后方的第三道栅栏冲击。   另外有曹军战士向两道栅栏间的箭楼发起冲锋,在箭楼上的弓手们把木梯推倒,于是曹军甲士们转而呐喊着推搡支撑箭楼的木桩。箭楼本来就是极其粗劣的临时设施,十数条大汉一起用力,很快就把四根桩子推得摇摇欲坠,再过一会儿,伴随着连串木头断裂的声音,整个箭楼被掀翻在地,激起漫天的尘土。   碎裂的木头和惨叫着的弓手们一同撞击在后方的栅栏上,将整道栅栏、连带着紧靠在栅栏后方的几名长枪手都砸倒了。   目睹这一场景,曹兵们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像是黑色的洪水漫过堤坝那样,越过了倒塌的第三道栅栏,将防御方的阵型撕碎。   雷远身后,排列成严密队形的预备队们一阵骚动。   在战场上,战士对胜负变化的感受是最直观的,没有任何掩饰的余地,当他们看到三条栅栏被一一突破,看到熟悉的袍泽兄弟就在身前一个个战死,他们必然会畏惧,会动摇,进而失去对胜利的信心。如此刻这般,仅仅微微骚动,已经是精锐的表现。   贺松严厉的视线横扫而过。作为小将军雷脩曾经的副手,贺松在部曲中自有他的威望,眼神所到之处,立刻阻止了这些人的蠢动,使将士为之肃然。   郭竟与贺松对视了一眼,忍不住道:“就是这时候了!”   “稍微等一等。”雷远道:“贺曲长,你先去骑队那边。”   “是!”贺松一溜小跑地往更后方去,在那边,二十余匹战马已经做好了准备。   曹军通过石梯的速度快了些,所以攻势比预想中更猛烈,三道栅栏防线溃散的时间也比预想中更快,但对于身处台地后方的雷远来说,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同。原本的预想便是如此,等到曹军突破三道栅栏,他们的正面将会扩张到一定的范围,然后发起反攻,就这么简单。   雷远是个心思细密的人,容易想得多、想得复杂。所以此前被众人视为软弱,也是空穴来风,确有其因。即便就在这几日,战斗前、战斗中,他也总会反复思忖,甚至胡思乱想。   但等到此刻,曹军就在眼前,白刃将要及身之时,他反而不再多想了。   唯有死战而已。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世道,依靠权谋手段得来的,绝不会是真正的成功;沉迷于权谋手段的人,最终必会自食其果。心中的刀剑再利,终究不如手中的刀剑可以用于战阵、直接杀人;只有手中的刀剑锋利,才能够赢得一切。   雷远深深吸气,深深呼气,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强有力的搏动,血液快速地奔涌,使得额角处血管有轻微的膨胀感。说来也是奇怪,越是情绪激烈的时候,他越是冷静;而越是冷静,他越能感到激情澎湃,这两种极端的情绪同一时间并行不悖,给他带来了特殊的体会。   他用眼角余光注意到郭竟看着自己,满脸担忧的神色;丁奉在将士们跟前走来走去,略显焦躁。   他又看到曹军迅猛的进攻已经突破第三道栅栏,因为战事发展得过于顺利,他们立即向两旁扩展队列,甚至有人直接收刀归鞘,双手攀援着栅栏翻越到后方。原本呈现出多个三角型突击队列不断切割粉碎抵抗的曹军,正面变得越来越宽大,声势变得越来越骇人,但队列本身却变得薄弱了。   雷远看到了那支飘扬在盔檐侧面的红色尾羽,甚至还透过那些身着黑色甲胄的身影,看到在更后方张弓射箭的曹军射手和陆陆续续从石梯登上来的其他敌人。   雷远掂了掂手中的短枪,做了几个刺击挥舞的动作,意外地很趁手。   短枪长约七尺,枪杆以反复锻打过的精铁作脊,两面皆有数寸长的锐利锋刃,看起来寒光烁烁。这柄短枪并非雷远原有的武器,而是上次曹军的进攻被打退后,士卒们清理战场时捡拾到的。因为看它制作精良,必是曹军大将所用,士卒们未敢占为己有,而是将之献了上来。   “是时候了。”雷远环视身边众人,大声道:“跟我来!”   “跟随小郎君!”郭竟振臂高呼。   “冲!冲啊!冲啊!”丁奉纵声狂吼。   下个瞬间,数百人的密集阵型轰然响应,仿佛深灰色的浪潮忽然从深海中央涌起,迎着对面黑色的浪潮反扑过去。 第七十六章 迎击   雷远快步向前,与几名惊惶退却的士卒错身而过。   身后有密集的脚步声响起,他扭头看了看,只见樊宏和亲卫们率先赶了上来。   樊丰暴躁地将退却的士卒推倒,喝骂道:“胆小鬼滚吧!我们死也要和小郎君死在一起!”   这话语着实晦气,樊宏百忙之中飞腿踢了樊丰一脚,这一耽搁,便被数人超越到前头。   陶威喘着气追及雷远,紧贴在雷远的左侧前进。当他阔步前进的时候,身躯略微有些上下顿挫,平端着的长矛也比别人起伏的厉害些。那是因为他很久以前膝盖中过一箭,伤了腿筋,平时看不出任何不妥,但快速奔走时,左膝就显得僵硬。   雷远记得陶威说起过,这一箭是他幼时在彭城遭曹军所射。   据说,陶威的家门与徐州牧陶谦沾着点远亲,凭此在彭城谋了个小吏职务,后来曹公击徐州,所过多所残戮,陶威家族倾覆,只得他自己勉强负伤逃生。在郭竟担任曲长、王延被派回联络以后,这名沉默寡言的武人在雷远的扈从队伍中就担负了更多责任,现在带领十余名部下,地位与樊宏仿佛。   奔走在雷远另一侧的是傅恩。这名黄脸汉子经常吹嘘自己的厨艺,所以但凡雷远召集从骑们外出,在野地里忙活吃食的总是他。然则雷远并没觉得他做出的食物有多么美味,烹饪手段也无非大锅炖煮和烤炙两样。   倒是有一桩:他和郭竟一样都曾在陈王部下效力,因此两人友善,郭竟特地赞叹傅恩刀法出众,所以切出的鱼脍很薄,想必是品尝过了。可惜雷远不爱生食,便没有这般口福。   再疾走数步,又有更多人追了上来。   “稳住!稳住!”郭竟呼喝的声音响起。   雷远略微放慢些速度,以便于军官们整顿队列。由于地形和栅栏的限制,此前双方的战斗通常都以十数人至数十人的规模呈现,但这一次,雷远完整地投入了自己的所有扈从和郭竟、贺松、丁奉三个曲的力量,兵力多达六百余人,是对面曹军的三倍!   不知从何时起,许多人的脚步汇集成了有节奏的轰鸣,这样的轰鸣声仿佛隆隆响起的战鼓,使得身在队列中的每个人都强烈感受到群体的力量。许多人原本因为敌人的凶猛突进而畏惧和迟疑,但此时此刻,当所有人聚集成紧密的大队伍前进时,他们立刻就坚定了信念:无非是作战罢了,身为主帅的小郎君本人就在前方,蝼蚁也似的士卒还怕死吗?甚至有些奔逃到半路的溃散士卒,这时候也转身回来,跟着大队前进。   由于最前方的那座箭楼被推翻,另外还有不少弓箭手未能及时撤退,陷入到了第一第二道栅栏附近的绞杀之中,雷远等人得到的弓箭掩护明显减少了。更不消说,淮南豪右们历年来积攒起的弓矢,终究难与朝廷精兵所配备的强弓劲箭相提并论。当雷远再向前二十步的时候,他们开始遭到了曹军弓手们的抛射压制。   昨日晚间,郭竟从台地后方的库藏中又搜罗出几副甲胄,显然都是梅乾压箱底的好东西。其中最为精良的一副,现在就穿在雷远身上。眼看箭雨当空而落,雷远及时抬起手臂。随着几声叮叮轻响,两支流箭被弹开了,手肘处微微一痛,吃了一箭,但箭簇未能深入。   站在雷远右侧的傅恩被一支箭矢刺中了腹部,他大声咆哮着,拔出箭矢,继续前进,可是没走几步路就颓然倒地。   站在傅恩身后的是樊宏樊丰两兄弟,樊宏持着一根长矛,而樊丰拿着刀盾,掩护自己的兄长。当傅恩倒下时,樊丰的前排一下子空了,他可以直接看到前方不远处,就是如同沸水翻滚般混乱的战场。他突然间浑身冒出了冷汗,恐惧感控制了他的身躯,让他的两条腿机械地挪动着,却不肯快步向前填补缺口。樊宏看了樊丰一眼,一言不发地奔了两步,紧靠在雷远的右侧前进。   攒集的箭矢共有两拨,先后落入雷远等人的队列中,绽出血花点点,造成了不少死伤。惨叫声中,原本紧密的队列瞬间就缺了好几块。但这却不足以阻止他们的前进步伐,甚至许多受伤的将士也依然坚持着鼓勇向前。很快,当双方队列愈来愈接近时,弓箭就无所施其技了。   雷远选择的反攻方向,是台地左侧紧靠着岩崖的那端。这处栅栏的后方有倒塌的箭楼为阻碍,曹军数量较少;而每两道栅栏之间,都有己方将士依托着崎岖地形继续作战,雷远顺着岩崖一路进攻,正可以与之会合,绝无三面受敌之虞。此时此刻,这个方向即是张辽所部的破绽所在,是雷远能够一击致命的要害!   这是雷远在奔走过程中的决定,没有与任何人商议。雷远坚信,从这里击破敌军的队列,就一定能赢。这仿佛是出于本能的判断,说是天赋异禀也可,没有道理可言,他就是知道。   他额角处的血管跳动着,皮肤上沁出了大量的汗水,那是因为心脏将血液全速泵入大脑时随之带来的热量。这种时候,他的思维远比平时更敏捷,也远比平时更加精准有效。   此时此刻,在雷远的视线中,那些曹军士卒冲杀前进的方向是那么清晰,而他们的前进轨迹仿佛乱麻般出现在雷远的脑海里,而雷远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了大团乱麻之中寥寥可数的那几处空白。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方向!雷远确定自己能够像在数日前突破曹公大军队列那样,突破眼前曹军的阵列,进而将之撕碎!   台地虽然越往后方越开阔,但终究面积还是有限。当雷远等人的反攻队伍接近时,张辽叱喝连声,立即在全面短兵相接的战场上重新抽调聚集人手。   在战场上,保持部队的有序组织是最难的。不要说败仗,败仗以后溃不成军乃是常事;即便在战斗过程中,保持组织也非常困难。   因为各个基层单位都针对着眼前的敌人攻防进退,自身的队列就不可避免地混乱。有时候应当负责指挥的上级陷入了直接战斗,把下级抛在了后面;有时候下级冲杀得太远,无法接收到上级的命令;还有时候,不同基层单位交错散乱,身边的同袍彼此都不认识,更不要奢谈有序组织了。   而张辽却偏偏能够做到这一点。虽然他部下的两百余名黑甲精锐已经沿着第三道栅栏完整铺开,以至于每一什、每一伍都面对着敌人,但当他呼喊示意的时候,立刻就有一支部队毫不犹豫地从白刃搏杀的战场抽身后退,而后退部队的两旁,其它的部队又瞬间横移弥补战线中的缺口,调动顺畅自如,简直就像是水流般毫无凝滞之感。   张辽不愧是天下名将,这样的战场指挥能力,真是神乎其技。   雷远发起的进攻路线所指,正是可以导致曹军溃败的破绽所在;但如果张辽本人在此……除非张辽战败,否则破绽就不会存在!   雷远逐渐加速向前。他毫无阻隔地看见了在黑甲骑士中鹤立鸡群的那名大将,看到了点缀在兜鍪上的、那支飘扬着的红色尾羽。   或者伏尸流血,或者摧锋挫锐,这种局面是兄长雷脩早就习惯了的,今后雷远也必须习惯!   雷远竭尽全力地大喊:“跟我上!跟我上!”   话音刚落,两支队伍轰然撞击到了一处。   在最后的几步距离内,几名扈从大吼着纵身飞奔,终于赶到了雷远身前。身为雷远长久以来恩养的死士,在这时刻,他们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代替主君去死。   而张辽轻松地提着长刀昂然而立,身边的部属们并不上来掩护,在过去无数次的战斗中,张辽既是进攻时最锐利的嗜血锋刃,也是防御时最坚固的中流砥柱。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对张辽的武勇深信不疑。   陶威箭步前冲,挺起长矛直搠张辽的胸膛。   张辽舌绽春雷,大喝一声,挥动长刀横扫。   身为冲锋陷阵的战将,精良的武器顶得上一条性命,张辽自然在这方面从不轻忽。虽然喜爱的短枪被丢弃了,但他这会儿携带的长刀也是罕见精品,全长约五尺,比寻常的环首刀长了一尺多,重了将近两倍,刀身映射日光,仿佛一泓秋水清池。张辽持此刀往复突击,前后已经斩下敌人首级十数,堪称所向披靡。   刀矛相击,长矛的矛杆瞬间就断,而陶威两膀发麻,如受雷击。他大叫一声,将剩下的半截矛杆往张辽的面门一丢,合身扑了上去。   陶威这一下飞扑,完全没有给自己考虑退路。   这倒不是因为陶威有多么勇猛,但凡是人,大抵都有贪生怕死的本能,未必每个人都是英雄。只不过身在军阵之中,陶威不往前扑也不行了,身后无数人汹涌冲撞上来,既是鼓励,也是逼迫,反正由不得你犹豫迟疑。   在这个瞬间,陶威只想到,张辽挥刀从上方劈断矛杆,这时候手臂便是垂下的,自己如果能扑上去抱住他持刀的手臂,后排将士只需一枪,就能杀死张辽!   然而张辽腰膂发力,反手一挥,用长刀末端的铁质环首狠狠地砸在陶威的胸口。这柄刀是特制的大刀,用来配重的环首与刀身一体锻造,比寻常的环首要粗大沉重,也要牢固得多。这一下撞击,登时就让陶威肋骨断裂,口中鲜血狂喷,整个人几乎腾空飞出数步。   陶威飞出去的身躯猛地撞上了樊宏,连带着樊宏也往侧方趔趄几步,两人一同滚倒在地。 第七十七章 银枪   紧跟在樊宏身后的是樊丰。   以亲密程度来说,樊丰和他的兄长都是雷远少时的玩伴,交情与其他任何人都不同。樊丰本人很以这份情谊而自豪,他的家族也因此在庐江雷氏统领之下获得了不少好处……即便雷远不受宗主的重视,但小郎君的名头拿来吓唬吓唬不相干的外人,那已经足够了。   在郭竟和王延离开后,雷远将护卫首领的指责交给了樊宏和陶威,樊丰因此欢欣鼓舞,在这年轻人看来,樊氏兄弟一体同心,樊宏被提拔,便等于他自己被提拔一般。   可是,之前傅恩倒下时,樊丰一时畏怯,结果被自己的兄长抢先一步,这给他带来了剧烈的冲击,使他羞愧无地。在小郎君需要有人与他并肩前进的时候,自己居然退缩了!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樊丰从他兄长的眼睛里看到了失望、看到了轻蔑、看到了愤怒。樊丰无法忍受这样的眼神,他感觉就像是自己身体的另一半被撕裂了那样。他痛骂自己:“人终有一死,与其贪生怕死被人耻笑,为什么不能死得像个真汉子呢?”   此刻樊丰忘记了害怕和动摇,他纵声嘶吼着,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挥刀乱砍。   张辽横握长刀,樊丰的刀刃便叮叮当当的砸在刀背上,激起一连串的火星。刹那以后,横摆到侧面的长刀划了一道弧线,带着厉啸破风斩落。樊丰完全没能作出反应,他身披的皮甲也根本不足以抵挡张辽的雷霆劈斩。锐利的刀锋从樊丰的右颈斩入,从左边的肋下脱出,把樊丰整个人砍成了上下两段。花花绿绿的脏器洒落在地,汹涌的鲜血飙射到半空,溅了张辽一身。   眨眼的功夫,雷远部下的亲近扈从们就死伤三人,而这三人死伤的代价,甚至都不能换来张辽的一声喘息。如果有人从上空往下看,可以发现两支部队接触的那一刹那,雷远所在的那个最尖端就已经被张辽挫得钝了。   而现在,处在这个被挫钝的尖端之人,就是雷远本人!   第三道栅栏沿线,两军舍死忘生,喊杀声震耳欲聋。   而之前的第一、第二道栅栏两侧,仍有淮南豪右的部曲负隅顽抗。比如邓铜就纠合起了一支十余人的小队,往台地侧面的层层巉岩上方且战且退,张辽所部精锐虽然弃之往攻雷远本部,却有后继从石梯上攀登上来的曹军紧随不舍,追击而来。邓铜等人不得不躲避至某处较高耸的岩石上死战。   当雷远向第三道栅栏发起反攻时,身在高处的邓铜一眼就看到了身处队伍前列的雷远,他揉了揉眼睛,惊怒地骂道:“是谁让小郎君冲到这么前头?该杀!该杀!”就这么短短一瞬分心,有曹兵自侧面的一处隐蔽的岩缝登上,引刀一割,划伤了邓铜的脚踝。   邓铜大声喝骂着坐倒在地,差点没从岩石侧面的斜坡滚下去。他用左手支撑身体,右手挥舞着一根折断的长枪敲中那曹兵的头盔,使那曹兵口角溢血,缓缓倒伏。旋即这具尸体又被后方的曹兵推开。   “过来几个人!给我堵住了!往里刺!”邓铜呼喝着,令部下刘七带着几名士卒持枪往岩缝里一阵乱刺。那岩缝固然隐蔽,却也因此狭小逼遏,绝无躲避的空间,几杆长枪每落下一次,岩缝里就传来一声曹军士卒的惨叫。叫了几声之后,便没声息了。   邓铜松了口气,暴躁地向身边几名士卒大喝:“扶我起来!扶我起来!”   还没等士卒过来,他便勉强用单脚支撑着身体,起身往第三道栅栏的方向眺望。无论如何,在那边作战的是眼下全军的指挥官,是小将军喜爱的兄弟!邓铜绝不希望看到雷远出事。然而,他看到的战斗情形却几乎粉碎了他的希望,就在短短的片刻之中,反击的队伍已经被曹军精锐削去一层,此刻雷远就在队列的最前,而他面对的……   邓铜情不自禁地闭上眼,惨叫一声。   樊丰方才毙命,张辽就注意到了在他身后的雷远。   以他丰富至极的战场经验,自然可以判断出适才这些敌人前仆后继的冲击,就是为了掩护身后的这个年轻人。他不禁有些好奇:这年轻人是谁?   看他的样子,大约二十岁上下,身量颇高,披着一身精良铠甲,但张辽感觉得到,这人不像是真正的战士。他的表情和动作,都太冷静了,没有那种从一次次出身入死中蓄积起的杀性,多半只是个书生罢了。   张辽不禁冷笑,看来贼寇们真是无人了,竟然推出个书生首领,还让他参与战场厮杀,真是不知死活……不过,这不正是贼寇之所以是贼寇的原因吗?贼寇的行为举措,哪里来的道理可言?既然赶着送死,那便取他狗命!   张辽向前一步,单手持刀高举。他本来身形就高大,此刻身披两层重铠,更是把体型衬托得雄伟异常,再配以黑色的兽面兜鍪,仿佛就像是钢筋铁骨的上古凶兽出柙!   “小郎君快退!”此前,郭竟不得不让自己的位置稍微落后些,这样才能及时调整各部的进退。这时他终于发现张辽与雷远对上了,当场就嘶声大喊,惊骇如狂。   雷远并未退缩。郭竟会这么喊,完全是关心则乱的表现;在这种白刃搏斗的场合下,贸然后退只会予敌可乘之机!郭竟的喊声尚在耳边,雷远不仅不退,反而踏前半步,扭腰发力。伴随着一声叱喝,长约七尺,两头皆有锋刃的铁脊短枪从他的身侧跃起,直取张辽!   雷远素来被人视为文弱,其实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只不过少年时常受疾病所困,及冠以后又甚少接触行伍而已。庐江雷氏作为地方豪武家族,提供予亲族子弟的基本训练,雷远可从未懈怠过。此刻这一枪,力发于足、贯于腰,势若灵蛇吐信,称得上发挥极佳。   可惜这速度落在张辽眼中,未免太慢了。他甚至还有空看了看刺来的短枪,只觉有几分眼熟……混蛋!张辽勃然狂怒。这短枪不就是自己惯用的那一柄吗?该死的贼寇,竟然捡回了我张文远惯用的精良武器,杀到我眼前来了!   过去数日里屡遭欺骗的恼怒、连续几次作战未能胜利的恼怒、大批跟随自己南征北战的将士埋骨于深山的恼怒、身为曹公麾下屈指可数的大将竟然难以收拾贼寇的恼怒……所有这些情绪瞬间爆发了。   张辽大喝一声,全力挥刀猛磕在枪脊上。这一下他是用足了十二成的力气,堪称力拔千钧,想来这贼寇首领必然拿不住枪杆,双手虎口迸裂都是轻的。只待此贼长枪脱手,接下去就是挥刀反撩,必取他的狗命!   战场上的搏杀,鲜有花哨的招法套路,是死是活,通常都决于瞬间。眼看张辽这挥刀向侧方磕砸的动作,雷远身侧,身后的几名扈从全都惊骇,这情形落在有经验的战士眼中,结局再明白不过,小郎君绝不是张辽的对手!   自从小将军雷脩战死,此刻擂鼓尖隘口阻击战的胜负、上千人的性命,毫无疑问都维系在雷远一人身上。更不消说,这些扈从们与雷远的关系不同,雷远若有三长两短,这些人全都活不成。在这瞬间,又有数人奋身向前,全力救援雷远。   但他们的动作再快,都不可能赶上张辽的动作。   在许多人注意力汇聚的中心,“当”的一声响,刀枪相击,铁脊短枪高高飞起。   雷远根本就没有握紧短枪。   张辽的勇猛,他早就清楚,甚至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所以他从来就没指望过自己能以任何方式与张辽抗衡。当张辽挥刀砍砸枪杆的时候,他提前瞬间松开了手,任凭短枪远远飞出。   这样的情形完全出乎于张辽意料之外,他反倒用力过猛,刹不住身子,以至于向右侧踉跄半步。   雷远就趁这时机踏步急进,手往腰间一抹,掌中便多了一柄锋利的短刀向前直刺!   张辽长刀挥空,便心知不好。但他毕竟是厮杀经验丰富到无以复加的宿将,这时候竟然纯以腕力将长刀反撩,刀身旋风般一转,刀尖向雷远的臂膀挑去。   雷远不闪不避。以他的身手,本也来不及闪避。   锐利的刀尖从他前伸的右手手背切入,以巨大的力量经过手腕,经过小臂,再经过肘部,直达上臂,几乎瞬间就贴着骨骼带走大片皮肉,鲜红的血液就像泉水一般喷涌而出,洒到身边数人的身上。   剧烈的疼痛使雷远压抑不住地狂吼,但他的手臂竟然丝毫没有因此而动摇半分,依旧挺刀当胸直刺!这样近距离的当胸直刺,又是挟带着全身体重的冲击,雷远可以确信,这一刀必定能够要张辽的命!   狗贼狡诈!混蛋!无耻!刹那间,张辽在心中怒骂了不下百十遍。   “当”地一声轻响,短刀正中他的左胸。   张辽身上披着两层重铠,绵密如鱼鳞的甲片足以抵御刀砍斧劈,此刻,这两层重铠左胸位置上的甲片齐齐迸裂。   雷远短刀脱手。   没力气了。   雷远忍不住苦笑。手臂处的伤势终究影响了手掌握持短刀的力量,这根本不是用意志力所能克服的。   怕是要输。   而张辽纵声大喝,横向挥刀……四尺余的长刀在他强大膂力驱动下狂猛摆动,仿佛一道色泽暗沉的光圈轰然炸开,在平地卷起一阵恶风。   这一刀,必定会杀死眼前这个叫人讨厌的年轻人!   可是……   刀锋行经的路线上,忽然多了一杆长枪。   刀刃和枪杆交击。枪杆上蕴含的力量并不大,却似乎有一股特殊的韧劲,把长刀高高地弹起。   张辽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跄半步,他甚至没有看清眼前持枪之人的身形相貌,只听到利刃划破空气的锐利呼啸声响。   下个瞬间,一点银芒如流萤飞舞,纵横往复的杀来。那点银芒,正是长枪的枪尖!   张辽厉声叱喝,将长刀盘旋如车轮一般,想要将敌人迫开。可他全没有想到,这世上竟然有人把长枪使得如此之快。在极短时间内,那一点银芒就连环刺击,迫得张辽闪转腾挪,站不住脚!   长刀和长枪闪动着寒光,如同一道黑蟒和一道银线在空中飞舞追逐。兵器相碰之声铿锵急响,密如急雨。张辽的额头冒出了汗水,他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在迅速下降,而注意力快要赶不上长枪刺击而来的速度。他恼怒而不甘地发出连声大喝,脚步却不得不后退,一退再退!   双方的队列正密密麻麻地拥挤在一起,除了第一排白刃搏斗以外,后排都只能把武器越过前排的肩膀去刺击。张辽这一后退,既事发猝然,又用力过猛,竟将身后的部属们撞翻好几个,眼看着整条队列都因此扰乱了。   而那持枪之人随之进击,硬生生顶着张辽,不断深入了曹军的阵列之中。曹军将士们惊恐地喊叫着,从两翼挥刀挥剑,试图挟击这持枪之人。但那人只轻描淡写地挥枪,就将两侧的攻击完全格挡;他向前推进的脚步丝毫没有放缓,给予张辽的压力丝毫没有减少!   而张辽还在后退!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怎么可能!张辽在心中疯狂的怒吼。他竭尽全力地作战了,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保留,可是依然无法扳回局势,他甚至感觉到自己背后生痛,那是一个个己方将士都被自己撞翻的结果。   混蛋!本想为身后的将士们打开前进的通道,可现在,自己被迫后退,整条阵列都快要崩了……那持枪的战士只身一人,竟然压制着自己,还把数十人的精锐部队撕扯成了两半!   这是何等荒唐!这是何等的匪夷所思!   更远处的曹军将士们没有想到张辽竟然会后退,一时间气势大沮。   而紧随在雷远身边的战士们欣喜如狂。在这个瞬间,许多人不由自主地飞扑向前,就从持枪战士打开的这个缺口猛扑了进去!   试图合拢缺口的曹军刀矛齐下,瞬间就将最先冲击的数人杀死。但雷远发起的这次进攻本就是孤注一掷,更多的将士舍生忘死地继续猛攻,将这个缺口撕开了!打穿了!   郭竟将这情形看得明白,他刹那间福至心灵,立即纵声高喊:“张辽死了!张辽被杀死了!”   台地后方,贺松和骑士们开始催马向前! 第七十八章 赵云   擂鼓尖隘口。   不知何时,天上稀稀落落地飘起了小雨。   而呼啸的北风依旧,那是席卷了广袤幽燕、河北与中原的肃杀之风,吹动着雨滴,透过甲胄落在身上,冷得像是冰碴子那样。   剧烈的疲惫和失血使雷远有些眩晕,眼前阵阵发黑。他与几名扈从背靠背地坐在地上,完全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他恍恍惚惚地仰面朝天,感觉到汗水混合着血水和雨水,从自己的面颊流淌到嘴角,有腥气,苦而且咸。   在来到这个乱世之前,雷远也曾经对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抱有浪漫的想象,仿佛每一场战斗都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现在他确认了,那是和平年间的幻梦罢了。或者刘豫州、吴侯和周郎这样的大人物,能够在战争中体会到浪漫吧。而行伍中的将士们,接触到的只有肮脏的污血、断裂的肢体、野兽般的嘶吼、出于本能而非理智的判断、还有行走在生死边缘的恐慌。   身边传来喃喃的低语,翻来覆去好像只有一句话。转头去看,那是一名有着沧桑相貌的中年士卒,他的腰侧有个大而且深的伤口,活不了多久了。雷远慢慢听清,他口中正在轻声念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雷远情不自禁地苦笑。这应该是一名出身于黄巾的士卒,黄巾兴盛的时候,已经过去二十年了,没人再相信大贤良师的那套妖言。这名士卒或许临终前神志模糊了,才会念出这等大逆不道的口号吧。苍天真的快死了,可黄天立了吗?无论苍天还是黄天之下,如蝼蚁般挣扎的小民都一批一批的死,那么苍天还是黄天,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雷远周身上下的多处伤势都在剧烈疼痛,这种疼痛扰乱了他的神经,而潮水般的疲惫感一波一波地冲刷着他,让他陷入到了近乎昏迷的状态。他渐渐透不过气来,他太累了,累得连呼吸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忽然,有人用力摇动他的身体。好几个声音兴奋地告诉他:“小郎君,曹兵大溃啊!他们输了!”   雷远勉强四望,因为雨水的关系,台地上像是弥漫着一层烟雾,各处都不再有兵刃交击和战士嘶吼的声音。以雷远为中心,自然而然就有很多将士陆续围绕着他坐下。将士们都已经透支了体力,每个人的身形都摇摇晃晃的。有些人坐着坐着,就仰天倒地,不知道是晕倒还是睡着了;还有些人坐了没多久又踉跄起身,缓缓地往台地后方去搜罗吃的和喝的。   不远处传来郭竟的喊声:“各曲士卒各自整队!各自整队!”   郭竟的治军很有些一板一眼的样子,可是现在没有人理会他。很多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都太累了。雷远甚至看到就在不远处,一名己方的士卒和一名曹军伤员靠坐在一起,偶尔用凶狠的眼神互相打量下,但是没有精力继续战斗了。那伤员慢慢地举起一把短刀,想了想,又把它扔了出去,就这么坐着,安心等死。   雨势渐渐变得大了,雨点打在雷远的兜鍪上,发出清浊不一的响声。雨水驱散了雾气,让雷远能够看清整个台地。原本的三道栅栏已经东倒西歪,箭楼也倒了两座。栅栏前的壕沟里填满了尸体,栅栏与栅栏之间也到处是尸体,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顺着狼藉满地的尸体蜿蜒流淌,将凝固成黑色的大团血污和死者的屎尿都慢慢冲走。   曹兵退走了,而且留下了数百具尸体,这是一场大胜。   当然,这胜利带着强烈的运气成分。   如果雷远本人没有逃过张辽的挥斩,如果没有那位突然出现的豪杰硬生生逼退张辽,如果张辽的后退没有撞乱曹军的队列,如果郭竟没能及时喊出那一声震惊全场的“张辽死了”……每一个环节都有运气成分。如果重来一次,未必会再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即便有着这样的运气,曹军给己方带来的死伤还是远远超过了雷远的预计。   雷远的扈从之中,傅恩和樊丰先后战死,因为聚众赌戏而被降职的何忠也战死了。四个曲长的部下也死伤泰半,能够持刀枪参与下次作战的,大概不会超过八百人。   陶威被张辽以环首砸碎了胸骨,眼看着呼吸越来越困难,脸色也变得青紫。陶威在雷远的扈从中有些人望,此刻好几个人围绕着他,却束手无策。   雷远叹了口气,扭头看看另一个方向。但眼前依旧是同样的场景。昨日晚间第一个响应雷远,站出来夸耀自己战绩的士卒邓乐已经濒临死亡了。雷远不知道他今天又经历了怎样的厮杀,也不知道他承受了怎样的痛苦。   所见之处,还有更多的惨状,随着曹兵渐渐远去,士卒们的紧张情绪稍许缓解,于是,雷远听到士卒们的哀嚎之声此起彼伏,压过了渐渐停歇的沥沥雨声。   又过了会儿,有脚步声从远至近,那是樊宏和李贞二人。樊宏捧着一罐清水,李贞拿着半卷不知从哪里搜罗到的粗布。这两人倒是有些福气,樊宏背上遭了一记枪刺,好在只划破了浅浅一层皮肉;而李贞全程持弓箭与敌人对射,竟然分毫未损。   “小郎君,你伤的不轻,须得赶紧包扎。”樊宏轻声唤道。   雷远突然惊觉,自己以为清醒着,其实竟然恍惚了片刻,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勉力把酸痛的身体往左侧偏了偏,想抬起右臂,但失败了,整条右臂都不听使唤,软软的垂着。他可以看到一条巨大而狰狞的伤口从右臂肘部一直延伸到手背,伤口处血肉模糊,往外渗着血和透明的体液,却感觉不到特别疼痛。   樊宏抢前半步,伸手把雷远的右臂抬起,这个缓慢的动作反而让雷远大叫了一声。   “没事,没事。”雷远连忙道,话音刚落,他又惨叫了一声,不禁暴了句粗口:“奶奶的,真是太疼了。”   虽然疼,但伤处还是得及时处置。雷远咬着牙,总算等到各个伤处清洗包裹完毕,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他觉得焦渴难耐,发现樊宏取来的凉水还剩下小半罐,于是用左手勾着罐沿提起,一口气喝光了。   身边不远处,似乎有个人影晃动。   雷远下意识地手按刀柄。   接近自己的人,是个中年的士卒,腰间佩着短刀,作什长的打扮。他身上染着血,拄着根长矛,慢慢地走过来。   什长与雷远的视线接触,随即露出明显的敬畏神情,过了一会儿,才勉力笑了笑,向雷远躬身行礼。   “小郎君,我们能赢的吧?”他充满期待地问道。   “当然!”雷远立即大声道:“我们已经连续赢了两场,曹军已然丧胆……为什么不能继续赢下去呢?”   “是啊!”雷远的答复明显让什长高兴了起来。   “能赢就好!”他快活地道:“只要能打退曹军,我家那几口人就安全啦。”   雷远点了点头,加重语气道:“我们赢定了,你放心,你和你的家人都会安全!”   “好啊!好啊!”什长笑了,他向雷远弯了弯腰,慢慢地退走。在稍微远处,数名士卒聚在一起看着什长,等待他带来的好消息。   雷远轻轻地叹了口气。   能赢的,这场惨败对曹军来说,已经是无法承受的了。数百名精锐战死,那就代表着数千人的军队被打断了脊梁,曹军应该没有力量再进攻了……但是,万一呢?万一他们疯了,还想再试试?   雷远忽然想到了那名手持长枪逼退张辽的战士。胜利的关键是那个人!只要那个人在,就可以再赢一次!可那个人是谁?他现在哪里?   昏头了,昏头了!这么重要的事,居然现在才想起来。雷远对自己说。或许因为身体上的虚弱加剧了精神上的动摇,他觉得自己的思维越来越发散,以至于收束不住。   雷远猛地站起。   忽听得台地后方有不少人大呼小叫起来:“好了!好了!透过气了!哈哈,活过来了!”   这是什么情况?他扭头去看。   却见原本围在陶威身边的几名士卒大喜过望地呐喊着,而在他们的簇拥之下,一名中年人正托着陶威的后背,使唤着那几名士卒:“都过来!把他的身体垫高些……对对,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头颈不要动!然后是脚,也垫高……停,就这样。劳烦哪位去找些毡子替他盖上,莫要受寒。短期内也莫再移动了,稍一移动,断裂的骨骼压迫肺脏,我就没有办法!”   士卒们连连点头:“好!好!多谢先生!”   早有人往后面奔去搜罗毡布。   那中年人缓缓将双手从陶威的后背抽出,待到确认陶威倚靠得安稳了,才站起身来。雷远看得清楚,此人大约四十来岁年纪,鼻直口阔,面庞方正,双眼极具神采,颌下微有须髯。他的身材并不甚高,体魄也不甚壮,举动间的沉静气度,却令人一见就感觉绝非常人。   他就是适才持枪逼退张辽之人!   雷远记得清楚,适才的战斗中,这人冲杀在前,不仅逐走张辽,更几乎以一己之力迫退曹军数次反击。然而此时来看,他的身上竟然半点伤势也无,衣袍上都没沾多少血。   天下间竟然有这等神勇之士吗?   此人是谁?此人是谁?   雷远感觉到心脏不受控制地猛烈跳动起来。他勉力加快脚步,向那中年人紧走几步:“我是庐江雷远,雷续之。适才多蒙相救,感激不尽。敢问足下尊姓大名?”   “原来是雷家的小郎君?”中年人看了看雷远,微微颔首示意:“我是刘豫州的部下,常山赵云。” 第七十九章 兵退   赵云脚步不停,继续走向下一个伤兵。   这伤兵在右侧大腿上中了颇深的一刀,血流不止,眼看着神志都渐渐模糊。赵云疾步来到他身边,伸手按压住伤口上方的某个位置,也不见他如何用力,伤口的流血便肉眼可见地止住了。   “身边有没有绳索?没有绳索的话,弓弦也行。”赵云头也不回地问道。   “去找!”雷远喝令。   随即有数人奔出去一阵翻找,有个比较机灵的气喘吁吁先回来了:“小郎君,这是之前用来捆扎栅栏的皮索,想来一样能用。”   雷远接过来,递给赵云。赵云一手按着伤口上方的那个位置,另一手接过皮索,极其灵巧地绕着大腿打了个结,恰好捆在他另一手按压的位置:“取清水来洗干净伤口,然后以裹帘紧紧包扎。这根皮索可以暂时起到止血的效果,但是半个时辰之内务必记得解开,否则立有性命之虞,决不能忘了。”   “是是是……”几名士卒一迭连声地答应。   赵云起身往四面看了看,又往另一名伤员走去。   雷远跟在他身旁,轻咳一声,搭讪道:“真没想到……赵将军竟然还精通医术?”   赵云手上动作不停,摇了摇头:“算不得什么医术,只不过打了许多年仗,积攒了一些沙场上急救的心得罢了。”   “这些心得都是无价之宝!”雷远忍不住道:“今日幸得赵将军来到,否则……唉,可惜良医难寻,如果能在每支部队都安排足够的医官,想必可以救回许多将士。”   他虽然竭力提起精神,思维还是有些迟钝,说了没一两句便跑偏了。   赵云扭头看了看雷远,叹了口气:“这想法实行起来很难。一来良医难寻;二来,身在军中,各种药物也难以凑齐。到最后,只能靠这几手粗浅技艺,能帮到将士们一点就帮一点……”   正待继续说下去,他的身体忽然凝滞,半晌之后才收回双手,眉眼微微下垂:“……抬走吧,抬走吧。”   一名士卒终究是救不过来,就在赵云的眼前咽了气。   两人一时间都没了说话的意愿。   雷远虽不懂医术,但是大抵有些现代医学常识,知道失血和感染是两个绕不过去的大难题。此等争战搏杀导致的重伤员,绝大多数都是救不回来的。赵云能做的,也确实只是些简单的急救处置而已,对许多人来说,其实安慰或激励作用更多些。   半晌以后,雷远慢慢道:“能这样就已经很好了……能救回一人,便有一家人的顶梁柱不至于倒塌。这份情谊,将士们不会忘记,雷远也绝不会忘记。”   “情谊什么的,倒也不必在意……”赵云叹了口气:“能少死些人,总是好的。”   他扭头看了看雷远:“你是雷家的小郎君?不知令兄雷行之何在?”   雷远默然半晌:“家兄……已经战死了。”   赵云微微一愣。   这时又有人抬了伤员过来,于是他低下头,继续救治。他的这双手也真是了得,需要发力的时候极其有力,而需要精细动作的时候又极其精细。起初雷远还想着要帮一把,可惜只有一条胳臂可用,试了几次,反而添乱,只得罢了。   台地后方忽然传来几声喧闹。赵云探看了一眼,向雷远道:“小郎君,我的部下们来了,麻烦你派人引路。”   与此同时,张辽在隘口下方被岩崖遮挡的山道上,长长叹气。   他向山道外侧踏出一步,想要眺望高处的台地。可惜山势绵延耸拔,遮掩了他的视线。而雨水虽过,天色却越发昏暗,乍一看,只觉得无分远近,俱都险绝,就连蜿蜒向上的山道也被山石灌木遮掩,分辨不清了。   谁能想到,这天柱山中竟有这样的险峻隘口;谁能想到雄兵千万,竟然在此遭一泥丸而封;谁又能想到,纵横南北身经百战的自己,竟然受阻于一个从未领兵作战的公子哥儿?   这一次退下隘口的时候,曹军擒捉了好几名俘虏回来。经过审问,张辽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对手是谁。当然,知道与不知道也没什么区别,这一场,反正又已经败了。   不仅败了,而且是惨败。超过五百人的死伤,超过张辽所能承受的极限。那都是辛辛苦苦招募而来,再经过许多次战斗慢慢培养出的精锐!就连许多有经验的军官都战死了,这其中,甚至包括了张辽的左右手,勇悍而忠诚的年轻人杨肃。   想到这里,张辽的脸色微微一白;所幸天色黯淡,又有兜鍪遮挡面容,谁都未曾注意。他的伤势非常严重了,比所有人以为的更严重。自从在台地上全力挥起那扇木栅以后,他的肌肉、骨骼甚至肺脏,都似乎出了问题,使他变得虚弱了。更不消说身上还有十余处挫伤、割伤、刺伤,否则……否则绝不至于被那个持枪之人占了上风!   身为武人不服输的本能,使得张辽愤恨不平,他反反复复地思忖,那个人究竟是谁?如果不是那个持枪之人突然出现,刚才本该能够斩杀雷远,本该能够歼灭这股叫人头痛的贼寇!可是没有头绪……谁知道贼寇当中怎么会冒出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人物足以横行天下,又怎么会成为贼寇?简直荒唐!简直不可思议!   张辽觉得有一点头痛,甚至还有一点沮丧。   身边有囊囊的脚步声起,那是预定要参与第三次进攻的部队。因为山道狭窄,部队调动不易,先得等前队撤离,后队才能填充进前队腾出的空间;所以这一队人马来得比预想中晚些。   这支部队与此前两支相比,甲士的比例要低的多,配备的武器也不那么精良,但张辽仍然将之列入作战的序列。皆因这支部队原本隶属于平北将军张燕,乃是依托深山岩阻、与朝廷对抗二十年之久的黑山军余部,最擅山地作战。   这支兵力的军司马名唤王当。其部下中,有两百余人是在深山巨壑中做惯了贼寇的,全都使用短戈、短戟之类兵器,能够赤足在巉岩间纵跃攀援,精擅狭小空间内的混战、恶战。   但是,到了现在,还有必要再进攻么?台地上的贼寇如此坚韧,还有一个身手高明到极点的豪杰之士在内。再攻一次,能赢么?   张辽正在犹豫,王当已来到他面前躬身下拜。   张辽眯着眼,看了王当半晌:“你跟我来。”   两人沿着山道向前,绕过岩壁,来到能够看清擂鼓尖隘口的位置。这时雨势渐渐停歇,而山风渐渐变强,沿着直立如壁的陡崖盘旋呼啸着,将张辽的甲衣吹得飒飒抖动。张辽以手指划,自下方地形开始为王当解说:   “此番进攻,依旧会遭贼寇的箭矢和飞石袭击,所以动作要快,莫要在台地前方耽搁……”   王当忽然打断了张辽的话:“将军,你看上面!”   张辽猛抬头。   那个持枪逼退自己的人,不知何时站在了石梯的尽处,正淡然注视着下方,又有更多士卒从台地后方默然现身。这些士卒全都是身着甲胄的精锐,手持矛戈刀盾等武器,并肩肃立。山风呼啸而过,他们兜鍪侧面统一悬垂的白色缨毦随风摆动,仿佛起伏的波涛中激起朵朵白色的浪花。   一名身材高大的士卒从更后方走来,双手将一根粗重的旗杆立起,顶端的旗帜被山风鼓动,噼啪声中猛地展开。赤红色的旗面上,只有一个黑色的赵字。   赵?   张辽心念电转。   这人……原来是刘豫州的部下,偏将军赵云。   昔日张辽在飞将吕布属下,曾经与时任徐州牧的刘备或敌或友。后来刘备寓居许都,张辽又与关羽、张飞二人往来过数次。在张辽看来,关、张俱为当世熊虎之将。刘豫州虽然气魄恢弘远不如曹公,但也宽厚弘毅、能得人心,堪称当世的英雄,故而才能使得这样的虎臣忠诚不二。   至于赵云,张辽此前不曾见过。只听说刘豫州在当阳长坂溃败、弃妻子而走时,是此人怀抱弱子于万军之中杀出血路脱身。直到今日交手,张辽才赫然发现,此人竟是足与关羽、张飞相提并论的“万人敌”!   张辽将心中的恼怒与不服压了回去。他对自己说,赵云确实是万人之敌,但我也是天下屈指可数的骁勇之士,如果身心状态极盛时,未必就不能匹敌赵云。但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   眼看张辽凝立不动,曹军将士们反倒有几分不知所措。王当有些按捺不住,他来到张辽身旁低声道:“将军,我看他们的人数也不是很多。咱们不妨再试一试!”   张辽瞥了王当一眼,抬眼凝视着赵云身后那些将士们,凝视着那些悬垂于兜鍪侧面、在风中飘荡的白色缨毦。听说刘备客居新野时,因为穷极无聊,所以用白色的牦牛尾编织缨毦以作消遣。后来他的兵力大张,便将白色缨毦分赐给追随他南征北战多年的亲卫锐士,以示荣宠。这些佩戴白色缨毦的士兵遂自号为“白毦兵”,是足以与天下任何一队雄兵猛将抗衡的强兵。   赵云在此,白毦兵也在此。   刘豫州竟然插手淮南的战事。   张辽很清楚曹公对刘豫州是多么重视。此君虽然屡战屡败、崎岖百折,却总能在颠沛险难之时彰显信义、愈发得人拥戴,如今雄踞荆南四郡,虎视大江,诚为劲敌。   此刻刘豫州所部应该正与周郎协作,围攻征南将军曹仁所据守的江陵城;而其麾下重将关羽,正忙于断绝江陵北道,与徐晃、乐进、文聘、李通等人厮杀的有来有去。如今整个荆州西北都打成了一锅粥,刘豫州又怎么会有余裕插手淮南的战事?难道……张辽心中忽然戒惧:莫非江陵已然有失,而孙刘两家将在淮徐一带携手大举?   这种可怕的场景,让张辽浑身发冷,让他一时透不过气来。果真如此的话,甚至连曹公本队,都势必全面收缩以待大战,自己为何要在这崇山峻岭间消耗下去?非要打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必要了。”张辽面无表情地道:“传令,尽快退兵。” 第八十章 决定   雷远站在赵云身后,看着曹军传令兵沿着山道边缘的狭窄空间向后奔走,身影很快就消逝在了岩崖后面。   片刻以后,长短相间的悠扬号角声在迥匝群山之中响起。伴随着号角声,各支队伍的旗帜自后至前依序晃动,表示收到了讯息。紧接着,号角声就被千百人的轰然脚步声所掩盖,那是后方的曹军率先撤退了。过了半晌,弓弩手、枪矛手和刀盾手们收起武器,慢慢返入岩崖以后。接下再轮到王当所部。最后,张辽本队的精锐甲士启程。即使是在蜿蜒曲折的山道上,他们依然严格遵循着各队抽叠的次序,部伍丝毫不乱。   雷远站在赵云身旁,看着那支红色的尾羽伴随着黑色潮水一同退去。他知道敌人这一退,便不会再来了。   他终于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觉得双腿有些发软,想要瘫倒在地。   在雷远身后的台地上,同样目睹曹军撤离的将士们沉默了片刻。他们忽然醒悟到,过去几天笼罩在头顶上的恐怖的阴云完全消散了,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家人,都有了活路。于是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大声欢呼或哭喊起来,肆意地释放着过去几天里无处宣泄的压力。   丁奉甚至跳起了舞,他跳着跳着,猛冲到雷远跟前,向他大声叫嚷:“小郎君,曹军走了!我们真的赢了!哈哈哈哈!”   丁奉牢牢记得自己族兄的话,所以他比其他人更了解雷远的艰难,深知过去的几天里,雷远所经过的每一刻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现在,他居然胜利了,他真的胜利了。   这场胜利是运气?是天意?   丁奉不知道,他也懒得想。为了这场胜利,丁奉同样失去了许多。然而既已胜利了,就该尽情庆祝。   在丁奉的带领下,更多的将士冲了上来。   将士们并不了解整个作战的过程;他们只记得雷远要求他们坚持,在逆境中带领他们迎击,最后迎来了胜利。他们簇拥在雷远身边,语无伦次地欢庆着,嚷嚷着,随后又到别处去,与其他将士互相拥抱,哭号流涕。   居然胜利了。   较之出征之时,能够看到胜利的人有多少?那些葬身于沙场、看不到胜利的人又有多少呢?   “辛苦各位!”雷远打起精神,一一抚慰着将士们。   看着将士们因为激动而失态的情状,雷远心中感叹。他也同样因为胜利而欣喜,但除了欣喜以外,还有更多的感受。想到过去几天的经历,他感到后怕,感到庆幸;想到那些战死了的亲人和战友,他又感到黯然神伤;想到此刻站在身旁的,竟然就是这段历史中的风云人物,他又觉得有几分激动和忐忑。   种种情绪在他渐渐放松下来的脑海中肆意往来此起彼伏,让他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百感交集。   雷远看看赵云。   赵云一件件解下甲胄和武器,递给身旁的亲卫,又顺手在衣袍上抹了抹掌心的汗水。两番逼退曹军屈指可数的大将,并没有使他表现出特别的激动,依然是那幅坦诚朴实的样子:“张辽不是易于之辈啊,真要厮杀一场,双方都难免惨重死伤。能够使之不战而走,那是最好了。”   雷远后退半步,向赵云庄重地长揖行礼:“若非将军,隘口这里的千余将士,不知还有几人能够活命;天柱山中的数万百姓,也将落入曹贼的魔掌。雷远在此,代所有的将士们,代所有的百姓们,拜谢将军的恩德。”   眼看雷远长揖,距离较近的淮南豪族所属将士们连忙跟着躬身,距离较远的将士们注意到了这个情形,也陆续止住了狂欢,只要是能动的,全都向赵云躬身行礼:“感谢将军恩德!”   赵云略微让开半步,以示不敢接受众人之礼。   来此之前,他曾主公和军师反复确认淮南豪族中重要的领袖人物。这其中,包括了雷绪、陈兰、梅乾、辛彬等,也包括雷脩这样年轻的首领,连邓铜、丁立、贺松等有实力的部曲将都提起了。却唯独没有注意到眼前这位雷远雷续之。现在看来,主公和军师,恐怕都失算了。   此番赶到擂鼓尖救援,赵云本就存了结好淮南豪族有力人物的意思,甚至做好了支持其中一人或数人的准备。没想到,梅乾、雷脩、丁立都已经死了,而包括邓铜、贺松在内的这批淮南精锐,已经完全服膺于雷家小郎君的指挥。   赵云不知道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但是身为戎马半生之将,他看得出来:这种服膺是真挚的,毫不掺假的;这种服膺,一定是能够带领所有人攫取胜利的将领才能获得。   这位雷家小郎君以临时纠合的部众抗击张辽数日,并能得到将士们的如此拥戴,可不是寻常之人。而他此时此刻这个大礼,“代”了千余将士,还要“代”天柱山中的数万百姓吗?   看来雷绪确实病重,而雷脩也真的死了,故而,雷家小郎君的心意不问可知。   赵云能够感觉到,眼前这位小郎君对自己怀着一种特殊的亲切感,甚至……甚至有些像是普通人对传说中英雄人物的崇敬。但是,能够在如此困难局面下纠合人心,以图未来,他又绝不会轻易受人左右,他必有坚定不移的信念,有强烈的取舍判断,哪怕力量是如此微弱,也并不掩饰自己的目标。   赵云眼神炯炯地注视着雷远,半晌之后才恳切地道:“厮杀搏斗这些,乃是我的份内事,小郎君和各位不必这样客气,更无须感谢我的恩德。我奉玄德公之命前来相助,如果一定要感谢的话……今后,小郎君不妨当面向玄德公致谢?”   雷远明白了赵云的意思。   他微微沉吟。   自赤壁之战以后,豪杰并起、各据州郡混战的局面就已经走到了尽头。不少有识之士都看出,真正能够左右天下局势的英雄,唯有曹公、吴侯和刘豫州三人而已。而雷远比这些有识之士更多了一重优势:他人穷尽可能推测判断的结果,对雷远来说,却是记录在青史之上的、不可动摇的史实。   所以雷远很早就清楚,真正的强权即将崛起,这天下再没有供人首鼠两端、依违取利的空间了。淮南豪右们无法无天的自在日子已经走到了尽头,无论庐江雷氏宗族还是自己,都需要择主而从,融入某个体系之中。   问题是,择哪一位而从?三位英雄当中,唯独曹操不用考虑了。雷氏宗族已经站在了曹操的对立面,而雷远也不想和杀人狂为伍。那么吴侯和刘豫州之间,又该如何评判其高下之分?   雷远本来觉得,这不是可以立即决定的。   雷脩战死以后,雷远在最短时间内掌控了淮南豪右们拼凑出的断后队伍;此刻张辽撤退,雷远有意凭借这支武力掌控庐江雷氏,进而取得在淮南豪右联盟中的主导权。既然如此,战友们的利益,雷氏宗族的利益、数万依附百姓的利益,甚至他们今后数十年的未来,都会与雷远的决定息息相关。这其中有太多的现实因素,需要雷远综合考虑,不宜轻率。   但是,刘豫州既然派遣精锐直抵这深山之中,他的招揽之意也就再明显不过。刘豫州的地盘在荆南四郡和江夏郡的夏口,距离灊山远隔数百里,能够间隔如此遥远的距离投入力量,他的决心和诚意,在其中展露无疑。   换一个角度考虑:这不仅需要对淮南战局变化的准确把握,落到具体的执行层面,又需要对主君绝对信赖的、真正的雄兵猛将。   与之相比,吴侯动用兵力辄以万计,却不能实际为淮南群豪抵御一兵一卒;辄以刺史、将军封官许愿,却实实在在地让淮南数万民众都成了丧家之犬。唯一的优势大概就只有部曲家族世袭的兵制了,但雷远并不在乎这个,他重视宗族的力量,却不会让自己被宗族所囿。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在战场上实打实的救命恩情,还有近在眼前的合作可能……难道不比吴侯那些口头许诺要靠谱?   雷远笑了起来,一旦下定了决心,他只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想到自己或有机会见到刘豫州这样的英雄,一时间竟然惊喜得呆了,将军莫要怪我失态。”他诚恳地道:“刘豫州帝室贵胄,仁义广布于四海,雷远早就久仰高名。只恨山水相隔,身份又有云泥之别,无缘拜见。如果将军不嫌麻烦,我愿随将军一同启程,向刘豫州当面致谢。”   顿了顿,他再次向赵云拱手:“另外……雷远虽然年少无知、才具庸碌,却也常思报效国家。此时此刻,如果能有什么为刘豫州效劳的地方,请将军尽管言来。” 第八十一章 朝夕   赵云与雷远二人,并肩往台地后方走去。   或者他们只是无意识地闲走,而其他人则有意识地避开,为他们让出了商议大事的空间。大多数士卒当然还是懵懂的,但如贺松、邓铜之类的曲长,已经明白,这时候的谈话,将会决定许多人的命运。   赵云看了看雷远。   这年轻人穿着一件沾满泥水的戎服,戎服下的甲胄被污血染成了深色,腰带上挂着刀鞘,却不见刀子,大概已经在战斗中被丢弃了。他的右臂被一条布带紧紧缠着,左腿也有包扎,但是伤口撕裂了,渗出的血淌到了小腿;或许因为失血虚弱,他的脸色苍白得像是死人,甚至走路也有些摇摇晃晃。   只看他的样子,完全就是个出生入死的底层武人,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他便是庐江雷氏的小郎君。   站在刘豫州这一方看来,淮南这些豪武家族,其实不是什么好东西。数百年来,这些豪族依仗着在地方上的强大势力,以武断于乡曲,其力足以与地方官员相抗衡,所谓“宁负二千石,勿负豪大家”是也。近世以来,随着土地兼并的加剧,豪强们的势力进一步增强,种种骄奢不法的行为难以计数。   到黄巾乱起以后,彼辈轻易就能聚集起数千人的部曲徒附,或者据地自守、或者阴为寇盗之举。至于淮南豪族的首领们,绝大多数都是与朝廷秩序对抗的桀骜不逊之辈,纵非贼寇,亦不远矣。   因此,刘豫州虽然重视淮南豪霸们所拥有的庞大人丁户口,却对这些豪族本身怀有戒备。   所以遣赵云来此,一方面是想依靠他的神勇击退曹军追兵;另一方面,也是想在必要时动用强力手段、一举慑服那个实际掌控淮南兵力之人。   这其中的细微分寸,唯有赵子龙这般智勇兼备之将才能把握。   可无论刘豫州还是军师都没能料到,此时此刻,掌控淮南豪右联盟所属精锐部队的,会是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   这个雷远雷续之果然可用吗?值得扶助吗?赵云并没有把握。但他明白,眼下这局面,已没有其它的选择。   赵云慢慢止步,郑重地道:“小郎君能有这份心意,我一定将之转告给玄德公,相信我主一定会十分高兴。只是……”   “莫非有什么碍难之处?”雷远立即问道。   赵云坦然注视雷远:“只是,此刻在山中尚有众多豪族。据我所知,庐江雷氏与彼等并无主从之分,而是盟友关系。我想,诸多的豪族首领们,未必都如小郎君这般深明大义?”   雷远断然道:“赵将军,唤我续之即可……请放心,这些豪族首领们,自然应当由我去一一说服。”   “若他们不愿听从呢?”赵云步步紧逼。   雷远微笑道:“怎么会,这世上没有讲不通的道理,没有说不服的人。赵将军但请放心。”   赵云又道:“我在赶往擂鼓尖之前,曾听人说起,雷宗主明日将在大营中集会诸位首领,并会见我主与吴侯使者,决断此后的投向。如果首领们决议要往柴桑去,那续之再想说服彼等,恐怕不那么容易?”   雷远暗吃一惊:“明日?”   以父亲雷绪的身体状况,还能够主持集会?应该很难,前次雷远领兵救援的军议上,他就已经完全坚持不住了。而他的健康状况是在不断恶化的,昏沉的时间越来越多。雷远几乎可以确定,这个集会不可能正常进行。   雷远忽然想起丁立在死前说的那些话。淮南豪右之中,居心叵测的人太多了,在这个时间点上,几乎必然会有异常发生。这个场合,雷远绝不会允许自己缺席。   他反问赵云:“不知赵将军接下去有什么安排?”   赵云道:“刘豫州派来与雷宗主接洽的使者乃是简雍。此间既然事了,我今晚就往回赶,明日与他汇合。其后的安排,待雷宗主和诸位首领作出决定以后再说。”   “那么,我可否与将军一同前往呢?”雷远立即道:“不瞒将军,家父数月来病体沉重,事关重大决策,想来他应付起来会很辛苦。身为人子,我当为父亲分忧,代为周旋一二。”   赵云看看雷远的脸色:“续之有这样的想法,当然甚好。然而你现在显然疲惫不堪,身上也有伤势,能坚持吗?”   就在与赵云对答的时候,雷远确实感觉到极度虚弱。被意志力强压着的、疲惫和伤势带来的痛楚就像海潮般汹涌冲刷着堤坝,潮头愈来愈高,愈来愈难以抵挡。但他决定坚持下去。   他咬住舌尖,让疼痛刺激自己的精神,随即断然道:“这是关系到整个宗族和数万百姓未来的场合,我应该到场。那些应该由我担负的责任,绝不能假于他人之手。”   “真不用休息?”赵云看他脸色不好,总有些难以放心。   “不必。”雷远指了指身后一名扈从:“你立即去找郭竟、邓铜、贺松、丁奉四人来。就说我有急事吩咐。”   扈从飞奔而去。   雷远转向赵云道:“赵将军,多年前我曾听过一首歌谣,此刻突然忆起,那辞句倒是很适合现在的状态。”   “哦?不知是什么样的辞句?”赵云问道。   “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   与此同时,雷氏宗族本部的营地深处,某座牛皮帐内帷幄重重,密不透风。拥着厚被的雷绪已经睁不开眼了,他的面色土黄、两颊凹陷;似乎在看辛彬,又似乎想要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没有任何声响。   辛彬握着雷绪的手,将之轻轻放回厚被之下。他感觉到那曾经宽大强健的厚重手掌,如今就像是几根枯骨外裹着松松垂坠的皮肤,越来越没有力气。   营帐里放了几个火盆,盛满的木炭劈劈啪啪燃烧着,空气有些闷热。辛彬擦了擦汗,转身对着谢沐、刘灵、雷澈、雷定四人。   “陈兰那边,没有什么异动吧?”他先问刘灵。   在这四名曲长之中,刘灵与陈兰打的交道比较多,也比较熟悉陈兰的部下们。因此这几日里,辛彬要求刘灵派出得力人手,沿途监控陈兰的动向。这也是为了先发制人而坐的准备。   刘灵应声道:“陈兰与辛公你共同会见孙刘两家使者之后,就折返本队,找了个由头落帐休息。那是一个时辰之前的事,之后没见他有任何行动。他本人和他的部属们……一切正常。”   “好。”辛彬点了点头。   此前数日里,陈兰四处勾连各家宗族,行迹可疑的很。这样的行动,使得辛彬感到强烈的威胁,所以他认为:绝对不能给陈兰机会,要将祸害捏死在胎中。却没想到,孙刘两家使者到来以后,陈兰反倒老实了。   “既然刘豫州麾下的大将赵云,已经亲自带领精锐赶往擂鼓尖,想必前线战局将有转机。如果小郎君立下击退曹军的功劳,自然就有拥有相当威望,足以继承宗主的事业,维持庐江雷氏的声威不堕。或许陈兰看明白了这一点?”谢沐思忖着道。   “那么……再等一等?”辛彬犹豫道:“毕竟淮南豪右联盟乃是一体,真要在使者们眼前杀到血流成河,其实也不好看。”   “等一等吧,等一等。”雷定点头道。雷定是雷绪的族亲,因为这个身份才成为领兵的曲长,虽然体格壮硕,但本身并非勇猛善战之人。此前辛彬说要突袭陈兰营地,杀死陈兰,雷定其实颇有些惊惧。他根本不觉得此刻在场的四个曲长之中,有谁会是陈兰的对手。   辛彬沉吟不语。   就在今日午前,他还杀气腾腾地说要先发制人,用陈兰的首级震慑各家豪族,可事到临头,他又犹豫了。他提出的理由是,赵云领兵往前线增援,这个情况是事先没有想到的,所以应当再看看局面的发展。   其实辛彬知道,自己只是害怕了。   终究自己只是书生罢了,本是个处置寻常琐事的家宰,现在却被逼得成天与人勾心斗角,还要盘算厮杀火并,究竟那种选择是正确的,谁又知道呢?   “刘灵,你继续盯着陈兰,保持戒备。”辛彬终于道:“如果陈兰别无异动,那我们就先等一等。”   刘灵愣了愣,连声称是。   或许因为帐幕中实在太热了,他满头大汗。   ……   然而陈兰并不在营地里。   他也并没有被任何人盯着。   此刻他端坐在冯熙面前,翻手拔出一柄短刀,自刺己臂出血。   鲜血沿着粗壮而多毛的臂膊一滴滴流淌下来,有的滴落杯盏之中,有的滴在案几上,慢慢地洇成一个个深色的小团。   锵然声中短刀归鞘:“子柔先生,我们共饮一杯?”   冯熙眼皮微跳。   “这就不必了。放心,只要陈将军能够控制局面。我答应的,自然都会做到。吴侯也绝不会亏待朋友!”   “好!好!”陈兰哈哈大笑,举起杯盏,仰头一饮而尽。 第八十二章 先发制人   陈兰大摇大摆地踏出藤萝灌木茂密如缠的山谷。   他部下的数十名扈从甲士立即簇拥上来。   而原本守卫在谷口的持戟哨兵们竟然站在原处,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陈兰嘿嘿一笑,毫无顾忌地向哨兵们吩咐道:“我留了陈朗在内,他若有事进出,诸位不要拦阻。”   陈朗是陈兰的亲信下属,常常代表陈兰往来联络豪族,这些哨兵们也都认识的。   一名哨兵首领微微颔首,却不答话。   陈兰呼喝着扈从们,策马奔出。   凉风吹拂在陈兰的面庞上,却让他更加觉得热血如沸,吐息如火。   他忽然觉得,辛彬真是愚蠢。   淮南豪右联盟的核心,是陈氏、雷氏两个豪武家族。这两个家族中,都有多人参与地方割据政权的军事行动,素来以家风刚勇自矜。而陈兰曾与雷绪的堂兄雷薄同为仲氏天子袁术的麾下大将,又多年活跃在淮南各处战场,其雄武的声望在基层将士中极具号召力。   这种号召力,源于乱世中士卒们对勇猛好斗之人本能的敬仰,士卒们下意识地遵从他们看得到的强者,服从曾经在战场上与他们并肩厮杀的人。这根本不是辛彬之类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所能想象。   辛彬高踞于雷绪身侧,自以为在大帐之中即可操纵数万人众,其实完全错了。他能操纵得了谁?又能蒙骗得了谁呢?   但是这挺好的,辛彬的错误,恰恰是我陈兰的机会。   在约定与辛彬一同会见孙刘两家使者的时候,陈兰就撤回了往前方去踏勘道路的人手,转而将部众集中在了一处距离使者不远的山坳中,并且遣人召集与自己亲善的各家宗族首领。   此时他再度发出号令,紧急召集散布在各处的有力部下们。   半个时辰以后,众人匆匆聚齐。   陈兰的大帐以外,部曲往来巡逻,严密守备。陈兰高踞大帐中的主位,座下两侧,排开交好的宗族首领五六人,曲长、都伯等八九名,座前则是着意恩养的骁勇之士二十余人。这些人满满当当地塞满了帐篷,俱都全副武装,神色肃穆……皆因陈兰突然召集,谁都知道,必定有大事发生。   眼看众人到齐,陈兰挥手:“进来罢。”   帐后转入一个士卒模样,满脸疲惫神色的人。   “此人乃是于建手下的伍长,名叫刘四五,原本跟着于建一起前往六安,与曹军作战的。”陈兰扫视众人:“就在一个时辰前,他追赶到我所在的营地,说他连夜从擂鼓尖逃来,告诉了我几件事。”   于建乃是陈兰麾下一名曲长,初时雷绪命令各家豪族聚集精锐,前出至六安震慑寿春曹军,陈兰便命令于建领了两百人,归入雷脩的指挥。这个刘四五,也是于建的老部下了,帐幕中的人,倒有好几个认得他。   陈兰吩咐:“你将对我说的话,在这里再讲一遍。”   刘四五俯首道:“是。”   他转过身来,面对众人:“四天前,于建曲长在六安战死,当天雷脩吞并了我们这些下属部曲,撤离六安,我便跟着雷脩且战且退。前日晚间,雷脩被曹军大将张辽追击,退至擂鼓尖隘口之前,方与赶来支援的雷远汇合。次日早晨,他们再次与张辽作战,起初还能抗衡,但后来雷脩中了流矢而死……”   帐幕中瞬间一片嘈杂,有人厉声喝问:“什么?雷行之战死了?”   “都给我住嘴!听他说完!”陈兰低沉粗砺的嗓音响起。   刘四五继续道:“是,雷脩中流矢而死,部众大溃。雷远继续指挥作战,且战且退。当他退到擂鼓尖隘口的时候,突然挟持了梅乾,然后怪罪他不用心作战,煽动将士们将之殴杀,又吞并了梅乾的部众。我看他们行事实在凶恶,所以趁他们整顿部众的时候找了个机会脱身,连夜赶来禀报给陈将军。”   他停下了叙说,看看身前满帐篷的人。   这时候反倒没人再问他,一时间,每个人都被这连串匪夷所思的消息震住了。   半晌之后,才有人轻声道:“等等,让我先想一想……你是说,雷脩先死了,现在是雷远那个小娃娃在领兵打仗。然后,雷远还火并了梅乾,把梅乾杀了?”   刘四五点头如捣葱:“正是。”   之前说话之人猛地拍打着地面,忽然大声吼道:“可是这谁信啊?啊?你疯了吗?还是耍我们呢?”   是啊,任谁听到这样的话,都会觉得是说话之人疯了。以小将军雷脩的英勇善战,是那么容易战死的吗?雷远雷续之只是个文弱之人,又哪里来的本事统领部众?至于梅乾……这老狐狸怎么可能被雷远所杀?刘四五这厮,原本是个挺可靠的人,为什么现在满嘴都是胡话?有人连连摇头,也有人发出不屑的嗤笑,可是他们渐渐又反应过来:如果这些话是真的呢?   “不用怀疑了。”最终陈兰一锤定音:“他说的都是真的。”   陈兰得到刘四五的急报时,原本也觉得荒唐无稽。但他身为乱世中纵横多年不倒的一方豪强,除了凶悍粗猛以外,也不缺乏极其敏锐的嗅觉,更有狡诈机变的手腕。   他立即派遣若干亲信,潜往雷绪等人所在的大营中探听,因为一名老朋友相助,很快被他摸清了庐江雷氏的一切底细:庐江雷氏的宗主、淮南群豪的盟主雷绪,已经病入膏肓,命在顷刻之间。雷绪如果病死,本该是雷脩继任,可惜雷脩也死了。如今孙刘两家使者俱至,雷氏却没了能够压服淮南雄豪们的人物。   没有足够分量的人物,便无以维持盟主的地位;无法维持盟主的地位,便会失去与孙刘两家讨价还价的筹码。辛彬之流故而惊惶失措。于是,便有了雷远先下手为强,火并梅乾之举。而雷氏宗族下一个目标,显然就是地位与实力仅次于雷绪的陈兰本人。   多年共同进退的盟友,终于到了彻底撕破脸面的时候,哪怕是长期以来都不怎么服膺雷绪的陈兰,也觉得有些感慨。   过去数月间,随着雷绪肉眼可见的病重,陈兰本来就几次试图攫取淮南群豪联盟中更高的地位;但他再怎么野心勃勃,行动却止于口头上的试探。实在没有想到庐江雷氏自身一旦陷入危机,其反应居然会如此凶狠暴烈!   好歹彼此守望相助多年,如果你们真的陷入了困境,服个软不行吗?大家都是老交情了,我陈兰最多瓜分些钱财粮秣、部曲徒附,难道还会要你们的命去?何至于一动手就杀人夺兵,搞出这种不死不休的做派?   可怜梅乾这厮,算计了一辈子,满脑子都是哪里多抠出一片田亩,哪里赚到了几个部曲。年初时吴侯煽动起兵,也是他跳得最欢、响应得最激烈。然而又如何呢?雷家的小儿辈蛮不讲理,直接就煽动起士卒,将梅乾乱拳打死了!   雷远已经动手了,辛彬呢?辛彬也不是个善茬。想到这厮午时还与自己谈笑,心里却盘算着恶毒的主意,陈兰只觉得背脊发凉。说到底,庐江雷氏余威尚在,令他不得不戒惧。但是,他骨子里那种凶狠蛮勇的劲头终究还是占了上风,他告诉自己:你不仁,我不义,既然庐江雷氏先向梅乾动了手,那就别怪我陈兰以牙还牙、十倍奉还!   陈兰缓缓起身,站到部属们中间。   天色越来越黯淡,摇动的烛火拉长了所有人的身影,将之投射在帐幕上,显得有几分诡怪可怖:“各位觉得刘四五的言语难以置信,那是因为你们不知道,雷绪快死了……此事我本也不想说的。可是现在,雷绪将死,雷脩已死,于是剩下的犬彘们惊惶失措,意图肆意杀戮盟友,以维持他们的权位。先是梅乾,然后呢?我已得到确定无疑的密报,接着就是我们!时间就在今晚!”   所有人大惊失色的当口,陈兰锵然拔刀,将刀锋重重扎入案几,淡黄色的眼瞳凶光暴现:“此刻在这帐中的,都是我信得过的兄弟手足。我欲与诸位共同进退,铲除恶贼,共谋富贵,如何?”   数十名曲长、都伯、勇士等一齐起身拔刀:“铲除恶贼,共谋富贵!”   雪亮的刀光掩映下,陈兰睨视几名宗族首领:“各位,你们又有什么想法呢?”   蔡沣迟疑片刻:“所谓确定无疑的密报,究竟从何而来?如果只有陈宗主你一个人说的话……”   “是刘灵。”陈兰打断了蔡沣的话:“十日之前,我与刘灵已经歃血为盟,约为兄弟,同进共退。”   刘灵?便是雷绪的亲卫扈从首领,掌握二百精兵的刘灵吗?这等人本该是庐江雷氏的死忠,为什么会背叛庐江雷氏,另投新主?除非……   整个帐幕中瞬间寂静。   半晌之后,俞宣起身:“咳咳……既然庐江雷氏胡作非为在先,铲除恶贼什么的,也不是不可以。然则,另外还需请教,富贵何来?”   真乃鼠目寸光之辈。陈兰厌恶地想。   若按他往日的性子,早就拳脚伺候。但眼下正是呼朋引伴以壮声势的时候,于是他冷笑道:   “各位想必还不知晓,此前辛彬与刘豫州的使者会谈,因为刘豫州允诺派遣数百人来山中助战,就使得辛彬大喜过望……我看,这老儿已经做好了打算,要把你们这些人都卖到荆州去!”   “什么?”宗族首领们俱都悚动。   陈兰心中大定。   这便又是辛彬的愚蠢之处了。   辛彬满脑子装的,都是数万人的安危,都是大题目,但却没有想明白豪族首领们要什么。   淮南地方豪霸缺乏学问的传承、也没有被推举入仕的渠道,素来都是靠豢养的轻侠、勇士、剑客之类横行乡里,搏取利益,故而宗族部曲就是命根子,是家族能够兴旺发达的唯一凭籍。而吴侯允许军将世袭部曲、代代领兵,恰可以满足他们的要求。所以,其实根本不存在吴侯和刘豫州两个选择,豪霸家族的首领们能够接受的,自始至终都只有吴侯罢了,谁敢在这上头动摇,谁就是死路一条!   “明摆着,我们所要求的一切,只有从吴侯手中获得,跟着庐江雷氏走下去的人,最后屁也捞不到!那么……”陈兰站在几名宗族首领之间,庞大的身躯转了半圈:   “瓜分庐江雷氏之后,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和吴侯使者好好谈谈。吴侯若有任何封赠,我陈兰绝不私吞,必定与诸位分享。日后我们同为吴侯的部下,彼此守望相助,却绝无高下之分……怎么样?”   “如此甚好!”俞宣轻轻击掌。   蔡沣沉吟半晌:“吴侯使者那边,是不是应该预先联络一下,免得误会?”   陈兰矜持地笑了起来:“自然已经安排妥当。这……你们就不要多问了。”   蔡沣、俞宣彼此对视一眼,俱都颔首:“既然如此,我们干了!”   另外数人也都点头:“干了干了!”   “好!”陈兰一脚踏在案几上,使得倒戳其上的出鞘利刃微微晃动:“既然众人一心,我便发号施令,不再耽搁了……就在今夜,我们来个先发制人,不能坐等辛彬等人准备齐全!” 第八十三章 爆发   雷远说要与赵云立即赶回山中的大营,可是种种安排终究还是耽搁了不少时间。等到最终出发,已经是深夜了。   此时风雨呼啸而过,挟裹着重重叠叠的浓云从天际一直覆压到头顶,再与天柱山中连绵的黑色山体阴影相连,就像一顶硕大无朋的穹庐,笼罩了整片天地。前方的视野越来越模糊,走在前方的将士们纷纷点起松明火把,然后又陆续被风雨熄灭。他们只得用衣袍挡风,护着摇曳的火把,同时放缓前进的速度。   雷远垂着头,身躯大幅度地左摇右晃。樊宏步行在他前面,手中替雷远牵着缰绳,时不时担心地回头看看,担心他如果真的睡着了,会从马上坠落下来,然后再滚落到悬崖中去。   事实上,雷远确实已经迷糊过去了好几次,然而每次都会很快地醒过来。他有时候被战马越过溪涧的纵跳给震醒,有时候被前方将士提醒小心行路的呼喝声惊醒,甚至有一次,他居然被自己周身的血腥和汗臭气味熏醒。太难受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忽冷忽热。冷的时候,就像是置身于冰窟;而热的时候,浑身大汗淋漓,怎么都止不住。   到天色浓黑,不见星月的时候,即便有火把,也看不清前路了。而山风却愈发的凛冽,大风卷过起伏的山峦和峡谷,发出鬼怪般的啸叫声,有时候又从附近某个峡口急冲下来,让人睁不开眼睛。   一名传令兵从前头过来,向雷远禀道:“雷小郎君,我家将军传令,就在原地歇息。”   雷远微微点了点头。   负责指挥这一队人的是贺松,他当先下马,找了一处可以勉强避风的山坳处,招呼骑士们聚拢到这里。   之前雷脩进驻六安的时候,纠合的各家豪强精锐部曲包括了数百名骑兵;后来虽然折损极多,但战马保存下来一些,提前送到擂鼓尖的台地了。此前贺松在台地上发起短距离的骑兵冲击,在战胜张辽的过程中立下大功。   此时随同雷远折返的将士合计五百人,其中六十余人骑马,还额外分拨给了赵云所部一些。于是骑士们聚集到一处,然后把马匹用缰绳捆绑连系在外围挡风。有人立即取了皮袋子去寻找水源,还有人卸下由从马驼运着的干草料喂马。   雷远下马找了个避风处,对贺松道:“这里已经是灊山的南麓,距离大营不远。你把手底下得力的人全都撒出去,连夜查清楚周边各处山坳和台地的位置、在其间宿营的部伍归属、道路的走向。行动越快越好,但不要透露我们的位置,一个时辰之内,我要看到回报。”   贺松领命而去。   雷远转向樊宏:“让我休息一会儿。”   顿了顿,他又喃喃地道:“明天就该有结果了,大家都要打起精神。”   “什么?”樊宏没有听清,问了一声,却发现雷远已经睡着了。   樊宏按着刀柄,守在雷远身边。   郭竟从前队大踏步过来,探手试了试雷远的额头,只觉触手处的皮肤滚烫,不禁吃了一惊。   邓铜一瘸一拐地走近,丁奉扶着邓铜,跟在边上。   邓铜忧心忡忡地低声问道:“怎么样?”   郭竟摇了摇头:“不太好。只能先休息着,明日再看情况。”   丁奉暴躁地道:“小郎君何必这么辛苦?曹军都退了,哪还有什么急事?”   “一定会有事。”郭竟叹了口气:“你忘了丁曲长说过的话?”   三五日内,山中的某些人一定会闹起来吗?   邓铜嘿嘿冷笑,用缳首刀支撑着地面,让自己慢慢坐下来。   “总之,我们听小郎君的安排行事……”顿了顿,他道:“谁也别想乱来!谁敢乱来,我……”   “都别说话了,歇一歇吧。”郭竟打断了邓铜的话。   于是山坳安静下来。   这时候,已经是四更天了。众人几乎赶了整夜的路,都太累了,几乎瞬间就陷入了熟睡。   似乎沉沉地睡了许久,又像是没多久。   有人摇晃着雷远,使他惊醒:“小郎君!小郎君!”   雷远睁开眼睛,只见风雨已经停歇,西边天空浓云依旧密布,深黑色的天际与起伏群山浑若一体;但东边的云层尽处,隐约透出了金色和白色的光,像是有个巨人挥动着臂膀,将用利刃慢慢地划开厚重天幕。   “怎么了?”他有些睡糊了,莫名所以地问道。   樊宏有些焦急地说:“小郎君,你听!你听啊!”   雷远从草堆里支撑起身体,这才发现:从那些层峦叠嶂的山脉后方,那些分布在广阔山区的各处营地间,有厮杀声之声传来。   这不是小规模的械斗,而是大规模的、在许多地方同时爆发的猛烈袭击,惨叫、嘶吼、兵器碰撞、马蹄飞驰的声音此起彼伏,随着山风在夜空中传播,就像是在黑夜下翻腾着的大海,即将卷起骇浪,将那些营地一一淹没。   “跟我来!”雷远起身喝令。   他很快找到山道侧面一处适合攀援的巨岩,手脚并用登了上去。在那里,他的视野开阔了许多,于是看到了一幅令人震惊的画面。火光漫卷之下,至少有十处以上的宿营地……在山峦之后还有更多……都卷入了混乱之中,武器碰撞、人喊马嘶,黑色的细小身影在火光中彼此冲击、格斗,就像是不同的蚁群在疯狂地对抗着。   就在曹军压境,无数百姓困顿于深山的时候;就在忠勇将士们为了家人安危,舍死忘生地阻击强敌的时候,那些纠合着百姓、自称要带领百姓们逃离危难的人,却为私利发起了刀兵之争,将数以千万计的普通人卷入了厮杀旋涡之中。   “奶奶的!奶奶的!”邓铜咒骂着,也不知道在骂谁。   雷远深深吸气,又深深吐气,他冷静了下来。这样的情况,是雷远做梦都不想见到的,但是既然已经发生了,就得按捺住情绪,仔细分析,从而正确应对,进而在其中谋取自己应得的利益。   他沉声道:“传令全军整备,随时准备作战。”   一名扈从接令急奔下巨岩去了。   他又问:“贺松在哪里?”   “贺松在。”   “我让你查清的情况,可曾办好?”   贺松俯首道:“大致已经明白了,还有几处……估计突发战事,所以我的人陷在那里,一时赶不回来。”   “没有关系。”雷远剁了剁脚下一块浮土:“你就在这里,将知道的情况画下来。”   “是!”贺松连忙找人点起火把照亮,自己拿了片碎石伏地勾画。   “续之!你在哪里?”岩石下又传来赵云的声音。   “赵将军,我在这里。”雷远扬声道。   赵云很快就攀上了巨岩,劈面问道:“续之,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是陈兰动手了。”雷远镇静地回答。   “何以见得?”   雷远道:“我庐江雷氏十数年来都是淮南豪右魁首,树大根深、势力雄厚,所以陈兰须得将整个营地彻底搅乱,他才好趁乱行事,浑水摸鱼。如果是庐江雷氏主动镇压叛逆,必定采用斩其首脑的方式,绝不会扩散动乱以至于此。”   “那么,此等局面,我们可有办法应付?”赵云立即追问。   雷远感觉到了,赵云略微有些焦躁。对赵云来说,更惨烈十倍的战场都曾经历过,便是曹军的虎豹骑精锐,也曾几番杀得透穿……所以他一定不是担心自家安全,而是担心如果局面失控,则数万淮南人众在灊山深处哄堂大散,刘豫州的谋划成空吧。   在孙刘联盟抗曹的局面下,如果刘豫州徒然恶了吴侯,却未能获得实际收获,那一定是件非常尴尬的事。对于赵云来说,也会是一场令人不快的失败。   雷远没有回答赵云的问题,转而道:“赵将军,昨晚我想到了一件事。”   赵云微微愕然,随即道:“什么事?”   “眼前在灊山中的百姓人丁,总数大概有四万余,其中淮南豪右们自领的部曲徒附,占据超过六成。在通过灊山的过程中,各家豪族又会不断地收拢吸纳流民。所以,这数万人就算安全抵达荆州,真正能够被刘豫州掌控的在籍户口,只怕为数甚少。刘豫州愿意看到这样的场面吗?或者,刘豫州对此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吗?”   赵云没有料到雷远会突然问起这毫不相干的问题。他想了想,谨慎地答道:“那是以后的事了,总能够想到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法子,慢慢来,慢慢解决。”   “天下局势如此汹涌,英雄并驾齐驱以夺大势,步步争先都怕来不及,怎么能慢慢来。”雷远摇了摇头。   他转身直视着赵云,大声道:“我雷续之愿意为刘豫州解决这个问题,使得刘豫州至少能获得两万以上的、直接归属左将军府的在籍户口,但是……”   雷远放慢语速,然而赵云深深看着雷远,并没有接话。于是雷远继续道:“但是,请玄德公对我庐江雷氏稍稍加以优容,如何?当然,不必如东吴那般宽纵,只要能效法曹公手下的李典、许褚之流,就足够了。”   赵云摇了摇头,慎重地道:“这等重大事项,我不能代表主公做决定。”   雷远轻笑几声:“淮南豪右们看重自家的部曲徒附,必然倒向吴侯,不会愿意投入刘豫州麾下的。刘豫州是想借助您的勇猛来赢得我们这些武人的认可,使得武人们体会到刘豫州的诚意,从而倒逼各家宗族。所以赵将军才会不辞辛劳来此,你才是刘豫州的使者,简宪和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我这点小小的要求,想来赵将军有权力答应。”   “我大概知道续之你想做什么,也深信你能做的成。”赵云微微敛眉:“只是,续之以为,竟能用这等儿戏手段来胁迫我吗?”   “断非胁迫,不过是恳请罢了。”雷远失笑道:“无论如何,庐江雷氏都会追随赵将军前往荆州,绝不会食言。只是,我非圣贤,难以抛家舍业;所以此时此刻,恳请赵将军能够体谅些许。”   赵云深深凝视着雷远,而雷远也坦然面对。刚才所说的,便是雷远的真实想法,也是他切实必须的诉求,便是面对玄德公本人,雷远也会这般说来,并没有什么好掩饰的。   半晌之后,赵云笑了:“荆州又不是没有强宗大姓,续之,你的担忧毫无必要。把你该做的做好,其他的,玄德公自然会周全考虑,断不会委屈忠臣义士。”   这就足够了。   雷远不再多言,向赵云深深躬身下去。   他旋即又转身面对等候自己下令的郭竟等人,微笑道:“陈兰既然打算靠武力说话,那我们就用武力来回应吧,这是最简单的了。” 第八十四章 向前(上)   雷远竭力保持冷静的姿态,向赵云争取来了自己想要的结果,这是他必须要做的。   但就在雷远与赵云对答的短短片刻时间里,似乎有更多的营地陷入了混乱,一处处新的火头被点起,将昏暗的天空映照得赤红如血。火光之下,可见无数百姓往来奔走,呼天抢地;又有人持刀横行,趁火打劫,耀武扬威。被淮南豪右挟裹至山中的数万人里,本来就良莠不齐,多有恶徒盗匪之流;如果没有人强力制止,这样的混乱局面毫无疑问会不断扩张,不断延续下去,最后必定会带来可怖的人员伤亡。   那些死者,那些受害者,都是背井离乡,只求活命的普通百姓!他们因为信任庐江雷氏的号召,才追随豪族们来到这深山里。如今却发生了这样的事!   这情形使得雷远恼怒之极,说话时,两颊的肌肉都因为牙关紧咬而微微抽搐起来。   “贺松!你的图好了没有!”他厉声问道。   贺松手一抖,连声道:“好了!好了!”   而面对着雷远的将士们瞬间肃然,全场噤若寒蝉。   对陈兰这种人,能用武力来解决,确实是最简单的。   雷远本来做了不少预案,打算先与近处营地的首领逐一沟通,待到集会前后再与各方决高下。这其中或者免不了武力威胁,但总归是以言辞交锋、权衡算计为先,不至于撕破脸面。但现在这种局面,反倒使得雷远无须顾忌那么多了,既然决定以暴制暴,那么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而肆意妄为者,必遭诛灭!   雷远觉得陈兰真是既恶毒,又愚蠢。   他在掀起这场大乱的时候,竟然完全没有想到擂鼓尖的战局吗?如果擂鼓尖战事顺利,他迟早要面对统合了各家精锐武力的自己。如果擂鼓尖战事不利,他又哪来的自信,在打成一片稀烂的基础上纠集力量对抗曹军?   归根结底,此人只是一个利欲熏心的匪徒、暴徒,缺乏对实力的冷静判断,也没有对局势的通盘考虑,更不具备长远眼光。   在擂鼓尖阻击曹军的这支武力,已经不是陈兰所习惯的、所谓的淮南豪右精锐。这些人面对着最可怕的敌人、在最艰难的情况下坚持住了,并且取得了胜利。这场胜利以后,将士们就走向了另一条道路,他们变得更团结、更坚韧,也更顽强。   他们每个人依旧是原来的战士,但当他们组织成一支军队的时候,就会化身成不同的、用另一种材料锻打成的牢不可破的整体。落在雷远眼中,他们距离真正的铁军当然还差得远,还有巨大的提升可能……但是,已足以应对眼前的局面了!   雷远来到贺松画出的图形面前,眯着眼看看。   几名士卒慌忙高举起火炬。   贺松这厮大概是太过急躁,画的地形和写的字都是七歪八倒,但总算能勉强看明白大致的局面。   半晌之后,雷远沉声道:“你们都看清楚,我们的路线是这样……”   他持长刀在手,用刀尖在图上勾勒出一条蜿蜒的曲线:“我领本部为第一队,郭竟第二队,邓铜第三队,贺松第四队,丁奉第五队,听我号令,五队轮番向前。在这条线路上,愿意和我们站在一起的,尽量充实入军中;凡是烧杀掳掠的、凡是敢于抵抗的,全部格杀。”   “最终,我们要到达这里……我要看到陈兰的脑袋!”他将长刀狠狠扎入地面,环视众人:“都记住了吗?”   军官们齐声大吼应是。   雷远转身往巨岩下方攀去。   当周边各处营地火光熊熊的时候,五百余名将士已经都被惊动了。这些将士们刚刚在擂鼓尖击退了强敌,本以为家人的安全已经得到保障,却突然发现灊山中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有人在向百姓下手,在向着将士们的妻、子、家人下手!这情形,使他们惊骇,使他们失措,使他们狂怒不已,五内俱焚。   无须号令,他们就已经顶盔掼甲,手持武器,聚拢到了雷远所在的巨岩之下。当雷远攀下巨岩的时候,就看到这些双眼仿佛喷火的汉子,等着小郎君给他们指出一个方向。   雷远感觉得到他们的怒火,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样。一时间,所有人都默不作声。直到军官们各自就位,督促将士们排列成整齐的队列;直到一根根松明火把被点起,高举在将士们的手里,火光摇曳着,在他们的盔甲和兵器上反射出森寒的光,照亮了他们的眼神中的杀气腾腾。   与此同时,雷远张开双臂,任凭樊宏、李贞等人迅速为他着甲。   鱼鳞甲披挂整齐,丝绦系紧,兜鍪戴上,缳首刀佩于腰间。   铁脊短枪入手,在地面轻轻一顿。   “咚”地一声轻响,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雷远身上。   雷远想要说些什么来激励众人,却觉得没有必要了。   于是他提枪前指,简短地命令:“随我杀贼!”   所有人轰然答应。   顷刻之后,一队人马便如狰狞的火龙,顺着山道飞舞向前。   巨岩之上,赵云带着几名部下,目送雷远出兵。   这些部下们都是久经沙场、娴熟军机的武人,竟也一时为这支部队的气势所慑。直到他们渐渐远去,一名唤做张著的部曲将不禁叹道:“虽只五百人,却仿佛有数千人的气势,敢于平定五万人的乱局。这雷家小郎君敢在将军面前强项,倒确实有些勇猛果断。”   赵云微微点头:“此君,诚我辈中人也,绝非池中之物。”   雷远的第一个目标,是隔着一道山岗的某处营地。   五百精兵顺着山道疾行,两三里的距离,须臾即至。   雷远和自家亲卫扈从为第一队,刚绕出山坡,便有一名满身血污、面目可憎的贼寇将各种财物抱在怀里,得意洋洋地兜转过来,恰与樊宏撞个正着。   樊宏并不停步,挥刀直落。   雪亮的锋刃从那贼寇左侧颈部砍入,直将胸骨都剖成两段。   那贼寇倒地惨呼,随即有数人连续从他身上踏过,顿时没了声息。再过得片刻,更多人从此处山坡后涌出,倒有一多半是从尸体上陆续踏过的。毕竟天色尚暗,纵然后头许多人觉得落脚处稀软湿滑,也懒得低头打量。   这个营地中的火势已经将要熄灭,几名凶横贼寇正挥刀威吓,试图把大批百姓聚拢到一处。另有数十人,呈半圆形包围着百姓们。他们有人手中掂着搜刮出的几许金珠绫罗之属,仰天狂笑;有人衣衫不整,敞开胸怀,粗鲁地搂着哭泣的妇女;还有人翻捡着地面的尸体,试图从尸身上搜刮出一切有价值的东西。   雷远的扈从亲卫们咆哮着前冲,将这些人瞬间砍作了肉泥。   而雷远脚步不停,就在刀光剑影中直接穿过营地,继续向前。   处置此等货色简直轻而易举,雷远的扈从们连一个轻伤的都没有,继续处在全军最前。   “不许停步,紧跟小郎君!”将士们彼此招呼着恢复队形,如滚滚洪流,涌向下一个目标。   第二个目标位于东面四里以外的一块山间坡地。按照贺松所部侦查的结果,那是成德范氏的驻地。这个小宗族依附于庐江雷氏大约二十多年了,族中虽无拔群人物,但颇出过几个得力的田庄管事。   然而距离坡地还有里许,雷远就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味。   再走百余步,他看到了营地的帐幕间横七竖八的尸体,有许多恶形恶状之辈毫无顾忌地在尸体间或坐或躺着休息;有的人与同伴们兴高采烈地挑拣着抢夺来的财物,互相比较着收获丰厚与否;有的人拿着刀剑反复比划,仿佛临时锻炼杀人劫掠的技巧;甚至还有人当众宣淫,赤裸的身躯像是白色的虫子在蠕动,丑态百出。   很显然,成德范氏不复存在了,数量超过百人的暴徒已经几乎覆灭了这个宗族,几乎杀尽了宗族的成员。只这个营地就有百余贼寇,粗略估计下,二三十处发生暴乱的营地,难道要有两三千的贼寇?陈兰这厮,究竟从哪里招引来这么多丧尽天良的人渣?他想把庐江雷氏这么多年的努力成果全都摧毁吗?   雷远脸色铁青,大步前冲。   自山道到坡地,地势渐渐升高。因此贼寇们起初只看到了雷远和身边的几名扈从。因为杀戮欲望刚刚得到发泄,这些贼寇们大都很放松,完全没有半点警惕心,看到雷远等人疾步过来,还以为是其他营地来的同伙。   一个敞着胸怀,露出浓密黑毛的家伙摇摇摆摆地迎上前来,随着他的叫嚷,油腻的嘴里喷出阵阵臭气:“我是陈校尉手下的杨飞象!你们哪里来的?有没有捞着什么好处,嗯?”   雷远的右臂受了重伤,无法动作,左臂却还灵活。他掂了掂手中的短枪,隔着数步猛掷过去。这短枪以精铁为脊,比通常的矛、铩之类长兵器还要沉重些,而雷远这一下暴怒出手,更是用了十足的力气。   短枪正正地从贼寇的胸膛透入,枪尖切断了脊骨,再从后背透出,支撑在身后的地面。那贼寇的手脚抽搐也似地挣了几下,挂在抢柄上不动了。   “小郎君好身手!”樊宏和另一名扈从胡平连声称赞,却见雷远瞪视过来的眼神杀意骇人,于是慌忙住嘴,转而拔刀挺枪,杀向前方去了。   在雷远身后,上百人齐声呐喊,冲进营地,与反应过来的贼寇们杀到一处。   厮杀延续了不到半刻,贼寇们尽数身亡,将士们死伤少许。   营地内有些残存的百姓,开始哭诉着收拾残局。   李贞跑到那个叫杨飞象的贼寇尸身边上,双手握住铁脊短枪,抬脚猛跺几下尸身的胸骨,吱吱嘎嘎地把短枪拔了出来,擦了擦血,交还给雷远。   雷远挥动短枪,向后方跟进的郭竟示意:“不要耽搁,继续向前!”   郭竟便不纠缠,带着本部将士们横穿战场,向坡地另一头前进。   才走了没多远,前方一群没头苍蝇般逃亡的男女老少顺着山道奔来。那些百姓们个个惊慌失措,许多人带着伤势,献血溅了满身,显然是某处厮杀中逃出的幸存者。他们看到郭竟等人手持枪戟而来,身后又是一队队将士仿佛无穷无尽,于是误以为撞到了贼寇大队,惊呼起来。有人返身再往回跑,也有人瑟瑟发抖地跪倒在地,瞑目待死。   郭竟随手扯起一个看起来机敏些的:“我们是庐江雷氏部曲,来救你们的。前面什么情况?”   那百姓听得郭竟自报家门,惊魂稍定地颤声道:“还在打着呢!将军,快去救援!” 第八十五章 向前(下)   计算时辰,已经快要天亮了,然而四合的浓云遮蔽了天光,使得整个环境依旧陷入在昏暗之中。抬眼看去,只见到处处烈焰升腾,似乎把低垂的云层都染成了诡异的红色。   任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周边的动静,来自四面八方的哭叫声、求饶声、厮杀声、躯体和兵器的碰撞声随即灌入他的耳中,让他有些晕眩。这片营地规模极大,屯驻的人数也较多,即使遭到了贼人的突袭,仍然能够坚持战斗不休。   何况那些贼人……任晖摇了摇头,冷笑一声,那些贼人都是彻彻底底的乌合之众,真正能够上阵作战的很少,大部分都是被暴乱激发起兽心、进而被挟裹进贼寇队伍的人。这种人,杀一个少一个,都杀光,乱事也就平定了。   他向后方看看,十余名形貌凄惶的男女老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但是当任晖视线所及,他们又普遍露出了畏惧的表情。任晖知道,那是被自己满身鲜血的狰狞样子给吓着了,毕竟自己素日里只是个贪杯好酒的寻常人,手里的刀枪都是拿来装样子的。此刻突然变得如杀神也似,这些人压根接受不了。   “听我说。”任晖低声道:“你们都留在此地,除非看到我,一步也不要走动,也不要轻易出声。我去前方探路,如果安全,就回来带你们。”   眼前这些人木然无语。   “听清楚了没有?”任晖皱了皱眉。刚才这番话已经说得够长、够详细了,竟然还没听清楚?   待要重复一遍,忽然有人应道:“明白了,就在此地等候,除非任先生你回来,我们一步都不要走动。”   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是个年轻妇人。声音虽有微颤,却竭力保持着平静。   任晖瞥了眼,那妇人用锅底灰涂黑了脸,往身上裹了好几件破布衣服。但任晖认得出,那是前前任的家主数年前纳的小妾,长得倒是美貌。可惜以现在的状况,这种美貌女子只要运气稍差点,半天都活不了。   任晖点了点头,猫着腰,沿着两排帐篷的间隔慢慢摸向前方去了。   他的体格高大粗壮,腰带十围,就如同一头黑熊也似;但是此刻蜷缩身体行进,整个人似乎瞬间小了一圈;落脚时更是恍如枯叶落地,悄无声息。   两名贼寇正在前方的道路上闲聊,不是发出嘿嘿的怪笑。任晖从后方慢慢接近这两人,忽然左右挥臂,两道森寒刀光抹过,贼寇立仆。   任晖一手一个,提起贼寇的尸体,将之拖回到帐篷的间隔处,又折回原处,探头看看道路两旁。这条道路位于营地的偏僻角落,并无他人经过。于是任晖疾步返到那些百姓们等候的地方,抬手向前指:“一直走,穿过道路,到前面的树林里,就安全了。”   百姓们慌忙向前,经过那两名贼寇的尸身时,不少人脸色都变了。皆因任晖挥刀既快又猛,这两人的后脖颈几乎整个被砍断了,只剩下前部咽喉处一层薄薄的皮肉相连,污血喷得满地,便如一个血水塘般,腥气扑鼻。   唯独那美貌妇人提起裙角,一边踏着贼寇的尸身越过血水塘,一边还低声向任晖道:“多谢将军相救……”   “不要啰嗦,快走!”任晖猛挥手。   目送这批人急匆匆地奔进林地里,任晖以营地边缘一处木栅为掩护,小心翼翼地绕了半个大圈,与自己的部属们汇合。   这处营地是属于庐江姚氏的。姚氏乃是人丁兴旺的大族,在周边二十里内至少设立了四个营地安置自家徒附百姓,又在每处营地安排了五十名持械的宾客维护秩序。   任晖便是五十名宾客之一。只不过,因为宾客首领一开始就遭到突袭阵亡,原本毫不起眼的落魄剑客任晖,这时候反倒成了所有人的主心骨。   “怎么样?”任晖沉声问道。   宾客们互相看了看,纷纷禀道:“百姓们能带出来的,都带出来了。家主和许多人被困在营地东面的大帐附近,围绕着攻打的贼寇甚多,我们没法靠近……另外,我们自家的弟兄又死了三个,现在能动的,只剩下我们这点人。”   “好。”任晖从一名带伤的同伴手中取过另一把缳首刀,仔细佩在腰带右侧:“你们去南面的林子等候,其他贼寇,都交给我。”   说话间,他又提起杆粗重长矛,手腕微微一晃,那矛杆便如活过来一般猛烈抖动。   围攻大帐的贼寇约有百人左右,全都是凶残横暴的恶徒,弓刀齐备。任晖竟打算凭一人之人与之抗衡吗?宾客们俱都惊骇,但是看任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仿佛理所应当的样子,令人油然而生敬佩。   一名宾客忽然咬牙道:“景叔兄,我随你同去。”   “还有我!”   “我也去!”   刹那间宾客之中站出十余人,无不斗志昂扬。   任晖凝视这些人,片刻之后抬手指点:“你,你,你,你,你们有伤,不能作战,都去躲着。其他人跟我来。”   说完,他转身就走。   任晖已看清了地形,所以才会让宾客们在此集中。由他身处的位置抵达围攻大帐附近的贼寇背后,有一处沟壑可以隐藏身形,任晖毫不犹豫地踏入沟壑,沟壑中脏污的积水顿时漫到他的膝盖以上。   “不要出声,慢一点。”他低声发令,淌水向前。   沟壑很深,很狭窄。进入沟壑以后,外界的恸哭声、喊杀声、往来奔走之声仿佛瞬间就被屏蔽了,回荡在耳边的,只有哗哗的水声轻响。   约莫走了十五丈左右距离,任晖止步。   这个位置就在某个贼寇首领的身侧不远处。任晖记得清楚,那首领身边大概有七八人随侍,都用短刀;还有两个带弓箭的,在更靠前些。   “我先上去,待我将贼寇的队形扰乱,你们再跟着冲杀。”   下个瞬间,任晖纵身跃出沟壑,挺矛便刺。随着年龄增长和数年来颓废生活的影响,他的体力衰退了,但任晖有十成十的把握,纵使自己不如当年,斩杀几个蟊贼绝不是问题!   叱喝声中,长矛如毒蛇出洞,直刺眼前一名甲士。   那人惊讶地低喝,挥动长矛格挡。   两柄长矛猛然相撞,发出“砰”地一声闷响,双方的力量赫然相差无几,各退半步。   如此猝然袭击都无法建功,只怕……任晖心头顿时一凉。但他彪悍执拗的性子发作起来,低吼声中,再度抢前猛攻。于是密集的“砰砰”之声连响,两杆长矛连番碰撞,眨眼功夫交锋数合,谁也没有占到上风。   任晖忽然感觉到奇怪,自己与对手交战的时候,竟然没有其他贼寇抢上来夹攻。而眼前之人的枪法,更与自己极其相似,显然都是在汉家军营中正规训练出来的套路,绝不同于山野强徒自己摸索出来的粗糙手段。   正在犹豫的当口,忽听那对手惊呼一声:“任晖,是你?”   任晖大声道:“正是乃公!你是谁?”   那人并不答话,却咬牙切齿道:“任景叔!任景叔!竟然连你也成了杀戮百姓的贼!”   我怎么就成了贼?   这是什么扯淡言语!   任晖奋力将眼前刺来的矛尖格挡开,竭力去看四周情况。眼神一瞥,却见此前自己关注到的数十名贼寇已经尸横遍地,数百名甲械精良的将士正呐喊着从营地正前方潮涌般杀进来,酣畅淋漓地将每一个试图反抗的贼寇砍倒;头顶上还有箭矢破空的厉啸声起,眼看着较远处的几名贼寇被芟草也似地射翻。   这是有大军出动镇压,贼寇们的末路已经到了!   任晖瞬间浑身大汗淋漓。他猛地抛开了长矛,厉声狂喊:“我不是贼!我不是贼!他娘的搞错了!”   对手的铁矛在任晖胸前半尺处猝然停住。   任晖眯着眼睛,竭力想看清这人被盔檐阴影遮掩的面目,口中不停地继续狂喊道:“我是庐江姚氏宾客,是来杀贼的!我他娘的不是贼!这营地里都认识我!后面沟壑里还有我的同伴,也都是姚氏宾客,同来杀贼的!”   狂喊声中,却有一名披挂甲胄、单手抱着兜鍪的高瘦年轻人在数十名甲士簇拥下横向挤过来,占据了此前贼寇首领所处的、那个视野开阔的位置。   年轻人有些不耐烦地向着任晖喝道:“不要吵!”   任晖立即住嘴。   之前与他搏战的甲士向前半步,一把揪住任晖的胳膊,将他拖到队列后方。   “姚氏族长呢?”年轻人继续道:“去找一找,如果还活着,带他出来。”   几名将士躬身接令便去,转眼间带了一个面目呆怔的老者出来。   年轻人踏前几步:“我是庐江雷氏的雷远雷续之,你该认得我吧?”   那老者被甲士们的威严所慑,连连点头,却说不出话。   “很好,我要征发此处营地的全部车、马,另外,配齐会赶车牵马的人。现在就要,立刻去办。”   甲士们扶着那老者下去。   雷远指了指任晖:“此君倒是好身手。郭竟,他是你的熟人吗?”   与任晖搏战的甲士闪身出列:“启禀小郎君,此人名唤任晖,字景叔,昔日与我同在陈王帐下为骑督,久历征战,颇具勇名。我与他……十年没见了。”   原来适才与自己相斗之人是郭竟?任晖忽然认出了这张熟悉的面庞。他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昔日陈王部下的同僚,更没有想到,原来郭竟已经成了雷家小郎君麾下的得力干将。想想那时景象,真的已经十年过去了。再回想这十年里的家破人亡、蹉跎狼狈,任晖不禁满怀感慨。   而适才的这场厮杀让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血还是热的,能够做些什么,能够把握住改变命运的机会!   “任景叔,你还能作战吗?”雷远扬声发问。   任晖踏步出列,向着雷远拜倒:“在下能战!另外,尚有同伴若干,也愿为小郎君杀贼效命。”   “很好,你有多少人?”   “十……不,三十人!三十人!都是能厮杀的勇士!”   “你们跟着郭竟一起行动。”雷远向他点了点头,朗声道:“邓铜!”   邓铜出列躬身:“邓铜在!”   “接下去由你这队人提到最前,加急行军!”   邓铜领命便去。   “其他人轮流利用车马休息。行军速度不得稍缓,不得懈怠!”   “是!”包括任晖在内的所有人一齐躬身领命。   这个时候,如果能从极高处向下看,就可以发现在灊山深处的广袤山区中,虽然大规模的动荡和暴行仍在延续,可是却有一个方向上的多处营地,被一一平定,迅速恢复了秩序。   在这个方向上,所有的反抗都被粉碎,所有的贼寇……无论是数人,数十人甚至上百人,都被毫不留情地处死,没有任何例外。而愿意与贼寇作战的人,渐渐地汇聚到了一起,汇聚成一支越来越庞大的队伍,向着淮南豪右们彼此激战的核心区域急速前进。 第八十六章 背叛   数万百姓分成无数小股深入灊山,但因为淮南豪右属下多的是深通地理形势的向导,因此虽然分散却不混乱,各部的前进路线自有其规律在。通常来说,带队首领与宗主雷绪的人身关系较近的,队伍便距离本队近些。比如谢沐、刘灵、雷澈、雷定这四名曲长的部队,一般都围绕着宗主的本队行进或扎营,轮番承担警卫的职责。   这一宿,晚间负责警卫的,乃是刘灵和雷澈两队,两队在一处坡地前后间隔五里驻扎,刚好将本队护翼于中央。然而到了三更时分,刘灵忽然紧急号令,带着本部三百人连夜向北行军。他们刚抵达一处隘口,随即四面八方火光冲天而起,喊杀之声轰响。   将士下意识地轻微躁动起来。发生了什么?难道曹军追来了?还是营地内部果真有心怀不轨之人作乱?很多人又瞬间想到了这几天营地里隐约传说的一个消息,都说,庐江雷氏即将和某个实力强盛的大首领全面对抗了……这就开始了吗?   这支精锐出发时,刘灵发布的命令是为防有人作乱,须得扼守南方路口,以保大营安全,果然现在骚乱爆发。所有人注视着他们的曲长、淮南豪霸大首领雷绪最信任的扈从首领之一,等待着他尽快发布下一个命令。   是立即折返大营,亦或是前出各处营地?都没有问题。这三百名精锐战士本来就已配备精良的武器,做好了万全的作战准备,他们无论投入到哪个方向,都会是足以扭转局势的力量。   然而刘灵只沉吟不语,迟迟没有发出号令。   这名身材强健、肤色黝黑、方面圆眼的宿将是雷绪的侧近出身,多年以来带领雷绪的扈从人马,也曾接受袁术的军职,资历比谢沐等人更深。他所带领的三百人,都是他历年来笼络恩养的亲信部下,不仅勇猛敢战,更对他忠诚不二。哪怕刘灵让他们上刀山、下火海,将士们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可是……为什么没有号令?等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将士们的躁动越来越明显,几名军官连连呵斥也止不住。   刘灵将这些骚动声都听在耳中,却依旧沉默。   他就这么手按刀柄,站在视野稍许开阔处,看着各处的火焰越腾越高,跃动的火光透过昏暗,把他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山崖上,忽而很长,忽而又变得很短。他想:昨日傍晚时刚下过雨,能烧成这个样子,看来陈兰还准备了不少薪柴膏油之属啊,算得处心积虑了。   过了许久,刘灵才向他的副手兼族弟刘敏问道:“你觉得,眼下这局面,是谁干的?”   “我估计,十有八九是陈兰。别人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实力。”刘敏想了想,慢慢地道:“此刻各处营地都有暴动,想必还有很多贼寇、暴民混杂在里头趁乱胡为……这种以放纵烧杀抢掠来鼓动人心的本事,也是陈兰的特长。”   站在刘敏身旁的骑将李笃忍不住插言道:“陈兰能动用的本部力量未见得很多,否则大营里不可能抵抗到现在。我们立刻启程杀回去,一口气就能把陈兰等人全都宰了。”   李笃是刘灵的妹婿,素以胆大勇猛著称。   刘灵却并不理会他,继续问刘敏:“那么,你觉得陈兰为什么要这样做?”   刘敏道:“宗主病成这个样子,我们很难像以前那样稳稳地震慑各家豪族了。而陈兰素来野心勃勃,早就想要趁着宗主重病占便宜,所以辛先生这些日子才让我们提高警惕吧……但陈兰为什么在这时候向我们动手,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如果小将军带人回来,难道陈兰敌得过?”   李笃冷笑一声,继续插言:“陈兰这厮近年来养尊处优,肚子比以前肥了三圈,如果两人阵前对战,小郎君一只手就能活撕了他。”   刘灵依旧不理会他,只向刘敏摇了摇头。   刘敏迟疑了一下:“兄长?”   “小将军不会回来了。”刘灵深深地叹了口气:“昨日早晨,小将军带人阻击曹军,不慎中了流矢,当场身亡。”   “什么!”刘敏和李笃一齐惊呼。   刘灵道:“小将军战死以后,小郎君雷远出面重整部伍,继续与曹军鏖战,已经退至此前说的擂鼓尖隘口。这是雷远的从骑王延连夜带回的消息。所以,不会有假。”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李笃有些气急败坏。雷脩凭借勇猛善战的作风和超群的身手,在淮南豪霸下属的年轻部曲之中颇得拥戴,李笃也是雷脩的支持者之一,听说雷脩战死,李笃实在是吃惊不小。   “原来如此……”刘敏倒是冷静的多,他来回走了两圈,皱眉思忖着道:“这样的消息本来瞒不住人,正因为陈兰也知道了小将军战死的消息,所以他才决心先下手为强。可是……”   刘敏猛抬头瞪着刘灵,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今晚驻守大营前方的本该是我们,可我们忽然离开了自己的位置!陈兰……陈兰这厮怎么会有这样的运气?”   “这不是运气……”刘灵又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站到刘敏身前,沉声道:“我是特意领兵到此的,这就是为了配合陈兰,给他让出直取大营的道路。”   李笃咚地一声坐倒在地。   刘敏大退一步,脸色惨白地望着刘灵:“兄长,你什么意思?你……你背叛了宗主吗?”   刘灵默然半晌,慢慢地道:“宗主的病比你们知道的更重,他没多久好活了。他勇猛善战的长子刚刚战死,大部分的得力部下又在前线与曹军纠缠。这种时候……陈兰迟早会做点什么,不是在今天,就是在明天,我只不过顺势而为罢了。那些豪右们展开权柄争夺的时候,从来都没有不流血的。可这与我们何干?我们又何必牵涉其中?”   李笃坐在地上大叫:“怎么会与我们无干?我们……我们是宗主的扈从啊!”   “宗主快要死了!宗主的儿子也死了!我们马上就不是了!”刘灵突然狂躁地大叫起来。在这个瞬间,刘灵根本就不考虑宗主还有其他的子嗣。在淮南群豪的内部,从来都只有强者才能继承前一位强者的权柄,除了小将军雷脩以外,他不觉得别人有这个资格……或许雷远近来颇有些表现,但在刘灵眼中,那还远远不够。   李笃难以置信地看着刘灵,猛地挥拳重重砸着地面,一下又一下。   刘敏又退了一步。他嘴唇颤动着,几乎说不出话,许久才颓然道:“请兄长恕我愚钝,我……我实在想不到那么多……这是背叛啊!”   “小将军既然身死,庐江雷氏没有前途了!现在,他们就是这灊山之中最大的一块肥肉,只等着他人下嘴撕咬。我不想陪着他们一起死,也不想让你们死!老实告诉你,就现在这局面,不知道多少宗族都坐等着这场战斗的结果,坐等着天明之后瓜分庐江雷氏的徒附、资财……大势已去了!”刘灵大喝道:“所以,我们就等在这里!这是为了我们所有人好!”   他大步向前,呼吸几乎喷在刘敏的脸上。他手扶着刀柄,眼神凶恶地道:“我和你,我们所有人,就等在这里!行不行?”   刘敏凝视着自己信赖的兄长,忽然觉得这张脸有点陌生。   可积威之下,刘敏又不敢反抗。他微微翕张嘴唇,软弱地低声问:“就只是等在这里?对不对,只要等着?”   刘灵环视己方身处的位置。   这是几座无名山头围拢的一条山谷,山谷伴随潺潺溪水、蜿蜒前伸。越往北方,地势越平坦,溪水的水流越开阔,千万年来从深山中挟带的碎石、淤泥就在这里慢慢沉积,最后形成一片遍布荆棘杂草的碎石滩。碎石滩的更北面,是几条从不同方向汇集过来的山道,经过那些道路来的人,想要抵达大营,都必须经过己方控扼的谷地。   “如果没人来打扰,我们就等着。”刘灵转回身,一字一顿道:“如果,有人打算通过这里去救援大营,我们要把他们击退。”   说到底,是要和同伴们作战了。   刘敏低着头,不说话,仿佛想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而刘灵就这么看着刘敏,耐心地等待着。   兄弟二人谁也没有说话,围绕在两人身边的军官们、在更远处的士卒们也没有说话,山谷里沉寂得像是死绝了人。不知过了多久,覆压天地的黑暗之中,开始慢慢出现了微弱的白色。   各处仍有厮杀哭喊的声音,火光仍在闪动,骚乱仍未停歇,而宗主本队的方向……宗主本队的宿营地距离这个山谷并不算很远,因此那里的喊杀声、兵器碰撞声、弓弦弹动声和箭矢飞射破空之声,也随着山谷间呼啸的风,隐隐约约地传入众人的耳膜。那声响激烈依旧,却渐渐有些低微的势头。   负隅顽抗。刘敏的脑海中忽然冒出这四个字。   看来,本队那边终究是抵敌不过的。   他对自己说:局势已然如此,只能先图自保了,其他的……且搁在一边吧。   他抬起头,用干涩的嗓音对刘灵说道:“那我们就在这里布阵。”   三百人略微向后退了退,在碎石滩后方的谷地出口,排开了阵势。阵型两翼与两侧山坡连接,完整地堵住了南下的通道。 第八十七章 下场   雷远所部四更出发,在极短的时间内奔走了二十余里山道,清扫了超过七处营地,斩杀了贼寇将近四百人。通过沿途吸纳可战之士,他们的兵力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扩张到了将近千人。其迅猛的势头正如兵法所说,侵略如火。   直到黎明将至,因为深夜中连续长途奔袭,纵使调动了若干车马代步,但将士们都有些疲倦了。所以在迫近核心区域之前,雷远让所有人休息片刻,待到体力恢复之后,再行大举。   之前从某处营地里征用了一些干粮食物,有扈从取了来,问雷远要不要吃些。他没有什么食欲,只咕咚咕咚灌了半肚子水,清凉的水顺着食道流淌,便让他精神一振。   雷远全程和将士们一起作战,还几次亲自上阵杀敌,但并没有生出什么疲惫虚弱的感觉,反而精神愈加健旺。在他冷静的外表下,奔涌着对胜利的渴望,奔涌着旺盛的斗志,就像一座将会引起天翻地覆的火山。在他内心深处,很清楚这一场行动的意义,他所要面对的不只是陈兰之流,他所期待的,是一场彻彻底底压服淮南豪右联盟所有人的胜利。   这并不是雷远刻意谋划的结果,而是时势推移,自然而然。   为了胜利的前景,雷远已经竭尽所能,做了一切该做的事。   山道上的鸟雀开始叽叽喳喳,清脆的叫唤的声音和扑棱棱拍翅的声音把将士们陆续唤醒了。   扈从们奔到身前,跪伏待命。   雷远抬眼四顾,目光如电:“出发!”   千名虎士,随令轰然起行。   整晚的辛苦作战,固然使得他们稍有疲惫,却极大地增强了他们的信心,每个人都由此认识到了己方的强势,确认了敌方的不堪一击。   朝霞渐亮,光芒透过周围重重叠叠的山岭,落在将士们的身上。雷远看到前方和后方都有矛戟如林,各色旗帜矗立其间,随风起伏招展。沉重而有规律的脚步声犹如闷雷震动,压过了林木被北风吹过的呼啸,也压过了远处山巅上猿猴或者其它兽类的鸣叫声。   长长的队列穿过一道山谷,再绕着一处怪石嶙峋的缓坡转了半个弯,地势有时候下降,有时候又抬高。大约走了五里的路程,一名斥候由前方赶回来禀报:前方谷地有敌军拦截,乃是刘灵所部。   而雷远只嗯了一声,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下。   原来刘灵叛变了,怪不得陈兰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可是,已经具备了这样的力量,这样的威势,区区刘灵,能算什么呢?这样一个临阵背主之徒,他和他的部下们,又能具备多少战斗意志呢?   不过土鸡瓦犬尔。   全军继续向前,直接越过碎石滩,迫近刘灵所部。在行进过程中,贺松、丁奉带领部下向两翼延展,使得整个阵型渐渐像一只飞扑啄食的巨鹰。三百步,两百步,逐渐进入敌方弓箭射程,正常作战,到这时候就应该止步整队了。但雷远没有停步,于是所有人都没有停步,只是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沉默着向前。   在步卒阵中,任晖心摇神驰,他感觉到了这支部队的威势,他感觉到了这支部队的军心士气凝聚如山。   他看见对方的阵列中,士卒们本来正利用战斗的间隙休息,忽然看到大队敌军出现,瞬间呆滞,然后又惊慌失措;他看到有人慌张地举起弓箭,却又不敢射击;他看到甚至有人偷偷丢弃了武器,想要离开自己的战斗位置。   ……   刘灵所部已经拒守在此一个时辰,期间发生了不下四次战斗。   那些忠于雷氏的部曲想要通过山谷支援大营,而刘灵不允许,那么双方的立场无法调和,只能靠厮杀来解决。   作为刘灵部下悍将的李笃剧烈反对过刘灵的决定,但他又无法背叛刘灵;于是,最终不得不站上了阵线前端,向着那些熟悉的袍泽兄弟挥刀。   此刻,在他身前已经横下了不少死尸,身后则是己方的士卒们用灌木、荆棘之类临时堆积起的障碍。这些东西似乎建立了一条勉强的防线;可站在这些防线后的士卒们越来越动摇了。   这些将士们本身是宗主雷绪直属的精锐,当刘灵突然参与叛变的时候,他们没有哄堂大散,已经要归功于刘灵收揽人心有方。可是半个夜晚过去了,宗主大营那边仍然在坚持,大营坚持的每一分每一刻,都仿佛在拷打着将士们的良心。   而当雄壮有力的隆隆步声在碎石滩对面的山道中迸发,当那支威武的军队步步迫近的时候,将士们彻底慌乱了。他们很清楚,这当然不会是前来支援刘灵的部队,如果有这样的支援力量,刘灵早就说了,这必定是敌人,是强大的、根本无法抵抗的敌人,是庐江雷氏真正的力量所在。   慌乱的情绪就像浪潮一样,瞬间席卷了整支队伍。   李笃突然发现自己身边已经没有并肩作战的同伴了,他就像是潮水退去后的礁石那样被暴露了出来。奇怪的是,对面的敌人们并没有趁机进攻,他们也站住了脚步,甚至还后退了些。   李笃看着对面原本紧密的队形向两旁分开,露出了几个熟人的身影。有高大强壮的邓铜、还有精悍的贺松;这两位,都是地位与刘灵不相上下的有力曲长,而他们都是追随着小将军雷脩为数万百姓断后鏖战的英雄,李笃曾经很羡慕他们能够与强敌对抗。   还有丁奉,那是与李笃年龄相仿的朋友,他身为丁立的左膀右臂,地位也与李笃相仿,因此两人素来都很熟稔;几天不见,丁奉的面色很是疲惫,但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自信,甚至还有清晰可辨的、对李笃的鄙夷。   李笃涩声笑了起来,他回头看看不知所措的部下们,向丁奉扬声发问:“承渊,我们被骗了吗?小将军没有事?”   丁奉啐了一口,骂道:“关你屁事!小将军有没有事,你们都是乱贼!”   李笃羞愧难当,他踉跄了半步,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漏水的皮囊那样,周身的气力和斗志突然就从破口淌了出去,消失了。   贺松向李笃走来,他的双手没有按在刀柄上,而是轻松随意地甩着,好像两方并没有作战那样。即便如此,李笃这边也没有任何人向贺松射箭或挥刀,就这么坐视着他慢慢地站到李笃身边。   贺松拍拍李笃的后背,和气地说:“差不多就得了,让弟兄们把刀放下吧。本来都是自家人,何必呢?”   贺松是雷氏部曲中地位最高的几名曲长之一,又素来坚韧勇悍,在将士们中间颇具威望。他这番话语并没有逼迫的意思,反倒像是长辈在和晚辈闲谈叙话。   李笃突然无声地哭了起来,眼泪顺着面颊汹涌流淌,打湿了衣襟。他转过身去,向着自己的部下们连连挥手:“不打了!不打了!”   士卒们或许等待李笃的命令已经很久,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毫不犹豫地放下了手中的刀枪,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也有人看着身边脚边满地的死者,惊疑不定地回望着李笃。   李笃看看他们,咧嘴笑了笑,他知道,总得有人承担责任,于是倒转掌中的环首刀,用刀刃猛地刺进了自己的咽喉。这个场景使得许多正在收刀入鞘的将士齐声惊呼。在队列的中央,更多将士们下意识地去望向刘灵和刘敏。   刘敏猛地拔刀向四周做威吓之状,愤怒地吼道:“你们看什么?”   而刘灵这时候的反应倒是快些,立即向护卫亲兵们发令:“我们走!快走!”   十几名亲兵慌忙簇拥着刘灵,向后退去。   刘灵一动,周边所有的士卒发一声喊,哄堂而散,反而把后方的道路拥堵了。   亲兵队长推开挡路的士卒,试图加快脚步,却忽然痛叫一声,背心处正中一箭,刹那间就倒地不动。   刘灵被倒地的尸体绊了一跤,膝盖正磕在某处凸起的岩石上,钻心般痛。他顾不得呼痛,撑着地面想要爬起,撑了两下,却没能动弹。想要呼唤护卫们,却发现他们已经大多身死。   原来敢于顽抗的所有人,都已被杀死了,包括刘敏在内。竟然这么快。   距离刘灵不远处,一个庞大的身影慢慢逼近。   这个身影再熟悉不过了,老朋友,老伙伴啦!刘灵闭着眼睛,都能分辨出他沉重的呼吸声。   刘灵拔刀在手,惨笑着问:“邓铜?”   邓铜闷声不响。他凶暴的目光,盯着刘灵,仿佛将要噬人。   邓铜步步逼近,挥刀就砍。   刘灵试图持刀格挡,他半坐在地,却如何抵得住邓铜的力气?顿时长刀脱手飞出。   邓铜一步踏前,屈膝压住刘灵的胳臂,挥刀直破胸骨。刘灵感觉到无法忍受的剧痛,他张开嘴,开始嚎叫,并且竭力扭动着身躯,在地面上翻滚,鲜血混合着内脏的碎片,像喷泉般从他的伤口,从他的嘴里涌出来,不一会儿,就把他变成了一个血人。   刘灵眼前发黑,只吊着一口气,他听到有节奏的脚步声慢慢接近。   似乎有人在上方看了看垂死的他。   恍惚间,一个年轻而有力的声音说:“不要耽搁了,全军继续向前!”   无数人齐声应道:“遵命!” 第八十八章 底定(上)   雷绪本队所在。   因为刘灵的背叛,陈兰带领死士直接攻入大营,见人就杀。   这座营地当中,泰半都是管事、文书、仆役、医者、力夫、厨子之流,能提刀作战的部曲只有三百出头。   虽然这三百人都是卫护雷氏宗主的精悍战士,但是事起仓促,又是深夜不备的时候,战士们一时间来不及着甲,甚至有人裸着身子挺刀作战。偏偏陈兰所部来的如狼似虎,所有人坚持了没多久,阵脚虽然还稳着,但步步后退,越来越靠近雷绪所在的大帐了。   没过多久,赶来支援的雷澈、雷定所部先后被击溃,两名雷氏宗族重将的脑袋被砍下,血淋淋地扔回来示威。   辛彬初时还在前方呼喝喊杀,眼看局势似乎不利,身边己方甲士渐少而往来冲突的敌人渐多,不禁浑身冒汗,嗓音都变了:“来人!来几个人!你们跟我来,须得护住宗主啊!宗主不能有事!”   辛彬带着几个仆役从一道栅栏后方绕出去,往大帐方向急奔。火光掩映之中,侧面不远处陈兰所部有人看到了辛彬,立刻张弓搭箭来射。   一箭从他身后掠过,放翻一名仆役;又一箭贴着头皮擦过,带走他一溜灰白鬓发。再回头看时,两名敌方武士挥刀大喊着,猛追了过来。   “抓住他!”两人大喊大叫:“这厮就是辛彬!”   辛彬身为雷绪的得力幕僚,平时出头露脸的机会很多,淮南群豪联盟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鲜有不识得他的。往日里倒也罢了,这时候,反而成了要命的大麻烦。   辛彬叫得一声苦也,拔腿疾走,怎奈却跑得不够快,两把环首刀呼呼地挥着,只在他的背心弄影。   正在慌神的时候,辛彬身边一副帐幕被长刀划开,随即王延合身扑出,大呼挥刀便斩。原来王延被雷远遣来送信以后,因为这消息过于重大,辛彬不敢让他出外,便留他随同本营。   他恰在此刻杀出,救了辛彬的性命。   两名武士猝不及防,先被王延砍翻了一个,另一人正在失措,雷澄从侧面带着几名全副武装的甲士赶到,立即将之斩杀。   在后方的敌人畏惧这队甲士凶猛,不得不略微后退些,继续张弓搭箭来射。   王延等人护着辛彬夺路狂奔,一路上只听叮叮当当之声乱响,那是箭矢射在铠甲和兜鍪上的声音。   辛彬虽是个书生,这时候倒不曾腿软。他与王延顶着箭雨,不管不顾地奔进大帐,刚说了句多谢,却见帐内雷绪的几名贴身扈从和医者们正在七手八脚地为雷绪裹上袍服,又有人抬了编舆入来。   辛彬怒骂一声,喝道:“你们不要慌!援兵到来之前,全都据守此处,谁也不许乱动!”   辛彬想得明白,此际身在深山大壑,外界又是山风凛冽,以雷绪的身体状况,逃出去以后天晓得能不能活,反不如在这里守着,以待己方人马来援……这时候,只有赌一赌灊山中倾向雷氏的宗族究竟有多少了。   掀开帐幕往外看看,发现谢沐领了一批甲士赶到,横身守卫在大帐之前,辛彬知道这一队甲士也是雷绪本人亲自由宗亲、乡党之中选拔而出,其中雷姓的亲族占了半数,俱都雄健善斗,足可以一当十。   他稍微镇定了一点,随手指了几名扈从:“你!你!你!你们几个,都出去对敌,不要躲在这里!”   战事越来越激烈。   陈兰派出包抄后方的队伍还没能抵达战场,有些人在侧面山头张弓射击,但是距离太远了,并没有什么威胁。   于是两方的战士就聚集在大帐前方的狭小区域内,反复攻守进退。   双方都毫不退缩,拼尽全力地作战,形成了巨大的死伤。尸体遍地都是,以至于无法落脚,从战死者身上流淌出的鲜血地面上肆意流淌着,又被往来交错的步伐踏入翻腾的烂泥,慢慢地渗透下去。   随着时间推移,陈兰麾下的得力勇士陈咸、胡广都战死了,而庐江雷氏这方的折损更大,先是谢沐本人战死,随即都伯雷沈、龚允、雷汜等人战死,全靠着代替谢沐指挥作战的副手雷澄鏖战不退,勉强维持局面。   战斗越来越激烈,丝毫都没有停止的迹象。双方的队列拥挤到了一起,彼此抵近作战。而在他们的头顶上,无数箭矢飕飕地落在大帐附近;有些是火箭,点燃了厚重的帐幕,几名仆役扑上去拍火,反被射得如刺猬一般。   好在这时候,陈兰所部的后方山道,忽然乱了。   数千人、上百骑队汹涌向前,他们践踏地面的轰鸣回荡在群山之中,伴随着渐渐明亮的天光,隐隐约约地为刘灵的部下们所见、所闻。   雷远终于领兵抵达。   陈兰本身能动用的部众其实并不甚多。各处营地之所以闹成这样,乃是他动用了丰厚的财货,诱引混杂在徒附百姓中的各种山贼、盗匪和无赖之徒。而攻打雷绪本营的,除了他的本部以外,还有许多是属于俞氏、蔡氏等盟友的宗族部曲。   能在极短时间将他们动员并部署到位,陈兰向这些各据实力之辈作出了相当丰厚的承诺,可以说为了这次行动下了血本。但这些人,又怎能抵挡真正的善战之师呢?   他们听到后方山道的轰然脚步时,才慌忙转身布置防御,然而雷远的部属们如滚滚铁流般向前,根本无法阻截、也根本无法组织有效抵抗。转瞬之间,先是上百骑兵冲进山道,冲散了他们的阵型,随即大队步卒涌入,将之切割得七零八落。   负责这一波攻势的乃是郭竟。   他是正规汉军出身的军官,在整编部伍方面极有一套,因此虽然他的部下数量猛增,却依旧井然有序。而在作战时,他一面冲锋陷阵,一面还能在混乱的厮杀现场及时调动部众,不断分割敌人、摧毁敌人的抵抗。   仅仅半晌工夫,郭竟的部下就捆了两人,将之迫跪在雷远身前。   雷远端详了一番,认出两人正是与陈兰共同进退的宗族首领俞宣和蔡沣。俞宣凶悍、蔡沣狡诈,同为陈兰依仗的重要盟友。此刻陈兰起兵作乱,这两位果然也随同行动了。   雷远平静地问道:“俞公、蔡公,两位一向可好?”   两名首领颤颤巍巍抬头,适才被擒的时候他们反抗得太猛,结果头破血流,鲜血洒得戎服上到处都是;俞宣的挣扎更积极,于是半边脸都被打得扭曲变形,皮肉肿得看不到眼睛,掉落的牙齿一颗颗从嘴里滚出来,实在是狼狈不堪。   “雷远?”俞宣勉强看清了眼前是谁,忽然骂了起来:“你这黄口小儿敢如此对我?老子当年和你爹一起打仗的时候,你这厮还趴在娘们怀里吃奶呢……”   樊宏和李贞猛冲了过来。樊宏一脚把俞宣踢倒,随即将他按住,李贞动作稍慢些,跟上来踢了一脚。   樊宏瞪了李贞一眼:“刀子!”   李贞嘡啷拔刀出鞘,比在俞宣的侧颈。   “小郎君,要宰了他吗?”樊宏问道。   “雷远小儿!你敢!”俞宣惊怒交加地竭力挣扎。他虽然受伤,但体格素来强健,樊宏眼看要按不住了。李贞握紧刀柄大喊道:“你不要乱动,我可真刺了!”   话音未落,俞宣一个鲤鱼打挺,脖子恰对着刀刃撞来,李贞全没来得及避开。锐利的锋刃毫无阻碍地切入了俞宣的血管,血液发出细微的嘶嘶声,从绽开的皮肉间向外溅射,把李贞喷得通身血红。   “含章,你倒是愈发凶狠了啊。”樊宏有些惊讶地看看木然的李贞,又抬头看看雷远:“小郎君,这个……”   雷远打断了樊宏的话:“都杀了吧。”   樊宏和李贞一齐去看蔡沣。   蔡沣屁滚尿流,连连磕头,他的脑袋撞着地面,咚咚作响:“小郎君饶命!小郎君饶命!小人知罪了!小人猪油蒙了心,跟着陈兰这个杀千刀的叛贼作乱!小人绝非有意,纯属一时糊涂啊!” 第八十九章 底定(下)   如蔡沣这样的人,素来是凭借看风色、搏运气的本事立足。因为宗族实力有限,难免被大势挟裹;又心存贪婪之念,想要借机攫取利益,于是便只能不断地投靠强者。   此番随同陈兰起兵,也是因为庐江雷氏多年积累的人财物力丰厚,令他利令智昏。然而,眼看雷远带领强大军力来此,他如何还不知道陈兰必定失败?   这种时候,磕几个头不算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能活下去,怎样都行。   可惜,雷远没打算让他活下去。   这几天来,本不该死却死去的人太多了,有自己的兄长雷脩、丁立、数以百计的袍泽弟兄们、甚至还有刘敏、李笃这些被迫挟裹其中的可悲之人。   既然如此,该死的人也不妨死一些。   何况雷远答应过赵云的,要好好地说服所有的豪族首领,要让这些人一个个都“深明大义”。   怎么说服?自然是用刀剑来说,特别干脆利落。   刀光一闪,蔡沣毙命。   与此同时,前方本已消停的战场也开始惨叫连连,那是邓铜带着些人,开始在整个战场上搜索俞、蔡两族的核心人物,逐一补刀。   赵云的行动稍慢些,这时刚与雷远所部汇合。他策马经过连绵的血泊,叹了口气。这一路行来,他真没有想到,雷远的说服手段竟然暴烈到这种程度,沿途对于直接参与乱事的宗族,几乎没有留下过活口。   难怪这小子敢说,这世上没有讲不通的道理,没有说不服的人啊……   而雷远毫不停留,继续向前,绕过一处数丈高的丘岗后,眼前霍然开朗。这里,就是雷绪本队的大营。   这时候大概已是隅中时分,北风慢慢地放缓了节奏,天上的浓云渐散,开始有阳光洒落下来。在山道后方传来厮杀声以后,本营里的战斗反倒停歇了,战场上的血腥气随风飘荡,却始终未能没法完全消散。   陈兰所部的将士们大多都疲惫地坐在地上,只有少量精锐还虎视眈眈地威逼着营地正中的牛皮大帐,有人喝骂挑衅着,还有人点起火箭一支一支地射过去,试图将帐篷引燃。与陈兰所部对峙着的士卒数量只有大约百人,他们依托着大帐和周围一圈竹木栅栏摆出死守的样子,其中绝大部分都带着伤,甲胄、武器也都破碎不堪。   雷远抬眼望去,许多较熟悉的扈从都不见了身影,此刻负责指挥的是谢沐手下一个名叫雷澄的年轻军官,持刀护在他身边的居然是王延。   雷澄也看见了从丘岗后面策马而来的雷远。他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连忙猛力拍打着王延的脊背,指着那处方向叫道:“你看那里!小郎君来了!啊啊啊啊!”   最后那几声并非欢呼,而是惨叫。原来王延肩背处的甲胄缝隙里,夹带着几枚折断的箭簇,雷澄正拍在箭簇上,自家手掌上破了老大口子。   王延也痛呼一声,踉跄了几步,他随即看见雷远身后不断涌入大营的兵马,于是狂喜地大声叫嚷了起来:“小郎君来了!小郎君来救我们了!”   王延的呼声惊动了许多人,紧闭的大帐帷幕被猛地掀开,辛彬从里面箭步窜了出来。他立即看到了雷远,看到了雷远身后层层叠叠排开的骑兵和步兵。他自然也看到了与雷远并辔而立的那名中年武将。   那一定是赵云。辛彬忽然想起了简雍的话,他瞬间就明白了更多。   对于刘豫州而言,灊山的距离太远了,他能投放于此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更不可能像吴侯那样,动辄以数万人马张扬声威。刘豫州想要赢得数万百姓的投奔,就必须把有限的力量投放到最关键的地方,影响最关键的人。   辛彬本以为,在宗主雷绪不能理事之后,自己实际掌控着庐江雷氏宗族事务,乃至淮南豪霸联盟的运行,是毫无疑问的关键人物。他甚至想过,能不能借着这个机会,为自己谋取一些……但现在辛彬知道了,自己不是。   不是就不是吧,多想什么呢。   辛彬深深地吐气,那些长期以来迫得他举步维艰的沉重压力,仿佛随着这口气一起流泄而去。他扶着栅栏,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宗主啊!宗主啊!小郎君来了!我们有救了!”   “奶奶的……”陈兰同样看到了雷远所部大举进入的情形。   他看到自己的老相识,庐江雷氏的有力曲长邓铜和贺松正带着大规模的兵力出现。粗略估算,这支部队合计将近两千,而自家部曲还能作战的不会超过五百。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陈兰不明白。但他至少知道,大势已去了。   “奶奶的……”他再度唾骂,却不知道骂的是谁。他松开紧握在手的刀柄,颓然坐倒在地面。这处扎营的平地是个草坪,但经过数百人的反复践踏,如今已变成了烂泥地。污血和泥浆混合在一处漫溢着,陈兰坐下去的时候,便将血泥溅得四面飞起。   在这时候,他满脑子都在疯狂地想着:自己中了雷绪的陷阱吗?雷绪没事?生病是装的?或者雷脩没事?战死是假的?又或者,陈四五这个废物被收买了,或者被骗了?他们费这么大精神,就为了坑死我?再或者,庐江雷氏投降了曹公?不不,这个不太可能,他们应该是……各种想法很快就将他本不够精细的脑海搅乱成了一锅粥。   他不得不颓然叹气,总之是输了,还想什么呢。   脑子不好使,想什么都没用。老子认输,接下去的事情,和老子没有半点关系了。   陈兰低下头,看看自己在多年战争生涯中失去两根手指的粗糙手掌,手掌上满是血、汗和泥浆,有点颤抖。那不是害怕,只是累了。好在从今以后,就可以休息啦。他对自己说。   身前马蹄踏地的声音响起,有一队战马来到陈兰身前,为首的一匹骏马因为主人勒缰而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来者是谁?架子不小嘛。陈兰懒得抬头去看,坐着不动。过了一会儿,有好几个人从两侧过来,动作粗鲁地按着陈兰的肩膀,把他的身躯仰面放倒,往后拖。   陈兰没有反抗,他只觉得阳光有些刺眼,于是把眼睛闭了起来。   ……   与此同时,站立在小谷出口处的冯熙叹了口气。一场夤夜发动的奇袭最终延续到天光大亮还无法底定,待到分散在各处的雷氏部曲和盟友们作出反应,这场奇袭就要失败了。他看看了站在不远处的几名持戟哨兵,往袍袖里掏了掏,拿出个看上去沉甸甸的绣囊来。   自己进入灊山以后,这几名哨兵就一直跟着,自己居住的小谷也是由他们在外围守把。如此操作并无不妥,这既是为了保证安全,也为了隔断信息传递;毕竟谈判重要,谁都想避免人多口杂的局面。   偏偏昨日夜间,陈兰偷偷进入到小谷,而此行居然并未被哨兵们拦截……这些哨兵们必然内通陈兰,此刻也必然人心惶惶。   “几位!”他扬声唤道:“对,唤的就是你们。”   一名哨兵首领模样的人看看其他几人,往冯熙的方向走了几步。彼辈脸色虽不好看,礼数还在:“使者有何吩咐。”   冯熙保持着雍容风度,客客气气地将绣囊交给那卫士首领:“整夜无事,我睡得很好。劳烦几位辛苦守护一夜,小小心意,请不要客气。”   另一名哨兵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一迭连声地笑道:“整夜无事就好,就好啊。”   首领瞪了同伴一眼,收下绣囊,向冯熙躬身致谢。   冯熙转回到小谷深处,待到莽林掩映住哨兵们的视线,他自家的扈从侧面闪身出来:“冯君?”   “我特地告诉他们,整夜无事,我睡得很好。如果是聪明人,就该明白意思了。”冯熙道。   “那个陈兰的下属,已经被我们塞住嘴,捆上了……接着怎么处置?”   这还用问?冯熙瞪了扈从一眼:“挖个坑,埋得深些,赶紧的。” 第九十章 道路   从雷远所部出现的那个时刻起,整场战斗就已经结束了。   喧闹的战场几乎瞬间就安静下来,只剩下极少数的几个人还在持刀抵抗。而他们的抵抗在势若怒涛般涌入的步骑们面前,就像是浪潮尖端的泡沫那样迅速破碎。   雷远眯缝着眼睛,看着陈兰被樊宏等亲卫拖到了前方不远处,一刀枭下了首级。   与他一齐被枭首的,还有陈兰所属的部曲首领、勇士、心腹近百人,这些人无不挣扎着、哀求着、痛骂着、哭喊着,可最终也避免不了身首异处的命运。   这么多人同时被斩首,强烈的血腥气和尸体失禁的屎尿臭气混合在一起猛地扑上来。如果在数日以前,雷远一定会下意识地规避这种局面,但今天他只微微皱眉,便神色如常地从两排首级当中策马前行。   或许他仍然不是那种自如存身于尸骸之间、将死亡视若等闲的真正武人,但眼前这点场面,能算什么呢。这些狰狞可怖的首级,便如列队恭迎一般,恰到好处地体现了庐江雷氏下一任宗主的威严。   他轻轻带马,在陈兰的首级面前停步。   与其同伴相比,陈兰此刻的表情很平静了。这位灊山中的一方大豪,临终时既不挣扎,也没有多余的言语。   这一路行来,所见到百姓们、部曲们互相攻杀战死的凄惨景象,曾经让雷远满怀怒气。但是陈兰的首级被砍下后,雷远便没有多少怒气了,他只是觉得觉得荒唐。   当雷远和他的部属们在前线舍死忘生的时候,当士卒们希望能用自己的死换来家人安全的时候,某些人为了攫取私利,却不惜摧毁将士们奋战的成果,不惜付出追随他们的百姓们的性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人?   他双腿一夹马腹,继续前进,走了几步,忍不住叹气道:“陈兰这人……昔日是袁公路麾下执掌方面的将帅,位高权重。当时袁公路势力横跨三州十一郡国,俨然有夺取天下的机会,而陈兰便是开国的功臣了。那时候家父只是堂兄雷薄手下甚少资历的部将,遇见陈兰是要拜见的。”   脑海深处的记忆突然出现,让雷远有些不适应。他顿了顿,继续道:“……我那时候年纪幼小,也跟着拜伏过好几次,头都不敢抬,只听到从骑上百、纵马奔腾的声音,真是威风赫赫。”   赵云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他能够感觉得出,雷远只需要有个听众罢了。   “……但是仲氏政权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就土崩瓦解了。陈兰也越来越落魄,从统领万军的大将、到地方豪霸的首领、再到现在这个结果……其实他本人没有变过,他所竭力谋求的东西也从来没有变。只不过,这条路根本就不对。”   走这条路的人很多。   如曹公这样的英雄,一边毫无人性地屠杀百姓以释放自身的暴虐,一边驱使百姓像奴隶般的屯垦,在他们的身上尽情榨取;如陈兰这样的土豪,依靠百姓的劳作维持自家豪奢生活,又想用他们的性命为自己攫取更多。无论曹公这样的大人物,还是陈兰这样的小人物,他们所思所想只有自己,和百姓没多大关系。   他们或者成功,或者失败,都是这条路上的同行人,但雷远就是觉得,他们的道路不对。   雷远继续策马前行。   随着他的前进,不断有甲胄鲜明的扈从手持矛戟向前,肃然立于道路两侧;而在雷远视线所及的、被隔开的稍远处,无论是陈兰所部的将士们、雷绪本营的将士、亦或是数日之内被雷远迅速纠合到一处的将士们,都单膝跪地行礼,其势如风行草偃。   “我想,在陈兰自己看来,他只是没有运气。毕竟在这样的环境中,不争,就只会越来越落魄;争过了,还可以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成功,所以他才会贸然发动叛乱吧。可是……”   雷远看了看赵云:“如赵将军这般,虽然身在乱世,但能够遇英明之主、托腹心之重、荷万众之任。而以陈兰为首的这些人,投靠来,投靠去,却谁也靠不住;想要自己抓点实力,却又被贪欲所惑,最后一个个都身首异处……其间的不同,与运气无关。归根到底,运气不是每个人都有,而道路终究是自己选的。”   随着雷远策马向前,郭竟、贺松、邓铜、丁奉等有力的曲长自然而然地跟随在他的身后,缓缓前进。樊宏提着陈兰的脑袋,和李贞一起兴冲冲地追上来,想要向前复命,却被郭竟连连挥手示意,于是不甘不愿地退到更后面一排去了。   始终与雷远并排的只有赵云。   赵云想到自己出发时,主公与孔明先生的吩咐。按照他们的判断,能够迫使淮南群豪为我所用的,只有雷绪、雷脩父子二人,所以,一切都以拉拢或慑服这对父子为先;除非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才需考虑其他人选。所谓“其他人选”中,包括了陈兰、梅乾,甚至还有辛彬。   但赵云赶到擂鼓尖隘口的第一时间内,就听说雷远取了梅乾的性命、吞并了他的部众。一个全无根基的年轻人,没有半点迟疑地就把淮南豪右的第三号人物梅乾杀死了……这种强烈的竞争意识立即震惊了赵云。   而今天的局面,铺陈满地的、这么多的首级,更使得赵云明白,刘豫州没有其他选择。赵云不禁苦笑,即便面对刘豫州的威势,这雷远也没有畏缩,他能够争取的,竟然一点也没有退让。   想到这里,他忽然问道:“续之,你适才说起,如陈兰之流,所竭力谋求的东西从来都没有变……我大概能明白你的意思。那么你呢?续之,你所谋求的究竟是什么?你想要走的道路又是什么?”   雷远微微一愣,侧身看看赵云。   赵云微笑着回望。   雷远沉默不语。   雷远想起了此身此世的幼年经历,想到了竭力自保的小心翼翼和无奈,想到了目睹黔首黎民被乱世狂狼所吞没时的愤怒和悲哀;他又想起了前身前世的复杂生活,想到了最终深陷于庸碌的人生,想到了徘徊于绝望中的一点点希望。   可是,我的道路究竟是什么呢?   来到这个世道以后,雷远想过要投靠曹公做个安稳的小文官;想过投靠刘豫州,见见自己喜爱的那些人物;甚至还想过投入吴侯麾下,找机会和卫温一同出海,然后建立一个自得其乐的新政权……可那些不过是安身立命的手段罢了,都不是最终的,自己想要走的道路。   雷远陷入了深思,而赵云也并不催促。   直到两人勒马于大帐之前,雷远才忽然惊醒。   “小郎君。”辛彬带着几名管事快步迎上前来,深深地行礼:“宗主此刻清醒,请你进去。”   宗主已经不能保持始终清醒了,这个秘密被辛彬隐瞒了四五天,最终没能瞒过别人,到现在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   雷远歉意地向赵云微微颔首。赵云下得马来,伸展了一下身躯:“我在这里等候,不打扰病人。续之请便,不必介意。”   雷远掀开帐幕,进入阴暗的帐内。   帐里没有其他人在,大概是辛彬把他们都遣走了,留下父子两人说些私密言语的空间。   过去整年也见不了几面的父子,近来第三次见面。雷绪还是靠坐在厚厚的被榻里,脸色蜡黄,没有一丁点的血色。他张着嘴,把脖颈往后仰着,用力喘气;露在毡被外面的手臂,比几天前雷远见到的又瘦了一圈,松弛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的青筋,往下方悬坠着,好像没有一点弹性。   看见雷远进来,雷绪竭力伸出手。雷远略微犹豫了一下,箭步向前,把雷绪枯瘦的手掌捧在自己双手间。他看到雷绪的嘴唇已经完全干裂了,大块灰白色的唇皮鼓起来。他瞬间有些恼怒,又明白刚才战况激烈的时候,实在没有人顾得上这些。他连忙从榻边取了水盆,又取了干净的布,沾湿以后,一点一点地按着雷绪的嘴唇,让水分慢慢地渗透到雷绪的口腔中去。   他慢慢地,一遍又一遍地这样做着,直到雷绪的嘴唇不那么干渴。   他又看见雷绪的脚跟直接搁在榻上的木板上……因为雷绪身量长大,仆从们把被褥都拥起在他的背后,脚跟就顾不上了。雷远叹了口气,起身在帐内兜了一圈,找到一块软厚的皮毛垫子,将之塞到雷绪的脚下。   “我很小的时候,你带我出门打猎玩耍。有一次兴致很高,我们就露营在外,你在篝火旁告诉我说,你睡觉的时候,特别不喜欢脚跟后头碰到坚硬的东西,一定要垫些什么,才能睡得安稳。我说,我也是啊。”   说到这里,雷远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了。存身于记忆中的,那些怨恨、敌对的情绪,这时候都已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天性中无法泯灭的东西。究竟前世的雷远拥有了此世的记忆,还是相反?雷远说不清,或许本来就没有两世的雷远,他们是同一个人。   突如其来的感情迸发自灵魂最深处潜藏着的地方,使他再度握住雷绪的手掌,低声道:“脚跟后头要垫软些,我都记得呢,我都记得呢。”   雷绪冰凉的手掌忽然动了一动,拍了拍雷远的手。   雷远把耳朵凑近雷绪的嘴,听到他用极其细微的声音说:“尽快安抚部曲百姓,不要散了。山中多虎豹啊……去吧!”   雷远心中一阵酸楚。他站起身来,恭敬地行礼:“是。”   雷绪自然已经知道重要的盟友陈兰作乱,试图推翻自己的地位;也知道自己的长子雷脩战死……这是对这病入膏肓之人的重大打击。但当他对自己的次子作交代时,首先想到的是部曲百姓们的安危。雷远能够感受得到雷绪的真诚,这确实是雷绪发自内心的吩咐,没有掺假,没有虚饰。   如曹公、刘豫州、吴侯这样的人,是以天下为棋盘、以无数豪杰壮士为棋子的英雄,雷绪远远比不上他们,甚至没有与之相比的资格;他的眼界和能力终究都很有限。但他没有把自己的荣华富贵建立在黎民的尸骨之上,还尽力想为百姓们做点什么,这就足够了。虽然他只是乡下土豪的首领;但在雷远看来,他比某些大人物要崇高得多。   雷远深深地吸气,深深地吐气,他撩起厚重的帐幕,重新走到渐显明亮的天空下。   在这个噬人乱世中的一切挣扎,那些对人心的揣摩也好、那些按部就班的细微谋划也好、那些冷冰冰的权力游戏也好、那些残酷无情的厮杀搏斗也好,都只是手段而已,雷远想通过这些手段聚拢起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也保护身边的人。   但他想要走的道路并不仅此而已。   他想要走的道路会更宽,更长;他想和志同道合的伙伴们一起前进,保护更多的人,为更多人带来美好的未来。   (第一卷 完) 第二卷 援琴鸣弦发清商 第九十一章 夏口   刘豫州用来接收转运淮南豪右人丁的据点,是他在江北唯一的城池夏口。   夏口位于夏水与大江的交汇之处,是荆州江夏郡的重镇。建安四年冬,江夏太守黄祖于沙羡为东吴所破,就被迫移屯夏口,筑坚城以捍蔽荆州。黄祖败死后,荆州牧刘表又以长子刘琦领兵镇守此地,东拒孙权。赤壁战前,刘豫州和麾下大将关羽率领水师精甲万人退守夏口,与刘琦合兵。   曹公本人领兵攻陷襄阳、江陵之后,随即身率襄阳水师与北军步骑数十万,以蒙冲斗舰数千艘浮江而下,直取夏口;同时又以章陵太守赵俨为都督护军,护于禁、张辽、张郃、朱灵、李典、路招、冯楷七军自汝南至南阳一线展开,威逼夏口北面。   当是时也,曹公军威赫赫,仿佛天下无敌,区区刘备、孙权,何足道哉?遂下书于孙权曰:“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孰料孙权以周郎为将,领水军三万进驻夏口,赤壁一战,曹公水师灰飞烟灭,大军狼狈北还,又在乌林遭到刘备截击,损失惨重。   战后,吴侯以大将程普为江夏太守,治沙羡;而曹公则以南阳大族首领文聘为江夏太守,统兵占据安、随一带,治于石阳;刘豫州虽南下征服荆南四郡,仍留兵于夏口。于是,江夏郡为三方分据,三方实际的控制区域以河道、林地、丘陵冈阜和葭苇弥望的湖泊沼泽为天然分割,形成犬牙交错的态势。   淮南豪强与他们所属的百姓翻越灊山,又跋涉长途,最终接近夏口,已经是凛冬时节。   由于数万人的庞大队列绵延几十里,一时难以安置,于是暂且沿着沔口东侧的漫长江堤设营驻扎。   因为冯熙提前联系了江东的舟船,先行告辞,所以这一日清晨,雷远领着辛彬、郭竟、邓铜、贺松等人为他饯行,赵云、简雍也陪同着一起。众人一齐登临沔口以东不远处的鲁山,一来观赏胜景,二来在山间设了个小小的祖道仪式。   登上山头,只见天空层云密布,遮天蔽日;江畔霜林白茫茫的一片,好像刚下过了雪。向南方眺望,可见浩浩荡荡的大江与汉水相连,仿佛无边无涯,只能隐约看到对岸。再看江面上的波浪起伏汹涌;而水浪拍打岸边的低沉巨响入耳,一声又一声,仿佛亘古以来从未停歇。   淮南众人此前数日都沿江行军,如邓铜这等胆大好奇的,还带人下到江里沐浴,险些被水流冲走,成了鱼鳖之食。但此刻在高处观看大江全貌,其震撼与江畔所见大是不同了。诗云: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着实不是虚言。   饮得几杯水酒之后,潮湿冰凉的空气从江面上漫来,令得众人精神一振。这时雾气略散,透过晨雾蔼蔼向西面眺望,只见弥漫苍莽之中,一座外围呈弧形的城池恰与鲁山隔水相对。   “这便是夏口了!”雷远有些感叹。   简雍指划着眼前的地势,为雷远介绍道:“正是。这座城池原为黄祖修筑,因其外形迂回以顺江河之势,故而名曰却月城,又名偃月垒。古语有云:劲莫如济,曲莫如汉。说的就是汉水在郢沔之间波流回荡,潴为连绵薮泽。夏口位于这片复杂地形之中,兼有江汉山泽之险固,可谓坚城。刘豫州驻军于此,足以震慑荆豫,使得曹军匹马不敢南下。”   简雍性格开朗,过去二十多天里与雷远等人也都熟悉了,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拍着雷远的肩膀笑道:“续之,到了这里,你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诚如宪和先生所言,昨夜我就已经睡得很好,从来没有这般安心过。”   雷远微笑着向简雍颔首,随即又侧身向另一边的冯熙躬身感谢:“这也要感谢吴侯的关照。若非吴侯前后几次动用大军遥为声援,我们这些穷困鼠窜之人,早就被曹公碾为齑粉。”   这位庐江雷氏的代理宗主……不是厚道人啊,每次见我,都要提一句“睡得很好”吗?那几个值哨的卫士,我可再也没见过,都被你挖坑埋了吧!   冯熙眼皮连跳,略拱手回礼:“这是应有之义。”   雷远又道:“子柔先生今日去后,请务必代我们向吴侯致意。就说我们深感吴侯的恩德,永远不敢忘记;相信以吴侯的仁慈爱民,必定会得到万众拥戴,还请不要介意我们这些山野之人的选择。今后如有用得到我们的地方,也请吴侯不要嫌弃我等才能鄙陋,随意吩咐便是。”   这番言语倒是情真意切,居然是当着赵云与简雍之面说的,也不避讳。   冯熙听了也有几分感动:“续之这番话,我定会带给吴侯。孙刘两家乃是一体,今后吴侯想必会有与续之见面的时候,希望那时候大家都有闲暇,可以尽情欢宴。另外,也请续之、辛先生向雷宗主转达我的问候,今后彼此往来的日子还长,希望他勉力加餐,以保身体康健!”   双方互相致以祝愿,冯熙又饮了几杯,便向雷远道别。   从者们早就收拾了行囊,冯熙驻着竹杖,沿着山麓下坡,往南面的一处港湾去。   港湾间簌簌摆动的芦苇荡里,有几艘轻舟相侯。待得冯熙和仆从、护卫等陆续登船,水手们便解缆放舟,船只在江面上顺水而下,势若奔马,顷刻间就远离了沔口。冯熙站在船尾回望,起初还可以见到雷远等人都在鲁山上挥手致意,渐渐的便看不清了。   冯熙是颍川名族之后、讨虏将军幕府中的得力僚属,素来都颇以才干自矜的,因此这样的礼遇并未让他产生特别的感受。在他的内心深处,仍然反复萦绕着此番在灊山中的所见所闻,这次失败的经历让他深感愧疚。他怔怔地想了半晌,叹了口气。   大江宽阔,轻舟在起伏的浪涛中前进,只觉四面浩浩渺渺。江面的大风把水雾吹得溅起,落在冯熙的身上,使他打了个激灵。身边的从者连忙捧来长袍,冯熙摇了摇头,转身往船舱中去。   这样的轻舟是东吴水师用来传递讯息的制式船舶,冯熙公务往来时乘得多了,闭着眼睛都能知道舱内的大概布置,可这会儿推开舱门,眼前的情形却让他猛然一怔。   舱门处有帷幄低垂,两枚雕镂精美的铜制熏球带着长长的流苏,随着波浪起伏与帷幄一起晃动着,散发出袅袅轻烟。拨开帷幄向内几步,原来轻舟还是寻常的轻舟,只是打扫的极其洁净,哪怕犄角旮旯之处也被擦得光亮如新,露出木料的本色;舱内一应琐碎的用具都被弃去,唯设一案、一几和竹席两幅,还有几枚错金席镇随意搁置着,此外别无他物。面对着冯熙的那幅坐席上,正端坐着一名宽袍博带、身披柔软大氅的俊秀年轻人。   再仔细看去,这人其实也不年轻了,眉眼鬓角颇有风霜之色;面容也有些黯淡,像是久病未愈的样子。但他背脊依旧挺拔,而眼眸里带着光,带着年轻人特有那种精力旺盛而跃跃欲试的逼人锐气,带着将一切都置于掌中的强烈自信。   这人眼看冯熙手扶着帷幄,愣愣地瞪着自己,不禁笑了起来,和气地招呼道:“子柔,许久不见你。路上辛苦了!”   冯熙连忙快步趋前,行礼如仪:“冯熙参见周都督。”   这人正是赤壁战时与程普并为左右都督的东吴肱股之将,时人以“周郎”称之的偏将军、南郡太守周瑜。   周瑜探手虚扶:“子柔不必客气,请起,请坐。”   “实在不曾想到都督亲至此处,一时吃惊过甚,失礼了。”冯熙依言落座,稍许迟疑了片刻,又道:“我此去灊山一事无成,恐怕吴侯会有责罚。都督此来,莫非是对我有什么指点?”   “子柔,且用些薄酒,去去寒气。”周瑜笑而不语,随即轻展袍袖,为冯熙倒了一盏淡酒。   酒自然是好酒,冯熙连声称谢。但他心中有事,饮酒也觉得没滋没味;连着几大口咽下,又把身躯侧向周瑜:“或者,都督对淮南的战事将有新的方略么?”   赤壁战后,东吴两处用兵,周瑜直接执掌的是荆襄一线战事;淮南方面的军政事务,近来都由吴侯亲自负责,由张昭、韩当等人为之辅弼。不过,以周瑜的身份地位,他若想要了解下其中的细节,进而提出建议,也无不可。   周瑜摇头道:“我主英武雄才,兼有宿将襄助;曹公兵力虽盛,无能为也。吾料曹公不日必将悻悻而返,这其间,并没有需要我多言的地方。此来,我只为了向子柔讨教……”他单手按着案几,俯身道:“子柔,可否说说你此在灊山中的经历?”   冯熙面色微变。   周瑜连忙宽慰:“淮南豪霸之流,皆粗鄙之人也,未有远略;纵以张仪苏秦的辩才,恐怕也难以引导,所以我绝无以此指摘子柔的意思。之所以想了解这些……”   他双手捧着酒盏,犹豫了一瞬,继续道:“唉,子柔想必知晓,我军新得江陵,固然势力大张,可是刘豫州表刘琦为荆州刺史以后,立即徇师荆南、括取四郡,其力量同样陡增。我常常担心以刘豫州的枭雄之姿,终不能屈居吴侯之下,由此也无法长久维系孙刘联盟。听说子柔此去灊山未有收获,也与刘豫州在其间插手争夺有关。所以,我想听听你的经历;此外,还想请教下,你对刘豫州的部下有什么观感……不瞒子柔,如此关注刘豫州的所行所求,实在是因为孙刘联盟维持不易,我须得好好盘算双方的立场。”   “刘豫州的所行所为,竟然使周都督都感到警惕了吗?”冯熙悚然吃惊。   周瑜立即反问:“子柔以为呢?” 第九十二章 大江   冯熙一时默然。   周瑜并未对冯熙有任何指点,但冯熙突然想通了。   自己此行的失败,究竟为何?那当然是因为刘豫州的悍然插手!否则,难道说是自己未能预料到某个无名小辈的作用,导致了局面失控?这样的解释,在吴侯面前能说得过去吗?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地道:“此番前往灊山招抚淮南豪右,我本是抱着十成十的把握。虽然知道他们也联系了刘豫州,但我并没有放在心上,皆因彼辈的要求很明确,而我方能给出的,也恰与他们的要求契合。这些方面,刘豫州是决然做不到的。事关数十家豪族的未来前途,也没有人会在实际利益上开玩笑。”   “确实如此。”周瑜点头。   淮南豪右们之所以多年以来周旋于各大军政集团之间,归根结底,一是不舍得掌握在手中的部曲徒附,二是不舍得他们在地方基层一手遮天的地位。而周瑜十分清楚,这两项,吴侯都愿意给,也理所应当的可以给。   昔日孙伯符平定江东,本出于袁公路的指挥。及至孙伯符在江东立住脚跟,而袁术忙于争夺徐州;孙伯符遂自行于江东部曲降众之中招募军队,并且将之分配给程普、韩当、吕范等将。某种角度来说,以兵士为私属乃是用来诱引袁氏下属将领背叛袁氏的手段。恐怕孙伯符自己也没料到,从此以后,以部曲徒附为将领私属就成了始终沿袭的习惯。   袁术死后,孙伯符领众继续平定江东,不断扩充势力范围,但因为孙伯符本人的官职只是讨虏将军、会稽太守、乌程侯,所以缺乏凌驾于各郡太守的法理支撑;同时政令所行,又受到各地豪强、宗贼的抵制。为了限制太守的力量、并近距离压制地方豪强,孙伯符又任命武将为都尉、县长、县尉等职务,并就地食其征赋。这种操作,实际上是主动制造亲近孙氏政权的豪强,以此来限制郡县长官的权利,并对抗本地豪强。   既然军制本来如此,那满足淮南豪右们的需求简直轻而易举。他们需要的一切,吴侯都可以给,甚至能给的比他们想象的更多。周瑜自己直接将兵数千,便以下隽、汉昌、刘阳、州陵四县为奉邑,这四个县分属于南郡和长沙郡,都是富裕的大县,四个县加起来,足以匹敌一郡;庐江雷氏这种淮南豪右中的强者,同样能组织数千人的部队,吴侯难道会吝啬几个县的赋税?难道会吝啬将军、刺史、校尉、太守之类的名义?所以,冯熙的自信绝无问题,此行无功而返,原因一定在于刘豫州的插手。   他又为冯熙斟了点酒:“子柔,那么刘豫州的使者究竟做了什么呢?”   “多谢都督。”冯熙抿了一口,嗓子滋润了,胸中的火气却腾升而起:“说来简直荒唐。我到了灊山打探得知,庐江雷氏的宗主雷绪重病不能理事,而其子雷脩则于曹军作战时战死,因此雷氏以下如陈兰、梅乾等有实力的宗帅俱都各怀心思。都督,这对我们来说,其实是好事。”   “我明白。”周瑜点了点头:“我们并不需要淮南豪右联盟的存在,这些豪族宗帅如果始终联系紧密,反有尾大不掉之忧,所以他们都应直接面对吴侯,并无高下之分。”   冯熙叹气道:“没错。我正是如此认为,所以彼辈内部有什么争执,我并不在乎,甚至乐见其成。谁知道刘豫州是个狠的,他竟然派赵云领精兵数百深入灊山,与雷绪的次子雷远串通发难,大肆屠杀不服从的宗帅。一夜之间,陈兰、梅乾以下十余名豪族首领、上百名有实力的人物、数百名爪牙尽皆授首,而雷远俨然成了淮南豪族联盟的新任大首领……都督你想,这雷远只是个年方二十的小儿,此前既无名位,也无出众的才能,完全依赖刘豫州的力量取得权位,他难道还能背弃刘豫州么?但凡是有些地位的都被他杀尽,还有谁能站出来为吴侯说话?”   “一夜之间?杀尽了不服从的淮南豪族上下?竟然如此凶猛?”周瑜皱眉思忖了半晌,皱眉道:“刘豫州多年来以仁厚为号召,细究其行事风格,几乎有些迂阔了。就算如今我忌惮刘豫州的实力,却也并不以为,他的部下能干出一夜之间杀人夺权的事。”   “仁厚,迂阔,那都是过去的事!都督!”冯熙忍不住高声道:“刘豫州以前是东奔西走的丧家之犬,本来一无所有,所以只能高举仁厚的旗帜为号召,现在他基业已成,知道了拥有权势的好处,便开始拿出手段来了!”   周瑜迟疑:“果然如此?”   冯熙连声叹气:“都督,你听我说啊……”   眼看周瑜只是不信,冯熙当下为周瑜仔细分剖,说到要紧处,还伸手指沾了些酒液,在案几上画出地形图样。费了诸多口舌把过去这些日子的经历细细说完,冯熙反倒更加恼怒:“这情形再明白不过了,刘豫州施展凶狠手段,毫无顾忌地损害我主的利益。日后恐怕会成为江东的大患!”   “原来如此……”周瑜将案几上的图形慢慢抹去,眉目中隐约现出忧虑:“子柔,你见事明白,说的很有道理啊。这些话,务必也要在吴侯面前分说明白。”   “自当如实禀报吴侯,不会有半点遗漏。”冯熙说的兴发,扶着案几,将身体趋前:“都督,请恕我直言。夏口固然坚固,本来不过是黄祖所筑小城,可以用兵,却不可以立足。如今刘豫州召引数万人众至此,若给他们扎下根基,日后只怕……只怕……”   周瑜笑了起来:“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坐视刘豫州久据夏口。”   冯熙吃了一惊:“都督的意思是?”   “刘豫州此前南取荆州四郡,本就是我方看在联盟破曹的情谊上作出谦让,并非他有必得的能力……当时黄公覆驻军武陵,难道是假的吗?现在他又与吴侯争夺人丁户口,以致子柔徒劳往返,简直是将我们当做了予取予求的傻子。我已经遣人去通报刘豫州了,想要安稳收拢淮南人众,便让他拿夏口城来换!他若老实听话,那还罢了,若敢再惺惺作态……”   周瑜轻轻一拍案几:“我便领三万水军横于大江,叫他知道自家的斤两!”   “都督英明!”冯熙连声称赞。他略想了想,振奋道:“拿下夏口之后,夷陵、江陵、巴丘、陆口、夏口、樊口各处就连贯一气,大江干支水道所及,都是我东吴所有了呀!”   周瑜哈哈大笑,仿佛志得意满。   两人随后便不再谈论公务,只谈些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之类。冯熙固然是颍川巨族子弟,家学渊博,周瑜也是文武双全风流倜傥,两人谈得愉快,彼此竟有些引为知己的意思。   周瑜一边谈论,心中却自有分较。   周瑜与冯熙此前并不亲切,然则如今他领兵在外,与吴侯的沟通到底不似往年那般频密,所以今日殷勤相待,皆因需要通过冯熙的嘴,侧面向吴侯传达些信息。而周瑜的通盘筹划,哪里是冯熙所能洞察的呢?   周瑜所要的,岂止是大江而已。在他的谋划中,吴侯当以城池为筋骨,以江河湖泽为血脉,以水军为鳞爪,北向匹敌曹公,南向压制刘备,然后挥军西进,据长江之极而有之……这才是成就南夏帝业的宏略!   在这个过程中,困锁刘豫州于荆南,又是必需的前提。此前,周瑜曾蔑视刘备的兵力,对之不以为意。然而两家合攻江陵之时,关云长以偏师绝北道,竟然接连打退了徐晃、乐进、文聘等曹军大将,最后逼得另一名曹军大将李通病死军中……这场景深深地刺激了周瑜。使他不禁想到:此等熊虎之将,真是天下罕见,能驱使此等熊虎之将的刘豫州,又是何等非凡人物?若纵使其发挥才能的话,所谓孙刘联盟,会不会有一天变成以刘豫州为主呢?   周瑜立即已经提高了警惕,而刘备此番在灊山中如此激进大胆的作为,经冯熙通报以后,必定会使吴侯也同样提高警惕。之后,只要紧握孙刘联盟的主导,将刘备困锁于荆南荒僻之所,那这些熊虎之将,最终必会成为吴侯霸业所需的爪牙。   周瑜忽然又想到:站在大局的角度,冯熙的失败当然缘于刘豫州的手段,这是毫无疑问的,也是唯一的答案。只是,冯熙对灊山中的诸多细节描述,恐怕有些微妙的疏漏。有没有可能冯熙误判了局势,真正在灊山中起到主导作用的,并非刘豫州的部下,而是那个一日之内成为淮南豪右联盟大首领的雷远呢?   冯熙认为这雷远年方二十不足以成事,周瑜却不这么认为。孙氏父子三代和周瑜本人,都是青春年少就建立非凡功业的,他从来不觉得年龄是个问题。   想想当时局面,淮南豪右们挟裹了数万百姓,他们翻越灊山的时候,必然是兵分多路,扩散在极广大的范围。赵云根本不可能以数百人的力量,控制如此局面。所以,或许那个叫雷远的,才是关键所在?   正在神驰千里的时候,船身忽然一震。   周瑜推开舷窗向外张望了一下,原来轻舟已至沙羡。沙羡是吴侯所置江夏太守、裨将军程普的驻军之所。程普是孙氏三代之臣,江表虎将之首,与周瑜并为左右都督,所领兵力强盛。从舷窗向外看去,但见樯帆旌旗林立,楼船、艨艟、走舸之类舰只依序排开下锚,军势之盛,令人咋舌。   周瑜回身笑道:“子柔,沙羡到了。程德谋的水军一部屯驻于此,你可以在这里换乘大舟,继续向东。”   冯熙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周瑜待人总是那么客气亲热,让人如沐春风。冯熙初时有些紧张,这时候却与周瑜颇显亲密了,他苦着脸望向周瑜:“都督,你想要知道的,我可都一一说了,没有半点隐瞒。在吴侯那边,还望都督……”   周瑜大笑:“子柔何其多虑也。我必会为此致书吴侯,你放心!尽管放心!”   冯熙拜别周瑜,从舱里出来。   周瑜的声音在舱中响起:“子柔,我便不送你了,这就告辞。”   冯熙躬身施礼:“周都督请便。”   他知道周瑜虽有雅量高致之名,却唯独与程普不睦,自然不愿轻易踏足程普的军营。待得起身的时候,只见那轻舟在江上起伏的浪涛中闪现几回,慢慢便去得远了。 第九十三章 玄德   不知何时,江面上的雾气散了,站在鲁山上放眼眺望,只觉得天气极其晴朗,云层渐渐闪开,在云层背后的天空,明净得像是一整块湛蓝色的、透亮的琉璃,阳光慢慢地透过了云层,洒落在人们疲劳但是愉悦的面容上。   雷远等人并不知道东吴的首席重将适才就在鲁山脚下的轻舟里,也并不晓得刘豫州为了招揽这数万人丁户口,将要付出的代价。当碍眼的冯熙终于离开以后,每个人脑海中都想到了过去数十天的辛苦即将到头,目的地就在视野所及前方。鲁山上的每个人,无论简雍、赵云、雷远、辛彬,或是邓铜等武人,都压抑不住心中的快乐情绪。   邓铜、贺松、丁奉、郭竟、王延等人是快乐的,对他们这种在乱世中挣扎了太久的武人来说,能够从一次又一次艰难的战役中存活下来,就已经足够了;现在,或许还会迎来美好的前途,那不是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吗?   辛彬是快乐的,虽然宗主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但随着小郎君的崛起,庐江雷氏的未来依旧可期。在这样的世道里,辛彬已经无法要求更多了。   简雍是快乐的。他本来就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这时候拿着为冯熙祖道所备的浊酒,连着喝了好几盅,喝得猛了,有点上头,于是他挥着手,开始唱起了年少时在涿郡喜爱的歌谣。他自幼与刘豫州相识,少年时就随从在刘豫州身边,周旋于各种场合,至今已经二十多年了。但简雍始终还是那个简雍,从来都是那么简傲跌宕、威仪不肃。他在这种场合持盏高歌,可说是失礼之极,但是偏偏周围看着的每个人都在笑,甚至还有人兴冲冲的替他打拍子。   赵云也很快乐。这位昔日白马银枪驰骋河北的少年将军,如今已经年近五旬了,为了追寻心中的仁政,他在最艰难的时候也坚定不移地陪伴着那位仁厚之主。许多人觉得,赵云就像是刘豫州的影子,他与刘豫州朝夕相处,以刘豫州之喜为喜,以刘豫州之忧为忧……老实说,过去的很多年里,忧的时候未免多了点。但就在这一两年间,压抑许久的局面突然间看到了曙光。而此次灊山之行,又必将为刘豫州的大业增添坚实的基础……赵云真的非常快乐,但他内敛惯了,只是看着简雍滑稽的动作,然后微笑。   雷远同样快乐。回望过去的短暂时日,那些曾经困扰他的犹豫、迟疑、畏惧……都已经消失了,雷远找到了来到此世的意义,也确定了事关未来的努力方向。虽然在这个过程中,他经历了诸多艰险,失去了自己血脉相连的兄长和无数亲密的伙伴,但此时此刻,他胸中涌动着对未来的强烈期待。   樊宏的叫声惊动了沉浸在喜悦中的人们:“看,夏口城那边,是刘豫州的水军!”   于是众人一起去看。   因为雾气散去,视野渐渐清晰了,可以看到夏口城对着沔口的那一面,有个规模巨大的港口。港口通过连绵的夯土墙体和望楼,与夏口城形成一整个防御体系。港口内泊着大大小小近百艘战船,其中大部分都是艨艟、走舸,还有两艘在甲板上高耸战楼、设有女墙垛口的楼船。这种楼船一艘就可以搭载数百名将士,凭借重弩、钩拒和火箭作战,是江河上当之无愧的巨无霸。楼船顶层的望塔上,高高立着“刘”字大旗,毫无疑问,那是刘豫州麾下的荆州水军。   昔日刘表治荆州时,荆州水军强盛,艨艟斗舰数以千计,能够在水上作战的将士超过十万,足以与东吴舟师相抗衡。后来曹公南下,荆州水军在赤壁大破,部众星散,许多基层将士都汇聚到刘豫州的麾下,负责带领他们的乃是关羽。   正在观瞧的时候,几艘走舸自港口里驶出,向着鲁山方向而来。   “不知来的是谁?我们去看看!”简雍笑着招呼众人,往山下赶去。   众人彼此呼唤着,一起跟上。有些人一边走,一边还忙着整理衣袍。淮南数万人丁到达,刘豫州那边,必然会派出重臣相迎。无论来的是哪一位,总之自家不可失礼。   所谓走舸,乃是棹夫甚多的快船,这种船的船身狭窄利于破浪,可以在江面上往返如飞鸥。赤壁之战时,东吴大将黄盖往曹公的水军营中纵火,就是用了这种船只作为火船。   走舸船行甚速,而夏口城到鲁山之间,只隔了一条沔水而已。所以当众人来到山下那处曲渚回湾、芦苇横生的小港时,已经可见成群的鹳鹤从水面上惊飞,在上空密密麻麻地盘旋着。那几艘走舸组成的船队,正在陆续靠岸。   水手尚未系缆,便有一名中年汉子急不可耐地从船头箭步跃到岸上。他的动作倒颇为敏捷,可是,因为岸边的地面被江水拍击得湿滑,他落脚的时候没有站稳,踉跄了几步,不得不连连挥舞双手保持平衡。   此人是谁?   雷远刚想到这里,就听身边的简雍疾步向前,大声惨叫:“主公!小心啊!”   那中年汉子听得简雍叫唤,抬头露出灿烂的笑容:“哈哈哈,宪和放心。新换的靴子不合脚,没事!没事!”   这人是简雍的主公?他就是刘备!   刘备竟然亲自来了!   雷远吃了一惊,慌忙从简雍的肩膀后向那中年汉子仔细看去。   只见这人大概五十来岁的年纪,衣着很是简朴,袍服边缘有明显的磨损和掉色。他长着一张瘦长的脸,眼眶很深,或许年轻时曾经相貌英伟;可是额头上岁月蹉跎留下的痕迹和斑白的鬓发,使得此刻的他看上去老气远过于英气;配以那对大得吓人的招风耳朵,又让人觉得有些滑稽。在他的身上,雷远看不到任何威严气势,只有一团和气的笑容,像是个离开战场很久了的老兵。   雷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刘备?在自己前世,季汉先主、昭烈皇帝坚忍不拔而终成大业的故事早就家喻户晓;在此世,雷远又曾经听到许多人赞叹称道这位仁厚之主、认为他是能与曹公相提并论的英雄。可刘备竟然就是这个样子?   好吧,或许不一定每个英雄人物都相貌威武,可眼前这个寻常到周身上下找不出亮点的中年人,真的就是左将军、豫州牧、宜城亭侯刘备?   雷远正在惊疑的时候,赵云也快步上前,恭敬地行礼:“主公……”   刘备紧走两步,张开双臂猛地抱住了赵云,连连拍打他的后背:“子龙,辛苦你了!哈哈哈,我就知道,你能办成的!”   雷远与赵云同行的这些日子里,渐渐了解其人。深知赵云是恂恂如儒生的性子,平日里言行动静皆可为式,不轻易逾越规范的。但刘备就这么毫无拘束地抱着他,大声地感谢,大声的笑。   赵云用余光瞥了一眼雷远,看到雷远满脸惊讶的神情。他连忙折返几步,拉着雷远过来,向刘备介绍:“主公,这位便是庐江雷氏的小郎君,雷远雷续之。我与宪和此番所以不辱使命,实有赖于续之的深明大义,更离不开他不遗余力的支持。”   雷远深深作揖:“庐江雷远,拜见玄德公!”   雷远眼下尚非刘备的下属,所以并不以主公相称。   以刘备的官职身份,雷远这等山野草民见他,按理是该跪伏在地行大礼的,但是雷远并没有这么做。哪怕已决定要在左将军府的羽翼下吃饭,纳头便拜这种事情对雷远来说,还是太过谄媚了。何况,雷远无论如何,也是一个打算带资入股的合作方呢。   而刘备好像完全没有注意雷远的姿态,直接上前一步,握住雷远的手,搀扶着他。   与此同时,刘备很明显地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考虑应该说些什么,最终他咧嘴笑了起来,简单地道:“多谢续之了!辛苦续之了!”   刘备的臂力非常强,而手掌很粗糙,还生着很多坚硬的茧子,确实是老兵的手。雷远感觉到他掌心的温暖,也感觉到了他握手时真诚的态度。抬起头看到刘备的眼睛,雷远忽然发觉,这种眼神与雷远此世见到的所有人都不太一样。   在这个年代,人与人之间是有高下之分、尊贵卑贱之分的,每个人在与他人交往的时候,都要不断的衡量,从而选择适当的威仪姿态、不逾行次。这种人与人的等级关系或许是维系统治秩序的必需,但在雷远看来,那真是一套繁琐到令人窒息的玩意儿。来到此世之后,雷远受够了这些,而又不得不习惯这些。   唯独在刘备的动作、语言和眼神里,雷远看不到这种衡量。刘备想要表达善意,于是就单纯的、不带任何附加内容的表达善意。这种简单直接的姿态,瞬间打动了雷远。   于是雷远也笑了:“能为玄德公效劳,是我的荣幸,是庐江雷氏的荣幸。不辛苦!” 第九十四章 界限   走舸里陆续又有人登岸,居然不是扈从,而是一些仆役。他们抬着案几、竹席之类,就在岸边摆开座位。   刘备向众人笑道:“不知道各位是否已经用过早饭,所以我这个作主人的稍微准备了一些。我们边吃边聊,请不要客气。”   说着,他牵着雷远的手,试图让雷远与自己并坐在首席。   实在太热情,雷远有点承受不了,连声辞谢。   刘备一再邀请,雷远只是不肯。他又让雷远坐在左席,雷远也坚持辞谢。   刘备也在观看雷远的表现。在刘备眼中,这是个高而瘦的年轻人,手臂上未愈的可怖伤势明显影响了正常动作,显然是战场厮杀造成的。他的言行都很沉稳有度,丝毫都没有掌握权力的年轻人特有的张扬。他对自己很尊重,还有一点点亲切……但又不是畏惧自己的地位。   好像他是个对自己很熟悉的人?刘备完全不知道为何会如此。   刘备笑了起来,他至少可以确定,雷远是个值得往来之人。于是他不再勉强,最后令赵云、简雍在左侧前后落座。雷远坐在了右侧第一的位置,之后辛彬、邓铜等等依序入座。   仆役端来食物,众人各自享用。   食物本身算得丰盛,但并没有什么特殊的高档食材,是纯粹的军队风格,以量大取胜。包括大份的麦饭、豆饭,还有菰米做的雕胡饭,配以盐菜和肉酱。   雷远注意到,除了这些仆役以外,自始至终都没有武装的扈从出现,刘备本人的腰间也没有悬着刀剑之类的武器。这位荆南四郡之主,居然就空着两只手,优哉游哉地跑到了素以桀骜不驯著称的淮南豪右部众之中。   席间,刘备和每个人都谈说几句闲话。他向雷远问候雷绪的身体,随即向雷远保证,会延请名医诊治……军府中有位医者得了张仲景的真传,很是神妙;对着辛彬,他感叹生民不易,询问淮南豪右所属民众的大概情况;对着邓铜、贺松等人,他谈起自己与曹军作战屡次败绩,赞叹将士们的勇猛顽强。   虽然他口才并不特别出众,但是那种亲切质朴的态度,天然就能打动人,加以简雍这个能说会道的从旁协助,大家谈笑的气氛很是热烈。   当然,这也和众人脱离大难后的轻松情绪相关。如邓铜这样的武人,本来就不是讲究礼数的,聊着聊着,起了性子,于是各种喧闹声都从席间发出,随着江风,汇入到江涛拍岸的阵阵轰鸣中去了。   抽得一个空暇,刘备微微向雷远所在的方向侧身,轻声道:“续之突破重重阻隔,领数万之众、越数百里之遥来荆州落脚,这是近世以来罕见的壮举,令我钦佩不已。续之对家族未来的想法,子龙也派人向我传了话。”   此前在灊山中,雷远向赵云道,愿意为刘豫州铲除不服从的豪右家族,使刘豫州能够获得大批在籍户口,但同时也请刘豫州对庐江雷氏的宗族势力稍加优容。赵云虽未正面答应,却领着所部精锐,在那场动荡中实实在在地成为了雷远的后援。此后数日间,雷远大肆诛戮十余家豪族,而数万之众无敢违抗者,这不能不说与赵云的支持相关。   那么,刘豫州对庐江雷氏,究竟会采用什么样的态度呢?   雷远情不自禁地端然正坐,摆出洗耳恭聆的架势。   这严肃姿态反倒让刘备笑了起来,他连连摆手:“续之莫要如此,只不过在席间闲聊罢了……”   他吃了口雕胡饭,继续道:“这几个月来,荆襄大族举族南下投奔的不少,因为此前战事的缘故,他们在南阳、南郡北面的损失很巨大,所以难免会想在荆南获得点补偿。于是,有的家族隐匿了户口,有的家族攻取了官属的庄园,还有试图独占商道的,诸如此类。只不过,他们从来不会当面向我提起。真的,一句都没有。唯独续之如此坦率,哈哈哈……”   刘备轻松自在地谈说着,而雷远肃然应道:“您的意思是?”   “近世以来,豪族大姓骄横跋扈、垄断地方,势力强盛者甚至胁迫州郡、架空长吏。我这半生颠沛流离,此等情形见得太多了,深知这是百年的弊政,非一朝一夕所能治理。如今,荆襄士族能够舍弃家族的世代基业而来就我,足显对汉室的忠诚,我也无法要求他们做得更多。好在虽无言辞约定,彼此却有默契,左将军府不会刻意地打击他们,而他们也须得稍加收敛,不越过左将军府划定的界限。如此,就当相忍为国了,不是很好么?以后的事,不妨以后再说,待到平定这乱世以后,有什么事不能谈呢?”   刘备略微郑重些,徐徐地道:“对庐江雷氏,我也是如此想法。所以,续之尽可以放心。”   刘备的话,说的很明白了。他固然不满强宗豪右的某些行径,欲要在乱世中崛起,又不得不倚仗强宗豪右,统合其力量。其间,刘备会适当维护豪强的特权,而豪强则必须体现出对汉室的忠诚;而无论对庐江雷氏,还是对荆襄的大族,他都会一视同仁。   “然则,您所划定的界限在何处?”雷远问道。   刘备用手肘支着案几,俯身向前,炯炯目光直视着雷远:“我们对抗曹贼,为的是恢复汉家盛世,为的是千千万万的百姓能够安享太平,无冻馁之患,无催逼之忧,无兵戈杀戮之苦。在我看来,豪族大姓的徒附、部曲,也是汉家子民;所以,希望续之能够善待他们,莫要驱之如使牛马,吞之如食犬羊。如果庐江雷氏竟然残民以逞,我绝不会允许,必定会加以严厉的惩处。”   雷远本以为刘备会强调大族对左将军府担负的义务,比如抽调部曲从军之类,却不曾想刘备提起了这个,不禁微微一愣。   这个愣神或许使得刘备有些误会,他随即道:“世人皆知我自幼贫困,曾以织席贩履为生,所以眼光难免看到黔首黎民更多些,续之莫要不快……”   不不,这番话一点都没有让雷远不快。   雷远能够体会到,刘备这么说,是真诚的,是发自内心的。   刘备不是不可以用华丽辞藻敷衍雷远,但他不屑于为了政治目的而蒙骗。他是用真实的态度来面对下属,希望每个下属都是志同道合的同伴,而非用手段操纵下属,当下属是用过可弃的棋子。所以后世才会有那么多人喜欢这位蜀汉先主吧,这是一位怀抱着理想主义的英雄,无论成或败,至少都无违于他自身坚持的理想。   雷远避席而起,向着刘备郑重行礼:“淮南人众之所以来到荆州,是因为迫于曹操的残暴,又仰慕玄德公仁厚爱民的名声。既然来到荆州,我们就是玄德公治下的子民,玄德公对我们有什么样的要求,我们必定全心全意地支持,必定会恭谨奉行。”   刘备欣喜地笑了起来,随即又道:“然则数万人的安置,不是小事。如果续之愿意牵头来做,会方便很多。”   “玄德公但有所命,雷远不敢推辞。”   “好,好!”刘备站起身来,拉着雷远的胳膊,让他重新落座:“这样,姑且劳烦续之为左将军从事,全权负责此次淮南民众的转运、安顿。”   雷远想要致谢,刘备按着雷远的肩膀,不让他起身:“续之的才能,我心里十分明白,断非区区从事所能屈致,权且以此作为行事的凭证罢了,日后还会有实际的任命。眼下我们不提主从之礼,续之也千万不要因此而拘束。”   话虽如此说,雷远终究还是起身向刘备恭谨行礼,并口称“主公”。   两人三言两语之间,便定下了主从之分。间隔几席的邓铜、贺松、郭竟等人原在呼喝谈笑,这时候不由自主地注意两人,谈话的声音陡然为之一低,倒显得席间有些尴尬。雷远瞥了他们一眼,于是所有人立即恢复谈笑如常。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刘备的瞳孔微微收缩。他见识深广,自然清楚这代表了对下属何等强大的控制力。   刘备带着疑问看了看赵云。   赵云肃容点头。他是支持并参与了灊山深处那一场厮杀的人,随后又旁观了雷远对淮南豪右首领们堪称惨烈的整肃。所以,这种控制力,是通过最艰难的胜利得来的,也是通过最凶残的杀戮得来的。   雷远倒没有注意到刘豫州与赵云的眼神交换。如果说,在灊山中的数百里跋涉使雷远有什么变化,那就在于他已经习惯了下属们的令行禁止。   待刘豫州回座,雷远关心地问道:“那么,我们接着会被安置在何处?如果主公已有定见,我们也好配合做些准备。”   “具体的落脚之处,已经有了几个备选的方案。老实说,事关数万人的生活,我希望与续之仔细商议之后决定,务必要使大家都尽量满意。另外,此后安置过程中所有的事,续之都可以与诸葛军师谈;所有的事,他都可以代我决定。”   雷远微微一怔:“主公的意思是?”   刘备露出歉意的笑容:“我近期须得往京口一行,由军师留署左将军府事。军师办事十分妥帖,续之你可以放一百个心。”   简雍此前离开自家席位,坐在辛彬身边谈笑,这时候忽然凑了过来:“要去京口?哈哈哈,主公,那件事莫非已经定了吗?”   刘备瞪了简雍一眼,简雍却毫不在意。   刘备深感无奈,眼看雷远仍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只得解释道:“续之你不清楚,自从周郎出任南郡太守以后,依托东吴水军巡游江上,并遣兵占据荆南多处要隘,在各个方面对我们的限制都很厉害。但荆州士民百姓大都倾向于我,事实上他又限制不了,徒然滋生出诸多矛盾。”   雷远有些歉意:“我等此前在淮南时,与吴侯颇有往来,然而最后却选择投效主公,想来这也会引起周郎不快。”   “那倒无妨,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这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周郎此前为此修书于我,我已经给了他答复。”刘备摇了摇头,并没有告诉雷远他已经同意向周郎移交夏口重镇,作为接纳淮南民众的交换条件。此刻将这情况说出来,太像是市恩要挟了,刘备不愿如此。   他继续道:“周公瑾有文武筹略,自是万人之英,但他久当方面重任,自作主张惯了。我相信他的很多想法未必就是吴侯的想法,在这其中,大有周旋的余地。所以,我将去京口面见吴侯,重申双方合力抗曹的重要性。听说,吴侯此前在合肥一线作战不利,或许这也可使他明白曹孟德的威胁,由此坚定巩固两家联盟的决心,消除误会。”   他向赵云颔首示意:“此行路途遥远,为防波折,得麻烦子龙随行护卫。”   赵云肃然道:“是。”   而简雍带着满脸促狭的笑容,趴在案几上向刘备连连挥手:“主公!主公!那件事呢?那件事可有结果了?”   刘备对老朋友的放纵简直毫无办法。   他指着简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沧桑的老脸上赫然流露出几分腼腆:“你……你这厮!既然要去京口,此事自然有结果了!”   他轻咳了两声,转而向雷远解释道:“不瞒续之,此次前往京口我还有一件要事,便是迎娶吴侯之妹。这件事情,双方已经谈了甚久,前日方才最终定下。如果顺利的话,孙刘两家的关系愈加亲密,很多问题就此便可迎刃而解了。” 第九十五章 巴蛇   当天上午,刘备与雷远等人尽欢而散,到了午后,雷远又邀请刘备视察了各处营地,勉励将士,直到天色渐暗,众人陆续各回本部营地。   雷远领刘备来到大帐,首先屏退扈从们,令他们守卫大帐左右,无关人等不得靠近五十步内。待到赵云按剑立于帐前,雷远殷勤点起烛火,与刘备正式商议淮南人众的落脚之所。   这等大事,自然不是随随便便能够定下,刘备亲自铺开一幅舆图,先向雷远解释了荆州局面的变迁、荆南各地的情况,以使雷远对整个大势有所了解。   建安十三年末,孙刘联军挟赤壁之战的声威,溯江而上,大举进攻南郡。参与此次攻势的孙刘联军一方,由周郎统军,宿将程普辅佐,指挥黄盖、吕蒙、甘宁、周泰、蒋钦、凌统等各部,总兵力接近五万人;更有玄德公与关羽、张飞领兵为声援。固守南郡的,仅是行征南将军曹仁所部。以当时的形势优劣来说,周郎理应以巨石压卵之势粉碎曹仁。然而这场战斗前后迁延了整整一年之久,曹仁才委城而走,周郎擅于用兵的名声在此受挫。   此事雷远在淮南时也曾听闻,并由此对吴侯所部的陆战攻坚能力生出诸多怀疑来。可是,难道曹仁果然如此厉害,真能以区区本部匹敌江东六郡之众么?   “绝非如此。”刘备摇头:“孙刘两家将曹仁围困于江陵之后,按照此前约定,我遣云长领偏师三千断绝江陵北道,迫退襄阳曹军的支援,另外又遣翼德领兵一千,至周郎帐下助战。当时两家协力,本打算一举攻克江陵,也确实做得到。只是……”   刘备在赤壁大战之前,尚有精兵两万;赤壁战后又受降荆州之众,部众扩张何止倍数?号称孙刘两家协力,结果总共才派出四千人马助战,玄德公的意愿,不问可知。   雷远差点笑出声,好在他性格深沉,很好地掩饰住了笑意,只问道:“莫非有了什么阻碍?”   刘备深深叹了口气:“倒也不能说是阻碍。就在江陵战事紧张之际,荆州刺史刘琦在病榻前几番相求,请我尽快为他恢复荆州领地。昔日我寓居新野时,刘景升待我甚厚,他的嗣子在病重时如此恳请,我实在不能置之不理;无奈之下,只得尽起夏口之兵,火速括取荆南四郡,使之尽快归还到荆州刺史的治下。续之,想来你能明白我的苦衷?”   当然明白。刘琦虽是刘表之子,但并不会因为这个身份就天然拥有荆州治权。他的荆州刺史职位,完全是玄德公及其部属们所推举而来,他只是个幌子罢了。   玄德公不愿意吴侯轻易染指荆州,所以才会消极对待孙刘两家合攻江陵,而积极起兵夺取荆南四郡。刘琦的嘱托,就是此举的大义所在。   毫无疑问,玄德公是从草泽之中崛起,白手起家直到能够撬动天下局势的英雄,不是迂阔的宋襄公。他固然仁德爱民,但真到需要权谋手段的时候,他有什么不会的呢?   而这样的谋划,只适合展现在玄德公和亲信们的商议场合,决不能暴露于外。出了帐幕,所有人都知道孙刘联盟牢不可摧,而玄德公即将迎娶吴侯之妹,毫无疑问地证明了这一点。   雷远正色道:“这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善行。主公真乃仁厚之主。”   两人眼神一触,颇觉默契,于是继续。   “我领兵南下不久,即被周郎所知,周郎不愿荆州重回刘景升之子的治下,火急调动水军装载兵力,以黄盖、周泰为将,全力进攻荆南。短短半年的时间里,两家的兵力各自扩张,最终在荆南四郡形成了犬牙交错的局面。正因为这段时间里,孙刘两家的主力都在荆南,这才使得曹仁苟延残喘一年之久。如今的荆南四郡,以所领的城池、人丁来计算,自然是我更多些。但是东吴所据也不在少数。”   “续之,你看。”刘备在舆图上指点着说道:“这便是荆南四郡了。长沙郡北部俱在东吴之手,其中尤以巴丘、临湘为重要据点,而武陵郡这边……你看,东吴以黄盖为武陵太守,占据武陵郡治临沅、汉寿、益阳等地,又以周泰驻军在澧县,向北与夷陵呼应。续之,对此你可能看出什么?”   刘备这么问,便有些考较的意思了。   雷远抖擞精神,反复端详着地图。这样的舆图,对他来说可谓是粗劣至极,好在他前世颇曾往来于湖南湖北,这时凝神细思,前世的所经所见便渐渐浮现出来,虽然时隔千余载,那些城市早已不同,但整个的山川走势、河道流向大体还维持着昔日的格局,足够作为雷远的参照。   半晌之后,他慢慢地道:“主公,我不熟悉荆州地理,只能以此舆图为据,姑且说来。”   “续之请讲。”   “荆州广阔而多水,故而各城、各地之间的联络,都仰赖于水道。自北向南的四条重要水道,分别是澧水、沅水、资水、湘水。东吴凭借水军强盛,恰恰夺取了这些水道上的据点。”他踏前一步,依序指点解说道:“主公请看,澧县扼住了澧水,临沅扼住了沅水,益阳扼资水,而临湘扼湘水。在这四条水道之上,又有巴丘为东吴水军驻地。由巴丘出发,巡行四水,万一有事,进退攻守无不如意。”   他用双手覆盖在舆图上,作势攥紧:“与之相比,主公所领土地虽广,城池虽多,人民虽众……然似巴山之蛇,一旦七寸予人掌控,纵有食象之能,无能为也。”   想到这处处受制的局面,刘备再度叹气。可他看着雷远,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续之,你还敢说自己不熟悉荆州地理?”   这样的判断力,在左将军府中,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既然雷续之明锐如此,那后继的安排,就会很好说了。   这时暮色已然苍茫,刘备起身亲自取来一盏铜灯,摆在舆图边缘照亮。   局势如此被动,为什么自己还要动用赵云这样的重将,动用视若珍宝的白毦精兵数百投入茫茫灊山?那是因为自己需要一支新的力量,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秤砣,重重地砸进荆南!   “我要打破这个局面!”刘备大声道:“续之,你再看!”   这名两鬓染霜的老军人探手指划舆图:“孙刘联盟抗曹的主旨,绝不可动摇,但这不代表我们不能有所作为。我意欲将淮南人众投入到两处,以制约东吴。续之,你和庐江雷氏的部曲子弟,可自行选择一处落脚,另一处,则交给归属左将军府的编户齐民。”   刘备指出的两处,一个是零陵郡北部的昭陵县;另一个,是在公安以西、夷道以东,以南郡孱陵县西部为主,再并入周边各地而新设立的县,名叫乐乡。   雷远仔细观看舆图,揣摩玄德公的用意。   既然能被左将军府择为数万人立足之所,自然都是原川旷远、田土膏良之地,这方面不用担心。   昭陵是零陵郡北部的军事重镇。此地东距洞庭,西连五岭,接九疑之形势,控三湘之上游,与长沙并为唇齿。如果以军民万人屯驻以此,足可以阻止东吴的力量南向渗透,确保零陵、桂阳两郡。   而乐乡……雷远只知道此地西接峡江陆道,北与江中沙碛相连,是江津间的要隘。至于其它的……雷远久久凝视地图,渐渐明白,凭借此地切断东吴势力向北发展的通道,可以保障左将军府驻地公安城的侧翼安全;同时,以乐乡为基地往西南发展,能够深入五溪、弹压荆蛮,往西北,则能够直入三峡,打通“跨有荆益”的唯一通道!   这两处,都是压制东吴势力扩展的关键之处,在这两处分别投入两万余的人众,就像是在东吴势力范围的边缘凭空筑起高墙巨坝。东吴以水道优势切割荆南领地,而玄德公则凭借陆地上的城池据点,反将彼辈限制在水道的狭窄范围,再也动弹不得。如此一来,左将军府的力量反倒可以自如抽调,从而夺取主动。   这是针对东吴的一面。而玄德公的这个安排,又有因应雷远在灊山中要求的一面:通过将淮南人众当中,属于左将军府的那部分编户齐民,与属于庐江雷氏的部曲子弟分成两处安置,从而确保左将军府能够切实收编民众,也阻断了庐江雷氏利用其影响力,继续控制淮南人众的一切可能。   这不是阴谋,而是再坦然不过的治理手段;一切都摆在台面上,摊开了利弊,有得必有失,任君选择。   刘备沉声道:“续之,此前我已在左将军府中颁令,以令尊功绩,擢为偏将军,印绶官服等一应封赠,克日即到,眼下令尊病体未愈,由你代领即可。而对你本人的任命,须得看庐江雷氏意欲立足何处。如在昭陵,我将重设零陵北部都尉一职;如在乐乡的话,续之暂为乐乡长,日后,则可出任荆州护南蛮校尉。”   他以手撑地,起身伸展了下腰身:“当然,这决定如此重大,倒也不必急于一时。三日、五日,想来还能等得起。”   话音未落,雷远探出手臂,在代表乐乡的小圈上点了点:“何须迟疑?主公,我愿出任乐乡长。”   刘备回身看看雷远神情,奇道:“这两处的地理环境或有优劣、所关联的职务也有高低。续之竟不需要商量商量,仔细权衡的吗?”   雷远连连摇头:“都是为主公效力,何须计较官职?我只想到,庐江雷氏本是山野间的土豪。既然来到荆州,便希望距离中枢近些,最好能常在主公眼前,这样才有建功立业的机会。若去昭陵,离公安城太远了,那就依旧是山野间的土豪,我岂不白忙了一场?”   刘备大笑。   与雷远之间的正事既然谈得顺利,刘备觉得十分愉快。眼看夜色已深,他索性便不返回夏口,提出就在大帐与雷远同榻而眠,抵足夜谈。以当代的风俗,男子同榻而眠,更显交情深厚。   雷远虽不习惯,但玄德公盛意拳拳,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推辞,无奈之下,只得从了。   当夜两人又谈说他事,或谈民生疾苦,或谈山川地理的形势,偶尔又提起秦汉以来兴亡的事迹。刘备经历丰富、见闻广博之极;而雷远凭着前世的记忆,纵然注意藏拙,也时有独到的见解。   两人直谈到天色放亮才歇。   次日才知,赵云整夜未眠,侍从在外。雷远连连向赵云告罪。 第九十六章 乐乡(一)   建安十四年,十二月中。   刘备公务繁忙,并未在夏口多待,很快就折返公安去了。他得认真准备即将到来的京口之行。淮南豪右的大队人马在夏口等了两天,随后按照刘备与雷远商议的结果,拆分成了雷氏宗族徒附和其余百姓两部。   因为荆州水军的运载能力有限,雷氏徒附又拆分为三队。第一队由雷远亲自带领,携带大部分的辎重,率先搭载船只前往乐乡。   为了装运这数千人的庐江雷氏徒附,荆州水军除了必须保持战备的船只以外,几乎将所有的家底都拿了出来,合计大小船只二百余艘,其中包括了两艘巨大的楼船,另外,还征用了一些渔船。船队云集夏口之时白帆蔽日,气势甚是宏大。   临时调度大规模的船运,绝非易事。主要的难点在于,船只的载重量大小不同,而雷氏徒附各部、各队的人数、辎重规模也不同。如何将之妥善安置到每一艘船上,既使得各部的编制不至于太过散乱,又保证每艘船只的运输能力得到较充足的使用,辛彬、周虎等管事们已经反复计算衡量,费了不少心力。可到了实际登船的时候,总会生出各种新的矛盾或麻烦来。   好在雷远此前在灊山中长途跋涉的过程中,已经将原本分散在各家宗族的部曲大致统合,合计三千余人,这些部曲全都归属在庐江雷氏下属,受郭竟、王延等曲长的统领。此刻这三千多的部曲发挥出了作用,至少确保了登船现场的秩序井然,各种矛盾都得到顺利的解决。   荆州水军方面,倒不至于由关云长亲自负责这次运输任务。出面的将领,乃是关羽之子,担任荆州水军督将的关平。关平的性格极其细密谨慎,谈吐也很客气,简直不像通常所见的武人。他与雷远的协调配合也很顺畅。   所部全体登船以后,船队编组,放舟起行。因为冬季水浅,所以没有选择穿行汉水、夏水再至江津的路线,而是直接沿大江上溯,先向西南经赤壁、陆口,经过洞庭以后,再转向西北方向,最终抵达油口以西的乐乡。   这段路程说短不短,逆流而上,也急不得。   半路上,另有左将军府的一名年轻属员蒋琬受军师中郎将诸葛亮之命登船,随身携来相关的文书,为雷远介绍有关乐乡县的具体情况。   乐乡县的范围,大概是孱陵的西部,以前汉时的高成县为主体,再加上夷道县的一部分和佷山县的一部分。高成县在建武六年时被省并,数百年来,原有的县城旧址之上陆续兴起过几个聚落,也曾经作为乡邑的中心。县城周边有几处水量丰沛的溪流,汇入到更南方的洈水和油水,可以通行小型的船舶。   因为去年以来,有一批从江北鄀县迁移过来的流民屯聚在县城旧址居住,而鄀县古名乐乡关的缘故,左将军府筹划在彼处新设一个名为乐乡的县。如今以乐乡县作为淮南人众的重新扎根之所,也体现了良好的祝愿。   只不过,因为过去数年的兵荒马乱,左将军府忙于处置军务,政令尚未直接及于此地。当地的流民也好,荆蛮部落也好,甚至可能还有逃散的败兵,都得雷远抵达以后自行应对。   这倒也在雷远的预料之中。随他第一批前往乐乡的,包括两千名敢战的部曲,和相关的武备,以此为凭,足以慑服一县了。更不消说还有蒋琬的协助。   蒋琬是零陵人,少有令名,刘备在公安立足以后,召他为书佐,作为左将军主簿殷观的下属。殷观年迈体弱,诸多事务都由蒋琬代理,而蒋琬处置得井井有条。许多人由此认为,蒋琬的高升不过指日间事。果然,当玄德公新设乐乡县的时候,军师中郎将诸葛亮便推荐蒋琬担任县丞。   任谁都知道,这个乐乡县丞,可不仅仅是普通的县长佐贰之吏,同时也担负这左将军府与庐江雷氏这有力豪族间的沟通协调职责,这是左将军对蒋琬的信任,也是对他的考验。   数日之后,船只抵达乐乡境内的港湾。   港湾规模甚小,因为年久失修,可以停船的码头也不够,船只不得不轮流停靠。还有许多人只能涉水上陆。   蒋琬带了若干吏员先期下船,负责现场的指挥。他对港湾附近的地形很是熟悉,显然事先做过功课。   根据蒋琬的安排,首先尽量腾出可供下船的空间,然后将附近的平地分成三个区域。   如果某艘船只搭载的是建制完整的部曲,就让他们直接去设定为营地的区域,由王延在那里接应人手,并立即将之分派去搭建晚间住宿的营寨;如果船只搭载的是携家带口的普通百姓,则让他们在另一区域暂时等候,由周虎负责安抚之,待到营寨修建完毕以后再行入驻;如果是雷远本部的甲士或者骑队,则进入第三处区域,经过郭竟的整编以后,由军官带领折返现场,参与维持秩序。   这样的安排,可谓十分妥当。   饶是如此,毕竟也有数千人快速地下船,现场难免纷乱。有下船后找不到本部同伴的;有在船上晕船体弱,急需诊治的;有因为足踏实地而太过高兴,肆意奔走呼号结果遭到军官责打的;还有哭闹说找不到关系身家性命的行李的。一时间整个港口人喊马嘶,喧闹的有如集市。   雷远倒是难得清闲。他停留在楼船上,与关平聊着天,待到大部人马都登岸以后,才向关平告别,领着自家亲卫扈从登岸。   蒋琬还在忙碌,周虎带着几个地位较低的管事,匆匆赶来迎接。   雷远向周虎摆了摆手:“你自与蒋公琰协作,尽快安置部伍。我先往乐乡县城去看看。”   相比于北方,长江以南虽经多年以上的开发,总体来说仍属偏远,因此郡县的分布较少,每个郡县的辖区都非常之大。乐乡县是从夷道、孱陵、佷山三县各划了一块区域出来,但是南北东西的县境,也各有将近百里的距离,面积几乎及得上中原地区的一个小郡。县城的位置又偏西,与港湾有些距离。按照大队人马行进的速度,恐怕两天以后才能抵达。   所以,雷远打算带领少量随从,先行前往探看。   这都是早已安排定的,周虎连声称是。   刚转身走了几步,雷远又将他唤回来:“记得向各处营地重申军令。江南瘴疠之地,恐生疾病,又或有水土不服之事。各部人丁,如需喝水,务必煮沸之后饮用。此事重大,违者必予重责。”   “遵命!遵命!”   雷远看了看身边,樊宏、李贞两人俱在,还有名唤胡平、李齐的两人,也是最初那二十余名扈从中的幸存者。他另外再点了一支骑队,从容策马而去。   走了不过数里,便觉周边环境与港湾处的热闹相比,恰成鲜明的对比。   雷远在一处十字道口勒马观看,唯见林木茂盛,大概是因为地气湿润的缘故,即使在冬季也不显凋零,成片林地蔓延至西边远处,隐约与横亘群山相接,愈显苍莽。然而实在殊少人迹。   按照向导所说,此刻所处的东西向道路乃是峡江水陆道的东段延伸部分,属于前汉时修建的官道。路基高出两侧地面,路面宽阔,两边还有行道树……可即便雷远站在这官道上许久,也不见半个人影。   荆州之凋敝,由此可见一斑。   李贞跟着雷远张望片刻,不禁叹道:“我曾见书籍上写,楚有江汉川泽山林之饶,食物常足,不忧冻饿……想不到真的来此以后,所见唯有荒僻山野,比淮南还要不如。”   雷远点了点头:“所谓江汉川泽山林之饶,本非虚言。我们所处的南郡,曾有七十余万口,无论农、商、冶炼、手工,都很繁荣。中平以来,天下大乱,唯有荆州年谷独登、兵人差全。如今这景象,乃是建安年间战争和瘟疫双重作用的结果。含章,你可以请向导来,问问他,这些年荆州发生了什么。”   此刻随同雷远的,或者是最初时一同出生入死的扈从,或者是近期捡拔于部伍中、具备忠勇表现的良士,雷远常常带领他们展开些讨论,以促使他们的眼界逐渐开阔,获得进步。   这位向导乃是蒋琬的远支亲族,本身在孱陵县担任小吏,约莫四十岁上下,衣衫简朴,谈吐却颇显见识。听得李贞询问,他便将相关的情况一一道来。   这些年来,中原多事,荆州虽然起初俨然乐土,可最终仍被卷入到了乱世的浊流滔滔之中,尤以建安以来,跌宕尤甚。   首先是大疫。建安初年,原本流行于北方的疫病传入荆州,不到十年间,纵使生活条件优越的大族,丧于疫病者也往往超过半数。普通百姓的死伤更加惨烈,某些通都大邑里,十室九空、家家戴孝,绝非虚言。   次之又有连绵不断的战争。有长沙太守张羡联合零陵桂阳两郡,与荆州牧刘表旷日持久的对抗;再有交州刺史张津屡次北上犯边;与此同时,在襄阳宛城一线,又有刘表、张绣联军与曹军的多次作战。到了建安十三年,数十万如狼似虎的曹军南下,随后又是孙刘联军反攻,战乱波及荆州全境。战火熊熊,数载不熄,杀戮之众,无以计算。   战争和瘟疫导致原有的社会秩序崩溃,而社会秩序一旦崩溃,又诱发了社会伦理与道德的土崩瓦解,数年之间,整个荆州就崩乱到了所有人想象不到的地步。豪族起兵交相攻击,流寇四处劫掠、戕贼百姓,而黔首黎民任人践踏宰割,死伤相枕……人性之恶至此如洪水漫溢,难以收拾。   玄德公从曹操手里夺取的荆南四郡,大致都是这样的情形;东吴所控制的南郡和江夏、曹操所控制的南阳,莫不如此。而庐江雷氏即将落脚的乐乡县,同样也是如此。   谈说间,已行了二十余里,眼看暮色将至。负责探路的樊宏兴冲冲赶来:“小郎君,前头有个驿置,正好借宿。” 第九十七章 乐乡(二)   据乡里宿老们说,这几年的气候,与往年大不一样。叱李宁塔也这么觉得。往年这时候,虽然也是冬季,但在山林里地气温暖的低洼处,运气好的时候,可以找到结着果子的果树,能管一顿饱。   可是这几年的冬天真冷。去年下过两场暴雪,压塌了许许多多的房屋,死了很多人;今年这时候,有些地方的溪水都冻住了,那风更是冷得啊,就像是带着许多把看不见的小刀子,慢慢地割着你的皮肤,让你痛,让你僵硬。   叱李宁塔坐在一堵矮墙后头,把单薄的衣服裹紧些,然后每隔一会儿伸头出来张望下。   他所在的位置是在荆州南部,公安和夷道之间的官道。这段官道是蜀地来客前往荆南各郡的必经之路,听说很久以前很热闹。然而这两年来,官道上并没有多少行人;传说中有很多车马的商队,更是从不曾见。据说,是因为北面和南面的两个汉人大渠帅打了起来,死了许许多多的人,所以一时间没人做生意。   这倒是很好理解。叱李宁塔的寨子以前也和汉人做生意,用兽皮、兽角、药材、生漆之类,换取铁器、粮食和盐。后来寨子被敌人打破,寨子里的人都死了,于是也就没有生意了。   叱李宁塔是个流亡的五溪蛮人,他的名字与沅水深处一棵大树相同。据说那棵大树足有九千岁,是蛮人始祖盘瓠亲手种植的神树。然而某天这棵神树被雷电所击,轰然倒塌,大树倒塌的那一天,寨子里出生的孩子,就继承了叱李宁塔这名字。   那大概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叱李宁塔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自己幼年的时候,某个夜里敌人来袭,他躲进山里不停的走,最后到了汉人的地方。   这些年里,他有时候以打猎为生,有时候为某些庄园做短佣,换些吃食。可惜怎么也吃不饱,叱李宁塔能顶五个人的力气,却要吃十个人的饭,好像汉人不喜欢这样的,所以常常会打起来,叱李宁塔就把打他的人一个个地锤死,然后逃走。   这种事发生了好几次,最后愿意收容他的只剩下这个驿置。   现在,驿置里的汉人都躲在暖和的屋子里烤火,只有他被勒令待在外头,注意是否有行旅前来。   叱李宁塔沮丧地叹气。风呼呼地吹过来,真的有点冷,他把身体往矮墙后缩得紧些,决定偷一会儿懒。   这所邮驿,是很久以前汉人大渠帅修建给过路人休息的地方。现在有一个叫刘郃的小吏带着十几人住着。大概半年前,他们都被一个叫玄德公的大渠帅任命为驿人,还分了地下来。叱李宁塔平时就帮他们种地。   这时候,驿人们正在聊天。叱李宁塔的耳朵很灵,就在外头听着。   此前驿人们曾谈起,玄德公有意在这里新设一个县,并且派遣官吏来管理。昨天,他们似乎知道的更多了,据说,之所以要设立这个县,是为了安置一批从北方逃亡过来的大宗族。这情况不禁使得驿人们十分担心,不知道那些宗族是不是好相处,害怕自己的利益会受到侵害。   到了今天,有个要往夷道去的信使知道了更加明确的消息,正在绘声绘色地向众人转述。   “几个月前,吴侯带着几十万的大兵,在那里和曹操厮杀一场,结果么……没有玄德公帮忙,吴侯到底不是曹操对手。吴侯撤退的时候,令了当地的大豪族庐江雷氏,负责断后。庐江雷氏尽起本族部曲万人,与曹军连番血战,厮杀得那叫一个惨烈!”   正在讲解的信使非常满足于自己被大家簇拥着的情况,说得眉飞色舞,仿佛自己亲身经历过那场大战。   在他口中,曹军与庐江雷氏的战斗,真是波澜壮阔高潮迭起。口沫横飞了半晌,他才回到正题:“既然杀退了曹兵,那庐江雷氏也不恋战,便带领宗族数万口,投玄德公这边来,玄德公这才要将他们安置在此!”   前面那些,叱李宁塔根本没听懂。这几句他明白了,然而如果杀退曹兵,那不是应该回到自家寨子继续过日子么?逃什么?只有打输了的才会逃吧?   叱李宁塔抬起头,透过窗棂,看看屋子里。   屋子里,有个身披葛布单衣,手脚都很粗糙的农夫忧虑地问道:“这么说,那可是非常强横的大族了。也不知道他们讲不讲道理,会不会侵夺我们新开的田啊?”   这些年里,所谓强宗大族的做派,其实和贼寇也没差许多,掠夺乡里的事都是寻常。更不要说来的是江北的豪武家族,农夫们难免担心。   另一名农夫抱着膀子,梗着脑袋道:“谁敢乱来,我们就和他们闹一场!”   信使毕竟是吃公家饭的,眼看这农夫竟敢在自己面前说什么“闹一场”,显然无视了自己的身份,于是有些生气了。他大声道:“你可知道,庐江雷氏的小郎君,马上就要来了!这位雷家小郎君手持一根长矛,有万夫不当之勇,谁能抵挡他?”   信使两手同时捏起空拳,仿佛握着无形的长枪模样,向那农夫抢进几步道:“你能抵挡他么!”   农夫刚说了句硬话,忽见信使瞪着眼,对准自己冲过来,便十分害怕,不敢再说,转身走出屋子去了。   信使吓退了这人,这才志得意满地兜转回来落座。   屋子最外侧,靠大门不远的地方有个榻子。榻上一名中年吏员腿上盖着毯子,呲溜呲溜喝着热水,瞥了一眼信使,大声安慰众人:“大家都是寻常的驿人、农夫,操这份心作甚?乐乡县的范围里,又是溃兵,又是宗贼豪帅,又是五溪蛮,南面还有东吴的驻军,这些都是大患,谁见了不头痛?就算庐江雷氏来了,不得先应付那些货色?那些就足够让他们焦头烂额了,到时候,哪有精神与我们这些蚁民为难……”   雷远踏进驿置正门时,正听见厅堂里传来这番话。   樊宏哈哈冷笑一声,李贞连连摇头。   驿人们此前谈得起兴,全不曾注意外界官道上的动向,偏偏负责观察的叱李宁塔还走了神,于是竟然被雷远等人直闯进驿置内部。这时候有人在前院冷笑,他们如何听不清?   有人从对着前院的窗棂间探看,只见雷远等数人骑策良驹、挟弓带刀,个个气势不凡。正门以外,还有披甲的武人陆续近来,如何不知是有贵人来到?顿时慌了神。   只听到厅堂里一阵轰隆乱响,大概是驿人们慌忙整理房中摆设,顷刻后,一名吏员模样的中年人,从厅里出来迎接。这中年人个子甚矮,额头上有一处刀疤,体格十分粗壮;虽然一边收拾衣服、整理冠带,但脚步不乱,神色倒还镇定。   他向雷远行礼问候,又自称乃是暂时负责此处驿置的小吏,名唤刘郃。他的嗓音有些嘶哑,雷远一听便知,正是适才叙说溃兵、宗贼豪帅云云之人。   雷远也不急着报名,只道:“我们要去乐乡访友,欲在此地借宿。如驿中尚有空闲的房屋,还请足下安排。”   “是。”刘郃道:“请随我来。”   刘郃领着众人转到后院,那里有空闲的房舍,还有一处单独的马厩。   刘郃抱歉地道:“可惜房舍破败,我们尚未来得及维修……只好委屈贵人。”   确实是破败不堪。这驿置原本的规模不小,但是好些房舍都已坍塌,其上荆棘灌木横生,有几处墙体也摇摇欲坠,临时用木桩子支撑着。后院里能够住人的,只剩下了正面的这间大屋。自从丧乱以来,各地的邮驿大多如此,雷远在汝南时,甚至见到过驿置被猛兽据为巢穴的。   雷远往大屋里踏了一步,只见打扫得甚是清洁,于是微笑道:“无妨。刘君在此处维持不易,辛苦了。”   此时樊宏等人开始安置行礼马匹,又在偏房铺开被褥之类,动作格外麻利。在江面上吹了几天彻骨寒风,众人都已难耐,这驿置虽然破败些,但也足够让人好好睡一觉了。   李贞带了几人,往正房里摆放了席垫等用具,又有其他驿人端了火盆奔来。   “不瞒刘君。我姓雷,名远,字续之,乃是庐江雷氏之人;你们适才所说的雷家小郎君,便是我了。”   刘郃微微吃了一惊,苦笑着再度行礼:“见过小郎君。”   雷远伸手虚扶:“不必多礼,我有事想要请教,能否进来稍坐?”   “不敢当,贵人尽管问来。”刘郃连忙进来,恭谨落座。   两人先随意闲聊几句。   雷远这才知晓,原来刘郃本是荆州军中吏员。曹军南下时,荆州军各部多有溃散,他也脱离所属军队,转而携了乡里数十人渡江避难。当时此处驿置已经完全荒废,所以便被乡人们占据下来,聊以存身,过程中的筚路蓝缕也不必多谈了。   后来玄德公渐渐安定荆南,就在数月前,派遣督邮巡行各地,因为刘郃应对得当,便被任命为驿置的小吏,暂且负责运营。他的乡里若干则成了驿人,开垦出的田地被划为驿田,算是得到官方承认了。   区区一名逃亡的军吏,能在乱世里竭力保全自身、庇护乡人,着实不易。雷远赞叹几声,又诚恳问道:“适才我听刘君说到,乐乡县中,有溃兵,有宗贼豪帅,有五溪蛮,南面还有东吴的驻军,都是大患……不知能否为我细细讲来?” 第九十八章 乐乡(三)   过去这段日子,荆州各地风云变幻,刘景升之后是曹操,曹操之后是孙权,每一次的变动都伴随着腥风血雨、生灵涂炭。直到玄德公在油口立营,各地才渐渐看到了安定的曙光。   刘郃的地位虽然不高,但凭借数十年来的见识积累,判断力可不差;他能够感觉到,有些人只是荆州的匆匆过客,而新的主人已经来临。   他更明白,玄德公既然以乐乡县来安置庐江雷氏的人众,那么今后雷氏必定就是此地说了算的大豪。这种豪族一旦落脚,日后庄园阡陌横跨数乡或数十个亭,部曲徒附无数,兼具强大的武力、财力和影响力;整个乐乡县都会匍匐在庐江雷氏的羽翼之下。能够提前和庐江雷氏的小郎君结下一点小小的情分,那是再好不过了。   只是,刘郃是个有经验的老吏,却不是擅长周旋应对的书生。他与雷远对坐相谈,本就有些拘谨,雷远如此问来,像是上官考较下级,仿佛要他组织出一篇大文章来,这便叫人为难了。他愣了半晌,眼看着额头上急出一层汗滴,又慢慢地随着刀疤往下淌。   雷远见状,知道是自己问得不妥。   最近几日在船只上,与蒋琬谈论得多些,不知不觉间,言辞也显得正式、持重。然而与士子书生相处的方式,却不能用到田间地垄中,更不能施加于草野中人的身上。   他立即示意刘郃放松些:“刘君,你既然担任本地驿置的吏员,一定很熟悉乐乡的情况;适才你对同伴们说的,想来也出自于自己的亲身经历……所以,不必紧张,我只想听听你的所见所闻,能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可好?”   说着,他换了个略微惬意的坐姿。   这种手肘支着案几,侧身盘腿的姿势,放在士子眼中恐怕会被当做侮辱。   但刘郃见了,果然就放松了很多。他摸了摸身下的席子,发现那席子是用牛皮做的,连忙把腿伸出来,撇到地面上,然后低声出了口气:“要说所见所闻……确有不少可说的。小郎君如果不嫌我啰嗦,那我就零零碎碎地说些。”   雷远笑道:“不嫌,不嫌。今夜投宿在此,正愁无法消磨时间呢。或者……驿置中可有吃食?我们边吃边谈。”   驿置本有提供食物的职责,这却是刘郃忘了。他连声致歉,亲自出外,唤同伴们为众人取了晚餐来分发。食物简陋,每人唯有腌菜一盏、麦饼两个,豆粥一勺。樊宏只觉食不下咽,拿了些肉干出来佐餐。   豆粥煮得不透,豆子在嘴里骨碌碌滚来滚去。雷远费劲地将之一一嚼碎,重新提起原来的话题:“我听刘君说起那些‘大患’,语气中颇显愤懑……想来是吃过亏的?”   “岂止吃过亏……还死过人,死过很多人!”刘郃长叹一声,把手里半块麦饼放下:“小将军你不知道,此前曹军南下的时候,襄阳至江陵各处的军队,或者投降,或者逃散。因为曹军凶暴之名,逃散的更多些,其中大部分,都劫夺船只渡江,在江南各地陆续驻足。像我们这些人,骨子里还是想过安稳日子,只要抵达曹军威力不及之处,就慢慢收拢百姓,开荒种地;有些性子凶悍的,纠合部众聚啸于险阻之处,隔三差五向各处村庄聚落征集物资……他们总还讲些规矩,不至于刻意残害百姓。”   雷远点头。刘郃说的后一种,分明与灊山中的淮南豪霸们等同。都是以败兵、溃兵为部伍核心,逐步聚集亡命之徒,最后形成具有一定规模的军组织。只不过淮南豪霸们身处曹孙两家之间,在相当时期内左右逢源,因此规模发展到了极其庞大的地步,而乐乡县的这些……随着玄德公渐渐整顿荆南各地的治理,他们的末路就快到了。   “刘君说的这些,就是所谓宗贼豪帅吗?”雷远问道。   “没错,但宗贼豪帅们可不止这些,还有其他的……小郎君,我们先讲溃兵。”刘郃三两口咽下肉干。   “好,好。”   “……但是还有些溃兵,从来就没有考虑过正常的营生,他们一味以杀戮劫掠为能事,已经习惯于肆无忌惮地为恶了。他们……他们已经不是人了,是贼,是畜生。”刘郃说到这里,嘴唇有些哆嗦:“那些人,都是疯的!”   他拨开乱发,露出额头斜长的伤疤给雷远看:“小郎君你看,这就是那些人砍的。当年和我一起渡江南来,聚集在这个驿置的,最初有十几个军中的老兄弟,后来才陆陆续续聚拢了周边百姓们,等到收粮的时候,那些溃兵就来了,他们连种子粮都不给留,还要抢夺女眷!我们只好联合了周边几个村社和他们厮杀。虽说溃兵们来的只是小股,可前后斗了几次,军中的老兄弟死得只剩三个,周边无辜百姓也折损甚多。要不是后来机缘巧合招了些荆蛮护卫,只怕所有人都活不下去。”   “那应该是去年的事?还是今年?”雷远看着刘郃额头处皮肉翻卷的刀疤,像是有些日子了:“应该是去年吧?”   “去年的事。”刘郃道:“今年以来,周边原本还有的几个聚落,或者被杀尽,或者投靠宗帅去了。那些溃兵们渐渐抢不到什么东西,很多都退入蛮部去了,但每隔些时日,还会出山劫掠粮谷、财货之类。”   “这些便是溃兵之患了……然则,玄德公既治荆州,未曾试图剿除彼等吗?”   “玄德公自然想过办法。两个月前,刘封将军曾经带领部众人巡行此地,攻破了一处溃兵们聚集的山寨,斩杀百余,又收编了余部……然而玄德公有荆州各地要管,军马也不能长驻在此,所以刘封将军一走,溃兵依然肆意妄为。”   “原来如此……”雷远笑道:“不妨事的,今后我会想办法解决。”   经历了灊山中那场厮杀之后,雷远从外表看来与此前并无不同,还是一副客气有礼的姿态,可实际上,亲身参与残酷搏杀带给他带来了勇略、统领数万人丁的经历培养出了他的自信,身为曾经和张辽正面对敌过的人,怎么会把散兵游勇们看在眼里?   从雷远轻描淡写的言辞中,刘郃感觉到他的强烈信心,于是有些诧异地抬眼看看雷远。   “刘君,接着说宗贼豪帅。”雷远提醒他。   “是,是。”刘郃连声道。   对于刘郃来说,那些名为溃兵,实为贼寇之辈,是给他带来惨痛记忆、难以抵挡的恶人。但对雷远来说,这些人徒然依仗武力,却没有地方的根基,很容易应对。因为庐江雷氏最不缺的就是武力。反倒是其他的,宗贼豪帅、五溪蛮乃至武陵的东吴势力,说不定要难对付些。   “至于那些宗帅们……”刘郃想了想:“此前提起,有些是荆州溃兵转变来的,但大部分,还是襄阳等地南下的豪族,比如梁氏、黄氏、杜氏、程氏等。这几家都是规模较大的,其他还有十余家。他们都能够动用上百名、数百名徒附宾客,兴修坞壁,占据地利,彼此呼应。虽然打着庇佑一方的旗号,其实形同割据,也有纵横劫掠的斑斑劣迹。”   雷远问道:“本朝以来,地方上豪族大姓的势力就很猖獗。然而,这些宗帅的势力再怎么强盛,不过是一偏僻小县中的乡间恶霸而已,若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但付县中一狱吏足矣,何至于成为刘君口中的大患呢?”   刘郃连连摇头:“对于孱陵、夷道、佷山等县来说,乐乡所处的位置,诚属偏僻。然而现在不是有了乐乡县吗?乐乡县的膏腴之地,可几乎全在这些宗帅们的掌控之下,甚至……”   “甚至就连乐乡县的县城,如今都在一名叫梁大的有力豪帅掌握之中。”刘郃咳了两声,俯身向前:“小郎君,他们可不是暂居县城栖身。梁大的下属宗族、宾客、徒附合计数千余人,已经将整个县城当做了自家庄园。我曾听说,因为梁氏是从江北鄀县迁移过来的,而鄀县古名乐乡关,所以玄德公才会给新设立的县起名叫乐乡。嘿嘿,老实说,之前我们都以为,那梁大可能出任乐乡长的……”   有些尴尬,有些尴尬了。雷远此前曾听蒋琬提起,有鄀县流民屯驻于县城,却没有想到是这等情况。原来预定担任乐乡长的自己,竟然连县城都提前落在别人手里了。   这当然不会是操作失误,想来左将军府上下对此情形早就明了。   数月前,玄德公立营油口,将之改名公安,随即自周郎手中获得南郡南部诸县的管制权。但因为这数县原有的地方治理体系已经分崩离析,不复存在,所以至今为止,能够扎实掌控的只是公安、孱陵、佷山、夷道这几座城池罢了。在城池之间的广阔区域,绝大部分都尚未得到有效管理。   这种局面绝不可能延续下去,而各县令、长们的职责,就是尽快统合破碎的基层政权,重新建立郡府、州府的威严。在此过程中,对于宗贼豪帅之流,或者铲除、或者降服、或者收编,各自想各自的办法。   雷远哈哈一笑。或许左将军府正等着看呢:本身就是强大豪族首领的雷续之,会用怎样的态度来面对这个问题?这其中的意蕴,可就很深了。   然而没什么好犹豫的,雷远很快就做了决定。他转而向刘郃询问另外两项“大患”。   夜色渐渐深沉,两人仍在谈话。 第九十九章 乐乡(四)   就在雷远在驿置中与刘郃谈话时,一名骑士从距离码头不远处的隐蔽树林中奔出,借助着月色,向西面疾驰。   这一骑不走官道,而是沿着江畔的起伏缓坡行进,奔行数十里之后,在驿置附近稍作停留。又有一人,悄悄牵马从驿置后方绕了出来,与之汇合。   两名骑士都带着从马,马术也颇高明,沿途换马奔驰,速度极快。不过大半个时辰,就奔到一处城池,在城门下高声呼喊。   城门开启,有人迎出来。为首骑士从马上俯身下来急问:“宗主在不在?”   “所有人都在,就等你们的消息。”   两名骑士扬鞭催马,急奔进城。   城池规模不大,只是借着地势,外有夯土包砖的墙体,显得十分规整坚固。而进到城内,反觉狭促,各种形制、各种朝向的屋宇和窝棚密集排列,毫无规划可言,把道路都快堵死了;高低不等的墙体又互相挤压堆叠着,感觉不像是房舍,倒像是某处树荫底下猛长出的一簇又一簇毒蘑菇。   两名骑士继续深入,直到城池的西北角。   那里有一片稍许开阔的场地,原先大概是校场,如今四周也是矮棘高树横生,本来平坦的夯土地面坑坑洼洼,还有条因天气盛寒而冻结了的溪流,从中间蜿蜒经过。   两人至此不得不下马,沿着冰面向前,抵达校场西面的一处大棚。   棚屋用巨大的原木搭建,四面开口,底下可容纳上百人会谈。此时棚屋内外,聚集了不少人。这些人年齿、形貌各异,有的披着甲胄,有人裹着皮裘,还有的穿锦缎衣服,颇显华丽,但每个人都身佩武器,举止颇具凶猛气概。他们正是刘郃所说,乐乡县境内的各家宗贼豪帅首领。   见两名骑士快步走来,这些首领们纷纷询问:“怎么样?怎么样?”   众人身后有一个沉重有力的声音道:“都进来说话,七嘴八舌,问不出名堂来。”   众人连忙拥进棚屋里,各自找了位置或坐或站,还有人干脆躺下。   棚屋里插了几根火把,黯淡摇曳的火光映照出正中位置有一领席位、一个案几。席上踞坐一条壮汉,便是他喝令众人都进来说话。   这壮汉年约三十许,形貌威梧,须髯丰盛。虽然天气寒冷,他却只披着一件短衫,将筋肉虬结的双臂暴露在外。随着话声,大股的白气从他嘴里喷出,慢慢缭绕消散。这人便是乐乡各处宗贼豪帅中较有实力者,原本有可能被任命为乐乡长的梁大。   梁大问道:“情况如何?”   “庐江雷氏的大队人马在渡口扎营,人、马、辎重的数量都非常多。另有一支骑队,前出到了刘郃的驿置里,不知道做什么。”   “你们只有两人回来吗?”梁大又问。   骑士颔首道:“老傅探查营地时靠得太近,遭到对方哨骑的追击,被射死了。”   数人惊呼出声。   那个唤做“老傅”的,乃是以骑术出名之人,兼又机警,谁知道就这么死了?   “只因接近窥探,就被杀死……这帮淮南人如此霸道的吗?”有人惊怒。   那便是军法,真没啥好说的。   “射死老傅的是什么人?”又有一名与老傅交好的宗帅急问。   “不知是什么人,看样子就是寻常斥候骑兵而已。”骑士叹道:“这次随船队前来的,至少有两千名精锐可战之士,其中骑兵大约三至五百,个个都弓马娴熟,骑乘的又都是北地高头大马,比我们骑着的那些驴子强多了。”   “驴子”云云,略微过了,那骑士的同伴身死,所以说些气话。荆扬等地素来缺马,宗帅们所用的马很多都是向西南的蛮夷部落交易来的;虽然体格粗壮擅于长途奔走,可是短距离内的驰骋追逐,确实不能与北方雄骏良驹相比。   宗帅们关注的不只是马匹。   有人颤声惊问道:“两千余名可战之士?你们没看错?”   这些宗帅也都各拥实力,但每人拿出三五十条精壮汉子,就算不错了,如梁大这样的豪帅,倾囊而出大概能有数百人。两千人的话,实在有些超乎想象。   那骑士叹气道:“两千人只不过是部曲,还有数千的徒附民众,据说之后还有第二批,第三批,数量比第一批更多……这第一批人手如今砍伐林木扩建港口,已经直接在港口边造出座老大的营寨来。”   宗帅们齐声叹气。   他们都是借着乱世,在政权威令不及之处横行之人,原本舒舒服服过着小日子,在自家深山险壑里的一亩三分地里称王称霸,将州郡视若无物。这样的舒坦日子过得惯了,谁愿意头上凭空来一个朝廷令长发号施令……偏偏这位朝廷令长还自带宗族为凭,乃是一条真正的过江猛龙?   有人弱声道:“朝廷不是有三互法么?这么做,怕是违背了朝廷法度?”   没人理会。在场宗帅们个个都是无视朝廷法度的,这时候拿法度说是,惹人笑话。   又有人狠狠道:“两千多人又如何?我们这里数十名宗帅,掌控的人丁加起来,可比他们强得多!这庐江雷氏若是乱来,我们难道会怕吗?”   其实不少人真是怕的,也有人居然真的不怕。宗帅们顿时一阵喧闹,有人自夸实力给自家打气,有人连声劝阻莫要狂妄,一时间,棚屋内人声鼎沸。   这时候梁大反倒面沉如铁,不发一语。   这些宗帅们,不过是觉得今后要受人管辖,说不定还要被征税征赋,所以心中不满。梁大的恼怒,比他们多得多,皆因他才是利益受损最厉害的一个。   按照此前与左将军府中吏员往来的听到的风声,此地将要新设一乐乡县,然后以实力最强的梁大为县长。然而梁大这人,看似粗豪,其实粗中有细,想事很是周全。他当时就觉得,没那么简单。   玄德公何以如此?把一群宗贼豪帅盘踞之地单独列出,再让豪帅们一个个为官为吏?这样的县,设了有什么用处?如果这般执行了,那么州郡的根基在哪里?赋税兵役所出的编户齐民又在哪里?   果然,不久之后,左将军府那边就有大吏传递书信来此,信中谆谆言道:梁大你想当这个乐乡长,就得表现出对玄德公的忠诚,就得为玄德公铲除那些不服管治之徒……否则要你何用?   于是梁大犹豫了。何谓不服管治之徒,梁大当然明白,可不就是自己身前这群同伴们吗?近年来,说起违反律令、骄纵横行、对抗县衙的事情,大家都没少干。然而这两年来大家抱团求存,不说同气连枝,确实彼此也扶助不少。为了玄德公的承诺,就下手吗?   该向谁下手?谁应该倒霉?他实在没法决定,前后犹豫了两个月,不能作出回复。左将军府那边,也并不催促,仿佛此事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这两天梁大才知晓,左将军另外派来了一位乐乡长;而且随同乐乡长同来的,还有他规模极其庞大、实力极其强横的宗族徒附部曲。很显然,左将军已经对梁大没有期待了。   可是问题还是原来的那个:这位庐江雷氏的宗主来此担任乐乡长,县中岂不更加充斥着宗族豪帅?那么州郡的根基在哪里?赋税兵役所出的编户齐民又在哪里?左将军府对乐乡长的要求,又是否一如过往呢?   梁大忽然觉得浑身发冷。哪怕身前不远处就是火盆,还是冷。   他猛打寒颤,起身抓了几件衣服,匆匆忙忙地往身上套着。   这样的强宗大族涌入乐乡,必定导致原有的局面出现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样的变化是自己愿意看到的吗?如何才能在这变化的局势中,维护自家的利益?梁大裹着层层衣物,反复思忖,不知不觉间,两眼凶光暴现。   忽然有人连声唤他,将梁大惊动。   “怎么讲?”他稳住心神,正色问道。   “我们再怎么争执下去,也拿不出像样的主意。可计算时日,一两天内庐江雷氏部曲们就要抵达此处。梁宗主,乐乡县城如今是你占着;你这东道,须得出个章程啊?”   一时间,所有人的眼神都对着梁大,对着这个在过去数年间带领各家宗帅于山野间开辟出一番局面之人。   梁大沉吟不语。 第一百章 乐乡(五)   雷远与刘郃没有聊到太晚,当晚他就宿在驿置里,但睡得并不好。   大概是因为这些日子饱受江畔寒气的侵蚀,从数日前开始,雷远觉得右臂的伤处有些恶化。那个伤处是在擂鼓尖最后与张辽直接对抗时,被张辽的长刀所伤;当时伤口从手背绵延到手肘侧面,长长一条皮肉都被掀飞了,甚至有一处隐约能看到骨骼。虽经救治,可近来右臂手腕渐觉难以屈伸,一旦夜晚遇冷,更加疼痛难忍。   当天晚上就冷得很。而驿置里的房子,又实在是老旧得厉害,深夜时,能够听见寒风呜呜地叫唤着,从破碎的窗纸、从墙角处的缝隙穿进室内。于是雷远每次睡着,很快又因为疼痛醒来,昏昏沉沉地过了一夜,待到第二天凌晨时疼痛稍去,雷远居然睡过头了,直至日上三竿才醒。   雷远不禁有些尴尬。他连忙披衣起身,只听驿置以外,樊宏在大声呼喝示意。   雷远迅速将自己拾掇停当,出门探看。   只见从道路东面,一支千余人的队伍缓缓而来。   打头的是负弓带箭的轻骑,两骑或三骑一列,并辔前进,大概有百余骑;然后是一批着轻甲、持矛戈之类长兵的骑士,又是百余骑;更后方,是顺着道路绵延如长蛇的步卒队伍,或持刀盾,或举枪戟,或背负弓弩;又有数十面各色旗帜和重载的车辆夹杂其间。因为长时间的行军,步卒们有些风尘仆仆的感觉,但他们的行动依旧整齐划一,脚步踏地,发出整齐的声响,毫无疑问乃是久经沙场的精锐。   看到雷远出外,骑士们往左右一分,露出在队列中央行进的郭竟和贺松。   这两人大概正在讨论着什么。   较之于原先在雷远身边担任扈从首领时谨慎收敛的姿态,郭竟这些日子开朗了许多,居然和贺松这般性格冷硬之人也能聊得下去。   这名身怀将略的勇猛战士在历经许多年的磨难之后,已经回到了他应该身处的位置。虽然因为军务辛苦,郭竟消瘦了不少,脸上粗硬的须髯横生,皮肤也因为日晒雨淋变得粗糙了许多,但当他用简明的手势指挥军队前行时,那种不加掩饰的果断和自信,却为他增加了十足的武人威严。   当日在灊山中完整掌控了淮南人众之后,许多具体的事务,就不是雷远所能够一手操办的了,他终究不是行伍出身,有些细务,确实不甚了解。   原本按照宗族划分的建制需要重新整顿,新建的部曲队伍里上下级必须要熟悉认识,人员、军械、马匹、车辆都得登记造册、屯长、都伯以上的军官要拜见小郎君,重新领受腰牌印信,还有全面收集粮秣、财货等物资、严厉申明军法、制止混乱蔓延等等等事务不一而足。这些事务,雷远将之坦然托付给了郭竟和王延,而郭竟王延二人丰富的军务经验、软硬兼施的治军手段,也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   如今这两人已经是庐江雷氏部曲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地位凌驾于邓铜、贺松、丁奉等人之上。此番雷远调动两千精锐部曲先期抵达乐乡,除了本部扈从以外,负责率领其余兵马的便是郭竟,而贺松为其副手。   与郭竟的精神焕发相比,贺松显得有些见老。或许是因为小将军雷脩的死,对这位雷脩扈从首领出身之人打击太大,他明明年纪还不到四十,鬓发却有些花白。好在眼神依旧凌厉凶悍,骑在马上时,腰背依旧挺直得如同铁板。   两人见到雷远,连忙下马迎前。   雷远道:“此地距离乐乡县城尚有二十余里,让将士们休整半个时辰再行开拔,下午到达即可。”   顿了顿,他加重语气道:“抵达时,须得做好一切准备。”   郭竟重重点头:“我们明白。”   步骑以驿置为中心,扎下阵脚,稍许休息。   趁这时候,雷远催促樊宏、李贞等扈从收拾马匹行李,他本身则在衣袍内披挂了铁甲,又仔细检查了随身的刀剑武器。   刘郃为将士们安排休息的场地、准备饮水、草料等等,往来奔忙不歇,不久之后,他又与数名驿夫恭送雷远。   他望着雷氏部曲的队伍,有些艳羡地道:“这些都是虎狼般的将士啊,小郎君此去,必定能够扫平祸乱之人,使得乐乡县的百姓人民得享安定。”   雷远不禁哈哈一笑。昨夜刘郃对乐乡县的诸多“大患”颇为担心,虽然雷远信心十足,却不能改变他的忧虑情绪。直到方才,亲眼看到跟从雷远前来的大批精兵强将,于是他瞬间就变得充满正能量起来……这是乱世中属于武人的眼光,深知解决问题的一切办法都出自于实力。   雷远昨日与刘郃谈话,觉得此人颇有些见识,又深具处理实际问题的经验,再加上曾经在荆州军中为吏,倒是个可用之才。于是雷远笑道:“虎狼虽众,深处他乡,却需要识途老马为之引路。以刘君的见识,若只在这驿置中为一小吏,实在是委屈了。如蒙足下不弃,或可以暂任本县门下游徼,与我携手平定此地?”   刘郃大喜。他虽不是胸怀远志的人物,但一县之主特意延揽代表了什么,还是很清楚的。何况门下游徼担负巡察缉捕的职责,纵秩不足百石,也是县中的大吏,比坐守区区一个驿置,强的太多了。   他当即就在驿置前拜倒:“我乃庸碌之人也,蒙县君不弃,愿效犬马之劳。”   “今后必有仰赖之处。”雷远将他扶起。   这时候,雷氏部曲的骑兵、步兵、辎重,一队队地起身出发。   刘郃也不收拾什物,只与驿置中几名亲近人告别,便跟在雷远的扈从之中。   有人问他:“可懂得骑马?”   “懂得,懂得。”   便有人牵了备用的从马来。刘郃翻身上马,动作很利索,显然是练过的。   正在这时,驿置后头忽然有人腾身而起,向着队伍的方向跑来。   这人身材极其高大,比常人高出一个头甚至更多;一步踏出,步幅如常人两步那么大,向着队伍奔跑时的气势,简直像是一头巨熊或者山魈之类的恶兽,向着食物发起凶猛的冲刺。   “什么人?”前方扈从们纷纷抽刀搭箭。   “是叱李宁塔!”刘郃认出了这身影,一时间反倒惊呆了。这蛮子,疯了?还是想寻死?竟敢冲击庐江雷氏的部曲?   策骑走在队伍前方的是樊宏和李贞,两人都被这猛冲出来的怪人吓了一跳。李贞瞬间就张弓搭箭,瞄准了此人胸膛,樊宏也手握刀柄。   李贞待要放箭,却听此人一边跑着,一边大吼大叫:“干活!吃饭!”   叱李宁塔可没有想死。   此前他一直在驿置后头瞌睡,而刘郃跟随雷远的行动,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突然间想到:眼前这个队伍,显然就是传说中汉人大渠帅的队伍了。这么大的队伍里,一定有很多力气活儿要干;应该也有足够的吃的,能让人吃饱……否则刘郃为什么摆出恭敬的样子,还跟到队伍里?一定是的,在那里能让人吃饱!   那还等什么?叱李宁塔大吼大叫着跑了出来。   他的嗓门太大了,吼声响得像是炸雷在耳边轰鸣。李贞下意识地顿了顿,去看樊宏:“他在说什么?”   “干活?吃饭?”樊宏想了想:“这厮是来干活吃饭的?”   两人看看眼前这人的长相。只见他的身材魁梧得吓人,手里没有武器,身上披着的衣服就像是破布,满头长乱发用一根肮脏的皮索捆在头顶。脸上很脏,但是没有胡须,看起来还是少年;咧嘴笑着的样子,像是个傻子。   李贞把弓箭放下,失笑道:“荆州这地方,还真怪啊。”   身后传来刘郃的怒吼:“叱李宁塔你住嘴!站住不要乱跑!”   又听得他竭力向扈从们解释:“这是在驿置里干活的蛮子,有点憨傻,不是敌人!他……他应该是饿了,想干活,换点吃的。”   “这人一看就是有力气的,不是要干活吃饭吗?那就让他过来干活。”樊宏做了决定。   “好。”李贞策马向前,大声道:“你来吧,先干活!然后才有饭吃!”   没有问题,一点都没有问题。于是叱李宁塔乐呵呵地扛着两个极大的包裹,跟着队伍向前了。那两个包裹是樊宏和李贞的随身行李,本来由从马背负着。两人心疼马匹,就让叱李宁塔来做这个苦力。 第一百零一章 乐乡(完)   队伍沿着官道继续向前,行军速度很快。大约申时前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   雷远举目眺望,可见到乐乡县城的全貌。   县城的西面有连绵起伏的山脉,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仿佛与那些雄峙荆益之间、绝壁峭耸的大山相连;山脉在靠近寨子的地方分成间隔数里的南北两股,向东渐渐没入纵横沟壑间,仿佛一个庞大无比的巨人,张开双臂,拢出一片平缓的坡地。   坡地西面是崇山峻岭,东面有漫淌的河流和连绵的湖泽;正值深冬时分,黄梗衰草覆盖了整个坡地,其间零散有开垦的痕迹。   雷远估算坡地的规模,东西约有六七里,南北略窄些,差不太多。扣除城池、道路、关隘和必要的空地,这里大概能开辟出百余顷的田地,如果增加一些基本的水利建设,仅仅这些田地,就足够支撑一支小规模军队了。   城池的位置在坡地的西北角,恰好俯瞰整个坡地。城池本身规模不大,夯土包砖的墙体已经陈旧得不像样子,许多地方横七竖八地倒塌下来,缺口处用木栅封闭着。透过木栅,可以看到里面重重叠叠的屋宇。   “看来当地人不太欢迎我们,队伍已经接近了,居然一个迎接的都没有。”雷远看了看城墙后方晃动的身影,笑着对刘郃道。   ……   在远方平缓丘陵的尽头,渐渐看到飘扬的旗帜出现,奔走如龙的战马和骑士出现,密举如林的矛戟出现,无数顶铁兜鍪出现。那些士卒们就像深灰色的潮水涌来,行动间却蕴含着独特的韵律,他们手持的武器、身披的铠甲反射着阳光,有些刺目,愈发森寒。   一名宗帅探出头去看了看,不知为何,脚下有些发软。他犹豫问道:“要不,我们去迎接下?”   另一名素以勇猛自矜的宗帅大怒:“昨天不是说好了,在城下摆开队列,让庐江雷氏也看看我们的实力吗?怎么就变成迎接了?你的脸面呢?”   他大步走到通往城楼下方的坡道口:“现在开启城门,我们出去列队啊!”   没人响应他,甚至昨夜另几名对抗情绪强烈的首领也不说话。亲眼目睹了庐江雷氏部曲之后,大家都明白,在这种真正经历过战争磨炼而成的军队面前,自家零散的部属们就算聚合成大队,又能算得了什么?猛兽与豺狗之间的差距,到时候一望而知,反而惹人笑话。   城墙上寂静了片刻。   另一人恼怒地道:“我不去了!我要走了,回自家寨子里去,随便你们怎么样!”   “是啊是啊,要不,散了吧……”好几个人七嘴八舌地道:“先散了,看看风色再说,毕竟我们这么多家,几十个庄园、寨子呢,难道庐江雷氏还能把我们吃了?”   唯独梁大用双手支撑着垛口,凝视不动。   他感觉越来越冷了。就好像有人用冰水从头顶上浇灌,顺着身体流淌下来,带走了身上所有的热气。太冷了,以至于他的双手在发抖,为了遏制住抖动,他不得不用尽全力按着垛口,直到手掌在粗糙的夯土上磨得生痛。   他也越来越害怕了。他害怕那些步步迫近的庐江雷氏部曲,那是一支真正能打硬仗的队伍,绝不可力敌。   他又害怕自己身后的这些同伴们的愚蠢,这些人始终不明白,庐江雷氏此来,必定会贯彻左将军、玄德公的意志,必定会清扫宗贼豪帅们,任何妥协、逃避,都没有意义。过去那些年,所有横行不法、跋扈一方、鱼肉乡里的所作所为,都会被拿出来一一清算,让他们死得臭不可闻。而在他们的尸骨上,庐江雷氏将会建立起属于左将军的乐乡县。   梁大想过,可以趁着庐江雷氏立足不稳,施展奋死一搏,然后整合所有宗帅的力量,再试图获得玄德公的谅解。   但这可能吗?就凭身后这一盘散沙?   当然不可能,我又不傻……那怎么办?   庐江雷氏,就要来了!   梁大苦笑了几声,他转身面对一众豪帅,沉声道:“诸位莫慌,我另有一策。”   宗帅们继续喧闹着,有人对梁大喊道:“梁宗主,让人把北门打开,兄弟家中有事,先走一步!”   “那可不行!”梁大恼怒地喝道。   他向前几步,略微放缓语气:“各位,庐江雷氏虽然来势汹汹,他们的意图究竟如何,打算对我们怎么样,现在还不知道。如果就此散了,徒然使人各个击破,反而不妙。”   “那怎么办?昨晚倒是说好了要列队示威,可有人不敢哪!”   梁大连连摇头:“庐江雷氏的军势如此,我们示个鸡毛的威风?”   “那你待如何?没有好办法就快开城门,我们要走了!”有人怒喝,眼看雷氏部曲逼近,这些宗帅都急躁起来,说话也越来越不客气。   “诸位不必急着走。”梁大叹气:“一会儿,我会出面迎接雷氏来人,诸位不妨就在这里稍候,如果我能谈得妥当,便请各位一同相见,展示下本乡豪帅的气概;如果雷氏居心叵测,我也会遣人引路,使各位安然脱身,再图后举,如何?”   “你去迎接?我们在此等待即可?”一名宗帅问道。   “没错。”梁大拍了拍胸膛:“这乐乡县城如今是我占据着,身为东道,自然由我出面。”   宗帅们迅速交换了眼光,随即陆续道:“也好,也好。辛苦梁宗主。梁宗主千万小心应付!”   梁大向他们颔首示意,快步走下城楼。   城楼下,昨夜那名探查雷氏部曲动向的骑士正在左右踱步。他披了一身皮甲,腰间挎刀,看起来甚是威武。此人乃是梁大的族弟,负责带领下属家兵的梁喜。此刻梁喜已经将所有部属全都集中起来,配备了精良武器,聚集在城楼以下应变。   发现梁大从步道下来,梁喜扶刀向前,躬身道:“兄长,有何吩咐?”   梁大的眼神凶恶,低声道:“其它的都有我应付。你自己把握时机,一旦动手,就要够狠!”   “是!”   ……   这时一行人已经非常接近县城了。   向导抬手指划,为雷远解说:“眼下驻扎在这个城里的,是江北鄀县来的流民首领,叫梁大。前日里,军府已经行文通知,令他做好迎接的准备。县君,我们过去看看?”   “好。”   通向县城的道路蜿蜒曲折,有的地方铺着石板,有的地方又是土路。将士们于是踏入荒地里,铺开正面徐徐行去,也并不着急。   此前军队出现在山坳处的时候,坡地上有些百姓扔下农具,疯狂向城池方向里逃窜,有的一边跑还一边哭喊着,大概是以前遭受过兵灾,被吓出了心理阴影。城池里人影幢幢地往来走动,似乎也惊扰了一阵,随即安静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大约数人从寨门出来,沿着道路赶来,像是要迎接。当樊宏李贞所部全副武装的轻骑迫近时,他们被骑兵的威风所慑,几乎不约而同地闪到道路两旁,跪了下来。   而雷远根本没有理会他们,继续策骑前进。   如果他们不及时开城,那雷远就攻城,结果其实是一样的。   千余人的队伍,数百匹的战马,矛戟如林,旗帜飘扬,脚步踏地之声如雷,激起滚滚烟尘。   依照汉家制度,县长乃是黑绶铜印、六百石的官员。出行的时候,可以有骑吏两人,随从若干同行。雷远这个乐乡长,此行绝对是逾制了,但这本来就是雷远的目的,他正是要用这上千人的精锐部队,震骇所有人。   乱世之中,百姓所遭受的苦难超乎想象。此前曹军南下时,以“因粮于敌”为重要的方针,因而所经之处,百姓的积储全都被一扫而空。于是他们不得不聚集在所谓宗帅的身旁,抱团求生、南下逃亡,过程中时有抢掠、火并的行为。而这些豪强宗帅们,则利用百姓、驱使百姓,压榨百姓,他们几乎个个都是手上沾满鲜血的民贼。随着时间推移,社会秩序迟迟不能恢复,而宗帅们就更加桀骜,更加大胆。   雷远不会纵放他们,所有这些豪强宗帅,都要被铲除;整个乐乡县的境内,有一家豪族就够了。   距离城门尚有百数十步,轻骑们慢慢策马向前。   他们将会迅速占据城门和两侧的箭楼,驱散聚集在附近的所有人丁;随即更多骑兵就深入寨子内部,沿着每一处十字路口分兵,迅速控制所有的道路。最后步卒们半数控制城外的高地,半数进入城池,封锁粮仓、武库、马厩等要地。   淮南人众越过灊山之后,继续挟数万之众南下,沿途颇曾攻破城池,夺取必要的粮秣物资。所以这都是很熟练的操作了,根本不需要雷远再行吩咐。   然而就在这时候,正对着部曲们的城门楼上,忽然传来剧烈的砍杀呼喊之声。   自家部曲尚未入城,城里发生了什么?   雷远微微吃惊,勒马停步。   他随即看到了,在城楼上发生的并非厮杀,而更像是一场屠杀。有全副武装的士卒从城门两头的步道蜂拥而上,肆意砍杀着聚集在城楼附近的每个人。鲜红的血花,在城楼上绽起,喷洒在空中,溅落到城门下的道路上。   “梁大!我操你……”骂声戛然而止。   “梁大!我操你姥姥!操你祖宗……”又一人的骂声戛然而止。   城门上方喧嚷的同时,城池内部也有多处爆发出了呼喊拼杀的声音,一时间,整座城池都纷乱了起来,有强烈的血腥气随风飘散,使得雷远的坐骑不快地喷了个响鼻。   士卒们将之前奔出来迎接的数人拖到雷远的马前,让他们跪下。   雷远看看他们:“谁替我解释下,这是什么情况?”   一名壮硕汉子深深拜伏,几乎把半张脸压进了地面:“我是梁大,是此地的宗族首领。城门上那些,都是意图与玄德公、与本县官府对抗的宗贼。他们今日群集于此,是要聚众威胁,意图不轨!我……小人的部属们都是忠于玄德公的,他们激于义愤,这才与之拼斗起来!”   雷远微微点头。   刘郃瞪着梁大,满脸难以置信的神色。   乱世之中鼠目寸光的蠢货固然很多,聪明人也不少。 第一百零二章 经营   雷氏部曲军威所及,乐乡县城中的短暂混乱状态立刻就结束了。   原本占据此地的梁大所部,表现出了极度恭顺配合的态度,他们小心封存了府库,有序退出了原本胡乱占据的各种建筑,将据点转移到了乐乡县城以南二十里外的一处庄园。而郭竟、贺松两人带领的部曲随即入驻;此后一天,蒋琬也带领大批徒附民众进入县城。   扬子云有言曰:经营然后知干桢之克立也。此言着实不虚。蒋琬一旦抵达,就展现了左将军府干吏的本色,当天他就调动人力,对县城各处有坍塌危险的城墙或屋宇进行了紧急的修缮,拆除了历年来层层堆叠在城内各处的窝棚之类杂乱建筑,整座城池顿时显得整洁了许多。   他又用拆除出来的木石材料,迅速修葺了城池西北侧、县衙前方的广场。横生的荆棘被清理了,起伏不平的地面重新垫平,那条贯穿广场的冻结溪流用木板临时覆盖,原本仿佛荒野废墟的广场经过整理,配上匆匆往来的人群,便隐约透出了生气。   这天下午,雷远召集了身在乐乡的重要部属们,在广场举行了简单而庄重的就任仪式。   雷远着深衣,戴冠,佩剑,自左将军府佐吏蒋琬手中领受了名义上由荆州刺史刘琦,实则为左将军刘备赐予的乐乡长铜印。此前玄德公曾临时任命雷远为左将军从事,此次也一并将印绶赐下。这两者都是六百石的中级官员,铜印系以黑色绶带,置于虎头锦囊之内。   随后,蒋琬继续代表左将军,向雷绪赐予偏将军之印。偏将军是秩二千石的大员,印章为银制,龟纽方形,上有篆刻印文“偏将军印章”五字三行。雷绪病情沉重,此刻尚在宗族中许多人的照料之下沿途缓缓而行,因而各人均有默契,此印、此职务由雷远代领、代行。   以这三方印绶所代表的职权而论,其一为左将军府的中枢参议,其二为掌握地方实权的令长,其三为领兵的将军。此前淮南豪右们羡慕吴侯下属武将能直接领县,如今雷远在玄德公麾下,赫然也获得了近似的待遇,虽不知这样的待遇能维持多久,但已经足见玄德公的善意。   雷远将这三方印绶俱都佩戴在身,昂然而立,部属们一齐拜倒行礼。   这个时候,雷远隐约感觉到,身边所有人对自己的态度,又有所不同了。早前诸人对待自己,更多的是“敬畏”;但现在,这种“敬畏”更多地转化为了“敬重”。   两者虽只一字之差,意义却大有不同。前者,源于雷远在灊山中血腥清洗各家豪族的手腕、源于他掌控庐江雷氏部曲以后,使人不得不心生畏惧;而后者,则代表雷远获得了政治体制的认可,代表着时隔多年以后,庐江雷氏的宗主重新回到了政治秩序之中。甚至更进一步:这一次参与其中的,不再是沐猴而冠的仲氏政权,而是四百年赫赫汉室朝廷!   这对于雷远本人,乃至庐江雷氏宗族,都是大事。   庐江雷氏是一两代人中崛起的豪武家族,又有攀附逆贼袁公路的污点,故而身处灊山时,只能以保境安民为号召,却不敢也无法亮出政治上的旗号。诚如此前张辽在灊山中的狠话,说到底,庐江雷氏上下都是贼。这种局面到今天终于结束了。此时此刻,雷远身配的印绶,便证明了以玄德公为代表的权力秩序对庐江雷氏的认可。   天气虽在盛寒,部属们的心却火热。甚至有几名较年长的宗族管事当场就涕泪交流,不能自已。   雷远正式接下印绶之后,随即宣布了几项简单任命,在军事主官方面,以郭竟、王延、邓铜、贺松、丁奉五人为偏将军下属的营司马,以雷澄为假司马;另外,以蒋琬为乐乡县丞。除了这些早就确定、只等正式宣布的任命以外,又额外举县尉一人,正是梁大。   待到仪式结束,新任的乐乡长雷远便邀请蒋琬前往县衙踏看,又请梁大同来。   这处县衙本来乃是梁大的居所,因为是宗族的核心据点,所以梁大颇曾动用相当人手大兴土木,加之整修扩建;没想到因为遭到雷氏的逼迫,一语之下,竟不得不拱手让出。虽说雷远也客客气气地给了个县尉的职务,说到底,总是有些屈辱的,但梁大这人倒也忍得住,居然就殷勤陪同着,一起往县衙的里面去。   县衙坐北朝南,分为三进,每一进的规模都颇显宏大,有重楼叠阁、高墙深院。此前梁大耗费了许多资财,在院落中添加了诸多珍玩,甚至有几件锦缎屏障和缀有砗磲玉石的垂帘。这时候它们全都被撤下了,甚至包括许多精美华丽的家具陈设也都不在,院落屋宇内空空荡荡,反倒显得庄重肃然。   看到这情形,梁大微微一愣,隐约露出痛惜的表情。   “梁君,那些珍玩之属,我已令人妥善储藏了,请你随我的部下同去确认,然后尽快遣人将之运走。”蒋琬唤来一名小吏,微笑道。   “好,好!”梁大连忙跟着那小吏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一处高墙之后,雷远和蒋琬两人继续踏看。   县衙第三进的地面,较之于前两进陡然抬升,比周边地势高出丈许,像是一座极其古老的型四方巨大土垒。由于年久失修,土垒的四角都坍塌了,露出夯土下方层层叠叠的残垣和厚砖,坍塌得特别厉害的东南角,夯土层完全流失,形成一片扇形的缓坡。弯曲盘绕的藤蔓在缓坡上生长着,在藤蔓间,可以看到深嵌在土层间的石器和碎瓷片。   蒋琬小心翼翼地在缓坡上来回走了两遍。   雷远奇道:“公琰莫非有什么发现?”   “续之,我们脚踏的这座城池,最早在春秋时就曾记入史籍,昔日伍子胥攻破楚国郢都,昭王弃城西逃,涉睢济江,入于云中。这处台地,想必便是昭王曾经落脚的云中故垒了。只可惜后来又经数百年的重重兴建修缮,将整座故垒压在了高台之下。”   此前雷远主张了多次,两人闲聊之时,蒋琬不称县君,彼此以朋友相待。   “原来如此,公琰博学广识,着实叫人佩服。”雷远也不禁有些感慨,忍不住俯身下去,摸了摸土层间被压得密实的碎片。   他信步登上夯土台基,只见那里或许曾修建过许多建筑,但如今全都没了,遍地残垣断壁,还有木制构件的碎块。碎块都已经朽烂不堪了,拿在手里一捏,就簌簌碎裂。   大概是因为此地太过荒废,梁大丝毫都没有修整过,就任凭保留着破败粗粝的状态。但雷远倒是很喜欢这里,他站在台地上向西面远眺,只见群山连绵,没有尽头。一座又一座的山头密密排列,就像深海中无穷无尽的大浪,将要向岸边推挤过来。而视线转向东南,则是平缓的大片田地、草甸和疏林,一层层地势渐低,像是阔大的阶梯一样,阶梯的边缘或者有灰色的岩层,或者有青黑色的灌木丛,勾勒出无规律但优美的弧线。   雷远又转头看看西面,感叹道:“身在此地,忽然觉得与灊山中的风物并无不同。”   蒋琬问道:“我曾听乡人说起,此地乃是六山一水三分田。想必灊山也是如此?”   “只是景色近似罢了。灊山大营的位置更加深险,根本没有这样适合农耕的膏腴之地,大营所在也只是破碎割裂的山间台地,哪像这边……”雷远想了想,叹了口气:“都说淮南豪右好武习战,部曲士卒又惯会升山赴险,抵突丛棘。其实都是胡扯,要不是被逼得没有办法,谁愿意在山里混日子。此地实在比灊山强多了,真是一块宝地,不愧乐乡之名!”   蒋琬笑了起来:“能用来安置庐江雷氏的地点,自然不是随便选的,左将军府的幕僚们为此在数天里翻阅大量版籍,这才择出适合之处。续之感到满意,那就再好不过了。”   雷远顿足踏地,踌躇满志:“以三千精锐部曲驻扎在此,向东拱卫公安;向北控扼大江;向西溯峡江水陆道而上,可以渗透天府;向南,则压服荆蛮和东吴之兵……这真是男儿建功立业的好地方!”   说到这里,雷远见到蒋琬只是微笑,于是问道:“公琰,难道觉得我在大言欺人么?”   “以续之的才能,这些都迟早能做到的。我既为乐乡县丞,自然愿意襄助续之,实现……”   蒋琬方说了半句,前一进的院落里传来车马粼粼之声,原来是梁大带着部属们,将他心爱的珍玩什物装载上车,转运出去。   雷远凝视着梁大忙忙碌碌的身影,忽然问道:“公琰以为,这位县尉如何?”   这个问题,此前梁大离开时,雷远就想询问蒋琬了。雷远对蒋琬的判断力很有信心。两人往来的时间虽短,但“蜀汉四相”的名头,难道雷远还不知道么?   蒋琬默然片刻,缓缓道:“若说他临阵尽诛同伴的表现,其实无关个人道德。身处此等乱世,这样的作为归根到底也是为了自保。只有尽数夷灭强宗豪帅之功,梁氏宗族才能在庐江雷氏的鼻息下苟延残喘吧?续之以他为县尉,固然是授以高职,却并无任何实权可言,便是既酬功,又防备了。”   县尉与县丞同为县令佐官,掌治安捕盗之事。雷远以梁大为县尉,等于将其地位拔擢到了与蒋琬等同的程度。蒋琬可是左将军府中书佐出身,正经的零陵名士!从地位上说,这绝对是厚待了。但从职权来讲,庐江雷氏的部曲屯驻之所,哪会有半点治安捕盗的事情需要麻烦县尉呢?这又是雷远对梁大的防备之处。   雷远点头:“公琰说的极是,然而……”   “然而我觉得有些奇怪……”蒋琬皱眉道:“不是梁大奇怪,而是你。我忽然觉得,续之你的作为,令人奇怪。”   蒋琬忽然转移话题,雷远反倒精神一振:“公琰,请继续说来。”   “梁大行事如此激烈,其实可以说,完全是续之你逼迫出来的。他的决心、举措,全都是续之推动的结果。我适才想到,如果续之行军稍许缓慢,岂不是可以留出时间给他慢慢周旋?又或者,抵达乐乡前遣一使者与梁大谈谈,岂不是能避免此等景象?梁大毕竟名义上尊奉玄德公的号令,只要给他一点甜头,他迟早会向我们靠拢,利用他来徐徐图谋其它宗帅,并不烦难。”   “确实如此。”   “可是续之你一旦抵达乐乡,就催促进兵,向宗帅们施以巨大的威慑……彼辈不过乌合之众,大军越是逼近,他们越是穷迫畏惧,最终必会分崩离析,彼此杀戮……哪怕没有梁大动手,也会有张三李四。”   蒋琬慢慢踱步,慢慢思忖:“梁大如此作为,固然将宗贼豪帅们一举痛快斩杀,但却造成了他们分散在各处田庄、要隘的部属们人人自危,只怕三五日内,乐乡各地都不会消停。另外,那些潜伏在深山大壑中的溃兵、贼寇们,也由此会生出与我们对抗到底的心思。依我看,只怕你的部曲子弟们有得厮杀了……这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他停下脚步,端视着雷远:“续之,这样的形势,你难道会不曾想到?或者说,你为何要推动这样的形势出现呢?” 第一百零三章 诱饵   为何要推动这样的形势出现呢?   雷远想了想。   归根到底,因为雷远内心深处总有着强烈的焦虑。   这种焦虑,从雷远决意投向荆州时产生,随着他渐渐适应了自己作为玄德公下属的身份,而愈演愈烈。   就在此时此刻,雷远所见左将军府中每一人,都对玄德公掌握荆州信心十足。刘备身为天下英雄的威望,宽仁爱士的作风,与吴侯之间密切无间的盟约,包括左将军麾下强悍的军力,全都在告诉所有人,荆州必将永远是玄德公的荆州,必将是玄德公兴复汉室的大业之始。   然而雷远知道,历史的发展并未如众人所料。玄德公对荆州的掌控,从建安十四年开始,前后合计不过十年。   前世的雷远不算是历史爱好者,但赫赫有名的《三国志》总翻阅过几页。他很清楚,此刻这建安十四年,便是刘备获得荆州基业,终于潜龙腾跃、鳞爪飞扬之时。然而,成也荆州,败也荆州;随着东吴背盟,奇袭江陵,季汉政权从此被困锁于益州的千山万壑之中,纵然诸葛亮呕心沥血地努力,也无法扭转局势,某种程度上说,荆州的得失,就决定了季汉的未来。   雷远曾经考虑过:诸葛亮为玄德公所谋划的跨有荆益之策,无疑展现了这位政治家惊人的洞察力,但落到军事层面,荆、益两州山水相隔,导致刘备集团的军事力量不能迅速调遣,于是造成两州各自为战的局势;而有限的力量又因为迅速扩张而被不断稀释……在这样的局面下,一旦东吴背盟,荆州必然岌岌可危。   那么,怎么办?   雷远投入玄德公的麾下,不是来做失败者的。   他已经想过无数次了,道路只有一条:先凭借宗族势力深耕基础,随后渐图力量增长,成为玄德公幕府中举足轻重的一员,并获取足够的军事实力;当孙刘两家最终撕破脸面、荆州乾坤动摇的时候,由我雷续之来做那个扭转乾坤之人,进而以此为起点,踏上通向更远的道路。   所以,要抓紧时间啊,只有十年而已。   这十年里,有太多太多的准备要做了。雷远不能浪费任何一点时间,他必须尽快稳定乐乡的局面,进而向下一个目标努力。   当然,这些想法,不能对蒋琬明言。   蒋琬是乐乡县丞,眼下他只需要考虑乐乡就可以了。   雷远捋了捋自己颌下的短髭。他在掌控庐江雷氏之后,就开始蓄须,以使自己看起来较显成熟,月余以来倒是养成了拈须思忖的习惯。   “公琰,此前我们在大江行船时就曾讨论过,会对我们掌控乐乡造成影响的,无非溃兵贼寇、宗族豪帅、盘踞武陵的东吴势力和五溪蛮这四项。昨日我在驿置歇宿时,遇见一人,此人对这四方势力的陈述,竟与公琰一般无二。”   蒋琬笑道:“莫非便是那位将任门下游徼的刘郃?”   “正是。”雷远点头:“此人对乐乡本地的见识颇深,对这四方势力,也有个有趣的分析。他说,这四方势力的区别,在于前两者在内而弱,后两者在外而强。”   “前两者在内而弱,后两者在外而强?”蒋琬若有所思地重复。他在上任之前,自然也做过诸多功课,以深切了解此地,但那些了解,终究来自于卷宗案牍,胜在高屋建瓴,却不能如刘郃这样,从亲身经历中提炼出更加直达本质的东西。   “公琰你想,溃兵贼寇和宗族豪帅都活动于乐乡县的境内,其实力终究有限,是我们能够尽快解决的,而东吴势力和荆蛮,身处境外虎视眈眈,哪怕我们明知彼辈将会兴风作浪,暂时也只能摈除其影响、迫退其部众,却不可能压服或消灭。”   雷远双手比划以加重语气,向蒋琬解释道:“问题在于,只要我们动作略微慢些,就会给溃兵贼寇和宗族豪帅们反应的机会,他们之中,迟早有人会往乐乡引入东吴或者荆蛮的力量。到那时候,强者入于境内,而弱者化为强……随着时间推移,局势只会越来越复杂,我们稍有应对不慎,就会引起绝大的动荡。”   “不瞒公琰说,庐江雷氏初到荆州,寸功未立而得主公的厚待,我自己心中常觉惕惕,深恐自己不能达到主公的要求,有伤主公识人之明。”雷远站到蒋琬身前,恳切地道:“所以,我确实是在刻意推动激烈的局势出现,因为唯有如此,我才能一鼓作气地推平境内全部宗族势力,在荆蛮和吴军作出反应之前,就彻彻底底地控制住乐乡县。”   蒋琬接道:“待到稳住了乐乡境内,对于荆蛮和吴军,就可以徐徐图之,不必急躁了。”   雷远颔首:“确实如此。只是,我没有想到会出现梁大这样的狠人,以至于眼前的局面略有些尴尬。”   “续之以为,此人出卖自家盟友,未免卖得太干脆了?”   “对。我本以为,他会更有勇气些。凭借他的地位,如果纠合宗帅们的力量进行反抗,我便有聚而歼之的机会。如现在这般,各部宗帅的首脑和骨干们虽然毙命,却尚有诸多党羽散在乡野,反倒让我多费些手脚。老实说,此非我所愿也。”   蒋琬哈哈一笑:“续之,你有没有想过,这是梁大有意造成的局面?”   雷远一愣:“什么?”   “因为宗帅们尽数毙命,他们散布在各处庄园的党羽知晓这个消息之后,必定惊恐失措,而我们则必须尽快将他们收编、控制起来。然而我们毕竟初来乍到,谁能够为雷氏部曲带路?谁能够谙熟各家宗帅的实力?谁能够分辨那些庄园坞壁的底细?”   蒋琬说着说着,语气中几乎带上了几分赞叹:“自然只有梁大,只有他是最好的,也是最合适的人选。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在这乐乡县城中放弃的东西,说不定可以数倍地收回?”   “哈哈……”雷远笑了起来,笑完以后,又不禁沉思半晌。梁大这种乡野宗帅如果真的想到这些,那简直是其心可诛。雷远倒不认为他果有此等心机,但是蒋琬的话确也提醒了雷远,想要尽快控制乐乡,必须要用好梁大这样的人,必须将其作用发挥在更加适合的地方。   他有了一个新想法,于是迈步向土垒边缘紧走几步。   樊宏带了几名扈从,正站在土垒下方四处张望。   雷远向他挥手示意:“去把县尉请来,立刻!”   樊宏急忙奔出去了。   “续之可有什么妙策么?”蒋琬饶有兴趣地问。   “谈不上妙策,不过突然想到一事。”雷远沉吟道:“如此处心积虑伏杀盟友,并且凭此得到官吏身份之人,是不是各家宗帅余部、乃至溃兵贼寇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再如公琰所想,梁大为了在乐乡县中立足,又会特别积极地参予对各地宗帅余部和溃兵的镇压、追剿?”   “当然。”   “那么,我们先把这乐乡县城拾掇妥当。其他的事,不妨就让梁大去办。”雷远略微压低嗓音:“我会让他成为很好的诱饵,帮助我们尽快钓出更多的鱼。嗯……具体该怎么做,还请公琰与我一同参详。”   樊宏传令相召的时候,梁大带领着自家部下和数十辆大车,刚刚步出乐乡城门。这些大车中的每一辆车,都是满载的,由上百头牲畜牵拉,车轮重重碾入地面,留下一道道前后相继的、深深的车辙。在经过稍有坡度的上行道路时,仅靠畜力不够,还需要十余名部曲一起推动,才能够顺利通行。   这些车辆里,装载的是梁大数年来苦心收拢的珍玩财货。明明只是横行一县之地,却能够聚敛起如许规模的家当,放在数十年前,简直会被视为奇迹。或许因为乱世中的强取豪夺、搜刮聚敛,其效率十倍百倍于平时吧;每件财物,或多或少都沾着血。所谓宗贼豪帅,本就是介于豪强和贼寇之间的存在,没有谁会干净些。   能够重新收回这些财物,让梁大很是愉快。看看,前后这才几天工夫?从面临军势瑟瑟发抖的可悲人物,到乐乡县的县尉,甚至自家的物资财货也没有损失……这样的变化,完全有赖于自己的当机立断啊。   唯独让出乐乡县城这件事,还是有点心痛的。毕竟是苦心经营许久的据点,不知道投了多少人力物力下去。不过,既然自己已经站在了强者的身边,那依靠着庐江雷氏的赫赫威风,焉知没有机会弥补回来呢?   正想到这里,有人在后方唤道:“尉君,请留步!”   梁大回头就见到了樊宏。他知道这是乐乡长身边的亲近扈从,连忙下马,迎上前几步:“可是县君有命?”   樊宏笑道:“正是。尉君请随我来。”   梁大令部属们稍待,跟着樊宏匆匆折返。   雷远在正堂中见他,也不客套,开门见山地道:“适才与县丞商议过,这几日,须得集中精力整修城池,无暇顾及周边。那么,乐乡境内各家宗帅庄园、余部的处置,能否完全托付给足下呢?如果足下愿当此任,还请尽快行事,莫要纵容彼辈。” 第一百零四章 连环(一)   既然乐乡长有命,县尉自无不从之理,梁大当下拍着胸脯表示,尽可以将这些都托付给他。雷远对他的积极大表赞赏,随即遣了骑士数十人,沿途点起松明火把,将梁大和携带的财货物资护送出城,直送到二十里外方回。   当天深夜,梁大与一行车马抵达自家的另一处庄园。   这座庄园的位置颇为偏僻,距离县城约三十余里,在一座名叫石瓦山的山脚下。庄园依托着山形麟次如瓦的石瓦山南麓,又有山间崎岖小道,通往更西侧的明月山和九冈山。   庄园的规模甚大,足够容纳过去两天从乐乡县城中撤出来的上千人丁。只是部众们被迫搬离县城,总难免有些盆盆罐罐的损失,或者对新居处的种种不满。所以直到梁大迈入庄园正门,各处房舍里还有喧闹不已。   梁大冷哼了一声,对随时身旁的梁喜道:“你领人去弹压各处,让他们都安静歇息!”   梁喜领着几个手下去了。过了一会儿,庄园各处便安静下来。梁喜转回正堂,只见梁大岔开两腿,踞坐在此番运回的各种箱笼之间,脸色阴沉得吓人,与此前在乐乡城中的满面春风大相径庭。梁喜奇道:“兄长何以如此?莫非清点过了,少了哪样珍贵的物件?”   “放屁!”梁大恼怒地喝了一声。   梁喜吃了一惊,慌忙肃立。他对这位兄长,实在是敬畏的很。   梁大骂了一句,就不再多说。   而梁喜不敢乱说乱动,遂安静不言,两个人沉寂相对,足足过了小半刻钟。   “来,有事对你说!”   梁喜小心翼翼地靠近几步。   梁大长长叹气,涩声道:“你觉得昨日……我们行事如何?”   梁喜看了看梁大的神色,沉声道:“兄长前日晚间和我说过,那雷远此来,必然要铲除我等宗帅,绝无侥幸。所以兄长此举,是死中求活之举,是被逼无奈,虽然有些……有些突然,实在也顾不得那许多。对于雷远来说,这也算是毫无保留的投靠了吧?”   “你倒是有点长进。”梁大再次深深叹气,随着叹气,原本壮硕的身形仿佛缩了一整圈:“原本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本来心情愉快。可是刚才来此的路上,我突然想明白了……对那雷续之来说,我们做的这些,还远远不能让他满意啊。”   “不满意?”梁喜失声道:“我们把同伴和盟友都卖了,狗日的,脸皮和名声都不要了,还不满意?”   这声“狗日的”是在骂谁?梁大怎么听,怎么觉得难受。他翻着眼,瞪了梁喜一眼,想要呵斥几句,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即便我们不动手,凭借宗帅们的力量,就能与庐江雷氏部曲对抗吗?我们做的这些,对雷续之并无实质帮助,只不过强行给我们自己挣了条活路罢了;雷续之为了显示自己有功必赏,还不得不舍出个县尉之位……他会满意?”   梁喜怔住了。过了半晌才苦笑道:“那么,我们该做些什么?总有些什么,做了能让他满意的吧?”   “自然是有的。”梁大咬了咬牙:“我们杀了那些宗帅,又杀了他们的亲近部下们,如今已然成了各地宗帅余部的仇敌。然而,雷远让我们回到这偏僻庄园,又让我们尽快处置各家宗帅的余部……嘿嘿,庐江雷氏精锐部曲在此,为什么不动?这是刻意要让我们站在风口浪尖上,把敌人逼出来!”   “敌人?”   梁大点头:“这几日内,敌人们就该彼此串联,将会有所动作了。就算对付不了庐江雷氏,难道不能试着给我们来一下狠的吗?如果那些人纠合在一处……你想想,宗帅余部中想报仇雪恨的那些;贼寇中特别胆大妄为、想抵抗的那些;五溪蛮人当中,被财货所诱,意图抢掠的那些;甚至还有……”   梁大话未说完,梁喜惊怒交加地叫了起来:“这如何抵敌得住?雷续之这是要我们死!”   “胡说什么?你住嘴!”梁大叱骂道。   他顿了顿,耐着性子道:“徒然使得新任的县尉送死,乐乡长会觉得很有脸面吗?对左将军府那边,怎么交代?雷续之需要我们如此,因为他自居为猎手,自信凭借武力,可以一举聚歼彼辈。只要我们坚持到猎物们完蛋,就能活命;归根到底,我们要做好一场恶战的准备!”   梁喜露出有些迷茫的神色。   梁大看似粗豪,其实却是个心计缜密的厉害角色;而梁喜看似精明强干,毕竟还年轻,持刀厮杀则可,论想法诡诈,较之于兄长差得远了。   梁大看着他的表情,郑重道:“想不明白就算了!总之,明日起,我们就按照雷续之的要求,动员部下们四处压服宗帅们的庄园。你带领一队精干子弟全程随行,但不要参与……你们只负责应对突发状况。另外,你和所有人说,数日以后,我会颁下厚赏!”   梁喜躬身施礼:“是!那么,我去安排。”   梁大挥手道:“去吧去吧。明日开始,便有得忙了!”   待到梁喜的身影消失在院落以后,梁大继续在堂前坐着。   昨日还以为这一关已经过去了,所以有些得意忘形,好在已经明白了过来。还好,还好,雷续之吩咐的时候,自己答应得很快,没有半点迟疑,这样的表现应当还可以。   他下意识地往堂前一瞥,忽然想起,过去几年里,当自己这么凝神思忖的时候,下方经常有其他的宗帅静静等待。因为他所料多中,于是信服他的宗帅渐渐增多,从一开始的三五人,到后来的三五十人。然而此时此刻,那些宗帅们都死了。   是他们所信服的梁大遣人突下杀手。   梁大并不觉得后悔,也没有亏欠谁的意思。   面临着非此即彼的选择,还能怎么办?   宗贼豪帅们纠合徒附,欺压百姓,仿佛能够一手遮天。而庐江雷氏这样的大豪族一到,什么都没做呢,就迫得自己匍匐发抖,先向其他宗帅们举起屠刀,猛砍他们的脑袋。其实,庐江雷氏又算是什么大势力了?他们之所以来到乐乡,还不是因为被曹军杀得屁滚尿流,不得不背井离乡?   所有的人,所有的势力,都是这么层层堆叠、层层欺压下去;每一场成功或失败,其下都垫着无数尸骨。既然身在乱世,就要做好被垫在尸堆里的准备。   这世道本来如此,而我还不想死,我要表现出足够的价值。   梁大拍了拍身边的厚重箱笼,这里面的种种珍玩、财货,都是好东西。他记得这箱子里,有一枚极其精美的玉玦,上有缠尾双龙纹饰,玉质细腻光润,上带一抹艳红,是罕见的精品。当时梁大带人假扮盗贼,在麻山马鬃岭上截杀了一队意图投往南方的行旅,其中有一名气度非凡的书生竟敢当面怒斥,于是梁大毫不迟疑地挥刀斩其首级,从他的腰带上取了这枚玉玦。或者,那艳红色就是书生的血液凝结在内?   梁大喟然摇头。   有这么多的好东西傍身,如果在太平年代,在任何一处通都大邑里都足以过上快活的日子。在乱世杀戮劫掠,在治世安享富贵,华灯煌煌,欢乐未央,岂不美哉?可太平的治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次日,梁氏部曲数百人,由梁大、梁喜带领,向乐乡东南部的平坦地区挺进,沿途连破数座庄园,迫令庄园上下降服后,抽取人质若干,再退回石瓦山。   当日无事。   第二日,梁氏部曲再度行动。这次的目的转向西南,深入丘陵和山区,再度威逼数座庄园。这次他们不再只是迫使降服而已,而是挟裹着百姓子女、粮秣物资、畜力牛马,排列成长长的队伍,缓缓而归。   因为挟裹的人和财物实在太多了,为了方便管理,梁大将下属的一个百人将派驻到队伍后方,另外分配了将近两百人沿途督促行走,维持秩序。他本人则带领精锐之士走在队列最前方。   午后,队伍距离北方的石瓦山不过十里。   梁大回头观看,只见庞大的队伍在丘陵间忽隐忽现,不禁想起昔年在刘景升部下担任督将的情形。那时候他几次随同刘景升的从子刘磐率部南下,旌旗猎猎,军势威武,与此刻的情形倒有些相似。谁能想到之后数年天翻地覆的变化呢。谁能想到曹军南下,而荆州的霸权就此破碎呢。   正在梁大沉溺于回忆的时候,座下战马忽然猛地一顿,驻足不再向前,只是机警地望着前面。前面是起伏连绵的丘陵,山上莽林郁郁,横亘十数里。   梁大眯起眼睛,仔细张望。   深山中,忽然有群鸟惊起,仿佛什么东西穿行于林间,迅速接近!   梁大猛地抬手,示意所有人止步。   就在这时候,一种尖锐的声音就钻入他的耳膜。那是箭簇割裂空气之声,是长箭的箭杆,在飞行过程中剧烈震颤发出的崩响!   梁大寒毛直竖,他想到了这声音是什么!   他猛一个后仰,用超乎极限的敏捷从马上滚倒地面,随即纵声狂喊:“是乌桓的箭手!娘的,苏非这老小子来了!”   对乐乡境内的各股势力,梁大实在太熟悉了。他立刻就知道,现在杀来的,乃是盘踞在梅平峒的巨寇苏非所部,苏非曾在去年曹军溃败的时候,从江北接引了一支百余人的乌桓射手队伍。眼下放箭的就是他们!   “隐蔽!隐蔽!”梁大继续狂喊。   然而此时此刻,从队列左侧、右侧和前方,全都传来利箭破空的响声,而人员的惨呼、马匹的惊惶嘶鸣随即响起,将他的喊声湮没其中,没有谁能听得清楚。   梁大的反应是最快的,他也立刻就下马隐藏了。但因为最初射出的箭矢,有好几支直冲着他来,有一支长箭穿透甲胄,正中他的肩窝。梁大恶声怒骂,拔刀将露在外面的箭杆砍断,而他的身侧,依旧有箭矢在不停落下。   适才翻滚下马时后背猛磕在地面,巨大的疼痛几乎让他晕眩,他猛地摇晃脑袋,让自己保持清醒。这时梁喜顶着一面盾牌过来:“兄长,兄长!怎么办!”   说话间,“噗噗”几声轻响,盾牌上方钉了几支箭。   梁大叫喊着:“退回去!集合车马结阵死守,守到庐江雷氏的部曲赶来,就赢了!”   不得不说,梁大绝对是个聪明人。   就在此时此刻,雷远正勒马立于距离战场数里的山间,眺望战场。此山名曰高峰山,名实相符,乃是乐乡县内最高耸的山峰之一,山巅常有云雾缭绕,山间有从不干涸的水池两座,又有被悬崖峭石遮蔽的平地,可以驻军数百。 第一百零五章 连环(二)   雷远所处的位置距离战场稍微远了些,饶是居高临下,也只能看到两边的士卒如蚁群往来。   初时,梁大所领的本队人马正处在两座丘陵间的平缓坡地,包括辎重和百姓在内的后队,尚沿着丘陵间的崎岖谷地前行。忽然间前方林地间随着箭矢如雨而下,最前方的梁大本人翻身落马,他身边的部众也转眼间如芟草般被放倒。   随即喊杀之声大作,贼寇所设伏兵数以千百计,各自挥舞刀枪,三面涌来。梁大所部仓皇后退,受伤的、落单的士卒瞬间就被潮水般的贼寇吞没,失去了踪迹。   梁大所部早晨出发,连续攻破庄园,其间只休息过一个时辰,又急赶着回石瓦山去,此时一口气走了将近二十里路,已经疲惫不堪……甚至连前方的斥候都虚应故事,不然也不至于被弓箭手们迫近至此。相反,贼寇们以逸击劳,击其堕归,只一个冲锋就把梁大的前部打散了。   贼寇以若干特别凶悍之人为首,继续向前冲击,而梁大带着少数亲近死士且战且退,待到将与后队汇合时,后方原本被控制着的百姓眼看厮杀,只发得一声喊,便四散奔逃。   这样的奔逃再一次冲散了梁大的队伍,最终他们能够依托大量辎车组织防御的人数,已经不足初时的六成。好在他的部众们都很顽强,一旦决心死守,贼寇们一时倒也拿不下。   雷远看了半晌战场局势,却不予置评,也并不下令出兵支援,转而谈起此刻身处之地:“祖明,我觉得刘君选择的这个位置,实在是很好。你以为呢?”   “祖明”是郭竟的字。此前身在灊山中时,周围都是粗鲁无文的土豪,郭竟也只是一个区区扈从罢了,因此雷远素来都老郭老郭地叫他。如今郭竟俨然是庐江雷氏部曲中数一数二的重将了,而且身在诸多将士之前,不能轻佻相对。   “确实是好。”郭竟点头道。   雷远又转向樊宏、李贞二人:“你们觉得如何?”   此刻他们所处的位置,乃是高峰山中一处两山夹峙的凹陷处,自北吹来的强风在两面岩壁间转折呼啸。樊宏在此地待了两天,冻得脸颊通红,鼻涕横流,正取了块软布擦脸,没有注意雷远的问题。   李贞应声道:“我也以为此地甚好。”   “好在何处?”   “乐乡县的地形西高东低,西面山势太过崎岖,难以调动兵力及时兜截;而东面地形平坦,水泽湖泊甚多,又难以埋伏,只有东西之间的丘陵区域,恰好适合用兵。刘君选择的这个位置,将石瓦山南部适合用兵的区域一览无余,无论贼寇们从哪里来,都逃不脱我们的视线。”   “哈哈,倒也有些道理。”雷远笑了笑,转而对刘郃道:“刘君对乐乡县的地形了如指掌,对我们很有帮助,功劳非常大。能够在这里以逸待劳,这一战不用打,便已有了八成的把握。”   刘郃始终是有些拘谨,连声道:“不敢当。”   雷远拉着刘郃的手臂,让他站到前方视野更好的位置:“围攻梁大的敌人,数量不少。能够在两天之内布置起如此规模的伏击,怎么样也不是简单人物了,彼辈是什么来路?刘君能看得清么?”   刘郃一手扶着身边的老树借力,另一手搭着凉棚探看片刻:“我年纪大了,眼力不比当年,着实看不清。好在,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刘君,但请讲来。”   “梁大向自家盟友翻脸动手,就是两天前的事,宗帅的余部们再怎么恼怒,毕竟蛇无头不行。只靠他们自己,两天内绝对聚集不了这样的力量,也没有能力安排这样的伏击。所以,必定有人策动,组织。”   这些内容,其实雷远和刘郃早就分析过,眼前的局面不过将之一一印证罢了。但刘郃知道,雷远希望他为其余众将做个讲解,于是打起精神,大声道:   “而在乐乡县的范围内,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只有苏非。此人乃是刘景升治荆州时,江夏都督苏飞的同族,原在佷山驻守。曹军南下后,他聚集散兵游勇往南退入山区,此后两年里一直盘踞在佷山以南、乐乡以西的广袤区域,与荆蛮颇有往来。我听说,赤壁战后,他趁机又招揽了一批凶悍的曹军溃兵,其中包括上百名乌桓骑士。”   “适才贼寇们以弓箭手掩至近处突然密集射击,便是乌桓人使用角弓的习惯……”听到这里,郭竟作势比划道:“角弓是骑弓,弓力稍弱,但开弓的速度甚快,所以他们惯于迫近放箭,一口气射空箭袋。”   郭竟离开陈王刘宠麾下以后,军旅经历很是复杂;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和乌桓人交过手了,貌似很有经验的样子,于是众人纷纷颔首,表示赞同。   众人又都听说过,北方胡族俱是凶顽之辈,能够将他们引入麾下,这苏非很不简单了。要不然,也不至于成为乐乡县里溃兵贼寇之首,声势似乎比梁大还强些。   此时山下的战斗仍在剧烈进行。贼寇们已经尽起伏兵,压着梁大所据的辎车猛冲猛打,林地间只有零星几个首领模样的人策马出来,挥着马鞭做指挥之状。   刘郃的眼神不行,雷澄年轻,又站在最高处,他可看得清楚。这时他掰着手指眯着眼,估算了半晌,转回头道:“小郎君,贼寇们的总数大概就是这两千不到。负责正面的,应该便是那个苏非的本部,大概五六百人,其余的都是各种零零散散的小股,有数十人一队的,有百余人一队的。这支兵力用来伏击梁大则可,我们这一千两百精锐投入战场,他们就死定了。”   “对付此等乌合之众,何必一千两百人齐上?”雷远想了想,抬手指了雷澄、任晖两人:“这一仗交给你们两人了!立即去准备,待我鸣镝为号,就领兵出击……不必多求杀伤,我只要苏非的脑袋。”   雷澄和任晖两人兴冲冲去了。   跟着雷远在此的部队,即是第一批抵达乐乡的庐江雷氏部曲,共计一千二百人,步骑各半,由郭竟、贺松、雷澄、任晖等人带领。   这支部队,在前日梁大带着财货转回石瓦山庄园的时候,就已经同时出发了。当时雷远特地派遣骑士数十人,持松明火把等物,大张旗鼓地护送梁大,其实他本人领着自家精锐部曲,以刘郃为乡导,借着星光月色,由另一条道路夤夜潜行,直至高峰山中潜伏。   这两天来,他们都潜藏在山中各处平地,此前雷远颁下严令,要求各部人马都悄声屏息,偃旗息鼓,不许发出任何动静予外人所知,即便是外界发生厮杀战斗,也不许士卒们轻举妄动。为此,他们甚至没有起过灶,吃的都是干粮,喝的都是皮囊装的冷水。若不是习惯了山中艰苦环境的庐江雷氏部曲,其它部队断难如此。   与此同时,蒋琬则带领着民夫们驻守乐乡城池,一方面继续修缮城池的工程,同时又分拨出青年男子,手持各种旗帜巡视于城下,伪装成部曲主力仍在的情形。或许正是这个情形为探子所侦知,才使得贼寇们放心大胆地采取了军事行动。   雷澄、任晖两人下山整顿兵马,须臾间,山腰处一支鸣镝飞起,尖锐的破空之响透入云霄。   在战场中厮杀之人,并没有谁注意到鸣镝的声音,但是不久之后,当雷澄、任晖两人带领得数百精锐,从战场南面出现时,正在厮杀的战场忽然静了下来。   梁大亢奋到扭曲的声音随即响起:“哈哈哈哈,援兵来啦!这是庐江雷氏的援兵!大家坚持住,我们要赢啦!”   种种厮杀、惨呼之声瞬间又起,回应他的,是贼寇们不管不顾的继续猛攻。   雷氏部曲的出现固然是个极大的意外,但是战斗到了这种程度,难道还有退路可言吗?何况今日纠合如此规模的人手,本就是为了杀死梁大这个无耻之徒。那么,天塌下来,也先杀了梁大再说!   在这种乱世间,能够聚啸一方的贼寇简直满坑满谷,其中较有实力的,多半都是以溃散的武人为骨干。比如在乐乡活跃的这些贼寇,便是以流窜的荆州军旧部为主体,后来又增加了曹军的溃卒为爪牙。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久历风霜,视生死若等闲的亡命之徒,着实有几分狠劲。   过去两年间,这些人又依托复杂地形,横行于荆州西垂,便是此前玄德公派遣军马清缴,也未能克尽全功。由此一来,彼辈除了凶悍贪婪以外,又增加了几分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眼看着数百步骑从本方侧翼杀来,他们竟然并不抱团防御,反倒是兵分两路,派出近千人的部伍,在正对着来敌的方向排开宽大正面,意图堵截。   这情形,顿时把雷澄气得乐了。   雷澄是庐江雷氏族亲,算来与雷远乃是堂兄弟的关系。由于雷定、雷澈等亲族武人俱都战死于灊山,而雷澄便因为死守宗主大帐之功,成为仅次于郭竟、王延等五人的假司马,也就是代理司马。这是宗族部曲中必要的平衡,但雷澄本人并不愿意因为亲族身份而得到提拔。   他是庐江雷氏族人中少有的轻剽勇猛之士,虽然年轻,却曾参加过多次与曹军的战斗……今日正好以这一仗,来显示自家无愧于假司马的职位! 第一百零六章 连环(三)   雷氏宗族算不上人丁繁盛的大族。当年随着雷薄、雷绪兄弟二人起兵的宗族子弟历经数次惨烈战事,仆于沙场者不下数十;到了这时候,如雷澄这般能够持刀上阵搏杀的武人,已不超过两掌之数。   在这种武风强盛的家族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人,自幼或少读书,却绝不会疏于习武。就连素来被视为文弱的雷远,都能够娴熟使用刀剑枪矛之属,起于行伍的雷澄更是如此。他谙熟各种马上、步下的武艺,既能骑烈马、开强弓,也敢于持刀盾突阵。   在灊山死守大帐时,他与陈兰所部白刃相搏,手格百人将两名,其余敌人不下数十,这份功绩得来绝非轻易。按照王延的说法,雷澄即便与郭竟、贺松、邓铜这些被视为中坚力量的军官相比,除了在作战经验上略有欠缺,其余方面不遑多让。   此前雷澄已经听到了风声:待到宗族在乐乡扎根以后,雷远有意再度重整部曲,用雷澄来担任宗主直属部曲的首领,而以任晖为副。这便是雷远代领偏将军之印以后,任命为雷澄为假司马的原因。以雷远的身份,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沉在军营之中,诸多具体事务,便要交给雷澄这个自家亲族。   这个消息深深激励了雷澄,也让他更加渴望在接下去的战斗中建功。当雷远令雷澄与任晖两人出击以后,雷澄在山道中就已经与任晖商量好了,将两人所部合并指挥,由雷澄领骑士冲击敌方的薄弱处,冲散贼人阵型,制造混乱;而任晖领步卒继之而进,扩大战果。   庐江雷氏虽然以灊山为本据,但其作战方式并非只是依托山险拒守。毕竟雷氏宗族的核心部曲,是由袁术仲氏政权的军队转化而成,骑兵数量甚多,士卒的战斗素质也较寻常宗族下属的剑客、死士要高超。所以每有对敌,逢上对方步卒结阵之时,往往派遣骁勇骑士驰突敌阵。比如雷脩、贺松,都是精擅此道的好手。对雷澄来说,这也是用到熟极而流的战术。   此刻他缓缓催马,恰当地控制住马匹的奔走速度和体力消耗,同时沿着敌方的步卒队列兜了半个弧形。百名骑兵紧随在他身后,数百铁蹄轰隆隆踏地,其声势仿佛一条巨大的多足怪物,在步阵前方摆动了一下身躯。   这个简单的试探动作却把贼兵们吓着了。在步阵中的弓箭手们早就拉弓如满月一般,因为过于心慌,很多人急急忙忙松开捏紧箭尾的手指。随着弓弦弹响,箭矢飕飕地飞向骑兵们,然后又在他们身前不远处绵软无力地落下来。   “那批乌桓弓手不在队列中。而眼前的这批贼人,全是废物。”雷澄立刻就作出了判断。   他猛地向右勒马。战马的奔驰速度在这时已经完全放开了,马匹嘶鸣声中,划了道极大弧线,就如一枚脱了手的流星锤,沿着某处两队敌兵临接的缝隙处猛撞入敌阵。下个瞬间,他双手握持的沉重长矛,直直刺入一名首领模样的贼人胸膛。借助战马的冲刺速度,这一矛搠进了此人躯体,然后从背后直透出来。   雷澄大声呼喝,两膀发力,将此人凌空挑飞,在空中洒出一道血红的轨迹,然后落地毙命。这个动作十足威猛,吓得贼寇更加动摇,而雷澄感觉手臂有些乏力,于是抛下长矛,拔出腰间的缳首刀左右劈砍。   战马仍在奔驰,所以劈砍的动作并不需要多么用力,锋利的刀刃只要及于人身,立刻就有血雨喷薄,往往还伴随着某段肢体,或者神情狰狞的头颅。被砍断肢体的人嘶喊着满地乱滚,将自家的阵型搅得愈乱;而没有首级的身体,则颓然倒下,再也没人关注。   雷澄部下的骑士,有原本属于庐江雷氏的老卒,也有在灊山中从各家宗族收纳来的勇猛之士,此刻紧随着雷澄呐喊鼓噪向前,铁骑冲撞,刀枪并举,血肉横飞。   贼寇们当中,不是没有通晓战场指挥的好手。比如这个步卒阵列里,有弓箭、有刀盾、有枪矛,便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应对骑兵冲击的方阵,兵力上又是以千人对抗百骑,未必落在下风。然而贼寇们本身的战斗素质参差不齐,决定了这个阵列松散混乱,必将一触即溃。   底层的士卒如果没有经历过千万人战场上堂堂正正的会战,怎么可能去注意两支部队间隔的防御?怎么会知道敌骑接近后不同兵种围拢包抄的顺序?怎么能把握不同部伍进退趋避时的协同?这些都是经历许多次战斗,从生死考验里总结出来的。   庐江雷氏这样的豪武家族,以久经沙场的老卒为骨干,极限动员几乎可达壮丁万人,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频繁参与江淮间上千人、数千人规模的战事,这才能锤炼出较具战斗力的部曲。而贼寇呢?他们其中有很多军队出身的,但过去的数年里,他们已经习惯了十数人、数十人,最多百人规模的劫掠,习惯了倚强凌弱和轻而易举的胜利……已经退化的不像样子了。   在前几列的步卒被雷澄所部突破后,贼寇们一度鼓起的勇气消散无踪,即便再怎么样的亡命之徒,终归还是要命的。较后方的那些人面对着骑在高头大马上挥刀冲来的骑兵,大部分都吓的手脚酸软,尽管有几个特别凶悍的首领人物拼命呼喝督战,却根本止不住部属们后退的脚步。   顷刻间,雷澄便杀透了这个步阵。这时候战马的速度已经放缓,他将手掌在马鞍上抹了抹,擦去湿滑的血液,然后向身后看看。只见两名得力部下:身形矫健、惯用长枪的苏侃,面目深邃、箭术不凡的朱昭,这两人俱都策马赶上,身后百骑居然折损甚少。   雷澄哈哈一笑,在马上稍作观望,就已经择定了另一处突击的方向。他将缳首刀高高举起,在空中来回划圈示意,于是部属们在他身后重新集结成较紧密的队列,彼此呼喝鼓舞着,从后方再度深入敌阵。   与此同时,任晖带领的步队赶到。   任晖较之于雷澄年长得多,领兵的方式也稳健。在他的带领下,步队将士们并没有狂冲猛打的表现,却坚定不移地沿着雷澄杀出的缺口,缓慢而不可阻挡地楔了进去。就像是一柄沉重而粗劣的铁锤,在一个巨人手中毫无花哨地挥动着,就这么一下一下地锤击,粉碎了敌人的反抗,粉碎了敌人的战斗意志。   如此一来,贼寇们的崩溃,不过是屈指间事。   高峰山上,刘郃情不自禁地拍击双掌,大声叫好。   贺松此前正在督促将士们做好战斗准备,这时候回来,正看到刘郃的喜悦神情。他瞥了刘郃一眼,并不说话。   从高峰山上雷远所处的角度看去,可以清晰地看到整个战场分成了两个部分。   一个部分,在面对着高峰山方向的开阔平地,雷澄、任晖的数百人与贼寇们列出的步卒阵型撞在一处,雷澄引骑兵陷阵,使得敌人的阵型动摇了起来,任晖带领后继随即跟进。在烟尘滚滚之中,可以看到他们渐渐撕裂了敌军的队列。   战况很顺利,但是雷远摇了摇头。   雷澄的顺利突进,一则依赖于他本人的勇悍,另则依赖于雷氏部曲的精锐超过敌人。这确是庐江雷氏在淮南作战时常用的战术,但雷远觉得,并不能长久应用于其它地方。毕竟天下之大,勇猛绝伦之将、训练有素之兵如过江之鲫,在所多有。此前小将军雷脩试图以此等战术与曹军的强兵相抗,结果何其惨淡,不可不引以为戒。雷澄的少年锐气,还需磨炼。   战场的另一个部分,则在梁大所部的辎车防线周围。虽然用来抵敌雷氏援兵的步阵已经行将溃散,可是围杀梁大的那千把人,竟然视若未见。在若干首领嚎叫督战之下,彼辈依旧猛攻梁大所部不止,竟有些不死不休的意思。   “哈!”雷远笑了起来:“这局面,有点奇怪了。”   自从战事一起,雷远就有些疑惑:贼寇们为什么聚集行动如此之快?纠合的部众规模如此之大?而此时此刻,更令他看不懂的是:他们的战斗意志何以如此之强?   雷远的确希望以梁大为饵,钓起居心叵测的大鱼。但是现在上钩的鱼,比预想的大了点,也凶猛了一点。   按照雷远最初的估算:消息传递、作战计划的制定,都需要时间,贼寇们能够在五日左右聚集,这是时间上的极限;聚集的人马包括苏非的本部,再加上三五家胆大妄为的宗帅余部,约莫千把人,这是彼辈组织能力上的极限。但现在的情况,显然在各方面都超过了雷远的估算。   在雷远看来,乐乡的这些贼寇、宗帅们,其实和淮南豪右没啥不同。雷远在灊山中大肆清除异己,一夜之间杀得各家宗族人头滚滚,有多少人随后跳出来反抗的呢?没多少,充其量两次暴动,还有一次刺杀;雷远为此穷究责任,再砍了一批脑袋,然后就太平无事了。   淮南豪右们彼此身为多年盟友,其实各家都有私心,不过做到这个程度。乐乡的贼寇和宗帅们趁着曹军南下的机会起势,至今才两年时间,彼此哪有多少交情可言。他们何至于就道德高尚到了这种地步,为了宗帅首领的死倾巢而出。真要有这样的道德,还会做贼吗?   那么问题来了,他们究竟为何如此?是什么,促使这帮人拿出了超乎预料的表现呢?   郭竟一直目不转睛地紧盯着战场。这时候忽然道:“小郎君,你来看。” 第一百零七章 连环(四)   郭竟抬手比划着,让雷远看清他指示的方向:“就在那里,树林的位置。”   众人一齐顺着方向探看。只见在战场的西北到西南面,有成片连绵的树林呈半包围状,绵延不绝十余里,与西面的起伏山峦浑然一体。   “战场和林地之间,始终有人往返。”郭竟道:“看到了吗?一个又一个。您看,又奔过去一个,这厮还很急,路上摔了一跤再爬起来。”   林中的树木高大遒劲,遮天蔽日,此前贼寇们的伏兵就是潜藏于其中。这时候,伏兵已经尽数出动了,将近两千人,有如蚁群般在一片南北长而东西略窄的平坦荒坡上分成两个区域各自作战。树林里应该是空的,却依然有零星的身影往来于战场和树林之间。   当然,贼寇们的兵力调动很粗糙,伏兵出击以后足足半刻,还有一队队人从林子里陆续出来。但这时候,战斗即将收尾了,贼寇们能够调动的兵力,早就都已投入厮杀……那些往来两地的人究竟是在做什么呢?   “是有人在林地里指挥?”李贞问道。   “不可能。如果在这样的距离上指挥,离不开金鼓旗号。靠奔走往返,必然贻误战机。”郭竟摇头。   “应该是在催促吧。”雷远想明白了,他笑了起来:“那里应该有某些人,或者另有一支兵力,是贼寇们的倚仗,是贼寇们斗志如此旺盛的原因。可惜,这个倚仗没有及时出现,所以贼寇首领反复派人催促……”   “另有一支兵力?难道……”贺松紧皱双眉,情不自禁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难道贼寇们还有后继的安排?”   “不可能。贼寇们的力量差不多就到这程度,他们榨不出更多兵力了。”刘郃说到这里,神情忽显肃然。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想了又想,这才沉声道:“县君,有没有可能……树林中是吴侯的下属?”   雷远微微点头。刘郃对乐乡县的各家势力都很熟悉,他的判断,应是准确。   正如此前雷远和刘郃商量的,乐乡县范围内的势力,不过贼寇、宗帅、东吴势力和荆蛮这四家,前两者在内而弱,后两者在外而强。如今前两者合流作乱,能够给他们撑腰的,必定就是后两者。但又不会是荆蛮,因为荆蛮粗野凶悍,做不出这种背后串联、遥控指挥的勾当;那么,唯一的可能就只有南方的东吴势力了。而此刻贼寇们的斗志如此高昂,想来林中不仅有吴侯使者,或许还有兵力若干以示撑腰。   “没错。”雷远慢慢地道:“十有八九,是吴侯的下属在此。”   “吴侯下属?”众人都吃了一惊。   淮南豪右们原本与吴侯往来密切,多次遵照东吴的号令行事,但最终落得了惨痛下场,所有人被迫背井离乡。如今庐江雷氏的将士们,对吴侯所属着实没什么好感。   如郭竟、贺松这等地位较高之人,旋即又想到,那位东吴使者在灊山乱局中可是起了许多推波助澜的作用。这立即使他们恼怒起来。已经千里迢迢远离本据了,难道身在玄德公羽翼之下,吴侯还敢探手过来搅风搅雨吗?   “并非刻意冲着我们,而是孙刘两家的矛盾所致。”雷远随口解释了一句,便从山崖边缘折返回来,大声道:“各位都做准备吧,我们要出发了!”   “小郎君,要去战场吗?”郭竟警惕地问道。   “不必。”雷远提起铁铠披在身上,小心地抬起右臂,从肩甲下方探出去。虽然距离灊山之战已经有些日子了,可他的伤势仍然未能好转,右臂的动作很不灵活。其实身边众将士多半身上都带着未愈的伤势,身为武人,对此已经习惯了。   樊宏急忙奔来,替雷远抬起肩甲,然后依序束紧甲胄各个部位的皮绦,随后奉上随身的弓刀之属。   冰凉的甲胄套在身上,令雷远精神一振,他继续道:“既然雷澄、任晖他们已经投入战场,贼寇们所谓的倚仗,就不再是倚仗了。毕竟孙刘两家是盟友,吴人不会当真因为一群贼寇,而与玄德公所属的部队在战场相逢的。我估计,等到我方的优势不可逆转,树林里的人们,就会撤退。然而……”   雷远环视身边众人,微笑道:“既然邻居来访,我这个乐乡长于情于理都该相送一程。”   郭竟重重点头:“我们新来乐乡,正好向邻里打个招呼,免得别人以为我们软弱可欺!”   雷远拍了拍郭竟的肩膀,转向刘郃问道:“刘君,我听你说过,从此处战场往南方的岑坪方向,大约五十余里?我们现在出发,能够拦截住吴人么?”   刘郃连忙道:“往南有个名为三河口的地方,南下的道路都汇聚于此。越过三河口,就是岑水附近荻芦蔽岸,支港四通的湖沼,如果吴军往湖沼中登船而走,我们就赶不上了。”   雷远颔首:“我们现在出发,多久能够赶到三河口?”   “现在出发,只要小半个时辰,就能抵达。”   “吴人需要绕过战场,所以会在林地里行动一程,他们的速度不会比我们更快。”雷远迈步出发,愉快地道:“我们就往三河口去,在那里送一送客人!”   高峰山下的战斗仍在延续,但已经不值得关注了。   对乐乡周边的形势,雷远曾和蒋琬仔细推演盘算过。雷远希望尽快清除内部的不稳定因素,避免外界因素的干扰,但是某种角度来说,外界因素的干扰又是不可避免的。   赤壁以后,孙刘两家挥军重返荆襄,联兵以攻江陵,但没过多久,两军就各自分遣兵马南下括取荆南郡县,对江陵的围攻,反倒成了干打雷不下雨。   在分取荆南的过程中,吴军凭借水军调动的优势,先后夺取了益阳、汉寿、临沅等军事要地。吴侯随即任命武锋中郎将黄盖为武陵太守,领偏师驻守此地。黄盖是追随孙氏三代的宿将,手段老练,他又是荆南出身,对武陵的形势颇为熟悉,遂以较少的兵力压服寇乱、击败前来滋扰的蛮夷,以致诸幽邃巴、醴、由、诞邑侯君长,皆改操易节,奉礼请见。   然而随着玄德公在长沙、桂阳、零陵等地的迅速进展,黄盖所部渐觉压力沉重。由于荆州本地士人大都亲附刘氏而排斥孙氏,玄德公甚至能够越过汉寿和临沅这两个重镇,将政令通达于零陵西部山区的充县、零阳、酉阳、沅陵等地,事实上对武陵的黄盖形成了包围态势。   为此,江陵战事方才结束,周瑜立即调兵遣将,令周泰领兵进驻位于武陵北部边境的岑坪。通过控制岑坪,既可以加强对澧水、涔水河道交通的控扼,截断玄德公对武陵西部诸城的联系渠道;又可以逐步向北方扩展影响,最终把控制区域推进至大江,与江北的江陵城形成呼应,三面压迫公安城。   周泰受命以后,即在岑坪修筑军寨、开展屯田,做足了准备。   而玄德公对此也有应对的策略。岑坪往北,正是乐乡。庐江雷氏宗族的两万余人丁,即将扎扎实实地落在这个地方。   双方各自都有必须达成的目的,那么,双方的矛盾就很难缓和。在玄德公和吴侯的层面,当然可以说孙刘联盟抗曹是大势、是大局,但落到具体的郡县,落到孙刘两家势力相抵角的地方,只怕会有很多麻烦事发生。   应付这些麻烦,就是雷远的任务,而雷远一点都不害怕这些麻烦。   雷澄、任晖所部已经进入战场,留在高峰山中的,是雷远本部扈从和郭竟、贺松两人所领的部分人马,合计大约七百余人。这些将士们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雷远号令既出,他们很快就从背对战场的另一侧山道下来,列队待命。   雷远扬鞭策马,也不多说,只道:“加急行军。”   号令一出,传令兵骑马飞奔,各级军官呼喝号令,骑兵们加速向前,而步卒们把矛戟扛在肩上,开始举步奔跑。 第一百零八章 连环(五)   与中原地区各郡县之间清晰的乡里划分不同,荆南地域开阔,有大量土地未经开发,因此郡县间往往直接以天然地形作为分隔。比如三河口的南方有一处广袤的湖沼地带,就是武陵郡零阳县和南郡乐乡县的分界。   这片湖沼是洈水、油水、岑水等大小河流千百年来反复改道、泛滥、冲击的结果。夏季水量丰沛的时候,湖沼就扩张绵延至十余里方圆,向东与七里湖联为一体;冬季河流枯水,则暴露出大片的碎石河滩,期间犬牙交错着漫无边际的苇塘和沼泽。河滩的边缘,有一处数百年前修建的码头,因为近水处的基底被水掏空,多处都已倾颓了。   因为湖沼间的地形异常复杂,所以通行于两地之间的行旅,习惯了以三河口码头和零阳县方向的另一处码头为起点和终点。而由乐乡各处通往南方武陵的道路,都会汇集到此处。   雷远在灊山时,就很重视为将者对地理形势的了解。如今抵达千里之外的荆州,虽然自身一时难以熟悉掌握周边地势,好在草莽之中自有人才。在这方面,刘郃实在帮了大忙。这位新任乐乡县门下游徼在过去的数年间,似乎也不只是区区驿站小吏这么简单,能够对方圆百里的地形如此精熟掌握,其间大概还有很多故事。   雷远与部属们赶到三河口的时候,大约申时四刻。   冬天的下午很短,这时候夕阳渐与暮色相合,在西方山峦的边缘散射出金色或红色的微芒。从北方吹来的寒风倒是再度猛烈,这里距离大江已经很远,于是风也褪去了湿气,带上了阵阵土腥味。   码头周边的道路没有行人走动的痕迹,显然吴人尚未来此。因为经过半个时辰的奔走,将士们都有些疲累;于是雷远让他们分散到码头两侧能够避风的洼地,让所有人稍许休息。   雷远满意地发现,即便在休息的时候,将士们依旧保持着足够的警惕。他们穿着甲胄,把刀枪抱在怀里,以什伍为单位分别聚集,同时每个屯都有一个伍的士卒负责警戒,他们的屯长则始终站在高处,让自己的视线能够覆盖自己所管辖的屯,同时也能注意到周边环境。   这样的举动,是在灊山中行军时,雷远和部曲们不断总结的结果。如今已经无需额外吩咐,所有人自然如此了。那种随时将有敌人逼近的情况,会迫使人近乎狂乱地总结经验,并且立即将之应用到实际中;只有那样,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赢得生存下去的机会。   大约再过了两刻有余,西北面的一处灌木林中,有人举起环首刀,以刀身反射阳光,向码头反向晃动了三下。稍许隔了一会儿,再度晃动了三下。在森暗的苍莽林地中,这样的光芒太过耀目了,立即引起了将士们的注意。   雷远双掌拍击发声:“吴人快要来了。准备吧。”   郭竟站在码头边缘沉声喝令,正在休息的士卒们立刻集结。   贺松向雷远颔首示意,随即领着骑兵和弩手们绕行到码头右侧的一处林木茂盛的坡地之后。雷远注意着他们的行动,直到坡地上方有一面三角型的小旗左右晃动两下,再上下晃动两下。这是约定的按号,表示骑兵和弓弩手们已经做好一切准备,随时可以出战。   而步卒们同时也整备完毕。在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中,他们重新登上河岸,在雷远身后列队而立。使用枪矛的士卒们各自就位以后,把枪矛竖立起来,枪纂轻轻顿入地面的声音连成了绵延不断的闷响。   与此同时,在西北面的灌木林边缘,影影绰绰出现了吴人的队列。他们的数量并不多,充其量三五百人的样子,队伍非常整齐,但前后距离拉得甚长,绝大部分人没有着甲,显然没有做任何战斗准备。   在雷远看到他们的同时,吴人也看到了雷远所部,但他们并没有慌乱。雷远可以清晰地分辨出,这三五百人前进的步调丝毫都没有动摇,节奏也没有一点变化。   在这种整齐的队列中,只要有一个人的步伐稍有不同,就能够被清晰的分辨出来。其余各人的动作越整齐划一,那个与他人不同的脚步就越明显。但是没有不同,一个人都没有。这绝不可能是强自伪装出的表现,而是这数百之中人,真的没有人慌乱。   这不是什么东吴使者及其随员,而是一支轻佻而剽悍的军队。这样的军队别说没有着甲,就算赤手空拳,也不能轻视。   吴军继续前进,不疾不徐。   而雷远有些感慨:“灊山那回以后,吴侯似是长见识了,知道刀剑比口舌更能说服人。”   “小郎君!”郭竟上前半步,想要说什么。   雷远摇了摇头:“无妨的,不必紧张。”   “是。”郭竟退回原处,趁着雷远不注意,向樊宏使了个严厉的眼色。   樊宏很是乖觉,转向李贞、胡平、李齐等人做了手势。   这四人目前是雷远的扈从首领,各自领着十余名甲士随侍左右,除了偶尔传令以外,最重要的职责便是保护雷远的安全。此刻几人心意相通,不动声色地指挥部下,顷刻间,甲士们收紧了队列,隐约将雷远簇拥在中央。   雷远注意到了扈从们的表现,却没有阻止。身为武人,指望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自然是痴心妄想,但也不必刻意以身犯险。他觉得自己是个惜命的人,所以,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至于雷远本人的姿态,始终很放松。他面带微笑,丝毫都没有将步步迫近的那支军队放在心上。于是扈从们渐渐放松下来。   随着双方的距离接近到一定程度,雷远看到了吴军的带兵将领。   此人太显眼了。   他大步走在整个队列的最前方,身着戎服,腰带长刀。其身材虎背熊腰,与邓铜、任晖差相仿佛,但他给人的压迫感却远远超过邓铜和任晖。   关键在于此人的面容。在他的脸上,纵横交错着好几道可怖的伤疤,简直令人触目惊心。他的左侧面部有条自上而下的长疤,从额头开始,直到下颌,眉毛被截断了,上下眼睑也歪扭着;脸颊处是裂开的,几乎可以看到里面的骨头。而右侧的额头处,则有一条横疤,越过半个额头,将右侧的鬓角整个削去,还带走了一块耳廓。   这样的伤势,任何一处都是只差毫厘要人性命的。而此人,仅仅在脸上就带着数处重创;身躯上又是何等情形,简直难以揣度。无论如何,此人必定经历过超乎想象的惨烈战斗,是在尸山血海里打过滚的厉害人物。   此人一直向前,直到距离雷远所部不过数丈,这才堪堪止步。   当他停下脚步,身后数百人几乎同时止步。   两支队伍各自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对方,却又彼此均知,对方并无厮杀的意思。于是这情形不怎么肃穆,反倒有些古怪。   半晌之后,雷远徐徐道:“我是左将军从事、乐乡长,庐江雷远。来者,可是九江周幼平?”   那人双手叉腰,看看庐江雷氏的部曲,又转回头看看自家部属,随即沉声答道:“正是!”   雷远微微颔首:“久闻阁下乃是江表虎臣,今日有幸相会。” 第一百零九章 连环(六)   周泰点了点头,盯着雷远,并无回应。   特地赶了数十里的路,到别人家里煽风点火,结果被主人堵在了家门口,这未免有些尴尬。而庐江雷氏全副武装的姿态,又证明了这一关恐怕不太好过。   然而周泰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或许是伤势影响了他的面部肌肉,让他没有办法自如的表达。这人给雷远的感觉,就像是一块石头,一根铁桩。   沉默了片刻,雷远继续道:“此前我只听闻,周将军有披荆斩棘、克定江东的功绩。然而抵达乐乡后又听说,去岁以来,周将军修建拦河土堰、提升岑水的水位,从而在南岸引水灌田。得益于此举的田地,多达千顷,得益于此举的百姓,更是不计其数。此举,堪称地方官员的楷模了。”   周泰兴修水利的事迹,是蒋琬说的。此前吴军在武陵的军事存在,非常依赖于沿澧水、沅水的粮秣物资运输线,可是自从周泰在岑坪屯田灌溉后,包括临沅、汉寿、益阳等地的东吴驻军已经能够自给自足,甚至还惠及当地黎民。这样的举措,当然被左将军幕府所警惕,视为江东在荆南立足渐渐稳固的象征。换个角度,这也确实足见周泰的才能。所以雷远以楷模相称。   “楷模”在此时来说,乃是极大的褒扬。此前曹操经涿郡,就曾褒扬故北中郎将卢植为“士之楷模”,雷远将之用在周泰身上,显得非常尊重客气。   周泰微有动容。   他是寒素起家,少年时曾做过水贼,出身与江东的诸多豪门文武颇有差距。自从出仕江东以来,他历任文武各职,多有功绩,在担任春谷长、宜春长时不仅食其征赋,也有实际的治理成果,然而众人却只将他当做雄武敢战的猛士。说的难听点,视之为披坚持锐的一名匹夫尔。   很少有人像雷远这样,一见面就提起周泰在农田开垦、兴修水利方面的功绩。   周泰的性格刚毅严肃,除了对吴侯孙权以外,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但雷远如此夸赞,他便实在不好意思拒人千里。   周泰咧了一下嘴唇,似乎是笑了笑,拱手示意:“不敢当,这是我的本分而已。”   “孙刘两家既属联盟,那我们这些做地方官的,想必能够友好往来。续也不才,希当大任,或能与足下交流治理地方的经验,请教安抚黎民的策略。可惜,今日相见,竟然是在这样的场合,有些话,我实在不得不问。”   雷远叹了口气,肃然问道:“周将军为什么会带着数百人擅自进入乐乡县的境内,难道不应该给我一个交代吗?以将军的身份,来行此等煽动策反之事,不觉得有失颜面、有碍于孙刘联盟吗?”   “不过是为玄德公翻出了几茎杂草。芟之可也,莫要介意。至于什么境内,境外……”周泰又咧了下嘴唇:“我主与玄德公之间,何分彼此?”   “我倒不知,周将军原来还是个舌辩之士。”雷远摇头:“可是,这样的解释,我不满意。如果周将军只是这样应付我,今日之事没法善了。”   吴人如此肆无忌惮地插手到乐乡,这不是小事。孙刘两家份属盟友没错,但雷远绝不会因为这个盟友的名分而自缚手脚;什么江左虎臣、什么东吴精兵,雷远也并不畏惧。既然领兵在此,他就有十成十的信心,压服东吴方面的力量……这就是玄德公希望看到的。   周泰看看雷远,低头想了想。   他能够感觉到雷远强烈的、不会轻易动摇的决心。   而此时双方的将士之间,气氛陡然沉凝。各自都有将士在慢慢调整位置,于是纯以威慑对方为主的队列,渐渐变得有些像是作战所需。   周泰的视线扫过周边。雷远身侧那些披甲士卒们,巍然站立的身姿并无变化。但周泰通过那些士卒们重心的调整、肩膀的位置、手掌下意识握紧武器的动作,就可以判断得出,庐江雷氏的部曲都是善战的老卒,不好对付。   何况,地面上还有密集的马蹄践踏痕迹,那说明有一支规模不小的骑队在附近隐藏。   江东缺马,因此再怎么样的精锐,都难免在陆战的时候遭受骑兵的冲击践踏。此前都督周瑜以数万之众围攻敌将牛金,却被曹仁以麾下壮士数十骑破围出入,拔出牛金部众。这是步骑之间天然的劣势,根本没办法弥补。今日的局势也是如此,一旦双方谈崩,那接下去的情形可能会是羞辱性的。   周泰很清楚,今天自己的行动已经失败了。败在低估了庐江雷氏部曲规模和武备,低估了他们的善战程度,低估了他们的反应速度、低估了他们对乐乡周边形势的掌握。周泰有强烈的预感,眼前这个沉静的青年,日后必定会成为东吴的大患。   好在无论如何,这只是一次试探罢了。一次小小的试探没有理由转化为恶劣局面,而周泰也保留了脱身的办法。   于是,就在所有人以为周泰正在组织言辞的时候,他突然动了。   雷远与周泰的距离原本约有四五丈,此前两人对答,周泰有意无意地向前几步,到这时已经不足三丈。两人之间,只隔着几名扈从甲士。   眼看周泰扑来,扈从甲士们纵声大喝,挥动长戟猛地向下啄击。   戟身带起呜呜的怪风,狠狠落下,而周泰脚尖点地猛然止步,两柄长戟先后劈在地面,砸得土石纷飞,发出铿然大响。下个瞬间,周泰继续向前,他强健壮硕的躯体动如脱兔,又仿佛灵巧如猫,瞬间就切入到了内圈。   在雷远身边护卫的,是樊宏、李贞、胡平、李齐四人。眼看着如周泰这样的一方大将竟然在两军阵前突施偷袭,四人又惊又怒,一齐拔刀扑来。   四柄缳首刀几乎同时落下,刀光如雪耀目。   而周泰横刀格挡。当他探臂挥刀的时候,肩膀和手臂处的肌肉猛烈鼓胀,仿佛大块岩石从地下隆起,而强猛膂力作用之下,沉闷撞击之声连响,四名扈从首领俱都无功而退。   这个时候,雷远忽然喝了一声:“且住!”   樊宏等人瞬间停步。   待要向垓心处围拢,将周泰细细切做臊子的扈从甲士们也止步不动。   周泰的暴起发难实在太过突然,双方军阵中的将士们这时才反应过来。两边将士鼓噪着前冲,直到刀枪可及、彼此武器碰撞交抵的距离,才勉强克制住厮杀的冲动。   雷远的额头沁出些许汗水,适才事发仓猝,他只来得及退后半步;因为右臂的伤势,甚至没来得及拔刀。他早就听说周泰凶悍,但真没想到此人凶悍到这种程度。甚至可以说,这已经不是凶悍了,而是轻剽大胆,根本没有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   雷远深深吸了口气,笑道:“周将军不以卫、霍为范,反而要在军阵之前,效法荆卿的壮举吗?”   周泰摇了摇头,举起手中长刀示意。   长刀并未出鞘。   “只是一时技痒罢了。想靠得近些,说话方便。”他沉声道:“天色已晚,我们就此作罢,各自收兵吧。”   “周将军,你若不能给我一个交代,谈什么收兵?”雷远反问。   “交代是断然没有的。”周泰把连鞘长刀重新挂回腰间:“但是可以给你一个消息。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你就会收兵了。”   “什么消息?”   “就在此时,有荆蛮渠帅若干率领部众大举出山,将要攻打乐乡县城。” 第一百一十章 连环(七)   荆蛮居然也有动作?   雷远面色不变,心脏却大跳了几下。   周泰的话语声并不高,他遍布疤痕的脸上也没有特别的表情。但雷远非常清楚,荆蛮的突然行动,与周泰脱不了干系。而周泰选择此刻将之道出,是赤裸裸的威胁,也是挑衅。   此刻庐江雷氏部曲的主力身处乐乡南部的三河口,如果荆蛮异动,那么乐乡县城就有危险。在此情况下,继续在三河口纠缠没有任何意义,雷远最妥当的选择就是放弃拦截,收兵救援本据。   以雷远在此世所见,由于信息传递和收集不畅的原因,两方博弈争竞,往往都是错进错出,没有谁能真的算无遗策。   虽然此前失策,导致本部全在庐江雷氏部曲的威逼之下,可周泰仍然有自保的策略,有掌握主动的可能。这已足见这位东吴宿将名不虚传。   而在雷远这边,之前他与蒋琬商议时,曾表示希望速战速决,在荆蛮和吴军作出反应之前,就扫平宗帅和贼寇们的力量。所以才利用梁大为诱饵,将宗帅、贼寇之中意图反抗者,尽数钓到高峰山下的战场。   但雷远的设想也同样出现了偏差。由于周泰迅速插手乐乡的局势,若非雷氏部曲善战,梁大这诱饵早就被贼寇吃干抹净。现在周泰又说,荆蛮将会有所行动……这至少说明,东吴对南郡江南地的渗透程度,比左将军府所了解的更深。   当雷远敛眉思忖的时候,周泰举动自若地站在雷氏部曲包围之中,似乎一点也不急躁,甚至还向己方士卒挥了挥手,让他们也耐心等待。   雷远忽然问道:“那些前往乐乡县城的荆蛮,便是这几日里,足下以金帛物资诱引的结果吧?”   周泰面色不变:“没错。原本希望他们能够与苏非等贼寇合兵,共同破梁大所部,怎奈他们集合部众的速度慢了些,只好安排他们进攻乐乡县城,以牵制你们的力量。计算时间……这时候,快要到了。”   因为双方的态度都很明朗,所以周泰的言语异常坦然,并不遮掩。   雷远轻笑了几声:“原来如此。”   确定要带领宗族到乐乡落脚以后,雷远做的功课着实不少。针对荆蛮这个庞然大物,他更是颇下了一番工夫去了解。   荆蛮生活的区域既广大,实力也很雄厚。群山中的各种渠帅、头目多如牛毛。彼辈各自拒守山寨,不服王化,前汉以降多次攻劫州郡,以至于刺史、太守之类的高官都弃城而逃。至于汉、蛮之间零星的冲突厮杀,简直是无休无止。近代朝廷衰微,荆州地方通常都徒以怀柔,举凡牵扯到蛮夷的事务,避之唯恐不及。   站在荆州汉人的角度,将未接受汉化的蛮夷,一律称之为荆蛮。其实荆蛮之中,也有种落不同。比如活跃在荆州西南边陲溇中、澧中和五溪一带的,是自称为槃瓠之后的南蛮;而主要活动在荆州西北部和益州东部的,则是巴郡、南郡蛮。南郡蛮的种落大姓有五,传说皆出于武落钟离山中的赤黑二穴,而所谓武落,便是南郡西部,与乐乡毗邻的佷山。   南蛮和南郡蛮,彼此并无密切往来,甚至部族之间尚有仇怨。即便身为武陵太守的黄盖已经制服溇中、充县一带蛮夷渠帅,但想要籍此进一步扩张影响,甚至越过千山万壑,进而将佷山南郡的蛮夷种落制服,几乎没有可能。   那么周泰想要招引彼辈作战,就非得投入实际的利益才行。然而,即便周泰听闻新任乐乡长就任以后火速北来,前后不过两天时间,哪怕他洒出去金山银海般的好处,究竟能够召集多少荆蛮部落?那些蛮夷之辈,又能做到什么地步呢?   乐乡城中,现在有蒋琬坐镇,配以善战的部曲两百余人,民夫壮丁千人,再加上随同的家属两千余。这样的力量,用来进取或者不足,但要拒守城池……   周泰以为,雷远为因为荆蛮的到来而急于回援,但雷远偏偏信得过他的部属们。雷远愿意赌一把,赌他们绝不会被一群蛮夷所趁!   “天色不早了,两军各自扎营吧。”雷远忽然道。   等待他发出收兵号令的周泰一时愕然:“什么?”   “我需要一个交代,而周将军不愿给我交代。那么,不妨就在此地扎营吧。”雷远平静地道:“等到县城那边后继的消息传来,我们再作后一步的商量。”   这雷远,竟然拼着不理会乐乡县城的安危,也要把自己扣留在此?这帮淮南贼徒行事如此激烈,动辄就要做到不顾一切的程度吗?   周泰眼中厉芒一闪。   在他身侧不远处的雷氏扈从们立刻踏前半步,数十人甲胄轰响,锵然生威。   周泰格格咬牙,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青筋暴现,到底将心头的怒意硬生生压下。他猛地回身,往自家部属的方向大踏步走去。   雷氏部曲们倒也不拦,队列左右一分,任凭他离开。   一旦回到自家队列,周泰的几名亲近部属立刻围拢上来:“将军,怎么样?”   周泰冷哼一声,返身再看看拦在道路尽处的那支部队。   换了其它场合,这位轻剽凶悍的猛将早就已经挥刀大砍大杀,率部闯出一条血路离开。但眼下真的不行,玄德公毕竟是吴侯的盟友,此处到底是在玄德公的势力范围内,煽动贼寇之类的事情做做到也罢了,如果引发两军大规模的冲突,无论如何都是吴侯丢了脸面。   眼下……眼下只能暂时扎营了。周泰脸色铁青地下令。   他恼怒地想着:等到荆蛮们攻破乐乡县城,看你们还能不能继续张狂!   如果周泰能够随时了解荆蛮的动向,这时候或许会满意得很。因为就在雷远勒令两军扎营的同时,荆蛮真的已经抵达了乐乡县城。   过去数月间,驻扎在江陵的周瑜颇曾由江陵派遣人手渡江南下,招引荆南各处的地方势力。所以乐乡西部的荆蛮,早就与东吴有所关联。待到周泰以厚币诱引,立刻打动了乐乡县城近处的好几个部族渠帅。   通常来说,荆蛮们以三五十户为一寨,数寨乃至数十寨立一渠帅,号曰“精夫”。这几个“精夫”手下各有数个寨子依附,都能动员起三百至四百人的壮丁。   但因为精夫们没有共同的首领,谈到各自动员多少、劫掠获利应该如何分配的实际问题,难免吵吵嚷嚷,莫衷一是。另一方面,精夫们对下属山寨的控制也不是很严密,各家山寨的积极性又不相同。所以他们花在口舌讨论上的时间,足足有两天,待到所有人达成一致,开始集合部众的时候,周泰已经催促着贼寇们先行下手了。   最终这几名精夫合力,一共动员了千多人,当天午时出发下山。   县城的位置本来就靠近深山,山间还有溪流可浮竹筏,因此他们的行军速度很快,疾行三十余里后,申时尚未过半,就看到了乐乡县城。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连环(八)   周泰并非粗鲁无谋之将,多年来的战场厮杀经历,使他具备了充分的判断力,足以在乐乡这个小小的区域施展。比如对荆蛮的调动,就是周泰有意为之,如果雷氏部曲屯聚县城不动,这支荆蛮人马可对彼等形成牵制;如果雷氏部曲已经出城救援梁大,则荆蛮的到来,将会迫使他们不得不折返。   但是问题依旧是原来那个:由于双方在短时间内接触,彼此对对方的信息了解都不充足。雷远依靠蒋琬和刘郃的支持,至少在各方立场和实力的大方向上没有错误。周泰对庐江雷氏的了解,却太少太少了。   此前周泰完全没有料到庐江雷氏第一批抵达乐乡的人手如此之多、兵力如此之强,所以导致贼寇们一战而败,他本人所部,都在三河口遭到雷远领兵堵截。此刻周泰也没有料到,受玄德公之命担任乐乡县丞的蒋琬,是一个具备罕见治政能力的干才。   仅仅三五天里,乐乡县城已经与此前的繁乱情形大不相同了。许多坍塌损毁的建筑都被拆除,而原本东倒西歪的城墙,则得到了初步修缮,在城墙内外,竖立起了高低错落的哨台和箭楼,城墙的破损处,也有整齐的木栅作为填补。各处城门的位置,都有哨兵往来巡逻守卫,时不时挥动旗帜,与高处的哨台通报讯息。   这景象使得蛮人们一时间不知所措。   走在最前方的首领率先止步,却忘了通报后方。后方绵延的队伍继续向前,逐渐与前头的人们挤撞在一起,互相抱怨着,谩骂着,直到所有人都透过林木间的缝隙,看到了那座焕然一新的城池。   于是所有人就在距离城池不远处的山林里呆然,几个首领互相看看,也不晓得该说什么好,更没有人提出攻城。   数百年来,蛮人与汉家朝廷的争执非止一端,闹到大规模战争的情况也不少见,所以只要稍许有些见识的蛮人就明白,这种设施完备的城池,想要靠千把人拿下,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有人忽然觉得燥热,于是脱下獭皮所制的冠帽,拿在手里扇扇风。   几名费了极大力气搬运鼓号等物来到此地的巫者也露出丧气的神色。按照荆蛮风俗,每逢争战,战前需要点燃火堆,由巫者带领全体参战之人围绕火堆叩鼓吹号,以此仪式来祭祀神祗、祈愿胜利。然而现在这样子,巫者们似乎是白忙了。   身后的林间,隐约传来嗡嗡的说话声,仔细听来,是有部众开始小声抱怨。有人略微提高了嗓门说:走了大半天的山路,本以为能够到城池里抢掠些物资,现在看来,竟是白跑了一趟。头人和寨主们据说提前拿到很多布匹绢帛,这可太不公平了。   这样的言语顿时令得首领们不快,一名精夫带领几个手下怒气冲冲地过去,挥着木棍左右痛打,勒令人们全都安静;又揪出那个大声抱怨的,不由分说一刀割了脑袋,把身首异处的尸体随便扔进了林地深处。   这样的操作堪称暴虐,但蛮夷们已经习以为常。生活在深山里的蛮人不知法度,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道德规范,头人、首领们心情好或者不好,都能杀几个人,便如杀鸡一般,算不得什么。此刻众人肃静异常,一个个跪伏在地,他们灰黑色而肮脏的身影,看上去与趴伏着的牛马一般无二。   精夫们重新聚集在一处商议。这样的局面,肯定不能直接攻城,但如果什么都不做,更是不妥。他们都听说了,这次厚赐财货,要求出兵的乃是一位汉人中地位极高的大渠帅,这位大渠帅已经把南方溇中、澧中等地的蛮人打得服帖,如果惹怒了他,恐怕以后会有大麻烦。   所以,或多或少,总得试试。   在他们商议的过程中,天色渐渐黯淡。   暮色将至,乐乡城门关闭的时候也快要到了。城门上方放哨的士卒吹起号角,发出高亢的声响示意,正在城外劳作的民夫们便纷纷回城。   因为城门的位置正在修缮,能够通行的只有半边。这时候折回的一队民夫是负责取土加宽道路的,随行的大车和畜力甚多,一时间把城门口的道路给拥堵住了。   蒋琬和周虎带着若干吏员,正在附近整理仓储,听得外界喧闹,连忙赶到城门。他们分派人手将拥堵的人群分开,各自遣回城里划归居住的区域。   周虎有些汗颜:“此前在灊山中,小郎君以军法部勒人众,从来都不会出这样的事。这几日,我们还是松散了点。”   蒋琬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在他看来,以军法治理民众绝不是常态,只不过是数万人迁徙过程中应急的策略而已,终究还是会回到正常的管制水平。像现在这样的短时混乱,并不需要苛责。   人群很快就散开,而闭城的时间也到了。蒋琬和周虎站在城门后方,看着城门尉指挥着士卒们关门落锁。   负责锁门的郑晋,是雷远最初的扈从之一。在投入灊山之前,他曾经是扬州刺史郑泰的家仆,大概因为耳濡目染的关系,颇明律法,因此雷远后来令他带领执法队,这几日里也兼任着城门尉。这个膀阔腰圆的大胖子拍了拍粗大的抵门杠子,又确认了今晚值守的人员,这才骑着匹瘦弱的老马,两条粗腿拖在地面,摇摇晃晃地往南面城门去检查。   厚重的城门关闭之后,门洞里忽然暗了下来,显得格外深邃。   周虎站在门洞里四面看看,叹了口气,又走出外头看看门洞边缘古旧的包砖:“这是座城池啊,真是一座好城池!”   虽然来此已经几天了,他仍然觉得这一切美好得令人难以想象。   蒋琬微笑着站在一边,耐心等待着,没有打扰周虎的感慨。这几日里,他已经深深感受到了这些淮南人士们对安定家园的渴望;或许正因为他们经历过太多的颠沛流离,所以对安定的追求才愈发超常吧。   过了半晌,周虎才从深深的情绪沉浸里惊醒过来,他小跑过来,向蒋琬连连告罪。   蒋琬笑道:“左右无事,我们走回县衙吧?”   周虎连连点头:“甚好,甚好!”   城墙下方本来搭建着很多棚子,刚被统一拆除,恢复成宽阔的道路。一行人便沿着城墙往县衙去,天色渐渐黯淡,有随员点起了松明火把照亮。   与他们一个方向的,有些是带领民夫的小头目,认识蒋琬,也认识周虎。他们对蒋琬比较敬畏,但对周虎很亲切,于是经过的时候就和他打个招呼,说上几句。   周虎一个个应付着,还抽空向蒋琬解释:“很多这样的小头目,都是因为受伤才退役的老卒。小郎君说了,他们都是有功之人,不能慢待了,以后可以让他们担任里吏甚至乡吏。”   正谈说间,远处陶威带着一行人匆匆过来。   陶威也是雷远的扈从出身。此前在灊山中,他在张辽手下受了重伤,直到这时候才渐渐恢复。抵达乐乡以后,雷远要求他尽快勘测乐乡县城周边的环境,开始筹划建设必备的哨卡和隘口。陶威以前家在彭城,几代都是吏员,心思素来比他人细密些,因而做这些庶务,倒很是得心应手。   陶威向蒋琬躬身行礼,又和周虎闲聊几句。   陶威的队伍停在对街稍远处,周虎见到其中有个高大的人影,忍不住问:“这就是樊宏托你照顾的那个蛮子?叫什么叱李宁塔的?”   “正是此人。”陶威叫得一声苦也:“这厮的力气倒是大,比牛马还能干活。但是太能吃了啊,每顿都如虎狼也似,恨不得把锅底舔个罄尽……有他一个在,整队的人都吃不饱饭,这该如何是好?”   周虎大笑,蒋琬也忍俊不禁。   正在这时,忽见叱李宁塔叫喊着什么,从道路的对侧跑了过来,挥手连连比划着。   “这厮怎么了?发疯了吗?”陶威笑道,正待喝令叱李宁塔老实些,却见这蛮人大汉还满脸紧张神色地指着城墙的方向,像是在示意。   陶威猛然回头。   在他们身后的位置,正好是破旧城墙坍塌的一处。这段墙体整个崩解了,留下了大概两丈多宽的缺口。过去梁大的下属们干脆将这里当城门使用,蒋琬昨日才令人抬了两排木栅栏过来,将之勉强封堵着。   这时候,透过栅栏间的空隙,陶威看到城墙外侧的灌木枯草之间,有什么东西在晃动。   “戒备!戒备!”陶威猛冲几步,把蒋琬和周虎推倒。   夜色之中,有轻微的飕飕破空之响,一掠而过,他觉得腰侧、肩膀几处疼痛。   中箭了。谁也没想过会在自家城池里遭到箭矢袭击,因此陶威没有披甲,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一阵箭矢洒落,他身边顿时伤了几个人;还有匹战马被惊吓了,疯狂地跳跃嘶鸣起来。   陶威反手拔出刺在肩膀的箭矢,只见箭杆歪斜;箭头刺入不过寸许,是一片磨尖的骨片:“是蛮夷!蛮夷来袭!”   袭击发生在傍晚的城池之中,实在突然,路人猝然受惊,有些人根本没反应过来,而大部分人立即喧闹着四散奔逃,乱做一团。   “都没事吧?”陶威提气高声问道。   “没事!没事!”周虎已经贴着地面爬到了很远,正竭力把一名小腿中箭的同伴拖到马厩后面:“伤了一个,不过死不了!”   蒋琬侧身避在一辆辎车后头,冷静地道:“我没事。望台上已经在示警了,援兵马上就到,放心。”   果然,在城墙缺口附近的一处望台上,哨兵注意到了这个情形,立即开始疯狂地敲打刁斗,尖锐的警报声传遍了全城。   这座小小县城的防御很严密,有两百名身经百战的部曲为骨干,还有几百名能够手持武器作战的壮丁为后备,只要警报一响,他们都会动员起来,所以陶威并不担心之后的事情。   问题在于眼前,就在刁斗响起的这个瞬间,陶威看见木栅后方的阴暗处,忽然跃出了数十个灰褐色的、像是大猴子一样的蛮人。   在他们的身上裹着大蓬的枯枝败叶作为掩护,又沿途选择了在沟壑中匍匐前进,所以望台上的士卒此前未曾发现;现在,他们发出嗷嗷的怪叫声,挥舞着手里奇形怪状的兵器,用极其敏捷的动作翻越木栅,杀了进来。   陶威锵然拔刀,他的部属们立即向他靠拢。   这个简单的拔刀动作让陶威气息一滞,之前断裂的肋骨一齐剧痛;他的伤势并没有彻底痊愈,有可能再也无法痊愈了……至少此时此刻,他并没有与人搏斗的能力。   陶威很清楚,小郎君有意使他转为文职管事,去负责一些需要可靠之人处置的机密;这代表着他将有机会更进一步,成为参予庐江雷氏核心事务的人员。但陶威不会因此而逃避眼前的责任。   “跟我来!”陶威把缳首刀高高举起,向城墙的缺口猛扑过去。   这时候穿过缺口进来的蛮人大概有十几个,有个身配五彩链子、手持利刃的首领指着陶威所处的方向,用听不懂的语言哇哇大叫了几声,像是在指挥作战。然后蛮人们便紧随着他,向着陶威等人猛冲。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双方的距离迅速接近,陶威深深吸气,准备迎接注定的结果。然而就在这时候,两队人齐声惊呼。   就在两队人即将碰撞的那个位置,在蛮人首领的身前,忽然多了一个巨大的身影。那是叱李宁塔,他最早发现了敌情,从道路的对侧一路跑来,这时候终于斜刺里冲进了战场。   蛮人尚武,其首领自然是颇具雄健之风的,身量怎么也有七尺上下。但与叱李宁塔相较,简直就像是幼童与巨汉般不成比例。   这人是谁?他是什么时候突然冲到眼前的?   首领脑海中刚刚闪过两个念头,一把用来伐木的沉重阔背大斧就劈头盖脸地直劈下来。根本来不及挡,也根本挡不住。那斧子挟带的力量简直沛莫能御,斧刃瞬间劈碎了首领的头颅、劈开了颈骨、一路破开胸骨,直到左肋处,干脆利落地脱出。首领的脑袋连着半边身体往旁边坠落下去,躯体的破口处炸开硕大的血花,把方圆丈许都染了通透。   在那首领身边,三名蛮人勇士下意识地狂喊着,飞扑上前。就在他们所持的锋刃即将及身的瞬间,叱李宁塔单手擎着斧柄,漫不经心地转了个身。于是,有人身首异处,有人被腰斩,三个人变成了六截没有生命的东西,散落在地。而鲜血像是雨水一样,飘飘荡荡地洒落。   这情形对其余的蛮人来说实在太过震撼了。毕竟他们并不是法度森严、进退有序的军队,只是惯于跟随着首领厮杀罢了;可是首领刹那间就死亡了,死得还那么惨烈……这样的死亡粉碎了他们的勇气。   于是,其余十数名蛮人忽然间就变成了惊慌失措的兔子,转身就跑。他们就像来时一样敏捷地翻过木栅,没入到城池以外的黯淡中去了。   这时候,一批弓箭手登上了缺口南面的箭楼,向外界泼洒箭雨。惨呼声之中,潜伏在野地里的蛮人纷纷中箭,有些人跳起来逃跑,又被弓箭手像是割草一样地射翻在地。而郑晋骑着他不堪重负的老马奔来,沿途狂怒地呼喊着,开始组织甲士出城邀击。   陶威的心里猛然放松,既然将士们都作出了反应,区区蛮夷,不可能赢的。他这么想着,一时刹不住脚,一溜碎步地来到叱李宁塔身边。   仰头看看这条周身染血的巨汉,没错,确实是叱李宁塔本人,这把斧子还是今天刚给他的呢。   叱李宁塔举起斧子,陶威吓得一个仰身,胸前再度传来剧痛。   只听这蛮子憨厚地道:“干活,吃饭!”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连环(完)   一觉醒来,薄雾渐渐散去。早晨的太阳,从三河口东面绵延交错的沼泽地带里,慢慢浮现出来了。   光芒逼退了夜色,又从帐幕的缝隙间射入,在帐篷里投出一道狭长的光带,好像一把烁烁生辉的直刃刀,挑开了低垂的幄布,让外界凛冽的寒风吹及人身。周泰感觉到了侵体的寒气,他睁开眼,凝视着眼前这道光芒,发了一会儿呆。   昨夜他没有睡好,醒了好几次,前前后后做了不下五六个梦,有一个最清晰的,是梦见自己正在宣城遮护着吴侯,与祖郎所部拼死对抗;还有几个,都是转战各地的情形;那些战斗有胜有败,于是梦境也翻来覆去的,有时候是噩梦,有时候又挺让人高兴。   外间传来零星往来的脚步声,还有守把大帐的士卒伸了个懒腰,身上细密甲片碰撞的声音。这细微的声音把周泰完全惊动了,那些梦境忽然从脑海中消失。   周泰猛地起身,一边活动着因为寒冷而僵硬的手脚,一边掀开帐幕出外。   昨日晚间两军约定,距离一箭之地,各自落脚。雷氏部曲们继续扼守三河口,而周泰所部向东北移动,选择了一处高地扎营。因为双方都是轻装行军,并未携带大量辎重,所以营地都很简陋。   但这种简陋的营地落在行家眼中,依然能看出门道来。此刻雷氏部曲的营地分左中右三处,互为犄角,步卒为两翼,骑兵和甲士居中,每处营地都以绳索和枪矛搭建成围栏,更外侧则有拒马和简单的壕沟作为掩护。与正规的军营相比,在设施上面固然欠缺,但用于作战的准备显然一丝不苟,没有任何疏忽。   有名军校发现周泰注意到对面的营地,于是道:“营寨扎得有点样子,可惜未必能打!若是让我带人冲一冲,准能让他们鸡飞狗跳。”   周泰冷冷地睨视了他一眼,立即就让那军校汗出如浆,讪讪而退。   他的这些左右亲近部下们,都是在孙讨逆征伐江东时就追随的老资格武人,打的胜仗很多,心气也很高;赤壁大战的胜利之后,更是眼高于顶。但这样的习气延续下去,迟早要吃大亏。眼前这支部队如果容易对付,周泰昨天就一冲而过了,何至于要在此地驻营。   眼下这样的尴尬局面,是双方彼此忌惮、却都不甘心的结果,但双方又势必要争个高下。那么,能够解开这个局面的,只有乐乡的战事本身。   可是……周泰忽然觉得有些烦闷。   他折返回自家帐内,一边嚼着干硬的面饼,一边招来昨晚值夜的部属询问道:“北面可有消息?”   高峰山和乐乡县城两处,都是周泰提前安排的战场,昨日眼看贼寇即将大溃,周泰不欲为这帮贼寇挡刀,遂领兵先行撤退。但撤退前,他在贼寇的部伍中、在高峰山的战场周边、甚至在乐乡县城附近,都留下了用来侦查探听的人手。他们一旦掌握到最新的局势发展,就应该连夜动身南下,将消息传往岑坪……这是之前的吩咐,考虑到周泰此刻并未抵达岑坪,而是身处两县之间的交通要隘三河口,消息传递应当更加快捷才是。可是从昨夜至今,没有任何消息。   此刻周泰再度查问,而部下只是摇头。   周泰心中微微一紧,忽然觉得手里的面饼难以下咽。   情报的缺失,对一名将领来说,就像是眼瞎耳聋般无法忍受。而己方情报缺失,又往往代表了对手遮蔽周边区域,将可以随心所欲地掌控主动。近数月来,周泰以少量劲兵往来于岑坪与大江之间非只一次,从未想过会出现如此狼狈之状。   他想了想,向那部下低声令道:“你立刻挑选精干的同伴,悄悄潜往北面,务必要打探清楚情况。我会调一些人,作打水的样子掩护你们。”   那部下也隐约觉出局面有些古怪,连声答应去办。   周泰又指了一名屯长,正待令他出营“打水”,忽然营门出的小校大声禀道:“报将军,乐乡长雷远求见!”   周泰微微一怔。   这雷续之为何突然前来?有何意图?有什么他知道而我不知道的情况发生?我能有什么应对的手段?多个问题在他脑海中翻来覆去,一时间使得他有些出神。   那禀报的小校等候了半晌,看周泰依旧沉吟不语,小心翼翼地催促:“将军?”   周泰猛抬头,看了看这小校,正色道:“那就请他进来吧。”   小校连忙折返出去迎接雷远。   而周泰取来缳首刀悬挂腰间,重新正襟危坐。当他坐定之时,一切患得患失都从他的面容上消失了,他依然是那个被厮杀战斗锤炼成钢的武人。   雷远迈步进帐的时候,周泰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这青年。两人昨天就见过。可周泰觉得,有必要再看看,牢牢记住此人的相貌。   昨日阵前相见,雷远顶盔贯甲,如临大敌;今日却只着一身浅灰色的戎服,带着十名手捧木匣的随从,举动悠然。   雷远的个头比周泰矮了寸许,体型很瘦削,举步之间,右侧肩臂的摆动有些不协调,或者有旧伤未愈。此人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肩膀和指掌都有练武的痕迹,但是从脚步判断,武艺不算精强。周泰自问,如这样身手之辈,自己以一敌五绝无问题,如果在会谈间猝然发难,只需一刀尔。   可惜并不能够如此。雷远乃是正经八百的荆州地方官员,又执掌数万人规模的大豪族,若自家逞一时之快,吴侯本人倒也罢了,那位新鲜出炉的吴侯妹婿只怕会生出事端。何况周泰隐约有种感觉,此人的炯炯眼神之中,蕴含着强烈的自信,仿佛早就把大势都掌握在手,没有任何艰危险阻能真正难倒他。   “周将军,我将领兵折返,特来告辞。”雷远的言语却很客气,也绝不提起昨日所说的“交代”云云,仿佛此前两家剑拔弩张的冲突并不存在:“你我两家为邻,还望莫要隔阂,日后或有把酒言欢的机会。”   此人竟然要收兵了?莫非……   周泰心中一喜,脸上却半点表情都没有流露出来,只随口应道:“日后,往来的机会想必很多。”   而雷远微笑道:“其实,周将军的威名,我素来久仰的。临去时无以为敬,略备薄礼若干,还请将军笑纳。”   周泰看了看身边的部下们,沉声道:“各自收兵即可,何必多事?乐乡长的礼物,周泰愧不敢当。”   “这是专为足下准备的礼物,先看一看,想也无妨。”雷远坚持地道。   周泰微微眯起双眼,眼神锐利如电芒,聚焦在雷远身上。   “既然乐乡长盛意如此,那就看一看。”   “端进来吧。”雷远挥了挥手。   扈从们鱼贯而入,将手中尺许高下的木匣并排呈放在周泰面前,随即恭谨退出。   木匣形制不一。有的粗劣,有的精美,有的以原木所制,有的是绘彩的漆器。当这十个匣子一齐摆放的时候,便有一股武人们极其熟悉的浓烈腥臭气味,在帐幕中沉沉弥漫开来,就连扑入帐幕的北风都吹之不散。   周泰身边的几名军校一齐色变。   “夜间搜罗适合的盛器不易,所以规格不一,周将军莫要见笑。”   “周将军,还有各位,请看。”雷远向前半步,仔仔细细地将木匣一一打开:“这五个,乃是昨日围攻乐乡县尉的贼寇头目、宗族豪帅之首级,自左至右,分别是苏非、苏硕、黄嘉、马错、胡仙。”   五个鲜血满面、神情狰狞的头颅出现在周泰面前。   “除了这五人之外,当日参与反乱、并且顽抗到底的溃兵、贼寇、强宗宾客之流,合计二百一十二人,俱已斩首示众。周将军如果喜欢,我也可将之装殓了运来。”   他走到另一侧,继续开启木匣:“这边的五个,乃是昨日傍晚试图突袭乐乡县城的荆蛮精夫之首级,彼辈粗鄙无文,故而姓名实不可考,经询问其部众,只知有巴氏二人,瞫氏一人,相氏二人。呃……其中有一人头颅碎裂,拼接起来费了不少功夫,所以各位怕是认不出面容,不过,确是此人,不会错的。荆蛮死者共计一百三十九人,也都已经斩首示众。”   有人顺着雷远的指示往匣里观看,那团东西哪里还是脑袋,唯有深深浅浅的血、肉、骨骼和各色组织混在一起,分明是切碎了再松垮捏合起来的硕大丸子。   十个木匣齐齐开启,十个首级显露人前。这些人当中,倒有大半是曾经拜会过周泰的,与在场军校们也有往来。一夜之间,就已如此,饶是周泰所部凶悍,这时也不禁脸上发白。   雷远微微躬身示意:“昨日周将军说起,此行乃为我主玄德公翻出几茎杂草,令我芟之可也……这些,便是杂草了,总算及时芟除,没有辜负周将军的期待。”   “哦对了。”在打开木匣的过程中,雷远的手指上沾到了些浓稠血液,他毫不介意地搓了搓手,继续道:“另外我还备了礼单一份。也请周将军一观。”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绢帛,双手捧给周泰。   周泰默然接过,打开一看,顿时将之狠狠拍在案几上,惊怒交加地厉声道:“雷远,你敢如此?!”   帐中军校有眼利的,已看到那绢帛上书写了十数个人名,正是陆续受周泰所命,前往侦查探听的东吴人手。这些人手都是帐中军校的同袍、部下,这时显然俱都落入雷远之手,帐中各人无不骇然。   而雷远立时道:“今日早晨才得到通报说,这些人,都自称是周将军的下属。我已下令不得有丝毫慢待,近几日里就会将他们礼送至岑坪。”   周泰一时语塞。   他怒视着雷远,却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眼前这个并无出众身手的青年,忽然让他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眼前面对的,是一头盘踞在苍莽山林、轻易就可噬人的猛兽。 第一百一十三章 家事(一)   周泰最终只拿了礼单在手,而坚决拒绝了雷远连夜准备的礼物。   雷远也不勉强。既然周泰明白了庐江雷氏的实力,他便不再多做耽搁;于是客客气气地道别,直接拔营离开。临走前,把十匣子“礼物”往前晚挖掘的壕沟里一扔,也算是入土为安了。   千余人马当天折返乐乡县城,将士们各归本营稍许休息,而雷远继续投入繁忙的工作。   想要真正掌控乐乡县,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收拢原本掌控在宗帅、贼寇手中的人口和财货。   高峰山下的胜利以后,有实力、也有胆量与新任乐乡长对抗的地方势力,可以说彻彻底底都被摧毁了,因此雷远折返县城以后,立即分派兵力,挨个接收县境内星罗棋布的庄园、坞壁,由部曲中可靠的军官接替原有的宗帅势力进行驻防。同时,从周虎手下的宗族管事当中分出一批能够暂时管理地方的人手,迅速掌握地方行政。   而周虎亲自领十名部下文员一早出发,巡行各处,搜集原本掌握在宗帅手中的账册记录,同时检查粮仓、军械库、畜厩,前后用了两天时间,将之盘点清晰,重新造册登记。   这种工作,换了一般的县衙,万不能办得如此利索,全赖庐江雷氏本身自带着宗族管理的完整体系,在从灊山南下的过程中又额外挟裹了一些读书人为办事的骨干。   次日晚间周虎折返,立即向雷远汇报。   因为雷绪仍是庐江雷氏宗主,因此雷远给自己选择的住处并不在紧靠县衙的雷氏大宅,而在城池东北角的一处军事设施中。那片地方在百年前应是县中大户的庭园,紧靠东北角的城墙,有几座规模不小的大屋,用巨木和夯土构建,至今仍很坚固。雷远将之辟为军械库和军营,由他本人带着自家直属部曲驻扎,另外还安置了少量仆婢。   雷远所住的宅院直接位于军营中,内外两重,房舍尚未修缮完毕,有些灰扑扑的感觉,房间里的陈设也很普通。这时候夜已深了,屋子里点起灯火照亮,正中放了个铁暖炉,几根木柴在其中烧得噼啪作响。此外并无旁人伺候。   周虎将数十份版牍列开,为雷远仔细分剖。   首先是人口。此番遭到剪除的各家宗贼豪帅,以黄氏、杜氏、程氏等北来强宗为主,另外还有二十家左右的附从小族,被他们掌握的人口,包括其家族下属的徒附宾客之类,共计二千八百户,男女丁口一万三千六百余……原本的数量会更多些,因为过去几天里的作战,死了一些、逃散了一些,需要以后再慢慢处置。   这个数字着实不少了。   玄德公费了偌大的心力,从淮南接应来了庐江雷氏五万人丁,其中能归属军府直辖的不过半数。然而就在距离公安城不远的乐乡,就在左将军的眼皮底下,那么多豪族宗帅坐拥实力,自行其是,左将军一时间还拿他们并没有什么好办法。   这其中的具体原因,怕是牵扯到荆州士族凭借在本地的势力和影响力,与左将军府之间的进退折冲。雷远毕竟是外人,一时没法体会其中奥妙。   但雷远非常清楚自己在乐乡的任务。玄德公需要一个稳固的乐乡县来压制东吴势力的北上渗透,雷远就必须全力营造一个稳固的乐乡县。在此过程中,那些宗帅们的覆亡自然归咎于东吴势力的诱引,归咎于彼等自不量力的反乱,此后对宗帅所属户口和物资的重新分配……那都是理所应当,自然而然,谁也说不出反对的道理。   雷远简单翻动着记录人丁数字的版牍,随口问道:“这些荫户人丁当中,可有什么特殊技艺傍身的?比如擅长农作、植桑、冶炼、匠作之类?”   “有,有。”周虎返身取了片版牍,放在灯光之下,再将具体数字一一报给雷远。   按照周虎的统计,现在确实纳入管理的匠户共有七十户,丁口三百出头。其中包括土木工匠、铁匠等等,比较少见的是两户制作漆器的,一户世代精于阉畜的兽医,另外还有一户人家擅长种植橘树,据说懂得扦插育苗之法。   这种拥有家传技艺的荫户,是维持坞壁、庄园正常经济运行的根本,在各个宗族里都是非常重要的资产。他们通常都有专门管理,身份与单纯务农的、或者兼有武力保障功能的部曲徒附并不相同。周虎是个精细之人,自然也已将他们单独列入簿册。   “这些人,都归入到我们自家的徒附之中。暂时由你负责安置,等到辛公来此,再全部移交给他。”雷远想了想,又道:“至于其他的丁口和庄园,明日全都移交给蒋公琰吧。有这些人丁户口在手,乐乡县衙就不再是个空架子了。”   周虎一愣:“小郎君,所有的人丁庄园,都移交出去?这可是上万人,数十个庄园!”   雷远随意地摆了摆手:“全都给蒋公琰。”   他并不是不看重这些。但他明白:来到荆州、来到玄德公治下以后,庐江雷氏的行事方法,绝不能再和从前一样。   雷远虽然身为乐乡长,却不可以凭借这身份扩张庐江雷氏的荫户部曲。他早就和蒋琬说定了,会将宗帅所属完整移交给县衙,由县衙将之登籍造册,纳入荆州刺史的管辖之下。以蒋琬的才能,凭借这万余口男女,想来很快就能够恢复正常的朝廷管治,并向上输送赋税。   这对玄德公来说,非常重要。   玄德公如今控制的地盘,主要是零陵、桂阳两郡的全部,长沙郡的南部和武陵郡的西部,再加上南郡江南部分的五个县。在汉朝极盛时期,这块区域不仅物产丰富,户口也很繁盛,比如长沙、零陵都是户数超过二十万、口数在百万以上的大郡,桂阳、武陵也都各有数万十数万户、数十万口。   然而自从桓、灵以后,连绵数十年不休的瘟疫、饥荒、水灾和兵灾,对荆南四郡的摧残超乎想象。仅仅建安元年以来的四次大瘟疫,就直接抹除了整个荆州三分之二的人口;而随之而来的各种灾难,又使剩余的户口纷纷脱离政权掌控,主动或者被迫地转移到各地豪族大姓的庇荫之下。   如今玄左将军府名义上控制四郡,真正控制在手的户口,甚至不到汉时四郡户口数量的十分之一,实际调用的财赋,也甚是薄弱。这当然不是玄德公愿意见到的情形。雷远可以确定,随着荆州军府的管治渐渐稳定,各地的强宗豪族迟早为成为限制分化的对象。   庐江雷氏也是强宗豪族,甚至是在玄德公面前挂了号的大豪族。玄德公将雷氏挟裹的百姓与雷氏宗族拆分开来,分别于乐乡、零陵北部两处安置,便已经明确了他的态度。对此,雷远自然心知肚明,他在乐乡县内的动作,也必须把握好分寸。 第一百一十四章 家事(二)   “上万人啊,还有那些庄园……嘶……”周虎撮着牙,痛惜地将几份版牍收起。   竹片削成的版牍上,有字,也有简单的图画。此前周虎提过,那是他在路上时草拟的几处庄园开拓规划,已经连具体的工程量和所需物资都初步估算出来。既然雷远无意于此,那这些规划也就无用。   雷远看他这个样子,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   雷远在灊山中得到父亲允许,得以管理一队部民的时候,辛彬将周虎推荐给自己担任管事。雷氏宗族中如此等有实际职司的管事不下五六十人,周虎在其中泯然众人,并无特出的地方;虽然自称读书人出身,其实既不明经、也不明法,因为不善言辞,还常常遭到排挤。   谁知到了雷远的属下,这个有些呆气的落魄书生却获得了大放光彩的机会。他的天赋只在与实际庶务关联的各种数字上头,完全不考虑其它,恰恰与雷远不尚虚饰、讲求实际的习惯相符。   雷远记得,此前在灊山的时候,因为大举吞并陈氏、梅氏等豪族的部曲,使得在册的徒附数量暴增,于是周虎大喜过望,连夜清点核算数目,以至于抱着版牍入睡。等到次日,发现因此而导致粮秣物资的开销大增,他瞬间又心疼得脸色惨白,当晚辗转难以入眠。对周虎来说,存在于版牍上的这些数字不仅仅是数字,简直一个个都是他心头的血、心头的肉。   或许此人的眼界尚有值得提高的地方,但如此表现足见忠诚,能力也足够支撑雷氏宗族的庶务运转了。   雷远趋前一些,帮着周虎把几片废弃的版牍收起,又把记录各处坞壁户口数据的版牍整齐堆叠成一摞,竖着在地面啪啪敲击几下,以使边缘整齐。   办完这些,他拍了拍周虎的肩膀:“庐江雷氏的未来,诸君的自身前途,终究不在这些隐匿户口的小动作上。放心,所有的一切,我都会有很好的安排,必不使足下长久囿于家族琐事。”   对文人士子来说,终究为官为吏才是正途,会厕身于地方土豪家中甘受驱使的,或多或少为权宜。雷远这般说来,几乎便是明确承诺,必定给予周虎出仕的机会。   此时雷氏族中得到官职的,除了雷绪、雷远父子以外,唯有郭竟等几个掌握兵力的曲长,此外连辛彬都未得授官。当然,这主要出于辛彬在灊山中举措失当,隐约为雷远不喜。雷远唯独对周虎如此信重、厚待,换了其他人,怕不得当做天籁之音,当场跪倒感谢。   然而周虎好像完全没注意雷远的承诺。他只皱着眉头,定定地看看铺在地面的版牍;思忖了半晌,他取出另外几份向雷远示意:“小郎君,接着是各处粮秣积存的数字。”   雷远不禁失笑:“好,我们继续。”   其实以雷远的原意,应当先谈粮秣积存的。户口人丁固然是大事,物资粮秣的供给,重要性只会更高。以庐江雷氏现在的状况来说,缺的不是人,而是粮食。   淮南豪右们发动百姓南逃的时候,各项粮秣物资就不充足。主要原因有二:   一来,淮南各地久经战乱,田地泰半荒残,各处村社稍许有些存粮,往往就被往来的军队征走。那种饿殍满道、伏尸遍野的情形,雷远是亲眼看到过的。待得百姓们逃难奔走之际,就连山道沿途的浆果或者植物根茎之属都被罗掘一空,到此时此刻,真的已经囊空如洗,支撑不了多久。   二来,百姓们手中的粮食匮乏,掌握在雷氏宗族手中的粮食稍多些,却消耗得太快,主要源于供养宗族所属步骑军队的支出太过庞大。按照汉家制度,一名步卒每月需要两石的粮,如今乱世,往往给不了这许多,但也不能太少,否则无以激励作战。庐江雷氏如今掌握的部曲三千余人,把各级军官计算在内,每月的基本消耗就有万石。步卒如此,马匹的消耗也是惊人。古人有云:“一马伏枥,当中家六口之食”,不提刍稾也就是干草的消耗,一匹战马所用的口粮,每月只怕就要将近十石,而庐江雷氏所拥有的战马,合计不下六百余匹,那又是每月六千余石的消耗!   此前庐江雷氏的人丁停留在沔口时,左将军府曾从长沙、零陵、桂阳三地紧急调运十余万石的粮秣,囤积在孱陵的专用库藏,指定用于安置人丁的消耗。后来雷氏宗族与附从百姓分为两股,所领用的粮秣也按需做了分配,确定由雷氏宗族使用较大部分。   玄德公后来又向雷远保证,若有不足,可以从军府积储中调配一些以充余量。然而,军府中的积储是用于军事行动的准备,能不动用,最好就不动用。   既然如此,就只能从乐乡当地的宗帅手里获得粮秣物资了。这样的事,玄德公是不方便做的,他素有仁厚之名,又非常依赖荆襄士人的拥戴,绝不能轻易采用激烈手段。但雷远不同,庐江雷氏本身就是大豪族,大豪族与治下小豪族的冲突,那可算不得什么。弱肉强食、彼此侵吞,本就是宗族间的常事。   当然,这是雷远与玄德公当面达成的默契,不能提起,也不能问。说到底,玄德公与地方的强宗豪帅们之间,纯是利益之争,并不能一定就说谁是正义,谁又是邪恶。   此等宗帅素日里纠合地方势力、肆意聚敛,其实都是为他人辛劳,一旦头顶上的庞然大物有所需要,最终免不了身死族灭,着实有些可悲。而扫清各家宗帅的庐江雷氏,在玄德公眼中究竟是什么样的形象,谁又能知道呢?   雷远明白,自己想的有些多了。   他将注意力转回眼前,周虎此刻谈到物资的收获,正眉飞色舞地总结:   “三十多处坞壁、庄园,所储藏的粟黍稻麦之属,合计不下十万石!”   “差不多是该有这个数。”雷远颔首:“这些宗帅们手底下养了那么多的部曲徒附。没有这些粮食,他们就养不起这些人,没办法在本地立足。”   “小郎君,有这十万石,就足够了。省着点用,足够支撑到秋收啊!”周虎喜笑颜开。   “是不是应该再留些余量?”雷远心算了片刻:“我们这些淮南人,不熟悉荆南的气候。这里的土壤和水量,我看和灊山周边也大不相同,明年的农垦种植未必有多顺利。万一……我是说万一……”   “有理,有理!”周虎眉头一皱,扯了片空白的竹牍来,想要取笔墨现场计算。   “不急在一时,明日再算吧。然则,这部分的粮秣里,也要留出归属县中仓库的,莫要忘了。”雷远叮嘱道。 第一百一十五章 家事(三)   “这也要给出去?”周虎吃惊道。   他转身往后翻捡好几块版牍,将之尽数放在雷远面前:“小郎君,还有其它的呢?那些宗帅和贼寇的家底,厚实得很!除了粮食,我们还清点了其它的,那些金银珍玩、绢帛布匹、各种军械、牛马畜力……难道全都要划出一块,留给县里?”   雷远一而再,再而三的慷慨举动,终于逼急了这位大管家。   庐江雷氏本非家訾豪阔的宗族,经历了之前那场数万人的转移以后,可以说家底倾净。包括辛彬、周虎在内的管事们竭力维持着庞大组织的每月开支,早已经用尽了浑身解数。在最困难的时候,雷远甚至不得不动用兵力,在皖城以西连续攻破坞壁劫掠物资……这是雷远极度厌恶的盗匪操作,但当时来说,不如此,实在是支撑不下去了。   正因为深知每月维持不易,所以此番能够有所收获,周虎打心眼里高兴,他从中看到了宗族逐渐恢复正常状态,看到了宗族势力扩张的希望。可是……小郎君为什么要将这些收获推出去呢?   “小郎君,机会只此一次,一旦乐乡局势安定,宗族想要一次获得如此规模的人力、财力和物力,只怕就遥遥无期!”周虎情不自禁地前趋身子,想再度向雷远作个确认:“何况,小郎君岂不闻,天予不取,反为之灾?玄德公既然任命您为乐乡长,我看,便是默认了我们在此地的发展。在这乐乡县,难道不该由我们做主吗?”   这句话一出,雷远不禁悚然吃惊。   他撩衣起身,到门边看了看。内院门口有两名扈从持戟守把,这时候已经深夜,他们都靠着墙瞌睡了。   雷远折返回来,将房门掩上,这才沉声问道:“彦威,适才所说,是你一人的想法,还是众人一致的想法?”   此前他与周虎并坐攀谈,显得十分随和,丝毫都没有架子;但起身再回来的短短工夫,脸色忽然就阴沉下来,自有凌然威严生出。   瞬间转变的气氛,将周虎吓得发抖。周虎是亲眼目睹雷远起家过程的,对这位小郎君极其敬畏。他慌忙抛开了手里的版牍,跪伏在地颤声道:“是我一人的想法!是我一人的想法!”   “是吗?你确定?”   雷远冷笑一声,反问道。他不太相信周虎的话,周虎是埋首于实务之人,没人逼迫,都不会抬眼往四周看,这样的人,哪里能懂得揣摩玄德公的意图?周虎能说出那样的话,十有八九,是因为身边诸人都是这般想。   周虎挣扎了半晌,慢慢道:“实在是我一人的想法。不过,身边的同伴们,或者……或者也有与我不谋而合的……”   雷远深深叹气。   在他的考虑中,习惯性地将这些追随庐江雷氏背井离乡的淮南人当做可怜人。因为雷远所面对的是种种庞然大物,他又不由自主地把淮南人众摆到弱势群体的范畴。其实,并非如此。   当年的淮南豪右联盟,名为地方土豪,实为割据一方的凶悍贼寇,自上而下都桀骜不驯惯了;大部分人的眼睛里,都只有利益而无约束。在撤离灊山的时候,他们慑于曹操大军的声势,或多或少地有所收敛,可是一旦抵达乐乡,许多人就故态复萌。他们不会忘记淮南豪右们在灊山中呼风唤雨的作派,于是一个个都情不自禁地把庐江雷氏宗族当成了乐乡的草头王,仿佛行事可以无所顾忌。   毕竟数百年来,豪强之家都是如此,一方面依靠势力攫取特权,另一方面依靠特权支撑势力,如此周旋往复,不断膨胀,不断扩张,永不停歇,遂有“宁负二千石,勿负豪大家”的谚语。治理一郡的二千石官员尚且不在话下,区区一个县,又算得了什么呢?何况雷远本人就是乐乡县的县长!   可雷远本人深知,局面绝非他们想象的那般,而玄德公给自己划下的界限非常明确。刘备确实是仁厚之主,同时也是一方雄主,能够开基建国的人物,难道眼睛里能掺沙子?   身在荆南,庐江雷氏宗族中的所有人,都必须要有为人下属的自觉,只有雷远自己一人谨慎小心,决然是不够的。   可是,如果周虎的同伴中有人秉承着狂妄想法,其他管事也会这样想,而他们想法,又会扩散到周边的人。甚至各级军官、武人之中,如此自大的也不在少数。如果放任他们这样下去,迟早会招惹出事端来。   雷远慢慢又把心中的恼怒情绪压下去。   他不愿因此而指摘谁。在小小的灊山中称王称霸了太久,很多人看得不够远,想的不够明白,那不是罪过。毕竟他们只是为宗族效力的普通人,不是生而知之的圣人,不可能天然具备足够的眼光。雷远自己如果不是凭了前世的记忆,也未必能够把握好其中的分寸,何况他们?   归根到底,这是因为雷远在灊山中的崛起太过迅速。雷远的部下们遵循他的命令行事,却并不了解他的意图究竟为何;而雷远本人的精力全在军事行动,也完全没有注意到对家族中各层骨干人员的思想工作。用前世的话来说,雷远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空降干部”。他的部属们并不真正了解雷远想往什么方向努力,他们与雷远之间,也还没有起建立共同的愿景。   这个问题必须尽快解决。不能拖,拖得久了,小问题就会成为大问题。   雷远在厅堂里来回走了两圈,转头看见周虎还在伏地请罪,忍不住轻笑一声。   “起来吧!我没有怪罪谁的意思,你这么紧张作甚。”   周虎讪讪地起身。   雷远想了想,正色道:“庐江雷氏不会成为与郡县相抗的豪霸,我们是左将军的忠诚部属,而非执着庭门私利的短视之辈。这一点,你一定要明白。所以,不该侵吞的东西,我们绝不要动。此番收获的物资,留下必需的数量即可,其余全部归予县中。你照此去办,不要有任何疏忽。”   周虎将版牍抱在怀里,连连点头:“是,是。”   “另外还有一事。”雷远沉思片刻:“目前宗族的日常事务,大体都是辛公和你在负责,你们下属的管事,现在约莫有多少人?”   “宗族旧人原有七十六个,其中雷氏亲族半数。因为陈兰作反,当夜有十五人死于乱军。后来沿途搜罗提拔了一些穷迫投靠的读书人来充实,现在共有一百零五名管事;其中四十二人随我第一批抵达乐乡。昨日暂时遣出担任各处坞壁田庄管事的有二十五人,如果蒋公琰那边接手,二十五人很快就可回来。”一旦谈到数字,周虎的口舌总是那么顺溜。   雷远微微点头,露出思忖的神色。   过了半晌,他才道:“我们在乐乡落脚之后,宗族的事务总会越来越繁杂,所以若有才能可用之人,你和辛公尽量加以提拔,日后还要专门择地设置办公场所,一如灊山中的成例。另外,从管事当中,每旬抽调出十个人来,随同我的扈从们一起行动。我会让他们做些事,给他们些考验。”   “小郎君的意思是?”   “百来个管事,不要重复,百日里可以轮转一遍。百日之后从头再来,照旧每旬十人,形成长期制度。此事,就从明天开始,不要耽搁。”雷远轻拍周虎的肩膀:“彦威不必多想,终究我需要熟悉这些管事们,也得给他们熟悉我的机会。”   周虎确实是个不多想的,只深深俯首道:“遵命。” 第一百一十六章 家事(四)   次日一早,周虎便径往拜见县丞蒋琬。   蒋琬全不曾想到周虎竟会提出向县衙移交人丁物资,听他说完,先是一愣,继而有些迟疑:“周君,这一安排,乐乡长可知晓么?”   “县丞放心,正是小郎君所命。”   任凭蒋琬再怎么性子沉静,凭空落得如此巨大的好处,也不禁大喜。他拿着版牍看了一遍,抬眼看看周虎,再看看版牍,仿佛连颌下的短须都飘了起来。   一万三千六百多人不是小数目。玄德公立营公安以来,整整半年里,从南郡接应而来的士子百姓,统共也不过万余人罢了。更不消说与这万余人一同归属到县衙治下的,还有诸多庄园、坞壁和开垦后的熟地。蒋琬只需要分拨官吏加以管理,立刻就能形成完整体系……这真是从天而降的好处。   他起身在房里走了两个来回,一把攥着周虎的手,大声道:“此事非同小可,我要当面拜谢续之,周君,你可与我同往。”   “好,好。”   因为雷远通常都驻在军营,所以蒋琬在县衙大堂的侧面独占了一个厢房,负责日常运营。这时候蒋琬也顾不上那些吵吵嚷嚷的琐碎细务了,直接唤了几名随从,带着周虎奔出县衙往东。   一行人经过几个正在平整土地的工地,绕过堆积如山的木料和瓦片,不远就到城池东北面的军营。   蒋琬来时,雷远正在堂上处理公务。想是有什么委决不下之处,于是在堂中铺开了一幅舆图,雷远亲自执了炭笔,踏在舆图上点划勾勒,频频挥手示意,而站在舆图旁的郭竟眉头紧皱,时不时解释几句。   众人皆知,郭竟的身份较之诸将更高些,与雷远的关系也更亲密,因而雷远如有什么决定,常常召他商议。但这时候,参与商议的不只是郭竟。   围绕着舆图的周围,分散站立了有十余名文武。武人们俱都虎背熊腰,面色肃然有威,周虎看形貌,认得都是郭竟等各部下属的勇敢善战之士。另有文士若干,见到周虎来到,纷纷颔首示意……那些便是周虎抽调出来的管事,数了数在场的只有六人,看来其余四人另有事务,已经被派出去。   这些参与讨论的文武,便是昨夜雷远下定决心,今早立即从各部抽调的,合计三十人。   其中,二十人是从各部、各营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久经沙场、立有功勋的基层军官或老卒。这些人的编制归属在扈从之列,由胡平和李齐二人分领,一方面充实雷远出入时的警戒护卫力量;另一方面,也参与军事相关的讨论、分析,可以依靠他们的行伍经验,为雷远提供适当咨询。   另外十人,则是由周虎部下管事中抽调来的文吏,暂时全都担任书佐。这些人的职能,是记录、撰抄各类文件,进而代雷远草拟命令,同时也在宗族日常事务的相关方面提供建议。   雷远希望,通过将这些基层的骨干不断抽调到身边培训,能够使自己与他们建立起比较全面的相互了解,达成情感上的亲切关系;同时,通过自己的耳濡目染,使这些文武干员能够开拓思路、提升眼界,进而在思想上渐趋步调一致。如果能通过这个办法挖掘出才能出众的部属,那更是意外之喜了。   目前来看,且不说这个办法能否达到上述目的,仅在实际军政事务的讨论上,就能够形成很多有趣的意见。毕竟一人计短、众人计长,这些扈从和书佐们的想法,确实对雷远作出了帮助。   这使得雷远甚至考虑,是否能够将此方法再扩展些。比如梁大这种附从于庐江雷氏的宗帅,就可以让他遣人进入扈从或书佐的行列,这也是对梁氏宗族的拉拢手段。   当然,这事不必着急。毕竟此前高峰山下那一战里,梁氏宗族的部曲子弟损失惨重,雷远已允许他们且回自家庄园中休整数日,再商议下一步的安排。   眼下雷远的主要精力完全投注于这幅舆图。   乐乡县城周边的水陆山川地势,几乎已经完整体现在舆图之上。此刻众人讨论的焦点,在乐乡城正北的一条山谷。前日上千荆蛮试图偷袭乐乡县城,他们的部众便是由此接近。   昨日雷远遣人深入其中探查,只知道岩壁高耸,林木交错绵延,历年来的落叶堆积如山,覆盖在山谷深处崎岖蜿蜒的地形上,透出令人窒息的腐烂气味。   这条山谷究竟通向何处,就连刘郃都说不出所以然。   毫无疑问,此地是军事上必须加以设防的要地,郭竟便提出,应当在谷口处设立关隘,并尽快将之扩建为永久性的军事设施。而雷远的想法比郭竟更加激进,他希望将谷口处的关隘扩大为关城的规模,而以城墙与县城直接连接。   郭竟就问,关城如此庞大,用来做什么。雷远则回到,若能与荆蛮达成往来,或可在关城中设置一处大市。这想的未免太远,郭竟直接就表示,以现有的役夫数量,根本不可能开始如此庞大的土建,雷远立即招来书佐核算工程量,而扈从们则多半支持郭竟,开始推定关隘的位置。   双方讨论了许久,迟迟未能作出决定,都有些焦躁。   恰好周虎领着蒋琬过来,有个书佐机灵,连忙禀道:“县丞来访,小郎君,郭司马,不妨稍许歇一歇再议?”   “午后再议吧。不过,今天务必要有个结果,耽搁不得。”   雷远一抬头,果然看到蒋琬匆匆赶来。他对这位县丞很是尊重,便将炭笔一掷,下堂迎接。   蒋琬抢前几步,在院中拜谢道:“县君公而忘私的风范,实在令人佩服。”   雷远瞥了眼周虎,便知道蒋琬是因为人丁和田庄之事。以当代的风气来说,地方豪族们莫不热衷于鲸吞豪夺。站在雷远自己的角度,当然知道自己心怀远志,所求的不是眼前小利;但以蒋琬看来,雷远毫不贪恋地将一万多人丁和数十座田庄拱手奉入县府,着实堪称高风亮节,不能不为之感动。   他哈哈笑了几声,拍了拍自己腰间的锦囊:“公琰莫非忘了,我乃是乐乡长啊。身为本地长吏,为本县簿册记载下的户口、田亩尽些心力,不是理所应当么?待到核算功劳阀阅的时候,这可是要大书特书的,我决不能放过。”   汉家制度,对地方官员的升黜依据,无非户口、垦田、钱谷出入、盗贼多少这四项,如乐乡县这样,户口从无到有增加万人以上的,那确实是赫赫大功了。但以雷远兼资文武之才,地位升迁哪里需要看什么功劳阀阅?他这话自然是玩笑。   当下三人升堂坐谈。 第一百一十七章 家事(五)   蒋琬开门见山,直接就道:“这些人丁原本归属于宗帅或贼寇,许多人的亲属、宾友都遭到了屠戮,正在人心惶惶、各有盘算的时候。稍有不慎,就会出现大规模的逃亡……这种局面下,县衙没有办法立即接手,庐江雷氏须得助我一臂之力。”   蒋琬说的一点没错。   这一万多人,可不是抛家舍业追随玄德公的荆襄百姓,而是习惯了宗帅、贼寇的控制,甚至与之保有千丝万缕联系之人。哪怕宗帅贼寇的下属中,那些格外桀骜不驯的大都已经授首,剩下的也押入牢狱,发为奴工使用;可其余的人尚在,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机器,每个人都有情绪,有安危的判断,有爱恨的选择。   前日里,雷远分派各路人马接收庄园坞壁的时候,各处就曾出现过试图武力对抗的场景。甚至在前日晚间,站在乐乡城的城楼上,还能看到某几个方向的远处,传出声嘶力竭的呼叫之声。耳力好的,甚至还隐约听到兵器交击声、大队战马奔驰之声。待到清晨时,这些声响俱都停歇,只有几股淡淡黑烟,分在各处冒起,随即被呼啸寒风吹散。   想要真正将这些人制服,需要长时间软恩威并施的管理,有许许多多的实际工作要做,蒋琬自然不会以为靠着身边十几个吏员,就能轻易维持这么大的局面。   雷远反问道:“公琰,你准备怎么做?”   “这些人分散在各处庄园坞壁,每一处的人丁彼此关联交织,形成一个个独立的圈子……这必定会对县寺的管理形成阻碍,我打算趁着冬季农歇时节,将他们全部拆散、再更换地方重新安置,彻底打碎彼此之间的勾连。”   “好!”雷远颔首赞道:“公琰,你这主意,确是长治久安的办法。”   以此时的道路、通讯条件,原有的邻里、亲属一旦被拆分到相当距离以外,就很难保持正常的沟通联系;原有的尊亲、长者之类,也无从发挥影响力。到那时候,虽然人丁依然是那些人丁,但是组织结构已经根本不同,县衙的管制也就不会受到阻碍。   “那么,需要我做什么呢?”   蒋琬笑了起来:“我身边只有小吏十余人,哪里能办下这么大的事情?刚才所说的,自然俱都请续之去做。续之别忘了,你可是乐乡长啊?”   雷远凝思片刻。   上万人的安置、管理,在纸面上当然很简单,笔画轻轻勾勒,蒋琬这里加个数字,周虎那里减个数字,完成了。但实际上呢?县衙缺乏基本的投入能力,想要绕过庐江雷氏完成此项任务,根本是不可能的。越是急于控制这些人丁百姓,蒋琬越需要雷远的支持;而越是仰赖雷远的支持,庐江雷氏对乐乡县的控制就越深。这是可以拿到台面上、坦荡说起的事实,任谁都无法指摘。   这方面的问题周虎完全想不到,所以才会在昨晚为此焦心,但蒋琬却当即想到了。两人在政治利益上的敏感程度,实在是天差地别。当然,未必是周虎无能,更可能蒋琬在这方面的禀赋确实超群。   “这件事情,还是由公琰出面吧。”雷远徐徐道:“我大概想了想,庐江雷氏可以做两件事情,作为对县寺的支持。”   蒋琬微微躬身:“便请县君讲来。”   “其一,迁徙民众难免引发骚动,须有强力弹压的准备。在公琰行事期间,我会调动步骑随行以壮声威,同时在庄园、道路、哨卡、高地等处也预留足够的兵马,随时维护治安。”   “如此甚好。”蒋琬点头:“或可指定某一名将校负责此事,以使双方协作默契。”   “可以。”这是小事,雷远直接答应了。他继续道:   “其二,这些百姓抵达新的驻地时,原有的组织体系便已经失效。须得提前部属吏员进驻,从一开始就发挥作用。考虑到百姓人心浮动,只靠原来的乡佐、三老、有秩、啬夫之类,绝对是不够的。我以为,不妨在乡、里之下,增加一个层级,或可名之为社。大致按照十户一社,十社一里,十里一乡的规则架设;彼辈总共两千八百户,大约三百个社,三十个里,三个乡。乡吏由公琰自行派遣,而在社、里这两个层级,我调用年老或者受伤退役的士卒来担任社吏和里吏。这些退役老卒的家庭,全都划入县中着籍;当然,公琰须得另外划出同等数量户口予我,作为补偿。”   蒋琬想了想就明白,所谓社吏,其实便是城邑中什主或伍人的改称,只不过雷远将之纳入吏员范畴,身份大有提高。凭空多出许多吏员来,这当然不合汉家法度,但是玄德公在公安城设立左将军府以来,对官制职权多所创设,也同样不囿于成例,所以蒋琬倒不计较这个。   何况,以三百名退役老卒及其家庭,带领每社中其余九户,足以支撑起县衙对两千多户百姓的管理。老卒们通常勇敢善斗,而又习惯于服膺上级命令,以这个比例计算,毫无疑问可以稳定住基层了。只是……   “续之,这三百多名老卒既然获得吏员身份,其秩次如何?”   县府的仓储之中,如今空得连老鼠都会饿死,三百名吏员的秩禄,蒋琬实在是负担不起。   雷远轻描淡写道:“县寺宽裕之前,仍由宗族中支撑即可;这是小事,公琰不必多虑。”   “如此甚好,那便多谢续之了。”蒋琬拱手为礼。他想了想,继续道:“这样的话,今日我去实地踏勘各处庄园坞壁,再了解下道路通行的情况,如果条件允许,明日我就着手此事。”   “至于粮秣、军械、财物、绢帛布匹之类……”他翻了翻其余几片版牍,大致了解了数目,便将之全部收起。宗帅贼寇们历年的积蓄,着实丰厚之极,但蒋琬现在的注意力不在这上头:“暂且请彦威统一管理吧。雷氏与县衙之间具体的分配比例,全由县君决定,待到百姓安置以后,知会我一声就可以了。”   庐江雷氏把一万多的百姓户口、数十处庄园坞壁都拱手奉上,蒋琬实在不好意思去纠结其余,以蒋琬对雷远的了解,想来这位小郎君也不会生吞活剥,搞得双方面上难看。   归根到底,自从丧乱以来,原本的乡邑秩序,终究是不会回到当年了。朝廷郡县对基层的掌控力度一旦衰弱,就很难重新恢复,而地方上的豪族自然而然地会将影响力扩张出外,填补缺失。在这个过程中,豪族的家事,几乎已经与国事紧密相关,无法彻底切割。本身即是零陵豪族出身的蒋琬自然能看得明白,他所要做的,只是尽力平衡两端,使之有益于玄德公的大业。 第一百一十八章 家事(六)   这个时候,正是千头万绪纷至沓来之际,蒋琬每天一溜小跑往返于县衙与各处现场之间,忙得不可开交。既然与雷远大致约定了操作方式,其它的细务自有小吏们具体对接。于是蒋琬并不耽搁,告辞而去。   周虎随即离开。他是负责宗族事务的大管事,比蒋琬更加繁忙,昨夜与雷远商议以后,立刻就有诸多事务要安排下去,当务之急的,便是修缮粮仓。   乐乡县城大体呈四方形,西北角是偏将军和县长合署办公之所,现在是蒋琬用着,东北角原是个大宅,即将被改建为颇具规模的军事堡垒,雷远的起居办公一般都在这里。按照此前的规划,堡垒当中除了有驻军的营房,还有军械库、粮库和马厩等附属设施。   粮仓有两个,距离雷远所处的正堂不远,都建筑在垫高的土石台基上。其一为囷,其二为仓,百年前应当分别用来存储大豆和粟米。粮仓的墙体甚厚,其上仅开设小孔通气。因为仓顶和外侧楼阁早已坍塌,后来占据粮仓之人在里头铺设木板,把透气孔当做弓矢的射孔,将之作为碉楼使用,倒也有模有样。   今天凌晨起,周虎调集民夫三百余和辎兵百余人,开始修缮粮仓。因为同时拆毁周边废弃的房舍以获取建筑材料,预计只需两天,就可在仓底重新敷设木板和干草席,并新建四面出檐的悬山顶。与雷氏部曲们同来乐乡的第一批徒附宾客中,有几位颇擅土木建设的老手。此刻,他们正在负责指挥修缮。而周虎是个临事细密的,总觉得到现场看看才能放心。   雷远并不留他。   这几日大家都很忙碌,应对周旋的繁文缛节能免则免,有那时间,还是多做些实事。   周虎从正堂里转出来,沿途只见营垒中各处施工场所铺开了许多。几条连通到营房位置的土路也被夯实平整,路边上的空地上堆积了木石等材料。负责出力的民夫搬石掘土,络绎往来;而手持墨斗、尺矩等物的匠人呼喝指挥着,叮叮当当的敲凿之声不绝于耳。不时从某处腾起一阵灰尘,呛得人灰头土脸。   负责修缮粮仓的工匠首领徐简年约四十余岁,皮肤黝黑、满面沧桑,双手皲裂得非常厉害。他是雷氏宗族庇荫下的旧人了,两个族弟、三个儿子,也都是工匠。庐江雷氏在灊山中的营垒要塞,很多就是由徐简带领家人负责兴造;据他们自己吹嘘说,十年前,他的族人们还曾参与过营造仲氏政权在寿春的宫殿。   周虎本身并不了解土木建设,有关事务完全放手给徐简施为,他本人只对相关的物资消耗予以核实,所以两人合作的很是顺利。   眼看周虎来到,徐简连忙前来招呼。他二人早就相识,徐简身为工匠首领,当然知道周虎自从傍上小郎君的粗腿,已成了地位甚高的贵人,于是不仅言语格外客气,还不知从哪里找了块漆黑的布巾,打算替周虎擦擦灰尘。   周虎哈哈大笑着拒绝,两人轻松闲聊几句。   正要与徐简一起进入粮仓内部看看,忽有一名扈从脚步匆匆赶来:“周管事,小郎君急召。”   周虎吃了一惊,刚离开不久,如何又有急事?看那扈从面上,倒没有什么端倪。他连忙向徐简告罪一声,快步往正堂赶去,路上试探问道:“可有什么情况发生?”   那扈从摇摇头:“适才有急报传入,小郎君立即召集各位营司马和管事,具体发生了什么,实在不知。”   “好,好。”   周虎抵达正堂,郭竟已经先到,雷远也不多说,只让二人稍等。不多时,正在城外军营的贺松、雷澄先后赶到。这四人,便是此刻庐江雷氏在乐乡城中地位最高的四个实权人物了。   四人都是毫无征兆地被雷远急召而来,再看堂中,一个扈从、书佐也无。四人彼此眼神询问,俱都不解。   雷远看出了他们的疑惑,于是伸出手去,试图拿起案几上的一封书简。手伸到一半,他转而将手掌覆在书简上,半晌之后才徐徐道:   “适才王延遣人来报,家父和庐江雷氏宗族的成员们,已经抵达乐乡。现在,他们正在码头处停驻,预计今晚抵达县城。”   厅堂里的气氛瞬间有些压抑。   周虎忍不住缩了缩头。庐江雷氏的宗主和宗亲们即将到达,作为为宗族效力之人,按说应该表达欢悦才是。但他……他实在欢悦不起来。   周虎感觉自己的情绪很复杂,有些紧张,还有些惶恐。   庐江雷氏是雄踞淮南的豪武家族,但其拥有的并不只是勇敢善斗的部曲私兵,还有规模巨大的依附民众。而依附民众的规模之所以庞大,离不开雷氏数十年深植于民众之中的宗族号召力。   拥有此等号召力的,是庐江雷氏的宗族长者们,并非雷远,或者跟随着雷远的堂上数人。   堂上这些,都是通过灊山中的变乱而夺取权力的人。在那场变乱之前,雷远是不受重视、毫无声望的次子,郭竟是个护卫头目,周虎是个没人缘的管事,贺松、雷澄的日子好过点,但也不过是战场厮杀的匹夫,远没有如今执掌一营的地位。   雷远通过厮杀和战斗掌握了部曲,又籍着曹军追击的危险境地,以武力压服、掌控了整个庐江雷氏宗族。但这掌控是完全立足于军事的,一旦到了和平的环境中,情况就难免有所变动。   与那些宗族中的宿老相比,与宗族礼法赋予他们的地位相比,雷远本人倒还罢了,他的伙伴们,几乎可以说是无根浮萍。   在场众人都明白,雷远本人率先前往乐乡的时候,将后继总揽事务的权力委托给了辛彬和王延。当时已经明确了,两人应当在沔口扶持雷绪安然养病,并保护雷氏宗亲们,让各部百姓先期出发;待到乐乡各处安顿妥当,再跟随最后一批船队前来。   然而辛彬和王延没有做到雷远要求的。   现在,庐江雷氏的宗主雷绪提前来到乐乡了,与之一起的是谁?簇拥在他身边的是雷氏宗族的长者和宿老吗?   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使得辛彬和王延无法控制雷氏宗族中人的动向?   周虎想不明白。   雷远将书简打开,再看了几眼,重新合上。   他环视众人,微笑道:“永明在书简上说,家父的健康状况略有好转,每天清醒的时间据说有一个时辰,最近连续接见了宗族中的宿老。另外,辛公也在其间帮扶出力,为我父亲做了很多事。”   顿了顿,他继续微笑着,十分欢悦地道:“家父的身体竞能渐渐康复,真是太好了。”   郭竟的眉头略微一跳,很快就恢复原样。   贺松面沉如水,看不出半点表情。   而周虎把身体整个往后缩了缩。   唯独雷澄不明所以地赞同:“真是太好了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家事(七)   在灊山大营的时候,雷绪的病况已经逐渐危重,此后虽然稍显平缓,但因为长途跋涉辛苦,总体来说一日不如一日。部众翻越天柱山的时候,雷绪的身体已经虚弱到没法乘坐车驾,全靠数十人轮流抬着肩舆,小心翼翼护持着赶路。而他初时每天还有片刻清醒,会询问左右,队伍到了哪里,周边是否安定;待到雷远压服陈兰叛乱以后,他就长期陷于昏沉了。   这或许是出于对雷远的放心,又或者是长子雷脩的死讯对他打击太大,谁知道呢。他整日昏睡不醒,每天能吃的东西,只剩下酪浆、甜粥、蜜水之类的流食,偶尔醒来,则满嘴胡言乱语,几乎没有谁听得清楚。   当时负责照顾雷绪的,依旧是他中年以后新纳的小妻吴氏和亲近的仆婢们;此外庐江雷氏的宗亲族老们,也都涌来看顾。而雷远实在事务繁忙,无暇整日随侍,所以只能委托辛彬依旧统管本营事务,另外由王延领部曲若干监护左右,负责安全。   直到庐江雷氏大队人马抵达沔口立营的时候,玄德公亲自前来欢迎,当时在宴会上承诺,会请左将军府中名医来为雷绪调理。   这可不是玄德公胡乱吹嘘,左将军府中确有名医在。当世天下名医,莫过于华佗和张羡张仲景。华佗的足迹只在中原,而张羡曾经担任长沙太守与刘表攻战不休。虽然此公已经病逝多年,却有不少医道弟子传承其术,依旧活跃在荆南各地,玄德公便以重金延请了其中一位名唤何俨的医者。   玄德公离开的次日,何俨就乘坐轻舟赶到沔口。为雷绪诊断后,何俨当晚向雷远禀报过了,病势沉重到这个地步,药石的作用已然有限,支撑着雷绪性命的,只是他体内的强悍生命力而已。这也是众人预料中事,因此雷远特意慰勉何俨,请他尽力就好。   可雷远实在没想到,何俨的医术,竟然到了如此程度,调理数日以后,竟然使得雷绪恢复过来了?   要说雷绪与雷远父子二人,原本因为刘氏夫人的缘故彼此疏远,后来雷远前世的意识清醒过来,更不在意此世的血缘关系。但无论如何,血脉相连的事实存在,父子天性不言而动,雷远终究不可能无视自己此世的父亲。   所以,对这个消息,雷远确实很高兴。他的高兴神情,并非假装得来。他甚至有些期待自己与雷绪的相逢,进而期盼着,或许还能有更长时间相处的机会。   只是……高兴之外,他也额外想到了很多。   雷远素来重视自己宗族首领的身份,他与玄德公讨论未来时,在乐乡县打击宗贼时,莫不依托庐江雷氏宗族的力量。而雷远又并不被宗族所限,他眼中的宗族,是一艘牢固而巨大的船舶;凭借这艘船舶,雷远得以左将军府之下,公开坦然地保留相当程度的自主权。   在这艘大船里,有郭竟、贺松、周虎、雷澄这些堂上之人,还有其他很多人的位置,每个有志于和雷远共同创造事业的人,都可以在其中找到属于他的位置,并获得他应当获得的回报。   可现在,雷绪和他身边的人们,摆脱了雷远的控制,如此急不可耐地赶到乐乡……他们想对这艘大船做些什么?雷远清晰地记得,雷绪在灊山中将一切托付给自己的场景。他不觉得自己的父亲会出尔反尔。那么,是谁影响了雷绪,又是谁试图借着雷绪在搅风搅雨?谁想接着这风雨谋取利益?何况辛彬居然也在里头参与动作……这老儿,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雷远又隐约想到了几个宗族长者的形象,他猛然觉得厌烦。这艘大船的舵手必须是雷远,雷远不会容忍其他人对这艘船只的航向指手画脚,哪怕是雷氏宗族中的宿老,甚至雷绪本人。   雷远更不会把已经握在手里的权柄拱手相让,他的脑海中甚至冒出了极其暴躁的念头,而他轻轻摇头,暂时驱除了这样的念头。这又让他不免自嘲:在权位面前,亲情真的不算什么,而人心的冷酷也表露无遗。   五人身处营垒中的正堂,原本堂外有士卒往来的身影,有役夫工作时齐声呼喝的号子,嘈杂却充满了欣欣向荣的气氛。但这时候,雷远想到的,也陆陆续续被其他人想到,于是正堂上的气氛越来越沉重严肃,令人觉得压抑难当。   半晌之后,雷远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他把手掌压在书简上,身体略微前倾,若无其事地道:“既然家父和他身边的宗族宿老们将至,城里面的营建工程就停一停,不要乱哄哄的。目前驻扎在城里的民夫和将士们,也调出去一批,腾空房舍,再尽快组织人手打扫,以供大队入住。”   这是周虎的份内事。   周虎连忙起身领命。   “至于具体怎么安排宿处……”雷远微微沉吟,转向郭竟道:“老郭,你觉得呢?”   按照常理来说,这些迎来送往安排接待,依然是我的事,为什么要问郭竟?周虎心头一跳。   而郭竟大声回答,言简意赅:“其他人或驻城内,或驻城外,皆可。宗主和身边的宗亲、家眷们,自然是全部安置在此地。由我亲自领兵卫护,必不致有失。”   “县衙的房舍更好些,为何不放在县衙?”雷远追问。   郭竟的话语微微一滞,却依旧大声回答,并无明显迟疑:“县丞和诸多县吏都在彼处办公,我们若有什么举措,恐生惊扰。”   雷远深深注视了郭竟一眼:“……很好,那就由你来准备。”   郭竟肃然起身受命。   之前雷澄已经预定担任雷远直属部曲的首领,这两日更开始与樊宏李贞等衔接,接手此处营垒外围的管理。但这时候,雷远和郭竟轻飘飘地就重新拿回了营垒的掌控,将雷澄排除在外。   贺松的身姿如松不动,眼珠一转,偷偷瞥了雷澄一眼。见他仍然一脸的懵懂样子,不禁心中喟叹,更不禁庆幸自己见事明白,早早地选择了正确的主君。   正在感慨的当口,却听雷远忽然问道:“贺司马对此可有什么补充?”   贺松瞬间出了一身冷汗,连忙俯身垂首,特别恭谨地道:“我是个粗卤武人,想不到那么多,没有要补充的地方。我只知道,随时遵循小郎君的命令。” 第一百二十章 家事(完)   下午申时,由公安至乐乡的官道上,一支队伍自西向东缓缓行来。队列中前后绵延长达里许,车马冠盖甚众,声威赫赫。   距离队伍不远处,就是原由刘郃管理的那座驿置。刘郃前往乐乡县城以后,留了几名旧日同伴在此维持,另外还招募了几个妇人帮手,主要为修筑道路的民夫提供饭食。驿置中数人眼看这架势,知道若非高官,必是豪门大家出行,于是慌忙出营迎接。   一名宽袍老者在驿置的正门处勒马,不待从人前来搀扶,就自行跃身下来,动作矫健利落,仿佛少年。驿置中人不敢仰视,直到一双青色的歧头丝履出现在面前,这才略微抬头,看看老者的面貌。   只见此人年约五旬,颌下长须飘拂,面庞很有威严,五官深邃,眼神颇为锐利。他一手按剑,一手挥动着大袖,举步带风,几个大步就站到驿置前高处台阶上,向四方看了看。   一个年轻人随从在侧,恭敬地道:“族父,这个驿置,位于港口和乐乡县城的中间,到了这里,距离乐乡县城大概就只有二十多里了。”   这个被称为“族父”的老者,正是庐江雷氏宗族中辈分最尊的宿老,曾经担任弋阳令的雷肃。随从的年轻人,则是宗族管事中雷氏亲族出身的雷衍。   雷肃并不理会跪伏在身前的驿置吏员们,也不和雷衍搭话,自顾查看周边的地势,半晌之后才道:“我们就在这里等一等吧,让大家都歇歇。”   雷衍急道:“族父,如果在这里休息,恐怕到县城的时间会晚许多。”   “你以为我是为了休息?宗主车驾在此,小郎君难道不该前来迎接吗?”雷肃沉声喝令:“我们就在这里等!”   雷衍下了一跳,连忙奔回队列中传令。   随着他的号令,庞大的队列缓缓停止前进,人马散开,自行去寻找避风处休息。   而几辆位置在队列中央的辎车继续向前,直到驿置大门处。几名小吏总算有点眼色,连忙将大门推开,辎车的车轮粼粼响动,一直到院中才停歇。随着辎车一同前进的,扶辕的御者,有仆役和婢女,车辆周围还围绕着二三十名骑马的武人。   这些人全都进入到驿置内,旋即开始布置房舍。雷肃站在驿站门口,看到仆役们小心翼翼地竖立起屏风,随即搬动着一张软榻,往室内去了。   榻上似乎有人说了什么,一名仆役靠近听了听,旋即一溜小跑到雷肃身前,行礼问道:“庆雍公,宗主想问,还有多久能到。”   “今晚必能到达,请宗主放心。”雷肃答道。   那仆役躬身退去。   雷肃转过身,见到王延领着十余名甲士赶来,然而他站在门口,向内探看半晌,却并没有谁理会。王延默然片刻,只得吩咐左右们,在驿置的外围放哨。   雷肃不禁冷笑一声。   王延这样的人物,看似极受雷续之的信赖,仿佛掌握武力,足以压服各方,其实乃是无根之木。再怎么样,他的身份终究只是雷远所招揽的宾客罢了,在雷肃这等宗族中地位极高的宿老面前,地位差异太过巨大了。   此时的豪族“宾客”,与数百年前的原意大是不同。本朝以来,随着豪族对地方控制的加深,原本保有一定独立性质的宾客阶层,已经彻底沦落。宾客与主君之间的关系变成了纯粹的人身依附关系,豪族往往以僮客连称,将之视为一类。甚至有豪族驱使宾客从事耕作的。   如王延这样的宾客首领,在雷续之面前颇受礼遇是一回事;但当庐江雷氏宗族、甚至宗主雷绪本人表现出明显的疏远态度时,他根本就无法对抗,也没有半点扭转局势的能力。   现在,王延甚至连自己的直属部下都没办法完全控制。适才当雷肃下令休息的时候,数百名部曲就瞬间散开,没有谁等待王延的命令。此刻还遵从王延号令的,只有眼前十几名甲士了,有些可笑。   相比起王延来,倒是辛彬要聪明得多。事实上,全靠着辛彬帮忙,雷肃这才能够汇集起宗族中的诸多人手,进而能够渐渐影响到雷绪的意见。雷肃对辛彬很满意,这老儿毕竟明白,血缘宗法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铁律,宗族成员们才是庐江雷氏的主人。   虽然雷澈、雷定等执掌重权的族人陆续战死,但宗族中还有那么多的后起之秀,都应该继之得到任用。毕竟小郎君还太年轻了,他没有经历过足够的背叛和阴谋,没有经历过那些肮脏的事情,所以不懂得只有自家人才最可信的道理。如果只仰仗自己身边的那些扈从们,不仅令人心寒,也叫人对宗族的未来难以放心。小郎君应该由如我这般可靠的人辅佐行事,宗族的事务应该由宗族中人掌控,这样才好。   趁着宗主这几日还能言语,须得尽快与小郎君敲定相关的安排,不能这样错下去。雷肃对自己道,他挺直身躯,有些激动。甚至连宗主都默认了族中子弟们的想法,否则又何以突然提出尽快赶到乐乡呢?   他感觉到一种情绪在推动着他的所有举措,使他迸发出强烈的行动力,这是使命感,或者是对于族中年轻子弟们的责任感?雷肃不太明白,他也不愿意浪费时间去多想。   身为宗族里备受尊重的长者,他知道并且坚信,自己是在做对的事。   一名仆役急匆匆赶来,叫嚷道:“小郎君来啦!小郎君来啦!”   在道路的尽头,随即看到了马队奔走激起的烟尘。   雷肃回过头来举手示意,眼神扫视所到的雷氏各支子弟,慌忙聚拢。   因为历年来战争折损的关系,庐江雷氏宗族的人丁始终不算多,有少量从军,还有一些担任族中掌管日常庶务的管事,剩下没有明确职司的闲散族人,除了年老衰迈之辈以外,大半在此,数量大约三十余。其中大部分出自与雷肃亲密的两房,还有一些小支小家。   因为家族缺乏礼法文教的缘故,这些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既不按班辈列队,姿态也不够庄重肃穆,彼此吵吵嚷嚷,极显粗疏。雷肃皱起眉头,厉声呵斥道:“都住嘴!莫要惊扰了宗主!”   以他的身份地位发话,数十人立刻鸦雀无声。   等了一会儿,前方百余骑卷地而来,待到近处,骑士们纷纷下马。雷肃勉强认出,走在最前方的那人,便是小郎君雷远。   真是勉强……事实上,差点没认出来。   雷肃有相当一段时间没见过这位小郎君了。此前是因为雷远自我放逐,长期游离于宗族之外;后来雷远在灊山中接掌大权,却始终忙于实际事务,从来不曾拜望家族各房脉的亲戚尊长。所以,此刻面对雷远,雷肃一时间竟然有些陌生之感。   雷肃记忆里的小郎君,还是个高高瘦瘦、面色苍白的青年,可现在已经大不一样。大概是戎马生活的影响,雷远原本文雅的面庞变得棱角分明起来,因为蓄了短髭,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许多,而他的眼神带着几分讥诮,带着毫不掩饰的压迫意味和强烈的自信。   雷远没有作武人打扮,而是一袭深灰色的袍服;他一手按着刀柄,另一手提着马鞭,随意在身边摆动,脚步轻快,仿佛非常轻松自在。可这种轻快的姿态,却又衬托出身边的威武甲士沉重的步伐,和冰冷的金属甲片铿锵碰撞之响。   雷肃微微一怔,待到反应过来的时候,雷远已经走到近处了。   雷肃忽然觉得有些畏惧,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忽然想起了灊山中那些堆放成小山丘的、血淋淋的首级;进而将那些惨烈的故事,和自己印象中文弱的青年联系到了一起。他后退了半步,没有像原定计划中那样,以前辈长者的身份面对雷远,反而不由自主地略一躬身:“小郎君。”   雷远微笑着回答:“族父可还安好?家君此刻就在驿置中么?”   “宗主正在驿置之中。”   雷肃挺起胸膛,想要继续说什么,可雷远已经越过了他,大踏步向驿置走去。   这种感觉,叫人说不出的憋闷,雷肃连忙小跑几步,想要紧跟上雷远。而原本与他簇拥一处的族人们不明所以地紧随其后。   雷远走了几步,看见王延满面羞惭地迎上来:“小郎君,我……”   “延叔,辛苦你了,无妨的。”   雷远拍了拍王延的胳臂,拉着他一起向前。   为何会变成这样?雷肃恼怒地发现,眼前局面竟然成了雷远和王延并肩在前,自己和众多族人随侍在后的样子。他聊起袍角,待要抢到前方去,至少不该落在王延的后面。可是驿置已经到了,雷远身边的甲士们如两条长龙般延伸入驿置以内,只留下供两人通行的宽度。   而雷远拉着王延,毫不停顿地迈入大门,没有半点谦让的意思。   无礼!粗鲁!记得这雷续之原本是谦恭谨慎的性子,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雷肃觉得一切都失控了,觉得眼前发生的这些与事前预料的完全不一样。他心中大骂,却不得不跟在后头。   好在……好在宗主深明事理,必然会站在我们这边的,我们的想法,我们的要求,都是为了宗族的未来!   驿置正房的门是关着的。从大江方向呼啸而来的北风实在太冷了,雷绪病弱,因此十分怕风,无论在哪里,都重门叠户以隔绝寒气。但这时候,不等雷远等人过去,两扇门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开了。   门里悬挂着厚重的帷幕,摆放了好几个通红的炭盆,帷幕被左右分开,露出一座覆盖着厚厚皮毛的软塌,软塌上仰躺着的雷绪形容枯槁,肚子却愈发肿胀,以至于不得不在背后摞起很多垫子,才能让他的面庞高过腹部。再走近几步,可以看到他的脸色像蜡一样黄,甚至眼白也带着淡淡的黄色,转动的时候不像是活人的眼睛,而像是某种没有生命的、打磨光滑的石头珠子。   雷绪的病况愈发沉重了,哪里来的好转?   雷远几个箭步向前,走近雷绪,站到他身边。   由于全神贯注在雷绪的身上,他甚至没有注意到,雷绪身边有几名生面孔的扈从试图阻拦,却被郭竟所带领的甲士毫不留情地击倒,然后拖到驿置外面去了。   “我迟早要死了,但是心智居然又清楚起来。”雷绪咧嘴作出像是在笑的样子,嘶哑着嗓子,慢慢地道。   雷远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抬起头,看看雷绪的身边。有一名满脸紧张的妇人,不知所措地站在雷绪的身后。那是雷绪的小妻吴氏;而站在吴氏身边的,是她为雷绪生的两个孩子中,较大的那个,大约十五岁,已经是个少年人了。他叫什么?雷远一时间居然有些想不起来。   稍远些的地方,站着辛彬。雷远向他颔首示意。几天不见,辛彬的神情充满疲惫,原本花白的发髻又稀疏了很多。面对着雷远,他并不畏缩,反而坦然的很。   来时,雷远对辛彬带着强烈的怒气,他没有想到辛彬会站到那些宗族宿老们一边,甚至参与了对雷绪的胁迫,导致雷远失去了对局势的控制,这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背叛。也正是出于对局势的担忧,才使雷远最终决定,带人赶到数十里外迎接雷绪,他急于了解发生了什么,也试图将可能爆发的冲突,拦截在荒郊野地之中。   但这时候,雷远忽然感觉到了,可能一切另有原因。有一些事,是王延都不知道的。   “真的,我吃过了药,心智清楚。”雷绪发现儿子有些走神,有些恼怒地重复道。   “我明白。”雷远蹲下身,把手掌覆盖在雷绪像是枯柴般的冰冷手背上,不敢用力,仅仅是覆盖着。   雷肃和跟随着他的同伴们这时候也迈进了屋子,挤挤挨挨地站在屋子的左侧。雷肃轻咳一声:“宗主……”   “看到这些人么?”雷绪却并不理会他,继续和雷远说话。   “看到了,这是族父雷肃,还有雷衍、雷深几位,还有些……不太清楚。”   “你不熟悉宗亲族老们,我一直在担心,以后家族中的这么多人,你不知道谁可靠,谁不可靠,会坏事的。所以,我给了他们一个机会。”雷绪慢吞吞地道。他的话语很模糊,像是嘴里含着东西,有些迟钝,但雷远能听得明白。   雷肃也能听得明白,他向前半步,大声道:“宗主说的很是。小郎君,在场这些人,都是……”   然而雷绪依然没有理会雷肃,而是继续自己的言语:“你看,我给了他们机会,他们就全都跳出来了,跳出来让你看个明白。你看清楚这些人,这些全都是利欲熏心、肆意妄为之辈,全都不可靠。”   雷肃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地。   而雷远深深俯首:“我明白了。我该怎么做?”   雷绪用力喘着气,发出像是在笑的声音,不再说话。很快,伴随着沉重的、好像随时会停顿的喘息,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就像是一头老病而濒死的猛兽。 第一百二十一章 元日(一)   或许雷绪的到达拥有某种象征性的重大意义。又或许是因为庐江雷氏的第三批、第四批部曲不断在港口登陆,随后进入县城,其步骑络绎不绝的煊赫规模,展现了压倒性的实力。一度纷扰不断的乐乡县,仿佛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原属于宗帅的上万名百姓平静地接受了县衙的管制,以十户甚至五户为单位,踏上了迁居之路。还有十余股零散贼寇余部,从深山中的屯聚点出来投降……这是梁大的手笔,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位新任县尉实在已经用尽浑身解数了。   有趣的是,驻扎在岑坪的周泰也派遣了一名使者,携带了猪羊布匹等礼物,前来表示欢迎之意,话里话外却有软硬兼施的意思,催促将此前被扣押的吴军探子尽快放回,免得引起两家的后继误会。雷远不禁失笑,连忙表示,自家绝非劫质之贼,昨日已将他们尽数放归,想是半路上错过了。   此后数日,雷远每天都在忙碌中度过。   雷远从部曲和管事中抽调的人手渐渐发挥了作用,他们簇拥在雷远周围,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直接面对实务的核心团队,无论军籍、文案、辎重、给养,都能够给出较有针对性的方案,使得雷远对宗族的掌控进一步加深。这也要归功于雷绪的手段。此刻的家族中,再也没有敢于对雷远阳奉阴违的人了,所有的零散力量,都已经完成了梳理整合。   当然,那些跳梁小丑如雷肃等人,并没有被诛杀。他们都被发配到了某处农庄里做些闲差,以后相当长的时间里都不会露面了。如果他们能在农庄里经历触及灵魂的改造,从而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话,未必不能得到宽纵。   其实按照雷绪的本意,早该砍几颗首级,为阖族做个规矩,只是雷远觉得姑且留他们性命为好。毕竟庐江雷氏已非江淮间不服王化的山野之民,没必要自家人动辄血流成河。身在玄德公麾下,总该保留点基本的颜面。   转眼间,就到了建安十五年的元日。就在这一天里,直属于庐江雷氏宗族的部曲徒附五千七百余户、两万四千三百余口,终于尽数在乐乡安顿下来。   元日是一年里的大日子,所谓“岁之元、时之元、月之元”也,举国各地都会举办大规模的庆贺活动。朝廷有大朝会,全体官员都要朝贺拜舞,要向皇帝进献方物。同时,各地的郡、国、县、乡,都会有相应的庆贺,比如下属官吏集会拜见上官之类。   因为玄德公尚在京口与吴侯周旋,一时不得脱身;所以公安城左将军府的元日庆贺比较简单,负责日常事务的军师中郎将诸葛亮,提早给各处地方官吏去信,要求他们以政务为重,不必特意拜贺,更不必准备贺礼。既如此,雷远也乐得轻松些,在县衙中也照此处理。   然而家族中的庆贺与祭祀活动必不能少。因为雷绪无法出面,这一日午间,雷远不仅要带领宗亲祭祖,仪式以后还要接受阖族上下的依次敬酒祝贺。   这还是雷远第一次完整地接触到庐江雷氏的全部宗亲,为防失礼,他特意留了辛彬全程在侧陪同,为自己一一介绍。辛彬做了数十年的大管事,对这些人如数家珍。谁的辈分高、谁的房支规模大、谁有莅事的才能、甚至谁富裕谁贫穷,他都提前为雷远介绍了,免得小郎君在应对时措手不及。   然而片刻以后,雷远就根本记不起谁是谁了,相比于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同袍,他与这些族人实在疏远,只能面带微笑地谈些天气呵呵呵之类话题,于是局面难免显得尴尬。好在这时候,雷澄领着七八个在雷氏部曲中服役的年轻族人,专门来拜见小郎君,恰好为雷远解了围。   雷远顺水推舟,索性提前离场,与雷澄等军官带人巡查县城周边的各处军营,一来慰问各营的将士们,二来也与军官们会面,共同庆贺元日。   一行人出了县城,就看到紧邻城池北面的山谷隘口,有一座庞大的军事堡垒正在兴建。这里就是之前雷远和郭竟反复筹划的坞堡,此刻只有个雏形,许多地方刚刚挖开了深槽,预备夯土为基。由许多深槽的走向可知,这坞堡将会按照雷远的想法建造,不仅是永久性的军事据点,并且将会兼备其它职能,逐渐扩张为城池的一部分。   而前日里,辛彬又提出:因为坞堡西侧恰有一道从山中涌出的溪流,不妨就在这里开出一座陂塘;既作为县城和坞堡共有的护城河,也能够有利于开春后引水浇灌田地。   如此一来,好处固然明显,可工程量又会比预设增加许多。雷远调了身边几名书佐仔细核算,至今还拿不出确定的结果。   负责驻守这处坞堡,并参与建设的,乃是这几日里再度扩编的雷远本部部曲。   庐江雷氏的部曲之中,原有谢沐、刘灵、雷澈、雷定四个曲直属于雷绪,虽在灊山中遭遇惨重损失,却依旧保有一定的力量。其中一部分跟随着雷澄,已被纳入到雷远直属。而另一部分,原由雷绪亲近的扈从首领沈真、韩纵带领,现在也并入到雷远直辖的本部之内。   这一来,雷远本部兵力再度扩充,乐乡县城里的军营不敷使用,正好布置到这处坞堡。   沈真、韩纵两人跟随雷绪的时间很长,起于袁公路挥军扬州、收编淮南地方势力之时,至今已经十几年。以年龄而论,他们处在壮年的末段,即将向老年迈进了,两人都是作战经验非常丰富的武人。这次,雷绪彻底将身边最后的武力交到了雷远手中。可以说,庐江雷氏作为豪武家族的积累,已经正式完成了父子间的交接。   此刻军寨中的将士们,都沉浸在喜气洋洋的庆贺氛围中。   随着庐江雷氏投效玄德公,其宗族部曲便有了双重身份。一方面,他们依旧是依附于雷氏宗族的私家军队;另一方面,他们又是左将军府下属、着籍在册的应募将士。   这双重身份,对将士们来说是很有好处的。仅仅左将军府划拨的赏赐,就是士卒们一笔不小的收获。   就在昨日,左将军府已经派遣专人向士卒们发放了官给冬衣。士卒们每人有皂复袴一两、皂单衣一领、布单衣一领和布单襦一两,军官们还额外获得裘袭一领和皮袜二两。将士们兴高采烈地换上了新衣服,又把旧的洗过了,留着替换。   于是这时候营地边缘的树林里,搭满了形形色色的衣服,各种各样的襦、裳、苞、袍之类漫无边际。居然还有几件花花绿绿的女子衣裳,不知道是谁的怪癖。雷远无意间瞥到这情形,一时间眼皮乱跳,骂也不是,笑也不是。韩纵慌忙遣人将之收走。   左将军府的物资发放如此及时,雷远出于保持私家部曲掌控、维护宗族独立性的立场,在节日赏赐方面也不能疏忽。好在乐乡各处贼寇、宗帅的历年积蓄,如今大半都在雷远手中,他现在家底丰厚,可说相当阔气了。   今日早晨,雷远已经命令周虎大张旗鼓地准备金银珍玩、绢帛布匹之类,并且放出风去:数月以来,所有军官、士卒们作战有功,小郎君俱都记在心里,须臾不忘。如今大家终于安稳落脚,小郎君会在元日当天,展开大规模的计功厚赏,另外,还会对沿途的战死者进行统一抚恤和祭祀。   这消息立刻就传遍了各处军营,此刻雷远一行人来到,急不可耐的士卒们不待雷远遣人召集,就提前聚集在了校场。 第一百二十二章 元日(二)   雷远眼看着士卒们雀跃的眼神,不禁哈哈一笑,他大步登上校场北面的高台,随即命令李贞带了十名辎重兵和若干扈从,去取赏赐来。   自后汉以来,兵役、劳役合一的征兵制度渐渐被破坏,但对外战争频仍,征兵不敷使用,朝廷遂于征兵之外,再招募义勇为补充。灵帝时黄巾乱起,朝廷诏举列将子孙及吏民有明战阵之略者,于是地方豪族大举以宗族宾客响应征募,募兵遂成为此后诸侯扩充兵力的主要途径。   宗族宾客纳入军队体系之中,虽受到军府的影响,却依旧保持着与将领的旧有主从联系,每逢作战,其战斗力和韧性都超过一般的将士,是将领自身军事力量的基本盘。为了维护好这个基本盘,雷远必须保证他们的待遇,进而做到治之以法,信赏明罚。在这方面,雷远素来极度重视。   当然,今天是元日,并没有罚,只有赏,而且会是重赏。   从灊山到乐乡,将士们经历了太多的艰苦作战,承担了太多的牺牲,而为了激励他们,包括雷远在内的各级军官们,都画过太多美丽的愿景,许下过太多美好的承诺。兵法云:赏不逾日,可当时受连续行军战斗的环境所限,赏赐只能停留在口头;将士靠着对庐江雷氏宗族的信任坚持下来。这样的信任不能辜负,现在开始,就到了一一兑现的时候。   各营各部负责军法的军官们,昨夜就把立功将士的名单写好,并按照立功的时间、功劳的大小分别载入功劳簿。这几日在雷远身边很得力的书佐黄晅忙了一夜,负责汇总、鉴别功劳簿上零碎记载,将之分门别类,并作出奖赏规格的建议。   黄晅字公昱,是豫州陈郡人,虽家贫却自幼读书,曾经得到过本地明法科的推举。怎奈得罪了乡里无赖,争执时错手杀人,被罚以黥面和城旦的徒刑。黄晅不服而逃,辗转亡入灊山。   他是周虎身边非常得力的助手,周虎有举荐他的意思,故而将他列为第一批随侍雷远身边的管事。有黄晅在侧,雷远确实觉得陟罚臧否的相关事务比原来明快很多。   既然事迹和数字都核算清楚,赏赐的发放便雷厉风行。李贞很快就带着装满几辆牛车的钱帛进入营里,将之摆在雷远在高台之前。   这些财物今天凌晨就运进军营了,但当时特意遮掩着,这时候李贞刻意将财物暴露于外,那实在夺人眼目。数十万,甚至可能上百万的钱币,装在一个个大筐里,在阳光下仿佛散发着金色的金属光芒,让人忍不住垂涎欲滴。就算其中大部分都是劣质的小钱,五铢钱甚少,也是一笔极大的财富了,如果将之平分给每一个士卒,每人都可以获得数千钱。按照汉家制度,百石吏每月拿到的也不过八百钱而已,一个县数万人,能有几个百石吏?由此可见数千钱的诱惑。   更不消说还有布帛了,这几年乱世下来,钱币的价值不稳,布帛是比钱币更受欢迎的好东西。   钱帛既然摆放出来,兵士们满心欢喜,排队领取,每人站到黄晅为首的书佐面前自己报名,书佐们按照功劳簿核查,随即依照功劳的大小和军职的高低,当场发放相应数量的钱帛。   具体到每个人的所得,当然有多有少,受赏时的尊荣待遇也有高有低。但这是按照公开的规则发放,拿得多的,固然得意洋洋、自吹自擂,拿得少的,虽然沮丧,也不至于生出不满,反而会立下立功受赏的志愿。   雷远站在高台上观看整个发放的过程,有熟悉的将士经过,便打趣几声,闲聊鼓励几句;有几位将士功勋比较特出的,他便亲自向阖营介绍他的表现,额外给予表彰。   但此刻在场的将士,大部分都是三等乃至四等的功劳。   将士们乍见财物,欢喜得想不到别的,雷远本人是清楚的:虽然对各部的赏赐从雷远本部开始,但厚厚的功劳簿里,属于眼前这些将士的功绩并不很多,因此获得的赏赐与其它各营相比,确实要少些。   雷远在灊山中的所谓本部,最初只包括他的亲近扈从二十余人,后来在前往擂鼓尖阻击张辽的过程中,又陆续招揽散兵游勇,扩张到百余人规模。这支兵力在擂鼓尖战事中折损过半,剩下的如今大部分都成了屯长、都伯级别的基层军官,被雷远分派到各部去了。   现在,组成雷远本部的将士们一部分是如同雷澄、沈真、韩纵这样原属于雷绪的亲兵部众,另一部分,则是雷远在不断整编部伍的过程中,从淮南豪右各家中抽调出的骁勇善战之士,比如任晖便是其中的代表。可这两部分的人手,在灊山和其后的战斗中,都没有什么像样表现。   死守六安与他们无关。阻击张辽与他们无关。压服陈兰叛乱,其实也和他们关系不大:那晚上雷澄力敌陈兰所部优势兵力、死守宗主大帐,算得其中的佼佼者;而沈真、韩纵带着小部队哨探远方敌情,压根没能赶上发挥作用;至于其它豪右的下属武人……没有附从陈兰作乱就很好了,哪有什么功绩可言。   如此一来,相比于其他各营将会得到的丰厚奖励,雷远本营的将士们得到的就显得单薄。这当然可以视为一种激励,但这样的话,会不会让人觉得苛刻?是以此前雷远仔细翻阅了功劳簿,特意又指出两个人来,将他们的功劳由末等提升为二等。   这两人的功绩都不是在战场上获得的。通常来说,一等和特等的大功,都必须是在战场上斩将搴旗,对胜利有极大的贡献。因此,两人的功劳,至多便是二等。但雷远这两人的作用却不小,足以使雷远提升他们的等地,以显特别荣宠。   一个是庐江舒县人徐说。此君乃是匠户首领徐简的族弟,因为好斗而从军,在灊山内乱的时候追随雷澄作战有功,被提拔为什长。这次庐江雷氏到乐乡落脚,各营部曲忙于兴建营寨;而徐说在这个过程中充分了家传本事。他奔走于各处工地踏勘地形,随即持石灰在地面上描画建造规制,而将士们按照他的设计落桩、设垒、砌墙、起屋,无不合宜。   另一个是庐江襄安县人陈洪。他是刘灵所部悍将李笃的副手,早有善战的名声。这支兵力牵扯进叛乱以后,上司李笃自刃而亡,旧部全都被打散,陈洪如今只在军中任一个小小的什长。但因为他自幼生长在江畔,颇通水文,此前随船队穿行大江之时,提前发现了江面湍流,于是驾驶小舟往来示警,使得多艘装载工匠、辎重之属的大船避免了船毁人亡的惨剧。   这两人昨晚就得到了通知,要他们接受小郎君的专门表彰。但这会儿传令兵连声呼喊,从人群中慌忙奔出响应的,却只有陈洪一人。   雷远认得他,连连挥手:“到台上来!上来!”   陈洪愣了愣,连忙又侧面奔上高台。身着正式袍服的礼官引他趋至高台正中,雷远略微让开半步,闪在侧面。陈洪眼看着台下几百双眼睛,忽然有些不自在,绷着脸勉强挺身不动。   台上一行人又等了等,始终不见徐说的身影。雷澄觉得有些恼怒,打算亲自去找,却被任晖以眼神止住了。这种场合,如何能因为一人而延缓;既然徐说不在,那就越过他便是,无须在当场纠结。   任晖随即起身,站到雷远身后,低声道:“小郎君勿怪,徐说性子沉稳,不是跳脱误事之人。他这会儿不在,想是有什么要事处置。”   雷远笑了笑,示意赏赐的流程继续。   于是传令兵出列,向将士们高声宣读陈洪的事迹。   待到宣读完毕,雷远面对着全军,大声道:“此前数月,将士们有杀敌立功者,适才都已经各自获得赏赐。现在,我还要额外赏一人!陈洪虽非战场杀敌,但挽救了许多将士的性命,乃是第二等的大功!有大功者,当有厚赏!”   辎兵双手捧着用巨大托盘满满盛放的钱帛等物,交给陈洪。   这还没有结束,雷远又任命陈洪为帐前军吏,取了印囊、绶带为他配上。陈洪本是部曲中出色的人才,此刻腰间配绶,在台上昂然而立的姿态顿觉气势不同了。   台下观看的士卒们一阵艳羡骚动,二等功绩,确实已经是很少见的大功了,得到这功绩的,又是曾经与小郎君敌对过的陈洪……虽然并不是每个人都清晰注意到了这一点,但这确实让很多人放下了心。   整套流程虽不繁琐,但也消耗了不少时间。待到将士们各自散去,雷远接着就该去下一处营地。虽然几个营地都在县城附近,一处处都要走到的话,时间不算宽裕。   即将启程时,雷远忽然想到,被授予二等功绩的徐说,自始至终没有露面。   这几日里雷远本人也忙于各处堡垒、隘口的兴建营造,过程中对徐说的族兄徐简印象很深,更体会到诸多役夫的辛勤。此番提升徐说的功绩,雷远便试图借此机会公开表示:自己不会忘记战场以外的表现,对工匠和民夫,也会有所激励褒奖。   然而此人竟未能到现场领受赏赐,实在遗憾。   受赏名单一早就给到韩纵了,也早就叮嘱他召集全体部下;然而现场却有人缺席,说起来,韩纵难辞其咎。   但韩纵是雷绪的老部属,这才投入雷远部下两三天而已,他对部下的掌握难免还有些松散;何况今天是元日,雷远并不打算责备谁。   雷远想了想,轻带马缰折返,沉声对韩纵道:“军中的秩序有些松散了,还是需要盯得紧些……如果徐说回来,便让他尽快寻我。该他领受的赏赐,不宜拖延。”   韩纵天生面黑如铁,看不出紫涨脸色,只俯首连声应是。   目送着雷远带领骑队离开,雷澄、沈真、韩纵、任晖四人立即聚集一处商议。   应当领赏的一名重要部下忽然找不到了,这是暴露出治军不严的大纰漏;纵使雷远话语中未见怒意,部下们也断不敢轻忽。   韩纵招来自家亲兵,脸色有些难看:“让你通知徐说,莫非是忘了?”   亲兵汗涔涔地跪倒在地:“昨日早晨,我当面向他讲得明白。他答应说,必然及时赶回。”   “必然及时赶回?那就是私自出营了!”雷澄怒道:“徐说那厮,把军纪约束当做什么?今日定要将他揪了出来,狠狠责罚!”   几名军官面面相觑,都觉得雷澄太过急躁。   场中静了一静,沈真重重叹气,沉声道:“何来私自出营一说?此前我们几个不是议定,要在山谷深处择地建一座哨卡么?昨日早上,便是我让徐说尽快探勘地势,想来他是往山谷里去了。”   沈真身材瘦小,说话中气却足,而雷澄确是忘了有这一出,当即愕然。   沈真指了一名亲兵:“你去徐说的营里,将他自家什伍中人尽数招来。”   不久之后,那亲兵带着几名士卒匆忙赶来。待得士卒禀报,众人这才晓得:昨日徐说确实带领五名士卒往山谷中探勘,出发时也确曾提起将在第二天上午折返。但此刻,六人俱都不曾返回。   “此等大事,为何不立即禀报?”雷澄勃然大怒。   “失期”乃是军中大罪。按军法,作战时如有失期当斩;主将集兵时的失期,也轻则杖一百,重则斩首。徐说等人都是老行伍了,断不至于在这上头开玩笑。可是,六名携带武器、做好翻山越岭准备的精锐将士,就这么不见了踪影……这代表什么?   “诸位,怕是荆蛮又生异动。我们有麻烦了!”任晖沉声道:“我看,往山谷方向的巡哨人马须得翻倍,再额外加派精干人手,深入探查情势。另外,营里的士卒立即整备武器甲胄,加强戒备!”   “就这么办!”雷澄重重点头:“还须得遣人急报小郎君!”   军令迅速颁下,士卒们初时还沉浸节日气氛和获得赏赐的喜悦里,一时提不起劲头,还有人疲沓沓地抱怨几句。待到军官们连声喝骂,甚至挥起鞭子威慑,这才明白发生大事,于是数百人轰然而动。   四将依旧站在原处,不由自主地一起眺望军营北面那座山谷。山谷险峻深邃,两侧群峰夹峙,谷底有溪流、荒滩、天然的道路,一直延伸入漫无边际的起伏山脉深处。而那些深山巨壑之中,千载以来都是无数蛮夷种落盘踞的所在。   那里发生了什么情况?是什么导致徐说等人失期不回?甚至……徐说等人现在是死是活?   雷澄等人毫无头绪。他们并不畏惧荆蛮,但眼下这种毫无所知的局面,真的叫人难以压抑烦躁情绪。 第一百二十三章 元日(三)   前日里,韩纵的亲兵来寻徐说时,徐说仍在自家帐篷里摆开沙盘,忙着敲定哨卡的设计;而他所在这一什的士卒们,已经在整理必要的行李,准备接下去往北方山区的探索。   徐说这几天非常繁忙。一方面,徐说自身所属的部队按照小郎君的命令,已经开始乐乡城北部军事堡垒的建设,整个过程都需要徐说的指挥安排。另一方面,此前偏将军帐前吏陶威已经初步确定了二十余处有必要、而且适合设置哨卡的地点,就等徐说的设计完成,立即调人开工兴建。这一来,徐说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半,分头干活……好在哨卡的设计并不复杂,半天就够了。   乐乡县的气候多雨潮湿,所以哨卡不用夯土,而选择以竹木来搭建。每处哨卡都需要登高观察的望台、供士卒们休憩并有一定防御作用的营垒、存放武器甲胄的仓库,还有畜栏和简单的排水系统。这对徐说而言并不为难,但他之前的精力都在较大规模营垒的规划上,直到今日才能抽空将之完成。   说来也是可笑,徐说当年从军,本是因为深深厌恶工匠的低下地位,试图凭借自己的勇力搏一份出身。没想到数年下来,有些呆头愣脑的他几番出生入死,只换来区区什长,反倒是凭借着土木兴造上的家传本事,突然间成了各部将领眼中的红人。这种局面并没有让他有多么自豪,反倒是很茫然,他简直不知道自己过去这些年的辛苦是为了什么。   韩纵的亲兵兴冲冲闯进帐内,告知小郎君即将给予褒奖的时候,徐说刚开始把沙盘上的草图复写到绢帛上,那亲兵来得突兀,惊得徐说手腕一抖,笔墨在白绢上落下了半个手掌大的污迹。   “坏了!坏了!”徐说扶着额头大声抱怨。   “哈哈,徐说啊徐说,你要走大运了,区区一幅白绢算得什么?”那亲兵与徐说很熟络了,不管不顾地说了一通,最后用力拍打着徐说的肩膀:“明日午时,务必把手头的事情放下,在营中等待小郎君的校阅……千万莫要忘了!”   被那亲兵一拍,徐说的手腕又是一抖,于是绢帛上再度落下污迹,眼看不能再用了。   “你出去!”徐说发怒。   亲兵不敢惹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叮嘱:“明日午时,千万莫忘!”   “知道了!”徐说头也不抬。   到了午时,他总算将图样完成,连忙令士卒将之送往县城里陶威办公之处。   徐说走出帐外,揉了揉眼睛,伸展了一下酸痛的腰背,看着另外几名士卒已经把进山踏勘所需的准备都做好了。他们都换上了厚实的衣服,腰挎缳首刀,斜背着弓和箭囊,还额外牵了两匹老马来作为从马。这种厉兵秣马的状态,让徐说觉得很自在,他坚持认为自己是个武人,而非工匠。   于是徐说立即披了戎服,带了自家的武器,又将笔、墨和竹牍之类用一个包裹装好了放在自家那匹战马背上,随即领着部下们出营。   此行已经得到几位将校的允许,也向军正报备过了,因而一行人不再耽搁,很快就进入山谷,随即沿着山势向西北方向迤逦前行。   山谷中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道路,只有一些分布着稀疏灌木的坡地犬牙交错着,在坡地间,有道山间小河缓缓流淌,顺着山势绵延而上。河畔有水流冲击成的碎石滩,显然等到春夏涨水的时候,河流会比现在宽阔很多。   在几处有灌木林遮蔽的岸边,徐说等人找到了许多被丢弃的木筏。木筏的制作可谓粗劣至极,连树木上的枝丫都没有砍干净,但是很新。应当是前几日那批偷袭乐乡县城的蛮人所用。   很显然,这条小河对蛮夷来说是足堪运输大量人员物资的通道,如果不能尽早加以封锁,天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   说来奇怪,自从前次那批偷袭的蛮夷被击溃以后,深山中就再没有动静了。这让包括徐说在内的将士们都觉得古怪,以蛮夷的凶恶,绝不应当吃亏以后就憋着,可他们偏偏就没有任何反应。   俗语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这样小心翼翼地等待下去,甚是辛苦,所以雷远才决心设置大规模的军事堡垒,彻底封死山谷的出口。这也是雷澄和属下将校们决心在山谷深处建立一个固定哨所的原因,唯有如此,才能够在蛮人有所行动之前提前侦知,以使乐乡县城方面及时防备。   一行人继续循着河流而上,沿着河边,他们陆续发现了荆蛮大队人马行进的痕迹,比如污泥滩涂上密集的脚印,比如熄灭的篝火和被撕咬过的野鹿、山鸡之类残骸。这就证明他们行进的方向是正确的。   大约走了两个时辰,便越过了此前几次踏勘的最远范围,渐渐进入到不知名的深山老林之中。小河的河道变得狭窄,河岸边开始出现枝杈纵横的密林,河滩边缘覆盖着成年累月堆积而成的枯枝败叶,全都已经腐朽了,透出潮湿而厚重的古怪气味。马蹄踩上去,枝条发出吱吱嘎嘎碎裂的声响。   这时候太阳已经偏西,光线被连绵的岩崖遮掩,使得山谷深处忽然晦暗起来。   一名士卒看了看小河上游深邃而阴沉的景色,露出畏惧的表情:“再往前,可就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了,万一遇见蛮人,就得厮杀见血……不如顺着河退回去,看看沿途哪个地点适合设立哨卡的。”   徐说摇了摇头。一路走来,适合设立哨卡的地点当然有,但那些地方都太近了。两个时辰的步行距离,如果蛮夷顺水而下,大概一个时辰不到就能抵达乐乡县城……那么,就算在哨卡提前发现敌人,又能起到多大作用?既然要建立哨卡,至少得保证预警时间才行。   他思忖了半晌,对部下们说:“我们再往前走一走,先找个合适的地方扎营。等到明天天亮了,再做打算。”   于是他们继续走了两三里地,找到一处由几块巨石围拢、比较干燥的台地。他们把马匹赶到台地下方,有人从马背上卸下辎重,搭建简易的行军帐篷,有人往远处去捡拾柴禾,准备用来起灶生火。   可是没过多久,忽然听见林间一阵淅淅索索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林间奔跑,又像是风刮过树林,卷动了树叶。   徐说立即警惕地聚拢士卒们,用岩石作为掩护。这些几日他们从本地的百姓口中,颇听说不少关于蛮夷的凶残故事,都知道深山中蛮夷出没,谁也不敢有半点放松。   凝神屏息地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听到其它响声。徐说小心翼翼地伸出头张望,只见到一头灰褐色的野鹿穿过横生的枝叶,从林地间探头探脑地过来,大概是要到河边喝水,走了几步,大概发现到人类的气味,于是蹦跳着离开了。   “是野鹿。”他低声道。   有人轻声笑道:“抓住它,今晚就有鹿肉吃了!”   徐说啐了一口:“不要多事。”   黄昏时分,林间仍有斑驳光影透入,可他已觉得视野明显受限,这时候,根本不可能打猎。他有些后悔:适才不应该继续向前的,哪怕只有两里,也已经离开了熟悉的地形,太危险了。他是来踏勘地形的,又不是来探险的;只带着五名士卒,并不能保障安全……应该更谨慎些才是。   一边这么想着,他一边回头,然后就看见有几团灰扑扑的东西,像是巨大的毛球一样,飞快地越过岩石,向着自己的同伴猛扑下去。   “小心后面!”徐说厉声呼叫示警,拔刀猛冲过去。在这个瞬间,却又看到士卒们瞪着自己的身后,同样纷纷拔刀,露出又惊又怒的表情。他本能地挥刀向后砍去,可是眼前忽然一黑,只觉得脑后一阵剧痛,便扑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   一天后,一支两百余人、甲胄鲜明的精锐部队抵达徐说等人遭到突袭的地方。   雷澄将徐说等人失踪的消息通报雷远以后,引起了雷远的绝大警惕。他立即终止了原来巡行抚慰各营将士的任务,号令各部俱都提高警戒,随即又调集本部精锐,亲自带领着他们深入山谷,探查究竟。   郭竟和王延两人都劝说雷远不必如此反应激烈,更不应该亲身担负前线的指挥任务,但被雷远否定了。   两人俱都感觉到了雷远的恼怒,于是不敢再劝。   雷远确实非常恼怒。   他很清楚地感觉到,自从抵达荆州以后,大家都或多或少地有些放松懈怠。此番他看重的得力部下在自家军寨的眼皮底下莫明失踪,简直是流寇匪徒的队伍里才会出现的情况,这证明所有人都丧失了警惕心,对深山中的荆蛮没有足够的重视。雷澄这样的将领难辞其咎,雷远本人也不是没有责任。   出了这样的事,影响了雷远原本想与众人一同欢度元日的好心情,使他方才稍稍放松的神经又一次被紧绷起来。他告诉自己,一定得打起精神,搞清楚来龙去脉,绝不能够放任危险迫近自己的根据地!   此番行动,担任向导和斥候的,是刘郃在驿置中招揽的几个蛮人。最近跟着樊宏和李贞混饭吃的叱李宁塔与族人们厮混在一起,沿途追摄踪迹;有时候张望着熟悉的地形,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这时候叱李宁塔站在被岩石围拢的台地中央,重重地跺了跺脚,露出得意的神情,大声吼道:“就在这里!”   雷远随即在一众扈从的簇拥下箭步迈上台地,左右扫视几眼,顿时沉下了脸。   他已经历过许多次战场厮杀了,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台地上密集的厮杀战斗痕迹,瞒不过他的眼睛。地面上有干涸不久的血迹,有纷乱的脚印,有人体被拖动的痕迹,甚至还有戎服的碎片掉落下来,太明显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元日(完)   自从两汉立国以后,汉人的力量不断向南、向原本被视为畏途的穷山野林开拓,由此引发汉、蛮之间的长期对抗。后汉以降,仅仅在荆北区区数郡范围内,超过万人以上规模、攻陷县城的荆蛮反乱,就不下四五次,而较小规模的争斗每年每月,几乎从未停止。   这是两个民族对生存空间的争夺,不是轻易能够评价是非对错;但荆蛮作为落后的一方,终究占不了上风。百年间,荆蛮北部各支,尤其是南郡蛮的势力不断萎缩。因为战争失败猥集深山的大量人口无法维持生活,又不得不转而逃出深山,为汉人作佃,甚至卖身为仆佣;也有渠帅自领部众下山,逐渐汉化的。   近十数年来,由于汉化程度不同给南郡蛮内部造成的影响,再度引发了各路渠帅、头人之间的大规模争斗。整个南郡蛮部由此四分五裂,按照所处地域细分为佷山蛮、柤中蛮、临沮蛮、沔中蛮等多个部分,彼此惨烈攻杀。所以,哪怕荆州各地混乱到了极处,蛮人也并未趁机扩张势力范围,反倒是某些蛮夷种落在汉人的钱财物资诱使之下参与到各种战斗,平白丢了性命。   比如前次进攻乐乡县城的那些,雷远不知道周泰究竟给了那些渠帅和头人多少财货,才使他们大胆如此。财物再怎么丰厚,要拿自己和自己宗族里数百上千人的性命来换,显然并不划算。可能荆蛮首领们在深山里穷迫惯了,眼光和智慧都仅止于此吧。   当然,雷远并不认为以庐江雷氏一个宗族的力量,就可以压服千山万壑中的无数蛮夷,那是痴人说梦了。但他确信自己可以通过几次干脆利落的胜利,进而逼迫出一个有利的环境来。   可那都是以后要考虑的,当前的问题在于,山谷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荆蛮又想要做什么?   “附近没有扎营的痕迹,徐说等人应当是在昨天下午,尚未扎营的时候就遭到荆蛮袭击。这就有点奇怪了。”刘郃在台地上兜兜转转,皱眉道。   樊宏正紧跟着刘郃四处探看,连忙问道:“怎么讲?”   “蛮夷部落的行事方式素来轻躁,如果他们想要进攻乐乡,昨晚袭击徐说之后,就应该顺水而下,直扑城池,至多等到今天早晨……蛮人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根本没有耐性,做不出派遣斥候反复试探、步步为营那一套。所以,如果我们没有看到敌人,那就是没有敌人。”   “如果我们没有看到敌人,那就是没有敌人?”樊宏皱眉:“也就是说,抓走徐说等人的荆蛮,并不是进攻乐乡的前锋?”   “正是。”刘郃点头。   樊宏在灊山时,曾经与山獠打过点交道,他回忆着山獠的行动模式,犹豫道:“那么蛮人为何又要来这一出?难道……某个蛮部向我们靠拢迁移,而徐说他们撞上了荆蛮部落日常巡逻的人手?”   “有可能……可是不应该啊。”刘郃露出苦思的神情:“汉蛮两家争斗数百年,彼此都有积怨。他们忌惮我们,一如我们忌惮他们。此地距离汉家城池太过接近了,哪家荆蛮部落会跑来停留?他们怎么敢?”   雷远并没有参与讨论。   他扶着一棵老树,看到叱李宁塔等几个蛮人在台地下方继续搜索,有时候彼此激烈地争执几句;又看到雷澄和下属将士们在河滩上摆开了防御阵型,有几名将士正沿着山崖往高处攀登,一边攀爬,一边警惕地四处张望。   今日未时前后,雷远得到徐说等人失踪的消息,旋即带领精锐前出,直接进入山谷深处追摄踪迹。到现在,大概过了一个半时辰,天色已经开始昏暗。从北方呼啸而来的寒风潮湿而寒冷;那风在山谷间穿行,卷过无尽莽林,挟带着像是滚滚雷鸣般的巨响,灌入人的耳中。   “小郎君,我们不如先找个地方扎营。”任晖问道:“明天遣人暂时设置烽燧,然后再继续往深处探查?”   雷远从台地跃下,正待回答,忽然听到叱李宁塔得意洋洋地叫嚷着什么。   众人随即就看着他从一堆灌木深处拖出具尸体来。   天色如此暗沉,真不知他是怎么找到的。好在那并非己方将士的尸身,而是一名蛮人。   叱李宁塔搓了搓手,把面朝下的尸体扳过来,看见这人长着乱糟糟的胡子,分辨不清脸面,前胸有个被长刀捅刺出的伤口,而身上只裹了几条乱布,脏污得像是在泥潭里打过滚。稍许靠近些,一股血腥气和本身的臭气就扑面而来,中人欲呕。   毫无疑问,这人是在和徐说等人搏斗时死去的,而荆蛮们直接抛弃了同伴的尸体,带着徐说等人退走。既然如此,徐说等人应该还活着。   雷远靠近半步,想要再看看尸体,却听叱李宁塔嘟囔了一句:“这是头人。”   “什么?”雷远问道。   叱李宁塔探出巨大的手掌,一手揪着那尸体的脑袋,便将尸体晃晃荡荡地提起来。他很认真地把脑袋举到雷远眼前,指了指首级的面颊处一处青紫色的硕大纹面图案:“这是头人。”   雷远仔细端详了下,那图案看起来有些古怪,似乎像是一头大象,但又长着翅膀?   “你是说,有这种纹面标识的蛮人,是部落里的头人?”雷远问。   叱李宁塔想了想,哇哇说了好几句,像是汉人的言语,但口音太古怪了。   樊宏在一旁解释:“叱李宁塔说,有这个纹面标志的,便是佷山蛮族中负责传授狩猎技艺的头人,算是部落里比较重要的人物。头人在此的话,他所属的部落应该就在附近。”   “难道真的有个荆蛮部落迁徙到这里?”刘郃吃惊地道。   叱李宁塔连连点头,继续哇哇说话。   樊宏道:“叱李宁塔说,他熟悉这里的地形,很快就能找到那个部落。”   雷远瞥了眼樊宏,推开叱李宁塔的手臂,让他把尸体放下:“那就带我们去,尽快。”   想了想,他鼓励叱李宁塔:“找到的话,回去给你吃羊腿。”   “羊腿好!”叱李宁塔巨大的脸上顿时绽开了灿烂笑容,转身向远离河道的一个方向走去。   雷远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跟上。   这时候天色愈发黯淡了,远处连绵山峰雄峙,更显得山下的深谷晦暗难辨,隐约间还有雾气渐渐升腾。身前都是密集的荆棘灌木,将士们沉默着前行,有时候牵着战马在山石间通过,小心翼翼地避免战马踩到松动的石头。   所幸出身淮南豪右联盟的将士们,就没有不善于山间奔走的。此刻两百多人紧随着叱李宁塔,隐匿声息,缓缓向前。山间的地形太复杂了,似乎并没有经过多少时间,却绕过了好几处山坳和岩壁。   大约行了两刻,叱李宁塔回来通报说,找到了。   雷远令部属们在原地待命,领着数名部下穿过一处莽林,再潜行数百步,就看到了山隅对面,有一处规模不小的荆蛮营地。   这营地外观杂乱无章,像是就在三五日里临时搭建的,没有任何的防御设施,只有各种窝棚七歪八倒地肆意堆叠,里里外外有不少断发纹面的男女,或者休息,或者闲聊,有人坐在粗劣的灶台便,看看锅里炖煮的食物;还有人拿着棍子,一下一下地打着另一个蜷缩在地的人,像是要打到死;而周边的人就淡然经过,好像全不在乎。   果然如刘郃、樊宏所猜测的,那是个迁移来的蛮人部落。看他们整个部落的气氛都很松散,也找不到有放哨的人,如果昨天徐说就是被这拨蛮人抓了,运气可实在够差。   雷澄拨开身前的茅草,凝视了营地半晌之久,终于忍不住嘿嘿冷笑:“原来是这种货色,亏我还紧张了半天。小郎君,我带五十……不,我带三十人去,来回杀个通透给你看。”   雷远微微摇头:“徐说等人应该就在营地里,我们得找到他们的位置。另外,眼下尚不明了这些蛮夷的来意,所以最好迫其降服,不必大事杀戮……先打探清楚营地周边,哪里狭窄,哪里险要,然后我们分路并进,将他们围堵在一处,尽数解决!”   “小郎君,我们不妨登上那座山坡,从上方查看,会清楚些。”樊宏出了个主意。   雷远看看樊宏指着的那座山坡,位置确实非常合适,好像山势不算险峻,也容易攀爬:“好主意。”   山坡在蛮人营地的南侧,东西宽而南北窄,雷远领着樊宏、李贞、叱李宁塔等扈从,借着山脊遮蔽身形,缓缓向上攀登。   可是,当雷远第一个登上坡顶时,却赫然发现有人捷足先登。   这些人应当早就在山坡上了,全都面对着下方营地,背对着雷远等人攀登上来的山脊。他们的数量并不多,大约七八个人。因为天色昏暗,而山风呼啸又遮掩了彼此的声息,所以发现坡顶另外有人的瞬间,双方便已举步可及。   这些人握紧腰畔长刀,警惕地回头;而雷远瞬间看清,这几个人都是蛮人!   下个瞬间,双方各自拔刀向前。 第一百二十五章 蛮王(一)   昏暗天色中,走在队伍最前的雷远只看到眼前寒光闪动,劈面而来。   尚未意识到敌人挥刀,他的身体已经下意识地双脚猛蹬地面,向前飞扑。与此同时,他左手拔刀出鞘,随即单手握紧刀柄,对着身前那条黑色身影尽力平刺。   雷远的身量颇高,手脚也长,当左臂探出,身体完全舒展开来的时候,腰背和刀锋所向几乎呈一直线,刺击的距离几达丈许。除非对手使用枪矛之类的长兵器,否则双方对刺,他一定会后发先至!   因为数年前为母守丧时哀毁过甚的缘故,雷远的体质一直不算强健。好在自从前世的记忆苏醒,他便深知在这乱世中,唯有身怀力量才能自保,因而特别注意自己的营养摄入和身体锻炼,同时日常勤练武艺,绝不懈怠。过去数月在战场上的摸爬滚打,也迅速提升了他的作战经验。   此时此刻雷远的搏杀格斗之能,较之少年时已是天壤之别;而以勇猛果断而论,绝不下于任何人。在灊山中惨烈的战局使他刻入骨髓地牢记一个道理: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越是在敌我猝然相逢、生死决于一瞬的时候,越是要勇猛向前,只有向前,才能够夺取生存的机会!   “当”地一声脆响,对面那人终究是畏惧了,他收刀横举,向外侧发力,试图格挡开雷远的刺击。   然而哪有这么容易?一方是全力以赴的合身扑击,一方是临时作出的防御,雷远刺出的刀锋只微微偏转,反倒是对面那人踉跄着向左侧跌倒。   雷远继续向前。他以左臂持刀,正好顺势斜劈。   凭借小臂和手腕的力量推动,缳首刀在空中划过弧线,寒芒烁烁吞吐,仿佛带起一道光带。那人惊慌之下竟然抬手格挡,然而雷远手中的利刃极其精良,锋刃到处,那人戟张的手指飞起数根,顿时惨嚎倒地。   身后两道劲风掠过,是敌方同伴挥刀杀来。刀锋以极快的速度割裂空气,发出尖利的声响,那些人绝对都是好手。   而雷远绝不耽搁,直接仆地滚倒,以毫厘之差避过两刀。   在他让开的空档之中,樊宏、李贞两人疾步冲了上来。   樊宏自幼习练弓刀,身手极其矫健,在灊山中屡经生死考验之后,武艺愈发精熟。李贞虽然年轻,但也胆勇兼人。雷远用这两人接替郭竟、王延为扈从亲卫首领,并非仅仅出于关系亲近的考虑,他们确实配得上这职务。   更重要的是,雷远等人全都做好了随时投入战斗的准备,即便在翻山越岭的时候,他们也披挂铠甲、头戴铁盔,一旦遇敌,则使用非常精良的缳首刀作战。而对面的那几人,虽然颇具勇猛,但穿着的只是普通皮甲,武器也根本不能与雷远部下的亲卫相比;因而纵使人数较多,却被樊宏李贞迫得步步后退。   樊宏李贞二人将雷远接应回来的下个瞬间,身披重铠、手持大刀的叱李宁塔现身。   叱李宁塔好像不太适应自己这身打扮,他举了举手中长约六尺的超规格缳首刀,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坡顶的形势。李贞旋即喝骂:“别蠢了!看到那个为首的吗?宰了他!”   在李贞所指的方向,大约四五人簇拥着一名首领模样之人缓缓后退。   叱李宁塔重重点头,向那里猛冲过去。   见他奔走的势头猛恶,正与樊宏李贞格斗的两名蛮人武士不管不顾地赶去拦截,被叱李宁塔横肱一撞,俱都口吐鲜血飞了出去。簇拥着首领的四五人中立即又分出两人赶上,显然是打算不惜生命地掩护首领离开。   叱李宁塔完全没把这两人放在眼里,他狞笑着把长刀高举过顶,将要发出势若雷霆般的斩击。   “停手!”雷远忽然喝令。   叱李宁塔回头看看雷远,满脸疑惑神色。   两名蛮人武士刹不住脚,就在这时候直冲到他背后,没想到这巨汉仿佛背后生了眼睛一般,反手挥刀横扫。   他手中的缳首刀特别加长加重,怕不有将近二十斤重,纵使寻常用作仪仗的大戟或者铁椎之类,都没有这等份量,可是在叱李宁塔手上,简直就跟小孩玩耍草茎一般圆转如意。两名蛮人武士竭力格挡,只听“当当”大响,两人手中长刀碎裂,持刀的手掌虎口震裂、鲜血淋漓。   “停手吧。”雷远再度喝令。   叱李宁塔大步折返,在雷远身后站定。   对面的蛮人们重新聚拢,待要有所行动,也被那名身在掩护中的首领沉声喝止。   双方的战士便隔着丈许距离虎视眈眈。   雷远看看对面那几名战士。   暮色中看不太清楚,但如果仔细分辨,至少能辨认出这些人与山下营地那些人大有不同。这些人身披五色斑斓的古怪服饰,裸露着粗壮的大腿,外罩以汉家制式的皮甲,手持的武器固然粗劣,却是统一的形制;虽然也披头断发,可发间额外配有金环和彩色石子之类饰物,在夕阳余晖中隐约反射出微光。   “你们和山下的蛮人不是一伙。”雷远道。   “不是。山下那些是佷山来的,这几个是五溪来的,一看就知道。”叱李宁塔闷雷般的声音在雷远身后响起。   雷远回头看看这个憨憨的巨汉,决定不去责问他何不早说。想也知道,这厮只会坦然表示因为没人问起。   “我们与山下那些当然不是一伙。”那名在蛮族战士掩护下的首领收刀入鞘,越众而出,说的汉话竟然十分流利:“不必打了,这是误会。”   这人看起来大概三十许的年岁,身高七尺,面色黄里透黑,瘦而长的脸庞上留着浓密的须髯,还用胡须编成了几根辫子。虽然他的部属们刚在搏斗中吃了大亏,好几人都受了轻重伤势,血腥气浓烈不散,他的神色却依旧自然,仿佛根本不在乎这些。   他大踏步走到雷远身前,打量着雷远及其部属们,眼神中没有半点畏惧,反倒是有几分好奇:“我乃五溪蛮王沙摩柯是也。你们是谁?”   “沙摩柯?五溪蛮王?”   这名字挺熟悉,准定前世听说过;能够青史留名的,就不会是简单人物了。只是,五溪蛮王的头衔算什么?   雷远听说过武陵郡中有五溪,分别是雄溪、樠溪、酉溪、沅溪、辰溪,这五溪流经方圆数百里的广大地域悉是蛮夷所居,故谓五溪蛮。只是,近些年来五溪蛮也如南郡蛮一般,陷入到了极度分裂的状况,他们以数落至数寨为一股势力,各自拥立渠帅、彼此征伐,其内讧的惨烈程度一如外界汉人的乱世。而去年春夏间,他们又遭到东吴所任武陵太守黄盖的攻打,有力的渠帅战死数十人至多,损失极其惨重,而余众不得不服膺于江东的号令……谁能想到,现在竟有个人大大咧咧地自称五溪蛮王?   你登基为王的事,五溪间的兄弟们都知道吗?   雷远摇了摇头:“我实不曾听说,五溪蛮有什么蛮王。”   沙摩柯哈哈笑了:“以前真没有,新的,新的。我杀死了好几个渠帅,吞并了他们的部众,我带领的人比那些渠帅们更多,我带领的士卒比那些渠帅们更勇猛,所以我就是蛮王了,对不对?你看,这里还有一块铜印呢。”   说着,他骄傲地拍了拍自己的腰间。   雷远看得清楚,那里果然悬着一枚有些陈旧、却很精致的锦囊……绝非这些蛮夷能够伪造的。恐怕古时候某位蛮夷渠帅从汉家朝廷拜领过封号和印绶,如今身死族灭,连带着官印也易手,成了眼前这人炫耀之物。   荆蛮的大首领,从古以来都自称“精夫”,并不用汉家王侯尊位。眼前这人自称蛮王,看来一来野心甚大,二来汉化甚深。   雷远示意部属们把武器放下,放缓些语气问道:“那么,新任的五溪蛮王何以来此?这里是玄德公所置乐乡县。我听说,乐乡县境内只有佷山蛮,没有五溪蛮。”   沙摩柯的脸上,一缕尴尬神情转瞬即逝。他随即狡狯地问道:“你们想知道的,我都会说。但是你们也得告诉我,你们是谁?你们又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蛮王(二)   深冬时分,昼短夜长。就在两人谈话的时候,太阳沉到了起伏群山之后,忽然间,就看不到了。一轮弯月挂上了横生的枝丫,洒落下暗淡的光。山坡下方,那片蛮人营地里亮起稀疏的几簇火光,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而山坡上的人交谈的话题,似乎也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我们是玄德公麾下偏将军雷绪的军队。”雷远指了指西面的深谷方向:“往那里不远,有我们的城池。因为同伴落到了山下蛮人的手里,我们来此是为了救出同伴;或者,杀死山下的蛮人为同伴报仇。”   “原来如此。”沙摩柯重重点头,露出深思的神色,片刻之后又问:“你说的玄德公,便是驻扎在公安的刘备吗?”   “大胆!”李贞叱喝了一声,旋即被雷远抬手止住。   按照当代的习俗,直呼人名甚是无礼,李贞家传儒学教养,尤其见不得此等狂悖之举。但这沙摩柯只是个蛮夷罢了,雷远大可不必去苛求他。   “你居然知道玄德公驻在公安城?”雷远反问道。   “我听说,玄德公执掌一州之地,部下有数不清的百姓,数万名战士。他是汉人中的英雄,地位足以和孙权相比,对不对?”沙摩柯虽然无文,却显然是个乖觉的。一旦确认眼前数人与玄德公有关,他立时改变了称呼:“你们是玄德公的部下,想必……”   他停下言语,仔细看了看雷远等人的衣着装备。雷远着了件皮甲,外罩戎服,倒也罢了;樊宏等人披挂的铁甲即便在黯淡暮光中也反射出森寒的微芒,瞬间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再度向前走了几步,几乎贴近到樊宏跟前,试图摸一摸樊宏身上的札甲。   札甲的甲片形似书札,身甲部分使用较大的长方形甲片,袖甲使用较小的甲片,从下到上层层反叠,以便臂部活动。樊宏穿着的这件,是此前在擂鼓尖的缴获,原属于张辽部下的陷阵之士,对锐器砍、刺的防御力极强。   这批缴获的兵甲普遍破损的很厉害,雷远设置了专门的机构负责保管修复,但因工匠不足,所以目前为止只修复了少量,陆续配给扈从和本部部曲中的精锐。樊宏得了一件,将之视若珍宝,每天都要上油保养,那容这怪人伸手乱摸?连忙挥手将这怪人赶开。   “这些可都是好东西,不是随便哪支汉人军队都能这样配备的……”沙摩柯退回几步,眯着眼上下打量雷远,终于确定地道:“你是汉人中的渠帅,至少也是一方头人,对不对?你是玄德公的有力部下,不是一般人!”   他忽然激动起来,挥动着双手,在原地走动了几个来回:“我正想联系你们,我们要谈谈!你看,佷山蛮刚抓了你的同伴,他们……我们……”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雷远冷静地打断了沙摩柯的话:“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来此?”   这个问题使沙摩柯呆怔了半晌,猛地叹了口气。他满身的精气神,仿佛都随着这口气吐了出去,整个人仿佛老了好几岁,肩膀都佝偻了下来。但他很快就打起精神:“从这里往南两百里,是你们汉人的武陵郡,对不对?武陵郡太守叫黄……黄……”   “黄盖,黄公覆。”雷远道。   “没错,黄盖。这个黄盖非常厉害,过去的一年里,把我们五溪蛮打惨了。”沙摩柯连连摇头:“一年里,我们就死了四五百名勇士,都是我能叫出名号的,真正的勇士!现在五溪蛮已经快垮啦,很多渠帅都向黄盖降服,变成了他的走狗,转头过来杀自己人。不愿降服的,要么就躲到大山深处不敢冒头,要么就像我这样,撤退到佷山蛮的地盘,看看能不能收拢几个部落,重新站住脚。”   “佷山这里,到处都是软弱无能的部落,所以我还是五溪蛮王,只要我能把他们都打败!”沙摩柯探出双手,作刀斧之状在空中连连虚砍,像是在威慑敌人,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快了!只要把不愿降服的人都打败,我就是五溪蛮王,对不对!”   原来这是一条从武陵郡逃来的丧家之犬。   吴侯所任用的武陵太守黄盖,绝非寻常庸将,而是宗族深深扎根于荆南各地,拥有极强潜在势力的一方强人。   黄氏本就是枝繁叶茂、绵延千载的荆州巨族,近代以来,有黄香、黄琼、黄琬祖孙三代名士,两世太尉,其地位几乎可以与袁、杨之流高门相提并论。黄盖的先祖曾任南阳太守,开创了黄氏在荆南的主要支族。黄盖本人少年即为零陵郡吏、又举孝廉入仕,虽然此刻身为武陵太守的直属部曲不过五百,但一旦动员其家族遍及荆南的徒附宾客、故旧亲朋,可用之人何止数千?   五溪蛮经历多年内乱之后,已经远无当年攻克武陵郡治的强盛,他们绝非黄盖的对手。   但黄盖也不可能彻底制服五溪蛮。武陵以西的群山茂林,实在太过广阔,太过深险了。无数种落星罗棋布于其中,根本没有人能够将之连根拔起。   败在黄盖之手的,只是群山边缘、初步接受汉化的一批部落罢了,这些部落一方面像汉人庄园主一样农耕开垦、招揽人力,另一方面则自恃其蛮夷身份,不纳赋税、不服管束……沙摩柯显然就是其中之一,甚至是其中势力特强的那一个。当这位部落首领经历了惨痛失败,又不愿意亡入深山巨壑、真正去做化外之民的时候,潜逃至吴侯势力范围以外的乐乡县,就成了一个很妥当的选择。   只是,这人分明汉化极深,却又摆出一副无知无畏的莽撞架势,显然是想要籍此为自己谋取什么吧。此等作态,落在他人眼中未免有些好笑。   “既然我是蛮王,就要扫平这些部落,才算名实相副,对不对?但有不愿臣服的,都是叛逆。我今天就是带领部下追击叛逆到这里……”沙摩柯指了指山下那座营地:“杀尽他们就回,不会与你们作战,也不会惹麻烦!”   “这些是叛逆?”   “不遵蛮王号令的,不是叛逆是什么?对不对?这一个月里,我已经杀了很多叛逆,接着还会继续杀。”沙摩柯站到雷远身边,挺起胸膛:“有我沙摩柯在此,保证此地再没有蛮人与汉人的冲突。玄德公的乐乡县一定是安定的!怎么样?”   雷远顿时明白了。   在接触到武陵太守黄盖的势力、进而认识到站在黄盖身后、具备更大力量的吴侯孙权以后,这个看起来雄心勃勃的蛮夷首领畏惧了,甚至可以说,他已然丧胆。所以他才会带领宗族来到乐乡。   或许这沙摩柯下过功夫打听,知道玄德公的仁厚之名吧。又或许,他认为玄德公对荆蛮的手段会与黄盖有所不同?很显然,他虽然口口声声自称五溪蛮王,实则给自己打气的成分更多些,而他需要的不仅是落脚之处,还有玄德公的庇护。   这沙摩柯所处的状态,倒和前些日子在灊山中彷徨失措的庐江雷氏相似,只不过沙摩柯所能够选择的道路更少些。如果此人果然有吹嘘的那些实力,那么雷远只需要顺水推舟,就可从此保障乐乡县西部广袤区域的安定了。   然而,雷远微笑着摇了摇头:“我是玄德公任命的乐乡长。有我在,就足够保证乐乡县的安定。在这乐乡县里,不需要什么五溪蛮王。”   “什……什么?”沙摩柯惊奇地瞪着雷远,猛地愣住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蛮王(三)   沙摩柯自称五溪蛮王,固然狂妄,却也有其实力支撑。他本身的部落,确实是武陵郡蛮夷种落里数一数二的强者,即便去年遭到黄盖的打击,也能维持部落实力不堕,并有序迁徙至南郡。可他真没想到,来到南郡接触到的第一个汉人官员,竟然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的投效?对于这名强悍而粗野的蛮人来说,这样的拒绝,简直近乎于侮辱。   沙摩柯是个情绪外露而起伏波动极其剧烈的人,几乎就在瞬间,他就紧握双拳,侧身瞪视着雷远,仿佛将会爆起伤人。   雷远估计自己不会是沙摩柯的对手。他的体格虽经锻炼,到底还不够强健,适才短暂交战,这会儿整条左臂就已经酸痛得难以抬起。而沙摩柯……雷远瞄了眼他裸露在外的双臂上贲起似铁筋肉,想到蛮夷中的渠帅、头人,通常都是凭借武力角逐而出。此辈脑子不一定好使,身手必然是凶悍的。   好在雷远没打算当真与沙摩柯冲突。   眼看着将此人撩拨了一把,雷远悠悠然地继续道:“区区乐乡县,何足道哉?既然足下是五溪蛮王,我相信迟早会回到五溪,而不是困居在他乡别处。”   即使在怒气冲冲的时候,沙摩柯也敏锐地体会到了雷远的语意。他满腔的怒火忽然间消失了,可心脏却没法平静下来,反而跳动得愈发快速;于是焦黄的脸色瞬间涨红,额头上几乎要沁出热汗。   “什么?什么?你是说……”他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有些期待地看看雷远,又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稳住情绪,大声问道:“你是说,你,或者玄德公,会支持我回到五溪?对不对?”   雷远笑了起来,却不再就这个话题多说半句。   沙摩柯心痒难耐,简直忍不住要揪住雷远的领子发问。   他情不自禁地再度扭头回去,贪婪地看了看樊宏、李贞所着的铠甲,有些热切地道:“我要的很少,但是能为玄德公,嗯,也能为你做很多!这样的甲胄给我两百套,我就可以马上扫平佷山附近的部落,然后杀回五溪去。你想,那个黄盖的军队就是靠着刀剑和甲胄才能打胜仗,对不对?汉人的军队就是这样的,只仗着武器精利。我的部下们都是勇士,只要给我们武器和甲胄,我们就可以……”   或许是因为他太过激动,简直语无伦次。这话一出,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樊宏顿时冷哼一声。   沙摩柯睨视了樊宏一眼,同样冷哼一声。   随即他反应了过来,抬手挠了挠自己粗糙多须的下巴,又冲着雷远讪笑两下。他的汉话确实很流利,但蛮夷们直来直去惯了,要在这种场合进行不卑不亢、有礼有节的沟通,实在超过了他的能力范围。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沮丧地承认:   “好吧,你们汉人也很厉害,我想过。你们会炼铁、会锻造,所以你们有坚硬的铠甲,有锋利的刀,对不对?我们简直什么都不会,所以没有甲胄,我们的武器和你们的刀剑相比,也像是铁片一样毫无价值。这上头,确实是你们汉人厉害,所以我们才会逃到佷山来!”   他有些焦躁地看看自己的部下,又看看雷远的部下,忽又恼怒地嚷道:“可是,即便没有汉人的帮助,我还是五溪蛮王!”   如沙摩柯这等荆蛮豪酋,汉化程度已经很深了,虽然保留着骨子里桀骜不驯的性格,却又因为现实的逼迫,不得不承认汉人的强大和先进。   其实汉人与荆蛮之间,相差的又岂止是炼铁锻造的技术呢。一方是拥有发达生产力和成熟体制、辉煌文化的伟大民族,而另一方,只是刚刚脱离蒙昧的后来者罢了,差距是全方位的。这其中的道理,当然不是蛮族渠帅的见识所能理解;一个蛮人能想到炼铁、锻造,能够流利地与汉人沟通,就已经很不一般。   雷远轻咳一声:“此时此地可不是谈话的场合,我要回到自家队伍中去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指了指山下那座混乱不堪的营地:“足下既然说要剿灭叛逆,那就尽快,我希望能看看五溪蛮王的实力;另外,还请足下能小心些,战斗中莫要伤着营地中的汉人俘虏。”   沙摩柯眯眼看看那营地,沉思了片刻,重重点头:“好,就在明天。明天我杀光这些叛逆,然后再释放你的同伴们。你的军队只要远远看着就好。先让你看到五溪蛮王的实力,然后再谈别的,对不对?我懂!”   雷远并不答话,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上坡的时候暮色渐浓,下坡的时候夜幕已然笼罩。一行人借着清冽月光照亮,贴着山脊慢慢向下。由坡地高处向下方看去,那些莽林深谷都变得黑漆漆的,像是一头又一头野兽,沉默地挤在一起。而冷风飕飕地刮过,吹得人瑟瑟生寒。   雷远沿途回想着适才与沙摩柯的对答。此前蒋琬和刘郃都说,蛮夷粗鄙无知,简直与野兽相仿;但今天雷远却见到了一名深知利害的首领。他对自己说:这样的人,或许能够成为有力的盟友,或许会成为难以应付的敌人;关键得看我如何引导他,如何找到双方共同的利益。   樊宏忽然道:“这个沙摩柯,看上去有点一惊一乍,其实很不简单。”   “何以见得?”   “我们分明厮杀了一场,还伤了他好几个部下,那些部下们看我们的眼神都很愤怒。但是沙摩柯为了和小郎君接近,完全不提伤者的情况。小郎君你注意到了吗?他根本看都不看伤者一眼……好像他们根本不存在一样。嘿嘿,这样的人,心比铁还硬。”   “很好。”雷远微微点头。   能看到这一点,证明樊宏有点长进,至少观察力是很有一些了。樊宏、李贞两人虽然现在还年轻,但作为雷远的扈从首领,是最忠诚可靠的一批部下之一,所以迟早也会像郭竟、王延那样担任更重要的职务。他们能够有所进步,是好事。   雷远又问:“含章,你觉得呢?”   李贞皱眉不语。过了半晌,才道:“这个沙摩柯有野心,更有眼光。他身为蛮族首领,居然能够看出玄德公与吴侯之间彼此竞争对抗的关系,只这一条,就非常人可比,与我想象中的蛮夷大不相同。如果让这等人物在乐乡附近统合各部,短期内,我们或将减少很多麻烦。只是……长远看来,恐怕会难以制约?”   雷远拍了拍李贞的肩膀,以示鼓励:“无论短期如何,长远又如何,以后总少不了与此人往来了。我们先回去扎营备战,待明日看看这位五溪蛮王是否果然具备实力,再谈其它。”   回望山坡高处,已经见不到沙摩柯和他的部下们了。雷远略微放缓脚步,轻声道:“我们得做好准备,恐怕……明日还会生出些波折。” 第一百二十八章 蛮王(四)   一行人原路折返,汇合了大队以后,再度后退里许,在山间避风处宿下。毕竟身处深山,所有人都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待到将士们抓紧时间狼吞虎咽地吃了些干粮以后,雷远分派夜间值守的队伍,并命令其余人合衣枕甲而卧。   安排已定之后,雷远按剑起身,带领扈从们再度巡营。自从执掌一方军事,承担数万人的性命与前途,雷远常有惕砺之感;他自知并非才能超群的武将,能做到的,唯有一丝不苟地按照军律执行。   走了几步,身后有一阵风掠过营地,卷起满地朽烂的落叶,吹过雷远的鼻尖。他忽然闻到了浓烈的肉香。   汉时的军队伙食,只能说可供饱腹而已,官家配给的食物有五谷、蔬菜和盐,却并没有肉食。当代的畜牧业发展本也提供不了足够的肉食。所以一般来说,军中只有在打了大胜仗、或者有丰厚缴获的时候,才会分赐肉食予将士作为奖赏。平日里,就算是享有相当俸禄的军吏,顶多买点羊杂或猪狗的下水解解馋罢了。   这时候,军营里怎么会有人吃肉?谁能有这种破格待遇开小灶奢靡吃喝?如果军官不能与士卒同甘共苦,还能上下一心去打仗吗?   “怎么回事?”雷远微微皱眉。   “咳咳……”樊宏有些尴尬地赶上来几步:“是叱李宁塔。他适才一直抱怨,说小郎君答应了请他吃羊腿,却不兑现。我等无奈,临时派人出去射了头野鹿……让他自己烤着吃。”   “我什么时候说要请他吃羊腿!”雷远愠怒。   樊宏低声提醒:“之前让他寻找蛮人营地的时候。您说,只要找到了,就请他吃羊腿……”   雷远想了想,好像还真有这回事。   “你去和他说,羊腿先欠着,回到乐乡县城必然兑现!另外,让他找个下风处吃肉!他这幅样子,其他将士们还睡得着吗?”   “是,是。”樊宏慌忙去了。   雷远继续巡营。   李贞在他身后跟着,一边走,一边吃吃偷笑。   “含章,你笑什么?”雷远问道。   “这厮烤肉的本事比我强,确实香气扑鼻……”李贞促狭地笑道:“若是让他去山谷深处烤肉,只怕那些饿慌了的蛮人都要被吸引过来。”   “饿慌了?”雷远注意到了这个词:“你怎么知道蛮人都饿慌了?”   “之前传令的时候,见到被充作苦役的蛮人俘虏……就是此前偷袭乐乡县城被击破的那批人。”李贞解释道。   雷远点点头。   “那些俘虏一个个都面黄肌瘦,好像很久没有吃过饱饭了。听说因为深山里少有可耕种的田地,所以除了渠帅和头人以外,底层的蛮夷素无积储,有时候连续数日只能满山搜捡越冬的楮桃、桑葚用以果腹,这日子过得……真的和野兽没啥两样。”   “原来如此。”雷远倒真是没有注意过那些蛮人俘虏,李贞这么一说,倒让雷远额外想到:荆蛮,或者佷山蛮的生产力水平比雷远预想的还要低下,他们欠缺的可不止沙摩柯所说的冶炼锻造这些。相对从武陵来的“熟蛮”部落,饭都吃不饱的“生蛮”太过衰弱了。看起来,明日里,沙摩柯的赢面很大。   但是,赢了以后,沙摩柯也就同时背上了包袱,那些并吞的部众,都需要他来养活,都需要他想法找到出路。他赢得越多,背负的包袱就越重……想要卸下这个包袱,可比获得战场上的胜利要难多了。   巡营的过程,也是熟悉士卒、关心士卒的过程。雷远很快将这些想法暂时搁在一边,开始与将士们攀谈、闲聊,有时候慰问他们的辛苦。别家的情况再怎么复杂,都不该影响到他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一夜无事,月落日升,新的一天来到。   两百余名将士顶盔掼甲,挥军向前。   这一次,他们不再刻意地隐匿踪迹了,而是高举旌旗,沿着山谷底部的平坦荒滩,取直接的线路迫近昨夜探查到的蛮人营地。   如果昨夜沙摩柯的承诺属实,那个蛮夷部落马上就要承受灭顶之灾了。这时候,彼辈哪里还能顾及汉家军队的迫近,就算顾及了又如何呢。雷远所部,本就是来厮杀夺命的。   这时候雷远已经明白,为何这个部落会出现在距离乐乡县城如此之近的位置。这当然不是有意地迁徙,而是在五溪蛮的有力压迫下,不得不作出的退避之举。可惜他们对乐乡的了解还停留在数月之前,所以退避的方向正对着乐乡县城,和负责踏勘地形的徐说等人撞个正着。他们拿下了徐说等人,却依然暴露了自身的存在。   在这个大争之世,每个人、每个组织都在竭尽全力地争夺胜利的机会、争夺生存的空间。在大争洪流之中,只有成功和失败者的划分。在灊山里,雷远战胜了陈兰、梅乾那些野心家,却并不以他们为邪恶;正如此刻,他将要摧毁这个可怜的荆蛮部落时,也并无半点疑虑。   哪怕没有徐说的遭遇,这个部落也难逃覆灭的下场,何况还有沙摩柯的横插一手呢?   按照雷远对玄德公意图的了解,今后很长时间里,乐乡县都会是庐江雷氏的根本所在,雷远绝不会容许荆蛮出现在乐乡县城的眼皮底下,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说的就是此等情形了。   行军没多久,斥候来报:“启禀小郎君,前方两队蛮夷,合计不下数千人,杀成了一团。”   雷远“嗯”了一声,领兵继续前进。   山区行军难免遇到这种问题,斥候要绕过起伏山峦,声音却不需要,这时候哪怕隔着山梁,都可以听到喊杀声遥遥传来了。   雷远用鞭梢指划方向,催促部众们再向前走了两里,抵达昨夜攀登的山坡下结阵。在这个位置,雷远等人视线所及,整片战场尽入眼底,而沙摩柯也一定能看得到这座小小的军阵。 第一百二十九章 蛮王(五)   军阵落定,骑士们勒马观看厮杀。   沙摩柯自称五溪蛮王,实力确是不弱,仅仅为了消灭一个佷山蛮部落,动用的兵力就不下两千。这其中,想来包括了挟裹的本地蛮族在内。   此刻,两千名狰狞凶恶的战士,已经从营地周边的多个方向包抄杀到,其中两个方向的攻势特别猛烈,不少蛮人勇士已经冲进了营地里。   这显然是一场仔细绸缪过的行动计划,各部在时间节点上的把握堪称精确。但是,能够被雷远认可的东西也就到此为止了。   那些断发纹面的蛮人绝大多数人都骨瘦如柴,面目仿佛鬼怪,兼且衣衫褴褛、脏污不堪的样子,与李贞昨日所描述的并无不同。在县城中的苦役如此,还可理解为失败者的惨状,然而,蛮王手下的士卒们竟也是这种样子,那就令人大摇其头了。   蛮人们用雷远等人听不懂的蛮语仰天狂呼,蜂拥冲杀,以令人生畏的勇敢疯狂搏斗着。   他们没有队列,没有秩序,也看不出有谁是指挥者,手持的武器五花八门、奇形怪状。敌对的双方一旦接触,就立即纠缠混合到一团。在聚集成团的内部,所有人都在散乱中疯狂砍杀、所有人都像在孤身作战,雷远甚至不明白他们究竟靠什么来分辨敌我。   当战斗稍许延续,他们粗劣的武器很快破损了;雷远又看到有人挥舞木棒、竹竿厮打,进而压榨出枯瘦躯体中的力量,不断挥拳、飞腿、撕咬,然后死亡。那么多人狂乱地战斗着,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大锅煮到沸腾的古怪稀粥,不断翻腾,卷起锅底沉积着的残肢断臂和鲜血,让观看者觉得晕眩。   雷澄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这沙摩柯号称蛮王,手底下就这样的部属?就这样打仗法?”   雷澄有些想笑,他看了看任晖和沈真,却发现两人的脸色都有些沉重。这样的军队,这样的作战方式,落在这两人眼里,赫然有些熟悉。   沈真摇了摇头,一脸的苦色:“向明,你不懂……你没见过,当年大贤良师初起事的时候,那些黄巾军就是这样的。当人命没有价值,而人对活着没有期盼的时候,就是这幅鬼样子。你以为他们在作战?他们每个人只是在求死罢了,这些人已经不是人了,他们是……是真正的死士啊。”   任晖瞥了沈真一眼,冷笑道:“汉人活不下去了就造反,倒也痛快;而这些荆蛮,哪怕活不下去了,还得给渠帅和头人卖命,死都得死得千刀万剐、死成一摊烂肉……他们算什么死士?连狗都不如!”   雷远叹气:“少年时我曾读过大儒的游记,说在蛮人地界当中,有可供汉人隐居之所,其中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总之生活很是惬意。现在看来,竟是胡编乱造的了。”   李贞哈地笑了一声道:“小郎君你哪里看到这种荒唐无稽的东西……惬意?昨日我们见到沙摩柯等人,彼等身上颇有金玉之饰,生活想来是惬意的。”   就在几人谈话间,营地中试图反抗的蛮人已经坚持不住了。他们当中较软弱者,包括一些明显是临时武装起来的老人和妇女逐渐放弃了抵抗,直接坐在地上,任凭敌人用粗劣的刀往复地锯着他们的头颈,偶尔发出几声凄惨的叫声。   只有一部分特别顽强之辈还在奋战,他们有两三百人,普遍穿着皮甲或身裹兽皮,手持铁质的利刃,应该是首领的亲近勇士。这些人聚在一起,反复向包围圈外冲杀,试图突出重围。   或者有意或者无意,包围圈向着雷远所部的那个方向,忽然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缺口。   于是他们冲了出来。   成功突围的狂喜尚未平复,他们紧接着就发现了雷远所部森然有序的队列。这队列正拦在通向东面山谷的必经之路上。   这种严明纪律所造就的密集军阵,给人的威慑远远超过混乱的大部队,但他们的脚步只略微缓了缓,发出绝望的号叫,继续前冲。   “这个缺口出现的很及时啊。那位五溪蛮王还想试探我们。”雷远笑了笑。   昨夜雷远便想到了,沙摩柯几乎必然会发起试探;而这个刻意放开的缺口,可能只是一系列试探的开始。   这个蛮人首领既粗鲁莽撞,又狡诈多变。他像是其他蛮人一样,将武力视为实力的全部。他的部族之所以背井离乡,是迫于武陵太守黄盖的武力,那么他就竭力寻找具备同等武力的盟友,想要依靠盟友的力量来支撑自己的部族。现在他把希望寄托在玄德公身上;但雷远可以确认,如果沙摩柯发现玄德公不如想象中的那样强大,他会毫不犹豫地向武陵太守卑躬屈膝,去做一条争夺肉骨头的好狗。   好在雷远对自家宗族部曲的武力有充足信心。   他甚至还有闲暇与部属们探讨:“虽然看上去混乱不堪,其实蛮人们自有其指挥途径,或许是出自于那几个身着艳丽腰带的?我看见他们在战场边缘反复舞蹈示意,好像还听到与之相配的哨声。”   “没错,如果和荆蛮发生大规模作战,须得让弓手注意,首先杀死这些人。”任晖应道。   与此同时,突围的蛮人继续接近。   他们欣喜地发现汉人的队列始终未动,似乎无意拦截他们,于是感到了狂喜。有个为首之人气喘吁吁地呼喝着,带领队伍略微绕了斜线,想要从坡地下方的一处通道经过。   可惜他们高兴的太早。雷远只领两百部属来此,是因为他相信兵贵在精,而不在多。两百名军械完善、经验丰富的精锐,对蛮夷而言便是狮子搏兔之势,能够解决眼前这点敌人的办法太多了。而雷远不仅要赢,还要赢得干脆利落,赢得漂亮,赢得让沙摩柯服气。   雷远抬起左臂,张开五指示意,两百余人的阵列中,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将士们立即按照他的命令作出了相应调整。   当蛮夷接近到一定程度,雷远挥臂下落:“射。”   号令既出,队列前排的刀盾手、长矛手一齐下蹲。露出后方排成三列的百名蹶张弩士。   下个瞬间,急促崩簧之声与箭矢划破空气的厉啸同时响起。 第一百三十章 蛮王(完)   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这便是汉军自古以来战胜攻取的诀窍。陈汤又曾说:“夫胡兵五而当汉兵一,何者?兵刃朴钝,弓弩不利。”此言明确指出了劣势装备的匈奴军队,只有凭借五倍兵力优势才能与汉军对抗。   之前庐江雷氏在策应江东孙氏、与曹营地方军对抗时颇有一战之力,然而一旦曹操亲提中外诸军精锐杀到,他们立即就陷入被动。此二者的差异无非在甲胄武器的配备,而给予雷氏部曲的压力犹如天差地别,便是同样的道理。   前前后后吃了几次大亏以后,终于轮到庐江雷氏扬眉吐气了。此刻雷氏部曲面对蛮夷,在器械装备上的优势简直难以想象。只凭着一百把蹶张弩,就足以将两百步内化作蛮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天堑。   长期以来,劲弩都是汉军之利器。其激发靠的是机簧之力,所以使用者可以事先将弩箭填入弹槽,待到接敌时瞬间发射;再加上弩机上有瞄准用的望山,普通士卒通过训练,较易提升射击精度。   劲弩的唯一问题就是制造和维护不易,自丧乱以来,原本生产、维护劲弩的工坊损毁极多,因此各地的军队通常都用弓箭,弩的配备日益减少。雷远在擂鼓尖与张辽作战后,少少缴获了些许;后来他整编各家豪族部曲,又将分散于豪族之手的不同种类劲弩统一收集起来,经工匠修缮调整,再逐渐部署在自家本队中,由技术精湛的射手训练并使用。这还是成建制的弩士们第一次投入实战。   随着雷远的号令,一支支冰冷的弩矢划破空气,仿佛密集的银线在空中穿梭飞舞,眨眼间就贯入蛮夷人众之中。   蹶张弩的弩矢和寻常箭矢不同,箭簇的重量更重,威力也更强。蛮夷们所披的简陋轻甲或者兽皮之类,在弩矢的射击下根本起不到半点防御作用,哪怕几面竹木编结出的盾牌也没能发挥效果。位置较靠前的数十人相继中箭,而弩矢猛烈洞穿了他们脆弱的躯体以后,甚至还能够继续贯入下一个目标。刹那间,绚烂的血光激荡而起,遮掩住了蛮夷们狰狞的面容。   从高处看去,前方蛮夷的密集人丛仿佛被狂风扫过的衰草,瞬间倒下一片。毕竟还隔着百数十步的距离,弩矢做不到精确命中要害,大部分的蛮夷还活着,于是原本狂热的吼叫和沉重的脚步,都被此起彼伏的凄惨痛呼声取代了。   而尚未中箭的那些人,完全不理会前方的死伤者们。他们发出濒死野兽般的低吼,跌跌撞撞地越过、甚至踏过死伤者的躯体,不管不顾地继续狂奔。如此大威力的弩矢,已经超过了他们所能承受的极限,才遭到一轮齐射,他们就被惊恐攫去了意志。原本的决死突围无奈地变成了奔命,变成了绝望的溃逃。   弩士们并不把精力分散于观看战果,他们坐在地上,按照带队军官的口令整齐划一地动作着,有条不紊地张弩、上箭、瞄准、射击。   第一波弩矢到时,射翻了这队蛮人当中防御措施较完善、敢于身当锋镝的那些人。所以第二波的弩矢,就像是收割庄稼那样,干脆利落地收割性命了;同样数量的弩矢,获得的战果却比第一波更辉煌。   蜿蜒于山体之间的垭口通道上,糜集成团的蛮夷们竭尽全力地奔跑着。他们中的许多人都习惯于在山野间纵跃奔走,敏捷得就像是捕食的豹子,可既在强弩的射程之内,就避免不了中箭倒伏的下场。   待到第三波弩矢落下的时候,通道上的枯黄色野草和斑驳砂石,都被流血的尸体覆盖了。半数蛮人死伤倒伏,还有半数彻底放弃了突围的念想。有些人绝望地挥着武器,折返回营地方向,可能他们觉得用刀剑拼杀而死,比乱箭穿心而死要更加有意义一点吧,更多的人散落在山间平地,站在垭口边缘的各处,愣愣地站着,表情漠然。   在原来的行进方向上,只剩下一个人还在活蹦乱跳。   那是一个梳着高耸的发髻,像渠帅模样的人。此前他被左右不惜生命地竭力掩护着,身上居然还穿了一件在蛮人中极其罕见的铁甲,于是坚持到了最后。   他向着雷远所在的方向挥舞着双手,大声吼叫着,眼睛里几乎能喷出火来,应该是在控诉什么吧?站在这名渠帅的角度,他和他的部落没有做错任何事,所以他满面通红,声嘶力竭。可惜弩士们根本听不懂他的话。   就算听懂又如何,在这种乱世,彼之正义非我之正义,双方的族类不同,基本立场也不同,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而雷远甚至没有下令停止施放箭矢。   对于最后一个目标,弩士们给予了极大的尊重,他们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节奏,仔细地瞄准过以后,再一齐发弩,数十根弩矢掠过百步距离,密集地刺入他的身体,瞬间取了他的性命。   刀盾手、长矛手重新站起,阵型恢复。   垭口通道前后,只剩下横七竖八的尸体和许多伤者。汩汩涌出的鲜血,染红了粗砺地面。那些伤者的肢体被弩矢所透,骨肉和血管受到重伤,如果得不到及时救治,就死定了。然而,在战场上当然不会有人来救治。于是伤者就发出宛若鬼哭般的悠长哀嚎,直到因为失血过多而断气。   一场决死的突围顷刻间就被粉碎,前后耗时有多久?五息,十息?太轻松了,雷氏部曲们甚至没有展开阵型,没有与对手真正接战。   雷远感觉得到,前方营地数以千计的蛮人都因这个结果而惊骇,以至于他们每个人的动作都缓了一缓;落在雷远眼里,就像是时间忽然暂停了一瞬那样。再然后,许多人轻微的惊叹声汇成声浪,传了过来。   雷远本人并没有将之当回事,他的部下们也没有。雷氏部曲曾经对抗过真正的天下强兵,不会因为屠杀一批败逃的蛮夷而自得;这场屠杀本身,也只是为了震慑那个沙摩柯。   他挥了挥手,分出一队刀盾手,陪着弩士们走下坡地,收回弩矢。金属箭簇、竹制箭杆和尾羽之类,都是重要的战略物资,不能够散落在外。当然,刀盾手们还要按照惯例给伤者补刀,这能使伤者们免受痛苦折磨,既残酷,又是一种仁慈。 第一百三十一章 生意(一)   然而没过多久,一名刀盾手急匆匆地跑来:“启禀小郎君,那些人……那些人不全是蛮人,其中还有汉人啊。”   雷远吃了一惊:“带我去看。”   一行人匆匆下到垭口通道,只见那个被刀盾手认出的汉人,已经处于濒死的状态。他是负责簇拥着蛮人渠帅的几名护卫之一,身上套了件破破烂烂的皮甲,不知道用过多少年了。一支弩矢刺穿皮甲,从他的胸口直透进去,几乎破开一个大洞;所以每次呼吸,都会从洞里喷出白色的泡沫和红色的血。   只看穿着打扮,这人和其他蛮夷并无不同,唯独头发挽了个松散的四方发髻,而他的面容……雷远可以毫无疑问地确认,是一张年轻汉人的面庞。大概是经受了太多磨难,他的皮肤粗糙得像是碎裂的瓦砾。雷远半蹲下来,看看他还在转动的眼睛。从他的眼睛里,已经找不到狰狞和粗暴,只剩下对这世道的悲恸和绝望。   这人已经没法说话了,没过多久,他喉咙里咯咯几声,随即咽了气。雷远平静地抚上他的双眼,低声道:“去找一找,看看还有没有这样的人。”   士卒们四散而去,过了一会儿又陆陆续续返回。   他们彼此低声商量了几句,由一名什长出列禀道:“分辨得出汉人身份的,大概有三五十个,我们还在点数……不过,大部分都已经死了,嗯,没死的也快死了,救不回来的。”   雷远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往后看看。   刘郃连忙紧赶几步,来到雷远侧面。   “这些人,应当就是历年来逃亡到山里的汉人吧。”雷远问道。   “是。”刘郃道:“虽然说汉蛮对立,但那主要是朝廷官府与蛮夷渠帅间的争斗,其实底层的汉蛮百姓……唉,双方倒也未必就水火不容。荆南的百姓里,很多都是归化蛮夷的后代,像叱李宁塔这样生活在汉地的蛮人也很常见;而在山里头的蛮夷,也确有很多汉人。这种世道,双方都有很多活不下去的人,于是汉人逃亡到蛮地,蛮人下山来到汉地,都是为了谋条生路。”   “我记得,你之前曾向我介绍过这情形。”雷远叹了口气:“当时我不曾想到,竟然会有这么多?”   此前在坡上居高临下施展强弩乱射,根本没人考虑到这些。此刻看来,统共两三百人的蛮夷死伤者当中,轻易就找出三五十名汉人,恐怕还有一些因为外貌特征不明显,没能认出来。这比例实在不低了。   就像淮南的百姓们,被无穷无尽的暴政和苛待所逼迫,不得不抛弃家园,逃亡灊山中依附于庐江雷氏这样的豪强;荆州的百姓也是一样。只不过他们除了托庇与豪族宗帅以外,还可以前往蛮人的领地。或许他们认为,进入深山以后就不再会受到官吏欺压。可是正如李贞嗤之以鼻的,这世上何来世外桃源呢?   在深山里没有官吏,却有凶神恶煞的渠帅和头人,有肆无忌惮的弱肉强食,为了生存,所有人都要不断地压榨自己每一分价值,甚至要拿性命去拼搏。山外的乱世固然可怕,山里的蛮荒世界豺狼虎豹横行,断然也好不到哪里去的,归根到底,黎民黔首总是被逼迫、被驱使的人,他们永远摆脱不了可悲的命运。   雷远沉思片刻,向刘郃吩咐道:“一会儿收拾尸体的时候,你亲自去分辨一次。蛮人的尸首如何处置,听任蛮人的习俗即可;但捡出来的汉人……你去寻处空地,把他们埋了吧。”   既然是汉人,总归讲究个入土为安。荒山野岭之中,雷远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刘郃躬身应是。   雷远隐约有些烦躁,转身往坡地上方去。   没走几步,便看见任晖呼喝着,将此前逃散的七八十人聚集起来,勒令他们搬运尸体,并搜捡物资。好在彼辈几乎每个人都能听得懂汉家言语,遵照行事并无问题;只是一个个都举动木然,虽然是活人,却仿佛行尸走肉,毫无生气。   经过那胸口中箭的汉人尸身时,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忽然跌坐到了满地的血迹和污秽之中,老泪纵横地长声哭叫起来,哭了两声,他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将那具年轻人的尸身紧紧抱在了怀里。   那哭声很快就变成了从心肺深处喷出的嘶吼,粗噶难听,充满了无奈。   老人哭着抬起头,正看见身在扈从环绕中的雷远。扈从们警惕地手按刀柄,防止他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行为,但雷远清晰明确地感觉得到,这老人瘫倒在地,躯体里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他最后仅剩下来的涓滴生命力,都已经释放在了这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嘶吼中,他活不了多久了。   雷远想要远远离开这场合,于是加快脚步,一口气登上坡顶。他觉得胸口上好像压了一块石头,有点憋闷。屠杀蛮夷没有让雷远产生任何负面情绪,可是被屠杀的如果还有汉人……   在这个乱世的锤炼下,他已经渐渐成为心如铁石的首领,可总有那么一丁点微茫的、属于现代人的软弱挥之不去,可能这就是伪善吧。   这时候,在蛮人营地的方向,沙摩柯的部众已经完全控制了局面,一场大规模的屠杀正在进行中。蛮夷之间的战斗大概总是如此,胜利者理所当然地没有收降俘虏的意愿。正如沙摩柯此前所说,他们会把敌人全部杀死。   “那里面,会不会也有汉人呢?”雷远忽然问道。   樊宏的脸色一沉,他略微凑近半步,低声道:“小郎君,你是说,前面的营地里?”   “当然。”   “在那里发生的,终归是蛮人之间的战斗。纵使有汉家逃民牵涉在内,我们恐怕也没有合适的理由去干涉。何况……还指望沙摩柯替我们拷问出徐说等人的下落呢。”樊宏劝道。   樊宏出身的庐江安丰樊氏,素来是替雷氏家族做脏活儿的,各种有理没理的杀戮见得多了。樊氏族人早就明白,乱世人命如草芥,死一些根本算不得什么。无论在灊山还是在荆山,都一样。   雷远沉默了半晌,忽然道:“我得去看看。”   顿了顿,他向樊宏解释:“想到有一笔生意,可以与这沙摩柯先做起来。” 第一百三十二章 生意(二)   雷远举步向着营地方向走去。   雷澄连连挥手,让部曲将士们列阵跟上。   两百多人的军队,行军时的动静比躁嚷喧闹的蛮人要轻微得多,但那种整齐划一所带来的巨大威势却远远超过蛮人们的想象,立刻就惊动了蛮人们。   他们停止了兴高采烈的屠杀行为,吵吵嚷嚷地重新聚拢到一起,依托着营地原有的外围,摆出一副威武的样子。可是当雷远所部迅速接近,当他们近距离看到将士们身上厚重的铠甲和手持武器透出森寒的光,几乎都露出畏惧的神色。   蛮夷虽然粗鲁愚昧,却并不见得蠢。因为部落冲突成年累月的关系,对于战斗力的分辨,他们每个人都有足够的经验。适才雷远所部只靠三波箭雨就击溃了敌方首领的猛烈突围,这是明明白白的战绩。   这些蛮人中有几名地位较高的勇士,他们还记得此前蛮王的特地叮嘱。按照沙摩柯的计划,如果这支汉人军队不能够尽快消灭那批佷山蛮,则他们就应当立即率领部下们抄截过去,以助战的名义将汉人们尽数包围。这样的话,就能给汉人带来巨大的威慑,将会有益于蛮王的后继谈判。   没想到佷山蛮的两三百名精锐,就像割草一样被汉人放倒了。这下子,被震慑的反而成了己方。他们感觉得到,己方的人数虽众,气势却已经散乱,没有人想和拥有如此可怕武器的敌人作战,那和送死没有两样。   片刻之后,蛮夷们向左右分散开,沙摩柯赶了过来。   蛮夷尚武而凶悍,深山中很多尚未开化部落的渠帅和头人,都随时要依靠厮杀格斗争夺地位,并无血缘继承或者依人望推举的规则。沙摩柯所在部族汉化程度较深,但对于首领,依旧保持着武力方面的期待。所以适才的战斗中,这名地位甚高的蛮王便不得不亲身陷阵搏杀,手格敌方勇士数人,以换取自家部落战士的欢呼赞叹了。   此人高呼酣战的姿态,就连远处的雷远也看得清楚,确实勇猛异常。但他毕竟已不算年轻,身体的各项机能开始逐步衰退。连续几场激烈格斗之后,虽然战胜的喜悦使他看起来精神高亢,但两眼里密集绽开的血丝却暴露出了疲惫。他已经竭尽每一分力量来夺取胜利,这是身为蛮王所必须做到的。   此刻,沙摩柯满身都是尚未干涸的红色黑色污迹。他像风箱般地呼呼喘着气,带着一股强烈的血腥气站到雷远身前,随手将一根五尺长的木棍放在身旁。   这木棍粗大沉重,一头用牛皮索反复缠紧,以便于握持发力,而另外一头上面镶嵌着横生的铁钉,因为长久浸润鲜血,木棍和铁钉都染上了沉沉的黑色,还有些从人体上撕扯下的皮肉之属,筋筋拉拉地挂在铁钉之间,尚未来得及清理。   喘了好一会儿,沙摩柯才缓过气。他高声道:“我赢了!你的军队也非常厉害!”   他将身体略前倾些,放低声音,客客气气地道:“如蒙不弃,我们得好好谈一谈。”   这蛮夷居然也能作几句文雅谈吐,雷远不禁微微哂笑。如果适才自己未能干脆利落地解决敌人,恐怕他又会换一种方式说话吧。好在他固然狡诈而有野心,却不似汉人那般深沉难测。到了这时候,雷远已经把沙摩柯的底细摸清楚了。   所以,确实可以谈一谈。   双方的首领既然会面,部下们各自分散休息。   雷远与沙摩柯只带了几名随从,来到一处地面较整洁的上风口,席地而坐。   先谈来此的首要目的,雷远开门见山:“此前说过,我有部下数人被这支蛮人部落所虏,现在不知道身在何处。请蛮王暂且高抬贵手,先不要杀人,容我的部属仔细询问,尽快找到同伴再说。”   “好!”这是小事,沙摩柯叫来一人吩咐几句。   雷远随即让樊宏和叱李宁塔带了数人,跟着去了。   沙摩柯随即迫不及待地问:“昨天晚上你说,玄德公,或者你,会支持我对抗黄盖,回到五溪。这是真?是假?”   雷远不答,转而道:“蛮王,你想对抗武陵太守黄盖,所以需要玄德公的支持,要我的支持。然则……”雷远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甚至没有问过我是何人,竟然就指望我的帮助吗?”   自古以来,蛮夷之所以难制,便是因为这些蛮夷酋长扎根于群山深处,在汉家制度以外自成体系,自有传承,并不依赖于朝廷。纵然某些时候势力范围及于山下,与汉家交错,却始终保留自家蛮夷习性。此辈稍有不满,跳起来就敢掀桌子。   然而沙摩柯却与他们不同,他没桌子可掀。他的那张桌子在武陵郡,已经被黄盖掀掉了。   蛮夷崇尚强者,即使在种落内部,也多的是蠢蠢欲动的头人、勇士。而沙摩柯经历惨重失败、以至于丢弃地盘,这必然导致他在族中的地位动摇。所以沙摩柯才极力展现凶悍的一面,一到乐乡,就发起对佷山蛮各部的攻伐,这与他亲自上阵杀敌是同样的道理,必欲示强,却反而暴露了虚弱。   这种局面,沙摩柯自己应该是很明白的,可他虽然竭力掩饰,却终因言辞上的粗疏,暴露了自己对外界支援的渴求。正如雷远所说,从昨晚到现在,他甚至没有问过雷远的身份,就已经寄托了强烈的期待,这是病急乱投医啊。无论是沙摩柯本人,还是他所在的蛮夷种落,真的太需要支援了。   否则,就凭这千余名背井离乡的蛮人能做出什么?这自高自大的五溪蛮王头衔,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雷远的轻笑声中,沙摩柯焦黄的面庞青一阵,白一阵;他瞪着雷远,想要撑起蛮王的架势,却终究难以如愿。他猛地摆动双手,在空中挥舞了几下,终于颓然道:“但我们是有用的,对不对?不管你是谁,肯定用得到我。否则,何必与我说那么多呢?”   “当然有用,而且有大用。”雷远笑得很诚恳:“蛮王,我有一笔双赢的大生意,正要和你一起来做。”   沙摩柯看看雷远踌躇满志的表情,渐渐自觉没什么底气。   他梗着脖子,沉声道:“你先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你有没有资格!” 第一百三十三章 生意(三)   “我是左将军从事、乐乡长雷远雷续之,你说我有没有资格?”雷远笑道。   却见沙摩柯狐疑地看过来,警惕地道:“我听说玄德公官拜左将军,你怎么也是左将军?莫不是在唬我?”   雷远叹气,解释道:“我是左将军从事,是玄德公的直属部下……”   他忽然想明白了:眼前此辈到底是个无知蛮人,没法和他说太细。于是他放弃了给沙摩柯普及汉家官制的想法,转而抬手指了指自家的部曲:“看到那些人了吗?”   沙摩柯点头。   在沙摩柯眼中,那些将士不仅身披铠甲、配备精良武器而已,他们面对佷山蛮冲击的时候那种好整以暇的自信姿态,足以证明他们确实具备强悍的战斗力。这样的一队精锐,不仅是将领横行战场的倚仗,也可以成为大军的核心,成为普通士卒的勇气来源。   “这些都是我庐江雷氏下属部曲。这样的将士,在乐乡县内共有三千五百人。”   沙摩柯失声惊呼:“多少?”   “六营兵马,三千五百人。”雷远含笑重复道:“若蛮王有暇,可以随时来乐乡县,我愿领蛮王检阅诸营,见识见识汉家男儿的英武。”   沙摩柯看看雷远,再看看那支整齐肃然的军队,终于流露出骇然神色。   “好,好。你我是应该多多走动,对不对?”过了半晌,沙摩柯连连点头,还悄悄把撇在外头的两条粗壮毛腿收回来,让自己略微坐得端正些。   雷远随即问道:“如果蛮王觉得我有这个资格,那我们就谈谈那笔大生意?”   沙摩柯正色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好。”雷远坐正了身体,先取腰间革囊,抿了一口水,润润嗓子。   “我曾听说,诗经中有‘荆蛮来威’一句,说的是荆蛮诸族党众繁多,足以抗敌诸夏。然而自我就任乐乡长以来,并不曾见此等威风。我只见到荆蛮各部的精夫、渠帅因为蝇头小利而受人驱使,踏上毫无胜利可能的战场,乃至丧身殒命;只见到荆蛮的百姓们深陷于饥饿的折磨,个个骨瘦如柴、缺衣少食;只见到荆蛮所居住的营地混乱脏污,毫无舒适可言,仿佛野兽的巢穴;只见到如足下这样的蛮王,面对敌人无能为力,只能背井离乡,惶惶不可终日……足下有没有想过,为何会如此?”   “我没有想过!”沙摩柯揪了揪颌下胡须,觉得雷远最后这句有些刺耳。起初他只是想知道,能从玄德公那里获得什么帮助而已;所谓生意,应该就是为了得到支持,自己要付出一些吧,很简单。没想到,雷远一开口,就把这话题起得那么大。   沙摩柯已是蛮夷中少有的出类拔萃之人,所以才能够主动了解群山之外的形势,知道汉人中有玄德公和吴侯孙权这样的大人物,并试图在两位大人物中间平衡取利……但那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了。雷远现在说的这些,他想了想,觉得确是事实,但又完全脱离他的理解范围,让他感到强烈的茫然。   他问道:“你说,为何会如此?”   雷远摇头道:“蛮王怎么会没有想过?以足下的非凡智慧,早就想过这个问题。”   我居然想过吗?我居然还有什么……非凡智慧?沙摩柯心虚地打了个嗝,他开始感觉到,自己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差距还不只在手中的军事力量,似乎还有别的差距,在于自己混迹在蛮夷族人之中的时候,根本想不到的那些方面。   他沉声道:“还是你来说!你说的应该有道理,对不对?我先听听!”   雷远道:“昨夜蛮王说到,汉人懂得炼铁、锻造,而蛮人不会。这便是原因之一了。其实汉人会,而蛮人不会的,岂止炼铁锻造呢?汉人能够尽地力以获丰收,养育四海亿兆百姓,蛮人能做到吗?汉人能够设立典章制度,使得天下人心安定,指麾百万之众如臂使指,蛮人能做到吗?蛮夷已经衰弱了,而汉蛮之间的差距太大了,以蛮王的见识,应当能够体会得到。”   沙摩柯猛地举起手,想要帮助自己加重语气表达些什么,或许是想反驳几句吧。可他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雷远继续道:“蛮王在武陵郡的失败,也证明了汉蛮之间的差距。以蛮王你的力量,或许能够在蛮中横行;可是区区武陵太守黄盖,就能将你迫到如此狼狈境地。我听说,黄盖所领兵马不过千余,而玄德公、或者吴侯孙权这样的大人物,部下的兵马何止数万?我不知道在玄德公眼里,蛮王你和你的部众,究竟能有什么价值?恕我直言,你们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部落罢了。你们所能给予的东西,恐怕玄德公根本就不在乎。”   沙摩柯感觉自己被全方位的碾压了。他觉得头晕脑胀,有太多此前没想到过的东西在他的脑海里起伏翻腾,那些东西好像会在将来让他明白些什么,但眼下,却让他愈发的糊涂。   “可是……”他竭力维持冷静,连声问道:“我们肯定是有用的,我们可以做很多事!不是说,有一场大生意要做吗?我们应该谈那笔大生意,对不对?”   被忽悠到了这种程度,此人居然还能稳住心神,没忘了一开始的目的,雷远几乎有些佩服了。可惜蛮夷终究只是蛮夷,今天说的这些,以后都会成为推动他前进的动力;早一步晚一步,他总是会走上雷远希望他走上的、正确的道路。   “当然,当然。”雷远表示赞同:“蛮王你曾说,会保证乐乡县汉蛮之间的安定,还希望我们能够支持你重回武陵郡,这是小事,玄德公不会放在眼里,我也不会。所以,我才要和足下谈一桩大生意。”   “这大生意究竟是什么?”沙摩柯有些急躁地问。   雷远伸出三根手指:“请蛮王为我做三件事,每件事情做成,我都会有相应的回报。这三件事,都是你确实能做到的;而那些回报,一定是你需要的,将会使你成为真正的五溪蛮王。”   沙摩柯猛地摇了摇头,然后闭上眼睛,再用力睁开。他隐约感觉,这个所谓的大生意或将会给荆蛮部落带来许多改变,但以他的见识,想不了那些细处了:“愿闻其详!”   “第一件事,从今以后,无论在佷山还是五溪,经过征战而俘虏的汉人,你不能杀。他们都是我的,你应该将他们完好的输运到乐乡县城来。”   沙摩柯愣了一愣。这件事不难,汉人俘虏自然是有的,汉蛮两族的活动范围犬牙交错,千百年来,每年都有山下的百姓逃入蛮地,这两年还格外多些。眼下,几乎每个荆蛮部落里,都会掺杂着汉人,其中大部分是奴隶,也有些聪明的已经混到较高的位置。问题是……   “打了胜仗以后,就该把俘虏都杀了;每个人都要死,这是规矩。”沙摩柯郑重地道:“盘瓠定下的规矩。”   雷远笑了起来:“这我在乐乡县有很多田庄,以后会出产布匹和漆器,或许还会有粮食和盐。你给我汉人俘虏,我就用足够的布匹、漆器、粮食和盐作为回报,怎么样?”   “这些都很好,但我还需要甲胄和武器。”沙摩柯立即抖擞精神,把盘瓠扔在了脑后:“比如你的部下们用的长刀,我可以用二十个汉人俘虏来换一把;甲胄的话,我用五十……不,一百个人换一件!” 第一百三十四章 生意(四)   雷远不禁哈哈大笑。   蛮夷部落间的战争之惨烈,与汉人间的战争并无不同,论及杀戮之盛甚至犹有过之。这是因为蛮夷的生存环境和社会结构两方面造成的。   一方面,蛮夷所生活的环境山高水险、地形复杂,交通极度不便。有时候两个寨子鸡犬之声相闻,却须得翻山越岭经过数日才能抵达;而不同部落的控制范围,因此而犬牙交错。另一方面,蛮夷的所谓部落,其实是由诸多寨子、或者“落”这样的小单位构成的联盟。这个联盟并非铁板一块,而是极度松散的。在所谓渠帅之下,也并没有稳定成熟的治理体系来支撑,渠帅所能依赖的只是自家的声望和勇猛表现。   在这种情况下,渠帅所能掌控的部落规模,天然有其上限。一旦某个部落的规模超过这个限度,很快就会陷入分裂,重新分化为几个部落。如此一来,蛮夷间的两个部落对抗时,通常的理念是摧毁敌人,而非吞并敌人。他们会理所当然地杀死敌对部落中的绝大部分人,只有极少数强壮的,才能以奴隶的身份活下去。   千载之前,中原地区的战争也是如此,所谓牢人之君、灭人之祀、杀人之子、若绝草木是也。可是汉人终究已经进步了,汉人选择了文明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艰难跋涉,而无故屠杀被视为暴行,终究有所收敛。   而蛮夷依旧是蛮夷。   蛮夷的部落结构和生产力低下的现状,决定了太多的俘虏并无价值,而是负担。这些“负担”哪怕不在战场上当场遭受屠戮,也会被用于各种祭祀活动。雷远听说过,蛮夷部落有时候焚烧活人来求雨;有时候将活人清空内脏后对半剖开悬挂,以求道路平安;有时候将人牲混合活埋以祈求盘王的保佑。除此以外,俘虏们没有别的下场。   如果沙摩柯在武陵的庄园还在,还能够维持开化蛮夷的局面,或许他会留下一些作为农奴,但他现在是在山里。所以,俘虏就只是“负担”,“负担”没有价值。   沙摩柯竟然想要用这些没有价值的俘虏,来换取珍贵的武器和甲胄,莫非以为奇货可居么?   雷远被沙摩柯的狡诈逗得大笑,一时停不下来。这位蛮王能够理解人口在汉、蛮两地完全不同的价值,再次证明他拥有超过同族的智慧。可惜,他的眼界和见识毕竟太窄了,这些盘算也就成了一厢情愿的笑话。   过了好半晌,雷远才停下笑声。   “布匹、粮食、漆器、盐。”他慢慢地道:“用来交换汉人俘虏的,就只有这四样东西。武器和甲胄,不包括在内。”   他凝视着沙摩柯,沉声道:“汉人之所以逃亡到蛮地,是因为过去汉家的官吏压榨、战争逼迫。现在,玄德公坐镇荆南,我雷续之身处乐乡,会大规模的开垦耕种、重建汉人的家园。所以,就算蛮王你什么都不做,大规模的汉人回迁也必将开始,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我等得起。”   沙摩柯不甘示弱地瞪视回去,狞笑道:“不会的。我马上就能击败由佷山到这里、所有的荆蛮部落,这些部落里有上万的汉人……如果我把抓到的汉人俘虏一个个都杀死,那就没有任何人能去乐乡!”   雷远面色一沉。   李贞一直随侍在雷远身后。此刻听见沙摩柯竟敢如此,不禁少年脾气上来。他呛啷一声拔刀出鞘,怒骂道:“卑贱犬种,安敢如此!”   在汉家的传说中,荆蛮祖先盘瓠乃是上古高辛氏家养的一条狗子,因而李贞怒骂沙摩柯为犬种。李贞一旦拔刀,随他行动的扈从们一齐向前半步,按刀威慑。   沙摩柯手下的几名部下随即手持武器向前。   两边的部下们瞬间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这情形又很快被远处汉、蛮两家的本队注意到,瞬间无数人轰然响应,抽刀拔剑之声连绵不断,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好在雷远和沙摩柯两人,都不会轻易被情绪左右。雷远足够冷静。而沙摩柯的莽撞表现更像是一种表演,他或许会惑于雷远的口舌之利,却不会因为一个小小扈从的胡言乱语而发怒。   雷远神色安定地转回身,先示意李贞收刀,随即转向沙摩柯:“蛮王,你释放汉人俘虏,而我给予粮食和布匹物资为回报,这是朋友之间很好的生意。然而,如果足下非要杀死汉人俘虏,那就是在威胁我,是要做我的敌人。如此一来,徒然给我插手蛮部的机会。这是何必呢?”   沙摩柯也同时让自家的部属们退开。他的脸色有点难看:“我不是在威胁!也不想做你的敌人!可是,如果没有武器、甲胄,我要粮食和布匹也没用,对不对?难道靠着粮食和布匹,能让我打回武陵去吗?”   雷远平静地道:“武器和甲胄都会有的。之前说了,我希望蛮王为我做三件事,而我会给出三项回报……眼下只说了第一项而已。然则,总须得蛮王同意第一项,我们才谈第二项吧?”   沙摩柯想了想,觉得确是这个道理。他挥了挥手,郑重地道:“布匹、漆器、粮食、盐,都是好东西,我也需要。所以,这个营地的汉人俘虏,现在就可以给你,当做我的礼物。以后的那些,你要拿物资来换,具体怎么个换法……我会让族里的大巫来和你谈!”   雷远心中喜悦。他微微俯身示意:“如此,就再好不过了。我雷续之会记得蛮王的善意,我想,这些汉家子民也必会感谢蛮王的恩情。”   沙摩柯怪眼一翻,看了眼尚在横眉怒目的李贞,冷哼一声:“鸟毛的恩情……我们继续谈生意!”   “好!”   雷远立即道:“第一件事说的是汉人,那么,第二件事就说蛮人。从今以后,无论在佷山还是五溪,经过征战而俘虏的蛮人,蛮王若能不杀,也请手下留情,不要杀。只要将他们送到乐乡来……”   沙摩柯跃身而起,厉声道:“蛮人怎么能给你!那些是我的同族,是拥有盘瓠血脉的骨肉兄弟!”   雷远端坐不动。他抬眼看看沙摩柯的高大身躯,面不改色地继续道:“这些蛮人俘虏,我会用甲胄和武器来换。”   沙摩柯咚地一声坐回原处:“你说吧,怎么换?”   “老弱不计。我要青壮男女,孩童也可。二十个蛮人,换一把刀;一百个蛮人,换一套甲!”   沙摩柯将双掌交击,发出“啪”的一声大响:“好!” 第一百三十五章 生意(五)   沙摩柯掰着手指,眼珠乱转,口中念念有辞,当场就开始计算周边的佷山蛮部落里,蛮人有多少,汉人能有多少。想到这些原本应当被杀死的蝼蚁,能够变成武器和各种自己需要的物资,沙摩柯发自内心的满意。   自从被黄盖打败、不得不带领部众逃亡以后,沙摩柯就不知道自己的部族未来会如何,也不知道自己未来会如何。虽然他在部下们面前始终摆出信心十足的样子,其实内心身处极受煎熬。短短十余天的时间里,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但现在不一样了。沙摩柯可以毫无疑问地确定,雷远所提出的两桩生意,会给己方带来实际的益处。他虽然还摸不透雷远的想法,但这些益处,是他无论如何都必须抓住的。只要得到这些物资,并且运用得当,那么部族必定会重新强盛,进而有机会重回故土。   这种愉快的情绪充斥着他的胸臆,以至于他情不自禁地坐到雷远的身边,大声道:“乐乡附近的部落还有六个,明天我就开始进攻他们,然后把俘虏送来!符合你要求的,至少也能有两千人,对不对?嗯,其中蛮人占一半,所以你先准备好一百把刀!”   “蛮王你怕是算错了。一千名蛮人俘虏的话,只能换五十把刀。”雷远提醒他。   “五十吗?五十就五十!”沙摩柯正色道:“我要你们用的缳首刀,可别拿差劲的东西敷衍我……”   一阵焦急地呼喊声打断了沙摩柯的话。   两人循声看去,营地西南角有一处破烂房舍,声音是从那里传出的。   雷远下意识地站起身,看着樊宏从那房舍里冲出来,又隐约听见他叫嚷着:“找到了,找到了,来几个人,帮我把人抬出来!”   原来是徐说等人在那里。顿时好些将士欢呼起来,他们小跑着过去帮着搭手,陆续抬出一个个受伤的人。   蛮人的营地乱糟糟一片,没有规划,没有道路、所有的房舍都用树干和树枝堆出来,甚至连树皮也不削,至多裹几层草席。为了避风,大部分房屋都往地下挖了几尺,每一间看起来都是一样的破败。应当是某个在部落中地位甚高的俘虏交代出了徐说等人的位置,否则在纷乱现场中一时还真的难以找到。   雷远紧紧盯着整个过程,又指了一名扈从:“你去看看,几位将士的情况如何,立刻回报!”   那扈从立即去了,没过多久便满脸喜色地急步赶回:“启禀小郎君。”   “说吧。”   “徐说等人确实都找到了。据那名蛮人俘虏说,前日晚间,蛮夷部落派出的捕猎队伍无意中与徐说等人遭遇,本想从将士们的口中逼问出乐乡县的底细,所以并未伤他们性命,只进行了几次拷打。徐说等人都受了轻重不一的伤,大部分都昏迷不醒……但肢体俱全,也不至有性命之忧。”   雷远猛松了口气:“保住性命就好。”   在战场上,人命不过是用来堆叠出战果的数字罢了,所谓一将成功万骨枯,乃是常态。身为一军之将,雷远深知自己担负的责任,他也要求自己在作战时摒除一切杂念,保持冷酷无情。但在平时,雷远总会珍惜每一名将士,始终把将士们当做共同前行的同伴,而非肆意丢弃的棋子。所以他才会在发现将士失踪以后,立即出兵追索。   既然徐说等人没有大碍,此番次出兵最初的目的就算达到了,雷远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愉快起来。他想了想,又对扈从说:“让樊宏立即派人把受伤的将士送回去。对了,编几个担架,沿途好生照顾。”   那扈从又急匆匆地跑过去传令。   这时候,雷远几乎忘记了沙摩柯还在身边。他就这么站着,眺望着营地里的那个方向,直到看到樊宏派人劈砍了几段栅栏作为简易担架,又去了几块毡毯为伤者保暖,于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整个过程中,沙摩柯看着雷远,忽然神色复杂地笑了笑。   他抬手按着自己的膝盖,慢慢地借力站起来。不久前与敌人进退搏杀的矫健姿态忽然间就消逝了,他显得非常得疲惫,甚至可以称得上沮丧。   “年纪大了,体力不如当年,我累了。”他直愣愣地说:“今日就此告辞。”   雷远完全没想到沙摩柯会突然提出离开。他以为,是不是自己太过关注徐说等人的情况,以至于冷落了沙摩柯,伤害到了这位蛮王的脆弱自尊?   “蛮王何必如此仓促?”他笑着亲切挽留道:“毕竟我们还有一桩生意没有谈。我相信,那也是一桩能让蛮王满意的好生意。”   沙摩柯摇了摇头。   “前两桩生意,都是很好的,给我和我的部族带来很多益处。我会尽快把这两桩生意做起来。做起来以后,我们才会更加熟悉,互相信任,对不对?到了适当的时候,再谈第三桩生意吧。我,或者我族中的大巫,会到乐乡县城来谈。”   雷远有些警惕地眯起眼睛,看看沙摩柯的脸色。然而除了满脸的疲惫以外,他看不出别的。两人接触了这些时间,他也体会到了,这蛮王的情绪变化幅度极大而完全外露、几乎没有半点掩饰,所以……既然他说累了,那应该就是真的累了?   哪怕沙摩柯有别的什么顾虑,那也正常。毕竟他也是统领上千部民的强大种落首领,还是一个要做蛮王的男人,不可能头脑简单。这方面暂时不能强求,不妨以后再谈吧。   “蛮王既然决定了,那就这么办。”雷远干脆地答应了:“我在乐乡县城里,随时恭候蛮王,或者大巫驾临。”   沙摩柯是蛮人,没有汉家的繁文缛节。既然雷远同意,他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用蛮语向身边几名围着艳丽腰带的部属说了几句。那几名部属随即撮唇长啸,发出响亮的哨声。   这哨声高低起伏,似有明确的蕴意在其中,雷远等人听不出任何名堂,沙摩柯的部下们却立即领会了哨声中的意图。瞬间每个人都放弃了手上的任务,毫不犹豫地向各自来时的方向狂奔。   仅仅过了半刻,上千名蛮人战士仿佛退潮般消失在了几间不同方向的山间道路。唯独沙摩柯是蛮王,不必步行奔走;有部下牵来一头黝黑雄壮的水牛,沙摩柯登上牛背上五色的软鞍,摇摇晃晃地远去了。   雷远皱眉想了想,还是没明白沙摩柯的情绪何以突然变得这般低落。好在他有足够的耐心,正如前世那句熟语: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最关键的第三件事情还没来得及说,但这也许是好事。等到双方进行了几次交易,彼此熟悉、信任了以后再讨论那件事,或许会更合适些。何况,仅仅前两桩,就已能够给雷远带来巨大的利益了。   他移步向佷山蛮的营地方向去,李贞带着扈从们寸步不离。   走了没几步,李贞忽然问道:“小郎君,这沙摩柯绝对是野心勃勃且又而凶悍之辈,我们给予他们大量兵器甲胄的帮助,促使他着手统合各部,真的没有问题吗?万一他们……唉,我担心会生出太阿倒持的祸患啊。” 第一百三十六章 生意(完)   自古以来荆蛮凶悍难治,所以历代的地方官衙都严控武器甚至铁器的流入,从源头上压低蛮部的战斗力。如雷远这样身为地方官,却公开与蛮部做人口和武器交易的,实在非常罕见。所以李贞才会忍不住提醒一句。   李贞是读书人出身,家传儒法两途的学问,所以眼光见却不差,只不过因为年少,有时候思虑尚不周密。雷远平时不把李贞当做寻常扈从,愿意和他谈谈,一来整理自己的思路,二来也可以从谈话中得到新的灵感。   此刻既然李贞问起,雷远问道:“含章以为的,所谓大量兵器甲胄帮助,究竟会有多少?沙摩柯需要多少武器,才能够像你说的那样,成为祸患呢?”   李贞是做过功课的,立即道:“五溪蛮盛时,屡次兴兵抄掠郡界,其众至万余人。我想,如果万余人当中出现数百名披甲的精锐,再配上一定数量的轻兵……那就很可怕了。”   刘郃在一旁呵呵笑道:“然而乐乡县境内的佷山蛮部落现在还剩下六个,沙摩柯自己也说了,符合要求的蛮人俘虏,他能收集一千人。一千人能换多少武器?五十把刀而已。五十把刀可算不上多,也用不了多久。这样下去,他哪年哪月才能拥有数百名全副武装的精锐?”   李贞还真没细想。这时候低头算了算,自己也笑了起来。真要换取装备数百名精锐的甲胄武器,只怕从佷山到五溪的每个活人,都要被运到乐乡来。更不消说,武器会在战斗中迅速损耗,而蛮夷甚至没有修理的能力,他们所能保有的武器甲胄,始终有其上限。   这点数量的甲胄武器,于沙摩柯来说是极其重要的支援,能够使他的部族获得脱胎换骨般的战斗力;但对于汉家政权而言,实在算不了这么,并没有什么要特别担心的。   “其实,我倒是诚心希望沙摩柯真能获得数百名,甚至更多的披甲精锐。”雷远一边走,一边道:“蛮夷之所以历年为患,凭借的是他们有无数种落盘踞群山大壑,不服王化。汉人若以大军进剿,难免水土不服;彼辈心怀怨愤,又总是降而复叛。可是,如果沙摩柯这位蛮王全力推动与我们的这场交易……你们以为,会发生什么?”   雷远扬声对其他扈从道:“这个问题,你们也可以想一想。”   此刻他身边的扈从,有半数是各方挑选出的基层军官或老卒,这些人一方面担任警备,另一方面,也有参与军事相关讨论分析的职责。而雷远希望他们的思维不要仅限于行伍,他们应当看得更开阔些,以备日后大用。   “我明白了!”过了半晌,李贞率先回答:“沙摩柯需要充实自身的武力,就需要武器甲胄;需要武器甲胄,就得拿蛮人的俘虏来换;而他不断攻略蛮夷部落,强迫蛮人迁徙下山,归属朝廷治下的举动,必然会引发诸多部落的敌视;为了压服这些敌视的部落,他又需要进一步充实自身武力。这样一来,就成了……成了……”   李贞双手转着圈圈示意:“就成了一个无休止的循环,沙摩柯越强大,敌人就越多,他就越是依赖于我们的武器甲胄支持。在这个不断循环的过程中,诸多蛮部彼此解下血海深仇,自相攻杀,消耗实力;于是不劳汉家一兵一卒,就取得了削弱蛮夷的效果。”   “好,说的好。”雷远赞了一声。   “诚如含章所言,在这个过程中,蛮夷愈来愈弱,而我们会愈来愈强。”又一人开口。   这是个身形甚是壮硕,胡须浓密的青年。雷远瞥了一眼,认得他是新进投入军中之人,名叫王跃,字舒望。此人本是与刘郃守望相助的一个地方小豪强,虽然年少,却颇具勇烈;昔日宗贼肆虐时,曾持大槊手杀乱兵十余人,护得百姓平安。雷远在挑选各部基干为扈从的时候,特意请刘郃推荐几名乐乡当地的才武之士,刘郃便推荐了王跃。   雷远素来很注意细节。他立刻发现了,虽然王跃身为李贞的下级,却不以职位相称,张口就说“含章”云云,似乎把自己放在了同等地位。这是因为乐乡本土居民对外来的庐江雷氏尚未心服?还是王跃自恃才能,不愿久居人下,为一小小扈从?   雷远希望是后一种原因。贤士处世,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雷远召集各部才干之士为扈从、书佐,本就是希望能将部下们一一置于囊中,给他们展现自己的机会。   “舒望有何想法,便请讲来。”   “近百数十年间,朝廷为了增收赋税,不断采用各种手段逼迫蛮夷部落内附,这些部落满怀怨愤,时常发动叛乱,反而成了朝廷头痛的大麻烦。但如果荆蛮渠帅用俘虏向我们交换物资,就大不一样。俘虏纵有怨气,都该冲着沙摩柯去,与我们无关;他们能够活命,则完全出于县君的仁慈,只要把这个道理向他们说明白,再加以恩威并施的管制,必可获得他们的效忠。这些蛮夷虽然不通耕种之法,但用为力夫修筑城池道路,正是我们当前所需的。”   王跃看了看雷远的神色,继续道:“我不清楚沙摩柯最终能抓来多少蛮人俘虏,五千、一万、或许更多?果然数量够多的话,待到彼等养驯熟悉,若有万一,就可直接从他们当中拣选精锐,配以武器,瞬间成为一支能在深山中纵横的兵力。到那时候,纵使沙摩柯整合各部,也当不了蛮王了。县君你,才是真正的蛮王。”   蛮王云云,只能当成个玩笑。这些部下们不知道的是,此前玄德公曾向雷远承诺,如果能够压服荆南各地的蛮夷,则将举雷远为护南蛮校尉。到那时候,名与实二者兼备,庐江雷氏的地位将会稳如泰山。   “大体不差,便是如此。”雷远颔首:“只不过,沙摩柯不是简单人物,他确实野心勃勃,也见事明白,我们之后与他还有长期的交道要打。大家都要打起精神,不要满脑子想着图谋蛮部,反倒为人所趁。”   众人一齐应是。   说了没几句,一行人已经接近营地。沙摩柯的部众忽然退走,立即使得在营地中等死的俘虏们骚动起来,任晖、沈真等人用两百人到处弹压,有些应付艰难。雷远便不再多说什么,领着扈从们一起维持营地的秩序。   这时候巳时已过,阳光透过云层,照亮了战场上活动着的人,照亮了鲜血和尸体。俘虏们也随之看清了,此刻看管他们的已不再是蛮人,而换成了一支装备精良的汉家军队。于是喧嚷声慢慢安静下来,许许多多的狼狈不堪的俘虏们蹲着,或者跪着,他们都抬头看着身边持刀而立的将士们,期盼一个稍许美好些的未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春来   待到俘虏们整顿完毕,雷远传令收兵。   走了不过数里,经过两处隐蔽谷地时,在此待命的郭竟、贺松两营人马也现身出来,汇合成大队缓缓而退。   雷远虽然相信自家部曲的实力,却从不托大。就在他领兵深入山谷的当天,各部部曲全都已经开始整备。当晚郭竟、贺松两营次第前出支援;随即邓铜、丁奉两营也进驻谷口处的营地。无论佷山蛮还是沙摩柯所部,若有什么异动,合计五营兵力足以制服之。   同时雷远也很怀疑,沙摩柯应当也是同样,在战场之外潜伏了相当数量的精锐兵力。这名五溪蛮王好歹也是纵横群山的强人,断不至于只靠着那千多名持械猴子作战,总会保留些压箱底的实力。   当晚清点带回乐乡的俘虏,共计男女七百余人,汉、蛮各半。雷远择了一处庄园将之临时看管,待到自家所属民众、部曲全都安顿完毕之后,再分散安置他们。   此前雷远将归属在各地宗帅豪强之下的百姓全数移交给县衙,由蒋琬负责管理。鉴于这些百姓们依附豪强宗帅甚久,彼此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足以对县寺的管理形成阻碍,因而蒋琬决心趁着冬季农歇,将他们全部拆散,再更换地方重新安置。这个举措牵涉到上万民众,数十座坞壁庄园,纵然得到雷远调拨了基层吏员三百余人襄助,也不是那么容易完成的。   与此同时,庐江雷氏自身所属的民众和部曲,也需要尽快择地落脚。这些百姓们历经了难以想象的困苦,追随着宗族来到大江之畔的乐乡,他们迫切希望洗去沿途的风霜砂土,重建属于他们的崭新家园。但安置这些部民的思路,与寻常百姓大不相同。   寻常百姓可以按照农垦和生活所需,分散布置在乐乡县广阔范围内的各处坞壁中,但庐江雷氏部曲不行。   他们既是雷氏家族所属的私兵,也是偏将军雷绪在籍的部下,要承担保境安民乃至南征北战的职责。这些部曲如果分散开去,既难以做好日常的军事训练,一旦有事,也极易遭到更各个击破。   乐乡县北与江陵隔江相对,南与武陵咫尺之距,若孙刘联盟有变,南北两面的吴军合力,随时可以将乐乡作为突破口,从而对公安形成四面威逼之势。故而雷远断不能高枕无忧。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雷远和他的部下们,都在忙于厘清部民和部曲的管理体制,同时也要落实各处军队所属田园的开辟,以保证供给。   经过反复的盘算,最后决定将雷氏部曲集中屯驻在六处坞壁,以拱卫乐乡。六处坞壁的规模都很大,其中两处的位置接近乐乡县城:一个是雷澄所部着手修建的乐乡城北堡垒,用于封锁通向蛮部的山谷;另一个在乐乡县城正南五里的台地上,与县城共同包揽整片山间坡地。另外四个坞壁,或者在县城西侧的连绵谷地和坡地中,或者占据控扼交通的要地,其军事上的重要意义,远远大于农业发展的意义,而彼此间的距离恰可呼应。   按照雷远的计划,这些坞壁都将依托原有豪强庄园的基础,暂时以夯土为墙、内外各设深沟、高垒等防御设施。日后条件允许了,再逐步加以扩建。   此前玄德公与雷远谈妥,在雷绪就任的偏将军之下,设营司马分统五营,再加上将军本部,共六个营。参照汉家北军五校五营共三千五百人的旧制,偏将军下属六营,便是授予了庐江雷氏四千部曲的编制,同时,也等于承认了雷氏家族对四千部曲背后、那四千荫户的合法控制。   当然,追随庐江雷氏来到乐乡县的徒附百姓共计五千七百户,两万两千六百口,实际远远超出玄德公划定的范围。但当世大族俱都如此,这是不成文的合理规矩,谁也不会追究。   在辛彬和周虎等管事夜以继日的努力下,五千多户人丁以最快的速度,陆续配置到六处营垒居住。   营垒周边的地形通常都比较复杂,除了山林湖泽以外,有水源丰沛、土质肥沃的水田,也有分布在丘陵当中、缺乏照料的旱田、薄田。这些田地,原本归属各家宗帅所有,如今全都被雷氏宗族收归名下。随着人丁入驻,由书佐们一一核定,按户授田。经过战争摧残的荆南人少地多,故而每一荫户皆以二十亩田地为基础,家中若有从军或服役者,额外增加军田三十亩。由此形成亦战亦耕、兵农合一的状态。   获得田地的部曲和百姓们个个欢欣,有些人甚至自发向宗族赠送了家养的鸡、羊等物作为感谢。而雷远实在不愿意从底层民众手中收取那些随他们跋涉千里、瘦骨嶙峋的家禽家畜,最后遣人退回,或者给予适当的补偿。   大汉自文景以来,田租三十税一,本身算得是善政。可实际上,百姓依旧面临着急政暴虐、赋敛苛严,终年挣扎在破产边缘;所承受的赋役之沉重,超过三十税一的基准何止十倍?纵使四时之间无日休息,他们也很难维持安定的生活。   说来可笑,反倒是依附于豪族的荫户们,日子要好过些。作为豪族依附民的他们,既不承担口钱、算赋和其它的杂税,也不承担各种临时性的钱帛征调,即便上交豪强庄园主的私租超过年入之半,剩下的也够勉强度日了。   雷远没打算在这个年代做减租减息的出头鸟,他给荫户们制定的田租与在淮南时保持一致,依然是对半分成,但因为元日前后方才给将士们赐予了较高额的钱帛,所以依附百姓的手头明显宽裕,竟然能够在蒋琬组织的县市里面消费一番了。   待到元日之后的第十天,雷远以偏将军的名义向各处深险山泽发出既往不咎和收编屯田的文告,随即各部轮番出动,再度接应了千余户投诚的逃亡民众。没想到民众们普遍听说雷氏宗族依附民的生活水平更高些,竟然不愿在县衙着籍,一时间,闹得雷远和蒋琬都有些尴尬。   转眼间冬去春来,到了建安十五年的春天。气候渐渐温暖,如果登临县城中那座云中故垒四方眺望,可见青山如黛,长溪嫩柳,令人心旷神怡。   某一日里,公安忽有信使传来消息说,玄德公带着他那位身份非凡的新妇,从京口返回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孙刘(一)   大概是考虑到此次传递的信息重要,左将军府除了像往常那样遣快马传递书简通报以外,又专门派出军府中的亲信幕僚担任信使,由他们当面会见各地郡县长官和执掌兵力的军将。   负责由乐乡到夷道方向的使者,乃是雷远的老熟人简雍简宪和。   简雍性格优游,不喜欢炫耀那些随从车马的气派,因而只带了三五名随员,直入乐乡县衙求见雷远。问了吏员才知,雷远鲜少在县衙中办公,最近更是连续几日都泡在军营里,县吏们谁都不知道他何时能够回来。   简雍犹豫了片刻,问了军营的位置,便准备去寻雷远。刚走了没几步,身后有人唤道:“宪和先生稍等,我与你同去。”   原来是县丞蒋琬得报简雍来访,慌忙出外迎接。   蒋琬在左将军府为吏员时,与老前辈简雍颇有往来,当下向简雍行礼拜问,听说简雍是奉命来寻雷远,当即解释道:“我知宪和先生来此,必有要事。然而,续之治军有方,各处军营都戒备森严,外人不能随意进出;哪怕宪和先生亲往,若无符令,守卫也不会放人。还请待我取来续之所颁符令,陪同先生前往。”   “好。”   蒋琬立即取符令在身,陪同简雍往城北去。   雷远常驻的军营原来就在城北。距离虽近,因为军法苛严,却仿佛远隔天堑。   自从把部曲和徒附百姓都安置妥当以后,雷远着手整顿部曲,一方面是为了重塑军中的骨干力量,确保部曲忠诚于雷远本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提升部曲战力,以备日后必将到来的连番大战。   为此,他先将原本归属于宗族各房支的护卫力量全部抽调出来,而空出来的位置,由王延带领忠心不二的老卒填补。这些抽调出的护卫,和近来招纳的乐乡当地豪杰敢战之士数百人,全部分散打入部曲各营,共同展开为期一个月的高强度整训。   这场整训极其严格,早晚各一次操练,内容包括个人身体素质锻炼、刀枪弓矢的使用、小队、中队、大队的作战配合、还有金鼓号令的辨识等等。雷氏部曲虽然凶悍敢战,毕竟不是经制之师。部伍中还有不少各地流窜来的老兵油子,素来怠惰。一旦严格训练,难免怨言蜂起,甚至出现了一次士卒合谋暗算军官,试图趁夜逃亡的恶性事件。   面对这种局面,雷远立即以霹雳手段诛杀了相关的士卒,将一溜脑袋悬在营门示众,又取消了士卒家眷的军田,将十余户家庭全部贬为地位最低的农奴。同时他又安排将士家眷轮番来军营中探看,反复宣扬雷氏宗族带领大家披荆斩棘的功勋、分田分地的好处。   正在忙碌的时候,守把营门的士卒报说县丞领左将军府简雍来访。   雷远换了身袍服,疾步出迎。   既见雷远出来,蒋琬便不耽搁;他稍一拱手示意,径自返回县城里去了。   雷远与蒋琬都是不尚虚饰,行事追求简练实效之人,这些日子以来,双方合作甚是愉快,甚至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见蒋琬离开,雷远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简雍此来,或有不能传入六耳的要务。   他连忙将简雍引入帐中。待两人分榻坐定,他又挥了挥手,令扈从们都在帐外十步守把,不得擅自入内。   “宪和先生此来,有何指教?”   简雍满意地看着雷远斥退他人,轻声笑道:“我可没什么指教,只不过……续之可知道,主公或者今日,或者明日,就将回到公安城了?”   “昨日已收到军府传来的文牍。文牍上说,此番主公还携了孙氏夫人同来。这真是值得称贺的大喜事。”雷远喜悦地答道。他在案几旁边翻了翻,取出一份书简:“这是昨夜赶就的贺信,正打算遣人发往公安。”   “续之有心了。”简雍颔首。   他并不去看那份贺信,而是继续道:“主公前往京口,乃是为了绸缪恩纪、巩固孙刘联盟。此去颇有成果,也与吴侯达成了诸多一致。现在,主公即将回到公安城,有许多事,许多情况,便须向包括续之在内的重臣大员们交代清楚,以便日后的方略推进。我来,就是为了向续之传达主公的心意。今日所说的话,请续之不要外传。”   雷远在前世的时候,就知道简雍、孙乾等人的名头,也知道他们都是刘备下属雍容风议的谈客。当时雷远曾觉得奇怪,几个只会奔走传话的书生,何以得到玄德公的重视,身居如此高位?仅仅因为玄德公念旧么?来到此世以后,他有了经历,有了锻炼,才渐渐明白其中缘故。   一个军事政治集团的重大决定,并非主君与两三个亲密部下关起门来商量就可以执行。为何作出决定?这个决定会带来什么样的利弊?又通过何种手段将之贯彻落实?如果成功了会如何?如果失败了又如何?这都得向部下们解释清楚,取得部下们的认可。   尤其是那些在集团中地位较高、起到承上启下责任的重要部下们,必须统一思想。否则的话,这些堪称肱股的部下们一旦生出疑虑,别说决定无法推行,整个军政集团都有可能迎来剧烈的动荡。   远的不说,当年曹操强行压制兖州士人,不顾劝阻擅杀名士边让,以致士林愤痛,人怨天怒。待到他打着为父报仇的旗号进攻徐州时,终于一夫奋臂,举州同声,参谋陈宫联络陈留太守张邈、从事中郎许汜等重量级的部下一齐造反。旬月之间曹操尽失兖州本据,狼狈不堪……此即殷鉴也。   兵法云,上下同欲者胜。而简雍,就是负责向各方部属传达玄德公意图、力争思想统一之人,就是确保整个荆州军府“上下同欲”之人。整个左将军府当中,只有简雍、孙乾等寥寥数人才有资格承担此等重任。   于是雷远俯身行礼,正色道:“雷远愿闻主公教诲。”   简雍道:“主公在京口时,已表吴侯行车骑将军。车骑将军者,乃初平年间以来,如袁绍、朱儁等讨贼盟主所领职务也。也就是说,孙刘两家联盟,确定以孙氏为主,刘氏为次。续之身在乐乡,南北两面都有吴军虎视眈眈,迟早会和他们打交道。到时候,请续之务必体会联盟中的主次之分,言语之中务要尊重东吴盟友,尊重吴侯的盟主地位。”   这吩咐怕是有点迟,我已经把东吴盟友得罪得七七八八,再过几个月,说不定五溪蛮夷的志愿军就要杀进武陵了。雷远心里这样想着,面色丝毫不变:“我明白。”   简雍继续道:“此后,主公又推举吴侯领徐州牧,吴侯则承认主公都督荆州。如此一来,吴侯当会以更强的力量进取江淮;而南郡太守周公瑾、武陵太守黄公覆等辈,理论上都在主公都督荆州的职权范围之内。周公瑾有文筹武略,暂且不论;续之若有机会,不妨向黄盖、周泰之流宣示吴侯的意旨,并且展现玄德公担负荆州重任的决心。”   原来如此。雷远仔细看了看简雍一本正经的神色,几乎要笑出声。但他身经两世历练,性格足够深沉,于是依旧面色不变地道:“我也明白。” 第一百三十九章 孙刘(二)   玄德公是真正的仁厚之主,以雷远所见,他对百姓的关怀、对平定祸乱的渴望,都是绝对真诚的;但他同时也是乱世中崛起的枭雄,是亲身经历过无数风刀霜剑、精通种种谋划盘算的强悍领袖。   诚然刘备半生戎马,多番落魄。可是如果仔细分析,他这数十年政治生涯中的失败,绝大多数都是因为实力上出现了无法填补的差距,除此以外,其本人的发挥并没有多少值得诟病的地方。他长年周旋于曹操、吕布、袁绍、袁术等天下强豪之间,由区区一县尉成长为欲信大义于天下的英雄……这个过程究竟需要怎么样的权谋?会锤炼出何等的缜密心计?讲老实话,雷远完全不觉得孙权的谋略会在玄德公之上。   只听此刻简雍说的两条,雷远就可以确认,此番玄德公前往京口,明摆着把吴侯给糊弄了。   雷远瞬间想到了与之相关的两件事:   其一,玄德公此前攻取荆南,打的是荆州刺史刘琦的旗号,然而刘琦就在玄德公出发前往京口的那几日,悄悄病死了。玄德公甚至没有为刘琦大举发丧,而是紧急组织群下,推举自己担任了荆州牧职务。严格来说,这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举动,用前世俗语说,便是“吃相难看”。   再考虑到周瑜据南郡,黄盖据武陵、程普据江夏、鲁肃据益阳……荆州牧的职务一开始就颇有些摇摇欲堕的意思。可是京口一行之后,吴侯竟然承认玄德公都督荆州?这一承认,几乎是对东吴所任命各地荆州官吏的沉重打击,是东吴自家撬动了自家在荆州的根基!   其二,既然盟友承认己方都督荆州,玄德公以表领徐州牧作为予吴侯的回报。毕竟孙权此前的正式职务不过讨虏将军、会稽太守而已,由堂堂左将军刘备出面表为方伯,这当然是丰厚的回报。   问题是,为什么是徐州牧?吴侯欲得徐州,就得全力向北经营,然而从江左向北发起进攻,必经的重镇乃是合肥。此前雷远又听说,镇守合肥的曹军大将,乃是荡寇将军张辽。这是吴侯能打赢的人吗?雷远对吴侯没有一丁点的信心。   雷远不得不赞叹,玄德公实在厉害。而他也清楚地知道了,玄德公对荆州、对东吴盟友的真实态度。   简雍安然端坐着,仿佛是给雷远留出再三思忖的时间。   过了好半晌,他才郑重地问道:“续之,你果然明白?”   雷远微微躬身:“虽不可说,却请宪和先生尽管放心。”   不可说就对了,简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在灊山中见识过雷远的霹雳手段,知道这年轻人拥有足够的力量和决心,必然能够贯彻玄德公的意图。   只是,此行所要说的,不止以上两项,还有一件极其重要之事。这件事……哪怕不在公开场合说起,也很有些损伤主公的威名。当然,简雍并不觉得难以启齿,作为与刘备有三十多年交情的老朋友,他甚至觉得那件事有些滑稽。   简雍轻笑一声,继续开道:“续之的才能,我是断然放心的。有你在乐乡坐镇,主公也很放心。此番前往京口,来回的路程中,主公都曾向我提起续之,颇多夸赞哪。”   雷远连连摇头:“穷困来投之人,至今寸功未立,哪里当得主公的夸赞?宪和先生之言,着实令我羞愧。倒是宪和先生你……刚从灊山返回,再随主公去京口,现在又提前赶回公安,巡行各地通报……这一路奔波劳碌,着实令人敬佩。”   “我这人殊少文武才干,只剩下往来奔走的一点勤快尚可自许,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简雍不经意地摆了摆手,撑地起身。他是天生自来熟的性格,到哪里都不把自己当做外人,这时候在雷远的帐内绕了半圈,没看到酒水,只找到个粗糙黑陶大壶,里头装着半壶口味淡薄的蜜浆。于是他便老实不客气地为自己倒了一盏,咕咚咕咚喝了。   回来落座,他继续道:“说到劳碌,主公家宅内外都要应付,日夜不得消停。比起我们这些随员来,其实他才是最劳碌的那一个。”   呃……雷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家宅内外还好理解,外有吴侯及其臣属们,内有新妇孙夫人都要应付罢了;但是日夜不得消停……简宪和你什么意思?主公夜里消停不消停,你如何晓得?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怕不是在作死?   简雍一看雷远神色木然,连忙解释:“续之你不知道,孙夫人……唉,孙夫人性格才捷刚猛,颇肖其父兄,日常将吴侯所赐的宅院置办得犹如军营。她身边的百余名侍婢,又个个都会舞刀弄剑,老实说,我看主公每入内宅,常有凛凛之感,恐怕一晚上都会辗转反侧,如有芒刺在背啊。”   雷远依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既然孙夫人嫁给了玄德公,便是荆州众文武的主母。雷远可不会把口无遮拦的习惯带到讲究礼法有度的当世。有些话题,雷远不能,也不愿参与,皆因讨论这些话题本身就逾越了主从之分,日后恐怕会为人诟病。   偏偏简雍摆出一副非要把这话题进行到底的架势。他再度起身,提起自家的坐席,放到雷远身边,再度坐下。然后还侧身尽量靠近雷远,压低声音道:“续之,我知你是志趣高洁的君子,但接下去有些话,乃是主公的意思,你还得认真听过。”   雷远狐疑地看了看简雍,叹气道:“那便请宪和先生讲来。”   虽然帐中并无他人,可简雍仍然再度放轻了声音:“孙刘两家联姻,是为了巩固同盟,确保两家彼此信任。然而,主公是主公,孙夫人是孙夫人,双方不能简单地视为一体。主公出于种种考虑,难免有对孙夫人退让敷衍的时候,但是,如续之这样的重要部属,还请务必把握其中分寸。”   雷远沉吟着,慢慢点了点头。   雷远很清楚原本的历史上,玄德公与孙夫人的这场婚姻究竟为何而发生,又将如何结束。所以他也立刻能明白刘备的想法。带着这么一位骄纵强悍的新妇在身边,若不提前向各路部属打过招呼,刘备简直不敢踏足自家的公安城。而简雍的的确确是玄德公真正的心腹,这样的话,也只有他能说出口了。   可雷远忽然觉得简雍有些陌生,这个代表玄德公向同僚们私下吹风、要求提防玄德公新婚妻子的人,和灊山中那个诚意拳拳,为百姓们考虑的人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雷远也很清楚,孙刘两家联盟本就迫于曹公的威力,不得不尔;为了维系这个脆弱的联盟而强加的婚姻,原不必指望有多少真实感情在其中。玄德公在这场婚姻中看似弱势,其实是在扮演自己的仁厚形象以应对吴侯;那位看似强势的孙夫人,才真是个命运全不由己的可悲之人。 第一百四十章 孙刘(三)   既然雷远已经明了玄德公的意思,简雍旋即告辞,接下去他还要奔赴几座城池,向驻守在那里的文武重臣吹风。而雷远并无意询问简雍的具体行程,他下意识地希望,自己能离这些算计远一点。   或许是因为雷远一向以来都对刘备和他的部属们怀抱着特别的期待吧,即使明知有些东西是政治博弈中无法避免的,他仍然觉得有些不适。   这种情绪影响了雷远在下午练兵时的状态,本该检查某队士卒对操典口令的熟悉程度,雷远却走神了,一时没能发问。于是士卒们只能愣愣地在台下等待,场面略显尴尬。郭竟见状,连忙接手过检查,替雷远解了围。   雷远于是推说身体疲惫,暂时离开校场,回帐中略微歇息。一边走,他忍不住嘲笑自己的政治幼稚病。在这个白骨露于野的乱世当中,能够身在强有力的政治领袖庇护之下,能全性命,已经是千万人求之不得的福气,更不要提还有锦衣玉食的生活了。为了这些,接受一桩政治联姻,承担一些对所属家族和军政集团的责任,又算得了什么?倒是自己想得多了,简直胡闹。   想到这里,他止住脚步,抖擞精神,重新往校场的方向走去。   樊宏有些担心地问:“小郎君,你不用歇一歇么?”   “没事。”雷远笑了笑。   他再度登上高台,而紧张的训练继续进行,所有人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与此同时,一艘三桅大船在数十艘艨艟的护卫下,缓缓划过起伏的江面,进入水势较平缓的油江口。   春天的时候,芦苇开始发芽,大片大片地填满油江口两岸的广阔滩涂。新生的苇椎是白色的,又带着些鲜嫩的青色,随着微风起伏,像是芦苇海洋中泛起的细碎泡沫,发出瑟瑟的声响。时有成群野鸟簌簌拍打着翅膀,从芦苇荡的一头斜飞出来,又稍纵即逝。   刘备站在船头的甲板上,看着这陌生而熟悉的景色,愈发感到归心似箭。   立营于油口,还是去年夏天决定的事,当时他曾和孔明一起乘船巡视港口到大江之间的河道,夏天的时候芦苇愈发密集,水势也更加开阔,却没有春季时这种生机勃勃的魅力。   前后没过一年时间,油口成了公安城,而年近半百的自己获得了以公安城为中心的荆南基业,还获得了强有力的盟友和青春貌美的妻子。   这变化太快了,自己得到的东西又太多了,有时候让刘备感觉难以置信。所以他牢牢地站在甲板上,竭力眺望前方,直到大船沿着芦苇簇拥的河道中央向前,徐徐接近一处港口,而公安城绵延的城墙也出现在眼前。   港口较外侧,有一座能够靠泊大船的码头。刘备隐约看到,码头上有数十名荆州文武官员肃然静立,他们是来迎接左将军、荆州牧的。   刘备情不自禁地呵呵笑了起来,那些是他的兄弟、伙伴和战友们。虽然离开公安才一个月,刘备却觉得好像很久没有见到他们了,他恨不得立刻就能飞身上岸,与大家一起欢笑喜悦。   他忽然想到,自己的妻子在哪里呢?这个场合,她应该和自己一齐出现才对。   转身四望,却没有找到孙夫人,分明方才两人还并肩观景来着,可就这一眨眼的功夫,孙夫人不见了,与她形影不离的几名侍女也不见了。   刘备下意识地去看随侍在一旁的赵云。   赵云用眼神向他示意。   刘备皱了皱眉,往船只的后舷走去,果然在那里找到了面色不太好看的孙夫人,当然,还有那些太过尽职尽责的侍女们。   “夫人……”刘备和颜悦色地说话,刚讲了两个字,就被孙夫人打断了。   她年轻美丽的面庞上满是气恼,对着刘备大声道:“你看!怎么只有这么一群人傻愣愣的站在那里?没有鼓吹和仪仗,一副寒酸样子……他们根本就不欢迎我!”   刘备连忙解释:“哎呀,夫人何出此言。没有鼓吹和仪仗,是因为荆州厉行简朴,不尚奢华,怎么会是不欢迎你呢?如果没有鼓吹和仪仗就是不欢迎,莫非他们不欢迎我?谁敢?”   这事确实荒唐,说着说着,刘备忍不住笑了。在这个比自己小了三十岁的青春女郎跟前,刘备总是怒不起来。她的美貌和娇憨,让刘备觉得既像是面对女儿,又像是面对妻子,总想要尽量宠着她,尽量顺着她的心意。   而孙夫人总能利用这一点,让刘备不得不依从她的意见。   她好像被刘备说服了,又好像没有,犹豫摇了摇头,再度发怒道:“可我是第一次来荆州,第一次!应该有鼓吹的,应该有悦耳的音乐才行。什么都没有,这也太轻贱了!”   “好吧……夫人莫急,容我想想……”鼓吹什么的,本不是大事。说起来,自己在京口时,孙权每日都招待以五音五色之娱,公安城里如果完全没有这些,确也显得寒酸了点。只是,荆州久历战乱,正在从无到有地恢复过程中,这上头委实有些欠缺。谁的手里有鼓吹队伍呢?   刘备仔细想了想,招来赵云道:“子龙,你放一艘轻舟过去,问问吾儿刘封吧。我记得他素来喜好这个,在自家府里一直藏着鼓吹乐队。让他赶紧把乐队拉到码头,演奏起来!”   “是。”   赵云立刻派人坐快船去了。   三桅大船随即在航道上放缓速度,有一搭,没一搭地向码头靠拢。   过了没多久,一支身着黑红服饰的鼓吹乐队从乐乡城的北门直奔过来,站在码头上奏起了欢快的音乐,缕缕乐声随着江面上的轻风飘来,甚是悠扬。   “夫人,鼓吹有了,可还满意么?”刘备抬手向孙夫人指点示意。   孙夫人勉强点了点头,转而向自家的婢女大声喝令:“秋浦!秋浦!让我的侍从们先下船,赶紧把我的仪仗摆开,让荆州人看看我们的气派!”   三桅大船后头,还跟着几艘重载的船只。其上乘坐的,是吴侯孙权为自家妹子配备的武装侍从上百人。孙夫人号令他们先行登岸,于是几艘船只直接就越过三桅大船向前,竟然并没有人征询刘备的意见。   赵云顿时眼神一凝。   而刘备面带微笑,看不出有什么不满。 第一百四十一章 孙刘(四)   武装侍从们率先下船。   在码头上等待的荆州武人们,许多都是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个个都有眼力。他们立刻就看出来,这些人可不是单纯身材高大、相貌威武吓人的样子兵。彼辈一个个都面带风霜征尘,举动间沉稳刚毅,带着剽悍气息,各自又披挂精耀的铠甲,手持种种精良的武器……那必定是能打硬仗、敢于对抗强敌的江东精锐。   他们不知道的是,孙权对自家的妹子着实尽心,此番跟随孙夫人来到荆州的侍从,是从侍奉江东孙氏多年的吴郡同乡部曲中抽调出来的。其中有些老卒,甚至曾经在江东猛虎的麾下参加过酸枣会盟,久历厮杀鏖战。   这样的一百名精锐,每一个都能以一敌十;他们应该作为数千、上万大军的骨干,应该成为一场大战中决定胜负的力量,如今却来到荆南,只为了保护孙夫人的安全。   武装侍从们下船的时候,荆州武人们全都流露出了警惕的神色。而当侍从们在船只前方排开严整队列时,对此不太敏感的文官们受到了沉重气氛的感染,陆续停下了谈笑,不少人流露出不满的神色,原本轻松愉快的现场,忽然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与武人们不同,文官们并非感受到危险。但他们看到了孙夫人的侍婢们在大船上奔走发令,随即武装侍从登岸的全过程,莫不因为孙夫人的无礼举措而恼怒。   现在是什么场合?是左将军、荆州牧、宜城亭侯下属文武官员僚属们,迎接主君归来的场合!在这个场合中,孙夫人的身份只是玄德公的新妇,她应该以荆州文武新任主母的身份面对丈夫的部下们,而非以吴侯之妹的身份!   可眼下,孙夫人却偏偏用最突兀的手段,向所有人宣告:我是吴侯宠爱的妹妹,我在此,吴侯的兵力也在此。这些率先下船,并且摆出列队护卫姿态的士卒,就是孙夫人用来覆压全场的工具。   吴侯麾下的士卒怎能出现在这个场合?他们有什么资格在荆州文武面前摆出这种戒备姿态?一会儿玄德公下船的时候,这些侍卫会怎么样?如果还是这般……难道打算隔绝荆州文武与玄德公之间的关联吗?   玄德公是吴侯的盟友,而非下属,新妇指使部属肆意妄为,简直骄横跋扈,几乎是在羞辱玄德公本人和左将军府上下的官员们!   随着那些扈从们在码头上摆开了正儿八经的队列,竖起威风赫赫的大戟、长斧等仪仗武器,越来越多的人反应了过来。几名年轻些的官员,已经气得脸色煞白。   然而毕竟这是正式场合,纵有不满,也不能随意发泄。   官员们彼此传递着眼色,渐渐地,将视线投向了站在官员队伍最前方的两人。   站在左侧一人,身量高达九尺有余,体魄宏伟得就像一堵城墙,在武将队列前方一站,把后面四五个人的身形都遮住了。他的面庞呈枣红色,浓密的长髯过腹,随风飘摇不已。眼看那些武装侍从们有条不紊地列队,这巨汉原本半开半阖的丹凤眼微微一睁,眼神锐利如电芒爆闪。   在他身后,忽有一道滚滚闷雷般的声音响起:“娘的,老子可不惯着这些江东人,来人!取麻绳来,我要把他们都捆了!”   “住嘴!不要胡闹。”巨汉压抑住自身的火气,往身后瞥了一眼,沉声道:“你看大船上,主公和子龙并没有说什么。休得冲动……且听军师的吩咐!”   随着他的话语,所有人的眼光唰地一声,又集中到了队列右侧首位的青年文官身上。   这青年文官的身量比常人高些,因为站在巨汉身边,略显得有些瘦削;他的颌下蓄了短须,疏朗眉目间,带着从容不迫的悠然神气。在众人注视之下,他并不急于言语,而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动着手中的白羽扇。   他持握羽扇的手掌宽大,指节刚劲有力,而皮肤有些粗糙暗沉,显然是长时间辛苦劳作造成的。这样的手,不像是长在官员身上,倒似胼手砥足的农夫所有。   挥了几下扇子,眼看着登上码头的武装侍从渐渐增多,青年文官轻抬羽扇,遮住自己面庞的下半部,低声唤道:“季常。”   一名青帻黑衣、生着一对白眉的文官应声出列:“马良在。”   “为了迎接主公,此刻公安城中已作戒严,对么?”   “正是。”   玄德公素来深得荆州人心,公安城之所以戒严,倒不是出于安全考虑;而是为了避免玄德公登岸时城里的百姓蜂拥围观,闹哄哄的不好看。   青年文官徐徐道:“立即传令,解除戒严。”   “什么?”马良的白眉一挑。   “你现在去,派出所有吏员分头通报城中父老,就说主公携新妇从扬州安然返回,已经抵达码头。主公非常想念荆州的百姓们,也想让大家见一见新夫人的风采。”青年文官挥了挥扇子:“尽快去办!”   马良敛眉稍作思忖,立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遵命!”他大声应道,随即奔出码头范围,牵马疾走而去。   而青年文官轻挥羽扇,神情平静地站立不动。   码头的规模毕竟有限,待到几艘小船上的武装侍从们终于全数登岸,已经将过申时了。侍从们在码头上排出队列,随即三桅大船靠岸,仆役们迅速在船帮搭起厚实木板。   孙夫人手扶船舷,看着下方整齐的侍从们,得意地笑了起来。   她歪过脑袋,向着刘备做了个鬼脸:“夫君,怎么样,这就是我的兵马和仪仗!兄长原打算给我派个部曲督来,被我拒绝啦。这队兵马,我自己来带领!你看他们是不是很威风?”   “呵呵。”刘备勉强挤出个笑脸。   孙夫人和以往在刘备身边的每个女人都不一样,这是个充满活力、甚至肆无忌惮地洋溢着活力的女孩子。这种青春勃发的活力,有时候是女性的魅力所在,深深吸引着刘备,可有时候,又会深深地触怒刘备……就像现在,刘备已经在不断地告诫自己克制了。   而孙夫人完全没有发现刘备的心思,她在船舷边上来回走了几遍,反复端详着侍从们的队列,终于心满意足。   “走吧!”她大声道:“我们下船去!”   下船?现在下船去,在吴侯下属部曲的簇拥下,接见左将军府的下属们吗?这情形,让刘备觉得羞辱,让他感觉自己不像是带着新妇回到本据的荆州牧,反倒像是被抓捕示众的阶下囚。   可他却想不出该怎么解决,只能苦笑拖延。他既然奈何不了眼前这个骄纵的女郎,也就没有办法避免这尴尬至极的局面。   “走啊。”孙夫人抱怨道:“你傻站着干什么?”   “走,走。”刘备无奈地道。   就在这时候,公安城里猛地传来了轰然大响,好像是许许多多人在一起呼喊。   孙夫人吓了一跳。而刘备猛然止步,随即翻身攀上了上层船板眺望,动作矫健得与他的年龄完全不相符合。   然后,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他向孙夫人伸出手:“夫人,你上来看!那些就是荆州的百姓,是来欢迎我们的!”   “什么啊,把我吓着了!”孙夫人有些不甘不愿地嘀咕着,沿着木梯登上二层,眼前景象立刻让她愣住了。   她看到了潮水般的人群从公安城的北门涌出来;她看到许多的男女老幼相携而行,一个个都鼓噪着、拍着巴掌,快活地跺着脚,兴冲冲地沿着道路向码头方向前进。她发现无数百姓们的视线渐渐投注到了与丈夫并肩站立的自己身上,不知有谁带头欢呼起来,又有人就地跪倒行礼,引得周边呼啦啦地跪倒一大片。   所有人各自欢呼着,热切地喊着什么,各种各样的话语最后汇成了山呼海啸般的齐声呼叫:“恭迎主公!恭迎新夫人!”   孙夫人毕竟只是个年轻的女子,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景象,更没有想到过,自己居然会成为千万人关注的中心,受到千万人的欢迎。在这瞬间,她既羞怯,又欣喜,感觉简直要透不过气来了。她侧过身看看刘备,想到自己的丈夫是这样一位被万民拥戴的英雄,又不禁心荡神摇。   如此场景,几乎震撼了每个人。这时候,再也没谁去关注侍卫们排出的队列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孙刘(完)   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孙夫人与刘备一齐登岸,随即在部属们的簇拥下来到百姓们跟前,向他们连连挥手。   刘备就像端庄稳重的家长那样,陪伴在孙夫人身边,轻易不说话。   刘备很清楚,公安城中的百姓,有些是在赤壁战前随他逃亡的,有些是这些日子脱离周郎掌控的南郡陆续南下的。自从建安六年得到刘景升的容留,屯兵新野,至今已将近十年了。十年的耕耘,再加上一辈子仁厚爱民的声望,终于换来荆州百姓们如此倾心相待。   但以刘备的精明老练,自不会以为,这真的是百姓们的自发举动。那些混在百姓当中带头呼喝跪倒的人,恐怕有不少是左将军府下属的吏员吧。他们做的很好!   刘备略微退后半步,望向那名站在侧方不远处,正手持白羽扇向僚属吩咐话语的青年。仅仅看到这青年的身影,刘备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知道这场面是谁的手笔,他更知道,一切难题都会在这青年面前迎刃而解,孔明绝不会让他失望。   而孙夫人则雀跃地享受这从来没有过的待遇。   有几名武装侍从想要表达忠心,心急火燎地冲上来阻挠在孙夫人与百姓之间。结果被热情涌来的人们推搡的七歪八倒。这种愚蠢表现进而引起了孙夫人的不悦;她连声喝骂着,让侍从们全都退下。   孙夫人清脆响亮的喝骂声引起了很多百姓的注意。百姓们看着这个身着华美衣饰的年轻少女像邻居家的孩子那样叫嚷,都哄笑起来,有人甚至还鼓掌喝彩,大声赞美。孙夫人听不懂百姓们的乡音,却看得清那一张张充满善意的、带着笑的面庞,于是更加快乐了。   她忍不住想:兄长知不知道我这么受百姓们的欢迎?他会不会羡慕我?   ……   京口城外的郊野,数十名骑士正在纵马奔驰射猎。   京口,即为吴郡的丹徒县,汉初时本为荆国的国都。大江、浦水和中渎水流经此地,多条航道汇集;自京口出发,向北可以进取淮徐之地,而向南深入,数日便可直抵吴会。   吴侯孙权去年攻取合肥未成,反而导致了曹操亲领大军出征江淮,置扬州郡县长吏,开芍陂屯田,直至岁末方回。这一系列举动使江左承受了巨大的军事政治压力,为了便于迎击江北的强敌,孙权遂领中营精兵坐镇丹徒,并因山为垒,建立永久性的军事要塞。由于古语云:“绝高为京”,这才将丹徒改名为京口。   因为城池新建的关系,城外保留了大片尚未开发的原始地貌,便如此刻骑士们奔走追逐之地,方圆百十里,有起伏丘陵、蜿蜒河水,也有茂盛林木,猛兽出没其间。   此刻骑队狂奔穿行于林间小路,沿途叱喝高呼,将各种猎物吓得惊惶乱跑。其中有一头皮毛鲜艳的野鹿慌不择路,忽然奔到小路中央,正撞上骑队卷地而来,登时傻怔住了,刹那之后又大跳着,越过灌木,向另一头的密林奔去。   骑队中早有一人策马前出,张弓搭箭,一箭正中头脑,野鹿应弦而倒。   随行骑士们齐声喝彩:“至尊好箭术!”   那射鹿之人,正是江东群臣口中的“至尊”,车骑将军、徐州牧孙权。   听得骑士们纷纷阿臾自家的箭术,孙权哈哈地笑了几声,勒马返身,将弓矢抛给赶来的扈从,待要再行深入林地,却忽觉兴致索然。   孙权素来酷爱射猎,单以射猎时的矫捷勇猛而论,父兄都不如他。这个事实早些年常常令他自矜,今年以来,却让他沮丧。他终于发现,射猎时的英勇是一回事,真正战场上的表现又是另一回事,说到底,自己并不如原先想象的那般英武卓绝。   数月前在合肥的那场失败,实在太狼狈;被一封伪造书信吓退的过程,也太羞耻了,这极大的损害了东吴在赤壁战后积累的威名。孙权甚至能够感受到某些臣僚异样的眼光,好像在蔑视,好像他们不断在说: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你不如你的兄长!   兄长临终前,确实是这样说的,孙权从来都不以为然,偏偏残酷的现实让他不得不承认。   说来可笑,过去的数月间,唯一让孙权感觉到被尊重的,竟然是刚离开京口不久的刘备。   此前孙权从不曾见过刘备这样的英雄。江东才俊固然多如过江之鲫,可他们都是部下,是理所当然在自己面前屈膝之辈,偶有几个摆资格拿大的老家伙,徒然令人生厌。而刘备不同,他豪爽自如的风度、豁达大气的举止,都令孙权为之心折;作为与孙权平等相待的一方雄主,他隐约表露出的敬意,更让孙权感觉到飘飘然。   刘备所表露出的,便是真的吗?其实也未必。孙权明白,刘备有赖于江东的支持,不得不如此。但刘备竟有那样的魅力,让每一个与之接触的人都信赖他,喜欢他。怪不得世人都道,刘备能得人心。   自己的妹子能够嫁给这样一位名震天下的英雄,也算不枉了。   可惜没能留住他。   孙权想起了周公瑾送来的书信。书信上的言语被自己反复揣摩,早已烂熟于心:   刘备以枭雄之姿,而有关羽、张飞熊虎之将,必非久屈为人用者。愚谓大计,宜徙备置吴,盛为筑宫室,多其美女玩好,以娱其耳目,分此二人各置一方,使如瑜者得挟与攻战,大事可定也。今猥割土地以资业之,聚此三人俱在疆场,恐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也。   孙权叹了口气,周公瑾说的一点没错,然而刘备走得太快了。   己方准备的许多手段还没来得及用上,还没能将他的英雄豪气消磨在宫室美女的温柔乡里,他已经拿到了他想要的,随即一溜烟地偷跑了……连招呼都不打一个,还带走了青春美貌的夫人!这也太……太……孙权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才好。   这样一位以天下为己任的英雄,既已龙归大海,江东只凭着婚姻关系,就能钳制得了吗?怕是很难。   好在有周公瑾坐镇南郡,总能想办法压住刘备。   接下去也只好麻烦公瑾了。孙权相信周瑜,远甚于相信自己。他始终觉得,只要有周瑜在,一切都不是问题。 第一百四十三章 来客(一)   玄德公不在公安的时候,荆南的一应军政大事,都由军师中郎将诸葛亮处置。以诸葛亮的才能,自然剖断如流,绝无疏漏。但玄德公在和不在,终究是不一样的。   当他前往京口的时候,每个人总有些若有若无的担心,虽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待到主公顺利折返,重新坐镇公安,所有人顿时有了主心骨,仿佛再也不会被任何敌人压倒。   同时,凭借着玄德公的巨大威望,许多原来难以推进的事,忽然就不麻烦了。甚至还有些原本依违于孙刘两家间的地方土豪,这时候也巴巴地馈了版籍和丰厚礼物,来左将军府求见。毕竟,如今的玄德公不是豫州牧了,而是得到部属和盟友共同认可、已经向朝廷发去表文的荆州牧。   唐虞稽古,建官惟百,内有百揆四岳,外有州牧侯伯。只要汉家制度一日尚在,玄德公就是不容质疑的荆州之主。或者如周瑜、黄盖这样的东吴宿将,可以仗着吴侯的背景自行其是,可除了他们以外,还有谁敢对抗赫赫大汉的威严呢?   荆南各地,逐渐稳定的局面清晰可见,而每一处地方的彻底降服,又会对周边各地造成影响,形成连锁反应。这样一来,荆南基业日趋稳固;自建安十三年曹军南下,就始终陷于高度紧张的左将军麾下群臣们,迎来了难得的闲暇。   二月阳春,气候渐渐变得温暖。   这一天,一支步骑混合,多数人身着戎服的队伍,沿着公安至夷道的官路缓缓前进。   玄德公在公安修筑城池,招徕原属刘表的部众、管理荆州南部各郡县;同时,也以公安为中点,沿江向东西两面巩固扩张。   这条官路便是玄德公驻军公安以后着手修建的,连接着统治中心公安与荆州的西部边境重镇夷道。   夷道为宜都郡的治所,领军驻扎在那里,并试探性向猇亭、西陵等地伸手的,乃是征虏将军、宜都太守、新亭侯张飞。   在过去的一个月内,乐乡长雷远按照左将军府的要求,驱使数千名百姓完成了此段道路、亭舍、桥梁的修整,极大提升了公安城对荆州西部区域的掌控。   这条道路与大江平行,路面用沙土垫高夯实,可供两车相对而行,策马其上,向右可以眺望到仿佛无边无际的滔滔江水,向左则是地形逐渐抬高如叠嶂的绵延青山。道路本身很宽阔,是秦汉两代峡江水陆道的东面延伸部分,只是年久失修而已;此刻许多坑坑洼洼的地方都仔细填平了,路边移栽了遮阴的树木,每隔一段距离,用拓宽道路时砍下的灌木搭建了行人休憩之处。   大约路程过半的时候,众人经过一条颇为宽阔的河道。   这处河道在秋冬季节是干涸的,但春季大江涨水,于是江水沿着河道涌入,形成季节性的河流,一直连通到南方的油水、洈水。此刻约莫两三百名壮丁正聚集在河对面一处自然堤的边缘,有人来回搬运土石,有人此起彼伏地喊着号子、夯打木桩。   扈从往那里唤了几声,那些壮丁远远答应了,随即分出人手,从河湾里撑来两艘渡船。   骑士数量甚多,还有数十匹从马和近百名护卫步行相随,渡船无法一次载运。第一批渡过的人们就停留在河岸边稍作等待,观看着后继的人马慢慢地渡过来。   由水面到他们所处的河岸高处,大概有三四丈的高下差距,这一段陡坡没有修整过,很是崎岖难行,牵着马更加麻烦。登上河岸后,所有人都在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唯有三个人表现格外自如,显然体力和对马匹的控制都超过他人。   这三个人身处十余名护卫的簇拥之下,除了戎服和腰间佩刀以外不带武器,显然是地位甚高的首领。   位置居中一人,大约三十岁上下年纪,身材极其高大,面容精悍,颌下的短髯则增添了刚硬的武人风范。因为怕热的关系,他把戎服的袖子高高卷起,露出筋骨粗壮的胳膊。此人乃是关羽的长子关平。关平虽然年轻,却已是身经百战的宿将,举凡刘备、关羽所经历的大战,关平几乎无役不从,战必身先士卒,深得将士们的拥戴;如今乃是荆州水军的重要将领。   关平正看着第二批渡河的人们。那些人小心翼翼地牵着马,站在狭小的船舱中,有人紧紧地抓着船舷一动都不敢动,唯恐稍微移动重心,就会导致渡船倾覆。   他笑了起来,指了指那个格外紧张的骑士,向自己左侧一人道:“我这北人都不怕水,荆州人何以如此紧张?”   左侧之人也笑了起来:“那是因为牵马的关系吧。如果只顾着自己,反倒轻松了……何况,荆州也有南北之分,襄阳人未必都擅水性。”   说话之人比关平略微年轻些,身材也稍微矮了两寸许,但肩宽背阔,体貌雄伟,眼神锐利,只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却带着一股将如猛兽扑击的凶悍气势。此人乃是公子刘封。   刘封本是罗侯寇氏之子,长沙刘氏之甥,刘备客居新野时,以刘封为义子。刘封的武艺气力都远迈常人,近年来很受刘备的重用;历次战役中,常常随同玄德公出战,也有与关平协同配合的经历,彼此颇具交情。   关平回头对扈从说道:“等他们到了,你们都下去帮一把。万一真个脚软跌水里,那可就成了笑话了。”   扈从们连声应是。   此前庐江雷氏数万人抵达夏口的时候,关平负责指挥船队运输,并沿途领兵监护。他与雷远合作的很是愉快,当时便约定了,待到有暇时前来乐乡做客。   后来雷远在乐乡忙于落脚的各种琐事,关平也自有负责的军务,一晃两个月没见。此时玄德公坐镇公安,荆南各处太平无事。关平听说雷远在乐乡已经基本安顿下来,便择二月里的社日,带了若干同僚来寻雷远射猎,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喜好热闹的刘封。   关平与刘封交谈时,站在稍远处的第三个人,正专注地眺望着大江。   此人年纪大约也在三旬,身量略微有点瘦削,不似关平、刘封这般明显的武人体魄,但皮肤晒得很黑,眉眼显得特别深邃。   在他目光所向,唯见茫茫江面、滔滔江水,视野尽处,则是江中连绵延展的沙洲,沙洲上密不透风的林木和芦苇遮挡住了更后方的景色。   一名向导模样的人见他看得入神,连忙道:“江北乃是枝江县。此县乃是秦时所置,因为蜀江至此如乔木分支而得名……”   刘封哈哈两声,对向导说:“仲邈就是枝江大族出身,你竟敢在他面前班门弄斧!”   向导吃了一惊,连声道歉。   那人摇了摇头,表示无妨。   他便是枝江大族霍氏之长霍峻霍仲邈。去年他领部曲数百人归属刘备,被刘备任命为中郎将。   自曹军南下,霍峻已经离开故乡两年了,此刻与故乡仅隔一江,难免有些感慨。但他又想到,玄德公在公安筑城以后,无数荆州人潮水般南下投奔,以求建功立业;身为武人,更要南征北战以马革裹尸而还,何必总是眷恋故土呢。   “我倒不是在看枝江……”霍峻转向关平、刘封二人,微笑道:“两位请看,大江在此处折向西北,而在江水弯折的凹处,应当就是雷续之近些日子经营的地盘了。”   刘封连忙问道:“在哪里?”   “应该就在这个方向。”霍峻是荆州本地士族,深通地理,当即伸手指点着,为两人解说:“大江出峡口以后,在夷道以东至公安的这一段虽然大体自西向东,却蜿蜒曲折,反复萦绕。在江陵中洲以南,江水侵入陆地,形成几座广阔的湖泊水泽,又经过多条河流再度汇入油水和洈水,连接到武陵以东的庞大水系中。在这片水泽间的地面平坦开阔、草深土肥,宜耕宜牧,又以起伏群山为依托,诚为宝地。玄德公在此地设立乐乡县,东临云梦、西连江峡,南接武陵,北濒大江,日后必会是荆南的重镇。” 第一百四十四章 来客(二)   “哈哈。”关平随口道:“看来庐江雷氏很有运气嘛。”   这座乐乡县根本就是为了安置庐江雷氏宗族而设,如果乐乡县能够有所发展,自然也就成为庐江雷氏长久不堕的凭籍。   “可惜离公安城太近了些,终究难有大的发展。”刘封不经意地摇头道。   最近一年里,他眼看着公安城由一片芦苇滩旁的营地迅速扩张为雄伟城池,而近期张飞、向朗等人在夷道的经营也很见效果。从这个角度看来,恰好位于两地之间的乐乡,天然就受到限制。   霍峻性格内敛,既然刘封如此断言,他便不再多说。   刘封身为主公义子,言语经常有些莽撞,霍峻已经习惯了。他也明白,刘封并非是在抬杠,以这年轻武将的刚勇粗疏性子,恐怕真没注意过此地的重要性。   霍峻之所以有此判断,缘于一个最重要的前提:玄德公以公安为驻地的局面不会长久,公安城,只是向南郡延伸的一块跳板罢了。   如今玄德公在荆南的领地,包括零陵、桂阳的全部、长沙的南部、武陵和南郡的各一小部分。如果出于治理领地便捷的考虑,荆州牧的驻地,应当放在背靠衡山,占据湘水中游的临烝。但玄德公并未驻扎于此,只将之作为军师中郎将督令零陵、桂阳、长沙三郡赋税时的临时驻地,而把左将军府放在了辖区最北的公安。   此举的意义何在?无论从经济、军事的角度考虑,公安都远远不如其它荆南大城,但有一条:公安城距离曾经的荆州治所江陵非常近。   孙刘联军逐退曹仁以后,周瑜任南郡太守,驻守江陵,但却因为荆州与东吴的长期敌对关系,并不能协和当地的士人百姓。与此同时,玄德公偏偏就在江陵城咫尺之侧的公安打出荆州牧的旗号,时时刻刻提醒着南郡百姓,被你们信赖、受你们拥护的玄德公尚在!玄德公没有放弃你们!   霍峻是出身南郡枝江的地方土豪,自然有其消息渠道。据他所知,仅仅过去一年内,离开南郡投向公安城的荆州百姓,至少数千人,这其中还包括许多荆襄士人。   想得再深一点,以玄德公的雄心壮志和非凡手段,真的会始终满足于每年结纳些投奔的百姓吗?霍峻深信,左将军府之所以驻在公安,实际就为了江陵,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只不过是方式方法的问题。   如果考虑到这一点。当玄德公最终踏足大江北岸的时候,公安城又会恢复他本来的地位,甚至恐怕还不如南面的孱陵。而乐乡呢?乐乡凭借地理上的优势,将会成为荆州西部夷陵、夷道诸城与荆南武陵、零陵等地的连接点。如果出现极度恶劣的情况,比如河道运输遭强大水军截断时,一条由江陵中洲至乐乡,再贯通荆南各地的路线,就更具特殊的战略意义了。   霍峻微笑不语。关平却是个心细如发的,深知霍峻胸中实有丘壑,只是不愿与刘封争辩,于是他连忙打岔道:“今后如何,那得看雷续之的手段。眼前而论,这片区域大部分都是荒坡野地,乐乡县里数月来建设坞堡军营、开垦荒田、修整道路、开辟港口、疏浚水系……数万百姓千里而来,筚路蓝缕。能够顺利的立足下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霍峻连连点头。他是地方小豪强出身,也有带领家族民众迁徙流离的经历。想到自己在曹军来袭前后举家南迁的辛苦,更能明白这其中需要投入何等辛勤汗水:“这可是数万人的安顿!坦之兄,适才我估算了一下,只……”   刘封一个箭步转过来,站到两人之间。   “这些事情有什么好多想的?”他连声叹气道:“诸葛军师和军府中的大小吏员们也忙这些事。我天天听着他们奔走来去,聒噪这些烦心事,脑子都快炸了。你们若是喜欢,为何不去请教廖立潘濬那几个,让他们陪你们谈个痛快?不是说,今日射猎取乐吗!”   他的性子本不耐烦日常琐事,平时随侍在父亲身边,又格外拘束;早就盼着今日痛快玩乐,哪里有兴趣听关平和霍峻一板一眼谈话。   关平大笑:“好,好。今日不谈这些枯燥乏味之事!”   他手搭凉棚,看看四周地势:“我上次搭船来此,便听向导说起过,从这里往西南二十里,有几片连绵湖泽。湖泽周围沼泽密布、林木丛生,各种野猪、野鹿成群结队,甚至还有熊虎出没。一会儿让续之带路,我们尽情纵马射猎,定然愉快!”   霍峻问了句:“不是说续之会遣人引路么?”   关平看看天色,对扈从们道:“估摸着也到了,你们沿前路去迎一迎吧。”   几名扈从应声往低处去牵马,没走几步,却见一名身着葛衣粗布的高瘦年轻人正从岸边攀上来。一名机灵的扈从见了他面容,老远便躬身行礼:“见过乐乡长。”   关平连忙抢前几步,正逢那年轻人抬起手来,向下方的修筑堤坝的民夫们道别。回头一看,只见此人没有戴帻,头发松松地挽了个发髻,额头上满是汗渍,眼神却极明亮。可不正是如今荆州首屈一指的豪族首领、左将军从事、乐乡长雷远么?   关平连忙为双方介绍身份。   “坦之兄、伯昇兄、仲邈兄与其他各位,都是贵客。我本想着,遣人来迎不如亲自迎接来的尊重。”雷远笑了笑,将湿漉漉的手掌在身上擦了擦,向关平等人分别客气行礼:“谁知来次以后,眼看部曲宾客们劳役辛苦,我这代理宗主便不好袖手坐视,结果弄成了这副狼狈样子……哈哈,事先并没料到,各位莫要怪罪。”   霍峻好奇地问道:“续之,何事如此重要,以至于你要亲自劳苦?”   这些本是雷远日常熟思的内容,霍峻既然问起,他便不假思索地回答:   “仲邈兄请看,眼前这条河,原是前汉时洈水直通大江的旧河道,后来地貌变迁,洈水大部向南汇入油水,此处河道就干涸下来,但每逢春夏涨水时江水大股漫入,仍能通行船筏。所以我以为,必得在此处配以堡垒和桥梁,才能封锁水道,确保乐乡的腹地安全。可惜之前忙于它事,动手晚了,如今难以施工,已生生耽搁了一旬。” 第一百四十五章 来客(三)   霍峻初时以为雷远只是作出胼手砥足的姿态拉拢人心,结果听他这么说来,竟似真的是参与其中,还下了大工夫的?再想想适才他向民夫们告别的时候,那些民夫快活挥手的神态怎也伪装不来……这便有点意思了。   他问道:“既已耽搁了,现在这是……?”   “之前有位大匠提议,可以制作杩槎挡水,然后再下桥桩,再以竹笼和碗兜等物围拢加固,今日正是试行的时候。现在看来,效果不错!仲邈兄请看,从那里到这里……”   雷远兴致勃勃地比划着:“三十余步!便是我们一早上的成果了,比寻常做法快了岂止一倍?过几日再看看是否牢固,果然可用的话,之后除了架设桥梁,或可用此法增加分水堰堤,再配上翻车,正好灌溉附近田地。”   霍峻看得出,雷远是真的乐在其中,不禁失笑:“续之,你竟是个亲民官的材料。”   雷远想了想:“如若天下太平、刀兵不动,能做个亲民官难道不好么?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也是善事。”   方才他站在河水及膝的浅滩处与工匠们商议,所以脱去外服,只着葛衣短衫。这时李贞带着几名扈从自河道边攀登上来,替雷远换回比较符合身份的服饰。雷远舒展了下腰身,只觉江风吹拂宽袍,带来微微凉意,令人油然而生惬意之感。   霍峻说的没错,这两个月里,雷远确确实实地把自己当做亲民官,也扎扎实实地做了很多事情。这些事情固然辛苦,却给雷远带来了快乐。   这种快乐和武人在战争中厮杀破敌的高亢情绪大有不同。战争是对抗、破坏,是你死我活。打胜仗是为了让敌人死,让自己活命,让自己和自己的同伴能够在这乱世中生存下去。但是生存下去以后呢?人不是动物,人除了生存以外,还会保有对美好生活的期待;而要让尽量多的人得以满足这种期待,终究只有靠劳动,靠建设。   此时李贞取出黑绶、铜印、大氅等为雷远一一佩齐,于是雷远便配合着抬手举足,转眼间就恢复成了官员姿态。他本人没有注意到,当他着回袍服的时候,双手伸展抬高,手臂上那条从上臂直贯至手背的狰狞伤疤便完全显了出来。   这条疤痕几乎占据了半条手臂的宽度,内侧有明显的凹陷,显然已经损伤到了筋骨,而边缘呈锯齿状,显示出当时受创的情形必定极其惨烈。随着雷远的动作,这疤痕仿佛一条惨白色的丑陋恶兽在臂上扭曲蜿蜒,最后潜回袍袖之下。   关平此前与雷远见面时乃是秋冬季节,天气寒凉,雷远当时因为疲惫和伤势的影响,还病了一场,因而全身裹得严实,并未露出过这条疤痕。这两人都是久历厮杀的武人,对此最是敏感,瞬间对视一眼。   关平心中暗道:“续之虽然忙于地方治政,可他终究是上过战场、有出身入死经历的武人,行事风格与寻常文官大不相同。”   刘封性格直爽,当即便问道:“续之,你胳膊上怎么回事?”   雷远抬起胳膊看看,叹气道:“这便是在天柱山中与张辽对战时留下的伤势,直到现在,这条手臂还曲伸不利……怕是很难痊愈了。”   他想了想当时场景,不禁满怀余悸,随即又想到兄长和身边无数同伴的牺牲,心头又是一痛:“张辽真是熊虎之将。那几日里,我方苦苦支撑,从我的兄长到寻常士卒,战死者不下数百。若非主公遣了子龙将军千里来援,恰好就在那时赶到……我自己也断然毙命了。”   关平颔首道:“看这伤势,可以相见当时的危险情形。家父曾说,那张辽有贲育之勇,乃是曹营中屈指可数的善战之将。续之与他对战,不死就已经值得自夸。”   刘封大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捧起雷远的手臂仔细端详,羡慕得恨不得抱在怀里狠狠揉搓:“好男儿才能有此等伤疤!唉,我刘封参与的厮杀也有数十场,却不曾与此等大将对决!”   四人又聊几句,第二批渡河的人们陆续登上河岸。关平为雷远一一介绍。   之前那位渡河时特别谨慎小心、以致被关平嘲笑的,是襄阳宜城人向宠。向宠的叔父向朗向巨达,师从于名士司马徽,原仕刘表为临沮长,去年受命督领夷道等县军民事,与张飞搭档。向宠本人虽然年少,已任刘备帐下部曲督,因为行事勤谨仔细颇得好评。   向宠的神情有点腼腆,看到雷远注视到他,连忙紧走过来施礼。雷远并不怠慢,客气还礼。   在向宠之后登岸的青年神采飞扬,乃是马谡马幼常。马氏是襄阳宜城冠族,马谡之兄马良现为左将军掾,是军师中郎将诸葛亮的重要助手。向朗素来推崇马氏兄弟的才学,因此向宠对马谡也格外尊重,马谡下船时,向宠特意挥退扈从们,亲去搀扶。马谡倒也并不客气,显然两家人非常熟悉。   还有一名颇显活力的武人,乃是向宠的同僚好友习珍习文祥。习家也是襄阳大族,以声名而论,习珍的兄长习祯名声比马良更加显赫。习珍之长姐,嫁给了荆州名士庞林。   向宠、马谡、习珍三人都是荆襄大族子弟。此等家族分支诸多,又凭借婚娅形成盘根错接的关系,庐江雷氏意欲在荆州立足,就不能不与彼等亲近。而他们会来乐乡,足见关平处事细密周到。雷远向关平微微颔首,两人彼此友善,倒不必刻意感谢了。   众人谈笑间,待到后继的队伍全部过河,便再度启程。   这时候一行人不再沿着江边官道前行,而是走上另一条大路。这条道路宽阔程度几乎与官道一般无二,但路面明显是新夯成的。   “续之,这条道路也是新开辟的么?”关平问道。   “正是。”雷远道:“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南,行八十里就到洈水。零陵、桂阳等地的商旅如果从此条道路前往巴蜀,可以节约一百多里的路程。然则……咳咳,眼下似乎还没什么用。”   或许是因为战火对商业往来的摧残超乎想象,这条道路修通以后,往来的行商并不如想象中多,一行人纵骑于路上,沿途毫无阻碍,反倒是接连撞见好几拨军府的信使。   众人且谈且行,没过多久,就从乐乡县城附近经过。   因为春耕开始,县城的修筑工作暂时停歇了,堆积如山的木制栅栏正等待安置,还有几处夯土工坊铺开了场地,晾晒草茎等物。县城下方的广阔坡地间,只见一块块农田被阡陌分割整齐。耕种下的作物从土里微微透出绿色,有些长得高的,已经随风摆动。 第一百四十六章 来客(四)   这时有钟声响起,数名身着吏员服饰之人沿着道路,向着众人身边的一个亭舍狂奔,有人看到了雷远,连忙躬身为礼,却继续奔走,并不停步。   再看那亭舍,形制与往来道路上所见的一致,都是一个小院,内设屋宇数间,望台一座。却不知这钟声代表什么意思,这狂奔而来的数人为何如此着急。   “续之,这是?”关平问道。   “乐乡县中的社吏、里吏,还包括雷氏宗族中主事的仆役、宾客,大多数都是老卒……彼辈虽然忠勤,却无学识,所以我请了儒士若干,令他们分别驻于各处亭舍,每五日一次召集讲课,教授些基本学问和技能。”   雷远解释道:“这数人或许是快要迟到了,是以奔走。”   马谡笑道:“果然解甲归田以后,仍不失武人雷厉风行的本色。”   待要继续前行,霍峻忽然问道:“续之,我想知道这些学官们教授什么,可否入内一观?”   “自然可以。”   雷远下马来,引着众人往亭舍中去。   两名亭卒这时正在关闭亭舍大门,发现雷远等人,连忙跪伏行礼。   雷远向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向内行去。   走近亭舍内部,只见正堂上分四排坐了数十人。前排的二十余人,都是官吏,适才奔来的数人也在其内。这些人高矮胖瘦不一、年龄有老有少,甚至还有缺损肢体、甚至面部受过重创的残疾之人,但此刻身着吏员的统一服色,神情端严,便自然生出一股威严气概。   后排的十余人,都是孩童少年,衣着有华贵者,有褴褛者,但也都身姿庄重持正。   眼见此景,原本面带笑容的关平等人也都肃然,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脚步,站在檐下观看。   正堂中央,一名宽袍广袖的学官正在大声读题:   “今有九分之八,减其五分之一。问:余几何?”   “今有三分之一,五分之二。问:合之,得几何?”   下方的学员们随即以小木棍在灰盘上迅速计算,再用毛笔将结果誊在竹简上。   学官的言语不快,每念一题,更稍许停顿片刻。但对于某些吏员来说,可能这样的运算太过复杂了,有几人明显地额头见汗,往竹简上誊写的速度越来越跟不上学官讲述的速度。反倒是后排的孩童们稍微轻松些。   然而即便如此,学员们也不敢交头接耳,厅堂上除了学官的话音,并无任何其它声响。   众人不敢打扰这等严肃场景,蹑手蹑脚地顺着廊道鱼贯而出。   “这是九章算术中的方田之术……是吏员们测算田亩,必不可少的技能。”马谡道。   “正是。”雷远道:“以老卒为基层小吏,本身是无奈之举,实在是可用之人太少了。他们若不能增长学识,很难长久地履行公务。我们适才见到的,便是学官对他们进行考试……如果连续几项考试不能合格,就会有后继的处罚,甚至开革吏员身份。”   “倒是个良法。”关平连连点头,又问:“那些孩童,又是什么来路?”   “那些是本亭管辖范围内吏员、农人的孩子,可惜近来农忙,更多的孩童们都在家中帮手务农,能够坚持来上学的乃是少数。”   “原来如此。”   马谡看到刘封百无聊赖地等在一旁,忽然问道:“今有九分之八,减其五分之一,余几何?伯昇,速速来答!”   刘封对这些庠序所教素来毫无兴趣,满脑子想的全是射猎游玩,马谡忽然发问,他如何答得上来?   他目愣口呆了片刻,霍峻在旁正色道:“考试不合格了,我们启禀主公,将之开革吧!”   一行人无不大笑。   刘封倒也不生气,只是摇头道:“我自用缳首刀杀敌立功,学这些作甚?走走,快去射猎。”   众人继续催马南下。   唯有马谡还在询问乡县学官之事,连连赞叹。   一边发问,马谡又一边观察周围情形。他注意到,境内往来的民人衣着都很破旧,有人用草绳当做腰带,有人光脚没有鞋履,但从脸上气色来看,至少近期是颇吃过几顿饱饭的。他们看到骑队时,也鲜有害怕表情,很多人认得雷远,还有人躬身致敬。   他不禁想到:“曾听说淮南一带连年征战,民不聊生,遂有诸多豪族在深山中聚啸亡命,肆意妄为。本以为庐江雷氏便是此等贪残凶暴的豪族,靠武力挟裹百姓,驱使他们如同牛羊……现在看来,竟是完全相反。这位庐江雷氏的小郎君,实是一位极具治理才能的良吏。”   他堕在骑队的最后,再次看了看那座亭舍,又想到:“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风,必偃。因为上官有意于治理,基层的吏员才会如此积极地参加增加治理技能的学习和考试;因为上官使百姓们对未来充满期待,百姓们才会让自己的孩子上学念书啊。显然,续之在乐乡做的,远比我们看到的更多。”   与此同时,雷远和关平、刘封正在提起行军作战的琐事,各自满腹苦水,偶尔找到一个共同点,俱都摇头苦笑。   雷远事务繁忙,哪怕社日也不停歇,他也并不像当代的武人那样酷爱射猎。所以,原本只想勉强抽出时间陪同关平半天。但此刻,当他策马慢行着,与同伴们一路闲聊的时候,忽然发觉自己原来也可以享受弥足珍贵的轻松愉快。   关平周密、刘封刚猛、霍峻沉稳、马谡见事明快、而习珍、向宠,也都是令人颇具好感的少年人。这些人,几乎可以算是左将军府中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他们彼此十分熟悉,雷远感觉得到,他们也对自己投来好奇和友善的目光。   这些年来,玄德公始终以宽仁爱民为号召、以兴复汉室的旗帜与北方强敌对抗。目前为止,玄德公的部下们,绝大部分都认同这一理念,并且为了实现这一理念共同经历过诸多的艰难险阻。   所以,他们首先彼此视为志同道合的伙伴,而非争夺功名利禄的竞争对手……对新来者,他们也抱着同样的态度,至少目前为止如此。   在谈说的时候,雷远看看眼前的这些人,又忍不住想到了他们的未来。在原本的历史上,此后数十年间,他们有人牺牲,有人获罪,有人死于政治算计,有人英年早逝,也有人泯然无闻。   人生的际遇就是如此莫测,在不可知的乱世浪潮中,每个人唯有努力向前。 第一百四十七章 来客(五)   道路平坦宽敞,行动也快捷。不过半个时辰,一行人就抵达了刘封念念不忘的湖泽。   因为湖泽广大、地形又复杂,雷远额外调动了两艘快船装运物资;从者们得以轻装在外围步行列队驱赶猎物,而刘封、霍峻等人轻骑前进,直入湖泽深处。首先以骑术精良之人在湖泽边缘往来纵马奔驰呼喝,迫使猎物惊恐逃窜,然后纵骑射之。   雷远和关平立马于山坡上,向湖泽的方向眺望。他们看见春草在起伏的湖畔横生着,远处嫩色的芦苇丛随风而动,被芦苇掩映着的平静水洼反射出金色的阳光,间或有猎物跑过,或者大鱼泼剌出水,使得波光闪动不休。这样的风景,很快就让人心旷神怡。   雷远看到霍峻步行在芦苇丛中前进,身影时隐时现。初见面时,这位枝江小豪族的首领言语客气文雅,以至于雷远误以为他是个处理杂务的文官,后来才知道他是正经领有部曲的中郎将,曾经多次参与厮杀搏斗的。   此刻霍峻正借着芦苇掩护,缓缓逼近一头野鹿,他的脚步越来越慢,许久才踏出一步,而手中的强弓渐渐拉满。野鹿虽然几次抬头竖耳地警惕观看,却始终未能发现异样,终于被霍峻迫到二十步以内,一箭正中额头。   “好!”雷远轻轻拍掌赞叹。他也是有眼光的,知道霍峻的耐心和沉稳都非同寻常;而能把这种角弓稳定拉开,需要的力量和技巧,也远比凭猛劲急射要强。   关平笑道:“主公曾经称赞仲邈兼资文武,乃荆楚佳士。不久之后,想必会有他施展身手的机会。”   “确实如此,仲邈的见识和身手都非同寻常。”雷远连连点头:“主公麾下英俊齐聚,这是长久以来仁德远布所致,实在令人佩服。”   此时稍远处众人一齐惊呼,又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   原来一头极其雄健高大、带着树枝般粗壮鹿角的公鹿忽然从林木中猛冲出来,四蹄翻飞着,竭尽全力地向人少的地方狂奔。几名扈从纷纷搭箭去射,大多数都落空了,有一两支箭矢刺入公鹿强壮的肌肉,丝毫都没有作用。   刘封咆哮一声,策骑自侧面追赶过去。他保持着坐骑奔驰的方向与公鹿大致平行,随即张弓搭箭。他用的是强弓重箭,一箭过去,箭簇在锐响声中破开皮肤,深深贯入那公鹿的腹部。但那鹿也真是生命力旺盛,身上带着几支箭矢,仍然跳跃奔驰不休。   眼看公鹿就要冲出人群包围,刘封加速催马,探出强健的手臂猛地挽住它的头颈,随即飞身下马,猛将它扳倒在地。这套动作实在是惊险到了极处,所有人都忍不住惊呼起来;而扈从们或催马,或发足狂奔过去救援。   那公鹿头颈被勒,初时惊惶挣扎了几下,蹬得满地草叶飞扬,但刘封大吼着发力,很快就勒断了它的脖子。   相比于刘封和霍峻两人,向宠、习珍的收获就有些乏善可陈。这倒未必因为射术不佳,和下属部曲经验不足也有关系,他们在惊动猎物的时候,站位过于紧密了,反而在队列两旁留出了空隙,猎物稍一变向就可以轻易逃脱。而马谡兴冲冲地带着他为数不少的仆役们围住了一处杂木横生的水洼,甚至还命人点起了火把作为威慑,不知在打些什么主意。   正观看间,雷远侧方的草丛中窜出一只野兔,贴着地面绕了个圈,往远处跑去。   关平举手指着那兔子:“续之不试试吗?”   雷远对射猎并不热衷,但既然关平说了,那也不妨一试。他从弓袋里抽出角弓,策马向前,待到接近了那只野兔,瞄准了就是一箭。   射偏了。   以他的射术,想要对付如此活泼蹦跳的兔子还是难了点。想要射第二箭,却扯动了右臂的刀伤,瞬间剧烈疼痛,额头上都冒出冷汗。这样的场合可不适合惨叫呼痛,雷远咬了咬牙,单手勒马,大声喊道:“含章!看你的!”   李贞正策马跟随在雷远稍后方,他的射术几属天授,超出同侪极多。听得雷远呼唤,他几乎不凝神细看,抬手的瞬间一箭飞出。   只见一道银光掠过雷远身旁,那兔子便翻身滚倒。   雷远催马上前几步,提起兔子耳朵向等候在原处的关平示意。   关平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续之,你竟不觉得羞愧吗?”   与此同时,湖沼边马谡的僮仆们一齐大声鼓噪。在马谡的指挥下,他们用了各种办法,终于从杂木深处迫出一头极其巨大的野猪。这头野猪半人许高,獠牙狰狞,怕不有三四百斤重,嚎叫着左右冲击的样子,简直比曹军的重骑还要凶悍些。   马谡用僮仆们组成的防线几乎瞬间就崩溃了,好在向宠距离不远。更叫人佩服的是,向宠的部下们居然还携带了几面轻盾。天晓得出来射猎要带这东西作甚,如果说是刻意准备的,那向宠的行事风格也未免太过周到了。   于是两家合力,费了极大的精力将这头野猪放倒,死的时候身上扎了密密麻麻的箭矢,看上去不是野猪,倒像是一只特大的豪猪。   到这时候,众人都觉尽兴,猎物也差不多够了,计有猪两头、鹿五头,兔子若干,还有人钓了鱼。一行人策骑往距离湖沼较远的草坡上走,预备在草坡上起灶台烹饪,将这些猎获分而食之。   刘封大概因为抓捕公鹿时的体力消耗太大,这时候肚子饥饿。于是一边牵着马走,一边自扈从手中取了肉脯来吃,有一把没拿稳,整块肉脯掉落在地上,他也并不在乎,捡起来拍掉沾着的土,继续大嚼。   过百人的队伍在山坡上分了几处坐定,正在饮水更衣的时候,忽听得西面远处有极轻微但却锐利的鸣镝接连响起。再仔细去听,那鸣镝声每隔一段距离就响起一次,迅速由远及近传来。   关平、刘封与霍峻面色微变。马谡、向宠、习珍三人初时尚不明所以,见年长的三人神情肃然,不禁也紧张了起来。   旋即,樊宏大踏步走近,向雷远躬身禀道:“小郎君,戊字第二哨紧急传讯,有一支百人骑队自东面来,速度极快,连续冲破我方两道哨卡。” 第一百四十八章 来客(六)   关平带马靠近几步:“续之,发生了什么事?”   雷远微微皱眉,略想了想才道:“有骑队冲入乐乡境内……”   关平浓眉一挑,雷远又道:“吾兄不必过虑,应当并非外敌来犯。”   雷远在此世第一次有所作为,便是在汝水沿岸冲击曹军,迫使数万精锐放缓脚步,给淮南豪右们的撤离争取了时间。此举是雷远在心中极得意的壮举,也给他带来了深深的警惕,他深知此等乱世之中风云变幻,任何时候都不能高枕无忧。何况,玄德公让雷远来乐乡,可不是为了享福。   所以,他在乐乡境内的各处路口都安排了必要的哨卡,各处哨卡所及的范围之内,或以狼烟、或以鸣镝传讯。使用狼烟的墩台同时并入左将军府所辖的报警体系,主要面向南北两面;而使用鸣镝的,则是雷远本身的部众,主要覆盖东西方向的道路。   此刻既然鸣镝示警而非狼烟,那来的应该并非外敌,比如位于涔坪的周泰所部……这倒是可以放心了。也不会是西面群山中的蛮夷,就连沙摩柯自己都只骑一头牛,那帮穷鬼根本凑不出骑队来。   然而,既然并非外敌,究竟谁敢在玄德公的治下肆意横行呢?   一百骑这个数字不算小了,对于在长江以南立足的政权来说,战马是有战略意义的珍贵物资。能够拿出一百骑的,那便不是寻常小将,至少也是执掌一营的人物。即便如庐江雷氏这等领众五万南下的大豪强,拥有的战马也不过六百匹。   除了关、张、赵云等人以外,雷远对刘备治下将领们的实力并不熟悉,更想不起有谁会如此跋扈。只得问刘封:“伯昇兄,玄德公的部下,有这等喜好策骑纵横的之人么?”   刘封茫然摇头。   雷远再看看关平。   关平苦笑道:“且不说并无人有这等喜好;只说掌握一百以上骑兵的将领……除非是家父,或者益德将军、子龙将军突发奇想?再或者,只有陈叔至发疯了,又或者我和伯昇的部下哗变。”   “放屁!我的部下们都是手足兄弟,不会哗变!”刘封骂了句。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鸣镝急响。樊宏侧耳听了听,道:“丙字第四哨。这支骑队转向西南面去了。”   “这么短的时间里奔行了十里?看来真是纵骑狂奔,丝毫都不顾惜马匹的那种。”雷远摇了摇头,向刘封、关平解释道:“这里数万人背井离乡而来,正是百废待兴而人心不稳的时候;因此在各处路口或要紧之处,我都布置有固定的哨卡,以防宵小作祟。”   关平知道雷远的意思,颔首道:“续之,我明白,你的做法并无问题。”   于是雷远继续道:“那么,这支骑队来得如此古怪,又连闯三道哨卡……”   尖利的鸣镝声又起。樊宏立即道:“甲字第一哨!小郎君,他们连闯四道哨卡了,已经横穿了乐乡境内三处新开辟的农庄,现在的方向是向北直迫县城!这……”   樊宏握紧双拳:“这也太过无礼!”   雷远的神情渐渐冷峻,手背上有青筋微微一现。他轻喝道:“樊宏!”   “在。”   “你领亲卫五十骑,立即出发拦截,给我堵住他们!另外,传令郭竟、邓铜、贺松所部戒备!骑队随时待命行动!”   樊宏的五十骑兵激起一溜烟尘。又有传令兵举着不同颜色的小旗,分头驰出。   雷远想了想,终究不太放心县城周边的情况,他沉声道:“诸位不妨继续游乐,我得去看看。”   关平向刘封使了个眼色:“续之,我们与你同去。”   关平很清楚雷远面临的局面。   雷远是领数万之众辗转来投的大豪族首领,哪怕玄德公也要对他以礼相待,不能视为寻常的部下。这支骑队却毫无顾忌地在雷远主政的领地奔驰践踏,这可以说是一种羞辱,如果不及时作出反应,只怕无数人都要以为雷远软弱可欺。   从依附民众的角度考虑,他们跟随着庐江雷氏千里迢迢来到荆州,人心尚未彻底安定,还没有形成对玄德公的充分信赖。此时玄德公部下某人在他们的家园中纵骑奔走,不仅造成损失,也很有可能引起百姓的惊惶,进而会诱发许多不满。   对于既是宗族首领,又是地方官员,对百姓们负有双重责任的雷远来说,这是他必须严肃应对的事件。但他毕竟又是新投入玄德公的麾下,对大部分同僚都不熟悉;这时候如果关平和刘封这两人陪着,便可以避免额外的麻烦。   听关平这么说来,刘封也连连点头:“正该我们同去,免得你吃亏!”   雷远向两人颔首:“那就麻烦两位贤兄了!”   三人说去就去,绝不耽搁。他们立刻带着从骑,策马奔下起灶的草坡,随即沿着一条小路直接向西北方向穿行。奔走了没过多久,原本散布在四周较远处的李贞所部也陆续汇入,渐渐聚集成百余人的骑队。而当他们急行之时,几处哨卡仍在射出鸣镝,显示出那支横冲直撞的骑队并未减速,甚至还打了两个弯,绕着乐乡县城兜了半圈。   雷远的面色越来越难看。   他考虑的,不只是面子问题,还有实际的损失。   跟随庐江雷氏来到荆州的数万百姓,光靠缴获的粮秣供养,那是肯定不行的,库存支撑不了多久;必得把握住春耕的时机,尽快开辟田地,以逐步实现自给自足。乐乡县城的外围,有好几片广阔田地,那是雷远等人经过多次踏勘确定的宜耕之所,也是今后长久立足的根基所在。   此前左将军府已从零陵桂阳等地调拨了大量种子、耕牛和农具,雷远又指派辛彬出面,用巨额钱帛购买了一些,以补充不足。雷远给辛彬冠了个劝农掾的职务,由他统一负责农垦,目前已经开辟了将近四万亩的田地,种植了麦子和稻菽之类。另外,规划好通路、水道、农庄,等待开辟的,还有十万亩以上。   这个过程中,辛彬及其下属管事们发挥了很大的作用,而雷远也亲身参与了其中的许多工作。他深深体会到了后世某位哲人所说的: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在这张白纸上,雷远切实地投入了精力,进而也赋予了期待;然而现在一百骑反复践踏,这些田地会遭到怎样的破坏?在田地中辛苦劳作的农人是否会受到伤害? 第一百四十九章 来客(七)   在鸣镝声响催促之下,雷远情不自禁地加快了策马奔行的速度,连续穿过两条山间小道之后,他很快就看到了乐乡城外的田地。   许多新开垦的田地都被踩踏过了,田埂、田畦坍塌得不像样子。自远处望去,马蹄践踏的痕迹就像是有人用粗劣的笔墨在精美纸张上乱涂乱写那样碍眼。好在田间实际的损失并不太大,似乎那支骑队还是稍许顾忌了些,奔走的时候有意绕了几个圈。   但百姓们受到的惊扰是实实在在的,原本在田地中劳作的农人们,这时候正在惊惶逃散,而乐乡县城中报警的金鼓声此起彼伏,南北两处城门都已经关闭了,甚至有吏员们带领着壮丁登城做好了防御准备。   那支骑队依然在快速奔走。   而樊宏所部的五十骑则从斜刺里逼近。   樊宏本人一马当先,冲在最前方。   他本来就以矫健知名,如今身为扈从首领,吃的比往常好些,日常又与各部调入的锐士们彼此切磋,身手较数月前已然上了一个台阶。此刻他骑着高头大马不断加速,一边作出要打横切入对方骑队前进方向的姿态,一边挥手大喊:“偏将军有令!来骑止步!”   然而对方骑队丝毫不为所动,如视而不见般地继续奔走。   樊宏怒骂了一句。   他看得出,这支骑队并不是敌人,至少在骑队外围的那些人都没有披甲,也没有携带用于作战的武器。他们这样策马奔跑着,也不像是有什么目的,而是……而是……樊宏被自己的发现惊住了,他忍不住又怒骂一声。如此毫不顾惜珍贵的马匹,竟然只是为了找乐子吗?   樊宏再度催马靠拢过去。   他跟随雷远已经好几年了,自认为并非才能过人,所长者,只有忠于职守,办事尽心。此刻既然雷远说要堵住这支骑队,他便一定竭尽全力去堵截……无论对方是谁!   樊宏骑乘的枣红色战马,是此前雷氏部曲伏击曹军骑将张喜时缴获的好马,不仅生得高大威猛、冲刺速度极快,而且性格也很好胜;一旦跑发了性子,不压过寻常马匹,绝不罢休。这时候马匹四蹄翻飞,竟然硬生生迫到了对方骑队的前面,与骑队最前的骑士相距不过丈许,双方战马几乎首尾相连。   铁蹄踏地的轰鸣声几乎震耳欲聋,强烈的紧张感让樊宏心跳失控;但他丝毫都没有犹豫,直接在马上回身,伸出双臂作阻止姿态,再度大喊:“这里是偏将军驻军所在!来骑立即止步,不要自误!”   马匹正在田野阡陌间高速奔跑,这时候回过身来而不看前进方向,简直是不要命了。万一战马失蹄,随时会有人仰马翻、九死一生的下场。更可怕的是,一旦樊宏这一骑翻倒,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几乎必然会撞到后排的骑士,引发雪崩般的连环撞击!   这是拿自己的性命、拿骑队里其他人的性命来威胁停步,真是胆大妄为之极!   骑队前排的几名骑士全没想到樊宏竟然做到如此地步,瞬间一齐惊呼,下意识地勒马向左右避让,身后整支骑队自然而然地跟随前方骑士,作出了同样选择,眨眼间,骑队仿佛湍急河水遇到礁石那样,在樊宏面前左右分开。   这时候,樊宏的战马不得驱策,反而渐渐放缓速度;百余骑贴着他的左右近处奔走,四百多只铁蹄踏地,激起漫天飞扬的尘土。樊宏原在开口大吼,冷不防被扑了满脸满嘴,一时间眼睛看不清,口鼻也透不过气了。他连忙用袖子抹脸,又呸呸作声,想把一嘴的砂土吐出来。   忙乱间,只听有个年轻女性的清脆声音不屑地道:“哼……真是亡命之徒!”   又有个柔美温和的声音劝解道:“夫人,他也只是尽忠职守而已。”   马匹奔走快捷,说话的两人瞬间就从樊宏身边掠过。樊宏惊疑不定,这骑队中居然还有女子的吗?   他好不容易揉去眼里的砂子,猛回头去看时,又被扑了满脸的砂土。   正在狼狈时节,樊宏身后又有蹄声大作,是雷远等人赶到了。   雷远从远处看到了樊宏的举动,他连连拍打樊宏的肩膀,叹气道:“何至于如此拼命?给我记住,以后断不能这般了!否则……”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于是用足了力气猛拍了几下,让樊宏的身躯在马背上左右晃动。   樊宏嘿嘿笑了几声,拨马跟在雷远身后。   雷远将注意力集中到那支狂奔来去的古怪骑队。   在遭到各路哨卡不断以鸣镝追迹,又被樊宏横向拦截以后,这支古怪骑队总算消停下来。他们勒停了马,聚集在离乐乡城里许开外的一道土坡上。队列中央有人策马聚拢在一起,不断指手画脚地讨论着什么。   雷远挥手示意,部下的扈从骑士立即向两方散作鹤翼之状,隐隐形成了半个包围圈。扈从们都是精锐,行动间自然带着森严肃杀之气,相信对面那支骑队只要不发疯,应当不至于轻举妄动。   这时身边传来关平的低呼:“奇怪……”   雷远侧身问:“怎么?”   “这不像是我们的人啊。”关平摇头道。   雷远也觉得不像。他投入刘备麾下时间不长,接触的人也不多;但以他所知,凡是被刘备信赖重用的将领,通常都敦朴厚重、自奉甚薄,少见轻佻骄奢之徒。武将之中,他见过的赵云、关平、霍峻,都是如此。哪怕如刘封这种喜好玩乐的,大抵也注重实用,衣着不至奢华,身上也无佩饰炫耀。   甚至就连赵云和陈到分领的白毦精兵,所佩戴的白色缨毦也是玄德公在新野时亲手编织而成,并非珍玩之属。   眼前这支骑队却大不相同。   此刻阳光从湛蓝的天空中洒落,将骑士和马匹上的金银妆饰映照得明晃晃地耀人眼目。   那些聚集一处的骑士们,很多都披着颜色鲜艳、更以金线纹绣的华美锦袍,他们的坐骑也都高大俊俏、被练五色,远远望之,灿若天上霞光垂地,其炫彩使人难以逼视。天下间竟有如此奢华亮丽的骑队!这根本不是用来打仗的!   雷远忽然猜到了这些人的来历。   他猛地扭头去看关平,因为动作太猛,颈骨都几乎格格作响。   关平恰在同时望向雷远,满脸见了鬼似的神情。   两人都明白了,眼前这些人,是孙夫人所属的骑队,甚至孙夫人本人便在队中! 第一百五十章 来客(完)   雷远隐约记得,史书上说孙夫人性格英武勇猛仿佛男子,倒没提起她还是个喧哗上等的古代暴走族。他更完全没想到,孙夫人带领骑队纵横往来的范围如此之广,竟然连距离公安城百里的乐乡都不能幸免。   他端详着眼前这支骑队,片刻后转头向关平递了个眼色。   关平面露难色,犹豫了半晌,最后微微摇头。   好吧,这也确实不能勉强。   孙夫人跟随玄德公来到公安城仅仅一个月,眼下与她发生冲突,雷远实在不知道玄德公会作如何想。所以他能够理解关平的难处,但雷远与关平不同,今日他势必要作出反应。   以职位而论,雷远暂时任左将军从事、乐乡长,算不得特别显赫;但如果谈到实际控制的实力,庐江雷氏是当前荆州屈指可数的地方豪族。如果以前世的说法,他人官职纵有高的,也只是玄德公手下的打工仔;而庐江雷氏几乎是带资入股的小股东,地位不可同日而语。正因如此,即便玄德公本人,面对庐江雷氏宗主也会以礼相待;而孙夫人的所作所为,是对整个宗族的冒犯。   庐江雷氏不是礼法传家的士族,而是崛起于战乱的豪武家族,宗族的徒附宾客部曲都习惯了一名强有力的宗主。这不是三五人小圈子里的想法,而是整个宗族自上而下所有人的认知。   在局势显然强弱分明的时候,当然可以摇摆、可以屈膝,但部属们绝不愿意看到他们的首领真的成了一个温良恭谦让的君子……那样的首领,只会让他们失去安全感。用雷远私下的总结,此等豪霸家族中,上上下下都是欺软怕硬、色厉内荏之人。   可悲的是,自己既然身为这个家族的首领,就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顺应这种风格。这是普通人与首领的差异。某种角度而言,普通人可以做自己想做的,说自己想说的;但首领不行。首领之所以是首领,因为他所做的,是整个团体希望他做的;所说的,也是整个团体希望他说的。   就像现在,雷远非常确定,宗族中的许多人能接受小郎君投效玄德公麾下,甚至与有荣焉;却不能接受小郎君拿这支肆意践踏田地、冲击哨卡的百人骑队无能为力。庐江雷氏的首领决不能被视作软弱可欺。   关平满脸骇然地看着雷远低声说了句什么,在他身后的一名传令兵立即策马向前,持红蓝两面旗帜横向挥摆。   这旗语的意思是,各部分区集合,并向本队靠拢。   下个瞬间,以对面那煊赫骑队为中心的广大范围之内,旗帜飘舞,铁蹄雷鸣。此前雷远急调郭竟、贺松、邓铜所部骑兵,此刻他们已经尽数赶到。数百骑兵从起伏的坡地后方绕出,在雷远本部扈从的左右两侧延展成了阔大的队列,仿佛一头硕大无朋的巨鹰震动深灰色的双翼,将欲腾身飞起。   江东素来缺少战马,少量骑兵往往被作为有战略意义的兵种,掌握在吴侯手中。而各路将领的骑兵极少,哪怕是周瑜这样的重臣,在拜为建威中郎将时,授兵二千人,其中骑兵也只有区区五十。故而孙夫人大概习惯了以百骑纵横往来,全无阻碍的爽快。   但在荆州未必如此,在乐乡更非如此。在与北方政权连年征战的过程中,雷氏部曲所拥有的骑兵比例远远超过江东的军队。哪怕事发仓猝,只来得及动员其中的半数,也足以震慑孙夫人和她的仆从们了。   “续之!你可不要乱来!”这情形使得关平有些惊愕。   雷远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面的骑队:“放心!我有分寸。”   果然不出所料,当己方骑士们大举现身的时候,对面那些披金带锦的队伍里,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或许他们在猜测,究竟是撞上了哪一位荆州大将,该当如何应对吧。大家都有顾忌,那就好办了。   “樊宏!”雷远唤道:“你代我前去,问他们为何冲撞哨卡、践踏田地,要他们给我们一个交代。”   “遵命!”   雷远招手让樊宏靠近些,压低些声音:“只要有个交代,哪怕一句话也行。另外,此去不必问他们来历,也莫要失礼。”   己方骑兵的出现,已经形成了巨大的威慑,落在每一名部曲眼中,都足够提气,而对方的气势萎靡更是清晰可辨。差不多了,就这样吧。   按照当时的习俗,能代替一军主将出营问话,乃是极大的荣耀。樊宏激动得满脸通红,立即抖缰策马,朝对面的骑队逼近。   一直迫近到百步距离,他才勒马站定,大声喝道:“我乃偏将军雷绪帐下曲长樊宏,对面骑士,哪位出来答话!”   此前刘备对雷氏父子二人各有任命。虽然雷远事实上以庐江雷氏宗主嗣子的身份统领宗族部曲,但樊宏公开表露身份时,仍然把雷绪抬在前头,这是对制度的尊重。樊宏已经成熟了很多,这段时日他紧随雷远身边,无论说话、办事,都很妥帖,今日出面言语,也不留漏洞。   听得樊宏呼唤,那队骑士外圈诸人纹丝不动,而队列当中有人叽叽喳喳地讨论了几句,似乎有人紧张说话,又似乎有全不介意的轻笑声随风传来。   樊宏听到有清脆的声音在问:“这个雷绪是谁?”   有人似乎低声解释了一番。   那清脆声音有些怏怏道:“既如此……”   没过多久,对面骑队中一骑缓缓下坡。这人骑着一匹点缀灰色斑点的俊俏红马,鞍鞯都有宝钿装饰;再看马上之人,身量纤细,面部的线条也很柔和,身披着鹅黄色的袍服,貌似是个罕见的美少年。   “我乃……我家……”或者是因为尴尬,或者是因为刻意压低嗓音以后发声不那么方便,少年连续两次开口,都没能顺利说下去。   樊宏也愣了一愣。   雷远出行,从来都是他和樊丰二人负责听风哨探,他的耳力一向出众,因而立即发现了:眼前之人哪里是少年,分明是个易钗而弁的少女。而且,就是适才称赞自己尽忠职守的那个。   他立即道:“此地是乐乡县境内,贵方沿途冲撞的,是偏将军所设下的哨卡;所践踏的,是偏将军所属部曲和地方百姓屯垦的田地。此举至为无礼,贵方须得给我们一个交代。否则,到了玄德公驾前,恐怕不好说话。”   樊宏和李贞搭档了数月,李贞从他这里学了好些污言秽语,而他则学了点文绉绉的辞汇,颇能装个样子。   他所说的交代云云,落在那少女耳中,立即使她明显地松了口气。   少女随即向樊宏微微颔首,客气地道:“我家主人有言,一时纵马忘情,并非有意践踏田亩,且以蜀锦二十端为偿,请当面诸君不要介意。”   说完,她摆了摆手,便有青衣仆役从骑队后方转出,以朱漆盛盘托着极精美的锦缎上前来。   这巨额补偿把樊宏吓了一跳。樊宏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发直。那些蜀锦就像是有着吸引力那样,把他的视线一直拉过去,拉过去。锦,作之用功重,其价如金。自古以来,蜀锦都是极珍贵的宝物,有寸锦寸金之说。仔细看看盛盘里,那分明都是蜀锦中色彩极光润华美的上品。   虽然骑队奔行践踏了不少田地,但此刻终究是春耕时分,召集百数十人补种并不麻烦,为此拿出蜀锦来赔偿,着实太过豪阔。而这支骑队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拿出了蜀锦二十端,简直像是拿出随身携带的零碎资财!   一瞬间樊宏甚至想要怒吼,有钱了不起啊?……可那些蜀锦实在太诱人了。   这样的大手笔,已经超过了他的想象范围。   雷远也看到了这些华美之物。   他皱了皱眉,将要策马出列,身边却传来刘封的声音:   “续之,收下!收下就好了!”   始终茫然的刘封终于想明白了对面是谁,而他比雷远和关平都要紧张得多。这也难怪,刘封是玄德公的义子,对面却是他的嫡母。如果雷远和孙夫人产生什么冲突或者不快,刘封可就极难自处了。   他从马背上探身靠近雷远,焦躁不安地道:“收下蜀锦,让开道路,让她们走吧!”   雷远无奈地笑了起来。   刘封绝对多虑了,哪怕只冲着这些蜀锦,也得让她们走……难道还有别的可能吗?   他催马向前,大声向着对面骑队道:“贵人所赐,我等不敢辞让,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还望贵人日后稍稍体谅百姓劳苦,莫要再如此兴师动众。” 第一百五十一章 骇浪   这番话出口,不过是图个场面,谁也不会将之当回事。   几名仆役将盛盘转交给雷远的扈从们,随即雷远挥手示意,己方骑队分向左右,让开了道路。对面那支骑队便毫无顾忌地沿着让开的大路疾驰而过,扬起的尘灰扑了雷远等人一头。   雷远身边的扈从们一阵躁动,个个都露出不满神色。   既然己方骑队勒马分于路边,对面骑队但有半分尊重,就应当缓缓策马经过;如此纵马狂奔,简直是明摆着给人吃灰。雷远能够猜想得到,在孙夫人看来,二十端的锦缎足够补偿一切了,她依然没有将玄德公的部属们放在眼里……甚至还会因为而怀恨亦未可知。   但雷远并不特别恼怒。   孙夫人只要在荆州一天,像这样的事就不会停止,玄德公本人和左将军府内的文武僚属迟早都会不堪其扰。既如此,雷远不希望做率先表达不满的人。毕竟他本人投入玄德公的帐下并没有多久;双方冲突起来,恐怕外界不止以为孙夫人骄横,也会认为庐江雷氏跋扈。   他立马于原地,看着孙夫人一行骑队渐渐远去,随即传令下属骑队们各自回营。   对普通士卒来说,这是一场莫名其妙开始,又莫名其妙结束的行动,或许事后会生出很多猜测。但不管怎么说,现在雷远手头有二十端蜀锦了,足够补偿今天的一切损失。所以,就这样告一段落吧。   关平和刘封立马于雷远身边,目睹那支骑队终于消失,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孙夫人比我想象的,稍许莽撞了些。但她没有亲自出面与我对峙,看来行事尚有分寸。”   今日关平等人是来射猎取乐的,如果因此导致他二人没了兴致,雷远身为东道,倒也有些歉疚,于是他微笑着开解两句。   “续之你不晓得,这位孙夫人岂止莽撞……当日她抵达公安的时候,还是我带领船队去迎接的,亲眼看见其随从部属之盛,行事风格之张扬。今日会如此,我实在并不惊讶。”关平话说半截,便一口接一口地叹着气。雷远不禁想,如果关平以这种姿态领兵上阵的话,还没到看到敌人,部下大概就要沮丧而逃了。   “你只不过见了她一次……”关平话音未落,刘封在另一旁抱怨起来:“像我这种不得不隔三差五亲自去拜候问好的,那才是苦!”   “罢了罢了,不谈这个……”关平苦笑:“伯昇,我晓得你确实比他人更艰难些。”   刘封既然身为玄德公的义子,按照宗法制度,孙夫人便是他的母亲。雷远想得出来:这位母亲的性格如此张扬,遇上了言辞难免粗疏的刘封,恐怕场面不会很好看……但这是左将军府内之事,外人便实在不好讨论。   这时樊宏带人捧着盛放蜀锦的托盘回来,躬身禀道:“小郎君,这些该怎么处置?”   雷远想了想:“你去找周虎,让他将这些锦缎折成价值相当的粮食,一半按人头散给在场的百姓,就说是贵人所赐,用来压惊的;另外一半,用以招募人手修整今日的损坏。”   “是!”樊宏领命离开。   看着樊宏的身影远去,刘封拨过马头,暴躁地道:“你们还等在这里做什么?不饿么?既然事情解决了,我们还是回去吧。动作再晚些,鹿肉都要被人吃光啦。”   关平失笑道:“急个什么?难道谁还敢吃了你的份?”   “走吧走吧,今日既然是来消遣,莫要因为琐事扫了大家的兴致。”雷远策马当先便行。   今日的射猎确实给雷远带来了难得的轻松愉快,他也不愿意把精力放在这段小插曲上。   过去数月间,雷远从温和可亲的小郎君转变为了庞大宗族的有力首领,这种剧烈的转变过程给身边的人带来了影响,使他们对雷远充满了敬畏。甚至就连王延,对待雷远的态度也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这种变化落在雷远的眼中,使他有些孤独。但这种缘于前世的、属于现代人的细腻心灵世界,显然不太适合如今这种所有人挣扎求生的粗粝环境,所以他只能尽量改变自己,将这些情绪深藏起来。   唯独今天例外。今天他迎来了新的朋友,在这些朋友们面前,雷远可以表现出真实的自己,不带目的地谈笑风生。与之相比,孙夫人奔走来去的闹剧就根本算不得什么了,那只是一个被兄长宠坏了的女人而已,以当前的形势来说,并不会引起什么大麻烦。   雷远放松了心情,有一搭没一搭地摇动着缰绳,悠然前行。   然而就在这时候,身后方蹄声大作,由乐乡县城方向有数骑疯狂打马,狂奔而来。顷刻间就到近处,当先一人高声喊道:“小郎君!王延有要事通报!”   王延是五名司马中负责掌管本营、保卫家眷的;通常来说,就算有什么要事,他遣一军士传信即可,绝不至于本人赶来……以他的沉稳性格,更不应该如此惊惶。雷远忽然觉得心脏毫无征兆地大跳了几下,也不知为何就汗流浃背,冰凉的汗水瞬间将胸腹和背脊处的内外衣袍都浸透了。   雷远稳住心神唤道:“我在这里。延叔,有什么事?”   王延直冲到近前下马:“小郎君,宗主病逝。”   雷远深深地吸气,又深深吐气。   雷绪病入膏肓已经很久,雷远早就知道,他的病况不可能好转,死亡是唯一的终点。能够坚持这么久,已经让雷远佩服他旺盛的生命力和强烈的求生意志。当然,坚持终归会有结束,可谁也没想到会在这时候。   扈从们看见雷远的身体有些晃动,却一时不敢上前搀扶。   “怎么回事?不是昨天还算平稳吗?”过了半晌,雷远涩声问道。   王延深深俯首,满头大汗噼噼啪啪地打在地面上,他低声道:“宗主这些日子时常昏沉。然而适才有不明骑队绕城奔走,自家部曲遂做戒备,因此惊动了宗主。宗主立即奋然而起,召集部下询问缘由……然后忽然就……”   雷远默然不语。   一股沉重到可怕的压力伴随着雷远的默然,沉沉地压了下来,让在场的每个人都透不过气。   可众人又不敢打扰,只能久久屏息等待。   刘封想要说什么,被关平一把攀着肩膀,猛地制止。这一下用力太猛,他的五根手指就像个铁钳子般,几乎抓进刘封的皮肉。刘封闷哼一声,连忙挥开关平的手掌,待要抱怨几句,转眼去看时,却吓了一大跳。   只见关平的两眼失神,脸色惨白得如同垩土;他紧咬着牙关,以至于两颊的肌肉贲起,可是却止不住上下颌的牙齿碰撞,发出了格格的密集响声。   关平觉得头晕目眩。   因为孙夫人的骑队纵横,惊动了重病的庐江雷氏宗主雷绪,导致病亡……这是天塌地陷般的大事!是整个庐江雷氏宗族的深仇大恨!是身为人子的奇耻大辱!而举世皆知:春秋之义,莫大于复仇!   这件事情如果处置稍有不慎,很可能会引发起左将军府与麾下首屈一指的强大宗族发生血腥冲突。关平毫不怀疑,以双方的规模,这场冲突将如惊涛骇浪席卷荆州,导致无法想象的可怕未来! 第一百五十二章 触怒   雷绪的离世,是孙夫人的责任吗?   其实不该这么说。这位庐江雷氏之主已经缠绵病榻许久,离开人世只是时间问题。雷绪迟早会撒手人寰,将勉力维持了许久的宗族事业,彻彻底底地交给他的儿子自从抵达荆州的第一天起,左将军上下就知道这一点,所以在任何场合,都将雷远当做了事实上的宗主。   就在今日,关平还曾听雷远提起,为雷绪调理身体的名医何俨几次说了,雷绪的身体已经药石无救,所仰赖的,只是他的求生意志而已。所以关平带了同僚和友人来乐乡射猎,本也有陪同雷远稍许散心的意思。   但是,雷绪的离世,又确实与孙夫人纵骑奔走之举脱不了干系。   庐江雷氏刚刚经历了危及家族存亡的大难,历经了超乎想象的艰难困苦才抵达荆州。宗族的安全,在雷绪心中的重要程度想必超过一切。所以哪怕这垂危之人深陷昏沉,一旦发现可能有敌来犯,依旧调动了最后的一丝生命力作出反应。如果没有孙夫人骑队绕城奔走对他的剧烈刺激,相信他还能坚持,还能与命运继续抗争……而不是以这样的形式,如此仓猝、如此令人难以接受地离开。   那么,孙夫人本人应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唆使孙夫人擅自纵骑的人应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甚至就在刚才那个瞬间,引导这骑队绕城奔走的人应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发生这样的事情,大家都不想的。然而与其因此暴怒,进而产生不可预测的后果,不如冷静下来,仔细想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让每一个有关联的人承担该承担的责任。   自从关平从军以来,就一直担任父亲关云长的副将。关云长是当世名将,性子极其骄矜,因此近年来往往是关平代替父亲周旋于左将军府中。时间久了,他觉得自己不像个武人,倒像个长袖善舞的说客。   即便在当前令人惊恐骇然的局面下,关平依旧能把整桩事情盘算得明白,并且动用了自己全部的聪明才智,拿出了一个足以向雷远解释的思路。   问题是,该怎么对雷远说?自己说了以后,雷远又会怎么想?   关平惨然苦笑,他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够这样冷静分析,因为逝者毕竟不是他自己的家人。逝者是雷远的父亲,是庐江雷氏的宗主!   对于雷远来说,关平的这些盘算和思路有用吗?   没有用的。事实那么明确,原因就在孙夫人。这真的很难用言辞来掩饰。   《公羊》曰:不复仇,非子也。自古以来,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本朝以来民风质朴强悍,愈发崇尚复仇。何况,对于一个数十年来无月不战、以刚强尚武为立足之本的家族来说,应当怎样面对这样的局面……难道是自己一个外人能够随便置喙?   关平素来算是能说的,可现在,他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所有人寂静无声。   王延慢慢抬起头,只见雷远依旧默然不语,仿佛神游天外。   毕竟早有准备了,父亲的离世给雷远带来的痛楚,并不像兄长雷脩离世那样强烈。他只是莫名地想到,原来自己在两个世界里,都是没有父亲的人了。两个世界所失去的那些,忽然重叠在了一起,让他百感交集。   过了好一会儿,雷远的战马疑惑于主人为什么迟迟没有新的指令,于是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四蹄连连踏地。他下意识地伸手安抚马匹,随即看到身边的人。他有些恍惚地向四周看看,一时竟没有想起众人为何在此,明显地愣了愣。   王延鼓起勇气道:“小郎君,或者……您尽快回城?后继还有很多事,需要您出面。”   雷远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就只是回城?”   他的语调并不严厉,可透出的意味却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王延再一次深深俯首,不敢答话。他的年纪大了,并不愿意再度投入到过于激烈的未来里,但他非常清楚,小郎君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文弱少年了。哪怕是一直被视作长辈的自己,也不再能够影响他的决定。   与此同时,雷远的扈从骑士们已经进入到了整装待发的姿态。   那支骑队冲撞哨卡、绕城奔走的行为,本就充满了蔑视无礼的意味,而宗主离世又与此举脱不了干系……这确是难解的死结。作为庐江雷氏的亲卫扈从,主辱臣死是不可动摇的原则,只需要雷远一声令下,他们愿意马不停蹄地追上前去,将那支刚离开的骑队尽数斩杀。   这一来,全场的气氛骤然肃杀,又渐渐生出剑拔弩张之险。   关平看看那些熟悉的雷氏扈从们,发觉每个人的神色都有些不对,显然局面渐渐滑向了难以控制的方向。想到今天本该是满心愉快的一天,结果却变成了这样,心中的苦涩实在难以言喻。   他策马向前几步,暗向刘封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自己会与雷远再聊几句,尽力试试压下事态,而让刘封找个机会脱身。   没想到刘封错会了意,不仅没有走,反倒是策马向前,与关平并肩而立。   “续之,你先回城去忙吧。”他甚至还大大咧咧地道:“你放心,今天的事,我定会禀报父亲,嗯,会让孙夫人给你足够的补偿!”   关平立即看到雷远的眼神变了,他微微昂起头,原本木然的脸上出现了傲慢而又冷酷的神情。   完了,完了!要有大麻烦了!   关平心头一片冰凉。   刘封一向说话不谨细,很多时候,众人都因为他的身份,又知道他的性格,所以不予计较罢了。而他现在的这句话,彻底触怒了雷远。   自从来到这一世,雷远始终是小心谨慎的,他害怕自己被不切实际的目标冲昏了头脑,害怕自己因为穿越者的身份而狂妄,失去了对天下英雄的敬畏。但这不代表他会不顾一切地顺从,更不代表他会无条件地忠诚。   “在主公与孙夫人回到荆州之前,宪和先生就来找过我。他对我说,因为主公难免有对孙夫人退让敷衍的时候,但希望我这等为下属者,务必把握其中分寸。”   雷远慢慢说着,露出讥诮的笑容:“可我着实不明白,这分寸如何把握。莫非……就是坐等孙夫人给我补偿,再来二十端蜀锦吗?” 第一百五十三章 蝼蚁   在这个春天的社日里,许多部属们都各自休闲。比如关平、刘封等人,就带了大队的扈从们前往乐乡射猎。   而刘备依旧忙碌。回归荆州的这些日子里,刘备天天都那么忙碌,没有一刻消停。   渡江前来依附的荆州士民被分散安置在江南的多处据点,目前由州府派出的官吏和士民首领共同管理,对这些管理者的臧否任用,虽已形成文书,但都须刘备确认以后才能发布。   近期各场战役的俘虏,此前被用于修筑城池、营寨、道路、港口等设施,数月下来,桀骜不驯之徒都处置的差不多了,大部分人已经磨去了凶性,可堪征发入军的也做了拣选,这些人员的调配,都需要刘备最终拍板。   年初从荆南四郡调集了数百名工匠,对赤壁之战中缴获的巨量军械、盔甲等物进行修理,并收拢于公安的大库中,须待刘备与几名大将商议以后,配合军队编制扩张,陆续发放。   荆南各郡的粮秣物资此前由军师中郎将诸葛亮统筹调配,在供给各处消耗以后,剩余部分也须得统一运到公安,纳入军府直接管控,但是对于这批物资的管辖方式,主簿殷观、治中从事潘濬、廖立等人各有不同意见,需要刘备尽快做出决断。   还有更多的事,有关体制、有关人员、有关物资、有关军队……刘备的一生中戎马倥偬,好像从来没有被政务全方位围绕的经历。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头拉磨的驴子,无数人的期盼就像鞭子抽打着他,逼迫着他不能有半点停歇。   按照年纪来说,刘备已经是个半百老人了,精力确实不如往年。数十年的南征北战、戎马倥惚不可避免地损害了他的健康;从边塞到中原,从徐州到荆州,数千里的辗转,每一次重新出发,都要顶着风刀霜剑。所以,他有时会觉得累。   但他却绝不因为年齿渐增而衰颓,绝不向疲累屈服。每次想到老之将至,只会愈加激发起他的精神和斗志,让他成为一个永不停步的行者,竭尽每一分力量,向着毕生追求的目标坚定前行。   正如与他惺惺相惜的老对手曹孟德所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甚至可以说,他乐在其中,就连新妇在左将军府中构建的温柔乡,都不能长久的束缚住他。纵使偶尔享受奢华舒适的环境,可过不了多久,他又会亢奋地奔走出外。他感觉,只有这片荆州基业才能真正让他沉醉其中,他享受自己为了这片土地、这个政权做的每一件事。他觉得,每做一件事,都会让自己距离梦想更近一点。   今天早晨,刘备就离开左将军府,首先按照这几天的惯例,在公安周边的几处乡里简单巡查。因为是社日,各处都有热闹的集市,恰好可以籍此探看民心。刘备打算在近期把公安周边都巡查完毕,然后再专门去一次荆南各地,花上两三个月的时间,一一考察各乡县的民情,同时也探访版筑间的人才。   花了一上午巡查民情,下午抵达孱陵,视察此地的筑城进度。当时为了修筑公安城,不得不从孱陵调用了大量砖瓦木石,还拆走了整段城墙。现在随着荆州人民依附渐多,孱陵人口渐显充实,恰好从城墙拆毁处向外扩建城池。   再之后的目的地,是在孱陵南面,位于孱陵、作唐两城间的一处军营。在这里驻扎的,是原本隶属于长沙太守韩玄、曾经与东吴建昌都尉太史慈所部长期抗衡的数百精兵。刘备去往京口会见吴侯之前,就签署文书将之调动北上,并从其他各部抽调了基层军官加以充实。   今日是他第一次巡视这支重整过的部队,因此花了将近一个时辰对士卒们嘘寒问暖;碰见熟悉的军官,还说笑几句,祝贺他们升职。这支部队的主将倒是没有变动,依旧是荆州有名的宿将黄忠。   刘备虽然居住荆州多年,但他的地盘是在新野,与长期跟随刘磐驻军长沙的黄忠并不熟悉。因此他又对黄忠格外加以慰勉,专门与黄忠细谈了很久。   待到一切都安排妥当,天色已经快黑了。刘备与扈从们这才启程折返。   虽然是春天了,夜晚的空气还是有点凉,道路周边的河流潺潺流动,水气从水面上慢慢地蒸腾成雾,沁入刘备的鼻腔,让他突然打了个喷嚏。今日随行的部曲将魏延连忙牵过搭载水袋、饮食和杂物的从马,从马背的包裹里取出大氅,为刘备披上。   刘备看着这个年轻人从马上探过身子来,用他习惯握持武器的强壮手臂笨拙地为自己扎紧丝绦,有些感动。   建安五年时,刘备在汝南郡接连黄巾余党,与曹军作战,期间接纳了一批来自义阳的部曲,为首的就是魏延和傅肜两人。当时魏延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到现在快十年了,他已经成长为了刘备帐下部曲将中的佼佼者,不仅深得刘备的信任,其个人勇武和治军的才能也很得赞赏。   “文长啊……”刘备拍拍魏延的手背,关心地道:“我看,到公安城估计已入夜了,你莫要再赶回军营,就住在左将军府吧。这一天你也辛苦了,就在府里好好休息。”   魏延眼睛一亮,随即尴尬地笑道:“主公,我还是去军营里住吧。左将军府里,现在都是孙夫人的侍婢仆从,您知道的,我这人性子倔,和他们……唉……实在合不来。”   刘备面色一沉。   一时间,刘备甚至忘记了催马。于是胯下的骏马跑了一段以后,慢慢地停了下来;它甩了甩头,发现主人确实不再理会它,于是低头开始啃食路边的一丛野草。   魏延有些不知所措,他在刘备的身边勒马,几次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刘备知道,魏延是个质朴的年轻人,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甚至也不明白刘备为何这样,自己又该作何应对。   “没事,只是突然想到些别的。”刘备笑了笑:“让大家都下马活动下腿脚,不用着急,我在这里想想事。”   魏延躬身应是,随即让扈从骑士们四散开去,免得打扰了刘备。   刘备看着魏延的背影,叹了口气。   刘备知道魏延的性格,更明白魏延不会说假话。包括他在内的很多荆州文武官员,是真的与孙夫人的侍婢仆从们合不来。   甚至说的直接点,双方应该是互相厌恶才对。虽然刘备回到公安城才几天的工夫,但他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孙夫人的庞大队伍,几乎与任何人都合不来。   那些人,那些陪嫁的婢女们、服侍的仆从们、还有数量上百的武装卫队成员们,眼里根本就没有左将军、荆州牧。   至于左将军、荆州牧的部下们,那更是无需介意的蝼蚁。别说不值得正眼看了,哪怕踩死几个,大概也没什么关系。刘备甚至有些怀疑,或许左将军府在他们眼里也不存在,他们居住的地方只是孙夫人府罢了。仅仅几天的功夫,刘备觉得那里已经有国中之国的意思了。   之所以如此,当然不能怪罪下人。下人的所作所为,与主人脱不了关系。   而她们的主人孙夫人,偏偏是刘备深感难以应付的人。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夫妻   想到那个性格骄纵的少女,刘备既贪恋,又畏惧,从京口成婚的时候就是如此。   他贪恋孙夫人洋溢活力的身体,贪恋在闺房缱绻时孙夫人忽而羞怯忽而大胆的娇态,那让他感觉自己仿佛恢复了青春,回到了精力旺盛的年轻时节,而孙夫人就是照进他人生的明媚阳光,让他尽情地放纵追逐人间的快乐。他又畏惧孙夫人的固执和任性,尤其是当这种任性依托着她兄长的势力不断发挥的时候,她很少考虑自我约束,为了达到某个荒唐的要求,她甚至会对自己的丈夫以刀剑相逼。   刘备恼恨于自己的畏惧,因为这并非是夫妻间正常的情感冲突,这种畏惧完全是出于对孙权的忌惮。他也明白,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自己都不得不向孙夫人低头,因为这就代表了向孙权低头。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昂首挺胸地主宰一方,尽情舒展胸怀,不用受任何人的凌迫。   只有依靠人心,只有不断地收拢天下的人心!刘备打起精神,对自己说。   “走吧!”他向魏延招呼了一声,催马前行。   没过多久,骑队们就看见了公安城,这座城池是数月内凭空兴建而成的,刘备在其中投注了大量的精力参与规划。在朦胧夜色下,城池中起伏交错的建筑边缘,现出银灰色的轮廓,显得非常美丽。   驰马到近处,却发现城门并未即时关闭,门前影影绰绰站了几人。   刘备有些不悦。   他挥鞭催马,来城门前喝问:“为何城门不闭?城门尉和监门何在?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竟然就懈怠到这种程度吗?”   公安城是左将军驻地,是控制荆南四郡的枢纽所在,如此紧要之处,晚间竟然城门洞开,若有万一,简直等于将自家咽喉往敌人的刀刃上蹭!如此松懈无备的举动,落在刘备这百战老兵的眼里,着实难以接受。   随着他的责问,门里有人跪伏在地,连连叩首,却不言语。   门洞的阴影中,另有一人裙裾姗姗而出,向刘备肃拜行礼:“家主勿恼,这是夫人的吩咐,与城门尉与监门无干。家主在外奔走一日,深夜未归,夫人很是心焦,故而令城门不闭,遣我在这里等候。”   刘备眯起眼,眼神凌厉地打量着眼前之人。   如果樊宏在此,大概立刻就能认出来,眼前俏丽少女便是今日在乐乡城外代表骑队主人与他对答的美少年,只不过如今恢复了女装。而少女虽然眉目低垂,月光映照下,却明显地看到面容平静,哪怕面临着荆州雄主的雷霆之怒,也没有特别畏惧之色。   刘备知道这是日常与孙夫人形影不离的侍婢秋浦。在京口时,孙夫人有什么大小事务,通常由秋浦出面,吴侯部下都会让着三分。然而,这里并非江东,而是荆州,秋浦竟然能勒令官吏擅启城门?   “原来是秋浦啊……”过了半晌,刘备和颜悦色地道:“今天回来的是晚了些,难怪夫人着急。不过,夜间城门不可擅自开启,这事我会和夫人提一句,今后你可莫再要如此啦……我先回府,你慢慢跟来,不用急。”   刘备不再多说半个字。他直抵府中才纵身下马,往后院走去。   途中往前堂左右瞥了两眼,只有一处厢房里尚有烛光。天色已晚,大部分僚属都已回到各自家中休息。若是平日里,刘备一定会去看看还有谁仍在忙碌,顺便聊聊闲话,但此刻他心中不快,顾不得这么多了。   整座公安城,最初始于刘备为了收拢荆州流民而在油口设立的营地,后来因为荆楚来投士人数量甚多,这才逐步扩建、增筑成了一座城池。城池东北侧的左将军府,就是当时营地的大帐所在,后来因为势力扩张、各种军政会议规模扩大的缘故,改建成了前后两进的宅院。前面一进,供给僚属们使用,后面一进则是刘备本人日常起居和召集议事的场所。   因为地方毕竟狭促,各曹吏、僚属都挤在一起办公,就连军师中郎将诸葛亮都得和治中从事廖立、潘濬两人分享一间大屋。好在诸葛亮还负责督令零陵、桂阳、长沙三郡的赋税军资,经常出外巡视,廖立和潘濬才能稍微舒展下腿脚。   刘备前往京口与吴侯会盟时,部属们又腾出了宅院后的一片平地,同时重新加固延长了围墙,将左将军府的外墙与公安城东北角的城墙连接到一起。在这片平地上,修筑了楼屋、廊庑、隔道等建筑为内宅所用,并开辟了池塘、移栽了树木。虽说规模还是小了点,也不够富丽堂皇,所幸尚属精致,需要的功能也都完善。   然而孙夫人不喜欢这院落,来此的第一天,她就抱怨了好几次。有时候觉得居所不够恢弘阔大,有时候觉得园圃中缺少登临游憩之所,有时候又觉得屋中缺少珍玩以娱眼目,刘备无奈,只得许她按照自己的心意随意改造。于是这几天里,后院一天一个样子,刘备简直不敢想像今天又会见到什么。   果然,此刻进入后院,所见的情形与昨日大不相同。廊道的地面上,铺上了厚实的毡毯,脚踏其上,连脚背都没在柔软的绒毛里;从各处横梁悬垂下来纹样精美的帷幔,系帷的组绶末端随风轻摆,使得缠绕着的珠玉坠饰发出轻微而悦耳的撞击声;用白灰涂刷的墙面上,张挂着色彩斑斓的画毯,那些艳丽的色块冲击着刘备的视觉,让他有眩晕之感。   眼看刘备走近,沿着廊道两侧的婢女们齐声娇呼行礼,那整齐划一而又娉娉婷婷的姿态,忽然让刘备心跳加快了一些。   “夫人歇息了吗?”他问。   秋浦小喘着从后头快步趋前,乖巧地道:“夫人说要等您,现在想还没有歇息。”   刘备点了点头,继续向前。   沿途有仆妇为他拉开帷幕,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使得帷幕就在他面前舒卷打开,又紧跟着他的身形合拢;随着他的步伐,那些密织而成的精美云纹,就像是真的云朵那样,在他的面前飘荡着。   刘备不是没有见识的土棍,他在徐州、在许昌、在邺城,都得到过超规格的恩遇和厚待,更亲眼见过无数大人物、大场面,但这种美轮美奂的场景、这种数十、上百乃至更多人竭尽努力的侍奉,确实叫人沉醉,不知不觉间,他的情绪好了很多。   最后一重帷幕拉开时,刘备见到孙夫人正侧坐在榻边,斜靠着一具凭几打着瞌睡。随着她的脑袋渐渐低垂,露出了修长美丽的脖颈,还有一滴晶莹的口水从嘴角淌下来,洇在绛色的深衣上,化开了。   刘备向秋浦做了个小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地来到孙夫人的身前。他蹲下来,听到这少女细弱的呼吸声,看到她微微颤抖的瞬毛、像花瓣一样柔美的嘴唇和精致的鼻梁;他情不自禁地探出手,轻轻触碰她的面颊。   这个动作惊动了孙夫人。少女有些懵懂地睁开眼,看了看刘备,旋即快活地笑了:“郎君,你回来啦!”   虽然年纪差了许多,但孙夫人很欣赏自己的丈夫,毕竟那是一位名震天下的英雄!她下意识地牵着刘备的袍角,将他拉向自己,然后又将他推开。   刘备愕然:“怎么了?”   孙夫人双手用力,把刘备推远些。   “来人!来人!”她叫唤着:“先带家主去沐浴!”   原先不知道藏在屋子哪个角落里的仆妇、侍婢们一拥而上,将刘备簇在中央,往另一处屋子走去。   莺莺燕燕、香风阵阵,刘备晕晕乎乎、手足无措。待到清醒过来,已经光着膀子,坐在一个极大的浴盆里,温暖的热水一盆盆地倾倒进来,直没到他的胸口。蒸腾的热量带着氤氲香气,让刘备说不出的舒适。如果说他在城门处有五分的怒意,见了孙夫人,便只剩下了三分;到此刻,就连那三分怒意都快发不出来了。城门为什么深夜不闭?显然是城门尉失职,夫人初来乍到,不知道其中的规矩,怎能怪她?   正在乐乐陶陶的时分,孙夫人的声音在帷幄以外响起:“郎君,今天有件事,我想了想,得和你说一声。”   “什么事?你且说来听听。”刘备漫声道。   “今天我出城闲逛到了乐乡……被偏将军雷绪的骑队堵住了。不过我照你的吩咐,没有和他们争执……还给了他们二十端锦缎呢!”   孙夫人并非那种全然不顾及周边想法的恶人,此前几次出城游玩的时候,因为与人争道、或者践踏禾苗之类的事情引起了数次纠纷,刘备已经委婉提醒过她了。她也按照刘备的吩咐,随身多带钱帛以赔偿损失,不要仗势欺人。   因而此刻她说起此事,带着一点点的得意,像是做了件好事,等待着丈夫的夸奖。   当然,引发起数百骑规模的对峙,本身怕是有些过份。但刚才不是遣秋浦在城门迎接了吗?还安排了很舒适的沐浴呢。有这份心意,夫君一定不会生气的吧?   刘备一时无语。   在自己前往京口之前,曾与雷续之深谈一夜,双方就此明确了主从之分。但刘备自然不会以为,君臣间的忠诚和信赖也会就此牢不可破。这需要双方合力经营,更需要自己在实际利益和感情上,不断地给予和付出,最终才能使得雷远本人,和他背后的庞大宗族势力彻底归心。   按照孙夫人的说法,必定是她在乐乡纵骑奔行引发了庐江雷氏的不快。对于这强大宗族来说,二十端锦缎的物质补偿算不得什么,自己明日还是得派简雍走一趟,好歹打个招呼以示安抚……   正在这么想着,屋外走廊上忽然传来仆婢们的喧嚷,有人排开众人拦阻,甲胄铿锵,疾步而来。   这甲叶碰撞之声就像是一把冰寒刺骨的利剑刺向面门,让刘备猛地振奋精神。   他跃出浴盆,水花四溅中一把抓起衣物,同时厉声问道:“何事禀报?”   屋外熟悉的声音响起:“主公,赵云在此,有紧急军情。”   赵云平缓语气中隐约含着焦躁,刘备听得出来。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一体   紧急军情?难道有敌来犯?   刘备挥退左右,简单披上袍服、挽起发髻,随即走出室外。   自从平定荆南以后,刘备已经将近半年时间未闻兵戈之声,此刻听说军情如火,他并不紧张,反倒有些跃跃欲试。   此刻,刘备的实力与往日大不相同。他麾下将近三万五千人,已经远远超过了昔日主政徐州时的兵力规模。这其中,包括了刘备自身多年纠集的四方精锐,包括了原属刘琦的荆州军,包括了从荆南数郡里沙汰简拔出的可战之众,而这些兵力,又完全掌握在刘备信任的、有能力的将领手中,指挥起来如臂使指,绝无滞涩。   凭借这三万五千兵力,哪怕曹孟德再度南下,刘备也自信可有一战之力;如果其它方向有什么敌人敢于滋扰,哪怕益州刘璋出夷陵、交州士燮北上……不过都是些土鸡瓦犬罢了。   “怎么回事?”刘备沉声问道。   赵云并不回答,只微微躬身:“请主公移步外堂。”   这个回答让刘备瞬间心头一紧。   他心念急转:为什么不当场禀报,而要去外堂?这是要避开孙夫人吗?难道……难道竟然是孙权背盟来袭?不可能啊,我在京口时,可没看出这小儿有如此毒辣手段。他也不该如此,曹操尚在北方虎视眈眈,这时候向盟友下手,除非是疯了。但如果孙权果然背盟,那荆南局势,可就……   无数念头纷至沓来,简直要让刘备的脑子炸开。但他保持着神色如常,先向满脸不快的孙夫人摆了摆手,歉意地道:“夫人,我有公事,你且歇息去吧。”   孙夫人努着嘴,明显有些失望,可总算没有多生事端。她轻哼了一声,裙裾飘拂间,带着成群侍婢们转身去了。   刘备沿着廊道向外走去。   由此处到前院,要穿过三个月洞门。虽然刘备竭力自持,可是走到第三个月洞门的时候,已经健步如飞。最后,他干脆甩开了跟随服侍的仆妇们,亲自挥开帷幕,一溜小跑。   站在院门值守的一队宿卫见得刘备出来,慌忙参拜。   刘备无心理会他们,立即再问赵云:“究竟怎么回事?”   “适才关平、刘封等人叫城而入,带来消息说,今日孙夫人纵骑于乐乡,惊动了卧病的庐江雷氏宗主,以致逝世。此刻,雷氏部曲群情汹汹,雷续之已令彼等集结,并在乐乡全境戒严,或有异动。”赵云的语气平稳,但脸色有点难看。   而这个消息的每个字,都像是一块巨石压到刘备的胸口,最后化成千钧之重,让他透不过气来。刘备愣了半晌,才缓缓问道:“这消息确实吗?”   赵云道:“适才盘问过。今日是社日,所以关平、刘封他们几个,特意去寻雷续之射猎游玩,同行的还有霍仲邈、马幼常等人。其间的情形经过,是关平、刘封亲眼目睹。”   刘备点了点头。   刘备很清楚,一个没有与本地紧密结合的政权绝不可能长久延续下去,所以,他在各种场合都鼓励下属们彼此多所往来,希望见到元从部属与荆州士人能够亲密如一。今天这群年轻下属们去乐乡射猎游玩的事情,他也知道得很清楚。这本该是庐江雷氏与荆州军府越来越亲密、渐渐融为一体的开始。可是孙夫人的肆意妄为,破坏了一切。   这件事情如果未能妥善解决,让庐江雷氏那三千部曲、上万壮丁闹将起来,只怕整个荆南都不会太平,且不说在军事上的严峻挑战……那当然是个大麻烦,但刘备身经百战,倒也并不畏惧……关键在于,这件事情必定会狠狠地败坏自己仁厚恢弘的好名声。   刘备不是迂腐的宋襄公,他知道,仅靠好名声并不能得到天下人心,但有一个好名声在前,总能够带来些额外的益处。若非自己长期以来的好名声,孔明能接受延揽么?荆州士民百姓能主动投靠么?何况眼下自家势力已然稳固,刘备正待发扬自己仁厚恢弘之名,以谋取实际利益。   然而偏偏出了这桩事!在外人看来,夫妻天然便是一体,孙夫人所为,与刘备本人所为有什么区别?庐江雷氏宗族千里迢迢来投,前后不到三个月,宗主就受惊扰而死,刘备打算对庐江雷氏做什么,会凭空生出多少恶意的猜测?各地的士人、豪强、世族又会如何判断?   适才刘备奔走得太急,出了一身热汗;此刻穿堂的冷风袭身,汗水一下子变得冰凉,又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稳住心神,又问:“刘封、关平那几个,现在何处?”   “就在议事堂中等候。”   刘备点了点头:“你再遣人将这消息快马报呈军师,请他……”   “军师今日申时已从零陵返回,此刻正在厢房办公,我这就去通报。”   “这么快就回来了?”刘备记得,孔明是三天前出发去零陵督促春耕的,似乎还说了打算亲自拜访某位隐居的名士,没想到今天就赶了回来。回来了也不好好休息,竟又连夜处置左将军府的公务,他实在太过辛苦了。   刘备又忍不住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有孔明在,刘备就有了信心:“你立即去请军师来。”   说着,他挥了挥手,快步转向议事堂的方向。   “主公!”赵云犹豫了一下,在刘备身后唤道。   “何事?”   赵云低声问:“是不是要让本部将士提高戒备,再往乐乡方向派遣斥候,以防万一?”   刘备止住脚步,回首看了看赵云。他当然清楚赵云的意思,站在军事的角度,如果局势一定会恶化,那至少该做好应对的准备。但他踌躇了会儿,终于道:“暂时不必,一切如常……待我和军师商议后再做决定。”   片刻之后。   刘备怒气勃发地将一卷竹简投掷出去,砰地砸在刘封的脑袋上。   “你这蠢材!关系到庐江雷氏宗主的性命,怎么能用补偿二字!你这么说,要雷续之怎么回答你?”   刘封心虚地低下头。   适才刘备让他和关平先说一次事情经过,当他说到自己保证会禀报父亲,为庐江雷氏索求补偿时,刘备甩手扔了一座笔架过来,正中肩膀。之后孔明来到堂上,刘备让二人再说一遍,刘封老老实实地再度说到这里。刘备瞬间按捺不住情绪,于是随手抓起竹简,又给自己的义子送去一记重击。   刘封的额头很痛,心里也委屈极了,可现在没法表露出来。   他尽量伏低身体,继续讲述。 第一百五十六章 吊孝   “当时话说出口,我就已经后悔了,然则雷续之因此勃然大怒,再没给我解释的机会。”   想到当时情形,刘封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好在他行事还讲规矩,并没有拿我们如何,只是请我们同往乐乡,见证了雷宗主身故的现场。当时这件事情已经激起了城里百姓哗然一片,雷氏部曲也大规模的骚动,甚至有人当场刺臂出血,立誓雪恨的。雷续之在灵堂前号令全军集合、戴孝,并号称……号称他要的不是补偿,而是道义。”   刘备沉沉叹了口气。   他自己也素来是高举道义旗帜的,但这时候,他比任何人都烦这道义二字。皆因在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道义,出于利益的争执,还可以退让、划分和妥协,可一旦牵涉到了各人心中的道义,往往就是不死不休。   古人有云:“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为了这份道义,就连君父都可以放在一边……难道雷续之也要做到这个程度吗?   不,雷续之未必想要做到这个程度。雷远是聪明人,他不可能不明白孙刘联盟对左将军府的重要性。在这个时候,任何事都不能动摇孙刘联盟,同样也就不能触及孙夫人。别说庐江雷氏不行,刘备自己都不行。   但雷远又不得不如此。   早就听说了,近数十年来,灊山是无数流民、败兵、贼寇、亡命所聚集的渊薮。身在灊山之人,天然就缺乏对朝廷、对政权的尊重,甚至很多人还充满了仇恨。而要驾驭这群剽悍的部下,有些时候必须顺应他们的基本要求,甚至要表现的比他们更加强硬,更加凶狠。   既然部曲百姓们绝不接受宗主受人欺辱而死,雷远也绝不能接受。只要他想继任庐江雷氏的宗主,就必须紧紧抓住这个道义所在,哪怕为此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刘备看了看案几上的两卷竹简。那是雷远让关平带来的文书,一份的内容是向左将军府告丧,另一份是雷远自请解职居丧。雷续之已经把份内事都做了,等到明天,恐怕他就要做些份外事了。   想到此前为了招揽庐江雷氏耗费的心力;想到这支宗族抵达荆州以后,为稳定局势发挥的作用;再想到之后双方可能的冲突,或许今后再也无法回到此前合作无间的姿态,刘备忽有些意兴阑珊。   “军师,你可有什么妙策?”   白羽扇微微晃动,诸葛亮端坐沉吟。   刘备看了诸葛亮一眼,待要再问,却听诸葛亮慢慢地道:“伯昇、坦之,有一件事,适才不曾听两位提起,须得请你们仔细再想一想。雷续之说不要补偿,而要道义。但他有没有说过,他所主张的‘道义’为何?”   续之要的道义不就是……嗯?刘封差一点就要张嘴说出“血债血偿”之类的话语,可他仔仔细细再想了一遍,却发现自己没法回答。似乎整桩事情从头到尾,群情固然汹涌,雷远固然愤怒,可他真的从未明确表示过,庐江雷氏究竟主张一个什么样的道义。   刘封茫然地摇头:“或者说过,或者没有说过?实已不记得了。”   诸葛亮再看关平。   关平略作思忖,确定地道:“军师,续之从未说起。”   诸葛亮起身在厅堂里走了几个来回。   其余众人的眼神紧随着他,同样打了几个来回。   “孔明,你想到了什么?莫非其中有什么讲究?”刘备问道。   ……   当左将军府中连夜议事的时候,乐乡县城里,正在执行早已准备就绪的殡殓之礼。殓衾、铭旌、沐浴、栉发之类的流程,雷远一点都不熟悉,于是只能有些迟钝地跟着别人的指挥行事。   偶尔他会想起父子之间发生的故事,那是独属于此世的、潜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雷远本以为,那些记忆与拥有崭新灵魂的自己并无关系,现在他知道了,这些记忆仍然鲜明。虽然记忆的主角之一离开了人世,那些喜怒哀乐也失去了意义,但父亲依然是父亲。   好像没过多久,又好像过了很久,东方天色发白,繁星渐渐隐没于天穹,晨风吹来,寒意阵阵。   雷远走出正房,站在院落中央透气。   许多仆婢之类的人从他身边穿梭奔走,间或有人向他鞠躬。   他看到雷绪的小妻吴氏带着两个孩子站在房门边。两个孩子一个叫雷深的,已经是少年;另一个叫雷遐,大概十岁上下。看神情明显都哭过了,但又有些懵懂。   他抬手指了指那妇人和孩子。   樊宏立即上前一步:“小郎君?”   “胡闹,怎能让他们站在外头?”雷远道:“让他们都进去陪着吧。好生安置,莫要失礼。”   雷绪的治家之道似乎是有些问题的,所以当他离世,便有人试图用这种方式向自己示好吧。但雷远不会做欺凌孤儿寡母的事情,何况那两个孩子在血缘上确实是他的亲人。   雷深显然机敏些,一直关注着雷远这边。看到雷远向这边示意,忽然就蹬蹬地小步跑来,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   “见过兄长。”   雷远微微点头,端详着雷深,并不说话。   这少年的面貌比雷远更秀气,显然像父亲雷绪少些,像他的母亲多些。   在这个瞬间,雷远忽然想到了战死疆场的兄长雷脩。雷脩和自己的年龄差距,大概就和自己与雷深一般,小时候兄弟两人亲密无间的相处,是雷远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即便雷远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雷远,但当他翻找细碎记忆的时候,仍然体会到那种温情。   看到雷远不说话,雷深似乎有些畏惧,但并没有明显表现出来。   “照顾好你的母亲和弟弟,告诉她们,什么都不要担心。”雷远道。   “是。”雷深施了一礼。   雷远说话的时候,吴氏犹豫着想过来,被樊宏拦住了。雷深折返回去说了几句,吴氏看看雷远,露出感激的神色,匆匆行了礼;雷远微微颔首,他们便进屋去了。   而雷远举步向外。   当他走到院门以外的时候,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   数百名全副武装、臂缠白布的甲士,黑压压地站满了门外的街道,他们默然等待着,寂静肃杀之气贯穿全场。雷远静静地注视着他们,好像看到了一头头被逼迫到绝路的野兽。   这些人都是庐江雷氏真正的骨干,是悲喜慷慨、轻身重义的勇士,是以主君之耻为己身之耻、毅然奋发而欲雪耻的壮士。雷远相信,哪怕现在自己一声令下,要求他们向公安城发动决死进攻,他们也会立即行动,毫不迟疑。   将士们注视着雷远,等待着他的命令。   经过了一夜,冷静和理智已经回到了雷远的身上,但愤怒依然像烈焰在灼烧着,并未熄灭。   他甚至想到了,某种角度来说,正是自己在灊山中血腥排除了诸多反对者,力主前来荆州依附于刘备,才造成了现在这样的结果。   这使他感到强烈的愧疚。而愧疚又加剧了愤怒,促使他下定决心做一些事,来逼迫有些人低头。   他深信,自己有这样的力量,能够做得到自己想做的事!   雷远深深吸气,深深吐气。   正要向将士们说些什么,忽有一骑从城外奔来。   奔到近处,骑士纵身下马禀报:“启禀小郎君,从公安城方向,有一行数人前来吊孝。为首者,自称乃是军师中郎将诸葛亮。” 第一百五十七章 道义   队列中的军官们微微骚动。   毕竟来到荆州已经两个多月了,日常的军政事务尺牍往来不在少数。诸葛亮是谁,没有人不知道的。   玄德公夺取荆南之后,依托四郡财赋和荆襄之地络绎来投的士人,开始重新组建左将军、荆州牧的幕僚班底。其中,以赖恭为宾友,诸葛亮为军师中郎将,廖立、潘濬为治中从事,殷观为主簿,习祯、马良为左将军掾属,陈震、麋竺、简雍、孙乾、伊籍为州府从事。   这些僚属们,莫不是名闻遐迩的英杰之士,其中有不少人是拒绝了曹公和吴侯的招揽,通过各种途径南下的;可见玄德公在荆州的声望之隆,所谓“众士仰慕,若水之归海”,绝非虚言。   而这些精英人士之中,最受信任重用的,自然莫过于诸葛亮。所有人都知道,诸葛亮之于玄德公,岂止“如鱼得水”而已?诸葛亮既是心腹,又是肱股;既是战略规划者,又是具体执行者;玄德公特意为之创设了“军师中郎将”之职,其职权跨越军政文武,是整个荆州军政体系中毫无疑问的第二人。   这样的人物,居然一大清早就赶来吊丧?   孔明此来,必与昨日孙夫人的荒唐行径有关,但不管怎么说,这都表现了尊重的态度。   几名思虑较周全的军官们彼此对视,最后郭竟踏前半步:“小郎君,是否要迎一迎?”   “不必,让他来。”雷远简短地回答。   换作其它的场合,雷远或许会因为诸葛亮的来访而欢欣雀跃。毕竟那是诸葛亮啊,是被后世认为几近完美无缺的人臣,是无论才能、道德、还是魅力,都几乎高踞在数千年官僚体系最顶峰的人。   但现在,当雷远怒气勃发的时候,诸葛亮也只是左将军府内一介同僚而已……不,现在不是同僚了。雷远已经以守丧的名义辞去了乐乡长的职务,现在他只是以庐江雷氏继任宗主的身份等待左将军使者。   于是所有人就站在原地,等待着诸葛亮一行从道路尽头慢慢现出身形。   雷远一眼就看到了诸葛亮。   除了手中真有一柄白羽扇,诸葛亮的相貌与雷远的想象相去甚远,或许因为经过长途奔走的辛劳,一时看来并无什么倜傥风度,只是一名风尘仆仆的高大青年。他在城门处下马,随即轻挥袍袖,快步走来,脚步迈得很大,但动作却显得从容不迫。   随着诸葛亮的接近,雷远忽然对他产生了既陌生又熟悉的特殊感受。陌生的是眼前这个人,确实从未谋面,从未打过交道;至于熟悉,雷远对“诸葛亮”这个形象又非常的熟悉,通过前世的书籍、影视等渠道,雷远无数次地了解他,甚至比诸葛亮本人更了解。而这样的了解,在此时此刻,却使得雷远提起了十足的警惕。   他不愿意自己轻易受人操纵,哪怕诸葛亮也不行。   就在雷远思忖的时候,诸葛亮走到近处,拍拍身上的灰尘,庄重地行礼:“续之,诸葛亮受主公委托,前来吊孝。”   雷远沉静的脸上毫无表情,只微微躬身,客气回礼:“孔明先生,幸会。请。”   局面尴尬如此,几乎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两方都有不愿为却又不得不为的苦衷;而两人都没有刻意遮掩的意思,更不适合在这场合攀什么私人交情。   雷远亲自引路,领着诸葛亮进入府第。   府第内已经搭起了高大的灵棚,雷绪的尸身就停放在灵棚内,刚刚完成小敛。棚内有烟火缭绕,因为诸多家眷簇拥在内,空气显得浑浊。数十面白色、黑色的长幡垂地,其上或者书写死者的名讳,或者书写祈求死后安宁的辞句。   眼看雷远领着诸葛亮进棚,原在灵前守护的族亲们纷纷施礼,随即朝两边退开,空出了祭奠的场地。   担任丧宰的居然是蒋琬。昨日晚间雷氏部曲紧急控制了整座乐乡县城,客客气气,但是不容违逆地把蒋琬和下属吏员都请到了一处看管。好在蒋琬是个性子平和的,不仅没有与雷氏宗族子弟冲突,反倒是自告奋勇地参与到了丧葬仪式中。   此刻蒋琬躬身趋步向前,大声号令,引领诸葛亮行礼如仪,并进祭酒。   雷远注意到,在进入灵棚以后,诸葛亮始终保持着专注而诚挚的态度。他的一举一动都显示出士人儒雅的风度,每个细微之处都一丝不苟,深符礼节;同时又不失真挚悼念之情,使得厅堂中的不少雷氏亲属们都被他感染,忍不住泪水潸然而下。   然而这并不能打动雷远。他非常清楚,诸葛亮此来,必有其目的,吊孝只不过是展示给外间的旗号罢了。诸葛亮必定会做些什么,但雷远猜不透他的动向,也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会带来什么结果。   于是,原本应当哭踊以作答谢的雷远,就站在一旁,默然观看着仪式进行。   待到整套仪式结束,蒋琬立即上前来,殷勤问道:“续之,是否请孔明先生入府中稍坐?”   雷远仿佛听而不闻,并不答话。   在雷远看来,蒋琬的心意至为明显,他希望创造个机会,能让自己和诸葛亮私下会谈。或许蒋琬以为,只要双方能够坐下来谈,通过某种利益上的交换折冲,就能使得双方都获得一个台阶,然后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大概是成熟的政客应当接受的选择,但雷远偏偏不接受。他坚定地认为:庐江雷氏宗主的性命,身为人子者和千百名宗族部曲的怒火,不该被作为利益交换的一部分。哪怕是经历了两世的生命,人,依然还是人。既然生而为人,总该有些人的感情,有些值得坚持的东西;否则与禽兽何异?   想到这里,雷远直接向着诸葛亮伸手相请,随即当先出外。   这决然之举顿时令得蒋琬失色。   诸葛亮对蒋琬颔首示意:“公琰,不必担心。”   他不紧不慢地走在雷远身旁,保持着落后半步距离。两人过了二门,接近正门,已经能够看到街道上等待号令的将士们,还有他们冰冷的眼神。   他忽然道:“其实,我早料到续之不愿私下会谈。毕竟续之昨夜已说得明白,要的不是补偿,而是道义。”   “没错。”雷远的脚步微微一顿,继续向前。   “那么……”诸葛亮指了指前方的雷氏部曲:“可否容我向大家说几句话呢?此番前来,我把续之所需的‘道义’带来了。”   雷远站住了脚步,沉吟不答。   而诸葛亮站到雷远身前,诚恳地道:“续之,无论如何,我们不该成为敌人。” 第一百五十八章 楷模   你说的没错,我们本不该成为敌人。   从昨晚到今晨,雷远曾经反复地想,自己带着数万百姓,千里迢迢来到荆州是为了什么。   如果满足于做一个周旋在强权夹缝的地方土豪,那留在灊山就很好;如果想要保障自身安全,那应该投向曹魏做个小官吏,然后安安稳稳地渡过乱世。之所以来到荆州,是希望部属们能有更好的前途,希望依附百姓们能获得安定的生活,更希望自己能够参与到带有理想色彩的奋斗当中,进而成就一些能够称为事业的东西。   如果能够去往更早些的年代,或许雷远会生出更加宏阔的想法亦未可知,但眼下,这确实是他能想到的最好选择了。所以雷远怀着足够的诚意来到荆州,并且全心全意地扎根在此。   但雷绪的离世,终究是个难解的结。雷远绕不过去,雷氏部曲们绕不过去,他也想不明白,诸葛亮怎么能够绕过去。   退一步讲,哪怕雷远能够强行说服自己,并压制住部曲的躁动,他又如何能保证,左将军府不会心怀疑虑?左将军府凭什么能信得过他,确定他不会计较,而非压抑真实态度,以图日后报复呢?   历代君臣之间的嫌隙,大都如此。一旦嫌隙产生,彼此的猜疑就只会越来越重,最终不可收拾。   然而诸葛亮信心满满所带来的“道义”,究竟会是什么呢?难道说,他可以凭着他的“道义”,抚平这场冲突?   雷远终于勉强笑了笑:“请孔明先生讲来。”   “如此,多谢续之了。”   诸葛亮向雷远略一拱手,随即缓步下阶。   听闻这个消息以后,许多将士们就自发地聚集在此,到现在,已经一夜过去了。他们有些疲惫,也有些茫然,更多的是暴躁。只见他们或者席地而坐,或者站立着来回走动,有人时不时地拔出腰间的缳首刀,再插回刀鞘,有些人眼神凶恶地瞪着地面上的灰土,还有人喃喃低语,好像在咒骂什么。   当诸葛亮迈入他们中间时,整条街道顿时鸦雀无声,数百道灼灼视线瞬间投注在他的身上。   诸葛亮摇了摇羽扇,回头向雷远道:“我在公安时,已经久闻庐江雷氏部曲们骁勇善战的名声,今日有幸相会,果然名不虚传。只有身经百战的雄健虎士,才能拥有出如此森严气魄啊。”   这样的夸赞,不能不理会。雷远向前几步,站到诸葛亮的身边:“这些乃是庐江雷氏两代人数十年经营,逐渐纠合起的精锐,虽不敢与玄德公帐下的雄师劲旅相比,但确实个个都是好汉。”   “庐江雷氏在江淮间的威名,我也是久仰了。”诸葛亮连连点头:“昔日雷宗主统合淮南豪右,雄踞于曹、孙两家之间。雷宗主助曹,则刘元颖安居合肥,吴侯不敢踞江北尺寸之地;雷宗主助孙,则淮右有天翻地覆之势,而使曹公亲提雄兵,千里驰援。庐江雷氏一动,曹、孙两家随之惊动。此等以一家宗族挑动天下诸侯的壮举,近世以来,吾未尝见也。”   这是在极力渲染庐江雷氏在灊山的地位和作用。站在雷远的立场,自然深知当时庐江雷氏首鼠两端,实在是无可奈何;但被诸葛亮这么一吹,雷氏宗族竟似乎成了两家诸侯争相结纳的一大势力,只这么几句,便有曾经追随雷绪多年的老卒露出傲然的神色。   诸葛亮继续道:“此前我在公安时,也曾听主公与关君侯、张将军等人谈起江淮间的战事。提到雷宗主时,众人都以为,雷宗主志轻强虏,又深识攻守进退之道,这才能够以乡里之众、与天下英雄周旋,堪称是当世的名将。”   这也吹得太过了,雷远对自己道。但是落在将士们耳中……庐江雷氏乃是崇尚勇猛的豪武家族,而历代家主也是凭借着敢战、善战的声威统领部众。听到自家宗主受到如此推崇,顿时有人为之勃然而起,挺胸直立,深感与有荣焉。   “当日诸位抵达夏口时,我听说雷宗主身体不似往日康健。玄德公特地下令访求名医诊治,当时我问过关、张二将军,如雷宗主这等饱经风霜的武人,会需要怎样的照顾,是否应当多遣仆妇,再配合适当的享用?”   说到这里,身边人群渐渐聚集,诸葛亮猛地提高嗓音,大声道:“关将军立即答道,身为大将,平生之志莫过于骑快马、持弓刀、叱喝沥血于沙场、马革裹尸而还,怎么会希望辗转于户牗之间,被妇人照顾呢?”   大多数将士一时点头,某些人稍作犹豫,又不禁想到:关将军,乃是真正的天下名将;他既如此说来,恐怕,或许,可能雷宗主也当有同样的想法才是?毕竟他们都是那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大人物的想法,就只有大人物才能了解吧。   “我当时虽听说了,却不理解。只觉征战如此之苦,沙场如此之险,天下间哪里会有当真愿意马革裹尸之人呢?直到昨日晚间,得知雷宗主之事,才令我恍然大悟了……”   诸葛亮奋力挥动着白羽扇加重语气,大声疾呼道:“区区百骑的奔走,难道真的会惊动雷宗主这样经验丰富的宿将吗?作此言者,是看轻了雷宗主,是大谬不然!而我以为,与其说是骑队惊动了雷宗主,不如说,是雷宗主借着骑队往来的机会,让自己重回沙场,展现了慷慨雄豪、决胜戎机的气概!雷宗主的名将之道,在此显露无疑……这是足以流传后世的壮举!”   此言一出,整条街上的部曲们俱都震动,就连雷远也愣住了。   竟然还能这么理解的吗?原来,昨天那骑队的无礼举动,竟然成全了我家宗主吗?   这个弯转得实在太急太猛,令得有些部曲们露出了迷惑的表情,他们下意识地看看雷远,却只见雷远若有所思,并无言语。   “能得庐江雷氏来投,是玄德公的幸运;有宗主英风锐气如此,是庐江雷氏的幸运。”而诸葛亮向着周围,团团做了个揖:“我来此,是为了吊孝,先时满怀哀恸之情。但此时此刻,我须得向诸君坦然道,人生百年,难免一死,然而如雷宗主这般慨然而死,不仅深合名将之道;更令我辈深深赞叹,堪为武人的楷模。” 第一百五十九章 忍耐   这时候,雷远低沉地叹了口气。   他忽然挥了挥手,对自己的部下们道:“你们都散了吧。”   将士们茫然地互相看看,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都是质朴而爱憎分明的战士,很容易因为宗主之死而激起义愤,同样又因为诸葛亮的言语而陷入了混沌。他们觉得诸葛亮所说的话慷慨激昂,似乎很能打动人心,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好像整桩事情并不该这么来解释。   然而……既然小郎君下令,那就不如散了?毕竟他们等待小郎君有所举措,已经等了一夜,愤怒的情绪宣泄的差不多,疲惫开始慢慢影响他们。有些人开始嘟囔着对身边的人说,今天家里还有一片地没有开垦;也有人告诉自己,确实差不多了,归根到底,那是小郎君的家事。   这正是通常黔首黎民们的常态,他们是易于鼓动的,也是易于驯服的,是怀抱着真挚感情的,也是擅于欺骗自己的。哪怕庐江雷氏部曲中多有凶悍桀骜之辈,归根到底,都是一样。   “那……小郎君,我们可就回营去了……”有名军官壮着胆子对雷远道。   雷远没有看他,微微点头。   这军官如释重负地离开。   既然有人带头,一转眼的功夫,拥挤在整条街道的数百人,都散去了。只留下郭竟、贺松和丁奉等几名营司马还在原地。   郭竟的神情有些憔悴,这一晚上,他竭力安抚濒临爆发的将士们,没有一刻敢稍许放松,到这时候,他觉得简直站都站不稳了。   而贺松阴沉着脸,看看雷远,又看看诸葛亮。   丁奉满脸懵懂,其实他并不太明白从昨晚到现在发生了什么。当雷远传令散开时,他也想离去,却被贺松强留了下来。   雷远没有理会这几名部属,只低头凝视着脚下。   乐乡县城新夯实的路面上,因为昨夜上百人的往来践踏,导致土层剥落,留下一个小坑。他慢慢地用足尖拢起浮土,把土坑填平。可惜只是看上去平复了,踩上一脚,浮土松松垮垮地塌陷,原地依然是个土坑。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道:“孔明先生这番话,听起来很有意思,然而这些都是诡辩,只能用来欺骗无知群氓。家父是因为受到孙夫人骑队惊扰而离世,任凭怎么解释,也改变不了。”   “这确是诡辩,只是姑且用来平复将士们的情绪而已。然而一夜之间,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说辞了。”   诸葛亮握紧了手中的白羽扇,摆了两下,又慢慢放开:“以我猜测,雷宗主的离世固然使续之愤怒,但你想必清楚,庐江雷氏绝不可能因此与左将军府决裂,那是自取灭亡之路。只不过,下属部曲们群情激奋,使你不能提出任何缓和的意见,唯有坐等左将军府出面。”   “所以我清晨即来此吊孝。你需要道义上的解释,我便一早出面向你的部下们解释。如果续之愿意大事化小,不妨就把这套说辞当做是真的,以续之在族中威望,应当能够凭此压服人心,就此缓和局势。如果续之不愿意……”   诸葛亮苦笑一声:“就当众直斥我此番言语荒唐无稽,然后与玄德公兵戎相见……本来这番话也破绽甚多,瞒不过有心人去。”   雷远沉吟片刻,摇头道:“我曾以为,左将军府会拿出些更有意义的东西。”   “续之你想要什么,我们很明白,只要能给的一定会给,你很快就可以看到!玄德公从不会亏欠同伴!”诸葛亮微微提高了声音:“但你也该明白,为了大局,左将军府必须维持孙刘联盟,所以有些事可以做,而有些事,确实没办法做。这是大势所迫,于国、于家、于己,每个人都必须忍耐。”   顿了顿,诸葛亮又道:“其中的道理,续之你又何尝不清楚?你毕竟是庐江雷氏的下任宗主,而非血气冲头的一勇之夫……还请适可而止吧!”   雷远沉默了很久。   诸葛亮平静地陪在他身边,除了偶尔摇动羽扇,也别无其他动作。   府第中操办丧仪的蒋琬发现雷远迟迟没有返回,遣了仆役出来探看。那仆役将将来到门口处,便看到雷远与诸葛亮仿佛对峙般地情形,吓得双脚发软,几乎当场坐倒在地。又见郭竟连连挥手,于是连滚带爬地折返回灵棚去了。   片刻之后,灵棚里的哭声竟也渐渐停息,似乎有一股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压力覆盖下来,迫使每个人都等待雷远的最终决定。   “主公呢?”许久之后,雷远忽然问。   “什么?”   “出了这种事,主公恐怕也很头痛?”   诸葛亮愕然点了点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心里明白,就在自己抵达乐乡的时候,主公对孙夫人武装侍从的处置也该有个结果了,这必然会引起家宅中的恶战……恐怕主公所面临的局面,比雷远想象的还要头痛。   ……   “刘大耳朵,不要跑!该死的!你吃我一剑!我要宰了你这条老狗!”   此时,孙夫人怒火冲天的咆哮声正在左将军府里不断响起。   昨日刘备以紧急公务为由,在外院书房里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派出亲卫扈从包围了孙夫人侍从所驻扎的院落,并当场格杀了参与昨日那场纵骑奔驰的两名侍从首领。另外,对参与那次行动的数十人也一律拿下,公开施以杖责。在此过程中,这些侍从们持刀枪反抗,并派人向孙夫人求援,几乎引发了波及到整个左将军府的激烈骚动。   刘备立即亲自折返内院,打算向孙夫人作事后的解释。   他希望孙夫人能够了解,她昨天闯下的大祸有多么严重;庐江雷氏的支持,对自己有多么重要;左将军府又将会付出多少利益以作平衡。他想,孙夫人应该也耳濡目染,接触过这类情况,她应该能理解,身为一方军政集团的首领,会有不得不如此的艰难选择。用几颗侍从的首级给雷续之一个交代,已经是自己与孔明反复衡量的结果了。   或许她会生气,会恼怒,甚至会喝骂踢打,但刘备觉得自己能忍得住。终究是夫妻啊,夫妻间的冲突,能够如何?只要忍耐过一时,也就没事了。   然而刘备迎来的是孙夫人暴怒如狂的反应,她此视为丈夫对自己的侮辱和挑衅,几句言语不合,就抽刀拔剑,用最激烈的手段发起了反击。这样的反击,几乎要了刘备的命!   刘备的老脸一片惨白,他风箱般地喘着气,双手提着袍角,拼命地奔跑,一直跑出院门。   院门外,赵云正忧心忡忡地反复踱步,眼看刘备出来,他箭步向前,扶着刘备:“主公!你没事吧?”   靠近刘备时,赵云瞬间闻到了血腥气味。他又看到衣袍上的血迹,惊得声音都在发颤:“难道受伤了?孙夫人她……她真敢下手?”   刘备拼命地喘着气,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真敢下手!若不是几个近侍舍命救我,只怕真的要……”   他提起衣袍,便看到上面触目惊心的血迹,想到追随自己多年的近侍用身体挡住了劈来的长剑,却落得重伤的下场。他又气,又怕,又是羞耻,两只手剧烈颤抖着,身体仿佛浸在冰窟里那样冰冷:“她真敢下手!” 第一百六十章 结束   刘备放开衣袍,将双手握紧成拳,又喟然叹了一声:“她真敢下手!”   数十年的戎马倥偬,使得刘备格外珍视家庭的温暖。   他是真的喜爱孙夫人,喜爱这个充满活力的少女。孙夫人与他此前接触到的每一个女人都不一样,一点也不温婉,更不懂得顺从,却给刘备带来了特别的新鲜感。那时候,她就像一簇火苗在茫茫黑夜里肆意跳动着,放射出灼热的光,深深吸引着刘备。   外人都说,孙夫人的英武好斗令刘备惧怕,其实怎么会?刘备是仗剑横行于沙场的英雄,亲身参与过无数次血腥惨烈的厮杀,他的胆魄坚凝得就像钢铁,哪里会被闺阁中的女孩子吓倒……不过是夫妻间的情趣罢了,是见多识广的丈夫对小妻子的格外宽容,纵然引起臣下们的小小误会,也无伤大雅。   当然,孙夫人的脾气是骄纵了些,自己对她也确是隐忍已久。但刘备心里很清楚,终究他忌惮的是吴侯,而不是自己的夫人。他对孙夫人的喜爱也并非虚饰。   可这点家庭的温情就在今天,就在适才,被彻底打碎了。无论刘备怎么解释,孙夫人也根本不了解,她究竟闯了多么大的祸,制造了一起怎样的冲突,又使他的丈夫承受了多大的压力,面临了多么艰难的局面。   或许她根本也不想了解。她已经被兄长惯坏了,任何时候都只愿意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判断是否,稍有不如意,就随意发泄喜怒而不考虑后果。于是刘备的好言好语,都被孙夫人理解成了阴阳怪气的苛责,最终突破了她能够接受的底线。   当那柄雪亮的长剑真的落下来时,刘备感觉得到剑刃上的寒气,只是看着那一抹白光,就感到透心的冷。   如果持剑之人是战场上的敌人,刘备有无数种办法来对抗,比这更凶险的战斗都经历得多了。哪怕自己手无寸铁,刘备也根本不会害怕。但那个挥剑之人竟然是自己的妻子!她向着自己的丈夫挥剑,竟然只是因为她的丈夫秉公处置了几名行径恶劣的侍从!   这情形是刘备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所以在那瞬间,他竟然完全怔住了,就那么站在原地,看着闪亮的长剑落下,直到近侍们扑上来保护他……   我,刘备刘玄德,居然要靠几个近侍来保护?简直是个荒诞至极的笑话,是一场叫人恨不得哭出来的闹剧。   刘备站在后院的门口,抬眼向院内看了看。   没见到孙夫人的身影,也已经听不到她的喝骂声了。她身边到底还有几个持重些的侍婢,能够稍许控制下自家的女主人。但是在廊柱后、墙垣后,隐约有裙裾在摆动,还有淅淅索索的脚步声,大概是那些侍婢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只能像鼹鼠一样藏起来。   那些蜿蜒曲折的回廊、精致华丽的云纹帷幄、飘荡着奇异香气的园林,都是很美好的,可惜,都结束了。刘备强烈地预感到,今后自己的心境不同,再接触这些,也不会再有原先的感触了。   “子龙。”刘备低声唤道。   “赵云在。”   “后日应当是雷宗主大殓,我得亲自去乐乡拜祭。拜祭之后,直接往荆南巡查。”刘备眼睑低垂着,慢吞吞地道:“你预先做些准备,我不在公安的时候,便由你担任留营司马,执掌内事。从此以后,左将军府中再有横行不法、肆意妄为者,可不必禀我,直接军法处置。”   “是。”   这是一个艰难无比的任务,过程中稍有不慎,就会陷入激烈冲突,诱发难以揣度的后果。但赵云只简单地应了一声,就像以前无数次那样。   刘备有些欣慰地看看自己的老战友,继续道:“我离开以后,你先将那些武装侍从们统一看押起来,尽快调往孱陵安置,动作要快,不必有任何顾忌。另外,今后府门、城门都要严格监管,夫人和她的部下们日常进出则可,但绝不允许再出现大规模的肆意行动。”   赵云点了点头。   他又等了等,发现刘备没有其它的吩咐,似乎忘记了什么。于是问道:“阿斗呢?”   “这……”   刘备心事重重地在府门来回走了几步。   阿斗是个憨厚娃儿,到现在说话还不利索,反应也不太快。有时候刘备陪着他时间久了,就会不耐烦。可孙夫人倒是和阿斗处得来,她愿意与阿斗一起作那些幼稚的游戏,给阿斗各种新鲜的小玩意儿。刘备简直有种感觉,仿佛这两人不是母子,倒像是一同逃学的姐弟。   “阿斗还是安置在府里。”他下决心道。   如果把阿斗从嫡母身边夺走,那代表夫妻间最后一丝情面都荡然无存了,只怕矛盾就要激化到无法收场,甚至会引起吴侯的疑虑。所以,阿斗不能动。好在孙夫人虽莽撞骄横,却非恶人,断不至于苛待阿斗。   又或者,把阿斗摆在孙夫人身边,也使夫妻间存有转圜的余地?   刘备摇了摇头。他告诉自己想多了。   他不在院门处停留,沿着青灰色的廊道,迈步向正堂走去。   赵云紧随其后。   正堂的两厢,是荆州大吏们的办公场所。此刻一处处房门紧闭,每个人都闷头办公,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免得遇见主君尴尬。甚至连平时往来穿梭在几处厢房间的文吏们都躲了起来,看不到人影。   偌大的前院里,只有刘备和赵云的脚步沙沙作响。   这种不正常的寂静,使得刘备愈发不快。   他拢了拢衣袍,将无意间佝偻下去的身体挺得笔直,大步向前,一直到最靠近正堂的耳房边止步。   “孔休先生!孔休先生!”   房内脚步声响,荆州主簿殷观开门施礼:“主公,殷观在。”   “烦请替我拟令。就说,故将军雷绪,克建忠勋、义诚壮烈,不幸病没,宜以县侯之礼厚葬,我会带领州府文武,一同前往拜祭。再驳回雷续之守丧的请求,嗯,就因其安绥集众之功,擢为偏将军,继续统领雷氏本部,另授护荆蛮校尉,原任乐乡长如旧。”   这一连串任命跨越文武,涵盖了几个实权职位,在刘备的荆州军府中,除了关羽、张飞二将军以外,还没有别人获得过这样的待遇。殷观微微一怔:“主公,军师今晨前往乐乡,尚未折返。不如,待军师回来以后,再商议决定?”   “不必,这些任命都已和军师商量过了,你尽快拟令颁出。还有,立即准备官服印信,后日我亲自携往乐乡。”   在这样的场合下与雷远再次会面,并不符合刘备的期待。他很明白,那很可能将是一次充满谈判意味、充满矫饰的会面。或许孙夫人的所作所为,将会长久地成为雷远心头的一根刺,任何人都没办法将之轻易拔取;正如庐江雷氏部曲那种桀骜不屈的姿态,或多或少地,也已经是刘备心中的一根刺。   但刘备还是会去。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他相信自己和雷远确实有着共同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君臣之间有什么不能体谅宽容的呢?   无论如何,这场令人无语的闹剧都该结束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西进   自古以来,没有那个政权真的能做到内外协和如一、全无矛盾。只要是人,总会有各自的想法和诉求,由此难免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冲突;是否能将这些冲突消弭于初起之时,不仅考验政治智慧,也考验人与人的信任。而此刻刘备的荆州政权,恰好并不缺乏这两项。于是,一场发生在左将军府与下属大豪族间的冲突,最终平平淡淡地过去。   落在坐镇南郡的周瑜眼中,这可有些叫人失望。看来,孙夫人只是徒生事端,可她既没有拉拢人心的能力,也没有扰乱人心的能力。这场联姻对于吴侯来说,简直纯然无用。   可惜了那些吴侯配属给孙夫人的侍从们。吴侯将那些骁勇善战之士置于公安,也许指望彼等未来将有作为,结果因为这桩事,两名首领被杀,剩余百人都被拘到孱陵看押,虽不至于丧命,短时间内别想脱身了。   至于这场冲突本身,倒算不得什么事。当年江东士族们被孙伯符杀得人头滚滚,不知道结下多少血海深仇,现在他们还不是在吴侯麾下奔走效劳么?能够执掌豪族实力的,一个个都精于利弊权衡,说的过份点,只怕身上闻不到几分人味儿……那庐江雷氏的新宗主雷远,此前在灊山中大肆杀戮异己,迫得冯熙无功而返,想来也是这等人物。   周瑜微微冷笑。此人与老谋深算的刘备倒是臭味相投,想必两人能谈到一块儿去,所以才会在雷绪的大殓仪式上表演出君臣相得的场面,让诸多荆州士人感动了一番。   其实呢?那雷续之得到高官厚待,一人兼领军政要职,其家族俨然成了荆州西面举足轻重的一枚铁秤砣,而刘备再度巩固了他的宽厚仁义之名,硬生生补上了孙夫人捅破的天大篓子。这两人之间,还不是各取所取?   想到刘备的宽厚仁义之名,周瑜又忍不住恼怒起来。   刘备要这好名声有什么用,周瑜比任何人的感受都深。就在昨日,他委派的南郡各县令长前来汇报说,各县至今仍有地方豪族举族迁居的,他们几乎全都渡过大江,投奔刘备去了!   当时周瑜急火攻心,甚至考虑强迫各地士人百姓迁离各地乡县,集中到江陵城下居住,因为功曹庞统苦劝才止。庞统说的也直白,眼下不过每个月数家豪族徒附,如果强行迁徙民众,是要看着数万人哄堂大散吗?   周瑜长叹一声,松开手。原本握持在掌中的一卷竹简哗啦落下,松散地铺在地面。   竹简的散开的一头太靠近火盆,慢慢地,细薄竹片的颜色由青变白,又渐渐变得焦黄,而编缀竹片的皮绳散发出若有若无的焦臭气味。如果不尽快拿开,这卷文书很快就要燃烧起来了。   一人快步走来,将竹简拾起,轻轻放回到案几上,随即回原处端坐。灯光跃动下,映照出此人颇显丑陋的面貌和极度机敏的眼神。   “将军何必忧虑?荆州豪族与玄德公之间,凭着诸葛亮的往来勾连,确实正在情好莫逆的时候,然而他们的关系,绝不可能长久维持。此刻愈是情好莫逆,以后就愈是你死我活。到时候,将军稳坐江陵,看着他们彼此攻讦即可。”   周瑜瞥了那人一眼:“这是为何?士元不妨说来听听。”   被称为士元之人,乃是南郡功曹庞统。周瑜在攻克江陵之后,因为忙于直接指挥军事行动,因此征召庞统为功曹,将郡府中事悉托付之,周瑜本人垂拱而已。近来,周瑜身体不适,精力似乎不如往日,于是诸多关于东吴军政机密的商议,庞统也渐渐参予其中,如今已成为周瑜倚若臂膀的谋主。   “以将军之明断,想必明白,玄德公用来吸引黔首百姓的,和用来吸引荆襄大族子弟的,是不同的东西。黔首无知无识,只希望有个爱民的地方官,谁能让他们吃饱饭,他们就愿意投靠谁,所以玄德公待之以仁义;而荆襄大族子弟们需要的,则是左将军府中虚位以待的高官显职、和这些职务带来的丰厚实利,所以,玄德公待之以宽厚。”   周瑜点了点头。   庞统又道:“在赤壁战前,玄德公仓皇如丧家之犬,身边可任事者,唯孔明、麋竺、简雍、孙乾等数人而已;战后,玄德公在公安设立左将军、荆州牧府,遂有诸多显要职务虚悬以待。玄德公求贤若渴,更是不吝给出诸多优厚承诺,对士子们大加超拔擢用。于是荆襄大族往往举族南下投靠,一时间势若百川归海,仿佛成日里君臣相得,其乐融融。”   “确是如此。士元,你继续。”   “然而他们抛弃了荆襄的产业阖族南下,只换来州郡的官吏职务就够了吗?那肯定是不够的,宗族中还有一张张嘴等着吃饭,只靠官吏俸禄的话,彼辈个个都要冻馁而死了。是以他们必定要在荆南各地设立田庄、兼并山林、招揽徒附、垄断商路,以重新奠定家族的基业。但长远来看,玄德公却并不能够满足他们的要求。要知道,玄德公所据有的领地,终究不过零陵、桂阳这两个郡,外带几处零散割裂的土地罢了,此外再没有可供发展的余地。再考虑到这些地方还有本地豪强盘踞,不断侵夺土地人口……玄德公还能够让出多少利益,交由荆襄之人分割享用呢?”   庞统舒展袍袖,信心十足地道:“所以,敢请将军放心。假以时日,我们定能看到玄德公的荆州领地内讧频发,群臣离心的场景,岂不闻: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到时候,恐怕那些南下的士子们发觉自己为玄德公所误,又会纷纷转头北来江陵,亦未可知也。”   周瑜轻笑一声:“士元所说的,虽属砌词安慰,却也有些道理。可惜……”   庞统听周瑜语意似有转折,连忙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我们并没有假以时日的余地。”周瑜将庞统捡起的书简递了过去:“士元,请看。”   庞统接过书简,一目十行看完,当即皱眉:“吴侯以车骑将军东曹掾、徐州治中从事步骘任鄱阳太守,在鄱阳水军大营编练精锐,打算经过湘水、灵渠而至西江,进而挥军攻略交州?”   他拿起书简反复再看了两遍,终于忍耐不住性子,大声道:“此前往江淮的推进,已经虚掷了许多力量,却一无所获。现在又要派遣军力去往南方的荒蛮之地?那种地方,就算取得了,又何益于江东?而江东的力量,哪里能支撑得了三个方向的同时扩张呢?这是荒唐之举!愚蠢之举!将军,你该上书吴侯,切言其不可。我们沿江西进的大略,决不能胡乱动摇!”   以他区区郡功曹的身份,竟敢直言痛骂吴侯的政略为荒唐愚蠢,可说是极其狂妄了。   而周瑜凝视着竹简,许久才道:“我们控制不了荆州,又如何谈得上进取益州呢?何况那刘备寄寓荆南,有似虎踞,实难应付。至尊有意于南北两面,并非无谋,实属无可奈何。说到底,眼下想要维护溯江西进的大略,只有一个办法。”   庞统双手按在地面前趋身体,几乎要离席爬到周瑜面前:“什么办法?”   “在最短时间内压制荆南全境,逼迫刘备俯首,再挟裹刘备之兵,共伐益州。”周瑜重新提出了这个已经讨论过百数十回的目标。   这就很难办啊!庞统重重叹了口气。 第一百六十二章 缓急   孙刘两家的联盟,当然以孙为主,以刘为次。可联盟之所以成立,关键是双方各取所需,各有所长。以赤壁之战时的局面来说,曹公以雄师数十万水陆并进,而江东籍以对抗的,几乎全在水军;陆上的战斗,事实上仰赖于玄德公的部队。在此后围攻南郡的战斗中,也是玄德公麾下将士们承担了最艰难的阻援任务。   一系列的战斗落在周瑜眼中,使他看得很清楚:刘备所部的骁勇善战,绝非泛泛。想要在短时间内压服刘备,太难了……这个目标之所以讨论过百数十回,只因每一回讨论,都没有成果。当刘备所部数万人盘踞在荆南时,从军事角度考虑,他们几乎是不可撼动的。   但周瑜又无论如何不愿看到刘备雄踞荆南的身影,皆因到了眼下这时候,此人简直成了吴侯大业的阻碍。   当年讨虏将军突然离世,年仅十八岁的孙仲谋继位时,周瑜就告诉他,以当今汉室衰微的局势来看,占据东南、承运代刘氏者,已经到了兴起的时候,相信吴侯必将构建江东帝王之业,以协天符。   后来,鲁肃则将周瑜的想法明确为四个步骤:先剿除黄祖,夺取攻入荆州的通道;次进伐刘表,完全控制荆州;再竞长江所极据而有之,将益、荆、扬三州联为一体,成天下两分之势,最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这四个步骤循序渐进,规划十分明确,遂得到吴侯全心全意的认可。   虽然他们从不对外表达,但孙权、周瑜和鲁肃三人已经达成默契,素来都按照这个计划不断前进。   可世事发展往往不能尽如所料,当东吴战胜曹公以后,周瑜却发现胜利的果实不得不由两家分别切取,而刘备竟然占据了较大的一份。这一来,整个计划才推进到了第二步,就陷入了泥潭。如果不能全据荆州,东吴欲图蜀地,就必须通过狭窄的南郡走廊向西;而南郡北有曹操,南有刘备,若有万一,其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此时庞统仍在盘算吴侯的谋划,他喃喃地道:“扬州与交州的往来完全维系于湘水,而湘水上游全程都在刘玄德的领地范围。这可比依托南郡伐蜀更加危险。或者能以此为由,向吴侯进言,请吴侯详察利弊?”   周瑜微微摇头。   这是不一样的。向南发展,所动用的终究只是步子山所领数千人,哪怕刘备有所图谋,折损也不至于伤筋动骨,何况尚有海道可通消息,缓急总能应付。而向西攻伐益州,必定要以数万之众深入蜀地的深山巨壑之中。万一有变,东吴倾国之力或将葬送;无论吴侯还是周瑜,都断然承受不起。   “当时就不该放刘备回公安,如果此人还在江东,哪来这些麻烦!”周瑜有些焦躁地起身,猛推开北面窗扉,让混杂着细雨的室外凉风吹拂进来。而视线所及,只见荆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恰如周瑜此刻茫然不知所向的心态。   周瑜并不畏惧刘备,东吴的势力绵延长江沿线,江陵、巴丘、陆口、夏口、樊口这些城池,每一座城都是用以压制刘备的据点,每一座城都能限制刘备的行动,让他动弹不得。但是刘备的力量摆在这里,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也会让周瑜不得不戒备,进而影响他、影响江东势力的每一项部署。   所以刘备在京口时,周瑜曾致书吴侯请求软禁刘备,可惜吴侯并未遵从他的建议。   周瑜几乎能想象得到当时的情形。吴侯虽然也是坐断东南的霸主,但平生所见识的,终究都是江东的臣属,何尝接触过刘备这样纵横天下、百折不挠的英雄?当刘备这样名满天下的大人物对吴侯表现出特别的尊重,进而刻意结交的时候,吴侯怎么会不感到荣幸?怎么会不感到自豪?偏偏刘备这厮豪爽豁达的轻侠气概,与年轻气盛的吴侯那么契合;偏偏他故作忠厚以赢取人心的奸诈手段,吴侯没有看破!   “本想借着孙夫人的作用,将刘备安安稳稳控制在江东,而我就可以假借刘备的号令,挟持关张等将参与攻战,渐渐将他们的军力并吞。此后兵不血刃全取荆州,大事可定!”周瑜说得急促,忍不住轻咳了几下:“可惜现在蛟龙回归大海,整个荆南难有我们插手余地。而我们无论想要怎么做,都绕不开这块大石头。归根到底,主公太年轻,也太心软了!”   就算按照庞统的预测,刘备的荆南政权迟早会发生动摇,但要等多久,才能看到这一场景?在这个群雄逐鹿天下、步步争夺先机之时,自己就一直这么无所事事地等下去,就以一个南郡太守的身份,长期坐视吴侯着在南北两面不断虚掷实力?周瑜绝不能接受。   何况……自己的身体恐怕不能坚持许久了。想到这里,周瑜只觉得一股热流从体内泛出,猛地涌上额头,带来一阵晕眩。江陵之战中所受的箭伤,其实一直都没有痊愈,甚至还有不断恶化的迹象。如果自己终有一日重病难以任事,西进之策该托付给谁?东南之帝业该托付给谁?   或许是盘算这些事情太过伤神,周瑜忽然觉得有些踉跄,仿佛脚下的地面晃动着,让他站立不稳。   他竭力维持着自如姿态,扶着窗棂,慢慢坐下,不使庞统看出端倪。同时刻意地大声道:“士元,我们一定要想个办法,不能像这样枯坐待变!”   而庞统离席起身,毫不客气地连连摇头:“将军,我们没有办法!”   他迈步站到堂门处,像要告辞出外,忽而又停步不动。   半晌之后,庞统举步折返。   “将军,想要压制荆南全境,确属为难。”他斟酌词句,慢慢地道:“但如果只要扰乱荆南,我虽不才,愿意勉力一试。”   “扰乱荆南?”周瑜问道。   “是。”庞统按剑站在厅堂正中,咬牙道:“在我看来,我们对待荆南的玄德公,最好莫过于缓缓坐视其自乱。但如果将军一定要在短期内获得成果……请允我亲往荆南一行,联络各地降人,以及山野中的溃兵、蛮部之类,策动他们扰乱当地局势。如果顺利的话,或许就能制造出武力介入的机会,使将军能够名正言顺地领兵南下,逼迫玄德公俯首。” 第一百六十三章 山居   这些搅动天下风云的大人物如何盘算,眼下都和雷远没有关系。   这段时间里,他忙于父亲的身后事,已经没有精力考虑更多。   原本由父亲居住的雷氏宅邸更换了新主人,但雷远没有去住。眼下府中住着雷绪小妻吴氏生养的两个弟弟雷深和雷遐。雷深年长,已经加冠,取字曰易滔。另外,还有一个出身更低些的、十四岁的小妹。   父亲雷绪多年来蓄养的十几个妾侍,如果想要离家的,雷远都厚馈资财,并且给予妥善的安置;不想离家的,都安排到一处别院居住。家中多余的僮仆,也都安置到各处农庄里去。   雷绪的丧仪事务,大半都是蒋琬在操办。   据蒋琬说,他是这方面的专家,此前写过有关丧服制度的解说文字,在零陵等地广为传播。雷远不知是真是假,既然他这么殷勤,便乐得托付。   丧仪过程中的种种事务,直到到三月初才告一段落。   毕竟是在乱世,不可能把雷绪归乡落葬。所以在乐乡西南部一处叫大岭的山林间兴建了雷绪的坟冢,与小将军雷脩相伴。雷绪下葬的那一天,除了雷远带领的庐江雷氏阖族子弟外,参与出殡的部曲、徒附、百姓,总数超过了两万余人。   这些普通人们没有什么眼光和见识,但他们有爱憎,也有是非。他们记得,是雷家老宗主在乱世中维持着一方远离战乱的山间乐土;又是雷家老宗主带领着所有人千里跋涉,躲避曹军的可怕杀戮;那么,送一送恩人,就是理所应当的。   虽然玄德公在大殓当天向雷远颁发了新的任命,双方也已经达成了一致,但身为豪族的继任宗主,必备的辞让手续不可免。因此雷远先上文书切辞,随即便去守丧。   他在大岭山中靠近父亲的墓地旁择一平缓坡地,遣人造了一所木屋。因为是守丧所用,木屋无须规格宏大,二十余名工匠砍伐荆棘朽木、清除杂草,整理出一片空地;然后打下木桩,最后搭建木板成屋、在顶上密密覆盖茅草,整个工程前后只用了两天。   屋子造好之后,雷远就带了些随身的衣物、书籍之类,离开县城,到木屋去居住。樊宏等扈从亲卫为此分了两拨,分出一拨在大岭的守丧处附近轮值。   照顾雷远生活的依然是原先的两人,一老仆,一婢女,都是过去跟随着雷远母亲的旧人。他们会在大岭以外的村落里栖身,预计每隔几天登山一趟,为雷远带些食物和换洗衣物。老仆的身体不好,其实不太可能登山,雷远籍此予以优容罢了。   然而雷远在木屋里的第一晚就没有过好。虽然已是暮春三月,然而晚上山间风大,到了半夜,又淅淅索索地下起了小雨。雨水随风飘荡,从窗棂和墙缝透入,很快就把雷远的被褥都打湿了。   因为湿寒的影响,他的手臂疼痛愈发剧烈了。那种疼痛像是从骨髓里透出来的,一开始是一阵一阵的,到后来就让人恍惚,好像一阵和一阵之间的间隔是幻觉,疼痛根本就没有停歇过。   雷远把几件衣服裹在手臂上,想要让手臂暖和些。然而这样使得手臂的感觉更敏锐了。在战斗中被张辽的长刀切割之处,肌肉筋膜和重新覆盖在破损肌肉上的灰白色皮肤,都开始透出更加剧烈的疼痛。   雷远起身在木屋内往来走动,又试图把手臂伸到雨水中去降温,期望寒冷能够遏制痛觉。都没有用。疼痛依旧。   夜色很深了,雷远越来越疲惫;被褥湿了,他只能坐在地板上瞌睡。然而每次将要入梦的时候,又会被疼痛所唤醒。反复数次以后,他彻底绝望了,索性推开门,靠着门柱坐着,凝望着雨中的山岭。   他看见雨水汇成小溪,沿着新开辟的山道向低处流去,于是每一层阶梯就像是小小的瀑布那样,发出哗哗的声音;他看见一头灰色的母狼浑身淌着水,带着它同样湿透的狼崽子们,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在木屋侧面的茅檐下躲雨。   雷远连忙闪身进屋再出来,当他坐回原处时,已经把缳首刀放在身边;他又看见黑色的茂密树林在风雨中起伏,就像是大海中的惊涛骇浪那样,层层叠叠,永无休止。   挺好的,这个地方看起来,倒和灊山有几分相似。想必父亲和兄长都会喜欢这里。至于守丧的辛苦,既是毫无意义的,又是意义重大的,是在这个时代统领庞大宗族所必须的表现,别无其它选择。   不知不觉中,天空渐渐透出一抹亮色,雨停了。   雷远冻了一夜,只觉得浑身的肌肉骨头都僵硬得像是石膏那样,好在手臂的痛感略微减轻了些。他呻吟着往后靠,终于能够背靠着柱子,瞬间入睡。   再度醒来的时候,身上多了一张兽皮毯子。初升的太阳散发的柔光照在兽皮上,升腾起毛皮硝制过后特有的臭味,不好闻,却让人瞬间感到干燥和温暖。屋子后头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有个老人低声指挥着说:“这里,这里,再加一块板子。”   轻软的脚步声传来,雷远睁开眼睛,看到婢女阿堵端着一个大碗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身边,碗里盛着满满的杂粮糊糊。雷远迫不及待地举起碗,一口气喝了大半。温暖的食物顺着食道下滑,带来的热量让他心满意足。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还在响着,不算吵,但总有些叫人烦心。   雷远端着碗,问阿堵:“屋子后头是谁?”   阿堵看看雷远,低声道:“屯里的人,修房子。”   阿堵大概四十岁上下,以前是母亲的侍婢。自从女主人死后,阿堵就很少说话;雷远并没有苛待她,该有的钱粮之类都给的很足,但她的生活终究和以前大不相同,她的面容也过早地留下了岁月的刻痕,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要苍老。   雷远把粥喝完,客气地交还给阿堵,然后起身绕向屋子后面去。   在那里,有几个农夫正用斧斤之类削出长长的木条,将之嵌入板壁的缝隙,然后再往外头糊上湿泥。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下乡(一)   大岭下方有个围子,本来已经荒废了,雷氏宗族在乐乡落脚后,将之重新恢复起来,作为依附民屯垦的据点。那些农夫想必是从围子里来的。   雷远曾巡视过这个围子,所见唯有荆棘荒草和断壁残垣。根本没有居民,只有一些惨不忍睹的尸体。因为时日迁延,雷远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或许是贼寇所为,又或许是哪路州郡官军的壮举,谁知道呢。   因为曝尸甚多、令人不快的缘故,当初为徒附们寻找落脚点时,本来打算彻底废弃此地,只将砖瓦木料拆除利用。但实地勘测后,发现这个围子的地势实在很好,周边的平地很多都开垦过,恢复农业生产很容易,又有山间溪水可供灌溉;围子本身处在一片土岗上,安全而无水患之扰。因而考虑再三,最终还是将此地用上了。   按照版籍登记,此地现下共有四百余口,由周虎派遣的管事宋水直接负责。   宋水是乐乡本地的读书人,此前阖家遭到溃兵挟裹。雷远肃清乐乡县后,他在安抚人众方面出了力、立了功,因此得到赏识,短短月余便由俘虏而至书佐,由书佐而至管事。   雷远听说此人做事情很是上心,早早就将田地开拓之事完成,眼下春耕也差不多进入尾声。所以围子里的百姓才有额外的精神上山来,做些零碎活儿吧。   只不过,那叮叮咚咚的敲打声实在太过吵闹了,雷远想要吩咐他们往远处去处理木料,免得打扰自己瞌睡。   当他走近那几名农夫,众人连忙恭敬地跪拜施礼。他们大都知道雷远是谁,也晓得因为雷远在此为老宗主结庐守丧,所以近来围子里常有大人物往来,屯民们为他们准备吃食、住宿,倒是得过不少赏赐。   雷远连忙和气地道:“快快请起,劳烦各位帮忙了。”   农夫们各自起身,雷远看见为首一名老者,忽然觉得有些熟悉,不禁多看了两眼。   老者欣喜地连连点头,又挥手道:“小郎君?是我啊!”   雷远定神看看他。这老者大概五六十岁,身躯有些佝偻,粗糙的皮肤在脸上纠结着,形成一条条深壑般的皱纹。这个年代的底层老农都是如此,一眼看去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然而眼前挥动的右手上,指头断了两根,颇叫人印象深刻。再看他眇一目,瘸一足……似乎真的见过。   “老丈你是?”雷远隐约想起来了,但还不敢确定。   “小郎君,我是齐五啊!”那老者向前走了几步,似乎想要靠近,又畏缩着不敢动:“我是大槐里的齐五!”   雷远笑了起来,上前几步,挽住了齐五的臂膀:“好久不见啊,齐老丈!你还好吧?”   数月前,雷远受父亲的指派前往各地催促百姓们逃亡避难,其中位置最靠近淮南豪右们控制区域边缘的,就是决水下游的大槐里。当时雷远将撤离事务托付给了在大槐里颇有威望的齐五,自己赶往其它乡里,然而没过几天,曹军就掩杀而至,一把火烧了大槐里。   从此以后雷远没再见过齐五,偶尔想起时,估摸着他就如这个乱世中无数普通人一样死于屠杀了。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   齐五也吭哧吭哧地笑了起来:“好!好!多亏了小郎君!没有小郎君,我们早就没命了!”   说着齐五又想跪倒磕头,雷远连忙上前扶起他。搀着齐五的臂膀时,他明显感到这老头比原先壮实了一点,手臂上能挂住点肉,再看看身上的衣物也很整洁。这证明他在乐乡过得还不错,让雷远有些高兴。   雷远将他带到屋里落座,询问他近来的情况。聊了几句才知道,原来齐五凭着擅长耕桑之技,如今已成了此地管事宋水的得力助手。此前他在大槐里收养的两个少年,一个在灊山中病死了,还有一个因为在迁徙途中往来奔走有功,前些日子被推荐到了乐乡县城,担任管理市集的小吏。   因为父子二人都有身份,于是在划分田亩时拿到了一大片熟地;不久前,宗族里分配下来几个蛮人奴隶,齐五又再次收养了几个娃儿,如今这一家子也算是本地有模有样的大户了。围子里甚至还有向齐五提亲,希望他娶个续弦的。   好在齐五的脑子还没有发昏,知道自家身体衰迈,早就……咳咳,总之娶个续弦也是无用,说不定日后连带着家产都要便宜了别人。于是他索性也不想这些七零八碎的事情,一门心思地带领围子里的农人伺弄田地,有时候也带着屯子里的青壮和奴仆们走得稍远些,承担些挖沟起垒之类的劳役。   今日便是阿堵向管事要了齐五带人过来,一方面为新起的坟冢培土加固,另一方面也修缮替雷远的木屋稍作修缮,免得雷远太过难熬。   齐五虽然有些见识,终究出身太低,言语粗鄙,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有时候还会停下言语,忽然跑出屋外叮嘱其它农人几句。但雷远听着这老人唠叨,却能从这唠叨里感受到底层百姓的喜悦,仿佛自己心头的沉沉郁闷也稍微放下。   这几日里,雷远偶尔会怀疑自己。他想到,自己在灊山中的大部分时间里一无所成里,只顾得熟悉此世的口音风俗;后来奔走数月,只招揽了二十来个扈从,算不得像样的班底;再之后参予军事,并未有益于庐江雷氏的根本大局,徒然率军狼狈撤退,还赔上了兄长的性命;即便抵达荆州……父亲的坟冢就在身后,而自己怒火中烧了半日,又能如何?最终被按了回去,什么都没有做。   他为这些经历而压抑,而郁闷,进而对自己不满。他反复自问:之所以总是如此失败,是不是因为我的能力贫弱?换做那些才能纵横的英雄,是不是可以做得更好?答案通常是肯定的。   雷远在前世只是个普通人,在此世多了些对历史走向的判断,依然是个普通人。他没有可供肆意挥洒的才情,没有所向无敌的勇武,也没有在那些青史留名的大人物中间自如周旋取利的能力。他所能做的,只是竭尽自己的力量,让身边的人,让跟随着他的人们过得好些。过程中或有艰难,结果甚至会失败,那也无可奈何,只能视之为人生的常态,慢慢调整情绪以后,重新出发。   好在,雷远的努力还有有些成果的。至少庐江雷氏的两万多依附百姓,切切实实地获得了更好的生活,眼前这齐老丈,便是受益者之一。   “说起来,我最近还从山里移栽了几棵橘树,试试看能否结出果子来……早年我吃过橘子,是贵人赏赐的,味酸甜而有清香,真是好东西,小郎君你可曾吃过?……但那应该是蜀地的橘子,荆州这里的野橘,不知道味道如何……”   雷远微笑着,又听齐五继续东拉西扯几句,忽然站起身来:“齐老丈,听你说了这许多,百闻不如一见。你若有暇,不如领我到乡中看一看,可好?”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下乡(二)   那自然是好的。齐五有些雀跃地连声答应。   当下他留了同伴继续修理木屋,自己殷勤引路,与雷远一起下山。   樊宏在山道尽处设了个哨卡值守,眼看雷远要去巡查乡里,他也陪同。   庐江雷氏在乐乡广设坞、围,分屯百姓和兵力,用的仍然是在灊山时的故技。每一处围子,就是一个自给自足的据点,依托地形掩护、拥有基本自保能力。一旦有警,屯民们无须考虑其它,直接收缩入围守备,将原野完全让出。而有营司马坐镇、有一营兵力配备的坞壁,则负责多个围子的安全保障,拥有出兵野战的能力。   在大岭脚下的这个围子,就是雷氏宗族在乐乡县设置的诸围之一,负责这个围子安全的营司马是贺松,他的驻地距离这个围子大概十里。在贺松的守备范围内,有规模近似的六个围子,贺松按照它们相对于坞壁的方向命名,于是这个围子就成了“西围”,干脆利落的很。樊宏等扈从平时就住在西围。   雷远记得上次来到此地的景象,此时再来,果然大不相同了。西围周边远近各处,有不少百姓正弯着腰拾掇田地,较远处与林地相接的地方,还有些人聚集着,应该是在伐木。走到近处,只见外圈的长墙已经初具规模,顺着山坡的地势高低起伏,蜿蜒如长蛇一般。越过长墙,可见围子里的屋宇院落。   此地早年应当聚集村民甚多,屋宇院落连绵,有很多还是坍塌着的,没有被利用起来。但是围子内外的道路已经修缮,地面平整,打扫得十分洁净,几乎连杂草也无。可以看得出,百姓们对这处新家园确实极其爱护。   雷远等人沿着道路进入围子里,一时却看见许多人都往围子的另一头跑。   “怎么回事?”雷远皱起眉头,感觉自家成了前世里为非作歹的衙内,一人就能吓走满街的百姓良民。他的心情有些沉重:我这几日都在山上,哪里得来如此的坏名声?莫非是樊宏等人仗势欺人?   他下意识地就瞪了樊宏一眼。   樊宏满脸茫然,雷远便知道自己猜错了。   好在齐五想起缘由:“此前宋管事说,这几日会有大匠来安装翻车,或许大家都看热闹去了吧。”   “翻车?”   “正是翻车。”齐五连连点头:“前几日宗族里有通报下来,将为有需要的围屯安装翻车,倒不曾想今天就来了。”   正说到这里,雷远身边的一座宅院大门被“砰”地猛推开。有个孩子大喊一声:“看龙骨去喽!”,随即低头向前猛冲。这孩子实在莽撞,奔跑时全不看路的,于是正正地撞进雷远怀里,将他撞了个趔趄。   雷远忙去看时,只见到撞进怀里的是个十岁上下的孩子。这孩子捂着自己额头,抬眼看看雷远,再看看他身边的随从人等,顿时吓了一跳,掉头又跑回屋里去。大概因为有些害怕,被门槛绊了一下,顿时摔了个跟头。   一行人无不大笑。   看来确实是翻车运来了。翻车的木槽与刮板的形状有似传说中的龙骨,所以通常也被百姓们称为龙骨水车。当世缺乏娱乐项目,观看此物的运行,对孩子来说便是顶有趣的消遣。   乐乡的地形有山、有水、也有开阔平地。但这些平地有许多都不能用于农耕,皆因乐乡靠近大江斗折之处,每年夏季常有大水漫溢。此前雷远与关平刘封等人射猎的湖泊,便是江水浸灌的结果。所以各处耕地通常都选在地势稍高的台地或缓坡,或引山泉灌溉,或以人力取水。翻车便是这种环境下最好用的人力提水器械,只要踩踏拐木,便可以将水提升至三四尺以上的高处。   这两个月以来,徐简等大匠不仅要建造各处军事设施和城池建筑,也保留了相当人手为各地的屯民制造农耕所需器械。此前春耕时候,紧急赶制成的三脚耧车,也就是播种机,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看来,最近这些日子里,大量制造翻车也已被提上日程。   雷远此前忙于军政方面的要紧事务,这些都是辛彬在操办。   辛彬和周虎这两个地位较高的大管事,如今已有了比较清晰的职能划分,周虎主要负责各处坞堡、围屯的日常运转,而辛彬的精力集中于宗族中枢事务,另外也负责管理耕牛、农具等物资和蛮夷奴隶的调动、分配和使用。   “走,我们去看看翻车。”雷远举步向前。   走了两步,他又回头指了指那坐在门槛内抹泪的孩子:“这娃儿不是要看龙骨么,带着同去。”   几个扈从便嘻嘻哈哈地牵了孩子出来。   他们在这围子里驻扎了数日,围子里几百号人都认得他们戎服甲衣的装扮,知道他们是自家宗族部曲中的精锐。那孩子起初紧张,被逗了几句之后,居然就跟出来了。   随即那一户里的主人也跟了来。此刻雷远用一件灰色宽袍遮住了斩衰重服,看起来打扮也寻常;但四周有扈从环绕着,还有围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齐五小心陪侍,那主人便知是贵人来此。他也不敢过来牵自家孩子,只陪着笑,不远不近地随在后头。   樊宏问那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子适才冲出来的时候大吼大叫,很是勇猛,这会儿却腼腆微笑着,不肯说,眼睛滴溜溜地看看队列后头的自家长辈。   樊宏威吓道:“你不说,我可就打你了!”   那孩子“呸”了一声,表示并不屈服。   雷远与齐五走在队列最前头,听着樊宏与那孩子打趣,不禁莞尔。   一行人从围子正中的道路穿行,片刻就从西门到了东门处。   站在东门外的台阶前,正可以看到两百步开外的一处山溪之侧,有百数十人围拢着观看,时不时地冒出几声惊叹。   十余名匠人正配合着安装翻车,大约两丈长的木槽已经拼接完毕了,一头浸在了水里,轮轴也安置妥当;木槽的另一头搁在木架上固定着,匠人们正在安装一个与拐木相连的大轮轴。   有一次已经安装成功,一个胖大匠人登上木架踩了几脚,看起来运转如飞。于是观者们齐声欢呼。但是大概发现轮轴并未很好匹配,匠人们又把轮轴拆了下来继续调试,观者们又齐声叹息。   借着晴朗天色,雷远看到了徐简也在匠人之中,正暴躁地和同伴解释着什么。   这时候雷远不便打扰,于是随口向齐五说了一句:“可惜这溪流规模略小了些,否则就可以装个水轮车,不仅水量更大,踏车的人力也可省下了。”   “水轮车是何物?”齐五反问道。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下乡(三)   雷远皱眉思忖半晌,摇了摇头:“一时说不清,容我细思。”   他在灊山时就知道,此世的农业水平发展处在总体落后的状态。本地许多百姓至今仍以刀耕火种,如齐五这样来自中原地区、有经验的老农,放在荆南就是神仙也似的人物。   而各种农业器械的传播与运用,更是艰难。由于普通黎民既没有知识、也没有财力来进行器械的改进与研究,所以这方面的一切进展,几乎都掌握在地方豪族手中;而豪族又敝帚自珍,不愿分享所掌握的技术。再加上传播媒介的缺乏,战乱或者意外因素的影响,使得一些原理极其便捷的工具,都未能获得应用。   便如雷远口中的水轮车。他甚至不知道此物的正式名称究竟是什么,之所以随口说出水轮车三字,只是因为自己前世在屏幕上见到过被水流推动的矗立水轮罢了。这种设备几乎不需要什么特殊的技术支撑,完全是当代的工匠能够完成的。但齐五竟然听都没听说过。   好吧,自从来到此世,自己无论军政两途都没什么成果,难道最终要以一个发明家的身份流传后世?雷远不禁苦笑。   但他毕竟对此物的印象很是薄弱了,只记得大概的结构。似乎是用一个支架撑起水轮,水轮的底部没在河边水中,当水流推动水轮旋转的时候,安装在水轮边的水桶就依次戽水……   提起的水是怎么倾倒出来的呢?木桶舀满了以后,难道还要一个人在旁等着,将水倒出来?不对吧?雷远向齐五招了招手,想要询讨论下细节,却又发觉不知如何说起。   于是他道:“没什么,让我再想想。”   他皱起眉头陷入深思,时不时挥手在空中比划几下,想让自己回忆得更清晰些。   片刻之后,身边忽然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   雷远低头一看,原来是方才撞入自己怀里的孩子。这孩子满头的汗水,仿佛刚从哪里跑了个来回,再看他手里,居然捧着厚厚一叠竹版,竹版上还放着笔墨等物。   雷远的目光注视下来,这孩子脸色微红,却依旧捧着笔墨竹版,有模有样地躬身施礼,鼓起勇气道:“宗主,哪怕一时并不明了,也请写在版牍上。只要多写,就会越来越明白。”   “哈哈……”雷远不禁笑了起来。   他半弯下腰,一边从孩子手中接过笔墨竹版等物,一边问道:“你为什么唤我宗主?”   “他们都是宗主的扈从,宗主的扈从们跟随的,自然就是宗主了。”孩子指了指樊宏等人道。   可能是因为雷远衣着简朴,与齐五谈话时又和颜悦色,没有丝毫贵人的骄矜之态,因此这孩子并不很紧张。当然,他一定清楚庐江雷氏宗主的地位,要不然,也不会这般逢迎了。不过他年纪毕竟幼小,言辞还很拙朴,就算过于殷勤了一些,也不令人生厌。   “倒也聪明。”雷远颔首:“你又怎么知道我在想事?”   “宗主的表情,与我记不得文章时一般;我再这样下去,大父就要喝骂了。”孩子一本正经地回答。   樊宏等扈从在稍远处已经笑得不行,那家的长辈慌忙要来阻止,几个扈从们笑着连拉带拽,将他请到稍远处去了。   雷远又问:“这些笔墨都是从哪里来的?你怎么知道,只要多写就会越来越明白?”   孩子答道:“这些是大父教我们练字时使用的版牍,想来宗主用得着这些。至于那道理,也是大父所教诲的。”   齐五在一旁解释道:“这娃儿的大父,姓阎,唤做阎章……就是站在墙角那位……他是随我们一同从庐江来的读书人,但祖籍是南郡,因而在此地言语交流比较便利些,如今担任了负责左近乡里的学官。这娃儿名叫阎宇,今年八岁,甚是聪明,我们围子里的老少都认得他。”   雷远点了点头:“原来是有家学渊源,怪不得反应敏锐。”   难得与稚气未脱的孩子说几句,让雷远觉得很有趣味。他不急着想象那水轮车的样子,先找了块平整的地面,将这些物品一一放置开来:“那这些笔墨版牍,就暂且借我使用,代我多谢你的大父,此事若成,我记他一个功劳……对了,你家中还有别的大人么?”   阎宇蹲在雷远身边,替雷远把笔墨和研石摆得横平竖直,随口道:“没有啦,除了大父,全都死了。”   “全都死了?”雷远皱眉。   “嗯,全都死了。早几个月前,嗯,去年秋天吧,有打仗的将军带着许多兵,从我们里经过,勒令家父随军为乡导。家父不愿意,然后当场就被杀死了,脑袋还被割了带走,找不到啦。”   阎宇坦然说起自家的遭遇,并不显得悲伤,大概是见多了身周一般境遇的同伴们,已然习以为常:“后来我们就往山里逃跑,可是路上粮食就不够吃,大家都饿。母亲去挖野菜,再也没回来。听人说,秋天的熊特别凶恶,她应该是被熊吃了。”   “山里?是灊山么?”雷远问道。   “是啊,正是灊山。当时都说,到了灊山里头就有活路,可是往灊山去的路上就死了好多人。好在管事们在山里发粮食,他们都是庐江雷氏的管事,都是善良之人。不过大家每天都要爬山,山路太难走了。我的一个兄长,一个弟弟,都失足摔到山崖下,摔死了。”   雷远默然片刻,他忽然觉得压抑。   樊宏紧步上前一些,干笑道:“这娃儿的经历,倒是和含章有些相似。”   雷远瞥了樊宏一眼。怎么会相似?李贞的家人长辈,早就已经没于战乱了,只剩下一个李孚,是不愿意承受迁徙之苦,主动放弃了随雷远一同撤离的机会。而眼前这个叫阎宇的孩子……他的母亲和两个兄弟,几乎都是在响应庐江雷氏、撤往灊山以南的过程中离世的。   庐江雷氏以躲避暴虐的曹军为号召,挟裹大批百姓随同南下,然而对于这些百姓来说,究竟是随同南下更安全,还是留在当地、与曹军合作反而会有条活路?恐怕谁也不知道。庐江雷氏、包括雷远本人所谓的爱民,归根结底,依然是从维护自身的实力出发。   雷远一直都明白这一点,他也因此对百姓们怀抱内疚,愿意尽力使治下百姓们生活的好些。   阎宇看了看雷远:“宗主你要开始写了吗?我去取些水来研墨?”   雷远向着孩子笑了笑,把研板拿在手里:“我们同去取水。”   走了几步,他道:“既然到了荆州,大家总可以过几年安稳日子的。”   “是啊。”阎宇小心翼翼地张开双臂保持平衡,跟着雷远往下方靠近溪流处去,一路上又道:“如果真有几年安稳日子,我就可以结亲。结亲以后就生娃儿,只要娃儿够多,就不怕没人照顾大父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下乡(完)   “好主意!”雷远拍了拍阎宇的肩膀。   两人来到溪边取了水又回来。   雷远凭着印象,在竹版上画了简单的图样。接下去究竟如何将之化为实物,就得匠人去操心了。   这时候,原在研究翻车的本地管事宋水和徐简等人发现了雷远在此,慌忙登上坡地拜见。雷远随即细细询问了近期的事务。   宋水当场为雷远指示说明,哪里是最早恢复的熟田,哪里是新开辟的田亩,哪里是预备引水的沟渠,哪里是预留出来种植桑柘的高地,另外还有几处地势更高的小块空地,是特地留给齐五用来种橘树的。   对百姓来说,抵达乐乡的头两个月是最忙碌的。当时那些依附百姓们,几乎已经被雷远驱策到了极限。他们无论男女老少,都需要为主家提供无休止的劳役。除了田地以外,举凡道路、堤坝、桥梁、城池、营寨莫不是百姓们辛苦劳作而来。有时候雷远甚至怀疑,若换到某个太平盛世,大概已经够得上官逼民反。   但现在是乱世,百姓们能够活命就很好了,哪有奢求的余地。站在雷远的角度,又能怎么样呢?他必须首先确保庐江雷氏的安全,确保自己牢牢地掌握这片土地,然后才谈得上其它。   好在一二月开了个好头,进入三月以后,各方面的事情都上了正轨。既然所有人都已经安顿下来,并且重新纳入了农业生产的组织之中,那么百姓们也可以稍许喘息了。诸如桑麻果木的种植、沟渠水利的兴修之类,只要按部就班的一点点追加即可。   虽然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但每做一点,每个人也就更安心一点,这里就似乎距离所有人心目中的那个家园更近一点。   勉励了宋水几句,雷远便离开西围。樊宏等扈从牵马跟上,随他继续沿着道路巡查。   雷氏宗族的坞堡、庄园,与寻常百姓们的乡里大致交错着,总体来说,县衙所掌握的百姓们占据较开阔的平地,而雷氏宗族占据高地、要隘和深险之处。这样子分配法,双方都觉得很满意。   此时正是春季百草丰茂之时,放眼四望,可见起伏的原野间阡陌交错,河渠中水流淙淙,蜿蜒的道路将星罗棋布的村社连接起来,道路上有提着水罐和农具的农夫三五结伴,闲聊着去下田。   这样的场景在乱世来临前本该是很常见的,然而如今乍然见此,竟有人间仙境的恍惚之感。这是过去数月里所有人辛苦劳作的成果,是所有人筚路蓝缕、从无到有的建设成果,能够与这些百姓们一起,安然享受这平静的生活,便是雷远眼下的快乐之源。   正在观望时,一头壮硕的黑色公牛不用人牵,自己哞哞叫唤着,从道路前方过来。   由牛背上的烙印可知,这牛是官牛。淮南数万人众在乐乡县落脚时,左将军府从长沙、零陵和桂阳三郡紧急调动了物资予以支援,其中就包括了耕牛若干。雷远毫不客气地将之分割为两部分别管理,归属县衙管理的那部份,由专门吏员将之分配到各个乡里,由地方上的乡吏和里吏统一调配使用。   看来此地里吏饲育耕牛很用心,即便在农忙时节,也没有苛待这宝贵的资产。   “都让一让吧。”雷远向从骑们招呼了一声,策马让到路边的草坡上。   公牛慢慢从骑队边上挤挤挨挨地过去,宽阔的牛背上坐着个光屁股的小孩子,咬着手指盯着骑士们看看,露出好奇的表情。   樊宏从马鞍边的布兜里掏出个饼子:“吃不吃?吃不吃?”   小娃儿馋涎欲滴地伸手,身体在牛背上晃来晃去。   樊宏哈哈大笑,远远探出手臂,将饼子递给那娃儿。   转过头他又对雷远道:“今天倒是连着看到几个小孩儿。不知为何,看到他们,心情便好了许多。”   “能说出这话来,你便不是小孩儿啦。”雷远笑着答了一句。   樊宏的年纪比雷远小些,不久前还带着些少年意气,部曲中经验丰富的军官们通常把他和李贞都当做小孩儿看。只不过,这数月来樊宏也经历了太多悲欢生死的折磨,以致骤然老成了许多……如今看到孩童,他竟然生出些长辈般的关爱情绪,着实让雷远觉得有趣。   一行人看着公牛悠然而过,在不远处下到某处田埂,往稻菽田地里走去了,这才继续上路。由此刻所在的位置转头回望,就可以看到乐乡县西部的连绵群山。大岭便在这些起伏山峦的最前方,山势并不险峻,但是颇有巍然气象。雷远不禁想到,此刻身在山中的父亲和兄长,如果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应该会愉快吧。   雷远所关注的,始终是眼前这些黎民百姓的生活,他所憎恨的,也始终是那些对百姓举起屠刀肆意侵夺的人。他并不觉得自己身为穿越者,就一定要如何如何。想要碾压当世英雄,也真的不那么容易。   有时候雷远甚至觉得,在这个乱世中,有志于天下的英雄太多了;正是这些英雄人物彼此的斗争,才造成了普通人更多的痛苦。   目前看来,玄德公毕竟是一位出色的政治领袖,而以玄德公为首的军政集团,也确有欣欣向荣的气象。在雷远的记忆里,这种一帆风顺的局面至少还能持续好几年,那就让百姓们过几年安生日子吧。   再之后的未来会如何,眼下哪里能预测呢。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轻抖缰绳,沿着道路加速向前。   ……   进入三月以来,左将军、荆州牧的上下僚属们格外繁忙。   自从玄德公回到公安以后,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越来越忙碌。过去没多久的战争使得原本被视为乱世乐土的荆州荒残了,一切事务都要从头开始,近来又新增了各处军屯、民屯的春耕安排。于是几乎每个能够招募到的士人,都被征召了来,和左将军简单谈几句,然后就接手了一大堆繁杂事务,开始东奔西走。背后还有玄德公和孔明先生时刻督促,没有任何人敢疏忽大意。   很多曾经在刘景升幕府的吏员甚至感慨,这种忙碌有序的场景,很久没有见到了。他们因此对玄德公的未来,对自己的未来都有了许多期盼,因而虽然忙碌,气氛通常都轻松愉悦。   除了今天。   马谡从外院的一处厢房里出来,手里捧着的高高一摞书简几乎完全遮挡了他的视线,可他走得还很快,几乎冒着摔倒的风险一溜小跑。   好在马良和马谡两兄弟都是荆楚名士,往来人缘很好。沿途都有人提醒他:   “小心脚下!”   “幼常,缓一缓,抬步!”   “等一等,等一等!”说话的人箭步上来,替马谡把侧门打开。   马谡顾不得道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往商议要事的正堂疾走。而开门的吏员和同伴们就在侧门边聚集着,看着正堂方向。每个人都有些心神不定。 第一百六十八章 扰乱   今日凌晨的时候,由孱陵和桂阳两地各传来紧急的消息,两桩消息立时震动了左将军府:   孱陵那边,是有曹军俘虏大举暴动。   孱陵城的南面有一处驻扎曹军降卒的军营。距离赤壁之战一年多了,这些降卒早已重编完毕,沙汰老弱以后,精壮又陆续分拨至各路将领麾下,现在军营中尚余两千许人,有时被调动去做些修桥补路的苦力活儿。   谁也没想到的是,昨日晚间军营里忽然大闹了起来。据说起因是负责管理俘虏的军官欺压虐待俘虏,恶意打死数人;因为事发仓猝,当值军官又处置不力,最后酿成了一场暴动,进而蔓延周边几处营地,引发更大规模的骚乱。   俘虏们煽动了已经降服的同伴们,继而抢夺兵刃、瓜分粮秣物资、攻杀看守的将士、纵火焚烧军营,甚至还一度攻入孱陵城,导致城中百姓大量死伤。好在驻扎在孱陵另侧军营的老将黄忠及时出兵弹压,后半夜陈到又领三百甲士从公安城过来襄助,这才勉强控制住了局面。   然而,眼下数以千计的降兵漫山遍野地逃窜,如果他们聚啸于复杂地形持续对抗,只怕会成为荆南各地的大患,成年累月都不得消停。   桂阳那面的事情更加荒唐,也更加严重。   此前刘备收取荆南四郡的时候,以赵云领兵平定桂阳。时任桂阳太守的赵范望风而降,在协助接收的过程中也很配合。赵范甚至提出将自己的寡嫂樊氏许配给赵云,被赵云委婉拒绝。后来赵云担任桂阳太守,稳定局面以后,因为赵范在当地经营多年,根深蒂固,行事又很配合,刘备遂召回赵云,仍由赵范代行郡中事务。按照玄德公的意思,待到桂阳彻底安定下来以后,可以将赵范召入军府中枢,另外授以二千石以上的高官以示荣宠。   没想到就在前日凌晨,赵范忽然纠合了桂阳郡府的属吏、下属几处乡县官员和家眷合计数百人,乘坐快船逃亡!由于是整个郡府上下合谋串通,他人事先竟没有发现半点征兆。   这场叛逃对荆州牧府的地方治理来说,简直可以用地动山摇来形容。要知道玄德公完整领有的郡国,唯有零陵、桂阳两郡,再加上长沙一部、武陵一部分、南郡一部分,勉强凑成四个郡的规模。现在,其中四分之一的郡府官吏,就这么毫无缘由地大规模背弃了主君!   如此一来,莫说是桂阳郡的地方行政瞬间崩溃,就连其余各处地方官吏,也瞬间人心惶惶。他们唯恐玄德公会大举更替各地官员,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俱都惊惧骇怕。   这样的情形使左将军上下大为震动。刘备立即召集大员们商议应对策略。   当马谡接近正堂的时候,只听“砰”地一声拍打案几的大响,一具盛水的瓷盏随即丛案几上震落,砸在地面摔得粉碎。破碎的瓷片在厅堂里叮叮当当地跳了几下。   马谡尽量平缓呼吸,脚步轻捷地从边门进入,将卷宗一件件地按序摆在厅堂中央的案几上。然后躬身施礼,小步趋退到官吏班位末席,肃然端坐。今日诸葛亮、殷观、廖立、潘濬、伊籍、马良、陈震、习祯这几名重要的僚属、长吏都应召来此商议,还有偏将军赵云在场。以马谡的身份,在这种场合也只能奔走做些杂务了。   又听刘备厉声道:“诸君所言极是!那些降兵也是汉家子民,就算不能为我所用,也莫要……驱使劳役也要有个限度!更不能胡作非为,肆意凌迫!我早就提醒过,可那些人,一个个都不明白!”   堂上众人一时静默。   赤壁战后,刘备所部追击曹军,抓捕了大批俘虏。后来经过年余时间的不断拣选收编,其中较精锐的部分已经充实到了各部将领属下,另有一些划归地方郡县管理,充作苦役。   这时候留在孱陵的,其实是俘虏中特别桀骜不驯的一部分。换到曹公那边,面对这等死硬之辈,必然尽数诛戮了事,也就没有麻烦。然则玄德公不愿担负杀俘之名,所以才迁延至今未能处置。谁想得到因为军吏凌迫的缘故,这批人竟会突然暴动,还闹出了这么大的影响?   过了一会儿,诸葛亮缓缓道:“事情发生到这种地步,有司此前没有重视,如今难辞其咎。其后当仔细核查有关官吏的责任,如确有行事乖谬,必定严惩,以为后来者戒。”   “正该如此。”刘备连声叹气,却欲言又止。   这适才大吏们议论,都觉得在这件事里,难免要追究几个人的责任,甚至砍几颗脑袋示众。皆因如今左将军下辖的兵力中,曹军降众占据了相当大的比例,而彼辈投靠至多不过一年,纵以恩义相结,终究未必归心;此事一出,难免物伤其类。必得严惩苛待俘虏之人,否则恐怕会使降兵动摇,也对本方的仁德之名大有妨碍。   然而刘备素以宽厚待人,极少苛责部下。这些负责看管俘虏的军吏,有好几个都是跟随刘备多年的涿郡旧人,因为没有其它才能,才担任这种非紧要的职务。刘备虽然痛惜局势,却委实不愿因此诿罪于他们。   他越是骂的凶狠,越是有意为之开脱,可厅堂上的大吏们似乎没有谁领会他的意思,他本人也始终想不出一个足以安抚局面的办法。   正在头痛,却听诸葛亮继续道:“然而我以为,引发事件的责任固然要追查清楚。然而事有轻重缓急,当前要务乃是稳定局势,不能因为一时的乱子,动摇我们自己的阵脚。”   刘备连忙道:“军师有何高见,快快讲来。”   诸葛亮起身来到堂中,伸手按在马谡搬运来的卷宗上:“陈叔至报称,两处军营已被焚毁。所以,我请幼常取来了孱陵各营降兵、俘虏的名册副本。须得遣人携此名册,前往孱陵清查。对那些遵循军律、未曾参与暴乱者,立即予以厚赏,择其可用者擢升军职。如有因为拒绝参与暴乱而遇害的,更须厚加抚恤。所有这些得到奖掖和抚恤之人,都要写入文告,颁行各营大事宣扬,以显主公殷切赞赏之意。如此一来,足以安定人心。”   “军师说的很是!”刘备眼神一亮:“就这么办!”   治中从事潘濬应声而起:“诚如军师所言,事有轻重缓急。我愿前往孱陵清查降俘,并向彼等宣示主公的宽容态度。”   潘濬乃荆州大族出身,以为人聪察著称,行事又很果断,确是适合的人选。   刘备点了点头:“承明,你就按军师所说的去办。我令部曲将魏延带甲士五十人与你同去,以策安全,还请勿辞辛劳,立即出发。”   潘濬躬身应是。   主簿殷观当即草成一令,潘濬取了两摞卷宗,持令自去寻魏延。   刘备又问:“桂阳那边呢?”   才问一句,他便露出恍然神色:“桂阳的情形,与孱陵其实一般。我们可以大张旗鼓地对那些不愿跟从赵范之人予以奖掖,以示军府并不怀疑荆南各地的吏员。”   诸葛亮躬身道:“正是。只不过,对这些地方官吏,也须得恩威并施。不愿跟从赵范之人,自当奖励;但那些附从赵范逃亡者,其留在本地的亲族、宾朋,都要接受严厉处罚。如此,方能显示主公在宽厚仁德之外,也有奖惩分明的决断。” 第一百六十九章 手段   “很好。”刘备点头:“那么,谁愿往桂阳一行?”   赵云出列,沉声道:“云愿提本部人马前往郴县,稳定局势。”   郴县乃是桂阳郡治所。此前赵云平定桂阳时,曾在彼处驻军。身为前任桂阳太守,又是与赵范往来甚密、一度谈论婚娅之人,赵范的挟众逃亡令赵云很有些恼怒。   刘备哈哈笑了两声,劝解几句。如今关、张二将各领重兵在外,陈到又紧急前往孱陵压制降卒,赵云真是须臾离不得身边。但赵云作为收降赵范之人,又不得不做如此表态。这一点,两人都心知肚明。   诸葛亮摆动羽扇拍拍自己额头:“子龙将军莫恼,之前我前往桂阳数次,也丝毫没有看出赵范竟有这等弃官投曹的决心,此事实在是蹊跷。不过也好,这些人本来就首鼠两端,心怀去就之意,他们既然走了,我们便可以重新拣选可靠的官吏临郡,长远来看,反倒是好事……”   说到这里,诸葛亮忽然一愣:“不对!”   堂上十余道视线,立即集中到诸葛亮身上。   诸葛亮微微皱起眉头:“适才大家都以为,那赵范是弃官投曹?”   廖立应道:“此人乃是曹公委任的桂阳太守,如今既然弃官,自然是逃归北方去了。军师,这有何可疑之处?”   诸葛亮一边想着赵范的事迹,一边道:“当日子龙将军挥军郴县,此君望风而降,并无半点誓死效忠曹公的模样。降服以后,他若有意逃亡,当我军在江陵鏖战时,正好弃官而走,又何必等到现在?何况,此刻他顺耒水逃亡,沿途城池或属刘,或属孙,他又是何来的信心,能够在两家水军搜捕之下安然北返?除非……”   廖立倒抽了一口冷气:“除非……”   “正如公渊所想。”诸葛亮神情凝重:“除非桂阳的乱局,根本就是东吴策动。”   伊籍和马良惊讶地对视一眼。   而其余诸人的神色,陆续都由肃然而疑惑。   习祯犹豫道:“吴侯为何如此?难道他竟打算用这种手段来强夺荆南么?那可未免下作。”   “既然东吴能在桂阳行此下作之举……”廖立自席间起身,大声道:“那么孱陵之事,恐怕也与东吴脱不了干系。”   “正是。”诸葛亮急转身,先向刘备躬身行礼,随即从案几上取了今早陈到发来的军报:“这份军报,诸位已经传看过了,其中可有提到孙夫人屯驻那里的人手、物资损失?”   众人俱都摇头。   陈到是做事谨细之人,他既然不提,那便是没有损失。   孱陵作为一县的县治所在,城市规模大于公安。因此孙夫人携来荆州的许多资财、珍玩、服饰、货品全都专门安置在孱陵。数日前,刘备勒令随同孙夫人的武装侍从们前往孱陵,便是打着要他们看护孙夫人财物的名义。   然而孱陵县城经历了这样一场大规模的暴乱,城中官员百姓损失如此巨大,却丝毫没有波及孙夫人所属的人员和物资?恐怕并非因为彼等运气极佳,而是因为策动此暴乱的人,在选择破城路线的时候,有意识地避开了城中某一区域吧。   想到这里,众人又几乎齐声叹息。   以忠厚著称的从事陈震轻咳一声:“终究孙刘两家乃是联盟,何至于……何至于……”   堂上并无人答话,他自己也觉得说不下去。所谓的孙刘联盟究竟何等情形,堂中众人心里自然有数,自从曹军北还,双方的矛盾渐渐浮上水面,早已不复赤壁大战时的齐心协力了。何况几天前,孙夫人与刘备大闹的激烈场景,还历历在目呢。   当时堂上还有人曾抱怨过,以为雷续之不能体会主君的难处,硬生生将主君逼迫到得罪吴侯的境地。其实设身处地想想,雷续之又能如何?指摘雷续之的人,还不是因为畏惧吴侯的威势吗。受迫于庐江雷氏,还是受迫于吴侯,两者相比,真不知哪个更让人沮丧些。   “必然是东吴的手段了。”一片静默中,廖立毫无顾忌地连声冷笑:“以我推测,应是周郎策动的暴乱。周郎身为南郡太守,颇有些荆襄士人为其所用。定是他们潜入荆南兴波作浪,还特意避开吴侯的部属和吴侯之妹的家财,免得日后难以交代。嘿嘿,这份心思倒也谨慎,偏偏没人把吴侯的妹婿放在眼里……主公,你这场联姻,可实在没什么滋味啊……”   廖立有推算之才,判断极准,故而深得刘备的倚重。可他言语毫无顾忌,随口一说,都像是在嘲讽。   坐在廖立身边的伊籍眼看玄德公脸色一变,连忙去拉扯廖立的袍袖,免得让他说出更加不堪的言语。   而身处队列末端的马谡已经满头大汗,只觉得堂中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片刻之后,刘备从容起身,从诸葛亮手中接过那份军报看了看,轻轻放回案几上。就在转眼之间,原本两桩意外的麻烦事,已经被确证为了盟友刻意的陷害。这代表着什么,刘备不会不知。但刘备经历过太多的风浪了,愈是面对复杂局面,他的面色反倒愈发坦然从容,如遇等闲之事。   他返身落座,手扶案几稍许组织语言,随即慢慢地道:“诸位,终究此非小事,不能轻忽。但,我们也不必过虑。”   众人齐道:“愿闻主公高见。”   “此前我往京口会见吴侯及其部下众臣,深感吴侯的臣下们,与荆州诸贤大有不同。我荆州军府上下一心,共御外侵。而东吴……孙氏宗亲一心,江东世族一心,淮泗旧人一心,期间种种意见,仿佛千头万绪。便如眼前之事,或者出于周郎的指示;但我相信,吴侯的想法又未必如此。我当致书吴侯,向吴侯解释前些日子的为难,另外重申两家联盟的必要,请吴侯稍许掣肘周郎。”   他向诸葛亮颔首示意:“也请军师作书,促请鲁子敬出面斡旋。”   诸葛亮躬身应是。   刘备想了想,又道:“当然,以周郎之谋划深远,既然如此行事,必有他的道理……一时间,我实在猜不透。恐怕短期内荆州各地将会纷繁多事了,还请诸位助我,务必稳住局面。另外,须得传令各郡、各县,并及各路将校,务要严密警戒。兵法云: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 第一百七十章 大市   玄德公的命令迅速传遍荆南各地,但各地的古怪异动依旧此起彼伏。短短数日里,长沙、零陵两地又先后爆发了山贼叛乱。由于两地原有驻军大部分被抽调北上,因此一时间居然应付唯艰,贼兵一度围攻泉陵,几乎截断湘水。于是,左将军府不得不派遣军师中郎将诸葛亮南下坐镇临烝;在荆南素有威名的老将黄忠领精兵一千随行,力图尽快剿除贼寇。   在这样的紧张气氛下,尚属安定的乐乡县也难免受到些影响。   根据雷远的命令,邓铜所部被调往乐乡北部的百里洲驻守,以防江陵方向有变,而与武陵接壤的三河口一带,本已新建了哨卡,此时又额外增调了数百兵力戒备。至于各地的乡、里、坞壁,反倒出不了问题。凭借着大批由雷氏部曲转任的基层小吏,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雷远与蒋琬的眼睛。   然而,应对局势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原本应当推进的事务并不能停。有的时候,还需要刻意显示太平无事,以定人心。   在三月下旬的时候,沙摩柯带领着他的流亡部族,终于取得了对佷山蛮的决定性胜利,超过二十个寨子先后被攻破,将近五千多名男女老幼被纳入到了他的管治之下。五溪蛮王的威名由此大震,最近的三五天内,又有多个规模不小的种落先后派遣使者拜见沙摩柯,表达了附从之意。   荆蛮的诸多种落关系素来松散,或有强者崛起,则诸多种落便依附为联盟,这是千百年来的常态。考虑到地形限制和荆蛮落后的管理能力,他们也根本无法形成铁板一块的大部落。因此沙摩柯爽快地结纳了他们的附从,并且约定了时间、约定了地点,举行各方会盟。   时间便是今日。   地点则是乐乡县治下,位于乐乡县城以南的巨大市场之内。   这座市场有个名目,唤做“乐乡大市”,是雷远在担任护荆蛮校尉后修建的。护荆蛮校尉这个职务,似乎不像是将军、太守那般起眼,但在雷远看来,这才是玄德公给予自己的最大补偿。凭借着这个职位,雷远可以公开地、大规模地展开对荆蛮部落的贸易、调略和管控,使得庐江雷氏成为汉、蛮交流的唯一可靠枢纽,进而在其中攫取巨额利益。   荆蛮所需的铁器、漆器、陶器、布匹、食盐等等;荆蛮所出产的生漆、药材、木料、铜铁料、兽皮、兽筋、水牛等等,都会在庐江雷氏掌控下进行交易,而荆蛮的庞大人力也会在此过程中渐渐地纳入既定轨道……一切都已经安排就绪了,甚至根本由不得那些酋长们选择。   这场会盟将会是最好的开端。   连番的胜利使沙摩柯很清楚自己最大的优势在哪里,所以他也希望籍着这次会盟,向盟友们好好展现这个优势。在他的推波助澜下,这场会盟由原先充满象征意义的仪式,扩张成了一次汉、蛮之间的大规模商业交流。更不消说乐乡县这边,早十天前就放出了风声,于是,因为战乱而蛰伏许久的行商们也终于出现了。   这天中午时分,一队风尘仆仆的行商抵达了大市。   行商的规模不大,约莫十余人,带着两辆大车,五六匹马。为首数人看起来器宇非凡,显然不是一般的商贾之流。这也寻常,商人们的背后从来都站着豪族巨室,某位贵胄士子想要借着机会来乐乡看看形势,进而寻找贸易的机会,那是好事,所以士卒们简单核查了路引,便客气放行。   路引自然是真的,只不过上面登记的人名是假的。这队行商的为首之人虽系豪族子弟,却从南郡潜越而来,正是襄阳庞氏的当代杰出人物,南郡功曹庞统。   庞统看见乐乡大市的时候,略微愣了一愣。   这座大市真是不小。外周用原木搭建起的墙体正面,大约有两里左右,出入正门的人流、车辆往来不息。庞统注意到,车轮滚动的声音沉重,显然许多车辆都装载着物资,而随车人员的情绪似乎也都不错。   庞统等人来到正门时,又有持刀盾的军卒拦路,随即专门的市吏前来检查随行的物品,简单记录以后,发下了一块竹版作为凭据,庞统眼利,注意到那竹版一式两份,另一份被搁在正门旁边一处极长大的架子上,应当是作为离开市集时对照所用。   进入大市以后,所见的形制与庞统此前所见坊市颇为不同。有空间极其开阔的堆场,也有连绵的店铺。   往来的道路很通畅,但因为人群熙攘、又有车队运货的缘故,一行人走走停停,移动得不快。   如此战乱年景,却能聚集起这么多的商旅,这也出乎庞统的意料。随同玄德公南下的荆襄大族们,想必将从商业交易中获得许多利益吧……这些家族舍弃了荆北的许多产业,玄德公是该给些补偿才是。   庞统饶有兴致地看看周边的店铺,挑了几家进去走走。店铺都是统一规格,前后两进,正面敞开。有座店铺规模较大的,横向铺排占了连续几个开间,店铺里堆积着各种货物,主要是些未经处理的兽皮,气味熏人。庞统连忙退出来,抬头看看店铺门前高展的旗帘上,除了汉字以外,还有曲里拐弯的蛮人图形;而站在门口处吆喝着招徕客人的,竟然也是几个身着汉人服饰的荆蛮。   想来这个店铺属于某位荆蛮的有力渠帅所有。他们竟然自己来做生意,不用汉人商队代理么?蛮人粗鄙凶蛮,怎么能做这些招揽客商的事情?只怕稍有言语冲突,就要打起来吧?庞统不禁失笑。   身边侍从忽然拉了拉庞统的袖子。   庞统转头问道:“怎么了?”   “快看那边。”   随着侍从所指,庞统看到集市另一头有个小校场,校场门口处有士卒往来巡逻,校场内烟尘滚滚,有百余名士卒分作两队,各自排布阵型,彼此冲撞,一阵阵喊杀之声几乎压过了店铺的吆喝。   这是负责大市治安的驻军正在操练。动用军队维持大市的秩序,想来荆蛮再怎么凶恶,也不敢妄动了。待到下午会盟时,只怕前来弹压的兵力会更多。庞统不禁皱眉:如此一来,恐怕会在原本的计划以外生出变数。   正在犹豫间,身边忽有一条雄壮大汉横插入队列里。随从们正要呵斥,那人将面上布巾微微掀起,露出半张带有可怖伤疤的面容:“士元先生,是我。” 第一百七十一章 突袭(一)   这大汉作寻常熟蛮的打扮,以布巾裹头,布巾下这张面容,庞统可太熟悉了。   他猛吃了一惊,连忙环顾左右,见无人注意,才放下心来。他拉着这大汉的胳膊,将之引到人流稀少些的拐角处,才压低声音道:“幼平将军,何以亲自到此?这也……这也太轻率了!”   这大汉正是驻军岑坪的东吴将领周泰。   此前周泰在周瑜帐下攻打江陵时,庞统已担任周瑜的谋主,双方颇有往来。   听得庞统询问,周泰咧了咧嘴,面上的疤痕便随之扭动,显得有几分肃杀可怖:“重任在身,不得不来。”   庞统微微皱眉。   身为荆襄士人中与孔明齐名的后起之秀,庞统并未像大部分同伴那样投奔玄德公,而是选择了吴侯,试图协助周郎西进伐蜀的计划。他是行动力极强的人,既已下定决心,就为了这个目标竭力奔走,全不计较自身安危。   然而这些日子,他在荆南各地越是往来奔走,越是发现玄德公在荆南的统治之深入、人望之高企,远远超过自己的预料。虽然他竭力兴起事端,却往往旋生旋灭,能够造成影响的寥寥无几,反倒是自己能够动用的资源渐渐耗尽、所面临的辛苦和危险渐渐超过承受的极限。   因此,庞统不得不联系武陵太守黄盖,试图依靠黄盖的影响力策动荆蛮,在荆州西部各地掀起动荡。黄盖积极响应了他的联系,并且也确实按照他的要求,按部就班地将整个安排向前推进。   问题是……为何周泰会在这里?庞统根本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的要求。   按照计划,就连庞统自己也应该尽快离开乐乡大市,将此地交给那些假作与沙摩柯结盟的渠帅纵情掳掠一番。周泰所部的兵力只需要引而不发,在雷氏部曲追击蛮部渠帅时稍加掩护即可。   周泰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何况他的身份与他人不同,乃是吴侯极其信重的扈从大将,这样的人若有什么闪失,别说庞统了,就连黄公覆或者周郎,都不好向吴侯交待。   “幼平你哪来的重任?”庞统不禁苦笑:“快走吧。你是一方守将,不该轻身犯险。”   周泰摇了摇头:“士元先生,该走的是你。”   “什么?”庞统愕然。他下意识地看看身周,待要与周泰好生讲说几句,却突然明白过来了。瞬间他的脸色变得苍白,连嘴唇都在发抖。   周泰沉声道:“这些日子,黄公覆在武陵承受了巨大压力,我们以为,不妨籍此机会奋力一击,以图打破刘备在南北两面的压制,打通与南郡的直接联系。士元先生,还请尽快离开此地,迟恐不及。”   “幼平,这不行!”庞统颤声道。   怪不得黄盖会如此支持自己的谋划,正如自己想借用黄盖对五溪蛮的控制力,黄盖也同样利用了襄阳庞氏在荆州多年深植的人脉,而黄公覆的谋划,并不似庞统这般仅仅满足于扰乱荆南的政局。这名老而弥坚之将,竟是准备在五溪蛮暴动的掩护之下,出动周泰所领精锐,一举摧破玄德公所设的乐乡县,甚至杀死偏将军、乐乡长雷远!   黄公覆这个武陵太守当得不易,庞统自然是明白的。   黄盖虽然也出身荆南大族,可本人的号召力根本无法与玄德公相提并论。自他担任武陵太守的第一天起,武陵郡下属的各县、各乡、各里,就处在孙刘两家的争夺之中,受到不断的影响渗透。时至今日,黄盖的政令所及,已经局限在沅水和澧水流经的狭窄区域,而更多的地方则尊奉曹公所任命、后来投降玄德公的武陵太守金旋。黄公覆固然能够号令规模庞大的五溪蛮人,但那靠的是军队刑杀之威,而非太守的职权。   与此同时,随着庐江雷氏在乐乡的落脚,原本武陵与南郡的直接联系也被切断了。庐江雷氏简直是天生做贼的料,在区区一个乐乡县里,密布无数哨卡关隘,没有本县颁发的路引,根本寸步难行。由此一来,黄公覆看似威势依旧,其实却成了孤悬于外的棋子,渐觉举步维艰。   但为了打破这局面,就要发起对玄德公部下的突袭?   庞统简直不敢想象这样做的后果。   周郎的目的,始终是益州。他要压制玄德公的力量,也是为了在挥兵伐蜀的时候,确保荆州这一出发基地的绝对安全。对周郎来说,将玄德公麾下的强兵猛将引为己用,才是最好的结果。玄德公只要安于做一位实力有限的盟友即可。   出于这一考虑,周郎与庞统两人的安排固然阴损,却终究有其分寸在内,再怎么行事,都在台面以下,不至于造成双方正面的冲突。但如果像黄盖这般设局攻杀玄德公的麾下重将……那可是一位偏将军!玄德公麾下总共才几位将军!这种事情发生,必然引起玄德公的滔天怒火,哪里是用五溪蛮暴动的借口就能应付过去的!到那时候,吴侯为了安抚玄德公,又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庞统又急又怒,既是为了孙刘两家的联盟关系,又是为了周郎据长江之极的大计。他愿意用任何办法去阻止周泰,可他只是南郡太守功曹,职权怎也不及于武陵郡的重将。   庞统劈手抓住周泰的胳臂,压低了嗓音厉声喝问道:“你们这般行事,难道不怕孙刘两家开战吗?”   才说了一句,却因为实在太过紧张,嗓子都破音了。   周泰轻声一笑,将要回答庞统的问话,忽听道路尽头一阵喧闹。   只见许多人聚集在路口,围拢着一行人缓缓前行,因为那一行人中的某人说了什么,还时不时爆出欢呼喝彩。再看这一行人,个个都挟长剑、骑骏马,有披甲的扈从环列,有佩印绶的官吏随行。   不必猜了,那就是偏将军、护荆蛮校尉、乐乡长雷远,陪着五溪蛮王沙摩柯和他的新盟友们,抵达了乐乡大市。   庞统急回头时,只见周泰的双眼骤然暴睁,透射出的毫不掩饰的杀气,叫人不寒而栗。 第一百七十二章 突袭(二)   雷远缓辔徐行,策马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等待沙摩柯和他的那些盟友。   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沙摩柯的形象与雷远初见他时大不相同了。原本裸露胳臂和大腿的五色斑斓之服已经被一身汉家风格的威武戎服取代,须臾不离身的那根镶钉大棍收在皮套里,悬挂在鞍鞯的侧面。他骑乘的也不再是原来那条肥壮水牛,而换成了一匹北地所产的高头大马。   这样的良马哪怕在天下太平的时候,也轻易能够值得十万钱。沙摩柯付出了足以换得一百把缳首刀的代价:包括汉、蛮人丁和大量物资,才好不容易从雷远手中求得。与之配套的精良鞍具、辔头、马鞭等等,又花了许多资财。   沙摩柯虽然心疼开销,但他觉得这是为了彰显五溪蛮王的威风,是绝对必要的。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瞥了眼跟在身旁的那几个五溪蛮渠帅。看那几个来自武陵的土棍脸色阵青阵白,可不就被自己的堂堂气概震慑住了?   何况……沙摩柯环视整座喧闹的市场,那些成排成列的邸舍和店铺有种独特的整齐美感。这其间蕴含着多么大的利益,沙摩柯原来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作为雷远的重要盟友,沙摩柯委派了几个伶俐部下,在这大市中直接经营一家店铺,考虑到店铺的收益,购买一匹良马实在是理所应当。   而雷远也同样注意着沙摩柯身边的那几名渠帅。   今日他从县城出发,轻车简从地与荆蛮首领们汇合。从表面上看,沿途轻松自在、心情愉悦,实际上始终保持着紧张状态。   外人常以为汉蛮两家之间消息隔绝、犹如天堑,其实大谬不然。数百年间,两家民众杂处,声息相通,纵然蛮夷风俗与汉家悖异,其中多的是向往汉家荣华富贵之人。所以数月以来,雷远早就把蛮部的底细摸得清楚,他更明白,从南郡到武陵,早已有诸多蛮部想要与乐乡往来,在即将开始的汉蛮交易中分一杯羹。   乐乡县能够提供的,是近在咫尺的庞大市场,是久经战争摧残后百废俱兴的荆州,对大宗物资近乎无限的需求。这些物资在蛮部群山中堆积如山,每年无用朽烂的不计其数,渠帅们沿着河流将之运出,几乎没有成本可言,却能换来高额利益,换来在深山中无法想象的享受。   而东吴能给出什么呢?难道荆蛮们指望把山中竹木沿江运到扬州贩卖?不可能的,东吴能给荆蛮的,始终只是威慑而非利益。   在此情况下,东吴策动荆蛮的小小伎俩从一开始就被雷远所探知。之所以恍若无事地等待到今天,皆因他想给那些渠帅一个机会,兼且“放长线,钓大鱼”罢了。   这时候一行人已经接近大市中最繁忙的区域。   他们沿着大市东西向的宽阔街道前行,快要抵达街道与南北向干道十字交汇的地方。在这个交汇处,有个百步方圆的广场,广场四周不设店铺,东面安排了一家楼高两层的酒肆,贩卖荆州著名的宜城醪;西面有一处高台,每日申时有百戏杂技的表演。   雷远下马站到广场中央,抬手虚指四面,向那几名渠帅道:“各位,你们看,这大市开启至今不过十日,已然如此繁荣。汉人的先贤说,夫商贾者,所以伸盈虚而获天地之利,通有无而壹四海之财。这利和财,本该是蛮、汉两家所共有,非一人所能独占。今日各位到此,其有意乎?”   在场的荆蛮渠帅有四人,都是通晓汉化的熟蛮,因此与雷远的交流并无妨碍。听得雷远发问,这四人隐秘地交换了几个眼神,有一名较年轻的渠帅挥开另一人试图拦阻的手臂,向前几步问道:“雷家宗主,我们若是有意,会如何?”   “如果各位有意,那从今以后便是五溪蛮王的朋友;而蛮王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此处的产业,该有各位一份。诸位自家经营亦可,委托我来经营亦可……我非好作大言的浮夸之人,但只消这大市持续下去,一年之内,诸君各自获得百万以上的钱财、千石以上的粮秣、百匹以上的绢帛,简直易如反掌。我敢担保,今后五年,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每年所获只多不少。”   所谓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渠帅们早就知道这大市仿佛是能生钱的,其中的利益简直如山如海,要不然,也不会被黄盖诱动,打着会盟的旗号领众前来。但他们原先想的,不过是抢掠一把,得些浮财,然后逃回武陵郡的荒僻深山中享用,谁也没想到,雷远忽然给所有人指出这么一条金光闪闪的大路。   百万以上的钱财!千石以上的粮秣!百匹以上的绢帛!这巨大的数字使得渠帅们几乎有些晕眩,而跟在他们身后的部属们简直当场哗然了。每年拿到如此庞大的收益,便是到汉地去做个富家翁也绰绰有余,哪像现在这般,自称酋长、渠帅、精夫云云,其实不过是荒山野岭里衣不蔽体的蛮夷?   总算那年轻渠帅稍许冷静些,他挥手示意部属们噤声,随即又问:“我们若是无意,又如何?”   雷远“哈”地笑了一声。   “若诸位无意于此……为什么要连续几日,偷运兵器、甲具至大市的邸舍之内?为什么要从三河口西面的沼泽间,潜渡青壮之士深入乐乡?又为什么要与东吴勾结,安排了越过洈水和油水的退路呢?”   他的话声并不高亢,却如晴天霹雳般在一众蛮夷的耳边炸响。   四名渠帅一齐退了半步。   跟随那四名渠帅的数十名勇士下意识地抽刀拔剑,瞬息间便有铿锵之声大作。可他们拿了刀剑在手,却并未听到渠帅们动手的命令,于是只能呆立。   这情形吓得街边路人惊慌失措,有人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还有人四散奔逃,骇然呼叫。   沙摩柯心惊的程度不在那四名渠帅之下,他本是志得意满地安排了会盟,哪里想到这其中还有这等密谋?这些人竟能瞒着蛮王,设下这么恶毒的计划?他随即又想到,如果这四人的目标不是乐乡大市而是自己,那会盟的场合,会不会就成为我沙摩柯丧命之所?   “说什么会盟,都是在骗我呢,对不对?”他狞声问道,恨不得将眼前这些人个个都砍成十七八段。 第一百七十三章 突袭(三)   这个问题究竟该怎么回答,需要考虑下。   荆蛮们毕竟殊少传承、也无所谓忠诚。每一种落的部众聚合离散,都只看首领是否有能。所以这些渠帅们个个都奸猾似鬼,恰与沙摩柯棋逢对手。他们的话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可谓此一时彼一时也。   渠帅们满脑子都是盘算,而雷远身后的酒肆二层传出沉重的脚步声响。   数十名甲士手中平端着上弦的强弩,从窗后现出身形,将闪烁寒光的箭簇指向了渠帅和他们的部下。还有更多甲士手持刀盾,沿着酒肆两头的宽阔木梯下来,雁翅般排开。   “会盟自然是真的。”雷远微笑道:“我相信眼前这些,都是我们朋友。”   “那是自然!”年轻些的渠帅率先反应了过来。他正色道:“今日我们来此,不就是为了会盟吗?”   “对对对!”另几人也立刻跟上:“有不知轻重之人想要生事,那就是我们所有人的敌人。蛮王、雷宗主,你们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以荆蛮粗疏的习性,根本不可能安排出这样精密的行动;那个代表东吴与荆蛮联络之人想必就在附近,或许此人就是这段时间在荆南各地兴风作浪之人吧,如能将他擒拿在手,想必玄德公会很满意。雷远立即问道:“那么,你所说的不知轻重之人,究竟是谁,他还打算做些什么呢?”   几名渠帅稍作犹豫,沙摩柯便冷笑着转身,从挂在马鞍侧面的皮套里取出了惯用的镶钉大棍。   眼看就要用棍子说话的当口,大市里的好几处堆场、邸舍、市肆同时火起。   春季多雨,木料、地面和房屋顶棚都比较湿润,按说几乎没有可能着火。这显然是早有预谋的纵火,火势扩散极快,或许还用了薪草、膏油之类助燃。升腾的黑烟和横卷的热风,瞬间就将覆盖了大市的天空,引得所有人心慌意乱。整座大市的建筑纯为木制,里面堆放的货物也都易燃,稍有不慎火势就会蔓延,那可就有大麻烦了!   “让王延出来,带人控制住大市,严禁骚动、严禁出入。陶威,你去组织人手灭火。”雷远立即道。   今后相当长的时间内,乐乡大市都会是庐江雷氏的立足之本。当玄德公行文各处,勒令防范的时候,雷远就已经调动了王延所部的一支人马,趁着夜色入驻大市。他们屯于市集尽处的校场,每次只动用百余人操演,其实却暗藏了五百将士在内。如今这五百人现身,再配合本来负责大市治安的人手,便足够控制住当前局面,进而可以搜索每一处店铺和仓库,将潜伏在其中的东吴鼠辈,一个个的揪出来。   既然王延出面,原本负责当地治安的陶威便腾出手来带人灭火。好在每个店铺都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救火的人手充沛的很;这时候是白天,视线清晰,也不容易慌乱。陶威出发不久,那几处火头便肉眼可见地被压了下去。   雷远站在原地,注视着整座大市由躁动而恢复平静,街上也渐渐听不到惊呼乱喊的声音。他反倒有些失望。就这样?没有什么特别的手段?   他疑惑地看看那几名荆蛮渠帅。   一名渠帅干笑道:“东吴那边说,会有人放火掩护,让我们放心在大市里抢掠一番。此外我们便不知道什么……”   另一名渠帅将同伴扯到身旁:“然而我们确实是来会盟的,抢掠的事,万万干不得。”   到了这时候,谅这几人也不敢再有欺瞒,按照他们的说法,吴人别无其它布置了。   雷远忽然有些烦躁。   那这几处火头,就是为了吸引己方的注意力,以便吴人的细作趁乱翻越大市的外墙吧。适才只顾上封锁两道大门了,倒没有令人巡逻外墙……说不定就这么让这鼠辈跑了?这样的话,此前花了偌大的精力检察荆蛮,倒像是做了无用功一般。这种扑空的感觉,很不好。   他不想再理会这些人,转而向沙摩柯微微颔首:“蛮王且和同伴们在此稍坐,我去纵火的现场看看。”   樊宏、李贞二人立即紧随在后。原本埋伏在酒肆二楼的甲士们留下了半数手持弩矢,继续监视这些荆蛮。其余的数十人原本散在四周警戒,这时候也纷纷跟上,簇拥着雷远向一处冒烟的方向走去。   沿着大路走了百来步,就绕到另一个十字路口,转弯往北。大概店家都去救火了,而行商们应该都聚集到了大市的两处市门,准备出外暂避;所以道路两旁的铺子里没有人,静悄悄的。   又走了几步,忽然前头一个铺面里猛地推出辆大车来。车上堆满了皮货,车轮咕噜噜地压着地面,发出阵阵闷响,横堵住了半条街。   樊宏立即抬手示意众人止步。   他大步向前,厉声喝问:“为什么堵路?快把大车挪开!”   先前推车的几条汉子苦着脸看看樊宏:“适才害怕着火,所以往车上倒了水,现在这车可重呢!等一等!让我们把皮货取下来些……”   樊宏看得清楚,这大车上的货物果然湿淋淋的,想是刚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先往车上浇水,现在又急三火四地将车辆推到街上,想要拆开捆缚晾晒。这么多成捆的皮货要一一拆开,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雷远在稍后方也看见了。   他不愿浪费时间,毕竟道路尚有半边可以通行,于是迈步越过樊宏,打算从大车的边缘绕过去。   走到近处时,却发现那几名汉子并不搬动货物,他们只是站在车边注视着自己一行人走近,神色中却透出莫名的紧张。   这情况不对!   雷远脚步不停,心念电转。   他们说,是因为怕火,所以才往车辆上浇水?最近的火场还在数百步外,而且各处都有人安排扑火,他们何至于怕成这样?如果害怕,不是应该赶车离开市集吗?何况,就算是货物淹了水,也不是不能稍晚片刻晾晒,非得赶在己方三十多名扈从之前?   再想想,这条街如此安静,应该是大部分人都被陶威调去灭火了,这几人身强体壮有手有脚,为什么不响应陶威的号令?他们应当是后来的!而他们的强壮……不是承担辛苦劳作的那种强壮,而是武人特有的剽悍强健!   雷远已经靠近那座大车了。他的脚步节奏依旧不变,右臂低垂着,却往后连连比划手势。   下个瞬间,樊宏等人一齐拔刀举盾。   这时候,站在大车两边的几条汉子正作不经意的姿态往雷远的方向靠拢,他们看到了扈从们暴起的姿态,立即伸手往背后去拿取武器。   而雷远毫不犹豫地翻腕抽刀,随即大步踏前,一刀刺出,自下而上地搠入了最前方汉子的小腹。   雷远抽身后退。   那汉子嘶声痛呼。可他的呼号声并没有任何人听得到,并不是他的声音低弱,而是道路两旁骤然爆发出猛烈的喊杀之声,掩盖了一切声响。与此同时,刀剑森寒反光从道路两边的店铺深处连绵亮起,随即一支足有上百人的队伍现出身形,如狼似虎地发起了突袭。   想要放长线钓大鱼,没想到钓起的是一条杀气腾腾的鲨鱼,以至于在自家的地盘被他人抓住了机会,雷远不禁叹气。   他忽然想到:王延或许年纪大了,精力不如往日,最近行事常有疏漏。这一次如此规模的敌人渗透进来,负责驻守大市的王延实在难辞其咎。 第一百七十四章 突袭(四)   雷远后退的时候,在车边的另三名汉子已经从身后取了短刀在手。他们毫不犹豫地跨过滚在地面挣命的同伴,朝着雷远扑来。   三把利刃只在雷远眼前尺寸弄影。而雷远继续后退。他并不喜欢轻身犯险,也没有斩将搴旗的才能,这种时候,他本能地选择避敌锋芒。   这种后退落在对面三人眼中,让他们误以为雷远是畏怯而逃。这激发了他们的斗志,使他们大声呼喊威吓着,加快了脚步。其中一名虬髯汉子的身手格外高明,他伏低身体,犹如豹子般冲在最前,而掌中的利刃仿佛在空中带起一道银亮的光弧,直取雷远。   但这虬髯大汉没有想到的是,雷远原本后退的身体忽然顿住了,他稍一侧身,竟箭步折返回来。原以为必中的刀尖贴着雷远的肩膀划过,撕裂了外袍,切断了外袍下厚实的皮制肩铠,带出一溜血珠,最终刺向了空处。而他的手臂被雷远的肩膀撞击,高高弹起。   与此同时,雷远扑入他的怀中,闪电般地挥刀连搠数下。   下个瞬间,雷远再度后退拉开距离,虬髯汉子的胸腹间破开了几个大口子,像是喷泉也似地涌着血液,他扑倒在地,抽搐了两下就不动了。   一进一退的时间里,另外两条汉子目眦尽裂地赶上,将两把短刀直起直落地轮番砍下来。   这种正面对抗委实不是雷远所长。他毕竟不是成日里打熬气力的武人,勉强格挡了几下,便觉得手腕渐渐吃不住劲。正在心头大喊要糟,樊宏从身后赶到,挥刀横扫,暂时逼退两人。   借着这个空隙,雷远举目四顾,只见伏击者从街道两面的店铺里潮水般拥出,甫一现身就发起凶猛的突袭。   雷远的老部下、曾随他一齐冲击曹军大队的胡平正带着两名部下沿道路一侧前进。伏击者出现的时候,他们措手不及,几乎瞬间就被杀死了。胡平仰面倒地,还下意识地侧过脸,看了看雷远所在的方向。敌人往他的胸口补了一刀,于是他的眼神立刻失去了神采。   还有的扈从比较警惕些,在看到雷远的手势以后就拔刀戒备,但他们站得分散了些,难免落入了以一敌二、敌三的不利境地,只怕转眼就要毙命。   唯有叱李宁塔狂呼乱吼着,挥动大刀连续砍翻数人,一时间倒还占了上风。可是更多的敌人随即上前,令他陷入了四面皆敌的窘境。   敌人从道路两侧发动袭击,数量又远远多于己方,赫然已成合围之势。此起彼伏的吼声响彻街道,大部分都是雷远的扈从们发出的濒死呼号,而浓重的血腥气随之升腾而起。   这些扈从们,是雷远从庐江雷氏数千部曲中抽调出来的骨干,大部分都是久经沙场的基层军官或老卒,每一个人都是前途光明的人才。他们本人、他们原先所属的部队,都对他们的未来寄予厚望。但现在他们一个个都死了,死在庐江雷氏自己的地盘上,死在雷远的面前。   “跟我来!”处在队列较后方的李贞大喊着,带着数人先汇合了叱李宁塔,又突破阻碍,与雷远、樊宏聚集在一处。   这时候距离伏击开始,不过转眼工夫,但扈从们已折损了半数以上,只剩下了十余人背靠着大车,将雷远护在垓心处。   所有人都看得明白,这些伏击者都裸着上臂和两条大腿,身上扎着五彩的束绦,作荆蛮的打扮,想必是在过去数日内伪装成运货的蛮夷,分批混进了大市潜伏。但这能瞒过谁?他们身披轻甲时走动的姿态和老练的搏斗套路都表明了,这些人根本不是荆蛮,而是东吴的精锐!   这帮吴狗,真的能干出这种事来!所有人都在心底痛骂。   好在这些吴人没有携带弓弩箭矢等物,大概是为了避过进入大市的检察吧,这时候哪怕有十把弓弩一齐射击,就可以将雷远等人瞬间了账。   饶是如此,局面也很危殆了。毕竟双方数量悬殊太大,又是以有心算无心,其势简直犹如巨石压卵。而王延所部的兵力已经分散在各处火场和市门处弹压,就算发现情况后赶来,哪里还来得及?   随着扈从们的聚集,伏击者也渐渐聚集到了一处。上百把长短刀反射着阳光,仿佛形成了冰冷的光幕压来,而光幕之后那些狰狞的面目,也看得越来越清楚了。   扈从们仍在竭力抵抗,但吴人着实勇悍,己方愈来愈处下风。另一名扈从首领李齐在前沿连续拼斗了几个回合,腿胯处被一刀刺透,顿时血如泉涌地坐倒在地。雷远弓着腰,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了几步,拉着他的胳臂,将他拽回来,却只见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灰败了。   李齐背靠着大车,低声喝道:“宗主,我们顶不住的,快走!”   这时候在原地死守,便等于坐以待毙。趁着包围圈还没有彻底形成,他们必须移动起来,无论是撤离也好,突围也好,随便怎么做,只要能拖延一点点时间,等来支援。   雷远怒骂了一句,随即起身。   “靠拢!靠拢!”他大声吼着,持刀在空中挥舞号令。   所有的扈从们毫不犹豫地放弃了眼前的敌人,向后退却,聚拢到雷远的身边。   落在经验丰富的士卒眼里,这个集中的动作显然是最后一次突击的前兆。于是伏击者们并没有趁势上前,反而略微稳住阵脚,把队列收得紧密些。   下个瞬间,雷远转头绕过大车,向另一面的道路猛冲过去。而他的扈从们简直心有灵犀般地紧随在后。   这个方向因为有大车的阻碍,并不适宜铺排兵力,所以吴人大约放了十余人在此,只堵住半条道路,不使漏网之鱼从此逃窜即可。倒不曾想雷远选择这里突围,一群扈从们猛砍猛杀,顿时将吴人的包围圈冲散,而更多的伏击者反倒被大车阻碍,一时没能赶到。   这时候,所有人都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然而冲杀在队列前方的樊宏忽然一声闷哼,随即颓然倒地,他的肋部有一道极长的伤口,鲜血从伤处溢出,瞬间染红了一大片地面。在樊宏身后的两名同伴随即飞扑向前,却如遭电殛般地左右跌退,俱都带了不轻的伤。   突围的步伐瞬间为之一滞。   那连续击退三人的雄壮的大汉昂然拦在雷远等人的身前,将带血的沉重大刀高举过头。原本包裹头脸的布巾因为这个动作而松开了,被风一吹,飘落到了一边,露出了此人遍布伤痕的可怖面容。   “周泰!”雷远脸色铁青,咬牙厉喝。   这些东吴锐士,原来是周泰的部下。怪不得如此勇悍!   身为东吴属臣,竟然发动对玄德公下属的突袭,已经出乎雷远的预料;身为执掌一军的主将,竟然只带了百余部下就深入乐乡县境内杀人,更是胆大妄为到了叫人震骇的程度。   雷远算是知道此人一身的伤痕究竟从哪里来了。这周泰周幼平,根本就是一个丝毫都不惜己命、轻剽猛烈到极点的疯子! 第一百七十五章 突袭(五)   面临着死生决于一瞬的场景,雷远却忍不住思绪纷乱。   他想到,如果有机会将整桩事情加以检讨,那自己确实是疏忽大意了。   庐江雷氏在乐乡落脚,最主要的目的就是遏制南方的东吴武陵太守黄盖,截断武陵与南郡的直接联系。这一点,雷远已经着手在做了,而且成效显著。东吴对此会有对应的策略,他也有足够的预判。   只要双方维持着台面上井水不犯河水的姿态,在台面下彼此做些小动作,甚至策动几个没有脑子的荆蛮渠帅送死,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孙刘两家固然是联盟,但双方各有目标,各有诉求,在郡县层级有些小小冲突,总归难免。事情传递到玄德公与吴侯两位大人物的耳中,左右不过是一封书信,三五句解释的事情罢了。   所以雷远的一切准备,都是为了压制住利欲熏心的荆蛮势力,顺便还想抓住几个东吴的说客、密探之流,让玄德公能在吴侯面前占点上风。可是雷远彻头彻尾地、完全没有想到这样的局面,他没有做好应付这等激斗的准备!   东吴竟会出动大将领兵,真的跑到玄德公的领地来杀人……莫非孙刘联盟已经不在了,吴侯这就撕破了脸,向荆州下手了吗?好吧,在雷远熟悉的那段历史上,东吴真这么干过,还干了不止一次。可现在,孙刘联盟才达成几年?赤壁之战才过去几年?吴侯是哪来的信心,觉得自己能够拳打曹操、脚踢刘备?   这一连串的想法,在雷远的脑海中转念即过。   看着周泰如猛兽般迫近,雷远忍不住问了一句:“我不明白。北方曹贼还在虎视眈眈,吴侯就这么急着向盟友动手?”   大概是因为胜券在握的关系,周泰讥诮地摇了摇头,说道:“这与吴侯无关,杀了你,推给荆蛮便是。”   什么?原来如此?   雷远瞬间精神一振。   看来,这只是周泰,最多到武陵太守黄盖的擅自行动。他们是打算在荆蛮作乱的时候混水摸鱼!可能他们以为,杀了庐江雷氏的宗主,就会使得乐乡县重新陷入混乱状态,而武陵与南郡之间就可以恢复联系如初?   如此胆大妄为而又毫无远见的行为,倒真是符合江东孙氏集团的一贯风格。在孙氏对江东州郡的征讨过程中,各路重将素来自行其是以扩充势力;或许,在他们眼里袭击玄德公的下属便和征讨山越没什么两样,吃干抹净以后找个理由,自然有吴侯出面为他们撑腰。   可惜,我庐江雷氏并不好对付。既非东吴破盟,又没有荆蛮为依凭,只靠这区区百把人,就想要在乐乡捞便宜?未免想得太美!   雷远持刀平举,指向周泰。   他的扈从们已做好了决战的准备,站在雷远身后的叱李宁塔率先开始向前。   这个蛮人大汉的体格雄壮如山,一看就知必是膂力绝伦的猛士,不易对付。而周泰甚至连眼睛都不多眨一下,脚步的节奏也丝毫不变。在周泰无数次出生入死的戎马生涯里,不知道见过多少勇士、猛士;他们最终还不都一一成为了自己的刀下之鬼?有多少能为,都得在缳首刀下见真章!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雷远忽然冷笑道:“恐怕你还不知,荆蛮渠帅们已经向我降服。周幼平,想要借荆蛮之势,已经不可能了!”   什么?那些荆蛮渠帅们怎么了?这个消息使得周泰瞬间为之震惊。   他是经验丰富的武人,于是立刻想到:如果这是真的,难道现在乐乡大市里与雷氏部曲作战的,就只有我这一百人?这可就有点……   在这锋刃即将相交之际,一瞬间的震惊走神,就可以改变很多事了。   当叱李宁塔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喊,全力挥动厚重大刀横扫过来的时候,周泰下意识地横刀格挡。   双方的武器刚一接触,周泰就知自己一时分心,失了计较……怎么能与这种巨汉比较膂力?这不是昏头了吗?   刹那间只听当的一声大响,周泰的半边身体像是被大锤砸中一般,几乎要失去知觉。好在他作战经验丰富至极,立即借这股力道向侧方扑倒翻滚。   周泰的部下们谁也没想到,从来都勇猛善战的自家主将竟会不堪一击到这种程度。好几名部下齐声惊呼,慌忙抢去救援。   而叱李宁塔并不追击,也根本不和任何人纠缠。他只是疯狂挥舞着大刀,像一条发狂的犀牛般一直前冲。明明是夺路逃窜,却硬生生被这条巨汉奔跑出了千军劈易的气势!   被周泰带到乐乡的部下,当然都是善战之士,而雷远的扈从们也是从数千之众里精挑细选而来,足堪与周泰所部匹敌。一旦周泰本人未能守住位置,雷远和只剩下十余人的雷氏扈从们凭借叱李宁塔冲锋在前,居然就这么打穿了拦截队列!   这时,周泰的大批部下已经将断后的雷氏扈从们斩杀殆尽,正踏着满地血泊衔尾追击而来。   眼前所见的场景却让他们有些惊讶。骁勇的周将军居然扑倒在地?他居然没能拦住敌人,被雷远等人一冲而过了?   “他们跑不了,追上去!”一名东吴军校挥刀呼喝。   其余部下们便去看周泰,等他发令。   周泰翻身跃起,晃了晃有些发晕的脑袋。   对自恃武勇绝伦的周泰来说,这是绝大的耻辱。在他的脑海里有一百一千个念头咆哮着,催促他追上去,一刀一个,把这些庐江雷氏的贼寇都搠死,可另一个想法却同时也冒了出来,迫使他暂且不忙厮杀,先厉声喝问出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   “我们动手了,蛮人为什么还不动手?”   将士们面面相觑。   与荆蛮渠帅的沟通,一直是庞统在负责。眼下庞统不在众人队列中,谁知道荆蛮有什么特别的安排?有几个机敏的部下又忽然反应过来:如果荆蛮始终没有动作呢?如果这帮蛮夷有什么异动,自家这些人,岂不是反倒陷在了乐乡,成了釜底游鱼?   正在这时候,街道远处忽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众人一齐抬头去看。   只见被大车阻碍了一半的街道尽头,忽然有无数的蛮夷战士,密密麻麻地冲了过来。他们一个个都凶神恶煞,像是要择人而噬的样子。冲在最前一人,挥舞着镶嵌着铁钉的巨大木棍,正是此前在武陵与吴军几番作战的五溪蛮王沙摩柯!   一名士卒喜悦地叫喊:“蛮人开始行动了!他们居然还说动了沙摩柯!”   这也太蠢了……周泰只觉得喉咙口一阵腥甜,也不知是被蛮夷的叛变气着了,还是被叱李宁塔那一记重击砸出了内伤。他竭力强压住不适,一拳砸了过去,将这士卒打得摇摇晃晃。   “赶紧走!赶紧走!”周泰大喝道。 第一百七十六章 突袭(完)   此次行动,并非周泰一人的擅自主张,事前与武陵太守黄盖也有默契。庞士元已经在荆南各地颇兴风波,在乐乡的操作只是其中一环,而武陵方面正好借着庞统的多番策动,一口气解决那位令人厌烦的庐江雷氏宗主。只要事后将责任推给荆蛮,玄德公便是有所怀疑,也没有任何办法。   何况,在庞统的行动中造成的死伤还少吗?额外死几个人,根本就不起眼。   整个行动,以周泰带领的百人为锋刃,再以四名荆蛮渠帅带进乐乡大市的数百名部下为辅助,再以三河口以南的湖沼间,埋伏的精兵千人为后继,作为退却时的掩护。三股力量环环相扣,又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这是十成把握的必得之举。却不曾想,事到临头了,那些荆蛮渠帅居然翻脸?   简直是活见鬼,他们背叛东吴,能拿到什么好处?周泰是个纯粹的武人,所以他根本想不明白,黄公覆的武力震慑,在面对雷远的巨额资财收买时有多么无力。   他能明白的就是:该撤退了。再怎么说,自己手头还有近百的精锐,而乐乡大市内外,雷远布置的兵力再多,终究事发仓促,一时难以尽数聚合。不趁此时机撤退,更待何时?   “跟我来!”周泰猛地蹿回发起突袭时藏身的店铺,一脚踹开后门,发足狂奔。   他的部下们愣了愣。毕竟忽然从必胜之局转化到狼狈逃亡,这反差实在太大,叫人一时接受不了。但他们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总之事败了,跑吧!于是他们紧随着周泰奔走的方向,或者翻越矮墙,或者撞破门板,拔腿就跑。   紧追他们身后的,是沙摩柯和他的新盟友带领的数百部众。前后两拨人都作荆蛮打扮,落在外人眼中,倒像极了荆蛮部落内讧。而与此同时,王延发现了这场伏击,他立即调动兵力,开始从几个方向同时围压过去。   毕竟这里是乐乡,是庐江雷氏努力经营的根基所在,他们的反应速度之快,能够调动的兵力之多,都超过周泰的想象。   随着时间推移,不断有部曲狂奔而来,向雷远禀报最新的情况。   荆蛮部落有将近三百人,扣除把守外墙和东西两处大门的兵力,王延所调动的还有两百人。仅仅在大市外墙范围之内,就有五倍的力量包抄追击。而在乐乡大市以外,还有更多的雷氏部曲可以随时增援。距离较近的丁奉、贺松两个营司马的队伍,已经全体动员,向大市方向急行军。   这下,周泰很难脱身了。   哪怕之后还会有战斗,那只是困兽之斗罢了,乐乡大市内的局势已然底定,不会再有恶化。   在扈从们的簇拥之中,雷远俯下身体,喘着粗气,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站直。   他听到了荆蛮们赶到的呼喝声,听到了周泰号令部下撤离的吼叫,也听到了部属们后继的应对,所以他才放松下来。一旦放松,周身的不适便如潮涌,让人难以坚持。   他轻轻摇了摇头,头脑的眩晕和周身肌肉的疼痛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嘴里泛出一股铁锈味,那是刚才作战时竭力咬紧牙关,牙龈都迸裂了。左肩处的伤势已经不再流血,但是伤口和衣物、甲胄黏连在了一起,稍有动作,就扯得剧痛。   适才的这场突袭过程中,雷远并没有真正参予几次正面搏杀。他的扈从们把他保护的很好,然而即使如此,雷远也已经狼狈万分了。在离开灊山后,他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这样危险的场景,雷远想起适才的场景,就感到后怕。   是扈从们舍死忘生的战斗,保住了雷远难得性命。然而扈从们的折损,也因此到了一个无法承受的地步。雷远抬起头,看看身边的人。   只剩下十几个,大部分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李贞靠着墙,勉强站着,他的手一直在抖,脸色很不好。叱李宁塔个子太高,所以腿上吃了好几刀,现在盘腿坐在地上,喃喃地抱怨着。还有王跃,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王跃用身体挡住了砍向雷远的一刀,那一刀从王跃的面颊下落,撕裂了下颌,再割破胸甲,在胸腹间留下一道极长的伤口。好在伤口不深,不至于丢掉性命。王跃看到雷远在注视自己,于是回了个笑容。   其他的人都在那里……雷远看看战场方向。雷远认识自己的每一个扈卫。这些人固然是雷远着力培养的骨干,是他在危险时的最后一道防线,但同时也是他在日常生活中的亲密伙伴。雷远对他们有基于功利的管理,也有真实的、伙伴间的交情。   现在,这些伙伴们死伤惨重。雷远记得刚才的场景,这些扈从们为了保护主君而前仆后继。在那一刻,他们考虑的不是自己的父母家人,想到的只有保护雷远的性命……可笑的是,他们是在竭力从所谓“盟友”的刀下,保护雷远的性命!   “跟我来,我们得回去。”雷远抬手抹去嘴边的血迹,低声道:“去看看有没有人活着。”   他迈步向适才的战场折返回去。   于是扈从们也跟着回去。   战场距离不算很远,他们走的很快,立刻就到了。随即就在遍地尸骸当中一个一个的抚摸口鼻,看看还有没有气息。好在战斗就在顷刻间过去,敌人没有来得及补刀,所以居然找到了几个活人,比如李齐,他腿上的肌肉被切去了一大块,却奇迹般地没有伤到重要的筋脉血管。   但是更多的人确实是死了。抚摸口鼻的时候,只能摸到他们开始发凉的皮肤。李贞坐在樊宏的身边,摸摸樊宏的面颊,呆愣了半晌。他用求助的眼光看着经过身边的每一个人,最终不得不再去摸摸樊宏的面颊。   他忽然哭了起来。   其余的扈从们,也有人随他低泣,甚至有人嚎啕大哭。   雷远站在大车边上,环顾四周。他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像一个杀伐果断的首领,不该流泪,可是视野却渐渐模糊了。他抬手抹了抹脸,咸涩的液体就淌到手掌上擦破的伤口,和血迹混在一起,让他觉得刺痛。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他对自己说。   上一次是孙夫人的骑队肆意奔驰,导致自己的父亲受惊动而离世。这一次变本加厉,特意上门来杀人了。这就是玄德公不得不仰仗的盟友,这就是盟友的所作所为。   原本以为,来到荆州,托庇于玄德公的羽翼之下,可以赢得相当长时间的安定生活。但现实告诉雷远,他想错了……至少不是完全对。这个世道的残酷超过了雷远的想象,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哪怕是看似和平的时期,都有饿狼在虎视眈眈,随时会从你的身上撕扯下来新鲜滚烫的血和肉。   怎么应付这些狼?   继续忍耐?   一名部曲气喘吁吁地从街道尽处跑来,满脸兴奋神色:“宗主,我们已经把周泰围住了!他跑不了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起兵   很好,围住了。   这是周泰第二次落入了雷远的掌握之中。上一次是在三河口,当时双方毕竟没有撕破脸,雷远只是取了几颗附从东吴之人的脑袋加以震慑。没想到此人自恃勇武若此,竟然再来轻剽犯险,真是不知死活。如今身在重重围困之下,不晓得周泰的心里会不会有些后悔。此刻只要自己一声令下,便可将此人砍成肉泥,倒也痛快,倒也干脆利落。   雷远这么想着,只微微点头,并不说话。   那部曲有些惊讶地看看雷远。李贞在旁连连挥手,让他先行退下。   所有人都觉得雷远的状态有点不对,在他看似冷静的神情之下,有一种近乎癫狂的、可怕的东西正在酝酿着。可是谁也不敢去打扰他,只能任凭他在一片狼藉的街道上矗立着。   随着时间的推移,此前监视荆蛮的部分扈从重新归队,稍许充实了雷远身边的防御力量因为未能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这批扈从们满面羞惭,有人想要去收拾下同伴们在街道上横七竖八的遗体,刚动手,就被雷远喝止了:“等一等。”   过了一会儿,王延匆匆地从街道一头过来,隔着很远就深深拜倒。   雷远注意到,王延身上的甲胄染了些血迹,显然是亲身参与到了厮杀之中。看来,哪怕是占据了数倍的兵力优势,对周泰的围堵仍不那么容易。换在往日,雷远会快步向前,对这位陪伴自己很久的老将加以慰勉,但雷远站在原地没有动。   “宗主,王延特来请罪。”王延的胡须颤动着,嗓音干涩地道。   此前雷远令王延监控乐乡大市,但他却没有做好,以至于周泰领人潜入,造成了如此惨烈结局。无论之后王延在围堵周泰的过程中有什么样的表现,失职之罪怎也逃不过去。   雷远并没有指责他,却另外问道:“对周泰的围困,现在什么情况?”   王延连忙道:“周泰的部下们勇悍惊人,几次与我方凶猛搏杀,试图冲突出外。但我们毕竟人多,每次都把他们打了回去。现在他们还剩下半数人手,占了大市东南角的一座廛里,拒守不出。我们已将之团团围拢,但是……但是……”   “但是我不下令,谁也不敢担负攻杀吴侯麾下重将的责任,对不对?”雷远叹气道。   王延不是血气冲头的年轻人,数十年辗转飘零的经历让他懂得了很多,也磨去了他身上本该有的棱角。对他来说,擅杀东吴重将的后果是再清楚不过的,他一定不希望庐江雷氏陷入那种局面。   果然王延再度深深俯首,沉声道:“还望宗主不要下这样的命令。”   过了半晌,雷远道:“你回去盯着他们,先将他们困住就好了。”   “是。”王延躬身退走。   雷远依旧站在原地。   大市以外,传来密集的马蹄声,那应该是贺松、丁奉两人的部下骑队火急赶到。又过了片刻,贺松、丁奉两人带着亲卫奔进大市。当他们看到雷远安然无恙的时候,都露出喜悦的表情,但他们随即看到了遍布在雷远身边的尸骸。   贺松在街道中央慢慢地走了走。当发现有两名自己特意推荐到雷远身边的得力部下战死的时候,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眉脚不断跳跃着,显然已经愤怒之极。而丁奉握紧双拳直冲到雷远面前:“宗主!是谁干的?”   “不要急,你们在这里等一等。”雷远低声吩咐,话语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两人都愣了愣,随即站到雷远下首。   李贞低声简单地说了下发生的事。丁奉勃然大怒,待要向雷远说什么,肩膀被贺松按住了:“宗主让我们等一等!”   再过了片刻,又有密集的马蹄声和无数脚步踏地的沉重声音响起。这次来的骑队规模更大,还有大批步卒随同行动,带起的滚滚烟尘,站在大市里也看得很清楚。随即郭竟、邓铜和雷澄三人急匆匆地赶到。   雷远向他们颔首:“你们在这里等。”   又过了一会儿,沙摩柯和那几名荆蛮渠帅也来到了,因为雷氏部曲已经完全接管了对周泰的围困,这些人便散去部属,来探看雷远的情况。雷远依旧让他们站在这里等。荆蛮渠帅们初时不以为意,在街道附近走来走去,大声小声地说说闲话,可他们很快感觉出了气氛不对,于是沙摩柯带头,一行人返回雷远身前,肃立不动。   随着时间推移,雷远在乐乡大市遭到袭击的消息渐渐传开,而赶到大市的部属也渐渐多了,包括辛彬、周虎、刘郃等文吏也到了现场。雷远还是告诉他们,站在这里等着。   所有人就站在飘散着血腥气的街道上,默然无声。   这段时间里,被围堵在大市东南角的周泰发起了两次突围,被兵力愈来愈充足的雷氏部曲干脆利落地迫回原地。周泰转而遣人出面,提出要与雷远当面谈话,雷远却根本不见他,直接让王延将之乱棍打回。   又过了一会儿,蒋琬疯狂打马,飞驰赶到。或许是因为来得太急,当他下马的时候,竟然双脚发软,几乎要滚倒在地,一名扈从连忙上前扶住。蒋琬跌跌撞撞地奔到雷远身前,只见雷远并非自己想象中神经灼热、脑海沸腾的狂怒状态,不禁松了口气。   雷远有些玩味地看看蒋琬,颔首道:“公琰,我等你很久了。”   蒋琬扯风箱似的喘息着,涩声道:“续之,我们……”   雷远抬起手,阻止了蒋琬将要说出的话。他向前几步,揽着蒋琬的手臂,让他站到被鲜血浸润的砂土之前:“你看,这里是吴人向我发起袭击的现场。这些是为了保护我,被吴人杀死的将士。公琰,你看一看。”   那些尸骸的血已经快流干了,肤色渐渐变成可怖的青白色。蒋琬看看这些本来熟悉,现在却有些陌生的脸,觉得浑身发冷。   “现在,杀人凶手已经被我们包围了,就在那里。领队的,乃是吴侯麾下的骁将周泰周幼平。只要我一声令下,今天就是他们的死期……”雷远冷笑一声,继续道:“但我知道,公琰,你会劝我说,不能擅启刀兵,不能轻易与东吴冲突,要以大局为重、适可而止、好自为之。嗯,应该还会保证,玄德公必会替我向吴侯申诉,或许还会给我升个官作为补偿。”   他一边说话,一边踱步,最后站到蒋琬面前:“公琰,我说的对吗?”   蒋琬满脸苦色:“续之,你说的没错。”   在雷远的语气中,蒋琬感觉到了强烈的杀气和不容动摇的决心,蒋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劝解。该说的道理,雷远完全都明白,说多了也是白费功夫。何况,这一次甚至蒋琬本人都觉得,东吴的所作所为已经超越了底线。换做蒋琬本人连续遭逢这些情况,他就能忍吗?蒋琬不知道,所以他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雷远却拍了拍蒋琬的肩膀:“我觉得……嗯,公琰你说得有些道理。所以,周泰不会死在这里。”   什么?我说的很对?难道续之愿意再忍?只要这东吴重将不死在玄德公的领地上,那一切都好说啊!蒋琬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了,令他难以置信的庆幸和喜悦忽然冲上脑海,继之而起的是强烈的愧疚感。   “多谢续之!”蒋琬控制住澎湃的情绪,向雷远深深地施礼,随即问道:“那么,我能为你做什么?续之但有所命,我无有不从。”   “确有需要拜托公琰之事。特意等你来,是想让公琰做个见证。”雷远道:“我会放周泰回去,也请公琰将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地禀报给主公。”   “好!好!续之请放心!”蒋琬大声道。   雷远招了招手,让李贞赶过来:“听到我和公琰说的了吗?”   “听到了!”李贞恶狠狠地瞪了蒋琬一眼,咬牙道。   “那就去办,让王延放人!快去!”   “是!”李贞几乎又要哭出来,他勉强控制住情绪,大声答应了,随即飞奔离去。   没过多久,包围着周泰的那处发出兵力调动的嘈杂之声,好一会儿才又慢慢低落。   显然,周泰是走了。   蒋琬情不自禁地向雷远深深地行礼:“续之,委屈你了!”   “哪有什么委屈。”雷远向蒋琬笑了笑。   他离开蒋琬,大步站到其他的部属们中间,环顾众人。   部属们正因为雷远纵放了周泰而惊疑,眼看雷远回来,所有的视线瞬间都集中在他身上。   就像以前很多次作出重要决定的时刻一样,雷远深深吸气,又深深吐气,慢慢地将身体挺得笔直,单手按上了刀柄。在场许多人都是身经百战的武人,也不知为什么,他们忽然就觉得兵戈肃杀之气大盛,仿佛将要有大事发生。而像是郭竟这样的老部下明了雷远的心意,更是屏息凝神,只待号令。   “刘郃。”   刘郃愣一愣,闪身出列。   雷远徐徐问道:“周泰现在离开,什么时候能够回到岑坪?”   这问题对刘郃来说太容易了。他应声道:“最少两天,最多三天。”   “很好。”雷远点头:“那就容他多活三天。”   雷远昂起头,看看天色,继续道:“传我将令,各营立即起兵。荆蛮部落的各位随军行动。三天后的这个时候,我要以荆蛮大规模暴动的名义,血洗岑坪,斩杀周泰!”   自郭竟、邓铜、贺松、丁奉以下,数十名武人一齐躬身,如雷响应:“遵命!” 第一百七十八章 军府   随着雷远的一声号令,庐江雷氏全体动员。   数千部曲准备投入作战,可不是战士们手持武器走出军营那么简单。为了支撑这支军队的行动,需要做很多事,需要一个完整的体系加以支撑。   在军械武器方面,要准备旗帜、鼓角、铠甲、刀枪弓矢之类的武器、还要预留出充足的备用武器;在辅助配给方面,要准备牛马畜力、鞍鞯、披马毡和绳索皮绦之类,要准备车辆、帐篷、军服、草鞋,要准备锹锤斧锯之类,甚至还要准备煮饭的锅和切草的铡刀。   这些林林总总的东西虽然琐碎,却是部曲战斗力的基本保障。通常来说,经制之师有各处官吏、仓曹的支持,在这方面的支持能力远远超过某一家族。但庐江雷氏例外。作为盘踞江淮间,与几方强大政权周旋数十年的宗族,他们早已经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即便来到荆州,也始终保持着原有的特长……在雷远的反复督促下,许多方面的工作甚至比原来更加完善。   而这些东西还不是军队所需的主要物资,更重要的是粮秣军资。军人在作战时,每日需要米粟麦豆等粮食、肉菜盐豉等辅食,战马需要刍稾等马料,还有预计发放给将士的钱帛赏赐等。数千部曲、数百骑队合计,所需物资数量之庞大,就连通常一郡都难以轻松支应。   但庐江雷氏可以做到。这个家族不是经过数十年上百年诗书传家而兴旺的,而是在乱世到来的数十年间,在不断的厮杀战斗中崛起。与前者相比,他们固然欠缺了底蕴,却凝聚着强烈的尚武精神,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为了战争做准备。在这方面,雷远本人便是代表,他执掌庐江雷氏以后,丝毫没有留意耳目奢华之事,彻彻底底地将一切资源,都投入在耕战之上。   这也是雷氏部曲中许多军官对雷远充满敬畏,认为他必定能够成就功业的原因之一。但实际上,雷远只是看不中当代的所谓奢侈享受,又始终被强烈的不安全感围绕罢了。   在超过两万人的依附民众全力配合下,雷氏部曲在最短时间内做好了出征的准备。   庐江雷氏部曲总数高达三千五百,按照兵力规模而论,几乎是玄德公下属仅次于关、张的强大力量。这样一支部队忽然进入到全面动员的状态,再度引发了周边的震动。   就在当日下午傍晚时分,夜色渐凉,西面的残阳将落,把一抹如血般暗红的光,打在左将军府正堂东侧厢房的窗棂上。   诸葛亮倚案而坐,眯着眼,看了看窗棂处的亮光,转回身,将一盏油灯放得近些。他握持着的柔软笔锋在竹简上划出轻微的沙沙声,落下的每一个字都工整方正,与平时书写教令、移文时简洁明快的笔迹大不相同:“……刘公雄才盖世,据有荆土,莫不归德。天人去就,已可知矣。足下欲何之?”   两名书佐在案几边配合着办公。一人不断往返于案几和墙边,根据诸葛亮的简短命令,从沿墙堆积的一摞摞竹简和版牍中,挑出对应的部分作为参考;另一人则跪坐在案几旁,把已经批阅完成的卷宗分门别类摞起,偶尔起身,将案头的灯火挑得明亮些。   虚掩着的门忽然被推开,有人大步进来,打断了繁忙而有序的工作状态。   诸葛亮抬起头,吃了一惊:“主公?”   前些日子,刘备和孙夫人大闹过一场,原本温馨恩爱的夫妻情谊就此遭到了重创。转眼过去一个月了,两人依然谁也不愿低头,谁也不肯服软,所以刘备素日都歇在外院。今日恰好关云长来到公安,刘备便约了往关云长家中歇宿,两人下午就离开了左将军府。此时刘备却忽然返回,必有要事。   诸葛亮慌忙搁笔,绕过书案,俯身行礼。   刘备扶起他:“不必多礼!”   诸葛亮取来坐席,请刘备在案几旁边落座。   刘备向两名书佐挥了挥手:“我与军师商议机密,你们且出去,不要打扰。”   眼看着书佐们小步趋退,将房门合拢,刘备将手中的一份书简放在诸葛亮面前:“军师,请看。”   那书简在刘备手中已经握了有段时间,冰冷的竹子变作了温热,外沿有些潮气,是刘备掌心的汗渍。   诸葛亮将之取来,端端正正地打开,才看两行,就不禁抽了口冷气。   “庐江雷氏全军动员?他们要做什么?”   刘备伸手示意,请诸葛亮继续看下去。于是诸葛亮不再说话,将整卷竹简看完。   假作荆蛮暴乱,攻下岑坪,斩杀周泰,震慑蠢蠢欲动的东吴?书简中描述的计划,大胆到了让诸葛亮简直不知该如何评价的地步。   诸葛亮将书简平放在案几上,再看了一遍。他认得出,这是蒋琬的笔迹,但是笔划间颇有潦草的地方,显然书写的时候情绪有些急躁。   “以雷续之的猛鸷之性,遭到东吴袭击之后,当场斩杀周泰以泄愤,我都不会惊讶。但他没有那样做,而是准备大举攻入东吴领地,发起惨烈报复?”诸葛亮沉吟道:“他这样做,是决心要狠狠地打击东吴,也将自己置于孙刘两家冲突的垓心了……”   刘备点了点头:“所以雷续之借着蒋琬来书告诉我们,既然东吴一再挑衅,总得施加有力的回击,一举斩断他们的痴心妄想。否则,以吴人对荆州的贪婪,只怕各地永无宁日。而最适合承担这个责任的,就是庐江雷氏。”   诸葛亮沉默片刻,慢慢地道:“确实如此。”   无论如何,孙刘两家都是同盟。在孙刘两家之间,有些事可以做,却不能明目张胆的做:而雷续之身为护荆蛮校尉,这些日子据说与荆蛮的某个大酋打得火热,他必定可以驱使大批荆蛮,恰好可以作为军事行动的掩护。   在孙刘两家之间,有些事就算要做,也得拿出足够的理由:庐江雷氏就有足够的理由。有关前任宗主离世的原因,有关现任宗主遭到伏击的过程,如果要说,可以洋洋洒洒地说出无数的道理。退到刘备本人这边,这等规模的强宗大族肆意行事,军府难以控制……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吴侯和江东大族之间的进退折冲同样如此,谁也不要指望得太多。   刘备看了看诸葛亮的神色:“那就回书,让他去做?”   诸葛亮叹气道:“此刻庐江雷氏已经动员,此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我们意图阻止,难道就拦得住雷续之么?”   刘备笑了笑,并不言语。两人都很清楚,非要去拦,是可以拦的。但这么做,徒然向庐江雷氏数万徒附展示自家的软弱无能;从此后,只怕君臣间的情分就要尽了。   诸葛亮下意识地握住羽扇,短促有力地挥动了几下:“既然如此,我们须得紧急行文荆南各地,就说荆蛮暴乱,攻略郡县……嗯,不妨渲染乐乡、夷道、孱陵、作唐等地死伤惨重,这样的话,东吴若有反应,我们也有话说。另外,立即派遣一队精锐前往乐乡,万一事有不谐,尽量接应他们回来,不能使之落入东吴手中。还有……”   诸葛亮一边说,刘备一边点头,点了几下,只见诸葛亮的眉头越皱越紧,止口不言。   “孔明?”   “主公,庐江雷氏此举,终究将会大大地触怒吴侯。纵然能够震慑东吴于一时,日后两家之间,必定会围绕此事,生出许多后继的矛盾。主公有没有想过,到那时,该如何对待雷续之?”   刘备低垂眼睑,看着铺在地面的坐席,好像对坐席的纹路和色泽很感兴趣。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庐江雷氏本来就是强横凶悍的豪武家族,我们将之放在乐乡,就是为了依靠他们的凶猛来拒止东吴的渗透。这样想来,雷续之所做的一切,不正是我们需要的吗?所以,无论出现什么样的结果,无论吴侯会如何不满,自该由左将军府、由我来一力承担。”   诸葛亮仿佛松了口气。他避席而起,向刘备躬身施礼:“我明白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狂澜(一)   离开乐乡大市第三天的中午,周泰坐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土岗边缘,看着部属们排成长长的队列,从一处斜坡慢慢地绕过沟堑,向南方不远处的岑坪前进。   所谓岑坪,位于澧水支流涔水的南岸,是一块周边有诸多沼泽湖泊围绕的开阔台地。这时候正是春季涨水的时候,许多水域连成一片,但都不甚深,可以步行涉水而过。眼下这些将士们就在刚没过小腿的水泽边缘走着,发出哗哗的水响。   离开乐乡的前两天里,他们已经赶了八十里的路。所有人都急着离开,但又情绪不甚高,所以就格外容易疲累。   到了今天,汇合了本来准备掩护荆蛮撤退的一千人,声势略微恢复些,可是随着士卒们的传说,慢慢地大家都知道了自己此去无功而返,全靠庐江雷氏宗主大发善心才逃得性命……这样的结果,看似令人庆幸,相比鏖战而败却充满了羞耻。于是更多人变得沮丧了,哪怕是岑坪近在眼前,也不能让他们提起精神。   包括周泰本人也是如此。这场狼狈撤离途中所经的每一步,都像是海绵一样汲取着他的精力和斗志,让这名素来坚韧如钢铁的武将时不时陷入到沉郁的情绪中。但他又不得不和他的将士们一起行动,沿途鼓舞士气。结果,那些异样的眼光,让他更加疲倦了。   就在这时,他听着哗哗的涉水声,看着错落的人影晃动在水面上,不知怎地就瞌睡过去。   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恶梦。   醒来时,浑身的冷汗浸湿了身披的毡毯,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分明是在春季,可身体里的血液好像带着冰碴子,所到之处,带来刺骨的寒意。他想不起自己究竟梦见了什么,但却依旧被强烈的恐惧感笼罩着。   恐惧,这种他非常陌生的情绪,就这样切切实实地出现了,像是某种看不见却有重量的东西,沉沉地压在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无法动弹,无法呼吸。   他就这么倚靠着一棵老树半躺着,仿佛在等待着漫长一梦的结束,等待着最终那个冷酷的结局,直到温暖的阳光让他慢慢缓过来。   所幸这是梦。   自从来到荆州,周泰就睡得不好,大概是因为荆州的局势太复杂了,不适合他这种纯粹的武人,所以他经常会做各种各样的梦。好在那些只是梦,坚毅的武人不会因为梦境而软弱。他对自己说:虽然这段时间有太多的不顺利,但最终,我必定会粉碎一切阻挡在吴侯身前的阻碍。   周泰打起精神,转头眺望四周。他看到跋涉中的将士们出现了微微的骚动,他看到远处的芦苇荡里,有成群的野鸟惊飞而起。这种情形让他的心跳渐渐加速,随即,他又看到自己的亲卫从土岗下方匆匆上来。   他坐直身体,从身边取过缳首刀,想要配在腰间。随即他又犹豫了一下,把刀横放在身前,紧紧的握住刀柄。应该是出事了,在乐乡的耻辱失败一定会有后果,说不定是怎样的麻烦。   这时候,亲卫越过青黄斑驳的草地,来到了周泰身前。   “将军,有人在追击我们。断后的兄弟和他们打了照面,是荆蛮。”   强烈的怒气瞬间几乎无法遏制。   “荆蛮?”他问道。   “是。他们应该比我们稍晚些从乐乡出发,一直跟在我们后头,到现在才追近。”   这帮货色,竟敢追来挑衅?找死吗?周泰连连冷笑。   亲卫俯下身去,又道:“另外,适才黄将军遣使者飞骑来报,说玄德公通报荆南各地,称荆蛮作乱,乐乡、夷道、孱陵、作唐等地蒙受惨重损失。使者来问,是否与我们相关?”   这种彼此抵牾的情况,一下子让周泰心烦意乱。那些荆蛮全都已经被可恶的雷续之降服了,现在哪有荆蛮部落会听从东吴的指挥,去攻打玄德公治下的州郡?   黄公覆还不知道自己在乐乡遭受了惨痛失败,所以会有此问。事实明摆着,那些荆蛮不仅没有去攻打乐乡,反而尾随着自己,想要反咬自己一口,以向新主人表示忠诚呢。黄公覆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他还当真了?   亲卫看周泰沉吟,于是又问道:“将军,是否要见一见黄将军的使者,告诉他……告诉他真实情况?”   周泰瞪着亲卫:“你和那使者说了什么?”   “没有……没有……”亲卫连声道。   周泰提刀起身,暴躁地道:“那就让他等着!等我们宰了那些荆蛮野人再说!”   在他的命令下,一千余名东吴将士加快了脚步,他们迅速越过连绵的水泽,登上涔水河岸北面的一处缓坡。这段缓坡南高而北低,地势由南向北渐渐开阔。吴军背靠着缓坡南端地势骤起的高处,向北面列阵待敌。   这一千余人,都是久随周泰东征西讨的勇悍将士,其中有半数出自于民风剽悍猛烈的丹杨。他们参与过在宣城、在豫章、在江夏的无数恶战,足迹几乎踏遍了江东的每一处沙场。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这支部队甚至还担任过吴侯的近卫,周泰坚信,他们是真正的天下精锐,日后威名所及,不会限于江东。   所以周泰完全没有想过要退回到岑坪据守,他非常确信,以这样一支兵力,绝不会在战场上遇到对手,更足以碾碎那些不知死活的荆蛮……这样的话,或许可以稍许挽回些在乐乡失败的耻辱?   随着各级将校的呼喝,千余人迅速排成了作战阵型。他们站定以后就静静矗立,没有躁动不安,也没有丝毫的急躁,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整齐划一,而不同的部伍间层次分明,足以彼此掩护。   约莫小半个时辰以后,周泰站在主将的位置,看到了数百名荆蛮战士们。他们分散成许多小队越过湖沼、越过芦苇荡,从北方压了过来。   周泰冷硬的面容毫无表情。他缓缓拔刀,刀身与刀鞘摩擦着,发出粗噶的响声。对周泰来说,这种响声代表着随后将至的杀戮,让他的情绪渐渐恢复。   蛮夷就是蛮夷。他们的队伍太松散了,就像是胡乱堆积在一起的疏松土块,只要轻轻一脚,就可以踩碎。这样的乌合之众,就算再多也没什么可害怕的,何况他们的数量也并不太多呢?   真不知道谁给了他们胆量,竟然脱离了庐江雷氏的庇护,一路追击到这里?好得很,既然你们来送死,就先杀一批,以为后来者戒!   然而他很快就感觉到了地面在震动,甚至空气也在震颤。这不是荆蛮能有的声势!   透过荆蛮的松散身影,他看到了无数顶盔贯甲的战士出现了。他们的队列像是不可撼动的山,高举着的枪矛就像密林;当他们前进的时候,就像是起伏的巨浪汹涌向前。在他们的队列两旁,还有大队的骑兵缓缓包抄,马上骑士们至少都身着皮甲,戴着铁兜鍪。   那些人和马踏起升腾的尘土,使得重重尘雾笼罩了他们的庞大队伍,阻碍了周泰的视线。但是没过多久,队列中央高高举起两面大纛,阳光透过尘埃,照在飞扬的大纛上。   周泰眯起眼睛仔细分辨,只见大纛上分别写着两行字:   “偏将军雷”。   “护荆蛮校尉雷”。 第一百八十章 狂澜(二)   周泰愣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疑惑地问了句:“雷远?”   这厮就这么摆明旗号,带着大军,来吴侯的领地攻打吴侯的重将?是他疯了,还是玄德公疯了?他又悚然吃惊:难道玄德公竟敢背盟?   “北方曹贼还在虎视眈眈,玄德公就这么急着向盟友动手?”周泰喃喃问了句。   几名亲卫听着这话有些熟悉,忍不住转头看看周泰。   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谁也没有心思回答。反正事情已经到了这种程度,是否曲直都不重要,接下去的事情,只有在战场上解决了。   在与周泰相对的位置,雷远也在凝视着东吴军阵。   在他的视野之中,可见东吴上千人的聚集,几乎没有喧闹嘈杂。每次军官拖长了声音呼喝号令,必有一部将士随着命令移动位置,却只听得到此起彼伏的铠甲兵器撞击声,凭此就可判定吴军绝非乌合之众,而是平时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何况他们又是居高临下。   簇拥在雷远身边的营司马们看到了这情形。每个人的脸上都带上了几分肃然。   “你们中有些人,大概心中疑惑。”雷远忽然道:“你们在想,为什么三天前要放了周泰,又为什么三天后我们又要到这里来杀死周泰。如此一场恶战,会有很多将士因此失去生命,又是何必?”   有人尴尬地点点头。雷远说的没错,不少人都有这样的疑惑。   雷远笑了笑,他轻摆缰绳,策马向前几步,抬手指了指对面的队列。   这时候两军各自都已站定了位置,腾空的尘土渐渐消散,视野变得清晰。顺着雷远手指的方向,可以看到吴军队列的正中,那名身着精良铠甲、双手扶着支地长刀,站如铁塔的武将。   “你们看看,那便是周泰。此人号称江东虎臣,曾随吴侯东征西讨,所向无前。三个月前,便是他策动乐乡各地的宗帅贼寇起兵相攻,妄图阻遏我们落脚;三天前,便是他在乐乡大市里发起突袭,差点取了我的性命,还杀死了扈从多人。”   “宗主放心,今日我们必取此人首级!”丁奉厉声道。   雷远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地继续道:“许久之前我就知道,吴侯坐断东南,势力强盛,麾下精兵猛将极多;除了周泰以外,又有蒋钦、陈武、董袭、甘宁、凌统、徐盛、潘璋等大将。他们俱有雄烈之名,是能够冲杀于万军之中的勇猛之士。然而,当日我们在淮南为吴侯所用的时候,与曹军恶战数月,从未有幸见到过任何一位大将前来援助。待我们来到荆南,吴侯的大将却来了,是来杀人的。”   “你们不觉得可笑吗?”雷远勒过马头,看看身后一众将校:“庐江雷氏为吴侯效力的时候,不可谓不尽心竭力。我们以一家一族的力量,纠合淮南豪右,阻截曹军数万大众,前后血战于固始、六安、灊山!但你们想想,吴侯是怎么对我们的?我们来到荆州,只想图个安稳罢了。何况孙刘两家同盟,我们既然是玄德公的部属,至少也不该是吴侯的敌人。但你们再想想,吴侯又是怎么对我们的?”   雷远提高声音:“三天前在乐乡,我们是可以杀死周泰。但如果当时杀死了周泰,左将军府就不得不插手。再后来的事情,就成了大人物之间的周旋,没有我们什么事了。你们觉得,这样就够了吗?”   “当然不够……”邓铜狞笑道:“那样的话,可就太便宜吴侯了。”   “所以才让周泰多活三天!现在,我要在战场上取下周泰的首级!我们要奉送给吴侯一个惨痛的教训,要让每一个吴人,都看清楚我们的力量!”雷远大声道。   他看了看众人的神色,又压低声音,信心十足地补充了一句:“至于其它的事,不必担心,终究是东吴挑衅在先。我们需要一场胜利,玄德公也会需要一场胜利。”   天空中忽有零星雨滴坠落,打在雷远的面颊上,有些疼,感觉冰凉。空中的浓云不知何时结成了乌云,乌云里闷雷滚滚,有大风伴随着雷声,呼啸而过。   风是从西北方向来的。   “各位都回本队去吧。”雷远下令。   将校们一齐躬身施礼,纷纷赶回各自的作战位置。   雷远从李贞手中接过惯用的铁脊短枪,掂了掂份量,又抬到空中挥了个圆弧。这是灊山中的缴获,因为实在是制作精良,雷远一直使用到现在。初时他还觉得这支铁枪过于沉重,经过这些日子的苦练不辍,似乎越用越趁手了。   他简短地命令道:“击鼓!”   雷氏部曲的军阵中开始击鼓,好几面牛皮战鼓擂起来,声音就像一阵滚雷沿着天际绵绵炸响。鼓声之中,负责左翼步队的丁奉、负责右翼步队的邓铜、负责左翼骑队的贺松、负责右翼骑队的雷澄和负责本阵前队的郭竟,陆续举起军旗。当雷远的中军大纛向前斜指的时候,各部的军旗也随之倾斜示意。   骑兵率先向两翼扩散开去,步卒们将拄地的长枪平放,开始向前移动。   雷远招呼了一声扈从们,待要策骑前进,看见李贞立马于原地。他抱着一具铁兜鍪,像要往头上套的样子,却怔住了不动。   “含章,想什么呢?”   雷远用枪杆子轻轻拍打了一下李贞的后背:“跟上!”   李贞急忙把兜鍪戴好,策骑紧跟在雷远身后。他一边前进,一边整理自家的铠甲和顿项,甲叶碰撞着,发出连声的脆响。   又前进了一段距离,李贞忍不住叹了口气。雷远听到他在喃喃自语:“这个位置,原本是樊宏的。樊氏兄弟两人,都死啦。”   雷远没有理他。在这个残酷的乱世中,雷远失去的人不比李贞少些,多想又有何用?   这个时候,吴军的队列也开始向前移动。   双方都在向前走,因此很快就接近了。双方都能看到对方前排锐士身着的甲胄泛出寒光,看到明晃晃的刀枪剑戟排成了密林扑面而来。当距离接近到一箭之地时,空气中传来箭矢破风的飕飕之声,银亮的弧线从阵列的后方不断冒起,密集地坠入到对方阵列中去。   将士们开始发出大声的呐喊,这种呐喊既是对敌人的恐吓,也是对自己的鼓舞。在喊声中,每个人都感觉鲜血如沸,忘记了恐惧,忘记了一切。片刻之后,轰然声响,两支队列正面撞击到了一处。 第一百八十一章 狂澜(三)   这种战斗,简直没有什么韬略运用的余地,纯粹就是两头钢铁巨兽以力相搏。力强者胜,仅此而已。两支部队撞击的时候,双方都没有停顿或者减速,每个人都被挟裹在钢铁的洪流之中,也停不下来脚步。   在这个瞬间,武器和武器碰撞的声音、武器刺入人体的声音、人的狂叫声和哭喊声、沉重的脚步声全部混杂在一起爆发。双方队列最前端的一排人,都是各自军中的勇悍之士,他们每个人都有丰富的战斗经验,有出众的好武艺。但在这种规模的战斗中,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像是被割倒的麦草一样,一下子就看不到了,只有一股股的鲜血喷射或飞溅起来,就像是凭空升起了一道鲜红色的帷幕,久久不落。   有飞鸟从空中掠过,瞬间被冲天而起的血气所惊,哀鸣了一声,竭力振翅高飞,逃入云间去了。而这样的损失,甚至不能使战斗中的将士稍稍动容。   通常来说,军阵中一名战士所占据的空间广纵各两步。在双方齐头并进到接触的过程中,又会向两翼稍作延伸,使得队列更加稀疏一些。   但是,一旦接战,后排将士就会不断填充到接触线上的每个缺口,不断增加第一线的兵力密度,保持前方队列平直完整。在很短的时间里,将士们就不得不肩并肩地拥挤靠拢在一处,甚至还有人从他们的腿间爬过,或者从他们肩膀上方竭力把武器刺出去。   在这种狭小范围内,没办法闪转腾挪,也不存在任何精妙的招数,只有竭尽全力地砍或者刺。无数长或短的武器在他们的手中挥舞着,彼此拍打撞击,就像是沸腾的岩浆起伏翻滚。   经常会有人凭着特别出众的身手、或者特别出众的运气撕裂对方的紧密阵线。于是原本平直连绵的接触线有时候扭曲,有时候断裂。   然而双方都有出色的军官控制局面,每次队列被撼动的时候,各自都能够立刻调集强大的力量反向冲击,重新把阵线扳回原处。   战斗处在僵持阶段,而战斗的激烈程度,肉眼可见地持续上升。许多人感觉到地面开始泥泞,也不知究竟是血水,还是雨水。   王北领着较后方的一队人,跟着有节奏的鼓点,缓缓向前。他是雷远最初的二十余名扈从之一,彭城人,是陶威的同乡。   在曹军大举进入淮南的时候,王北跟着王延折返灊山报信,所以没有参加对曹军大队的那次冲击。但他在天柱山抵抗张辽的战斗中颇立战功,后来跟着贺松纵马截断擂鼓尖退路,身中数箭而厮杀不懈,所以在战后得到了提拔,如今已经是一名曲长了。   他带领的这个曲,主要由刀盾手和弓手组成,位置相对靠后。他们每行进一段路程,就会停下脚步。举盾掩护的刀盾手散开,弓手按照传来的号令朝天放箭。   王北和几名部下军官们站在弓手们身前,仰头看着箭矢划出抛物线,落入敌阵,但是好像没有什么战果,也未能使得敌人动摇。接着就看到敌阵中的箭矢回射,王北盯着几缕银光,眼看着其中一缕从空中直落下来,扎在脚前的泥土里。   另外一些箭矢往后面去了,使他后方传来几声闷哼。这个距离上,箭矢的命中率很低,中箭的通常都是些皮肉伤,他也懒得回头去看。   有两名都伯和王北并肩而立,一个叫罗霄,一个叫钱跃。   罗霄高大雄壮,钱跃矮小精干。前者是精通搏杀之术,多立功勋的勇士;而后者幼年时以乞讨盗窃为生,出了名的满肚子鬼主意。   这时候,钱跃不知从哪里找了块布,仔细擦拭着被雨水浸湿的甲叶;而罗霄一直抬着头,紧张地关注着前边的战况。因为挥洒的雨水恰好压下烟尘,又因为己方乃是仰攻,战场的地势由低到高,所以罗霄一眼望去,视野竟然极其清晰,就像是一场大戏。   他看到了一名身披重甲的东吴勇士,双手并持一厚重大刀左右挥击。在这东吴勇士的身后,又有数人手持强弓,在近距离内疯狂射击掩护。想要抵挡的雷氏部曲或者被弓箭射中,或者被大刀砍中,连续折损了多人,连带着整段阵线都变得有些动摇。   “麻烦了!”他紧张地道。   王北摇了摇头:“不用担心,丁奉上去了。”   果然,丁奉穿过了密集的队列,直接杀进战团。东吴的弓箭手向他射出的箭矢,都被被他左挥右挡地击落。随即有几柄长枪左右攒刺而来,丁奉侧身避开一柄,又挥刀连续磕开几柄,再一个箭步向前,干脆利落地连杀两人。   那身披重甲的东吴勇士咆哮来战,丁奉也不闪避,揉身直上。两人各自挥刀,猛地格在一处。虽然离得太远,听不清双刀碰撞的声音,王北和罗霄却都觉得心头一颤。下个瞬间,那东吴勇士的大刀便弹飞出手,而丁奉顺势横刀,如芟草一般斩下了他的首级。   足有数十人一齐高喊起来:“丁司马阵斩了东吴勇将于贵!丁司马阵斩了东吴勇将于贵!”   原来那吴人名叫于贵,看来是颇具勇名、甚得吴人仰赖的一员干将。   听得雷氏部曲们如此高喊,吴人的气势瞬间大沮,而原本凸进雷氏部曲队列的接触线,立刻就被推回了原处,甚至还步步后退。   罗霄不禁赞叹:“丁司马实在勇猛。我看,就是与玄德公帐下的那些大将,也能比一比。再这么突几次,吴人决然顶不住!”   王北点了点头,随即想到了在天柱山中见到过的张辽,又摇了摇头。   鼓声和号令声再度传来,王北挥了挥手,示意全队跟着他,再向前五十步。看来吴人确实吃不住了……王北隐约有几分得意:毕竟我们可是江淮间的劲兵!怕过谁来!   钱跃忽然问道:“那些蛮夷,就这么袖手旁观?”   他扬起下巴,用下巴尖指了指战场外沿。被雷远调来一起行动的数百名荆蛮战士,现在就停留在那里。他们只是观战,什么也不做。   王北往那处看一眼,冷笑了几声:“只靠我们就足够能赢了!带他们来,就是为了让他们长长见识!”   这时候,中军的位置忽然响起了许许多多人一齐发出的、高亢的欢呼声:“宗主!宗主!”   三人急扭头过去,就看到大纛之下骑着一匹高头骏马的庐江雷氏宗主。   他们看到雷远穿着和普通骑士并无不同的盔甲,外罩浅灰色的戎服,他右手自如操纵着缰绳,而左手擎着一柄铁脊短枪。   雷远和他的扈从们不断向前,而跟随在雷远身后的中军大纛也不断向前,距离两军之间那条血肉飞溅的接触线,越来越近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狂澜(四)   双方僵持不下的战局,延续时间比雷远预料的要短些。   虽然两军都经历了长途跋涉,在体力上并没有什么差异……甚至吴军可能更好些。但庐江雷氏部曲的突然出现,给周泰本人和他的下属们带来了沉重的心理打击。   这就譬若敌对的两人,原本一人以为对方绝无还手之力,所以时而辱骂、时而殴击,上蹿下跳,十分得意;全没想到原本闷声不吭的对方居然还击……还击得还凶猛至极,没两下,砂锅大的拳头就砸到了自己鼻尖。虽不知会否被当场打死,但自家气势已然低靡到了无法言喻。   更不要说庐江雷氏部曲俱都骁勇敢战、还具备三倍的兵力优势了。   于是雷远带着扈从和本部人马,在全军的欢呼声中开始向前。   雷远已经是个颇具经验的武人,在这笼罩着狂乱和血腥气息的战场上,他始终保持着冷静的观察和判断。他凝视着周泰本人所在的中军位置,可以看到那处的兵力越来越薄弱。这因为周泰不断地从中军抽调将士填充入前线,以维持前线的态势。而前线的兵力,却像是骄阳下冰雪融化那般不断地折损。   吴人快要顶不住了,现在自己要做的,就是把对准周泰鼻尖的拳头,狠狠地捣下去。   雷远并不仇恨周泰,他明白,双方的敌对缘于玄德公和吴侯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并非私人恩怨。可雷远偏偏就要将之作为私人恩怨来处置。   周泰一定要死!   此时周泰本队剩下的可战之兵还不足三百,兵力已经濒临枯竭。   喊杀声却不断迫近。   他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继续向缓坡下方眺望。在视线所及之处,无数身披皮甲或铁甲、手持长短武器的敌军士卒,打着“郭”、“邓”和“丁”字旗号,宛如猛虎出柙般地冲杀着,每一刻都距离缓坡的顶端更近些。   周泰知道,那几个旗号便代表了雷氏部曲中的几名营司马。他一直以为,那些人不过是地方土豪或贼寇中厮混出的人物,必不能与东吴的虎贲相比,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那些人都是出色的军官,无论战场指挥还是自身的勇猛,都是第一流的。   在这些军官们的指挥下,庐江雷氏的部曲们踏着鲜血,踏着吴军的尸体前进。从周泰所在的位置往下看去,仿佛整座缓坡都在颤抖、将要坍塌!   “将军,那雷远领着本部上来了!”一名部下颤声道:“前面的弟兄们顶不住!”   周泰点了点头。这名部下跟随周泰多年,经历过许多次战斗,周泰很久没有听到他这么紧张慌乱了。   事实上,身边的每个人都在慌乱,所以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不仅是雷远的本部开始向前,原本沿着缓坡边缘包抄的骑队,也开始渐渐加速。   这就是雷氏部曲的最后一击。   己方的兵力不足,如果抽调人手去正面,那两侧骑队的冲击就无人可挡。如果抽调人手去两侧……那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那些骑队一旦冲击起来,势若排山倒海,根本不是少量步卒所能承受。   败局已定。   周泰感觉得到,身边的将士都在看自己。在他们的视线里充满了沮丧,又期盼着自己像往日里很多次那样,带领他们取得胜利。可这次没有办法了。   他有些后悔。自从赤壁战后,吴侯的势力大举扩张,自己跟着周郎和黄公覆等人不断开疆拓土,眨眼间就夺取数郡之地。在这一轮扩张过程中,几乎没有遇到过真正的阻碍,荆南的所谓地方豪族,在吴侯的威力之下只能跪地求饶;而玄德公……玄德公绝大多数时候谦恭而客气,并没有对抗的意思。   甚至可以说,每一次与玄德公下属的冲突中,我方一旦强硬,对方必然退缩。或许正因为如此,自己这一年来愈来愈习惯于展示强硬的手段。虽然数月前庐江雷氏迅速控制乐乡,自己却没有真正重视他们,更没有吸取那次失败的教训。   庐江雷氏是淮南一带桀骜不驯的豪武家族,他们的行事风格,与玄德公素日里温和柔韧的路数大是不同……显然玄德公将他们摆在乐乡,就是要发挥这些人的凶狠手段。自己却还沉浸在固有的习惯做法之中,这就是导致今天恶果的根本原因。   这个结果有点惨烈,出乎自己的意料。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战绩就此结束了,而十多年的戎马生涯也将走到尽头。   周泰忽然觉得愧疚,自己出身于寒家,只是个一勇之夫罢了。多年来,吴侯信任自己,提拔自己,不断地授予重任、重权。可是现在,自己将虚掷性命于此,连带着部下们也都……我辜负了吴侯啊!   周泰咬了咬牙,踏前几步。   他看到前方的阵列里,将士们仍在坚持,这些都是真正的精锐之士,他们从不知道什么叫后退,也不知道什么叫失败。但事实上他们就是在后退,而阵线也已经越来越单薄了。   “杀了雷远,杀了他。”周泰说。   “什么?”部下们问道。   “这样消耗下去,没有任何机会。”他沉声道:“只有杀死雷远才能赢!我们得冲一次!”   这时候,他已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鼓舞士气,但他举目四顾,看到自己的亲卫围拢过来。每个人都握紧了兵器,像以往那样齐声回应:“遵命!”   周泰转回身,看了看大纛之下面容冷峻的雷远,开始奔跑。   “飕飕”的响声,从他的脸边身旁飞掠而过,这是雷氏部曲们发现了这支试图反击的小队,开始集中箭矢射击。周泰把大刀横举在身前,半弯着腰,快步急冲;而他的身后,闷哼和惨叫之声连绵不断。   “继续射!”郭竟说道。   作为最得雷远信任的部下,郭竟一向都承担重任。在战场厮杀的时候也是如此。此刻他负责正面的攻势,一方面如同铁锤般不断粉碎吴军的反抗,另一方面,也能灵敏地调动兵力,协调左右两翼的进攻。   这名昔日以骁勇著称的陈王麾下骑督,如今指挥若定,渐有大将之风。即便周泰和他的近卫们以死伤二十余人的代价,突破了箭雨的拦阻;即便最前方的枪矛手和刀盾手抵敌不住周泰的狂猛突击,开始退后,郭竟也不慌乱。他立即调动兵力从两侧挟击而上,而本人前进的步伐并不稍停。   在郭竟身后,隆隆鼓声依旧,雷远的大纛也依旧指向前方。 第一百八十三章 狂澜(完)   不知从何时起,整条绵长战线上的战斗渐渐停止了。   越来越多的吴军战士开始放下武器。他们开始不断地后退,后退,一直退到坡地的高处。同时看着他们的主将奋勇向前,为他自己,或许也为所有人争取一个壮烈的结束。   周泰和他的亲卫们,已经置身于雷氏部曲的队列深处,犹自左冲右突。他们所经之地,刀枪争鸣、鲜血四溅,人头滚滚,断肢打着旋飞起。而随着雷远本部全面投入战场,合计超过五百人的兵力重重叠叠地将周泰包围在内,不紧不慢地施加压力。   周泰浑身浴血,已经不知道受了几处伤,兜鍪也已经碎裂了,发髻披散下来。他大吼着,合身撞上正前方的一面盾牌。那盾牌手抵不住周泰的力气,顿时踉跄后退,身前空门大露。周泰跨步跟随,挥刀从右上砍至左下。盾牌手的胸肋被完全斩开,皮肉骨骼俱都暴绽,五脏哗啦啦坠地,鲜血喷了周泰满脸。   盾牌手与左右两边的同伴是一伙老兄弟。几人战时是袍泽战友,平时是乡里邻居,彼此多年守望相护,关系亲密。眼看他死得惨不忍睹,莫不暴跳如雷。趁着这时候周泰下意识地抬手擦拭双眼,几人立即围攻上去,挥刀乱砍。   周泰根本来不及防备,也有可能不怎么想防备。他一把抹去脸上血水,继续向前突击,竟然仗着甲胄精良硬吃了两刀……然后闷哼一声,有一截锋刃透过腰侧甲片的缝隙刺进了体内。   刀刺得很深,还在体内搅了搅。刀身和伤处居然是热的,滚烫,他以前受伤的时候,从没有这样的感觉。   刺中周泰的士卒待要抽刀再刺,周泰的亲卫们已然赶了上来,一把长枪和一把短刀同时扎进那士卒的后背,从前胸交错着刺出来。当他们的武器被限制在胸腔之内的时候,又有更多的雷氏部曲蜂拥而上,将这两名亲卫砍成了肉泥。   周泰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了这一幕,他记得那已经是最后的两名亲卫。他也发现了,战场上除了自己的高声咆哮,不再听得到其他人的呐喊。   仿佛当年在宣城时的模样,那一次可谓九死一生,这一次……他笑了笑,继续向前。其实早些时候,他的视线就有点模糊,已经找不到那两面大纛,但是没关系,向前就行了。   前方不远处,有一名相貌精悍的敌将拔刀出鞘。此人应该是雷远手下的几名大将之一……陈国阳夏人郭竟?听说此人经历过中原历场大战,颇有几分勇力,可堪与我一斗。能轰轰烈烈的死在疆场,本是武人的宿命!   周泰奋力前扑。在他的身后,殷红的血迹连绵成了一道血路,他没有注意。   最后,他看到郭竟迎面挥刀劈砍而来。明明是个下雨天,那刀身却透着森寒刺骨的光,太亮了,叫人睁不开眼。   周泰的身躯轰然倒地。   郭竟收刀入鞘,攥住刀柄的手上,绽起的青筋久久不退。   忽然身后马蹄声响,转头一看,原来雷远策骑赶到。   郭竟俯首道:“宗主,周泰已死了。”   雷远将短枪递给扈从,控住缰绳向前,探身看了看。   他竭力维持着淡定神情,实际上很有些心潮澎湃。   自从来到这个世道,雷远已经见过太多死人了,但周泰却是第一个死在他面前的“名将”。与周泰相比,陈兰梅乾之流,简直与豚犬无异。当然,那是在雷远所熟悉的那段历史上。凭借自己的力量,在两军对阵的战场上杀死了周泰这样的人物,对雷远来说,仿佛是一种特殊的成就。   他又想到:现在周泰已经死了,好像也还没有能够建立本应属于他的那些功业,更是死在一次发自于地方豪族的报复行动里,死得毫无价值。雷远不知道,在这一世的千载以后,史书上还会提起周泰吗?还是会有某个原本寂寂无名之人取而代之呢?   稍远处传来武器坠地的声音,那是一名吴军士卒看到了周泰的尸身,哭着抛弃了武器,坐倒在地。更多的人露出茫然神色,就这么呆呆地站着。如周泰这样能够陷行乱阵、使千人尽斗的猛将,便如同一支军队的魂魄。魂魄在,军队便有十荡十决的勇气,魂魄若是不在,军队就成了行尸走肉。   “遣人去说,弃械投降者免死。”雷远下令。   李贞摆手示意,一名扈从立即策马去了。   雷远勒马转了个圈,看看身边的部下将士们。雷远看到了他们满足于胜利后的轻松,看到了有些人已经忍不住欢呼胜利;他又发现有些人没有表现得喜悦,反而有些情绪低沉。   “今日阵斩东吴勇将的壮举,日后或能传遍天下,祖明,你不欢欣愉悦么?”雷远刻意提高嗓门问道。   郭竟连连苦笑:“周泰重伤,我胜之不武,这等勇名不要也罢。何况……”   他凑近雷远马边,低声问道:“之后该怎么办?”   雷远明白了,那些将士们是忽然感到了害怕。哪怕他们已经是玄德公麾下一部,可许多人的骨子里依然是灊山中的土贼。在作战的时候,他们可以奋勇向前、不惧死亡,可就在周泰死去的这个刹那,很多人忽然想起了之前杀死曹营骑将张喜以后,发生了多么可怕的情形,于是开始担心自己刚刚在乐乡落脚的亲人家眷。   雷远哈哈大笑:“你确定,不要这个勇名么?”   郭竟愣了愣,随即道:“宗主尽可安排,我没有意见。”   “好。”雷远吩咐:“让沙摩柯和那几个渠帅过来!”   沙摩柯等人一直在战场边缘观战,来得很快。   几名渠帅尤其殷勤,几乎是在一溜小跑了。   这些年来,荆蛮的势力四分五裂,衰微得厉害。此前黄盖在武陵,仅以五百名东吴精兵为骨干,再辅以若干家族部曲,就轻而易举地击溃了各路邑侯君长,斩首数百,迫使得多名渠帅卑躬屈膝地请求降服。   可眼下,庐江雷氏就在他们的面前动用超过三千的兵力,用蛮不讲理的强攻,一口气击败了周泰所部千人!这样的力量对于这些荆蛮渠帅来说,简直超过了能够想象的范围。   隔着很远,几名渠帅就恭恭敬敬地俯身下去,向雷远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拜见雷将军!”   沙摩柯站在边上,焦黄的脸庞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目睹了这样一场恶战以后,他也觉得有些震撼,想到自己就在不久前,还试图试探庐江雷氏的实力,他忽然有些后怕,仿佛五溪蛮王的头衔将要不稳的样子。但他又觉得,毕竟自己是和雷远做生意的蛮王,不应该和那几个渠帅一样跪伏。   正在犹豫的时候,雷远跳下马,将他拉到周泰的尸身之前:“蛮王,我有一事拜托。” 第一百八十四章 攻岑   沙摩柯是荆蛮酋长中的佼佼者。虽然限于眼界,有时候会显得有点粗蠢,但实际上精明狡诈不下于人。   他清晰地记得,此前黄盖就是这般凭借武力压服了各家蛮部,从此以后,各种征发、缴纳就再也没有停过,将一个个部落逼迫得苦不堪言。眼下雷远也同样展示了武力,这位雷氏宗主接下去会做什么呢?   听着雷远这般言语,他下意识地揪了揪自己的须髯,干笑道:“雷宗主请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做。对不对?”   “放心,一定是能够做到的。”雷远郑重地道:“蛮王,你看。”   他指着南方示意。   这时候雨水仍在淅淅沥沥地下,天色愈发的阴沉昏暗。雨雾中,林木和道路都隐隐约约,起伏绵延的土地上植被茂盛,被纵横蜿蜒的水汊分割成大大小小的块状。在视线的尽处,有一片特别宽广的平地。平地上有大片的田地,还有一座外围以沟堑和栅栏环绕,内设土垒的坞壁。坞壁的内部屋宇重重,规模不小,在一侧还设了高达四层的碉阁,上面好像有人在走动。   雷远道:“那里便是岑坪。过去一年间,周泰便屯兵在此,此刻驻军已经被我们消灭,坞壁之中十分空虚。蛮王,我希望你带领荆蛮的勇士们,现在出发,攻下岑坪。”   沙摩柯吃了一惊:“靠我们?”   他往后看看跟着自己来到这里的战士,包括那四位新投靠的渠帅所部在内,总数大概七八百人,其中配备精良刀剑器械的,大概不超过三百。这还得归功于最近自家与庐江雷氏之间的生意兴隆。以这七八百人的力量去用来攻打一座汉家坞壁,似乎略有不足。再怎么空虚,那还是一座守备森严的汉家坞壁啊。   于是他迟疑着道:“雷宗主,你须得派人支援,否则……”   “蛮王自去攻打吴侯领地,我这里哪来的支援!”雷远失笑道:“岂不知,孙刘两家乃是联盟?”   沙摩柯有一口气没接上来,憋的胸口生疼。   “哪里还会有联盟?”他忍不住连连挥手,大嚷道:“你们两家这场厮杀下来,死伤好几百人。吴侯是疯了还是傻了,还会和你们联盟?”   雷远轻咳一声,正色道:“蛮王,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我军何尝与吴侯的军队厮杀?分明是你不堪东吴凌迫,号召五溪蛮部起兵抵抗,并且杀死了东吴重将周泰,攻掠岑坪!”   沙摩柯愣了愣,忽然跳了起来:“不是!我没有!”   “周泰的尸身在此,这是铁证。蛮王怎么能说没有?”雷远反问。   沙摩柯觉得自己完全迷糊了。他俯首看看周泰的尸身,转而皱起眉头,瞪视雷远。   李贞等扈从眼看着沙摩柯龇牙咧嘴的神情,俱都警惕。他们仿佛漫不经心地往内圈收拢,有人把手按在了刀柄上。而雷远神情自若,依旧站在沙摩柯的身旁,像是毫不防备的样子。   沙摩柯问道:“是我号令五溪各部抵抗东吴?”   “自然。”   他又问:“也是我伏击了周泰,杀死了他和他的部下们?”   “没错。”   “然后,我又趁势攻打了岑坪?”   “对!”   沙摩柯眨了眨眼:“那我有什么好处?”   雷远不禁失笑。沙摩柯虽然精明,可言辞直率坦荡。思路也一直清楚明白,双方的关系纯为利益所驱,有好处,他就忙前忙后地紧跟,没好处,而想拿荆蛮部落垫刀头的事情,他全不理会,随时拍屁股走人。如果能够适应这种习惯,与这样的人物交谈,其实倒很爽快。   “蛮王如今收拢了佷山蛮部,又与武陵的多名渠帅结盟,正需要一场赫赫大胜以彰显声威。以此声威,进而号令五溪各部,必定无往不利。这是第一桩好处。”雷远伸出一根手指。   “岑坪是周泰驻军之处,坞壁中的军械物资的存量甚多,全都可以给你。这是第二桩好处。”雷远伸出两根手指。   “至于第三桩好处……”雷远瞥了眼等待在圈外的那几名渠帅,压低些声音:“蛮王,这些渠帅虽系盟友,究竟心意如何,一时还看不明白。正可以借着攻打岑坪的机会,稍作试探。”   沙摩柯慢慢点头,又道:“就算攻下岑坪,我们也拿不住。如果黄盖发兵来攻,我们须得立即撤离。”   雷远应声道:“由临沅至岑坪,行军至少需要三天。在黄盖到达前,你们有足够的时间搜罗物资,及时撤退。后面的事,全都由我来处理。”   沙摩柯咂着嘴,一时并不回答。   沙摩柯来到乐乡的时间不过三个月,雷远抵达乐乡的时间稍早些,也没差许多。这段时间里,两人直接的接触大概只有三四回。双方虽然已经做成了好几笔“生意”,达成了不少双赢的协议,但以沙摩柯的性格,并不愿意与汉家高官走得太近。毕竟汉蛮之间的矛盾深重,他有他的顾忌。   可是,时势却又逼迫着沙摩柯,让他不得不向雷远靠拢。   沙摩柯的部落在武陵时,最多曾有将近五千人,可是逃到乐乡时,剩下的不足三千。虽然他始终气势逼人地坚持着五溪蛮王的身份,可这颓势,谁看不出来?这样下去,纵使能在佷山蛮、南郡蛮身上抢夺些好处,想要打回五溪去,纯属痴心妄想。   这时候,雷远出现了。他的物力和财力,都是沙摩柯急需的;通过与雷远的交易,沙摩柯不仅大大增强了部落的实力,也大大增强了自己在部落中的权力。   这些日子沙摩柯也打听到了,原来雷远乃是北面某处大山中的豪族首领,因为惹怒了势力极大的汉人渠帅,这才不得不迁居到南方。这种身份,这种经历,在沙摩柯眼中看来,简直是自己天然的同类,他所掌握的力量又是那么强……或许,双方可以合作的更加紧密?   想到这里,沙摩柯下定了决心。   “我这就带人出发。”   “辛苦蛮王了。”雷远向沙摩柯微微颔首,旋即又道:“另外,攻下岑坪以后,还请莫要无谓杀戮。”   “放心。”沙摩柯转身就走,他知道雷远素来极其看重汉家百姓的性命,自然不会在这上头肆意妄为,触怒雷远。   看着沙摩柯带着他的荆蛮战士们出发,雷远松了口气。   在雷远的设想之中,杀死周泰以震慑东吴,自然是此次动兵的一个重要目的。可是,达到目的不代表就要和吴侯彻底闹翻,进而动摇孙刘联盟的根基。驱使荆蛮南下,就是演给所有人看的一场戏。无论玄德公或吴侯心里怎么想,他们都会需要这场戏来维持住基本的体面。   而雷远自己,说不定能在这个过程中获得更多的利益。 第一百八十五章 黄盖   从岑坪往南,绕过连绵的七里湖,再行一百二十余里,就到达了武陵郡的核心地带。在一片难得的开阔平原上,密集分布着临沅、汉寿、龙阳、沅南四座城池,其中临沅乃是武陵郡的治所,东吴武锋中郎将、武陵太守黄盖领军驻扎在此。   临沅又名张若城。昔年白起伐楚时令偏将张若筑城以拒蛮夷;这城池延续至今,遂成武陵郡中数一数二的雄城。城外又有一处故垒,名曰司马错城,乃秦将司马错所筑。黄盖之子黄柄领兵千人据此,与临沅成掎角之势。   黄盖在初平年间担任破虏将军孙坚麾下的别部司马,后来历仕孙氏三代,多曾擐甲周旋、蹈刃屠城。   因为他兼有当官决断、事无留滞的才能,所以江东各地如有盗匪作乱,吴侯往往让黄盖出任当地守长,予以处置;十余年来历任石城、春谷、寻阳等县,又曾任丹杨都尉,负责剿除山越。   以功绩而论,黄盖素为江东武臣中仅次于程普的宿将。赤壁之战中,他向周郎进言火攻破曹,居功至伟。所以战后才成为东吴在荆州的三名新任太守之一。   另两名分别是南郡太守周瑜、江夏太守程普。黄盖的职位与此二人相等,唯少食邑之封,这才略为屈居其下。   黄盖在去年春天就任武陵太守,至夏季便制服了郡内蠢蠢欲动的蛮夷部落,还曾出兵长沙,协助鲁肃讨平了益阳的寇乱。最近数月来,郡境肃清,太平无事。黄盖本人年纪大了,也乐得清闲些。   然而这几天,黄盖却烦躁异常。   仔细想来,好像并没有什么事。无论是吴侯那边,抑或是驻军江陵的周郎那边,这些日子的往来书信中只说些琐事,没什么特殊的。吴侯曾提起,打算令步骘率军南下入交州,那和武陵郡没什么关系。   武陵郡本地呢?前几日周郎手下的功曹庞统来访,说要自己帮忙引荐几个领地靠近北面的乐乡、而且较有实力的荆蛮渠帅。这是举手之劳的小事,据说周郎近来很热衷于给玄德公找些麻烦,自己帮一把,也是理所应当。   另外,驻扎在岑坪的周泰听说了这事,提出也要前往乐乡,趁着荆蛮作乱的机会杀死玄德公任命的乐乡长雷远。   黄盖本不愿生事,架不住周泰反复游说。   周泰虽然驻军在武陵境内,严格意义上说却并非黄盖的下属,周泰如果下定决心,黄盖没法阻止。他也理解,如周泰这等吴侯亲自提拔起来的将领,个个都急于建功立业,个个都唯恐太平无事,恨不得四面八方烽火不停。   结果周泰去了一次,并未取得成果,据说是被那雷远当场抓住了,又放回来,简直颜面丧尽。   倒是那庞统有些本事,他催动荆蛮在玄德公的领地中大闹,形成的暴乱竟然波及了四个县,造成了巨大损失,迫得玄德公紧急行文各处,勒令严密防备。   黄盖听说了这个消息以后,立即令人飞骑通知周泰。若周泰是个聪明的,就应该将这功劳揽些在自己身上。这样的话,显得他潜入乐乡虽然吃了小亏,却并非无功而返,日后禀报吴侯时也好说话。   除了这些,真的没有事了,一切都很正常。   可黄盖还是烦躁。这种强烈的情绪就像是洪水一样,在他的心窝子里横冲直闯,让他有时候站,有时候坐,怎么样都不舒服;让他的太阳穴涨得生疼,头皮一阵阵的发麻,而花白的胡须却时不时地发抖。   肯定有什么事不对!   他按着剑柄,在厅堂里往复地走动,就像一头闻到风中传来猎人气味的、暴躁不安的动物。两名侍婢小心翼翼地站在角落里伺候,互相打着眼色,尽量不让黄盖注意到自己。   “报!”厅堂外忽有使者大声高呼着进来。   黄盖压住情绪,沉声喝问:“何事?”   使者捧一帛书:“启禀太守,周泰将军身死,岑坪失守。”   “什么?”黄盖猛然间急火上头,只觉得头晕眼花。他拄剑而起,劈手夺过帛书来看,这是驻扎在临沅以北的一支吴军飞报来的消息,上面寥寥数语,写着有百姓从岑坪逃来,传说荆蛮大举南下,先截杀了返程中的周幼平,随即攻破岑坪!   黄盖将这帛书劈头扔给信使,几乎要拔剑将他砍死:“胡说八道!”   黄盖担任武陵太守,一项重要的职责就是压服荆蛮,进而压榨荆蛮,一如江左征讨山越故事。一年多来,黄盖为此费了许多心力,也取得了极大的成果……怎么可能突然有荆蛮南下?整个武陵郡内,哪里还有敢于和吴侯作对的荆蛮势力?   这消息简直荒唐!   黄盖有些站不稳脚,两名美貌侍婢怯生生地上来扶他,被他猛地推开了。   他劈手夺回帛书,又看了一遍。   如果是真的呢?   如果荆蛮果然大举异动呢?他娘的,这上头写的明白,是荆蛮南下!这肯定就是前几日玄德公紧急行文,勒令下属郡县提防的那批蛮人!显然就是庞统这厮带到乐乡的几部蛮人了,大概这些蛮人闹得厉害,又和南郡蛮搅合在了一起,于是人数越来越多,暴动的规模越来越大。   玄德公在南郡的领地无非夷道、乐乡、孱陵、作唐那几处,再往北就是大江了。然后东面是大泽,西面有群山。那群蛮夷若是抢掠得兴发,可不就只有调头南下,往武陵郡来?   只是全没想到周泰竟然会死。他是领有精兵千人的猛将,吴侯让他驻扎在岑坪,是要借他的勇猛威胁公安,成为一把随时刺向左将军府的利刃!现在这利刃就硬生生地,被自家掀起的荆蛮暴动给摧毁了?   吴侯知道以后,会气成什么样?那可是周泰周幼平!是无数次出生入死,救过吴侯性命的亲信之将!吴侯让周泰驻扎岑坪,便是要给他立功的机会,结果就这么战死了?庞统这厮,办得什么狗屁的事?   可光是抱怨庞统也解决不了问题。   这些日子,黄盖每次向吴侯行文,都说荆蛮已经处在掌控之下,因此得到吴侯几番嘉奖。现在周泰偏偏是被荆蛮所杀!周泰战死的地方是在岑坪,那是武陵郡的辖地!   如果吴侯因此降罪……这还用如果?几乎是肯定的!   与他英武卓绝却心思直率的兄长不同,吴侯素来都让人捉摸不透,大概很少有人能够搞清楚他心里究竟是什么想法。这些年来,吴侯的用人手段愈来愈纯熟老练,心术也越来越深沉,即便是黄盖这样的江东老臣,对他的态度也由一开始的轻视,转为尊重和畏惧。   现在吴侯喜爱的重将周泰在武陵出事,黄盖明白,自己肯定有大麻烦了。   他觉得整个胸臆间都晃荡着苦水,汩汩地冲到喉咙,苦得他无法承受。   “出兵!出兵!”他打起精神,大声道:“无论如何,先得出兵抵御荆蛮!” 第一百八十六章 遗骸   想要出兵可不那么容易。   皆因武陵郡地近蛮夷,四面八方的深山峡谷之中,荆蛮种落密如蚁聚。若在三五日前,黄盖对之完全视若无睹;可现在,已有大股荆蛮作乱了,谁知道彼辈会不会沆瀣一气,来个里应外合?   去年春季黄盖初到武陵时,只靠着五百部曲就能横行各地,频繁击破叛乱,可现在不行了。越是经营得力,可控制的地盘就越大,不能打碎的坛坛罐罐就越多,虽然兵力也扩充了许多,却反倒捉襟见肘。   这会儿想着要出兵,可稍加盘算,一处处地方都得先留兵防备。临沅是郡治所在,不能有失;司马错城是临沅的屏障,不能有失;汉寿是仅次于临沅的大城,曾经做过荆州州治的,也不能有失;沅水上下游的几处城池也都不能丢,万一有个意外,整个武陵可就孤悬在外了;一直往西去,还有壶头山的营寨要仔细防御,那里是马援征讨蛮夷的通路,素有咽喉之称,也得留下驻军小心防御……   如此一来,前后忙乱了数个时辰,直到深夜才最终确定。此番能够调集往北抵御荆蛮的兵力总数一共两千,这还包括黄盖本人的部曲、郡兵和依附宗族的私兵在内。   实在是因为荆蛮来得太过突兀了。如果战事迁延,那后方诸城抽调壮丁填充入军,还能组织更多兵力;但眼下的第一批,便只有这些。   原本还可以纠合荆蛮战士千余人的,但黄盖不放心他们,最终纯以汉人军队迎敌。   次日清晨,各部拔营出发,当日沿着贯通南北的道路行军三十余里。   为了防备荆蛮偷袭,黄盖将部下的五十余名骑卒分成两队,每队又分八组,轮番前出哨探,最远的哨至五十里外。每隔半个时辰,便有一组折返禀报,都说并无敌踪,骑卒也无折损。   这倒让黄盖有些摸不着头脑。   以黄盖来看,荆蛮叛军所能作出的选择无非上中下三策。   上策,是在攻克岑坪以后,第一时间南下,同时大举联络武陵蛮部,造成燎原之势。这是黄盖最为头痛的局面,到时候四面八方起火,自家万难应付,就算应付过去了,之后吴侯那边也很难交代。   中策,是在自家兵马北上的路上设伏以待,试图重施他们对付周幼平的故技……以周泰的兵力遭遇荆蛮,除非是受到伏击,否则绝不可能身死兵败,黄盖对此坚信不疑。相比上策,这就好对付多了,只需沿途仔细探查,莫要受人算计,最终不过是一战破之的事情。   下策,则是固守岑坪。这便是找死了,除非荆蛮中领头的是个傻子,否则不该如此。黄盖本人倒恨不得他们聚集在岑坪,数量越多越好,到时候缳首刀排头砍去,杀尽了就天下太平。   然则,自家的军队一路赶来,既没有发现周边蛮夷部落蠢动的迹象,也不见任何伏兵……莫非那些蛮夷真的傻了?准备来个据城而战?   当晚大军宿在驻军的营地之中。这处营地的守将,便是将荆蛮动向飞报予黄盖之人。黄盖令他唤来从岑坪逃出的百姓细细盘问了一番,随即召集诸将,在大营中商议局势。   诸将各有意见,有的认为,应当加急行进,尽快肃清叛乱,为周幼平报仇雪恨;另外一批人主张说,叛军既然能击败周泰所部,恐怕力量非小,或有什么特别的倚仗,所以千万不可急躁,务必稳住阵脚,缓缓起行。   两边各有道理,黄盖思前想后,取了折中的办法,第二天行军的速度稍微加快,但将自己的亲卫骑队二十余人也投入到了斥候队列,扩大了哨探的范围。   可是这一天下来,依旧没有任何发现。这一日行军所过,尽是荒僻之地,也没个百姓住户能拘来打探。   计算日程,早则明日午后,晚则次日上午就能抵达岑坪了。   哪怕荆蛮首领真是个傻子,也该向武陵方向派出防备的人手,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不做半点准备?究竟是彼辈全无应对,还是已经有了应对,我没有发现?   这其中,必有蹊跷!   黄盖坐立不安。   实在是因为周幼平兵败身亡,太过出人意料。这可是赫赫有名的江左豪杰,曾破皖城刘勋,攻打江夏黄祖,功勋赫赫,是用人头堆积起来的威名,结果莫名其妙死于蛮夷之手。这兵凶战危之事,便如刀头舐血之险,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眼看大帐外天色渐渐暗沉,黄盖抬手招来值守的军官:“让各营小心戒备,防备夜袭,谁敢疏忽懈怠,我要他的脑袋。”   正说到这里,堂外进来个亲卫:“启禀将军,斥候回营,另外,有荆州使者与我方斥候同来。”   “荆州使者?”黄盖霍然起身问道。   “是。”   “速速传来见我……不不,让他在辕门等待,我稍后就到!”   黄盖返身落座,心中思忖。   自己不是刘备下属,大可不必对荆州使者太过殷勤,让他在辕门等着,最是妥当。只是,玄德公的下属,跑到武陵来作甚?难道是来通报荆蛮叛军南下的消息?啊呸,荆蛮来都来了,周幼平都已经战死了,还要荆州人通报什么?又或者,他们打算向武陵郡提议,挟击荆蛮?这倒有可能,毕竟自己制服荆蛮的威名在外,玄德公如果不愿荆蛮久在南郡生事,的确应该策动两家合力,以绝后患。   至于其它的……黄盖仔细再想了想。玄德公那边,如有什么军政大事,要么遣使去南郡,要么去江东,想来与我这武陵太守无关。除此以外,不知周幼平战死的消息是否已被他们侦知,这毕竟是罕见的惨败,颇失东吴威风。一会儿,自己的言语中可不能被荆州人占了便宜去。   片刻之后,黄盖整束停当,大踏步出外。   走了没多久,就看见了那荆州使者正站在辕门之侧。   自家部曲已在辕门两侧排开了仪仗,上百名甲胄器械精利的武士雄赳赳地肃然分列,极显武锋中郎将、武陵太守的赫赫威严。相比而言,使者就太不起眼了。   这人极为年轻,也就十五六岁模样,简直还是个半桩孩子。个头倒是不矮,比自己只低了寸许,但体型很瘦,虽作武人打扮,相貌中隐约透出几分书生气。   “我便是黄公覆。”黄盖迈出辕门,沉声道:“你是何人?此来何事?”   年轻的使者深深地躬身行礼:“久闻黄将军高名。我是偏将军、护荆蛮校尉帐下扈从李贞。此来,是向黄将军通报近日与荆蛮之间的战况。另外,我家将军想与黄将军约定时日,移交贵方周泰将军和诸多将士的遗骸。” 第一百八十七章 治所   岑坪坞壁。   荆南的春天,天气说变就变,前一天寒冷有雨,接着一天又忽然热了。再往后的两天继续下雨;今日虽然无雨,却依然浓云低沉,闷热难当。岑坪周围的田亩间,又多水泽湿地,空气中都弥漫着潮气,让雷远觉得有些不适。   他推门出外,站到院子里,伸了个懒腰,挣得骨节格格作响。   李贞早就等候在院门处,见雷远出外,便取了木盆去打水。   李贞是雷远身边少有的文武兼资之人。虽说无论文武都算不得特出,但脑子很清楚灵活,所以昨晚被雷远任命为使者。他代表雷远去见了黄盖,通报所谓的“战况”,又约定今日双方面谈,然后夤夜赶回岑坪。这一来一去,数十里路程甚是辛苦。雷远原本让他好好休息的。   “含章,何必这么早起?”雷远一边洗漱,一边笑着问了句。   李贞愣了愣,没有回答。   雷远立即反应过来,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雷远在军营中的时候,一向都以熟悉的扈从为近侍。然而最初的二十余名扈从历经多次恶战,孙慈、傅恩、宋景、樊丰等人先后战死,剩下的一些陆续被派出担任军职。前几日由于周泰的袭击,又折损了樊宏和胡平,李齐也受了重伤。这一来,现下身边的扈从里,灊山旧人竟只剩下了李贞一个。   李贞的家人早已不存。当日带着他逃脱曹军之手的扈从们,素日里亲若一家,每一名扈从都像是他的兄长。可就在短短数月间,许多扈从已不在这个世上。古人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在这乱世中,人命比刍狗还要低贱;生死存亡,也丝毫由不得自己。   但这就是乱世,总得习惯啊。   在这乱世中,庐江雷氏宗主的扈从又如何?谁都是在勉力挣命,谁也难免殒身之危。就在追击周泰的战斗中,雷氏部曲的战死者又增加了两百余,这还是一场胜利的战斗!这些战死者,又何尝不是为人兄,为人子,为人父呢?在这两百多个战死者的身后,便有两百个丧失了顶梁柱的家庭!   更不要说居住在岑坪的百姓们了。纵使雷远告诫过沙摩柯务必慎杀,可哪有打仗会不死人的?两天前荆蛮们主动撤离了岑坪,雷远随即带人进驻这座坞壁……当时他看到的,是坞壁内外尸骸遍地、苍蝇乱飞的场景,这让雷远恼怒之极,却又没什么办法。   雷远拍了拍李贞的胳膊作为宽慰。   李贞毕竟还是个少年。雷远希望他能够尽快锻炼出一副铁石心肠,也希望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抱持那一点点的柔软。   雷远很快收拾停当,简单吃了些干粮。在院门外,扈从们也牵马拉车,整备完毕。   “走吧,我们去见见黄公覆。谈完以后,应该就能消停一阵了。”   黄盖与雷远,分别为孙刘两家的大员、重将,都是秩二千石的高官,地位仿佛。但雷远昨日已令李贞传话道,黄盖是年齿高大的前辈宿将,自己理当前往拜问。   所以如此,皆因不得不如此:真让黄盖前来岑坪、或者岑坪以北的战场,以这老行伍的眼光,说不定会看出些什么;他的部下若在自家军中打探,也难免有士卒说漏嘴……还是雷远自己跑一趟为好,人少,嘴就少,说错话的机会也少。   一行骑队清晨出发,沿着大路向南奔驰,到午时撞见了吴军派出迎候的骑兵。   因为天气格外闷热,两家合为一队以后,并不急着赶路,先找了个处林地休憩了半个时辰,用些食物饮水。随即再奔走了大半个时辰,这才见到了黄盖所部的营地。   营地本身规模不大,只是临时驻地罢了,内外的布设都很粗糙。但是壕沟、栅栏、望楼、阁道之类一一布设,并无疏漏;再看营地的位置,与林地、高地、水源的距离也都有讲究。毕竟是从军二十多年的沙场老将,自有其独到的手段。   这时有骑士快马加鞭,将雷远到达的消息传入营中。   只听号角呜呜吹奏,一队队士兵从各自的营盘中奔出,沿着中军大帐到辕门的道路肃然分列。再看大帐处帷幕一挑,黄盖大步走出。   随着双方距离接近,雷远看见了黄盖的相貌,只见他年约五旬有余,颌下长须飘拂,黑白间杂,脸部的轮廓非常刚硬,神情却有几分和蔼。可能是为了表示亲善之意,他不着甲胄,而以高冠长衣的太守服色相会。   对于雷远来说,被东吴所占据的这部分武陵郡领地,是他最主要的防备方向,而黄盖则是这个方向上执掌军政大权的东吴要员。雷远早就打听过他的情况,久闻黄公覆少年时辛苦备尝,却胸怀壮志,常在负薪之余,学书疏,讲兵事,所以后来被征为郡吏,察孝廉,辟公府。这是汉家士子正规的仕途上升渠道。   昨日李贞从吴军营地折返后,就禀报雷远说:“黄公覆虽扬名于军伍,却非武人。”此时雷远亲眼目睹,果然如此。   好在雷远也只着了轻便戎服,与黄盖相比,不显突兀。他连忙下马,快步迎向前去,执礼甚恭。   双方在辕门处相会,先寒暄了几句,雷远便令从骑赶来车马。那车上装载的是周泰的尸体,已经简单收殓了,用的是临时砍伐树木做的棺木。   这场景对黄盖来说有些尴尬,他并不上前检视,而示意部属们接收。   目送着装运棺木的车辆被推进营里,黄盖才叹了口气:“昔日伏波将军便是死在征伐荆蛮的战场,如今周幼平也是如此,年代虽异,马革裹尸的壮烈气概则一也。”   雷远微微颔首不答。   黄盖又道:“我听贵属说起,周幼平的部下数百人,与他同日蒙难。烦请雷将军将他们掩埋的位置作个标识,待我提兵至岑坪后,当择日祭以蛮夷的首级。”   雷远默然片刻,沉声道:“黄公如果有暇前往祭奠将士,我想英灵有知,必会感到荣耀。只是……领兵前去云云,就大可不必了。”   “续之,你这是什么意思?”黄盖皱眉。   雷远从容道:“好教黄公知晓,此番荆蛮反乱来势猛恶,护荆蛮校尉须得亲临前线,施以有效的治理。因而,我已向荆州牧府行文,将以岑坪为护荆蛮校尉治所。” 第一百八十八章 安定   黄盖眯起了眼:“岑坪是武陵郡辖境,我身为武陵太守,却不记得同意过此事。”   雷远客客气气地答道:“既这般说,黄公莫要忘了,汉家自有武陵太守金旋,驻在沅陵。”   黄盖面色一沉。   赤壁战后,孙刘两家各自挥军掠取荆南。东吴凭借水军优势,夺取了沅水中下游的诸多城池,而原任太守的金旋金元机则退保武陵西部。后来吴侯任命黄盖为武陵太守,而金旋投效了玄德公,于是就形成了两名武陵太守并立的局面。   这局面初时倒也罢了,孙刘双方都不提它,就这么凑合着。然而去年冬季,玄德公前往京口一行,与吴侯互相举为州牧。玄德公正式成为了荆州牧,而吴侯却是徐州牧。   这个古怪的操作顿时给吴侯所任命的荆州三郡太守带来了麻烦,尤以黄盖为甚。并存的两个武陵太守,一个是荆州牧正经下属,另一个却出于八竿子打不着的徐州牧任命。说破天去,黄盖也觉得有些站不住脚。   由此带来的后果就是现在这般。一旦荆州牧下属的护荆蛮校尉获得荆州牧的许可,又与武陵太守达成了一致,决定将治所设在岑坪,简直是名正言顺,黄盖竟没有任何的正当手段来阻止。而本应该占据岑坪的周泰,现在已经尸身冰冷地躺在身后营地里了!   黄盖看着雷远的眼神里,渐渐带上了恼怒。   此前数月,黄盖并不太关注这个年轻的乐乡长。毕竟由武陵往北、打通与南郡联系的任务,素来都掌握在周泰手里。黄盖只隐约听说,周泰在乐乡吃过亏,仿佛这雷续之不是简单人物。   今日一见,方知此人看起来文雅谦和,实则行事凶横霸道,简直毫无道义可言。周幼平这才死于荆蛮之手,这雷远就急不可耐地挥军抢占地盘,这等行事风格,倒确实是刘备所部常见的套路!   可是,岑坪是对澧水、涔水河道交通的控扼枢纽,是截断玄德公对武陵西部诸城联系渠道的关键,也是对吴侯用来威胁公安的前哨。无论如何,岑坪不能有失,更不能落到玄德公的手里!   怎么办?怎么办?   黄盖绞尽脑汁,他感觉自己岁数大了,思路已不如年轻时那般敏锐。   他大概知道庐江雷氏的力量,所以此前在听闻周泰两次深入乐乡的时候,感觉无法理解周泰的选择,他不明白周泰为什么要如此轻佻莽撞,以至于身死军败。   现在黄盖有些明白了。   面对这样一个实力庞大而行事风格又咄咄逼人的对手,周泰除了凭借手中刀剑来抢占上风,也真没有别的办法。只不过没有想到整桩事情错进错出,正撞上荆蛮作乱而已。   如今这对手已经气势汹汹地冲出乐乡,直抵武陵境内,自己又能如何?黄盖盘算了一下自家的家底,似乎和周泰一样,能够凭籍的,也只有刀剑了。   这也很好。如今这世道里,再没有比刀剑更加可靠的东西。   黄盖原本似寻常文人的身姿慢慢地挺直,便生出一股威严肃杀的气势来。   “雷将军,你这样做,当已想清楚后果。”   天空中悄然起了风。先是热风,没多久,又渐转寒凉,摇摆着远近的林木,使得辕门处的几面军旗猎猎作响。   但雷远的面色丝毫不变。这些日子他经历太多了,虽不敢说脱胎换骨,可眼前的这点小阵仗,还吓不倒他。眼看黄盖的警惕神色,他甚至有些窃喜,还有那么些快意。   他憋屈了太久了,忍耐了太久了。在灊山中,他战战兢兢于曹军的威势,每天都不知道明天能不能活;到了荆州,居然还要顾忌于吴侯的力量,甚至看着亲人和部下在自己眼前死。明明自己手中的权柄和力量一直在增长,可真正遇见什么事情,这些权柄和力量鲜少给他带来回报,这让雷远感到深深的疲惫。   这种憋闷之感,直到斩杀了周泰,才稍许消解。   但还不够。这么多亲近人的性命,被杀上门来的羞辱,只靠着一次战斗,就过去了?这是不可能的,何况这次战斗还不能轻易地宣之于他人之口。   雷远在领兵出发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他要夺取岑坪,彻底堵住东吴势力向北的通道。进而,将黄盖所占据的武陵郡核心地带,纳入到威胁范围之内。这样才能让吴侯感到痛,这才是强大宗族首领对挑衅作出的适当反应。   眼下黄盖语带威胁,雷远却完全不在乎。当你拥有足够的力量,而又足够凶恶的时候,绝大多数威胁最终都会变成色厉内荏。眼前的黄盖,不过是个纸老虎罢了。   “黄公,我当然想过了。”雷远单手扶着腰带,言笑自如,恰与黄盖的肃然成为反比:“这样做,也是为了武陵的安定。”   黄盖冷笑:“武陵的安定,自有黄公覆一身当之,不必他人操心。”   “非也非也……嗯,黄公想必还不知道这次带领荆蛮暴动、攻杀了周幼平所部的蛮夷渠帅是谁?”   之前玄德公的行文中只讲自家损失,对蛮夷的情况却说得简略;黄盖此前询问岑坪中逃出的百姓,他们见识浅薄,也讲得没头没尾。   黄盖想了想:“便请说来。”   “乃是黄公的老熟人,五溪蛮王沙摩柯。”   竟然是他?黄盖气息一滞,瞬间觉得额头发热、两处太阳穴涨得生疼。   对沙摩柯,黄盖真的太熟悉了。此人性格桀骜,又极具野心,一门心思地谋求统合五溪。因此,试图把蛮部纳入郡府管制的黄盖就成了他的最大对手。就在去年,双方先后交战不下十数场,黄盖费了偌大的工夫,才终于将之杀得狼狈逃亡,但在战斗过程中,彼此都有惨重死伤,几乎可说是结下了血海深仇。   这人竟然又回来了?居然还拥有了如此巨大的力量?   雷远长长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此人曾在乐乡以西的佷山县出没,攻掠荆蛮各部,实力扩张很快,不久前又来到乐乡,要求互市。当时我见他尚属恭顺,于是允他所请,交易了几批甲胄军械。”   荆蛮哪有靠得住的?你居然还给他们甲胄军械?还几批?怕不是有意要祸水东引吧!   黄盖正待怒斥,却听雷远继续道:“谁知……谁知几天前另有一批蛮夷忽然在乐乡闹事,不知怎地和那沙摩柯纠合到了一处,他们在乐乡县内大闹了一场,又招揽了许多曹军的降兵、势力更加庞大难制,以至于夷道、孱陵、作唐等地也受抢掠。”   就算庐江雷氏确实在其中施加了影响,可一开始闹事的那些人,是自己派出的!是庞统煽动的!这中间的责任,哪里掰扯得清楚?黄盖心念电转,将怒斥憋了回去。   雷远继续道:“闹了这一通之后,他们又掉头南下,直逼岑坪。待我起兵追击到岑坪的时候,他们已然攻杀了周幼平,还尽掠岑坪的积储,撤往西面的深山,只留下两处战场给我收拾……或者,彼辈畏惧黄公在荆南的声威,将会就此龟缩在山中,不敢再出来?”   “怎么可能。以这沙摩柯的性子,但凡有点力量,一定会投入到武陵。”   黄盖连连摇头,脸色变得有些惨澹。   既然领头的是沙摩柯,今后相当长时间里,只怕自己有得辛苦了,定会有一场接一场的恶战。为了迎接这场大麻烦,必须尽快集中兵力,整顿各地的防御,别说岑坪了,只怕还有好几处据点都得放弃。   “既然如此,黄公又何必非得执着于区区岑坪呢?”雷远诚恳地道:“贵我两家乃是联盟,自当守望相助。黄公尽可全力去剿除荆蛮,如有需要,我们在岑坪的驻军也会出兵,这样,才能有益于武陵的安定啊。”   黄盖微微垂首,翻起眼皮看着这满脸诚意的青年,简直无语。   他觉得苦极了,不禁在心中怒骂:我从未有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第一百八十九章 岑坪   雷远与黄盖会面的当天,双方并没有取得任何一致。   黄盖甚至都没有邀请雷远入营中稍坐,不欢而散的意味很是明显。   回到岑坪以后,雷远虽没说什么,有些比较持重的部下们却未免紧张。到了傍晚,贺松忍不住求见请示:“毕竟此刻身处境外,是否需要修整工事,以防万一?”   雷远哈哈大笑。   他站起身,对贺松道:“老贺,我要去巡营,你随我同行。”   自从军以来,雷远每日晚间,必定亲自巡营,从不懈怠。   在平时,巡营的范围以他自己的本部为主,这是为了联络感情,确保他们的忠诚。在灊山的时候,雷绪部下的直属兵力居然会被一名叛乱的曲长拉走,便是主将对基层失控,以致基层士卒只知有上级,不知有主将的缘故。此等殷鉴在前,不容雷远轻忽大意,他从来都要求自己牢牢地掌控实力。   而到了战时,巡营的时间会延长,范围也会扩大。这种巡营,就并非为了拉拢将士们的忠诚了,而是为了安抚他们的情绪。这是雷远在庐江雷氏越过灊山的大转移过程中,逐渐总结出来的经验。当时,被淮南豪右们挟裹行进的不仅有部曲,还有无数的百姓,他们背井离乡惊惶失措,几乎隔三差五就会出现逃散奔亡的场景,甚至大白天也会惊恐奔走,以致自相践踏造成伤亡。   这是因为人们群聚在封闭的环境中,没有信息来源,又被森严军规所限,难免心理紧张。这种紧张情绪彼此感染,不断加强,最后就会不可收拾。这时候,需要首领经常出面,向士卒们不断展现胜利的信心、宣传胜利后的好处,由此来安抚情绪,调动起士卒坚持的意志。所以雷远在灊山中,每晚巡视都要兜转数营,耗费一两个时辰。   这一次的巡营,目的也是一样。   很快,各处的士卒就看到雷远在贺松的陪伴下,悠游步行,穿行在各处营地间。绝大多数的将士,都认识雷远。有的人在与周泰的作战中立了功,于是得意洋洋地向雷远炫耀;有的人则期待地问,什么时候可以颁下这一战的奖赏;有的人告诉雷远,家中长者已经为自己说好了亲事,回去就能成婚。有些将士与雷远谈说的次数比较多,甚至能接着上一次的话题,继续胡扯几句。   也有些将士透出点担心来,拐着弯问雷远,接下去是不是要和吴侯的大军作战,而雷远用满不在乎的语气为他们简单解释几句,信心十足地表示一切变数都在预料之中,一切困难都将迎刃而解。   出于安全考虑,并非所有的部曲都进驻坞壁。邓铜、丁奉和贺松三人的部属各自占据了坞壁以外的要隘,以成犄角之势。于是不久之后,雷远与贺松二人又从坞壁中出来,从北面的涔水堰堤开始,一路巡营。   因为水位被堰堤抬高了,涔水在这一段扩散成了弧形的湖泊,开阔的水域从岑坪正西延伸到正北,恰好作为坞壁的屏障。堰堤本身则依托着一座叫百鱼山的土丘,丁奉所部便驻扎在这座土丘上。   军营中的巡哨值守都安排的妥当,但是丁奉本人不在。经由军校指示,才看到土丘下方靠近湖泊之处,有处砂土松软的滩头,丁奉正赤着膀子,在滩头上与麾下将士们较量手搏。看样子,他已经至少放倒了两个人,还有四五个士卒围着他虎视眈眈,似乎想要一拥而上。   而战团外圈,至少有百数十个将士一边围观,一边兴高采烈地讨论着。雷远侧耳听了听,发现他们竟然不为丁奉鼓劲,而是为他的对手们喝彩。雷远不禁忍俊不禁,贺松嘴角也露出丝笑容来。   可惜喝彩没用。丁奉虽然年轻,却天生就是冲锋陷阵的豪杰;以个人的勇猛而论,隐约已是庐江雷氏部曲中的首席。果然,只听他一声断喝,揉身向前,不过三拳两脚,便将那四五名士卒一一击倒,全都成了黑泥猴子。   “好!”雷远高声叫好。   丁奉听得雷远的声音,抬头看到雷远和贺松在土丘上观看,不禁精神大振,转头向着围观的士卒们吼道:“再来!这次我要打十个!”   这也太看不起人了!将士们无不暴跳如雷,当场选出十名猛男,裸衣下场。   这样的营地,这样的士气,似乎无需主将出面安抚。雷远拉了贺松一把,趁着丁奉不注意,退到土丘后头,继续往下一处营地去。   涔水漫过堰堤以后,一路蜿蜒,从岑坪正北流到东南角,雷远与贺松一行人便沿着波光粼粼的涔水前行。   贺松年轻时曾经应募从征,参与镇压汝南黄巾,前后数十战,硬生生由小卒积功而至屯长。后来天下大乱,他才沦落到灊山里,成了雷脩的扈从首领。雷远和贺松素不熟悉,贺松又是刚直到有点古板的性子,所以直到如今,他在几名营司马中,仍是与雷远比较疏远的一个。   但这时候两人并辔而行,正好是难得的谈说机会。雷远就以岑坪为例,询问贺松如果独自领兵在此,应当如何建设据点、组织防御,贺松对答如流。有许多行伍中的知识,非得经历过汉家经制之师的实际锻炼才能学得,真不是普通人能够随便了解到的。   徐徐行了片刻,便看到了贺松所部的军营。   雷远没有急于入营。他先勒住坐骑,在高处远远地探看。   这处营地一看就是贺松一丝不苟的风格。虽已黄昏,军营中的气氛依旧肃然。有手持矛戟的巡兵列队往来巡察;有手持各色旗帜的军官,在哨塔上挥动示意,当在指示营中某部的行动;营外又有数十人,站在一个草坡上,排列成松散阵型,喊着口号往来奔跑。   “老贺,这是在作甚?”雷远问道。   贺松解释道:“这些是我营中的骑士,因为营地周围没有适合战马奔驰之处……其实不是没有,但是地面碎石不少,怕伤了马蹄……他们就步行模拟策马冲击的队形,作简易的训练。”   雷远连连点头。庐江雷氏所拥有的骑兵数量甚多,但今后如果长期在南方活动,恐怕战马补充不易,贺松能够在这上头着意,确实想的很周全。   这时候,一名骑士从坞堡内策马奔来,跪伏到雷远马前,高声道:“启禀将军,黄盖退兵了。”   雷远微笑着看看贺松:“如何?”   贺松心悦诚服。 第一百九十章 风潮   次日清晨,庐江雷氏所部侦骑四出,确定黄盖退兵以后,各部作拔营准备,启程折返乐乡。唯独以贺松领兵一营,驻守岑坪。   贺松确实是最适合的人选。此人临战勇猛如虎,治军又严格沉稳,驻守在此,断不会给他人留下可趁之机。相比而言,如邓铜和丁奉各有缺点,邓铜太粗,而丁奉太急,不适合放在距离乐乡几近百里的岑坪独当一面。为了名正言顺,雷远另外又向州府行文,举贺松为护荆蛮校尉从事。   当然,贺松毕竟是个武人,而岑坪这里的民政也需要人来负责,所以雷远又遣人从乐乡急调黄晅过来,令他以护荆蛮校尉属曹掾史的身份辅佐贺松。   自从定下了抽调基层文吏、管事来宗主身边担任书佐的制度,已经前后轮换了好几拨。但黄晅一直在雷远身边,隐然将要成为辛彬和周虎之后的第三人。此番雷远特意调他至岑坪负责一地的民政,若能胜任,日后即可大用。   来时为了追击周泰,全军火急行动,沿途趟水跋涉,不避艰苦。到现在返回的时候,当然无须再如此了。况且此前渡过三河口湖沼所用的那些木筏,都是周虎动用了近千民夫连夜赶制的,用不了几次就会散架。虽然周虎再度赶制了一些,到底数量不足。   因此各部陆续启程,郭竟监管着俘虏先行,这任务极其重要,切不可出什么岔子。之后再是邓铜丁奉等人,雷远带着本部最后出发。   出发之日,黄晅终于赶到,雷远将他和贺松一齐招来,吩咐道:“岑坪是乐乡探入武陵的长臂,但这长臂所向,并不限于武陵。我希望通过这条长臂,来加强武陵、零陵甚至桂阳等地与荆北的联系;希望此地能够成为荆州西部的交通枢纽,而非一处单纯的军事堡垒。请二位善体此意,在岑坪好生经营。”   贺松、黄晅一齐应是。   待到雷远返回乐乡境内的时候,从一直在三河口留守的王延口中,听说了另一件事。原来就在雷远调集部曲南下的次日,赵云受玄德公所令,带领三百名精锐骑士,由公安赶到乐乡,一直驻扎在三河口营地中,随时准备南下接应。直到确认了黄盖收兵,雷远所部陆续返程,他才往公安复命去了。   不得不说,玄德公真是仁厚之主。   雷远回到乐乡以后,开始处置后继事项。   没过几天,由护荆蛮校尉发出,向荆州牧请求以岑坪为护荆蛮校尉治所的简牍便抵达公安。据说收到简牍之后,玄德公大为感慨,随即同意所请,并向各州郡行文宣布。根据军师中郎将诸葛亮的建议,在行文之上,还严厉申斥了新任护荆蛮校尉的雷远雷续之未能善尽职责,以至于造成了规模如此巨大、损失如此惨重的蛮夷暴乱,并勒令其调动一切手段、尽快将之平定。   左将军府内不少官员都认为,这绝对是雷远的无妄之灾。恐怕庐江雷氏在前任宗主病故的事情中,对军府的态度隐含逼迫,所以才会导致军府借机重责,以示警告吧。   毕竟无论怎么想,雷远就任护荆蛮校尉才一个月罢了。这一个月里,且不谈对荆蛮的掌控力度如何,只说那乐乡大市,已经实实在在地给不少荆襄大族带来了好处。军府中的许多官员,因此都对庐江雷氏颇具善意。   更不消说,荆州各地最近还有一种传言:这次荆蛮暴乱很有可能是东吴掀起的。就在暴动发起的那一天,东吴驻岑坪的守将周泰潜入乐乡,试图袭杀护荆蛮校尉雷远,这明摆着就是与蛮夷沆瀣一气了,至于为什么后来周泰又被蛮夷所杀……那可就说不清楚,狗咬狗究竟有何缘故,外人如何得知?   这个说法一出现,就被传得沸沸扬扬,好像每隔几天,又会生出新的细节,将之更加完善。最终导致左将军府专门下令稽查妖言。   随着稽查一板一眼地进行,明面上的传说是没有了,但暗地里会否愈演愈烈,着实说不清楚。   好在终究事实胜于雄辩,没过多久,就不再有人相信荆蛮与东吴勾结了。皆因在武陵极具声望的蛮夷渠帅,自称五溪蛮王的沙摩柯号称纠合了蛮夷战士万余人,从充县和壶头山两路大举出击,沿途连破庄园坞壁,直取临沅。黄盖挥军迎战,虽然杀敌甚众,但因众寡不敌,不得不逐步撤退。蛮夷缘路徼战,一度威逼临沅城下。   因为武陵蛮此番暴动的声势极大,荆州各地的蛮夷都有蠢蠢欲动之势。东吴赞军校尉鲁肃正在益阳公干,结果居然遭到了长沙蛮的袭击。若非黄盖带领精兵千人昼夜兼程赶来解救,鲁肃几乎不免。   到了四月下旬的时候,这股子风潮不仅毫无停歇的迹象,竟还愈演愈烈,波及到了南郡。就连负责驻守夷陵的东吴大将甘宁,也向江陵连番发去急报,称有大股蛮夷聚集,意图攻掠城池。   这可就不是小事。   夷陵虽是小城,但此地对于东吴,对于周瑜的重要性,却远远超过荆南的武陵郡。   自益州至荆州的交通,受千山万壑所阻,可供较大规模运输的,唯有蜀江水陆道。其中最险要的一段,便是后世所称的三峡,此时自西向东,分别名为广慈峡、巫峡和西陵峡,这三峡,莫不是高山重嶂、绝壁万仞之处,两岸道路崎岖难行。而水势更是纡曲奔涌,险恶之极。舟船航行此地,屡有败毁之灾。   扼守西陵峡东段峡口的重镇,便是夷陵。   建安十三年,曹军据荆州时,划分南郡枝江以西的五县为临江郡,治所设在夷陵,遣兵数百拒守。其后曹军败于赤壁,周郎领兵攻打江陵,为分曹军兵势,先派遣甘宁攻拔夷陵。江陵守将曹仁以数千人马来救,面对以千人死守的甘宁未能拿下,反而遭周郎督领众将击退,折损兵士过半、战马三百匹。   此后,周郎以甘宁常驻夷陵。甘宁本是益州巴郡的豪族,少年时召合游侠少年群聚相随,即便州郡长吏也不敢得罪。虽壮年以后辗转荆扬,但在这片水域依然广有威望,因而不久便招降了益州军将袭肃,不仅兵力愈发强盛,还将势力向西延伸到了秭归和巫县等地。 第一百九十一章 甘宁   观其形势,甘宁所部仿如周郎从江陵探出,直指大江尽头的一把利刃。   这一年来,甘宁常常想起自己抛弃荆州刘表而投效吴侯时,提出那套鼓行而西,西据楚关,大势弥广,即可渐规巴蜀的宏图远略。甘宁并非有机鉴先识的智谋之士,但他亲历益、荆、扬三州,对山川形势、用兵之便有清楚的认识,绝非纸上谈兵者可及。故而这番话当时便令得吴侯大悦。   后来甘宁又得知,周郎与鲁子敬此前曾为吴侯绸缪二分天下之策,其内容与自己的谋划多有相合。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赤壁战后,甘宁越来越得到周瑜的重用,赫然已成为南郡吴军的锋刃;他始终身处溯江而战的最前线,带着追随他多年的数百名子弟兵们不断向西。   而当是时也,甘宁也顾盼自雄,仿佛重回益州就在指顾之间。   快了,快了,很快就可以回到益州故土,让十六年前迫使我背景离乡的人跪在马前磕头求饶,让那些手上沾过锦帆少年之血的人后悔莫及。用他们的血来洗我的靴子,用他们的脖颈来磨刀!   然而甘宁雄心勃勃的状态并没能维持多久,就在数月前,在刘备软硬兼施的求恳之下,周郎不得不让出南郡的江南部分,以供刘备在公安设置左将军府,安置络绎来投的荆州人。   随即刘备便令张翼德领兵沿江西进,迅速占据了夷道、佷山等县,并以夷道为治所,设立宜都郡,赫然与甘宁形成了夹江对峙,共有蜀江水陆交通的局面。   孙刘两家虽是联盟,但那只为共同应对曹军威胁罢了;在荆州内部,双方的对抗简直无一日停歇。为此,甘宁不得不集中精力来应对虎踞大江以南、兵力日趋雄厚的张飞所部,反倒是“渐规巴蜀”的计划,竟似被搁置了。   接着就是现在这局面,蛮夷围城……甘宁情不自禁地向着城下猛啐了一口唾沫。   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员眼中,蛮夷就只是蛮夷,只是纸面上的两个字,好像那就是一群无知无识,狂躁而粗野的动物。甘宁却清楚并非如此,他在荆益间的峡江地带往来多年,深悉蛮夷内情,知道蛮夷也有其独特的种落、组织、风俗,不同种落间,也有复杂而又分明的界限。   比如此刻攻打夷陵的这批人,看他们的发式和衣着,很像是佷山蛮的余部……这些人此前被五溪蛮的首领沙摩柯打得几乎灭种,也不知道是靠了什么手段苟延残喘,居然又来到夷陵作死。   这些人背后究竟站着谁?甘宁不敢确定。但他着实听说过,玄德公新设了护荆蛮校尉之职,而荆州掾属中的向朗、马良等人,也与荆蛮素有交情。   更重要的是,蛮夷再怎么凶悍,毕竟惯常只在深山中出没。就算搜集点船只,至多强渡澧水、沅水;若非有人调动船队相助,怎么可能渡过滔滔大江?刘大耳朵!你须是天下英雄,做事能不能要点脸面!   甘宁面沉似水。   他很清楚,就算自己确认眼前这些是佷山蛮,又待如何?难道还能就此行文左将军府,向玄德公讨要个说法吗?   总之,这个眼前亏是吃定了。   与此同时,三五个东吴将校陪着甘宁立在城头观看,俱都凌乱。   对他们来说,这段时间的局势变化太过诡异,而种种私底下的传闻,又全都让人摸不着头脑。   有传闻说,荆南各地最近的麻烦事,诸如俘虏暴动、官吏逃亡、蛮夷起兵等等,都是出于东吴的煽动,意图以此削弱玄德公。又有传闻说,那些都是玄德公特意伪装的,其实正是玄德公指挥了荆蛮们的行动,甚至就连东吴大将周泰的死,也和玄德公相关。还有传闻讲,那是曹操派出的奸细兴风作浪,意图再度发起南征。   最近还有一种说法更加耸人听闻,说的是周郎暗中策动荆蛮攻杀荆州各地文武,打算借机自立!   对于这些纯粹的武人来说,要从这么多复杂的传言中分辨出真相,实在是太难了,还是先顾着眼前吧。   这些蛮夷三天前突然出现在夷陵东部的虎牙山,兵力约莫两千余,如果算上混杂其中的老弱,数量还要多些。之后的他们每天都会推进至夷陵城下,绕城呼喝威吓,像是一场武装游行。   既然敌人来了,夷陵城的城防便不容侥幸。此时城外的建筑被推平了不少,各种木石之类建筑材料都被拖回城里堆积起来。数百名士卒和临时动员的百姓往来奔走着,挖掘壕沟、堆填箭台,构筑种种防御工事。   城外那些建筑,码头、校场、房舍之类,都是近一两年来陆续兴造的,周郎与甘宁都有意将夷陵作为东吴西进益州的基地,因此各项设施规模甚盛,足以容纳大军。现在却损失得有点重了。   夷陵城头,更多的守军来回奔忙,强弓硬弩、滚木礌石一一就位。这些倒是操练精熟的动作,甘宁的部下们有条不紊地执行下去,并不须多做督促。   “蛮人虽众,但阵列松散,部伍毫无约束。将军,趁他们立足未稳,我领三百精兵出击,必能痛杀他们一场,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说话的正是甘宁的副将袭肃,他也在是荆益边境扎根多年的宿将,对于应付蛮人的侵袭,具备丰富经验。   甘宁知道袭肃说的没错,但他眺望着由远方一队队涌来的蛮夷,沉吟不答。   眼前的蛮人们绾发垂髻、着五色艳丽之服,挥舞着手中刀剑,闹哄哄地过来,闹哄哄地又过去,就像是一群群色彩斑斓的虫豸在地面上翻滚前进。袭肃的胆勇还是欠缺了点。对付这样的乌合之众,哪里用得着三百精兵?   我甘兴霸只要两百……不,只要一百精兵,东向杀入,西向杀出,一战就可将之粉碎。过程中但凡喘口大气,就算我输了!   甘宁已经四十多岁了。他知道自己的体魄无法和年少时相比,曾经的钢筋铁骨久历风霜侵袭,已经开始锈蚀。但从益州、到荆州、再到扬州,数十年的恶战、无数次尸山血海中淌出生路的经历,使他磨炼出了野兽般的战场嗅觉。不需要瞻前顾后,不需要仔细分析,他就是能赢。   问题是,有没有必要这样做?甘宁抬眼向西,眺望着那仿佛遮天蔽日的重重群山。荆州益州之间的往来,必须仰赖狭窄的蜀江水陆道;而这段道路的南北两侧,全都是蛮夷所据的穷山恶水。在此情势下,双方相安无事最好,一旦敌对,这些蛮夷会给入蜀大计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甘宁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也很清楚周郎需要什么。他坚信一切都应该为了最终的目标,而不能在无关的琐事上浪费精力。   “先不要急于作战,等一等。”甘宁用关节粗大的手掌一下下砰砰拍打着墙头,借以排解心中鼓荡着的斗志。多年不辍的习武锻炼,使他的手掌上遍布着茧子,就像钢铁一样坚硬;拍在墙头,哪怕并未用力,也有砖石的碎屑簌簌落下:“周边蛮夷向来与我们没有牵扯,此番突然来袭,一定别有内情。我已令人急报江陵,先看看周郎那边,有什么说法。”   袭肃想了想:“也可,那就让他们嚣张数日。”   与此同时,江陵城中。   周瑜半真半假地恼怒着,将甘宁的军报扔在案几上:“甘兴霸这厮,在我面前装腔作势!” 第一百九十二章 幻想   厅堂里一片寂静。   周瑜年方二十就与讨逆将军并辔纵横于江左,到如今十数年了,从来都被认为是雄武善战的名将;而他举手投足间,又总是那么风神朗彻,气度雍容。当代的名将中,实在没有第二个人能像周郎这样兼美于文武二途了。所以江东人,才日常称之为“周郎”,仿佛每一次称呼,都是在赞扬。   可最近这数月里,不少亲近的僚属都觉得周郎较之往常渐有不同。一方面显得慵懒了些,将越来越多的事务放手给了部下们,而本人常常整日都不离太守府;另一方面,他又往往显得焦躁不安。虽然他从来都掩饰得很好,但终究还是会露出些蛛丝马迹。   便如此刻。   甘兴霸是东吴诸将中的异类。他是益州人,从江夏黄祖处倒戈而来,出身就大不同与他人,兼且性格粗猛暴躁,又喜好炫耀豪奢,素来人缘极差。甚至就连吴侯背地里都有抱怨,只因斗将难得,才刻意优容。但周瑜一向都特别尊重甘宁,不仅仅愿意听取他对荆州、益州等地局势的分析,更将之真正作为部下的重将看待,使之与吕蒙二人并为南郡吴军的支柱。   放在平时,哪怕甘宁隔三差五有些出格的行为,周瑜从来都不会当众说什么重话,更不用说以这般轻蔑语气斥责了。虽说这斥责有些戏谑的成分,但在场众人似乎又感觉到,其中的恼怒隐约是真。   这样的周郎,让众人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于是,每个人习惯性地把视线投向坐在周郎下首的功曹庞统。   一个多月前,庞统以家中有事的名义向周瑜请假,并将政务移交给了同僚们,直到昨日才返回江陵。众人看他的样子,就知道家中事务显然很是棘手,以至于庞统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脸色也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沮丧。   有几个特别机敏的吏员还注意到了,庞统今日重新入值,但周郎对他却有些冷淡。难道以庞士元的才能,也会办出令周郎不快的事来?   庞统感觉得出周瑜的态度,他是极度聪明的人,自然也知道这是为什么。   但这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一向以来,周瑜都将庞统作为主要的助手,但双方在处事观点和手段上,并不完全相容。就像现在的局面,周瑜本人对盘踞荆南的玄德公并无办法,所以庞统才亲身犯险,试图扰乱荆南的局势,想籍此为周瑜创造可趁之机。   但襄阳庞氏的根基再深厚、人脉再庞杂,自己身为区区一个功曹,能调动多少资源?能做到什么程度?这把野火现在居然烧到了南郡和武陵,还赔上了周幼平的性命,这或多或少出于左将军府的推波助澜,难道能够归咎于我庞士元吗?   何况,此番如果做成了,在吴侯面前,功劳是周郎的。那么,做不成的话,难道就成了南郡功曹擅自行事?   庞统喟然叹息。   他开始怀疑,自己最初的选择是不是就错了?东吴在赤壁之后的煊赫威风,使得庞统义无反顾地奔赴江陵,希望能够在即将到来的大规模扩张、大踏步进取中展现毕生所学,可现实却与自己当时的猜测大相径庭,太让人沮丧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环视这座位于南郡太守府中的正堂,有些恍惚地想,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里待多久呢?   抬起头,却正正地撞上众人期盼的视线。   我竟然走神了。庞统自失一笑,旋即打起了精神。身为郡中长吏,这种时候,还非得我出面不可。   没错,此前自己的谋划,并未能取得意料中的作用,反倒引发了孙刘两家后继不断的纷争。但如果因此担心自己的前途地位,那大可不必。眼下这南郡城中,能够与周郎在谋略上彼此砥砺的,唯有我庞士元而已。周郎如果斥退自己,难道要和吕蒙、凌统之流武夫商议局势吗?   眼前周郎烦心的,只是甘宁来书抱怨,此小事尔。   他展袖起身,大摇大摆地来到周瑜身前,也不施礼,抬手便取了几上军报来看。   略扫了一眼,他便笑了起来:“佷山蛮?哈哈,哈哈……甘兴霸驻守夷陵,麾下有精兵一千五百。以甘将军之勇力,就算益州刘璋倾众来攻,都不会动摇分毫。如今一群蛮夷鼓噪威吓,就让他如此紧张,其意恐怕不在蛮夷吧?”   或许因为天气猛然燥热的关系,这几天周瑜的精神明显好了些,不再一味地畏寒,脸上也有了久违的血色。听得庞统的言语,周瑜颔首道:   “甘兴霸的心意,我岂会不知?这些年来,他日思夜想的,就是领兵杀回益州,报仇雪恨。七百里三峡水道,是他的家乡,是他经营了半辈子的地方,也是他将为吴侯建功立业的关键之处。所以,他并不在乎荆州如何,却不愿意看到荆州的乱局延伸到峡江地带,影响到他在此地的安排布置。”   周瑜是温润君子,虽不满庞统的态度,却不会因此而恶言相向,反而语气平和地继续解释:   “此番,荆蛮虽受刘备的诱引北上,却围夷陵而不攻,显然并无意与甘兴霸真正对抗,而甘兴霸也不愿意与千山万壑中的蛮人为敌。士元,他这火急军报,是紧张给我们看的。他是在敲打我们,让我们莫要再折腾了,尽快安定局势,我们的目标,该是益州啊……”   庞统皱眉:“荆州未定,何以伐蜀?甘兴霸的要求,未免太过分了点。”   周瑜适才显得焦躁,这会儿却已调整过来。他微笑道:“此公素来如此,一腔子梗脾气上来了,连张昭张子布的脸面都不顾。敲打我们几句,也不是什么大事。然则……”   周瑜舒展腰身,换了个舒服的坐姿,他跪坐在席,用手肘压着案几,将身体趋向庞统:“然则,夷陵重镇,不能不稳,我们总得给甘兴霸一个说法。士元,你可有什么应对的策略?”   庞统避过周瑜极具威势的眼神,连挥小扇,仰天打了个哈哈:“策略自然是有的,我有上中下三策,端看……”   “我要一劳永逸,不容刘备反制的策略。”周瑜紧接着道。   庞统沉默了半晌,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是智谋之士,不是谄媚小人,不会在这上头敷衍虚饰。很明显,无论庞统如何努力,都阻止不了玄德公在荆南的根基越来越稳固,势力范围越来越扩张,而周郎所施加于荆南的钳制,已经越来越松散、越来越无力。   莫说是甘宁所据的夷陵了,哪怕武陵、南郡、江夏这三个大郡,甚至长沙北部那几个县,都会不可避免地面临着玄德公的不断渗透。长远来看,孙刘两家之间只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绝不会有什么一劳永逸的策略。   周公瑾啊周公瑾,在这上头,你又何必抱有幻想呢? 第一百九十三章 实力   周瑜看看庞统。他当然知道没有这样的办法,庞士元也知道。   他对庞士元的不满就在于此,此前江陵与公安之间虽然彼此顾忌,互相防备,但大体来说,处于引而不发的状态。哪怕周郎和玄德公各自给吴侯书信攻讦抱怨,总还稍有克制。   但是,自从庞统轻率地掀起了两家对抗,由孱陵、桂阳而至零陵、夷陵,引发的麻烦事一桩接一桩……早前周瑜允许庞统放手操作,是因为相信庞统此行会有分寸,会将之限制在一定范围内,但结果呢?   初时鲁子敬传书急报,吴侯得知周幼平的死讯之后极其悲伤,以至于哀哭许久,甚至还一度打算亲往荆州一行,被鲁子敬苦劝方止。前日里自己又接到吴侯专门来书,虽然言辞委婉,却勒令一定要搞清楚,这场风波究竟由何而起;而周幼平的死亡,究竟该有谁来负责……这又该怎么回复?   周瑜有些后悔,但他也明白,不能全部归咎于庞统。情势很明显,之所以如此,并非周瑜不尽力,也并非庞统的手段有何不逮,问题就在刘备在荆州耕耘多年,影响力太强。   周瑜轻声叹气:“过去数月里,渡江投奔刘备的南郡百姓,无虑两三万人;其中可堪为官为吏的士子,至少两百余。我任南郡太守以来,不曾苛待谁人,也能礼贤下士、安抚百姓,可他们仍旧络绎不绝地弃江陵而取公安。刘备如此深得人心,其在荆州的治理,真的难以撼动……”   庞统待要说什么,被周瑜用坚决的手势阻止了:“罢了,甘兴霸的想法没有错。我们和刘备,没必要用这种小伎俩互相折腾下去。”   “……是。”庞统把军报放回原处,躬身后退。   周瑜很少表现出这样无奈的状态,既然他已决定了,庞统便只能理解。   周瑜出身于庐江名族,家中两代长辈官至太尉,自己又资貌超群,自渡江来广受倾心,但周郎的魅力在荆州却完全没有施展的余地。   江东孙氏与荆州的嫌隙太深了:孙破虏曾在中平六年时逼杀荆州刺史王睿、威吓江陵吏民;又曾在初平三年围攻襄阳。而吴侯本人,自从建安八年起三次挥军进攻江夏,屠戮军士百姓数以万计,又多次入寇长沙、桂阳郡县烧杀。在荆州人眼里,江东是毫无疑问的敌人;双方多年积累下来的恶意,根本不是周瑜这上任半载的南郡太守所能弥合。   其实莫说周郎无能为力,便是出身于荆襄冠族的庞统,对此同样没有太好的办法。这数月里庞统也多次试图拔擢人才为江东所用,但一江之隔的那位玄德公在荆州实在太有号召力,哪怕庞统以月旦评的形式竭力称述本郡士人,也未能延揽到几位同僚。反倒是有人拿着庞统所作的称述赞誉,转头就一叶扁舟直放江南,径奔左将军府求官!   正在庞统恼恨的时候,周瑜果然也想到此事。他问道:“士元,我记得此前你曾以臧否人伦的名义召集南郡士人,加以称述。那些人里面,有可用的么?即便才能逊色些,或许也可用大吏之位延揽,以收千金马骨的效果?”   庞统叹气:“本以为拔十失五,犹得其半。然而他们徒然参与人伦,却无出仕之意,甚至……甚至就连我的弟弟庞林,此前也拒绝延揽,往公安投玄德公去了。”   身后的僚属中,传来隐约窃笑。   周瑜平静地扫视了一眼,窃笑声又消失了,每个人都板正严肃地做着自己的事。   周瑜安慰庞统几句,随即继续正常的文书批复。两人不再言语,其余僚属也不说话,室内只有一份份书卷被展开合起的轻微哗哗声。   过了片刻,窗外忽然传来雨声。   周瑜抬头,看到原本缠绕着荆山的缕缕白云已经层叠遮蔽了阳光,变成青黑色。而洒落下来的滂沱雨水,密集地打在屋顶上,顺着瓦当向下倾泻。他担心靠近窗边的心爱古琴会被淋湿,于是连忙起身,合起半扇窗扉。   因为起身的缘故,他又看到楼宇以外的步道上,有一队士卒披着斗篷,手持刀枪冒雨往来巡逻,哗哗的雨声中,可以听到军官有力地唤着口令,指挥士卒们走到步道尽头,打了个弯,离开视线范围。   周瑜忽然打了个寒战,有冷汗从鬓角渗出来。他不以为意地抹去汗水,忽然想起自己少年时与孙伯符并骑南渡的经历。   那也是个连绵雨落的时节,也是那么冷。当时两人所领虽不过士卒千余,战马数十匹,却满怀豪情,绝无畏惧,绝无犹豫。趁着大雨,自己与孙伯符引兵急进,只用五日,就攻克横江、当利,尽夺军资。随后起舟师渡江,转战秣陵、湖孰、江乘、曲阿,所向披靡。   当时江东大族多与刘繇、王朗等辈勾结,各保岩阻、意图长久对抗。然而在孙伯符势如疾风烈火的侵攻之下,他们终究也只能俯首称臣。孙伯符平定江东六郡,前后用时不过一年而已。此后伯符离世,吴侯继任尊位,才着手对他们加以怀柔,十载后的今日,江东士人大都拥戴吴侯,已无对抗的念头和实力。   为何会如此?当然要归功于吴侯举贤任能,使其各尽其心的努力;但其前提,还是孙伯符决机争衡所打下的基础。   周瑜不禁仰天叹气。年轻时候行事未免仓猝激烈,缺乏全局的考量,但也正因为这种敢于跃马横枪、与一切敌人厮杀搏命的进取之心,才能在一年间奠定东南的帝王基业。   如今的东吴,实力强盛数倍于当时,自赤壁战后,更隐约取得天下鼎足的地位。但包括自己在内的文武高官们,却失去了当时那种不懈进取的气势,变得前怕狼,后怕虎,总想着以最小的代价、最安全的方式获得利益。大江上游便是那天府之国,可自己却为了区区荆南四郡而操心,前后费了多少心机?筹划了多少策略?可这种上不了台面的谋划,又能换来什么呢?   曹孟德曾在滔滔大江上赋诗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他感叹的,是时光易逝而雄心壮志尚未实现的烦恼。而周瑜本人,何尝没有这样的感叹。天下如此广大,而主公的恢弘事业,才刚刚踏出第一步而已。此是不进则退之时,怎么能蜷缩在区区南郡瞻前顾后,计算这些蝇头小利?   在这个乱世中,能够凭籍的唯有实力,能够压服人心的也唯有实力。如果放弃了实力上的巨大优势,徒然以己之短,来应对刘备之长,这完全是浪费时间。接下去,周瑜要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来。   而与此同时,庞统却有些神不守舍。   他想到了自己在乐乡县看到的一些事……要不要告诉周瑜? 第一百九十四章 兴隆   或许是因为荆州的雨季将要到来,纵横于广袤原野间的溪水河流和湖泊,渐渐涨水,有些直接承接了荆州西部大山中的来水,率先开始泛滥,如亿万年来的惯例,开始奔涌咆哮,肆意倾泻。这种环境下,无论兵力调动,还是商旅往来,甚至某些担负特殊任务的人,都不方便上路了。   于是,荆州的乱局就此慢慢平歇。   此前玄德公一度亲至孱陵软硬兼施,终于重新控制了躁动不安的曹军降众,并且将之原有的建制完全打散,彻底与荆州各部融为一体。   军师中郎将诸葛亮与老将黄忠南下长沙、零陵两地清剿山贼,所经之处,如汤沃雪。   而桂阳官吏缺失、士民人心惶惶的状况,则有前荆州治中从事、新任桂阳太守的廖立出面解决。廖立在荆州年轻士人中素有名望,又极具行政方面的才干,很快就重建桂阳郡府,稳住了局面。   在南郡那边,甘宁为了自己的伐蜀大计,对那些土鸡瓦犬般的佷山蛮忍气吞声了好几天,终于等到这批恶客陆续退走。然而没过多久,居然连宜城西山鄢、沔二谷一带的柤中蛮也有异动。那或许和驻守襄阳的曹操麾下折冲将军乐进有关,周郎立即遣吕蒙率军,将之击退,由此引发了两军的大规模对峙,前后一个多月才各自收兵。   相比而言,在武陵的黄公覆就有些艰难。在与沙摩柯和他的盟友们鏖战数回以后,虽然以临沅、汉寿、沅南等城池为中心的直接控制区域并未动摇,但这片区域以外,原本依靠各地的蛮夷酋长维持名义掌控的广袤区域,已经陷入了群魔乱舞。也就是说,黄盖所控制的武陵郡越来越像是沿着沅水的一条细线。这情形引起了黄盖的极大忧虑,有传闻说,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因此抱恙不起,似乎快要支撑不下去了。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距离公安城不远的乐乡县,注意到了庐江雷氏这个新来荆州,却很快站稳脚跟的有力宗族。某些消息灵通的士人们开始传说,那位身居乐乡的护荆蛮校尉,才是推动荆蛮暴乱、迫得南郡、武陵两地狼狈不堪的幕后指使之人。那个在武陵横冲直撞的蛮王沙摩柯,只不过是护荆蛮校尉放出的一条恶狗罢了。   这个传闻已经很接近真实了。可惜这段时日里,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传言实在太多。对此,有的人根本不信,有的人虽然信了,却不愿意节外生枝地大加宣扬,只隐晦地提示身边人,不要轻易招惹庐江雷氏。这个传闻最终也只是传闻而已,并未能掀起什么特别的浪花来。   五月上旬开始,雷远忽然发现乐乡县南北两面的邻居们都在忙着关注各自境内,玄德公也没有什么新的任务颁下,于是正好趁着这份闲暇,有条不紊地做一些早已安排好的事。   这一日,雷远带着扈从和本部骑队,浩浩荡荡地从县城出发,再度来到乐乡大市。   初夏的时候,原野就像是一片绿色的大毯,阵阵暖风从南向北吹拂,所到之处,吹动了苍郁的林木和淙淙河水,就像是毯上流动的深色和暗色花纹。   久经战乱的荆州各地,多的是这样的旷野,少的是人烟、是城池和乡里阡陌。所以,在短短一两个月内从无到有地矗立在原野中的乐乡大市,就被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到了。   这个市集最初建立的时候,不少人觉得雷远未免好大喜功,区区一个县里的市集,也敢号称大市,还圈了这么大块的地皮出来……倒不是心疼地皮,整个荆州都是地多人少,土地根本不值钱。问题是圈着大市的栅栏、门楼、大市里鳞次栉比的建筑,大市外连通官道的平整道路,那可都是大工程,都得动用上千人才能办成。终究只是和荆蛮做点生意而已,至于费这么大力气吗?   现在看来,大市不愧是大市。   在这个庞大的市场中交易,汉家商队避免了深入到危险的蛮荒之境,不会遭逢意料之外的损失;而蛮部也避免了无良商人恶意盘剥的可能,能够获得最大的利益。   好处还不止于此。   市场中近百名市吏轮班值守,全程稽查管理,随时响应买卖各方的请求,严厉打不法行为,保障交易秩序;规模宏大的堆场和仓库,使得物资能够安心存储、快速周转交割;更不要提大市以外的诸多设施了,有四通八达的开阔道路,有粗具规模的水路码头,还有大市外围不断兴建的各种宅院。   这些宅院并非庐江雷氏的手笔,而是蒋琬带着县中民夫赶工的结果。完成以后,许多商队租赁这些宅院,或者当做备用的仓库,或者开设酒肆、邸店,随之又延伸出各种生意。蒋琬下属的吏员们一方面以地主的身份坐地收钱,一方面以县衙身份出面收税,每日都乐得合不拢嘴。   虽说上个月周泰在此突袭雷远,一度造成了恐慌,可没过几天,愈来愈多的行商和荆蛮渠帅们来到这里,整个大市的气氛从最初的热烈,渐渐往狂热的方向发展。   雷远本人对这处大市的态度是很谨慎的。他兴建大市,最初的目的只是想籍此拉拢亲近己方的荆蛮渠帅而已,倒没想过建起以后就能大赚特赚。但他没料到的是:荆蛮大概是穷得太久了,他们对财富的概念与汉人有些不同。   几名在大市中取得铺面的渠帅回到零陵以后,得意洋洋地宣传了一通,很快就在蛮部中引起了轰动。毕竟,这可是一座真正的大市,是有汉家的护荆蛮校尉和五溪蛮王双方担保,能够安心交易的大市!   迁陵、酉阳那边的蛮部有人来了;充县、溇中的蛮部也有人来;佷山蛮部也来了,还请动了督领秭归、夷道、巫山等地军民事的向朗出面,请雷远予以照顾;甚至西面大山更深处的賨人部落,也有人来此探看。   与之对应的,则是荆南各地的汉家大族闻风而动。就连诸葛亮也关注着这座大市的发展,他的得力助手马良已经在大市中常驻了十几日,仔仔细细地记录了许多要点。据说,左将军府想依照这个模板,在湘水沿线设立面向交州的市集,进而与玄德公的老朋友、苍梧太守吴巨加强联系。   可惜随着雨季到来,乐乡大市生意兴隆的状态将要告一段落。   今天,有一场规模特别巨大的交易要在这里进行。这场交易完成之后,整个市集将会偃旗息鼓,直到秋冬时分再次开启。此时此刻,大市周边弥漫着有些凄凉,又有些紧张的气氛。皆因这场交易的对象,是沙摩柯过去两个月来,在规模不断增大的战争中掠夺来的汉人。 第一百九十五章 俘虏   按照此前雷远与沙摩柯达成的协议,举凡经过征战而俘虏的汉人和蛮人,只要将之完好的输运到乐乡,雷远就会用各种物产,甚至甲胄和武器来赎换。   协议达成之后的短时间内,这样的交易就进行了四次,庐江雷氏分布在各地的庄园中增加了七千余口劳力。而沙摩柯获得了若干坚甲利刃,从而展开了对周边蛮夷势力的大规模进攻。   但在乐乡大市运作以后,这种交易暂停了一阵。   当时沙摩柯获得了一个在大市中的铺面,通过贩卖生漆、药材和木料,获得了许多额外收益,几名率先依附于他的蛮夷渠帅也同样得到了铺面,顷刻获利数十万钱。既然荆蛮手中有足够的钱财,而乐乡大市中多的是货品,蛮夷们渠帅们便难免有些别的想法……毕竟都是生意,或许问问其他汉人,还能更划算些呢?   不得不说,蛮夷虽然无知,但也自有其狡黠的地方,这想法一点都没错。而雷远也没有拦着。这些日子有不少商队都在乐乡落了脚,商队的背后,几乎全都是荆襄各地的大族。彼辈在曹军南下之前,各自都具有与蛮夷联络的渠道,这时候趁着局面安定,将之逐渐恢复,本是情理之中。   然而蛮夷们很快就发现了,在乐乡大市里赚钱容易,花销更容易。   沙摩柯算是其中意志坚定的,他从雷远手中买了一匹良马,配齐了鞍鞯等物,另外再为自己的扈从们配备了清一色的长戟,以显示五溪蛮王的威风,除此别无其它。另几位渠帅可就全不收敛,有人买镶嵌金铜的香炉、有人买精美漆器、还有人买了蜀锦……   两个月下来,渠帅们一手进,一手出,却并没获得多少用于作战厮杀的武备,钱财全都投入到了各种奢华享受上面。   沙摩柯率先反应了过来,他出面召集渠帅商议,试图阻止渠帅们虚掷财物。但怎么做得到?不是每个人都像沙摩柯这样野心勃勃,对这些久在深山,对汉家衣冠享乐缺乏认识的蛮夷首领来说,有吸引力的东西又太多太多了。   最终沙摩柯能只能替自家族人做决定。他很快就通知雷远,重新恢复原先的交易模式,继续用俘虏换取甲胄武器。   今天这一次,便是重启之后的第一次交易。很显然,与黄盖的鏖战使得沙摩柯的军械大量损耗,已经到了难以为继的程度。考虑到雨季之后战斗必将持续,他必须尽快整顿出更大规模的、有战斗力的军队。   为此,沙摩柯几乎把手中全部的汉人俘虏都交了出来,试图一次性获得足够数量的武备。这对于行事粗疏的荆蛮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光是带着他们跋山涉水抵达乐乡,就费了偌大的工夫,沿途还要供吃供喝,不能轻易折损。   此刻,许多汉人被圈在往常交易牲畜的大围栏里,看上去黑压压的一片。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历年来从各地逃亡到山中投奔荆蛮的,听说有时间长的,在蛮部居住了超过二十多年。但是看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样子,显然并未获得蛮夷的善待。   马蹄得得声中,雷远策马缓行,直到围栏前方勒马。自从前次遇袭之后,他的扈从骑队的规模再度扩张了,而且任何时候都形影不离。这时上百骑跟在雷远身后缓缓向前,便自有一股煊赫气势,骇得围栏内的百姓连连后退。   有人下意识地与家人紧抱在一起,生怕马上就会被分割到不同的地方,从此再也不能相见。也有做母亲的将孩子藏到身后,竭力向未来的主人露出讨好的微笑。还有些人大概被荆蛮渠帅们转手买卖过好几次了,对于这种被圈着等待挑选的局面,已经全然麻木,他们不害怕,也不关心,所有人退后,便露出他们死气沉沉坐在原地的身影。   在这些俘虏的周围,数十名荆蛮战士沿着围栏或坐或站着,悻悻地摆出警戒的样子,他们每个人与雷远视线相触的时候,都深深弯腰行礼。而实际承担看管任务的,则是邓铜所部的一支骑兵,当他们看到雷远策骑而来,也都有些心虚。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双方刚发生了一场冲突。千百年来,汉家子民从不把荆蛮放在心上,邓铜麾下的骑士们更是一群莽汉,在他们看来,荆蛮也许和猴子没什么区别,只不过长得像人罢了。所以当蛮夷试图在他们面前威吓这些汉人奴隶、维持秩序的时候,立即引起了他们的暴怒。骑士们轻轻催马,就将某几个特别嚣张的蛮夷战士撞倒了,有可能还踩踏了几下?有可能踩死了?谁在乎呢。在这世道,汉人的命都不是命,蛮人的命就更算不得什么了。   雷远甚至已经看到了在围栏稍远处的地方,有几名骑士正用绳索套着具周身染血的蛮人尸体,将之拉到土坡后面去。尸体被拖拽着经过草地,留下道长长的红色痕迹。   雷远根本懒得去理会这种事,略侧身问道:“数量都清点好了?”   “好了!好了!”周虎连声道:“共计六千五百二十七口,男女各半。原本准备的营地有些紧张,不过徐简已经带人过去赶工了。这些人大体都很健康,一个个都检查过,没有疫病。”   这些年来,疫病一再爆发,波及南北多个州郡。荆州也不能幸免,雷远初到乐乡时,就发现有整处乡亭的人因为时疫而死绝的。后来蒋琬特地委派了一支专门的吏员队伍巡行各处,一旦发现尸体,立即火化,以免疫气传播。   “即使检查过了,也不能掉以轻心……营帐之间都要隔开距离,让徐简莫要偷懒!”雷远忙再叮嘱一句。   这阵子天气越来越热,按说不是疾疫发作的时候。但荆南毕竟卑湿,雷远很担心各地水泽成为蚊蝇孳生之所,进而诱使疫病流行,所以此前已经吩咐过周虎,务必注意将这些俘虏分散隔离、分发汤药。待到过得一夏无恙,才能放心将之纳入各地的庄园。   眼看着周虎急匆匆离去,雷远勒马兜转回来,向身边另一人笑道:“伯玉,你可看清了,这些都是深山中的逃人,并无武陵郡的编户齐民。”   那被称作“伯玉”的,乃是此前来乐乡射猎的习珍。之前他随着刘封、关平等人一起,风头都被抢去了,雷远只觉他是个英气勃勃的青年,此外并无特出之处。但今日他单独来访,便显得气度沉稳,言行举止又带着武人的刚毅气概。 第一百九十六章 襄助   自后汉以降,地方上强宗豪右的势力愈来愈盛,荆州也不例外。先有邓氏、来氏、阴氏、冯氏等冠冕相继、累世为官的南阳豪族,后有蒯氏、蔡氏、庞氏、黄氏等围绕在荆州牧刘表周围的襄阳豪族。   这些强宗豪右依靠经济力量促进政治力量,又以政治力量反哺经济力量;其宗族中人的身份应时而动,或名士、或冠冕、或权贵、或世官、或军将、或豪商,总能够为宗族攫取最大的利益。   习珍出身的习氏,也是襄阳豪族的成员。习氏以宗族富盛著称,掌控着经襄阳、江陵而通南北的几条商道,宗族所属的商队,足迹南抵交广,北及中州,每年赚取的收入不下万金。其中与五溪蛮族的交易,便是极重要的利益来援。   可以说,习氏的“宗族富盛”,倒有半数是从武陵郡的汉蛮交易得来。   然而自从两年前曹公挥军南下,整个荆州从此一分为三,曹公据其北,吴侯据其中,玄德公据其南。习氏宗族的本据襄阳落入曹军之手,数百年的经营、一代代人的积累尽数成空;而原本朝发夕至的商道,如今支离破碎,再也不能连通。   这时候的习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衰弱,甚至已经无法维持对五溪的商业供给……直到乐乡大市出现。   习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虽然不如从前,但人脉还在、对生意的敏感判断还在,很快就在乐乡大市中如鱼得水,重新撑起了“富盛”的架子,而其宗族子弟们,也都在其中获得了巨大好处。比如习珍,正是凭借宗族迅速恢复的财力,他才能够在短时间内扩充了自家部曲的数目;否则此番南下,可就有点底气不足。   这样一个金山银海也似的大市,为什么庐江雷氏要放出这么多的份额在外?自然是外来者对荆襄大族们的示好。习珍很明白。   习珍还和他的兄长、左将军掾习祯讨论过庐江雷氏。   习祯是荆襄大族年轻子弟中的屈指可数的佼佼者,无论眼光和判断,都得到习珍的绝对信赖。而习祯以为:在这种世道,一个具有强横军事实力、又掌握庞大财富的宗族几乎必然会有广阔前途。   像庐江雷氏这样的宗族,与玄德公的关系绝不同于寻常。其宗族首领雷远的官职地位,与其说是在玄德公麾下立功受赏的结果,不如说是其宗族实力必然的体现,玄德公只是用官职的方式予以理所应当的承认罢了。这是主君与豪族间的彼此协调,也是基本的政治规则。   以后的年月里,只要雷续之能正常发挥其宗族的力量,很可能将会形成一个崭新的军事门阀。其状态既不同于关、张、赵等元从大将,也不同于黄忠、霍峻等荆州本地武人……非要说的话,恐怕会类似于北方曹公麾下那位坐领青徐的威虏将军臧霸。   正因为对此看得明白,习祯才会让自己的弟弟在南下就任的时候特意绕经乐乡;而习珍又在雷远提出将和荆蛮进行人口贸易的时候郑重提醒:玄德公是荆州牧,是荆州百姓的父母官,如果荆蛮将武陵等地的编户齐民掳掠来作为交易的一部分,只怕大大有损于玄德公的仁厚之名。   事实上,雷续之的举措比习珍想象的更有分寸感。此番从荆蛮手中收拢来的汉人,竟然全都是这些年来亡入深山、而被蛮夷当做奴隶驱使的汉人。雷远不仅不是掳掠他们,反倒是解救了他们。而雷远将这些人大规模安置在乐乡大市东面旷野的营地中,也恰恰向所有人展示了这一点。   习珍见过了许多豪族贵胄们不择手段攫取利益的场景,但像是雷远这样的操作,在每一头都捞足了实际利益,同时还在每一头赢得良好声望,实在很高明。   区区一个山野间土豪家族,竟能培养出这样的人才,真叫人匪夷所思。或许正如兄长所说,这个宗族该到崛起的时候了。   这时候听得雷远解释,习珍露出格外郑重的表情,在马上躬身施礼道:“续之行事自有分寸把握,是我多虑了。”   雷远倒真没想那么多,一看习珍这么严肃,他连连摇头:“哪有什么分寸,本来就想这么做。”   雷远真的没想那么多。自从到达乐乡以后,他前前后后做了很多事,未必每一桩都出于深谋远虑,或有什么环环相扣的布置。那些都是出于后世一个普通人的见识,在摸着石头过河。   便如收拢这些深陷蛮部的汉人,或有利益考虑,但归根到底,那是因为雷远想这样做。如果说现在的雷远和前世的他有什么不同,只不过现在的他拥有足够的底气罢了。   习珍不禁莞尔,他仔细凝视着雷远,但觉神色坦然,并没有伪装的意思。   “走吧……这里有周虎和老邓他们盯着,断无妨碍。”雷远勒过马头,向大市里行去:“伯玉,适才我竟忘了。须得恭贺你就任新职,将得主公以大任相托。”   前几日里,左将军府已有行文通报,以习珍为零陵北部都尉。   这个职位是零陵太守下属,负责零陵北部昭陵、昭阳、新城、高平、永昌五县军事,不仅要谨候望、通烽火、备盗贼,也要统领郡兵随时参与作战。单以官品而论,似乎并不甚高;但零陵北部都尉治昭陵,西与沅陵成犄角之势,东与临烝、耒阳声息相通,必将成为玄德公挤压东吴在荆州势力的又一关键步骤。由昭陵出发顺资水而向东北,可以直抵益阳,又同时威胁了武锋中郎将黄盖和赞军校尉鲁肃所部。   毫无疑问,这是玄德公趁着雨季所做的及早安排。随着时间推移,玄德公在荆州的根基越来越稳,其行事也渐趋主动;如果习珍能在昭陵等地扎稳阵脚,待到秋冬时分,他必会在孙刘两家的新一波对抗中迎来重责大任。   “确实是重责大任,所以夕惕若厉,唯恐有失。”习珍重重点头道:“今日我来乐乡,便是为此……实不相瞒,有几件事情,想恳请续之襄助。” 第一百九十七章 联姻   新任的零陵北部都尉有事求助,那可不适合在吵吵嚷嚷的乐乡大市里说。   一行人回城入府。雷远与习珍径入一间偏厅,屏退众人。   随着地位渐渐稳固,雷远身边服侍的人也多了些,不再是侍女阿堵一人忙前忙后。这时候,便有名唤阎宇的新收侍从奉上茶水。茶水是雷远喜好的口味,茶饼不经炙烤,直接掰碎用热水冲泡,另外还加了几片橘子瓣,气味颇显清淡宜人。   习珍的心思不在茶上,两人闲聊几句,稍微润了润嗓子,便转入正题。   “以伯玉之才,履任部尉当非难事,何必如此紧张?”   襄阳习氏是房支众多的大族,但近年来出仕的,多任文职,习珍是其中少有的武人。他虽年轻,但在玄德公收取荆南的战斗中立有功劳,因而升迁为中郎将,其部下多以习氏私兵为骨干。   当代的选官、用人,很多时候用的不仅仅是某一个人,而是这个人背后的宗族势力。比如习珍前往昭陵,必会带着自家宗族里的管事僚佐、私兵部曲。习珍的就任,也就代表这包含文武的一支力量受玄德公所命填充入零陵北部,开始与东吴当面争夺。   东吴所属的武陵太守黄盖这些日子本就应付艰难,如果还要应对渴欲建功立业的习珍所部……不是雷远看不起黄盖,但老将不以筋骨为能,还须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这样想来,雷远完全不觉得零陵北部尉的职务会对习珍形成挑战。   “倒不是有什么为难……”习珍稍作犹豫,换了个比较明白的说法:“主公是能够亲率戎马的一方雄主,麾下多有强兵猛将,如我不能称职,主公可随手立遣一人替换。到那时候,荆襄旧族俱无颜面。所以,此去必得干脆利落、万无一失!”   原来如此。   习珍这么一说,雷远立刻就明白了。   昔日刘景升为荆州牧的时候,军队掌控在荆襄士人之手,如蔡瑁、黄祖等人,都是允文允武的实力派。然而赤壁战后,荆襄士族四分五裂不提,其领有的军事力量历经惨烈战争,几乎十不存一。   眼下左将军、荆州牧府的军事力量,主要由关、张、赵等元从大将分领。孔明虽出任军师中郎将,但不直接掌兵;魏延、傅肜那一批义阳人,靠的是与玄德公在汝南并肩作战的关系;至于近来被玄德公看重的黄忠,那是行伍中的老卒出身,更与荆襄高门不是一路。   这样算来,习珍竟然是左将军府中第一个真正出任中高级军职、掌握实权的荆襄士人。这或许是荆襄旧族重新把手伸进军队的良好开端,习珍决不能容忍自己失败。   “那么,有什么地方是我能帮上忙的?”雷远放下茶盏,沉声问道。   “有三件事情,想要麻烦续之。”习珍道。   “请讲。”   “第一件事,续之带领淮南豪右之众抵达荆州时,除了庐江雷氏本部以外,其余各族都被安置在了昭陵。我想,续之昔日与他们并肩鏖战,必有交情。如果可以的话,还请续之予我书信数封,以方便我与淮南豪右们的往来。”   雷远愣了愣,笑了起来。   在灊山与曹军作战的淮南豪右联盟以庐江雷氏为首领。陈氏、梅氏等大族为辅弼,包括有数十家地方宗族。抵达荆州以后,根据玄德公与雷远的商议结果,整个联盟被拆分为二;除了庐江雷氏本部在乐乡落脚,而其余豪右人丁继续南下,直抵昭陵。   为了避免嫌疑,自从来到乐乡以后,雷远便从不提起昭陵的事务,专心经营自家的势力。但自家与淮南豪族的关系毕竟还在,哪怕他不提,有心人总会记得,果然这时候习珍前往昭陵就任,便眼巴巴地上门来求助了。   既然身在荆州,总得慢慢地把影响力扩张出去,何况这是为了公务,没什么需要避讳的。雷远颔首道:“这是小事,伯玉尽管放心。”   习珍振奋精神,又道:“第二件事,襄阳习氏的部曲数量尚有不足,恐怕难以震慑昭陵以北的东吴势力。如若续之允许,我打算在此向各部蛮夷渠帅征兵数百。”   “这……”雷远微微沉吟。   “续之,莫非有什么不便?”   “并无不便。只是……”雷远道:“我近期招揽了不少蛮人奴隶,用来充作各地农庄的苦力。本拟从中抽调精锐,以补充自家部曲的,然而此辈实在性格粗野而不受约束,遂熄此想。这些人平日里放在汉家部伍之中,便如害群之马;而用之作战的话,胜则一拥而上,败则哄堂逃散……伯玉你如果急着前往昭陵,途中如果这等人彼此抱团勾连,恐怕不容易应付,到时候不仅不足以成为武力上的依凭,反成祸端。”   习珍愣了一愣:“这倒是个问题……然则,唉……然则我自家的部曲数量确有不足,如之奈何?”   “我有一策。”   “续之,快快讲来。”   “募兵之事照旧,我建议,你可以直接与沙摩柯联系。近期他在武陵作战,颇有些熟蛮陆续依附,但这些人自拥实力,又使得沙摩柯颇觉尾大不掉。你去寻他,就说要招募武陵熟蛮为兵,他必定会答应你。招募之后,就在乐乡设营训练。相对生蛮而言,这些熟蛮稍知法度,估计一两个月后,训练就能有所成效。待到彼辈令行禁止,再南下前往昭陵。”   “我与那沙摩柯素无往来,续之可否为我介绍?”   “今日我与沙摩柯交割人丁,原本约了晚宴,伯玉一起参加即可。这沙摩柯喜好汉家制度,最近沉迷于奢绮华丽的仪仗,伯玉不妨稍作准备。”   对于襄阳习氏这等大族来说,这可太好办了。习珍当即应了,随即又问:“蛮兵训练有成,那是数月之后的事了,眼前的部曲不足,又该如何解决?”   雷远立即道:“实不相瞒,我虽设了乐乡大市在此,但自家族中,却无可用的商队,未为不美。如果伯玉允可的话,我会组织一支商队与伯玉同往昭陵,商队的护卫可以多些,就作为习氏部曲使用。待到商队回返的时候,数百蛮兵想已训练有成,正好替换,你看如何?”   某种程度而言,庐江雷氏与习氏面临的状况颇可互补。雷氏有掌控荆蛮的名分,有官方背书的互市场所,也有足够强横的军事力量为支撑;但他们是荆州的外来者,既无人脉,也缺乏对整个荆州的了解。而襄阳习氏正相反,在荆州根深蒂固,世交、婚娅遍布州郡。庐江雷氏没有的,他们都有,庐江雷氏有的,如今正是习氏所缺。   雷远所提出的建议,恰可将双方的利益进一步捆绑,习珍可以确定,如果这一操作顺利的话,大规模的合作还在后头。   习珍举起茶盏向雷远示意:“就这么定了。”   “既然第一件、第二件都已说定。”雷远问道:“第三件呢?”   “第三件事……”习珍笑了起来,神情却隐约有些腼腆。   前两件事既然说定了,其实习珍前往昭陵就任,已有把握。这第三件事,是兄长习祯专门提出的,将在此前两件事的基础上,进一步加强两家的关系。   他略微压低声音:“续之,可曾考虑过,与襄阳习氏联姻?”   “联姻?”   雷远下意识地想到:莫不是襄阳习氏看上了自己,打算嫁个女儿过来吗?   这也不是不可以。   在这个乱世,所有人都朝不保夕,婚姻的价值在于延续家族和血脉;每一个婚姻中的人,都是被命运投进干涸水塘里的鱼儿,只能相濡以沫,必须彼此扶助。至于夫妻情投意合与否,那得碰运气。   只是……雷远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期待。正因为在这个乱世中看到了太多的冷酷和狰狞,他才会格外期盼美好,甚至幻想从婚姻中得到一些上天的恩赐。所以,或许不该这么着急?   他拿起茶盏,小口啜饮,又慢条斯理地添了水:“谁和谁联姻?伯玉,我正在服丧,恐怕不合参与此事。”   习珍笑道:“如果我家的女儿能够嫁给续之,那是再好不过。可惜续之的婚姻大事,轮不到我们安排。”   “所以……”习珍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续之觉得我怎么样。”   “什么?”雷远吃了一惊。   习珍稍整袍服,向雷远微微躬身:“听说续之有个异母的妹子尚未出阁。待到孝期满后,我娶她为妻,如何?”   雷远沉思了片刻。   站在宗族联姻的角度看,两家宗族确实有合则两利之势。站在婚姻双方的个人角度看呢?习珍无论是家世、相貌、才干、性格,都可称荆楚佳士,堪入雷远之眼,既然是地位相当的两族联姻,也不担心他苛待了自家妹子。至于自家那个异母妹,雷远想了想,除了名叫容姬、相貌尚属清秀、有些胆怯以外,竟然想不起其他具体的情况来。   这个陌生的亲人,下半生的命运就在此时决定,雷远觉得有些荒诞。但他自然不会说什么需要自家妹子决定的蠢话。自古以来,婚姻大事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雷绪既已离世,雷远长兄如父,自可以代之安排。非要说些别的,那就等于是砌词拒绝了。   雷远想了会儿,慢慢地道:“我以为,伯玉此议甚好。然而两家联姻,乃是大事。我这边又在服丧期间,所以不必着急。相关之人心中明白即可,待到时机妥当,再依照礼数而行。”   习珍大喜:“我是襄阳习氏嫡脉,娶的乃是正妻。自然一切都循礼来办,续之尽管放心。” 第一百九十八章 安排   既然约定了婚娅,双方的关系又近了一层。   此后双方再聊,便以兄长贤弟相称。其实以年齿而论,习珍比雷远要大一岁,但他打着妹夫的旗号,非要自居为弟,雷远也是无可奈何。   当晚雷远设宴招待蛮王沙摩柯,习珍作陪。   沙摩柯最近研习汉家衣冠制度,颇有收获。来到府里的时候,果然带着二十名护卫持大戟翼护左右,可谓气派堂堂。即便是在酒宴时,他还特意将之排布在堂前,频频自矜问道:“诸位,如此可显蛮王的威严乎?”   居然连之乎者也都会了,着实厉害。雷远忍着笑,和习珍一齐赞叹。   习珍夸了几句,忽然又道:“可惜衣着与武具不配,稍有缺憾。”   不待沙摩柯询问,他便召唤左右取了一套服饰来,使沙摩柯的护卫换上。这一套乃是汉军精锐武士的装扮,有装饰以鲜明长羽的鹖冠、有形如直裾的襜褕,还有皮质的裨裈和靴子。这是用上等布料精制而成的崭新货色,虽然不似蛮夷惯常的五色短打那般鲜明,但其威武雄壮的气概,却强了不知道多少。再与这蛮族武士的凶悍相貌匹配,就连雷远身边扈从,看上去也颇有不如。   雷远使那蛮人护卫作刺击、砍杀的姿势,啧啧称赞:“真是龙马精神!”   他又转头睨视习珍:“伯玉,蛮王的护卫有二十人,若二十人皆作如此打扮,那蛮王才真正有几分王者的威风!”   习珍掂着酒盏,豪爽地挥了挥手:“这算甚么,我便赠送蛮王二十套服饰!”   沙摩柯始终瞪着这名护卫,看得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听得习珍如此说来,不禁呵呵大笑。   次日习珍亲去沙摩柯的驻地,提出要征募蛮兵数百,沙摩柯立刻就同意了。这些日子里,他也渐渐了解兵贵在精而不在多的道理,打算将自家本族打造为精锐。这样的话,其他族群的战士徒然摇旗呐喊,浪费粮食,是不妨遣散一些。   之后的几天里,沙摩柯与雷远交割汉人奴隶,向习珍交割了四百多名蛮族战士,具体的流程都很顺利。只有一点麻烦:   自从那二十名戟士打扮齐全之后,沙摩柯无论到哪里都带着他们。他本人每隔一会儿,就要回头去看几眼,自夸自赞几句。终于因为回头次数太过频密,拉伤了颈侧肌肉,随即头晕目眩到了要卧床休息的程度。   这一来,雷远这边的人口贸易不得不暂停了两天,而习珍趁机从沙摩柯的本族召引了数名精悍的首领,想来沙摩柯看在那些戟士一身装扮的份上,不会与他计较。   再过几日,习珍启程南下,雷远也及时组织起了一支商队与他同行。   带领这支商队的,是这些日子颇受雷远看重的管事范巡范伯虞。此人乃徐州下邳人,出身低微,家中世代为青徐大族奔走贩盐,后来因为青徐两州战乱不休,范巡族人星散,他本人意图避难交州,却被山越所阻,后来辗转成了庐江雷氏族中的管事。近期雷远开设乐乡大市,范巡多有贡献,故而得到了带领商队的任务。   而作为商队护卫的两百人,则是雷氏部曲中的精锐,由雷澄带领。他是正经的庐江雷氏本宗子弟,淮南豪右的不少头面人物都认得他,到了昭陵以后,只靠这身份就足够与各家豪右往来了,必然会有益于习珍在彼处立足。   之后几日,雷远手边就没什么大事。有辛彬、周虎二人在,他也无须为琐事操心,只要端坐在堂上,批阅卷宗即可。   某日正在批阅王延呈上来的军文,军文中说,此前在岑坪作战时的伤员们恢复情况甚好,大部分人可以陆续归队。然则其中有些个胆大的老卒,居然和救护营里的妇人勾搭上了,还闹出争风吃醋的事来,请问雷远该如何处置。   说到救护营,那是雷远在灊山中着手建立的组织,通常挂在王延的管辖之下。这救护营说是一个营,其实并无作战人员,安置在其中的,乃是雷远由淮南至荆州的行军过程中,沿途搜罗的医者。   因为当代巫医不分,常常有装神弄鬼之徒混迹在这个行业的缘故,每个安置入营的医者都得经过雷远亲自面谈,强调过卫生、消毒、防疫的基本概念,再勒令不得在营里求神问鬼。   到目前为止,救护营里的医生数量还不多,主要承担伤员救护职责的,倒是一批妇人。这些妇人都是中丈夫或儿子作为雷氏部曲战死,又无亲戚可以投靠的,宗族里已经颁下过抚恤。雷远将她们统一收编到救护营里,一来是为了避免她们因为独身而遭人欺辱,二来也利用她们的细心照顾伤员。反正目前为止,军中所需无非是些刀伤箭创的护理,有这些妇人便足够了。   至于会有伤员去打妇人的主意……此前真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大概阖族奔走之际,人人都觉得朝不保夕,满脑子都是保命要紧,等到如今安顿下来,便生出各种盼望来。   雷远想了想,将版牍抽出来交给辛彬:“辛公,这事得劳烦你走一趟,最好与有关之人当面谈谈,如果不涉及威逼强迫,能够你情我愿,那未尝不是美事。但若有人肆意妄为,让王延自用军法,无须再做请示。”   辛彬接过版牍看了看,抚髯笑道:“且不说这件事情的处置。近月来,部曲和徒附百姓中,举办婚礼的确实不少,这是因为生活安定的缘故,也出于宗主治理有方。”   雷远倒是刚知道这消息,他立即道:“最近我们通过乐乡大市,赚了不少,也该让属下们得些实惠。辛公不妨查问一下,在乐乡迎娶新妇的有多少家,然后以我的名义略备礼物,我们择日走访一圈,以示关怀。”   辛彬连声应是。   而雷远忽然想起另一桩事。   此前雷远与习珍商议两族联姻的时候,习珍曾有句话:“续之的婚姻大事,轮不到我们安排。”   雷远定下心神,仔细想了想这话的意思。   轮不到襄阳习氏安排,那便是说,已经有人在安排?既然用了“安排”两字,看来定是地位甚高之人操办,多半是玄德公本人出面。或许公安城中的大人物们权衡过庐江雷氏的实力和雷远的刚毅行事风格,觉得纯靠官职、权位,已经不足以体现拉拢了,必须额外通过婚姻关系来加强彼此的信任?   这是理所应当,也是迟早的事。真要哪天被安排了,雷远也不打算拒绝,毕竟这是政治义务而非个人私事。何况,以此世的风俗,就算实在没法情投意合,大不了再找个合乎己意的小妻或妾室罢了。   只不过他确实很好奇:玄德公究竟会怎样“安排”呢?   正在出神的时候,堂外一名书佐匆匆入来:“启禀宗主,赵云将军遣使,自公安城传来书信。”   赵云对于雷远,实实在在是有救命之恩的。   雷远不敢怠慢,起身道:“快请信使。” 第一百九十九章 公安   信使入来,雷远一看,是在灊山中认得的老熟人了。   两人寒暄几句,雷远请信使歇息,自将书信缓缓展开。   信上简略道:数月未见,甚是想念。前次提兵至乐乡,又听传言道,卿之手臂伤势仍未痊愈,我恰在公安城中认识精于外伤的疡医。如君有暇,不妨来公安暂住数日,求医之外,也好熟悉熟悉荆州的风土、人物。   书信末尾,又仿佛无意地提了一句:因为公安城实在狭促,所以玄德公已经在孱陵扩建了一处巨大宅院,供给孙夫人居住。这便是宽慰雷远,若往公安去,无须因为撞见那位骄横主母而尴尬了。   其实便没有这份信件,雷远也有意往公安一行。   此前雷远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乐乡境内的各项建设和整治。但最近几个月,雷氏宗族已经在乐乡立足稳固,之后只需按部就班,而县中的事务又有蒋琬处理得井井有条。所以他开始全面履行护荆蛮校尉的职责,将影响力扩充向荆州西南各地。   这个过程中,必有与军府、州府协调的地方,必有需要玄德公的僚属大吏和各地地方官员支持配合的地方,一味蛮干是不行的。为此,雷远作为投入玄德公麾下不久的新人,也该拜问一下相关的人员,了解了解他们的性格和处事习惯。   至于手臂的伤势……   此前左将军府中的良医何俨照顾雷绪时,也为雷远诊治过数回。何俨擅长用灵枢针灸之术调理各种杂症,他为雷远施以针法和灸法,又提供了某种气味可疑的药膏,让雷远在伤处涂抹。那药膏涂了一阵,现在伤势似乎略有好转,但雷远怀疑,有可能与气候转暖相关,未必全属药石之功。   上过战场的武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长久难愈的伤患。年轻时仗着生命力旺盛还能坚持;待到衰老,种种伤患一旦爆发,就会丧命……雷远纵不畏惧,也希望尽量避免这种状况。何俨毕竟是个疾医,也就是内科医生,如果公安城里果然有水平高超的外科疡医,那可真值得走一趟。   既然如此,雷远便不耽搁,便当日回书赵云。他是地方官员,无事不得擅自离开辖境的;于是又向刘备递交了申请,就说近来周边无事,自己打算在公安城里择一居处暂住,以便寻医问药、调理身体。   后日便有马谡代回书说,左将军府已经为雷远安排好了居处,问雷远何时前来,他好请人相迎。   既然知道了有落脚之处,雷远便不耽搁,当天就出发往公安去。   一行人打马不停,沿途只在两处邮驿饮水稍歇。荆州地界宽广,与中原不同。仅仅两县之间,距离便超过百里,亏得庐江雷氏拥有的良马不少,一行人都配备从马,车驾也是双马的轻车,这才能行动如此快捷。   饶是如此,待到抵达公安的时候,已经将近黄昏,险险要被关在城门外。   众人赶紧催马向前。   眼看这股人数量虽少,却都挟弓矢、佩长刀,个个都形貌剽悍,气势逼人,城门处的两队执戟卫士隔着老远就注意到了,有些警惕地凑了过来。   李贞自怀里取出符信,待要应对,雷远将他唤住了。   “我来吧。”   第一次来到这荆南治所,客气恭敬些,总是好的。   雷远下得马来,将符信递给执戟卫士。   一名身披铠甲、方面短髭、形貌甚是威武的卫士首领接过符信,打开看看,知道是乐乡县开出的。他又看看雷远衣着外貌,顿时想了起来:“阁下莫非是护荆蛮校尉、庐江雷氏宗主么?”   “正是。”   那卫士首领客气施礼:“雷将军远来辛苦了。不知您要去哪里?我来引路。”   雷远连忙还礼,又说自己与马谡有约。   卫士首领想了想,他挥手唤来另一名戟士首领:“我领人往左将军府一行,你们好生守把城门,莫要懈怠。”   戟士们齐声道:“是。”   他转向雷远,抬手虚引道:“雷将军与随行的各位,请跟我来。”   雷远见此人礼数周全,但言行持重,并不显得谄媚,不禁有些好感。随他走了几步,雷远问道:“请问尊兄高姓大名?恕雷远失礼,竟不知何时与尊兄见过。”   卫士首领道:“某乃义阳人傅肜,字伯祀。前些日子,曾随主公前往乐乡吊丧,是以曾见过雷将军。”   原来此人乃是刘备的随行部曲首领傅肜。   雷远不知道的是,此前公安城的城门尉慑于孙夫人的指令,未及时关闭城门,引起刘备大怒,将多名相关吏员贬入军中做了小卒。最近这些日子,城门尉的职务一直由魏延和傅肜两人轮番负责。   雷远连忙抱歉道:“失礼,失礼。那几日神志昏沉,想是见过的,后来又忘了。”   傅肜领着雷远一行人往公安城里去。   只见这城池虽然不大,城墙却既高且厚,十分坚固;城内的里坊也营建得井然有序。宽敞的道路上,往来行人不少,看面色尚还红润,衣着俱都齐整。老实说,眼下看来,他们的气色,比庐江雷氏所控制的徒附百姓要强出一截。看到骑士们沿着道路走来,行人们让到路边,动作很坦然,没有什么畏惧的神情。   雷远明白,百姓们心中具有十足的安全感才会如此。他们相信这座城池中的一切行事必有规则,也相信这规则必定能保护自己。能够在乱世中使治下百姓安然如此,这种施加于普通百姓的仁义,不是能够刻意追求得来的,非得要长时不懈地为黎民黔首着想,才能够深入人心。   孟子曾说,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玄德公便是如此。世人皆知,玄德公的才能较之于曹公,怕是远远不如,但能够在万般艰难之中屹立不摇至今,眼前这些百姓,便是他的凭籍了。   与此同时,傅肜看了看雷远,微笑着点了点头,露出与有荣焉的神情。   走了没多远,就到城北的左将军府。傅肜便问雷远,是否随他觐见玄德公。雷远觉得,既然来此并无公务,身为下属者贸然登门,不合礼数。何况既然是马谡回书相约,就应先见过马谡才是。于是他客气地表示,只需傅肜代为通报马幼常,自己在外等候。   左将军府的门口也有两队执戟卫士,傅肜让他们带雷远一行到府门旁的耳房里稍歇。   雷远在耳房门口看了看,有几名等待召见的官吏正在里面整理袍服,还有人满头大汗地低声念念有辞,大概是在背诵某项数据。雷远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进去影响官吏们的状态,以免结下仇怨。   他退后几步,与扈从们在门口石阙下等候。   江南气候湿热,一行人在日头下猛赶了大半天的路。每个人都满头满脸的汗水,衣袍也被汗水浸透了。此前纵骑奔驰带风,还好受些,这会儿下马站立,只觉得闷得透不过气。   好在没过多久,傅肜一溜烟地小跑出来,却未见马谡身影。   雷远迎上几步,只听傅肜道:“主公召见。雷将军,请随我来。” 第二百章 良配   雷远连忙跟在傅肜身后,迈入左将军府。   府邸规模不大,虽然建筑都是崭新的,但屋顶不是歇山、庑殿之类,也不见鸱尾之类装饰,更没有特别高大的楼阁。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大宅子,和雷远在乐乡的偏将军府差不多。   府邸中的几株树木像是刚移栽不久,树荫稀疏的很。此外放置了不少花草,虽非名贵品种,但有馥郁香气。   除了门口的戟士以外,府邸内部并没有严密保卫,只有各处房舍里的官吏书佐捧着各种类型的文书,急匆匆地来来往往。有的房舍里很安静,有的就嘈杂许多,还有争执的声音传出来。而往来的人们并不惊讶,继续忙着自己的事,似乎这种争执反倒表现出每个人积极和昂扬的态度。   雷远感觉得出府邸中的蓬勃气氛,只有每一个人都深信自己的未来必定会与团体的未来息息相关,才会形成这样的气氛。   随着傅肜跨过一扇院门,来到第二进院落,雷远便见到了刘备。   刘备正在院落东侧的偏厅里,偏厅里没什么陈设,显得空荡荡的,除了刘备以外,诸葛亮和赵云也在。这时候,夕阳恰好从西面的屋檐处投射近厅堂,只见刘备眉飞色舞地谈着什么,诸葛亮在一侧笑眯眯地挥着扇子,而赵云端然正坐,神情有些严肃。   傅肜轻咳一声:“主公,雷将军到。”   刘备连忙招手,而诸葛亮起身,降阶相迎:“续之,快入堂中来。”   雷远觉得有点受宠若惊。   此番来到公安,固然是受赵云的邀请,但既然来了,总得拜见玄德公。   对此,雷远心底里是有些忐忑的。   此前在与东吴的对抗中占了上风,但这等烈度的对抗,进而导致东吴重将身亡、并夺取其驻地的结果,是否为玄德公所乐见?利用护荆蛮校尉的身份,设立乐乡大市,与荆蛮展开大规模的互市,是不是符合玄德公的要求?甚至于在乐乡县大肆扩充庐江雷氏的实力,在短短数月间把掌控的户口数量提升到了三万以上直逼四万……这是不是能被玄德公接受?   当然,玄德公在此前多次行文中,都接受了雷远的做法。但究竟是捏着鼻子不得不认可的接受,还是满意赞赏的接受,这其中的差异可就大了。   好在诸葛亮的态度不像有责怪的意思。   诸葛亮亲热地攀着雷远的胳膊,引他上堂。而刘备看着雷远步步走近,却又转头冲着赵云直乐。   这也太过轻松愉悦了,根本不是述职的气氛,雷远有些茫然。他在堂前撩衣下拜、行礼如仪的时候,再度回顾了自家过去数月的种种举措……究竟是什么事,使得玄德公与孔明如此愉悦,嗯,还要使得赵云如此满面肃然,若有所思?   其实赵云出现在这里,本来就有些奇怪。雷远曾听公安城里的信使说起过,这位追随玄德公多年的武人永远谨守分寸,从不会出现在与军事无关的商议场合。除非……   雷远的推测被刘备打断了。   刘备示意雷远入席坐下,随即端正自己的姿态,微微颔首:“续之,过去几个月里,辛苦你了。”   自从庐江雷氏进入乐乡,虽然双方有过误会,甚至也有过矛盾,但最终雷远做到了他向刘备承诺的一切,公安城的侧翼现在是安全的,而武陵的东吴势力已经转攻为守,步步退缩了。包括对荆蛮的争夺,也获得了非常好的成果。   这些成果让刘备喜出望外,但他也很清楚,既然孙刘联盟尚在,对雷远的功绩,就没有办法公开予以表彰。这一句辛苦了,便是眼下能够做到的全部,刘备相信雷远能够理解。   说完这句,他又注意到雷远额头、身上都是汗水,把袍服的前胸后背都洇湿了。毕竟这会儿已经在六月头上,天气闷热,哪怕隔三差五雨水如注,也冲不散暑气。   “快取凉汤来!”他连忙吩咐。   凉汤就是凉开水,刘备实在自奉甚薄,竟连蜜水也无。   待到雷远咕咚咚地喝了两碗凉汤,刘备换了个比较放松的坐姿:“此前子龙写信给你,实出于我的授意。召你来此,有另外的事情相询。”   “主公请讲。”   “续之,你可曾有婚配?”   雷远瞬间明白了。这便是习珍所说的“安排”了,来得好快。   这也是庐江雷氏展示实力的结果吧,毕竟自己与那些用出生入死证明过忠诚的元从不同。如果有一些额外的东西联系在彼此之间,这样才能让双方都能放心,也能避免此前那样的紧张局面再度出现。   雷远欠了欠身,沉声答道:“并无婚配。”   刘备点头又问:“你今年二十了吧?”   “正是。再过三个月,就二十一了。”   刘备又看了赵云一眼,笑了起来:“确实该结婚了。”   诸葛亮轻咳一声,正色道:“这事,本该向续之族中的长辈提起。然则庐江雷氏如今全以续之为主,也没几个拿得出手的长辈……如此一来,倒也简单,只要问你本人便可。”   那是自然。雷远心中嘀咕,因为长辈如雷肃、雷衍等人,如今都被发配在农庄里,有个名目叫做“劳动改造”。   却听诸葛亮继续道:“子龙将军有一女,今年十五岁了,品貌都很出众,我以为,堪为续之的良配。子龙将军已经同意了,续之,你意如何?”   “子龙将军的女儿?”雷远吃了一惊。   他顾不上回答,转眼去看赵云。赵云向雷远笑了笑。   这时雷远才明白,赵云此前的神情并非严肃,恐怕倒是紧张多一点。不管怎么样铁石心肠的武将,为自家子女谈论婚嫁的时候,总会希望能有个最好的结果,总希望能为子女带来美好的人生吧。可惜,即便以赵云这样的身份地位,也无法避免子女的婚姻成为政治工具,所以他也就难免会紧张了。   对雷远来说,这当然是件好事。赵云身为玄德公最信赖的大将之一,官拜偏将军、留营司马,掌握玄德公的本部精兵。隐然是玄德公麾下众将中的第三人,只在关、张之下。若能成为赵云的女婿,雷远也就同时拉近了与玄德公部下元从众将的关系,对雷远自己,对庐江雷氏的未来都会很有帮助。   至于赵云的女儿究竟品貌如何,其实并不在此刻考虑的范围之内。   诸葛亮催促道:“续之?”   刘备笑意吟吟地看着雷远。   雷远探出双手扶着案几,向诸葛亮躬身下去:“既然烦劳军师为中介,必然是合适的,我没有意见。一切,悉听安排。”   很明白的,既然孔明如此直截了当的询问,也并没有给雷远留下拒绝的余地。这就是一场简简单单的、对左将军和庐江雷氏来说都很有必要的联姻。 第二百零一章 邻居   仔细想来,赵云的女儿,这个人选应该是玄德公能有的最佳选择了。   左将军幕府中以荆襄士人居多,但雷远这种强力的豪族首领的联姻,不应该,也不可能指向荆襄旧族,所以唯一的对象只能是元从团体。   刘备有两个女儿,其中长女十四岁,然而刘备的家眷在赤壁前的长坂坡大溃败中星散,两个女儿也失散在乱军中。有传闻说被曹纯的虎豹骑所获,刘备为此特地遣了精细手下北上打探,并没有结果。   关、张二将也有女儿,都是在客居新野时所出,年尚稚幼不合婚配,无法可想。   至于麋竺、简雍、孙乾诸公,虽然受到玄德公的礼遇,但份量还是轻了点。   那便只有赵云之女了。   这位赵氏女,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雷远真的很想知道。然则如果自己当面打听,在当时来说,是极为失礼的表现。而刘备和诸葛亮说的,也都是些贤德貌美之类的场面话。雷远一边应付着谈说,一边脑子飞转,盘算着尽快向刘封和关平打探一番。   既然说定了婚事,没过多久,雷远便提出告辞。   刘备和诸葛亮毕竟公务繁忙,便话里话外地让赵云陪着出来。   这时候马谡听说了雷远来访,正从自家办公的厢房出来。因为他负责安置雷远一行人的居处,所以得出面带路才行。   没想到赶到以后,只见着赵云和雷远二人一前一后,闷声不响地往外走。马谡绕了个圈,从侧面跟到雷远身旁,向他猛打眼色,雷远却不理会,亦步亦趋地跟着赵云向前。   发生了什么事?看这两位的神色,好像发生了什么?马谡心中嘀咕,紧跟其后。   赵云和雷远就这么一路沉默着,走到左将军府的门口,各自的扈从迎上前来,询问接着去往何处。两人下意识地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古怪。   毕竟联姻的意向虽然定下了,但真要成婚,不是眼前的事情。   且不谈纳采、下聘之类的流程,只雷远年初方才丧父,就是个跨不过去的坎。按照汉家制度,对朝廷官员是明确规定有三年丧期的,甚至平民为了彰显孝道,也往往遵照这一制度执行。比如昔日的河北霸主袁绍,就追行父母之服,在冢庐六年,于是万人奔走传颂其孝行感天动地,一举跃身为天下士子的领袖之一。   之前玄德公下令以雷远继任偏将军职务,便已正式要求他停止服丧,以公事为重。所以此刻谈论婚事,并无不可,不过最终举行婚礼,总要到第二年,才显得尊重。   正因为这个缘故,现在雷远和赵云两人面对面,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才好。彼此称“岳父”和“贤婿”,似乎早了些;一切照旧呢,又各自担心会否失礼。   最终还是雷远下定决心,就在左将军府的正门口向着赵云深深施礼:“我与幼常约了前往自家宅院,安顿部属。明日若岳丈有暇,我来登门拜访,可好?”   雷远这一段话,说的声音可不小。左将军门前许多人全都听见了。无数目光唰地投射过来,落在这一对新鲜出炉的翁婿身上。赵云这辈子无数次身当锋镝,从不知道什么叫犹豫,但这会儿,竟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雷远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赵云却在发愣。   这时候左将军府里也有人听说了这场联姻,许多人顾不得公务,投袂奔到门口来看赵云的女婿。谁知道竟看到赵云走神,这可与他平日里稳健自如的风范大不相同,有人忍不住轻笑出声。   年过六旬的主簿殷观拄着竹杖从门里出来,咳嗽一声,戏谑地道:“子龙,莫非新得佳婿,高兴得不会说话了?”   赵云连忙上前一步,扶起雷远:“我还有事,须得往军中走一趟,贤婿请自便。你我明日再会罢了。”   说着,他重重地拍了拍雷远的肩膀。   雷远退后半步,再度行礼如仪。这才与马谡一起,先往自家宅院去了。   马谡显然被雷远的喜讯惊到了,一路上满脸红光,扯着雷远的袖子问个不休。可惜雷远没什么好回答的,几乎是一问三不知。于是众人全程只听到叱李宁塔在反复地嘟囔,如果生了娃,就得吃腌猪腿庆祝,他可以马上出发去山里抓一头野猪回来。而李贞摆出老资格的样子,不断地向叱李宁塔解释说,就算结了婚,也不是马上就有娃,腌猪腿的事情不必着急。   为雷远提供的宅院,在城池的西面,是前几日听说雷远要来公安城居住时,诸葛亮特地安排出来的。毕竟公安城是新建的城池,又重在军事作用,所以城里略狭小了些。哪怕左将军府里诸曹办公的屋宇也只有寥寥几间。   一行人走了没多久,就到那处院落。   院落前后两进,院里有树木,有水井,地面洒了草灰、干土之类,应该专门平整过,房屋也收拾的很干净。马谡说,这里原来是军正夏侯兰的住处,因为此前孱陵大营出事,玄德公有意加强对降卒的管制,因此负责军法制度的夏侯兰半个月前出发,常驻孱陵去了。此地空了出来,正好雷远入住。   马谡交割了文书,自回左将军府复命,雷远托他向刘封、关平、霍峻、向宠等人致意,就说待自家安顿下来,就会拜访各位友人。   李贞、李齐、王跃等人开始安排扈从卸下行李,阿堵带着阎宇进屋去洒扫,雷远从屋里找了个木榻放在树下阴凉处,稍许休息一会儿。   半倚半躺着的时候,雷远还是忍不住去想象,赵云的女儿,究竟会是什么样的?   雷远从来不觉得自己是那种冷血无情的枭雄,他能够冷静、能够决断,但骨子里仍然是个普通人。前世普通人的经历塑造了他,使他即便在最残酷的乱世中,仍会期待美好、渴望正常人该有的温暖生活。   那么,这种温暖,是可以从婚姻中获得的吗?雷远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患得患失。   当李贞来唤他的时候,雷远从深思中惊醒过来,发现天色都已经黯淡了。   李贞说房舍已经整理完毕了,请雷远往各处看过。   正房三间是留给雷远的,一间用来摆放各种文书卷宗,一间用来安置杂物,还有一间供雷远起居。东屋留给扈从们;西屋留给之后来到公安城值守的管事们办公或居住。外院有两间房留给阿堵和阎宇,另外有一长排的马厩,马匹都在里头吃草了。   看完这一圈,已经将要入夜,公安城内渐渐寂静,而同一个坊里左近的几处院落传来的人声犬吠依稀可闻……公安城确实狭小了些,若在其它的城池,宅院规模够大,再有院墙、坊墙之类的阻断,断不至于如此。   雷远忽然听到隔壁的宅院里,有个少女正在教两个孩子读书。   少女的语音清亮,言辞又颇显威严。她读一句,两个孩子跟读一句。读得乃是《小戴礼记》中的《表记》一篇,讲述的是虞夏商周的政教得失。念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孩子说了句俏皮话,于是三人一齐笑闹。这场景,令人渐渐忘却外界的纷扰,悠然而生出宁静安详之感。   雷远却摇了摇头。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因为听到了婚姻之事,所以躁动起来,竟然连隔壁人家的女眷说话都要偷听。   正待转回内院,忽听得院外的街上马蹄之声大作,有十数骑沿路而来,直抵隔壁的院门。然后就听到院门被打开,在屋里诵读经书的少女和孩童迎接出外,齐声唤道:“父亲!”   原来那是姐弟三人,雷远想道。   再接着,赵云的声音响起:“嗯,你们两个且去……我有话对你们的姐姐说。”   雷远吃惊得简直要跳起来。竟然这么周到的,还安排了做邻居吗? 第二百零二章 妻家   雷远下意识地往东侧墙垣靠近了一步。有一个强烈的想法忽然占据了他的脑海:或者可以再靠近些……嗯,就算不攀墙,至少可以凑近过去,试着听听赵云说什么?他被这邪恶的念头迷住了,于是蹑手蹑脚地再向墙垣走近了一步。   这时候李贞兴冲冲地跑来过来大嚷道:“宗主!我们已经把米山给拼好了!”   雷远简直魂飞魄散地跳了起来:“噤声!不要吵!”   李贞愣了下,连忙降低声音:“是,是。”   雷远定了定神,确信重新找回了宗主的状态,这才沉声道:“我们去看看!”   所谓米山,是雷远这些日子带着扈从们和徐说等工匠慢慢制作成的乐乡周边地势沙盘。自从马伏波在光武皇帝面前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沙盘在当代的应用已非鲜见。雷远做的这个沙盘也是聚米为山川河谷,只不过尽量做得贴合比例,又用牛皮胶来固定黏合粟米,不虞损坏。   因为制作的时候就用框架分隔,所以还可以拆卸成几块携带,待到要用的时候,将之放置在木架上拼成整体,看上去有点像是大块的切糕。   王跃等人正在正房西侧那一间里,往沙盘上放置代表城池坞壁的木块。   雷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放置完毕,微微点头:“很好。”   他随即就扈从们全数唤了来,分成两队,就在沙盘上推演攻守进退,同时调整各处坞壁的兵力、粮食、武备的调动。前者对于扈从们来说还好办些,李贞和王跃都是能手;而后者涉及到大量计算,除了李贞以外,其它人一时还摸不着脉络。   今日晚间,众人原本都有些兴致勃勃,想询问雷远的婚事细节。哪想到雷远忽然翻了脸,反复操练大家?毕竟宗主之命难违,双方厮杀了几个来回,渐渐疲不能兴,待到深夜才被雷远放出,每个人都在羡慕获得雷远特别允许、早早歇息的叱李宁塔。   次日一早,天尚未亮,雷远便醒。他翻身坐起,看着朦胧的光影落在院子里,慢慢地日光渐明而影子渐深。院落里开始有人走动,阎宇端来了洗漱的水盆和食物。   他注意到,李贞等扈从们都穿上了正式的外袍,排着队,等待阿堵为他们重新编结发髻。甚至就连叱李宁塔也换上了新衣服,还在腰间系了一根五色斑斓的布带……这是他特别喜爱的,平日里舍不得拿出来。   每个人的脸上好像都放着光,毕竟大家都记得呢,今天他们的宗主要去拜访赵云,那可是翁婿间的第一次正式见面。这种场合,扈从们一定会跟随的吧?所以每个人都要收拾精神了,绝不能丢了庐江雷氏宗主的脸面!   雷远笑了笑,很快开始收拾自家衣着。   待到他迈出房门的时候,阿堵停止了动作,凝视着他,忽然有点想哭。   阿堵是跟随刘氏夫人一起,从陈国嫁入灊山的,亲眼目睹了自家主母幸福的生活和悲惨的结局。当刘氏夫人亡故后,她照顾了雷远二十年,又亲眼目睹了当年无助哭泣的孩子长大成人,成为英气勃勃的青年,即将迎来自己的新妇。   雷远注意到了阿堵的视线,他向这个始终沉默着,照顾自己多年的妇人颔首示意,随即迈步出外。   众人没想到雷远就这么出门了,一时愕然。李贞赶紧追上来:“宗主,请等一等,我们马上就好!”   “你们不必跟来。”雷远指了指隔壁的院落:“子龙将军的宅邸就在那里,我去去就回。”   所有的扈从们一下子就沮丧了起来。   雷远轻轻松松地迈出院落,在街面上打了个弯,站到隔壁的院门前。   天色还早,院门开了半扇。负责看门的,是几个身带残疾的老卒,或者少了胳膊,或者瘸了腿。有个渺了一目的什长迎上前来,上上下下地看看雷远。   “烦请通报子龙将军,就说庐江雷远来访。”   那什长露出喜悦神情,“哈”地笑了一声拍了拍手,转身往院子里跑去了。   没过多久,赵云亲自迎了出来。   此时,这位玄德公麾下的万人敌穿着一身绵白色的宽松便服,腰间配剑而未着甲,言语带笑,看神情很是闲适,似乎休息了一晚之后,他已经能够比较自在地面对自家女婿了。   “续之,如何来得这么早?”   雷远微笑道:“实不相瞒,我们两家如今是邻居了。”   赵云啼笑皆非地连连摇头:“必是孔明的安排,他可真是……真是……”   犹豫了片刻,赵云抬手相请,示意雷远随他进来。   进入院门以后,看到的是个规模甚大的演武场,除了几株大树和靠墙的整排武器架以外,别无建筑。一条砖石路从演武场的中心经过,两人便沿着路缓缓向前。道路的一侧有几名士卒带着两个孩子练武,两个孩子大的六七岁,小的只是个四五岁的稚童,两人都着粗布短衣,各自持着细小木枪,在士卒的督促下摆出平端前刺的姿势。   只不过这时候两人的四只眼睛都骨碌碌地盯着雷远,心思显然全不在练武上面。就连本该监督他们的士卒也是如此。   倒没看到他们的姐姐……也对,今天这场合,自己乃是上门来看妻家的,做女儿的如果出现,乃是逾礼。想到这里,雷远偷偷向那两个孩子做了个鬼脸。   两个孩子吃了一惊,木枪几乎脱手。   “大的是赵统,小的是赵广。”赵云目不斜视,却好像看到了雷远的表现,他说:“之前主公在长坂坡遭到曹军追击的时候,本部溃败,众将的家眷多有失踪的。当时这两个孩子也与本部失散了,是我家女儿孤身带着他们两个,从万骑纵横的纷乱战场上脱出……她很不容易!”   雷远计算年岁,想到当时兵荒马乱之际,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带着两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小娃儿,在无数凶恶敌骑搜捡之中挣扎求生……这简直堪称壮举。看来,赵家的女儿也是虎女,不是寻常闺阁弱女所能及。   “前几日,主公和军师与我谈起联姻之事。其实早些时候我已经有打算,考虑在关君侯和麋中郎两家的子弟中选择。那两家的孩子是我熟悉的,品性操行都很可靠,但既然主公觉得续之你更合适,我也不反对。”   赵云这么说着,带着雷远步入正堂。   两人分宾主落座。赵云继续道:“今日我只想问,续之,你对这场联姻如何看法?你又以我的女儿为何?”   这样开门见山的询问,让雷远沉默了一会儿。   直到现在,雷远和自己的婚姻对象都没有见过一面,或许当代人习惯了如此,但雷远觉得很难回答。稍作斟酌以后,他才诚恳地俯首道:“这场联姻,是主公的部属之间敦睦情好之举;而婚姻本身,是夫妻二人相濡以沫,互相扶持。赵氏之女嫁入我家,便是我的妻子,庐江雷氏的主母,我当全心全意待她,正如她将全心全意待我。”   赵云同样报之以沉吟。   雷远起身,坦然地面对着赵云。   虽然赵云一时没有回复,但雷远并不觉得有什么压力,在这时候,出现在雷远面前的不是十荡十决的勇将,而是关心女儿未来的父亲。这种关心,反倒让雷远觉得亲切,仿佛在提醒他,眼前这名被后世传颂千载的英雄,也是一个普通人。   片刻之后,有仆役从后堂转出,为两人奉上凉汤。   两人各自喝了几口。   赵云招了招手:“贤婿上前来,我看看你的右臂伤处。”   “是,是。”雷远连忙起身,坐到赵云身旁。 第二百零三章 演武   雷远抬起手臂,将伤处展示给赵云看。   狰狞的伤疤在阳光照射下泛出古怪的光泽。那是因为重新长出的皮肤与其他地方的皮肤明显不同,带着灰白色,皮肤下面可以看到青色的蜿蜒筋脉。伤处由四周向中央明显凹陷着,最中央的狭长一条,好像隔着皮肤可以直接摸到骨头。   赵云端详片刻,断言道:“这不是疡医所能治疗。”   “什么?”   “这样的伤势,需要的已非治疗,而是艰苦训练。”赵云答道:“趁着这几个月气候炎热,你须得习武锻炼,才能把受损的筋脉重新打通。”   雷远点了点头,略有些失望,但能接受。他在灊山时曾见识过赵云在医术方面的见识,既然赵云如此说来,他便确认了,真不能指望当代的外科水平。倒是赵云所说的打通筋脉云云,类似于肌肉和神经缺损以后的运动康复,或许可以在这方面下点工夫。   正盘算着要在自家院中摆设哑铃或单双杠之类的器械,却见赵云站起身来。   “来,我们去练一练。让我看看你的臂膀发力。”   “啊?”雷远苦笑连连。   这时候也没法推辞,两人步入演武场中,各持一杆木枪站定。   原本在演武场中一板一眼比划的两个孩子,和陪伴在侧的士卒们这时候都围拢过来,嘻嘻哈哈地低声说着什么。   庐江雷氏是以武立足的强豪家族,雷远在童年时,就曾接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举凡刀、枪、弓箭等,都有涉猎。虽然后来因故荒废了数年,以至于传出了文弱的名头;但在灊山领兵之后,他又重新恢复了这方面的锻炼。   他的身份摆在这里,日常的饮食营养很足,而且身材颇高,手脚都长,数月来和扈从们演练武艺,倒是练出了左手使动刀剑的本领,历来不曾吃过大亏……唯独因为右臂无力,在使用枪槊之类长兵器作战的时候很难应对。   便如此刻,双足前后分立的姿势很有几分样子,但是右臂抬枪,刚刚举到中平,枪头便猛抖起来,乃是右臂力竭颤动的缘故。   就在这时候,赵云踏步向前,挺枪直刺,雷远挥杆去打,只听一声脆响,雷远手中的木枪直飞到数丈开外。   下个瞬间,赵云手中木枪的尖端就停在了雷远的胸前。   围观众人发出哄笑。   赵统跑去取回木枪,递到雷远手里。   赵云正色道:“再来。”   下个回合,结果一如此前。雷远几乎感觉得到木枪的枪尖刺击胸口时挟带的劲风,而右手的手臂,已经开始抽搐着大痛起来。这种疼痛,与战场上中刀中枪的疼痛不同,就像是自己一把一把的用力,将受伤后纠结成团的筋肉重新撕扯成碎片,疼痛所经之处,皮肤和肌肉都会不由自主地抽搐,而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开始像是瀑布一样向外倾泻冷汗。   几个呼吸的时间里,雷远额头上冒出的汗水就打湿了眉睫,几乎遮蔽了视线。他抬手向赵云示意,用袍袖擦去了汗水。待要表示告一段落,却听赵云的话语声丝毫不变:“再来。”   顷刻间又过了五个回合,雷远的木枪脱手了五次,而胸口被赵云的枪尖点中了五次。与此同时,越来越强烈的疼痛几乎让他的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他感觉到血液疯狂地向伤处集聚,好像要绽破伤口向外喷射,而整条右臂几乎失去了知觉。   赵云将木枪轻轻抛给亲卫,走近雷远身边,卷起袍袖,看看他的伤处。   雷远整条右臂都变作了通红。他明显感觉得到,伤处的温度比周边更高些,却没有汗水,只有血管在皮肤下隐约搏动不已。   在这处演武场上,或许没谁曾占到赵云的上风,但如此狼狈的惨败实不常见。周边围观之人的窃笑声渐渐响起。   赵云皱了皱眉,环视四周,窃笑之声立时停止。   “续之的这处伤势,是与敌将张辽对抗时留下的。当时张辽以精兵突阵,几乎摧破防御,却被续之所阻,最终铩羽而归。”赵云缓缓道:“你们这些人,谁自觉能在万军之中摧锋挫锐,再笑不迟。”   于禁、乐进、张辽这三人,乃是曹公亲族将领以外武名最盛、地位最高的三人,曹公特意向皇帝上表,称赞他们“奋强突固,无坚不摧,当敌制决,靡有遗失”。即便是玄德公的麾下的武人,也都听说过张辽的赫赫威名。闻听这伤势是在和张辽的正面对抗中所留,众人俱都肃然而立,满庭鸦雀无声。   “你们两个……”赵云向两个孩子招了招手:“来见过你们续之兄长。带你们兄长去内堂,换一身短袍。”   “是。”赵统和赵广齐声应诺。大的那个转向雷远,施礼道:“续之兄长,请随我们来。”   雷远随着两个孩子去内堂换了身短袍,出来又与赵云连番演练。此后连续数个时辰的辛苦,简直无法形容。   这一日是休沐日,原本雷远打算留出整个下午拜访友人们。可当他向赵云告辞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踉踉跄跄地步出门外,雷远看到李贞带着几个同伴,在对面的街沿心事重重地打着转。雷远向他们招了招手,转弯进入自家院落,又看到王跃等人七手八脚地把靠在墙边的几个草垛搬开……这伙人一定是趴在墙头偷窥了。   “宗主,为何子龙将军这么对你?莫非他……”李贞忧虑地问道。   “不要胡猜!”雷远笑骂了一句,继续道:“明日一早还得去,把我的铁枪准备好!”   之后几天,雷远每天清晨都往赵云的府中。赵云若有公务,便演练一个时辰,若是休沐日,就会被留一整天。他的手臂在高强度的演练当中不断承受折磨,而又不断恢复,使用的武器从一开始的木刀木枪,换成了真刀真枪。   某一日实在疼痛到无法忍受,赵云便让他在前堂稍许休息。   过了一会儿,雷远的身边传来浓烈的药油气味。他转过头去,看到一位年方及笄,身材修长的少女,捧着个手掌大小的陶罐走近。   雷远忽然间知道她是谁了。哪怕两世为人,这种时候他也难免慌乱,忙要起身。少女却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着不动。手劲可不小啊……雷远胡思乱想着坐回原地,看着少女用陶罐里的药油擦拭着他的手臂,又反复按压揉动着,让药力透过发红发烫的伤处。   “很快就会好了,不必担心。”少女轻声道,语音似乎带着些羞涩,又似乎落落大方,正是雷远前些日子隔着墙头听到过的。   “啊……是,是。多谢!”手臂被按压着的感觉,也不知是疼痛还是享受,让雷远有些出神。他愣了一愣才起身致谢,动作稍大了些,几乎带翻了案几。 第二百零四章 雨季   此时正值雨季,气候极其湿热,之前在乐乡的时候,每逢下雨,雷远的手臂都会疼痛不已,但在演练的间隙,反倒没有那么强的反应。偶尔疼痛,对雷远来说似乎成了催促的信号,使他更加积极地投入到训练中。当然更重要的是,有些时候还能籍着赵云不注意的机会,获得一些药油来作为安抚。   随着时间推移,两家的扈从们也混的熟了。李贞等人看不过雷远一个人惨受煎熬,于是取了自家惯用的武器来,一同参与训练。   与雷远身边的年轻小伙子们相比,赵云的扈从们几乎都是叔伯辈的老人,有几位甚至来自赵云的常山乡里,跟随赵云转战南北,搏杀格斗的经验丰富之极。于是没过多久李贞等人便鬼哭狼嚎,使得雷远大感丢脸。   李贞等人不忿,又唤来叱李宁塔助战。以叱李宁塔超乎常人极限的膂力,赵云的扈从们除非摆出军阵,否则等闲三五人断非对手。连胜数场之后,李贞得意洋洋,大放厥词,终于惹得赵云轻笑一声,亲自下场。   这一来可就苦了叱李宁塔。他的粗蛮套路落在赵云眼中,简直和一个普通人没有两样。任凭这壮汉怎么狂呼乱吼发力,赵云长枪一点便中要害,顷刻间连续打翻了叱李宁塔十余回。   在雷远等人看来,毕竟一方是跟随玄德公南征北战的万人敌,另一方不过是个徒具蛮勇的新兵,叱李宁塔输成什么样,都可以接受。可叱李宁塔本人却大为不忿,他缠着赵云指点了几手,回到自家院落苦练了一宿,第二天清晨又来,随即再度被打翻十余回。   如此再三,赵云索性留了叱李宁塔在自家居住,每日里除了吃喝睡便是苦练。对他要求竟比对雷远更加苛刻。好在叱李宁塔皮糙肉厚,经得住折腾,唯独每日里都要消耗十人份的饭食。在这方面委实横压全场,无人能及。   到了六月下旬,雨天几乎占了半数。雷远的习武演练便顺理成章地在屋里进行,训练间隙偶尔可见廊下裙裾飘拂,那是赵统和赵广的姐姐前来探看。   六月末的时候,雨水愈发猛烈,有几次大水漫进了院落,导致牧草损失不少。   乐乡传来消息说,涔水、洈水的水势暴涨,自深山而下,沿途冲毁了多处堤坝,引发泛滥。   各处的农庄都选择了地势较高之处,实际损失有限,但有一些田地被泥石流摧毁,还有房屋倒塌。主要的损失在道路和码头,庐江雷氏在几处河道设置的码头、港湾大部分都被摧毁了。这个消息使雷远有些沮丧。   出于前世对当地水系的了解,雷远对水运一直抱有巨大的兴趣。所以他所建立的道路,往往以河运码头作为终点或起点,还考虑过在江陵中洲设置码头,货物从集市经小船接驳,然后到江陵中洲换装大船,直放千里。随着水势泛滥,这些计划恐怕短时间内难以重新推行下去了。   好在周虎又有文书提到,此前试用过以杩槎挡水,再以竹笼和碗兜加固的做法,现在看来效果非常好,这部分的堤坝在洪水中坚固不倒。之后如果修复近水各处设施,都应当竭力推广这一技术。   但那都是秋冬农闲以后的事了,眼下雷远只能在往来文书中督促工匠们尽快修复道路、房屋。同时请徐简等人着手计算,如果建造能够抵御洪水的永久性码头,究竟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值得庆祝的是,原先雷远受手臂伤势的影响,在批阅文书时落笔稍多,就会字迹杂乱。但近来手腕的控制能力确实在恢复过程中,哪怕一口气写三五卷竹简,也没有什么不适感觉了。   连续的阴雨天气容易带来疫病,这段时间赵云经常宿在军营中,以督促将士们晾晒衣物,清除营中的积水。有时候回到府中,他会和雷远谈论各地的局势。   原来此刻不仅乐乡县受困于洪水,荆州各地都在应付水患。每年如此,本地人早就习惯了。南郡、江夏以南的广阔地域,原本就是云梦大泽的主体所在,水系丰富。地势低洼地区遍布着平浅湖泊和葭苇弥望的沼泽。这些湖泽在秋冬季节尚且周回三四百里,待到夏季水盛之时,湖泊涨水,彼此联系成一整体,观之渺若沧海,洪潭巨浪。   这段时间里,荆州范围内几乎没有办法进行任何大规模的人员调动,几乎每一处乡县都在水泽的围绕之下……这也是此前习珍急于赶到昭陵就任的原因。抵达昭陵以后的两个月里都是雨季,东吴没有能力进行任何干涉,习珍便可以迅速整合当地势力,待到秋冬之后,再进行下一步的行动。   或许不只是习珍,孙刘两家都打着同样的主意吧。绵延的雨季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这雨季中,各方看似静谧不动,其实都在为了雨季结束后的大举对抗积蓄力量。   到那时候,庐江雷氏又会发挥什么样的作用呢?   雷远这么想着,忽然间轻哼了一声。   原来是涂抹药油的时候,按到了手臂伤疤的正中位置。这些日子雷远的手臂粗壮了不少,但这个位置没有什么变化,撕裂的皮肤在这里纠结成了狰狞的灰白色,凹陷下去,像是擦不去的污迹。   少女用指尖轻轻按压,薄薄的皮肤下面直接就可以碰到骨骼。   那感觉太古怪了,雷远忍不住咬了咬牙。   “这里很难恢复了,以后断不能再受伤。”她说。   雷远点点头,笑了笑:“至少今年不会有大战,还可以再将养一阵子。”   少女看着伤口,轻叹了一口气,道:“总会有大战的,要小心些。”   “是啊。”雷远想了想,不再多说什么。在他前世的记忆中,之后的几年里荆州尚属安稳;孙刘两家之间,到底还有个盟约在。如果要参予大战,就得去蜀中,去汉中。   这时候赵统挥舞着一杆木枪,追在赵广身后嘻嘻哈哈地踩着水,从院子里奔跑过去。   于是两人不再说话,一起看着雨水从屋檐滑落下来,一缕缕地拍打在门前的石阶上,溅起银白色的水花,像是舞者在跃动起伏。 第二百零五章 经济   听说雷远来到公安,刘封、向宠和马谡等人都登门来探访过,雷远也抽出时间回访,籍由他们认识了不少荆州当地的有力人士。雷远即将成为赵云女婿的消息早就传开了,因而所到之处,对雷远的招待就格外热情了些。   关平也知道了雷远住进了公安城,但最近荆州水军正在收编荆南四郡的船队,大事扩充的当口,他实在抽不出身登门拜访。听说雷远正在努力恢复伤患,于是派人送了套自家用的武器架子,还有配套的各种长短枪矛。   雷远还专门向登门的关家僮仆打听了下,原来传说中的青龙偃月刀并不存在。然而关将军确实神勇非凡,使用的是两面开刃、加长加重的一柄长槊,昔日在白马,便是凭此于万军之中斩杀颜良。   到了七月初,雨季忽然就过去了,抬头可见长空寥廓,秋意渐生。荆州各地的道路联系恢复了通畅,乐乡与公安两地间的文书往来就越来越频密。   雷远是肩负重任的一方大员、宗族首领,毕竟不会长久沉浸在自家的私事中,这时候便重新埋首于公务,稍许削减了习武的时间。   为了保证两地间的道路通畅,雷远请求刘封出面,在道路沿途的两座邮驿各安置了精干人手和马匹,由此两地间的消息一日之间可以往返。   然则纵使如此,有些事务到底须得当面解释说明,于是最后由两名家宰辛彬和周虎各领人手,以十日为周期轮番到公安城里值守,每日协助雷远批阅公文,再飞递回乐乡去。   因为管事和书佐们大批进驻的关系,这院落竟然觉得不够住人了,雷远不得不寻了赵云请求,将扈从们全都放到了隔壁。   当时的地方官员,大多因循旧例治理地方,将庶务托付于大吏、三老,很少有人如雷远这般忙碌。   这倒不是说官员无能,而是雷远兼有宗族首领的身份,对地方基层的控制能力,依托政权、族权和武力三重支撑,掌握程度远远超过寻常官员。   仅以下属的官吏数量数量来说,通常的一个大县,官吏有令、丞、县尉、有秩、令史、狱史等等,再加上官啬夫、乡啬夫、游徼、牢监、尉史、乡佐、邮佐、亭长各若干,统共至多百人。看似不少,可是以百余人莅数万人甚至十数万人的大县,能做到什么程度?   而雷远的下属,包括乐乡县的属吏、护荆蛮校尉的属吏、由退伍老卒转化成的乡、里、社吏,庐江雷氏本身的家宰、管事、书佐,自上而下的部曲将校……这些林林总总有名目有职权的人员,合计超过了七八百人。   凭借着这个相对庞大而严密的体系,雷远能够身在公安遥控乐乡,事无巨细,莫不如臂使指。   当然,雷远本人对大小事务的控制欲也确实超过同时代的所有人。经历过信息时代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自家辖区内的情况模糊不清。因此他反复督促下属的管事、书佐,要求这个越来越庞大的幕僚团队协同密布地方的乡吏、里吏和社吏,对每一个任务切实办理,事后跟踪回复,并由专人抽样核查。   即使如此,雷远还觉诸多事务没有专人负责,仍需继续扩大吏员的队伍。   七夕这一天是个大晴天,左将军府安排了休沐。不少官吏的府第都敞开大门晒书,以此来炫耀家族延续之久、诗书传承之厚。   而雷远自知家族尚武,就不凑这个热闹。当日他接见了徒附百姓中特别擅长垦荒、耕种的二十余人,并且授予他们宗族管事的身份,以之督促农业生产。这些人都是出身底层的泥腿子,几乎个个都大字不识,但如果单以农事考较,他们足够令人信服。   为首的一名老农赫然还是雷远的老相识齐五……老实说,雷远不觉得齐五在农业耕作上的水平能够排到数万依附百姓中的第一,这老儿看似憨厚,其实颇能钻营,否则也不能在这兵荒马乱中几番苟全性命。   但这都没关系,或许到了需要老农们出面的场合,齐五这种性格较之其他人还更管用些。雷远希望通过他们的努力,确保今年的粮食出产,故而对他们格外加以勉励,下午还留了他们在自家院中用饭。   以当代的农耕水平,五口之家中,能服作者不过二人,能耕种的土地不过百亩,而百亩的收获,以肥瘠平均计算不过三百石。在这种情况下,太多的人力被禁锢在土地上,而收获则只能仰仗气候的恩赐,往往一次灾荒就会使多年的努力毁于一旦。   虽然玄德公承诺过整个乐乡县第一年的税赋全免,但雷远私下里估计,大约还要再过一年,才能使得庄户们家中存有余粮,彻底安心。   普通的庄户倒也罢了,到今年秋收时即可自给自足,难的是部曲军户。军户家里丁壮不足,所以需要在耕牛的配备、生活物资的补充等方面给予倾斜,这是个需要长期大量支持的无底洞,但又是必须去支持的。   既要支撑管事和吏员的队伍,又要支持部曲军户,这消耗已经巨大;更不消说庐江雷氏直接领有的三千五百名私兵部曲和数百匹战马,每日里的资财流水般出去。庐江雷氏坐拥着乐乡大市,每日里坐地收钱,却仍嫌不足。整个宗族上下,都盘算着还有什么经济生发之道。   之前派往零陵的商队目前尚无回音,恐怕由零陵往交州,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何况就算打通了交州商路,获得的不过是珍珠、香料、象牙、犀角之类的奢侈品,并没有能在荆州就地转售的大宗货物。   眼下雷远能想到的,无非是在某些经济作物上打主意……茶树?当代饮茶尚不流行,茶树也不适合种植在低洼卑湿之处,培育更非一日之功。又或者橘树?根据此前数月的踏勘,荆州北部确实有种植橘树的习惯。前人曾说,蜀汉江陵千树橘,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这话语听起来很美,然而在乱世中是否同样如此呢?   雷远这么想着,取来身边竹简,在上头记了几笔。族中的经营事务千头万绪,他现在养成了一个习惯,随手记录下来新念头、新计划,免得事到临头又忘了。   待要再写几句,齐五拉着几个老农,披着不太合身的袍服,上前来敬酒。   席间所供的酒是淡酒、薄酒,聊以助兴罢了。其中一个老农却有些醉意熏然,他摇摇晃晃地向雷远行礼,大声道:“小……小郎君,你放心,今年秋收以后,准保大家都有饱饭吃!每个人……全都……全都能吃饱!”   话未说完,一个酒嗝打出来,气味着实可怕。   雷远面色不变,微笑着放下笔墨,取了酒盏与这老农共饮:“那就拜托老丈啦!”   身在乱世,能吃上一顿饱饭,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梦想。有多少人为了一顿饱饭,甚至甘心赴死。如果秋收以后真的每个人都能吃饱,那雷远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他提醒自己:到时候还需大张旗鼓,厚赏相关人士。 第二百零六章 伐蜀   雨季的时候,西陵峡口的江水汹涌澎湃,仿佛千万头猛兽从群山之中狂奔驰骋,发出动人心魄的震天咆哮,昼夜不歇。这种水势根本无法行船,哪怕是精通水性的甘宁所部,也只能把船只拖到江畔的汊湾里停泊。   雨季过去了,水势便和缓了许多,但是落在经验丰富的水手眼里,江心急流间那一处处生灭不定的旋涡,仍然足以吞噬船只和性命。   偏偏甘宁就把船靠了过去。   这艘船体长大的艨艟战舰置身于江中,便如灯草无异。每逢浪涌,船身在波涛间剧烈起伏,就算抛下了碇石,也没法稳住。而甘宁和他的部下将校们就在船头饮酒作乐,呼喊高唱,丝毫都不觉畏惧。   这些将校,都是甘宁的同乡,最短的,也有二十年交情了。甘宁和他们一起纵横于大江劫掠;一起参与益州霸权的争夺攻打刘璋;一起逃亡荆州、依附黄祖;又一起投奔江东,鏖战于赤壁、江陵。十多年下来了,沿着大江上下兜了一圈;如今所在之处,距离家乡不过三五日行船光景,却可望而不可及。   甘宁醉意熏然,仰头看看,半落的船帆被夕阳照射着,笼罩了一层华美的金黄色,就像当年横行川江的锦帆。他猛地转头对着夕阳,阳光依旧夺目,刺痛了他的眼睛;可他一点都不在乎,反而瞪大了眼,竭力在夕阳照射下辨认那千山万壑,直到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想当年,自己青春年少的时候,就是在那里呼啸来去,和同龄的游侠少年们纵情纵意,全无顾忌……那时候是多么快乐,多么自在。现在想来,又是多么可惜!   有一名部下忽然唱起了口音浓烈的川江歌谣,其他人陆陆续续地跟上。他们喝着酒,大声唱着,一首接一首,直到嗓子嘶哑也不停歇。   江涛声中传来若隐若现的呼喊:“甘将军!甘将军!”   “嗯?”甘宁忽然扔下酒盏,侧耳倾听。   “甘将军!”那声音近了。   甘宁一个箭步站上船头,却见一叶轻舟穿波越浪而来,因为船体太小无法靠近,只能停留在较远处。喊声正是轻舟上的几个侍从模样的人发出的。   甘宁跳回甲板,一脚踢开摆设吃食的案几:“都他娘的别喝了,别唱了!有人找!都起来,把船靠过去!”   醉意陶然的将校们摇摇晃晃起身,有的去升帆,有的去解缆,有的去扳舵。他们都是真正的老手,哪怕闭着眼睛都能使舟。   艨艟战舰在水面画出了一道弧形波纹,很快地在近岸处与那轻舟汇合。   两船刚靠拢,甘宁单手一按船舷,翻身跃下艨艟,如同狸猫般落在了轻舟上。江面风急浪高,船身碰撞着,发出咚咚响声,两艘船的距离和高度差变幻不定,但在甘宁脚下,当真如履平地一般。   适才呼喊的侍从连忙行礼,却听舱中有人笑道:“兴霸,你倒是快活。”   “都督?”甘宁吃了一惊。   他口中的都督,自然便是周瑜。周瑜只在赤壁大战前后担任左督,如今的职位,乃是南郡太守、偏将军,但甘宁对周瑜打心眼里敬服,习惯了这么称呼,也懒得再改。   甘宁大步走进舱内,便见到正对舱门处,一名轻裘缓带的文士侧身倚坐,极显雍容气度,可不正是周瑜?   眼看着甘宁惊喜的表情,周瑜正色道:“甘兴霸啊甘兴霸,你竟然躲在江心饮酒作乐,为将者身犯军令,该当何罪?”   甘宁大笑落座:“都督,你说了算!”   此前在夷陵遭到荆蛮围攻的时候,甘宁行文南郡,言辞中怒气冲冲,每一句都在抱怨周郎不该与左将军妄生冲突,以致迁延入蜀大计。然而一旦周瑜来到他面前,甘宁满肚子的怨气都不翼而飞了。   侍从布上酒水果品,退出舱外,将舱门小心翼翼地合拢,随即船只微微震动,是轻舟与艨艟分开。   甘宁透过窗棂看了看外面。不知何时,他脸上轻佻骄狂的神情消失无踪,沉声问道:“都督此来必有要事,请讲。”   周瑜颔首道:“我决定了,这就会去京口一趟,说服吴侯尽快起兵伐蜀。此行需时一月,在此期间,请甘将军……做好一切准备。”   伐蜀!甘宁眼神一亮,猛然起身。   旋即他又坐回原处:“都督,你要攻伐蜀地,我再赞成不过。可是以如今的局势,却不能置玄德公于不顾。”   周瑜端起酒盏,向甘宁示意。这就是周瑜极其欣赏甘宁的地方。在此人粗猛好杀、暴躁无礼的外表之下,潜藏着思虑长远、计略周全的内在。许多人都以甘宁为江东首屈一指的斗将,但周瑜深深地了解,甘宁绝非仅止斗将而已。   在每个关键时刻,甘宁的思绪缜密都超过常人,可惜他身在东吴,除了周瑜以外,绝大多数人只将他当做一个厮杀搏战的猛将。这数年来,甘宁竭力在沙场建功以求自效,可他功绩越是彰显,却更加将他限制在了冲锋陷阵、十荡十决的位置上。   甘宁唯一的出路就在伐蜀。   所以甘宁是反对孙刘两家在荆州南部不断对抗的。因为他一直以来的想法,都是搁置刘备的势力,断然伐蜀。可一旦周瑜提出伐蜀,甘宁却能立即想到,毕竟两家的矛盾已经深重至此,如果大军东进,该如何应付刘备……他真的见事明白,不似寻常武人。   周瑜轻啜一口酒水,感觉着清冽的液体透进体内,略微压下胸口躁动不安的火焰。   “我会制住刘备。”他向甘宁保证:“在取蜀之前,我必定会制住刘备。但是,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甘宁笑了起来:“都督,我能做什么?我会的,只有厮杀征战啊。”   “兴霸,过谦了呀。”周瑜摇了摇头。   大概是船只起伏的关系,周瑜忽然觉得有些眩晕感。他不得不俯首下去,略微平缓呼吸,然后借着俯首的动作,叹了口气:“前些日子周幼平死了,你知道的。”   甘宁也不禁叹气:“周幼平骁勇一世,却不曾想,竟折在蛮夷暴乱之中……”   周瑜挥了挥手,打断了甘宁的话:“哪有什么蛮夷暴乱啊……是刘备。刘备遣人攻杀了周幼平!”   “什么?” 第二百零七章 羞辱   孙刘两家联盟至今,孙氏凭借着强盛实力,处处挤压刘氏的发展空间;而玄德公这边,总体来说以忍让为主,偶尔稍作反击,却迫于大局,不能尽情施展。   前些日子,各地荆蛮在煽动下此起彼伏地发起暴乱,甘宁以为,这便是玄德公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他也很明白,这煽动事实上由周郎发起、也是零陵太守黄盖默许的;而本该驻守岑坪的周幼平还以荆蛮为掩护,试图袭杀玄德公所署乐乡长雷远。   所以虽然最后荆蛮失控,以致周幼平兵败身死,但各方面在向吴侯禀报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少说废话。这是为了避免牵扯出众人的责任,难以解释清楚。哪怕吴侯勃然忿怒,屡次行文勒令,周郎和黄盖等人的禀报中,反反复复就是那么几句话:总之荆蛮可恶,害死了周幼平。   可是,现在周郎却说,周幼平竟是被玄德公遣人攻杀?   这就出乎意料了。   甘宁沉声道:“都督,此话当真?”   周瑜点了点头:“周幼平出事的时候,本郡功曹庞士元就潜伏在乐乡。他亲眼目睹雷远领兵南下,数日之后振旅回师……折返途中,雷远的部曲们谈论作战得胜,并无顾忌。庞士元还眼看他们挟裹了周幼平麾下的将士数百人为俘虏,将之拘在一处从事苦役。”   “并无顾忌?都督的意思是,他们做下了这样的事,就没打算隐瞒?”甘宁瞪眼道。   对那位庐江雷氏宗主,甘宁简直有些佩服了。他在益州的时候,也是纵横无忌的一方强豪,所经之处,地方长吏如果接待不隆厚,甘宁就催兵大掠其资财,甚至杀人害命。但那充其量只是三五条人命,偶尔多些,哪怕十几条人命,在这世道也算不得什么。   可那庐江雷远,竟然敢攻杀吴侯麾下的重将和他带领的千余人马……而且事后谈论,还“并无顾忌”?这不是闹事、不是以武犯禁,而是在所有知情人的眼皮底下,羞辱吴侯!是用庐江雷氏沾着周幼平鲜血的手掌,一下下地打着所有人的脸!   甘宁连连冷笑,眉眼之间杀气大盛:“小儿辈,安敢如此羞辱东吴?”   “兴霸,关键不在雷远,而在刘备。”周瑜倒是很平和,这件事情他前前后后想了很久,该发泄的怒气,早就都发泄出去了:“雷远敢如此行事,必定有左将军府的支持。这件事情,是左将军府在羞辱我们这些人啊。”   “玄德公就不怕我们……”甘宁说到一半,硬生生憋了回去。   甘宁不是无脑的莽夫,能够冷静判断局势。   这件事情一旦揭破,东吴可以指责,玄德公也可以否认,而孙刘两家之间,必然出现大规模的对抗。到那时候,关键就不在于真相如何或者对错是非如何,而在于彼此的实力如何。吴侯的力量当然远远超过玄德公,可是仅以荆州而论,吴侯又有什么优势呢?   论兵力雄厚?玄德公举兵四万,东吴的南郡、江夏、零陵三郡联兵,总数也不过四万。论将领勇猛?玄德公麾下有关、张、赵云等辈,东吴却折了周泰。论人心向背?南郡士人群拥而往公安的尴尬场景,难道谁还不知道?   “娘的,好像刘备还真没什么可怕的。”   他觉得胸口憋闷,忍不住握拳自捶了两下,疼得慌。一向以来都以温厚形象示人的左将军忽然蛮不讲理了一回;素来蛮不讲理的东吴方面,却发现己方无法可想。这简直荒唐,却是事实。   周瑜微微颔首:“所以我至今都没有向吴侯提起此事……皆因一旦说明,爱重周泰的吴侯必定勃然发怒,兴兵攻打。如此以来,孙刘联盟必将瓦解,荆州兵连祸结,而伐蜀的大计又要迁延。”   甘宁颓然无语。周郎的话只说了一半……一旦孙刘联盟瓦解,岂止荆州兵连祸结呢?不要忘了,曹贼尚在北方虎视眈眈。如果曹贼趁机有所动作,不说伐蜀,简直就连自保都成了问题!   他实在忍不住心头怒意,猛然挥臂攘袖起身,如同暴烈的猛兽般在船舱中来回走动,沉重的脚步所经之处,踏得船板嘎吱作响,简直就要断裂的样子。这种狂躁无礼的举止,使甘宁在江东颇受同僚诟病,但周瑜并不介意。   周瑜只探出手臂,护住案几上的杯盏等物,一言不发地等着甘宁渐渐平复心情。   “咚”地一声,甘宁坐回原处。   他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之间,就恢复了冷静:“都督,现在我知道了周幼平的死因,但这与制住刘备,又有什么关系?”   周瑜慢慢地道:“刘备以凡庸之能立足乱世,与曹公几番抗衡,几番沦为丧家之犬;而终能招揽天下英才、廓定荆南基业,靠的是他仁厚君子的名声。躬行道义这四个字,便是他不可动摇的号召力来源,是他不愿沾染污点的一杆大旗。而我需要你做的,就是将这面大旗上的污点展开,以待天下人看得清楚……以此着力,刘备必定难逃我手。”   甘宁皱眉不解:“都督的意思是?”   周瑜向甘宁招了招手,让甘宁坐得近些,又从袖中取出一副舆图:“兴霸,你听我细细分剖……”   小半个时辰过去,轻舟靠岸,甘宁迈步踏上码头。   他粗豪的面容无喜无怒,却又若有所思。他站在原地,看着周瑜所乘的轻舟折返向东,帆影渐渐远去,慢慢消逝于洪波之间。   甘宁的部属将校们早就等候在此,这时候呼啦啦围拢过来。有人激动地问道:“将军,咱们是不是要打仗了?”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振奋。对于这些日夜盼望回到故乡的游子来说,没有什么比杀回益州更重要的事了。当下便有人信心十足地吼道:“自峡口向西,每一个隘口,每一个关卡都有我们熟悉的人。这一仗,必定要打得刘季玉满地找牙!”   “令全军做好准备,但是莫要着急。”甘宁摇了摇头:“打回益州之前,我们还有得忙!” 第二百零八章 秋游(上)   大人物的谋算计划,一时还影响不到荆州的安定。时节近秋,公安城外一派长天寥廓、山川明秀。雷远在城里一住就是两个多月,未免静极思动。   他又想到,庐江雷氏在乐乡已经大致扎稳脚跟,宗族所属的坞壁庄园、县衙所属的百姓乡里也都粗略安定,近期难得地没什么急务。此前几日事务繁忙时,辛彬等管事也都辛苦的很,须得稍加休憩。   当下他择了一日,提前与赵云打了招呼,暂歇当天的演武,带着自家的管事和扈从们出城观景游赏。   公安城周边,颇多可游玩之处。且不提城池正北有大江、西北有油水;东面的连绵大泽在雨季过去以后退水,被茂密植被重新分割为东湖、重白湖、神油湖、洋港湖等一连串的湖泊。湖泊之间,有丘陵起伏,当地人都说景致甚美。   此日天气极好,一行人轻车快马,一直向东,沿途向乡民百姓请教方向,最后择了座山势俊秀的小丘,再换轻装短袍,登临而上。走了片刻才发现,这小丘虽不甚高,却连绵起伏,极显深幽,而站在丘壑间眺望远处的湖泊,只见宁静湖泊倒映澄澈晴空,仿佛修竹茂林间镶嵌着一枚枚碧玉。水鸟在湖泊上方穿梭盘旋,有时漾起波纹,又使得湖泊变成了铺陈光泽的锦缎。   在这样的山间闲游,哪怕是辛彬这样的老者也颇觉心旷神怡。然而连着翻过两座山头以后,他免不了气喘吁吁,要扶着膝盖才能继续向前了。   雷远挥挥手,令众人先行。他自己来到后方,伸臂搀了辛彬一把,将他带到路旁一块大石处稍许休息。   因为雷远伸手搀扶的关系,辛彬有些受宠若惊,竟不敢先于雷远落座。当年在灊山中无所不管、几乎实际主导淮南豪右联盟运作的大管事,如今却这么谨慎。雷远不禁叹了口气,手上用力,将他按坐下来。   辛彬确实是老了。在雷远的印象里,这位大管事好像永远都年约五旬左右,蓄三缕长须,相貌清隽的样子,多年来没有变过。但这时候雷远站在他的身边,发现他的鬓角几乎已经全白了,原本就偏瘦弱的肩膀,现在竟有些塌陷下去的感觉。   “这些日子诸事繁忙,而部属中得力可用之人毕竟还少,以致辛公奔波劳苦,我实在有些过意不去。”雷远在辛彬身边坐着,一边取了皮囊饮水,一边道:“我曾听说,辛公出自阳翟辛氏支脉;辛氏颍川名族,贤达辈出,辛公的族人、子弟当中想必也有人才。哪天辛公有暇,或许能在其中举荐一些?”   辛彬自称的阳翟辛氏支脉,其实已经支到了百千里开外。雷远是知道的,之所以如此夸赞,只不过作为简拔人物的由头罢了。   此前在灊山的时候,雷远在擂鼓尖断后苦战,辛彬却一度拒绝派遣支援。甚至私下说,如果小郎君应付不了,宗主还有两个儿子,庐江雷氏并无绝嗣之险。后来雷远得到赵云的帮助,成功击退追兵,并且攫取庐江雷氏的大权,辛彬的言语可就难免被人传到雷远耳中。   雷远虽然从未对此公开作出反应,但他掌权以后委任的文职部下,却隐约避开了原本辛彬所亲近的那些;至于辛彬身边的族人、宾客,竟一个未获擢用。当然,对外的说法,自然是新任宗主锐意进取,不喜旧人;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此乃自然之理也。   但随着时间推移,雷远渐渐理解辛彬的选择。终究辛彬只是个书生罢了,在那种环境下,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出正确决断、拼死一搏的。如今时过境迁,很多事都不必再纠结了。何况如今雷远的宗主地位已经稳如泰山,他的选人用人,便不再有什么忌讳。   辛彬愣了愣,露出几分喜悦的神色。他立即起身向雷远下拜:“这是彼辈的荣幸。我想,他们定当尽忠竭力,为宗主效劳。”   雷远说的很轻松,而辛彬答得很郑重。   雷远带领部下们出游,本来就是为了联络感情、消除隔阂。他扶起辛彬,感慨地道:“有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辛彬重新落座,过了半晌,忽然道:“老宗主如果看到此刻的庐江雷氏,一定是满意的。”   雷远微微点头。   他还记得在灊山时,父亲曾经对自己说,山中多虎豹,务必要保护好部曲百姓。眼下身在荆州,局势粗定,那些虎豹豺狼似乎也销声匿迹了。对那些在乱世飘零无依的百姓来说,这样的生活已经仿佛天上仙境,而宗族的规模、势力,也随之扩充和膨胀,看起来一切都很顺利,所以辛彬才会这么说吧。   雷远眺望远处,只见近处湖泽绵延,阡陌隐现,远处大江滔滔,奔涌不歇。他喃喃地道:“还有许多人呢。还有我的兄长雷脩,还有孙慈、樊丰、宋景、傅恩、何忠、樊宏、还有辛公你熟悉的丁立、谢沐他们……希望他们都能满意。”   辛彬深深颔首。   这一路走来,挣命而死之人岂止数百上千,想想那些死者,活着的人不能辜负这份幸运才是。   两人眺望景色,不再多言。   过了一会儿,辛彬率先起身活动腿脚:“歇得够了,可以再走走。宗主不妨向前,不必陪我这老朽消磨时间。”   雷远笑道:“好。”   他加快脚步,追赶前方的那些扈从们。   这时候众人的队列已经拉得很长,他从最后向前,沿途超过了几名书佐,分享了一枚烘烤到半熟的山药;可李贞和叱李宁塔等几个脚程快的,还连影子都没看到。想来叱李宁塔是个性子野的,许久不曾在山中出没,今日得闲,便撒起欢来。   这时候便看出过去这段时间辛苦训练的好处,雷远岂止手臂的功能得以恢复,就连体魄精神,也变得健旺许多。他沿着山路一路急赶,丝毫不觉疲累,脚步愈发轻快,倒是追在身后的李齐等人,开始上气不接下气了。   再走了一段山路,雷远忽然止步。   这里是一处背阳的坡地,光线有些黯淡。一阵微风从侧方的树林中吹过,带来了松涛滚滚作响,还有大量树枝被猛烈碰撞折断的声音,再仔细分辨,还有低沉的吼声。那吼声……像是人,又像是有某种极其庞大的动物正在林中咆哮撞击一般。片刻之后,茂密树丛在雷远的视线中猛然抖动,仿佛那动物将要冲出来。   扈从们追赶上前,围拢在雷远身边。   李齐按着佩刀喝道:“林中何人?”   下个瞬间,一个硕大无朋的身影从树林里横飞出来,带着漫天断枝枯草,重重载倒在地。众人看得清楚,这身影可不正是叱李宁塔? 第二百零九章 秋游(下)   众人俱都失色。   李齐急步奔上去,拔刀护在叱李宁塔身边。   却见叱李宁塔摔得看起来惨烈,其实却无大碍,身上也没见血。这时候眼上顶着两个硕大乌青,还能连连大喊:“不打了!不打了!认输!认输啦!”   看这样子,竟是被人殴打了?雷远不禁恼怒。叱李宁塔不是一个人行动,还有李贞同行,一旦与人冲突,李贞不是没有谈说解释的能力,更不会不介绍自家主君的身份。俗语说,打狗还须看主人,殴打他的人,竟丝毫没有顾忌吗?   雷远不动声色地踏前几步,面对着林地站立:“庐江雷远在此。不知是哪位教训了我的部下,何不现身出来,见上一见?”   此言一出,林中幽暗处忽然就多了几声脚踏枯枝落叶的声音,仿佛是有人逡巡走动。   李齐等人纷纷上前,将雷远护在垓心处。   林中有人轻咳一声,声若闷雷般说道:“嘿嘿,谈不上教训、较量手搏之术的时候,下手重了些。雷将军,还请见谅。”   下个瞬间,前方树枝分开,走出一名体魄雄魁到骇人的壮汉。这壮汉年纪不轻了,一张黑脸颇显沧桑,但满部虬髯依旧漆黑刚硬,两道浓眉根根支立如戟,浓眉下毛茸茸地露出一对精光四射的环眼。偏他又着一身深色戎服……从林间出现的时候,那种意态浑不似人,倒像是一头黑色的巨熊或者狮虎之类猛兽。   雷远感觉到,李齐等人都在调整呼吸。   这些扈从们都经历过许多战事,经验极其丰富,这壮汉的言辞虽无敌意,可举动间自然挟带着强烈的威势,又像是无数次厮杀突阵所培养出来的杀气。每个扈从都感觉到了,这是前所未见、甚至超乎想象的强敌!   此公若有恶意,眼下这些扈从们便与蝼蚁无异,作什么准备都是无用。雷远连连苦笑着,向李齐等人喝令:“你们都退下。”   他旋即向前,站到那壮汉身前,客客气气地躬身行礼:“谈什么见谅,万不敢当。我这扈从只是个粗鲁蛮子,量他也敌不得张将军的神勇。”   “你便是庐江雷续之?”壮汉的圆眼直上直下地扫视着雷远,好像有三分醉意,又问:“你认识我?”   雷远微笑颔首:“张翼德将军据水断桥、喝退曹公的壮举,即便在江淮间的小儿也会传颂,我怎么会不认识张将军呢?”   这壮汉正是玄德公的左膀右臂之一,征虏将军、宜都太守、新亭侯张飞。   听得雷远这般说来,张飞仰天大笑,十分得意。   笑了半晌,他才想起正事:“今日与主公、孔明等人踏青至此,正遇见续之的部属。主公有意召见,续之,你快随我来。”   这么巧,玄德公和孔明也在此地?雷远微微一怔,下意识地道:“且容我整理仪容……”   话音未落,手腕已被张飞攥住了:“踏青在外,那么讲究作甚,且随我来!”   雷远只得连连挥手,让扈从们在原地等待,自己跟着张飞疾走。   两人绕过前方林木葱茏的土坡,又越溪渡涧穿过一片洼地,再走几步,前方忽然开阔。只见一处平地上绿草如荫、花树扶疏,远处江河如带,波光粼粼,仿佛如在画中。平地周边有便装的护卫数十人分左右翼护,其中一队的末尾处,站着李贞。而花树之间零散坐着数人,姿态俱都悠闲,其中间两人,雷远认得清楚,正是玄德公和孔明。   雷远紧随张飞走近,距离玄德公尚远,忽听身侧有个文士醉醺醺地问道:“翼德,你不是说要去看看子龙的佳婿吗?为何去了那么久?来来,快来陪我喝一盏!”   这文士躺靠在一株老树下,眼前横竖摆着几个酒坛子,几个酒盏。虽然醉意十足,眼光都散了,举止姿态却透着一股放荡不羁的架势,并不减风仪洒脱。   张飞听得此人召唤,顿时狞笑着走近:“威硕啊威硕……一盏怎么够?来来来,先陪你喝五盏!”   当下他摆开酒盏往里倒酒,两人你一盏,我一盏,瞬间各自灌了不少。文士虽说嘴硬,酒量却不是很好,几盏下去,眼光愈发散了;他瞪着张飞,看到的却是在张飞身后的雷远:“咦?翼德,你的脸怎么白了?”   他抬手摸了摸张飞的须髯:“胡子还在,可这张脸居然甚白……奇怪啊奇怪!”   张飞嫌弃地连声冷笑:“什么狗眼神,那不是我,是子龙的女婿!”   说着,他想起雷远还在一旁等候,连忙起身:“续之,我们不要理会这个酒鬼,先去见过主公。”   “……好。”雷远点头。   两人穿过花树,直抵平地中央处。   “主公、军师,我把雷续之带来了!”张飞的大嗓门仿佛能掀起一阵风,吹得身前的花草簌簌飞舞。   刘备连忙举袖遮护眼前的果盘酒盏,以免被灰尘脏污了。   而诸葛亮从席间起身,挥着他的白羽扇相迎:“续之,可算来了。翼德这一路上,没有为难你吧?”   雷远忍不住看看张飞。   张飞的黝黑面庞脸色不变:“军师这话说得刻薄。续之既与子龙有亲,便是我的子侄辈,我为难他作甚?”   “确不曾为难我本人,只是打翻了随行扈从。”雷远坦然道。   刘备和诸葛亮一齐摇头叹气。   张飞“嘿”了一声:“便是你们刚才见到那个蛮夷,听说子龙也操练过他几回……如何我便操练不得?”   “翼德总是莽撞!”刘备笑着责怪几句,转向雷远道:“续之莫要理他,快请落座。”   自从那次牵线联姻之后,刘备有一段时间没见到雷远了。虽然都在公安城中,但雷远是打着调治身体的旗号来此,日常并无与左将军府的公务往来。左将军府素日里点卯议事,也不会叫上雷远。为此刘备还特地让赵云向雷远解释过,让他放心将养,不要拘束。   这时候他看雷远,虽着便服,却身姿挺立、英气勃勃,毫无此前隐约的憔悴疲惫之态。再看他行动间右臂自如挥摆,就算那伤势尚未痊愈,也已经差不离。   “很好!很有精神!”刘备心中喜悦,亲自为雷远倒酒:“此前刚与军师商议过,将有借重庐江雷氏的地方;今日便看到续之的神采过于往日,真是太好了。” 第二百一十章 后发   “庐江雷氏阖族和我本人,都感谢主公的关照。”雷远向刘备拱手为礼:“主公若有所命,愿受驱策。”   刘备和诸葛亮对视一眼。   刘备沉声道:“秋冬之际,荆州必有变乱,续之着手做好准备吧。”   “主公的意思是?”   刘备并不回答,转而反问道:“续之以为,吴侯在荆州的势力如何?”   雷远稍做沉吟,回答道:“吴侯领江东之众与曹公争衡,自然志气绝伦,但只以荆州而论,他们没有足够的势力支撑。吴军虽然占据诸多要隘、扼守江湖水路,可归根到底,凭借的只是南郡、武陵、江夏三个太守的力量。以这三股力量,既要与我们争夺荆州,又要对抗曹操,听说周郎还一意起兵入蜀……如此好大喜功,未免小觑天下英雄,迟早会有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到那时,恐怕还得我们来收拾局面。”   “哈哈……”刘备笑了起来,他看了看诸葛亮:“我就说,续之颇有剖断局势的眼光,他的想法,当与军师如出一辙。”   “主公的意思是……吴侯在荆州的势力,将会有什么变动?”雷远立即问道。   “以续之看来,如果东吴要稳定荆州,进而渐图川蜀,他们该做什么?”刘备继续反问。   “没有什么好办法。荆州人心俱在主公,吴侯所依仗的,从来都只是武力。想要稳定荆州,也只能调动更多的武力。”雷远应声道:“然而,除非吴侯放弃在江淮一带的进取态势,划江自守,否则难以抽调出充足兵力西向……我听说,吴侯部下淮泗人众,他们也未必愿意放着近在咫尺的家乡不顾,转而西来荆州。”   诸葛亮轻叹了一口气:“淮泗之人虽然大部分意图进取江北,可他们的首领念念不忘的,却是益州啊……续之,你还不知道吧。上月末的时候,周郎忽然离开南郡,前往京口去见吴侯了。”   周瑜自从担任南郡太守以后,重用甘宁、袭肃、李异等益州人士,日夜图谋伐蜀,这已经不是秘密了。但因玄德公占据荆南,使周瑜常觉芒刺在背,他想尽各种办法压制荆南,却徒然牵扯精力;以至于伐蜀的计划长期停留在纸面上,无法落实。此番周瑜前往京口,想必会与吴侯讨论其中的种种策略,力求打开局面。   雷远思忖片刻:“军师的意思是,此番周郎前往京口,将能说服吴侯和那些意图北进的一众文武,让他们举兵向西?”   “正是。”诸葛亮道:“此前吴侯的心思犹豫,忽而有意于江淮,忽而有意于交州,忽而转回来意图规划荆州和蜀地。但这一次,十有八九会被周郎说动。且不说益州如何,他们很可能将动用强大力量,试图一举解开荆州困局。”   “军师何以知之?”   雷远立即问道。   在雷远前世的印象当中,诸葛亮是个料事如神、判断精准的形象,但那终究只是史书或传说的记录罢了。既在此世,雷远就要对自己的部属们负责,他不会无条件地相信他人的判断。   诸葛亮看了看刘备,刘备微微颔首。   “周郎治军严谨,自领兵以来,日常的演练、校阅,从不懈怠,哪怕公务繁忙,每月必定会亲自检阅部属,抽检、考较将士们的训练成果。尔来十余年间,并无例外。然而自从攻克江陵以后,周郎就再也没有亲自参与过军队演练。我们为此向许多南郡来人进行过核实,确定这消息真实无误。”   诸葛亮缓缓地道:“近数月来,周郎更加深居简出,偶尔出行在外,全以舟楫,没有人见过他策马奔驰。考虑到孙刘两家合攻江陵的时候曾有传言说,周郎的右胁曾为流矢所中,伤势沉重……”   “军师的意思是,周郎在江陵之战中的伤势已经恶化,此人命不久矣!”   雷远反应了过来。   在他前世的记忆里,确实也有这个印象。似乎周郎在赤壁之后不久,就因病而亡,这过程中孙刘两家几次争斗,还衍生出了“三气周瑜”之类的传奇故事。   现在看来,周郎的性命似乎真的将要走到尽头。   周瑜当然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以他的性格,绝不容自己坐守南郡一事无成而死。他一定会竭尽所有的力量、不惜一切代价说服吴侯。凭借他的身份和威望,凭借他多年来对吴侯本人、对东吴的大政形成的巨大影响力,他很有可能将整个江东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荆州来。   到那时候,孙刘联盟的关系、荆州的局势、甚至天下的局势,都将会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雷远肃然道:“我明白了。既然如此,恐怕荆州祸乱非小,我会尽快返回乐乡,督促部下聚兵备战,随时应变!”   他撑在案几上的手臂微微用力,整个人斗志昂扬,眼神更锐利得像是锋刃。   “续之,不必做得这么明显。”诸葛亮摇了摇头:“你看,即使确定了将有麻烦,我们不是仍旧照常处置公务,也照常休沐、踏青么?荆州将要变乱,但我荆南不能乱;无论吴侯那边会有什么样的动作,我们都要示群下以无事,按部就班地一一应对。”   雷远想了想,点了点头:“军师是要镇之以静、外松内紧,然后……”   “说得对!就是镇之以静,外松内紧!”诸葛亮轻拍案几:“急的是周郎,不是我们。既然他们将有举措,我们不妨就等着他们一一施展,然后以我们的力量,在最适合的时机加以反制。岂不闻传曰,后于人,以待其衰?”   雷远应道:“上得天时,下得地利。观敌之变动,后之发,先之至,此用兵之要术也!”   两人一齐大笑,刘备随即也笑了起来。   对于吴侯的力量,刘备是深深忌惮的,甚至有些畏惧。毕竟与他争斗多番的曹孟德,就是在与东吴的一战之后丧胆北还。即使如今领有荆南四郡,他仍然身处东吴势力的包围分割之下,几有仰人鼻息之感。   但诸葛亮对此并不介意,他从来都是那么胸有成竹,好像有再大的问题都可以找到办法迎刃而解。现在刘备注意到了,雷远也并不介意……或者说,雷远拥有超乎寻常的自信,他根本不把东吴的力量放在眼里。   这可真是太好了啊。刘备这样想着。   “主公。”诸葛亮唤道。   “嗯?”   “主公,这天下大势,就如大江东流,浩浩汤汤,无论什么人、什么想法、什么动作,都阻碍不了大势所趋。我们不必动摇,只要顺着大势一步步去做,就一定能成功!”   刘备重重点头,待要应答,坐在他身边的张飞打了个极宏亮的酒嗝。 第二百一十一章 君臣   周瑜此前告诉甘宁,自己前往京口,一个月内返回。   可真到了京口,他却发现,恐怕一个月的时间有点仓猝。   自从周瑜前往荆州之后,吴侯身边,就缺乏能够运筹帷幄、执掌军略的人才。此前举兵北攻合肥的时候,居然不得不以张昭为辅佐,难怪久战不利了。现在周瑜回到中枢,哪怕他并没有职务上的变动,可是一切与荆州军务相关的事情就像流水改道那样,自然而然地回到他手里。   但周郎毕竟已不是赤壁战时的左都督了,他只是南郡太守而已;毕竟这场即将展开的行动,规模太大,目标太模糊;牵扯到的方方面面,又太多了。   哪怕所有的兵力调动和编成计划都已经过周瑜无数次地深思熟虑,可当它们真正即将化为现实的时候,各地将帅叫苦、抱怨、争执、疑问乃至讨价还价的文书,就像雪片似地投入偏将军府。当然,还有更多数量的文书被发往吴侯处,徒然使得吴侯为此焦躁不安。   按照周瑜的计划,这次出兵第一拨调动的兵力,将包括周瑜本部、和吕蒙、甘宁二将所部、武陵太守黄盖所部、江夏太守程普所部、活动在陆口、巴丘一带的赞军校尉鲁肃所部,水陆两军合计四万;第二拨调动的兵力,以吴侯的堂兄、奋威将军孙瑜为首,包括董袭、凌统、步骘所部,合兵两万余人;第三拨调动的,则是吴侯本部,以及韩当、陈武、蒋钦、吕岱、贺齐诸将所部,合兵三万余人……这是总数达到十万人的倾国之力!   十万人出兵,打的旗号是挥军入川,进图益州。周瑜进呈给吴侯的表文,早已经通过各种渠道传递到了一众江左高官们的手中:“今曹操新折衄,方忧在腹心,未能与将军连兵相事也。乞与奋威俱进取蜀,得蜀而并张鲁,因留奋威固守其地,好与马超结援。瑜还与将军据襄阳以蹙操,北方可图也。”   而地位达到一定程度的人都明白,周郎所述乃是远景,当前的目标并非蜀地,而是荆州。以此十万之众鼓行而西,当可依托荆州水道,将盘踞荆南的刘备势力分割切取,一口气压倒可能的反抗,由此将玄德公的地位从盟友贬为下属,继而实现对荆州的完整掌控。   这将会是江东军事力量的总动员,是江东势力前所未有的大进取!无论那些领兵将帅们自家有什么样的盘算,这一次,必须齐心协力!   为了推进这个计划,周瑜已经将近三天没有好好休息了,但他争分夺秒地处理这些文书,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甚至用各种威逼利诱的手段催促行动,根本没有办法休息。他的斗志旺盛得像是一团跳动的火,好像也根本不需要休息。   这一日,他又是从清晨开始,连续书写各种军文教令,直到午时还不停歇。直到忽然有风卷起落叶,飘飘荡荡地在空中划出回旋的弧线,慢慢落在案几上。   周瑜停下笔,看着几片落叶在案几上颤悚着,抖动着,像是努力要随风继续飞扬,却最终停下不动。他呆怔住了,甚至没有注意到手中笔尖的墨汁滴落,污了信牍。   他忽然像落叶一样发起了抖。他觉得自己的额头很烫,却无法遏制地一个接一个打着寒颤;强烈的眩晕感笼罩着他,好像黑沉沉的屋顶一刻不停地下坠,堆积在他的头顶和肩膀,让他控制不住身体,一刻不停地沉下去,沉下去。   此前与曹仁作战时的箭疮,从来就没有痊愈,过去的一年间,这伤势反复地折磨着周瑜,使他越来越虚弱。私下里也曾延请名医诊治,但并没有效果……他心里明白,恐怕自己时日无多。   此番周瑜从从江陵一路疾行回京口,半路上就感觉体乏力弱,每日里冷汗涔涔,头晕眼花,额头烫得像是着了火,每个毛孔都在向外喷吐热毒。这使得周瑜更加急躁,仿佛有个声音在他耳边一刻不停地说:真的不能耽搁了,要抓紧,要抓紧!   “夫君,你吃点什么吧。或者喝一点汤羹,就只喝几口也行。”   周瑜搁下笔,看看身边那些凉了又热过,热了再凉的食物。他是真的没胃口,但又不愿拂逆爱妻的恳求,于是端起汤碗,勉强喝了几口。   “将这些饮食都撤下吧。近来我总觉烦躁。请抚琴一曲,为我稍作纾解,可好?”   “好。”小乔带着仆婢们收拾了杯盏托盘等物,很快,庭园深处就有曲声响起,那是周瑜素日喜爱的悠扬之乐,可现在听来,总觉得有似有呜咽声响,并不能纾解情怀。   急促的脚步声从外而内,一名仆役匆匆入来:“启禀家主……吴侯来访。”   这几天里,吴侯来的很勤快。周瑜能够理解,毕竟此番所图甚大,所动用的力量更大。他深深吸了口气,靠着这口气撑起腰杆,像没事人一般出外迎接。   “公瑾!”孙权的精神好像还不如周瑜,眼睑下黑沉沉的两块眼袋耷拉着,脸色晦暗得就像是一口看不见底的井:“公瑾,方才接到急报说,扬州曹军异动,似乎有意越巢湖而下。”   周瑜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邀请孙权落座,神情毫无异样。   “无妨的,巢湖以南的十余万百姓,去年就尽数渡江安置。曹军如从合肥、巢湖一线南下,动用兵力多的话,沿途既无粮秣供给,又无民壮可供征发。动用兵力少呢,我们坚守临江要塞,无须作战,便可迫其自退。”   “原来如此,那就好。”孙权松了口气。   周瑜知道,自己说的这些道理,吴侯全都明白。但既然自己在京口,吴侯习惯了要来问问。   吴侯从来都依赖周瑜的判断,从来都全心全意地将周瑜当做兄长。周瑜和孙伯符之间,有着剖肝沥胆的刎颈之交,那是永不会再有的男儿情谊;但对着孙仲谋,他感到的是毫无保留的信任,是大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是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言必行,计必从,祸福共之!   两人再谈说几句,确认了沿江各处驻守兵力,孙权又起身道:“公瑾,既然无事,那就最好。我这就回去……你放心,我会传令各部,要他们全力配合你的调度。”   周瑜起身相送。   两人走到院门外,周瑜想了想,小声叮嘱道:“此番动兵,我们要突然掩至,使刘备猝不及防。一应书信、号令,还请至尊莫要宣扬,须知,兵家之胜,不可先传。”   “我明白……一定会注意。然则,公瑾这边也要尽快,时日一旦迁延,很难瞒得过人。”   “谨遵命。”周瑜躬身施礼,送别孙权。   目送车驾辚辚离去,周瑜勉力举步,折返回堂中落座。小乔在内院接着周瑜,扶着他的臂膀,而宅院深处,琴曲依旧。周瑜诧异地望向小乔。   “是循儿。”小乔微笑着道。   “是循儿啊……弹得不错!”周瑜点了点头:“可惜,我很快就要走了,没时间陪他练琴啦。” 第二百一十二章 十万   踏青回来以后,雷远继续自己在公安城里的正常生活。   随着演武的持续,他觉得不仅手臂的伤势几近恢复,身手也很有长进。有时候抖擞精神手持铁枪,能和赵云来去几个回合……当然,赵云未用全力。按照赵云的说法,雷远的身体禀赋和反应、判断都很不错;只要坚持下去,日后在战场上纵不能十荡十决,自保没有问题。   偶尔伤处还会疼痛,那就用油膏涂抹,然后猛力摩擦,擦到整条手臂感觉发烫,果然疼痛就会消褪。可惜前些日子手臂疼痛的频率高了些,赵云看不下去了,直接把家传的油膏整罐给了雷远,让他自家使用,莫要以此为由做些其它勾当。   这段时间辛彬返回了乐乡去,皆因秋收开始。秋收、秋种,都是大事,他和蒋琬两人都得全力紧盯着。雷远身边的书佐首领换成了丹阳人岑鹏,此君乃是淮南豪右联盟南下时挟裹入军中的书生,处置庶务不如辛彬、周虎等人,但颇擅落笔成文,也有应对周旋之才。   虽说农忙,可乐乡大市重新开启,耽搁不得。近来相关各方都在其中取得了收益,唯独沙摩柯有些不快。据说乃是因为五溪深处的某些蛮夷部落绕过沙摩柯,直接前往乐乡的缘故。那些部落都是极少与外人交通的生蛮,部落中巫蛊之风极盛,据说有一大巫名唤“杞砂”者,精通种种不可思议的杀人办法。所以沙摩柯虽然不乐意,却不敢阻止,只能几次来到乐乡,试图让雷远提出个解决办法。   那些部落直接来到乐乡,彼此之间就没有中间商赚差价。雷远根本就乐见其成,所以他哪会有什么办法?他只让周虎出面,暂且推说宗主在公安城商议大事,无暇考虑这等琐碎杂务,日后必定专门细商。没过几天,武陵各地的争夺再度开始,沙摩柯便出发作战,没空纠结这问题了。   这一日正在家中翻阅文牍,李齐来报:“玄德公遣使者来,召见宗主。”   雷远不敢怠慢,连忙换了身衣袍出外。   来到前院,门口处一人正在等候。   雷远认得,正是此前兼任城门尉的玄德公近卫首领傅肜。   “劳烦伯祀兄亲至。”   傅肜未披甲而着便服,应当不是当值的时候,因而神情也很轻松:“恐怕日后要常来拜访,正好过来认一认续之的家门。”   玄德公的直属部曲主要由赵云在冀州招募的老兵组成,此后随着时间推移,又陆续增加了汝南和荆州新野等地的部众。其中特别精锐者被唤做“白毦兵”,由赵云和陈到两人分领。   除了赵云和陈到两人外,玄德公在汝南招募的义阳流民之中也颇有人才,占据了好几个部曲将的位置。比如义阳人的首领郝普便是由部曲将起家,去年被派到零陵去协助太守刘度,安置南下的淮南人众,任事有功。近来听说玄德公有意召回刘度,而以郝普为零陵太守。   留在直属部曲中的义阳人,现在以魏延和傅肜两人为首。通常以为傅肜的才武不如魏延,但性格忠直勤勉,所以很得信任,与玄德公的亲厚程度非同一般。   雷远随着傅肜出门,路上问道:“不知主公何事召见?”   “苍梧太守吴巨遣使来访,与主公谈论时,说起庐江雷氏的商队上个月经过苍梧去往南海,沿途颇有收获。是以主公相请续之,一齐谈说。”他略微压低嗓音:“听说使者此来,与东吴有关。”   雷远微微点头。   此前派遣黄晅、雷澄二人前往南方时,他颇下功夫探听过此地局势。   交州虽与中原远隔千里,但中原丧乱的形势也波及此地,近年来动荡迭起,并不安稳。先是中平年间就任的交州刺史、名臣朱儁之子朱符死于部下叛乱;随后继任刺史张津被部将区景攻杀;荆州牧刘表遣零陵赖恭接任刺史、长沙吴巨为苍梧太守,南下争夺交州,随即赖恭又与吴巨闹翻,被迫逃离,如今依附于好友刘备,被任命为镇远将军。   有趣的是,逼走赖恭的吴巨同样也与玄德公友善,昔日曹军南下荆州的时候,玄德公还一度想南下依附吴巨。   吴巨迫走赖恭之后,与岭南豪族领袖士燮及其家族敌对。士家势力雄强,远超吴巨,士燮本人为交趾太守、绥南中郎将,其族人士壹为合浦太守、士(黄有)为九真太守、士武为南海太守。吴巨的领地遭到彼等三面包围,只能通过北面的零陵郡与荆州交通。   近来一直有传闻说,士燮与东吴联系频密,似乎有援引东吴彻底压倒吴巨的打算。按照傅肜的说法,显然吴巨遣使北来,是存了结好玄德公以对峙东吴的意思。   至于具体使者是谁,又有什么实际的诉求,雷远没有问。以傅肜的谨慎自持,本也不会多说。他能提示一句,想必已考虑到雷远即将与赵云结为翁婿,是真正的自家人。   一行骑队向左将军府疾驰。入得府内,依旧是傅肜带路,两人沿途走过几处厢房,进进出出的官吏们看到傅肜和雷远并肩进来,有人认出了雷远,于是微微颔首示意。   走了没多远,仍到二院的东侧偏厅,雷远认得这里。   傅肜请雷远在厅堂中落座,抱歉地道:“此处乃是主公平日里议事的厅堂,这会儿恰巧空着,续之在此稍待,我先去禀报主公,再来引路。”   “好。”   吴巨名为太守,实为割据交州小半壁江山的强豪人物。刘备接待吴巨的使者,想必不会轻忽慢待,必有一套彰显尊重的流程。因此雷远也不着急,站在厅堂中央看了看,选了张坐席,正襟落座。   傅肜自去寻玄德公通报。   没过多久,忽听厅堂以外某处,急促的鼓声轰然大响。鼓点密集,鼓声肃杀,这是聚将鼓!   发生了什么事?   鼓声隆隆回荡。透过厅堂的门窗,可以看到整个左将军府都随之震动了。各处厢房中,都有官吏急促起身,随手携了几份卷宗夺门而出;又有更多的文官武将从其它几处院门奔来,他们所聚集的方向,正是自己所在的这处厅堂!   毫无疑问,有什么急事、大事、要事发生了,玄德公紧急召集部属商议。   眼看已经有文武官吏络绎进入此处厅堂,看衣袍形貌,俱都是权势惊人的大员,雷远不知自家是否适合参与,想了想,决定还是暂避以免尴尬。于是他匆忙起身,准备从侧门出去,找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坐等。   刚往外走了几步,便看见傅肜疾步向外奔走。   雷远抬手问了声,傅肜连声道:“我要去督促诸将,续之,你就等在此地!”   等在此地?有什么军事会议,需要自己这个相对游离在荆南军事体系以外的偏将军参与?   雷远忽然明白了,急忙转身折返。   刚进厅堂,又撞见刘封。   “续之来了?”刘封向前招呼道:“主公聚将,必有大事。来,你就坐在此地,不要走动!”   说着,他将雷远按在武将列靠前的坐席,自己反倒退后些,坐到隔开几席的下首。   厅堂中这时候已经聚集了数十人,彼此轻声询问,发出“嗡嗡”的轻响。雷远看了看对面的文官列里,坐在首席的诸葛亮轻拂羽扇,神情自若;与自己相对而坐的乃是曾经登门拜会过的马良。再看看自家武将列,左侧的席位空着,再上首处,坐着满头大汗、呼哧呼哧喘粗气的张飞。   雷远再要探看,忽听后堂脚步声响,旋即两排甲士橐橐踏入堂内。整个厅堂瞬间寂静无声。   后堂方向,又有甲胄震动的轻响传来。   赵云单手扶剑,全装贯带转入堂中,双眼扫视一圈,侧身一让。   刘备大步现身。   数十文武同时起身端立,参拜行礼:“参见左将军。”   “都起来吧!”刘备挥了挥手。   他也不落座,直接就道:“适才,东吴遣使传话,声称将要经过荆州,溯江而上,西入益州。此番发兵,以周郎为前部都督,奋威将军孙瑜为副,吴侯孙权本人领兵为后援,动用十万大军,水陆并进。眼下周郎率领水军战船抵达巴丘,荆州各地吴军,也已陆续集结。” 第二百一十三章 文武   刘备看看文武官吏们的反应,轻笑了几声,继续道:“周郎还要求我方,立即让出夷道、乐乡、作唐三城,以供东吴大军屯驻。另外,再出兵两万,与东吴共同取蜀。吴侯承诺,事后只取汉中、巴郡,而将蜀郡及周边作为给我们的补偿。”   堂下早已经阵阵哗然。   周郎素来警惕左将军府的实力扩张,几次试图将玄德公抑于吴侯下属的地位;众人都觉得,他在江陵一日,孙刘两家之间就不得安宁一日。此前孱陵、桂阳等地的骚乱,传说便出于周郎属下功曹庞统之手。前些日子,周郎离开江陵去见吴侯。于是左将军府上下,每个人都觉得松了一口气,都觉得或许两家之间将能有所缓和。   然而周郎转瞬再来,竟然带领了如此规模的兵力,说什么,将要攻伐益州?   “这是假道伐虢之计!”廖立素来反应敏锐,立即大声道。   众人纷纷附议。   这局面是很明显的。益州素以险塞著称,自夷陵至江州一线的蜀江水陆道,更是重峦叠嶂、水势怒急,自古以来,都号曰天下至险。昔日刘焉在益、刘表在荆,都曾有意于对方,最后卒无能为者,盖因地势阻隔,终非人力所能克服也。眼下东吴说要伐蜀,彼辈何德何能而有突破险塞的把握?   不可能的。   至于什么巴郡、蜀郡……便是三岁稚童,也不会相信吴人的话。   然而打着伐蜀的旗号,东吴的兵力调动却对坐守荆南的刘备政权,形成了多方、多面挟击的态势。   仅以公安城所处的位置而论,江陵在正北,江夏在东北,这两地吴军一旦动员,便直接牵制了公安城左近的左将军本部,而巴丘、临湘、临沅等地的吴军所向,将使荆南四郡全都笼罩在巨大威胁之下。   更不要说聚集在巴丘的东吴水师了。东吴水军溯澧水而上,可直逼充县、溇中,封锁五溪蛮夷行动的门户;溯沅水而上,可抵武陵郡治所汉寿,汇合黄盖所部,压制身在沅陵的金旋所部,易如反掌;溯资水、湘水、耒水而上,沿途经过桂阳、零陵诸城;更不要提巴丘所在的洞庭湖,本身就在长沙郡的境内……如果说荆州之众是直抵在荆州咽喉的一把利刃,那么聚集在巴丘的东吴水军,就是一把可以捅进荆南胸腹、斩断血脉、撕裂五脏六腑的利剑!   “作唐、乐乡和夷道三地,绝不容吴人染指。”简雍收起了一贯的嬉笑表情,沉声道:“主公,作唐在公安正南,乐乡在公安正西,如果交出这两地,就等于把公安置于囚笼之中,从此沦为吴侯豢养的走狗……至于夷道……”   简雍看了看坐在他上首的军师中郎将诸葛亮。据说,诸葛亮曾为玄德公设下“跨有荆益”的宏大计划,虽然玄德公从未大张旗鼓地阐明,但包括简雍、孙乾在内的亲信们,或多或少都了解一点。如果夺走了夷道,就等于夺走了由荆州南部通向益州的唯一通道,封闭了左将军府的全部发展空间!   一名老将愤然出列,花白胡须颤抖着说道:“主公,如果遵照东吴的意思办,那就等于是要我们屈膝投降……我张南……我张南宁死也不愿为此!”   雷远侧身看了看张南。   此时厅堂之中,玄德公麾下的大将、重将尽数在列。   位居首席的自然是关羽。   这名长髯过腹的红脸大汉双目微瞑,似睁似闭,好像根本不注意厅堂中的讨论。雷远对他难免好奇,之前连续偷觑了几次,关羽竟似有所感应,略微侧目一瞥。就这一眼,雷远但觉他的眼神淬厉如刀直直刺来,简直想要当场掩面避让。   张飞坐在关羽下首,眼看雷远吃亏,不禁嘿嘿一笑。众人只当张飞在嘲笑东吴,俱都不以为意。   再次一席则是赵云。赵云之后,便是雷远。武人当中以官阶而论,便是这四人地位最高。   张南的位置与雷远间隔开一个席位。坐在两人中间的,是一名三十余岁、自两鬓至下巴蓄着短须的大将,雷远在赵云府中见过他,乃是陈到陈叔至。   此刻发言的张南,雷远曾听刘封提起此公本是袁绍麾下大将,后来归降曹操,督领一军随同曹操南下。曹操的大军在赤壁溃败以后,张南领残兵投降玄德公。因为昔日与玄德公有故交,因而得到优待,虽然直属的部曲极少,军议时的地位却仅次于赵云、陈到等人,而在关平、刘封、糜芳和另一名曹军降将冯习之前。   如张南这样历事三主的宿将,或许实在不想再去侍奉第四位主君了。此刻他须发戟张,厉声呼喝,立即引起了武人们的共鸣。   刘封大跳了起来,高声道:“张老将军说的对,我们绝不向吴狗退让!”   自从孙刘联盟以来,玄德公一向在礼数上面特别在意;尤其是孙夫人在公安的那段时日里,他特地严令部属们,不得在言辞上对吴侯稍有不敬。但此刻刘封怒骂吴狗,玄德公并无任何反应……显然他也对这个盟友深深不满。   这一来,多位武人纷纷喝骂,倒是令得堂上的气氛有点热烈。   听得武将们骂了一阵,刘备沉沉叹气:“孙权此举,明摆着是要假道伐虢,我亦知之。只是,他们的书信写得客气,又说什么,曹操已在经略关中、雍凉,如果孙刘联盟不能及时控制益州,那就迟早会面临曹军水师自上游汹涌而下的局面。所以要求我们履行盟友职责,共同作战,平分战果。”   “共同作战,平分战果?”陈到忍不住摇头:“此前联军围攻江陵的时候,周郎以数万之众拿不下江陵城,而关将军为之阻遏援军,前后一年里恶斗了文聘、满宠、徐晃、乐进、李通诸军,最后我们拿到了什么?便是这区区公安城,还不是主公亲自出面求恳来的?”   “但是益州和江陵到底不同……”潘濬思索着看看周边的人:“我有一个想法,诸位姑且听之……荆南四郡大部和南郡南部,毕竟都在我们手里。吴侯要取益州,只能沿着江陵至夷陵的狭长通道向西。如果……如果我们一方面紧守荆州,一方面配合吴侯的军队拿下益州,难道吴侯真的能够长久依靠狭长通道控制益州吗?长远来看,或许我们真能够排除吴侯的势力,独占益州?”   “问题是吴侯根本不是真心伐蜀,你没看出来吗?”廖立和潘濬不睦,立即暴躁地反驳。   主簿殷观此前身体不适,在城外调养了数日,今日才回到左将军府,就遇见了这事。眼看两名治中从事争执,他轻咳一声,出列禀道:   “如果按照周郎的要求出兵伐蜀,则荆南精锐尽去之时,不知剩下的力量如何能保证紧守荆州。而参与伐蜀的精锐部队,万一遭到周郎阴谋坑害,则大事去矣。我以为,既然周郎口口声声说要伐蜀,那我们便在口头上赞成,另外以荆南不稳为由,调动兵力严密防御。东吴大军必不敢当真开战,他们或者就在我军虎视眈眈之下深入蜀地,或者,就只有自行收兵。”   想了想,他又道:“另外,我们亦可遣人将东吴的动向散播至蜀地……如此一来,或许还能收获蜀主的善意?”   刘备点头:“这是持重的办法……”   他等了等,确定没有谁提出新的意见,于是问道:“不知军师以为如何?” 第二百一十四章 粉碎   诸葛亮向刘备颔首为礼,站到堂中。   近几个月来,这位军师中郎将往返于荆南各地和公安之间,巡查地方官吏、调动赋税仓储、充实军资,公务极为繁忙,哪怕雨季也不停歇。风吹日晒,使他的面色变得略微黑了些,但风采气度并不稍减,举手投足间还格外增添了几分干练。   老规矩,既然诸葛亮发言,那便代表了对讨论问题的最终意见,通常来说,这意见就等同于玄德公的判断。于是诸葛亮起身的同时,许多幕僚们下意识地肃然坐正,厅堂内衣袍拂动,发出“唰”地轻响。   “诸君适才已经说到,吴人提出的要求,触及我方在荆州的立足之本。我们不可能答应他们的要求,也没有退让的余地。东吴对此也是心知肚明。然而,东吴以如此庞大兵力前来,绝不会是装样子;而周公瑾,也并非虚张声势、色厉内荏之人。”   诸葛亮沉声道:“周公瑾有文武筹略,堪称万人之英。当日曹军南下时,敌强我弱之势如此分明,他尚且敢于挥军奋击,以弱克强;何况如今,东吴有舟师之利,兴兵十万?我敢断言,一旦得知我们拒绝交付夷道等地、拒绝派兵随同入蜀,周郎就会以此为由,调集大军全力来攻。”   “军师的意思是,东吴竟敢主动背弃孙刘联盟?”潘濬问道。   诸葛亮提高了声音喝道:“十万大军兵临荆州,这时候还信什么孙刘联盟!现在已经不是权衡利弊得失的时候,请在场诸君,做好与东吴决一死战的准备!”   堂中一阵躁动。   孙刘两家之间存在着激烈的抵牾、冲突,已不是秘密。甚至可以说,在赤壁大战结束的那个瞬间,孙刘联盟已经开始走向瓦解。哪怕玄德公去年底亲自前往京口会见吴侯、梳理各自的战略方向,并以联姻来稳固关系,也没能起到多少效果。就在过去数月间,孙刘两家在荆州的领地不约而同地陷入到各种麻烦之中,掩藏在各种各样借口之下的,便是两家毫不留手的角力,是彼此几乎撕破脸面的攻杀。   但不管怎么说,终究那纸盟约尚在。只要盟约尚在,左将军府里的许多人,就会保留着虚幻的安全感。直到现在,诸葛亮喝出了许多人不敢想象、也不敢相信的一种可能。   一旦拒绝了东吴的要求,就不是什么严密防御迫其收兵可以了事。到那时候,孙刘两家之间,极有可能迎来一场大战!   “当然,荆州久历战事,州郡荒残,士马疲敝。就我们的本意,并不欲舍弃孙刘同盟。可吴人步步紧逼,我们唯有示以能战,方能言和,否则,从此以后将永无宁日。”   诸葛亮放缓语气,待要再说几句。张飞沉声道:“军师,如果东吴要与我们厮杀,那就厮杀一场,何必犹豫!你说吧,吴人会怎么办?我们又该怎么办?”   武将列中,顿时有许多人挥臂攘袖,齐声应和。   “诸位,请看!”   诸葛亮在堂中铺开舆图,揽袖探臂,以羽扇一指:“当下的局面,江陵、江夏、巴丘、临湘、益阳、临沅等地吴军,俱都开始集结。这六处的兵马,便如一张大网,笼罩公安,意欲使我军主力动弹不得。此后,周郎所部的水军,将会依托荆州水道,纵横于荆南各郡,将归属于我方的领地逐一切割、攻取。要知道,东吴水军规模极大,数万兵马乘坐舟楫,可以来去自如。我们就算立即分遣兵力南下拒守,也难免顾此失彼,徒然给吴人各个击破的机会。”   廖立蹲在舆图旁边看了片刻,倒抽一口冷气道:“这是反客为主之计!”   廖立新任桂阳太守,本是雄心勃勃、大展拳脚的时候,谁晓得这几日回公安述职,竟碰上这种事情。想到自家经营桂阳方才有所起色,这会儿就有可能陷于战乱,他气得脸色惨白。   诸葛亮微微颔首:“正是。”   这时候天色忽然阴沉,天穹下大片大片的乌云重叠连绵,掩去了日光,使得整片天空像是要塌倒下来似的。僮仆们从后堂出来,点起灯烛松明照亮,但视线所及,仍显昏暗。   陈到站起身来,亲自高举一盏铜灯,端详着舆图:“那我们如何应对?”   “周郎反客为主,我们将计就计。”诸葛亮倒过羽扇,用扇柄点在舆图上的一处:“调集水陆两军主力于此地,便是我们的应对!”   陈到眼神一凝,看到诸葛亮所指点的地方,乃是作唐。   “军师的意思是?”   “作唐位于澧水以南、云梦以西,向西可抵临沅、汉寿,向南可抵益阳,向东可威逼巴丘。县境以内,湖池溪港之属,凡数十计,皆汇流注于云梦大泽。这些湖泽河道,可供荆州水师的船舶航行,而不利于东吴的艨艟巨舰。我军主力驻扎在此,如果东吴水军继续前往荆南……”   关羽庞大巨硕的身影站到舆图之侧:“只要我军水师驻扎作唐,随时可以截断沅水和澧水,所以东吴水师绝对无法进入武陵。他们如果沿着资水、湘水南下长沙、桂阳、零陵等地的话,沿途各处城塞要隘都要分兵把守,到那时候,我专而敌分,我军反倒可以直取益阳、巴丘,一举夺取东吴在荆州的水军基地!”   “如果周郎挥军直取作唐呢?”有人问道。   关羽轻捋须髯,冷笑一声。   周郎固然是当今天下擅用水军的第一人,玄德公也是纵横南北,身经百战的英雄,部下更有关羽、张飞这种世间屈指可数的虎将为辅翼。如果周郎领兵直取作唐,那玄德公统领的公安城水陆两军主力,正好与之当面对决,一战底定荆州局势。   “前往作唐的兵力要多少?少的话,不足以应对东吴水军,多的话,公安城可就空虚了。”陈到皱眉道。   张飞哼了一声:“屁话!这时候还管公安作甚,先打赢周瑜再说!”   陈到摇了摇头。   “不管公安城?翼德,你就不怕江陵、江夏等地的敌人趁机南下?一旦公安有失,将士家眷俱都失陷,谁还有心思打仗?”陈到转向诸葛亮道:“军师,公安城里须得留守少量人马,作拒守的准备。”   诸葛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公安城坚固,以少量兵力拒守没有问题,但是这样还不够。我们需要……”   他抬眼向武将队列中望去,但见雷远单手按剑,缓步出列:“我们需要一支精锐兵力,在公安周边往来攻伐,将敢于渡江南来的敌军粉碎在大江滩头。” 第二百一十五章 发兵   一众文武将闻声,不约而同齐齐转目于雷远的身上。   庐江雷氏抵达荆州,已经大半年了。但并非每一名荆州官员都了解这个千里迢迢投奔来的庞大宗族,更不是每个人都了解身为宗族首领的雷远。   他们有人听说,雷远颇有经营手段,擅长于荆蛮交易;也有人听说,雷远肆意妄为,曾经籍着父亲病死的由头逼迫玄德公,讨要官职地位;还有人听说,此人心狠手辣,胆大妄为,领兵攻杀东吴重将,是引起孙刘两家矛盾爆发的祸首。所有的传闻有个共同点,那就是庐江雷氏虽然身在荆州,却保留着一定程度的独立性,较之于本地荆襄高门尤显桀骜。   可他们谁也没想到,雷远会在这时候站出来,主动承担这个艰难到无法想象的任务。   每个人的心中,瞬间生出些感慨,而这感慨随即又变成了愤怒。听听!这雷氏宗主所说的话语,简直狂妄到了极处。他竟声称,要将渡江南来的敌军粉碎在滩头?   之前孔明已经介绍过了,围拢在公安城四面的东吴荆州驻军,共分六处。左将军府主力进驻作唐以后,将会对巴丘、临湘、益阳、临沅四地的吴军形成对峙姿态,而需要留守部队应付的,则是南郡和江夏两地吴军。   南郡吴军乃是跟随周郎与曹仁鏖战江陵的精锐,周郎既往巴丘,此地兵马便由横野校尉吕蒙和甘宁二将分领,两将都是东吴著名的骁勇善战之将,声名远播。而江夏吴军,主要是驻扎在沙羡的裨将军程普所部,程普是东吴宿将,在赤壁大战中与周瑜并为左右督,麾下军力强盛。   而眼前这淮南土豪首领,竟然打算将这两支东吴强兵“粉碎”?这不仅是狂妄,简直荒唐无稽。   “雷宗主,南郡、江夏两地吴军,俱属精锐。若你如此轻敌大意,哪里能敌得过?你须得想清楚了,你若败战失机,可不止丢掉自家性命,还会连累雷氏部曲和公安城内外无数将士家眷、无数荆州百姓!”廖立有些恼怒地道。   雷远冷冷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转而向诸葛亮道:“军师,雷远愿当此任。”   在诸多惊讶的眼光注视下,诸葛亮端重颔首。   雷远能够带领着五万之众、战胜千难万险抵达荆州,其宗族武力的强悍,远远超过常人想象。他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确实有可能做得到他所承诺的!值此时势,也不需要把庐江雷氏的力量藏着掖着了,左将军府需要这支兵力!   既如此,相关的军事部署已经大致议定。   诸葛亮转向刘备,躬身道:“我军的应对,大体便是如此了。伏请主公定夺。”   文武僚属随之一齐行礼:“伏请主公定夺!”   讨论到这时候,相关的方略已没有什么疑问,刘备振衣而起,踏入堂中,站到铺开的舆图之前,细细端详。   大开的厅堂门外,忽有秋风入来,吹在刘备挺直的身躯上,袍袖猎猎,便霍然化作一股威严。在这个寒凉渐生的日子里,每个人都热血如沸,也都感觉到了肃杀森寒的气氛。   刘备眼神炯炯,顾盼在场众人:“此刻吴军压境,却又敌我未明,局势究竟会如何发展,谁也不敢断言。但是,诚如兵法所云,上下同欲者胜;无论面对何等情况,有诸君齐心襄助,我并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之后这段时间里,也请诸君莫要懈怠!”   “愿为主公效死!”众文武齐声应诺。   刘备旋即发号施令:“宪和!”   “简雍在。”   “你去陪同东吴来使,就说,伐蜀云云,非刘备所敢闻。若东吴一定要动刀兵,我当放发归于山林!让他现在就滚回去复命!”   “是!”   “云长!翼德!”   “在!”   “立即点兵,明日便要水陆各部整军停当,南下作唐!”   关羽、张飞带领部下将校各自领命。   “叔至!”   “陈到在。”   “由你继续代领左将军本部,随我一同出发!”   “遵命!”   “至于长沙桂阳等郡的安排……孔休!”   殷观出列:“在。”   “拟令,让黄忠率部进驻临烝、并兼领习珍、高翔、陈式所部郡兵,让他们做好层层阻截东吴水军的准备,并且也要随时抵御海昬、建昌等地的吴军滋扰。”   “是!”   “今日起,我便身处军中,由孔明坐镇公安。一应事务,尽数委托孔明处置。军师,拜托了!各位,拜托了!”   孔明领着臣僚们行礼:“必不负主公所托。”   “至于公安城的守备……”刘备顿了顿,抬手指了两将:“续之!文长!”   雷远与另一名青年将校各自出列:“雷远在!魏延在!”   刘备沉吟片刻:“便如适才所议,文长守城,不可轻动。续之,你立即整备兵力,全力确保公安城周边及沿江各地的安全;如有吴军渡江,只管痛击之!”   雷远按下激动,与魏延一齐行礼:“遵命!”   一连串军令颁至此时,刘备忽又厉声喝道:“子龙!”   赵云闪身出列:“赵云在。”   刘备自腰间解下佩剑,平握于掌中:“子龙依旧随我一起行动……你既为留营司马,举凡公安、孱陵、作唐等地,如有借机生事者,可持此剑立斩之!”   赵云微微一愣,旋即单膝跪地,双手接剑:“云,凛遵钧命!”   厅堂中一阵轻微骚动,许多人彼此传递的眼色,俱都肃然。所有人都想到了居住在孱陵城里的孙夫人及其卫队,所有人也都凛然明白了,玄德公已经下定了不可动摇的决心。   刘备站在厅堂正中,扫视过部下将领们,最后向诸葛亮微微点头,随即大踏步出外,带着亲卫们奔赴城外的军营。   这位数十年间转战南北、饱经风霜的武人年已五旬了,按照当代的习俗,算得上老人,可以颐养天年为己任;在很多时候,他确实是以一位雍容温厚的长者形象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然而,当真正的威胁来临时,所有人才发现,在刘备的躯体里,依旧燃烧着旺盛的生命力和绝不低落的昂扬斗志,他依旧是那个胆勇绝伦的涿郡游侠首领,依旧是那个坚毅得像是顽铁的边地武人。   随着刘备的步伐,将校们鱼贯而出,跟随在后。   左将军府四处角楼上,鼓声隆隆、号角齐鸣。   携带着军令的骑士们率先络绎驰出,分成三五骑一支小队,向各自的目标疾驰。   他们离开不久,又有手持各色小旗的传令兵纵骑而出,他们要负责将紧急动员的命令传递到公安城内的每一个里坊,传递到散布在城外的各处小营。   这些骑士们沿途挥舞着小旗,高声传达着命令,经过一条又一条道路。   居住在公安城里的武人,大部分都是直属于左将军的白毦兵和赵云、陈到两人的部下。他们无数次出身入死,这些旗号和命令的含义,早就已经深深刻入了他们的骨髓。此前左将军府擂鼓聚将的时候,城里很多里坊就已经骚动了起来,有些较机警的将士已经披甲备马,而他们的家人妻子,也开始准备出征所需的食物、行李、器械。   这时候传令骑兵经过,将士们紧接着就从里坊里奔出集结,如果从高处往下望,仿佛整座公安城,一下子就沸腾了。   一个个的将士,就像是微不足道的浪花,但是他们以里坊为单位,汇集成小溪,再到各处岔路汇集成河流,最后汹涌地注入公安城南北方向的大道,直接簇拥在左将军、荆州牧刘备的身后,汇成了钢铁的海洋。   在这个乱世之中,人命不如蝼蚁,而活着又不如死去;草民黔首莫不是行尸走肉,只能任凭欺凌。这些将士们的所闻所见之中,唯有玄德公给了他们希望,唯有玄德公告诉他们,能够兴复汉室、能够重建传说中的汉家盛世。   这个美好的梦想究竟能否实现,谁知道呢,将士们愿意一直相信下去。十载以来,二十载以来,便是这样的希望鼓舞着将士们,让他们不离不弃地跟随在刘备的身后。 第二百一十六章 牵挂   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每一个人都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点,同时又是其中彼此关联、不容懈怠的紧密环节。顷刻间,诸将各自前往军营,整个左将军府瞬间安静了下来。雷远的扈从们也已策马回府,准备各项出行作战所需,而雷远、魏延二人,与诸葛亮转至另一偏厅,商议布置公安的防御。   诸葛亮一边指示着适才所用的舆图,一边解说:“站在周郎的角度,最有利的态势,莫过于以荆州吴军将主公钳制在公安,而以水师南下,先期攻略荆南。所以,一旦他们发现主公挥军向南,南郡、江夏两地就必定兴兵来攻,试图迫使主公撤回……算上消息传递、军令颁发的时间,短则五日,长则十日,公安将有战事。”   “差不多,是得要这点时间。”魏延点头。   意思是没错。但这话说得托大,倒像是在接受诸葛亮的汇报一般。   魏延赤面黑髯,看上去比雷远要年长许多;但其言行举止,带着年轻人特有凶猛莽撞,说着强敌将至,神情却全是跃跃试试的好战之意。   这一位,乃是雷远前世就从书籍中久仰的名将,按照大众的观点,他的战功、地位,都只在季汉寥寥数人之下,也就是所谓“第一梯队吊车尾、第二梯队排头兵”是也。到了季汉立国以后,他更是长期身当与曹魏对抗的最前线,乃是中流砥柱般的大将。   雷远听说,刘备十分器重这名年轻有为的部曲将,曾夸赞魏延言行异于等辈,有名将之风;而魏延确实也多有军功,自汝南至荆州,战必先登陷阵,所当无前。以他和玄德公的亲密关系,言辞想来确实不需要有什么顾忌。   “有五日到十日,那就足够了。”诸葛亮继续道:“我会尽快安排修缮充实城防,另外也收拢乡亭集聚,拣选精壮编组为备用之军,再抢收田亩、充实城中存粮。然而,战场的胜负便要拜托两位。”   “军师放心!”魏延拱手道。   “续之,在公安城周边的攻伐往来,你有什么计划?”诸葛亮又问。   雷远不慌不忙地道:“我有些想法,试为军师解说一二。”   “请讲!”   “南郡、江夏两地的吴军虽众,却不可能尽数南下与我敌对,皆因他们的背后,各有曹军虎视眈眈。南郡以北,有驻守襄阳的折冲将军乐进所部,而江夏以西,有曹公所署的江夏太守文聘所部。乐进、文聘,都是勇于进取、擅能捕捉战机的名将,吴人不可不加以防备。所以,以我看来,两地吴军能够用来进击公安的,不会超过总兵力的半数,也就是……”   “南郡吴军一万五千,出动七千五百;江夏吴军一万,出动五千。”魏延笑道:“也不少了。”   魏延显然勇猛,说起敌军上万而毫无畏惧之意。   他说的没错。驻扎在荆州的吴军,总数约有四万余众,除去周瑜亲自领有的水军万余人,驻扎各地的兵力共计三万,其中尤以南郡、江夏两地兵力为重。哪怕要留兵拒守,也能动用一万两千多人,相当于雷远、魏延两人所领兵力的三倍以上。   “文长所言极是。”雷远向魏延颔首示意,继续道:“然而,考虑到东吴水军主力驻在巴丘、益阳一带,又限于大江南岸的码头规模、道路条件等,吴军的一万两千人,不可能一次性地渡过大江……但彼辈又必须尽快渡江,否则不足以威吓主公,迫使主公回军。所以,他们只能在一定时间范围内,分成几个批次、分在不同的渡口上陆。比如这里、这里、这里……甚至有可能通过百里洲一带的浅水,征集小舟泅渡。”   雷远在舆图上一一指示方位,点到的渡口,由公安城东南面,分布到乐乡正北面的百里洲。大江两岸的交通,从来都不光是船只运输的问题,哪怕到了千载以后,沿长江南北的作战,也绕不开几处规模较大的著名渡口,何况是现在?除非肋上插翅,否则大军渡江南下,就必定要分头行动,充分发挥渡口和道路的运力。而吴军一旦分散,就会形成可趁之机。   雷远拍打舆图:“任凭他们分几路来,我们只一路去。眼下,庐江雷氏可以调动精锐部曲三千,其中骑兵六百。凭这三千人,我就能把敢于分头南来的吴军一支支地粉碎!”   魏延大声叫好。   诸葛亮微微颔首,眼神中已经放出光来,但言辞仍是谨慎:“这计划可行。然而,敌军数量远在我方之上,就算分兵,也不是轻易能够击败的。何况,还需要续之所部连续作战,恐怕不易。”   雷远坦然道:“这就要看战场上的具体情况,我当尽力施为。”   诸葛亮又问:“吴军也有宿将,我们能想到的,他们恐怕不会不防。若各地吴军渡江后拒守渡口不进,以守为攻,如之奈何?”   于是雷远继续解说。   很快,三个人都沉浸其中。诸葛亮有精准的判断和分析;魏延有丰富的基层战斗经验;而雷远在后世接受的军事知识,近来已渐渐与当代的兵法和战争实际相结合。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反复模拟攻守,详细拆解其中的得失把握,虽然强敌将至,心头却越来越振奋。   片刻之后,雷远打马驰出,径返自家院落。   李贞李齐等人,这时候正从马厩牵出马来,一一放置鞍鞯。而阿堵喃喃地低声说着话,拿着个竹筐,往里摆放常备的干粮。   雷远大踏步到自己房里,取了随身的弓刀等物出来,站在内院的树下,忽然有些犹豫。他想到,不久之前自己还对人说起,今年不会有大战,可以安心将养身体。没想到安定的日子这么快就又结束了。是不是应该往隔壁院落一行,哪怕简单告别几句也好?   “主公,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李齐在前院呼唤。   “我立刻就来!”雷远应了一声。   此番玄德公亲自领兵倾师南下,逼迫周郎正面对决,而由庐江雷氏部曲负责阻击南郡、江夏两地吴军。这是极度大胆而危险的战法,但面临着十万吴军压境,左将军府随时有倾覆之危,非如此,也没有别的好办法。之后的局面会怎么发展,雷远也并没有把握。毕竟他所拥有的前世记忆,终究是另一段历史,在那段历史里,可没有庐江雷远这个人呢。此世究竟会如何,玄德公会怎样度过难关……谁知道呢,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雷远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在灊山中被锤炼得足够坚韧,但此时此刻,他还是感觉到紧张。想来有趣,在左将军府中毅然承担重任、与诸葛亮指麾兵力、预备展开大战的是自己,此刻逡巡犹豫的也是自己。   罢了,还是别去。恶战将至,何必牵挂太多。   雷远飞身上马,简练地号令道:“出发!” 第二百一十七章 对峙   建安十五年八月,东吴偏将军、南郡太守周瑜奉吴侯之令,兴兵伐蜀。周郎领精兵数万、艨艟战船千艘溯江而至巴丘,遂遣使召左将军、荆州牧刘备,邀与共击蜀地。   刘备还书曰:刘璋得罪左右,备独竦惧,非所敢闻,愿加宽贷。若不获请,备当放发归于山林。   周瑜得书,大笑弃之于地,催动各军继续前进。   刘备急领公安之众南下作唐,并以作唐为中心,设下水陆营寨十余座。麾下征虏将军张飞、偏将军陈到、裨将军张南、冯习、中郎将刘封、霍峻等轮番举兵扫荡四境,作咄咄逼人之进军态势。而荡寇将军关羽领荆州水军万人,深入云梦,与江东水军展开了激烈对峙,双方虽未动刀兵,却以船只追逐碰撞,仅仅两天之内,双方各有数艘大小战船撞击沉没。   至此,荆、扬之间战云密布,大规模的冲突一触即发。孙刘联盟的崩溃,仿佛就在眼前。   周郎亲领东吴水师战船,此刻正成群停泊在巴丘附近的洞庭湖面上。最中心的,乃是主帅所乘坐的巨型楼船,这种楼船高达五层,船体坚实如堡垒,每艘楼船可以装载战士上百乃至数百人,不仅依靠弓弩密集施射,一旦逼近敌船,战士们瞬间就可以越过船舷,将对方船上的抵抗力量粉碎。   围绕在楼船外侧的,则是数以千百计的各种艨艟、斗舰、走舸。这些船只俱都装备精良,配备了操舟技术熟练的水手,足以实现各种战术目标。这些船只此刻都落着帆,只见高耸的桅杆密集如林,想必它们一齐升帆乘风破浪的时候,那一定是遮天蔽日般的壮观景象。   再外侧的,则是简直没法计数的小船。这种小船有的停泊着,有的在大船之间穿梭往来,轻盈地划过起伏江水,速度快得就像是在林间飞舞的蜜蜂。而这些小船的数量,也恰如数之不尽的蜂群,他们单个任何一艘,不过装载水手数人,战士数人,谈不上什么战斗力,但如此刻这般,极大的数量汇聚在一起,又凭借速度上的优势寻瑕抵隙的时候,威胁甚至要比那些大舰更加可怕!   周瑜正站在最高大的那艘楼船上,望着往来穿梭的船只,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折返回船舱里落座,先将代表己方水师的竹片,一一放置到舆图上代表湖泽水道的浅灰色块之中。半晌之后,又沉声道:“昔日荆州水军的主力战船,大部分都毁于赤壁之战;如今关羽所领的那些,许多都是渔船改建来充数的,速度很慢,周旋不灵。别看他们这几日纵横来去,我们当真压上的时候,他们只有逃窜。”   周瑜的脸色似雪一样白,两颊透着不健康的晕红色;但他眉眼间的锐气却比以往远甚,伸手指画舆图,全不将荆州人马放在眼里:“刘备所部也不足惧……他们的兵力虽有两万,可其中充斥着曹军降众、荆南各郡降兵和荆襄大族自己的部曲。要知道,兵贵精而不贵多,这两万人未经战火历练,便都是乌合之众!”   对自己的领兵作战能力,周瑜抱有强烈的信心。身为天下公认的名将、大将,他精通复杂战场环境中的兵力调动,也精通舟师与步骑的协调配合作战;越是在大规模的战斗、在变幻莫测的局势中,他越能够指挥若定,一举克敌。   他转回身来,微笑道:“仲异,你放心,刘备此举,真乃色厉内荏。战机很快就会出现,到时候我们挥军向前,给他一击,揭开他似强实弱的真面目。”   被周瑜唤做仲异的,正是奋威将军孙瑜。   孙瑜虽领将军衔,其实是个手不释卷的文人,偶尔经历军阵,只凭着孙氏亲族的身份出面招降纳叛;又因为其兄长孙暠曾在孙策死后试图夺权被阻止的缘故,多年来虽然名为亲族领袖,其实并不敢插手军务。无论是见识、地位,他都远不能与周郎相比。   孙瑜面对着周郎,只有唯唯诺诺而已:“是,是。周都督言之有理。”   然而周瑜身边并不只有孙瑜,还有庞统。   眼看作为副都督的孙瑜对周郎全无半点制约,庞统连连冷笑。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许多事真正的缘由。为什么周郎近数月来所出入的厅堂常要熏香?为什么周郎怠于军政事务,将种种琐事都扔给自己?为什么周郎忽然如此急躁,非要毕其功于一役,以军势之强逼迫刘备俯首?   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周郎伤势一直在恶化,恐怕命不久矣。   周郎肋间的箭伤是去年攻打江陵时留下的。当时他故作无事,特意出巡以安抚众心,然而很快箭疮流脓,周郎急于攻克江陵,昼夜不休地调兵遣将,又没能好好休养。于是,伤势持续恶化,迁延数月,如今已经不可收拾……所以他越来越急,越来越不耐烦。   问题是,此时此刻虽然周郎指点江山、意气风发,但庞统已经能够清晰感觉到了,这种状态是不正常的亢奋。这种状态下的决定,更是不合常理的决定。   什么叫“给他一击,揭开他似强实弱的真面目”?刘玄德的荆州军,怎么就似强实弱了?如果因为其部属中降众甚多,就认为他们必然虚弱,那是大错特错。刘玄德有的是收束人心的手段,而周郎的强势威逼,只会激起他们的怒气,使他们同仇敌忾。面对这样的敌人,真有可能毕其功于一役?   从周瑜返回船舱以后,庞统就频频向孙瑜使眼色示意,可是孙瑜竟然像完全没有看到那样,只对着周郎俯首称是,竟然没有半点反对的意思。   庞统觉得自己额头血管暴跳。他猛然站起,大声道:“都督,玄德公所部军心凝聚,断不可轻视啊!”   周瑜睨视了庞统一眼,笑了起来:“士元不必多虑。以当前的局势,刘备唯一的机会,就在与我方主力会战。但我自会审敌虚实,不会跟着刘备的脚步行事。对了……此刻南郡、江夏两地已发兵渡江,直取公安。一旦公安有失,你猜,刘备的军心还能凝聚几天?” 第二百一十八章 登岸   与江东的关系,长期以来都是淮南豪右联盟的重要话题,而雷远来到荆州以后,主要的目标又是对抗江东。所以雷远利用各种信息渠道,不断增加自己对东吴势力的了解。   在雷远看来,东吴对自身实力的判断,始终抱持着微妙的不协调。这种不协调,大概率出于赤壁之战的影响。   在赤壁战前,东吴说到底,只是一股游离于中原争霸以外的力量,所经历的战事,大都集中在吴郡、会稽等江左郡县,其规模和烈度相对有限,与同期北方十万人以上规模的厮杀鏖战难以相提并论。所以哪怕孙讨逆威势极盛之时,落在北方那位曹公眼中,也不过是个“猘儿”罢了。   当曹孟德旌麾南指,举数十万众“欲与将军会猎于吴”的时候,他是真没把东吴放在眼里。那时候,东吴内部的许多人士,同样深恐与曹军对抗。不谈勇怯,这确实出于对双方实力的正常认知。   谁知道赤壁一战,威风赫赫的曹公居然败了?   曹公自己争辩说,那是因为军中疫病横行,所以烧船自退,非战之罪;但站在东吴的角度,这当然是因为吴军强盛,摧破强敌!在获得了这场前所未有的大胜之后,所有东吴文武的心气都被高高吊了起来,所以他们在极短时间内向北、向西两面出击,试图以此军威扩张地盘。   在赤壁大战的胜利光环彻底消褪之前,东吴的将领们会一直沉浸在这种狂傲和自信当中。可这只是幻觉罢了,赤壁之战的胜利是多种因素的共同作用,而吴军本身,除了水军和部分精锐足堪称道以外,依然是那支只擅长在江东小打小闹的军队。   对此雷远是很明白的。就在不久前,他还亲自试过。   相比而言,他觉得庐江雷氏部曲的战斗力还更可信一点。毕竟雷氏部曲以许多百战余生的凶悍老卒为骨干,他们曾经歼灭过曹军轻骑,也曾经与淮南曹军战阵对决。即使后来被迫撤离,负责断后的部队也与曹军的强兵猛将打过恶仗、狠仗,并非毫无还手之力。   以当时淮南豪右联盟的规模,如果兴起得早些,未必不可结合紧密,由豪强转化为割据一地的小型诸侯。只不过运气不好,彼辈格局渐起的时候,天下的大势已定,孙曹两强之间,没有第三方立足的空间了。   但庐江雷氏的部曲,已经完整抵达了荆州,并且经历了相当时间的训练。他们的实力并未削弱,考虑到军队编制和装备军械的充实,他们在战场上发挥出的力量只会比之前更强。   当然,正如优势确实存在,劣势也明显。   终究吴军的数量优势巨大,想要胜利,必须用足他们分批分队渡江的时间差。   正想到这里,王跃前来禀报:“将军,吴军即将登岸了。”   雷远扭头往大江方向眺望望了一眼,清晨雾满江面,看不清楚。   “走,我们靠近些看看。”   扈从们牵了马来,雷远翻身跃上,随手提起缳首刀和长枪,沿着林间的小路快速向前。随着战马向东奔行,树木在两旁倒退着,前方林木间江水的波光越来越清晰。   这个林地刚好位于一片高坡,高度大致与江畔的自然堤平齐,所以视野非常开阔。约莫前进了数百步,就可以看到一艘艘水军战船从雾霭掩映中出现。江面上洪波起伏的浪潮声,掩盖了船只的桨声和低沉有力的号子,那些战船就像是某种灵巧的鱼类那样,轻灵地划破水面,慢慢靠近岸边,丝毫也不引人注目。   江夏吴军的驻地是沙羡,距离公安数百里水路,但是搭载舟船往来,当真可以朝发夕至。这个渡江地点显然精心选择过,是此前几日公安城里哨骑游走最少的一处;此时渡江,还可以利用清晨江面的雾气掩护船队。不得不承认,东吴对水军的运用,确有独到之处。   可惜雷氏部曲早已严阵以待。   这几日里,雷氏部曲驻扎在公安城外的一处军营里,只派出三五十名骑兵沿江巡逻。因为兵少,所以每支小队巡逻的范围都很大,一般来说,对适合登岸的地形,每天探看三五次,其它江岸就一掠而过。   但这只是做给对面吴军看的。真正负责监控江面的,是一批从荆州水军里挑选出来、经验丰富的老卒。荆州水军的力量比东吴水军要逊色,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只说对荆州各地水文地理的了解,这些老卒可就远远超过常人,只要东吴的船只在江面出现,他们就能大致判断出对方意图登岸的范围。   如果在这个范围内再扣除水底有礁石的区域、岸边有蒹葭横生的区域、岸上地形复杂,军队无法及时展开的区域……其实剩下的选择就很清晰了,不外几个常用渡口而已。   这支来自江夏的吴军,一举一动,都在监控之下。而庐江雷氏所属的整整三千将士昨夜就从军营出发,当晚抵达公安城以东二十里的江畔,择地驻扎下来守株待兔。   兔子很多,还是成串来的。   此刻出现的这支船队由十多艘中小型船只组成,船上密密麻麻地站着士卒,应该是江夏吴军的前哨。   最前方的几艘船只靠入港湾,士卒们或者经过踏板,或者直接跳进水里,踏着齐腰深的水直接上岸;后方船上的许多士卒不耐烦等待,干脆把刀剑弓矢等物举在头顶,跳入江水中,游向岸边。那么多人蹬腿挥臂,把近岸处的江面搅得如同沸腾般。水底的污泥翻了上来,使得江水变成了浑黄色。   几名率先登岸的军官低声呼喝着,一边催促士卒尽快列队,一边将整队完毕的士卒们派遣到前方警戒。而船只将士卒全都放下以后,立即折返回去,想必是要从后方船队中接驳乘坐大船的士卒。   “贺松该到了。”雷远低声道。   话音未落,顺着自然堤方向的北面,一队骑兵奔驰杀到。   带领这支骑队的,正是雷氏部曲中最擅长骑兵指挥的贺松。得知东吴大军压境以后,雷远便紧急将贺松从岑坪召回,并且授以重任。眼下这支骑队共计一百五十人,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出的强兵,凭借骑兵的速度优势,他们足以覆盖数十里范围的江岸。   贺松所部在唿哨声中横排掩进,顷刻之间,铁骑踏阵而入。吴军虽然竭力组织抵抗,却没办法扎住阵脚。一名东吴军将咆哮向前,贺松催马斜刺里奔过,横刀取了他的首级。其余吴军愈发慌乱,都四散躲避。骑兵们策马猛冲,忽而用大刀长枪乱砍乱刺,将吴军的步卒们杀死;忽而以马匹撞击,把试图结阵抵抗的小部吴军撞散、撞飞,然后将他们踩踏而死。   只一次冲击,吴军就溃不成军,他们疯狂地逃窜,跳进江水之中,竭力游走。有几人大概是吴军中的勇士吧,身披着铠甲入水,结果游了没多远,就被铠甲带得不断下沉,挣扎着消失在湍急的江水中了。   “竟如此轻而易举?”李贞喃喃地道。   雷远道:“自古以来,步兵想要对抗骑兵,唯有以长兵、短兵与弓矢配合,凭借相当规模兵力、结成紧密的阵型作战。然而,吴军在这方面却有缺陷。他们惯于在水上或山地作战,擅长小范围内、三五人一组的搏杀进退。士卒们较少接受阵而后战的训练,又是立足未稳,自然难抵骑兵冲击。”   扈从们一齐点头。   “但这只是一时上风……以吴军的作战经验,足以应对贺松所部。”雷远抬手指示:“你们看,江夏水军主力已经抵达。” 第二百一十九章 伏击   这时候,江面上的雾气渐渐散了,阳光穿透云层洒落下来,照耀着江面上的无数白帆。   扈从们齐声倒抽一口凉气。   哪怕东吴水军主力并不在此处,这支船队的规模仍然超过了众人想象。只见上百艘大小船只,樯帆旌旗林立。位于船队正中的,是两艘具备三层或四层船板,在船板上搭建战楼的楼船。战楼上矗立大批弓弩手,一旦接近弓弩射程,必将遭到雨点般的射击。分列楼船两侧的,是二十余艘艨艟。这种战船的船身覆盖牛皮,船体两侧开有密集桨孔,哪怕逆风也能凭借船桨进退如飞。其余还有形制不同的各类走舸,簇拥在大船周围。   这样的战船集群出现,其庞大的体量形成巨大威慑,与之相比,在岸上往来驰骋的区区百余名骑士,仿佛蝼蚁般微不足道。   船队铺开成首尾相接的长队,渐渐靠近岸边。岸边有一处高坡,下有江水掏空的深穴,其间浪涌激荡,声若雷鸣。一艘楼船以船侧迎着浪涌向前,虽然稍有颠簸,却稳稳压住了横浪,硬生生靠近。在船板与岩石的摩擦声中,数以百计的东吴士卒如猿猴般猱身纵跃,借着船只摇晃的力道,直接登上高坡。   而更多的船只在数里范围内分头靠岸,有些船只凭借沉重船身压过密集的芦苇荡,也有些小船直接冲上乱石滩头。下个瞬间,无数将士纵身下船,踏浪登岸。   在军议的时候,雷远猜估江夏吴军出动的数量大约五千,那时说起来容易,只是个数字罢了。可是当这支兵力真的投入作战,在岸上看去,只觉得船太多了,登岸的人也太多了。   贺松带领骑队沿着江畔的宽阔长堤来回冲杀,几次杀散了企图深入的零散小队。   但因为大批吴军将士下船以后,原本吃水很深的战船船体明显抬高,吃水变浅。于是有些战船继续靠近江岸,船上留守的弓弩手居高临下,向试图冲击的骑队发箭攒射。依靠箭矢的掩护,吴军开始在河滩上结阵,显然试图用较大规模的军阵一鼓作气前冲,逐退贺松所部。   这些船只就像是移动的堡垒,在它们的箭雨威胁下,骑兵们根本无法靠近,他们尽量尝试着又冲了几次,不得不悻悻放弃,沿道路向着公安城的方向撤退了。   贺松的骑队,是庐江雷氏部曲中特别善战之一部。眼看他们数次交战败退,而估量形势又很明白,哪怕动用更多兵力,也未必能压倒这支船队的巨大优势。李贞不禁失色:“宗主,如之奈何?”   “不必慌乱,他们很快就会往内陆来。”雷远拨马回头,沿着林间小道穿行。   王跃跟在后头,想了片刻,忽然道:“如果我是吴军将领,就以水陆两军联营,在堤上驻扎。如此一来,既能威胁公安,也可以确保本军的安全……或许不必急于深入。”   “这想法非常好。”雷远微笑点头:“但你要考虑整个局势。”   王跃皱眉思忖。   李贞却明白了:“因为周郎!周郎不想看到战事迁延,以致荆州糜烂,他期望在最短时间内压服荆州。但是巴丘、益阳和作唐一线的主力对峙又一时间难以分出高下,所以,他会竭力催促公安这边,早打!快打!”   “这想法可就勉强,何以周郎要如此急躁?”王跃愈发不解。   雷远知道,自从诸葛亮断定周郎伤势恶化、命不久矣,左将军府的诸多准备,都围绕着这个判断。自己对庐江雷氏宗族部曲的备战要求,也是如此。李贞跟着自己时间较久,隐约猜测出来了一些,但王跃等人却没这么敏锐。   他向李贞摇了摇头,又转向王跃道:“舒望,不必纠结于此,我们且看吴军下一步动向。”   一行人折返入深林,渐渐远离江畔战场。   没过多久,东吴将士们就如同潮水般从滩头冲向宽阔的堤背,排开森严队列。在队列中,一队队将士整束停当,一面面旗帜被高高举起,观之甲光曜日,威势惊人。   中军旗下,有个须发斑白的老将勒马立定,正与左右说话。此人身形高大魁梧,腰板挺直,颌下长髯飘拂;看神情,虽作武将打扮,却恂恂有文士风范,正是这一路吴军的主将,东吴江夏太守,裨将军程普。   程普是右北平人,在宛、邓一带讨伐黄巾时与破虏将军孙坚相会。大概因为双方都是以寒门身份起为州郡吏员的关系,彼此一拍即合。与猛鸷善战的孙坚不同,程普不仅能武,也有容貌计略、擅于应对,因此很快成为孙坚倚重的左膀右臂。其后程普放弃了边地的职务,转而追随孙坚,前后历经三代,功勋卓著,威望出于同侪。   这时候各部整顿已毕。   程普手搭凉棚,远远往西北面,公安城的方向眺望了半晌,说道:“如果登岸时全无敌人阻止,我倒有几分怀疑。现在看来,刘玄德的兵力确实已经枯竭,否则也不至于仅以百余骑骚扰。甚好,我们这就出发,尽快攻向公安!”   “父亲,终究是深入敌境,不可不慎重。我们是不是留些兵力,在此修建营地,以确保退路?另外,或可遣人联络吕子明、甘兴霸两位,彼此呼应,形成威迫之势,再徐徐进兵。”   说话的是程普长子程咨,现为军中校尉。   程普深思半晌之后,忽然道:“周郎此番动用大军,看似气势如虹,其实并没有把握。”   程咨不知父亲为何忽然评点起周郎,只得垂首不语。   “刘玄德是当世的英雄,赤壁战后实力扩充,更非昔日可比。周郎身在巴丘,却不敢立即挥军进击,一战而定荆州。所以,他才会严令我们尽快攻打公安……只有拿下公安,至少也要激烈鏖战围攻,才能动摇刘备主力,裨使周郎得以捕捉战机。”程普再一沉吟:“吕蒙和甘宁那两个,一定会不折不扣地执行周郎的命令。我们若逡巡不进,反倒让人以为,我程德谋因私怨而害公事。”   “是。”   程咨不敢再多言。   “公安城毕竟空虚,就算他们再变出一支兵力来,不过厮杀罢了,有何可虑?”程普提高了声音喝道:“尽快进兵!”   随着号令,数千人马迤逦起行,直向着远处地平线上的公安城前进。   全军行了不过十数里,公安城方向略偏右侧,一道烟柱拔地而起,火光冲天。将士们一阵哗然,程普抬手比划,估算着距离,呵呵笑道:“那是公安城北不远处的军港。必是吕子明已经突入军港,纵火焚烧,好得很!”   此时程普所处的位置,已在公安城东,那片湖泊连串、莽林间杂的区域。在程普没有注意到的侧面林地里,几名机灵的庐江雷氏斥候正攀登在高树上面,观看吴军动静。   雷远在林间一处空地坐着,做闭目养神的姿态。郭竟、邓铜、丁奉等几名重要将领围拢在他的身边,有的也坐着,有的站着,有的在他的身前轻轻地走来走去。当烟柱腾起的时候,众人齐声轻呼,莫不露出忧虑神色。   而雷远平静地端坐不动,直到一名斥候从树梢上下来,禀报道:“吴军已经进入伏击范围,他们还加快了速度,急行军赶路。”   雷远纵身起立。   片刻之后,林中鼓声大作,震天动地。数百骑兵从树丛中冲出,势如飙风疾雷。   紧随在骑兵之后的,是数千名顶盔贯甲的精锐步卒,当他们前进时,无数高举的矛戟密集如林,在脚步踏地的烟尘中若隐若现,就好像整片林地都活了过来,向着程普所部轰然压上。 第二百二十章 突阵   雷远参予军事的时间虽然短暂,经历却极其充实,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里,由参谋而至一军主将;由百数十人的小范围搏战而至千人、数千人规模的战阵厮杀;还有那些必死而生、幸生而死的所见所闻,都锤炼着他,逼迫他迅速掌握种种战争的规律,成为一名不敢说优秀,但至少合格的一线将领。   在兵法上,他最重要的认知,就在于“势”和“节”。在作战之前,应当通过各种手段来营造有利的形势,而在作战开始之后,必须以最猛烈短促的战斗节奏,将优势一举化为胜局。   这便是兵法所云: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广弩,节如发机。   就此刻的局势而言:在大范围内,周郎以大军压境,主力牵制,偏师分道袭击公安,这是东吴占据了优势。但在小范围内,雷远诱使程普所部急进,而己方横截伏击,这便是雷远占据了优势。而雷远要做的,就是通过一场场猛烈的战斗,将一处处小优势底定为胜局,最后再试图积少成多,扳动周郎所营造的大势。   眼下,便是第一场。   这与追击周泰的时候不一样。那一次,固然也是全胜,终究此前全军十万火急行动,追击敌人,无论人、马,俱都疲惫,武器甲胄也多有不全。而现在这一场,庐江雷氏部曲做足了准备,以逸待劳;数千人一旦暴起,势若雷霆万钧!   最先发起冲击的是六百名骑兵。   这一片地形大抵平坦,除了矮树、枯草以外,别无阻碍,正适合骑兵冲击力的发挥。   庐江雷氏原本并不以骑兵著称,眼下这些战马,许多都是伏击张喜时的缴获。在撤离六安的过程中,小将军雷脩和他的助手贺松驰骋断后,反复摧破敌军的前队,甚至与张辽所部精骑正面对冲……这给所有人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所以雷远掌握宗族大权以后,遂籍着重整部曲的机会,将原本分散在各曲、各队的骑兵统合成几支大队。   这几支骑兵日常分别归属于雷远本部、贺松和邓铜所部,另外郭竟部下也有一些。一旦到了作战时候,则将之进一步集中,握成拳头使用。   而江东缺少战马,通常来说,领兵两三千的将领,直属的骑兵也不超过三十匹,这其中还包括了各级将校的坐骑和传令兵,几乎没有能够成建制冲锋厮杀的。   适才吴军前哨登岸的时候,贺松以一百五十骑,就往来冲散步卒,如入无人之境。眼下吴军没有了舰船上的弓矢掩护,而敌方骑兵的数量,增加到了四倍之多!   六百名骑兵冲阵,又分成三队,各自有各自的任务。   第一队骑兵三百人,由邓铜带领,他们从吴军队列的后侧方冲杀而入,任务不是斩将搴旗,而是从后到前,将原本就处在行军队列的吴军彻底打散。   第二队骑兵一百五十人,由贺松带领,他们紧跟在第一队的后方,在吴军队列松散以后,继续驱散意图结阵抵抗的敌人,斩杀吴军当中带领反击的军官或勇士。   第三队骑兵一百五十人,由郭竟带领,他们从吴军队列的前侧杀入,目标直指程普的本军,就算不能砍下敌将首级,也要打乱吴军的指挥中枢,让他们无法从慌乱中恢复。   三路骑兵如狼似虎,凶猛蹈阵。   吴军有些弓箭手反应过来,连连张弓施射,可是稀稀落落的箭矢破空,几乎丝毫无损于骑队。   邓铜位置最靠前,瞬间就越过林地和道路间的数百步距离。吴军的步卒们因为正在行军的关系,绝大部分未着甲,慌乱之中,甚至找不到自己的军官在哪里。邓铜的战马尚未撞进人群,就见吴军士卒们四散而逃。   吴军队列最后方有个将校模样的吴人颇有胆勇,骑在马上逆着人流反冲,沿途还砍杀了两个逃窜的吴兵,试图纠合力量阻遏雷氏部曲骑兵的突击,邓铜懒得理会,只挥手示意。略微落后邓铜半个马身距离的刘七越过邓铜向前,用刃带内弧的短刀左右劈砍,顿时将那吴人砍落,夺了马匹过来。   刘七身材粗壮,面庞宽而扁平,前额、脑后都按照匈奴人的风俗披着短发。他正是从河东跟随邓铜,辗转来到荆州的匈奴人之一。此前在擂鼓尖鏖战时,他是邓铜手下的什长,后因作战勇猛被提拔,现在已经是邓铜的得力副手。   与此同时,邓铜并不耽搁,继续向前方冲击。   刘七斩杀吴军军官回来,发现自己已被许多同伴甩到了后方。他恼怒地骂了一声,连忙催马追赶。   吴军此来荆州,许多基层士卒并没有做好大战的准备。许多人甚至认为,刘备兵力孱弱,面对东吴大军,必然只有俯首投降,此刻一看如此强大兵力横向截杀,简直以为是天兵下凡。当邓铜冲突到整支队列三分之一的位置时,前方数百步的吴军士卒已经彼此惊吓,争先恐后的避让锋芒。   邓铜这一波冲锋,简直有若摧枯拉朽,在极短时间内就纵穿了吴军队列的大部,直抵位置靠前的程普本队。   冲杀过程中,他自己身上也受了三五处轻重不一的伤,鲜血一时止不住,把马鞍都染红了。还有几枚箭矢钻进了甲片的缝隙中,箭杆暴露在身体外头,晃晃悠悠。邓铜唤来一名部下,叫他用小刀把箭杆都截断,自己略微歇一歇,勒马向后观看。   正看见贺松所部骑兵,正沿着邓铜趟出的血路再来一遍。与邓铜遇到的情况不同,吴人在最初慌乱之后,开始集结力量,准备迎击。贺松便策马奔走于一个个聚合起的吴军小阵之间,反复地寻瑕抵隙,将之再度破开。   百数十骑周旋往来,纵声喊杀,踏起的烟尘遮天蔽日。吴军虽然竭力抵抗,却简直无法辨别敌人多寡,也不知道骑队下个瞬间会从哪个方向来;于是空有庞大兵力,却像是一条被截成小段的长蛇,暂时只能徒然扭动而无威胁了。而雷氏部曲的步卒大队,正保持着严整的队形不断靠近。   眼看这情形,邓铜哈哈笑了几声,再看身边的部属们。毕竟是以三百骑冲撞数千人队列,一趟下来,部下们好像稀稀落落,少了点……但也没差太多,他对自己说。   “走,我们去帮一帮老郭!”说罢,邓铜提缰策马,继续向前。 第二百二十一章 老将   数百名骑兵渐渐加速奔驰,激起翻卷烟尘,而上千铁蹄踏地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就像是浓云中翻滚不歇的雷电。而程普的本队,就如扎根于大地深处的巨岩,身当雷鸣电闪,岿然不动。   不得不承认,相比与邓铜、贺松的光鲜战果,此前郭竟所部针对程普本队的攻击,显得有些失败。他组织了几次冲击,都未能打散吴军,己方反而死伤不少。   郭竟的兜鍪碎裂开了,他的左腿被利刃刺中,伤处鲜血汩汩,透过锻铁的甲叶,染红了外袍。他将长矛倒插在地上,拔刀割下袍服下摆,紧紧地裹住左腿,随即重新握住长矛。矛杆上因为沾了血,变得有些黏滑,于是他将长矛举过头顶挥舞,把血液甩掉一些。   “司马你看,邓铜已经带人上来了!”   郭竟的部下邓骧大声叫喊着,让郭竟来看。   郭竟没有理他。   适才郭竟成功突入到了吴军的阵列之中,连破两道盾阵,几乎直迫程普的将旗,可是旋即遭到十余杆长枪攒刺,几名亲卫为了掩护郭竟撤离,不惜以肉身为盾,连人带马都陷在了敌阵之中。他探看着前方战场,试图找到他们的遗骸,可是放眼望去,只看到人马喧嚷、来去厮杀。他自己都忘了自己刚才冲杀到了什么位置,又哪里找得到他们的丧身之所呢。   “郭司马!”邓骧再度大叫。   郭竟瞥了邓骧一眼。这名部下来自于雷远在灊山中最初接受的一批雷氏部曲,起初是队率,因为军中聚赌而被降职成了什长,现在又被一路提拔成了曲长,其骁勇善战和暴躁量狭一般鲜明。就如此刻,邓骧急的并非战局本身,而是邓铜将来抢功。   “不要急。”郭竟凝视着对面旗帜下那名老将,冷静地道:“所有人跟我往左侧去,拉开队列吸引吴军的注意力。老邓的骑兵多,有他来到,一定能成。”   程普端坐在马上,同样凝视着这名几度叱喝冲锋的敌方军官。虽然战局胶着惨烈,他的神情丝毫都不慌乱,脸上每一处肌肉,每一处皮肤都凝固得好像岩石一样。   这是身为大将者必须做到的。   无论内心有多么慌乱,一定不能表现出来。只有大将不乱,部属们才不会乱。   所以程普竭力保持着稳健姿态,但他的额头已经冷汗涔涔。   眼前这名敌将的勇猛程度,只怕比自己年轻时候也不逊色太多。适才此人冲突入阵,几乎迫的程普本人拔刀补上一线作战,虽说最后将之逼退,胜得着实艰难,是硬生生拿自家精锐部曲的性命堆出来的。   随着程普渡江抵达的兵力,扣除留守舰队的水手们,合计四千上下,其中有一些是山越人组成的部队,还有少量江夏郡的郡兵。唯独与郭竟恶战的,乃是程普的本部部曲,总数共计一千。   这支部曲是以程普在右北平郡与鲜卑人恶战的私兵为骨干,一点点扩充起来的。从北疆到江左,这些将士们经历了无数战斗,一批批人凋零于战场,又有一批批新人补充进来;其实当年的右北平同乡,已经变成极少数了。但这支部队的精气神还保持着,他们从来都擅长于强敌交手,也见惯了、至少也听说过骑兵在广袤原野纵横冲突的场景。   这就是老将、老兵的价值所在。他们的经验足以应付各种突发情形,也足以使他们在不利的环境下始终作出正确的选择。   在嘈杂狂乱的战场上,他们竭力坚持,哪怕零散的同伴不断死于骑兵的砍杀和践踏,他们也不动摇,只是不断聚集起来,在中军旗帜之下稳住阵脚。虽然敌方骑兵军官努力冲杀,却不能阻止他们的阵型渐渐稳固,而集结的人数从两百,到三百,到五百,最后渐渐形成七八百人的防御阵型。   可惜七八百人还是少。当郭竟和邓铜的两部骑兵从左右两个方向包抄过来的时候,吴军将士们仅存的刀盾手也不得不拆分成左右两队,每一队刀盾手后方站着的枪矛手和弓箭手,都稀薄得有点可怕。这样下去,终究会顶不住的。   而敌军的步卒大队,依旧踏着有节奏的步伐,越来越迫近了!   那些步卒们的装备很齐全,兜鍪、皮甲、刀枪剑戟,都很精良,程普看得出来。他们的步伐沉着镇定,从林间出现以后,瞬间排列成了连绵的队形,随后前进了数百步,队形并不见明显松散,这些是纪律严明、作战经验丰富的精锐,程普也看得出来。   步卒与骑兵不同。如果说骑兵是锐利的锋刃,那么步卒,就是重有千钧的铁锤,当他们投入到战场的时候……己方就再没有办法对抗。   程普的神情依然不变,可是握缰的手掌上,隐约有青筋暴起。   这一仗,打得太蠢了。简直像是伸长了脖子,等着玄德公引刀来割。程普感到强烈的羞辱,强烈的不甘。玄德公的部下们不是大都去了作唐么?关羽、张飞、赵云等等,那些人,是程普自愧不如的猛将、勇将。可他们不在这里!哪里冒出来如此强大的一支兵力?   周郎派来传令的军使倒曾经提到过一个名字。庐江雷远,玄德公部下新近提拔的偏将军、护荆蛮校尉。周郎提醒过,此人很可能是造成周幼平身死的罪魁祸首,他和他部属又很有可能出现在公安城周边的战事中,要自己小心应对。   只不过自己没有注意,当时以为:区区一个土豪,能有什么实力,周郎未免色厉内荏,太心虚了。现在看来,竟是自己错了。在战场上,一个错误,就会要命。   三路兵马对公安城的围攻,难道就要以本军的身死兵败作为开端?   程普还不想死,他的年纪很大了,但是愈到这时候,他愈不想死。   怎么办?怎么办?   程普忽然想起自己的老伙伴黄公覆。每次遇到难题,黄公覆都会这么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因此时常被同为宿将的自己和韩当笑话。其实何必这么问?须知,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在于狐疑。   明摆着,战场的东西两侧都是起伏丘陵和林地,不适合大队骑兵奔走。敌军从西面来,那东面当属空虚。只要奔行里许进入林地,再到江岸也不过十余里罢了。在江上还有己方水军千余人,只要抵达那里,就安全了。随后水陆两军一并行动,仍然可以威慑公安,足以向周郎交待。   当然,这一场是输了。好在只要及时撤退,折损的就不过是些山越人。山越人有的是,可以继续抓;眼前的小小挫败,日后也有的是机会报复回来!   “拒守不是上策啊……”程普长叹一声,从腰间拔出缳首刀。   身边的将校们都是追随他多年的老部下了,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有人面带不甘地想要嚷几句,被同伴猛地捂住了嘴。更多人开始整备武器,甚至丢弃多余的负重。   “诸位,随我来!”程普高声呐喊。   下个瞬间,这名身经百战的老将威风凛凛地跃马而出,再下个瞬间,他和他的亲卫骑兵十余人,纵马划出一道弧线,向着战场东面的起伏丘陵地带疾驰而去。而原本摆出死守架势的部曲们,轰地一声掉头,紧跟着程普狂奔。   这一举动,出乎庐江雷氏部曲的预料,也出乎鏖战中吴军将士们的预料。一时间,好几处原本正在竭力拼杀的战团都停下了动作,整个战场都安静了下来。 第二百二十二章 紧迫   能够在数十载乱世中生存下来的武人,不是不会犯错误,但一定会在不利局面下冷静判断,没有哪个是动辄死斗、不惜自身的傻子。而能够成为一军主将的,更明白进退取舍的道理。   胜败乃兵家常事,三路兵马合攻公安城,哪怕自己这一路败了,还有吕蒙、甘宁二将的兵马。大势仍在东吴,自家没有必要死撑到底。何况部曲乃是武将立足于乱世的根本,在逆势之中,能够尽量多的保存部曲,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程普毫不犹豫地撤退。   他看得出来,敌方将全部兵力都放在道路左侧,集中所有力量进行一次性的突击,其目的是击溃,而非歼灭。这样一来,道路右侧的山林间,并无任何阻碍。   于是程普等人挥鞭催马,很快冲进了丘陵地带,他的部曲们也很快就跟上了。雷氏部曲们并没有大规模追击,只派出一些零散骑兵,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后头,有时候向两翼包抄,迫使败兵们分头逃散。   程普的部曲们一开始还尽量维持着聚集成团、退而不乱的状态,进入林地以后,因为视野受到阻隔,号令渐渐不通,于是撤退很快就成了溃退。将士们渐渐地被惊恐的情绪所控制,脚步越来越快,队伍越来越松散。   程普在扈从们的簇拥下疾走,翻过一处土岗以后,程咨也带着十几人追上来,汇合到一处。因为林地间不辩方向,他们只能尽量朝远离敌骑蹄声的方向,往林木繁茂的地方钻,为此不得不抛弃了战马。   大约跑小半个时辰,他们穿过了林子,耳边已听得到江水拍案的潮响,但眼前是连绵数里的稻田,稻田后头还有一片林地。   程普站在林地边缘,能够看到自家的部曲将士们像是无数只狂奔的田鼠那样,在稻田间奔跑着,十余名敌军骑兵策骑追逐,有时候盯着某个将校模样的,一直追上去,将他杀死。   这些部曲将士都是善战的精锐,换个场合,十余骑的追击根本不会被他们放在眼里,只要以大盾掩护两翼,弓箭手觑个机会射击,很容易将他们逐退甚至射死。可现在,己方的部曲失去了组织,也就失去了胆色。这种场景程普见得多了,但是竟然发生在自家部曲身上,让他愈发感觉羞耻。   在他的记忆里,自从来到江东以后,好像从没有吃过这样的亏。上一次如此狼狈,还是跟随破虏将军讨伐黄巾,在西华失利的时候呢,一转眼都二十年过去了。恐怕此战之后,这样的情形会成为诸将的笑柄吧。   程咨着急地对程普说:“父亲,我们快走。如果敌骑更多些,就有麻烦了!”   程普严厉地道:“不要慌,先看清楚路线再走!”   他随即喝令众人把身上的甲胄兜鍪之类全都抛弃,只带着短刀和弓箭。又招来几名老卒讨论了一阵,这才俯低身体,从一处灌木横生的缓坡下到田里。   所幸田里已经放水,地面大体是干涸的,不虞陷进污泥里去。一行人事先选定了某道较高的田埂,这时候接着田埂的掩护慢慢向前,偶尔要越过阡陌,一定首先观望周边的动向。   很快越过了大半的距离,眼看距离林地不远,这百余人的队伍终于还是引起了追骑的注意。   骑兵们彼此招呼几声,逐渐聚拢到一处,往程普所在的队伍逼近。急促的蹄声愈来愈响,扈从们渐渐慌乱,全靠着程普多年积威才竭力稳住。可没过多久,程咨却大喊一声,踉踉跄跄地舍弃了队伍,想要自己一个人逃命。   他这一动,立刻带动了好几名部下。   “不要妄动!”程普厉声大喊:“把他抓回来!”   眼看着几名部属奔走过去,把程咨猛地拖回到队列中。程普沉声道:“不必慌,追骑的人少,看到我们有准备,就不敢靠近了。我们把箭矢都拿在手里!”   他丢掉缳首刀,从身后取下弓,从腰间箭囊取出一支箭,轻轻地掂在手里。其余众人也效法他的模样,各自张弓搭箭。   追骑飞快地绕着他们走了一圈。因为马匹沉重,他们只能在田埂和阡陌上往来,绕了一圈以后,发现没有能够冲突这支队伍的适合角度,于是只能悻悻后退。   “走!走!”程普盯着那些骑兵,低声吩咐。   所有人保持着戒备的姿势,慢慢往后退,直到进入林间。   再度穿过这片林地的时候,程普发现自家的水军已经从下游赶了过来,虽然没办法直接靠岸,却放下小船,运送了百余名刀盾手上岸结阵。   程普走进刀盾手的队列中,这才感觉放松一点,浑身上下,都像是要被疲惫感吞没。想到方才如果追骑稍微多一些,就可能导致自家丧命在公安,他的手脚都微微发抖,几乎站立不稳。   他打起精神,向部下们喊道:“把鼓敲起来!让将士们知道我在这里!”   于是沉重的鼓声伴随着江涛声响起。成功逃脱的吴军败卒们听到了这个声音,慢慢聚拢。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惊恐和沮丧,许多人是空手来的,武器都在半路上丢了;还有人熟悉的同伴都战死了,所以不知所措地走来走去。   “放心,荆州人不会追来!”程普继续喊道:“一时受挫,大家不必沮丧,就在这里好好休息!”   这个判断倒是准确。   荆州人确实不会追来。   雷远派出去追击的骑兵,一共只有五十骑,他们的任务只是把东吴的残兵驱散到江岸边,远离公安城即可。这时候,各部正忙着救治伤员,更换损坏的武器,还有百余人负责看押着垂头丧气的东吴俘虏们,勒令他们打扫战场。   凭借着骑兵队伍的奋力作战,雷远比预料中更快速地击溃了程普所部。当步卒大队杀入战场的时候,所需要做的几乎只剩下了迫降。   然而骑兵损失颇重,让雷远痛心不已。按适才报上来的数字,有三十多名骑士战死,受伤的超过百数。那些骑士们都是全军的骨干,几乎每个人以后都可能成为带兵的军官,想要重新培养出来,不是那么容易的。   战马也折损不少,有好些是被高低不平的地面陷住了马蹄,导致马腿折断。因为南方少马的关系,战马死一匹就少一匹,几乎无法补充。从这个角度来看,这场胜利实在得不偿失。   换到时间充裕的局面,雷远本不必如此消耗精锐的骑兵。他可以更加耐心地引诱吴军,更加完备地预设战场,进而以弓矢杀敌,再用步卒展开多个方向的包围压制,这样的话,根本就不需要动用骑兵来强行破阵。   可惜他最缺的就是时间,他必须尽快结束这一场战斗,进而迎接下一场。如果不是因为战马需要休息,参战的部队需要重整编制,雷远甚至连打扫战场的时间都不愿意浪费。   将士们也同样有紧迫感,哪怕是在大胜之后,他们仍然会时不时地下意识地看看远处公安城的方向。在城池剪影的右侧方向,应该发自于油口附近港湾的那处烟柱,已经愈发地浓烈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渡江   趁着打扫战场的空档,郑晋抓了几个俘虏来拷问。   有关斥候打探的工作,原本都是樊宏负责的,樊宏死后,雷远身边一时间找不到适合的人选来抓总。最早的那批扈从当中,李贞到底还生嫩了点,李齐处事手段略嫌一板一眼,其余各人都实际带兵,各有实际职司……所以从上个月开始,这一套事务都交给了郑晋。   在俘虏当中有两名吴军的营司马,曾经参与程普在沙羡召开的军事会议,经过这两人的交待,众人粗略得知了东吴的安排,与此前猜测的大致不差。   只不过,因为江夏吴军的距离较远,为了他们将他们及时调动到前线,江陵的部分水军紧急归到了程德谋的指挥之下,所以此前在登陆的时候,才能够排出如此规模宏大的船队。   程普这一路的水师充足,而吕蒙、甘宁两路得到的支持就必然少些。所以甘宁所部选择通过百里洲一带,以大批小舟渡江。   正对公安城而来的兵力由吕蒙统领,包括成当、宋定、徐顾等将所部,总数大约四千五百,因为江陵与公安只间隔一水,其实直线距离并不甚远,他们用数十艘大船往复折返运送兵力,分批登陆。   郑晋刚禀报了几句,公安方向又有人来报。   原来吕蒙所部今晨强突油口,船队进入到芦苇茂盛的港湾深处后,魏延亲率部曲出城突袭,并焚烧芦苇,以阻船队的行进。吕蒙的先头部队在这次突袭中死伤百余,船只损毁若干,不得不狼狈撤退。后来虽又发起两次进攻,均被魏延击退。   雷远令人带公安来使下去休息。   “魏文长倒也善战。然则如此一来,竟似抢了我们的功劳?”邓铜悻悻地道:“不过也好,将士们可以多休息会儿。”   “这是好事。”雷远点了点头:“若吴军的行动果然得到阻滞,我们便不必赶得那么紧。只是……”   他皱眉踱步,在众人面前转了一圈,顿了顿,又转了一圈。   “将军担心吴军有诈?”韩纵问道。   雷远沉吟不语,半晌之后才道:“我们不要耽搁,还是按原计划行动。毕竟,敌将可是吕蒙!”   部属们彼此对视,都有些不明所以的意思,还是韩纵问道:“我听说,这吕蒙乃是江东横野中郎将,素来追随周郎东征西讨,虽说素有兵士练习之誉,到底还不如程普这等宿将吧?”   韩纵是追随雷绪超过二十年的老部下,算得上雷远的前辈。他既然这么问,意思便是劝解雷远不必过虑,不妨让士卒们多休息一会儿。韩纵是雷氏部曲中的老人了,他考虑问题的角度,也是基于尽量保持自身实力。如果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这也没有错。但雷远确实有必须得多虑的理由。   在前世,雷远虽只从影视中粗略了解过这段时期,但吕蒙这个名字,实在是如雷贯耳;其人其行,也实在是事关天下大势的变量。哪怕现在的吕蒙只是一介偏将,雷远对他的重视和警惕,也要超过其他人。   雷远向韩纵颔首示意:“我也想让将士们多休息会儿。只是,此战非同小可,我们还是要以大局为重!”   雷远根本没想到的是,就在他与众将商议之时,吕蒙已经安然站在了长江南岸的土地上。   吕蒙和他的部下们,在昨夜晚间就出城向西,一直抵达江陵西面的枝江县驻扎。这里有他在江东水师的正常编制以外、额外准备的一批舟船。船只都不大,也很陈旧,大部分都是渔船。但是用来轮番装运渡江,已经足够了。   今日凌晨,吕蒙以部将宋定大起舟船,打着自家旗号猛攻油口,他本人则从近岸的河汊中拖出船只,顺水直放过江。对面的江岸有礁石和泥滩,可供停泊的区域很小,船只也终究少了点,为了节省往返的时间,有些精通水性的将士们不待船只靠岸,便直接脱得精赤条条,用头顶着戎服甲胄等物,扑入江水中劈破斩浪地游上岸来。   到船只折返一趟回来,运送第二批将士的时候,甚至吕蒙本人都裸衣入水,抱着马匹的脖子浮过十余丈的水面。   秋天的时候,江水已经很凉,早晨的风也透着一股寒气。第一批上岸的部将徐顾慌忙找了干布给吕蒙擦拭。而吕蒙毫不介意地光着膀子,传令让斥候们向内陆纵深试探前进。这时候还是清晨,江上雾重,四处静谧无声。吴军斥候们摸索了一阵,暂时没有发现刘备所部哨探的存在。   徐顾神色振奋:“将军,真是好运气!”   吕蒙淡然道:“这处地段并不适合登岸,但也难免荆州军的监察。我记得往东三里,往西五里,就各有一处荆州军的沿江望楼,只不过现在浓雾弥漫,遮挡了他们的视线罢了。宋定那边,也骗不了荆州军多久……让将士们加快速度渡江。已经渡江的,立即到林中集合!”   “是。”   徐顾躬身施礼,自去发令。   吕蒙一边往身上套着黑色大袴、绛色戎服,又从扈从手里接过武冠、甲胄,一一结束停当,最后再外束以皮带,悬挂长刀。   他的真实年纪才三十出头,相貌谈不上俊朗,颌下的须髯与两鬓相连,看上去形貌远比实际年龄要长,有一种久历风霜的衰颓之感,但是站在岸边的身姿又极其严整,一旦披挂整齐,便生出武人凛然之势。   士卒们一个个地从他身边走过,抱着自己的衣物和武器往林子里去。   吕蒙就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身影,偶尔轻声喝令其中某些人,尽快把身子擦干,或者提醒他们,到了林子里也不要生火。   大约小半个时辰以后,江面上的雾气渐渐散去。小船把最后一批将士运送过来,随即船夫们把船只拖上岸,推进芦苇丛里隐藏。   令他不快的是,油口那边忽然升起了巨大的烟柱,大概是荆州军的守将放火。   吕蒙乘坐小舟去探看过油口的水陆形势,记得那条河口有漫无边际的芦苇荡。这时候大部分的芦苇已经干枯了,火势一到,就会大举蔓延,然后阻断水军进入油口的航道。或许是宋定摆出的进攻样子太像真的,所以荆州守将打算效法周郎,也来个火烧战船?   这不是好消息。且不说宋定所部的损失,油口的火势蔓延到一定程度,荆州人自然就会担心东吴方面转从其他港口攻来,会派出更多斥候沿江巡逻。   自己这支兵力,可用的时间不多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奇袭   近年来,吕蒙逐渐成为周瑜的得力助手之一。自从最近周郎渐渐倦怠军务,吕蒙的工作就比往日更加繁忙,明明是个勇猛强悍的军人,却不得不成天协调诸将的关系,折腾些鸡零狗碎的小事。   然而正因为在协调诸将上面花了许多精力,使得吕蒙看到了很多,想到了很多,当周郎传令起兵渡江作战的时候,吕蒙在心底里是反对的。   周郎的眼界太大了,他的眼里有整个天下、有吴侯的大业,却不愿意低下头,听听将校和士卒们的想法。周郎始终不愿意承认,吴侯麾下的文武众臣们,没人想与玄德公做这种死命的撕拼;赤壁战后,大部分的将士们也都疲惫了。吕蒙不理解,周郎为什么要如此偏执,更想不通他的信心究竟从何而来。   吕蒙摇了摇头,把这些胡思乱想全都驱出头脑。   既然身为武人,就得执行命令。周郎有周郎的考虑,自己身为部下,只要竭尽全力完成任务就行了,眼下的目标,只是公安。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吕蒙狠狠下了一番心思。他首先把将水军大部调拨给程普,用程普所部将公安守军的主力吸引向南,接着再以偏师佯攻油口,把剩余的守卫兵力吸引向北,这一南一北的两地战事,足够将公安城内最后一点点兵力都抽空,而己方则直插公安城下。   到那时候,或者一鼓作气攻下公安城……当然,这得看运气;或者围城打援,逼得守军回救,然后南北挟击,以野战将守军尽数覆灭,再倒回头来,慢慢收拾公安孤城。   到那时候,公安城中无数的将士家眷的安危,就全数捏在了东吴手中。消息传到作唐,玄德公的主力必然阵脚大乱,或许周郎无须苦战,就可以压服荆州,那是最好的。   可惜,这是隔着滔滔大江的突然行动,哪怕以江东水军之强盛,各支部队彼此联系也很困难,所以吕蒙竟不知道甘宁现在到了什么位置。如果两军能合兵一处,把握会更大。   这时候,将士们的作战准备已经大致完成,天色也已完全放亮。从吕蒙所站的位置看去,阳光穿透林间的枝叶缝隙,斜斜洒落在将士们的甲胄和武器上,隐约透出星闪的反光。成当、徐顾二将正从林间出来,大踏步走向吕蒙。   与此同时,吕蒙的亲兵们也将战马都准备好了。以如此恶劣的条件运输战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战马泅渡受凉,恐怕以后还会大病一场。   亲兵牵过马来,吕蒙纵身跃上,俯身对二将道:“沿着这条路一直向东三十里,就到公安城。我亲自领五十骑,率先出发,尽量杀死沿途哨卡中的军卒,进而尝试夺取公安城门。尔等紧随在后,若我夺门得手,立发信号,你们就趁势杀入,全据城池;若未能得手,你二人自行随机应变,一切以阻截荆州军折返公安为要。”   他身为数千人马的主将,竟然还要亲领五十骑在全军最前、偷袭公安。   这虽是出发前就已经拟定的策略,但这时候说来,仍使得成当、徐顾二将相对失色。成当稍微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劝道:“将军,何必如此亲身犯险?该由我去夺门,将军从容指挥即可。”   吕蒙笑了笑。   对驻扎在巴丘的周郎来说,如果攻克公安城,自然能够对刘备主力形成巨大震撼;退一步,哪怕只是围而不克,也足以动摇荆州将士们的斗志。所以是否落城,并非极其重要。   但在吕蒙的内心深处,对荆扬两军正面作战的结果并没有信心,甚至对公安城下的野战也没有十足信心。他希望能用漂亮的奇袭,一次就拿下公安、底定战局,尽量避免吴军陷入到长期鏖战的泥潭中去。   这样想来,这场偷袭的意义就非同寻常了,值得他亲自试一试。   诚如古人云,不探虎穴、安得虎子?又或许是因为他的体内天生就流淌着酷爱冒险的血液,想到接下去的这场偷袭,吕蒙的精神高度亢奋。   他垂下头,再度检查了一遍自己周身的打扮。黑色大袴、绛色戎服,黑色甲胄、浅红色的武冠、皮带、长刀,还有背后佩着的徽识,都很完备。部下们的装束也都齐全……这一身,正是玄德公麾下骑兵的标准配备。要将之一一搜罗来拼凑成套,可花了自己不少精力。   “成败在此一举,我先行一步,尔等催兵紧随!”他沉声喝令道:“出发!”   五十名骑兵紧随在吕蒙身后,催马向东。   沿江的道路条件很好,一行人纵马走了三里,就见到了此前细作禀报上来的望楼。   望楼是用来观察江面情况,防备东吴水师的,楼里有几名士卒值守。玄德公从周郎手中获得南郡南岸地、兴建公安城的时候,孙刘联盟看上去还密切得好似一家,然而玄德公进驻公安以后,旋即在沿江各地广布望楼、哨卡,显然早就心有不轨,才会对盟友如此提防。   望楼上的士卒们看到有骑队奔来,只当是己方的巡逻骑兵,便有人喝问当日的通行口令,还有人从望楼里出来探看。   吕蒙是汝南人,当下略微放缓前行速度,提着汝南口音应付几句。因为玄德公曾在汝南接连黄巾余党的缘故,荆州军中汝南人不少,哨兵几乎没有防范地出来,正带着笑容向前叙话,吕蒙猛地打马上前,一刀割断了他的咽喉。   狂喷的鲜血使得其他几名士卒瞬间呆怔,骑士们蜂拥而上,将之迅速砍杀。望楼顶上的几人也旋即中箭毙命。   根据吕蒙的了解,这几日里,荆州哨骑游走频繁,即使杀了这望楼里驻扎士卒,一旦荆州哨骑巡逻到附近,马上就会发现己方的大军所在。不过,哨骑往来会有一两个时辰的间隔,有了这点时间差,已足够吕蒙迫近公安城下。   吕蒙面不改色地收刀入鞘,挥去甲叶上沾着的血渍。   他说:“加速前进。抵达公安城之前,还有一处望楼,同样处置。” 第二百二十五章 骑队   大清早的时候,诸葛亮就带着几名随从,在公安城的城墙上巡视。   往日里登高远眺,满眼都是苍翠田野,农人往来,有生机勃勃的人间气象。但现在向城外看,只有枯黄林木和荒凉的河滩,再远处,则是阴沉晦暗的天空。天空的东北侧,现在有浓密的黑烟,时不时还腾起红色的火光,那是油口附近芦苇荡被焚烧的结果。   这场熊熊大火是魏延放的,目的是烧毁突入油口的吴军舰船,但现在还不知道实际战果如何。冲天烟火反倒一度震骇了公安城里的百姓,一时间人心惶惶,几乎诱发大规模的骚乱。   好在诸葛亮很快就止住了骚乱。前几日里,他已经就各种情况作了种种应对方案,每一名左将军府的僚属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一旦骚乱发生,每个人只要按照属于自己的那份方案行事,有的去安抚里坊,有的去弹压街面,于是很短的时间里,一切都恢复正常。顷刻后各路消息汇总过来,没有形成财货和人命的折损,只有诸葛亮的嗓门变得有些嘶哑。   他觉得有些奇怪,明明自己并未大声吼叫,这嗓子哑得好没来由。   油口的大火依然在烧,中空的芦杆在火舌炙烤之下爆裂,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而无数轻响混在一起,成了一种古怪的嗡嗡声;再混合着火势带起的风势,汇成沉闷但是铺天盖地般的轰鸣。   眼下站在城头,诸葛亮能够看到的,听到的,就只有这些。魏文长半个时辰前遣一信使通报战况,之后就没有音讯了。明明油口和公安城的距离如此之近,难道是因为战况激烈,以至于无暇通报?   这不可能。这样的火势,没法在其中展开大规模战斗。   多半是魏延根本没想起来通报战况。   这并非魏文长刻意所为,而是性格如此;或者说,武人们多半都是如此。这些习惯出生入死的刚毅汉子,只会服膺于能和他们同上沙场、并肩搏战的袍泽弟兄,而下意识地排斥圈子以外的人。平时,他们在有关士卒训练、军械配备、后勤供给等方面,还能够遵循军师中郎将的指示;一到战时,他们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武人有武人的骄傲和自信,这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只是……没有油口前线的消息,总让诸葛亮觉得有些心神不定。这并非基于战场经验,可哪怕没有领兵作战的经历,只要对东吴地方将领稍有了解,就会疑问:程普、吕蒙、甘宁都是宿将,他们三方面发起的攻势,就这么简单莽撞,就这么直来直去?   是否果然如续之的猜测,当前已经出现的两路敌军都是佯动,而真正的吴军主力,还在蓄势待发?一时想不清楚。何况,与作战相关的一切,必须得仰赖雷续之和魏文长两位,自己能做的也只是看好这座公安城。   诸葛亮确信,公安城的城防不会有问题。   各处里坊都已戒严,街道上有甲士巡逻,严防异动。   城尉和游徼等武职吏员出面组织了壮丁,武库发给兵器,随时可以上城警戒防御。极限情况下还可以动员丁女、老小等,按照每五十步四十人的密度登城。   城头上的防御武器,诸如弓、弩、钩镰、长斧、长枪乃至滚木礌石之属已经布设到位。防御设置如飞冲、行楼之类也都齐备。   但仅仅如此是不够的。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吴军动向,他们究竟有什么谋划?之后会不会有新的动向?如果有,所动用的人马从何而来?有多少人的规模?是想速战速决,还是围城久战?如果要久战,他们有没有攻城器械,有没有粮秣支持?   只有把这些弄清,才能因其势而利导之,而非处处被动应对。   诸葛亮下意识地挥了挥羽扇,待要号令。   站在稍后方的王跃还是头一次面对这位玄德公的肱股之臣,有些紧张,误以为诸葛亮在召唤自己,一个箭步上来:“军师?”   “嗯……是舒望啊……”诸葛亮温和地对他笑了笑:“这里的情形便是如此,你莫辞辛苦,尽快回报给续之。后继局势如有变动,请续之随时联络。”   “是。”王跃恭谨行礼,快速沿着步道下去了。   诸葛亮沉思半晌,看了看簇拥在身边的僚属们。他的嗓子还是哑,所以说话的声音只能压低些:“宗预!你带二十骑,出城沿江向西查看,无论有无发现,每隔五里,遣回一骑……若发现有什么异常,探明情形之后,立刻返回禀报。”   叫作宗预的是一名二十来岁,颇显英气的年轻人,这时候担任左将军府记室书佐,在同僚当中有文武兼备之誉。听得诸葛亮交付任务,宗预摩拳擦掌地上前一步,大声道:“宗预明白,出城沿江向西查看,每隔五里,遣回一骑报信,若有异常,探明情形后立刻折返。”   “去吧!”诸葛亮挥手道。   宗预快步下城,立即在城下点起二十名骑卒。   正待喝令打开城门,忽听城楼上人纷纷道:“稍待!稍待!南面有两支骑队过来了。”   公安城最初只是一个结纳江北流民的营地而已,整座城池是去年年初拆除了半座孱陵城,然后把拆下的砖石木料搬运来建造的,所以规模甚小,城门只有两座。   一座在北,通向油口;一座在南,与前汉时修建的峡江水陆道相通。也就是说,公安城的陆路出入,大都经过南门。   此刻,渐渐接近南门的其中一支骑队,乃是雷远和他的扈从们。   在击破程普所部之后,雷远所部一边休息,一边打扫战场。适才这一仗虽说摧枯拉朽,但毕竟也是以三千对四千的较大规模战斗,将士们无论体力、精力都有些损耗。换了其它的军队,恐怕休息三五个时辰都不一定够。   但庐江雷氏部曲在灊山中挣扎惯了,士卒们较能吃苦耐劳。何况眼前的情形与当年且战且退跋涉千里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所以他们仅过了小半个时辰,便全军再度出动,向公安进发。   但即使如此,雷远还觉得有些慢。   这没有道理可言,纯属不安全感作祟。雷远总觉得,在面对吕蒙这样的对手时,再怎么仔细,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为此,他派出大量侦骑以确保行军路线的安全,随即命令郭竟负责督促全军加快行军的速度,本人带了数十名骑兵先行一步,赶往公安。   与程普所部的战场,在公安城的东南方,与城池的直线距离不超过二十里。因为要绕过重白湖的关系,实际路程大概在三十里出头。一行纵骑奔驰,须臾间就已接近。这时候,处在骑队先导的李齐忽然看见西向通往江峡的道路上,也有一支骑兵奔来。   “这是哪里来的骑队?”李齐皱眉。   这些日子他跟在雷远身边,眼光和见识都有点长进。一看这支骑队,顿时便想到:公安以西是乐乡,再往西北是张飞的宜都郡辖境。然则此时张飞已率军随同玄德公南下,而乐乡这边……李齐又凝神看了看,他不认得这支骑队中的任何一人。 第二百二十六章 拔剑   吕蒙也在凝视着对面骑队。   数十名骑兵,规模已不算小。除非在北方出产战马的地方,否则到哪里,这都是一支相当可贵的力量。玄德公的部下将领里,能够随随便便带出五十骑的,也不过屈指可数的几人罢了。更不消说,对面的骑士们每个人都乘坐着高头大马,周身装束齐备,必是精骑。   玄德公的主力部队都已经南下作唐,留在公安的应当只有偏师。而偏师应该又已经被程普和宋定的行动调走了……那么这支骑队的首领会是谁呢?自己又该怎么应付?   双方奔行的道路在坡地间起伏绵延,最后在公安城南门以外里许汇到一处,因此双方的距离快速接近,彼此的身影有时候隐藏在高起的地形和林木之后,很快又重新出现。   吕蒙注意到了,那支骑队他又看到了在那支骑队垓心处,有一名非常年轻的军官。这军官脸上留着短髭,身量高瘦,身披浅灰色的戎服,再看他以单手控缰、自如策马,而周边骑士众星捧月的样子,显然此人是统领强大力量的重将。   在参与赤壁、乌林、江陵等地战事的过程中,吕蒙和刘备麾下的不少将领打过交道。年轻些的将领里,如关平、刘封等人,都和吕蒙有一面之缘。但这人看上去脸生,吕蒙确信自己不曾见过。   吕蒙微微皱眉。   没有参与赤壁之战,而又具备相当实力的年轻将领?吕蒙约莫知道这人是谁了。   “继续向前,不要慌。我来应付。”他将刀鞘挪到最适合拔刀的位置,低声吩咐部下们:“待到双方靠近,看我动作,发起突袭。”   “是。”   “一旦杀死这些人,必然会引起公安城头的注意。我们就喊,这是东吴遣人装作荆州人渡江,然后待城里派人出门查看的时候,趁机夺门。”   “是。”   吕蒙的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甲叶碰撞声,那是部下们在做战斗的准备。吕蒙本人是能征惯战、敢打硬仗的狠人,此刻跟随他的这些骑士们,也都勇健敢死,杀人无数。   这一路上,他们经过几个荆州军的哨卡、望楼,以极其迅猛的动作尽数袭杀起哄的数十名士卒,不留一个活口。这个时候,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沾着些血;虽然每个人都竭力装作正常行军姿态,其实杀气极盛、气势宛如鬼神。   近了。   越来越近了。   随着道路的渐渐交汇,两支骑队的距离越来越接近。   吕蒙甚至还侧过脸去,向对面的骑士们露出一个笑容。   再往前一点,是个三岔的路口,路口南面有片林地。双方的视线在这里又一次被阻断。几名部下们略微催马,将吕蒙护在较中央的位置。每个人都开始调整呼吸,以确保接触时能够爆发出最大的力量。   数息之后,两支骑队交汇到一处,在一条道路的左右两侧并辔奔驰。因为道路宽度有限,两支骑队都减慢了速度,队伍拉长了一些,腾出空间给对方。   对面有个骑士问道:“不知是哪位将军在此?我们是……”   吕蒙不待他说话,猛地向右侧勒缰,拔刀冲刺。   在挥刀直冲的时候,他甚至还纵声大吼:“杀吴狗啊!”   既然是伪装偷袭,那么,做戏就应该做全套。毕竟公安城头上,还有好多隐隐绰绰的身影正看着呢。   吕蒙的部下们早就屏息以待,吕蒙一旦动手,数十骑同时改变方向,向着最接近自己的对手冲了过去。   在策马冲刺的同时,他们也高声乱喊着:“杀吴狗啊!”   如此近的距离,如此猝不及防的袭击,吕蒙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对面的骑士们心胆俱裂的表情。或许其中有些人,会以为这是一场误会吧。他们或许还会竭力解释自己并非吴人。他们的反应稍微慢一点,对吕蒙和部下们就很有利了,只要贴近过去,然后挥刀……   然而率先进入吕蒙视线的,是十余枚闪亮的箭镞。箭簇从对面骑士们平端的强弩上飞出,划出笔直的银线,刺入己方将士们的身体,溅出殷红鲜血。翼护在吕蒙身边的数人瞬间发出闷哼或惨叫,有人继续鼓勇向前,有人勒马躲避,有人直接倒下。   那些箭矢几乎集中往吕蒙的身上兜头招呼过来,虽然亲卫们遮挡了大部分,终究双方距离太近,有一支箭矢集中了吕蒙的盔檐,发出当的一声大响,然后改变方向,贴着额角飞掠而过。额角的皮肤被划开,鲜血顿时涌了出来,遮挡了吕蒙的视线。   他的左侧肩胛则被一支箭矢正正的命中。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弩弓的力量催动箭簇透过甲片,似乎钉在了肩胛骨上,带来一阵剧痛。   吕蒙面不改色。   看来敌人早有准备,他们借着刚才那处林地的隔断,准备了弩弓,正好这时候一次发作出来。但那也没什么,不过是把奇袭改成强攻罢了,只要尽快地杀死这些骑士,仍然有机会夺取公安城!   他竭力策马,继续向前。   两支骑队就像是两条鳞甲翕张的怪蟒,猛烈地纠缠厮杀到了一处。   瞬息之间,眼前刀枪乱舞。   双方都在大喊大叫:“对面的是吴狗!杀死吴狗!”   这样很好,到底谁是吴狗,公安城上是分不清的。等到杀死这些骑士,我说你是吴狗,你便是吴狗!   正这么想着,吕蒙的眼前忽然冒出一名铁甲骑士,挥舞着长刀策马靠近过来。吕蒙打算尽快找到对方的首领,不愿与之纠缠,双腿夹马,就从他身侧奔过。不想那骑士趁着吕蒙靠近,猛地扭身挥刀,兜头盖脸地乱砍过来。   吕蒙下腰俯身,避过一记横斩的刀锋,随即探臂向前,用刀锋刺进那骑士没有护甲的膝盖。那骑士大叫一声,抱着马颈让到侧面去了。   他横刀在手,勒马在纷乱的战场上左右探看。双方的将士们还在纠缠,一时间看不出谁占了上风,战马往来奔驰盘旋,激起的尘土味道,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身后有几名扈从赶了过来:“将军?”   吕蒙抬手一指:“跟我来,那人便是庐江雷远!”   吕蒙抬手指示的方向,雷远正从一名骑士的咽喉拔剑。剑起处,带出一抹鲜红色的血。   他所握持的长剑,比通常的铁剑更长,剑身略宽而厚重,挥舞时剑脊处仿佛有青光盘旋。这显然并非仪仗所用,而是一把能在疆场上斩将杀敌的真正利器。   这时候,雷远也注意到了朝向自己的那几名敌人。   他不知道这些人究竟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但他能够确定,这些人都是承担特殊任务的东吴精锐。   这个时候,雷远斗志勃发。   跟随赵云苦练了数月以后,可算遇见一个检验身手的机会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剑术   当代锻造刀剑等武器的方法,乃是叠打。就是将精铁加热到极限,用大锤锻打成长条,然后把这一整块精铁对折叠起,再度锻打成一个长条形状的整体。经过这样一次,表现在钢材表面就是两条纹路,每一条纹路,叫做一“炼”。   每经过一次叠打,钢铁表面的纹数就翻一倍,钢铁中的杂质就会氧化排除一些,而本身的组织更加致密一些,所以后世才会有百炼成钢之说。   按照当代的习惯,朝廷制式的兵器通常以叠打五次的三十炼为上品。当然近代以来各地铁官武库管理混乱,许多十余炼甚至顽铁所制的刀剑也刻着三十炼的铭文,当做良品来用。   但雷远所使的这柄长剑,可不是那种鱼目混珠的货色。这柄剑,乃是赵云在长坂坡保护阿斗和甘夫人突出乱军时,从一名曹军骁将手中缴获的。剑身透着湛清色,重重叠叠的华美纹路映射光芒,仿佛轻云流动,既锋利,又柔韧。粗略估计,至少也有百炼,还使用了极精妙的淬火和回火技术。   本来,赵云将此剑摆设在自家厅堂侧面兰猗上作为珍藏,还向雷远特意介绍过。数日前,雷远预备前往乐乡调兵时,赵氏女遣了家中仆役,持此剑相赠。   适才雷远持宝剑在手,策马与敌交战,顷刻间连杀两人。   这时候的雷远,终究与数月前的勉强姿态大不相同了。他的胆气、体力、战斗经验和运使各种武器的技巧,都在和赵云一次次真刀真枪的对练中提升,进而有了几分融会贯通的感悟。   故此,雷远虽经剧烈的格斗,体力上却并不感觉枯竭。当吕蒙等人猛冲过来的时候,他也并不畏怯避让,反倒在叱喝声中催马对冲过去。几名扈从不敢怠慢,也立刻跟随在后,一齐冲杀。   通常来说,骑兵对战,就像是两头身披铁甲利刃的猛兽对撞,胜负往往只在一合之间,所以使用的武器以长大为优,能早一分刺中敌人,便多一分胜机。但这时候,双方近百骑在狭窄路面上搅成一团,随时随地都会有敌人从身侧、身后冒出来;而当战马盘旋往来,有时会与敌人的战马撞击,双方的小腿几乎会碰到一起。这样的环境下,长枪大槊之类的武器运转不灵,各人都以刀剑作战。   雷远的马快,几步就突到队列前方,在距离敌骑丈许时身体猛然前倾,奋力探臂击刺。随着他的动作,手中长剑便如飞腾而起那般,割裂空气,发出一声轻啸。   这一手,几乎是雷远的极限发挥,既稳,又准,又狠,一点星芒,直取吕蒙。   吕蒙瞬间放弃格挡,侧身急闪。对他这样的宿将来说,近距离的厮杀搏斗完全不用大脑的支配,一切动作都已经成了本能。便如此刻,就在险之又险地避过一剑以后,他已籍着侧身的力量挥刀反撩。   两人正错马而过,雷远不及避让,慌忙沉肱横剑相格。刀剑相击,发出清脆的大响,火星四溅。   借马力奔驰劈砍,固然杀伤力巨大,但是遭格挡后的反震力道也倍于寻常。吕蒙只觉得腕骨剧痛,一时间五指颤抖得简直握不住刀柄。他连忙身体前扑,加速催马。   刚伏低身体,脑后又是锐利的风声划过。显然雷远反手翻腕,又补了一剑。幸亏吕蒙闪避得宜,本该撕裂后颈的剑尖掠过空处,并未命中。   吕蒙急回头看,又见到自家的一名亲兵大吼赶到助战,却被雷远手起一剑,从嘴里直透后颈,随即手脚抽搐着倒撞下马。   吕蒙怒骂一声,又不禁赞叹:这厮,身手不错!   这样的剑术,确实已经可以和久经沙场的自己相抗衡,若在其它场合,吕蒙必定会勒马再战,见识见识这左将军麾下新锐之将的实力。但眼下这局面,不适合再战了。一来,左侧肩胛的疼痛愈来愈厉害,鲜血已经透过甲叶,绵延到了戎服的手肘处,二来……   原本百余人回旋骑战厮杀,放眼四望,处处都是兵甲器械的耀眼反光。可是只过了片刻,厮杀的人数就比初时少了三四成。吕蒙不用细看,就知道好几名得力的部下已经非死即伤。   想要斩杀眼前这数十骑,已不可能;夺门云云,更不要多想。这些骑士比吕蒙预想的更加警惕,动手比吕蒙还要快,兼且个个身披精良甲胄,武艺和骑术俱都非凡。继续厮杀下去,万一公安城里再冒出些援兵,说不定反倒陷了自家性命。   吕蒙的性子十分果断,这想法在脑海中一转,他便嘬唇作哨,同时催马往战场的外沿退开。他的部下们一听哨音,也全力摆脱纠缠,不管不顾向他靠拢过去。   雷远的扈从们趁机杀伤数人,但没能拦住对方聚拢。   双方忽然间拉开了距离,各自勒停了马匹,警惕对峙。   以人数而论,雷远所部的优势比先前更加明显了,现在大概是四十骑对三十骑出头的样子。   但雷远的脸色微微发白。   当战斗告一段落,他觉得自己的左侧腰部隐隐作痛,如果脱下甲胄衣物,必定可以看到大片的乌青淤血,甚至有可能内脏也受冲击。那是对方骑兵首领适才挥刀反撩造成的伤势。虽然自己及时格挡,但那长刀挥舞的冲力巨大,刀尖只擦过肋侧甲胄,便将几片甲叶打得变形,连带着身体也受创伤。   真是惊险异常的一战,生与死,只在毫厘之间。适才主动策骑与敌对冲,着实有些莽撞了,雷远对自己说。他终究不是那种置身死于度外的武人,在战斗的激情褪去之后,隐约觉得有些后怕。   自己苦练了许久,头一回上阵搏杀,就差点没命……不知那敌骑首领是谁,如果穿越者的性命就交代在无名之辈手里,那可太不划算了啊。   李贞在雷远身后低声道:“宗主,我方后队的骑兵马上就到,不妨和他们说上几句,消磨点时间,然后一举包抄歼灭之!”   说几句,正好问问敌将是谁,雷远点了点头,催马上前几步,扬声道:“对面的吴军,尔等既被发现,任何图谋都已无从施展。此刻再斗下去,并无意义……”   对面骑队恍若无闻,沉稳不动。   在亲卫们的簇拥下,吕蒙想了想。这话是没有错,既然被撞破了行迹,想要奇袭公安,已经不可能了。这一场,从头到尾都是白忙,接下去还得另想办法。   那还有什么必要在公安城下盘桓?赶紧走,走得晚了,一定有麻烦。   “罢了!”他对左右吩咐道:“各队抽叠后退,先和成当、徐顾他们会合,再作打算!” 第二百二十八章 追击   对方骑队首领的决断速度超过了雷远的想象。上一个瞬间,整支骑队还斗志昂扬,仿佛能够战斗到最后一息;下个瞬间,他们就开始急速撤退,甚至没有人向遗留在战场上的受伤同伴们多看一眼。   两军作战时,胜负固然决定于面对面抗衡,可绝大多数的伤亡都出现在一方对另一方的衔尾追杀时。再勇猛的战士背后都不长眼睛,一旦在撤退时受到袭击,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   以眼前局势而论,到底双方还没有明确分出胜负,对面骑队却绝然退走,而部下们居然毫不犹豫的这么做,这支骑队的军心之凝聚,真是不可小觑。当然,这个举动,也证明了吴军必定有较大兵力跟随在后,他们有足够的信心,很快迫退己方的追击。那么,究竟要不要追击呢?   雷远有些犹豫。   按照常理来说,当然可以追杀一程,扩大战果。但此刻雷远身边的,都是他的亲近扈从,都是数千部曲中挑选出的出色人物……过去这段时间里,身边的扈从们折损甚多,这绝非雷远愿意看到的。雷远希望他们每个人都有大用,而不是为了区区几个首级而冒险。   何况,既然吴军的主力就在后方,接下去无非是公安城下一场会战,眼前纵使斩杀若干骑兵,抵得甚事?终究还得靠双方兵对兵、将对将,一战定胜负。   正想到这里,李贞激动的大喊声在不远处响起:“宗主!宗主!那个带队的,带队的就是吕蒙!”   什么?   雷远猛扭头去看。却见李齐蹲在几名落马的敌方伤者身边,正慢条斯理地收回腰间短刀,刀上带着血,显然适才对伤者做了些不忍言之事。而李贞策马奔来,还在连声大喊:“吴人骑队的首领,就是你说的那个吕蒙啊!”   刚才脑海中盘算的一切,比如后怕,比如日后定须谨慎,比如不应为了几个首级冒险……雷远瞬间把它们全都远远地扔了。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狂烈地大喊着:别看眼下此人只是周郎麾下的一军之将,可他日后乃是东吴对荆州战略的主要规划者之一,只要杀死此人,就等于斩断了东吴向荆州伸出的有力手臂!   各种乱糟糟的想法此起彼伏,扔了一些,又来一些。雷远竭力稳住情绪,向左右问道:“原来适才退走的便是吴军主将,我有意追击,又恐遭遇吴军大队,你们以为如何?”   左右争先恐后道:“机遇一失就不再来,岂容错过?就算遭遇吴军大队,我们骑马冲突,难道还怕被步卒包围么?”   又有一人举手指着吴人退走的方向:“宗主,吴人都快绕到坡地后头,看不到啦!”   雷远再不犹豫。   “你去联络我方大队,催促他们加速前进,准备大战!”他随手指了一名部下去传令,随即急促地大喊道:“其他的人,跟我来!”   这时候,身披铁甲的将士直接用短刀割断系甲的丝绦,把沉重的甲胄扔在地上。其他人也都把水囊、或者副手武器抛下以减轻重量。所有人全力催马,卷起漫天的尘土,飞驰向前。   虽说吕蒙先走片刻。但雷远所部想要追上他们,并不很难。皆因双方的战马有明显的优劣之分。   东吴少马,更绝少良马。军中将领骑乘的战马,有些是从益州南部辗转而来,耐力很好,但奔走并不迅捷,短距离的冲刺能力也差。吕蒙此前随周郎围攻江陵时,因为献策击败曹仁,获取三百匹战马,就得到周郎的格外嘉奖,从此位居南郡吴军的次席。   眼下吕蒙等人骑乘的马匹,便是那次战斗的缴获。虽说每一匹放到江左,都可算上等良驹,但本来只是曹军骑兵的普通战马罢了,有几匹因为泅渡过江的时候着了凉,似乎状态还不是很好。而雷远和扈从们的战马却不是普通战马,而是北地或者河西的良种,还是从庐江雷氏六百多匹战马中挑选出来的,到底比普通战马要高出一筹!   当雷远等人开始策马追击,双方的距离就肉眼可见地越来越近了。雷远甚至已经能看清吕蒙的身影。   只听前方骑队中唿哨一声,大概七八名骑兵忽然放缓速度,慢慢勒停马匹,意图张弓搭箭来射。   雷远懒得与这些小喽啰纠缠,呼喝着让部下们散开,从道路两侧的深草间绕过去。   那七八名骑兵在马上射了几箭,没什么准头。居然干脆下马,站在地面上左右开弓乱射。   为了尽快追上吕蒙,扈从们大都脱下了皮甲和兜鍪,顿时有人中箭落马。   这时候李贞正从那下马的七八骑身边奔过。他本人擅射,也很注意应对射击,只听吴人的弓弦一阵急响,连忙猛地低头缩颈。刚一低头,只觉得头顶皮肤剧痛,一支平铲型箭头的长箭擦着头皮飞过,带着一溜血沫子截断了他的发髻。   李贞吓得魂不附体,疯狂催马逃开。   奔出数十步,他又觉得恼怒,于是勒马绕了半圈回来,一手执弓,一手搭箭,奋力回射。他的箭术远在寻常武人之上,抬手一箭又急又准,正中一名吴人的前胸;另一名吴人上马来试图迫近战斗,李贞对准他连发数箭,前两箭射空了,第三箭刺进了他的小腹。这吴人弯腰倒伏在马上,慢慢地侧身栽倒于地;因为脚后跟挂在马鞍下借力的皮带里,于是就被马匹倒拖着,往远处去了。   这时候,其他几名断后的武人也陆续被杀死,李贞大声喊着,催促同伴们继续追逐。   然而往前没多远,绕过一片坡地,却见到雷远和部下们勒马立定,不再向前了。   “适才我们距离吕蒙已经不远,李齐追得最近,两马相距不过三五丈吧?可惜了,以后大家都该练练骑射才是。你教,我们学。”看到李贞过来,雷远有些遗憾地对他说。   李贞催马来到雷远身侧,往前探看。可以见到一支数千人规模的军队,刀枪并举、旗帜如林,沿着道路蜿蜒而来。而吕蒙和剩下的十余骑,便如疯狂逃窜的野兔子那样,一直猛冲到队列中去了。   适才的战斗使得雷远高度亢奋,现在他周身大汗淋漓,汗水浸透了戎服,被秋风吹着,又透出凉意。他摸了摸战马的颈部,发现战马的皮毛也湿透了。   他说:“我们走吧,往后十里,有片平地适合大军排布。郭竟、邓铜他们也该到了,我们就在那里,等吴军来。” 第二百二十九章 报喜   周瑜斜靠在公案旁的软榻上,望着窗棂外的万顷波涛,沉默不语。   相比于宽大的船舱,窗户显得小了点,当日头升高的时候,就看不到了。但是周瑜记得,今早起身时,看到初升的太阳是惨白色,周围还有一圈血红色的光晕。   据有些通晓五行灾变的人说,看到这种情形,是将有性命之危的征兆。周瑜并不真的相信这种所谓的“先哲秘论”,但今天早上,他看着这样一轮日头在波涛尽头起伏,忽然觉得心浮气躁,头晕目眩,简直连呼吸都无法继续。   周瑜把身子向后仰了仰,让自己倚靠得舒适一些;这几日他已经没法长时间的端坐,经常需要躺着歇息。当然这并不影响他运筹帷幄、调兵遣将。   这几天里,己方的水陆大军仍旧和荆州军对峙着。不得不承认,刘备的用兵着实老到,己方多番试探,也没能抓住他们半点破绽。不过,江夏的程普、江陵的吕蒙、甘宁等人,已经按照要求发起了对公安城的进攻,计算时间,昨日他们应该打到公安城下了。   今天一早,周瑜派出大量的人手,在多个场合向荆州军宣扬吴军渡江的消息,以此来动摇他们的军心士气。随着公安方向的战事进展,之后每天都会有更新的消息宣扬出去,倒不知荆州军还能够稳定多久。   正盘算着,忽然舱门被推开。   有阵冷风从舱门吹入,让周瑜打了个寒颤。那开门的侍从慌忙把舱门关紧。   “什么事?”周瑜问道。   “玄德公下属、左将军从事中郎简雍求见。”   “简雍?”   侍从恭谨答道:“是。”   周瑜思忖片刻,问道:“两军正在对峙,左将军府的属吏,来此作甚?仲异,你有什么想法?”   原来此番被吴侯任命为周瑜副手的奋威将军孙瑜,一直就不声不响地坐在舱内。听得周瑜发问,他迟疑了下,答道:“我军大举压境,玄德公终究不敢长久对抗吧,或许此人到来,便是要向我们认输、求和?”   周瑜笑了笑:“刘备是刚毅的英雄,想要他认输求和,怕不是那么容易……”   但他明白,孙瑜一介庸人尔,以他的眼光见识,本也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分析。于是他对那来报的侍从说:“先请庞士元来此。”   片刻之后,庞统跟着侍从来了。   一进船舱,他就问道:“都督,为何简雍简宪和会在外头?”   周瑜已经让人撤走软榻,手肘撑着案几而坐。听得庞统发问,他道:“士元,你认得他?”   “有过一面之缘。简宪和乃是玄德公麾下负责奔走周旋之人,昔日在新野的时候,常常往来荆州各地。此君现任左将军从事中郎,玄德公南下作唐,他与诸葛亮一起,留守公安。”庞统答道。   刘备的部下,从公安来……周瑜点了点头,压下隐约的不安,对侍从说:“你去唤简雍进来吧。”   无多时,一名中年文士恭谨入来。   因为与刘备的敌对之势甚明,所谓的孙刘联盟,几乎已成了废纸,所以周瑜并不起身相迎。而简雍也不计较,行礼谒见,举止如仪,一抬头时,竟然还满脸笑容,喜气洋洋的样子。   如此作态,必是苏秦、张仪之流,看来刘备确实在战场上无所应对了,竟然想用口舌来取利。周瑜这么想着,心里便带着几分蔑视,等着简雍行过礼,才道:“请起。”   他也不寒暄慰问,随即道:“宪和先生不辞劳苦来此,不知是玄德公所命,还是孔明所命?又不知,有何事相告,还是有什么请求啊?”   简雍笑道:“此番是从公安而来,尚未去见我家主公,先来给周都督报喜。”   “报喜?”   “正是。”   “喜从何来?”   “此前数日,大江上风急浪高,吴侯麾下程老将军所部数千人,顺水飘到了公安城下,程老将军后来虽已离去,部属数千现为我方及时收容。现在录得名册在此,请都督一阅,若是无误,日后我方便会将之遣返回江东。”   说到这里,坐在简雍上首的孙瑜一时间心神震动,竟然失手将杯盏落在舱板上。   杯盏骨碌碌滚动声中,简雍侃侃而谈:“将士们虽遇灾祸而性命无碍,岂不是一件难得的喜事?是以,我家军师令我公安连夜赶来,先向周都督报喜;回头再去请我家主公颁下教令,嘉奖有功的偏将军雷远、部曲将魏延等人。”   周瑜脸色有些发白,而眼神冷得吓人:“前几日,大江上风急浪高?”   “正是。”   “程老将军所部数千人,顺水飘到公安城下?”   “正是。”简雍笑得满脸真诚。   这样一场败仗,程德谋的通报尚未抵达,公安城的使者倒先来了。   周瑜只觉得胸口阵阵憋闷,想要说些什么,一时竟提不起这口气。   好在庞统及时发言,撑住场面:“我也听说,最近江上风大。恐怕会有不少我方将士成批的飘荡过江,希望孔明能够一一妥善安置,莫要手忙脚乱才好。”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简雍笑得脸上的细浅皱纹都纠成了团:“孙刘两家,份属同盟,守望相助乃盟友应尽的职责。此番吴侯的部下遇险,玄德公的部下能够救助,自然要全心全意的救助。实不相瞒,贵方还有江陵出发的数千人马,如今也飘到了公安城下,我方的雷远将军、魏延将军做好了准备,随时可以发起救助。”   庞统哈哈一笑:“吴侯此番起兵十万伐蜀,各路兵马随时沿江而上。这时候,有孔明这样心系同盟的伙伴,真是太好了。日后待我到了公安城,一定当面感谢孔明。”   “应该的!应该的!”简雍连声道:“士元先生请尽管放心,人数多些,少些,都不要紧。只要贵方的将士到来,我们一定全力帮忙救助……终归我们是同盟,军师绝不会吝于援手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作侧耳倾听之状:“诸位,你们听!”   与涛声一起传进舱里的,还有阵阵高亢的吹奏歌唱之声。那声音起伏悠扬,居然还很悦耳动听。   “怎么回事?”庞统猝然色变。   “我家军师久仰周郎擅于音律,所以此番特地派了一队鼓吹乐手随行。他们这会儿正在贵方的水军大营辕门处吹奏歌唱,赞颂贵我两家的同盟情谊;当然,也自吹些救助贵方将士的事迹。我们是真心诚意地为此欢喜,难免歌之咏之,舞之蹈之……还望周都督、孙将军、士元先生都体会我们的一片喜悦之情。”   狗屁的喜悦之情!庞统气得浑身发抖,一时间不想再好好说话,只想跳起来指着简雍的鼻子喝骂。可他又势必不能如此无礼,于是只能和孙瑜面面相觑。   周瑜已经缓过了神,他保持着支颐而坐的姿态,沉声说了一句:“孔明的一番好意,宪和先生的劳苦,我们已经切实地体会到了,日后必有回报。宪和先生,你且回去吧。”   “好。”简雍也不耽搁,应了一声,随即告退离去。   庞统陪着简雍离开,看着他换乘小舟,飘飘荡荡出了水寨正门,汇合了那队鼓吹手……这才折返回来。   看了看周瑜,庞统叹了口气:“这简宪和,着实奸猾……口口声声,竟似孙刘联盟还在一般……”   而周瑜瞑目养神,半晌之后才低声道:“孙刘联盟确实还在,他说的也没错。” 第二百三十章 不逊   船舱里没有人接话,一时间静得可怕。   周瑜一定是怒极了。   庞统看到他的手掌紧紧抓握着案几的边缘,直到五指的指腹毫无血色。他的心里大概像是憋着一座火山,一旦迸发出来,会烧死人。   可是想到程普所部就这么败了,庞统的心里只觉阵阵发凉。   相对于对东吴的庞大实力来说,这场失败本身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只要程德谋本人没事,往江左深山中攻伐掳掠一番,很容易就能重新凑出数千的兵员。问题是,这场失败证明了许多周郎此前不愿意想,不愿意承认的事。   证明了即使在玄德公带领主力离开的情况下,荆州北部的吴军并不能动摇公安城;证明了即使玄德公分兵驻守,周郎仍然无法在正面对峙中轻易占据上风;证明了玄德公根本不畏惧和东吴敌对,周郎想要用这种方式压服荆南,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接下去该怎么办?难道周郎尚有扭转乾坤的奇策?   适才简雍表现得很清楚了,虽说出现了这样的事,但公安城方面,将之强行定义成了救助。孙刘联盟的这张纸,孔明还稳稳地拿在手里呢。周郎,或者吴侯这边,真的就要继续下去,把这张纸扯碎,把孙刘两家都拖入毫无胜算的大战之中?   不对,周郎不至于如此。他适才说,孙刘联盟确实尚在,是什么意思?   庞统盯着周瑜,却迟迟没能等到下文。   周瑜低声说了那一句之后,就转过身去,注视案几后方的舆图,再也不说话了。   庞统咬了咬牙。   “孙刘联盟确实还在,而我们的力量,暂时还不足以改变这个现状。”他深深俯首,向上首的两人行礼:“或许……我们都该认清这一点。都督,孙将军,我愿出面前往作唐一行,重申盟好,结束这一次的对峙。”   作唐那边,在玄德公身边的僚属当中,可有不少庞统的老熟人在,所以此行恐怕会有点尴尬。但以玄德公的作风,应当不会刻意为难。如果能够缓和两家的矛盾,维持两家在荆州共存的状态,那么,此前的小小冲突,大家都可以忘了吧?   庞统很清楚,即便在东吴内部,绝大多数人也希望如此。   这一次庞统作为南郡功曹,随同周郎前往京口,但周郎大概是忙于军务的关系,并未按照此前的约定,将他推荐给吴侯。庞统固然有些悻悻,却也因此颇得余暇,与江东名士如陆绩、顾劭、全琮等人往来交游。在那几天的往来酬唱中,庞统清晰地看到了江左文武的心态。   不得不承认,庞统所看到的东西,叫人沮丧。   虽然江左士人们多少抱有建功立业的雄强心态,可他们所图谋的功业,是有明显上限的,这个上限,出自于江左政权本身。江左政权在初起时,不过图谋为朝廷外藩,后来为了与逆贼袁术切割,才以匡扶汉室、诛除群秽为号召。但这一主旨,其实既缺乏正当性,也缺乏内在的凝聚力。   与许昌汉廷的对抗,能称得上匡扶汉室吗?与广受拥戴、勠力兴复汉室的刘备对抗,能称得上匡扶汉室吗?江东士人对这些问题,从来就没法正面答复。庞统所接触到的江左名士们,恐怕心里都很明白,他们的舞台不在天下。他们所图谋的也只是偏霸之业,只是自身、及其家族的荣华富贵而已。   唯有周公瑾和鲁子敬两人是例外。   这两人从不掩饰自己的政治理想,多年来,都试图将吴侯的大业提升到新的高度,逼迫所有人的眼光投向更大的棋局。可惜,支持他们的人太少了。没有人愿意抛头颅、洒热血,去争夺那种虚无缥缈的未来。   庞统深深地感受到了周郎在江左越来越被孤立的现状。他可以断言:纠合起十万大军东进,是周郎将自己的政治资源发挥到极致的结果。但只要一次小小的失败,许多人就会找到理由,开始逡巡不进,开始叫苦连天,开始在吴侯面前阐述其它的想法,最终所有人齐心协力,把这场箭在弦上的大战消弭于无形。   正如此刻。程普失败了,吕蒙和甘宁呢,如果他们的行动也不顺利,吴侯那边会作如何想?那些慑于周郎的威名、不得不响应号令出兵的将领,又会掀起怎样的舆论?   周郎病重了,所以他不顾一切地推动这场军事行动,而丝毫不考虑后果。但庞统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肆意妄为。   他提高了嗓音,对周瑜大声道:“都督,勉强推动这场战事,久后必有反噬。与其坐视群情汹汹,不如我们主动收手吧。由我担任使节前去作唐,一定恢复双方盟好,也绝不会堕了东吴的威风!”   周瑜仍不理会。   孙瑜看看周郎的背影,再看看大声疾呼的庞统,小心翼翼地往后缩了缩。   庞统脸色涨红地离席起身:“刘备所领,不过荆南的几块零散土地罢了。我们只要耐心等待,限制住他们的发展方向;三五年内,必能等到新的机会。眼下姑且放过刘备这一次,与我们又有何妨碍?……都督,你所焦虑的,不在吴侯的大业,而在你本人吧!”   一语既出,庞统自己也吃了一惊。此言未免太过不逊,其中的蕴意,竟似是指摘周郎为了一己的功业而致吴侯的事业于危险。   周瑜单手按住舆图,缓缓回身,凝视庞统。他原本总是风度翩然的面庞上,仿佛蒙上了一层寒霜。   庞统不经意的一句话,落入周瑜的耳中,几乎要将他脑子里那根维系理智的线崩断。自从追随孙伯符渡江,自己为了江东孙氏付出了多少?为了东南的霸业何等殚精竭虑?眼下这次,是自己能为吴侯做的最后一点事了!落在庞统眼里,竟成了这般?   在这一瞬间,他恨不得抓起手边的长剑,劈头把庞统砍成两段。   周瑜的眼光如此肃杀,使得庞统感到了强烈的畏惧。他非常非常确认,此刻的周瑜眼前只有那强势推进的计划,绝不会容忍任何人站在前面阻挡。   但庞士元怎么会因为畏惧死亡而违心敷衍呢?这种畏惧反而激起了庞统的执拗性子,他站在船舱中央不动,大声道:“都督,你病糊涂了!你该休息!”   两人对视着,似乎谁也不愿让步。   片刻之后,周瑜的身体明显地晃了晃。他竭力站稳了脚步,叹了口气:“士元啊,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但眼下还不到时候。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可好?”   孙瑜及时上前一步,扶住周瑜:“都督小心!”   周瑜的视线有些模糊,他看看孙瑜,昏昏沉沉地继续道:“再等一等公安城那边的消息!” 第二百三十一章 敌情   建安十五年八月初十,清晨。   因为坚壁清野的缘故,公安城周边的农田、村落,这时候已经空无一人。原本百姓们栖息之所,都已经变成了两军争衡的战场。百姓们经历了连续多年的战争,本以为荆南会比较安全,可惜他们错了。这场新的战争,距离上一场不过才一年多,刚刚种了两茬粮食,家园就再度面临着战火的摧残。   这几日里,雷远所部则屯军于公安城外,利用城外军营的基础,额外再挖土为壕,垒土为墙。   如此一来,既与公安城做犄角之势,对在公安城西面逡巡不去的吕蒙所部,形成挟击之势;又能连通与孱陵、作唐等地的联系,呼应南北。   奇怪是的吕蒙所部的动向。他们的兵力不过三四千人,其实并无强攻公安的能力,既然偷袭不成,便该自行退去,不应在敌境多作停留。可他们偏偏不走。哪怕前后与雷远所部正面鏖战了数场,折损了千余兵力,也没有退让的意思,甚至还占据了公安城西面的一座废弃营垒,在那里摆出了长期作战的架势。   程普所率领的一部分残兵,这时候也离开了公安城东面的那个登陆地点,全军登船向西,与吕蒙所部合兵一处。这样一来,东吴水军的优势便显露无疑,他们的船只在江面上往来穿梭,不断运输补给,搞得声势赫然。   为此,雷远和诸葛亮、魏延谈论过。   三人都觉得,吴人以这个营地为凭籍,看似保持着进取的态势,其实等若把数千条人命送到刀口下面。魏延提议主动、坚决地出击,一举摧破吴军营垒,将他们尽数消灭在公安城外。但诸葛亮始终有些担心,因为南郡吴军的另一名重将、以兵强将勇著称的甘宁尚未出现。吴人下一步什么打算,谁也猜不透。   雷远本人倒是倾向于魏延的建议,但他的部属们连续作战,难免疲惫;再考虑到吴军尚有重将未动,己方不能轻易做全力一击。所以,三人最终决定,且稳一稳阵脚。   一稳就稳了三天。第一第二天,将士们还满怀着紧张的临战气氛,很多人在军营里整理甲胄、打磨刀枪。后来发现,吴军除了以少量兵力外出巡逻樵采以外,全没有其它主动出击。于是将士们的心情渐渐舒缓下来,郭竟部下的曲长邓骧特别放松些,居然在营里组织手搏的竞赛,当即被上司发现,责打五十军棍,再度被降职成了什长。   其实将士们彼此有些争竞是好事,既可以发泄紧张情绪,又可以养成各部的凝聚力。雷远前阵子还特意盘算过,趁着难得的和平时期,以曲为单位,在军中推广蹴鞠联赛。然则邓骧这厮在组织手搏的同时,还偷偷地拉人搏戏,那可就活该受罚了。   将士们如此,雷远自己也稍微放松一些。   此刻他身在望楼之上,一边眺望着对面的吴军营地,一边慢慢盘算军事上的各项安排。   昨日,他调动了一支轻兵,在两军之间的绵长原野间展开对吴军斥候的绞杀;邓铜所部又袭击了从江岸为吴人输送补给的辎重队伍,可惜没抢到什么东西;但这些都是小事,对局面并没有大的影响。   公安城里每日两次送来作唐等地的军报,由军报上看,荆南的对峙局面也没有什么变化。   最新的军报上说,吴军在与玄德公对峙多日之后,渐显焦躁。曾有一支小股部队溯湘水而上,汇合了驻守临湘的吴军,然后继续前进,试图进入长沙郡的南部。然而在即将抵达酃县时,遭到潜伏在衡山脚下的黄忠所部截击,损失甲士百余人以后,不得不原路折返。   也就是说,在南北两个战场上,己方的形势都很顺利。   还有自家的本据,乐乡那边。   虽说峡江水陆道被吴军截断了,但两地间毕竟一派平野,并无险阻,骑士们绕个远路往返,信息约莫会晚半天到达……这也没什么大问题。昨日蒋琬还来书表示,有若干蛮夷听说护荆蛮校尉与人作战,特意来到乐乡从军,想要搏个身份出来。   在这样的顺利局面下,吴军的目标、动向却依旧难以判断。   或许,确实该如魏延所说,立即发起攻势,向他们施加足够的压力,从而迫使他们暴露出真实的目的?当然,这需要缜密制定计划,确保损失最小,战果最大。雷远觉得,这种在战守两途反复横跳的心态,大概是在军事上不成熟的表现。不过,想得多些,应该也没有坏处吧。   “将军,我们回来了。”这时候,任晖在望楼下喊道。   他是今日负责带领轻骑哨探的军官,每日早午晚三次出入,这会儿是早晨哨探回来,看样子,来得有些急。   “怎么样?可有什么特殊的动向?”雷远从望楼走下来,一边走,一边问。望楼很高,梯子有些陡。雷远攀着木板下来,从木板的间隙,可以看到晨光映照之下,远处的吴人营地层层叠叠,营地里有哨兵往来巡逻,队列严整。   “虽没有特殊情况。”任晖摇了摇头:“可我觉得哪里不对……”   任晖和部下们个个风尘仆仆,身上带着一股人、马汗臭混合的怪味。雷远毫不介意地靠近他身边,低声问道:“何以见得?”   “说不清……”任晖皱着眉头,让辅兵把战马牵走:“总感觉今天看到的吴人营地,好像有些……太整齐,太安静了。”   雷远止住脚步:“太整齐,太安静?”   “也不能这么说……总之肯定有哪里不对;但是吴人哨骑往来频繁,我们没办法靠近去看。宗主,这样不行。我们得用点力气,狠狠地试探一下!”   “景叔打算怎么试探?”   “我把本部人马全带上,现在就去冲一冲,干它个狠的,看他们作何反应!”   雷远挥退身边的扈从,站在原地想了想。任晖的想法就是所谓“硬探”,用在这时候,应当很合适。于是他说:“我看吕蒙的营地扎得甚牢,各方面的布置都很稳当。景叔,你可以冲一趟。但是等我安排几路人接应。”   此时,营门处忽然一阵喧哗,李贞带着一名士卒狂奔而来。   那士卒奔到近处,雷远发现认得。此人乃是己方部曲大规模出动以后,负责留守在乐乡境内哨所的。因为连夜纵骑奔驰,这士卒披头散发,气喘如牛,似乎快要脱力。一见雷远,他立刻跪伏在地,厉声道:“将军,吴军大举出动,攻向乐乡来了!”   雷远几步来到这个士卒身边,可以看到他脸上密布着汗水和污渍,浑身的衣袍都是湿的,反倒是嘴唇干裂,几乎显出灰白色。   “水!”雷远唤了一声,李贞连忙又提了水囊奔过来。   待那士卒猛灌了几口水,略微缓过来些,雷远立即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吴军规模多少?”   每一名在哨所值守的士卒,都学习过应当怎样判断敌人的规模和动向,怎样清楚明白的汇报,但这名士卒显然被吴军的规模震惊了,以至于雷远问了数次,他都讲不清楚。   他只是反反复复地说:“昨日午时前后,大批的吴军攻入乐乡境内了!他们兵分几路,数量非常多!” 第二百三十二章 救援   在公安城下的战斗进行到现在,东吴的水军优势显露无疑。   雷远本以为,可以凭借骑兵拉平东吴水军优势,通过快速的内线机动,在滩头把吴军歼灭,但实际上没那么容易。只有伏击程普的那一场算得上好整以暇,之后阻截吕蒙所部,就差一点没赶上。   倒不是说吕蒙的偷袭之策能起什么作用。毕竟城里有那位军师中郎将在,且不谈是否神机妙算,至少心思缜密、布置周到,绝不虞被他人所算。何况吕蒙既然抵近公安城驻军,雷远那集中力量击溃分散吴军的计划,还可以继续执行下去。   问题是,战场上的变数至此愈来愈多,谁也没办法算清一切可能。   所以诸葛亮才急遣简雍,往南面战场去走一遭。这既是给己方宣示胜利,也是给荆州军的将士们打个招呼:战斗还有得打,但是我们能赢!   战斗确实还有得打。   这时候,雷远身后的整片营地已经像是煮开的沸水一般,轰然而动。雷远本人带领扈从不断前出,在向前的路上口述各种军令,如流水一般发下。而对面的吕蒙所部军营里,四处火起,黑烟弥漫,喊杀之声震天动地。   一名士卒飞奔回来禀报:“将军,邓司马、贺司马已经率部杀透敌营,未曾受到有力抵抗,现在已经折返回来,扫荡残敌。”   果然如此。   前几日里,吕蒙与雷远所部接连鏖战数场,兵力伤亡甚重,却坚持不退。随后,当雷远以为吕蒙坚守在此或有图谋的时候,吕蒙其实只在营中虚设旗号,留了少量人马装作巡逻哨探。这批人日夜不停地出入走动,摆出许多人轮番出外的假象,其主力部队却通过某种办法离开了营地,进而直取乐乡。   此人用兵,真是诡诈非常。   随在雷远身边的好些人都脸色涨红,羞愧难当。   任晖疾步出列,跪伏在地:“宗主,都怪我探查不明,以至于被敌人骗过了!”   在任晖身边,郑晋也立即跪伏。   任晖是雷远本部的带兵曲长,纵骑哨探是临时的任务。实际负责斥候侦察的乃是郑晋。这些任务原本由樊宏负责,樊宏身死以后,雷远身边缺乏得力精细之人,这才将他从军正的位置上调来。   郑晋确实相当能干,论及处置事务、分配人手的经验,樊宏还远不如他。谁知道出了这样的事?前后派了明哨暗探上百人,早就把吕蒙的营地团团围拢……吴军士卒都是生了翅膀飞走的吗?   此刻郑晋跪倒在地,也不辩解,只咚咚连声磕头出血。   雷远瞥了两人一眼,并没有责骂。他知道自己在气头上,这种时候责罚部下,很可能越说越怒,最后掌握不了分寸。   吴人攻入乐乡境内,是昨日午时前后发生的事,到现在将近一天过去了,谁也不知道乐乡如何。   过去数月里疯狂修建起的坞壁、围屯,能够保护那些百姓吗?或者,其中某一些,已经被吴人攻破,大肆烧杀了?或许此刻自己身边的袍泽兄弟,有些人已经失去父母妻子?   过去许多年里,庐江雷氏凭借着灊山险要和重重坞壁,一次次地应对各方兵力,他们对于据寨而守,可谓经验丰富。   可庐江雷氏部曲主力已经尽数在公安城下了,缺乏机动兵力策应掩护的坞壁,数量再多,也只有消极防御。如果吴军下定决心,就可以将他们一口口吞吃下肚!   想到这里,每个人都暴躁得想要嘶吼出来。只是眼看着雷远表情阴冷,无人敢乱说乱动。   雷远的恼怒不下于其他人。对他来说,乐乡不仅是本据所在,不仅是亲人、部属的家乡,更是漫长前路的起点,是万丈高楼的地基,是自己一切想法的实施之所。听说这个消息,他恨不得当场砍了负责哨探之人,可那有什么用?   他竭尽全力让自己冷静。出现这样的局面,错不在他人,错在自己!如果就竭尽全力,不顾一切地猛攻猛打,不能给吴军留出从容施展谋略的时间,哪里会有这样的事?   归根到底,是因为自己担心部曲损失太大,想要稳妥。可是在战场上,哪里能有稳妥?想要稳妥,就等于放弃主动权,就等于把胜利的机会送到别人手里!   他深深地吸气,又深深呼气,伸手捂住了脸,用手指按压着额角,好让暴跳的青筋平复下来,顺便再擦去满脸的急汗。他想要说些什么,一时却没有很好的说辞来安慰部下们,鼓舞他们的士气,所以姑且保持沉默吧。   一行人继续策马向前,在他们的身后,部曲将士们像是潮水般从营地里涌出来。适才雷远已经下令,让各部做好紧急出动,回援乐乡的准备。现在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并且开始列队,随时可以出发。   许多将士们手持武器,瞪视着对面的吴人营地。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了乐乡遭到吴军进攻的消息,于是每个人都暴躁不安。在军纪的约束下,这种暴躁不安化成了强烈的杀气,使他们只想着发泄一番,先拿对面那座营地的吴人祭个旗。   距离吴军营地不过百数十步,前方又有数骑飞奔过来,为首的是贺松。   “宗主,那营地里大概只有三百来人,就是他们每日里换了衣物旗号在外面晃悠。我们来回冲了两遍,已经将他们杀的倾净!”   雷远点了点头,勒停战马。   既然吕蒙只留下少数人守营,己方骑兵突击之后,立时就能将之化为齑粉。   “另外……”贺松靠近一些,低声道:“诸葛军师和魏将军,也来了。”   不用贺松说,雷远已经见到了他们。   他们显然也是一得消息,就亲自来探看的。几个人都是步行,从营地里头出来。   诸葛亮挽起袍袖,跨过一道被撞得散架的拒马。他的额头处有烟灰的痕迹,大概是刚才穿行于吴人营地探看,不小心沾上的。魏延稍微落后些,正满脸恼怒地与另一名将校争辩着什么。   雷远轻带缰绳,迎上前去。   诸葛亮开口就道:“是辎重!”   “什么?”   “吴人把将士藏在辎重车队里,每日往返于江畔和营地。我们以为,他们是从船队运输物资到营地,其实,他们是从营地运输兵力回到船队。过去三天里,他们借着辎重队伍往来,一共运走了两千多人。”   原来如此,确实狡诈,但也不值得多讨论了。雷远点了点头,他甚至都不下马,直接对诸葛亮道:“乐乡不能有失,我现在就回兵救援。”   站在诸葛亮和魏延的角度,想必一切以公安城的安危为先;而对雷远来说,乐乡是最重要的。在这危急之时,他无论如何不可能坐视着乐乡陷入危险。   所以雷远没打算与人讨论,直接就当众通告了这个决定。当代的豪族大都将家族的利益看得超过一切。雷远觉得,这样的态度或许过于强硬了点,但自己应该不是特别过分的那个。   果然诸葛亮并不惊讶。他问道:“续之要带多少人回去?”   “吕蒙和程普两军,现在大概还有四千人的机动兵力,估计全都去了乐乡。但是,甘宁所部的动向至今尚未确定,所以公安这里也不能轻忽。”雷远沉声道:“我带两千人去救援乐乡。留一千人在此,配合文长将军稳守公安。军师以为如何?”   诸葛亮微微摇头:“续之,可否借一步说话?”   雷远略一犹豫,下马来跟着诸葛亮走了几步。   却听诸葛亮道:“适才行于吴军营中,我忽然生出个疑惑,怎也梳理不清……吕蒙这一手,确实漂亮,可他为何要如此?如果只是攻打乐乡以调动我军,甘宁所部不可以么?” 第二百三十三章 出击   听得诸葛亮的疑问,雷远不禁叹气。   “军师,吕蒙这么做,因为甘宁所部不动,才是最大的威胁。”   “那么,我们就只有分兵应对?”   前世雷远曾经在一部影视当中,看到过这样的情形:当敌军两面压境,局势千钧一发的时候,主帅一手按下电话,宣布总预备队不动。   雷远虽然不是什么军事爱好者,却也由此记住了预备队是一军的倚仗,不可轻动。   按照此世通行说法,预备队便是“奇兵”。便如此刻公安城防,雷远所部是正,魏延所部便是奇。而在吴军的角度,吕蒙、程普所部是正,始终没有出现的甘宁所部便是奇。   这几日里,让雷远始终捉摸不透的,便是这支奇兵究竟会出现在哪里。而这支兵力愈是迟迟不出现,愈让公安城的守军们感觉到巨大的威胁。   这种威胁,在此刻到达了极致。   因为吕蒙神奇的敌前转进,原本围绕着公安这一个据点攻守的荆北战场上,出现了第二个据点。而这个据点,又是雷远所必救的。由此导致了原本握紧成拳、保有足够力量的公安守军,即将兵分两路。   雷远对自己部下的战斗力抱有强烈的信心,这数千部曲聚在一处,便是最强有力的拳头,足以将任何一股来犯的力量击退。但拆分为二以后呢?   雷远可以断言,甘宁所部必将在这时候投入战场。那可是由江东首屈一指的斗将带领的、养精蓄锐许久的强兵!   跟随雷远回援乐乡、将要和吕蒙、程普联军对抗的两千人,能够抵挡吗?还是在公安这边,由魏延带领的两千人能够抵挡?   更不消说,吕蒙、程普所部,到时候也会发挥作用了。   这样的局面,迫使雷远排除那些瞻前顾后,下定了决心。这样的局面只能武人的手段来应对……无论敌人如何谋划,我只一刀杀去,凭借战场上的勇悍坚韧决胜负!   庐江雷氏的部曲们,以原属于仲氏政权下属,久经沙场的武人为筋骨;以江淮一带竭力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的贫民精壮为肌肉;以来自于青徐一带、剽悍凶恶的贼寇为爪牙。这支部队原本就拥有超乎寻常的强悍。   在过去的数月间,雷远以严刑厚赏的手段来约束他们,用严格训练来提升他们,又用精良的器械来装备他们。现在,到了他们竭尽全力的时候了。雷远需要他们以少胜多、连续作战,需要他们在艰难的环境中杀出胜利的道路。   “如今只能兵分两路。我领一部前往乐乡,杀退吕蒙所部,以一场胜利迫出甘宁所部,进行决战。”雷远坦然地道:“除此以外,似乎也别无它法。”   诸葛亮此前说,要与雷远借一步说话,于是其他部属们都很知趣地让开些距离。只有魏延毫无顾忌地依旧站在诸葛亮的身旁,听到雷远这般说来,他满眼放光,剑眉高挑得想要飞起,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   “我从不怀疑续之所部的善战,也坚信一定能够取得胜利。”   诸葛亮微微颔首,继续道:“续之此前说,任凭他们分几路来,我们只一路去,我觉得很有道理。既然此刻必须以野战破敌,如果均分兵力,反倒两面都有不足……所以,不必留一千人在公安了,这时候,我们要尽可能的集中力量。”   诸葛亮如此说来,雷远反倒吃了一惊:“军师的意思是?”   “我会尽出武库积储,动员全城的男女百姓,与文长将军共同坚守公安。守城,有我们就够了。”   诸葛亮从容地道:“城中武职吏员和各家将领的扈从亲兵,聚集起来还有四百多人马,全都交给续之。请续之带领他们,会同庐江雷氏部曲全军行动,在战场上击败吴人。”   也就是说,坚持最初的战术不变,集中一切能够集中的力量,全力以赴地谋求野战破敌的机会。在公安城里,只留下魏延所部的六百多人?   想来诸葛亮非常清楚,他不可能阻止雷远挥军救援乐乡。那么,与其均分兵力、两头兼顾,不如顺水推舟,继续把尽可能多的力量集中到一处。   这么做毫无疑问是正确的,但风险也是明摆着的。万一因此导致公安城有失,诸葛亮和雷远两人,就要担负起沉重到无法想象的责任。   雷远下意识地问道:“甘宁的动向未明,如果他不向乐乡,而直取公安呢?”   “续之不妨先击退乐乡之敌,然后再回军救援公安。”诸葛亮挥了挥扇子,毫不犹豫地道:“公安城有文长在,无论吴军有何手段,必可死守城池。续之尽可以自如用兵,一点都不要着急。”   听得诸葛亮这样说,魏延欠了欠身,脸上全是自信神色:“军师和雷将军,请放心!无论吴军来多少人,我必拒之于城下!”   雷远一时踌躇。   诸葛亮向前半步:“续之?”   雷远终于颔首:“那就这么办。”   这个时候,让人在最短时间内下定决心的,已非判断利弊得失的聪明才智,而是担当、胆略和意志。   时间紧迫,雷远不打算再进行细节的讨论了。   他向诸葛亮和魏延分别行礼,随即转过身去,大步回到己方部曲将士们的面前。   将士们确实很忧虑,当雷远和诸葛亮谈论的时候,他们就在原地鸦雀无声地等着。当雷远回来,所有人又盼望地注视着雷远。   雷远笑了起来,他道:“忽然发现吕蒙这厮不见了,吓了我一跳……闹了半天才晓得,他居然领兵去乐乡。”   “宗主,我们得尽快去救援乐乡啊!”人丛中有人颤声道。   雷远笑骂道:“慌什么!”   扈从们带过战马。雷远跃身上马,缓缓行入人群中。   今日他戴着深黑色的铁兜鍪,身着鱼鳞铠,和普通的骑兵没什么区别。铠甲之外为了遮阳,罩了件浅灰色的戎服,腰间用皮带束紧。   许多将士立刻就想起来,去年的深秋,在擂鼓尖隘口和灊山里,还是“小郎君”的雷远也是这样一身打扮。当时的局面和现在相比,恶劣岂止十倍?小郎君……哦不,宗主总有办法。那时候都一路胜利地坚持下来了,现在好像也不必太过焦虑的吧?   雷远向着所有人大声道:“吴人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他们快要输了!他们拿不下公安,只好转头去取乐乡,以为可以凭此乱我军心。可惜乐乡是我们苦心经营的本据所在,坞壁围屯星罗棋布,谁想要咬一口,崩碎他几颗狗牙!”   这番话一出,许多士卒们顿时露出了放松的表情。   有人立即高声道:“宗主说的对!”   还有人喊着:“乐乡先崩他们几颗狗牙,然后我们去踢烂他们的屁股!”   武人们粗俗惯了,但在这场合如此说来,未免突兀。这人喊了一嗓子,周边顿时静了下来。在他身边,几名士卒忍不住发出笑声,然后赶紧捂住嘴。   雷远看了看那人,猛然挥臂大喊:“没错!我们现在出发,就是为了去踢烂吴人的屁股!”   许多将士们一起大笑,他们哄闹起来:“踢他们的屁股!踢他们的屁股!”   这一声吼,仿佛打开了某道闸门,数千名战士的焦躁紧张情绪,随着种种轻佻言语倾泻而出。眨眼的功夫,那些言语已经升格到了污秽不可卒听的程度。   在污言秽语的环绕之中,雷远向部下的军官们说道:“就按照往常的规矩,各营依序出兵。”   “是!”众将领命四散。   不久之后,庐江雷氏部曲便沿着西向道路迅速前进。这支部队经历了几次作战,稍有折损,目前可战之兵还在三千两百人左右,在补充了公安城中的数百人马以后,兵力已经恢复到极盛。   此时,贺松所部在前,郭竟所部次之,丁奉所部再次之,邓铜所部最后,雷远带领亲卫扈从们位居大军之中。   所有人脚步铿锵有力,斗志高亢如火,决心去踢吴人的屁股。 第二百三十四章 挫退   吴军进入乐乡境内的第二天,傍晚时分。   此刻蒋琬手扶阑干,往城下探看。身边有两名士卒各持盾牌左右遮护,以防流矢。一眼望去,只见尸身堆叠,血气冲天而起,使得蒋琬面色微变。   这是吴军两天内第三次攻城了。   前两次,他们沿途攻破某处围屯,并且将围屯里反抗者的首级携来,丢弃在县城的门口作为威慑。后来又砍伐树木为云梯,挟裹百姓填塞沟壑,发起了试探性的进攻。但其战斗决心似乎不是很足,当城内军民猛烈反击的时候,他们很快就撤退了。   但这一次,看起来是动真格的。   吴军的弓箭手,将箭矢如飞蝗般射上城头,有的将守军射倒,也有的高高越过城墙,落在城里,射死了好些搬运城防物资的民夫。吴军的云梯一座座地举起,数十座并排着,观之密集如林,而顺着云梯攀援而上的吴军士卒,就像是汹涌的浪头,永不停歇。   这时候,蒋琬本人除了镇定士气以外,发挥不了什么作用。负责战斗指挥的,是以陶威为首的吏员们。他们虽然已经退出军役,却保持着非常丰富的战斗经验,所以在应对吴军攻势之时,常常能够制敌机先。   对较远处的吴人,他们指挥城头守军使用箭矢射击,另外还以大量瓦块砖石如雨投掷而下,被砸中的吴军士卒莫不筋断骨折、头破血流。当吴军从云梯登城,他们又有叉杆、飞钩之类武器予敌相当的杀伤。   然而架不住吴军的兵力甚是雄厚,大概两三千人分成三队,轮番上阵,一口气猛攻了一个多时辰,当间没有半点停歇。于是双方的战线从城下堑壕,退到城墙下方,再到此刻,面对主攻方向的每一处城墙垛口,都要经过反复拉锯争夺,付出极其惨重的伤亡,才能保持在手中。   双方死伤士卒的血流淌下来,渐渐染红了城墙,渗透进了城上的夯土。使得蒋琬踏足之处,脚底有些黏滑之感。蒋琬大概估算了下,发觉城中的壮丁已经折损近半,再接着就该调动健妇上城了。他单手按着腰间的剑柄,捏了捏,试试手感,心里想:万一吴人杀上城楼,我无论如何也不能退让,怎也要让此剑染血而回。   外人看来,蒋县丞亲身指挥接敌,毫无畏惧神情。其实蒋琬自己很清楚,因为过于紧张的缘故,他已经整整一天没有饮食,这会儿手脚俱都绵软,只怕就算拿起剑,也无力杀敌。   “县丞太辛苦了,何不稍许休息片刻?”有人在旁边问候。此人年约三十许,形貌魁梧,须髯丰盛,像是一个勇猛强悍之人,但说话的语气颇显恭敬讨好,甚至有些谄媚。   “不必。”蒋琬笑了笑:“梁县尉,你也辛苦了。”   那人正是乐乡县尉梁大。此前梁大在雷远的逼迫下,彻彻底底地卖了自家的宗帅同党们,由此换来了县尉之职。但严格来说,这个职务只是为了酬功,而并无实权。因为此人的背景复杂,又有与东吴勾连的过往,雷远和蒋琬都没有将他当做真正的自己人。   此番孙刘两家对峙,雷远在提兵出发之前,就勒令梁大带着家属进入乐乡县城内居住,名为保护,其实有些监视的意思。   哪怕后来因为战事紧急,蒋琬不得不调动梁大及其宗族部曲上城助战,蒋琬本人也亲自坐镇此处城楼,以防万一。   听得蒋琬客气,梁大嘿嘿笑了两声,还想再说什么,却见陶威从城墙的另一侧绕了过来。   适才的战斗中,陶威的肩膀被敌人重武器打得血肉模糊。部下们为了防止伤势恶化,只能用布条把手臂绑在他的身躯上;而他则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依旧往来呼喝指挥作战。   这会儿他的头发都披散了,身上的血污更多了些,可神情却有些振奋。   “县丞,吴人的后队旗帜摆动,他们要退兵了!”   “哦?”蒋琬顺着陶威所指的方向眺望,果然看到吴军主将所在的位置,两面黑色和青色的旗帜回旋摆动。   “他们分明占据主动,为什么要后撤?”蒋琬皱眉问道。   陶威信心十足地道:“一定是宗主在想办法!”   “那是最好。”蒋琬笑了笑。他想了想,又道:“待到吴人退走,我们得尽快派人联络各地的庄园坞壁,看看能否聚集起一点兵力,对吴人加以滋扰。”   陶威点了点头。吴军此番来袭,进兵极快,因此处在乐乡县东面的不少庄园围屯都被攻破,百姓折损极多。所幸各处占据险要、屯有粮秣物资的坞壁大都牢牢掌握在手,这些坞壁的力量如果集中起来,至少可以起到扰乱作用。   两人正待细细盘算下后继安排,忽然听得城楼左侧百余步,攻守双方齐声大吼,仿佛天崩地裂也似。   抬眼望去,只见一名吴军甲士猛虎也似地直冲上垛口,挥长刀左右横扫。此人勇猛异常,所到之处,守军无人能撑一合,瞬间被他杀了四五个人,在这名甲士身后,更多的吴军士卒顺着长梯攀登上来。   原来虽然吴军的中军主将发来撤退命令,负责前队的吴将却杀红了眼、不甘心后退。他亲自带领数十名身披重铠的精锐,奋勇登城,打算再冲最后一回。守军因为知晓吴军将退,稍微松懈了一点点,竟然就被他冲上来了!   “弓箭手!弓箭手!”陶威来不及走楼梯,纵身从城楼边缘跳到城墙顶上,一边狂奔过去,一边大喊。   十余名弓箭手在对侧方向连连发箭来射。   箭矢射在那吴将身上,却因为甲胄太厚了,无法穿透。所有人便眼睁睁看着此人浑身插满了箭羽,像是发狂的野兽那样往来砍杀。   陶威带着几名部下及时赶到增援。   双方长刀相撞,只听当地一声,陶威手中的刀就远远地飞了出去,根本不是对手。吴将舞刀突前,陶威躲避不及,眼看就要被砍成两段。   这时又有一人从斜刺里扑到,一把抱住吴将的腰身,将之摔倒在地。吴将受甲胄所限,倒地以后一时没法起身,只得大声怒喝。其他的吴人从垛口处狂奔来救,被这一段的守军和陶威的部下们死死挡在原地,双方混战成一团。   抱住吴将的竟然是梁大。他与吴将手脚交缠着,在城墙角落骨碌碌滚来滚去。那吴将极其勇猛,挥刀在梁大背上连砍了两下。梁大吃痛,心知断然受不住第三刀,忽然一把抓住了嵌在吴将甲胄中的半截断箭,将之狠狠地扎进他的面门。   吴将大声惨呼,梁大拔出断箭再刺。如是三番五次,他满脸都溅上了浓稠的血液,而吴将呼声渐低,整个人不动了。   这次进攻被挫退之后,吴人不再发起新的攻势。   随着此起彼伏的号令声,数千人马徐徐后退,并不耽搁。   梁大就像是个血人也似地坐在那吴将身前,只觉周身酸痛,背后的伤处更是痛的钻心。他是个狠人,即便起不了身,抬不起手,还伸脚过去蹬了蹬,确定那吴将死得透了,这才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   蒋琬气喘吁吁地赶到,连声召唤医者来急救。看着梁大凄惨样子,不禁诚心诚意地道:“梁县尉,实在是辛苦了!”   两个时辰之后,散部在各地的明暗哨卡纷纷夤夜来报:吴军向峡江水陆道方向火急后退,似乎放弃了继续进攻乐乡,转而向东行去。   “是公安方向来了援军!”陶威始终信心十足:“是宗主率部回来救援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糊涂   深夜时分。   一名斥候禀报:“雷续之所部行程已经过半,现已扎营。因为他们在营地周边广遣探马侦骑,游走范围远及三十里以外,我方斥候无法靠近。”   “你来看,他们扎营的位置是不是在这里?”吕蒙问道。   那斥候连忙上前来,在高悬的舆图上找了找,最后在某个位置伸指一点。   “好。你下去吧。”吕蒙挥退斥候,再看了看舆图。   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确认的,当雷远率军从公安城出发以后,双方就进入到了图穷匕见的最后阶段,总要有一场真正的决战。   从舆图上可以看得清楚,南郡江南地的范围内,河流湖泊分布十分广泛。北部的大江和南部的洈水、油水间,还夹杂着绵延的莽林和沼泽。因为几乎每年江水都会泛滥,所以莽林有时化为湖泊,湖泊慢慢干涸又成为沼泽,总是在不断地变化着。在这样的环境下,能够铺开行军作战的区域,是很有限的。而决战的战场,也不过只有这么三五个选择。   既然今日他们扎营在此,那么明日己方适合发起突袭的位置,就在……吕蒙的手指沿着道路左右挪移,他凝视着舆图,想象着这片区域的地形,也想象着明日的战斗情形。   只是……明日这一场,就是正确的选择吗?   吕蒙不由自主地觑了眼坐在营帐上首的程普。   这位广受尊重的宿将垂眼冥目,不发一言,吕蒙怀疑自己凑得近些,或许会听到细微的鼾声。   程普所部是第一支渡江的部队,也是第一支被荆州军击溃的部队。眼下这位程老将军身边,除了自家的基本部曲数百人以外,已经调不出任何成建制的战兵。   这场失败,引起了吴侯和周郎的不满,据说此前数日里,吴侯有书信专门送达程普,直斥他疏忽大意,勒令整顿兵马,务必协同吕蒙、甘宁两人奋勇作战。   这样的书信对程普来说,简直几近羞辱,所以他现在根本不发一言,摆明了任凭吕蒙、甘宁二将去折腾。   吕蒙本人也不愿折腾。   他从一开始,就不赞成在这样的条件下与玄德公展开正面的对抗。他坚信兵者诡道也,而不是动辄拿手头的全部实力去强行消耗。之所以渡江作战,不过是因为周郎军令所迫罢了。   而自从渡江以来,吕蒙自觉用尽筹谋,可是前后数次交战,都不顺遂。再公安城下与雷远的鏖战,徒然损兵折将;转头去了乐乡,打下了几个小小庄园,夺取的物资对于数千大军来说,真是杯水车薪。而在攻打乐乡县城的过程中,吕蒙得力的部将成当战死城头,更使得所有人都大感沮丧。   吕蒙感觉得到,这样的连续受挫对士气有巨大的影响。他也厌倦了这样的烂仗。老实说,如果不是甘宁一再强调明日作战计划已定,他早就考虑收兵回江陵去了。   所以现在看来,还抱有强烈战斗愿望的,竟然只有尚未正式参战的甘兴霸一人。   甘兴霸就坐在吕蒙的对面。这名体格雄壮的中年武人颧骨高隆,眉宇冷硬如铁,下颚蓄着半尺长的胡须。   这时候江面上起了风,如夜色般深沉浓重的空气汇合在湿寒江风之中,渐渐变得凶猛而有力,吹得大帐前方的纛旗猎猎飘动,也透入了帐幕,把吕蒙身前的舆图吹得飘起。   吕蒙和甘宁同时伸手按住了舆图,两人的距离过于接近了,双方都有些不习惯。   “兴霸,你既然把我们召到这里,究竟明日有何安排,总该说一说了吧?这一仗,我打得糊涂,实在有太多不明白的地方。究竟是你有什么想法?亦或是周郎对你有什么嘱托?”   吕蒙直视甘宁,眼神锐利得如同鹰隼。   吕蒙在南郡吴军之中,常常发挥协和诸将的作用,但他本人和甘宁的关系,几乎称得上恶劣。   此前两人都在京口的时候,甘宁家中有个帮厨的小儿犯下过失,因为害怕遭到家主的粗暴对待,逃往吕蒙处。吕蒙收容了这小儿,又特地致书甘宁,客客气气地请他稍作宽宥。没几日,甘宁带着礼物来拜见吕蒙之母,亲口承诺不杀这小儿,随即将之带走。刚回到船上,就将这小儿捆在桑树上,亲自挽弓射杀。此举不啻于对吕蒙的侮辱,当时激得吕蒙勃然大怒,几乎要领兵攻打甘宁。   自此以后,双方始终处在面和心不和的状态。偏偏吕蒙又知道,甘宁在荆州诸将之中,地位极其特殊,绝不容自己轻忽。皆因甘宁此人,是周郎西进伐蜀战略的最有力支持者;在这场打得糊涂的烂仗里,自始至终没有参战的甘宁,恐怕是心里最明白的那一个。   吕蒙甚至有强烈的预感,他觉得,甘宁一定隐瞒了什么。   甘宁咧嘴笑了笑。   “子明,你刚才说这一仗打得糊涂,却不知,你糊涂在哪里?”   吕蒙挺身坐正,沉声道:“此前程公受挫,我与雷远进退鏖战的时候,甘兴霸你为何不及时参战?这是我糊涂的第一个地方。之后我与程公在乐乡城下与敌军对峙,请求你前往攻打乐乡,逼迫雷远分兵,你为何不动?这是我糊涂的第二个地方。现在,我急袭乐乡,调动了雷远挥师救援,想来公安城应当空虚。但你甘兴霸不去攻打公安,反倒勒兵于此,孜孜于明日的野战……这是我糊涂的第三个地方。我实在不明白,甘兴霸,你究竟意欲何为?”   这一连串的质问,吕蒙越说,越是恼怒。说到最后几个字,他须发戟张,几有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气势。   听得吕蒙如此质问,原本恹恹欲睡的程普猛然睁眼。   而原本在帐中伺候饮食酒水的仆役眼看气氛不对,轻手轻脚地退到了帐外。   甘宁却若无其事,只当不见。   他将舆图从吕蒙手里抽了出来,拿到眼前看看,忽然冷笑一声:“程公,子明,两位何必自欺呢?两位先后在城下受挫的时候,局面就很明显了。只消那雷续之以精兵数千拒守,哪怕有我加入,也拿不下公安城。”   吕蒙以掌击地,大怒而起:“甘兴霸!” 第二百三十六章 全力   这时候已经是深夜,将领们仍在商议,于是扈从们也不能睡。   吕蒙的怒吼声传得老远,于是营帐以外,又隐约有甲叶碰撞的声音传来。那是双方的扈从听得主将之间剑拔弩张,下意识地作出了戒备姿态。   甘宁站起身,来到大帐门口:“都闪开些!将军们有机密事要谈!”   几名扈从略微移动脚步,看看帐内的己方主将,这才躬身施礼,齐齐退到了数十步开外。   甘宁素来行事粗狂,吕蒙和程普很少看到他如此谨慎郑重之态,两人对视一眼,俱都觉得,恐怕要听到什么不得了的消息。   果然,甘宁返身落座后,劈头便是一句:“两位,非是我甘兴霸敷衍不战,皆因周郎曾有托付。”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手令一道,递给程普。   程普看了,默然无声,将之交给吕蒙。   吕蒙两三眼看过,忽然愣住了。   许久之后,程普轻咳一声,哑然道:“原来周郎是这个意思。”   吕蒙仍旧注视着这份手令。他素少读书,但认得出周瑜的笔迹,手令上,周郎的字迹舒展如飞凤,一如往日。   原来周郎在江陵之战中的伤势一直在恶化,甚至到了危及生命的程度。周郎已经预料到了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会如此急躁,如此不顾一切地试图压倒玄德公。但周郎又不愧是周郎,就在这份手令中,他已经把战事进展不利的应对策略,全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如果公安城拿不下,就莫要勉强。以周郎的推测,负责留守公安之人十有八九乃是偏将军雷远。吕蒙等人只需诸军协力,歼灭此人所部。   雷远所部被歼灭以后,周郎则会收缩巴丘诸军,作见好就收的姿态;与此同时,他会大张旗鼓地传书切责刘备,说明南郡吴军的行动,是为了惩罚刘备部下杀害周泰的罪行。   看到这里,吕蒙不禁冷笑。他当然知道,周幼平的死,恐怕很大程度上咎由自取;这时候提起周幼平,不过是个由头罢了。关键在于,要打一场胜仗。只有拿到一场干脆利落的胜利,周郎才有底气对刘备施压。   再往下看,周郎又写道:   刘备是个极度爱惜名声的人,他到哪里都把自己宽厚仁义的旗帜举得半天高,绝不会接受这项指摘。而一旦刘备回书辩解,周郎就会顺水推舟地提议,双方首领各带亲卫若干,当面谈判,解决冲突。   双方谈判之后,吴侯将会抵达巴丘,亲领东吴水陆两军,按照预案发起倾力一击。而吕蒙、甘宁、程普三人,或者攻打公安,或者横扫南郡的江南诸县,可以自行判断。   这样的计划,似乎有些突兀……谈判之后,怎么就直接发动进攻了?刘备难道傻了?吕蒙皱了皱眉,折返回去再看一遍。   没错,为什么在谈判之后己方就能获得倾力一击的机会,周郎的手令上未着一字。   他轻轻吐了口气,迎上甘宁和程普的目光,点了点头。在座三人都明白了:周郎必定会做特殊的准备,这场会谈,将是一场鸿门宴。周郎就没打算让刘备活着回去。如果想的更多些,他恐怕自己也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周郎是文武兼资的大才,但其才干集中表现在对于战略方向和战术时机的敏锐选择,本不是擅长于阴谋算计的人。或许确定了自己时日无多,才会行此……行此奇谋吧。   这不是能拿到台面上的韬略。吕蒙大概理解了,为什么周郎只告诉了甘宁一人。甘宁是益州人,和江东诸将素来不睦,大概周郎觉得,只有如此才能避免消息外传,更避免某些部下们试图阻碍他的行动。   吕蒙忽然觉得有些冷。他把袍服裹得紧了点,又咳了一声,想要说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换作往日,每个人都会竭力去劝阻周郎。他身为东吴的柱石,是吴侯不可或缺的心腹和肱股,怎么能够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可现在,周郎偏偏就准备这么做,他必是下定了决心。   吕蒙的心中生出强烈的怨愤。赤壁战胜,是江东水军的功劳;后来攻克江陵,也是江东武人奋勇厮杀,承担了惨重的伤亡,可是大部分的胜利果实,却到了刘备的手里。他怎能有这么厚的脸皮!他怎么就能把周郎这样风流蕴藉的人物,逼迫到这种程度!   继之而起的则是隐隐约约的恐惧。周郎总是那样算无遗策,哪怕再复杂的局面,他也能想出解决的办法。做周郎的下属好像很简单,只要盯着眼前的敌人,战胜他们。可是,如果周郎不在了呢?吕蒙自知眼界有限,远不如周郎。他也很怀疑,以后还有没有人能像周郎这样清楚明白地指引前进的方向。   这时候,谁也不说话,就这么坐着,任凭时间流逝。   因为考虑到潜伏保密的需要,甘宁所部此刻所在的位置,是枝江和乐乡之间,接近江心百里洲的一处湖沼边缘。北面是与大江相通的湖沼,南面是一处绵延十余里的高坡。湖沼的水位很低,生满了漫无边际的芦苇荡。江风呼啸着越过芦苇荡,从营帐的门外卷入。某处松明火把吃不住风,摇了摇,忽然熄灭了,于是整个帐中一暗。   终于还是程普开口:“周郎既已有了计划,我们就照这个做。”   甘宁瞥了程普一眼,转回头来凝视着对面的吕蒙。   吕蒙沉吟不语。他想要这手令交还给甘宁,却百感交集,一时间,觉得手中这薄薄绢帛竟似有千钧之重。犹豫再三之后,他将手令仔仔细细地卷成一束,收进自己的衣袖里。   “兴霸,我还是要问你。过去几日,你做了什么,对明日的会战,又有何安排?”   甘宁倒显示出难得的心平气和:“过去三天里,我在全力调集夷陵周边各县的全部驻防兵力,共计一万一千人。他们籍着江心百里洲的掩护陆续渡江,今日下午已然取齐。再加上程公和子明所部,我们有一万四千余人的兵力,明日邀击雷远,当可一举将之粉碎。”   甘宁调动了一万一千人。   这确实是夷陵周边各县的全部力量了,堪称倾巢而出。这些兵力抽调渡江以后,江陵以西的城池就没有一兵一卒,如果这时候襄阳曹军南下,就会吃到一口大块肥肉。   吕蒙知道,夷陵左近,是甘宁经营许久的地盘。过去一年里,甘宁所招揽的益州降人也全都安置在那里。他一直希望以此地为基础,发起向益州的攻势。现在甘宁竟然撤空了此地的全部驻军,那真的是要倾尽全力发起一击了。   “具体怎么个打法?”吕蒙沉声问道。   “程公领本部人马,继续大张声势,佯攻乐乡境内坞壁,促使雷远催兵来救。然后我本人领万人,设伏阻击,将他们的骑兵裹入重兵重围之内,不断消耗他们。待到他们疲敝,我军围三阙一,放开一条通路,而子明率领本部侧击之,进而彻底将之消灭。”   这个计划显然是甘宁反复盘算过的。   一方面,动用绝大力量以狮子搏兔之势围杀雷远所部。凭借这样的兵力优势,又是击其不备,胜算极大。   另一方面,在这个计划中,脏活、累活全都由甘宁承担。此前本部折损甚重的程普只需要负责佯攻,而与雷远所部几番鏖战,承受巨大压力的吕蒙,将会获得最后一击的大功。   这是甘宁表现出来的绝大诚意。   吕蒙沉吟了片刻,微微颔首。   甘宁笑了起来,他起身取了三个酒盏摆放在案几上,随即向帐后大喊道:“来人啊!来人啊!倒酒!”   仿佛是响应他的呼声,忽然有喧哗嘈杂的声音从帐幕以外传来。似乎还有隆隆马蹄声响沉闷如海潮拍岸,夹杂着己方将士们此起彼伏的惊呼。 第二百三十七章 斫营   一向以来,雷远都有着强烈的不安全感。   因为觉得不安全,他将自己的部曲看得极重,轻易不愿意将之投入到折损重大的战事中去,以至于在公安城下与吕蒙几番鏖战,未能克尽全功。   也因为觉得不安全,所以他在乐乡境内广设明暗哨卡,对方圆百里一草一木的动向,都务必做到了如指掌。   这些哨卡分布之密集、传递信息之便捷、乃至对哨卡传讯的重视程度,都远远超过同时代任何一股势力的要求。过去数月间,对这方面的投入之巨大,甚至影响到了部曲的扩充,引起了一部分部属的不满。   此前吕蒙所部驻扎在公安城以西,截断了联络公安、乐乡两城的峡江水陆道,使得两地信息传递必须绕行南方湿地间的小路,较正常速度慢了半日。可是一旦吕蒙抽身回去攻打乐乡,原本被阻断的道路便敞开了。   就在雷远知晓吴军攻打乐乡后的一个时辰之内,连续三名信使疾驰狂奔而来禀报:甘宁所部在越过百里洲、踏足南岸之后,就再也不曾调动。他们偃旗息鼓地潜藏在接近江畔的某处狭长地带,不断通过百里洲调集兵力,充实到前方。   所谓百里洲,又叫作江陵中洲。位于在南郡北部枝江县与南部乐乡县之间的江段。   此处的江水宽阔浩荡,而流速相对缓慢,千百年下来,江水挟裹的泥沙不断沉积,就在江中形成了星罗棋布的三十七座沙洲。其中规模最大的一座,方圆足有百里。   大江在此处被连绵的沙洲为南北两支,当地人将南支称为外江,北支称为内江。内江的水势要汹涌些,而外江则相对平缓,水量也少。枯水的时候,熟悉水文的本地人甚至可以引领人马直接蹚水越过,水面仅及马腹而已。   此前数日,甘宁便是动用舟船,在江北和百里洲之间往返。因为荆州水军尽数南下,所以哨探根本无从把握吴军在江上的动向。但是当他们渡江南来,终究还是乐乡县境内密布的哨卡发现了。   此时此刻,这一支兵如此布置,其用意简直是昭然若揭。这支兵力究竟有多少,尚且无法确定,但雷远难道可以坐等着他们杀到眼前吗?   就在发现吕蒙所部转进的当日,雷远带领庐江雷氏部曲全军离开公安,当日行军五十里,安营扎寨。   按照昔日庐江雷氏翻越灊山时的习惯,举凡大军行动,必定广布探马侦骑,往来游走,至少也隔绝沿途二十里内的任何消息传递。但这一日,他却刻意减少了探马的数量,只保持了侦察敌情的需要,却不能遮蔽战场。由此,使得吴军哨探知晓了己方的行军速度,令其做出错误的判断。   待到当夜三更时分,雷远大步迈出营门。   入秋了,昼夜温差甚大,于是江面上的湿气弥漫到岸上,凝结成冰冷湿润的雾气,就像是无边无际的纱笼那样,覆盖了江岸、道路、湖泊和林木。   雾气笼罩,夜色深沉;军旗被湿气浸润,翻卷猎猎作响,杀气冲天。   营门外,数千人马,排列得整整齐齐,人人手持刀枪,斗志昂扬。   郭竟从队列的尽处快步走来,跪倒禀报:“启禀将军,我军步卒三千,骑卒九百,由营司马五人、别部司马一人、假司马一人分领,当下集结已毕。请将军颁令!”   雷远跃身上马,在队列前驰骋往来。   火光映照之下,雷远能够看清他们每个人的脸。有的已经是将近四旬的中年,久经沙场摧残、满面风霜,却更显刚毅;也有十几岁,二十几岁的青少年,因为紧张而脸色涨红,跃跃欲试。   雷远勒马回顾,沉声问道:“松明火把等引火之物呢?”   “已经准备周全,发放到每一名将士手里。”   “战马的马蹄都裹了吗?”   “所有战马都已裹了马蹄,用得双层的厚布。士卒也都衔枚,方才颁下军令,有出声者立斩。”   “我方的乡导和斥候呢?”   “熟悉道路的乡导已经布置到每一个曲,斥候已经散布到前方二十里,所经之处,凡遇吴人探子,绝不会留半个活口。”   “很好。出发!”   郭竟随即传下命令,传令兵往来叱咤,诸将接令,各部开拔。   雷远勒马登上路旁的高坡,极目远眺。但见夜雾朦胧之下,诸军迤逦穿行,犹如巨蟒行于深草。数千人的兵马,行军时队列丝毫不乱,渐渐没入远方。   “练兵千日,用在一时。能有如此强兵,雷将军是下了大工夫的。”身边一将赞道。   这骑将身高八尺有余,长脸、细眼,嘴唇上的两缕胡须直垂到下巴;他披挂着一件精制的两当铠,外罩青色戎服,腰间左右各悬角弓,显然是能够双带两鞬、左右驰射的强手。此人是跟从赵云的部曲将王虎。   王虎字猛毅,乃幽州渔阳人,少年时同族人与鲜卑通商,后为公孙瓒麾下白马义从的什长,近十余年来一直跟随赵云。赵云既任留营司马,便以王虎负责公安城里的治安、捕盗。   此番诸葛亮尽起公安城中的将领部曲亲兵,合计四百余骑,以王虎为别部司马领之,听从雷远的指挥。王虎很清楚雷远和赵云的关系,因此听令配合,并无半点滞涩之处,倒像是合作了很多年一般。   这四百余骑的加入,使得雷远能够动用的骑兵数量高达九百,而且都是精通骑战的强兵。凭借这九百骑,雷远相信一定能给吴军一个大大的惊喜。   听得王虎赞叹,雷远微微点头:“虽是习练之兵,毕竟众寡悬殊。一会儿,还需要大家勠力死战破敌。”   王虎躬身应道:“请将军放心便是。”   雷远不再多言,催马由队列后方追到最前。   全军夤夜急行了十余里,前方来报,发现了吴人新设的哨卡。雷远传令全军原地捎待,片刻之后,便有精干斥候催马回报,已经斩杀吴人哨兵,并无漏网之鱼。   全军继续向前,途中连续拔除了多处哨卡。   大约距离吴军本营还有三四里的时候,敌军戒备渐渐森严,已经没法潜越。   于是全军止步,在一处较开阔的平地作最后的准备。   丁奉提议道:“吴狗们倚靠江湖扎营,我愿领数十名会水的兄弟,泅渡到哨卡后方,看看能不能再拔除几个,让大军能够再靠近些。”   雷远摇了摇头:“不必。眼下这点距离,以骑兵突击,瞬息间事……足够近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解下保暖用的斗篷,向李齐招了招手,让他往从骑背上取来自己惯用的那杆铁脊短枪。   王延向前几步:“宗主,你要亲自冲营?”   “正是!”雷远持枪在手,摆了摆,示意王延不要多说。这一战,己方是以少敌多,需要全军上下竭尽全力。身为主将者,也当奋勇杀敌,没有坐观成败的余裕了。何况自家身手已然大胜于往日,倒不必为此惧怯。   他略作思忖,指示诸将:“吴人的大营夹在湖泊、高地之间,呈东西向的狭长之状。我们此番就从东面杀入,往西面直透重营。所有骑卒,与我一同斫营,务必一次成功,无需留力。邓铜!你贴着北面的湖泊冲杀,沿途往芦苇荡中放火,以迫退吴人水军战船。”   邓铜踏前一步,肃然道:“遵命!”   “王虎!你部擅长骑射之人甚多,你们沿着南面高坡突进,沿途击破敌军在高处的箭楼等设施,同时还要居高临下,射击吴人,要使他们无法组织起队伍,无法集聚兵力反击。”   “谨遵将令!”王虎凛然点头。   “贺松!任晖!你们两人与我本部扈从一起,从辕门突入。三支骑队轮番突前,无论遇到何等强敌,所有人必须坚决向前,决不能有半步停留。”   “宗主放心!”贺松任晖两人出列应是,退回原处时互相打了个眼色,都知道此番必定要抢前突击,无论如何不能让宗主轻身犯险,与人白刃相搏。   “所有的步卒,在此地待命,一旦骑兵入营,郭竟、王延、丁奉,你们领步卒继之掩杀,并且放火烧营。另外,分遣人手在营外多擎火把,以壮声势。”   郭竟、王延、丁奉三人齐声领命。   “记住,所有人的目标都是杀透敌营。无论战果如何,两刻之后,诸将在吴营西面取齐,战守进退,到时再听我号令。”   “是!”众将一齐躬身应了。   几句话,言简意赅地分配了任务,诸将各归本队。   而骑士们不慌不忙地催动马匹,开始慢慢加速。包裹马蹄的厚布,这时候都被取下了,于是蹄声轰鸣作响,如阵阵闷雷打落,令地面翻腾颤动。   在他们策马奔行的过程中,不少将士取出背负的火把,陆续引燃。渐渐地,火光越来越多,慢慢蔓延开来,整支骑队就像一条硕大无朋的火龙那样,向着吴人的营地直扑过去,其威势仿佛山崩海啸一般。   这壮观的情形,立刻引起了吴人营地中的猛烈骚乱。黑沉沉的营地中,有灯光亮起,还有无数人影惊惶奔走。再接近百余步,雷远便能看清他们紧张的面孔,听到他们疯狂呼叫的声音。   这时候已经无需命令了,最前方的战士开始举弓抛射箭矢,而后方的同伴们斜斜举起长枪大槊,雷远身在铁骑簇拥之下,与同伴们一起纵声大吼:“杀!杀!杀!” 第二百三十八章 厮杀   吴军大营的防备,确实有些松懈。   沿途经过的哨卡里,不少士卒都在瞌睡,以至于被雷远手下的斥候们摸到近处直接割了喉咙。应该是全军上下都做着进攻的准备,而全不曾想到攻守之形会这么快颠倒过来。   至于大营这边,大概是为了潜伏的需要,刻意避免大规模的土木兴修。所以在营盘外围,堑壕挖了浅浅的一条,拒马只在营门两边摆了两座,篱墙松垮,一冲即破,而箭楼和望台根本没有造。   布置在营盘外围的少量巡哨士卒们,面对骑队的冲击几乎毫无抵抗能力。他们零星释放的箭矢在飕飕地没入夜色之中,也根本看不到任何战果。   第一个冲到吴军士卒面前的,是贺松。他把骑弓斜跨在肩上,腾出手来,用手肘夹紧长矛,策马冲向面前一名正在呼喝指挥的吴军军官。只听噗地一声闷响,矛尖击碎了层层的甲胄、肌肉、骨骼和内脏,从军官的后背处透出来。巨大的惯性让这军官离地飞起丈许,坠落在地的时候,就像是一个破碎的、不断喷洒鲜血的水袋。   贺松的手臂也被震得发麻,他顺势抛弃了长矛,翻手拔出缳首刀左右乱砍。失去了唯一一名军官的吴人心胆俱裂,只有极少数的几人试图反抗,大部分人四散着想要避其锋芒。而后方的骑士们已经赶到了,他们挥刀砍杀吴人,或者直接策马将之活活地踏死。   转瞬之间,营门被突破、拒马被搬开、栅墙被推翻、值守的士卒们被杀尽,雷远所部的骑兵们就如溃坝的洪水般冲进了吴军大营。   在吴军营寨的中军位置,示警所用的金柝被疯狂敲打着,发出高亢尖锐的声响。许许多多的吴人在睡梦中惊醒,从他们休息的营帐里往外急奔,有的人赤裸上身,只拿着武器,也有人一边奔走喝骂,一边往身上套着皮甲。而骑兵们沿着营帐间的道路纵马奔驰向前,只需要平端战刀,马过之处就有血光暴现,仓猝起身的吴军士卒或伤或死。   还有许多骑兵干脆用长兵器把所经之处的营帐一一带倒,使得帐幕兜头盖脸地遮在士卒们的身上,让他们挣挫不起。后继的骑兵便直接纵马踏着倒伏的营帐过去,数骑,数十骑,铁蹄所踩之处,帐幕上洇出了鲜血的痕迹,下方的吴人发出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这时候,大营南北两面,也都陷入了混乱。   在北面的湖沼边缘,一队骑兵奔驰向前,沿途杀死驻留在岸边的水军士卒,又把数以百十计的火把投掷到密密麻麻的芦苇荡中,立即引燃无数火头。在热气流的带动下,星星点点的苇絮飘拂起来,被点燃,再落下,引发更多的火苗跃动狂欢。   有一艘停泊在芦苇荡里的吴军战船被火焰捕获了,火焰沿着船帆、船舱一路蔓延,水手们试图把船划出芦苇荡,却最终不得不一个个跳到水里,任凭船只被焚烧着,变成一个巨大无比的火炬。   大营南面的高坡处,则有一支骑射手队伍冲杀向前。这些人乃是荆州将校们用来保卫家眷的老底子,任何时候都不该离开他们保护的对象,但诸葛亮居然成功地调集起了他们,将之投入到了对吴军的进攻中来。   这些人都是精锐,领兵的王虎也是精通骑兵战法的沙场老手。他们一边沿着高地延伸方向不断楔入,形成对大营的包抄威吓之势;一边以弓弩向着下方军营乱射,有时候还投掷火把,焚烧马厩、仓库等设施。   此举使得不少原本参与战斗的敌兵出现了迷茫之态。有些人调转方向想要去救火,保护珍贵的物资,反倒使得己方重整起的队列再度散乱。   雷远进入吴军大营的时候,贺松冲向了更深处,营门附近已经没有任何成建制的有序抵抗。李贞、李齐两人带着部下们在他的身侧左右翼护着,小心观察周边情形。   有一队吴兵从北面湖泊方向冒烟突火而来,猛地撞入了骑队附近,立即被马上骑士一阵挥刀乱砍,大溃而去。   不久之后,叱李宁塔喘着粗气赶来助战。他的体格实在庞大,没有适合的马匹可用,只能步行跟随,难免要慢些。   骑队继续向吴人的中军方向深入。   随着时间推移,吴人渐渐从极度混乱中恢复。他们开始聚集起来,试图发起反扑。道路两侧有人注意到了这支骑队,虽然不敢向前挑战,却躲在阴影处放箭射击。   最前方的两名骑士连中数箭,顿时受了重伤,战马也中箭受惊,嘶鸣着往其它方向跑去,一会儿就看不到了。   还有些吴人籍着军帐的遮蔽接近骑队,忽然间一齐跃上道路,用长枪大戟猛烈刺击。其中数人距离雷远极近,雷远拔剑连连挥砍,先斩断枪头,随后杀死了一名试图从后方跃上马背的敌人。但有数人围在马匹四周,试图用短刀刺击雷远,雷远回剑不及,连忙抬腿将最接近的人踹退。   李贞和李齐二人恰好被另一拨敌人缠住了,叱李宁塔奔过来救援。他伸手抓住一根刺向自己的长槊猛地用力抽夺,手持长槊的吴人来不及松手,被踉踉跄跄地扯出队列以外。   叱李宁塔劈面一拳,便将这人的五官砸进了头盔内部,血和脑浆顺着顿项溢出来。他随即提起这吴人的腿,把他当做一柄重武器挥舞着,将敢于靠近的吴人全都赶开。   “继续向前!不要耽搁!把敌人留给后面的步队!”雷远大声喊着。他把分散的部下们重新聚集起来,沿着大营的主路一直向前猛冲。   他们的战马已经有些疲惫了,猛烈地喘着气,奔跑的时候,大量汗水随着鬃毛飞溅起来。   当骑队全速奔走起来的时候,雷远就看不清道路周边的敌人了。在他的前后左右,都是己方的骑士。有时候骑士会闷哼一声,也有时候会忽然坠马,其他的扈从立即填补上空档,依然将雷远护在中央。   但骑队的队形不可能密集成步卒盾阵那样,战马和战马中间总会有许多空隙。所以时不时地有吴人士卒出现在雷远面前,而雷远或以枪刺,或用刀剑砍杀,立即将他们打翻在地。后面的同伴跟上以后,如果稍有余暇,就俯身下去,补上一刀;如果时间紧张,就催马踏过。   又奔行数百步,前方再次看到了贺松的背影。   贺松正与一群吴人骑士往来冲撞厮杀。吴人的将领身着重甲,骑着高头大马作战,身边还跟着十几名装备精良的骑兵,显示出此人是吴营地位极高的大将。此人的骑术也是极佳,策马进退时的姿态分明是大汉北疆边军的路数,时常突出本方队列横向拦截,想要阻滞贺松所部的行动。   然而贺松也是非常擅长骑兵追逐冲杀的宿将,吴人将领每次靠近,他都带队绕行到侧面,继续砍杀吴人步卒,不与敌方重骑正面接触。   双方骑队里都有能够驰射的精锐,各自张弓搭箭,向对方射去。   双方一旦对射,贺松所部就吃了亏。他的部下大都只着轻薄的皮甲,锐利的箭矢破风急飞,轻易就能破开甲叶。没有被射中要害的将士咬着牙继续战斗,但也有好几人中箭落马,立刻被战场间的吴人步卒包围,刀枪并举,砍成肉泥。 第二百三十九章 杀将   吴军士卒的素质,在这样的环境下明显分出了差异。   有许多士卒在喧嚣的喊杀声中失去了斗志,开始漫无目的的狼狈逃窜。这种恐慌情绪彼此影响,逐渐放大,最终导致整片营区,整支队伍的崩溃。雷远一路向前时,甚至看到有一面孤零零的营旗飘扬在前,而后方的营区里空无一人、尽数亡去。只看这些庸碌之兵,雷远会以为前所未有的大胜就在眼前,唾手可及。   但也有些将士与之不同,他们在熬过最初的惊惶以后,重新凝聚起作战意志。这些将士们大部分是各级将领的私人部曲,胆色和作战经验都超过一般的士卒,进而渴欲建功立业,愿意在逆境中拼杀出胜利的机会。   这一类的士卒数量并不多,但给突入的雷远所部骑兵造成了不少麻烦。而且,他们已经开始有意识地向着附近的高阶将领集聚,渐渐摆脱一时的不利状态。好在此时夜雾浓重,他们只听得到四面杀声震天,没办法判断敌人具体的来势,所以暂时只能集结御敌,而无法发起有组织的反击。   雷远冲杀至此,已经估摸得出敌军的数量绝不止数千,这样发展下去,或许吴人能够稳定住局面,把他们的兵力优势发挥出来?这可真有点可怕了。   所以,一定得用最快的速度,粉碎每一处聚集成团、试图抵抗的敌人,把吴人重整的势头狠狠打下去。   首先,便是眼前这位。   身边能轻易聚集起十余骑亲卫,骑术又是北疆边郡套路的东吴将领,自然就是裨将军、江夏太守程普。虽不知程普为何会跑到了甘宁的营地中,但既然撞上了,雷远便不想放过。   此时程普只叫得一声苦也。他与吕蒙、甘宁二人正在夤夜军议,谁知道甘宁这厮志大才疏、行事荒唐,竟然会被荆州军偷营?早知如此,我在水军战船上待着不好么?何必为吴侯的书信所激,非得下船来,与小辈们一起谋求些微军功?   当荆州军大举杀到的时候,甘宁狂奔出外,组织抵抗。然而军中旋即大乱,他与吕蒙二人眼看情形不妙,只得各领亲兵自谋生路。因为雾气弥漫,一时辨不清敌人来势,没头没脑地走了一程,反倒撞到了敌军的眼皮底下。   这样的情形,真可谓是身处绝境了。可程普不愧是江东三世老臣,他和他的亲随卫士们固守在营地一角,就像是矗立在汹涌潮水间的岩石,坚持不动,进而渐渐把溃兵收拢到身边。仅仅是雷远策骑上前的这点时间里,程普身边已经聚起了两百余人的队伍。   骑士还是最初的十余名,其他的都是步卒。步卒们重新列队,背靠着一道坚固的栅栏,推推搡搡地结成一个圆阵,而骑士们从圆阵的缺口处向外冲杀,无论战果如何,出百数十步,便收兵折返,重新回到圆阵的掩护之下。一时间,贺松身边折了数人,竟无处下手。   雷远甚至听到更远处的雾气之中,还有吴人在叫嚷着:“程公在那里!程公在那里!向程公靠拢!”   “宗主,我带人去冲垮他们!”任晖喊道。   以任晖的勇武,冲自然是冲得垮的,只是己方必有不少折损。雷远勒马四顾,只见一队队溃兵跑过,他的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不要硬冲,先把他们赶过去!”   任晖立即带着部下百余骑呼喝骋去,瞬间杀进了溃兵之间,如虎狼驱逐羊群那般,不断追逐砍杀。吴军溃卒们本来乱哄哄地毫无方向,这时候便近乎狂乱地向着没有敌骑奔走的地方飞奔,而骑兵们不紧不慢地驱赶着他们,最终使他们撞上了程普所编结成的圆阵。   “闪开啊!都闪开!从两旁走!不想死的就闪开!”圆阵内的吴军士卒疯狂叫喊着,却止不住被恐惧控制住的同伴们。   为了维持阵列不乱,他们开始挺刀持枪,杀死最前方的败兵,可后面的败兵一时间还在往前涌,很多人没有武器,试图赤手空拳地撞入队列里,被刀枪威逼着止步,随即又被更后方拥挤的人流冲倒。好些人倒在了地上,嘶吼了几声,就再也看不到了。   守军和溃兵们,都感觉到地面变得泥泞湿滑,血腥气越来越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溃兵们死伤枕籍,而守军的圆阵已经松散得不像样子,每个人都大吼大叫着,想要重整队列,甚至程普本人也在挥刀大喊:“稳住!稳住!”   根本稳不住了。   在任晖驱使溃兵冲击的时候,雷远已经带领部下骑队换了一个方向,猛冲进了圆阵之内。上百名骑兵铁蹄翻飞、密集冲击的场景,落在守军的眼中,其威势简直能让山脉崩解。转瞬之间,铁骑蹈阵,阻挡在前的人体如同脆弱的草茎被疾风冰雹摧毁那样倒伏下来,被砍瓜切菜似地一一杀死。   待到贺松、任晖两支骑队各自突入,程普的部下们四散奔逃。   雷远冲了数十步,便觉眼前的阻力忽然消失,已经冲出了敌阵。回头再看,只见程普和他的部下们已经完全失去了队列,零零散散地和骑队搅在了一处。每一名骑兵都在尽力砍杀,而江东口音的喝骂声、惊呼声、嘶喊声混杂其间,越来越弱了。   雷远拨马回去,再向前一些,看到程普和几名亲兵们背靠在栅栏,还在殊死搏斗。他虽然年纪老迈,动作却依然灵活,手中的长枪使得又准又狠。贺松部下的几名骑士围拢过去,雨点般的枪刺都被程普轻松格挡开。   雷远立即喊来李贞,指着程普说:“带几个人过去,都用强弓重箭,尽快射杀敌将!莫要再拖延!”   李贞带了数人,立即提弓策马奔出。   程普知道,虽然一时还能僵持,可这样的情形稍微延续一会儿,敌骑就会大举裹来,自己等人死路一条。他竭力辨认方向,试图找到一个敌人薄弱的角度冲杀出去。尚未催起马匹的奔速,亲卫们大声惊呼,原来是始终紧靠在自己身边的程咨不知何时受了伤,摇摇晃晃地坚持不住,脱缰坠落下地去了。   程普只觉得心口处一阵剧痛,几乎也要栽倒下马。他紧紧地揪住马鬃,以免自己掉落,向左右厉喝道:“不要管他,继续走!”   转回头时,又听得前方弓弦弹动之声连连响起。程普久历战阵,本能地弯腰缩头;刹那间耳边飕飕急响,有好几支箭从身边掠过。他顾不得回头探看部下们的情况,一个劲地催马急奔。可奔出没多远,他的手脚变得无力,有一股刺骨的寒冷,从胸前慢慢地浸透到四肢百骸。   程普的身体慢慢僵硬了,再也没办法保持平衡,视野中一片天旋地转。   他看到有一名英挺的年轻骑士催马过来,俯视着自己;从下往上看,只觉得那年轻人的双眼亮得像发光。他听到那年轻人说:“这终究是江东宿将,莫要辱及尸身。留两个人,将之带出营外好生安置了。其余人……”   年轻人提气高声呐喊:“其余人,继续冲杀向前!”   “尸身?是我的尸身么?”程普有些迷惑地想着。他感到非常累,眼前忽然黑了,于是一切归于沉寂。 第二百四十章 覆军(上)   程普死了。   追随江东三世,从北塞到中原、再从中原到江左历经无数征战,在赤壁之战中与周郎并为东吴左右都督、堪称吴军栋梁的老将程普战死了。   东吴的溃兵们呼喊着这个可怕的消息,用更快的速度奔走逃亡。后方有些士卒原本打算奋起作战,听到这个消息,无不心慌意乱;他们直接抛下武器,加入了逃亡的队伍,甚至有许多士卒脱去了衣裳,跳进湖泊里,试图游向己方的战船。   这时候,庐江雷氏的步卒也开始发起进攻。在浓雾中,他们燃起的火把无边无际,而喊杀之声震耳欲聋。   很多跑错了方向的吴人步卒被这场景吓得肝胆欲裂,沿路投降,而雷氏部曲们只顾向前冲杀,根本来不及处置这些人,只勒令他们丢弃武器、甲胄,在路边的野地里坐下。   雷远反复地大声呼喝着,将沿途不断杀敌的骑兵们一次次重新聚拢,带着他们马不停蹄地穿过溃卒,向吴军大营的核心地带冲锋。   吴军大营并不连续,而是自东向西,由一座座半独立的营寨组合而成。每座营寨,都有独立的出入门户和栅栏间隔。栅栏由竖直捶入地下的粗厚木板组成,木板与木板之间用横列的木料连接,彼此以草绳捆扎紧固。   如果吴人能够坚持作战,一处处的栅栏或许能够发挥作用。但现在,这些栅栏的后面几乎没有人拒守。最前方的骑兵们直接策马斜向奔驰,同时挥舞套索,将一头套在木板上。马匹继续奔驰的冲力立刻就将木板连根拔起,甚至将整片的栅栏拉扯得飞到半空。   后继的骑兵们从缺口突入,蛮横地横冲直撞,用他们的长槊、利刃和铁蹄,将营寨里慌乱的敌人杀得血肉横飞。   他们就这样猛烈进攻,连续击破了三座营寨,都没有遇到顽强抵抗的敌人。有两次,甚至遇见溃兵们为了逃跑,拥挤在西面营门口,把通路层层叠叠堵得扎实。雷远等人勒令他们让路,反倒遭到还击,于是骑士们强行杀出一条血路,从铺满地面的尸体上面踩踏过去,继续向前。   马蹄踩过尸体时,雷远感觉得到马背的起伏,闻到了死者屎尿混合着血液的腥臭气味,这种不必要的杀戮让他感到有些不悦。他侧过身,催促贺松、任晖两人:“我们的动作要快,尽快杀透敌营,然后号令吴人全体降伏!”   说话间,他看到一队骑士呼喊着从营地南面的高坡奔跑过来,为首一人高举起长矛,矛尖上挂着一颗满脸污血的狰狞首级。他们一边跑,一边高喊着:“杀死了东吴大将袭肃!”   大将云云,有点自吹的意思。但这袭肃确非寻常小校,此人乃是益州宿将,在赤壁战时受刘璋之命攻打西陵峡口诸城塞。后来降伏于吴侯,成为甘宁得力的副将,隐然与甘宁等人纠合成一个益州人的小小派系。此人既然战死,说明东吴营地南侧的防御,已被一扫而空了。   至于营地北面……   湖沼间的起伏火焰,不知不觉间,已经越来越高。火焰的温度甚至随着江风卷地而来,让雷远都感觉到有一丝燥热。   “烧起来了!烧起来了!”扈从们都在兴奋地道,他们一时间忘记了身在战场,揉着眼睛,瞪着眼前的壮观景象。   绵延无尽的芦苇荡里,原本星星点点的火头已经连成了墙,火墙里伸缩不定的火苗,就像是某种异兽在吞吐长舌。   有时候撩到了岸上的营帐,就把营帐点燃。有时候风向错动,火苗又把好几艘未能及时起碇的东吴战船吞入异兽的血盆大口。操舟的水手们纷纷跳进水里,在污泥中奋力跋涉,躲避着撩人的火焰。   而更多的船只及时躲避到了接近百里洲的方向,船上的水手们鼓噪不安地关注着岸上的战局发展,却没有任何办法。   火光掩映之下,可以看到邓铜带着他的部下们猛烈冲杀。他们追亡逐遁势若疾风,击刺若雷电,已经深入突进到了营地的西北侧,只要再过一座营寨,就能穿透重营,率先达到雷远约定的集合地点了。   而在骑士们的身后,越来越多的步卒赶了上来。他们沿途粉碎了一切抵抗,数千人列成了宽阔的正面,矛戟如林,弥山亘野,仿佛无边无际。   “通知郭竟,让他加快速度。”雷远举起铁枪,为身边的将士们指示方向:“我们集中兵力,接下去是吴人的中军本营!”   就在雷远指示的方向,第四座营寨矗立。营里寂静无声,灯火皆无,偶尔人影晃动。观其形制,营中有望楼、军旗、辕门、步道、大帐,那便是吴军本营了。   想必不久之前,甘宁就是在这营里指挥作战。如今,雷远已经可以踏平此地,向所有人宣示胜利!   在中军本营西面半里,有一处背靠河湾的不起眼小营。小营里也有一座望楼。望楼上,甘宁抹了抹额头的汗。他说:“雷续之将要发动总攻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从望楼上下来,动作敏捷地一如在战船上的纵跃。   刚下了望楼,一名传令兵从营寨后方狂奔过来,排开众人站到甘宁面前,气喘吁吁地大叫:“将军,北面的骑兵已经快要抄截到大营西门!”   甘宁冷笑说道:“这是想断我退路!嘿嘿,只靠数百骑兵,就想要包抄歼灭我们上万人马?未免想得太美!”   他对传令兵说:“你立即回报李异将军,让他竭尽全力顶住北侧骑兵!他手里到底有三千多人,只要自家稳住,没人动得了他!”   便在此时,南面高坡处呼喝之声大响,甘宁回身上了望楼一看,脸色登时变了。原来又一队骑兵从南侧高坡方向突破了防御,此刻迂回疾驰,也往大营西门冲杀而去。   “奶奶的,李异挡不住。”   甘宁脸色微凝。   在发现前方战事糜烂以后,他知道,大局颓败,难以阻遏。于是他就纠合直属的精锐部曲千人,脱离了容易成为众矢之的的中军本营,转而集结到这里,略微避过敌人的锐利兵锋。   雷续之的这场突袭,确实出乎甘宁的预料,但并未让甘宁失去斗志。毕竟他习惯的是那种聚啸亡命、来去如风的作派,早就知道自己素来治军粗疏,很容易陷入非大胜即大败的局面。   在他过去数十年的军旅生涯中,有的是在绝境中扳回局面的经历。只要身边的这些长江健儿们都在,就没什么可担心的。通常来说,只要对准敌方主将所在来一次猛击,总能够取得良好的战果。   只是,雷续之进兵实在太快了。这才多久?已经前有正面主攻,左右各有骑兵包抄到位。江面上己方水军战船还被火势所迫,指望不上……究竟自己该发起反击?还是撤退呢?   如果发起反击……咳咳,老实说,庐江雷氏部曲勇锐之极,胜负很难讲;而若撤退,这一万多人,可就彻彻底底完了。并且日后吴侯、周郎责怪起来,怕不要穷治自家败战之罪。   甘宁真正陷入了两难境地。 第二百四十一章 覆军(下)   “先等一等。”甘宁很快做出了决定。   他发现部属们瞬间露出疑虑神色,于是解释道:“如果要撤退,最好等到雷远的注意力被中军那边吸引过去;如果要反击,也应该让雷远所部稍许疲弱。本营现在有庞乐带了两三百人守着,寨墙也算坚固,我让他无论如何坚守一刻。所以,我们也只需要等……嗯,等半刻的时间。半刻以后,我们就行动。”   部属们纷纷应了,各自去通知手下们。   有人嘀咕了一声:“庞乐这厮,怕是要死。”   但没人响应。   倒不是说庞乐没人缘。沈弥、娄发、庞乐、李异这些部曲将们,当年在益州时,有的是刘璋的部将,有的是赵韪的手下,彼此攻伐也是有的。可这几年来,陆续都成了丧家之犬,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大家都是袍泽兄弟!   只不过,大家都是刀头歃血的汉子;这么多年来,该快活的时候也快活过了,该死的时候也就死一死罢。战阵之上,死则死矣,今日这局面,庞乐固然难以幸免,其他人恐怕也会陆续跟上。   甘宁忽然觉得这想法不对。他沉声道:“狗日的都别胡扯。如果打赢了雷远,便能把庞乐捞出来。”   部属们连忙点头:“是!是!”   很快,小营中近千名精锐部曲全都做好了准备。外围的将士小心潜伏在营地边缘,用长草掩饰身形,竭力探看中军本营的战斗过程,而处在内圈的士卒则紧握刀枪、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甘宁想了想,再度登上望楼。他没有站着观看,而是小心翼翼地趴好,连下巴都贴着楼板,只露出半个脑袋和眼睛在外。   他看到雷远率众在中军营前往来驰骋。   因为需要等待步卒大队跟上,所以雷远没有立刻进攻,而是催动骑兵们在大营前方奔走。他们忽而到左侧,忽而绕到右侧,试图找到守军的薄弱处。   这情形让甘宁有些感动。他知道庞乐一定是把所有的兵力都前压到了营地外侧,表现出营中有重兵驻守的样子,这才使得雷远如此谨慎。   这数百骑卒,有时候三五成群地绕行奔驰,向露出身形的守军放箭,有时候聚集在一处,摆出将要猛力冲击的样子来威吓。上千铁蹄奔腾践踏地面,激起漫天的尘土。   “倒是个懂行的!”甘宁嘀咕道。   这种较大规模的骑兵调动,他只在与曹仁作战的时候接触过。当时曹仁以壮士数十骑踏破重围,将陷没的部下救拔而出;那纵骑横行的英姿,连甘宁也不得不暗暗钦佩。如今雷续之所部骑兵的数量多于那一战时曹仁所领。而其训练有素、云散鸟集的奔行姿态,似乎并不逊色……   不用说了,这样的骑兵队伍往来冲杀,谁也抵不住。   只有撤退,或者说逃跑了吗?   此时夜色渐褪,东方已经现出了一点鱼肚白。在芦苇荡间熊熊火光的掩映下,飘浮的尘埃就像是鲜血一样的红。   更后方些,庐江雷氏的步卒们步步逼近。越靠近,他们的队形越收束,渐渐形成前二后一,成品字形排列的三队。每队分别组成一个拥有弓弩、枪矛和刀盾的密集方阵。这是将要展开强行突击了。   “将军!将军!”有人在望楼下呼喊。   甘宁被下了一跳,他保持着匍匐姿态转回身:“叫什么叫!低声!”   那部下踏着木梯上来几步,压低嗓音:“我们赶紧走吧!你看看雷续之的架势,那都是精兵!庞乐那点本事,顶不了一刻的。还有李异也快溃散了,到时候荆州军层层聚拢,我们全都完啦!”   甘宁点了点头:“然后呢?”   部下不明所以地回道:“什么?”   “然后呢?我们现在撤,逃得远远的,看着整场战争失败?”甘宁叹了口气:“失败以后会怎么样,你想过没有?”   “将军,你说什么呢?”部下有些焦躁。   甘宁猝然探出手臂,一把揪住这名部下的脖颈。他粗壮的手臂上肌肉猛烈贲起,竟然将整一条壮汉连带着甲胄和随身武器,都悬空提了起来。   他盯着部下惊恐的脸,一字一顿地道:“你想清楚。这一仗打输以后,吴侯在荆州就没有立足之地了!也不会再有伐蜀的机会了!我们就再也回不去益州了!所以,这一仗最好不要输!奶奶的,已经输了一大半了,可我还想试试!”   说到最后几句,他的眼睛里面简直要绽出血来,嗓子都嘶哑破音了,可是每一字每一句,都讲的那么清楚。   “听明白了没有?”他低声喝问。   那部下的脸色紫涨,连连点头。   “你想回益州吗?”   部下继续点头。   甘宁放开手,让他的双足踏到实地,转而拍拍他的肩膀:“告诉兄弟们,不愿意随我作战的,一会儿可以不去。放心,如果赢了,我就当这事没发生。”   如果接下去的战斗失败呢?那部下有些惶惑地仰头看看甘宁,终于转身离开,没有问。   甘宁重新匍匐到原处,继续观察战场。   他想到了,可惜程普和吕蒙不知去了哪里。他们两个如果在的话,把握会更大些……不对,刚才好像听到一队溃兵喊说:“程公死了”。看来程德谋的运气差了点。   至于吕蒙,这厮是个精明的,想来会有保命的办法,不至于死于乱军,说不定已经逃得很远。甘宁虽然与之不睦,也希望他不要有事。否则,除了周泰之外连丧重将,会是吴侯难以承受的损失,足以动摇东吴在荆州的势力。那样的话,哪怕自己扳回一点场面,也没用了。   此等危局,众将自顾不暇,甘宁没空多想同僚们的情况,再度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前方战场。   但他对两人现状的判断,倒是真的很准。   吕蒙离开中军营帐以后,毫不耽搁地一直向西,早在西面诸营将士们作出反应之前,就已经跑出了大营的范围。随即找了一处芦苇间的隐蔽池沼,潜伏下来。   他拗下几根苇杆垫在身下,坐着休息,同时向扈从们解释道:“甘兴霸此人虽然粗猛,但是明利害而知进退。如果确定败局不可收拾,一定会果断撤退。如果他还在坚持,那就是觉得有扭转形势的机会。我们不妨在这里看看局面。”   看了看部下们的神色,他补充道:“如果形势不对,我们就从这里出发,游到百里洲上,再找船只离开。”   他也记得,自家还有好几千的部曲尚在乐乡境内驻扎,等着他回去指挥。但时势所迫,真的管不了那么多。   扈从们纷纷道:“将军英明,所言极是。”   一行人躲在苍苍蒹葭中向外探看。   紧接着,他们就看营地西部的营寨遭到庐江雷氏骑兵的猛烈冲杀。据守在那里的将士大概有两千来人,被骑兵冲击了几回,瞬间死了上百。将士们本来就已经军心涣散,剩下的登时坚持不下去,大批大批的弃械投降。唯独有个军官模样的,还带了小队精锐且战且退。吕蒙隔着老远仔细看了看,认得那是甘宁的部将李异,他不禁叹了口气。   这时候,天色发白,将要亮了。   吕蒙渐渐觉得不安全。他对部属们说:“恐怕甘兴霸靠不住了,我们往芦苇深处走一段吧。”   一名部属忽然提醒他:“将军,战斗好像结束了。你看!”   吕蒙回到原来的位置,分开芦苇望去,发现部属说的没错,似乎所有的人,无论吴军还是荆州军,都露出了既轻松又迷惑的神情。大部分人都把刀枪放下了,虽然彼此之间仍然警惕,却已经不再有那种你死我活的杀气了。   “怎么回事?”这太突然了,吕蒙茫然不解。   就在片刻前,即将向吴人中军本营发起猛攻、却被打断的雷远也厉声问了同样的问题:“怎么回事?军国大事,竟然能够如此儿戏的吗?”   勒马立在雷远眼前之人,是他的熟人霍峻,身后有随从骑士和备用马匹若干。骑士们也都满身满脸的汗水和污渍,显然是连夜赶了极长的道路。   霍峻咧嘴笑了笑,从身后解下背负的革囊,从中取出一枚军令、一封简牍。他策马向前几步,将之双手呈递给雷远:“续之,现有左将军的军令,和左将军亲笔书信在此。”   待到雷远接过这两样信物,霍峻向稍远处努了努嘴。在那里,有一名作吴人武将打扮的年轻使者正挥着旗帜高喊,勒令所有吴人将士停止作战,向他所在的位置靠拢:“那人是江东承烈校尉凌统,此来携有东吴大都督的军令,和奋威将军亲笔书信。”   雷远冷笑一声,侧身对任晖道:“你带骑队过去监管,告诉所有吴人,必须放下刀枪,否则格杀勿论,不必容情!”   “是!”任晖匆匆去了。   雷远这才将军令收起,待要展开简牍,他又忍不住问道:“仲邈,此事实在有些荒唐……双方已经厮杀到这种程度,就不打了?你说,这究竟怎么回事?”   霍峻凑近一步,低声道:“周郎逝世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使者   吴军大部固然已经崩溃,可这毕竟是战场。就在片刻之前,东西绵延数里的整片大营内,处处都有厮杀恶战,陷入狂乱的吴军溃兵和杀红了眼的庐江雷氏部曲们,对于贸然闯入的使者来说,几乎是同样危险的。   何况,在霍峻身后居然还紧跟着吴侯的使者。若非王延正在大军后方收束队列,或许那位气冲冲的使者先要被枕戈待战的己方部曲们斩杀了。   所以哪怕霍峻身负玄德公的军令,如此贸然行事,也让雷远有些不快。   但霍峻的回答打消了他所有的情绪。   “周郎逝世了?”   周瑜的身体状况如何,大概是雷远在前世对这个时代最清晰的记忆之一,所谓英年早逝四个字,简直就是为周瑜度身定做。可是,即便雷远早有准备,这个消息仍然使他吃了一惊。   毕竟那可是周郎啊。即便不谈后人们对他的种种美誉,只看眼前,他也是江东唯一一名具有大战役指挥经验的帅才,几乎称得上是江东武力的标杆,更是近年来江东军政大略的制定者和推动者。   他的逝世,将会在相当时间内造成东吴内部诸将群龙无首的局面,使得所谓的十万大军西进伐蜀,成为一场毫无实际意义的武装游行。   无论周郎的后继者是谁,只要不是傻子,就该知道,孙刘两家之间的武力对抗,必须停止了;江东没有任何人能够延续如此宏大的军事行动,如果非要延续下去,也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雷远平复下心情,展开书信观看。   确实是玄德公的亲笔,字写得很大,写满了四页,其实内容并不多。   信的前半段简单介绍了一下周瑜病逝的情况和吴军动向。   据说周瑜的病情前日起急剧恶化,初时还能躺着口述命令,调动各处兵力,然而当晚精力耗竭,勉强在侍从的协助下写了遗书,便昏迷过去,再也没有醒。巴丘吴军现由吴侯的堂兄、奋威将军孙瑜代领,赞军校尉鲁肃协助,目前全军都已收缩,据说是在等待吴侯从后方赶来。   后半段说,孙瑜、鲁肃两人稳住局面以后,便派遣使者与玄德公接洽,坦然承认了周郎的死讯,并且建议双方军队停止对抗,立即脱离接触。   玄德公并非瞻前顾后之人,当场就答应了。这才有孙刘两家使者同来战场,各自收束己方将士的举动。   如霍峻、凌统这样成对奔往荆州各地的使者,昨日晚上两家分别派了四拨,分别前往各处军事对峙的焦点。只是,霍峻和凌统二人都不会想到,能看到这样的场景吧。   无论他们来还是不来,从公安城到乐乡的战斗都快要结束了。由甘宁带领的主力部队就在这里被彻底击溃,负隅顽抗的不过是其中零星余部;停留在乐乡边境的吕蒙所部,马上就会陷入独木难支的状态,至于程普……   雷远合上书信,领着霍峻站到稍远处。   “仲邈,左将军的意旨,我已经明白了。请放心,我会约束将士,不生额外的事端。只是,还有桩麻烦事,仲邈,你得帮我个忙……”   霍峻连连苦笑:“续之眼里的麻烦事,我能如何?”   这倒不是推脱。老实说,霍峻此前虽然也听说过雷远能战,但最初和雷远接触时,其实并不觉得他有什么特殊的才干。他本人是枝江的豪族之主,对雷远的宗族首领身份也没什么特别的感受。   可是此时一路行来,只见庐江雷氏部曲威风凛凛地巡行战场,数以千百计的吴人战士尸横旷野,同样数以千百计的吴人俘虏双股战栗,跪伏求饶,偶尔抬头,露出慌张惊恐的神色。他又感觉到地面上血腥潮气弥漫,使人甚至不敢大口呼吸。   这是何等规模的胜利?这样多的杀敌数字,这样多的俘虏,雷续之在这一战中,究竟击败了多大规模的敌人?   这些所见所闻,使得霍峻深深地感到震撼,进而使他对雷远暗自敬畏起来。他真不觉得雷远有什么麻烦事,需要用得到自己来解决。   他想了想,又道:“既然双方停战了,哪还有什么麻烦事?……莫非是这些俘虏?续之,我们可是打胜的一方,理直气壮啊。”   乱世之中,人口便是重要的资源。霍峻认为雷远应当是想扣留这些俘虏,不予交还东吴。但这也算不得多少麻烦吧?东吴大军都被雷远击败了,难道凌统那黄口小儿,还能靠什么手段将俘虏捞回去?   这些必然属于左将军府的收获,日后说不定还能用以从吴侯手里换取些额外利益呢。   雷远摇了摇头。   “本来不是麻烦事,正因为双方忽然停战,这才变得有点麻烦。”他低声道:“程普也死了。”   霍峻猛地瞪视雷远。远处火光映照下,他脸上一副吃惊模样。   “程普?”霍峻压低了嗓音。   雷远点头:“他是此战的斩获之一,尸首被安置在后头了。早知道会这么快停战,当时应当生擒之。”   如果说方才霍峻还是暗自敬畏,现在,这种敬畏之情便是发自肺腑,怎样都掩饰不住了。   无论在东吴军中的地位还是资历,程普都属于最前列的寥寥数人之一,也是深得武人尊重的前辈。此等人物都能在战场上被雷远杀死,可见整体的战局已经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霍峻明白雷远的意思。之前东吴代理都督的奋威将军孙瑜与玄德公约定停战,是因为东吴方面失去了统帅,进而失去了夺取胜利的信心。此时如果知晓程普死于战斗之中,会不会激发起吴人的愤怒?会不会使得双方停战的意愿又生波折?   霍峻一时有点想不清该怎么处置这桩事,但这不影响他对雷远的佩服。在他看来,身为武人,一战而取覆军杀将的大功,那真是光荣到极致。至于程普之死,当属自取其亡,那该是玄德公或者孔明军师去操心的事。   而雷远看着霍峻既仰慕又敬畏的眼神,有些不自在。   他避过霍峻的视线,转身去看正在竭力收拢败兵的东吴使者凌统。他想,不知道此人会不会问起东吴诸将的下落,到时候是不是应该稍微搪塞一下?   凌统完全没注意到雷远。从他催马奔进队列间,所见到的每一幕狼狈情形,落在他眼里,都像是一种侮辱。他的脸色气得涨红了,手也在抖。这名年轻的军官实在羞与这些无能之人为伍,可担负着任务,又不得不与之为伍。   这种恼怒、愤恨、憋屈到将要爆炸的情绪,在凌统看到甘宁从河湾小营出来时,终于达到了极致。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举荐   凌统从巴丘坐船到作唐,再从作唐纵骑赶到此地;一路行来,几乎浑浑噩噩。   他不知道整桩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原本十万大军次第起行,威风赫赫,仿佛泰山压顶,直取益州。盘踞荆南的刘备,只不过大军前行路上的小小石头,一脚就能踢开。凌统自领父兵以来,一贯轻财爱士、招揽豪杰,渴欲建功立业,此番他从南郡匆匆赶到巴丘,更是满怀着沿途诛灭强敌、为吴侯克定虎狼的念头。   结果谁能想到,大军尚未施展,周郎却在军中病逝。这时候全军上下人心惶惶,而凌统也茫然失措。   奋威将军孙瑜更是懦弱不堪,不敢继续推进攻伐之策,竟然向刘备屈膝求和。而凌统身为独领部曲的校尉,却不得不受命奔赴公安,召回深入敌境的本方将士!   想到昨夜昨夜孙瑜急召自己的情形,凌统只觉得可笑。孙瑜的圆脸上带着忧心忡忡,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你凌公绩熟悉南郡的将士,所以务必要尽快约束他们,千万不要让他们再扩大战事的规模……来到这里以后才发现,战事的规模已经扩大到这个程度,而自己居然已经没什么要约束的了。   那些自己熟悉的南郡将士们,原本不是说要兵分三路渡江,直取公安的吗?现在一小半已经化作了惨烈尸身,一大半都当了荆州军的俘虏!   这些俘虏们,许多都是见知于至尊的东吴将校,本该为江东杀敌拓土,用刀枪搏取赫赫功业;可现在凌统看到的,只有一群露出茫然神色,仿佛劫后余生的软弱之辈。   而那个荆州军的军官叫任晖的,还虎视眈眈地在旁监视,一旦自己想要召唤那些降俘,任晖就命令荆州军举刀剑威逼。这是何等直截了当的羞辱!   凌统看看坚持作战到最后,被自己救拔到身边的百十人,大部分都是江陵以西,隶属于甘宁统带的夷陵周边诸城驻军,这些人都是敢于鏖战到死的猛士。可是甘宁在哪里?他在干什么?   正在竭力压抑暴躁情绪的时候,中军本营的后方角落里,一处近水的小营忽然喧闹,有一队队的吴军将士从这里头拥出来。   凌统一眼就在其中看到了甘宁!   上万大军在这里遭到惨痛失败;而这个甘宁,居然带着自己的亲兵部曲,躲在战场的角落里?此人……此人真是改不了的贼癖性!   凌统心中无名火起,他推搡开围拢在身边的几名将士,策马疾驰过去,一直撞到甘宁身前,才猛力勒马:“甘兴霸!”   甘宁毫不在意地绕过凌统,继续走了好几步,才没好气地翻了翻眼:“何事啊?”   身为江东首屈一指的斗将,他已决定了要在雷远杀入中军本营的时候率部突击,用直取敌首的方法来争取反败为胜。结果凌统这一来,顿使甘宁谋划成空……他的心里有失望,也有沮丧,实在提不起精神与凌统对话。   甘宁昔日在荆州刘表麾下时,曾经在江夏作战,一箭射死了凌统之父、时任破贼校尉的凌操。后来甘宁转投吴侯麾下的数年间,凌统每见甘宁,常怀怨愤。此等情形,甘宁的部下自然深知。眼看凌统此来恶意汹汹,他们连忙簇到甘宁身旁,稍作翼护。   而这样的情形,更加使得凌统怀疑甘宁心中有鬼。他再度催马拦在甘宁面前,冷笑问道:“你统领大军溃败,自己却畏敌避战,难道不该给我个解释吗?”   几名性子暴躁的部曲将一齐喝骂:“放你的狗屁!”   还有数人连忙辩道:“我家将军是在等待机会扭转战局,这不是畏敌!若非你们传令停战,我们都已经杀入敌阵啦!”   若在平日里,凌统自然会记得,甘宁以作战勇猛著称,绝非怯战之人。可是此时此刻,这年轻人眼看着自家将士尸横遍野,自己却只能恪守着使者身份,竭力将之当做不存在,他的情绪真的已经无法控制了。   他将佩刀拔出,指着甘宁,厉声说道:“你说!我在问你!”   甘宁看看眼前晃动着的刀尖,反手摸了摸背负的手戟。这两柄手戟是甘宁惯用的随身利刃,因为一次次地浸沐鲜血,锋刃变成了黑色。   凌统脸色一变,冷静了三分。   甘宁嘿嘿笑了几声,慢慢地道:“若周郎在,自然可以追究我兵败丧师之责,可你凌公绩区区黄口小儿,就不要胡言乱语了。”   下个瞬间他眼前一蒙,原来是凌统将一份帛书猛地扔在他身前。   “这是孙奋威的手书,你先看了再说话。”凌统道。   甘宁狐疑地瞥了眼脸色狰狞的凌统,蹲下身捡起帛书,打开看了看。   他立即瞪大了双眼,望向凌统。   而凌统不想再说什么,只微微点头。   周边的人惊恐地发现,甘宁忽然间整个人缩了一圈。这名素来雄壮得像熊虎般的汉子,不知为何一下子失去了那种猛烈的气势;就像是这份帛书里住着可怕的妖魔,把甘宁的精气神全都吞噬了。   “周郎不在了,现下代领大军的,是孙仲异。而周郎在遗书中,举荐鲁肃继任偏将军镇抚荆州?”甘宁哑着嗓子问道。   在周边将士的哗然声中,凌统颔首道:“确实如此。”   甘宁踉跄了半步。   “周郎走得太快了。”他喃喃自语。   他又想到:孙仲异是好乐坟典的文人,并无实际武略,而鲁肃……甘宁记得,此前刘备滞留京口的时候,周郎曾致书吴侯,并请吕范出面,力主扣押刘备。而当时驳斥吕范的,便是鲁肃。   这位周郎的好友,曾经与周郎共同提出全据长江的战略,可现在,却被曹操的军事力量吓倒了。如今的鲁肃,宁愿吴侯在江淮间往复用兵,也不愿意在荆州承担直面曹军的压力。荆州尚且如此,如何能指望他去攻伐益州呢?   甘宁觉得疲累。他双手按着膝盖,喘了一阵,又坐倒在地。他沉默不语,只握紧拳头咚咚地敲打着自己的胸口,敲得很重,可依然觉得透不过气来。   甘宁从来不掩饰自己,包括凌统在内,每个人都知道他的想法和计划。此刻看他如此,凌统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情绪。   凌统冷笑了几声,拨马就走。   他的愤恨还在,焦躁还在;可他其实也像甘宁一样,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在两人没有注意到的更远处。   吕蒙松开手,任凭分开的芦苇重新合拢。   凌统的出现,双方战事的停歇,让吕蒙的脑海中浮现出某种可怕的猜测。他坚信,哪怕南郡这里的战局不利,东吴的军事力量相对于刘备的公安政权,仍然占据优势,以周郎的性格,不会这么轻易放弃。那么,现在两家忽然罢兵,这代表了什么?   一名部下道:“可惜我们离得远了,听不清。要不,我们出去见见凌公绩?”   再站出去一名重将,是嫌吴侯不够丢脸吗?吕蒙连连摇头。   “一定是出了大事。”他一边对部下们说着,一边卸下甲胄和武器:“但是,败军之将只要有甘兴霸一个人就够了。各位辛苦下,我们得游到百里洲去,先把水军战船掌握在手,然后寻机接回本部兵马。”   他的部属们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一行人在滔滔江水中劈破斩浪、奋力游泳,仿佛一队白色的江豚。 第二百四十四章 欢迎   此后的数日里,雷远所部依旧停驻在百里洲以南的江岸处,而刘备带领着荆州军的主力,也依旧停留在作唐。但是整个荆州的局势,已经迎来的天翻地覆的变化。   雷远在迫降了甘宁所部近万之众以后,当日清晨动用部分兵力,进逼驻扎在乐乡县东面的吕蒙所部。   倒不曾想吕蒙本人不在军中,他的副将宋定和徐顾发现雷远所部数量甚少以后,试图强行突至江岸。   但雷远很快得到荆蛮酋长们的援兵,经过了两次小规模的厮杀,终于将这支吴军重重包围在了原地。   这个过程中,凌统几次求见雷远,都被扈从们挡驾。凌统怒极,在外痛责荆州军肆意妄为,在双方休战之后还擅动刀兵的无耻之举,雷远只做不闻。   凌统无奈之下,径自折返作唐去了,临走时说要向玄德公申诉云云。   这时候荆扬两军之间危急如火的对抗,已经完全停止下来。   雷远所部的将士们该休整的休整,该警戒的警戒,恢复了日常作息。俘虏们被分批送往公安城安置;而甘宁所部,宋定、徐顾所部也只能停驻在自家营里,过上了不是俘虏胜似俘虏的生活。   巴丘和作唐两处主帅驻地之间,往来奔走的使节倒是很频密。   但使节们短期内不可能作正式的谈判,皆因吴侯在知晓了周郎病逝的消息以后,停驻在柴桑逡巡不进;而暂时领军的孙瑜和鲁肃,又没有多大的权限。   再往后数日,程普的死讯传达到巴丘,这个消息各部吴军都感激愤,一度有吴军奋然发兵西向。然而孙瑜和鲁肃二人竭力弹压,终于把军队控制住了,没有重启战端。   这一日早晨,公安城里忽然钟声齐鸣,惊得满城的鸟群扑喇喇地飞舞起来,在天空中盘旋不落。   钟声响了一阵,又有鼓号此起彼伏。城里各处军营的将士们排成整齐的队伍,出了辕门,又出了城门。   还有一批吏员们沿着城里南北向的主干道巡视,督促清扫路面,并传达军师中郎将的命令,请城中百姓暂时莫要出行。   城里的百姓们多半都是军将的家属,和吏员们混的早就熟了,也不害怕。有人趴在院墙上探看,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吏员并不隐瞒,告诉他们说:“战胜东吴大军的雷远将军,今天要返回公安了。军师和留守城中的文武们,都会前往迎接。”   正说着,便看到诸葛亮带着部属们,往城门方向走去。   八月下旬的时候,天气渐凉。诸葛亮披了件大氅,惯用的白羽扇倒是继续捏在手里。在他的身边,魏延顶盔贯甲,披挂齐全。   诸葛亮问道:“续之现在到哪里了?”   马良略微落后半步,回答道:“适才报说,雷续之已经出了驿置,轻骑简从而来。快则一刻,慢则两刻,就该到了。”   诸葛亮点了点头。   战事结束后的这段时间里,雷远忙的很。一方面要处理诸般战后事宜,比如乐乡各地的百姓们流离失所,须得重新安置;各处城池坞壁的损坏,也要尽快组织修缮;还有相关的赏赐、抚恤工作,也不能耽搁。   另一方面,他还得打起十万分的小心,盯紧了停留在乐乡境内的两支吴军。哪怕孙刘两家停战,也得防备这两支兵力忽然暴动起来。好在甘宁倒是部勒将士,配合的很。为了感谢,雷远特地设宴招待了这位猛将。   毕竟甘宁是史书留名的人物,雷远也知道了,当时甘宁打算用一次突击来扭转战局……若非霍峻、凌统传来停战的消息,胜负犹未可知也。因此雷远在宴席上对甘宁客气有礼,丝毫都不以胜利者自居。   待到这一系列的事情忙完,十天过去了;这时候诸葛亮来信相请,说有后继的事务需要当面商议,雷远便启程往公安去。   清晨忽有吏员来驿置通报说,因为此战大胜的缘故,诸葛亮会出城迎接。   雷远无意用这种场景炫耀威风,于是将随行骑队留在驿置,只带了十余名扈从,催马疾行。   没多久,就看到了等在城门口的诸葛亮和文武官员们。   雷远连忙下马,急步向前。   诸葛亮细细看了看,笑着对左右道:“续之似乎瘦了点。”   转回头来,他又向雷远施礼:“经过此战,方知续之用兵猛烈,诚所谓动若雷霆也。”   雷远连忙还礼逊谢:“这是大家齐心协力的战果,非一人之功。”   接着是魏延上来,并不多话,只捶了捶雷远的胸口。   雷远哈哈一笑。他与魏延原本并不熟悉,但经过这一场战斗之后,彼此之间便多了几分共患难的情谊。   接着其余的文武官员陆续见过,一行人共同进了公安城。   马良落在后面些,低声对马谡道:“看到了么?虽然立下赫赫之功,却无骄矜之气,这雷续之的前途不可估量啊。你当与他多多往来才是。”   马谡颔首笑道:“此战之后,想要与续之往来的荆襄人士在所多有。不过兄长放心,我可不是续之的寻常友人,而是良师益友。”   马良微微愕然。马谡的年齿与雷远一般,张口却说什么良师益友,好像前辈长者也似,未免过于自信了。但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弟弟确有过人之才,难免锋芒外露,便只干笑了两声,没有接话。   这时候雷远和诸葛亮已经走在通往左将军府的大道上。   临街人家的百姓们,有不少趴在窗头和墙头上,往外观看的。在每一次战争中,百姓们都是最受伤害的一方,也是格外提心吊胆、日夜忧惧的一方;当得知吴人被击败以后,他们也是最欢欣的一方。   只是,本以为能够看到得胜而归的大军耀武扬威入城,谁知道只迎来这么十余骑,大家都有些失望。   对于雷远这个人,过去大家只听说,他是玄德公用夏口城换来的一支江淮豪族首领,此前曾在乐乡附近压制荆蛮的。   后来雷远在公安城里住了数月,有些百姓见过他,觉得是个很和气、没有架子的年轻人,既没什么威风,也殊少武人的肃杀凶悍之气。   这会儿再看他,依然和以前一样策马徐行,有时候侧身与诸葛亮对答,言笑殷殷;只有身上浅灰色的戎服和腰间佩剑,让人想起这是一名统军作战的将领。   “吴军杀到公安城下的时候,我还以为又要身陷兵祸。好在有雷将军在。听说,雷将军一口气打败了东吴三员大将,杀了程普、抓了甘宁、迫退了吕蒙,只用三千人,前后击败了吴人数万大军!”一名百姓道。   另一个百姓眯着眼,看了半晌,低声道:“……可是看起来真不像啊。雷将军这么年轻,看起来和隔壁老王家的孩子也没啥区别。”   “我可去你的吧。”另一人嗤笑道:“这叫杀气内敛,懂不懂?雷将军驰骋战场的威风要是显出来,岂不把你吓死?这时候因为孔明军师在旁,他才刻意显示文雅姿态!”   隔了几道院墙以外,忽然有个百姓喊道:“雷将军,辛苦了!”   于是好几处都传来欢呼之声。 第二百四十五章 渡江   雷远很受自家依附百姓的拥戴,在乐乡时,倒也不止一次听到百姓们的欢呼。但这种感觉并不会让他飘飘然。   在这个大乱世,一位又一位英雄豪杰你方唱罢我登场。他们彼此争竞、各领风骚,而他们和他们的军队所过之处,无数百姓家乡化为丘墟、尸首填满沟壑。可以说,每一位百姓都是乱世中的幸存者,能够活到现在,已经有绝大的幸运。   所以他们对当权者的要求,已经低到了极限。他们只是想活着,谁能够让他们免于刀兵之苦,能够让他们苟活于它乡,谁就可以得到他们的欢呼雀跃。   千百年以后的史书上,不会有关于黎民黔首的只字片语,仿佛他们生来就只是户口簿册上的数字。但雷远见到的,却是一个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雷远不禁自问,我来此世,还能为百姓们做什么?   诸葛亮忽然问道:“续之,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总算没有辜负百姓们的期待。”   诸葛亮颔首:“希望以后但有征战,皆能如此。”   一行人返回左将军府。官员们各归曹、属,诸葛亮领着雷远进入平日办公的偏厅,分别落座。   诸葛亮屏退左右,开门见山道:“之所以急请续之来此,因为主公有两件事情吩咐下来。”   雷远略躬身:“军师请说。”   “吴军此番大举渡江,却在南岸败绩,我方降俘、杀伤几近万数,这是续之的大功。那么,续之有没有想过,此战之后,今后荆州情势会如何发展?”   这个话题很大,雷远一边斟酌,一边道:“论及荆州情势,其实重心不在战事,而在周郎。周郎在时,图谋西取巴蜀、北蹙曹操,同时遮蔽主公的发展前途。但他所仰赖的,又只是对江河沿线据点的控制,其处境其实非常脆弱。所以,他才会策动东吴的这次巨大攻势,试图以军事上的胜利来扩张江东的影响力,同时将主公彻底压制在荆南边缘之地。但随着周郎病故,这一局面霍然变化。”   诸葛亮轻声道:“周郎一去,东吴便没有了能推进军事进取之人,使得东吴在联盟中的优势地位大大削弱,也使得东吴对抗曹军的底气大大削弱了。”   “正是。”雷远道:“吴侯对周郎逝世后的荆州局面,必有安排。但无论他怎么安排,没有周郎,东吴就没有能压住阵脚的人物。继任南郡太守之人,在南北两面都会处在应付唯艰的局面。或许可以说,荆州对于吴侯,有可能从赤壁战后的收获,转变为难以维持的包袱……”   “而续之在公安的胜利,进一步削弱了江东的军事力量,增加了他们的困难,使他们更加难以维持。”说着,诸葛亮举起羽扇,轻轻一挥:“所以,我会尽快前往作唐与主公商议,以图全据荆州。而续之这里,还请勿辞劳苦,准备渡江。”   “渡江?”   雷远微微吃惊。   他一手按着案几,俯身向前:“听说此前我方送还程德谋的尸身时,已经激起了江东众将的忿怒。如果此时以兵渡江,会不会使得双方敌意不可收场?到时候战事迁延,恐怕……”   诸葛亮笃定地道:“续之,有件事情你还不清楚,所以会有这样的疑虑。”   “什么事?”   “孙刘两家之间的冲突,已经引发了曹军的关注。驻守襄阳的折冲将军乐进,已经起兵南下,昨日此时,抵达青泥隘口。另外,曹公所署的江夏太守文聘,也有异动。南郡的吴军,绝不敢在这时候与我们再起冲突。”   “乐进?文聘?”雷远皱眉。他并没有询问诸葛亮何以知晓这一消息。以诸葛亮的人望和多年经营,他在荆州北部,自然布置有种种侦探动向的手段。   “这两支兵,是虚张声势,意图试探,还是全力南下,将要有所大举?”   诸葛亮道:“以乐进和文聘的力量,远不足以攻略荆州,此行当是虚张声势,但如果他们觉出了南郡吴军的虚弱,也随时可以化虚为实,在南郡各地攫取人口、土地。”   这事却和我脱不了干系,雷远不禁叹气。   南郡吴军的机动兵力,通常数量保持在一万五千左右,另外还有数量不明的乡县地方防军。   但此前甘宁渡江时,竟然一口气抽调了一万一千人;再加上此前吕蒙动用的兵力,至少半个南郡,甚至大半个南郡的兵力,已经被调用竭尽。而这一万多人渡江以后,又在雷远发动的夜袭当中或死或俘。   正如孙刘两家在襄阳等地派有细作哨探,这么大的一场战斗,也瞒不过襄阳曹军。于是曹军南下试探,就顺利成章了。   此刻驻守南郡的吴将唯有吕蒙,部下兵力更是紧张,恐怕这时已将报急文书雪片般发往柴桑去了,也不知吴侯的援兵什么时候能到。   “军师的意思,是要我领兵若干,打着支援南郡吴军的旗号,渡江北上?”   “孙刘两家联盟,本来就是为了抗曹。曹军既然威逼南郡,我方身为盟友,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续之放心,这也是主公的意思。”诸葛亮正色道。   “然则吴侯那边?”   “续之此去,初时无须重兵,只领本部骑卒即可,主要任务是协同南郡守军、延缓曹军南下的速度,并向他们宣示孙刘联盟牢不可破。如此一来,可以视为主公向吴侯表达善意的举措,将会有利于主公与吴侯的谈判。”   “原来如此。”雷远想了想,明白了诸葛亮的意想法。   既然乐进、文聘的进军是虚张声势,那己方也以虚张声势来应对。数百骑兵北上,足够了。   从另一方面来考虑,庐江雷氏部曲经历了连番作战之后,需要休整,雷远现在能够比较容易调用的,也只有三五百名的骑兵。   只是……终究这些骑兵们,都是自家部曲中的精锐,究竟怎么用,用到什么程度,还是得仔细斟酌,做些相应的安排。   考虑到方才取得大胜,各部将校尚未得到封赏,又要前往敌境,对于将士们的激励、鼓舞,也需要额外下些工夫。   相关立功将校的封赏、提拔,雷远来到公安时,原本有个腹稿。但如果这时候说出来,恐怕会给诸葛亮留下以为要挟的印象。于是他对自己说,终究战事未歇,不妨待到渡江事毕以后再提。   他问道:“容我稍作准备,两日,或者三日后出发可好?”   诸葛亮想了想:“两三日里,吕子明想必还能应付,续之自行决断便是。”   雷远微微颔首,道一声:“诺。”   说到这里,话题告一段落。   雷远顿了顿,又问:“军师适才说,有两件事要我去做?”   诸葛亮点了点头:“第二件事,较之第一件事更为重要。”   他转过身去,从背后的柜子里,取出了两样东西放在案几上,继续道:“此番主公与吴侯之间,必将有正式会谈,以决定荆州的未来、孙刘联盟的未来。但会谈的前提,乃是我方战胜,处于上风;所以该得的实利,不能放过。”   雷远精神一振:“不知主公有何安排?”   “之后一段时间里,在武陵、长沙等地,我们都会主动扩张,压迫东吴的领地。武陵会交给陈叔至,长沙有黄汉升负责,而在南郡的任务,交给续之。”   “军师的意思是?”   “我们此番渡江,初时不用重兵,以安吕蒙之心。但主公会立即遣回荆州水师一部,并调冯习、霍峻、向宠、杜普四将所部随水师行动。水师抵达公安以后,与四将所部均由续之统一调遣……”   诸葛亮沉声道:“请续之赶在江东援兵大举抵达之前,出其不意地占据枝江以西的猇亭、夷陵、秭归等地,彻底堵塞东吴入蜀的通道。”   说到这里,诸葛亮双手捧起案几上的东西,肃立起身,站到雷远身前:“另外,主公深知此番续之所部战功极大。麾下部曲将校的叙功,一会儿马幼常会寻你来办;而对续之本人,主公已经颁下将印和文书在此。嗣后,续之便以奋威将军的名义统辖水陆两军,在主公大军回师之前,全权负责对南郡方向的一切事宜。” 第二百四十六章 权柄   这当然不是说,雷远从此获取在南郡的方面之任。   南郡郡土沃水丰,物产富饶。虽然屡经水火战乱之灾,却始终堪称荆州雄城、水陆交会。   在陆路,此地为秦代以来荆襄道的起点;在水路,则是江汉船运的枢纽。   数百年来,此地或为楚国国都,或为荆州州治,几乎是天下屈指可数的重镇。某种角度来说,拥有了南郡,才算真正控制荆州。   所以诸葛亮说得很明白,在刘备大军回师之前,暂由雷远负责对南郡方向事宜,主要的任务便是此番交代的两项。   待到刘备返回公安,南郡方向毫无疑问将会由左将军府直接应对。到时,会对雷远另有任用。   即使如此,这也是雷远来到荆州以后,掌握到的最大权柄。而雷远的职位,也由偏将军到奋威将军,上了一个台阶。   虽然仍是二千石,却能够统领诸将、总摄前敌,不再是带着自家部曲作战的偏师首领了。   “本该有个封拜的仪式,然而军情紧急,姑且如此。旗帜、仪仗等等,日后再补上。”诸葛亮微笑着,将手中的印章、文书举了举。   雷远慌忙躬身行礼。   行礼已毕,他接过装着将军印章的锦囊,先确认无误,随即将这青绶银章收回锦囊,郑重地悬在腰间。他再打开文书,文书上写道:“偏将军雷远,开爽忠亮,有文武才干,历位外内,精练戎事,威略之声,著于江汉,宜表为奋威将军。”   因为汉帝在许昌的缘故,这些年来地方政权封拜职位,都是如此。   在任命中挂上“表为”二字,意思是向皇帝上表,举荐某人担任某职。其实并不真的上表,皆因就算上了表,也到不了皇帝面前;到了皇帝面前,皇帝也批不了半个字。   这样的任命,其实很有些沐猴而冠的意思,倒是和急就章的将军印很般配。只不过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归根到底,玄德公再怎么言必称尊奉汉室,其实所尊奉的,也未必是许昌的那个汉室。   这样的拔擢,当然是因为雷远在公安的赫赫军功,但又不止如此。   在长沙和武陵,荆州军与吴军以对峙为主,并没有大规模的战斗,但黄忠和陈到也获得了主掌一郡军务的地位。   在荆州诸将之中,此前唯有关、张、赵三人有这样的权力:关羽素来独挡一面,张飞出掌宜都,赵云曾为长沙太守。   此番对雷远、黄忠、陈到的提拔,使得第一线的将领增加到六人,显然是为了大范围扩张领地所做的准备。   看起来,这一次玄德公竟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趁着东吴新丧元戎、进退失据的机会狠敲一笔了。   在雷远前世的记忆里,孙刘两家在这时候,并没有发生如此剧烈的冲突。孙刘两家之间因为荆州、因为益州而产生的矛盾,每一次都被控制在了战争边缘。或许正因为此,才使刘备和诸葛亮都对江东的政治节操产生了误解,从而一步步走向那场摧毁性的失利。   现在这样,或许才是最好的局面。双方名为联盟,实则把利益摊在明面上考虑,全靠北方曹公的威势才把两家捏合在一起。   既然彼此忌惮、互相防备,反而彼此都没有背刺的可能。   这种大人物之间的周旋折冲,自然有大人物去操心,如雷远这样的将领,只需要完成该完成的任务就行了。   当然,取得更高的地位以后,就得承担更重的责任,执行更复杂的任务。   乐进?文聘?   江陵?吕蒙?   还有猇亭?夷陵?秭归?   战场厮杀破敌是一回事,要用尽量少的力量稳定南郡局面,还要寻机鲸吞南郡西面江峡诸城,需要的可就不只是勇猛善战。   雷远想了想,慢慢将文书收起,躬身道:“必不负主公厚望。”   如此重要的任务,具体的行动步骤当然不是两人寥寥数语可以确定。   这一日里,雷远和诸葛亮谈了很久,就连吃饭都不出偏厅。待到雷远走出左将军府,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随他进入公安城的扈从们,这时候大部分都回到家中待命。等在左将军府的只有李贞和叱李宁塔。   李贞向仆役们借了条毡毯,正在耳房里睡得昏天黑地。而叱李宁塔坐在门口的石阙下,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大盆桑葚干,一把接一把地捞着猛吃。就连混在其中的一些枝条和叶子,也被他嚼着嚼着咽了下去,因为吃相难看,满脸都是黑紫色。   雷远把李贞叫醒:“含章,我们得走了。”   李贞兴冲冲地跳起来,却听雷远继续道:“你去叫上李齐等人,我们先回乐乡。”   李贞犹豫道:“宗主,既然战事已经结束,我们何不在公安住一晚,休息休息?”   雷远知道他的意思。并非李贞本人要在公安,而是希望宗主能与邻里有个往来的机会。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主公颁下任务,一时不好耽搁。”   李贞露出失望的表情。   雷远抓着他的胳臂,一直拉他到马匹边上:“休得如此作态……快去!”   李贞虽然还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却知道轻重,飞马离去。   雷远站在耳房门口等待。   叱李宁塔看到雷远来了,疯狂地加快了咀嚼的速度。雷远连忙向他挥手,示意不必着急。   而左将军府中,忽然有脉脉如水的琴声传了出来。   这琴声低沉而悠扬,时断时续,而带着某种特别的情绪。雷远不通音律,听不懂这是什么曲子,也分辨不出技艺高低。他只是依稀感觉到,琴曲中蕴含着的,似乎是犹豫?似乎是悲忧?又似乎带着毅然决然的劲头。   “是军师在弹琴么?”雷远问道。   一名老卒侧耳听了听,犹豫道:“想是军师在弹吧?”   偏厅以外,马良本来想求见,却停住了脚步。   他半闭着眼,随着琴声微微摇动身躯,直到余音颤抖着渐渐停歇,才轻咳一声,抬手叩门。听到里面应了一声,他才轻轻步入房里。   “尊兄所奏琴音,意蕴甚深,仿佛有愁绪难以消解。”马良把手中的卷宗轻轻摆放在侧面墙角,问道:“难道,适才和续之谈论方略的时候,不太顺利?”   诸葛亮摇了摇头:“续之精明干练,极有决断,哪里会有什么不顺利的地方。只是……”   他起身在堂中踱了两步,面上显出戚戚的神色:“本以为,孙刘两家能齐心协力,匡扶宇内,为汉家除残去秽。如今周郎一去,两家之间却彼此倾轧攻讦,互争雄长,再也回不到赤壁之战时同仇敌忾的状态了。”   马良道:“周郎素来咄咄逼人,此君亡故,对江东是损失,对我们来说,却是少了对手。或许此人去后,继任者将会有利于两家盟好,亦未可知也。”   诸葛亮用扇柄轻轻拨了拨琴弦,发出轻微的铮铮之响:“话虽如此,周郎逝世,真是天妒英才。孙刘两家仍是联盟,该有联盟的样子。季常,我打算去巴丘一次,为周郎、程德谋,以及此番作战中死去的东吴将士们吊孝。” 第二百四十七章 誓死   吕蒙形容冷峻地坐在城池以外,面沉似水。   在他眼前的,是当阳城。   从襄阳到江陵的道路,全程四百七十里。当阳以南,就是江陵;而当阳以北,经过夹石、青泥等隘口,抵达编县的蓝口聚,蓝口聚的北面便是宜城、襄阳。前日里,曹军大将乐进的数千兵马抵达青泥,昨日经过夹石。现在距离当阳城,不过七十余里,旦夕可致。   如果按照此前曹公以轻骑追逐刘备的速度,一日一夜三百余里,那吕蒙根本不会有时间来组织防御,当阳应该已经落入敌手。好在曹军此番进军甚是谨慎,他们从襄阳出发,用了六天,才兵临当阳。这样一来,吕蒙觉得自己可以战死得比较壮烈。   倒不是说,一定就阻遏不住曹军,但真的很难。   当阳城已经废弃了两年,人丁逃散一空,成了一座死城。夯土城墙也因为缺乏维护大片颓塌。从吕蒙所处的位置看去,左边的城墙塌陷了整段十余丈,几乎不存在了,右边稍微好些,有些小缺口,但也足够两三人并排进出。   还有壕沟……这座城池本来是有壕沟的,后来被填平了。吕蒙昨天安排了人手,试图重新掘开堑壕,但不得不放弃了。那些层层叠叠填塞在壕沟里的,不是土,而是人的尸体,没有任何士卒敢于开挖下去,哪怕军官们严厉呵斥也不行。   城池是这个样子,试图倚靠城池作战的将士们呢?   一个个都士气低靡。因为知晓了周郎病逝的消息,再加上此前在江南的惨痛失败,使得军中流言横生。这样的军队,仿佛断脊之犬,根本无法用来作战。   要说这样的军队,吕蒙不是没见过。有些强行征发山越青壮组成的军队,表现比这更离谱。可那时候,这样的军队只用来摇旗呐喊打打顺风仗。真正的硬仗、狠仗,有真正的精锐来打。到现在,这些就是自己仅有的军队,立身保命的家底了?   此前甘宁所部崩溃的时候,恰好凌统赶到战场喝止。吕蒙为了避免成为和甘宁一样的败军之将,费了好大的力气泅渡过江,先掌控了漂浮于江上不知所措的水军,随后又收拢了一些逃到江边的溃卒,最终转进到江陵。   这一举措,倒使他成为了荆北的三名江左大将中,唯一一名不曾失陷敌手的,还因为在败战之后维持住了南郡的局面,得到吴侯的来书赞赏,似乎有重用的意思。为此,哪怕失去了自家多年纠合的全部部曲,也是值得的。   他又想到:自家的求救文书,早就已经发出去了。援军什么时候能到?眼看曹军压境,如果还把几万人屯驻在巴丘、柴桑等地,与刘备对峙……那也未免太不知轻重了。   巴丘那里,现在是孙仲异领军,鲁子敬辅佐,这两人都不知兵,倒也罢了。吴侯在柴桑拥精锐之众,又有诸多谋臣猛将簇拥,应该会尽快赶来吧?   如果援兵不到,南郡局面就真的维持不住了。唉,相比于落到曹军手中,是不是留在南岸和甘宁那厮作伴,比较安全一点?   吕蒙感觉有些荒唐。   他压着火气,指着那段完全塌陷的城墙:“昨日不是说,要立下木栅阻隔么?木栅在哪里?”   一名吕蒙叫不出名字的军官从后面过来,大大咧咧地道:“快了,快了,昨天赶了一夜的工,这会儿将士们都累了,稍微休息一会儿,很快就好。”   听口音,像是庐江人。大概是此前跟着孙讨逆南下江东的老人。吕蒙知道,军中有不少这样的老资格,有跟随孙破虏、孙讨逆作战的经历,但是才能有限,不堪大用,后来都陆续外放到地方上的驻防军里,担任些无足轻重的职位。   吕蒙是跟着吴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功勋,对这些老人没什么好感。他皱了皱眉:“昨夜赶工?你部不是昨日上午就到当阳了吗?”   “昨日下午到的,毕竟这次出兵太急,将士们都有些倦怠。半路上经过乌扶邑,不得让弟兄们抢掠一些?所以到得晚了。”   吕蒙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放纵士卒抢掠,本是乱世中的常态。兵者,虎狼也,若不贪婪嗜血,岂不成了绵羊?只不过,精锐之师都是在战胜之后掳掠以筹功;似这等杂兵,倒像是掳掠比作战更重要。   不,不。这等杂兵,恐怕根本就没有想着作战。他们一看情势不对,大概就会立刻投降曹军。反正,他们在吴侯麾下是当兵,在曹公麾下也是当兵,没什么区别。   在南岸与庐江雷远作战之时,那些一看遭到夜袭,立刻就狂奔逃窜的士卒们,也是一样。就是因为这种庸将杂兵太多了,以至于吴侯虽然拥众十万,却在北受迫于曹公,在西受阻于刘备!   吕蒙看看这军官,再看看身后其余几名将校。   “原来如此。”他点了点头,向那军官走近几步:“此番曹军猝然南下,南郡守军兵力不足,所以才纠合各地驻防兵力,各位,确实辛苦了!”   身后几名将校一齐笑道:“杀敌报效乃是本分,哪有辛苦。”   这些将校各自带着几百人,都是从纪南、华容等地临时纠合来的守军。吕蒙知道,这些人说的好听,一个个的都是兵油子,都是滚刀肉。自家平时只负责管理直属周郎的精锐兵力,与他们素少周旋;今日若不拿出点猛烈手段,怕是慑不住他们。   “愿意杀敌报效,便是吴侯的忠臣,很好。”吕蒙点了点头,忽然拔刀。   刀光闪处,血光暴现,一颗头颅高高飞起。   谁也想不到吕蒙竟然会在这样的场合暴起发难!谁也想不到,这个看起来有点颓丧的将军会如此凶狠暴戾!   那名敷衍塞责的军官,直到脑袋被吕蒙提在手上,脸上都还带着漫不在乎的笑容。这种笑容,配上脖颈子下面抽搐着的血管和肌肉,还有淅淅沥沥淌着的血,显得格外恐怖。   其余几名将校一齐后退了几步。有人惊叫了半声,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吕蒙沉声道:“周郎把南郡交在我的手里,现在却搞成这个样子。这是我吕子明无能,愧对周郎,也愧对吴侯。我会向吴侯请罪,但这是以后的事了。眼下曹军来犯,还望诸位全心全意地助我退敌。再有慢待军令者,皆如此人。诸位,我在南郡能够杀人,吴侯在京口,也是能杀人的。”   江东成例,督将居官于外,宗族子弟质任于京城。吕蒙这么说,便是谁再怠惰不力,军法不止及于本人,还要祸及家人的意思了。   一众将校悚然吃惊,纷纷道,一定竭尽全力,誓死与曹军作战。 第二百四十八章 命运   说的好听,一个都不可信。   这几名将校当中,除了江左老资格武人以外,还有两个是早年投降的山越宗帅。这两个人必须控制在身边,不能放出去。   吕蒙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庄重颔首,鼓励这些人。   转回身,他就招来自家的扈从组成督战队。第一件事就是高举着那名督将的首级,将他的部下们勒令拆分,驱赶去继续制作木栅。   过程中难免起些冲突,督战队不得不杀死几名桀骜之辈。还有些士兵逃散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通常来说,敌军大至,而我方兵力不足,则死守绝无出路。至少也该拣选敢死之士,挫一挫敌军锐气,然后再深沟高垒,销磨敌人的兵力。但是靠这些人能做什么?或许只有不战,才是避免败战的唯一途径。   要不然,可以遣人联络下沮中的蛮夷,驱使他们对曹军进行滋扰?他马上又摇头,那些人,和山越有什么两样?南郡现在的局面,就连山越宗帅都有动摇,拿什么来打动蛮夷。   他又有些丧气地想到,成当战死在乐乡,徐顾和宋定也陷在江南了,可怜自己想要探看下敌军的动向,都找不出个靠谱的人来。想要亲自去吧,又担心这帮督将不尽心组织守御。   真是可笑。分明是在自家境内,己军和敌军却都心意叵测,在重重迷雾之中,能相信的还有谁?   这时候天色渐渐阴沉,黯淡的天空中云雾舒卷变幻。吕蒙伸长颈子探看,没见到前方有曹军游骑的身影。或许乐进也没什么把握,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吕蒙正琢磨不定,道路后方忽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急转头看去,就看到一支数百骑规模的队伍,正在急速前进。   荆襄道并不直接经过当阳城,而是在当阳城东侧里许延伸,往北经过密生栎林的长坂。骑队并无旗号,站在吕蒙和将校们的位置,只能看出这些骑士们都是精锐。   将校们一下子就欢悦起来:“这是从巴丘来的吧!是援军到了。也不知道是董将军,还是凌校尉?”   董将军指的是董袭,凌校尉是凌统。这两人带领的兵力,是目前巴丘诸军中最善战者。   有人盘算着道:“董将军和凌校尉帐下没有那么多骑兵。十有八九,是吴侯本部的哪位大将!”   吴侯本部也没有哪位大将能调动那么多骑兵,除非是吴侯本人车下虎士里的骑队……吕蒙摇了摇头,吴侯对虎士们爱惜的很,不会单独将之派到战场,何况看甲胄衣袍的形制,也不像啊。   很显然,那支骑兵已经发现了在当阳城里的吕蒙所部,但他们丝毫没有停留,在双方最接近的时候,骑队中只分出几骑奔来联络,大队蹄声隆隆,继续前行。   在这个距离上,吕蒙总算看清楚了对面骑队的衣甲形制,这不是吕蒙熟悉的任何一部江东骑士,但却特别眼熟,好像什么时候见过……   下个瞬间,他简直要跳起来。能不熟悉吗?这支骑队,自己就在不久前,刚刚见过哪!   那些人,分明就是在公安城下与自己猛烈厮杀,导致奇袭公安计划功亏一篑的庐江雷氏部曲!   他们怎么会来这里?有什么图谋?吕蒙觉得脑子里面嗡嗡作响,额头的热汗淌了下来。   他沉声喝令:“我们回城!”   “什么?”部属们有些莫名其妙,但慑于适才吕蒙拔刀斩首的威严,每个人都赶紧跟上。   倒是有个吕蒙自家帐下扈从指着不断靠近的几名骑士:“不知是哪位大将派来联络的,我们不去迎一迎?”   吕蒙有些恼怒,提高了嗓门:“立即回城!全军戒备!”   说着他转身就走。   那名指点着骑士说话的扈从不情不愿地跟了几步,低声道:“来者乃是冯子柔啊,我认得。”   “冯子柔?担任吴侯部下掾属的冯熙?”吕蒙愣住了:“他怎么会……”   那几名骑士纵马奔行,速度甚快,这时候已经赶到吕蒙等人身后不远。   吕蒙回头一看,可不正是讨虏将军掾,颍川人冯熙冯子柔?   吴侯幕府中,有数人地位不高,却与吴侯亲厚,素来担任使者往来周旋的。冯熙便是其中之一。吕蒙还依附姊夫邓当时,就曾与他打过许多交道,两人算得上老熟人了。   当下他急步迎上前去,问道:“子柔,你为何来此?你又怎么会……你怎么和庐江雷氏的部曲搅在一起?”   冯熙满面风尘,像是急赶了许多路程的样子:“吴侯将调动大军进入南郡,唯恐缓不济急,因此促请玄德公所部先行来援。玄德公自然就急调了雷续之来此。军情紧急,我便随着雷氏部曲一同行动。”   吕蒙不禁愕然。   恐怕不是吴侯促请,而是玄德公提出动兵以后,吴侯不得不认可吧。   随即他也明白了吴侯令冯熙前来传信的意思。虽说两家不久前才杀得你死我活,可是一旦曹军南下,那可是所有人的灭顶之灾,非同小可,便是再大的仇怨,也得放下。吴侯担心自己身为江陵守将,因为旧怨而不能与玄德公所部和衷共济,所以特派冯熙来前线护军。   冯熙确实是个很好的人选。听说此前吴侯与淮南豪右联盟往来,便是冯熙负责的,这样一来,两头都有熟人,有什么需要沟通联络的地方,他都可以出面。只是,或为仇雠,或为盟友的主动权竟然掌握在了玄德公的手里,这感觉可太古怪了。   “子柔,我们且回城中歇息,这些日子局面变化太快,我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要向你请教。”   冯熙从早就累坏了,连声道:“好,好。”   两人并辔行了几步,吕蒙又问:“此番前来的庐江雷氏部曲,是何人带队?他们此去,要做什么?”   “便是奋威将军雷远亲自领兵,他们在江陵城下歇过马,这是要一鼓作气往夹石方向,看看曹军的动向。”   雷氏部曲骑兵甚多,进退快捷、离合不定,确实可以探查曹军。吕蒙点了点头,忽然想到:“奋威将军?此人这就升官了?”   “咳咳……便是因为在公安城下的战功。”冯熙低声道。   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踏着荆州吴军的腰杆子,成了有名号的二千石将军。这样的职位,整个江东的武人都没几个及得上。   吕蒙想了想,自己二十来岁的时候,因为杀死姊夫手下的小吏,只能在讨逆将军身边担任侧近,聊以栖身。果然,人的命运啊,固然要靠自己的努力,但也……   “唉……”   吕蒙吐出一口浊气,策马当先入城。 第二百四十九章 陈武   雷远与诸葛亮商议了此后的行动计划,两人分头行事。   诸葛亮径往作唐去与玄德公汇合,参予到两家的正式谈判中去,而雷远折返乐乡,重新拣选了五百精骑,从百里洲方向陆续渡江。   渡江的过程中,有江东水军巡哨的小船远远监视着。连番立功获胜的骑卒们向着小船尽情呼喝挑衅,但并没有引来水军大舟拦阻。很显然,由于周郎、甘宁、程普和一大批的中坚将校或死或被俘,东吴水军群龙无首,失去了必要的斗志和行动力。   数十艘小船往来载运,花了一天时间过江。过江以后又要安抚马匹,额外耽搁了半日。   庐江雷氏本身的战马数量,已经不足以支撑这次行动了。这时候渡江的骑队里,有将近半数马匹是诸葛亮从公安城里搜罗来的。   战马是很精贵的,也很敏感。这些日子的高强度作战,已经使得不少战马生了病,还有很多马匹掉膘。因为疲劳的关系,马匹会变得焦躁不安,有些甚至不肯上船下船,平添了很多麻烦事。   也正因为这一耽搁,骑队赶到江陵城下时,错过了已经率部前往当阳的吕蒙,遇见了从柴桑火急赶来的使者冯熙。   雷远便请冯熙出面,征用了粮秣物资,随即北上。   抵达当阳时,冯熙前去联络吕蒙,雷远继续向前。   雷远并不急于和吕蒙碰面。经历过此前那场厮杀以后,只有傻子才会把对方当做可靠的盟友。这时候与其汇合吴军,倒不如先行探查曹军,将三方态势尽数掌握以后,再作下一步较具针对的打算。   这个时候秋意渐渐深重,路边的草木现出些许枯黄色,策马奔走时,呼吸的空气也开始感觉到凉意。在春季和夏季连绵雨水中泡软的地面重新变得干燥坚硬,战马奔腾其上,激起滚滚烟尘。   江陵和襄阳之间,一派平野,并无山川险要之所,但林木非常繁茂。古时候荀卿议兵,说楚国“限之以邓林,缘之以方城”。所谓“邓林”,便是荆襄之间广袤无垠的林地,哪怕经过了数百年的开垦砍伐,一眼望去,仍然苍苍莽莽。   林地间有一处长约二十余里,宽约两三里不到的平缓坡地,当地人称之为长坂。当日曹公麾下精骑五千,便是在此地追击到了玄德公和追随他的十余万百姓,一举摧破了玄德公的直属兵力,大获人众、辎重。虽已时隔两年,骑队们沿着长坂一路行来,还能在荒草间看到断碎的森森白骨,可以相见当时的惨状。   沿着长坂行约数里,前方斥候来报,前方曹军大队掩至。斥候们且与曹军探马交手,因为双方都是进退如风的侦骑,彼此互相射了几箭,俱无折损,各自打马回报。   雷远勒缰立马:“曹军如何?”   斥候道:“因为敌骑甚众,抵近不得。粗略看队列的长度、踏起的烟尘,步骑混杂,约在一万上下,行军极有秩序。队列最前方有一大纛,上书:折冲将军。宗主,来的乃是乐进。”   一万人的规模,乐进本人领兵。这支部队,想必比吴军的一万人要难缠些。乐进也是起自行伍、每战必先登陷阵,以骁果显名于天下的大将。这是强敌,而如果任凭这强敌挥军南下,必将对荆州局势,造成颠覆般的变化。   雷远又问:“曹军的哨骑如何?”   答曰:“不仅数量多,兼且兵强马快,不可小觑。”   雷远微微颔首。   因为此番雷氏部曲动用的只是骑队,因此郭竟、王延、丁奉等将都未随行,跟在雷远身边的,乃是邓铜、贺松和任晖。   邓铜在上次作战中负责隔断东吴水师与地面部队的联系,苦战半夜之后,胸、肩多处受创,雷远本打算让他休息。但他抵死不从,还是跟着来了。此刻邓铜挥退这骑卒,嘿嘿笑了几声:“可惜,可惜。本以为,咱们可以半道伏击,杀他们个落花流水。”   雷远当然知道,邓铜是在开玩笑。   此前在公安城周边,雷氏部曲可以自如伏击程普所部,靠的一是熟悉长江水文和周边地形的向导,二是骑兵往来如风,可以快速调动,及时进入预定阵地。在这里,曹刘两军都是客军,而双方都有大规模的骑队,于是谁也做不到遮断战场。想要阻碍曹军,得有其他的办法。   雷远一笑,答道:“我们又不打算与曹军恶战,只需要迟滞他们的进军速度罢了,谈什么伏击?只不过,老邓,我忽有一策,你看看是否可用?”   说着,雷远放低声音,向邓铜略略说了一遍。   邓铜吃了一惊:“奶奶的,这可有意思极了。”   雷远再看其余数将:“你们以为如何?”   贺松沉吟片刻:“试试也好。就算不成,也无妨碍。”   任晖道:“我是庐江人,随宗主同去。”   “那么,老邓和老贺整队列阵,按我说的稍加准备。我与景叔领些人,再往前些。”   邓铜、贺松均道:“请宗主小心注意。”   雷远点了点头。   于是整支骑队分为两股,四百余骑留在原地,雷远、任晖带着数十骑继续向前。   长坂两边都是不适合骑兵奔走的林地,曹军侦骑只在两三里的正面游走,很容易就发现了雷远这大摇大摆的一行人。   须臾之间,哨声此起彼伏,曹军侦骑慢慢围拢,由三五骑一组,汇合成十余骑的小队。形成小队之后,侦骑胆气便壮,有一支小队绕着雷远等人徐徐走了半圈,忽然吆喝一声,斜刺里冲撞过来,看其来势,大约要从雷远身侧七八丈的距离掠过。   雷远勒缰立马,丝毫不动。   随行的骑士们既无惊惧紧张的神色,也不做什么蕴含敌意的举动,而骑队严整如前。   曹军的小队骑兵斜斜掠过以后,画出一道长长的弧线,又兜转回来。有个军官模样的骑士催马直冲过来,用鞭梢指着雷远等人,大声喝问:“来者何人?”   就在他呼喝的时候,任晖大喝一声,纵马前突。   任晖的战马虽是精选过的良马,从静止到加速总也要相当的时间,正常情况下,断不能追及曹军骑士。可这曹军军官本身纵马正向冲来,又在挥手指点,疏于策骑的时候,于是竟被任晖突入身侧,一把拽住他的发髻,猛地拖下马来!   其余曹军骑士惊怒交加地吼叫,拨马相救不及,便纷纷张弓搭箭来射。任晖一边提着那曹军军官的发髻,将之拖行于地面,一边俯身避箭。有几支箭射在他肩头和后背的铠甲,铮铮地弹开了。   转眼间任晖返回己方队列中,将那曹军军官提到雷远面前。几名扈从分别制住他的两只手,曹军军官大恐,疯狂挣扎着,以至于头皮都被撕裂,满头满脸是血。   雷远俯下身看看,沉声道:“不杀你,莫慌!你去告诉乐文谦,吴侯麾下,扬威中郎将陈武在此!” 第二百五十章 惑敌   “扬威中郎将陈武?说要找我阵前叙话?”   乐进皱起了眉头,沉吟不语。   “是……”那名被擒的曹军军官深深俯首。   乐进身材矮小,在武人当中相貌和体格都不出众,脸色泛着焦黄,但眼神很锐利。他在数十名将校簇拥之下,顶盔贯甲地踞坐着,便显示出强烈的压迫感。当他沉默的时候,眼前的曹军军官将脑袋重重砸在地面,哪怕已经呼吸不畅,也不敢抬头。   过了一会儿,乐进语气平缓地道:“东吴重将必是有备而来,你们失手也是难免。你下去休息吧。军正且记下大过一次,罚二十棍……今后上阵,莫要再如此轻佻。再堕我军威风,定斩不饶!”   那军官不敢多言,只连连叩首,手脚并用地退了开去。   乐进向身旁一人看了看,笑道:“我是行伍出身,深知将士们的不易。所以有时候本该加以重责,总是心软放过。伯宁公莫要怪我乱法。”   在乐进身边,有个身披戎袍、面相精悍的中年人,此人非同小可,乃是原任奋威将军、驻守当阳的满宠。此前群贼勾连东吴,横行于汝南一带,满宠受命出任汝南太守,压服各地反乱。后来因为东吴力量收缩的关系,汝南渐渐安定,满宠便重新出任奋威将军,暂时在樊城重立军府。   之所以在樊城,皆因曹仁突出江陵北撤以后,此前满宠驻守的当阳,也成了被放弃的若干个据点之一。而继曹仁之后负责荆北战事的乐进,并没能收复这些据点。   此番乐进领兵南下试探,满宠也带了几名部下随同前来,说是要重新踏勘南郡的地理形势。乐进对这位曹公极其信重的干吏有几分忌惮,沿途对他十分客气。   听得乐进如此说来,满宠的嘴角撇了撇:“纲纪为大将所用,而非大将为纲纪所限,这个道理,我是明白的。”   乐进放下心来,起身道:“我们去见见那个陈武!”   满宠也起身上马。   两人的神情都有些郑重。   而当他们两人抵达军前,看到那支拦在长坂的骑队时,就更加郑重了。   这支骑队大约百人,都是精锐,人和马都风尘仆仆,也没有携带旗帜,显然是经过长途跋涉来此。看骑队的甲胄和戎服形制,也与吴军一般的规格不同。   骑队的首领,是一名年轻的骑士。他的眉眼隐藏在深深的盔檐下,乐进只看到他下颚留有胡须,两鬓至腮也有密集的胡渣;虽然只带百骑面对大军,此人的身形却很放松,动作也从容不迫,好像真的是在等待乐进出阵来聊天叙话。   乐进听说过陈武这名字。此人是孙权麾下猛将,部下多庐江人,号称所向无前。近年来,此人督领孙权新设的五校亲兵,通常随同孙权,所以少有上阵的记录。据说,这五校亲兵,乃是孙权仿照雒阳五校设立的精锐部队,或许眼前这些,便是其中一部吧。   此前探子禀报,吴侯的主力如今在柴桑、巴丘与刘备对峙,江陵附近只有少数吴军。可眼下此人却带领百骑挡路,莫非东吴援军已经赶到?   一名小校道:“将军,我看此人是虚张声势。我们何必理会他,催动兵马上去,保管杀得他们屁滚尿流。”   乐进呵呵一笑。   另一名小校忽然道:“此人来得很奇怪。”   乐进侧过脸:“哦?”   小校谨慎地说:“搞什么阵前通名邀谈,像是特意诱引我们的注意力。会不会有什么阴谋?莫非,吴人援军已到,并且派出偏师抄截,试图抢夺我们的车马辎重,吃掉我们?说不定这林间有荒僻小路,我们没有发现?”   乐进想了想,向左右道:“你们先将兵马做迎敌的部署,以防万一。然后多派侦骑,嗯,再散出些精干步队,向东西两侧的林地里哨探。我出阵去,与他谈谈。”   “是!”   乐进带着侧近们提缰向前,来到距离敌方骑队不远处。他的侧近们自然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但为了防备敌骑再行偷袭,也并没有靠得太近。   他淡淡道:“我是乐进,你便是陈武?”   “正是!”对面的骑士拱手道:“久闻公之大名,今日有幸相会。”   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年轻,但确实是庐江一带的口音,也颇具军将的威严气度。乐进颔首为礼:“阁下来此何事?”   “听闻将军有意南下,特来为将军送葬。”   闻听此言,己方的将士们一齐大怒喝骂。   双方鼓噪着互相辱骂,彼此挥舞刀剑逼近。   而乐进的额头也有青筋一跳。开门见山就骂街的吗?他简直想要立即挥军出击,将眼前这人踏进泥里。但他很快就提醒自己:将不可以愠而致战,执掌一军的大将,更不能因为一句辱骂而失去理智。   问题是,吴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是虚张声势,为什么要这样刻意激怒己方?如果是刻意诱敌……吴人的胃口,又有多大呢?   他丧失了继续谈话的兴趣,拨马回头。   转回自家阵中,却见那些吴军骑兵还在原地。一个体格雄壮的骑士甚至逼到近处,大声骂骂咧咧,甚是粗鄙。   乐进随手指了一名小校:“这些人言语无礼,我深恨之。你带两百骑去,杀了他们。”   小校斗志昂扬,唿哨一声,引了本部骑兵驰骋而去。   满宠从后面过来。   他的骑术不佳,所以从不参与这种阵前直对的场合,只问道:“如何?”   乐进答道:“像是在刻意诱敌。想要吸引我军之一部轻率前出,寻机歼灭。”   乐进老于行伍,各种各样的计谋见得多了。这种无日不战的大乱世,纯粹猛冲猛打的莽夫早就死得尽绝,能够一次次出生入死进而成为大将的,没有傻子。   面对这种情况,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派出一支小部队去投石问路,只要敌人作出反应,也就暴露了他们的意图。适才派出的两百骑,便承担这个任务。这两百骑难免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但为了探明敌人动向,这点损失,乐进承担的起。   两人不再多言,看着骑兵们向敌人冲杀呼喝,当敌人迅速撤退的时候,他们顺着长坂一路追杀,渐渐远去,身影消失在大片林地之后。   “撤得也太快了,一定有鬼。”乐进说道。   果然片刻之后,骑队又折返回来。   原本领头的小校没有回来,带队的是另一名骑兵曲长。去的时候两百骑,回来了一百二十余骑,人人身上染血,好几个丢盔弃甲,披头散发。   骑兵曲长跪伏于地禀道:“追过数里之后,果然撞见吴人伏兵,先是骑卒四面包抄,数量不下五百,都是善战的精锐。两侧林中又有大队步卒待发。因为众寡不敌,我们且战且退。撤退的时候,听到吴人纷纷说,本想诱引猛虎,孰料只来了一群鼠辈。”   果然如此。   乐进微有自得,瞥了一眼满宠,心想,原来吴人也知道我是虎将。   他挥退骑兵曲长,转向满宠:“陈武是江东五校的督将,他必是带了孙讨虏的本部精锐来此,否则断然拿不出五百骑。”   满宠沉吟道:“吴人来得甚快,但总兵力未必很多?”   这是由敌军作战意图倒推出来的。因为吴人的兵力,只够伏击急进的一部,所以才大费周章地遣人诱敌。如果真是吴侯本部在此,就完全可以潜伏在长坂尽头,打一个漂亮的包围战。   “有可能。看他们连旗帜都不备,显然是昼夜兼程、轻装赶来,或许我们还有机会……”乐进说了半句,又摇了摇头。   以吴人舟师的运输能力,只要第一批援军赶到,后继就会源源不断。若是强要南下,说不定真的会陷入吴人大军之中,遭受惨痛损失。   “先暂缓进军!”他做出了决定。   在距离曹军十里左右的位置,斥候从树上下来:“宗主,曹军停止前进了。”   雷远微微点头,向着身边的部属们说:“怎么样?”   邓铜撮了撮牙花子:“没想明白,宗主,你是怎么做到的?” 第二百五十一章 夷陵   邓铜是真不明白,一众部下们有的明白,有的装明白。   这大概是近来最糊涂的一仗,明明只是突击了敌人小股骑队,造成敌方死伤不过数十,己方其实也死了七人,伤了三十余,这怎么就能让上万的曹军止步?   雷远倒不介意为将校们解释解释。   玄德公对荆州已有鲸吞之势,而自家的实力也必将上一个台阶。由此,也就对雷氏部曲军官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们中的少数人,能够跟上形势,展现出承担重担的能力,但更多的人会被惰性所控制,不思进取,用一刀一枪拼杀的经验去应对新任务……那样一定会出大事。   雷远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形,所以他不断地抽调部曲中的人才担任扈从,使扈从们跟随自己,开拓眼界,然后再返回到军中,把新的见识、新的想法扩散出去。但这样还不够,像是邓铜、贺松这样的军官们,经历非常丰富、战术指挥和判断也很准确,但脱离了战场以外,他们的思维未必及得上后世一个普通学生。   这就需要雷远抓住一切机会,向他们传授。有些东西,真不是能够懵懂得来的。   倒不是雷远傲慢自矜,毕竟两世为人。他所经历的教育、所接受的信息,使他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反复总结、归纳、分析、提炼;进而从一次次成功和失败中提升自己,从一个战场上的新手,渐渐成为能够致人而不致于人的将才。   眼看清理战场已毕,雷远叫众人起身上马,沿着来路折返。   因为多了数十匹战马,队伍的声势比原来煊赫许多。   雷远一边策马,一边徐徐问道:“身为武人,不可不知兵法。兵法当中,对谋取胜利的方式,有三种说法,你们可知道?”。   部属们当中,李贞、贺松读过一些兵法,其他人几乎全无接触。但就连李贞、贺松也茫然摇头,于是众人都道:“请宗主指点。”   雷远道:“其一曰,不战而屈人之兵。如果能够修甲兵、缮战具、上下同欲,进而对敌人形成以镒称铢的巨大优势,迫使他们屈服,这是全胜,是最好的。其二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当敌方的一举一动和影响战局的各项要素皆在我掌握之中,那么自然而然就能做出正确决策,沙场破敌。”   他想了想刚才的情形,继续道:“然而,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很难做到一、二两项,怎么办?那就需要用第三种方法来击败敌人……”   李贞立即道:“我知道了,第三种方法便是像刚才那样,以诡道致胜,以欺诈制敌!”   “说得很好。”雷远颔首:“用欺诈制敌,那就是蒙蔽敌人,进而迷惑敌人,最终诱导敌人。就像刚才那样,我们并没有直接告诉敌人任何东西,但我们精心安排了几项细节,使得敌人在此基础上,自然而然地拼凑出了他们自以为正确的判断……当然,这样的手段只能用于一时,但我们本来也只需要争取一点点的时间,对么?”   贺松思忖着道:“宗主的意思是,吴侯的援军很快就会抵达,到那时,就算曹军进兵,也无须我们再操心?”   “是啊。”雷远微笑道:“吴侯的力量已经不足以控制荆州了,但他总还会努力一下的。我们要相信吴侯啊。”   雷远在来此之前,与诸葛亮进行过反复的推算。吴侯性格刚勇,遇强愈强,哪怕失去了最可靠的统帅,也绝不会轻易表现软弱。这时候南郡、夏口两地曹军的调动,正撞上吴侯急于示强的心态,两家十有八九会斗上一场。   雷远只需及时将力量投送到峡江一线,就可以坐观两家恶战。说不定还可以趁机浑水摸鱼,捞些额外的好处。之后再看孙刘两家、孙曹两家之间的情况变化,做适当的行动。   说话间,骑队再度经过当阳县城。   前次经过的时候,城池内外乱哄哄的一片,简直看不出有形成防御的可能,这会儿再来,士卒们倒有了几分严阵以待的样子。当骑队靠近的时候,甚至还有一些弓箭手在城墙上作出威吓姿态。   吕蒙不愧是东吴重将,哪怕在这样的逆境中,也已经竭力做到最好了。   这时候冯熙应该也在城里。按照两人此前的约定,雷远应当入城与之相会,再和吕蒙共商接下来的战守策略。   但雷远没打算入城,他更不可能与吴军共同作战。   适才一行,已经替吴人争取了一两日的时间。作为盟友做到这份上,便足够了。接下去吕蒙该怎么整顿城池守御,怎么应付后继的曹军,他又会给吴侯献上一个怎样的烂摊子,都和雷远没有关系。   这一两日的时间,也是雷远非常非常需要的。按照事先的安排,由巴丘坐船来的冯习、霍峻、向宠、杜普四将,将逆流而上,于今日晚间抵达夷道稍作休整,后日渡江抵达夷陵。   只要抢在孙、曹两家之前占据夷陵,则西面峡江诸城不攻自落,而通向益州的、最重要的一条通道,将会完全掌握在玄德公的手中。   雷远现在的任务,则是配合船队夺取夷陵;至少,控制住夷陵城外的渡口,以便大队人马登岸。   为此,雷远带着五百骑兵昼夜兼程,在枝江县城附近渡过沮水,然后在乡导带领下,沿着蜿蜒起伏的山峦谷地疾行,每日都奔走一百余里才休息。   随着他们一路往西,地形愈来愈高耸深险。有的道路两旁,山壁仿佛直立着一般,而岩壁上还有千百年生长出的苍虬古木,树枝交错着,遮蔽了阳光,好像马上就要兜头盖脸的坠落下来。   起初沿途还看得到零星的村落,没过多久,人类活动的迹象就消失了。只有无数山头绵延连接,一条原本开阔平坦、现在到处坍塌失修的道路起伏向西。   当骑队奔驰在道路上的时候,马蹄声在山间峭壁往复震荡出回响,有时候引起深山中虎豹熊罴之类的猛兽怒吼示威,又被秋风激起的林海涛声掩盖。   这样的强行军,对人、对马,都是沉重的负担。好在雷氏部曲们大都是苦出身,多年来习惯了艰辛劳碌的环境,身体底子不错,忍耐力也很出色。   只有少数伤兵实在坚持不住,雷远将他们分成几批,安置在路边能够避风躲雨的地方,承诺战后会尽快来接应他们。   因为人少了,战马虽然也有生病或者在山路中崴脚、伤蹄不能坚持的,但还够用。   比较意外的是邓铜也成了被安置的一员。因为长途策马,导致他的两处伤口迸裂,越来越恶化。邓铜起初坚持着,后来鲜血透过包扎的布带渗出来,又淌到马鞍上,被他的得力助手刘七发现了。   经过一番争执以后,刘七带着几个部下,把竭力反对的邓铜按倒在一处废弃的亭舍,过程中还被暴怒的邓铜咬伤了耳朵。   群山间的行程在第三天清晨结束了。   向导指着前方,大声道:“雷将军,你看,这就是夷陵城。” 第二百五十二章 夺营   为了绕过东吴沿江设置的哨卡,避免节外生枝,雷远等人沿着接近临沮的山间道路行进,经由赤岸渡过沮水,在山中直接趟过善溪,最终绕过虎牙山的东麓,抵达夷陵所在的小块江畔平野。   沿途所经,莫不是险狭深山,丛蔚竹木,有时候道路狭窄到战马只能首尾依序而行。   向导说到了,将士们便兴高采烈地紧走几步,向外探看。   下个瞬间,清晨的阳光就洒落在了他们疲惫的脸上。众人站在豁然开朗的山势底部,谁想要张嘴,就会被群山间奔涌的大风灌进嘴里,于是一时谁也说不出话来。   极目远眺,湛蓝天空下耸立着一座座白雪皑皑的山巅,就像是一个个白发的巨人,亘古以来就沉睡在那里。而他们的身躯像是通天彻地的屏风那样,横阻在天际,仿佛那里是世界的尽头。   而弯弯曲曲的大江,就在千万座苍莽大山中汹涌穿行,沿途挟裹着惊涛骇浪,在荆门山和虎牙山之间硬生生撞出了一个豁口,轰然倾泻向东。   在这壮阔浩瀚的大自然中,夷陵城只是群山间不起眼的小小一点罢了。   站在前排的将士们被这宏大的场景震慑了,他们愣了一会儿,又被后方的将士推动。一行人最终借着林地的掩护,跨过两道阶梯型的土坎,下到被几处小山包环绕的地势较低洼处。   到了这里,视线又被山林所遮蔽,大江和群峰都看不到了。   林木间堆积着厚厚的落叶,人和马踩踏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有腐烂的味道从落叶底部泛起来,不远处的鹿群被人马惊动,呦呦地叫着,头也不回地跑开。   在林地中行进了大概半个时辰,前方隐约听到人声。雷远令将士们原地等候,亲领扈从、向导向前。   没走几步,眼前出现一条河流拦路。在河流的对岸,可以看到道路、营地、仓库和码头,偶尔有几个卫兵在房舍间往来走动巡逻。更多的是平民,他们和卫兵似乎很熟悉,走过时会闲聊几句。   看卫兵的姿态,一个个都很疲沓松懈,可以感觉得到士气低落之极。   毕竟拒守此地的主力已经被甘宁尽数抽调,然后又遭逢败绩,包括甘宁、李异、袭肃等将领全都下落不明。留在这里的还有多少人?能有多强的斗志呢?   在很长的时间里,雷远总是面临敌人的强兵猛将,难得有如此巨石压卵的势头,让他感觉有些不习惯。   “这是临江河。”向导打断了雷远的思路,他介绍说:“秋天里,这一段河水很浅,而且水下的砂石细碎平坦,可以策马趟过去。过河以后那一片,是甘宁安置益州降人家眷的地方,那些卫兵也是益州人。越过这片营地,后面有大路通向城池。”   雷远点了点头。   夷陵城就在营地后方地形略微高处,有几条斗折的道路穿行于起伏岗峦,把营地、码头和城池连接在一起。距离有点远,看不清城池的守御情况,只觉得城墙很低矮,本身规模并不大。   倒回头来,首先得拿下码头。   夷陵城的地理位置重要,并不仅仅体现在扼守峡口群山之险,还与大江的水文环境密不可分。   因为荆门、虎牙二山的扼守,大江突破山峡以后,于此地再度急剧收窄,最窄处只有里许,因而江流湍急汹涌。水面下又有叫作虎牙滩的连绵礁石群,船只触之则沉,绝无幸免。   在这样的环境下,由江岸到水面、由水面到江岸,也是很困难的。从上游往下游的船只如需休整,通常会在北岸的夷陵城下,以临江河的码头作为停靠之处;而下游往上游的船只,则在南岸的夷道城修整,停靠丹水码头。   此番冯习等四将搭乘荆州水军的船只逆流而上,将会先抵夷道,然后下船沿着江畔道路步行,抵达孤山以后,在水势平静处换乘小舟渡江。之所以如此,便是为了绕开荆门虎牙之险。   荆州水军的家底远不如江东那般厚实,不到万不得已,都应避免险航。   但乘坐小舟的话,每次运输的兵力有限,所以抢在守军之前控制码头渡口,确保渡江顺利,就很重要了。   “具体在哪一处蹚水过河比较容易?”雷远问道。   向导指了指脚下:“就从这里,然后向对岸那三棵老树并排的位置。这一段水深不会超过两尺,对面全是缓坡,也容易上岸。”   雷远问部属们:“都听清了?”   贺松、任晖、刘七等人一齐点头。因为邓铜不在,他的部下现在都交给了刘七这个匈奴人。   “那就按照此前计划的,景叔,你打头。接着各队依序过河,动作要快。”   任晖应了一声,自去集合部众。   从昨天开始,他这一队骑卒就换上了缴获来的吴军骑士袍服。因为吴人骑兵甚少、作战中又有损坏,所以打扫战场以后只凑出二十来套可用的,形制还不统一。此前跟随雷远威吓乐进的时候,他们用了一次,似乎勉强起了一点作用;这会儿正好再用一次。   片刻之后,任晖大声催马,带着数十骑跃入临江河中。   冰凉的河水使得战马猛地打了个喷嚏,前蹄连连跃起,任晖勒着缰绳,轻轻抚摸马颈,使这位好伙伴冷静下来,继续渡河。   没过多久,骑队就越过河水。在骑兵们趟水的过程中,有些居民模样的人诧异地抬头来看,发现是熟悉的装扮之后,又放松下来。还有人露出期盼的神色,大概以为这是哪支渡江作战的部队成功撤退回来了吧。   直到任晖等人登岸,营地方向才出现几名士卒,一边叫嚷着,一边走过来。   “我们是吴侯的部下!奉军令来此!”任晖应付着喊了几声。   百余骑向营地方向直冲,距离那几名士卒越来越近。   当双方靠拢的时候,几名士卒赫然发现,只有前队少部分骑兵穿着吴军服色,而他们手持刀剑杀气腾腾的姿态,绝不是自家的部队。   但已经迟了。任晖正纵马从他们身边掠过,随手提起系在马鞍旁的短戟敲了下去。沉重的短戟借着战马奔腾的速度,砸在一名士卒的头上,发出“砰”地一声闷响。那士卒仰面倒地,头盖骨碎了,鲜血和脑浆喷涌而出。   他的同伴们也随即被杀死,尸体软软地倒在地上。   顷刻之后,上百名骑兵撞碎营地外围的围栏,直冲进军营里。   军营的规模不小,各处设施营造得也很用心,可是里面的人很少。除了最大的一处营房里立即有数十人手持武器冲出来,其它各处,只有惊恐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太容易了。”任晖对自己说。   任晖和他的部下们顺着军营里的道路往复奔驰,很快就把少量敢于抵抗的人杀死。更多的士卒直接就投降了,根本没有抵抗的意思。他随即分派部下们控制码头和仓库。   这时,后继的骑队陆续渡河。任晖催马赶到路口,想要迎接雷远进入军营。却见骑队丝毫都不停歇,直接向夷陵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二百五十三章 劝降   任晖这才注意到,码头和营地里发生的战斗并未惊动夷陵城,这座城池简直毫无防备,仿佛本来就在等待他的新主人。   这使得做好恶战准备的任晖有些无聊,他向远去的骑队挥了挥手,兜转回来向部属们嚷道:“好了,把俘虏们都好生看管起来,别再吓唬他们啦!”   适才的战斗并没有造成多少死伤。这座营地里,能够提刀作战的人比任晖想象的更少些,一处处房舍里,住着的都是士兵的家属。现在骑兵们正策马奔走在房舍间,把人们赶到营地中央的广场,然后把少量青壮年男子和老弱妇孺分开看押。这个举措难免伴随着凶恶的威吓或鞭打,使得妇孺们误以为骑兵将要杀人,纷纷哀号求饶。   任晖连忙派了几个部下出面,大声宣布己方乃是玄德公的部下,此来并无意杀戮,只需要青壮们帮忙去码头收拾,迎接后继的大部队到来。于是营地里渐渐恢复安静。毕竟这些都是益州逃人,对吴侯并没什么忠诚可言。   与此同时,雷远和其他的骑士们策马向着夷陵城的方向前进。   本来他的目标只是临江河码头,但夷陵城既然空虚无备到了这样的局面,那也不妨直接拿下,不必非得等到步卒大队汇合。   他并没有策马狂奔,而是控制着速度,使得整支骑队保持不疾不徐的压迫感,也使战马不会太过疲惫,保有能够猛烈冲刺的体力。   ·城池里终于有人注意到了这支骑队。城头上出现人影绰绰,往来奔走呼喊着什么,还有一些士卒从城门洞里出来,排成了几列松散的横队。有个军官一边出来呼喝,一边指挥着其他人,从城门两边搬出拒马。   然后马队驰过,拦在城门口的横队就像被洪水冲击的堤坝一样,瞬间溃散了。好些人大声惨叫,随即叫声又戛然而止。骑队们毫不留情地践踏过去,铁蹄所过,血肉四溅。   象征性的防御甚至没有起到象征性的作用,直接就被粉碎。当后继骑队不断越过城门,残余的守军个个都脸色惨白,他们失去了抵抗的意志,也就没人理会他们,直到堕在骑队最后的几人向他们喝道:“不想死的把武器丢下!双手抱头!到这里跪下!”   他们立即丢弃刀枪,用膝盖挪到骑士指定的位置,驯服地跪好。   进入城池以后,雷远对李贞做了个手势。李贞随即举起手中的长枪,左右横摆。   因为此行是轻装前进,骑队没有携带专用的军旗,李贞和李齐二人在长枪前段扎着赤色的三角型小帜,作为指挥号令所用。随着赤帜召展,骑队中分出两队沿着城墙左右包抄,又一队翻身下马,杀向城头。其余人继续向前。   夷陵城是座小城,格局也简单,进城以后看到有座高大的建筑矗立在西北角,那便是官衙,距离城门只有数百步而已。   官衙四周也有墙垣,并且比城池外围的墙垣更加厚,更加高大。   这时候骑兵大举入城,马蹄轰鸣声和喊杀声此起彼伏。官衙里的人总算被惊动了,在满城的喧闹中,有人嘶声大喊着:“有贼人入城!关上门!守住官衙!”   “快冲!冲进去!”雷远略抬高些声音。   李贞和李齐同时把长枪向前斜指。整支骑队同时发出呐喊,加速催马。   官衙的厚重大门正在慢慢合拢。   雷远身后有些带弓箭的骑手张弓搭箭,把箭矢雨点般泼洒过去,绝大部分伴随着“笃笃”连响,射在大门上,只有少数几支从两扇门当中射入,激起几声嘶叫。   大门继续合拢。如果未能一鼓作气冲破大门,之后再行强攻,可就有些麻烦。   雷远微微皱眉。   这时候贺松向身边一名部下挥了挥手。   这名部下立即从袖中抖出深色的厚布,蒙上了战马的眼睛,然后猛烈地叱咤催马。几个呼吸之后,他就猛撞在了只差一线尚未合拢的大门上。   以战马的重量,在加上全速奔驰的冲击力,绝不是门后面的人能够抗衡的。轰然大响之中,两扇大门猛烈地迸开,一扇敞到了半开,还有一扇的铰链裂开了,歪歪扭扭地倒了下来,压住了好几个试图关门的人。   骑队继续向前。   当雷远冲过大门的时候,发现战马已经筋断骨折而死,而那名催马撞门的骑士在战马撞击大门的瞬间纵身下马,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碰到墙上才停;虽然灰头土脸,但向着骑队连连挥手,居然安然无恙。   “好身手!”雷远策马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不禁赞了一句。   贺松面有得色地道:“宗主,这都是当年在江淮间袭掠坞壁的老套路啊。”   这时骑队不断冲入官衙中,激起扬天尘土。聚集在大门后方的敌人眨眼间就被冲散、被撞倒,后方又有敌人狂喊着飞奔过来支援。骑士们不住地刺杀挥砍,将敢于反抗的敌人杀死。   开阔的庭园里挤进了许多人,彼此挥砍、刺击、格挡、冲撞。他们的盾牌和甲胄被锐器撞击着,发出连绵的响声,时有鲜血四溅、吼叫连连。顷刻间双方各有数人横尸就地。   骑兵们失去了奔驰冲击的优势,一时间难以取胜,后排的骑兵们纷纷下马,从前排的缝隙间冲上去厮杀。而李贞带着一些部下们,从耳房攀上墙垣,然后跨坐在墙垣上,向官衙内部放箭射击。   官衙中人虽然坚持抵抗,可是他们的数量终究无法与庐江雷氏部曲相比。他们当中最勇猛的、一个体格强健的年轻武士往复奋击,两次迫退了骑士们的攻势,最后被李齐领着枪矛手包围,身上透了几个血洞,倒地不起。他的部下们也陆续被杀死杀伤。   这年轻人一倒,其余人薄弱的防线随即土崩瓦解,顷刻间正门、二门接连失守。剩余的人一直退到后方的屋舍里,被下马的骑兵们重重围拢。   不过,这种坚韧程度,已经很不错了。仿佛拒守在官衙里的这批人,和城池里的松散守军根本不是同一伙。说来有些奇怪,甘宁已经抽空了夷陵等地的可战之兵,但眼下这些人,又是从哪里来的?   雷远在正厅前方下马,直接踏过堂前台阶,穿过开敞阔大的正堂。待要再向前进,贺松阻止道:“宗主,莫要再靠前了,小心冷箭。”   雷远点了点头,依言站在原地:“你去告诉他们,左将军、荆州牧遣军来此,凡抵抗者,都是逆贼。立即弃械投降,可免一死。”   贺松前去传话。   后方屋舍处杀声立止,有人长叹一声,发出号令,随即便传来丢弃武器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骑士们簇拥着两个人,返回到厅堂里。   一名颌下三绺长须的老将,还有一名三十岁出头的文士。   老将倒还罢了,面容颇带风霜之色,颌下须髯斑白,神气有些怠惰。而那文士的个头很高,肩膀宽阔,从走动的姿势来看,显然身怀武艺。虽说此刻性命掌握于他人之手,但他并不显得非常惊惧,反倒顾盼左右将士,双眼非常有神。 第二百五十四章 正方   雷远此来夷陵,事前当然做过功课。   此前与吴军作战所得的俘虏,大部分都缴了械,送到公安城下统一安置,作为此后谈判所用的筹码。但是也有些落在雷氏部曲手中,雷远从他们口中,了解到了夷陵的现状;也了解了,何以甘宁在东吴诸将中始终是一个异类。   自从中平五年刘焉入蜀,益州就始终处在动荡不安的状态中。待到刘焉本人在内忧外患中病死,其子刘璋继位,面对的局面更加艰难。   短短数年间,仅在益州东部的巴郡,先有豪强甘宁、沈弥、娄发接连荆州别驾刘阖,起兵叛乱不成,逃亡荆州;随后,讨平甘宁等人叛乱的征东中郎将赵韪本人叛乱未遂,被部将庞乐、李异攻杀,而庞乐、李异因为此举反遭刘璋猜忌,于是集兵秭归一带,不再返回成都。   前后两批益州人共同盘踞在峡江深险之处,依违于荆益两州之间。其中的佼佼者甘宁不愿长久沦落,遂领僮客八百投奔刘表,经历多番波折以后,才随着江东大军杀回夷陵。   甘宁回到夷陵的时候,正撞着刘璋派遣部将袭肃领兵深入峡江,试图实控从秭归到夷陵的交通要道。两方的兵马一触,袭肃自然不是甘宁的对手,十分干脆地就投降了。由此,从夷陵到秭归一带,就被这个以甘宁为首的益州流人团体完全控制,其影响力向西可以抵达鱼腹、朐忍,向东接近枝江、旌阳。   凭借着在这块区域的影响力,甘宁名为周郎麾下一将,其实是自拥实力的合作者。两人共同的目标,便是伐蜀。周瑜的伐蜀计划,是甘宁能够回到故乡的唯一可能;而甘宁和他的同伴们,则是周瑜的伐蜀计划中不可或缺的支撑。   所以甘宁才会调集上万兵力渡江攻打雷远,他有这样的号召力,也有足够的理由来支持周郎。   可是甘宁的渡江作战失败了。虽说他的最后一搏并未发动,但失败就是失败。袭肃和上千名将士战死,甘宁本人和娄发、庞乐、李异三将带着余部,如今都在公安城下的军营中“作客”。   雷远此番带领兵马急进夷陵,不仅为了控制这个锁钥之地,也是为了掌握住聚集在此的益州流人家眷们,从而协助玄德公,对甘宁及其麾下的将士们施加影响。   雷远从俘虏口中问得清楚:负责留守夷陵的,是甘宁的老伙伴沈弥。此君本是巴郡郡尉,曾多次讨平巴郡、犍为郡境内的蛮夷反乱,颇有威名,近年来因为年纪老迈,渐渐不再参与军政事务。所以甘宁调取可战之兵渡江时,由他领着老弱留守。眼前这老将,显然便是沈弥了。   此人虽是败军之将,但尚有用处,可不能随意折辱。   于是雷远起身迎上两步,微微拱手示意:“足下可是沈老将军?贸然登门拜访,还望老将军莫要怪罪。”   这话说的,好像适才并没有厮杀流血,而是轻侠少年游猎至此,登门拜访亲友一般。   老将愕然,半晌以后应道:“在下正是沈弥。”   他完全没有想到夷陵城会遭到如此迅猛的突袭,哪怕此刻成了阶下囚,还觉得有些恍惚。   这时候他看了看厅堂里甲胄鲜明的将士们,又看看雷远,觉得雷远太年轻了,不像是敌军的首领。但这年轻人偏偏又坦然自若地站在众将环侍之中,言语间带着强烈的自信。沈弥一时间摸不清他的来路。   他稍许犹豫了一下,问道:“不知阁下是玄德公麾下的哪位?恕我老眼昏花,不认识荆州的年轻俊彦。”   雷远答道:“在下雷远,玄德公麾下奋威将军。”   他伸手相请:“沈将军,还有这位先生,我们落座说话。”   “好,好。”沈弥下意识地答道。   两人跟着雷远进入正堂,双方对坐下来。沈弥行礼道:“原来阁下便是庐江雷续之。久闻威名,幸会!雷将军此来军威赫赫,想必还奉了玄德公的令旨。那么,但有所命,我们遵行便是。”   既然雷远不提适才兵戈之事,沈弥便也不提。他这把年纪了,见多了生死离乱,早就没有了忠于一家一姓的兴趣。身在这乱世,只不过挣扎活命而已。彼此厮杀过了,自家确实不是对手,趁着对方保持客气的态度,赶紧低头服软吧,没必要纠结脸面的问题。   “如此甚好。”雷远颔首道:“先请沈老将军传令全城停止抵抗。我方大军到后,还将西进秭归,到时候请沈老将军为乡导……放心,玄德公必有厚报。”   沈弥点了点头,从腰间锦囊取出兵符。   雷远以眼示意,李齐上去接了。   “雷将军兵马勇锐,我这夷陵城里的老弱哪里会是对手。如有抵抗的,持此兵符喝令弃械即可。”沈弥自嘲地笑了笑,眼看着李齐持兵符离去,又道:“只是,秭归那边的事,雷将军无须问我。”   “哦?”   此番攻入夷陵城,实在是轻松愉快得过了份,敌方首将也没什么心气,配合得很。这种情形,让雷远简直怀疑不像是真的。此刻沈弥话锋一转,好像会生出些波折来,反倒令雷远打起了精神。   他稍许前倾身体,迫问道:“不问沈老将军,却该问谁?”   “自然是问我。”在沈弥身旁落座的文士忽然笑出了声:“阁下的兵马,适才与我的部曲恶战,这倒也罢了。如今还肆无忌惮谋夺我家主公的领地……难道不该问问我这秭归县令么?”   “大胆!找死!”雷远身边的扈从们连声叱喝。   雷远一抬手,喝声立止。   怪不得适才攻入官衙之后,遇见的敌人十分勇猛,与守把城池的那些弱兵大是不同。原来不是沈弥的部下,而是眼前此人的部曲。能编练出这样的部曲,此人便非寻常人物了。他又自称是秭归县令?雷远想了想,并不曾听说这片峡江中的半独立区域里,何时多了个县令。   雷远再看了看这文士。   此人言语十分轻慢,但神色中并没有挑衅的意思,好像只是在按照平日里习惯的口气说话,天生就是这么自傲。明明部曲们几乎都要被杀尽,明明身在刀枪环伺之下,偏要这么说话,倒也有趣。   雷远戏谑问道:“既如此,这位不知从哪里来的秭归县令,可否通名报姓啊?”   “我乃南阳李正方也。” 第二百五十五章 主客   此人庄严介绍自己的架势,像是谁人听到这名字,都该道一声久仰。   然则雷远真没想起来。李正方是谁?我只听说过正方辩友啊……雷远竭力回忆,几乎绞尽脑汁,隐约间似乎有那么一点印象了,可又没什么头绪。   南阳一带,有什么李姓的豪族高门么?他看看左右将校,李贞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其余人更是茫然。终究庐江雷氏是以武立足的地方豪霸,又不是荆州本地出身,谈起这些士子名声,真不那么擅长。   一时间,厅堂里有些诡异的安静。   那文士恐怕自己也觉得尴尬,虽然身姿不动,撑在案几上的左手五指却连连轻叩案板,发出咯咯的轻响。   等了半晌,他再度自我介绍:“咳咳,我是景升公所署的秭归县令,李严李正方。与沈老将军乃是旧识。”   李严李正方?   这名字,雷远可就想起来了。   在印象里,此人乃是益州牧刘璋的部将,在玄德公入蜀时干脆利落地做了叛徒。后来因为文武才干一路高升,所任皆有治绩,在永安托孤时,与诸葛亮两人同为托孤大臣。在诸葛亮北伐时,他又因为某些古怪原因丢官罢职,最后被废为庶民。且不说后来结局如何,只看前期的作为、功勋,此人当真是当时的隽才。   “我倒是听说过一位李严李正方,乃是益州刘季玉的部下,不知是否阁下?”雷远问道。   李严咂了咂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益州云云,确实是雷远记错了。李严原本是荆州刘表下属的郡吏,因为以才干著称,所以得到刘表的重用,历任各处郡县,最后出任秭归县令。   从秭归到夷陵,都是刘表用来安置益州逃人的地方,而秭归与巫县、鱼复相对,直面刘璋所属征东中郎将所部,乃是荆益两州争竞的最前线。李严在此地协调李异、庞乐、沈弥、娄发等益州籍的军将,伺机向西拓展。所以,职务虽不极高,责任却很重大。   谁知道建安十三年时,刘表病逝,曹军遂汹涌南下,如疾风怒涛般席卷荆州,所过杀戮极盛,又分南郡以北立襄阳郡,分枝江以西立临江郡,分遣官员就任。临江郡的范围,包括了巫县、秭归、夷陵、夷道、佷山五县。拥有大量宗族部曲、扎根于地方的军将们倒也罢了,李严在此实无根基,无奈,只得与一些同僚们弃职亡入蜀地。   但因为当时刘季玉畏惧曹公军威,还专门遣使致敬,奉上叟兵三百和御物,换得了振威将军的封号,所以对这批荆州来人并不重用,只豢养在门下以备万一所需。   当是时也,李严日夜焦躁,深感时光飞逝而功业未建,这不是大丈夫应该有的人生。   谁也没料到,曹公来得如此气势汹汹,去得却又如这般狼狈。而曹军主力退回北方以后,留守诸将又不敌周郎和玄德公的猛烈进攻,转眼就把荆南四郡和南郡丢了个干净。   刘季玉虽有暗弱之名,主要表现在身为一州之主,却常常摇摆于各方政治势力,无本身主见;其对四方局势变动,自会作出及时反应。于是先派遣部将袭肃领兵往占巫县、秭归,又将刘表所任的秭归县令李严遣回,重新就任。   李严费了些口舌,解释了自己这秭归县令的来历,又道:“刘季玉令我在秭归经营,其目的无非是打探孙刘两家在荆州的力量消长变动,及时应对局势变化,为益州的屏障。而我本人来此,不过是想收拢些流民,扩充些自家的部曲,稍稍长几分名声罢了。”   这话倒是说的明白。刘璋对荆州的局势有所忌惮,但限于眼界、实力,并无插手的想法。而他派遣到峡江间的官员,无论李严也好,袭肃也好,都希望借着荆州风云变幻,给自己捞些好处、得些名望,以便日后的仕途升腾。只不过李严更偏向刘季玉一些,而袭肃则彻底被甘宁所收服。   “谁晓得,今日本是来找沈老将军会友畅叙,却遭到雷将军所部撞个正着,身边的宾客部曲死伤殆尽,实在是……”李严连连摇头,露出悲悯神色。   会友畅叙云云,雷远一点都不信。此人必是知晓了孙刘两家的抵牾,所以前来游说沈弥,试图乱中取利的。然而因为他有刘季玉的背景,牵扯到另一位大州州牧,雷远尽管不信他的说辞,却也不愿在口头多做计较。   他沉吟片刻,向李贞道:“沈老将军和李县令,都是我们的客人。传令下去,对两位的从人、宾朋和部下,都要以礼相待,莫要折辱。”   李贞领命去了。   其实这话说的好没道理。就在片刻之前,夷陵城还在沈弥的管制下,雷远纵骑突入,经杀戮而夺城,此刻却将沈弥当做了客人。说什么以礼相待,其实早已将敢于反抗的杀的尽绝。   可听得雷远这番话,沈弥和李严二人都露出了轻松的笑容。既然双方关系不是胜利者和阶下囚,而是主客,那至少人身安全必然无虞,或许双方折冲樽俎,还能谈出些额外的好处来。   果然,雷远先向沈弥道:“沈老将军想必已经知道,贵部的甘将军以下数千将士,如今都在荆南作客……”   沈弥连连点头。作客嘛,便如我现在一般,老夫十分明白。   雷远继续道:“……甘将军和他的部下们虽然曾与我们兵戎相见,但那是因为周郎的命令,并非私怨。对于甘将军的英勇,玄德公十分赞赏,也希望甘将军能够安心在荆南稍作盘桓,待到孙刘两家的谈判底定,再考虑下一步的行止。我此来夷陵,有一项任务便是保护甘将军及其部下们的家眷亲属,以免他们牵挂。我想,沈老将军深明大义,当会助我一臂之力,无使玄德公忧虑也。”   这是要我出卖老兄弟们的亲眷啊……沈弥几乎瑟瑟发抖。他下意识地看看厅堂外的天空,天空本该晴朗,落在沈弥眼里,却透出一股晦暗来。   他很明白,既然玄德公已经遣军到此,总能找到合适的人出来协助,这事并不是非他不可。而眼前这位奋威将军虽然笑意吟吟,语气当中的威迫之意却毫无遮掩。   想到适才这支骑队来如霹雳,在城池内毫不留情的厮杀屠戮……沈弥更不敢猜测自己拒绝的结果。   我是年纪大了,可是还不想死;我还有亲族、家人和子女,我也不希望他们死。   他只犹豫了一瞬,便拜伏下去:“请雷将军放心,我虽老朽,尚有绵薄之力,愿为玄德公效劳。”   “事不宜迟,就请沈老将军与我的下属同去准备。”雷远微微颔首,指了一队扈从,将沈弥带下去。   看着他们走下台阶几步,雷远又叫住沈弥:“沈老将军不必多虑,我们此行,只是为了保护将士们的家眷,绝无其它的意思。”   沈弥定了定神,深深作揖告退。   雷远已经知道了玄德公有意招揽甘宁所部,他的行动便是与之配合的一部分。就当代的习惯,无论控制士卒还是将领,都以廓取质任为首要。将者,军破于外,而家受罪于内,乃是常态。在这个充满无情杀戮和血腥背叛的时代里,有些事一定要做,没有什么好顾忌的。   但雷远很清楚,哪怕刘备与甘宁最后未能取得一致,自己也不会拿这些将士家眷如何。这个世道已经够残酷的了,有些事,雷远一定不会做,相信刘备也不会做。   至于李严……   此人之才,非沈弥可比。此人的用处,也非沈弥可比。   雷远凝视着李严,沉默了片刻。 第二百五十六章 裨益   换在数月之前,雷远对这些青史留名的人物怀抱着敬畏之情。   前世的生活给雷远产生的影响之一,是他常常下意识地告诉自己,我只是个普通人。而眼前这些,都是将会、或已经叱咤风云,在千载之后都能被人记诵的超群人物。   但这影响正在消褪中,随着他越来越融入这个年代,接触到了越来越多的古人,他的眼界越来越开阔,对自己的信心也越来越强。   有很多威名赫赫的人物甚至成了他的手下败将、刀下亡魂,既如此,所谓古人又如何?在有雷远存在的历史中,雷远本人又焉知不能名传史册,成为被后人传诵的古人呢?   雷远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的眼光始终投注在李严身上,浑然不觉李严开始紧张不安。   毕竟两人的身份颇有高下之分,一为刀俎一为鱼肉的局面也很明显。   即使李严自诩胆识过人,终究难免心怯,只觉得眼前这年轻人形容莫测,而愈是沉默,愈有威势逼人,直迫到他寒毛直竖,背后汗透重衣。   又过了半晌,雷远道:“由秭归到巫县,都是荆州辖境。如今玄德公已是荆州牧,正方是否该考虑下,向玄德公当面汇报这些年的施政情况?足下久在此地,深悉形势,必定会得到我家主公的重视。”   “其实我早就有意如此,只因身在成都,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才拖延至今。”李严颔首道。   “如此甚好,那么,我会安排部下陪同……”   雷远刚说了半句,被李严鼓起勇气打断:“然而,今日既然见到庐江雷氏部曲、见到将军。我便打算回成都去,暂时不必拜见玄德公了。”   这可就有点出人意料。   在短暂的惊愕过后,雷远笑道:“正方先生何必如此?莫非是我这些部下们适才有什么无礼的地方,使得阁下不快么?”   话语仍然客气,可雷远的坐姿挺直,手掌已经按在了剑柄。   雷远屡经浴血奋战而得统领数千之兵、治下数万之民,自有他的傲气和锐气。而李严其人,日后如何不论,此刻就只是一个被刘璋派到荆州生事的空头县令,若他不知好歹,雷远也不介意让这夷陵城里多死一个人。   他眼神中透露出一抹厉色,瞬间惊着了李严。   李严连连摆手:“雷将军莫要误会。我绝无蔑视贵属,或者看不起足下的意思。”   他端整坐姿,正色道:“不瞒雷将军。我李正方年少时,也曾从军杀贼,颇建功勋,后在秭归县令任上,招募精勇、勒以兵法,前后数年而捏合成形。人数虽然不过百余,却自信能抵数倍之敌,能成为万军的骨干;放在蜀中,足以横行一时。可惜,这支部曲的半数,适才已经倒在雷将军的兵锋之下。”   “庐江雷氏本是纵横江淮间的强宗,若没这点保命的本事,早就湮没在乱世中了。”雷远微微点头:“足下的部属们虽也都是精锐,但少经惨烈杀伐,便缺了点无视生死的凶悍之气。”   “确实如此。”李严叹了口气。   “我在荆州时,便久仰玄德公的威名。当时玄德公以区区新野小城,数千疲弊驻军,却能够挥师北上,击破夏侯惇、于禁等曹营大将,军威所至,震动南阳。此等威力,真不愧当世之英雄也。”   “此番我来夷陵之前,对孙、刘两家麾下将领有些了解;还设想过,如果能够说动沈弥,重新纠合峡江数县为一体,后继将根据诸将不同的能力、性格,分别应付。却不曾料到,玄德公的动作这般迅速,而雷将军你的兵马攻伐,又是这般猛烈。雷将军所部如此,威名远扬的关、张等将军的麾下,又会如何呢?以此看来,玄德公的羽翼已然丰满,将到振翅腾飞的时候了。”   “正方先生的意思是?”   李严双手握拳,用拳面按在席上,向雷远躬身道:“我不熟悉中原、河北,也不熟悉江东,唯独因为这几年的经历,对益州有些了解。在我看来,刘季玉与玄德公相比,真乃庸碌之主也,而益州沃野千里……”   “且住!”雷远提高些嗓音,阻住了李严的话语。   玄德公的跨有荆益之策,乃是局限在极小范围的机密。就连雷远本人也未得预闻,靠着后世的见识,才有把握。   李严却如此轻易看破。要么,是因为确有极其出众的眼光和见识;要么,是因为他习惯了贸然言语,想法和做法俱都轻佻;当然,也有可能是为了自保性命,胡言乱语?以雷远对李严的了解,恐怕三者皆有吧。   雷远心念急转,脸上表情却很从容,故作毫不在意的姿态挥了挥手:“我家主公为汉室牧守一方,与刘季玉同为宗亲,更当守望相助。此前吴侯意图起兵伐蜀,便受阻于我家主公。正方先生,此等言语,还是莫要乱说。”   李严这时也反应过来,毕竟这是在甲兵簇拥的厅堂上,人多口杂,并非适合深谈之所。他不禁有些汗颜,自家初次见到玄德公麾下的大将,难免有些急于表现,失了计较,可千万不要因此给人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正盘算间,雷远又问:“足下还是没说,为什么要回到成都去?”   李严吐出一口浊气。   他也感觉到了,适才自己所说那些,一点都没有打动雷远。有关益州云云,雷远心里很明白,却又不愿意与自己讨论。或许,应该去一次荆州,向玄德公当面解说?   不,不是这样的。   以当前的局势,全据荆州的雄主,下一个目标一定是益州,而雷远刚才说到,玄德公想要招揽甘宁……这甘宁不过是蜀中莽夫,为什么会得到玄德公如此重视?十有八九,大计早就已经定了,根本无需我去游说或推动。   李严有点沮丧,但他随即振奋精神对自己说:这也无妨。我正可以做些更实际的、真正能够决定局面的大事。   想到这里,李严不觉顾盼左右,看了看雷远和侍从在他身边的将士们,又想道:“若能为玄德公提供实际的帮助,岂不胜过空口白话?到那时候,我的身份、地位,定能远迈这些武人之上。”   他定了定神,向雷远解释道:“我来此地,出于刘季玉的授意,如果匆忙重归玄德公的麾下,恐怕会引起刘季玉的不快。所以,还是先回成都的好。请雷将军放心,日后再见之时,我必能对玄德公有所裨益。”   雷远不禁有些佩服。看起来,此君已经认定了玄德公的意思。能把做二五仔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真的不简单。   于是他在李严期待的眼光中摇了摇头。   堂上数十名部属们以为雷远将要处置李严,各自手按刀柄,上前半步,周身甲叶震动,发出铿锵的鸣响。   李严的脸色瞬时惨白。   他竭力想把紧张和畏惧感压了去,想要为自己争取一下。却听雷远道:“正方先生要回成都,当不急在一两日。今日下午,我方后继的大军就能尽数抵达夷陵,我当领一支兵马,将足下送到秭归,以免路途上出什么变故,可好?”   呼……原来只是这样吗?   李严心里明白的很,这支兵马陪着自己抵达秭归之后,恐怕就不会走了,恐怕连带着巫县也得易手。但他忽然没有精力去争执这些,只苦笑向雷远行礼道:“悉听将军安排。”   这时候厅堂外有扈从来报:“启禀宗主,冯习将军等部,已经开始渡江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冯习   冯习所部率先渡江了么?   “好极了。”雷远站起身来。   夷陵虽不是大城,但要将其完整控制,只靠四百多骑兵是远远不够的。   在夷陵周边,多有低矮山丘,山与山连绵不断,山上密布林木,谷地、溪流、池塘纵横交错。由西北方阶梯状隆起的高坡到东南面近水的平地,经过甘宁的精心经营,布设有多个小型的坞壁。   这些坞壁与夷陵联合在一起,形成控制大江北岸的枢纽,而甘宁就可以根据局势变化及时调整兵力部署,拥有攻守进退的充分余地。   这些坞壁中或多或少还有些留守的兵力。因为雷远及时攻取官衙,控制住了沈弥的缘故,这些留守兵力都已降伏;但只靠眼下的四百余骑,想要将之稳妥控制,是很难的,谁知道会不会夜长梦多呢。   这时候,冯习、霍峻、向宠、杜普四将所部及时到来,就非常重要了。   雷远哈哈一笑,起身相迎,走了几步,对李严道:“正方先生,我们同去迎一迎?”   李严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雷远名为迎接后继兵马,实则借机展现荆州军的力量,以坚定他投效玄德公的决心。李严本人又何尝不想借此机会再见识下荆州将校们?当下痛快答应了,两人径往城外去。   一行骑队快马加鞭,刚走了半程,便看到地势较低的码头处,一艘快船穿过起伏波涛,当先靠岸。   船上下来数人,任晖迎上去问了两句,便领着其中一人往城池而来。双方在道路中段聚拢。   隔着数丈远,那人急催马向前,殷勤招呼道:“续之将军,冯某来也!”   说话之人约莫三十来岁,圆脸长须,身形非常富态,肚子滚圆,看上去不似武人,倒象个坐守家门的富家翁。但他勒着马缰的双手宽厚,十指都有厚厚的老茧,又显示出长期戎马磨炼的样子。此人正是受玄德公委派,前来协助占据夷陵等地的裨将军冯习。   此前周郎兴兵来犯,玄德公聚将商议对策的时候,冯习就在列中。他的位次居于张南之下,而在一众中郎将之前。   冯习出身于南郡乡豪,在刘景升招诱张绣屯兵于宛城时,与兄长冯楷领着乡里游侠少年投入张绣麾下。建安二年时,兄弟二人参与过对曹公的偷袭,后来随同张绣退保穰县。建安四年张绣再度投靠曹公,冯氏兄弟跟随张绣在官渡、南皮等地作战,各有战功。   后来张绣病死,冯氏兄弟所领兵马又被调到南线。在赤壁之战的时候,与于禁、张辽、张郃、朱灵、李典、路招等将所部皆受章陵太守赵俨督护,布阵于江夏以西。   曹公战败以后,经华容向北撤军,负责断后的冯楷、冯习所部被玄德公领兵猛攻,冯楷战死,冯习不得已而降伏。   冯习自知乃是历仕多主的新降之人,虽然玄德公竭力安抚,心中仍有不安,因此平日里醇酒美人,深居简出,短短一年时间里,就从精壮汉子膨发成了一个胖子。   但这等宿将自有其独到的经验和手段,不会长久被闲置。据说他此番随同玄德公南下作唐,无论操演兵士、考核军律都表现的很不错。于是在调动兵力支援雷远西进江峡的时候,玄德公特意以他为四将之一,并明确以之担任雷远的副将。   对这等沙场前辈,雷远素来是尊重的。听得冯习招呼,他先按辔下马,问候道:“休元将军,于路辛苦了。”   若在一个月前,冯习眼中的雷远,不过是个继承父辈家业的黄口小儿,哪怕地位再高,也不在他这种沙场老手的眼里。但随着程普、吕蒙、甘宁等部被一一击破的消息传到作唐,冯习早就改变了想法。   玄德公本部精锐三万余,和吴军对峙半月,多少雄兵猛将齐心协力,不过与吴人平分秋色。而雷远领着自家宗族部曲,居然旬日之间连败吴军重将,几乎粉碎了江东在荆州的半壁江山?再考虑到此前有传言说,原驻岑坪的周泰之死,也和雷远脱不了干系……这就简直有些可怕。   冯习是老行伍了,知道这样的年轻将领,日后必然前途无量,实在应该好好结交。   这时候他见到雷远,明明雷远仪表一如往日,姿态形容都很随意,落在冯习眼里,却额外生出许多雄烈的气势来。   冯习连忙跃下马来,按照副手见到主将的规矩,一丝不苟地行了礼,又笑道:“不过是往来奔走,费些鞋袜;远不如续之南征北战,屡破强敌的威风。续之,我来此是做你的副手,但有吩咐,便请说来。”   雷远连忙扶起冯习,逊谢几句。   他随即问道:“几位将军此来,领有兵马多少?”   “我部一千一百人,排在第一批渡江。加上霍峻领兵八百,向宠领兵六百,杜普领兵五百,合计三千人,其中骑卒一百二十余。另外,还有若干粮秣、辎重存放在对岸,稍后再陆续起运。”   “沿途还顺利么?”   “眼下孙刘两家各自脱离接触,已经十数日没有再生争战,因此我方水军顺江而抵夷道,不曾遇到麻烦。人、马、物资,俱无减损。”   雷远颔首道:“如此甚好。说来,我虽已夺取了夷陵城,但城中的各处紧要所在,尚未完全掌握。之后便请休元所部接手城池防备。待我重整兵马以后,与其余几位将军随着这位李严李正方,前去占据秭归、巫县等地。”   说到这里,他才想起尚未为两人介绍。谁知一开口方知,原来冯习、李严两人竟是认识的。两人年齿近似,少年时曾在族中长者会面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   过去数十年间,天下群雄并立,旋起旋灭,而在较基层的文官武将来说,自始至终仕于一主、不惜殒命殉身的忠臣烈士到底是少数。绝大多数人,就像冯习、李严这样随时势而动,飘若陌上之尘。   他们固然抱有遇明主、建功业、取富贵,最终衣锦还乡的念头;可是,如果主上并不甚明、或者自己未入主君之眼,建不得功业、取不得富贵,又或者不得不背井离乡……那日子还是得继续过。   其实,包括庐江雷氏宗族的淮南豪右们,最初仕于袁氏,后来依附于孙氏,最终千里迢迢逃亡到荆州,成了刘氏之臣。不也是如此么?   或许正因为这个缘故,在等待后继船只靠岸的过程中,三人谈说些所接触到的地理、人情、征战攻伐之事,竟然都觉得十分愉快。更兼彼此心里有事,愈发有意结交,越说越是兴致盎然。   直到后方较大队的船只陆续渡江,霍峻、向宠、杜普三将也派人过江来联络,雷远与冯习只得请李严稍待,他们先去接应军马登岸。 第二百五十八章 送别   自从来到荆州,雷远就生活在大江之畔,尤其最近这阵子,对长江上的水运可见识得太多了。敌军三回,自己一回,现在是友军一回,还没算刚到荆州从夏口到乐乡的那一回。这么几趟看下来,虽然他是水军的外行,也渐渐了解了一点门道。   大江蜿蜒横贯荆州,在荆州范围的长度,约千余里。这千里江段上,因为地理水文条件的差异,分为三个不同的部分。   在荆门、虎牙两山以西的峡江航道,总体来说江窄水急且多有险滩、礁石。为了便于行驶和纤绳牵引,普遍使用首尖身窄的船只,便于穿行在狭窄航路上。   荆门以东,直到江陵城东二十里的江津口这一段航道,江面宽广,江水流速平缓,因此在江面上淤积了数十座沙洲,又常有大风。《孔子家语》上说,非方舟避风,不可涉也。所谓方舟,便是船体宽平,船头方宽的航船,这样才能鼓帆而行,抗拒大江的风浪。   江津口以东,大江与汉水合流,水势浩淼若汪洋,那便是种种大船巨舟往来之所了。荆州水军的几艘楼船,日常就在这个方向活动。   最初听诸葛亮说起,将调动四将所部沿江而上,奔赴夷陵的时候,雷远曾经担心过能够通行于峡江航道的船只不足,不能够及时运输兵力。现在看来,只见江面上樯帆密布,竟然足有近百艘船只奋力出没于风波之间,而船只的整备状况也都良好。   雷远全没想到如此景象,不仅吃了一惊:“这么多船?”   冯习哈哈笑道:“这都亏得向巨达的手段。我军抵达之后,他竟然立刻纠集起上百船只、上千船员水夫,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   冯习未必真的不知道,只不过不愿多说而已。   雷远瞥了冯习一眼,心想:此人心思缜密,不是寻常只知道厮杀的武人。   此前玄德公把南郡南岸地的夷道、很山等县合并为宜都郡,任命张飞为宜都太守,向朗督令诸县民事。雷远可以确认,向朗在此地的任务中,必定包括有渗透益州在内。   荆益之间的商业往来,在这几年的大乱世中几乎停滞。控制商队的世家大族本身,也多在战乱中遭受损失。比如此前与庐江雷氏联姻的习氏,本身以经商而得巨富,掌握着北抵邺城,东至吴会的几条商路,但近年来失去了荆襄本据以后,便不可遏制地衰弱下来。   但只要给他们机会,他们仍然能够迅速恢复。就像习氏借由乐乡大市的渠道,大举开拓与荆蛮的交易,而向朗在夷道为宗族重开商路,也是理所当然。只要商路渐渐恢复,重新招募与此配套的船只、人员,并非难事。   如果要把这事仔细拆开来解释,未免就会牵扯到向朗收集船只的目的,进而有揣摩玄德公战略意图的嫌疑,所以冯习只作无知,将话题带开了。   他指着即将入港的几艘船只道:“那些人,便是甘兴霸安排下的纤夫吧?哈哈,这会儿都便宜了我们。”   这会儿两人已经策马抵近临江河,可以看到船只逆水而上的情形。   这一段大江的江畔没有迂曲可供停船之处,反倒是悬崖峭壁甚多,因此举凡抵达夷陵的船只,都得在临江河码头停靠。可是临江河通往大江的一段,水流颇为湍急,岸边也有嶙峋险滩,因此必须由纤夫出力,才能把船只拉扯到较上游的码头。   甘宁设立在码头旁边的营地,便是纤夫的居所。   营地被攻占以后,任晖很快就控制住了这些纤夫,勒令他们照常投入工作。   纤夫们总数大约两百余人,每三十人成为一组。有的携带小旗负责号令,有的携带船桨登上船只,协助船上的桨手,有的在岸上列队拉扯纤绳,还有的纵跃在礁石上巡视,防止纤绳被锐利礁石割断。   在他们热火朝天的工作下,聚集在江面上的船只迅速进入临江河,一艘艘地停靠,而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卒,分别按照旗帜指示,有条不紊地下船。   雷远和冯习两人等了没多久,就看到了霍峻和向宠的身影。   这两位都是和雷远往来颇为频密的好友,此番相见,俱都喜悦。他们一来感慨于好友的地位已非昔时可比;二来也因为自己归属在好友的麾下,日后建功立业可期。   他们欢笑重逢的场景,落在立马于较远处的李严眼里,别有一番感慨。   他是个有心人,哪怕不用探看荆州军的军势,只在寻常交谈中,就能分辨出荆州的虚实。适才的谈话中,他只觉得冯习见多识广,妙语如珠,而雷远眼光如炬,言必有中,哪怕不谈领兵作战的能力,这两人都是难得的人才。   再看这时候,荆州军后继兵马的将领登岸,彼此之间居然如此亲密,也与益州大是不同。   须知将领之间的协和,未必说一定彼此就气味相投,很多时候是因为都知道日后会迎来更大的发展,所以愿意彼此协调,建立良好的合作关系。   近年来,益州内部暗潮涌动,文武派系林立,有所谓东州人与本地世家的矛盾,又有地方豪强与蜀郡大族的矛盾,如庞羲、严颜、吴懿等人又自拥实力,彼此防备……此等惨烈而永无休止的内部争竞,与荆州强力崛起的生机勃勃之态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到底与刘季玉宾主一场,想到数十年的基业败亡无日,李严不禁叹了口气。   此后数日间,李严亲自作为乡导,带着荆州军翻越高山重嶂、沿江向西,短时间内占据了秭归和巫县。   雷远进入巫县以后,一方面分兵震慑两县以北的賨人部落,同时又尽出缴获的府库物资作为征发百姓的补偿,调动了沿途所控制的民人,大举修缮峡江陆路通道,重建沿途的驿置、桥梁之类。   再过几天,李严提出告辞。   雷远引从骑数人,亲自送他到扞关以外。   扞关乃巴东郡鱼复县的县治,占据了险峻群山间极少有的二十余里平地,统属于大将严颜的辖境。关内有一都尉,领蜀兵千余人据守。越过扞关,再经朐忍、临江等地,就是沃土千里,号称天府之国的成都平原。   李严的族人扈从被雷远所部杀伤泰半,他非常倚重的从弟李玮身受重伤,此刻还在夷陵城养伤;可以说,近数年来积蓄的力量,简直损失殆尽。可他与雷远同行数日,言笑自如,仿佛完全不将这些折损放在心上;与雷远道别的时候,更是眉飞色舞,意气飞扬。   “续之,就此告辞。这几日里承蒙款待,希望再见面的时候,你我能够把酒尽欢!哈哈!”   眼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李贞不禁冷笑:“秭归和巫县都是在他手里丢的,若我是刘季玉,必定严惩这丧师失地之人……真不知他哪里来的信心,倒像是要去成都升官一般。”   雷远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在他前世的记忆力,李严便是在这几年官运亨通起来,很快成了很受刘璋倚重的大员……或许,那位益州之主实在是生性宽柔而无威略,真的像是传闻中那样,很容易受人糊弄吧。   他拨转马头,对李贞道:“我们回夷陵去。益州太远,不是我们需要讨论的。眼下,还得紧紧盯着荆州!” 第二百五十九章 不见   荆州确实是此刻天下间局势变动的关键所在,无数人都盯着荆州。   而能够决定荆州命运的人,却在柴桑。   柴桑是江东的军事重镇,多年来凡举兵西向,常以柴桑为水陆两军屯聚和物资集散之所。昔日曹公自江陵将顺江东下时,孙权便是拥兵在此观望成败,也是在此接见了前来求救的诸葛亮。   可孙权没有想到的是,时隔两年以后,自己又会在这里接见诸葛亮。而当时与诸葛亮一起劝说自己向曹军开战的周郎,却已经逝世了。这样的情形,让孙权感到恼怒、感到悲哀,还有那么一点点绝不能显露在人前的惶惑。   周郎走了。   孙权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面临这样的情况。   周郎在的时候,孙权毫无保留地依赖他,但有时候也会厌倦他。   看上去温润如玉的周郎,其实总是那么斗志旺盛。他敢于对抗一切敌人,甚至有时候愿意制造敌人。他就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催促着江东的每个人,要求他们不断前进,作最勇敢的挑战。   这样的性格,和兄长何其相似?所以他才会和兄长结为可剖肝胆的刎颈之交,像烈火怒涛那样席卷江东。   但孙权知道自己不如兄长那般雄烈英武,他更愿意按部就班,用更妥当的方式来稳定江东,首先立于不败之地,再逐步扩张势力。这样一来,他与周郎之间,并不是每次都意见一致。   所以在赤壁战后,孙权才会把周郎任命为南郡太守,使之稍稍远离江东的政治中心。那样做并非排斥周郎,只是希望能给自己留下一点点喘息的空间,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作些自己认为合适的安排。   可是无论如何,孙权都想不到,仅仅在就任南郡之后一年,周郎就病逝了。   是因为与曹军的作战伤势?还是因为与刘玄德的彼此对抗耗尽了精力?   孙权不知道。   所以他甚至也不知道该将周郎的死归咎于谁。   更使他纠结万分的,是周郎死后的江东军政局面。   就在昨日,南郡紧急来报,说曹军乐进、满宠所部南下,吕蒙应对艰难;自己调遣去救援的韩当、陈武所部,也屡屡损兵折将,麦城、当阳、章乡等地全都丢了,曹军骑兵甚至直闯到纪南城下耀武扬威……   周郎在日,哪里有这样的事情?   周郎不在了,江东的帝业会如何?所有人努力的方向在哪里?   失去了周郎以后,自己还有谁能依靠?江东还有谁能依靠?   孙权不知道。   孙权觉得,周身的血液不停地涌进心脏里,使得心脏每时每刻都愈发疯狂地跳跃,像是随时都会炸开,连带着把自己的胸膛都炸碎;耳朵里又有尖锐的、似有还无的怪声在不断的响,像是锯条在脑子里来回拉扯,把脑袋锯得血肉模糊。   他下意识地来回走动。空气中忽然传来清脆的玉器碰撞之响,声音很悦耳,但这时候只让孙权愈发焦躁,他站住脚步去寻找声音的源头,却发现原来是自家腰间悬挂的组佩。   自从知道公瑾去世,孙权就立即传令,撤去了府第中一切提供声色耳目之娱的器物。所以,厅堂里显得有些黯淡,只有淡淡的烟雾从铜鹤嘴里缭绕而起,带来些许香气。   堂里也很安静,除了几名仆婢在角落里跪坐服侍,别无他人。   仆婢注意到了孙权的眼光,可她们畏缩着不敢前来伺候。自从前日里孙权勃然发怒,将一名素来喜爱的婢女因为“言语轻佻”的罪名处置以后,便没有谁敢轻易打扰沉思中的吴侯了。   她们只能彼此打着眼色,互相催促着。   而这样的情形,落在孙权的眼里,更让他烦躁。   “说,有什么事!”   婢女小心翼翼道:“扶义将军来了。”   扶义将军乃是朱治。是历侍孙氏三代,由县吏、州吏而至司马、都尉的老臣,甚至还是孙权出为本州孝廉的举主。虽然他名义上担任吴郡太守,其实却是紧随孙权的参谋之一,是最得孙权信任的近臣。   “扶义将军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快请!”孙权提起嗓子叱了半句,马上又压低嗓音。   仆婢们犹豫了一瞬。   孙权怒道:“让他从侧门来,避过了正堂!”   “是,是。”   一名仆婢退出去传令,还有几名依旧低眉顺眼地候在原处。   孙权挥手道:“把厅里的烛火灭去一些!如此通明,傻子都知道我在这里了!”   仆婢们慌忙去熄灯。   铜灯上排列如雁行的灯光一盏盏熄灭,厅堂里愈发暗了,于是孙权觉得稍许放心些。   朱治急匆匆赶入二堂的时候,只觉得伸手不见五指。   正要呼喝仆役,眼前站出一人,赫然正是孙权。   朱治慌忙大礼参拜:“至尊!”   朱治是江东老臣不假,但素来极其敬重孙权,礼数上一丝不苟。在他看来,这位年轻的主君太过深邃,所思所想,总让人捉摸不透。你以为他欣喜的时候,说不定他正在恼怒;你以为他满意的时候,说不定他心中已经记恨许久。这种奇谲的御下手段,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   孙权转回到自家席位落座。   朱治问道:“我手上本有几件公务禀报,所以来此。却不知,至尊为何这般?”   他侧身看了看正堂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又问一句:“莫非……莫非适才的会见,有什么不妥么?”   “我还没有见他。”   “什么?”   朱治大惊失色:“至尊,这都快要一个时辰了吧?这是左将军的肱股之臣,不能不见!哪怕两家有再多的冲突,终究是姻亲,是同盟,我们焉能如此……如此失礼?”   孙权没有回答,他的面容隐藏在晦暗的阴影中,看不清楚。   朱治连忙压低声音:“若至尊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还请急召鲁子敬相询吧。毕竟公瑾已有遗言……”   孙权微微点头,又微微摇头。   周郎最后的奏疏,他已经反复看了无数遍。奏疏上的每个字,都像是深深刻在心里,他简直已经能够背诵出来:   当今天下,方有事役,是瑜乃心夙夜所忧,愿至尊先虑未然,然后康乐。今既与曹操为敌,刘备近在公安,边境密迩,百姓未附,宜得良将以镇抚之。鲁肃智略足任,乞以代瑜。瑜陨踣之日,所怀尽矣。   周郎的心意,毫无保留的都在这份奏疏中了。可孙权在为之感慨的同时,依然有疑虑。   疑虑集中在周郎对鲁肃的举荐。   鲁肃廓开大计的功勋,孙权都记得。可这段时间以来,鲁肃对刘备的绥靖态度,又引得孙权颇有几分不满。他觉得,鲁肃擅长谋划方略,但未必拥有应对强敌的实际手腕……在这方面,鲁肃远远不如周郎。他真的能够取代周郎,成为江东在荆州事务的负责人么?   孙权叹了口气。   我有疑虑,可朱君理等人没有。为什么?因为他们明白,荆州是四战之地,须用武人镇守。江东的武人当中,终究只有鲁子敬堪用。鲁子敬到底还擅长谋划方略,其他的人,尚且不如鲁子敬呢。   他长身而起:“君理,你去请鲁肃来吧。我去见一见客人。”   “是,我立即去。”朱治行礼告退。   孙权大步出外,等候在堂下的扈从、仪仗之属连忙跟上。一行人步履锵然,气势煊赫地直入正堂。   阔大的正堂上只端坐着一个白衣羽扇之人。虽然独坐此地已经大半个时辰,但此人既无愠色,也不急躁,眼看孙权入来,不卑不亢地行礼如仪:“诸葛亮拜见吴侯。”   孙权微微颔首,径自落座:“听说孔明先生此来,是为了向周郎吊孝?” 第二百六十章 借荆州(上)   “正是。我奉左将军意旨来此,向周郎,也向这些日子无辜战死的将士们致以悼念。”   无辜战死的将士们……他居然说,无辜战死!   孙权竭力压抑中心里的抽痛,轻声冷笑了几响,并不回话。   孙权本来并不想见诸葛亮,所以才会在二堂犹豫了这么久。失去周郎以后的军政局势,使得孙权颇生无力之感,而无力感又催生出了难以遏制的怒意……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想清楚,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这名左将军的得力助手。   最初听说诸葛亮求见的时候,孙权甚至想过,应该在大堂上置一大鼎,鼎内盛放沸油,再令武士数十人侍从左右,一旦诸葛亮打算效法郦生故事,就把他扔进鼎里活活烹死。后来他又想,或许应该保留下诸葛亮的脑袋,将之送还给刘备?   这当然没什么道理。但孙权觉得,盛怒中的江东之主,有权利不讲道理。既然自己失去了公瑾,凭什么那个盘踞在荆南的老革却能够羽翼丰满,咄咄逼人。总该各自都折损些什么,才符合两家对等的精神。   然而当孙权进入大堂,高踞在主座之上的时候,那些纷乱无稽的想法,那些动荡惶惑的情绪,全都从脑海中消失了。   无论周郎在不在,我孙仲谋始终是江东之主,是能够与任何人竞逐于天下的英雄。眼下的局势固然艰难,但我一定能应付得了,也必须应付得了。纵使诸葛亮来此……如果他以为还能像当年那样,用空口白话的说辞来达到目的,那未免可笑。   过了好一会儿,孙权才拢了拢袍袖,漫不经心地道:“既然阁下要去吊唁,便请自去。来我这里做甚?”   “此来是为了吊唁,却又不止为了吊唁。有些话,希望能先对吴侯陈述,以免在周郎的灵棚之前,引得江东文武激愤、生出新的事端。”   来了,来了。   此番诸军作战不利,而周郎病逝的消息,又使得将领们多有动摇,虽然两方对峙的局面仍旧,可江东这边,实实在在处于下风。如果刘备不借此机会捞取好处,反倒奇怪。   可孙权又不得不听。   既然军气已衰,军心已乱,军事上的对峙就不会带来任何利益;如果长期延续,反而会造成种种不可测的后果。其实,哪怕周郎尚在,失去程普和上万名将士的失败,已经证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江东的军事力量并不如周郎和自己最初以为的那样强盛;而刘备所部的善战程度,至少在陆地上,对吴军的优势是压倒性的。   这场动用十万人的军事威吓已经彻底失败,本该威吓刘备,结果却威吓得自己几乎吐血……该到收场的时候了。为此,哪怕付出一些代价,也是无可奈何。   看起来,武陵是拿不住了,让黄公覆尽快撤回来也好。长沙郡可能也得让出几个县。至于江夏……江夏和南郡不能动,这两地一旦有失,则西去益州再也无望。或许可以允许刘备在这两地驻军,作一个两家共管的约定,利用他们的力量对抗曹操?   “孔明,你不必绕弯子了……”孙权顿了顿,故作轻松地道:“玄德公想要什么?请直说吧。”   “是。”诸葛亮扣住羽扇,向孙权拱手为礼:“我家主公想要荆州。”   “哪里?”孙权笑了起来。   他本以为,会听到南郡、武陵,甚至长沙、江夏。忽然听到“荆州”二字,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待到反应过来,他眼中的寒光一闪,身体微微前倾:“荆州?”   “正是。”   孙权凝视着诸葛亮,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玄德公本来就是荆州牧,还说什么索要荆州?这不是……哈哈,哈哈哈……”   “正因为我主乃是荆州牧,保境安民乃是职责所在。此前南郡一部、武陵一部、长沙大部和江夏,都有城池麻烦吴侯所部代劳,如今已不必了。”诸葛亮从容地道:“荆州的土地,本该完整纳入荆州牧的管治之下。”   孙权哈哈大笑。他捶着案几,笑得简直要淌出眼泪。   他忽然想起:两年前的某一天,也是在这座厅堂里,眼前这人也是一身白衣,手持羽扇,代表兵败穷困的刘备,十万火急地赶到此地求救。当时他们兵不满万,脚下更无尺寸之地,刘备纵有英雄之名,不过是一条凄凄惶惶的丧家之犬罢了。当时他们所图的,仅仅是在曹军兵锋之下苟延性命……如今,却敢于向我索要荆州了?   大胆!荒唐!   是什么给了他们这样的胆子?是因为周郎的死,还有程普、吕蒙、甘宁等将的失败!是因为赤壁战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没有听从周郎的吩咐断然处置刘备,致使此辈坐大!   孙权深觉受辱。   他敛去笑容,一字一顿地道:“荆州的土地,是江东将士浴血奋战而来,没有拱手让人的道理。刘备竟敢提出这样的要求,那孙刘联盟不要也罢。你回去和刘备说,如果他想要,就发兵来取!”   不待诸葛亮回答,孙权按剑而起,俯视着他:“你我两家既然各起雄兵,总得打一仗决胜负。若我输了,不止荆州,就连江东六郡也任凭切取。若刘备输了,我便砍掉刘备的脑袋,挂在公安城的门楼上!”   诸葛亮抬起头,看看孙权。   虽然被孙权按剑威逼,诸葛亮的神情却依旧悠然。只有当孙权说要砍下刘备脑袋时,他的眼底才显出隐约怒意。   这种怒意让孙权心里窝着的火气稍许纾解,甚至觉得有点愉快。   他正想再说几句狠话,竭力加强自己的强硬态度,堂下忽有一人急声大喊:“不可!”   发出大喊之人身材十分魁伟,身躯颇重,疾步上堂的时候,每一步踏在地面,都发出重重的响声。因为来得太急,他浑身上下都冒着热气,看上去像是一柱刚刚熄灭的松明,周身轻烟缭绕。   那人来到孙权面前,跪地拜倒,大声说道:“至尊虽然神武命世,刘玄德也是一方豪雄,两家相争,必然两败俱伤。如今曹公在北虎视眈眈,孙刘两家的同盟对双方都是性命攸关。请至尊暂止雷霆之威,千万不要怒而兴师!” 第二百六十一章 借荆州(中)   来者是赞军校尉鲁肃。   鲁肃其人文武兼资,在武人之中,以思度弘远著称;而与文臣们相比,他又精擅击剑、骑射,勇烈过人。近年以来,孙权为他专设赞军校尉之职,一方面直接参赞军机,一方面又作为东吴战略层面的主要谋士。   片刻之前,孙权才使朱治去召见鲁肃,倒不曾想这么快就来了。响应得如此迅速,恐怕他一直就等在府外吧。   前几日里,鲁肃从巴丘陪着诸葛亮到柴桑,沿途加意关照,以至于文武群臣都有议论,说鲁肃过于亲近刘备。此番诸葛亮求见,鲁肃又在府外殷勤等候,看这种关怀备至的架势,群臣所言或然不虚。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确实需要鲁肃。   “子敬来了啊,起来吧。”   孙权睨视着鲁肃宽厚壮硕的身躯,露出勉强克制怒气的表情。不待鲁肃起身,他又瞪了一眼诸葛亮,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回座。   孙权背对诸葛亮的时候,轻轻地吐了口浊气。   确实没想到刘备的胃口这么大,以至于自己居然失态了。刚才的表现,似乎有点过火。   好在鲁肃及时赶到,否则万一收不了场,两军岂非又要厮杀?眼下曹军蠢蠢欲动,再与刘备为敌,那才是真正的大事不妙。   孙权这么想着,三两步折返回座,脚步稳健,身姿也丝毫没有动摇。   他双手扶着案几,再度望向诸葛亮,用少许平缓的语气道:“玄德公是荆州牧,所以向我讨要荆州各郡。然则,我是徐州牧,难道还能向曹公索取淮泗之地吗?荆州云云,还请孔明先生再也不要提起。”   诸葛亮沉声道:“吴侯,那终究是不同的……”   鲁肃连忙打岔:“孔明,你稍安勿躁,且听我主说完。”   鲁肃是诸葛亮的兄长、讨虏将军长史诸葛瑾的好友。在赤壁战前,他又是代表吴侯,向玄德公致以关切之意的使者。此后两年间,孙刘两家的关系无论如何变化,鲁肃始终是其中坚持维系联盟之人。他如此诚恳劝说,诸葛亮也不好落他颜面。   “武陵。”孙权嗓音干涩地说出说道:“武陵太守黄盖,即日转任江东。武陵的临沅、汉寿、沅南、龙阳四城,都可以交给刘玄德。除此以外,我江东都有驻军,寸土不让,没有商量的余地。”   鲁肃期盼地看看诸葛亮。   站在鲁肃的角度,他明白,吴侯已经做出了极大的让步。东吴在武陵的辖区虽不广大,但将之交给玄德公,便等若承认了己方此番战事的失败。在此基础上,双方完全可以冷静下来,好好谈出一个结果。   而诸葛亮只皱眉不语。   过了半晌,他叹气道:“吴侯,眼下荆州局面如此,且不谈贵我两家是非如何。眼下以江东的力量,哪里还能维持得了荆州各地的驻军呢?就算竭力维持,又有什么意义?”   鲁肃不悦地道:“孔明,你未免小觑我江东。”   “子敬,你且听我剖析。自峡口至海,五千七百里的大江连绵,江岸两侧,夷陵、沔口、寻阳、柴桑、东关、皖城、京口……不下十余处要隘都需屯戍,是也不是?襄阳、合肥两面曹军,都动辄要以数万重兵镇之,是也不是?”   “江东带甲十余万,又以水师缘江调动,上岸击贼,洗足入船,无不如意,孔明,你多虑了。”   “子敬莫要忘了,吴侯还要面对我们。为了与荆南对峙,吴侯在益阳、巴丘、江陵、乃至麻、保二屯也都要留驻大军。以玄德公的兵精将勇,吴侯又打算动用多少兵力?”   鲁肃连连摇头:“此番两家之间闹得这么厉害,其间或有误会。一旦说开了,我们还是盟友,盟友之间,何必这么防备,孔明,你还是多虑了!”   诸葛亮略微提高嗓音:“子敬,子敬!你又何必粉饰太平呢……孙刘两家之间,终究回不到从前了!”   诸葛亮沉痛的语气,像是一柄大锤,狠狠地砸在鲁肃的胸口,让他透不过气来。他往后退了一步,方才干燥下来的额头,重又起了汗水。   “回不到从前了?”他喃喃地重复道。   诸葛亮叹息道:“就算你我在此地极力主张两家和睦,吴侯能放心吗?而我主玄德公,能放心吗?那么多的将士们厮杀对峙至今,眼看着那么多的袍泽兄弟战死沙场,他们会放心吗?”   孙权冷笑一声,待要说什么。而诸葛亮的话还没完,他转回原来的话题,继续道:“在荆襄之间的狭小区域中,吴侯南、北两面都要防御,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壮志不减,有意经过南郡西进伐蜀。这需要多少兵力?三万,五万,还是更多?听说,贵方在鄱阳编练兵力,意图南下交州……这又需要多少兵力?一万够不够?”   诸葛亮不看鲁肃,只注视着孙权,喟然问道:“子敬说,江东带甲十余万?够么?”   当然是不够的。   孙权、鲁肃都深悉江左局势,也明于将略。不用计算,他们就明白,真要做到适才所说的这些,别说带甲十余万了,恐怕二十余万乃至三十万,都不能说足敷应用。   事实上,他们早就明白,只是下意识地不愿往这个方面去想。归根到底,自从赤壁战后,整个江东就都陷入了自信心过剩的狂热状态,他们制定了太多的战略方向,而实际上,用以实现的力量却很勉强。   当周郎还在的时候,每个人都信任周郎,总觉得周郎能解决一切问题。可现在呢?没有周郎坐镇南郡,简直就像凭空少了数万大军的威慑力,许多原来游刃有余的事,现在就应付艰难。而以此刻江东的实力,又能应付到什么程度呢……   诸葛亮的话还没有结束。   不等孙权和鲁肃回应,他又道:“江东六郡的富庶,我早有听闻。可我也知道,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吴侯善于抚御的名声,我也早有听闻。可我不禁想到,一旦军役迭兴,赋税沉重,那些豪强、大族、宗帅、蛮夷,都能始终俯首听命吗?”   鲁肃沉吟不语。   孙权连声冷笑。   “孔明为了江东考虑,真是很费心了。”   “我不是为江东考虑,而是为了玄德公。”诸葛亮诚恳地道:“曹公拥百万之众,领八州之地,有席卷天下之心;所以,我们实在希望吴侯能够善保江东,不要将重担压在玄德公一家的身上啊。”   这厮越说越损,已经在诅咒我们若不及时收缩,就要基业倾覆,败亡无日了。孙权听得明白,心中恼怒,却一时提不起精神反驳。   “孔明的意思呢?你以为,江东的方向应该在哪里?”鲁肃忍不住问道。   诸葛亮微微一笑:“子敬,吴侯是徐州牧啊。”   “这是我江东大政,孔明,你不必越俎代庖。”孙权断然道。   鲁肃和诸葛亮一齐谢道:“不敢。”   对眼前的场景,孙权忽然有些厌烦。   诸葛亮希望江东让出荆州,专心向江淮一线发展;以鲁肃为首的淮泗众将何尝不是如此?今日这场面,眼前两人莫不是早就说好了,特意在我面前一搭一档地演戏?周郎才逝世旬月,他推荐的继承者,就要改弦更张、全盘推翻周郎的宏略吗? 第二百六十二章 借荆州(下)   孙权下意识地瞪了鲁肃一眼。   鲁肃有些莫名其妙,趁着诸葛亮不注意,投回了一个探询的眼神。   孙权微微摇了摇头,他知道,这一切都不是鲁肃的问题。   问题出在周郎太过出众了,他的离去,没有任何人可以弥补。   周郎有家世、有资历、有胆略、有眼光、有才能、有威望、甚至还有使人若饮醇醪、不觉自醉的亲和。他在的时候,所有人都信任他,愿意在他的带领下奔向宏远的未来。可现在,没有任何人能够肩负起同样的责任。鲁肃不行,韩当、朱然、吕蒙之流不行,孙权自己更不行。   同样的,也没有人能够在战场上应付刘备。   虽然还有将近十万的大军屯驻在巴丘、柴桑一线,可事实上,前期程普的战死、甘宁和吕蒙的失败,已经重挫了将士们的斗志……从军事上极度的自信,到极度的不自信,就在这么短短时间内完成。   堂堂江东之主竟然就被逼到了这个程度,实在有些可悲,但又是那么叫人无奈。今天就算自己占到诸葛亮的上风,又有什么意义呢?己方的被动形势是明摆着的,到最后,总得拿出些什么来满足刘备的胃口。   武陵可以,甚至南郡也可以。孙权知道,刘备已经派遣精锐兵力占据了南郡的夷陵、秭归、巫县等地,而己方根本无力阻止。如果今天谈不出个结果,这支兵力会不会挥师向东,直抵江陵……谁又知道呢。   外人只看到孙权的尊荣地位,他自己却明白,在这乱世中,为主君者一样是在竭力挣扎,甚至力竭也不敢停歇。而奔走的每一步,又总是那么如履薄冰。   他倦怠地道:“我累了,回去休息一会儿。子敬,你和孔明就在这里谈。谈成了以后,再来禀报!”   不等鲁肃答话,孙权拂袖起身,转入后堂。   诸葛亮和鲁肃一齐拜伏恭送。   两人抬起头时,孙权衣袂飘飘,消失在深黯的后堂中了。   鲁肃愁眉苦脸,深深地叹气:“孔明,你害苦我了!”   吴侯这么做,看似是对鲁肃的信任,把两家之间谈判的重权托付给鲁肃,其实,却是把鲁肃当成了若有万一时的替罪羊。   以孙刘两家当前的局势,吴侯的眼前亏是吃定了。可待到若干时日以后,没有人会想起当时的险恶局面,大家的怒火,只会发泄给负责谈判、达成退让协议之人。吴侯不能做这个人,那么,责无旁贷的便只有鲁肃了。   “孔明,不要再说什么荆州,那绝不可能……玄德公究竟想怎么样,你说点实在的吧!”鲁肃摆出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在这个时候,鲁肃眼中的诸葛亮笑得就像一条可恶的狐狸。   “那我可就说了?我这番话出口,可就容不得子敬敷衍咯?”   鲁肃涨红了脸:“你且说来,我有什么可敷衍的!”   对孙权的想法,诸葛亮和刘备早就推测得一清二楚。孙权虽然略微缺乏些战场搏杀的历练,可是单以统合文武、割据一方的才能来说,无疑是天下间少有的雄主。   这样的雄主,绝对不会受情绪的控制。他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伪装出来的假象。而在他内心深处,永远有着最冷静的盘算。所以,他一定会退让的,在孙权心里很明白,这一次,只有付出实际的利益才能满足玄德公,他也愿意付出。   可是,吴侯又不愿意承担折损利益的责任。   他和玄德公不一样。玄德公是经历过无数次失败、百折不挠的英雄。他身边的部属们,早就已经见多了失败,那些失败就像是铁锤和火焰,锻打出了部属们身上的杂质,让他们坚定而不可动摇。   吴侯却不是。江东基业起自于他的兄长,起自于那些随同孙破虏、孙讨逆南征北战的将士们,吴侯在这些文臣武将面前,其实是很虚弱的。   越是虚弱,他越不能表现出虚弱,他绝不能让自己成为被臣下们攻讦的对象,他一定得是英明神武、绝不犯错的主君。   那么,怎样才能既使得玄德公获得利益,而又使吴侯英明神武依旧呢?   诸葛亮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他起身提着坐席,小步趋至鲁肃身边,将坐席放下,然后与鲁肃并肩而坐。   “子敬啊……”   鲁肃把坐席挪开一点,警惕地道:“孔明,你有话说话,莫要如此!落在他人眼里,还当我们两人有什么私相授受!”   诸葛亮一把拉住鲁肃的袍袖:“以下的言语非同小可,必得这般才好。出我之口,入君之耳,再妥当不过。”   鲁肃拽回袖口,看看诸葛亮的眼神又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说!你说!”   诸葛亮压低了声音:“不瞒子敬,我来此之前,玄德公实实在在地颁了严令,此番,必取荆州,绝无商量的余地。”   “这不是胡闹吗?”鲁肃惊怒:“非要如此,那真的只有兵戎相见了!”   要让江东放弃荆州,实在万万不能,那真得是踩过了绝不容退让的底线。鲁肃也知道此前战局不利,于是说到“兵戎相见”的时候,竟然带出些许悲怆肃杀的气概来。   “轻声!子敬,轻声!”诸葛亮连声道:“你我二人都明白,曹公在北,威力实重,孙刘两家若无联盟,是自取灭亡也。所以,终究得找出一个两家都能接受的方案。”   “确实如此……”鲁肃皱眉道:“可玄德公的要求,实在是太过分了。孔明,或者我们不必急于求成,我和你同去作唐,我与玄德公当面谈谈!”   “那样来去迁延,要拖到什么时候!”诸葛亮摇了摇头,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我有一法,或可解此局面。若用此法,我能够向玄德公交代,子敬,你也能够向吴侯交代。”   两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脑袋几乎碰到了一起。   过了好一会儿,诸葛亮告辞出外。   鲁肃兜转回内堂。   内堂里,孙权和朱治两人枯坐。一看鲁肃回来,朱治跳起来迎接:“子敬,怎么样?”   孙权虽然不动,眼里的紧张神色却很明显。   鲁肃疾步往前,向孙权行礼:“玄德公无论如何,都要整个荆州,万万不容更改。”   孙权的脸色瞬间铁青。他的声调并不提高,表情也没有太多变化,可是五指攥住剑柄,因为太过用力而变得发白:“既如此,那就只得斗下去了!”   “非也非也。”鲁肃慌忙道:“玄德公本人确实图谋整个荆州,可孔明也知道自家的实力有限,并不能鲸吞。所以,适才我与孔明达成了一个共识……”   “什么共识?”孙权心情紧张,浑不觉得自己已经单手撑着案几,整个人附身向前。   “南郡、武陵两地,交给玄德公。至于长沙、江夏两郡,仍由我们占据,只在名义上归属玄德公。”   武陵已经无足轻重了,只是南郡还是得给刘备吗?那就是说,西进伐蜀云云,再也不要提起。罢了,罢了!还有长沙和江夏……能保住这两地,很好。只要这两地在手,江东的基本安全便有保障。然则……   孙权皱眉道:“子敬,你说什么?名义上归属玄德公……是什么意思?”   “这两地归属荆州牧的治下,但,我方暂时借取。”   “借取?”孙权沉吟。   “有借必有还。刘备那边,要我们何时归还,子敬你可问清楚了?”朱治插话说道。   “孙刘双方可以立约定据。我方暂时借取荆州两郡,待到攻取江淮,再还荆州。”   二堂里静了片刻,朱治轻笑道:“攻取江淮之后,再归还两郡?刘备不怕我们始终拿不下江淮吗?”   话音未落,便见孙权森严的眼神投射过来。朱治慌忙躬身:“请至尊恕罪,是我妄言了。”   鲁肃抢前半步,诚恳道:“我以为,能够如此,大体上兼顾了两方的要求,是可行的。今日,全赖至尊神武,这才震慑荆南,打消了他们的非分之想。之后的事情,我们这些臣子也会尽心办好,必不堕江东的威风。”   “急什么……”孙权冷哼一声:“我还要再仔细想想!”   顿了顿,他又道:“孔明说他要去吊孝。子敬,你赶过去陪着,莫要冷落了盟友的重臣。”   孙权这么说,便等若是答应了。鲁肃心中一喜,恭声应道:“遵命!” 第二百六十三章 太守   建安十五年八月,吴侯孙权起兵十万伐蜀,为荆州牧刘备所阻,双方沿湘水、大江对峙二十日,期间东吴重将程普率部巡行江上,船只遇风翻覆,程普遇难。又有大将甘宁所部船只被大风吹到江南,甘宁及部下为荆州军所获。   八月下旬,东吴大都督周瑜病卒于巴丘。众将惊骇,大军遂止步不行。   刘荆州以诸葛亮为使,前往吊孝,并向吴侯重申盟好之意。   吴侯许之。   十月初四,左将军、荆州牧刘备遣军师中郎将诸葛亮,与车骑将军、徐州牧孙权部下赞军校尉鲁肃分为双方全权代表,于巴丘重定盟约。   诸葛亮、鲁肃二人在万军瞩目之下升坛歃盟,约定齐心协力,讨灭曹贼,为汉家除残去秽。又因军事上东西两翼齐拒强敌的要求,两方再度划分荆州。   吴侯让出武陵郡的临沅、汉寿、龙阳、沅南四城,让出除襄阳、宜城以外的南郡大部予左将军;左将军认可吴侯对江夏郡全部、长沙郡大部,即湘水以东、长沙郡治所临湘及以北地区的借取,何时归还,另有约定。   盟约既定,东吴首先退出洞庭西侧的重镇益阳。刘封旋即提兵两千进驻。这一来,便形成黄忠控制湘水以东,刘封扼守资水两岸的局面,完整屏蔽了荆南各郡。   此时曹军乐进、满宠、文聘等部已经在战场上取得明显优势,吴军吕蒙、韩当、陈武且战且退,连失城池,只能依托江陵城,勉强维持着从枝江、纪南城到江津、华容的防线。   曹军甚至一度西向威胁夷陵,好在这时雷远又调动了雷氏部曲一千余人,由郭竟、丁奉带领过江增援,因此兵力尚属充裕。双方在枝江以西的丘陵地带鏖战。曹军来的毕竟只是偏师,连日作战以后,折损士卒数百人,战马三十余匹,不逞而退。   左将军刘备随即身还公安,又以荡寇将军关羽为襄阳太守、征虏将军张飞为南郡太守,亲领精兵两万,渡江北上江陵。   南郡局势在刘备所部汹涌投入战场以后,被完全扭转了。关羽、张飞二将,都是天下知名的熊虎之将、万人之敌,他们挥军猛攻乐进、文聘,立即将之迫得狼狈万分。   首先走的是文聘。赤壁战后,文聘凭借宗族实力,驻军于安陆、石阳一线,被曹操任命为江夏太守。他虽有典北兵的职权,但实际率领来投入作战的,仍是其自身家族部曲。因此眼看形势不对,他立即率先脱离,在竟陵以北渡过汉水,折返自家本据去了。   此人素来深植地方,身份仿佛青徐臧霸、汝南李通,便是曹公本人当面,也不好苛责。因此乐进除了大骂以外并无办法。   乐进不得不独自面临关、张二将的进攻,没空再理会文聘。短短十余日内,乐进的告捷文书如雪片般发布;而每一次胜利以后,他都会向北转进一些。到了十一月的上旬,乐进终于收兵回到襄阳,因为屡次大胜的缘故,所以兵力折损过半。   这时候,南郡吴军各部也陆续撤军,而刘备的左将军、荆州牧班底正式入驻江陵。   与此同时,正在夷陵分布兵力,预备向北威胁临沮的雷远,迎来了荆州从事马谡。   马谡携来玄德公的命令,调霍峻、向宠、杜普三将前往江陵,并转告雷远,玄德公对雷远在南郡的功绩十分满意,请他做好准备,接手江南夷道、佷山等地的事务。   这显然是将要提拔的意思了。众将纷纷起哄,要雷远设宴庆祝。   雷远不好拒绝,当晚置办了一场酒宴,款待马谡和冯习、霍峻、向宠、杜普四将,并及自家的部曲将校郭竟、邓铜、贺松、丁奉等人。   到底是在军中,雷远也不习惯搜掠民间,所以酒宴上的供奉颇为简陋,并无乐舞,菜只有三五种,酒也是薄酒。   但大家的心情都很好,哪怕是不爱喝酒的雷远,也被灌了好些。   之所以如此,一来因为雷远得到玄德公的勉励;二来大家都知道,主将既有军功,下属们必然也都会得到好处;三来,又因为玄德公终于北上南郡,从此在荆州的根基扎实。在乱世里,能有些欢悦庆祝的机会,每个人都不想放过。   雷远在堂上走了一圈,向将校们一一敬酒,感谢冯习等将的协助,又夸赞郭竟等人的功劳和武勇。待得堂上觥筹交错,气氛热烈,他趁着众人不注意,把酒盏挪到案几下方,向李贞递了个眼色。   李贞连忙取了水壶,往酒盏里倒了些清水。   正鬼祟间,邓铜和贺松两人勾肩搭背地过来。邓铜显然喝得多了,一张嘴,喷薄而出的都是酒气和酸气,几乎能让雷远晕倒。   贺松勉强支撑着邓铜,向雷远连连颔首。   邓铜斜眼往左右两边张望了半晌,才找到位于中间的雷远,他猛地踏步向前,拍了拍雷远的肩膀:“续之,干得好啊。可惜……可惜小将军他没有看到……”   话音未落,邓铜嚎啕大哭起来,声震屋瓦。郭竟和丁奉慌忙赶上来,与贺松一起把邓铜搀扶回座。   这一幕被马谡看在眼里。马谡并没喝多少,但也是醉眼朦胧的样子,他忽然自言自语地道:“这些都是忠勇之士啊。若主公大业得成,他们每个人,或许有封侯之赏,岂能长久为他人部曲、徒附呢?”   此言似有深意。雷远持酒盏在手,向马谡举了举,继续应付场面。   当夜众人尽欢而散。   次日,雷远召集部曲将校,以郭竟、王延、邓铜、贺松、丁奉五人屡建功勋之故,每人授予一座庐江雷氏在乐乡建立的附属庄园。也就是说,从此以后,这五人与雷远的关系仍是下属与主君,但他们却不再是庐江雷氏的部曲将,而完完全全地转为荆州军的将校了。   这是真正的大手笔。   这种附属庄园经过大半年的辛苦建设,内有竹木成林,有六畜放牧,有鱼赢梨果,有檀棘桑麻。一座庄园本身,就是一个无所不备、不假于外界的独立经济体,所谓“闭门成市”是也。经济上的利益尚在其次,有这样的一座庄园,便等于有了家族传承的根基,郭竟等五将的身份,由此便成了奉庐江雷氏为首领的、新起豪武家族的族长。   面对这样的馈赠,没有人能不动心;但与庐江雷氏之间的关系似乎由此疏远,又使得郭竟等人惊骇莫明。   而雷远用来向他们解释的,便是马谡所说的那句话。日后主公大业得成,诸君或许有封侯拜将的时候,怎么能够长久局限在区区宗族部曲呢?   这话如此有理,谁也无法反驳。   郭竟等人最终接受了雷远的馈赠。   又过数日,马谡再度来到夷陵,此番携来的,便是玄德公的正式任命文书。   分南郡之巫县、秭归、夷陵、佷山、夷道、乐乡六县为宜都郡,以雷远为奋威将军、宜都太守,护荆蛮校尉如旧。   以冯习为宜都郡尉。   郭竟等将皆为校尉,仍受奋威将军管辖。 第二百六十四章 郡治   此前玄德公从周郎手中获得南郡南岸地,建立公安城的时候,就将夷道、很山两县单列出来,设了一个宜都郡,以张飞为太守。这个郡的设立,其实并非为了治理所需,而是对应江北甘宁所部的军事考虑,否则,向朗再怎么长袖善舞,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在孤山备齐上百艘渡江快船。   到了现在,荆州大部都被玄德公所控制,宜都郡的范围也做了相应的扩充,增加了江北的三个县:巫县、秭归和夷陵,又增加了江南的一个县:乐乡。由此形成了一个针对益州方向,以控制峡江水陆道为核心任务的宜都郡。   考虑到江北的道路条件不如江南,因此宜都郡治所仍然设在夷道。夷道与乐乡的交通甚是便捷,而乐乡往南,便是护荆蛮校尉的治所岑坪。   因为原任宜都太守的张飞不克分身,所以委托马谡携来宜都太守的印信。雷远次日便领着亲卫若干渡江抵达夷道,举行了新任太守的就任仪式。   太守掌一郡的军民大权,雷远又兼奋威将军,俨然已承担方面之任。   玄德公麾下固然名臣猛将极多,但能够身兼将军、太守两职,负责一个战略方向的,着实屈指可数。   荡寇将军关羽带领玄德公麾下规模最大的一支野战兵力,但他的襄阳太守职位乃是遥领,只为了示天下以北伐抗曹的决心。关羽本人和他的军队,通常都驻扎在江陵北部的纪南城,并预备将之改建成与江陵互为呼应的军事堡垒。   而征虏将军张飞的南郡太守职位虽非遥领,可南郡的江陵城乃是荆州治所,实际上整个南郡都处在玄德公的直接管理之下。以张飞的粗疏性格,本也不是担任地方官的材料,这南郡太守职务,更像是为了酬功。   除此以外,如赵云,陈到、黄忠等人的军职不低,但都没有兼任地方官。   于是,年轻的雷远俨然便成了玄德公麾下的特例,很有几分炙手可热的意思了。   既任太守,便有一郡的军政大权,下属吏员的规模随即膨胀。   宜都太守以下,有都尉一人,冯习任之;郡丞一人,向朗任之。另外,原乐乡县丞蒋琬擢为乐乡长。   其余诸曹掾史,因为张飞前往南郡的时候带走了一部分,因此多有阙额,雷远便令郡吏举荐,预备征辟一批在本郡较有名望的士人。   严格来说,雷远出身乡野豪霸,这方面,难以入得贵家、右姓的法眼。但既然得到了这样的地位,出身上的小小缺憾便有所弥补。短短数日里,想要投入麾下的士人虽不能说应者云集,但和数月前只能提拔宗族管事的窘迫局面毕竟大大不同了。   旬月之间,郡府的框架便大致齐备。   来投靠的士人中,有长沙名士桓庶,字幸之。此君本是长沙太守张羨门下书佐,后来又追随避走江南的刘景升长子刘琦,曾与代表曹丞相南下招抚四郡的刘巴往来。雷远以之为郡功曹。   又有颖川阳翟郭氏子弟郭辅,字恒直。此人身材高大,容颜俊伟,少习小杜律,多年前随亲眷往襄阳访友,遂遇兵灾滞留荆南。雷远以之为郡督邮。   又有习珍的堂兄习源、向宠之弟向充前来,庐江雷氏族里的管事当中,也有黄晅、宋水等才能出众的,雷远一一量才授职,任以主簿、从事之类相当的职位。   这种乱世之中,要说可靠,还是得属从小一起长大的家人亲眷。可惜庐江雷氏是以武力立足的地方豪霸,亲族当中,实在找不出能够适合郡县文职的人物。唯一一个较出众的雷澄也是武人。此前他随同商队去了零陵,最新来信说,因为机缘巧合,认识了苍梧郡的有力人物,所以有意更进一步,南下往交州一行。   待到人员约莫齐备,也不是说就可以正常施政。雷远本人和诸多吏员还需要阅读本郡各县汇总的计簿。   当汉朝极盛的时候,某一个郡国的计簿能够扎实跟踪上百年的数据变动,尺牍浩繁到须得用数十箱笼来盛放。计簿中的数据历年勾稽,其中,以“多前”字样表示既报告基期数又表示报告期数,“如前”表示基期与报告期数相同,“凡”表示合计数,“率”表示均数,“入、出”表示钱谷核算的记账符号。   通过计簿,新任官员便能了解辖区内的户口、人数、每垦田亩数、钱谷出入、盗贼多少等等。   宜都郡的计簿倒还没有繁杂到这种程度。主要是因为此前曹军南下,存放在襄阳的上计数据丢失殆尽,后来各地郡县又多遭战火,短短数年时间里,许多数字已经和以前大不相同了。眼下能汇总的,是今年以来较新的数据,雷远看不出什么名堂,落在向朗、桓庶这些政务老手的眼里,只觉得触目惊心。   待到计簿看完,新任太守巡行诸县,考察地方上的实际情况,并察考县吏,罢黜不合格的,提拔有才能、有表现的。   在巡行的过程中,同时还要与下属的将校一起勘察、熟悉地形,制定攻守进退的军事计划。   夷道的地形较之于乐乡更加复杂。城池位于东西长约六十余里、南北宽约二十余里的漏斗地形之中,城池附近岗峦起伏,沟壑纵横,道路分合无常,大部队难以在此迅速行动和疏散。为此,须得提前做好精细的作战方案,还得选择适当的地形,兴建据点、哨卡,并安排扩建道路、码头等等。   负责据点和哨卡建设的,依然是陶威和庐江雷氏的干将徐说,他们是从乐乡赶到夷道的第一批庐江雷氏宗族部下。雷氏的本据依然在乐乡,但既然宜都太守治所在夷道,恐怕这些人以后难免都要两头奔忙兼顾了。   为了协调管理沿江舟师调动,雷远又调了雷氏部曲中擅长此道的陈洪来此,并去信联络关平,请求从荆州水师当中调动几名经验丰富的老卒来做顾问。   整个十一月,就在忙碌中过去。   在月末的时候,雷远部下诸将、亲近扈从和他们的家属们,开始陆续从乐乡迁往夷道。 第二百六十五章 目标   “哼,男人……”辛月气哼哼地坐在席上,想要砸些什么东西。看看案几上的杯盏,那都是挺好的东西,她又舍不得。   辛月是随着庐江雷氏大队,来到乐乡的附从百姓之一。   她本是仲家天子宫中的舞女,后来被卖到庐江,成了本地大姓姚氏前任家主的小妾。前任家主死后,她与自家幼弟随着姚氏亲族共居,日常以针线活儿谋生。灊山战乱中,庐江姚氏的一处营地遭陈兰招引的盗匪突然袭击,营地中的百姓死伤惨重。彼时辛月也在营地中,以那局面来说,像她这种美貌女子,只怕要面临诸多惨事。   幸运的时,当时姚氏为了迁徙途中的安全,在营地外安排了数十名持械戒备的宾客,宾客之中有一名颓废老卒,名唤任晖。当晚任晖猝然暴起,带着少许部下们竭力奋战,硬生生从虎口中保下了许多人的性命,支撑到了雷远率军来援。   经此一战之后,任晖得到雷远的另眼相看,很快就被擢入庐江雷氏部曲中出任曲长。当时的庐江姚氏族长一来为了感谢任晖,二来也为了逢迎,便将那时那处营地中的余众和全部资财都赠送给了任晖。   后来庐江雷氏前往乐乡落脚,任晖便将这些人丁安置在靠近乐乡县城的一处庄园里,在灊山中与他一同奋战的几名宾客改姓为任,得到任晖如家人一般看待,由此便成了一个具体而微的小小宗族。   乱世中的长途迁徙,决不似后世所想的那般沿途观光赏景、优游来去,沿途的体力消耗、疾病折磨,随时随地都会取人性命,壮丁们倒还勉强能够支撑,老弱妇孺的损失相当之大,以至于乐乡县境内,很有些男女比例失调的意思。   起初宗族陆续落脚,日子过得很苦,后来慢慢地缓过来些。   辛月的弟弟只有十二岁,也分到了一小块土地,还能够借用耕牛。更好的是,因为各处的乡吏、里吏本身就是退下来的老卒,而每个庄园里也都是将士们的家眷,所以此地绝无官吏欺压。   待到数月以后,宗族中的青壮年们在乐乡安顿妥当,便陆陆续续注意到了辛月。辛月年纪略微大了些,却风韵依旧,一时间俨然成了招蜂引蝶的蜂蜜。   可辛月看不上那些粗蠢之人。   哪怕生活艰难;哪怕一度到了要带着幼弟往山野中捡拾野果、桑葚果腹;哪怕有几次出门为大户作针线的时候被人滋扰,甚至被捏了屁股;哪怕有时候回到家里,待弟弟睡着以后再偷偷的哭;她也不对那些寻常汉子假以辞色。   她好歹也是嫁给过大族族长的,颇有些见识,知道这些军汉看起来个个精悍,其实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死在战场,到时候自己又得守寡……所以,如果要嫁人,得选一个看起来不像短命鬼的,至少也得在这世道有自保之力,还得性格实诚可靠,比如……   比如那个在灊山中,独力抵敌诸多贼寇,把辛月保护下来的强悍军官。辛月打听过了,他没亲没戚,一个人过!   某日里,辛月换了身干净妥帖的衣物出门,“正巧”撞见任晖带着亲随策骑走在庄园中的道路上。辛月盘算了数回,终于下定决心,觑得任晖一行人将近,从道路一侧的巷道出来,然后被战马惊得摔倒在地。   下个瞬间,辛月便看着任晖满脸歉然神色地下马来,却又不说什么,就这么愣愣地站在原地。   辛月挣挫几下,表示自己想要起身,但是脚上乏力;随后她蹙起眉头,一手撑地,一手去揉捏脚踝。这个姿势也是她为女伎时练得惯的,极能显示身姿美好。   然而任晖这粗糙汉子,只呆看着自己,竟不挪步!他身后的亲兵还有人在笑!   “你倒是动啊!”辛月心中大骂。她早就计划清楚了,只要那任晖上来搀扶,自己便这么一歪身体,然后凑近了说几句话,让气息喷到他的脸上,再然后……可这厮居然不动!   不成了,这厮太老实。这法子不成,得换个法子。辛月心念急转,勉力撑地起身,眼波流转,瞥了任晖一眼。   接着她便拿出自家掌上舞的本事,袅袅婷婷的走到任晖面前施礼,娇声道:“见过将军……”   这一来,莫说是任晖,他身后的几名扈从也都看得傻了。   过了半晌,任晖才哑声道:“你是辛家小娘么?”   他认得我!认得就好!辛月抿嘴一笑:“是。”   从此以后,任晖便时不时地回到庄园看看,有时候从雷家宗主手里得了些赏赐,也巴巴地带回来,说是分给亲族们,有时候辛月会拿到一些,有时候辛月的弟弟会拿到一些。   甚至有几次,辛月还成功地邀请了任晖来家做客,每次都请他吃些东西,还为他缝补了衣裳。   任晖喜欢吃甜的,所以辛月特地去寻了蜂蜜,做了髓饼。任晖吃光了所有的髓饼,次日晚上,拿了套精致的黑漆杯盏相赠。   辛月清楚地感觉到,这男人看自己的眼神一定带着特别的意思,可每次他都什么也没做。哪怕庄园里的其他人,都把辛家小娘当作了任晖的禁脔,可任晖真的什么也没做。   这可太令人失望了……   又过了一阵,听说吴军来攻,庄园里各家各户都抽了兵,任晖也不再来到庄园。   乐乡县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某一日吴军攻入了乐乡,攻破了两个庄园,屠戮甚众,后来又围攻乐乡县城。所有人都心惶惶,有老人日夜哭号,怀疑是不是前线吃了败仗,宗族即将倾覆。而庄园里巡逻的留守将士,也越来越严肃了。   辛月也心慌意乱,她有时候会站到庄园的围墙向外探看,害怕传说中青面獠牙的吴军会来;有时候又想,任晖身在战场厮杀,实在危险,那种刀枪齐下的场面,任凭你身手超群,也难抵敌。或许,应该换个目标,比如往日来庄园里的那个书佐,不上战场,是不是就不会死?   早点换个目标也好,也免得以后再这么牵肠挂肚!辛月狠狠地道。可每次她又会忍不住想到那个强壮勇猛的中年军官,想到他在盗匪当中拯救自己的英勇,想到他会出事,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直到一个月前,又传来消息说,雷将军把吴人打败了,是罕见的大胜,我军折损甚少,任晖也安然无恙。   既然打完了仗,任晖就该回来了吧?辛月从来没有这样期盼过。她找出藏了许久的布料,按照任晖的体格,做了件新衣裳,想要作为礼物。   可是一直没等到任晖。   这个男人,竟然就不再出现了。辛月试着去问过本地的三老,也没有什么结果。仗都打完了,人去了哪里?   辛月瞪着眼前的杯盏,眼神变幻不定。   正在神驰千里的时候,院门被重重的拍响,吓得辛月几乎跳起来。   “来了,来了!”辛月连忙跑去开门。   风尘仆仆的任晖就站在门外。   他看到了辛月,可他却不像以前那样,露出男人看女人的特别神色,用温和而笨拙的语气问候自己;反而格外的严肃端正。就像是辛月远远看到过的,他穿着戎服甲胄,在军队中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辛月做过舞女,做过小妾,复杂的经历使她对此格外的敏锐。她的脸色瞬间发白,激动、愉快、疑惑的情绪交杂在一起,使她患得患失,不知道自己接着会迎来什么样的命运。   任晖保持着严肃端正的态度,他略微退开半步,向身侧一名老者道:“王公,请进。”   “王公”年纪不小了,胡须花白,满面风霜。辛月认得他,这是负责掌管雷宗主家族内务的王延王司马。据说他是宗主身边的老人,最得宗主的信赖。   王延从门里跨进来,看了看小院里,回头对任晖道:“景叔,这里就是你家?宗主素日里赏赐不少,怎么搞的如此简陋……看起来没多少物什,明日我安排人手来搬运,五日以后就能抵达夷道。”   王延又看了看辛月:“不知这位是?”   任晖微微躬身道:“这是辛家小娘,我会娶她。”   “哦?哈哈,恭喜恭喜。”   “宗主已经就任宜都太守,郡治放在夷道。我们这些人,都要搬到夷道城居住。王公是来安排搬迁的。”任晖转向辛月解释了两句,又道:“你去准备些吃食,我与王公稍坐片刻,有事要谈。”   大概因为王延太过资深,任晖在他面前甚是尊敬;所以那语气一本正经,辛月一点也不习惯。   可她这时候只觉得心潮起伏激荡,眼泪几乎要涌出来。她竭力保持着作妻子的仪态,向王延敛衽行礼道:“既如此,请贵客稍坐。” 第二百六十六章 胸怀   院落确实狭小,但整洁干净,王延的从骑们就在院落里席地而坐,好奇地左右看看。   辛月折返屋里不久,后里面出来个男孩,客客气气地给从骑们端来饮水。   王延冲着那孩子笑了笑,与任晖进得屋里,分宾主落座。   “此前景叔见我时,倒不曾这么客气,今日如此,大概是听说了宗主的安排。”   “是。”任晖想了想,也不隐瞒:“几位受玄德公擢为校尉,又得宗主赐予部曲、徒附,从此以后,便可自居一族之长,身份与我等大不相同了。宗主如此厚赐,实在是……实在是惊人的慷慨,足见几位在宗主心中的地位,令人艳羡之极。”   任晖平日里言语并不多,军中指挥号令时更是言简意赅,这时候却说了长串,显然是心里反复盘算过的。   此前雷远宣布,将会分割乐乡的庄园,赐予郭竟、王延等将。这不是一般的赏赐。   在这乱世当中,朝廷权威不存,政令难以深入基层,而士族、豪强垄断乡里,肆意分割人丁、户口,将之作为家族的传承根基。某种程度来说,新起的政权本身,也在与豪族们共同瓜分汉室遗产,只不过凭借其军政力量,能够攫取最大的一份罢了。   如此局面下,无论政权还是宗族,都把人丁、户口看得极度重要,不容侵夺,更不会轻易将之分赐。在任晖的印象里,北面那位曹丞相打着汉室旗号为麾下将帅增封食邑,哪怕立下极大功劳的重臣,通常一次也就赐予数百户,还不知道到手究竟有多少。   而雷远此番分赐给诸将的,都是拥有三五百户的富庶庄园。以此授予郭竟等五将,等若凭空分出了五个拥有数百户徒附,上千人丁的豪族。   这样的规模,较之于习氏、向氏、庞氏这等荆襄巨族固然远远不如,但已经可以和枝江霍氏、武陵廖氏之类的小族相提并论,经营若干年后,或许能出二千石以上的州郡大吏。   任晖不像郭竟、王延那样,与雷远有着深切的私人情谊,也不像邓铜、贺松之类,受庐江雷氏几代人的恩养。虽然曾经落魄,可随着地位和职权的提升,他本身强烈的功业之心渐渐恢复,于是更加期待通过战功获得的回报。   此番郭竟等人得到的,就让他既羡慕,又感慨。他自己估算,好像除了这五人以外,将校中间较出众的也就只有自己和雷澄。雷澄是亲族,实际不用操心。那么,就只有任晖会盘算了:这样的赏赐是否还会再有?自己是否会有真正成为一族一姓之主的机会呢?   任晖很想找人问问。   他和郭竞交情深厚,可郭竟最近一直忙于巫县、秭归等地的军事部署,不在夷道。那就只有问问王延了,这名老将虽然军事上的才能有限,但深得雷远信赖,见事也很明白。   这时候辛月端了些烤饼、干果之类上来。   两人今日忙碌得很,肚子都饿了,各自猛吃了一阵。   任晖咽了几口烤饼,觉得口干。他直接起身,端起屋角的水坛灌了半肚子,回来落座。   肚子里有了些东西,人就舒坦很多。眼看王延也吃得差不多了,任晖低声问道:“只是……宗主这么做,不担心庐江雷氏本族的力量被削弱么?”   王延呵呵一笑。   “此番划出一千五百户,六千一百多口,当然不是小数目。但宗主如今身为奋威将军、宜都太守,自然有种种途径重新扩充力量。前日我听周虎说,只在最近的一个月里,从大江南北的深山中出来,意图投献的汉家子民,就不下四百余户,以后只会更多。就算其中大部分归入郡县,宗族也能获得不少好处。”   任晖连连点头。   王延继续道:“然则,庐江雷氏本族的扩张,终究有其限度,到适当的时候,宗主应当还会继续分拆人丁、庄园,授予立功的将校们。”   “哦?”这个消息是任晖爱听的。他眼中流露出热切的神情,略微趋前身体,压低声音道:“王公此言……是真的?”   王延抚着须髯,笑了笑。   任晖是近来极受宗主重视的将校,就连跟随雷绪多年,资历极深的沈真、韩纵也不如他,只是他投效的时间毕竟太短,一时不适合超拔。王延此来,本就得了雷远的暗示,有些话,要对任晖仔细交待。   任晖起身到堂前,把门扉虚掩半扇,回来问道:“王公?”   “景叔,你想。宗主前几日刚过生辰,如今年方二十二岁。二十二岁的奋威将军、宜都太守,还直接掌控宗族人丁三万余,部曲将近四千,几近玄德公麾下兵马的十分之一。你觉得,合适么?”   任晖抽了口冷气:“难道玄德公有什么……”   “玄德公宽仁弘厚,当然并没有说什么。值此乱世,方当用人之际,玄德公以后给予宗主的权柄和地位,只会更高。但如果宗主一意扩张宗族的力量,长远来看,不是君臣相处之道。”   王延伸出手,做了个秤杆上下摆动的样子:“宗主亲口向我们交待过,日后必会不断的拆分家族规模,以维持适当的平衡。否则,只怕玄德公事业蒸蒸日上,我们这些武人却没有立功的机会。”   任晖微微颔首。   他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明白了。以玄德公的雄武,麾下文武的志气高昂,今后的地盘绝不会止于荆州。但如果宗主始终以宗族部曲的模式统辖诸将,那玄德公只怕不会给予太多立功的机会。   这倒不是说担心尾大不掉,而是政权对待地方强豪的通行办法。就像汉水对岸那位盘踞在安陆、石阳等地的文聘文仲业,他的宗族规模,大致便与庐江雷氏相仿。如果此人始终像此番南下作战时那样,摆出一副不顾大局而死保自身部曲的架势,估计这辈子都会被曹公按在江夏。   “就像曹操部下的江夏文聘,或者汝南李通之流。”他对王延说。   王延轻轻拍了拍案几:“景叔所见无差,确实如此。彼辈眼中只有自家宗族的私利,于是只能做守户之犬,而宗主的雄心可不止于此。所以,日后但有征伐,宗主还会不断地拆分人丁户口,甚至拆分部曲以酬功。”   他盯着任晖的眼睛,沉声道:“宗主亲口对我们说,有机会得到这等赏赐的,不仅我们五人,也包括景叔你,还有沈真、韩纵,乃至更多的庐江雷氏部曲将校。宗主希望,大家都能够建立赫赫功勋,封侯拜将,乃至于凭借军功,建立起新的世族。他绝不会始终将豪杰之士拘束在一家一姓的部曲之中,为一家一姓的利益来驱使。”   任晖默然片刻,拱手施礼道:“我明白了。宗主的胸怀志向,我们远远不如啊。”   “明白就好,哈哈。”王延起身道:“吃也吃过了,喝也喝过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任晖将王延和从骑们殷勤送出庄园以外,才折返回来。   他看到辛月倚在门边,翘首等待的样子,像极了妻子在等待丈夫。   任晖忽然有些紧张,他紧走几步,吭哧吭哧地道:“我刚才和王公说了,我要娶你。”   辛月眼波微动:“哦?”   任晖粗糙的老脸涨得通红:“你会答应的,对吧?呃……我现在是假司马,不过很快就会当上校尉的,还会有自己的庄园。就是平日里住在军营,回家的时间少些……你觉得怎么样?”   辛月瞥了他一眼,轻轻牵住他的袍袖:“你进来,我替你换身衣服。”   任晖大喜:“好!好!”   背对着任晖的辛月注意保持着婀娜步态,听着他沉重的呼吸声,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哼,男人……” 第二百六十七章 婚事   任晖将娶新妇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雷远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因此特地让辛彬派了人,去详细打探辛月的身份、背景和性格。辛彬执掌庐江雷氏的内务二十多年,办这样的小事简直信手拈来。   结果询问下来,发现这位辛氏女不仅单独照顾幼弟、居然还能教他识文断字……这还是一位粗通文墨的才女。如今的世道里,这可太难得了。辛彬亲自出面去确认过后,回来求见雷远说,有意收辛氏女郎为义女,这样的话,婚礼上女方也有长辈,任晖的面上比较好看些。   雷远对此很是赞同,专门从宗族的库藏中凑了价值数百贯的金珠珍玩,预备作为任晖这一方送给女方的聘礼。   他本人又在各种场合提起,任晖将与辛公的女儿结亲,很好。   这个态度传播得较之前更加迅速,于是仅仅两天以后,又连着传来几个消息:郭竟托了人,向雷远的亲近幕僚周虎求娶其妹;邓铜看上了雷氏宗族中一位寡居的美妇,为此连日里苦读诗书,意欲讨人喜欢;贺松虽然久历颠沛,但他在女色上把持不牢,家中已有妻妾美婢多人,无奈之下,找了老资格的雷氏部曲首领韩纵,打算让自家女儿与韩纵的长子结亲。   丁奉初时懵懂,后来才被自家部属提醒。他便直接闯到雷远跟前禀报,只说长夜漫漫无心睡眠,请雷远择一名宗族中的女儿为妻,然则务必美貌,否则难以承受。   眨眼功夫,得到玄德公拔擢的五名校尉,已经有四名谈妥了家中亲事,摆出双喜临门的模样来。   这动作实在迅速,迅速得超过了雷远的想象。他将这四人请求成婚的奏书摆在面前,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将之转交给了蒋琬。   蒋琬昨日便应召来到郡府述职。然而抵达夷道之后,他无意间在市肆中发现一钫好酒,遂以重金购入,当日便饮至大醉,故而只得今日再来拜见太守。   雷远委实不晓得此君居然有嗜酒如命的恶习,不禁惊讶。但蒋琬毕竟是史书明载的杰出人物,雷远未免宽容些,故而并不切责,今日照常接见。   他向蒋琬问道:“我麾下的部曲将校们,都久历战斗,浴血而得生存,眼下终于稍得舒适,难免会考虑到家族血脉繁衍。然则,前些日子方才使他们自立门户,他们便紧急地约以婚姻……这种情形,是否会显得我有自设藩篱的意图,引起主公的误解?”   蒋琬此刻的职务是乐乡长,本非宜都太守的幕僚。但他从左将军府书佐转任乐乡县丞时,本来就奉有左将军的指示,担任两方联络的渠道。眼下雷远问他,既是理所当然,也是侧面向玄德公展示自己的坦然。   蒋琬逐一翻阅了四份奏书,沉吟了下,答道:“将士们久战疲劳而中馈犹虚,故而渴慕妻子家业,这是人之常情。明公若一意阻止,反倒刻意。如果担心或有物议,不妨索性通报全军,凡有一定功劳或一定地位,而无婚姻的将士,可向各营司马申请,由将军府出面安排媒妁,使他们尽快成家娶妻。如此一来,这一连串的婚姻,便成了明公对下属们的体桖,也显示了将士们在玄德公治下安居乐业的决心。”   雷远想了想,发觉这主意不错。   他这一年以来与将士们朝夕相处,相当了解他们的家庭状况和个人的想法。粗略估算了下,当前三千余的部曲将士当中,地位在什长、都伯以上,但年轻尚未成婚的至少有百余人,如果扩散到普通士卒,只怕不止千人,如果能够给他们都安排好婚事,传出去,也是将领对部下的关怀,怎么讲都是美谈。   他随即又想到,随同自己来到荆州的徒附百姓数万人,考虑到沿途艰险导致的老弱折损,其中适龄的女姓数量未必很多,如果这些将士的婚姻完全在宗族部曲中安排,不是不可以,未免少了些选择。不如……   他点了点头,赞同蒋琬的意见,又道:“公琰,我另外有个想法,烦请为我参详。”   “明公请讲。”   “我庐江雷氏部曲来到荆州不过一载,虽然作好了长久扎根在此的打算,但落在荆州本地居民的眼里,仍是客军。我打算拣选部曲中较出色的将士,为他们求娶宜都郡内良家之女,由此促使双方的和睦。公琰以为如何?”   蒋琬略作思忖,雷远随即又道:“这不是政治联姻,无需郡中冠族、大姓,只要是家中有适龄女郎的寻常人家即可。”   其实雷远能够提出以将军府出面向百姓们求娶家中女子,已经算是当世难得的善政。通常来说,军队在这方面的行为都很粗暴,哪怕是玄德公以仁厚为号召,部伍中也难避免抢掠民女的行为。比如与玄德公亲若手足的张飞,他的妻子就是抢掠而来,居然还是曹公部下大将夏侯渊的侄女。   蒋琬又知道,雷远对部下们严刑厚赏,该惩罚的时候不手软,该赏赐的时候,从不吝啬钱财,所以部曲中哪怕基层的都伯、什长,往往也有些身家。按照此前约定的制度,士卒成婚以后就可以分家,再行额外获得田地赐予;如士卒战死,田地可由士卒的妻子、家人均分继承。   由此想来,宜都郡的普通人家如果嫁个女儿给雷氏部曲,日常生活自然有保障。哪怕作丈夫的战死,至少也能拿到几十亩地,真不吃亏。   蒋琬缓缓颔首道:“此议甚佳。”   雷远“砰”地拍了声案几:“那就这么办了。”   他起身在堂里踱了两个来回,看着蒋琬:“咳咳……公琰,你对当地的婚礼仪俗可了解么?”   蒋琬顿时感觉不妙。老实说,他其实对丧仪更了解些,但眼下这情形,忽然就不适合唱反调:“我倒是略懂。”   “那你先别急着回乐乡,就在郡府暂驻一阵,替我把这事情办了。”   “……是。”   蒋琬次日就在太守府中临时设了一曹,另外召集奋威将军下属吏员数人,专门处置此事。   这场谈话传出去以后,固然激得部曲中的精壮小伙子们蠢蠢欲动,也使得一些有女待嫁的地方势族打起了精神。   雷远没想到的是,他们居然把主意打到了王延身上。   王延曾是徐州军的军将,后来遭逢大变才逃亡灊山。在雷远年少时,王延就跟随他。两人彼此感情甚深,雷远日常都称之为“延叔”的。   平日里,王延在宗族部曲中始终有长者风范。众人都习惯性的以为他已经六十好几,或者更加年迈。这时候有心人问过才知,原来也才五旬出头。他又背井离乡多年,身边早就没有宗族,也无近亲子嗣。   想到他与宗主的亲密关系,又坐拥庄园,身为校尉……年纪大些就不是缺点,而成了优点了。一时间夷道城中好几个宗族、甚至庐江雷氏宗族中好几个房支都推出了适合的候选人,从半老徐娘到豆蔻年华的女郎都有。   王延真没想到这种事会找上自己,只觉得老脸没处搁,连着在军营里躲了几日,不愿与媒妁交谈。   几个保媒的又来找雷远,让他出面勒令王延。   这情形让雷远有种恶作剧的快感,当即拿出奋威将军印章,草就一令,给媒人拿着去了。   正在坐等王延的选择,一名使者从江陵城里来到夷道。   使者是雷远的熟人,曾共同与甘宁作战的赵云所部部曲将、幽州渔阳人王虎。   王虎先取出一道玄德公的手令,内容是年节将至,请各郡的军、政主官提早往江陵一行。一来共商下一步的大政方略,二来也使得各位新投入左将军府的大吏、重臣们彼此熟悉,便于日后的协调配合。   待到雷远作书答复已毕,王虎大大咧咧地道:“另外,我家将军也请雷将军尽早来江陵一趟。我家女郎的婚事,须得安排起来了。”   雷远忽然恨不得插翅飞到江陵,说到底,他在此世也还是个知慕少艾的年轻人。   他对自己说:蒋琬说得没错,久战疲惫之后,难免会渴慕妻子家业。   “这样,容我稍许整顿郡中事务。五日之后……不,后日吧。”雷远正色道:“后日,我与猛毅兄同往江陵,如何?” 第二百六十八章 纪郢   想要后日出发,最终把各项事务处置完毕,还是足足花了五天。   待到雷远启程往江陵去,已经是十二月的中旬了。   与他同行的,除了李贞等扈从,还有郭竟、王延等新任的校尉,他们和雷远一样,都须得拜见玄德公,以感谢提拔。而王延最终还是没有交待自己续弦再娶的安排,众人也不好意思多问,怕把这位老将惹急了。   因为不是战时,所以一行人由夷道至乐乡,再到公安,在油江口登船渡江。   近年来,冬季盛寒甚于前代。在这时候赶路,很是辛苦。沿途都冷冽之风自北呼啸而来,昼夜不息。即使阳光照射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什么暖意。靠近江畔的潮湿空气中,更有一种穿透骨头的寒凉,使得雷远的手臂再度感到不适。他往身上加了一件皮裘,头上也戴了顶皮制的风帽,这才略微舒服些。   沿途经过甘宁所布设的江畔营地,营地周围的树林已经掉光了树叶,透过稀疏树杈,可以看到废弃的营盘,一些烧焦的营帐和木制建筑都坍塌在地,表面结了霜,看上去一片白亮。   雷远在这里稍许盘桓,主要是带着校尉们和最新被调入扈从队伍的有功将士们实地复盘当日的战况,总结经验教训。   现在想来,在公安城周边的连续作战,无非是自己局部的优势和主动,向着敌人局部的劣势和被动,一战而胜,再及其余,各个击破。通过叠加局部的优势,来争取全局的优势。   但这个过程中,也有诸多侥幸的地方。   比如吕蒙奇袭公安城的动作,完全是因为雷远催促快速行军,才能在公安城下拦截,否则还真不知诸葛亮会如何应付。   比如乐乡的斥候发现甘宁所部行踪以后,被吕蒙的大营所阻,几乎未能及时将信息传递到雷远手中,最终雷远得到这个消息,只不过提前了一天。   又比如,就在这个战场,当甘宁纠合本部预备发起反击的时候,其实雷远身边已经没有可靠的生力军。考虑到甘宁是江东首屈一指的斗将,若非霍峻和凌统来得及时,此战保不定就横生波折。   从这些地方,便可以总结提炼出为将者必须坚持的基础原则,进而在以后必将到来的、更猛烈的战争中发挥作用。   外人看来,只觉得雷远将军真是英勇善战,以一己之军牵动孙刘两家对抗的大局。可雷远本人清楚,自己仍然是个普通人,在军事上还有许多浅薄无知的地方,如果仅仅因为一次两次的胜利就自以为是,必定会遭遇现实给予的惨痛反噬,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   他又深知,一次战役的胜利,绝非为将帅者拍脑袋的结果,而是整支军队,自下而上所有人的付出。   前世他曾听说过,西方有战无不胜的雄主,只因为马夫缺少一颗钉子,造成连锁反应,导致战役失败,最终王国倾覆。故事的真假不论,其蕴含的道理,不可不加以注意。   所以雷远越来越重视对基层将士的培训,他希望每一名士卒都能在战斗中成长,成为军队里更加扎实可靠的骨干;也希望每一名将校都能渐渐独当一面,在规模更大、更惨烈的战争中成为中流砥柱。   最终这场复盘延续了两个多时辰,讨论的范围从情报、后勤到战场机动,从预备队的适用原则到步骑协同突击的队形,无所不包。   李贞全程持笔,将讨论的过程、结果记录下来。   雷远对他说:“日后须得形成定例,每次作战,都要形成书面记录,总结经验、教训,并且发放到至少都伯、屯长一级,要求他们学习。”   李贞连声应是。   随着雷远的地位越来越高,事务越来越庞杂,原先由辛彬周虎二人分领的文书工作再度细分,军务相关的内容转由李贞负责。于是李贞瞬间没有了射猎取乐的时间,每日里手持简牍笔墨跟在雷远身后。   好在简牍虽然多,有叱李宁塔作苦力背着。他一个人能当两头牛来使唤,还比牛马更聪明些。   因为在此地消耗的时间多了些,一行人不入乐乡县城,就在半路上的驿置歇息。这处驿置乃是此前刘郃担任小吏之处,雷远到了这里,又遣人从乐乡急招沈真、刘郃、梁大、宋水来见。   因为雷远本人迁至夷道的缘故,今后乐乡县的事务,便由蒋琬和这四人负责。   其中,蒋琬负责政事;沈真负责宗族的安全;刘郃、宋水两人运营乐乡大市。而梁大因为据守乐乡县城、格毙吴将成当之功,终于成了名实相符的县尉。雷远仍然不喜此人的做派,但上位者须得有功必赏、用人以才,倒不能完全被个人好恶影响。   当夜雷远与这四人分别会谈,交待了诸多细节和要点。尤其乐乡大市是雷氏宗族的主要财源和影响荆蛮的关键,万万不可轻忽。   次日清晨继续出发,一行人快马加鞭,经过公安、油口等地。   由于玄德公的统治核心区域在荆南,所以目前为止,大部分的州府僚属还在公安驻扎,江陵只是名义上作为荆州治所。   据说玄德公本人很有信心对抗襄阳曹军,故而意图使军府驻扎江陵,便于就近指挥作战;另外,又考虑在原本的军师中郎将驻地临烝设一套班底,负责荆南四郡的政务。   雷远穿过公安城的时候,颇见了几个熟人,还有此地百姓记得雷远,特意来打招呼的。   午时,渡过了大江。江陵城在望。   这座城池大致由楚国的郢都发展而来。郢都遗址至今尚在,就是城池北方数里的纪南城。   此地有江汉川泽山林之饶,又是水陆辐辏之地、南北交通的枢纽。经数百年经营,直到刘景升为荆州牧的时候,仍是物资囤积聚散的重镇,城池周回数十里,规模极其宏大。城池及周边百姓虽然屡经战乱,至今尚有两万余户。   此前玄德公手令中说,已在城里为各郡主官安排了住所,雷远便打算先往住所落脚,不料就在码头见到了刘封。   “续之,我让从人带你的部属先去歇息。父亲、军师和各位将军,今日都在纪南城游玩,知道你会来,特意唤你过去。”   “劳烦伯昇等待。”雷远首先施礼感谢。   他又想起,前些日子在江陵时,曾路过纪南城的。记得那处已经全是废墟,比较引人瞩目的乃是里面密布夯土建筑的台基,有的高达数丈。   “天气如此寒冷,何不在家中歇息?那处又有什么可游玩的?”雷远不禁失笑。   “毕竟是四百余年楚都,他们可以冲着土堆发一发思古之情,憋出两首诗赋来亦未可知。”   刘封的心情很好,拿自家长辈们开了个玩笑,随即又道:“其实是阿斗前日在城墙上望到此地,嚷着要去耍。父亲宠着他,今日又有闲暇,所以带了各位文武的家眷、孩童们一起,到那里玩闹。” 第二百六十九章 孩童   此前玄德公在公安附近秋游,显然带着镇之以静的刻意;今日却冒着严寒,领子女家眷出城玩闹,看来玄德公的心情真的很好。   于是刘封和雷远也格外愉快,两人信马由缰,缓缓地绕过江陵城一直向西北方向。走了没多久,就到纪南城。在堪称巍峨的巨大废墟中,有北风呼啸而过,又有好些孩童的笑声随风飞旋,带着毫无掩饰的快乐。   再走近些,果然就看到了几十个孩子分成好几处玩闹着,有时候格格的笑,有时候蓦然尖叫几声,倒也并不难听。   “这些都是城中文武大员的孩子?这么多?”雷远吃了一惊。   “有些是,还有些是随同父亲征战的老卒之子女。平日里养在左将军府和几位将军的府里,陪着自家孩子作为近侍的。”刘封解释道。   这年头,孩童的夭折概率很高,所以每个孩子都穿着极厚的衣服,看上去臃肿的像个球体。因为衣物束缚了腿脚,所以有的孩子跑着跑着就会跌倒,在地上滚一圈,站起来继续。   纪南城这样的大废墟,在普通人看来便只是废墟。在流民看来,是勉强遮风避雨的安生之所。在军人看来,可以充作大军据守的要塞。而在孩子们的眼里,大概这里就是乐园了。   重重叠叠的夯土墙体和台基之间,可以骑着竹马彼此追逐,可以高下攀爬,可以捕捉越冬的小兽,还可以攀折枯枝搭建些小房子……可玩的太多了。   在成群的孩子中,有个八九岁的女孩子很是醒目。   她披着一件鲜红的斗篷,手里高举着木剑,催动胯下一名脸色涨红的男孩奋勇奔跑突进。在她身后,近十个类似年纪的孩子也都持着木刀木剑,大声叫喊着跟随不放,最终猛地撞进了对面的另一批孩童队列中。   撞击的力量把女孩子掀翻在地,但她毫不犹豫地翻身跳起,挥着木剑大砍大杀……雷远看得出,她虽然身形尚小,动作却一板一眼,完全是来真的。与之为敌的另一批孩童劈头盖脸挨了好几下,转眼溃散。他们在两名男童的带领下疯狂逃窜,很快就绕到一处台基后面去了。   雷远看得目瞪口呆,情不自禁地止住了脚步。   “这是关家的虎女,被她骑着的,是张将军的长子张苞。被殴打的几个,为首的是关将军的孩子关兴和麋中郎的儿子麋威。”刘封大概是见得多了,面不改色地向雷远介绍。   做长姊的公然殴打幼弟,又干得这么理直气壮,这可太厉害了。关键是,还能带着一群孩子协同作战,真不愧是关将军家的虎女?   远处有个侍从模样的人向刘封招手示意,刘封连忙道:“续之,我们往这边来。”   两人前进的方向,正与那批战败者的撤退路线重合。于是雷远又看见了失败的孩子们。他们正围拢在一名三十岁上下的年轻武人身前,七嘴八舌地抱怨。麋威还指着自己脸上的乌青,气急败坏地连声控诉。   这年轻武人虽然全副武装,作武士的装扮,其实身形挺瘦,全靠甲胄撑起的雄壮气势。他的额头光亮,后脑的头发挽了个松松的发髻,又透出几分疲沓。引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神极其灵活,脸上总是带着笑,如果不着甲胄,真的像个能说会道的商贩。   他笑眯眯地听着孩子们抱怨,忽然就从身后拿出几根两三尺长的细木杆棒,将之一一分发到孩子们的手里。   这新家伙,好使!孩子们年纪虽小,却都见识过戎马作战,哪里不知道以长胜短的道理。顿时个个喜笑颜开。   关兴和麋威立即准备原路杀回去,被这武人连声喝止。只见他指手画脚地说了好半响,大概是传授了什么避实击虚、攻其不备的道理。于是孩子们便不走原路,转而蹑手蹑脚地攀上武人身后的夯土台基,慢慢地潜行过去。   没过多久,原先的战场上再度传来厮杀之响。听他们叫嚷的话语,似乎关家虎女局势不利。这武人也侧耳听着,时不时地拍着大腿,笑得乐不可支。   “这是麋子方。”关平呵呵地道:“这些年来,许多孩子都是他陪着照顾大的,大家都喜欢他。”   此人便是麋芳?雷远下意识地提起了警惕,旋即又放松下来。   他是麋芳又如何?此时此刻,他只是追随玄德公多年不离不弃的忠诚部下,是大家都喜欢的孩子王。以后的局势变化何以到了那样的程度,谁又知道呢。   麋芳这时看到了刘封和雷远,他抬手示意,想要说什么。   刘封忽然指着他的身后大喊:“小心!小心!”   麋芳完全不明所以,刚回头去看,来不及了。   刘封和雷远二人便看着关家虎女气急败坏地“咿呀!”大叫一声,从夯土台基上方跳下来,整个人砸在麋芳的身上,将他撞倒在地。   撞倒了还不罢休,女孩子一把揪住麋芳的发髻,挥拳就打。   可惜这小胳膊小腿,能有多大力气?麋芳吃了几拳,装腔作势地嗷嗷叫唤。刘封在一旁看着,笑得前仰后合。   却听麋芳嚷道:“别打啦!别打!你住手,我还有好东西给你!”   关家女娃立即停手。而麋芳嗖地一声,从角落里拿出一杆足有四尺长、制作精良的木槊。   “呼……哈!”关家女娃持槊在手,摆了两个架势,满意地向麋芳点点头:“这个好使!”   她转身便杀回战场去了。   刘封捋着自己颌下短髯,神色深沉地点头:“我看出来了,分明是麋子方在玩这帮孩子嘛……续之你信不信,再过一会儿,这厮连弓箭、盾牌、甲胄什么的都要拿出来……看不下去了,我们走,我们走。”   雷远向麋芳拱手为礼,两人继续向前。   又过几步,在某个避风的土墙后头,雷远便看到了熟悉的人。   赵统和赵广两个小孩子,四处搜罗枯枝,点起了一堆篝火。而赵氏女双手各持树枝,用树枝夹着一枚烤饼,正在小心翼翼地加热。   大约是玄德公邀请臣子们阖家出动,所以赵云的三个孩子不得不来,但赵氏女年纪大些,与那些小娃娃走不到一起,索性就躲在避风处,给自己和弟弟们做些吃食……没想到落在了雷远眼里。   赵氏女惊得双手一抖,烤饼落进火堆里,激起好些火星四溅。   雷远下意识地走上前几步,却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可做的,总不见得伸手到火堆里抢救烤饼?他有些尴尬地止步。   赵氏女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雷远。明明知道雷远并没有在战争中受到任何损伤,反而还立下功勋,得玄德公重用甚于往日,可不知为何,她的眼眶便有些湿润。   一时间,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其实,从两家约定婚姻到这时候,两人之间的交流也没有超过十句话。两人虽然必定会成为夫妻,彼此却既熟悉,又陌生。   这个年代的婚姻本来如此。各个家族依靠婚姻彼此加深联系、加强信任、进而体现诚意、捆绑整体利益。婚姻中的人本身感受如何,反倒不那么受重视。   但雷远不希望自己的婚姻变成没有温度的工具,他会尽量让身边的人体会到温暖。   所以他拍了拍自己腰间悬挂的长剑,微笑道:“这真是一把好剑。多谢!”   赵氏女重重点头,大概想到了自己偷偷取出这柄利剑却没有知会父亲,不禁也笑了。   篝火燃得渐旺,映照着她的面庞,为她的双颊染上了鲜艳的颜色。 第二百七十章 新城   这时候,较远处那名侍从又嚷了几句。   刘封大步过来:“续之,我们走了。带上阿斗。”   “阿斗?在这里?”雷远完全没有注意到附近还有别人,茫然地反问了一句。   赵氏女抬手为他指了方向,他这才看到,在土墙的另一边,有段斜向歪倒的部分。墙体本身的质量很不错,表面平直而光滑,于是就形成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斜坡。   有个大约三四岁、体型圆胖的小孩子,一次次地爬上斜坡,再从斜坡上滑下来,臀部“咚”地一声着地。这种落地法子,听起来就很疼。但这孩子身上肥肉很多,落地以后非但不疼,有时候还反弹两下。   在斜坡两边,两个女仆一左一右,四条手臂张开着护持,眼珠子死死地盯着小胖子。但小胖子一次次地攀爬,一次次地滑下来,专心致志,绝不旁骛。因为爬得急了,他的额头上开始淌汗。   在斜坡下方,安安静静地蹲着个年纪稍大些的小女孩,手里攥着一块棉布,每次小胖子落下来,她就替小胖子擦擦汗,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   “走了,走了!”这时候刘封大声叫唤着过去,左手抱起了小胖子,右手抱起了小女孩。   小胖子被吓了一跳,猛然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刘封有力的臂膀。而那个女孩子倒是很安静,还向刘封道了声谢。   刘封转过头来,对雷远道:“续之,这个是阿斗,这个是张将军的女儿。”   “哦,哦。”雷远应了两声。   阿斗的样子倒是和自己想象中差不多。张将军便是张飞么?原来他的女儿竟然如此文静的。   雷远胡思乱想着,向赵氏女和赵统赵广两兄弟挥了挥手,加快脚步跟在刘封身后。   两名女仆一溜小跑,又跟在后面半步。   两人急匆匆地走了半晌,绕过一座女眷们聚集的平台,便看到刘备等人站在一处最高的夯土台基上,反复比划着周边环境,正讨论着什么。   说是讨论,其实像是争辩,因为争得激烈,以至于刘备见到刘封和雷远走近,只招手让他们过来,随后继续投入在反复的诘问之中。   雷远登上台基,在旁听了片刻,知道他们是在商议,是否该招募民夫,尽快开始两项重要的工程。   一项是重新掘开贯通扬水和沮水的子胥渎。   此举将使得江陵城的西面出现一条沟通江汉的运河,荆州水军由此可以环绕江陵航行。一艘满载弓箭手的军船便足以阻止数百上千名曹军渡河南下;如果河道整体贯通,荆州水师纵横之下,江陵城便可难攻不落。   另一项则是完善江陵城防,修筑江陵新城。   方案有两种,一种是在纪南城的遗址上修建新城,使新旧两城南北呼应,形成犄角之势;另一种则是在江陵旧城的基础上直接缩小规模修筑新城,这样的话,新城以旧城为外廓,可以形成内外两重的防御。   听得出来,孔明的意思是先行开掘子胥渎,这样的话,在强固城池防御的同时,完成之后正好赶上春耕,有利于周边农事。   玄德公的意思则是先在纪南城修筑江陵新城,他认为,此举将会使得我军前出更加快捷,有助于己方以攻代守,压制蠢蠢欲动的乐进、文聘等部。   而关羽则同时反对两人的想法。他是在战场上斩将搴旗的猛士,但谈到用兵,似乎比玄德公更加保守些。   他反复向两人表示,曹军一旦全力南下,任何向北进展的意图都不切实际,当下唯一要做的,就是在旧城之中修筑江陵新城,以江陵新城控扼大江,堵死曹军触及荆南的可能。如果要在战术上形成犄角声援的局势,不如扩建江陵南面的江津港,将之修筑为靠水的要塞。   怪不得他们突然想起要来纪南城,原来是为了踏勘地形来着。雷远想到。这样的工程,每一项都要动用数以万计的民人,耗费难以估量的资财,对左将军府来说,是极度重要的大事。   这三人便是如今左将军府最核心的决策人物了。在外人面前,玄德公对孔明固然言听计从,关羽也绝少反驳前两人的意见。但是到了真正的小范围里,该争的,难免还是要争一争。   三人讨论得激烈,关羽的脸色红的发紫,刘备的嗓音也提高了些,诸葛亮的神态依旧从容,但白羽扇的摆动频率较之平时,似乎快了些。   赵云站在稍远处按剑侍从,不发一语,好像任务只是防止无关人等看到眼前的情形。赵云未必没有自己的想法,但这么多年来,他从来都信任玄德公最终的决定。   而黑袍黑脸的张飞紧紧站在三人身边,虽然并没人理会,但他有时候向这人点点头说:“有道理!”有时候向那人点点头说:“说得对!”好像也参与得很是积极。   这时阿斗抹着泪,被刘封抱了上来。看到刘备的身影,他笑着探手过去求抱。   刘备哪里顾得上阿斗,半晌没有理会。   阿斗委屈地瘪了嘴,“哇”地一声继续大哭。   刘封正在尴尬,一名衣着朴素的女子从他身旁过来,接过阿斗。她的手掌在阿斗面前一伸一缩,再张开时,掌心里多了一只精巧的木鹊。   “鸟!”阿斗瞪大了眼睛。   那女子相貌寻常,头发有些枯黄,但是气度颇显雍容。她笑了笑,细声细气地告诉阿斗:“对啦,这是鸟。你看,鸟会飞呢。”   说着,她将木鹊轻轻投掷了出去。那木鹊在空中晃晃悠悠地飞了一圈,竟然又回到了那女子的手里。   阿斗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说:“鸟!飞!”   这时候孔明忽然转头来问:“如果将子胥渎的宽度减少一丈呢?能节约多少人工?够不够同时开建江陵新城?”   那女子继续逗着阿斗,顿了一顿便道:“完工时间放在明年上巳的话,每天减少一千一百个工,也可以不减人手,提前三十天贯通河道。一千一百人建城也做不了什么事,不如提前完工,然后尽早建城。”   听她这么说,讨论中的三人停了下来,各自盘算。   半晌以后,刘备徐徐道:“这样算来,在纪南城修建新城的工程量,勉强及得上挖掘子胥渎和在旧城中增建新城两项之和?我新得南郡,正该与民休养的时候,一时倒不必太过急躁……”   他皱眉来回踱了两圈,终于下定决心:“罢了。那就先挖通子胥渎,然后按照云长的意思,增建江陵新城!”   待到拿定了主意,他才想起雷远一直等在旁边。   “续之,近前来。”刘备招手道:“你听了这么久,或许也有些心得?你倒是说说,这三个主意,哪一个更妥当些?怎么做比较合适?” 第二百七十一章 联盟   刘备非常欣赏雷远。   这种欣赏有时候简直毫不掩饰。虽然有些掾属们隐约提醒,认为雷氏宗族势力太强,雷远本人又行事殊少顾忌,长远来看,驾驭不易,但刘备丝毫不在乎这些。   在这个乱世当中,非独君择臣也,臣亦择君。容易驾驭的部下多的是,可那些庸碌之辈,能对大业有多少帮助?刘备更喜欢有性格,有脾气的部下,因为他们有能力、有才华,所以才自信甚至自负。   而刘备确信自己能够用好这些人。记得曹孟德曾说:“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刘备常常想:曹孟德窃据汉室威权,哪里来的道,他所靠的不过是富贵和威权罢了。自己一定能够做的比曹孟德更好。   就像是对待庐江雷氏宗族,刘备有足够的耐心,也给予了充分的理解,他相信,双方迟早能够建立信赖,真正成为荣辱与共的整体。至于雷远……这个年轻人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单纯;刘备隐约觉得,他和自己见到的任何人都不太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明白。   那也没关系。当年光武帝接纳耿弇的时候,未必对渔阳、上谷的动向有什么把握,也忌惮北地突骑的实力,但照样以之为北道主人。   雷远有眼光,有实力,也有能力,那就值得自己隆重的对待。二十岁出头的奋威将军、宜都太守、护荆蛮校尉……哈哈,曹孟德与孙权,能像我这样大胆用人么?而雷续之前些日子将诸多麾下部曲将校拆分成了独立的宗族,这样的诚意,我也切切实实收到了啊。   包括雷远在内,近年来军府陆续提拔了许多年轻人,这些都是足以在今后数十年里支撑军政两途的俊才,想到这里,刘备甚至有几分得意。   但他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本身并不妥当,让雷远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毕竟三人的意见各有道理,而刘备又已经做出了决断……让雷远支持谁好?支持哪一方,就不担心引起另一方的不悦么?   关羽瞥了一眼雷远,旋即眺望远方,摆出毫不介意的姿态。   而诸葛亮轻咳一声,想要说什么来缓颊。   雷远却觉得挺有趣。   说到具体的细务,雷远与同时代人相比,并没有什么特长。刘备问他修筑城池、开掘河道什么的,老实说,雷远对此简直毫无概念,根本拿不出什么有水平的意见。更不消说,眼前这几人,或者军政经验老练、或者天纵奇才……与其在他们面前自曝其短,不如藏拙。   但雷远也有对自己充满自信的地方,凭借后世的眼光和积累,他确信自己能在大局、大略上,提供独特的观察角度和分析思路,从而将局势推向和原来的历史完全不同的发展方向。   在这方面,他自从来到此世,就翻来覆去地想了很多;自以为,哪怕与当代最杰出的人士相比,也不会处于下风。此刻刘备的询问,正好给了雷远一个发挥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上前半步,沉声道:“这几件事,该做哪一件,该怎么做,主公已有决断,非我所能置喙。我只有一个提议……”   “快快讲来。”   “无论实际上怎么做,我们都应该大张旗鼓,向天下人表现出我们全力经营南郡,意图以此为北伐基地,随时起雄师北上的样子。”   眼前三人瞬间都怔了一怔。   刘备微微皱眉:“续之,我们的军力终究尚有不足。想来还须以数年时间妥善经营荆州,充实部伍,然后才谈得上下一步的动作。此时造起声势,若曹军果然以大军来伐,或许……会使我们陷入被动?”   雷远向刘备郑重拱手:“主公,此刻在这里的,都是主公的肱股、心腹之人,我便将我的想法通盘托出,若有疏漏、荒悖的地方,还请主公莫要怪罪。”   刘备看看诸葛亮,向雷远点了点头。   “自从吴军退走,我方占据有荆州大部,以强有力的手段,迫得吴侯俯首,使双方重订了盟约。我这几日里有时候会想,此时的孙刘联盟,与当初赤壁战前的孙刘联盟有什么不同?”雷远做着手势加强语气:“最关键的不同在于,此前的孙刘联盟,乃是两家在曹公重压之下,临时纠合而成的联盟。联盟的主题,不过是抗曹自保而已。”   “那现在的联盟,有何不同?”刘备追问。   “现在重新达成的联盟,目的已非自保,而是更具进取的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   “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   “正是!这次的联盟,孙刘两方确认了在不同方向的分工,约定共同讨曹灭贼。而由此带来的,则是一个崭新的前景,那就是,举凡有意于讨曹灭贼、希望恢复秩序的天下诸侯,都可以加入到这个联盟中。”   诸葛亮的眼神忽然亮了起来,他大声道:“续之,你继续说!”   雷远向诸葛亮微微颔首:“在原来的联盟中,吴侯雄跨荆扬,而我们局促在荆南一隅之地,联盟中的主从之分,甚为明显。但到了现在,我方几乎全据荆州,兵强马壮,已是足以与吴侯平起平坐的天下强豪。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够以强有力的表现,高举起讨曹灭贼的旗帜,自己来做这个孙刘联盟、甚至更大规模诸侯联盟的盟主呢?”   有何不可?   刘备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当年联合关东州郡讨董的袁绍。当时,天下豪杰感于袁公的壮举,人思为报,州郡蜂起,莫不以袁氏为名。随后数年间,袁绍的威势及于河北、中原,一时间几乎有以袁氏代刘氏的可能。   当然,如今时移世易,想要再像袁绍那样纠集天下诸侯,已经很难,但如果说,能够在短期内造成声势,焉知不能对益州刘璋、汉中张鲁、乃至马超、韩遂之流产生影响?   如果真能做到的话,那便堪称举天下之半,哪怕以曹孟德的力量,也要焦头烂额了吧!   “所以续之的意思,是要我们轰轰烈烈、大张旗鼓地造成声势,这声势未必及于曹公,却须得尽力加以传扬,让天下诸侯看得明白。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是可堪信赖的,足以与曹孟德对抗的强大力量。”   雷远躬身道:“正是。”   “然则……”刘备看了一眼诸葛亮,迟疑道:“然则,如果我们真的组织起了这样一个联盟,本来原有的一些意图,在联盟的内部施行起来,恐怕会束手束脚。”   雷远明白,刘备所说的,自然是跨有荆益的计划。但刘备既然暂不明说,雷远无意专门去点破。   正在盘算怎么回答,诸葛亮忽然道:“倒也未必。”   “孔明是说?”   “主公如果能够成为这样一个联盟的盟主,那谁是真心抗曹讨贼,谁是首鼠两端意图不轨,谁是汉室忠臣,谁是借着汉室名义倒行逆施……自然都由盟主决定。”   “嘶……”刘备犹豫着,抽了口冷气。他大约明白雷远的计划了,也明白诸葛亮的言下之意:“由盟主决定?若诸侯们不愿听从呢?”   雷远微笑道:“怎么会,这世上没有讲不通的道理,没有说不服的人。主公但请放心。”   关羽忍不住看了雷远一眼。   他素来崖岸自高,更习惯了傲上而不凌下的作风。所谓傲上,很多时候傲的还不是文臣武将、天下英雄,而是那些廓有宗族,欺凌黔首的豪强一类人物。比如雷远之流。   但这不代表他会因此失去判断力。听到这里,关羽也不禁有些怦然心动,他瞥了一眼雷远,对自己说:“这雷续之,倒有些小聪明,偶尔说些惊人之语,虽说未必真的有多大可能性,倒也能让人思忖再三、心向往之。”   而稍远处的赵云苦笑摇头。   雷远此刻所说的,不正是他在灊山中对淮南豪右联盟所放的狠话么?原来在雷续之眼中,所谓天下诸侯和江淮间的土豪们,其实都是一样的。   “续之。”诸葛亮沉声道。   “军师有何吩咐?”   “你所说的事,非同小可。姑且到此为止,待回到江陵以后,我们细谈。”   “好。” 第二百七十二章 铜雀   建安十五年就快过去了。   此前数十年间疯狂吞噬人命的乱世,似乎在这一年里稍稍舒缓。放眼可及的天下间,除了荆扬两州之间的小小冲突,其它地区,竟然都是和平的。   可有心人都明白,这和平,只不过是更大规模战争的序幕罢了。自从建安十三年,曹丞相的数十万大军在赤壁战败,失去一举席卷南方的机会以后,那些有机会,或者自以为有机会问鼎天下的英雄们,将会长久地对抗下去,以无穷无尽的杀戮来互争雄长。   更不消说,如今在南方崛起的,正是曹丞相最忌惮的那位老对手和老朋友,左将军刘备。   无论是许昌的朝廷,还是邺城的丞相府中,都有人将荆州的风云变幻落在眼里。曹操对此心知肚明。   数十年来艰险绝伦的斗争,赋予了他超群的敏感,或许只有在南征的某一个阶段里,胜利唾手可得的幻觉使他稍有松懈,但回到邺城的曹操,仍然是那个机敏、多疑而冷酷的政治怪物。   所以他感觉到了,哪怕他在赤壁战后竭力稳定局势,可是随着孙刘两家的重新协调,许多人对霸业有所动摇,而重重坚冰之下再度生出了潺潺暗流。   “呼……”曹操长吁一气。   数十年的奋斗以后,仍然不能赢得丝毫休憩的机会啊。越是登高,越觉得高处不胜寒,而放眼四望,只觉得天野之间一片苍茫,并无前路可言。   他止步叹气的动作,却引起了下方许多人的躁动。   几名工匠头目当场就软手软脚地跪伏下来,还有些官吏凶狠地推搡他们,有人呼喝着,要求士卒过来逮捕这些工匠。   工匠应该是误会了,以为自己突然来此,是对建筑的兴修进度有什么不满;而那些官吏,纯粹就为了在自己面前表现,不不,他们不至于把曹某人当傻子,他们是做给同僚们看的……这又何必。   “好了!”曹操扬声唤道:“都停下!此地很好,我很满意!”   楼宇下的人们瞬间又恢复肃然。原本趴在地上的工匠头目被扶起来,还有人殷勤地拍拍他们衣服上的灰尘。真是丑态百出。   曹操下意识地沿着梯级往上方再走几步。此处的阶梯两侧还没有安装扶手,他登临之时,略微俯身以保持平衡,结果凸起的肚腹压住了大腿,以至脚尖磕在阶沿,整个人趔趄了一下。   这一来,下方又传出连串的惊呼。   “父亲!小心!”身后有人问候,还伸手来扶。曹操啪地一声,将那人探出的手臂打开了。   曹操继续向上。   这里是铜雀台,是邺城的制高点,应该也是天下最雄伟高耸的楼台了。   铜雀台位于邺城的西城墙,动用了工匠七千人兴造。已经完成的主体高达十丈,其中有屋宇一百余间,在台顶又建五层楼,合计高十五丈。   曹操此刻就在五层楼的四楼,还差最后一段台阶,就可以抵达最高层。   楼宇中尚未雕饰,许多木料甚至没有上漆,看起来略微有些粗糙,但外窗的铜笼罩已经全都装上了,确实华贵非凡。透过窗棂,可以看到规模宏大的邺城。   按照设计图纸,铜雀台的台顶还会再矗立一座高一丈五尺的铜雀,天气晴朗时,数十里外可见流光溢彩,仿佛仙居。   曹操眯起眼睛,继续想象铜雀的样子,一时没有什么结果。将作那边,前后提交了好几个铜雀的试样,但曹操都不满意。所以也就借着这个理由,将整座铜雀台的施工,还有铜雀台左右金虎、冰井二台的奠基工程,全都停了下来。   身后的梯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曹操回头看看。   上来的是子桓和子建这两个孩子。其他人都小心地候在下方,不敢与自己站在同等高处。曹操不禁想,如果自己再上一层,会如何?子桓和子建两人,会惶恐地等在下方,还是跃跃欲试,也想看看高处的风景呢?   “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他们停工吗?”他问。   曹植道:“孙刘两家重新划定荆州领地以后,刘备进驻江陵调兵遣将,作兴兵北伐之势,又分遣使者奔走各地,联络各地拥有实力之人,大肆抨击父亲,污蔑父亲有废汉自立之意。所以,父亲暂停三台的建设,以绝海内之人妄相忖度。”   “如果只有刘备孙权之流,倒也无妨……”曹操微微摇头。   曹丕躬身道:“除了孙刘两家逆贼以外,朝野间也有谤议。尤其是许昌的朝廷公卿们,最近颇有对三台指手划脚的。我以为,荀令君虽然没说什么,但也有同样的想法。”   《公羊》上说,天子有三台,而诸侯二台。三台的建设从一开始,就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如今刘备声势极盛,这些人便与之内外呼应,妄图向邺城施压。   比如荀令君,就是其中之一。   父子三人都知道,荀令君在许昌担任汉家朝廷的侍中守尚书令,已经整整十五年了。十五年来,荀令君协理朝局,从无任何疏漏,如果有什么话不合他的心意,就根本不会从许昌传出来。而传出来的话,一定在某种程度上表达了荀令君的意思。   归根结底,还是由于军事上的失败导致政治版图的动摇。   在十五年前,许昌是个适合皇帝落脚的地方。可现在,曹操觉得这座城池距离荆州太近了,太容易受到荆州的影响。   “我初起兵时,不过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望能封侯得征西将军。如今身为丞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然则,设使这天下无我,数十载来,已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如今天下将定,却说我有什么不逊之志,实在可笑。”曹操徐徐道:“你们二人以为,应当如何应付?”   曹丕道:“许昌朝廷那边,多有小人摇唇鼓舌,此风断不可长。我愿前往许昌面见荀令君,让他查一查是什么人私心相评,请他亲自出面,一一严惩。”   曹操点了点头:“子建呢?”   曹植大声道:“儿以为,三台已经修建了,就绝不能因为庸碌之人的口舌而停工。我们不仅要继续建设三台,还要在建设完工之日大阅诸军,请邺城的文人士子们行文作赋,压倒许昌的声势。”   “说得都很好,这两件事,都可以办起来。”曹操轻轻拍手:“子桓!”   “在。”   “正旦以后,我会令人举你为五官中郎将、副丞相,配备僚属、仪仗、卫队。你就带着你的僚属、仪仗和卫队去一次许昌,代表我,见一见荀令君!”   曹丕大喜过望:“是!”   “至于子建……”曹操看看神色若有所失的曹植:“你先负责督促三台的建设,我要尽快看到一个辉煌宏丽的三台,要让邺城上下文武,要让天下人都为之慑服!”   曹植并不喜欢这种过于琐碎的实际事务,但他立即躬身道:“父亲,请放心。”   他随即又问:“父亲,之所以有人胡言乱语,与荆州刘备的鼓动脱不了干系。刘备那边,又该如何应付?”   他踏前半步,铿锵有力地道:“若父亲有意起兵讨伐刘备,我愿意从军报效,为父亲斩下逆贼之首!”   曹操哈哈大笑。   “你不懂!你不懂!”笑着笑着,曹操拍打着高楼外沿的栏杆,感慨地道:“刘备,吾俦也,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他既然做出整军经武、意欲北伐的姿态,一方面是有信心在江陵城下与我军决一胜负;另一方面,也料定了我不愿虚掷兵力于此坚城……实际上,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江陵,甚至也不在荆州,我一眼就看得出来!我有办法!哈哈,哈哈哈!”   (第二卷 完) 第三卷 星汉西流夜未央 第二百七十三章 建设   冬去春来,到了建安十六年的二月末。   自从孙刘两家再度达成同盟,掩盖在荆州上空的战争阴云便完全消失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久经折磨以至于荒残的大州,慢慢地从极度衰败中恢复过来,慢慢地充实元气,显示出百废待兴的势头。   数十年的乱世中,种种无法想象的暴行席卷天下,已经把庶民黔首们折磨到了极限。   战乱前,他们还能唱什么:“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   待到百姓们的头颅仿佛韭菜一般被排头砍落,尸体填塞道路的时候,除了生存本身,百姓们已经没有任何要求。而传唱的歌谣,则成了:“大兵如市,人死如林。虎豹之口,不如饥人。”   这样的乱世中,身为主政一方官吏,想要有所作为,或许很难,想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却很容易。他们只要不去欺压掠夺,就能得到百姓们的颂扬。   而玄德公毕竟以仁厚著称,他所任命的各地郡县官员里,或许能力有高下之分,治理的思路也各有不同,但大体来说,都能做到“政平讼理”四个字。   更不消说,还有那位军师中郎将四处奔走,到处查遗补缺了。   前汉时宣帝曾说:“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无愁叹之声者,政平讼理也。”宣帝的治世也不过如此,如今还能要求什么呢?   这就足够了。   百姓们已经被折磨的没有要求了。   这个民族、这些胼手胝足的人们总是这样。他们不怨天,不求人,依靠自己的勤劳与忍耐,一次次地熬过难以想象的沧桑苦难。仿佛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过去的千百年如此,以后的千百年,还会如此。   而他们一次次的倾覆、挣扎和努力,落在史书上,不过轻飘飘的几句话,几个字。   雷远在前世时,记得两句诗:“青史几行姓名,北邙无数荒丘。”当时不过觉得对仗雅致,来到此世,才深深体会到,那些记录历史的人,原来从没有把蚁民的苦难放在心上。   于是数千载后,后人只记得英雄如何,名将如何,谋臣如何,志士如何。而那百数十个名字以外的人,那些数以千百万计的、活生生的人,被屠杀被凌迫,直到血肉被踏成污泥,好像却没有人在乎。   后人有时候翻阅史书,甚至还击节赞叹,或曰英雄本色,或曰杀伐果断,实在有些只言片语的记载解释不了,便称之为白璧微瑕。   雷远无法接受这种想法。   雷远知道自己不是圣人,更不是伟人,做不到改天换地。但他愿意把身边的人当作真正的人来看待,让他们尽量过得好些。当他是庐江雷氏宗主的时候,尽量照顾好族人,现在他是宜都郡的太守了,那么,就希望能尽量照顾好这一郡的军民百姓。   至于具体该怎么做……   雷远自认不具备治政上的杰出才能,在日常的治理方面,他选择信赖自己的得力部下们:包括精通吏事、推动政务举重若轻的郡丞向朗,注重安抚百姓、为政不以修饰的乐乡长蒋琬,还有被雷远灌输了资产负债、利润和损益的概念以后,随身携带简牍越来越多的周虎。   而他自己,则通过一桩桩的具体政务,了解部下们的做法,分析他们做出决定的原因和背景,从而让自己渐渐进入到太守的身份中去,能够推进一些专项任务。   在这个过程中,影响是相互的。向朗和蒋琬,同样也会接受到雷远从后世带来的某些理念,进而将之与此世的实际相结合。   比如现在,向朗和蒋琬就已经接受了雷远的意见,将过去半年间县衙从乐乡大市中获得的收入取出绝大部分,投入到大规模的基础建设中。   建设的顺序依旧是他在乐乡排定的那样:先农田水利设施、次道路和桥梁、再驿置和邸舍、最后城市建设,包括极重要的卫生排污设施。   按照周虎的计算,这场建设预计将要花费五年时间,在这五年时间里,从乐乡大市中获得的收入,每一枚五铢钱都会重新花出去。   向朗和蒋琬本来无法想象这样的工程。毕竟自古以来,乱世以后推行黄老之道与民休息,才是唯一的正确途径。当他们刚知道这个计划时,蒋琬几乎暴怒地将之叱为无道之策,就连越级向玄德公申诉的奏书都已经连夜写好。   但经过雷远的说服,他们将信将疑地同意试一试……然后就觉得真香。   县寺里的钱财和物资固然哗哗地出去,许多贫民首先因此而得到了救助,在救助的同时,贫民、深山中的五溪蛮人和賨人被有效的组织起来,以极低的代价完善了大量的设施,而每一项设施的完善,都很快就发挥了作用。   农田水利设施,比如堰塘、沟渠、水池、水车之类,几乎必定会带来今年的大丰收,哪怕春耕尚未铺开,人们看到这些设施,就感到了安定。这其中,尤以夷陵、秭归、巫县等地的百姓为甚。过去这些年里,从益州逃窜出来的武将们在民政方向实在乏善可陈;于是新任太守的作为,立刻就使得百姓归心。   而道路和桥梁的建设,则引来了益州的商旅们。   建安十五年的年末开始,陆续有蜀地的行商通过大江东来,他们的目标大都是江陵,也有一些意图在江陵换船以后,直抵吴会的胆大之人。   雷远为此紧急遣人修缮了峡江沿途的几处重要关隘,由郡府出面,稍许收些过路钱补贴开销。同时,他又让刘郃招募了一些能说会道的市吏,让他们在驿置中负责接待。   这些市吏的任务很简单,在接待的时候提一句:在乐乡县有个大市,乃是与荆蛮、与荆州大族们交易的好地方。一旦对方表示有兴趣,当场发放由护荆蛮校尉用印的正式路引。   这样一来,根据乐乡大市中的反馈,近来开始在大市中出现蜀锦之类益州名品。自称槃瓠之后的蛮夷们,通常都喜好五色衣服,因此蜀锦一出现,就得到了通过交易而获得巨额身家的渠帅酋长们猛烈追逐。   据说有些特别精良的蜀锦,竟然会遭到几名酋长的竞价,最后出售的价格比商旅预料的还要高出五倍。   这几批前往乐乡大市的,还只是些小商小贩,手头并没有携带足够的物资。当他们折返回益州再来的时候,才是较大规模商业交换的开始。想到天府之国的富饶,无论向朗、蒋琬还是周虎,眼睛里都开始放光。   到了一月底,又传来消息说,诸葛亮在临烝也颁下文书,要求在荆南各地治城池官府、次舍、桥梁、道路。这一来,向朗、蒋琬等人彻底心悦诚服,都道能者所见略同。   所以今日,向朗拉着蒋琬一起来见雷远。这是雷远时隔多日以后重新处理公务的第一天,向朗特地做了充分准备,亲自在郡府正堂上铺出一面极大的舆图,打算开始讨论城池的建设。   然则,一向精力旺盛的雷远今日却有些心不在焉。   向朗说了好几句,他只应付着回答。   “明府,你在想什么?”   “啊?啊?”雷远回过神:“哦,恰好想到别的事。”   向朗正色道:“明府,还有什么事,能比治理本郡的公务更重要的么?”   “自然没有,自然没有。”雷远干笑道。   刚才雷远确实是走神了。倒不是欠缺责任感,但他在地图上看到了巫县,又看到了巫山,也不知怎么地,脑子里就想到了幸福的婚后生活。   就在五天前的吉日,雷远结婚了。   可惜事务繁忙,婚假略短。 第二百七十四章 民户   说到城池建设,雷远和向朗的着重点并不一样。   雷远基于本身宗族的特点,习惯了以数量较多的坞堡分屯百姓,而保持强有力的机动部队寻求野战破敌。所以此前他令陶威提出的初稿,主要精力摆在各处沿江、塞道的戎台、哨卡,并在适当的山间平野建设坞壁。   站在雷远的角度,各处戎台,哨卡,将是他的耳目,而屯据将士的各处坞壁,则是把太守政令推进至乡、县的前哨和依托。   但向朗显然另有想法。他今天提出的方案,以防范雨季灾害为由,略去了大部分的山间坞壁,而把绝大多数户口、人丁,都收缩回六处县城,预计消耗两年时间,在六处县城进行大规模的扩建,将城池与城下的码头、港口紧密连接为一体,并在城池中预留大面积的平坦空地。   雷远站在这幅舆图面前,沉吟许久,才理解了向朗的意思。   这个方案不是单纯地出于地方考虑,其首要的目的不是控制和治理宜都郡,而是为了确保荆益之间水陆交通、随时支撑大军调动往来。   向朗看看雷远的神色,试探地道:“明府,之所以如此……”   雷远笑了起来:“我明白了,就这么办。”   如此大规模的建设,对人力的需求量极大,除了乐乡以外的五个县,在这方面都有不足。此前为了调动足够人手,雷远特意以庆祝自己的婚事、部下诸将和士卒们婚事的理由,大规模的赐予牛酒饮食、鼓舞士气。但各地人丁的抽调终究有其极限。   汉朝兴盛时,南郡下辖十七城,共有十六万户,七十余万口。可是经历板荡以后,人丁折损极多,大部分乡县在籍者已不足盛时的五分之一。   从南郡划分出的宜都郡更是地广人稀,佷山县和巫县都只有两千户不到,夷陵、夷道、秭归三县稍微好些,也不过三千户出头的样子。这其中当然不计地方大户的荫占,但就算计入,数字也不算太多。   好在有乐乡县,还有庐江雷氏宗族的力量。随着雷远一声号令,乐乡县调动了超过六千名壮丁,庐江雷氏宗族也额外增派了相当的人手。   之后的一个月里,各项建设继续推进。一处工程完成之后,民夫们又赶到下一处工地,全无停歇。   首先面貌一新的,是已经得到向朗长期经营的夷道城。本来用原木搭建的各种城墙、建筑逐步被更可靠的夯土包砖建筑所取代,虽然城墙还没加固扩建,但各处都新增了深沟高垒的防御设施。   在城内,包括奋威将军府、县寺、粮库、武库等核心建筑,都特意采用黏土和石料版筑,不仅高大巍峨,也足以成为整座城池的支点。   到这时候,春耕时节到来,大部分民夫都预备赶回去伺候自家的田地。许多相关兴造只好暂停。在这以后,能够提供人力资源的,就只剩下了大江南面的五溪蛮部落,和大江北面的賨人部落。   这些蛮夷在有经验的工匠带领下,负责江北夷陵城的扩建和两岸戎台的布设。经过雷远和向朗的协商,戎台哨卡的数量被缩减为四十座,其中大约有半数是甘宁、李异等益州军将所设,只需要稍加扩建。   每座戎台同时也是一处军屯据点,以一屯百丁为人手保障。   以戎台为节点,通过逐渐完善的道路和水上交通,宜都郡范围内,江南任何一处的重要军情传递到夷道城,都不会超过六个时辰。   蛮夷们绝大部分都紧密依附于酋长、渠帅们,以寨、落为单位出山工作。在这个过程中,拥有人丁的酋长们凭此获得金帛物资的赏赐,而蛮夷们本身,从日出到日落,全无止息地高强度劳动,每日只获得勉强果腹的食物。   可仅仅这点微薄到让雷远心酸的食物,都已经被蛮夷们当作了优待。在食物的诱惑和酋长们严厉的约束下,蛮夷们对工程建设的热情居然相当高涨,极少有敷衍怠工的事情发生。   最初几天里,甚至连续出现了数次蛮夷丁壮过于勤力而晕倒的事件,有一次几乎闹出了人命。为此,雷远在公开场合大发雷霆,严厉处罚了带队的部曲将,随后略微增加了食物配给,再派遣人手沿着江畔捕鱼,每天炖煮鱼汤之类给劳力们补充营养。   他又通过沙摩柯的关系,约见了一些较值得信赖的酋长,由酋长们出面,将留在山里的老弱妇孺们派出,摘取野菜、土薯之类用于加餐。   随着工程不断推进,还催生出了一批渐渐脱离深山生活,重心放到宜都郡的蛮夷酋长。短短数月间,他们就从近乎奴隶制的落后环境中脱离出来,成了活跃在宜都郡范围内的包工头,在他们带领下往来奔忙在江峡间的蛮夷男女,总数超过五千。   麻烦事随之产生。   这些包工头一旦熟悉了汉家的规矩,就开始谋求更多的利益。此前雷远为了尽快铺设各地的道路,将乐乡县境内几处黏土和石灰矿藏发包给了向氏、习氏等荆襄大族下属的商人。而商人又以略微高过郡府提出的价格,招募蛮夷去开矿。   于是包工头们获得了更高的利益,而宜都郡内官方推进的几项工程,反倒出现了劳动力紧缺的局面。   这情形使得身为宜都县丞的向朗极其尴尬。他勃然发怒,亲自出面,抓来了襄阳向氏的商队负责人,请求雷远予以严惩。   而雷远哈哈大笑。他请向朗不必焦虑,尽可以允许自家同族的操作;但同时,他又通报了负责各处工程实际指挥的陶威,令他大幅度提高了对每一名蛮夷劳力的食物发放额度。   毕竟食物的配给数量本来很少,就算增加了,也还在郡府的承受范围内。但这样的提升幅度,使得不少蛮夷试探性地离开渠帅、头人的控制,以一家一户的最小单位找上工地,询问能不能有份活儿干。   陶威老实不客气的将他们全部接收下来。   郡府随即又发布文告,宣布凡直接响应郡府号召、参与各处建设的蛮夷,如果表现良好的话,半年以后将会获得汉家户籍。当他们成为宜都郡治下的民户以后,就能立即按照律令,得到属于他们自己的土地耕种。   这个操作未免太无顾忌,在蛮夷酋长渠帅当中引发了一阵不满,但蛮夷终究没有办法抗衡宜都郡的力量。于是越来越多的酋长发现自家的资财渐渐丰厚,可属民却渐渐少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来客   一个郡,乃至一个大州的欣欣向荣,瞒不过周边的有心人。   何况最近数月来,玄德公多番派遣使者,向益州方向,乃至益州以北的遥远地域发起联络,竭力夸赞荆州的强盛。而身处荆益之间的宜都太守雷远,为了自家商业上的繁荣,也在推波助澜。   这一日里,有一支打着梓潼李氏旗号的船队经过险峻峡江,抵达了夷道。他们将船只停泊在丹水码头,立即有吏员上船去核查,发现船舱里装的都是布匹和锦缎,还有一些制作非常精美的漆器。   吏员核查的时候,商队的成员们则换乘小船,直抵夷道城下,再经过木制的阶梯,攀登到较高处的地面。在那里,有一个新设的区域,专门给往来船员水手们休息。众人打算在那里修整两天,缓过劲了再继续向东。   从蜀中过来这一路的水道可不好走,那些奔腾激流,和暗礁险滩,使得往来舟船航行屡有败毁之灾。哪怕这支商队请了多年前曾经往来荆益两地的老手带队,毕竟几年没有走过峡江了,难免有些生疏。沿途惊心动魄之事不断,每个人都难免担心害怕。能够脚踏陆地稍许休憩,谁也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商队中,有一名三十来岁年纪,普通相貌的士子。这人双眼有神,脸色很是沉静,颌下胡须浓密,修得很整齐,大概时常保养的缘故,又黑又亮。穿着虽然朴素,但仔细分辨的话,可以发现用的布匹都是好材料。   这士子下船以后,并不急着去馆舍,而是向同伴们打了声招呼,往高处夷道城的方向慢慢走去,身后跟了两个随员。   这一段的道路,是特意平整过的,道路底下用了石灰、黏土和河沙混合成的三合土作为基底,路面上铺得有石板。因为石料取材不易,道路不甚宽阔,便显得往来人流格外密集。   沿着道路,每隔一段距离,都有木制的小亭,亭里站着一个或两个老卒模样的人,呼喝着维持道路秩序,确保通畅。   一名随员不禁叹道:“区区一个夷道城的小码头,就这么热闹?这得有不少人吧?想必益州各家都遣了商队前来。”   那士子摇了摇头:“应该也有从荆州出发,往益州去的。”   自从张鲁占据汉中,益州向北的交通就几乎断绝了,随后荆州战乱,又中止了东向的交流。好不容易等到荆益间重新通畅,两边都有商旅急着打通联络。只不过,益州毕竟是天府,出产的物资远比荆州丰富,而两地之间能够交易的产品终究品种有限。估计这种热闹的场景并不会长期延续。   他们不疾不徐的向上走,有时候客客气气地避开运货的车辆。车辆上装载的货物,应该是用以直接在夷道城中的市集贩售的。   货物什么的,无非是那几种。但车辆很有意思,是一种从没有见过的人力车。独轮,双把,两人分处前后,一推,一拉。虽然装了满满的货物,看上去好像随时会倾斜倒地,可木制的车轮在略有起伏的石板路上格楞楞滚过,行动却意外地很轻巧,像是游鱼一般穿行在往来人流之中,毫无阻碍。   士子下意识地站在原地,看着几辆车经过。   他又注意到,推车的几个人光着膀子,裸着大腿,身上、脸上都有纹身,乃是賨人。賨人是活跃在宕渠一带的蛮夷种落,因为性格勇猛,擅长使用木制的盾牌配合刀剑作战,因此又名曰板楯蛮。   峡江各县,本来就处在千山万壑中无数蛮夷的包围之下。通常来说,汉、蛮两家冲突不断,彼此少有往来。中平五年时,賨人与巴郡黄巾勾结,寇略三蜀及汉中诸郡,州郡不能制,直到动用了雒阳的西园上军别部,才终于讨平之,所以官吏们对此部更加警惕。   但这几个賨人推着独轮车来去,路旁小亭中维持秩序的老卒并不投以特别的注意。有个賨人把车辆靠在某座木亭以外,从木亭旁的水缸里取水来饮,一名老卒居然还比划着与之谈笑几句。   此等情形,实在叫人迷惑不解。   士子皱眉看了半晌,一时间忘了继续上行。   这条石板路毕竟不宽阔,两旁又多乱石草木和岩崖阻隔,难以通行。他这么站着,便挡住了后来人的道路。更后方数人耐不住性子,当场便有躁动。   士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候在他身后的一个年轻人提醒道:“先生,还请移步。”   士子这才发现道路被自己堵了,连声告罪,快步向前。   那年轻人跟在他身后,忽然笑道:“先生可是看到了賨人在此,是以疑惑?”   士子向后看了看,只见这年轻人大概刚刚及冠年纪,嘴唇上带着薄薄的绒毛,相貌很是清秀,身着便服,像是诗书传家的士人。但他肩膀很宽,走动的步伐也矫健,身后还跟了几个携带武器的部下,显然绝非寻常人物。   士子连忙伸手相请,待到年轻人与自己并肩,他才试探道:“賨人勇武剽悍,动辄杀人,近年来其部与巴郡蛮联合,其首领受汉中米贼的煽动,屡次兴兵作乱……这夷道城里,居然敢用他们来做杂役,实在叫人惊讶。”   年轻人笑道:“先生多虑了。賨人虽然勇武,却不是只知道杀戮的野人,他们也有家小要养,也想过更好的生活。我们以诚挚相待,又何必害怕他们作乱呢。先生刚才看到的这批賨人,共有百余,已经在此地做了三个月的工,专门负责操作独轮车,为商贾们转运货物的。因为行事勤恳不惮劳苦,还得到过府君的夸赞。只要再做三个月,他们便可以得授汉名,入籍成为夷道县治下的百姓了。”   以诚挚相待云云,完全是胡扯。賨人这么好对付,那也就不至于为益州之患了。更奇怪的是,他们如此辛苦劳作,竟然是为了入汉家户籍?   士子在蜀中时,颇见百姓因为不堪劳役而托庇豪族大姓,抛弃户籍的,倒不曾想,这里的蛮夷居然反向而来。   他知道其中必有缘故,一时也不急着多问,只向年轻人拱了拱手:“原来如此,多谢足下说明。”   正待再问几句,眼前豁然开阔,小路汇入了大路,他已经走近了夷道城。   此时城门处的行人纷纷让开两旁,有不少人直接在路旁跪伏。这等场面,必定是贵人出行。士子脚步微微一顿,随即不着痕迹地打了个弯,站到路旁探看。   果然,城门处数十名骑士簇拥着一人出现。   这人年约二十余,剑眉短髭,英姿勃发,身着浅灰色的戎服,腰悬长剑。随在他身后的骑士个个雄武异常,显然俱都是善战的精锐,数十骑同来,威势甚强。但这人小心地勒着缰绳,从人群当中让开的空间缓缓而过,并无凌人盛气。   士子此来荆州,本就存了见识荆州人物的意图。因而早就询问往来商贾,有基本的了解。此刻一看便知,这英武的年轻骑士,便是左将军府中新贵、执掌宜都郡的奋威将军雷远了。   士子的脑海中,瞬间回忆起关于雷远的诸多传闻,暗暗点头道:“名不虚传。”   这时候雷远策骑奔到了近处,没有注意到士子,却看到了适才为士子解说的年轻人。雷远提缰一指:“含章,你也来!”   年轻人立即越众而出,早有骑士牵来备用的从马,他纵身一跃而上,随着雷远去了。   一行骑队离开城池范围,才渐渐加速,目标应是城池西面鸡头山的山区。奔走片刻以后,雷远问道:“含章今日可有什么收获?”   被称作含章的,自然是扈从首领李贞。出于雷远的强烈不安全感,入主宜都郡之后,李贞与郑晋一起布设了遍及六县的侦查哨探人员,以此来监控种种动向。   雷远既然问起,李贞回答道:“适才发现一个有趣的,打着益州本地豪族梓潼李氏的旗号,言语却带关中口音,应当是益州的官员。我已经遣人盯着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小学   这几日里,往来此地的商旅极多,其中自然会夹杂着各种带有其他目的的特殊人士。   只李贞、郑晋明确发现的,就有好几批蜀地大族的疏宗子弟、还有益州各个重要军事首领遣出的探子、今天这人又不知什么具体来路。   仿佛偌大的益州,并没有统一的首脑人物,各方都有各方立场,各方都有各方的办法,乱哄哄地一拥而来。   当然,随着峡江水陆道的完全打通,玄德公遣去益州的人手也不在少数。   这段时间里,玄德公凭借着占据荆州大部的声威,试图着手构建东起扬州,跨越荆益而连接关陇的反曹联盟。   玄德公确有这个资格。昔日刘景升治荆州,南接五岭,北拒汉川,地方数千里,带甲十余万,遂号曰天下之重。玄德公所领的土地,虽然较之于刘景升少了襄阳、江夏和长沙之一部;但玄德公的赫赫威名,远远凌驾于从容自保的刘景升。更不消说左将军府上下一心,其势如日之升了。   仅仅在两三个月的时间里,玄德公派遣出的使者就成为了多方势力的座上宾。   除了摆在明处的使者,还有不少暗中行事之人。据说他们用不同的方式在益州活动,还有些人甚至进一步向北去,与米贼张鲁和汉中、陇上诸将帅们有所沟通。   之所以雷远知道这些,乃是简雍经过夷道时透露的;至于简雍本人,此行将会轻车简从,悄悄会见时任巴西太守的益州重臣庞羲。   至于具体会见时要讨论什么,实在不可说啊不可说。   一时间,各方往来人物穿梭于峡江之中,而雷远只能格外重视侦查哨探,免得自己这个东道主吃了暗亏而不自知。   当然,考虑到玄德公的大计,对这些人物的控制都在暗中进行,除非出现特殊情况,否则并不干涉他们的行动。   今日既然又来一个,那就照常处置。   既然李贞已经安排妥当,雷远便不多问。   此前他在去年末往江陵时,不仅举办自家婚礼,也与玄德公和孔明谈过了数次,深知在“跨有荆益”和“合纵抗曹”之间,有诸多微妙的操作可能,又因为实际情况的变化,会衍生出种种不一样的手段。所以,许多事都得慢慢来。   眼下雷远既是奋威将军、宜都太守,只需要保境安民即可。   所以这几日里,雷远把政务委托给向朗、蒋琬等人,自己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家部曲中来。   这时候正当初夏时节,天气略微有些燥热,但因为刚下过雨,纵骑奔行在原野上,能够感受到习习凉风。骑队贴着城墙向西走了半刻时间,经过任晖所部驻扎的一处营地,任晖也带了几个部下跟上。   这个方向的道路便是秦汉时打通的峡江陆路通道,最初被用来从巴郡的盐池向外界输送食盐,后来汉武帝伐西南夷,以此地作为大军出入的门户,遂有夷道之称。   这是连接荆益两州的重要陆路通道,所以也是雷远基础建设项目最早的成果之一。此刻一行人策骑前行,只觉道路宽阔平坦、路面坚实,道路两旁有保护路基的行道树、有排水沟渠、其形制一如雷氏部曲修建的、从乐乡到公安的大路。   沿路再走片刻,就到了鸡头山的山区。   相对江峡南北的那些高峻群山,鸡头山简直算不得山,严格来说,是一些矮小丘陵的集合。但这片丘陵地带位于夷水以南,正扼守大江南岸的峡江陆路通道,于是便堪为夷道城的西面屏障了。   不过,负责夷道城西面的戎台并不在鸡头山,而在鸡头山更西面的马鞍山。鸡头山这里,现在被雷远以奋威将军的名义征用,单独调用民夫,修建了一处庄园。   山区的地形渐渐起伏,道路南面的高处有几处坡地,坡地上密布着矮树和枯草,还有深深浅浅的沟壑散布其间。坡地上零星有小块的田地,还有些地方种了果树。再往高处,有个聚落,大概只有三五十人的规模,非常小。   雷远带领的队伍沿途奔走,立刻引起了村落里人的注意。有些百姓兴冲冲地出来,站在高坡上探看。这个村里大概有七八个青壮劳力,都被优厚的待遇吸引去从事道路和城池修建了,年轻的妇人负责种地。   这会儿观看队伍的都是老人和孩子。甚至还有几个年轻女娃儿小心翼翼地靠近队伍,张望着某几个年轻的骑士,然后又退开。   任晖看了看雷远,发现雷远好像很高兴的样子,于是没有下令驱赶。   这些女孩子是来相亲的。   按照雷远的安排,这些日子雷氏部曲中成亲的甚多。就在十日之前,新一批谈妥婚事的都伯、什长之类基层将士二十余人,一起在夷道城举行了规模盛大的婚礼,妇家清一色都是夷道县治下的良家。   而婚礼的附带效果就是,许多当地的家庭够不着军官,就开始打普通士卒的主意。毕竟太守说了,每个士卒成婚以后,都会额外获得田地呢。   这些部曲人丁和田地,全都在庐江雷氏的荫庇之下,所以并无官家的田租、口钱、算赋、更赋之类负担。仅有的佃租,也可以说低到极致。只要召一个女婿,就能换来几乎免税的良田,天下间还能有更划算的事吗?   看来就连这个小村落的人,都已经为利益所惑,试图以家中的女儿为饵,将魔爪伸向了尚未成婚的年轻士卒。   雷远知道,这几天来,将士们每逢出操拉练,都会遇见这样的情况。   有的军官不喜欢这种局面,担心这会使将士们心有旁骛。但雷远觉得这样很好,他深信,想要保卫家人的军队,斗志一定会高昂,所以,对此不仅不能阻止,反而要大力鼓舞。   他甚至已经在认真考虑,是不是要让蒋琬继续深挖这方面的需求,乃至于组织一场相亲大会,促使更多的将士们成家立业。   又走了没多远,地势渐高,可以看到在远处黛青色山峰下的半坡,新起的庄园就在那里。这庄园本身规模不大,但围墙厚实,角楼高耸;内部的屋宇又格外宽敞,与通常用于农作生产的庄园不同。就连庄园前的道路,都修建得格外平整,与它处难免粗疏的模样大不相同。   庄园门口处,左右两边都立了一块宽长的木牌,木牌上各有四个大字,合起来乃是一句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言语未免粗鄙,仔细咀嚼,倒又仿佛有些深意。   这里便是雷远用来较大规模培养文武人才的地方。   当然,份属草创,疏漏之处极多,而培养的人手暂时以普通乡吏、里吏或军中都伯、什长以下基层军官为主,所以不合冠以高大之名。暂名曰:“三峡小学”。 第二百七十七章 传授   雷远等人来到这里的时候,正好是午休时间,站在学校门口,可以看到庄园深处的一片校场上,有些年轻人正在蹴鞠。   蹴鞠是数百年来流传下来的军事技巧,在竞赛的过程中,既要“查解言归,譬诸政刑。”又要将军队中的集体主义精神、团结合作的意愿、争取胜利的斗志,“皆因嬉戏而将练之。”   而雷远在军中推广的蹴鞠,还格外增强了双方的对抗性,鼓励两队人的身体冲撞,因此将士们甚至还披上了简单的皮甲。   每一场激烈对抗下来,他们都会倦怠不堪,使得下午的学业刚加难以应付,可他们还是乐此不疲。   雷远认得其中的不少人。比如此时场上的两名活跃人物,两人一个高大雄壮,横冲直撞,一个瘦小枯干,灵敏多变;乃是王北部下的两名得力都伯:罗霄和钱跃。   在雷远的印象里,罗霄颇曾立下斩首破敌的功勋,而钱跃对于潜伏、包抄颇有心得。   庐江雷氏部曲的规模接近四千,曲长级别的军官四十余人。按照约定的规则,每一名曲长只能推荐一名部下进入学校,但王北是雷远的扈从出身,难免有些小小的特权,所以将自己的两名得力部下都推荐来了。   眼下正在参与蹴鞠的两队各十人,围拢在校场周边观战的还有百十人……其中,半数是在此前的战斗中受伤而被迫退役的老卒,半数是因为立功而得到重点培养的年轻都伯和什长们。   他们便是三峡小学里的第一批学生。他们所学习的课程虽然不同,平日里的生活却在一处,这就使得老卒们有机会传递自己的经验,让年轻的什长们学到一些难以在课堂上明确阐述的东西。   但真正重要的内容,当然还是在课堂上。   之所以要办这样一个学校,便是因为雷远需要灌输给将士们的东西,只能在这样的学校里集中传授。   以老卒们为例:此前雷远已经任命了相当数量的退役老卒为乡吏和里吏,并请儒士若干,分别驻扎于各处亭舍,每五日一次,传授基本的学问和技能。   但这种模式一来进展略慢,二来,由于儒士们分散教学,常常脱离雷远要求的内容,而去教些自以为重要的东西,甚至有人传授三科九旨、七缺四部之类的谶纬之学……这立即被阻止了。   乡吏、里吏们,只需要学习最直接的解决方法,只需要有人手把手的告诉他们,一桩桩的基层事务,究竟怎么去解决。   该由本社维护的田间道路,怎么安排修缮?怎么调动本社的十户人家?怎么排布班次,才能做到公正无误?   社里春耕急需耕牛、农具,该向哪里去申请?不会写字的话,谁能帮忙草拟文书?耕牛调配到位以后,该怎么安排人家好好伺候?饲料用什么比较合适?   社里有两个青壮汉子应课役所征,据说往江北秭归去修建城池了,逾期两个月未归,又无音讯,这应该如何询问?如何向上级申请核查?   本社不是庐江雷氏宗族所居,而是左将军治下的寻常百姓,那么口钱、算赋该怎么计算?钱粮折纳又是什么样的规矩?有残疾者的减免优待,又该怎么来申请?   社这一级如此,里这一级的事情更加复杂。落在乡县官员的文字命令上头,常常不过是宣德明恩、抑强督奸区区几个字;落到基层,每一桩、每一件,都有不同的做法,不同的要求。每月额外的几斛谷子,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不会怎么办?怎么做才行?   靠春秋经传不行,靠谶纬之学更不行,非得有经验丰富的人,手把手地教他们做实事才行。   此前数月里,不少老卒下意识地回军营中请教自己的老上司。比如任晖就碰到过好几次这样的情形。可任晖怎么办?他从军二十年,所有的人生经验都在戎马沙场,他倒是精通金鼓进退的诀窍,还有刀戟的用法,要不,给你说说?   这当然不成。   所以,只能在这里统一解决。数日前,雷远召集辛彬、周虎、黄晅、岑鹏、宋水等宗族中可靠的管事出面,要求他们每五日一轮换,在此直接讲述真正能够解决问题的知识。   待到这方面粗具概念了,再补充些针对农桑知识和忠孝礼义之类的基本道德,使之理解社会秩序;其以《孝经》、《小学》、《大学》之类为基本教材。   整个学习的流程共只有一个月。待到眼前的老卒们学过,还得将此前放出去的那些人召回来回炉重造,一方面夯实他们处理事务的能力,另一方面,其中有些确实办事得力的,也籍此机会予以提拔。   这样的短期培训,雷远每隔五天都会出现一次,并为吏员宣讲、授课,所讲述的内容无一定之规,有时候谈到天下大势,有时候谈到简单的数字符号,还有时候则分析一些简单的财政管理知识。当然,这只是希望能够利用这机会向部下们灌输一些新的思想,倒不必偃苗助长,强制吏员们立即把新知投入运用。   雷远的工作繁忙,日程安排十分紧密,因此实际负责这个学校的,是渐渐脱离具体事务的辛彬。   辛彬出自颍川辛氏疏宗,颇学经籍,又德高望重,非他人可比。雷远任命他为本郡的文学掾。   文学掾通常是郡以上的官府才配备的清贵之职,号称参予本郡的儒学教化、敦睦风俗,其实更像是主君的文学侍从之臣,以此来安置辛彬,很是合适,也恰好能发挥他的长才。   这件事情,辛彬自然很乐意做。别的不提,只这样的学官体系建立起来,辛彬就成了一批批学员的师长……辛彬本人还是很看重这一点的,当下痛快应诺了。   而雷远所考虑的,除了针对吏员,还针对基层将士。   他带着任晖,向小学里面走去,一边观看沿途的校舍,一边道:“长远来看,我们会把相关的教学单列出来,成为军校。”   “军校?”任晖问道。   雷远颔首:“正是。文吏需要接受教育,武人就不需要了么?眼下这小学里,容纳的是挑选出的都伯和什长,以后如果条件允许,什长以上的军官,全都需要进入军校,接受培训;及至曲长、司马、校尉,甚至我本人,也需要接受培训。”   任晖愕然道:“这军校……教什么?谁来教?”   “教什么?”雷远笑问:“值得教的东西有很多,此前我们在甘宁所设营地里讨论的那些,早已让李贞整理成文,发放到各营。我倒想问问,景叔,你真的让下属军官们仔细学习讨论了么?”   任晖猛吃了一惊。   他是汉军督将出身,素来自诩久历戎机,有一套多年积累下来的用兵、练兵的法子。他虽然服膺雷远,在这方面却有一点自己的坚持,因而对雷远面向基层军官复盘战役、总结经验教训的要求,难免有阳奉阴违,或者不那么上心的时候。   但任晖是假司马!他的职责是代领雷远本部,若雷澄从广州赶回,他的指挥序列还在雷澄之后。凭借一己的习惯,在雷远本部之中敷衍雷远的命令,合适么?   任晖与雷远并非旧识,自灊山之中带着三十人从军,至今不过一年,已经连连被超拔阶级。以至于能够代领宗主本部。最近还得到宗主的恩遇,得以成家娶亲……越是如此,越是应该小心谨慎,越是应该忠字当头,把宗主的意见摆在最优先!   我疏忽了!松懈了!任晖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   长期以来,雷远对自家的部曲将士们都很宽厚,但如果将他当作好糊弄的庸碌之主,那可太荒唐了。此等集合了军政职务和宗族大权的豪强,对于下属可以做到生杀予夺,没有任何人能够限制!   就在这个瞬间,任晖的额头淌出密集汗珠来:“宗主!我,我……”   他高大壮硕的身形有些畏缩,大概想要请罪,却又不知怎么开口。   而李贞等扈从也都神色严肃。   雷远看着任晖的紧张样子,觉得有些好笑。   雷远并不觉得任晖犯了什么大错。这一类经验丰富的资深军人,在自己事业起步的时候,是特别有用的助力;但是,他们的经历塑造了他们,也限制了他们,使他们的思路相对顽固,不愿意轻易接收新事物。所以,如果后继的管控不善,他们也会成为阻碍。   像任晖这样,开始显出懈怠的军官不止一个,所以,敲打任晖,也是给其它人看的。   雷远瞥了一眼李贞,相信这个越来越聪明的年轻人,会把今日的情形及时传出去。   “不要太介意。”雷远挥了挥手:“从今天开始,你也来这里担任教官。莫要懈怠,好好引领年轻人。”   任晖苦笑道:“只怕才能有限,难以胜任,辜负宗主的厚爱。”   雷远拍了拍任晖的肩膀:“我们这几千部曲子弟当中,见识过完整汉军制度的甚少。大部分人出身盗匪、流民,徒有实战磨炼出的战斗经验,却殊少总结,更没有系统的军队管理手段。所以才需要你们的传授……你不要慌,这个军校先期只对都伯、什长级别的基层军官。我打算以半年为期,令所有的基层军官轮番来此培训一遍。具体的课程内容,目前主要集中磨炼个人武艺和小规模战斗的指挥,老郭、老贺他们都在斟酌,你也可以参与一起。”   任晖这才略微放松些。如果只是对基层讲讲行军作战的诀窍,这倒还没什么问题。   “请宗主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绝不会有半点保留。”他想了想,又道:“之前所说的战例复盘,也会颁到每个都伯和屯长,让他们一个个都认真学习。现在、立刻、马上就办!” 第二百七十八章 装睡   雷远今日出行,后继还有任务。一行人便不在小学里多耽搁,策马赶往下一个目的地。   之后两处,分别是马曹和将作曹。   这两处都是雷远在宗族中私设的机构,同时也隶属奋威将军,具有半官方的身份。顾名思义,马曹负责战马养育,将作曹负责军事方面的工程和武具、器械的整备。   这两方面的工作,其实早就在开展。雷远专门遣人寻找了几处适合设立马场的地方,也大手笔地招募擅长土木或冶铁的工匠。可是数月下来,严格来说,进展都不太顺利。   武器甲胄生产方面,数量已经不少,但此前战斗的损耗太大,到现在都没能弥补缺口。关于甲胄和弓弩方面,雷远根据后世的见闻,提了一些意见,也不知究竟是否适合当代,工匠们还需要时间来慢慢试验。   而战马的问题就更加严重。   战马是很敏感而难于伺候的动物,格外挑剔水土。自从抵达荆南以来,庐江雷氏所控制的战马就难免有染病的,数量一直在缓慢下降,再扣除战斗中折损的一部分。目前来看,短期内很难维持原有的大规模骑兵队伍。   这对部曲战斗力的损害几乎是致命的,雷远为此甚至向蜀中商旅打探过,能否以重金求购一批蜀马。但蜀马的品质逊于北地高头大马,就算能够买到一些,也聊胜于无罢了。   好在夷道附近的一处马场昨日传来消息说,有一匹小马驹健康落地……这就很让雷远愉快了。所以,今日他先去将作曹视察,然后会带着自己的新婚夫人去马场看看。就连这匹新生小马的名字,两人都已经想好了,就叫“萌萌”。   雷远在治下领地东奔西走的同时,那支打着梓潼李氏旗号来到夷道的商队决定歇息一晚。商队头领向码头上管理的吏员交代,今日系舟,明日出发。   商队中的那名士子已经慢悠悠地逛了好些地方,甚至还远远地眺望了军营中将士们的操练。他也注意到了,身后总会有几个人轮番跟随着,应当是宜都郡内监察间谍的人手,但他并不在乎,行动也不因此而有什么忌讳。   这时候将近黄昏,他又从商旅的歇宿区域出来,沿着走过好几遍的道路往夷道城去。   在城门口出示了路引,进入城里。   夷道城的布局很简单,四个城门各延生出一条大道,在城中心交汇。大道两旁各有分支,各种官署、市坊、工匠作坊分别集中,各有高墙分隔,大部分里坊只有围墙,尚无内部建筑,听说以后里面会修筑将校和家眷居住区域。   按照太守的吩咐,坊墙以外,也预留了一些空间,有的用来种树,有的用来安置排水沟渠、卫生设施,还有几处花草繁密的地方,分布着一些酒肆之类店铺。   因为城池西北角有工程在进行的关系,时不时有装载木石的独轮车经过,推拉车辆的依然还是那批賨人。因为城里的道路铺着卵石,车轮滚过时发出细密的碰撞声响,听习惯了,居然觉得还挺悦耳。   路上行人自然而然地让在两边,腾出道路中央给车马使用。站在笔直的街道上眺望,可以较远处的城垣下方,有一拨士卒排着整齐的队列巡逻往来;城池的南门处,有一批杂役打扮的人扛着草席进来,应当是提供给工地上搭建的棚屋,那是为即将到来的雨季作准备。   士子轻声叹了口气:“宜都郡如此,玄德公治下的其它地方,又会如何呢?看他们的认认真真治理地方的劲头,真是想要重建大汉的盛世啊。”   一名随从低声道:“终究屡经战乱,地广人稀,恐怕短时间内,不足以与益州相提并论。”   “你看到的是地广人稀,我看到的,却是可以大展拳脚的一片天地!”说到这里,士子心中暗道:“哪里像益州,虽然看似繁荣,却压抑得叫人透不过气来……”   毕竟身在他乡,话不能乱讲。几人闭口不语,向着一处酒肆踱去。   上午听人介绍说,夷道城西的市坊里,有一家酒肆酿得佳品美酒,此前宜都太守的得力部下蒋琬在此痛饮一钫,醉了三天三夜才醒……也不知真假。   士子对此不免心动,想着反正明日就要沿江东下,这时稍加评鉴,晚上可以睡个好觉。   天色并不很晚,但酒肆里没几个人。   听说,因为管理夷道城的府君本人不好酒,所以治下的文武百姓们,一般不在酒肆中痛饮,以免触了霉头。若是嘴馋,通常都自带器皿沽些酒,带回家去慢慢享用。   这酒肆本身倒是精心设计过的。前院卖酒,后院对着城中一道小小溪流。溪流之畔有青萍碧树,摆了些凭几、坐席,既可供酒客们休息,也颇具饮酒听泉的雅趣。   士子便在溪边坐了。   落座以后下意识地环视四周,只见周边无人;惟有溪流的上游处,距离酒肆后院三五丈远处的草坪上,单独放着一张大席。席上有酒食若干,另有两人,一坐一卧。   坐着的人年约三旬,作文士打扮,眉眼略有些丑陋,但双眼顾盼有神,嘴角带笑。他时不时举杯来饮,沾唇辄止,动作带着一股潇洒自在的劲头,时不时地向同伴说些什么。   他的同伴四仰八叉地横卧在席上,看不清面貌,只觉须髯似铁,骨架极其雄壮,袒露的胸怀之间,隐约有长长短短的伤疤,显然是个久经沙场的武人。   士子自信有些识人的眼光,立时就觉得:两人都系出众之士,或许是夷道城中的要员。此番他来到荆州,就是为了打探当地军政情报,以便下一步的选择。这样的机会,不能放过。   于是他使了个眼色,低声对随从道:“你们去外面坐,莫要惊扰了其他酒客。”   说完,他刻意往一处溪边小树挪了挪坐席,随即背对两人,倚靠小树,摆出毫不在意的姿态;其实却把耳朵竖了起来,聚精会神地听这两人言语。   却听文士已经半带着醉意,摇晃着上身,连声道:“兴霸,醒醒!你又何必装睡!当我是傻的么?”   话音未落,躺着的壮汉便打起了鼾,以示自己确实是睡着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闲人   闭眼打鼾的汉子,正是甘宁。   甘宁所部虽在公安城下为雷远所破,但他本人的直属部曲战斗力尚存,若非吴侯使者赶到,未必没有一搏之力。因此在玄德公与吴侯的谈判中,倒也并不将之作为俘虏。   至少在一切书面文件上,将甘宁等人视作遭到大风漂到江南的遇难群体,受到玄德公所部的照顾而已。   去年九月末的时候,这批将士,再加上被吕蒙甩在乐乡的一部,合计数量约有七千多,都被押送到了孱陵的军营里。细细搜去武器甲胄,统一看管。有左将军府内的官员来见甘宁,说为他准备了单独的宿处,被甘宁拒绝了。   于是他和将士们都在孱陵营中暂住。据说孱陵城里还住着与玄德公闹翻的孙夫人,也不知孙夫人出城游玩时看到这等场景,心里作何感触。   到了十月初四,孙刘两家重订盟约,吴军将士遂得陆续遣返,可是时间推移,甘宁眼看着各路来自吴会的将士们一一返回,却始终没有轮到他,也没有轮到跟随他的诸多益州流人将校。   甘宁起初还竭力安抚部下,后来自己也不禁暴躁,某日追问情形无果,愤怒之下,殴伤了几名负责看管的荆州将士。   以他的超群身手,哪怕手无寸铁,也不是三五人能抵挡的。但他毕竟不是全无心肝的莽汉,还得顾忌部下们,因此伤了人以后并不逃亡,只在营中坐等处置。   处置没来,来的是玄德公。   以甘宁粗猛强横的性格,自然不会屈于玄德公的下风,但玄德公也不多言,只安慰甘宁说,后继与吴侯还有谈判,请他和他的部下们稍安勿躁。   之后一些日子,玄德公隔三岔五就去见见甘宁。两人都曾依附于刘景升,因此偶尔谈谈荆州的旧人、旧事。有时候刘备说些自己在河北、中原参与战争的经历,甘宁毕竟桀骜,哪怕做了阶下囚,也忍不住频频指摘,说刘备这里应对不妥,那里缺乏胆略。   刘备只微笑以对,举出自己当时考虑的原因,一一解释。他这数十年来,亲眼目睹、亲身经历无数次的大战,阅历终究比甘宁强些,常常说得甘宁哑口无言,到后来竟然有些佩服。   然则吴侯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甘宁一度怀疑,是不是玄德公有意招揽自己,所以刻意扣留,不使回归?老实说,这可叫人有些为难。   虽说乱世中君臣分合难以避免,可自己从益州郡丞起家,先在益州造反,在荆州又叛离黄祖,领兵屠了江夏。如果这再么轻飘飘地另投新主,实在毫无颜面……至少,也得拿个独挡一面的将军、太守之职来诱惑才行。   连着几天,他都盘算着,如果玄德公出言招揽,自己该怎么应对;整夜辗转反侧,也拿不定主意。   可玄德公只是客客气气地来此攀谈,却并不出言招揽。难道要我甘兴霸来个毛遂自荐?甘宁又不甘心。   无论局势多么恶劣,甘宁始终是峡江一带益州流人中的佼佼者,是能够动用上万人马的军政力量首领。进一步说,更是处在荆益两州之间的关键人物,无论谁想要入蜀,都离不开他甘兴霸的力量。   如果要他主动求用……甘宁自觉未免跌了身份。   过了一阵,玄德公忽然就不来营里探望了。   甘宁患得患失了近一个月,才等到左将军掾马良来访。马良召集了甘宁和娄发、庞乐、李异等将校,宣布道:玄德公已与吴侯达成协议,益州流人所部,尽数归属荆州牧治下,不会调往江东。   自娄发、庞乐、李异等将领以下,只需在孱陵再驻扎半个月。这半个月是用来更换戎服、旗帜、重新分配武器的,半个月后,调拨至江陵大营,一边恢复训练,一边按照十二更下的规矩,回乡与家人相会。   或许是在营地里拘束的时间太久,还没等甘宁说什么,众将已经纷纷应是,转眼就跟着吏员们散去了。   面对着有些不知所措的甘宁,马良客客气气地道:“将军当世名将,非轻易可屈之人下者。主公曰,将军欲东则东,欲西则西,欲留荆州也可,主公立即扫榻相迎。”   “哈?”虽然马良说得客气之极,可甘宁仍然生出强烈的茫然之感。   就这?也没点威逼利诱?哪怕简单粗暴点,也可以啊,居然什么都没有?   当他离开了军营,知道自己的妻妾和两个儿子甘瑰、甘述都被玄德公从京口讨出,如今都好好安居在公安城的时候,这种茫然感就更加强烈了。   数十年东奔西走下来,纠合起的力量原来并不强大,就在适才,已经散去了。部曲亲卫们依然会不离不弃,这一点甘宁有信心。   但是只靠着部曲亲卫,又能做什么呢?过去那么多年里,自己面对怎样的主君,都能保持着强悍自主的姿态,靠的难道就只是区区几百名部曲亲卫?   甘宁的心中瞬间升出几分怨怼,若非败在庐江雷远之手,自己何至于如此狼狈……但这情绪很快又消失了。他调动起自己全部的矜持,对马良微微颔首示意:“既如此,我先在荆州暂歇一阵,然后再定日后的去处吧!”   马良神色不变:“这样也好。”   于是,曾经身为东吴大军西向锋刃的猛将,就这么成了一个无事悠游的闲人。仗着玄德公每月供给不缺,每日聚集亲卫们吃喝习武,不过大半个月的工夫,他的身形比当初更壮硕了一圈。   但这样的悠闲日子没过多久,某一日里,庞统来访。   庞统原先是周郎下属的南郡功曹,周郎离世以后,他又不知怎么地,成了荆州从事。但他并无实际职司,好像不怎么受玄德公的重用,也是个闲人。   因为当年两人都在周郎部下效力,彼此有些交情;所以当庞统提出,两人可以结伴同行,在荆州各地游玩散心的时候,甘宁鬼使神差地居然答应了。   这一路上,两人相处得倒也和睦。只是,庞统惯会揣测人心,动不动就要剖析甘宁所思所想,说得又太刻薄,常常惹得甘宁不悦。便如此刻,甘宁重重地打着鼾,庞统的言语却从耳朵里不断地灌进来。   “我以前搞错了,现在忽然明白。兴霸,你心心念念的,其实并非回乡……回乡多容易啊,你现在带着部曲们回乡,继续做你的锦帆贼。刘季玉那等昏聩之主,也未必能把你如何。”   庞统抿了口酒水,晕晕陶陶地道:“然而,你要的是衣锦还乡、威风炫赫;要的是一餐之德、睚眦之怨,无不报复;要让那些旧日错看了你的乡里庸人,都跪伏在你的面前,卑微恳求你的原谅,对不对?”   甘宁的鼾声微微一滞。   而背靠小树窃听的士子,也觉得胸口仿佛被打了一拳,一直打到内心深处。他简直要跳起来应和:“对,对!要的就是这个!男子汉大丈夫,不就应该如此吗?” 第二百八十章 扶助   甘宁已经没办法装睡了。   这条雄壮汉子虽然保持着仰面躺卧的姿势不动,覆盖在肚腹的双手却微微颤动,显示出他的内心绝非毫无动摇。   下一瞬,庞统叹气道:“那你还犹豫什么?除了玄德公,没有人能帮助你完成心愿。”   甘宁挺腰坐起,瞪着庞统。   庞统说的,乃是废话。甘宁当然清楚,吴侯已经放弃了荆州,也放弃了自己所带领的这批益州流人,所以自己想要回乡舒张胸中郁气,只能依靠玄德公。   问题是,玄德公虽然引益州流人为己用,却并不对甘宁表露出格外热切的姿态。他何以如此?甘宁前前后后想了许久,无论如何都不明白。难道数十年纵横大江积攒的人脉,多少次厮杀搏战的盛名,竟然对玄德公没什么吸引力?   庞统继续摇头:“这便是玄德公的宽厚之处了,他尊重你的才能、志气,所以从没有把你当作囚俘看待,他是怕你不情愿!”   甘宁一时默然不语。   庞统继续道:“兴霸,你是聪明人,心里都明白。所以一旦吴侯失去伐蜀的希望,你也半推半就地滞留荆州。因为你知道,如果没有伐蜀,你也就没有了作为大将的价值,现在能用你的,只有玄德公。”   “我却未曾见他流露出招揽的意思!”甘宁暴躁地低喝。   “玄德公在荆州,士人归附如百川归海,难道一个个都是玄德公招揽来的么?”庞统反问道:“这大争之世,本该君臣相择。兴霸,你说呢?”   甘宁沉默不语。   有些话,庞统没有明说,但过去几日里隐晦暗示过,甘宁已经听懂了。归根结底,甘宁需要玄德公,远远过于玄德公需要甘宁。   玄德公要的,是全心全意追随、可以共建大业的部下,而不是自恃实力,行事粗野执拗而毫无顾忌的锦帆贼。而甘宁本人,已经没有其它选择了。   现在玄德公给了甘宁足够的时间,让他想明白。希望他想明白以后,能心甘情愿地抛去那些错误的作派,做一个合格的下属。   甘宁吐出一口浊气。   那其实也不差。   玄德公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日后绝不会止步于荆州,说不定真的能像他吹嘘的那样,重振汉家秩序,恢复太平。到那时候,收拾那些家乡的庸人只是举手之劳,便是名垂青史,也不是不能期盼一下嘛。   好吧,那就这么定了。   甘宁情不自禁地起身,在溪水边来回走了两趟。   他的性格里执拗的成分终究难以消除,走了两圈以后,忽然又对庞统生出了几分不满。   我甘兴霸虽然又要另投新主,到底是因为作战失利,不得不如此。你庞士元呢?你动作如此之快,又捞着了什么好处?摆出一副智珠在握的姿态劝我……我看你在左将军府里,也不像是得到重用的样子!   这么想着,甘宁大步踏回坐席,咚地一声,坐在了庞统的正对面。   “你呢?”   “什么?”庞统一时怔住了。   “我记得很清楚,庞士元追随的只是周郎。周郎离世以后,你在江左、荆州两地奔波数回,因为在江东求官不得,这才折返回荆州,投靠玄德公。”甘宁冷冷地道:“你适才说,大争之世,君臣相择。这句话很有道理。所以我想问问,你选择吴侯,吴侯为什么不择你?现在你又择了玄德公,玄德公看中你了没有?”   甘宁问话的时候,庞统正待取酒来饮。听得这番话,他顿时一点酒兴都无,重重地将杯盏拍回案几。   而醉意却偏偏在这时候上头,使得庞统有些心酸。   数月前,庞统护送周公瑾的灵柩前往京口,随后走访江左名士,又拜见了吴侯。谁知道吴侯因为周郎离世哀恸之极,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庞统虽然竭力主张大计,落在吴侯眼里,只觉得这南郡功曹在周郎生前全无半点作用,临到上司逝世,却来夸夸其谈,谋求高官厚禄。   于是吴侯毫不犹豫地将庞统打发回荆州,就连鲁肃出面斡旋,都无济于事。   既然回到荆州,若不想厕身田亩做个隐士,就只能出仕于玄德公了。   或许因为这些日子来投奔的士子太多,玄德公对庞统也只是不冷不热,客客气气地给了一个荆州从事的头衔,又问道:“眼下军府中尚无空闲的实际职司,先生可愿出任耒阳县令?若治理有方,我便论功拔擢。”   笑话!我庞统胸怀帝王之秘策、倚伏之要最,是要运筹于庙堂的人物,怎么能去当这个米粒大的耒阳县令?   何况……诸葛亮如今以军师中郎将的身份常驻临烝、统领荆南四郡的政务。耒阳与临烝近在咫尺,自己岂不是隔三岔五,就要见到孔明这个上官?自己身为凤雏,可绝不能被卧龙占了这样的上风。   所以庞统立即回绝了耒阳县令的任命,情愿在公安城里,做个无所事事的荆州从事。   数日之后,他就撞见了甘宁。   于是便有了两人这场漫无目的的游荡。   甘宁看着庞统的神色,便大概猜出了端倪。他一把提起庞统身边的酒瓮痛饮,在饮酒的间隙,忽然笑道:“庞士元啊庞士元,你自己尚且未得玄德公的重用,却来摇唇鼓舌,意图拿劝说甘宁降伏的功劳,来做晋身之阶。是也不是?”   庞统静静地等着甘宁咕咚咕咚地大口纵饮,待到他将酒瓮放下,才徐徐颔首:“兴霸说得没错,我正是这个意思。”   “你!”惯会绕圈子的文人忽然这么直接,甘宁全没想到,只能瞪眼。   庞统双手撑着地面,让身体前趋半步,抬头凝视着甘宁:“周郎知道兴霸你的军略,所以,以你为南郡吴军的大将。周郎也知道我的筹谋规划之才,所以,才以我为南郡功曹。眼下周郎已去,你我二人将要同事新主。如果彼此扶助,岂不胜过独自前行?”   甘宁眯起眼,打量着庞统。而庞统毫不退缩地对视回去。   两人的体格相差极多,乍一看,倒像是一只鸬鹚在与黑熊对峙。   正待说什么,酒肆门外,忽然有人高声问道:“荆州从事士元先生和甘兴霸将军,可在这里?”   两人轻车简从出游,沿途都极少联络地方官员,忽然听到有人寻找,不免吃了一惊。   庞统立即起身,扬声应道:“庞统、甘宁在此!”   酒肆以外忽有人声嘈杂,铠甲铿锵,脚步阵阵。几名扈从骑士推开酒肆的院门,环视周围,随后又有数十人鱼贯而入,围绕溪水两岸布置哨戒。   庞统知道来的是谁了,他心想,此人必是在乐乡大市遭周泰突袭的时候吃了亏,所以格外小心谨慎。   下个瞬间,雷远迈入院内。   他立即注意到了庞统和甘宁两人,微笑着上前施礼寒暄:“甘将军,我们见过的。这位想必就是士元先生了。”   甘宁嘿了一声,没有答话。   庞统还礼已毕,随即问道:“雷将军如何知道我们在此?”   “午时收到了左将军府发来的命令,说两位正在宜都郡游玩,让我立即找到两位,同往公安一行。好在两位就在夷道城中,我遣人往驿置打探,一问便知。”   庞统又注意到,雷远的额头微有汗渍,像是急赶了不少路程。他又问:“主公既然急召,必有要事。我们这就出发吧?”   雷远颔首:“已请贵属收拾车马,一会儿就走……”   一名扈从闪身站到雷远身边,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雷远微微愕然,随即向庞统道:“巧得很。恰好再捎上一位客人。”   说着,他挥手示意,两名扈从立刻就从稍远处的树木后头,“请”出一人。正是那名藏身窃听的益州来人。   “那位先生是从益州来的官员,我们一直有人跟踪着。”雷远解释道:“带他同去公安,主公若有疑问,可以直接询他。”   “益州?”庞统和甘宁对视一眼。   庞统顾不得盘问窃听之人,直接问雷远:“益州出了什么事?”   雷远一边引着两人向外,一边自扈从手中接过一份文书,递给庞统:“士元先生,请看。”   庞统接过文书,一目十行:“张鲁?张鲁降曹?怎么会?”   再翻到下一页,庞统失声惊呼:“曹公这是疯了吗?” 第二百八十一章 降伏   一行人来到公安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因为正逢春耕,各地郡守没有返回来参与会议。在厅堂里讨论此事的,只有左将军府和州府的大吏们,还有几位有名号的将军。庞统和甘宁两人,虽然是被左将军急令回来,但未得专门允可,还不能列席这等规格的会议,因此等在外面厢房。与他们一处的,便是那个益州官员。   玄德公着了一身深绛色的锦袍,早早就在主位落座,看起来较之往日更加精神。   他看到雷远入来,笑问道:“宜都郡近来如何?我听说续之施政颇有法度,各项相关的事务,推进都还顺利么?尤其是春耕,开辟田地的数量,可足够么?”   雷远道:“蒙主公关怀,近来各项事务推进都很顺利。道路、馆舍、城池的建设已经初见规模。因为逐步招揽蛮夷部民,将之纳入户籍的缘故,各县新垦的田地都有增长。尤其乐乡、夷道两地,合计多开垦了四万亩的田地,待到秋收,不仅能够使百姓吃饱肚子,还能使沿江诸城都保有一定的积蓄。”   “续之做得很好。”刘备颔首:“宜都郡的重要性,我不用多说。此地不仅关系到荆州西陲的安全,也关系到我们日后的发展……续之务必放在心上。”   “请主公放心,我必尽心竭力。”雷远道。   此时正堂内已有数位荆州僚属,他们都正襟危坐,风纪肃然,偶尔小声议论几句,也无高声喧哗。雷远不禁瞥了眼在文臣首席端坐的诸葛亮,他听说,诸葛亮前往临烝坐镇的时候,玄德公召集部下议事,往往嘈杂喧嚣,眼下诸葛亮回返,大家忽然间又规矩了起来。   玄德公与陆续来到的文武们寒暄几句,众人到齐。   诸葛亮取出一份文书,交由众人传阅。   这文书上所写的,依然是关于张鲁的动向,但较之于雷远昨日所见,又详细清晰了许多。   曹刘虽然敌对,但数十年分分合合下来,两家部属间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关联。而在玄德公占据荆州之后,北面从许昌朝廷到地方上的强豪,许多人与玄德公保持着微妙的联系;南面的荆州左将军府里,难免也有人与曹公暗通款曲,首鼠两端。   如此一来,两家的军政要务都谈不上什么秘密可言。或早或晚,总会经由某种途径传递到对方的耳目之中。   比如此刻,玄德公就同时从几个渠道获得了一个传闻,而这传闻与各方面后继汇总的消息一一印证之后,就不再是传闻,而成了事实:   汉中米贼张鲁,已经与曹公达成了一致,只要曹公挥军进入关中,张鲁将会立即降伏,并献上汉中之地。   据说,为了促使张鲁达成决意,曹公甚至发出了亲笔书信,承诺日后除张鲁本人以外,其家族可以不必迁居邺城,张鲁本人封万户侯,诸子皆为列侯,原有的鬼道“师君”之称不动,甚至可以传于后世,并特许其等在邺下传播五斗米道。   而作为回报,张鲁允诺,将分遣各路治头大祭酒,在汉中和道众所及之处宣扬曹公为太平真君,必能克定天下,重建太平。   “荒唐……这也太荒唐了……”   当更详细些的情报被汇总成完整的文书,在厅堂中被一一传阅以后,在座的左将军府下属文武大员们,几乎每个人都觉得荒诞莫明,简直无法评价。   曹公的眼光才略,素来是天下有数的那寥寥数人之一,在座众人谁都不能否认。便如此刻,当玄德公广遣使者,直抵益州、关中等地的时候,曹公立刻就找到了破局的关键所在,那就是汉中。   一旦汉中张鲁降伏于曹公,则关中诸帅面临两面的压力,断难再如过去多年那般进退自如;而益州刘璋则只有坐等门户洞开,如想要与玄德公有所勾连,恐怕就得随时面临曹公南下的大军了。   换一个角度来看,玄德公既然高举着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的旗号,刘璋身为宗室,天然就有向玄德公靠拢的可能。那么,考虑到张鲁与刘璋之间的深仇,汉中弃玄德公而投向曹公,又几乎是必然的。   问题是,雄踞汉中数十年的张鲁这么快就下定了决心,实在出于所有人的预料。此前玄德公不是没有派遣舌辩之士前往南郑,现在看来,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这不是使者的过错,而是因为曹公开出的条件太过离谱。   张鲁是什么人?是米贼!其术其道,与祸乱天下的黄巾贼略同。这样的人,本该严加约束,严禁他传播妖言。结果曹公居然承诺了他们可世袭师君的称号,并且允许在河北传道?   这是唯恐天下不乱,唯恐百姓们找不到下一个大贤良师么?   有人干笑道:“早听说曹公近来颇信神仙之说,与方士左慈颇有往来。或许他一时兴起,真想从张公祺手里取得些长生之法,捞个太平真君做做。”   众人一起摇头。   神仙之法云云的,不过是迷惑无知百姓的胡言乱语罢了。张鲁的父、祖都在传道,也没见他们活到现在。自从黄巾乱后,天下人虽有暗中传习道法的,大半不过谋求些房中导引之类,哪有人相信那虚无缥缈的神仙方术。   归根到底,只能说曹孟德其人,真是胆大包天、无所不用其极;当然,以曹孟德如今在北方的权势,本也没什么需要顾忌。   “或许是打算以此来威慑许昌朝廷,亦未可知也。”诸葛亮忽然低声道。   刘备失笑道:“军师,如何又扯上了许昌朝廷?”   诸葛亮想了想,摇了摇头:“猜测罢了,主公,我们还是先谈眼前的应对。”   “好。”   诸葛亮随即起身,站到厅堂中央:“适才诸位所看到的,乃是从北面流传来的机密,具体两方之间的条款是否如此,尚未确定。但是,就在五天之前,曹操已经正式下令,以侍中守司隶校尉、持节督关中诸军的钟繇为前军师,分兵南下,与张鲁会于南郑;并遣夏侯渊、徐晃二将由河东入潼关,为钟繇之后继。” 第二百八十二章 声势   此前说张鲁降曹,固然令人震惊,但张鲁终究只是米贼,纵使雄踞巴汉垂三十年,玄德公的部下里,没谁真把他当作强敌。众人担心的,始终是曹军的动向。   好嘛,曹军这就开始行动了,竟然不等待秋高气爽的用兵时节,一点都不耽搁。   厅堂中瞬间传出一阵轻微而喧嚣的声响,那是有人低呼出声,有人情不自禁地倒抽冷气,有人交头接耳、轻声讨论,甚至还有人露出了些微惊恐神色。   如果曹公大军进驻汉中,那后继的目标必然是南下巴蜀。   上一次曹军南下的时候,荆州守备瞬间溃,靠着孙刘两家联盟,背靠着大江连番鏖战,又因曹军水土不服,这才获胜。   这次呢?玄德公的力量倒是比以前强多了,可刘季玉能与孙权相比么?以益州人的风评来看,或者他会更像刘琮?如果刘璋不能够坚决抗曹,往后的事,就不能想,也不敢想了。一个占据中原、河北、关中,益州的力量,再也不是任何人能够阻止。   于是喧闹之后,厅堂上一片寂静。   寂静之中,忽有一人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   大笑之人,乃是廖立。   廖立此前出任桂阳太守,后因诸葛亮统领荆南四郡民政,他被玄德公调回左将军府,仍是极其倚重的参谋。因为诸葛亮常驻临烝的关系,他日常陪同玄德公,地位似乎比以前更重要些。   廖立笑得前仰后合,伸手指点着眼前的众人:“你们……你们,哈哈哈!”   或问:“公渊为何发笑啊?”   廖立用袍袖擦了擦口水,又捋一捋胡须,蔑视地回答道:“我笑诸君平日里一个个自命才干非凡,谁知一听到曹公动兵的消息,就惊慌失措!其实何必?诸位实在是庸人自扰!”   “公渊这是何意?我们怎么就庸人自扰了?”   廖立道:“我听说,关中如今被马超、韩遂等羌胡豪帅分据,其首领人物多达十人,早就把长安城以外的关中土地尽数瓜分。如果曹公调遣大军西进,马超、韩遂等人心不自安,以为曹公有重整三辅之意,必会彼此煽动、群起反抗。曹公不将这些人一一降伏,哪有力量进取关中?”   顿了顿,他睥睨众人,神色傲然道:“何况,曹公固然能说服张鲁,主公也不是没有派人去联络关中诸将。说不定,曹公兵马进抵关中的那一刻,就是马超、韩遂等人起兵之时,到那时候,双方兵连祸结,恐非三年五载所能底定……我们依旧按部就班以图益州,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这番话一出,堂中便有人赞同,紧张气氛瞬间消去不少。   雷远静坐在武将列中,仿佛入定,默然不语。   “公渊所言,极有道理。”诸葛亮也向廖立颔首示意。   待到廖立得意洋洋地落座,诸葛亮继续道:“此前关中被羌胡豪强所盘踞,虽然貌似恭顺,实则独行其是,而曹公也无法越过关中、汉中,向益州投送力量,皆因关中诸将和汉中张鲁,共同形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阻碍。”   他顿了顿,向侍从在队列末端的马谡道:“幼常,取舆图来。”   马谡立即捧出舆图,在厅堂侧边挂起。   诸葛亮走近,将羽扇换到左手,右手指点舆图道:“诸君,我们先看由关中至汉中的道路,自东向西,无非子午道、傥骆道、褒斜道,还有更西的陈仓、祁山两途。这其中,子午道、傥骆道、褒斜道,沿途都山高水险,依赖栈道,万难通行大军。所以,如果曹公欲伐张鲁,可行的方案乃是挥军向西,横穿整个关中,直抵陈仓,然后再向西南入武都,击破阳安关。”   “而这样一条路线,沿途横穿关中,几乎经过关中诸将每一部的驻地。这便是公渊所说的,如果曹公调遣大军西进,马超、韩遂等人心不自安,必会彼此煽动、群起反抗。由此一来,我方就有充裕的时间来进取益州。”   听到这里,廖立微微颔首,有几分自得。   诸葛亮又道:“然而眼下的局势不一样了。张鲁既然决意投降曹公,就不会在东段的道路上设置阻碍,甚至还会遣人沿途供应军实。那么,如果夏侯渊、徐晃所部直接从子午谷入汉中呢?”   他探出修长的手指,在舆图上划了一条弧线示意:“便是这般,从蒲坂、到长安,向南直抵子午谷。长安以东的潼关,仍旧保留在关中诸将手中;长安以西的广阔地域,曹军也不经过。而派遣的兵力,只是夏侯渊和徐晃的一万人……这种情况下,关中诸将是否一定会起兵抵抗?”   僚属们俱都沉吟,而将领们纷纷站起来观看舆图,各自深思。   廖立也不禁皱眉,随即又点头。   他知道诸葛亮说得没错。如果只动用一万人,又直接从子午谷切入汉中,不触及关中将帅们占据的核心区域,那就真不知道彼辈会作何反应了。毕竟就在不久之前,韩遂、马超还俱都以家眷入朝为质,除非被逼到极处,他们未必就会下定决心。   “军师的意思是,此番曹军实际动用的,就只是夏侯渊和徐晃两人?如果用以控制汉中的几个要隘,勉强够了;但用以威慑巴蜀,似乎兵力有点单薄。”赵云皱眉道:“军师,我不明白的是,曹操顶着天下人的物议,对米贼网开一面,还纵容他传播教义……就只为了摆一万人到汉中去?”   “一万人的确不多。”诸葛亮解释道:“若曹公以后有意用武关中,夏侯渊和徐晃两人,至多只能北向遥为声势,发挥不了什么实际作用。问题在于,如果他们在汉中扎稳脚跟,则曹公在巴蜀间的声势必然大震,进而对巴蜀人士形成强烈的吸引力。”   赵云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在场众人都明白,刘璋素来愚弱,益州士人对之多有怨愤,所以近来玄德公遣人往来各地,颇结下一些善缘。   这也是因为益州偏于一隅,士人们放眼四望,只有荆州的左将军堪为英雄。但如果曹公的力量就在汉中,益州士人们还有一条直接攀附曹丞相的渠道呢?他们只是对刘璋不满罢了,可未必就自然亲附于玄德公!   这其中可能产生的变数,就太多太多了。   诸葛亮坦然地道:“之后曹公会怎么办,我实在难以揣测,但眼下的局势便是如此,曹公用这一万人,便能够给我们进取益州,造成巨大的麻烦。”   先前觉得一万人不多,但这样看来,曹公还真是大手笔,两员大将、一万人马,只是棋盘上的一枚闲子罢了。   曹公已然落子,我方如何应对?   众人一时却有些茫然。   诸葛亮向刘备躬身:“主公,荆州从事庞士元,此前担任南郡功曹,曾为周郎谋划入蜀之策;另有巴郡甘兴霸,也谙熟益州山水地理。这两位,如今就在堂外等候,我想,或许可以请他们来,听一听他们的意见。” 第二百八十三章 入蜀   诸葛亮既如此说,玄德公微微颔首:“此议甚好。”   他又问众人:“你们以为呢?”   听得这样说法,众人俱都嘿然。   庞统和甘宁两人,是前日在夷道接到左将军召令,与奋威将军雷远一起赶到公安来的,一起带着的,还有个益州来的探子。显然,左将军和孔明早就安排已定,哪怕没有曹军出动这档子事,也会启用这两人!现在摆出一副忽然想到的样子,未免有点……咳咳……   心里这么想着,只见玄德公的眼光扫视过来,大家纷纷道:“好主意,好主意。士元先生和甘将军,都是深悉蜀地内情之人,他们恰巧在此,真是太好了。”   “那么,先请士元先生来吧。”   片刻之后,侍从上堂来报:“庞统已到。”   刘备并不离席,只简单地道:“有请。”   庞统入来。   随着南郡落入囊中,短短数月间,玄德公的幕府愈发充实,不少原本效力于东吴的士人改换门庭,投入到玄德公麾下。玄德公对他们加以勉励,分别量才使用,授以适当的职务。   而这批士人当中,有不少人都提到,此前周郎治理南郡时,实际处置郡中事务、为周郎谋主的,乃是功曹庞统。而庞统其人雅好人流、经学思谋,堪称荆楚之高俊。又有人叹息说,可惜庞统为周郎送丧至江左,想必将会得到吴侯的擢用,玄德公遂失一贤才。   当时刘备也确实为之扼腕,还向诸葛亮提到此事,叹息卧龙凤雏不能同在麾下效力。   谁知道没隔多久,庞统回到荆州来了。据说他此去江东未得吴侯青睐,谋官失败,所以试图在玄德公这边求取一官半职。   老实说,这样的选择,对刘备来说简直有些侮辱。   玄德公在荆州耕耘整整十年了。十年来,他从寄人篱下的客将,到执掌荆州的州牧,无数次的待人接物,从来没人能说出他半点坏话。绝大多数荆州士人,都将之看做可堪托付的英主、明主和仁厚之主。   偏偏庞统不是这样想。明明身为荆襄士子,此人仕官时不考虑本州的刺史、州牧,而是先投周郎,再投孙权,直到无处可去了,才考虑刘备。   我刘玄德在你眼中竟然如此不堪?我也是要面子的!   刘备素来宽厚,对待部下有能之人比如廖公渊之类,也愿意容忍相让,可这不代表他没有脾气。于是庞统求见的时候,他刻意冷谈对待,想把他安置到耒阳去做个县令,庞统竟然还敢不去!   刘备实在很头痛。他觉得,自己既然是不尴不尬的第三选择,就很难摆出主君的样子,去要求庞统。如果勉强庞统尽心效力,还不如彼此眼不见心不烦。   谁想到,自己什么都没做,庞统反倒回心转意了?据说还特地花了大功夫,为自己劝降了江东大将甘宁?   刘备简直不知道庞统究竟是怎么想的。所以,虽说他听从孔明的建议,急召庞统回来咨询,可对着庞统,总还有几分不舒坦。   庞统倒是丝毫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   他迎着堂上许多人探察的眼光,稳步登堂,长揖见礼:“从事庞统,拜见主公。”   “士元先生,请你来,是有事相询。”刘备开门见山。   “主公请讲。”   刘备见庞统端然,也略微挺直身体,简单阐述了曹操将遣二将进入汉中的动向,同时有意没提诸葛亮和廖立的判断,试图籍此探一探庞统的才能。   最后他诚恳地道:“毕竟荆州新定,士马疲惫,粮秣物资俱阙,所以短期内难以抽调大军。但如果坐视着曹军进入汉中而不理会,我又怕巴蜀动荡,进而引发刘季玉的摇摆……士元先生,我听闻,你在周公瑾的帐下时,就曾参予筹划入蜀。却不知,你对眼下的局面,可有什么看法?”   庞统沉吟稍顷,说道:“曹公这样的安排,接下去无非两种可能。”   “哦?”刘备看了眼诸葛亮,又看了眼廖立:“敢请足下言之。”   “第一种可能,曹公降伏张鲁,只是为了有借口向关中调兵。而增兵关中之举,随即就会引发羌胡豪帅们的武装对抗。以曹公之用兵如神,一年之内就可以把羌胡豪帅驱逐到凉州。到那时,曹公再用一年时间整合关中、汉中,随即便可南下益州。而我们则拉拢刘璋麾下诸将,与之对抗。”   刘备微微点头,心道,这便是廖公渊猜测的可能。孔明此前也曾私下提到,但孔明以为,若只为了制造调兵的借口,曹操大可不必专门承诺张鲁,既然他这么做,就一定有特定的原因。   另外,廖立以为曹孟德需要三年五载剿灭豪帅,而庞统认为,曹孟德只需驱逐豪帅至凉州即可,驱逐豪帅用一年,整合关中汉中两地、囤积粮秣物资至少也要一年,如果在这两年里我能控制益州,双方正好决战。   刘备面色如常,颔首道:“第二种可能呢?”   “第二种可能,曹公付出相当的代价,就只为了输送夏侯渊、徐晃二人至汉中。与之同行的,或许还有一套益州牧或益州刺史的文官班底。以二将所部为凭依,这套益州班底就可在汉中以曹公的名义招降纳叛、封官许愿,使得益州人心动荡。与此同时,曹公本人则安心平定关中和凉州。如果待到北方大局已定,我们还未能拿下成都,那就大事不妙。”   这……   刘备不禁要对庞统另眼相看,他此刻所说的,与诸葛亮与自己私下推算出的情形不谋而合。诸葛亮那时说的,还更深入些;但若给庞统足够的时间,未必不能将之完善。   此人确实是荆楚少有的俊才!   “说得对。”刘备连连点头:“以本来的形势而论,我方取蜀,而孟德定关中,双方谁的动作快,谁就能够规取汉中,抢占主动。而孟德此举,便是提前在汉中布局,竭力拖延我方取蜀的步伐。”   他情不自禁地向前挪动坐席:“士元,既然已经确认这两种可能,我方又该如何应对呢?”   “主公说得极是,这两种可能,说到底并无不同。都需要我们和曹公争分夺秒,力争抢先稳定益州,然后争夺汉中。至于如何稳定益州……”   庞统微笑前趋半步,注视着刘备:“那就要问主公了,您是要伐蜀,还是要入蜀?”   “伐蜀?入蜀?”   “伐蜀者,我们一方面在荆州蓄养兵力,一方面派遣得力人手、厚馈金帛财货,拉拢益州重臣,收买关键人物。待到兵力充足,择一适当的时机,给刘季玉安排一个适当的罪名,我们自荆州鼓行而西,直抵成都,然后再徐徐收拢益州人心,与曹操决战。”   “入蜀者,我们借着曹公有意于益州的声势,提出愿意为刘季玉北上汉中,讨伐张鲁,保障益州安定。若得刘季玉的邀请,主公可领精兵若干入蜀,择一适当的时机,执刘璋于阶下,再以刘璋的名义迫降益州各郡。如果动作迅速,甚至还可抢在曹操之前,击破夏侯渊等辈,先取汉川。”   刘备屏息听完,吐了口气。   他环视在场众人,忽然有些后悔。今日不该召集这么多人与会,这庞士元把话说得太明白了,有些话传出去,有碍声誉。   “董子曰,以有道伐无道。刘季玉只是温和怯弱了些,并非无道。我与他又同为汉朝宗室,所以伐蜀云云,不必再说了。至于入蜀……荆益两州本该守望相助,若刘季玉果然邀请,我便为他讨伐张鲁,理所应当。两家若能协和抗曹,那是最好的。”   厅堂上,每个人都明白玄德公的意思。 第二百八十四章 仁厚   “今日在场的,都是我的肱股之臣、心腹部下。到如今,有些安排也不必再遮掩。我们的敌人是国贼曹操,为了对抗曹操,我们要聚合更多志同道合之士,掌握更大的力量。所以,我们之后的方略,便是入蜀。”   刘备沉声道:“虽说欲图大事者,不拘小节,时势逼迫之下,有些事也不得不做,但刘季玉不是我们的敌人,我们的敌人,只有曹操。这是我的心里话,望诸君深体吾意。”   所有人一起起立躬身:“是。”   玄德公起身立于堂上,徐徐言语,温和一如往常。   但他的眼中一闪而逝的神色,那种沉痛而凶狠的样子,落在了所有人眼里。哪怕是追随玄德公很久的幕僚,也不常见到这样的神情。   没人会表示疑义,哪怕就在半年前,就在这座厅堂,人们还怒斥孙权背盟。当时的沸腾怒气似乎尚在,就和此刻绝无情面的算计一样清晰。   雷远也有些惊讶。   在他上一世的记忆里,玄德公素来高举宽仁道义的旗帜,他曾经与人说,当今天下,与自己成水火之势的,惟有曹操。故而,曹操行事峻急,我便宽厚;曹操以暴虐待人,我便仁厚;曹操以诡谲多变为能事,我便崇尚忠诚。想要与曹操对抗,就只能站在曹操的对立面来行事,才有成功的可能。   或许因为他实在舍不得那面旗帜,又或许是刘季玉天真纯良得让他不好意思下手,刘备入蜀以后的一系列操作可以说拖沓之极,太长时间被浪费了。   直到最后双方反目,玄德公也根本没有发挥自己身在巴蜀腹心的优势,硬生生将快刀斩乱麻的局面打成了迁延日久的呆仗和硬仗。   但眼下的局面,和雷远记忆中的大有不同。   玄德公原本就号称英雄,被公认为是能与曹公分庭抗礼的寥寥数人之一。此番强硬迫退吴侯,顺利占据了荆州大部以后,其声望更是扶摇而上,隐然成为天下抗曹联盟的盟主。   因为玄德公的威势甚于往日,曹公选择了更加积极的应对,他开出了更高的价码给汉中张鲁,也更快速地插手关中;而因为曹公的积极,玄德公也不得不采用更加猛烈的进取手段。   所谓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   似乎就从在这时候,这对纠缠数十年的老对手,将在实力渐渐接近的条件下,开始一场真正的全面对抗了。   刘备站到庞统身前,打量着这个曾经的敌人:“今日只是稍许了解士元先生的才干,我想,以后还会有倚仗的地方。或者,先生姑且屈就为荆州治中从事,可好?”   庞统一直在注意刘备的表现。   庞统少年时就学于鹿门山庞德公,与诸葛亮乃是故交。但他选择主君的角度,与诸葛亮大不相同。   诸葛亮看中仁厚之主,愿意与之一起背负道义的负担;庞统却不愿意。他心中的明主,是像周郎那样烁烁生辉的巨星,是全力进取,在乱世中振翅雄飞的大丈夫。至少,也得像吴侯那样年少有为、野心勃勃。   至于玄德公……如果他自己真的相信那套宣扬的仁义道德,那就太愚蠢。如果他自己不信,又未免虚伪。   但现在庞统忽然感觉到了,玄德公的宽厚是真的,手段也是真的。许多看似矛盾的东西集合在一起,才构成了刘备,这个屡次失败却得人心、年过半百而奋进不止的英雄。   庞统也注意到了诸葛亮。诸葛亮已经是玄德公部下的首席文臣,甚至拥有凌驾于其他所有人的特殊地位。有了诸葛亮在前,庞统便怀疑自己能不能得到毫无保留的信用。   但在今天的场合,诸葛亮显然不像传说中那般耀眼,或许是这是他聪明的地方。如果玄德公西进益州,那么诸葛亮一定会负责留守荆州,既如此,许多话,许多意见就不适合由诸葛亮来说了。   这是我庞士元的机会。   入蜀,伐蜀,玄德公怎么称呼都行。庞统很明白,到最后,都是一样的,一定会有血淋淋的厮杀对抗,有冷酷无情的算计。这些事,诸葛亮未必拿手,我行。我庞士元可太行了。   想到这里,庞统整冠而拜:“庞统一身所学,常恨不能得一明主而用。既然主公赏识,我一定竭尽犬马之力,为主公开疆辟土,奠定基业。”   刘备双手搀扶起庞统。   刘备的身材并不甚高。而庞统的身材又不甚低,于是庞统站起的时候,特意略微弯下腰,让刘备的双手能够舒舒服服地攀着自家臂膀。   刘备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当然不会认为这是庞统在刻意谄媚。这只是一种表达态度的方式罢了。   于是他更加亲密地挽着庞统的手臂,将他带到文官队列的前方。   “来人,看座!”   因为这场会议重要,寻常仆役都远远退开了。   所以还是马谡兴冲冲地取来坐席,按照玄德公的指示,将之摆在廖立的下方。摆放的同时,还抽空向庞统投了个乐呵呵的眼色。   马谡的兄长马良,本人也是荆楚名士中的一时之选,与庞统乃是故交,连带着马谡也认识庞统。荆州士子们或是有家族婚姻的联系,或是年轻时拜在同一个老师门下求学,又或是双方的家族根本就比邻而居,他们彼此间的关联一向都很紧密。如今庞统得到玄德公的重用,诸如诸葛亮、潘濬、马良等人,全都满面春风。   下首的文官们连忙挪动自己的坐席,腾出一个空间来。   唯独廖立笑得有些尴尬。   此前诸葛亮出居临烝,刘备身边的主要参谋,便是两位治中从事廖立和潘濬。而潘濬徒有聪察之名,处置事务却远不如廖立那么明快。因此事实上廖立已经形如玄德公的首席参谋。谁晓得才舒服了没多久,又新来一个竞争对手……   庞统全没注意到廖立的想法。   他落座之后,往左右略作观瞧,只对自己说,须得加把劲,把座次往前挪一挪才好。   此时又听玄德公笑道:“士元先生已为我们指点了应对的方略,之后就得看具体的操作了。接着不妨请甘宁将军来见。”   庞统慌忙起身:“主公,敢请您首先见一见益州来人。” 第二百八十五章 贤臣   “哦?”   玄德公止住扈从的脚步。   “士元,这个益州来人……十分重要么?”   以常理而论,既然讨论入蜀,便绕不过益州与荆州接壤的巴郡。甘宁乃是巴郡临江县的大姓出身,曾经做到过郡丞一级的大吏,再有多年沿江纵横、为非作歹的经历。如果说要讨论后继的具体操作,庞统以外,甘宁就是最好的补充。   玄德公之所以在与吴侯的谈判中留下甘宁,也正是看中他的作用。   但庞统的意思,竟然是说,这个益州探子比甘宁更重要?   刘备又想到,如果这么做,是否会使得甘宁有所不满?   刘备看了看庞统自信十足的神情,又下意识地看了看雷远。   雷远慌忙出列:“主公,此前只禀报说带来一个益州探子。然则,来公安的途中,这人又自陈乃是刘季玉幕府中的官员,奉刘季玉的命令,来荆州公干。”   “此人是谁?”   “刘季玉幕下,军议校尉法正。”   军议校尉的官职,众人谁也没听说过,估计是刘璋自己创设的职位,像是参议军事的近臣,大概有点类似于江东鲁肃曾任的赞军校尉,但不知道实权如何。   至于法正这个人……   玄德公捋了捋胡须:“法正?”   诸葛亮欠身道:“此人乃扶风郡人,字孝直,因关中羌乱而避入蜀地。祖父法真有逸名,其父法衍,曾任司徒掾、廷尉左监。”   “法真……我想起来了,玄德先生嘛。”刘备微笑:“倒是有趣。”   法真号曰“玄德先生”。此君乃是数十年前天下知名的隐士,据说体兼四业,学穷典奥。玄德公年少时也曾研习儒学,故而知道这位的名声。至于为什么一位隐士能够赢得大名,实在不可细说。   刘备此时提起,当然是指此人名号与自己相同。座下众人连忙发出适当的笑声。   “续之以为,这法正是何等样人?”   嗯……我以为,此人名垂史册,乃是天下罕见的谋臣?雷远心想,话可不能这么说。到底只是个抓到的益州探子,自己若说的太多,别人还以为有什么背后的原因。   于是他沉吟片刻,道:“虽委质于庸常之主,却绝非庸常之人。”   “那就先请这位益州军议校尉来见!”刘备挥手道。   须臾之后,堂下走进一人。只见此人身高七尺上下,年约三十余岁。相貌寻常,但一对浓眉细密而长,两眼有神,颌下短须梳理得整齐光亮。   此刻汇聚在厅堂上的群臣,无论谋臣猛将,或为一时风云际会的荆楚英杰,或为追随玄德公多年的天下骁锐,群聚一处,自然便有非凡气势。可是这人迎着一众文武打量的眼神,全然不见慌乱的神色,眼神平静得就像是一泓湖水。   也不知为何,许多人瞬间就去看了眼庞统。当代臧否人伦之风极盛,所以大家都觉得,一日之间能见到两个出众人物,着实巧得很,也很有运气。   这人向前几步,不卑不亢地行礼:“刘益州所遣,军议校尉法正,见过左将军。”   他的声调不高,但用的乃是极标准的雒阳正音,果然不愧是三辅之地儒学世家子弟,只这一口极清朗明白的言语,就把在座绝大多数人都比下去了。   堂上文武们不禁振动,振动之后,又不免怫然。适才庞统上堂,那是荆州从事拜见主君,在场的都是同僚,又多荆楚士人的小伙伴,自然没人与之为难。此时来者是刘季玉的部下,据说还打着商旅旗号混入夷道,意图打探荆州的底细,众人便不客气。   不待玄德公问话,潘濬先问:“你就是法正?”   “正是。”   “你身为益州僚属,来我荆州,为何要隐姓埋名,潜藏身份?难道是有什么不轨的图谋么?”   潘濬身为治中从事,主要负责的,乃是荆州各地的律法刑名。他本人又是方严疾恶,义形于色的性格,对这种蝇营狗苟的行为大是不耐。   玄德公也不阻止潘濬,只是微笑着看着堂上,等待法正回答。   法正答道:“我在成都时,曾在别驾张松府上做客,当时见到了有一人,似乎是贵方的左将军从事中郎孙乾。还没等我上前问候,他就匆匆忙忙,掩面而走。是以,我觉得荆州的风俗大概如此,登门拜访都得隐姓埋名。所以此来荆州,特意入乡随俗,以免诸君不快。”   “这……”潘濬一时气沮。   这些日子以来,玄德公向益州派出的使者数量甚多,对有些重要人物,更遣出己方有名望的说客去访问。   比如雷远知道的,刘璋的重要政敌、益州巴西太守庞羲那边,就是简雍在负责。短短数月里,简雍经由峡江水陆道往来奔波了几回。但孙乾去过益州别驾张松的家中拜访……这消息,雷远可真不知道。   潘濬不甘心,立即重整旗鼓,再度指责:“砌词狡辩!我方的孙公佑访问贵方益州别驾,乃负有双方之间机密的公事,非你这区区军议校尉所能预闻。你既然受刘益州的命令来此,便是为了刘益州的脸面,也该自重身份、堂堂正正,又何必藏头露尾?”   法正道:“贵方的从事中郎只见别驾,却不敢见益州牧;与之相比,我法正到底还站在左将军、荆州牧的身前回话,已经算得堂堂正正。”   潘濬一时无语。   玄德公广遣使者深入益州,乃是事实,如今被人揭了出来,委实很难以言辞掩饰。潘濬又不是那种思绪敏锐的辩士,言语当中说什么孙公佑负有机密公事……简直就在直说玄德公鬼祟了,词语大是不妥。   庞统连忙出来圆场。   庞统虽然有时候手段激烈,但不是性格偏激孤僻之人,相反,他待人接物极有水平,到哪里都能得人赞誉。此前他在夷道时,特地私下求见了正在夷道公干的乐乡长蒋琬,重新联络自己在荆襄的人脉。   当然,他在南郡功曹任上曾经潜入乐乡,参与安排了对时任乐乡长雷远的刺杀……这事情无须再提,不妨让它随风而去。   蒋琬是潘濬的姨兄,两人一向亲密。那么庞统当然也不能眼看着潘濬出言不慎,惹出事来。   这时候庞统笑着出来圆场:“承明、孝直,两位不要斗气。孝直此来,确实是奉了刘益州的意旨,我在夷道接到了他,就直往公安城来,其实也谈不上什么刺探消息……”   刘备也笑。   他问道:“孝直先生此来,是代表刘益州么?刘益州有什么话让你告知予我,不妨说来。”   法正再度躬身行礼道:“刘益州让我来询问左将军,如今曹公势大,荆州诸君危如累卵,却不知,左将军有什么维持局面的良策。”   这叫什么话!堂上立即有人怒极反笑:“曹公威力实强,然则,若荆州之人危如累卵,益州之人算什么?齑粉么?”   法正摇头道:“不然。益州之人,早就清楚非曹公的对手。某日曹公挥师南下,我们便安然跪伏而为臣虏,如我等辈,或许还能累官而至二千石。反倒是荆州诸君,其势与曹公仿佛水火,日后或有不忍言的下场。所以,我主让我来问一问左将军,这也是汉朝宗室间的情份。”   通常来说,说客们都惯于高抬自家,而贬低别人。如法正这般,上来就把自家益州全体全都贬成了跪地请降之徒,实在有些突兀,让别人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才好。   有些心思细密的,忽然想到,难道刘季玉也有了归附曹操的意思?想到这里,不禁脸色发白。   刘备不动声色:“原来如此,那可要多谢刘益州的好意。荆州上下,只知道以顺讨逆,旌善伐恶,至于下场,倒也不必特别担心,怎也能名书竹帛,为后人传诵。倒是益州……如此天府之国里,竟没有愿意扶助汉室、力挽狂澜的贤臣?”   “愿意匡扶汉室的贤臣,自然是有的,数量还不少。”法正应声道:“怎奈,留给贤臣的时间不多了。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好事,大家还是跪伏为曹公臣虏,比较妥当。”   刘备凝视着法正,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百八十六章 英主   当天的会议很快就结束了。   虽然会议的内容如何,参与的每个人都三缄其口,但某种特殊的气氛还是在公安蔓延开去,又渐渐传播到荆州各地。   那种气氛中,既有将要面临强敌的紧张感,又有文臣武将们对建功立业的渴望,还有最底层的百姓们对未来的忧心忡忡。   但这样的气氛与玄德公无关。他是荆州之主,是誓要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的英雄。既然玄德公已经下定决心,部属们就必然要为之抛头颅洒热血,而百姓们,终究只是被驱动、被号令的一群人。   在当天会议之后,玄德公并没有发布任何相关的命令,而是召集不同方面的人员,不断咨询、规划。会议的规模有时候较大,有时候只有寥寥三五人,而诸葛亮、庞统和法正三人,始终在内。   数日以后,左将军府再度发出人事擢升的命令,以诸葛亮、庞统并为军师中郎将。   这条命令发出之后,廖立惆怅的表情怎么也掩饰不住,任谁看了,都忍不住想要安慰他几句。   而原本单独一人位居所有文臣之上的诸葛亮倒是很坦然,在任命发布后的当晚,一贯忙于案牍不辞辛劳的他较早离开了左将军府,在自己家中摆了一场小宴,与庞统畅谈一夜。   次日诸葛亮按照原定的行程,再度前往临烝,这一次,他额外获得了督四郡军民事的头衔,成了事实上的荆南四郡负责人。   于是众人也更加明白,孔明的地位一如往常。严格来说,诸葛亮并非玄德公的幕僚,而是荆楚士人的代表,是玄德公与地方的纽带。随着玄德公将精力投向西面,诸葛亮在荆州的地位只会越来越稳固,执掌的权力也越来越重。   而庞统则在左将军日常所居厅堂以外获得了一处单独的厢房,他埋头在内整理核查种种军务上的数字,新设立了各种名目的卷宗,把地位较低的幕僚们迫得团团乱转。   随着两位军师中郎将分别担负各自的任务,玄德公似乎闲了下来。   连着几日,他都陪着益州使者法正,在公安、江陵等地游山玩水、登临古迹。两人形影不离,出则同行,入则同榻。   法正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获得这样的待遇。   在他人生的数十年里,从来没有像这几天那样充实,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飘飞,好像是在梦里,举凡想象得到的,都会变成现实。   他勒马在高坡之上,眺望如练的大江,只觉得就连阵阵江涛拍岸之响,都像是在吟唱着某种让人斗志盎然的旋律,飘荡在江面呼啸的风中,激荡着千百年来登临揽胜的英雄之志。   这种晕晕陶陶的感觉,好像不久之前曾经有过,那又那么不同。   就在月余之前,他曾在成都的肆中纵饮至醉,甚至把自家传了两代的古琴,都拿去换了酒钱。他不爱酒,只是想要这种迷醉的感觉,沉浸在这感觉中,就可以忘记那些庸人们的讥诮、同乡们的污蔑。   世上最可怕的事莫过于此,分明怀着凌云之志,分明有看清这乱世涛涛的慧眼,却挣扎不出身边这些小人织就的罗网。他们就像是一坨又一坨肮脏污臭的泥,层层叠叠地围绕着你,迫使你要么变成同样的一坨泥,要么就窒息在泥里,成为泥塘里的尸体,还要作为失败者受人唾弃。   法正简直要崩溃,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有时候他喝醉了,都会痛哭流涕,别人却只道他官瘾发作、佯狂求名。   想我法孝直,出身儒学世家,家风名节,代代传承。谁能料到,到我这一代,因为天下大乱而不得不一时避难于巴蜀,却把自己生生给陷进了刘季玉下属没有穷尽的倾轧之中?   法正素来是高傲的。他自命有王佐之才,若得英主重用,足以化作万里长风,横行于世。可益州这地方,从上到下都烂透了,太多人浑浑噩噩地度日,太多人只求自家的荣华富贵,全无丁点的远虑。   某一日里,法正实在看不得这种丑态,与同僚们大吵了一场,才到酒肆中发泄。正喝得七荤八素,却撞见了一个老友。   那人乃是益州别驾张松,算是益州官场里,与法正交好的寥寥数人之一。就连法正的军议校尉,也是得张松的推荐。否则的话,没有这点俸禄,只怕全家都要饿死了。   当时法正正在晕晕乎乎的当口,却清晰记得张松对自己说的话:“法孝直,法孝直,你一身才学,却沦落至此……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法正还以为,张松是来劝自己稍稍压制棱角,于是翻了个白眼,索性胡言无忌:“自然是因为益州并无英主……既无英主,要英才何用?”   没想到,张松听了以后非但不怒,反而向前半步,压低了嗓音:“既然益州没有英主,益州以外呢?”   法正哼哼冷笑:“益州以外,自然有英主。可惜我错踏一步,便要虚掷半生,再难挽回。”   张松笑了起来。   而法正继续晕晕乎乎,也不知怎么地,就被张松带到府里,沐浴更衣,又灌了一肚子的醒酒汤,然后就见到了在张松家中做客的孙乾。   法正此前在左将军府正堂中说什么孙乾掩面而走,完全是胡扯。他从那时候起,就和孙乾密切往来,更拉了自家至交孟达,与张松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团体,早就绸缪许久。   但没有亲眼见到过荆州情形,没有亲眼见到过玄德公,法正终究有些忐忑。所以当刘季玉感觉到了北方的威胁,准备派遣使者前往荆州的时候,张松推荐了法正,法正便领命前来。   现在他见到了自己想见到的一切。这一切,比他想象中的更好。   玄德公真的就像传闻中那样,既宽仁爱士,又雄略超群。法正有时候看着他规划大计时充满自信的慨然身姿,简直就像是不断放射出光和热的太阳,让人兴奋得浑身发抖。与之相比,刘季玉连虫豸都不如!   这才是英主!这就是我期待的,我想要侍奉的英主啊!法正在心里对自己呐喊着。   更不要提玄德公对自己的厚待了。   法正明白玄德公希望的是什么,也知道这样的待遇,未必全都出于真心,或许有不少功利的意图掺杂在内。但主君与下属之间,本来就该如此,我有一身的才力愿意倾囊而出,而主君也毫无保留地给予厚待,这就是两方相待的诚意!   可惜,可惜我现在还是刘璋的僚属,暂时还得压一压心中的热望。又好在我是刘璋的僚属,凭着这个身份,我能做的太多了。   “孝直,你在想什么?”   法正眺望大江,陷入深思。刘备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这才好奇地发问。   “我想,在这滚滚江畔,千百年来,无数英雄豪杰经过,留下无数故事。而千百年后的后人再看这大江,他们会不会想到此时此刻的我们?他们又会怎么看我们?”   刘备策马向前,与法正并辔而立:“大丈夫立世,为所当为,为所必为,只要无愧于心,何必考虑后人的眼光呢。”   就在这两人感慨的时候。   简雍带着雷远,正往荡寇将军府去。   简雍一边走,一边摇头叹气:“续之,你是没见到那两人的黏糊劲,天天在一起,不是游山玩水,就是摆酒设宴。再这样下去,我看他们俩索性拜堂成亲吧!”   雷远忍着笑,连声道:“宪和先生,慎言,慎言。”   他知道,因为自己成了赵云的女婿,如今在这些玄德公元从眼里,较以往亲近许多,所以简雍才会当着自己的面胡言乱语。其实只是开玩笑罢了。   非要说起来,玄德公的部下们,倒有许多上过玄德公的榻。而玄德公最早的床伴,恐怕就是简雍本人呢。   他加快脚步:“我们赶紧叫上甘将军……既然计划已定,今天就出发。” 第二百八十七章 勉励   荡寇将军府。演武厅。   厅门掩着,门里劲风呼啸,叱咤之声轰响如雷。   雷远低声问门旁的扈从卫士:“大概多久了?”   卫士抬眼看了看天色:“小半个时辰吧。”   “小半个时辰还没完?甘将军很勇猛嘛!”   “雷将军,你倒是听听里头的声响,甘将军喘得多急啊……已经被打翻了三回!听说牙都松了!”   简雍沉吟道:“那也不错了。我听说,上次魏文长来,关将军轻轻松松地将他打翻了五回。”   “魏文长是比甘将军差点,每次来都是输了又输。”卫士赞同地点了点头:“但我家君侯说了,只要能多用点心思,再过两年,他必定是斩将搴旗的悍将。”   雷远心道:原来魏延与关羽情好甚密,常常来关羽家中习武,所以才学到了关羽的高傲性子吧。其实,魏延现在也是悍将,只不过寻常悍将,入不得云长公的法眼而已。   甘宁就不一样了。他虽人到中年,体力不如魏延那么强盛,可是长年累月在沙场中磨炼出的纯熟技巧和战场直觉,恐怕比年轻的魏延强出不止一筹。   此前的会议上,玄德公也宣布了对甘宁的任命,以甘宁为偏将军,为关羽之副贰,同领荆州水师;另以甘宁本部在公安城下败绩、甲胄器械多缺的缘故,授环首刀两百口,精良甲胄二十具。   这个任命,其中有些特别的地方。甘宁名义上作为关羽之副贰,地位在关平、周仓、傅士仁等将之上,其实与关羽分领部队,彼此并无直接统属关系。   他的任务是带领益州流人们,尽快组织能保障益州水道的小规模水军,基地暂时设在夷陵。同时,也要利用他在巴郡各地的联系,力争沿江向北,经过宕渠、汉昌等地,由米仓道向汉中试探性地投送力量。   当然,这两项任务非同小可,玄德公不会那么轻易地将之交给一个降将。所以牵头负责的乃是雷远,以简雍、甘宁、冯习等人一同参与。   除了甘宁负责前出以外,简雍则要协调与巴西太守庞羲等益州官员的关系,而雷远作为诸将之首,须得确保峡江水陆道的万无一失,在特定时期,也要领兵进入巴西郡,在米仓道沿线作战。   对雷远来说,这个任务里,他依旧是独领偏师的方面之将。但主要精力将会放在确保荆益之间的水陆联系中转,作战是特殊情况下的特殊要求。而巴郡千山万壑之中,蛮夷遍布,如果挥军进入巴郡,恐怕先得和蛮夷们好好沟通。   或许这是因为玄德公体谅庐江雷氏部曲连续作战的损耗吧。整体来看,这个任务并不特别艰难。在蜀中、汉中等地的正面对抗,玄德公自然会调动其它各部来承担。   这几日里,雷远向左将军府中有关的吏员调取关于益州巴汉各地的资料,并向简雍请教这个方向上的道路远近宽狭之类的见闻。   同时他也听说了,玄德公考虑到曹军的后继动向不明,荆州各军除本部以外,暂时只调集了刘封、黄忠、魏延三将所部,合计约万人。另外,又派遣使者向江东紧急通报了曹军动向,希望吴侯在曹军主力西进以后,能够北上威胁江淮诸城。   因为法正预计明日启程返回益州,说不定玄德公做得漂亮些,还会亲自送他到荆州西部边境,所以雷远打算今日启程返回夷道去,提前做好峡江一带东道主的准备。   如果法正回到成都立刻就说动刘季玉,那约莫一个月内,军事行动就会陆续开始了,委实耽搁不得。   简雍自然和雷远同行,另外还得叫上甘宁。   这几日里,甘宁除了重新收拢自家旧部以外,每天都去拜访关羽。   他是性子粗野凶狠没错,但年少时颇读诸子,当过郡丞,不是没有眼力的愣头青。玄德公那日在众人面前重新授他以官职和重任,他当即肃然受命,向玄德公大礼参拜,口称:“愿奉主公神武,身当前驱以讨逆臣。”   因他言辞慷慨,玄德公甚是喜悦,会后又专门留甘宁一叙,重重加以慰勉。   到了第二天,甘宁便单骑前往荆州水军驻地,拜见荆州水军的首领、荡寇将军关羽。两人见面,各自都道久仰,皆因两人俱以勇猛著称,都有沙场上十荡十决的战绩。   当代兵阵间的交锋对抗,固然有所谓十人敌、万人敌的分野,但落到真正兵刃交接的场合,所谓将为军之胆,万人能否奋死向前,终究离不开雄武之将的带领。   比如关羽、张飞二将,之所以被公认为万人敌,便是在此前玄德公数十年的颠沛鏖战中,不止一次地靠个人勇力扭转战局。哪怕在常人眼中的绝境里,这两人也能够驰骋敌阵、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   甘宁此前追随周郎围攻江陵的时候,曾与关、张二将有一面之缘,但当时各为其主,更不适合切磋比划。   而到了此时,甘宁虽然身为降将,却志气不衰,绝不卑躬屈膝以示人。这样的表现,既使得关羽欣赏,又激起了他强烈的兴趣,想要压服此人。   于是,两人每日里较量身手,斗个不休。   前两日在军营里,今日休沐,甘宁又跟到了关羽家中。   几天斗下来,关羽明显占据上风,取胜却也不易;而甘宁坚忍不拔,屡败屡战的劲头,关羽也不得不赞赏。可惜雷远要赶回夷道,只得打断他们的较量。   雷远与简雍在演武厅外等了片刻,待到厅堂中的呼喊发力之声停歇,卫士禀道:“君侯,续之将军、宪和先生来寻甘将军。”   关羽沉声道:“请。”   卫士领着两人入得厅堂。   只见这处厅堂颇为开阔,除了靠墙的武器架子以外,别无任何陈设,地面上铺着厚木板,许多地方都被利器劈开过,漆面破了,又重新打磨平整,露出了木芯子。   在厅堂一侧,甘宁拄着长刀,喘息不止,上身的短打服饰都被汗水浸透了,脸上也青了一块。看他的神情,倒是很痛快享受的样子。   而在另一侧,关羽袍服不乱,小心翼翼地捋着松散飘拂的须髯,看起来状态要比甘宁好些,但是脸色比平日里更红,仿佛鲜血要从额头的血管绽出来那样。   看到雷远进来行礼,通报说打算今日折返回宜都郡,关羽微微点头,挥手示意他们自去便可。   待到雷远和甘宁两人走到门口,关羽浑厚有力的嗓音在身后响起:“续之也须得努力。主公以诚意相待,必不负人。”   甘宁脚步一顿。   雷远乃是奋威将军、宜都太守、护荆蛮校尉,纯以官职而论,已是玄德公部属中最高的数人之一。惟有关羽、张飞二人凭着亭侯的爵位,可以凌驾其上。   可关羽这番话,就好像自己代表玄德公在勉励雷远,语气中带着强烈的居高临下意味。哪怕他与玄德公之间义为君臣,恩犹父子兄弟,如此言语,也未免显得刚矜了一些。   好在雷远并不介意。   他从容不迫地回身,再度行礼道:“必不负君侯今日的勉励!” 第二百八十八章 宕渠   益州北部在先秦时,分为巴、蜀二国。   蜀国始于蚕丛氏,乃武王伐纣时牧誓八国之一,国都原在广阳,后迁至成都。极盛时,以褒斜为前门,熊耳、灵关为后户,玉垒、峨眉为城郭,江、潜、绵、洛为池泽,以汶山为畜牧,南中为园苑。其核心地带,大概就是如今的蜀郡、广汉郡和犍为郡。为争夺汉中,蜀国曾与秦国展开几近百年的鏖战。   而巴国则是与楚国争雄的强大势力,初都夷城,后迁巫山。虽然迫于楚国而不断西迁,但其领地东至鱼复,西至僰道,北接汉中,南及黔涪,也是绵延数百年的大国。巴国的覆盖范围,便是益州之巴郡。   这两国一争于秦,一争于楚,彼此又互争雄长,彼此攻伐数百年之久。相对而言,蜀国坐拥成都平原的沃野千里,又据河川上游之势,比较占据上风。而巴国在依托连绵群山防御的同时,则沿着宕渠水向北,越过米仓山,再经濂水威胁汉中。   这条不经金牛道,而从汉中正南深山中切入的道路,便是所谓的米仓道。   严格来说,米仓道不是一条道路,而是以翻越米仓山为中点的多条道路集合。因为沿途绕山越岭,极其险峻,而所经之处又多荒僻,因此通常来说,金牛道是蜀中与汉中交通的主要道路,而米仓道的作用次之。   按照当地賨人的传说,在米仓道以东的千山万壑中,还有可以抵达汉中的通道,但那些通道无法承载较大规模的队伍,目前来看,在军事和经济上,没有什么作用。   扼守米仓道的要隘,自南向北,由瓦口关起,随后是宕渠、宣汉、汉昌等山间小城。除此以外的地区,大部分都被巴夷或賨人盘踞着。   建安十六年的四月中,天气渐渐闷热。   宕渠县西南八濛山的山谷中,仿佛有水汽蒸腾。水汽有时候化作遮蔽天空的晦暗气团,让人憋得呼吸沉重;有时候气团顺着山势攀升,瞬间化作一场暴雨,伴随着层叠乌云和雷暴,劈头盖脸地砸落地面。   这种剧烈的气候变化,使得一支顺着宕渠水河谷溯源而上的人马顿时手忙脚乱。   这支队伍刚到江州的时候,天气还不那么燠热,可是沿河向北走了没几天,气温就猛地抬高了许多,又因为潮湿的关系,所有人的衣袍、甲胄都湿透了。许多士卒们干脆把戎服卷在腰间,只着单衣。而队伍里的畜力也都无精打采。   谁知就在刚才,又有暴雨倾盆而下。雨水落在人身上,透着冰凉刺骨,所有人连忙取蓑衣披上,再拿出毡布覆盖在牛马的背上。   雨水来得太过猛烈,所有人披挂完成以后,其实全都淋成了落汤鸡,蓑衣蓑帽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透过重重雨雾,眼帘中远近各处青色的山崖渐渐模糊,河谷内充斥着亿万雨滴砸落在地的声音,有时候是密集的沙沙声响,有时候汇成没有间歇的轰鸣。   轰鸣声响中,又有某种更加可怕的声响发出,好像哪里有林木断折、岩石翻滚坠落,最后落入深处的谷地,激起巨响。   向导听到这声音,脸色顿时变了。   他急匆匆地从队伍前方奔跑回来,叫嚷道:“须得退回五里!退回五里!”   雷远的双耳被哗哗雨声充斥着,一时听不清楚。他索性掀开蓑帽,任凭雨水从脖颈处灌进去。他问:“你说什么?”   甘宁倒是听清了,他在雷远耳边大喊:“这厮让我们退回五里!”   随即甘宁揪住了向导,因为用力太大,几乎把向导提了起来。他暴躁地喝问:“这样的雨,这样的路,你让我们回头?这是要让将士们累死吗?”   向导急切地争辩:“听见刚才的声音吗?是雨水浸润土石,使得哪个地方的山塌了!这里的地形太陡,也不安全……我们得退回五里!”   甘宁还想再说什么,雷远打断了他:“那就退回五里!立刻就回头!”   说着,他扳开甘宁的手臂,拍了拍向导的肩膀,又在雨水中大喊道:“你提醒的很对,多谢!我们这就退回。你去引路!”   向导是个年轻人,肤色很黑,看相貌有点像賨人。虽然做汉家百姓的打扮,但没有扎发髻,长长的头发用一根粗绳捆扎在脑后,又披散下来。他也没有携带武器,只握着一根粗长的木杖。哪怕在大雨中,他用木杖支撑,依旧健步如飞。   这几日行路,向导已经知道了,这支队伍是由眼前这青年将军指挥的。这位将军的年龄虽然与自己近似,其实却是荆州一个大郡的太守,至少执掌数万人的生杀予夺。   这种强烈的身份差距,让向导在面对雷远的时候,格外小心谨慎。   他虽然年轻,但有些见识,知道在汉家官吏眼中,便是汉家子民都不算人,更不要提自己这种介于汉人和賨人之间的身份模糊之辈了。当着这种大官的面,只要说错一句话,就算当场被杀了也没处说理去。   但雷远对他却一直很客气有礼,哪怕到现在,这种每个人都暴躁不安的时候,也是如此。   向导不再多说什么,跟着雷远派去传令的扈从,一路狂奔回去。   过了一会儿,队伍里所有的人原地掉头,慢慢向来处退回。   雨势愈发地汹涌了,一行人就像是孤零零的旅者,走在漫无边际的、水的世界里,仿佛随时会被吞没。许多人一边走着,一边瑟瑟发抖,嘴里不停地咒骂这天气,忽而又特别虔诚地向某一种神灵祈祷,希望神灵能让雨水赶快停下。   “续之,你看!”甘宁忽然指着山谷下方的水道。   雷远探头看了看,有些奇怪。虽然雨水很大,可是河道里的水量却反而不如刚才。   “这是怎么了?”他问甘宁。   “那个賨人小子说的没错,前头有山体坍塌,导致土石滚入谷底,遮挡了水道。”甘宁道:“今天不能走了,我们回到来时的那片平地,休息一晚再说吧。”   雷远微微点头:“好。”   他在心里叹气,所谓石过水为宕,水所蓄为渠,大概说的,就是宕渠境内常见这种情形吧。   因为雨水浸透了身体,他又开始感觉到胳膊的酸痛,所以连忙把蓑帽的帽檐压得低些。这样一来,就只能看到身前之人的双脚,沿着前一人的脚印踉跄行路。   流水从一侧山崖流淌下来,汇成小溪从道路上漫过,朝另一侧的低洼处流淌。溪水呈浑黄色,带着细碎的枯枝败叶。   雷远再度叹气,他小心地跨过一处泥泞,继续向前,脑海中却不觉回忆起了过去一个月里发生的事情。 第二百八十九章 孤军   虽说玄德公与法正共结绸缪,定下了若干方略,但要落到实处,终究还得益州牧刘璋本人认可才行。于是法正在三月中旬启辰返回成都,玄德公遣使随行致意,并准备了历次战争中缴获的曹军武备、旗帜作为礼物,籍以向刘季玉展现出荆州与北方大敌势不两立的决心。   法正抵达成都以后,与张松一搭一档,在刘季玉面前极力陈说。讲什么曹公贪婪,又得张鲁为之爪牙,随时将有提兵入蜀的可能,益州恐有不忍言说之危;又讲什么玄德公与使君同为汉朝肺腑,可与交通,其又兵力强盛,引之为援,足以震慑张鲁、曹操。   同时,他又拿着玄德公所赐的金帛财物,多方游说刘季玉的身边幸进之臣,极力扩张自己在刘季玉眼中的分量。   一时间,成都城里群情汹汹,都道:玄德公是益州人民的好朋友,只有玄德公,才能救益州。   此时益州也已经听说了张鲁降曹,并将接纳夏侯渊、徐晃二将入汉中的消息。这使得刘璋极其惊恐,趋向于认同法正的建议。   但刘璋只是性子绵软,较易受人影响,他毕竟不是傻子。此前数年里,他对曹丞相一向恭顺,并得到许昌朝廷所赐振威将军的称号,借以稳固自己在益州的统治。如今忽然要他改弦更张,邀请玄德公入蜀支援,这不是能够轻易做出的决定。   刘璋为此又咨询了其他的部下。   他父子二人治理益州二十余年,身边毕竟也有一批较有头脑的部属,有那么几个值得信赖的参谋。   比如益州主簿黄权就劝阻说:“左将军有骁名,今请到,欲以部曲遇之,则不满其心;欲以宾客礼待,则一国不容二君。若客有泰山之安,则主有累卵之危。可但闭境,以待河清。”   得到刘璋极度礼遇的荆州名士刘巴,也竭力反对此举。刘巴本来就倾向于曹公,此前曹公下荆州的时候,刘巴曾任丞相掾属,为曹公招纳长沙、零陵、桂阳三郡。后来曹军赤壁大败,刘巴才滞留荆南。   他又拒绝了玄德公和孔明的多次招揽,先走交趾,再入益州,打算经过汉中回到中原,因为刘璋厚待,这才在成都稍作停留。   他对刘璋说:“备,雄人也,入必为害,不可纳也。”   这一来,刘璋便陷入到了难以决断的境地。他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整日整日地沉思,有时候害怕张鲁借着曹军的威力南下蜀中,报复当年的杀母之仇,要自己的脑袋;有时候又害怕玄德公心怀不轨,意图谋取益州得大好江山……   最终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不满意,但又兼顾各方意见的决定:   既然玄德公有意帮助益州抵御曹军,那便请尽快发兵。兵力无须甚多,两千足矣。   而这支兵力所摆放的位置,既不在成都周边的腹心之地,也不在成都北方连通汉中的要隘,而是在江州以北的巴西郡,负责协助巴西太守庞羲,扼守米仓道。   只要米仓道的安全能够保证,刘季玉另外调动人马扼守金牛道,就足够迫退汉中曹军,益州稳如磐石。   这个消息传回公安,未免使得玄德公有些错愕。   如果只用这么点规模的兵力入蜀,目的地又是巴郡的话……刘季玉真把荆州军当作看家守户之犬了?   此时法正又发来急件,请玄德公务必满足刘季玉的要求。惟有如此,法正才有后继操作的余地,才能继续影响刘季玉,将局势推向荆州所需的方向。   既如此,那便只能遣人一行。对益州的工作进行到这种地步,已然为山九仞,绝不能功亏一篑。   但此前准备好的刘封、黄忠、魏延所部,是预定要直入成都,控制中枢的精锐部队,不能够作为第一波入蜀的偏师使用;其余各将的兵马,都有应对曹军、吴军的任务,一时难以调动。   玄德公立刻做出了决定,由宜都太守雷远负责组织精干兵力,先期入蜀,前往巴西郡。   雷远得到这个命令的时候,也是愕然。   到了雷远这个地位,在下一步的军事动向上,与玄德公是可以有些默契的。   在入蜀的过程中,雷远及其下属诸将,主要任务只是维持峡江通道的安全,不会轻易承担作战职责,这便是两人的默契。   之所以如此,原因有二:   一者,雷远本身凭借公安城下的大功,已经升到了几乎等同于关、张二将的武将序列最前。接下去如果短时间内再立新功,玄德公很难拿出适合的赏赐来。而如果非要赏赐,又可能动摇军队内部原已稳固的权力结构。   二者,雷远所部并非玄德公所部勒的荆州军,而是庐江雷氏自身的部曲。在此前的作战中,无论兵力、甲械、马匹、粮秣都有极大的损失,有些损失不是短期内能弥补的。出于对宗族上下的体恤,怎么地也该留出数年时间,容许庐江雷氏稍稍恢复元气才是。   何况,雷远在荆州军府中的身份,并非只是持刀蹈阵的武人。不少人都觉得,他在疆场上的表现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父兄遗留的部曲精锐,他本人更像是擅长治理地方的文吏,此前为乐乡长便颇有治绩,如今担任宜都太守,也能使百姓安堵,两州间的商旅安然往来。   可如今……   雷远微阖双眼,仔细盘算着这项任务。   按照刘季玉的要求、玄德公的命令,自己须得组织一支部队由宜都出发,溯江而上,经过巴东鱼腹天险,再过朐忍、临江、枳县,抵达江州以后弃舟登岸,经西汉水抵达垫江,再折向东北,到达巴西郡的军事重镇宕渠。   在宕渠,刘璋所属的巴西太守庞羲会提供驻军之所和一应粮秣物资。己方就以友军的身份,停留在那里,负责监视米仓道。   乍看起来,这个任务与玄德公此前的命令一般无二。问题是,如今要在刘璋尚在的情况下,孤军前往。   这一路上万水千山,仿佛重重门户隔绝。而沿途的益州地方文武官员们的态度,大部分尚属未知。或有一些倾向于玄德公的,暂时也不会做在明面。   只要荆益之间稍有风吹草动,这支部队就会被阻断在外,完全脱离荆州的支持。   说到底,这一次行动,乃是玄德公向益州投石问路。较之于动用荆州军直属精锐,还是把任务交给宜都郡境内的几名将领所部,比较妥当些。   雷远是实力雄厚的地方豪族宗主、甘宁是益州流人领袖、冯习自领一支曹军降众。这三家凑一凑,凑个两千来人绝无问题,就算损失,也不至于伤筋动骨,更无损于荆州军本部。   真是很有道理。左将军府的幕僚团体越来越充实,算盘也打得越来越精了。   这一日晚间,雷远在厅堂内拿着军令细细阅读,不时陷入深思。   负责来传令的,乃是玄德公的扈从首领傅肜。他看雷远不语,于是没话找话道:“此番越境深入益州,想必军资消耗不在少数。所以主公后继会调拨干粮、盐豉、马料,另外还准备了甲胄两百具,强弩三百张,强弓三百张,枪、刀各五百支,箭矢三万支。请续之这里,安排好人手接收……”   雷远微笑道:“这可太好了,请伯祀兄回到公安以后,务必代我向主公致谢。”   “对了……”傅肜道:“我出发的时候,主公还让我带话给续之。”   “哦?请讲。”   “主公说:此去或者顺利,或者艰险,一时难以预料。若有不妥,请续之和诸将善保自身,不必太过顾虑部曲的损失……无论损失多少,日后我都会全数补足。”   雷远沉吟片刻,颔首道:“请伯祀兄转告主公,此行一定会顺利。” 第二百九十章 合军   既然军令已然交付,傅肜连夜快马赶回公安。   雷远送客出外,随即返回厅里,慢慢思忖。   他的奋威将军府,格局与玄德公的左将军府类似,都是把僚属的办公场所放在各处紧邻的厢房。坐在正厅的主位,可以看到左右两侧厢房之间,僚属们往来奔走,开始按照雷远的要求,遴选出征的将士名单。   此前很长的时间里,庐江雷氏的党羽、爪牙虽众,却只是个豪强,对士人的吸引力极低。直到雷远获得宜都太守的任命,才大举吸纳来自宜都本地的小士族,真正把幕僚体系完善起来。   雷远看着幕僚们在厢房里忙碌的身影,不禁叹气。   此前他在动员兵力的时候,只消自上而下地层层号令,自然如臂使指。但随着部曲规模的不断扩张,作战任务的不断变化,终究需要这些幕僚的协助了。   或许,很多将领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渐渐变化。因为有了幕僚的隔断,在他们的眼里,士卒们就渐渐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了工具和数字。   对雷远来说,部曲将士们不是工具。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有对价值的判断。他们中的许多人,阖家都是庐江雷氏的依附民;还有许多,不久前才在雷远的安排下成婚成家,一个将士就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这样的军队派出到千里之外,若有折损,不是玄德公一句“全数补足”可以解决的。   换个角度来想,能够说出这样的话,证明玄德公已被这乱世锤炼得坚韧,不愧是天下有数的雄主之一。   当然,雷远并不是对此行缺乏信心。   再怎么说,刘璋只是刘璋。他若是有那种心狠手辣的魄力,也就不会被公认为暗弱了。所以此行虽远,似危实安。恐怕更多的难处,还是在如何与益州当地官员打交道。此去千里之遥,惟有把握住与地方的联系,才能把握住自身的安全。   至于张鲁如何,曹操如何,那是之后再需要面对的。真到了紧要关头,雷远相信,玄德公的后继动作不会比谁慢。   但这是雷远个人的判断,其中还有一些是基于后世已知的历史。落到当下,对将士们来说,这仍是艰难的任务。   士卒们倒也罢了,当兵吃粮,行军打仗,在这个乱世中的士卒,早就已经习惯了不多问,不多想。说他们浑浑噩噩也好,干脆利落也好,做不到的,恐怕死得更早。倒是各级将校……雷远粗略估算,未必每个人都有意愿、也有胆量随自己往益州走一趟,所以才需要稍作些遴选。   所幸刘璋向玄德公致书时,只求偏师两千,所以此行本用不着太多人手。这两千人当中,还必然包括甘宁所部、冯习所部,或许还可以叫上沙摩柯,调动他部下的蛮兵?   这应该是个好主意。   随着玄德公的势力及于整个荆南,沙摩柯的蛮王梦想,其实已经破灭。玄德公不会真的允许某个蛮夷领袖统合蛮部,以整体的形式对外;而蛮族各部之间山长水远、交通不便的现实,进一步加剧了各部的独立性。尤其在乐乡大市生意兴隆的条件下,各部都能够在乐乡获得与汉家物资交流的渠道,那便更不需要一个蛮王了。   最近数月里,灃中蛮首领相氏、陈氏、溇中蛮部首领潭氏、蛮部大巫祈氏、甚至位于曹刘边境上的沮中蛮梅氏,都有部下出没于乐乡,进而与驻扎在岑坪的护荆蛮校尉掾黄晅联络。   既如此,沙摩柯这人,要来何用?总得给他和他部下的蛮兵们找些任务,免得生出其它事端来。队伍里有一批蛮兵,可能也比较容易和米仓道沿线的巴郡蛮、板楯蛮交流。万一己方在军事上遇到难处,退入蛮部也是一种选择。   这样计算下来,四方合军两千,只消一声令下,三五日就能取齐。   就这么办。   夜近中宵的时候,雷远结束了深思。因为不敢打扰他,所以仆役们甚至没有来正厅点起灯烛,以至于厅堂里阴沉沉的,什么都看不清。   当他退入后堂的时候,从厅堂黑漆漆的角落里,发出甲胄叶片轻轻碰撞的声音,随即叱李宁塔起身,紧跟在雷远身后。   雷远最初的二十多名扈从,已经折损了大半,剩下的各有职责。如李贞、李齐等人,也未必能够时时都在雷远身边。因此亲卫首领换成了王跃,而随身的扈从则由叱李宁塔担任。   雷远很快发现,叱李宁塔很适合这个职位。   除了吃喝睡和日常的武艺训练以外,叱李宁塔不操心任何事,也不关心任何事,只是简单地跟着,甚至也不说话。   雷远回头看看这壮汉。   叱李宁塔说不清自己的年纪,但应该并不大,约莫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吧。或许是因为最近吃的很饱,睡得又很踏实,日子太好过了,他比初见的时候更壮了一圈;腰腹周围,开始有一圈肥肉从束甲皮绦的上方溢出来,随着脚步晃晃悠悠。   雷远忍不住拍拍他的肚子:“做好准备,该减肥了!”   “什么?”叱李宁塔愣愣地问道。   雷远笑道:“过几天,我们要去爬山,你也一起。”   “好。”   两人走了没几步,就到将军府后院。   叱李宁塔也不向雷远行礼告退,一头就扎进院门边的耳房。很快,雷远就听到鼾声大作。   这间独立的耳房是叱李宁塔专属。雷远曾进去看过,除了各种规格特殊的重武器和甲胄、戎服以外,还存放了各种肉干、果干和糕饼之类易于保存的食物。   他素日跟随着雷远行动,自然不会饿着。可过去许多年忍饥挨饿的经历,使他习惯性地囤积食物。但有机会,一定得往怀里揣上一些,小心翼翼地收藏到自家的耳房里,还每日清点……也不知道计算数目的时候,他的十根手指怎么够用。   雷远记得某次,有个扈从趁着叱李宁塔不在,偷偷到他的耳房里取些食物来吃,结果此举很快就被极度警惕的叱李宁塔发现,对那扈从施以惨无人道的老拳伺候。   想到这里,雷远不禁轻声笑了起来。   身边有那么多可信赖的袍泽伙伴,纵使远行千里,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院门处轮值的扈从欲待行礼,雷远向他们挥了晖手,示意不必客气,随即推门入内。   后院居然比前院还开阔,有个极大的练武场,乃是前任宜都太守张飞留下的;练武场的一侧,有花木扶疏,小径蜿蜒,那是雷远就任以后遣人兴造的。雷远本人对生活并没什么要求,但当时要娶新妇,如果连后院都不整治,未免显得太过轻慢。   一名官婢正提着灯,在小径的尽头处张望。   看到雷远踏着碎石子铺成的道路徐徐走来,她连忙小跑回去通知。   然后赵襄就迎了出来。   雷远直到成婚的时候才知道,赵云的女儿单名襄。   其实他本该早些知道。在公安城下作战中,他使用的那柄青色锋刃的宝剑,是赵氏女特意赠给他的,在宝剑的剑疆上,额外悬了一枚小小的坠子,坠子上刻了一个襄字。   可惜当时雷远完全没想到那么多,因为往复作战辛苦,居然还把坠子给丢失了。婚后谈起此事,实在尴尬。好在雷远两世为人,城府和手段,怎都比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要强,于是小小的尴尬很快化作了夫妻间的调笑。   赵襄颇读诗书,但不是眼光局限闺中的文质女子。她随赵云转战南北,亲历过的厮杀场面只怕比雷远还要多些,颇具备军务上的敏锐嗅觉。   一见雷远,她就问道:“夫君难得回来这么晚,又带激昂奋发的神色……想必又要动兵了?”   雷远有些惊讶,又有些歉疚,连忙宽慰道:“确实需要领兵出行,但应该不会真的打仗。”   赵襄轻轻叹了口气。   半年前,雷远也向赵襄承诺过,说什么至少今年不会有大战。结果不久之后吴军背盟来袭,双方在公安城下连番血战,就连身为主将的雷远都亲身陷阵,拿着自己赠送的宝剑乱砍乱杀……以雷远的身手,她实在是放心不下。   两人成婚不满半年,正是恩爱情深的时候。可夫君身为取功名于沙场的武人,又难免要奔赴前敌,使她不得不为之怅然。   “那我得去准备衣甲、器械、马匹等物了,是不是得多带些替换的衣服?让叱李宁塔替你背着。对了,还得带上药油和护臂……”她下意识地用絮叨掩盖着自己的伤感情绪。   雷远笑着把她抱在怀里:“放心,放心。”   突然的拥抱让赵襄一下子羞怯起来,她挣扎了一下,发现仆婢们都不在附近,这才静静地伏在雷远的怀里。 第二百九十一章 蜀山   雷远背靠着一棵大树,部下们先在树杈上铺开一副帐篷,给树下的将校们避雨,然后再搭建其它的帐篷。   可是没等他们把帐篷都打开,暴雨忽然又停了。   甘宁站起身。大概是闲着无聊把,他用环首刀的刀柄捅了捅被雨水压到凹陷的毡布,结果雨水从另一侧流淌下来。   沙摩柯正坐在那一侧,一时来不及反应,于是雨水就像一个小小的瀑布,笔直浇灌在他的头顶,又顺着精美的铁盔边檐分作四五股流淌到地面。   这激起了沙摩柯的不满。他翻起白眼,抱怨了一声,待要跳起来喝骂两句,眼看简雍和冯习拦在身前,这才悻悻然地坐回原处。   沉浸在回忆中的雷远被这两人的吵闹惊动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出发之前,自己四家合军的计划一切都很顺利。四家各自都调动了部下精锐,组成了一支数量不多,却强悍善战的部队。   庐江雷氏动用的,是假司马雷澄和沈真、韩纵、郑晋、王北四名曲长所领的奋威将军本部,其下的都伯等职位里,则有邓襄这种在天柱山中证明了忠诚的下属。   雷氏部曲在公安大破吴军的时候,雷澄正受命保护宗族商队前往交州,待到他得意洋洋满载而归的时候,却听到了郭竟等营司马参与大战,各自立功,升为校尉的事情。   雷澄顿时气得浑身发抖,大热天的全身冷汗、手脚冰凉。   得知雷远又要遴选前往益州的兵马,他当晚就咣咣敲开了奋威将军的后院门,把自家胸脯敲得砰砰作响,一定要争取这个参战的机会。   因为此行穿行于险峻深山,骑兵并无用武之地,于是雷远以雷澄为主,再抽调沈真、韩纵、郑晋、王北和七百余名步军精锐,包括大量弓手、弩手,组成了庐江雷氏的派遣人马。   冯习带着的是他自家本部。这支部队虽系曹军降众,将士们却是荆楚人士与河北人士各半,许多人都南征北战,经验极其丰富,战斗力不容小觑。   甘宁调动的部队除了他自家手底下那批劫江之贼,额外包括李异所部。李异在投靠东吴之前,本也是蜀中有名的地方豪强,和此行的东道主、巴西太守庞羲并为恃功骄豪、不服从刘璋的大敌,两人彼此打过好几次交道。后来庞羲迫于局势,表面上向刘璋服软,专心经营巴西,而李异则一路退至峡江,成了甘宁的合作者。   还有沙摩柯。   几个月不见,沙摩柯已经不是当初的沙摩柯了。这名蛮族首领如今打扮得就像一个汉家军将,除了胡须依然编做几根细长辫子以外,几乎看不出半点蛮夷的样子。   而他的部下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年前那乱哄哄的好几千名恶鬼,随着沙摩柯的财力充裕,数量反而被不断地压缩。此番他带出来总数大约四百的蛮夷战士,大多按照汉家规制训练而成。除了戎服饰以五色,整队而战的时候颇有几分凛然之态,外行人简直看不出与荆州军有任何差别。   其中又有头戴鹖冠、身着襜褕的大戟士数十人,雁行排列的时候,显得沙摩柯简直有王侯般的威势。   这样的一支军队出现在宕渠,且不说战斗力的体现,四种不同的将士来源,便能够让庞羲感觉到左将军府汇聚天下英才的气魄。   唯一的问题是,甘宁和沙摩柯不睦。   甘宁虽有粗猛的名声,但也服膺强者,对打败过自己的雷远很客气。两人又都是带领部属背井离乡的宗族首领,很有些共同语言……可他就是看不惯沙摩柯。   雷远估计,大概是甘宁年轻时候喜欢陈车骑、被文绣地铺陈气势,如今看着一个蛮夷也来这套,仿佛受到了侮辱,总觉得这厮怎么干怎么不对劲。   沙摩柯是那种特别仰慕汉化的蛮夷,又很擅长装傻充愣掩饰狡诈,所以与玄德公的部下们相处时,从来没发生过什么疏漏……但他一见甘宁就生出敌意,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此前坐船沿江行进的时候,两人不在一艘船上,倒也罢了。后来弃舟登岸,两人时不时就如斗鸡一般吵闹,全没有半点将校气度。   这几日进入山区以后,雷远特意让甘宁跟着自己在前队,把沙摩柯放到后队。结果这时候因为大雨的缘故凑到了一起,这才坐下没多久,又闹出事来。   甘宁和沙摩柯都不是雷远的下级,所以这种局面,没办法强压着处置,只能慢慢疏导。   雷远刻意无视这两人彼此互瞪着的眼光,从帐幕下方走出来,眺望四周。   这处平缓坡地便是昨夜扎营的地方。前汉时候应当有座驿站在此,如今只剩下几座倾颓的土墙遗迹。土墙的表面完全风化了,露出了墙体内密密麻麻的插杆。土墙的内侧地面被垫的高些,有的地方可以看到望楼的形制。   虽经大雨浇灌,昨日众人在营地里设下的篝火、栅栏痕迹犹在。今日忙了半天,所有人疲惫不堪,结果又回到了这里。   雨水停下以后,阳光便重新洒落下来。照射着满地的泥泞、被踏作稀烂的起伏道路,让人提不起半点精神。而道路右侧的华蓥山里,雨水被太阳照射,很快又变成蒸腾的云雾,沿着陡峭的山体层层叠叠地压下来。   这种浓密的云雾很快就会遮蔽阳光,让道路变得更加湿滑难行。今天是真走不了了。   “扎营吧!”雷远道。   眼看着宕渠就在前方不远,可就是没办法抵达,实在叫人丧气。   然则,此前在峡江进军的时候就有船只损毁,浪费了好些时间;后来又遭到巴郡太守严颜的恶意阻碍,来回交涉也消耗时日。所以无论如何都已失期,只能麻烦庞羲耐心等待了。   冯习和简雍也站了出来探看。   雷远怀疑这两人是有意让出空间,以使得甘宁和沙摩柯打一场定个胜负。   冯习从没来过蜀中,这时候左右眺望,赞叹不已。   只见东面的华蓥山仿佛直插云端的屏风,自南向北无边无际。山峰之间偶有缺口,视线透过去,仍然还是层层叠叠的山。而西面那座几乎被宕渠水环形围绕的八濛山,本身虽然极险极雄伟,可更大范围内的地形,相比于东面似乎显得有些平缓。   简雍这段时间沿此道路走得多,于是指点着说:   宕渠县城就在北面宕渠水和不曹水汇聚之处,只要不再下雨,明日准能到达。   越过这片山区向西北,可以到达巴西郡的郡治阆中,这是米仓道西线的一处重要枢纽所在,巴西郡太守庞羲在此地驻有数千兵力,他们屡次由阆中出发,扫荡依附张鲁的巴、蛮势力。   而如果不考虑地形崎岖,直接向正西方前进,可以到达巴西郡的重镇安汉;安汉再往西,越过广汉郡,就是益州郡的郡治成都了。   雷远注意到,那个汉化的賨人向导不知何时跟了过来。他也随着简雍的指点眺望远方,露出心向往之的神色。 第二百九十二章 招揽   第二天,大队再度离开此处营地,沿着河边道路一路向北。   雨水停歇以后,山林间的蚊蚋纷起,就像一团团聚合无常的烟雾,发出嗡嗡的声响,向将士们发起轮番冲锋。   行军过程中,人马前后相继,根本容不得拍打闪避。好在将士们都已经积累了相当的经验,每天都采摘某种草叶,嚼碎以后把黄绿色的浆汁涂满身上。   这种草叶苦涩之极,雷远一边走,一边咀嚼,感觉整个口腔都快麻了,而涂在身上的浆汁又和汗水混合在一起,黏糊糊地流淌。   不管怎么说,目的地就快到了,所有人的心情都变得愉快起来。那个年轻向导注意到了大家的情绪,也格外积极地前后张罗,指点道路。   以当地的道路条件,并没有一条可供两千人直接通行的宽阔大路,所以各部其实是沿着好几条平行的道路分散行军。有时候道路和道路之间距离远了,有时候道路和道路交叉了,这都需要向导来提出建议,随时调整各部的行进节奏。   此刻为雷远所部服务的向导共有七八人,都姓何,是那个年轻向导的同族。那年轻向导唤作何平,在众人当中颇有威望的样子;虽然因为没读过书,言语未免粗鄙,但行事细密扎实,协助各部行止,数日来全无疏漏。   雷远此番千里迢迢深入益州,很需要一些熟悉当地情势的部下。何平此人性格很好,昨日提醒众人山体坍塌的时候,又显示出足够的机敏和坚持,雷远便起了招揽之意。   此时眼看着何平的矫健身形从队列旁落石滩头纵跃经过,雷远便将之唤来。   两人站到路边谈话。   “何君,你是宕渠本地人么?”   何平恭敬地道:“是。”   雷远笑道:“我是左将军麾下奋威将军、宜都太守,将要到宕渠协助庞府君,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何平此前早就打探过了,他晓得,雷远是左将军得力下属,在荆州极有权势,此刻跟随他的几名同伴,也都是身份非常的大员。他更有一种隐约的感觉,荆州重臣们忽然入蜀,代表了某种新的动向。在这种崭新的未来中,或许有人将要身死族灭,有人却能够把握住机会扶摇直上。   这种感觉使得何平心跳加速,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当下何平愈发恭敬:“小人曾听将军的部下们说起过。”   “过去的几日里,多蒙足下的照顾,我以为,以你的才能,不应该屈身为一个向导。我想招募你为帐下吏员,协助我在本地行事,保境安民。不知你可愿意么?”   何平立即露出惊喜的表情。可他随即又犹豫了片刻,说道:“将军明鉴,我本人求之不得。但族人多年来效力于庞府君,受到不小的恩惠……”   正说到这里,他又看到雷远身边各军、各部络绎经过,虽然因为长途跋涉疲惫的影响,难免有些狼狈,可将士们一举一动仍带着凛凛威风,肃然有序;而各部将校更是气魄过人,一望便知乃是身份非凡、各具智勇的人上之人。   何平不禁想道:“雷将军很和气,也讲道理,他部下的军队,也比我见到的寻常军队强些。能得这样的人物亲自招揽,我还顾忌什么宗族?”   想到这里,他瞬间话风一转:“是以,还请将军容我禀报外家,待知会他们以后,我定来投效将军。”   雷远知道,这些賨人虽然汉化很深,但仍然以宗族形式抱团。族长的政治选择,就代表了整个部族的选择,不容动摇。不止賨人,各地蛮族几乎都是如此。但何平的话说的很有意思,他前面说的是“族人”,后面又变成了“外家”,隐约表现出双方未必捆绑一处。   “外家?你原来不姓何?”   “小人本姓王,因为从小父母双亡,养在外祖父家,这才改姓为何。”   “你本名唤作王平么?”雷远随口应了一声,忽然吃了一惊:“王平?”   “是。”   “哈哈,哈哈。”雷远笑道:“这……莫非是个意外之喜?”   王平正在茫然,前方队列有人遇见了岔路,高声询问向导;他慌忙向雷远告罪,匆匆去了。   “真的便是那个王平?”雷远看看他离去的背影,牵马继续前行。   他想到的那个王平,便是前世印象中,那个季汉中后期的杰出将才,负责镇守汉中的镇北大将军王平。若此王平便是彼王平,那可实在是赚翻了。只不过,天下间同名同姓之人甚多,雷远也不敢确定,姑且就当他是一个精干可靠的賨人向导来招揽,那也无妨。   又走了两个时辰以后,地势逐渐开阔,两面的群山慢慢离开河谷,空出来中间一块小型平原,这就是宕渠县了。   雷远等人站在山间眺望,可见平原中央的宕渠城规模不大,但城垣厚实坚固,壁垒高耸,俨然一座军事要塞扼守在群山之间。城墙下方,宕渠水蜿蜒往复流淌而过,平坦的旷野上,散布着零星村落和一方一方开垦出的田地。   此地本为上古时賨国的国都。賨人天性劲勇,锐气喜舞,以木板为楯,因此叫板楯蛮。有说楯即渠也,也就是宕渠得名的由来。賨国亡于巴、蜀,秦并巴蜀以后在此设县,盛时户口上万。   当地汉姓大族为冯氏,数十年前有冯焕、冯绲父子,前者做到幽州刺史,曾随班固北伐匈奴;后者则出任司隶校尉、车骑将军,有讨伐武陵蛮的战绩。   近些年来,当地大批賨人因为生活困苦,多次起兵造反,攻劫州县,甚至与黄巾呼应。此时最有力的几名賨人首领如杜濩、朴胡、袁约等,都受张鲁的控制,与刘璋所署巴西郡太守庞羲连年鏖战不休。   因此,庞羲的巴西郡治所虽在阆中,但他本人经常领兵前出到宕渠,一来威慑深山中的巴人和賨人,二来也便于支援米仓道更北段的汉昌县。   离开夷道前,众人都听简雍介绍过庞羲其人。   此君乃是河南大族出身,初为议郎,与时任太常的刘焉为通家之好。之前刘焉长子刘范等人接连马腾,意图袭击长安,铲除李傕,然而失败伏诛;庞羲营救了刘焉孙辈若干人,遂一同入蜀。   刘焉死后,他与赵韪同为治政重臣,但又先后与刘璋闹翻。赵韪最终兵败身死。而庞羲的女儿嫁给了刘璋的长子刘循,与刘璋的关系略亲密些,因此双方最终没有撕破脸面。刘璋遂出庞羲为巴西太守,形如诸侯之下的又一诸侯。   虽然庞羲前些日子与简雍往来甚密,却自有其主张,并非简单尊奉刘璋命令的下级。他本身宗族势力甚强,又有好士之名,颇具威望,在巴西经营多年,部属遍及各地,盘根错节。 第二百九十三章 变幻   在前往宕渠的路上,雷远、简雍和甘宁三人就曾商议,此番带来两千人马都是精锐,军事上应该不会轻易处于益州地方势力的下风。但两千人要吃饭、要驻扎,要拿到足额的粮秣物资,还要养兵操练、划分防区,这都得与庞羲沟通协调。   毕竟此前简雍几番深入巴西郡,与庞羲只谈些不着边际的亲睦言辞,哪怕有几分试探,也都藏在深深水面之下,双方都一触即退。如今真要从庞羲手中挖出实际利益,恐怕并非易事。   这时候天色尚早,雷远命令就地驻扎,在接近宕渠的山口处布设营地。而雷远留下冯习、雷澄领兵,本人带着简雍、甘宁、李异和从骑数十,向宕渠城方向驰去。   一路上举目所见,农田、村落、溪流、林木交替,正逢春夏草木茂盛之际,眼前碧绿如海,农人星星点点,忙碌其中。较之于荆州,似乎确实人丁繁密些。而田地间更有沟渠脉散、疆里绮错,种的乃是水稻。   农人们看到骑士经过,纷纷抛弃农具,奔往田地深处。留在原地的,也伏低了身体,露出紧张神色探看光景。显然此地的局面并不似表面看来那么安定。   远方军马汇聚,又有数十骑卷地而来。这情形早就落在城上瞭望者的眼里。雷远等人又行了没多远,距离城池还有两三里的时候,庞羲领人出城迎接。   以官阶而论,雷远这边有两个二千石的将军,一个六百石的左将军从事中郎,声势自然大些;但庞羲资历极深,是正经在雒阳朝廷做过中郎的。因此双方索性都不谈职位,只叙交情。   雷远只见庞羲身材不高,面庞黑瘦,脸上全是皱纹,似乎年纪不轻了。他黑衣高冠,腰间不佩长剑,而悬了一柄环首刀。看得出来,他虽是文官出身,但因为长期身处于兵火战乱之境,颇经戎马,难免带了几分武风。他身后的扈从汉蛮皆有,上上下下打量着己方,眼神中透着好奇。   毕竟雷远等部前来巴西郡,是刘季玉与玄德公明确约定之事,不容他人推三阻四。现在看来,庞羲对此至少没有明显的敌意,这就足够了。   雷远向简雍使了一个眼色。   简雍向前几步,捧出玄德公的军令展示给庞羲看过,又转交刘益州出具的文书,双方就算正式接上了头。   双方在路中寒暄几句,庞羲唤了一名部下折返宕渠城中,为驻扎在南方山口的荆州军准备肉食和其它补给,自己带着雷远等人往城中的县寺落脚。   宕渠是大县,本该有县令。但此前一位县令遭到巴夷叛乱攻劫而死,刘璋便一直没有任命继任者,近年来成都施政昏乱,由此可见一斑。而庞羲以巴西太守的身份往来阆中、宕渠两地,直接掌管巴西郡的两处重镇,其人喜好揽权,脱离益州牧的管束独行其是的倾向,也实在非常明显。   一行人来到县寺后堂,仆役们摆上宴席,主客各自落座。   庞羲在主位,客位是雷远、简雍、甘宁、李异,另一侧本来空着,后来有个宾客模样的人匆匆落座。这人大约三十出头年纪,个子不高,体格瘦削与简雍相仿。他对着雷远等人只微微拱手示意,也不通名报姓,连带着对庞羲也不太恭敬的样子。   简雍也是简傲跌宕,不为权势所屈的人;但这人与简雍的纵适自然不同,举止间带着一股几近敌意的刚强不屈之气,好像也丝毫不加以掩饰。   雷远不禁又去看简雍,用下颌探了探对面,想要询问此人是谁。   简雍微微摇头,显然也不认识此君。   这时候大家各自饮了几杯水酒,简雍问道:“庞府君,这些日子以来,宕渠各地,可还算安定?汉中那边,可有什么异动?”   庞羲拿着酒盏,沉声答话。他是真正的河南世族出身,一口雒阳正音比谁都标准:“宕渠周边,暂时并无大事。汉中的情形,我不知也。”   甘宁嘿嘿地笑道:“能有什么大事?就算有事,我们两千精锐在此,也替刘益州剿平了。”   庞羲瞥了甘宁一眼,又向李异举杯示意,不紧不慢地道:“恐怕在刘益州眼中,你我等辈聚拢一处,才是大事吧。”   甘宁和李异神色变幻,半晌才举杯应和,三人共饮一杯。   甘宁是较早举兵对抗刘璋的;李异是赵韪部下大将,受刘璋的收买叛杀赵韪,随即自己也被刘璋迫得退居峡江自保;庞羲在历次益州叛乱中都只坐山观虎斗,最后却被迫退出益州中枢,连征募賨人士卒都会受到限制。   这些年来蜀中波诡云谲,实在分不清什么人是敌是友,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这许多文武重臣一个个地都与刘季玉情好携隙,固然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错处,但也脱不开刘璋的问题。   刘璋缺乏明断的眼力,又容易受人影响。每个人都觉得他是好人,但这个好人,却永远做不出正确的决定。   三人共饮之后,凭借着对刘季玉的不满情绪,堂上的气氛渐显轻松。   趁这机会,雷远问道:“庞府君,却不知,为我们安排的驻扎之地在哪里?”   庞羲道:“就在宕渠。”   雷远愣了一愣,以为庞羲没有听明白,又问道:“却不知具体在宕渠县中哪一处?军务不能耽搁,如果庞府君已经确定了地点,我等下午就去看一看。”   “续之现在就可以看。”庞羲轻笑了一声,他拍了拍坐下黑沉沉的地板:“整座宕渠城,都由你们来守把。我会尽快收兵,回阆中去。”   雷远心中“咯噔”一跳,面上神色不变,稍微低头沉思。   甘宁、李异两人也都吃惊。   而简雍哈哈一笑,问道:“若是如此,那宕渠县的编户、田亩如何?”   庞羲正待回答,雷远向简雍摇了摇头,转向庞羲说道:“庞府君,我们千里远来,对宕渠的情形全不知晓。此来只是为了协助足下防御张鲁,并没有作接管城池、乡县的准备。”   庞羲指了指坐在雷远对面之人:“伯苗会代表我留在此地治理民政,兼作兵马后勤的支持。至于军务上的事,正该托付给诸位。”   那个叫“伯苗”的微微挺直腰杆,对雷远道:“诸位请放心,政事上面,不会荒废。”   实在荒唐!雷远深深吸气,又深深吐气。   庞羲的意思,是把米仓道的防御完全甩给荆州军了。他的本部彻底抽身,着力去巩固阆中据点。而宕渠县的民政还捏在他自家的宾客手里,以后若要获取粮秣物资,少不得与之另行交涉。   玄德公的命令上说的清楚,己方是以友军的身份协助益州军,负责监视米仓道的动向。然而按照庞羲的说法,竟要撒手不管宕渠,若汉中张鲁有什么异动,只靠两千人的荆州军抵在第一线吗?   早知道与益州地方势力的协调会有难处,倒不曾想,这些人会做到这样的程度。   果然如法正所说,益州的人心,早就已经散了。无论是成都城里的高官贵胄,还是各地郡县的封疆大吏,其中大部分人想到的都只是自家的私利,一丁点都不会考虑刘季玉的立场。   就如眼前的庞羲,此前玄德公遣使结好,他固然殷勤相待。可一旦传来曹公降伏张鲁,以兵马进驻汉中的消息,他立刻就退避三舍,把益州的土地交给曹刘两家争衡,自己绝不插手其间。   雷远可以百分百的确定,随着事态后继发展,这位庞府君一定会站在胜利者的那一边。   偏偏己方限于荆益两家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办法予以挟制。   最终雷远道:“我们有两千人马,需要足额的粮秣物资配给;若有必要,还需征调地方民力,完善各处关隘和城池。”   “可以,这都由伯苗负责。”庞羲简单地道。   双方简直没有兴趣再谈下去,接着维持面上客气,各自饮食,吃饱就散。 第二百九十四章 不明   说是立即将整座宕渠城交给荆州军负责,其实部队的调动换防还有诸多手续,怎也要三五天里一步步地做到。这三五天里,荆州军还是得驻扎在城外的军营。   雷远与庞羲约定好具体事项的对接人选,很快就从城池里出来。   一行人站在城墙下方,抬头看看质朴肃然的起伏墙垣,都觉得适才见到的不是人,而是一条老狐狸;而这条老狐狸俨然神态之下,一定藏着什么东西。   “这不正常。”甘宁挠了挠耳朵,摇头道:“庞羲这厮,可不是这么好说话的,素日里要从他嘴里挖一块肉,怎也要脱几层皮。”   “周边必定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他舍弃宕渠、退回阆中。”简雍神色沉重:“此人说什么并无大事,恐怕是虚言诓骗。”   雷远看看四周的村庄田地:“又恐怕,是将要发生什么?”   天时正在闷热,可每个人都觉得心里有些发凉。   此前翻山越岭的时候,人们绝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和旅途的艰难困苦作斗争,所以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来想象抵达目的地以后的场景。现在他们到了宕渠,才真正体会到了紧张感。   雷远本人也是如此。毕竟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在灊山中狼狈逃亡的那个小郎君了。他有了家庭,有了部属,有了自己的事业,于是就有了牵挂,有了顾忌。何况他在灊山,在乐乡,莫不是凭借自家广布哨探,提前预判敌军的行动,到了益州却真正感觉到了两眼一抹黑……在自家视线之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一点也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才格外可怕。   “诸位姑且回营,我再去寻庞羲,私下谈谈?”简雍问道。   雷云摇头:“不必。他既然已经决定,嘴里就不会透什么风。”   甘宁压低了声音:“或者,我们今夜点兵入城,擒住庞羲,问个究竟。”   其余三人都摇头:“不妥,不妥。”   如果这么做了,纵然得逞一时,表现出的防范姿态落在益州士人眼里,只怕激起大范围的警惕,对玄德公的大计颇有妨碍……这不是为人下属该做的。   甘宁皱眉道:“那就只有让他走?他跑了以后,有什么事我们顶上?”   雷远想回答说,事有不谐,我们也可以走。但此地距离荆州千里,如此遥远的路途给孤军撤退增加的难度,几乎无法想象。撤退只是最后的选择。   李异一直在沉思,这时候忽然道:“一定有事,但未必是急事。”   雷远问道:“何以见得?”   李异左右两边面颊上各有个拳头大小的疤,让他的相貌显得有些可怖,但这在军人当中,反成了经验丰富的证明。他应声答道:“我们抵达宕渠的日子,比预料中晚了五天。若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变故,庞羲哪来胆量多等我们五天?”   “有理。”雷远点头。   几人又商量一阵,都觉得:不妨顺水推舟,先接手宕渠的防务,将人马安顿下来,再探究竟。   这时候,一行人接近了己方军营。   大家看到雷澄所部将辎重车辆推到外围,形成简单的防线;防线以后,刀盾手、枪矛手、弓弩手严阵以待,做出防御的姿态。在车阵的保护下,冯习号令着其余各部,开始修筑营地。只是临时的营地而已,不用很大,但是因为周边林木繁茂的缘故,鹿角、望楼、栅墙等渐渐齐备,还有一道深约四五尺的壕沟,横贯在营门前方。   最适合行军的那条山道,与壕沟平行,也从营门前方经过。站在此地往山道方向探看,只见蜿蜒河谷,深林杂木。   雷远点头表示满意。方才,他想到了,此处扼守山道出口的营地,务必要牢牢掌控在手。如果发生了导致己方必须撤退的情形,那这里就是撤往荆州的唯一通道了。   至于往阆中、或是往山间蛮部去,雷远暂时不需要考虑这种可能。   在此地可能遇到的势力,无非汉中张鲁、曹军、巴郡蛮部和益州军。前两者固然是大敌,后两者……除非投入足够的时间精力去施加影响,也未必靠谱。   他唤来一名扈从道:“传令让将士们保持戒备,晚上也要分批值守,饮水、食物都要用心检查过。另外派遣得力人手,占据营地四周的高处观察。”   扈从传令去了,众将往中军帐去。   走了几步,雷远想到,王平应该还在营里。他是宕渠本地的賨人大族成员,想必很熟悉周边动向,于是又唤了名扈从:“你去找一找王平……嗯,就是何平,让他立即来见我。”   因为雷远在公开场合招揽的缘故,将士们对待何平,不再像是对待寻常向导。连带着他的同族也受到优待,在设立营地的时候,给他们留出了一个专门的帐幕。   扈从匆匆赶到那帐幕,进去一看,却不见何平。   他问:“何平呢?”   另一名向导回道:“适才出外勘察扎营的时候,族中有人前来,以急事相召。所以何平不及告假,先离开了。”   扈从回去禀报。   雷远微微停下脚步,皱了皱眉。   且不谈此人究竟是不是雷远所知道的那个王平。他既然是军中的向导,就受军法约束;这几日里他耳濡目染也该明白了,族中再有什么急事,擅自脱队乃是重罪。   何况,巴人、賨人的生活素来恶劣,雷远在宜都郡招募蛮夷为苦力,条件很是寻常,就已经引得彼辈如飞蛾扑火般来到。一旦能有机会成为朝廷吏员,那简直是天翻地覆的差异。明明有这么个目标在前头,何平不在军中奉承,却不告而别,实在奇怪。   雷远心想:“之前看他是个颇有心气之人,怎么说走就走?难道说……”   他隐约有些判断,又把握不准。   甘宁问道:“莫非此人有什么问题?”   “且看后继。”雷远笑了笑。   眼下的情形,确实叫人摸不着头脑。毕竟己方在益州是客军,受到各方面有意无意的排斥,看不明白局面其实很正常。而玄德公之所以派出一支兵马来到益州,不就是为了试图改变这种情形么?   接下去不妨主动做些事,当作投石问路也好,打草惊蛇也好,究竟水面以下有什么隐秘,且看后继。   他想了想,对简雍道:“请宪和先生再去一次宕渠城,向庞府君打个招呼。既然我们接手宕渠防务,不能不熟悉当地的大户、世族。所以,今晚我在军营中设宴,请宕渠县内的宗族长者们来,吃一顿便饭。” 第二百九十五章 去就   想要掌控一座城池,最重要的当然是控制城池所属的府库、武备、粮仓之属,这可以与庞羲去完成交接。仅次于此的,便是笼络当地的豪强大族。事实上,近代以来各地豪强的威势凌驾于朝廷官吏之上,若与豪强不睦,哪怕把城池武备看得再紧,也谈不上安全。   所以雷远打算在军营里会一会他们,让这些豪强亲眼看一看荆州军的军威,再从他们手里,取得自己想要的信息。   宕渠城中自然有本地豪强。   汉姓以冯氏、庞氏、元氏三姓为首。冯氏是数代高官显爵的名门,庞氏和元氏祖上出过大鸿胪和大司农卿,在地方上掌握的土地、宾客、徒附极多,声势不下于冯氏。   另外也有汉化的蛮夷,大姓有鄂、罗、许三家,另外还有些零散小宗。他们平日也都以农耕为生,同样荫庇百姓逃人。按照简雍的介绍,其实这三家当中,又分为两种,鄂、罗两家是賨人,而许氏是巴郡蛮人,近代以来,这两种蛮夷婚俗渐近,已经不太能够区分。   酉时初刻,简雍引着这些豪强大族首领来到。   一行人从营门而入,沿着曲折的道路走向中军大帐。   道路两旁都已立起了松明火把照亮,沿途的队列部伍排布,自然提前花了点心思。使他们一路走来,先看矛戟如林,再看弓弩并举,又有骑士往来奔走,蛮兵擂鼓助威,最后是盔甲齐全,装备特别精良的重装步兵。   老实说,因为益州殷富的关系,将士们的装备未必就特别引人注目。但这些将士,几乎全都是久经沙场之士。他们聚集到一处的时候,自然就有萧杀之气冲天而起。   雷远相信,这些豪族首领当中一定有聪明人能够感觉到。而这种聪明人也会想明白,拥有此等强兵的玄德公,又具有什么样的力量。   当彼辈坐定,扈从高声传讯,雷远带着副将们进入大帐。   这些人纷纷起身,看到雷远如此年轻,不少人愣了一愣,才躬身施礼。   雷远向他们微微颔首示意,开门见山道:“我受左将军、荆州牧的指令,率军进驻宕渠,是为了保境安民,协助益州的各位,抵御汉中米贼。”   此时扈从甲士们持刀按剑,在大帐的四面环侍。   雷远迈步落座,继续道:“诸位想必听说过,左将军此前在赤壁击败曹军,全踞荆州,现已拥兵十万,遂与刘益州联合,共图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今日来到宕渠的,有精兵三千。以后数月,还会有更多的兵马陆续抵达……哈哈,到那时,益州的各位,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座下的宗族首领们也嘿嘿哈哈地应了几声干笑。   雷远不动神色地吹了个大牛,感觉颇给自家增添了威势,又道:“我已与庞府君议定了,即将全面负责宕渠城的安全。所以今日请诸位前来,想要认一认地方上的贤达,示以敬意。也代我家主公和刘益州,提前感谢诸位的配合和协助。”   说完,他举杯示意:“军中没有佳酿,以庞府君今日所赠,聊表心意。诸位,请饮。”   豪族首领们各自举杯盏应和,仰首饮了。   有一名三四十岁,褒衣宽袖的儒士问道:“将军既然这么说,却不知,有什么地方需要我们的协助?但请将军说来,我们只要力所能及,并不推拒。”   “好!好!”雷远笑着点头:“阁下想必是冯贺,冯宗主?”   “正是。”   “我军之中,有一位偏将军冯习,乃是南郡冯氏子弟。我听说,南郡冯氏与宕渠冯氏都源出于河伯冯夷,以此说来,两位乃是同宗,且饮一杯。”   冯习听了,举盏示意,与冯贺共饮。   偏将军也是二千石的大员,与小小一县的豪强首领共饮,可算是给足了面子。冯贺虽有顾虑,也觉得脸上有光,放下杯盏的时候,腰杆都挺直了不少。   “诸位,我继续说我方需要协助之处。”雷远道。   “雷将军请讲。”   “我方千里迢迢来此,是为了与诸位贤达合作,共同保境安民。然则,毕竟人地生疏,来此才一天,就觉得行事多有不周。所以……”雷远按剑而起,向简雍示意。   简雍满脸堆笑,取了一摞文书,挨个儿发给在座的豪强首领。   宕渠县城里的豪强十四家,在此地的首领十四人,简雍准备的文书十四份,恰好每人一份。   简雍是六百石的左将军从事中郎,此前为了联络庞羲,来过宕渠两次。虽然每次都是轻车简从,但哪里能瞒得住这些地里鬼?眼前众人都知道他是左将军的亲信之臣,地位非同寻常,慌忙各自起立,躬身接下文书。   把文书拿在手里一看,顿时有人变了脸色,有人低呼出声。   这文书,赫然是奋威将军雷远盖章的征召文书,征召他们各自族中的年轻子弟为奋威将军帐下吏。受到征召之人,或者是首领的亲近子侄,或者是本族中受到看重的后起之秀;而他们此时此刻,又都在宕渠城中。   以简雍的才能,或许一时难以掌握广大范围内的隐秘动向,但要搞清楚城中豪强大族的宗亲人户,那可真是太简单了。   冯贺手里拿着的文书,征召的便是他的长子。   他反复看了两遍,慨然道:“区区山野鄙夫、斗筲之才,能够为玄德公、为雷将军效力,乃是莫大的福分。后日,哦不,最晚明日,我便让他前来军中,拜见将军。”   雷远笑道:“何必后日、明日?各位此刻遣仆从回去,立刻就能召他们来见。”   冯贺眼皮微微一跳,正待答话,另一名宗族首领起身禀道:“将军征召的,乃是我的侄儿。这厮性格粗猛,又惯于刚傲凌人,我恐怕……恐怕他一时糊涂,不响应将军的礼遇啊。”   雷远哈哈大笑道:“值此乱世,或许这样的人,才是乡野遗贤,亦未可知也。不妨请他来见一见,若不愿为官为吏,我不强求,可好?今日我征召贵县十四人,总不至于这十四位,都不愿响应,不愿为汉家出力吧?”   那宗族首领神情一滞。   雷远持了杯盏,再度劝饮:“各位,赶紧就让从人把文书带回去。我与诸君且谈且饮,片刻之后还可评鉴本县的青年俊才,岂不美哉?”   雷远笑得欢悦,而帐中的气氛却越来越凝重。跃动的火光映照下,宗族首领们额头、脖颈汗水涔涔,有人拽着袖子一次次地抹去汗水,又接着举袖动作的遮掩,彼此间疯狂传递着眼色。   “启禀将军,想是天色昏暗,各位的仆役们不便赶路。”甘宁轻描淡写地道:“不妨由我领甲士百人,去城中走一遭。”   甘宁此言一出,众人全都悚动。帐中的豪强大户们,谁不知道甘宁“锦帆贼”的名头?那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积攒下来的名声!若是让这煞星领兵往家中一趟,实在没法想象结果如何……   终于有一人承受不住压力,闪身出列,屁滚尿流道:“雷将军,不是我们不应征召,实在是……实在是……”   “有什么原因?只管讲来。”   那人既然开了口,反而也就不再顾忌:“半个月前,杜濩、朴胡、袁约这三位蛮夷首领向我们传来密信。信上说,曹公已遣大将进入巴西郡,将会组织蛮夷,克期大举,以驱逐刘益州的势力,要我们这些本地宗族知所去就,不要自误。”   “不是米贼所部,而是曹军大将前来么?”雷远面不改色,转顾身边诸将,交换了下视线:“却不知,彼辈是怎么吹的?来到巴西郡的,是谁?”   “听说,来的乃是曹公麾下,横野将军徐晃。” 第二百九十六章 下场   “原来如此……”雷远道。   徐晃是曹军部下名将。其人出于白波贼杨奉的部下,久随曹公转战南北,屡立功勋,用兵以谨慎沉稳著称,一旦发现战机,又能追奔争利,士不暇食。此等人物,自然是强敌。   玄德公之所以急于派遣兵力入蜀,便是因为张鲁降曹之后,为曹军打开了一条通向益州的道路。只要曹操能够谨慎应对与关中将帅的关系,就能通过子午道,运送一部分兵力进入汉中。   按照曹军宣称,首批调动进入汉中的,乃是此前在并州作战的行征西护军夏侯渊和副将徐晃。如果徐晃确实进入了巴郡,说明曹军与关中将帅的协调,已经初具成效了。   汉中张鲁的部曲,很多都出自巴郡,他的地盘也包括了汉中和巴郡两地。只不过巴郡的城池、要隘多半都在刘璋手中,而张鲁则通过五斗米道的信仰来遥控千山万壑中的蛮夷。曹军抵达汉中以后,利用张鲁的宗教力量向巴郡渗透,着实理所应当。   只不过,曹军来得真是快啊。曹刘两家的对抗,越来越像是一场以汉中为中心的竞赛了;在这种群山耸峙、道路曲折的复杂地形中,谁能够占据先机,谁就取得了极大的优势。现在看来,优势似乎是在曹军那边?   如果那些数之不尽的蛮夷果然站到了曹军那一边,并且接受曹军的驱使,那仅仅两千的己方,可就成了真正的孤军。   想到这里,他背上凉意浸浸,已出了一身冷汗。   难道……这就要退兵么?   与此同时,营帐中不少人都想到了这局面。有些人压抑不住情绪,露出吃惊之状。还有些扈从眼看他人惊慌,自己也有些动摇。   雷远立即反应了过来。   他竭力保持着悠然的态度,仰天而笑:“徐晃,哈哈,哈哈。”   甘宁适时地起身一步,身上的甲胄叶片碰撞,发出铿锵之响:“我们依托大江而上,抵达巴郡的不过数千人。曹军胆子倒是不小,可他们先过子午道,再越米仓道,能维持多少兵力?杜濩、朴胡、袁约这几个,仗着鸡零狗碎的曹军抖威风,简直不知所谓。”   雷远倒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想了想,赞同地道:“正因为曹军力量薄弱,所以才需要策动蛮夷,并威胁身处宕渠城中的各位吧。此诚外强中干也。”   他用充满信心的眼神扫视所有人,继续道:“更不消说,我们有数千精锐,更有宕渠坚城为凭,背靠宕渠水,还能获得左将军和刘益州源源不断的支援。米贼也好,曹军也好,他们……”   雷远返身落座,向着己方将士们笑道:“此来益州,正愁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若能扫平巴郡米贼,便能向主公交待。若能取得徐晃的首级,大家升官发财,全都不成问题了。”   甘宁掰着指掌关节,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他狞笑道:“徐晃是我的。”   帐幕中的扈从们一齐哄笑起来。   雷远在遴选来到益州的将士时,本来就承诺,若有功绩,加倍升赏。所以许多人都渴望战争,以求功名利禄。   不少将士们私底下盘算过,哪怕在益州不打什么大仗,只走这一遭,就能拿到许多好处。但如果按照雷远所讲,先破米贼,再诛曹营大将,回去至少也能升一级军职,再获得百亩良田!这可就太好了!   扈从们得雷远的恩养,早就怀抱效死之心,更不消说还有丰厚赏赐,瞬间人人都欲立功,谁也不将恶劣的局面放在眼里。   这等情形落在做客的地方豪族首领眼里,又有不同的感触。   冯贺想道:别的不谈,只看他们听闻曹军动向,却满心都是建功立业、博取赏赐的念头,可见玄德公的威势,绝不在曹丞相之下,所以部属们才能有这样的气概。   又有人隐约以为,玄德公后继还有援兵,否则雷将军不至于这么自信。   这些人之所以把家族安顿在宕渠城里,且不说是否倾向于刘益州,至少对米贼那一套是排斥的。只因张鲁得到曹军撑腰,气焰大张,而巴西太守庞羲此时又首鼠两端,无意与米贼对抗,才迫得他们逡巡惊恐。   眼看雷远等人气势十足,顿时心中活泛。   但更多人依旧面带颓然神色,忧心忡忡。   有一人出列说道:“雷将军,话虽这么说。可杜濩、朴胡、袁约等人实力强盛,麾下可动用的蛮夷战士,总数几近万人。他们再得徐晃的指挥……我听说,那徐晃乃是曹公麾下的猛将,曾讨吕布、破袁绍,战功赫赫。他短时间内长驱千里,兵临宕渠,必定早有准备。所以能否请雷将军体谅我们,莫要……”   雷远不待他说完,便叱喝道:“住口!”   哪怕威迫豪族首领们交出亲属为帐下吏的时候,雷远依旧言语温和,至多绵里藏针。这会儿忽然勃然发怒,众人但觉他杀气腾腾,几乎令人不敢正视。   雷远略微附身向前,一手撑着案几,声色俱厉地道:“在座的诸位,都是刘益州管辖下的子民,我们乃荆州客军,本不该多说什么。诸位畏惧米贼的势力,不敢通报军情,我也可以稍作容忍。但是,我军来此,就是为了与曹贼和张鲁作战!如今局势既然分明,诸位或者站在左将军、刘益州这一边,或者站在曹贼和张鲁这一边,终须有个决断!”   出列说话的那人,吓得腿都快软了,他虽然心中仍有想法,却只能低头不动,保持着作揖的姿势。   这时又听简雍轻飘飘地来了一句:“总不见得,那米贼遣手下发一书信,各位就望风景从;玄德公大军在此,却不能令人有所触动么?”   响应张鲁的号召,试图隐瞒徐晃抵达巴郡、蛮夷将图大举的消息,这便等若倾向张鲁那一边,众人心头有鬼,一时无法答话。好几人只在心中大骂:我们只是想两不相帮,坐观成败罢了,哪里就说得上望风景从?米贼那套玩意儿要是靠谱,我们早就从了,还用等到现在?   好在雷远并没有追究的意思,他向简雍摆了摆手,略微放缓语气:“我还是原来的要求,希望以诸君的子侄辈为帐下吏,从此齐心协力,善保宕渠一县的安定。诸君,还请认真考虑我的请求。”   冯贺连忙出列道:“将军,我这就令人召唤犬子,立刻就去,立刻就回!”   此外又有数人出列赞同。   “其余诸君呢?”   一名较年迈的宗族首领趴伏在地,往身边一人连打眼色。   身边那人乃是某个较小宗族的首领,长期依附于大姓豪右的,当下苦着脸,犹豫了半晌,终于起身道:“雷将军,值此乱世,家族立身不易,我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还请将军网开一面,我明日就领宗族子弟回乡,断不敢参予两家的争端。”   雷远斜眼看了看他:“足下的意思,便是不愿站在左将军和刘益州这边了。”   那人干笑道:“并非我刻意如此,实在是无可奈何啊。”   雷远点了点头:“那就斩了吧。”   话音刚落,几名扈从如狼似虎地将他推出帐外。   这人哪里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他疯狂挣扎着,又连声大叫:“元公,你让我做的,你说句话啊!你们替我求个情啊!”   被称作“元公”的老者脸色煞白,一语不发。   而扈从们扳头压颈,强迫这人面对着大帐跪下。下个瞬间,雪亮刀光一闪,人头落地。   圆滚滚的脑袋在帐前骨碌碌地转动。眼力好的人,只见那头颅上双眼暴凸,口唇尚在开合不休。而无头的尸身倒地,一股怒血从腔子里直喷出来,就像一条鲜红的血柱,飙射出几近丈许距离,直贯入帐内。   雷远徐徐道:“李异。”   “在。”   “明日一早,持此首级入城,就说这是内通米贼的下场,以儆效尤。”   “遵命。”   李异大踏步过去,提起首级,回到帐中落座。   那首级就被端端正正摆在李异面前的案几上,污血从颈下渗出,又淅淅沥沥地淌到地面。李异看了看首级,很贴心地将之转了转,使之面容向外,正对着下首的宗族首领们。   “诸君,如何?”   今日只有两条路走,或者遣子弟为吏,紧紧站在荆州军的身边,与张鲁一战;或者当场身首异处,以后万事无关。   剩下的十三名宗族首领如何还不明白?他们心下砰砰乱跳,全都出列跪倒:“我等谨遵钧命。” 第二百九十七章 徐晃   片刻之后,十余骑自荆州军的营地里飞驰而出,向着宕渠县城的方向赶去。   按照汉家制度,入夜宵禁,城门闭锁,无县君、郡君出具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但这十余骑,乃是宕渠城中豪强大家的亲信,当然能够出入自如。   随着十余骑入城,悄然寂静的宕渠城里马嘶犬吠,微有声响。又过片刻,更多的骑士随着先前的十余骑狂奔出城,在淡淡的月光笼罩下,向城南那处新建的军营行去。   而雷远起身站到军帐之外,眺望着那支手持松明、疾驰而来的骑队。他笑容满面地对身边的人说:“得到这些年轻俊彦相助,我相信巴西一定稳若磐石。日后左将军论功行赏,一定也不会忘记大家的这份心意。”   他刚才以强硬手段震慑众人,一时间志气雄壮,说话有些不那么注意。冯贺随侍在旁,听得清楚,心里一紧:稳定巴西郡的局面,却是左将军论功行赏么?这位雷将军言语中虽然打着荆益携手抗曹的旗号,其实却并不将刘益州放在眼里。   想着这些,众人皆逊谢道:“全赖将军威力,我们哪有什么功劳。”   眼看那支骑队越来越近,雷远再上前几步,站到大帐和辕门的半途。此前召集这些宗族首领来时,雷远只在帐中相待,这时候却如此谦逊;非是厚此薄彼,皆因此刻众多宗族已经决心与己方合作,雷远身为主将,也该拿出应有的礼数加以安抚。   这一晚上难免要做长夜之饮,还需得费心费力地应酬,务求收服其心,将他们的宗族力量彻底捆绑在己方一处。   甘宁和李异二人懒得应付这些人物,早早地告退了,而雷远和简雍断没有抽身的道理。两人对视一眼,都生出将要上战场的斗志勃发之感。   雷远不知道的是,就在距离他不足五里的位置,一片林木密集的丘陵地带里,令巴西太守庞羲望风退避、令蛮夷部落首领们信心百倍、将图大举之人,正在探看着宕渠城的内外形势。   徐晃已经来了。   徐晃身高近九尺,气度沉稳,须发非常浓密。他身上的戎袍原本是酱红色的,因为沿途雨淋日晒,变成了深褐色,外面披着件甲叶绵密的鱼鳞铠。因为夜色浓重,他又身处林木之下,于是炯炯有神的双眼被突出的盔檐遮挡了,这使他凭空生出几分高深莫测的观感来。   过去数月里,徐晃的行动落在他人的眼中,着实也够莫测的。   去年年末,他从邺城出发,与夏侯渊合兵讨伐太原贼。前后攻陷二十余座围屯,并克太原,屠了大陵城,斩杀帅商曜。   战事稍歇以后,本打算息养军力,曹丞相军令一下,他又和夏侯渊星夜启程,自蒲坂渡河,进入关中。因为须得等待司隶校尉钟繇与关中将帅协调的关系,他在长安城下歇息了数日,这才得到许可继续南下汉中。   前往汉中的道路是子午道,沿途悬崖绝壁,栈道奇险。人马不得不以绳索系腰,排成前后相继的漫长队伍,缓缓向前。就算沿途有张鲁派出的部下指点路途、供给食物饮水,这一程也走了足足二十余日,途中又逢霖雨,将士多有抱病,折损牛马畜力甚多。   好在最终到达了汉中。张鲁亲自到汉中东部的南乡县迎接,并且就地划分了规模极大的营地,调运大量物资以作补充。   按照曹公和张鲁议定的规程,之后徐晃就驻军在南乡,若有必要,也可率军向西,或者控制南郑、或者取代阳平关的防务。曹公事前说得明白,无需勉强推进后继的军事行动。只要徐晃这一支兵马驻扎在汉中,就足以对南方的刘璋、北方的关中诸将都造成威胁。   徐晃于是沉下心来,仔细经营南乡,增设了攻守战具,整修了城墙破损之处,短短一个月里,就把南乡打造得犹如铁桶也似。而与他同行的丞相军祭酒、新任益州刺史杜袭则多次前出到阳平关,着手招揽益州士民百姓。   但局势变化之快,超过了曹丞相的预料。徐晃在南乡驻军不久,就听杜袭传来消息,说什么刘玄德广遣使者在益州各地行动,渲染什么荆益联盟,携手抗曹。而刘季玉居然就被这种风声给影响了,已经遣使前往荆州,商谈下一步的合作。   徐晃和玄德公交手不止一次了,深知这等英雄一旦羽翼丰满,必然就会成为可怕的大敌,如果坐视着荆益联合北上,自家这几千人放在汉中,未必经得住玄德公的一击。   他与杜袭商议,都觉得非得先发制人,将汉中实控的区域尽量向南推,这时候推得越远,玄德公兵马来袭的时候,才能够有层层阻截、逐次后退的余地。   至于用以着力的具体手段,杜袭会在阳安关,会同张鲁的部将张卫想想办法,而徐晃则直接通过米仓道南下,试图在巴郡有所收获。   这半年时间里,他和他的部下从邺城到太原,从太原到长安,再从长安到汉中,汉中到巴郡,粗略估算路途,大概走了不下四千三百里,徐晃自己都觉得辛苦过甚,将士们整日不得闲息,怨言颇多。哪怕徐晃治军严整,也难免逃散了不少。   所以徐晃把大部队留在了南乡,让他们继续休整。他本人只领精兵若干,先绕行不曹水上游的宣汉县,与杜濩、朴胡、袁约三名蛮夷大酋会面,说服了他们鼓舞蛮夷冲在最前,往宕渠水沿线的宕渠和汉昌两城生些事端。   然则这些蛮夷们久居此地,对山坡沟壑林木间的变化,着实了如指掌。大队人马出动才三天,便有人十万火急来报,说有一支兵马直往宕渠来了。这一来,蛮夷大酋们又生疑虑。毕竟他们想的,乃是借着曹营大将的威风攫取利益,倒未必有兴趣与汉家大军恶战,让自家儿郎尽数去垫刀头。   徐晃不得不亲自领兵前出。   他连续翻越了几座山岭,趁着夜色直接抵近到宕渠城下,打算搞清楚来到此地的军马究竟什么来路。   这个距离,已经足够徐晃看清楚了。   因为军中似有饮宴,所以灯火甚明。上百支松明火炬在夜风中摇曳着,犹如繁星般照亮了森严的军营,照亮了多处的戎楼和戎楼上弩士警惕戒备的身影。   中军帐处隐约飘来欢笑之声,可是其它各部营地都十分寂静。井然有序的环境之中,偶有甲叶或武器反射灯火的微光,那是值夜的甲士往来巡逻。整座军营中,赫然有凌冽肃杀之气升腾而起。   “这是精锐,为数还不少!”徐晃皱起了眉头。“益州军中,有这样的强兵么?又或者……不是益州军,而是荆州军来了?这样可就有大麻烦!”   徐晃下意识地往林地深处走了几步,隐蔽身形。   一名虽作汉人打扮,却保留賨人须发面貌的老者喘着粗气,从侧面凑过来,满脸堆笑。   “你不是说,有个外孙给这支兵做过向导么?他人呢?带来了没有?”徐晃问道。   “带来了,带来了。徐将军,这便是我的外孙。你问他,他最清楚不过了。”说着,賨人老者往边上一闪,现出一个年轻人,正是曾为雷远所部向导,却在雷远招揽之后不辞而别的何平。 第二百九十八章 賨人   何平有个汉人名字,其实却是个纯粹的賨人。他的父母也都是賨人,只不过早前曾经跟随过姓王、姓何的主家,于是跟了主家的姓。   之所以会跟随主家的姓,大概是因为某段时间得到主家的喜爱。得到汉姓以后,在奴客当中,地位就算很出众了;再过几代人,整一族人或许可以转变为正经的汉家子民,亦未可知。   但这个目标永远也达不到,因为何平的父母都死了,被他们寄予希望的主家,也早就灭亡了。   大概十年前吧,汉中那位鬼道师君与宕渠一带的巴、賨首领联合,挥师南下攻打巴郡。而刘益州则大起汉化的賨人为兵,与之鏖战。战乱波及了十一县三郡国,賨人、巴人们彼此攻杀,血流成河。   巴郡各地,近数十年来本就颇经兵灾,地方上无数人只在勉强维持生存,这番刀兵之劫再起,几乎瞬间就摧毁了所有人的生计。而姓王、姓何的小庄园主第一时间便遭寇掠,而年幼的何平依附外家,流亡于深山。   他们是汉化的賨人,既没有资格向汉人的官府祈求援助,也没有能力与山间的賨人同胞们争夺为数不多的山间平野。一年又一年过去,越来越多的族人病饿交加而死,而其它的人依旧浑浑噩噩,像野狗一样绝望地活着。   为了活下去,何平吃过树皮、吃过蚂蚁、吃过水蛭。等到他稍微长成了,有了点力气,他带着族里的年轻人去打猎,用群山中的飞禽走兽来填肚子。也不知为什么,他莫名其妙地有了些名声,山下的官府知道有这么个叫作何平的年轻人,熟悉巴郡的地理、道路,也很精明强干,于是经常会有人出了相当的价格,聘请他和他的族人为往来巴郡的汉家官吏们带路。   有许多人带路的时候,会和何平聊几句,也会告诉他一些山外面发生的事情。于是何平知道了,山里面固然是忍饥挨饿、生活困苦;山外面则有一个个大人物驱使平民厮杀,更是血流成河……   偶尔也有人想招揽何平,但他们都把何平当作低贱之辈,好像让他做个奴仆便是抬举了他。   何平不愿意。   他的父母、父母的父母,都是汉人的奴仆,到最后呢?什么也没有获得。那还不如安心带路,每一次都有钱帛或者粮食,挺好的。至于这样的日子能够过多久,以后的长远发展该怎么安排,何平考虑过无数次,却没什么结果。   直到今天上午的时候,那位雷将军对自己说了一番话。   那番话对何平来说,稍许文绉绉了一点,他其实没有完全听懂。但大致的意思他明白,是说,雷将军看中何平的才能,想让他作官,在巴郡一地保境安民。   地位这么高的汉家高官,却这么看重自己,使得何平被深深感动。他也注意到了雷将军的眼神,那里面带着欣赏和好奇,而没有任何一点蔑视或者恩赐的态度。   所以何平立即就下定了决心。他确信自己找到了一个适合的首领,由此可以赢得更好的生活。   可命运总是那样变化无常,就在他下定决心的当天,族中遣人十万火急相召。何平惊慌地赶到族里,才知道:又有一位汉家的高官来到巴郡,想要见一见自己。   外祖父向何平说了许多。总的意思是,这位后来的高官,乃是北面一位大人物的得力手下,他们将要调动数以万计的人马入蜀,凡是敢于抵抗的人都要死,而合作者将能够获得一切。   何平听着老人的唠叨,有些厌烦。他太老了,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其实什么都不懂,说来说去只有那么几个词。绕了半天,不就是曹公的大军将要南下,与刘益州或者刘荆州的军队作战么?   老人相信北方的军队一定会胜利,于是拉来自己为荆州军队引路的外孙,想要把荆州军的情报卖个好价钱。   何平不知道这个决定对不对。他只是不喜欢自己的外公,整个部族在这老人的带领下越来越衰弱了,他居然还这么自信地替人拿主意?真是愚蠢。   可是何平又没办法拒绝,族长的命令是不容违逆的,这是千百年来的传统。所以他只能跟着来。   现在他就站在那位曹军大将的面前,有些惊讶。   他们居然这么大胆,深入到距离宕渠城才几里的位置,而荆州人和益州人,都不知道!北方曹公的军队,居然这么厉害的吗?   几名全副武装的武士沉声喝道:“大胆,见了我家将军,还不跪下?”   区区賨人贱民见到将军,就应该跪着说话吧。但荆州军中那位将军可从来没有这样要求过自己。   何平皱了皱眉,站在原地没有动。   一名武士上来抬手推搡,何平上身微微一晃,便闪过了。那武士心生恚怒,返身回来,探臂去揪何平的脖颈。何平往后稍退半步,又避过了。   “咦?”徐晃吃了一惊。   他身边这几名侍卫,都是尸山血海里淌过路的老卒,比寻常士卒要强了太多。两下抓不住何平,便可见这年轻人身手不俗。怪不得那老儿说,他这外孙在巴郡賨人当中小有名声,果然有些本事。   徐晃抬手止住了侍卫,饶有兴趣地道:“听说,那支军队深入巴郡,沿途都是你做的向导?”   何平默然片刻,道:“没错。”   “他们的兵力有多少?大将是谁?”   何平再度抱之以沉默。   之前那名侍从待要拔刀威胁,才听何平慢吞吞地道:“他们对我不错,我不能告诉你。”   徐晃看看身边的部下们,笑了起来。他说:“没想到,蛮夷之中也有义士。”   笑过之后,他又叹气:“可惜了。”   若是平日里遇到这样的年轻人,徐晃会试着好好说服,以图引为己用。但现在,曹、刘两家都在千里之外争夺先机,正在争分夺秒的关头,哪有心意来这些磨磨蹭蹭的套路?   就在他叹气的时候,十余名侍从一齐抽出长短刀剑,虎视眈眈地将何平围在中间。   徐晃伸出两根手指:“给你两条路走。要么投效曹丞相,做我的部下,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对面那支兵马的底细;我会任命你为蛮兵校尉,统领此行招募到的巴人、賨人战士,日后有你的世代富贵。要么就死硬到底,当场人头落地,连带着你的族人也要死。”   何平的外祖父大吃一惊,想要扑到徐晃身前求情,却被一名扈从一脚踢中胸口,栽倒在地。   何平只有苦笑。   他的犹豫,缘于此前已经答应过雷远,将会出任奋威将军帐下吏,但徐晃这般说来,把他逼到了不得不答应的地步。身处其中,究竟该如何,着实为难。   他忍不住问道:“将军难道不担心我假装服从,其实为荆州人效力,出卖将军么?”   徐晃几乎要压抑不住笑声:“你真把自己当成了汉家士子吗?一个賨人,何至于为荆州人做到这程度……”   看了看何平表情,徐晃又道:“彼辈若许了你什么,我徐公明难道不能给的更多?”   现在就已经给的够多了。何平长长叹了口气:“罢了,罢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求救   雷远完全没有想到,几乎落入自己夹袋中的人才,这时候已经转换了阵营;他更没有想到,他的部队踏入宕渠县境内才一天,底细就已经被人摸得通透。   他虽然有些疑惑何平的不辞而别,却没有精力去关注此事。   作为客军,当务之急一定是尽快接手城池的防务。因此他连续几天,每日往宕渠城中去。大多数时候,他随着庞羲的部下探看各处城防要地,一步步地调兵进城接手;还有些时候,得督促城中的十三家豪族各自抽调宾客、徒附,编成新兵。   这些新兵当然不可能可靠,也谈不上什么作战能力。但目前来看,有这么一批人在,可以作为老卒的副手,可以用来维持秩序、填补兵力的空缺,到了真刀真枪对战的时候,自有各级军官以军令部勒。   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庞羲带兵退往阆中去了。雷远只请简雍相送,自家抓紧时日分派兵力,完全掌握了宕渠城防务。   另外有一件事,此前双方会谈时在座的“伯苗先生”,被庞羲留下来负责宕渠日常民政。可他竟然不是益州的官吏,而是庞羲的一位门客,名唤邓芝。   邓芝是邓禹之后,南阳邓氏的支族子弟。此前荆州动荡,他为避战乱而入蜀;但在成都迁延数载,未获知待。后来因为听说巴西太守庞羲好士,他又携家带口去投靠。   在雷远熟悉的那段历史上,这位也是出将入相的柱石人物,无论威望、才干都不在王平之下。   邓芝的大名,雷远早就如雷贯耳了。他甚至一度有些惊骇,怀疑庞羲才是这个年代里有气运加身的人物,否则怎么会治下人才辈出到这种程度。   雷远特意抽出时间,登门拜访了邓芝,试图与之结个善缘。谁知邓芝的脾气很不好,双方没说几句,他居然还影射曹刘双雄因一己私欲而引发战争,导致生灵涂炭。   那可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此等人物,惟有靠玄德公大举入蜀的威势来慑服,雷远立即告退,不再与之多言。   前世的时候,雷远也看过些历史小说,小说中常有主角王霸之气外放,小弟纳头便拜的情形。可他来到此世以来,前后数年时间了,论身份已经不低,却从来没有得到过史书留名的贤人、英才主动来投。   到这几日里,连着遇见了两个若干年后季汉朝堂的栋梁之才,却一个无故而走,一个话不投机。此等情形,不能不让雷远稍觉惆怅。   因为下午去见邓芝,浪费了些时间,所以雷远把原定勘察蛮兵营地的行程,放在了晚上。   考虑到巴郡蛮夷或有异动,沙摩柯和他的部下们就不适合安置在城外的军营了。雷远决定由雷澄和李异两人据守山道入口处的军营,而甘宁、冯习和沙摩柯进驻宕渠城。   雷澄所部的庐江雷氏部曲是最可靠的战力,必须用来把控全军的退路。而甘宁这等强悍斗将,放在主将身边,才能在关键时刻发挥一锤定音的作用。至于甘宁和沙摩柯两人不对付,眼下可顾忌不了那么多,大家相忍为国吧!   营地虽然是沙摩柯驻扎的,负责修建完善的却是徐说。   徐说素来负责土木工程,此番雷远来到巴郡,少不了各种兴修事宜,故而让他随军。宕渠城中十三家豪族凑起的人手,尚未打散入军,先给徐说猛做了数日苦力。   黄昏时分,雷远策马来到城池的西南角,绕着营地巡视了一圈。这里原本也是庞羲所部屯兵的军营,但显然年久失修,墙垣到处都有坍塌,几处望楼也颓败得没法用了。好在徐说很能干,短时间内修缮得很见成效。   雷远觉得满意,回头对部下们道:“这是我庐江雷氏的看家本事了,无论到了哪里,都得先把自家本据建设到固若金汤。只要落脚之处安稳,攻守都有了凭依,不至于进退失据。当下也是如此,这得感谢宕渠城中各位的相助。”   部下们当中,有不少人便是宕渠城中的豪族子弟。因此雷远有些话没有明说。   城池稳固自然好,可那对大局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玄德公派雷远来宕渠,任务是截断米仓道,阻止张鲁或曹操的力量渗透向南,而不是要他坐守城池。如果徒然死守一个宕渠城,而使曹公、或者张鲁的势力在巴郡大涨,那此行就算是失败了。   孤军身处千里之外,又将面临强敌,其中有多么危险,多么困难,雷远不是不清楚。所以他刚知道有曹军进入巴西时,第一反应是沿着原路退回荆州。   但稍许冷静下来以后,雷远就明白,正因为曹军来了,所以自己绝不能退。   仅仅听说有曹军大将出现的传闻,巴西太守就吓得退避三舍;如果己方再退,蜀中各地官员们势必出现连锁反应,将会有更多人畏惧、动摇,甚至有许多人加入到曹军的行列中……而这种人反噬旧主,往往会特别的凶狠。   当曹军挟裹更多的力量,进而由巴郡威逼蜀地的时候,恐怕就算玄德公紧急入蜀,也很难扳回局面了。   所以,接下去还得想办法,要尽快地压制住敌人的势头,进而联络汉昌、宣汉等身处深山的城池,将巴郡掌握在手中!   可是敌暗我明,纵使自己决心已定,又该从哪里着手呢?   雷远的心思兜来转去,不知道盘算了多少遍,原本没有头绪的,还是没有头绪。   “沙摩柯呢?”巡视的是沙摩柯的营地,却没见沙摩柯本人呢出现,使雷远有点不快。   “晚饭后就带人出去了,说要找找有没有适合的植物,他要赶制一些毒箭,以防万一。”   雷远确实听说过蛮夷有用毒箭伤人的,大概是某种名为乌头之毒,但具体提炼起来有些讲究,毒箭制作以后又无法长期保存,所以产量极少。这会儿沙摩柯突然想起这档子事,应该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使他格外警惕了。   五溪蛮和巴郡蛮虽然种落不同,但千百年来联系不断,沙摩柯身为蛮王,自然有些独特的渠道。雷远很想问问,他知道了些什么,但沙摩柯身份特殊,雷远又不能完全以部属视之。   “等蛮王回来以后,你们记得告诉我一声。”他强忍焦躁情绪,故作从容地吩咐,旋即又说:“我们上城去看看。”   天色已经昏暗。晚间起了风,把插在城头的旗帜吹得噼啪作响。原处的军营影影绰绰,城池以外的平原和山林都黑乎乎的。   “晚间的游骑、寻哨和值守将校可都安排好了?”   郑晋闪身出列:“游骑三十人,分作三队,每队配以两名本地豪族遣出的向导,每隔一个时辰派出一队,向北放到三十里外。第一队由王北亲自带着,半个时辰前已经放出去了。城池和营寨的巡逻、哨探、值守将校也全都安排已定,分作三班,每班都有专人总领。”   雷远点了点头。   他不想在城头多耽搁,免得给人留下紧张不安的印象,于是很快就转过身,打算沿着来时的甬道下城去。   刚起步,簇拥在身边的部属们忽然一阵躁动:“有人!北面有人来!”   雷远脚步沉稳地回到城垣边上,手扶雉堞向外探看:“哪里?”   “将军,你看!”李贞为他指点方向。   来的只有五骑,纵马奔驰的速度极快。当他们奔到近处时,雷远认出来,为首的赫然是王北的得力部下、曾经在三峡小学中进修过的钱跃。   他与另外三名斥候骑兵簇拥着一人。此人背后有数支箭矢没入躯体,马匹奔行过程中,整个人软绵绵地伏在马背上起伏,看样子已然垂危。   雷远神色不变,向李贞挥手道:“那人是谁,为何来此,你去问一问。”   李贞三步并做两步地下城去了。过了会儿,他又喘着粗气,匆匆奔回城上。   “将军,那人是汉昌长狐笃的部下,背后的伤势很重,快要不行了。他说,今日早些时候,杜濩、朴胡、袁约三人尽起部众猛攻汉昌城,请宕渠这边速发救兵,迟则不及。” 第三百章 可耻   雷远不在城头耽搁,迈步下阶。   “立即将此人送往县衙,急召医者来看。告诉随行人等,适才所见所闻,不得外传。再召甘宁。”   “是。”李齐分派人手传令。   雷远快马加鞭回到县衙,也不入内,就在二门后面的院里等待。   顷刻间,钱跃等人齐至,几名扈从抬着一具担架跟在他们身后。担架上遮着的布,被献血洇红了一大片,下面隐约是一人身形。   雷远上前几步:“怎么?救不回来了?”   钱跃躬身道:“背后中了三箭,胸腹间又吃了一刀,流血不止。进入城门不久就死了。”   揭开蒙布,死者做汉家军士打扮,双眼圆睁,身上多处受伤,死的甚是惨烈。   雷远沉吟片刻,问道:“既然说是汉昌那边来求援的,可有随身文书?”   正在这时候,县衙以外脚步声响,众将齐至。   甘宁大步近来,问道:“怎么回事?”   钱跃望了望雷远,雷远点头。   钱跃道:“启禀甘将军,今日王北曲长受命哨探,我等随行,向北奔了二十余里,在长乐山的西面山脚撞见这一行人。当时他们就已经个个带伤,还能行动的只有两人。我们立即带两人后退,没走多远,便有敌骑掩杀而至。沿途正撞上蛮王的部属,敌人与我方厮杀一阵,各有损伤。大概因为夜色渐深,敌骑只得退去。这时候另一名求援之人也死了,只剩下他奄奄一息,奔行途中向我说了汉昌县求援的情形,然后就……”   甘宁点了点头,又去看那尸身。   雷远问道:“王北怎么样?蛮王如何?”   “哨骑死了四个,伤了两个,王曲长胳臂吃了一刀,并无大碍。沙摩柯手下的蛮兵抵不住敌人骑兵冲击,损失不小。我来时,他们也都收兵,应该不久就能回城。”   “蛮夷没有骑兵,来的必是曹军。”甘宁道。   雷远颔首。   甘宁回转头来再问:“既然这是汉昌县派来求援的,他的随身公文呢?”   “我们问过他。他说,公文在他们校尉手中,但我们不知道谁是校尉……或许已经死在半路上了。”   “叫冯乐来,认一认这人。”雷远道。   冯乐乃是冯贺的长子,字全安。冯贺体弱,这些年来,多赖长子往来巴西各地,主持家业。所以冯乐乃是实际上的家主,此人颇为精干,又谙熟巴西的水土人情,因此雷远以之为帐下吏的首席。   王跃立即去唤冯乐上堂。   而雷远眉头紧锁,返身落座。   汉昌县是永元年间从宕渠县分出的,此地江山环峙,僻而实险,县北有名唤石门的险要所在,左右皆峭壁,环围三里许,乃是米仓山以南的第一处要隘。县中汉民与巴、賨各部杂居,因为县长狐笃招抚得力,素来比较安定。此前庞羲打算招募賨人为兵,打得便是汉昌賨民的主意。   以整个巴西郡的形势而论,阆中与西充、南充、安汉等地依托西汉水,地势既低,也无特别的险峻可守。整个巴西郡的安危,其实关键在于宕渠水沿线的汉昌、宕渠、瓦口三处。至于更东面的宣汉,已经多年不在刘益州的掌控之中了。   如果汉昌有失,由北向南看,可以视作米仓道被打开了第一个环节;由东向西看,则是遮蔽宕渠水以西平原的防线被突破了一个口子。   无论怎么想,此地都不容有失,也不得不救。   可是,统领孤军在外的雷远很难控制自己的多疑,他情不自禁地又想到,万一有诈,会怎么样?如果这人不是汉昌长狐笃的部下呢?   这时候冯乐匆匆上来,先向众将施礼,然后揭开蒙布看了看。   “我认得,此人是汉昌县城里一名小吏,名叫龚选的。”   “你认清楚了?没有错?”   “不会认错。我时常前去汉昌,与此人相识多年了。诸帐下吏中,认识他的还有好些人,不止我一个。”冯乐慌忙道。   看来此人确实是汉昌长的部下,以少量骑兵突出重围,堪称壮烈之举。   雷远道:“将他好生安葬了吧。”   几名扈从领命,抬着担架出去。   冯乐禀道:“到底相识一场,请将军准许我来安葬他。”   “好,你去吧。”雷远挥了挥手:“其余人也都退下。”   扈从们退到堂外。   雷远沉吟片刻,问道:“既如此,汉昌确实遭到了蛮夷大举围攻。我们该不该去救援?”   “汉昌乃巴西郡北面的锁钥之地,应该去救的。只是……”黯淡厅堂之中,甘宁的脸色冷得像铁:“只是我军兵力不足。如果调动兵马前往汉昌的话,兵少,则恐无能解围;兵多,则恐宕渠本据所在空虚无备。”   “又或者……”雷远起身在厅堂里走了两步:“宕渠至汉昌沿线,无数深山大壑都被蛮夷占据,我军只能纵向鱼贯前行,一旦遭到敌人侧击、抄截,便有大溃之忧。如果这支援军折损,我方剩余的兵力,也就很难在宕渠维持了。”   “可恨庞羲这个滑头,跑的太快。他要是留兵数千在此,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至于如此狼狈。”甘宁恼怒地道:“续之,你不要相信这些益州人。他们没一个可靠,没一个好东西!”   雷远不禁瞥了甘宁一眼。   甘宁自己就是益州人,言语中却素来对益州官吏极有意见。   好在这时候新招募的帐下吏都退开了,否则这话落入他们耳中,又额外生出隔阂。   雷远不禁想到此前乘舟经过临江的时候。没到临江,甘宁在船上整夜整夜地不睡,成天站在船头眺望;到了临江,任凭下属们苦劝,甘宁却绝不下船,绝不踏足故乡一步。看起来,他真是吃过益州本地人的大亏,以至于执念极深了。   雷远忽然想到了邓芝。   “益州人固然不那么可靠,城里还有个荆州人呢。”他拍了拍额头,大声道:“含章!含章!先把尸身带回来,另外,立即请伯苗先生来见。”   夜色已经深沉,邓芝大概是被人从睡梦中叫醒,赶到县寺的时候,脸色十分难看。   雷远来到堂前迎候。   邓芝虽只是布衣,却与雷远平礼相见:“雷将军,何事啊?”   雷远不客套,直接道:“汉昌城遭蛮夷围攻,有人奔来求援。使者已经牺牲,尸身在堂内。伯苗先生可以去看一看。请你来,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一者,汉昌城遭围攻之事,是真是假;二者,如果是真,我军该不该救援。”   邓芝凝视着雷远,沉默不语。半晌以后,他点了点头,登堂入内。雷远陪着进去。   过了半晌,邓芝勃然大怒地从堂中出来,一边向外走,一边厉声喝骂道:“汉昌县有难,竟不去救……玄德公让你们荆州军来,难道就只是为了吃米吗!可耻!可耻!” 第三百零一章 疑虑   候在堂下的众人眼看邓芝脸色涨得通红,显然怒极,俱都失色。这位伯苗先生虽然在庞羲府中为客卿,但无论处理庶务,还是剖析事理,都很有才能,素来得到众人尊重的。他出身门第又高,谁也不敢把他当作普通书生看……如何此刻就被气成了这样?   有几名帐下吏壮着胆子拦住邓芝:“伯苗先生,何以如此?何必如此?”   邓芝奋臂攘袖指着堂里,高声道:“适才雷续之和我说,他兵力有限,汉昌城如何,完全顾不上了。除非汉昌城里狐笃等人自行杀出重围,否则他只能坐视不管。”   说到这里,邓芝冲着堂上“呸”地一声,吐了大口唾沫,推开众人,不顾而去。   眼看着他在夜色中渐行渐远,瘦削的身影渐渐没入黑暗中,听着沿途还时不时传来怒骂,众人无不失色。   这时候李贞从堂里出来:“诸位,雷将军相召。”   帐下吏员们连忙列队折返入堂上,但见雷远神色不豫,按剑而立,迟迟不语。身侧的甘宁、两旁的扈从甲士也都肃然。   吏员们心中惊骇,彼此打着眼色,恭敬排班站定。   过了一会儿,雷远徐徐道:“汉昌县遭蛮夷围攻,固然是个麻烦……可我们现在兵力不足,立足未稳,暂时无能为力,只能以保守宕渠为上。适才伯苗先生只是急极了胡乱言语,还望大家不要介意。”   众人都道:“是,将军所言极是。我们不介意。”   雷远挥了挥手,让众人散去了。   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城池里的兴修、建设一如往日,本地大族部曲的整编消化,也顺利进行。雷远另外拣选了少量精锐骑兵,以三五十骑为一队,令他们向北哨探,尽力接近汉昌。   雷远此番深入益州,考虑到地形的限制,不利于大队骑兵奔驰冲击,因此除了自家本队和扈从以外,全是步卒。两千人当中,合甘宁、冯习所部,骑兵也不过三百。此番动用了百余骑,已经下了血本。   由宕渠至汉昌,沿途并非只有一路,而是顺着南北向的起伏山势,有多条道路可选。只不过宽阔的大路近些,狭窄小路绕行东西两面,稍微远些。   几队骑兵沿着不同道路北向侦查,然而一两天里,又纷纷返回。   他们禀报说:“通往汉昌的山道,确实已经被截断了。阻断来往的,既有蛮兵,也有曹军骑士,兵力甚众,旗鼓鲜明。”   于是雷远号令全城戒严,上至官员、豪族,下至百姓、奴仆,全都清点人头,编组为队伍,分定各队首领;又加急准备石块、滚木、水缸、松明火把等器械;并清点县寺存粮……他依然不出兵,反而摆出了决心固守宕渠城的姿态。   或许这些动作太猛烈了,或多或少地影响了本地人的利益,许多居民在不得不服从的同时,又生出些怨言。   到了第四天的晚上。   汉昌县的城头。   汉昌县城是座小城、土城。   一场急雨尚未停歇,又把城墙上的夯土带去一层。剥落的泥土混合着水,从密密麻麻的插杆间流淌下去,仿佛整座城墙都在融化,随时都会塌陷。   泥水淌到地面,被城墙下方横七竖八的尸体阻挡,在城下形成了一个个水洼。水洼里有黄棕色的土,有红色的血,有惨白的尸体,还有很快泛出铁锈、铜锈的破碎兵器。   因为夜色深了,从城头看下去,只觉得污浊浑黄一片,雨点打在水洼上,绽出繁密的水花。   狐笃探头看了片刻,从远到近,除了这些水花以外,没有任何活动的东西。好像过去几天围攻汉昌城的蛮夷们,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他缩回身体,小心翼翼地避过堞口,靠着墙。蛮夷部落里颇有擅射者,其中特别矫健的,甚至以射虎为能事。过去两天里,己方将士在这上头吃了不少亏,现在谁也不敢轻忽大意。   雨水使得墙体和甲胄都变得冰凉,狐笃背靠着墙,贴紧了甲胄,顿时冷得打了个哆嗦。   身边的将士也都背靠墙体蹲坐着,好些人转头过来看看,有人问道:“县君,没事吧?”   “没事……没事!”狐笃挥了挥手,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再过半个时辰就换班了,句扶会带人上来换班。大家下城以后,喝些热汤就好了。”   有个士卒开玩笑道:“光有热汤不行啊,吃了肚子里晃荡,只顶一泡尿。”   狐笃瞪眼:“今天有肉汤!我叫人杀了五头羊,煮的肉汤!你就说喝不喝吧!”   士卒眉开眼笑:“肉汤肯定是要喝的。”   用五头羊煮的肉场!众人情不自禁地吸溜口水,一时间把雨点落下的声音都遮盖了。   “就知道吃……”狐笃笑骂道:“一会儿若蛮人攻来,都给我打起精神!”   狐笃今年才二十岁,去年举的本郡孝廉。因为家族和太守庞羲有些交情,所以谋得了汉昌长的职务。谁想到来到这里没多久,竟碰上这等局面。   这几日里,他和县尉句扶将城里的丁壮、部曲数百人分作两班,轮番上城固守,又募集城中豪族宾客为预备队,缓急时登城协防。因为组织得力,县长、县尉又得人心,所以连续打退了蛮夷几次进攻。   在巴郡东部诸县,蛮夷的力量远远超过汉家政权,县长的威令所及,不过城池而已。但蛮夷如果攻城,狐笃并不惧怕。皆因守城毕竟是汉军所长,哪怕兵力薄弱,倚着坚固城池,倒也未必会输给只懂蚁附的蛮夷。   何况给宕渠得加急军报已经送出去了,计算时日,这两日就该有援军出动。   想到这里,狐笃忍不住又抬头往外看看,他心道:“从昨天下午开始,蛮夷的攻势就和缓很多,或许……庞府君那边,已经有所举措了么?”   又一阵风雨吹过,打得垛口处的火把摇曳不止。狐笃的视线越过明灭不定的火把,看到将士们怀抱着刀枪,或坐或躺,虽然个个疲惫,却满怀希望。   与此同时,雷远和众将正在宕渠城县寺之中,排开一副舆图,指点分析。   沙摩柯靠在厅堂侧面的坐榻上,拢着毡毯,打着呼噜。   冯习圆胖的脸上现出压抑不住地疑虑:“将军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蛮夷和曹军真的只是想要攻打汉昌,我们就浪费了两天!”   雷远微微点头:“我明白……再等一天,若明日敌军再无动向,我们就……”   说到这里,他忽然侧耳倾听。   宕渠城中,南北向的主道上,巡丁正击打着木柝,劝呼备火。夜风掠过城头,略微消去些热气。此时正值深夜寂静,进入耳廓的,唯有远处山林间的兽吼猿啼,唯有宕渠水日夜不休的淙淙流响……   不对,不对,还有其它的声响!越来越近了!   雷远和甘宁对视一眼,一齐起身。   沙摩柯的呼噜声忽然停止,他猛地跳了起来,虽然还没醒透,却警惕地四面探看。 第三百零二章 夺城   片刻之前。   郑晋站在城头,向远处眺望。今夜的下半夜,由他负责宕渠城的城防值守,他带了几名亲兵,沿着城墙绕了两圈以后,热得浑身出汗,满脸冒着油光。   他的身材肥胖,所以特别怕热,很不适合生活在湿热的巴蜀,身边的人看着,都替他辛苦。但他本人的精神很好,扶着刀,提着兜鍪,昂首阔步。   这数月来,他对斥候打探的工作掌控渐渐熟练,日常也受到雷远的信重,虽然还及不上当年樊氏兄弟那般,但隐约超过李齐、王北等人一些。这对从军经历复杂的郑晋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感受,促使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然后他就看到了远处松明剧烈晃动,那是放在北面的一个哨卡的位置。   “有情况!”他说。   亲兵们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有人道:“上下两次,左右两次,有大队人马来了!”   下个瞬间,他们看到城池北面原本寂静的山林原野之中,传来大队人马厮杀呼喊的声音,这团声音不断地靠近,仿佛有两队人马在深山中不断地缠斗着,一队且战且退,而另一队伴随着令人心悸的吼声,疯狂地追逐、围杀。而两队人马搅动的火光,慢慢地把天光照亮了。   “鸣鼓,吹号,示警,通报将军!”郑晋大声道。   几名亲兵狂奔而去。   原本在城下休息将士们纷纷登上城楼,严阵以待。   郑晋依旧在城头,他遥遥见到一队人马从黑暗中猛地冲出来,随即又被许许多多的蛮夷挟裹在垓心处。夜色之下,隐约可见那队人马往来冲突,奋力突破拦截,直往城下奔来。   在他们的后方,蛮夷似乎畏惧城头的汉家军士,追了半里地就放弃了。但他们又不甘心放弃,于是谨慎地慢慢靠近,就像波浪一波一波地涌起,却在距离城池较远处,在城头光影之外堆积起来,聚集成黑色的、乱糟糟的一片。   趁着这个时间段,奔逃的人马疾走到城下,许多人乱喊着:“开门!开门!”   郑晋探出头向下看看,问道:“尔等是哪里来的?”   城下七嘴八舌,各自叫嚷:“我们是汉昌城的守军!汉昌城破了!我们突围出来的!快开城门!”   郑晋连连挥手,让部下们把火把点亮。   凝神细看,只见队列后方的人,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看不清楚;队列前方数人,每个人都灰头土脸,更兼周身血迹斑斑、衣甲破碎,显然是昼夜不休恶战后的残余。他们个个唤得急切,有几嗓子叫着叫着破了音,充满急躁和紧张感。   “你觉得如何?”身边有人问话。   郑晋急侧身,才发现雷远已经到了:“将军?”   “问你呢,要不要开门?”   远处的追兵渐渐靠近;城下的叫嚷声此起彼伏,仿佛沸腾,有几个骑着马、作军官模样的人滚落下马,颤声乞求,还有人大概害怕得厉害,绝望嚎哭。还有人退而求其次,大叫道:“不开门的话,就放吊篮!把我们拉上去!快点!”   郑晋就在喧嚷声中笑了起来:“这帮人多半有问题,不能开门。”   “何以见得?”   “宕渠城乃是巴西郡仅次于阆中的重镇,素来都驻扎重兵。敌人若敢迫近,城头一阵箭雨,就让他们了账。眼前这些‘败兵’不过百数十人,此刻完全在城头弓弩的掩护之下,绝不用担心追兵迫近杀戮。也就是说,他们已经安全了。既然如此,这么急着入城作甚?”   郑晋一边说话,一边抹着额头的汗,倒不是紧张,而是跃跃欲试:“汉家守城之法,自有规矩。便是在寻常时候,入夜也不能轻易开城,何况战时?这帮人不管不顾地只求开城、登城,未免演得拙劣。”   “说的很好。”雷远拍拍他的肩膀。   “将军,那我们怎么办?”郑晋手握刀柄,低声道:“从侧面放些人下去,干他个狠的?”   雷远道:“稍安勿躁。”   雷远早就断定,这些人必然有诈。   或者说,雷远一直就在等待他们的出现。   此前传来汉昌被围攻的消息时,雷远曾反复犹豫,要不要出兵救援。后来招来邓芝,邓芝为雷远剖析局势,说了一番话。   当时邓芝直接道:“将军既来巴西,想必了解巴西的地理形势,知道汉昌城乃是扼守米仓道的要冲之地,所以得知汉昌被围,才会如此忧虑。但实际上大可不必。”   “先生的意思是?”   “汉昌虽小,却很坚固。新任的汉昌长狐笃是个精明干练的人才,县尉句扶也有能力,蛮夷再怎么大举进攻,断不会轻易陷落。当然,如果攻城的不是蛮夷,而是曹军,那就难说。但曹军越过关中、汉中,千里迢迢地来到巴西郡,任何一点折损,都无法弥补。若我是曹军将领,绝不容自家将士攻城。所以汉昌那边,十有八九,是本地汉蛮两家在厮杀流血。”   邓芝叹了口气,继续道:“此刻曹、刘两军都是远离本土,在千里之外作战,双方的兵力都很珍贵,不容虚掷,只愿、也只能用于双方的直接对抗。如果某一方做了什么,那都是为了创造直接对抗的机会。惟有在直接对抗中取得胜利,才是有意义的胜利。”   雷远沉吟片刻:“伯苗先生,此前你说,在曹刘两家之间不偏不倚。此刻为何又向我解释得如此透彻?”   邓芝再度深深叹气:“曹刘两家对抗,这才刚开始,便拿了刘益州治下、汉昌城内外许多条人命来演戏,这些百姓何其无辜?我只求你们早分胜负,不要再虚掷本郡百姓的性命。”   雷远微微颔首:“我明白了。”   他沉思半晌,起身向邓芝郑重行礼:“请伯苗先生帮我一个小忙,以促使曹刘两家在此地早分高下。”   邓芝虽然看起来暴躁桀骜,但他不是自命清高、脱离实际的士子,而是踏踏实实处置民政、想要为地方做些实事的人。他更有悲悯之心,不希望两军以巴西为战场,长久地对抗下去,以至于生灵涂炭。   所以他提醒雷远,敌人的一切举动,都是为了创造两军直接对抗的机会,也希望雷远尽快击败曹军,底定局面,避免战事迁延。   虽然他始终声称自己对曹刘两家不持任何立场,但又明指汉昌那边的战斗是为了引蛇出动。这已经是明显的偏向,雷远很是感谢。   随后雷远便请邓芝出面,将自己不救援汉昌的决定释放出去。   以宕渠县汉蛮两家势力的犬牙交错,这决定必然传到蛮夷那边。如果邓芝所料不错,蛮夷们自然就会放弃围攻汉昌,而徐晃会有其他办法来针对宕渠。而这新的办法,很可能会由汉昌战事衍生而出。   雷远按兵不动,等了数日,到现在果然等到了敌人的下一步动向。   只要给这批“败兵”觑着机会,必然就会暴起夺取城门,随后曹军本队大举杀到,趁夜攻破宕渠。   一切皆如预料。   站在曹军的角度来想,既然汉昌县的求援不能起效果,现在汉昌县的败兵来了,又会如何?能够凑出这么一批机灵会演的士卒,看来徐晃是下了功夫的,若不因之做些什么,未免辜负了敌手的深情厚意。   这时候李贞从城头后方匆匆上来,向雷远附耳说了几句。   雷远满意地点头,转向郑晋道:“开启城门。” 第三百零三章 奋勇   装作尾随“汉昌败兵”追击而来的那队人马,最终停留在距离汉昌城三四里开外,各举松明火把,时不时地呼喝喊杀,声势很大。   而更近处,紧贴着城头松明火把照耀的范围以外,不知何时伏下了一支兵。数量不多,大约千人上下,俱都配备坚甲利刃,躬身匍匐在起伏的矮树灌木之间,借以避过月色的照耀。   这样的潜伏不是易事,林木间的蚊蚋毒虫正嗡嗡飞舞着,围着他们大快朵颐,而他们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动作,只偶尔挥手,赶开一些扑向头脸的虫子。   宕渠城外,由守军布下的明暗哨卡不少,但毕竟地形有些起伏,林木也太多了,所以竟然被他们悄无声息地抵近到这种程度。   蹲伏在这支兵马最前方的,赫然是徐晃本人。   从何平口中了解荆州军的底细以后,徐晃就下定了决心。   两千名荆州军出现在这里,又是刘备部下地位甚高的雷续之领兵,曹刘两家力量的碰撞,比徐晃预料的更早。这样的局面下,关键就只在于击败荆州军。所以他在最短时间内调动了本部精锐,潜行而来。   此时徐晃脸色冷厉,沉声道:“此城守将乃是刘玄德麾下的奋威将军雷远,据说颇有才能。光一群人在城门处喧闹,怎能蒙得过他?不是说好了,由朴胡带些人冲到近处威吓吗?这些人不敢上前,城里的守军便不惊慌……蛮夷太不可靠!”   身边一名身披轻质皮甲的中年人苦笑道:“徐将军,他们此前围攻汉昌,折损不少,却无收获,如今能随我们急行到宕渠城下,已经算得尽心。现在要他们冲到宕渠城下做箭靶,蛮夷毕竟不是傻子……彼辈不是我主的部下,而是盟友,实在不能要求更多了。”   徐晃一时无语。   他看了看身后的将士,摇头道:“如果骗不开城门,此行势必又无收获。难道这几个大酋就会哄堂大散?”   中年人叹气道:“那也不至于,大不了我主厚赐金珠财货,总得让他们满意。”   徐晃连连冷笑:“我来汉中前,听说张师君以法力约束民夷,巴汉无有敢犯者。如此看来,五斗米道的号召力,实在可疑的很。”   中年人立即道:“五斗米道不过以巫觋之术骇人,本来只能用来骗骗无知愚民。这些蛮夷首领们,本身都是奸滑之辈,没有好处,哪里会做半点事情?”   这中年人名唤阎圃,乃是张鲁的得力谋士。以他的身份,能够亲身陪同徐晃直抵最前,已经足见张鲁的诚意,此刻阎圃自家先把五斗米道贬得一文不值,徐晃反而不知该怎么说好。   正在这时候,徐晃身边一名亲兵欣喜地低声唤道:“城门开了!城门开了!”   徐晃又惊又喜,连忙去看。   轴承吱嘎声响,城门缓缓打开。这时候正是黎明前天色最暗沉的时候,虽然城头通明一片,可是城门下方的门洞里,只觉幽深难测,深暗的仿佛一口看不到底的深井。   城头上的将士手持火把,站立不动,状甚安然。   城头下的败兵仰头看看上方,脸上的恐惧之色渐渐消去,代之以奋死一搏的决心和杀气。   而当这些人一拥而入门洞的时候,较远处正在呼喝威吓的蛮夷追兵们,忽然就似下定了决心,拔足猛冲过来。   这种情形落在郑晋的眼里,他“嘿”了一声,从城楼的外侧转到内测,继续向下探看。   败兵们沿着门洞向前。进入门洞以后,上方的视线就被完全遮蔽了,所以他们不再掩饰。原本乱哄哄的队列,迅速调整成了与敌接战的模式,若干着甲者在前,双手握持短兵,做好了暴起突袭的准备。   他们沉重的呼吸在城门洞里回荡着,就像是猛兽在扑杀猎物前那种喉管深处的咆哮。   夏季多雨的时候,门轴大概有点膨胀,转动不灵。拉扯城门的人又太少,听脚步回响,只有寥寥数人。当他们奔到城门前方时,两扇厚重门扉只开了才容一人经过的缝隙。于是最前方的一名高大甲士猛地发力,从缝隙中往里撞去。   他是厮杀经验极其丰富的勇士,这时在肩臂处用足了力量,已经算好会将挡门的士卒撞开,同时挥刀杀人夺门。但这一撞却撞在了空处,当他冲进城里的时候,只看到荆州军的士卒都在奔逃。   “暴露了?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事?”他不及细想,全力冲杀。   此番前来赚城的,共有一百二十人,其中半数守在门洞前侧,确保城门不闭,另外半数随着这高大甲士奔向城门一侧的甬道,杀向城头,意图驱散高处的弓弩手。   一面奔走,他们一面大声呼喝:“城破了!城破了!”   眨眼之间,呼声震天,刀枪并举。   守军摆在甬道上的人手太少了,似乎斗志也不旺盛,他们只做了微弱的抵抗,便纷纷后退。退的是如此之快,以至于高大甲士狂奔乱砍,却没能伤到几个人。   很快,他们就风卷残云般地夺下城楼,将城楼上方的守军逐到城墙远处。   “太容易了,就像赶兔子。”他想。   此前他做足了恶战的准备,因此往身上披了两层重铠。确实太重了,当他冲到城台最高处,不得不拄着刀稍微喘喘气。在这个高度,他清晰地看到原本停留在远处的“追兵”们狂奔而来。   城墙上荆州军的弓弩手们竭力放箭,却因为天色的关系,实际上并不能命中,就算命中了,也看不清。三四千人如潮涌动,就算被射死几个,在胜利的诱惑下,也没人在乎。   这些人都是蛮夷,是朴胡的部下。甲士看着这些赤裸肢体,只用一块褴褛破布裹着下身的人,看到他们用枯瘦的手臂挥舞极其粗劣的武器甚至木棒,看到他们狂喜着,在城门处急剧收拢队列,以至于擦肩碰臂。   甲士前些日子见过朴胡。朴胡是个身肥体壮的家伙,穿着带有华丽纹绣的锦缎,还戴着各种各样的金玉饰物,所到之处,一片珠光宝气。而他部下的蛮夷士兵,却是三名大酋当中最寒酸的,难怪他们几日攻不下汉昌。   好在今日应当能夺取宕渠城。这些蛮夷士兵们如此亢奋,便是为了夺城之后的屠杀和掠夺吧,毕竟这是他们获取财物的唯一途径了。   这个方向的荆州军弓弩手们已被甲士带人奋勇杀散,于是蛮夷士卒们毫无阻碍地前冲。他们震天动地的呼喊声在门洞里忽然变得沉闷,然后在穿过门洞的下个瞬间又爆发开,翻翻滚滚地向城池深处前进。   “这就赢了?这么容易?”甲士有些茫然。不是说,这支荆州军十分精锐,有刘备手下的几名重将带领吗?就这?就这?   直觉告诉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可现实又真的那么顺利。城里的防御实在很迟钝,到这时都没人到街道上阻截。蛮夷士卒们不断向城里冲,越来越多人进入城里,三百,五百,八百。   甲士扫视四方,发现此前被他逼退的荆州军们,已在城墙的远端稳住阵脚。他们簇拥着一个身材极肥硕的胖子,神色中并无畏惧,反倒带着某种挑衅的样子。   与此同时,徐晃目睹了这一切。他确定赚城顺利成功。   荆州军的总数也不过两千,还分兵在南面的军营里屯驻。眼下数百近千人入城,后继还有更多。荆州军再怎么努力,也只是顽抗罢了。   接下去就该尽快粉碎城里荆州军的反抗,控制住城门和城墙,最好赶在南面军营里的那批荆州军支援之前控制全城。如果能够斩杀雷远,拿着他的脑袋,喝令投降,说不定还能额外获取一批善战的俘虏,充实自家部曲,然后再趁势南下,尽快控制瓦口……   当然,这想的有点远,先得真正拿下宕渠城。纵使城破,敌人还会负隅顽抗,过程中难免恶战。这时候光靠那些蛮夷不行,还得我亲自带人上。   徐晃站起身来,让将士们点起松明火把。   不必隐藏身形了,早知道赚城如此顺利,我根本不必冒着风险,迫到距离宕渠如此之近。不过这样也好,可以尽快进城,尽快投入作战。 第三百零四章 手段   宕渠城不大,城池周回仅四里,城内一个个里坊都有高而厚的墙垣,被纵横的道路分隔开。其中有一些里坊是属于官家的县寺、仓库、军营、马厩等,还有一些是百姓的居所。   这些里坊大都以姓氏为名,或曰:“冯里”,或曰:“许里”。每一处里坊,便是一个大姓聚族而居之所。这样的里坊原本有十四个,有一处在前几日被雷远令人改建为了军营,还剩下十三个,占据整座城池里坊数量的半数出头。   蛮夷士卒大举入城以后,沿着道路狂奔向前,可道路上没有任何抵抗。他们下意识地跑着跑着,直冲到另一头的城墙,然后被城墙上如雨的箭矢射退。   他们想象的那种阖城大乱,百姓奔走,可供肆意劫掠的场景没有出现。当他们退回到距离城墙稍远处,向左右看,全都是高耸的夯土墙垣。有人发现了墙垣下的门,猛地冲撞了几下,门板纹丝不动,后面显然被堵死了。   接着该怎么做?   蛮夷士卒们茫然地站在原地。   较之于繁华地带的城邑,如宕渠、汉昌这种嵌入蛮夷境内的小城在规模上自然远远不如。但这些小城以军事屯堡的形式出现,在建设时就极度重视防御。尤其宕渠城,五十年前由时任车骑将军的冯绲集合当地大族,协力增筑过一次,着实坚固。   最先杀进城里的蛮夷士卒还在犹豫,后方更多的人冲进来,与前方的人们挤挤挨挨地撞在一起。他们向城墙发起再一次的冲杀,可那么多人拥挤在道路上,城头的弓箭手几乎不用瞄准,每一张弓,必中一的。   他们的冲杀甚至到不了连通地面和城墙的踏步,就再度溃散了。   有几个首领模样、地位较高的夷酋暴躁喊道:“把火把灭了!快把火把灭了!”   本来位置就低,还举着火把,那是真拿自己当箭靶了。其它人反应了过来,连忙把火把丢在地上。有些人太过急迫,甚至用光着的脚底去踩踏,顾不得脚心烫出了燎泡。   可火把灭了以后,又该怎么样呢?   士卒们满心杀戮和嗜血的念头,就在冲进城里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变成了野兽。可视线所及之处,只有猎人,没有猎物。   里坊的墙垣虽不如城墙那么高,但因为城里的道路窄些,抬头去看,就显得墙垣特别高耸,仿佛马上要坍塌下来、把众人压倒那样,令人震骇。   “爬进去!翻墙头!”夷酋叫喊着,向靠近的一处里坊奔去。   蛮夷入城的时候,一处处里坊都寂静着,没有任何反应。但是当他们试图翻墙进入里坊内部时,激烈的战斗忽然就爆发了。   蛮夷们或者攀援坊墙外的树木,或者用手中的长矛长枪作为支撑,向随便某一处接近的里坊进攻。但里坊内部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大量的土块、石块从坊墙投掷下来,砸得进攻者们抬不起头。   有一些蛮夷具备攻打汉人城池的经验,他们在进攻之前就砍伐树木,用草绳捆扎成了长长的梯子。当梯子搭上墙头的时候,他们把刀斧之类武器咬在嘴里,手脚并用地沿着梯子踊跃向上,很快进入墙垣的内侧。   在里坊中据守的宗族部曲与他们展开厮杀鏖战,时不时地将一些受伤的蛮夷士卒从墙垣里扔出来。他们有时候溅着血,有时候惨叫着,重重地砸进进攻方的密集队列里,带倒许多人。   更多的战斗直接在墙垣顶端展开。在狭小的空间内,双方谁也不肯后退半步,刀枪并举,断臂残肢飞舞,哀嚎和呐喊此起彼伏。热血在墙垣顶端的平台漫溢,顺着墙体流淌到地面,在夯土的墙体上留下痕迹,像是鲜红的瀑布。   大量蛮夷士卒还在往城里涌。他们的作战方式,与此前雷远所见沙摩柯下属的那些饿鬼并无不同,纯粹就是靠着人命来堆叠。而一处处里坊墙垣高耸,墙后的豪族部曲各自奋战,似乎短时间内没有动摇的可能。   冯习叹了口气:“可惜。这种喊杀声,一听就不是大队人马有序对抗发出的。如果徐晃再靠近一点,就应该发现不妥了。”   冯习身为曹军降将,曾与兄长冯楷共领一军,参与过河北、中原的多次战役,与徐晃打过交道。他深知徐晃虽然勇猛,却先为不可胜然后战,恐怕不是那种轻易会中计的寻常庸将。   雷远点了点头。   这时候雷远和冯习带着扈从亲兵们,沿着城墙顶端的道路慢慢前进。   天色似乎有些亮了,走在平坦的城头,已经无需松明火把。城头上有数百名弓弩手,他们随时警惕关注下方,往复奔走着,保持着箭矢的密度,以免被蛮夷觑着机会,杀上城来。   一队弓弩手从前方跑来,雷远向外侧让开道路,让他们匆匆经过。随即又回到城墙内侧,看看城内的局势。   他问一名弓弩手:“有什么新动向么?”   这名弓弩手名唤姜离,是雷氏部曲中的老资格了。虽然才能有限,始终没能得到拔擢,但多少年戎马经验摆在这里,作为弓弩手的什长,他毫无疑问是合格的。   听得雷远询问,他举起手臂向间隔一个里坊的城池东北角指了指:“适才县寺差点被打开了,邓伯苗亲自带了些人上阵,把蛮夷杀退,堵住了缺口。”   “哈?”雷远真没想到,原来邓芝还颇具武勇,不是个文弱书生。   冯习嘿嘿笑道:“此番邓伯苗必定怒不可遏,战后将军若见到他,须得小心些。”   想到邓芝的脾气,雷远不禁哑然。   过了半晌,他才道:“虽说是为了击败曹军,终究是拿了整座宕渠城当作战场,想来折损人命不在少数。容他发发脾气,也没什么。”   李齐跟在雷远身后,此时问道:“他为什么要怒不可遏?他不是和我们站在一起的吗?”   雷远摇头道:“当然不是。邓芝,还有当地的豪族们,其实全都和我们不在一起。他们只愿意对抗蛮夷,而希望主公和曹孟德的战争与他们无关。”   “幼稚的很。”冯习道。   雷远赞同:“确实幼稚的很。”   乱世这么多年了,最初逐鹿天下的群雄已经大半丧败,能够追逐最终胜利的,只剩下了寥寥数人。到这关键时刻,每一方都竭尽了全力,把每一份力量都榨出来,投入到对抗。而在地方上更是非此即彼,没有一丁点的余地。   邓芝和那些豪族们,大概因为僻居山野太久,已经看不清形势变化了。   好在雷远和他的同伴们看得很明白。这些日子里,他们在城里城外做了这么多防御的准备,就是为了在必要的时候让宕渠城里的人们顶上去。   所以雷远开门纵放敌人入城。皆因只有逼迫他们杀一场,见见血,才能使他们真正摆正位置、摆正思想;才能使他们放弃愚蠢的自保念头,和胜利者站在一起。   只不过,雷远原本以为能把曹军精锐陷进城里,没想到闯进来的是蛮夷。   这也没差,如果宕渠城里的豪族实力能把徐晃陷住,那固然最好;即使如现在这般,仅仅陷住蛮夷的大部队,那也很好。   这一点邓芝说得没错,想要底定巴西郡的局面,最终取决于曹刘两军直接对抗的结果。   此前徐晃打算将荆州军吸引到前往汉昌的道路上,以一次以逸待劳的截击决胜负;而现在,雷远希望在宕渠城下,见识见识这位曹营名将的战场手段。   雷远回过身去,看看城外那队人马。   那便是徐晃的本队了。他们从野地里起身的瞬间,就已落入城头探察之人的眼里。适才这一路,雷远和冯习便是在城墙上追踪他们的动向。   雷远注意到了,当这支部队靠近城门的时候,出现了明显的犹豫。他们止住脚步,略微收缩阵型,而队列中有一名雄武之将越众而出,正在向据守在城头的少量曹军精锐呼喝询问着什么。   雷远和冯习对视一眼,都道:“甘宁该行动了。”   下个瞬间,数百名将士从正对着城门的一处丘陵间钻了出来。   他们出现的位置距离徐晃所部极近。他们的刀枪和甲胄,在昼夜交换的微茫之中透出闪亮的光。   甘宁所部出动了。 第三百零五章 不退   徐晃所部,正杀气腾腾地向宕渠城前进。   这一仗要是拿下,就等若拿下了整个巴西郡,连带着这千山万壑中的蛮夷,也必定会慑于曹军之威,俯首任凭驱使。若拿不下……其后的种种,尚未可知也,无论如何,对曹公的大业总是妨碍。   徐晃在曹营诸多名将、大将之中,算是威名极盛的那一批,与于禁、张辽、乐进等人差相仿佛。但因为曹军以曹姓和夏侯姓的亲族将领为骨干,徐晃等人很少获得独领大军承担方面重任的机会。   即便此番进入汉中,原定也该由征西护军夏侯渊为首,徐晃只是副将罢了。但因为关中将帅异动的关系,夏侯渊最终按照曹公事前设下的妙计,留在了长安城中,所以前往汉中的便只剩下徐晃。   这是极其少有的,能够立下赫赫大功的机会。徐晃不想放过。   更不消说,敌将是那个雷远。   徐晃从邺下出兵时就曾听说了,此前曹公挥军入江淮时,淮南豪右联盟中有个胆大妄为的小子叫雷远的,以十数骑突入曹公本阵,口出狂言。后来这小子又不知如何攫取了淮南豪右的领导权,一路与张文远对抗,最后安然退往荆州,使得张文远在曹公面前吃了重重责罚。   如果能够击败、甚至斩杀此人,曹公必然大悦;就连张文远,也要认这个人情。   这么想着,徐晃大步向前,距离城门越来越近了。   但他身为经验极其丰富的大将,即使在这时候,也不会失去冷静,越是到了胜利似乎唾手可得的时候,他越是想得多些。   城里正在鏖战,城门已经被己方甲士控制住了。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好像……好像城里的抵抗太过分散了,而城头的抵抗似乎又太软弱了?他用力握着刀柄,感觉到手上渗出了冷汗。   所以他在宕渠城的城门前方止步,随手点了一名督将:“你带人先进去,帮助刘豹子控制住城门。”   刘豹子便是之前那名夺取城门的高大甲士,此刻他领着部下们,在城头与退到较远处城台的荆州军对峙着。只是对峙,并无战斗,这就越发奇怪了。   徐晃看到朴胡也在城头,这个蛮夷首领一定会把自己安置在最安全的地方,从来不会参与激烈的搏斗。他这一身金银光灿的饰品,显然也不适合亲身作战。在战场上,这种最显眼的,一定第一个死。   然则,他既然躲在城头,那就是说,面对敌军赚城,荆州军竟然完全没有试图夺回城头?一次也没有?徐晃猛地倒抽一口冷气。   这时候,督将躬身领命,喝令自家部属出列。   他正嚷了两声,后队乱了。   徐晃回头,但见队列后方的丘陵间,一队身披坚铠、手持利刃的精兵仿佛神兵天降,猛撞入了己方队中。   这队人从哪里来?他们怎么就能料定己方行军的路线,提前埋伏?既然有这支兵马在,恐怕整座宕渠城都是荆州军设下的陷阱,接下去该怎么办?是战?是守?是走?一时间,无数问题纷至沓来,在徐晃的脑海中起伏盘旋。   可是,简直来不及细想了,敌军杀来的势头太猛烈,太过惊心动魄!   为首一将,姿容魁伟,雄武绝伦。他挥舞长刀凶猛蹈阵,曹军将士仓促背身迎敌,几乎没人能在他面前坚持一合的。雪亮长刀所向,顷刻之间,连续几道队列崩裂、战士溃死,而这人浑身浴血,高呼酣战向前!   此番随同徐晃南下夺城的,都是随他多年的精锐,敢死之士、勇猛之将在所多有。眼看敌将勇悍,早有几名身手超出同侪的猛士反冲过去。   而那来将并不停步,双方的身影交汇一处。   下个瞬间,一声霹雳也似的纵声狂吼,覆盖了整片战场:“杀!”   吼声助威,刀光如匹练般飞起,冲在最前的一名曹军勇士整个人连盔带甲,由上到下,被砍作了左右两截。体腔内的压力将内脏的碎片和鲜血喷射得漫天都是,而那敌将就在血雾中继续踏前,又是一声霹雳也似的大吼:“杀!”   杀声之中,长刀横卷,砍断格挡的环首刀,锋刃从第二名扑上去的曹军勇士左肋处入,右肋处出。又是一刀两段,只不过换了上下两截。   然而曹军勇士并不畏惧,剩余的两人舍死忘身,疯狂前冲,誓要将这将突阵的势头拦下!   这两名曹军勇士都使斧钺之类重兵器、长兵器,挥舞起来,发出呜呜的破风厉啸。   敌将势头不得不稍稍一缓。   簇拥在徐晃身边的众人心头方才一喜。敌将猱身再上,竟然一步就踏入重兵器挥舞的内圈,左臂探出,擎住了高高举起的铁斧,右手向前轻描淡写地一刺,便将手中长刀平平刺入曹军勇士的咽喉。筋骨切断之际,噗然有声,而人体轰然便倒。   敌将的长刀嵌在了死者的脖颈之间,一时抽拔不出。   这是机会!   第四名曹军勇士鼓勇向前。   眼看被迫到近处,敌将舌绽春雷,又是一声暴吼:“杀!”   伴随这喊杀声,他从死者手中夺下七尺长的铁斧,顾不得翻转方向,直接就用斧背砸在了曹军勇士的头盔上。这一下用了好大的力气,即使在千百人厮杀的乱军阵中,也听得到“砰”地一声闷响。   铁斧粗硬的木柄瞬间断裂,曹军勇士的兜鍪粉碎,连带着整个头颅也粉碎,像一个熟透了的橘子被拍扁那样。他的身体慢慢地软倒在被鲜血灌溉着的土地上。   而敌将浑身上下都被血水浸透,却愈发显得勇气弥厉。   曹军的气势大沮。   而徐晃身边众人简直已经透不过气来。众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老手,不是没有见过善战的敌人,可这敌将的勇猛,简直有如鬼神一般!寻常将士便来十个、百个,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这是谁?这人便是雷远么?”有人颤声问道。   仿佛是在回应他的疑问,来将纵声呼号:“甘兴霸在此!徐晃出来受死!”   “原来是甘宁!”   早听说刘备招揽了孙权麾下猛将甘宁为己用,今日一见,才晓得此人勇猛到这种程度!   在甘宁呼号的时候,这一支敌军已经深深楔入了后队之中,摧枯拉朽地将后队切割成了彼此难以相顾的碎片。虽然许多将士凭着自身的悍勇死命抵挡,却架不住敌人刀枪齐举,几乎每隔三五个呼吸的工夫,就有十数人尸横就地。   敌军当中还有不少善射的,眼看后队将破,纷纷拈弓搭箭,向徐晃的方向射来。几名亲兵纷纷举盾遮护,但仍然有人中箭受伤,发出闷哼。   一名部下峻声道:“将军,敌人有埋伏,此地不能久留。你快走!快走!”   说话间,他挥刀左右格挡,为徐晃挑飞了数支箭矢。   徐晃看看前方的甘宁所部,转身再看看后方黑沉沉的宕渠城,最后环顾身周的将士们。他的神色愈发沉凝,语气愈发安稳:“我们深入敌方腹地,又中了敌人的计策,此刻只要稍一后退,就是溃退。所有人就会变成俎上鱼肉,任凭宰割,百死无生……所以,绝不能退!”   说着,他从一名高大扈从手中取过自己惯用的铁矛,轻轻一抖,铁矛随之颤动,发出嗡嗡之响。 第三百零六章 城台   距离城门百余步,雷远、冯习等人止步观战。   饶是他们久经沙场,也不禁为甘宁的勇猛感到惊诧。   雷远瞬间想到,此前在公安城下的情形。固然己方以铁骑破阵,势若狂澜,可甘宁所部近千人,始终潜伏不动,等待一击的机会……当时来说,若没有孙、刘两家使者传来停战的消息,雷氏部曲的骑兵是否就一定能压下甘宁的绝地反击?或者,就算能压下,又会付出多大的代价呢?毕竟时过境迁,现在来想,都只是纸上谈兵。   雷远又想起兵法上说:一军之中,必有虎贲之士,力轻扛鼎,足轻戎马,搴旗斩将,必有能者。若此之等,选而别之,爱而贵之,是谓军命。如这样的豪勇之将,当真担得起“军命”之称了。   城外的战斗猝然爆发,城里厮杀的双方似乎也受到了影响。或许进城的蛮夷也知道了即将决出胜败,于是数十座里坊和道路之间,千百人的混战愈发激烈。   蛮夷们急促地呼喊着,踩踏着死者的尸体疯狂进攻着各处里坊,他们一批批地登上墙头,又被杀死,尸体坠落地下,又被后一批的进攻者踏在脚下。   眼看着战斗惨烈,冯习向雷远告了声罪,兜转回去沿着城墙巡逻,不停地调兵遣将,填充城墙上的薄弱之处。一队队荆州军的弓弩手随着他的指挥,在城墙上往来走动,时不时地发出箭雨,迫退试图夺取城墙的蛮夷。   同一时间里,城外的勇猛、城内的癫狂,汇聚成翻腾入鼎沸、令人心动神摇的背景,将这场恶战一步步推向高潮或是终点。   而雷远所在的墙台上竟然安静得仿佛与世隔绝。   雷远缓缓拔刀。   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剑,如今只在平时悬挂在腰间,更多地像个装饰。毕竟此剑是赵云在千军万马的乱战中奋勇夺取的战利品,若有损坏,老丈人面上须不好看。此等正经作战的关头,还是得用普通的环首刀。   他沉声道:“我们也该行动了。夺下城门,两面挟击徐晃!”   身后传来将士们锵然拔刀之响,和齐步向前的脚步轰鸣。   此刻跟随在他身边的,是他的扈从精锐,李贞、李齐、王跃、叱李宁塔等人俱在,总数不过三百,却个个顶盔掼甲,手持精良军械。当他们沿着城墙顶端前进的时候,仿佛一道钢铁洪流,根本不可阻挡。   天色渐渐亮了,雷远清晰地看到在城门上方据守的曹军士卒们。他们一个个都面如土色,惊骇得不知所措。   一名曹军甲士越众而出,手持一杆军旗昂然而立,又指着雷远所在的方向,大声呼喝,似乎是在鼓舞士气,言辞十分慷慨。   李贞冷笑一声,收刀入鞘,反手取出长弓,一箭射中了那人握持军旗的手腕。   这一箭,用的乃是重型箭簇,正面宽达一寸三分,箭矢贯入手腕,足够截断多根骨骼和血管,肉眼可见鲜血狂涌而出,绝对是重伤。但那人也是硬气,竟然强自支撑着站立不动,另一只手也来扶持旗帜。   李贞毫不迟疑,又是一箭。   这一箭正中其咽喉。   那人再顾不得旗帜,抬手捂住了脖子,可是脖颈处的血透过他的指缝渗出,染红了上半身的戎服和铠甲。他的手脚抽搐了两下,倒地死了。   此人倒地的瞬间,雷远的扈从亲卫们就已经冲近了城台。   此处城台位于城楼上方,地面较城墙顶端高出一尺,有一个宽约丈许的平缓坡道连接。   聚集在城台的曹军以刀盾手堵截在坡道中段,十余人排成前后两行,都用手臂、肩膀顶住盾牌,双脚前后站立。稍后方若干人把长枪、长矛等架在刀盾手的肩膀上,做好了居高临下戳刺的准备。更后方有几人以弓矢还射,竭力掩护己方将士。   这是中规中矩的防御,可惜此处坡道毕竟不是什么险要,他们的人手还少。而雷氏部曲们由齐步而快步,由快步而冲锋,来势又太过猛烈了。   叱李宁塔举着面一人高、一人宽的包铁大盾,当先奔到。盾牌厚而重,他又身披专门打造的重铠,每一步踏在地面,仿佛都能使城墙震动。   仅仅十余步的冲锋距离,他的盾牌上钉了四五支箭,还有几支枪杆扎在上面,崩断了。   他猛地撞进了盾阵。   盾牌防线像是纸糊的一样,被突破了。当着叱李宁塔正面的两名刀盾手腾空飞起,跌到城台后方的曹军队列里,撞翻了不少人。左右两侧的刀盾手急待后退,却被叱李宁塔挥动厚重大盾猛击。   以如此形制的大盾挥打,根本不用考虑招法,也根本不可能被格挡。盾牌挥舞路线上,不断传来甲胄崩裂、武器折断、骨骼乃至颅脑破碎的声音。叱李宁塔不断向前,被盾牌锐利边缘割碎的、曹军士卒的肢体向城墙两侧不断落下,迎面惨叫不绝,血肉四溅。   后排的曹军士卒竭力想要顶上前去。虽然坡道失守,虽然敌众我寡,可他们鏖战不休。在宽约数丈的城台上,有人当场毙命,有人伤重惨呼,也有人虽然受伤、跌倒,却强忍着,奋不顾身地继续杀戮。   雷远沿着坡道不疾不徐地向前。   李贞带着一批手持强弩的扈从簇拥着他,时不时地向某处集中射击。   “将军,郑晋从对面杀回来了。很快就能赢!”他看到了从城台另一侧咆哮砍杀而来的胖大汉子,兴冲冲地对雷远道。   “王跃,你也向前。我们要尽快解决战斗,然后出城去!尽快!”雷远只挥了挥手,让王跃领着一批甲士压入战场。   他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城下的战斗。   他看到甘宁和徐晃两人,已经正面对上了。   孙膑兵法中说:“兵有客之分,有主人之分。客之分众,主人之分少。客倍主人半,然可敌也。”意思是,占据地利的主军,哪怕兵力只有客军的一半,也足以匹敌。   便如此刻,曹军与蛮夷联合,兵力甚强,声势甚盛,但一旦堕入雷远所算,兵力就被拆分成了互相不能呼应的三部分。   杜濩、袁约两名蛮夷豪酋所部负责控制米仓道、继续围困汉昌县城,远离宕渠,这是一部分;朴胡所部被陷入宕渠城中,与他的老对手、巴西郡的汉人或汉化蛮夷豪族打成了一团,这又是一部分。   留在徐晃身边的,便只剩下了他的本部。   歼灭徐晃本部便是胜利的关键。 第三百零七章 酣战   曹丞相雄踞中原、河北,挟天子以令诸侯,俨然有改天换日的气概,号称虎骑千群、雄师百万;而玄德公据有荆州,慨然有饮马中原之志,在左将军的旗帜之下,同样也猛将如云、谋臣如雨,更有虎贲十万。   这两家诸侯以天下为棋局展开对抗,一语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然而此时此刻,在赤壁之战后的第三年,当这两家诸侯的力量再度直接对抗的时候,决定胜负、进而决定一郡、一州走向的,却是我甘宁甘兴霸一人尔。   这个事实让甘宁热血如沸。   此前甘宁未知去就的时候,曾和庞统一起悠游度日。庞士元这厮虽然话不中听,若仔细揣摩,其实却有道理。他让甘宁明白了,原来长久以来心心念念的入蜀、回乡,其实并不是自己真正所要的。   甘宁真正希望的,是投身在浩荡大业之中立不世奇功,为天下人瞩目、万民传诵。那时候回到故乡,才能够用事实说话,让那些有眼无珠之辈彻底服膺。而眼下的局面,简直就像是为甘宁度身定做,激励着甘宁吼声如雷,奋勇向前。   这就是我想要的。甘宁对自己说:就在今日,让甘兴霸的威名为天下人所知!   此番他随同雷远入蜀,带领部下五百余,此前分了小半给李异,让他和雷澄一起守卫南方营地。现在跟着甘宁作战的,一共是三百人。   这三百人,都是老卒,都是在江峡间纵横多年、从不屈膝于人的悍贼。若是两军对圆,堂堂正正的结阵而战,他们较之与荆州军其他各部精锐,未必有什么特殊的优势,但是在这种短兵相接的乱战、混战场合,却是他们最擅长的。   他们或者三人一组,或者五人一组,如同流水渗透漫溢,不断深入、切割敌人的队列。   这种分组,很有些叫人啼笑皆非的讲究。   皆因甘宁所部颇有些匪气,他部下的基层军官们,不是任命而出,而是隔三差五地内部比斗争夺而来……或者说内讧也没差,所以基层军官的更迭变动特多。甚至一个十人队里,有两三个人有过什长的经历,其中两人是被赶下台而又心心念念复辟的。   在乱战的时候,这两三人自然就成了更小规模作战单位的首领。   他们领着三人或五人的队伍,仿佛游鱼穿行在水中,自如地进退离合。有时候集合成较大的队列,以保证正面兵力的优势;有时候又分散开去,或者互相掩护后退,或者从前、后、侧翼等多个方向进攻。   要应对这种乱战,只有尽快聚拢结阵,偏偏甘宁左冲右突,反复冲散试图结阵的队列,一口气斩杀了曹军军官不下十人,使得曹军始终无法结阵。   如果徐晃怯战而退,曹军后队的崩溃就在眼前。   甘宁几乎要大笑出声,胜利已经唾手可得!   可是徐晃不退。   甘宁正砍杀得兴起,眼看就要将眼前敌人的首级斩下,却然猛撤步,收腹。   刹那间,一杆平端的铁矛从他腹部前方划过。矛尖与铠甲剧烈碰撞,崩飞甲叶两片,带出一溜火花。   甘宁不假思索地沉肱发力,顺着铁矛的来势挥刀反撩。   他身形壮硕,膂力极强,通常作战时都硬桥硬马,仿佛是那种无脑冲杀的匹夫。可实际上,当他遇到强敌时,展现技巧和反应也都远远超过常人。纵横大江数十年的强豪,绝非寻常庸将!   这一刀,快得无法想象。长刀迅若电闪地沿着矛杆横切过去,只消一瞬,就能斩下持矛的两只手!   这一刀出手,甘宁自问,就算是关羽、张飞那等非人的怪物在身前……除非退避,也难免双手断折的下场吧。他在心里为自己叫了声好!   然而这一刀无功。   铁矛仿佛是活了过来,如怪蟒般猛烈地一拧、一抖。   铁矛是重兵器,这一拧、一抖,仿佛出自于某种特殊的发力技巧,聚合了巨大力量。精铁的矛杆与刀身相撞,爆发出铿然大响。响声中,哪怕以甘宁的臂力,也几乎握不住刀柄,甚至整个壮硕身躯都被迫向后踉跄。   甘宁是全军之魂、全军之胆、全军之魁首。此番突袭,甘宁身先士卒,冲杀决荡,从未逢着一合之敌,几乎以一人之力压制住了曹军掀起的反击浪潮。但这时候,他居然被人迫退了。   徐晃所部的数量,大致是甘宁所部的三倍。甘宁凭着突袭之利,才硬生生将曹军打入混乱的状态,强行抢占了上风。   但这时候他敏锐地感觉到,局势变了,曹军正迅速从混乱中恢复!   使得曹军平静下来的源头便是眼前这人。   这人横持铁矛在手,挺身直立在甘宁身前,神情冷峻而严肃,仿佛完全无视身边的惨烈战事,甚至还用极其冷静的口吻说了句:“结阵。”   就像是湍急翻涌的浪潮间出现了不可摧毁的堤坝,使得每一处激流,每一处漩涡都迅速地平静下来。甘宁听得到,在曹军队列后方,有许多军官大声呼应着:“结阵!结阵!”   号令一出,所有的曹军将士都变了。他们完全不顾及甘宁所部的疯狂搏杀,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强行结阵。而在他们身后,更多已经紧密成阵的将士横冲直撞地杀入前线,使得原本松散碎裂的曹军队列中间,出现了足以支撑的骨架!   甘宁本身久历戎机,不是没有见过强兵猛将,但他真没有想到,一支军队从混乱到有序的转换会如此之快!   此人定然就是徐晃!是关云长也为之赞叹的曹军大将!   原本大优的局面,竟然硬生生被扳回来了一点。   只是扳回一点罢了。两军依旧在疯狂地对战。聚啸大江、横行无忌的锦帆贼,面对着转战中原河北、军威赫赫的精兵,谁也不愿后退,谁也不会认输。   战场上,甲胄猛烈碰撞冲击变型、箭矢呼啸着撕裂空气、刀刃互驳以至于火星四溅、飙射出的黏稠血液自空中洒落、断落的肢体扭曲抽搐着落在地面、令人颤抖畏惧的嘶声呐喊此起彼伏。   这些就在甘宁和徐晃身边出现。但这两人,和他们的扈从亲兵们,仿佛是怒潮中不动的礁石,互相对峙,彼此顾忌。一时间,谁也没有动,谁也不敢先动。   这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甘宁忽然狞笑起来。   他站立的角度,正对着宕渠城头。   他看到最后一名占据城头的曹军甲士被逼到了两座雉堞之间,身上随即中了好几箭,终于翻身坠落。   他看到被曙光依稀照亮的城门洞里,甲胄鲜明的庐江雷氏部曲开始列队。   他看到雷远带着他那个仿佛猛兽的扈从,站到队列中央,向其他人说了几句。   雷远的扈从亲兵即将投入作战了。哪怕以甘宁的高傲,也不得不承认,这支来自于江淮山野的军队有着超群的凶狠和韧劲,是真正的强兵。   既然他们解决了城头的曹军,接下来,就是对徐晃的最后一击!   徐晃,哼哼,此人不愧是曹营横野将军,名不虚传。   可惜,今日你一定要死在这里!   甘宁举手,握拳。他的部下们仿佛潮水般后退,退到甘宁身后。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这后退不是畏怯,而是为了聚集力量,发起最猛烈的一击。   甘宁所部急退,而徐晃所部并未追击。原本厮杀纠缠在一处的阵线,忽然就分开了。   在适才极短的时间里,徐晃的中军从行军队列转为战斗阵型,投入到与甘宁所部的血战中。而原本的前队转为后队,就地警戒。他们同时发现了城门处的异动,自然也就知道了,己方将会面临两面挟击。   此时难免有躁动从后队传到前队,但却细微,曹军的队列依旧稳固。   徐晃的脸色依旧很镇定。   他忽然说:“甘宁正面对敌,雷远从后突击,冯习那个叛将控制宕渠城的局面,自称蛮王的沙摩柯还在等待时机。另外还有雷澄和李异二将,他们从南方军营出发,即将投入战场。对么?”   他的嗓音不高,但是吐字清楚、中气十足,哪怕在空旷的战场上,也清晰可闻。 第三百零八章 援军   曹刘两家乃是死敌,眼下厮杀到了这程度,哪有中断的可能。   徐晃的声音很洪亮,他也确实是大将之才,这么快就想明白了荆州军的安排。但雷远根本懒得听他说什么,也不会给他鼓唇弄舌的时间。   两军交战,金鼓齐鸣之际,军心稳定、保持战斗意志和决心比什么都重要。一旦下定决心,就要全力推行,不能瞻前顾后,这就是所谓“拙速”。如果停下来,想要听听敌方将领说什么,那就已经上当了。   在雷远内心深处,更隐约有种想法:如徐晃这样的曹军大将,日常麾千军、拥万众,哪怕在十万人规模的大战中,也能进退自如,轻易不会将自身置于险境。而此刻却是难得的机会……为了擒杀徐晃,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这个机会绝对不容错过!   所以他没有理会徐晃的言语,继续指点着地形,向身边诸将交待:   “你们都看好了,宕渠水由城池北面来,沿着西侧城墙绕到南面;甘宁在东,与徐晃正面对决。我们出城以后,不必急于投入作战,先向东北二百步,到曹军的正北,然后由北向南进攻,把曹军往宕渠水里压。”   众人纷纷点头。   雷远看了看他们,加重语气,又道:“徐晃想脱身,而我们想要一鼓歼之于城下。这一仗,一定不好打,所有人都要竭尽全力,不计牺牲!明白了吗?”   扈从们神色肃然,说:“我们明白了!”   他们都听明白了,也都做好了恶战的准备。   徐晃所部原本约莫千人。先分兵夺取宕渠城门,后又遭到甘宁的突袭,眼下还能结阵而战的,不过七百上下。这七百人猥集之处,乃是宕渠城东门以外的小块平地。在平地的东端,有甘宁所部不断发起攻击,一旦曹军向西退避,就会接近城墙,遭到城墙上冯习所领弓弩手的密集攒射。   雷远所部如果直接由城门处攻向曹军后队,固然形成前后夹击的形势,却一方面阻碍了城上弓弩的发挥,另一方面给曹军流出了向北逃窜的路线。所以雷远决定,出城以后先向东北方向绕行二百步,抵达曹军的正北方,背靠着一片稀疏林地,向南进攻。   这样的话,东、北、西三面都有荆州军,虽然每一面的兵力都只在三五百,却足以压迫徐晃所部,使之溃败了。何况还有沙摩柯所部分散包围在外侧,还有雷澄、李异所部急速赶到。   只留下南面,或可称之为围三阙一。然而南面乃是宕渠水,因为前几日雨水甚多,此刻水势颇为浩荡。曹军如果想从那里脱身,就得抛弃甲胄兵器,泅渡过河。之后仍然难免荆州军的追踪捕杀。   徐晃确实已经陷入绝境,但要将之包围歼灭,就得直面他们的困兽之斗。   雷远领兵出城,并不直接投入作战,而是不疾不徐地向战场边缘绕行,到达曹军所处位置的正北方,截断了向北的道路。   原本全神贯注,做好迎战准备的曹军后队将士们俱都吃惊,许多人立即意识到了,战场北面若遭遮蔽,己方就没了退路。   既然赚城失败,曹军将士们都明白,退兵是必然的。问题只在于,是击退敌人,主动、安然地退兵;还是在敌人的追击之下,一路狼狈逃亡。可是敌人的胃口竟然这么大,竟不给己方退兵的可能,而打算在宕渠城下将之全歼么?   数百人的队伍中再度躁动,有许多人的视线开始不安地四处游移。更多人下意识地看着徐晃,希望这位主将能够指出生路所在。   徐晃素来治军极严,对军队的掌控力度极高。但愈是如此,他愈明白:己方将士的承受能力已经快到极限。这已经是短时间内的第三次躁动,再这样下去,全军将要不战自乱。   此前他吐气开声,原本想要告诉敌将:你方的动向我已尽知,而我方尚有一支奇兵未出,若是厮杀下去,未知鹿死谁手。这当然有大言恐吓的成分,只是希望籍此各自罢兵。但敌人似乎下定决心打一场歼灭战了,完全没有理会徐晃的言语。   这就麻烦了。   己方尚未出现的那支奇兵……怎么还没到?他们究竟能不能赶到?徐晃没有办法确认。看来,也只有死战以待天数了。   徐晃这么想着,面色镇定一如往常。身为主将者,哪怕是心中压着万钧重担、焦虑至极,也不能轻易对外人体现。这也就是荀子在其《议兵》一文中所说的:“遇敌决战,必道吾所明,无道吾所疑。”不然,不足以统率下属,稳定军心,威慑敌军。   他还刻意地大声地对将士们道:“不必忧虑。我和阎先生另外安排了一路兵马,须臾就到。”   将士们立即去看被几名甲士簇拥着的阎圃。   阎圃擦了擦额头的汗,强笑道:“快了!快了!后援随时会到!”   就在他二人言语的片刻时间里,站在徐晃正面的甘宁,再度向前。   徐晃挥了挥手,道:“把阎先生带到队里,小心掩护。”   说着,他提起铁矛,重重地顿在地面,凝视着甘宁步步迫近的身影。   此时北面的雷氏部曲整队已毕,也开始进攻。   此刻身在战场的将领们,正常情况下足以动员超过两万人的大军对战。但因各自本据都远隔千山万水,此时此刻只能各领数百人,展开规模微不足道的恶斗。   李齐领着刀盾手,平举盾牌,密集排列成横队先行;李贞带着领弩手们紧随其后;再后是王跃带着的数十名持枪、戟长兵的甲士,最后是雷远、叱李宁塔和扈从亲卫们。   随着他们逐渐逼近曹军队列,空中飞过来箭矢。   刀盾手把盾牌举到头顶遮护。更后排的将士或者举起手臂上的小盾遮挡,或者略微蜷身,尽量缩小目标。   箭矢落下,大部分落空。少量打在盾牌和甲胄上,发出砰砰的闷响。有几名将士中了箭,虽然竭力压抑,仍然发出惨烈的呼号,倒在地上。后排的将士略微左右分开,从他们倒地的身躯旁边绕过去,继续前进。   近了,更近了。   虽然雷远处在队列的较后方,也能够看到对面的曹军举起了盾牌、刀枪,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他的脚步渐渐加快,呼吸越来越深;心脏疯狂地搏动,血液剧烈奔涌,每一处肌肉都做好了准备,以至于浑身发热。   就在这个时候,城头上的冯习连连挥动旗帜,还有人不顾危险,探出身体向雷远的方向连连挥手,指着后方大声喊叫。   “怎么回事?”雷远急回身去,便看到北面稍远处的山林间,那个最先预报有敌人南下的哨卡的位置,连续不断地向天射出鸣镝。   鸣镝的声音很尖利,可是因为战场嘈杂的关系,此前雷远和身边的将士们都没有注意到。   至于鸣镝所代表的意义……不用猜了。那一处的山林间,肉眼可见鸟雀惊飞,林木动摇,那是曹军的援军到了。   雷远确定,自己对曹军动向的掌握并无疏漏。徐晃所部、朴胡所部、杜濩和袁约所部,曹军在巴西能动用的,目前无非这四支兵力。这四支兵力的动向,雷远也全都很清楚:朴胡所部陷在城里,朴胡本人已经死在了城头;杜濩和袁约还在围攻汉昌,出工不出力;徐晃就在眼前。   那么,这支军队是从哪里来的?   己军刚刚开始向前推进,背后却有敌来袭。雷远身边,原本气势十足、待要发动猛攻的扈从们,瞬间个个都露出惊愕的表情,原本向前的脚步也猝然停止了。   宕渠城头,冯习对左右说:“做好出城救援的准备!”   而曹军队列中,徐晃猛力挥舞铁矛,稍稍迫开甘宁。他觑个空隙看看北面,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三百零九章 突进   这支兵力,既非曹军,也非蛮酋杜濩和袁约所部,更不是张鲁的汉中军。他们是徐晃新任命的校尉何平所部。   此前徐晃破格提拔賨人何平为校尉,这是了不得的拔擢。在玄德公这一面,沙摩柯替左将军府鞍前马后打了不少仗,至今还没有获得一个正经的汉家军职,始终拿着自称的蛮王说话;而雷远在试图招揽何平的时候,拿出的职务只是个帐前吏。   雷远真没有那么大的手笔,他部下的郭竟、王延、邓铜等将,多少次出生入死、浴血奋战,此刻也就仅仅是个校尉。他再怎么对何平尊重客气,帐前吏只是帐前吏而已。   但徐晃给出的,可是正经的校尉军职!   曹丞相为了笼络张鲁,连“太平真君”这种为天下士人不齿的封号都给出去了,连邺下的传教权都给出去了;赵俨在阳平关,往蜀中不知道发了多少二千石的告身文书,太守的官位许出去三十多个……徐晃给出个校尉又如何?   何平身为賨人,本来就不存在对哪个汉家政权效忠的概念。虽然他很欣赏荆州军的将士们,也很感谢雷远对他的看重,可徐晃给出的条件的实在太好了。   就在五天前,徐晃正式任命他为校尉,并调拨了钱帛、财物和兵甲,使之返回山间,招募巴、賨各部勇士,约期使之合击宕渠。   五天时间虽然短了点,但何平是颇具声望的年轻賨人,而賨人本身又剽悍敢死,习惯了受人驱使作战,因此他及时招募了数百名敢死的賨人武士,配以兵甲,向着宕渠前进。   前几日里,他的招募行动已在宕渠附近的賨人部落传出风声,引起了沙摩柯的重视。但沙摩柯毕竟是五溪蛮,而非本地賨人,难以打探到清楚的消息,因此被何平瞒过了。   这一支賨人队伍是真正的地头蛇,对地形的熟悉远在雷远所部之上,因此竟然被他们在雷远的眼皮底下聚合兵力,整顿指挥。最后,在曹刘两军对阵的时候,他们及时出现,瞬间打乱了雷远的各项部署。   为什么不用他们来攻取宕渠,而使之最后出动呢?   这是出于阎圃的提议。   他对徐晃说:“我军深入巴郡,威声未建,所以巴、賨各部,难免有轻我之心。此番南下攻夺宕渠,应当以我军本部为主力,而使巴、賨各部知晓我们覆军杀将的威风。”   谁也没料到,事到临头,朴胡带着他的部下急于进城抢掠,结果陷在城里,军败身死。而按照原定计划较晚到达的何平,却成了解救曹军的关键。此刻雷澄、李异二将刚从军营出发,沙摩柯的部队散在极大的范围内防备徐晃逃窜,何平所部一旦投入战场,必定会扭转整个战局!   战场上的风云变幻往往如此,谁也不敢说有万无一失的庙算,而那个被庙算忽略的所在,往往又会决定胜负的走向。   副将吕建匆匆赶到徐晃身边。他肩膀处的甲胄被砍碎了,头盔也掉了,发髻散乱地披覆下来,显然适才恶战得辛苦。   他大声道:“我带一些人去,冲散雷远所部,尽快与何平会合!”   “你带一百甲士过去,但不要急,等雷远所部后撤的时候,再抵近猛攻。那时候何平所部也该赶到了,你们前后挟击,一举击破。然后我甩开甘宁,与你们会合。如果雷远不退,我们先取他的首级!”徐晃沉声吩咐。   吕建立刻带人前去。   徐晃本部兵力不过数百,可他指挥调动丝毫也不疏漏。数百人形成具体而微的阵型,稳扎稳打,俨然有万军驻足的气势。这股子气势一度散乱过,可现在又重新凝聚了。   徐晃重新面对甘宁所部。他看得出来,甘宁所部已经微现疲态。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甘宁以劣势兵力,前后冲突数次,始终未能打乱己方,甘宁和部属们的体力、斗志,都不可避免地下滑了。   他盘算着:只要再抵住甘宁一次进攻,就可以全队变换方向,猛攻雷远所部。待到击溃这一方向,先不要管甘宁,直接杀进宕渠城内,然后……   身边亲卫们忽然连声惊呼。一名督将涩声道:“将军,将军!那雷远,杀进阵中来了!吕建将军没能顶住!”   “什么?不是让他……”徐晃一时间急血冲头,几有眩晕之感。   或许是因为援军猝然到来的关系,曹军将士们始终绷着的那股决死之气反倒有点松懈了。   而庐江雷氏部曲始终还是当年那支扎根灊山,与一切往来强敌对抗的部队,他们从惊骇中恢复的速度,比徐晃想象的更快。   至于雷远,他从不缺乏身处逆境的经验,也有的是紧要关头决断的狠劲。他一点也没有动摇,一点也没有迟疑。就在双方将士们惊愕停步的刹那,他已锵然拔刀。   古人云: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起于狐疑。在雷远看来,战场风云变幻,确实无法一一预测清楚,但眼前的敌人是清楚的。   与其为了即将到来的敌人而惶惑动摇,与其惊恐于失败的惨烈结局,反倒不如干脆利落,盯着眼前的敌人,先杀出一个胜负来!   所以雷远毫不顾及后方急速迫近的蛮夷军队,踏步向前!   统共三五百人对抗,若要鼓舞将士们奋勇冲杀,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主将亲自向前。   他的身量较高,步幅非常大,三五步就越过了王跃带着的枪矛手,又越过李贞带着的弓弩手。   李贞下意识地伸手拦了拦:“宗主!莫要轻身犯险……”   雷远毫不停步。而叱李宁塔毫不客气地撞开李贞,紧跟着雷远向前。   再前方是李齐和他的刀盾手们,这时候他们脚步稍缓,距离对面曹军的盾阵还有丈许距离。   雷远直接就从刀盾手的掩护下挤了出来。   “射死敌将!射死他!”有曹军军官反应了过来,高声呼喊。   十几支箭矢破空飞来。   叱李宁塔箭步向前,举着他城墙般的大盾为雷远遮挡。然而双方距离太近了,箭矢抵近射击时的穿透力巨大,有一支箭簇透过盾牌表面,深深扎进了他的手臂;还有两支箭打在叱李宁塔的头盔上,刺透了厚重的盔檐,又刺透了皮质内衬。   叱李宁塔只觉得手臂和额头同时剧痛,殷红血液从额头流下来,淌过眉毛,遮挡住了视线。叱李宁塔忽然觉得有点害怕,随即恐惧感驱走了他的理智,使他狂喊一声,挥着盾牌左右乱打,不管不顾地向前猛冲。   曹军不敢当其猛锐,哗然散出条缝隙,被他闯进了阵内。   雷远身前瞬间失去了遮护,有一支箭矢从他的左肩掠过,亏得铠甲精良,否则必受重伤。下个瞬间,他侧身让过一杆突刺来的长枪,顺势举刀捅进当面曹军士卒的咽喉,血液发出“滋滋”的响声喷出来,溅到雷远的脸上。他继续向前。   李齐本来有些迟疑,这时看到雷远大步前行的身影,忽然大声咆哮起来。宗主已经入阵厮杀,部曲们还在想什么?   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抛开!向前冲杀就是了!   李齐狂叫着冲到雷远的前方,借助冲锋的速度和铠甲的重量,猛地撞翻了两三个曹军士卒。他自己在地上打了个滚,踉跄着起身继续向前。他的部下们有的跟在他身后继续前冲,顺手将那几个倒地的曹军士卒砍死;有的则翼护在雷远身边,竭力稳定住小小的盾阵,为主将排开两侧的敌人。   雷远继续向前,步幅和步频都不稍缓。   两名使用铁戟的曹军勇士吼声如雷,忽然从斜刺里跃出。李齐的部下刀盾手举盾相迎,盾牌被铁戟的小枝穿透,反被拽得脱手。   正慌乱间,空中两道银线划过,两名曹军勇士胸前被箭矢扎透,瞬时毙命。   李贞和他的弓弩手们追了上来。李贞平端长弓,抽箭向前、向左右两面乱射,专找曹军中持弓弩者,间或射翻几个扑到雷远近处的。他部下的弓弩手们也一溜小跑着向前,甚至站到刀盾手的前方,不顾生死地与敌对射,一时间把曹军的弓箭手压制住了。   “跟紧了!继续向前!”雷远向部曲将士们大声道。   “跟随将军!继续向前!”部属们大声呼喊着回应。   身后又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雷远回头看了看,是王跃赶了上来。   此时雷远已经打穿了曹军的第一排队列,楔入到第二、第三排队列之间。双方的队列互相推搡、砍杀、纠缠、呼喊,血如泉涌,你死我活。   雷远忙里偷闲,拍了拍王跃的肩膀,指着叱李宁塔陷阵的方向:“往这个方向冲,彻底打穿曹军的队列!我要徐晃的脑袋!现在就要!”   “遵命!”   就在雷远探臂前指的时候,那处的曹军队列忽然大乱。   许多人一起惨呼:“吕将军!吕将军小心啊!”   雷远和王跃定神看去,只见叱李宁塔一手持盾,另一手抓住了一名曹军将官模样的人。   这人大概就是“吕将军”了,也不知具体是何等人物。而叱李宁塔抓住了吕将军的腿,将之作为人棍,疯狂地挥舞起来。这一根人棍,连躯体带甲胄,百八十斤总有。所到之处,砸得曹军人仰马翻。   前几下的时候,人棍本身还凄惨无比地大声喊叫着,为叱李宁塔平添了几分威势。到了后几下,没声了,只有一股股的血随着舞动挥洒出来,在空中划出红色的灿烂弧线。 第三百一十章 胜利   雷远前世时,颇曾读书,读的不是什么圣贤书,而是打发时间的小说。印象里,小说中的主角,无论原本多么平庸,一旦跨越时空来到过去,就会散发出非凡的光芒:或者精通格物致知的学问,或者谙熟权谋心机,或者能提兵纵横所向无敌……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与前辈们相比,雷远着实汗颜。虽然他有一些后世的见识,可那些东西应用在当代,总须得数年经营,似乎鲜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再有能用上的,便是对于某些名人的史书记载了。但是,且不说史书的记载是否与真实相合,就算了解那些名人,又如何呢?   身在这个残酷的乱世,想要活命,就得提着刀,时时厮杀出血路。在搏杀关头,敌人是史书无载,还是青史留名,并没有区别。利刃劈开骨肉,溅出的血都是红的。   雷远反躬自省过,也实实在在地确认了,自己真是一个无能的穿越者。他最大的凭依,始终都是自己出身强宗豪右的背景,是庐江雷氏多年来聚集的部曲、徒附。   别人认为雷远善战,其实说到用兵之妙,他远未得窥门径。连续的几番战事里,他不过是依靠庐江雷氏敢于效死的大批部曲,在种种逆势局面里强杀出较有利的结果罢了。   他真正下功夫做的事,大部分也都针对着自家的部曲们。不仅是解衣推食、严刑厚赏之类当代常见的手段,更包括物质上的配给、经济上的控制、思想上的灌输,使得每一名部曲将士不仅以个体,更以家庭为单位,与宗族、与他本人深深捆绑在一起。   凭借这些,才能让庐江雷氏的力量在逐步扩张的同时,保持着足够的向心力和战斗力。使他们能够伴随着雷远不断提升的地位,发挥相应的作用。   便如此刻。   雷远并不需要特别地指挥,也不需要用特殊的辞藻来鼓舞士气。他只需要把握住将士们勇怯心态转化的那个契机,发起一次攻势,雷氏部曲自然奋勇突击,锐不可当。   而徐晃所部两面受敌,摇摇欲坠。   冯习在城头观看,越看越是悚然吃惊。   他看到双方的队列越来越模糊,将士们反复几次进退以后,虽然竭力回复阵列,却不得不混合到了一起,彼此拥挤着厮杀。敌我之间距离太近了,这时候考验的,就只是勇猛不怕死。   他看到一名雷氏部曲士卒顶着对面的刀枪并举冲刺,瞬间身上中了两刀,其中一刀扎了透穿,鲜红的刀刃破腹而出。可这士卒不管不顾地向前,接连砍死两敌,又砍伤一敌,这才浑身是血地滚倒在地。   他看到雷远的扈从首领王跃持着一杆断开的长矛,将之作为短矛来用。有一支流矢插在王跃的侧背,箭羽随着他的动作大幅摇摆,可他连伸手去折断箭支的时间都没有。随着战斗的动作,鲜血从他背后的伤处一股股涌出来。   他看到曹军的军官们竭力呼喝着,想要稳住阵脚,却发现渐渐没有阵脚可稳。而整支队伍,或者说,尚能保持整体作战的那部分曹军,开始急速地向宕渠水方向靠拢。他们依托战场边缘的灌木丛或者起伏沟壑且战且退,总数不过三四百,从城头上看去,只是小小的一撮罢了。   被留下原地的曹军或者受伤,或者失去了斗志,他们失魂落魄地跪下或者躺倒,已经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再坚持。   冯习的眼神不错,甚至在乱军之中找到了徐晃。徐晃不知何时丢开了他的铁矛,甚至把头盔也抛开了,只剩下一件甲胄松散地挂在肩上,束甲的皮绦断了不少。真是狼狈之极。   甘宁不断地向徐晃所在发起冲击,李齐带着数十人在侧翼配合。但他们每次进攻,都被徐晃的亲兵们舍死忘身地抵挡开。   某一次叱李宁塔挥着他的铁盾从附近冲杀而过,甘宁喜出望外地招呼他,想让叱李宁塔协同来攻。没想到叱李宁塔完全没注意甘宁的叫唤,自顾自地咆哮着,横过战场,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甘宁破口大骂着,继续穷追徐晃。好在稍远处,王跃已经解决了阻路的敌人,开始向另一个方向包抄。   在这种乱世里,所谓身经百战的宿将,绝大部分都是从死人堆里脱颖而出的,个个都有关键时刻求生的经验。所以冯习看得出来,徐晃此举,显然候已不打算背水一战,而是试图抛弃将士们,跳河逃生了。   也不知徐公明的水性如何。   冯习和徐晃会面过数次,彼此谈不上交情,但毕竟同僚一场。这时候眼看他或有性命之危,隐约有些感叹。   在冯习身侧,有亲兵眼看局面好转,明显放下了心,笑嘻嘻地道:“这样看来,或许在敌人援军抵达之前,就能歼灭徐晃所部……这是在玄德公面前也能吹嘘的大事,必定少不了将军的一份功劳!”   冯习没有理会这名亲兵,他擦了擦额头的油汗,继续观战。   又一名亲兵道:“或者徐晃此人,有些浪得虚名?此刻雷氏部曲猛攻,他们竟全然抵敌不住,未免太……太……”   “住口!”冯习叱了一声。   冯习也是转战南北的宿将,曾参与过数万、乃至数十万人规模的大战。以投入兵力的数量来说,此刻城下的酣战,在他的经历中根本排不上号。   但此战的意义却重大。赤壁战后,这还是曹刘两家在荆襄战场以外的第一次对抗,其胜负,将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关中、汉中乃至益州各地的判断,进而影响到许许多多人的选择。   无论曹公还是玄德公,都对益州寄予厚望,他们派出的,也都是麾下能征善战之将。但事实证明,似乎是玄德公的部下更强些。   但这并不代表雷远本人比徐晃更强。一时的胜负,参杂着许多运气因素在内,没法以此论人高低。冯习只依稀记得,徐晃对待士卒稍显苛严,故而军中都说:“不得饷,属徐晃。”现在看来,如果同在逆境的话,似乎待遇优厚的雷氏部曲更加坚韧一些。   而因为荆州与益州直接相邻的关系,玄德公在益州能投放的力量,终究比曹公要强许多。   冯习想了想,对一名小校吩咐道:“你们带人绕城走一遭,沿途叫喊,雷将军即将击败曹军,徐晃已经授首,让城里那些蛮夷尽快投降。”   小校刚领命拔足,他又将之叫了回来:“如果见到那些宕渠豪族首领,就说,我请他们城头观战。”   小校心领神会:“是!” 第三百一十一章 关中   身在关中,所见情形与陇上的不同。陇上的天空是湛蓝的,山上总有白雪皑皑。   这里的山,没有陇上群山那么密集,也没有那么高。春雪消融以后,视线所及的群山都露出了青黑的底色,而天空则泛着黄褐色,看上去让人觉得有点不舒服。   这里的风也不似陇上那般爽利。陇上群山的风无休无止,像峡谷间纵情狂奔的野马群那样爆裂,像刺进脖梗子的刀一样寒冷。而关中……大概是夏天快到了吧,这里的风呼哧呼哧的,沉重而闷热,翻腾在黄褐色的天空里,就像是有人用铲子,一铲一铲地把土覆盖在苻顿的脸上,慢慢地把他埋在土里,憋死。   苻顿一点也不喜欢这里。   可是他的同伴们喜欢。这里距离汉人皇帝的居处很近,人烟密集。那些汉人在羌胡豪杰的军威面前簌簌发抖,苻顿每天都可以看到,那些汉人农夫瘦弱的身体伏倒在地,一会儿胆战心惊地磕头,一会儿点头哈腰,竭力摆出笑容来。   同伴们非常满意于此等情形,他们仗着刀剑,可以从汉人手中手里获得一切,粮食、布匹、金银,还有女人。想到女人衣物下面裸露出的、白生生的身子,苻顿觉得自己下腹忽然有股热气腾起。   但他立刻又想到,当年汉家军队杀进凉州的时候,对羌胡的所作所为也是一样的。那几个现今威风凛凛的同伴,当时恐怕也都有跪在汉家军队马前,哭着请求饶命的经历。当时羌胡部落里的女人,一样也……   苻顿叹了口气。那时候跪拜别人,这时候接受跪拜,忙得很,又是何必?待在陇上不好么?跑到关中来固然舒坦,可这世道说不准,保不定什么时候,又得磕头求饶。   他拍了拍跟在身旁的老狗,起身往营地方向去。   脱毛的老狗殷勤紧跟着他,在他的腿边挨挨蹭蹭。   苻顿的身躯非常健壮,臂膀很宽,腰腹肥硕,看上去像一个水桶。但是个子不高,走路一瘸一拐。很多年前,少年时的他奋勇冲进暴躁失控的马群里,以断腿的代价护住了主人的性命,所以才成为牧奴们的首领……如今手下管着十个牧奴,一百七十匹好马,可谓位高权重了。   他分开齐腰的深草向前走,走着走着,人声渐渐嘈杂。   浓烈的牲畜的臭味和人身的汗臭味道裹在一起,像一个腐臭的气团,压在营地周围,风都吹不散。营地里的人群毫无规律地一撮一撮聚拢,大部分忙着整备自己的铠甲和武器。那些都是历年来与汉家军队作战时抢来的,现在许多都损坏了,成了破烂。   还有些人,是地位较高的首领,他们在部下或女奴的伺候下,梳理肮脏的胡须和发辫,抓出身上的虱子,如果能搞到些热水泡脚,那便是仙境里才有的待遇了。   苻顿不理会他们,在乱糟糟的人群里穿行了大约两里,翻过鹿角围栏,就抵达主人所在的本营。本营和其它营地相比,稍微整齐些,还仿效汉人的规矩,竖起几面高高的旌旗。   苻顿虽是牧奴,但曾经救过主人的命,身份就与众不同。他在营里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帐幕,当他走近帐幕的时候,一个瘦弱的女人从帐幕里迎出来。   这个女人年轻的时候应该很美,可现在年纪不小了。在她的额头和眼角,都有细微的皱纹,脸颊到脖颈,还有一道皮肉翻卷的伤疤,那必定是某次险死还生的经历带来的。   苻顿问过,她叫什么,是哪里人,伤疤又是怎么回事。   她只说,自己是雒阳人,被董太师的军队掳到长安,又辗转流入军中。其它的,苻顿怎么问,她都不回答。   但苻顿不计较这个。   这女人懂的很多,近几个月里,她告诉了苻顿很多以前从没想到过的事。比如这个天下有多么大,雒阳城的宫阙有多么壮观,太学石经上的字有多么美。   还有更多的话,苻顿听不明白。   不过以后慢慢会明白,苻顿愿意慢慢听下去,听着听着,还挺有趣的。   他站在原地,伸开双臂,任凭女人忙忙碌碌地为自己解开衣袍,脱下靴子。他闻到了女人发间的香气,忽然间又觉得身体燥热,于是莽撞地抱起女人,把她扔到帐幕里粗砺的皮毛垫子上,猛扑了上去。   女人并不推拒,只是低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苻顿正在解腰带,帐篷外面有个粗豪的嗓音大叫:“苻顿!家主找你!”   苻顿的动作登时僵住了。   “来了!来了!”他大声答应着,颓然从垫子上站起。女人凑上来,试图为他披上袍服,被他一把推开。   苻顿用最快的速度结束停当,冲出帐幕。   刚一露头,啪地一鞭落在他的脚前,伴随着清脆的声音飞起一阵尘土。   “征西将军召见。你和我同去,快点!”说话的是苻顿的主人成宜。   成宜是盘踞在关中的凉州羌胡豪帅之一。这名横行凉州、领有汉羌兵力数千的将领四十多岁年纪,中等个头,面如坚铁,眼神锋芒闪烁。他从中平年间跟着韩遂起兵造反,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了,其间几番大起大落,厮杀的时候多,而消停的时间极少。   此番韩遂再度召集诸将集会,言语中似乎有重大事宜需要决断。成宜遂领本部赶到。   当然,这些年来关中诸将互相吞并攻杀的情形不少,彼此之间并非铁板一块。因此成宜前去集会,还特意叫上了苻顿。   苻顿是牧奴首领,同时也是成宜麾下最凶猛善斗的勇士。   苻顿连忙上马,跟在成宜身后。   骑士们沿着坡脊鱼贯奔行片刻,有另外几支骑队并入队伍。苻顿认得,为首的数人,乃是梁兴、李堪和侯选。他们都是与成宜身份仿佛的凉州将帅。   苻顿稍许勒马,保持在距离成宜稍远,但能够随时赶上的位置。   随着马匹奔走,前方将帅们七嘴八舌的言语传进苻顿的耳朵。   “老成!你可想清楚了,那庐江雷远是个狠人,听说一个月前宕渠之战,连带着巴賨蛮兵在内,徐晃手底下死了上万人,连副将吕建都被当场宰了!现在整个巴西郡都落在了荆州军的手里,据说兵锋直逼汉中。钟繇那老小子和我们谈什么借兵助战,天晓得是不是想借刀杀人,整死我们这些凉州人?曹刘两家的事,我们管它个鸟?”   “老侯说得没错!发疯了才去益州,傻子才去益州!要去的话,让阎行去,他不是犍为太守嘛!是益州的地方官!”   阎行乃是征西将军韩遂麾下骁将,一向力主尊奉许昌朝廷的。前几年去拜谒过曹公,听说极尽谄媚,最后被曹公封了个空头犍为太守回来。   提到阎行,众人一阵狂笑。   过了会儿,成宜不紧不慢地道:“说笑归说笑。我昨日切实打探到了汉中那边的情形,你们要不要听听?”   “快说,快说。”   “我听人说,徐晃这次在益州不止损兵折将。他败战之际丢弃兵器甲胄、泅渡宕渠水。泡在水里的时候,被雷远部下一个名叫李贞的神箭手射了一箭,箭透股骨,伤的极重。后来又翻山越岭逃亡,退回汉中以后,已经离不了床榻,几有性命之忧。”   “那现在汉中曹军,就全归了夏侯渊节制?”   “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听说,徐晃重病以后,汉中曹军全由赵俨督领,另外,因为骨干将校多死,具体负责领有賨兵的,乃是一个叫何平的賨人。”   何平是什么东西,根本没人在乎。众人关心的是夏侯渊。   “夏侯渊不是征西护军么?他现在在做什么?”李堪问道。   成宜冷笑:“汉中来人说,从没听说夏侯渊率军进入汉中,从没见过夏侯渊部下的一兵一卒。”   “这可就奇怪了……”梁兴嘟囔道:“我们几个亲眼看着夏侯渊所部经过子午道南下。现在他不在汉中,又在哪里?”   李堪皱眉道:“老成,你打听到的消息,确实无误?”   “绝然无误。”   李堪摇头道:“不对劲,恐怕有人瞒着我们做了什么。”   “咱们几个,现在还有多少人马?”成宜忽然问道。   “合起来两万人上下吧。”梁兴、侯选和李堪彼此对视。   “此番见了韩遂那老儿以后,大家务必要整顿兵马,做好万一的准备。还有,任何时候,身边都得带着可靠的扈从。”成宜淡淡地道:“不是我要防着谁,这世道里,只有手里的兵最可靠。”   众将一时间都不说话。   苻顿骑在马上,摇摇晃晃地跟着将军们走。   将军们的谈论,他都听见了。以前他听不懂,也从不理会,现在却好像有点开窍,大概能明白这些大人物在谈什么:是有个汉人大官希望关中将帅去南面的汉中打仗,将军们不同意,但关中将帅的首领,征西将军韩遂好像是同意的。   这可就麻烦了,怕不要火并?苻顿想着。 第三百一十二章 纵马   关中将帅之间的火并,苻顿见得多了。   尤其是韩遂这厮,翻脸特别快,下手特别狠。   在苻顿的记忆里,这些年来死在韩遂手里的关中羌胡强豪首领,怎也有十几二十个。比较有名的,比如北宫伯玉、边章、李文侯等,还有几个死因与韩遂相关,他死不承认的,比如王国、黄衍、李相如等,甚至连当前羌胡强豪的另一名领袖人物马腾的妻、子,也都死在韩遂手里。   这些年反复地出卖、背叛、火并、厮杀,使得极盛时期拥众二十余万的羌胡大军萎缩到了勉强十万,其中还包括许多挟裹在军中的老弱病残。而韩遂的地位,倒像是越来越牢固了。   苻顿听成宜抱怨过,如今韩遂俨然将自己当成了关中将帅们的上司,常常以号令的方式行事。   当谈,成宜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现在年纪渐长,脾气不如当年那么凶暴,其实在羌胡豪强逐步由西凉入关中的过程中,许多次纵兵抢掠屠杀都与成宜有关。甚至曾经将整片乡里的男丁杀戮殆尽,而女子全部胁迫为营妓。   苻顿营帐里的女人就是这么来的。   他曾经觉得,彼此掠夺屠杀乃是人间的常态。这阵子听那女人说了很多,却慢慢了解到,原来这样是不对的,无论汉羌,都应该有安定的生活。可是了解又如何?这是乱世,天下间就没有对的事。   苻顿胡思乱想着,不觉策马靠得太近了些。   然后耳边劲风大作,他的脸上忽然吃了一鞭。是李堪打的,打完了他还叱喝一句:“家主们说话,奴仆下人退开!”   太疼了。苻顿觉得脸颊的皮肉被撕裂了,连带着耳朵里也一阵阵地抽痛。他伸手摸了摸脸上,摸到一巴掌的鲜血。   他默默地勒马退后几步,隔开稍远些,继续跟着几名将帅。   几人策马靠近他。有梁兴的扈从,也有李堪和侯选的扈从,大家都是老相识了,也都是厮杀汉子,没人在乎他脸上的伤势。   一人低声问道:“有什么消息?将军们谈什么呢?”   “将军们觉得局势不对。”苻顿说:“怕是要打仗了。”   那人咒骂了几句,喃喃地道:“不知道这回要对付谁……老苻,咱们俩要是兵戎相见,你得手下留情啊。”   苻顿瞥了他一眼,懒得答话。这些年厮杀下来,手下留情的软弱之人早就死绝死尽,这话太蠢了。   他又觉得有点悲哀。一场接一场的厮杀,其实就是一场接一场的死人。对于将帅们来说,有时候赢,有时候输,可苻顿只看到越来越多熟悉的人死在眼前。他们的尸体在污泥中朽烂,可谁会在乎他们呢?   不远处,旌旗猎猎、鼓角相闻,韩遂的大营到了。值守的骑兵发现了他们,吹起嘹亮的骨笛,通知营地里的人们。   成宜勒马停步,向苻顿招了招手:“你紧跟着我,若有什么异动,不必顾忌,立即动手。”   苻顿按了按腰间长刀,重重点头。   一行人向大营内行去。   韩遂是凉州名士出身,曾经当过州从事,极有声望。他的本部兵马以汉家将士为主,大营也是汉家规制,举凡旗帜、拒马、堑壕、哨卡些微不乱,整齐有致。   但中军大帐用的是羌人的穹庐。半圆形的帐幕用毡布覆盖而成,用烘烤过的树枝和动物骨骼作为支撑,像是巨大的伞盖。伞盖中央是空的,可以透气冒烟。   此刻帐门开着,可以看到韩遂正坐在穹庐里。这几年,他的气派越来越大,老兄弟们前来,竟也不出帐相迎。   成宜冷哼一声,大步迈入帐内,在铺设绸缎的内圈座位落座。   苻顿低着头,半跪在成宜身后,像座雕塑般一动不动。   此时梁兴、李堪和侯选三人也都入来,所谓的关中十将,已到了九人。没有到齐,但所有人保持着一定的默契,谁也没有提起这个话题。   高踞主位的韩遂轻咳一声:“该到的都到齐了,我便有话直说。”   韩遂约莫五旬年纪,面容清癯,脸上皱纹很深,颌下须髯斑白。他虽作汉家文士打扮,但眼神极有威严,座位旁边,更搁着一把离鞘的长刀。长刀黑沉沉的,上面隐约有干涸而无法擦拭干净的血迹。   “文约将军,请说,请说。”性格圆滑的杨秋道。   “汉中那边传来消息,夏侯妙才和徐公明,深入益州巴郡,与刘备所部接战不利。曹公以为,刘备来势凶猛,非得投入重兵才可。所以,此前司隶校尉钟元常遣人携了曹公亲笔书信来,给我们提了两个建议,由我们选择其一。”   杨秋适时道:“哪两个建议?”   “第一个,曹公愿意额外提供物资、粮秣,并出面约束汉中张鲁,由我们几个,聚集两万到三万的精锐进入汉中,再以汉中为基地,向南发起进攻。”韩遂看了看众人,继续道:“曹公准备了告身文书在此,凡是参与攻入益州的将帅,可分任蜀郡、巴郡、广汉、梓潼等郡太守,并授以将军职,容许以本郡为养兵之所。”   有人嗤笑一声:“那就是叫我们让出关中,远离凉州。大伙儿都去益州,与文约的贤婿做伴喽?”   “益州是天府,果然能据有益州的繁华郡国,那也堪称一套富贵,不差了。”杨秋腆着脸笑道。   成宜沉吟片刻:“只怕拿不下益州,先丢了关中、凉州。”   过去这些年里,关中将帅不是没和汉家朝廷打过交道,对那些朝廷官员的诡诈无信深有认识,无论彼辈嘴上如何许诺,一旦落到实处,往往都在算计着坑害凉州的羌胡土棍。   最近半年来,曹丞相对关中将帅的封赐和许诺不在少数,但说到起兵作战,所有人第一反应仍是怀疑。   “韩公,第二个建议呢?”梁兴看看帐中沉默,主动问道。   韩遂往后仰了仰身体,沉声道:“第二个建议,便是我们让开从潼关到汉中的各条道路。曹公将会亲提大军,攻伐益州。”   穹庐之中,好几个人同时“嘿”了一声,群情耸动。有人摇头道:“这……莫不是把我们都当傻子了?”   韩遂面色不变。他是关中诸将里实力最强的,也是威望最高的。但诸将之间本无统属,此等重大决断要达成一致意见,不是一声令下就可以做到的,须得一步一步来,徐徐图之。   他向杨秋递了个眼神。   杨秋起身站到众人当中,仰天笑了两声。对于此番曹公的两个建议,他与韩遂已经盘算了数回,此刻的言辞,也早已打好了腹稿,待到众人的注意力集中过来,他轻咳一声,便要发言。   可是就在这时候,帐幕以外,忽然传来惊天动地的呼啸。   那是万马践踏地面发出的轰鸣,那是无数人狂呼怒吼汇成的浪潮,那是摧枯拉朽地冲破重重营寨的,仿佛能够扫荡一切的狂风。那声响由远及近,卷起半天高的尘埃,声势越来越强,威势越来越盛!   “怎么回事!”韩遂大怒起身。   这是他的大营,是他上万精锐部下集结的所在,谁敢在这里肆意妄为!   亲卫们慌忙打开帐门,使得所有人的视线能够投射出外。   下个瞬间,帐中所有人都露出了警戒的表情,而杨秋一屁股坐倒在地。   韩遂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此刻这来人,更加可怕。   杨秋以手撑地,几番挣挫不起。他语无伦次地道:“马马马马马马……马超来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 猛兽   马超来了。   韩遂的脸色难看得吓人。   马孟起这小子,实在太桀骜,根本没法用通常的道理去打动。今日召集诸将商议的事情,更是马超一直反对的。   所以韩遂才避开他,转而召集其余诸将,意图先行明确意见,再回头慢慢与马超磨蹭。   谁知道他竟然来了?是谁吃饱了撑的,把这消息泄露给了马儿?韩遂下意识地狠狠扫视身周众人,想要找出那个泄密之人。随即他又对自己说,得了,扶风马氏在关中经营多年,有什么消息,真的能瞒住彼等呢。   韩遂经历得多了,终究不至于像杨秋那样失措。他叹了口气,调整着面部肌肉,慢慢摆出一个和煦坦然的笑容来。即使那数百人的骑队直逼到眼前,把大蓬黄土尘埃挥洒到他的身上,这笑容也一点都不改变。   被卷带起的尘土慢慢洒落,一匹高大之极的战马停在韩遂面前。   韩遂笑道:“贤侄的英风锐气,毫不下于寿成。我心甚慰,我心甚慰啊,哈哈哈……”   而马超下得马,只看看周围,好像根本没有注意韩遂在说什么。   马超站在韩遂身边,几乎比韩遂高出大半个头。他身披鱼鳞铠,腰挎长刀,外罩着锦缎戎袍,闪烁寒光的兽面盔下,露出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庞。他的眼眶比常人较深些,双眼陷在盔檐和剑眉的掩护之下,只偶尔看到眼神中的寒光一闪。   这时候,每个人都感觉到了,马超的脸色有些阴沉。于是每个人都竭力笑了起来,俱都向马超招呼寒暄,想要冲散这种过于紧张的气氛:“吼吼,哈哈,孟起,你来了啊,快往里面请。”   马超不与任何人答话,随手一掀袍袖,大步迈入穹庐。   “你们谈些什么?我也想听听。”他说。   穹庐里或站或坐,挤挤挨挨地拥了二三十人。也不知为何,气温有点升高,毡布的表面便蒸腾出一股牛羊的膻气和人体的汗臭。   听得马超发问,杨秋讪笑着行礼:“孟起,巴郡那边战局变化,曹公有意请我们去益州作战。呃……大家正在商议,不知是否应该举兵响应。”   “益州?”马超扬眉问道:“曹孟德给了什么条件?”   杨秋小心谨慎地道:“曹公愿意额外提供物资、粮秣,并承诺说,凡是攻入益州的将帅,可分任益州各郡国太守,并授以将军职,容许执掌本郡军政大权,以本郡为养兵之所。”   “益州统共十来个郡国吧,在坐的十名首领一齐南下,倒像是能把益州全占了。”马超拍了拍额头:“还得加上阎行那软骨头,占十一个郡国,哈哈。”   韩遂的部将阎行也是凉州罕见的勇士,曾在马腾与韩遂火并的时候与马超对战,以折矛挝伤马超的脖颈,可马超素来蔑视阎行,只当他是倚多为胜的鼠辈。   听得马超蔑称阎行,韩遂的神色依旧不变。   冷笑了几声,马超又问:“我们如果去益州,关中的地盘呢?凉州的本据呢?曹孟德有没有个说法?”   杨秋瞥了眼韩遂,答道:“孟起不必过于担心。曹公此前已经答应了,将以文约公为凉州牧。凉州的本据,文约公自然会替大家好好照顾。另外,咳咳,孟起如果不愿意常驻益州,青州牧的职位,也已经虚位以待……”   说到这里,韩遂插话道:“哪怕贤侄有意凉州牧,也不是不可商量。我倒是很想见见青徐之地的海岱风物。”   马超哈哈大笑,笑声在穹庐中往复震荡,震得人耳膜生疼。   此时众人听得马超如此狂笑,瞬时相顾失色。   诸将暗想,此番韩遂约请众将商议,唯独落下了马超。且不论关中诸将最终决定如何,只这刻意排斥马超的举动,就足以使得马超勃然大怒。   而韩遂这时候再谈什么凉州牧的职位,固然盛意拳拳,却未免太过虚伪……归根到底,马超只求横行无忌,和他谈官职利禄,分明是牛头不对马嘴。   笑声忽停,马超脸色愈发阴沉,众人鸦雀无声。   “近年来,汉羌各部之所以在关西站稳脚跟,靠的是手里的刀、胯下的马,靠的是我们掌握的力量。如果离开了本乡本土,我们还能保有原来的力量么?汉羌各部一旦失去力量,朝廷会如何对待他们?如果我们失去了汉羌各部的支持,朝廷又会如何对待我们?”   马超怒气勃发,大声咆哮着:“几十年来流淌的鲜血比陇上群山的雪水还要多,这都不能让你们清醒?你们这些土狗、虫豸也似的货色,有什么底气去当汉家朝廷的将军、太守!曹营大将徐晃新败,你们又哪来的信心,能在益州占到荆州军的上风?你们以为那庐江雷远可欺,准备跟着夏侯渊去收割战功吗?还是刘备的使者每次见你们,都客客气气,厚馈金银礼物,所以你们将之当作软弱?”   “一群蠢货!”马超的面庞因为愤怒而扭曲,额头上青筋乱跳。   而诸将一时不知该怎么答复。   按照岁数来说,马超在关中诸将里是小字辈。在座的许多人,都和马超的父亲,现在朝中为卫尉的马腾相交甚密,可面对着杀气腾腾的马超,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摆长辈架势。这些年,马超这厮杀死的叔伯辈,可不少了!这小子不是人,是一条活生生的恶狼啊。   杨秋心道不好。   在关中将帅当中,他和韩遂两人,都是比较亲近朝廷的。皆因这两人都是凉州地方的士人出身,哪怕失去了聚合的汉羌兵力,依然有其身份上的凭籍。此番曹丞相意图经略关中、益州等地,私下里便秘密给予韩遂、杨秋极优厚的承诺。   而其他人呢?他们或为乘乱世而起的贼寇、或为攻劫州郡的汉化羌人,他们的根基全在关西,也只在关西。他们不能离开汉羌各族的兵将,正如汉羌各族的兵将绝不愿意离开关西。   他顾不得心头的怯意,大声说话,想要阻止马超说下去:“孟起,如今曹丞相威势如此,难道我们能够一直对抗下去,对抗到死?你刚才说的都是小儿辈的胡话!”   马腾入朝以后,马超立即掌控了扶风马氏的全体部曲,俨然是关中诸将的翘楚。他最厌恶的,就是别人将他当作晚辈。偏偏杨秋还口不择言!   韩遂连忙起身,带着满脸笑容去打圆场。   可马超已然眼中凶光暴闪,大步踏到杨秋的面前。   一时间,杨秋只觉得对面那狰狞的兽面头盔之下,是一头真正的嗜血猛兽!   猛烈的危机感驱使他大叫一声,拔刀在手,还下意识地舞了个刀花。   你拔刀做甚!韩遂来不及喝止,马超已经动了。   马超的动作快如闪电,一掌就拍飞了杨秋的长刀,另一掌按在了杨秋的脸上,将他按倒在地。   马超指掌间的力量大得超乎想象,使得杨秋顿时惨叫出声。   原本气氛肃杀的穹庐里,忽然爆出巨大的声浪,所有人都在狂乱地大喊:“不要啊!不要动手!手下留情啊!”   还有人自己不敢向前,却对着护卫们喊道:“拦住马超!拦住马超!”   几名护卫应声飞扑上前。   迟了。   杨秋挣扎着,嘶声狂叫。   马超的巨大手掌覆盖在杨秋的面庞上,将他死死地压住,而食中二指往他眼眶里深深地扎了进去。仿佛钢铁般的指节在眼眶里搅了搅,挤出浅红色和淡黄色的液体,继而带出些稀烂的血肉组织。   杨秋的惨叫声瞬间微弱。他的四肢还在抽搐,有股臭气从身下散发出来。他活着,抑或已经死了?   穹庐中每个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   看着马超满不在乎地起身,挥拳出脚打散了几名扑上来的扈从;看着他往铠甲上抹干净手指;看着他的视线从在场诸将的脸上划过,并不特别凶狠,却叫人打心眼里发冷,冷得浑身格格发抖。   马超笑了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这厮勾结曹操,图谋于我……居然当我不知道?” 第三百一十四章 父子   帐中有几人,比如张横、程银等,已经满头冷汗地瘫坐在地。   这两人素来与杨秋友善,也是关中十将当中较倾向韩遂的。可这时候,他们眼看着老搭档落得这等下场,却怎么也提不起胆量去与马超放对。   倒是成宜有些胆量,他向前一步,看看杨秋的样子。   杨秋还在抽搐着,喉咙里发出若有若无的呻吟。   成宜叹气道:“救不活啦。哪位给他个痛快吧!”   张横脸色惨白,与程银对视了一眼,低声答道:“老成,你来动手便是!”   “好。”成宜向马超点了点头,随即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半蹲下来,割断了杨秋的咽喉。血从刀口流出,顺着脖颈淌到地面,把一片华美的毡毯洇成了赭色。在陇上羌胡部落中威名赫赫,又横行关中,经历无数战阵的杨秋,就这么死了。   浓重的血腥气在穹庐中弥散开来,一名卫士将帐门整个掀开,透一透气。   帐幕外有杨秋的部下们等候,他们顿时发现了自家首领的死,于是躁动起来。但也没谁特别激动,道理大家都明白,首领已经死了,还要怎么样?   马超数百铁骑在此,这时候再向杨秋表忠心,是想赶着殉葬吗?   一名马超的部将说了几句,杨秋的部下们都坐了下来,各自把武器接下,放在身前。   成宜擦了擦短刀,又拖着躺倒在地的苻顿,将他拽回自己身后。   苻顿便是适才受成宜等人指挥,试图拦阻马超的几名扈从之一。他从马超身侧过去,想抱着杨秋脱身,却被马超往后颈打了一拳,这时候两眼翻白着晕厥过去,整个人都是软的。   马超向成宜举手示意:“没用大力气,一会儿就能醒过来。”   成宜微微颔首。   其余几名扈从,这时候也被各自的首领带开。站在穹庐中央的,便只有马超了,他转过身来,冷笑着盯着韩遂。   韩遂叹了口气。   他捋了捋胡须,借以掩饰不断打颤的下颌。而背后的衣袍,早已经湿透了。这种时候,任凭他有再多、再动人的言辞,都发挥不了作用。   这种局面,让韩遂简直有些后悔。当初不该逼迫马腾弃众前往邺城的,马寿成这个人虽然也雄武异常,但行事瞻前顾后,时常犹豫动摇,所以长期被韩遂玩弄于股掌之上,好几番争竞都吃了大亏,以至于妻、子都死在韩遂手里。若马腾尚在,至少是个能言语沟通的对象,自家何至于要面对一条疯狗?   想到这里,韩遂愈发后悔了,悔得肠子都疼。当时就不该杀了马腾的嫡子!若嫡子尚在,哪里轮得到马超这个汉羌混血的贱种统领扶风马氏部曲?   “唉……”他发自内心的长叹一声。   “杨秋怎么就勾结曹操了?怎么就图谋你了?”韩遂直视着马超,语气沉痛地道:“这些日子曹公派来的使者,每一个我都亲自接待了。怎么,贤侄你还想杀了我不成?”   周边众人心中都道,你还背着马超召集众人,明摆着有所图谋呢……杨秋是替你死的!焉知马超不想杀你?可这话没法说。自从马腾离开关中,关中诸将当中,有威望、能服人的就只剩下了韩遂。如果马超敢向韩遂动手,那整支汉羌豪强的大军,当场就要散了。   问题是,马超真的不想,或不敢杀死韩遂吗?谁也不敢保证。韩遂只是在赌,在碰运气。有人甚至想到了,如果马超当场杀了韩遂,自己该怎么办?一定得立即跪下求饶表忠心,以后的事慢慢再说。   恍惚间,马超的冷酷嗓音在帐中响起:“问的好!”   他大步向前,迫近韩遂:“此前韩将军攻伐武威太守张猛的时候,钟繇也遣使来见我,承诺了优厚的条件,要我想办法诛杀韩将军,控制关中羌胡联军。所以,我有没有想过,要杀了你呢?”   帐幕中有人低声惊呼。   马超继续道:“对了,钟繇这厮写的一手好字……所以他的手书,我带在身边呢。韩将军,你不妨猜猜,钟繇许诺我什么?他打着曹公的旗号说话,大方得很呐!”   “这……”韩遂脑筋疯狂转动。他明白,马超并不是真的让他去猜测钟繇许诺的条件,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马超的话。   马超所说的,应该是真的,这狂妄凶横的小儿懒得在这种事情上作假。可是钟繇为何如此?是他擅作主张,还是曹公的授意?如果是前者倒还罢了,如果是后者……曹公的心意,可就太可怕了。   韩遂并不怕死。这么多年厮杀争战下来,他的心志已经被锤炼成了最坚固的铁。但他害怕自己死的毫无意义,害怕自己死后还要留下贼寇之名。   他想做的,始终是割据凉州甚至关中的一方诸侯,而不是贼。所以他才会始终不断地与朝廷沟通,不断协调关中将帅与朝廷的关系,甚至在数月前力排众意,允许曹军经过关中,前往汉中驻扎。   可是,即使自己耗费了无数心血,在朝廷,在曹公的眼里,自己依然是外人,是敌人,是需要以谋划诛除的对象么?   韩遂长叹一声:“我没有什么要猜的。孟起你直说吧,你想做什么?”   马超厉声道:“关东人根本不可信,他们的要求,我们一点都不能听!立即整军秣马,准备作战吧……去他妈的益州!我们只要手里的关中和凉州,谁也休想夺走!”   “那就是要再度造反了?”韩遂有些疲惫地问道。   “什么叫造反?”马超仰天打了个哈哈:“我们是要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   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么?这是左将军的使者最近往来关中,反复宣扬的口号。   原来马超打的这个主意。   曹刘两强之间,曹公的势力终究更加强盛,玄德公想要拉拢关中将帅,提出的条件也更加优厚。   韩遂对此素来是怀疑的,条件再优厚,也得拿命去换。但马超看来是被说服了……不不……此人桀骜张狂,哪里会被人说服?他只是借这由头,想要继续自己肆意纵横的生活罢了。   “孟起,你要讨曹灭贼,有没有考虑令尊的安危?”韩遂问道。   马超愣了一愣,随即放声狂笑。   “我父现在邺下,正如将军之子亦在邺下。”笑了半晌,他才一字一顿地道:   “既然要做大事,怎能顾忌太多?今日马超就放弃在邺下的父亲,愿意将韩将军当作父亲,也请韩将军放弃你那人质儿子,把我当作自家的孩儿。我们两家合兵,共拒曹操!怎么样?”   此人竟然公然表示不要生父的性命?竟然口口声声要做我的儿子?韩遂简直被这种全无底线的行为震惊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甚至不想面对马超充满杀气的凌厉眼神,只能抬手支撑住额头。   眼睛一闭,愈发觉得天旋地转。 第三百一十五章 夫妻   苻顿醒过来的时候,正趴在马背上。   因为脑袋倒垂在下方,随着马匹走动的节奏晃动的关系,苻顿觉得天旋地转,他嗬嗬干呕了两声,吐出几口酸水,觉得浑身都在疼。   疼痛感让他觉得有点欢喜。毕竟死人感觉不到疼,有这样的感觉,就说明自己还活着!   苻顿不怕死,不过,活着总是好的。   他竭力抬一抬上半身,双手抱住马颈,免得自己掉落。痛到麻木的脸庞靠着软垂的大蓬马鬃,好像舒服了一点。嘴角处有湿乎乎、咸腥味的血一直在流,那是牙床被打伤,有半排牙可能保不住。   身边马蹄得得声靠近,有人欣喜地道:“老苻醒了!哈哈,你死不了!”   苻顿勉强抬眼看看,认得是梁兴的扈从,那个之前说什么,如果两家兵戎相见,要自己手下留情的傻子。   这傻子策马缓缓行于侧面,喋喋不休地道:“脑袋挨了马孟起一拳,居然没死,就可算条好汉了。敢和马超动手,更是胆色过人!你家将军当着马超面,把你拖回来的!老苻,你要发达了!”   我没打算和马超动手……那厮根本就不是人,我疯了才向他动手……我只是想捞回杨秋的命!马超这厮真不是人,他是穷凶极恶的野兽!苻顿昏昏沉沉地想着,再度晕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进入了成宜所部的大营,正从辕门下走过。那傻子不在身边,自然是跟着梁兴回营去了,只有个老卒牵着马,慢慢往前走。   嘴里溢出的血把马鬃都染红了,黏糊糊地贴着脸,感觉有点冷。苻顿呻吟了一声,勉强支起身躯,脖颈倒是不疼了,脑袋也不晕,他已经完全清醒了。   眼前的情形让他忽然紧张。天色已经黑了,营地里一片喧嚣,繁星般的火把被高举着,无数人奔跑来去,许多地方传来哀号和呻吟,还有狂乱的求饶声。   “家主呢?这是怎么了?大家在做什么?”他问道。   老卒回答说:“家主早就回营了,因为你受伤,才让我们慢慢带你回来。适才将帅们合议,决定与曹公作战啦,大军将要启程,所以这不得清理军中老弱病残吗?”   苻顿点了点头,最终还是要作战了啊。   听说曹公挟天子以令诸侯,已经占据了关东七八个大州,麾下数十万雄兵,距离早年汉室朝廷强盛的时候已然不远。而己方与之相比,简直没有优势。或许单个来看的话,陇上的战士比关东人更凶悍些?   这仗可不好打。   苻顿忽然自嘲地笑几声。   我只是个牧奴罢了,就算偶尔为家主做一会儿护卫,也还是个牧奴。这种两军作战的大事,根本不需要我操心。更何况,我又懂什么呢。什么曹公,什么汉室朝廷,那都是自家帐里那女人说的,谁知道她说的是对是错。   正想到这里,苻顿看到一名士卒从附近的营帐里出来,揪着一个女子的发髻,把她往外拖。那女子高声哭喊着,抱着士卒的腿,怎么也不松手。双方纠缠的时间有点久,士卒终于暴躁了起来,狠狠挥拳击打女子的头颅。   那女人的哭喊声立止。   士卒转身回营,而那女人始终躺在地上,再也没有动过。营地里有骑队出来,马蹄从她的身体上踏过,她还是没有动。   苻顿觉得自己的脸和脖颈又疼起来了。   所谓清理军中老弱病残,就是这个样子的。   在不打仗的时候,关中将帅的军队里充斥着男女老幼,就像是一个部落,在相当长的时间屯据在某一处。但到了将要作战时,因为整支军队要发挥骑兵驰骋之利的关系,会尽快剥离那些与作战无关的人。   比如无法跟随作战的老年仆役,又比如被将士们掳掠到军中的营妓或仆妇。通常会设一个老营来安置这些人,但因老营一般没有足够的粮食,也没有自保的能力,所以大部分被摆脱到老营的人,最后都是死路一条。   所以哪怕这些老弱男女在军队里受人欺辱,或者被迫进行高强度的劳役,到这时候也会竭力争取留下。只有紧跟着军队,才较有可能继续活下去,哪怕是受尽折磨地活下去。   但军队就是军队,将令既下,没有余地。   所以很多地方都会发生刚才那样的事,甚至有士卒直接动刀杀人,死了也就消停。不过就是女人么,打完了仗,总有机会再抢一个,还更新鲜哪。   苻顿认真地盘算了下。他觉得,他不会这样对待自己帐里的女人。   她像是苻顿的妻子,而苻顿像是她的丈夫。   所以他不舍得丢弃她,更不舍得打她或杀她。   这女人和苻顿接触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她不光是一个床榻上用来发泄的工具,还能让苻顿变得更聪明,想到很多从前想不到的东西。   他挥挥手,让老卒离开,随即催马加速。   他是牧奴的首领,平时跟着装运草料的车队前进,车队里安置一个女人应该不是问题。有必要的话,甚至可以向家主请求恩典,毕竟家主的本营里,一直有几十个花枝招展的姬妾。可以让这个女人去伺候那些姬妾,这样就可以理所当然地继续随军了。   苻顿笑起来。他觉得自己想得很周到,这真是个很好的主意,可以告诉那个女人,让她高兴一下。   然而他在原本是自家营帐的地方,只看到一片空地。整一片的军马已经拔营起行,什么都没留下。只有几个熟人站在那里,那都是家主的扈从。   苻顿快马加鞭冲了过去。   扈从们向苻顿挥手招呼:“老苻来了!”   有人上来拍拍他的肩膀:“可以啊,看起来活蹦乱跳,真没什么事!”   还有人赞叹不已:“能在马超手底下活命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厉害人物!老苻你现在也不一般了,今后要照顾兄弟们呀!”   苻顿有些粗鲁地推搡开他们,站到原本是自家营帐的位置,惶惑地四面看了看。   “我的帐子呢?我的女人呢?”   扈从们一齐笑起来。   “老苻,将军刚才说了,提拔你做扈从什长!以后你就跟着将军的本队,还用这破帐子做甚?”   苻顿懂了,这些人是专门来奉承新任什长呢。他勉强点点头,可心里依然揪着难受:“那我的女人呢?”   扈从们哄笑得更大声了:“女人!哈哈哈!老苻急着要女人!”   苻顿急躁地喊道:“我是问,我帐子里那个女人呢?”   扈从们茫然地互相对视。军营里乱七八糟的女人太多了,谁也不会特别注意。好半晌才有人想起来:“是说最近跟着你的那个吗?适才清理老弱的时候,她说什么都不肯走,所以……好像被杀了?”   “嗯,没错,是杀了。将军的命令下得急,各队拔营,谁也不敢耽搁。这一会子功夫,杀了三五十个呢,军情如火,哪里容得这些女人腻腻歪歪。”另一人赞同道。   他轻松地说着,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这女人年纪不小,不中用了。老苻你这次和马超动手,很见胆色。以后将军一定会赐你个年轻美貌的,哈哈。”   有个扈从催促说:“走吧,再过一会儿,将军的本队也该行动了。”   苻顿没有理会他们,而是在附近来回走动。很快,他在附近一处空地发现了血迹。血迹很新鲜,沿着草地,往稍远处的灌木丛延伸出去。地上还有并排着,浅而长的痕迹,那是十指抠挖地面留下的……苻顿看到两片断裂的指甲,又找到了几缕被扯断的发丝。   是在那里了。她不愿离开,被杀了,然后尸体被拖到了灌木丛里。苻顿想再去看看她的样子,但迈不动步。   唉,她为什么不肯走呢?   苻顿想不明白。可他觉得,自己心里头好像空了一块,有风透进来,冰冷彻骨。   扈从们没有再来催促,依旧嘻嘻哈哈地说笑着。有人眼利,说道:“呵呵,老苻这是高兴得哭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奉承   建安十六年六月,丞相曹操使司隶校尉钟繇作书喻关中将帅,使之起兵入蜀,如河东击郭援、高干旧事。关中将帅皆曰:不愿远离桑梓。曹公遂令曹仁率军西进,而关中诸将韩遂、马超、侯选、程银、李堪、张横、梁兴、成宜、马玩等起兵十万,据华阴至河、潼,建列营陈。   关中战云密布,司隶校尉钟繇唯据长安周边弹丸之地自守。而关中诸将为搜集粮秣物资横征暴敛,凶残十倍于前,民不堪命,纷纷逃亡汉中。   一时间,天下风云扰动俱在关中,曹刘两家发生在巴西郡的小小战事,好像很快就要被人遗忘了。甚至左将军与刘益州之间隐秘而小心的彼此试探,也不再那么受人关注。   这样也好。对于身在巴西郡的这支荆州军来说,这个短暂的窗口,正是他们用来喘息、休整、并且消化胜利果实所需。   汉昌县,城墙上。   一群人正沿着城墙缓步前行。这些人当中,有褒衣宽袖的文人,有按剑带刀的武人,也有衣着巴賨地方色彩的豪强首领。被这些人簇拥在中央的,是一名过于年轻的将军。   虽然他的脸上蓄着短髭,行动也很沉稳,但显然年纪只有二十上下。对绝大多数官宦子弟来说,在这个年纪刚能够通过州郡的察举、选拔,从而担任人生中第一个官职。但眼前这个年轻人不一样,他的地位并非来源于官僚体系,而是来自于强大的暴力。   他是奋威将军、宜都太守、护荆蛮校尉雷远,也是如今三分之一个巴西郡的主人。   自从徐晃所部败退,从宕渠到汉昌的宕渠水流域,就不再有成建制的北方势力,这片区域已经完全被雷远掌控在手里,而地方上的乡豪大族也纷纷投靠,主动出粮出丁,甚至有自带部曲投军的。   刘璋所任命的巴西郡太守庞羲控制着巴西郡西部、地势相对平缓的阆中、西充、南充、安汉等县,对宕渠水沿线的变化装聋作哑,只作不知。然而在向刘益州发出的报捷文书上则浓墨重彩描绘,他与左将军下属同冒矢石,不避生死,苦战破敌云云;又说,荆州军皆赞叹巴西军将之勇,惊呼不可战胜。   与张鲁紧密联结的蛮夷首领杜濩、袁约则退保不曹水上游的宣汉。以巴、賨各部的松散割据,朴胡死后形成的权力真空,足够他们内部争执半年甚至更久了,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不可能再响应张鲁的号召。   既然东、西两翼都很安定,雷远便能够有条不紊地完善对宕渠水沿线,乃至米仓道的控制。一旬之前,雷远从宕渠出发,向北巡视,沿途重新分派地方官员、调整军事部署,所经之处,如风行草偃。   虽然他并非巴西太守,正式身份始终是经由玄德公派遣,前来襄助益州的客将,但胜利本身就是最好的说服方法,从瓦口到汉昌,每一个乡县都被说服了,没有人对此提出意见。   当他出发时,随行将领只有雷澄和李异,兵力不过五百,但抵达汉昌时,兵力已经膨胀到了两千,威势过于庞羲在时。   这时候,雷远正在城头巡视,汉昌长狐笃随行在侧。   狐笃自己也是年轻有能的干吏,又方才击退了蛮夷大举攻城,正在信心十足的时候。今日他迎来雷远,也不搞什么设宴接待那一套,直接将之引到城头,为之指点汉昌县城周边的地形。   “将军请看,这便是东橸山、插旗山和尖山。这三座山峰绵延险峻,悬崖壁立,堪称汉昌县东面的屏障。与之相对的,是城池西面的平梁山、西龛山和莲花山三山沟谷交错、迂回盘旋,扼守米仓道的一条重要分支。数十年前,曾有军寨设置,可惜近年来废弃了。”   狐笃张开双臂作势:“米仓道虽然分支繁多,可是足够支撑大军行动的路线不过几处而已。汉昌城东西两面的群山,便是扼守此道的关键。雷将军,我只要一千人!在东西两面各放五百人,就足够保障巴西郡的安定。哪怕千军万马南下,也断难突破。”   雷远微微颔首,却不答话,转而再看汉昌城南北两面。   “南面有化成山,北面有王望山和苏山,对么?”他意态闲适地道:“这南北两面,也是城池的重要屏障,据说山间林木疏朗、清泉淙淙,待到此间事了,正好前去游玩。”   这便是明摆着,不愿与狐笃多谈兵力部署了。跟随在稍后方的文武们心里雪亮:雷远此来,说得难听点,乃是为了鹊巢鸠占。狐笃击退蛮夷有功,自可向刘季玉邀功请赏,但在雷远的手里,不容益州本地官吏掌握强大兵力。   听得雷远说到这里,冯乐闪身出列,躬身施礼道:“将军说得极是,我记得城南的山里,有一岩洞,深达十余丈,洞侧有峭壁危梯数百级,洞中有清泉出于石缝,有寒潭贮水,清澈明净,饮之甚觉甘甜。将军若有兴致,全安愿意引路一行。”   冯乐是宕渠豪族冯氏族长冯贺的嫡长子,如今身为奋威将军帐下吏。此人虽无特殊才能,却办事积极,对待雷远极其恭敬。其他人与雷远说话时长揖为礼,他不仅作揖,说话时还全程弯腰,没说几句,就再弯一弯。   雷远知道这是为什么。在宕渠城下作战之前,雷远曾与庞羲的门客邓芝合演了一场戏来诱使徐晃南下。这场戏演得是不错,但若没人把消息传递给曹军,那一切都是白搭。   当时雷远便料定,在宕渠城中的十三家豪族之中,必定还有内通曹军,意图从中取利的。   如今战事既然胜负分明,这些豪族当中自然有聪明人,能够想明白己方在作战过程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后来蛮夷大举杀入城中,疯狂围攻豪族们据守的里坊,便是雷远的回应。   一众豪族们都不希望雷远再作下一步的回应。   他们全都摆明了立场,决心彻彻底底地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因此这段时间以来,以冯乐为首的宕渠豪族子弟们为了雷远的军政安排东奔西走,特别努力,也特别奉承。 第三百一十七章 小卒   然而冯乐的谦卑作派落在狐笃眼里,可就格外刺眼。   他冷哼一声,打断了冯乐的话:“你说的那座山泉不在城南,在城西,正是一处冲要所在。我已遣了壮丁百人,在那边重设军寨,以待大军进驻。雷将军若有兴趣一行,正好看看那边的攻守形势。”   他踏前一步,又道:“这是形胜之地,锁钥之处,庞太守不能压制米贼,所以兵力不足以涉及,遂使曹军自如通行……如今雷将军凭借赫赫军威来此,难道不应该弥补这一漏洞么?”   冯乐干笑道:“此乃军务,汉昌长何必操这份闲心。”   狐笃猛地瞪眼。   狐笃年纪和雷远相仿佛,但身材不高,相貌也不出众,唯一特殊的,便是眼睛很大,目光灼灼如星。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毫不游移,而是直愣愣地注视着对方,显得自己气势极盛而信心极足。这时候再一瞪眼,还没说什么,先把冯乐吓得退了半步。   冯乐面红耳赤。   而狐笃转向雷远,低声道:“左将军的图谋,瞒不了有心人。德信不才,愿为雷将军座下一马前小卒,为荆州做些小事。足下何必相疑?”   雷远略微吃了一惊,看狐笃的眼神,只觉炯炯有神,并无虚饰。   他微敛眉眼,挥手示意部属们稍微退开些。   转回来,发现狐笃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眼神亮得像要放光。   雷远不禁莞尔:“德信以为,左将军有什么图谋呢?”   狐笃应声道:“如今这世道,英雄逐鹿,四海鼎沸。而曹、刘、孙三家,已将关东广袤之地瓜分殆尽。此时此刻,还能够影响三家实力变化的,无非益州、凉州与关中。偏偏刘季玉在益州,坐拥膏腴之地,却无雄略振奋的胆略,以至于吏民彷徨。由此看来,这益州重任,难道不是上天赐给左将军的么?至于左将军的具体图谋……”   狐笃说了开头几句,雷远表面上露出愕然的神色,心里也同样愕然。   表面上的愕然神色,自然是装出来的。基于客将的身份,事可以做,话不可以讲。不仅自己不能讲,别人讲了,也该摆出一副茫然无知的姿态,以显示胸中纯无此意。   心里的愕然却是真的。雷远没有想到的是,如狐笃这种出身阆中地方大族、年方弱冠即为孝廉、又出任六百石的一县之长,这才刚见面,才不着边际的聊了几句话,就说得这么明白。   雷远本以为,如狐笃这等少年得志的益州人,当属被刘季玉厚待的那部分益州大族,本该与刘季玉紧紧站在一起才对。   这却是因为雷远不够了解狐笃。   由此前狐笃在突然遭到袭击的情况下坚守汉昌的表现可知,这是一名颇具才能的干吏,而非庸碌之辈;由他如此积极地将雷远带到汉昌城头,指划周边攻守要地更可知晓,此等人,需要的不是平流进取,而是搏击于风浪之中,尽展长才的机会。   刘季玉是那种能使锥处囊中的人么?这个问题根本不值得想。   雷远率先进入蜀地,有个重要的任务,便是籍此看清清楚蜀地的官员们、百姓们对荆州军入蜀作何反应。雷远便是玄德公“投石问路”的这颗石子。   经宕渠城下一战,再经过此刻狐笃的突兀言语,雷远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   如庞羲这等庸碌官员,只图自保权威,全无半点担当,只要己方展现出足够的强势,就能迫使他退避三舍。   如冯贺、冯乐父子这等地方豪族,不仅鼠目寸光,与河北、中原那些地方强豪相比,简直就如俎上鱼肉般无用,对待他们,只需软硬兼施,轻易便可降伏。   真正值得注意的,便是狐笃这等人,他们的才能和见识超过了地方所限,却全无施展的余地,甚至还会被拖后腿,被庸碌之辈拖累。以狐笃来说,当他凭借区区土城、数百壮丁与蛮夷鏖战,日夜期盼郡君发兵救援的时候,庞羲却拍拍屁股跑到阆中去了……这让狐笃怎么想?   既如此,雷远对狐笃的直率言语,就不能避而不答。   想到这里,雷远抬手止住狐笃的话语,不让他在城头说出令人惊骇的言语。   他诚恳地看着狐笃,徐徐道:“德信的意思,我明白了。这等深情厚意,出乎我的意料,想来也会使玄德公感动。然则,我来益州,只是出于主公的命令,为了协助益州的百姓们抵抗张鲁、曹操,除此以外的事,非我所能参与。在我的见识里,也从来不知道主公有什么特殊的图谋。”   狐笃看了看雷远深沉的面容,心思一转,恭声道:“那么,想来是我这鄙陋之人胡乱猜测,想得差了。玄德公所要谋求的,自然是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这也是益州士人所盼望的,狐笃不才,依然愿为雷将军马前一小卒。”   两人的言语兜着圈子,但彼此的意思都能明白。   说实在的,雷远有些感动。他来到益州之后,招揽王平不成,招揽宕渠豪族用的是刀子,与邓芝的关系近于有条件的合作,还从来没有地方大吏、颇具才能的士人来主动投效。狐笃还是第一个,真是惊喜。   两人彼此施礼,互相拜了拜。直起腰身的时候,都觉得心情愉快了很多。   雷远笑了笑:“我来益州时,左将军当面吩咐说,刘益州汉室宗亲,与左将军乃兄弟也。说到讨曹灭贼,左将军自当与刘益州并辔共趋,正如荆州、益州携手并肩。果然到需要定于一尊的时候,左将军愿意遵循两州士子、官吏的公论。德信请务必深体此意。”   这话可漂亮的很了,明明所谋求的都在话里,可再一琢磨,又好像什么都没讲。只凭这番话,狐笃就能断言说,左将军那边对益州人心下了大功夫。   狐笃回味了片刻,十分佩服地道:“左将军不愧是仁厚之主。左将军遣出精兵强将坐镇巴西,乃是巴西士民的福分。”   雷远立即补了一句:“德信能够理解荆益两家携手的意义,那也是我的福分。”   两人一起微笑。   既如此,一行人便不必急着在城头达成下一步的计划。狐笃陪着雷远先往县寺歇息,两人约了,下午一同前往城池东西两侧的要隘,现场探察一番,再作后继安排。   待雷远入驻县寺,狐笃急匆匆地出外,排布人手,先往那两地做些准备,至少让驻守那里的壮丁打起精神;另外,还传令此番守城过程中有功之人集合,到时候随着雷远一起行动。   他本来就年轻气盛,很会指使人,也是愿意做实事的性子,这时候精神亢奋,更是指挥得半个城池都在忙碌。但他同时也是很得敬爱的地方官,于是大家一边奔忙着,互相说道:“很少看见县君如此愉悦。”   狐笃自己不觉得,部属们看出来了,他确实愉悦。   雷远以为,如狐笃这等有才能的士人,担心的是才能无法施展。这没错,但未免高估了益州士人。   益州的很多士子官吏,这些年来都有朝不保夕之感。虽然身处天府之国,却顶着不思进取、毫无雄心壮志的庸碌之主,稍有眼光的人,都日日夜夜为此忧虑。忧虑的自然不是刘季玉的未来,而是自家的未来。   值此英雄逐鹿的时节,有没有这个运气,能够得一明主而投?能不能在惊涛骇浪之中,找到一艘可靠的大船?这才是最重要的。   狐笃觉得,自家应当找到了这样一艘大船,岂能不悦?   待到部下们分别遣出,他想了想,眼前别无他事。   正打算回家中休息会儿,忽听街面上喧哗,一队武人迎面而来,当先一人冲着狐笃冷笑:“德信,你的胆子倒是不小!” 第三百一十八章 潜越   胆子不小,嘿嘿。   这话听起来凶悍,落在狐笃耳中,他却眼皮都不多翻一下。   汉时的风尚如此,好大言惊人,本来无事,尚且要说的仿佛天下将亡,何况狐笃方才背弃了益州牧刘璋,也背弃了自家的举主、郡君庞羲。然则狐笃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胆子大,刘璋、庞羲这等昏聩之人,我怕他们做甚?   他反倒一把揪住了来人:“孝兴,我倒要问你,今日雷将军亲至汉昌,你为何托辞不来迎接?”   眼前这人,身材高壮,虎背熊腰,满面虬髯如铁,正是汉昌县尉句扶,字孝兴。   句扶乃汉昌县本地大族出身,世代掌控本地铁官,采铁石鼓铸,聚众或至数百人。   巴西郡的管辖范围群山绵延,户口相对甚少,用以支撑郡府的资源,无非是阆中彭池大泽的灌溉、南充国的盐和宕渠、汉昌等地的铁。句氏便控制汉昌本地的铁矿开采、冶炼,经济实力很强,又拥有铁官徒的武力。   句扶可不是凭借家族荫庇的无能之辈,他自幼便以胆勇闻名乡里,中平年间巴郡黄巾贼起,句扶年仅十三岁便从军出征,随同剿平本地贼寇,数年间屡立功劳,积功而至县尉,此后多年里,始终能保障本县的安定。   此前巴郡蛮夷首领集合重兵围攻汉昌,狐笃能够据守城池,多赖句扶之力。这两人一为县长、一为县尉,素日里交情莫逆,狐笃知道,句扶胸怀大志,亦非甘于屈身山野之人。   此刻狐笃催得满城奔走,为雷远下一步踏勘周边形势做准备,落在别人眼里,只道县长逢迎;可句扶是狐笃的老搭档了,他只要看看狐笃的满面红光,就能明白发生了什么。   然则狐笃却不明白,雷远此番出巡汉昌,句扶作为守城有功之人,竟然托辞出外,避而不见。这是为何?   听得狐笃发问,句扶斥退左右,反问狐笃:“足下的问题,是吾友狐笃来问,还是已向左将军输诚的狐笃来问?”   “这有什么分别?”狐笃愣了一愣,神色有些警惕:“莫非孝兴有他意乎?”   句扶摇头道:“如今玄德公入蜀之事箭在弦上,益州内外,莫不屏息以待,恐怕只有刘季玉和身边的幸近之臣们还不明所以。这种局面,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我句孝兴须不是傻子,不至于做螳臂拦车的傻事。只是……”   “只是什么?”狐笃顿足道:“孝兴难道信不过我?为何如此吞吞吐吐?”   句扶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本打算与你一同迎接雷将军的。只是今日早晨有人急报说,何平打算经过城西隘口,去接应他的宗族部落。”   狐笃皱眉:“何平是谁?”   句扶正待解释,狐笃想起来了:“便是新任的汉中曹军校尉?便是那个賨人小子?”   “正是此人。”   狐笃大惊失色:“这小子来此做甚?他想死吗?”   这一声嚷得未免太响,半条街都被惊动了,路人纷纷侧目。   句扶急道:“轻声!轻声!”   狐笃在街旁来回走了两圈:“你来我家细谈。”   “好。”   狐笃幼丧所亲,被寄养在外家长大。他的外家狐氏也是巴西大姓,在汉昌城里有族人的宅子。狐笃平时住在县寺,若有私事,则到这宅子来处理。   当下两人到了这所宅子,狐笃又摒退仆婢们,这才问道:“何平怎么来了?我怎么不知道?”   原来这两人,竟都认识何平。   巴西多山,环境闭塞,地方上的人物流动甚少,无论汉人、巴人、还是賨人宗族,往往都在本地立足多年,互相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   狐笃、句扶虽然出身汉家大族,也知道有何平这么个年轻能干的賨人。其中句扶与何平有过宗族事务上的往来,此前巴西太守庞羲意图招募宕渠、汉昌等地的賨人为兵,句扶便有意推荐何平。   然而因为前任汉昌长程畿激烈反对,其事遂寝,句扶的推荐也只能不了了之。毕竟这是汉家的天下,一个賨人想要出身,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近年来诸多賨人部落响应米贼,更加剧了汉家政权对他们的疑虑。   句扶毕竟不会把精力放在一个小小的汉化賨人身上,既然这事儿办不成,也就算了。谁能想到,何平借着曹军大将徐晃南下的机会,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曹军中的校尉,听说如今在汉中正经领有千余蛮兵,颇受重用?   听得狐笃发问,句扶答道:“此前徐晃败退的太快,何平领军断后,说是徐徐而退,其实十分狼狈,除了本部以外,宗族人丁全都未能跟从。那一日他们经过汉昌境内时,我们还去探看过,若非自家兵力不足,本来还打算斜刺里杀他们个措手不及的。”   那日的情形,狐笃自然记得,他摇了摇头:“既然走了,还回来作甚?这不是给我们添乱么?”   “据说,因为徐晃战场重伤不能理事的缘故,曹公所属的益州刺史赵俨,最近重用巴、賨蛮夷军将。为了确保他们的忠诚,已经承诺他们迁徙部民至汉中的平原地带定居,招引部众数量多的,还有列侯之封。所以不仅何平,就连杜濩、袁约之流,也在预备迁徙部民。”   狐笃冷笑道:“他们是不是傻?这些人到了汉中,难道不是垫刀头的命吗?”   句扶叹气道:“德信,他们留在巴西郡,难道就不是垫刀头的命?”   狐笃一时语塞,顿了顿,他又问:“所以何平就打算请你高抬贵手,容许他去接应他的家人、宗族?”   句扶捋了捋浓密的胡须,沉声道:“今日早晨,确是有人来传信,请我调动几处隘口的人手,容他领一队部下,尽快地潜越一次。”   狐笃瞪视着句扶:“你……你同意了?”   句扶坦然道:“终究是本地同乡,哪有拒绝的道理。何况,何平这厮虽是賨人,与我们素无怨仇,我也无意把他们迫得太紧。”   当时而论,人与人往来所信任的,第一是亲缘、婚娅关系,其次便是同乡关系。毕竟当时信息传递缓慢,人与人之间难以互相了解,哪怕是上下级关系这种纳入君臣从属的,说到可信可靠,终究不及彼此知根知底的同乡。而同乡和同乡之间的请托,非到万不得已,也不能轻易拒绝。   所以句扶才只作不知狐笃的心意,一早出门调整了几处要隘的布置……这也是他忠厚诚恳的地方,如果待到狐笃向左将军输诚以后再这么做,那就有不忠于新主的嫌疑了。   毕竟何平现在是曹军校尉,曹刘两家之间,实在没有左右逢源的余地。   “德信,你放心,何平这厮,做事还是有分寸。他昨夜已到附近,今日下午就能领着部众越过关卡。部众数量也不会多,一两百人,老弱居多。我已安排了可靠人手在沿途的哨卡和寨子,到时候眼睛一闭,放他们过去就完事……”   说到这里,句扶发现狐笃脸色不好。他想了想,觉得自家安排并无疏漏,也不会对汉昌周边的局势造成大的影响,不禁问道:“嗯……德信看来,此举是否有什么不妥?”   狐笃盯着句扶:“何平打算经过的路线,是平梁山、西龛山和莲花山一带,时间是今天下午,对么?”   “对啊。”   狐笃以手扶额,颓然道:“适才雷将军与我约定了,下午一同前往城池东西两侧的要隘,现场探察地形,以便后继安排。平梁山、西龛山和莲花山一带,雷将军必定要去的,我还额外加派人手,补充那几处哨卡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 冲关   句扶跳了起来:“这可不成!”   狐笃没好气道:“废话!”   成不成的,人手都已经派出去了。狐笃加派的人手,自然不知道句扶的命令,到时候何平试图经过,必被阻拦。可阻拦以后呢?如果何平强攻哨卡,正撞见雷远巡视,那很有意思么?   两人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句扶连连叹气:“由汉昌向北的山道不止一条,还有好些位于深山之中、为双方势力所不及的小道。何平这厮走那些小道多好,无非路上辛苦些、危险些,大家眼不见为净。”   这话恐怕有替自家脸上贴金的嫌疑,其实以汉昌县的力量,往日里就算附近几条主要通道,也不能严格管控。之所以狐笃近来对这些要隘加以重视,是因为刚遭蛮夷围攻,所以格外警惕;若雷远不给予兵力上的支撑,只靠着汉昌县的壮丁,未必能够坚持多久。   可偏偏就在己方试图控制各路隘口的时候,何平来了这一出,叫他怎么办?   句扶忽然压低嗓音,低声道:“或者索性就向雷将军禀报说,我们得知何平意图潜越,所以将计就计,如果擒了此人,也算一场功劳。”   狐笃皱眉看了句扶一眼,微微摇头。   虽然狐笃方才更换了自家主君,但那是正常的“君臣相择”,狐笃始终认为自己是个君子。君子有君子的言行规范,千金一诺便是其中之一。以后两家分属曹刘,各自施展手段则可;今日句扶先已答应了何平,转而将之卖给雷远,这不是君子所为。   句扶立刻露出释然神色,显然刚才这句话是有意试探。   这厮竟不信我!狐笃狠狠瞪视句扶一眼,继续思忖。   如果何平生出事端被雷远撞见,会怎么样?如果雷远发现句扶有意纵放何平,会不会接受句扶的解释?会不会相信此事与自己无关?   狐笃对自家口舌之利颇有信心,也觉得雷远不是那种计较琐细之人,但自己终究是新来投靠,就算雷远大度,谁能保证他身边之人不抱持怀疑态度?深究起来,狐笃方才言辞慷慨地投靠,转手就纵放与荆州军为敌的曹军校尉,这是什么行为?往小里说,这是首鼠两端、投机取巧;往大里说……   狐笃背后出了一身冷汗,心脏咚咚猛跳。   无论如何,都得避免这两方碰上。   他脑筋急转,有了个主意:“你不是得到消息,说曹公部下的赵俨最近以优厚条件拉拢蛮夷军将,让他们迁徙部民至汉中么?这消息当属确实吧?”   “确实如此,传信的是我的熟人,经常往来巴汉,素称耳聪目明。”   “那好。我这就前往县寺,禀报雷将军说,得知曹操与米贼意图诱引本县巴、賨民人,因此近期很可能有人冲撞关隘。我身为汉昌长,已经急令本县各处亭舍加强戒备……”   “德信的意思,是要劝说雷将军,请他不必急于巡视各处要隘?”   “不然。雷将军虽然年轻,却是久经沙场的宿将,他怎么会因为区区蛮夷异动,而改变自己的行程?我会对他说,因为事发突然,已请县尉召集吏士,巡逻各处路口、要隘,务必要挫败他们的阴谋。”狐笃凑到句扶身前:“一会儿你便召集尽量多的人手,立即出发去巡逻,人手要放得多,范围要覆盖得广,要兴师动众、大张旗鼓!”   “兴师动众,大张旗鼓?”句扶喃喃地重复道。   “对!”   “我明白了!”句扶一拍大腿,霍地起身。   正待出门,狐笃将他唤了回来,沉吟片刻,又道:“孝兴,你今日若能撞见何平,让他稍等几日再动亦可,或者劝他往深山中去亦可。若今日不能撞见他,你自己须得想明白了,日后我们与何平就是敌人,断不能再有勾连。”   对狐笃的判断,句扶素来是服气的,他自家也知道此举不那么妥当。这时候微微点头,转身去了。   县尉虽只是二百石,却有自家办公所在。句扶另外还要召集本族、乃至铁官的人手,一点耽搁不得。   狐笃送他到门前,看着句扶匆匆离开,喟然一叹。   对于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益州本地的豪强大姓中,不是没有预测,也不是没有期盼。毕竟刘季玉昏聩了太久,太多人对他失望了。但另一方面,豪强大姓对可能出现的新主,又并没有做好准备。   为什么?因为豪强大姓深植于地方,素来行事独断,殊少约束。便如句扶这样,觉得大事小事他们尽能兜得住,摆得平,明知何平已是敌人,但念着乡里情谊,说放也就放了。可这样的做法,雷续之会允许么?玄德公会允许么?   豪强们一方面对庸主不满意,觉得庸主阻断了自家上升的道路;一方面又习惯了庸主带来的权柄下移,自行其是;那么,当英主、明主即将到来的时候,他们有没有做好准备,舍弃一些利益,改变一些习惯呢?   狐笃没有把握。   他只能鼓励自己:越是如此,越需要如我这样,头脑清楚,而能做荆益两方桥梁的人。   汉昌城是小城,狐笃站在门口等待了片刻,待到看见县尉办公的地方开始有人奔忙进出,他整了整衣冠,前往县衙去见雷远。   原本一场愉快的风云遇合,却闹得如此麻烦,狐笃的好心情瞬间没了。   他毕竟只是弱冠年纪,城府不够深;这会儿在路上,每个人都发现他强颜欢笑,实则心情不佳,于是俱都敬而远之。   当日下午,雷远带了百余名扈从,汇合了狐笃和他的从人们,一行悠然出城。果然正如狐笃所猜测的,雷远并不将蛮夷可能的异动放在眼里,照旧行事。   汉昌城位于宕渠水以南,南、北、东三面,都有宕渠水及其支流经过,只有城西诸山,远远看去,修竹茂林郁郁葱葱,有飞瀑悬挂其间,却无河流阻隔。   雷远兴致甚好,扬鞭向西一指:“先往此处,可好?此前全安所说的寒潭、山泉,听起来既险要,也颇具景色之美,应当也在这个方向吧?”   狐笃强作欢颜地笑道:“正是。雷将军,请随我来。”   话音未落,忽听远处山间轰然喧闹,尘土暴扬,更有喊杀之声随风入耳。   狐笃吃了一惊,心中暗想道:“我让句扶兴师动众、大张旗鼓,却不需要做到这种程度……句扶莫不是理解差了?”   而雷远勒马眺望,失笑道:“竟然这般巧法?真有蛮夷作乱?”   狐笃忙道:“汉昌周边,我方布置了许多哨探。究竟情况如何,请将军稍待,顷刻定有禀报。”   雷远深深看了狐笃一眼:“好,那便稍待。”   过了一会儿,果然有几名满头大汗的探子从山中各处出来,狂奔向县城方向。   狐笃慌忙向前询问。   几名探子跪地禀道:“袁约和杜濩的部下近千人,挟裹男女老幼,意图冲撞关隘。”   袁约?杜濩?冲撞关隘?狐笃只觉得啼笑皆非。   狐笃何等聪明,瞬间就明白了。这几日里,意图从汉昌城附近隘口前往汉中的,从来就不止何平这一路。   只不过袁约、杜濩之流在巴西郡经营许久,自有瞒过县长和县尉的办法,而何平到底缺了点根基,不得不求到了句扶这里,最后为自己所知罢了。   结果自己为了惊走何平,令句扶调动大量人丁巡逻。何平作什么反应尚且未知,潜伏在周边山林的袁约、杜濩所部只道行迹败露,于是悍然强行冲关。 第三百二十章 马忠   蛮夷果然异动?竟然这么巧的?   或许是因为山间回响的缘故,听起来,声势还不小。   雷远不禁失笑。   他稍微勒马,举手遮阳,向山中眺望。   与此同时,在队列最前方行动的李贞扬鞭示意,骑士们驰往道路一旁的高地,一手勒缰,一手按着身侧的弓弩。堕在队伍最后,疲沓沓走路的叱李宁塔几个大步向前,站到了雷远身侧。而李齐嘬唇打了个唿哨,步行跟随的扈从们不经意地调整了位置,将雷远护在中央,同时也把狐笃包围了起来。   狐笃眉毛一挑,没有言语。   他颇知兵法,看得出来这些部曲将士们分工非常明确,有人以骑射控制全场,有人卫护主君,有人看似分散,却隐约形成对自己部下的钳制,这般举措,极显训练有素,暗合兵法。   他更能明白,这些扈从们如此警惕,恐怕其中不乏对自己的提防……这让他略微有些沮丧。   事实上,奋威将军抵达的第一天,县城附近就出了这样的事,已经使这年轻人觉得脸上无光,偏偏此事与自家的老搭档句扶相关,又很难启齿解释。   狐笃正在盘算的时候,身在扈从之中的雷远,转而看了看小心翼翼随侍在身边的冯乐。   冯乐依然一副恭敬自守的姿态,把腰弯得像一只大虾。   最近这段时间,冯乐随侍在雷远身边,并不负责实际事务,只是发挥他熟悉巴西形势的特点,随时提供咨询。   冯氏族长将冯乐推荐给雷远的时候,只说他如何精干有能。见面以后雷远却觉得这人性子软弱,又过于谨慎。明明生的方面大耳、相貌堂堂,却总是一副小意伺候的样子,不像是雷远的下属,像是新纳的小妾。   可用了一阵子,雷远又感觉冯乐其人,颇有他的好处。此人确实谙熟巴西郡的人文、地理,随便雷远问起什么犄角旮旯的小事,他都能说出三五条来,就算不精准,也不致有大的差错。   他对各地官吏的性格、手段也很熟悉,便如雷远生出一只额外的眼睛,总能提前发现一些什么。这几日雷远提兵向北,沿途控制宕渠水周边,期间有几处乡亭的异动,都是冯乐慧眼鉴出。   狐笃带领雷远等人出城巡视时,冯乐暗中向雷远报说,狐笃的神色有些不对,恐怕就在午间短短片刻,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建议扈从们加以提防。   所以扈从们的反应才会如此及时。   不过,雷远本人并不为此担心。   蛮夷在这时候忽然骚动,确实巧了些,但雷远信得过狐笃的诚意,也理解狐笃的难处。   雷远是反抗朝廷的土豪出身,近来又有担任县长、太守主政的经历,因此非常了解地方官员的苦处。以汉昌这种边鄙小县来说,官吏的管控范围和程度,与中原核心区域简直天差地别。   事实上,县寺只是这片广袤群山中诸多势力的一股,县寺所代表的政权,与各种地方上的宗族势力、异族部落犬牙交错,彼此渗透、互相制约,谁也没有压倒的优势。   雷远最初抵达乐乡时,面临的也是这样的局面。只不过他凭借庐江雷氏宗族的数万人丁、数千战兵,强行碾出了一条平坦大道罢了。   既如此,狐笃在汉昌县具体有些什么样的操作,雷远并无意苛求。毕竟雷远只是来抵御北方米贼袭扰的,并非巴西太守。在宜都郡,他固然可以做到如臂使指,但在巴西郡,便得牢记水至清而无鱼。   眼看狐笃神色不豫,雷远从扈从圈里策马出来,停在狐笃身边,拍了拍他的胳膊:“此前我在荆州曾遭人行刺,所以部下们难免有些紧张,德信请勿介意。至于那些蛮夷该如何应对,你是地方官,我们是客人。我们悉听安排,并不相扰。”   狐笃有些吃惊。他的大眼骨碌碌转了转:“既如此,将军请在此稍待,我去去就来?”   “德信请便。”雷远神色安然地拱了拱手:“若需援手,尽请言之;若无需援手,我便在此处,坐等德信事了。”   狐笃长长舒了口气,深深地看了雷远一眼。   雷远笑着对狐笃道:“只是烦请尽快处置,我来此不易,还盼着见识当地山水胜景呐!”   “请将军放心!”   狐笃更不迟疑,大声叱喝催马,带着自家部下们急行向前。   李齐从队列后方过来,躬身问道:“将军,是不是先退到城里?”   “无需多虑。我们就在此等候。另外,传令让我方的部队安心屯驻,不要妄动。”   李齐方才遣人回去传令,便听得前方群山间号角之声四起。   有不少人循着号角方向,从各处奔走而来。隔着茂盛林木和坡地,看不清具体的人数。   又有人往县城方向纵马奔驰,沿途声音高亢地大喊:“平梁山方向有賨贼行动,县君有令,各处聚兵戒备!”   不同的声音此起彼伏,将这命令传了下去。   再过片刻,汉昌城里奔出一行手持简单武器的壮丁,排成两列,在几名武人打扮的高大汉子带领下,往平梁山的方向快步行去。一行人经过雷远所部身边时,虽然一方器械精锐,一方只是勉强凑手,可他们目不斜视,昂首挺胸地奔走,气势居然不堕。   雷远问李齐:“这一批,大概有三百人?”   李齐点头道:“三百二十人,其中持弓弩者三十,还有六匹马。”   李齐有个特长,估算兵马速度极快,眼光一掠,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雷远心想:“上午狐笃说,已经派了上百壮丁在隘口;知道我要去现场探看,他又加派了百余人。午时听说了蛮夷的消息,句扶领县尉所部两三百人出动警戒……再加上这会儿的三百出头,小小一个县城里,居然已经调动了近千人行动。且不谈周边局势,狐笃对这汉昌城中的人力调动,着实已经做到了极处。”   他看着那队人迤逦往深山中去,回身再看自家的扈从们,只见一个个面目肃然,杀气腾腾,不禁笑道:“此番出城是为了赏玩风景,大家不妨放松些。虽然一时不能入山,在此地远眺群峰,也足以开阔心胸。”   当下众人在此地休息。   狐笃留了几个部属在此地伺候,雷远将他们和冯乐叫到一起,细细询问米仓道沿线的山水形势。再以此为由,延伸到整个巴西郡,乃至益州各地的传说、逸闻。   他此番动兵既然是投石问路,任务便不止在军事,另外也包括打探各地情形,接触各地人才、贤士,为玄德公的入蜀作先期的鼓吹。   这时候众人说到巴西郡的人才,先从郡治阆中说起。冯乐如数家珍地道:“阆中大姓,有狐、马、蒲、赵、任、黄、严数家,近代以来,马氏尤盛,为官宦者甚多。处事明达如本州书佐马勋、详查干练如本郡贼曹马齐。对了,还有狐德信也是出自马氏,原名唤作马忠……”   雷远微微吃了一惊:“马忠?”   几名狐笃的部属纷纷起身道:“这正是我家县君名讳。”   “一时惊讶,以至失礼。诸位休怪。”雷远知道这是为人部属的礼节,立即向他们颔首示意。   在雷远的记忆中,说到季汉中期能够出镇一方的出色人物。自然绕不开镇汉中的王平、镇南中的马忠、镇永安的邓芝,这三人,都功勋卓著、威名赫赫,堪称国家栋梁。   此前雷远在短短数日里与王平擦肩而过,又与邓芝处得不算太协调,正在心中稍有些遗憾的时候,却听到了这个消息……他忍不住站了起来,摆出眺望远方的架势,微笑着对自己道:“原来狐笃便是马忠!”   他不禁有些好奇,以狐笃的才能,平定突发的蛮夷扰乱,会需要多久?   没过多久,深山中再度响起号角之声。   几名狐笃的部属俱都欣喜,纷纷道:“穷山之中倒也罢了,蛮夷敢在汉昌城外胡来,简直是昏了头。”   李贞哈哈笑道:“这么快?”   冯乐慌忙解释:“或许是蛮夷数量不多的缘故。”   正说着,山间一骑奔来,众人认得,是狐笃身边一名亲近部曲。   那人纵马奔到近处,翻身禀道:“启禀雷将军,我家县君在平梁山隘口拦截了意图闯关的蛮夷一千五百余人。其中,还包括了汉中曹军校尉何平。” 第三百二十一章 追踪   何平这厮胆子不小,竟然又潜回巴西郡来了?竟然在这里被狐笃拦截?   部曲所报的消息,对雷远来说是个惊喜。   倒不是说雷远对这些史书有载的名人额外看重。近两年来,雷远所掌握的力量渐渐增强,地位渐渐提高,身边的文武官吏,也如滚雪球般聚集。纵不敢说将才云集,他也自信凭之足与任何强敌周旋。待到以后各级学校渐渐完善,后继的人才只会越来越多。   雷远惊喜的地方是,何平是他近期能找到的、地位最高的曹军军官了。   此前雷远在宕渠城下击败徐晃的时候,抓捕了曹军俘虏若干人,但他们口中说出的话,终究有些遮遮掩掩,难以尽信。有那么几个竹筒倒豆子的,地位不到,说的那些纯系捕风捉影,立刻引得雷远恼怒,将之扔回宜都挖煤。   但雷远又急于了解汉中的情况。   他是孤军远出千里之外,北方的张鲁和曹军虎视眈眈,貌似盟友的益州官吏随时可能化友为敌,背后由宕渠水至大江再到荆州的联系却细若线缕;短期内,除非荆益两州的合作更上层楼,否则很难获得大规模的支持。在这种情况下,知微察隐、料敌先机,就是最关键的要务。   怎么做到?便如兵法云:动而胜人者,先知也;先知者,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   何平便是雷远所需要的那个人。他与寻常人不同,是亲自去往汉中,实任校尉的军官,如果拿下此人、降伏此人,就能彻彻底底地了解到汉中曹军的真实情况!   雷远勉强压抑住心中喜悦,沉声道:“汉昌长可有需要我协助的地方么?”   那部曲躬身道:“彼等人数甚众,我家县君打算先挫其锐气,待到他们犹疑退避,或者可以仰仗将军的军威,迫使他们降伏。”   雷远微微颔首。   狐笃绝对是个聪明人。雷远估计,如果今日自己没有表现出对他的绝对信任,恐怕他就未必会拦截住这么多的蛮人。而他遣人来说什么“仰仗军威”,更像是有意识地把面对何平的机会让给自己。   那很好,雷远确实需要这个机会:“就请带路吧,我们往山间一行。”   山间道路陡峭难行,但雷氏部曲们大多都是走惯了起伏山路的,哪怕披甲带刀,也行动自如,这使得带路的部曲频频回头,很有些钦佩。   虽然天气炎热,可山间险峻深幽之处,自然带着一股独有的阴森感觉。   尤其是战场上。   当雷远看到在狭窄的空间里,一些汉昌县兵和蛮夷战士的尸体堆叠在一处,有几颗血肉模糊的头颅被砍下来作为震慑的时候,忽然就想起了灊山中的情形。虽说此一时,彼一时也,战斗的规模也不可比,可战斗双方决死冲突的心情,大概并没很大区别。   “蛮夷已退,他们虽然勇猛,却缺乏坚韧和有序的组织,绝大多数人都是乌合之众。所以攻了两次以后,投降了一部分,剩下的人向南溃逃。”狐笃提着刀,站在隘口边缘道。   上方岩层遮挡了阳光,雷远看不清狐笃的面貌,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狐笃立即从阴暗处站了出来,他的宽袍被束进腰带里,袖口和胸前都溅上了血。这代表适才的战斗迫得他亲自上阵,并不似说得那么轻松。   雷远端正严肃地行礼致意:“辛苦汉昌长了。”   他随即又问:“将士们损失如何?”   “在这些山道上,没有完善的城寨终究不行。虽然尽量据险而守,可县里的壮丁缺乏训练和作战经验,还是死了五十多。另外,轻重伤的倍于此数。”   雷远已看到有些丁壮丢弃了武器,开始在那堆尸体中翻检自家同伴、邻居或者亲眷的尸体,偶尔发出低沉的叹息。严格来说,不见得特别悲戚。在这个深山中的县城周边,汉人和蛮夷的对抗上百年来几乎永无休止,大家都已经习惯了死人。   “隘口城寨的设置,请尽快写个条陈,我们来盘算一下该怎么做。”雷远点了点头:“那么,蛮夷现在退往哪里了?何平又在哪里?”   “蛮夷败退的过程中,何平将之慢慢收拢,现在就在那个山头。”狐笃叹了口气,举手指点说:“那个地方,看起来近,实际山路绵延,要走一阵。因为距离南北两处的隘口都是十一里,故而叫作十一里岗。何平带着蛮夷残兵们往南退,便只有那里能够屯驻;再往南的路,已经被句孝兴领兵截断了。”   “我现在出发,能赶在天黑前到达么?”   “现在就出发?”狐笃一惊:“自然能到达的,只是,会不会急了些?”   雷远笑着挥了挥手,领人出发。   走了几步,又听狐笃扬声道:“将军,何平虽是賨人,素来仰慕汉化,与郡县都很亲密……实不相瞒,我今日午时便得知此人身在汉昌,本想放他离去的。他虽降曹,未必与袁约、杜濩等人一路。”   雷远毫不介意地再次挥了挥手。   狐笃与何平居然有交情,让雷远有点惊讶。但他并不在乎。   他也很清楚,何平与袁约、杜濩等豪酋,绝然不是一路。   雷远没有直接接触过那几名巴賨豪酋,只在宕渠城头见过朴胡的尸体,是个遍身金银丝缎的痴肥之人。此等人掌握大量财富、对宗族残酷压榨,名为夷酋,其实与那些为祸一方的汉家宗贼无异。如果以后何平会变成那个样子,雷远简直要哭笑不得了。   在向导的带领下,雷远沿着蛮夷们撤退的道路徐徐向前。   因为要防备埋伏,他们行进的速度并不很快,大部分时候沿着山间河滩行进,避开过于茂盛的草木荆棘。走着走着,天色渐渐黯淡,原本酷烈的阳光,被斑驳的树影取代了。   叱李宁塔开始抱怨脚疼的时候,雷远便看到了那批溃退下来的蛮夷。他们聚集在一处光秃秃的乱石岗上,横七竖八、或躺或蜷着,挤挤挨挨在一处,许多人甚至没有件像样的衣服,看上去不像人,倒像是某种瘦弱的动物聚集成群。   雷远所部沿着河道行军的动静,惊动了这队蛮夷。他们有人猛地跳起来,有人大声呼喊示警,有人漫无目的地跑来跑去,还有人怀抱着妇孺不动,整支队伍乱成一团。   只有极少数人维持着基本的镇定,他们竭力控制队伍,想让队伍不那么松散……却并不成功。   李贞眼利,指着其中一人叫道:“看,就是何平那厮!”   雷远凝神分辨了一会儿。当那人挺身直立,眺望过来的时候,他确定地点了点头,沉声发令:“整队!刀盾先行,枪矛次之,弓弩再次之,向前二百步!” 第三百二十二章 何平   雷远最初时的扈从,如今大部分都已在历次战斗中牺牲,少部分分散到了各支部曲担任骨干军将。眼下的扈从亲兵,是逐渐从各部精挑细选出久经沙场的勇士补充而成。他们都有在灊山中追随雷远的经历,不仅忠诚,而且善战。每个人都身手矫健,不仅精通大规模战阵搏杀,对小队行军和战斗也都在行。   又因为雷远一方面不断抽调,一方面又不断将自家看好的、有培养前途的扈从外放出去担任基层军官的缘故,这些扈从们的斗志也极其旺盛。虽然此前在宕渠与徐晃的大战中折损不少,可不断的胜利和提拔,使得他们的信心高涨,哪怕此刻在者只有百人,也觉军气冲天而起。   更不消说,这些扈从们的装备也精良出众了。只看此刻,雷远下令以刀盾、枪矛、弓弩的次序列阵前行,可几乎每一名将士的腰间,都额外挂着精制的手弩。一旦进入射程,必定是上百发箭矢齐出。   雷远在队列中央一同前进。他恰到好处地控制着步伐的节奏,使得队列始终严整,以较少的人数制造出较大的威慑力。   他希望战斗能够在较短时间内结束。眼前这些賨人本身并无罪过,雷远并不打算靠他们的首级来积累功勋,他也想到,可不要把何平杀死在战场上,如果这厮死了,自家可就空欢喜一场。   心中想着,脚步不乱。他们踏着河滩边的碎石起步前进,细小的石块在他们沉重的脚步下发出哗哗的声音,好像是什么阻挡在前的东西被他们踏碎了。   聚集在乱石岗上的蛮夷愈发慌乱。   何平看着雷远所部逐渐迫近,脸色越来越沉重。   齐步迫近的这些人,他此前是见过的。这支军队沿着宕渠水进入巴西郡的路途上,何平和其中的好几名将士打过交道,还处得不错。当时何平觉得,这是一群和善的人,很少有人摆官架子,也没有谁歧视賨人。   到了后来,当何平接受了徐晃给予的校尉职位,又成功纠合了自家部族的年轻人,信心十足地抵达宕渠城下时,看到的则是他们的另一面。   那场景,何平记得清清楚楚。成百上千的荆州甲士咬着不断溃退的徐晃所部狠狠砍杀,仿佛嗜血的猛兽。而曹军溃兵们在冲击下慌不择路,四下乱奔乱走。可他们已经被围堵在宕渠水的滩头,还能走到哪里去?   绝望的溃兵们,有些人甚至还没来得及脱下甲胄,就跳进河水;还有些人是被同伴推挤下去的,一边哀号着,一边拼命拍打水面。很多人拍打着,拍打着,就消失不见了。   而后继的曹军士卒们以为他们跳水脱身了,于是更加疯狂地涌向河岸,争先恐后地跳进水里。宕渠水不是什么大河,但春夏两季的水量也不算小了,虽然流速不快,可波浪起伏,将他们或者吞没,或者带得很远。   与此同时,大批荆州军的弓箭手赶到岸边,凶残地向水中射击。随着箭矢落下,水中爆发出惨叫,红色的水波荡漾起来,再被冲散。   那些曹军士卒,何平也是见过的。他之所以选择投靠曹军,也因为被曹军的威风所慑服,更是被徐晃口中,曹公拥兵百万的强大势力所震骇。但他们在水里浮沉的时候,什么威风都不存在了。   两军相逢勇者胜,失败者失去一切,胜利者拿走一切。   何平只记得自己立刻收兵向北,沿着宕渠水上游收拢了一些水性较好的曹军将士,然后就不断的奔逃,疯狂的奔逃。一直逃到汉中,昏昏沉沉的头脑才略微冷静了一点。   何平很明白,自己纠集起的賨人战士,根本不可能和雷远部下的精锐抗衡。賨人所依靠的,只有一股子血气之勇,而雷远所部才是真正的强兵。   打不赢的。   无论如何都打不赢的。   现在这支部队直直地冲着自己来了,虽然他们只有一百人。可……何平向四周看看……可我身边的这些老弱病残、歪瓜裂枣,还不如此前纠合的賨人战士哪!   一名部下颤声道:“快走吧,待在这里不是办法!”   “没路可走了。”何平摇头:“句扶带着人在南面呢。”   “这个无耻之徒!定是这厮出卖了兄长!”何平的幼弟愤愤道。   “和句扶没关系。”何平摇头道:“他带人这么穷极声势地出来,多半就是为了告诉我情况有变。是我急躁了,以为可以利用袁约、杜濩所部的兵力冲一次,结果没冲过去而已。”   “那现在怎么办?”他的幼弟握紧了刀,有些紧张。   这孩子今年才十二岁,也学着其它人的样子,一手拿着木盾,一手持刀。   此前何平纠集部众的时候,并没有叫上这孩子,这次潜入巴西,是存着带走亲眷家属的念头,所以才让他一路跟着。难道说,接下去就得带着这孩子上阵,然后让他去死?   一名作曹军军官服色的中年賨人厉声道:“我去让袁约手下那些人再冲一冲!乘他们前冲的时候,我们分散往山里走,各自翻山越岭,各自想办法去汉中!”   何平瞥了他一眼。   太难了。米仓道确实不止这几条主要的道路,但其它的小路,太难走了。自家身边这些人,想翻越上百里的深山?翻越过去以后,还能剩下多少?   何必呢?   “找跟绳子来,把我捆上。”他沮丧地叹了口气:“然后你们也都把武器扔了吧。雷远将军是个宽厚的人,只会砍我的脑袋,应当不至于要你们的性命。”   “那怎么行!我们可不会投降!杀一场再说!”有人暴怒地道。   也有人开始眼神游移,去找绳子了。   绳子总是有的,要翻山越岭,这是离不得的重要工具。   何平把手背到身后:“不想死的话,你们动作快点!”   须臾之后,何平垂着头,迈步走出队列。在他身后了,有几名部下低声抽泣起来。   绳子绑得不紧,自家伙伴们到底不好意思下重手,但不知道这么松松垮垮的样子,雷远会满意吗?   何平跪下来,低垂着头,看着地面的碎石。   他听到后方的賨人叮叮当当丢下武器的声音,他听到一个年轻人分派命令,使得扈从战士们分散队列,形成包围。那是李贞的口音,何平听得出。   又过一会儿,有个不疾不徐地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留在何平面前。   雷远来了。何平觉得额头有汗水流淌,渗进了眼眶,很不舒服,但他不敢擦,也没法擦。   “何校尉,我们又见面了。”雷远道。   何平感觉,雷远的声音并非杀气腾腾,语气与此前在宕渠水畔同行时,几无区别。他小心地道:“是。”   “唉。你说你这是何必?”   何平只能沉默以对。事到如今,有什么好谈的呢?对于一个区区賨人来说,许多选择由不得他,根本就是碰运气。如果能重来一次,何平希望自己留在雷远的麾下,从帐前吏开始;但既然选错了路,那就认命,赔命。   雷远继续道:“老实回答我几个问题,我留你族人性命,怎么样?”   只死我一个,这样就很好了。何平松了口气,沉声道:“打了败仗,还有什么可说的。雷将军请问便是。”   “哈哈,哈哈。何平,你长进得很快啊,说话说得漂亮了。”雷远轻声笑了笑:“我问你,徐晃战败以后,负责统领汉中曹军的为什么是赵俨,而非夏侯渊呢?夏侯渊现在身在何处?”   何平迟迟不语。   “何平,你以为我不敢杀人么?”雷远有些不悦:“来人!”   何平惶惶然抬头:“雷将军,我不知道谁是夏侯渊啊。我在汉中时,只见到一个叫赵俨的文官,从来没见到过夏侯渊,从来没听到过这个名字!” 第三百二十三章 奇兵   雷远领兵前出至汉昌,身边的书记官依旧是岑鹏。当日岑鹏急书一道密报,遣人急递至宕渠。宕渠的简雍接信后,立即转由专门的渠道,加急送往荆州。   这几日,江陵城周小雨,淅淅沥沥一夜不绝,直到天亮方停。此时天空微晴,阳光洒落在左将军府门前开阔的地面上,在成片积水表面,反射出白晃晃的颤动光芒。随即这光芒被一骑踏过,刷地碎成了许多片。   骑士风尘仆仆,似乎赶了很远的路,他挥舞着一面令牌,向守门的戟士大喊道:“益州急报!”   傅肜从门后转出来,看了一眼,立即吩咐士兵开门。那信使拍着马冲进府里,熟门熟路地向着军师中郎将办公的处所疾驰,跑到半路,庞统便已听到声响,急忙迎出来。   使者翻身下马,从身后背囊里取出粘有翎毛的信件:“军师,奋威将军从益州传来急报。”   “辛苦了,且去休息。”庞统向使者挥了挥手,直接拆开信件。   只扫了一眼,他便攥着信件,向左将军府的后院跑去。   今日是休沐日,刘备不在前院办公,而在后院。此刻后院的院门也有戟士把守,眼看庞统匆匆前来,不敢拦阻。   刘备在江陵城中的府邸,便是此前周郎所居之处,规模很大。前院有重重厅堂,足以容纳上百僚属各自办公,后院更是遍布亭台楼阁、回廊林木,还从城外引入了一泓清泉,身在其中放眼四望,但觉景色清雅宜人,是少见的上等园林。   庞统握着军报,便从扶疏林木间一溜小跑穿过。他拂动的袍袖掀起了风,扫在积蓄雨水的花叶上,雨水嘀嗒洒落,溅湿了他的袍服。   “主公!主公!”一边跑着,他一边大喊。   没跑几步,刘备忽然从花间转出,吓了庞统一跳。   “士元来了?”刘备轻袍缓带,按剑而立,虽然脸色微红,却气定神闲。   庞统眼神一瞥,便见后头树影间,孙夫人的娉婷身影一晃而过,名叫秋浦的婢女首领取来绛色的大氅为孙夫人披上,随即一行人环佩叮咚,从步道的另一侧走了。   原来打扰了主公与夫人游园。庞统想。   因为孙刘联盟重新稳定的关系,此前有一次,吴侯专门致书玄德公,询问自家妹子在荆州过得可还安泰,又特别歉意地请玄德公多多包涵孙夫人的娇蛮脾性,若随同孙夫人到荆州的下人们有什么不妥当,请玄德公直接处置,不必顾忌。   吴侯如此谦下,玄德公也不可能一直强硬下去。某日里,他找了个由头,派人到孱陵去询问孙夫人近来可安好,小心翼翼地试探了数回,夫妻两人终于重归于好。   刘备素来对孙夫人的脾性有些头痛的。但没料到的是,自从知晓兄长的十万雄兵无功而返,也许孙夫人终于对何谓天下英雄有了点概念,她往日那些执拗无礼的性子竟然收敛了许多。近数月来,虽然对丈夫未必百依百顺,却渐渐像个温柔贤惠的妻子了。   到底两人同寝共枕,朝夕相处,刘备也不是那种冷酷不念旧情的人,请回孙夫人的举措,一开始只是为了表现延续孙刘联盟的诚意,慢慢又重新投了几分真情实意在里面。   那些自行其是、不顾别人的表现,正显示了她在扬州是多么受宠。毕竟她只是一个豪家少女罢了,从小被娇纵惯了,懂得什么呢?   自己论年龄,当她的父亲也绰绰有余,稍许宽容些也就罢了呀。何况,每日里处置军政,多么的疲惫操劳,回到家里,难道还要勾心斗角?对着一个殊少心计的女孩子,图个其乐融融,不好么?   这般想来,刘备对孙夫人的宠爱一如往日。便如今日,他本打算出巡周边,检察军用物资的生产、配备;但经不住孙夫人的求恳,最终决定留在府里,陪着妻子玩赏风景,好好地叙一叙夫妻情意。   谁晓得,却被庞统打扰了。   刘备不禁苦笑。自从庞统正式投效,展露出的精明干练简直不在孔明之下,只是性子略显不羁,不像孔明那般从容。如果说孔明与自己仿佛鱼水,那么庞统就像是孙夫人,有诸多引人颠倒的好处,所以值得多加宽容……咳咳,这比方实在荒唐,大大地不妥。   想到这里,刘备忍不住又去看孙夫人,见那摇曳身姿还在廊道的尽头等待,刘备心中一荡。他控制住心绪,对着庞统笑道:“有什么急事,竟使得士元这般焦躁?”   “主公请看。”   庞统递上军文。   刘备三两眼扫过,脸色便沉了下来:“夏侯渊不在汉中?”   他摩挲着双手,在原地来回走动了两圈,重又站定,拿着军文再看一遍。   军文上面,雷远急报一个情况,同时提出了一个猜测。   雷远说,此前的公开消息称,曹军夏侯渊和徐晃所部共一万人进入汉中,但徐晃在巴西被击败以后,实际统领徐晃所部的,换成了曹公所属益州刺史赵俨,夏侯渊从来都没出现过。而赵俨为了弥补兵力不足,甚至大规模招募賨人武装。那么,有没有可能,夏侯渊根本就没有进入汉中?   夏侯渊所部兵马,数量大概在六千上下。司隶校尉钟繇在长安附近经营多年,有能力将之掩护下来,而假称彼辈进入汉中。至于掩护下来的目的,无非还是关中。这支兵马有曹营亲族名将统领,必定是精锐。钟繇在长安,素来缺乏用以支撑的武力,得到这六千人以后,能做的事情可就太多了。   刘备问庞统:“士元,你以为,夏侯渊为什么会不在汉中?他不在汉中,又在哪里?”   庞统应声答道:“值得曹操如此图谋的,无非是关中诸将,这没什么值得多想的。主公,我们现在要考虑的,已不是夏侯渊的行动,而是曹公掌控关中以后的动向。”   “你的意思是,关中诸将完了?他们现在聚集了十万人在长安到潼关一线!”刘备皱眉。   “曹操深通兵法,他用了此等诡谲手段把夏侯渊放到关中,必是有确定把握,能以这六千人发挥底定大局的作用。”   庞统沉声道:“主公,这六千人当然不足以对抗关中诸将全体。但如果将之当作奇兵,在适当的时间里解决关中诸将中的某一人、某一部,足够了。” 第三百二十四章 有名   “如此一来……”刘备长长吐了口气,有些心烦。   身为左将军、荆州牧的刘备,实力和声望都已经达到了此生从未抵达的巅峰,这段时间以来,拉拢关中将帅、打击汉中、控制益州,这一步步的举措也有序推进,一切尽在掌握。可他在雄心勃勃的同时,又始终怀着不知何时将会出现变化的隐忧。   毕竟曹操的用兵始终诡诈难测,无论刘备、还是诸葛亮或庞统,所做的预算总有其极限。如果关中将帅在曹操的军略之下迅速失败,关中就真的将与汉中连为一体。到那时候,益州危殆,如何应付?   刘备喃喃地道:“得尽快!”   庞统深深俯首:“主公,必须得尽快了!”   这些日子里,荆益两州使者往来,一直在讨论双方的合作。第一步便是雷远所部先期入蜀,充实米仓道的防御,以堵塞汉中曹军南下通道。雷远在巴西郡做的不错,使得荆益两州的有心人都很满意,如法正等人,更是竭力主张,应将梓潼、巴西两郡完全托付给荆州军。一时间,荆益联盟的呼声甚嚣尘上。   但是,正因为雷远在巴西郡的表现,使得反对荆益联合的某些人更加戒惧荆州的力量。既然他们渐渐无力扭转刘璋对荆州的仰赖,便改弦更张,大肆吹嘘荆州军的善战。他们一再向刘璋表示,以玄德公的威名,只需领数千兵马入蜀,就足以解决张鲁。   这又是刘备一方不愿同意的,毕竟他的目标其实并非张鲁,只带数千人入蜀,若有万一,岂不是自陷罗网么?所以双方为了兵力的问题,彼此试探数回,始终未有决断。   然而现在看来,曹操的动作一步紧似一步,关中、汉中的易手近在眼前,己方不能再拖了。   数千人虽然少了点,但此前己方也不是没有相应的预案。只要适当运作,足以制住刘璋。   比如说,就在涪城?   按照此前议定,刘备入蜀之后,将沿大江逆行至江州,再由垫江至涪城。刘璋也会领兵至涪城,双方会盟,并合兵巡行北方边境,威慑汉中。而庞统便提议,就在双方会盟的现场,直接扣押刘璋,再借着刘璋的旗号迅速南下打通各处要隘,直取成都。   此前刘备只将这方案当作以防万一的最终选择。他觉得,哪怕与刘季玉的翻脸不可避免,也应当争取更多的时间,首先让自己深入联络益州地方势力,宣抚以恩信……这是刘备素来擅长的,在徐州、荆州都获得了极好的结果。   但曹操的动作如此之快,刘备真的不能拖了。想到夏侯渊的数千人正潜藏在关中某处,像是一把即将刺出的利刃,将会摧毁关中将帅的力量……刘备不可遏制地觉得紧张。   诚如庞统所言,乱离之时,行事不能苛求仁义一道,必要的时候,就得兼弱攻昧、逆取顺守。关键在于,究竟如何行事,才能兼顾名实。   此刻庞统稍作沉吟,有了个主意:“主公,我们不妨如此,一方面,答应益州的要求,主公亲领数千人马入蜀,直接前往涪城。另一方面,让张松、法正等人想办法遮掩,我们以补充雷远所部损失的名义,调集人马分散进入巴西郡。如此一来,但有缓急时,雷远所部或西进阆中为我声援,或南下垫江扼守我军退路。”   “可以。”刘备点了点头:“这件事情,你尽快去办,务必谨慎、低调,莫要引起益州方面的警惕。动用的兵力要便于指挥,嗯,以庐江雷氏本部为宜。”   “是。”   “另外……”刘备稍许犹豫,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忽然知晓曹公的计略后,刘备觉得有些紧张。这种紧张感使他的道义原则和霸业雄心剧烈冲突;其中的某一方,似乎已经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在胸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保持着端严自持的态度,轻轻地摊开手。早晨的凉风从汗湿的指掌间穿过,带来些许凉意。   他的五指细而长,又筋骨分明,极其有力;数十年戎马生涯的锤炼,使得他的手掌和指肚上覆盖着厚厚的老茧。因为今早沐浴过,手掌非常洁净,哪怕指甲缝里也一尘不染。   他看看自己的手掌,低声道:“你先前说的,一举擒袭刘璋的办法,我反复想过了。此大事也,不可仓促……须得顺势而为。”   “主公?”庞统露出迷惑的神情。   时间不等人,真的不能耽搁了。庞统非常确定,刘备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才会同意只领数千人入蜀。数千人的规模限制,就决定了在入蜀之后,必然要采取一些特殊手段。   可为何刘备又说什么,不可仓促?所谓顺势而为,又是什么意思?   “我听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刘备慢吞吞地道。   庞统思忖片刻,忽然露出钦服神色。   时间再紧迫,玄德公也不会动摇他一向坚持的仁厚之风。无论他将在益州采取多么激烈的手段,首先必须要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如果无法堵住益州人的悠悠之口,即使夺取了益州,也不能稳定益州,更难以凭借益州的力量北上与曹军争衡。   所以,此等兵微将寡的局面,反倒是一个很好的铺垫。如果刘季玉的某些部属中,有人因此生出恶念,进而采取某些侵害刘备的行动,就等于主动替刘备卸下了道义之累。   至于刘季玉的部属会不会如此行事,又具体会如何行事,那刘备可就无需关注。身为军师中郎将、直接负责入蜀过程中大小事务的庞统,自然有责任、也有能力将他们安排得明明白白。   庞统忽然想通了。原来自己一直都错看了刘备。   外人看来,刘备常常被仁义所束缚,以至于进退犹豫,往往错失良机。可实际上绝非如此。刘备心思缜密,更有在极度复杂局面下大胆破局的勇略,他根本不怕失败,更敢于放手一搏。那些优柔、温厚的表现,只是缜密权衡、确定不可为以后的伪装罢了。   而他愈是伪装,愈使得所有人坚信他的仁义道德;于是下一次放手一搏的收益,将会更加丰厚。   这样的心机、这样的韬略,真正是天下间屈指可数的英雄,使得庞统肃然起敬。他深深作了一揖,大声道:“我明白了,必使主公出师有名。”   他想的太多,突然激动,说话的声音太响了,反而把刘备吓了一跳。   “嗯,嗯,那就有劳士元费心了。”刘备诚恳地道。 第三百二十五章 叛徒   天下局势的变化,落到后世的史书上,往往只取决于一场又一场的大战。   其实不然,某一场大战看来是一切的起因,其实往往只是结果。战斗的胜败,早在战斗开始前就已经决定了;与这场战斗关联的各方,早就已经做好了相应安排。而身陷于重重谋算之人,再怎么骁勇善战,也注定只有失败。   便如关中羌胡豪帅们与曹军的战斗。   如马超、韩遂等辈,或有勇略、或有声威,他们聚集起的总兵力多达十万,其中相当部分,乃是过去多年扰乱西北,与汉军反复鏖战的老卒。可当他们与曹军对抗的时候,除了他们自己,几乎没有人相信他们的胜利。   马超本以为,韩遂等人和他一样抱有胜利的信心。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错得厉害。   韩遂老了,老得失去了雄心壮志,满心想着与关东人和解,好像以为双方能够回到数十年前,让他安安稳稳地做他的凉州地方官。而其他的人……那些人都是鼠目寸光之辈,已被几年来的安逸生活养成了猪,根本带不动。   哪怕到了两方即将决裂的时候,一群人还犹犹豫豫,甚至下不了决心去攻打钟繇盘踞的长安!   马超勒停战马,再次看看不远处的长安城。   今天本该攻城的,五天前原本说得清楚,韩遂、侯选、程银、李堪四人照旧封锁潼关和大河,而马超、张横、梁兴、成宜、马玩各领精锐折返,先破长安,以固后路。   长安城是大城,但此前经历长期动荡,数年前居民又被钟繇集结起来,大批迁往雒阳。虽然后来招纳亡叛以充实,但人丁并不多,能够用来守城的兵力更是少的可怜。观望城池固然耸峙巍峨,其实宛如一个脆壳的鸡子,一击即碎。   问题是,张横、梁兴等将今日聚兵在此,却一个个敷衍推卸,不肯攻城,还都说什么“钟元常待我们不薄”……呸!钟元常之所以对你们不薄,是我马孟起几番东进作战赢来的脸面!是我马孟起身先士卒大破郭援赢来的尊重!与你们没有半点关系!   他们也不想想,有那座长安城摆在后面,前方怎能放心作战?一旦到了曹孟德大军压境的时候,谁知道钟繇这老狐狸会在后方做什么?他在关中也经营多年,熟悉的人太多了,可做的事,也太多了!   就看现在,此君安居长安城里,甚至连渭水上的浮桥都不烧毁……这不是明摆着,相信张横、梁兴等人不会攻城吗?你们就算勾结,能不能不要做得如此肆无忌惮!   想到这里,马超愤愤地将头盔摘下,挂在马鞍边缘。因为恼怒的关系,他的额头满是汗水,以至于头盔取下之后,满头热气升腾起尺许高低,风吹不散。   天色已然暗沉,太阳快要下山了。   他抬头仰望天空,可以看到浮云自西南方向来,渐渐聚合到头顶。还有风,原本干燥的风里面,好像带了点凉意,卷过连绵群山和层层叠叠的莽林,发出呜呜的轰鸣。   一名将官策马来到他的身边:“将士们在城下挑战了一天,都很疲累了。不如且收兵吧!”   此人满脸短髯,披着一件羌人风格的短袍;身材不高,肩膀极宽,脖颈处的肌肉鼓胀得仿佛要从甲胄下面绽出来。此人正是以力大无穷著称的猛将庞德,单以膂力来说,马超也不敢说自己能稳赢得了他。   庞德是跟随马腾许多年的宿将,平时马超一向尊重他的意见。   这会儿马超却有些暴躁。他问:“张横、梁兴、成宜、马玩四个人呢?他们一天都不攻城,舒舒服服地坐到现在,难道也累了吗?”   “适才他们遣人来报,都说将士疲累,已经收兵了,正在向我们靠拢。梁兴在北面两里,成宜在西面,张横和马玩也快到了。”庞德低声道:“今晚正好与他们说道说道,明日断不容许这般敷衍。”   “他们累个屁!”马超闻言怒道,“我不累,他们怎么就累了?让他们回去,现在就去砍伐树木,打造攻城器械,连夜进攻!你去告诉他们,不拿下长安,谁也不许收兵回营!再敢敷衍,杨秋就是榜样!”   “孟起!”庞德连忙喝止:“不要再说了!”   马超的性格急躁嗜杀,素来都靠凶残暴虐的手段威吓诸部,此前韩遂约了八部将帅商议投曹,被马超数百骑突入营中,当场格毙与曹军往来密切的杨秋,遂使诸将不得不服从马超的提议,准备与曹军对抗。   相对来说,庞德就要清醒很多。他知道,这种杀戮手段可以慑服他人于一时,却不能用于长久,马超再这样下去,迟早把马腾积累起的声望败尽,把那些与马腾一同起兵的老资格军头们,全都逼成敌人。   所以他真不希望马超隔三岔五拿杨秋说事。杀死杨秋这件事,办得根本不对!   可庞德一时焦急,言语未免失了分寸。   马超突遭反驳,愈发怒了。   他瞪视庞德,愤愤地冷哼一声,不再理会。   下个瞬间,他单手持举长槊,在空中划了个圈。随着他的动作,在场的数百亲卫骑兵迅速集结。   “跟我来!”马超仰天吼了一声,纵马奔向长安城。   数百骑奔走的滚滚烟尘中,庞德身边一名副手摇头道:“马将军这是做甚?靠骑兵攻城吗?”   庞德神色冷淡地看他一眼:“住嘴。将军只不过领兵到城下威吓一番,待到怒气消了,自然也就回来。你有这胡言乱语的工夫,不如去看看营寨是否扎下,其余几位将军的兵马,都快要到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脸色一变。   他厉声问道:“梁兴在北面两里,成宜在西面,张横和马玩在哪里?”   “他们在东面,大概还有三五里。”一名骑兵指点着远处的烟尘道。   庞德看看那烟尘。   东面,北面,西面,都有大队兵马行动的烟尘飞起。他们行军如此之急吗?   甚至南面的长安城里也有滚滚烟尘!不是说,长安城里的钟繇徒然死守,没有多少兵力吗?   “去把孟起唤回来!”庞德嘶声大吼着,向身边的人发令:“其余所有人,戒备!戒备!戒备!”   此时,马超所部已经冲过了正对城池西北处横门的中渭桥。这座大桥始建于秦代,木柱木梁,原本宽达四五丈,前几年被董卓乱军烧毁后,钟繇利用残存的桩基重建长桥,但桥面狭窄了许多,只能凑合用。马超的骑兵们不得不排成两列纵队,鱼贯过桥。   就在他们全队通过中渭桥,向着城池方向继续前进的时候,横门霍然洞开,一彪甲胄鲜明的精锐兵马杀了出来。   最先出城的是清一色的骑兵,他们穿着铁甲或者皮甲,甲胄上绘着猛兽图案。伴随着山呼海啸般的吼声,他们仿佛黑色浪潮席卷而来,瞬间就淹没了最前方的马超所部轻骑。   而后继部队还在不断出现,一拨又一拨的兵力通过横门的深邃门洞,轰隆隆地踏着地面向前。   甚至连远处的厨城门和洛城门也打开了。有人从那边出来,直接渡河。他们试图包抄中渭桥,截断马超所部的退路!   马超终于看到了这支部队的旗帜。他觉得心情猛然激荡,搏死冲杀的决意,就像四面烟尘一般腾空而起。   “夏侯渊!好!好得很!”   原来夏侯渊根本没有去汉中,原来从一开始,曹军就在图谋关中。这数千兵马,一直就潜伏在长安附近吧。这可不容易,光靠钟繇不够,说不定韩遂也插手了。甚至还包括此刻长安周边的将帅们,梁兴、成宜、张横、马玩……他们全都是叛徒!全都是软骨头的狗!   马超怒吼一声,拍马向前。 第三百二十六章 凶狠   率兵杀出城外的,正是曹军中屈指可数的重将、征西护军夏侯渊。   夏侯渊是曹营亲族将领中以勇猛著称者,常领偏师独挡一面,更兼用兵奇疾,故有“典军校尉,三日五百,六日一千”之称。   之前他和徐晃领兵攻打太原贼商曜,一个月内连克二十余屯,兵锋所向,无往不利。原本预计要绵延半载以上的战役迅速结束,于是这支兵马就成了距离关西最近的机动力量,遂有大张旗鼓进入汉中,为张鲁撑腰的举措。   但曹公用兵又怎么会如此简单?进入汉中的始终只是徐晃所部罢了,这支兵马在经过长安休整数日以后,打着双份的旗帜,并以临时征用的民夫填充入行军队列,以数千人制造出了万人的假象。而夏侯渊所部则在长安城里驻守下来。   这样的潜伏,绝非易事。且不说每日消耗的粮秣都是巨大数字;数千士卒、上千战马的动静何其剧烈,只靠钟繇的才能,再怎么殚精竭虑,也不可能长久瞒过马超。   事实上,韩遂出了极大的力气参与其中;包括梁兴、成宜等将,也都或多或少的帮了点忙。   这段时间以来,曹刘两家为了争夺关中将帅的支持,不断派遣使者,提出越来越优厚的条件。有些条件甚至是关中将帅造反数十年求之不得的,现在唾手可得了?这不就结了吗?唯一的麻烦就是马超,这个以厮杀搏战为己任,决心不向任何人屈膝的家伙。   太多人厌倦马超了。马超必须死。   今天就是最好的机会。   在马超所部挑战一日,人马疲惫之时,梁兴、成宜、张横、马玩四将领兵三面包围,夏侯渊在长安城内伺机突袭。一切都已经算好了。而马超自恃勇力,竟然带着亲卫骑兵直驱城下,等若将自家脖颈塞进了铡刀下方。   待到此时,眼看马超身逢突袭,竟然不退,还敢逆势突击,夏侯渊更是大喜过望。他立刻分派人马包抄过去,杀声响彻四野。   在中渭桥另一侧的庞德大惊失色,想要率部前来救援。可梁兴等四将兵力长驱而至,瞬间将他裹进了乱战之中。   马超陷入了重重包围。   可他丝毫不惧,挥动着一丈八尺长的大槊左右奋击,继续向前。所到之处,曹军骑兵血肉横飞,惨叫连连。   他手中这柄大槊非常沉重,常人平端着就很费力,更不用说挥舞刺击了。可马超将之运使起来,仿佛一条黑色的巨蟒在空中盘旋飞舞,势若雷电。   从渭水以南的整个战局来看,曹军突然进攻,仿佛无数利刃刺入了马超所部队列之中,几乎瞬间就将之切成了首尾不能相顾的几段。可如果只看马超所处的这一点,他纵声高呼酣战,催马奔驰向前,竟然只靠一己之勇,将正面曹军反推了回去!   长槊挥舞,刺中敌人,打碎甲胄;奔马践踏,碾压躯体,溅起血浆。一时间,敢于抵在马超正前方的人,有当场毙命的,有落马濒死的,有重伤而逃的。   曹军骑兵前锋稍稍挫退,后阵的步卒便至。不少人伏低身体,试图用斫刀去砍断马超坐骑的马腿,还有人停留在较远处,冒着射中己方将士的危险,纷纷拈弓搭箭来射。   然而这时候马超的部下们也都鼓勇赶到,为自家首领排开零散的袭击,簇拥着他继续向前!   几乎是在转眼之间,曹军就从突袭、到竭力稳定阵脚,再到魂飞魄散纷纷避让。而马超硬生生地杀出了一条血路,笔直指向夏侯渊的血路!   “混帐!”夏侯渊忍不住大骂出声。   但他也是经验极其丰富的宿将,他很清楚,这时候不能退让!己方的兵力超出数倍,更是以有心算无心,占尽了优势,只要把这一波冲击打回去,敌军必然大颓,此战就赢了!   想到这里,夏侯渊纵马前冲。   两军再度厮杀到了一处。   血雾蒸腾,人仰马翻。   双方的长兵器噼噼啪啪地互相撞击,发出密如急雨的脆响。这脆响随即又被马匹和人体撞击的闷响掩盖。   夏侯渊在即将和敌骑冲撞的一瞬间及时侧身,避过一杆猛刺来的长矛,顺势将手中的铁矛刺入对方胸膛。巨大的冲击力使得敌人被带离了战马,四肢抽搐着在空中飞行了丈许,最后带着铁矛坠落在地。   夏侯渊的战马奔驰速度也因此稍许放缓,他拔出环首刀挥舞着,接连拨打开三四支刺向自己的长矛,匆忙间抬眼向前一看,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那条身披鱼鳞铠,外罩着锦缎戎袍,头戴狰狞兽面盔的高大身影已经到了眼前,夏侯渊几乎可以看见那盔檐下凶恶的眼神!   随着马超的接近,一股恶风劈头盖脸地呼啸而来。   只听这风声,夏侯渊便知不好。他大吼一声,双手持刀全力格挡。   刀槊相击,夏侯渊只觉得双手掌心仿佛被数百斤的铁锤砸中,从小臂到肩膀一阵剧痛,而精铁打造的环首刀刀身迸碎,锐利的残片四处崩飞。有一道碎片恰好从夏侯渊的面颊飞过,撕裂了长长的口子。   夏侯渊根本管不了这个,他用力翻身,将身体甩到战马的侧面,险之又险地避过那杆余力尚未竭尽的铁矛。   这个动作全靠双手抱住战马头颈,对马术、膂力的要求绝高。况且四周都是密集厮杀的骑队,万一坠马,很有可能会被战马踏成肉泥。然而就算如此,他也不愿意与马超缠斗下去!   此人之勇,简直已非人类所有,简直如同猛兽!   战马再向前奔走几步,忽然身边稍许安静,原来脱离了战圈,已经快到水畔了。夏侯渊的扈从们赶了上来:“将军!将军!马超这厮没有停留,他领着数十骑,沿着渭水往西面逃去了!”   夏侯渊放眼四望,之间渭水两岸的厮杀仍在,可己方的优势已渐渐明显。想来马超知道缠斗下去,必然会陷入更多兵力的围困,还不如甩开大队全速逃亡,或许还能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此人能够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家多年纠合的部曲,这份狠劲也是非凡。   不能纵放了他!   夏侯渊待要号令,声音忽然被涌上嗓门的咸腥痰液堵住。他附身下去,大喘了几声,才勉强缓过来。   “将军,你怎么样?”部属们纷纷惊问。   夏侯渊冷笑道:“马超确实勇猛,可惜适才未分胜负。待我追上去,必定要他的脑袋!给我找一杆长矛来!一半人留下围剿,其他人跟我追!” 第三百二十七章 幌子   连番恶战再起,关中陷入了混乱。无数人奔走相告,把这消息一步步传往南方。   由于汉中间隔在关中、益州之间,益州方向得到的消息不仅缓慢,而且往往参杂着各种猜测和传闻。   有说曹丞相集河北、中原大军五十万,已扣潼关而入,斩杀马超、韩遂;又有说马超与韩遂等人火并,又遭夏侯渊袭击,上万大兵马崩溃,他本人单骑奔入深山,不知所踪;最离谱的一个说法,说夏侯渊背叛曹公,联合韩遂所部共同起兵,意图割据关中,而马超忠于许昌,所以第一个被垫了刀头。   林林总总的消息有真有假。一时间,益州上下不知所措,更多稀奇古怪的流言随之纷起。而种种流言归结到最后,引出的结论往往是:曹公将至,非左将军,不足以守护益州。   这时候,身在巴西郡的雷远所部,却仿佛全不在意周边动荡,一心一意地巡行控制区域内的各地,安抚百姓、收拢因战事而亡散的流民。而庐江雷远本人明明是武将,却很少置身军营,倒是热衷履行地方官的职责;闲暇时,更流连徜徉在宕渠周边的山水之间。   许多百姓们都看到过他和部属们轻装芒鞋,手持竹杖登山观景的身影。吏民百姓们觉得只要看到这位年轻的将军如此悠闲,就代表近来不会再有战事,也不知为何,心里就慢慢地安定下来。连带着刘益州所属的巴西太守庞羲也渐渐放松心情,最近与雷远书信往来,谈些不着四六的闲话。   这一日雷远带着雷澄和李贞,攀登宕渠东北面华蓥山间一处山头。这山头贴近平原地带,山不高,但是景色甚美,山间谷地的走势平缓,行来不觉疲累,一行人绕着山头安步缓行,时有云雾沿着山坡沉下来,遮挡住湛蓝无垠的天空,在空气中弥散着湿润而清爽的气息。   华蓥山呈南北走向,绵延数百里,北端与大巴山相接,南面与宕渠水平行延伸,一直到垫江。这座大山群峰耸峙,山间遍布天坑、溶洞、暗河、莽林。巴西郡东部的宣汉县,就位于华蓥山以东,长期被蛮夷所占。   雷远一边走,一边问道:“含章,宣汉县那边的情形,可打探清楚了?”   这些日子郑晋行踪诡秘,常常不在雷远身边,因此哨探方面的各项工作,由李贞一人负责。李贞正摘了串野果来吃,听到雷远询问,他将野果往林间一抛,叹了口气。   “宣汉县那边,除了一座县城,全都是深山密林,巴、賨各部在其中盘踞多年,根深蒂固。我方的斥候不熟悉地形,更不了解当地的风俗,实在难以深入。前些日子,我让冯乐挑出几个能干的家奴,又在此前抓捕的賨人俘虏里挑选了几个较机灵的,诱以金珠财帛,派他们去宣汉打探……然则只返回了两个。”   “我记得你上次说,前后派了十个人出去。只回来两个?”   “正是。此地巴賨各部的情形,与五溪蛮不同。五溪蛮内部划分为无数种落,渠帅之间彼此还攻伐不休。但此地的巴、賨部落,上古时都是正经建过国的,比如宕渠城就是昔日賨国的国都。所以彼辈比较……”李贞想了想:“比较有序一些,对外人的警惕心也更强。”   雷远点了点头:“那回来的两个,报来什么情况?”   “他们也只晓得个大概。按照他们的说法,自从朴胡在宕渠城头被杀,汉昌那一片的蛮夷就陷入了混乱,又因为徐晃败退,曹军失势,没人能用强力手段加以压制。目前来看各个部落互相争执,彼此防备。”   李贞一边组织语言,一边道:“实力最强的,自然还是杜濩、袁约这两人,但他们近来有意迁徙部民到汉中,因而在本地的影响力有所动摇。然后还有朴胡的余部,现在分裂成三四支,另外还有些较小规模的部落。杜濩、袁约两人在宣汉各自保留了三千多丁壮,其余种落大概都在数百人,合计丁壮数目大概两万不到。如果杜濩、袁约煽动得力,还会陆续减少一些。”   雷远颔首道:“这数量真不少了。宕渠城周边我们能控制的丁壮,也不过两万人。何况彼等还与巴东郡、巴郡等地的蛮夷声息相通,万一有事,群起滋扰,不好对付。这上头,还是得让沙摩柯多费些心。”   桓帝永兴年间,三巴合计属县十四,户四十六万,口一百八十七万。六十年后,只看宕渠,实际控制的户口已不足昔日三成。其间的战乱、饥荒、疫病,乃至官吏凌迫、豪强压榨,简直叫人难以想象。   此时一行人顺着哗哗水声,找到条山间甘泉。雷澄欢呼一声,跳进山泉里纵饮,其余扈从们也嘻嘻哈哈地去了皮囊来装水。   李贞亦步亦趋地跟着雷远,低声道:“沙摩柯自然是用心的。只是……”   “只是什么?”   “将军,沙摩柯跟随我们来到巴西以来,一场正经的仗没打过,反倒是竭力与当地蛮夷修好,甚至还到处打着将军的旗号自吹自擂。毕竟此人非我族类,是不是需要稍许加以控制?”   “沙摩柯的动向没能瞒过你,很好。”雷远笑了起来:“不过,暂时不必忧虑。他现在做的,正是我需要他做的。”   李贞有些不解,但躬身道:“是。”   雷远顿了顿,向李贞解释道:“一者,如果没有他在华蓥山沿线的行动,我们的宕渠、汉昌两地也难以安稳。二者,沙摩柯竭力在山间奔忙,其实不是为了扩充势力,而是为了谋取当地犀皮、牛角、石蜜等特产,试图打开一条通往乐乡的商道。他的脑子越来越好使了,这是好事。三者……”   雷远稍许犹豫了一下,看其他扈从们都在稍远处,于是简略地道:“沙摩柯所到之处,都打着我的旗号。这样的话,周边的庞羲、严颜等辈都会以为,我真的有意向东面巴、賨部落渗透势力了。”   难道不是么?难道过去这阵子我都在白忙?李贞迷糊了一瞬,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态。他想要说什么,看到雷远的眼色,赶紧伸手捂住自家嘴巴。   李贞是雷远身边亲信,知道的难免比他人多些、早些;但若不知轻重,便有十个脑袋,也被雷远砍了。   过去这段时间里,雷远一方面密集地向华蓥山以东派遣探子,又让沙摩柯竭力在华蓥山间扩充影响,另一方面,则亲自关注宕渠、汉昌两县的民政……这些都是幌子。   他时不时出城游玩,俨然自在清闲,依然是幌子。   半个月前,刘季玉下属,负责正式邀请玄德公入蜀的使者法正、孟达已经抵达江陵,而玄德公随即允诺入蜀协助抗曹。   与此同时,郭竟、丁奉两营人马伪装成辎重补给队伍由宜都出发,前往宕渠。当他们抵达以后,再加上雷远以防备巴賨部落的名义征募的新兵,荆州军在巴西郡可动用的兵力就达到四千。   之所以要充实巴西郡的力量,自然有其目的。雷远已经知道了下一步的任务,并且开始做准备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退兵   玄德公仅仅以数千人入蜀,雷远则承担与之呼应的重任。这样的重任,本应该归属关张等方面之将,如今交到雷远手里,本身代表了玄德公的绝对信任。而如此重任绝不容半点失误,皆因一旦稍有不利,很可能造成无法承担的恶劣局面。   雷远这些时日里,已在抓紧做准备了。   准备无非两方面:一曰编练士卒,二曰整顿器械。皆因任务目标乃是一处坚城、大城,就算己方施以奇袭,也非轻易可下,必须得做好万全的准备。换句话说,哪怕强攻,哪怕用人命来堆,也得完成任务。   然而在这种关键时刻,他实在不希望引起地方势力的疑虑,以至于节外生枝。所以这两方面的工作,进展还不够快。为此,他虽然外表悠闲,心中实则颇有忧虑。   这时候扈从们正在溪边收拾出了一片干净地方,众人纷纷坐下休息。   雷澄趟着水,哗啦啦地回来,提了个水囊递给雷远。雷远取来喝了几口,将之系紧,挂在腰间。虽说身份渐渐尊贵,他自奉依然简朴,用的水囊与将士们一般无异。   坐了一会儿,雷远又忍不住起身,在溪边来回走动。   这几日里游山玩水,固然抱着做给外界看的想法,他自己也确实希望能稍许放松下,进而获得一些行事的灵感。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越来越觉得难以放松。   便如此时此刻,李贞起了个头,于是雷远的头脑中便重新充斥了过去几天里反复纠结的问题:以眼下这点兵力,究竟够不够?哪怕不够,一定要打得话,又该怎么打?   在战场上的雷远,是众人眼中敢于果断决策,是挥军进退雷厉风行的将才;可是在战场以外,他仍是个普通人,会犹豫,会疑虑,也会像现在这样一筹莫展。偏偏此刻追随在身边的殊少智谋之士,有些问题,根本没有人可以讨论。   几个想法在脑海中翻来覆去数回,又一一被雷远自己推翻。他觉得头痛不已,脖颈有些疼,甚至连额头都开始发烫。   雷远虽不愿在众人面前露出烦恼,可扈从们已然看在眼里。   扈从们是雷远身边的近人,都熟悉雷远的性格和习惯,知道这种时候,必定是将军心中有要事委决不下。于是在场众人的气氛也慢慢变得严肃,雷澄挥了挥手,让部曲将士散出警戒,站的远些;又让附近众人不要惊扰了雷远。   转眼间,过了小半个时辰。   雷远始终在溪边来回走动。   有一次他笑着对扈从们说:“大家各自休憩,不必候着。”   扈从们互相打着眼色,略微散开些,但谁也没有离开。   李贞忽然匆匆赶来禀报:“将军,德信先生求见。”   德信先生便是狐笃了。此前雷远巡行汉昌,在当地整顿部伍,重建各处要隘;随即狐笃弃了汉昌长的官职,暂时以奋威将军长史的身份跟着雷远回到宕渠。过去这段时间里,由宕渠到汉昌一带的政务,实际由狐笃负责,而代表巴西太守庞羲的邓芝,事实上已被完全架空。   今日雷远出来游玩,事前自然知会过狐笃。却不晓得他何事求见。   雷远道:“快请。”   随即他深深吸了口气,按下焦虑,在淙淙溪流边坐下,摆出闲适的姿态。   待脚步声响来到近处,他回头看看,先打了个哈欠,才笑道:“一时贪看山水,竟然走神。德信快来,坐着说话。”   狐笃也不客气,在雷远身边一席落座。   “此来有个问题,冒昧请问将军。”   “请讲。”   狐笃略微把身体靠向雷远,低声问:“玄德公准备动手了么?”   雷远心头一跳。他用余光注意到,身侧不远处,李贞的手按上了刀柄。   此刻的狐笃,不是刘益州所任命的汉昌长,而是玄德公下属、奋威将军长史,按照职位来说,弃益州而拥荆州的心意甚明。但有关玄德公图谋益州的手段,终究是机密,雷远本人,也是在不久前通过简雍传递的密信知晓;就连甘宁都还蒙在鼓里。狐笃怎么会知道?   雷远临机应变,打了个哈哈:“玄德公已与刘益州商定今后的合作方法,近日将会启程入蜀,与刘益州会盟。至于何时向汉中发兵,那得看后继的形势而定,倒未必会立即动手。”   狐笃笑了笑:“将军,你该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雷远凝视狐笃,一时不语。   狐笃叹了口气,坐正身体:“将军若当我是长史,还请坦诚相待。不然,我回去做我的汉昌长,好歹也能守护一方百姓平安。”   雷远依然不语。   李贞走向前几步,距离狐笃已到扑击可至的范围。   而狐笃坐得身姿极正,仿佛完全不介意李贞的逼近。他瞪大双眼直视着雷远,连眨都不眨一下。   雷远挥了挥手,让李贞退开。   “德信,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这几日里,将军看似把精力投注在本郡东面的蛮夷部落,又整合兵力,分发器械、粮秣到基层部伍,做出将要征伐蛮夷的姿态,然而却另外秘密派遣人手,勘定向江州的道路。这条道路,是将军来巴西时经过的,宕渠周边能做向导的人也多不胜数,何必专门遣人重新勘定呢?纵使需要勘定路程,又何必做得这么诡秘?”   狐笃道:“所以我估计,这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计策。将军是在盘算着,一旦有变,就突然以本部精锐奇袭江州,呼应玄德公的动作,对么?数千人马昼夜兼程,长途奔袭,对道路的要求自然是不一样的……由此推断,玄德公的动作,当是箭在弦上了。”   雷远默然片刻,苦笑道:“我确实遣人勘定道路,也确实让他们不要声张……看来并没能瞒过谁。”   狐笃微微躬身:“毕竟本地大族世家数百年的积累,想要知道点什么,还是很容易的。”   “然而这只是勘测道路罢了。”雷远正色道:“德信,我与你说过,此番荆州、益州携手并肩讨曹灭贼。左将军的心意,天日可鉴。纵使日后有什么变化,一定不是左将军愿意看到的。”   到这时候,雷远的口风还是一点不漏,狐笃也不禁有点佩服。   他点了点头道:“既如此,将军你又何必盘算着长途奔袭江州呢?不妨就说,汉中曹军已退,本部兵马在外,久战疲惫,以此为由领着将士们原路退回荆州,不是很好么?”   雷远初时大怒。   随即心念电转,转怒为喜。   “以大军在外,久战疲惫的名义,领兵退回荆州么?” 第三百二十九章 十日   孤军身处千里之外,难免需要警惕些;哪怕是对狐笃这等才能之士,雷远也不会轻易推心置腹。结果就是李贞这样的扈从首领时时精神高度紧张,动不动就想拔刀子砍人。   但不得不承认,狐笃出的主意确实太好了。   按照此番玄德公的安排,他亲领数千兵进入涪城,就在两家州牧会盟的现场擒拿刘璋,并力争控制随同刘璋参与会盟的军队。与此同时,雷远则突袭江州。   江州是巴郡郡治所在,刘季玉麾下重将严颜坐镇在此,领有相当的兵力,并直接掌控荆益两州间的重重关隘。一旦拿下江州,则峡江水陆道沿线的益州军不战自乱,停留在荆州的后继支援便可畅通无阻地大举入蜀。   雷远此前的想法,乃是假作起兵向东征剿蛮夷,实则忽然转而向南,沿着宕渠水一路扫荡,直取江州。然而江州毕竟是军事重镇,仅以自家麾下数千兵力,是否能拿下,他并没有把握。   他为此逡巡许久,直到狐笃一语点破了关键。   雷远所部本来就是客军,并不必长期坚持在益州。他们来此的目的,只是为了协助抵抗汉中米贼的侵袭。然而随着徐晃的败退,张鲁短期内必不敢轻举妄动,那么,为何不撤兵呢?   打着撤离荆州的旗号,可以公开地、悠哉游哉地行军至江州,然后以征集船只粮秣的名义稍许停留几日,江州守军对此必然无备。而己方待到时机适合,便可一举破城。   毫无疑问,撤兵是最好的办法。不仅战术上极具价值,也有充足的理由来对外解释。   正如狐笃所言,这支部队确实已经久战疲惫了。雷远等众将此番挥军进入巴西郡,遇见的敌人比想象中更强,承受的压力比想象中更大,作战导致的死伤比想象中更多。   更不要提翻越千山万壑,水土不服,哪怕雷远非常注意将士们的饮食卫生,可沿途病死的士卒将近二十人;还有百余人生病了,此前被单独安置在宕渠城外一处营地,专门有人负责照顾。   这种局面下,将士有思念家人、厌倦征战的情绪,很是正常。雷远顺水推舟、主动提出退兵,更能进一步地消除周边益州势力的怀疑。   当日雷远便折返宕渠,向玄德公修书一封,请求由甘宁所部留守,自己收兵回荆州去。甘宁所部以益州本地人居多,状态比雷氏部曲好些,理当负责留守。   书信发出后不久,玄德公手书回复,先赞扬了雷远击败徐晃的功绩,连称续之劳苦功高,又道如果汉中那边暂时安稳,确可收兵回荆州,左将军府那边已经准备了封赏等候。   然则因为玄德公本人即将带领数千人入蜀,峡江两岸的舟船多被征用,如果急于折返的话,恐怕两头堵在路上,反而不美。所以在信末专门询问,是否可以等到我本人亲率荆州军主力抵达涪城,接管益州北部防务以后,再行撤兵呢?   这倒也无妨。   这封回信抵达宕渠的时候,玄德公领着刘封、黄忠、魏延等将的六千余人,已经开始溯江而上。前半段的路途,与雷远所经是一模一样的,都是经巫县、朐忍、临江到江州;抵达垫江以后,雷远所部沿着宕渠水向东北,玄德公则向西北,抵达益州北部的军事重镇涪城。   也就是说,玄德公离开垫江以后雷远再出发,就可以避免两军在江面上争夺航道了。   那就再等几天吧。快了,快了。   雷远对这个回复很满意,特意在宕渠城召集饮宴,向有关人等通报了这个消息,甚至还当众展示了左将军手书的回信,表示说,此番能在巴西立功,离不开在场诸君的支持,日后若得升赏,必有回报。   参与酒宴的人们则纷纷道,将军功遂身退,可喜可贺,我们必不忘将军的恩德。   之后的半个月,雷氏部曲大张旗鼓地整顿行装,难免又征发了一批物资作为沿途供给。以冯氏为首的宕渠地方豪族也很周到,额外筹备了钱帛财物,作为对庐江雷氏宗族的馈赠。   某日里,玄德公的信使自涪城那边来,说玄德公已经抵达涪城。而刘益州领着三万人马从成都出发,将到涪城会合玄德公,当面商议抗曹大计。   收到消息时,雷远正与狐笃、诸将一处说话。   信使名唤宗预,雷远认得,他前往左将军府时,见过这年轻人几次。   雷远向宗预颔首示意,取来信件,信件上所写,惟有寥寥数语,很是亲切地预祝雷远返程顺利。他反复看了两遍以后,将绢帛紧紧握在手里,向宗预问道:“主公还有别的吩咐么?”   宗预此来,以为自己只是为玄德公传话送行,来到宕渠之后,才隐约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仿佛有什么极重大的谋划即将落实。于是他的神色渐渐肃然,沉声答道:“主公说,从公安出发的替换人马,已经准备就绪了。然则,雷将军的部属将士们作战辛苦,行军不必急躁。如果今日出发,十日后,能抵江州即可。”   十日后么?那时间尚属宽裕。   雷远颔首道:“烦请德艳转告主公,十日之后,我必会抵达江州。”   “是。”宗预肃然行礼告退。   雷远按剑起身,目光炯炯地顾盼众将:“既然主公安排已定。我们今日出兵,五日内抵达江州,先在江州休整五日,然后……”   甘宁忽然打断了雷远的话:“我也很想念故乡了,续之,我与你同行。”   雷远瞥了他一眼,正待说什么,甘宁寒着脸色,瞪着雷远道:“续之,此行非同小可,你会用得到我!”   雷远想了想,微微颔首:“既如此,请冯习将军留守宕渠。”   冯习的胖脸转来转去,看看雷远,又看看甘宁,笑道:“遵命。”   雷远的视线随即投向狐笃:“德信。”   狐笃出列:“在。”   雷远深深望他一眼:“之后这段路途上,或有仰仗德信的地方。却不知,德信有胆略么?”   狐笃文武双全,曾在汉昌城头鏖战蛮夷,亲手格杀贼徒数人,绝非文弱书生。因为年轻的缘故,他的性子更有几分激越。听得雷远发问,他昂然答道:“无非马革裹尸罢了,赳赳男儿,难道还会因此畏惧么?”   “好。请德信带些精干人手,随军行动。此番……必有足下施展的时候。”   “遵命。” 第三百三十章 江州   此番军马南下的时候,因为得到宕渠地方的大力支援,民夫、牛马畜力、随军船只的数量都很多。除了极少数知晓计划的核心人员以外,大部分将士也确实都归心似箭了,所以行军速度非常快。   行军闲暇,雷远以下众将会同甘宁这益州地里鬼,又再三咨询狐笃,反复推演之后的计划,仔细计算兵力如何运用,各处要点如何攻占,务求万无一失。   第三天的中午,大军离开巴西郡;酉时抵达垫江,这便正式进入巴郡。   垫江乃涪、汉二水合流之处,是荆州入蜀的最后一处要隘,凭高据深,屹为险要,有巴郡郡兵千人在此驻守。   由玄德公带领入蜀的荆州兵马刚经过此地不久。玄德公不仅在当地开出极优厚的条件征募民夫,还亲自接见了郡兵将领,馈赠了一套精美甲胄和金珠若干,请他务必照顾此后行经垫江的荆州人物。   玄德公此举使得郡将倍感荣幸,因此雷远所部抵达时,得到了非常客气的对待。雷远当然也很晓事,当晚登门拜访,因为来去两番得到照顾的原因,馈赠了一些礼品。   虽说巴郡太守严颜本人始终反对邀请左将军入蜀,但巴郡各地领兵的将校们却对荆州军并无恶意,许多人甚至还抱着欢迎的态度。这是因为他们厌倦了刘益州?还是因为他们太过畏惧北方的强敌呢?雷远始终没想明白。   当日全军在垫江休息一晚。次日本该放归巴西郡的民夫,在垫江重新招募一批。然而因为雷远给民夫的待遇实在很不错,不少民夫竟然不愿离开,情愿随同继续东下。   雷远索性留下了他们,而原定在垫江招募的民夫也照旧招募。有地方官吏询问,要这么多人力做甚。雷远道:“将士们戍战数月,都很疲惫了;多安排些力役,便能使将士们沿途能够轻松些。”   如此一来,队伍的规模便愈发膨胀了,抵达江州的时候,已经足足有近五千人,车架近千具,马匹数百。整支队伍沿着几条平行的山道同时前进,有时交错,有时分散;因为行军不快,而且雷氏部曲素来重视行军训练,各级军官的指挥也都有条不紊,所以远远望去,仿佛群鸟在山间穿行,离合聚散,却丝毫不乱。   狐笃的位置在军队靠后方,他登上一处高坡,许久眺望行军的队列。   左右不解,试探地问道:“我看,他们行军的姿态也就寻常?”   狐笃笑而不语。他是知兵之人,善能分辨端倪,眼下雷氏部曲行军,普通将士们以为将要回乡,虽然归心似箭,却军容严整、行止有序;而各队带兵的将领已知道将有战斗,而能言笑自若、指挥从容……能做到这一点的,着实已是精兵,较之于益州地方兵马,不知道强了多少。   这些日子他与雷远麾下的军将们都熟悉了,听他们说起,雷氏部曲在荆州军中还算不得第一等;如关云长、张翼德那等万人敌的名将所属,才是玄德公真正倚若臂膀的强军。   这情形既使他放心,又使他忧心。   放心的是,荆州实力雄强,必能夺取益州,进而逐鹿天下,自家参予其中,日后前途可期;忧心的是,正因为荆州的实力太强,在夺取益州的过程中,或许很少有需要地方势力协助的地方……这样的话,自己又如何才能建功立业,崭露头角呢?   他扭过头,看看自家带出的徒附、剑客数十人,心想:“非得建立奇功才行。”   此时忽听队伍最前方一阵喧扰,原来是江州城方向发现了来军,当即关闭城门,派遣人手上城戒备。又派遣使者通知说,江州乃军事重镇,不敢稍有疏忽,举凡客军过境,不许入城。   甘宁正领兵在前,闻言顿时大怒:“你家爷爷方才战退了曹军,救了你们的狗命。你们这些躲在后面的怂人,竟敢如此欺辱我们?”   他是做惯了江贼的,行事从无顾忌,骂了两句,觉得愈发气恼。于是跳了起来,伸出蒲扇般的手掌,左右开工,赏了两个耳光。   那使者被打得跌翻在地,大叫道:“荆州人便如此无礼吗?”   甘宁连连狞笑,一面迫近那使者,一面将双手按得关节噼啪作响:“甘某离乡许久,锦帆贼的威名,恐怕许多人已经忘了吧!”   这话一出,反倒是把己方将士吓着了。好几个人从各个方向扑出来,有的拦在使者面前,有的抱着甘宁的腰,连声道:“甘将军息怒!息怒!不要啊!”   正混乱不堪的时候,蹄声得得响起,雷远从后赶到。   “怎么回事?”   现场立时肃静。   那使者被仆役扶起来,不敢再看甘宁,转向雷远躬身施礼:“拜见雷将军,数月前您从江州北上,我们是见过的。”   雷远下得马来,看了看此人肿胀的面颊。这副面目完全变形了,实在认不出来。   他含糊地道:“原来是足下……怎么,严府君请足下来,有什么宣谕么?”   使者不敢再提什么军事重镇或客军之类言语,转而道:“启禀将军,江州城池狭小,此前容纳玄德公所部时,城中的军营颇有损坏,一时难以再容纳大军。所以我家太守请雷将军所部在城外驻扎。然而一应供给,必有保障,无需担心。”   二十年前,巴东、巴西和巴郡乃是一体。这个规格巨大的巴郡,治所便设在江州。后来因为管辖范围实在太大,难以应对此起彼伏的黄巾贼、米贼或巴賨蛮部作乱,所以才将之一分为三。这一大郡盛时户口百余万,与蜀郡相差无多。而作为郡治的江州,实在是益州东部首屈一指的大城,又得盐铁之利,城池几经过增筑,周回十余里,哪里会驻扎不了数千人?   这话说得虽然客气,借口却太拙劣。   雷远想了想,温声对使者道:“所谓客随主便,严府君既如此说,我们没有不从的道理。还请足下领路,我们遵照要求驻扎便是。”   雷远此言一出,甘宁又要暴跳。   雷远连声喝退甘宁,携着使者的手,低声道:“甘将军性子暴躁,足下千万不要介意。我已使人略备薄礼,权表歉意。”   大军稍许迟延,随即继续前进。   前进方向不再直指江州,而转向城池西面,靠近涪水的一处江畔平坦空地。 第三百三十一章 饮宴   这处空地面积不小,有军队驻扎的旧痕迹在,所以新立营地倒也不难。   行军的半个时辰里,江州使者的脸愈发肿了,这时候双眼都只剩下了缝隙……实在无法坚持陪同。雷远连连告罪,最后请狐笃陪同,将之送回城里。   此君一走,众将都回到雷远身边。   甘宁皱眉道:“严颜是在防备我们。”   “虽说主公压缩了前往涪城的兵力,可加上我们这一支,荆州军在益州的数量超过万人,严颜难免警惕。但他再怎么警惕,也算不到我们的行动会如此迅速。”雷远微笑着答道。   严颜的防备是事实,他本来就负责荆州方面的防御,如果这点警惕都没有,那也太不称职了。   雷远更晓得,严颜在巴郡,还承担了分割巴西太守庞羲和巴东太守赵莋的作用。庞羲、赵莋二人,乃是跟随刘焉入蜀的前代宿老,素与刘季玉不睦,刘季玉以益州本地的宿将严颜坐镇江州,倒也颇见几分手段。严颜能担负这一任务,其忠诚和能力上,至少得到刘璋的认可。   可严颜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玄德公此番入蜀,行事将会如此快速果决,不会给益州留下任何从容反应的时间。   五日之后,便是玄德公在涪城动手的日子,而己军必取江州。   雷远拍了拍手,对众将道:“我们先安稳扎营,一切如常。接下去几天,分头招募水手、编组船队,联络下游城池、港口,一项项按部就班去做。任凭严颜如何,我们不要紧张,更不要露出破绽。”   众将依令散去。   雷远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渐渐走远,不禁深深吐了口气。   假作撤兵之举进行到现在,一切都很顺利。这几天里,他也始终保持着镇定自若的态度,仿佛一切都已在算中,可是随着约定的日期渐渐接近,沉重的压力还是不可避免。最近两天里,他整夜难以入眠。   在雷远看来,知晓此项行动计划的将校们虽然竭力控制自己,其实也都紧张。   郭竟和丁奉两人抱着与汉中曹军作战的念头抵达巴西,屁股还没坐热,就被拉到了江州,随后接到了如此重大的任务……饶是郭竟平日冷静自持,这会儿也难免有些怔愣的样子。   丁奉更是心事重重。此前行军路上,他和雷澄并辔而行,商议一些行动的细节。因为太过投入,两人竟然肩并肩走岔了路,以致战马陷入泥潭,若非将士们及时救援,只怕两人就要化作泥中恶鬼了。   至于简雍,他毕竟是文人,这两日推说自己行路疲惫,每日里早早歇息,只怕心里也是忐忑的。   看起来甘宁是比较放松的那一个,每天吃喝拉撒,一切如常,甚至精神比往常还要亢奋些,然而面对严颜遣来使者时的突然暴怒,显示出他的心情也绝不似日常表现出来那样。   毕竟重任在肩啊,知道的越多,越深知不容有失。   唯独沙摩柯是最轻松的,这位蛮王什么也不知道,沿途还在收购犀皮和牛角,想到这两样重要物资在乐乡大市里头的挂牌价格,整日里乐不可支。   此时李齐从后头过来,禀道:“将军,中军帐已经立下了。”   雷远点了点头,往中军方向去。   这几日里,兵马一边行军,一边悄悄调整了编制,将原本统合作一处的民夫队伍拆散开来,以三五十人的小队形式,直接归入各个都伯直接管辖。在这个过程中,各部都伯又不断有反馈上来:某某比较老实听话,某某雄健好斗,某某热衷功名,诸如此类。根据反馈,狐笃这边就会适当地加以调整,沙汰一些不可用、不可靠的人。   通过这个方式,雷远相信自己能在极短时间内扩充兵力到六千人以上,足以对江州守军形成优势。   但这样做的缺点也很明显:因为民夫拆散的关系,各部辎重也不得不零散携带,每到了扎营的时候,一团哄乱,迟迟没个结果。   雷远穿过营地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乱糟糟的样子,别说是他,就连李贞、李齐等人,也都大皱其眉,不忍卒视。   在这个过程中,雷远没有在大帐里休息,而是在各处营地游走,反复地安抚将士,督促解决各种问题,处理各种稀奇古怪的繁琐事务,或者与熟悉的将士闲聊几句,认识认识某个表现特出的益州丁壮。   许多人都知道雷远的习惯,有人甚至在背后说,雷将军治军太过细密,非大将所当为。   雷远也希望自己能像兵书中所说的名将那般,法令省而不烦,治军举重若轻。可他从领兵数十人,到数百人、数千人这么一路走来,深知只有处理好琐碎事务,保障好全军的衣食住行,才能谈得上驱使效死。   或者说,只有在平时深入到基层,与将士们亲密相处,公平公正相待,才能够让将士们认可雷远这个将军,发自内心地愿意跟随作战。如果没有这种深入到普通将士的举措,徒然说什么严刑厚赏、恩威并施,那样的军队乃是无根之木,关键时刻靠不住的。   此刻军中临时征募的壮丁极多,如果要“用”他们,更不能少了这一步骤。   正因为如此,扎营的过程也是雷远忙碌的过程。数千人足足闹腾了一个时辰,直到天色昏黑,整片军营方才落定。到了一切安排就绪,雷远折返大帐,直累的头晕眼花。   然而刚进帐里,才躺下略打了个小盹,又有一名严颜遣来的使者来见。   倒不是前面那位被打肿头脸的,换了一位。   使者眼看雷远来到,隔着老远恭恭敬敬地行礼:“雷将军,我家府君已在城中摆酒,为您接风洗尘。”   雷远不禁嘿然。   他想到了,或许江州城遣了探子,关注己方驻扎的一举一动,使者这才能在军马堪堪落定的时候上门。又或者,这个使者一直就等在营外观看,等候时机。无论哪一种,做法都颇费心思。   想来是因为严颜自觉把荆州军拒之门外太过失礼,因此特意设宴招待,以示亲睦。这宴席其实无趣,然而不得不去。   “好,好。”   雷远打起精神,令诸将谨守本营,又请了简雍陪同;两人亲骑简从,前往赴宴。   这一场宴席规模不小,严颜打着敬贺雷远击败徐晃,威名振动益州的旗号,请了益州军中许多将校、江州城里许多士子作陪,宴上的酒菜丰盛,又安排了酒令、投壶、燕射等各种娱乐。   这些东西,简雍最是擅长不过,当下抖擞精神一一应付,雷远也时不时地凑个趣,与严颜应和几句。玄德公已在涪城,荆益两州联盟迫在眉睫,哪怕严颜心中不满,表面的礼数丝毫不差,当晚宾主尽欢。   雷远、简雍二人直到深夜才回。   在松明火把的照耀下,可以看到简雍脸色通红,而雷远喝得多了,醉醺醺地,时不时说几句酒话。他的身体在马上左摇右摆,几名扈从肩扛手顶,好不容易才将他支在马背上。   直到进入中军大帐,雷远才陡然清醒,脸上全没半分醉意。   甘宁等将早都等在帐里,这时候都问:“宴上如何?”   “严颜这老儿……这老儿倒也殷勤……”雷远脸色不愉:“他说,自从知道我军将要折返荆州,他已提前招募了水手,编组了足够规模的船队,也代为联络了下游各处城池、港口……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我们明日就可以启程回荆州啦!”   “那可不成!”所有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三百三十二章 服药   不得不承认,严颜着实老练。或许他只是单纯地不希望荆州军长久停留在江州,但这么一来,恰使得荆州军失去了停留的借口。   偏偏荆州军又断不能抢先动手。不仅因为兵马刚到,各项攻城的布置尚未展开;更因为此前简雍携来的密信中,玄德公再三叮嘱。信中说道:此番入蜀,要的不仅是土地,更是人心;为了先手之利而失却人心,智者不取也……所以无论如何,一定得要师出有名。   甘宁想了想:“那就只有麻烦续之装病了。”   “也只有如此。就说我路途疲惫,兼又病酒,以致卧床不起。”他注视众人,加重语气道:“明日诸位约束将士,不要外出,其他的准备工作,一点都不能停顿……三日内进入备战状态,做好第五日发起突袭的准备。”   “将军请放心。”   次日一早,巴郡功曹从事来到军营,接洽登船启航的事宜,却见阖营将士都面带忧色,有几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随即被军官大声喝止。   这功曹是个细心的,看在眼里,当场也不多问。可是与简雍交接事务的时候,发现简雍也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于是问道:“宪和先生,莫非营里出了什么事?”   “这几日我们怕是走不了啦!”简雍叹了口气:“续之病了。”   功曹吃了一惊:“什么?”   顿了顿,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只是续之将军病了,还是将士们都有不适?”   简雍一时愕然,连忙解释道:“续之将军前些日子指挥作战,一直没有好好休息,昨日又饮酒过量,所以今日卧床不起。将士们倒是无碍,只是,主将身体不适,我们恐怕一时不得起行。”   近世以来,大范围的传染疫病反复爆发,其中波及巴蜀的几次,直接造成了大量人口损失,甚至有乡县因此户口荡然无存,整个宗族尽没的。疫病之后的社会秩序崩溃,又成为后来黄巾、米贼作乱的诱因之一。此后数年间,举凡大军过境,也常常引发疫病流传,故而这官吏一听疾病,就紧张起来。   听了简雍的解释,功曹皱眉想了想,随即告辞。   没过多久,他又来到营地,从人携带了几样礼品,说受府君的委托,前来探病。   雷远本人不爱饮酒,昨天被迫多喝了几口,今早确实头痛,有几分精神不济。但这情形用来堵住严颜之口,怕是不够……须得病得更加惨烈才行。听得扈从报说有人探病,他慌忙抱着一个瓮子,探手指猛抠自家喉咙。   “哇!哇!”一口又一口,满肚子的胃酸都翻了出来,倾斜到瓮里。   雷远喘息两下,只觉额头的冷汗一直漫过眉毛,从喉咙口到肚腹火辣辣地疼。他问李贞:“你看怎么样?差不多了吧?”   李贞仔细端详雷远面容,赞叹道:“眼里都挣出血丝了!将军你这一手,很可以啊。”   “那就请访客进来吧!”雷远用手肘支撑着膝盖,有气无力地道。   那功曹来到帐外,李贞半掀开帐幕,请他和简雍进来,随即将帐幕合上。   帐幕内光线昏暗,只看到雷远脸色惨白,对着客人憋出个古怪笑容。这功曹吓了一跳:“见过将军,将军贵体如何?可要紧么?”   雷远小心翼翼地把瓮子放到一旁,向后斜倚在榻上。   李贞挥开一面毡毯,替雷远盖得严实。   “想是昨日吃喝过甚,今日一早,便觉腹泻、发热。”雷远用毡毯仔细拢住头颈四周,不使漏风,语气低弱道:“好在军中的医官已经看过了,说是并无大碍,休息调理数日便好。”   他想了想,有些茫然地问:“我竟糊涂了,今日应该登船启程,对么?”   简雍在一旁连连咳嗽,向那功曹连使眼色。   功曹只得客气道:“那些都是小事,无妨的。将军安心歇息,不必勉强。”   “那也成。”雷远叹气道:“将士们其实归心似箭,可惜我这身体……唉,昨日就不该纵饮。”   昨日的宴席上,包括这功曹在内的不少人有意识地向雷远敬酒,意图将他灌醉以后,打探些荆州军的动向。熟料雷远酒品很好,喝醉以后不吵不闹,只翻来覆去说些不着边际的言语。   此刻听得雷远抱怨,功曹未免有些尴尬,连忙谢道:“将军击破曹军,于我益州实有大功,是以昨日我们有些冒昧了,哈哈。不过益州湿热,将军远来水土不服,发一发汗,或许也是好的。”   雷远把毡毯拢得更严实些,露出几分困倦神色。   功曹道:“将军放心调养,郡府这边对将士们的供给绝不会疏漏。”   “嗯,那就多承严府君的美意。然则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还是得尽快回荆州啊。”   雷远嘟哝了两句,眼神渐渐模糊,过了一会儿,微微打起鼾来。   功曹想了想,向简雍告辞,简雍客客气气地将他送出去。   这人一走,雷远翻身跳起:“快取水来!”   咕咚咚灌了一肚子凉水,他才觉得稍许舒服些。   起身在帐内走了两个来回,他忽然想到,不妨遣一支小队,先行登舟东下,往巴东一线。这样既显得我们确实急于离去,又可以同时发动,夺取沿途某处港口。想到这里,他向李贞道:“你去召集众将……”   话音未落,简雍折返回来道:“续之,你还得继续装病。”   “这是为何?”   “江州那边,已经在延请本地著名的医者,今日将会登门来看望续之。”   太殷勤周到了,也是麻烦。   雷远哭笑不得:“难道还得吐一场?”   “吐一场怕是不够。”简雍连连摇头:“焉知彼等请医者上门,不是存了核查的意思?我们的伪装落在医者眼中,若有破绽,前功尽弃。”   “那可如何是好?”   “我们军中不也有医者么?让他们赶快取些伤神耗气的草药来,劳烦续之你吃一些,务必要瞒过他们。”   雷远惊道:“药怎能乱吃?”   随同雷氏部曲一起行动的,确有几名医者,有一名还是左将军府推荐过来的,几人都有战场急救的经验。然则当代的医术在雷远看来,有许多与巫术无易,大有可疑的地方。他们制作的药物,雷远素来是能不用就不用的。   简雍叹气:“偶尔一次,当无大碍。续之,你就辛苦一下。”   不待雷远反对,他直接便去张罗。   顷刻间,一碗浓浓的药剂翻着泡沫摆在了雷远面前。汤汁色呈浅绿而混浊,气味刺鼻,绝似居家旅行必备的良药。   雷远倒抽一口凉气。他看看简雍,再看看医者:“这东西,喝了会怎么样?”   医者道:“会上吐下泻,顷刻见效。事后好生歇息,一两日就能缓过来。”   简雍肃然颔首。   只望主公在涪城那边一切顺利,及时动手。若再拖几天,江州这边的麻烦就大了。雷远长叹一声,捧起碗来一饮而尽。 第三百三十三章 弦上   涪城。   这座城池水陆四冲,自古以来为蜀重地。光武兴兵讨公孙述时,吴汉进据广都,而臧宫破延岑于此。然而城池本身规模并不宏大,若刘季玉果然领兵数万来迎接,城池里是断然安置不下的。   为此,刘备也只驻军在城外,以显示客人对主人的尊重。   此时刘备抵达涪城已经将近十日了,张松倒是每日遣使通报刘璋的动向,并一再催促刘备,务必要抓住双方会盟的机会,果断动手。可刘季玉领着他的三万益州军,虽然乘舆帐幔、精光曜日,所过之处威势骇人,可行军实在缓慢,今日刚过绵竹。   或许刘季玉身边,正有谁在竭力劝说,试图在最后关头扭转他的决定吧,那几个人,无非是刘巴、黄权、王累之流。前日法正与彭羕提起此事,恨不得立诛此三人,甚至提出,最好能在涪城斩下彼辈首级,以震慑不服。   但刘备对他们却并无恶感。   身为一方雄主,刘备看人的角度,与法正、张松、彭羕等又有不同。他明白,法正、张松等人,是因为自觉在刘璋手下不得志,而在荆州找到了施展抱负和才能的希望,所以他们急切地盼望自己能尽快取得益州。他们是自己在扩充势力时不可或缺的臂助,是能否夺取益州的关键。   而刘巴、黄权、王累等人,代表着汉家士人传统的忠诚、谨重。正因为他们站在自己敌对的一面,天然成为了益州士人当中某一批人的领袖,如果能够厚树恩德以收彼等之心,则同时也就收拢了众人之心。这一批人,可以说是自己能否平稳掌控益州的关键。   其实,如果能有更多的时间,如果能够让自己扎根在益州,步步为营,慢慢地收拢士心,那现在这些对荆州充满警惕或敌对情绪的人,至少有一大半可以改换门庭,至少也能赢取他们的中立。   可毕竟时间不等人啊。   曹孟德的动作太快了,逼迫着刘备也只有加快动作。   如果将逐鹿天下视为纹坪对弈,这一局棋已经到了快要终局的时候,还能够争夺的实地已经不多了。到了这时候,断不容退让,更不容优柔寡断,想要夺取最后的胜利,就得步步争先。   刘备对自己说,刘季玉迟早会到。当他抵达涪城之时,就是益州权柄易手之时,诚如庞士元这些日子里多次提醒自己的,当断则断。   此番入蜀,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战斗,所有人都会参予在内。亲若骨肉的重将如关羽、张飞、赵云等,倚若肱股的谋主如诸葛亮、庞统等,还有近年来云集景从的俊彦,数以万计的雄兵……   这些心怀汉室的人们,每个人都会全力投入,以求必取。   他站在军营里新建的望楼之上,按剑眺望南方,隐约可见风起云涌。   “士元。”刘备低声问:“刘季玉那边的安排,都已妥当了么?”   较之于入蜀之前,庞统瘦了不少,显得颧骨高高地凸起,简直尖嘴猴腮。但他眼神璨若星辰,几乎能放出光来,整个人透着一股逼人的锐气,仿佛出鞘的利剑,随时将会挥落下来:“主公放心!”   “荆州那边,江州那边呢?”   庞统一挥腰扇:“有孔明和续之分别处置,万无一失。”   刘备不再发问。   其实所有这些安排,早就已经盘算了无数遍,他只是下意识地问一句。仿佛庞统确定的回答,能让他信心更充沛些。   当刘备站在望楼上眺望的时候,一阵疾风从江峡间壁立的群山间吹向东方,使夷道城的空气中充满了湿润的泥土味道。   风卷起校场里的砂土,打在皮制的帐幕表面,发出细碎声响,引得帐前两列松明火把明灭晃动,有几处熄灭了,立即有侍从将之重新点亮。   诸葛亮放下羽扇,站起身,将帐前的帷幕慢慢卷起。帐中数人这才注意到,天空突然晦暗了下来。被风带到空中的枯枝败叶飘舞着,如惊飞的鸟雀久久不落。   军营各处的火把都被一一点起,站在大帐前四望,真如繁星点点。   此刻驻扎在夷道城的,共有荆州军的主力部队七千余人。之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由向朗负责的城池扩建工程终于发挥了作用。原本空置着的大片军营、校场,此刻都熙熙攘攘地驻扎了军马。   与此同时,夷陵、秭归、乐乡、佷山等县,也都先后入驻军马,合计总数三万,都是严格挑选的精锐。几处县城所属的港口,都已经被严格管束,一应船只许入不许出,而更大规模的船队、更多数量的纤夫已经编组完成,随时等待行动。   赵云站到诸葛亮的身边,看着这股风的势头刚刚减弱些,淅淅沥沥的雨水就跟在风的后面飘洒下来。雨势不大,雨滴落在帐幕上面,发出簌簌的轻响。雨雾中,军营的灯火变得模糊了,往来巡逻的哨兵们呼喝传讯的声音倒随着雨声传出很远。   “子龙不去见见令爱么?”诸葛亮微笑着问道。   赵云摇了摇头:“戎马倥偬之时,哪里顾得上这些。”   “还是去看看。”诸葛亮道:“我们这才刚准备出兵,续之却已在蜀地周旋进退了数月,十分辛苦。你是长辈,出面关照一下续之的家人也好。”   庐江雷氏不是一般的家族,族人自有体统,哪里需要外人关照。但赵云知道,这是诸葛亮为自己提供个见见爱女的理由罢了。于是他笑着应了。   又看了半晌,确认了军中并未因为急雨而忙乱,诸葛亮转身折回帐里。   帐中有一幅极其巨大的舆图,图上密密麻麻地写画着益州的山川城池。诸葛亮站在舆图前看了看,这些细小的字划,仿佛在他眼前化作益州的千山万壑。   “翼德率军一万为先锋,沿途强攻,突破鱼复、朐忍、临江,直至江州汇合续之,打开入蜀门户。”他倒转羽扇,用扇柄沿着大江缓缓上推。   “抵达江州之后,兵分三路。南路由子龙率领,先取江阳,再向北攻入犍为,进迫成都以南,牵扯益州军的行动;中路仍以翼德为先锋,沿涪水北上,火速支援主公;北路依然由续之负责,纠合宕渠等地的兵力,夺取阆中,彻底封锁益州北部边境。我会领兵控制巴郡,为诸路后援。”   “关键是在江州。”扇柄在巴郡的郡治所在轻轻一点:“江州是大城、坚城,我们抵达江州的时候,续之一定得控制住此地才行。如果续之有所闪失,数万人马就不得不在江峡之间迁延时日,主公那边的压力可就沉重了。”   他没有提到的是,数万人马如果在益州停留太久,则荆州的防务恐怕会出现疏漏。所以说,动作一定要快,越快平定益州,则兵力能够更早地折返荆州。   诸葛亮叙说各部任务的时候,赵云只静静地站在诸葛亮身后。他无须说什么。多少年来,交付在赵云手中的任务,从没有出过差错,以后也是一样。   直到这时,赵云才徐徐道:“续之会有办法。” 第三百三十四章 会盟   七月二十日。   侍者都遵命退出去了,梳洗完毕的刘备一人端坐在榻上,面如古井无波,心情却起伏不定。   再过半个时辰,他就要去见刘季玉了。   他拔出腰悬的长剑,掏出丝巾轻轻擦拭。长剑的锋刃处,森森寒气透过丝巾,传达到他的指尖。他眯起眼,凝视着恍如一泓秋水的锋刃,锋刃上便出现了一张温和而肃穆的面庞。这张面庞并非剽悍武人的形象,神情也很谦逊内敛,却隐约带着蓄势而发的力量感。   刘备看着剑刃上的自己,平静地呼吸,将挑起的双眉略微放松些。   自从涿郡起兵以来,数十年了,他始终在沉重的压力下挣扎着,试图奋张胸中的大志。有许多次,他都以为自己将要失败,甚至将要死了,可谁能想到呢?在某一次例行的失败过后,忽然间一切都不同了。   自己已经几乎全据荆州,曹操的威势较之先前大幅度地削弱了,再加上通过联姻和孙权的盟约,可以说牢牢地站稳了脚跟。只要此番能够兼并益州,凭借两个大州的力量,足以北上争取汉中、凉州乃至关中。再往后……   刘备喃喃地重复着诸葛亮对自己说过的话:“霸业可成,汉室可兴!”   这一切的前提是,尽快将益州控制在手里。   刘备收剑回鞘,站起身来,仔细地整理自己的服饰,直到每一处布料都足够熨帖,没有丝毫的紊乱。   他大步出外,站在阳光下。   庞统换了一身簇新的官袍,向刘备隐蔽地颔首示意,随即略微落后半步,跟在他的身旁。   身形高大的黄忠顶盔掼甲,亲自牵着马,站到刘备身前:“主公请上马!”   刘备走向这员荆州宿将,握住他的手:“今日须得劳烦汉升了!”   黄忠是南阳人,出自江夏黄氏疏宗,仔细论起来,与江东重将黄盖乃是亲戚。他初随刘景升为中郎将,与刘景升的从子刘磐据守长沙攸县,与江东政权的建昌都尉太史慈连年鏖战;因为每战屡为先锋,遂成为荆州军中赫赫有名的勇将。后来曹军南下,刘琮束手,黄忠假行裨将军,仍就故任,统属长沙太守韩玄。   赤壁战后刘备南定诸郡,黄忠领兵降伏,去年孙刘两家对抗的时候,黄忠在酃县伏击了试图深入长沙的吴军,一战斩获甲首百余,迫使吴军原路折返。凭此功勋,黄忠被提升为偏将军,短暂负责长沙军务以后,又被抽调出来,随同刘备入蜀。   刘备麾下的关羽、张飞、赵云等亲信重将,都是万人敌。可刘备此番入蜀,却把自己的性命安危托付给了黄忠和魏延。一个是接受过曹军职位、而且年已六旬的刘表旧将,一个是年轻莽撞、此前从未独挡重任的扈从首领。   对黄忠来说,这是无法想象的信任。   到了他这个年纪,又无后嗣,对人生早就没有特别的期盼。所盼望的,不过是追随明主,以性命相报罢了。今日他已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确保主公安全无恙,一定要为主公掌控局面,压服益州军。   他也握紧了刘备的手,轻轻摇了摇。   两手相握的时候,感觉掌心处有些潮湿,也不知是谁比较紧张些,又或者,都怀着将行大举之前的振奋吧。   “我们走!”刘备纵身上马,一行人鱼贯出营。   今日两方正式会面的地点,在涪城内的一处豪奢大宅。   荆州军的营地与涪城相隔不远,大约有三四里地。骑队出了营门不过一箭之地,便看到益州别驾张松领数名从人在路旁迎候。   张松戴着高冠,着官服。因为身形矮小的缘故,腰间挎着的长剑,一头时不时地磕在地面。又因为身形矮小的缘故,他看身边的人,都必须高扬下颚,明明是正常谈吐,也透着倨傲的样子。   眼看刘备的骑队来到,张松一展袍袖,长揖为礼。   刘备立即下马,一溜快步地迎上前去,将他扶起:“哈哈,子乔,多日不见,想煞我也!”   两人这阵子虽然书信不断,却委实好些日子不见了。张松起身看着刘备,神色有些复杂地低声道:“玄德公,此前所说之事,果然不可行么?”   张松所说之事,自然便是他和法正反复劝说的,请刘备借着两方相见的机会,当场袭击刘璋,夺取益州军的兵力。可刘备此前几次都拒绝了张松的建议,于是眼看着这场会盟,便只是一场会盟。   这使得张松心急如焚,以至于竟然当面发问。   他却不知,刘备对一切早有安排,只不过因为保密的关系,许多事没有对张松露出口风罢了。   刘备只拍了拍张松的肩膀。   庞统抢前半步,低声道:“眼下不是商议大事的场合,今日只谈两家会盟。”   张松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转而与刘备说些闲话。   两人弃马步行,沿着官道没走多远,只见旌旗蔽日,鼓角震天,一支衣甲鲜明的队伍在道路两旁列队。刘备只一瞥,惊觉这些军人们身披的戎服华彩异常,竟都是蜀锦所制,而他们身披的甲胄上,也多镶嵌金银为装饰……益州的富庶一至于此。   他待要再看两眼,队列深处有人呼道:“玄德公?玄德公在哪里?哈哈哈,今日终得相会啊!”   伴随着话音,一群衣着华贵的人拥了上来。   张松慌忙向刘备示意:“玄德公,我家主公特来迎接。”   那位说话之人,正是振威将军、益州牧刘璋。   与外界传闻的软弱样子不同,刘璋相貌堂堂,颇有威仪,此番身在兵马簇拥之下,望之更是开朗豪迈,气派不俗。   想来也是如此,刘璋之所以引人不满,是因为他的才能只堪堪能够维持自家权位;能够被刘焉选为继承人,能够在各方势力犹如冰炭的益州一任州牧二十余年,又哪里会是傻子呢?再怎么昏庸无断,较之于常人,总有他一份独到之处。   此刻刘璋笑脸相迎,语调不高而嗓音柔和,当刘备介绍部下的时候,他对庞统、对黄忠都赞不绝口,还能提起两人的若干事迹大加褒扬,瞬间就使在场诸人都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而这恰好也是刘备所擅长的。   当下两方主君言笑和蔼,神采飞扬,连带着彼此的部属们互相亲切攀谈,个个就像是数十年未见的亲戚一般。 第三百三十五章 乱军   两位割据一方的大州州牧会见,自然不能像寻常人家走访那般简单。双方都有专门对接的人员,为了这场会见反复商议,一一核实各处细节。荆、益州两军也都有人马进入城中警戒。   刘备与刘璋一路攀谈行来,只见沿途甲士鳞次栉比,各持矛戟肃然拱卫。   走了几步,绕进一处大门,眼前忽然一亮。   这哪里是宅院?分明是一处宏大宫殿。   原本位于此处的成片寻常房屋,就在这些日子里被大片推平,重新扩建成了楼宇和殿堂。那一栋栋楼宇莫不涂朱绘彩,在楼宇殿堂之间,又有一重重美仑美奂的亭台回廊蜿蜒环绕,几乎望不到尽头。   各处梁柱斗拱,都饰以绚烂夺目的金玉装饰,还有绫罗绸缎飘拂在楼宇之间。这些华美之物,随便拿出一件,两件,都足够使得普通人家换来一年半载的衣食,此刻却仅仅是无数装饰中的一项而已。   当刘备踏进大门的时候,数以百计衣纨履丝、相貌妍丽的婢女一齐躬身伏地,娇声道:“拜见左将军!”   “呃……起来吧,都起来吧!”刘备有些尴尬地道。   刘备自己在江陵的左将军府里,大体依照着周郎在时的规模,堪用而已。此前他在京口时,曾得到孙权的厚待。但京口原只是丹徒县的县治,吴侯驻军于此,主要发挥其军事要塞的作用,那种骄奢布置,较之于此刻刘璋展现出的东西,着实差了不少。   “玄德公与我同为汉室宗亲,彼此乃是兄弟也。兄弟会面,岂能没有庄重气派的场所?”刘璋顾盼左右,大声地道。   他又转向刘备:“玄德公,可还满意否?哈哈!”   婢女们环佩叮当,在前引路,刘璋拉着刘备的手,沿着宫中的大道直行,穿堂过院:“来,玄德请随我来!”   在两人的身后,荆益两州文武官吏分列长队,鱼贯追随;更后方,魁梧雄健的武士们威风赫赫,脚步铿锵,每隔一段道路左右分开,相对而立。   刘璋偷偷地觑了眼刘备的神情,发现刘备为这隆重对待惊讶了,几乎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今天他真的很愉快。   虽然邀请刘备入蜀的决定引起了许多人的反对,但真当见到刘备本人时,刘璋只觉得放松和愉快。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松了。刘备出现在他身边,什么都没有做,却已经使他确信,汉中的张鲁、乃至曹公,都不再能够威胁到自己。他感觉胸口那块压着自己骨骼生痛的大石头好像离开了一些,让自己能够稍稍透气,稍稍宽心。   自从他的兄长、深通政治权谋、在朝廷中枢担任左中郎将的刘范死于刀兵以后,刘璋就感觉,每一天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他本来没有想过要做这个益州牧,硬生生被逼到这个位置以后,也是个缺乏决断的主君,没有震慑群下的霸气。   在刘璋眼里,那个装神弄鬼的张鲁并不可怕,甚至曹公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的身边人。是那些身在益州,却全不为益州着想的人。这么多年来,先是益州豪强们前仆后继的叛乱,再后来是东州人贪得无厌的索取权力;这两方面按下葫芦浮起瓢,永无休止地折腾。   而他这个益州牧就像是风箱里的老鼠,说的话、下的令,在别人眼里就是一纸空文。他动一动都是错,最终只能坐在自家的府邸里,满足于一些唾手可得的享乐,闲暇时看着一群贪婪而狡诈的狼轮番在自己面前装腔作势,还要装作感觉不到他们之间的刀光剑影,装作不知道他们的离心离德。   刘璋烦透了他们。   他急迫地需要一个新的力量投入到益州来,站在两派之间加以平衡,从而使他自己能够稍稍周旋出一点本该属于益州牧的尊严。   现在刘备来了。   刘备会去对付张鲁和曹操,而成都城里的某些人呢?他们在彼此争斗的同时,有的会去阿附刘备,有的会去压制刘备,而刘璋甚至很期待他们搅成一团、你死我活的场景。那不是很好吗?   “来,玄德,我们共饮一杯!”天色渐暗,刘璋有些醉了。   他端着华贵的杯盏,向刘备简单示意,还没等到回复,自家先仰脖咕咚一口。   “咦……乐舞怎么停了?”他啪啪地拍手示意:“接着奏乐,接着舞!”   他看到刘备的部下,那位庞士元偷偷地向刘备打了个眼色。或许是他们觉得,这饮宴过于漫长了吧?或许他们想尽快确定之后的兵马驻地、葭萌、白水等地的兵力指挥权?   急什么呢?   难得有机会离开成都那个肮脏而腐臭的益州牧府,能多透几天的气,不好么?   刘璋歪过头,醉眼朦胧地看着刘备向自己说些什么。说了什么?刘璋一个字都没听见,但却频频颔首,表现出特别赞同的样子。   张子乔连忙上来,向刘备不停地说话,不停地点头,大概是在解释他的主君醉了。   纵情欢饮吧,其它的事先不用提。刘璋觉得,一点都不用着急。刘备或许也有他所图谋的东西,但那又如何?且去对抗张鲁和曹操,其它的事,我都慢慢敷衍着,刘备又能奈我何?   在涪城周边,我带了三万人马;此刻在涪城以内,还有几名近来陆续提拔的心腹之将,引兵数千为拱卫。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刘备既来,正好安心饮宴。   他觉得有人在拍打他的肩膀,很用力,拍的很疼。   他恼怒地挥挥手,将拍打自己的人推开:“闪开!”   可那人又来了,这下的动作更加剧烈,揽着刘璋的肩膀,把他从高高在上的主位拖了下来,拖到大厅的边缘,一处粗大的廊柱后面。   “怎么回事?”刘璋晕晕乎乎地问道。   拖动刘璋的,是益州主簿黄权。他用壮硕的身体遮护着刘璋,侧身向外探看着,没有回话。   张松躲在廊柱更后面一点,用层层帷幔遮护身形。听得刘璋询问,他满头大汗地禀报:“有乱军攻入涪城!数量很多,向着此地来了!”   “乱军?”刘璋一个激灵,忽然清醒了很多。   厅堂以外,隐约有火光闪动,杂乱的鼓噪声、喊杀声和兵器碰撞的声响越来越响,越来越近,间或有鼓角之声此起彼伏,震得刘璋心胆俱裂。   刘璋的额头和脖颈处,冷汗突突地冒出来,他厉声问道:“难道是刘备?这厮安敢如此……”   “不是玄德公!”张松连连摇头:“您看,玄德公正在那边,组织人手防御。”   刘璋小心翼翼伏低身体,从黄权的肋下探出半个脑袋,于是看到刘备神色镇定地按剑立在厅堂正中,时不时地向身边扈从们吩咐几句。   他又看到厅堂大开的门外,有十余名骑士忽然出现,狂呼乱喊着猛冲过来。   “汉升!”刘备大喊道。   刘备麾下那员叫作黄忠的老将疾步站到正门边上,把箭袋放在地上,开弓搭箭,瞄准冲过来的骑士就射。   箭若流星,正中最前方骑士的面门,力量强劲的箭矢深深贯入头脑,将之从战马上掀翻。   后方的骑士并不稍缓,继续向前冲锋。   黄忠立刻抽箭再射。第二箭转而向着最前方一匹战马,正中其额头。体格雄健的战马哀鸣一声,前蹄跪地栽倒,在坚硬的地面连续翻滚几圈。   战马栽倒的时候,马上骑士从前面飞出去,狠狠落地,随即被战马的尸体压过,惨叫了几声以后不动了。更后方的两名骑士勒马不及,也撞了上去,一时间人仰马翻。   “这是怎么回事?哪里来的乱兵?我们的将士们呢,都在哪里?”刘璋颤声问。   黄权叹气答道:“便是我们的将士作乱。” 第三百三十六章 家事   “怎么回事?不可能!”刘璋愣愣地道。   他固然优柔而乏主见,可身为乱世中割据一方之主,素来重视对军队的掌握。近年来益州变乱频发的局面,也确实培养了一支相对可靠的军队。   此番随他到涪城的三万人马,分由刘璝、泠苞、张任、邓贤等亲信将领统带。而进入涪城的近卫甲士们,则是东州士中特别忠心耿耿的后起之秀李严、费观所部。   这些将校们,都是历年来刘璋一手简拔的人才,刘璋深信他们的能力与忠诚。然而……偏偏就是在这样一支军队里爆发了兵变,乱军甚至攻向了两位州牧饮宴的大厅?   他们有什么图谋?难道想把荆益两州的首脑一网打尽吗?   刘璋瞬间心念急转,可他真不是脑筋敏锐的人,又缺乏在紧张环境下冷静思考的能力,于是越是努力去分辨情况,越觉得头脑混沌一片。   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更多的乱兵涌了过来,外界的喊杀声更加高亢了。莺莺燕燕的婢女们惊恐地叫喊着,从厅堂前方的几处角落里退避到后方,有几人躲到刘璋所占据的廊柱后面,几乎把刘璋挤了出去。   这种挨挨蹭蹭的体感,往日里让刘璋觉得很香艳。可这时候他毫不客气地将那些女人推开,任凭她们尖叫着,向更后方跌跌撞撞地逃跑。   他向后看看张松。张松的神情很古怪,除了紧张和惊恐以外,又带着如释重负地轻松感,看着自己的眼光全不似往常那般恭敬。   刘璋模模糊糊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他转过身,一把揪住黄权,大声吼道:“这些兵卒为什么作乱?领头的是谁?”   黄权扭过铁板也似的脸回身看看,扳开刘璋的手,迈步出外,从一名慌乱的益州军甲士手里夺过一把环首刀。   他顶着刘备身边侍从警惕的眼光,沉声问道:“玄德公,眼下这局面,你有什么看法?”   刘备摇了摇头:“公衡,与其问我,不如去看看作乱的究竟是贵军哪一部人马。他们数量很多,这一定是蓄谋已久的袭击。”   黄权不禁苦笑。   他是坚决反对招引刘备入蜀的,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刘备果然如传言那般待人温厚宽和。虽然黄权的言语几乎明摆着在怀疑刘备策动兵变、意图乱中取利,可刘备并没有愤怒驳斥,只是委婉地表示,这兵变规模如此之大,又将两家州牧全都牵涉在内,必然是益州内部长时间形成的阴谋。   这倒也是。即便玄德公有什么谋划,又何必要把自己置于此等不测的险境?这些年来益州政局惨烈倾轧不断,此番居然闹到把荆州牧牵扯在内,也实在是肆无忌惮得够了。   黄权不再多说什么,向刘备长揖为礼,随即迈步向大厅前方。   这座大厅是利用原来宅邸的某处宽阔地基增建而成,地势较周边高出数尺,四周有围栏隔断。发生兵变以后,分散在各处的益州军甲士们纷纷向大厅靠拢,依托高处守备。   而原本就在大厅外的一队荆州军甲士直接退入大厅。黄权注意到,他们的装备非常齐全,几乎每个人都携带了副手武器或者多余的弓矢,这时候正把多余的武器和甲胄分配给同伴们。   在酒宴上谈笑盈盈的玄德公,这时候迅速着甲,有扈从为他戴上兜鍪,瞬间就转变为了雄武刚毅的军人……而自家的主君刘璋,这时候仍在廊柱以后瑟瑟发抖。   黄权只觉胸口憋闷,说不出的难受。   正在这时,忽听门外连声召唤,随即密集的脚步声响起,一拨益州军狂奔进来。这些人几乎个个带伤,衣甲皆赤,其中还有数人背负着难以行动的重伤者。似乎是急于摆脱身后的追兵,这些人来得颇显慌乱。直到退入厅堂以后,看到严阵以待的荆州甲士,他们才松了口气,有几名将士显然已经精疲力竭,摇摇晃晃地倒地。   黄权眼利,注意到其中有一名个头很高的将校乃是自家熟人。   他连忙抢前几步问道:“正方!发生了什么事!该你守着涪城,你做什么呢?”   这将校便是今年在益州军政两途都崭露头角的新贵,此刻负责涪城城防事务的李严李正方。   李严此前本是秭归县令,因为荆州方面军将不睦,弃职逃亡成都,旋即转任成都令。因他在成都令任上颇显文武才名,又擅长周旋在上司、同僚之间,所以短时间内得到刘璋再度提拔,两个月前更以之为直属亲卫的首领之一,更兼任护军,有督护益州军各部的职权。   听得黄权询问,李严连声叫苦:“泠苞、邓贤两人所部突然暴动,上万人横冲直撞过来,事发仓促,我怎么拦得住!”   “泠苞、邓贤所部暴动?”黄权猛吃了一惊:“这怎么可能?”   李严踞坐在地,喘着气,欲言又止:“公衡,你听听外面的喊杀声,这难道是假的吗?你仔细听听,就明白了!”   黄权一时莫明。他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外界的厮杀之声,终于给他听到了几嗓子呐喊,虽不清晰,却有许多人呼应,渐渐地俨然有点山呼海啸的意思了!   那呼号声分明是这样一句话:“刘循公子做州牧!”   黄权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竟然是刘循公子的意思吗?   刘季玉虽然暗弱,他的长子刘循却是一个刚毅果断的人。因而近年以来,成都城里确实隐约有这样的传闻,希望刘季玉退位,将益州牧的职位交给更具人主风范的长子。可黄权无论如何没想到,泠苞、邓贤这样的宿将竟然会插手州牧的家事?这可就有大麻烦了!   黄权顾不得再理会李严,大踏步地向厅堂以外走去。   有人向他嚷道:“公衡,小心啊!”   黄权根本顾不上这些。当他站到门外的时候,那隐约的呼声忽然清晰了起来,好像许多人都在这么喊,越喊越响亮,如同轰然潮水扑向了厅堂所在。黄权一时彷徨失措。   在黄权没有注意到的后方,李严霍然起身,站入幽暗的厅堂内部,深深地行礼。   不待李严说话,庞统上前一步,拉着他的肩膀,将他带到僻静角落:“正方,外面情况如何?”   “荒唐!荒唐!”李严擦着额头的汗:“本来只是随便捏造了个理由,没想到弄假成真,响应的人越来越多。不少将士真以为,有人和公子刘循合谋了!这会儿泠苞、邓贤可能已经被乱兵挟裹,与刘璝和张任厮杀到了一处,这场乱子规模不会小。我的部下们不一定能支撑得住……得带上刘季玉,尽快离开涪城!” 第三百三十七章 忠诚   庞统摆了摆腰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在迫退东吴势力,几乎全踞荆州以后,玄德公的声威达到前所未有的顶峰,一跃成为天下反曹势力中的翘楚。此后出于雷续之的提议,玄德公更广遣人手,在凉州、益州等各地宣扬建立更大规模的反曹兴汉联盟。   所以玄德公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在涪城挟持刘璋,然后强取益州……庞统和法正都提过这样的建议,但玄德公坚决认为,那样的手段殊无道义可言,必然会带来后患。在与曹操对抗的时候,始终需要申道义以扶天下、树恩德以收人心,而不是简单粗暴地鲸吞土地、人民。   所以最终的决策,是在两家会盟的时候,制造一起威胁到刘季玉的兵变,然后玄德公出面维护其安全,随即打着扶持刘益州的旗号控制住益州军,再顺理成章进入成都。   在此期间,亲近刘季玉的人们,可以看到玄德公对刘季玉的尊重,可以看到在荆州军力的支撑下,刘季玉依然是益州牧;而反对刘季玉的人们,可以看到玄德公掌握了益州的实权,大刀阔斧地重整秩序,最终将益州纳入到兴复汉室的大业中,使每个人都得到大展身手的机会。   这个计划里负责在成都摇旗呐喊,继续为玄德公鼓吹的,正是法正、孟达那几位。只不过因为涉及军机,日常跟随在刘季玉身边的张松便不适合掺和在内,所以他所知道的,一直是最初那个仿佛鸿门宴的计划。   负责在涪城直接制造兵变的人,自然便是益州士人当中最早向玄德公输诚的那一位,南阳李正方。李正方仅用了一年不到就从秭归县令攀升为刘季玉身边的护军,便是拿着玄德公赐予的大量金银财货,大肆行贿收买。   此番掀起兵变的借口,乃是庞统、法正、李严三人反复推敲而来。这借口很有讲究,一来,不能使人联想到玄德公的策动;二来,也不能牵扯到益州以外的其它势力,以防益州士子当中出现大规模的动摇。   既如此,刘季玉那位颇具干才的长子刘循,便被举了出来;明明本人完全无知,却忽然间成了煽动益州军内讧的主谋。   李严自随同刘璋出兵涪城的时候起,就派遣了包括从弟李玮在内的不少精明干练的手下,在益州军各部暗暗煽动,并且一方面光洒钱财来诱引,一方面还准备了精良的武器甲胄以供乱军取用。   这一操作甚是精密复杂,除了李严直接负责以外,具体实施策略出自于庞统的设计。庞统在周郎部下为南郡功曹的时候,为配合江东的入蜀大计,前后不知做了多少扰乱蜀中军政的预案。及至他转投入玄德公麾下,将这些预案进一步地完善,预期的成效也越来越显著。   然而,李严毕竟是数月间火速提拔起来的军将,对益州军的了解终究浮于表面。他完全没有想到,益州军的内部早就已经人心浮动到了相当的程度。刘季玉过去这些年的碌碌无为,已经使得许多将领不满;这些人的情绪就像是一堆耸峙天际的庞大薪柴,只待一颗微小的火星就会燃起冲天火焰。   当这场兵变真的发生以后,规模居然会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从一开始被李严暗中诱引的百数十人,到数百人,到上千人,到现在连泠苞、邓贤这样的益州大将也牵扯进去了?   这帮人是不是傻?难道他们真觉得公子刘循策动了兵变?   随着时间推移,李严甚至都没办法稳住涪城了,他的少量部队被乱军击溃。连他自己,都狼狈万分地退到了两家州牧会谈的厅堂,连连恳请尽快撤离。   说到这等局面,李严满腹懊恼。此即所谓过犹不及,闹得太大,也一样是把事情办砸了。暗中投效玄德公许久,却没能将自家唯一的重责大任办到妥帖,这对李严来说,简直无法容忍。   正在这时候,刘备悠然从侧面过来。   他沉声道:“正方,局面如此恶劣,你却能够披荆斩棘,赶到这里来保护主君……你是真正的忠臣啊!事发仓促,我们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你又何必为了小小挫败而懊悔呢?”   李严微微一愣:“玄德公的意思是……”   庞统猛地跳了起来:“对对,正方打起精神!你是大大的忠臣,刘季玉还得靠你扶保啊!”   刘备转身过去,大踏步地来到刘璋面前。   刘璋还在瑟瑟发抖,他切切实实地听闻乱兵迫近了,种种可怕的想象已经充斥了他的脑海,使他愈发昏沉。   “季玉!季玉!”刘备半蹲下身,稳稳地搀着刘璋的胳臂。   “啊?啊?又有什么事啊?”刘璋颤声说话,带着哭腔。   “季玉,外面的人都在喊着,刘循公子做州牧,你可听见了么?”   刘璋怔怔地看着刘备,眼神散乱无光,过了好半晌,“哇”地一声打了个酒嗝出来。   “听见了……听见了,这是何等怪事啊……”刘璋抽泣了两声:“我那孩儿,为何要如此?”   “眼下不是盘算这个的时候。”刘备语重心长地道:“季玉,你可愿意把益州让给自家孩儿,以平息眼前的兵变吗?”   “让他做益州牧就可以了吗?”刘璋先是一喜,随即又沮丧起来:“唉,那自然是不愿意的。”   他反手拉扯着刘备的袍袖,絮絮叨叨地道:“益州是我的,我是益州牧啊,我不给,他怎么能抢?”   刘备用力拍了拍刘璋的手背:“我明白了。季玉,你和我来吧。回我的军营里,我们一起压服叛乱,然后昂首返回成都!”   “成都?”刘璋问。   “当然,季玉,你是益州牧啊,还有这些忠诚的部下追随着你。你得尽快回成都去。”刘备温和地笑道。   “呼……”刘璋长长地吐气。   他看看左右之人。   原本簇拥随行的部下们,这时候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别驾从事张松还跟着,非常殷切地向他点头。他勉强站起身来,探首看看站在稍远处的黄权,黄权沉默不语。   他回过头来的时候,李严咚地一声大礼拜见:“李严愿追随使君,出兵平乱!”   “哦!哦!”刘璋被李严衣甲上的血腥气吓着了,他慌乱地看看刘备:“玄德,我听你安排。”   刘备退后半步,示意李严将刘璋扶起。   他环顾四周将士,朗声道:“涪城既然生变,伯祀所部必定会全力控制城门,以确保我们的后路。另外,文长所部也会很快向我们靠拢。我们要做的,就是尽快突出城外,与他们汇合。”   无论荆州文武,还是益州人士,此刻齐声应是。   傅肜所部亲卫甲士本来就驻扎在涪城的东门,做好了应变准备。刘备相信这一支精兵绝非益州乱军所能动摇。而在本营那边,魏延一向机敏善斗,绝不会坐视局面恶化。何况涪城不算很大,此处宅院距离来时的城门也不算很远。   刘备持剑在手,轻轻掂了掂份量:“我们这就走!尽快!”   乱军虽说缺乏指挥,可毕竟数量极多,这时候又有一批人围拢在厅堂四周。他们的脚步劲捷,动作十分剽悍,显然是益州军中出色的勇士。眼看着厅堂里的人们像有向外冲击的样子,他们纷纷呼喊威吓起来。   下一个瞬间,一支支箭矢仿佛密集的银线在空中穿梭,落入人群之中。   放箭的正是黄忠。   如果不仔细看,简直感觉不到黄忠在开弓之前的瞄准过程;只看到他不断从箭囊中抽箭,甚至有时候一次抽出两根、三根箭矢。在他手臂的拨动下,弓弦发出剧烈的嗡嗡震颤之声;每响一声,就有一箭如电光般射出,而眼前之敌,必定倒下一人!   乱军队中几名首领模样的,瞬间中箭;然后是立即发起冲锋的特别勇猛之士纷纷中箭;再接着是一些攀上墙台、屋顶,试图还射的弓箭手,他们来不及拉开弓,都惨叫着从高处滚落下来。   他们的咽喉中箭,额头中箭,胸膛中箭,肚腹中箭,手持武器的手臂中箭。在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里,乱军死伤了二三十人,尸体枕籍,其余众人哄堂大乱。   荆州军甲士们随即暴起冲杀,如虎入狼群。 第三百三十八章 宴请   七月二十日,是此前涪城刘备本部、江州雷氏部曲和身在宜都郡的荆州军主力全都确认的日子。就在这一天里,三路人马将会同时发动。   这一日傍晚,对外宣称病情反复、始终难愈的雷远时隔数日,再度迈出了他的中军大帐。   说来实在惨烈,过去几天里,巴郡太守遣来的当地良医每日早晚都来诊治。为了应付场面,雷远不得不又喝了两次自家军医配备的药汤……这药汤有点过于猛烈,雷远上吐下泻得实在厉害,以至于此刻停药之后,犹觉得腿软无力。   雷远走了几步,抬腿、踮脚,试着恢复力气。   可是脚踩在地面上,只觉得起伏晃动,好像踩在水面,他不得不伸手扶着李贞的肩膀,略微借点力。不仅如此,屁股也很疼。这几天他如厕的次数太多了,明明这会儿站在帐外,身形笔直,可总觉得有时候火辣辣,有时候凉飕飕。   “药吃太多了!当日也是着急,没有想清楚……应该让简雍、甘宁他们几个去装病!”   雷远心中怒骂着。但他身在部下们面前,须得保持胸有成竹的姿态,于是微闭双眼,稍微缓了缓。好在这药只吃了两次,前天就不再服用,否则此刻怕会出人命啊。   身后传来铿锵脚步声,那是扈从们已经全副武装,做好的准备。李齐带着两个人,端来雷远的铠甲,那厚重的样子令雷远看着就觉不适……强撑去穿这一身,万一力道跟不上,怕不要坐倒在地,成为全军的笑柄?   “今日我又不上阵厮杀,换套轻便的皮甲来。”雷远摆足了运筹帷幄的架势,沉声吩咐。   顿了顿,他问:“城里那几个,确定都已经就位了么?”   “一切都很顺利。”李贞答道。   今夜的一切行动,都已经计划定了。只要城中信号传出,各部都会相继而动,无需再作请示。因此这会儿大帐周围竟然有些冷清。   雷远微微点头,放眼眺望四周,但见夜空中云层涌动,江面有风。江州城垣的黑色轮廓掩映在山和水的深沉背景下,看不太清楚。而己方的军营中,打起的松明火把比往日多些,巡逻的人手也更密集。他们铠甲和兵器铮铮碰撞的声音随风飘荡,使得这个初秋的傍晚,渐渐升起了肃杀的气氛。   李齐捧了件皮甲出来,雷远伸展开双臂,任由扈从们帮着着甲。   就这一会儿工夫,天色更黑了。   雷远虽然竭力压抑住内心的不安,却也忍不住喃喃自语:“怎么还没有行动?”   数里开外的江州城依旧寂静,并无回应。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句话,稍有见识的武人都听说过。若能将己方的实力看得清楚,而把敌人的动向和目的也都掌握到正确无误,那在单独的某一场战役里,确实想输都难。   但在实际的军事行动里,知己知彼恰恰是最难做到的。在信息传递不畅的时代,身在前敌的将士们身陷战争迷雾,莫说敌方了,往往就连己方的形势变化都昧眛难知。最终的胜利,不得不取决于领兵将领自身的全权判断,取决于将士们应对复杂局面的手段和韬略。   这便是刘备选择由雷远所部率先入蜀,授以夺取江州重任的原因。仅以骁勇善战而论,庐江雷氏部曲或许算不得荆州军中翘楚。但在淮南长期游离于政权以外的磨炼,使他们具备非常强的独立行动能力,而解决问题的手段又不局限于战阵之上。   便如此刻,虽然雷远病歪歪地站在大帐门口,可江州城里担负任务的人们,已经行动了起来。   这时候,奋威将军长史狐笃,正在城里的某处摆设宴席。   宴请的对方,包括此前屡次探病的巴郡功曹等文官,又有几名较具实力的郡兵将校。宴请的原因有三:   一者,雷远身体渐渐康复,预计明日就可以启程了。明日里太守严颜将会在城中正式宴请雷远并送行,但那是正式场合,言语都有顾忌,狐笃作为雷远的部下,先以一场私下的小宴来感谢巴郡文武的照顾。   二者,正因为是私下的小宴,席间并无拘束。所以狐笃也实话是说,坦承他身为益州人,却莫名其妙做了荆州军将的长史,明日就要扬帆远离家乡,心里实在没底。究竟军中事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希望益州老乡们能提点一些,免得自己日后吃亏。   第三个原因,一开始狐笃没说。待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足足享乐了一个多时辰,眼看着在场之人酒兴渐浓,甚至开始对身边服侍的妩媚美婢上下其手,他才慢慢吐露。   原来雷远所部往巴西走了这一遭,固然有作战的时候,却也花了许多精力去联络蛮夷,收取丰富物产。物产都随军运往荆州,将会换成雷远、甘宁、沙摩柯等军将的囊中资财。这样的生意如果有得赚,自然就有下一回。而江州作为益州东面水陆交通的枢纽,必然成为长期货物中转所在。因此,江州的地方官吏们能够支持,就非常重要。   换句话说,有钱大家赚,岂不美哉?荆益两州的州牧可以谈军政大略上的合作,底下为官为吏的部下们也该紧密联系,才合乎潮流。   狐笃在酒宴上将走私大计娓娓道来,参予酒宴的江州文武们彼此对视一眼。   一名较年长的武将悠悠问道:“狐长史,你岂不知,我家府君素来不喜荆益两州合纵?你让我们这么做,难道不怕我家府君恼怒?”   狐笃仰天大笑。   笑了半晌,他拍了拍手,让仆役们为在场文武倒酒。   “各位,且听我慢慢道来……”   正说到这里,此前问话的武将忽然脸色一变:“哎哟,也不知怎地,忽然腹痛!”   他这一声唤,立即引发了连锁反应,在场众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觉得不适。   有人特别机敏,立时大叫道:“狐笃,你这厮竟敢下毒!”   却见狐笃也捂着肚子蜷在案几后头,嘶声骂道:“放屁,若我下毒,你们都已经死了!”   这倒也是。江州文武面面相觑,少数人还在疑虑,另有人跳起来道:“不行,须得如厕。”   “我也去。”   “我也去,我也去。”   “我先,你且等等!”   顷刻间,一群人挤挤挨挨往厅堂后头更衣。   狐笃缓缓起身,微微一笑。适才费了许多精神引开彼辈的注意力,酒宴上采用的,又都是特别厚味重口的菜肴,这才使他们入彀……   此番所下的药物分到每人的酒菜里,比雷将军过去数日服用的药量翻了一倍还多。诸位敬请更衣,能起身出来走上半步,便算我狐德信输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屠夫   巴郡太守严颜是益州宿将,在屡次战争中多建功勋,曾击破益州黄巾贼首马相和犍为太守任岐、校尉贾龙等部,是前任益州牧刘焉得以在这天府之国立足的关键助力。   但自从刘季玉继任州牧以后,严颜被迫离开成都中枢,转任巴郡太守。如此一来,官位虽然高了,实权远不如往日;时日既久,他本人倒也罢了,部属们渐渐松散,不似当年森严。   此刻几名重要的将校原本各有值守,却全都不在岗上,跑去参加狐笃的宴请。而留守的普通士卒们无人管束,更加随意。   虽说严颜反复叮嘱,要他们枕戈待旦、绝不能轻忽,又将城门处的守把人员增加了一倍还多,可长期来松懈惯了,实在很难立即调整过来。   江州城北门,本该值夜的司马不在,实际负责看守的,换成了老资格的都伯王斌。   王斌是犍为郡南安人,严颜的家族部曲出身。他年轻时凶暴善斗,战必突阵,刀下颇多亡魂;后来年纪渐长,体力渐衰,便转而做了郡兵的都伯,承担些不轻不重的军务。   这时候王斌在城头来回踱步,偶尔向城外张望,只见到黯淡星光和不远处的起伏山峦。耳畔又传来江水拍岸的轰鸣声,这声响千万年来永不停歇,周而复始;白天城中人声喧闹的时候不觉得,到了晚间却变得格外洪亮,好像浪潮就在耳边响起那样。   嗯?不对,江潮声中好像还混杂了些别的?   王斌皱了皱眉,侧耳再听,又听不到什么声音了。   正在怀疑的当口,城下忽然传来士卒们的叫嚷声。   王斌绕到登城坡道处,附身喝问:“吵什么吵?”   城下一个身形胖大的汉子尴尬地举手示意:“老王!没事,没事!”   这人王斌认得,是数月前来到江州,专做往来商旅生意的屠夫。他自称是司州荥阳人,数年前从关中避难来益州,姓郑。   听说郑屠夫背后有郡府里某位达官贵人的关系,因此很快就在江州城里站住了脚。他手底下又有十余条粗野汉子,都是杀猪宰羊不眨眼的狠人,连带着江州本地的城狐社鼠,也不惹他。   近来荆州军经由江州入蜀,许是郑屠夫奉承得好,前后几番为大军提供肉食,得了许多赏赐,眼看着一点点抖起来了。   为了生意方便,大概月余以前,郑屠夫在城东赁了一小块空地,用来屠宰;他自家住宅却是在城西,因此这段时间王斌夜晚值守的时候,常常看见郑屠夫带着手下们沿着城墙脚下回家,两人有时候打个招呼。   仔细论起来,晚间城池宵禁,不许人走动。但这几日郑屠夫忙着供应城西荆州军的日常饮食,难免辛苦些,因此也没人特地去苛求他。   王斌沿着坡道往下走了几步,便知道士卒们为什么喧闹。原来这会儿跟着郑晋的十余人,都不是空手。他们个个捧着大筐,筐里传出极其诱人的香气。   王斌用力嗅了嗅,快步从墙台上下来:“什么好东西?这么香?”   郑屠夫笑道:“明日荆州军就要启程,所以今日烤制了肉脯送去……然则准备得太多了,还余下不少,正好带给左邻右舍们分享。”   听他说到这里,几名士卒嚷了起来:“索性是多的,留下几筐,让我们也尝尝!”   王斌笑而不语。   郑屠夫面露难色。   他这种异乡来的商贩,再怎么精明能干,也不愿意和本地的郡兵闹得不愉快。当下眼珠一转,哈哈强笑道:“各位守城劳累,我供给些吃喝也是应该的。”   当下他分出几个手下,把三五个竹筐提到城台下方避风的角落。   王斌借着火光看看那几个筐,里面大都是温热的肉脯,还有个筐里居然摆着几坛酒。   “这是?”   郑屠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招手让他过来,低声答道:“这是荆州贵人的额外赏赐……统共就这么些了!”   王斌狠狠地咽了口唾沫,这可真叫人大喜过望:“老郑,多承你的人情!”   守城值夜是苦差事,虽说天气还不冷,可难免又累又饿;有了这些,一晚上都能舒坦了。他向城头喊了两声,打算把另几名仍在巡逻的同伴叫了下来,一起分享这些美食。   转回身来,却发现郑屠夫站在附近不动。   怎么回事?难道这厮打算为这几筐肉食开个价?   王斌有些不快,轻轻咳了一声,用比较威严的语气道:“老郑,此刻天色已晚,你……”   正说话间,他觉得下腹一凉。那股凉气迅速无比地向上蔓延,从腹部到胸口,进而让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凉了起来。   “呃……”他声音低微的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探手去摸。只摸到了留在腹部以外的一把刀柄。他的手掌立即被自己体内喷出的鲜血完全染红了,鲜血是温热而粘稠的,但手掌却越来越冰凉。   王斌的身体晃了晃,意识渐渐模糊。   恍惚间,他感觉到郑屠夫搀扶着自己,亲切地大声道:“好好,我们一起吃喝!哈哈!”   王斌站不住了,他的身体沉沉直坠。而郑屠夫拖着他,将他一直拉到墙角的黑暗处才松手。   所谓的郑屠夫,自然就是雷远的得力部下郑晋。   此前巴西蛮酋朴胡在宕渠城下搞了一出伪装夺门的把戏,却被郑晋一眼看穿;如今郑晋自己在江州夺门……不得不说,淮南积年老贼的手段,确实比蛮夷要漂亮许多,而江州郡兵的警惕性却太低了。   强烈的血腥气在墙角弥漫开,好在城头风大,其余的江州郡兵们一时还闻不到这气味。   郑晋随手提起一个竹筐,摇摇晃晃地走出阴影范围,还不忘了返身招呼道:“我这里还有多的,再给弟兄们分一些!”   他一边走着,一边极迅速地扫视着城头上下。漆黑夜色笼罩之下,郡兵们陆陆续续赶来领取今晚的牙祭,而每一个来到城下的人,都会被各种各样的理由单独带开,然后再也不出现。   如此高难度的行动,仅靠郑晋和他的部下自然不够。这数月来跟着郑晋在江州做屠夫的,还有雷远的另一名得力部下王北,又有罗霄、钱跃等人,全都在此。   这十余人,都是经历过三峡小学的培训以后,特地挑选出的干练之人,个个都是庐江雷氏部曲都伯以上的军官。他们数月来不在军中,却硬生生往江州城里做了几个月的屠宰生意。   这生意难道是好做的么?其中的辛苦实在不足与外人道也。   这么辛苦,为的是什么?便为今日。   毕竟不是战时,虽说严颜警惕,增加了守把城门的人手;可是晚间轮番值守,每一班也就这么些人,须臾之间清除殆尽。   当间只出了一个岔子,有个士卒眼力太好,在拿取肉脯的时候居然看见了王北身上的血迹,当场就要大喊示警。好在王北当机立断,直接抽刀割喉。   郑晋吁了口长气,这才觉得自己胸前背后全都是冷汗,而手上的鲜血一层层地覆盖,黏厚得像一副手套。   十余人默契地比划了几个手势,再度分开。   有人去城门处等待,有人登上城楼高处警戒,而郑晋快步站到城门上方,随手取了一支松明火把,大幅度地左右摇晃起来。 第三百四十章 噬人   随着火光摇摆,城门下方响起了脚步声。   郑晋毫不犹豫地将火把投下城去,瞬间看到了城下黑压压的人影。   数量并不多,共计两百人。虽然雷远的部下现在包括三千兵马和同等数量的民夫,但真正能够抽调出来,执行奇袭任务的精锐,便就只这些。两百人全都头戴铁兜鍪、身披漆成黑色的重甲,他们沿着城墙边缘的沟阡默默站立着,就像是一群将要血腥捕猎的铁猛兽。   站在队伍最前方的,是甘宁和丁奉。这两人,同时也是雷远身边最骁勇、最擅长乱战的将领。   因为城门疏于养护,开启的时候,门轴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在门洞里反复回荡。王北和罗霄连忙抵住门,不让它晃动。甲士们便侧过身,从半人宽的门缝里一一闪身进来。   虽说早就把江州城内各处要地的信息传回军中,但这时候王北仍然仔细地替甘宁和丁奉指点方向:“这是郡府、这是武库、这是西面的郡兵大营,另外,狐长史在那座灯光明亮的楼里设宴招待城中文武。”   他每指一个方向,便有一名将校站出来,示意承担这个方向的任务。最后甘宁颔首道:“按照计划,郡府归我!”   与此同时,在城楼高处的荆州军将士眺望着荆州军营地的方向。他看到原本昏暗的军营忽然间明亮起来。最初是一点亮光,随即十点、百点,再到更多,亮光仿佛铺天盖地般地延展出去,从星星点点到数之不尽,照亮了半边天空。而整整一支大军的聚集号令,汇集成山呼海啸般的巨响,压过了澎湃江潮。   荆州军的大部队将要行动了。   营地距离城池不过三五里,这样巨大的声势,立刻惊动了其它几段城墙上的江州郡兵。他们在夜色中惊惶地互相询问,像蚂蚁一样毫无头绪地跑来跑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铛铛地鸣金示警。   这名将士连忙嘬唇作哨,用尖利的哨响提醒城下的同伴们,可以不再顾忌声响,彻底打开城门了。   接下去,荆州军将会在正对军营的江州城西门展开佯攻,另一支轻兵此时已经出发,须臾就能抵达北门。   考虑到江州城中能够领兵的将校,大部分都在狐笃所安排的酒宴间上吐下泻,而郡兵们赖以作战的武库又即将落入丁奉之手……江州郡兵的抵抗毫无意义,能够聚集力量反击的,只剩下了巴郡太守严颜本人。   而甘宁已率队深入到了江州城的内部,向巴郡郡府急行。   此刻忽然遭逢惊变,城池里各处里坊都开始纷乱,一处处坊墙后面马嘶犬吠,人声鼎沸,有人不知所措地叫喊,也有妇孺在小声地抱怨。   甘宁麾下的甲士们则分成并列的两支纵队,沿着大街左右前进,还有弓弩手一边前进,一边警惕地瞄着对面坊墙高处。   某处里坊的坊门开着,几个人心慌意乱地跑出来,正撞见全副武装的甲士们,当场吓得连滚带爬回去。还有几名胆大之人从坊墙高处探身出来张望,手里抓着石头作威吓状,立刻就被弓弩手射倒。   甘宁本人自恃武勇,依旧大踏步地走在道路中央。但他不得不承认,雷远提出的这种行军方式,既能以两侧的坊墙为依托,又能做到彼此掩护,特别适合城市巷战时的快速突进。   与雷远越是熟悉,甘宁越是发现雷远与众不同的地方。这个年轻人的战争经验远不如当代的宿将们,指挥上千兵力规模的经历,更是寥寥无几。可他却偏偏懂得很多甘宁从来没想到的道理,虽然听起来觉得一鳞半爪,经常想到一出是一出,可这些零散的想法落到实处,却往往有着独特的作用。   更不消说在具体的兵力运用层面了,这数千人各司其职、各自发挥:从数月前的人手潜伏,到南下沿途挟裹民夫扩充力量,以作为此时城西的疑兵,再到用沙摩柯搜罗来的丰厚物资来吸引地方文武的注意,还包括用狐笃这个益州人出面套近乎……各个环节环环相扣,共同导向了夺取城池的目的。   甘宁从不轻易服人,但他觉得,能做到如此地步的,便已堪称名将。此前他在江东的同僚,能够这般用兵的屈指可数。   他非常确定,江州旦夕可获,所差的只是严颜的首级。   随着他们的脚步,郡府越来越近,甘宁看到了正对校场的郡府正门。府门开启了半扇,十余名卫士正手持松明火把从府里出来。   随在卫士之后的,便是严颜。   老朋友,又见面了!   甘宁仰天而笑,跟随在他身后的甲士们也都狞笑起来。这些被迫逃离益州的武人,几乎每个人都有漫长的故事;他们与益州军将的恩怨太多、太复杂了。此前因为两州协作,他们不得不压抑住自家的愤恨情绪,但现在,他们脚步铿锵向前,露出了野兽噬食猎物时那种凶暴表情。   严颜一时没有注意到甘宁所部。   这名益州宿将已经年过六旬,精力不如往日,但政治上的嗅觉愈发老练。此前成都官员们商议邀请刘备入蜀时,他就坚决反对。后来雷远所部和玄德公自领兵马入蜀,先后经过巴郡,严颜更拊心叹曰:“此所谓独坐穷山,放虎自卫也!”   现在这条恶虎即将噬人了。   严颜早几日就觉得有些不对。如果在巴西的荆州军要退回休整,完全可以把军队分为数部,逐步撤往荆州,哪有全军抱团行动的道理?   所以他在刘备所部过境以后,立即约束住运输船队,不使他们分散……既然雷续之大规模地撤军到江州,那我便做足准备,一口气将你们送回荆州可好?   但这安排居然没能成功。荆州军的官吏们嘴上说什么归心似箭,其实在搜罗船只、编组船队时的表现总有些心不在焉,而雷远那一场急病又太过突兀。严颜的部下打探得很清楚,此人在垫江时生龙活虎,哪有一到江州就病成这样的道理。   随着时间推移,严颜越来越警惕,于是开始严厉地要求部下们小心城防,可是他的部下们在江州散漫惯了,一时哪里提的起精神。甚至还有不少人在背后表示,假如益州必定要迎来新主,那新主最好能似玄德公那般。   这些人的话语瞒不过严颜,使得严颜焦躁不安。   可他终究年龄大了,焦躁情绪极大地影响了他的精神,使他疲惫不堪,甚至使他没法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今日晚间,他实在太过疲劳了,于是早早地休息。可他又睡不熟。连着作了几场噩梦,都是刘备暴起发难,以武力夺取益州基业的背景。当他第四次从梦中惊醒的时候……不,这一次是部属们将他从梦中摇醒的。   他竭力稳住心神,安抚了失措的老妻几句,随即起身。   从后院到府门的路上,沿途不断有坏消息传来。有说理应负责城防的将校不知去了哪里,有说武库那边忽然起火,有一彪甲士拦在路口见人就杀,有说荆州军自西面迫近城池,兵马数量仿佛无穷无尽……   严颜昏昏沉沉地听着,随手取过甲胄披上,快步出外。   局面怎就会突然如此,他一时想不清楚。但此刻在郡府中尚有自家部曲精锐数百,凭这股力量,总还可以打一打。   然后他就看到了甘宁。   身后的部曲不断从府门里涌到外头,在严颜身前排成密集的队列。但严颜只长长地吐气,翻腕拔刀在手。 第三百四十一章 城破   益州实在太险塞、太封闭了,以至于过去这些年里,益州发生的战争是何等惨烈,往往不为他人所知。   外界只看到斗争的失败者一波波地从峡江水陆道向东逃窜,其中的翘楚如甘宁者,千方百计地攀附强大势力,试图有一天能够杀回益州;而更多的人只能一年接一年的忍耐。因为忍耐的太久,以至于外人甚至不会注意到被他们藏在心里的愤恨。   甚至连雷远都没有想到,甘宁与严颜之间竟有极深的仇怨。   甘宁没有提过,在过去这段日子里也没有显露出任何端倪;事实上,甘宁很少具体讲述他年轻时在益州的生活,那或许是甘宁的忌讳,雷远便也从来不问。   直到此刻,当这两队人马猝然迎面相撞的时候,立即爆发出了最高烈度的战斗,这战斗不仅仅是夺取江州过程中的一环,也赫然成为了过去多年仇恨彻底了断的现场。   甘宁领着近百名甲士猛冲过来。   初时严颜的部曲没有反应过来,他们瞬间迫近了数十步。   随即有弓箭手越众而出,向他们攒射。双方的距离这时候已经逼近,箭矢的杀伤力非常巨大,哪怕身披铁甲也不能完全抵御。第一排的荆州甲士就像在暴雨中挣扎的枯枝败叶那样,被噼噼啪啪地打落了。   箭矢或者穿透他们的手臂,带出飞溅的血;或者扎进他们的额头,迸出脑浆;还有几个被重箭贯穿了腹部,像肠子之类的器官从撕裂的伤口流淌出来。   但甲士们冲杀的步伐一点都不停歇。那些受伤的人状若癫狂地嘶吼着继续向前,毫不顾及自己的伤口被剧烈动作撕扯开,有人奔了几步,轰然栽倒在地,而后排士卒跨过同伴的尸体继续向前,没人去瞧一眼死者的情形。   “将军!你看那人,好像是甘宁!我们还是先退回郡府,避其锋芒吧!”一名小校在严颜的耳边大喊。   “睁开你的狗眼四面看看!”严颜骂了一句:“眼下城中大乱,想要活命,就得先杀了甘宁!”   待要再骂,严颜只觉胸口一阵心急气促。他挥挥手,让那小校返回队列中去。   局势恶劣至此,其实严颜并没有脱身的把握,更不要提保住江州了。那雷远雷续之,行事太过诡诈,用心实在恶毒。   但无论江州城外大军迫近,还是城内有荆州鼠辈兴风作浪,那都是之后再要解决的事。眼前先得击退甘宁!   严颜竭力打起精神,观看对面甲士的来势。近百人的队伍被刚才一轮猛射削去十余,其他的人依旧随着甘宁猛冲。多年不见,甘宁的路数依然不变,只凭着数十人就想斩将搴旗。   双方的距离迅速缩短,八十步,六十步,四十步,此时敌方队列忽然稍稍一分,队列中腾起十余支箭矢,贯入严颜的部曲队中,但这些箭矢笃笃地打在高擎的盾牌上,并未引发慌乱。   严颜将环首刀一举,大声呼喝号令。   随即一部人马列队向前,与甘宁正面冲突;另有两部左右迂回包抄。   甘宁继续向前,猛撞入正面严颜部曲队列里。   他身形雄壮,非常显眼,所以适才遭到了集中射击,身上两层重甲的甲叶上插了十七八根箭矢,也不知道穿透了没有。但他自己好像一点都不在乎,疯狂挥舞着长刀,步步前压。因为长刀挥舞得太过猛烈,以至于自家同伴也都避开他,以免误伤。   而严颜部下的将士无人能挡他一招半式,刀锋所向之处,莫不披靡。   最前方的刀盾手抵挡不住,连连退后。   此时包抄两翼的人马齐至,开始与甘宁所部甲士白刃相交。正面的刀盾手汇合了数十名长矛手,旋即返身杀回,夜幕之下,数百人决死纠缠,喊杀声震耳欲聋,鲜血漫天挥洒。   甘宁冲得太过靠前,这时候被几名刀盾手左右逼住。其中某个特别凶悍的,用一面带刃的钩镶直上直下地猛砸。短刃带着一溜火星蹭过甘宁的头盔,又将皮质的肩甲切成两半,再下落半分,就要斩断甘宁的手臂。   甘宁狂吼一声,后仰身子挣开左右的挟制,一脚踢在钩镶表面。整面硬木被他踢得反向扬起,砸在刀盾手的侧脸上。刀盾手的颧骨咔嚓一声碎裂,连带着半颗眼珠子都从眶里挤了出来。   甘宁箭步上前,兜头一刀砍落,将那刀盾手完好的另半边脸和整条右臂卸了下来,飞舞在空中。   眼看袍泽死的惨烈,其他的严颜所部将士无不大怒。还没能甘宁缓过一口气,又有三四人围了上来,这次他们除了用盾牌封堵以外,还以长矛向他戳刺。   一时间甘宁眼前一黑,只看到敌人如堵而来。但他毫无惧色,忽然弃刀前冲,贴到盾牌之前。敌人措手不及,被他揪住两根长矛猛扯回来,随即将长矛当作棍棒一般左右开弓挥舞,打得刀盾手们纷纷后退。   而甘宁部下的甲士们顺着这个缺口疯狂地撞击厮杀向前,再度突破了正面的队列。片刻不到,近百的甲士折损半数,可他们距离严颜已经不足十步,冲锋的势头竟不稍缓!   “将军!我们该退回郡府!此人太过凶猛,不可力敌啊将军!”   先前谏言后退的那名小校再度来到严颜身前大喊。   严颜看了看满脸焦急的小校,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眼前的战斗情形,让严颜有些沮丧。或许是甘宁所部数年来南征北战、从无停歇的关系,这帮贼寇的凶猛善斗一如当年。而严颜本人却老了,他的部曲们也在江州散漫了太久,远不如原先那般严整肃然。   或许……真该退回郡府死守?   可退回郡府以后呢?城防由谁来指挥?散乱的郡兵由谁来重组?在郡府死守到最后,又能如何?   方一转念的工夫,忽见甘宁身后无数火把由远及近,马蹄声、脚步声轰然而起。那是数以千计的荆州军大举入城,从几条道路同时逼近郡府。城池竟然已经被攻破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可能?   这情形惊住了原本坚持作战的部曲们,他们瞬间哗然而退,两百来人挤挤挨挨地簇拥在严颜身边,面对着站在一地尸身当中的甘宁。   甘宁冷笑道:“严颜老儿,投降吧!或许我饶你狗命,亦未可知也。”   这哪里是劝降,是赤裸裸的羞辱啊。   严颜摇了摇头,用力握紧手中长刀。   他回头看看郡府的高墙,忽然想到:大丈夫马革裹尸,本没什么遗憾,只是适才出来得急了些,都没来得及和家人好好告别。 第三百四十二章 深入   月上正中,子时。   雷远从军营出发,前往江州城。   围绕城池西侧和北侧,激烈的战斗仍在持续。   北面的战斗,主要发生在郡府和武库等处,荆州军精锐已经入城,战士们举起的松明火把照亮半个城池,仿佛火海翻涌。   而在城池的西侧,填充了大批民夫的疑兵尚在攻打城门。这一路的作用本是虚张声势,但因战事进展很快,这一支兵也就化虚为实,开始全力攻城。如此一来,既可以进一步地吸引守军兵力,也可以让民夫们见见血,其中如有表现出众的,正好转化为新兵。   正在厮杀时刻,西门之侧的某处城台上,忽然有人满腔怒火地斥责着什么,大略无非是指责荆州背盟云云。因为情绪太过激烈,他喊了两声就破音了,后继的言语嘶哑低沉,雷远等人都听不清楚。   然而荆州军的攻势却为之一滞,直到带队攻城的雷澄大怒催军。那人的喊声随即彻底湮没在数百人的呼喊之中,再也听不到了。   就在一年前,荆州将士们似乎也怀着同样的情绪斥责江东,那时的义愤填膺与今日雷远所闻并无不同。原本的被害者如今却成了加害者,难免使人感到尴尬。   汉家士子风尚,最重名节。此前数十年党锢之祸,数百上千人为了心中的正道,宁愿罢职赴死乃至家破人亡,亿兆士人莫不传诵他们的壮举;玄德公与曹公对抗,多少次败而复起,也正是因为天下人敬重他秉道前行的气概。   玄德公此番悍然动用武力夺取益州,落在明白人眼中,难免不是滋味。玄德公过去数十年所宣扬的正道,由此也难免有一点动摇。此等强取他人基业的行动再怎么矫饰,总会有人看得明白,总会有人反对。这时在城上怒斥的,或许就是这样的人吧。可惜玄德公与曹公持续数十年的对抗已到最后关头,他和他的部下们没有耐心再去慢慢影响这些人。   何况反曹兴汉的大旗尚在,这杆旗帜中蕴含了足够的崇高与正义,足够拿来与乱臣贼子们对抗。   雷远看了看身边诸将,待要沉声说几句话,忽闻城门内外众人一齐大喊,城门豁然洞开。城门既开,攻守双方的气势此消彼长,守方再也无法维持城墙沿线的守御,攻方的兵力潮水般直涌入城中。   雷远不再耽搁,继续催马向前。   一行人须臾便经过数里距离,直抵城内。   此时江州城内已经沸反盈天。军民从睡梦中惊醒,初时还茫然不知,随即便被军马喊杀声惊动,知道了有敌人杀进城里,一时间人情纷乱、鸡飞狗走。有人禁闭门窗,躲在屋里瑟瑟发抖;有人收拾了家当,携妻带子试图逃离;有人往邻家偷偷纵火,意欲乘火打劫;也有人纠合宗族与入城的荆州军厮杀拼斗。   雷远在城门口稍稍勒马,指派李异、雷澄等将兵分数路,继续深入作战。   从北门入城的那一支兵,主要目标是郡府、军营、武库等军事目标。从西门入城的人马,则转向城南。一路由李齐、王跃等人簇拥着简雍,前往城内官吏聚集的里坊,将官吏和家属们尽数扣押;一路由李异带着他熟悉峡江水文的部下,直扑城南的水门和码头;还有一路由雷澄领兵,攻占江州城的粮仓。   此时由北门入城的丁奉已经夺取武库。以刀斧斫开库房大门一看,其中堆积的甲胄军械数量极多,粗略计算,装备上万人都不在话下。丁奉大喜,当即搬运一批出来,给自家将士配备上。   此等重要物资,在战后自然会严密统计封存,但他打着战时紧急取用的名义,谁能说出个不来?转眼工夫,他部下的数百人全都武装到了牙齿,原本的甲士更换更加精良的器械,原本的轻兵全都换上了铁甲或皮甲。   他们刚换装完毕,一队江州郡兵从隔壁的军营冲出来。丁奉大喜,立即领人打了一个反冲锋。他精熟武艺,身披厚甲,又有家传的那把锐利宝刀为凭,所过处敌军一片鬼哭狼嚎;再加上部下们也都凶猛,冲了三两次就使敌人土崩瓦解。   丁奉留了一队人驻守武库并看管俘虏,其余人随他直杀进军营。这处军营是江州郡兵最主要的一处营地,营地有南北而门,此刻北门正被一支荆州军堵着厮杀,丁奉从南门突入,当者披靡。   因为营地里道路狭窄,南侧将士面对如狼似虎的丁奉简直毫无抵抗之力,北侧的将士却难以支援。几乎在一瞬间,江州郡兵前队有组织的抵抗就被打了个粉碎。   这种可怕的压力就像是将石头掷入水中激起的波纹般迅速传递。几个呼吸之后,整片营地里的郡兵哄堂而散,少数几个军官也被败兵推动,身不由己地翻墙过户,拼命奔逃。   一片狂乱的江州城里,只有狐笃设宴的那个院落比较安静些。   院落的前一进,有强烈的血腥气慢慢弥散,那是江州文武官吏的扈从们。这数十人此前在门外等候各自的主人,直到荆州军大举入城,才发现情况不对,狐笃的部曲们早有准备,立即刀剑并举,将他们杀了个倾净。   院落的后一进,则弥漫着屎尿之臭。此时赴宴的文武们几乎连自家肠子都快泄出体外,一个个双眼失神、倒地呻吟,宛如臭虫挣扎于泥潭。其中特别惨烈的两个,之前堕入粪坑以内几乎溺死,还是狐笃令部下将他们拖出来的。   狐笃沿着院落边缘的廊道走了几回,确定他们彻底失去行动能力,这才放心地转回堂前上风处。   “诸位,今日实在不好意思。可是很快你们就会知道,我对诸位一片好意。”狐笃沉声道:“就在此时此刻,荆州大军已经入城,诸位若去抵抗,徒死无益,倒不如在此歇息……日后江州城的事务,还有借重各位的地方。”   他这番话倒也不错。此刻身在院落中的,都是江州城里与荆州势力相对亲近,又有头脑灵活、具备一定能力的人物;尘埃落定以后,只要他们愿意合作,少不得似锦前程。   堂下一人气息奄奄地答道:“狐长史的好意,我们已经切实收到了!你放心,左将军既然入蜀,我们也没打算为刘季玉殉死……”   “如此,就再好不过了!”狐笃笑道:“来人,取热水来,为各位洗一洗脸,擦一擦身。诸位若有精神,一会儿可以随我同去拜见奋威将军。”   堂下那人正勉力支撑起身体,听得拜见奋威将军云云,吓得连连摇头。   他一边喘气,一边道:“狐长史,我们已然服膺,何必还要去奋威将军面前丢脸?还请为我们稍许斡旋吧!明日……不,后日我们定去拜见,从此鞍前马后,绝无怨言,可好?”   “那也行。”狐笃微微颔首,随即迈步出外:“我去前院看看,若局势稳定,便回来释放各位。”   走了没几步,他忽然觉得一阵腹痛,竟还有咕噜噜地响声从胃肠深处冒出来。   “啊呦,不好。”狐笃猛出了一身冷汗:“莫非适才疏忽,自家用错了酒菜?” 第三百四十三章 灭门   战斗经过了半个时辰,宣告结束。   各处城门和军营里的江州郡兵折损了七八百人,余下的尽数弃械投降。举凡城门、军营、武库、粮库、官衙各个要地,全都牢牢掌控在手。   雷远一直在西面城门总领战局,这时候才领着自家扈从亲卫,缓缓前往郡府。   沿途他又分派人手,安抚城中百姓。   此事由一批在宜都郡招募的益州籍老兵负责,他们分头前往城池各地,大声宣读安民告示。这安民告示乃今晚起兵时,雷远才交给他们的,词句简单平实,大致说:荆州军此举,是受益州牧刘璋的邀请,抵抗者皆为叛贼,合作者皆有升赏,阖城百姓一切照旧,大军秋毫无犯,不必多虑。   这说法其实很是牵强,日后是否始终保持这口径,还得看玄德公在涪城那边的进展是否顺利。但眼下这么说,至少可以表明己一点,那就是荆州军上下是要脸的,不会做丧失底线的事。   江州城是荆益两州水陆路交通的枢纽所在,更是由益州方向对峡江一线诸多关隘展开补给和调度的基地,战略意义十分重大。荆州军大举进入益州以后,对江州的转运作用依赖甚深。   因此雷远事前三令五申,入城兵马不得滥杀、不得扰民、不得纵火,务必要展现玄德公的仁厚爱民,以收众心。   此刻他策骑向前走了一段,视野所及之处,可见益州籍的老兵们一遍遍地宣传,城里面慢慢地平静下来。   荆州军派出小队,一个里坊接一个里坊地搜索逃兵,偶尔爆发小规模、三五人的厮杀,但大部分百姓仍然老老实实地等在家里,没有人乱动。在这样的乱世中,百姓们或多或少都有些战争中自保的经验,至少不会随便做出头椽子。   此时各部将士都有军报返回,己方的死伤数字也慢慢汇总,大体来说,各部报上的数字或者十数,或者数十,都不是很多。   雷远听着李贞计算,继续向前。   越来越多的将士平定了任务目标,便折返回雷远身后,随他一同前进。   这是雷远第一次夺取郡治级别的大城,他欣喜地看到城池完全易手,也欣喜于己方将士的折损远远低于预期,回想过去这段时间的苦心谋划,简直不敢相信如此顺利。   因为江州城右则涪内水,左则蜀外水,城池四边都不规则;一行人从西门进城走六百步,再折向北面不多远,就可以看到郡府。   此时走在队列前方的几名扈从猛然勒马。   “怎么回事?”雷远问道。   扈从们咽了口唾沫,回头看着雷远,满脸苦色:“将军,甘将军……甘将军他……”   巴郡太守严颜是颇具威名的老将,自身还保有相当规模的部曲,极具实力,所以雷远才借重甘宁的勇力来对付他。之前军报之说他们一鼓作气杀入了郡府,此后尚未收到后文……难道说严颜竟然如此厉害,以至于甘宁有什么不测?   雷远心里一紧,他向扈从们做了个警戒的手势,随即催马往前几步。   落在他眼里的情形,瞬间简直让他心跳停止。   郡府的大门大开着。从门前的校场,到门后视线所及的院落,大片大片的土地都被鲜血浸透了。半凝固的血液肆意蔓延,形成了暗红色的泥沼,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气味。   在这泥沼之中,遍布着横七竖八的破碎肢体。雷远看得清楚,这些尸体有一些是身着戎服的武人,更多的是普通百姓,有老人,有妇女,甚至有孩子。甚至有十几具尸体明显是遭到虐杀的,他们的躯体上有令人震骇的可怕伤势,而他们的脑袋被砍下来以后,排成一列,摆在厅堂的前方。   与这些首级摆在一起的,是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将头颅……那便是严颜了,雷远认得。此前两人面对面打过几次交道,这老将颇具风度,确实名不虚传。   此时郡府的二门后面,有几名甘宁的部下出来,将手里提着的首级漫不经心地扔在地面,又折返回去。几颗首级骨碌碌打着滚,最后将惊恐到扭曲的面容对着雷远等人。   而在后院处,又有惨呼号叫声起,初时甚是尖锐,随即若有若无。   如果没有猜错,整座巴郡太守府里,已经没有几个活人了。   甘宁在击杀了严颜以后,乘势追入郡府,直到此刻还在大肆屠杀!   老实说,严颜的死,在雷远看来并没有什么可惜的。雷远在前世里读《正气歌》时,曾有个想法:诗中并列的那几位,嵇侍中、张睢阳、颜常山他们,确确实实都为了自家坚持的正义付出了生命,而严将军呢?此君上一秒还说什么“斫头便斫头,何为怒邪”,下一秒就成了张飞的座上宾客。   如果只靠着一句没有实现的豪言壮语就可以被千载传诵为忠臣,那后世某人凭着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一句,也是大大的忠良了。   所以雷远布置攻城的时候,从来就没有提过半句要保留严颜的性命。他觉得不值得为此人专门下令。   问题是荆州军猝然翻脸突袭,益州人心本就疑虑,正是要显示优容宽厚的时候。甘宁这么一来,这江州城里,甚至更多的地方的人们会怎么想?   沙场之上刀枪无眼,死生有命,武人战死本是常事;攻城的过程当中,不杀人无以立威,也难免提刀过血,以震慑不服……可城池已经攻破、敌将已经授首,为何还要滥杀?   滥杀的还不是敌方将士,而是妇孺家人。这般行径,和雷远在灊山时见到的曹军虎豹骑,可有半点区别吗?   荆州军是王师,不是破家灭门的贼寇!   我雷续之也不是杀人的魔王!   雷远只觉得胸口一股怒火腾地起来。他这几日服药装病,身体本有些虚弱,这时候鼻腔被强烈的血腥气刺激得剧痛,简直浑身都要发抖。   他竭力保持仪态,提鞭指了指郡府里面:“去!无论甘兴霸在做什么,请他立即停下,出来见我!”   李贞应声去了。   雷远顿了顿,半转过身,用鞭梢啪地敲打在叱李宁塔的肩头,沉声喝道:“你也去!带五十个人去!让甘宁把所有人都带出来!”   “不必烦劳含章他们。”甘宁低沉嘶哑的声音在府邸深处的阴暗中响起:“我好了,我来啦。”   甘宁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他迎着雷远的怒视,走到郡府正门,用力把长刀倒插在地面,随即在门槛上坐下。   火光掩映下,这条大汉已经卸去了甲胄,浑身是血,神情很疲惫,又有些茫然。落在别人眼里,仿佛以前那种隐藏不住的凶暴和狂躁情绪,从他身上消失了很多,整个人的气势一下子就衰弱了。   雷远冷冷地看着甘宁,半晌才策骑向前,直抵到甘宁眼前。   他皱眉问道:“甘兴霸,你敢违我军令?” 第三百四十四章 血仇   雷远厉声叱问,眼神冷得像要结冰。   而甘宁凝视着插在地面的长刀,沉默不语。   郡府内外一片寂静,上千将士谁也不敢说话,谁也不敢动,除了松明火把毕驳燃烧以外,鸦雀无声。   雷远深深地吸气,深深地呼气,半晌之后,向部属们道:“立即去搜罗白布和棺木。”   “是。”几名扈从立即带人奔出校场。   将士们一阵窃窃私语,见雷远和甘宁两人不动,便恢复了寂静。   “兴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雷远又问。   “八十七口。”甘宁说。   “什么?”   “兴平元年的时候,我与沈弥、娄发等人举兵对抗刘璋,因为兵力不足,为征东中郎将赵韪所破,退往荆州。严颜这老儿当时担任赵韪的副将,率军追击我们。及至临江时,此人领兵攻入我甘氏宗族坞壁,杀死了我的亲人八十七口。”   甘宁并不抬头。他随手往脚边抓起一抉干土,慢慢揉搓着,于是手上尚未干涸的血渍就融合在细碎的土碴子里,慢慢落下去。   “我离开益州的时候,曾劝过自家宗族亲眷,请他们跟我同往荆州避难。但他们不愿意……”甘宁咧嘴笑了笑:“他们觉得,甘氏与严氏同为巴郡临江县中冠族,彼此乃是世交,纵然子弟之间有军政上的敌对,也断不至于波及宗族。”   雷远微微点头。   甘氏宗族中人的想法并没有什么错。遭逢这乱世,地方豪族子弟各奉其主的情况多的是,如果宗族子弟之间的每一场冲突都要波及宗族本身,那中原河北的世家大族,只怕这时候已经去了半数。可是,看起来事情的进展并不如他们所想。   “我的四位族父,十一位平辈的兄弟,他们的妻、子、家人,全都死在坞壁之中。甘氏乃甘茂之后,自秦时迁居临江,五百年生息繁衍而成当地冠族,经严颜这一场杀,近支宗族死亡殆尽,侥幸逃生的只有六个人。”   “死了八十七口!活下来的只有六个人!”甘宁低声吼道。   他双手的血渍已经随着土沫掉落,可他仍然下意识地揉搓双手,说个不停:   “我和严颜是同乡,他年龄既长,入仕也早。郤俭为益州刺史的时候,他就已经担任广汉郡的郡尉……我少年时轻侠杀人,藏舍亡命,他还来信劝说。后来我一度当上郡丞,也多亏了张君嗣和严颜两人的推举。”   “续之,你不知道益州人在益州做官有多难,稍许过得去的位置,都是东州人的。张君嗣等人竭尽全力,也只能谋求一个郡丞……所以我上任不久,就计划着,要驱除东州势力,伸张益州士子的志气。”甘宁冷笑了一声:“谁知道我起兵之后,与我作战的全都是益州乡里。赵韪是巴西人,张任是蜀郡人,而严颜是我的临江县同乡,他们竟然觉得,打败了我就能得到刘季玉的信任,就能在仕途上与东州人抗衡!这班人……这班人怎么会这样蠢!”   说到这里,甘宁大声怒骂:“都是蠢货!傻子!”   此刻校场上的将士们本来就紧张,听得甘宁暴起怒骂,顿时向前逼近几步,甚至有人铿锵拔刀戒备的。雷远挥了挥手,使他们退回原处。   “严颜老儿便是其中最积极的一个,我领军从广汉、德阳一线后退,他沿途紧追不舍,我退过临江以后,他大概以为甘氏宗族会凭借坞壁来阻击追兵,于是直接发动进攻。结果只用了半个时辰就攻破坞壁,乱兵所及,就是八十七条人命!”   甘宁叹了口气:“老实说,那一阵子益州军将彼此厮杀,我手底下也没少了益州人的性命;临江甘氏随我从军的那批年轻子弟,到现在也已十不存一。那些都是战场上一刀一枪的结果,是死是活我都认。惟有这八十七条人命,他们是甘氏宗族中的寻常百姓,本来不必死的。”   他抬头看看雷远,沉声道:“我本以为自己还能忍,见到严颜老儿才明白,此等血仇若不报复回来,枉为男儿、猪狗不如!”   雷远也叹了口气。   他忽然想起了此前在夷道城酒肆中,庞统曾对甘宁说:“你要的是衣锦还乡、威风炫赫;要的是一餐之德、睚眦之怨,无不报复;要让那些旧日错看了你的乡里庸人,都跪伏在你的面前,恳求你的原谅。”   庞统说得一点没错,只是谁也没想到,甘宁的报复竟然来得如此暴烈,如此迅速。   怪不得甘宁在前番船队经过临江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下船。那是因为大仇未报,无颜面对仅存的族人吧。   又怪不得这几日里甘宁越来越暴躁……   可换个角度来想,那时候攻打坞壁的固然是严颜,可这支敌军,难道不是甘宁招惹来的吗?若甘宁安心做他的郡丞,不去起兵与刘季玉对抗,又何来这场刀兵之劫呢?   说到底,这是在乱世中侍奉无能之主的结果。因为主君无能,既没有办法拓展势力,为部属们创造更多的发挥余地;也没有能力公平用人,使部属们心服口服。   刘焉、刘璋两代益州牧几乎是刻意煽动着部下们的对立,凭此稳定自家的权位。而在这父子二人的治下,东州人与益州人你死我活,益州人与益州人你死我活。无数有才能的俊彦人物,却为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东西、毫无意义地拼死争斗。争斗到了后来,甚至都忘了自己在争什么,纯然被累积起的仇恨所驱使。   甘宁视严颜为血仇,必欲报复而后快;又有多少人视甘宁为血仇呢?在这数十年毫无间断的乱世中,又有谁真的纯洁无瑕,双手不沾一点污迹?   此时先前派出去搜罗棺木和白布的将士折返回来了,因为棺木体积大,他们用几辆车装载过来。   “将军,您看?”   “往郡府里去,尽快收殓尸体,不要曝之于外。”雷远想了想,又道:“再唤几个裁缝来,将那些首级和尸体对上号,一一缝合,莫要慢待。”   士卒们从甘宁身边跑过,往郡府中去。   严颜和甘宁之间的仇怨,雷远不想去分辨。   他只觉得,无论前世史书上记载的那个严颜如何,此世他做到了对益州牧的忠诚,他至少对得起刘焉、刘璋这两代人。这样的一名武人死则死矣,他和他的部属、家眷,都应当得到基本的尊重。   至于甘宁……   他的情绪,他的愤恨,都和雷远没有关系,雷远只确定一点,那就是甘宁违背了军令。   在前世翻阅史书的时候,雷远觉得,身为上级宽容对待下级是很容易的事情,就譬若在工作中,对同事或合作方多些理解、多些支持。但这时候他才明白,宽以待下有多难。   在这种世道,某一个错误,某一次出格的行为岂止带来经济上、时间上的损失?执掌兵甲之人稍许妄为,就会导致许多人的死亡,进而影响许多人心的向背。   正因为兵者为凶器,所以军人必须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否则的话,就如甘宁此番,在玄德公入蜀的关键时刻,甘宁却满脑子自家仇怨,肆意屠杀益州军将的家人,这是往玄德公温厚宽容的形象上泼脏水,更是往益州人血淋淋的伤口上补刀。这样的结果,谁能接受?这样的责任,谁能承担?   雷远按剑而立,面色森然凛冽:“甘将军,我身为统领各部的主将,重责不容推卸,日后自会向主公请罪。至于你……你违我号令,肆意滥杀无辜,也莫要怪我以军法处置!” 第三百四十五章 死罪   或许是因为积累多年的怨仇一朝得报,甘宁久久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眼看看雷远,皱眉问:“续之,你来真的?”   雷远应声道:“岂不知,军法无情。”   甘宁连连冷笑。   此时雷氏部曲鱼贯而入,又抬了尸身往外走,在校场上一一收殓。抬出的尸身有的身量极小,竟然是六七岁的孩子;随后连着几具,都是年迈的妇人,个个面容扭曲,显然是在极度惊骇中被杀死。尸身一具具抬出来,可比嘴上说灭人满门要触目惊心得多,校场周围的将士们一阵躁动,望向甘宁所部的眼色都变了。   而甘宁所部则从郡府里和校场远近各处前来,往甘宁身后聚集。   李贞凑到雷远身后,低声问:“将军?”   雷远摇头道:“无妨。”   跟随甘宁逃离益州的亲卫部曲,最初足有八百人,后来历经许多次出生入死的作战,待到再度入蜀时尚存三百余。甘宁此番突入城中,带领的是其中直属精锐百人。   他便靠着这一百人,以折损半数的代价硬生生击溃了严颜的四百多部曲。现在剩下的数十人昂然而立,数量虽少,气势却盛,不愧是当年令蜀人闻之色变的锦帆贼。   甚至有人斜眼看着雷远,不屑地摇了摇头。彼辈在公安城下失败的时候,乃是大局失利,这些人本身却并未与雷远真正交过手,故而自上而下,全没有降众的自觉。   然而雷远所部也都是久战强兵,眼看彼等凶狠,近千名雷氏部曲手按刀剑,一齐向前半步,踏地之声轰然而起,宛如雷霆震动。   甘宁看都不看这些士卒们一眼。他探手按着刺入地面的长刀,缓缓起身。   “续之,你说军法无情……却不知,你庐江雷氏部曲之中,若有人违反军令,又该如何?”   “端看违反了何条何款,依律处置。”   “好,好。”甘宁挥了挥手:“带上来。”   他身后的甲士队列左右一分,推出一名雷氏部曲什长。   那什长眼看雷远在前,顿时跪倒,颤声道:“宗主!”   雷远如今的身份,乃是奋威将军、宜都太守、护荆蛮校尉。对应各口的部下,各自称呼雷远的职位,或曰将军,或曰明府,或曰校尉。但许多庐江雷氏在灊山中的老资格部曲,人前人后仍称呼雷远为宗主以显示亲密。   谁能想到,甘宁如此大胆,竟然劫持了一名雷氏部曲的什长在自家军中?在场雷远所部将士无不大怒,许多人当场拔刀出鞘,只待雷远一声号令,就将甘宁等人斫为肉泥。   雷远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名什长:“我记得你,你是何忠的部下,在灊山大营外调入我部的,对么?”   什长俯首道:“是。”   “那便是我最初的百余名部下之一了,此刻军中有你这等资历的,只怕不超过三十人。”雷远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甘将军擒你,有何缘由?你照实说来。”   什长嚅嗫半晌,方才交待:“小人……小人一时糊涂,适才持刀进入富户家中,意图劫财。”   “混蛋!”雷远身后不远处,一名都伯破口骂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校场中极其明显。想来此人乃是这名什长的上司。   雷远回身瞥了一眼,那都伯慌忙俯身行礼,不敢再发声。   “你劫了什么?”   “半匹锦缎,还有一缗劣钱。”什长惨声道:“其它的断没敢拿,也没敢伤人性命。”   “此番攻城之前,我三令五申,不得滥杀、不得扰民、不得纵火,你可知道?”   什长听雷远问得紧迫,只瘫软在地,一时竟答不上来。   “续之,你不妨问得明白些。”甘宁拍了拍这什长的肩膀:“你说,持刀入户劫财,依律如何处置?”   什长汗出如浆,身体抖得如乱麻也似。   雷远道:“窃人财物,以为己利,此谓盗军,死罪当斩。”   “好!”甘宁点了点头,挑衅也似地看着雷远:“那么,续之打算怎么处置此人?”   雷远盯着那什长看了会儿,慢慢地道:“甘将军不妨稍待。”   “嘿嘿,好,我便在此等着。”甘宁咧嘴一笑。   雷远退后几步,沉声喝问:“军正何在?”   一名高瘦武人闪身出列:“在。”   雷远所部的军正本是郑晋,后来郑晋另有任用,雷远又逢升任奋威将军,兵力有所扩充。因此他向玄德公提请,专门从荆州军中负责军法的高官、赵云的同乡夏侯兰麾下调了一位名唤田漠的军法官,以此来保证奋威将军所部与整个荆州军号令统一。   雷远向田漠问道:“今日破城,我部将士中除了眼前这厮,还抓到敢抢掠、滋扰百姓的吗?”   田漠道:“还有六人。”   “全部带到此地。”   田漠躬身接令,匆匆退去,片刻后带着六名被牢牢捆绑的将士过来。   雷远看了看他们,几乎每个人他都认得。其中两人发现雷远在此,虽不敢乱说话,却咚咚地磕头出血,意图为自己祈命。   “斩了。”雷远低声道。   田漠一愣,立即遣出军法队,将他们一一按倒在地,当场砍头。   雷远微微颔首,指了指甘宁身边那什长:“还有一人。”   几名军法尉大步过去,将那什长揪到六具尸体旁边,一刀枭首。   甘宁脸色铁青,却不言不动。   校场中一股血腥气弥漫,全场将士无不凛然,可军气却愈发沉凝,简直如山压得甘宁透不过气来。   雷远给部曲提供的待遇极其优厚,从日常的饮食供给,到隔三岔五的钱财赏赐,到授予兵户田地、免除赋税,每一项都远远超过同时代一般的军队。与之相配的,便是军纪森严、违令必惩。今日莫说是七个人,便是七十个人犯法,一样逃不脱刑诛。   更可怕的是,一旦将士犯罪伏法,家属所享有的兵户待遇也会立时褫夺,从此沦为寻常百姓,生活艰难。   “这些都是久随征战的好男儿,可惜一时糊涂!怎奈军法无情!”雷远站到尸首旁边,深深叹息:“军法官记下:他们犯罪伏法,缘于我这个主将管教无方,并非一人的罪过。回到荆州以后,从我的俸禄里划出部分,比照兵户的待遇,按月给予家属,直到他们家中后辈成年。”   田漠深深地行礼:“遵命!”   以杀人立威,又以自家俸禄来市恩,顷刻之间,雷远便使全军整肃。   他转回身来,再对着甘宁:“甘将军以为,这般处置还妥当么?”   甘宁脸色忽又涨红。这几个首级算不得什么,可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家以任侠习气来驱使的所作所为,只是看似雄烈;撞在雷远所代表的、冷酷而稳定的军政体系之前,简直鄙陋不堪,既没有道理可言,也没有力量可言。   甚至甘宁身后的部曲们,也或多或少地露出了畏缩的神色。   “既然我的部下都已领罚,接着便是甘将军你,和你的部下了!”   雷远面沉似水,徐徐道:“劳烦甘将军为我指出今日参与滥杀的人,这些人,一律重责一百军棍,发往辎重营中苦役。至于甘将军……你是副将,不是我雷远的下属,倒不好随意惩罚,请你自解军职,往大牢里暂住数日吧!我会急报主公,等待主公的后继处置!”   甘宁根本不在乎雷远后面半段话,他只注意到前半段。   重责一百军棍,便是要将我的部下们活活打死了!这也太狠!   这……这怎么成?   可自己能怎样?雷氏部曲当中敢于肆意妄为的,已经身首异处;这么硬的先例在前,自己能怎样?   在这个瞬间,多年流离所培养出的滑头终于压过了半辈子的桀骜。甘宁箭步向前,一把挽住雷远的手臂。   他过于凶悍的脸上,竭力挤出一丝笑容来:“将军!将军!将士们都只听我的命令行事,错在我甘宁一人,与将士们无关!权且记下五十棍,不不,记下四十棍可好?将军?” 第三百四十六章 森严   行军法不是作生意,当然没得谈。   雷远直接拒绝了甘宁,而他的部属们开始向前威逼。   那是真正的威逼,甚至可以说是作战的准备,绝非花架子,甘宁看得出来。负责具体指挥的,是站立在校场后方的郭竟,随着他低声下达指示,一个个传令兵沿着校场边缘奔走,将原本从江州城各处汇集过来,部伍散乱的雷氏部曲一点点地微调。   适才甘宁仗着抓了一个违背军法的雷氏部曲什长,有些疏忽了,这时候注意力转回来,才发现整座校场的局势已经不同。   弓弩手就位,枪矛手就位,刀盾手就位。甚至在甘宁身后的郡府里面,也开始传来将士们快速接近的甲叶铿锵声。   在火光的掩映之下,上千将士们毫不掩饰地调整队列,也毫不掩饰己方的高度戒备。甘宁毫不怀疑,自家的部属们再敢乱说乱动,立即就会被斩杀于当场。   这些部属们追随甘宁时间最长的,已经有二十多年。他们一起纵横在大江之上肆意劫掠,一起转战荆州、江左,每个人都是殒身不恤、谈笑赴死的好汉。甘宁常常感叹自己一个人的精力终究有限,所以他始终只能纠合起这样规模的力量,固然剽悍酷烈、敢斗敢杀,数量却难免少了一点。   但今天甘宁看到了完全不同的治军手段。   雷远的个人勇武,放在甘宁面前不值一提,想必在将士眼中也没什么威风;他不擅饮酒,极少参与饮宴游玩,远不如甘宁那样重视与麾下将士的亲密往来;他行事繁琐细密,总是不断拿各种东西来约束部下,据说在宜都的时候,一个月里推行的部曲运作条例多达六十条,号称每日两更全勤,从武器甲胄的保养管到吃饭喝水的须知,还勒令基层将士们熟读牢记,以致苦不堪言。   这样的治军方法,几乎每一方面都是与甘宁习惯的套路反着来。所以甘宁虽然身为雷远的副将,却素来对庐江雷氏部曲的战斗力不以为然。   尤其在甘宁投入左将军麾下,随同雷远一起深入巴西以后,他发现无论对抗徐晃,还是夺取江州,都是自己发挥其超群勇力对抗敌军主将,而雷氏部曲中那些校尉、司马们,老实说乏善可陈,并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   军队当中,分别高下的唯一途径就是战斗力的比拼。之所以甘宁选择在夺取江州的当日悍然屠杀严颜满门,有一部分原因便是甘宁觉得雷远必然依赖他的勇武,因为依赖,也就必然宽待。   可现在的情况显然与预想不同。雷远并没有表现出对甘宁所部的特别依赖,或者说,哪怕他有所依赖,也不会因此而宽纵军法上的要求。   就在片刻之前,他理直气壮地杀死了自家部曲中违反军法的七个人,与此同时,他的部下们没有人求情,没有人表示哪怕一丁点的异议!   甘宁青年以后,颇曾读书。他记得《尉缭子》中曾说,“古之善用兵者,能杀士卒之半,其次杀其十三,其次杀其十一。能杀其半者,威加海内;杀十三者,力加诸侯;杀十一者,令行士卒。”如雷氏部曲这般,至少便是令行士卒之军。   这代表雷远对军法的要求已经渗透到了这支军队的骨子里,他还有一整套的办法来作为支撑。这样一支军队在战场上会多么可怕?   直到今天之前,甘宁还觉得自家在公安城外若能放手一搏,未必就会被雷远打败,但这时候他忽然有点明白过来:他所熟悉的那套领兵的手段,能够用好数十人、数百人,但雷远所推行的,才是足以统领数千乃至数万人的办法。   或许雷远离开了雷氏部曲的支撑就什么也不是,但只要他和他的部曲、和他的庞大地方势力捆绑在一处,甘宁的力量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更不要妄想与之对抗了。   这种情况下,恳求又有什么用呢?雷远已经支撑起如此令行禁止的体系,就绝不可能网开一面、自挖墙角。   雷远平静地看着甘宁,什么话也不说。   而甘宁的脸色越来越沉重。他慢慢地松开攀住雷远臂膀的双手,后退一步。   雷氏部曲们继续逼近,越过两人对话的位置。几名甘宁的部下开始骂骂咧咧,有人摆出反抗的姿态,立即被十七八杆长枪兜头盖脸地逼住,分毫动弹不得。   随即执法队如狼似虎向前,将跟随甘宁从郡府中出来的数十人全都拖到校场中央。   校场之内,近千将士甲胄鲜明,刀枪锐利;校场外圈,掺杂着益州民夫的部队陆续汇合过来,民夫们的纪律性稍微差一些,虽然不敢大声喧哗,低声言语的响动却嗡嗡不止。   有人压着嗓子问:“不是打赢了么?为何还要杀人?杀的是谁?”   领队的都伯道:“雷将军入城之前颁下三条军令,你可记得?”   “不得滥杀、不得扰民、不得纵火?”   “正是。适才杀的,便是庐江雷氏部曲中,违抗军令、入室劫财的七个人;此刻要惩治的,则是甘将军所部,滥杀严太守家眷的那一批。”   “却不知怎么个惩治?”   “甘将军解职,那些部属们,全都杖责一百。”   “杖责一百!那岂不是……真是军纪森严……”   甚至连校场远处,各个里坊的绵延墙头,也开始有百姓小心翼翼地探头观看。   众目睽睽之下,田漠亲领人手,挨个行刑。   甘宁的服软求恳发挥了一点效果,此前随他在郡府中大肆屠杀的,合计四十七人,其中有十二人在战斗中受了不轻的伤,断然熬不过一百军棍。这十二人权且寄下,其余三十五人,五个一批,轮流来。   军棍行刑,较之于斩首还要残酷的多。粗长的军棍起落不休,受刑的将士有的惨叫,有的呻吟,大多数咬牙不语,最后全都气息奄奄。军棍上很快就沾了血,每次抬起,甚至还带起破碎的、黑紫色的皮肉……这是扎扎实实的一百军棍,是能活活打死人的!   军法尉大声报数,田漠面色如铁,缓步巡行其间。   第一批受刑的五人当场死了三个,剩下两个血肉模糊的伤员被拖到另一边,自有医官为之紧急救治。   雷氏部曲当中,每百人配备专门的卫生员,并有士卒三五人学习过简单的外伤处理。每个校尉麾下,则有专门的医官若干。有罪必惩,这是军法;有伤病必得救治,这也是军法。   而在田漠这边,动作不停,一声令下,带出第二批受刑之人。   这一批被当场打死两个。   负责施刑的军法队士卒换了两班,俱都胳臂酸软。田漠一声令下,原本报数的上前负责施刑。   第三批又打死了两个。   待到第四批的时候,全军莫不失色,在外围观看的民夫或百姓,甚至有惊骇哭泣出声的。此时甘宁部下最凶悍的士卒都忍不住腿软。军法队出了十个人,将他们拖到校场中央,继续行刑。   甘宁满头大汗,以手遮面,不忍观看。   而雷远按剑而立,神色丝毫不变。   待到天色微明,三十五人执刑完毕,当场杖毙十七人。全城、全军为之肃然。 第三百四十七章 仁人   甘宁固然是第一流的猛将,可雷远并不会因此而有任何顾忌,他所依靠的,从来都是自家的严整部曲,是纳入在体系内的数万百姓,而不是某几个勇夫。   后世有大贤曾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   雷远深以为然。   身边“咣当”一声,甘宁把长刀扔在地上,环顾左右:“大牢在哪里?”   当日,军正便遵照雷远的吩咐,将甘宁押入郡中大牢。   甘宁所部在城外尚有一支兵力,此时得知甘宁将被下狱,顿时鼓噪,随后就被五倍以上的雷氏部曲包围。   雷远倒也不为已甚,遣人向他们宣布说,雷将军与甘将军之间,并无私怨,也不会刻意苛待,如果他们不放心,可以选出代表去探望主将。将士们将信将疑地讨论了一阵,推举了几名得人信任的老卒进城。   江州城的牢狱在郡府正北,贴着北面的城墙,距离郑晋用计夺取的城门很近。   几名老卒原本以为甘宁会在某一处牢室里,结果不然。牢狱内外,都被雷远的扈从守把了,腾出了狱官所居的一处正房给甘宁,除了不能走出牢狱,其余别无约束。甚至就连此前甘宁扔在校场甲胄、武器也被好好收拾了,找了个木架,挂在屋内。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雷远的扈从们为甘宁送来吃食,无非稻饭鱼羹之类,虽不精致,量倒是很足。甘宁大吃大嚼着,随口问道:“昨晚的事,雷氏部曲中,有什么反映?”   他所说的事,自然不是奇袭夺城,而是后来那当众执行军法的严苛之举。   他的部下们互相看了看,一名老卒吭吭哧哧地道:“雷氏部曲中的老人都说,小郎君还是心软……呃,小郎君便是那雷远了,他在继任庐江雷氏宗主之前,一直被唤作小郎君的。”   甘宁只听了前半段,就吃惊起身。   他长大了嘴,任凭稻饭悉悉索索从嘴里掉出来,半晌才道:“心软?因为那么不痛不痒的罪名,连砍七个脑袋,那些部曲还觉得雷远心软?这帮淮南人都疯了吗?”   “他们说,自从雷远担任宗主,对自家部曲的照顾实在周全,做部下的就应该令行禁止。何况按照族中律令,违背号令的,本该褫夺田产、逐出家宅、剥夺子弟在乡学就读的资格,结果雷远竟然自己出钱,弥补他们家中的损失……”老卒一边回忆,一边道:“部曲中许多老资格的将士都说,小郎君年少时就性子温和,如今虽然治军从严,心底里对大家还是体恤,行事留着余地……”   甘宁简直要骂出声来。他一屁股坐回远处,把饭碗重重地顿在案几上,打断了老卒的话语。   “对我们这边的处置呢?他们不觉得,当场杖杀我甘兴霸的部下,太过分了吗?”   他的部下们互相对视几眼,另一人道:“这倒确实。我熟悉的几名雷氏部曲将都说,相比大庭广众下活活打死,一刀斩首毕竟痛快些。说到底,雷将军对自家人还是厚道。”   甘宁顿时不想说话了。   他盘膝坐好,露出思忖的神情。   部属们静静地等了半晌,眼看着时间未免太久,有人问道:“将军,说到底,我们大伙儿都忍不下这口气,您看是不是……”   “住嘴!”甘宁厉声训斥这几人:“我犯军法受惩,理所应当,用得找你们这些蠢货操心吗?都老实点,我在牢中之时,你们悉数听从雷将军的指令,不得有半点轻忽!”   几名老卒被骂的灰头土脸,回到营里也没想明白,别人问起,只简单答道:“将军无恙!”   到了当日晚间,雷远将各处城防布置完毕,再度遣人去通报这支兵众,让他们进城驻扎在郡府内部,原本用来驻守严颜本部的营房,距离大牢仅一墙之隔。   次日他们又让人去探望甘宁,说起自家就驻扎在郡府,若有什么万一,数百将士逾墙即至。   甘宁大奇,问道:“那么续之宿在哪里?”   部属们道:“那雷远就住在郡府正堂的厢房,离我们不到百步。我们所占的军营本来是雷远的扈从所用,现在那些扈从让到校场对面去了,正好留出地方给我们。”   甘宁一时愕然,愣了片刻才叹气道:“以后再不要张口雷远、闭口雷远,太不恭敬。都给我叫雷将军!还有,你们这些鸟一样的人,全都给我滚出郡府,把营地交还给续之的扈从!”   部属们瞬时哗然:“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甘宁露出极少见的严肃神态,拍了拍身前的地面:“你们几个都过来,我得向你们说清楚……”   甘宁给自家部属讲道理的时候,雷远正在城外组织一场丧仪。   丧仪的对象,是此次攻破江州过程中战死的将士们。   在当代来说,虽然士子们的丧葬仪式或有隆重奢侈,或有简谈通脱的,但普通军民百姓从来都轮不上这样的仪式。乱世之中,普通人的性命连野草都不如,徒然受尽惨无人道的对待,死也就死了。尸体曝于荒郊野岭也可,沦为野狗的口中食也可,实在不行,被当作军粮也可,哪里敢指望有什么仪式?   偏偏雷远不愿意如此。自他在灊山擂鼓尖隘口与敌人作战起,每一次战后,中军阀阅上除了记载功勋、战果以外,也细细记载战死者的姓名、籍贯、乃至可以联络到的家人。   如果时间有暇,会在战场上立即举行焚化尸身的仪式,有专人负责携带骨殖返乡,交还家人;即便战事紧迫,也会携带死者随身用品之类,同样交还家人。而死者的姓名更会记入乐乡县大岭山的雷氏宗族墓园,安置在祠堂中,每年春社、秋社、夏至、冬至,与历任庐江雷氏之主共同享受祭祀。   此时执行的,便是焚化尸身的仪式。   流程很简单。先由各支部队司马以上的军官出面,大致介绍本部战死者的经历、功勋;随后雷远本人亲为致辞,表彰死者的英勇与忠诚,赞扬他们是为天下安定而死的英雄,并指天誓言,必使死者家眷得到照顾,子嗣当有前程;最后点火焚化,全军肃立致哀。   整套仪式大体是按照雷远前世的记忆编定,若以汉家礼法而论,简直粗鄙不堪。但对将士来说,这是他们生死都受人关心的铁证,是主君必定回报忠诚的承诺现场;对等待在较远处旁观的江州城文武官吏来说,也是展现军气的时候。   这些官吏,大部分便是前日被狐笃请去饮宴的那批,还有一些,是在荆州军入城时躲在家中不出的聪明人。昨日里雷远忙于整顿城防,无暇接见他们,今日才将彼辈召到城外。   这批人都做好了与荆州新贵打交道的准备,谁知来了以后,先看到一场为普通士卒办的丧仪。他们初时有些莫名所以,甚至隐约有些不快,觉得雷远是不是有点慢待益州士子;可随着丧仪的进行,他们眼中潜藏的嘲弄之色越来越少。   当数千人随着号令轰然肃立的那刻,那种万众一心的气势,迫得他们也不由自主地起身肃立。   有人轻声感慨:“此仁人之兵也。”   荀卿曰,仁人上下,百将一心,三军同力;仁人之兵,聚则成卒,散则成列,婴之者断,当之者溃。   然而有人更轻微地声音反问:“彼辈对严府君阖族如此苛酷,也敢称仁人之兵么?”   前者立即道:“轻声,狐德信来了。” 第三百四十八章 书信   此时荆州将士们陆续散去,各部回归防区。   狐笃快步向这些官吏们走来,客客气气地道:“诸位,请随我来,之后还有一场。”   之后的一场,乃是严颜阖族的葬礼。   雷远昨晚特意通传全城百姓说:严颜战死,是战场刀兵的结果,严府君的英勇奋战,令荆州将士都很钦佩。至于后来的惨剧,乃是益州出身的甘宁与严颜两人的私怨,与荆州无关,也与江州百姓无关。   除了这通告以外,雷远又遣人寻访严颜的宗族亲眷,日后或者过继也好,或者什么别的办法也好,总不至于使临江严氏的这一支断绝。   这两件事大张旗鼓地办了,接着便是今日的葬礼。虽说办得太急了些,但请了江州城内有名望的宿老出面来安排仪式,这上头一丝不苟,礼数十分隆重。雷远又请了江州的官吏们参加,以显示自家的诚意。   对此狐笃很是佩服。   这两场仪式一前一后,都是为了死者,谁也说不出不妥。然而前者用以威慑,后者用以怀柔;雷远选在这个场合与江州文武们会见,也正好兼有威慑和怀柔两重意思。   之所以如此重视这些江州本地官员,是因为江州身为益州东部的重要枢纽城市,作用重要。从水陆运输的角度考虑,此地西面汇合益州多条水道,东面控扼峡江上游,是荆州大军入蜀以后最重要的兵力、物资调配节点;从军事角度考虑,此地又是峡江中白帝城、赤甲城等军事要塞的补给后方,由于巴东太守赵莋软弱,严颜事实上具备这些军事要塞的指挥权。   雷远的目标并不止于简单夺取二水之间的这座江州城。他希望尽快恢复江州作为运转枢纽的作用,进而从江州开始,影响周边的一系列关塞。这都离不开当地文武官吏的配合。   所以在雷远破城的时候,会有狐笃那场宴请。这不仅是一次剥夺江州守军指挥应变能力的行动,更是为荆州军大举入蜀做准备,提前保存一些可用之人。   大约到午时,严颜及其亲眷的葬礼完成。   过去十年坐镇巴郡,在乱世中力保一方的益州名将,如今成了江州城外的小小坟头。眼看此情此景,许多官吏忍不住簌簌泪下,以至于雷远向他们走来的时候,不少人还失魂落魄。   直到狐笃连声咳嗽示意,他们才参差不齐地各自拜见,有的大礼参拜,有的作揖,也有几个袖手而立的。   雷远换了身轻便的戎服,没有带很多扈从,只有一个身材庞大如山的护卫紧随其后。他客客气气地微笑着,站到官吏们当中,先寒暄了几句,然后说道:   “我军来到益州,本是受刘益州的邀请;此番进兵江州,仍然是受刘益州的邀请。皆因北方张鲁与曹贼合流,觊觎益州,形势危急;须得荆益两州进一步地合作,才能应付强敌,所以才有前日里紧急进城之举。过程当中,难免有些误会,但荆益两州为唇齿,贵我双方也是朋友,希望朋友之间不要因为这些误会而产生隔阂。”   前日一场夜战,双方死伤合计近千,但既然胜负已分,误会就是误会,朋友还是朋友。雷远轻轻一句,便为这场战斗正了名,也为之后江州文武的选择正了名。   在场这些人,大多是狐笃挑选出来较具合作意愿的人,他们这两天又切实感受到了荆州军的战斗力和纪律性,哪怕雷远这时候代表荆州开口劝降,绝大多数人也会立即同意,何况按照雷远的意思,并不是劝降,而是合作?   天大的台阶在此,谁要是不懂得踏上去,可就是作死了。众人彼此递了几个眼色,有数名特别机灵的,当下就准备拜伏响应,以显示迎奉王师的热切情意。   忽然人丛中有一名年轻文官出言道:“将军,请恕我愚钝,有一事须得问个明白。”   “但请讲来。”   这年轻文官也不客气,声音洪亮地道:“将军适才所说,荆益两州乃是合作抗曹的关系。我又听闻,此前左将军与刘益州会盟于涪城。请问将军,此刻刘益州身在何地?安危如何?”   此言一出,不少人悄悄地退开几步,与这年轻文官保持一点距离。   雷远当没注意到这情形,温声问道:“请教足下尊姓大名?”   “在下南乡刘干,现为巴郡比曹掾。”   “原来是刘公辅。”雷远微微点头:“公辅所问,正是我接下去想要对各位讲的。”   他转过身去,向人群以外挥手示意。   江州官吏中有人脸色煞白,以为雷远将要诛戮几个刺头以儆效尤。谁知扈从们并不惊动,只从队列中走来一人。   来者是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满面风尘仆仆,两眼带着血丝,显然是刚经过长途疾驰,但行动间精神饱满,并无疲态。   雷远迎向前几步,领着这年轻人站到江州文武吏员中间:“这位乃是左将军府记室书佐宗预宗德艳。他从涪城来,携有刘益州的手令,并及张子乔、黄公衡、李正方、费宾伯诸君致江州各位的信件。刘益州的情况,诸君一看便知。”   若非畏惧雷远,江州众人早就哗然一片。   刘干向前半步,拱手道:“果有刘益州的手令?真有张子乔、黄公衡等诸君的信件?我愿一观。”   这些日子,身为左将军府记室书佐的宗预常常往来各地,在左将军和雷远之间传递消息。宗预既饱读诗书,也有胆略,能骑烈马、开强弓,前日涪城生变以后,乱事迅速扩展至周边城池郡县,而宗预携带机密文书、只领十余骑昼夜兼程,沿途避过了几拨乱军,就在今日一早,抵达了江州。   听得刘干这般问,宗预看了看雷远,见雷远微微点头,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厚重木匣,拿出书信。   其实,只要这些书信摆出来,刘干都不用看,便已服膺。   益州文武们都知道,此前两家州牧在涪城会盟。然而雷远忽然袭击江州的行动,使他们个个都怀疑,左将军也会在涪城如此操作,劫持刘益州。但眼前摆在他们面前的书信,除了刘益州本人的手令以外,还来自刘季玉身边的四位重臣:别驾张松、主簿黄权、护军李严、参军费观。   刘益州本人孱弱而无主见,姑且不论。张松是素来偏向左将军的,也可以不论。但黄权乃是益州名士,素来摆明车马反对玄德公入蜀的;李正方是刘益州近年来快速提拔的亲信,掌握益州牧直属的精兵;费观更是刘季玉的女婿、益州军政两途后起之秀。这三人竟然也有书信到此,显然涪城那边的情形,与此前众人猜测大为不同。   雷远看着刘干发愣,便猜出了他的想法,于是又微笑着对其他人说:“各位若有熟悉黄公衡、李正方、费宾伯那几位笔迹的,不妨都来看看。这是益州纲纪大吏的亲笔,绝不能作伪。”   当下众人传阅。   待到几封信件从众人手中转回宗预手中,全场静默片刻。   最后还是刘干长叹一声:“这么说,严府君竟白白战死了……” 第三百四十九章 乱局   一时间,在场的每一名江州吏员们,只觉得荒唐。   要说前日夜里荆州军的突袭,显然是早有预谋,虽说入城时号称他们奉了刘益州的命令,大家都将之当作信口胡柴。甚至有人觉得,刘季玉愚弱不堪,如果落到左将军手里,或许成都那边会欢天喜地地推出新任益州牧来,亦未可知。而严颜身为巴郡太守守土有责,奋起反抗,乃是理所应当。   然则实际情况与众人猜测的大不相同,与荆州势力合作的,远不止刘益州一人,甚至还包括了州府上下的诸多长吏和相当规模的兵力……刘季玉这庸人固然代表不了什么,张松、黄权他们,却是实际掌握权力的!   下属们尚能死战,中枢诸公先已屈膝。世上最荒诞可笑的场景莫过于此,简直使刘干头晕目眩。   既然州府的中枢架构完整运行,荆益两州的全面合作就绝非幌子,而是不可阻挡的现实。此刻这些人的书信到此,莫说江州上下,整个巴郡都没有人敢反对。诚如前日深夜里荆州军呼号的那样,谁反对,谁就是逆贼!   益州屈指可数的宿将战死,原来竟没有任何意义;前日夜间近千将士的伤亡也没有任何意义。   除非……刘干悚然吃惊地想到:荆州军突袭江州,如此凶残地取了严颜的性命,难道是出于刘益州的授意?毕竟站在刘益州对立面的,是一向以英武知名的公子刘循。为了权力和地位,哪怕父子之间,也全无亲情可言。如果严府君在巴郡蛰伏十年以后静极思动,掺和进了刘益州的家事,那什么样的报复,都是理所应当的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深深叹气。   再往深处,刘干实在想不透。整件事仿佛深藏在迷雾之中,有太多的内幕,不是他这个小小的巴郡比曹掾能弄清楚的。   罢了,罢了。   刘干环顾四周,看见同僚们有的在叹息,有的面带茫然,有的隐约有些庆幸。或许他们每个人都在竭力猜测着益州得现在和未来。但无论众人心中有什么样的念头,江州城已经迎来了新的主人。或许不久之后,整个益州都将迎来新的主人,谁又知道呢?   “诸君,若对此没有什么异议,还望齐心协力,继续为刘益州效力,可乎?”雷远依然客客气气地说话。   “这是理所应当之事!”包括刘干在内,现场的每个人异口同声,整整齐齐地回答。   雷远深深回礼:“雷远在这里代表左将军,代表刘益州,多谢诸公了!”   雷远再起身后,抱歉地表示军务实在繁忙,不得不先行离去。   他向狐笃打了个眼色,狐笃立刻接替过雷远的位置,开始一项一项地核定这些官员们所能控制的江州各项事务。一直等在稍远处的简雍也乐呵呵地凑了过来。   死者已矣,每个人都为了未来而努力。就在前任巴郡太守严颜的坟冢前,胜利者和试图攀附胜利者的人们亲如一家,携手共进。   雷远没有与这些地方官吏们多做纠缠,毕竟他的本据不在巴郡,不用考虑在此地长久立足。待到诸葛亮引着荆州军主力大举抵达的时候,自有手段来彻底收服他们。   当前重要的,还是军事局势。   因为宗预赶到的时候,雷远正在主持严颜的葬礼,众人瞩目之下,实在脱不开身,只能简单地交流几句。直到这时,他才领着宗预往江州城去,半路上便忍不住问道:“德艳,涪城那边的局势,具体如何?”   雷远是玄德公入蜀计划的主要参与者之一,他自然清楚这个计划原本是什么样子的。   按照此前约定的计划,七月二十日这一天,玄德公将在涪城煽动少量益州军兵变,借机劫持刘璋,并以刘璋的名义迫降随同他来到涪城的三万人马,稍作整顿以后,便南下进攻成都。与此同时,雷远所部控制江州,为荆州军主力打开入蜀门户。   然而按照刘季玉书信上的说法,玄德公没有劫持刘季玉,而刘季玉竟然在保有益州牧府中枢体系的情况下全面倒向玄德公,与自家英武的长子展开对抗?   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雷远虽然摆出成竹在胸的架势,立即用这消息抚定了江州官吏们,但实则一头雾水,茫然的程度并不下于他人。   宗预苦笑道:“雷将军,局势实在太乱,简直不知该如何说起。”   他一边思忖着组织语言,一边向雷远解释:   当晚玄德公进入涪城与刘季玉会面,不料涪城以外的益州军大举暴动,打出刘循公子做益州牧的旗号攻入涪城,袭击由李严、费观带领的益州牧本部扈从兵力。   玄德公护着刘季玉及其部下僚属,一路血战杀出涪城,折返军营。   此时乱军犹如滚雪团一般越滚越大,随同刘季玉来到涪城的刘璝、泠苞、张任、邓贤四将纷纷卷入其中。   最初作乱的,乃是泠苞、邓贤二将的部下;随后泠苞试图镇压,反遭乱军袭击受伤,他追击乱军时,杀入张任的营地,又导致张任得疑虑,双方对峙起来。随后素与刘循公子交好的刘璝夤夜撤兵,意图远离涪城,却被邓贤带人截击,连夜厮杀。   到第二天凌晨的时候,玄德公遣使者往益州军中宣告刘季玉安然无恙的消息,为他们解斗。谁知刘季玉的令旨此时全不管用,刘璝、张任自家都管不了自家的部下,被乱哄哄挟裹着,退往绵竹去了。   玄德公立即接管泠苞、邓贤两军,并分遣人手,打着刘季玉的旗号去接收涪城以北的梓潼、葭萌、剑阁、白水等关隘。   宗预便在这时候出发往江州联络雷远,他和部下们依托玄德公北上时沿途设置的临时驿站,整整十六个时辰换马不换人,生生累死了好几匹良马,这才抵达江州。   此行的唯一目的,便是传达玄德公的意思:   既然刘季玉和益州牧下属的重要僚属都已跟从玄德公行动,则荆州军入蜀的大义名分已经不容质疑。接下去的军事行动一定要抓紧,要籍着这场兵变给益州军带来的混乱,在最短时间内压制不服,一举平定益州。   雷远不禁失笑:“也就是说,现在刘璋在我们手中;而刘璋以为的敌对方、那位刘循公子的势力其实并不存在。只要我们剿平乱军,就等若拿下了益州?”   宗预微微颔首:“话虽如此,庞军师另外提醒,益州人对刘季玉的不满超乎想象,只怕这场乱局的规模会继续扩大。如果真有人将刘循公子推举出来,与他的父亲为敌,就平添了许多麻烦。”   “所以,后继的动作要尽量快,越快越好!” 第三百五十章 攻城   益州是天府之国。为了对抗北方强曹,必须将益州掌握在手。所以无论江东,还是荆州,都制定过无数夺取蜀地的计划,但没有一个计划,像现实那样顺利的过头。   随着涪城兵变的消息扩散开去,整个益州都会陷入混乱。无论是益州本土的势力,还是益州以外的势力,谁能在这场混乱中最早地投入建制的力量,谁就能够摧枯拉朽地控制益州。   既如此,左将军府绸缪的所有步骤,如今只剩下了一个核心的要求:“快”。   宗预在一天多的时间里不眠不休,纵骑狂奔了数百里,这时候体力已经消耗到了极限。   在和雷远说话的时候,说着说着,他脑袋会慢慢耷拉下去,然后又一个激灵地抬起来。他的部下们也都快到极限了。   好在接下去的路程都是水路。雷远立即为他安排了一艘快船,并请刘干陪同他继续向东。   宗预携带的木匣里,另有刘璋及其僚属递交给沿江各处要隘守将的信件,而刘干作为严颜旧部,正好通报江州易手的情形,如此一来,将可有助于荆州军主力迅速通过峡江。   而雷远则折返郡府,立即召集了简雍、狐笃和江州的官吏们,连夜秉烛商议。   粮秣、军械、补给和征用民夫等事项,他原本打算一步步地慢慢推进,但现在可不行,荆州军数万主力须臾即至,必须竭尽全力,保证后勤支持。故而他在会上声色俱厉,将目的、规矩全都讲得清清楚楚,至于封官许愿唱红脸的事情,自有简雍去做。   次日,雷远留下郭竟守城,自己与李异、丁奉、雷澄等将率部开拔,北上垫江,另以沙摩柯所部掩护侧翼。   如果说江州是蜀地水路、陆路汇集到峡江西段出口的枢纽所在,垫江则是益州北部扇形铺陈的水路、陆路汇集的枢纽,与江州并为巴郡南北两处要点,雷远自然不能将之放过。   他所领的兵力,在攻克江州以后,休养了两日,这会儿正是精力旺盛而斗志高亢的时候。   这两日的休养时间里,原本调用的民夫,从军队中剥离,重新组织成大队去修缮各处军营和道路。民夫之中居然有六百多人主动提出投军,经过允可,收拢了五百多人,所以兵力不仅没有折损,反倒较原来更加充实了一些。   将士们所配备的武器甲胄也从江州武库得到了适当补充,行军之时,只见苍茫天地之间,如练长河之畔,钢铁洪流呈长蛇之状蜿蜒行进。一路上并无闲杂言语,只有无数脚步、马蹄和车轮碾压着大地,扬起滚滚烟尘。   虽说有七名同伴因为违反军令而被斩首,但因为攻破江州的战果,同时也有不少人因此得到当场提拔和重用。同时全体将士都得到了明确的承诺,每一名参与战斗的人,都有功绩,待到回到宜都,必定论功行赏。   过去的两年时间里,雷远作为庐江雷氏的宗主,在这方面从来没有失信过,将士们自然放心。   此外,跟随雷远入蜀的二十余名书佐们在首领岑鹏的带领下四处奔忙,做了大量的统计、核查、誊录工作。   这些工作本身,便证明了主将对将士们所获功勋的重视。而统计核查的过程中,看着自己的姓名、籍贯、所属部队、所立功勋被一一严肃记载在阀阅之上,更加增强了将士们的荣誉感。   此时此刻,当将士们经过雷远身边时,纷纷高举起手中的武器,向这位主将致意。   与此同时,宗预以快船顺水而下,又有非常得力的水手操纵,势若奔马,昼夜不休;只一日,便经过枳县、临江县等地,在羊渠、朐忍两地之间,撞见了水陆并进而来的荆州大军。   领兵位置最前的,是玄德公的养子刘封。   因为峡江西段峰岭陡峭,道路狭险,师旅难以展开,南岸尤甚;因此大军通过秭归以后,主力集中在北岸,次第行进。张飞、赵云等大将与诸葛亮并在中军,以正常速度行军,无绝人马之力,而刘封为全军先锋。   刘焉、刘璋父子与刘表虽然都是汉朝宗室,但双方的关系素来恶劣。刘表曾因刘焉造作乘舆车具向朝廷举报;后来他结交控制朝廷的李傕,获得假节并督交、扬、益三州军事的身份,又派遣别驾刘阖诱引甘宁等将发动叛乱。而刘璋以赵韪为征东中郎将,率众击刘表。   故而江峡一线,是双方势力激烈对抗之处。荆州军入蜀之前,深知这一线关隘千难万险,早都做好了死伤惨重的准备。   谁知道刘季玉当政以来,益州防务渐渐松懈不堪,江关一带的守军被刘封摸到眼皮底下都没发现。   刘封一夜之间攻破江关,随即又乘胜席卷白帝、赤甲等巴东要塞,迫降了巴东太守赵莋。三万大军紧随其后一路西进,几乎没有过像样的阻碍。   刘封遇见宗预,听说了涪城情形,也是大喜。他遣人陪着宗预往后方中军处,自己催动本部轻装加急行军,赶往江州。   当荆州军的后继部队源源不断开入益州的时候,刘备已经整合了涪城的兵马。   仗着刘季玉身在军中,他完全不顾及后方白水、葭萌等关隘的守军,立即南下,进逼成都。   涪城至成都三百六十里,其间又有两城,一曰雒城,一曰绵竹。其中绵竹在中平五年以后,曾经是益州治所,至兴平初才换回成都。故而曾经得到过全力经营,城高池深,难攻不落。   刘璝、张任二人毕竟是宿将,退兵至此以后,很快就以凶悍手段制服乱军,恢复了对自家部属的掌控。但乱局一起,君臣嫌隙便生,那可不是轻易能够弥合的。   二将倒是曾派遣使者前往涪城去见刘季玉,力陈自家其实并无拥戴刘循公子的意思,但刘季玉如何敢信?他又被张松、李严等人劝说着,于是翻来覆去,只要刘璝、张任交出绵竹。   刘璝、张任两人自疑甚深,顿时觉得刘季玉是要诓骗他们出城以后算账,当下两方一拍两散。两人下定了据城死守的决心,当真遣人往雒城去,联络驻军在此的刘循了。   既然谈判破裂,刘季玉便已无用。   刘备立即挥军攻打绵竹。   当雷远出兵攻向垫江的时候,黄忠、魏延所部,并及泠苞、邓贤二将所部的万余人马,已在绵竹城下绵延布阵。   这一日阳光毒辣,天气很热。   待到布阵完毕,全军都已汗流浃背。刘备令全军稍稍歇息,蓄养力气,另遣益州别驾张松前往阵前,向刘璝、张任作最后一次争取。   张松坐着车马,缓缓向前,城上城下两面嘈杂沸腾的无数人忽然安静下来,看着他的身影。下个瞬间,几支箭矢从城上落下,飕飕射翻了张松身前的御者。张松一个倒栽葱下来,生死不知。   荆州军主阵里,蓦然鼓声大作。   上百面军旗闻声挥舞,士卒们随着军官的号令起身,齐声吼道:“攻城!攻城!” 第三百五十一章 勇敢   “敌军攻城了!敌军攻城了!”   刘璝、张任二将的部下大声叫嚷着。可在叫喊的同时,也有人疑惑地彼此对视。每个人都看得到,城下的旗号中,有益州牧刘璋的,也有泠苞、邓贤、李严等益州军将的,难不成益州牧刘璋连带着这些大将一起,背叛了益州?   这道理万万说不通啊!   可战斗立即开始,容不得他们再想了。随着城头上守方的旗帜摇晃,一队队士卒狂奔进入防御位置。他们有的伏身在堞楼后面,搭箭上弦;有的手持各种兵器,做好了肉搏的准备。   无论如何,上万人据守坚城,怎么地也不至于一触即溃。   在城楼上方,刘璝、张任两人的脸色却越来越沉重。   “将士们的斗志支撑不了许久。毕竟刘季玉才是州牧,是名正言顺的益州之主……”刘璝叹气道。   “狗屎的益州之主!”张任狂躁地怒骂着,茂盛的胡须乱颤:“他要是有半点担当……何至于闹到这种局面?但凡他能离了荆州军别立一营,难道我们还会阻止他进入绵竹吗?他是益州牧?这厮倒是把自己当益州牧啊!”   二将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虽说在益州以外声名不显,但用兵老练,见事也明白。可他们做梦都不会想到,有一天会遇到这么荒唐的事情。   一群忠于益州的军将,却被益州牧当作了敌人;而益州牧又依附于荆州的外敌,成了益州的敌人。问题是,如果益州牧投敌,谁又能够代表益州?益州的士民百姓,又该依靠谁?   “可他就是益州牧啊。”刘璝大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嗓子里带出几分哽咽:“此等乱世,我们怎么就摊上了这样一个州牧!刘君朗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儿子!”   张任还未说话,刘璝又大叫道:“如果刘循公子提兵来救,那就还有办法!”   他咬了咬牙:“那天兵变的时候,不是成千上万人都喊着刘循公子做州牧吗?这么大规模的兵变,可不是一小撮人能推动的,说不定这时候刘循已经控制了成都……我拥戴他做益州牧就行了!”   张任默然不语。   “荆州军上来了。”他拔刀在手:“我去助战。”   绵竹的城墙既高且固,但因为长期疏于军备,举凡叉杆、飞钩、擂石、滚木之类的防御设施几乎全无,所以从战斗一开始,就进入到了城墙沿线的直接肉搏。   就在距离城楼不远处,某一段城墙守卫不牢,被数十名攻方将士登了上来。这数十人不仅武艺精熟,而且凶悍勇猛,一旦翻过城头,立即大砍大杀,掩护后继队伍跟上。   堞口附近的守军伤亡惨重,这时只剩下一名都伯和几名士卒身陷十余名敌人的包围之中负隅顽抗。转眼的工夫,几名士卒就被乱刀砍死。   那都伯乃是张任麾下有名的勇士,也不过多撑了片刻。架不住敌人刀剑并举,肚腹被砍了一刀,肠子都流出来了。都伯惨笑一声,忽然腾身跃上,抱着一个敌方士卒往城墙下翻去。   只听得两人齐声嘶吼,接着便是一声扑哧闷响。   张任连忙提兵去救。   将将赶到堞口附近,正撞见攻方的数十人如狼似虎而来,为首一人手持一杆沉重短戟挥舞得水泼不入,杀得城墙上肢体横飞,鲜血四溅。   张任眼见敌人来得猛恶,随手自从者手中夺过一具铁盾,大步迎向前去。   敌将铁戟砸来,张任左手举铁盾斜挡,随着铛地一声大响,铁戟巨大的力量被卸去大半,向着侧面落下去。眼看对手胸前空门大开,张任冷笑一声,右手缳首刀疾刺,便要将那敌将了账。   电光石火之间,敌将只来得及伸手拦在胸前,手掌登时被短刀刺个透穿。   敌将手掌吃痛,反倒激出狠劲来,他暴雷也似地大吼了一声:“张任!我日你先人板板!”   张任一愣,手掌竟然被敌将连刀一起抓住,猛然往回拉扯。张任站立不住,被拉得失去平衡,两人一齐滚倒在地。   两人奋勇互殴几拳,张任毕竟武技老练些,立时便弃了缳首刀,劈头扯下了对手的兜鍪当作武器乱砸,砸得那人满脸是血。待要再下狠手,却愣了一愣:“任夔?”   适才厮杀紧张之际,竟没认出来。眼前此君原来是益州军中的勇将任夔,他与张任并肩作战多次,两人至少也有将近十年的交情了。   就这一刹那,任夔猛地推开张任,往后便退。   眼看张任犹豫,守军们一时不知是否追击,竟然眼看着任夔甩着满手的血,从云梯退往城下去了。   随着任夔退后,攻方将士如潮水般退去,一度厮杀沸腾的城墙上下略微安静了一些。   张任探头往下看了看,脸色铁青。   眼下这仗怎么打?这仗又是为什么在打?都是益州人之间的厮杀,有意思吗?上百万军民,数十年的基业,刘季玉都打算弃置不顾了吗?他究竟在想什么?   难道真的如乱兵们所说,是刘循?   张任见过那位年轻的刘循公子,也确实觉得他的坚毅勇敢远远超过其父。但那是相对而言,之所以许多人称颂刘循的勇敢,只不过是因为他们都对刘季玉的软弱无断忍无可忍。如果脱离了刘季玉这个反面榜样,刘循真的就坚毅勇敢到了能够担负益州牧的职责?   张任不知道。他甚至也想不明白,究竟是谁在背后策动了那场荒唐的兵变;又是谁站在刘循的身后。   可是,当周边士卒们围拢过来的时候,他又只能大声说话,鼓舞士气:“放心,这批逆贼打不上来……我们的援军很快就到!”   距离绵竹百数十里的雒县。   此地控成都之上游,为益州之内险,乃北方各条道路通往成都的最后一处重镇。此前刘璋领兵至涪城,留长子刘循出镇雒县,以为声援。为了加强长子的威势,还调配了几名精通军务的重将为副贰。   然则声援到了后来,某一日的早晨刘循榻上起身,忽然发现一切都变了?   什么?我做州牧?我煽动了兵变?我意图弑父夺位?我受益州军的拥戴?我……我……   刘循身为两代益州牧的后嗣,这一生都一帆风顺,弱冠而举孝廉出仕,短短数年历任郡县,还有军中历练,所在俱有美称。益州人都以为其人勇敢果断,远过其父。   然而这样的人物便有个严重缺陷。因为是贵胄子弟,无论在哪里任职,其实他只要作些差不离的指示,自有下面机灵能干的部下为之推动事务以臻完善。数年以来,徒然赢得美誉,其实并没有真正承担过责任。   于是到这时候,当大半座雒城的文武官吏全都拥到他的房门以外,等待这位确实满受期望的公子作出决断的时候;这位一向显示刚强形象的年轻人却只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嘴里念叨个不停:   “我不是!我没有!你们……你们别瞎说啊!” 第三百五十二章 会师   对刘循的叫嚷,文武官员们恍若无闻。   但他们的眼神却泄露了每个人的想法,有人疑惑,有人怜悯,有人担忧,有人惊恐,有人愤恨,也有人幸灾乐祸。他们彼此看到了对方的眼神,于是连忙低垂下面庞,依旧毕恭毕敬地站着。   该禀报的都已经禀报了,最终该怎么做,是刘循该决定的。   汉以孝治天下,《孝经》是孩童启蒙的第一本读物。所谓“孝为德之本,教之所由生。”整个社会秩序和道德体系的根源,无非君臣父子,无非孝道。在汉时的法律中,罪莫大于不孝,“不孝者弃市”。   刘循的所作所为,放在寻常百姓身上,这就要拖出去诛杀了,然则雒县的官员们眼下还只敢在心里想想。也有不少人盘算着:刘循公子这么做,倒也不是全无凭依。   至少刘璝、张任两人,连带着他们手下上万兵力,确确实实已经倒向了刘循,目前仍在据守绵竹。要不是运气差了点,这两人在涪城就能一举颠覆益州牧及其身边亲信。   如此凶险毒辣的策略,绝非临时起意,必定经过长期的准备。那么,除了刘璝、张任以外,还有谁是刘循这一方的?眼前这位六神无主的公子绝不会像他表现出来这样无辜,在他身后站着的,一定还有更多的势力!   此刻雒县里的各人,家眷宗族都在成都,保不准刘循或者其幕后的某人在那里还有布置。稳妥起见,大家还是先不要乱说乱动,静观其变为好。   刘循勉强稳住了情绪。他用力揉搓着面颊,让自己打起精神来。这位年轻人浓眉星目,相貌英武,但因为周身袍服被他自己无意识地扯得凌乱,这时候怎么竭力镇定,也显得心神动摇,毫无威仪可言。   “你们别信那些流言,我真没有做那些事啊!”他一旦开口,纠结的还是原来的问题。   众人不知该怎么接话。负责雒县防务的孟达适才倒是提议过,若公子果然觉得无辜,不妨轻车简从,倍道赶往涪城。只要父子见面,自然一切误会都烟消云散。可刘循又不敢。   为什么不敢……难道是因为心里有鬼?所有人都这么想,所有人又没法逼迫刘循说几句实在话。   于是整座厅堂里继续沉默。   落在刘循眼里,这种沉默像是某种敌对的态度,于是他愈发急躁了起来。   短短两天时间里,上百名使者在成都、雒县、绵竹和其它的益州城池郡县往来,似乎将要达成什么意见,却又什么也没有达成。   当他们彷徨不知所措的时候,东、北两面的荆州军继续行动。   在益州北部,各处要隘根本没有理由对抗益州牧本人的指令,纷纷依令与玄德公派去的军官合作。负责这一任务的荆州军官乃是中郎将霍峻,他身为武将,却如文人那般擅长周旋,在最短时间内稳定了诸多关隘。   刘备本人继续督领黄忠、魏延二将攻打绵竹。绵竹在猛烈的攻势下摇摇欲坠,甚至出现了不少士兵趁夜色逾墙逃亡的情形。   而在益州的东部,荆州军可谓如入无人之境,就在今日,从巫县到江州的大江水道彻底被打通,统领大军的重将们已经抵达江州,而雷远将主力留驻在垫江,赶回来与他们会面。   雷远来到大营辕门的时候,大军正在扎营。   江州城里的营地到底容纳不了将近三万之众,因而除了少量人马,大部分都驻扎在城外,便在雷远夺取江州前驻扎的位置。   雷远所部驻扎时在营地范围内修缮得栅栏、望楼、壕沟、水沟等等都保留完好,在此规模上,更扩张了数倍有余。   雷远勒马立于辕门的位置,举目探看,只见整片营地简直就是按照一座城池的规划在陆续安顿,可以清晰辨别出军营区、马匹畜力区、辎重区和军事防御区。在各个区域之间,有宽阔的主路、蜿蜒的辅路彼此连通。   一队士卒正在辕门边喊着号子,将沉重的木梁架上三角形的支撑顶端,再捆扎成拒马。另外有些士卒进进出出,完成各自的任务。   雷远观看营地的时候,有不少人注意到了他,都恭谨地行礼问好。   雷远笑着向他们颔首示意,不敢在辕门多耽搁,连忙下马步行入内。   沿途自有小校通传,他走了半程,宗预一溜小跑着出来领路。   这段时间宗预往来奔走,几乎没有一日消停;雷远先看看他的脸色,显然这几日依然没能好好休息,两眼都围了黑眼圈,但却精神抖擞,一点不显得萎靡。   两人寒暄了没几句,简雍也来迎接。   还没进中军帐,简雍就大叫着往里招呼:“哈哈!你们看看,谁来了?”   这种纵适不羁的语气放在军中肃然场合,实在太过古怪。一时间雷远简直想要掩面而走,却被简雍和宗预两人一起推进帐里。   顿时许多人的视线都集中到雷远的身上。   正在指划舆图的诸葛亮回过头来,展眉笑道:“续之来了?”   站在诸葛亮身边的赵云同时回头。他向着半年未见的女婿微微颔首,满眼都是欣慰神色。   再下个瞬间,一个巨大人影猛冲到雷远身前,张开双臂将雷远抱住:“哈哈哈哈……”   这人体魄太过庞大,雷远感觉眼前一黑,视线劈面被甲胄阻挡,满鼻子都是保养甲胄的油脂味道和汗味儿,双臂更是被箍得生疼。再接着,两脚一飘,感觉快要离地。   如今的雷远权柄日增,谁还敢这么对他?他既感动,又觉哭笑不得,连忙告饶道:“张将军休得如此,快松手,透不过气来了。”   张飞满不在乎地松开手,大力拍打着雷远的肩膀:“续之,干得漂亮!有你的!来来,在这里坐!”   早有仆兵在张飞下首新设坐席,雷远谢过,跪坐下来。   诸葛亮笑道:“这些日子续之在益州大显身手,击破徐晃、平定巴西、夺取江州,连战连捷。昨日以来,我们更听得本地士人颂扬续之治军有方……主公以续之为第一队入蜀,果然没有错啊!” 第三百五十三章 汉中   雷远连连逊谢。   而帐中其余诸将有人笑着夸赞,有人慰问辛苦,有人打趣翁婿重逢,瞬间闹成一团。这其中也包括刘封。   数月不见,刘封的身形更粗壮了一圈,显得愈发雄武有威严,较之于半年多前雷远至江陵时,他的面容似乎也成熟了很多。但他一开口,却是询问雷远有没有搜罗过益州的美食、名酒,赶紧交出来分享。   话音未落,他便得到张飞全心全意的赞同。张飞大声说着话,砰砰作响地拍打雷远的后背,每拍一下,雷远的脸色就苦一点,肩膀便沉下去一截。以张飞的神力,只怕再来几下,雷远就要伏地口吐血沫。   军中议事的场合,本不容如此胡闹。平日里有诸葛亮主持的军议,更是风纪肃然,哪怕关羽、张飞等大将也不敢失礼。但此刻诸葛亮持羽扇在手,看着一群人谈笑,并不阻止。   在场之人,有的已经追随玄德公很久,经历了无数次失败,亲身经历了无数次与袍泽的离别,许多人一旦分离,就阴阳两隔,再也不能相见。乱世中的武人自有觉悟,深知每次重逢都值得喜悦,只有尽情喜悦,才能够忘记那些悲伤和失望的故事。   但今日他们并不仅仅因为同僚重逢而喜悦,更是因为之后必然来到的胜利,于是此时的兴奋和喜悦,便格外纯粹了。   过了好一会儿,诸葛亮才轻咳一声。   诸人连忙收敛情绪,再度落座。   诸葛亮倒不忙着继续剖析舆图,先对雷远道,此番转战巴西、巴郡,续之功劳极大,我已专门准备了上书,为你表功。你部下诸校尉、司马的功勋,还请尽快整理完善,提交给从事陈震。   雷远微微沉吟,应道:“之所以能够几番克定强敌,多赖甘兴霸奋勇戮力。”   此言一出,众人便知他的意思。   诸葛亮点头道:“甘兴霸并非凶残暴虐之人,其行虽恶,其情可叹,其中的缘故,我也会向主公上书。主公必会加以权衡,作妥善的处置。”   以玄德公对诸葛亮的信任,他所做出的决定,多半便按照诸葛亮书信中的建议来执行。但诸葛亮素来谨慎,在玄德公明确宣布以前,必不会就此公开发表什么看法。   当下雷远颔首以示明了。   毕竟军务繁忙,众人也不多聊,继续军议。   之前众人正说到一半,雷远听了半晌才明白,此时讨论的并非益州,而是关中、汉中两地局势。   雷远在宕渠时,通过巴西地方豪族和往来于巴西、汉中的賨人来了解汉中动态,但巴西郡群山环绕,信息终究不够灵通;他折返江州以后忙于军务,更是完全没有注意过北方形势。   这时候一听,才发现当前形势与自己原本熟悉的那段历史,已经完全不同了。   此前玄德公派遣了相当人手,到关中、汉中各地宣扬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的意图。初时颇具声势,但以韩遂为首的关中诸将最终还是倾向于曹公,联合了潜伏在长安城中的夏侯渊所部,悍然攻打坚定反曹的马超。   然而马超的勇猛真是超群绝伦,据说他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遭到五倍以上兵力的奇袭,仍然硬生生地杀出一条血路,脱身而走。   他在突围过程中,还以精锐骑兵杀了个回马枪,在万军之中斩杀了关中诸将之一的成宜,拔出其下属庞德、马岱等人。   这可将剩余的关中诸将吓得不轻。谁都知道马超在羌氐部落间的号召力有多强。哪怕他只剩下一人一骑,往陇上诸郡走一遭,也能纠合起上万人马,何况如今骨干部下尚在?   这条疯狗如果杀回来,所有人还想活吗?   当下诸将顾不得与钟繇、夏侯渊等人多说,尽起兵马全力追击。   诸将下属的骑兵合计数万全数遣出,势若天罗地网。然而诡异的是,虽然先后十余支小部队遭到马超的反击而溃灭,大部队却始终未能捕捉住他,甚至在数日以后,彻底失去了马超的踪迹。   据说韩遂为此勃然大怒,在自家军营中悍然责打张横、马玩,痛骂二人失察,结果差点引发了关中诸将的再一次内讧。   侯选、程银、张横、马玩四人畏惧马超,又对韩遂不满,当场表示要领兵折返凉州,一来继续追查马超的下落,二来也保全自家在凉州的领地;而韩遂、李堪、梁兴三人选择留在关中,与钟繇、夏侯渊协作,并彻底服膺于许昌朝廷。   到了这个程度,所谓关中诸将的联盟状态从此不存。   就在七月初的时候,曹公亲领大军西征,叩潼关而入。韩遂、李堪、梁兴三人投效于军前,提到马超将以韩遂为父的说法,曹操大笑,遂表韩遂为卫尉,将身处邺下的马腾、马休、马铁等人俱废为庶民。   “也就是说,曹操已在长安,随时可能出兵汉中。”赵云总结道。   “汉中张鲁这几日有什么动向?”有人问。   “十日前,主公从涪城那边传来消息,说汉中张鲁各部俱都收缩,目前还没有更新的消息。南北两面的局势都已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张鲁又已公开宣布降服于曹操,他们一定会有所动作……只是目前还没法判断他们的具体动向。”   说到这里,诸葛亮微笑道:“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值得担心的,由汉中到益州的通道一共只有两条。涪城以北沿线关隘,刘季玉本有重兵在彼,主公又遣了霍仲邈前去支援。宕渠以北,那便是续之的任务。”   雷远应道:“此刻宕渠有冯习将军守把,我也会尽快领兵北上,必不致有失。”   局势发展到这种地步,只要阻碍北方强敌的影响,益州已是玄德公的囊中之物。此刻诸将俱都信心十足。毕竟益州险塞,难道曹军还能飞过来不成?   在这时候,没有谁会特意再去考虑马超。   虽然此人勇猛若神,可败了就是败了。之后纵使再起,战场恐怕也不会在关中,而在陇上诸郡。   可无论谁都没有想到,此刻马超并不在陇上。   马超正在汉中。   或许因为昨夜饮宴时喝得太多,马超只觉得浑身酸痛。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并没有躺在习惯的穹庐下,厚实的皮毛褥子之中;而是身处一处极奢华的大屋里,四周铺陈锦缎,蔚若云霞。   他猛地挺身站起,低喝一声,伸展双臂,周身的关节立即发出噼噼啪啪地轻响。   正待再做几个拳脚动作,门外有人问道:“孟起将军醒了吗?我家将军有请。”   马超眼中的杀气一闪即逝。他说:“好,我立刻就来。” 第三百五十四章 互助   汉川之民,户出十万,财富土沃,张氏的鬼道势力在此经营数十载,聚敛财富极多。马超隐约记得昨日晚间饮宴之时,眼前铺陈的奇珍异宝、五光十色和莺莺燕燕……老实说,那些使得马超有些犯晕。对一个长期生活在羌胡部落中的厮杀汉子来说,那有点太过豪奢。   马超习惯的,从来都是千军万马冲杀时的爽快,是尽情屠戮时的野性澎湃,是衣甲破碎、是污血和汗臭。哪怕此刻身处奢靡狂纵之所,他满脑子装着的,还是刀光剑影。   他想到自家不久前还是统领万军、横行关中的一方强豪,如今却落得这种地步;他想到那些追随扶风马氏多年的勇士一个个地死在叛徒的阴谋之下,最终跟随自己逃亡汉中的已经不到五百人;他想到如张卫这等蝼蚁般的货色,当年站在自己面前时抖得宛如筛糠一般,现在倒好意思遣人来召唤……   马超忍不住低声怒骂。   汉中本不是马超的目的地。近数十年来,如他这样的羌胡豪帅首领,每次在关中吃了亏,都会退回陇上招兵买马,那些穷困不堪的羌胡部落里,有得是悍不畏死的战士,足以作为重振旗鼓的底气。   然则此番韩遂为了追杀马超,着实下了极大的血本,数万铁骑纵横往来,堵塞了马超向西逃亡的每一条道路,若非马超在多年前与汉中重将张卫有那么一点情份在,只怕真的要被韩遂困死在群山之下。   马超得到张卫的接应,从斜谷历经千辛万苦,退入汉中。按马超本来的想法,他打算借道汉中,再经过略阳到下辨召集当地的羌氐部落首领,待到兵力稍许充实,再行扫荡天水等陇上诸郡。   然而张卫手底下的这口饭,似乎不那么好吃。张卫这厮接纳了马超所部以后,虽然极尽款待,可一连小半个月都不放马超西行,转而要求马超召集羌氐部落战士到汉中来。看他言行间的意思,竟像是把马超当作宾客、部下,意图以马超的力量来做些什么。   我马孟起岂是屈居人下之辈?但凡我有半点为人部属的意思,曹孟德那边谏议大夫、刺史、将军之类的职务早就砸下来了,何至于要依附于你们这群拿不上台面的米贼?   嘿嘿,以为马孟起会从此一蹶不振,被你们当作牵着绳子的狗?真是蠢货……   心中这么想着,马超迅速披挂整齐,步出门外:“张将军在何处?”   在仆婢的带领下,他穿行于重楼隔道之间,走了好一会儿,才抵达某一处青砖黑瓦、花树扶疏的雅致院落。   汉中大将张卫,便在这时候迎了出来。   张卫是汉宁太守、镇夷中郎将张鲁之弟。他虽出身于鬼道世家,却素来不在那套师君、祭酒的体系内行事,而是自行招募兵员,领有数万人马。过去数年间,此人与副将杨昂盘马弯弓,足迹南抵巴郡,西及陇上诸郡,颇建威名,是实际掌控汉中军事实力的有力人士。   此前曹公以赵俨为益州刺史入汉中,便跳开了张鲁,直接驻扎在张卫集合兵力的阳平关,一方面便于招引益州人士,一方面也能够就近监控这名汉中重将。   但张卫毕竟在汉中根深蒂固,赵俨只在名义上凌驾于张卫,其实根本无法限制他的行动。便如此刻,在赵俨和张鲁都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张卫竟能动用相当力量从关中接应马超,足见此人的势力。   “孟起!”张卫一见马超,便挥退仆从们,忧心忡忡地道:“昨日深夜,我兄长会见了曹公使者……曹公很快就要亲提大军进入汉中了!”   “这么快?”马超吃了一惊:“关中已经平定了?”   张卫叹气道:“有韩遂等几位尽心输诚,又有十万大军为凭,曹公底定关中毕竟不难。何况如今益州大乱,曹公想来不愿放过这机会。”   “益州?益州又出了什么事?”   “孟起还不知道么?这几日益州内乱,听说大批益州军将拥戴刘季玉的长子刘循,与刘备、刘璋所部恶战,从涪城到成都周边,如今已经陷入一片混乱,数万人往来厮杀不休。”张卫道:“曹公如此急于平定关中,本来就是为了经过关中、汉中,进入益州与刘备争锋。如今益州既出乱子,曹公更是要加快动兵了。”   马超冷笑道:“如此不是正合令兄的心意么?到时候曹军在汉中反客为主,而令兄举数十年基业、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妙得很。”   张卫连连摇头,压低声音道:“孟起,我若乐见此等场景,还费这么大功夫留你作甚?”   马超没有接话。   他冷冷地望着张卫,两眼目光如剑,仿佛要刺进张卫的头脑。   张卫下意识地垂首避过马超的凶悍眼神,也不知怎地,手背上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听马超哼了一声:“公则,你想说什么就直说,不要绕弯子。”   张卫深吸一口气:“我实在不能坐视家兄将三代经营的基业拱手予人,所以恳请孟起助我。孟起,你助我稳住汉中,拒止曹军;而我助你重回凉州,统合羌胡,怎么样?”   “哈哈哈……”马超前仰后合,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张狂的大笑声就像是不歇的滚雷,将屋宇四壁都震得颤抖。张卫被冲得耳膜生痛,简直要晕倒。   他竭力稳住姿态,脸色铁青地问道:“孟起,我的话很可笑吗?”   “哈哈哈……”马超笑了许久,才用蔑视的语气道:“凉州的羌胡各部,在我眼中与猎犬无异。我要他们生就生;我要他们死,他们就会去死。何用你张公则的帮助?至于汉中,你想要保住这份基业,先问问张鲁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你看他愿意不愿意罢!哈哈哈!”   张卫大声道:“家兄下午就会来我这里做客,若孟起助我,我就可以说服他!”   “嗯?”马超的笑声一敛:“你是说……”   “只要孟起助我稳住汉中,你在陇上需要兵员、需要粮秣、需要军械,我举汉中十万户全力支应,绝不会你少了半分!怎么样?你总有用得着盟友的地方!你我两人互助,谁都动不了我们!” 第三百五十五章 万全   马超慢慢地露出思忖神色。他有时候嚣张狂躁得仿佛野兽,忽然静下来,却又冷得像冰,眼睛盯着张卫,许久都不眨一下。   明明此刻他一人身处张卫的府邸之中,明明府邸内外足足有张卫下属的上百名精锐部曲环伺,张卫却生不出半点主人的自觉。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又想起多年前自己带领一支兵马,在东狼谷以南的沮县与羌胡豪帅们作战的情形。   当张卫率领部下甲士即将突破密如蚁聚的羌氐人马时,遭到马超的正面迎击。那时候马超还只是个声名未显的少年,所以张卫初时并不将之当一回事。   而后来的进程则突破了张卫的想象,他只记得自家忠勇的部下们十名、百名地前仆后继,却都在马超身前化作无数的残肢与碎肉四散飞舞,鲜红的血雾弥漫空中,久久不落。   再后来……似乎是张卫带着残余部下们哭喊着求饶了?太遥远了,又或许是张卫存心想要忘记,他记不清了。总之,张卫确信无疑的是,马超真有鬼神之勇,若能引之为援,在战场上根本不必畏惧任何敌手。   尤其是现在,当自己将要做出前所未有的重要决断之时。   “张公祺今天下午,会来你家中做客?”马超问道。   “是!”   “你打算借此机会,说服他阻绝曹军南下之路?”   “是!”   “那你自去摇唇鼓舌,要我何用?”马超冷笑道。   张卫满头大汗涔涔而下,汗水透过眉毛淌进眼眶,让他双眼生疼。他强撑着自己不畏缩后退,竭力还视着马超:   “家兄近来满脑子都是传教于中原,恢复当年太平道的三十六方,他已经有些昏头了。想要说服他,不能光靠口舌之利解决。他的性子我很清楚,谈到那些虚无缥缈的教务便生偏执,身边又常年随侍力士数百,俱都有以一敌百之勇;不除掉他们,家兄定不会听我的意见……”   “嗯?”马超眯起眼睛。   张卫顿时噤口不言,垂首望向地面。   时隔数年再度直面马超,一方统数万雄兵,几乎称得上是汉中一带的实际统治者,而另一方兵力败亡殆尽,犹如丧家之犬。张卫原本以为,自己对马超有充分的优势,他也能开出足够的条件来驱使马超。   可现在他觉得局面有哪里不对。   为什么我要那么害怕?   正在纠结的当口,马超忽然放缓了语气,于是逼得张卫几乎无法呼吸的压迫感为之一松。   “公则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了。没错,只要我在场,定然能使你慢慢说服,绝不容人滋扰。就按你说的办!”马超以拳掌相击,发出“啪”地一声:“只是……你保证必然与我结盟互助?”   张卫大喜过望,抬头连声道:“必然!孟起,我是诚意与你结盟,断无二心!”   “如此甚好。然则,张公祺的部下数量甚众,靠我一人,顶多在危急时刻护得公则周全,断然拿不下那数百人的。”马超慢吞吞地道:“须得提前将我的部下,马岱、庞德等人布置在府邸中,才能万全。”   张卫道:“我自家也有精锐将士数百,不如……”   “他们不行!”马超摇头:“那些人都是五斗米道的信徒吧?一旦张公祺出言威吓,他们敢向师君动手?”   张卫哑然。他确信那些士兵们对自己的忠诚,但这忠诚是否能凌驾于对五斗米道的忠诚,他实在没有把握。   “想要万无一失,就必须得用我的人!”马超断然道。   张卫咬牙道:“也好。”   马超又道:“另外,氐王杨千万、阿贵两人,此前响应我的召令,率领部众抵达汉中,现在沔阳屯驻。公则你须得发一道军令,我遣人持此军令,召他们来南郑。”   “让那拨人来南郑?”张卫皱眉:“他们来做什么?”   生活在陇右深山中的羌氐部落,与汉中以南的巴人、賨人部落又不相同。那里荒远寒冷、恶水穷山,羌氐族人日常与酷烈环境争斗,与群狼猛兽为伴,个个轻生敢死,凶猛嗜杀。张鲁雄踞汉宁多年,不是没有想过向那里扩张势力,可是却屡遭挫败。如张卫等领兵之人,实在是有点忌惮那些胡人。   马超叹气摇头:“公则,你那些部下们当中,如果有人服膺于师君,怎么办?你平时只知道他们是将军、校尉、司马、都伯……但他们当中,谁是祭酒?谁是治头大祭酒?哪一部从上到下都是鬼卒?你知道么?平日里你做些什么也就罢了,真到了要和师君翻脸,你真信得过他们?”   张卫低声道:“我也是多年恩养他们,事到临头,哪怕那些祭酒、鬼卒,也不至于与我作对。只要我们动作够快,彼等纵有躁动,只要我说服家兄,使家兄再发一道令旨也就无事。”   马超想了想,点头道:“也对。然则以防万一,还是得让他们接近南郑待命。公则,我现在能指望的可就只有你啦,你可不能出什么事。”   张卫待要反驳,马超大大咧咧取下腰间短刀递给张卫:“以我的短刀为凭,便可号令彼等。究竟到时候是否用得着他们,全由公则你来判定,怎么样?若他们有半点不如意处,你持我短刀,便有生杀予夺的大权,竟可以当场处置……我保证他们谁也不敢反抗!”   张卫看看那短刀,只见刀鞘上镶嵌珠玉,刀刃流光四射,端是一柄宝刀。他犹豫半晌,终于点头道:“那也好,多一些人,多一些把握。”   马超起身道:“那就这么说定了!现在先取些吃食来,我饿了。待我吃完以后,咱们看看府中地形,商议个办法出来!”   不久之后,数骑从张卫府邸之中狂奔而出。   没过半个时辰,城外军营拨出一支由大车数十辆组成的辎重队伍,车轮辚辚,慢慢往南郑城里来。看车轮的轨迹,每一辆都是重载。   因为曹公使者来到南郑的关系,这几日南郑的守卫兵力较往常要多,对进出人员的核查也颇严密。然而此刻城门处把守的鬼卒待要喝问,一看当头一辆大车插着张卫的旗帜,遂不敢多言,目送着车队直入城中,转向张卫的宅邸去了。 第三百五十六章 师君   南郑东北角有一处美仑美奂的宫殿,那是镇夷中郎将、汉宁太守张鲁的府邸。   当然,对外宣称时,这宫殿并非供给师君生活所用,而是用以上接太清玄元、招神劾鬼的仙宫。至于此刻身在仙宫高阁之内的张鲁,身周帷幕低垂,榻上几个赤裸姬妾玉体横陈,那自然是为了精研行气导引和房中术,以求成仙了道。   阳光在室内逡巡了许久,张鲁才勉强清醒,他呼噜呼噜地漱了口,有些茫然地坐在温软锦缎之中,直到姬妾们轻笑着为他穿衣,才问道:“这么早叫我,今日有什么安排?”   随从低眉垂眼,不敢看他身边环绕的乍泄春光:“师君,之前已与公则将军约定,今日下午过府一叙。”   “公则回来了?”张鲁皱眉想了想,隐约记得是有那么回事。   近年来张鲁忙于著书立说、完善教法,军务大部托付给张卫,而政务则由另一同母弟张傀张公仁负责,兄弟三人齐心协力,才维持着雄踞巴汉的强大鬼道政权。但这样的模式在张鲁决意投靠曹公以后,却出现了裂痕。   张鲁知道这是为什么。   张鲁是教主,是系天师。他所谋求的,是布道于天下,而非一地得失。此前曹公允许张鲁在邺下传教,又允诺接受“太平真君”的封号,那便等于是以曹氏政权的威力为五斗米道撑腰。   在张鲁看来,五斗米道本来就扎根于底层百姓,如果再通行于士人,则教化大行再无阻碍,哪怕重现当年太平道的盛况,化二十四治为三十六方,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张卫、张傀两位却并不作此想。他们是将军,是太守,不是教徒。他们的尊荣权位,来自于汉宁郡的数万兵众、十万户百姓。所以他们在心底里,并不愿意兄长向曹公屈服。   张鲁对此并不满意。在他看来,张卫、张傀是被现世的荣华富贵所迷,是舍本逐末,所以他一直想要和自家的兄弟好好谈谈。张傀不急,首先是张卫。毕竟曹公已经抵达关中,挥军入汉中也是须臾间事,实在容不得三心二意。张卫手下数万兵马,若因为什么动作引起曹公的猜疑,可就很不妙了。   为了展现诚意,张鲁特意不在自家府邸召见张卫,而是选择登门拜访。他觉得,或许张卫在自己家里会放松些,兄弟两人之间,也能开陈布公地说些心里话。   “那就去吧,申时出发。”张鲁盘算着今日当讲的言语,站起身来。   所有的仆役们深深跪伏在地,恭送师君。   随从低眉顺眼地提醒:“师君,此刻已经是申时了。”   “我竟睡了那么久?”张鲁失笑道:“还不赶紧备车,备马。”   顷刻以后,一行车马驰出府第,数百名力士高举旗幡、鼓吹、长柄大戟等为仪仗,沿途扈从。   五斗米道传播时面临重重敌对,许多都不是单纯宗教手段能应对的,势必离不开暴力的压制。为此,历代师君都从道众当中择选出勇猛强悍者,编为力士,作为教主直辖的武力组织。   这数百名力士中的每一人,都是张鲁亲自以资财恩养,以道术教化,不仅善战,而且忠诚。无论张鲁到哪里,力士们都会跟随左右,从不远离。   到张卫府中,有人出来迎接,有人招待这些力士们休憩,却不见往日里奔走在府中的莺莺燕燕们,气氛显得有些莫名的肃穆。   也不见张卫。   张鲁有些不快地问道:“公则现在何处?”   领路的仆役恭敬地道:“公则将军正在准备一些资料,师君马上就可以见到。”   “哈……”张鲁轻笑。   张公则素来轻躁而不耐尺牍间事,所以才未能接掌五斗米道的教务而转向厮杀生涯。想不到面临曹军抵达的时候,他倒开始下功夫了,很好。   这么想着,他看看回话的那名仆役。这年轻人剑眉星目,英气勃勃,肩背都非常宽厚,一看就是经过长期战斗锤炼的。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屈身为一仆役?   “你叫什么名字?”张鲁问道:“你是公则的部下吗?”   那仆役弯腰下去:“贱名无足挂齿,师君,请随我来。”   张鲁随着他走。毕竟有身为师君多年的见识眼光在,只看这仆役的沉稳步伐,也觉得此人不凡。想到自家日后会去邺下传教,不知道还要面临多少波澜,张鲁油然而生爱才之心:“你若有志气,日后不妨来寻我。我允你个力士首领,怎么样?”   那仆役又走几步,咧嘴笑道:“师君,请进。”   眼前的殿堂张鲁很熟悉,是张卫府邸后院里一处邻水的殿阁,张卫常在这里召集诸将商议军务。看这殿阁周围的窗槦都被层叠绫罗所遮挡,却不知今日他又召了哪几名将校在此?打算商议些什么样的机密?   当下两名力士为张鲁退开门扉,其余人便在殿堂前雁翅排开。   张鲁大步迈入,门扉随即关闭。   而殿堂里的情形让他吓了一跳。   装饰华美的殿堂里有些昏暗,堂上只有寥寥数人端坐。   坐在主位的,是一名极其高大雄壮的武人。此人身披银光闪闪的鱼鳞铠,外罩着锦缎戎袍,头戴一顶狰狞的兽面战盔,看他盔檐下的面庞,只觉鼻梁高挺、眼窝深陷,五官的轮廓非常鲜明。当他看到张鲁的时候,笑了起来,露出了森森的白牙。   在这人左边,站着一名满面虬髯,身躯矮壮的汉子。   在他的右边……张鲁看到自家的兄弟张卫,正被五花大绑着放倒在案几上,看上去不像是个威武的将军,更像一条硕大的虫子。   张卫鼻青脸肿,身上多处都溅着血,嘴里被鼓鼓囊囊地塞了东西堵住。当他看到张鲁近来,便疯狂地扭动着身体,发出“呜呜”的低沉叫声,像是要提醒什么。   张鲁的瞳孔猛然收缩:“尔等是什么人?”   就在他说话的瞬间,站在他左右的两名力士猛地回身,想要去推开被合拢的正门。   可他们刚回身,为张鲁引路的年轻仆役便从袖间抽出一柄长刀。刀光只一闪,大蓬鲜血就溅在垂坠下的锦缎装饰上。两名雄武强悍的力士一声未发,软倒在地。   年轻仆役抬起脚,用靴底擦了擦刀上的血,慢条斯理地收刀回鞘。   强烈的血腥气无处散发,只在厅堂里蒸腾,使得张鲁鼻尖抽搐。他瞪着这年轻仆役,嘴唇有些颤抖。   年轻仆役笑容可掬地道:“师君,堂上这位,乃是凉州羌胡总帅马超马孟起和他的部将庞德,我是马岱。今日能与师君相会,幸何如之?来来,师君,请上座!” 第三百五十七章 同行   天下群雄纷起的局面,如今已渐趋尾声。自从赤壁战后,能当得天下英雄称号的,不过屈指可数的数人而已。如汉中张鲁之流,大部分人都将之作为昔日黄巾作乱的余孽,与其说是雄踞一方的军政势力首领,不妨说是装神弄鬼的妖道。   但此时此刻,这妖道却显示出了不凡的气度。明明自身已成在场诸人手中待宰的肥鸡,张鲁却只短短慌乱了一瞬。随即他冷哼一声,向前迈步,径自走到张卫之畔,慢慢落座。   马超不禁大奇。   在他眼里,张鲁只是个下巴肥厚的中年胖子罢了。因为长时间奢侈无度的生活,这厮的脸圆润得犹如一个泛着潮红的球体,稀疏的头发上抹了油膏之类,闪闪发亮;当他跪坐的时候,肚子上的肥肉松软地垂到膝盖上,同样堆积成一个球体,显得手脚都比常人要短些。   任何人作这样的长相,马超都会认定他是个怯弱无能的废物;可张鲁被肥厚眼睑遮挡大半的细小双眼中,却又明明白白地闪着坚定异常的光。明明强烈的畏惧感几乎已经击倒了他,使他圆胖的双手都在发抖,满头大汗淋漓,可他偏偏坚持住了,居然保持住了自家的尊严。   此人倒也不俗?   马超抬了抬手,阻止将要怒骂威吓的庞德,转而和颜悦色地对张鲁道:“在这种情况下与师君会见,并非我的本意,实在是局势所迫,不得不尔。还请师君莫要怪罪。”   张鲁看了看眼前这锦袍武将。厅堂中的光线比外界要黯淡的多,张鲁眯着眼睛看了看,想要分辨清楚此人的面容,可视线与他盔檐下闪亮的双眼一对,忽然就觉得心头剧震,不可遏制地狂跳几下。   那种眼神简直非属人类,而属于某种嗜血而凶暴的猛兽!   这真是马超,没错了。   这凶人为什么会在汉中?他怎么就进了南郑?   张鲁在重压下狂乱地想着。好在这问题倒也不难,当他敛眉垂眼的时候,便看到了在身边扭动挣扎的张卫。   唉……   张鲁深深吸气,提声答道:“旧闻马孟起有虓虎之勇、威震关西,今日一见,果真雄武绝伦,盛名之下无虚士也。诸位到此,想必是吾弟公则出面接应的吧?不知沿途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尚请诸位莫要怪罪。”   马超哈哈一笑:“师君,何以知令弟与我通谋?”   张鲁探出手去,拍了拍张卫的身躯,轻声叹气道:   “公则满脑子想着坐享汉川富贵,去年还试图推举我为汉宁王,籍此使自家的地位更上一步。正因为如此,他素来反对降曹,只是畏惧我这兄长掌控教众之能,不敢明着与师君敌对罢了。恰好此时孟起将军败在夏侯渊之手……”   “放屁!若不是韩遂那老狗聚兵背叛,便是十个夏侯渊,也被我兄长宰了!”马岱不满地道。   “是是是……”   张鲁立即改口:“恰好此时孟起将军为叛军所趁……我听说,韩遂等人以万骑追逐,封堵了西向凉州的无数条道路,却未能找到孟起将军的踪迹。现在想来……韩遂不曾料到,早早归附曹公的汉中,竟会接纳曹公的大敌。我也不曾料到,负责汉中南北各路要隘守御的张公则,竟然大开方便之门,请了孟起来南郑作客。”   “好!好!张师君真是明断过人,不愧为汉川之主!”马超哈哈大笑,起身站到张鲁面前:“那么,你再猜上一猜,令弟此刻为何这等模样?”   听到这句话,张卫更加疯狂地扭动身体,将沉重的案几都推动了。他额头的青筋狰狞暴起,眼珠子更是沁着血,好像随时要炸开。   张鲁探臂出去,想要替张卫取出塞在嘴里的碎布,伸到半途,又收了回来。   他叹气道:“公则请孟起将军来此,能有什么打算。无非是借着将军的威力胁迫于我,使汉川十万众继续与曹公为敌罢了。唉……可他毕竟不是傻子,真到了将要发动的时候,他就会想明白,他究竟凭什么资格来驱使将军?若掌控局面的换成了凉州将士,还要他张公则做甚?就算制住了我张公祺,汉川之主却换成了孟起将军你,那不是很荒唐么?”   听张鲁这么侃侃而谈,庞德、马岱彼此对视,都看出对方眼中几分佩服。   “于是本来的合作者,一转眼就成了敌人。可惜公则明白得晚了,整座府邸都已落入孟起将军的手里,他也就成了这副狼狈模样。”   张鲁微微俯下身,看着自家胞弟:“公则,我说的对么?”   张卫呜呜连声,也不知怎地,眼中流下泪来。   “张师君实在高明,然而有一点你猜错了。”马超淡淡道:“我对做这狗屁的汉川之主没有半点兴趣。汉中太小了,根本容不开我施展拳脚。”   “那么,孟起将军待要如何,又需要我做什么呢?”张鲁坐正身姿,极其诚恳地微笑问道。   不得不承认,能够蛊惑数十万众的鬼道师君,的确有其出众的地方。可惜他脸上簌簌掉下来的敷粉暴露了他的紧张,这位五斗米道的当代教主再怎么样擅长揣度人心,终究是害怕的,害怕得脸肌都在抽搐不休。   马超在张鲁面前蹲下,伸出三根手指:“只消张师君为我做三件事,我绝不伤你性命,日后各奔东西。”   “但请说来,无有不从。”张鲁大声道。   “其一,我要你开启南郑城中府库,由我取用军械、甲胄、粮秣、牛马。”   “可以。”   “其二,我要你立即调动汉中精锐之兵,归我指挥……我要精锐,不要那些混饭吃的杂兵!数量越多越好!”   张鲁咬牙道:“好!”   “其三,请张师君莫辞劳苦,随我一同行动……”   张鲁苦笑着打断马超的话:“孟起将军,曹公已亲至长安,在彼处汇集大军十万余,更有韩遂等人鞍前马后襄助,你若指望以汉川之兵与之对抗,必然是……”   马超笑了起来:“张师君,你随我同行就可以了,不要多想。只要我行事顺利,自然就放你一条生路,否则……”   他霍然起身,一脚踩在张卫的头颅上,然后用力踏了下去。   只听一连串咔嚓咔嚓的闷响,张卫的脑袋微微变形,他的双眼像是破碎的浆果那样绽裂开来,鲜红的血从眼眶、鼻孔、耳孔和嘴里一起往外流淌,瞬间染红了一大片的地面。   “啊!啊!啊!”自家兄弟毫无征兆地落得惨烈下场,这情形瞬间突破了张鲁所能承受的底线,他惨叫着,像烂泥一样往后蠕动,想要避开那些血。   马超却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张师君,你慌什么?这种看似打着抗曹旗号、实则吃里扒外的货色,死一个少一个,都死绝了才好。” 第三百五十八章 破关   八月初的时节,在巴西郡的百姓们看来,是一年里最好的时候。南方夏日的炎热尚未消散,巴西郡的起伏山峦间,却已经有了一点秋意。米仓山中刮来阵阵轻风,使微微泛黄的叶子飘然而落,而山间大片的林地依然呈墨绿色,只有星星点点的花树点缀其间。   何平在田埂旁坐下来,靠着一块粗砺的石头稍许休憩,在他面前,即将收获的田地散发出特有的醇厚香气,让他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   千百年来,巴郡的百姓们都是刀耕火种。每年春初斫山,先使众木尽蹶,当种时待有雨候,则抢前一日火之,籍灰粪田,明日雨作乘热土下种。因为地土瘠薄的关系,通常来说,只要“收获倍之”就算丰年。   何平也习惯了这种方式,直到这个月他被编入了农奴的队伍,开始在官府的指挥下从事农耕,才见识到原来汉家的耕种,有这么多学问在内。   此前杜濩、朴胡、袁约等巴賨豪强在徐晃的策动下攻打汉昌县城,导致城池周边的田亩损失极大,分布在山巅水涯的小块田地因为乏人照应,也大量地破败了。徐晃败退以后,狐笃和句扶凭借关隘截击,抓捕了许多试图逃亡汉中的败兵和小股巴賨部落人丁,于是将他们编组起来,作为官属的徒附民,勒令其耕田赎罪。   所谓徒附民,其实就和刑徒、奴隶一类,受官府驱使,进行惩罚性质的强制劳动。历年来朝廷设置的铁官、盐官等官营产业多用这些人,虽说时常因为待遇苛刻而引发暴动,好在只要镇压下去,杀了也就杀了,没人多话。   汉昌县的这批徒附民倒不曾生过事,一来眼下执掌政务的句扶出身本地,知晓其中的轻重,对徒附民的待遇并不苛刻;二来,徒附民之中自然也有推举出来的首领人物。其中较有人望的乃是何平。何平处事公允,对上头的官府,对下头的民众都能从容应对。   何平当过徐晃下属校尉,还在战场上与雷远所部交过手,但雷远亲自领兵将之抓捕以后,并未予以严惩,只是公事公办地将他与俘虏们扔在一处,由得句扶去缓缓收编。   此时经过将近一个月的忙碌,农事大体都已完成,只待收获了。又逢天高气爽的时候,徒附民们每日里出城应付着做些,其它时候都在百无聊赖中渡过,句扶念在都是同乡紧邻,也不强求。   今日何平带着一批同伴,在汉昌城北面王望山的某处山腰屯堡劳作。一早出发,这时候已把该做的都做了,所有人眼看田地葱茏,只待收获,心里着实有些愉悦。   何平躺得惬意,便将自家的赭衣敞开些透风,一边养神,一边盘算着今日从老农口中请教来的几个耕作诀窍。想着想着,他有些瞌睡,上下眼皮慢慢耷拉起来。   忽然有人重重地推他:“醒醒!快醒醒!”   何平的后脑在石头上嗑得生疼,他一手支撑着地面,有些懵懂地问:“吵什么呢?”   好几名同伴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吵得何平耳朵眼里嗡嗡响。   他奋力推开同伴们,挺身站起,随着众人指示的方向眺望。   远处高大的米仓山脚下,几条浅灰色的道路像是细线,蜿蜒在山体南麓的山崖之间。对熟悉地形的何平来说,这很容易辨认。而这时候,每一条道路上都出现了快速行进的军队。   因为距离稍微远了些,暂时看不清旗号。但那简直绵延无尽的数量规模,已经使人颇感震撼。何平忽然觉得,数以千万计的将士们齐聚行动的时候,整支军队就成了有生命的一个活物,它仿佛按照自主的意志不断向南方行进,随时将会尽情屠戮,吞噬敢于阻挡在前的所有敌人。   “看起来,至少有一万人,可能更多!兄长,这是曹军么?莫非是徐晃将军领兵回来了?”一名同伴有些激动地问道。   何平瞥了他一眼,继续观看着大军行动,并不答话。   何平知道这同伴的想法。从汉中而来的军队,多半便是曹军了。此前何平和同伴们都在曹军那边,得到过军官的职务,得到过金银财货的赏赐,所以不少人念念不忘,想着能够摆脱现在被驱使劳役的身份重归曹军,恢复旧有的地位。   这也理所当然,毕竟人有趋利的本能。只不过何平会想的更多些,被利益驱使而盲动的错误,犯过一次就够了,除了趋利以外,还需得小心避害才行。徐晃此前从宕渠败退的时候身受重伤,莫说此刻,便是再过一年半载,都未必能将养到策马上阵的程度。那么来者是谁?   他排开围拢在自己身边的旧部们,沿着弯曲起伏的田埂,走向站在稍高处眺望的一队县兵。   句扶与何平是旧识,交情还不错,因此负责看守何平等人的县兵数量很少,三五人而已,过去几日里都与何平相熟了。这时候士卒们也注意到了来敌,一个个面如土色。   当何平走近的时候,士卒们想起何平的身份,顿时警惕地瞪视着他。   何平苦笑道:“几位不必如此。这一支兵马若是敌人,东橸山、平梁山和西龛山三处隘口处必定会有警报。那几处隘口都是特意重修加固过的,也不会轻易失守。我们不妨……”   正说到这里,士卒们的脸色更苦涩了,有人指了指远处,客气地道:“咳咳……何……何……”他憋了半天,最终念着自家汉昌县兵的身份,将那“校尉”两个字憋了回去。实在没想好什么称呼,他有些尴尬地继续道:“你再看看,东橸山、西龛山两处都有狼烟警报,平梁山的隘口……恐怕已经丢了。”   何平连忙回头去看,果然在山崖和丛林掩映之间,看到两道狼烟冲天而起,凝结成浓黑笔直的烟柱,久久不散。而位置比东橸山和西龛山更靠北,嵌入群山深处的平梁山隘口呢?   他揉了揉眼睛。那处隘口他最是熟悉了,不久前他就是聚众冲击此地,结果久攻不下,反而遭到两面围拢,自家成了阶下囚。那里确实是一处相当险要的隘口,周边沟谷纵横、绝壁森然,绝不是轻易能拿下的。   可落在他眼里的情形,却是关隘已经易手。密如蚁聚的步卒和骑兵们,正从关隘下方源源涌入,势若狂潮一般。在关隘上方,有人擎着面旗帜努力挥舞着,奋力将旗面展开。何平眯眼看了半晌,旗帜上隐约是个“马”字。 第三百五十九章 守城   何平皱眉思忖。汉中张师君的部下,或者更北面曹公所属的大将之中,有姓马的将领么?好像没什么映象啊?除非……   他与那几名士卒面面相觑,只觉得一阵寒气从脚底直贯顶门。   姓马?难道……难道是马超?   当徐晃重创败退以后,何平收拢兵力逃往汉中,不久又潜回巴西郡来,其实身处曹军的时间极短。但因为有个校尉职位的缘故,偶尔也曾与徐晃麾下的将校攀谈,听他们说起过某些令曹公也深感忌惮的厉害人物,其中便有马超的大名。   如果是马超率军进入巴西,那平梁山的隘口失守,也就理所应当了。那毕竟只是一处用堆土和木栅构建的简易关隘,并不能阻挡真正强悍有力的大军。   然而,那个传说中纵横凉州、杀人如麻的怪物,怎就来到益州了?他为何会来这里?他不是应该在关中雍凉等地纠合豪帅,割据一方吗?吃饱了撑的来趟益州得浑水?关中与益州隔着无数崇山峻岭,他是飞过来的吗?如果真是马超来了,谁敌得过他?谁敢去敌他?   无数问题在何平的头脑中轰然出现,将他的思绪搅得一团混乱。何平茫然发了会儿愣,忽然又想到:   听说那人麾下都是羌胡之众,凶悍得有若禽兽、烧杀掳掠浑如常事一般……若被他们攻破汉昌县城,城里还能有活人吗?   何平族中的妇孺老幼,现在可都在汉昌城里!   “所有人,都起来!跟我走!莫要耽搁!”他转过身,对着同伴们大声喊道。   “什么?”分散在各处的徒附民们陆续起身。有些反应敏捷的,一看北面山区大队人马来袭的架势,毫不犹豫地就舍弃了其他人,向深山老林中逃去;还有些尚在懵懂,跟着凑过来时,嘟嘟囔囔地抱怨着没有睡好,被人指点点看到远处山间情形,顿时噤口不语。   “有强敌来袭,我们得回城去接应家人,然后撤离。”何平不去理会那些逃走的人,言简意赅地道。   “撤离?”人群中一阵骚动。过去这段时间里,虽说大家都是俘虏的身份,但饿的时候有饭吃,睡的时候有顶盖,其实日子过得也不算特别差,以至于有人竟然不舍得。   “是啊是啊,就算有敌人来,我们在汉昌城里据守不好么?”有人问。   “这次来的是凉州的羌胡兵,是强敌,汉昌城断然守不住的。”何平答了一句,随即又向着队列中某几人道:“他们是曹军的对头!”   那便没有什么可指望的了,走吧。   所有人立即行动,几名县兵也跟着一起。   这一批人都很熟悉地形。他们为了抢时间,很多时候干脆不走山间道路,而是攀着树木,直接翻越缓坡陡崖;有几次直接从荆棘丛中硬挤过去,以至于浑身上下都被棘刺划出血痕。半路上有人磨烂了草鞋,便踉踉跄跄地光脚跟随。   饶是如此,每当他们抵达稍许开阔处,向后眺望的时候,都觉得北方来袭的那支军队似乎更近了些。   当他们抵达汉昌城下的时候,眼前一片紧张忙碌的景象。   自从看到前方隘口的警讯,句扶就忙了起来。他先是急遣信使前往宕渠报讯。接着动员全城军民,开始备战。   这时句扶正在城头率领本部将士们布置防御,将很多滚木擂石之属搬上城头,并安排专门的人手,紧急搭建谯楼。另外在城下也有民夫在拆除建筑,清理弓弩的射界。   这些工作他们不久前做过一次,很多防御设施尚在,这会儿在原有基础上进一步加强些。然则某几段城墙在上次战斗中受到不小的损害,虽然后来稍有修缮,但因为雨季不便夯土的关系,还没有彻底修好,只能用木墙施加其上作为补充。真要是遭到敌人大举进攻,恐怕应付起来会很难。   何平虽说是俘虏身份,但人头很熟,这时候带着同伴们气喘吁吁回来,也无人为难。但何平知道,这一大队人等在城门处,很快就会被军官们全数征调,于是他挥着手,让其他人先进城去收拾准备,自家转身奔上城头,去见句扶。   城头狭窄,聚集的人又多,好容易寻到句扶,只见他忙得汗流浃背,满身满脸都是土。何平也不客气,一把拽住他的臂膀,将他带到城墙角落处。两人此前只是寻常交情,最近在汉昌城里往来不少,反倒不受身份差异的影响,变得亲密了些。   何平开门见山:“孝兴,此番来袭的恐怕是马超所部羌胡大军,而且兵力极多,汉昌必不可守。”   “马超?羌胡?”句扶惊骇变色,下意识地按住刀柄。   何平又道:“马超所部素有凶残之名,不是原先的巴賨酋长可比。孝兴,我们得弃城,否则……”   句扶不理会何平的言语,心事重重地来回踱了几步。   何平担心地看了看城池北面的动向,因为林木遮蔽的关系,看不清那支军队了,可隐约有烟尘升起,似乎越来越近了。他略微提高语声,继续道:“如今刘益州正在和他的儿子厮杀,左将军也插手其间,忙着攻城略地。谁会管得到我们这个小小县城?孝兴,我们守这城池有什么意思?”   句扶兜转回来。   何平期待地看着他。   然而句扶摇头道:“身为县尉,有御贼守土之责,我是不会走的。我句氏数代雄武之名,也断不能弱在我手里。”   何平待要劝说,句扶退后一步,按刀而立,声色俱厉地道:“包括你何平在内,敢逃亡者杀!敢乱我军心者杀!”   城墙上所有人的视线瞬间投了过来,何平只有叹气。   “我知道马超的名声。凉州羌乱数十年,世人皆知那是天下乱源。而马超其人,更是从羌乱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片刻之后,句扶沉声道:“我听说,那些羌胡叛军昔日在凉州攻破地方坞堡,毁弃城池府库,掠夺粮秣物资殆尽,又将强壮者尽数挟裹入军中,迫之为填充沟壑的前驱,女子尽数扩为营妓,只留下老弱病残在原地等死。那些老弱无衣无食,只能挣扎哀号,每年饿死者数以万计。”   何平微微点头,他在汉中曹军营里听说的故事,与句扶所讲也差不太多。   句扶慢吞吞地道:“若羌胡大军攻入巴西,或者深入益州,他们会怎么做,你想过么?到那时候,你带着亲族躲在深山里,就一定安全了?无论刘益州如何,左将军如何,他们总不会坐视着羌胡大军在益州肆意妄为吧?此前雷将军南下时也保证过,必会拒止北方来敌,使巴西安定无虞。”   “我们得守城。”句扶拉着何平的肩膀,让他站到城头前方:“你得帮我。” 第三百六十章 进取   何平背靠着向城池内侧的堞台,坐了下来。   他年纪轻轻就能被徐晃看中,拔擢为校尉,自身确有过人的地方,适才只是乍见大军的恐慌,这时候稍微冷静下来,便觉得句扶说得有道理。   此等规模的人马大举南下,每一天人吃马嚼,消耗的物资不计其数,绝不可能由汉中经米仓道运来,一定是就地筹措,大肆掠夺。或许他们选择在这时候南下,正是看中了田间麦菽即将成熟,正好可充军粮。   而逃亡的人呢?在山里吃野果么?虽说賨人是久居山间的民族,可何平知道,在携老扶幼、更无积蓄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维持多久。   倒不如守城。汉昌城是小城,小城的好处是守御所需的人力不多,眼下句扶所部县兵数百,再加上俘虏们,足够用了。另外,正因为汉昌是小城,即便被攻克以后,收获也很有限,或许敌军会直接跨越此地,继续深入益州。   如果想得更好些。如果守住汉昌城,凭此功勋,或许能给自己和同伴们,换来一个不错的前程?   罢了。他下定决心。   何平抬眼看看句扶:“孝兴,就按你说的做。”   句扶笑道:“好!”   两人当下各自伸手,击掌为约。   何平起身站到句扶之侧,眉眼间已满是凝重肃杀之气,霍然与方才大不相同:“既然我们要守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你说。”   何平拍了拍墙头:“马超的人马与巴賨蛮兵不同,光这点准备根本不够,疏漏太多了。”   他的身份只是官府所属的农奴头目罢了,但此刻说起话来的姿态,倒像一军主将,仿佛天生就该在这个位置上。好在句扶并不计较何平的言辞,于是他便顺着自己的思路一直说下去,并不考虑别的。   眼看句扶紧皱双眉,一副等待自己说话的样子,何平紧接着道:“往城墙上运输滚木擂石没错,但墙头狭窄,这些东西放太多了,影响人手调动。战时如果需要转运,也来不及。拿一半下去,分成两组,堆积在城下空地即可。”   句扶随手点了一名小校:“照此去办,快!”   “另外,城头的谯楼、垛台之类,这会儿再修缮也来不及了,把他们撤下来。这批人转去收割城下的麦菽,并搜罗一切牛羊畜力之类。收割来的粮食,颗粒不许私藏,全数归入县库。收割不了的,放火焚烧。”   另一名小校应声去了。   “再有,你现在将县兵都放在城头,城里都是民夫和老弱妇孺,这样不行。把民夫打散分配,与县兵们掺杂在一处。民夫们不持刀剑,削竹为兵,只要能站在城头,往下刺击就可以了。你我各带最精锐的百人为预备队,其它人分成三班轮番值守。”   渐渐围拢过来的小校们已经听得傻了。句扶叱道:“照着办!”   何平继续道:“墙体夯土破损那几处,也不要再赶制木墙了。木墙承受不了撞击,没用的。立即在破损的墙体后方挖掘壕沟,越深越宽越好。若敌军突入,我们就依托壕沟防守。”   句扶自己都听得傻了。他忍不住叹气:“你这厮,在曹军那边待了有多久?一个月?两个月?怎么我现在听来,倒像是有十几年戎马经验的宿将一般。”   何平淡然道:“听人谈论些,自己再留心多问几句,便知道了。”   “对了。”他又想起一事,再度拉着句扶的胳臂,两人退到城墙角落:“只要敌军不围城,每隔两个时辰,派人往宕渠急送军报,以便雷将军那边的援军掌握局面,真到了万一的时候,我们全得指望雷将军救命!”   句扶低声道:“你是说,汉昌城守不住的时候?你还是觉得汉昌守不住,对么?”   “那得看敌军是否全力攻城,也得看我们的运气。”何平道:“三五日内应该没有问题。只是,孝兴,你确定雷将军那边必会支援?”   他盯着句扶道:“我们是要坚守待援,可不是坚守待毙!”   句扶咬牙道:“如今益州已经大乱,你觉得左将军会允许羌胡人插手进来,乱上添乱吗?左将军既然压服刘季玉,哪有再和马超平分益州的道理?援军一定会有,我们他妈的先守三五天再说!”   “呼……”何平深深吐了口气。   两人谈论的时间稍微久了点,有其它的将士疑惑地探头来看。两人连忙重新走到城头。句扶遣人送来铠甲兜鍪等物,何平也不客气,就在城上仔仔细细地装束起来。   在他们视线所及的东橸山和西龛山隘口,仿佛北来的风忽然变大了,吹得两处原本浓黑的烟柱慢慢散去。那当然不是敌军退去的缘故,而是敌军已经通过了两处隘口,所以覆土压灭了狼烟,以便行军。   “一会儿若有几处隘口逃回的县兵,须得约束在一处,不能让他们乱说乱动,散播畏惧恐慌的情绪。”何平又想起一事来。   “好,就这么办!”句扶照旧赞同。顿了顿,他笑道:“有你在城里主持,守上三五日必不是问题。”   在两人视线投注的东橸山隘口方向,马超正策马越过冒着袅袅青烟的倒伏栅栏,站到高处眺望。   米仓道沿线绕山越岭,多有险峻隘口。便如此地,距离隘口的土木建筑不到一丈便是深谷,深谷中云蒸雾蔚,看不见底。   马超单手牵缰,随意地控马立于深谷之侧。有时候马蹄蹬下的土石崩解出小块碎片,发出悉悉索索的摩擦声向深谷底部坠落下去,令得部属们倒抽一口冷气,但马超本人好像全不介意。   “两天。”他扭过头,对马岱说:“两天之内攻下汉昌,休整一日,而后折而向西,翻山越岭直取阆中,进而威胁蜀郡。”   马岱沉吟不语。   马超笑道:“你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来益州,你也怀疑我们有没有力量进取益州,对么?”   马岱偷偷望了一眼自己的兄长,只觉他虽然笑着,可英俊的面庞却始终有些阴沉,眼中带着逼人的寒气。   “我愚钝的很,素来想不清楚这些……所以我一直觉得,回凉州更好些。”马岱垂首道:“不过,兄长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马超放声大笑,惊起林间群鸟。 第三百六十一章 良机   自从长安城下遭到韩遂等人的合谋背叛,马超本人竭尽全力才杀出重围,而继承自父亲马腾的近万部曲折损殆尽。虽然得到张卫暗中接应,但经过斜谷栈道抵达南郑的部下,只剩下五百余人。   这种前所未有的惨痛失败使马超暴怒欲狂,胸中愤懑郁闷之气无处发泄;他的行事比往日更加激烈,动辄杀人,情绪起伏也难以揣度。   但马岱身为他亲近的从弟,到底较常人大胆些,也敢于提出自己的疑问。   “我们以张鲁的名义调动汉中人马,但因唯恐尾大不掉,只抽调了一万出头的兵力。这些人在三天之内就被打散建制、填充入凉州旧部的管辖之下,斗志很成问题。而原本约定来汉中汇合的羌胡首领只到了杨千万和阿贵两个,携有羌胡兵力合计不过五千……”   马超冷哼一声:“所以你觉得,我们不该来益州,对么?”   马岱挥了挥手,让扈从骑士们散得远些。他下马向前,替兄长牵着马缰,一边走,一边低声回答道:   “拜韩遂老狗所赐,我们的力量较之前削弱了,而益州这边……刘季玉在此经营数十年;左将军兵强将勇,连曹公也奈何他不得。兄长,我们真的能压过这两家?我们的根基始终是在凉州,若去凉州招揽羌胡,不是比转战益州要简单些吗?”   “我们的根基在凉州……”马超嗤笑地重复了一句,巨大的兽面头盔随着他的笑声起伏晃动,好像一头狰狞猛兽发出暗哑笑声:“你知道为什么我们的根基在凉州么?”   “还请兄长指教。”   “凉州人起兵造反,是光和七年的事。最早只有安定、金城、陇西等地的羌氐部落参与,后来扩张为波及凉州、关中的大动荡。因为羌胡粗野难驯,其间掌控羌胡实力的首领人物,如边章、北宫伯玉、李文侯、李相如、王国、阎忠等人旋起旋灭,谁也没能力坐稳首领的位置。直到韩遂老贼和我父亲,才真正掌握这股力量,引为己用。对吧?”   “除了族父和韩老贼,兄长你也是极得羌胡人心的英雄。昨日我还听阿贵说,兄长神威有若天人。”马岱恭维了一句。   “那是自然……论起在羌胡中的声望,我比韩老贼强多了。”马超自得颔首。   他继续道:“然则,为何直到韩遂和我父亲,才坐稳了羌胡豪帅首领的位置,不虞被那些羌王、氐王抛弃呢?是边章、北宫伯玉、李文侯、李相如、王国、阎忠等人俱都无能?还是我的赫赫威名那么有用?”   马岱回头看看自家兄长,沉吟道:“是因为族父与韩遂主动与朝廷往来,获得了朝廷封拜认可?”   “大谬不然!”   马超手腕轻翻,马鞭“嗖”地一声破空划出,搁在了马岱的肩膀上:“因为那时候,我父亲和韩遂两人在关中立足了!”   “凉州穷苦,而关中相对富庶;只有立足于关中,掌握当地源源不断的物资产出,才能够不断地召诱、安抚凉州的羌胡势力!”马超用马鞭拍打着从弟的肩膀:“你想想,若没有关中的钱袋子支持,光靠厮杀,那些羌氐势力哪里杀得完?”   马岱若有所思。   马超继续道:“无论是我扶风马氏、韩遂,乃至程银、侯选之流,在关中时,莫不号称以凉州为基业,据广漠之地、牛毛之众;而在凉州,则吹嘘身处大汉腹心膏腴之所,富有财货足以酬庸……”   “也就是说……”马岱探出双手作势:“同时稳固掌握这两处,才是我们的力量来源,反之……”   “反之便如此刻。我们既然丢失了关中的领地、部曲,成了丧家之犬,当这消息传到雍凉,则雍凉之人莫不意沮,而四方羌胡闻之,即生轻侮之意。”马超格格地咬着两排雪白的牙:“当日我们势力强盛的时候,号令所及,举凡雷定、强端、宋建等人,再如那些高平屠各,谁敢不从?可现在呢?就连杨千万和阿贵这两个,也在我面前摆谱!”   马岱不禁苦笑。   兴国的氐王杨千万一向与扶风马氏交好,马超还纳了杨千万之女为妻,是以明知马超兵败于长安,依然领众数千来助。然则与此前情形不同的是,原本在马超面前卑躬屈膝的杨千万,此番竟时常摆出岳父的架势,俨然成为马超的盟友而非下属,其状孰不可忍。   既如此,马超不愿折返凉州的原因就很明白了。就连羌胡部落都已动摇的情况下,拿什么去压制近来势力渐渐稳固的韦康、赵昂、梁宽等汉家强豪?到那时候万一有失,则陇上数十年经营荡然无存,下一步又该怎么办?   以此观之,马超能做的选择并不多。   “可我们不是已经控制了汉中么?如果凭借汉中的力量先取羌胡各部,似乎也无不可?”马岱随口问道。   搁在马岱肩上的鞭梢一抖,“啪”地打在马岱脖颈处,让他一个踉跄。   “蠢!”马超骂道:“曹操已经到长安,他随时会领兵继续南下!那时候我们控制了汉中又如何?顾不得陇上羌胡,先得指望凭借这五百人本部来驱使汉中之众和羌胡之兵,在如此狭窄的汉中与曹军消耗?这有多难你明白吗?就算做成了,徒然替刘璋、刘备之流做盾牌,于我们有什么好处?”   “最好的办法,就是眼下这般。留庞德在汉中拖延时间,而我们凭借这支兵力火急行动,在益州杀出一片天下!”马超狞笑道:“这时候益州大乱,刘璋的势力四分五裂,而刘备的力量从荆州远道而来,他们各有各的弱点,这正是天赐良机……我们就让益州更乱一些!而攻略益州城池过程中,我们还要让那些汉中弱兵习惯杀戮、习惯抢掠!”   他用马鞭勾着马岱的脖颈,将他带得连连后退,一直退到自己身前,俯下身道:“若是此行顺利,我们就能成为益州之主!退一步,也能周旋在益州势力之间,割取属于我们的地盘。到那时候……我们利用益州的人力物力重建大军,或者恢复凉州的基业,或者杀回关中,找韩遂那条老狗算账!哈哈!哈哈!”   “可是……”马岱想要说些什么,硬生生忍住了。他习惯了听从兄长的指示,也坚信越是在艰难的时候,越是要兄弟同心。   “两天。”马超踌躇满志地道:“两天之内攻下汉昌,休整一日,而后向西攻取阆中,威胁蜀郡!我已经算定了!”   此时兄弟二人已经渐渐离开山形险峻之处,视线所及,可见南面的丘陵间有小块平原,平原上阡陌相连、河水如带,一座城郭屹立其间。   分由东西两路前进的氐王杨千万和阿贵,已经挥军迫近汉昌。两面大纛并在一处,迎风招展。   “中军加速行进,抵近城池,侧翼警戒,后队扎营!”马超挥手发令。 第三百六十二章 消耗   太阳渐渐从最高点偏离,向西方坠落。   北面来风愈来愈猛烈了,隐约带着些寒气,卷起尘土和落叶,拍打到将士们的盔甲和武器上;有几匹战马被灰尘入眼,不安地踢打着蹄子,低声嘶鸣。   “竟不休息,直接准备攻城?”   看着城下无数人忙忙碌碌地砍伐树木,捆扎云梯,打造大型攻城器械,句扶倒抽了一口冷气。而何平注意到,当敌军大队步卒忙碌的时候,数量近千的骑队正在稍远处虎视眈眈,那些骑士绝大部分都不着甲,而披着各种污垢不堪的皮袍……那是羌胡骑兵,或者是氐王的部下。   何平本人沿着米仓道来回走过数次,深知沿途险峻。这么大规模的骑队能够从汉中抵达这里,并且保持着随时作战的精力,绝不是容易的事。这些人的骑术必定都很高明,而且也有坚韧的意志。   于是何平挥了挥手,令聚集在城门下方的三十名骑士散去。这些人,是汉昌城中精选出的骑兵,本打算趁敌军原来立足未稳,先搏一个头彩。他们都是敢死的勇士,但何平不会让他们送死。   “快搬运土石,把城门堵上吧。”何平道:“别的不用再想了,就只死守。”   半个时辰之后,敌军骑兵先动。   上千人的骑队分为三组。两组各三百人的骑队分别兜截汉昌城南北两处城门,防备城中守军的突击。第三队四百余骑,缓辔散开绕行城池,远远地射箭,以分散守军的注意力。   城头守军立即还射。   瞬时间,城内城外,羽箭飞舞。   一支支箭矢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弧形的轨迹轨迹,如成群的飞蝗般腾起而又落下。有的射中目标,激起痛呼;有的胡乱坠落,噼噼啪啪地打在城墙或地面上,然后被另一名弓箭手捡起快速地还射回去。   句扶不避箭矢,端然站在城台高处,指挥作战。   他身高体壮,连腮胡须蓬乱横生,站在那里有如一座威猛异常的标识,阖城将士看到县尉在此,便觉安心。   各处军报源源不断送来,汇集到此处城台:   “敌军约五百人,高举云梯猛攻城东不止。兄弟们斫断了五六架云梯,敌人落城者不下数十,但后继人马照常跟进,我们应付得有些吃力。”   “敌军约五百人,正在用巨木撞击城西缺口处的木墙,我们的弓箭手遭到敌方压制,折损不少。我们已加快挖掘堑壕,以备木墙坍塌。”   “敌军约千人,举云梯、推撞车急攻城南,两次杀上城头,何校尉亲自带人赶过去指挥抵御,手格数人,迫使敌人稍退。”   与此同时,在句扶视线的正前方,超过千人的庞大队伍正缓缓迫近城墙。城墙上的弓弩手竭力射击,箭矢落在密集人潮之中,却如同落进真正的大海里,连个水漂都打不起来。   句扶往地方队列的深处看去,又看到一支甲胄鲜明的小队,俱持大刀,呼喝催促进攻。   “看看,看看,那是督战队!就连攻一个小小县城,都要督战队吗?”句扶冷笑一声,大声向身边将士们说道:“不用怕,眼前这些杂兵比我们要慌得多!”   当下众人再看如潮如浪的敌军,眼神中便多了些蔑视。   然则数量上的优势是明摆着的,督战队也确实有用。片刻之后,浪潮轰然拍击到城墙,数十座当场砍伐树木制作、歪歪扭扭的简陋云梯从人群中翻起。   “奶奶的,让预备队准备!”句扶骂了一句,拔刀向前。   除了急奔向城下传令的两个人,其余将士们紧跟其后。城池就这么点规模,根本不容主将始终在后方从容指挥。如果句扶畏怯避战,只怕此面城墙的县兵们立刻就要崩溃。   “不许后退!不许后退!”句扶大声叫嚷着,沿途推搡着几名动作慢了点的同伴,横冲直撞地进入城台下方的战场。   此时众多云梯的顶端已从垛口处探出来,攻守双方围绕一处处云梯奋力厮杀。在极狭窄的城头,无数刀剑挥舞,带出道道血光,枪矛疾刺,溅起声声惨叫。   有临时征调上城的民夫持削尖的竹竿连续刺死数人,手脚发软跪地呕吐,随即被敌军杀死;也有自诩勇猛的士卒在最关键的时刻顾盼畏缩,结果被后方同伴硬生生推进刀丛中,瞬间断成数截。   双方都在高呼喊杀,双方都在为了自己的活路而搏命,可究竟这是为了什么?这些流淌成河的血究竟能换来什么?蚁民们没有时间去想,去问。他们只是前仆后继,去厮杀搏斗,去死。   汉中将士的攻势,稍稍受挫,又如涨潮时的巨浪再度拍起。   在城门的左侧,几座云梯并拢排列,吸引了守军的注意力;而在右侧较远处,一座较短的云梯贴着垛口下方,数十名身披皮甲的精锐之士顺着云梯向上急攀。为首一人大跳上城,双手各持斫刀大砍大杀起来。   这数十人都属于五斗米道中的力士之流,最为精锐,被他们抓住机会以后,整段城墙的守卒顷刻之间死伤近半,余者连连后退。   县兵中的什长暴怒地大声叫喊,试图鼓舞士气,将敌人反推回去。才说了两句,一支流箭斜刺飞落,正中他的肩窝,从后背贯出,鲜血立即从前后两处伤口喷射出来。   那什长大叫一声,探手去抓箭杆,手伸到一半,只觉疼痛难忍,而力气忽然消逝。他控制不住身体,慢慢地坐倒在地。   恰在这时,一名敌方士卒从他面前跨过,于是他下意识地抱住这条腿,死也不放手。隐约觉得后脑和背脊处连续几次剧痛,随后忽然天旋地转;原来他与敌方士卒一齐从垛口处翻身坠落了。两人的身体砰然着地,在地面溅起丈许方圆的大股血渍。   县兵当中,很多人都是亲戚、邻居,彼此非常熟悉,这什长便在汉昌县兵当中颇具声望。他的牺牲,顿时激起了同伴们的同仇敌忾之心,众人狂呼着向前冲杀。而周身浴血的句扶也带着预备队增援过来,终于将城头的数十名敌军尽数杀死,抛尸出外。   敌军的攻势一直持续到傍晚。   待到天色将暗,而他们紧急赶制的云梯消耗殆尽的时候,原本身陷沸水翻腾中的汉昌县城终于平静下来。   句扶、何平二人各自清点部下,县兵、民夫合计,战死百余,重伤百余,轻伤无数。也就是说,只这一拨攻势,城中可用来作战的丁壮,已经减少了两成。   两人俱都心情沉重,当晚照旧巡视城防、安抚将士、安排照应伤员,可脑海中反反复复只有一个问题:“援军什么时候来?” 第三百六十三章 动员   在城外的军营里,数千人并不休息,而是围绕着中军帐呈半圆型。   马超高踞在中军帐前,冷笑着,看着身前高高矮矮的一排人。   “启禀将军!”马岱带着几名士兵押解着一名军官模样的人小跑上来,先将这人推进那一排队列中,再跪地道:“今日战时,未得军令、怯战后退的曲长、都伯共计二十人,全数在此,听候发落!”   “提升这些人下属敢战者,接替他们的职务。至于这些人,全都拖出去斩首。”马超随口吩咐。   “马将军!马将军!我不是怯战,我……我今天是崴了脚!我愿意去杀敌啊马将军!”军官列中有一名体格雄武之人大叫道:“我有胆量,让我死在战场上,我愿意去杀敌啊!”   顿时有几人一齐响应,此起彼伏地叫嚷起来。   二十名军官一齐呼喊,影响到的士卒将近两千人,眼看着篝火周围晃动的身影有些躁动不安,马超笑了起来。   他站起身,大声道:“给他们松绑!”   立即有人奔出来,将这些军官们身上缠着的绳索解开。军官们一个个活动着腿脚,注视着马超,露出庆幸而不知所措的神情。   “再给他们刀!给他们每人一把刀!”马超继续喝令。   马岱向前半步:“兄长?”   “你们这些懦弱的狗,现在开始说自己有胆量,敢杀人了?”马超连连冷笑,指着这些人道:“好,我给你们刀。你们这二十个人,今天能活……嗯,能活下来两个!杀死十八个人,剩下两个就能活!来啊,让我看看你们的胆量!”   二十人脸色惨变,而马超的扈从们向左右发出号令,持矛戟的甲士们抽出腰间短刀,扔在他们身前。   马超返身落座,不耐烦地挥手:“快点!开始!”   马岱轻手轻脚地绕过扈从们,站到马超的身后。犹豫了半晌,他低声道:“兄长,请恕我愚昧,我们管治汉中人马时间太短,又无恩义相结,如果逼得太紧,只怕他们心中不服?”   马超半侧身,凝视着马岱,直到他额头汗出才道:“能想到这些,你有些长进。”   马岱松了口气。   “只是……”马超继续道:“此刻北有曹操,南有刘备,都是世之英雄,他们不会给我们时间慢慢以恩义相结的。眼下对着区区一个山间县城,接下去还不知道有什么样的血战!只有以此霹雳手段,激发起这些士卒心中血气,才能让他们想明白不杀人就被人杀的道理,才能将他们动员起来,能够成为战场上的猛兽!”   话声中,那二十名军官之间传来了第一声惨叫,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马超头也不回,继续向马岱说道:“所以我才要在这小城耗费两天。这两天时间里,就拿这汉昌城做磨刀石,提拔敢杀敢斗的,处置无能懦弱的。哪怕这些汉中兵将死一千个,能让剩下的九千人都见见血,我们的目标就达到了!”   在他说话的时候,惨叫声继续,也不知怎地,有一抹血溅到马超的脸上。马超毫不介意地擦去血迹,回头看看,饶有兴趣地点头:“你看,这个、这个,还有那个独眼的,身手很不错嘛!”   马岱皱眉想了半天,又问道:“然则,杨千万和阿贵他们,便不上阵?今日他们全程只在外围坐视,态度越发骄横了。”   “总会对上刘璋或者刘备派来的援军,到时候让他们头一批冲上去,先垫刀头!”马超不假思索地道。下个瞬间,他指着前方死斗中的数人,大笑起来:“好!这一刀漂亮!”   军营中篝火熊熊,人声鼓噪。军营以南的汉昌城内黑灯瞎火,没有半点光亮。而在更远处,由宕渠通向汉昌的山间道路上,更是漆黑一片。   一弯残月若隐若现于茫茫夜幕,夜幕下的宕渠水就像一条色泽惨澹的白练,宽宽窄窄地蜿蜒延伸于起伏群山间。除了月光和水波以外,绵延群山都掩于深沉寂静之中,绝无动静。   唯一的火光,就持在雷远的手中。   数名高大的扈从举着毡布,为他遮蔽光亮,不使外泄。而他持着小小一盏油灯,对着一卷文书长久凝视。因为夜风渐渐猛烈,油灯的微弱火光跃动不止,使得雷远的面容也显得阴晴不定。   过了许久,他才将油灯交给扈从们,又把文书交给身边的郭竟。   他轻声叹道:“局势推进得真快啊!”   郭竟接过文书,示意扈从们将油灯稍许举得高些,低声念道:   “七月二十日,玄德公和刘季玉在涪城会面时,遭到乱军袭击。两位州牧退回本营,发兵平乱。刘璝、张任收拢乱军于绵竹,据城而守。雷远以平乱为名攻陷江州,迎荆州军入蜀。”   “七月二十八日,玄德公强攻绵竹。荆州大军先头部队抵达江州。”   “八月十日……也就是今天,子龙将军的兵马已过江阳,沿途克定郡县;翼德将军的兵马沿涪水北上,已会合主公,陷落绵竹、雒县,预计今日将抵成都。”   郭竟轻声笑了起来:“听说,那位试图夺位的公子刘循实乃庸碌之辈,全无统合益州诸将的能为,分明成都城中有精兵三万、谷支一年,却上下纷乱,只求龟缩。”   坐在角落的冯习笑道:“刘季玉亲自出面以益州牧的身份平乱,再得主公雄兵为凭,那些乱兵能做什么?难道刘循还真敢与他的父亲在战场上面对面?此刻或许主公已入成都,亦未可知也。”   众人一齐摇头,又一齐点头。   所有人都觉得,既然刘循敢于作乱,一开始就该使刘季玉没于乱军,否则日后迟早是要输的,这位公子刘循行事不像是传言中野心勃勃之人,反倒像是玄德公派出的卧底。   然则这言语不合宣之于口,心里明白就行,非要问的话,便是天意襄助主公。   “或许我们这一仗打完的时候,成都那边也已底定,大家可以去成都论功受赏,也不枉了前后大半年数千里的奔波鏖战。”雷澄期待地道。   雷澄这句出来,却没人接话。   在雷远勒兵北上的时候,没人想到会遇见马超这样的强敌。直到诸将十万火急进兵至汉昌附近,他们仍然没有想明白,马超是如何插翅飞过千山万壑的。不是说,马超所部受到夏侯渊的奇袭大败么?看眼下情形,此人来势汹汹,哪里有半点新败的架势?   此刻雷远所部合计六千,而汉昌那边此前军报,马超所部至少超过一万。双方兵力可谓悬殊。而雷远这奋威将军的名头,更远远不能与马超纵横雍凉的赫赫声威相比。   明日之战,必定是苦战,偏偏雷远又不得不战。   汉昌是米仓道最北的门户,马超若拿下汉昌,则进退无不如意。彼辈或者向西突入阆中,或者向南威逼宕渠、垫江,都能使原本十拿九稳的蜀中局势徒起波澜。玄德公在成都的行动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若因马超的出现而生变数,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此战后,今日在场的军将,究竟有几人能安然去往成都,享受胜利者的愉悦?并没有人知道。   一时间,空气压抑、言语凝滞。雷远下意识地探手握了握斜倚在身边的长剑,只觉触手微凉。 第三百六十四章 开拔   “其实……”冯习此前谈笑了几句,终于忍不住道:“续之,其实我们何必非要救援汉昌?这些日子,我在宕渠颇增筑了城池,在城池北面、渠水之畔又新建一处堡垒名唤瓦口隘。便是前日经过的那处。”   眼看众人点头,他又道:“如果全军屯驻在宕渠,以城池关隘为前后两重锁钥,则马超绝无顺水而下威胁垫江、江州的可能。如果他转向西面去攻打阆中,正好让庞羲去抵挡。阆中城池险固,三面环水,一面凭山,马孟起的羌胡骑兵无从发挥,必然碰得头破血流。”   站在扈从身前,正借着微弱光亮将文书收起的狐笃动作一僵。他的脸色都变了,额头有青筋跳出来,只是夜深时候,别人看不清楚。   冯习的说法确有其道理,但如果这么做,此刻在汉昌的句扶等人,就成了弃子。狐笃与句扶共事数载,又有并肩作战的情谊,委实不愿见此情形。   但若雷远站在大局角度认可这一做法,狐笃也并无办法。毕竟雷远此刻带领的部下,几乎全是属于他宗族所有的部曲私兵。这些兵力是眼前诸多将校的立身之基,没有人愿意将之轻易投入到艰难的战斗中去。雷远身为主将,须得为部下数千人的性命负责。   何况此时此刻,玄德公麾下的其余将士们即将进入天下知名的富庶城池,而雷远等人,却要和马孟起那凶威远扬之人拼得你死我活?狐笃不知道雷远怎么想,但冯习显然是不太愿意的。   冯习从军数十年,辗转荆州、中原与河北,所掌握的兵力盛时超过五千,但在赤壁之战的失败以后,他作为曹营降将,部曲已经急剧减少了……他实在不希望,也承受不起损失。   于是狐笃只能屏息注视着雷远,等待他的决定。   好在雷远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这一仗必须要打。”   他探出手臂,向有些尴尬的冯习示意:“主公入蜀的大义,乃是帮助刘季玉抵御北方的威胁。主公将我们这支兵力放在巴西,就是为这个目的。无论现在益州局势如何,刘季玉既然和主公站在一起,主公就不会轻易放弃他。那么这份大义也绝不能丢。”   冯习沉吟半晌,叹着气,点了点头。   “至于庞羲那边……”雷远笑道:“此人连张鲁手下的蛮夷酋长都害怕,让他面对马超,岂不是要尿裤子?”   众将不禁低声哄笑。   “那就明日会战!”雷远拍了拍地面,沉声道:“马超所部不知我们已经抵达近处,必然无备,明日当会照旧攻城。而我们徐徐进兵,午时抵达汉昌,正当他们攻城疲惫之时,我军从南方切入汉昌城下平原,列阵与之会战!”   所有人一齐道:“遵命!”   雷远这般决定的前提,便是需要汉昌城里的守军再鏖战半日,要用汉昌守军的人民去消耗马超所部的锐气。但就连狐笃也没什么好多说的。   身处这乱世,如果身为一方守臣,连在敌人的进攻下坚持半天都做不到。那即便战死,也是理所应当了。   “那就各自去歇息吧。”雷远起身松了松筋骨:“另外,马超所部骑兵极多,必定广布斥候。全军上下严禁举火,以防被游骑发现。诸位回去以后也务必谨慎,违令者立斩。”   众将各自回营,整片潜伏军马的山坳陷入了完全的寂静,直到次日破晓,才重新有了动静。   这支部队在过去数月间长途跋涉非止一次了,将士们大都训练有素,各项的安排也已熟练,新兵们也都有老兵带着,从起身收拾营地到吃饭、备马,前后不用小半个时辰,数千人马便迤逦出发。   郭竟最先翻身上马。他的部下是全军的前阵,早在天色灰蒙时就集结完毕。清晨时候山风有些寒凉,使得郭竟精神一振。   “开拔!”他沉声喝令。   策马立于身后的营司马立即挥动旗帜,各部曲长、都伯督促着部下列队。   郭竟立马于远处,看着大队将士鱼贯而出,矛戟成林、精光耀眼,这情形使他几乎压抑不住内心深处的兴奋。他轻挥马鞭,策马扬蹄,几步就赶到队列之前,然后保持着小跑的节奏,沿着起伏山道悠然而向山坳以外前进。   郭竟是雷远最亲近的下属。多年前,他游荡在江淮各地,行事有若轻侠却时常困于病饿,因为巧合得到同样在灊山中无所事事的雷远招揽。   或许是出于同病相怜,又或许是两人都与陈王刘宠有关联,郭竟此后便随同雷远,忠诚不二。从与王延搭档,作为小郎君仅有的两名扈从;到后来担任扈从首领;再到后来领众数百,出任营司马。他所领有的,始终是雷远下属最可靠的力量。   如今郭竟身为校尉,自领部曲数量也超过百人,理论上已经不再是庐江雷氏的部曲;但无论他自己还是雷远,对两人的紧密关联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既然今日将有大战、恶战,郭竟便顺理成章地成为全军的先驱,无论丁奉或雷澄,都不会对此有什么异议。   当然,郭竟也并非单纯地为了承担重责大任。他是心怀大志,有意奋起于乱世的武将,而不是脑子一根筋的死士。   自从跟随雷远投入玄德公的麾下,郭竟便冷静评估过自己的地位和未来发展。他现在担任的校尉职务,自然不算低了,但放在整个荆州军的庞大体系中,仍属于刚刚脱离基层军官的程度。   而由校尉往更高的职位,比如偏裨将军或中郎将之类发展,便不是光靠个人在沙场上奋勇建功就够的。这一步跨越,或者需要特别出众的资历,或者需要跻身于某一场特别重要的战役,在其中发挥他人难以取代的作用。   郭竟一向认为自己的才能不弱于人。他少年时在陈王帐下为骑督,常常面对十倍甚至数十倍规模的黄巾人马,陷锋突陈,斩将搴旗,一时贼寇莫敢近者。抵达荆州以后,将士们俱都有了闲暇,他又响应雷远,积极讨论战术指挥的得失、研究行军作战的细节。   后来雷远在宜都设了军校,郭竟作为见识过完整汉军制度的军人,又被雷远指派去传授经验。郭竟本人是细密谨慎的性子,在这个过程中又不断地揣摩、分析许多军伍要求的细节,虽不晓得学生们学了几分,他自家的头脑愈发清楚了。   初时尚不觉得,两三个月下来,许多细微之处的提升集聚到一起,却使得郭竟在治军和指挥作战的各方面都更有信心。他坚信自己能够建立更大的功勋,帮助小郎君迎来更广阔的未来道路。而眼前这一仗,只不过是个开始。 第三百六十五章 前哨   宕渠与汉昌两地之间,虽有宕渠水连通,但沿途道路曲折迂回,足有四百里出头。雷远若从宕渠出发救援汉昌,沿途正常行军须得十日;抵达的时候,句扶、何平二人的尸骨早就凉透了。   所幸雷远本来就在前往汉昌的路上。他收到句扶传来的告急信息时,兵马已接近汉昌县南面边境的顶山。当下全军一边行军,一边作战斗准备,待到当晚,由狐笃引了精熟地形的向导,安排下一处山坳作为宿营之处。   这山坳距离汉昌县城大约二十五里,以连绵的崖壁、莽林与米仓道和宕渠水间隔,因而晚间宿营的时候,只要小心灯火,便不虞被敌骑发现。   然则行军一个多时辰后,队伍从深山转回了宕渠水畔、米仓道的主路,再要隐蔽,便不可能了。当士卒们将将看见汉昌城南面那座化成山上的大片楠木林,己方人马脚步踏起的烟尘、被大军行进声音惊动的鸟雀和林间奔走的兽类,都会清晰地暴露出他们的踪迹。   最前方的斥候快马赶来,高声道:“启禀校尉,前方与敌人轻骑接触上了。化成山后方有骑队奔走的声音,应当是有较大规模的敌人调动!”   郭竟微微颔首。   昨夜军议已定,要趁着敌军照旧攻城的当口徐徐进兵,直抵汉昌城下的小平原与之会战。   但雷远也说得清楚,绝不要指望马超所部竟然毫无防备,坐视着己方从容布阵。只要敌人展开队列攻城,先机就已经在己方手里,再苛求更多,未免蔑视马超的用兵之能。   眼下既然敌方斥候已然出现,那就顺势进入应对的方案。   昨夜郭竟与雷远仔细商议过了:雷氏部曲的骑兵数量不少,足以屏蔽敌方少量斥候骑兵的窥探,但自从抵达荆州,战马数量渐渐减少,骑兵越来越显珍贵,因而如果遇见敌方出动成规模的轻骑哨探,断不可与之直接对战。   以庐江雷氏的好不容易积攒的骑兵去消耗数以千计的羌胡轻骑,莫说一换一,哪怕一换三、一换五的比例,雷远都感觉必是自家吃亏了。   所以,战斗的目标应是尽量延缓彼辈回营报信的时间;若能择机歼灭一部,那就更好。具体的安排,无非以少量部队前出,诱使敌骑来追,而本队占据有利地形包抄阻击,以步骑混合的战法对抗单一的骑队。   这方法说起来简单,其实对士卒的训练程度、将领的时机把握能力都有要求。此刻雷远麾下部将,雷澄、丁奉都勇猛有余而略显毛躁,冯习更像个政客,而沙摩柯……此前他嫌往来奔走辛苦,已将大部分蛮兵遣回江州去了,这会儿只带了百余人充作雷远的本队,昨日早早高卧休息,根本就没参与军议。   如此看来,全军的先锋也唯有郭竟适合担任。   雷远初入蜀地时,因为担心道路和水土,几乎没有调动骑队。后来打着换防的旗号调动郭竟、丁奉两军前来,才稍许充实了骑兵数量。   郭竟所部的骑兵又与其它各部不同,或者称为骑马步兵更加妥帖。这是因为郭竟本人长时间辗转进退于灊山,特别重视山地作战的关系。他部下的骑兵们可以纵马奔袭,用角弓长矛厮杀;也可以下马结阵,以刀盾作战。尤其适合在崎岖林地和狭窄地形作战,极是灵便。   当下郭竟在队伍的最前列举手示意,身后绵延的队伍立刻停下。郭竟传令将士们抓紧时间吃些干粮补充体力,他自己立即分辨周围地形,向部下小校们吩咐方略。   片刻之后,郭竟领着二十余骑奔了出去。   这段道路将近汉昌县城所在的平原,河水和道路之间的陡崖渐渐接近于无,而道路本身明显地越来越宽阔了,在大路两侧,还出现了可供骑兵奔走穿行的并行小路。   郭竟领人铺开正面大摇大摆向前,在道路斜过化成山西侧山脚的时候,正正地撞见了十余羌胡轻骑。这些羌胡显然与庐江雷氏此前派出的斥候错过了,是以一路奔来,并不很警惕。   郭竟注意到了,虽然人们统称他们为羌胡,其实相貌特征并不相同。他们中间有人高鼻深目,肤色略显惨白;还有些面部扁平,鼻子也有点塌;还有些人相貌和汉人并无差异,不知为何混进了羌胡部落里。   他们没有统一的戎服和武器,披着各种各样的兽皮和粗布衣服,有的甚至称不上衣服,只是用布匹裹扎在身上……当然他们也没有披甲,手上的武器也奇形怪状。   郭竟不禁摇头道:“听说马超驱使此辈如驱使猎犬,以此时看来,似乎还不如猎犬规整。”   当下他张弓搭箭,先射中一人,随即纵骑而上。   羌胡骑兵们哇哇乱叫着,被郭竟及其下属射倒了数人。待要还射时,两边马队已经纠缠穿插到了一处。敌我双方近在咫尺,互相用长短武器刺杀劈砍,眨眼间,死伤者纷纷落马。   郭竟所部数量既多,甲胄也齐全,顿时占了上风;羌胡骑兵徒然凶悍,却抵敌不住精锐,不久便大半落马。郭竟的部下只死了一个,伤了三个。   有两名羌胡人见识不妙,籍着双方策马对冲的机会,直往一处高坡林地后面逃跑。郭竟指了一名小校,令他带人追击过去,而本队稍许歇一歇马。   骑士们立即解开皮囊喝水、饮马、清洗伤处。   郭竟正待拷问几个受伤的羌胡人,务求掌握些敌人兵力部属的细节,却听高坡方向大呼小叫,之前派出的小校狂奔回来,队伍中还夹杂着更早些时候郭竟派出的侦骑。   郭竟隔着老远就看到他们戎服带血,其中数骑还有在马上摇摇晃晃,伤得甚重的。那队侦骑中为首一人名唤王松,乃是王延的远亲,不仅悍勇敢战,而且十分机警。能让他们仓促逃回,而且个个身上带伤,敌人必定是出动大量骑兵。   郭竟立即迎上前去:“前方敌情如何?”   王松的神情明显疲惫,应是经历了极其危险的遭遇、追逐,他答道:“大约三百余骑快速逼近,其中不止羌胡,还有身披皮甲的精锐!”   能以三百骑为一队,只承担遣出侦察的任务,这实在是阔气。   郭竟颔首道:“你们稍许休息,战马也给料、喝水。待到敌骑出现,我们一起撤离。”   王松连连摇头:“敌骑战马雄健、骑术也都高明,来得极快,我们没空休息了……”   他的话音未落,林地深处铁蹄踏地之声隆隆响起,在蹄声掩盖之下,还有非常密集的兵器铠甲撞击之声。再下个瞬间,在高坡的顶上,便开始有人马露头。先是三五骑,然后三五十骑,而后方的骑队如同潮水满溢那样,不停不休地涌出来。   郭竟低声骂了一句,拍了拍王松的肩膀,转向部下们大喝道:“上马!走!走!”   就在他下令的时候,敌方骑队向他们的方向老远射出几箭。箭矢飞到半空就坠落在地,并没有杀伤力,但再给敌人接近些放箭,可就麻烦了。   郭竟催着部下们立即策马加速,他本人也不敢留在原地纠缠,只象征性地还射几箭以作挑衅。待到敌方稍许勒马闪避,他哈哈大笑了两声,便快马加鞭地奔走。 第三百六十六章 伏击   敌骑立即追赶。   后世纸上论兵,常常说不可轻敌冒进云云;实际争战之时,并不能轻易做到。且不谈对敌方意图的判断多么困难,只说己方情形:沙场男儿气可鼓不可泄,若被小敌挑衅而不敢回应,那面对大敌也不用打了。   何况在为首的骑兵首领看来,己方骑兵数量多达十倍,对面就算是精锐,也绝对占不到便宜;骑兵往来奔走,进退离合无不如意,又根本不惧什么诱敌、伏击。   当下他连连呼喝,勒令一众骑士奋力追杀。   两支骑队在宕渠水边的道路上前后追逐,滚雷般的马蹄声轰隆隆响起,震得水面都为之微微颤动。双方距离本来不远,追击一方多是不着甲的轻骑,更显马快,顷刻间就接近到了百步之内。   一众羌胡人哇哇地大骂着,有人从身后拿出弓箭,预备射击。   然而他们没想到的是,箭雨先至。   郭竟所部数十骑在奔走过程中不知何时成扇形展开。只听郭竟一声号令,他们稍稍放缓速度,数十人拈弓搭箭,对准追兵放了一轮。   这时代尚未有金属的马镫出现,有经验的老兵也只用皮绦系在马鞍下方踏足借力,此时追逐速度极快,人人都伏在马背上起落颠簸,仓促间哪里能平端角弓来瞄准?   只听对面一将喝令,三十余支箭矢破空飞出。箭矢到处,近十名羌胡骑兵身上溅血,有几人闷哼坠马,立即被后方铁蹄踩踏而死。而踩到人体的战马登时趔趄,又引发了整支骑队的混乱。   此地虽然较之于米仓山间道路要开阔许多,可毕竟仍是山路,数百骑尾追不辍,排成的队伍过于密集了。带队的首领急令部属们放缓速度、散开队形,一众骑兵纷纷控马避让前方降低速度的同伴,一时间队列大乱。   这一小段时机被郭竟抓个正着。他举起手中铁矛挥了半圈,一马当先,反冲向敌阵。   双方距离不远,羌胡骑兵中的大部分忙于避让同伴,少量处在外围的,大都在取弓矢意图还射,哪想到对面竟以数十骑杀入数百骑之中?   数十人刀枪并举乱砍乱杀,眨眼的功夫便将队列外围的羌胡骑兵削去一层。郭竟带头陷阵,羌胡人用各种奇怪武器,比如狼牙棒、长殳、弯刀之类向他攻来,他却丝毫不惧,将铁矛舞得密不透风,连续迫退几波攻势。   待到羌胡骑兵的大队从两翼围拢过来,郭竟呼喊几声,领着部属们勒马又退。   敌骑首领从队列稍后方过来,只看见地上散落多具己方骑士的尸体,就连战马都被牵走几匹。他被气得暴跳发昏,连声催促部属们,勒令继续穷追。   又追了一箭之地,眼看四周群山苍郁,横亘如屏风也似,他忽然冷静下来:“不对!”   他反应过来了:既然发现了敌人踪迹,立即回报便是,何必与敌人的小股兵力纠缠。眼前这些鼠辈一再挑衅,焉知他们不是真的设下了埋伏,特意诱敌?   他向左右看了看,意图发令止步。正举手示意,尚未出声,却见前方骑队又一阵混乱。   原来前方骑队距离敌骑已经不过百步,眼看就要进入骑弓的射程,可道路两旁的深草中忽然跃出百数十名步卒来。这些人外圈有数十人结阵,个个举盾持刀,簇拥着队列中央的弓弩手一阵狂射。箭矢如雨而落,瞬间又射倒己方多人。   此举使得诸多骑士们全都狂怒,不待首领发话,便纵马冲杀向前。   骑兵首领皱了皱眉,本想喝止,却见那队步卒在骑兵巨大的威慑下哗然而散,许多人丢下武器,往道路后面狂奔而逃。有零散几个军官模样的,用益州口音高喊着,让部下不要跑,留下来作战,反倒被部下们抱肩抬腿,一齐逃走了。   “都说益州刘璋孱弱,看来益州的兵将本来也胆怯如鸡。”羌胡人大声哄笑,纵马追杀。   骑兵首领看这情形,反倒下定了决心。他对身边几名从骑道:“速去传令,不要再追击敌人骑队了。斩杀这批步卒以后,我们便收兵回去。”   “收兵?”从骑们愕然问道。   “我们只是哨骑罢了。眼下这情形,显然是益州或者荆州的援兵已到,还有什么要耽搁的?你们快去传令!”   话虽如此,羌胡骑兵一旦起了性子,便很难约束。他们耀武扬威,策马追逐着叫嚷逃跑的敌方士卒,不断张弓搭箭射击他们。如果仔细辨别,他们就像在野草丛里撵兔子那样,声势很大,却没什么特别的成果。   骑兵首领焦躁起来,他带着本部骑士向前,沿途用马鞭敲打他们,大叫道:“收拢!收拢!别追了!”   他再往前奔了百余步,所经的道路沿着宕渠水方向绕了一个小弯,弯角处有岩壁突起,岩壁上横生树木,仿佛遮天蔽日。分明上午天时正好,阳光被树木遮掩,显得道路忽然一暗。   骑兵首领仰头看看岩壁,隐约觉得岩壁顶端有什么东西在动。   郭竟本部千人,在此等待多时。   这种先诱敌深入、然后以步卒大队伏杀的策略。原是他年轻时用惯了的。当日陈王以强弩数千张为全军的打击力量,每逢与黄巾军作战,都以郭竟带领骑队出面挑战,若骑队冲突破阵,则全军乘势掩杀;若骑队不胜,则转为诱敌深入,以两翼布置好的强弩竞发歼敌。   今日他安排的埋伏地点,便在此处岩壁与宕渠水之间,距离汉昌城十里。他设下埋伏以后,亲自出面诱引敌骑,待到敌人尽数陷入埋伏圈,这才登上山崖,亲自射出一支鸣镝。   以鸣镝为号,岩壁上方箭矢如雨而下,道路上的羌胡骑兵转眼间倒了大片,喝骂声、惊呼声、惨叫声此起彼伏。还有战马中箭以后惊狂乱跳,将马背上的骑士衰落在地,踏得筋骨俱碎。   箭矢连发三拨稍歇,宕渠水畔乱石滩间,数百名将士提刀杀出,瞬间与羌胡骑兵交错到了一处。这种狭窄地形的鏖战,战马的冲击力根本无从施展,反而会因为身在马上而转动不灵,遭到短兵的猛烈刺杀。   那骑兵首领位置还堕在后面,大叫一声,拨马就走。   好不容易在一片纷乱中闯出条路来,一队甲胄齐全的精锐骑兵横在眼前。原来郭竟射出响箭之后,眼看着四面围杀敌人,终于手痒,于是带着骑队折返下坡,正堵住去路。   眼看敌骑意欲脱身,郭竟叱咤催马,直冲过去。   那骑兵首领下意识地挺矛去刺,被郭竟一个闪身避过。两马急驰到近前,这时候已不及拔刀,于是他俯身扑在马背上,意图错马逃亡。   郭竟也不转身,反手挥动铁矛砸在他的背上。这一下用力极大,铁矛的矛头咔嚓一声崩断,而那骑兵首领应声坠马,嘴里溢出血来。 第三百六十七章 骑兵   这一战激烈而短促,顷刻之间,数百人尸横就地。   对郭竟这样的宿将来说,这等规模的战事,不过是大餐前的小点心罢了,尚不至于为之激动。既然战事结束,所属的将士们各有职司,自去处置。   他领着亲兵们持刀巡行战场,分别派遣士卒打扫战场,就地收拢缴获、救治伤者、掩埋阵亡,也有专门负责的军官出面誊记功勋。他也照例向军官吩咐了,由他斩杀或擒获的敌人,功勋全部都计到此战中牺牲的将士身上,裨使他们的遗族能够获得更多的抚恤。   并非郭竟打算效法大树将军,皆因他本人与雷远关系亲密,论功行赏不受这些首级所限,倒不如拿来给下属们多分些好处。   当然,失去袍泽的痛苦也难避免,尤其是在宕渠、垫江等地招募的新兵格外脆弱些。或许是益州的战乱程度较其他州郡略轻,于是人也相对不那么坚韧,甚至有人由哽咽到痛哭,乃至泪如雨下的。   这种情绪发泄起来也简单,与他们同一什伍的老卒带路,将之引到安置羌胡骑兵伤员或者俘虏的地方,告诉他们,如果愤懑难制,不妨拔刀去砍眼前这些人,便是杀光了也无妨。   通常来说,没人有这种体力,更没有这么坚韧的神经。郭竟视线所及之处,几名新兵大声号哭着,挥刀砍死一两人,随后便带着满身的血脱力坐倒,然后被自己的什长或者伍长带着,乖乖地返回自家队列。   羌胡伤员或者俘虏们绝望地聚在一堆,无论他们此前作战的时候多么凶悍,这时候都面如土色,也不反抗,就只是浑浑噩噩地坐着。   郭竟毫不在意地从他们身前走过。   俘虏们已经过了甄别,绝大多数都是近乎未开化的愚昧无知之辈,能够提供有效信息的不过寥寥数人罢了。这几人都被单独看押,郭竟挨个审问过,如果一会儿雷远赶到,可能还要再问一遍。   这时候,化成山北面、汉昌县城方向的天空中,似乎有沉闷的巨响,像是平地起了旱雷。但因为距离太远,传到这里,已经有些模糊了。   今日晴空万里,自然不会有旱雷。有些经验丰富的老卒一听这声音,便下意识地停下手中的事务,站起来向北面观望。边上的年轻士卒受到影响,也都不由自主地站起来。   然后他们注意到校尉郭竟面色如常,于是放心地再度投入手中的事务。   有人大声嚷嚷着:“把尸体都搬开!马也牵开!让开道路!后队大军要上来了!”   郭竟连忙回头去看,却发现身边不远处,雷远带着几名扈从不知何时已经赶到。他也在侧耳倾听,却因为道路后方脚步隆隆,听不到什么动静了。   郭竟慌忙行礼:“将军!”   他看雷远仍在倾听,轻声道:“马超已经开始攻城了,动用的兵力规模不小。”   正如事前预料,只要郭竟这头,能够将马超派出的斥候加以阻截,那马超是不会浪费时间的,马超的当务之急,始终是攻下汉昌,首先确保一个基本的据点。这个时机,便可以使雷远所部安然行军,直到汉昌城下的平原列阵。   只不过,对于句扶来说,压力未免大了点。   雷远想了想,心道:“好在何平也在汉昌,若此人果有才能,这时候也算锥处囊中,该到发挥的时候了。”   他挽过郭竟的胳臂,轻笑道:“我还记得,两年前在固始,便是老郭最早提出伏击曹军骑兵的建议。此刻故技重施,效果依然……此等擅长之技,谁都瞠乎其后。”   郭竟连忙逊谢几句,两人这时便已走到宕渠水旁。   雷远这才严肃下来,他问:“我略看了看,将士们折损不少。适才与羌胡交手,感觉如何?”   “极其凶悍野蛮,果真如传说中那般,都是茹毛饮血之流,个个轻生敢死,勇武惊人。若不是靠了玄德公额外赐予的强弓硬弩,这一场想要拿下,不那么容易。如果他们一次聚集的数量超过千人,又在战场上正面放对……只怕我们纵使结阵守御,也难以直撄其锋。”郭竟沉声答道。   换了雷澄、丁奉等人,在取得一场大胜以后,难免信心十足。但郭竟提到羌胡骑兵的战斗力时,坦然给出诚恳评价,并不因为胜利而高估自己、低估敌人。   雷远先向他点头,随后不禁皱眉。   郭竟思忖着,又道:“只不过,这些野人缺乏约束,所以一旦久战,便少了点韧劲。勇气耗竭以后,也就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对了,这队羌胡骑兵的首领,倒是个汉人,名叫董种……”   “我已让郑晋去问了,想必很快就会报来消息。”雷远道。   雷远说话的时候,郭竟便已听到河滩尽头一块巨大岩石后头,传来连声惨叫。他便知道,那是郑晋在拷问。   说来奇怪,郑晋这厮自称乃是当代大儒郑泰的家仆出身,却从来没有半点“胡为乎泥中”的风雅,满腹都是拷掠搜刮的盗匪学问。雷远本人不喜欢这种做派,而难免有如此行事的需要;所以通常都让郑晋自己去做,他只等结果出来……或许显得伪善了些。   没过多久,郑晋一溜小跑着从岩石后头出来,身后跟着两人,搀扶着那个叫董种的羌胡骑兵首领。看那董种的样子,虽然晕死过去、脸色犹如白垩,却没什么明显外伤,想来郑晋的手艺进步了。   郑晋来到雷远面前行礼:“将军,郭校尉,都已问清楚了。”   “你说。”   “此人名唤董种,乃马超的扶风同乡,因其长姊嫁予马超为小妻,是以颇得信重。数日前,马超从氐王杨千万和阿贵手里征调了近千骑兵纳入直辖,董种便领有其中的三百人,日常负责侦查斥候。但因掌管部众时间太短,指挥不甚灵便,所以才撞入我们的伏击之中。”   雷远和郭竟对视一眼。   雷远问道:“氐王杨千万和阿贵?一次征调近千骑兵?”   “是。”郑晋应声道:“据董种说,马超在长安城下被韩遂等关中诸将和夏侯渊协力击败,本部只剩下五百人。但他得到张卫的接应,潜至汉中,随即召集羌氐部落首领。眼下从陇上赶来襄助他的,乃是百顷氐王杨千万与兴国氐王阿贵,两人共领羌胡人马五千,其中骑兵居半。”   “那马超本部的规模呢?”   “马超此前杀死张卫,将张鲁本人劫持在军中,以此为凭,控制了汉中精锐万人,包括张鲁本人近身扈从的力士在内。无论武器、甲胄、战斗力都很可观。”   “他们是受胁迫作战,斗志应该不足?”郭竟说了一句,又摇头道:“马超胁迫的是张鲁本人,倒未必是那些将士。”   雷远微微沉吟,低声道:“本部五百,挟裹张鲁下属万人,另外还有氐王所部五千。合计骑兵数量只怕有三千、四千甚至更多……委实不好对付。”   当日雷远以数百骑奇袭,便在公安城下狠狠打散了江东大军。如果马超所部羌胡骑兵竟然有三四千以上,又似郭竟所述那般勇猛,确实不好对付。   可这一仗分明箭在弦上,难不成,这时候再退回深山,凭借地形拒止敌骑?郑晋看看雷远,只见自家主将沉思不语,他又有些茫然地看看郭竟,看不出什么表情。   “将军?”   “取些凉水来,把这董种浇醒,我有话要问。”   “是!”郑晋立即拎了一皮囊的水,劈头盖脸浇了上去。 第三百六十八章 误会   凉水下去,湿漉漉的董种惊醒。他用惊人的大声疯狂呼吸着,下意识地扭动身体,像是一条脱离了水面、将要干涸而死的鱼。   雷远瞥了一眼郑晋。   郑晋咧了咧嘴,低声道:“刚才用了您教的那个办法,用沾水的麻布……”   雷远挥了挥手,他实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教过这些,许是因为郑晋在这方面太有天赋了。   “一会儿,你们都别说话。”他沉声道。   郑晋应了声是。   郭竟则挥了挥手,让扈从们站到稍远处。   秋天的时候,来自大巴山深处的宕渠水水量渐少,而水温变得冰凉。这一皮囊的冰水浇在董种的头上,顿时让他的意识从混沌中挣扎出来。他眯着眼睛,眼前一片血红,看什么东西都模模糊糊的。   冰冷的风吹过他的身躯,使他打了个冷战,他听到自己的上下牙床相撞,发出格格的轻响。   这不是勇士该有的表现,董种有些沮丧,他希望自己能像马孟起一样纵横无敌,或者作个战死沙场的英雄也行,但像现在这样被人擒捉,甚至还哭喊着交待了自己知道的一切情报……那太令人羞辱了,在清醒过来的一瞬间,他甚至想去死。   有人把董种蜷缩着的身体提起来,向他的腿弯踢了一脚。   “启禀……呃,俘虏带到。”   “休得如此失礼……呃,算了,你下去吧。”一个声音平静地答道。   当董种渐渐适应满眼血丝以后,他看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人。尽管还看不清此人的长相,但董种却能感觉到,这人从容不迫地注视着自己,他的眼光所及之处,似乎自己整个人都是透明的,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过了一会儿,董种才觉得浑身一松,那是对面之人移开了目光……不不,董种抬起头,看清了,那人只是换了一种更和善的态度。   那是个身披皮甲、外罩灰色戎服的年轻武人,哪怕颌下留了短髭,看相貌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   董种长长透了口气。他是马超的亲近部下,过去数年间,见过不少执掌生杀予夺大权、手握重兵的大人物,比如关中诸将中的大部分。这些人……包括马超本人在内,无不威势惊人,杀气腾腾。   眼前这人的身周有扈从环侍。其中有个抱持弓矢的少年,又有个体格庞大到惊人程度的壮汉,气势都非寻常。这年轻人显然也是个大人物,但此人并不抱着董种所见过的那种凶恶姿态,反倒从容大度,有着不一样的威严。   “足下便是董种?”   “是我。”董种苦笑道。   那人向前几步,在董种面前蹲下:“适才我的同伴多有得罪,还望不要介意。如果早知道阁下是陇上氐王的代表,我们断不至于如此失礼。”   “啊?什么?”董种有些糊涂。   还没等他想清楚发生了什么,那年轻人将董种扶起来,让他坐到河水畔一块被晒暖的大石头上。   热烘烘的石头接触到董种冰凉的皮肤,让他舒服得简直要发出呻吟。随即身上也是一暖,原来那年轻人脱下了戎服,客气地为董种披上。   他们为什么会以为我是氐王的下属?就因为我带了三百胡骑么?董种闻得到空气中未散的血腥气,他有心询问缘故,却又下不了决心。   那年轻人继续道:“唉,厮杀了一场,才发现竟是误会,实在可笑。敌人只是马超,诚如此前向氐王们的承诺,我们并无意氐王们为敌。”   说到这里,他转过身去,叹着气向身边一名将领道:“以后上阵作战,能不能带着脑子?自家人厮杀,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吗?”   董种定了定神,发现那将领正是领兵诱敌,并将自己打下马来的敌军勇将。此人站在那年轻人身侧,连头都不敢抬,只诺诺唯唯而已。   看来这年轻人身份不同寻常,他所说的言语,定不是胡言乱语。然则,什么叫敌人只是马超?董种悚然吃惊。   他又说了,诚如此前向氐王们的承诺?什么时候承诺过的?这些人与氐人已有沟通,而马孟起竟懵然不知?亲者痛仇者快又是什么意思?仇者定是马孟起,而亲者是谁?   正在盘算的时候,只听年轻人又问:“却不知,足下服侍的是哪位氐王?兴国那位?或是百顷那位?”   兴国、百顷的称呼,指的自然是两位氐王杨千万和阿贵。在汉中以西,武都郡境内的丘陵河谷交错地带间,有深陷群山的小块平地零散分布,以这些小块平地为中心,向四周延伸势力的,便是马超的重要盟友白马氐人及其附从氏族。   在这些氐人当中,地位最高的莫过于杨千万、阿贵、窦茂、雷定这四名首领。他们自称氐王,独立于朝廷管束之外,其下各有上万的部族。其中分别占据兴国、百顷两地的杨千万和阿贵,便是此番马超挥军南下的主要助力。   董种下意识地拢紧衣袍,想了想。他有心说明,自家与杨千万和阿贵并无联系,乃是马超的部下,但却又不敢。此人已说了,敌人是马超;自家非得认这个身份,岂不是找死?   他又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适才慌乱之下,已经承认了与马超的关系,为何这年轻人竟全然不知的样子?难道刚才那一场是梦?是我思维混乱了,把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当真了?   董种竭力回忆刚才被拷掠的情形,却只记起将要窒息的可怕痛苦,那种痛苦深入骨髓,简直超过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而痛苦之外,只剩下一片混沌。董种越想回忆清楚,记忆消散的越快。   眼前这年轻人既然不知道,那就是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我是硬骨头!我是有胆色的武人!   “我是……嗯,我是百顷氐王杨千万的部下没错!”董种大声道。   “那好。”年轻人微笑道:“氐王的部下,便是我们的朋友。请好好休息,不必担心。两军对阵之前,我会找个机会,将足下交还给氐王。”   他站起身来,向身边那将领吩咐道:“指派专人,为董君安排马车休息,莫要慢待了。”   将领恭谨地答道:“是。”   年轻人也不多说,转身便走。   年轻人一走,那将领立即唤了几名士卒来,推搡着董种,使他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董种下意识地问道:“适才那位是谁?”   “那是我家雷将军!” 第三百六十九章 氐王   汉昌城外,号角雄浑,鼓声隆隆。   城池四面旗帜蔽天,喊杀之声震天动地。   合计超过五千的汉中人马四面蚁附登城,城上的县兵舍死忘生,竭力抵御。   马超将大军本阵放在城池东面的开阔地,距离城池三里有余,东侧靠近宕渠水较宽的一段,背靠着河水弯折处的沙洲。他亲领精锐部下若干人,立马于地势较高处,正陪着两名氐王观看战局。   对于羌氐部落首领来说,攻城实在是太过无趣的事情。过去的许多年里,无数羌胡首领都在汉家的城池之下吃了大亏,如今又要他们看着己方士卒从一座座云梯顶端如雨而落,而城池岿然不动……那可太叫人焦躁了。   看了半晌,马超右侧一人率先抱怨道:“我军锐气正盛,为何不纵骑南下、直取成都,砍下刘璋、刘备的首级?明明聚拢了上万雄兵,却把儿郎们的性命浪费在一座土城下面,这实在太过荒唐。马将军昔日纵横凉州,所向无敌,怎地如今变得这般畏缩?”   此人身材不高,却极粗壮,满头乱发扎成数十股发辫,一望便是不经汉化的蛮族,正是氐王阿贵。他说话的时候,两眼圆瞪着马超,吐字虽然没什么情绪,眼神却自然而然地带着几分凶恶。   这言语本身也有轻蔑的意思,俨然是在指摘马超。马超当即脸色一沉,过了好半晌,他才慢慢地道:“氐王久在山间,不了解益州情形。从此地到成都,还有诸多城池、关隘,不是能插翅飞过去的。另外,负责驻守巴西郡的,乃是刘备麾下奋威将军雷远,此人之前连续击败了曹军徐晃所部和巴賨蛮兵,不可小觑。”   “此人击败过巴賨蛮兵?”阿贵皱起了眉。   原来近世以来,羌氐叛乱极多,而朝廷常常征调巴郡板楯蛮兵去镇压,一来二去,这两支种落之间颇有仇恨,彼此各生忌惮。所谓板楯蛮,便是賨人了,因此阿贵听说雷远曾击败过賨人部落,便有些震惊。   马超睨视着阿贵的表情,不禁心中暗骂:“身为氐王,却一副欺软怕硬的性子,殊少先辈坚刚勇猛之气,看来这些年从羌氐部落中抽调人力太多,剩下的全都是鼠辈。”   心里这么想着,嘴上自然不会说。毕竟此刻正是用人之际,这两名氐王极其兵力乃是不可或缺的臂助,须得尽量拉拢。   于是马超面上摆出一副十分理解的神气道:“这些年賨人部落受汉人驱使,雄健勇猛之人战死极多,剩下的都已不如当年了。氐王倒不必特别顾忌,咱们小心从事,定能赢了那雷远。”   “小心从事是对的,可是迟迟拿不下这汉昌城,总不妥当。”马超左侧一人轻咳一声:“我看那些汉中郡兵乍进便退,实在太过松散。孟起,不如由我带人过去,找出不尽心的狠狠杀一批,勒令余者猛攻,这才有破城的希望。”   说话之人,便是将女儿嫁给马超做了小妻的氐王杨千万了。   数年前,马超领兵纵横陇上,击破了无数敢于对敌的羌氐部落。那时候杨千万把女儿献给马超,其形势类似于匍匐投降,并献女儿来乞自家性命。没想到时移势易,此刻杨千万竟似真把自己当作马超的岳父,张口便是“孟起”如何如何,连马将军都不称一声。   更不要提这建议了,眼下攻城的汉中郡兵,是马超亲身犯险聚拢的人马,是他在长安战败以后,竭力招揽的翻身底气。这些人马,马超自己喊打喊杀则可,杨千万区区一个氐王,竟打算替马超来管理他们?未免太过僭越!   马超额头青筋大跳,好在有巨大兽面盔的盔檐遮掩,不至于落在杨千万的眼里。   他勉力控制住情绪,笑道:“无妨,无妨,本来就是要用这座城池来让张鲁的部下见见血。我们不必着急……”   正在这时,马岱急匆匆地从骑队中间赶来,低声道:“兄长,董种不见了。”   “什么?”   “董种今早领三百骑南下哨探,约定折返了时间已过了半个时辰,未见返回。”   “他手下那三百羌胡骑兵呢?”   “全都不见踪影。”   马超霍然转身,盯着马岱看了半晌,面色阴晴不定。   “兄长?”马岱低声问道。   “荆州人的援军来了。”马超笑了起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他旋即挥手道:“让将士们收兵,集合列阵吧!”   阿贵在一旁听了只言片语,好奇地道:“发生了什么事?”   马超睨视他一眼:“氐王,你还记得你那三百骑么?”   就在前日翻越大巴山的时候,马超以便于指挥为条件,半强迫半欺骗地从两名氐王手里调动了近千骑兵,归到自己直属。其中阿贵的实力稍弱些,划出了三百骑,马超随即将之指派给自家亲信,小妻之弟董种指挥。   阿贵愕然道:“记得啊,那三百骑可是我的老底子……”   话音未落,马超一马鞭直甩到阿贵的身前,鞭梢“啪”地打响,震得阿贵耳朵嗡嗡之响。   “那三百骑已经完了!两位氐王,须得打起精神来!”马超嚷道:“荆州的援军来了!”   仿佛与他的叫喊声相呼应,肃杀的金鼓之声忽然响起,在茫茫旷野上传出极远。众人瞬间无不变色。   杨千万催马向前几步,仔细探看。此刻马超所部的大队人马仍在攻城,如果大股敌军猝然来袭,光靠着杨千万和阿贵两部去抵御,承受的压力未免太大。这两名氐王是来益州抢掠搜刮的,可没打算替马超打硬仗。   正在各自心怀鬼胎的当口,只见远处南方的山谷间,一拨又一波的军马源源而出,在短时间内集结成了整齐的军阵。片刻之后,一面大旗高高矗立而起,将士静静地立在大旗之后,估摸数量,大约在五千至六千。   再等片刻,杨千万与阿贵面面相觑。   “声势不小,人倒是不多。”杨千万忽然笑了起来,越笑越是放松:“那有什么可紧张的?孟起,接下去的事你看着办;这么点敌人,好像还用不着我们俩上阵厮杀嘛,哈哈,哈哈。”   阿贵的脸色却不那么好:“这么些人,就无声无息地陷了我三百骑兵?马将军,你那部下叫董种的,似乎不那么聪明啊。”   马超眼神一厉。   此来益州,他早就想好了要驱使两名氐王的部下顶到最前,若不能拿这些氐人垫刀头,自家又何必沿途忍气吞声,加以优容?   但战事临头,这两名氐王却全没有出战的意愿,反倒说些阴阳怪气的言语,着实可恶。   马岱正在手搭凉棚眺望敌阵,试图看清敌人的具体阵型,他忽然提高了声音:“咦,那是什么?”   原来有两名骑士从敌阵中飞马跑了过来。马上骑士双手空空,不像是挑战,倒像是前来传递消息的。 第三百七十章 前阵   胡骑们莫名所以,一阵骚动,有人想要策马弯弓,将来者射倒。转头看见马超不动,于是也不敢妄动。   “汉人的小虾米,就是麻烦。”阿贵喃喃地骂了句:“干脆点,上马厮杀多好。”   马岱眼力很好:“是我们的人,是董种回来了。这小子居然没死。”   马超呲了呲牙:“让他来。”   马岱嘬唇作哨,前排骑士们立即分出一队迎向前去,簇拥着两人过来。   果然一人是神色萎靡的董种。还有一个背负弓矢的少年,策骑跟在董种后面,虽直入阵中而无惧色,反倒用好奇的眼光左右探看。   待到奔至众将身前不远,双方的战马喷鼻声和马蹄踏地声互相入耳的时候,这少年忽然叫了起来:“请问,哪位是百顷杨氐王?”   杨千万不禁愣了愣。   此番马超邀请羌氐势力前往汉中,最初号称邀请众人分享汉川财货,但略阳以西那时候已有传闻,说马超在长安城下兵败,损失惨重,所以许多羌氐大豪皆不奉命。   杨千万和阿贵两人是与马超特别亲密的氐王,故而力排众议出兵,谁知马超的局面比想象的还要恶劣,两人非但没有分享什么好处,反而遭到马超的逼迫,又一路翻山越岭,来到千里之遥的巴西郡。   而马超这小子,分明仗着氐王的兵力才敢胁迫张鲁,却丝毫都没有受人襄助的感谢之意,其凌人之态与往昔并无差异,隐约将氐王们都当作可以呼来喝去的下属。   杨千万和阿贵心中都有不满,只因为身在人地生疏的益州,不得不维持着基本的局面罢了。   此刻眼看对面这少年竟然不问马超,率先请问氐王消息,两人不禁精神一振。   杨千万策马向前,大声道:“我便是杨千万!你是何人?有什么事?”   那少年露出惊喜的神色:“兴国氐王果然便如想像中那帮雄武!”   他随即恭敬地附身行礼:“小人乃是雷远将军的扈从李贞。杨氐王,我家将军让我给您带几句话。”   “哦?”杨千万恰到好处地瞥了一眼马超,挺了挺胸膛,矜持地道:“那就说来听听!”   “我家将军在宜都的时候,就从巴郡賨人口中听闻氐王的名声,他让我转告氐王,久闻略阳以西的羌氐部族,多的是勇士豪杰,过去只恨远隔千山万水,无缘相会,没想到今日却要兵戎相见,实在是遗憾。”   杨千万哈哈大笑:“那也无妨。我们氐人有句老话,对于勇士来说,没有什么比兵戎相见更能加深了解的啦!”   李贞深深俯首:“氐王说得极是。不过,就算是将要厮杀,我家将军也不吝于表达对氐王的善意。这位董种将军是氐王的部下吧?今日早间我们斗了一场,虽说杀死了他部下的三百骑,所幸董种将军及时自陈身份,所以我们没有伤他,好好的将之送回来了……”   众人无不哗然。董种身为领兵的军官,让自家部下死伤殆尽之后,再假称自己的身份以逃得性命?此举堪称可耻。   董种脸色惨白,连忙道:“我没有说我是杨氐王的部下,只不过……”   阿贵打断他的辩解,恼怒地叫嚷起来:“你这厮倒是活命了?将我那三百骑还来!”   杨千万示意老搭档稍安勿躁,他转身道:“这位董种先生?呵呵,他是马孟起的部下,其实与我没什么干系。”   李贞愕然道:“马超难道不是杨氐王的部下么?我家将军说,马超在长安战败之后,便成了丧家之犬,全靠氐王们的力量才得以立足。对了,貌似他还是氐王你的女婿啊……”   正说到这里,眼看着杨千万忍不住顾盼自雄的时候,忽听一声叱喝:“住口!”   随即一杆铁矛犹如毒龙飞舞般,从数丈开外刺过来。   李贞被这声大吼震得晕晕乎乎,哪里能够抵挡?就在这瞬间,他仿佛看到闪着寒光的巨大锋刃在面前越变越大,仿佛听到那锋刃割裂空气所发出的尖锐怪响。他简直感觉两颊的鬓发被这一矛挟带得劲风向后吹动,扯的皮肤剧痛!   这种时候,什么武艺身手全都是白搭,李贞竭尽全力翻身往后便倒,“砰”地摔了个四仰八叉。   马超手腕一抖,铁矛收回身后。   他徐徐策马,毫不客气地挤开阿贵,来到董种的身前:“你先滚回阵中去吧!慢慢再收拾你!”   董种连声谢过,垂头丧气地催马离去。   马超再一牵缰绳,胯下高头战马四蹄踢踏几声,来到坠地的李贞身边绕了一圈。铁蹄重重落地,腾起灰土,几番只差毫厘,就踏在李贞的身上。   包括杨千万、阿贵等人在内,俱都寂然无声。只看马超的架势,就知他已动了几分真怒;众人再怎么抱怨马超的桀骜无礼,真到这时候,谁也不敢直面其勃然怒火。   李贞的后脑磕在坚硬的地面,这会儿眼前发黑,后背也被弓矢硌得剧痛。他仰头看着马超高大如鬼神一般的身影,心脏跳动得仿佛要从腔子里喷出来。   他是雷远身边侧近中极具应变之才者,故而雷远常常以他为使者往来传信。但这一回,雷远实际上只让他陪同董种返回,万一董种太过聪明,竟能当场遮掩自家经历,李贞便需得将之揭示出来,免得雷远作无用功。   但李贞少年意气,忍不住籍着董种之事额外多说了一通。现在看起来效果很好,好得过了头。   “这般粗糙的离间之计,瞒不过我马超。你家将军此等计谋,未免将我、将各位蛮王都看得太蠢了。”马超轻笑几声,反手又持出铁矛来。   李贞浑身冰凉,只道必将毙命于此。   不料马超只是轻轻抖动手腕,用铁矛宽大的锋刃面拍打着李贞的面庞。只听“啪啪”几下,李贞半边脸颊都肿了起来。这铁矛通体黑沉,怕没有数十斤重,但马超拈着铁矛自如使动,就如挥动灯草那般随意。   “替我带话给雷续之,就说我很赞同杨氐王的话,没有什么比兵戎相见更能加深了解的啦。大家沙场见分晓,别的主意不妨先搁一搁。”说完,他随手一挥,将铁矛扎在李贞脖颈之侧:“记住了没有?”   李贞但觉脖颈处冰寒沁肤,使他甚至不敢点头,只能一迭连声道:“记住了,记住了。”   “滚吧!”   李贞小心翼翼地起身,不敢再看马超,跃身上马就走。   眼看李贞远去,马岱不禁叹了口气。这确实是粗糙的计谋,可偏偏正中兄长最大的弱点。因为本部过于孱弱的关系,马超与两位氐王的关系本就复杂,原先各自不提,好歹能维持面上的和谐。一旦被揭破之后,彼此相处,可就困难了。   而马超勒马环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在杨千万和阿贵身上:“两位氐王以为我说的如何?”   杨千万勉强笑道:“孟起……哦不,马将军说得很好。这是离间之计,刻意将我们氐人与马将军分开,用心十分险恶!我们誓死尊奉马将军的命令,绝不理会!”   “那好……”马超挥鞭一指:“你们两个,去打前阵!你们扰乱敌军以后,我再领兵蹈阵,一举击破!” 第三百七十一章 连衡   当李贞汗涔涔地禀报说,自己一时糊涂多说了几句,恐怕画蛇添足的时候,雷远笑了起来。   雷远在前世时也曾寒窗苦读,哪怕后来远离方寸书桌,仍然记得学过这么一个道理:内部原因是事物发展的根本原因,外部原因是事物发展的第二位的原因。外部原因是变化的条件,内部原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   当年身为学子的时候,雷远只知道囫囵吞枣地背诵,成年以后踏入社会,才发现这道理真正是字字珠玑。及至读史,有时候不明白为什么某些看似极粗劣的计谋,却能生生地起到极关键的作用,仔细一想便知,起作用的并非计谋本身,只不过用计者看出了局势的关键所在,顺水推舟、顺势而为罢了。   便如此刻,马超这等人物,曹操称之为“狡虏”,绝非有勇无谋的匹夫。雷远给董种设了这么个套,真的能瞒过马超?   其实,不仅未必瞒得过马超,也未必瞒得过那些氐王乃至马超身边的部将们。但他们看出了是计谋又能如何?   马腾马超父子和韩遂之间,不是彼此谋划,分分合合么?马超在长安城下,难道不是被己方的坚定盟友所陷害么?马超到了汉中,难道不是反手杀了救援他的张卫么?他在南下巴西途中,又难道不是半强制地剥夺了氐王手中近千精骑的指挥权么?   既然如此,氐王们凭什么对马超如此信服?当马超实力强横的时候,他们因为畏惧强者而服从。现在呢?当这个强者已经显示出虚弱的一面,所谓的服从,只是一种惯性罢了。   想要破坏这种惯性,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契机。就像是一辆纵骑狂奔的战车纵然声势骇人,想要使之倾覆,只需在车轮所经之处放一块小石头。   这块石头已经被雷远投过去了,虽说手段确实粗糙了点,可是正正地摆在车轮必经之处上。   现在,如果氐王们说,自己全无芥蒂,愿为马超舍死忘生,愿意流尽氐人的血为马超效力……马超信么?如果马超说,自己同样全无芥蒂,愿意将氐王们势若肱股、臂膀,哪怕自家吃亏也要保证氐王们的利益……氐王们信么?   他们不会信的。因为近世以来的凉州武人多是如此,徒然以力为雄,不忌彼此侵夺吞并。过去数十年间,羌胡乱军中此起彼伏的背叛和出卖已经证明了,这简直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东西。   既如此,他们又怎能做到在战场上竭尽全力呢?   他们绝对做不到。哪怕他们的兵力占据优势,看似来势汹汹,但只要战斗进行到一定程度,他们一定会动摇,雷远对此坚信不疑。   “含章,不必顾虑!”他对李贞说:“你走这一趟,就足够了!”   挥手让李贞退下,雷远回头再看,只见己方将士已经全军离开山间,进入到平原地带,以各军各营为单位,错落停步。而冯习、李异、沙摩柯、郭竟、丁奉、雷澄、任晖等将,俱都围拢身边,只待将令。   雷远向他们笑了笑,信心十足。   过去数月里,他打着游山玩水的旗号,早就对周边地形了然于胸。他知道适才全军趟过的浅滩名叫青岩渡,而此刻身处的位置是在这块小平原的东南角。   平原四面环山,宕渠水由西北角流入,流经平原的北面和东面;汉昌城位于平原的中心偏西,城池的西、南两面,都有未经开发的湿地,难以展开大队兵力;而平原的东端,宕渠水经过夏季的肆意蔓延泛滥,形成了水道蜿蜒、密生着芦苇的河湾,而河湾以南有一处高地。   适合两军列阵作战的就在河湾与城池之间的这一片,是地形大致开阔、土地坚硬的荒野,偶有些灌木荆棘。   “李齐!你去传令汉昌城中句扶所部,照旧固守,未得我将令,不得妄动。”   李齐领着数骑狂奔而出。此刻马超所部对汉昌城的攻势已经停了下来,不断有步卒队伍从城池后方退出,回归到本阵去。李齐只要稍许绕个路,不难联络到城里的守军。   “冯习!你带本部,登上高地结阵防御!”   “遵命!”冯习带着部下五百人,绕行道路以外,向右手边的高地前进。他是经验丰富的老将,愈是面临大战,愈显沉稳,部下的将士们受到他的影响,行动也有条不紊,较其他各部要稳健些,适合承担防御责任。   此时如果从空中俯瞰,当可见到马超所部的近万兵力就像一只逐渐收缩腕足的巨大乌贼,不断变化着姿势形态,缓慢地调整队列。   而羌胡骑兵却已经急不可耐地出动了。他们从对面庞大队列的两侧出现,接近两千人的骑队,以松散的阵容不断迫近。伴随着他们行进的,是滚滚烟尘和巨大的呐喊声,这使得他们看上去势若洪水奔腾,仿佛轻而易举就能将对面雷氏部曲的紧密阵容摧垮。   这些确实是劲敌没错,但不值得为此慌乱。雷远甚至都懒得多看他们一眼。   他转而回身看看在风中猎猎飞舞的将军旗,沉声道:“其他各部,就以此旗帜为中心,背南向北,设连衡之阵。”   “以将军大旗为中心,背南向北,设连衡之阵!”   “以将军大旗为中心,背南向北,设连衡之阵!”   中军令旗挥舞,传令兵纵马往来呼喝,向全军发令。   五千五百名将士旋即列阵。   昔日在灊山里,淮南豪右们聚集起的所谓精锐,其实只是乌合之众里选拔出的佼佼者罢了。他们在个人武勇方面或有值得称道之处,但是军纪松散、战斗意志也起伏不定;作战规模只要超过百人,其指挥、配合、协调就无限近似于零。   这是豪霸家族们胸无大志,多年来只以山险为凭依的结果,哪怕他们的部曲之中拥有许多战争经验丰富的老卒,但是龟缩在深山中太久,就会不可避免地退化。   但在雷远手中,庐江雷氏部曲已经基本摆脱了这种状态。自从抵达荆州到现在,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他纵然还没使将士们脱胎换骨,至少是焕然一新。   雷远对将士们核心要求只有两个:   其一,是对于军令的绝对服从。   既然身在军营之中,就没有自我,没有个人的想法。上级要你进就进,要你退就退,要你生就生,要你死,那就得去死。   其二,是对各种作战条例的熟练掌握。   举凡各种武器的使用、维护诀窍,各兵种的配合,各种类型敌人的应对手段、不同节奏金鼓、各种颜色旗帜以各种方式挥舞所代表的不同意义……掌握所有这些,做到熟极而流,才能在战场上杀敌自保。当兵力扩展到一定程度以上,还需要熟练应用各种阵型。除了最基本的方、圆、锥行、雁行、钩行、玄襄等阵型外,更有针对不同地形、不同兵种、不同作战目的的特殊阵型。   雷远对自己的部曲有充分信心,哪怕在部曲当中,近来掺杂了相当数量的新兵也无妨。用兵之法,教戒为先。老兵和战场,就是新兵最好的两位老师。   果然一切皆如所料。五千五百人的阵型变化,虽然偶有些许错乱之处,但大体来看,简直如水流畅。羌胡骑兵尚未奔到半途,连衡之阵已成。 第三百七十二章 不动   连衡之阵,乃是狭阵的一种。   所谓狭阵,指的是横向展开宽度不大,而纵向队形较深厚、利于防守的阵型。通常以辎重车辆为凭依,刀盾手为掩护,长短兵交替部署,弓弩居中。如果将几座狭阵同时铺开,彼此掩护,并在阵列中配备能够发动突击的骑兵,则同时兼备了防御的弹性和进攻的迅猛,就是连衡之阵。   这个阵型已经训练过很多次了,将士们俱都谙熟于心。哪怕精神紧张,也会下意识地按照训练时的要求各自就位。   轻便的车辆推到外圈排列,每两辆首尾以铁环连接,空出部队快速进出的间隔。车辆之前,再安置鹿角、拒马。   依托辎重车辆,竖起一面面半人高的盾牌,盾兵半蹲伏地,用肩膀抵住盾牌;在大盾的后方,一手持小盾或钩镶,一手持刀的士卒做好填补空缺的准备。   前排长矛手、长枪手将一丈六尺以上的长兵器架在盾牌上,或者从盾牌的间隙探出,后排到更后排则将长矛搁在前排的肩膀上,形成密密麻麻的丛林。   为数不多的精锐戟士高举长戟,当小股敌军渗入防线的时候,注意力都在前后左右,而他们以戟头横向小支向下劈击,立即就能将之杀死。   以百人规模集中的弓弩手有人忙着上弦,有人从身后取下箭囊,将弓箭箭头向下一支支地扎进身前的地面,以便随时拿取。箭头在接触泥土之后射入人体,极易造成感染,这也是弓弩手们比较阴损的杀敌法子。   骑士们在阵列的最后方,全部下马待命。为了防止战马受惊,有人甚至掏出细长条的布匹遮挡住战马的双眼。   随着布阵完毕,将士们移动位置的密集脚步声很快停歇,但起伏的话语声还延续了一阵子。军官们对此视若无睹,并未如往常那般跳出来制止。身为战场经验丰富的军官,知道什么时候要严苛,什么时候该放松些。   这些话语声,便是老兵们正在利用最后的时间向新兵传授技巧。老实说,这时候再多说几句,未必有实际的效果,但对新兵来说,“老兵在指点”这个现状,就能够安抚他们紧张的情绪。   而雷远继续发令。   “军正!”   “在!”   田漠跨步出列。   “军法队立即就位,不听号令者斩、迟疑乱阵者斩、畏缩不前者斩!”   在训练的时候,要有严刑厚赏,而作战时唯有严刑。待到白刃相搏的时候,任何人违背任何一条指令,唯一的处罚就是立即斩首。   “遵命!”   田漠领命而去,军法队执法刀手百名立即就位。而军阵中的嘈杂声随之渐渐平息。   “丁奉!雷澄!”   “在!”二将跨步出列。   “丁奉负责左翼,雷澄负责右翼,遵中军旌旗金鼓,指挥作战。”   “是!”二将转身便去,随即在阵列左右两端分别升起代表两名校尉级别军官现场指挥的旗帜。   “郭竟!”   “在!”郭竟出列。   “骑兵由你集中带领,退至军阵之内,听令行事。”   “是!”郭竟领命而行。   铁蹄踏地声起,此时庐江雷氏部曲数营骑队合计六百余,除去此刻正在军阵前方游曵的轻骑数十,全部集中到了阵列的后方间隙。   “其余诸将,随本阵行动。”   “是!”   此时布阵已毕,前方的滚滚烟尘,也到了近处。   此前郭竟派出数十骑在己方阵列之外里许游走,一来遮蔽敌军哨骑逼近哨探,二来也防被敌人急袭突阵。随着敌军逼近,游骑们慢慢聚拢起来,与敌军保持着一定距离,逐步后退。   他们在后退的过程中,有时候持刀旋舞,做出种种英武威吓的姿态;有时候加速前冲到敌军近处,再勒马迅速脱离。其中有一个格外大胆的,竟然在接近敌军的时候,一把捋起自家衣袍,露出光裸的臀部以示侮辱。此举果然使得羌胡们哇哇大怒,数十支箭矢从烟尘间直飞出现,险些将他射落马下。   这情形虽然惊险,却也滑稽,许多将士因此哄笑起来,战前的紧张情绪简直一扫而空。   “这是谁?”雷远也被此举震惊了。他蹙眉看了半晌才道:“这不是邓骧么?他怎么到游骑队里了?”   邓骧是雷远在灊山中最初得到的部属之一,虽然性格暴躁偏狭,却有勇力。雷远记得此前在公安城下与吴军作战的时候,他已是得力的骑兵曲长,如何竟被指派去做了游骑?   李贞想了想,又召来一名部下问了几句,才答道:“记得是因为聚赌,数月被降至什长了……听说近来连番请战以求官复原职。”   “是不是在军营里组织手搏竞赛聚赌那次?这么久还没提升回来吗?”   “将军,那是前一次了。年初复为曲长后,他又犯了老毛病……”   李异打断了两人的对话:“雷将军,他们退回来了!敌骑到了!”   此时轻骑们已经拨马折返,绕阵走入后方,邓骧得意地向将士们挥手示意,引起几声喝彩。   而黄尘浊浪已然扑面。   李异虽是宿将,但多年在南方作战,鲜见这等千骑奔走的壮观场景,难免有些紧张。反倒是任晖镇定得多,他立即道:“我军阵容严整,敌人都是轻骑,不敢随意近前!”   果然,面对着如墙的盾牌和钢铁丛林,羌氐轻骑并不敢靠近。   他们只能贴着箭矢的射程横向掠阵,向军阵中放了一阵箭,旋即被迫后退。由于军阵始终不动,他们一直绕了半个圈子,绕到右前方,最后在冯习所占据的高地前止步,犹豫地勒马回旋。   雷氏部曲中,少量将士轻声欢呼起来,较有经验的军官连连喝止:“不要动!不要动!”   而与此同时,敌骑掀起的滚滚烟尘中,又一彪骑队直冲而出。   这一次他们选择的位置,是军阵左翼与本阵两处狭阵的间隙。   任晖道:“这是要将我们切作两截,然后包抄本阵,把我们往河里赶啊。那未免想得太美。”   “让他们试试!”李贞冷笑道。   当敌骑接近的时候,阵中的弓弩手开始射击。   自从来到荆州以后,雷远和将校们都在着力加强弓弩的配备,试图以增强远程打击来弥补骑队渐渐缺失的不足。此前雷远入蜀时,玄德公额外调拨了强弓三百、强弩三百,进一步提升了雷氏部曲在这方面的特长。   随着敌骑的不断接近,向他们射击的,一开始是几近一人高的长弓和腰引强弩,后来各种形制的角弓和轻型手弩也加入射击。   一波波的箭矢如雨点般泼洒而下,飕飕撕裂空气,刺入人体,一眨眼的工夫,就将呼啸而来的敌骑打得稀疏了不少。   然而羌氐人果然性格勇猛强悍,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详,他们冒着箭雨策马狂奔,高速冲杀过来,弓弩手们只来得及射出两三轮箭矢,敌骑已经逼到眼前。   在这一瞬间,上百名军官和老卒一齐大喝:“站稳了!不准动!”   而更多的普通将士忍不住狂叫出声,汇成山呼海啸般的大响。   敌骑为躲避箭矢而松散的阵列,沿着两座狭阵间的空隙霍然收拢,就像一柄尖锐的铁锥,猛地撞了进去。   中军狭阵的左角、左翼狭阵的右角,这两个突出部一眨眼就被汹涌的骑队撞翻、撞碎。组成突出部的长矛被崩碎、盾牌被踏倒、辎重车辆被推翻。   有人被飞驰过来的骑枪刺穿,整个人飞到空中,再坠落下来;也有人的盾牌被马蹄踏碎,连带着整片肩膀的骨骼尽碎,倒地发出绝望的惨叫。更多的守军的鲜血或敌方骑兵的鲜血在空气中砰然扩散,像是红色的雾气那样久久不落。   但整座连衡之阵岿然如山不动。雷远可以看到丁奉跳上了马背,冒着被敌人箭矢攒射的风险高呼指挥,随即更多刀盾手和枪矛手聚集起来,将缺角的位置硬生生填了回去。   此时羌胡人们狂乱地高喊着,沿着两座狭阵间的空隙纵骑急奔,同时向左右放箭或挥刀乱砍。   但他们看到的,只是层层叠叠的刀盾和枪矛。他们的武器挥出去,或许命中,或许没有,他们根本没法分辨。死者和伤者都被迅速拖到阵列内部去了,外部那层层叠叠的阵型似乎完全没有变化。   有些人仗着身手精强,略微勒停马匹,对着某一处盾阵发起轮番冲击。但两座狭阵间的缝隙并不开阔,使得战马无法产生足够的冲击力。   他们再怎么张牙舞爪地猛冲,至多杀死数人,而他们自己则被长矛或军阵中射来的箭矢命中,惨叫着落马。   一旦看见羌胡人落马,雷氏部曲就聚拢来刀砍枪刺。而羌胡骑兵们挟裹在大队中,很难及时赶到营救,于是但凡落马的,大多立即毙命。   氐王阿贵的侧近洛何是部落中赫赫有名的勇士,故而得到身披甲胄的待遇。他很早就下马,借着马匹的掩护步行贴近到军阵之侧,忽然暴起发难。仗着身长力大,他连续杀死了三名措手不及的刀盾手,强行嵌入到军阵之内,然后就遭到四五把长戟从上往下的劈砍。   虽然洛何竭力格档,但有一支长戟从侧面落下,横向的小枝在他铁盔上砸出一个洞,深深扎进头颅里面,瞬间就让他两眼暴凸出来。   更多的胡骑没有纠缠的意思,他们轰隆隆地踏着地面,从缝隙间狂奔冲入,又从后方狼狈不堪地退出。 第三百七十三章 不前   阵列后方并没有很宽阔的空间,在百步以外就是宕渠水,虽说秋冬时节河面收窄,但裸露出来的碎石河滩完全不适合战马奔驰。   因此胡骑不得不沿着百步左右的狭窄通道转向。脱身的方向只有右转,不能向左,左转方向,是连衡之阵右翼,冯习所占据的那处高坡,弓弩手居高临下,杀伤力将会成倍增加。   而他们右转奔走的时候,连衡之阵左翼的弓弩手们开始好整以暇地倾泻箭矢。   由于双方距离很近,而胡骑横向跑动时目标又太大了,弓弩手并不需要瞄准某一个具体的敌人,而是大致对着成团活动的敌骑,算一个提前量以后马上放箭。前排射出箭矢以后,立即半跪在地取箭搭箭,并腾出空间给后排的人开弓。   如此一来,当胡骑最终奔回到阵列前方,与逡巡的己方大队骑兵汇合的时候,人数肉眼可见地少了许多。   连衡之阵依然不动。   从胡骑们游走的位置,可以透过两处狭阵间宽约五丈的缝隙一直看到后面波光粼粼的宕渠水,看到被无数战马践踏的烂泥翻腾的土地,看到战死的骑士和马匹横七竖八倒地,还有无主的战马茫然地游荡在锋刃之间。   当然,还有好些受伤的骑士呻吟或哀嚎着,没有人能去救他们。   骑兵往来奔走,看似声势骇人,但因为只是从两阵间隙穿过,并未强攻久战,所以损失其实并不太多,在冲阵之前被箭矢射死了数十;在两阵之间勒马而战结果遭到合围而死的,约莫百人;撤退过程中被弓弩横向猛扫了一通,死伤大概要超过百人。   合计两百出头些、三百不到的损失,从战术角度判断,对于总数超过两千五百的骑队来说,还算不得伤筋动骨。   然而如果换个角度来考虑,这些骑士们都是略阳以西羌氐部落中的骨干,他们每一个人的死亡,都代表上一级的酋长和渠帅们将对一定数量的羌氐民众失去控制。   由此可以断言,氐人的骑队气势汹汹而来,却以最快速度失败了。   此时的连衡之阵中,适才承受冲击较多的左翼正在重整。丁奉依旧策马立在军旗之下,叱喝着命令将士们立即重遍什伍,把露出空隙的队列填补完整。这位雷远麾下最擅个人武力的年轻勇将,如今用兵也渐渐沉稳,不再动辄杀到一线。   考虑到长久作战的需要,丁奉又让若干机灵善走的士卒从阵列中窜出去收回箭矢。   有个小伙子捧着数十支箭慢慢回来,忽然觉得身边受伤的氐人叫得凄惨,于是抽刀出来,将他杀死了。   此举立即激起了后方老兵们的大声喝骂。这种时候,再没有比敌人的大声惨叫更长己方士气的了,留着他们在,时不时嚎几声,让将士们听个乐子也好啊!   与此同时,队列中更多的将士们或者彼此小声交流着心得,或者向军需官提出调换损坏的武器,队列中除了临阵该有的严肃以外,又多了几分鼓噪和亢奋感。   唯独随在雷远身边的任晖,脸色不太好看。   他刚说过,我军阵容严整,敌人轻骑不敢近前,氐人就胆大包天地沿着两阵间的空隙来了一次不要命的穿插。这不合常理,更使得任晖感觉很没面子。   “多年前,我见过匈奴人须卜骨都侯率领的骑队。匈奴号称长于马背,其实并不能做到全员骑兵。精通骑术的,在各部落都是少数精锐。所以通常来说,骑兵只用于战前的奔走威吓,甚至有绕阵奔驰往来十数回乃至数十回,以迫使敌阵紊乱的。”   任晖看了一眼雷远,沉吟道:“陇上群山间的土地偏狭贫瘠,氐羌部落的骑兵应当多不过匈奴去。可他们却一上来就以骑兵直突,仿佛全不顾忌损失……未免急躁了点,不像是惯用的套路。”   任晖所说的须卜骨都侯,是中平年间匈奴所立的一个单于,在位仅一年,就牵扯进了河东、河内等地的乱局而死。任晖应当是在这时候作为朝廷官军的一员与之作战。   庐江雷氏部曲中,邓铜也非常熟悉匈奴。与任晖不同,邓铜乃是白波贼的成员,长期与匈奴协同作战,至今还有好几个匈奴人部下不离不弃地跟从着,比如得力的曲长刘七。   雷远曾向刘七请教过匈奴或其它胡人的体制,深知即便对胡人来说,骑兵也是珍贵的资源,由于每一名骑兵同时也是基层的部落小头目,更不容将之虚掷。   既如此,适才这场进攻真的略显仓促。   “确实……”雷远也皱眉:“他们好像很着急?”   “急着死人吗?”沙摩柯呵呵笑着插言。   近来,沙摩柯对久久不决的益州征伐有些不耐烦了,已经几次表露出想回荆州去的意愿。所以极少参与军议,偶尔说一句,也透着不靠谱。但他毕竟还不是雷远真正意义上的下属,谁也不好指责他。   雷远连连摇头:“蛮王,你莫要乱开玩笑……”   刚说到这里,他忽然领悟:“不对,他们真是急着死人!”   他环视众人,加重语气重复道:“蛮王说得很对。杨千万和阿贵他们,就是急着死人!”   这话实在没头没脑,众人听了莫不愣神。   稍顷之后,狐笃喜道:“他们在为自家退出战场找理由!杨千万和阿贵,需要一个理由!”   他冲着李贞哈哈笑起来:“含章,不枉你跑这一趟。”   就在此时,身在数百名精骑掩护下的两名氐王身边,一名头戴胡缨的勇士恼怒地道:“我们再冲一次,这次从西北面冲,借着风势!再调一千步卒一起,让他们放箭掩护!”   这等杀气腾腾的发言,往日里总会引起凶悍同伴的应和,但这时候,诸多酋长渠帅们全都沉默。冲过一次了,损失两百余,然后呢?再冲一次?   马超在羌胡人中的威望太高了。他的勇猛、他的嗜杀、他尽情搜刮掳掠的战斗风格,无时无刻不吸引着羌氐酋长渠帅们。   这种威望,就连身为氐王的杨千万和阿贵,都无法轻易撼动。所以氐王才会从武都来此,这不仅出于自身的意愿,也是响应下属们的呼声。   但现在的损失,更是实实在在的。只一次进攻,几乎每个在场的酋长、渠帅都有损失。两百来条人命,不多不少,不算伤筋动骨,但却能恰到好处地提醒他们,组织起数千人的队伍,千里迢迢从武都郡的老巢来到益州,是为什么?   是为了马超承诺的荣华富贵,可不是为了赔上老底子的!   以杨千万和阿贵两名氐王在部落中的威望,不是不可以强行催动进攻,但那又何必?毕竟众意不可违,对么?氐王已经进攻过了,尽力了,接下去,不应该由神威无敌的马将军来解决战斗吗?   骑队停止了奔行,逡巡不前,马蹄踏动的尘土也渐渐被风吹散。虽然仍是上千骑士组成的庞大队伍,却忽然间透出一股低靡的意态。   当马岱领着十余骑匆匆奔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入眼尽是人心动摇的表现。   马岱神色平静地扫视着一个个渠帅,看着他们在逼视之下不自然地扭转视线。他最后盯着杨千万和阿贵两人,杨千万和阿贵眼神闪烁,沉默不语。   于是马岱远远地勒停了战马。身为久在陇上的武人,他太熟悉这种气氛了。   有趣。这群氐人居然也开始玩弄心机了……这是要看我们的好戏呢。   兄长很快就会让这些氐人长见识,让他们跪伏在地,为此刻的动摇叩首求饶!   这时候,马超本队方向鼓角声起。 第三百七十四章 倾泻   马超的本队开始行动了。   战鼓打了三通,雄浑悠扬的号角声取而代之。   上百面各种形制的军旗晃动指示,数千人乃至上万人用低沉的嗓音应和着,陆陆续续地起步向前。   从雷远所在的位置看去,那一队队将士的行动,就像是覆盖在地面上的黑色或黄色浓烈色块忽然化开,然后沿着复杂多变的路线慢慢流淌过来。   毕竟那是规模极大的一支军队,人数极多,分布的范围极大。看那架势,似乎将士们的装备水平、战斗欲望也差异很明显。所以一旦投入进攻,很快就分成了有些杂乱无章的无数小团队。   虽然张鲁在汉中经营二十载,可麾下将士们投入作战的时候,却并没显示出多少正规训练的痕迹。由他们或者躁进或者犹豫的前进姿态来看,与其说是雄踞一方的经制之兵,不如说是张鲁的鬼道拥趸更妥当些。   后世常有种种说法,明指伤亡率达到多少,则军队必崩溃云云。雷远也曾对之信奉不疑。如果照此分析,眼前这支军队,显然就是死伤不到一成就会崩溃的乌合之众了。   但雷远来到此世之后也发现,某些后世以为的金科玉律,或许可放在较大尺度作为参照,但如果机械地将之用在具体的某一次战斗、用在具体的某一支军队,往往谬以千里。   以适才的羌胡骑兵为例。羌胡人性格勇悍,甚至以战死为吉利。因此在单一次战斗中,羌胡的精锐骑兵能够承受极其巨大的伤亡而斗志不懈。过去数十年的凉州羌乱里,他们无数次参与了惨烈到难以想象的战斗,足以证明这一点。   但因为蛮夷落后的社会体系所限,他们的精锐战士,同时也是掌管数帐或数落的基干小酋、小帅。他们损失到了一定程度,则将动摇上一级酋长、渠帅的统治。   这批酋长渠帅们为此斤斤计较,绝不愿投入长期战斗。由此给汉家军队留下的印象,便是羌人果于触突、不能持久。   而雷远自家宗族部曲呢?雷远不敢说数千人个个都勇敢坚韧,只他身边的亲卫部队,每个人及其亲眷家人都得宗族恩养,世世代代都与庐江雷氏捆绑在一起。   只要雷远本人在、庐江雷氏宗族在,这支军队就能够坚定地战斗到最后一息。如果这样的军队会因为两成三成的损失而溃散,那雷远未免太失败了。   至于眼前的马超本部,也是一样的。   他们看起来松散而缺乏组织,似乎无法与严整的军阵相匹敌。但在上万人的军队中,或许潜藏着笃信五斗米道的死士,或许还有被马超捏合在一起的强兵。只要马超这天下闻名的豪勇之将在,他们能够发挥出什么样的战斗力,简直无法预料。   他们来了。   连衡之阵的右翼有高坡遮护,使得敌人不能往这个方向迂回,只能从正面和左侧发起冲击。   对面的号角声不知何时停止,节奏动人心魄的进军战鼓再度擂起。而敌人最前方的一部分,前进的步伐逐渐加快。一拨拨步卒以数十人到一百人为单位,呐喊着冲锋;他们合计大概有二十余拨的样子,横向广阔分布。   开始的时候,他们还能列成阵型,用简陋的木盾彼此掩护,但因为旷野上难免有崎岖起伏之处需要避开,于是越到近处,队形越散乱。   迎接他们的是雷氏部曲仿佛无休无止的箭雨。一排又一排的箭矢简直在空中首尾相继,每落下一排箭矢,就有若干人踉跄着倒地。这些士卒大部分都没有着甲,就算有甲胄的,也都是些无法抵御射击的轻质皮甲,于是箭矢就像割草一样,将他们一批一批地射倒。   同时间,敌军的弓箭手也开始反击。他们有的随队前行,在高举的盾牌掩护下还射;有的则组成三五十人的团体,向连衡之阵中来箭的方向施以密集的回射。   连衡之阵内的将旗飘扬处,也吃了一拨抛射来的箭矢。箭矢夹带风声,“嗖嗖”直响,接二连三地打在将士们的甲胄和盾牌上,有两名扈从受了轻伤,但他们站在原地分毫不动。   甚至有几支歪歪扭扭的流矢飞到雷远面前,被王跃挥出刀鞘拍飞。   大体来说,步弓手所使用的弓箭强度和命中率都远远高于羌胡的骑射手,所以雷氏部曲中也开始出现接连不断的伤亡,尤其以抛射入阵中的箭矢杀伤最大。   为了配合玄德公入蜀的计划,稳定控制巴西郡和米仓道,雷远所部在过去的一个月里迅速扩张了人数。但必须承认,在填充入大量益州本地民夫以后,部曲的稳定程度明显下滑了。   有经验的将士哪怕受伤,也会强忍着不离开原位,也尽量不大声叫嚷,这样便于军中医者及时赶来施救,还不至于影响同伴的士气。但新兵们必然做不到这一点。   有新兵在中箭以后大叫大嚷:“救我!救我!”众将随即看到传来叫声的方向队列动摇,显是这伤员其实并非重伤,竟还能分开同袍们,自行向后逃跑。   雷远眉头一皱,正待传令,那新兵的叫声戛然而止。   顷刻之后,数名执法刀手一齐高呼:“雷澄校尉下属,庚字曲士卒杨飞象,不听号令,擅自乱阵,已被斩首!”   众将忍不住彼此对视一眼。老宗主在世的时候,雷氏部曲各曲的编号以天干排序,后来部众迅速增长,天干不敷使用,又加了地支在内。但田漠却在前头挂了某某校尉下属这几个字,必然使得该校尉下属将士们勃然大怒。   这或许也是一种激励吧。   而各部军官们立即此起彼伏地大声喊叫:“全都站稳了!不许动!妄动者斩!”   两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从雷澄所在右翼的正面,到雷远本阵的正面,到丁奉所在左翼的正面和侧面,两军之间形成了绵延的接触线。   在这条线上,雷氏部曲的枪矛手们前后数排都把长矛向前探出。铁质的矛尖密密麻麻,在阳光下发出闪闪的寒光,就像是某种周身利刃的庞然巨兽,令人不寒而栗。   最前方的汉中士卒们只能在这钢铁丛林前止步,有人继续用弓箭射击,有人用准备好的石头向阵列内部投掷。可待到后方的步卒们不断涌来,继续向前的时候,最前排的士卒们就被推搡着,不得不直接与枪矛对上。   就在这时,负责督领此部枪矛手的军官忽然大吼发令。他下属的枪矛手随之高声大喊:“杀!杀!杀!”   伴随着吼声,枪矛手们向前踏出一步,持枪劈头盖脸地乱刺。   三声喊杀之后,所有人又齐步后退。   数十名汉中士卒就在这极短的时间段里被戳刺而亡。他们的身躯就像是被戳破了的水袋那样瘫软在地,开始向地面倾泻出鲜血。   有的人中了一枪、两枪,血就流得慢些。有的人或者因为着甲、或者因为身材雄壮,遭到许多枪矛手集中攒刺;于是身上多了数个甚至将近十个巨大的穿透伤,整个躯体都快稀碎了。他的血液像是溪流那样,往地面的低洼处汇集。   但枪矛手们也并不能全身而退,难免有动作慢的,或者后退时不小心,被此前抛弃在地上的羌胡骑兵尸体绊倒的。他们立刻被浪潮般涌来的敌人队列吞噬,眨眼就看不到了。 第三百七十五章 奔驰   在这时,能够对抗长兵器密集结阵的,只有同样的长兵器。   稍后方同样持枪矛的汉中士卒随即投入到战线,与雷氏部曲对刺。   在某几个攻守双方密集的区域,双方的枪杆彼此碰撞着,发出噼噼啪啪的清脆响声。有人干脆把长矛当作棍子来使,奋力左右挥动着,试图清出空间,使身后的同伴能够准确命中目标。而这空间很快就被对方的弓箭手捕捉到,箭矢下落,把这人射死了。   更多的人只是咬着牙,与对面的敌人对刺。没有战斗经验的士卒面对着密集的枪头,会下意识地闭眼,凭借本能刺击,这种人几乎瞬间就会死。只有少量胆魄过人的勇士或老卒才敢迎着扑面而来的枪头适时进退、还击;于是他们能够在杀死一两个敌人以后再死。   时间推移,战事始终激烈,双方都出现了连续的伤亡,尸体沿着绵长的战线堆积起来,被进攻方用来垫脚,或被防御方当作掩护。   由于守方同时还拥有连绵盾牌和车辆组成的防线,他们的死伤远远少于对手,这使得攻方越来越焦躁。过了一会儿,有人突然想到主意,他招呼了几名部下,匍匐在地,试图从下方潜入军阵,像是灵活的老鼠在家具底部穿插。   他们越过枪矛的覆盖范围,甚至越过盾牌防线,然后再纵身跳起大砍大杀,引起整条战线一片哗然。有一次恰好配合了外圈同伴的猛攻,几乎打穿了丁奉所在的狭阵侧翼。   此时丁奉赶到,他从己方步卒的空隙间矫健跃过,刀光一闪,噗地一声就斩下一名敌人首级;再进一步,又斩一人。眨眼工夫这拨敌人尽数伏尸,他随即重组防线,将敌人重新推出去。   但因为他本人离开了中央的指挥位置,另几个方向的敌人在后方军将的指挥下同时猛攻,更多的将士随着鼓角声呼号向前。慢慢的,整个连衡之阵的左翼渐渐动摇起来。   丁奉直属的部曲们身在嘈乱的阵列中央,眼看着南北向到东西向的两段战线都有若风雨飘摇,甚至不知道该往何处迎击才好。   李贞焦躁地攥紧了缰绳,而李异和任晖下意识地看看雷远。   雷远骑在马上观战,面色如常,仿佛全不受到将士们舍生忘死、竭力苦战的影响,更没有丝毫对丁奉所部的忧虑。于是诸将俱都不语。   并非雷远不担心军阵侧翼的安全,但他非常确信自家部曲的战斗力和韧劲。只要己身不乱,那些汉中将士们来势虽猛,泄气也快,不久就会战意衰竭而退。   当然,退后是为了重整队列、提振士气;重整完毕以后,还会再度向前杀来。他们会周而复始,把兵力上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但他们再怎么做,都与整场战斗的胜负无关。任凭这些汉中的将士们主动地、被动地竭力厮杀,他们都只是战斗的前奏罢了,他们只是用来消磨守军精力的工具。最终发动决定性攻势的,一定是马超本人。   无论战局怎么变化,都不会改变这一点。   雷远对此确信无疑。   所以他将绝大部分的精力,都投注在前方的骑队,也就是马超本人所在。   在距离战线里许开外的地方,雷远看到敌军的骑兵正在有条不紊地往来调动。总数大概在一千五百出头一点,数量少于此前败退的羌胡骑兵,但行动之间,一眼就能看出绝非寻常之兵。   其中四百来人装备甚是精良:穿着铁铠或厚重皮铠,手持长达丈许的长槊、长铩之类武器,同时也另外携带环首刀、臂张短弩之类副手武器。他们骑乘的战马普遍都高过七尺,神骏异常,有些战马还披着马铠。   这四百多骑缓缓策马而行,哪怕在战场之上,也显悠然,两千铁蹄轮番踏地,却几乎不见什么扬尘。   这些人应当就是随同马超从关中杀出血路逃生的本部了。   另外千骑则与之不同。他们几乎没有正常的衣服,身上裹着脏污的皮毛,压根没有甲胄,手中的武器也形形色色,全不一样。这批人往复地纵马奔行,时不时挥动武器、或者仰天长嚎,看上去不像人,倒像是即将血腥捕食的野兽。   按照董种的说法,他们是杨千万、阿贵两名氐王从河曲、西海一带招募来的生羌。与相对汉化的武都、阴平等地羌氐部落不同,这些生羌远未开化,状如野兽,凶悍绝伦。马超凭籍勇力压服了他们当中十余名勇士,才将这支人马的指挥权从两名氐王手中褫夺过来。   就在雷远眺望他们的同时,在那支骑队的簇拥之下,也有一名身着闪亮铠甲、外罩锦袍的高大骑士向着雷远的方向指指点点,对着身边部下们说着什么。   那便是马超了。   乱世延续了数十年,从一开始的徒以兵势争雄强,到后来诸侯各自立足,展开军事、政治、经济全方位的对抗。但凉州诸将从来都牢记初心,他们无所谓政治,也无所谓经济,始终坚持着好勇斗狠的武人作风。   马超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是当今天下罕有的、试图靠一己之勇力杀出一番局面的人,仿佛当年纵横中原的飞将吕布。   他所纠合的部众、他在凉州羌氐间的威望、他自认为能够在三家鼎立的天下大局中挣出一片天地的一切,都仰赖于个人的勇猛善战。   在雷远前世的记忆中,他似乎还曾经打算凭个人武力劫持曹操。在当代一个赛一个谋划深远的群雄当中,此人堪称异类,简直有若道道浊流当中的一股泥石流。   随着马超在长安城下的失败,他的力量剧烈衰退了,以至于杨千万、阿贵之流都开始首鼠两端。那马超为此能做什么呢?他没有能力重建稳固的体制,更没有灵活的手段来收拢人心,他是勇猛善战的凉州武人,他所能做的,只有强势展现自身的武力,强行慑服一切不服。   所以马超会来的。   端看他抓住哪一个时间点。   “我们不要动,继续等……应该快了。”雷远对身边的将士们说。   就在这时,他听到除了鼓声和号角声,又有尖锐的骨哨和鸣镝之声猝然响起;而一直保持缓缓推进的马超本部骑队开始加速。   不动则已,一动就快到极处。千余骑,包括其中数百重骑在内,无数铁蹄狂猛踏地,掀起黄褐色的乱云,挟裹着马蹄轰鸣疾速接近。   李异胯下的战马忽然间人立而起,连声嘶鸣,李异勉强控马,向左右大声道:“来了!来了!”   骑队越来越近,铁蹄踏地的声音和铠甲武器往复碰撞的声音,震耳欲聋。而围拢在连衡之阵两面的步卒们,就像人人都被抽了几鞭子那样亢奋起来;在战线上的人继续狠杀,而在稍后方休息的人狂呼乱喊地投入作战。   雷远高声道:“稳住!稳住!后退者立斩!”   而就在一瞬间,整座军阵承受的压力简直直线上升。   左翼处,丁奉已经要连番杀入最前线才能缓解局面;右翼处,雷澄派出了身边最后一支预备队,他本人和亲卫们都已持刀在手。在雷远的正前方,任晖亲自踏入枪矛手的队列,接掌了前线指挥,竭力稳定局势。   雷远简直有些佩服了。马超依靠自身的骁勇,靠着高压和恐惧,就能把部下驱使到这种程度,实在蔚为奇观。   马超所部骑队仍在奔驰,他们擦着大部分弓弩的射程边沿,从左翼向右,又从右翼向左,简直全不顾惜马力。而他们激起的漫天烟尘越来越高,越来越浓,以至于空气中弥散着呛人的土味,使不少将士咳嗽起来。   身在军阵中央部分的弓弩手们已经看不清骑队的动向,只能凭听觉来竭力分辨。他们射出的箭矢落入黄烟中,也看不清究竟有没有取得战果。   “他们定是在马尾后头捆扎的树枝,否则断不至这般声势!”李贞恨恨地道。   “这样下去太被动了。”雷远抬手指示方位,沉声令道:“让郭竟带骑兵上来!敌骑现在去了右翼,马上会绕回到左翼。当他们下次经过正面的时候,郭竟带队出去冲一冲!” 第三百七十六章 蹈阵(上)   如果雷远可以选择,他宁愿在深山中依托河谷据守,凭借险峻地形,马超的兵力再多一倍,也奈何不了他。   问题是情势所迫,不能如此。如果雷远据守山道的话,则马超以少量骑兵阻遏青岩渡附近的山道,主力就可以猛攻汉昌,再以汉昌为基地,进而向西直取阆中。   阆中城池坚固,可就凭那位巴西太守庞羲的才能,五十个叠起来也经不住马超的一击。若阆中有失,不仅是军事上的失败,也会使益州人对左将军保卫益州的能力产生怀疑。   所以这一仗不得不打。雷远此前能做的只有两件事:   一曰引起氐王与马超之间的疑虑,使总数五千的羌氐兵力稍战既退,作壁上观。这已经成功实现了。   二曰延缓敌军发现己军的时间,使己方得以从容布阵,不致陷入乱战。这种阵而后战的优势,正在一点点的表现出来,使得雷远能够以少敌多。便如此刻,连衡之阵的兵力设置极具纵深,无论羌胡骑兵的穿插还是汉中步卒铺开正面的猛攻,都并无效果。   所以马超才会调动骑兵往来奔行,刻意掀起滚滚黄尘。这当然不是为了步卒们助威,而是意图以烟尘掩盖自身的调动,使得骑射手们在对射中获得优势。   如果雷远没有应对手段,这种往复循环的奔射袭扰可能会持续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甚至更长时间。除了以弓骑不断造成杀伤以外,有时候看似黄尘漫天,其实只有百余骑虚张声势;有时候则突然组成大队迫近军阵威吓,逼使守军慌乱以配合步卒的进攻。随着时间推移,再坚固的阵型也会因为士卒疲弊而松散,到那时候骑兵或者摧枯拉朽,或者追亡逐北,获胜易如反掌。   这便是自古以来游牧民族对抗汉朝大军的战法。   而汉家军队用以克制这一战法的,便是雷远此刻的步骑配合。   首先以坚固的本阵为基础。如果己方骑兵较多,则将之布置于阵外,与步卒合力发起两面夹击。如果骑兵较少,则布置于阵内,在敌骑绕阵威吓的时候,择机发起短促的横向截击。   由于战马奔走时的惯性,敌骑在遭到截击时难以避让,一时也无法调整队形。所以只需要几次成功的截击,就能够大量地杀死敌方有生力量。当敌方试图反击的时候,己方骑兵只需要退回本阵,安然准备下一次截击。   眼下便到了郭竟所部骑兵发挥作用的时候。   郭竟接到将令以后,立即喝令骑士们上马,但他们仍然将身体匍匐在马背上,以免被敌人发现。除了留下的预备队以外,五百余骑先从军阵中央靠后的位置徐徐穿插向前,借着军旗和如林矛戈的掩护,一直推进到刀盾手的身后。   郭竟勒马的位置,恰好就在任晖的身边。而任晖专注地向部下们吩咐着接下去的任务,压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老战友。   沉重的马蹄声起,敌骑再度掠过阵前。滚滚烟尘中,似乎看到了那个身披闪亮铠甲、周身锦袍飘拂的骑士身影。   郭竟一直偏着头,望向中军令旗的方向。这时他看到红色的三角小旗挥了个弧线,从斜指变为平举,他大吼一声,所部骑兵同时挥鞭催马。与此同时,任晖放声喝令,在郭竟前方的刀盾手和枪矛手们向左右豁然一分。   整座连衡之阵中,所有人下意识地高喊为他们助威,郭竟所部数百骑,在最短时间内加速,像是一支巨大的箭矢般从阵后猛射出来。   在骑兵奔出的路线上,数十名汉中兵卒原本正与雷氏部曲的枪矛手厮杀,他们全不明白为什么对手忽然间向两侧让开,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瞬间就被骑兵们撞翻,上千铁蹄此起彼落地碾在他们的躯体上,将之踏作了肉泥。   郭竟飞马冲在最前,奔行了数十步,便觉烟尘弥漫,四下一片混浊。   迎面有利箭如飞蝗般来,与郭竟并辔冲在最前的几名骑兵瞬间中箭,一声不响地坠马而死。   郭竟挥动长矛连连拨打,挡开了射向胸腹和战马的两支箭,另外有一支打在侧腹的甲叶上,冒出一溜火星弹开了。   “继续冲!继续冲!”他大声呼喝着。双方距离已经极其接近了,对方没有再度开弓搭箭的时间。只要继续冲上去,迅速接近敌人,然后杀死他们!   几个呼吸的工夫,两支骑队狠狠撞击到了一处。   敌骑来不及拨转马头,在侧面被冲击的情况下,只得奔逃躲避。至少二十余名羌胡骑兵连人带马被撞得翻滚在地,更多人随即遭到刀枪剑戟的肆意砍杀。   眼前这些人乃是生羌。双方一旦进入白刃格斗状态,郭竟所部的铠甲和武器优势十分明显,他们或以长矛刺击,或以环首刀劈砍,同时保持着己方十人左右的小队规模,不断分割切断敌人的队列,使他们的鲜血大蓬大蓬地飞洒到空中,然后把地面染成红色。   郭竟平端铁矛,从前方一名赤膊生羌的胸口直搠进去,巨大的冲击力将那手脚乱挥的生羌推动得离鞍飞起。直到郭竟发力抖动铁矛,才让他坠落地面。   这个动作很费体力,郭竟把铁矛横在短鞍前方,稍许舒缓下呼吸,而战马继续向前。他所骑乘的战马是精选出的良驹,不仅四肢修长、冲刺速度极快,同时也很习惯战场氛围,无需驱策,就保持着徐徐向前的姿态。   下个瞬间,郭竟就看到了马超。   尘土气味依旧呛鼻,周边的烟尘落下又再升起,偶尔某一阵,恰好较大颗的沙土悉悉索索地落回地面,众人的视野略微开阔了一点。于是许多人都看见了,那名身着闪亮铠甲、披覆锦袍的高大骑士,身边只带着二三十骑,就这么莽莽撞撞地冲向郭竟所部。   那人就是马超!他只带着二三十骑!   或许是因为雷氏部曲骑兵的截击出乎意料,又或许是因为马超过于托大自傲,他竟然只带了这么点人,就闯到了郭竟所部四百骑兵的眼前!   杀死马超,这一场战斗就赢了!谁能杀死马超,更获得了此番入蜀过程中的头等大功,哪怕普通小卒,也能给自己赢得个曲长、都伯当当,也能给家里赚取几百亩的田地!   在这一刻根本不需要军官指挥,所有人同时策马。   “杀!” 第三百七十七章 蹈阵(中)   整支骑队自然地舒张两翼,像是一名巨神探出庞大手掌,向马超所在的位置落去。   马超等人急忙勒马,但已经来不及了。   双方战马对冲,接近的速度太快,眨眼间就形成了雷氏部曲骑兵围攻的局面。   冲在最前方的三名骑兵,包括了斥候骑兵首领王松在内,都是骁勇异常的精锐,作战经验也极丰富。他们迎着马超直冲,直到接近至十丈左右的时候,三人忽然左右分开,一向正面,一向左侧,一向右侧。   三名骑士,三杆长矛挥舞,直向垓心处杀来。   马超却不慌不乱。他先是挥动铁矛,挡开了左侧杀来的一矛,随即猿臂长探,矛尖一发即收。一点血光喷出,左面杀来的骑兵咽喉中矛,翻身落马。   马超随即急侧身,正面刺来一矛贴着马超的肋下而过。骑兵一击无功,待收回长矛时,马超将矛柄夹在肘下,再左手反握住发力猛夺。   对面骑士不愿松手,被拉得整个人向前俯身,而马超右手铁矛猛地砸落,矛头重若万钧地打在他的头盔上,登时使他七窍溢血而死。   最右侧的王松没有持矛戟刺击,而是伏在马背上全速冲刺。他也是勇悍之人,眼看两个同伴前后相继而死,却毫不退缩,在马匹迫到近处的时候,他不顾一切地探身出去,试图抓住马超,将他抱摔落地。   马超左手松开夺自对手的长矛,翻腕从腰间拔出长刀。刀锋现处,寒光一闪,王松坠地。   呼吸之间,马超连杀三名勇士。   然而更多的骑兵呼啸而上。数百人在烟尘中围绕着马超反复冲杀,仿佛不要性命般的猛攻,誓取马超首级。马超虽然身手杰出,部下数十人也竭力抵御,但毕竟双方数量差异悬殊,眼看着局面越来越危险了。   在连衡之阵的中央位置,所有人透过滚滚烟尘看到了这个场景。前排的刀盾手和枪矛手们,已经不由自主地大声吼叫着,替若隐若现的郭竟所部打气助威。   将旗下的诸将也都喜出望外。   李异大声道:“雷将军,我们得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让马超的部下赶来救援,那就……那就又生波折了!”   雷远沉吟不语。   直到派遣郭竟所部出击为止,今日两军对阵,就像是骑手纹枰对弈,你走一步,我应一步。虽无妙手,却都中规中矩,并无差错。而马超忽然自陷重围的行动,便显得格外突兀。   这个机会出现得太过顺利,简直就像是双手奉上的一样。   马超何至于此?   李贞见雷远迟迟不语,轻声问:“李异将军的意思是?”   李异是甘宁的副将,也是甘宁的老朋友了。此番入蜀,甘宁却因为在江州城中杀戮遭到雷远的贬斥,也不知会受什么样的处置。因为这个缘故,李异近来常觉心头憋了一把火,无处发泄。   听得李贞询问,他厉声道:“敌骑大队马上就会赶来救援,机会稍纵即逝!光靠郭竟这几百人,来不及的!雷将军,我愿带本部向前,从这里到那里……”   李异挥手示意,凭空比划着道:“我可以试着组织防线,至少拖延住敌骑的救援!雷将军,你看如何?”   他如此求战心切,雷远也不好阻止。何况纵使将李异所部的兵力遣出去,也不致动摇整个连衡之阵。于是雷远点头道:“可以。还请小心从事。”   李异立即领兵前出。任晖看了看雷远,照例指挥刀盾手和枪矛手们向左右让开通路。   李异所部步卒数百人大都在左臂上捆扎小型的木盾,右手持刀、矛等武器。为了尽快赶到战场,他们分成四五列,从中军阵前敞开的豁口鱼贯小跑出来。   这点兵力并不足以阻止敌骑救援,但只要与郭竟所部配合,稍稍阻碍敌骑的增援速度,被包围的马超就万难逃脱了。   当他们出发的时候,其他将士们也都跃跃欲试,恨不能抓住这决胜的良机,还有不少士卒向自家军官请战。   一时间,本阵前方上千人都闹哄哄的,将士们或者彼此讨论下一步的动向,或者继续向郭竟所部吼叫助威。   李异本人不骑马,徒步走在队列最前,一边走,一边向亲近的部下交待作战要点。   可就在这时,他觉得脚下的地面好像在微微颤动。而颤动很快就变得剧烈,渐渐还发出声响,像是有沉闷的雷声沿着地底滚过来那样。   李异立即止步,这种声响代表了什么,有经验的军官很快就会明白。   他觉得心跳都要停了。他高声大叫:“返回去!返回去!结阵!结阵!”   来不及了。   又一支敌方骑队,从烟尘之中杀了出来。   李异脸色惨白。   这支骑队数量近千,为首数排,个个都是人马俱都披铠,手持巨大铁矛的重骑。远远看去,其凶神恶煞之状绝非人间所有。   这才是马超本部精锐!   此前生羌骑兵在马尾绑上树枝往来绕阵,不仅是为了威吓对手,更是为了遮掩己方主力重新集结的动向。这支骑队一直就藏身在距离雷远本阵数百步的浓烈烟尘中等待时机,现在他们抓住机会了!   能够发起反冲击的郭竟所部已经出外,而原本稳固如山的连衡之阵,却因为眼看胜利将至而人心浮动……   更不消说这时为了让开道路给李异所部,任晖正指挥着敞开正面缺口。哪怕缺口再小,也是缺口,是能够被敌军铁骑踏碎的第一个破绽所在!   “冯习!你这蠢货!”   这时李异想到的是,敌骑如此大队潜藏在烟尘中,再怎么谨慎小心,也不至于一点迹象都不显露。冯习身在大阵右侧高坡之上,居高临下却未发现敌踪,这疏忽大意的罪名,无论如何都逃不了。   然而这时候想要追究责任,未免不是时候。   须臾之间,凉州铁骑已然入阵!   最先承受冲击的便是李异所部。   这支轻兵直接对上重骑突击,根本无法抵挡,前排若干人瞬间披靡四散而走。   当重骑杀到眼前的时候,他们身上闪光的甲胄和密集平举如森林的枪矛愈发显得狰狞可怖。有些骑士身披着虎狼之类野兽的皮毛,看上去本身也变成了嗜血的野兽。   虽然李异狂喊着结阵,但原本的行军状态哪能立刻转为固守?步卒们甚至组织不起任何抵抗,任由这些铁骑横冲直撞,所过之处皆成崩溃之势。   李异绝望地站在原地,竭力呼喝将士们,可身边哪里还有能听从他指挥的部属?转眼间,他就看到敌人骑队间一匹高大无朋的战马直冲过来。而他随即又看到了,骑乘在马上的骑士,身着光芒曜日的铠甲,头戴着兽首铁兜鍪……这才是马超!刚才那个是假的!假的!   李异狂叫一声,双手持刀,向马超冲了过去。然而没有冲几步,他就被周围汹涌而来的铁骑撞倒,霎时就被踏死了。 第三百七十八章 蹈阵(下)   李异曾是益州征东中郎将赵韪的部将。在现任益州牧刘璋最初继任时,他一度是能够影响益州政局的几名益州本地强豪之一,曾与庞羲被并称为“恃功骄豪,欲有外意”。   只不过庞羲相对更软弱,也更谨慎,虽然与刘璋情好携隙,却没有彻底撕破脸,故而能维持着巴西太守的名位。相比而言,李异要强悍果决的多,他先随赵韪一同起兵,又联合同僚庞乐背叛并杀死赵韪,随后领兵退往江峡一带,依违于各家势力之间。   当甘宁投靠玄德公的时候,与甘宁同伙的李异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虽然他没有甘宁那样的酷烈手段,但在玄德公入蜀过程中建功立业,以求衣锦还乡的心态则一。   所以李异才会如此主动地领兵出外,试图解决马超的战斗中立下重要的功勋。事实证明他的判断出了错,踏进了马超所设的圈套之内。   于是这位曾经在益州叱咤风云的宿将就这么死了。在这危急时刻,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战死。   马超所部铁骑轻易就趟穿了李异的余部。随着骑兵们渐渐深入,原本聚合在一起的队列开始分散。轻骑撤向左右两侧,他们用刀矛砍刺两旁的步卒,驱赶他们四散奔逃。而在骑队中央,披挂铠甲的重骑们毫不减速,继续策马向连衡之阵的中央位置飞驰撞击。   他们选择的撞击位置,便是任晖之前指挥将士们左右让开、供李异所部出动的那个缺口。   布置在这一段的将士们,乃是雷氏部曲中直属于雷远的精锐。为了保证战斗力,此部中全无宕渠、江州等地招募的新兵,纯由江淮旧人构成。素日里他们由任晖代替雷远组织训练,每日小操,三日大操,也从无半点懈怠。   若在平日里,此等队列分合早已经熟极而流,简直闭着眼睛也能做好。   可这会儿,因为李异所部惊慌崩溃的缘故,数十名溃兵卡在缺口处,不断地试图向后逃跑,而更多的溃兵还在推挤着他们的同伴,仿佛往队列后方就有活路那样。   距离这些溃兵不到十丈远处,蹄声隆隆,凉州重骑冲了过来。   这时候日头正在高处,阳光照耀在重骑的甲叶上,反射出夺目的精光,使人不敢逼视。而任晖顾不得那些敌人,只是向溃兵们挥刀大喊着:“全都给我闪开!不许入阵!”   之前任晖大吼着踢打那些溃兵,勒令他们从阵列的两边绕行。但溃兵全都惊恐不堪了,而且他们都是益州人,听不懂他的口音。最终惹得任晖暴怒。   他不得不拔刀在手,连杀数人;凭借周身带血的凶残模样吓住了后继的乱兵,终于使他们改换了奔逃的方向。   而任晖的部下们赶在骑兵到来的最后一瞬,勉强合拢阵型。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敌骑将至,而任晖自己被封在阵列之外。   这时候,自然容不得他闪身逃命。   任晖长声叹气。他少年从军,南征北战,无数次身当前驱,在白刃交加中挣命数十载,算来到今天也快四十岁了。   能在这种大乱世活到四旬,运气已经很好,接下去或者被铁蹄踏死,或者被刀剑斫头而死,或者被箭矢贯胸而死,都没关系。   只可惜出征的时候,家中新妇已经显怀,看来自己见不到血脉延续了。   敌骑更近了。   任晖忍不住摸了摸怀里一座木头雕刻的神像。   神像两三寸高下,制作很粗糙,大约是某种神灵。此番出征前,辛月要求丈夫随身携带,以保佑化险为夷。   任晖自己不信这些,但辛月暗中笃信,任晖也不愿干涉。   乱世人命最贱,一个弱女子挣扎其中,没有刀剑可以依赖,也就只能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只不过,就在适才,任晖还指挥将士们杀死了许多同样信仰这些神灵的汉中士卒……这让他觉得有些荒唐。   敌骑更近了。任晖双手握刀蓄力。他对自己说,就算要死,最好也死得壮烈些,不要让自己成为同僚们口中笑柄。   “校尉!快退后!”几名士卒忽然高举大盾奔来,试图掩护任晖。   任晖甚至来不及喝令他们固守阵线,便觉盾牌被巨大的力量撞个正着,这力量又传到任晖身上,使他整个人腾空飞起来,七荤八素地坠落到人丛当中。   任晖奋力起身,只觉喉头一阵腥咸,左肩疼痛难忍,不知肩胛还是哪里的骨头断了几处。他强忍痛感,起身再度向前。   就在他倒地再起身的短短片刻,身边被巨大的音量包围。   他听到敌方骑士被枪矛搠透而发出的嘶吼,听到战马倒地的哀鸣,听到己方将士步步后退,却竭力为己军打气的高呼,无数人无意识的吼叫声汇集在一起,就像是潮水掀翻堤坝那样,轰然爆发出来。   刀盾手和枪矛手们临时就位,看起来阵列完整了,可实际上,他们盾牌底部的尖角未能扎入地面,士卒们也未能摆好承受冲击的姿势,更后方枪矛手们也未能及时平端长矛……   于是他们立刻不敌殊死冲击的重骑,阵势连连挫动。前方的将士们死伤惨重,而后排不得不朝后方撤退,试图重构阵线。   任晖看到负责前排刀盾手的曲长沈纵瞬间失去了三十多名部下。他本人被陷在了不断涌上来的敌骑包围中,只能乱舞长刀,做最后挣扎。   但因为他脸上正中一刀,半边脸面都被掀飞了,血和破碎的皮肉使他的视线完全模糊,根本看不到敌人的位置。随即有一名敌骑狠狠用长铩劈碎了他的头颅,让他颓然仆地。   “站定了!站定了!”任晖向后退中的部下们大吼着,随手召集了一批预备队,试图稳住阵线。   但敌骑向前全力突击。那些骑术惊人的凉州人就像是堤坝下方回旋湍急的漩涡,不断回转,以百骑为一队,往复向前冲击。当第一批骑士的冲击受到步卒竭力遏制的时候,他们并不恋战,直接勒马兜转。与此同时,第二批骑士在后方开始加速;而第三批骑士开始整队,他们高举的矛戈,仿佛森林般起伏招展。   当第二批骑士蹈阵直入的时候,原先第一批骑士从厮杀现场的两侧回旋,甚至有些人干脆下马来歇息马力,第三批骑士开始加速。   虽然庐江雷氏部曲们前仆后继,拿人命填补防线的缺口;然而以凉州骑兵之凶悍,发起这样激烈的突阵,简直无法抵挡。   此刻数百人舍死忘生纠缠搏杀,鲜血洒落地上,顷刻间汇聚起潺潺溪流。   整座连衡之阵的正面不断被推挤、被击垮,从初时那条笔直的横线,迅速变成向内深陷、乃至不连续的飘摇弧线。   短短片刻之间,雷氏部曲的伤亡已经超过了此前总数。   随在雷远身边的文吏,如岑鹏、冯乐等,甚至狐笃这等有充足军旅经验的,全都脸色惨白。实在是当下的惨烈程度和危险程度,完全超过了他们的承受范围。 第三百七十九章 坚持   将士简直就在雷远面前一个个的死去,强烈的血腥气和人体内部特有的臭气直冲口鼻。   他们破碎的肢体,有时候会被挥砍的武器带起,在空中划出红色的线,坠落在雷远面前,一边淌着血,一边还在抽搐着。   他们的惨叫声也那么清晰。几乎每一个发出惨叫的人,都是雷远熟悉的人。就在一个时辰前,雷远还曾为他们作战前的动员,勉励过他们奋勇立功。   在战争当中,人命只是数字,单独一个人的命简直毫无价值。他们前仆后继而死,却依然难以阻挡凉州重骑的突进。   在纷乱的厮杀人影中,那名精甲曜日的高大将军越来越近了。   大部分凉州以百骑规模轮番冲锋,马超却始终冲在最前。他原先使动的长枪已经折断了,这时候正用一把形制特异的巨大弯刀疯狂劈砍。   这把大刀也不知什么来路,锋利之极。一刀斩下去,不止士卒的甲胄破碎,肢体断开;甚至用来格挡的枪杆、盾牌,也都一刀两段。   一名士卒匍匐着从侧后方接近马超,猛然跃起,想要把他从马上拽倒。马超用左臂格挡,那士卒攀住马超的手臂死也不放,甚至试图张嘴去撕咬他的护臂。   马超立即用右手长刀的刀柄猛砸,尖锐的刀攥像是巨大的铁锥那样,从那士卒的眼眶里直插进去,再从脑后透出来。   鲜血迸溅了马超一头一脸。他哈哈大笑,甩开那士卒的尸体,自从骑手中接过替换的长枪,继续向前冲杀。   这等狰狞场景入眼,雷远身边数人隐约动摇。冯乐忍不住低声道:“将军,敌将勇猛,不如……或者可以稍退?”   雷远睨视他一眼,待要发怒,随即笑道:“两军死战相持的时候,谁先后退,谁就将迎来溃败。诸君都是书生,只要观战就好,不必多言。”   雷远虽轻描淡写,但当前局势确实已到了极危险的关头。   这时候已经有凉州重骑踏过任晖组织的防线,直接攻向雷远所在的将旗位置。这些凉州人虽然不认识雷远,但却认得大旗飘扬,认得大旗下一众文武簇拥,都知道敌军主将必在此地,于是杀心倍增,向前猛冲猛杀。   几名扈从首领稍稍对视。   李贞迈步出列,被王跃一把拉回原处。   随即王跃闪身出列:“将军,我带人去顶一顶!”   这时候已顾不得等待雷远同意,他直接喝令部下们向前,填入疯狂绞杀的战场中。   沙摩柯忽然道:“雷将军,你确定赢得了么?要是赢不了的话,就该赶紧想办法往山里退走啦!否则……徒然让儿郎们送死,也没甚么意思,对不对?”   此言一出,周边文武俱都哗然。将士们正在决死鏖战,沙摩柯这蛮人却在军中胡言乱语、指摘主将,实在是无礼之极、狂悖之极!   李贞勃然大怒,嗔目喝道:“大胆!沙摩柯,你要造反吗!”   沙摩柯看都不看李贞,只眯缝着眼睛,等着雷远回答。   汉家朝廷派出官吏来驱使蛮夷,那已经是四五十年前的旧事了。近代以来朝廷衰弱,蛮夷习惯了自行其是,如沙摩柯这样的有力渠帅,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雷远的下属。哪怕雷远有个护荆蛮校尉的职务也不行。   沙摩柯愿意随雷远入蜀,是希望籍此打通与巴郡蛮、板楯蛮的联系,拓展商路,进而扩张自己在乐乡大市的铺面,他愿意和胜利者站在一起,却没打算真的要为玄德公舍生忘死。   此前雷远在宕渠城下对抗徐晃时,沙摩柯便有意避让。此刻眼看着战争向难以预测的方向发展,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仍是避战。   当雷远竭力离间氐王与马超的时候,或许疏忽了沙摩柯的心思。而沙摩柯的心思与那些氐王并无不同。蛮夷就是蛮夷,他在这场合说出这样的话,甚至都不觉得有何不妥。   此时中军气氛剑拔弩张,而雷远淡然一笑。   “坚持住,一定能赢的。”他沉声回答。   从话语中,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坚定而强大的自信。   “为了这一波猛攻,马超调动了至少四百,将近五百名本部精锐铁骑。也就是说,此刻用来控制汉中将士的人手,已经减少到了近似于无的程度。而汉中将士们当中愿意追随马超的,究竟能有多少?我又听说,马超将张鲁挟裹在军中一同行动。那么,张鲁现在在哪里?当马超本部久攻不下,自身损兵折将的时候,张鲁和他的支持者们又会如何呢?”   狐笃思忖着问:“将军的意思是,只要再坚持一阵,局面将有变化?难道对张鲁那边,您有什么……”   雷远截断他的话头,用马鞭虚指前方,侃侃而谈:“马超是一条丧家之犬,其庞大的兵力也只是勉强捏合,稍微遇到挫折,就会分崩离析。所以他与我们作战,打着毕其功于一役的主意。皆因除非速胜,否则他必然越来越被动,直至失败。你们放心,我们一定能赢!”   “那么,或者从两翼,从冯习将军那边抽调些人过来,以防万一?”   “不必。郭竟很快就会回来支援,有他就够了。整座连衡之阵,绝不能动。我们之所以设狭阵对敌,不就是要凭借防御的纵深来消耗敌人么?我们守御得越坚韧,凉州骑兵的锐气就越消磨,待到一定程度,敌人自然生乱,而各部就可前出破敌!”   众人听得明白,哪怕身在飘摇军阵当中,也下意识地点头。   此前雷远与各将商议今日作战策略的时候,确实便是如此吩咐,只不过谁也没想到马超如此狡诈,又如此凶猛罢了。   既然主将的决心不变、信心十足,那所有人陪着苦战到底,便没什么好说的。   此时十数名凉州骑兵忽然觑得个空隙,越过两军交战的阵线冲上来。在距离数十步处,他们纷纷开弓急射。   十余支稀疏的箭矢射来,众人纷纷以刀剑格挡。   随即王跃领着一批扈从骑士将之拦截,马队在军阵中纠缠穿插,双方在极近的距离间挥动武器,彼此戳刺斫击,中者不断坠马。   负责护持中军将旗的一名士卒肩膀中箭,但他全力咬牙忍痛,照常侍立。   雷远回头看了看他,颔首道:“辛苦了!”   那士卒激动地连连点头。   奋威将军的中军将旗依旧不动,所有人依旧立马观战。   沙摩柯沉思片刻,低声又问:“确定我们能赢?对不对?”   雷远仿佛没有听到他的问话,只看前方。   沙摩柯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又转一圈,盯了雷远看了半晌,再转一圈。片刻之后,他下定了决心,猛地从身后抽出那根自己惯用的、镶嵌铁钉的粗大木棍。   “我身边还有一百名戟士,都是善战的好汉……我带他们上前杀一阵!”他粗声大嗓地道。   雷远微笑道:“那便有劳蛮王。”   沙摩柯所带的一百名戟士,是他从五溪蛮部中精选出的勇猛之辈,而且全都按照汉军精锐武士的装扮,配备有鹖冠、皮甲和精良的铁戟,气势惊人。   当下沙摩柯不再多说,领人急奔向前。   没走多远,便见前方几名刀盾手惨呼跌退,一名敌骑直冲过来。   沙摩柯的蛮王身份,是硬生生厮杀出来的,身手着实出众,他一个箭步闪到侧面,单手举起大棍,闪电般捅向敌骑的胸口。   敌骑来不及躲闪,下意识地抬手去抓,正抓紧了大棍顶端横生的铁钉,手掌上顿时生出三五个血洞。然后木棍狠狠撞在他的胸口,只听得连声咔嚓闷响,他胸骨断裂,惨叫着翻下马去。   沙摩柯呵呵一笑,待要自吹几句,忽觉眼前一黑。   一匹高大无朋的战马从旁边冲出来,马背上的骑士可不正是马超!   马超猿臂轻探,将长矛直搠而来,沙摩柯横过大棍格挡,谁知那长矛如灵蛇般猛地抖动,顿时生出一股极大的力量,将大棍整个高高弹开。此时战马已经迫得近了,马超随手丢开长矛,从腰间再度拔出那柄巨大弯刀,泰山压顶似的自上而下直落下来!   沙摩柯毫不犹豫地仰面倒地,向侧方翻滚避让。   一边滚动,他一边却不由自主地想着:“坏了,坏了。我这蛮王此刻姿态狼狈,落在他人眼里,只怕以为我不如杨千万和阿贵那两个氐人威武。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战局最激烈的时候,汉昌城中。   李齐、句扶与何平三人站在城门上方,一齐看着第四个人。   何平连声苦笑道:“毕竟前方战局尚未底定,这会儿出城,怕是有点危险。” 第三百八十章 出城   第四人也苦笑:“自然是危险的,我岂会不知?然则,眼下这机会很好,如果能把握住,对我主、对雷将军都很重要。”   这人是个中年人,四十来岁,身上穿着徒附民众的简陋衣物,披了件皮甲,脸上有些烟熏火燎的痕迹。显然昨日和今日里,都在城头参与实打实的厮杀……若非如此,李齐和句扶断不敢信他。   毕竟此人的身份实在有些敏感。   他是汉中张鲁的谋主、汉宁郡功曹阎圃。   这数月来,阎圃的日子过得可谓颠沛流离。   此前张鲁宣布降伏于曹公,并得到曹公派遣大将徐晃领兵进驻,阎圃便受张鲁所命前往南乡,负责两家之间的联络。因为玄德公派遣雷远进入巴西的缘故,徐晃领兵南下,试图与之争衡,而阎圃随军通行,担任参谋。   谁料徐晃在宕渠城下一战失败,阎圃几乎死于乱军之中。所幸他是巴西郡的本地人,与校尉何平手下零散的巴賨蛮兵扯上了一点联系,靠蛮兵掩护,才躲进山中藏身。后来何平试图带领部属越过汉昌返回汉中,被雷远捕获,连带着阎圃也成了俘虏。   阎圃不愿落入他人掌中,于是拜托何平莫要宣扬其身份,以便他可以寻找机会再度前往汉中,或者折返巴西安汉老家。当代君臣相择,士子们这么做的不在少数。何平自然不介意,举手之劳而已。   然而之后数月由于战事影响,巴西与汉中的道路联系被严密管控;而庞羲所占据的巴西郡阆中到安汉一带,又与雷远所占据的宕渠、汉昌一线割裂,导致阎圃生生在汉昌城里做了许久的农奴,却始终没能脱身。   到了现在,阎圃忽然不考虑脱身了。   他所侍奉的主君张鲁,应该就在汉昌城下不远,身处少量凉州将士的监管之下;而数量近万的汉中士卒,在围攻汉昌两天以后,又被驱使着进攻雷远所布下的坚固防御。   过去两天里,阎圃已经见到许多汉中将士无意义的战死,甚至他自己还亲持刀剑,在城头杀死了数人。   阎圃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他也非真正意义上的武人,并不情愿如此。可守城的时候,根本由不得他退缩,每个男子都必须作战,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到现在,阎圃半边身体都染了血,右手到现在还在发抖。   阎圃受够了。   阎圃并不信奉五斗米教,但他非常确定,这样的局面不是教主和教众们希望看到的。   张鲁并不是有雄才大略的政治领袖,他那套装神弄鬼的玩意儿,也根本拿不上台面,但数十年来,他终究在乱世中维持着汉川一地平安……数十年的经营,不该毁在马超手里。   何况张鲁对阎圃也确有情谊,阎圃不希望自家主君在马超手中遇到什么危险。   他觉得自己可以做一点什么。   所以,当他在城头眺望,确定马超带领本部发起对连衡之阵的强攻,一时绝难脱身时,便请何平引路,摆明身份求见句扶和李齐。随即,他向句扶和李齐二人提出了一个想法。   句扶既恼怒于何平在自家眼皮底下藏了条大鱼,又为这个设想而吃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齐看看句扶的神色,慢吞吞地道:“将军此前说,要诸位照旧固守,未得将令,不得妄动。”   阎圃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立即道:“雷将军说了,是要句扶将军所部固守城池。那么句扶将军便固守城池,只我与何平带人走一遭,算不得违背将令。”   “我若打算将城防情况泄露给敌军,何须等到现在?”眼看李齐仍在犹豫,阎圃大声喝问。他注意到这一嗓子引起了城台周围将士的注意,连忙又压低嗓音:“我走这一趟,若真能说服张公祺,会有多少好处,两位难道不明白?”   “那你要带多少人出城?”李齐问。   “五十人就行!”阎圃断然道:“马超是在关中战败后逃亡汉中的,身边本部兵力必不会很多,再分出人手监察汉中将士,能够用来控制张公祺的,只会更少,所以我带五十人就够了。另外,人数太多的话,行动反而受人注意,恐生波折。”   句扶看看李齐。   他虽是汉昌县尉,在这等大事上头,着实没什么发言权。此刻在场之人,只有李齐能做决断。   李齐看看眼前三人,一时有些茫然神色。   阎圃只道他还在犹豫,又道:“机会稍纵即逝,若马超折返,可就什么都别想了!”   李齐倒并非犹豫。   他是雷远在灊山中最初的扈从之一,跟随雷远几番出生入死,在乐乡大市里,是拼着性命来替雷远挡过刀的,因此素来极得信任。   但他很清楚,随着小郎君的权位日渐提升,部属日渐增多,与那些真正的军中俊彦相比,他的才能愈来愈显得平庸,只不过是靠资历混饭吃罢了。想要不被同僚们甩到后面,就得豁出胆子去,干点大事。   “和我同来汉昌的,都是雷将军扈从中的得力好手,我和他们同往。”他对阎圃说:“何平和句将军再从部属中挑选精锐,凑六十个人。另外,不要从城门走,我们找一处城墙垮塌的缺口,翻越过去,以免引人注意。”   “再剥些汉中将士的戎服下来穿着,装得像一点!”何平道。   “好!”阎圃双掌一拍:“那就尽快!尽快!”   今日早晨,汉中将士对汉昌城的围攻只延续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因为雷远的到来而被打断了。因为要集中所有力量应对雷远的缘故,除了留下数百轻兵用以监视,城下诸军全都撤离。   其实这监视不过摆摆样子,谁都知道,以汉昌城里这点微弱的兵力,胆敢出城野战,被骑兵一冲击破,等于送死。只因为还有少量凉州骑兵绕城巡视,轻兵们才不好太过松散。   带队的曲长黄固找了处坡地坐着,有时候看看城池,有时候侧耳听听稍远处沙场的厮杀声,那一阵阵潮水般的连绵响声持续了很长时间,偶尔低落些,很快又会高亢,显然惨烈的战斗仍在继续。   据说那处战场上,面对的是荆州左将军麾下重将,不好对付啊。过去两天里攻打汉昌,已经折损了汉中将士近千,尸体在城下堆得狼藉。不知道今日这一场野战下来,又会死多少人?   这样想来,留在此处监视真是最好的,至少没有丧命之虞。只需要隔三岔五应付游走的凉州骑兵,那最多不过是丢面子,可比掉脑袋强得多。   正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忽听部下士卒道:“城后来了一队兵!”   黄固吃了一惊,连忙踢打着身边的懒散部下:“都起来!都起来!拿着刀!”   那队兵卒来得很快,步行的矫健姿态显示出都是精锐。黄固警惕地向前走了几步,打算喝问口令,却见那队兵卒为首一名文士,自家是见过的。   “阎功曹?” 第三百八十一章 伺机   那文士自然是阎圃。他身后跟着数十人,便是李齐、何平和数十名伪装成汉中兵将的精兵。   阎圃站定,皱眉看了看:“你是?”   黄固殷勤道:“我是黄固,黄固啊。之前当过南谷一带的祭酒……”   阎圃想起来了,自己和此人确有一面之缘。这黄固两年在南郑西北面一个叫南谷的地方担任祭酒,后来欲为治头大祭酒而不得,怒而转入了张卫的军队体系里,当了个曲长。   一治祭酒要从张愧所辖的教法治民体系转入军中,须得张师君本人允可才行。因此黄固特意跑了几趟南郑,向能在师君面前说话的大吏奉上礼物若干。阎圃便是受了他礼物的人。   想起了此事,阎圃和颜悦色地道:“黄祭酒,不不,黄曲长,许久不见。近来可安好哇?”   好是不太好,自从马超那厮到了汉中,谁捞着好了?黄固连声苦笑,待要细细攀谈,道路尽头密集的蹄声传来。   黄固立即俯首下去,作恭顺之态。阎圃赶紧有样学样。   两队人在道路旁微微弯着腰,哪怕尘土呛着口鼻,也不敢抬头。直到蹄声远去,黄固才直起腰,有些同情地看看阎圃。阎圃的身份地位,比自己这曲长可高出不少,然而面对凉州人,他也一样得卑躬屈膝。说到底,凉州人马快刀利,谁也不敢触怒他们啊。   阎圃挺起胸膛,拍了拍身上的灰。   “凉州人真是凶横。”他叹气道。   黄固摇头:“现在已算宽厚。之前他们在南郑城里大开杀戒,那可真是……咳咳,有句老话怎么说的?血流漂杵,死了许多人!”   “汉中兵将们,就坐视他们横行?”阎圃问道:“将士们不是对手?”   “师君落在他们手上,我们有什么办法?”黄固下意识地反驳一句,随即皱眉问道:“师君有辟邪除祟的高强法力,真要诛灭这些凶人,当不为难……为什么师君不动手呢?”   汉川二十四治的高层教徒,那个不是精明似鬼,有些话不用多说,心底里头谁都晓得。此人年纪不小,又曾为一治祭酒,却全无见识,当真相信张公祺有什么高强法力,怕不是有几分憨傻?阎圃算明白他为什么蹉跎在底层,始终升不到治头大祭酒了。   阎圃拍了拍他的后背:“师君法力无边,高深莫测,所思所想,往往与道相合,哪里是我们这些凡庸之人能明白的?不过,你有这想法很好。来,这就随我去见师君!”   “师君要见我?”黄固先是一喜,随后皱眉:“师君如今被凉州人严密看管着,怎么还能召见部属?”   阎圃把嘴凑近黄固的耳朵,一字一顿道:“师君自有妙法,你去了便知!”   “莫非能见识师君的仙法?”黄固先是一喜,随后一忧:“凉州人命令我们在此监视城池……若擅自离岗,怕是要遭处罚?”   “放心,没事的。那些凉州人何尝正眼看过我们?你就算不在,他们也发现不了的。走吧,走吧!”阎圃不耐烦了,一把揽着黄固的臂膀,向后方离去。   “是吗?真没事?那就去见见师君!”黄固想到五斗米教的天师召见自己,说不定代表某种奇妙际遇,激动得心脏乱跳。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阎圃说着要黄固“随”他去见师君,其实却全程略微落后些,他和他所有的部下们,都跟在黄固的身后。   黄固兴冲冲地往营地方向去,沿途穿过几道哨卡,有汉中将士负责的,也有本该由凉州人负责的,但那些凉州人如今都被马超集合到一处作战去了。   汉中将士们不少认得阎圃,偶尔有几人隐约奇怪:此来益州一路上都没见过阎功曹,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可他们马上又想到,既然阎功曹跟着黄固,黄固自然知道来路,哪用得着别人操心。   待到阎圃等人渐渐深入营地内部。这里除了外圈的留守兵力以外,近似于一座空营,便更加畅通无阻。黄固莫名其妙地发现,阎圃连连催促自己,一行人奔走得越来越快了。   直到接近大营后方一座帐幕时,黄固才稍微冷静下来。他抬手指了指方向,喘着粗气道:“师君就在那里,可是有凉州人看管着呢……我们真能见到师君么?”   黄固话音未落,李齐将他拉到一处营帐后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黄固满脸愕然地看着眼前场景,只见随同阎圃前来的数十人忽然间就杀气凛然,仿佛将营地变作了两军征伐的沙场。   “张公祺就在那里没错。我已经见到他了。”阎圃低声道。   何平问道:“就是那个在帐幕里往复踱步的锦袍胖子?”   阎圃颔首。   张鲁所在的营帐与汉中驻军隔绝,距离装饰华丽的马超中军大帐极近。帐幕周围设置有木栅、拒马等物,正门左右还有简单的瞭望楼。数十名凉州武人三三两两地分布在四周。   阎圃能够想象得出,从南郑到巴西的一路上,张鲁都被这么紧密看管着,作为马超籍以发号施令的工具。这对习惯了受万人拥戴的师君来说,实在是太可怕的经历。   “凉州人戒备森严,人数也不少,须得想办法引开一些!”李齐沉声道。   “此事易办。我带几个人,绕到中军大帐附近放火,必能吸引凉州人的注意力。你们想办法再靠近些,伺机夺人。一旦得手,阎功曹立即号召汉中将士们保护张鲁,顺便夺占整座大营,如何?”何平显然早已计划定了。   李齐重重点头,抽刀在手:“就这么办!”   黄固愣愣地看着他们商议,忽然满脸喜色地道:“是师君施法召你们来的对不对?师君果然法力无边!”   李齐、何平俱都愕然。阎圃连忙向他们打了个眼色,转向黄固严厉地道:“我们都是凡庸之人,休要揣测师君妙法!接着你听命行事,不要多问!”   黄固连连点头,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遵命!”   几乎与此同时,马超对连衡之阵的强攻,也到了最猛烈的时候。   雷远的部曲们死伤惨重,而马超所部也绝不轻松。   马超可以感觉到,守军已经从一开始的慌乱中恢复过来了。那些士卒们仍然在不断的死去,可后继的士卒的脚步渐渐坚定,他们排出的队列也越来越稳固,越来越难以打穿了。马超半生征战,少见如此坚韧的对手。   而后方呢?马岱这小子已经吃不住敌军骑兵的围杀,他连连吹动骨笛,示意自己将要领兵稍退了。真没想到,刘备的部下当中,竟有如此精通骑兵指挥的将领。   可马超没有半点放弃的意思。他看着前方招展的敌军将旗,看着旗帜下那个气度沉凝的年轻敌将。近了,已经很近了,约莫只有百步的距离!   就这百步的距离,五百精锐重骑轮番冲击了四次,却依然不能冲破……有趣,有趣!那就再来一次!   马超纵声狂呼向前,乱舞长矛,瞬间将敢于阻路的几名雷氏部曲戳死。   这几名部曲,已经不是寻常步卒,而是雷远从麾下诸军抽调出的勇士或得力军官。每个人都有赫赫功勋、在军中颇具声名。他们一旦出外,立即能立即转任曲长、都伯之类职务的。但他们在马超面前,简直没有还手之力。   眼看这几人倒地,整条防线上的将士们都不禁惊骇。从后阵上来增援的一批将士中,甚至有人不由自主地驻足不前。   更多的人下意识去看将旗。   距离马超仅仅百步的地方,雷远立在将旗之下,依旧不动。   雷远确实没有料到,马超如此凶悍,而战局真的就到了这样的程度。   不久前他还想,只要雷远本人在、庐江雷氏宗族在,自家部曲就一定能够坚定地战斗到最后一息,不会因为两成、三成的损失而溃散。但现在看来,两成、三成的损失已经到了,连衡之阵还得继续坚持!   要坚持到马超坚持不住为止!   他紧咬牙关,几乎从牙缝里一字一字迸出将令:“李贞、叱李宁塔,你们带人上!你们若抵敌不住,我就亲自上阵!” 第三百八十二章 上阵   数千部曲在一时动摇之后,竟能坚持鏖战,始终维持着阵势的完整,一方面是因为本身经受过艰苦的训练,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雷远本人不退。纷乱的战场上,所有人看到飘扬将旗下那位年轻的将军,就像是有了主心骨,有了死战的理由。   那可是庐江雷氏宗族的当代宗主,是带领数万民众在荆州扎根落脚的人,是承诺了给予民众们安定生活、并事实上予以实现的人!将士们愿意为他作战,也必须为他作战!   然则马超着实凶猛,光靠将士们怕是不行。   雷远略微活动手臂,开始做亲自上阵的准备。   惯用的缳首刀和赵襄所赠的利剑都悬挂在腰间左右。雷远分别试了试,确保抽刀拔剑的动作顺畅;又唤来一名扈从,将自己身后的束甲皮绦挪了挪位置,莫要勒住筋骨。   另一名扈从随即捧上铁脊短枪。   得益于近年来不懈的苦练,雷远的身手相对于寻常武人来说,已算出众,但雷远自知,远远不足以和马超这等超群绝伦的猛将相比。那已经不是靠训练和经验积累能达到的程度,而是出自常人极限以外的天赋。   所以,真要到雷远亲自与马超放对的时候,雷远只希望自己能坚持几个回合,尽量留出部属们抢前救援的可能。   可惜李贞和叱李宁塔等扈从都已在前方鏖战了。李贞倒也罢了,叱李宁塔几乎是雷远军中所能仰赖的最强武力。离了此人,身边的扈从们只能拿命来拼。   那也没什么,该拼命的时候就得拼命。   战斗进行到这种程度,就看谁能撑住这口气。   雷远坚信先撑不住的一定是马超。   在这个尚未出现金属马镫,高桥马鞍也尚未得到广泛运用的年代,无论匈奴、鲜卑或并州骑士,使用骑兵的方法都以骑射扰乱和包抄追截为主。   但马超的部下们都是骑术极其高明的精锐,他们凭借简单的皮制镫环受力,就能在马上自如动作,进而策骑突阵。单以个人的勇力而论,他们为雷远前所未见,战法更比羌胡人要猛烈许多。   此刻连衡之阵的中部被渐渐向南压缩,而左右两翼自然形成夹攻的局面。随着两翼枪矛如林平举,留给凉州骑兵重编队列的空间越来越狭小。马超身在前线厮杀,同时还能发号施令,不断调整阵容,重新组织力量突击。这种指挥能力,也堪称绝技。   此人不愧为威震凉州的名将。可惜,技止此耳。   雷远凝视着叱咤如虎的马超,轻轻叹了口气。不是说那些沙场上的手段没用,但时代已经变了。   某种角度来说,庐江雷氏与扶风马氏颇有些共通的地方。两家都是依赖地方武力立足的豪族,都在统合周边各种零散势力的过程中一步步崛起。   只不过庐江雷氏直接身处南北两大势力的交界处,力量增长到一定程度以后,就失去了周旋的余地,最后不得不转投无关的第三方。而扶风马氏始终保持着独立性,甚至凭借纵横捭阖的手段,一度成为大批地方势力的代表,登上更高的舞台。   但那不过是无根之木、一时的辉煌罢了。雷远看现在的马超,忽然想到在灊山中的自己。   当时庐江雷氏作为淮南豪右联盟的首领,一度能够在灊山本据数百里外伏击曹军骑兵,能够攻克曹军经营的江淮重镇。但是,当曹军以庞大的力量强行压来,雷氏所掌控的一切都分崩离析,若非有些运气,几乎没有逃往荆州的可能。   雷远给予马超的压力,自然不能与当时曹军进入淮南的十万雄兵相比。但马超这肆意妄为之人,招惹到的又岂止雷远呢?在关中虎视眈眈的曹公,难道不是马超的敌人?就算马超真能突破米仓道深入益州,玄德公难道不会全力与之一战?   马超所纠合起的力量看似强大,可相对于曹操、刘备这些争夺天下的英雄来说,太弱了,也太松散了。   曹刘两家不断扩张的过程中,一定会首先碾碎这些夹在两家之间的小势力。举凡马超、张鲁,或者韩遂之流都是如此下场,正如数年前庐江雷氏一般。   当日里淮南豪右联盟中那些豪族首领的嘴脸,雷远至今记忆犹新。现在看来,那无关是非,只是各自挣扎求存、各自做出不同的选择罢了。   而马超所部,那些羌氐首领、那些被挟裹的汉中将士也是一样。发现马超的武力并非所向无敌以后,一定有人拒绝跟着这条丧家之犬胡闹下去。   所以,眼前转瞬之间的战况,将会决定整场战斗的结果。无论多么危急,雷远只要坚持。   雷远看到一名敌骑从侧面接近,挥刀向王跃劈砍。王跃手中提着一杆长枪,在近距离周转不灵,只得用左手拉扯缰绳,想要回马躲避。谁知敌骑一刀劈空,顺势下落,砍中了他坐骑的脖颈。   战马当即倒地,王跃也随马栽倒,半边身子被战马压住。他的嘴里溢着血,怎也挣扎不出。   叱李宁塔的体格过于常人,压根没法骑马,所以带着几名刀盾手结阵而战,曾与马超连格数刀不退。这时候眼看王跃落马,他返身过去,双手扳着马颈,想把数百斤重的战马拖开。   正在用力的时候,远处飞来一支流矢,射穿了叱李宁塔的面颊。箭头透入口腔,把好几颗牙打得粉碎,从伤口崩飞出来。   也不知怎地,叱李宁塔这人有些害怕箭矢,一旦中箭,必定怒发如狂。果然他大吼着拔箭,也不管王跃,再度往最前方冲过去;瞬间没入烟尘滚滚的骑队当中,看不到了。   “这厮……实在是无脑匹夫,不可救药。”雷远连连摇头。   叱李宁塔和王跃两人出事,李贞和任晖所部愈发动摇。李贞麾下箭手与敌骑对射数回,已经折损了十余人;而任晖竭力维持队列,吼得嗓子哑了。   看起来,主将不得不上阵了。只要再争取一点时间,先顶不住的一定是马超!   “留十个人在此,将旗不要动。其余所有人跟我来。”他先吩咐了一句,转而策马。   就在他催马向前的这一刹那,扈从中有人高叫:“将军!看北面!看北面!”   在战场北面,应当是马超所部大营的位置,黑烟滚滚,喧闹之声震天动地。   战阵之中,此起彼伏的都是喊杀声、马嘶声、兵器撞击声、马蹄踏地声,无数声音混杂在一处,就像沸腾的岩浆,混淆了听觉。雷远略微勒马,问左右:“可听得清他们在喊什么?”   一名扈从皱眉道:“好像在喊什么,师君?” 第三百八十三章 反击   “师君?”   竟然是张鲁?这位邪教头目有一手啊!雷远深深吐气,深深吸气。   他可真没想到此等情形。原本以为,战局逆转的机会应当出现在两军厮杀的正面,谁知道在马超的大营里,张鲁竟能有所举措呢?   马超对汉中将士的控制,完全是依靠他挟持张鲁于掌中。一旦张鲁脱身,数量将近万数的汉中人马,就会成为马超的敌人;而原本被汉中军牵制的雷澄、丁奉等部立时便能腾出手来。   而失去了张鲁的支持,马超立刻就成了彻彻底底的丧家之犬,连带着两名氐王的退路也被截断,他的队伍还有任何维持的可能吗?   马超已经完了!他完了!   自家怎么会有这样的好运气?难道真的是天意吗?一时间雷远简直想要大笑出声。   他强行压抑住自己狂喜的情绪,大声发令:   “传令给丁奉、雷澄,令他们全军发起反击!”   “传令给冯习,让他直取马超本营,尽快与张鲁取得联系!”   “传令给郭竟,让他尽快解决马岱所部,配合各军,围杀马超!”   “另外,狐笃,你作为我的代表,去见见杨千万和阿贵。就说,玄德公宽厚,但他们也该好自为之,莫要自误!”   “留守将士,把战鼓打起来!把号角吹起来!”雷远拽着缰绳,任坐骑暴躁地连连打转,他高举着闪亮的长刀,吼道:“其余的将士们,兄弟们!随我出击!谁取马超首级,便为首功!”   将士们哗然起步。   庐江雷氏部曲先后两期进入益州,合计在三千人左右,后来在宕渠等地征丁、招兵,扩充到了五千。虽然今日苦战,毕竟折损只在中军,尚不到十分伤筋动骨的地步。   这些将士当中,来自荆州的部曲们,都深深地体会到一次次胜利所带来的好处。举凡职位、田地、妻子家人的照顾,雷远全都做到了。他把身为宜都郡头号豪强所获得的一切都投入到了对部曲的维护上,丝毫也不吝惜。是以,部曲们始终都期望着下一次胜利。   来自益州的新兵原本所求,无非是乱世中的活路,但投军之后,才从同袍口中了解到那些将能获得的东西……这太有吸引力了,简直就像是美梦。他们愿意付出一切去争取。   当然,再怎么养兵、练兵,士兵都是普通人,会有士气高低。此前死死抵着强敌苦战,却依旧步步后撤,未必不折损将士们的士气。但这时候,原本巍然不动的主将忽然动了。   一动,就是要身先士卒、履险蹈危!一动,就是要摧锋挫锐、斩杀敌将!   这对将士们的激励作用超乎想象!   此时军中鼓角之声大起;奋威将军大旗迎风招展,直指向前。步卒们将千百支刀枪剑戟向天高举,骑兵们纵身上马,甲士们握拳敲打胸前甲胄,或者用刀剑敲打盾牌,发出海潮拍岸般的轰鸣。   身在阵中的普通将士们并不能分辨整个战场的形势变化,他们只要知道,胜利的机会已经出现,就可以了!在这时候,无数人热血沸腾,他们齐声高喊:“跟随雷将军!”   刹那间,铁流汹涌。如山不动的连衡之阵,忽然就动了!   自从大营方向“师君”的高呼传来,汉中的将士们便根本不觉得自己还有必要身处战场。他们下意识地向着传来高呼的方向狂奔,哪怕那里是马超那杀人狂的大营,哪怕那里有浓烟滚滚,但既然师君脱困,那里就一定是最安全的地方。   零星夹杂在汉中军队列中的凉州骑士们连连喝斥,一再勒令,结果其中部分被裹进了汹涌人潮,瞬间就被杀死了。还有少量格外强硬的结阵死战,被全力反击的丁奉、雷澄所部粉碎。   杨千万眯着眼睛,看着大营方向的乱局,脸色铁青。再看雷远所部猛烈反攻的势头,他又咬了咬牙。   他看不懂那些旗号,也听不懂汉军鼓角的含义,但两方将士的气势此消彼长实在太明显……甚至可以说,起初还是此消彼长,须臾之间,已经如泰山压顶了!   阿贵眼利,对他道:“你看,奋威将军阵中,有一队人过来,怕不是使者?”   杨千万翻了个白眼。还没到倾覆的程度,阿贵就已经连“敌阵”两个字都不提了,亏你还记得那雷远乃是奋威将军!然而阿贵这厮能够动摇,杨千万却不愿轻易去见什么使者……他的女儿嫁给了马超,与马超的关系到底不同!   “我们先撤……先往北面撤个二三十里,再看张鲁那边情形。不必急着与荆州人联系!”他试图用平稳的语气说话,却忍不住声音微微颤抖。   “……也行。”阿贵想了想。万一能和张鲁达成个协议,尽快回武都郡去也好。毕竟在汉中杀人的,都是马超的凉州部下,自家所领的羌氐骑兵顶多掳掠些钱财,没干什么过分的事。   眼看着敌军忽然反击,马超几欲吐血。   在大营出事之前,他就已经知道凉州将士的体力和斗志即将衰竭。赖以横行关中、凉州的铁骑突击,竟然会突不动区区一个荆州土豪的部曲,这局面已经让马超惊怒交加。   但马超始终抱着充足的信心,他相信久历寒苦饥渴的凉州人,一定比习惯温暖的荆州人要坚韧。他坚信,雷氏部曲的骨干被自己这么排头一溜杀下去,一定会到承受不了的时候。他更坚信,自己一定能够突破敌军的防御,最终斩杀那个庐江雷远的首级!   然后他就看到了己方大营的那场动乱,听到了高亢入云的、狂热的喊声。   是张鲁。张鲁这厮,居然脱困了。   马超早就知道,这种操纵人心的妖贼,必定有些难以揣度的地方,所以哪怕今日与雷远决战,也指派了数十名好手紧紧盯着张鲁。   怎么就让他脱身了?那些留守之人都在做什么?   马超心中涌出强烈的无力感。   他的部下里,能够厮杀鏖战的武人有的是,能够仔细谨慎,堪为左膀右臂的人又太少了。马岱和庞德两个,顾了这里,就顾不得那里。便如此番南下益州,就不得不留了庞德坐镇南郑,以备万一。而身边可用的只有马岱,他又非得与自己在沙场上配合作战才行。   留守的那几个,马超已经千叮嘱万叮嘱过了,结果呢。   恨不得宰了那些蠢货,把他们剁成肉泥!   张鲁一旦脱困,那些汉中兵卒就再也不可用了。汉中兵卒一旦不可用,羌胡酋长们便更加不愿尽力相助了。问题是,刨除汉中兵卒和羌胡渠帅所部,马超可用的人,真的已经没多少了!   原本威风赫赫、恃强凌弱的局面,竟突然间变成了以寡击众……更可怕的是,如果张鲁这厮再有什么动作,自己可就要陷在益州!   这是益州!这可不是广袤万里任凭纵横的凉州,一旦被隔绝在此地,真的就要有大麻烦了!   怎么就变作了这般局面?我怎么就这么倒霉?   马超只觉得胸口憋闷得像是被万钧巨石压着,让他透不过气来。   而马超身边的将士们全都慌乱,但凡有一丁点的脑子,他们都该想到张鲁脱身代表了什么!   “将军,怎么办?”一名浑身上下血迹斑斑的部下策马过来。   而马超仰面朝天,发出像狼一样的狂叫,叫声中充满了恼怒,充满了绝望。   自从长安城下被韩遂等人背叛,马超的势力便已经分崩离析了。他用超群的毅力控制自己,才能始终保持着强有力的姿态,让所有人相信他一定能够扭转局面。但现在怎么办?   你来问我,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将军!”那部下眼看马超神态有似癫狂,犹豫地再问一句。   马超一把将他揪到眼前,狂吼着:“收兵!集合将士们!跟我往后退!”   随后他又转身往后看:“马岱呢?马岱到哪里去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围攻   马岱也快到极限了。   此前他伪装成马超的样子,引得郭竟所部骑兵出外拦截,又诱使李异出兵助战,遂使本阵动摇。但如此一来,他本人领着少量羌胡骑兵遭到郭竟所部纠缠急攻,渐渐陷入四周皆敌的境况。   马岱初时对局势的变化不以为然。他自恃英勇,又觉身旁随从的亲骑尚多,于是领着马队在烟尘中左右冲杀,像是凶狠的飞蛇,追着眼前的一处处敌人纠缠撕咬。双方彼此冲撞追逐,激起的烟尘呛人。   但马岱身边经验丰富的偏裨将校却觉察出形势不妙。   带领湟中月氏胡、追随扶风马氏多年的老资格骑督段规就道:“我从延熹年间至今,见过的战事不计其数。今日这支敌军,步卒结坚阵而耐苦战,仿佛当年段太尉所领精兵;若用老办法去对抗,难免要遭失败。此刻他们本阵遭孟起将军强攻,却不召回骑兵救援,显然是有十足的信心。我们得趁兵力尚在,准备接应孟起将军撤退!”   马岱有些狐疑地看看段规。在这年轻人的印象里,兄长马超勇猛无敌,所击莫不摧破,从来都没有遇到过对手。眼下这局面,不过是战胜之前必然的相持罢了。在段规的口中,怎么就成了将败的局面?   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驳斥段规。段规的几个儿子都在军中,所部湟中义从也很善战;自家话若是说重了,引得这老部下与马氏宗族生分,可不合适。   尚在犹豫之际,他的亲随忽然指着北面叫道:“大营出事了!”   正在两方鏖战不分高下的时候,哪一方的军心稍许动摇,局势立刻就维持不住。在马岱前方不远处,一队敌骑原本被同等数量的羌胡人拦截着,如蟠螭灯影般乱转;结果羌胡人一个愣神,那队敌骑忽然甩开了他们,向马岱直冲过来。   众人待要调转马头拉开距离,已经来不及了。两支骑队迅速搅在一起,每个人都狂乱地挥动武器,向近在咫尺的敌人攻杀。   段规年纪大了,在指挥作战的方面能够作为马岱的副贰,谈到白刃格斗的技能和体力,却已衰退了。他眼看着一名敌骑从侧方冲来,挥舞长刀劈落,本能地举刀格挡。   但对方的力量太大,一刀下来,瞬间打飞了段规高举的缳首刀,再从肩膀斫入,砍断掉了他的右臂。断落的右臂喷着血,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再落到地面。段规看着鲜血在空中划出的美丽弧线,甚至有些失神,一时倒不觉得疼。   数十年戎马生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但最终的结果,其实早已注定了。段规心情平静地扭过身去,想催促马岱立即领人撤退,想叮嘱自己的两个儿子千万保重性命。但敌骑策马奔过,下一刀便斩下了他的首级。   挥刀的骑士,正是郭竟。   郭竟此前率部突出拦截,虽说被马超所算,但在之后的混乱厮杀中,他与马岱的羌胡骑兵对战,却不落下风。   生羌虽然勇猛,但武器、甲胄太过粗劣,在兵力调配时,也远不如雷氏部曲久经训练,如臂使指。双方初接触时,生羌凭着一股血勇尚能坚持,时间渐长,生羌当中越是胆大敢战的,死得越早,渐渐士气难以为继。   这时中军本阵有传令兵到,急令郭竟尽快解决马岱所部,再配合各军,围杀马超。   郭竟立即行动。   通常来说,担任骑兵将领的人往往性格剽悍果锐,非如此,不足以驾驭出入无间、聚散离合的骑兵们。但郭竟从陈王下属起家,受了多年步骑配合,稳扎稳打的熏陶,故而虽用骑兵,却处处留有余地,非常稳健。   哪怕在战局最困难的时候,他手中也始终掌握大约百人的精锐,不轻易与敌死拼,而留待雷远决心给予致命一击的时刻。   便是此刻!   上百骑养精蓄锐至今,战意本就高涨如滔天之浪,何况雷将军已经说得明白:先解决马岱所部,再要配合各军,围杀马超!这些骑兵都是军中十里挑一的健者,本有骄悍之气,身逢此等决战决胜的时候,谁肯错过立功的机会!   在中军处不绝于耳的鼓角之声伴奏下,百余骑呼号着,不要命的猛冲。   这百余骑,不仅有郭竟的本部,更有从各营、各曲抽调出的精锐骑兵,不少人甚至是曲长、都伯一级的军官。其中便有王北的得力部属罗霄在内。   罗霄部下本有十余名骑兵,但在适才的一次骑兵对冲的时候,正撞上了马岱,瞬间折损了半数以上。所以他才被郭竟调入到作为预备队的百骑当中。   眼看反击的时刻到了,罗霄杀气冲天,纵骑奔走,最先接近马岱。   因为冲得太猛,手中的长枪一击不中,便不合用了。他全不顾自家生死,转而用枪杆当棍棒使用,直上直下的猛击。接连两下被马岱挡开,第三下挥动的时候,枪杆和刀刃触碰的力量太大,终于咔嚓一声断裂。   而马岱持刀的手掌也虎口迸裂,鲜血直流。   马岱身边的亲卫瞅准空档,猛冲过来为马岱解围,马岱乘机拨马退开。   罗霄手里只剩半截枪杆,一时被那亲卫杀得手忙脚乱。他暴跳如雷,拼着重伤的下场,靠肩背处的甲胄垫了一刀,随即迫到近处,举着半截枪杆自下而上地贯入那亲卫的下颌,直到天灵方止。   这一下实在惨烈,巨大的压力使得鲜血和体液像瀑布般从那亲卫的五官里喷射出来。而罗霄挺着枪杆,将整具尸体高高举起,纵声狂吼示威。   而马岱在十余步外勒马急退。   罗霄的粗疏武艺,完全不在马岱的眼中。时间往前推半刻,似这等水平的敌骑,马岱亲手格杀了不下十人。但这时候,马岱竟生不起返身再战的念头!   两军对战的时候,气可鼓,不可泄。皆因一旦士气稍泄,此前被掩饰的种种问题都会爆发出来,再想恢复,可就千难万难。   便如此刻的马岱,他本是身当锋镝而不皱眉的勇士。但这会儿,仅仅是虎口崩裂罢了,仅仅这点创伤,却使得他整条手臂都在颤抖,一时难以自制!   他厉声高呼道:“所有人不要再纠缠,向我靠拢,随我接应兄长!”   各个方向答应他的人,似乎突然间就少了许多。   人呢?跑了?这些生羌……这些生羌原来也怕死的吗?羌胡人关键时刻全都靠不住!马岱连声喝骂,又对左右道:“不管他们了,我们尽快脱身!得尽快接应兄长出来!”   可想要脱身,可不那么容易。四面隆隆马蹄之声越来越响,庐江雷氏的骑兵们似乎越来越多了!   “围住马岱了!围住马岱了!”上百人,甚至更多数量的敌骑都在高喊。   这喊声简直让马岱怒不可遏。   他看着一名敌军的威武骑士骑着高头大马追近,沿途叱喝指挥,认得此人便是敌将郭竟。当下举刀一点身边的亲随小校,令道:“你带十骑,向此人正面冲一冲。我带其余人包抄过去,给他来个狠的!”   那小校大声接令。刚一策马,迎面一阵箭矢扑来。那小校面门中箭,大叫一声落马而死。   原来郭竟本部的骑兵们一旦迫到近处,辄下马开弓猛射。   他们都是骑马步兵的装备配置,用的是步兵长弓重箭,在这种距离杀伤力极大,顿时将马岱身边的人射翻一批。 第三百八十五章 名将   马超所领的大军已经完全崩塌。   汉中人只顾奔走,氐王带着骑兵徐徐退避,仗着马快,越来越远离战场。除了马超本部以外,还能成建制抵抗的,惟有马岱所部。   马岱已经换到了第四匹战马,他身边的将士数量已经不满百人,他所做出的抵抗已经堪称微弱。但他们散而复聚,斗而不乱,竭尽全力地牵制和阻击着郭竟所部。   与此同时,雷澄、丁奉两翼,已经完成前出,开始向内圈压进。原本紧密的军阵,在快速行进时终于有点松散了,但没有人再敢去正面冲击他们。   这些部曲将士们都是普通人,在从军以后,也是普通的军人。但当他们以数千人的规模聚集在一起;所聚成的军阵,就变成了某种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东西。   他们此前所承受的每一分压力,在这时候都变成了反攻的动力,使得数千人的气势升腾如山崩地裂一般。   雷远本打算亲自上阵以稍稍遏制敌军的攻势,然而此刻,他却被呼啸反攻的将士们簇拥到了中间。他本人和他身后斜举的将军大旗,就像是被大潮挟裹向前的舟船那样乘风破浪,而他距离敌军却越来越远。   因为浪潮所向的马超所部不断后退。在败局之中,他们显得那么脆弱。   雷远看得清楚,凉州骑兵们已经放弃了继续作战的念头,为了避免遭到两面夹击,他们一面张弓搭箭向周围乱射,一面主动脱离双方接触的阵线。   大部分骑在马上的将士已经开始加速驰骋;少量在战斗中下马的凉州人只能且战且退,还得到处寻找自己的战马留在哪里。   随着骑士们奔驰向后,原先局促挤压的战线忽然间就消失了,乱哄哄的撤退和同样乱哄哄的追逐交织在一起。有些凉州骑士在混乱中跑错了方向,被雷氏部曲的步卒拽下马杀死;也有人挥刀冲杀,想要杀出血路,或者在败仗中最后展示一下武勇。   那种努力没有任何用处。军队失去了建制,失去了指挥,那就什么都不是。个人勇力再强,在这种环境中,只不过是待宰羔羊的抵角威吓罢了。   然而这其中没有马超的身影。这位本来甲胄鲜明的敌将,此刻或许丢弃了他的兽首铁兜鍪,所以雷远已经没办法在密如蚁聚的扰乱人群中找到他。   但没关系。   在这种局面下,哪怕是万人敌,也只有逃命一途。逃命的时候,大家都一样狼狈,不见得谁比谁更强些。   “将军,我们赢了!哈哈,我们赢了!”岑鹏终于压抑不住胜利的喜悦,手舞足蹈地大喊起来。作为雷远身边得力的书记官,他已经开始筹划文字,预备写一篇文采斐然的报捷文书。   而冯乐极其正式地向雷远大礼参拜。他说:“马超,雄烈绝伦,世之名将也。如今将军以寡击众,却能一举破敌。玄德公入蜀以来,将军之功,堪称第一。将军的威声,扬于四海,指日可待。”   因为雷远在不断前进的缘故,他一旦跪伏,就越离越远。于是冯乐说得越来越大声,确保这段阿谀之辞被雷远清晰听见。待到说完了,再一溜小跑,弓着腰赶上来。   雷远略微勒马,深深注视着冯乐道:“玄德公帐下文武英才极多,什么功劳第一的话,以后断不要再提。”   冯乐但觉雷远的威严较之往日更盛,简直不敢直视。他心知马屁拍到马脚上,立时出了身冷汗,连忙唯唯称是,赌咒发誓绝不再胡言乱语。   雷远倒没打算怪责他。   冯乐这人,原本只显得有点过于小意伺候,不像是那种谄媚之人。今日却言语如此,看来自己连续两次在巴西郡击败天下名将,终于彻底撼动了这批地方士人。   顿了顿,雷远沉声道:“马超的用兵之能,远在我上。但这一仗却是我赢了,诸君可曾想过,这是为什么?”   冯乐下意识地想说,是因为将军用兵如神云云,但雷远已经自承用兵不如马超,他便不知从哪里起头吹嘘。   岑鹏只是个书生,愕然不知该怎么回答。在他看来,其实关键在于马超的大营先乱,但如果那样讲,是否显得雷将军不那么英明神武,不太应景?   狐笃沉吟着说道:“马超自恃勇武绝伦,兵行险着而妄图以小搏大;而将军临危不乱、不馁,稳扎稳打,遂使胜算不离掌中?”   雷远微微点头,又微微摇头。   狐笃所说的,算是在战术层面的总结。但站在雷远的角度,他所体会到的,远远不止这些。   马超是不是兵行险着而妄图以小搏大?   没错。   这样做有没有问题?   以前没有问题,但以后就有问题。   在雷远看来,敢于兵行险着、以小搏大,绝非错误,而是大将、名将的特点。举凡青史所载的那些名将,先代的孙武、乐毅、韩信,或只有雷远才知道的、那些后世之人,许多人都通过用奇用险来攫取胜利。   他们能够发现战机、敢于捕捉战机,能想他人不敢想,为他人不敢为。诚如前贤所言: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   便如马超此举,若真给他成功了,焉知不能陡然崛起一个跨有凉州、益州得庞大军阀?   但马超又必然失败。   在这一仗之前,雷远不敢这么说。但经历这一场战斗,他想明白了。他可以确定无疑地说,如马超这般轻易弄险,是莽夫所为,必然失败。   为什么?   因为时代不同了。   乱世初起的时候,天下诸侯林立,龙蛇混杂,多有狐假虎威之辈,沐猴而冠之徒。这些人看似地跨州郡、举兵数以万计,其实内里举措昏乱、错漏百出,仿佛沙子捏成的巨人。   这时候,一旦发现对手的破绽,立即果断行动,轻而易举地就能击溃似强实弱之敌,取得辉煌的胜利。   但随着乱世延续,那些乘势而起的庸人渐渐都成了失败者,被历史的车轮滚滚碾过了。剩下的,大都是真正的英雄人物。   他们的体制渐趋完善、军队训练有素、人才各尽其用、决策愈发沉稳、行动多经精密推算……而马超熟悉的始终是多年前那一套,他哪里抓得住什么破绽?他以为的机会,又哪里会是真的机会呢?   这样的强者对抗时,所谓奇谋妙计简直没有施展余地。他们几乎就没有破绽、没有疏忽。彼此间比拼的,或者是谁犯的错误更少些,或者是谁的军政实力更雄厚些。   就如高手对弈,一招一式似乎都有棋谱明载,于无声处却能听闻惊雷之响。   马超敢于突入益州,实在大胆狂妄,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玄德公本来就有足够的力量来应对,只要雷远所部扼守米仓道,马超就没办法南下。   马超在战场上的勇猛和狡诈,也出乎雷远的预料。当然,雷远本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出众的军事才能,他所做的,只是不犯错误,扎实做好该做的所有事。于是马超就战败。   时移世易。旧日所谓名将,很可能就是以后的败将。身为武人,也得与时俱进才行。   雷远催马向前。他对身边的将士大声道:“追击!追击!我要马超的脑袋!” 第三百八十六章 溃逃   局势说来话长,其实从大营起火,到雷远发起反击,再到全军崩溃,并没有多少时间。   然而短短一刻或者稍多些的工夫,马超放眼所见,已到处都有己方将士的死尸。而越来越多的庐江雷氏部曲,往来冲锋,挥舞刀剑尽情砍杀,杀死马超的口号声被喊得震天动地。   马超行事凶横无忌,这些年来的威风有多盛,与人结下的仇怨就有多深。想要他脑袋的人,早就数不胜数。   也不是没有人当面威胁过要他脑袋,那些人的脑袋,后来陆续都被马超取下了。   但这回的局面可比以前要艰难许多。马超不得不承认,留给他的腾挪余地已经越来越小。   过去几年间太过强势的作风,使马超失去了父亲留给他的全部盟友,直接导致了长安城下的那场失败,更导致他在失败后甚至不敢退回凉州。而在巴西郡的这场败局,又粉碎了自己竭力纠合起的最后一点力量。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马超几乎要仰天吐血。   不是凉州人不勇猛善战,是这世道活见鬼。谁能想到曹操如此阴险狡诈?谁能想到这雷续之的运气又那么好?   若自家尚有强盛时的兵力,不不,只要手下再多那么一两千可靠的精锐骑兵,就能把这雷远剥皮拆骨,杀得溃不成军!   偏偏自己没有这些兵力,就差那么一点。曾经领有上万铁骑、纵横凉州关中的扶风马氏,竟然就沦落到这种地步。   在这一瞬间,马超忽然想到了往事。   当年自己与父亲马腾暗中争夺权位,最终凭着羌胡部落的支持,将马腾迫得离开关中,去邺城做人质。双方离别的时候,父亲曾说过,这天下不会永远乱下去,谁若是一味恃强逞凶,恐怕迟早有吃亏的时候。   马超一向都觉得,自己的父亲徒具勇力,却行事顾忌太多,总是自缚手脚,不够爽利。然而这时候他忽然有些迷惑,难道不是老家伙错了,而是我马孟起错了?难道凭着这身力敌万人的勇武,竟不能横行天下?   但这种惶惑情绪并没有在他心中盘桓太久。   呼啸而来的敌兵惊醒了马超,他用力鞭打着战马,咆哮着领人后退,与马岱所部汇合。   眼下只有赶紧退兵,或者说,逃跑也行。具体下一步怎么办,那都是以后的事了,眼下动作稍微慢一点,就可能陷入大股敌军的围攻,自家脑袋恐怕就要成为那雷续之的进身之阶。   马超狠杀了几个来回,才勉强脱出敌军步队的环绕。为了保证撤退途中不要多生事端,他甚至把心爱的兽面铁兜鍪都除下了,免得自家成为众矢之的。   然而退了半途,眼看着有一支己方骑队被敌军缠住,他连忙纵马过去,连杀数人,将敌军打散。哪怕是在大军溃逃的时候,他的个人武力,仍然足以保证自己进退自如,绝没有谁能拦得住他。   如此凶悍的举动引起了雷氏部曲将士们的注意,瞬间有许多人欢呼呐喊起来:“找到马超了!那个穿锦袍的便是马超!那个穿锦袍的便是马超!”   马超立即感觉到无数视线投了过来。   他瞬间出了浑身大汗,一把揪下锦袍,领着部属们纵马狂奔。   没奔出多远,又有数名敌骑从侧面包抄过来。为首之人眼利,指指点点着马超所在的方向,口中大叫大嚷。马超霹雳也似大吼一声,再度猛冲上前,将他们杀散。   无论如何,在面对面的厮杀场合,绝没有任何人能顶得住马超一招半式!   然而在这种时候,超群的武勇只会吸引追兵的注意力,顿时又听得有人大喊:“那个穿亮银铠甲的便是马超!那个穿亮银铠甲的便是马超!”   马超身子一慌,几欲坠马。   通常来说,武人上阵时所用的铠甲形制就那么几种,将领所用也无非鱼鳞甲而已。但马超自恃勇武绝伦,素来都穿着贴覆菱形金银叶片的华丽铠甲,在阳光下发出耀目光芒。   举凡战争厮杀的时候,他必往来突阵,将士们看在眼里,莫不深受激励,热血沸腾。   但现在这时候,谁还会受激励?谁还会热血沸腾?   马超恨不得脱了这身铠甲。偏偏几根皮绦系得很紧,战场上硬是腾不出手来。再看身周,时不时有飞矢射落,零零散散地射倒了好些从骑,这时候还真离不得铠甲!   “兄长!兄长!不要与他们纠缠,我们快走!”敌骑的后方,马岱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纵马奔来,气喘吁吁地大叫道。   马超扫视身周,跟随自己的只剩下了百余骑。其它各处的将士,抵抗之志无不冰消瓦解。   马超注意到了董种的身影,这厮跪地投降的动作倒是很快。还有不少人顾不得向马超靠拢,只顾着拨马向来时的道路逃跑。但因为敌骑四面纵横截击,将凉州骑士反复冲散、分割、包围,真正能脱身的少之又少。   与此同时,敌方大股追骑死盯着自己不放。他们的数量四五倍于己方。马超看得清楚,许多追兵甚至一人两马,骑着一匹,还带着一匹凉州战马作为替换!   这帮人的骑术根本比不上凉州的好手,但他们多出换乘的马,就多了几倍的耐力,自己等人怎么跑得过?这多出来的马,原本都是凉州人的!可恨啊!   就在马超稍微犹豫的片刻,敌骑奔走的速度越来越快了,已经开始张开两翼,预备包抄。   “兄长!快走!”马岱再度大叫。他纵身下马,把缰绳递给马超。   “兄弟,你做什么?”马超愕然。   马岱用力把缰绳塞在马超手里。   他举起手臂,让马超看到自己背后和肋间几处明显的血污:“适才与敌交战,不慎被乱射了一通,不知道是否伤了脏腑……兄长,我怕是坚持不了多久啦!”   马超这才注意到马岱身上的甲胄到处是破口,不知道经历了怎样的苦战。而他的脸色仿佛垩土一样惨白。很显然,这名年轻的武人在受伤之后又坚持鏖战,不断失血,到这时候,确确实实已经坚持不住了。   眼看马岱这般做,他的几名部下也都纷纷下马,默然无声地把缰绳交给马超身边的从骑们。   “既然坚持不了多久,还不如为兄长断后一战,所以我用不着马了。”马岱故作轻松地笑道:“兄长,你快走吧。”   马超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兄弟一眼。他的眼睛血一样红,眼眶简直要爆裂。   下个瞬间,他猛力打马,向北面群山狂奔。   一边策马,他一边回头看。只见雷远的骑兵们飞速赶来,距离马岱越来越近。而马岱和他的部属们在路上排成横列,持刀在手。   面临大队骑兵的冲击,这种单薄的拦截队型毫无作用。马超是骑兵作战的大行家,他再清楚不过了,马岱只是想找个理由,把战马让给自己的兄长而已。   马超咬紧牙关,发出狂怒的低吼。而他的手掌握紧缰绳,指甲嵌进了掌心的皮肉,刺出了两手的血。   再回头时,马岱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敌骑越过了拦截,继续汹涌追击。 第三百八十七章 解救   雷远本部到达整片山间平原的北端,在宕渠水南岸停下脚步。   再往北,便是起伏群山,纵横沟壑。众人极目眺望,只见到一条绵长小道在崇山峻岭中若隐若现,地势险恶。雷远记得,那是东橸山隘口方向,过了此处隘口,就是通往大巴山的绵延米仓道了。   此刻马超带着他的部下们,弃甲狂奔,沿着这条道路一直往北。而郭竟所部尚在尾随追击。远远看去,两支骑队就如前后飞速穿行在山林间的龙蛇异种,蜿蜒舒张着身躯,偶尔彼此撕咬,随即又拉开距离。   狐笃之前奉命去见杨千万和阿贵,回来得很快。这时候他道:“将军,我以为,可以鸣金收兵了。”   雷远凝视着山道,一时不答。   狐笃等了等,又劝道:“汉昌城便是巴西郡最北的道路枢纽。再往北,无非米仓山、大巴山,群峰耸峙,绝少人烟。除非越三百里山道直取汉中南郑,否则沿途并无可占之地了。”   雷远微微点头。   他自己在巴西郡的山川、道路、地形等方面,也是下过工夫的,知道狐笃所言很有道理。只不过起初觉得可惜,不想放过马超这条大鱼罢了。   但庐江雷氏本身是久在深山立足的豪强,所以他也明白,真到了这种地形复杂的深山里,兵力上的优势无从发挥,说不定给马超寻着机会,反咬一口。所以继续追击下去,既不划算,也无必要。   “鸣金收兵吧。各部都可以收手,也派人去通知郭竟,不必再追。”他下了决心。   立即便有扈从持了令符奔出本阵,向各方驰去。   雷远勒过马头,回望战场,又见从南向北,伏尸枕藉,连绵数里不绝。有无数败兵坐在尸体旁边嚎哭,还有伤兵面目呆滞地流血等死,仿佛行尸走肉。站在这里看,看到的自然以敌军的死伤居多,但如果回到此前列下连衡之阵的所在,又会见到无数本方将士的惨烈场景了。   雷远又叹了口气:“怎也没想到,马超这厮在关中失败后,居然想要入蜀来搅浑水……这一仗下来,我们损失不少!”   说到这里,他问:“士卒们的死伤情况,立即派人去清点,不要耽搁。另外,将校们可有谁折损了?”   李贞应声道:“自李异将军以下,王松等曲长、都伯以上,折损不下三十人。另外,任晖、王跃等数十人都受了重伤,医官……医官正在全力救治。”   说到这里,李贞有点哽咽。   直接战死的就有三十人,也不知道那些重伤的,能救回多少。   因为马超强突雷远本阵的缘故,此战中损失最大的就是雷远本部。许多人都是和李贞朝夕相处的伙伴,如此大规模的折损,哪怕在公安城下与江东人马交手时也没有过。   雷远也忍不住心痛。   这些将士们,都是雷远一个个地招募来的。这支军队,是雷远一点点训练成的。在招募他们、训练他们的时候,雷远付出了很多,也做出了很多承诺。雷远无数次面对面地告诉将士们,会给他们什么样的待遇和奖赏。其实不过是为了让他们去死。   现在许多将士确实战死了。他们的死,为雷远赢得了胜利,也必将使雷远获得玄德公的丰厚赏赐和提拔。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说的就是这情形。   为大将者,终究要硬下心肠,习惯将部下将士的性命当作工具。但雷远觉得,可以习惯如此,却不能乐在其中。说来或许有些矫情,但雷远确实希望每一场战斗都是通向重建太平盛世的阶梯,而非仅仅是为自身攫取荣华富贵的代价。   换到功利的角度来看,雷远身兼豪强与军将的两重身份,这些将士们也是他的底气、是他的资产。这样的胜利如果再来几次,只怕庐江雷氏的徒附百姓便要家家戴孝,整个宗族的底气都要不足了。   狐笃劝慰道:“好在这一仗的收获也很丰厚,足以相抵了。”   “是啊,收获丰厚,足以相抵。”雷远想了想,又道:“然则尚未收入囊中,我不放心。张鲁和杨千万、阿贵那两个,都须得见一见才好。”   “将军打算先见谁?”   雷远策马起行:“自然是张鲁,这可是一位大人物……玄德公用得着他。”   抓不住马超,张鲁便是这一战中最大的收获了。这位雄踞巴汉数十年的鬼道政权领袖,值得雷远认真对待。   就在此刻,张鲁也很热切地想见见雷远。   半个时辰前,张鲁再度见识到了惨烈的战斗。   那些凶神恶煞的凉州人,突然遭到一支不知从哪里来的精锐部队袭击。双方就在张鲁的面前厮杀,鲜血迸溅,肢体横飞。搏斗过程中,有人试图劫持张鲁,然后被手起刀落地砍死,尸体就倒在张鲁的身上,热气腾腾的血汩汩流淌,把张鲁半边衣袍都浸透了。   然而张鲁明明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妖贼,却有其独特的气度,身临此境,却不慌乱。   当战斗告一段落以后,他将尸体推开,抬眼看看眼前众人,沉声问道:“诸位是什么人?是要救我张鲁,还是要取我性命呢?”   话音未落,帐幕外一人疾步奔入:“师君不必惊慌,是阎圃在此。”   张鲁眼神一凝:“阎功曹?难道是曹丞相……不,不,原来你降了玄德公。”   他反应极快,立时就明白,以曹军在汉中那点微弱力量,根本不可能在插手到巴西郡的战事。而阎圃在徐晃败绩之后下落不明,唯一的可能,便是身在益州。   阎圃长揖为礼:“师君不必多虑,我仍是汉宁郡的功曹。”   张鲁沉默良久。   阎圃这话,听听便可,不能当真。张鲁又不曾褫夺阎圃的职务,他自然仍是汉宁郡的功曹。但这位功曹的主君,可未必是汉宁郡太守了。   果然,随即有两名首领模样的武人来了。   一人指挥着部属们,将凉州人的首级一一斩下,血淋淋冒着热气地堆放在营帐之前。   另一人客气地道:“张师君不必惊恐。我乃玄德公麾下,奋威将军雷远的部属李齐。我家将军听闻马孟起挟持了张师君,特命我们前来解救。还请张师君向贵属传令,就说已经脱身,请贵属们稍安勿躁。”   张鲁端坐不动,问道:“我想出外见见部下们,安抚他们,可好?”   李齐依旧恭敬客气:“外面两军厮杀,很是危险。张师君还是安心在此,有我们保护,必然无虞。”   “……也好。”张鲁微微点头:“你们需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请放心。” 第三百八十八章 听从   张鲁话音未落,黄固猛地冲进帐里:“师君!师君!我们来了!”   这位忠诚的五斗米道信徒面色通红,声音高亢。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在为师君脱身而狂喜,他手上牢牢地握着一把沾血的刀,也是真的为师君脱身而奋战过的。   还有数十名汉中士卒跟着黄固的,站在帐外,个个喜笑颜开。   适才一行人用何平之策,先往马超中军大帐放火,吸引守卫的注意力,然后李齐等人伺机突袭。黄固随同行动,颇经恶战。他在汉中将士当中颇具人脉,竟还直接拉拢了数十人为他所用,甚至无需阎圃出面号召。   但黄固忽然冲入帐内,却令得阎圃的脸色一变。   何平顾不得摆下手中那颗首级,他横跨一步,不动声色地拦在了黄固面前。   跟随何平、李齐深入马超大营的勇士,此前与凉州守卫血战折损,现在剩下还站立不倒的,不过二十余人。眼看何平出面拦截,他们一齐起身,围拢在张鲁身周,有数人干脆手按刀柄。   帐幕中的气氛猝然变化,唯独黄固全无感受,隔着何平探头向张鲁絮絮叨叨:“还有好多人想见师君!请师君见见他们吧!过去那几日,大家都憋闷得很,一直盼着师君为大家主张……”   张鲁圆厚的眼睑微微一颤,随即笑了起来:“是黄固啊,辛苦你。”   他的语音柔和恳切,仿佛带着某种特殊的力量,只说了几个字,竟使得黄固激动得哽咽起来,甚至帐幕外的五斗米教徒们也都激动万分,连连道:“是师君在说话!师君安然无恙!”   在越来越激动的喧闹声中,张鲁端坐不动,略微提高声音道:“黄固,你去告诉大家,我很好,会和大家见面的。然则,须待凉州强徒败战之后,才好安排,对么?眼下还请大家据守大营,一切都听从阎功曹的指挥!阎功曹的话,就是我的话!”   阎圃应声站了出来:“遵命!”   黄固兴冲冲地返身出外,阎圃紧随在他身后。很快营地里就传出了成百上千人狂喜欢呼的声音。还有人敲起金鼓,意图召唤前方作战的同伴们。   这么多将士,因为张鲁被挟持的缘故,不得不跟随马超南下,经历了本不该有的苛待和惨重死伤。可一旦知晓张鲁脱困,所有人都发自内心的欢欣雀跃,整座军营瞬间就沸腾了起来。   五斗米道对人心的耕耘一至于此!张鲁这妖贼的号召力一至于此!   在欢呼声中,帐中李齐、何平等人无不面色沉凝。哪怕他们每个人都是敢于浴血奋战的勇士,但这时候也难免生出几分畏惧。与这种狂热的力量相比,帐幕中区区数十名疲惫之兵,力量太薄弱了。   何平下意识地一把阖上帐幕,将如雷鸣的欢呼隔绝在外。李齐连忙再多点起几盏灯烛。   好在教徒们的狂热情绪并没有维持多久,毕竟他们距离战场不远。视线可及的厮杀恶战,每时每刻都在提醒所有人,当前的局面并不安全。很快帐幕以外安静了下来,偶尔传入厚重隔断以内的,只有士卒们搬运拒马、木栅时的号子声。   过了片刻,震天的欢呼之声再度响起。   莫非是阎圃这厮在生事?   何平皱了皱眉,待要说什么。李齐笑了起来:“汉中将士既然不再跟随马超,局势就变了!这是雷将军下令反击了!”   他将帐幕猛地掀开,向外走了几步探看。   军营所在的位置,地势总比周边略高些。他放眼四望,只见整片平原尘埃滚滚,喊杀之声震天动地。李齐揉了揉眼睛,仔细再看,发现原本围攻连衡之阵的汉中步卒听闻张鲁脱困以后,已经完全溃散。唯独马超所部还在且战且退。   雷远的奋威将军大旗不断向前,麾下部曲们也随之奋勇攻杀。他们撞见汉中人的时候,就喝令他们抛弃武器,跪坐在地;而一旦发现有成群结队的凉州人,就立即猛杀猛打。凉州人起初试图抵抗,很快就被杀得懵了,他们无心恋战,纷纷四散逃命。   此时丁奉所部向着汉昌城前进,很快扫清了汉昌周边的残余敌人。句扶连忙打开城门,与之会师。   雷澄所部沿着宕渠水一路向北,从李齐所在的军营侧翼经过,但没有进入军营,而是一直抵达河水自西向南弯折处的浅滩。适才一大批羌胡骑兵从这处浅滩趟过,但又并不离开,而逡巡于数重山脊之间。雷澄所部停留在滩头,隐约对彼辈形成对峙。   而紧跟在雷澄所部之后的,则是冯习将军的部队。他们不紧不慢地在继续沿着宕渠水前进,方向转而向西,最后在李齐所在军营的北面列成了宽广的横队。   何平不知何时跟了出来,他喃喃道:“马超在哪里?”   李齐笑道:“已经逃了!”   他伸手指向更北方的山间道路:“看!郭校尉正在带人追击!”   马超所部素称兵强将勇,凶名在外,今日其部下生羌骑兵被郭竟硬生生击溃,本人也遭郭竟追击得狼狈万分。恐怕今日以后,郭竟也要声名鹊起了。   两人正在攀谈,远处震天的呼声响起。将近下午的阳光洒落,照射着雷远的奋威将军大旗缓缓移动。这面高高飘扬的将旗自南向北,贯穿了整座平原,在宕渠水南岸稍稍停留以后,已经转向军营方向来了。   旗帜所到之处,部曲将士们无不欢声雷动,每个人或者挥舞着双手,或者高举起武器,向他们的宗主和大将致敬。而无论是汉中人、还是凉州人,全都跪地俯首,不敢仰望。   李齐笑道:“雷将军来了,咱们快去迎接!”   何平连忙道:“我去请出张鲁!”   两人实在忍不住心中那份“志得意满”,哈哈大笑起来。   此战的胜利,固然出于将士们的英勇,但扭转战局的关键点,绕不过两人领兵偷入马超大营,劫夺张鲁的壮举。凭借这样的大功,李齐必然能在扈从当中崭露头角,而何平籍此也足以洗涮投靠曹军的污点,将会迎来崭新的人生。 第三百八十九章 府君   随着将旗的接近,汉中将士们的心情却忐忑不定。   稍有见识的人都明白,此前张师君已经投靠了曹公,成了刘季玉的敌人,所以才会有玄德公派遣奋威将军先期入蜀,协防巴西之事。   后来师君接纳曹军进入汉中,并动用五斗米道在巴賨部落的影响力,支持徐晃南下,则双方已经事实处于敌对状态。只不过玄德公忙于协助刘季玉剿灭叛乱,一时顾不上汉中罢了。   到了此刻,师君又亲自带着上万部下进入巴西,并且猛攻汉昌城。当然,汉中人都知道,这是因为师君一时不查,被马超劫持的缘故,但这理由能让人接受么?毕竟双方鏖战两日,那些死伤可是实实在在的!   奋威将军会怎样对待师君,又会怎样对待汉中的将士们呢?   这种疑惑形成了沉重的压力,使得许多将士简直有些恍惚。于是当雷远来到大营前的时候,只看到了一群神色木讷的汉子,他们向着雷远俯身下拜,却不言语。   好在李齐及时赶到,远远地喊道:“张公祺前来迎接奋威将军啦!”   “师君来了!师君来了!”汉中将士们悉悉索索地低语,好像瞬间就有了主心骨。   而雷远立刻注意到了那个跟随在李齐身后的中年胖子。   此人面部的肤色很白皙,肚腹高高隆起,显然是日常保养得很好、养尊处优惯的。然而或许是因为过去数日里颠簸辛苦,他的须发有些凌乱,两颊的皮肤更松弛垂坠,整个人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发现雷远的眼神注视着自己脚上,中年人愣了愣,然后脸上露出讨好的表情。   似乎是个庸碌之辈。雷远忍不住想。这样的人物,也敢依违于曹刘之间么?   “将军?”李贞在身后唤了一声。   将其视为俘虏也好,视为前来投靠的势力首领也好,视为死硬对抗的敌人也好,张鲁的身份究竟该怎么定义,那可以慢慢商量。无论如何,这是一位大人物,基本的礼数不可缺少。   雷远反应过来,连忙下马迎了上去。   他的脚尖刚沾地,张鲁已经飞也似地小跑过来。谁也想不到,这个圆胖如肉球的人竟然有这么快的速度。扈从们来不及反应,竟被他直冲到雷远身边,紧紧抓住雷远按住腰间刀柄的手不放。雷远挣了两下,硬是没挣开。   下个瞬间,张鲁泪水潸然,颤声道:“早就听说奋威将军的威名,今日劳烦将军出兵解救我等于水火,使我们免遭曹操、马超等人所害……真令我惊喜万分!这份情谊,张鲁若忘记了,便不配作正一盟威道的师君!”   说到这里,他微微侧过身,向汉中士卒们呐喊:“诸位道众,都来谢过奋威将军!”   随着他的号令,左近数千人一齐拜伏,大声道:“谢过奋威将军!”   一时间,雷远和身边的扈从、吏员们全都吃了一惊。   雷远连连轻笑:“原来过去这段时间,足下一直受人胁迫么?受不仅受马超的胁迫,还受曹操的胁迫?”   “正是!”张鲁满脸苦色,颤声道:“张鲁是不知兵戈的修道之人,数十年来三代经营,只为了保一地安宁,保百姓平安,哪里晓得天下大势?所以近来被小人、凶徒所胁迫,做了许多不知所谓的错事。今日能得到玄德公派遣大军搭救,那便太好了,我定然……我定然……”   雷远见此君搜索枯肠,几乎要急出满头油汗来,倒有几分不忍。毕竟按照张鲁的说辞,不仅与马超切割得分明,就连此前降曹的责任,也甩得干干净净。显然从此改弦更张、与玄德公合作的诚意甚明。   当下他笑道:“看来张师君最近过得很不容易……”   正说到这里,雷远身后一人忽然厉声道:“且慢!”   说话的乃是狐笃。   狐笃新从雷远未久,资历远不如他人。自己也知道,雷远用他为长史,难免带了千金市马骨的意思。因此平素在公开场合,他很注意,很少对雷远的决定提出意见。   这时候他突然插话,雷远神情一动:“德信,有何见教?”   狐笃大步走近,一直站到张鲁面前,瞪起铜铃般的大眼,上下打量。   张鲁被狐笃吓了一跳,松开搀着雷远的手,向后退了半步。他看看雷远,想要请他介绍此君的身份、意图,雷远却只微笑在旁摆出看热闹的样子,并不理会。   张鲁轻咳一声,待要相询,狐笃突然抢先喝问:“尔乃何人?”   此问太过无礼,张鲁微微敛眉,应声道:“沛国张鲁是也。”   “便是汉宁郡太守、镇夷中郎将张鲁么?”   “正是!”   狐笃松了口气,转向雷远道:“果然是汉宁张太守便好。适才听说什么师君、道众,还以为我们解救的乃是某个太平道的余孽!”   雷远瞬间明白过来,他立即颔首:“德信想必是听错了。哪来什么道,什么教?眼前这位,便是汉宁郡太守张公祺啊!”   张鲁心中苦笑,脸上丝毫不见流露,恭恭敬敬地道:“雷将军说的极是。我正是汉宁郡太守张鲁。此地迎接雷将军的,也都是汉宁郡的郡兵、丁壮。”   雷远微笑向前,重新挽住张鲁的臂膀:“张府君,此来巴西郡,于路辛苦了!”   “府君”和“师君”虽只一字之差,意义却大不相同。前者指的是张鲁所领有的太守职位,是个世俗官位;后者指的,却是在巴汉各地深耕数十年的五斗米道宗教领袖。   宗教信仰本是个人私事,雷远从不理会。但现下张鲁落入掌控之中,雷远却断不能以玄德公部将的身份,公开承认张鲁的宗教领袖地位。毕竟黄巾之乱过去没多久,黄老道及其多个分支是个敏感问题。   雷远隐约听说,曹操颇信用中黄太乙的学说,籍以收编黄巾降军。但玄德公这边对五斗米道,却不能如此。皆因刘季玉与张鲁对抗了几近二十年,彼此结下无数深仇大恨。刘季玉身边亲信最初提议招玄德公入蜀,其说辞便是为了对抗张鲁。   若雷远公开认可张鲁这师君的称呼,只怕大半个益州的士人都要惊动,甚至有可能影响到玄德公与刘季玉的盟友关系。   而站在张鲁的角度,他此前降曹,是为了向中原、河北等地传播五斗米道的教义;此刻身处荆州大将的掌握之下,想到的仍然是首先争取对自身宗教领袖地位的认可。   一旦雷远公开认可这“师君”的称呼,进而请张鲁以师君身份出面,控制汉中将士;那么,烫手山芋可就到了玄德公的手中,成了不便推翻的既成事实。   能够在乱世中雄踞一地数十年不倒的人物,哪会真是庸碌之辈呢;再怎么样,必定有其出众的地方。   好在狐笃看出了张鲁潜藏的意思,及时出言揭破,才避免了日后雷远在玄德公面前尴尬。   当然,现如今张鲁确实就掌控在雷远的手中。这个山芋虽然烫手,却很有用。雷远既然得到提醒,便不会再上他的当。张师君什么的,根本就不存在;站在雷远眼前的,始终就只是汉宁郡太守、镇夷中郎将张鲁罢了。   此时雷远用力挽了挽张鲁的手臂,极显亲密:“张府君,我们一同入营!”   而张鲁笑得灿烂,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好!好!” 第三百九十章 益州(上)   刘备把手中军报阖起,有的放在面前,有的放在案几边缘。   跪坐在旁的书佐接过案几边缘那一份,迅速看一遍,随即持笔,往牛骨制成的书签上简要记录下军报的内容,再将之收到木架上分类摆放。   这些日子里,益州各地每日不断汇来军报,案几右侧的长长木架已经摞得半满,中央的木板有些下沉的架势。戎马倥偬之际,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替换用具,于是书佐在木板底下垫了两个老旧的漆盒,权作支撑。   此时当日军议已经接近尾声,想到适才军报上所写,刘备感慨地道:“马超虽然勇力绝伦,但部下多为乌合,全无体制约束;兵势看似骁锐无敌,只因为此前遇到的,都是同样的乌合之众。此番遇到续之所部,训练有素、士气高昂,先挫其锐,再破其军,胜败不问可知也。”   堂下数人纷纷笑了起来。   李严笑道:“谁能想到,马超这等凶人忽然南下,却只是给续之将军添了一道功勋呢?”   认真计算起来,李严大概是最早站在玄德公这一边的益州军将。早在身为秭归县令时,便与荆州有所默契,只不过此事机密,不能公然宣扬罢了;而涪城的动荡,也是李严一手造成。后来他又随玄德公破绵竹,入成都,扫荡不服。   眼下这时,明眼人都能明白,玄德公与刘季玉名为盟友,其实主从上下的格局已定;而李严凭着这些日子的功劳、苦劳,更受重用,只此刻,便已能参与军机方略的讨论,日后必然前途广大。   李严是个擅于经营的,早就将刘备部下文武臣僚的情况打探清楚。他知道赵云是刘备的心腹,而奋威将军雷远又是赵云的女婿。此刻赵云在座,自己奉承几句雷远,也好拉进与刘备元从诸将的关系。可惜赵云性格方正,退无私交,只怕他的马屁并没有什么作用。   适才这份军报是雷远从巴西郡发送来的,自从刘备入蜀,巴西郡的军报每日一封,而刘备每日必会仔细观看。   昨日里一封军报,只道雷远所部经鏖战,击退了沿米仓道南下的马超所部。待到今日这份,就细致了很多,包括了作战的详细过程、斩获和俘虏的数量、己方战死将士和立功将士的两份名录。权衡数字,可以想见当时战斗的惨烈,也可以明确,这是一场难得的大胜。   刘备沉声对左将军掾马良道:“便请季常尽快将这场大胜的经过写作露布,我令人传送至各郡,以示军威。诸位便散了吧。”   马良应了,自去拟写。众文武各有事务,一齐施礼告辞。   堂上一时无人,而刘备高踞坐上不动。   没过多久,堂前沙沙脚步轻响。抬头看去,只见一人青袍小扇,原来是庞统去而复返。   刘备起身问道:“军师怎么回来了?莫非有什么要事?”   庞统深深行礼:“适才主公收到续之的军报之后,便始终心神不定,又很急于结束军议,异于往常……莫非,是前线战况不利,军报之中另有玄虚?又或者,是续之在军报以外,还禀报了什么令主公为难的情况么?”   刘备叹了口气:“战况并无不利,我也并不该有何为难,然而……”   他伸出手来,按着案几上的两方帛书,向庞统的方向推了一推:“这是与续之军报同来的书信,军师,你看一看。”   适才刘备收到的雷远呈上军报,乃是一卷竹简。竹简已经交给书佐誊记保存,但竹简当中,还夹了两方帛书。刘备一目十行看过之后,并不将之交给书佐或与众人讨论,而是不动声色地将之收起,在场众人,谁也没有注意到。   庞统趋前几步,先不忙接过这两方帛书。他细细观瞧刘备的神色,忽然哈哈一笑道:“主公,我已知晓这两方书信的来路了。”   刘备吃了一惊:“军师不妨说来?”   “与续之当面军情有关的事务,无非巴西郡或米仓道沿线;值得续之专门放在军报中八百里加急送来,又值得主公如此郑重的态度……”庞统用扇柄戳了戳两方帛书:“或者庞羲,或者张鲁,对么?”   刘备连连苦笑:“正是。”   “我们一桩一桩的说。”他先将其中一封推向庞统:“这一份,是刘季玉所署巴西太守庞羲的亲笔书信。他说,已经将巴西郡的军务全部委托给续之,即日启程前往成都,说服刘循献城投降。”   庞羲曾在雒阳朝廷为议郎,与前代益州牧刘焉是通家之好。刘焉离世后,庞羲、赵韪二人拥立刘季玉为益州之主,并为重臣。刘璋遂与庞羲结为姻亲,公子刘循之妻,就是庞羲的女儿。   虽说数年前刘璋与庞羲情好携隙,一度彼此猜忌,而庞羲的官职也始终不过巴西太守;但他的资历明摆着,因而在益州文武当中的地位依旧极高,号召力也远迈同侪。   如今刘璋、刘循父子生隙,双方兵戎相见二十余日,甚至将左将军刘备都牵扯在内。然则父子终究是父子,说到底,这场冲突是益州牧的家事。若庞羲以岳父的身份出面说和,倒是再合适不过。   此前庞羲收拢自家势力于巴西郡阆中周边,坐看益州风云变幻。但是雷远击败马超的战绩显然给他形成了巨大的撼动。这个满腹心思都在经营自家一亩三分地的老狐狸,终于下定决心,要出山来站队立功了。   “这是好事啊!”庞统提溜起帛书略扫一眼,将之投在案几上:“刘循和他的部属们早已穷途末路,我们之所以不急着强取成都,不过是为了展现主公仁义之风,不愿在益州大加杀戮罢了。如果庞羲主动为我所用,凭他和刘循的关系,当可轻易取得成都,至此益州大定,这是好事啊!”   刘备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能够兵不血刃而下成都,自然是好事。”   “只是……”他看看庞统轻摇小扇,一本正经的姿态,不禁起身来回疾走几步。   这时候马良入来:“主公,露布已成。”   “好,好。季常,你先放着,我回头细看。”刘备心不在焉地让马良退下。转回头,他确定堂上别无他人,于是站到庞统身前,俯身道:“士元,我总觉得,此次入蜀太过顺利了。前后竟无几次真正的大战,以至于到了此刻……到了此刻……”   刘备皱起眉头,踌躇半晌,却怎么也想不出,该怎么表述自己心头的那份顾虑。   庞统略挺起身,迎着刘备的面庞,低声道:“确实太顺利了,以至于益州文武俱在。主公担心的是,一切底定之后,益州还是那个益州,对么?” 第三百九十一章 益州(中)   刘备被庞统如此赤裸裸的言语震惊了。   他下意识地后退几步,用力摆了摆手,仿佛庞统的言辞如有实质般漂浮在面前,他可以将之挥开。随即他又勃然大怒,那炽热怒火滚滚而来,简直让他透不过气。   他忍不住用力拍打案几,大喝道:“士元,你这是什么意思!”   庞统自顾拿了第二份书信观看,仿佛全没听到刘备的咆哮。   厅堂外传来侍从们的轻微脚步声。这些年轻人习惯了刘备雍容温和的姿态,几乎从没见过他如此毫无掩饰的暴怒,于是都不知所措了。他们惊慌地跪伏在厅堂的门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都出去,走开!这里不要你们伺候!”刘备厉声喝令。   侍从们慌忙远远退开。   刘备转回头,凝视着庞统。   庞统的神情姿态一如平时,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刘备面色阴沉地返身落座。片刻之后,他的怒容缓缓褪去,低声说道:“军师勿怪,我并非对你发怒。”   他闭上眼睛,深深叹息:“我是对自己发怒。”   在刘备的内心深处,属于天下枭雄的杀伐决断,总是在和属于普通人的柔软仁慈作斗争。这给他赢来了仁德之主的声誉,也曾使他失去过扩张势力的大好机会。   所以刘备此番入蜀,早就已经决定了要痛下霹雳手段,一鼓作气,绝不犹豫。首先挟持刘季玉,然后以刘季玉的名义斩杀不服,在最短时间内强力压制益州。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是,此行太顺利了。   刘季玉本人如此软弱,而益州人也是一样的软弱。他们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没有真正地抵抗过刘备。从涪城变乱到现在,前后不过二十余日,荆州军的主力直抵成都,而各路偏师平定郡县,所向披靡。   刘循这公子哥儿坐困穷城,根本无力应对。刘备可以确定:只要自己全力攻城,或者如庞羲这等益州宿老出面给个台阶,则成都城必定易手。只要自己手中掌握着刘璋这个傀儡,成都城里的文武百官们立即就会向自己表露忠心。   问题是,刘备对此并不满意。便如庞统所说,此刻益州文武俱在,一切底定之后,益州还是原先那个益州。这根本就不是刘备想要看到的情形。   当年刘备在徐州的时候,也曾经得到徐州文武的一致拥戴。以陈登为首的徐州豪强,陶恭祖留下的丹杨武人,在新任徐州牧面前俯首贴耳的姿态,刘备至今还记忆犹新。   然而一旦强敌压境,这些忠心耿耿的部属们立刻就分崩离析,他们当年发誓效忠的态度有多真,后来翻脸叛变的速度就有多快。   刘备绝不希望益州变成又一个徐州。   他需要更激烈的矛盾,更残酷的冲突,然后才能在这过程中一步步地沙汰无能之辈、不忠之人,一点点地提拔真正可用的部属。只有这样,才能使益州为己所用。   偏偏眼下做不到,因为一切都太顺利了。   这些日子里,战事的进展越是顺利,刘备越是担心。这份担心最初隐隐约约,到今日庞羲书信来此,拍着胸脯保证必定说降成都的时候,他忽然就想明白了自己在担心什么。   益州人没有经过刀剑的沙汰,便有太多不可靠的人身居要职。他们不会真正为己所用,全都是关键时刻的墙头草。何况刘季玉本人便不可靠,而他与自己还是名义上的盟友!   现在的进展有多顺利,以后应对益州上下人等,就有多难!   眼前这局面,还给下一步的安排带来其它难处。别的先不谈,只谈一点:如果益州文武俱在,自上而下无数人济济一堂,又哪里来足够的位置来安插荆州人,满足荆州士人对刘备的期盼呢?   所以当刘备看到庞羲毛遂自荐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他下意识地不希望攻取成都的过程太过顺利,但他又深感彷徨,既彷徨于这个原因无法向部属们开口解释,也彷徨于这个念头与自己心底里那份仁德道义的原则完全相悖。   “军师,你有什么意见?”刘备慢吞吞地道。   “不能让庞羲出面劝降。他一出面,就有结果,反而不美。”庞统应声回答:“主公,请召张子乔来。”   刘备皱眉不语。   庞统等了半晌,方才低声催促道:“张子乔做说客,再合适不过。他与庞羲有旧怨,也定然愿意做这说客。”   刘备仍不言语。   庞统只觉得一股沉重的压力弥漫在厅堂中,使得他不由自主地挺身端坐,直到腿脚发麻,都不敢再动。   许久之后,刘备霍然起身,站到厅堂门口,向侍从们招手示意,吩咐了几句。   片刻之后,益州别驾张松一瘸一拐地来了。   张松素来以舌辩之能自傲,但玄德公入蜀以来,他的舌辩才能却并无用武之地。旬月前他试图前往绵竹,说服刘璝、张任二人降伏,结果尚未入城,隔着数百步就被乱箭射退,腿上中了一箭,至今不良于行。   近来法正屡有策划之功,李严处事剖断如流,俱都得到刘备的重用,似乎已经进入中枢。而身为益州别驾的自己,明明是最早提议向玄德公出卖益州之人,却前后多日未立功勋,只能成天陪着刘季玉说些瞎话。眼看着此等情形,张松心焦如焚。   这时候玄德公忽然急召,张松顾不得腿疼,如飞赶到。   “主公!”既然刘季玉不在,张松便称刘备为主公,别无顾忌:“有何吩咐?”   “子乔先生,请看。”刘备将庞羲的书信交给张松。   张松看过,不待刘备言语,便昂然道:“此事何须庞羲?我愿往成都一行!”   说完,张松向刘备一拜,转身就走。   刘备连忙唤道:“子乔先生!”   “主公何事?”张松心不在焉地问道。   他摊开那帛书又看了看,哈哈笑道:“庞羲两三日内就到,我今日前去,说不定晚间就有回应。正好让庞羲白跑一趟。”   “倒也不必这么急。”刘备笑道:“益州大势已定,成都旦夕可下,不值得子乔先生如此用心。今夜我在营中置酒,大家且欢饮一场,明日再行不迟。” 第三百九十二章 益州(下)   张松大喜,连声说好。他又道,自己须得回去稍许酝酿明日的说辞,断不能失了玄德公的威风。   当下刘备将之送出堂外,看着张松兴冲冲去了。   “为什么一定要派使者?除此以外,就找不到其它合适的籍口?”他问。   “这几日我们向成都、向益州各地郡县,都宣扬此战乃是刘季玉父子相残、祸起萧墙,荆州大军此来,无意争战,纯为解斗。忽然改弦更张,须得有足够的理由才行。兼且时间紧迫,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此。”庞统从容道。   刘备瞥了庞统一眼。他明白,庞统说得委婉,这话的意思其实是:主公你之前装得太用力,这会儿忽然转向,我们作下属的也很难办哪。   庞统继续道:“众人皆知,张子乔自恃舌辩之才,一向渴欲立功。故而使张子乔为使,乃是理所应当。张子乔曾数次往来荆益,最早鼓吹两家合流抗曹,素来得到主公的厚待。故而若传来他有不测的消息,主公发怒兴师,也同样理所应当。他人不仅不会埋怨主公动武,反而会夸赞主公与人恩义相结,情谊深厚。”   “话虽如此,奈何……”刘备叹气,不再多说。   他这么多年经验积累,看人的眼光极准。在他看来,张松身为益州别驾,已经是益州升无可升的纲纪大吏,然而数年来他奔走于中原和荆州,孜孜不倦地忙着将益州出卖予强者,以换取自家更进一步的荣华富贵。这样的人,可谓不忠。   这些日子以来的接触,刘备也感觉出,张松徒有口才,实则内里稀松,是个草包。偏偏他又时时刻刻以率先向荆州输诚的重要人物自诩,试图在玄德公跨有荆益的庞大政权版图中,作为益州士人的代表。老实说,此等行径为刘备所不喜。   但刘备又忍不住想到,此前张松为了促请荆州军入蜀,到处奔走鼓吹,是立过大功的!而此前双方往来酬唱,彼此作为朋友往来,也有几分情谊。再怎么说,要拿张松的性命去换取在成都城里清理不服的机会……不是不划算,是太过苛酷无情了。刘备很难想象,自己竟然真的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许久之后,他低声问道:“成都城中的安排,一晚时间可来得及么?”   既然决心如此,那就有许多安排须得跟进。最重要的一件,莫过于联络成都城中内应,让他们适当举措,延阻同僚们投降的想法,然后再引导众人怒火,使之指向张松,最后以张松的首级作为对围城大军的回应。   这一整套的操作很不容易,刘备知道此刻成都城里有不少人,比如蜀郡太守许靖之流都与己方暗通款曲。但要使得人心惶惶的成都文武鼓起勇气拒绝劝降,好像不是许靖这等徒有虚誉的名士能办成,庞统须得抓紧时间,联系真正有影响力的人物才行。   谁知庞统回道:“既然决心明日攻城,还要什么精细安排?”   刘备一愣:“军师?”   他低声道:“张子乔明日去往成都,难道我们不得做些什么,以使劝降不成?”   庞统连连摇头:“何必这么复杂。主公,张子乔进城之后,只消如此如此……不就好了么?”   刘备先是愕然,随即失笑。   当晚刘备置酒,与张松饮宴一场。   次日一早,荆州大军数路人马汇合刘季玉所部泠苞、邓贤等将兵马,齐聚成都城下,合计五万之众。鼓声隆隆、号角悠扬,人喊马嘶,远远望去,军旗蔽野,仿佛无边无际,云梯、冲车、飞楼等攻城武器数以百计。而在中军位置,代表左将军、荆州牧刘备和振威将军、益州牧刘璋的两面大纛高高举起,威势骇人。   此时益州别驾张松出列禀道:“我愿意代表两位州牧入城,向城中军民宣谕止戈的意图。”   刘备、刘璋俱都允可。   张松遂领着从者数人,快马赶到城下求见公子刘循。   城上放了竹筐下来,将张松和从者们陆续接入。   然而没过多久,城上忽然一阵喧闹,有数十人喊道:“张松背主求荣,罪大恶极!”   原来公子刘循不认可刘备、刘璋这边指责他意图弑父夺位的说法,而说张松等人在涪城挟持了益州牧刘璋,意图将益州献给刘备。此时刘季玉在荆州军中毫无实权,纯是个傀儡。不得不承认,这说法居然正确得恰如其分。   随即有七八个人拖着一个披头散发的文士,在城头亮相。此时诸军都在距离城池数里处列阵,隔开太远,看不清面容。只听得那数十人又大喊道:“奉公子之令,斩杀张松!”   当下就在城头,当着许多人的面,砍了张松的脑袋。将一颗披发人头挂上高杆示众。   城外军中诸人,一时无语。   许多人都反应不过来,自从成都北面的绵竹、雒城等重镇陷落,而荆州军诸路分定郡县、合围成都,依附公子刘循的益州文武就已丧胆。过去数日里,他们徒然坐拥三万守军,却连开门迎战的勇气都没有。   所有人都以为,两军之间不会再有战事,接下去两军对峙,无非是为了争取时间,让益州文武与刘季玉商议出个彼此妥协的办法。过去十数年,刘璋和他各怀心机的部下们就是这么磕磕碰碰的过下来的,这次虽然闹得大了点,但如果有商有量,也不是不能继续过下去。   怎么城中守军就忽然暴躁到这程度?这是砸锅摔碗,不想过了?   刘璋尚在惊讶。刘备捶胸顿足,痛声大哭起来。   一边哭,他一边道:自从与张松相识,深感他的才华,深知他的忠心,更亲眼目睹张松为了益州的未来东奔西走、不顾己身安危的一片赤诚。本以为益州战乱将定,两州士人、百姓携手,可以从此安享太平。谁知道成都城中的叛军竟然如此丧心病狂,就这么杀害了子乔先生!   此举太过狂悖,是可忍,孰不可忍!   刘备这一场悲愤怒斥,听得周边将士无不哽咽。   刘璋想到张松陪伴自己多年,也不禁抹了几滴泪。他上前几步,劝说道:“玄德真是重情之人,还请不要哀伤过甚啊。我们先得派人要回子乔的首级、尸身,不能使之受此屈辱。然后再议后继的应对。”   刘备暴怒道:“敌人做出如此凶残之举,那就是决心与我们对抗到底了!还有什么可议的?传令三军,攻城!攻城!” 第三百九十三章 使者   建安十六年八月,奋威将军雷远破马超大军于汉昌,生获张鲁,威震巴汉。   此时汉中一片混乱,马超逃亡之后,一时下落不明。由于此前他急于南下益州,并未完整控制汉中,因而到了这时候,赵俨等人所领的少量曹军、庞德所领的少量凉州军各自占据城池,彼此顾忌。由于张鲁身在巴西,倒是有不少五斗米道的信众不辞劳苦、南来投奔的。   由道众们口中,雷远得以确定巴西郡北面短期内无外敌威胁,于是乘胜分兵,挥师宕渠东西两面,攻略城池。   当月郭竟攻克宣汉,并连续拔除不曹水沿线的巴賨蛮部壁垒,降伏板循蛮罗、朴、昝、鄂、度等种落。与此同时,雷远领主力向西,刘璋所署巴西太守庞羲弃城而走,雷远连续攻陷阆中、西充、南充、安汉等地,就此全据整个巴西郡。   待到大局已定,九月头上的时候忽得玄德公传令,说成都已下,召诸将至成都会面。   雷远遂以郭竟代领大军,自己领了一支小部队出发,由宕渠先到垫江,再转入德阳、广汉。   因为益州的天气与荆州大不相同,每年的八月以后,必定秋雨连绵,道路泥泞不堪,所以众人一路行来,速度并不快。   某日晚间,一行人正宿在涪水畔的驿置,凌晨时分,便听见军旗开始猎猎飘动,原本深沉憋闷的空气由静至动,变成猛烈而有力的风。风从水面上掠过,带着冰凉的水汽,一直往岸上刮。随着风势越来越强,原本平静得河水逐渐起伏,变得奔腾翻涌。   没过多久,开始下雨了。雨水冲刷着河畔森严的崖壁,汇成无数蜿蜒的小溪,汇入河道,于是河面肉眼可见的高涨起来。到中午时分,水面不断上涨,河道上下游数十里范围内,原本干涸的低洼滩涂都已经被河水覆盖。   透过窗棂向外探看,可见黄浊的水浪携带大量泥沙,时不时地如墙涌起,狠狠地拍打在岸边,随即摔成粉碎,化成漫天白色的浪沫,混合着雨水,纷纷扬扬的洒落下来。   既如此,无论乐意不乐意,都得再耽搁一日了。反正益州局势已经安定,大家也难得悠闲。   当下整支队伍都在驿站休息,惟有一队今年初投军的宜都当地士卒赤着膀子,裸着腿,露出古铜色的身躯,踏在水畔打渔。   雷远倒不曾听说涨水的时候居然适合打渔。但那些士卒自幼长在水边,信心十足,拍着胸脯说能捞几条大鱼上来,煮成鱼汤,让大家伙儿都尝个鲜。于是雷远便准了,只叮嘱他们莫要走远。   他在窗边的榻上铺了条皮毛褥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看将士们的成果。   自从四月入蜀,到现在将近半年时间,雷远率领部曲转战巴西、巴郡,破强敌、克名城,几次身临前敌,全没有半点放松,直到这时候,总算稍得休憩。于是看着看着,开始恹恹欲睡。   过了会儿,李贞端着一个铜炉子进来。他看见雷远和衣躺在榻上,将睡未睡。于是不敢打扰,悄悄把铜炉子摆在略微靠近雷远的右臂处,以免雷远手臂的旧伤处受寒,又轻手轻脚退到门口。   雷远忽然睁眼,猛地翻身坐起。   李贞只道自己惊动了将军,却听雷远道:“听!好像有马蹄声!”   李贞屏息倾听,果然不久之后,便从雨声和波浪声中分辨出了急促蹄声。他苦笑两声,知道自家将军还没有从战场上的紧张气氛完全解脱出来,所以稍有风吹草动,就立即警惕。   然则在这般大雨中催马急行,必定有事。也不知是那处军情,抑或哪里的兵将调动,最坏情况,乃是撞上了不知哪里的败兵游寇。李贞道:“将军,我去看一看,也让弟兄们稍作准备。”   雷远颔首。   片刻间,己方将士们便以驿置为中心,展开警戒。   再稍过一会儿,蹄声由远及近,李贞看得清楚,大约十余骑,风尘仆仆地冒雨赶路,有些作荆州军将打扮,有些则是文吏衣着。   他们越驰越近,待到驿置门外,驿置中的椽、吏们早就迎了上去。骑队为首一人大声问道:“驿中可有干粮?多取些来,我们拿了还得赶路。”   “有,有。”驿置中人连忙去准备。   那为首军将又看到驿中有一支军马屯驻。他眯眼观瞧,因为雨水淋湿旗号,看不清楚,便问吏员道:“院中那队人马,是哪位将军的部下?”   吏员答道:“是奋威将军雷续之,率部前往成都。”   “哈!”那军将喜道:“好得很,可算赶上了!”   他向部属们挥手示意,一行人同时下马,大步往驿置中来。待要招呼,李贞已经抢前几步,拜倒行礼:“见过傅将军!”   此人竟是玄德公近卫首领傅肜。   傅肜笑着搀起李贞:“数月不见,含章倒是长个儿了。你家将军呢?我为了找他,这一路急赶,累的半条性命都快丢啦。”   原来傅肜在十日前受命来给雷远传令,当时雷远正驻军在阆中,于是傅肜先往梓潼,然后穿行山间道路抵达阆中。到了以后才知道雷远折返宕渠集合众将,他再从阆中赶往宕渠,一路跟着雷远的脚步,由宕渠再到垫江,再到德阳,沿途翻山越岭,绕了个极大的圈子,这会儿总算赶上了。   李贞不敢怠慢,慌忙领他去见雷远。   这时候雷远已经迎了出来:“吾兄此来必有要事,请入堂中叙话。”   两人入得堂中,摒退其余人等。   傅肜也不客套,直接道:“庞军师有书信给续之,主公唯恐有失,故而令我为使者。”   “书信何在?”   傅肜从怀中取出厚厚的毡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装着两份版牍。一份是军报模样,另一份打着封缄,不知什么内容。   “军师说,请续之先看这份军报。”   雷远微微颔首。   傅肜身为玄德公的亲近部下,官位虽不甚高,但实际职责却重。玄德公此番入蜀,以他和黄忠、魏延二人并为统领直属兵力的大将,日后必将大用的。这样的人物却来做个传令的使者,必定负有极重要的任务。所传的命令,也必定有极重要的干系。   他知道傅肜口风很严,必不会随便吐露,于是也不多说,先取了军报阅读。 第三百九十四章 帮忙   因为天色阴暗,雷远往窗边坐了坐,又挪来一盏铜灯,才看得清楚。   军报上写满了字,比通常所见的要详细很多,说的是此前攻打成都的完整经过,除此之外,还提到了攻城时的一则异事。   那一日里,张松自荐往成都劝降公子刘循。然而方一进城,就被一拨从绵竹退回的败兵所获,那些败兵不管不顾地抓了张松,又传刘循的命令将他斩首示众。玄德公为此勃然大怒,号令攻城。   兵法云,十则围之。当时城外的荆益联军合计五万,而守军足有三万,缓急时还能征调大批壮丁,若决心死守,本不至于倾覆。然而益州百官多年来文恬武嬉惯了,少有的宿将也都离心离德,因此激烈的攻守只维持了一日,城池即破。   大军入城之后,自然难免抓捕敌对、斩杀不服的那一套手段。到一切恢复安定之后,众人又哭笑不得地发现张松竟然未死。据说是因为城头守兵假传公子刘循的命令,所以慌乱中认错了人,杀了一名不相干的益州文吏,而将张松当作寻常人物,拘了作为搬运土石的民夫使用。   原来是场误会么?所有人瞬间茫然。   但那也没什么好纠结的了,既然已经攻克了成都,胜利者要享受胜利的喜悦,失败者要被踩上一万只脚不能翻身……谁还有兴趣去纠结张松的历险呢?   唯独玄德公大喜于张松的安然返回,还特地令人去寻找那队绵竹败兵的首领,打算给予重重的奖赏。可惜后来查到,他们都已经战死了。   雷远阖起军报,慢慢盘算。   他是独领一路偏师的将领,在荆州武人当中,地位已算很高了,所以每隔数日都能收到汇集各方军情的军报。通常来说,军报文辞简略,就只介绍大致战局,而雷远手中这一份,却浓墨重彩地写了与战局无甚关系的内容。   毫无疑问,有关张松的情况,才是庞统想要雷远看到的。   张松的死活有什么要紧,以至于庞统要专门写了这么一份文字过来?   他往成都城里走的这一遭,徒然自己遭罪,什么都没办成啊?   想不明白。   雷远向傅肜问道:“吾兄受命前来,庞军师可有什么特别的嘱咐?”   傅肜只将另一份书信向前推了推。   拆除封缄之后发现,这是庞统亲笔书信,文字寥寥数行。只看到一半,雷远的脸色就变了。   他将书信握在手中,沉吟许久,忽然问道:“伯祀,荆州大军入成都时,杀戮可重么?”   傅肜坦然道:“毕竟敌军负隅顽抗,难免施以刑杀。攻城的时候,敢于抵抗的益州军将如扶禁、向存等,战死了一批。入城以后,按照刘季玉的意思,此前依附公子刘循,妄图与荆益联军对抗的文武,又杀了一批、处置了一批。不过,主公仁厚,并未滥杀滥捕,很快就安抚民众,这时候成都已安定了。”   雷远微微颔首。   原来如此。   这就是张松此行的作用。让他去成都,并非为了说降,而是要用他的脑袋来为玄德公制造一个攻城的借口。   而“杀死”张松的那群人,一定是玄德公安排好的内应。   有了这个借口,玄德公就无须坐等刘季玉和他的儿子进行谈判了。为张松之死而暴怒的玄德公可以理直气壮地发起进攻,进而以胜利者的威势处置整座成都城里的文武。   结果便是傅肜所说,杀了一批,处置了一批。   所谓一批,是多少?数十人,数百人,抑或上千?   那些人,自然就是被玄德公认为难以与荆州合作的人物,他们或死或贬,将会给新贵们腾出许多官职和利益。   大概此番入蜀太过顺利了,以至于房间里的诸多灰尘污秽来不及打扫,所以玄德公在正式进驻之前,特意以刀兵清理一番?这手段,倒是果决狠辣。   问题是,这些人固然是荆州集团前进道路上的阻碍,但他们本无罪,就算有罪,罪不至此!   雷远低声叹息:玄德公不该这么做。   雷远并非软弱拘泥的书生,他也明白逐鹿天下步步争先的道理。有时候行事唯恐不快,皆因稍慢一步,就可能身死族灭。但雷远不是争天下的人,他身为下属,也有下属的立场。   雷远不是刘备的元从,他从灊山带领部众千里迢迢前往荆州,是综合考虑了自身利益、雷氏宗族利益和数万部属利益的结果。而保障这些利益的首要前提是,刘备是仁厚之主。   这么多年来,刘备的足迹从河北到中原,再到荆楚,其间那么多次起伏跌宕,其中诸多选择的是非对错或者说不清楚。但有一点,无论在哪里,玄德公都宽仁爱民,因厚施恩德而得人心。他无论在哪里立足,靠的是数十年如一日积攒的仁厚声望,靠的是人们对他的人品近乎无保留的信任。   然而刘备现在却如此行事?   为了攫取利益,不惜采用诡谲手段扩大战事,为杀而杀?   这样的事,董太师、曹丞相可以去做,刘备怎么可以?   这种粗糙的手段,就算能一时瞒过别人,却难免会被明眼人看透。到那时候,每一位知晓其间内幕的下属,该怎么看待刘备高举的仁德道义旗帜?   雷远来自后世的记忆里,有的是统治集团道德坍塌的下场。如果主君可以突破底限,臣子怎么会不感到戒惧呢?千言万语汇成两句俗语:一曰,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二曰,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当然,到那时候的君臣相处,自然也会有其法则。自古以来的权谋手段、政治策略,难免会被拿出来一一使用。君君臣臣四个字的内涵,就是如此丰富。   只是,玄德公本不必如此的。   或许是因为他数十年坚守道义,却总是落得一事无成,而一旦决心采取激烈做法,益州须臾便到手的缘故吧。此番的收获太过丰厚,所以哪怕玄德公也难免食髓知味了。   又或许是因为庞统的影响。此时诸葛亮身在江州,负责荆益两地的军需转运,而前敌大计,都出于庞统谋划。而庞统的行事风格,大概就是如此?   便如此刻雷远手上这份庞士元亲笔书信。   信上先说,如今益州已定,但刘璋身为益州牧,始终是隔在玄德公与益州之间的阻碍;另一方面,汉中张鲁被擒,但他在宗教上的号召力,其实长远来看,无益于政权稳定。   随后笔风一转,又道,近来玄德公以成都尚有骚乱的缘故,将刘璋及少量仆役安置在绵竹城东的一处庄园暂居。考虑到汉中张鲁与刘璋有杀母之仇,彼此不共戴天,雷远此番引领张鲁及其亲近部下前往成都的路上,最好能绕过此处庄园。   这分明是要求雷远领着张鲁往那处去吧。看这意思,是希望雷远制造一个巧合。自从玄德公入蜀,各种各样的巧合发生了不少,庞士元倒不嫌单调。   雷远想象得到,刘璋、张鲁两人只要一碰头,必定生出事端,甚至会出人命亦未可知。到时候玄德公以仲裁的身份出面,无论作何决断,必定有利于掌控益州。   然而雷远心中只有恼怒。   这位庞军师确实精明厉害,但他成日里盘算的,怎么都是这等拿不上台面的手段?刘璋、张鲁,这都是地位极高、而实际已经落入掌控的人物,大可以徐徐安置。如此急于向他两人动手,庞统真一点都不考虑玄德公的仁厚名声?   雷远带领张鲁等人前往成都,途中万一出事,他又会承受什么样的攻讦?庞士元能拿什么来补偿?   雷远问道:“伯祀,这份书信,是庞士元当面给你的?”   傅肜颔首道:“是。庞军师给我书信的时候说,如果续之看懂了,就请帮个小忙。如果没有看懂,也无妨,他会另外想办法。”   “主公呢?主公知道么?”   “庞士元交付书信的时候,主公也在。是主公命我负责将之送达,以免路上出什么纰漏。”傅肜连忙道。顿了顿,他觉出雷远的神情不虞,忍不住问:“莫非有什么不妥?”   雷远默然多时。   室外的雨势已停,天光渐不晦暗,但雷远的脸色愈发沉凝,以至于傅肜竟不敢催促。他是刘备的亲近部属不假,但雷远这种以强大宗族力量为后盾的军将,地位远非傅肜所能企及。   许久之后,雷远叹了口气,将两份文书俱都收起。   傅肜精神一振:“续之?”   雷远待要说话,驿置以外的官道上又有隆隆马蹄声响,还伴随着铁蹄踏碎路面积水的密集水声。益州各地近来纷乱,百姓不敢随意出行。这条官道上等闲一两日都见不到行人,没想到这会儿却如此热闹。   却不知这会儿经过的是谁?听这急促蹄声,他们也有急事。   正想到这里,新来的骑队在驿置以外勒马停步。马嘶声中,有人高声问:“奋威将军可在此处?”   这声音雷远和傅肜都太熟悉了。   当下两人大惊起身:“诸葛军师?” 第三百九十五章 对错   雷远和傅肜急步出外,将诸葛亮迎进堂内。   诸葛亮穿着一身长途跋涉所用的束袖骑服,外罩一件宽大的灰布斗蓬,没有带着羽扇,反而腰间佩剑,显得十分精干敏捷。   为了避雨,他在斗篷外面又加了件蓑衣。大步进屋的时候,先卸下蓑衣搁在门外,但脚步仍在厅堂的地面上留下一滩滩的水渍。原来他冒着大雨赶路,这会儿半身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因为雨水带走大量体温,他的脸色有些青白。   雷远慌忙又让驿置里端了热水和干布,再额外加了一个炉子。   三人待要落座,傅肜忽道:“军师来得这么急,与续之必有要事商议。不如,我先告退?”   诸葛亮正端着杯盏小口啜饮,这时喟叹了一声:“伯祀,你留下。我有话问你。”   “是,是。”   诸葛亮继续饮水。显然他这一路辛苦的很,以至于不复平日里的神采飞扬,脸上流露出明显的疲惫之色。   傅肜的额头沁出汗来,向雷远连连递眼色。   但雷远不知该做什么,也不知该怎么起头说话,于是看看诸葛亮,再看看坐立不安的傅肜。一时间,堂上气氛诡异。   过了好一会儿,诸葛亮的面容才恢复了几分血色。   他沉声问道:“伯祀,你是来传递军报的?”   “是,是。”   “是那份关于攻占成都的军报么?我和续之各一份,对么?”   “是,是。”傅肜好像除了应是以外,就不会说别的。   “我看外面停留的那些人,都是你的部下……你是今日刚追上续之的?”   傅肜忙道:“原本打算从梓潼到阆中传信。到了阆中,才知道雷将军先往宕渠集合部众,所以又赶到宕渠,追着雷将军一路过来,前后绕了远路。若非这几日秋雨阻路,只怕这时还赶不上。”   诸葛亮轻笑一声:“如此说来,不枉我从江州一路轻骑快马,来得正好。”   “是,是。”傅肜继续赞同。   诸葛亮不再理会他,转向雷远问:“续之,那份军报,你看了么?”   雷远欠身道:“伯祀确实携来军报,说的是攻占成都之事。但不知是否便是军师所说的那份。”   “续之不妨看一看,应当便是这份了。”诸葛亮从怀里取出一份军报,推向雷远:“说是军报,内里提的多是张子乔的事。”   “那应该便是同一份。”雷远应了一声,谨慎起见,仍然拿起军报看过。   这份军报内容与雷远先前所见完全一样,唯独在最后的空白处多了几个墨汁淋漓的字,字迹颇潦草,有好几处笔划甚至抹出了尺牍的范围,似乎写的时候心绪不宁。   雷远低声读道:“宣明德道,可以解惑乎?”   他仔细看看笔迹:“这是主公亲笔?”   诸葛亮道:“正是。”   刘备虽然久在军旅,但年轻时曾随大儒卢植学习,腹中自有书卷。好在雷远此世年少习文,颇曾阅读经籍,想了想,记起这两句话出于易经。   这两句话原本前后各有辞句,刘备将之单独截取出来,写在这份军报上,话语虽短,颇蕴深意。   雷远明白,这两句可以理解为刘备在问诸葛亮:你擅长阐述德行和道理,能够解除我对此的疑惑么?也可以理解为刘备在问:如果只靠道德、大义,能够解决我面临的难题么?   看来,那场刻意造就的成都攻防,也并不让刘备感到舒适,这样的行为终究与刘备数十年来的道路太不相同了。刘备是英雄,也是枭雄,并不会因为做过的事情后悔。但他或者会茫然迷惑,所以才等不及诸葛亮前往成都,便以这方法火急求教。   哪怕近年来左将军羽翼渐丰,身边能够出谋划策的能臣已不止一人。但真到了心中深藏疑问之时,他最信赖的还是那位使他“犹鱼之有水”的孔明先生。   “五天前,宗预为我带来这份军报。宗预说,前些日子攻取成都,其间有些谋划。但主公后来夙兴夜寐、反复揣度,始终疑虑不安,不知办得是否妥当。所以将此军报另外誊写一份,交到我处,想问问我的意见。”   诸葛亮徐徐道:“我本想乘着去成都的机会与主公会谈,后来无意间问起,既为军报,之前是发送给谁的?德艳便告诉我,之前向续之你发出过一份同样的军报,另外庞士元还附了书信,让伯祀一起带给你。我知道以后,立即动身来找你。”   原来傅肜出发比宗预还早一步,因为绕路的关系,却与诸葛亮在同一天联系上雷远。   雷远想了想,取出庞统的书信放在面前:“便是这份了。军师,你要看一看么?”   诸葛亮待要去取,又收手回来,摇了摇头。   “不必了。”   “不必。”诸葛亮加强语气重复了一句,但眼睛一直注视着书信,好像能够透过阻碍,看清楚里面写得是什么。   须臾之后,他微微闭眼,长叹一声:“我不用看,但能猜出士元写了什么。”   傅肜隐约觉得自己牵扯进了什么复杂情况,身在厅堂,愈来愈如坐针毡。他忍不住道:“军师,雷将军,我在外间有事,先去安置一下部属。”   诸葛亮沉吟片刻,笑了笑:“……也好。”   他客气地道:“伯祀的部属们这一程也辛苦了。此时霖雨,不妨休息几日,不必急着赶路。”   傅肜连忙趋出堂外。   雷远以为,诸葛亮让傅肜离开以后,便会看看庞统的书信。但诸葛亮丝毫都没有这个意思。   他露出思忖的表情,慢慢道:“我和士元相识多年,深知他的行事风格大胆果决,一旦捕捉到合适的机会,立即投入激烈手段。为图结果,更不惮捭阖权变。主公在荆州的时候,虽据数郡之地,但终究北畏曹公之强,东惮孙权之逼,直到如今益州在握,才真正获得翻然翱翔的威势。其间的谋划,多赖士元之力……这也增强了士元的信心,使他敢于促使主公采取一些特殊手段,便如成都之事。”   雷远微微点头,而厅堂里一片寂静,只有诸葛亮舒缓的语声回荡。   “之前他既已制造理由清洗成都文武,为主公驱除不需要的益州旧人,那么之后,他的目标就该是刘季玉了。因为在他看来,刘季玉这个益州牧是主公赖以获取益州的凭籍,也是主公彻底掌控益州的阻碍。至于以什么理由来处置刘季玉,那便需要续之的协助。毕竟张鲁掌握在续之手里,续之让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   雷远苦笑道:“那倒也未必。”   诸葛亮摆了摆手,向雷远所坐的位置倾斜身子,沉声问道:“如果士元和续之达成一致,不难制造一起事件来解决刘季玉。问题是……续之你觉得,这样做对么?”   雷远应道:“或许能有其它的办法,不一定要这么做?或许……”   “续之,我们不谈其它。”诸葛亮截断了雷远的话头:“我只问,成都之事,或者将要处置刘季玉的手段,你觉得这样的做法,是对还是错?” 第三百九十六章 远志   雷远慢慢思忖。   江畔的风还在呼呼吹着,有时候挟带着枯枝败叶,噼噼啪啪地撞击在屋顶,有些清冷的寒气从窗缝中钻进室内,使得诸葛亮猛地打了个哆嗦。   于是诸葛亮向装着炭火的炉子再靠近些,安静地等待着雷远的回答。有白色的水汽从他的袍服表面蒸腾起来,像是袅袅的烟,飘荡到梁上,散去了。   在诸葛亮出现之前,雷远曾打算对傅肜有所交待。   且不谈雷远对制造藉口攻打成都的观感不佳、也不谈他对谋算刘璋、张鲁的具体操作有些异议,雷远首先就没打算接受庞统的指令。   庞统是军师中郎将没错,但如此行事,未免有些轻躁。并不是每件事情,他都可以代替玄德公出面的,哪怕孔明都不会这么做。   当然,也许庞统意欲通过此举来测试自己的权力范围。他或许想藉着玄德公的支持,明确自己能对某一层级将领进行指挥,或者说引领吧。   从这个角度考虑,雷远实在是个合适的目标。玄德公元从以外地位最高的实权将领如果愿意和庞统合作,那庞统将能够充满信心地进一步加强军师中郎将的地位。   但雷远不愿意掺和到庞统的小伎俩当中。   身为乱世中的武人,雷远在战场上杀人见血的事情办的太多了,他并不至于用道德上的洁癖来限制自己。但是,张鲁是雷远和数千部曲共同苦战而获的俘虏,在未将他移交之前,想要利用张鲁来达成什么目的,也应该是玄德公本人出面。雷远同意或不同意,都会向玄德公当面阐述,无须庞统在其间起什么作用。   至于诸葛亮提出的问题……   诸葛亮不是傻气的书生,而是极具政治智慧的。他所问的“对”或“错”,既有道德层面,也有超乎单纯道德层面的内容。   但归结到现实,诸葛亮显然不赞成玄德公再以如此激进的手段行事。他之所以从江州急赶来与自己见面,是要阻止庞统进一步的激进操作。他最终需要明确的是,既然意见冲突必然到来,雷远愿意站在哪一边。   雷远陷入了深思。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我在淮南的时候,曾经见到曹军为了巩固在江淮的统治,大举杀戮百姓。当时淮南豪右联盟面对凶残曹军竭力抵抗,最终使曹军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家父领数万人撤往荆州,挫败了曹军想要控制淮南丁口的图谋。”   诸葛亮端着杯盏,沉声问道:“续之的意思是,若肆行杀戮,将遭反噬?”   雷远叹了口气:“我素无远志,所求者无非在滔滔乱世中苟全性命罢了。因为相信主公仁厚,能使庸碌之人如我获得安然存身之所,才率领部众不远千里来投。如果主公竟会受人唆使,妄行杀戮……那我还不如当年就向曹操屈膝投降,也免得后来受这许多辛苦。”   “续之,你言重了!”诸葛亮正喝热水,一口水差点喷出来。   这话的意思竟是在说,如果玄德公徒以阴谋小道行事而不顾忌人命的话,就和曹操的政权并无本质不同。这说得确实有些重了,毕竟在诸葛亮的眼中,玄德公始终还有着兴复汉室的大义。   但雷远的神色严肃,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数十年乱世绵延,如诸葛亮那样心怀大义的人数量或许还不少,但更多人的心中,已经没有什么大义可言了。此刻雷远本人便坦然承认,他投靠玄德公,就只是因为玄德公的仁厚,能够保障他的安全和利益。毫无疑问,如果玄德公抛弃仁德道义的原则去攫取利益,则跟随玄德公许多人也就同时失去了安全感,失去了愿意追随玄德公的重要理由。   诸葛亮的表情也渐渐严肃,他正襟危坐,道:“我明白续之的意思了……正因为如此,我们断不能容忍这样的局面继续发展。”   “那么,军师需要我做什么?”   “续之请和我一同启程,尽快去成都。你我该和主公、和庞士元谈一谈。”   “今天就走?”   “不必耽搁,今天就走!”   雷远起身道:“我这就传令。”   当下他站到门口,唤来李贞吩咐几句。   李贞带了两名部下,立即站到驿置门口,开始有节奏地打起小鼓。   听到鼓声,原本分散在驿置各处房舍的将士们忙成一团,却忙而不乱。   第一通鼓罢,所有人火急收拾随身行李、驮马、车驾、武器。第二通鼓罢,各小队的队长在驿置外竖起集合的旗帜。三通鼓响,所有人齐集于各队的旗帜之下。甚至张鲁也气喘吁吁地奔走出来,他狐疑地看看雷远,一头扎进了自家车驾,再不露面。   雷远本人也捆起自家惯用的皮褥子和刀剑等物,打了一个肥大的包裹,用毡布密密覆盖,挂在马背上。   此时雨水稍歇,诸葛亮不紧不慢出外,提起自己搁在门外的蓑衣,将之仔仔细细地卷成一捆。   当他夹着蓑衣步出屋檐范围的时候,雷远所部已经集合完毕了。驿置外的地面多有积水,被密集的脚步溅到众人的鞋袜袍服上。但所有人毫不介意,二百余人排成行军队列,随时准备行动。   此时傅肜的部下们有些还在用餐,陆陆续续赶到外头,又临时点了几个人去马厩牵马。反倒是诸葛亮的随行骑士们本来就等候在外,故而不显得忙乱。   诸葛亮不禁哑然失笑。   他抬手点着雷远,摇头道:“续之,贵属训练有素、兵强马壮,能够硬撼马超所部,将之击溃……以这样的力量,足以成就赫赫功业。你又何必如此谦虚,一定要称自己素无远志,所求者无非在滔滔乱世中苟全性命呢?”   雷远默然片刻,说道:“军师,我听说,你少年从徐州琅琊辗转至荆州,沿途饱经苦难。这乱世中,琅琊诸葛氏这等冠冕名门,尚且不免颠沛。普通蚁民黔首所受的折磨,更加惨痛万分。数万人走投无路了,才投靠庐江雷氏,甘愿避入深山作化外之民。我雷氏父子两代所求,就只是竭尽全力保存他们的性命;我出兵征战,也是希望由此获得些主公的赏赐,能使附从百姓们过得稍稍好些。至于其他的,有主公,有军师等贤才绸缪规划,似乎眼下还不需我多想。”   诸葛亮微笑着摇头,牵过自家马匹:“我们出发!” 第三百九十七章 欢悦   前汉时,除了长安以外,天下另有五座富庶兴盛的大城,号曰五都,分别是:雒阳、成都、邯郸、临淄、宛城。新莽时又在五都各设交易丞和司市钱府,以管理五都的巨量财富流动。   到了近世,邯郸、临淄率先衰弱,而长安、雒阳、宛城也因为战乱和疫病的影响衰弱了。唯独成都,始终长盛不衰,是天下第一等的繁荣之城。   在农业方面,成都周边沃野千里,号为陆海,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而在商业方面,成都的市场数百年来都是贿货山积,纤丽星繁;喧哗鼎沸,嚣尘张天。   这座城池掌握在前代益州牧刘焉的时候,刘焉便以之为帝业之基,所以敢于擅自兴造乘舆车具千乘。而当益州由刘季玉接掌的时候,虽然益州各地战乱此起彼伏,但除了东州人以外,又有各地的豪门贵胄迫于战乱威胁,纷纷脱离田土,来到成都安身。   这些权贵豪族一掷千金、纵意豪奢,使得大量财富喷发式地投入到这个城市;更有无数流民也群聚于此,期待着能在豪门贵胄的靴底之下找到生存的机会。   毫无疑问,这座城市处于一种畸形的繁荣状态,却又带着格外引人沉醉的奇特魅力。   而位于城中的益州牧府邸,更是奢华壮丽到了刘备无法想象的程度。   一个多月前,刘备在涪城见到刘璋遣人临时兴造的两位州牧会谈场所,就惊讶于其规模之宏大、景致之壮丽。在他数十年的人生中,都不曾见到如此奢侈享乐之所,哪怕在许昌朝廷时见到的汉家宫殿,也只在庄重气派上略胜一筹,而华美远远不如。   当时刘备在刘璋面前连连大赞,现在想来,恐怕刘璋心中在暗笑刘备缺乏见识。皆因涪城那处宫殿,与成都的益州牧府邸相比,简直有云泥之别。   益州牧的府邸究竟是什么样的格局,究竟有多大的规模,刘备花了三五日的工夫,还没能摸索清楚。他只记得,自己所经所见,莫不是雕梁画栋、廊腰缦回,处处舞榭歌台林立,其间绫罗锦缎布设如云,豪华无比。而宏伟的楼宇之间,又时不时能见到花树扶疏、绿草如毡,更有溪水潺潺、奇峰怪石,当真是鬼斧神工,令人叫绝。   所以,刘备这段时间一直留驻在此地。   身为益州实际的掌控者,入驻益州牧的府邸,理所应当。   所谓的益州牧不会反对的。到了现在,刘季玉哪怕是个傻子,也该明白权柄不在了。当然,刘备对他始终客客气气的,并没有苛待,只是表示成都周边尚未安定,所以请刘季玉在绵竹暂时居住。   黄权、费观那几个,倒是一直陪着刘璋,听说黄权还时不时地出言指责刘备的错处,但刘备觉得暂时不必在意。负责看管刘季玉那一拨人的,是魏延。魏延的性格刚直,执行命令不打半点折扣,黄权他们真要敢做什么,先得见识魏文长的刀。   而益州城里的那些文武官员,更不会反对。敢于向荆州大军表示敌对的人,已经在此前攻城的时候遭到大规模的清除,还有许多人这会儿都在监牢里瑟瑟发抖,等着刘备处置。   所以刘备可以放心地稍加享乐。   便如此时,温暖摇曳的灯光照耀着金黄色的酒液,灯影像是月光荡漾,在酒盏中分分合合。这两年,刘备喝过宜城金沙泉所造的宜城醪,也喝过老朋友吴巨送来的苍梧清,但它们都不能与成都美酒相比。毕竟,成都可是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当垆卖酒的地方呀。   刘备有些醉了,但却又很清醒。   琴瑟与箜篌高低相随,又与钟磬结伴发出悠扬的曲声。他在舞乐陪伴之下,一边时不时地小啜几口,一边拨弄着案几上的算筹,计划占据成都之后的各项事宜。   对于攻破城池时的厮杀和清算,刘备时不时地仍然会犹豫,那样的行动太过激烈了。但他不得不承认,庞统的策划总是极具实效,这样做,带来的好处太多太多。   不仅清理了可能的反对者,腾出了大量的官位,还从这些人的家里搜检出无数金珠、绢帛、各种财货,更不消说成都内外难以计数的良田美宅。   刘备不是贪财之人,他并不会将这些据为己有,而盘算着将之分成许多适当的部分,分赐给在入蜀过程中立下大功的将士们。但具体的数字,他前后花了两三天时间,始终没能确定。   按照功绩来说,比如孔明、士元、云长、翼德等人,还有子龙和续之,还得加上孝直,都该是第一等。子乔虽无功劳,也有苦劳,勉强也可算上。给他们的赏赐,应当有金五百斤、银千斤,钱币的话,三五千万得有,锦缎也得数百或千匹。总之,数量一定得够多,够丰厚。   除了上述这些文武,接着还有黄汉升、魏文长、霍仲邈、刘封这孩子、李正方等等……给他们的赏赐也不能少。   当然还得考虑到数以千万计的普通将士,他们每个人拿到的赏赐与大将们不能相提并论,但加起来的总数,仍然会是一个庞大到令人心惊肉跳的数字。老实说,刘备这辈子都没接触过这么大的数。   好在完全占据了益州府库,好在还搜刮了那些益州文武的家财,否则简直要支应不了。   但刘备打心眼里愿意倾囊而出,这赏赐必不可少。事实上,此番颁下的赏赐,不仅是为了入蜀过程中的功绩,也是对过去数年,甚至更长时间跟随刘备的将士们,给予的一次性补偿。   刘备颠沛流离了许多年,也穷苦了许多年。哪怕在占据荆州以后,看似据地千里,雄兵数万,可财政上的窘迫从没有真正改善过。毕竟当年刘景升的荆州治所襄阳,早就落到了曹军手里,府库财货尽归北方。   刘备几经周折获得的江陵,只是荆州粮秣和武器军械存放之所。所以刘备凭此能够养兵,能够配备武器,却没有足够的财货来支应。就算诸葛亮南下调动荆南四郡赋税,一两年的所得,仅供维持军队,恨不得一枚五铢钱掰成两半花。   那么多的将士们、部属们跟随我刘备许久,却从不曾得到什么好处,只有年复一年的苦日子。我愧对大家!   现在这苦日子过去了,我刘备翻身了!大家也都翻身了!   反复的盘算数字,让刘备有些头晕。但就连这种晕晕乎乎的感觉,也是充满欢悦的,这种欢悦和酒意混合在一起,让刘备觉得浑身上下暖洋洋的。 第三百九十八章 重逢   此等财货计算方面的小事,本不该由刘备亲自处理。将士们的军功和具体赏赐金额,也该由治中从事和功曹首先制定大概的计划,呈刘备决定。像刘备这样乐呵呵地自家盘算,完全不合一方雄主的气派。   但刘备觉得,这等真正的大事交给别人,他无论如何不放心。还是亲自来,总得权衡出个让部属们都满意,又能表现出自己诚意的方案。   想到这里,他的脑海中不禁冒出前几日拉着张飞陪同,一起观看益州府库藏珍的情形。当时那些如山如海的财货,让张飞张大了嘴半晌合不拢,直到一缕口水透过横生的虬髯,滴到地上。   就连翼德这样鲁直的汉子都难免为此所动,其它人晓得自己给出的奖赏以后,应该会更高兴吧?刘备早就让张飞放出了消息,告诉所有的将士稍微等待几日,随后便有惊喜。   他呵呵地笑了起来,不仅为了将士们即将获得的欢悦而笑,也为了自己而笑。   多年来,刘备的行事风格每每与曹操相反,其实并非刻意如此,很多时候条件所迫,做不到罢了。比如用人方面,曹操喜爱以权术驭人,选任才能之士不吝高官厚禄;而刘备用人以性情相契,待若手足,少作厚赐。   为何?无非囊中羞涩也。   但这会儿,赏赐还没有发放出去,将士们欣喜若狂的情绪就已经被扰动起来。哪怕刘备近来少至军营,偶尔出行时,都能感受到将士们充满期盼的热切眼神。   与厚赏财货比起来,自己那么多年来解衣推食、推心置腹的手段真是太辛苦了,效果也未必更明显。现在这样可太好了,刘备想象得到将士们即将迎来的欢乐,这都是他们应得的。   不过,这样的厚赏若效果显著,自己从此以后就应该改弦易辙吗?   刘备皱了皱眉,有些不习惯,但又隐约觉得不是不可以。他曾经以为,有所为有所不为才是唯一正确的道路;但现在,他开始怀疑,可能自己以前的想法错了,也可以说不够全面。   这段时间以来,刘备对刘季玉这位盟友加强控制、对益州乱局推波助澜、对成都文武毫不留情地大肆清洗,还顺水推舟地认可了庞统的更多谋划。其间有许多事,都不适合拿出来说,更是刘备原来根本不会做,也不屑于做的。   但这些事一旦做了以后,又先后带来了实在的好处。这让刘备惊喜,也让刘备心惊肉跳。刘备擅于自控,在他温和亲善的外表下,藏着从生死之间锻炼出的钢铁般意志。可现在,这意志在动摇,在软化。   不对……   没有!   刘备猛地摇了摇头,把酒盏重重地搁在案几上。杯盏撞散了算筹,浓稠的酒液飞溅而起,洒落地面。一时间,惊得前方婉转回旋的舞女花容失色。   刘备笑着挥手示意无妨。在他眼中的是益州,是这天府之国,倒并不会像是那些粗暴的征服者,把精力投注在这些莺莺燕燕身上。   我可没有动摇。我还是原来的刘备,只不过偶尔地、稍微调整一些处事的手段,减少不必要的优柔寡断罢了。我所做的这些,都是为了霸业,为了理想。我无愧于心,无愧于部属,更无愧于信任我的人们。   “别怕,没事的。来,倒酒!”刘备揽回酒盏,向侍女们挥了挥手。他已略有醉意了,但越到这时候,越渴求酒酣的快乐。   一双手从身边探出,持着酒壶,为刘备倒了半盏。   “倒满些,倒满些好。”刘备一边嘟哝着,一边隔着那双手,把落远的算筹取回来。   “主公,再来半盏就差不多了。行事须得有度,小酌怡情、多饮伤身哪!”有人温声劝道。   这声音有些耳熟。这双手似乎有些眼熟。   刘备抬眼看去,有些迟钝的面容瞬间变得眉开眼笑。他用中年人罕见的敏捷动作挺身跃起,甚至顾不得小腿磕在案几的边缘,打了个趔趄。身边那人连忙伸手相扶,而刘备反手握住他的臂膀,大笑着道:“孔明!孔明你来了!”   这一对君臣经历过好几次分别了。赤壁战前,诸葛亮去江东求援的那一次,还有刘备往京口娶亲的那一次。每次分别的时候,他们虽然远隔千里,心意却始终相通;而每次分别以后,他们总能妥妥当当地实现各自的任务,迎来事业的飞跃。   这次也一样,刘备从七月头上启程入蜀,留下诸葛亮准备后继兵马,到现在两人重逢,不过两个多月。可这短短两个多月,七十多天的时间里,以险塞为凭、士民百万、沃野千里的益州就已经大致底定了!真的就如此前的预料那般,甚至比预料的还要容易!   从此以后,刘备所占据的土地就不再只是荆州。跨有荆益之后,他的力量增强了何止一倍!   刘备带着几分骄傲哈哈大笑,他连声道:“孔明你看,我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实在不曾料到竟如此顺利。恐怕非唯人谋,殆天授也!”诸葛亮微笑着应了一句。他欲俯身行礼,却被刘备紧紧挽着手臂,不容他拜伏下去。   诸葛亮不能在刘备面前用大力气挣脱,只能连声道:“主公,礼不可废。”   而刘备满脸喜悦地看着诸葛亮。当诸葛亮稍退半步,再度打算庄重拜见的时候。刘备猛地用力,紧紧拥抱住他。   “孔明,你说的一点都没错!五年前我在新野的时候,兵微将寡,势力衰靡,只有你告诉我接着该怎么做。你说的一点都没有错!”   他带着两三分的酒意,在诸葛亮的耳边大声嚷着,还挥动手臂,拍打着诸葛亮的后背,拍得砰砰作响:“如今荆州、益州,都已经在手,完全如你所言!我都记得呢,接下去我们就等待适合的时机,待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我自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到那时,霸业可成,汉室可兴!”   诸葛亮不好挣脱,只能站得笔直,苦笑道:“主公,主公,续之也在呢。”   “哦?”刘备扭头看看,正看见雷远立在阶下,恭敬施礼。   “咳咳……”刘备轻咳几声,慢慢地放开诸葛亮。两人分开时,他略微抬手,挥去自己眼角处的一点点湿润,随即便恢复了从容姿态:“续之,你见过子龙了么?”   “已经见过了。”雷远笑着答道。   成都新定,赵云恐怕会有意外。所以这阵子,他亲自负责益州牧府邸的警备工作,朝夕不离刘备身边。雷远来到这里,自然得通过赵云的允许。   “子龙也真稳重的过了头。你既然来了,他还守在外面做甚。”刘备高兴地向雷远道:“续之,快去把你的岳父唤进来!大家坐一坐,聊一聊!”   “不急。”诸葛亮示意雷远停步:“主公,我们有桩公事,须得先与主公商议。” 第三百九十九章 公事(上)   “有公事?这么急?”沉浸在愉悦中的刘备有些愕然。   他觑了觑诸葛亮的面色,在愉悦之下,似乎略带三分严肃。他再看诸葛亮和雷远两人风尘仆仆的衣着,好像这两人到了成都以后竟没休息沐浴,直接就来了?   必有要事。   然后刘备想到了自己发出的两份军报,又想到自己默认庞统提出的那个利用张鲁、刘璋的深仇大恨取利的计划。显然雷远并没有执行那个计划,而他与诸葛亮联袂到来,定然是对这一系列的手段有所抵触。   这关系到今后相当长时间内己方大政方针的选择,更代表着负责军政中枢的两名军师中郎将,确实出现了意见冲突。   刘备忽然就酒意尽褪。   他沉声向仆役们吩咐了几句,让女乐们离开。再把案几上的酒浆撤下,换成清水。   待到仆役全都退下,刘备拈须沉声道:“军师要说的,应当是攻入成都那桩事?”   诸葛亮一时不答。   “或者还得加上士元对续之的吩咐,有关刘季玉和张鲁的事。”刘备叹气道:“实不相瞒,孔明,我对最近这些事的处置方法,也颇有些不习惯的地方。然则,如此行事的效果实在太过出色。从在涪城的谣言鼓动,到分化刘季玉的部下,再到清理成都城内的不服……士元的行事风格凌厉,手段猛烈,毫无瞻前顾后的犹疑,此番入蜀如此顺利,众将皆以为士元居功至伟。如今曹孟德已定关中,随时会挥军南下,士元实在已是我不可或缺的臂助。”   雷远立即领会了刘备的意思,有些不安地看了看诸葛亮。   玄德公与孔明的个人情谊是一回事,但大政方针的选择,是另一回事。此刻玄德公便是在向诸葛亮委婉解释:就本心而言,他并不认同庞士元的激烈手段。但这样的做法直接带来了轻取益州的空前胜利,赢得许多将士的认可。考虑到之后还有与曹军的对抗,将有庞统大显身手的机会,刘备不可能放弃那些做法,也希望诸葛亮将意见冲突控制在最低限度。   对于匆忙赶到成都的诸葛亮和雷远来说,玄德公有了这样的决断,几乎令人有些沮丧。很显然,就在这短短数日里,玄德公深切感受到了胜利带来的喜悦,使得他内心深处的天平开始向某处倾斜。   而诸葛亮神情淡然,毫无异色。   “主公此前曾问,宣明德道,可以解惑乎。我想,现在主公已有决断,无需别人来为主公解惑了。这是好事,我们并无异议。”他微微躬身道:“所以,我们想和主公谈的,是另外一桩公事。”   “哦?何事?”   诸葛亮应声道:“庞士元此前委托续之策动张公祺和刘季玉的矛盾,藉以创造主公直接主政益州得机会。但我以为,续之另有急务,不能耽搁在这上头,所以先领他来见主公。”   “孔明所说的急务是?”   “续之须得尽快折返荆州去,以防江东背盟。”   “什么?”刘备大惊。他霍然起身,以至于碰落了案几上的茶盏,使之骨碌碌滚落掉地,砸得碎了。他厉声问道:“江东竟有背盟的动向?”   “主公莫急,目前尚未侦知有此动向。但……去岁江东意欲伐蜀,我方以主公和刘璋同为宗室,当共扶汉室的理由,动兵力阻江东。后来主公入蜀,给江东的解释也是帮助刘季玉讨伐张鲁、以拒曹操,这符合孙刘联盟、乃至更大规模讨曹灭贼联盟的宗旨。”   诸葛亮略微压低声音:“如果主公迅速处置刘璋而自领益州,对身在江东的孙仲谋来说,便是言行相违的欺诈之举。孙仲谋年轻气盛,对此很有可能会作出强硬的反对,我们须得提早准备。若稍有迟疑,则云长在江陵,就有两面受敌的危险。”   刘备皱了皱眉。   在去年那场冲突当中,荆州军占尽优势,硬生生从江东的手中夺取了多个荆州郡县。诸葛亮还亲自面见吴侯,与之约定了暂借夏口和长沙两郡的协议。但刘备与孙仲谋打过交道,深知此人野心勃勃,绝不甘心处于下风。   刘备此番挥军入蜀,反复强调要尽快取得成果,便是为了避免数万大军困顿巴蜀,若有万一,不及驰援荆州。   虽然近来孙权的眼光始终盯着江淮重镇合肥,但以他的轻躁性格,焉知不会找出某个理由,重新向荆州伸手呢?   刘备已经听懂了诸葛亮的劝谏之意。他丝毫也不畏惧孙权,但如果迅速处置刘璋,会成为江东藉口的话,倒真不妨稍微稳健行事。   何况庞士元本人也曾说过,利用张鲁之事不必强求,可办则办;续之不愿的话,那便另行施策。   那便不办吧。不见得每件事情都要遵循庞士元的心意,他稍微退让一些,也没什么。   “我不会去刻意惹怒孙仲谋,续之迟早得回荆州,但不妨等几天。”刘备转向雷远,半开玩笑地说道:“得让我们的有功之臣稍作喘息才行。”   他想了想,又道:“真要折返荆州,仅只续之一人所部还不够,我们得调动荆益之兵,平衡两方的攻防所需。此事我们另外细谈。”   诸葛亮和雷远一齐躬身应是。   刘备沉吟片刻:“另外,刘季玉再怎么暗弱,毕竟父子两代身任州牧多年,布有恩信。留他在成都,终究对我方的施政是个阻碍……纵使不以张鲁为手段,迟早得有个安置的办法。孔明,你可有什么好建议?”   “此事易尔。”诸葛亮道:“刘季玉除了身为益州牧,还是振威将军。便让他以振威将军的身份,前往梓潼或巴西,置于军中,正好配合我们后继对汉中的攻势。另外,择一益州重臣,暂时代理益州的政事。”   “益州重臣?”刘备在厅堂中来回走了几步,望向诸葛亮:“法孝直如何?”   “我以为,极是妥当。”   “那就以法孝直为蜀郡太守,协助益州别驾张子乔,暂时维持益州牧府上下的事务。再给孝直授一个将军号,以示尊崇!”刘备一边思忖着,一边道:“至于益州军的整编,我们这几日尽快安排……续之!”   “在!”   “翼德、子龙、汉升他们,都将留在益州。待到益州军整编完毕,会调动一批到荆州,由云长和你各领一部,充实荆州的防御。具体的兵力需要、防区划分,你先考虑个方案出来,我们再议。”   雷远颔首道:“遵命。”   区区三言两语,刘备便定下了几桩大事,极显雄主气概。   他自己也对这些决断很满意,当下返身落座,另外取了杯盏,向诸葛亮和雷远微笑示意:“孔明和续之,若没有什么其它的公事……”   话音未落,雷远再度出列:“主公,我有一事。”   看出来了,你们两位事前说定了,从易到难一桩桩轮流来的吧!刘备重重叹气:“便请讲来!” 第四百章 公事(中)   雷远道:“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把张鲁安置到荆州。”   “张鲁?荆州?”刘备若有所思。   适才见到诸葛亮的时候,刘备高兴的像个朴实的老卒。但这时候,他已经从单纯的喜悦情绪中摆脱出来,认真投入政治上的权衡。   与曹操或孙权不同,刘备因为多年辗转的关系,始终没有建立起足够规模的参谋团队。所以他习惯在三五人参与的小规模讨论中倾听意见,并直接作出决定,或许是在游玩踏青的时候,或许是在置酒高会的时候。在这种场合,他觉得人的态度更真实恳切,提出的意见也较少顾忌,不受尊卑所限。   良久,刘备问道:“续之,你的理由是什么?”   雷远禀道:“此前在巴西与马超作战,汉中军万人强攻硬打,势若怒涛,我军应付得甚是艰难。然而一旦张鲁脱身号召,上万人随即束手,驯若羔羊,毫不顾及自己的生死。五斗米道的号召力竟然到这程度,是我之前没有想到的。”   刘备皱眉:“张鲁既然有这样的号召力,那不正该将他置于汉中么?听说最近曹孟德正在长安筹集粮秣物资,恐怕下一步就会向汉中派遣大军。而我们因忙于整合益州,一时尚难北上抗衡。这正是张鲁发挥作用的时候吧?”   “正因为如此,我以为,必须将张鲁迁至荆州。”   “哦?这是为何?”   “如今益州初定,数以百计的郡县、数以千计的官员、数以万计的兵将尚未真正归附。这些都需要我们以强兵为后盾,一点点的收拢,不是三五个月能轻易完成的。我想,主公留荆州大军在益州,便是为此。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纵使有意于汉中,能派遣到汉中的兵力,其实非常有限。”   “确实如此,之前也和众将商议过,考虑调动汉升和文长两军,合计万余人北上试探汉中局面,没法更多了。”   “这时候如果将张鲁遣回汉中,我们所采取的做法,就和之前的马超并无不同。马超试图以少量兵员挟持张鲁,进而挟裹万余汉中军;我们同样试图以少量兵员控制张鲁,进而控制整片汉川。然则,这样的控制是非常脆弱的,一旦面临外敌,张鲁其人,既是我们的助力,也是我们的破绽。且不谈曹军会有什么样的针对性举措,张鲁本人的态度,就是个最大的麻烦。”   刘备思忖片刻:“有理。”   张鲁是教主,而非政客。对他来说,能够前往邺下传教或许是极大的成功;所以之前他才会与曹公达成协议,主动招引曹军南下。此刻他虽然身在荆州军的控制之下,焉知内心是怎么想的?万一曹刘两军冲突的时候,这神棍觑得机会,从南郑或者哪处跳出来一声号召,局面简直不敢想象。   如此看来,让张鲁远离汉中,才是最安全的方式。只要将此人掌控在手,自然就可以生出种种办法来吸引汉中的军民百姓,倒无需这位师君亲自出面。   “然则,我原打算依靠张公祺出面,传檄而定汉中。如今按照续之的说法,就得下水磨功夫,徐徐而行。万一坐失良机,岂不可惜?”刘备又犹豫问道。   “遣张鲁出面,传檄而定汉中,固然是好。”雷远应声道:“然则传檄而定之后呢?主公打算如何奖赏张公祺的功勋?”   “无非高官厚爵,恩养在成都便是。”   “张鲁先祖张陵,曾游历益州名山,自称太清玄元,在巴蜀各地设立二十四治,遍传其正一盟威道的教义,其声势仿佛太平道。只因为后来张鲁与刘璋交恶,其教众多受压抑,才渐渐收缩于巴汉。如果我们将张鲁留在成都,再怎么否认其宗教上的地位,也难免给他留下从容传教的余裕,随着时间推移,影响力或将扩张。主公,张鲁所奉行的教义如何,其实并不关键。但益州范围内,若有数十万人笃信其道,随着时日推移,究竟是张鲁为主公所用,还是主公为张鲁所用呢?主公,岂不闻,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   “你说的很对。但是将之安置在荆州,就没有同样的担心么?”   “荆州不是五斗米道深耕之所,让张鲁带着少量亲近手下迁移到那里,脱离教众,便如无源之水。就算他们另起炉灶,也非一日之功。”雷远答道:“另外,荆州南部蛮夷种落极多,若彼辈接受些清静自然的教诲,或者有利于地方郡县的管治。”   刘备是从最基层起家的,在这方面反应极快:“那就是让张鲁去和蛮夷酋长、巫人们争夺影响力了。如果他们之间产生什么矛盾,续之你这护荆蛮校尉会同朝廷官衙,出面居中平衡,还可得利。好,此议大妙!”   刘备点了点头:“就这么办。”   诸葛亮和雷远一齐道:“主公英明。”   刘备失笑,他摇了摇头:“我有什么英明的?孔明、续之,你们两位说的都很有道理,我便乐意听从罢了。”   雷远正待逊谢,刘备笑道:“此前确定益州刘璋、汉中张鲁俱都掌握在手之后,庞士元便对他们二人各作安排。为此前后绸缪了数日,也预备了后继的种种计划。但你们两位剖析得失,便使得庞军师的计划尽数成空。真不知士元知晓以后,会怎么恼怒暴跳。续之,你这几日避着庞军师一些,过些日子便回荆州了。至于孔明……咳咳,你与士元熟悉,我就不在其中出馊主意啦。”   “这倒并无妨碍。”却听诸葛亮从容道:“我此来,一来是为了协助续之,阐明对刘璋、张鲁的处置方案;二来,是因为主公表示,曾对攻打成都一事心生疑虑。现在刘璋和张鲁的处置已经明确,主公对大政也并无疑虑。那么,今日与主公见过以后,我便准备回荆州去了,必不至于和士元起什么冲突。”   刘备猛吃一惊。他大声问:“孔明,你要回荆州?这是何意?难道是因为士元?”   他霍然起身,几步跨到诸葛亮身前:“如今曹孟德身在关中,随时南下,我们很快就要与之展开抗衡……这正是大计将成未成的关键时候,我身边怎能少了军师?不不不,无论什么时候,我身边都少不了军师啊?”   “主公谬赞。”诸葛亮深深施礼:“然而,亮所擅长的,是扶助仁义之主,持正道、定人心、明法度,进而平复丧乱,讨贼兴汉。接下去主公与曹贼的对抗,却是奸雄攻伐竞逐,妄作生杀祸乱,此道非我所长。所以,还请主公授我一个郡县官员的职务,容我转回荆州,做些理民治政的实事。”   “曹孟德自是奸雄,所以才须得……”刘备说到一半,忽然愣住了。他的脸色慢慢变得苍白,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孔明,你说我是奸雄?”   诸葛亮恭声道:“近来渐觉主公行事果断刚健,不似往日优柔,已有几分奸雄气象。如此下去,必不使曹公专美于前也。” 第四百零一章 公事(下)   “奸雄?孔明,你竟说我是奸雄?”   刘备死死地盯着诸葛亮,而诸葛亮的眼睛始终低垂,仿佛恭顺得很,不敢抬起视线看人。   刘备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适才见到孔明时,自己如此激动愉快,孔明却那么冷静。诸葛亮从一开始,摆出的就是只谈公事、不谈私谊的架势,他依然是左将军下属的军师中郎将,却不再是自己亦师亦友、如兄如弟的“水”了。   这个发现让刘备心口刺痛,只觉得一阵冰冷的战栗从脚跟发起,直涌到顶门。   何以至此?明明新得益州,正将要仰赖孔明的才能大展宏图,何以至此?   刘备紧紧地咬着牙,控制自己不致失态,可两颊的肌肉因此鼓起,显得脸色简直透出几分凶狠来。他返身落座,沉声道:“跨有荆益的策略,是孔明你在隆中时提出的。此番入蜀的策略手段,是我们在公安就盘算过的!至于入蜀后的有些事情,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确实有些不合仁德道义……”   刘备的声音低下去,又再度高亢起来:“可我们哪有时间慢慢来?孔明你不是迂阔之人,想来也该知道,我们必须尽快控制益州!眼下曹操身在长安,随时将有举措,若关中十万曹军南下,我们若贻误时机,到时如何抵挡?”   诸葛亮垂首而立,礼数上让人找不出半点错处:“主公所言极是,欲成霸业、取天下,本来就该以实利为先,不能有襄公之仁。”   刘备猛拍案几,发出“砰”地一声大响:“你既然明白,为何……为何还说什么,要去荆州?”   “亮只是唯恐自己才疏学浅,身在中枢却尸位素餐,不能有益于主公。若往荆州去,做一任太守也好,做一任县令也好,都是人臣的职责本分,实不知主公为何不悦。”   刘备长声叹气:“孔明,我断不能离了你的指点,你莫要如此。你若有什么不满,就直说好么?若觉得我有错处,但请直言,我一定改正!何必这样闹脾气呢?”   诸葛亮默然半晌,轻声道:“主公,今时不同往日,不一样了。”   刘备几乎又要跳起来:“怎么就不一样了?啊?”   “主公,往日我们商议军国大事,谈的是正大光明的谋略,所行所为举正正之旗、立堂堂之阵,而非阴谋诡计。纵然有机巧权变的时候,也是为了更好的应对敌人;无论事前事后,我们对己方的同伴都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但主公这段时间的行事,却多谲诈凶狠的手段,殊无仁义可言。这些事若传扬出去,只怕引得将士们人人自危,离心离德。亮窃为主公计,此等举措乾纲独断便可,莫要再随意与人商议。万一内里情形泄露,谁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刘备半晌无语。   他当然懂得诸葛亮的意思,这段时间以来,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古怪的感受,好像对许多谋划有疑虑,却不知该找谁商议,也不敢找人商议。他明白,只要一开口,自己仁德道义的形象就会坍塌得稀碎,再没有办法重新贴合起来。   曹孟德大概没有这样的顾虑。他一向就不拒绝诡谲阴狠的手段,所以跟随着他的部属们早就习惯了。既已享有高官厚禄,何必在意其它?   但刘备不行。   刘备从来都是仁厚之主,从来都高举着仁德道义的大旗,从来都以伸大义于天下为号召。凭此,刘备才能够始终站在曹操的对立面,无惧一次次地失败,反而纠合起了越来越多的部属们,与他们历经磨难却不离不弃。   如果刘备忽然尽情展现那些阴损手段,部属们会怎么想?说得直白些,既然曹刘同样都是奸雄,那何必还要辛苦拥刘?曹公那边拥天下之半,挟天子以令诸侯,流水也似泼出的荣华富贵,它不吸引人么?   既然如此,刘备如果想要做个奸雄,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在成为奸雄的同时,他还得做个孤家寡人。   刘备下意识地连连摇头,他急急忙忙地解释道:   “孔明,那些事只是偶尔为之,绝不是常态。何况就算做了,也是为了大家着想,也是为了大业着想,非为一己私利。便如此前清洗成都官员之举,你有没有想过,此番入主益州,对部属们都得有赏赐吧?若不收拾一批益州文武,赏赐从哪里来?光是倾尽益州府库,日后治政还需钱财,又从哪里支应?”   他端起杯盏咕咚喝了口水,继续道:“你再想,益州文武当中也有些支持我们的,事定以后,对他们要不要提拔?若不收拾一批,哪里腾得出许多官位?还有啊,你想,曹操在北虎视眈眈,留给我们辨别益州官吏的时间不多。索性诛杀一部分,贬斥一部分,然后换上法孝直、李正方他们,便无后患……”   刘备絮絮叨叨地一直说,一口气说了好几条。这些理由,有些是他自己盘算出的,有些是庞统所说,使他认同的。但说着说着,他的话语声越来越低,他自知,这些理由怎也说不服孔明,徒然像是砌词狡辩。   他停止了解释,任凭厅堂中安静而压抑。   过了一会儿,刘备轻笑了几声:“我真没打算做奸雄,我哪里有那才能?”   他低声道:“最近有些事,确实办的失了计较。大概是因为太急躁了,也可能是……孔明,我不瞒你,有时我想,若是一早与刘季玉撕破脸公然敌对,双方摆明车马厮杀恶战,反倒舒坦。可现在,既然已经用见不得光的阴谋手段去夺人之国了,还计较那么多做甚,索性干脆利落地做到底,一口气永绝后患。”   他瞪着诸葛亮,厉声道:“尽快办完益州的事,大家从此不要再提,齐心协力去北伐曹贼,不是很好吗?那些事做也做了,难道是我一个人起的头吗?又何必再去谈论呢?”   诸葛亮沉默了许久。   他是刘备的部属,也是刘备的知己和友人,所以他忽然明白了。   刘备始终还是那个仁德之主。最近的做法,与其说是刘备主动改弦更张,不如说是他下意识地竭力应对。他想要用最快的速度完成在益州的一切操作,尽快跨过这一段令他不适的过程。既如此,他就不得不撕开那些仁义道德的束缚,用出最残酷的手段。 第四百零二章 土著   刘备大嚷了几句,自己却也泄气。   转而看到桌上那些零散的算筹,他一把将之抓了起来,想要狠狠扔出去,却又松手使之零散坠落在地。他长叹一声,支着额头,不再言语。   身为一方雄主,所面临的状况复杂到常人难以想象。个人的坚持、利益的驱使、部属的意见、不同手段的不同后果……千头万绪纠结一处,或许真难以避免想法的剧烈动摇。   从经过襄阳而不忍进攻刘琮,到后来却制定计划意图劫持刘璋攻取益州,这是动摇;从悍然制造籍口清洗成都,到随即向诸葛亮递送军报以求解惑,这是动摇;从之前兴高采烈的盘算着以掠夺来的资财厚赏部众,到此刻颓然而坐,只求孔明不要再谈,这还是动摇。   身为执掌重权的诸侯,一令而能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一旦推行酷烈手段,却时时辗转犹豫,这就已经是性格温厚的表现了。他做的事,未必每件都经得起天下人的拷问,但做了那些以后,他自己的良心也受煎熬!   面对诸葛亮的质问,他用近乎慌张的态度解释,难道是害怕诸葛亮的威风么?他害怕的,是他自己罢了。归根到底,他并没有真的想过要做一个不择手段的奸雄。   而诸葛亮也不打算再质问下去。适才那几句,已经够刻薄了。他是重臣,不是权臣,断不会借着批驳主公来展现自己的名声威望。   许久之后,诸葛亮缓缓道:“主公,既然此前决定了,会由续之带领一批益州军将移防荆州,那就让续之尽快去办吧。”   “什么?”刘备疑惑地抬头,顺便将双手覆在脸上,用力抹了抹。   “续之,你稍候就去走访一批益州军将,比如泠苞邓贤等人,探询他们可有调动的意向。这些益州本地宿将之间自有密切关联,因而必定会向你求问,主公对关押中的成都文武会如何处置。你就说,主公定只是略施薄惩,估计两三天里,就会将他们尽数释放。”   这样放出风声,倒不显得突兀。雷远看看刘备。   刘备长出一口气:“可以。”   “与此同时,也请主公传令狱官,千万不要随意苛待彼辈。这些人本不是敌人,就算其中有心怀不轨之辈,日后也可以徐徐处置,明正典刑,不要急于一时。”   “那是自然。”   “再请主公派人巡察成都和周边各地,除了必须的征用以外,勒令擅自侵占田宅庄园的将士完全退出。待到成都文武被释放以后,不能让这些冠族右姓有家难归,反生怨言。”   “……好。”刘备略微犹豫,依然应是。   稍许沉吟之后,他忍不住道:“如此一来,庞军师的计划就被完全推翻了。”   在公安时,刘备和僚属们压根没有对益州文武的处置形成专门预案。当时众人都以为,欲夺取大州,难免要经历几番苦战。在这过程中,自然有归附,有敌对,有淘汰,有提拔。随着敌我的力量此消彼长,到了一定程度,刘备在益州的统治体系自然成型。   谁也没想到,刘季玉在益州的统治脆弱不堪,荆州军取得益州如此轻易。正因为脆弱,包括刘璋本人在内的益州文武几乎没有任何折损,刘备便已经入驻了成都。这时候,“前朝文武”就成了一个大包袱。   刘备不是第一次面临这种问题了,此前在徐州的时候他就吃过那些所谓地方强宗士族的大亏,并因此迎来此生最沉痛的一次失败。这时候庞统提出的建议立即打动了他。   于是他制造了藉口,强行攻打成都。虽然守军士气低靡,根本没能组织有效的抵抗,可荆州军入城之后肆意攻劫,对城中文武进行了惨烈杀戮。   按照庞统的想法,正要藉着军威,一举整肃成都,以强力手段清除旧有的益州冠族、右姓,同时大量提拔这数月来接近荆州、却屈居下僚之人如法正、李严等辈,并引入荆州士子,迅速填补诸多官职空缺。   而诸葛亮的做法与庞统完全相反,俨然是要竭力维护益州土著的利益,甚至不惜让出已经取得的好处?   “士元那边,我会和他好好谈谈,主公不必多虑。”诸葛亮向刘备颔首:“刘焉、刘璋一味信用东州士的殷鉴在前,我们要长久立足益州,终究不能只靠少许人凌驾于百万军民之上。须得赢取荆州人、东州人和益州土著的全面支持,必不可缺少某一部分。”   刘备却不接话。   诸葛亮带着几分催促的意思问道:“主公?”   刘备敛眉低眼:“孔明,你说我近来行事苛酷,不合仁德道义,确有其事。这是我一时糊涂。请你放心,这种手段如非万不得已,不会再用。孔明是我师友,还望以后不要嫌弃我的愚鲁,继续提醒我,指点我。去荆州做地方官之类的言语,以后莫要再谈。”   诸葛亮叹气:“主公言重了。扶助明主,伸大义于天下,本是我平生所愿。适才我言语狂悖无状,还请主公责罚。”   “不,不。孔明所言出于赤诚,字字句句,都是金玉良言。我高兴还来不及,何来责罚。然则……”他诚恳地注视着诸葛亮:“我实在不明白,那些益州土著们值得你这般费心拯救么?”   “主公的意思是?”   刘备再度起身,沉声问道:“孔明,我们当日在新野时,曾讨论过天下局势。当时你也说过,如今这世道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这是纷乱的缘由。所以要平定天下,就得控抑豪强,扶助贫弱。”   “没错。”   “那么,眼下正是名正言顺削弱益州土著势力的时机。为何我们不能利用?难道我们以如此军威进入益州,竟还要受土著的挟制?难道我们夺取益州,竟是为了使那些重堂高阁、膏田满野的豪族欢欣喜悦?”   雷远不禁愕然。   诸葛亮忽然哈哈大笑。   “孔明,你笑什么?”刘备皱眉问道。   “主公,说到土著乡豪,近数年来我所见势力最雄强者,莫过于续之。主公果然如此憎恨此辈的话,难道此刻厅堂两侧竟然藏着数百刀斧手,只待您一声令下,就出来将续之砍成肉泥?” 第四百零三章 治理   “不用数百,不用数百。”雷远连声苦笑:“以我的身手,大概甲士一人足以拿下。如果主公容我安排下后事,其实还可以更简单……”   诸葛亮之所以带着雷远前来,是为了当着玄德公的面,说明不同意对刘璋、张鲁的处置方法,替雷远承担拒绝庞统提议的责任,以免这位荆州军的重将与军师中郎将产生芥蒂。   然则没说几句,这君臣二人就彼此抱怨,雷远在座中观看,只觉得自己像是前世夹在情侣之间的电灯泡,简直尴尬极了。   那般场合,他又不合突然告退,只得端坐不动,凝神屏息,恍如泥塑木胎。   谁知忽然听到刘备提起对豪强的不满,而诸葛亮提议不妨先诛雷远……雷远开始觉得,贸然跟着诸葛亮前来就是个错误。这会儿,自己本应该在院外陪着自家岳父好好献殷勤才对。   他这般自嘲,倒让厅堂中原本严肃的气氛大大缓解了。   刘备本人也觉得有些局促。   当着荆州首屈一指的强豪,谈什么削弱豪强势力,对素来城府深沉的刘备来说,算是罕见的失误。显然与诸葛亮的这番争执,对刘备来说也很辛苦,以至于言语竟失分寸。若非诸葛亮立即开个玩笑,只怕事后引起君臣生疑,再难恢复信赖。   此时既然雷远自嘲身手寻常,刘备佯怒道:“续之,听说此前子龙颇曾传授你武艺,怎么就敌不得一名甲士?驰骋疆场的武人可断不能如此!返回荆州之前,你抽空再来,我亲自指点你几手!”   雷远顺水推舟,起身欣喜拜道:“久闻主公擅长剑术、技击,若得蒙教诲,那可太好啦!”   两人对答过了,雷远告辞。   刘备想了想,说道:“续之还是留下吧。既已说到这个话题,不妨开诚布公。庐江雷氏如今是数得上的荆州强宗豪右,你在此地,有需要时也可以说说你的想法。哈哈,厅堂两侧实无刀斧手,只管畅所欲言。”   “是,是。”   “孔明,何以不能乘此机会铲除一批益州强宗,请说说你的意见。”   诸葛亮起身:“诚如主公所言,我大汉立国四百年,豪强难治。近世以来,豪强兼并土地、培植势力、在地方上横行霸道,乃至胁迫州郡长吏,对抗朝廷。而小民身遭重重凌迫,由困窘而至苦难,由家徒四壁而至哀鸿遍野。由此看来,豪强肆意妄为,真乃大汉之顽疾也。”   他瞥了眼继续苦笑的雷远,侃侃而谈道:“便如益州的情形。自刘焉、刘璋累世以来,蜀土人士,专权自恣,君臣之道,渐以陵替。然则,为何会如此?大汉不能治理豪强,是因为大汉不够强盛,不敌豪强的威力么?益州刘氏二牧不能治理豪强,是因为刘氏二牧惧怕豪强,不敢向他们动手么?”   “那倒也不至于。”   “以我看来,之所以豪强横行,无关朝廷的力量,更无关当政者的胆量,只是因为法令不全、执法无威,又习惯了以恩宠来满足豪强的贪欲罢了。可惜,宠之以位,位极则贱;顺之以恩,恩竭则慢,到最后,徒然养出一批满眼私利的蠹虫。”   刘备叹道:“既如此,不是更该尽快将之铲除?”   “请以荆州为例。荆州也有强宗豪右,主公的幕府之中,马氏、向氏、习氏、黄氏等等,据都是根深蒂固的大族,何以主公用他们为官员、为军将,从没有想过要将他们铲除?如续之所在的庐江雷氏,领数万徒附,数千部曲,田土横跨数县,何以主公还待续之如子侄,委之以方面重任?皆因荆州治政,以规矩为度,以律法为比。立法令者以废私也,法令既行,自然私道即废。”   “这般说来,有些道理!”刘备忽然流露出回忆的神色:“还记得两年前,续之从江淮千里来投,我去沔口迎接。当晚与续之同榻而眠,商议国事。续之便曾问我,如何看待豪族大姓。我说,这是百年的弊政,非一朝一夕所能治理,只要豪族稍加收敛,不越过左将军府划定的界限,双方便可以相忍为国。以后若果真能平定乱世,相信朝廷也不会容不下几家宗族。”   雷远拱手道:“当时主公确如此言语。实际上近年以来,主公对我庐江雷氏的宽容厚待,已超所望。”   “那些都是正常的封赏酬功,续之不必放在心上。”刘备摆了摆手,忽然笑了起来:“当时我想得很明白,如今新得益州,恃强兵而气盛,一时竟忘了。”   是确实忘了,还是有别的缘故?恐怕此言当不得真。雷远只微笑颔首。   诸葛亮沉声道:“先贤有言曰,巧匠目意中绳,然必先以规矩为度;上智捷举中事,必以先王之法为比。故以法治国,举措而已矣。益州的土著豪强之前如何作为,我们不必追究。只需从今往后,威之以法,限之以爵,恩威并施,上下有节,就能限制益州土著豪强,铲除其中为非作歹之流。我们进而还可在荆益两州之间,形成士人的广泛流动。到那时候,主公高踞于上,执中两用,自然可以无往而不利了。”   刘备前后又想了想。   无论如何,新的益州,总会有新的秩序。但具体怎么来达到目的,方法确实不止庞士元所提出的那一种。刘备觉得,诸葛亮的做法不似庞统那般干脆利落,见效也不那么快。但如果细细权衡,如此行事似乎更加周全,较少反噬。至于过程中的繁琐复杂之处,既然交给诸葛亮来办,那本来也不用自己操心。   他终是个有决断的人,当下拍板:“那便这么办吧。我会陆续将那些被抓捕的豪强士族释放出来,扣押了这几日,也该让他们稍许明白局势,莫要再胡乱行事了。之后法律的申明,秩序的恢复,须得劳烦孔明。”   说到这里,他忽然皱眉:“只是,庞军师那边……”   “我会和士元仔细商议,拟订周全的方案。”   “好。”   当下诸葛亮和雷远告辞出来。   两人一路步行到益州牧府邸的正门,雷远再度拜见赵云。诸葛亮则在一旁打趣几句。因为正当值,赵云便让雷远先去召集部曲,当晚不要宿在官舍,直接到赵云家中休息。   刚说到这里,忽然有人大步迈入府门。此人褒衣博带,约莫三十许,身材不高,脸颊削瘦,两只眼睛明显地凸起,带着点血丝,给人一种精力旺盛到亢奋过度的感觉。正是庞统来了。   雷远立即止住攀谈。   庞统隔着段距离看见诸葛亮和雷远,似乎愣了一下,随即面带笑容地端起双手,平平作了一揖。但雷远总觉得,庞统的状态与在荆州时大不相同,那双眼睛里带着股特别的狠劲,像是刀刃一样的冷。 第四百零四章 争执   成都的城市格局不同寻常,由紧贴在一处的大城、少城和外侧的锦官城、车官城四座城池合并而成。益州牧的府邸在大城,蜀郡治所则在少城。   由于大城还容纳了包括大量官署和校场、军营、粮仓等设施,相对少城面积更大,而人流往来反而少些。更不消说此番经过战事,城中一片萧条。   此刻益州牧府邸的正门外侧,方圆数百步的广场上除了持戟卫护的甲士以外,绝无行人车马。于是诸葛亮和庞统各自带着扈从们在宽阔道路上的对峙情形,就特别醒目。   确实是对峙没错。虽说双方的扈从们彼此很熟悉,互相还亲切地挥手示意,诸葛亮和庞统也都面带微笑,但那毫无疑问就是对峙。   雷远实在不想再掺和这些,待要离开,又觉得不作道别,大是失礼。正在左右逡巡的时候,赵云在台阶上向他招手。于是雷远带着李贞匆匆退回高台,站到赵云身边。   “两位军师这是在做甚……这是怎么回事?”赵云皱眉问道。   雷远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而十余级台阶之外,庞统瞥了眼退开的雷远,向诸葛亮问候道:“孔明和续之一起来了?一路上想必赶路辛苦。”   “尚好。有些事情要与主公商议,所以来得急了些。好在这会儿都安排定了。”诸葛亮微笑着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这就先回馆舍洗沐更衣,一会儿再来寻士元。”   “何必去馆舍……”庞统殷勤地道:“如今,这成都城里空置的宅邸院落极多,我早已经为两位各自准备了宅第,连带着仆婢、下人都是现成的。续之,我这就遣人领你去宅第歇息。至于孔明,劳烦稍等片刻可好?一会儿我亲自为你领路……给你的宅院特意挑过,小而安静,你必定喜爱。”   诸葛亮摇了摇头:“士元,我还是去馆舍吧。”   “孔明,莫非有什么……”   “不瞒士元,适才已与主公商定,要将那些羁押的成都文武陆续放出,他们的田宅、财物,俱都发还。”诸葛亮缓缓道:“如此一来,只怕我纵然去了那宅第,也住不了几日。还是先往馆舍安顿为好。”   庞统的眼神一闪。   “原来如此……”过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道:“怪不得,你来得这么急,怕是担心我动手太快么?”   “确实如此。我知士元性子激越,行事果断。若迟来数日,只恐成都城里要多出数百户带孝人家。”   “如今这天下纷乱、血流漂杵,孔明也已久历戎机,不必害怕死几个人吧。”   “战场上的死伤倒也罢了,若无谓屠杀,太过惨烈。”   庞统哂然一笑:“何谓无谓?孔明,那些人难道都是无故被抓的?他们都是在我荆州大军入城时,带领部曲子弟抵抗之人,堪称冥顽不化!这些人日后必是祸害,倒不如狠狠处置,杀一批,贬一批,就当为主公洒扫灰尘。”   “士元,你在胡言乱语!这些人怎么就成了灰尘?”诸葛亮不由自主地提高嗓音。   顿了顿,他放缓语气,继续道:“士元,我知道你的心意。刘季玉当政的时候威刑不肃,致使豪强肆意跋扈、专权自恣。所以豪族殷富而百姓疲弊,州府之权屡受侵夺,碌碌无为。所以,你是想乘着夺取益州的机会,断然行霹雳手段,为主公消除一些日后施政的障碍,免得战事结束以后,束手束脚被人牵制。”   “没错。如此良机,怎能放过?”   诸葛亮叹气道:“纵是良机,也不能这么做!士元,主公是仁德君子,是天下士人仰望的英雄,不是董卓!”   昔日董卓入雒阳,早期一度竭力引用士子,却很快以酷烈滥杀宣布与天下士人的决裂,进而火烧雒阳暴行累累,最后成为天下公认的逆贼。诸葛亮这般指责,已经极其严重了。   果然,此言入耳,庞统顿时喘起了粗气,面庞涨得通红:“那只是区区一批土著乡豪、官吏!而我们有荆州人的支持!谁敢将主公视作董卓?”   “荆州士人们至多不过贪图官职地位罢了!你倒去去问他们,谁站出来支持你在成都的暴烈举措了?到最后承担恶名的,难道不是主公吗?”   诸葛亮大声道:“昔日刘焉父子以东州人制益州土著,引得数十年的兵戈相争。现在你又以荆州人作为益州人、东州人共同的仇雠,一旦引发变乱,什么时候才能休止?到时候无论怎么应对,损害的都是主公的名声!庞士元,你是在倾尽主公数十年攒下的名声,去谋求一时的利益!”   庞统连连冷笑:“那就将他们全都放出来,一个个的官复原职?这些人都是益州旧臣、高门,势力深埋地底、盘根错节,而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不会全心全意地支持我们,一个个都各怀鬼胎……到时候我们还得费尽心机,去一桩桩地应对他们生出的无数烂事!孔明你信不信,如果将这些人放回成都,今后三五年内,我们都腾不出力量来大举向北!”   他顿了顿,咬牙道:“跨有荆益只是开始!接着我们要面对的是占据天下大半的曹孟德!曹孟德现在就在长安!这天下可供争夺的地方已经不多了,慢一步,机会就要溜走啦!”   诸葛亮望了望四周的人。   那些从骑、仆役们,已经非常识相地退出了老远。站在台阶上方的赵云和雷远,也仿佛全不在意地聊着别的。只剩下两个人激烈的话声,飘散在凉嗖嗖的秋风里。   天气已经很凉了,可诸葛亮觉得有些燥热,恨不能敞开衣襟,让胸膛吹吹风。他竭力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断然道:   “士元,主公素来认为,要平定天下,就得控抑豪强,扶助贫弱,你我也都作如此想。但天下事往往欲速而不达,治国理政更是如此,我们总得耐下性子,逐一应对。如果他们违背法令,自然有律法来惩治;如果他们阳奉阴违,我们也有升赏贬斥的手段……无论如何,绝不能滥用阴谋。士元,主公要的,是伸大义于天下,安定人心、重建盛世,而非以武力和权谋来建立霸权!”   “孔明,你是必定要阻止我的计划了?”庞统深深地叹气。   “你的想法没有错,但未免太急躁了……不妨用我的办法来试试!”   庞统沉默了许久,终于道:“我累了,我得回府歇歇。”   他不再理会诸葛亮,向附近的赵云和雷远拱手示意,随即返身登车。   在几名骑士护卫之下,车驾辚辚,绕了半弯离开了。 第四百零五章 赏赐   诸葛亮心事重重地在原地徘徊几步,跺了跺脚,上马径自离去。   雷远站在赵云的身后,松了口气。   他与赵云已经许久不曾相聚。此前雷远往江州时,两人戎马倥偬,都承担沉重军务,因而只在军议上见了一面就各奔东西。这会儿终于到了大局已定的时候,翁婿两人各自都有许多想要谈谈的。   可适才两人站在诸葛亮和庞统对峙的现场,只能车轱辘也似地讨论成都的天气真不错哈哈哈,已经说到第三遍了。   这两位军师中郎将都是荆州士子中的翘楚,堪称玄德公下属文武当中职权最盛者,俨然当得左将军府的家。诸葛亮固然被玄德公称为“如鱼得水”,庞统所受亲近也仅次于诸葛亮罢了。此番荆州军入蜀的步骤,大半都出于庞统谋划。   谁能想到,他两位竟然在益州牧府邸的正门口闹成这般?   赵云率先反应了过来,他挥手召了来几名卫士首领:“适才两位军师谈的,都是左将军府的大政,告诉大家,所见所闻严禁外传。”   在场的持戟甲士都是跟随玄德公多年的忠诚亲卫,但有半点多嘴,也不会长久身在这位置。但赵云还是特意吩咐了下去,一点都不会疏忽。   雷远也这般吩咐扈从们。   此前两人已经约定,雷远先去馆舍召集部曲,晚上宿在赵云家中。当下雷远告辞。   赵云遣了自家的部曲将王虎为雷远领路。   雷远在公安城附近夜袭东吴大军时,王虎带着诸葛亮拼凑出的各家私兵为援助,带领骑队包抄吴军大营,制造扰乱,颇立功勋。说来乃是雷远的老相识了。   王虎领着雷远等人沿着益州牧府邸的侧面绕行到馆舍,沿途指给雷远看,原来赵云的住处就在府邸的西北角,院中恰好有一座高楼,可以作为弓弩手控制城池的制高点;而陈到的住处在东南角,紧邻一处可以作为州牧府邸饮水来源的湖泽。   看来成都城里并不安稳,这两位玄德公的亲卫重将不得不随时领兵侍从,以防不测。   一行人到了馆舍,正接着其余几名扈从,旋即折返往赵云的住处。   待到近处一看,这处大宅果然已被赵云改建成了兵营。沿着院墙挖有沟壕,还有将士们沿着沟壕往来巡逻。在原有的高楼以外,另外在宅院四角也起了哨塔,哨塔上有士卒瞭望。   看到雷远等一行人远远来,塔上将士如临大敌地打起唿哨,随即便有弩手登墙探看。王虎连连挥手:“是我!是我!我带着续之将军来啦!”   他是公孙瓒的白马义从出身,算是赵云部曲里数一数二的老资格了,听他这么叫喊。墙上士卒们顿时有人笑着招呼,大概在说:原来是姑爷到了。   院中的将士们连忙敞开大门,迎了雷远等一行人入内。   雷远不禁问道:“城中看来尚属安定,何以如此……如此警惕?”   王虎嘬了嘬牙:“续之将军,你不晓得。成都这般大,我军数万人马便是全数入城,也不能控制到每一个角落,何况还得留出人马在城外警戒。你现在看这大城里的情形,是过去几日里竭力弹压的结果,前两日城里满是流民,短时间内掀起了好几次骚乱,甚至还有乱民冲击府库、官署的情形。庞军师为此费了许多精神……杀了不少人……”   雷远微微点头,怪不得庞统适才的神情那般凶狠。显然过去几日为了控制成都的局面,他是下了狠手段的。之所以将城中有力豪族俱都羁押在一处,恐怕不止出于日后治理的考虑,也是为了维持当前的秩序,不得不尔。   王虎继续道:“……我家将军更是一点都不敢放松。续之将军你适才从州牧府中出来,光那处府第中,在主公身边,我们便安置了全副武装的甲士千人。”   好嘛,适才玄德公只要一声令下,大概真的能叫出数百刀斧手来。   “既如此,主公便在城外军营暂住不好么?”雷远问了句。   不待王虎回答,他又摆手。非如此,不足以显示克定益州的现实,不足以显示掌控成都的决心。若刘备竟然迟疑不敢入城,只怕这巨大城池中的数十万人,还不定生出什么事来。   说了几句的工夫,一行人穿过戒备森严的大门,绕行影壁,穿堂过户,进入二门。二门宅院里头的房舍高大堂皇,还有林木森森,保持着原本的规格。赵云事先就腾出了西面的整个跨院,供给雷远等人居住。   院落非常开阔,四周有树木遮蔽,屋子里的被褥卧具齐备,外间还有专门的马厩等设施。雷远等人各自选了屋子,盥洗一番,一头躺倒休息。   待到醒来的时候,天色都已经黑了。秋风吹动枝叶,卷起叶子在院中起起落落。雷远稍稍收拾衣着,起身出外,站在檐下时,正撞见王虎带了一队人取来灯烛火把。跳动的火苗下,又有仆役奉来食物。   王虎道:“续之将军,我家将军已经回来了,有请正堂相见。”   “好。”   到得正堂,暮色又深了些,好在堂中灯烛甚多,不显得昏暗。   赵云踞坐中央,远远地看到雷远腰间悬着那把熟悉的佩剑,不禁轻笑了几声。   他向雷远伸手示意:“续之请坐。”   待到雷远坐下,赵云又道:“续之请看,有些东西,是主公今日提出赏赐给你的,特意让我带来。”   雷远这才注意到,靠着一面墙壁,有十数个大箱子齐齐地摆在那里。箱子大小一致,每个都有两尺多宽,三尺多长,高度到腰间。雷远敲了敲盖子,发出咚咚的响声,是非常坚硬的木头所制。   他回头看看赵云。   赵云示意他打开箱子。   雷远选了右侧第一个箱子,那箱盖沉重,单手竟提不动。他双手用力将之推开,瞬间眼前一片流光四射。   雷远吃了一惊,定神再看,那箱子中的东西与厅堂上的灯光互相掩映,竟愈发璀璨夺目了。   “这……这全是金银珍玩之物?”雷远探手进去,哗啦啦地捞了一把,咽了口口水。这一箱金珠的价值,那可不得了!   “还有十一箱,全都是好东西。”赵云淡然道:“你不妨都打开看看。” 第四百零六章 治术   于是雷远将那些箱子一个个地打开。   第一第二个箱子,都是金玉之属;第三第四个箱子,是各种珠玑、琥珀、珊瑚、璧流离等,还夹杂有些镶嵌宝石的步摇、瓒珥之类佩饰;第五个箱子以后,全都是钱币,而且不是小钱,是品相很好的、璀璨明亮的汉五铢钱。   每个箱子,都装得实实在在,堆成一座小山。箱盖被打开后,有零星钱币沿着边缘滑落下来,坠在砖石地面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雷远好奇地试着推了推箱子,纹丝不动。这得有多少分量?三百斤?五百斤?或者更多?怪不得要用这么结实的厚木箱子盛放,否则稍微搬动,立刻就要散架。   雷远素不将钱财放在眼里,但眼前这些,粗略估计,价值超过一大郡全年的税赋收入,足以凭空营建出一份宗族基业来,可实在是多得叫人心荡神驰。前世的记忆里,恶龙总喜欢在堆积如山的财富上翻身打滚,此刻要不是赵云在场,雷远也恨不得打几个滚了。   “别推了,这箱子,十条壮汉才抬得动一个。我亲自监督着,调用牛车驮运来的。”赵云笑问:“另外还有一批银币、银锭和蜀锦,数量很多,我替你收在库房里了,你要去看看么?”   雷远顾不上回答,小心翼翼地把箱盖一一阖拢,才回身落座,吐出一口气来:“不必了,看得眼花心乱。”   顿了顿,他问道:“似乎关将军、张将军等人,都还没有获得如此厚赐,主公竟唯独厚爱于我么?是有什么说法?”   “确实。”赵云颔首。   雷远端然坐正,洗耳恭听。   “此番我军入蜀,打着的旗号是协助刘季玉抵御北方威胁,除此别无他意。又因为得到刘季玉合作的缘故,各地守军军心涣散、战意不坚,我军平定各地郡县,所向披靡,前后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并没有经过什么苦战、大战。所以主公思忖再三,决定暂不大规模提升将士们的职务。”   雷远颔首。   这应该便是诸葛亮劝说玄德公以后的连锁反应了。   按照庞统的建议,荆州人是以征服者的身份入蜀,以酷烈手段夺取权力,并立即瓜分益州的利益。玄德公下属地位较高的文武们以征服之功,理所当然地得到提拔奖赏。同时,随着益州土著士人大规模遭到贬斥,将会有许多职务空缺,那些陆续南下投奔玄德公、却还未能得到适当安置的荆州士人,也由此获得了出仕的机会。   但按照诸葛亮的做法,一切情形就不同了。   诸葛亮并非简单地要求不杀人,而是尽量维持荆益两州的合作姿态。在诸葛亮的计划中,刘璋始终还是益州牧、振威将军,只不过近期重视军务,将在益州北部指挥汉中周边的战事;而暂时代理益州牧职权的别驾张松、蜀郡太守法正等人,莫不是益州内部人士。对外界而言,荆益两州依然保持联盟态势,彼此始终亲如一家。既如此,大范围的提拔就很不合适了。   “武将当中,关将军会获得董督荆州事的权力,张将军会实任巴西太守,此外没有职务的升迁。唯独我要全面负责中军,所以转任翊军将军。”   “翊军将军”这个职务,此前雷远从未听过,显然又是玄德公按照自己心意创设的将军名。翊者,翼也。听起来应当是将赵云此前的留营司马职权以将军号的形式明确下来,实际掌握中军,并会辅助玄德公尽快整编、扩充益州兵马。   雷远笑着恭喜。   赵云答谢过,沉声问道:“然则,虽说你在巴西郡的功勋十分显赫,但主公只能记在心里,暂时不会提升你了。续之,你可明白其中缘故么?”   雷远应道:“这是理所应当之事。”   以功勋而论,雷远确实可以期待下更高的职位,但不获提拔也很正常,没什么可惊讶的,原因也不难理解。   雷远迎娶赵云之女,是庐江雷氏宗族抵达荆州不久之事。此前因为孙夫人纵骑绕城,使重病的前代宗主雷绪吃惊离世的缘故,雷氏部曲群情汹汹,几乎引发与荆州军的冲突。玄德公为了绥靖,先后授雷远以诸多实权职务,但双方关系真正融洽,还是要在赵云招婿以后。   因为这份婚娅关系,雷氏部曲的力量才得到玄德公放心的使用,而雷远的地位则由此而连连跃升。到荆州军入蜀之前,雷远已身兼奋威将军、宜都太守、护荆蛮校尉三职,单以职务而论,在将领序列中的地位仅次于关羽和张飞,甚至还在赵云之上。   此番玄德公入蜀,雷远负责的本是一路偏师,承担防范汉中势力插手的任务。预料中承担攻城掠地重任的,应是黄忠、魏延和第二路入蜀的张飞、赵云、刘封等将。谁知道其余众将都没能打什么硬仗,而雷远连破徐晃、马超,并夺江州?   如今赵云正式成为中军统帅,如果再猛烈拔擢雷远,这翁婿二人一内一外,权势就未免太盛。这无关对忠诚的怀疑,而是玄德公必须的治术。   何况眼下关羽、张飞二人的职务不动,如果提拔雷远,难道使之超过关、张?无论从军中威望考虑、抑或从职权的平衡考虑,都不太合适。不说别的,关云长即将以荡寇将军的名义董督荆州,而雷远也预定将会折返荆州,如果他的职务太高,与关云长之间怎么协调就成了大问题。   既然如此,玄德公特意厚馈资财的举措也就很可理解。   雷远下午才拜见主公,隔了两三个时辰就发下这许多财物,这份殷勤心意,着实让雷远结结实实的体会到了。   与玄德公帐下的其他将领不同,雷远挥军出征,使用的部队绝大多数都是宗族部曲。为了维持部曲的战斗力,雷远历年来都是大笔资财投入,每战之后,还有大量的奖赏、抚恤之需。因而玄德公赐下的这笔财物,堪称雪中送炭。   “只是……”雷远回头再看看那些黑沉沉的箱子:“我不明白,这样的赏赐,难道不该择一个吉日,大张旗鼓地颁下,以振奋军中士气?何以如此,呃,低调内敛?” 第四百零七章 成都   “这个嘛……”赵云想了想。   他身为刘备的亲卫重将,处于最核心的圈子里,其真实权力远远凌驾于职位限制,对中枢决策的了解,也超过寻常将领,自然知道其中缘由。   但他性格忠谨谦挹,不愿意在外随意剖析大政。此前与雷远解释了那些,已经是出于翁婿情谊,再要多言,便不妥当。   于是他只道:“主公自有决断。续之,你只消明白这些都是主公的心意,你只管收下,但莫要在外宣扬。如果要感谢,过几日待到诸事底定,你可以去向主公私下请教一番剑术。”   雷远答应了。   赵云稍许迟疑,又道:“这几日,你也无需频繁去益州牧府露面。若在家中憋闷,不妨在城中逛逛,只需多带扈从,免得遇到特殊情况。”   赵云这是在提醒雷远,之后几日诸葛亮必将会大改庞统已定之政,过程中难免还会有些冲突。到时候双方在堂上激辩,雷远这等荆州豪右,难免尴尬。   想来也是如此,庞统本人纵使愿意退让,但总有与他一样,意图以强猛手段缠住益州乡豪势力的人,雷远可不愿意再度成为堂上的争议焦点。   雷远不是没有想过其中玄虚。他甚至曾经想过,若自己能有能治理天下的一日,迟早也会压抑豪强世族,扶助寻常百姓,非如此,不足以重建盛世。然则眼下真的不行……在教育和选拔制度尚未作出相应调整的情况下,贸然这么做,实在太过激进了。   须知士人的背后是世族,世族深耕地方则为乡豪,乡豪经教化入仕便成为士人,士人、世族、乡豪本是一体,既是大汉朝廷的毒瘤,也是大汉朝廷的支柱。想要将之一举铲除,便等若在铲除自身的根基。   若益州的乡豪土著需要被铲除,难道荆州的乡豪土著又全都是国之栋梁了?   以庞统的眼光、才能,本不至于如此执拗,但他偏偏做出了这样的努力,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缘由,实在也是难以揣度。   好在玄德公毕竟温厚,没有完全跟着庞士元的脚步走。他这么急着将一笔庞大到难以置信的资财赐下,或许也带着为今日过激言语致歉的意思。   好在以雷远方面之将的身份,本无需掺合在其中,按照赵云的嘱咐远远避开乃是最好。   当下他又答应了。   随即两人不再谈论公事。   仆役们奉上饮食,两人一边吃喝,一边畅叙别情。   赵云对雷远与徐晃、马超二人作战的经过很感兴趣,仔细询问了其中许多细节,时不时地叹息,觉得雷远的用兵略微少了点灵气,太过注重正面的强攻硬打。虽然如此,因他言语温和,又不致使雷远紧张。   两人后又谈及巴西郡的地形利弊,雷远一向重视对地形的掌握,在巴西时早已专门画了大幅舆图。当下急令李贞取来,与赵云分享。想来之后还得向新任巴西太守张飞奉上一份副本。   说到夜色深沉的时候,赵云忽然想起,原来他从宜都起兵入蜀时,随身还携带了两份赵襄给丈夫的家书,结果此前在江州时两人忙于军务,竟没有转达。   他连忙转回后堂取了,将之交给雷远。   雷远雀跃接过,打开看了两眼,只见到熟悉的娟秀字体,忽然就心潮澎湃。   他此世差几日才到二十三岁,但算上前世的经历,可就不年轻了。哪怕比不得那些城府深沉的老手,也比一般年轻人稳重些。可这会儿见到书信便想起,原来自己已经半年没见到妻子赵襄。   他与赵襄之间的婚姻,完全出于政治需要,起初两人并没有什么炽热猛烈的感情,随着时间推移,却渐生出如水情愫。看着书信,他忍不住想到,年轻的妻子在宜都等待丈夫音讯,随时担心生离死别的惨剧,该有多么艰难。   他忽然就没有了继续与赵云攀谈的耐心,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赵云立即注意到了雷远的神情。   或许身为岳父,这种情形才是赵云最希望见到的吧。也不知从何时起,赵云的姿态越来越放松,表情也带上了几分笑谑,不似平常那般深沉。   “去吧去吧!若着急书写回信,你那屋里备有笔墨。”   雷远便不耽搁,起身告退。   走了几步,他又折返回来问道:“这些赏赐之物,暂存在厅堂中可好?”   “并无不可。”   雷远点了点头,打开了一个装有珠玉的箱子,就着灯烛挑出几件精致佩饰,这才匆匆离去。   次日早晨雷远步出跨院,王虎来报说,赵将军已往益州牧府去了。令王虎带着十余名扈从陪伴雷远,兼作向导。   雷远先唤了李齐来,让他带几个可靠部下往夷道一趟,传递昨夜草就的家书,并及一些简单的礼物……便是昨日拿的那些珠玉配饰了。   李齐出发以后,雷远便与王虎同行,先后拜访了此刻不曾身陷囹圄的益州军将。先是在城外军营里的泠苞、邓贤,然后再是吴懿、吴班等人。   益州军将初时见雷远年轻,虽然待之甚恭,却难免露出几分轻视,随着攀谈,听说雷远由淮南、荆州至益州的战绩,便又敬仰起来。待到雷远按照玄德公的吩咐,透露即将释放牢中的益州人士,他们几乎都要欢欣雀跃了。   雷远本人也不是没有收获。这些益州宿将本身各具所长,只是刘季玉不能尽才罢了,雷远与他们攀谈,倒是长了不少见识。   以吴懿、吴班二将为例,吴懿性格高劲,而吴班有豪侠之风,他们都有雒阳宿卫的经历,军旅经验丰富之极。吴班之父吴匡,当年身为大将军何进的部将,乃是与袁绍、曹操共同攻入皇宫,尽诛宦官之人。吴班说起那段故事,颇令雷远动容。   另外雷远还认识了益州猛将雷铜,此人在益州城破时率军死守州牧府邸,前后苦战多时,逼退过荆州军两次进攻。投降后因为得到张飞称赞,所以未受牢狱之灾。因为雷远与雷铜同姓,故而特意联宗以示亲密。雷铜年长六岁,雷远便称他为兄长。   这称呼让雷远霍然想起自家的亲兄雷脩,一时感慨。   这几天里,成都城里还发生了好几桩事。   先是玄德公在蜀郡太守法正的建议下,以刘璋所任命的蜀郡太守、大名士许靖为左将军长史。   随后张飞前往拜见此前拒绝诸葛亮招揽、由荆州至交州,再从交州往益州,意图投奔曹操的名士刘巴,虽然被刘巴拒绝,却只悻悻而返,并无激烈反应;随即玄德公反倒以刘巴为左将军西曹掾,主府内官吏署用。   到了第三天,原本在羁押中的益州文武被陆续放出,其中包括重将张任,此君勇猛而暴烈,出狱以后尚且骂不绝口,但荆州军毫不理会,反倒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此悠游过了五日,赵云遣人通报,明日玄德公将在入主益州后第一次大会群臣,雷远也要参加。 第四百零八章 急报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雷远正在柳池和冲治桥之间的一处酒肆里。作陪的乃是吴班。   昨日雷远已向吴班和雷铜正式提起了玄德公意图调益州兵力移防荆州,以平衡两州兵力的想法。   雷铜当即就答应了。他的本部在成都之战过程中杀伤不少,他本人的性格又过于粗猛,有些担心留在益州的话,与荆州同僚相处不来,索性托庇与庐江雷氏,似乎更安全些。   而吴班则说,先得与兄长商议。   吴班的堂兄吴懿吴子远,是刘璋仰赖的重将之一,地位约莫与庞羲相等,妹妹嫁给了刘璋之兄刘瑁。如今玄德公入蜀,吴氏家族意图展现效忠新主的决心,却不得其门而入。雷远的提议倒是给他们创造了一个好机会。   所以今日吴班也同意了。   除非玄德公本人有什么新想法,这两人将会在相当时间内成为同僚,所以今日彼此愈发亲密,酒也喝的愈发痛快了。   成都周边多水、多桥、多湖泽,津流径通,冬夏不竭,尤其以柳池周边景色尤美。此地还接近少城南部的商业区,往南里许,经市桥过内江,又能直抵商业繁茂的南市。故而柳池周边,是巨富商贾们群聚之所,街巷商铺,无不兴隆,满街珠翠,千红万妆。   这种情形,与中原或荆州的城池都不相像。中原的城市里坊森严,哪怕人烟密集也少了些生活气息,而荆州的大多数城池更像是个土围子。非要找出个类似的所在,那种乱哄哄却生机盎然的情形,到有点像是乐乡大市和夷道城外的市集,只不过规模远远过之。   雷远在前两日经过此地时,街上人流绝少,偶尔有几个行人,看到雷远一行骑队,立即远远避开。雷远甚至能感觉到他们充满恶意的眼光。但从昨天开始,情况就明显好转了。   一方面是因为荆州军的军纪相对较好,虽然在破城以后的头几天难免横暴,但很快就在玄德公的勒令下收敛了;另外,士卒们还很快从强占的房舍住宅里退让出来,而成都居民们熟悉的许多著名人物陆陆续续回到他们的家里。   当然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益州牧刘璋从绵竹回来了,虽说没有重新入驻益州牧府,但也身处武担山下的别院,身边仪仗极盛,扈从也很多。此前百姓们都在猜测,这位失去权柄的益州牧什么时候会被左将军杀死,可他既然回来了……或许那个传闻是真的?   这几日有传闻说,如今实际代表左将军处置政务的,换成了新进抵达成都的另一位军师中郎将诸葛亮。这位诸葛军师,才是竭力推动荆益联盟之人,他的手段与性格尖锐的庞士元大不相同,甚至可以说,宽厚的有点过份。所以整座成都城才能这么快的恢复安定。   那就很好,对于绝大多数百姓来说,本也闹不清上头的大人物如何变化,总之日子还得过嘛。   于是雷远和他的伙伴们如愿以偿地见识到了繁华场景。按照吴班的说法,这点往来人群,较之于极盛时还差了许多,但确实未来可期。   无论如何,刘季玉还在,他的不孝之子刘循遭到了幽禁,荆益两军之间的一切冲突,都被认定是误会;而被刘季玉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米贼张鲁也已经束手就擒。更不消说,英明神武的左将军亲自在益州主持大局,那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真的很好,一切都要回复正常了。   玄德公选择在这时候聚集群臣,再合适不过。   “看来玄德公很有信心?”吴班喝得有些多了,醉醺醺地问道。   “元雄以为,不该有信心么?”雷远不好饮,觉得有些上头以后,便不多饮,而是小口小口地喝着柘浆。他看看吴班的表情,一时不知道他是真的醉了,还是装醉。   “以荆州军的善战,想要夺取益州,看来真不费什么工夫。可是想要管治益州,使之为左将军所用,可就难了。又是东州人、又是益州土著,彼此你死我活地斗了那么多年,现在再加上你们荆州人……嘿嘿,他们有的意图顽抗,有的想联合起来对付荆州的新贵们,这错综复杂的程度,恐怕要超过左将军的想象。明日集会,不定会出什么事呢。”   雷远的回答只有短短两声:“哈哈!”   吴班打了个酒嗝,乜视着雷远:“续之竟没有什么要担心的?”   区区一个败军之将,此等姿态颇为失礼。作为少年时久在雒阳,拜见过袁绍、曹操的官二代,吴班难免有些傲气,但配合着他轻脱纵意的性格,不仅不让人讨厌,反倒有些独特的魅力。   雷远皱起眉头看看吴班,继续笑道:“哈哈!”   “元雄,你不懂。你以为,刘季玉是什么样的人?玄德公又是什么样的人?玄德公仁厚弘雅,雄姿杰出,有王霸之略。没有什么能够难倒主公!”雷远拍了拍吴班的肩膀,站起身来:“真的,玄德公既然已经来到蜀地,你们就得学会相信他!”   雷远迈步出外,唤了扈从牵马过来。   “要学会相信玄德公么?”吴班愣了愣神。   如他这等益州武人,已经很久没有尝试过无保留地相信主君了。过去数十年的尔虞我诈、各怀鬼胎、见风使舵,不断摧折了将士们的心气,让他们忘记建功立业的志向,而只求在滔滔乱世中自保家族,时间久了,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忧心忡忡的状态。   当吴班看到雷远信心十足的样子,他忍不住羡慕,又隐约有些怀疑。   今日这场聚会的时间已经很久了,雷远也告诉吴班等人,自己宿在岳父家中,因而每日都该早些回返,莫要触犯宵禁,给岳父带来什么麻烦。所以一行人绕过柳池,沿着少城的城门策马徐行,打算从北面的咸阳门进入大城,先将雷远送到下处,然后吴班再往城南自家宅院去。这走法,比直接经过石牛门进城,然后分散要远些,但足以体现吴班对雷远的尊重。   待到抵达咸阳门的时候,因为城门快要闭合了,城外往城里去的百姓不少,一行人便下得马来,随着人流缓缓向前。   眼看城门将至,忽听道路后方蹄声大起,数名骑士连连打马,十万火急而来。路上的百姓们不知所措,纷纷逃散,一时间烟尘滚滚,鸡飞狗走。   雷远眉头一皱,正在犹豫是否要出面喝止,城门处已经闪出一名校尉厉声喝道:“谁敢冲撞城门?”   马上骑士扬鞭大喝:“你快让这些百姓散开,我有紧急军报!曹操亲领大军二十万南下,已经攻陷葭萌了!”   “什么?”那城门校尉大惊失色,慌忙驱散百姓,让这支骑队急驰进城。   眼看着骑队绝尘而去,百姓们听到这句问答的,顿时惊慌言语,便如飞舞的蜂群般炸了开来。   吴班也吃了一惊:“曹操南下了?这么快?这么大的规模?”   他下意识地去看雷远,却只见他沉心静气,丝毫都不慌乱。   两人默然进城,直到赵云的府邸。此时曹军大举南下的军报显然已经传开了,赵云本部的部曲都在忙着收拾甲胄器械,随时准备出发弹压城中动荡。王虎从边门直奔出外,招呼从骑,大概是要联系城外的驻军,因为从骑牵马的速度稍慢而他又过于焦急,以至于连连喝骂。   吴班不敢多耽搁,向雷远拱手道别。出了这样的紧急情况,陈留吴氏作为东州人当中屈指可数的大豪族,也必然得有所应对,他和堂兄吴懿两个,今晚怕是有得要忙了。   刚策马走了几步,雷远在后头唤他:“元雄!”   吴班勒马回来:“续之可有什么吩咐?”   雷远稍许思忖,只道:“你且记得,要相信玄德公!”   当夜成都城内一片慌乱。 第四百零九章 手段   这座繁华的大城,刚从一次战乱中解脱出来,眼看着又要陷入另一次更加可怕的兵灾之中,这实在超过了许多人的承受范围。于是,这消息被传播到了哪里,成都城里就乱到了哪里。   雷远晚间没有睡好,登上府中的高台观看,只见城中到处灯火烁烁,人喊马嘶。因为赵云职权包括城防的关系,隔三岔五有骑士飞报城中情形,雷远偶尔听得,也觉心慌意乱。   只他知晓的那些,这一晚上,城中至少爆发了六起暴乱,都是因为暂时降伏的益州兵众试图出城逃走,结果聚集起来以后先抢掠了城中富户,然后又为了争夺马匹彼此火并,最后被迅速赶到的荆州军精锐弹压下去。   后来又听说,有些益州官吏半夜聚集,试图商议些什么,结果被巡夜的士卒发现,当晚抓了一批;甚至还有人夤夜潜入了刘季玉下榻之处,试图劝说他做些什么,结果被最近极其暴躁的黄权赶了出来。   确实是乱了。毕竟那传递军报的使者说得清楚,曹操大军南下!   二十万大军,已经攻陷葭萌!   雷远记得,负责据守葭萌的是霍峻。   此前在荆州的时候,霍峻与关平、刘封、马谡、向宠、习珍等人为友,常常呼朋引伴,外出射猎。后来雷远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一同游山玩水。这数人,都是雷远非常重视的朋友,其中霍峻年龄稍长而兼备文武之才,素来得到雷远的尊重。   此番玄德公入蜀,先到涪城,在变乱发生以后,令霍峻出面接管梓潼及北面剑阁、白水等诸多军事要塞。霍峻仅以五百人行事,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将控制范围扩张到葭萌,并驻军在那里,堵住了由汉中南下最重要的通道。   据说此举使得玄德公大为激赏,有意在日后任命他为梓潼太守。   然而如果曹军南下,霍峻便首当其冲,也不知他此刻情形如何?之前玄德公曾提起,意图调动黄忠、魏延二将所部紧急北上,他们又处在什么样的局面中?   他随即又想到,如果曹军南下,如何抵挡?葭萌以南的诸多关卡,现在情形如何?与二十万曹军对应的,是玄德公麾下合计五万的兵力,恐怕接下去得强行整编益州军,充实各部,否则根本无法填充前线。   如果想得多些,曹操入关中不久,纵使得到韩遂等人的支持,但想要完整平定这广阔区域,绝非易事。他怎么就敢越过关中,以二十万众攻入益州?若有万一,这二十万人马的性命,他全都不要了?曹操疯了吗?   再考虑到,关中素来残破,殊少粮食物资的积储。也就是说,曹操竟以汉中一郡供应二十万大军?   这件事情,太突然,也太古怪了。   即将面临大战的激动情绪混合着疑虑和茫然,让雷远心神不定。   雷远反复思忖,完全不明白前因后果。或许是因为此刻他并无兵力在成都,玄德公也未召集他参予军议……甚至雷远都不知道玄德公有没有召集军议。所以他也只能在府邸中耐心等待了。   次日一早,睡得不够安稳的雷远昏沉起身,用了朝食。   他出门询问熟悉的赵云部曲,今日玄德公那边有什么对应的安排。那部曲愣了愣道:“不是说,今日主公大会荆益群臣么?既然没有其它的说法,自然一切照旧。”   雷远慌忙换了身正经的袍服,催马往益州牧府的方向去。   好在距离不远,须臾便至。   当他抵达的时候,益州牧府门前已停了许多高车驷马。   因为昨夜城中纷扰的关系,本来负责迎客的仆役们,换作了顶盔贯甲的武士。他们哪怕在接待客人的时候,也显得警惕异常,透出一股肃杀的气息。   雷远留了扈从们在外等候,自家撩起袍角,一溜小跑入内。   好在他来过一次,熟门熟路了,沿着开阔的府内道路直趋正堂。   尚未进堂,撞着马谡出来,往正堂的一处转角去。雷远隔着丈许向他打了招呼,马谡微微颔首回应,随即走得更远些,转向身边一个雷远不认识的僚属,低声冷笑:“许靖这厮!这厮倒是有意思!昨夜负责守卫城墙的是哪一支兵力?怎么就让他逾墙而走了?还跑了谁?今天该到的人既然只到了七成,那些没到的,也立刻列出名单来!一会儿用得上!”   那僚属连连躬身应是,跑向厢房去了。   听马谡的说法,新任的左将军长史,天下知名的英才伟士许靖许文休,昨夜竟然被曹军来袭的消息惊动,连夜翻越成都城墙逃走了。而此刻成都城内,拥有益州官职而今日本应当出现在这里的官员们,也有三成没有出现。   经历两场关于应对益州土著的讨论后,雷远简直明镜似的清楚这些人物的盘算。   哪怕玄德公竭力展现善意,可这些旧臣豪门对荆州的戒心依旧。   今日应到而未到的三成,便是对所谓荆益联盟毫无信心的一批人,其中有的如许靖这般,年纪高迈却依旧活力四射地展开叛逃,也有的刻意拒绝响应玄德公的召唤,以此表达坚决不予合作的态度。   甚至今日来到的这些人里,也有许多满心观望的念头,在他们看来,曹军的力量如此强盛,没准什么时候荆州军就会崩溃吧。   雷远摇了摇头,匆匆入内。   殿堂太大了,显得深邃而阴暗。里面已经聚集了许多人,荆州和益州的官员泾渭分明,彼此低声讨论着什么,使得嗡嗡人声不散,像是能在殿堂顶部聚集起缭乱的乌云。   雷远四面望了望,见不到几个熟识的将领,可能领兵之人都已经散出去弹压局面了。吴班倒是在场,与他的堂兄吴懿一起站在益州人的队列中。而诸葛亮、庞统、赵云等重臣站在最前列,看起来都是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雷远不敢打扰。   正要往文官列中走一走,赞礼官高声呼喝:“左将军到!振威将军到!”   随即,玄德公携着刘季玉的手臂,从后堂绕了出来。刘季玉好像还挺坦然的,倒不似常人失去权柄那般沮丧。   两人在堂上站定,分为左右并肩落座。   众人立即肃立。   随即诸葛亮起身。   益州文武们都还不曾见过这位玄德公的肱股之臣,当下许多人悉悉索索地讨论了几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而诸葛亮笑容可掬,没有一丁点征服者的架势。他和和气气甚至有些絮叨地向众人问好,长长地说了一通荆益两州携手的巨大作用,列举了近来双方合作的重大成就,感谢了刘益州对荆州军的信赖……唯独不提有关北方战事的消息。   在他繁冗绵长的言语间,下方的益州文武们明显地躁动不安,可诸葛亮对此视若无睹,依旧谈着那些没啥实际意义的话题。   终于等到诸葛亮告一段落,略微缓了缓语气。一名班位靠后的益州官吏闪身出列:“诸葛军师!”   诸葛亮看看他:“不知足下是?”   法正前趋几步,在旁道:“这位乃是牛鞞长李邈,李汉南。”   “原来是李氏三龙之弟,久仰,久仰。”诸葛亮颔首示意:“汉南先生,有何指教?”   “却不知曹军的具体情况如何?昨夜我等都听说有紧急军报,说曹军二十万,已陷葭萌?”   “哦……哈哈,哈哈哈……”诸葛亮笑了起来。   “汉南先生,此事怕是个误会。”诸葛亮向刘备、刘璋二人施礼告罪,随即向前几步,从二位州牧身前的案几上取了一份信件。   他将之交给法正,继续道:“请孝直将这军报给诸君传阅。昨日确有我方军报,说的是曹军一部抵达了陈仓,似有南下往汉中的意思……或许是荆益百姓的口音不通,所以听岔了?哪里来的二十万曹军攻陷葭萌?二十万曹军南下?以关中之荒残,他们吃什么?这不是笑话吗?”   那份军报随即被传了下来。   李邈有些手足无措。他探头看看队列前方,那些益州的高官们正在传阅军报,没谁理会他。   他咬了咬牙,大声问道:“既然昨夜是有人误传,为何左将军不遣人尽快解释,以消解城中慌乱呢?”   话音未落,法正已经发怒:“荒唐!事关军机要事,怎么能夤夜满城去宣扬?那般做法,何其轻佻!今日本州官员齐集,诸葛军师不是给你解释了吗?李汉南你还要如何?”   李邈下意识地想要指责,明明昨夜传递军报之人摆出十万火急的架势,怎么这会儿就没事了?何况就算你现在解释,昨夜那些逾墙而逃之人、今日不愿前来与会之人却不晓得……   他忽然间脸色惨白。他明白了,于是只觉得,那些人简直蠢到了家。此前双方攻守敌对时倒还罢了,如今刘季玉身在城中,这三成官吏,就急着向曹操输诚?诸位须是吃着益州俸禄!   与此同时,为了曹军南下忧心一夜的雷远忽然觉得有些牙疼。明摆着是上火了,半边牙龈都肿了起来。   他还记得前几日里,诸葛亮言辞铿锵地对庞统说道:如果那些益州旧臣违背法令,自然有律法来惩治;如果他们阳奉阴违,也有升赏贬斥的手段,无论如何,绝不能滥用阴谋。   嗯,这当然不是阴谋,这只是……这只是……   雷远往左右看看,发现荆州同僚们好些都冷笑出声,于是他也跟着嘿嘿冷笑,以助长己方的威风。 第四百一十章 忠诚   此时玄德公开口了:“孔明!”   诸葛亮回身恭谨施礼:“主公请吩咐。”   “关于那个军报的事情……昨夜我们紧急军议的时候,如果有益州的将军们参与,情况就会好很多,至少不至于使得城中无端慌乱。我想,既然荆益联盟,两家的军队也应该合同如一,以后不要再出现这种情况。”   说到这里,刘备转向刘璋,微笑道:“不知季玉以为如何?”   “啊,贤兄说得很好,正该如此。”刘璋连声道:“此事全凭兄长决断。”   “既然季玉也是这么想,那就再好不过了!”刘备颔首为礼,随即转回身来:“那么,请孔明、士元两位军师中郎将负责,就此列个章程出来,尽快完成两州兵力的重编。今后两军合为一家,一应军情的通报,也就再不会囿于荆益两州之分。”   诸葛亮和庞统一起躬身应是。   刘备转向李邈:“汉南先生,以为这样处置可好?”   李邈有些茫然,感觉话题似乎偏离了开端。   “啊?”他张口结舌地答了一句,接着便不知如何是好。虽说他性格狂直,可终究官位不过是牛鞞长,一旦话题涉及军务,便不得其门而入。   我不是在询问曹军动向么?不是在责问荆州军为什么不分享军情通报么?怎么就滑向了荆益两军的重编?我提过这事儿?   刘备没有理会他,径自继续原先的话题:“当然,虽说我和季玉份为同宗肺腑,但荆益两州毕竟远隔千里,两军素少往来。改编整顿的过程中,还需要两家的将领一同出面……张飞!赵云!泠苞!邓贤!吴懿!”   被叫到名字的将领闪身出列:“在!”   “诸葛军师和庞军师事务繁忙,有关军伍整编的具体事宜,便由你们协助进行。请务必深体两州结盟之谊,把这件事妥善办好,莫要辜负我和季玉的期待!”   五将一起躬身:“遵命!”   荆州军对益州军的整编,其实早就开始。但因为战事频密,而又顾忌益州军将明里暗里不那么合作的态度,近来推进的并不顺利。   直到今日,既然刘季玉本人在文武官员面前亲口同意,那么无论军将们私底下怎么想,此事已成必然,而且将会大刀阔斧,再不容半点阻碍。   此番玄德公点出的五名将领,也颇有意思。   张飞和赵云,乃是此番入蜀的荆州军重将,素来位高权重,益州军在经整编以后,也将有大部分归入这二将的统领。而泠苞、邓贤则是最早支持玄德公的益州将领,承担这一任务更确定了他们的地位。至于吴懿,他是益州军中极具实力者,原本的地位还高于泠苞邓贤。玄德公将他列入,当是怀柔。   唯独雷远明白吴懿何以得到玄德公青睐。昨日他向吴班提出了调往荆州的建议后,吴班当场没有正面回应,但显然当晚与自家堂兄商议过了,次日即作决断。   雷远偏过头,看看站在益州武将班里的吴班。吴班露出微笑,略颔首示意。他不得不承认,此等在乱世中屹立不摇多年的将门,自有其独特的政治嗅觉。他们在哪里,都不像是会吃亏的样子。   众人各自回到队列之中,刘备不再言语,转而示意诸葛亮继续。   诸葛亮向李邈客气地行礼,笑道:“既然汉南先生说起了昨夜的情况,想来知道昨夜成都城里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我有个问题,想问问汉南先生,也想问问益州诸君。”   李邈的性子倒也刚硬,这时候还站在队列以外,并无畏缩之态:“诸葛军师不妨问来。”   “我是久居荆州的鄙陋之人,刚到成都没多久,不了解益州的风俗、人情。因而常自省惕,唯恐有什么地方触犯了忌讳,引起不必要的争执。所以,诸君能否告诉我,益州的高人、士子,是如何看待背主负义之辈、负恩求荣之徒的?”   这个问题一出,益州文武列中不少人倒抽一口冷气。   终于还是来了。   此前玄德公提起整编兵马的时候,益州文武中的不少人还抱着幻想,所以他们没有采用任何动作来阻止玄德公,甚至期望这场闹剧便以对军队的彻底控制作为结束。   但现在的情形很明白,这样的事情,左将军不会轻轻放过的。   许多人的心中已经在抱怨。   益州牧尚在,某些益州官员却只因为听到一个流言就屁滚尿流,作出种种不堪的姿态。他们甚至决绝到这种程度,以至于等不到一早的集会来确认消息真伪?   这是彻头彻尾的背叛,根本没法去遮掩。   还有些人呢?明明旧秩序已经被自家玩弄得稀烂,使得户口百万的天府之国成了他人眼中的肥肉,可他们居然没有一点点的自知之明,以为可以像往常一样在浑水中悠然保卫自家的利益。   他们不明白,世道已经变了。归根到底,所谓荆益联盟的实质,是荆州对益州的控制。益州牧仍然是那个益州牧,但在益州牧之上的左将军刘备,将会明确地告诉所有人,新的秩序已经建立。   这就注定了某些人的谋划并无用处,跳得越是欢腾,越是会成为众人眼中的笑柄。   接着会怎么样?这场聚集了成都城中大部分文武吏员的会议,难道会成为对某些人残酷处置的现场?如果诸葛亮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那在场之人根本无法反对。   既然如此,有什么样的后继处置,都是理所应当的了。谁也不敢和他们站在一起,至多只能暗中叹息,物伤其类吧。   至于诸葛亮的问题本身……毕竟过去那么多年来,益州乃至天下的局势翻来覆去,究竟何为忠诚,又该怎么看待不忠,大家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一片静默之中,法正出列答话:“蜀虽荒僻,然文景以来学徒鳞萃,比于齐鲁,巴、汉亦化之。不说士子,便是孺子,亦知忠孝。若有背主负义之辈、负恩求荣之徒,今日满堂文武,当共击之!”   诸葛亮问道:“果然如此?”   队列中陆续站出多人:“孝直所言,正是我们所想。若有背主负义之辈、负恩求荣之徒,今日满堂文武,当共击之!”   余下不少人尚在犹疑。   这时候,荆州队列中的许多人就这么看着,他们的一道道目光像是如有实质般,在大堂的另半边往来扫过。每一道目光,都带着沉重的压力,像是在逼迫。而高踞上位的刘备,则侧过身子,与刘璋谈着什么,大概说了个笑话,引得刘璋呵呵笑个不停。   见此情形,不少人的心底里涌出悲哀来。这便是益州牧了,与雄姿杰出的左将军相比,他究竟能算什么?这样的益州牧,大家都已经容忍了那么多年,又有什么理由来排斥一个更强有力的新主呢?   余下数十人一齐躬身:“孝直所言,正是我们所想。若有背主负义之辈、负恩求荣之徒,今日满堂文武,当共击之!”   法正哈哈一笑。整个益州的臣僚都追随他,赞同他的意见,这使他志得意满,满脸都快要放出光来。   “如此甚好。”诸葛亮颔首:“孝直和诸君所言,解了我心中的疑惑。可见今日在场诸君,都能忠于益州,忠于汉室。这真是太好了。”   刘备侧过身道:“有这样的部下,是季玉之福啊。”   刘璋继续呵呵而笑。   会议在一片欢腾中继续进行下去。   刘备与刘璋二人向在场的文武宣布,为了更加明确权责、有益于讨伐曹贼,刘季玉将推举左将军行大司马,领司隶校尉;而左将军则推举刘季玉为镇西大将军,领益州牧。   自即日起,大司马刘备统辖荆州、益州,而镇西大将军将会出居益州北方前线,主导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的战事。适当的时候,大司马和镇西大将军还将与车骑将军、徐州牧孙权会见,形成横跨荆州、扬州、益州的庞大联盟。   在这个联盟之下,与曹操敌对的力量将会空前强大,参予其中的每个人,迟早都会得到建功立业的机会。至于今日不在场的诸君,没有人再去提起,没有人会在意了。 第四百一十一章 神驰   这样的大会,更多用于确定上下之分,体现尊卑礼数,倒未必会多谈正事。因为李邈的缘故东拉西扯几句,已经显得失仪。之后两家主君彼此推举、重订盟约的种种流程,断然是一丝不苟,没有半点疏漏的。在这种环境下,每个人只要低眉顺目,跟着赞礼官的指挥恭谨趋退就行。   雷远跟着同僚们,伴随着笙箫之响行礼如仪。但心里却难免胡思乱想,神驰域外。   他想到了自己原本熟悉的那段历史。   在那段历史中,刘备在益州转战三年而得益州,过程中的艰险不计其数,一度部众离落,死亡且半,甚至还丧失了赖为臂膀的庞统。在最终胜利后,为了飨酬苦战辛劳,他又不得不对将士们的贪婪暴掠大开方便之门,以至于益州府库一空,经济几乎崩溃。   与之对应的是,刘备武力夺取盟友基业的事实还引起了孙权的极大疑虑。如果不考虑孙权的有限节操,某种角度来说,孙权便是在此之后对刘备的信誉失去信心,孙刘联盟随之迅速瓦解,刘备的主力部队开始出现两面不能兼顾的窘境。   按照雷远的粗浅理解,那段历史的后继走向,几乎在刘备夺得蜀地的时候已经注定。既然他选择将自己的信用、名声完全兑现在益州,那在益州之外的再无进展甚至步步溃退,也就很难阻止了。   现在的局势大不相同。   实际上的益州权柄如何划分,那须得诸葛亮等人日后慢慢安排。但在外界看来,既然益州牧刘璋尚在,荆益两州的关系就是联盟而非吞并。益州的官员们只要忠于益州、忠于汉室,就可以基本延续旧有的利益格局。只不过刘备以大司马的名义管辖荆益两州的兵力,在军事上作统筹指挥罢了。   无论对孙权,抑或对以后任何一名试图与刘备合作之人来说,这样的处置都足堪交代了。在这礼崩乐坏、人心丧乱的世道里,如此应对已经宽厚到了极致。   而更重要的一点在于:   刘备在做出应对的时候,其身份首先是大汉的臣子,是为了大汉的未来而讨曹灭贼的重臣,而非与诸侯妄兴倾轧、争夺霸权的野心家。所以这个横跨扬州、荆州和益州的联盟还保有继续扩充的可能。   毕竟以曹操的所行所为,明里暗里与之敌对的人太多了。   毕竟在道义上,刘备始终站在那个无法正面贬斥的高点,凭此足以号召天下人心。   雷远为此颇感自豪。这个与另一段历史完全不同的情形,在相当程度上出于他在江陵城下的那个建议。   当时雷远提议,以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为口号,建立大规模的联盟。现在这个联盟已经实现了大半,而刘备的名望、声势,在这过程中不仅未损,反而更加高涨。这对于刘备来说,将是远比另一历史更加优越的开端。   当然,这样的情形也不是没有缺憾。   对刘备来说,他对益州的掌控将会更需要执政者的精细操作,需要对益州官员进行更谨慎有效的筛选任用。即便如此,只要刘季玉在,就到底隔了一层,恐怕一时难以做到如臂使指。   而对雷远来说,他在此世最大的优势,也就是对历史发展方向的把握,到此大概就所剩无几了。   在另一段历史上,那些此起彼伏的大战,那些影响刘备政权和天下局势的转折,莫不由刘备伐蜀而起,但现在,一切都已不同。这种不同,从雷远抵达荆州之后开始,随着他的努力而不断积累,到现在终于达到了改变历史主线的程度。   从孙刘两家在荆州的冲突开始,雷远已经一次次见到了与另一段历史完全不同的发展。那些因为偶然因素或者概率影响发生的事件占据的比例越来越高,而对于历史的必然……雷远的前世不是历史学家,除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八个字,他简直说不出别的。   这八个字对雷远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如此一来,未来之路的难度可就增加了许多呀。   或许是身为后世之人的习惯,让他对那些繁杂的礼数终究缺了点发自内心的认同,因而许慈、胡潜之流的赞礼官辛苦一场,落到雷远眼中未免明珠投暗。雷远这么一边想着,一边随他人按步就班、舞之蹈之,也不知怎么地,前后的仪式就结束了。   他随着人潮出来,站在阶上,心中有些怔愣。   这时候他感觉身旁有人走近,连忙收拢心思,定神一看,是老朋友简雍。   “宪和先生,何事?”   简雍有些气喘吁吁:“续之你怎么就出来了?快跟我回来,主公召见。”   雷远连忙跟上。   两人沿着蜿蜒廊道走了好一会儿,也不记得是穿过了哪一道门,周围恢弘阔大的建筑渐渐被溪流、树木和亭台楼榭所取代。   在一处水榭里,刘备居中端坐,诸葛亮、庞统、张飞、赵云等文武侍坐左右,再下首些,还有法正等高官。   这时候马谡正站在刘备面前对答,雷远犹豫了一下,看见赵云挥手示意,他便轻手轻脚地往赵云身边的坐席跪坐。   却听刘备沉吟问道:“紧随着孝直出列表态的有谁?可记下了么?”   马谡恭声道:“有张子乔、李正方等几位原已与我们合作亲密的。还有益州主簿黄权、巴西太守庞羲、江阳太守程畿、梓潼令王连、绵竹令费诗等。”   刘备默然片刻,叹了口气:“就这么几个。任重而道远啊。”   诸葛亮道:“还有些人只是不敢为先罢了,不必苛求。黄公衡能明白大势所趋,程畿、费诗都谙熟政事,王连听说擅于盐铁的运营,这些人,都可以拔擢以示举用贤良的决心。”   刘备道:“这便按照军师的意思来办。”   “还有没来的二三十号人呢?总得有些处置,否则威权何在?”庞统悠然发问。   此前他与诸葛亮在益州牧府的正门口争执得厉害,现在并肩端坐,又似乎从无芥蒂的样子。   刘备摆了摆手:“那些人真正是鼠辈,还有什么可怜惜的。即日褫夺官职、罚没家财,日后扔到朱提、越巂以南去种地!这些人和他们的家族在成都周边所占据的庄园、田宅,正好用来赏赐将士们……我估计数目应该不少?想来能让将士们满意吧?”   庞统哈哈一笑:“如此甚好。”   赵云微微皱眉,隐约露出不安的神情。   刘备立即注意到了,他问:“子龙可有什么见解?”   赵云犹豫了片刻,终于道:“并没有什么见解,那些人确实没什么可怜惜的。”   刘备也不在意,只道:“你记得加派人手搜索,把那个翻墙逃亡的大名士抓回来。”   这说的自然是许靖了。赵云应声道:“已经派出多队骑士布下罗网,他断然跑不远的。” 第四百一十二章 应对   雷远知道,自己的岳父虽是武将,但却性格和善温良,不似寻常武人那般杀气腾腾。此前有一日两人攀谈,他对庞统此前意图以成都城内田宅赐予将士的想法并不赞成。   但雷远婉劝了赵云的意见。   当时雷远认为,看孔明的意思,将会一改庞士元的苛严手段,转而对益州土著施以怀柔,但怀柔不是放纵。岂不闻孔明说了,要威之以法,恩荣并济?他估计,总会通过某种途径惩治一批。而两位军师之间,总会需要一些妥协,按照庞统的心意将罪人的资财分配给将士们,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既如此,赵云又何必出来做恶人呢。   只不过两人都没料到诸葛亮的行动如此之快,而被惩治之人,已分明与其他益州文武割裂。此番不仅没有谁再会维护他们,或许还有人为了证明忠诚,额外加以攀咬构陷。比如法孝直,此君出任蜀郡太守才两天,其横蛮脾气已经使得周围瑟瑟发抖了。   法正有法正的用处。必要的威慑和强力手段也不可避免。除了瓜分家财以外,那些跟着许靖翻墙逃亡之流,想来更逃不脱严惩。   至于许靖本人,或许能仗着声望免于一死,但他纪纲同类、仁恕恻隐的名声,今后在益州恐怕就不那么好使。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   此刻与会之人,都是刘备下属较核心的文武重臣,召他们来此,自然有大事要商议。   刘备拍了拍案几,轻声笑道:“昨夜那份曹军大举南下的军报,自然是假的。但这两日里,确实陆续有多方军情汇总过来,诸位或有人已经闻听,或有人尚不知晓,此刻便说一说。”   众人衣袍悉索作响一阵,纷纷端坐。   九月初的时候,玄德公挥军入成都,大致确立了对益州的控制,消息传开后,驻军于长安的曹操为了应对老对手的势力膨胀,做了几件事。   第一件事,是宣布以新鲜出炉的卫尉韩遂为益州牧、李堪为梓潼太守、梁兴为巴西太守、以韩遂的主要幕僚成公英为蜀郡太守,得力部下阎行仍为犍为太守。   此前曹操诱引韩遂领关中诸将与马超决裂时,向韩遂承诺的乃是凉州牧,意在承认韩遂对陇上本据的控制。然而因为马超的勇猛出于预料,韩遂并未能在长安城下取得全胜,反而导致侯选、程银、张横、马玩四人畏惧马超的报复,勒兵折返凉州。   韩遂、李堪、梁兴三人实力大损,又被曹操羁縻于长安,不得离开。此番的益州牧官职的任命,分明是要驱使这三人为大军南下的马前卒,逼迫他们与玄德公作战了。可笑的是,负责统领这些州牧、太守所部兵力的,竟只是曹公麾下一员杂号将军,平难将军殷署。   韩文约也算一世豪雄,纵横凉州、关中几近三十年,势力极盛时拥众几近二十万,临到老来却利令智昏,拒绝了玄德公的诚意,与敌合谋围杀马超,最后什么好处都没获得,只落得为人驱使如犬马的境地,实在令人叹息。   只是,如此一来,曹操南下的意图就至为明显了,或许今年受限于粮秣物资的供给,一时未能大举,而曹操本人也不能长久远离邺城,但明年、后年,两家总要在汉中决战一场。   曹操做的第二件事,便是诸葛亮在适才正殿大会上说的,有曹军一部抵达了陈仓,领兵的大将又是夏侯渊,副将是路昭。   陈仓是褒斜道的北口,昔年高祖经此地而北定三秦,最是要紧不过。曹军进驻陈仓以后,依托秦文公所筑的陈仓上城,在东面后倚原麓、前横高岸之处据势建筑。因为此举得到凉州刺史韦康调集民夫襄助,所以进度极快。目前已经筑成了可以集兵数千长期据守的坚固堡垒,凭此进可攻,退可守。   有这一支兵在,汉中曹军便有依赖。   第三件事由一队潜伏在汉中的探子报来,倒是和雷远脱不开关系。   之前张鲁降伏于曹操,曹军大将徐晃遂领兵南下,驻扎在汉中的南乡,既为替张鲁撑腰,又为钳制。与此同时,原任扶风太守赵俨出为益州刺史,往沔阳以西招引益州流人。   然而不久之后,徐晃南下巴西,遭到雷远的痛击,部众溃败星散。赵俨不得不从沔阳折返南乡,收拢部属稳定局势,好不容易传来好消息说,曹公在关中控制住了局面,即将再度遣人南下,马超又先来了。   最终马超因为急于南下,并未对小股曹军据守的南乡县城发动进攻。而在张鲁离开汉中以后,南乡城中的曹军乘着这段时间的混乱,不断扩张力量,只凭着少量残兵败将,竟然以南乡为中心,东向连接子午谷,西面抵达褒中,眼看着就要和黄忠、魏延、霍峻三将对上了!   据说,因为徐晃始终重伤不起的缘故,这份功业还是由两名文官搭档办成的。一个是从益州刺史又转任汉中太守的赵俨,还有一个,是议郎司马懿。此君在马超控制南郑的时候孤身逃亡出外,与南乡之众汇合,然后就此大展拳脚。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议郎就能做到这份上,不得不令在场众人感叹。   因为赵俨和司马懿二人的努力,此刻的汉中虽然深陷混乱,却已大致展现东西两分的局面。由于汉中狭长,双方又没有什么奇谋妙策可以施展,恐怕在相当时间内,只有一直对峙下去,直到曹操或者玄德公本人领兵出动了。   “至于第四件事……”诸葛亮从墙边取出另一卷版牍来:“这也和续之有些关系,曹军在荆州发动攻势了。”   原来最近荆州曹军多有举措。驻守在襄阳的折冲将军乐进、奋威将军满宠所部和江夏太守文聘所部再度兴兵,连续几次攻入临沮、旌阳,并迫降南郡各地诸山谷中的蛮夷种落。   雷远点头说道:“想来是为了利用我军主力深入益州的机会捞些好处,并且也牵制我军向汉中增兵?” 第四百一十三章 归途   诸葛亮应道:“确实如此,所以彼辈此番动兵,来势汹汹。”   张飞哈哈一笑:“有关将军坐镇江陵,乐进、文聘之流,还能翻得了天?”   “虽不至于翻天,却也扰乱荆州军民,不可小觑。”诸葛亮摇了摇头,往左右探看。   马谡小跑着过来,在座间展开舆图。   诸葛亮指划着舆图,解释道:“各位,乐进和文聘所部,自去年以来多方扩充,目前合计兵力近万,俱是精锐,另外奋威将军满宠所部也扩张到三千余。他们分布兵力于江陵的东西两侧,一部活跃于临沮一线,威胁枝江,试图切断江陵与夷陵等宜都郡诸城的联系;另一部在竟陵、荆城、寻口一线活动,威胁水军辎重的集散地汉津。”   他张开双臂示意:“这是一个东西呼应的钳型攻势。云长所领的荆州水军已经被牵制在东面,本部须得固守江陵。因此西面这一路,主公和我都觉得,或可由续之担待起来。”   雷远心道:“以关羽的勇猛善战,这样的攻势未必就有多大威胁。恐怕是因为荆州军的主力还需防备江东,才使得兵力捉襟见肘吧。”   于是他直接问道:“江东那边,有什么动向?”   马谡将舆图继续推开:“据说,孙权正忙于迁扬州治所于秣陵,另外调动大军在东关修筑防御,以备曹军越巢湖南下。这处东关要隘包括了濡须山和七宝山两处城关,在关城对峙之间凿石通水,将会成为江东水陆兵力必经的险关津道。”   雷远出身于江淮,对这一片的地形早就熟极而流,当下颔首道:“也就是说,江东应当又有意于合肥了。”   无论历史走向如何变化,孙将军领十万之众欲吞合肥,听起来始终都那么不靠谱。雷远完全理解关羽要留重兵于荆南防备东吴,更一点都不指望孙权能在合肥方向吸引曹军。   雷远的本部主力经历了几番鏖战之后,尚在休整阶段。但他留在宜都的,还有邓铜、贺松二将所部,再抽调其它各部精锐,足以依托夷陵城向西发起短距离的攻势行动。   他此前就与乐进和满宠打过交道,大概了解这支曹军的实力,故而虽不敢说定能获得胜利,但阻止他们南下滋扰,倒也不难。   于是雷远起身行礼道:“此刻巴西局势尚属安定,若张将军尽快派遣兵力接管各处要隘,我就可以抽调本部沿江南下,一个月内,向曹军发起反击。”   诸葛亮转向张飞:“翼德将军?”   张飞捋了捋刚硬如铁的虬髯,发出沙沙的声音:“可以。白寿和阎芝须得留在成都,协助整编益州兵力,我便让张达、范强带人接手巴西防务。”   雷远吃了一惊,问道:“张达?范强?”   “正是。”张飞道:“这两人都是我部下的善战宿将,随我从河北至益州,久历沙场。续之你只管把一应军务移交给他们,他们会妥善接下,等到我前往阆中就任,还会作相应调整。”   雷远倒不是担心军备防御上出什么纰漏。他下意识地看看张飞,觉得这雄武大汉神采飞扬,心情很不错,断不至于这就苛待军吏到无以承受的地步,当下道:“便依张将军的意思。”   此时刘备又问道:“续之麾下,现在可用的部曲大概有多少?”   雷远并不隐瞒,坦然道:“庐江雷氏本部部曲约莫四千余,另外,驻扎在宜都郡的冯习将军所部,娄发、沈弥所部的益州兵,还有淮南旧部的郭、邓、贺、丁等校尉所部,合计两千余。”   “这样吧,冯习、娄发、沈弥所部都将调往江州,我打算让甘宁领有此部兵力,日后用于汉中方面。”   看来,既然荆益两州之间并无尖锐矛盾,甘宁因私仇而杀人,便算不得什么大事。刘备令他重建本部,以后必定将要大用。   雷远应道:“是。”   “另外,眼下云集在成都城附近的益州兵力,计约四万。我和两位军师估算,总得抽调一万五千人左右填补荆州,才比较放心些。”   这四万人,便是蜀郡、广汉郡、江阳郡、犍为郡的郡兵,外加泠苞、邓贤、吴懿、吴班、张任等益州军将的本部兵力了。   却听刘备继续道:“你先带上吴班、雷铜二将所部的三千兵力往宜都去。该归属到云长麾下的兵力,我这边整编调配完毕以后,陆续遣发。”   雷远算了算,扣除冯习、娄发、沈弥所部千余,再增加了吴班雷铜所部的三千兵力,这样一来,自己麾下可动用的兵力合计九千,较之于入蜀之前又多了许多。   “主公,这样的兵力规模是不是太大了?放在宜都一郡,未免……”   “你还是宜都太守,但之后一段时间里,羊渠、汉丰以东的巴东郡各处城池、隘口的军事防御,包括保留在那里的地方郡兵,由你以江关都尉的身份统一负责……所需的符印很快就好。”刘备大致向舆图指了指:“你回宜都以后,不仅要解决江陵西面的曹军压力,另外还得稳稳看住了峡江水陆道沿线,确保荆、益两地的联系。此任重大,绝不容有失。”   “请主公放心。”   刘备凝视了雷远半晌,忽然笑了起来。   他离座起身,拍了拍雷远的肩膀:“有续之在,我甚放心。”   军情紧急,不容耽搁。雷远待到军议结束以后,立即便去联系吴班、雷铜二将,催促他们集结兵力。而雷远本人再度奔往宕渠,调动兵力南下江州。   原本他还打算向玄德公学几手剑术,现在看来,怕是遥遥无期。赵云本拟在九月中的时候出面为女婿过个生辰,如今也只能待来日有暇了。   两路人马在江州会合的时候,已经到了十月中旬,随即合兵一处,踏上前往荆州的路途。   这时候秋汛已经过去了,但天气却愈发的潮湿晦涩。雷远站在江畔的高崖远眺,只见大江茫茫,对岸的深山林木也全都掩藏在浓密的雾气之中。这样的浓雾就连太阳都照射不透,他抬眼望天,只看到一抹黯淡的光晕,在层叠山峦间划过。   汛期以后,大江水位明显下降了,因此愈发显得峡江流狭、崖岸高耸,江水中的礁石险滩密布,断难行船。因此这支军队只能沿着江畔陆路逶迤向东。   雷远策马行于队列之中,有时候想起过去多月转战益州各地的所见所闻,颇有不虚此行的感慨;有时候觉得,自己没有机会见识到曹刘双雄在汉中乃至凉州、关中的争夺了,有些遗憾;更多时候,他又遏制不住心中柔软的情绪,愈是接近宜都,便愈加思念妻子和家人。   (第三卷 完) 第四卷 短歌微吟不能长 第四百一十四章 峡江   “将军!”   道路的另一侧,一名扈从向雷远挥手。   这时候距离雷远从江州出发,已经过了二十天。大队人马已抵达荆和益州的边界。按照预定计划,今晚当可赶到鱼复,也就是雷远的新兼职:江关都尉驻地。   鱼复周边土地贫瘠,人口稀少,当然无法承载近万人进驻,所以雷远所部拆分成了四五部分,陆续通过鱼复。此刻身处山间开阔地的,是为数三千的中军,他们将在路边暂时休息半个时辰,然后继续启程。   这处开阔地是峡江道路的一段。左边是陡峭的悬崖,右边是深幽的山谷,山谷深处被深黑色的莽林遮蔽,看不清情形,只有滚雷般的水声不断,在层叠群山间往复回荡,隆隆灌入耳孔,仿佛亘古以来永不休止。   直到雷远跟着扈从绕过一片岩崖,这轰鸣声才稍许变得轻微些。这里是李齐挑选的歇脚之处,一处深山间的小盆地,正北面靠着一片白色的岩壁,有条小小的瀑布贴着岩壁落下,倾泻进底部的深潭中。   水流潺潺,水花四溅,以至于空气中弥漫着水雾。但因为这岩壁恰好正对阳光的关系,并不使人觉得阴冷,水雾中甚至还折射出虹光,令人心旷神怡。对于在雾气、潮湿和深山阴影中走了半天的将士来说,这阳光给心灵上带来的温暖,还要超过实际感受到的。   深潭周边环绕着几株高树。树上结着一簇簇棕色的果实。雷远记得这叫拐枣,也有叫它鸡爪子的,诗云:“南山有枸”,指的就是这种果实。   雷远在树下的草甸间找了找,有成熟的果子落下来了。他拈了几颗,放在水潭里漂洗了一下,塞进嘴里嚼一嚼,口味清甜而稍带酸涩。   “这东西……能吃?”有人在水潭的对面好奇问道。   “有点像是梨,味道很不错。一会儿得找人打一些下来,沿途都可以充饥解渴。”雷远随手抛了几颗过去:“你尝尝?”   那人身上到处缠着绷带,一手还拄着拐,眼看着果子飞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抄住,动作很是敏捷,随即就因为牵动了伤处而痛得呲牙咧嘴。好在拐枣的味道确实不错,使他不至于白吃苦头。   他小心翼翼地支着拐杖坐下来,咔嚓咔嚓地吃着果子,两口就吃完了。   “好吃!再来点!”他嚷了一句。   李贞看看雷远。   雷远点头。   然后李贞就舒展臂膀攀上了高大的树木,将成把的果实捋下来,噼里啪啦如雨点般地落进草甸。   以李贞的地位,本可以随便驱使部下们去这么做,但这年轻人总是那么精力充沛,他也习惯了在雷远面前一切都亲力亲为。   雷远笑着对他说:“小心些!”   “宗主你放心吧!”李贞踏着一条横生的枝丫,攀到边上另一棵拐枣树,然后那一片的草甸也被哗啦啦下坠的果子袭击了。几个扈从们嘻嘻哈哈地笑着去捡拾。   雷远摇了摇头,捡了些看起来熟透的果实拢在袖里,沿着水潭边缘走向伤员:“我还以为凉州的好男儿只会骑烈马、喝烈酒……没想到你居然喜好这些酸甜果子,哈哈。”   伤员深深叹气:“因为你军中的医官们不准我喝酒啊,我还真想喝点。”   嘴上这么说着,他吃果子的速度一点都不慢,咔嚓咔嚓地又咽下去几个。   可惜不晓得该怎么制作烈酒,否则可以给这小子的伤口洒一些,满足他的愿望。雷远心怀恶意地想道。   毕竟这个伤员在不久之前还是敌人,是真正让雷远感到戒备的强敌。   他是马超的堂弟,此番挥军入蜀的副将马岱。   汉昌战败那一日,马岱替马超断后,力敌郭竟所部精骑追击。他全身上下受了三十余处创伤,仍旧鏖战不休,直到最后力竭昏迷。这样的猛士哪怕是敌人,也值得敬佩,因此郭竟并未斩杀马岱,而是将他带了回来,请军医诊治。   这样做的好处是,当日俘虏的凉州骑兵足有四百多人,个个都桀骜难驯。但他们知晓马岱在此以后,便不再生事,甚至有人主动出力,为雷远收拢战场上的游散马匹。   雷远不是巴西太守,更非据地自立的诸侯,所以拿下的土地、人民都与他并无干系。他迫降的两名氐王杨千万和阿贵,是在武都、阴平等地颇具号召力的人物,战事结束后不久,也都得到玄德公专门遣使接待,雷远再没见过他们。   但雷远并不介意这些。四百名凉州骑士和近千匹战马的收获,已经让他心满意足了。这些收获足以使雷远重新恢复庞大的骑兵编制,而如此规模的骑队放在荆州,将是根本无法阻挡的可怕力量。   至于马岱……以他的身份,原该留在成都。在那里他可以选择投降,成为玄德公下属一将,也可以做个被长期囚禁的俘虏。但马岱拒绝了,他坚持要和凉州骑士们待在一起。   为此雷远专门向玄德公行文请示,才得到允可。   那以后马岱就一直住在宕渠。他身上的伤势经过两个多月的调养以后,大多已经收口,但仍然没办法自由行走。按照医官的说法,就算他身体强壮如牛,能在如此重伤中活下来,也是侥天之幸,至少得半年以上才能完全恢复。   此番雷远回返荆州,原本想留马岱在益州慢慢调养,但马岱一意跟来,他也不便拒绝。那不过多一张嘴吃饭而已,庐江雷氏家大业大,养得起。   “到了宜都以后,你可以尝尝荆州的橘子,比这个更好吃。”雷远道。   橘子是当代极受欢迎的水果。太平时节,一株橘树每年所出,可以换取一匹绢帛。所以雷远早就试图大范围种植橘树已增加收入。他在担任乐乡长时,就安排了几家擅于扦插养育的农户种植橘树,后来与他相熟的老农齐五说,他也试图在雷氏庄园里种橘。如果确有成果,雷远倒要准备推销了。   “橘子我在长安时吃过,钟繇那老家伙给的,说是从益州来的贡物呢。然而从没有见过这种野果,吃个新鲜罢了……”马岱已经把所有的拐枣都吃完了,探手往水潭里清洗:“话说,续之你怎么会认识这种野果?在南方很多么?”   雷远想了想:“两年前在灊山中和将士们聚会,有个士卒请我吃了一串。因为我承诺会带领大家打一场胜仗,带领大家安全脱身。”   “后来呢?打赢了没有?”   “打赢了。不过那个士卒一开始就战死了。当时在场的士卒们,绝大部分也都战死了。”   马岱默然片刻,慢慢露出讥笑的神情:“果然汉家高门贵胄大多如此,让别人去冲杀拼死,自家享尽荣华富贵。”   扶风马氏本身也是汉家大族,听说马超还自称屡世公侯来着。马岱却隐约把自己当个羌人来看,对汉家高门贵胄的做派不满,倒也有趣。   雷远摇头道:“我庐江雷氏并非高门贵胄,而是地方上的豪强……极盛时控制着以巢湖以西的大片区域聚众自保,前后与曹军打过很多年的仗,说是贼寇也不为过吧。适才我说的那场战争,导致庐江雷氏几乎覆灭,包括我兄长在内的许多宗族子弟战死沙场,我自己也几乎身死。所以我们也并非驱使他人冲杀拼死,自家享受富贵。”   “我听说,你现在的官居奋威将军、宜都太守、江关都尉、护荆蛮校尉?这一连串的官职,难道还不算荣华富贵?”   “依附于庐江雷氏的部曲、百姓为数不下五万。我尽量照顾他们,使他们无官吏凌迫,无水旱饥荒之忧,甚至还能获得庠序之教。”雷远耐心地道:“倒是令兄这等人物,固然每战必冲锋陷阵,可除了他自己偶尔获得朝廷官职敷衍以外,关中、凉州的百姓,甚至扶风的百姓,究竟得了他什么好处?我隐约听说,关中一带多年来饱受掠夺,以至民不聊生?”   马岱一时语塞。   待要反驳几句,水潭对面又来了个身材圆胖的男子。   马岱一见此人,脸色就垮了下来。 第四百一十五章 扶循   “马孟起在汉昌城下的失败,败在续之将军,败在马孟起自己,怎也怪罪不到我张公祺身上,马将军不必如此。”   张鲁找了块被阳光晒暖的平整石头,舒舒服服地躺下来。随着他的动作,肚腹的赘肉也向两侧摊开,在精致袍服的包裹下,松软地铺到石板表面。在这样一个乱世,能够把自己将养得如此肥腻可人,真是一种本事。   当张鲁躺下的时候,一簇枝叶恰好挡在他的面门,使眼睛不受直射的影响。显然,哪怕从一方诸侯转为寄人篱下,也阻止不了张鲁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你与令兄杀了吾弟张公则,毁了我张氏三代经营的汉宁基业,我们之间,说是仇深似海也不为过。然则我今日见你,尚且并无忿怒。为何?道经有云,挫其锐,解其忿。忿怒,非道所喜。”   说话间,张鲁用右臂支撑身躯,转身侧起,一足微蜷。也不知怎地,阳光洒落在他沉静平稳的身姿上,便透出一股不可侵犯的高远气概。   “你我日后同在荆州,说不定还有彼此扶助的时候。”   雷远尚且如此感觉,普通百姓会如何?   此君能在乱世中运营一个以宗教手段维系的政权,并将这宗教最终广布天下,委实有些本事。雷远开始有点相信师君名不虚传了。   “不值我一刀的东西……”而马岱完全不为所动,他冷笑一声,拄拐杖起身离开。   走了没几步,正撞见一名雷远的扈从,眼看他用衣襟兜着满满的拐枣经过,马岱老实不客气地探手抓了一捧,随后慢悠悠消失在林地之后。   与中军共同行动的,有两百余驾车辆。大部分用来装载粮秣物资和雷远从玄德公手中获得的那些赏赐;还有一些用来安置伤员,以马岱现在的身体状况,断然无法承受跋山涉水的辛苦,所以他也占用了一辆,平时通常都在车辆上躺着,只有到宿营或歇息的时候,才出来活动肢体。   张鲁看着马岱的身影离开,转向雷远道:“恭喜续之将军得一勇将。”   张鲁自从落入雷远的控制,自始至终都很配合,无论汉中部众被调往梓潼一线安置,还是阎圃得到雷远的重用,擢为直属的僚佐,他好像都不介意。甚至在雷远当面通知他,要将他安置到荆州某处,他也立即赞同。   他只向雷远提出,希望带着黄固等十余名亲密部下随行。另外还向玄德公致书,请求日后若能平定汉中,则允许自己接来汉中的家人亲眷同住。那倒没有什么难处,为了汉中的长治久安,张鲁家族中那些宗教狂热分子本就该离汉中远些。雷远当即就代表玄德公同意了。这令张鲁有些感动,自那以后,对雷远便格外亲切。   听得张鲁这般说,雷远失笑摇头道:“伯瞻并非我的部属。何况,以他的身份,就算降伏,也当是在玄德公麾下。玄德公当不会吝于一个将军职位吧。”   “我看不然。”张鲁道:“他既愿来到荆州,必有道理,待到续之将军与之相处亲密,定会有所收获。”   张鲁倒是看得明白。   雷远又笑了两声,不再谈这个话题。   对于马岱,雷远当然下过工夫,探察过他内心所想。雷远知道马岱所忧虑的,无非因为是兄长太过桀骜,若他以后再和玄德公为敌,兄弟两人在沙场上手足相残可就不妙。为此,他下意识地远离益州,避免这种可怕情形,倒不在乎什么职位高低。   只要马岱愿往荆州,自然逃不脱雷远的招揽。仅仅这段从江州到鱼复的路上,雷远和马岱便亲密了很多,至少马岱自己渐渐没把自己当外人看。   得到雷远亲密对待的不止马岱一人。这缓缓回程的一路,也是雷远抚循人心、深培班底的一路。   毕竟雷远入蜀一趟,回来时兵力反倒扩充许多,自家班底中前世史籍有载的名人也多了好几个,他难免要花些心思。   老实说,同榻而眠的手段也拿出来用过了,前阵子简直夜夜有新欢,晚上比白天还忙些。直到某日被前汉昌县尉句扶的鼾声惊扰得一宿难以入眠,次日乘马晕晕乎乎,雷远才不得不暂时消停。   次日他又不免想到,曾听自家岳父提起,张飞熟睡时鼻息如雷,而玄德公竟能与他多年寝则同床,这该是怎样的坚持?果然能成大事业者,必有其过人之处?   当然,联络感情的方法还有很多。   比如对狐笃,雷远答应了抵达荆州以后,就出面为他联络宜城马氏,看看能否联络两家的宗派伦叙。雷远与马谡素来交好,与马良也很熟悉,这点小事乃举手之劳。   前些日子在江州时,狐笃找到雷远说,自己少年时寄养在外祖父家,所以使用外家的姓氏。此番既然要跟随雷远立足于荆州,打算就此恢复本姓马,并且改名为忠,以后或将使阆中马姓在荆州开枝散叶。   何以寄养在外家就要使用外家的姓氏,狐笃显然没打算多说,雷远便也不问,只是他忽然明了白,原来这位新任不久的长史,便是另一段历史上威震南中七郡的季汉庲降都督。   雷远本以为任狐笃为长史甚是妥当,现在看来,此君身藏文武两道的才能,或可承担更多重任。   改名的不止一个马忠,还有王平。   王平便是何平,他与狐笃一般,也是原先用了外家姓氏,现在改回本姓。这个精明能干的賨人青年虽说有投身曹军的过往,但后来协助句扶固守汉昌,立下不小的功劳,又与李齐一起深入敌阵,擒获了张鲁。战后,雷远暂以他为亲卫,与李齐、王跃等并列,待之十分亲厚。   任谁都知道,这是将会得到重用的先兆,只不过王平识字不多,少不得要在三峡小学里被狠狠培训一番。而王平得知能获学问传授,居然激动得热泪盈眶。   马忠、王平、句扶,还有阎圃,再加上此番随同前往荆州的吴班、雷铜,从灊山跟随至今的得力部属丁奉,雷远感觉麾下颇有几分将星如云的意思。何况郭竟、邓铜、贺松、任晖等部属,纵使在前世所见史籍中未有记载,其实也都各有出众的才具。   兵力既众,将领亦强,扼荆益之锁钥,还新获得了大笔的财富支持……以这样的实力充实荆州,雷始终都不充足的安全感,现在渐渐充实起来,他甚至有些踌躇满志了。   “还有我张公祺,我也是有用的。”张鲁忽然笑道。   雷远猛然眼神一凛。   “续之将军不必疑虑,一点揣摩人心的小手段罢了。”张鲁连连摆手,满脸殷勤:“然则,我确实可以做许多事。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的大业,怎能少了我张鲁呢?” 第四百一十六章 合作   此君竟然能做到这种程度?   雷远忍不住笑了起来。   “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是雷远提出的口号,如今已成为玄德公对天下的政治号召,但雷远本人骨子里并不真的相信这个口号。他受过许多年的现实主义熏陶,来到此世以后,所求的首先是自保,而后保护身边的人。再之后,他或许能在此基础上,略微改变这世道原本的走向。   他看得明白,虽说玄德公幕府中所有人都把这口号喊得震天般响,但其实许多人也并不真心相信这个口号。有些人觉得,讨曹灭贼是必须的,但讨曹灭贼以后重建的秩序是否还是汉家秩序,并没那么重要。还有些人甚至没有把讨曹灭贼当回事,不过食人之禄,忧人之事罢了。   至于张鲁……他是个神棍。沛国张氏近世三代数十年经营,无论所求的是地上仙国,还是肉身飞升,与“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都没有半点关系,亏他竟能说得如此气壮?   “公祺先生是在催促我们,尽快落实答应您的条件么?”   张鲁此刻在玄德公的阵营中,地位是很尴尬的。站在汉家朝廷的立场,五斗米道与太平道同源,张鲁这师君称号也仿佛大贤良师,因此张鲁的身份是妖贼无疑。但玄德公又希望依托张鲁的声望去号召汉中民众,因此又势必不能苛待张鲁。   最终在雷远的劝说下,玄德公决意将张鲁安置到荆州,会在适当的时候给予一个荆州治中从事之类的职务,但无需实际莅政。而雷远则私下允许张鲁向荆州的南蛮传播其教义。   眼下荆州将到,或许张鲁有些跃跃欲试了吧。   听得雷远询问,张鲁欠身道:“求生之人,与不谢,夺不恨,不随俗转移,惟有真思至道。”   “然则,足下的那些真思至道,与讨曹灭贼的大业有什么关系呢?”   张鲁思忖片刻,终于道:“这天下间操弄谶纬、方术、符箓、神仙之说的,虽然其道各有不同,但彼此多有关联。江东那些尊奉于吉为教主的,北方左慈、郤俭之流推崇辟谷、导引和星纬的,与我正一盟威的道众历年往来;若有事务,多半都会给我三分薄面。若续之将军有意,我以荆州为中心,仍可……”   雷远抬手往下压了压,制住了张鲁的讲述。   张鲁的意思很明白。他希望雷远允许他在荆州重建五斗米道的传教中心,作为交换,并承诺可以分享教众之间的联系渠道,为玄德公所部在江东和中原各地的活动提供帮助。比如简宪和这样的说客,便可以经师、方士之类的身份为掩护。   即便被从汉中连根拔起,但若有机会,仍想着重起炉灶传播其教义,这份不屈不挠的劲头,不得不令人佩服。   但雷远不可能答应他的要求。   汉朝施行儒家制度,以仁礼之道治国,推行的是伦理和教化。这样的制度固然有其内在缺陷,但雷远至少能确定,其学问绵延千余载,直到后世仍有独特的生命力和影响力。   而张鲁的那一套,目前来看,尚脱不了怪力乱神的窠臼,雷远虽不熟悉其内容,但却知道自古以来的地上神国,从来都没有好下场。所以,雷远绝不会允许在荆州出现第二个汉宁郡。   “我曾听说太上老君有言曰,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公祺先生还是先想清楚该怎么应对那些蛮部比较好,我会遣人在岑坪以西,设立荆州治中从事的驻地,并出面邀约荆蛮各部首领,使足下与之熟悉……其它的事情,不妨慢慢再议。”   五斗米道的教义之中,有“一散为气,聚形为太上老君”之语。将老子称为太上老君,便是五斗米道的发明。雷远用此来拒绝,带着几分客气。   张鲁丝毫都不沮丧,立即道:“那也是应该的。数十年前,先祖便是周旋于益州群山巴賨蛮部,扫除妖魔,救护生民。如今在荆州如此行事,正合正一盟威之道。”   雷远微微颔首:“另外……”   “另外,自然还需教导蛮部民众尊奉朝廷政令。续之将军请放心,导人向善,也是我们的本分。”张鲁知情达意地道。   “如此甚好。”雷远笑着起身。   他毫不拘束地坐到张鲁身边,又侧过身,将袖中的拐枣倾了些出来,分给张鲁:“公祺先生,日后便须多多有劳了。你我精诚合作,必能相得益彰。”   雷远刻意示好,张鲁却连连摆手。   “续之将军……”他苦着脸道:“这就免了。”   雷远一愣。   张鲁叹道:“此处地气虽暖,到底是在深山盛寒之处。续之将军,你可曾想过,这几株果树怎就满树佳果,生发如此?”   雷远皱眉起身,霍然拔剑。   剑锋映着阳光,熠熠生辉,照得张鲁眉眼间一片青芒。   张鲁神色镇静,挥手比划,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雷远挥剑拨开果树下茂盛的草甸,只见草甸下的泥土显示出可疑的黑紫色。他用剑尖拨开松散浮土,底下便露出高度腐烂的尸体。尸体有许多具,或僵硬或腐化的躯干肢体彼此纠缠着,有的手掌中握紧断裂刀剑,大多都没有首级。而尸体周边的大片土地,都被献血浸润过,哪怕后继多历风雨,依然凝结成一块一块。   雷远吐了口气。   他挺直身体四面看看,这情形很明白了,深潭周边的一处处草甸,其实都是丢弃尸体的地方。看尸体的腐化程度,这应该是两三个月前,也就是荆州军沿峡江水陆道攻入益州时的斩获。   那时候诸葛亮与张飞、赵云、刘封等将从宜都出发,突破峡口,强攻鱼复及周边诸要塞。   想来有一队溃兵逃散至此,被荆州军追及,旋即遭到歼灭、枭首。那些首级被割走记功,尸体被丢弃在原地,短短数月后,化做了肥料。   到了现在,荆益两州仿佛始终都是联盟,而这些益州军人的牺牲毫无意义,就只让几株果树长得丰茂。   而适才李贞等扈从们攀登树木捡拾拐枣,便是踏在遍地堆积的尸体之上。   若在战事频密时节,见几具尸首不算什么。但这时候,雷远忽然就不想再待在此地了。   他将手中的拐枣果实扔回草甸中,向较远处的扈从们沉声道:“我们走吧,沿着山道,再往前看看!” 第四百一十七章 休整   当晚,雷远所部中军在鱼复驻扎。鱼复县城所处的位置,是峡江间难得的较平坦处,江山回阔,城池周围数里,外周又有数百顷田亩可供耕作。   虽然城内屋舍少而破败,但城西公孙述所建的白帝城旧址也可屯兵,较之于沿途所经穷山恶水,已算得条件不错。   此地也是益州辖区的最东段,再往东面不远,越过扞关,就到荆州宜都郡的巫县。   故而朐忍、鱼复两县的县长,及汉丰、羊渠、赤甲山等几座营垒的镇戍将校都来此地拜见雷远,并恭贺新任江关都尉就职。   这几处地方,都属于巴东郡的管辖。   巴东太守赵莋在降伏于荆州入蜀大军之后,就随军到了成都,如今已改任益州别驾从事。与他一同担任别驾的还有巴西郡太守庞羲和益州郡太守董和等人,一时间别驾几至十余人之多。   玄德公的意思,应当是以别驾之职暂时安置刘季玉所任命的益州大郡太守,从而逐步收拢地方郡县之权。而诸位别驾们都驻在成都,也可在玄德公面前从容展现才能,以备日后另行擢用。   也正因为巴东太守不在的缘故,雷远这个江关都尉便是巴东郡职位最高者,当地文武都来拜见。   这些人的情况,雷远在成都时就翻阅左将军东曹的版籍,有所了解。   两名县长中,朐忍长名唤伍羊,字裕平,是巴郡吏员出身,一步步做到本地县长的,因为在任上时常仗义疏财、扶危济困,故而极具人望。然则数年前县里流行时疫,他的妻儿都染病暴亡,故而这几年来日渐颓废,常常骑牛行于乡间消磨时日。好在名声犹在,政务不致荒废。   鱼复长名唤吴省,是南郡麦城人,少年时有神童之名,习春秋,通数家法,一度几乎得举明经。只因为与邻家女婢私通而败了名声,不得不投入军中为吏员。此前他是张飞下属,数月前调任鱼复长,在峡江沿线民夫征集、后勤支援方面,颇建功勋。   汉丰、羊渠、赤甲山等营垒的镇戍将校,多是刘封所部。其中赤甲山营垒有个名唤吕唐的军校,还曾多次随在刘封身旁与雷远行猎游玩,雷远与他颇为熟悉。而再下级的小校,有益州降人,也有荆州人,大致是一半对一半的样子。   当晚众人在城中置酒宴会,会上谈说些荆益两州不同的风情,也有人恭维雷远的战绩。及至半酣处,一名益州小校行酒,竟然提起数月前荆州大军过境时的惨烈杀戮和耀武扬威之状。众人慌忙捂了他的嘴,将他拖出堂外。   吕唐回来,赶紧代他谢罪:“此人实是喝多了,一时感慨,并无他意。还望将军宽宥。”   雷远连道无妨。   次日启程前,他再度召集各县长、将校。   他说:“我在成都时,曾听玄德公反复说起,荆益两州唇齿相依,恩若兄弟。数月前峡江间的战事,是为了平定益州叛乱、迫不得已之举。如今战事消弭,昔日的对手现在已是同袍,彼此便当亲睦,莫要囿于往日的冲突。”   随即雷远请吴省出面,统计此前战斗中此地军民的死亡数量,再组织人手沿着峡江搜索,尽量收拢遗留在野外的将士、百姓尸身。无论是荆州人、益州人,都统一收殓、安葬。如有可能,也对死者遗族予以抚恤。   说完,他又当场取出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财专供此项开销,并留岑鹏在鱼复,监管一应开支。   这个安排很快就被传到了外界。没过多久,许多本地百姓便赶到县衙哭喊拜谢,甚至在军马启程之后,还有跟随着队伍,连连叩首行礼的。   在这种世道里,得到百姓的感谢竟然如此容易,百姓所受的苦难可想而知。其生生死死,在很多大人物眼中或许就像蝼蚁、蒿苇一般的轻贱吧。   此时百姓们悲伤哀婉的声音在峡谷深山间回荡,随着部伍远离,又和起伏的猿声兽吼混在一起,渐渐难以分辨。而大军在万山耸峙的巍峨峡谷中间,逐次沿江东行,将士前后探看,只觉己方便如一行黑色的蚁线般不起眼。   明明是一支得胜之师,将士们行军沿途,脚步轻捷,时常高唱军歌,但此时此刻,忽然又想起离家数月,血染征袍,伙伴多有凋零,气氛不知不觉便显萧瑟。   好在这一日晚间,便抵达巫县。   前队郭竟所部五天前就已经过了。四天前,宜都郡功曹桓庶桓幸之、督邮郭辅郭恒直和大吏习源、向充等人都已赶到巫县,提前组织百姓携带粮食、酒肉等物犒军。   庐江雷氏部曲自从入驻宜都郡以后,军纪极严,军民之间的关系可称融洽,而军中诸将也有威声。因为部曲主力从宜都出发,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今番终于见到他们得胜折返,当下就有许多人自发夹道欢迎的。   尤其是庐江雷氏的徒附百姓们和将士家属,许多人迎到了巫县以西二十里外。   这样的欢呼和拥护,使得将士们略有低沉的情绪重新高涨起来。   当日在巫县休整一夜,次日出发,用了五天时间,经秭归至夷陵。   此时邓铜、贺松两部已经提前进驻夷陵,对整座城池进行军事管制,厉兵秣马,准备与曹军作战。   雷远本部遂在临江河登船,顺水直放夷道城以西的丹水码头,然后各归本营,彻底进入放假休整状态。   雷远本人在夷陵稍许停留,先与邓铜、贺松二将会面,询问近日里荆州战局,并作后继的军事调动安排。   原来就在雷远行军的这段时间,坐镇江陵的关羽与北方曹军进退往来,已经杀了好几个回合。   先是乐进所部进驻寻口,与文聘所部合攻关羽。关羽初战不利,勒兵缓缓后退,乐进乘胜追击,被关将军设伏痛击,一战击斩甲士五百余,二战又击斩甲士数百。这都是乐进下属的精锐,其折损使得乐进痛彻心扉。   荆州军随即反攻,迅速收复寻口、荆城,关平所部水军在汉津与文聘鏖战数场,而乐进以粮尽为由折返襄阳。   也就是说,由乐进、满宠、文聘三员曹军大将组织的钳形攻势已经被关将军痛打到稀碎,荆州军在汉水沿线进退自如。   既然如此,便无需雷远所部紧急出面救场。   雷远盘算着,先往江陵去拜见董督荆州的顶头上司关羽,如果关羽允可,就从夷陵直接出兵,翻山往临沮去,进而威胁宜城,顺便探一探汉水上游房陵、上庸等地的虚实。   邓铜、贺松都是宿将,相应的军事准备自然由他们负责。   到了申时,夷陵城中的官吏和驻守军将准备了宴席,想请雷远当晚赴宴。   官吏们前来邀请时,县寺中只有李齐、王平等扈从在。他们替雷远传话说:“离家数月方得凯旋,实在思念家人。故而,且过一日、两日,再与诸公畅叙。”   原来午时以后,雷远只带了几个扈从乘坐轻舟渡江,直放夷道城去了。 第四百一十八章 码头   夷道城外。   当将士们乘坐的船只抵达城北江畔的码头时,许多人都对着眼前景象大吃了一惊。   在码头范围内,原本并排有两座粗厚木板搭建的栈桥,每座都长约十余步。因为木料长期浸泡在水里逐渐腐朽,很容易被江水摧毁,因而每隔几年会有商队出面组织,打入新的木桩、添加新的木板来加固。年复一年下来,栈桥慢慢延伸成不规则的形状。   现在这两座栈桥看不到了,还有栈桥后两丈高的土质墩台也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条足有三丈宽、十余丈长的巨大石堤深深地探入大江之中。在石堤两侧,分别伸出两条木制栈桥,在栈桥的末端和侧面,密集地停靠着船只。   如果是参与初时在乐乡整治洈水旧河道的士卒,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正是先以杩槎挡水截流,再下桥桩,最后以竹笼和碗兜装卵石培固的做法。   此时西面的一条石堤上一片繁忙。数以百计的挑夫正喊着号子,或者借着木架吊运,或者以人力把船舱中运载的物资搬运到石堤上。   物资中的粮秣之属,直接经过石堤到后方的平台,在平台上装运进大车,然后顺着新建的坡道折向东面,往宜都城东面的粮库去。   因为荆州久经战乱的缘故,粮秣储备一直比较紧张,因此玄德公从益州府库调拨了相当数量,舟行转运到荆州。归属宜都郡的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将会陆续发往江陵。   另外如武器、甲胄之类,则用独轮车运载,沿着旧有的道路通行,目标是宜都城北的武库。这些都是战场缴获用以弥补各部缺损后的余量,将会交由工匠进行统一修缮后,另行分配使用。   虽然天气寒凉,但是民夫们个个都赤裸胸膛,满身热汗蒸腾。偶尔有人感到点寒意,在石堤中段燃起的火塘边,有用铜釡烧煮的热水,边上还有烘烤着的干粮供应。   在平台一侧,有座高大的塔楼。塔楼以巨石为基,极其牢固。一名文吏站在塔楼最上层,不断呼喝着什么。在他身后,两名仆役挥着不同颜色的小旗,指挥着装运士卒的船只一艘艘依序停靠到东面的石堤。   一批批的士卒从船上下来。他们不在码头停留,直接从西面特别开阔的大道一路前进。他们将要进入宜都城西面的马鞍山军营,先完成建制归属的登记,然后再按照各自的职位级别和功勋,获得长短不一的假期与家人相会。   按照这个安排,士卒的家属们应该在马鞍山军营那边等待才对,但盼望孩子或丈夫安全回归的情绪,催促着数以千计的人直接赶到码头附近。他们又不敢靠近,只能聚集在稍远处的山坡上,黑压压的一片。   在这个距离上,其实看不见将士们的面容。但他们就是那么执拗地聚集在一起,站在寒风中默默地等待着。   正在此时,靠在栈桥边一艘船只忽然遭遇浪涌,猛地起伏了两下,撞上了栈桥边的木梁。船上的士卒们顿时人仰马翻,因为马匹受惊冲撞,导致好些人落水,连带着周围的几艘船都乱作一团。   这场景顿时使得将士家眷们也惊慌起来。   在另一面的山坡上,有一支骑队正驻足观看军船入港的场景。   骑队数量不多,大约三五十人,其中半数顶盔掼甲,武备齐全;还有些是少年模样,另有几人掩不住身姿婀娜,竟是女子。   骑队最前方,有三个人并排。   左侧一名胡须花白、满面风霜的武人轻提缰绳,向中间那位遮着面纱的女骑士道:“主母,宋水估计忙不过来,我去收拢下局面。”   被称为“主母”的女骑士轻声细语地应道:“那就劳烦延叔啦!”   庐江雷氏部曲中,被广泛尊称为“延叔”的,自然是最得宗主信任的老资格校尉王延王永明。而能被王延称为“主母”的,也只有雷远的妻子赵襄了。   王延接令之后,带着数人催马下坡,直接登上石堤。   他连声叱喝,先让已经登岸的将士加快速度离开,再勒令其它船只暂停靠岸。待到腾出石堤和栈桥上的空间,随即令人持长竹竿、大网兜,急救落水之人。好在此时江水并不湍急,落水之人最远的也不过被冲出去百十步,自己还竭力攀扯水草挣扎着。   当这些人都被救起,原本站在塔楼上的宋水也匆匆赶到。   他带来几件皮袍和毡衣让落水者穿上,又领他们往塔楼后面避风的屋子休息。近几年冬季的寒冷甚于往日,虽然没到滴水成冰的程度,但若直接被风吹了,必定要大病一场。   待到落水者都进屋子里去,又有几名仆役奔出来,往火塘边的铜釡里勺了水端回去。   赵襄知道,那铜釡装的热水加了花椒和生姜,想来每人喝一些,便无大碍了。   现在麻烦的倒是那些军士的家眷,他们既不知道落水者是否都被救起,也不知道安置在屋子里的那些人情况如何。虽然看不清面容,可是许多人忽然就担心那是自己的丈夫或儿子,于是有人哭喊着,沿着山坡向江边跑,也有人往塔楼的方向奔去。   但这奔走的方向恰好横过运输粮秣和军械的道路。他们一群男女老幼乱哄哄的,只怕要耽搁正事。   赵襄叹了口气,转向自己右手边一人:“周先生,你可否去安抚下百姓?”   周先生便是雷远的家宰周虎了。   他的骑术不佳,这会儿停马在斜坡,总觉得随时有可能滚翻下去,于是伏下身体抱着马颈,额头上竟然淌着汗。   虽然如此,主母有令,不得不从。周虎连声道:“是!是!我这就去!这就去!”   说着,他策马便行,一路上在马上背颠得东倒西歪。   赵襄身后的骑士们不禁连声轻笑。   周虎有些书呆子气,但做事情素有章法,也格外细密周到。整座宜都城里的雷氏依附百姓和部曲家属,没有人不认识他的。有他出面,想必很快就能让人群安定下来。   赵襄回过头,继续看着码头上的情形。   雷远出兵入蜀前,将家中的事务托付给王延、辛彬和周虎。另外只告诉他们,若有大事,可以请出赵襄决断。   但赵襄可不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怯弱女子,她随赵云转战南北,亲历过的厮杀场面只怕比雷远还要多些。数年前玄德公军溃于长坂坡的时候,她年仅十四岁,就能翼护两名幼弟,经历几番恶战从乱军中脱身。如这等女子,称一声巾帼英豪也不为过。   汉朝时女性的地位原本就比后来历朝要高得多,再加上赵云疼爱女儿,陪嫁的侍女和部曲也不少。数月下来,整个庐江雷氏的内务竟然大部分都由赵襄决断,王延、辛彬和周虎顺理成章地成了奉命行事之人。   随同在赵襄身后的侍女这时候笑道:“听说宗主只会在夷陵停留两天,然后荆北那边还有战事,或许还要去拜见关将军,日程紧张的很……所以光在此等候可不行,女郎何不召一艘船来,我们往夷陵走一趟?”   “住嘴!”赵襄嗔怪一句,在面纱遮掩下的两颊泛起红晕。   几名侍女并不在乎,彼此传着眼色,低声轻笑。   距离他们丈许处的一名扈从忽然大叫起来:“宗主!你们看,那是宗主!宗主来了!在那里!”   侍女们顺着那扈从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一艘小舟不知何时滑行到了码头边缘,靠近山坡的浅水区。船只尚未停稳,一名身着灰色戎服的青年便一跃上岸。   那人可不就是庐江雷氏的宗主、赵襄的丈夫么? 第四百一十九章 发挥   没错,是雷远来了!   是我的丈夫回来了!   赵襄觉得自己的面颊热得发烫,握着缰绳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以至于手背都发红了。   她不是没有等待亲人的经历,数年前她从长坂坡脱身以后,坐在林地中等待父亲。那时候曹军喊杀之声震天动地,玄德公的部下丢盔弃甲,狼狈逃窜,林地以外视线所及,惟有遍地的尸体,血流成河。   那时候玄德公自己都脸色惨白,却还抽出时间来安慰赵襄。而赵襄则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的父亲是天下无双之将,无论多么可怕的敌人,都阻挡不了他的快马长枪。   那时候她也紧张,也期待,但那紧张和期待,和现在心中的所思所想相比,有太多的不一样。   唯独有一项是一样的。赵襄现在确信了,自己的丈夫和父亲一样,都是能够致力于平定乱世的、真正的武人。   赵襄听着身后的侍女们大惊小怪地叫嚷着,感觉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   她用力一抖缰绳,一溜烟地催马下坡。   越过起伏的土坎,越过成片分布的灌木,越过绵延水畔的干枯蒹葭,赵襄风驰电掣般地纵马奔驰,直到雷远面前才停步。   “呼……呼……”她剧烈地喘着气,面对着雷远。   近处观看,她发觉自己的丈夫明显地黑了,颌下的短髭有点乱,颧骨凸起而眼窝深陷,似乎瘦了很多,好在笑容如旧,愈发英武。   她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澎湃情绪,想要像一个端庄的妻子那样大方问候。可她张了张嘴,忽然就哭了起来。   这场景落在雷远眼中,不能不为之感动;看着赵襄脸上挂满泪珠的样子,又忍不住愈加怜爱。   此时,天色渐近黄昏,将坠金乌掩映在火红色的层云间,往江面洒落下的荡漾光芒,仿佛金鳞万点。   雷远看看四周,小船穿越河洲间的芦苇丛靠岸,距离人来人往的码头有些远。身后只有李贞和几名扈从,这时候有的帮着船夫摇橹,有的正在船尾系缆,好像谁也没有注意自己。   他心中有些冲动,于是向前半步,向赵襄招了招手。   赵襄抹了抹眼角,略微附身向前,哽咽道:“郎君征战辛苦,身体可有……”   下个瞬间,她便惊呼起来。   原来雷远探出双臂,扶着妻子的腰肢,将她猛地抱下了马。   雷远的右臂其实还缺点力量,赵襄未必就挣扎不开,但她顺从地依靠在丈夫坚实的怀抱里,只觉得温暖而安全,几乎连眼睛都不想睁。   过了好一会儿,她问道:“听说曹军在江陵以北往来滋扰,军情尚紧,夫君怎么却有暇回家?”   “益州已定,大军逐次折返,关将军兵力充实,足以从容展布。乐进之流此时妄图荆州,实不自量。夫人请放心便是。”雷远把面庞埋在赵襄的鬓发间,用下巴蹭了蹭她的肩膀。   “嗯。”赵襄低声应了。   又过一会儿,她忽然笑了一声,略微把身躯挪开些。   雷远揽着她的腰,用力把她抱紧:“咦,你笑什么?”   赵襄紧紧闭着眼,面颊酡红似醉:“回……回……回府里去。”   “好。”   雷远翻身上马,向赵襄伸出手。   赵襄退后些,摇了摇头,微笑道:“扈从们带得有从马,一会儿就到。”   雷远在马上挺直身体,往赵襄的来处眺望一会儿,失笑道:“这些扈从们哪里会来?他们又不是傻子,怎敢这时候跑来碍眼?”   果然山坡那处,跟着赵襄来的骑队已经看不见了。别说是他们,就连李贞那几个,也都看不见身影。雷远坐的是艘小船,船蓬后头并没有多少空间。真难为那几人,竟能拥挤在船板上狭小一处。   “来吧,上马,我们回家。”雷远再次邀请。   赵襄犹豫了好一会儿,眼看天色将晚,这才应了。   两人当下共骑一匹马,徐徐回城。   将近夷道城的时候,赵襄无论如何都要下马。好在这时候扈从们适时地赶到,为赵襄牵来从马。   夫妻二人并辔回城,到得太守府里,早有仆役提前备下热水,供雷远沐浴,之后又在卧室中铺陈小几,摆上丰盛饮食。   他固然自奉俭约,自家饮食到底比外间的更合口味些,这些菜品,也都特意挑了他爱吃的。   然而雷远持箸在案几上敲了敲,对仆婢们道:“饮食且放在这里。我困了,你们熄了灯火,都退下吧。”   一宿安眠。   次日清晨,雷远醒来。一时却不愿起,便坐在床上犯懒,隐约听到前院传来阵阵欢笑声,大概是哪个扈从在向未曾前往益州的同伴吹嘘自家经历。   赵襄已经洗漱起身了,这会儿带着仆婢们进来收拾屋子,更换屋角的熏炉。   见雷远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懒散发怔的样子,赵襄微笑道:“少见夫君这般,看来此番入蜀实在辛苦。”   雷远掖了掖被角,颔首道:“估计今后一年半载里,我军至多在荆北进退攻防,应当不会再迎来大规模的战斗了。我自己和部曲将士们,都可以稍微休养生息。”   此番回程的路上,雷远就已经想过,玄德公把庐江雷氏的兵力放在巴东、宜都两郡,是以之为荆益两个方向的预备队。固然是委以重任,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一种搁置。   自己的功绩再积累下去,对关羽的董督荆州军事来说未免是个碍难。而陈到、黄忠、甘宁、魏延、刘封、霍峻等人由于此番入蜀未获大功,资望和军职较雷远差得太远,也不利于日后的调动和指挥。   更重要的是,单个宗族的部曲实力到这等规模,几乎算得出格。玄德公断不会放任某一家豪强的力量无限制扩张。之后他就算要利用豪强部曲作战,恐怕也会更多调动向氏、习氏、霍氏乃至蜀中东州大豪孟达之流。短期内,不会给庐江雷氏多少扩张的机会了。   那样也挺好,雷远正可以利用这个时间段深耕地方,发展生产。他从不觉得自己是单纯的沙场厮杀之人,在战场以外,可做的事情还有太多太多了。玄德公逐鹿天下的争竞尚有长路要走,自己也不会缺乏建功立业的时候。   想到这里,赵襄却坐到床边,微微皱眉道:“太过松散了可也不行。前院的扈从们都已经起了,郎君昨日是不是和他们说,今早要去巡城?”   雷远失笑:“昨日真是这么想的,然则……”   说到这里,雷远的视线忽被赵襄的衣着吸引。   她昨晚所着的衣袍已经凌乱不堪,因而这会儿换了身襦裙。赵襄的体型比一般弱质女流略丰腴些,襦裙用的是轻薄衣料,便贴合着身体曲线起伏,划出极诱人的弧线。   雷远偷偷从被下探出手臂,一下子又把赵襄抱住了。   赵襄咯咯笑了起来,连道:“须得巡城!扈从们都等着呢!”   雷远抖开被子把她裹住,免得着凉,随即正色道:“昨夜有些快了,不是正常发挥……你信不信?” 第四百二十章 暗访(上)   眼看将近午时了,内院门外,李贞一次又一次抬头看看天色。老实说,有些不耐烦。   反倒是王跃要耐心得多,他正专心致志地对付院门旁耳房的门锁。   此君是被刘郃推举入军的,初时自称乃荆州本地乡豪,但将士们都觉得他恐怕也干过盗匪,否则断不至于对某些套路如此熟悉。便如此刻,只靠着一把小匕首就拆解木锁,这本事断非寻常良民所有。   李贞不禁摇头:“这里的气候如此潮湿多雨,房里那些吃食估计早就坏了,你动那心思作甚?”   原来这耳房是叱李宁塔所居,也是他贮藏吃食的重要据点。平日里扈从们嘴馋了,往往从耳房里偷拿。数月前叱李宁塔出发入蜀前,特意找人定做了一个巨大的木锁,将耳房的门扉牢牢锁上。   听得李贞这般说,王跃笑道:“闲着也是闲着……”   话音刚落,粗大木锁哗啦一声落地,不偏不倚地砸到王跃的脚面。王跃嗷地叫了一声,呲牙咧嘴了好一会儿,这才推门入内。而进门瞬间,就被浓烈的腐臭味道扑面,熏得踉跄跌坐。   这耳房大半年没开门窗通风,就连墙上挂着的皮甲都生了绿毛,别说是藏在床底的各种果干肉干糕饼了。整座屋子简直就和野兽的洞穴没什么两样。   王跃手脚并用地退得远些,又连忙唤来前院的仆役:“把这屋里的东西都拿出来,那些食物全都扔了!衣裳、被褥,都好好晒一晒!甲胄武器之类,叫人来上油保养!”   仆役首领慌忙应了,当下领了数人以袖遮掩口鼻,将耳房里的东西一件件清理出来。   正忙乱间,雷远从院门出来,看这情形也是皱眉。然则叱李宁塔的性子就是那么古怪,也怪不得仆役们照顾不周。   他想了想,只得吩咐道:“打算丢弃的那些食物,须得清点一遍具体都是什么。然后原样准备一份,好好摆放回去。三五日后叱李宁塔就回来了,莫要让他看出破绽。”   那仆役头目也是雷氏宗族的旧人了,当下连连点头:“宗主请放心,叱李宁塔唯独见不得吃食短少,这上头我们定然注意的。除此以外,只怕就算我们把这耳房拆了重建,他也感觉不出差异来。”   这话说得真实在,雷远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勉励。   此时李贞已牵马过来,雷远跃身上马,一行人一溜烟地纵骑出发。   适才赵襄说他要去巡城,其实,是也不是。   此前他抵达巫县的时候,宜都大吏桓庶、郭辅前来迎接,对过去数月的郡内政务做过汇报,其中有成果,也有问题。   于是雷远便决定了,考虑到这时候已近年末,对明年的许多政务工作,总得提前做些调研,以便后期针对性地做出安排。另外,离开宜都郡大半年了,究竟民情如何,民心如何,当地官员乃至自家宗族的管事们办事可尽心,也非得实地确认才行。   然而若以太守身份巡城,难免全程文武大吏陪伴、前呼后拥,事前做足准备,中途群策群力以应对他的考问。雷远出兵大半年之久,留在本地的吏员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哪怕看出什么,也不便当场撕破脸加以驳斥。   这样的话,巡视便没什么意思。   何况江陵以北的战事正酣,所以他能停留在夷道的时间不会很长,充其量一两天,两三天。这样能巡视出什么来?   所以雷远抵达夷陵以后下决心,要来个微服私访。他在夷陵城中事先不打招呼,轻舟直放夷道,倒也不光是思念妻子的缘故。   昨夜雷远让李贞寻来熟悉的郡吏开了文牒,假称乃是庐江雷氏的一名宗族子弟,从巫县来,打算到乐乡访亲。他和一众扈从们全都着便服、裹帻巾而不戴冠,作寻常士人模样,另外临时召了周虎以备咨询。   众人通关出城,先往城北码头方向去。   此刻已是冬季,雷远向四面观望,只见天高云淡,城池周围层叠的山峦覆盖积雪,在阳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芒。路边的树木尽皆凋零,冷风飕飕吹过,有时候将干而脆的树枝吹得断裂,发出绵延的噼噼啪啪声响。   从城池到码头的直线距离不过七八里,但因为地势有高低,地形又多崎岖,所以道路往来弯折。雷远记得,原本那条连接码头的道路不敷应用,常常拥堵。   现在一路行来,只见旧路的左右两侧视线范围内,都有土地平整的痕迹,那是拓宽工程的成果。但是看翻起的泥土上有连片的枯草,想来这工程已经停止很久了。昨日船队进港,许多人便从这坑坑洼洼的土路经过,踏得烟尘漫天。   雷远皱眉问道:“我记得入蜀前就有安排,先修建码头,然后拓宽道路。现在码头已经完工了,怎么道路却不动?”   一旁的周虎赶紧答道:“今年农忙时节恰逢大军远征在外,后来玄德公前后两路兵马又先后从宜都过境,临时征发甚多。所以郡县各级的民力和牲畜都十分紧缺。所以整个农忙时节,这边的道路拓宽都暂停下来。入冬以后土地冻硬了,就不适合施工。”   雷远叹了口气,微微点头。   原来自从雷远出任宜都太守以后,对治下的几座重要城池的发展,大概有些方向性的匡算。   比如乐乡土地平坦肥沃,易于灌溉,因此地方乡豪所属的庄园大都集中在此,归属于朝廷的农业人口也相对比较集中,产出比较丰富。预计此地将成为宜都郡的农业产出大县,而所出不仅限于粮食,也包括桑麻、水果等经济作物,并且依托乐乡大市从荆蛮部落交易来药材、生漆、木料、兽筋兽皮等等。   又比如佷山和夷道间的夷水沿线有铁料和石炭的产出,丰富的水道又适合架设水排,所以雷远汇合了向氏、习氏等若干荆州大族的财力,在那里开设冶炼和制造武器、农具的私营锻冶场所,既可以获得高额利润,也能以此招引荆蛮人力,填充宜都郡的户口不足。   对于夷道城本身,更多是作为荆益两州间的交通枢纽和军事调动的中心。所以雷远对此地的规划下了很大功夫,举凡军营、武库、粮库、戎台、码头等等的计划,都是年初就和向朗等人反复核定的。其中尤其道路这一项,雷远特别重视。   但现在看来,似乎雷远领兵出征以后,地方官反而把道路放到最后一项去了,这大概出于现代人和古人的思维差异? 第四百二十一章 暗访(中)   周虎看雷远深思,连忙问道:“宗……哦不,先生,可有什么不妥么?”   雷远笑了笑:“没什么,记得明年开春以后提醒我,这几条道路,须得尽快完工。”   “是,是。”   众人继续向前,走了没多久,正撞见一队运输石炭的力夫经过。整支队伍足有两百余人,每人都推着独轮车。由于车上装载十分沉重,掌握平衡艰难,有几个衣衫单薄的少年嘴皮都被冻得乌青,可双臂青筋暴绽,头顶上更冒出蒸腾热气来。   队伍中又有几名首领模样的壮汉,带着青衣仆役们巡行前后,连连呵斥,让力夫们加快脚步。   雷远引着数人让到路边,由这队力夫先走。   “这是运到夷道城里的石炭么?”他问道。   周虎道:“正是。除了夷水沿线有石炭产出,秭归县北部的深山里,也有石炭,因为采出以后可以直接沿江发运,所以抵达夷道的价格倒也合宜。夷道城中官营的铁工,多用他们的石炭。据说,秭归当地大姓文氏、邓氏用两千余人,每日开采不懈,这些应当便是文氏、邓氏名下的劳力。”   “原来如此。”雷远颔首。   这种情形,让他有喜有忧。   喜的是,对石炭的需求如此巨大,看来夷道城中冶铁业的发展甚是蓬勃。这显然是出于荆州长期战乱后的爆发式恢复,另外,也与荆蛮贸易巨额增长有关。无论汉、蛮,对铁制品的需求简直无穷无尽。   但他随之又生忧虑。   从担任乐乡长起,雷远就重视以工代赈的手段,将所控制的劳动力运用到极致,全面铺开各种基础建设。工程项目特多的时候,他不仅将自己手里能调动的宗族丁壮尽数派出去,甚至连府里伺候起居的仆役也只留了几个妇人。   可一旦有战事发生,大军出战的需求超过一切,能够征发的劳动力永远都不够,所有的工程、每一处铺开的摊子都只有停止。待到军事行动结束的时候再看,保障最基本的农业生产已经使得地方官员竭尽全力,至于其它的,全都只有暂时放弃了。   随着玄德公的力量越来越强,今后数年间,荆益两州都不可能长久和平。到那时候,主力部队在两州之间的频繁调动不可避免,而每一次经过从巴东到宜都的峡江水陆道沿线,都必然给地方带来沉重的负担。   如果放在两年前,相对还好处理些。各种以工代赈的建设停也就停了,额外征发劳役问题也不大,百姓们为郡府干活是吃饭,为大军过境服务,一样是吃饭。玄德公毕竟仁厚,征发百姓时每天提供两顿饱饭并无问题。   但明年起,郡府出面的建设将大体告一段落。在农闲时占用人力的,会是各种铁场、炭场、铺子、市场中的力工等等,那些都是地方上的大族、豪商出面雇佣,是给钱的!   当代的商品交易尚不发达,农村中的普通百姓,有白首不入市井者,但城中的雇佣需求长期存在。人力雇佣的价格一般随着粮价浮动,汉初时粮价平抑,雇佣价格从每日五钱到十钱各异。   而到本朝桓、灵以后,因为粮价腾贵至四五倍以上,在《太平经》中遂有“时以行客,赁作富家,为其役使,一岁数千”的惨痛呼号,也就是说,每日十余钱尚不能维持生活。到后来各种私铸的劣币、小钱横行,雇佣价格便再一次飞涨。   雷远记得,自己出兵入蜀之前,荆州已经大致安定,所以几处较大的石炭场、铁场雇人,开出的价格在每日二十五钱上下浮动。   当然,这是给汉家短工的价格,有技术的匠人拿到的还要高出许多。而雇佣荆蛮流人作为力工的价格就低一些,有时候只需要管两顿饭,倒是负责组织蛮夷出山劳作的头人、渠帅赚得盆满钵满。   这样一来,如果因为战事需要,以临时征发的形式调取民夫,对出卖劳力维生的普通百姓、对雇佣劳力经营的商人、宗族来说,都是巨额损失!   到时候,自己身为太守,可有办法在玄德公面前稍作周旋?   雷远想了一会儿,又不禁失笑。   此刻到底是乱世,哪有什么比战争更重要的?自己居然还替百姓盘算雇佣的收入损失,简直有些呆怔了。   真到了曹刘两家发生大战的时候,男子当战,女子当运,身家性命全都指望战胜,哪还管得了那几个小钱?   至不济,到时候自己以庐江雷氏宗主的身份出面,联合当地的大商、豪强,给百姓们额外发放些钱财补贴就是了。   想到这里,他又笑着问周虎:“秭归县有文氏、邓氏的炭场,很好。其它各县,可有类似擅于经营的豪强、大商么?”   周虎正在思忖,此时从雷远身边辚辚碾过的车队中,有人暴怒喝道:“好个屁!这等擅于经营的豪强大商再多些,百姓还能有活路吗?”   雷远猛抬头,眼前一辆辆独轮车吱吱嘎嘎地经过,推车之人面无表情,似乎谁也没有说过话。   雷远回顾李贞等扈从,李贞等人茫然摇头。   再看队伍前头,几个首领模样的壮汉大概也听到了声音,正满脸疑惑地匆匆赶来。   雷远扬声道:“适才说话的是哪位?我是庐江雷氏子弟,能够见到府君的!诸位若是有什么情由,不妨说来听听!”   话音未落,一名年轻的力夫将独轮车猛地掀翻在地,任凭黑色的石炭哗啦啦散落。随着他的动作,整支队伍瞬间哗然止步,有同行的力夫小心搁下车辆,试图去阻拦他,却被他猛地甩开。   他握紧双拳,向雷远走了两步:“你刚才说,你能见到雷府君吗?”   这力夫二十来岁年纪,衣衫褴褛得不像样子,简直就只是裹着几根布条一般。但他黝黑的脸上却带着一股倔强的神情,雷远注意到,他的肩背部的皮肤呈现出特有的紫铜色,那是长期经受日光暴晒,一次次龟裂渗血又不断恢复的结果。   雷远点头道:“我是雷氏宗族子弟,与雷府君有亲,确实能见到他。”   队伍前后的首领注意到了这里,他们大喊着加快脚步,有人挥动鞭子,在空中噼啪作响。   这人却仿佛全不在乎。他说话的口音有些难懂,但嗓门很大。听雷远如此声称,他咚地一声跪倒在地:“那就请先生给雷府君带句话,请府君给宜都的百姓留一条活路吧!”   雷远吃了一惊。他脸色铁青地问道:“这从何说起?自……自雷府君来到宜都以来,薄征赋税,多加赈济,设医药以救民,还鼓励开辟荒田,鼓励商人雇佣以增百姓收入……这些事,哪一项坑害了百姓吗?” 第四百二十二章 暗访(下)   雷远从来没有想过会听到这样的指责。所以,他下意识地连连叙说自家在宜都郡的施政。   那些措施都是雷远与幕僚们反复商议、一项项细细确定的。具体的实施方案如何,都有明确步骤;实行效果如何,也列入了对官吏的考核范围,何者为上,何者为下,如何奖赏,如何贬斥,全都写得清清楚楚。   哪怕雷远出兵益州,大半年未回,但这时候开口说来仍很熟悉。   然而年轻人仿佛听到了什么荒唐无稽的事,他怒极而笑:“薄征赋税?多加赈济?设医药以救民?鼓励开荒?鼓励商人雇佣以增百姓收入?”   他看看左右的同伴们:“你们可曾知道,有这样的好事?你们可曾享过这样的福?我们是祖祖辈辈生活在秭归的百姓,能不能活得下去,我们会不知道?”   在他身边,越来越多的民夫们把独轮车放下,沉默地站着。他们并不答话,但这种肃立,本身就代表了对这年轻人的支持吧。   年轻人重新向着雷远,惨然道:“我们但凡能……”   他刚开口,奔走到近处的一名壮汉长鞭飞出,狠狠抽在他面颊。年轻人猝不及防,面庞上血肉飞溅,身体晃了晃,摔倒在地。   “混蛋!为什么停步!都去推车!耽误了朝廷的大事,谁能担得起责任!”壮汉环视民夫们,厉声喝骂着,随即向前几步,将那年轻人踹翻:“你们都是罪人!亡命!还敢抱怨?至于你这厮……信不信老子割了你的舌头,做成肉脯下酒!”   喝骂声中,鞭子如雨点般落下,将那年轻人打得血肉横飞。   雷远皱了皱眉。他箭步向前,一把握住了壮汉的手腕:“且慢!”   壮汉冷笑着翻腕。   可掐着他手腕的五指竟如铁箍一般。他一挣,再挣,竟然没有挣动。   再怎么说,雷远也是勤练不懈、屡经厮杀搏斗的武人,左臂的力气尤其强些,断不会输给寻常人物。   雷远将这壮汉轻轻推开,向那年轻人道:“能起来吗?”   年轻人晃晃悠悠起身,咧嘴冷笑:“能,怎么不能?”   此时壮汉的同伴们纷纷赶到。大约二三十人,全都是青衣绿帻的豪奴打扮,个个挺胸凸肚,手持马鞭杆棒之类,往雷远左近逼迫。   李贞与扈从们立即拔刀对峙。   雷远抬眼看看这群豪奴,转回来问道:“为什么没有活路,说来听听吧。只要我知道了,雷府君也能知道。”   年轻人凝视了雷远半晌。   “我们这些人……”他挥挥手,指示身后的民夫们:“……都是秭归县里的普通百姓,多为贫家、下户。往年虽然难免官吏苛暴残民,总不至于比比皆是,勉强总还能过日子。可是自从雷府君就任,在郡中大兴冶铁之业,县中大户遂开采石炭、制备石灰以得暴利。”   雷远应道:“攻山取铜铁、石炭等,动辄一岁十万功以上,若无官营,便非大姓豪右莫办。”   “没错!没错!大姓豪右们自去生财,我们本来无话可说,可他们挖掘、开采、运输的人手不足,又不愿竭尽自家徒附部曲之力,就勾结官吏,罗织罪名对百姓施以徒刑……我们一旦受罚,就被调为文氏、邓氏的隶属,或三年,或五年,为这些大姓豪右拼死劳作!”   “竟有此事?”雷远的视线越过他,看看他身后那些民夫们,果然不少人都有受髡刑的痕迹,他们破烂不堪的衣物仔细分辨,也像是赭衣。他们真不是被人雇佣的民夫,而是服苦役的罪人!   此前挥鞭的壮汉这时扬声道:“足下有所不知,这些人确实是秭归县的罪人。他们有的逃税,有的斗殴,有的不孝,都是证据确凿。我家家主与夷道城中官营的铁场有约定,这才调他们来,勒令他们以开采、运输石炭的方式服役。其中并没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   “你放屁!”那年轻人怒吼道:“秭归县中的百姓一共才两千户不到,这半年里,因为各种原因被判徒刑的几有千人;无罪而遭你们劫持、奴役的又有千人;在各处被你们私刑而死的,不下数十人!整个秭归县,家家户户哀声传遍,都是被你们所害!都是受你们的炭场所赐!”   雷远还没答话,李贞已经暴怒:“竟然如此?狗胆包天!丧心病狂!”   事情很简单。因为雷远鼓励官私经营产业的缘故,文氏和邓氏在秭归建了一座够规模的石炭场,用两千余人入山作炭。当然,这一定是从无到有逐渐扩充出来的,能够扩张到如此规模,显然盈利不小。   然而两千余人的佣价是多少呢?   如果都以雇佣方式的话,每日每人须支付二十五钱上下。石炭场运行一个月,就是一百五十万钱以上的费用,运行半年,则须支出一千万钱。   这不是小数目了。灵帝在位时卖官鬻爵,一千万钱,就可以三公重臣的职务。这足够使得当地大姓为之神魂颠倒,肆意妄为了。为什么要雇佣人手呢?这些钱财不是白白给那些贱民赚取了么?   你看,我们只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轻而易举地就能将整个县的平民都罚作苦役。用他们干活,一钱都不用给,还可以任意驱使,哪怕折磨死了人,也有县吏出面遮掩,多好?   这年轻的民夫所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雷远听得出来。   雷远不是那种抱负远大却无视民间疾苦的人。   在他觉醒前世的记忆之前,有许多年就像一个普通平民那样活着。他游荡在淮南各地,广泛地接触挣扎在底层的百姓们,耳闻目睹那些可怕的苦难。   那些都是乱世中的常态,对一个山间土豪的次子来说,并不鲜见。他曾经与流民们共同躲避军队的捕杀,曾经小心翼翼地穿越血肉横飞的战场,曾经目睹百姓们以树皮草根为食甚至易子而食。这一切使得年少雷远惊恐、惶惑而无奈,直到另一世的见识忽然充斥头脑,完完全全地改变了他。   从那时候起,他就想着,一定要让身边的人过得更好,一定要让跟从自己的百姓们过得更好。但他真没有想到,豪强大姓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程度,还远远超过百姓们。为了攫取他们所需的美好生活,豪强们可以做出任何事,践踏任何规则。   庐江雷氏本身也是豪强,但他们是以军事实力立足的豪武家族,一切都围绕着维持部曲,提升战斗力。面对着数百年传承、不懈盘剥地方的大姓豪右,庐江雷氏的专业程度简直膛乎其后。 第四百二十三章 犴狱   雷远想了想,向周虎问道:“我记得,秭归县的县长是文硕?”   周虎主要负责的是雷氏宗族内部各项事务,但他擅于强记,对各地长吏名录也很熟悉,当下躬身道:“是。这位秭归长,还是……还是雷府君选定的。”   去年头上,由秭归到夷陵的这块区域,控制在以甘宁、李异、沈弥为首的益州流人手里。刘季玉曾派遣李严为秭归县令,试图乱中取利控制这一区域,结果被雷远所阻,被迫折返。   此后雷远向玄德公推举秭归大族文氏子弟文硕暂行秭归长之职。   严格说来,此举不合三互法的籍贯回避要求,文硕其人也未见什么特殊的才名。但这是为了尽快安定地方的选择,荆州各地也有类似成例,因此玄德公很快加以认可。   说起来,秭归文氏本代的两位当家人,一名为布,一名为硕,合起来便是钱财丰盛的意思,倒也名如其人。   雷远又问:“他不担心算民么?算赋怎么办?”   这话刚问出口,他自己摇了摇头。   按照制度,每年八月各地要算民,也就是普查人口。普查过以后,再按照普查结果,向年十五以上的男女征收算赋,金额以每人每年一百二十钱为基准。   算民这件事,几乎是政府对地方官员最重要的考核,每次算民,中央政府会派遣专人至州郡监督,而郡府也会分遣大吏监察,若治下户口增加、人民安居乐业,则官员受奖、提升;反之,则官员受惩罚。   秭归地广人稀,编户齐民总数不过两千户,其中竟有近千人遭受徒刑的惩罚、上千人受大姓凌迫驱使,还有数十人无辜被杀。这种情形放在早年间,地方官已经够得上殊死的严惩。   然而,办事的是文氏,地方主官也是文氏,想要欺瞒掩饰或许真不太难。莫说纸面上的簿册调整,便是算赋的数字,也不是没有……   年轻人的怒喊声打断了雷远的思忖:   “我们都交了算赋!哪怕被当作奴隶驱使,我们还得交算赋!”年轻人厉声道:“宜都郡的官员和文氏狼狈为奸,勒令全县的百姓照旧缴纳算赋!”   他怒骂着,眼睛瞪得几乎要爆裂,牙关咬得格格作响,每个字几乎都从牙缝间挤出来:“家中的男丁都被罚作苦役,父母、妻子、儿女都挣扎着活命,可我们还得缴纳算赋!……哪怕是死人,哪怕是那些被文氏、邓氏折磨致死的人,名字都还在簿册上,还免不了那一百二十钱!”   做到这种地步,真是敲骨吸髓,不给百姓留一丁点活路了。   雷远记得东方有贤人曾曰:翻开历史一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他又记得西方有贤人曰: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流淌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这两句话赫然在此地重合了起来,形成了某种怪诞凶恶的形象,令雷远浑身发冷。   “住嘴!住嘴!你想死吗?”此时被扈从们拦开的豪奴向那年轻人大喊威吓。   这种恐吓反而激起了其他多名民夫的愤怒。他们纷纷道:“这些都是真的!袁先生没有乱讲!”   那名挥鞭的壮汉眼看局面有些尴尬,向雷远干笑了两声:“我秭归文氏也是传承数百年的大族,与宜都郡中的大吏,与荆州牧府中的官员都有往来,深悉法度,断不会犯法触纪。足下既是雷氏宗族中人,想必知道……”   这便是向雷远宣扬自家势力了。已经知道眼前的乃是庐江雷氏子弟,还敢这么说话。这底气之充足、自信之强烈真不一般。   李贞冷哼一声:“闭嘴。你也配用足下二字?”   雷远懒得纠结这些细节,他冷冷地瞥了那豪奴一眼。那壮汉气息一滞,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   雷远又问周虎:“负责监察秭归县算民事务的是谁?”   “……是比曹掾向充。”   雷远颔首。   他转向那年轻人,和气地问道:“足下姓袁?不知该如何称呼?”   “我名袁宁,字君器,秭归县中一书生罢了。”年轻人道。   “袁先生,你说的这些,宜都太守雷远都会知道,你只管放心。另外,今日我恰好与庐江雷氏的大管事周先生同行。便是这位了……”雷远招手让周虎走近:“便请周先生陪你去夷道城走一趟,不必进入郡府,直接见一见督邮郭辅。稍晚数日,我一定给你个交待,可好?”   说到这里,他已经顾不得掩饰身份,几乎摆明车马了。   袁宁两眼一亮:“果然会有个交待?”   雷远重重点头:“一定!”   宜都郡督邮郭辅,是颖川阳翟郭氏子弟,干练有能,且非本地士子。故而雷远年初时经过面试、权衡,用他为督邮,主要管理邮置,也代表太守监督诸县、查问不法。   数日前郭辅到巫县迎接雷远,汇报了过去数月间他组织各邮置对荆州大军沿途支应的情况,然后于前日折返夷道。   雷远让袁宁去见郭辅,便是决心要脱离郡县两级的行政人员,好好查一查此事了。   此时周虎向前半步,微笑道:“袁先生,请随我来。”   雷远再招手,让两名扈从出列:“你们仔细跟着,要把袁先生安全送到。”   “是!”   袁宁问:“我还有一些同伴,都愿意揭发文氏、邓氏的不法行为,留在这里,恐怕会遭到报复……我能带他们一起么?”   “自然可以。”   袁宁回身召唤,将适才为他申辩的十余人都点了出来。看来此人不仅有向路人告状的胆量,心思也很细密,很顾及同伴的安危。   雷远微微颔首。   过了会儿,袁宁带着其他人大步走出独轮车的队列,他的脸上还淌着血,嘴唇颤动着,想要说什么,最后却只向雷远深深一揖:“有劳了!”   雷远回以一揖。   周虎领着他们,往夷道城方向去了。   雷远默然站在原地,直到周虎和袁宁等人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视线范围,才翻身上马。   左右的豪奴们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又不敢。有几个机灵的,可能已经猜出了雷远的身份,吓得脸色犹如白垩,浑身战栗。   此等货色,对地位不如自己的人有多倨傲凶悍,对地位高于自己的人就有多卑躬屈膝。雷远不愿拿这些蝼蚁也似的人物逞威风,略看了看他们,记住几个为首之人的相貌,摇缰便行。   有的是时间收拾这群蠹虫。   今日着实起得晚了,有好些该去的地方都没有去,须得抓紧时间一路跑过。若每个地方都像眼下这般,揪出令人难耐的情形,那恐怕在夷道停留两三日还不够,得要花大功夫仔细应对才行。   当天,雷远先去了几处自家族里的农庄,又看了城西一处用于分水灌溉的堤坝,最后再往马鞍山的军营处,一来慰问尚未得到休假的部分将士们,二来也要核实战死者、战伤退役者的名录,作上门吊唁抚恤的准备。   这些都是琐碎的杂务,好在一个多时辰以后周虎来了,禀报说已经将袁宁移交给了督邮郭辅。有周虎这个人形数据库在,雷远的工作就方便快捷了很多。   冬季日短,紧赶慢赶地将这些事全都办完,天已经黑了。为了赶在城门闭锁前回城,一行人快马加鞭,急奔了一程。   城中已经暗沉沉看不清前路,随行骑士取出松明火把点燃。长长的人影被火光映在四面的坊墙上,随着人马行进,影子扭曲摆动,仿佛鬼舞,有些阴森。   雷远忽然想到,明日的行程中,主要便包括几处铁场、炭场。于是他问周虎:“那个袁宁和他的同伴,被安置在哪里了?”   “在督邮下属的犴狱。”   雷远皱了皱眉:“胡闹。他们又不是真的罪犯,为何如此对待?”   他勒转马头:“明日要看铁场,这会儿正好将他提出来,我和他聊一聊。”   于是一行人转向南北向的大街,直接往太守府东侧的犴狱方向去。蹄声在夜色中传出老远。   雷远长期专注于军事,对于民间的诉讼并不在意。这处督邮所属的犴狱他没怎么来过,但方位还记得清楚。一路奔驰到犴狱正门,两名狱卒正打算关门,雷远懒得浪费时间,略催马便直接闯了进去。   进到院落里,眼前却看到一幕可怕的场景。   一些狱卒正从囚室里往外搬运尸体。那些尸身应该都死了没多久,肢体尚能软垂晃动,但每个人身上都有好几处致命的重伤,看起来狰狞可怖。火光映照下,雷远看见他们瞪大的眼睛和扭曲变形的面容,仿佛质问,仿佛暴怒,仿佛痛恨。   其中有个人,正是袁宁。还有几个,雷远也记得,便是被袁宁邀出来一同前往夷道城的同伴。   当时雷远将他们唤离文氏所属的车队,是为了保住他们的性命。可现在,他们全都死了。 第四百二十四章 灭口   雷远跃身下马,站到尸堆旁边,仔细看了看。   再抬头时,眼神已经完全变了,变得像是被激怒到极点的猛兽,反射着刺骨的光。   几名守在门边的狱卒这时候呼喝着赶到。有人竟然扑上前来,试图拉扯雷远。   李贞轻提缰绳,战马嘶鸣起立,前蹄乱蹬,将他们踢飞出丈许开外。   其余的扈从们一起拔刀,只待雷远一声令下,就血洗此处犴狱。   所有人都没想到过会见如此场景。这已经不是违背命令了,也不仅是叛逆,这简直实在嘲弄宜都太守的权威,在羞辱庐江雷氏宗主!   甚至连周虎都暴怒。这些人是他亲自领着,带到督邮面前,现在看来,竟是他亲自把这些人领进了绝路!他跳下马,猛力推开一名狱卒,把狱卒手中的尸身抢到手里,手上只感觉冰凉。   “如此行事,与叛逆何异?”雷远问道。   “这么做实属无奈。是我下的命令,与狱卒们无干。”有人在犴狱深处应声道。   人影晃动间,一名高大而具威仪的官员踱步出来,向雷远躬身行礼。正是本郡督邮、深受雷远器重的郭辅郭桓直。   起身后,郭辅看了看两旁屋檐下或与扈从们对峙,或疑虑不安的狱卒们,沉声道:“是明府来此。你们休得妄动!”   狱卒们想到自己适才竟敢与宜都太守动手,顿时吓得跪倒在地。   “你们都退下吧,这里没你们的事了!”郭辅又道。   而李贞叱道:“全都跪着!妄动者杀!”   狱卒们看看李贞,看看郭辅,又偷觑雷远的神色,终于一个个都跪伏不动。   雷远叹了口气:“恒直,我没有想到你会和宜都的乡豪勾结一处。”   庐江雷氏不是荆州本地豪强。他们在乐乡立足时,首先就以血腥手段排除了巨大数量的宗贼豪。待到雷远出任宜都太守,仍然对地方上盘根错节的势力保持警惕。在乡县一级倒也罢了,建立郡府时引用的大吏,没有一个是宜都本地人。   郡丞向朗是襄阳宜城人。功曹桓庶是长沙人。而有权代表太守监督诸县查问不法的郡督邮郭辅是颍川阳翟人,孤身滞留荆南多年,身边别无亲族。   之所以任命郭辅为督邮,便是因为他谙熟律法,且在宜都绝无羁绊,行事不受强宗豪右的约束。雷远在起兵入蜀时,多曾试用郭辅的才能;后来荆州大军经峡江入蜀,郭辅专门负责沿途邮置与大军的协调对接,颇立功勋。   雷远对这位干才很是满意,已经有向玄德公举荐的打算。所以他才会将袁宁交托给郭辅,他相信,郭辅必定明白这些人的重要性,必定能够体会太守的意思,配合整肃宜都郡的地方豪右们。   但现在看来,郭辅并不与太守同心同德。   “但这样做,太蠢了。”雷远继续道:“你以为,我会因为他们的死而畏缩不前么?就凭他们买通了我的督邮,在我的犴狱里杀人?”   郭辅神色镇定地道:“明府误会了。我虽不才,毕竟出身颍川,世代明于律法,倒还不至于被文氏、邓氏这种土豪买通。此前我忙于峡江水陆道的运输支持,文氏的所作所为,我也是问了袁宁以后才知道。”   “那这些人为什么会死?”   郭辅喟然叹气:“我本来只想杀死袁宁。但他太聪明了,看出了情况不对,带领同伴们试图反抗。无奈之下,只能尽数杀了。”   “这理由很好。”雷远冷笑:“但你又为何要杀死袁宁呢?”   “明府,这袁宁实在太聪明了。他对我说了很多,想明白了很多不该明白的事。若留他活命,必然会生出几方势力的争斗,激起波及荆州的动乱。”   “哈哈……”雷远继续冷笑:“有趣!”   他垂下头,看看袁宁绝望的眼神。   袁宁是个读书人,有字。在秭归县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能供养出一个有字号的读书人,所出身的家庭必定不是普通家庭,成年以后做个县吏也没有任何问题。但这样的人,居然会被扣了某种罪名,施以徒刑。   哪怕文氏、邓氏在秭归县一手遮天,这行动也太大胆了。   除非,文氏、邓氏的背后,还有地位高得多的指挥者。   白天在运输车队旁,那名仆役首领已经知道雷远身份不凡,却还敢自称什么:与宜都郡中的大吏,与荆州牧府中的官员都有往来。那不是吹嘘,是真的。   以郭辅身为颍川阳翟郭氏子弟的身份,都会对其背后的势力有所顾忌。甚至认为雷远如果就此追究下去、大动干戈的话,将会导致荆州动荡,所以不惜在雷远抵达之前杀人灭口,杀的还是一个读书人和他的同伴。   什么样的人物能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是某个荆襄大族?还是主公麾下的重臣?”雷远问道。   郭辅沉默不语。   片刻之后,雷远又问:“但我不明白,那终究只是个采掘石炭之处,一年能赚多少钱财?盈利再怎么丰厚,怎也不值得动用如此猛烈的手段……何必去役使郡府所属的编户齐民,就连士子都不放过?有那精神,随同主公征战得些赏赐,岂不更容易些?”   顿了顿,他继续道:“就算急于扩张规模,需要更多的人手,向郡府寻求帮助难道不行?通过护荆蛮校尉的力量招募蛮夷,甚至直接从秭归北面的深山中搜捕巴賨部落人丁也可以。那些蛮夷们用不着工钱,只要管两顿饭!”   郭辅依然不语。   雷远眯着眼,凝视着郭辅。   过了许久,犴狱门外步声隆隆,由远及近。片刻以后,数百名部曲从敞开的大门潮水般涌入,迅速控制了每一处要点,制住了在场的每一名狱卒或仆役。还有矫健之士手持强弓硬弩,站上房顶、墙顶。百多支松明火把毕驳燃烧,将整座犴狱照得宛如白昼。   身披甲胄的韩纵最后进入,向雷远深深施礼:“宗主,我来了。”   雷远点了点头:“沈真开始行动了么?”   韩纵恭声道:“沈真带了五百人。文氏的宅院、商队、船队、与他们有关联的夷道城下铁场,全都派人控制了,保管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一只蚊蝇都飞不走。只消宗主一声令下,我们就挨个拷掠他们。”   郭辅的脸色变了。他甚至不知道雷远是什么时候发出的号令。   “恒直,我估计你在杀死袁宁等人的时候,也派人去通知了文氏在夷道的管事。所以文氏应该也开始杀人灭口了。但没有用的,他们的动作不可能比我更快。”   雷远对郭辅道:“你看,我一点都不怕事。无论恒直你怎么做,无论袁宁怎么样,我都会想办法搞清楚整件事。我是宜都太守,没有任何人能够随便动我治下的百姓。”   说着,他从腰间抽出长剑,森寒剑尖向下,拄在地面。   “过去大半年里,我在益州辗转作战,可在宜都郡的本据,却有人仗势欺辱黎民,两千人被驱使为奴隶,至少数十人无辜被杀。而你郭恒直为了某个狗屁不通的理由,又在我的眼皮底下杀人……”雷远冷笑道:“对我雷续之的行事手段,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觉得这样能阻止我?”   郭辅颓然道:“秭归文氏上下,全都是蠢货,死不足惜。”   “交待清楚前因后果,我留你全尸。”雷远加重语气。 第四百二十五章 天理   郭辅轻轻地吐气,整个人显得沮丧。   是啊,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庐江雷氏宗主,怎么会因为一个知情人被灭口而停步呢?像郭辅这样的书生,或许会因此停下来权衡利弊,盘算得失;但雷远根本不会,他的性格看似温和,其实内里充满了刚硬和执拗,适才的做法,只会激怒他,让他下定决心。   果然还是一时心慌意乱,做事情失了分寸。   唉……   不管怎么说,我尽力了。   罢了,罢了。   郭辅在台阶边缘坐下,缓缓道:“适才袁先生和我说了很多。除了叙说秭归县大姓豪强的横行无道以外,他还告诉我,这数月里,他来夷道运输石炭不下十余次,还有两次被临时调到铁场,帮助搬运铁场生产的器具。因为铁场中管事全没想到刑徒当中竟然有个识文断字的,所以无意间露出了端倪。”   “他发现了什么?”   “他发现,这铁场的产量,比发往乐乡大市和运入郡府库藏的数字加起来还要大得多。许多精良的武器、大件的农具,都没有按照明府的要求出售,而是直接经过夷道城的港口转运至江陵。也就是说,这部分的产出和利益,在郡府管控之外,被江陵某家给鲸吞了。”   雷远对宜都郡的商业体系建设是费过心思,下过工夫的,顿时反驳:“笑话,铁场那边何必这么做?除了郡府保留的那部分,其它的铁器放在乐乡大市出售,较之其它地方交易更便捷,价格或许稍微低点,但周转更快,总体来说,划算的很。何必将之直接运到江陵?”   郭辅应声道:“如果不往荆州发卖呢?”   这下轮到雷远一时无语。不往荆州,又往哪里?   过了会儿,他才道:“原来竟可以这么做么?我还以为,军械的产出发卖,其中总有些顾忌。”   “以明府的身份,自然要有顾忌;但也有人无需顾忌。”郭辅道:“在宜都生产,到江陵发卖,再沿江、汉便捷转运,其利十倍。”   早在淮南的时候,庐江雷氏就特别重视兵甲铁器的配备,皆因淮南无日不战,而豪右们能够控制的徒附民众数量终究有限,精锐更是难得,一旦折损,万难补充。所以他们竭尽全力地给部属们配备较精良的武器,甚至不惜在袁术势力衰微的时候,洗劫了这位仲家天子的最后一点物资。   抵达荆州以后,为了与蛮夷交易,雷远更加重视铁器的制造。对于技术手段落后的蛮夷来说,铁制品比金银还要珍贵,一口铁锅就能换取整张坚韧的犀皮,更不要提刀和甲胄了,那些只用于换取人丁。   再考虑到宜都郡范围内,有铁、有木炭、有石炭、有水道可供建设水排和运输,还有不断鼓励扩充产量的太守……所以郡中无论官营、私营的铁场,都很兴隆。   这不代表雷远无底线地追求钱财,他毕竟吃着玄德公给的饭,有些事不能做,也不会做。没想到雷远不做的事情,有人出面做了。那些武器和大件农具,很可能是卖到了江东或者北方。   宜都所产的武器甲胄,未必比江东或中原出产的更好些,然则卖出武器的收益一定是极高的。所以铁场才会扩充到如此规模,所以炭场才会竭尽全力地增产,甚至不惜动用恶劣手段,强制驱使百姓。这都是一环扣一环的安排。   然而,这样换来的钱财落入私人囊中,难免有资敌自肥之嫌。如果雷远这么做,恐怕晚上做梦都会担心引起玄德公的怒火。谁有这样的胆子?   雷远沉思了半晌。   玄德公的部下里,有不少宗族擅长通过商业经营换取钱财。比如雷远的便宜妹夫习珍的家族,襄阳习氏。但因为习珍现在担任零陵北部尉的缘故,习氏如今借着习珍的力量,忙于打通与交州的商路,获取珍珠、玳瑁、珊瑚、象牙之类。雷远在交州派的商队管事范巡,已经跟着习氏商队赚了不少。也就是说,习氏是走高端奢侈品路线的。   不是习氏,那会是哪一家?   雷远笑了笑:“实在有趣的很。这般做,竟以为我这个宜都太守永远不会发现?”   郭辅向雷远躬身道:“明府心思缜密、洞察秋毫,此前身在益州倒也罢了。回到宜都以后,那些谎报产出、偷运物资的小伎俩迟早瞒不过去。然而,如果说,宜都太守可能换由他人出任呢?如果这些操作,本该在新任宜都太守的关照下进行呢?”   如果新任宜都太守想要这么做,那当然一切都不是问题了。秭归文氏再怎么胆大妄为,也不需要有任何顾忌,没有人敢于阻止。   雷远失笑道:“不可能。我在州中也有熟人、友人,如果主公有意更换宜都太守,我怎么会没得到提醒?”   “皆因提出建议之人,也是玄德公的资深部属。他为玄德公效力的时间比子龙将军更久,与玄德公的亲密程度,也不差呢。自从明府设立乐乡大市,展开与荆蛮的大规模贸易以后,此君的家族眼红这些利益产出。所以明府入蜀之后,便有人向玄德公私下提出,不妨授明府以益州重任,而将宜都太守的职务转授他人,而玄德公也认真考虑过这一提议。此事极其机密,外界从无风声。”   “既然是机密,你又怎么知道的?”   “我非阳翟郭氏的近支,素来家贫,流寓荆州的时候,一度几乎衣食短缺。当时有人雪中送炭,予以资助,这份情谊我不能不领。数日前,我得到恩人的急信说,明府从益州折返,宜都太守之任并不调整。所以,需要我出手协助,掩饰一些痕迹。”   郭辅长叹:“没想到,需要我掩饰的是这种事情;更没想到,秭归文氏如此之蠢,到这时候还不知收敛,结果当着明府的面被抓了正着。”   “那份信件呢?”雷远步步紧逼。   郭辅沉声道:“当时就已焚毁。我断不会留此信件,以为日后的把柄。”   “原来如此……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雷远平伸手臂,舒展了下腰身,随即收起长剑回鞘:“恒直,咱们终究君臣一场,我不想亲手杀你。但袁宁等人的命也是命,杀人偿命乃是天理!你自尽吧,你的家人,我会照顾。”   郭辅自始至终都很镇定,他颔首道:“是。”   雷远再不管他,转身离开犴狱。这是人才,然而做了蠢事,死得可惜。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他有他的难处,亦未可知也。   走过袁宁等人的尸身时,雷远唤来李贞:“这些都好好收殓,回头查一查在秭归有没有亲人,厚厚抚恤。”   “是。”   雷远继续往外走。   究竟是谁在背后主导所有这些事,郭辅没有直接报出姓名,许是他自己的一点坚持吧。但他说得已经很清楚了。   玄德公的元从,资历比赵云更深,与玄德公极其亲密,又有经营商业的特长,在江陵有相当的势力。符合这五项条件的,只有一家。   雷远在成都准备出发回宜都的那几天里,听说玄德公陆陆续续提升调动了一些人的职务。   那些提升里,有的是出于职权因素,比如赵云的翊军将军,还有诸葛亮和庞统继续并为军师将军。也有的是纯粹出于酬答近人,比如玄德公的老朋友孙乾和简雍,分别被拜为秉忠将军和昭德将军。这其中,封拜地位最高、受到玄德公特别重视的,则是新任的安汉将军,班位在诸葛亮之上的麋竺。   雷远折返荆州以后,以军事实力和地位而论,几乎便是仅次于关羽的荆州第二人。但玄德公留在荆州的文武重臣甚多,还有数人地位与雷远差相仿佛,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继张飞之后出任南郡太守的麋芳。   或许正因为麋芳谋求宜都太守不得,所以玄德公才会将之放到南郡太守这样的关键位置,以此来作为补偿吧?这补偿倒真是厚重的很了。 第四百二十六章 开始   雷远站在正对犴狱门口的一处拐角。   夜晚的天气愈发寒凉,雷远午时前后出门,身上的衣服有些单薄,这时候难免受寒。湿气从衣袍的缝隙间透入,令得右臂也酸痛起来。   但他心中怒火升腾,一点也没感觉出冷。   过去数月间,雷远在益州辗转作战,此时回到宜都,所见大部分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这让雷远非常欣慰,与郡中僚属、吏员们的努力分不开。   尤其是郭辅,他是雷远出任二千石高官以后征辟的重要部属,以其中原高门的家世出身,主动投入麾下,对雷远的声望更有所提升。   但之后呢?雷远仅仅一次简从外出,就撞见了那样的情形,就发现百姓们的生活并不如所想。而郭辅为了替麋家掩饰,竟敢抢在雷远之前杀人……这难免让雷远觉得沮丧。   郭辅如此,其他人呢?   麋家控制的铁场就在夷道城边,过去数月间大大超过正常的运输量,全得经过城池到码头的唯一道路,这真的就能瞒过阖城上下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的门下属吏,那么多的诸曹职吏,在长达七个月的时间里,真的就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宜都郡总共才六个县,秭归县作为六分之一,大规模地侵占编户齐民以奴役劳作,阖县上下自中人之家乃至贫民几无幸免。以此扩建出的石炭场,是夷道城下铁场的主要供货方,那些被驱使的民夫们不可能没有试图求助。如此肆意妄为,真的就能瞒过负责算民的向充,进而瞒过经验老到的郡丞向朗?   不可能的,这座夷道城里,一定有许多人心知肚明。只是,有的人不愿招惹铁场背后的荆襄高门;有的人出于种种原因存心包庇;还有的人,骨子里就没把蚁民的苦难当回事。   这种感觉让雷远愈发愤怒。   他曾经想过,当代的大族们很有意思。家族始终是那些家族,二十年前,他们所参与营造出的黑暗政治和残酷压迫,使得民不聊生,进而造就了席卷天下的黄巾之乱。而到了现在,当玄德公入主荆州,同样的家族里,一个个年轻人踏上仕途,又成了济世救民的贤良,要随着玄德公重建太平盛世。   是这些人洗心革面了吗?还是这些吸着一代代黔首们的血和骨髓,以此滋养自身茁壮的高门世胄,忽然间就从上到下都焕然一新了呢?   雷远相信,一定有很多士人通过这可怕的乱世,想明白了很多治理国家的道理。   但后世有句话说得好: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没有背叛利益的阶级。更多人没有变,也不会变。   无论这世道变成什么样子,他们始终还是原来那样,一旦有可能,就要从百姓的身上榨出油来。至于百姓们的死活,相较于自身的仕途、家族的权益而言,终究要往后摆一摆的。   现在看来,此等人物简直一个都不可信。   问题是,谁又真的可信?   雷远隐约记得前世里阅读史书,说诸葛亮夙兴夜寐、食少事烦。有轻佻之人说,这是诸葛亮不懂得放权。现在他忽然明白了诸葛亮的无奈。纵使蜀官皆天下英俊,其实背后重重叠叠的高门世族,谁又是省油的灯?要以一隅之地对抗大半天下,他只有事必躬亲地盯着!   到后来治政的蒋公琰、费文伟,或曰雅量宽和,或曰宽济博爱。其实,无非是放松了勒在士人脖颈上的缰绳吧。   这道理雷远早该明白。只不过此前他治理宗族部曲时,靠着官威、军权和生杀予夺的族权,三重力量一起向下压制,兼且自己也心思细密,故而两年间并未出什么大问题。但治理一郡之地,实在是不同的。   此时韩纵出来,向雷远禀道:“宗主,郭辅自缢了。”   雷远微微颔首。   “那些狱卒,我们也都抓了起来。您看如何处置?”   “仔细问一问,适才参与动手杀人的,一个也不要放过,就在这里斩首!其余不必株连。”雷远做了个坚决下劈的手势。雷远不好滥杀,但跟着督邮擅杀无辜百姓的狱卒,不要想逃脱责任。   韩纵应命而去,过了会儿,部曲们数人控制一个,推着将近十名狱卒出来,就在当街将之一个个地斩首。   因为斩首的动作不够麻利,第一个被斩首的人被砍了两刀还没死。他嗬嗬作声地嚷着,鲜血却已经滋滋地从伤口喷溅出来,沿着路面铺陈的卵石间流淌满溢,还有许多直接洒到了将士们的甲胄和衣袍上。   负责斩首的将士被同伴连声斥骂。他争辩了几句,鼓足了力气再砍一刀,终于把脑袋劈落。   其余的狱卒们疯狂地挣扎着,有人求饶,有人喝骂,有人惨叫,凄厉的声音传入夜空,惊动了大半座夷道城。   附近的里坊和官署里,有此起彼伏的犬吠传出,还有人手持武器,登上坊墙向外张望。韩纵立即派出吏卒沿街呼喝,告诉他们这是奋威将军亲自捕杀罪人,无关人等不要惊慌,各自退回家中。   斩首是门手艺活儿,如果不掌握要领,非常消耗体力。负责斩杀这十个狱卒的将士前后换了六个人,花了好一阵,才完成任务。   此时李贞又来禀报:“宗主,郡丞向朗,领着城中各曹僚属、吏员来了。”   “哦?倒是很快。”   只见灯火掩映下,数十人聚在一起,站在街道远处。他们大都穿着家常便服,或许是听说雷远在犴狱中大动干戈,所以火急赶来查看。更有可能的是,自从袁宁被送入督邮所属的犴狱,他们就在关注着此处动向,从韩纵进入犴狱、沈真调动兵力控制文氏的产业,他们就随时准备应变了。   毕竟这些人都是聪明人,都是有心人。   雷远按剑站在原地,举目相对。这些僚属和吏员们与雷远冷冽的眼光对视,无不躬身行礼如仪,却又逡巡不敢上前。   这些人,还是要用的。雷远不可能排斥他们,要治理地方势必离不开他们。   雷远本人也不是黎民黔首出身,而是豪族势力的受益者。他在此世所获得的一切,都基于庐江雷氏的地位,基于被宗族所荫庇驱使的数万百姓。这就决定了他的立场,只能是依托士人,尽量调和矛盾,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护被压迫者的利益。   但雷远绝不会放过那些腐烂流脓的货色。他手里既有大义,又有刀剑,怕得谁来?眼前这当街斩首的情形,只是个开始!   “含章!”雷远唤道:“带些人,跟我去城外的铁场。”   “遵命!”   李贞立即召集扈从,并为雷远带马过来。   雷远策马直抵向朗等大吏身前,扬鞭示意:“诸君,请随我来。”   向朗略向前半步,沉声道:“明府,这时候城里已经宵禁,几番调兵出入,恐将引起军民不安,不如……”   向朗所担忧的,当然并非什么军民不安。而雷远只略微俯身,对他微笑道:“巨达不必担心,有我在,军民只会安如泰山。现在我要出城办事,你来不来?”   向朗稍作犹豫,随即眉眼低垂:“自当跟从明府。” 第四百二十七章 选择   数百骑铁蹄踏地,隆隆地向着夷道城南门前进。   此刻南门内外灯火通明,沈真在出城控制文氏宅院和铁场的时候,已经留人在城门准备,还额外搬了几座拒马拦路。见骑队奔来,城门前守军俱都不动,一名干练都伯上前来验看符信、关防。   这都伯名叫余方,雷远认得。余方的父亲在淮南时跟随雷远鏖战于擂鼓尖隘口,奋勇战死,雷远率部抵达乐乡后,追计功勋,赐下了数十亩的抚恤田给余氏。后来雷氏部曲扩充,余方应募从军,在与东吴的战斗中积功升为都伯。   这是两代都追随庐江雷氏的旧人了,他也认得雷远,看到雷远时满脸激动。但查验符信的手续仍然一丝不苟,并不因此疏忽。   待到确信符信无缺,他小跑着冲向城门,指挥搬开拒马,放下吊桥开城。   等待开城的时候,雷远忽然对向朗道:“巨达,此番主公挥军入蜀,进入成都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你知道么?”   向朗身为郡丞,在郡吏中地位最高,因而策骑紧跟在雷远身边,一路上都默然无语。这时听得雷远询问,他应道:“不知明府说的,是哪件事?”   雷远笑了笑:“主公攻陷成都的时候,城中大姓豪右负隅顽抗,战后被俘虏了许多。当时庞军师私下提议,这些人日后必定是治理蜀地的阻碍,应当穷治他们的罪责,把他们都杀了。”   “这……”也不知怎地,向朗浑身上下一下子冒出汗来。   “后来诸葛军师抵达成都,劝说主公稍以宽仁待之,威之以法。首先不必太过苛求此前的罪过,日后律法昭昭,若有再犯,依法严惩即可。主公听从了诸葛军师的劝说,遂将彼辈尽数放还。”   “毕竟还是孔明更稳健些。”向朗发自内心的赞美。   雷远继续道:“到了第三天,成都城中有谣言说曹军深入益州,这些大姓豪右们于是纷纷蠢动,行为不堪,诸葛军师早有准备,随即将他们尽数擒捉。后来具体的处置我记不清了,但确实杀了好几个,其余的也都受惩处。巨达,如果是你来选择,你是选庞军师的办法,还是诸葛军师的办法?”   向朗先是愕然,随即连连苦笑。   他有点想问:只能在这两种办法里选么?就没有第三种?   可是他立即又想到:玄德公在益州也是如此,宜都何能例外呢?于是便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此时城门开启,雷远不等向朗回答,扬鞭就走。他的扈从和部曲们紧随而去。   向朗待要挥鞭,手腕却抖得几乎抬不起。   身后有吏员低声催促道:“向公?”   向朗看看身边渐渐围拢过来的同伴们。这些人大部分都是荆州士子,有几个年轻人还是向朗的学生。他又看着黑沉沉的深邃门洞,只觉得那门洞像是某种巨兽之口,能够轻而易举地吞噬有罪之人。   向朗犹豫的时候,雷远策骑向前,并不等待,于是很快就到了城南的文氏庄园。   夷道城今年经过了大规模的扩建,但因为最初的底子薄弱,扩建时又着重军事防御方面,因此城池的规模不算很大,许多设置都不得不放在城外。   比如城北是各种商业设施,城西是军营和军校,城东有雷氏宗族所建设的几处庄园。而宜都本地豪族的庄园产业,主要集中在城南。   毕竟是山区,平坦的地面不多,所以庄园做不到像大州大郡的豪族那样极尽开阔宏大,总体来说都比较狭促。   比如文氏的庄园,很干脆地就与自家冶铁场合在一处。   因为夷道常年吹东风,所以住人的庄园放在最东段。庄园以围墙环绕,内有宅院,还有田地若干。庄园的西面有条溪流潺潺流过,将庄园与铁场分隔。   铁场里有遍布炼炉的冶炼区域,工匠从溪流中引了一道人工的支流出来。高大的炼炉依序排布在支流旁边,各种鼓风用的水排和取水设施也紧挨这水道。距离水道稍远处,是用来堆放铁料、木炭、石炭的原料堆场。   他再眺望远处,有一片黑压压的大棚排开,那是专门锻造成品的场所,还有专门夯筑的大片平房,应当是摆放成品的仓库。   冶炼区的炼炉到现在还在开工,上百名炉工围绕着炼炉忙碌不休。远远看去,只觉火光烈烈,浓烟呛人,时不时还有铁块出炉,轰隆隆地落在地面,发出耀目的红光。   看到雷远注意到工作的现场,沈真慌忙解释说:“炼炉一旦停工熄火,再要升温就要等很久,清理炉中的残料也很麻烦,甚至有可能导致炉子损坏。所以我让这些炉工继续工作……今日之事,本来也和他们没什么关系,您看是不是……”   冶炼区的声音很吵,好在沈真个子虽然瘦小,但嗓音如雷。   沈真和韩纵都是雷绪的旧部,雷远出兵入蜀的时候,以王延、沈真、韩纵三名老将负责宗族军备。一别数月回来,雷远在益州威声大振,于是沈真和韩纵便越来越恭敬了。   “这样就很好。”雷远颔首道。   他指了指溪边的一块空地。那里有个人工垒成的土台,大概是文氏家族管事平时训话之所:“除了不能离开的工匠,把所有人都召到那里。”   “遵命!”   沈真立即去分派人手。   雷远返身站到溪边土台上等待。   没过多久,庄园和铁场中俱都喧闹连连,将士们把居住在此的文氏族人、仆役、附从百姓、工匠、奴隶等人尽数驱赶出来,勒令他们在溪边空地乖乖站好。有几名被豢养的剑客、轻侠之流意图反抗,立刻就被部曲们打翻在地,死活不知。   雷远看得清楚,人群中有些衣着华贵的,应当是秭归文氏的亲族子弟,身份不低。他们神色惊惶地站在人丛里,一个个都不知所措的样子。   这时候向朗领着僚属吏员们,急匆匆催马赶到,也不知路上在耽搁些什么。   “巨达来得有些慢了。”雷远招手请他站到台下近处:“适才我问的问题,你想好了么?”   向朗尚未答话,人丛中有人连声大喊:“巨达公!巨达公!你来了就好!这是怎么回事啊?有什么事,你得为我们文氏说话啊!”   向朗脸皮抽搐了几下。   好在他养气功夫甚佳,全不在意地向雷远作了一揖,正色道:“明府,我仔细权衡过了,果然还是诸葛军师的办法好些。”   “那好,巨达请上台来。请,请。”   向朗连忙提着袍角上台。   雷远指了指眼前越聚越多的人群:“巨达你看,这些就是秭归文氏在夷道城的全部人手。接着由你来审,我就在一旁观看。我要巨细无遗地知道他们在过去数月间做的每一件事,还要拿到实打实的口供、凭证。”   “这……”   “巨达若是不清楚前因后果,不知道该审什么事,我可以先解说一番?”   “不不,不必烦劳明府。我只是觉得自己身为郡丞,不涉断狱、用法等事,不如……”   雷远想了想,诚恳地道:“若巨达有什么不便,也可让令侄向充出面。”   向充便是此前负责监察秭归县算民的吏员,一旦牵扯入来,必不能善了。   向朗满头是汗,心底里却一阵寒气上涌。他强打起精神道:“我来吧。明府,还是由我来办。” 第四百二十八章 当斩   向朗是荆州名士,素有吏能。在刘景升任荆州牧的时候,他就出任临沮县长,后来在玄德公麾下,长期负责夷道周边数县的民政事务,虽无太守之名,却几乎有太守之实。   这样的人物亲自问案,真是剖断如流。   一个个与案情相关的文氏子弟或管事被提上来询问,向朗所问,必定直抵关键,不容抵赖。向朗身边的两名小吏伺候两旁,当场记录。问完一段案情,向朗再亲自执笔,将之誊写成标准格式。   而雷远端坐在向朗身边,哪怕文氏众人或喊冤、或谩骂,他自始至终面色沉静,不发一言。   就这么一直到了第二天的天明。   江畔的晨雾来了又去,天穹渐渐泛白。树立在各处的松明火把换过不止一次,这会儿终于被吹灭了,冒出缕缕青烟。   前前后后大约问了有上百人,甚至有人被反复提上来盘问多回,以至精神崩溃,当场嚎啕的。   负责记录的两名小吏,面前的初始记录摞成了两堆。而根据口供,由雷氏部曲进入庄园或铁场取来的证物,则放在土台下临时搬来的案几上,一一排列。   土台前的人们已经困倦不堪了。半夜里有部曲临时搭了篝火,又带了些毡布过来为众人取暖。所以许多人坐在地上瞌睡,有些人悉悉索索地低声讨论。   还有些人陆陆续续被捆了起来,专门看押在另一处。他们个个两眼血红地怒瞪着,有几个开口辱骂过的,已经鼻青脸肿,嘴里被塞了土。   后半夜的时候王延带人赶了来,负责看守的将士们也轮换过了。在将士轮换的过程中,有几名文氏宗族管事竟敢乘机煽动人群哄逃,立刻就被抓了出来,当场斩首。   向朗仍在奋笔疾书。   他这会儿写的,乃是最终确定案情的具狱,事后要提交州府决曹,据以复核的。   虽说只审了文氏在夷道城的人手,尚未牵扯到秭归的文氏本家族长文布和秭归长文硕,更没有接触到麋氏家族中人,但这一晚里问出的情形,已经叫人触目惊心。   向朗一边问案,一边喝水,却一晚上不曾起身更衣,大概喝下的水份都变成了汗。   待到天色再明亮些,具狱终于写就。向朗扶着案几起身,身姿僵硬地向前几步,双手捧着文书呈递给雷远。   雷远将之收下,轻轻掂在手里,并不打开审视。   这些充斥着肮脏和贪婪的东西,这一晚上他已经听得够了,没有再看一遍的兴趣。   “明府?”向朗茫然地看向雷远,想要说话。   雷远抬手向下压一压,示意他稍待,转而唤道:“沈真!”   沈真虽老,精神矍铄,在土台下侍立一晚,面不改色。听得雷远召唤,他返身行礼:“在。”   “让你准备的热水、早饭,都准备好了么?”   “已经准备好了,是否现在分发?”   “发下去吧。”   这会儿其实还没到平民们吃饭的时候,仓促间也不可能准备什么好东西,无非烤饼之类。但台下这么多人坚持了一晚上,又累又饿,于是俱都呼噜呼噜地大吃起来。就连那些被捆绑的人也临时松绑,分发了简单餐具让他们吃饭。   待到所有人大致吃饱喝足,雷远翻开具狱文书,点了点其中的一段:   “巨达,你这段总结上,汇集了数月以来二十九件重大不法之事,涉及此刻在场的文氏宗族子弟十一人,奴仆、部曲十四人,宜都郡中官吏九人;还涉及此刻不在场的一个秭归县长、六个县中大吏和五十多个小吏、两个县中大姓豪右……再涉及了南郡太守及其下属二十余人,是么?”   向朗慌忙躬身:“是。”   雷远轻笑一声。别的不谈,文氏在宜都郡肆意妄为数月,向朗审问了一夜,最终确定曾经受过贿赂、公然充当文氏保护伞的宜都官吏,一共只有九个人。这其中必定有虚饰的地方。   当着宜都太守的面问案,还能竭尽全力地掩饰到这种程度,不得不说,向朗确有几分本事。   不过,雷远暂时不打算继续追究下去。他问:“这些都有确凿的证据,断然不容抵赖,是么?”   “是。”   雷远按住剑柄:“南郡和秭归两处,暂时不谈。此刻在场的三十四人,或者监守自盗、或者受贿枉法、或者略卖良民、或者杀人,这些人所犯的罪行,依律当斩,是么?”   向朗一时却不回答。   “巨达?”   向朗双手按在地上,正式地行礼:“明府,我有一言要讲。”   “你是郡丞,职在辅佐郡守。有什么想法、建议,只管讲来。”   “这些人论罪,确实当诛,我没有异议。然而,此事牵连极广,一旦穷治,造成的影响极大,甚至有可能导致荆州范围内几方势力的剧烈冲突,引发动荡……”   “有趣。”雷远晒笑:“郭恒直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谁都知道,郭辅已经死了。   向朗长叹一声:“明府,那我便没什么再要讲的。唯请明府莫要再牵连他人了!莫要杀伐过甚!”   雷远估计,向朗差不多已经被自己逼到极限。如果再强迫他,这位郡丞实在是兔死狐悲,大概要连带着大批官吏一起封还印绶、辞职回乡。那就真的成为政治动荡,从此导致荆州世族与庐江雷氏的决裂,对雷远本人的前途大大不利了。   这些官吏和地方大族豪强有时候会彼此争执,但更多时候,利益让他们紧密团结为一体。这个团体,乃至这个既得利益阶级的力量,在任何一个时代都难以直接对抗,哪怕穿越者也不行。   甚至后世那位像极了穿越者的伟人,一生都满怀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壮志,最后不也喟叹说,只改变了首都附近的几个地方么?   “放心!”雷远按剑起身:“本地罪重当诛的三十四人,现在就斩首!你亲自监斩!其他的人,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罢官也好,降职也好,罚俸也好,都由你来办,我就不插手了。夷道这里,便到此为止!”   “多谢明府!”向朗深深拜伏:“谨遵命!”   雷远再不看他,沿着土台边缘的台阶徐徐下来。   这时候在场数百人都吃喝的差不多了,随即部曲甲士如狼似虎地出现,按照具狱上的名录一个个地把人拖到土台前的空地。那些人这才知道方才吃的竟是断头饭,撕心裂肺地恸哭求饶起来。   但部曲们丝毫不为所动,雷远走了没几步,身后就传出来刀刃劈斩入肉的声音和血腥气。   雷远本人和他的部曲们久经沙场,见多了杀戮之事,斩首数十人,算不得什么。但这对在场的其他文氏宗族子弟或仆役、徒附、工匠来说,却太过惊骇了。雷远略瞥了几眼,只看到数百人多半面如土色,汗出如浆。   当他走到人群的后方,打算上马离开的时候,忽然有人怯生生地唤道:“府君!府君!”   雷远扭头去看,唤他的是个少年,旁边有几人拽着他的衣袖,想要阻止他。   这少年好像有点眼熟……雷远再看看他身边众人的衣着,想起来了,原来便是昨日在码头道路上遇见的那批秭归县民夫。这少年当时就站在袁宁身后不远处。   少年满脸期待神色,问道:“府君,恶人都死了,我们能回乡了么?”   雷远和气地向他笑了笑:“大家还需在夷道稍待几日,不要急,很快就能回乡好好过日子了。”   少年又问:“还有,袁先生他们都好么?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们?”   雷远装作没有听到,催马便走。   这时李贞和王跃一起来了扈从们汇拢过来。雷远前日晚间轻舟过江,身边只跟了四五名亲随。这会儿李贞召齐了留守在宜都的扈从们,合计三十人,都是精锐。   李贞问:“宗主,我们先回城里休息?还是直接渡江去夷陵?”   按照原先的计划,雷远抽空回夷道两天,今日午间就应当渡江折返夷陵,然后往江陵去拜见董督荆州军事的荡寇将军、襄阳太守关羽。这次会面不仅会讨论应对曹军的军事方案,某种程度上说,更是副手对正职主官的首次拜见,十分重要。   雷远摇了摇头。   “身边干粮饮水之类,还有武器甲胄、符印关防,都齐备么?”   “都有。”   “很好,我们现在出发,去秭归。” 第四百二十九章 回乡   天色已白。   往日里这时候,夷道城里的居民们正从酣睡中苏醒。各里的监门出来洒扫;赶早有事的人已经匆匆走在路上,彼此见着了,寒暄几句;各处的铺子也开始拆下门板,铺子里的鸡、犬乘机跑到路上撒欢。   但今天的夷道城特别安静。   那是因为绝大多数有职司的官吏都跟着向朗出外,临走前严令自己的家眷、同僚不得稍动。于是许多宅院的门都严密合拢着,里面没有半点人声。   赵襄站在她日常起居的厅堂里,正在向仆役们交代午间的饭食,还有几名婢女捧着衣物,等待赵襄的挑选。   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为什么整夜不归,也记得雷远说过,今日将要离开夷道,去江陵拜见关将军。离开之前,雷远应当会有时间回家一次吧?赵襄特意让厨中多准备一道肉菜,还准备好好打扮,希望丈夫回家以后,自己陪着他吃点好的,使他的心情能稍许好些。   这时候她注意到了部曲首领赵律走进院里,在阶下行礼。   赵律是赵云的老部下。玄德公寄寓邺城依附袁绍时,赵云为刘备招募数百人,号称是刘左将军部曲。赵律便是其中之一,后来和王虎等人并为赵云的家将。   赵云将女儿嫁给雷远以后,赵律领着五十名部曲,归入了雷远部下。而雷远并未将之纳入直属,而令他们听从家中主母的指挥。   这时候赵律禀道:“宗主在文氏庄园审了一夜,方才明正典刑,当场诛杀了三四十人,现在领着李贞、王跃等人,纵骑向西……可能是要沿江上溯,然后到秭归去。”   赵襄的面色微微一变。   她挥退捧着衣物的婢女和厨中仆役们,向堂外走了两步:“他就这么直接走了?也不向夷陵那边的部属们打个招呼?……他带了多少人?”   “听说宗主心情十分不悦,所以直接起行,没有与任何人说起。随行的就只有李贞等扈从三十名。”   赵襄转头吩咐道:“去请周先生来,就说,我有事请教。”   周虎顷刻就到。   昨晚的这档子事,苛刻点考量,周虎脱不了责任。雷远是让他把袁宁等人交到督邮手中,但他若能多长点心眼,哪怕留一个人陪着,恐怕也不至于出现郭辅杀人灭口的事。   所以雷远一晚上在城外审案,周虎在城里也辗转一宿没睡。因为夜间吹多了冷风受了寒,这会儿两眼通红,缩着脖子,鼻涕横流。   “周先生,秭归县那边的情况,你可清楚么?”   就算本来不清楚,今早城门开启的时候,他遣人往文氏庄园打探回来,也清楚了。当下周虎振奋精神,为赵襄解说。   秭归是峡江水陆道上的重镇,城池周围有农耕灌溉之利,西周时此地有夔子之国,被楚国所灭。后来此地又是屈子故里,还出过出塞和亲的昭君。   秭归县有两个大族。   一个是文氏。他们以文布为族长,在秭归县南部较有势力,控制着沿江的大片平坦耕地。因为去年头上,族中的有力人士文硕被推举为秭归县长,因此宗族势力愈发强盛。另一个是邓氏。邓氏的族长名唤邓凯,因为与北方深山中的巴賨蛮部有联系,所以掌握着多处山间围屯、村寨,也通过贩卖山中石炭盈利。   今年年初的时候,夷道城周边为了供给乐乡大市的需求,陆续开了好几座铁场,其中有一座,便是文氏所属。   此后数月,邓氏负责在山中掘取石炭,文氏负责将之运输到夷道,并购入夷水沿岸产出的矿石,在冶铁场中制造成成品。成品的一部分按照郡府的要求,发往乐乡或在本郡库藏存储,而大部分继续沿江运到江陵,进而以某种方法私贩卖到荆州以外。   因为文氏和邓氏两家联系紧密,几乎自上而下地控制了整个秭归的地方行政,随着时间推移,他们的胆量越来越大,收益越来越多。据说,今年夏秋时还驱使民夫在秭归城外建设了两家共用的庞大坞壁,坞壁内部曲数百,聚拢甲兵威慑全县。   “我们庐江雷氏和文氏、邓氏没有什么……嗯,特殊的往来吧?”   “没有,没有。”周虎垂首作揖:“夫人,宗主的心思主要集中在乐乡大市和贯通各地的道路交通。对于冶炼和石炭等产业,宗主此前说过,该留出一块来,让跟从我们的宗族也能吃肉。所以我们只是定期购入铁器转卖,不牵扯更深的合作。”   “那就好。我没什么要问的了,周先生,请自便。”   周虎行礼告退。   赵律向前一步,低声道:“宗主身边的人手太少了,我的部下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可以赶过去。”   赵襄一时犹豫不决。   此时雷远已经走在前往秭归的道路上。   秭归文氏、邓氏号称部曲数百,甲兵充实。雷远当然不至于带三十骑去冲击坐拥数百部曲的坞壁。   庐江雷氏本身崛起于淮南豪右之中,故而他对此等地方乡豪的了解很深。知道这等偏僻之地的地方豪强,行事风格与大州大郡的世家高门不同。   首先,他们垄断地方的基础是武力,天然就有以武犯禁的可能。其次,因为数十乃至上百年局促一地的关系,他们的见识相对浅薄,便更加桀骜偏执。对付这样的豪强,光靠着宜都太守的官印可不行。   雷远一行人纵马疾驰,沿着江畔险峻道路一直向西。   从宜都到秭归,陆路崎岖,处处起伏回环,足有三百余里。道路宽狭多变,有时候直入云雾缭绕的山间,有时候又下到江水触手可及的河滩。为了尽快解决此事,雷远一路催促行进,沿途风餐露宿、昼夜兼程,着实辛苦。唯一的好消息便是冬季大江水浅,渡江比平时容易。   当他们快要抵达秭归的时候,道路前方出现了一批将士们风尘仆仆的身影。   这些将士合计四十余人,个个身背巨大行囊,不带甲胄、弓箭和长枪大戟之类武器,只携带环首刀用来防身。雷远一看便知,这是抵达夷陵以后,根据军令回乡探亲的士兵。   雷远入蜀时调用的兵力,除了庐江雷氏的本族部曲以外,也有少量从宜都各地征募的壮勇。数量不多,合计不超过五百。   这些壮勇随雷远在益州作战大半年,雷远早就向他们承诺,会及时放他们回家探亲。   但雷远的治军毕竟严明,他从益州收兵回来以后,并不是沿着峡江水陆道一边走,一边遣还将士。那样的话,将士思乡心切,说不定不待将校准许,便整队整曲的一哄而散。   所以他和将士们交代清楚,先全军抵达夷道和夷陵这两处大营,再按照籍贯不同、所属部队不同,依序陆续解散。   眼前这些人,便是某一批从夷陵出发、回乡探亲的将士。他们将甲胄武器都留在了军营里,随身只带了基本的行礼和此番入蜀所获得的各项赏赐。   当雷远和扈从们策骑经过时,将士们很快认出了雷远,于是向他挥手欢呼。 第四百三十章 补牢   雷远也在将士们当中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不禁吐了口气。   紧赶慢赶,总算追上了。   他们是从秭归县招募的士卒,这一批是五天前从夷陵出发返乡的。   雷远所部在蜀中转战了七个多月,而且在相当时期内,是脱离后方的孤军远出。这种情况使得他对宜都郡的控制极度削弱了,失去了太守近在咫尺的监管,官吏和豪族勾结,便生出许多不堪之事。   但与之相对的,他对军队、部曲的掌控却加强到了空前的程度。   在远征过程中,要维持将士的士气,雷远的任务非常重。他既要反复申明军纪,严格治军,也要竭尽全力保障将士的供给和军功赏赐。更多时候,他身为全军主将,必须亲身作则,衣食一同寻常部曲,每日里深入部伍,抚慰将士,乃至探望伤病、端茶送药。   他长时间地沉浸在军营里,每时每刻都和将士们一起渡过。七个多月下来,他几乎能够叫得出大部分士卒的名字,对于稍许有些才能的,都能说出他们立过什么功、打过什么仗,甚至还能聊几句他们的家乡有些什么特产、名人。   他对将士们熟悉如此,将士们对他亦然。   便如此刻,眼看着雷远领着骑队接近,将士们除了欢呼,也有个胆大的喊道:“雷将军,你屁股还疼吗?”   之前雷远为了麻痹江州守军,服药装病,结果吃得多了些。而当时长史马忠则在江州城中宴请文武官员,一样给他们下了泻药。于是雷远和守将们前后脚地腹泻不止,雷远曾抱怨说,屁股疼了数日。   此事后来在军中传开,将士们都笑称,这是屎陷江州。   在军中的时候,大将自有威严,将士们只敢背后传诵,轻易不拿到公开来讲。这时候战事既然顺利结束,将士们也都在休假,再看雷远也穿着便服,难免胆子大些。   听到这言语,雷远勒停战马,狠狠地瞪视他们。   几名最快的士卒立时神情呆滞。   下个瞬间,雷远收起平日文雅的姿态,有些粗鲁地笑道:“老子不疼了!你们疼不疼?谁想疼,我可以帮忙啊!”   将士们一阵哄笑。   有个年约四旬、胡茬横生的什长返身回到队列里,一把揪出个年轻人来,假模假样地捶了他几拳:“将军,是这小子口没遮拦乱说话!我已经教训过他了!”   雷远翻身下马,一把揪起年轻人的衣襟,恶狠狠地道:“陈德啊陈德,从军几个月,胆子变得大了嘛?在我面前敢这么放肆?”   叫作陈德的年轻人脚尖掂着地,笑着大声回道:“禀将军,我……我现在是什长了,我亲手杀的敌人有十个!所以胆子大了一点!”   “啊呸!什长了不起啊?”雷远将他推开半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陈德是这次入蜀过程中,表现非常出众的几名宜都郡本地将士之一。他是雷澄的部下,在追击徐晃所部败兵的过程中斩首数级,后来又参与突袭江州,在与马超所部的鏖战中救过雷澄的命。   雷远记得,几个月前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有些憨傻,这会儿整个人都显得利落,精气神完全不一样了。   雷远拍着他的肩膀:“你家校尉作了文书,打算提拔你当都伯,我已经同意了!”   听到这个消息,陈德还没反应过来,其他的将士们反倒哄闹,说要陈德请酒云云。虽说跋涉辛苦,可一群人叫嚷着,仿佛一点都不觉疲惫,连江水越过绵延石梁的轰鸣声都掩盖不了他们的笑声。   雷远转向那名将陈德揪出来的老卒:“你是文四?”   这老卒名叫文四,是秭归文氏五服以外的疏宗子弟,出身于秭归县的县兵,腿脚稍微有点不便,但有几分战场经验。他年少时曾经参与过围剿南阳黄巾首领张曼成,后来在刘景升的部下与张羨、孙坚都打过仗。凭着这份经历,他在这批秭归县的士卒当中地位不低。   “正是小人。”   “你怎么回事?你耳朵怎么少了一块?这两个月里没打过仗啊?”   文四搓搓手,有点羞愧地道:“前些日子不合在军中斗殴,被某个鼠辈咬了一嘴。”   “哈哈……”雷远摇头:“我想起那事了,咬你的人被打了二十棍。你这厮就是太过暴燥,否则都伯、曲长都不难,何至于大把年纪了,还当个什长?”   文四咧了咧嘴,忽然问道:“将军,你来秭归有事?”   雷远瞥了眼仍在哄闹的其余将士:“何以知之?”   “将军虽然说笑,但身后的扈从们随身携着武器甲胄,面上都带杀气……”文四眯着眼睛看看雷远:“将军本人也有杀气。”   雷远微微颔首:“没错。我要进县城去杀人。”   文四拍了拍腰间的刀鞘:“将军,需要我们帮忙么?”   “你确定?你可知道我要去杀谁?你下得了手?”   “用不着知道。将军要我们杀谁,我们就去杀谁。”文四毫不犹豫。   “那就让弟兄们都作好准备。”   “遵命!”文四大声回应,随即转身去召唤同伴。   李贞从雷远身后走来,低声道:“将军,这些士卒当中,好几个人与文氏、邓氏有关……他们可信么?”   “就是有关才好。”   当天下午,众人再赶了十里路程,待到绕过江畔一处沱湾,看到了依着山势高低参差的秭归县城。   因为天寒的关系,城外的道路上几乎不见行人。雷远等人一直接近到城门,才惊动了驻守的县兵。   这种被豪强实际掌控的县城里,精锐都在豪强的部曲,县兵看起来反倒像乌合之众。雷远看着门洞里走出来十几人,说是士卒,连统一规格的装束都没有,也没什么像样的武器。只有一个看起来像是头目的人,腰间挂了把比较精良的环首刀。   “汝等何人?从哪里来?可有传符凭证?”他喝问道。   眼前是数十名全套武装的将士,并且近半数骑着马,望之个个剽悍威武,气势迫人。县兵头目摸不准他们的来路,有些警惕,以至于说话时,手一直按在刀柄上。雷远注意到,在城墙上方还有几个人站在钟鼓旁边,紧张地向下探看,摆出随时示警的样子。   雷远策马越众而出:“我是奋威将军、宜都太守雷远。你认得我么?”   大概十天前,雷远率领大军从秭归经过,当时县兵头目在街边维持秩序,见过这位年轻的将军。他认得出,这是雷远没错。   他沉默了一下,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同伴。   文四从侧面走近两步,沉声喝道:“别做傻事!”   县兵头目看看文四,随即认出了这个本地县兵中的老资格。看来是从军数月安然返回,精神可真不错。他低声嘟哝道:“文四,你威风起来了啊。”   雷远策马向前几步,立在县兵头目的身边,从怀里取出传符:“查验往来行人,是你职责所在,不必介意。”   县兵头目接过传符,却只拿在手里,不知所措。   与此同时,雷远身后的将士迅速进城,围拢了县兵们。但因为双方互相都有熟人认得,倒也不至于剑拔弩张。   陈德正走过县兵头领的身边,见他这副样子,连忙站出来向雷远道:“将军,这是我族父陈南。在本地县兵当中很有威望的。让他跟着我们,会很有用!”   “你是陈德的族父,也是文四的老朋友了,对么?我还听文四说,你是个忠勇可靠之人,也很熟悉本地的情况。”雷远温声道:“既如此,你该知道,我为什么会来秭归。”   陈南咬了咬牙:“将军,文氏和邓氏都是本县的望族,我们实在是……”   雷远打断他的言语:“我既然来此,就没什么解决不了的。至于其他人,亡羊补牢,犹未迟也。”   陈南看看雷远,看看陈德,再看看已经走进城里的文四,叹了口气。   他下定了决心:“将军,我愿领县兵当先引路。” 第四百三十一章 坞堡   在县兵加入以后,雷远的部队数量增加到了一百多人。   当他们沿着东西向的街道前行时,有半桩小子从巷道间冒冒失失地跑出来问:“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话音未落,又有人把他一把拉回去,因为用力过猛,几乎将他拽翻。半桩小子想要站稳,被几个百姓模样的人继续拉着后领,扯到巷道深处。   “你们慌什么!”半桩小子一边挣扎着一边叫嚷:“你们看啊,那是陈德和文四,他们回来了啊!”   陈德正满脸骄傲地跟在雷远身后,听到街边旧时伙伴和乡党在喊着自己的名字,他把头昂得更高了。   下个瞬间,几支箭矢从道路尽头、县寺方向直飞过来。   可惜射箭的人箭术一般,箭矢来势不是很猛。李贞挥动手臂上小盾,挡开一支。还有一支贴着陈德的面门闪过,扎进一名县兵的肩膀。   箭矢扎得未必很深,可那县兵顿时惨叫起来。陈南连声喝道:“住嘴!住嘴!”   看来是有人报信,县中人知道了。   雷远向王跃挥了挥手。   王跃应了一声,带着十余名扈从挥刀前冲。   站在道路尽头射箭的人正准备列队,王跃等十余骑马快,如狼似虎地撞到。正对骑士冲入方向的一些人当场惊溃,竭力避让战马,朝两旁躲闪。几个躲闪不及的人被战马撞得筋断骨折,腾空飞起。还有人被撞倒在地,趴伏着想要逃开,结果被后头跟上的战马无情践踏而死。   这种情形使得回乡的将士们俱都吃惊,至于跟在陈南身后的县兵,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雷远回头看看他们:“旧日曾有州郡豪右迫胁驱逐长吏,如今县长竟敢驱逐太守?看来,你们的县君要和我撕破脸了。诸位如有顾虑,现在离开还来得及。离开以后,务必把同伴、家眷都聚在屋里,免得误伤。”   文四、陈德、陈南等人都道:“愿随将军!”   “很好!”   雷远继续向前。   这时王跃等人纵骑冲击,已经冲进县寺,喝令所有人跪地。   随即有人反抗。   高高的围墙之外,顿时听得怒吼、惨叫、求饶、斥骂之声四起,间杂着刀锋劈开空气的厉啸。文氏虽是本地豪族,但平日在县寺中未必安置武力,而以县吏为主,雷远所部精锐扈从一旦杀了进去,简直所向披靡,毫无半点阻碍。   半晌之后,两名扈从揪着一条大汉出来,将他扔在众人身前。   这大汉倒也勇悍,浑身带着血,竟还挣扎着站起,摆出继续作战的架势。   当雷远走近的时候,他大声咆哮着:“雷远竖子,你不要胡来!现在就收兵,大家还能相安无事!要不然……要不然秭归文氏轻易就能联络荆州各家大族、高官,要你丢官罢职都是轻的!”   无知如此,狂妄如此,令得雷远啼笑皆非。   他停下脚步,问道:“这厮是谁?”   有人答道:“这是秭归县吏李则。”   “向巨达列出的罪人名单里可有此人?有的话,具体犯有何罪?”   李贞策马向前,取来具狱文书的副本,找到李则的名字,大声念道:“李则结党营私,货赂为市,侵渔百姓,并横恣不法,以睚眦杀人。”   “这等人物,居然当上了县吏……记得加上一条持械拒捕的罪名!”雷远喝道:“杀了!”   “我来!”文四应声向前,当场将李则斩杀。   陈南往街边某户人家借了长杆,将李则的首级高悬示众。   李则身为县吏,竟敢在雷远面前呼喝威胁,那简直就是自己找死。但他在秭归县中必定是个颇具声望、势力的大人物,如今就这么如杀鸡犬般地斩首,雷远几乎能听到街道周围传来许多人的惊呼。   当下雷远便不进入县寺,只在街心等待。   每隔一会儿,王跃遣人从县寺中带出人来。   这些人看到李则的脑袋被挂在高处,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有些人当场磕头求求饶,以至于鲜血横流遍地。然而雷远并不理会他们的种种姿态,先向左右询问这人姓名,再让李贞大声宣布此人的罪责。   当日向朗在夷道城下审案,只靠着文氏铁场中人的口供、物证,就判定了秭归县县长和县中有名有姓的大小吏员五六十人全都重罪当斩,另外轻罪的还有数十人。   故而,王跃所部隔三差五从县寺中带出人来,李贞凭着具狱文书查找罪名,竟然没一个扑空的。   这些人当中,有些是向朗所列的重罪范围,有些是轻罪。但无论重罪、轻罪,此刻李贞大声报出,无不引发阖城百姓们悲惨的记忆,引起了他们的切齿痛恨。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从各处里坊,甚至从城外赶来,他们围拢在县寺前方,听着李贞一次一次高声念诵,越来越义愤填膺,悲难自抑。   文氏的行事终究太过猖獗。被他们所侵害压榨的人,已经不是小数了,而几乎遍及县中每一个普通的人家。当文氏一手遮天的时候,每一户人家都只有瑟瑟发抖,蜷缩在其沉黑的阴影之下,或麻木,或绝望。   可是,只要百姓们看到一点点光亮,那些麻木和绝望,就会重新化作滔天怒火。   在越来越多的百姓簇拥、围观之下,雷远一个个地处置那些被抓出来的人,重罪固然当场斩杀;轻罪之人,则当场加上持械拒捕一条,照样斩首。   三人,五人,十人,十五人,县寺以外的整片空地已被鲜血染红。   三根,五根,十根,十五根。一根根高杆在县寺对面高高地立起,高杆顶端一枚枚面目可憎的首级悬挂着。无形之中,有森严杀气喷薄而起,宣示着郡府的酷烈手段,叫人不寒而栗。   但百姓们的呼号声却一浪高过一浪。此时此刻,他们获得了仇怨得报的爽快,获得了翻身的快乐。这种剧烈的变化使他们渐渐变得亢奋,渴求更加剧烈的变化。   雷远预想到此番清除毒瘤,一定会让百姓们高兴,但他没想到反应会这么大。看着看着百姓们激动的面容,他不免感慨,也不免悚然自惕、自省。   大半个时辰以后,整座县寺被完全肃清,王跃等扈从全数退了出来。   王跃站到雷远面前,躬身禀报:“启禀将军,县长文硕不在县寺中,据吏员们招认说,他和文氏族长文布、邓氏族长邓凯,这时候都在城西咤溪畔的宗族坞壁当中,紧急调集部曲,将要与我们武力对抗。”   “竟然不在此地么?”雷远不禁失笑。   他返身过去,从容看看部属们。   此番事了之后,文氏、邓氏的宗族力量必然遭到重创,而文四和陈德等人如果够聪明、能把握住这个机会,或可使得自家亲族就此飞跃吧。他们将成为依附于军队的地方力量,雷远乐见此情形。   这时候聚集在文四和陈德、陈南身边的壮丁已经超过三百。其中有很多应当便是文氏、邓氏分布在城中各地的部曲,但眼看雷远直接破入县寺,他们便连忙调换立场。   他们每个人都拿着刀剑,为了表现忠心的缘故,已经有半数冲进过县寺,配合王跃等人对县寺内的清剿,其中又有半数,手上或多或少地沾了血。   当他们听说县长文硕居然不在此地,许多人沮丧的表情清晰可辨。但没过多久,他们再度打起了精神,初时有人说,也不知是谁开的头,也许起自于一声嘟囔,很快就传到了所有人的耳中,他们大叫起来:“雷将军,我们去坞堡吧!”   这叫嚷人带着鼓舞人心的力量,许多回乡的士卒也跟着叫了起来:“我们在前线打生打死,文布、文硕等人却敢在秭归如此乱来……断不能饶了他们!雷将军,我们去打下坞堡!”   文四等人彼此对视几眼,一同拜伏道:“将军,攻打文氏坞堡,一定要以我们为先导!日落之前,我们必定拿下坞堡,把文布、文硕等罪人带到将军面前!”   “去坞堡!我们去坞堡!”百姓们也欢喜地叫嚷,声音汇聚在一起,震耳欲聋,仿佛不断推高的浪潮。 第四百三十二章 覆巢   文氏之所以在城外另外建设坞壁,据说是因为秭归县城位于江畔的高地上,取水不易,而咤溪边的生活就要舒适很多。但这样一来,当坞壁里的人自下向上,看到数以千计的民众从县城西门涌出来,便凭空生出一股将要被浪潮淹没的感觉。   秭归县地广人稀,此等人数规模,几乎便是倾城而出了。这又不免让坞壁里的人想到,县城中有很多文氏的支持者,包括附庸的小宗族、本身的远房亲眷、有婚娅关系的盟友……他们怎么样了?他们为什么没有发挥一点作用,没能阻碍住雷远对县中官吏的调查?   从县城到坞壁的联系,在县兵倒戈以后就被截断了,因此他们不知道雷远根本就没有调查,直接当场杀人,有此疑惑也属正常。   然而再怎么迟钝,上千人汹涌而来代表什么,总还是明白的。这已经不是上级官吏查问不法的局面,而是大规模的清算了!于是坞壁中人近乎狂乱地加紧作战准备。   当雷远领人迫近的时候,可以看到坞壁向着城池的方向,墙头搭起了战棚,棚下站满了人,几座碉楼的窗口处寒光闪闪,那是弓箭手在待命。   有人在坞壁里缩着不敢抬头,只高声喊着:“府君!府君!且慢动手,我是秭归长文硕,我有话要讲!我有下情禀报!”   雷远叹气,这声音还真是文硕。   他最初领兵到秭归时,见过文硕的。文硕给他留下的印象很好,知进退,有礼数,能够迅速控制全县的局面,对雷远来说,文硕是个很妥当的县长人选。   然而文硕这会儿说出的话,竟然是雷远这几日里从文氏族人口中听到最客气、最讲道理的话了。此刻雷远哪里还会回应?   他向文四和陈德两人挥了挥手。   这两人都具备担任都伯以上军职的条件,又是秭归本地人,非常清楚县兵或者居民当中谁有威望、谁有才能,因此很快就把手下整顿得有模有样。眼看得雷远挥手示意,当下组织人手迫前往坞壁里头放箭。   双方对射一阵,彼此都有些损失。接着县兵们数人十数人一组,提着临时砍伐下的树木,吼声如雷地冲杀过去。   上墙防守的文氏部曲们早有准备,他们躲在女墙后,用手头的弓箭和投石之类,向杀来的县兵们猛烈射击,几名冲在最前方的勇敢士兵被射作了刺猬也似,还有更多的人头破血流。   县兵们比进攻更快地退回了原地。   秭归县的大部分民众都集聚在县城周边,这些县兵和文氏部曲中的许多人都沾亲带故,彼此熟悉。适才冲近了一趟以后,数百人开始指名道姓地大声叫嚷、唾骂。坞壁中人有争辩的,有还嘴的。闹腾了一阵,各自准备再度接战。   就在这时候,坞堡后方突然传来了杀声。   原来,文四、陈德等人在正门伪作强攻,只是为了吸引文氏族人的注意力。早在本队到达文氏坞堡正门之前,王跃就带着数十名精锐,悄悄掩到了坞堡西墙之下,只待守军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了东面,就突然杀入坞堡。   文氏部曲终究不能与经制之师相比,他们只是用来横行乡里的打手、门客集合罢了,较大规模的作战经验近似于无。何况这时候西墙方向的防御力量十分薄弱,充其量只有三五十人。   王跃身披重铠,口衔长刀,当先登上墙头,立刻就杀散了他们。随即催动兵士杀入坞堡内部,沿途放火。   天寒物燥,引火最易,眨眼的功夫,火头就窜得前门都看见了。文氏部曲们顿时一片大乱,甚至有许多人放下本待投掷下去的石块原木,茫然地向后张望。趁这个机会,数十名县兵齐声呐喊着,抬着一株粗大树干猛撞大门,将正门撞得垮塌下来。   有组织的防御立刻就崩溃了。   文氏部曲们受限于眼界,恐怕并不了解雷远的身份代表什么,但他们会因为亲族、同乡乃至邻里的反目而动摇。当他们看到大量同伴站到了对立面,而更多秭归百姓为之呼喊助威的时候,很难始终保持斗志,何况坞堡的大门已经被突破了呢。   县兵们涌入坞堡里,大喊着“只诛首恶,胁从不问!”或者“跪地弃械不杀!”之类的口号,继续向纵深冲杀。   而文氏宗族的核心人物且战且退,往坞堡内部的一处碉楼逃去。   雷远举步向内。他看到道路沿线有断折的刀剑和喷洒的血迹,显然殊死的抵抗一直在延续。他看到被撞开的某处门洞侧面,有个年轻人倒在地上,气若游丝。   “邓敬?我记得你。此前我到秭归的时候,你随同礼送了益州来人出境,因为办事得力,所以升任秭归县门下游徼。”雷远在他身边略停步。   在向朗整理出的罪人名单里,这年轻人不曾列名。有人还在被审问过程中提起,邓敬坚决反对宗族如此行事,因此遭到族规责罚,是邓氏宗族中少有的清醒之人。   但邓敬却参与了对县兵的抵抗。抵抗的结果,是他的左腿从大腿根处被劈断了。鲜血从巨大而狰狞的伤口中一股一股地涌出来,染红了丈许方圆的地面,以至于当雷远脚步踏在地面的时候,有些黏滑之感。这样的伤,这样的失血,他死定了。   “愧……愧对将军的提拔。我……我……”大量失血使邓敬的神志完全模糊,他喃喃说着话,也不知道究竟认没认出雷远:“可惜覆巢之下……之下……”   他渐渐语无伦次,声音越来越低,很快就停止了呼吸。   雷远探手替他阖上双眼。   “将军,适才厮杀得激烈,没注意到此人……是不是有什么妨碍?”   文四匆匆赶回雷远身边。与热衷于前方杀敌的陈德、陈南相比,文四更关注雷远的态度。他时不时地在雷远身边露个脸,平日里的暴躁脾气一点都看不出来。   “并无妨碍,你们照常行事。”雷远回答道。   “是,是。”文四答应了几声,又对雷远道:“那边还有一个伤者,是邓敬的兄长邓……”   “那人我记得,乃是侵夺编户、私贩军械的主谋之一。遣人看管着,一会儿拖出去斩首。”雷远毫不客气地道。   此番来到秭归,就是为了杀人的,不会因为任何原因顾忌或怜悯。   这时候碉楼里的战斗也停歇了,县兵们将里头还活着的文氏和邓氏家族首领拖出来。李贞带着具狱文书过去,一个个地核实身份。   向朗在审案的时候,对夷道城里的官吏们尽量曲笔回护,但对秭归县文、邓两族一点都没留情面,明确重罪当诛的六十余人,几乎把两族的主要成员一扫而空。   再加上持械拒捕的罪名,眼下拖出一个,李贞查看一个,确定都该斩首,并没有什么无辜之人。   “将军,我部下的县兵和回乡的将士们合计伤了四十多人,死了七个。”陈南有些疲惫地出来,向雷远禀报。他的一条胳膊举不起来了,身上到处都是血渍,皮制的护腰也被割裂了好几处。   如文氏、邓氏这样的大族,总有多年恩养的剑客、死士之流,所以最后攻入碉楼的战斗比之前要激烈得多。   雷远看看他,问道:“陈德呢?”   陈南小心翼翼地道:“他带头突入碉楼的时候,遭到文氏部曲反击,肚子被长枪刺透了,然后面门又中了一刀,当时就断了气。他部下的士卒们将碉楼那一层里的敌人尽数杀了,为他报仇。”   一共战死了七名将士,其中就包括了自己和雷澄都相当看好的军中新秀。在与徐晃、马超这等天下名将交手的恶战中没有死,却牺牲在一次突袭地方土豪、占尽优势的战斗中。   雷远愣了愣,过了半晌才微微颔首:“以后照顾好他的家人亲眷,我会厚发抚恤。”   “将军!”忽听王跃在走廊尽头叫道:“抓住文布了!”   雷远注意到了被王跃提在手里的中年人。他相貌普通、肤色黝黑,身上有几处伤,但被紧急包裹了,并不危及性命。   雷远站定脚跟,看着文布被拖到自己面前。 第四百三十三章 忠诚   雷远举手示意士兵们退开。   于是士兵们将五花大绑的文布扔在地上,有人恨恨地向他吐了口唾沫。那应该是陈德的亲近部下所为。   文布倒是出奇的冷静。   他用力摇了摇头,把脸上的唾沫略微晃开些,随即挣扎着盘膝坐起:“雷将军的威风,我再次见识到了。偏鄙之地的乡间土豪,本来也难当奋威将军的一击。我只是不明白,将军你为何要如此?”   雷远简直有些莫明。是李贞适才通报罪名的时候,嗓音不够响亮么?   于是他从李贞手中接过具狱文书,将之啪地扔在文布面前。   “你可以仔细看看,我让人给你翻面,想多看几遍也行。”   文布连连摇头。   “将军,我非此意。”他抬眼正视雷远,沉声道:“我秭归文氏不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豪强,自蒙将军举荐、掌握本县的实权以后,并不敢有违逆将军的地方。将军要募兵,本县出人;将军要广设冶铁,我族立即响应;此外,举凡民口、田租、税收,也没有什么疏忽之处。我是真不明白,将军为何如此?”   他重重地喘了几口气,继续道:“如果我族中有谁得罪了将军,您一声令下,我立刻将之捆到夷道,任凭打杀;如果您对前些日子大军过境时的供奉不满,只消遣人提一句,无论多少,我都愿意双手奉上。何以要做到这种程度啊,将军?”   “你竟不明白?”雷远拾起具狱文书:“你觉得这文书所写,都是假的吗?”   “自然是真的。”文布冷笑道:“但那又如何?那些算什么大事吗?编户的数量若嫌不足,我们可以捕捉荆蛮来填充。铁场的税收确有短少,我们补足便是。那些铁器,我们贩卖给了南郡太守,这能有什么错处?唯独之前为了尽快扩充石炭生产而调集人手,奴役了一批草民,还杀了几个……但,但……”   文布面目狰狞地瞪着雷远:“但那也算是罪名吗?我秭归文氏对郡府,对玄德公都忠诚不二,将军你究竟为何如此,能不能说个明白?”   某种角度来说,文布说的没错。在许多地方豪强的眼里,簿册上能够对上级州郡有所交待,该缴纳的供奉或者贿赂什么的不要再短缺,就可以了。至于奴役压榨百姓,算得了什么?   近世以来,地方豪强目无国法,肆意横行惯了。秭归文氏、邓氏所做的这些事情,几乎每个豪强大族都在干。包括雷远在淮南的时候,接触到的淮南豪右们也几乎都是如此。   乱世中的黔首百姓苦无立锥之地,竭尽全力地挣扎求活,却还逃不过兵灾,逃不过官吏凌迫、豪族欺压,他们存在的价值仿佛就只是被驱使、被榨取。而豪族高门的作威作福却只有较往日更甚。所谓国法,早就已经被他们抛到脑后数十年了。他们不觉得这是能约束他们的东西,更不觉得蚁民的命是命。   他们已经理所当然到了极处,理直气壮到了极处,以至于雷远正正经经拿着他们的罪行出来惩处,文布竟然会想不通!   此等荒唐场景,让雷远怒极反笑。   “为何如此?文族长竟能问出这样的话来,施以斧钺之诛真是不冤了。”   他将文书交还给李贞,吩咐道:“含章,把这些人都带出去,当着百姓们的面,明正典刑。文布、文硕等几位,用最高的杆子挂他们的首级,以示尊重。”   既然想不通,就别想了,雷远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去做什么解释。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就算解释,他们也接受不了的。   李贞应声行动,指挥着部属们将文布等人拖出坞壁以外。   这情形使得文布伪装出的镇定外表迅速剥落了,他开始哭喊,开始求饶,甚至开始语无伦次地提出了他自己以为的那个凭藉:“雷远你不要胡来!你知不知道是谁在支持我们?你这个毫无根基的边鄙土蛮,也敢和糜中郎、麋太守对抗吗?你担得起吗?”   文布的高喊声渐渐远去,绕过某处墙头,离开雷远的视线以后,又继续向外传播。雷远皱了皱眉,对另一名扈从说:“让他住嘴!”   扈从应命疾奔而出,而文布的喊声忽然中止。   “文四!”雷远又唤道。   文四疾步来到:“将军,小人在。”   雷远睨视着他,沉声问道:“你姓文,你部下中也有人姓文。对我的处置,你有什么意见么?”   文四沉吟片刻,低声道:“我和我的部下们虽然姓文,却没有文布、文硕这样的亲戚。他们既然为了一己私利践踏国法,日后或许也会因为一己私利背叛主君。这样的人,理当严惩!”   “嘿!”雷远感叹一声。   这个从军数十年,却始终辗转在底层军职的老卒,在这时候爆发出了一辈子的智慧。提出的理由实在漂亮,雷远一时都想不到如此妥善。   文氏、邓氏之流未来会否背反主君,谁也不晓得。或许以玄德公对待部属的仁厚,能够收拢其心,亦未可知也。但眼下雷远需要这么给他们定性,文四也需要一个理直气壮倒戈相向的理由,那就这么确定了。   “你的那些部下和亲近同袍,姓文的有多少人呢?他们的想法又怎么样?”   “有十五人!他们都和我一样,坚决忠于将军!”   “那就将这十五人……还有陈德的部下们,暂时都留在此地。由你担任秭归县的县尉,而将士们分别出任县兵的各级军职,以充实你的力量。你记住,有罪的是人,而非文氏宗族。所以今日处置完罪人以后,秭归县的一切都要恢复如常。文氏宗族的事务,你先承担起来。可能做到么?”   文四欣喜若狂,跪地咚咚叩首:“将军放心!我定然做到!我……我们……愿为将军效死力!”   “嗯,尽力去做,万一事有不谐,有我为你撑腰!”   “是!是!”文四又是欣喜,又是激动,忽然哭了起来。   秭归文氏是南阳文氏从前汉时迁至秭归的分支,虽然远非钟鸣鼎食之家,却也出过二千石的。这样的宗族,用文四这么一个老兵去管治,有些轻率,恐怕难免会生出许多事端。   但雷远要的就是事端。   须知,此等豪强大姓在当地自有其根基底蕴,在基层,他们掌控的宗族乡里数量可以和朝廷在籍百姓数量相比,政令不入,仿佛割据;在县中,他们又密不透风地担任各级县、乡的佐贰官,乃至亭长、三老。   雷远固然可以凭借处置案件的名义将他们一扫而空,但他又能用谁来弥补上这个空缺呢?此前他在郡中,试图招揽荆襄一带的士人来充实自己的僚属,进而越过本地乡豪,组成如臂使指的郡府。但结果却是郭辅杀人、向朗包庇。   所以这一次,雷远决定要换个办法。   他让文四来暂时管控秭归文氏,定然会引发宗族中许多人的不满,进而产生波及整个宗族的动荡。这样的动荡,或者使这个宗族四分五裂,或者生出郡府进一步插手的事端,无论怎么样,都是雷远所乐见的。   而文四作为颇有见识的老卒,想来明白这个任务对他本人、对他的亲近家人代表了什么。以他为首的回乡士卒们,必然不惮用最激烈的手段来维护自身的利益。那样的话,雷远高居郡府,就愈发的进退自如。   总之,对宜都郡豪强的打压就要开始了,这场整肃不会止于秭归一地。能够影响到郡县各地的大豪强,在宜都范围内只要有庐江雷氏这一家就够了。其它所有的大姓豪右,都得老老实实,按照雷远划定的界限行事。   这样的打压难免会引起反弹,但雷远决心凭借军人的力量去填补地方,如果不够,那就下放更多的军人。这些在战场上结成袍泽情谊的军人只要数量够多,就足以与地方土豪相抗衡!   对地方上的处置方法大概如此。至于荆州州府,江陵城那边……   雷远揪了揪这几天留出来的短髭,有些奇怪。   话说,出了这么大的事,麋氏的反应好像不够快啊?麋中郎远在成都,倒也算了;那位麋太守,在做什么呢? 第四百三十四章 缘故   说起来,文布的消息还是迟了点,只知道麋竺是左将军从事中郎,却不晓得玄德公已经拜他为安汉将军,班在诸葛亮、庞统之右。以后称呼麋竺,当唤作麋安汉才行,这称号可足够威武霸气。   至于麋芳。雷远见过麋芳一次,是在去年冬季响应玄德公召见,前往江陵纪南城的时候,记得当时麋芳将诸多重臣的儿女们照顾得很好,他本人不像是玄德公的臣下,而更像是家庭成员,像个孩子王。能做到这一点,此人至少心思玲珑、性格也和善,而且得到玄德公和元从们的一致信赖。   雷远投入玄德公麾下的时间到底短了些,而且大部分时间都在地方上自主行事,少与公安、或江陵的衮衮诸公联系。除了那一次见面以外,便与麋氏没有往来。印象中,荆州的几次重要军事会议,都没见到过麋竺、麋芳的身影,较之于关张等将,他们更像是玄德公的私臣,而非军政两途的肱股。   但这种私臣恰恰是最难应付的。无论他们做错了多少事,要去追究、惩处,最后总会落到与主君的情份上,而这情份偏偏难以动摇。   便如麋氏这般。麋氏之长麋竺,乃东海郡朐县人。其家祖世货殖,历代凭着经商致富,至僮客万人,赀产钜亿。麋竺本人成为徐州赫赫有名的大豪强,后被徐州牧陶谦辟为别驾从事。   这是很不容易的,当代重农抑商,商人再怎么豪富,政治地位却低。麋竺能以商人的身份在徐州众世家里脱颖而出,将本州屈指可数的豪强和屈指可数的大吏兼于一身,其背后所蕴含的眼光绝非凡俗。   这样一位坐拥强大地方势力的人物却义无反顾地看中了当时如飘萍无据的玄德公。   兴平元年时,麋竺奉陶谦遗命,迎玄德公入主徐州。这是玄德公得以列身为天下诸侯的关键飞跃。   建安元年时,玄德公为吕布所败,引少量残兵屯驻海西,局面困匮,麋竺将妹妹嫁给玄德公,以此为由,馈赠奴客两千和大量的金银货币以助军资。这是玄德公在惨痛失败后赖以复起的基础。   后来曹公曾表麋竺领嬴郡太守,麋芳为彭城相,二人皆去官不就,宁愿背井离乡,随玄德公周旋南北。这是拒绝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历经磨难不离不弃。   玄德公自剿黄巾起兵,几近三十年的辗转过程中,能像麋竺、麋芳兄弟这样竭力襄助而又誓死追随的,能有几人?便是骨肉至亲也不过如此,玄德公还能要求他们什么?   此等结于患难的情份,最是难得。以玄德公的仁厚,授麋竺、麋芳以高官显职,确实理所应当。   另一方面,这不仅是玄德公给麋氏兄弟的交代,也是对所有臣子的交代:昔日颠沛流离时追随的老兄弟,我一个都没有忘记,全都委以尊位,日后若有更进一步的时候,今日追随我的文武群臣,我也不会忘记,也必定不会少了你们的荣华富贵!   由此看来,麋氏俨然成了玄德公麾下旗帜性的人物。他们一天在位,一天享受富贵,便代表着玄德公的承诺一天不变。只要他们自己不胡乱作死,这面旗帜就可以永远地打下去。   “问题是,既然身蒙容宠到了这种程度,麋氏为什么还要冒大不韪以取暴利?难道他们缺这点钱财么?”   这个问题是马忠在问。   雷远在秭归的事情结束以后,立刻启程赶往夷陵。会合了马忠、邓铜、贺松等人。   按照原本的计划,雷远渡江往夷道一行,或者一日,或者两日,便能折返夷陵,然后前往拜见驻在江陵的荡寇将军关羽。之前给关羽的行文上,也是这么规划行程的。   谁知众人连等了四五日,不见雷远踪影。正在惶惑间,夷道那边传来消息说,发生了郡府官吏与地方豪族勾结不法的案件,雷将军火急赶去处置了,并另外发信向江陵解释。   最终雷远风尘仆仆赶到夷陵,已经是十日以后。算来再怎么纵骑兼程,赶到江陵怎也得两天。   关羽正率部与曹军对峙,江陵以北,都是战区。如果非要上纲上线,雷远单方面延误了与关羽的会面,可算得“失期”。   雷远入蜀后,邓铜、贺松二人负责维持宜都郡的军事防御,日常与荆州军人的往来渐多,颇曾听说关将军性格自负凌人。于是便有些担心雷远此举引起关羽不快。   他们倒不至于畏惧关羽。只是,两人虽然已经脱离了雷氏部曲的身份,而拥有自家部曲、庄园,但雷远仍是他们的“故主”,而他们则是“故吏”,彼此保留着牢固的臣属关系。大体来说,与雷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于是两人便格外加紧地催促雷远,甚至早早准备好了马匹、行李和一应所需,没给雷远留下在夷陵休息的时间,直接就出发往江陵去。   当天一行人急赶了百余里。算了算脚程,没法在天黑前赶到枝江,于是便在半路上一个废弃的亭舍休息。   雷远连日赶路疲累得狠了,简单吃了点东西就酣然入眠,直到深夜才醒。这时候亭舍里的窗棂被夜风吹得格楞楞地响,使他难以再度入眠,想到秭归的事情与麋氏相关,保不准之后还会有什么波折,他一时更睡不着了。   他披衣出外时,看见篝火犹燃,马忠依靠在篝火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往火堆里扔着切成小段的枯柴。   “德信为何不去休息?”雷远随口问道。   马忠起身道:“将军,我正在想麋氏的态度。”   “哦?”雷远信步过去,在篝火旁坐下,拢了拢衣袍:“可有所得?我在此洗耳恭听。”   马忠是奋威将军长史,雷远有事,从不瞒他。在一众僚属当中,马忠的年纪与雷远接近,平日里与雷远谈话轻松而少约束,往往能提出重要的建议。虽说他是个益州人,来到荆州前后才半个月,连荆州大吏们的名号、背景都未必熟悉,但雷远相信以马忠的明智,既然如此深思,必有其缘故。   “麋氏与文氏勾连,利用文氏在宜都的冶铁、采炭的能力制造军械,私下贩卖,谋取暴利。这件事情如果深挖下去,恐怕还有其它牵连,暂且不论。”   马忠看着跃动的火光,慢慢地道:“以我这几日里探听到的情况,麋氏随玄德公来荆州多年,似乎一向满足于亲厚近臣的地位,并不谋求其它。而玄德公入益州之后,给予麋氏的地位和权势更甚往日,远超同侪。那我就想不明白了,为什么麋芳会在这时候做出这么激进大胆的事?他图的是什么?” 第四百三十五章 头绪   雷远张了张嘴,忽然觉得,不知该怎么回答。   数十年的乱世纷争下来,大汉朝廷原本存留在各州郡武库的老底子,或者战损,或者保养不善而锈蚀,大体而言已经被消耗殆尽了。所以近年来但凡稍有施政能力的诸侯,都在冶铁上头狠下功夫,不如此,不足以满足愈来愈正规、愈来愈庞大的军队需要。   即便如此,与需求相比,产出仍然长期供不应求。一把刀剑轻易就能卖到数百钱,稍精良的数千钱也常见。   因而通过贩卖夷道城冶铁场的军械,能够获取的利益极高,按照冶铁场中所获账册记载,过去的三个月里,由夷道暗中运往江陵的武器共有四千多件。由此带来的收益,果然能让秭归文氏这样的宗族利欲熏心、不顾一切。   但这样的数字,何以能打动麋氏?   玄德公的事业正在扶摇之上的时候,果然大业得成,以麋氏与玄德公的亲密关系,必是地位最高的那批勋贵之一。何况麋氏本身是徐州豪商,家赀数以亿万计。百万甚至数百万钱的利益如何会放在麋氏的眼里?   他们不可能,也没必要贪图钱财!   那问题又回来了,不图钱财,图什么?   “秦相李斯曾云,诟莫大于卑贱,悲莫甚于穷困。”此时马忠轻声道:“李斯所图,无非富贵、权位。麋氏呢?其家世代豪商,绝无穷困之虞;他们攀附玄德公,所求的想来也是……”   “不然,不然。”雷远皱眉。他知道马忠所说,乃是麋氏地位虽高,却欠缺实际权力的现状。可这么想下去,道理也不通顺啊?他缓缓道:“麋氏若求实际权力,麋竺可以求为地方官,麋芳可以请求沙场杀敌。以他们和玄德公的亲密关系,只要稍建功勋,玄德公必定委以重任,授以重权,那不就成了?何至于贩运军械?”   他又思忖片刻,全无头绪。   “将军,我看此事必有蹊跷。”马忠叹了口气:“此去江陵,如果关将军问起此事,还请小心应对,千万不要急躁,或以私下沟通为宜。如果关将军没有专门问起,是不是可以姑且将之搁置?”   雷远如今在玄德公阵营中的地位,功勋和实力是足够了。所欠缺的,一是资历,二是资历所延伸出的、与玄德公的亲厚关系。偏偏这两项乃是麋氏最长。   雷远如果穷究下去,仿佛以己之短击麋氏之长。站在马忠的立场,实在不希望雷远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   雷远先是微微颔首。   过了一会儿,他又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在夷道铁场搜出的证据总是确凿,此事左右与麋氏脱不了干系。况且,麋氏趁我在蜀中征战,暗中谋求宜都太守之位,又勾连本郡乡豪为非作歹……我若不稍作回应,只怕日后荆州同僚都以为我可欺。”   马忠瞪大眼睛看着雷远,忽然笑了起来:“将军,我隐约觉得,你就是有意与麋氏为难。”   雷远吃了一惊,旋即哈哈大笑:“何以见得?”   马忠欠身道:“将军处置秭归文氏时,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所以只以三十骑底定一大县。麋氏的势力十倍、百倍于文氏,将军却足足用了六天才从秭归赶到夷陵。这六天里,我在夷陵又见到好几名为将军急递书信的使者……我以为,必然有所图谋。”   雷远继续大笑。   笑声中,他直起身子,拍了拍马忠的肩膀:“德信,早些休息吧,我也要睡了。这些事既无头绪,不如到了江陵再看端倪!”   次日骑队继续向东。因为沿途道路多已经过修缮,行路甚速,他们赶在入夜之前抵达江陵。   此时夕阳余晖尚未落尽,阳光透过西面的薄云,洒落在城头,仿佛给青黑色的起伏墙体镀上了淡淡金光。   江陵城的格局,与雷远上次来时,已经大不相同了。   原本此地城墙宽阔绵长,而城中的百姓稍显稀疏,许多地方都有废弃的宅院屋宇。有些原本堂皇的建筑物已塌毁了,旧址周边四处长满荆棘和杂草。   此时再看,旧城之中,又重新建造了一座新城。新城利用了旧城中的砖石和熟土,将原有的高官府邸、官署武库、粮库、军营等囊括在内,又额外加强了军事防御设施,望之巍峨,宛如金城汤池。   在旧城的西北角,视线尽头隐约可见另一座城池的剪影。那是在当阳县境内,利用上古时城池旧址兴造的麋城。   麋芳自从出任南郡太守以后,领着自家部曲和少量郡兵屯驻在此,将之作为太守施政的场所。其实他并没有政事要处理,南郡政务都在荆州治中从事潘濬手中,而因为关羽董督荆州事的关系,事实上对整个荆州北部实施军管,辖区也包括了整个南郡,因而实际上麋城只作为江陵的北部屏障罢了。   雷远一行人在城门交了路引、传符。   因为玄德公本部已经大举入蜀,此刻负责城门守备的已经不是傅肜,而换了一位关羽的部下校尉。雷远问过才知道,如今负责守备江陵的乃是都督赵累,赵累部下又有数名校尉,分别戍守江陵城外几处要地。   那校尉早就知道奋威将军雷远在益州立下赫赫功勋,如今折返荆州,将与关将军共同承担荆州防务,因而言辞极是客气,本打算亲自替雷远领路,直接前往关羽的将军府邸。   雷远只道天色已晚,明日一早就去拜见,今日不忙通报。   当下一行人进城,往雷远自家的宅邸去。   这处宅邸位于新城的东南角,便是一年前玄德公召集诸将大会时,给雷远安排的。雷远常驻宜都,在宅子里头没住过几天,只留过几名宗族的仆役日常打理。宅邸的位置与赵云毗邻,在同一处里坊内还有陈到和夏侯兰的宅子。   雷远抵达宅邸之后,留守的仆役们自然奉承,难免有些喧闹。过了会儿,赵云府中也有留守的亲族和部曲首领来向姑爷问好。再过会儿,陈到和夏侯兰的宅邸那边也有人来拜问。   赵云与夏侯兰是同乡好友,与陈到是多年的搭档,这三人素来亲密。如今雷远娶了赵云之女,陈到和夏侯兰也将雷远当作自家晚辈看待,素来有些走动。因而雷远一到,两家的亲族俱都赶来,连带着半座里坊都惊动了。   喧闹间,院门处马蹄声响,至少数十骑齐至。   众人都不知是什么情况。正待询问,看守大门的仆役手脚并用,屁滚尿流奔入来报:“宗主!宗主!关将军来访!” 第四百三十六章 夜谈(上)   关羽在刘备阵营中的身份,不是其他任何人能相提并论的。许多人都在背地里认为,他与玄德公根本就是一而二,二而一。   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毕竟过去的将近三十年里,关羽都是玄德公的手足臂膀,更是最可依赖的武力。   在个人勇武方面,关羽被公认为天下屈指可数的几名万人敌之一,甚至是万人敌当中的最强者。昔日白马之战时,他曾单骑突击,斩杀颜良于万军之中,而袁绍麾下猛将齐集,竟未有能当者。勇力到了这种程度,其赫赫神威简直已非人类。   而在指挥兵马战胜攻取方面,关羽也同样是天下最顶尖的名将。不谈早年战绩,只说雷远亲眼目睹的,在周郎围攻江陵的时候,关羽受命绝北道,仅靠着三千偏师,就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连续逼退徐晃、乐进、满宠、李通等曹营重将的连番进击,甚至迫得李通病死军中。   数十年来,无论玄德公陷入多么落魄困窘的局面,只要关羽尚在,玄德公就有翻盘的机会。有时候雷远会想到,这有点类似于后世的国际政治,国家再穷、再弱,只要手头有那么几颗能爆炸的原子弹,腰杆子就始终是硬的。   如今玄德公带领主力大军入蜀,留关羽董督荆州事,将二分之一的领地完全托付给关羽。单用位高权重,已经不能形容他的地位了。   这样的重量级人物亲自造访雷远家门,必须得隆重对待才行。   雷远连忙离座,向众人告罪一句,随即快步出外迎接。好在宅院不大,他一溜小跑抵达的时候,关羽刚迈入正门,身后的骑士们陆续下马。   “本待明日一早拜见关将军的。没想到竟劳烦关将军来访,尚请恕罪。”雷远躬身道。   关羽随手扶起行礼的雷远:“续之不必多礼。”   这时候宅院里的客人们乱糟糟地迎了出来,纷纷行礼拜见。   关羽挥了挥手:“我有事与续之谈,你们都散了吧!”   众人连声道别。   雷远倒不介意他们离开。这些都是陈到和夏侯兰的族亲、乡人之类,过来本也只谈些闲话。他召来仆役,让他们赶紧收拾正堂,又让邓铜、贺松在厢房招待随同关羽的骑士们。   待到安置妥当了,他肃手相请:“关将军,请登阶。”   关羽大步上堂。   他的个子比雷远高出半个头以上,体格雄伟更是远甚。大概是因为听说雷远赶到江陵的消息以后,临时起意来访,只着了一身简单的家常便服,足蹬麻鞋,外罩皮裘。皮裘有些旧了,好几处有磨损后缝补的痕迹,还有几处皮毛褪落。他也没有带冠,只简单梳了个乱蓬蓬的发髻,胸前悬了个纱锦囊,装着他名传天下的美髯。   待他老实不客气地在主位落座之后,雷远转在下首相陪。   关羽看了看雷远,只见雷远也着深灰色的便服,身上除了一个皮毛填充的护臂以外,别无奢华的佩饰穿戴,甚是简朴。他从容不迫地陪坐在侧,腰背挺直,身体略略前倾,不卑不亢,气度俨然。   “子龙倒是找了个好女婿。”关羽不禁想:“可惜我家女儿年齿不合。可惜,可惜。”   他又注意到,雷远虽然身着常服,但神色英气勃勃,行动间带着武人特有的威势;从他右臂袖口里面,还伸出条狰狞的伤疤,一直延伸到手背。   关羽心里又暗道:“虽然看似谦退,其实杀人夺命毫不犹豫,不愧是乱世中的后起之秀。”   两人闲话几句,关羽问道:“听说续之在秭归,诛杀了侵夺编户的地方豪族和县长、县吏?”   雷远颔首道:“确有此事。”   “有关的案情,都确凿无疑么?”   “宜都郡丞向朗前后两次,亲自审的案。第一次审的是夷道城中相关人物,第二次审的是秭归县中人物,俱都罪证确凿。有关的案情卷宗和证物,已经汇总完毕,正在报送江陵的路上,预计明天将会送达潘承明的手中。因为荆北尚有战事,故而我先诛杀罪人,以定地方。”   潘承明就是荆州治中从事潘濬。玄德公入蜀前,使授权潘濬以荆州治中从事的身份典留州事,也就是荆州政务的负责人。此君素以聪察著称,昔日在刘景升治荆州时,就敢于诛杀贪污违法的六百石大吏。   关羽微微颔首,又问:“杀了多少人?”   “算上因为拒捕而被杀的,在夷道、秭归两城,合计杀了一百四十六人。”   “一口气杀了一百四十六人?”关羽轻笑一声:“续之,你是要效法那些酷吏么?”   有汉四百年来,地方上豪强林立,朝廷与豪强的斗争从未休止过。凡是敢于用抄家灭族的狠辣手段对抗豪强、推行朝廷管治的地方官员,就被称为“酷吏”,这倒不是贬义词。   “山中有卧虎,豺狼狐狸才知戒惧、收敛。若他们能够遵循法度,本也不用担心什么。”   雷远解释道:“秭归县位于江峡深处,宗族势力极盛而朝廷威力甚衰。便如此番被惩处的文氏、邓氏,他们一方面凭借宗族、奴客控制乡里,形同割据;一方面又广布子弟,遍及阖县上下。此等根深蒂固的宗族一旦为恶,足以隔绝州郡对地方的控制,为害极大。非得采取猛烈手段,加以痛惩才行。”   庐江雷氏本身就是宜都郡的头号豪强,雷远如此理直气壮的说来,关羽一时觉得荒唐,但又难以辩驳。   “世家、豪强横行不法,乃是此世乱源。续之既为太守,处置一批,也是寻常。”关羽稍作沉吟,决心不去纠结宜都的情况,转而问道:“夷道、秭归两地,你都用酷烈手段清理过了。江陵呢?”   雷远手扶案几,躬身道:“江陵的事,有南郡太守麋芳,有荆州治中从事潘濬,不是我要操心的。”   关羽点了点头,待要说话,又听雷远继续道:“只是,数以万计的军械从宜都郡流出,不知去向,这不是小事。我是宜都太守,过问几句,应是无碍?”   关羽默然了许久。   半晌之后,他悠悠道:“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倒是知道一些。续之,你愿听听么?” 第四百三十七章 夜谈(下)   雷远挥退在厅堂上伺候的仆役,郑重端坐:“关将军请讲,我洗耳恭听。”   “建安六年时,主公在汝南为曹公所迫,不得不转入荆州,依附刘景升。当时部下兵众不过数千。这些部众当中,有从幽州涿郡追随的,有从青徐等地投入麾下的,有从河北袁绍部下转投的,都是跟从主公十余年以上,久历艰险,无数次出生入死的忠勇之士。后来主公在新野屯兵七载,这些将士中的很多人……约有近千人吧,因为老迈、伤痛,陆续返为平民。”   关羽摩挲着盛着热水的杯盏,流露出怀念的神色:“这些人都是忠臣,所以得到主公的厚待,数年间,主公耗费了大笔资财支持他们置产、娶妻,使他们安居乐业。后来曹军南下,他们阖家追随主公,又先后辗转于夏口、公安等地,一直到主公全据荆州。”   当代诸侯争战,莫不一次次强征百姓、壮丁入军,视之为一次性的消耗品,打完几仗,基本上也就死得尽了。但有残留,无非馈给少少钱粮,遣返回乡。如刘备这样尽心照顾旧人的,确实罕有,无愧仁厚之名。   雷远欠身赞道:“主公宽厚仁义,体念旧情,所以才能得天下归心。”   “那是自然。”关羽颔首,继续道:“主公全据荆州之后,无论军政上的人员,都有扩充。这些旧人中的很多人,藉此机会再度担任了基层的职务。也有不少人,或者能力上有些欠缺,或者性格上不适合承担重任,所以没有获得什么机会。但主公也几番厚赐土地、庄园、钱财以存问。负责照顾他们的,是麋芳。”   “麋子方自己也没什么特出的才能。他追随主公多年,从来都殊少成绩,也只好做些琐事。”关羽摆了摆手,有些讥诮地道:“然而当主公率领大军入蜀之后,因为荆襄文武大批随同,所以空出了不少职位。一些旧人便怂恿麋子方,让他重整部曲,进而图谋某一要职;由此这些旧人也能攀附骥尾,获得想要的职位。其间有一段时间,麋子方看中的是宜都太守之职……续之,想来此事也瞒不过你。”   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随着玄德公的地位愈来愈高,他的元从旧部有人水涨船高,有人却沉潜下僚乃至始终沦为平民。站在玄德公的角度,为了大业,总得选贤任能,不能一味地帮扶旧部。所以才能之士自然高飞;对于平庸之人,厚赐钱财土地,也是个交代。   但元从旧部们未必甘心于此,他们自成一股力量,总还希望能有展现身手的机会,使自己能够重新赶上玄德公的脚步。   “然而麋氏跟随主公颠沛流离多年,又素来不掌握实权,陡然间想要从无到有地扩充部曲、重建实力,并非易事。”雷远问道:“所以麋子方才会结交秭归豪族,插手军械制造?”   “这是麋子方亲口说的。”关羽颔首:“过去数月间,襄阳至江陵一线战乱频仍,流民大批南下。麋子方竭力招募亡叛,大概扩充了有将近四千人的私人部曲。要在最短时间内给这支部队配备武器甲胄,他将麋氏在江陵所能调动的库存倾囊而出,犹有不足;想在乐乡大市中采购,又觉得价格高了些。所以才索性直接与地方上有产铁、冶铁能力的豪族联络,倒不是有意绕过续之。”   雷远想了想。   “也就是说,他这么做,纯是本着为主公效力的一腔忠勇,并无它意。只不过行事过于鬼祟,以致引人误会。地方豪族的肆意妄为,与麋氏毫无干系,至于私自贩卖军械至荆州以外的事情,更是子虚乌有?”   “麋子方是这个意思。”关羽再度颔首。   “然则,关将军你信他么?”雷远逼问。   关羽手持杯盏,注视着杯中晃动的水面,沉声道:“麋子方久随主公,虽然才能庸碌,大节无亏。我想,他倒未必做得出多少出格的事,否则我也不会今日来此,与续之谈起。续之,此事适可而止吧!”   雷远早就想过,自己忽然与麋氏为难,未必能获得关羽的支持。马忠也这样劝说过。   今日关羽忽然来访,雷远更已有所预料。但当真听到关羽做出这样的决断,仍使雷远深深叹了口气。   关羽此言,便是他对麋芳的认识了。以现时局面来看,倒也未必便错。   才能庸碌,大节无亏。   关羽是打心眼里这么判断的,他始终认可麋芳的元从身份。   所以在雷远所熟悉的那段历史上,他才会毫无掩饰地轻视麋芳,却又并不怀疑麋芳。哪怕麋芳犯下供给军资不及的大错,关羽也只是威胁说“还当治之”,却依旧委之以江陵城防重任。   雷远很清楚,这八个字的评语,只对了前面四个字。   但他该怎么说服关羽?   毕竟麋芳过去多年追随玄德公颠沛流离,那都是真真切切的,并无一点虚假。多少年的艰难困苦都一起熬过来了,雷远轻飘飘一份书信,就说这样的人私下与东吴勾结,私卖军械牟利……关羽凭什么会相信?   雷远再怎么屡建功勋、身担重任,终究只是这两三年时间里崛起的后进。而麋芳是关羽相识十八年的故交,是玄德公的妻弟,是跟着玄德公出生入死,数次几乎丧命的元从!   更重要的是,麋芳现在编练出的数千部曲,恰恰是关羽守备荆州所需的力量,至少是一支忠诚可靠的预备队。面临曹军压力的关羽,绝不乐见其身陷混乱,进而影响到荆州的军事部署。   这让雷远郁闷得简直要吐血。   但他又势必不能对着关羽硬来。   换了其他人在曹军虎视眈眈的局面下忽然指控元从旧人,关羽只怕会公开斥责。以关羽刚矜高傲的态度,能够屈尊夤夜来访,私下里阐明自家态度,已经给足了雷远尊重!   “关将军。”雷远唤了声。   “续之,请讲。”   “此事能否明日再议?我可以……”   关羽怫然不悦,说道:“怎么?难道我竟不能说服续之?”   他略微侧过身,凤眼微开,睨视着雷远。   在这瞬间,雷远只觉一股极大的威势如怒涛般扑来,几乎就要将自己淹没。   他竭力端坐不动,沉声道:“不瞒关将军,麋子方的所行所为,确实有令人不解的地方。就在前日里,我已将之细细通报了潘承明,并且遣了部下与潘承明携手查问……预计今夜里便有结果,明日一早,当可奉给关将军审阅。”   关羽嗤笑一声:“你不是说,卷宗已经完成,明日才到潘承明手中么?”   雷远俯首:“适才是我说错了,关将军幸勿怪也。不过,江陵之事,有荆州治中从事在,想来不需要我多操心什么。相信有关的案情卷宗和证物,今夜定能汇总完毕。”   潘濬是玄德公亲自留典州事的荆州大员,他的行事,就连关羽也不便直接干预。   此君性格又方严疾恶,刚强不屈,不容他人侵夺职权。雷远也是靠了部下乐乡长蒋琬与他的亲戚关系,才勉强将之说动。   关羽深深地看着雷远。   仿佛过了许久,雷远觉得全身忽然一松,关羽移开了目光。   “那就这样吧!”关羽起身道:“续之,你放心。若麋芳这厮果然肆意妄为,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第四百三十八章 擅兴   关羽告辞出外。   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凝重,因而部属们丝毫都不耽搁,呼啦啦地从厢房中退了出来。   雷远站在院门前,看着他们各自上马,如旋风般离去。   转身回来,马忠就在檐下等着雷远,想要说什么,却只张了张嘴,满脸无奈。   雷远向他笑了笑,回房休息。   在这种寒冷天气中奔波了两日,适才又直面关羽的威严,雷远实在累得很。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没有什么比好好睡一觉更重要的了。   负责这处宅邸的仆役很用心,用的丝棉被褥显然都经常晾晒,一点都没有潮气,房间角落里的火盆也非常暖和。雷远当晚睡得很沉,起得也比平时略微晚些。   第二天早晨,雷远走出卧室,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他注意到二门旁,有一名吏员模样的年轻人站在马忠身边,两人都像是等待了有一会儿了。   见到雷远,马忠向他点了点头,作了个持笔誊写的姿势。   雷远也颔首回应。   此时仆役们端来热水,雷远一边漱口洗脸,一边问那吏员:“有什么事?”   “雷将军,我家赵都督有请。”吏员赶紧向前几步,躬身禀报。   “赵都督?”雷远想了想,记起了赵都督便是负责江陵及南郡城防、治安事务的中军都督赵累。他连连点头:“好,我明白了。待我吃点什么,马上就去。”   仆役们这时候从灶间端来朝食。   那吏员向前半步,沉声道:“雷将军,赵都督已经前往荡寇将军府,他请您立刻……立刻去荡寇将军府,有要事相询!”   雷远把自己嘴里塞了半截的蒸饼咽下,顿了顿,他探手去拿另一块蒸饼。   吏员待要再说什么,邓铜横向走来,有些粗鲁地拦在吏员身前。   雷远略微加快些动作,但依然细嚼慢咽地吃完,起身系紧衣袍。李贞手捧长剑,将之悬在雷远腰间的束带上。   雷远看看那吏员,和气地道:“我约莫知道赵都督为什么急于相寻,请放心,不会误事的。”   他抖擞精神,向左右吩咐:“我们走吧!德信,你也同来!”   与精力旺盛的雷远不同,关羽部下的中军都督赵累头疼得快要炸开。   赵累是河东人,与关羽同乡。昔日玄德公在许昌时,他便追随关羽,至今快二十年了。因为性格谨慎仔细,他一直负责关羽所部的本营,在不久前被提拔为中军都督。这个中军都督是临时性的军职,有些类似于赵云此前那个留营司马。赵累凭着这个职务,便实际掌握南郡防务,而将新任南郡太守麋芳挤到了西北面的麋城,成了一个偏将。   担任中军都督以来,赵累深知江陵既是荆州治所,又是与曹军作战的前线要塞,江陵周边出一点乱子,都有可能影响战局。因而他尽心竭力,尤其注意以江陵为中心的南郡各地治安。   过去这些日子里,虽说玄德公带领大军远在益州,但江陵有关将军亲自坐镇,重兵屯驻,哪怕有几次曹军迫近,周边的秩序也丝毫不乱,一切风平浪静。   然而今日一早,城门才开,他就接连得到了几份急报。   这急报入眼,吓得赵累手都抖了。   这根本不是中军都督能处置的事,他火急火燎地赶往荡寇将军府。   尚未进入正堂,便听到里面有人高声说话,外面还候着不少同僚。   赵累顾不上与他们寒暄,匆匆迈入堂内。   略抬眼一瞥,只见关将军端坐在主位,双眼微阖,坐姿也很放松,这是好事。   站在关将军身前的,是南郡太守麋芳。适才高声说话的应该就是他。   麋芳的额头有汗,显得比往日里更加光亮了。他眼圈有些肿胀,眼珠子带着血丝,看起来整晚没有睡。赵累下意识地盘算了下,没错,麋芳能够这么早就来到荡寇将军府,恐怕是天光未亮就来到江陵,等着城门开启。再考虑到麋城和江陵的距离,他这一晚上过得可不轻松。   自从麋芳被玄德公任命为南郡太守,他就格外积极地上窜下跳,为了自家的权力努力争夺。在这方面,身为中军都督的赵累和荆州治中从事对麋芳都有不满,觉得他是不是误解了玄德公的意思。只不过碍于麋氏的地位尊贵,素来被玄德公待若家人,所以两人不好公然指责罢了。   这会儿看见麋芳焦躁之态,赵累心中竟有些愉悦。   麋芳注意到了赵累,他紧走几步喝道:“赵都督,你也该知道消息了吧?你给云长说说!”   赵累向关羽施礼:“将军,昨日深夜,荆州治中潘濬与庐江雷氏部曲首领韩纵领百余骑,察问了公安城下的铁官,并连夜巡查了铁官所属的两座冶铁场。他们巡查的同时,铁官起火,火势蔓延到多处办公场所和仓储,损失尚未核定。”   麋芳怒道:“什么巡查?这是袭击!他们杀了我的人!还纵火焚烧铁官!”   “果然杀了人?”关羽问道。   赵累奉上卷宗:“按照我得到的消息,确实杀了人。铁官长范安因为试图抗拒核查,被当场斩杀,另外还有二十余名下属也都伏诛。”   因为麋氏在徐州的时候,颇曾插手盐铁之利,所以玄德公出任荆州牧以后,举凡盐铁事务,多用麋氏旧人。比如铁官长范安,原先是东海郡朐县的县吏,跟从安汉将军糜竺多年。怪不得麋芳说什么“杀了我的人”。   “那是玄德公任命的、秩六百石的铁官长!说杀就杀吗?”麋芳大声问。   “这才几天?又杀了个六百石。”关羽轻笑出声。   他问赵累:“潘承明现在何处?”   “办了这么大的事,自然要向将军交待,应当已在赶回江陵的路上了。”   “办事的是潘濬,杀人的是雷远的部下!”麋芳继续喝道。   关羽又问:“那雷续之呢?有没有人通知他来?”   赵累道:“我已遣人去请雷将军。”   “让他立刻来!”麋芳失态大吼。   关羽不悦地瞥了他一眼,眼神中锐利锋芒微闪,麋芳便一屁股坐倒在地。   就在这时,厅堂外的持戟甲士进来:“启禀关将军,奋威将军雷远到。”   关羽挥手道:“请。”   雷远按剑昂然而入。   不待赵累说什么,关羽先问:“续之,昨日晚间之事,你可知道?”   雷远恭声道:“昨日实是不知,今早知道了。”   “没有你的指示,你家部曲怎敢杀我的人!续之,你何必如此作态,说什么事前不知?”麋芳在旁连声冷笑。   如果雷远指示自家兵将打着荆州治中的旗号,越境到南郡攻杀六百石,这可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只一个擅兴之罪,让雷远丢官罢职都是轻的。   麋芳此言既出,厅堂中瞬间静了一静。   随即在众人注视之下,雷远从容地道:“果然,范安那狗东西与文布、文硕之流一般,都是你麋子方的人。” 第四百三十九章 军械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麋芳简直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   麋氏虽然是玄德公身边的亲贵,但不掌握实权很久了。所以麋氏在荆州多年,真正的仕途盟友并不多。   糜竺是雍容敦雅的性子,就算有这么几个人选,彼此心知肚明即可,绝不拿到嘴上来说。   麋芳这个南郡太守更是虚弱,自家治所都被逼到江陵以外,更指挥不了南郡的县令、县长们。   所以铁官长范安、秭归长文硕这两个六百石的官员,真的是麋芳的重要同伴。二人短短数日之内被诛杀。麋氏在荆州的力量仿佛折去两翼,真叫人痛彻心扉。   更让麋芳惊怒交加的是,自己适才失了计较,竟然在关羽面前张口闭口“我的人”……   这是能在公开场合大事宣扬的吗?这三个字一出口,傻子都能明白,公安城下的铁场,发生了和秭归县铁场同样的事!   麋芳并不具有冷静头脑,也欠缺应付复杂局面的能力。于是这时候唯一的指望,就只剩下了自家心腹在铁官中放的那把火。而他形诸于外的表现,便愈来愈失态,愈来愈尖锐了。   他大声咆哮道:“我要向主公上书痛责你!你这厮,恃强横行,擅杀官吏,行如贼寇!”   赵累满脸苦色,频频注视关羽,希望他出面制止两人的冲突。这可是南郡太守和宜都太守!换个角度来看,这还是元从和元从的女婿在争执,无论结果如何,传出去都有失体面。   但关羽只沉声道:“续之,你得给我个解释。”   “遵命。”雷远躬身应是。   “前些日子我回夷道的时候,发现秭归县的豪族文氏结交宜都郡吏,强迫上千名百姓服徒刑、苦役,以为自家的石炭场和冶铁场做工。为此我立即领人调查,发现他们所作所为还不止这些。”   雷远转身向等待在阶下的马忠招手。   马忠小步趋前,捧上一份卷宗。   雷远持之在手,继续道:“宜都郡丞向巨达亲自审查了铁场的往来账目,发现数以万计的军械未曾遵照制度发往宜都府库或乐乡大市,而是运往江陵。我想,麋太守手中定有一份对应的账册,证明这些军械都已纳为自家部曲所用,账、实大体无误。”   “没错!”麋芳大声道。   雷远笑了笑:“本来此事也就到此为止。然则在此期间,麋太守曾经遣了部曲往夷道去,只因为宜都郡境内警戒严密,部曲们担心行迹暴露,所以折返。不知是试图联络夷道的官员,还是有别的目的?”   “没有!没有的事!”麋芳嚷道。   “此事引起了向巨达的疑问,随即他在审问夷道冶铁场的管事时,听说驻在公安城的铁官长范安也为麋太守效力,额外军械的产出数量不下于夷道。所以向巨达立即遣人,将卷宗交给了荆州治中潘濬……”雷远沉声道:“接着就是潘承明的事了,我只不过应他所请,派了若干部曲协助而已。”   这番陈述是雷远反复考虑过的结果,当然未必尽数是实,其中尽量解释了自家并非刻意针对麋芳,又格外夸赞了向朗的铁面无私……料来向朗也无从反驳。   接着的事便不用细说了。   无非麋芳初时发现雷远徐徐折返,以为此事尚有回旋余地,于是在关羽面前为自家掩饰了一通,以为只消关羽出面,足可制止雷远,将这事件就此消弭。   谁晓得,当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雷远身上的时候,潘濬和韩纵忽然行动,连夜彻查了麋氏所控制的公安城铁场;迫得铁官长范安惶急放火,焚烧自家官署!   “深冬干燥之时,若给他早些放火,只怕真的就湮灭了证据。好在我家部曲尚属机敏,及时从火场中抢出了一些版牍。由版牍可知,公安城铁场每月的产出,似乎也比上报州府的数量略多些。粗略估算,今年以来拢共数以万计。”   赵累本人是谙熟辎重军械供给的老手,这时候忽然皱眉:“我明白了,公安铁场的额外产出,也一样可以解释为麋太守部曲所需。”   “正是如此!麋太守商贾出身,这方面的手段很老练、很漂亮。”   雷远伸出三根手指,侃侃而谈:“他在两处铁场私下安排额外产出,常人不知,这是第一重的掩护。他本人曾经有望担任宜都太守,现任南郡太守,通常来说,对冶铁场的查问绕不过他去,这是第二重掩护。就算有人发现任一处铁场的军械流出,他便声称那些都调拨给了自家部曲,是为了建功立业,情有可原……这是第三重的掩护。”   赵累简直有些佩服:“确实干得漂亮。可现在两处铁场同时都被查问,数字翻了番,便说不过去了。”   “赵都督说的是!”雷远啪地击掌:“所以我想知道,合计将近三万件的刀枪军械,难道都到了麋太守的部曲手中?麋太守的部曲究竟有多大的规模,参与了几次大战,用得到如此巨额的武备?”   麋芳的部曲合计约四千人,如果配备四千把军械,或许不够消耗;配备万余军械,就多得有些奇怪,但麋芳未必不能含糊过去。可如果说三万件,那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了。更不消说如果遣人实地核查,麋芳断然拿不出这三万件军械来。   于是问题就回到了雷远提出,而被麋芳借关羽之口否认的那一点:这些军械给了谁?   这时候关羽、雷远、赵累一起注视麋芳。   麋芳脸色惨白,汗出如浆,却咬牙不语。数以万计的军械去向,这不是小事,可终究他是玄德公的妻弟、二千石的南郡太守;他摆出这等姿态,至少雷远、赵累就不便追问。   关羽待要起身。   雷远忽然道:“哦,对了。关将军,我另有一事禀报。”   “讲!”   “适才我称铁官长范安为狗东西,这并非一时气愤失言。此人的确是个狗东西。”雷远从马忠手中接过另一份卷宗,将之递给关羽:“关将军,这是公安城铁官吏的供词,俱都已画押署名。”   “有什么事,你直接说来!”关羽有些不耐烦。   “麋太守要范安额外生产军械,但公安城的铁官人手有限,产量始终不足。为了逢迎麋太守,范安吩咐部下们偷工减料以增加产量,这才做到了额外出产万数的武器。其实,公安城下属冶铁场所产出的三十炼钢刀,大部分都只有十六炼。”   “什么?”关羽、赵累俱都大惊。   赵累干脆大跳了起来,厉声喝问:“雷将军,此言当真?”   当代钢制的刀剑都以叠打之法造就。一块长条形的铁胚首尾折叠,重新锻打为一体,内部便有两层,即是两炼;总共折叠锻打五次,便是三十炼的上品刀剑;锻打六次,有个名头唤作“七十二炼”,可称宝刀宝剑了。   之前纷乱时候,军队里逮着什么用什么,是个铁片都能杀人,当然不强求武器锻打次数。但这两年天下局势大体稳定,各路诸侯给军队配备的缳首刀,通常都是锻打五次的三十炼钢刀。不如此,不足以与敌抗衡。   如果公安城下铁场的产出大都少了一次锻打……那在战场上,恐怕将有动辄刀断人亡的惨剧!   雷远将卷宗奉给赵累:“这是荆州治中从事潘承明查问的结果,与我实无干系。我只是转述罢了。”   赵累一把打开卷宗,看了两眼,气得浑身发抖。   “范安那狗东西,已经被杀了吗?”关羽问道。   “是,因为他持械拒捕,我的部曲首领韩纵无奈之下,只能下了杀手。”雷远回道。   “赵累!”关羽沉声道:“现在就派人去公安,把范安本人及其同党的脑袋都割回来,挂在江陵城门示众!”   赵累躬身应是,立即奔出去安排。   关羽微微侧身,用手肘支撑在案几上,手掌捋着长须,注视着麋芳。   麋芳终究还是畏惧关羽。他只觉得仿佛被两把冰寒利刃刺进面门,脑海中一片空白,也不知怎地,只觉得背后的衣服都湿透了。   “十六炼?嗯?”关羽轻声问。   麋芳再也承受不了这压力。他惨叫一声,离席跪倒:“只有少部分是十六炼啊!真的!我还把其中的许多都卖去江东了!” 第四百四十章 好友   雷远上次见到麋芳的时候,他只乐呵呵地陪着关、张两家的孩子玩耍,像个大个子的玩伴。今日却身穿黑色官袍,头戴高冠,腰悬组绶,配着新蓄的五绺短须。   看得出来,麋芳对自己的新职位很当回事,适才他横眉怒目的时候,颇有几分二千石大员的威严。   但现在这涕泪交流的样子,就格外不堪了。   终究他只是个平庸之辈。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所以连带着麋芳所能拉拢到的盟友、伙伴,也都是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   此前马忠一直有些担心,觉得以麋氏与玄德公的亲厚程度,必定有其潜在势力或者强大奥援,所以才会肆志无所忌惮。   雷远本人其实也有几分警惕,所以过去数日里的行动,看似简单,其实已将自身的武力、人脉、权势都发挥起来。   但雷远和马忠都失算了。他们都没有想明白,玄德公的雄略,远非刘季玉所能企及;所以玄德公的部下们但有才能者,莫不心怀宏图远志,希望追随明主匡济天下,自己也能建立赫赫功业,乃至名垂青史。   在此局面下,愿意攀附麋芳这等近臣、幸臣的,会是什么人呢?无非是玄德公帐下某些才能庸碌、又欠缺眼界胸怀之人。非如此,不能与麋芳情投意合也。   这些人物聚拢在一起,又能办成什么事?   麋芳倒是尽力发挥东海麋氏在经商方面的天赋了。当年麋氏宗族在东海郡朐县累积起亿万家訾,靠的是经营盐铁;而经营盐铁欲得暴利,就得有诸多针对朝廷的手段。在麋芳的安排之下,秭归和公安两处冶铁场只要竭力供给,自然能日进斗金。   可文布、文硕和范全之流,既利欲熏心,又欠缺办事的能力,所以到得后来,一个拘役良民、一个偷工减料,反倒暴露了身后的麋芳。   那么现在就只剩下了最后的一点点问题。   “说说吧……”关羽再不多看麋芳一眼:“你是怎么和江东联系上的?你又为何要这么做?”   就在前日,麋芳专门拜见关羽,恳切自陈,只求关羽信他一次,理解他的难处。关羽和麋氏兄弟认识将近二十年了,平时真把麋芳当作自己的家人,所以才勉为其难地亲自出面向雷远求情。   以关羽的刚傲性子,他是随随便便能拉下脸面的么?   结果呢?就这?就这?   若非碍着雷远在场,关羽早已经挥拳将麋芳打成烂泥。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狂怒的情绪,才能安稳问话。饶是如此,额头也隐约有青筋暴跳,面色也比平日要更红些。   到这时候,麋芳也没啥好隐瞒的,既然关羽发问,他如竹筒倒豆子般地说了一通。   原来,这事得从两年前说起。当时玄德公往江东与吴侯会盟,兼且迎娶孙夫人,当时与玄德公同行的,都是他身边的亲近之人,如麋竺、孙乾、陈震、刘琰等。麋芳也在其列。   吴侯对等接待玄德公,在宴会游玩的时候,通常也带自家亲族、近臣。玄德公在京口住了数月,吴侯的亲族、近臣们也与玄德公下属日常往来,颇结下几分交情。   其中与麋芳往来较频繁的,便是时任丹杨太守、绥远将军的孙瑜。   孙瑜是孙破虏之弟孙静的次子、吴侯的堂兄。因为其兄孙暠曾在孙策死后试图夺权,因而长期以来只领虚衔而无实权。名为亲族领袖,其实并不在孙氏集团的核心圈子里。   这样的背景,与麋芳面临的情势倒有些近似,更不消说此前麋夫人病逝,给麋芳带来强烈的危机感了。当下两人虽然并不说破,彼此却颇生出戚戚之感,遂深相结纳,约为好友。   此后玄德公从京口回到荆州,麋芳与孙瑜仍有书信往来。   去年年末的时候,周郎病逝。吴侯在荆州的势力大举收缩,集中到了江夏和长沙郡北部的小块区域,孙刘两家再度重申盟好。   麋芳这时候接到孙瑜的来信,得知吴侯以孙瑜为江夏太守、奋威将军,再割长沙北部为汉昌郡,以鲁肃为汉昌太守、偏将军。两年前那位不受重用的孙氏亲族,竟已重新赢得了吴侯的信任,成为江东面对荆州一线的防务负责人了。   孙刘两家份属盟友,而且还是彼此打过狠仗、知根知底的盟友,因此双方在面对对方的一线上,并不维持巨大兵力。   比如江东这边的孙瑜、鲁肃二将,都非善战武人。孙瑜甚至在进驻沙羡以后,才开始整备自家部曲,竭力摆出军将的样子来。   然而,江东的军制与汉家制度颇有不同,几乎彻彻底底地兵为将有。各路将领便是一个个自拥实力的小军阀。如孙瑜这样的空壳子将军,身在江夏真是度日如年。   某次孙瑜在给麋芳的信件中抱怨,江东水军将校大多桀骜,自己压根指挥不动。想要重建部曲,他又面临着诸多难题。因为江东不重视荆州方向的原因,举凡武器军械、粮秣物资,他都凑不足。   这便使麋芳产生了兴趣,当下遣了亲信使者去江夏询问,说麋氏在南郡有熟悉的铁场,有军械产出;若孙瑜有兴趣,不妨拿出真金白银来采购。   孙瑜立刻同意了。不仅同意,他开出的报价还很丰厚,使得麋氏确确实实地得到大笔收益。   一来二去,这交易便越做越大,眼下还只是万数的刀剑军械,麋芳觉得,若再持续下去,只怕数量破五万、十万也不是难事。甚至两家还提到了日后在粮秣转卖方面的合作。   麋芳这么一溜说来,关羽、雷远都听得呆怔。   倒是赵累吩咐了前往公安割取首级的部下,再折返议事厅中,听了半截就忍不住大怒:   “麋子方你莫不是个傻子?你竟觉得,鄂县的新兴、马头二冶上百年经营,产出会不如我们在秭归、公安的新建铁场?你竟觉得,吴侯派驻在江夏的重将,会连基本的刀剑器械都配置不齐?你竟觉得,孙仲异身为吴侯堂兄,有什么难处却没法解决,居然会求到你这个外人?他……他……”   赵累忍不住砰砰地捶胸顿足:“他这是在刻意地厚馈巨资,是在贿赂你啊!”   “怎么就成了贿赂?”麋芳竭力摇头。他辩解道:“孙刘两家份属同盟,彼此有些钱物交易怎么了?孙仲异是太守,我也是太守。他求上门来的事,我若办不成,岂不是丢了脸面?至于那些钱财……我又不是没见过钱财,断不会为其所动啊?”   这是关系脸面、钱财的事吗?赵累抚额后退,再也无话可说。   此前雷远千想万想,想不通麋芳为何要这么做,这时候终于明白了。他觉得哭笑不得,又是那么理所当然。   麋芳虽然年纪不长,但因为宗族在徐州势力庞大的关系,其人很早就入得曹公之眼。   建安元年,曹公最初插手青徐二州的时候,便曾委任麋竺为嬴郡太守,麋芳为彭城国相。麋氏兄弟二人皆去官不就,曹公才另外寻找适合的代理人,遂于建安二年以陈登为广陵太守、于建安三年以臧霸为琅琊相。   或许麋芳觉得,当时若响应曹公所命,现在也能如臧霸这般,形同割据青徐二州吧。反而是追随玄德公多年,麋氏并没有获得什么。   麋竺地位虽高,实则不过一宾客;而麋芳就算当上了南郡太守,包括关羽、赵累在内,早就把南郡的军政大权分割殆尽。   这种时候,孙瑜却书信往来,始终摆出一副尊重麋芳、仰赖麋芳、认可麋芳的架势,叫麋芳怎能不为之心动神摇?   雷远在前世听说过有种需求层次的说法,麋芳在荆州获得的,无非是安全感和归属感,那只在第二层第三层;江东给他的,却是尊重和认可,那在第四层!   如此说来,麋子方竟还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呢…… 第四百四十一章 幕府   雷远起身行礼,暂且向关羽告辞。   为了把握机会、割除附着在荆州的毒瘤,雷远本来预备了更多的手段。   在前往荡寇将军府之前,马忠已经将所有的资料卷宗撰写副本,由轻骑提前携带出城,准备直接递交成都;雷远还调动了自己部曲精锐,做好了突袭麋芳驻地、强行搜检麋氏府库的一切准备。   所幸现在都已用不着了。   雷远所要做的事到此为止。接下去的一切,他都不打算再密切参与。   如此一来,就不会有人觉得雷远刻意针对麋芳了。毕竟雷远说得明白,在宜都追查此事的是郡丞向朗,而在荆州州府层面主导的则是治中从事潘濬,雷远自己只是调动部曲予以配合。   这样就很好。   何况继续追查下去,涉及的方方面面会越来越多。   那些十六炼的刀剑除了江东,还具体流向哪支部队?负责验收军械的军官是否玩忽职守?麋芳偷运军械经过了哪里的渡口?负责运送军械的船只又如何一次次避过荆州水师的巡逻?荆州水军当中会不会某些人与之同谋?   牵连实在太广了,雷远不便插手,他也绝不想成为众矢之的。   与这桩事件相关的执行者,和那些借此机会胡作非为的人,已经被雷远杀了一大批;料来落在聪察严明的潘濬手中,还会死一批。已经足够了。   至于麋芳,终究他是元从,是玄德公视若家人的亲密部下,甚至还是刘禅公子和诸多重将子女们喜爱的玩伴,雷远从没打算逼着关羽当面做出决断。   接下去的几天里,雷远都没有去见关羽,自己乐得在府邸中稍许清闲。这时候天气方当盛寒,北方曹军的攻势也因此暂歇,所以倒也无碍军务。   在这方面,雷远不得不佩服潘濬的做派,他昨夜在公安城行事,今早却未折返江陵。两城仅一水之隔,难道是潘濬赶不及路程?当然不是。只不过作为荆楚士人的代表,他有意藉此避过元从之间的尴尬场景罢了。   当然,江东孙氏是盟友,关羽必不能用私卖军械给盟友的理由处置麋芳。形成的初步口径一旦发往成都,又绕不过安汉将军糜竺这一关,玄德公很可能会因此再作调整。成都和江陵之间,或许为此要协调好几个来回。   潘濬身为留典州事的大员,纵然拖得一日两日,最后还是得回江陵参与讨论,连带着雷远也要列席。   待到十二月中旬的时候,数名信使飞骑直往成都,送去了由荆州治中从事潘濬牵头,荡寇将军关羽联署,奋威将军雷远等十余名相关文武大员列名的案件卷宗。   因为益州牧刘璋仍在,且得玄德公礼遇的关系,如今玄德公下属的军政机构叠床架屋,有些繁冗。   位于最高点统辖荆益两州军政的,是玄德公所在左将军大司马府,负责署理事务的是军师将军诸葛亮、庞统。这两位军师将军彼此又有分工,诸葛亮负责统筹协调一应军政事务,而庞统比较偏向军事情报、参谋方面。再之后的重要助手,则是新任掌军中郎将的董和,并及刘巴、黄权、吴懿等人。   在左将军大司马府以下,再是益州、荆州两处的治理机构。   益州牧刘璋为了给前方主君供应粮秣物资,长驻绵竹,在绵竹设立了益州牧府。只是那府邸中稍显冷清,实际益州政务完全归入左将军大司马府,而以蜀郡太守法正抓总负责,张裔等人辅助。   荆州牧仍然是玄德公本人兼任,由荡寇将军关羽董督荆州事,其下有奋威将军雷远作为军务方面的主要副手,荆州治中从事潘濬受玄德公委托,直接负责政务。   如此一来,这份案件卷宗便送到了诸葛亮的案头。   诸葛亮此刻正身处大司马府内的一处偏厅。厅堂的规模比当日他在公安城那处东厢房要大得多了,但因堆积的文卷、地图数倍于当时,于是厅堂再怎么宏大,也感觉不出宽敞。反倒是因为厅堂深邃的关系,要点起更多的灯盏照明、更多的炭盆取暖,难免有些烟气。   日常在这处偏厅里办公的,先是诸葛亮和庞统,后来又增加了从荆州急调来的两位重要掾属马良和习祯,作为军师将军的辅弼。四人的坐席一字排开,人人面前都是大堆的文件,倒像极了他们四人年轻时在鹿门山并肩治学的情形。   庞统直接面临汉中的复杂局面,所以身前身后堆积了特多的卷宗。他又不知从哪里取了扇旧屏风放在右手边。屏风的木质屏板上,被他写满了各种各样的数字,什么驻军数目、前线粮草数目、战马数目、军械装备库存数目、道路里程数目无所不包。   有些数字写完了发现有错,他或者大笔涂去,或者干脆用小刀刮掉表层另写。以至于每天下午,屏风四周和他的案几之侧便落下一层刨花。   更多时候他什么也不干,就只凝视着案几上摊开的舆图,冥思苦想。   与之相比,诸葛亮的工作节奏似乎快些。   闲暇的时候,能够摇着扇子自在逍遥固然是好;事务紧张繁复时节,他也措置裕如,别说一心两用,一心三用四用也属寻常。   这会儿他嘴上在和马良商议某一部曹的人选;手上分毫不停地批示法孝直转来的益州紧急政务;案几另一边还摊着写到一半的铺开卷轴,那是给翊军将军赵云的回复,专门针对这些日子益州霰雪不停又湿气太重,所以不少军士和军马病倒的情况。   几名书佐围着他的案几来来回回地奔走,有时候为他翻阅某项记录,有时候替他召唤某个部曹的掾吏,有时候就只在他和马良、习祯之间来回传递卷宗。须臾间一项政令已定,交给外间等待着的马谡,马谡负责按照卷宗边缘贴的短签,将之分送往大司马府中相应机构。   但这种快节奏的工作,在接到荆州急报时忽然一滞。   马良与他配合得最是默契,发现半晌没有拿到诸葛亮转来的文件,顿时发问:“孔明?”   诸葛亮没有理会马良。   他凝着脸色,将整份卷宗前前后后看了两遍,终于忍不住将之一扔,低声骂道:“糊涂!愚蠢!”   其余三人少见诸葛亮如此,彼此对视一眼。马良和习祯不敢多言,庞统笑道:“这世上愚蠢之人甚多,孔明你说的是哪一个?”   诸葛亮挺身离席,把卷宗拍到庞统面前:“士元,你看!”   庞统一目十行看完,苦笑道:“果真是愚蠢至极。” 第四百四十二章 应对   卷宗在四人手中兜了一圈,重新放回到诸葛亮的面前。   马良试探地道:“孙仲异素以擅长绥抚著称。他在担任丹杨太守的时候,短短年许,就招徕江淮远人来投,众至万余。一年前吴侯以十万兵号称伐蜀,以他为副都督,分明也是看中他招降纳叛的能力……此等人刻意与麋子方交好,显然是江东以有心算无心,麋子方堕入所算,咳咳,也是难免。”   诸葛亮摇了摇头。   “自然是吴人长期谋划,但若非麋芳贪婪愚昧,何至于就身陷其中?孔明,此事非同小可。我担心江东针对的未必止于麋芳一人,须得彻底察问清楚。”庞统叹了口气:“另外,这消息传播出去,对益州士人也有影响……”   诸葛亮颔首起身,拿起卷宗:“士元,我们去见主公。”   “走。”   两人迈步出外,沿着廊道并肩向前。   马谡刚从东曹掾那边折返,便见到两人出来。因为适才走得急促,马谡的额头蒸腾起热气来,往日里诸葛亮见到他这样子,必定会嗔怪他太过急躁,让他进屋烤一烤火。但这会儿诸葛亮和庞统匆匆经过,竟一点也不理会他。他慌忙站到廊道之侧的石子台阶,给两人让开通路。   刘备不太喜欢过于恢弘壮丽的厅堂。他曾经向诸葛亮抱怨说,坐在那里头办公,离着部属们五六级台阶,说话都得扯着嗓子,感觉自己不像是自己,反而变成了受人供奉的泥塑木胎。   因而近来他少在议事厅驻足,转而往接近僚属们办公场所的园苑中择了一处小厅用以处置公务。小厅外头有处空旷院落,恰好供他被案牍劳乏以后出来舞一舞剑,活动下身子。   诸葛亮和庞统穿过一处门洞,就到小厅。   “孔明和士元一起来了?怕是有什么麻烦事?”刘备正舞剑回来,随手将佩剑掷给扈从,接过卷宗哗啦一声展开。   这段时间大司马府整合荆益两州的兵力,使得刘备此生第一次拥有了十万以上的战兵,这使他非常自信,不认为有什么麻烦事真的会让他头痛。   随即他半晌无语。   这都什么?嗯?   刘备的第一反应是不信,可卷宗后面关羽、潘濬、雷远等人一一列名,又让他不得不信。被视若家人的麋子方竟然如此,使刘备简直说不出话来,他感觉胸口闷得慌,就像是被人生生压了几块大石头。   刘备是能与曹操周旋的天下英雄,固然以宽仁待士,但基本的政治手段一点不缺。   便如此前率军入蜀的时候,荆襄士人大批随同,被他留在荆州各处关键职位的,都是深得信赖的元从。包括分驻江陵、公安的麋芳、士仁,在地方上又有郝普等人。这些都是久随征战的忠心部下,与刘备往来特别密切,对孙刘两家间的微妙局面也最清楚。   偏偏元从当中最亲近的麋芳出了问题!   江东人的钱财,是那么好拿的?那是带毒的鱼饵,最后一定会让你连本带利的赔出来!这帮混蛋处心积虑的图谋荆州,就没有一天消停过!   如果麋芳都会被江东施展的手段诱引,那荆州那边,究竟谁可靠?谁不可靠?   麻烦不止在荆州。   此前诸葛亮制止了庞统大举清除蜀地大姓豪右的激进举措,但这并不代表幕府将会向豪右们妥协。在诸葛亮的主导下,大司马府一方面优容、拔擢蜀中才能之士,倡导上下一心、讨曹灭贼的理念;另一方面则以申韩法家理念治理蜀中豪强,以猛济宽,敢于断然用重典、重刑。   在过去的两个月里,已经有好些不知死活的豪强因为犯法而受审受罚。诸葛亮手段强硬而又占着十足的道理,举凡查证、审讯、判决,各个环节全无疏漏,让彼辈盘根错节的亲戚、故交、宾友都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然则益州豪强们在刘季玉手下舒坦惯了,并不会轻易俯首帖耳,就在不久前,他们还走通了蜀郡太守法正的门路,请法正出面劝说诸葛亮缓刑弛禁。   现在出了麋芳这档子事,刘备不用想就知道,无数的益州豪强一定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家怎么处置呢!这上头的处置只要稍微有点疏忽,许多人就会众难齐发,借此机会恢复当年无拘无束的美好日子。   刘备静静地凝视着厅堂外随风摇摆的树木,沉声问道:“两位军师觉得,该如何处置?后继又该如何应对?”   诸葛亮向前半步:“过去两年里,主公的领地由一城而一郡,由一郡而一州,由一州而至地跨荆益,士民百万。在这个过程中,有些部属不似往日那般朝夕追随,少了耳提面命,未免行事荒唐。好在此时疾在腠理,能够及早揭破、及早惩治,这是好事。”   刘备沉吟:“也就是说……”   “案件既然审定,对罪人的惩处,就该依照律法执行。”   刘备眼睑低垂,过了许久方道:“其余罪人,全都按照潘承明的意思严惩。至于麋子方,终究患难中随我多年……便褫夺官职、贬为庶人、罚没家财!留他一条命吧!”   “遵命。”诸葛亮顿了顿,沉声道:“主公,我另外还有一请。”   “你说。”   “请主公将此案件卷宗暂且留中。”   “将之留中?”刘备微微皱眉:“益州这边的士人,想来很快就能收到消息,他们必定会将此事作为攻讦大司马府的由头,若我们不尽早决断,只怕种种谣言、谬论甚嚣尘上。”   “正要甚嚣尘上才好。”   “哦?”   诸葛亮道:“此事若引起益州乡豪、官吏群起攻讦,无非是说大司马府在荆州法禁松弛,与管治益州的法子大不相同,所以导致铁官、铁场沦为私人牟利之所。主公暂且等待数日,然后就可以专门行文,亲自嘉奖指出荆州铁官管理不善之人。然后,我们便大张旗鼓地采纳其建议,正式任命司盐中郎将和司金中郎将。”   庞统哈哈一笑。   刘备很快也反应过来了:“好!”   益州盐铁资源之丰饶,远远超过刘备所掌握的荆州部分。然而近代以来,巴蜀豪强垄断山川盐铁,富甲一方;刘季玉身为州牧,竟无力管控。此前刘备与诸葛亮商量了几次,都觉得应当特设专员管理盐铁的生产、运输和销售,以资国用,只不过一时未觅得合适的机会将之落实。   此番益州豪强若有抨击,玄德公便可以理直气壮地任命司盐中郎将和司金中郎将,以之管控荆州的盐铁经营。这两个职务都是二千石的大员,直接归属在大司马府下属,既然管得到荆州,同时当然也能管理益州。   当然,玄德公还会做足了姿态,感谢某几位益州士人的直言不讳,赞赏他们的精辟意见,并使之身居高位。益州豪强若有不满,不妨找他们。待到彼等自家争执到打出狗脑子来,盐铁两项的管控已经扎扎实实地落下去了。   刘备虽因麋芳的肆意妄为而恼怒,听到诸葛亮的建议,又不禁有些喜悦。无论面对怎样的麻烦,诸葛亮一定能在其中找出可供化解危局,甚至为己方获取利益的关键。由此看来,似乎让麋子方吃些苦头,倒也不亏。   “既如此,我尽快拟定条陈,呈主公审定。”孔明道。   刘备起身在堂中走了两步:“司盐、司金中郎将的人选,须得仔细斟酌。”   “是。”   刘备端起杯盏,喝了口水,忽然想到了庞统也在。庞统一向没耐心去处置地方政务,这会儿却与诸葛亮一同前来,必有缘故。   “对这件事情,士元可有什么想法?”   庞统躬身道:“适才想到,处置麋子方等人自是必要。但这样一来,会不会使得江东警惕?又会不会使得文武们误以为,孙刘联盟将会动摇呢?”   “这……”刘备把杯盏隔回案几上。   这件事情归根到底,出于江东的谋划,可刘备并没有办法去指责什么。毕竟他此刻身在成都,与荆州远隔着千山万水,荆州的局面还是尽量稳定为上,不到万不得已,他一点都不想横生波折。   “你说该怎么办?”他干脆利落地问道。   庞统躬身行礼:“请主公遣一重臣大陈仪仗,迎接孙夫人入蜀。” 第四百四十三章 建议   庞统此言一出,刘备一愣。   若不是庞统提起,他已经很久没有想到孙夫人。   这并非虚饰,也并非他忘记了自家夫人,就只是下意识地不愿多想。   两年以来,刘备对孙夫人从最初的迷恋,到后来的提防,再到后来避之如虎。孙夫人始终是既爽朗又刁蛮的性子,始终没有变过,变的是刘备自己,是他对孙夫人的容忍愈来愈少,妥协愈来愈少。   当江东势力强盛,刘备不得不仰其鼻息的时候,刘备能够忍耐一切。哪怕心底里苦得纠结成团,脸上还能谈笑风生,还能毫不介意地顺着她、宠着她。但随着刘备的力量增强到了一定程度,他就难以容忍这种局面了。   于是刘备愈来愈多拒绝,愈来愈多指责,夫妻间的情感也随之分崩离析。直到孙刘两家在作唐、公安两地各起雄兵大打出手的时候,刘备将孙夫人出往孱陵居住,形同禁锢。   当孙刘联盟重定,荆州的归属得到双方确认,孙夫人再度回到刘备的身边。这一回,孙夫人的执拗做派比往日收敛了许多,玄德公对她的宠爱则更甚于往昔。   看起来,一切都回到了最初那美好的时刻,但一切又和最初不一样。孙夫人终究只是个习惯被宠爱的女孩子,她感觉不到,但刘备能感觉到:有些隔阂一旦产生,就永远都没办法弥补。   刘备启程入蜀的时候,辞别了孙夫人。随后数月时间里,他被军政大事缠身,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全靠着他的理想和斗志如烈火般地熊熊燃烧,压榨着五旬躯体内的每一分精力,才一直坚持到了最后。   他真真切切地把自己能付出的所有,都投入到了此番入蜀,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而当一切底定的时候,刘备这个人,已与此前大不相同。   身为跨有荆益的雄主,他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他下意识地想要甩掉自己当年那些不得不忍耐的屈辱,抛弃那些令他不快的往事。这其中,也包括那个身在江陵城中,正期待着丈夫得胜归来的女人。   直到今日,庞统忽然提起……   面对着庞统的炯炯眼神,刘备忽然觉得有些难堪。仿佛自己成了一旦富贵,就想要甩掉原配的负心人。他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的事,又被人当面揭破了。   他竭力去回忆孙夫人的娇俏相貌和言语,竟然觉得有些模糊。这才分别了多久?这使他隐约有些害怕,又生出难以排遣的伤感情绪……再怎么样,那终究还是自己的夫人!   那么,就按照庞统所说,遣一重臣大陈仪仗,迎接夫人入蜀?他想起此前两人争执之时,孙夫人忿然挥剑的情形,忽又头痛。   “咳咳……”诸葛亮眼看着刘备神色变幻不定,苦笑着从旁打岔:“士元,这是主公家事,且待主公缓缓决断,不必急于一时。”   庞统正色应道:“主公身为荆益两州之主,一身而荷天下之重,既如此,哪里还有家事?在主公或为私事、家事,在我们就是公事,国事!”   他转过身,再度面向刘备:   “主公,去年吴侯移治秣陵,今年修建了濡须要隘,这两处工程都用了数万人手,规模极大,吴军主力也持续集结向江淮一线。在这时节,您若尊隆礼遇于孙夫人,正可体现孙刘联盟牢不可破,对吴侯在江淮各地宣扬威势,甚有益处……与此同时,我们也可毫无顾忌地在荆州整肃文武官员,严查内外勾结之人。”   “只是……”刘备低声说了两个字,一时不知该怎么措辞。   “主公,公安与江陵不同,江陵更与成都不同。如今主公的威势足以使吴侯望尘莫及,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有理!”刘备下定了决心。他压抑住自己对孙夫人的想念情绪,端然正坐道:“那就这样办吧。让许慈、胡潜用心安排,迎接的礼节要尽量隆重、仪仗要尽量铺陈!”   这些政务上的事,又转在诸葛亮手中了。当下诸葛亮躬身领命。   整桩不小的难事,在诸葛亮和庞统三言两语之间,就化为无形。顺便还连消带打,以此为契机生发出诸多额外进展来。   刘备看看诸葛亮,又看看庞统,只觉得自己何其幸运,能得如此大才、贤才襄助。他起身往小厅一角走了几步,亲自从炭盆上拎起铜壶:“来,来。既然计议已定,我也就放心了。今日天寒,两位军师且用些热浆,暖暖身子。”   所谓热浆,类似于煮透的酒酿,微酸微甜。只是诸葛亮和庞统哪敢坐等着刘备伺候?两个人赶紧上来抢夺铜壶。   庞统动作快一步,拎着铜壶对诸葛亮喝令:“孔明且取杯盏来!”   诸葛亮忙不迭地捧杯奉上。   三人正笑着说些闲话,外间小吏来报:“启禀大司马,安汉将军在外等候,说有急事求见。”   刘备叹了口气。   “麋子仲来了,必定也是为此……我去迎一迎他,两位军师自去,不必陪着。”   诸葛亮和庞统当下告退。   此后的一个月里,南郡太守麋芳与秭归县长文硕、铁官长范安上下勾结,侵夺编户齐民、生产劣质军械乃至私卖军械的重案在成都传得沸沸扬扬。但因为安汉将军糜竺连番恳请玄德公手下留情的缘故,玄德公举棋不定,始终未能对此作出处置。   此等情形使得不少益州士人乐不可支,不少人甚至聚众公然谈论,并多方上书,恳请左将军大司马秉公处置。   又有文采斐然如李邈、张裕等辈,做长文以讽喻,指摘元从都是粗鲁军汉、而荆楚士人治理无方,又嘲笑荆州法禁松弛,遂使官员申私利而擅官市,恐非长治久安之道也。   几篇雄文发出,更是群情汹汹,但也有益州人担心,这等行径几乎是在公开挑衅大司马的治理,哗众取宠,行同狂生。万一惹得大司马发怒,恐怕不能善了。   随后某一日里,玄德公大集文武百官。就在这集会上,他忽然唤出了李邈、张裕,没口子第大赞他二人忠于王事、思虑周密,有查遗补缺的大功;当场引二人为益州别驾,又创设了一个将军号,唤作“建议将军”的,封给二人并厚赐金帛。   群臣正在茫然,玄德公随即又宣布,应二人所请,重设司盐中郎将、司金中郎将之职,分由王连、张裔担任,统管荆益两州的盐铁事务。   之后益州上下为此纷乱,那也是势所应然。   再到了建安十七年的元日,正领兵在临沮一带活动的雷远忽然接到使者来报。据使者说,由成都赶来迎接孙夫人入蜀的大员,已经抵达江陵了。 第四百四十四章 失礼   最近半个月里,雷远一直身处临沮附近。   因为深冬水浅的关系,江陵以东的连绵泽薮许多都不再适合水军行动,荆州水师的舰只被限制在汉水,不如往日进退自如。而乐进、文聘所部的曹军骑队反倒能够长途奔袭驱驰。   所以荆州军在竟陵、荆城、寻口一线频繁遭到滋扰。   为此,关羽主动抽调更多的兵力到这一带,意图利用复杂地形主动歼灭曹军一部,控制扬水入沔通道,在春季涨水前彻底打消曹军威胁。   与此同时,他将江陵以西、漳水沮水流域的战事完全托付给了雷远。   这既是玄德公遣雷远折返荆州时的原定安排,也是关羽对雷远的体谅。   因为雷远在江陵城里,开始感受到沉重的压力了。   当麋芳倒台的时候,与整桩案件有牵连的人一个个地被拔起。   此前雷远在宜都,处置的终究只是偏鄙小县的土豪,但在潘濬插手以后,案件涉及的范围扩展到了公安,扩展到了汉津港,还波及了荆州水军的一部分军官。过程中又挟带着察问出了其他各种罪行。   被牵扯进案件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元从。虽然地位不甚高,但有不少人的资历比麋芳还深,从幽州就跟随着玄德公了。   当玄德公完成跨有荆益的大业以后,他们陆续都被提拔到了相当的位置,填补荆襄士人大批入蜀后腾出的空间。   十数年乃至数十年颠沛流离,终于换来今日的扬眉吐气,难免有人行为出格些……然后他们就撞上了潘濬的铁拳。   雷远见过潘濬几次,在他前世留下的记忆里,也保留着潘濬的事迹。这是一个风格鲜明而又内蕴复杂的人物,一辈子的耕耘,似乎都只在荆州。   在玄德公入蜀以后,留典州事的潘濬俨然已是荆襄士人在本地的代表。因为麋芳的关系,导致宜都郡的士人灰头土脸,潘濬若不处置一批元从,恐怕荆襄士子都要不满。   于是潘濬一点都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不久之后,他又得到玄德公从成都发来的指示,连带着关羽都只有配合。短短数十日内,他又杀了一批人,贬了一批人。   元从们难免兔死狐悲。他们不可能去抱怨玄德公和关羽;潘濬自有荆楚士人支持,元从们拿他没什么办法。许多人的怨气就集中到了雷远身上。   虽然雷远不断地推崇潘濬和向朗等人的作用,竭力避免自己被认定为整桩事件的发起者和推动者。但这时候元从们冲着他来了,他能怎么办?   亏他雷续之还是子龙的女婿!靠着子龙的支持才在荆州站稳脚跟,如今胆子肥了敢向元从们下手!他庐江雷氏自己就是垄断乡曲的大豪强,竟有嘴脸来碍着我们捞好处!   哪怕碍于玄德公高举的仁义旗帜,有些想法永远不可能公开,可许多人的心里这么想着,自然就形成了某种风潮。雷远又不可能向他们解释说:我看出了麋芳不可靠,这是在提前替你们清除危险……   再怎么高举理想主义旗帜的政权,终究是由普通人组成的。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过去几天里,雷远深深体会到了前世这句俗语。   所以他找了关羽,请求率军出战,兼且避避风头。   很快雷远就从江陵出发,在枝江汇合了己方部队以后,沿着沮水、漳水北上,进入荆山山区。   沮水和漳水在下游汇为沱水,水势平稳开阔,周边有麦城、旌阳等城镇,土地肥沃,陂池绵延。王仲宣客居荆州时,作登楼赋,其中有“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两句,说的就是这片区域。   再往北,就是深处荆山的临沮县。按照禹贡所述,荆州因荆山而得名,昔日雄踞南方的楚国就在此地发源。临沮处群山环绕,四周水陆纡险、深壑幽绝。自从汉室衰微以来,此县即无令、长治理,而落在蛮夷之手。   事实上,中庐西南下、临沮东北的整片山区,都是柤中蛮的势力范围,哪怕刘景升的势力极盛时,也未能驱逐这支毗邻襄阳的蛮族力量。   玄德公进驻江陵以后,这片区域的蛮夷部落有很多都表示归附。但随着折冲将军乐进在襄阳的经营,其中不少人又转而投靠曹军,并随同曹军几番南下劫掠。   雷远这次动兵,就是要剪除几个格外敌对的蛮夷部落,进而封堵曹军越过荆山的通道。   以雷远现在掌握的力量,这在军事上并不困难。庐江雷氏本就是崛起于群山间的豪武家族,素来擅长山地作战。有千余人的兵力,雷远就能在山间进退自如。   只是正当天寒,行军转移的辛苦程度几与当年翻越天柱山时差相仿佛。   尤其是穿行于深山谷地的时候,朔风强劲,吹得将士们抬不起头来,只能低头俯身逆风向前。大风又时常掀起山麓高处的冰碴,裹带着枯枝败叶哗哗打落,哪怕用布巾蒙面,都挡不住那股子寒气。   这时候,雷远正和将士们在白马山侧的一处陡崖下面避风。   陡崖高有十余丈,阔有百丈,看起来几乎由整块巨岩构成,顶部向外凸起,底部凹进。雷远所部上千人马聚在这里,都不显得局促。   将士们顺着陡崖点起篝火,又用毡布围拢在篝火四周,免得火光太过闪耀,暴露了己军的位置。   因为今天是正旦,军需官拿出了比平日更多的食物,还提前遣人在山间射猎了豕、鹿之类,让每个什伍都分到一些。   雷远的扈从们也聚在一起烤火。   李贞平端着两根树枝,将整块鹿肉翻覆炙烤,鹿肉上的油脂流淌下来,落进火堆里,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叱李宁塔目不转睛地盯着鹿肉,几次下意识地探手去抓,视熊熊火焰如无物。   与此同时,雷远和使者坐在距离篝火稍远处。   雷远刚看完了手上书信。因为南郡北方直接就是前线的缘故,出于安全考虑,书信上的言语很简略,只说由成都来护送孙夫人入蜀的大员,就在元日将抵江陵。   “今天就是元日啊。也就是说,成都那边派出的重臣,已经到江陵了?”雷远有些尴尬:“怎么这时候才有通报?他们经过江关和宜都的时候,我没有迎接;到江陵的时候,我也没有迎接,这样岂不是失礼?”   使者道:“这倒无妨。我出发的时候,关将军对我说了,那几位到达江陵的时候,他也不会出面迎接……此刻应该已经领兵到了寻口,相机与乐进、文聘作战。”   “关将军何以如此?”雷远微微一怔,随即又问道:“成都派出的是谁?”   “掌军中郎将董和董幼宰、大司马西曹掾刘巴刘子初、护军黄权黄公衡。”   雷远沉吟片刻:“这些人都是益州旧臣,对么?”   使者微笑躬身:“雷将军果然明察。”   关羽素来倨傲,他的眼中就只有玄德公一人,勉强再算上军师将军诸葛亮等寥寥几位。   此番玄德公派遣来迎接孙夫人的诸君,固然在益州位高权重,但毕竟都是新进之臣,关羽都懒得提起眼皮去看他们。原定在竟陵、荆城、寻口等地的作战计划,更不会因为他们的到来有半点更改。 第四百四十五章 大雪   被派出迎接孙夫人的重臣人选,自然是仔细权衡过的。   董和是南郡枝江人,但先祖出于益州巴郡,他年轻时就入蜀为官,历任江原县长、成都县令、益州郡太守,所在皆推诚心以待人,治理有方,黎庶爱之。   玄德公设立大司马府的时候,以董和为掌军中郎将,外牧殊域、内干机衡,职权只在军师将军之下。以当前来看,董和与法正差相仿佛,都是益州士人的代表人物,较张松高出一筹。   刘巴是玄德公和诸葛亮的老朋友了。他是零陵人,名望极高,昔日曹军南下的时候,曾拜会曹公,受命招抚荆南各郡。后来曹军北还,刘巴屡次拒绝玄德公和诸葛亮的邀请,先到交趾,再到益州依附刘季玉,意图前往中原。   孰料荆州军入蜀的步伐太快,最终他还是在玄德公的诚邀下出仕,现任大司马府西曹掾,负责大司马府内的官吏署用。因为才干出众,屡次得到玄德公的盛赞。   至于黄权,他是巴西阆中人,在涪城变乱的时候担任刘季玉的主簿。   之后数月,他与费观竭力维护刘季玉的安全和脸面。在成都城中误传数十万曹军进入益州的那一晚,他又严辞拒绝了有人试图拥戴刘季玉,重夺成都的企图。由此得到玄德公的青睐,不久前擢为护军。   这三人,都是刘季玉的旧臣,投入玄德公下属不过数月,但都得到了玄德公的信用和提拔。由这三人前来荆州迎接孙夫人,既是对他们重臣身份的确认,也是玄德公在用委以家事的方法表示亲近。   只不过,谁也没想到关羽是个不给面子的,竟然完全不理会刘巴等人,自家出兵作战去了。他还想得很周全,既然董督荆州的关某人自己都不奉承,何须副贰们积极?   所以这份通报,便来得格外晚些。   关羽的身份地位明摆着,他懒得给人脸面,谁也无话可说。雷远却不能这般效法,他思忖片刻,问道:“董和等三位,会在江陵停留多久?”   “之前成都曾向关将军通报行程。他们到了江陵以后,首先拜会孙夫人和公子,然后还会前往江夏和秣陵,通报孙夫人将移驻成都之事。考虑到天寒不适远行、沿途支应也需要慢慢筹备,所以,正式启程前往成都将会到春暖时分。”   “关将军什么时候会见他们?总不见得自始至终都不出面?”   “我家将军的意思,正因为益州遣重臣来江陵,他更要主动出击,打个胜仗以确保江陵的安全。待到制住乐进、文聘之流的蠢动,扬我军威风以后,关将军自然就会接见他们。另外,公子刘禅入蜀,关将军也一定会郑重相送的。”   雷远稍微松了口气。   他明白关羽的另一层意思了。玄德公素以讨曹灭贼为号召,形如反曹联盟的盟主,但此番入蜀,前后多场战斗都是与益州人厮杀,未免有损盟主之望。   所以,乘着此番益州重臣来荆州迎接孙夫人的机会,除了要向益州人宣示孙刘联盟的牢固以外,还非得展现玄德公对曹军的战胜攻取才行。   以关羽和玄德公的亲近关系,或许早有密令传达,这就不是雷远所能知晓。   他只笑道:“那就好,我还有时间登门拜访,不至于被关将军牵连,哈哈。”   话语一出口,他自己有点后悔。因为在自家军中的关系,这话说得有点轻脱,哪怕明知是玩笑,也未免对关羽不够恭敬……好像还显得自己无意作战,一门心思回江陵去。   那使者竟是个敏锐的,立即问道:“将军,难道你要收兵回江陵?”   区区一名使者,敢这样追问奋威将军,倒也颇有胆色。   雷远深深注视了使者一眼,转而极目远望远方。天气越来越阴暗了,黑沉沉的浓云下,可见几个白雪皑皑的山头。他道:“关将军的军令既下,我就坚决执行,何来收兵之说?此番必定要平复南郡诸山谷蛮夷,斩断曹军探出的爪子!”   使者也知问得唐突了,起身行礼道:“是我失言,将军勿怪。”   雷远身体后仰,仔细看看这使者。只见他年约二十出头,浓眉大眼,身形敦实健壮,肩膀很宽,腰悬缳首刀,虽然作普通军吏打扮,却颇有雄健气概。哪怕此刻面对着奋威将军道歉,却也不卑不亢,毫不显得惧怯。   当下他起身搀扶,又道:“全是我言语轻佻,以致误会。还请足下不要计较。”   这时候,派往前方的斥候回来禀道:“启禀将军,此前查探无误,临沮蛮部确在白马山南谷地避冬,另有小股曹军约百十人与他们一同驻扎,距此不过二十余里。”   雷远请使者稍坐,转向扈从们道:“召集将校们,商议进战!”   扈从们连忙奔出去传令,须臾之后,邓铜、贺松等人齐至。   此前在公安城下与吴军作战的时候,邓铜身先士卒,身上多处受创。后来虽然养伤数月,但伤了肺气,天寒的时候常常咳嗽不止。有时候明明坐在炭盆旁边烤火酣睡,也会突然大咳到醒。这会儿他从后队走来,距离尚远,就听见咳嗽声响。   雷远迎上几步:“老邓,你咳得我揪心!不该辛苦你这趟啊。”   邓铜咧嘴笑道:“也不甚冷,怕什么。当日我在河东的时候,这时节已有大雪纷扬了,那才叫……”   话音未落,众人头顶的岩崖忽然悉悉索索的声音大响,好像有许多细密的东西落入崖上林木一般。雷远仰天去看,天色愈发黑沉,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脸上微微一点寒凉,接着又是一点。   “狗日的!”邓铜狠狠骂了句粗话,往地上喷了口唾沫:“居然下雪了?”   真下雪了。事前全无征兆,就连有经验的向导也没料到。眨眼工夫,鹅毛般的雪片遮天蔽日,飘飘扬扬而落。黑灰色的天空被银白的雪片充塞,视线都受限制。   在场众人许多都是经验丰富的宿将,深知这样的大雪一旦落下,恐怕就非两三天能停歇。更何况一旦大雪覆盖住山路,上千的队伍就会进退不得。为今之计,只有尽快退兵返回临沮县城,再作打算。   将校们注视着雷远,只等雷远传令撤兵。眼看距离胜利不远,却出了这样的事,众人都有些沮丧。 第四百四十六章 路途   江陵以北的作战形势,以四百七十里荆襄道为界限,分东西两线。   荆襄道本身最适合大军作战。只可惜乐进去年沿此道南下,试图在孙刘两家交接的时候攫取土地,结果遭到关张二将的猛烈反击,损失惨重,故而今年全不曾由此路南下。   在东线,有夏水、扬水、汉水经过。这三条河道间有纵横水汊连绵,更有上古云梦大泽遗留的无数湖沼,号曰三江七泽。   荆州水军由驻地汉津出发,经此可以直逼襄阳。故而入冬以来,乐进和文聘所部的两支曹军主力汇集此地,试图藉着冬季地面干燥,发挥骑兵之利,一个个地拔除荆州军在这片区域所设的营垒。   按照使者所说,关羽也相应地下定了决心,待予以迎头痛击。   而西线因为隔着荆山,局势总体要和缓许多。通常曹刘双方各自煽动蛮夷,互相滋扰。偶有一部曹军越过荆山南下,荆州沿江无数牢固据点,哪一个都非小股曹军所能撼动。   所以雷远此番进入荆山,本没打算非得夺取多大的胜利。去年他在益州鏖战数回,实在已经厮杀得够了。既然下雪,他就准备顺理成章收兵,看下一步的形势再做打算。   但将士们似乎未必都作此想。   此刻在场的邓铜、贺松两名校尉,去年驻扎在宜都,并未得到出征的机会。这一年里,他们眼看着郭竟、丁奉等同僚建功立业,眼看着将会有水涨船高之时,而雷远又引用多名益州新投之人,纷纷占据枢要位置。   故而,他们急切求战,渴望尽快地立下功勋,至少不能被平级的同僚们甩开。他们的部属也人同此心,希望能水涨船高。   雷远看看邓铜、贺松两人,再看看他两人身后的部属,哈哈一笑。   邓铜愀然不乐,问道:“宗主你笑什么?”   “诸位有沙场杀敌的意愿,我所深知。眼前这个蛮夷部落,乃是几番出山劫掠的罪魁,与他们一起行动的曹军,乃是挑拨蛮夷反乱的祸首,我更是明白。怎奈天时不利,不能强求。”   邓铜重重叹气。   贺松上前半步,躬身道:“若是平常天气,我们再迫近一些,就该被发现了。但这会儿既然大雪,敌人断然无备,我们反倒可以乘势掩进……宗主,机会难得!”   “这样的大雪之下,道路马上会积雪,之后还有二十余里山路,行路太过艰难了。何况积雪之后,地形茫茫难辨,山路一旦堵塞,恐有全军覆没之险……我们还是尽快折返回昨夜的营地,沿途折返。”   说到这里,雷远摇头道:“不过是区区小敌罢了,姑且放他们一条生路又如何?来日方长。”   说得轻松。谁都知道雷远是在刻意宽慰。   蛮夷倒也罢了。那队曹军之中,有从襄阳城赶到、专门负责说动各部的密使在内。此人必是襄阳曹军大员乐进、满宠的亲近之人,且有相当权势地位。若能将之擒拿,必有大用。一行人进入荆山十余日,前后花了不少功夫才揪出他们的踪迹,近在眼前却不得不放弃,怎不叫人懊恼?   邓铜、贺松两人失望的神色溢于言表,但又不敢与雷远争辩,当下只得向部属们连连挥手,垂头丧气去作撤兵的准备。   就在这言语几句的功夫,雪下得愈发大了。阴沉的浓云下,寒风又愈发凛冽,雪片洒落在众人的衣袍上,一时竟然不化。   这时候有人忽然问道:“雷将军,我有个问题,不知是否可以请教贵军的斥候?”   说话的是那位关羽派来的使者。   “但请询问。”雷远抬手示意。   使者上前几步,向斥候作了个揖:“适才所说的白马山南谷地,是不是山谷由东南向西北延伸,南面有两座奇峰并起,北侧莽林间有连绵岩洞的?”   斥候想了想:“正是那般地形没错。”   “蛮夷的营地,在北侧一处高凸的台地,台地两面都有陡坡?”   “对。”   使者向雷远深深施礼:“雷将军,我知道一条小路,由此出发,只需经过六里,就能直捣蛮夷营地侧背。”   邓铜贺松一齐止步,李贞等扈从也都注视过来。   “你说的是真的?”邓铜大步向前,攀住使者的肩膀:“只需六里?也就是说,可以在积雪之前抵达?”   贺松也急道:“我们隔着整座山呢,果然只需六里么?”   使者只看雷远。   邓铜、贺松慌忙闪到两侧。   雷远稍许沉吟:“取舆图出来,再让向导也来。”   李贞快步向前,在篝火边的干燥处铺开舆图,两名在临沮城中招募的向导也前后奔来。   “还请足下解说具体路线。”雷远道。   使者半蹲在舆图前头,探手比划着道:“这处谷地是白马山南泉水极丰富的一处,谷地三面临山,各处山间都水脉充沛,形成清泉十余股、瀑布五十余座。”   两名向导俱都点头:“确实如此,所以此地才会被蛮部占来越冬。”   “其中由白马山……便是此地……”使者指了指众人身后那处高耸岩崖:“由此地发源的,有一路泉水,每年到了深冬盛寒,必会干涸;而泉水所流经之处,这会儿就恰恰成了一条山道。道路虽有险峻,足可供大军行进。沿着这条山道,抵达蛮部营地侧背,只需要六里。我们现在出发,必可在大雪封山之前抵达蛮部营地。”   向导面露难色:“这个位置确实有道泉水,但冬季是否会干涸,现在是否能通行……我们没有把握。”   “我有把握。”使者断然道:“这条路我从十岁开始,亲自走过数回!”   这句话带上了几分本地的口音。   雷远听了出来。他饶有兴趣地问道:“请恕我无礼,之前竟忘了请教足下名讳?”   使者端容正色:“我姓廖,名化,字元俭,襄阳中庐人。由中庐、宜城至临沮这一带,我自幼走惯了的。”   廖氏乃是沔南冠族,居沔南几近两百余载,人丁兴旺,祖上出过州郡大吏,也有从军、从商的,在地方上极有影响力。使者既是廖氏子弟,对这周边地形熟悉也就不奇怪了。   他身为区区军吏,在一旁听到雷远等人无奈情况,就敢于出来出谋划策;倒果然如史书所载,性格果敢刚毅。   雷远站起身,喜悦地道:“原来足下就是廖化廖元俭?哈哈,久仰,久仰。”   “不敢当!”廖化连忙施礼逊谢。   廖化虽是沔南强宗子弟,但宗族依违在曹刘两家之间,并无倾向。去年年中南下投奔荆州,被关羽引为帐前吏,因为年轻,至今还没有什么出头的机会。   如雷远这样的重将忽然对他口称“久仰”,他心中有些得意,有些疑惑,又着实有些莫明。   而这时候雷远已经沉声号令:“那就这么定了,便以廖元俭为先导,各部立即起兵!我们要直取蛮部,一战而平!” 第四百四十七章 夜行   将士们立即作出发的准备。   许多人一边整理辎重,一边就拔出刀剑,急不可耐地挥舞试手,连声催促同伴,简直连一刻都不想等。   这千余名将士都是雷氏部曲中善战的老卒,否则也不会被雷远委以重任,在长达七个月的时间里驻守宜都。然后他们就看到了前后两批入蜀的同伴们满载而归。   同伴们有人因为善战而得提拔,有人得到宗主大笔钱财的赏赐,还有人得到了额外的田地。当他们一批批得到假期,回家探亲的时候,碰见同乡、旧友,还会彼此询问战绩和收获;其中某些功绩特别出众的,更拿出雷远亲自赏赐的金玉珍宝等给众人观赏,进而托请社吏、里吏安排酒食,请邻里一同分享。   与此同时,负责留守的将士们却只有看着眼热。那些对个人、对家族大有裨益的赏赐,自家竟一点都没机会享有……这让人如何能承受?雷将军总得给大伙儿一点机会吧?   被这样的想法驱动着,将士们全都斗志高昂,沿着廖化指示出的山间道路出发。   随着时间推移,北风越来越狂躁,雪越来越大。还有林间树梢的凝结成块的冰雪被狂风卷起,打在将士们衣袍和甲胄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像是有千万支羽箭当头射落。   天色暗得像是深夜,眼前的起伏地形就像深海中的浪潮,毫无规律地涌动。   大队人马已经顾不得隐蔽,他们点起诸多松明火把照亮。但每次火把燃起,一会儿就被大风猛地吹灭,再过一会儿,更多人不得不强行撑起毡布保护火种了。   队列中少量的骑兵都不敢再骑马行进。他们跳下马,蜷缩身体,贴近着战马取暖,同时又紧紧拉扯着战马的缰绳,唯恐珍贵的战马失足堕崖。有时候狂风贴着山崖变成旋风,卷起的雪片惊动战马,于是好几个人一齐凑上去安抚。   这样的大雪,在荆州真的很少见。两名向导前前后后地跑着,不断压低嗓音,叮嘱所有人小心谨慎。而廖化走在最前,大步迈进,仿佛全不受到恶劣天气的影响。   雷远和他的扈从们跟在廖化身后不远,为全军开路。   他们也都是熟悉山地环境的人,哪怕在大雪中也能感觉到,这一处处陡然下滑的垭口便是春夏时小溪清泉流淌之处。河床上的石块被水流冲刷得光滑了,又渐渐积起薄雪,这时候走上去,须得格外小心。   包括雷远本人在内,每人都拿了几面小旗在手,遇到道路难行或方向陡转的地方,就插一面小旗供后方同伴警戒之用。这都是当年在灊山时的故技。   经过两段上行山路,再经过两段下行的山路,廖化在前头举手示意停步。   李贞猫着腰向前:“怎么样?”   “绕过这个弯,就可以看到蛮夷的营地了。”   李贞蹑手蹑脚回来通报。各队连忙熄灭火光,借着极微渺的夜色缓缓前进,散在队列各处的弓弩手提起弓矢,边走边张望。   果然,他们再走几步,就看见岩崖下方连绵的营寨。除了几处星星点点的火光以外,整座营寨都静悄悄地沉浸在睡梦里。   柤中蛮虽号为蛮夷,却与社会组织和生产力都极度落后的五溪蛮、艮山蛮不太一样。他们在数百年间大量混合了逃亡山间的汉家编户流民,因而颇擅农耕,有桑麻产出。看他们越冬营地的形制,也与汉家城寨并无不同。   雷远向稍远处眺望,此地果然与廖化所说一般无二,山谷由东南向西北延伸,南面有奇峰,北侧有莽林。   廖化适才说,他是中庐人,往来此地甚多,是以熟悉地形。雷远一听,就知道这是谦虚。   以当代的形势而言,除了中原繁华地带以外,许多边鄙之地的深山险阻、莽林薮泽并不在政权实际管控之下。绝大部分普通人终其一生,可能了解的只有周围几座城池的大致位置和连接城池的道路而已。   只有极少数人愿意下功夫去探究周边的地形利弊,并能从军事角度分析该种地形的可用之处。   虽然廖化这时候还年轻,但作为后世与王平、张翼等并称,在雍凉屡建功勋的季汉名将,或者确有些与他人不同的才干显露。   “哈哈,元俭,你真是个有心之人。”雷远赞了廖化一句,随即开始分派进攻任务。   这样的仗,还用不着雷远身先士卒。当下邓铜贺松各领一支兵力,沿着陡坡向下缓进。   将士们把随身行李都取下来堆在一处,自己只穿戎服和甲胄,把环首刀咬在嘴里,缓缓下坡。先抵达台地的人蹲伏不动,静等着后继的同伴跟上。   这些都是行动矫健的精锐,只一会儿工夫,雷远就见到密密麻麻的人影簇拥在台地边缘,随时可以发动进攻了。停留在高处还未下到台地的,只剩下队尾少量人手。   也不知怎地,临到这时候雷远忽然想起些不相干的。   他唤来李贞和王跃,沉声吩咐道:“立即去通知前队将士,破敌便可,不要滥杀妇孺!”   李贞和王跃连忙急赶下去,沿途压低声音喝令:“将军有令,破敌即可,不得滥杀!”   这号令还没传到岩崖下方,邓铜和贺松已经等不及开战了,一时间喊杀之声响彻山谷。面对着精锐的汉家士卒,蛮夷们的抵抗毫无意义。当雷远也下到台地的时候,厮杀声几乎顷刻间又平息。   邓铜跟着雷远的时间渐长,有点了解自家宗主的喜好了,因而并不拿出大量首级来显摆,反倒立赶紧告诉雷远:“寨子里的妇孺老小没有经过杀伤,弃械投降的男子也都放过了。”   待到雷远颔首,他才满脸得意地奉上几个新鲜首级,向雷远介绍说,这个便是与荆州军为敌的蛮部渠帅,这个是蛮部某勇士,这个是渠帅的儿子,这个是渠帅的女婿。看得出来,有好几个人被杀的时候根本就没从睡梦中醒来,惨白的脸上透着安详表情,倒也是福气。   “曹军呢?”雷远问。   邓铜为雷远指示方向:“他们约莫有百余人,夜间也不卸甲,都是善战之士,这会儿被老贺带人威逼着退上了侧面的高坡,意图负隅顽抗。” 第四百四十八章 使者   “去看看。”   邓铜引路,雷远当前直行,扈从们鱼贯跟随。   适才这场战斗时间虽短,却很激烈。此刻营寨中到处都有横七竖八躺倒的尸体和断臂残肢,还有折断的刀剑武器。血腥气息弥漫在台地上,就连强风都吹之不散。寨子里的老弱妇孺们都被邓铜集中到了营寨的另一头,他们聚拢在一起,在飘飞的大雪中默然看着亲人的尸体,偶尔向雷远投来仇恨的目光。   雷远已经习惯了。仇恨这种情绪来得快,去得通常也快。在这种世道,仇恨抵不过求生的欲望,抵不过对强者的服从本能。   待到天色放晴,这些老弱妇孺和投降的蛮夷战士都会被雷远强制迁往宜都安置;两三年里,他们就会驯服成忠实可靠的编户齐民。   便如此刻,雷远已经看到稍远处有一名青袍书生,正殷勤地领着雷氏部曲们清点俘虏人数、指示物资存放的位置。这人可不是雷远的部下,显然寨子里总是有聪明人的,他们改变立场的速度永远那么快。   再走几步,就到曹军据守的高坡。   贺松正指挥着部下发起猛攻。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但层层松明火把摇曳,将坡地照得亮如白昼。将士们厉声喊杀,不断仰攻上前,仿佛巨浪翻涌。   坡地上方的曹军据着一道半弧形的土墙,试图以弓箭还击,可是下方贺松所部的弓箭手立即以数倍规模还射,将曹军压得抬不起头来。   待双方将要接战,攻方将士忽然将上百枚火把猛地投入土墙之内。也不知烧着了什么,土墙后的烈焰腾空而起,逼得曹军无法再坚持,只有狂吼着冲杀出来。在大雪掩映下,他们身上的甲胄泛出森寒光芒,竟然许多都是铁甲。   “果然都是精锐。”雷远颔首。   百余人的队伍,披甲率超过六成,其中铁甲又占半数。这绝对是曹军精锐。雷远麾下本部也不过如此,更多的普通将士们,能够人手一个铁盔就已经很不错了。   当然,此番入蜀归来以后,雷远财大气粗到了自己都害怕的程度,他除了厚赏将士以外,已将大笔钱财投入在玄甲、皮甲的制造方面。   前几日他部下的大匠徐说还从秭归文氏的铁场中重金招募了一批铁工,禀报说打算将水碓改造为锻铁之用,有助于快速生产铁甲。   老实说,雷远对这方面没什么天赋,他只隐约觉得有些搞头,便批下一笔钱帛,让徐说慢慢去张罗。日后若有成果,当使将士们的甲胄配备更宽裕些。   “宗主……宗主?”正在走神的时候,听到贺松说道:“您看,将士们反攻上去了。”   “哦?”雷远连忙凝神去看。   曹军固然精锐,但贺松所部同样也是善战的劲旅。只见他们结成密集队列,以长矛大戟当先攒刺,硬生生打散了曹军的绝望进攻。当曹军后退的时候,他们又跟随追击,一路杀伤累累。曹军死伤者的血混合进地面上薄薄的积雪里,蜿蜒流淌着,慢慢冻成红色的冰。   这时候忽然蹄声大响,原本等在后方的上百骑队催马上坡,沿着坡地侧面包抄过去,同时射杀落单的曹军。   “这情形有些眼熟。”贺松叹了口气。   邓铜轻咳几声,待要说什么。雷远已道:“像是在灊山。”   “是啊,像是在灊山的那一战。”   贺松紧紧握住腰间的刀柄,手上的青筋都绽了出来:“当时小将军带我们断后抵敌曹军,从六安出发时,有三百人,沿途击退了曹军数十次。等到小……等到宗主领兵来救,能战者已不过六十。小将军周身浴血,曲长刘宇、于建、侯炽,队率曹可、曹猛、雷桓、霍庆……全都战死。”   他粗重地喘了几口气,咬牙道:“当时的情形就像这般。只不过,如今攻守异形、强弱异势了!”   那一战雷远和邓铜未曾亲见,也几乎从来不曾听贺松说起。或许出于某种顾忌,如今雷远身边的人,也很少会主动谈到那位英勇绝伦的小将军。这会儿雷远才知道,这刚毅如铁的武人心中,从未忘记那惨烈情形,也从未忘记他的故主。   台地上的曹军退向更高处林木密集的所在,意欲依山为阻继续顽抗,而雷氏部曲高呼冲杀,全没有半点手下留情的意思。   在厮杀声中,贺松问道:“宗主,我们总能替小将军报仇的吧?若有机会和曹军大战,请无论如何让我做先锋!”   雷远微微颔首,徐徐道:“我们必报此仇……不仅要为我的兄长报仇,也要为那些年来无数死在曹军刀下的伙伴们报仇!”   贺松再难掩饰澎湃的情绪。   他向雷远深深俯首,随即大步向前,带着自家亲卫们直入战场。   雷远扬声道:“最好能生擒那个曹军使者!”   贺松隔着老远挥手示意,随即迅速向台地高处前去。   邓铜在旁默然听着贺松的言语,这时候解释道:“我听说,老贺族中百余口都死于曹军屠杀,所以他与曹贼实有不共戴天之仇。后来又有小将军的事……之前数月,他听说宗主在宕渠大破徐晃,曾喜得涕泪交流……咳咳……今日是他时隔两年再次与曹军交手,所以难免有些激动。”   邓铜少有这么唠叨着替人解释的时候,雷远微微颔首道:“我明白!我明白!”   两年前邓铜初见雷远的时候,其桀骜凶暴之状简直令人咋舌。但这两年下来,邓铜已经彻彻底底地服膺了。但他的心思还是粗疏了些,远不如贺松。   贺松适才这些话,固然是真情流露,也是在隐晦地表现自己为宗主效死力的决心。   最初在雷远身边掌握实权的数人里,王延因为年迈和几次犯错,已经事实上脱离了一线,辛彬的职权也渐渐收缩。贺松应该已经注意到了,随雷远益州返回的马忠、王平、句扶等人,乃至于以宾客身份悠游的马岱,都是日后必得重用的人才。   所以贺松才借这机会多说几句,无非是想表达:我们是多年侍奉庐江雷氏的老部下、老底子,立场坚定不移,绝对忠诚。以后请宗主千万给我们留下建功立业的机会,不要疏远了老部下们。   这倒是贺松多虑了。什么样的人可谓根基,什么样的人可谓羽翼,雷远心里自然有数。   就在这时,贺松又匆匆忙忙地从台地上折返回来。   他面带愧色地躬身禀道:“宗主,刚抓了个俘虏问过,说战斗一开始,他们就再没见到使者!这厮可能跑了!”   “竟如此决断的吗?倒也是个精明利落的角色……”雷远喃喃道。   “此人根本无处可逃,一定还在营地周边。”廖化在一旁说道:“我们且占下这个寨子,有的是时间慢慢搜索。待到大雪封路,他若不主动出降,就只有冻死在山里。”   雷远点了点头。毕竟只是个使者罢了,哪怕让他逃了,也不算什么大事。   他随口问贺松:“俘虏有没有交待,这使者叫什么名字,什么来路?”   “据说是曹操新任命的荆州刺史傅群帐下主簿,名叫杨仪。” 第四百四十九章 急智   “杨仪?”   雷远皱了皱眉。他记得此世确有一位名叫杨仪的人物,后来成了诸葛亮北伐时的左膀右臂,只可惜结局不怎么好。然而当世同名同姓的人很多,雷远也不至于每次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就要大举追索。   他转而向众人笑道:“原来曹操新任命了荆州刺史?我们是不是该在荆山折腾点声势出来,以示欢迎?”   众人都道正该如此。   建安十三年的时候,曹操南征荆州,至今占据着荆州北部的襄阳等地。因为这几处都在荆州军的威胁之下,因而地方二千石仍以荆襄本地有实力的人物充任,以求稳定人心。比如襄阳太守吕常是南阳博望人,江夏太守文聘是南阳宛人,南乡太守傅方是南郡义阳人,房陵太守蒯祺是襄阳中庐人。   而统筹荆州北部政务的荆州刺史,则选用了玄德公的涿郡同乡、老相识李立李建贤。曹公任官之用心可见一斑。   当时李立就任,还有个传闻。说某日华容县有个女子,忽然嚎哭说将有大丧。县吏认为这是妖言,将这女子系入狱中,过了月余,女子忽然在狱中哭着说:“刘荆州今日死。”果然须臾传来消息,刘景升病逝。续而女子又歌咏说:“不意李立为贵人。”不久之后,曹操果然挥师荆州,以李立出任荆州刺史。   李立后来担任荆州刺史数年,凭着与玄德公同乡的关系,颇曾有书信往来,代表曹公晓喻大势。然而玄德公近年来势力大张,所以李立的政治宣传,实在是一点作用也没有的。   现在看来,曹操已经厌倦了李立的无能,所以重新派遣了荆州刺史来,以此为开端,或许此后在荆北数郡的军政方针,包括乐进、满宠等领兵将领的行动策略都会有相应调整。   这会儿战事已经停歇,曹军残部三十余人退避山岩高处,与下方围拢的雷氏部曲对吼了一阵,最终下来投降。   因为雪下得愈发大了,众人又纷纷说起,亏得廖化指出一条近路,否则就算退兵,也得在积雪山路中跋涉,只怕有将士无谓折损。   雷远命令自家的部曲将士们留下值守的人员、再尽快组织伤员的救治,邓铜、贺松各自去安排宿营。   将士们这时候已整理出了蛮夷渠帅所居的大宅。雷远和扈从们进驻以后,想起曹军降兵和寨中蛮夷老弱等,于是遣人将彼等分别拘在几座较大的房舍,再供给足够的柴禾、皮毛、衾服等。   降兵们自然被捆着,还有持刀剑的部曲严加看管。为了避免蛮夷等人深夜躁动,徒然给自家造成损失,雷远让王跃去找几个蛮夷中较有威望的人来。   王跃领命去了,一会儿带着三五个披着皮毛的人,被扈从们持刀推搡到堂前。为首的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满头乱发花白,脸上的皮肤黝黑开裂,向着雷远抖抖索索地将要下跪。   雷远连忙道:“老丈不要惊慌,我们是王师,只诛首恶、不服,战事既然结束,你们就是荆州牧治下的良民,无需担心会不安全。”   他虽然说话和气,但毕竟身边甲士环绕,极有森然威势。那蛮夷老者压根没听请他说什么,只扑倒在地,带着身后同伴俯身叩头不止。   雷远示意扈从上去扶一扶,然而毕竟适才杀戮太盛,叫这些蛮夷老弱如何承担?扈从上前的时候,几人吓得更厉害了,哆嗦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雷远的扈从首领,此刻在身边的是李贞、王跃和王平。较之于李贞、王跃,王平略显寡言,但日常行事一丝不苟,很得雷远的欣赏。此前王平领人在营寨里巡视一圈,检查各项防雪的准备,这时候正折返雷远身边。   王平是賨人,眼前这些是蛮人,虽然种类非同,但部族的处境颇有类似的地方,看到这情形,他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忍的神色。   “将军……我记得之前蛮部当中有个书生出面,帮我们清点俘虏人数、整理物资收藏的,何不让此人来应答?胜过逼迫这等寻常老人。”   雷远便问道:“之前那书生现在何处?老丈不妨让他来应答,不必勉强。”   老者茫然抬头:“什么书生?”   这迟钝样子惹得王平急躁,他在一旁插言道:“便是先前领着你们清点人数的那个!现在他在哪里?”   “那个……”老者愈发茫然了。皱眉想了好一会儿,他忽然道:“你说那书生?他不是我们村寨之人,便是带着兵士来我们这里的贵人啊……不是各位将军令他帮我们清点整理的么?”   “他便是带着兵士来这里的贵人?”李贞、王跃、廖化等人一齐失声大叫:“你确定?”   老者怯道:“虽说他换了衣袍,但脸面我还认得啊?”   所有人俱都叹气。   谁也没料到,己方追踪了数日的曹军使者,居然就在眼前大摇大摆地走过了。   “果然便是那个杨仪。”雷远笑道。   “将军?”   雷远后仰身子,让自己在厚实的兽皮垫子上坐得舒服点,然后慢慢道:“此君便是之前带着曹军士卒来此的杨仪。我军突然杀出的时候,他恰巧未与同伴一处,眼看我军声威赫然,料定不敌,于是立即换了身朴素衣服,在我军面前装作沦落蛮部的书生,而在蛮部面前伪装成早已降伏的样子……此等不稽思虑、斯须便了的急智,实在了得!”   李贞霍然起身:“将军,我去带人搜一搜蛮部众人,看看能否把揪出他来!”   “此人如此机敏,一定不会长久厕身于蛮部之中,这会儿不定到了哪里。不必找了……”雷远摇头:“然则正如元俭所说,今日大雪天寒,他既无翻山越岭的能为,又无御寒饱腹的物资,若不想死,迟早会主动出降。”   当下众人不再多谈,各自休息。   雷远素来畏寒,往身下额外垫了几张皮裘,但蛮夷的屋子实在粗劣,总有冰寒冷风从墙体缝隙中透进来。半夜里雷远又觉得手臂伤处疼痛,仿佛被小刀反复地扎着,一阵阵地抽搐。   疼痛促使他猛地醒来。夜已经很深了,寨子里外悄寂一片,只有呜呜的风挟带着雪片落在屋顶和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雷远侧耳倾听,忽觉屋宇外有踏步声接近。   “什么人?何事?”他振作精神问道。   外间熟悉的扈从说道:“启禀将军,外头岗哨抓了个书生来。他自称,乃是荆州刺史帐下主簿。”   “呃……哈哈!” 第四百五十章 生意   杨仪忍不住地哆嗦。   这蛮夷的寨子毕竟建得粗劣,也不知道在门上加个门楼、屋顶。就只是两扇板门。门扉半开着,杨仪和把门的戟士隔着门对视了两眼。   那戟士浑身披挂铁甲,必定是冷的,身上虽有件戎服,也挡不了多少寒风。但戟士们是轮班出来站岗,在后头不远处,有个顶棚,有个火塘可以烤火。   杨仪站在营寨以外,他身边可什么都没有。在这冰天雪地里,他先出逃再折返,已经跋涉大半个时辰了!   沙沙的雪片像是从天上倾倒下来那样,杨仪身上单薄的衣服根本遮蔽不了寒气。雪片堆积在他的领口和肩膀,被脖颈处的热气融化一些,然后顺着皮肤流下,已经浸透了上半身的袍服。   杨仪觉得自己快要神志模糊,他忍不住往门里踏进半步,低声下气地道:“能让我进去烤烤火么?实在坚持不住啦!”   而那戟士横戟一指,嗡声嗡气地道:“将军尚未准许,你出去!”   杨仪颤抖着退出门外,尽量贴着门扉,躲过风吹。   杨仪出身沔南冠族,世代诗书。其兄杨虑,少有德行,为州郡礼重,诸公辟命而不能屈,可惜年仅十七而夭。其门徒数百人宗其德范,号为“德行杨君”。杨仪自己也是襄阳名士,年少得享盛名。   新任荆州刺史傅群就任后,方抵襄阳,就以杨仪为主簿。主簿是门下大吏,且执掌机要,非亲近者不可任,非才能出众者不可任。杨仪年未三十就担任这样的要职,足见傅群对他的期待。   而杨仪本人同样看中这个机会,他本就是极有功利心的人,无日不盼着做大事,立大功,进而一鸣惊人、扶摇直上。所以他才会自告奋勇,带人深入荆山。   毕竟此刻乐进、文聘、满宠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于江陵东北面的苍茫水渚。若杨仪能在临沮一带形成声势,毫无疑问是独当一面的大功,也大大有利于傅群和荆州诸将的协调。   傅群也很支持杨仪的行动,故而将自家的近卫派出半数随行,以助杨仪的威风。   然而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荆山中会突然下起大雪;没想到荆州军竟然乘着大雪夤夜来攻;更没想到自己穷尽智力逃亡,却因为这场大雪而不得不返回。   如果不回来,就一定会冻死在深山里啦。   我杨威公有大志有大才,可不能死得这样毫无价值!   所以现在一定得坚持住!然后还得想办法说服这支荆州军的将领,为自己抢出一条脱身的道路来!如果实在难以脱身,投靠刘备也不是不可行,但必须争取最好的条件,至少也不能……多冷的隆冬啊,真的太冷了……怎么就没人出来迎接?我是荆州刺史主簿!我不是一般人啊!   杨仪不知何时已经蹲了下来,抱着自己的双肩抖抖索索。   此时寨门后方有将士恭敬的唤声传来:“将军!”   杨仪喜出望外地抬眼,只见一名年轻人踏雪而来。摇曳火光下,可见他嘴角带着笑容,一边走,一边从肩上解下自己身披的裘衣。   是要来解衣推食那一套么……手段未免老套了点,可现在真的太冷了,快,快把裘衣拿来,再准备些酒食,有什么话都好说。   正这么想着,杨仪眼看着雷远将裘衣披在了寨门前那名持戟甲士的身上。   “我记得你。”雷远看看那名戟士:“汉昌城下与马超作战的时候,扈从们不在,是你冒箭雨持着军旗,对么?”   雷远素来平易近人,但如今麾下部众渐多,能被他记住的,都是有些功劳、值得提拔的将士。那戟士满脸激动:“正是!”   “那次受的箭伤,可痊愈了?”   “早就好了!将军,你看我现在,一点事都没有!”戟士挥舞着长戟,显示自家体健,差点把裘衣甩飞。   雷远上去半步,替他把裘衣围拢:“忽然大雪,军中的准备略有不足。这件衣服给你,袍泽兄弟们放哨的时候轮流披一披。明日我会抓紧搜罗御寒的物资,不至于使大家一直受冻。”   “是!是!”戟士受宠若惊。   雷远接着才问起:“适才来报,你们抓了个人?他在哪里呢?”   “在这里!在这里!”杨仪从门扉外探出头,连声道。   半晌之后,雷远和杨仪面对面地坐在厅堂中。炭盆中熊熊火焰带来了热气,使得杨仪身上的冰雪融化成水,挟着污泥流淌到他的脚边,形成一团团深黑色的水渍。   杨仪狼吞虎咽地吃了好几块干粮,几乎要把自己噎着。   雷远为他倒了盏热水,示意不必客气,敬请随意。   杨仪愣了愣,长叹一声。   “雷将军,今日原是我大败亏输。想要我杨仪如何,只管道来。”   雷远饶有兴趣地问道:“杨主簿知道我么?”   “早就听闻庐江雷续之的名声,阁下乃是玄德公部署在荆州的重将之一,近来又战绩赫赫,威声直逼关、张。我身为荆州主簿,哪有不知的道理。然则,以雷将军的身份,何至于要亲自深入荆山,抓捕我这么个区区主簿?”   雷远失笑摇头:“并非专为了杨主簿。此前临沮附近亲附玄德公的渠帅通报说,有荆州大吏带人往来蛮部,我遂有此行……其实抓着谁,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大区别。”   新任荆州主簿的杨仪,近来颇得奉承,已经有些不太习惯这种轻蔑语气了。他瞬间神情一滞。   随即雷远又道:“但能够请到杨主簿这样的聪明人,当然更妙了。聪明人一定不想死,所以比傻子好打交道,对么?”   说得简直太对了。   杨仪深深俯首:“雷将军有什么指教,不妨直言。我一定洗耳恭听。”   “杨主簿知不知道我家主公麾下原有一位南郡太守麋芳,麋子仲?”   “自然知道。此君乃是东海豪商出身,玄德公的亲近部下。”   “不久前,麋子仲因为牵扯它事,已遭玄德公褫夺官职,罢为庶人,罚没家财。”雷远徐徐道:“东海麋氏抛家舍业追随玄德公多年,本来应该已没什么家财可言。但这一罚没,却发现其家訾豪富,钱财堆积如山。再追查下去,发现麋芳掌握着好几条贩运物资前往中原的渠道。”   再怎么样的乱世,基本的互通有无总会保持。便如现时的荆州,纵使三方分据,可各方的领地里,都有大族从事货殖流通以获巨利。杨仪本地豪族出身,对此并不陌生。   “雷将军的意思是?”   “曹刘两家虽属敌对,生意往来却不必中断。杨主簿以为如何?” 第四百五十一章 领路   杨仪眼睛一亮,随即敛眉。   他早就听说过雷远的名声,知道雷远出身的宗族如今乃是荆州屈指可数的豪武强宗。原来庐江雷氏眼看麋氏势衰,有意取而代之,攫取利益?   以雷远的势力,在荆南取代麋氏、或者抢夺商路控制权想来并不困难。但商路到了襄阳、南阳以后的衔接,就不是庐江雷氏所能涉及,必定要有人牵线搭桥,与荆襄本地势力配合。   他是求到我杨威公头上来了!   或许我可以藉此机会,来个反客为主?   杨仪感觉冰冷的躯体中忽然生出一股热气来,让自己平添了几分斗志。   他挺直脊背,沉吟道:“贸易往来虽属常事,但毕竟贵主乃是朝廷叛逆……”   雷远皱眉:“杨主簿,你说什么?”   “咳咳……我是说,雷将军所图并无不可。只消荆州刺史一声令下,便是再多十倍的大利,也能双手奉上。岂不闻古人云……”   雷远微微冷笑,挥了挥手:“拖出去。”   李贞立时带着几名扈从如狼似虎地上来,将杨仪拖出厅堂以外,扔到了飞雪飘扬的露天。   “冻到半死再领进来,不必对他客气……”雷远扬声喝令:“夜深困倦,我且去睡会儿。”   “遵命!”李贞大声道。   杨仪挣扎着,想要甩开扈从们的控制,折返到温暖室内;他的喊声随着呼啸寒风传出老远:“放手!你们放手!我乃荆州主簿,你们安敢如此无礼!”   扈从们惊叹道:“哟?这人力气不小?还敢嚷嚷!”   李贞怒道:“将军说了,不必对他客气!拿绳子来!”   片刻之后,扈从们七手八脚地把杨仪捆了起来,然后绑在廊侧一根柱子上。王跃还趴开地面的浮雪,掏了把土,试图塞进了杨仪的嘴里。   真要被他这么干成了,可谓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杨仪奋力扭头,厉声道:“雷将军!我杨仪服了!有话好说!”   服了?   前世的印象里,这杨仪乃性格狷狭刚急之人,哪里会是善茬?他只不过认清了眼前形势,暂且屈服罢了。毕竟俗语有云,识时务者,在乎俊杰。   雷远本来也没指望收服他,只不过想通过他的牵线搭桥,与襄阳、南阳等地的大族达成一些默契。无非是生意,东海麋氏能够做到的,没理由庐江雷氏做不到。   雷远微晒:“那就请杨主簿回来。”   换了数月前,雷远并不会用这样的手段对付杨仪。   当代的政治形势很明了,从基层到地方,都是豪强、士人当道,雷远想要有所作为,断然离不开冠冕世族的支持。而庐江雷氏本身也是崛起于淮南的豪武家族,是个彻头彻尾的大豪强。   所以他再怎么清楚豪强为治世之毒瘤,落到实际的治理手段上,至多做到从武人中提拔一些小吏作为基层管理者。在更多方面,他必须尊重和仰赖士族豪强的力量,竭力将他们团结在自己身边。   故而宜都郡的诸多大吏和地方官职位,都由士族把持;与雷远日常往来的,也多是荆州的世家强宗子弟。   但近数月来,他的想法开始有了改变。   在成都,他亲眼目睹了诸葛亮和庞统用怎样的手段压制益州豪强大族,而那些士人们又是如何地丑态百出;回到宜都,他又见识到了地方乡豪与士人勾结,肆无忌惮地欺凌、压榨百姓。   尤其是后者,对雷远的影响远远超过他表现出来的那些。或许出于后世见闻所带来的软弱,雷远总是不能忘记那些秭归县民众悲愤的呼声,总是会想起袁宁等人死不瞑目的眼神。   雷远很清楚,秭归文氏这样的宗族绝非孤例。此辈在宜都郡会有,在南郡也会有,在长沙、武陵、零陵,在整个荆州到处都有,进而在益州,在整个大汉的疆域之中无处不有。   没错,士人豪强当中有许多的忠臣、志士。但作为一个整体,或者说,作为一个阶级,他们自有其根基,对任何人的忠诚和付出总是有限的。他们总会以谋求自身利益为先;而成熟的政治家或者地方官,会在争取他们的同时,不断的打击他们,在这两者之间取得平衡。   但雷远何须费那精神?   站在整个政权的角度,世族豪强乃数百年的积弊,非一朝一夕所能治理。但雷远根本无须去治理他们。他只要不断培育宗族部曲中的军功地主,不断从武人当中培养出可靠的助手就行了。   较之于数百年积累而成的世族贵胄,刀头舐血而起家的武人要可靠的多,至少眼下要可靠的多。而其数量眼前或许稍有不足,只要经过大规模的教育和提拔,以后一定足够。   所以杨仪完全想多了,解衣推食、收买人心之类的手段,雷远从来没想过要用在他身上。他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工具人而已。   被松开束缚、带回厅堂里的杨仪颓然叹气,无力地问道:“生意云云,本来不是难事。雷将军你想怎么做?”   顿了顿,他忍不住又问:“无论今日我答应了什么,雷将军就不担心我回到襄阳以后,翻脸不认账么?”   “杨主簿实在多虑了。”雷远微笑。   他拍了拍手,示意李贞从旁边的案几上拿来一方尺牍。   杨仪拿着尺牍看了两遍,顺便摆出凑近光亮辨认的姿势,往炭盆方向又挪近了一些。   尺牍上别无其它言语,只有十余人名讳。墨色尚新,显然是刚写就的。   杨仪是荆襄本地士人翘楚,与同辈日常往来频密。看了一遍,他顿时认得这十余人俱都是地方乡豪中人;再看一遍发现,基本上没有那个是近支、本宗的出仕为官之人,但都是掌握宗族事务的得力人士,普遍担任地方乡县小吏。   “这些是?”   雷远倒不隐瞒,直截了当地道:“这些便是曾与麋氏商队往来的荆襄人士,系由麋子方的部属口中拷掠所得。我大约知道,他们都是夹石、章乡、编县、宜城乃至中庐等地的吏员。”   “没错……然后呢?”   “他们都是荆襄各地土著,都是地里鬼。我要是一个个地联络他们,只怕半年都凑不齐。”   杨仪点头,这话确实没错。   “所以我这次来荆山,打算抓个熟悉人头的荆襄大吏领路。”雷远笑道:“我们动作快些,乘着乐进等人尚在荆城、竟陵一带与关将军鏖战,正好轻兵往来各地,将名单上这些人物都请来当面一叙。事毕之后,杨主簿自回襄阳,我们绝不留难,可好?”   “就只领路?”杨仪问道。   雷远正色道:“当然,就只领路。我们会作妥善安排,绝不因此事影响杨主簿的顺畅仕途。”   杨仪松了口气,却又隐约觉得有些失落。 第四百五十二章 商贾   一月上旬。   南郡,编县。   编县位于漳水和沮水之间的山区,春秋时名为高阳城,前汉惠帝时成为便侯封国。武帝时国除,该地改名为编县。   前年末的时候,此地属于襄阳太守吕常所辖。后来乐进乘着孙刘两家移交南郡的机会起兵,反遭关羽击退,编县落到南郡掌控。之后的年余时间里,曹刘两家来来回回打了几仗,大体来说不分胜负,不少城池反复易手。   直到去年下半年,因为荆州兵力稍稍不足的缘故,曹刘双方的分界线南移到了麦城一带,而编县又回到襄阳太守治下。   因为编县位于荆山的东北侧,是房陵与江陵往来的重要通道,又是荆襄道的中段,与襄阳之间只隔着宜城,可谓近在咫尺。因而虽然经过数次战事,靠着县中几家商贾大户支撑,勉强不至于荒废。   这几家商贾大户又各有荆襄大族的背景。比如其中一个贩缯也就是贩卖丝织品的人家,姓宋,背后乃是荆州著名的大儒,在刘景升死后向曹公呈递降表的宋忠。   这日傍晚,城东某处里坊匆匆开门,一个眉目疏朗的年轻人快步走出来,踏着满地的积雪一溜烟奔向县寺。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路上行人寥寥,但偶尔走过之人,都对他投来惊讶的目光。他们实在很少见到家势豪雄的宋氏大商、在本地颇有声望的宋琬宋叔玉会这么急躁惊慌。有人当即想要询问,却架不住宋琬跑得太快,眨眼就去了老远。   宋琬直冲到县寺,寺外居然无人值守。他便继续向里到二门,擂鼓似地大力敲打。门吏匆匆开门,还没说话,被宋琬一把推开:“县君呢?我有急事要见县君!”   嘴上说着,他半步不停,一直闯到县长的住所。   “县君!宋琬求见!”   过了好一会儿,卧室里的灯火才点亮。编县长令奴婢出来推门,打着哈欠慵懒问道:“何事?”   曹操在荆州各地任命的太守多为本地豪强出身,而到县令、长这一级,多是异地为官。何况宋氏虽然是荆襄大族,但在编县的分支首领宋琬毕竟只是个商贾,非良民之列。县长倒不怕他。   房门被推开,里头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宋琬皱了皱眉,先跪拜在地行礼,随即沉声禀道:“适才城门阖闭之前,接到我家子弟飞递来的消息。”   “什么消息,快快说来。”县长半躺在榻上揪了揪被子,探手出去持刀在手。   “过去两日里,有一支不知来路的兵马横行于章乡、夹石等地,连续攻破了多处坞壁。县君,我们须得组织人手登城守备,以免为人所趁!”   县长皱眉:编县以南有麦城驻军,以北有襄阳驻军,只要这南北两路不出问题,按说不该有强敌出没啊?   县长又不禁想到,正式的军文还没到,宋琬已经从宗族子弟手中拿到了消息,这些地头蛇确有独到的地方。但他毕竟是县长,不愿轻易为商贾所动,于是稍许沉吟,问道:“这支兵马有多大规模?除了攻陷坞壁以外,还有没有攻打城池?”   宋琬答道:“那倒没有。只是,他们攻破多处坞壁,还劫持了坞壁中不少本地官吏。”   “都有谁?”县长吃了一惊。   宋琬报了几个名字。县长想了想,无非是些小吏,有些人好像和宋琬一样,都是商贾起家。那有什么关系?商贾毕竟只是商贾,至高不过斗食的小吏更没什么重要的。会冲他们下手的,无非寇贼之类。曹刘两家对峙的沿线,此等小股寇贼多如牛毛,倒也不必太过紧张。   他道:“既如此,明日我就召集县兵,你也去征募各加宗族的部曲、勇士……”   “县君,我看这局面有些蹊跷,不能耽搁,今晚就要召集人手、布置守城!”   县长带着三分怒气道:“雪还在下着,谁都冷得瑟瑟发抖,你让我去召集谁?闹得民怨四起,谁担责任?”   宋琬也不禁恼怒,他挺身站起,俯视着县长,待要说什么,忽听县寺以外许多人齐声呼喊。   编县上下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样的恶劣天气之下,竟有一支军马攻取了县城。   依托雪夜的掩盖,这支部队到了城下,城上的守军仍然未觉。他们当即用枪矛之类捆绑成梯,迅速登城,随即又深入城中,直取县寺。   一直冲到县寺的二门,他们才被几个零星值守的护卫发现。   这年代又没什么娱乐,此等寒夜,护卫们都早早地上床睡觉了,听到外间暴喊,他们纷乱不堪地从各自的卧室里跑出来,有的光着上半身没来得及穿衣服,有的拿了别人的武器。   有个护卫提着杆不趁手的长枪跑了几步,自家双脚绊在枪杆上,顿时滚倒在地。因为积雪的关系,地面有些湿滑,他身后的好几名护卫全都收不住脚,滚地葫芦般地撞到了二门两边的墙角。   扶着门框向外探看的宋琬脸色惨白,他对县长道:“只差一点点,偏偏就为敌所乘!”   县长倒是个硬气的,抽刀出外,喝道:“吾有保境安民之责,岂能怯敌?”   下个瞬间他眼窝中箭便倒。   宋琬愣愣地看着县长仰面躺在地上,手脚连连抽搐着,随着他的动作,那支箭矢在他的眼眶里来回摇摆,像是被风吹动的芦苇。过了会儿他的手脚不动了,于是箭矢就歪在一边,也不再动。   与此同时,护卫们的反抗被摧枯拉朽般地摧毁了。他们或者被杀死,或者被强迫着丢弃武器,跪在冰冷的墙角。宋琬浑浑噩噩地跟着那些护卫面壁跪倒,眼前只看到灰黑色的墙皮。   他感觉浑身发冷,裸露在外的皮肤仿佛针刺一样的疼。   此时有人在二门外喝道:“杨先生没找到宋琬!他家里说,宋琬在县寺里,赶紧分几个人去查问!”   好几个护卫一起叫嚷起来:“宋琬在这里!将军饶命啊!”   宋琬尚未来得及骂一声,又被猛地揪了出来。他跌跌撞撞地穿过二门,被推搡进了县寺的正堂。   正堂里灯火通明,燃起了好几个炭盆,非常暖和。围绕着一个圆型的空地,环绕摆放着案几。   好些案几旁,都有人烤着火,吃着热食。宋琬赫然发现,此前数日被那支兵马劫持的若干商贾和地方小吏,全都身处此地。 第四百五十三章 差价   在场的人,有义阳傅氏的分支子弟、有为襄阳蔡氏效力的商贾头目、甚至还有个姓文的,自称乃是江夏太守文聘的族人。   这些人的身份地位都不高,素日里很少会遭人针对。但宋琬是在行之人,他立即明白了,他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参与了与南郡的贸易。只不过有的人偏向驵侩,也就是掮客牙人之流;有的人则是独具手段,手下真有商队往来于敌对两家之间,比如宋琬自己。   襄阳宋氏除了大儒宋忠以外,别无什么冠冕人物,而宋忠本人去了邺下,据说并不受曹公的重视。这时候宋氏宗族能在襄阳与诸多强宗并立,宋琬在经营生意上的冷静头脑、敏锐眼光,着实居功至伟。   只不过宋氏自诩儒素人家,明面上从来不提这个忙着赚钱的旁支子弟罢了。   宋琬又注意到了,在场的这些人,显然都没有经受过苛待,再怎么惊魂未定,至少人都是活蹦乱跳的。那么……至少这支人马并非试图杀人劫掠,而是另有所图?   他随即想到,刚才自己在县寺中听到外间有人说,有个“杨先生”没找到宋琬,要派人去查问。莫非此番攻打编县的目的,竟然是自己?   可我只是个商贾,能做什么?   宋琬再度看看正在厅堂中烤火和饮食的人们,他们一个个都神色茫然,显然并不知道什么。   宋琬站在厅堂门口,任凭寒风吹拂着他的背脊,想以此让自己冷静下来。可背后有人用力推了他一把:“就差你了,快进去,愣着做甚?”   他踉踉跄跄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看见人丛中有个熟人。   此人年约二十余岁,长脸微须,虽然坐在许多案几的最内圈,却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时不时地从袖中抽出软布擤鼻涕,连带着把眼睛擦得血丝暴绽,把鼻子擦得通红。这人不是近来新任荆州主簿的杨仪么?   “杨威公?”   彼此乃是熟人,宋琬招呼一声,便往杨仪身边坐下:“你怎么会在此地?你也被擒了?”   杨仪冷哼一声,并不言语。   宋琬觑得杨仪神色越来越尴尬,忽然明白了。   “去我家中找人的杨先生,就是你?”   杨仪哪里是乐意身处下风的?他冷笑一声,待要说什么,却猛地打了两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连带着涕泪交流,半张脸庞简直像是被搅过的面糊。   过去数日里,雷远本人在临沮不动,而派了邓铜、贺松两人分领部众攻打荆山以东的周边各处坞壁。   邓铜贺松两人在淮南时,以深山为基地四出攻掠的事情做得滚瓜烂熟,行来易如反掌。他二人各领了两百来人和数十骑兵,几乎毫无折损地连破诸多坞壁,以至于编县上下措手不及。   杨仪则随军行动,凭借着他对荆州地方的熟悉,指示雷氏部曲四处抓人。   然而杨仪毕竟前阵子受了寒,坚持了一两日,终于发作。   当代的医疗水平落后,人多早夭,所以邓铜等人不敢逼迫过甚,容他休息了两天,直到此刻的状态仍然不好,怎也提不起精神与人争执。   这时候,坐在杨仪旁边的一个年轻人笑道:“这位先生,杨主簿是为了大家好,并无恶意。”   宋琬看看这年轻人。只见他内着灰色袍服,外罩裘衣,看起来年约二十出头,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笑得很和善。   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臂罩着个格外加厚的皮毛护臂,护臂又用布条挂在胸前……这样子似乎身有残疾,不像是什么尊贵之人?   宋琬不想理会杨仪,弯着腰,换了个坐席,来到那年轻人身边。   “此等凶神恶煞的局面,怎么就为我们好了?”顿了顿,他再问:“足下可知,外间这是哪路兵马?将我们拘押在此,究竟是为什么?”   “实不相瞒,外间这些,乃是玄德公麾下的荆州军。”   “玄德公麾下的荆州军?”宋琬吃了一惊。难道杨仪这厮竟投了玄德公?亏得他是荆州主簿,变脸这般快法?   他连连摇头,把这些不相干的想法驱逐出脑海,随即压低嗓音道:“足下可认识领兵的将军么?我愿私下出钱五十万……不,百万,以助军资,只求贵军莫要肆行杀戮,一切都好商量!”   过去数日里抓的人不少,可没一个像宋琬这样果断的。   年轻人哈哈大笑:“不必,不必。玄德公仁厚,哪里会纵使兵马勒索钱财?之所以藉着杨主簿的帮助,将诸位请到这里,是因为荆南那边,和诸位有一笔生意要做。”   “荆南那边,有生意要和我们做?却不知是什么生意?”宋琬沉吟道:“恕我失礼,竟不知足下又是何等人物?”   “正是,正是,有一笔大生意!至于我是谁……”年轻人微笑道:“朋友,你听说过乐乡大市么?我便是乐乡大市的市掾。”   身为护荆蛮校尉,雷远如果想兼任个区区市掾,一点都不难。   雷远的话语声并不甚高,掩在炭盆噼噼啪啪的柴禾爆裂之声中,听不清楚。   但靠近他的好几人都听到了。当下有人悉悉索索的讨论:   “乐乡大市!”   “没错,他说乐乡大市!”   “他是乐乡大市的市掾?”   他们虽是荆州北部人士,但各个都经手商业经营,自然听说过乐乡大市的名头。据说,这座大市为玄德公下属的护荆蛮校尉雷远所建,初时乃是荆南各地与五溪蛮交易所在,巨额的铁器、漆器、陶器、布匹、食盐,乃至荆蛮所出产的生漆、药材、木料、铜铁料、兽皮、兽筋、水牛等等物资在其中贩卖生利。   后来这乐乡大市又得到不少荆州大族的参与,交易的物资扩展到交州的明珠玳瑁、益州的布匹锦缎。无一不是暴利。   过去年余时间里,此时在场的众人与南郡太守麋子方多有商业往来。他们从麋子方手中购入南方的诸多特产物资,转手倒卖到中原的高门世家手中。   他们固然赚得盆满钵满,麋子方凭着他在南郡的特殊身份猛吃差价,赚取的钱财利益更是如山如海。   虽然如此,在场众人还是对这条商路乐此不疲。直到不久前传来消息说,麋子方倒台了。这其中想来牵扯到玄德公部署在荆州的诸多大员,不是荆北一群小吏所能影响。众人也只能惋惜失去一条财路。   正当此时,乐乡大市中人,竟然来到了编县?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难道是上苍垂怜么?   在这一瞬间,所有人咚咚的心跳声充斥在厅堂里,强烈的趋利之心压倒了迷惑,压倒了恐惧,让他们一时忘记了厅堂外荆州军的纵横杀戮。   而雷远站起身,笑容可掬地站到了厅堂正中,被案几三面围定的圆形区域里。   几名扈从模样的人立即从厅堂角落奔来,在他身后支起一面面足有一人高的巨大条幅。每面条幅都用丝绦挽着,尚未放下。   这些条幅便是雷远过去数日在临沮县城的工作成果了。身为一个穿越者,他亲眼目睹了那个靠屁屁踢就可以谋取亿万钱财的时代,就算本来并不擅长,多年耳濡目染下来,基本的套路倒也有所掌握。   此刻他向所有人微微躬身,扬声道:“今日结识荆州英俊,真是幸何如哉。听说诸君过去数月与南郡麋子方往来,颇曾购入乐乡大市的物资、货品。所以今天我来了!我想对各位说,从今以后……”   随着他的话声,李贞连忙解开系着第一面条幅的丝绦。   条幅“哗”地打开,露出上头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老实说,字很一般,辞句更是粗鄙,但意思直白,很容易理解。   八个字:“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第四百五十四章 保证   雷远在最初设立乐乡大市的时候,就曾经盘算过,绝不会把乐乡大市局限于面对荆蛮。   论公,虽然玄德公实现了跨有荆益的大计,但实力较之于雄踞中原、河北的曹操毕竟还差距甚远,今后长久的征战,更需要巨额资财支持。   资财从哪里来?若玄德公不愿压榨民力、竭泽而渔,就得开辟新的财源。而最好的财源,莫过于河北、中原的那些高门世家、那数量远远超过荆益州的千万人民百姓。   论私,庐江雷氏宗族的规模有其上限,玄德公终究不会允许雷氏宗族无限制地扩张部曲、徒附,更不会允许荆州出现国中之国。   那么,除了土地耕桑的产出,雷远也需要新的财力支撑,来维持其愈来愈精良、愈来愈训练有素的部曲。   既如此,立足乐乡大市,向北方拓展贸易就是最好的选择。   雷远为此绸缪许久,此前与诸葛亮有过初步的沟通,也向关羽做过反复争取。   向关羽陈述的理由很简单:   当麋芳失势倒台以后,原先由麋氏掌握的诸多商路全都停滞。但两方的货殖往来总会恢复,不是任何力量所能阻止。   如果坐视这局面延续下去,无非大量商业份额被荆州大族瓜分蚕食,荆州的军府和州府都捞不到任何利益。   倒不如将之尽快整合,并以荆州军府的力量为后盾,使之不断扩展。如此一来,军府便成了贸易中必不可少的环节,由此也必能分享厚利。   从中原赚取钱财,将之用于北伐中原,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妙的事么?   关羽是纯粹的武人,他很直率的表示,没有。   于是雷远便着手将之实施。   此刻他滔滔不绝地讲述。李贞跟随着他的讲述,将一面又一面的条幅打开。   老实说,雷远不是那种能言善道的说客,所以他此刻拿出的也并非先抑后扬、故作惊人的说客套路,而是一份正正经经的商业计划。有市场分析,有项目定位,有商业逻辑,有执行方案,还有令人心潮澎湃的回报预测。   这些内容放在后世简直粗劣之极,但用来吸引在座诸人,已经足够了。   当代商贾的经济活动,总体来说还停留在长途贩运以通有无的早期阶段,所谓“倍道兼行,夜以继日,千里而不远者,利在前也。”   他们什么时候听到过这样的分析?   哪怕雷远口中殊少华丽辞藻,但他报出的一个个数字,在众人的脑海中简直就化作了堆积如山的钱财,流光溢彩,令人心荡神驰。   百万钱?千万钱?万万钱?甚至更多?   一时间,厅堂中除了雷远的言语,别无任何声音。所有人都愣愣地听着。有人听着听着,忽然流露出压抑不住的笑容;也有人脸上虽然沉静,口水淌了下来,滴在袍服上慢慢地洇开。   雷远就在这片寂静中说完,看看身周诸人,问道:“各位觉得,怎么样?”   众人从美梦中惊醒,彼此对视几眼。   他们都是聪明人,都是老手。雷远所说的这些,如果只在贸易货殖,简直太好了。好得能让在座的每个人都奋不顾身,哪怕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唯一的问题是……   宋琬沉声道:“我们昔日纵与麋子方有所往来,终究是小打小闹,边关驻防的军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是,如果按照今日所言,要将贸易规模扩大许多的话,难免会引起外间的注意。”   他回身看看其他人,继续道:“到时候货物被军马劫夺还是小事,万一被栽个通敌的罪名,可就是阖族倾覆的危险。再者说,我们的商队如果深入荆南,谁能保证我们的安全呢?”   雷远笑道:“适才所议如果实现,荆北的商队可以前往荆南,荆南这边的商队,自然也会前往荆北。足下所担心的,也正是我们事前反复确认的。今日我可以向诸位保证,除非挟带间谍、刺客,荆南必然欢迎诸位,乐乡大市必然欢迎诸位。”   先前说话之人逼问:“何以有此把握?”   “我乃庐江雷远,乐乡大市便在我的治下。”   “既为市掾,这大市自然归你管治,问题是大市以外的麻烦!”有人随口应了一句。   “住口!”还是宋琬最快反应过来。   他向那随口说话之人厉叱一句,才凝视着雷远问道:“听说,那乐乡大市最初是设置来与五溪蛮交易的,玄德公任命了一位护荆蛮校尉负责?”   “就是我了。”雷远点头。   “阁下便是奋威将军、宜都太守、江关都尉、护荆蛮校尉雷续之?”   “咳咳……”雷远微笑道:“劳烦足下记得这许多头衔。”   雷远?其他人也都反应了过来。   庐江雷氏本是江淮间的强豪,前年从淮南千里转战之荆州,后来又在公安等地与江东兵马大打出手,听说去年雷氏部曲征伐益州,又在益州建立盛名。   在场众人虽然身处襄阳周边,与江陵分属敌国,但他们和荆州各地打断骨头连着筋,南边的事情和消息,北面或早或晚都会知道。   大家都知道盘踞在宜都的雷续之是个厉害人物,庐江雷氏宗族更是如今荆州屈指可数的强宗,据说十分的凶猛强悍。   但众人毕竟远在襄阳周边,没人以为玄德公的兵马会轻易北上,更没想到过,这位玄德公麾下的重将会为了一笔生意亲自来到编县!   等到雷远自报名号,众人忽然想到了过去几日荆州军攻陷诸多坞壁的猛烈势头,想到自己被捆绑着随军行动的凄惨,想到那些军士们轻而易举地拿下编县,想到那些骑兵、弓手、刀盾手和枪矛手个个都杀人不眨眼,所到之处趟出的都是血路。   这些亲眼见到的事情和荆州奋威将军的传闻一个个对上。所有人忽然明白,这可不是吹嘘,眼前这个挂着膀子的年轻人,便是荆州仅次于关羽的重将。他真的就是雷远雷续之。   众人不禁交头接耳,嗡嗡议论了好一阵,然后才重归安静。   每个人都有些敬畏。他们也都谙熟货殖之事,因为各有主家,彼此难免争竞。闹得凶了,刀头舐血也是有的。   但谁能做到如这位奋威将军这般,大冬天地打穿了荆山,攻破了那么多的坞壁,一直杀到编县……死了那么多人,就为了生意?   这时候,没有任何人怀疑雷远的决心。   但因为重利在前,大部分人并不恐慌,反而露出满意的笑容。既然得到奋威将军的亲口承诺,那荆州以南的安全保障就没有疑问了。接下去要解决的,是襄阳、宛城那些来自北方的官吏们……   正当他们安静思忖时,雷远继续道:“诸位在江陵以南的贸易往来安全,我可以保证。诸位在襄阳、宛城等地的行事安全,我也一样可以保证。”   这句话出口,厅堂里的安静立刻被打破,众人一阵哗然。 第四百五十五章 征伐   雷远是荆州新起的重将,近来颇有战绩,部下也有实力。   这样的声势,用来恐吓一群小吏绰绰有余,用来保障他们在荆南的安全也绰绰有余。但要说什么,保障众人在襄阳、宛城等地自如行事,未免太过狂妄了。   在场之人没有傻子,都知道雷远这么说,无非是要展现自身的实力,以在日后的商队组建、商路维护上占据更大的份额,但吹牛也不是这样吹法!你再怎么兵强马壮,难道还能遣人到襄阳、宛城来押运物资?   襄阳、宛城是什么地方?这两座城池是许昌朝廷治下的荆州重镇,背后紧靠着中原,依托着曹丞相的雄师百万、虎骑千群!就在去年,折冲将军乐进还几番南下,与关羽杀得难解难分……你雷续之大概是僻处南方,打过几场胜仗就小觑天下英雄,还想把手伸到襄阳、宛城,简直无知得可笑。   雷远举目四顾,看到有些人低下头,掩饰脸上的讥笑表情,也有些人直接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当然,眼下这局面他们并不敢直说什么,表面上依然唯唯诺诺。只不过,厅堂里转眼就从哄闹到寂静,谁也不愿出头来接雷远的话茬。适才气氛有多热烈,这会儿就有多冷清。   李贞举着一面条幅,左右看看,隐约觉得有点尴尬。他又恼怒于这些蝼蚁也似的小人物竟敢蔑视自家的将军,心道:“宗主对他们还是太客气了!”   而雷远仿佛毫不介意。他也不去揭破他们,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见无人言语,便温和地道:“诸位,今日所说的,不过些粗糙框架。只要做好了,大家发财不是问题;但要落到实处,所需货品的数量、价格、双方交接的方式、沿途打点的手段,都还需慢慢的商量。今日天晚,诸位也奔波辛苦,不妨好好休息,明日再细谈吧。”   当下众人都道:“好,好,我们正好细细揣摩将军的提议。”   随即雷远转入后堂,众人散去。   既然占了县城,雷远也不苛待他们,就在县寺中给众人安排了宿处。   有士卒上来给宋琬领路,宋琬从深思中惊动,稍稍犹豫了一下,向那士卒道:“劳烦足下传话,我还有事,想见一见雷将军。”   因为宋琬适才坐在雷远身边,士卒摸不清他的来路,当下往后堂去禀报了。   过了一会儿,一名扈从转出来:“我家将军有请。”   宋琬连忙跟上。   没走几步,绕过一道高大门屏,便见到雷远和杨仪二人对坐谈话。   此君什么时候过来的?他是投效了刘备,还是怎地?   宋琬心中狐疑,殷勤笑问道:“雷将军和杨主簿莫非是旧识么?”   雷远转顾杨仪一眼:“实非旧识,只不过,一见如故罢了。杨主簿很快就要折返襄阳去,日后再要相见,可就难啦!”   这话说得不清不楚,宋琬依旧拿不准杨仪究竟作何立场。   这时候雷远又问:“阁下特意来寻我,可有什么指教?”   “委实并无指教。只是想到,毕竟编县距离襄阳近在咫尺,不知雷将军会在这里驻足几日?有关的细节若不能短时间内商量停当,日后再想各家齐聚商议,怕就困难。”   “无妨的,至少明日后日,我还会在编县,足够咱们商量清楚了。”雷远答道。   “明日?后日?”宋琬吃了一惊。   “阁下还有什么事?”雷远又问。   宋琬顿了顿,答道:“我是本地人,今日县城易手,家中妻、子或者恐慌。还望将军宽宥,容我回家看看,也安抚下宗族子弟的情绪。”   雷远颔首:“这是应该的。阁下自去便是。”   宋琬深深拜伏行礼,倒退着往堂外去了。   待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雷远笑道:“你看,这是来催促我尽快离开险地,以免曹军围堵的。只不过碍着你这荆州主簿身份不明,不敢说透。”   杨仪冷笑一声:“只有一人罢了。”   雷远只道:“明日你再看。”   宋琬得了雷远准许,匆匆赶回自家。   只见里坊的大门被撞开了,宅院内外都有血迹,他以为阖家都丧于乱军了,吓得魂飞魄散。正在手脚发软,内院一阵哄闹,妻妾子女见他回来,纷纷迎上。   毕竟一场惊心动魄下来,难免悲喜交织,哭哭笑笑,乱成一团。   好容易让他们散开,宋琬召来自家的门客首领。   他虽是襄阳宋氏的远支、旁支,但因为长期负责货殖,身价甚是丰厚;所以养了十几个凶悍门客、恶奴,日常用来充场面。   门客首领原有两个,一个叫小木,一个叫马甲。可能两人都是逃奴、逃犯、逃卒之类出身,所以无名无姓,宋琬只唤他们小名。当代的习俗,父母多给子女取贱名、小名以益运气,长成后旁人也可唤其小名以示亲昵。   适才荆州军杀进院落的时候,小木奋勇抵敌,瞬间重伤,这会儿在后院奄奄一息;马甲机敏,带着主母和宋琬的长子逾墙到了隔邻避难,是以完好无损地前来奉承。   宋琬向马甲问道:“家里的门客还余几人?”   “算上轻伤可持武器的,还有十五个。”   “那就让他们继续戒备。另外,尽快搜罗土石之类,把院门堵上!”   马甲吃了一惊:“难道还要厮杀?”   宋琬叹了口气:“此前几个坞壁被攻破,那还是小事。编县落入敌手,襄阳那边怎会轻忽?你想,编县距离襄阳百余里,距离宜城大营不过四十里!荆州军今晚夺城,至迟明日,朝廷大军必然南下征伐,到时候一场兵灾难免。大家都做好准备吧,我去令人收拾细软!”   说完,宋琬急往内室去。马甲在院中愣了愣,自去招呼同伴。   这种乱世,最怕的便是兵灾。如果明日朝廷大军南下,荆州军退走倒也罢了,怕就怕他们不知死活,据城防守。偏偏那雷绪之还说什么明日后日!   那样的话,荆州军难免要勒令各家的壮丁助战,死伤数量绝不会少。待到朝廷大军重夺县城,更不免纵兵大掠以馈将士,全城的百姓老小,都要遭殃!   当下宋氏一家老小忙乱整夜,作了种种准备。   次日凌晨,宋琬领着两个黑眼圈先往城门处查看,果不其然四门紧闭,都被庐江雷氏部曲严密守把,一幅打算驻扎下去的模样。他心里咯噔一声,再往县寺去,想探听些情况,却被把门的士卒堵在外头,只说:“将军一旦有暇,自然召见。”   分明是孤军深入到襄阳城不远,主将却没什么紧迫情绪……这人有什么毛病?这是疯了吗?   宋琬又想起昨晚雷远吹嘘什么,能够保证商贾们在襄阳、宛城等地的行事。难道这雷续之暴得老大的名声,其实是个草包?   他在县寺前逡巡了许久,始终没见到雷远。这时候他已经顾不得什么乐乡大市,什么生意,满脑子充斥的都是惨烈兵灾情形,不禁浑身冰冷,上下牙嗑得格格作响。钱财再多,也得有命去享用。奈何眼前情形……   将到午时前后,忽然听得城头上几处急促的金鼓声响起。   “来了,来了!”宋琬连声叫苦,再往自家院子狂奔。   沿途又见有几户人家开门出来,欢欣道:“定是朝廷大军来了!贼人猖狂不了多久了!”   都是蠢货!宋琬只觉一口气憋得胸口生疼。 第四百五十六章 救兵   这些年来,宋琬见过数次大兵过境的惨烈情形了。   他本来居住在江陵西北的乌扶邑。那座小城地处荆襄道上,又是沮水、漳水、沱水汇集之处,足足经历数百年繁盛,城中多有店铺,普通民众也不在少数。   但自从建安十三年曹军南下,整座城镇瞬间狼藉。   宋琬清晰地记得那情形。邑中到处都是被洗劫的楼宅屋宇,还有许多被大军屠戮的百姓躺倒在街头,鲜血流了满地。有些富户、大宗以为可以闭上大门,依托里坊宅院自保,最终也全都变成俎上鱼肉,甚至妻女都不免凌辱。   当时宋琬阖家原也难免一死,是因为向曹公呈递降表的族长宋忠恰好随军南下,才救下了章陵宋氏这一支远方族亲。   此后宋琬举家迁往北方,听说乌扶邑已经被完全废弃,城池中的砖瓦木料,都被挪用来建造卫护江陵的小城,也就是麋城。   此后数年间,曹孙两家在荆襄道沿线往来拉锯,一次次让宋琬知道了什么叫贼过如梳,兵过如篦。有时候是曹军,有时候是江东兵马,有时候是因为打到敌境而纵兵掳掠,有时候是为了避免敌军掳掠而先下手为强。   无论哪一家的兵马,带来的总是屠戮、焚烧、淫辱、掠夺……这使得荆襄之间再也没有零星散布的小村落,百姓们要么流亡,要么聚集到坚固的坞壁或城池中。   可惜,这回坞壁和城池都救不了大家。   雷远孤军深入攻取编县,必然引起襄阳、宜城等地曹军的猛烈反击,这将会是一场大战。而大战之后,惟有玉石俱焚。   宋琬加快脚步。他有个秘密,去年的时候,他偷偷在后院挖了个隐蔽的地窖,地窖里常备食物和饮水。若提前将自己的妻、子藏匿其中,或许能有万一的机会避过劫难?   然而刚到宅院门口,他心头一凉。   几名甲胄鲜明的武人正立马于院门前。为首一人弯着腰,和守在门口的马甲说话,他的战马不耐烦地喷着响鼻,在寒冷的空气中冒出股股白雾。   “宋琬在此!有话好说!”宋琬大喊着跑过去。   那说话的武人一回头,宋琬便认出了,正是昨日晚间为雷远打开条幅的扈从。   “宋先生,我们奉命带你上城头一叙。我家将军有请。”   “好,我马上去。”宋琬连声道:“然请足下稍等,有几句话要和家人交待。”   “将军催得很紧,请立即跟我们来。”扈从的答复礼貌却坚定。   他的同伴们勒马过来,围堵在宋琬身前,甚至还牵来一匹从马。   宋琬只能连声苦笑,随他们上马离开。   几名门客凝视着家主远去。   有人道:“你们猜家主想和家人交代什么?”   另一人道:“无非是那个地窖吧。他以为我们不知道呢。”   宋琬并不知道自家的秘密已经不是秘密了。他忧心忡忡地跟着雷远的扈从们来到城头,再度见到了雷远和昨日那些共同商议的商贾和小吏们。   雷远隔着老远看到了从步道现身的宋琬,微微颔首,向他打了个招呼。而其他人谁也没有理会宋琬,他们都在往外看。有人藏在垛口后面全神戒备,有人战战兢兢,也有人压抑不住欣喜若狂的神情。   宋琬随着他们的视线眺望,在距离城池不远处,有几支小规模的骑队正在驻足。马上骑士冲着城头指指点点,有时候将马一赶,逼近到城下,当城上的弓箭手作势射击的时候,再飞速地折返回去。还有几支同样规模的骑队沿着官道快速前进,毫不停歇地绕过编县,继续向北。   在这些骑队后方,视线尽头处,还有一支规模巨大的军队。虽然此时距离尚远,但那些旗帜的形制、甲胄装具的色彩都是宋琬见过多次的。那是曹军。   这支军队分成平行的十余支纵队,在浓云密布的阴沉天气下迅速前进。   因为天气盛寒的原因,地面积雪未化,所以大军行动并不激起腾空的尘埃,也正因此,可以看见密密麻麻如蚁群般的将士,还有汹涌的骑队绵延不绝,仿佛黑色的波纹漫过白色的平原。   当他们渐渐接近的时候,脚步和马蹄踏击大地的声音宛如闷鼓轰鸣,混合着铁甲和兵器碰撞的铿锵声,令人油然而生肃杀之感。   “这应该是折冲将军的兵马啊。”有人忽然叫道。   宋琬已经看见了在风中翻卷的“乐”字军旗,他们又是从东南方向沿着汉水而来……这真是乐进所部!   自从雷远率军攻克编县,城中许多人都在期盼着襄阳曹军发起反击,夺回城池。如果襄阳城的守军不便出动,至少北面宜城大营的曹军可以来。他们也隐约发觉了,雷远的部下们数量并不很多,只是仗着出其不意夺城,真要碰到大军攻打,必定不是对手。   现在的情形比他们预想的更好,居然有折冲将军亲自率军来救援。那是至少一万人,甚至更庞大的兵力;那是五倍、十倍的优势,以之攻打雷远所部,真如泰山压顶!   “没错,正是折冲将军的大军来了!”   立即有人响应前者,大声呼号起来。   城头上的小吏们一阵骚动,好几个人都大喊起来。这些人或者是编县当地有实力的宗族人士,或者是襄阳郡下属的吏员,自有其影响力。听到他们的喊声,城头和城下多处都有人喧哗大闹起来。   曹丞相的大军来了,编县的天又要变回去了。这时候再和那雷远不清不楚,难道是要给自己家族带来谋反的罪名吗?不趁这时候与荆州军切割清楚,更待何时?   这喧哗哄闹很快蔓延到了更多的人。在城头下方,有几处看押编县县兵俘虏的栅栏内狂呼乱吼之声大作,有人开始推搡栅栏。守把的庐江雷氏部曲用刀鞘或枪杆乱打,但还是压不住躁动。有人开始向着雷氏部曲大声怒骂。   然后惨叫声响起。   那叫声凄厉无比,一听就是雷氏部曲在毫不犹豫地杀人。城头上的商贾和小吏于是又冷静下来,有人偷偷向城内瞥一眼,看到在高处警戒的弓弩手直接瞄准闹得最凶的几处乱射。   箭矢所及之处,立刻有人倒地流血。更多的人立即与那几名凶悍暴跳之人拉开距离,下个瞬间更多的箭矢落下,将目标射成了刺猬。   躁动很快就被平息下来。   而宋琬注意到,雷远自始至终都不见半点慌乱。至于随在雷远身边的杨仪,脸上只有沮丧。 第四百五十七章 欢迎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不害怕?   这是在编县啊!距离襄阳才一百里!难道他还有什么额外的凭藉?   已经做好准备迎接任何可怕局面的宋琬满心的茫然。   与此同时,被编县官吏们寄予厚望的折冲将军乐进也一样满心的茫然。   三年前,曹公在赤壁战败,随后征南将军曹仁不敌孙刘联军的进攻,败离江陵。负责留守襄阳的折冲将军乐进就在事实上担负起了荆州北部的方面之任,包括满宠、文聘、吕常等将,全都是他的辅弼。   乐进素有骁果之称,其勇悍猛迅的作战方法在面对江东兵马的时候,屡次获胜。后来驻扎在江陵的换成了刘备麾下的荆州军,乐进仍然几次挥军南下,连续击破寻口、荆城、竟陵、旌阳等重要据点,甚至兵锋直逼江陵。   就在不久前,乐进趁着深冬水浅的时机再度出兵,意图重创荆州军的机动兵力,同时摧毁荆州军在江陵以东的重要据点华容。   华容周边的大小湖泊薮泽不下百余处,每年三四月以后,夏水扬水全都暴涨,有时候整座华容县城四面环水,完全成为水军自由出没的区域。想要攻向此地,仅有的时间段就在冬季。   此番乐进动用的兵力合计约有一万五千。包括他自身的本部兵力七千余,江夏太守文聘所部三千,襄阳太守吕常所部两千,南乡太守傅方所部两千,另外,长期驻扎在樊城的奋威将军满宠也派了千余人随行。   按照事前的计划,先由吕常、傅方所部和满宠之一部大张旗鼓顺汉水而下,此行多携辎重、装具,伪装成将要攻占荆城,并长期占据的姿态;而乐进率领本部随之继进。再秘密以江夏太守文聘带兵从安陆出发,穿越冬季干涸的诸多沼泽直扑华容。   吕常、傅方两部和满宠之一部合计五千人,又有宿将带领,乃是正兵。而文聘所部奇袭华容,则是奇兵。一旦荆州军被正兵吸引,双方在荆城一线对峙的时候,江夏奇兵直取华容,立即焚烧荆州水军积储。待到荆州军发现水军基地被毁,军心动摇,乐进本部再一举杀出,底定胜局。   这是不少参谋们仔细筹划后的战术。考虑到关羽本部除了水军和各处城塞的守军以外,能上陆攻战的机动兵力总数不过五千余,己方拥三倍的力量,以正合,以奇胜,足以制之。   然而,吕常傅方两部方才抵达荆城,就遭到关羽亲自领兵冲阵。关羽只一击,就在千军万马中斩杀了南乡太守傅方。   吕常慌乱中难以收勒部下,数千人四散躲避,遭荆州军追击刺杀,状若虎入羊群。吕常且战且退,至退到三十里外,才依托地形稍稍稳住阵脚,部下兵马折损过半。   这时候乐进率军赶到,与关羽所部对峙。   按照乐进所想,哪怕接战不利,若能够一直对峙下去,文聘未必不能攻下华容。可是就在这时候,忽然天降大雪。   文聘行军的路线要经过诸多湖泽、渡过汉水,哪怕冬季水浅,到底潮湿泥泞。此时路面被飘扬大雪一罩,原本能看清的地面状况完全被遮蔽了,战马和人常常走着走着,忽然就身体下沉至没膝。又因为大雪的缘故,难以收集马料,就算有吃的,战马饮用雪水,也多生病。   他这一路在恶劣环境下挣扎了两天,将士病倒者数百,匹匹战马都掉膘脱毛。这时候又听说,荆州水军从华容南面的夏水入汉水,截断己军后路。文聘断然下令撤兵。   如此一来,原本三路人马分进合击的局面,成了乐进与关羽的当面对决。乐进自恃英武,初时倒也不惧,两方对峙数日,暂时尚未分出高下。   直到昨日晚间得到急报说,有一支荆州军从荆山中杀出,夺取了编县……   编县如果有失,乐进返回襄阳的后路就受威胁!这就有点大事不妙了。   乐进得报,立即将信使关了禁闭,又烧毁文书,严禁消息外泄以免动摇军心。但传来消息的又何止一个两个信使?那支荆州军从编县到夹石、章乡等地横冲直撞,不止夺取编县,还连续攻破了十余处坞壁。   这些坞壁中的告急使者东奔西走,早就将消息传遍军中,哪里是乐进能控制得了的?   他知道大势已去,连夜退兵。   好在关羽倒不急着追赶,乐进顶着彻骨寒风奔走了一整夜,次日上午也不停歇,一口气赶了百里路程。直到编县左近,他才喝令全军稍稍缓步,竭力整肃队形,摆足威风向前。   乐进已经做好了编县城里的荆州军出城拦截的准备。   己方是疲惫之军、堕归之军,而编县里的敌军以逸待劳,以饱待饥,这场仗断不好打,但又不得不打。   但使乐进茫然的是,这编县城里的荆州军,似乎并不甚多,而且竟无开城作战的意思?   这是为什么?   徒然摆一支兵过来看戏?   那么,如果我索性下令攻城,歼灭这支部队呢?   如果关羽的追兵到来,我以编县为凭,背城而战,岂不美哉?   他忽然发现局势并没有如自己想象中那般恶劣,扭转局势的关键节点就在眼前,一时间,反倒有些举棋不定。   这时候身在编县城头的雷远忽然起身,站到城台高处极目眺望。   看了一会儿,他向杨仪招手:“杨主簿,请上前来。”   杨仪这几日里为雷远抓捕荆州各地的商贾、小吏,忙得不可开交,简直有鞠躬尽瘁的气概,但他曹公麾下荆州主簿的架势尚在。   听得雷远召唤,他冷哼一声,方才出列:“何事?”   雷远请杨仪站到自己身边,笑道:“之前数日,听说曹公新任命了傅群傅刺史来襄阳,我就和部下们说了,应当折腾点声势出来,以示欢迎。”   杨仪摇头:“不敢当雷将军的深情厚意!”   “不必说得太早。”雷远沉声道:“想要欢迎傅刺史的,可不只是我这奋威将军。”   他抬起手为杨仪指示方向:“杨主簿,你看!”   虽说天空阴沉,可因为周边视野平旷的缘故,站在城台,可以看得极远。   两人一起往编县东面看,可见宽阔而浅缓的汉水。这段河水蜿蜒辗转,河面上有大片沙洲,距离县城大概有五六里,在一处河湾地带有片较大平地。杨仪记得,这河湾处有个小规模的聚落,叫作蓝口聚。   此时此刻,在河湾处停泊了一支上百艘舰只组成的船队。船只有大有小,有的是军舰,有的是征用的渔船。因为逆风的关系,船只不打帆,只见樯橹如林。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卒,正络绎下船,在蓝口聚以外列成军阵。   这时候整座军阵已经大概成型了,中军位置一面极大的将军大纛缓缓升起。   大纛上但见一个关字。   玄德公麾下号称万人敌的名将、荡寇将军关羽,领兵到了。   杨仪觉得一阵晕眩,不得不按着城堞保持平衡。   “这是关将军的兵马。他们昨日在荆城登船,沿着汉水北上,正好来此阻截乐进。”雷远道:“杨主簿,这才是我们要折腾出的声势。傅刺史新官上任,一定会很喜欢。”   说到这里,他又俯身看看城头处尚且无知的编县商贾、小吏们,忍不住笑了起来:“此战之后,编县以南尽数落入我方掌握。哪怕襄阳、樊城,兵马也能朝发夕至。这样一来,商队在襄阳等地的安全,我就可以保证啦。” 第四百五十八章 敌军   关羽是刘备麾下的万人敌,也是当今天下最擅长沙场攻伐、斩将搴旗的名将之一,这一点,就连曹公本人也同意的。但落到曹营诸将,未必人人都服气。毕竟都是厮杀鏖战的猛人,若缺了不认下风的凶桀气概,那也不用打仗了,直接认输就行。   乐进便是不服气的人。   兴平元年曹公攻徐州、与刘备交战的时候,乐进没有参与;但建安四年曹公再攻徐州的时候,乐进却是亲身杀入下邳的曹军先锋,当时关羽势穷力竭投降的姿态,乐进可是亲眼见到的。   后来关羽在曹公帐下效力,斩杀颜良、解了白马之围,一时名声大振。同时乐进也从徐州驰援于禁,并领步骑五千渡河攻汲县、获嘉,焚烧保聚三十余屯,斩首、俘获各有数千,降服袁绍将领何茂、王摩等二十余人,以功绩而论,乐进丝毫不觉得自己逊色。   建安十三年以后,乐进长期驻扎襄阳,其间与关羽交手数次,他也不认为自己落了下风。大体来说,秋冬时己方南下,春夏时荆州军反攻,江陵和襄阳间的城塞反复易手,兵力各有折损。   这回乐进挥军南下,不求一劳永逸大胜,而充分发挥兵力优势,零敲碎打地压制荆州军的据点;而这些据点到了春夏涨水的时候,又难免会被荆州军一一夺回。   这是过去数年间习惯了的局面,双方进进退退了这么多次,乐进觉得,早该有些默契了。   问题是关羽忽然动用了手头绝大多数的机动兵力,在这盛寒时节猛烈反击!问题是吕常和傅方这两人枉称宿将,竟然连关羽的一次冲击都没顶住!   想到这里,乐进忍不住狠狠瞪了一眼吕常。傅方在出任南乡太守前,本是荆州地方的乡豪,少有领兵恶战的经验。但吕常是曹公麾下武猛都尉,自官渡以来久历沙场的,怎么就如此无用?   更麻烦的是,新任的荆州刺史傅群,乃是义阳名士、傅方的同族。新任刺史刚一上任,族兄就战死沙场,这让乐进很难交代啊。以乐进的身份、地位,当然不至于顾忌一个单车刺史。但二千石阵亡不是小事,若傅群非要揪着作文章,双方这口水仗有得打了。   乐进皱了皱眉,决定还是先攻下编县。   适才往荆城方向搜索的游骑回报,三四十里内并无追兵痕迹,看来关羽并未全力追击。既如此,不如夺回编县,暂且落脚。   看城头情形,攻占编县的荆州军数量不多,只要围三阙一,轻易就能将他们逐走。之后驻军编县,对外声称战事尚在激烈进行中。只要抓住机会打几个胜仗,无论大小,对曹公都有交待。   于是他传令各军止步,先稍事休息,用点食水、干粮,然后攻打编县。   这时候天色依旧晦暗,明明已到午时,天空却仍像是黎明般,只蒙蒙发亮,风势倒是减弱了一点。乐进在马上直起身子向四周看看,择了一处靠近水泽的缓坡作为临时驻地,随即又分派人马,各自执行任务。   原属傅方的残兵败将都去砍伐树木,预备攻城器械;披甲骑马的一部精锐绕城奔驰一周,既用作威慑,也防备突袭;再集中了分散在各部的鼓号手,擂鼓吹号,以振奋自家的士气。唯独没有设立营栅,皆因绝大多数将士已经疲累之极了,却至多休息一个时辰,之后又要攻城。这时候,一点体力都不能浪费。   饶是如此,许多瘫坐下来的士卒还唉声叹气。有些人累得不顾寒冷,直接躺在铺着冰雪的平地上,一动都不想动。乐进又连忙派出扈从,勒令将士们收集干草,大部分铺地,其余的都用来烧火。   几名扈从临时立了一座小帐,又取来毡布、皮裘等铺设,请乐进、吕常等将领进去歇息。   乐进领着几名将校入内,吕常迟疑了片刻,扬声道:“我去看看敌军动向。攻城的时候,我来负责一面!”   也不待乐进答复,他转身就走。   吃了这么大的亏,日后难免要追究败战的责任。吕常很清楚,乐文谦多半是想把傅方之死归咎于自己。此时让他进帐和乐进笑脸相对,他实在是提不起那精神。   但是,乐进要攻取编县,少不了自家麾下两千兵将的配合。吕常想着,不妨稍稍走得远些,仔细勘察城池形势,若能够在攻城过程中立下功劳,以后便有将功赎罪的余地。   这样想着,他强自打起精神,带领亲信部曲两百余人离开大军驻足的缓坡。部属何渭问他:“校尉,我们往哪里去?”   吕常提鞭一指:“编县北面有山,虽不甚高,足以俯瞰城池,摸清守军的底细。我们登山一观!”   于是一行人向北踏雪前进。   约莫走了三五里,平缓的旷野间出现了高低不等的小山包,道路两侧的林木渐渐密集,还有沟壑绵延分布。吕常正打算登上山包看看,忽见山包后方一骑狂奔而来。马背上的人影双手抱着马颈,身体随着马匹的动作起伏摇晃,似乎随时会摔落到地面。   吕常连忙催马迎上去查看。带马稍停,他便认得马上那人乃是乐进的侄儿乐璟,为负责斥候、轻骑的督将。   乐璟身上中了好几支箭,伤口的鲜血顺着马背一直流淌下去,汇集到马腹下方,再滴滴答答地落到地面,在雪地绽出红色的印迹。   “怎么回事?”吕常大惊:“你不是应该往宜城去传信的吗?你的部下们呢?”   乐璟勉强抬眼看看吕常,嗬嗬呻吟了两声,似乎说了什么,声音没在呼啸北风之中,听不清。吕常赶紧凑近些,可是乐璟脖颈一软,就断了气。   这时候何谓忽然手指着北方,大叫起来:“校尉,我们赶紧走!”   吕常随着他所指示的方向,赫然发现北面灰白色的地平线上,有连绵的黑影出现,好像有一支庞大的军队正从那面压了过来。须臾之间,地面积雪也开始微微抖动。有经验的将士都知道,这是大队马蹄踏击地面的声音!   “难道那是敌军?”吕常难以置信地看看左右:“敌军怎么会从北面来?”   现在哪是讨论的时候?何谓顾不得言语,探臂过去拉了吕常的坐骑缰绳:“走!走!走!”   一行人有马的催马,没马的拔足就跑。   吕常倒还有点胆色,他夺回缰绳,勒马在原地打了两个转,竭力想看清来的是哪路人马,同时还拔刀在手,向几名亲卫高喊道:“不要慌!快放鸣镝!快放鸣镝示警!”   喊了没两声,斜刺里一彪骑兵猛撞过来,来势快的犹如闪电。为首一将骑着高头大马,手中巨槊如毒龙般探出,瞬间就在吕常的胸口添了个碗口大的窟窿。   何谓看着主将被杀,吓得魂飞魄散,疯狂奔逃着。直奔出半里地,才想起取出角弓,又自箭囊里掏出响箭。可惜方才搭箭上弦,还未来得及射出,身后动人心魄的鼓声已经震天响起,仿佛滚滚霹雳,震动了整片原野。 第四百五十九章 蹈阵   一击格杀吕常的大将正是关羽。   吕常在曹营的职位是武猛校尉、厉节中郎将。在河北、中原各地的战事中,他也是无数次先锋突阵赚来的功勋。单论陷阵杀敌的个人勇力,不逊色于曹营诸多重将。   但在关羽面前,他的个人勇武完全不存在。关羽随手一击就要了他的性命,并不比常人杀鸡困难些。   关羽也不再关注吕常的尸首。他稍稍勒马,伴随着隆隆鼓点缓步向前。   毕竟在冬季枯水期,船舶容易搁浅。荆州水军从夏水入汉水,只能调用小型军船和渔船,而且因为是逆风的关系,要用大量人手划桨。   所以从华容出动的船只多达百余艘,但实际在荆城装载的兵力其实并不多。就只有两千人,其中骑兵八百,步卒一千二百余。   此刻这两千人的队伍便以关羽为中心,一边前行,一边调整阵列。   最前方的是关平。他领着两百骑兵先行,速度非常之快。数百马蹄此起彼伏地践踏在白色的原野上,踏出笔直的黑色痕迹。   其次便是关羽本队。他率领着五六百骑兵随在关平后方,保持稍许缓慢的速度,与关平的距离从起初的两百步,慢慢延长到三百步、四百步。   在本队两翼,各有五六百名步卒奔跑向前,按照关羽的命令不断展开阵线。   如果从空中俯瞰,关平所部像是一支巨大的箭簇,直射向纷乱的曹军队伍;本队就像是刚健有力的箭羽,掌握整支箭矢的平衡和方向。而两翼的步卒则仿佛弧形的弓臂,虽然单薄,却孕育着巨大的力量。   编县城台上。   雷远意态轻松悠然,甚至将手肘支在城堞上,自在得有点过份。他指示着这支军马,向着簇拥在身边的人道:“且看关将军破敌!”   乐进的兵马驻地。   “全军备战!”乐进面色如铁,高举长刀喝令:“敢有妄动者斩!慌乱者斩!不听号令者斩!”   随着他的号令,上百名甲士奔走四方,立即拖出违背军令的数十人,直接在军阵前方斩首。   乐进心里已经明白了,关羽所仰赖的,无非是水军。只不过自家多少年都在北方平原纵横驰骋,习惯了用来调动兵力的只有陆路,一到战局紧张的时候,压根就考虑不到水路的作用。   昨夜自家领人狂奔一百余里,累到精疲力竭,可是关羽只需要等到荆州水军溯汉水而上,他们在荆城登船,舒舒服服地睡一觉,醒来正好在编县附近拦截……可笑自己刚才居然还想着攻打编县!   这是习惯陆战的中原、河北诸将的天然劣势。数十年军旅生涯给他们带来了丰富的经验,也禁锢了他们的头脑,让他们总也扭转不了思维模式。   可关羽怎么就能统领万人规模的水军,在江汉间来去自如?这厮不是并州人吗?并州那鬼地方都是山啊!难道他的脑子就好使一些?   乐进强行压抑住自己破口大骂的念头,竭力指挥将士们摆出防御阵型。   对攻是不可能的了,将士们的疲劳尚未恢复。硬碰硬的反攻、往来调动兵力,只会消耗掉将士们最后一点精力。   好在自家驻地周围都是平野,关羽所部没法突袭,自己有足够的时间编整阵型。   好在此刻身边的兵力足有万人,看起来是关羽所部的数倍,凭借兵力优势,能够慢慢的将他们磨死!   只要顶住一开始的猛攻,稳住局势,我们一定能赢!   扈从们推来两辆辎重车,又在车顶覆盖木板。乐进跃身上车,又令人在车上堆放辎重,摞起一个足有丈许的高台。因为堆得仓促,高台看上去有些摇摇欲坠。   乐进收刀入鞘,不顾自己身披重甲,攀援到高台上方。   旋即他喝道:“把将旗举起来!举在我身后!”   乐进虽然身材短小,此时却赫然成了全军最高大之人,无论在哪里的曹军一抬头,就可以看到自家主将持刀昂然而立。他毕竟是曹公麾下得享大名的重将,自有威势,也得到将士们的信赖。将士们见他不动,就慢慢从惊恐中恢复过来。   乐进随即传令分派任务,一个个传令兵从他身前疾奔而出,四散入各部,近万军马随着命令而动,须臾之间,中军立阵已定,左翼立阵已定,右翼立阵已定。略微松散了点,不过勉强够用了!   由此可以看出,尽管在荆城受挫,又长途奔亡疲惫,局势落在下风,可是乐进遭逢袭击,却并没有因此而慌乱,更没有退却、动摇的想法。此人不愧是曹营名将,知道战场上最重要的是什么。   只要稳住!   只要稳住阵列,让关羽突不进来,就可以充分发挥兵力优势!   乐进高举长刀,纵声咆哮:“关羽轻视我军,所以才带了两千人,就来攻打我们上万精兵!我军五倍于敌,今日必胜!谁能斩关羽首级,我必禀明丞相,封万户侯!”   与此同时,无数都伯、曲长在阵列中此起彼伏地大喊:“退后者斩!畏怯者斩!弓箭手准备!”   编县城头,杨仪摇头道:“折冲将军结阵已毕。关羽轻敌了!”   贺松手按长刀,冷哼一声。   雷远扭头看看杨仪:“哈哈!”   下个瞬间,无数箭矢从曹军阵中蓬然升起,又如漫天密雨般落下,嗖嗖地贯入荆州军的骑队中。多匹战马中箭哀鸣,连三接二地滚倒在地。   冲在最前的关平所部迅速通过箭矢的射程,身后留下数十名死伤者,整支骑队明显稀疏了很多。关平本人身披重甲,战马也披着皮铠,甲上扎了七八支箭,便如刺猬也似。   他带着这些箭矢,冲进了曹军队列。   杨仪虽是书生,却颇有眼光,他继续摇头:“哪有这样直愣愣用兵的道理?冲不过去的!关羽所部的动作又慢了些,折冲将军或能围杀关平!”   这家伙会不会说人话?贺松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几回,好不容易才压抑住将杨仪砍死的念头。   站在后头的宋琬看看贺松青筋暴起的手背,有些担忧。   雷远依旧笑而不语。   没过多久,关平迅速冲破了曹军的第一道防线,喊杀之声震天动地。第二道乃至第三道防线的曹军军官不待乐进发令,便下意识地领人围逼过去。顷刻间将关平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乐进身边的将校们俱都喜笑颜开。   乐进忽然大喊:“全都给我站定了!不许再行围攻!各部将士妄动者斩!”   众将一时愕然。   这军令尚未来得及传递下去,姗姗来迟的关羽到了。   他所选择的突破口,是曹军注意力被关平所部前队所吸引后,队列中稍纵即逝的一个缺口。缺口仅仅出现了一瞬,宽度也不会超过两丈。   按说这样的缺口眨眼功夫就会被弥补。偏偏此前关羽所部骑兵的速度不快,这时候恰与麾下两翼排开的步队,一起杀到。   步卒们虽不足以撼动敌阵,声势却浩大异常。瞬间数十丈宽阔的正面全都接敌,其状宛如岩浆流入海水,无一处不沸腾。   曹军哪里顾得上填补缺口?   关羽所部骑兵好整以暇地对着这个缺口猛冲了进去。战马与人的撞击、武器与甲胄的撞击、武器与武器的撞击连续不断,汇成浪潮拍岸般的轰然大响。   在巨响声中,这个方向的曹军根本无力抵挡,连续几道防线皆披靡而走,甚至有带兵军官拨马逃窜的。而关羽纵横驰骋踏阵,如入无人之境。   前面的部队溃败得太突然,乐进所部的中军顷刻间暴露在关羽的猛攻之下。面对着劈波斩浪而来的关字大旗,他们瞬间失去了结阵而战的勇气,甚至组织不起有规模的抵抗。   这就赢了?这才多久?   贺松看直了眼。   他自己也是精通骑兵战术的行家,这时候忽然问:“将军,听说你在益州曾遭马超冲阵。以你看来,关将军比马超如何?”   雷远不答。原来他看似悠闲,注意力早就集中到了战场局势,这会儿全神贯注,根本无暇回答。   贺松又去问李贞。   李贞嘬了嘬牙花子,不知该怎么回答。   杨仪颤声道:“关将军真乃神人也!” 第四百六十章 死战   片刻之前,乐进仍有信心。   他的兵力优势仍在,毕竟是上万人的兵马,就算前方几道防线全都崩溃,动乱要蔓延到各有统属的不同部队中,还需要时间。   他也不是没有面对过勇将突阵的情形,关羽再勇,难道还能超过当年在濮阳抵敌的吕布吗?就算是面对吕布的冲击,只消将阵型张开,先散后聚,就能够把少量敌骑围困在垓心,用人命填塞住他们游走突击的所有空间,进而将之歼灭!   我还没输!   他挥刀向后方持旗的将士大喊:“给我摇旗、击鼓示意!中军不动!左右两翼包抄过去!”   在他身后的军旗左右急摆,战鼓一停再起,换了个急促鼓点。   他过去数年驻扎襄阳,练兵不辍,部下确实堪称精锐。哪怕这时候个个疲累已极,依旧能够本能地遵照号令变化阵型。可这些疲弊之众再怎么变化阵型,还有用吗?   乐进帐下骑督许钧带着数十骑,分布在步卒横列之后,既作为预备队,也能随时执行军法。这时忽见前方横队波分浪裂,一彪骑队从正前方冲来。   许钧也是勇悍,仓促间来不及呼号部属们,就直接挥动长矛向前。但对面一名长须飘拂的敌将挥动手中长槊,只一击。   那足有两尺长的庞然锋刃先从他的手腕划过,将他的左腕和长矛全都割成两截;随即长槊继续下落,从许钧的左肩砍入,斜向切到右下腹。因为两马交错的速度太快,直到那长须敌将纵骑奔出数丈,许钧的上半身才和下半身分开,胸腔和腹腔里的血管滋滋地喷射着鲜血,向空中绽出一朵硕大的血花。   下个瞬间,无数崩溃逃窜的曹军士卒向许钧所部的方向横冲直撞而过,许钧身旁的同伴们连连呼喝,却被卷在败兵之中,不得不继续向后奔逃。   一时间,乐进麾下稍有见识的将校,脑海里忽然冒出一句话来:汝比颜良文丑如何?   这是关羽!   开什么玩笑,谁能敌得过他?再战下去,一定会死!   几名帐下督一齐折返身,攀上辎重车的顶端,向站在更高处的乐进大喊:“将军,快走!快走!”   乐进尚未回答,他们已经奋力摇动高台的基础,让乐进一个翻身掉了下来。   虽说有部属们七手八脚扶住,可这猛然一坠,使得乐进上下牙齿重重咬了自己的舌头,张嘴还没说话,嘴角已经溢出血来。   乐进大声喝骂:“不要慌!让将士们站定了,稳住了!不要慌啊!”   话虽如此说,可他舌头被咬出了大口子,每说一个字,都会从嘴里喷出血,每个字还都说得口齿不清。扈从们压根没注意他究竟想说什么,抬着他就往后阵疾走。   “停下!停下!”他又挣扎着大喝。   乐进自己个子不高,为了彰显威严,身边的扈从们特意都选用彪形大汉。这些扈从们若持刀肉搏,哪个都不是乐进的对手,但此时十几个伺候一个,把乐进抬了就走,乐进竟没法挣脱。他们动作又特别大,乐进只觉得被晃悠得恶心,没走几步,连兜鍪都被晃丢了。   适才他站得最高,看得也比常人清楚些。   在他眼中,关羽所部看似不顾一切的突击,其实每一次冲杀,都恰到好处地选择了己方队列的关键节点,斩杀指挥中枢或特别引人注目的将校。而一旦达成目的,他们又会稍稍放缓进攻的速度,一方面与跟进的步卒汇合,略作喘息,另一方面使得造成的恐慌进一步扩散。   其实这支军马的进攻节奏堪称步步为营、井然有序;可是在防御方的感受中,却只觉得敌人势若疾风烈火,根本无可遏制!   越是庞大的军阵,越难免依赖各路将校和指挥中枢。而关羽自始至终都盯着将校们下手,并驱使惊恐的士卒为己方前驱。   敌人的数量越多,他可以选择斩杀的指挥中枢和重要将校就多,他可以驱赶威吓的敌方士卒也更多。在面临反击的时候,他又总能及时避入步卒阵中,守得密不透风……   擅用此等举重若轻的战法,怪不得总能以少胜多。   这是因为跟着大耳贼久了,以少敌多积攒出经验来了吗?   我不服啊!给我两千精壮士卒吃饱了休息好了,我能和他硬碰硬的拼一拼啊!   乐进心中狂吼,却也明白,今日真是败了。若不赶紧逃亡,只怕数十年戎马生涯就要到此结束。于是他渐渐停下挣扎,只沉声道:“放手!我要和关羽决一死战!你们别拦我!”   “是!是!”扈从们恭敬听命,手上不停,替乐进卸下大将的衣袍甲胄,换了身寻常士卒的戎服。   这时候一度威势惊人的曹军军阵、上万的人马已经彻底崩溃了,所有人都失去了建制,毫无目的四散奔逃。   站在城台上的雷远眯着眼睛,试图从蚂蚁般狂乱奔走的身影中找到乐进,却没有任何成果。他又看到关羽指着曹军本阵的大旗,向身边人吩咐了几句。一名壮硕的虬髯甲士立即快步赶过去,挥动大刀连砍几下,将大旗砍倒。   编县城墙上的许多人,原本在刀剑威逼下不甘不愿地观战。随着这面大旗倒下,他们忽然就欢呼起来:“曹军败啦!关将军威武!”   这欢呼声传到城墙下方,连带着不久前参与喧哗哄闹的那些人、推搡栅栏试图暴动的那些县兵俘虏们都明白了局势。   于是有个被五花大绑的县兵忽然狂吼道:“我要从军!我是大汉的忠臣!”   又有几个商贾模样的人也各自叫嚷:“我要劳军!我献十头牛!二十头牛!”   更多的人挤挤攘攘地涌上城墙。因为扈从们将他们拦住,他们隔着老远向雷远喊道:“雷将军,我们愿意效力啊!”   杨仪叹了口气。   雷远微笑道:“你看,昨日对我们抱持善意的只有一人,现在可有全城的人了。”   在一旁的宋琬连声苦笑。   编县周边的这些商贾当中,只有他被雷远邀请,站上了城台。当时城台下的众人看他的眼光充满了疑惑和惋惜,但这会儿,好些人的眼光忽然变成了羡慕、嫉妒、恨。   这些人里,不知道多少人看宋琬不顺眼,每个人都想着赶紧和雷将军套近乎,却被宋琬霸占了位置。每个人都觉得宋琬实在是居心叵测,心思过于深邃了。 第四百六十一章 开城   “叔玉,你来!”   雷远向宋琬招手,让他更靠近些。他已经打听过了宋琬的底细,知道此人不仅精明能干,还是个出名的良善人,常有扶贫济困的举措。   这就很好。更不消说宋琬还是局势未定的时候,唯一一个提醒自己尽快撤离的人。无论这份善意出于什么缘故,雷远必定有所报答。   “你在族中负责些什么买卖?”他问。   宋琬心里大跳几下,慌忙道:“主要是贩卖荆州交州所产的各种名酒,另外,偶尔也贩卖牛马。”   雷远微微点头,沉吟片刻。   此君生意不小啊。   当代有言曰,夫盐,食肴之将;酒,嘉会之好;铁,田农之本。盐、酒、铁这三项,都是大宗的买卖,都能得暴利。章陵宋氏算不得根基深厚的大族,却能在南北之间贩酒,作为主事者的宋琬,一定投入了很大心思。   至于牛马,那更不说了,这是正经的战略物资。无论南方耕牛流出,或是北方战马流出,被抓住了定罪,那都是要杀头的。   “这样,今后乐乡大市里,给你留一个专营酒水的铺面,经营第一年不必缗算!牛马的买卖也可照旧,只是……不要大张旗鼓,不要擅自行事。”   宋琬听了前半句,就已经一阵狂喜。那乐乡大市里的一个铺面能带来多少利益,他早就辗转听说了,据说,就连那些茹毛饮血的五溪蛮渠帅,靠着一个铺面,都能过上奢华有若王侯的日子!雷远随口一句,还把缗算,也就是贮积诸物的税收给免了!这都是钱啊!   但雷远何以如此宽待?他脑海中心念电转,瞬间想通了一个道理。   他咬了咬牙,向前半步,低声道:“雷将军,章陵宋氏的商队都是现成的,立刻就能在乐乡那边站住脚跟。只是,既然得到将军的荫庇,今后想必生意兴隆,我担心……族中的人手或有不足。如果雷将军派人襄助,我一定扫榻恭迎!”   雷远微微一愣。宋琬以为自己想多了,连忙退回原处,俯首不语。   过了半晌,雷远温和地拍了拍宋琬的胳臂:“章陵宋氏如何,与我无干。我只是看重你这个人而已。日后咱们合作的机会还很多,有需要足下牵头的时候,有需要足下领路的时候,还望叔玉不要嫌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宋琬连声道。   他感觉到背后那些人的眼光更加炽烈,但他已经根本不在乎了。   与宋琬交待清楚,雷远舒心地伸了个懒腰。   这几日里,他并未参与战斗,只是翻山越岭,外带着向商贾们吹嘘了一通。外人看来,雷将军总是轻松愉悦,什么事都不担心,什么事都不慌乱。其实他心底的压力较之往常,只有更多。   最初带人进入荆山的时候,他真的就只是想击破几处蛮夷的寨子,稍稍扩张玄德公在这片区域的影响力。此后听说有个襄阳城中的大吏也在荆山,于是又生出想法,试图利用这大吏,接过麋氏往北方的贸易路线。   后来他抓住了身为荆州主簿的杨仪。从杨仪口中,他大致了解襄阳曹军的动向,才生出与关羽协同作战的念头。   此后数日里,廖化带着几名部下,往来穿梭于荆州北部,好几次偷越曹军紧密封锁的边境军寨,确定下来彼此合作的方法。   关羽是荆州首将,计划当然由关羽制定。他给雷远的任务很简单,带着雷氏部曲一部翻越荆山,深入曹军控制区域,攻占驻军极少的编县。然后就在此地坐等。   关羽信心十足地对雷远保证,自己将会在编县城下击溃曹军,给荆襄曹军一个前所未有的重创,当然,也给那几位从益州赶来江陵的新晋重臣们长长见识。   雷远心里难免有些担忧,毕竟关羽万一失败,雷远可就要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了。直到这会儿,他才终于放下心来。   他又隐约想起,刚才似乎有人问,关羽比马超如何。   雷远在汉昌城下与马超恶战过一场,虽说赢了,赢得艰难,赢得侥幸。以凶猛强悍而论,马超简直是雷远此生所见的第一人。此人顶着雷氏部曲强韧防线浑身浴血地往来冲杀,宛若神魔降世之场景,雷远至今还会时常想起。   但说起领兵征战的本事,马超实在是略逊一筹的。   马超只是强攻猛打罢了,他一人冲锋是这风格,领千军万马也是这风格。而关羽不同,只看关羽这一场,前后数日间,有稳守,有强袭,有出奇不意的长途包抄,有步骑的娴熟配合,更动用步卒、骑队、水师,无不如臂使指。   只看战场上个人武勇发挥出的作用,关羽似乎也在马超之上。   雷远觑得明白,关羽适才这一场突阵,其实亲自杀人并不甚多,只不过所杀之人莫不是曹军的将校,每杀一将,必定会引起某一支敌军的混乱。如果雷远在汉昌城下与关羽对抗,关羽几次短距离的突击,就将郭竟、丁奉、任晖之类的得力部下精确斩首……还打什么仗?还怎么坚持?   什么叫万人敌?这就是万人敌!   此等才能殆天授也,恐怕自己这辈子都没法望及项背了。   想到这里,雷远看看稍远处那些眼神如饥似渴的本地商贾、吏员,扬声喝道:“传令,开城!我们去恭迎关将军!”   城上城下千百人一齐迎合:“开城!恭迎关将军!”   这时候已经无需雷远再亲自安排城中事宜,早有本地吏员前后奔走,办得妥当。他的扈从们也不必再如临大敌地守卫在侧,当他沿着城墙内侧坡道下来的时候,每个人都露出敬畏的神色,隔着老远就深深拜伏。   雷远不禁想到,所谓“狐假虎威”,说得大概就是此刻的自己吧。   很快城门开启,雷远带着一大群人快步穿过城外原野,走向乐进中军所在。队伍最前方是雷远和他的扈从们,然后是编县的吏员、商贾、宗族首领之流,再后头跟了不少自以为有资格,又担心不够资格的各类人物。   沿途遇见好几拨向北夺路奔逃的曹军士卒。   大部分人脱掉了铠甲,空着两只手狂奔不已。看到雷远这一行人后,他们露出狐疑惊怕的神色,但脚步并不停歇。   雷远也不管他们。   有个左腿受创的伤兵强行挣扎着赶路,沿着一道两尺多深的小沟一瘸一拐闷头走着,每走一步,都会疼痛地低呼一声。因为没有抬头看,直到和雷远等人距离不过十几步,他才发现。   他立即拔刀在手,摆出决死迎敌的架势,竟没有半点畏惧。   雷远打量了他一眼,直接从他身前数步施施然走过。其余人也从他的身前身后经过,没人动手,没人阻拦,没人理会。   那伤兵怔怔地站了半晌,把刀一扔,坐倒在地。   走了没多久,就见到了关羽。除了雷远以外的所有人莫不肃立,唯有雷远咯吱咯吱地踏着积雪,向关羽走去。   关羽已经下马,就在乐进军旗被砍断的那处缓坡上,手按剑柄,如山直立。他的丹凤眼半开半阖地环视整片战场,偶尔探手捋一捋过腹的长髯。在他身后,那名持重刀斩断军旗的虬髯甲士持着关羽惯用的巨槊,仿佛塑像般不言不动。   只听关平正躬身禀道:“问过了左近降卒,并不见乐进的踪迹。将士们都说,准备带骑队向北追一追,或者能够擒拿此人。”   “不必了。”关羽摇了摇头:“聚拢俘虏,收拾战场吧。让将士们都歇歇,让医官赶紧过来。”   关平倒有些悻悻:“久闻乐进骁果之名,没想到竟是怯弱鼠辈,大军未散,他先跑了。”   “休得胡言!”关羽叱了一声。   关平慌忙躬身。   关羽沉声道:“身为大将者,不能徒仗血气之勇。能战则战,不战则守,不守则走。局势果然无可挽回,那就留得有用之身,以待来日再决高下,没有什么可羞耻的。这数十年战乱下来,只知猛进长驱的武人早就死绝了。便是我自己,也有过身为降俘的时候,也曾经狼狈奔走……那情形你难道忘了?你是后辈,莫要以此臧否大将。”   “遵命。”关平俯首弯腰,恭恭敬敬地行礼。   雷远与关平交好,这时觉得站在旁边看父亲指教儿子有点尴尬,于是轻咳了一声:“咳咳,雷远拜见关将军。” 第四百六十二章 功勋   这场双方动用战兵合计超过两万的战争,至此可算告一段落。   在襄阳、宛城一带的曹军固然还能纠结起更多的兵力,但那些都是长期驻防各处坞堡和军屯、民屯据点的守军,少有能野战的精锐。   随同乐进南下的傅方和吕常两人所部,本身已是襄阳城中的预备队。他两人的部下都和乐进所部一般遭到重创,能够回到襄阳的不足半数。这半数兵力除非经过数月乃至一年的重遍,很难有士气再上战场了。   这时候来到襄阳就任的荆州刺史傅群,是傅方的族弟,与吕常在曾在许昌有一面之缘。他本打算三人拧成一团,好好在荆襄做番事业,却未曾想到,吕常、傅方这么快就战死。于是傅群的诸多宏大策略还没开始,就已经胎死腹中。   当战败的消息传开以后,自傅群以下的文武无不惊惶失措,若不是身在樊城的奋威将军满宠星夜赶到襄阳稳定局势,只怕某些城狐社鼠或者别有用心之徒,当场就要闹起来了。   好在没过多久,乐进带着寥寥数骑奔回襄阳,这使得襄阳城里一阵欢欣鼓舞。不管怎么说,乐进的及时归来,让心慌意乱的人们得到了一点小小安慰。   傅群和满宠听说乐进从编县奔回的消息以后,也算略微放下了心。   如果这位统领荆襄军务的折冲将军战死沙场,傅群和满宠都免不了承担责任,就连江夏太守文聘也要吃苦头。   然而乐进既返回,那怎么向曹公解释败战的经过,就是乐进自己要头痛的了。   当天两人就联袂去拜访乐进,打算付出一些代价,比如支持重建部曲、优先钱粮马匹供给之类,以使乐进勇担责任,莫要攀扯他人。   乐进从荆城到编县,已经连夜赶路百余里,与关羽厮杀之后,再度顶风冒雪、连夜狂奔回襄阳,一路上的艰难困苦简直难以言喻。   他又不是大族出身,起家甚晚;升到将军职位的时候便不年轻了,这时候已经年过五旬,身上多有旧伤、旧疾,体力大不如壮年。一旦折返襄阳城,他累得几欲晕倒,只想倒头先睡几个时辰。   没想到不仅休息不成,还硬生生被傅群和满宠拦住,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他自家担责任,而撇清他人?这可把乐进气得快疯了。   乐进是曹公帐下吏出身,论口才虽然比不过满宠这样的老狐狸,但对军法之酷烈再明白不过,哪里会上这个当?   他逃回襄阳的路上虽说疲累,但也已经打好了腹稿,当下慷慨激昂地讲述自己出兵的经历。   先说南乡太守傅方、襄阳太守吕常恃勇轻敌,以至于五千兵马面对关羽,竟然未能支持一日。   再说江夏太守文聘擅离职守、不战而退,以至于奇正两路合计的策略失败,奇兵未起丝毫作用,遂使关羽放心大胆地攻打。   又痛斥奋威将军满宠负责各处军屯驻守,结果编县这样的要地,竟然疏忽设防,被荆州军一路偏师攻下,断绝己方撤退的后路。   接着手指傅群高声喝问,既然编县有失,襄阳和宜城大营的守军为何不及时南下救援?难道是要坐视着我乐文谦的部属被两面夹击?   说到这里,他拍桌子大骂荆襄上下官吏,自赤壁败战之后数年过去了,从来就没能建立起一支稍有作用的水军,结果纵容关羽往来江汉,如入无人之境。   最后他干脆拔出缳首刀来比划。傅群倒也罢了,他盯着满宠:“满伯宁啊满伯宁,你我是老相识了,我也久闻你的酷吏之名。怎么,如今关羽尚在编县虎视眈眈,你就要妄生事端,逼死前线大将不成?”   傅群和满宠全没想到他败绩如此,还这么强硬。看着乐进如此暴怒,说着说着嘴角还溢出血来……一时间傅群慌了神,满宠连连摇头。   乐进这番话也说得没错,真把他逼急了,接下去的战事由谁来负责?傅群只是个书生,满宠对自己有点信心,可他的声望、职务,都远远不足以指挥那些败逃回来的残兵败将啊。   万一那关云长尽起江陵之众来个乘胜追击……只想一想这局面,两人就觉得仿佛天崩地裂。如果时局彻底败坏到这种程度,难道曹公会吝于砍几颗头颅来警示天下吗?   当下傅群、满宠变了一张面孔,连连称赞乐进的临危不乱、转进如风,请他先不必考虑此前的败绩,只要能够稳住襄阳、宜城,那就仍然是胜利,仍然是他的赫赫大功。   三人连夜商议已定,次日乐进出面,重整襄阳、樊城、宜城各地的兵力,预备坚守。   战战兢兢地过了几日,只有此前漫山遍野逃散的溃兵陆陆续续回来数千,却不见关羽所部的踪迹。令傅群欣喜的是,这一日忽然仆役来报,说混杂在逃兵之中一同回来的人,竟然还有他新提拔的主簿杨仪。   傅群连忙遣人把杨仪带来。   只见杨仪衣服残破、满脸灰土,颧骨高高凸起,却难掩亢奋神色。   “威公,你不是应该在荆山里么?怎么和乐文谦的败兵一起回来了?”傅群顿了顿,低声问道:“莫非你那队人,也出事了?”   杨仪噗通跪倒在地:“真是愧对州君,实不相瞒,我是被荆州军擒拿了。”   傅群吃了一惊,先摒退左右,再细问杨仪。   据杨仪说,他在荆山中劝说慰劳蛮夷渠帅的时候,遭到刘备麾下奋威将军雷远所部的袭击,所幸他及时变装,混在俘虏之中,才免于被发现。   后来他在编县城中又目睹了乐进将军以疲惫之军力敌荆州军铺天盖地而来的两三万大军,但见乐将军指挥若定,杀敌无数,有序转进。   此时俘虏们被乐进将军奋勇作战的气概所鼓舞,当下在杨仪的指挥下彼此勾连,数日之后发起暴动,一举突破了荆州军的防线。此后又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折返襄阳。在折返的路上,他又听说,那关羽在和乐进一战之后,自家折损也是巨大,定然不会北上进攻襄阳。荆州局势,稳若泰山。   傅群对杨仪自然是信任的,但他这场经历未免太过跌宕起伏,傅群听完了,只皱眉不语。   当日他急请了乐进、满宠再来,让杨仪再说一遍。杨仪倒也坦然,当场细细地说了一通。   过了好半晌,傅群干笑道:“之前听说关羽兴兵数万北来,荆襄军民俱都震动。如今折冲将军以万余精兵阻敌于编县,那不是好事么?乐将军誓士众、抗威武、征叛逆、止暴乱,不仅功勋赫赫,更有古名将之风。至于南乡太守、襄阳太守阵亡,那是没于王事,他们也有功绩,对么?”   满宠眼中精光一闪,暗觑乐进的神色。   乐进抚须不语,又过许久才长叹一声:“虽说关羽兵力极众,但我身为荆襄守将,未能将之一举击退,总觉得羞愧万分。”   满宠转而再问杨仪:“你适才说,关羽所部已无力北上襄阳?”   “此刻关羽身边不过两三千人罢了……”杨仪下意识地答道,说了半句,他深深俯首:“呃,初时确有许多人马。此时身边兵少,实在是与乐将军鏖战,损失惨重的缘故。”   满宠微微颔首,又问:“关羽的损失情形,还有他人佐证么?”   杨仪一时答不上来。   乐进断然道:“我的部下可为佐证!”   满宠沉吟了下,说道:“我自驻扎樊城,襄阳既然无忧,那就没什么需要我操心的地方。”   他起身告辞离去。   乐进瞪着傅群。   傅群下意识地用指节轻轻敲击案几,敲了一阵,他看看乐进的神色,向杨仪道:“口说无凭,今晚你写一份文书,细细说明。”   杨仪恭谨应道:“是。”   于是乐进也告辞。   杨仪待要告退了赶紧去凑那文书,忽听傅群道:“威公,不妨在我这里一同用饭罢。” 第四百六十三章 古怪   傅群是主官,往日里留部属吃饭,自然是亲厚抚慰的意思。   但杨仪只觉心头一紧,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当下两人不言不语地用过饭,傅群带着杨仪回到内室。   傅群的居所在刺史官邸的后院。因为曹公曾经驻扎此地的缘故,刘景升当年那座州牧府邸如今没人敢用,傅群的刺史官邸本是刘景升治荆州时某位吏员的居所。   前院稍许做了些扩建,新建了一座三开间的大厅,撑个场面。适才傅群和乐进、满宠会面便在此地。大厅后头的宅院就显得狭小,便如这处内室,门窗上的油漆都剥落了,露出灰黑的木头底色,因为庭院局促的关系,光线也不好。   毕竟是没有兵权的单车刺史,威权不能与领兵大将相提并论,差不多就只有这样的待遇了。傅群倒是对此安之若素,一点都不计较。   傅群示意杨仪入席,沉声道:“威公,我知道你也不容易。”   杨仪心头一阵酸楚。   过去这段经历岂止不易?我也是出生入死啊,我太难了!   正想先诉一诉苦,却听傅群继续道:“然则,此刻你我身处内室,别无第三人在场,有些话,我却不得不问。”   “便请州君问来。”   “你适才对乐文谦、满伯宁说的那些话,究竟有几句是真的呢?”   他这话问得直白,杨仪却反而松了口气。这样的话若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问,一个没答好,就要人头落地;但放在私室之中这般坦率,看来傅刺史并未当真计较。   说起来,因为天下纷争远未结束,除了中原、河北腹心以外,各处州郡都面临军事压力,因而都以武人领衔。而与武人配合的这些刺史们,大多都是深明进退之理的人。   一方面,刺史的职权本来就很有限,底下的太守们个个都带将军号,用不着刺史去指手画脚;另一方面,乱世用武,文人士子能为曹公所用,却并非曹公的倚仗,万一行事逾矩,边文礼、孔文举、许子远之流便是前车之鉴。   因此,既然杨仪适才那番言语得到了乐进、满宠的认可,哪怕其中的内容荒唐之极,傅群也不会公然驳斥。甚至他还要力保杨仪,因为只有保住杨仪,才能为乐进、满宠两人作背书。   当下杨仪坦然道:“委实不敢欺瞒州君,大体都是真的。只有两件事,略作了一些修饰。”   “哪两件事?”   “第一件事,说关羽领两三万人,是我胡编的。乐文谦在编县城外,倒实实在在地聚兵万人,只是,遭逢关羽两千人的袭击,便溃不成军。”   傅群吃了一惊,腰杆猛地挺直:“什么?那关羽只用两千人就……就……”   他压低嗓音喝问:“你没说错?乐文谦乃是天下知名的骁将,他既领万人,以五倍的兵力,竟不能匹敌关羽?”   “当时两军作战,我在编县城头亲眼目睹!”杨仪脸色潮红,激动得有点过头。他下意识地张臂作势,厉声道:“当时只觉关将军的威势足令山河战栗、天地变色,所向之处,宛如天雷霹雳!”   傅群叹息着,微微点头。   不谙兵法,却熟悉杨仪。傅、杨两家乃是世交,傅群深知杨仪素来不服人,有些狂狷性子,这会儿竟被关羽震慑至此,足显关羽的威风。   编县城外那一战,其实瞒不过人。那么多逃回来的士卒里,有人说得比杨仪还要夸张,简直把关羽当作了下凡的神灵。傅群再问杨仪,不过图个确认罢了。   “只是……”傅群皱眉道:“既然荆州军如此强盛,过去数年怎就与乐进、文聘等人厮杀得有来有回?”   “皆因关将军……嗯,关羽的兵力不足。”   “此话怎讲?”   杨仪在荆州军中厮混了数日,也不是白白当俘虏的,自有他精明能干的地方。他日常与雷远言说,或与雷远的部属们攀谈,着实掌握了许多情报。当下他道:   “玄德公在荆州时,兵力大概有五万余。后来他们兴兵入蜀,带走三万多人。那关羽留守荆州,虽然竭力扩军,兵力也不过三万出头。其中还包括了水军一万余。州君,荆州何其广大,三万人放在其中,算得什么?关羽分布兵力屯驻各处重要的城池、要塞,真正能用来野战的,只有五千。这五千人都是关羽的基本部曲,关羽轻易不容彼等虚耗。故而过去一年里,乐文谦、文仲业之兵能与之旗鼓相当。”   “那么,这会儿关羽又为何猛烈反击呢?难道他忽然不在乎损失了?”   “原因有二。一来,玄德公已定益州,近来益州军陆续调入荆州,充实各地防备,关羽遂能抽调较多的机动力量。二来,正因为益州文武近来多有前来荆州的,关羽有意让益州人见识见识荆州军威。”   按你这说法,这一仗打得虽然是我们,却不是为我们打的……曹公麾下两名二千石,大几千的精锐兵力损失,就只因为关羽想让益州人见识见识他的厉害?这般说来,今后襄阳周边,还能消停吗?   傅群有些胸闷气短,感觉不知道怎么将话题延续下去。   他忽然认识到了,关羽的力量愈来愈强盛,而荆州的局面比自家原先了解的要危险许多。   编县这一场败仗,眼看就要被乐进等人携手粉饰成胜仗了。那么以前呢?过去一年里那些旗鼓相当,果然就真的是旗鼓相当了吗?   怪不得李立稍有机会,就钻营到了许昌去做个有名无实的空头尚书……他是见势不妙跑了吧?让我傅某人给他填坑呢!   他纵有城府,也难免紧张不安,当下深吸了口气,保持冷静仪态,问道:“威公,你说还有一桩事也做了粉饰。不妨一起说来。”   杨仪尬笑两声:“不瞒州君,我并非从荆州军看管下逃出,而是被释放的。”   “那倒无妨。”傅群失笑道:“难道威公领了任务,打算替刘备做间谍么?”   “并不至于。只不过,我答应了玄德公麾下的奋威将军雷远,在职权范围之内,照顾他家往来荆襄的商队。”   傅群愕然。   他想了想道:“这奋威将军雷远,就是领人翻越荆山,攻占编县的那个?我记得徐公明在益州受挫,便是此人的手笔。”   “正是。这雷远乃是玄德公麾下极受重用的后起之秀,曾在益州击破徐公明所部和马超的羌胡骑兵,威名甚盛。如今他自领精兵数千屯据在宜都一带,俨然是关羽的主要助手。其宗族在荆州势力极大,并且执掌与荆蛮、交州等地的生意往来。”   “所以他抓了荆州刺史部下的主簿,不去邀功请赏,反而将你放还,要你照顾他家在荆襄的商队?”傅群叹气不已:“他也没别的要求?”   傅群是正经孝廉出身,读圣贤书的儒家名士,实在不明白一个执掌大军的重将如此看重商贾鄙贱之事,到底是图什么?他钻钱眼里了?   又或者,他指望用那些商队来掩护细作?   问题是,荆州曹刘两家的控制区域间生意往来不少,荆襄许多大族都牵扯在内,以此牟利。   那雷远要派个细作,原也不难,又何必通过杨仪,将事情捅到荆州刺史面前,搞得这么兴师动众?只消我派遣得力人手盯着,难道几支荆州来的商队,还能玩出花样来?   头痛。傅群觉得,荆州的局势实在太古怪了。 第四百六十四章 向北   在击败乐进所部之后,原本驻扎在夹石、章乡和周边几处小型屯堡的曹军闻风而走,毫不犹豫地丢弃了经营数年的据点。而关羽、雷远两军则以编县为中心,一方面收拢安抚败兵、一方面遣人巡行周边,明示己方对这片区域的占领。   除此以外,雷远又择了编县城外山中向阳高地,为这段时日以来阵亡的将士举行了一个安葬仪式。因为没有遇到强敌的缘故,他部下牺牲的将士数量不多,仪式规模小而隆重。   在雷远办这个仪式的时候,关羽也在旁观摩。因为后继雷远又去慰问伤者,他并没有打扰雷远,但到了次日,关羽又派了廖化前来,仔细询问了这个仪式的步骤、将士们的反应,当场做了细细的记录。   第三天关羽也办了个同样的仪式。   雷远注意到了,这几日里关羽也同样忙于抚慰伤员、褒奖有功的部属,并且还亲自巡视俘虏营,安抚茫然失措的曹军俘虏们。期间有一名军官肆意打骂和侮辱俘虏,还被关羽痛责一顿,吃了十记军棍。   这位天下闻名的勇将、大将,被同僚和敌人们一致认为性格高傲刚劲,在自家将士们面前却显得温和,不像是战场上那个所向披靡的神,而是活生生的、亲切的长辈。   但雷远并没有太多精力去关注关羽的治军,他主要的精力还是摆在商业上头。   凭借关羽的武力威慑,能够使得编县这边的豪商们服膺,但这并不代表可以稳定控制他们。真正要将他们统合到一个有序的体系下,在以乐乡大市为中心的商业渠道中,成为顺畅运行的一个环节,可并没有那么容易。   这些人原本与麋芳的下属往来,又有许多老规矩、老习惯,其中藏着诸多贪得无厌的套路。如今获得了直接在荆州贸易的权利,还下意识地以为雷远可欺,想在诸多环节做手脚。   雷远前日里就急调了负责乐乡大市运营的管事宋水前来,与他们商议各项细节,同时又仗着自家兵威,要求这些商贾每家出子、侄近亲五人或十人,前往宜都参与保障商路安全;同样的,乐乡大市那边也会出人,负责江北直到编县的商队往来。   这些负责商队安全的人手直属于护荆蛮校尉功曹刘郃,无论粮秣支持、赏罚任用都与地方乡县无干。商贾小吏的家族子侄前往荆南以后,将能更深地参与各项商业往来,他们的家族与雷远有了这层关系,自然会积极些、用心些。   而派往编县的,则是乐乡大市里这段时间选拔出的得力人手。   他们身处玄德公在荆州控制区域的最北端,将会直接面对曹刘两家犬牙交错的局面,仗着身后有源源不断的物资和财力支持,初时虽打着维护商旅往来安全的旗号,以后慢慢的将会承担更多责任。   如此忙碌下来,三五日工夫,眨眼即过。   这一日晚间,正当身在襄阳的傅群、杨仪二人为局势忧虑的时候,雷远领着自家扈从,巡视编县城头。这几天他很忙碌,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琐碎事务,但巡视城防事关重大,断不能疏忽。   前世里他总以为,夜晚若无灯火,必定伸手不见五指,其实大谬不然。便如今夜,在这个月朗星稀的好天气,明亮的月光自苍穹洒落在城墙和远近的山峦、原野上,哪怕不持松明火把,也能看清前路。   恰好空气也不似前几日那般酷寒,呼吸间带着清新爽利的劲头。雷远绕城走了小半圈,沿途和放哨的将士们聊聊天,说几个笑话,不仅不觉疲累,反而精神舒缓了些。   他不禁向左右笑道:“与那些商贾打交道,比打仗还累。还是与自家袍泽兄弟待在一起,舒心自在。”   “偏偏续之成日里与彼辈厮混,乐此不疲。若不是确有战绩在前,简直不像是我辈武人。”城头下方有人声若洪钟般地笑道。   这声音很熟悉,竟是关羽。   雷远走到城墙内侧的垛口向下看,果然见到关羽带着三五随从,沿坡道慢慢上来。   雷远连忙迎接。   此刻的关羽没有着戎服,只穿着件长大葛袍,外披皮裘,除了腰间悬着宝剑以外,别无武备,更看不到那柄长而沉重的大槊。   大概因为方才获得一场大胜的缘故,他那锐利慑人的眼神也变得平和了许多。当雷远从垛口冒头的时候,他亲切地笑了笑,远处跃动的火光映在他的面庞上,显得鱼尾纹有点深。   在关羽身后,几名扈从依旧顶盔掼甲,一丝不苟。唯独关平也穿着日常起居服饰,左手提着两只洗剥干净的野兔子,右手提着个铜壶,壶里散发出淡淡的酒香。   关平随玄德公征战多年,又是荆州水军实际上的指挥者,虽说职位并不极高,权位却重,过去数年了,荆州后起的年轻武将,俨然以他和刘封为首。然而关羽对自家长子有些严苛,常常呼来喝去,不假辞色,连带着对刘封等年轻人也不客气。   这时候雷远绕到坡道的尽头,再一溜小跑过来,笑道:“难得关将军雅兴,意欲在城头赏月观景么?”   “确有此意。”关羽道:“便在此处城台甚好,续之可愿一起?”   雷远连忙换自家扈从整理城头,清扫出一片可供落座的空地来。   眼看着关平向他连使眼色,雷远心领神会,急令李贞出面接过那两只死兔子,在墙垛下找了个避风处生火烧烤,又提了水袋来,给关平洗手。   关羽不理会这些零零碎碎的事。他负手站在城台高处,向北眺望了半晌。   北面偏西的山峦里,丛林深处积雪未化,在月光下白得耀眼。而偏东面则是汉水蜿蜒流淌。   “这里是编县。”关羽徐徐道:“再往北是宜城,宜城以北就到襄阳了。”   众人肃然无声,只听他沉声道:“二十年前,我在河北,十年前我在徐州,五年前到新野,三年前在公安设营。老实说,有段时间我以为要去苍梧过下半辈子了,没想到还有再度举兵向北,接近襄阳的这一天。” 第四百六十五章 大战   “父亲,近来主公假翼荆楚,翻飞梁益,威势如日之升,已十倍、百倍于当年困窘之时,以后定有肃清中原、重兴汉室的那一天。”   关平微微弯腰,双手奉上一盏淡酒:“到那时,我随父亲看看涿郡,当然还得去河东解县走一遭,见见家乡父老……”   关羽接过酒,并不急着饮用。   他略作回忆,轻声笑道:“涿郡是该去看看,只怕那里的风土人情,你都不记得了。至于解县……当年我在那里杀了地方恶霸逃亡,家中亲族早已四散。如今时隔数十载,河东一郡又屡遭兵灾,还指望什么呢。”   他再眺望一阵北方天际,转回身来:“可惜,那都早着呢。只那座襄阳城,眼下就还不能动!”   他端起杯盏一饮而尽:“续之可知道,这是为何?”   雷远想了想,先恭维几句道:“关将军这一战,杀得曹军重将吕常、傅方授首,承担方面之任的乐进精锐丧尽,肝胆俱裂。如此局势下,若我们尽起荆州之众乘势而前,宜城之敌不足为虑,我军至少也能直抵襄阳城下。我以为,非关将军不能动襄阳,而是主公不愿关将军攻打襄阳。”   “哦?这话怎讲?”   “我在成都时,曾听诸葛军师说起,巴蜀既定,下一步的目标自然先是汉中,然后再凉州、关中,待到尽取先秦旧地,再东向以夺天下。主公若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当需荆州起兵以牵扯许下援军;曹公若引大军入汉中,也需荆州起兵以分敌势。除此以外的情形,想来主公暂不愿见荆州大动干戈。”   关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续之说得没错。”   关平小心翼翼地为关羽添一点酒水,而关羽捋了捋长髯,默然不语。   雷远约莫知道了关羽为何有些不乐。   以玄德公麾下诸将的地位而论,玄德公和本部文武既然进入益州,能够独当一面、承担留守荆州职责的,就只有关羽。   以玄德公当前的领地而论,玄德公居益州,关羽居荆州,俨然是割半壁基业以托,信任不可谓不深,地位不可谓不高,权力不可谓不重。   哪怕放眼整个天下,能够独自承担一州军政的人物也是寥寥可数。   问题是,这个责任对关羽来说,某种程度也是束缚。   他是威名震动天下的名将、大将,半生戎马,纵横沙场所向无敌。但玄德公短时间内并不会要求他出兵北伐,只需要他坐守荆州就可以了。   眼看着如雷远这样的小儿辈往益州走了一遭,回来时俨然就有了几分名将声威。   那之后的汉中、凉州、关中无数大战,又会有多少人声名鹊起、威震天下?   那些人都可以在玄德公眼前立功,而资格最老、名声最响、事实上也最擅长用兵的关羽,却只能坐守荆州,领一路替人牵扯敌军的偏师。   或许玄德公还亲自书信给关羽叮嘱,要他务必小心谨慎,不要擅动刀兵?   镇守荆州这样的大任,实在也非关羽莫属。但关羽捞不着大仗来打,难免生出几分己才用之不尽的感慨。   关羽将杯盏往地面一搁,沉声道:   “汉中、关中那边的情形,我不知也。然则,此刻乐进、傅方、吕常所部俱都瓦解,襄阳、樊城一线能打仗的只有满宠那两三千兵。我在江陵还能调动一万步骑,加上续之你手头的数千人……焉知不能来场大胜?错过了这个机会,曹公定会另调重将,甚至可能是夏侯氏或者曹氏的亲族重将,领大军进驻。那时候再要攻打襄阳,徒然生出许多波折!”   近几年来,玄德公从无立锥之地到跨有荆益,带甲十万,每一步都按着诸葛亮的隆中对策施行。因而雷远在成都时,所见的每一名文臣武将都深知下一步必定全力以赴以向汉中、关中等地,绝无任何异议。   唯独坐镇荆州的关羽对此会发些牢骚。凭着关羽的资历和地位,怎么说都没有问题。可部下们只觉得,多听几句都有不妥。   当下关平殷勤起身道:“我去看看兔子熟了没。”   他也是三旬出头的沙场宿将,平时在刘封等人面前颇有威严的,这时候当着自家刚矜的父亲,也只好打着兔子旗号,溜之乎也。   城头背风处的墙角,李贞正翻卷着兔子,兴冲冲洒些调料,忽然被关平劈手夺过,不禁气沮。   雷远却走不得。   自家那数千部曲已经被关羽纳入考量,既然开口说来,雷远就非得给个正经答复不可。   然则,怎么回答?   告诉关羽,我觉得江东人居心叵测靠不住,最好全军驻守江陵,随时等着那碧眼儿翻脸?又或者,对关羽说,你部下除了麋芳以外,还有几个人不太靠谱,除非把他们一个个都解决,否则我雷续之的兵马断不能动?   这些可以日后宛转表达,今日自己敢这么开口,必被关羽认为是推诿。   雷远心念急转,笑道:“能有夏侯氏或者曹氏的亲族重将进驻襄阳,那不是正好么?”   关羽眼神一闪:“好在何处?”   雷远只觉得他的眼神如刀,简直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畏惧。他连忙凝神,坦然道:   “襄阳、宛城以北,就是许昌、雒阳。以关将军的威势,曹操迟早得派重将、大军前来抵敌。随着我们的力量渐渐强盛,曹军来得就会更多。既如此,我倒希望曹军的数量越多越好。待到主公出兵秦川的时候,关将军在襄阳、宛城鲸吞曹军重兵集团,取得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虽为偏师,却能一举震撼许昌、震撼天下,岂不雄壮?”   关羽沉吟。   雷远略微侧身向前,轻声道:“数年来,江东的大将我斗过了,曹公麾下大将我也斗过。窃以为,之后若能攀附关将军骥尾,打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砍掉夏侯惇、夏侯渊或者曹洪、曹仁等辈的首级,那才算不枉平生志愿!”   关羽只觉得雷远两眼发亮,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不由大笑:“按续之的说法,这样的大战怕不得歼灭曹军数万,甚至十万?”   雷远微笑道:“原本也不敢作这般想法。数日前亲见您击破乐进的雄姿,这才忽然想到,既有关将军撑腰,我这后辈心中存些期待,有何不可呢?”   子龙这女婿,真是有趣!关羽忍不住捋了捋自家须髯:“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浑厚而洪亮,在夜空中传出很远。 第四百六十六章 我辈   过去数年间,无论曹孙两家,还是曹刘两家,在江陵和襄阳之间的战斗都是小打小闹。由南往北打,襄阳之后有新野,新野之后有宛城,再往后是曹公经营多年的中原腹地、强兵所出,自然是越来越难;至于由北往南,当年曹公自家试过,对外宣称值有疾病,烧船自退,折损兵力数以十万计。   是以雷远倒不觉得,关羽真的打算用一万余人去攻取襄阳。他是经验丰富的大将,并不会冒进到这种程度。   在场众人应该都能感觉到,之所以关羽突发奇想,只能归结于年齿渐增吧。随着少年侠气慢慢消褪,再怎么样的英雄,也难免怀念故园桑梓,越来越强烈地渴望能够回到故乡。   连临时的庖厨关平,也被他的情绪所影响。   李贞正用腰间小刀把一只兔子切城小块,串在铁钎上递给关平,却见关平愣愣地蹲踞在侧,仰着脸,出神地望着北方。   关平和雷远往来不少,李贞和他熟悉了。关平也知道李贞仿佛雷远家人,并非寻常下属。于是李贞便不说话,只拿铁钎头子戳了戳关平的胳臂。   “哎呦!”关平吃了一惊,手一抖,差点把翻面烤炙的两串兔肉落进火堆里。   这时候李贞问道:“关将军刚才说的涿郡、河东,风貌与荆州大不相同么?”   “河东我没去过。至于涿郡……隐约记得玄德公家里有株极大的桑树?”关平回忆了一下,叹气道:“其实不记得了。那株桑树,也是主公偶尔提起的,说我幼时曾在树下玩耍。其它的全都想不起来,那是三十年前的情形啦!”   顿了一顿,他问道:“含章,你何时从军的?还记得家乡情形么?”   李贞不禁怅然:“建安十四年的时候,曹军支援合肥,路过汝南。我家将军召集百姓逃难路上,带上了我。至于家乡情形,无非断壁残垣、横尸荒蒿,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当下两人都无谈兴,继续对付那两只兔子。   而关羽的兴致很不错。他和雷远谈了许久,一直到夜深,才离开城头,回军营歇息。   雷远客气地将关羽一直送到城下,才折返回去,继续巡视城防。   关羽此来并没有骑马,于是沿着城墙下方的空地慢慢走着。关平照旧恭谨地跟着自己的父亲,稍微堕后半步。   丈许开外的城砖缝隙间,卡着一柄松明火把,火把眼看将要染尽,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微爆裂声。几名士卒沿着城墙脚下巡逻到此,从身后的包裹里取出备用的木柴,将之替换上去。   做完了以后,他们才发现关羽等人,初时有些警惕,待注意到关羽标志性的高大身材,便露出恭敬声色,行礼避让至道旁。   关羽向士卒们微微颔首,继续向前走了一段,转向通往军营的岔路。   “你和续之很熟悉么?”他问道。   “续之带领部众从淮南来的时候,是我率船队到沔口接应的,彼此有些交情。有一阵荆州无事,我和伯昇,还有霍峻、马谡、向宠、习珍等人,常常寻续之踏青射猎。后来习珍还与续之的小妹定了亲……”   “以后不妨多多走动。”关羽道:“我看,续之比刘封那小子要强。嗯,你少去理会刘封。”   “……”   关平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刘封是刘备的养子,豪勇善战,屡立战功。近年来玄德公最初的元从宿将们大都四五十岁了,年岁大了,慢慢要脱离刀头舐血的最前线。所以玄德公有意培养些后起的年轻人,以刘封、关平为首的霍峻、向宠、习珍等人,再如玄德公自家部曲出身的魏延、傅肜,都是此类。   这次入蜀过程中,刘封有战功、霍峻安定梓潼等地,向宠任中军,都有功绩。关平能预料到,他们很快都会被提拔到相当的位置。   然而关羽一向不喜爱刘封,觉得刘封性格粗暴鲁莽,无有将才。关平为此曾费过不少心力斡旋,可惜效果很差,关羽根本没有改变自己的看法,刘封毕竟也有自尊,更不会放下身段去刻意逢迎。   犹豫了好一会儿,关平道:“伯昇以后大概会常驻益州,原也不能常来常往。倒是……我不明白,父亲何以这般欣赏续之?”   老实说,自从玄德公领大军入蜀,关平已经很久没见到关羽和同僚们开怀大笑了。关羽的性格实在有点过于刚傲自负,很少看得起人,这段时间以来,好像惟有雷远例外。   关平记得,之前麋子方出事之前,关羽还曾经夤夜前去拜访雷远,试图为麋子方求情,结果雷远硬生生把事情闹大,逼得麋芳丢官弃职。难道自家老父亲竟不发怒?   难道就因为雷远在城头那几句吹嘘?断不至于。这些年来吹捧关羽的人手拿把攥,可从没见过关羽轻易向人假以辞色。   “倒也谈不上欣赏。这小子是有些才能,但也不过寻常人的资质。”关羽慢慢走着,随口答道:“只不过,他是我辈中人。”   关平吃了一惊:“父亲是说……”   “之前廖元俭从荆山折返,提起他在荆山中随雷氏部曲行动,说起了他亲眼目睹的三件事。”   “那三件事?”   “第一件事,当日山中气候突变,下起暴雪,明明目标不远,雷远担心将士受冻寒之苦,立即勒令退兵。第二件事,后来廖元俭为雷远指了条近路,但路上颇有起伏坎坷,于是雷远全程走在前方,为大军探路。第三件事,当他们攻入蛮夷营寨的时候,雷远号令诸军,破敌便可,不得滥杀妇孺。”   “倒是个心软的。”关平微笑道:“前日看他为部曲们安排葬礼,也很尽心。”   “你的那些伙伴,霍峻、向宠等人,都会这么做么?”   关平一时默然,他走了几步才道:“至少我自己遵循父亲的教导,善待士卒,并不敢有半点苛刻;魏文长也是如此。其余人等……无论如何做不到这程度。”   关羽微微点头:“我和翼德、子龙,出身都是寒家,主公号为宗室,其实家道破败,否则也不至于以贩履织席为业。我们这些人,看待百姓、看待普通士卒的眼光,与那些高高在上的世族豪门,是大不一样的。你明白么?”   “然则,庐江雷氏虽非世族,却是规模极大的豪强。”关平忍不住道。   关羽脚步一顿,捋了捋胡须:“我竟忘了。” 第四百六十七章 远之   一月下旬的时候,关羽留下一支小部队驻守编县,自己领兵折返。   雷远让贺松、邓铜两人带着部曲们先往夷陵去,他本人和几名扈从跟着关羽所部,一同前往江陵。   按关羽的意思,一战斩杀曹军两个二千石大员,算得相当出色的战绩,所以沿途不妨徐徐前行,待到将士们准备好了,直接在江陵城下办个告捷仪式。但雷远和关平都觉得还是早点去江陵为好。   毕竟董和、刘巴、黄权那几位益州重臣抵达荆州已经二十天了,关羽和雷远这两名重将如果始终不出面会见,实在太过失礼。刘巴又是个抗志不屈的,万一他说,我已经把孙夫人的行程安排定了,拉着董和、黄权直接出发,不等关羽……那简直要闹出笑话来。   于是关羽留步卒们看管俘虏在后,他和雷远、关平等人纵骑而行,只用了一日一夜,就回到了江陵。   负责留守江陵的赵累非常能干,忽然接报关羽提前返回,他立即调动江陵守军,在江陵城北门聚集,迎候关羽得胜归来。   一二月之间的时候,尚属早春。地面积雪未化,北风吹得军旗猎猎飞舞。黑压压的将士们站满了北门前方的空地,纹丝不动。雷远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强烈的骄傲,确信他们的将军必将胜利,也必将带领他们获得更大的胜利。   关羽昂然催马向前。   关平和雷远等人都避让到一旁。这样的场合,只要关将军出现就好了。   一名军吏忽然绕过迎接的军阵,匆匆跑到关平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关平连连点头。   转过身来,他勒马靠近雷远,压低声音:“适才得报,孙夫人将要带阿斗出城游玩。续之不妨先行入城,见一见董和等人。”   雷远向关平笑了笑。   他明白关平的意思了,这个建议确实不错。   过去几天里,雷远自己也是这么想的,见一见董和等人就行了,至于孙夫人入蜀的流程,他打算敬而远之。   董和等人受玄德公所命,来荆州恭迎孙夫人和刘禅公子入蜀;而眼下在荆州够资格的军政大员,无非关羽、雷远和潘濬三人。按照正常的流程,荆州当地大员、益州大员和孙夫人、刘禅公子这三方之间,必得有一套拜起迎送的礼仪。   玄德公遣董和、刘巴这样的重臣来荆州,本就是为了向孙夫人示以尊荣,种种复杂而浩大的仪式必不会少。再考虑到潘濬一板一眼的行事风格,过去二十天里,他们一定把整套流程给设计好了。   管子曾说,仪者万物之程式也,尊卑之仪表也。讲究礼仪程式,在政治运作上自有其必要性。雷远倒不反对这些。   但他不愿意见孙夫人。   雷远一向不掩饰自己对江东的强烈顾忌、对孙夫人的隔阂。包括关平在内,许多荆州文武都知道雷远的想法。   庐江雷氏之所以抛家舍业,从世代经营的灊山本据逃亡荆州,是因为吴侯利用庐江雷氏的力量阻击曹军,他自己却领兵先退,把淮南豪右掌控的数万人丁,当作扔给曹军的弃子。   由此导致庐江雷氏无数部属、大批亲族战死。其中包括了雷远的兄长,至今仍被许多雷氏部曲怀念的小将军雷脩。   在庐江雷氏抵达荆州之后,宗主雷绪病体沉重,长期缠绵病榻。而荆州军府中每个人都记得,雷绪在那一日离世,是因为他受到了惊扰。惊扰他的,是擅自纵骑奔行,肆意往来公安城左近的孙夫人所属骑队。   那件事情发生以后,庐江雷氏数千部曲一时狂暴,几乎要当即起兵厮杀,为宗主复仇。当时群情汹汹,雷远难以压制,何况雷远身为人子,本人也为此暴怒!   若不是诸葛亮星夜赶往乐乡竭力斡旋,而玄德公又付出了许多优厚补偿,可能左将军府当时就要与麾下首屈一指的豪武宗族发生血腥火并,其后果之惨烈,无法想象。   再加上周泰在乐乡大市组织的刺杀,几乎要了雷远的命,还使得雷远身边的扈从折损半数。   那些都是两年前发生的事,雷远尚未忘记。   所以他与江东兵马交战,从不留手。   眼下他也没兴趣在孙夫人面前跪拜行礼,做出忠实臣下的样子。   雷远并非有意迁怒,他也明白有些事阴差阳错,谁也不能事前预料。但是,说他执拗也好,说他缺乏圆融变通也好,雷远不认为自己要放弃这点坚持。   玄德公应当是注意到这一点的,所以他虽然待雷远亲厚,却从不勉强雷远在江陵常驻,更从不邀请雷远升堂入室拜见家人。   现在玄德公已经入蜀,从益州来的大员们不知道这桩往事;潘濬肯定知道,但他的性格决定了他不会将这情形纳入考虑。   好在关平没有忘记这桩过节。当日雷远与孙夫人的骑队在乐乡城外对峙,关平全程目睹,吓得魂不附体,哪里会忘记?   所以他适才建议雷远,不妨乘着孙夫人出游的功夫先去会见益州来人。只要见过了,之后雷远随便找个理由折返宜都,不再参加后继的仪式,董和等人并不能拦阻。   “如此甚好。”雷远点了点头:“那我就先行告退,事后还请替我向关将军请罪。”   关平连道无妨。   于是雷远带着李贞和叱李宁塔等人绕过大队,从江陵城北门悠然入城。   百余里外战事连绵,江陵城里却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城中没有戒严,往来行人的神情都很放松。雷远穿过稍有些寂静空阔的旧城外郭,越接近新城,越感觉到乱世中难得的繁荣与和平气息。   待到进入新城的时候,只觉得城门处车水马龙,连空气的温度都比外头要高一些。整条南北向的道路上,积雪已经被踩到融化。各处都有小吏用车推着干土和石子,忙着填平路上的坑洼之处。   雷远沿着道路向南,绕过北面玄德公的荆州牧府,再折而向东南,往自家的宅邸去。距离尚远,就看到马忠和岑鹏等部属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   雷远请摆缰绳,向前赶了几步。   这次出兵荆山,前后损失极微而收获极大,所以雷远的心情不错。想到之后那些繁文缛节与自己无关,很快就可以回宜都去好好地陪伴自家娇妻,迎来乱世中难得的休憩,他的心情就更加轻松了。   正在这时,忽听城中蹄声滚滚,似有马匹奔走。   江陵城是荆州治所,无数文武大员驻在此地,平日里除了传递军报的信使以外,绝少有骑队奔驰。连雷远自己,在城中也是按辔缓行,不敢放肆。所以初时众人都不以为意,料来那骑队不久就会停步。   谁知那骑队奔走的速度极快,而且沿途全不顾忌行人,所到之处,引起一片混乱。转眼工夫就从城北直冲到城南,进而接近到众人身后不远。数十枚铁蹄起落,践踏在积雪初融的路面,激起泥泞横飞。   雷远皱了皱眉,他不愿生事,勒马避让至道路一旁。 第四百六十八章 探亲   骑队呼啸而过,所经之处惹得行人鸡飞狗跳,一片抱怨。   马忠的反应慢了点,被兜头盖脸地洒了好多泥点子,情形狼狈。   而雷远顾不上替自家长史出头,只凝视着骑队远去的背影,心中咯噔咯噔,猛地大跳了几下。   这支骑队的首领是赵累!雷远清楚地看到了他惊恐而急躁的面庞从身前掠过。   赵累不是组织了江陵城的守军,在城北迎接关羽吗?   雷远刚从北门走到宅院门口,这才隔了多久?   城里发生了什么事?   赵累是负责江陵城防的中军都督,关羽最信任的部下之一,什么事能把他逼迫到这种程度?以关羽的高傲性子,素来重视排场,能让赵累不顾迎接关羽,狂奔回城,那绝不会是小事!   与此同时,北面城头上传来一阵阵急促的鼓点。其余三面城头也陆续击鼓应和。   马忠提起袍袖擦了擦脸,不动声色地靠近雷远,低声道:“将军,这是要紧急关闭城门!恐怕有什么不利。”   雷远微微颔首。   他略侧过身,瞥了眼李贞。   自从这队骑士狂奔经过,李贞的目光就没离开过雷远。这时候雷远的视线转到,与他一触,他便明白了雷远的意思。   李贞回到院内,立即命令留守此地的扈从们准备马匹、武器、行李、干粮、食水,做好一切应变准备。无论接下去发生什么情形,预作准备总不会错。   可是,能有什么事?   雷远不觉得这时候的荆州会面临军事上的威胁。随着雷远率部回返,荆州兵力匮乏的现状已经缓解,只要江陵、公安这两处支点不动,宜都郡这个连接荆州益州的通道不动,荆州就稳如泰山。   何况曹军已经惨败而退,完全可以不论。江东那边,吴侯正亲提大军,紧锣密鼓地预备攻略淮南。听说董和已致书京口,将会拜访吴侯,两家的关系过去一年来始终安稳。   那么,赵累慌成这样作甚?   前世记忆中某个片段忽自脑海浮现,使得雷远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不会吧?此时我的岳父大人不在啊!   就在这时,一名军吏疯狂打马,从城中大道疾驰过来。   “可是雷将军在此?”   “正是。”   “我家关将军有请雷将军!请立即跟我来!”军吏带着马,在路口绕了半圈,立即折返。   雷远急匆匆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催马再度往北,不是到北门,也不是到关羽的荡寇将军府,而是直抵荆州牧府。此时足有上千人马一个挨着一个,在府邸四面围拢。将士们的神色略显茫然,而带兵的军官大声呼喝,勒令提高警惕。   军吏不在正门停留,而是沿着府邸高大的围墙向东绕行,一直到东面的侧门。   这座府邸是此前玄德公在江陵城中的府邸,桓灵以前为南郡太守所用,后来还曾经被周郎大加修缮,规模很大。前院有重重厅堂,足以容纳上百僚属各自办公,后院则遍布亭台楼阁、回廊林木。   自从玄德公带领僚属们入蜀,前院只保留了少量官吏办公,由潘濬为首,占了靠近正门的一处小院。而后院与前院完全隔开,玄德公的家眷们直接从东面侧门出入。   孙夫人从京口到公安的时候,身边带着精锐的武装侍从上百人,能够舞刀弄剑的婢女又有上百人。   后来玄德公以安抚庐江雷氏的名义,强行将武装侍从们拘押至公安附近的孱陵城。在孙刘两家重定盟约以后,这些侍从都被遣返回江东了,连带着婢女也被遣回一批。   所以眼下服侍孙夫人的,换了很多玄德公的人,包括车夫、护卫之类。一旦孙夫人有事出外,除了随行亲信仆婢,外围都是玄德公所部。他们住在东侧门对面的一个单独的里坊。   雷远赶到的时候,只见不少江陵城里的居民拥挤过来看热闹,然后被手持明晃晃刀枪的将士毫不客气地逼退,腾出侧门前的宽大空地。   而关羽按剑站在门廊下方,脸色难看。在他身前身后,跪了黑压压好几排,大概有上百人。有负责守把门禁的甲士,有绿帻青衣的仆役和婢女们,也有这个里坊的负责人。   潘濬正在询问一名跪伏发抖的仆役,没听清他说什么,但能感觉到语声高亢,嗓子都哑了。   雷远越众向前:“关将军!”   关羽抬眼看了看他,正要说什么,潘濬气急败坏地回来:“关将军,关闭城门还不够,须得立即戒严!让里长管束百姓,不得随意出入!一会儿说不定就得搜索全城,现在这闹哄哄的,像什么样子!”   关羽挥了挥手,立即有部下奔出去传令戒严。   “如何?可问出些端倪?”他问潘濬。   大冷天里,潘濬的额头汗水涔涔,连胸前背后的袍服都湿了:“这群人都是废物!全不用心!”   关羽加重语气:“先说一说我们知道的!”   “昨日孙夫人就说,打算今天带刘禅公子出门游玩。所以下人们提前准备了,并安排了骑士沿途护卫。出门的时候,孙夫人和刘禅公子分明是在的。”   潘濬喘了口气,继续道:“他们正常登车,路上护卫们还听到孙夫人和刘禅公子在辎车里说话。然而出城走了一程以后,护卫们询问孙夫人打算往何处去……连问了几声,都没有答复。这时候护卫才发现车中没人,单留了一封书信,说孙夫人的母亲病重,她要带着刘禅公子去江东探亲!”   关羽正在下意识地捋着长须,听潘濬这么说,他手下一重,揪了一撮须髯下来:“也就是说,我们的主母,处心积虑地设计了一个计谋,然后带着主公的嗣子跑了!”   潘濬擦着汗道:“眼下只能期待赵都督前往江津港口拦截的结果……”   关羽手起一拳砸在门沿,厚实的木板咔嚓断裂,连带着拳头关节淌血。   “怎么会有这种事!主公对她何等尊重,何等优容!她为什么要这么干?孙刘联盟尚在,她图的什么?她又是怎么做到的?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疯了吗?”关羽咬牙怒骂。   他转而想起一事:“又或者,这几日城里有谁触怒了她?主公入蜀前,不是让大家忍一忍吗?”   “绝无此事。孙夫人近来较当日安分许多,关将军你也是知道的,既如此,谁会去触怒她?倒是我陪着董幼宰拜见过她,她还说起,要准备些荆州土仪,请董幼宰带给吴侯……”   关羽压根没听潘濬说什么,忽又骂道:“之前你不是说,已经清理城中与江东往来的人吗?定有漏网之鱼!”   潘濬脸色惨澹,一时无语。   雷远向前半步:“关将军,治中,眼下急务是寻回孙夫人和刘禅公子,至于其中的起因经过,不妨容后慢慢查问。”   “续之,你怎么还在这里?”关羽皱眉。   “呃……”雷远觉得关羽怕是有些失了方寸。这实在也是难免,出了这样的事,谁能想得到?这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好在关羽立刻又反应过来了,抬手抛过一枚兵符:“赵累已去江津拦截了,我另外还派人通知关平,让他带水军堵住夏水。你持此兵符,沿途调动船只往大江下游追踪,立即去!”   雷远立即行动。 第四百六十九章 跳船   雷远跑了没多远,正撞见飞速赶来的李贞等扈从们。一行骑队便在城中大道上向南疾驰,再转向东,其情状一如适才的惊怒交加的赵累。好在这时候城里已经开始戒严,路上行人一个都无。   经过自家远门的时候,见到马忠等幕僚站在坊墙上头,满脸焦虑地连连摆手,雷远来不及与他言语,只嚷了声:“我去去就来!”   众人一路上毫不顾惜马力地疾驰,先去城东二十里的江津渡口。从上游绵延来的百里洲在江津渡的位置恰好消失,大江在此重新合流,故而往来大江上下游的船只,都在这里汇集。   待赶到时,每一匹马都重重喘息,口鼻喷着白气,雷远等人也都浑身汗水。   雷远再度催马,一口气闯到渡口近处。但见舟楫乱横,船上却没有人。原来赵累极是果断,一到渡口,就把所有靠岸船只上的人员全都拘在一处,直接斩断了任何人经过渡口离开的可能。   这时候赵累匆匆过来,雷远俯身问:“怎么样?”   赵累颓然摇头。   雷远吐了口气。   他挺直身体,看看雄浑宽广的大江:“我们发现得很快,赵都督的行动更是迅速。孙夫人和刘禅公子断不至于插翅而飞……他们很可能是在某个小港汊里藏了小船,先趁小船东下,再和后面的大舟汇合。”   赵累连连点头:“江津渡口以东数十里,江面深广、风涛劲急,所以小舟走不快,也走不多远。接应的大船就在附近,而且为了行动快捷,一定会动用江东水师的走舸!”   雷远把兵符给赵累:“给我安排一艘快船!要最快的!”   赵累立即嘬唇作啸,召来部属安排。   荆州水师的楼船巨舟甚少,小船倒真是不缺,瞬间推出一艘船身狭窄、配有二十余名精壮棹夫的快船。雷远和扈从们箭步登船。   赵累指着一名站在风帆后头的首领模样年轻人喝令:“袁龙,一切都听雷将军的!”   显然这是赵累提前准备的,若雷远不来,他就要自己行动了。   雷远向赵累拱了拱手,大喊道:“我先走一步!后继的船只跟上!”   刚喊完,船身一震,便汇入了大江主流。   港口内的水面还较平静,一旦稍离岸边,举目所及,左手边的江畔景物势若奔马地后退,而前后右侧全是汹涌波涛。船只随浪起伏,有时候简直像腾空,有时候又砸进水里。江面上寒风凄厉呼啸,更将雷远等人吹得瑟瑟发抖。   雷远一张嘴,冷风就往口腔里灌。他不得不微微弯腰背风,向正在划桨的棹夫们喊道:“我要找江东的快船!或者一艘,或者一队快船,就停在下游,但必定没有旗号。能找到吗?若找到了,必有重谢!”   赤裸上身的棹夫们沉默无语地继续划桨,叫作袁龙的首领笑道:“江东的快船?那容易找!无论从沙羡来的,还是从巴丘来的,能在这时候溯江上行的快船无非那些……每一艘我们都认识,每一处能停船的地方我们都知道,足下请稍待!”   袁龙转回身去,继续呼喝划桨。因为船上别无载重,待到船帆升足,接着西北风的力量,整艘船只仿佛飘飞在水面上劈波斩浪。   有时候船只划过剧烈的弧线,以便让船帆借风,此时半边船舷都会没进水里,扈从们都紧张地抓紧船舷,生怕船只倾覆。   雷远初时站在船头眺望,过了会儿觉得脚下发软,不得不坐在船板上,扯着一段缆绳借力平衡。   江面上不辨路程,也不知经过多远,袁龙忽然大步走到船头,拍了拍雷远的肩膀:“雷将军,你看那头!就是他们了!”   雷远正觉得昏沉,也不知怎地,耳朵眼里呜呜作响,胸腹间也有些翻腾。袁龙喊了两声,他才反应过来。揉了揉眼睛看去,袁龙所指的方向,可不是两艘极精良的走舸快船么?   雷远算不得水军的行家,但他两年前与关平同船渡江的时候,听关平介绍过一些基本知识。大江上日常的船运,什么江段用什么船,什么季节用什么船,什么职能用什么船,都有一定之规,不是乱来的。   这两艘船,既非渔船,也非渡船,更不是商贾所用船底宽平的方舟,其身份简直昭然若揭!   此时两艘走舸大概刚刚起锚,连接彼此船身的绳索未解,速度远没提上来,袁龙驾舟向它们急速靠近,没过多久,雷远就能够看到那两艘船上往来奔忙的棹夫。待到更近了些,又看到了船上有身披戎服的人影!   袁龙拍着船舷,哈哈笑道:“看!看见那个虬髯光头吗?他是沙羡那边的水军都伯李桓。此人绝擅操舟,可惜闲暇时喜欢在江上做贼,专干劫掠行旅的事。”   “靠上去!让我上船!”雷远猛拍袁龙后背,几乎把他打个趔趄。   袁龙回过头,吃惊地道:“雷将军,你要上他们的船?他们人多,万一闹起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雷远深深吸气,深深呼气,开始整理自己的随身装备。   今日原本没想到有事,所以身上只穿了件轻便的皮甲,腰间悬着长剑,便是赵襄赠送的那柄利刃,除此以外便没有其它可用的了。   他回头看看扈从。包括李贞在内一共六个人,除了四个留守在江陵宅邸的人手以外,还有王平。至于叱李宁塔,他的体格太过夸张,压根没有适合的马匹骑乘,所以在雷远狂奔出江陵城的时候,就把他甩开了。   其实叱李宁塔才是最适合这种局面的,可惜,可惜。   “靠上去,让我上船。”雷远平静地向袁龙吩咐道:“万一形势有变,你自放帆退去便是,无须勉强。”   袁龙愣了愣,呼喝同伴们加快划桨的节奏。船只的速度越来越快,从视野范围,再到箭矢射击的范围,逼近到三五丈的时候,两船之间的江水汹涌起伏,哗地一声泼上船板,把雷远等人浇得透心凉。   江东的走舸船身较高,距离接近以后,反而看不清船上情形,只觉得高大的船身黑沉沉地,仿佛将要压下来,好在上头没有箭矢射落。当一股浪涌忽然消失的时候,两艘船咚地撞在了一起。   雷远没有想到撞击的力量这么强,当场就摔进船舱里。   但他反应极快,随即挺腰起身,箭步跃上船头,再一挺身,一把攀住了对面的船舷,发力翻了上去。   往前推一年,这样的动作对雷远来说还属高难。但长期的艰苦训练这时发挥了作用,使他身姿矫健,虎虎生风!   人在空中时,雷远就纵声高喊:“荆州奋威将军雷远在此!”   他脚踏船板,方才站稳,眼前一阵寒光闪烁,脖颈、胸前、腰眼微痛。原来都被刀剑逼住了。   这种场合,果然还是岳父出面比较合适啊……雷远心头发苦。   扈从们也都陆续攀上船来。然而眼看雷远受制,谁也不敢乱动,只能乱嚷着:“放开我家将军!”   下个瞬间,有一名衣着华贵的女子抱着孩子,躬身从船舱里出来叱道:“都轻声!你们吓着阿斗了!” 第四百七十章 慢待   雷远一路紧赶慢赶的时候,忍不住想起关羽的咆哮。   适才关羽那副怒发冲冠的样子,有点把雷远吓着了。好在关羽不会诿过于人,更不会迁怒。换了性格暴躁的张飞在此,只怕已经当场打死几个。   关羽绝非徒恃勇力的匹夫,他既受镇守荆州重任,就一定会竭尽所能,把荆州经营得犹如铁桶。所以当他了解到麋芳与江东人物勾结的时候,丝毫都不顾忌多年交情,放手让潘濬大肆清洗。   谁能想到江东对荆州的渗透到了这种程度,明明麋芳和他的许多亲近人都已经遭到严惩,他们竟然还能在关羽的眼皮底下玩出一手鱼目混珠。   从荆州牧府的侧门到江陵城的东门,那才多少距离?辎车行驶才过了多久?在这么短的距离、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到如此神奇的操作,事前得经过多少次演练,埋下多少伏线暗桩?   适才跪在荆州牧府门前的那些人里,究竟有多少人参与其中,多少人根本就是江东派来的间谍?   好在他们把精神花在了劫持孙夫人和刘禅公子上头,若这伙人在特定的时间里应外合试图劫夺荆州,那又会如何?   思之不寒而栗!   不对。什么“好在”?劫夺荆州的事姑且不提,眼下跑了的玄德公的正妻和嗣子!但有半分闪失,荆州文武谁承担得了!   关羽难免为此惊怒交加。而他所迷惑的,也是雷远根本想不通的。   孙夫人和江东那边,为何要这么做?他们图什么?   雷远前世不算精通历史。他只隐约记得,当时玄德公本人深陷益州,而孙权又急欲索取南郡,是以大起舟师,试图控制孙夫人和刘禅,后被赵云所阻,夺回了刘禅。此举或许是为了增加江东与玄德公谈判的筹码,但却事实上成为孙刘联盟走向瓦解的开端。   此世的情形略有不同。   如今的江东,本来也没有对荆州领地提出要求的可能。甚至他们所控制的汉昌、江夏两郡,都属暂借。此前重订盟约的时候就已明确,一旦江东攻下淮南,便还荆州两郡。而玄德公又已经迅速控制了益州,此刻无论实力和声望都比雷远前世所知的更加强盛。   在这时候,就算江东控制了孙夫人和刘禅,又能如何?以玄德公的雄才,绝不会因为嗣子受人控制而放弃自家基业,退一万步来说,刘封这养子就是为此时而设。江东从刘禅身上得不到好处,徒然使孙刘联盟再度瓦解……这有什么意义?   刘禅的生母已经去世,孙夫人乃是嫡母,她与刘禅的关系据说又很亲密。长远来看,不是让孙夫人安稳作她的主母,对江东更有利么?   关羽适才怒骂说,孙夫人是不是疯了。雷远倒想问,吴侯如此行事,他是疯了,还是傻了?难道他真的发了失心疯,要与玄德公决裂?   不应该。至少目前不应该。   雷远看看在自己面门和脖颈处晃动的锐利剑锋,两指按住剑脊,轻轻将之推开一点。   持剑的武士冷哼一声,翻腕将剑锋抬起。此时船只正值起帆加速,恰好一道横浪涌来,船只随浪摇摆,船上人无不晃动。那甲士一时间用力过猛,利刃带出一抹弧光,几乎要扎进雷远的面门。好在雷远反应极快,劈手握住剑刃,使之不能刺入。   剑刃割破雷远手掌的皮肤,鲜血汩汩地顺着剑刃流淌下来。   扈从们一阵躁动不安。雷远忍住剑身入肉的剧痛,面色不变,连眉毛都不颤动半点。   这时候拥挤在船板上的江东甲士足有数十人。他们层层叠叠地围堵在雷远身周,就像一圈圈的铜墙铁壁。只要带兵的军官一声喝令,雷远毫不怀疑自己会被砍成肉泥,然后被扔到滔滔江水中喂鱼。   然而,雷远坚信:无论吴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孙刘两家当前并没有解不开的矛盾,断不至于到兵戎相见的地步。   除非哪位江东甲士忽然想要为程普、周泰等将校报仇雪恨,否则眼前的情形,未必要靠刀剑来分高下。   至于孙夫人……雷远只好期待玄德公稍微有点担当,不要把他们夫妻俩前次闹翻的责任归结到庐江雷氏身上。   雷远再度将面前的剑刃推开。那甲士双手握住剑柄,试图稳住长剑。   于是随着雷远的动作,更多的血流淌到剑锷,甚至滴到甲板上。雷远继续用力,那持剑的甲士惊慌而尴尬地左右乱看,并没人给他下达反击的指令,最终只能悻悻退开一步。   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透出了一道缺口,使得雷远能够直面船舱处气哼哼的孙夫人。   雷远向孙夫人微微躬身,平静地道:“无意惊扰,还请见谅。我此行只是赶来护送主母罢了。”   孙夫人愣了愣。   在她身边,一名铁塔般的甲士踏前半步,想要说什么,却被孙夫人制止了。于是一行人在起伏的船上各自僵立,沉默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孙夫人轻轻拍着刘禅的后背,低声道:“护送?我去江东,自有兄长照拂。要你们护送做甚?”   “主公邀请主母和刘禅公子前往益州,派遣掌军中郎将董和、大司马西曹掾刘巴等重臣专程恭请,又吩咐沿途以数千兵士卫护、二州八郡国的官吏百姓参予迎送。主公以为,非如此,不足以显示主母的尊贵。如今主母前往江东探亲,却只得轻舟两叶……”雷远沉声道:“我不知江东风俗如何,但荆州文武对待主母和主公的公子,绝不敢如此轻易。”   那甲士忍不住道:“我江东行事,哪里用你们荆州人来教?”   雷远应声道:“大司马、荆州牧的正妻,荆州、益州百万军民的主母和嗣子,哪里能容江东慢待?”   甲士不禁失笑:“然则你待如何?带着六个扈从,来为主母撑腰么?”   雷远不理会他,转向孙夫人:“我听说,主母初来荆州的时候,不仅有主公亲自作陪,公安百姓阖城出迎,吴侯又遣庞大船队和数百人随同伺候,其壮观情形,至今传为美谈。为何回乡探亲却要如此?我甚至有疑问,这真的是吴侯本人的意思么?”   其实雷远不过随口说来。然则此言一出,他却赫然发现那甲士眼皮乱跳,盔檐遮掩下的脸色都变了。 第四百七十一章 截江   雷远隐约想明白了一点,但眼前局面又不容他细细分析。   于是他直接就问:“却不知这次来接引主母的这些人,是吴侯帐下的参予机密的亲卫么?请主母返乡的邀请,是吴侯亲笔书信所述么?要瞒着荆州文武、抢在关将军回返江陵前出发,是主母自己的要求么?荆州的主母和嗣子,却要在荆州的地面上鬼祟行事,是主母和嗣子应有的待遇么?用这种方法离开江陵,日后若有回返的那一日,该怎么面对主公,有人替您想过么?”   这几个问题,本来是雷远这一路上反复纠结的疑点。这时候猛地抛出,越问越夹枪带棒,越问越令孙夫人恼怒。   他每问一句,孙夫人的脸色就阴沉一点,问到第四句的时候,船上每个人都看到孙夫人满脸通红,简直已经气炸了。几名手持刀剑的江东武士彼此对视,略微往船舱边缘闪开了一点。   “秋浦!”她大声叫嚷。   因为愤怒而导致她语声尖利,熟睡的阿斗被惊醒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雷远曾见过的那名贴身侍婢,曾策骑奔行于乐乡,赐给雷远蜀锦二十端的秋浦从舱里闪身出来。此番孙夫人离开江陵,乃是藉着出外踏青游玩的名义,随身的近侍全数被甩脱了,唯独秋浦紧随不离,看来确是孙夫人的心腹。   “你说的居然没错!”孙夫人冲着秋浦嚷了一句。   秋浦脸上无奈神色一闪即逝,只默然不语。   而孙夫人把阿斗往秋浦的怀里一塞:“替我抱着阿斗!”   阿斗这时候五六岁,体型圆胖,又因为害怕着凉的缘故,身上重重叠叠裹了许多衣物,可不轻了。秋浦只觉得眼前一暗,怀里多了个极大的球体,瞬时趔趄几步,差点跌回舱里。   好不容易稳住脚跟,秋浦忙着安抚阿斗。   孙夫人狠狠地瞪了一眼雷远,又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名江东甲士首领,继续嚷道:“停船!停船!”   棹夫们都去看那甲士首领。   甲士首领面对着怒气冲冲的孙夫人,简直手足无措,可他咬了咬牙,竟不下令停船,反而高声喝令:“升帆!加速!违令者斩!”   “我说了,停船!”孙夫人跺脚大喊。   然而船只反而顺风向东,行驶得更加快了。   孙夫人顿时心寒。她虽然自幼娇纵惯了,又受年岁和眼界的限制,见事不大明白,但不是真的傻子。这时候哪还不知道自己被人诓骗了?她深深觉得受到了轻贱,更觉得自己遭到亲人的背叛,脸色刷地发白。   她锵然拔剑在手,在空中挥舞了两下,冲着甲士首领一字一顿地道:“听见没有?我要你停船!”   那甲士首领摇了摇头,刚想争辩,眼前剑光闪动,孙夫人已经挥动长剑砍了下来。   甲士首领能担负今日这样的任务,自然有文武干才,是江东的出众人物。孙夫人这点剑术,乃是未经沙场的花架子,根本不是他对手。这一剑看似凶猛,其实腕力飘移、后劲不继、剑刃的落点也有问题,他只消侧身一让,顺势抽剑直刺,就能要了孙夫人的性命……   但他能这么干吗?不仅不能这么干,光这么想一想,就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当下他闪身往后躲闪。   孙夫人一剑落空,猱身上前又是一剑。   他再闪。   孙夫人再追。   一边追着砍,孙夫人还连声怒骂:“饶助,你站住了不许动!站住了吃我一剑!”   原来此人叫饶助。   雷远想了想,一时没想起此人在江东是什么身份。   这时候饶助已经从船尾让到船头,再从船头让到船尾。甲板上寒光四射,剑气破空,尽是孙夫人逞威。原本敌住雷远和扈从们的江东甲士们不敢去捋孙夫人的虎须,一个个都紧贴着船舷站立,只让他们的首领去顶在前头。   雷远靠在船舷边上,与江东甲士们并肩观战。   李贞扯了一幅戎服的白色内里,替雷远简单包扎了手掌。而王平带了两个同伴慢慢挪步,这时候正悄无声息地靠近船尾的碇石。   绕了两圈之后,孙夫人回到船舱门口,略微停步。   “呼……呼……”她用长剑杵着船板,急喘了两口气,忽然道:“孙仲异下了命令,你就真敢来办?居然还办成了?”   饶助苦笑道:“这都是奋威将军早就安排好的方略,具体行事的,有些是周郎秘密留下的人手,有几人十年前就在江陵落脚了。我只不过是个接应的。奋威将军事前说了,接您到沙羡一叙,立刻就会送还江陵,绝不留难。”   孙夫人所说的,便是驻扎在沙羡、接替程普担任江夏太守的孙瑜孙仲异。他的将军号与雷远一般,也是奋威将军。   孙瑜是吴侯的堂兄,近年来隐然成为吴侯亲族中的骨干人物。此前周郎领十万众号称伐蜀,便是以他为副手。听说周郎临终前,曾向吴侯推荐鲁肃继任。但一年多来,江东在荆州的主要负责人始终是孙瑜,而鲁肃仅是孙瑜的副手。   孙瑜的作风与温和的鲁肃大不相同。   他在担任江夏太守以后,在军事上十分保守,面对强硬的关羽不得不委曲求全;但在另一方面,他又很下工夫,竭力促使江东的力量向荆州渗透。譬如说,他便是厚赂麋芳,甚至不惜用巨资从麋芳手里购买劣质军械之人。   眼前这个叫饶助的,乃是孙瑜的得力部下,担任别部司马。雷远曾听潘濬提起,便是此人负责与麋芳的部下具体接洽物资买卖。   原来眼前这局面,竟缘于孙瑜假传吴侯的意旨?   雷远隐约明白了。   或许对关羽和雷远等人来说,处置麋芳、乃至大举搜捕结连江东之人都是荆州的内部事务,但落在孙瑜眼中,这等若是荆州对自家意图渗透的猛烈反击。   后来又传来消息,玄德公将使孙夫人和嗣子入蜀。这在荆州看来,是向江东示好,展现孙刘联盟的稳固。但孙瑜心里有鬼,却将之视作了使孙夫人远离江东影响的举措,代表着玄德公向吴侯施压。   既如此,他便悍然动用了一批尚未暴露的人手,将孙夫人和刘禅劫夺出来。以他的亲族身份,想要骗过性子急躁的孙夫人,自有其办法。这是对荆州方面的最有力反击,也是展示江夏太守力量的有效手段。   这想法实在粗糙,倒也符合江东人一贯的风格。   可他没想到,此举被雷远给撞破了,反应过来的孙夫人勃然大怒。   孙夫人与玄德公此前虽有抵梧,但后来双方大致重归于好,夫妻之间的感情并没有破裂。她又确实满意自己能嫁给名震天下的英雄,怎么能容忍自己成了娘家人手中的工具?更不消说,这个娘家人还不是吴侯本人,而是吴侯的部下、区区一个江夏太守!   孙夫人狂怒。   稍微缓过一口气,她持剑再度杀了上去。   饶助嘴上连连申辩,脚下不停躲闪,连续避开几剑,站到了船帆下头。   此时李贞忽然取出背负着的角弓,抬手一箭。箭矢在空中划过一道银线,割断了悬帆的蓬索。   整片布帆和撑帆的竹竿哗啦啦地坠落下来,正砸在饶助身上。饶助一时只觉天旋地转,翻身仆倒。   孙夫人犹豫了一下,挺剑对着他身上多肉处刺了下去。第一剑刺得不够深,饶助大叫一声,挣扎欲起,孙夫人换了方向,狠狠地补了一剑。这下饶助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停船!”她持着染血的长剑高喊道:“谁敢违令,我杀了谁!”   王平这时候已经站到了碇石旁。他和同伴们伸脚猛踹,沉重的碇石应声落水。   整艘船只猛烈晃动着,在江畔停了下来。 第四百七十二章 夺斗   船上众人面面相觑。   有几名江东甲士想要去救助自家首领,被孙夫人两眼一瞪,立即止步。反倒是孙夫人叱喝道:“蠢货,还不去救,等着你们的司马丧命吗?”   于是不少人收起手中刀剑,七手八脚地把覆盖在饶助身上的帆布、竹竿之类抬起,将他拖到船头,为他包扎止血。   孙夫人手握长剑,继续凶恶地环视众人,并不言语。   众人惟有报之以沉默,于是孙夫人收剑归鞘,似乎这样能使气氛略微缓和些。   然而当另一艘走舸调了老大的头,重新靠近过来的时候,孙夫人再度拔剑在手,厉声道:“让他们滚开!不许过来!”   几名棹夫慌忙站到船头高处挥动旗帜大叫大嚷。   一时间,两艘船都在江面上僵持。   雷远估计,孙夫人并不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   所谓去京口探亲,本就不存在,是孙瑜编出来蒙骗她的,现下不可能真往京口去。那么,折返江陵呢?孙夫人应该能够想象到,她的行为给江陵城中带来了怎样的震动,如果没有适合的说法,就直接折返江陵,有些叫人尴尬,主母的脸面荡然无存。   她固然性子急躁,真到了这种时候,满心都只有茫然。   在她的身后,阿斗已经醒了。他用力蹬着腿,从秋浦的怀抱中挣脱,往起伏的船板上走了几步。   秋浦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时不时牵一下他的手,免得他摔着。   阿斗跑过孙夫人身边的时候,被孙夫人猛地拢在身前。   “不许乱跑!”她认真地吩咐。   “我不跑!我就看看!”阿斗盯着船体侧面的某处舷窗,一次次地想要靠近,一次次被孙夫人抓回来。   这孩子看起来真有些憨。雷远想。   “将军,你看!”这时候李贞忽然叫道。   雷远回身眺望,只见大江下游方向,十数艘大船缓缓而来,又有同样数量的走舸卫护两旁。   那些是江东水师的主力楼船。这些巨舟每一艘都用数百棵深山巨木打造,宛如横行江上的猛兽。每一艘船上都有桨手百人,操纵着数丈长的桨橹划水。甲板上搭建出的战楼上,大批弓弩手在垛口如林而立。   饶助和船上的众多江东甲士无不喜动颜色。   孙瑜为了劫持孙夫人,动用的人手环环相扣。只在江上,就先有某处港汊里潜藏的小船,然后是两艘走舸转运,再到孱陵、公安以东的江面,则是孙瑜本人亲率能够抵御风浪的巨舟作为支撑。   发现走舸未能及时与船队汇合后,孙瑜立即引诸多巨舟赶来接应。本来他们选取的时机,便是关平所部舟师主力经夏水入汉水与曹军作战,尚未来得及折返的时候。此时巨舟顶风溯流而上,船头排开重重白浪,气势极为逼人。   无论孙夫人作何想法,一旦江夏太守、奋威将军孙瑜亲提水师赶到,局面就完全不同了。这许多巨舟一旦围拢,哪怕不登船,只用钩锁拖拽,也能带走整艘走舸!   饶助受了伤,难以动弹,只能趴在翘起的船头,探头向外张望。眼看着江夏舟师大进,他的信心随之膨胀,当下高声喝令:“奋威将军来了。大家准备……”   话音未落,他的咽喉处已多了一支箭矢。   铲形的箭头切断了他的气管和血管,从脖颈后方直透出来!   饶助的眼珠突然像死鱼般凸起,喉咙里发出格格的声响,随即面门咚地一声撞在船板上,再也不动了。   站在孙夫人身边的一名江东甲士反应极快,立即伸手往腰间拔刀。   然而就在他跃起的时候,另一支长箭正中他的前额。这一箭好大的力量,竟然贯颅而出,将他整个人带得往后翻倒,死死地钉在船身中央的桅杆上!   在这艘船上,能有这般射术的,除了李贞还有谁人!   甲士们齐声惊呼。   但他们既然能被孙瑜派来承担这样的重任,绝非首领身死就溃散的乌合之众。一名满脸虬髯的光头大汉,便是此前袁龙指认出的江东水军都伯李桓立即接替指挥。他纵声狂喊:“杀了荆州人!”   多把刀剑瞬间出鞘,带着劲风从各个角度劈砍过去。这番刀剑劈砍可不同于孙夫人的花架子,真是又狠又辣。不愧为江东水军精锐,反应相当迅速,身手也堪称强悍。   然而雷远和扈从们的动作比他们快一步。   快一步就够了。   江东甲士们挥刀的时候,雷远已经持剑在手。他手中这柄剑比通常的规格要长出半尺,一旦出鞘,湛青色的剑光仿佛瀑布倒卷,映得众人须眉皆碧。   甲板上空间狭窄,这么多人动手,谁也没有趋前退后的余地,只能硬挡硬格。然而无论是长刀、铁甲、还是武人的刚健筋骨,在这长剑之前都起不到半点阻碍作用。雷远剑锋所至,衣甲平过,血如泉涌!   拦在他身前的三名江东甲士转瞬毙命。   后继的甲士待要向前,王平等几名扈从大砍大杀,硬生生堵住去路。   李桓大怒叱喝,亲自拔刀向前,才走了一步,眼前银光一闪,颈侧被李贞一箭划过,鲜血暴绽。他的怒喝瞬间化为惨叫,不得不疾步退避。   江东甲士的数量足有三四十,若早有准备,靠人命堆上去,也把雷远等人堆死了。然而他们怎也没想到,雷远竟会在这时候猝然发难!他们真的毫无准备!   江东水军已经到了,这时候动手,是活腻了找死不成?   就在他们稍稍后退的转瞬之间,雷远等人狂奔向孙夫人所在的舱门方向。   李桓背靠着桅杆,捂着伤处向着自家被迫退的同伴们大喊:“弓箭!弓箭!射死他们!”   甲士们一时犹豫。   孙夫人就在那里,谁敢放箭?   李桓纵声喝骂:“你们的胆子被狗吃了吗?”   甲士们一阵鼓噪,其中数人咬了咬牙,张弓搭箭。   此时雷远一把拽住孙夫人的肩膀,将她猛地甩进了船舱里。李贞揪着秋浦随即入来。稍慢一点点,王平等人鱼贯退入船舱,反手把舱门关上。   舱门将闭未闭之际,已有箭矢从门缝里透入,扎进王平的后背肩胛处。   “阿斗!阿斗呢!”孙夫人跌倒在舱底,犹自大喊。   王平咬着牙松手,被他紧紧护在怀里的阿斗手脚并用爬起来。   这小孩儿晕头转向,听得舱门外撞击的声音,还以为是船要翻了,吓得赶紧去扯孙夫人的衣服。   孙夫人像是护犊的雌兽般猛扑过去,一把抱住阿斗,上上下下地捏了一遍。随即她怒目圆睁地骂道:“你们都疯了!疯了!”   “我们既然敢这么做,就是有把握。”雷远沉声道:“请主母稍待片刻,荆州水军很快就能赶到。”   孙夫人愣了愣。   她忽然间就不敢再斥责眼前这名年轻武人,转而向舱门外厉声高喊:“刚才是谁放的箭?你们等着,我一定禀明兄长,砍掉你们的脑袋!”   船舱外的江东甲士们气势大沮,撞门的声音猝然停止。 第四百七十三章 谈判   走舸的船舱分为前后两处。前一处位于船体中段,是棹夫们并坐划桨的地方,也作为他们的起居之所。后一处位于船尾稍高处,有舱门和有舷窗,是船上客人所用。   这艘走舸既然是孙瑜用来供孙夫人使用的,船舱自然精心拾掇过,除了熏香洒扫之类,舱门还很牢固。   一旦合拢关闭,外头的喧闹似乎都被隔断了。众人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然则走舸毕竟不是大船,船舱里人数一多,难免显得狭促。   雷远站到舱边的舷窗向外看,因为舷窗的位置略低点,一时只见起伏涌动的浪涛,激起的水花几乎能拍到他的面门。   在视野范围内,没有见到袁龙的那艘快船。应当是见势不妙溜走了,不知道他看清了走舸上的情形没?溜走了倒是好事,如果他们往上游去,正好能替后继赶到的荆州水军船只引路。   现在就看自己能在这船舱里坚持多久了。   雷远在登上走舸的时候,并没有打算动武,他的目的只是拖延时间,等到荆州船队到来罢了。然而江东水军先到,迫使他不得不暴起发难。   以孙夫人的地位,足够吓唬寻常将士,却唬不动孙瑜。雷远这奋威将军的名头,放到江夏吴军眼前,恐怕只会让他们想起程普和周泰的死。万一孙瑜仗着兵多将广强行掳人,保不准雷远等人就被栽个“失足落水”的名头,那可大大不妙。   所以唯有如此了,只有行险控制住孙夫人和阿斗,才能在危境中勉强保持均势。幸运的是,孙夫人并没有与江东人站在一起,否则雷远便是三头六臂,也办不成事。   “主母稍安勿躁。”他转向孙夫人,重复道:“只要你和公子不在江东人的掌控下,待荆州水师的支援赶到,我们就能脱身。”   秋浦冷笑道:“夫人何须担心江东?再怎么样,夫人也是吴侯之妹!是你们要仰仗着夫人的身份,才能脱身吧?”   没想到这个侍婢倒有点见识,硬生生把雷远后头的话全给憋回去了。   既如此,雷远也不客气,立即喝道:“到了如今的局面,又何必嘴硬呢?动一动脑子想清楚!主母该担心的事情多了!岂止江东!”   秋浦默然无语。   孙夫人素来护短,这时候也不知该怎么维护自家的婢女。   孙瑜摆了这一出,明明白白是把孙夫人当作了工具来用,丝毫都没有考虑过孙夫人本人的利益。秋浦所说的,是孙夫人身份尊贵,无需担心自家安全。可雷远反问的,却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   大司马、荆州牧的正妻携子潜逃以后,江东那边,会不会将玄德公的妻、子作为牵制手段?孙夫人真的以为自己能安然返回玄德公身边么?甚至说,这事情若闹得大了,玄德公能接受自己的正妻如此行事么?他还愿意接受这样的妻子么?   且不谈刘禅公子以后会如何,孙夫人本人在这一场行动里,已经把自己的婚姻输得彻底!   孙夫人抬起头看看秋浦,张了张嘴。   今日之前,不是没有亲近人劝说,可孙夫人性子急躁,全没听进去。这会儿她想问秋浦,自己为什么这么蠢。可是当着这许多人,她开不了口。   或许她这时候才开始真正去盘算这件事情的后果,于是越想,越是脸色惨白。过了一会儿,她深深低下头去,随即跌坐在舱底,抱紧膝盖,把身体蜷缩起来。   此时船舱外头倒恢复了平静。众人听到绳索沿着船身摩擦,那是棹夫们把碇石重新提了起来,看起来船只将要启航了。   王平弓箭步站在舱门边上,随时准备继续作战。但他后背肩胛处中的那箭恰好中甲叶缝隙中过,扎得很深,又因为全力抱着阿斗的缘故,伤处反复牵拉了几次,被完全撕裂开来,伤口最深处隐约可见森森白骨,鲜血将半边身体的衣袍都染红了。   李贞忙着给他包扎,但血很难止住。王平自己倒很镇定,轻声向雷远道:“将军,最好莫要容他们轻易起航。我觑个机会,杀出去一趟。”   这却是两难。   守在舱里固然安全,就顾不得船只。冲杀出去的话,或许能阻止棹夫行船,然而以少敌多有多么危险,在场每个人都知道。   仅仅是刚才瞬息交手,包括王平在内的三名扈从都受了伤,雷远的皮甲也有两处被割裂了。这种局面真是死生全在交睫之间,除非关张、赵云这样的万人敌,谁有把握能进退自如?   雷远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妄动。   “就在这里等着。”他对所有人说道,随即又指了两名扈从:“你们守在舱门处,以防万一。”   两名扈从应了,站到门口,严阵以待。   这时候船身又是一震,慢慢调转方向,看来是将要启程。   众人心里都有些沉重。   整个船舱里鸦雀无声,只有阿斗茫然无知。   他眨巴着眼睛,看看沮丧的孙夫人,再看看秋浦。往日里这两人都对他很好,总是抱着他,给他好吃的,好玩的,为他讲各种有趣的故事。可现在,她们都不理会阿斗。   阿斗撅起嘴,露出要哭的表情。孙夫人仍不理他,秋浦倒是勉强笑了笑,伸出手摸了摸阿斗的脸。   阿斗决定不打扰秋浦。他转身往船舱的另一头走过去,看着雷远腰间的长剑:“你这把剑很好看!”   适才他应该看到了船上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厮杀情形,但竟然不显得特别紧张。难道是打小见识惯了?   雷远微笑道:“是么?”   “我也有一把,是木头的,但是也很好看!”阿斗说:“我和你换,行不行?”   雷远笑着摇头:“那可不行。木头的剑不能杀敌作战,我要来无用。”   正说话间,秋浦忽然尖叫一声,扑向朝西的舷窗:“荆州水军来了!”   所有人一起拥到窄小的舷窗处,向外眺望。   只见窗外的波涛间,仿佛陡然升起黑压压的乌云,无数船只的樯橹和旗帜从大江上游现出身影。比起江东的大舟,这些船只小得就像飞舞的鸟儿,但它们数量极多,完全不避风浪地扬帆疾驰,几乎瞬间就铺开两翼,俨然对江东巨舟形成了合围之势。   雷远看得明白,荆州水军大概把汉津渡口每一艘能动的船只都拉出来了,这是真正的倾巢而出!   他能够想象得出,就在此时,江风猎猎,天黯如铅,西面风帆鼓荡,东面巨舰如墙,数以千计的将士严阵以待,俨然已有两军激战的紧张气氛!   然而,不至于真的打起来。   当年周郎能策动吴侯威逼荆州,如今的江夏太守却既没有这样的地位,也没有这样的胆量。   两家水军既然到场,剩下来的事就是谈判了。   原本不断移动的船只,这时候再度停了下来。   从舷窗处看到,有荆州和江东的船只慢慢靠拢过来停泊。还有许多人踏上船板,发出密集的脚步声。   又过一会儿,舱门处有人沉声道:“主母和公子可在?赵累求见。”   这主母的称呼,还能当得多久?孙夫人低着头,自嘲地笑了两声,并不回答。   雷远叹了口气。   哪怕不提父亲去世的缘由,他也看不惯孙夫人这种娇纵跋扈的做派。此前在江陵城特意敬而远之,是他真实的想法。但这种时候,毕竟有个孙刘联盟在,自己总不见得眼瞅着这个联盟的纽带就此破裂?   他只得往舱门处走了两步,扬声道:“赵都督,主母和公子都在这里,安然无恙。只是,主母遭人劫持来此,沿途颇受惊吓。”   舱门外的赵累明显顿了顿,过会儿再言语时,稍微轻松了一点:“请续之转告,荆州水军已经登船,主母和公子且放宽心。” 第四百七十四章 分量   要论技击厮杀,十个雷远齐上,也赶不上他的岳父;但要论权衡利弊、当机立断,雷远却有自己的一得之功、一技之长。   便如此刻的形势,看似两家舟师对峙,剑拔弩张,但雷远始终很清楚,关键并不在武力上的高低,而只在孙夫人的态度。   首先可以明确,孙夫人确无携子逃亡的意思,她只是急躁而少见识,容易受人利用罢了。所以雷远能够藉着孙夫人的威风,先击退试图控制局面的船上江东甲士们。   那么接下去的问题是,既然孙夫人已经明白了自己被人利用。那就得替她找个理由,来解释这一回出人意料的外出,至少,要让她在大众面前有个台阶可下。   只要让孙夫人有台阶可下,接下去的事情就不会横生枝节。终究她不是傻子,到这时候,应该明白娘家的人们有多不靠谱,她真正能依靠的是谁。   至于具体的理由,仓促间雷远能想到的,便是遭人劫持。   孙夫人和嗣子出外游玩,在江畔一时不查遭水匪劫持。幸而荆州水军和江东水军正巡游在附近,当场杀散匪人,救回夫人和嗣子。孙刘两家水军其乐融融,盟约牢不可破,堪称一时佳话。   当然,这样的说法瞒不过有心人,但大家的脸面都在,水军对峙的情形也有解释,差不多就可以了。至于真正的关键人物,日后自然会向雷远专门询问。   作为整桩事件的目击者,雷远未必有兴趣额外美言,却也不至于往一个女人身上抹黑。事实上,只要他如实叙述,对孙夫人便已是极大的帮助了。   不谈日后,只看眼前,赵累在听到雷远的表述后,态度便明显出现了变化。   秋浦猛地抬头,刹那间讶然失色。   她下意识地推了推孙夫人,孙夫人茫然抬头:“怎么了?”   秋浦凑近过去,低声说了几句。   孙夫人也露出惊讶的表情。   这隐秘的互动全没落在阿斗眼里。这孩子仍然坚定不移地随着雷远,几次伸出圆圆的手掌,试图拔出雷远的长剑来看。   “我就看看!就只看看,不干别的!”被阻止之后,他扯着雷远的戎服,大声道:“你让我看看!这把剑是青色的,和其它的都不一样!”   雷远笑了。他蹲下身来,解下长剑平举在阿斗面前:“是不是觉得有些眼熟,所以才喜欢?”   阿斗认真想了想:“如果我说眼熟的话,你就给我看吗?”   此时船身又是一摇,舷窗外头出现了站在船身边缘背身警戒的荆州军士。   秋浦上前几步,奋力抱起阿斗:“好了,莫要再打扰雷将军!”   “你们都有真的,为何就给我一把木头的?”阿斗在秋浦的怀里扭来扭去,嚷道:“我也要真的!”   确实有点憨。似乎注意力一旦集中到某件东西上,短时间内就再想不到别的,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单线程”?   雷远腹诽几句,轻笑道:“不曾想公子竟会喜好刀剑武具,真不愧是主公的血脉。我听说,主母也擅长舞剑,闲暇时若能向公子传授一二,我想,主公定会大喜过望。”   乱世雄主的继承人应该是什么样子,雷远隐约知道一点。他记得曹公的嗣子曹丕,号称六岁学射,八岁能骑射,还是个用甘蔗击剑的大家。如果孙夫人此番前往成都,能稍微展现下对嗣子的教育成果,说不定玄德公一高兴,就不再纠结今日之事。   雷远只是想着秋浦随口一提,并不多言,也不指望孙夫人能够明白。   可孙夫人忽然低声道:“多谢!”   雷远一愣。   孙夫人扶着船舷,慢慢站起来。   因为之前跌进船舱的缘故,她的头饰和发髻有些散乱,脸色也透着苍白。但是当她渐渐起身站定,适才那些彷徨失措似乎被她抛却了,她重新恢复成了那个高傲而大胆的女人,又与雷远想象中的略有些不同。   秋浦担心地唤了她一声,她没有理会。   她忽然慢慢道:“小时候,所有人都告诉我,我的父亲、长兄,都是威名震动天下的英雄,是所向无敌的豪杰。那时候我就想,如果以后嫁人,一定也要嫁给不下于父兄的英雄,断不能为庸人之妻。玄德公便是了,他虽然半生颠沛流离,却是个真正的英雄。”   “可惜,我来到荆州不久,就懂了,我的夫君并不是真的想娶我。面对我的时候,他只是在忍耐,就像他面对着曹操、袁绍、刘表之流那样,小心谨慎的忍耐……”   话是没错,但自比曹操、袁绍和刘表,是不是合适?雷远苦笑不已。   他拦住孙夫人的话头,大声对部下们道:“既然荆州水军到了,我们开门出去,将此地留给主母歇息!”   李贞、王平这等比较机灵的部属都知道,以自家身份去听取主公的家事秘辛,未免逾越本分过甚了,于是连声应是。李贞当先过去开门,众人向孙夫人施礼,鱼贯离开。   雷远待要拔足跟上,孙夫人高声道:“雷续之留下!听我把话说完!”   这一声喝令传到外头,雷远还真不便强行出外。   他苦笑连声,站定不动。   “他忍耐了好一阵子,有段时间孙刘两家彼此厮杀,他便不忍了,直接将我安置到孱陵,又将我的随行扈从、仆婢们剥夺了大半,还找了些理由杀了几个。后来两家重订盟约,他又把我接回来,像往常一样对我,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孙夫人的眼光散乱,不知道在看什么:“可我心里都明白,就算以前不懂事,经过那一趟,也明白了。他只是因为需要孙刘联盟,所以才需要我。包括他的部下们,孔明,或是关羽张飞那些人,从来没有当真把我当主母看,他们心里对我只有警惕和忌惮。对了,还有赵云……他表面上客客气气的,实际上将我当作囚犯。”   “咳咳……倒也未必……”涉及自家岳父,雷远想解释几句,又无话可说。玄德公为了警惕自家的妻子,专门设置一位留营司马,固然是被孙夫人的跋扈所迫,防备之意也确实明显。   “所以我才会上孙瑜的当。”孙夫人向雷远摇了摇头:“我自知行事鲁莽,也听不得人良言相劝,但许多事情,心底里还是清楚的。只是,我就只是想逃离这个牢笼,回到江东去透一口气,去纵马奔驰、自由自在的生活一阵。”   她笑了起来:“结果呢……孙瑜将我当作工具,他完全没有考虑过我的利益。我这个吴侯之妹,原来在江东人眼里,也就只有这点分量。” 第四百七十五章 水贼   孙夫人的心里无限悲凉。   雷远虽能理解,却并不打算言语慰藉。   他平静地道:“乱世中人命不如草芥,英雄们虎视鹰扬的每年、每月、每一天,百姓们或者背井离乡奔走逃亡,或者在沙场尸堆间血肉横飞,或者以树皮草根为食甚至易子而食。男人也还罢了,能仗着体力挣扎求存,女人呢?主母你以牢笼为苦,可曾想过,天下间还有亿万人羡慕这牢笼?”   “我的妻子赵氏,在长坂坡带着两名幼弟辗转奔逃于乱军,多少次险些落入凶暴的曹军手中。当时紧张情形和所见所闻的惨状简直无法言喻,常使她到现在还从梦中惊醒。而玄德公颠沛流离之时,他的妻、子都不免被敌军掳掠,辗转下落不明!”   雷远略微提高嗓音:“如你这样的高门贵女,一生锦衣玉食,受人小心呵护,几乎没有经历过波折磨难;所以才会为了这些事纠结。多少人根本没有纠结的资格,她们都成了野狗的食物,成了刀下的冤鬼,成了荒土中的一抉烂泥!”   如果孙夫人的眼界始终局限在此,雷远救得了她一次,救不了第二次。   何况雷远是独当一面的重臣,根本无意牵扯进玄德公的家事。   说了这么几句,雷远向孙夫人微微躬身,往舱门外走去。   “站住!”孙夫人急步向前,拦在雷远跟前。   雷远微微皱眉。他是秉持着上下之礼,不想硬闯出外。但如果孙夫人以为拿这些不值一文的自怨自艾就能搏取同情,那未免小看了雷远。然而孙夫人的下一句话却真的让雷远止步不前。   “雷续之,我记得你!玄德第一次对我暴躁发怒,就是因为你!”   雷远胸中的怒气上涌,脸色顿时有些阴沉。   他一字一顿地道:“主母,你想和我探一探乐乡城外的是非么?”   孙夫人应道:“或许正因为有那场是非在前,所以才使你得到当先拦截的机会?”   雷远微微一怔。   “江陵城中的文武大员多了,我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发现我离开的,但为什么偏偏是你最早赶到?真的是你格外聪明些?还是某人下令给你,要你领头追踪?”孙夫人连珠似地问道:“此事关系到玄德公的正妻和嗣子,难道不该由玄德公的元从亲近们负责么?雷续之,你何德何等,能受命来插手玄德公的家事?”   “主母有什么见教,不妨直言。”   孙夫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死死地瞪着雷远:“你有没有想过,因为乐乡城下那件事在,荆州、扬州都知道你我两人有着私怨。所以你在拦截我母子的过程中,就算行事出格,也是情有可原吧?我是孙刘两家之间维系盟约的工具,你又何尝不是那些荆州元从用来推卸责任的工具呢?”   雷远深沉地叹一口气。   过了会儿,他才道:“主母能够凡事多想些,自然是好的。但千万不要稍有些想法,就把周围的人都当成傻子。须知,以诚待人、不私于党,才是长久立身之道。”   说完,他就从孙夫人身侧闪身向外,退开了半掩的舱门。大概是在阴暗的舱内待得稍久,只觉外界天光大亮,叫人一时睁不开眼睛。   踏过两级台阶,踩上甲板,他正抬手遮眼,手臂被人用力攒住。   赵累低沉急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孙仲异也在船上,不能让他单独拜见孙夫人,以防有变。”   赵累是心思细密的人,所以才会担任中军都督,负责江陵城守。此番关羽征战在外,他镇守的城池中却出了这么大的变故,眼下纵不急着追究,一旦回到江陵,关羽甚至玄德公那边必然会有严惩。   但赵累却似并不介意,心思全都放在应付当前局面上。一见雷远,立即提醒他莫要给江东人留出破绽。   雷远眯缝眼睛,看了看船上四面围定的众人,反手拍了拍赵累的胳臂。   他嘴上只大声笑道:“多谢赵都督赶来相救,雷远感激不尽!”   赵累的担忧不是没有来由。   直到他集合船队出发的时候,江陵那边还没有搞清楚究竟有多少人参与了这次行动,更不知道孙夫人是出于何种考虑,竟与他们协同。虽不知道孙夫人现在为何重新站到了荆州一边,但天晓得这个冲动而愚昧的女人会不会被自己堂兄说服,忽然间再度改弦更张呢?   雷远反倒比赵累要放松些。   他非常确定,孙夫人对江东是失望的,她也想明白了许多以前不明白的东西。   荆州这边,再怎么样,都给足了她主母的体面和尊荣。只要玄德公始终那么温厚仁德,她又抚育着公子刘禅,哪怕是天塌下来,也有保障。但江东那边,能给她什么呢?她不会再指望江东了。   刚才她试图指出江陵元从文武对雷远的谋算,虽说想法粗陋,但至少表明,她开始认认真真地盘算,希望在玄德公的阵营中长久立足。   这种情况下,孙瑜打算做什么,只会自取其辱而已。   正想到这里,前头不远处有人哈哈笑道:“这位就是救了我家堂妹的续之将军么?久仰,久仰了!”   “他就是江夏太守孙瑜。”赵累低声道。   雷远抬眼看去,只见此人正当盛年,浓眉大眼、相貌堂堂,虽着戎服,举止间又带着几分儒生的从容不迫。哪怕明摆着此来是为了抢夺盟友的正妻和嗣子,还被人当场捅破了,但脸上并无半点尴尬,反而满面春风。   当下两人见礼。   孙瑜又道:“我接任江夏太守的时候,就听江夏当地的武人们说起,玄德公部下有一位英勇的雷将军,虽然年少,却久经沙场,屡建奇功。后来听说,原来雷将军也号曰奋威,正与我的将军号一般。这么想来,你我倒是很有缘分。”   “往日微功,不值一提。”   “哈哈,雷将军谦虚了,怎么能说不值一提呢?哈哈哈……”孙瑜不着四六地扯了两句,又道:“许久不见我家那堂妹,听说她遭水贼劫持,我也心急如焚。若诸位不介意,我先去看望下?”   赵累轻轻踢了雷远小腿一下。   雷远全作不知,抬手示意道:“仲异将军请。”   孙瑜正打算往舱门里去,孙夫人先走了出来,阿斗牵着她的手,寸步不离。   “我很好,不必看望。”她冷冷地看着孙瑜,大声问道:“那些水贼呢?想必都被兄长的精兵强将抓住了?”   孙瑜笑眯眯地道:“自然全都被抓住了,他们个个都会被明正典刑!”   孙夫人昂起脸:“有个光头的大胡子,把他带来!”   “呃……”孙瑜愣道:“光头大胡子是谁?”   有个军吏打扮的人凑到孙瑜身后,低声说了两句。   孙夫人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就是这艘船上的光头大胡子!你还真不知道吗?让他来!我有话对他说!”   什么叫“你还真不知道吗”?这样的场合,这样的言语是能拿出来提的?心知肚明就行了,说出来是要逼着两军火并吗?   孙瑜吓出一脖颈冷汗来。他知道自家这堂妹自幼被娇纵得一塌糊涂,行事全无忌,只怕她接着又要乱说什么,当下对那军吏喝令:“把李……啊不,把那个光头大胡子水贼绑来!”   须臾间,接替饶助指挥船只的水军都伯李桓,就真的成了光头大胡子水贼。他身上套了两圈绳子,从临近船只上被拘了来。   众人眼看着他换乘小舟,再转到孙夫人所在的走舸。沿途身边有孙瑜部下的军吏陪着,不停对他交待着什么,无非是让李桓死撑住水贼身份,莫要在孙刘两家的大员面前胡乱攀咬吧。   待到李桓被推推搡搡地押到近前,孙夫人向前几步,看了看他。   “适才便是你下令向我母子放箭的。我本想禀明兄长,砍掉你们的脑袋。”   李桓满脸冤屈,却不敢开口,只向身边的江东将士狂打眼色。   “但我现在不想这么做了。”孙夫人继续道:“我觉得,还是应该亲自动手好些。”   话音未落,她拔剑就刺。   李桓如何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就算想到了,他身上五花大绑,也不便躲闪,竟被孙夫人一剑捅穿了咽喉。   此举使得整艘走舸上一片哗然。而孙夫人缓缓抽剑,脸色煞白地对孙瑜道:“以后不要让我见到这种水贼!见一个,我杀一个!”   阿斗紧紧牵着孙夫人的袍袖,瞪大了眼睛,看着李桓在甲板上扭动几下,终于在血泊中咽了气。 第四百七十六章 剑客   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浮起,混入冷风,立刻就不知所踪。   但是鲜血还在流,起初随着心脏的节奏一股股地涌动,后来就没力了,淅淅沥沥地,不断地流淌在灰黑色的船板上,然后凝固成某种半流质的东西。   船上的空气也宛如凝固。   孙瑜和赵累竭力构建出的友好气氛,这时候已根本维持不下去了。   孙瑜虽然故作平淡,袍袖却微微颤抖。就为了请孙夫人往江夏一行,他已经动用了埋藏在江陵的几个重要暗子,在江上还死了两个得力部下。   饶助是正经的六百石别部司马,死在了雷远手里。庐江雷氏在淮南时依附于吴侯的羽翼之下,到了荆州却反戈一击,前前后后欠了累累血债,孙瑜迟早有让他还出来的时候。   至于水军都伯李桓,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孙夫人杀死的。   孙瑜想要指着孙夫人的脸大声怒斥:江东孙氏的将士,竟然死在孙氏女儿的剑下?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吴侯的妹妹?你知不知道吴侯为什么要把她嫁给刘备?这么多年的锦衣玉食、百依百顺,你当是白给的吗?   偏偏孙瑜拿孙夫人一点办法都没有。那种渐渐失控的感觉使他心中惟有无奈。   死掉的不是江东水军李桓,就是个光头大胡子水贼!孙刘两家已经商定了!难道孙夫人还杀不得一个水贼?   “若没有其它的事,我就告辞了。”孙瑜抹了下额头,也不待赵累回答,直接就登上小舟,往自家的楼船上去。在这艘船上多待一个刹那,他都会担心自己暴怒失态。   接下去的事情,无非是摆开仪仗,恭请孙夫人回到江陵。   此前她是如何离开江陵的,那不重要了。在船上的决绝一剑,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   赵累等文武对孙夫人的态度一如往常,但隐约多了几分尊重。或许从此以后,吴侯将会失去他的妹妹,而荆州益州的文武百官,将会迎来一位真正的主母。   浩浩荡荡的荆州船队开始返航。   孙夫人和阿斗在许多部属的簇拥下,登上了姗姗来迟的荆州水军楼船。数以百计的小舟跟随在楼船之后转向,因为数量太多了,各自的前进路线难免冲突,彼此船舷起伏碰撞,乱糟糟地横过船头,再摆回来。像是巨大的水鸟带着她初次下水的孩子们在江上巡游。   孙夫人下意识地抱拢了阿斗。   阿斗挣了挣,老实地靠着孙夫人怀里,单把手臂探出来。   适才荆州的武人们一窝蜂地上来奉承,不知谁给阿斗找到一柄短剑的精致剑鞘。阿斗便将之想象成武器,一心一意地凶猛挥舞着,与不存在的敌人奋勇厮杀。   秋浦觉得身为大司马、荆州牧的嗣子,应当稍许稳重点,大庭广众下如此,实在不像样子。她上来夺走了阿斗的武器。结果阿斗呆呆地看着她,五官慢慢揪在一起,露出即将痛哭流涕的表情。   那可就更不像样子了,落在外人眼里,还以为他遭到了苛待。秋浦叹了口气,把剑鞘还给沉迷剑术不可自拔的阿斗。   “雷续之呢?”孙夫人问道:“怎么不见他?”   秋浦稍作犹豫,恭敬地禀道:“雷将军说他另有急务,所以适才向赵都督告辞,打算转乘轻舟渡江,走陆路折返宜都去。”   “这就走了?”孙夫人愕然。   转念一想,雷远怎么就不能走?他是荆州诸将中地位仅次于关羽之人,坐镇荆益两州之间咽喉要道,地位何等重要,可不是孙夫人的私臣。   当下只能点了点头。   孙刘两家水军对峙的江面,距离公安城不远。当孙夫人问起的时候,雷远已经乘坐轻舟,进入了油江口的芦苇荡里。前年秋冬时,魏延在此地抵御吴军,焚烧芦苇以拒止东吴船队,现在小船经过,还隐约看到些枯焦苇杆露出水面,正是那日纵火的痕迹。   之所以他不随着大队折返江陵,并不是真有什么急务,而是为了荆州文武的颜面考虑。   此番关羽北上迎战曹军得胜,本打算藉此在益州重臣面前耀武扬威,却在自家本据露出破绽,被江东抓住机会,几乎夺走了刘禅公子。   玄德公戎马半生,只得刘禅这一点血脉,他要是真的落入吴侯手中,可不是小事。玄德公令董和等人前来,是为了展现孙刘联盟的稳固,如今却适得其反,这更不是小事。   哪怕以关羽的身份地位,面对这种局面也会头痛。关羽本人与玄德公义为君臣、恩犹父子,玄德公不会苛责他。但他的部下们呢?以关羽为核心的大批荆州将校,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随着玄德公威势渐盛,麾下诸将也各自羽翼渐丰,身为主将者,不能不为部属们考虑些。关羽和他的亲信部下、幕僚们总得有个四平八稳的说法来解释这档子破事,或许还需要和孙夫人对个口供。   这倒不是雷远猜的,而是出于赵累的暗示。   自古以来的创业团队多是如此。最初时的几个核心人物,其信念坚如磐石,所有人的心气天然就凝成一体,遂能迎难而上,百折不挠。   但是随着团队的扩张,慢慢的难免各有私心杂念,哪怕居上位者也不能摒除,只能尽力加以约束和引导。最终时日推移,如果初时人物渐渐老去,那股子合众的心气也就散了。   在雷远所熟悉的那段历史上,季汉从初时的“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到后来自居为小国因余;固然有国力衰颓的缘故,也和这股心气渐散,各人自顾己身有关。   但这些都和雷远无关。眼下玄德公尚在,一众元从和诸葛亮等尚在,“讨曹灭贼”的大旗还高高举着呢。底下人有些小小盘算,无伤大雅,再怎么样也翻不了天去。   雷远这个宜都太守,还是管好自家的事。   此前在编县,雷远与宋琬等荆北大商巨贾达成了许多合作的细节,这是关系到财源的大动作,一点都不能疏忽,所以他原本就打算先去乐乡一趟,亲自与常驻乐乡大市的诸多宗族代表和商贾会面,将之落实下去。   当下雷远等人从油江口弃舟登岸,在近邻的驿置中调拨了马匹乘具,随即并不入公安城,直接沿着大江南岸的道路向东。   这段道路,便是庐江雷氏初抵荆州时调动人手修筑的,雷远和李贞都熟悉。王平头一次来,众人为他介绍这处那处的屯堡、望楼、哨卡等。说起前年秋冬,正是在此地与程普、甘宁、吕蒙所部攻守鏖战,众人既有骄傲,又有感慨。 第四百七十七章 踢球   看着众人七嘴八舌地吹嘘,而王平身上包扎着绷带,因为失血而精神疲惫,又不得不竭力打起精神应和,雷远有点想笑。   这样的吹嘘,有助于王平逐渐融入雷远麾下,使他越来越了解和认可庐江雷氏的体系。   将士们能有这样的骄傲和感慨,确是有理由的。   庐江雷氏最初在雷薄的掌控下,依附于袁术的仲氏政权,将军号得了几个,然则正经的大战没参与几次,最出名的是在灊山向穷困来投的旧主袁术反戈一击。   雷薄之后的宗主是雷绪,雷绪与江东亲善,几次出兵协助江东在淮南、庐江等地的军事行动,最终遭到曹军攻打,一路溃逃到荆州。   严格来说,这个以军事实力立足的强宗,直到雷远掌权,才真正得以施展。从周泰开始,再到程普、吕蒙,继而徐晃、马超,他们获得了一次次的胜利。而他们所掌控的田地、产业也随之不断扩张。   时至今日,他们自身的武力如此强大,又有地方上的经济力量为支撑,已经成为玄德公麾下一支特殊而不可忽视的力量。   在可预见的未来,以庐江雷氏为核心,诸多军功地主为外围的这个体系,必定还将继续发展。而许许多多的将士都满怀信心,认为自己能够通过战斗,不断攫取功勋,不断获得政治和经济上的利益。   最终这个体系会变成什么样?它会始终是雷远能够依赖的力量,还是会蜕变成某种怪胎?老实说,雷远全无概念。   他在穿越前只是个普通人,穿越后也没感觉出自己脱胎换骨,获得什么高瞻远瞩的能力。他只是一步步地做想做的事,尽量做好,希望能给这个世道带来些新的变化罢了。反正,就算做错了什么,难道未来还会比五胡乱华,神州陆沉更可怕吗?   雷远在这上头丝毫都没有顾忌。   想到这里,他催马向前,笑着对扈从们道:“天色晚了,我们没有什么急事,不要贪赶路程。记得前头有个驿置,吃点好的,早点休息吧!”   扈从们连连点头。   此前以为,从益州折返之后,就能在宜都好好休养生息,然而雷远这些日子四处奔波辗转,没有休息过一天。先是因为麋芳和秭归文氏的勾结,后来深入荆山,大大小小的战斗竟没停歇过。   及至编县那边战事结束,大家都觉得无论如何该告一段落,结果出了孙夫人的这档子事,所有人的精神高度紧张,这一日里消耗的精气神,简直不下于经历一场鏖战。   待到这时候,雷远和扈从们心情放松地沿江走了一程,忽然就觉得疲惫不堪。原本打算一口气赶到乐乡县城里住宿,这会儿既然雷远说不急,大家也乐得歇歇。   雷远说的这个驿置,李贞和另两名扈从都记得。   当日庐江雷氏宗族初到乐乡,雷远曾在此地休息过一夜。如今受雷远所命负责乐乡大市的刘郃,那时便在驿站里做小吏,后来才得到雷远的提拔。雷远身边极得力的猛人叱李宁塔,当时则是驿站中的力夫,靠卖力气勉强混个温饱。当时随在雷远身边的扈从已经换了一拨,除了李贞自己,竟已全是新人了。   一行人绕过眼前林地,只见这驿置被重新整修过,已不似原先的破败模样,里里外外坍塌的屋子或者重建,或者加固了。   但即便如此,还是不大够用的样子,众人隔着老远,就看到驿置外头停了不少的车马,有人抱着草料在外头喂马,应该是马厩被占满了的缘故。而内部的几处院落都有青烟冒起,应是住客在生火做饭。   “怎会有这么多人?”李贞吃了一惊。   他日常跟着雷远,有些眼界,早就听说自从玄德公打通荆益两州的联络以后,峡江水陆道沿线的行旅比往日要多。但是,这个乐乡县范围内的寻常驿置竟然热闹到这种程度,实在有些超乎想象。   雷远也觉迷惑。   然而他确实是累了,又担心王平的伤势反复,便对李贞说:“去问问吧,只要有一间房子,我们几个挤一挤也无妨。”   想了想,他叫住李贞,又道:“只说我们是寻常行旅,莫要摆出官架子赶人!”   李贞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折返,抱怨道:“吏员说驿置里头全满了,我额外给了两百个钱的好处,才得一间偏房!”   雷远笑道:“偏房也行,歇一晚上,不必强求。”   正说着,驿置的吏员迎出来。   此前李贞一人来问倒也罢了,一看众扈从们个个披甲带剑,又骑着良马。至于雷远,因为被江水浇透的缘故,问赵累要了身寻常武人的厚衣服换过了,看来不起眼,但举动自有气度。   吏员是有眼色的,哪里会将他们真当寻常行旅?当下请雷远等人稍待,他慌忙回去安排,院里鸡飞狗跳一阵,顷刻后他跑回来说,腾出了一间正房。   雷远谢过这小吏,又让李贞取了两百钱出来,请他安排些像样的饮食。   李贞跟着引路的吏员,往正房走的时候,王平脚步微微一顿,落到雷远身边。   “将军,荆州这边,蛮夷之人竟如此众多么?”他低声问道。   “什么?”雷远挑了挑眉。   “我虽是巴郡賨人,过去也曾与荆蛮有些往来,所以认得出他们的形貌与汉人稍有不同。”王平道:“这座驿置中的住客们,有许多都是蛮人。”   雷远略微放缓脚步,向四周看看。   果然在这驿置中的几处院落里,都有蛮人出入。一眼扫过不下二三十人。就在雷远身边不远,甚至还有个着五色华服,骑着高大水牛的渠帅悠然往院里去。   荆楚地区与蛮夷相邻,历来多有纷争,雷远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在官道上的驿置里看见这么多蛮人。他们所有人还都一副理所应当的安然样子,没有半点不自在。若非王平眼利,雷远、李贞等人竟然都没觉得不正常!   雷远不是没见过蛮人,但是这么多蛮人忽然出现在自家掌控的乐乡县,实在有点古怪。   这是什么情况?   传说中的民族大融合这就开始了?   雷远一时摸不着头脑,于是进了正房以后,他请那吏员留步询问。   他问得郑重,吏员却全然不以为意的神态,只道:“将近月末,这些蛮子都是来看踢球的。”   踢球?这可真把雷远惊着了。 第四百七十八章 决胜   雷远离开益州以后,满打满算在宜都郡待了不足十日,绝大部分时间还在行军。是以对自家本据的情形,并没有时间好好了解。他只是通过账面上的数字了解到一切进展顺利,至于什么“踢球”,雷远真是闻所未闻,从没人和他说过还有这项目。   请了驿置的啬夫来,细细询问。   这啬夫是刘郃的旧部,当年还曾见过雷远的。刘郃高升之后,留他在此地主持。他有几分迎来送往的本事,把驿置经营得很像样子,又因为和刘郃熟悉,对乐乡县的情形非常了解。   经他解说,雷远才知道,自己率军入蜀的一年里,乐乡大市并不平静,期间发生过不少波折。   大市最初建立,是在雷远担任护荆蛮校尉以后。凭借庐江雷氏的武力和护荆蛮校尉的职权,雷远能够有力保障大市中交易的安全,在必要的时候,又能将其它地区发生的贸易斥为非法,加以打击。所以此地很快就成为汉、蛮交流的唯一可靠枢纽。   最初时,在大市中参与交易的汉人一方,是庐江雷氏和亲近的襄阳习氏等宗族,蛮人一方,是雄心勃勃的蛮王沙摩柯所部。   荆州在经历惨烈战乱之后终于安定,豪族大姓要重建庄园、恢复生产,军府、州府要收拢流民、厉兵秣马,各方面对物资的需求简直犹如怒龙吸水,几乎无穷无尽。   而在蛮夷那头,深山中出产的生漆、药材、木料、铜铁料、兽皮、兽筋、水牛等等虽然数量庞大,但惟有将之交换予汉人才能换来真正的利益。换武器,可以增强头人们的实力;换奢侈品,可以使头人们享受生活,岂不美哉?   于是汉蛮两家的交易规模在短时间内暴涨,汉蛮双方都发现这区区乐乡简直财源滚滚,于是自然就会不断吸引新的势力谋求加入。先是沙摩柯主动提供了大市中的几个铺面,拉拢了武陵蛮的几名豪酋,之后则是荆襄几家豪族陆续加入,向朗、蒋琬、潘濬等人的宗族都在其中捞钱,甚至麋芳原本也占了个不大不小的铺面,做买卖米粮的生意。   雷远给乐乡大市定的规矩很完善,他又有足够的实力保障货物发运安全,因而乐乡大市成了整个荆州的商业枢纽。随着荆、益两州的联系贯通,益州的货物可以通过长江水运稳定输入到乐乡,使得更远处的行商都开始慕名而来。   因为这个缘故,如今就连农忙、雨季都阻止不了乐乡的生意。原先主要在深秋以后开始,到春季暂歇的季节性集市,渐渐开始转变为全年无休的状态。   乐乡大市的位置在乐乡县城以南,靠着三面环抱的山势,又紧邻两个庐江雷氏部曲的坞堡,当时主要出于安全考虑。   现如今那两处坞堡都已经被纳入到了大市的范围之内,而大市和县城当中的空地,全都建了绵延宅院,或者作为仓库,或者开设酒肆、旅店等等。就连距离县城以外的两个庄子,也靠提供养马养牛的服务发了小财。   然而,乐乡大市就只是每日里生意兴隆,所有人其乐融融?自然不是。   商业活动天然就有不稳定性,商业上的矛盾在粗糙简略的商业道德环境下,很容易演变为剧烈的冲突。由商业繁茂带来的大量人口流动,更引起了众多治安问题,使得乐乡长蒋琬应付得疲累。   此前乐乡有雷氏宗族部曲强兵镇压,许多矛盾尚不爆发。待到雷远领兵入蜀,又连番抽调部曲以后,整个宜都郡六个县,外带一个武陵郡的岑县,只靠邓铜、贺松两部两千来人坐镇,难免就有顾不到的地方。   建安十六年四月到八月,五个月的时间里,乐乡大市周边先后发生了二十余起较大规模的冲突。汉人与蛮部之间、蛮部与蛮部之间,甚至汉人与汉人之间都有争斗。   譬如习氏和向氏的商队就冲突过几次,某次因为一批耕牛爆发了厮杀,死了好几个人。亏得习祯和向宠一为大司马掾属、一为中军督,两人在成都抬头不见低头见,居然还很客气。   而规模最大的一次,竟有一支蛮夷部落动用上千壮丁攻杀了与之敌对的另一部落,随后乘着盛夏洈水开阔的机会坐木筏突入乐乡,试图抢掠大市。   当时乐乡大市猝不及防,守军战死不少,留驻在市中的商贾也有死伤。所幸邓铜急发部曲,并配合县尉梁大所部县兵将之剿灭,后来又深入五溪,全灭了这个部落。   蛮夷作乱影响到了大市,还杀了人、烧毁了货物。这对之后的生意,对在大市中投入资源的汉家宗族、蛮夷部落来说都是不可接受的。   到了秋天的时候,以庐江雷氏的家宰辛彬牵头,将乐乡的各家宗族、部落召集齐面谈。包括庐江雷氏自身在内,再有襄阳习氏、向氏等大族和澧中、溇中、长沙等地的蛮夷豪酋,参予的阖共十六家,都是汉蛮两地实力雄厚的大家族、大部落。   十六家当场歃血定约,要全力维护乐乡大市的安定,绝不容许任何人为了一己私利,打翻这个为大家带来利益的金饭碗。   这十六家的力量放在荆南各地,简直犹如巨石压卵,几乎瞬间就稳定了乐乡周边的秩序。八月以后,乐乡县再没出现过恶性的攻劫厮杀。   然则十六家之间也难免会有各种矛盾。   都是货殖商贾上头的小事,够不着请各自的家主、渠帅出面会谈,宗族管事的层面来来去去争执徒然浪费时间,没有结果。以这十六家的地位,又没个第三方能做评判。   这时候乐乡长蒋琬出了个主意。   他说,此前去夷道城拜见雷将军的时候,见到雷将军在部曲之间推广蹴鞠,很是激烈有趣。军中将校多有靠这个来决高下的。干脆,以后乐乡大市中的十六家大商碰到决断不下的事情,双方都不要伤和气,各自派一队精壮,以蹴鞠定胜负。   这主意有些古怪,却很合适。八月底的时候,习氏和向氏在诸多人观赛的情形下先来了一场。到九月,庐江雷氏组队与澧中蛮部赛了一场,毕竟雷氏部曲习惯了以此作为锤炼军事技巧,遂大破之。然后澧中蛮虽然溃败,转头又和佷山蛮赛了一场,获得大胜,赢得了一桩蜂蜜生意。   也不知怎地,或许这小小皮球魅力非凡吧,到了十月、十一月,大家的心思已经不在生意上的小小进退了。诸多宗族、部落都忙着抽调精锐人手投入到蹴鞠上头,还专门定了竞赛的时间、地点,十六家捉对厮杀,斗得天昏地暗。   到了十二月的时候,这十六家更专门拟订了赛制,正儿八经地开赛。   按照啬夫的说法,如今乐乡县的蹴鞠大赛已经成了荆南盛事,无数汉蛮民众都有自家支持的队伍,每逢竞赛,许多观众隔着上百里地要去观赛,有时候众至数千,呐喊助威之声如雷。因为参与其中的人数太多,又有许多蛮夷在内,所以“蹴鞠”两字都被改成了简单易懂的“踢球”。   今日驿置中这么多蛮夷,便是为了赶往乐乡观看赛事的。   过去两个月厮杀下来,十六家里实力稍弱些的都被淘汰了,两天以后便是最强的两家决一雌雄,堪称盛事。   雷远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家短髭:“最强的两家?哪两家?报上名来听听!”   “便是将军您这边的庐江雷氏所属,和蛮王沙摩柯的部下。” 第四百七十九章 冠军   雷远素来是有不安全感的,他非常害怕自己的理念和想法,在层层传达之后,到具体操作层面变了形。   所以无论他担任什么职务,总想亲自管好治下的每一桩事。举凡军事、政事、民事、宗族之事,他习惯了事无巨细皆出于己,而大量的幕僚们只需要奔走往来,坚决执行就可以了。   所以他在乐乡或宜都,都习惯了晚睡。每个深夜,书房里总是灯火通明,有许多的文牍都需要他直接批阅、审定;而到了白天,他又要一处处地实地踏勘,现场办公。   然而乱世中繁忙的军务,又迫使他不得不长期领兵出外作战。比如去岁入蜀,一走就是大半年,几回出生入死。过程中虽然能靠文书往来遥控事务,却终究难免疏忽,最终他才回夷道城一天,就撞见了秭归文氏与官吏勾结,肆无忌惮欺压编户齐民的事件!   这使得雷远对自家治下的情形更不放心。   回来才一天!两天呢?三天呢?究竟还会看到什么?是不是得晃瞎了我的眼?当我不在的时候,宜都郡上下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雷远也知道,欲成大业,对待属下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说来容易,做来何其困难?他在前世的时候,眼看着为了上司的青睐,为了区区小利,职场上的人们都会彼此坑害斗争,如今身处乱世,多少决断关系身家性命,叫他怎能放心?   玄德公倒是弘毅宽厚,从不疑人,结果呢?   此番从江陵折返,雷远选择不与大队同行,而轻骑简从进入宜都郡,就是为了亲眼看一看各县情形。不仅乐乡,大江南北的每一个县,日后他都想要专门走一趟。   没想到的是,在乐乡这边的情形,倒让雷远有些惊喜。   当宗族势力与商业利益捆绑之后,这个体系在雷远全没插手的情况下自发解决问题,自发形成了适应新环境的体制,进而在这体制的基础上,又衍生出了令人惊喜的附属品。   这歃血定约的十六家,便是一个初创的行会。这个行会本身就能调整各家宗族和蛮部的关系,在内部解决矛盾,同时又能一致对外,最大限度地维护自身利益。在行会出现以后,护荆蛮校尉和乐乡县,则可以从直面冲突的一线脱身出来,成为汉蛮两家之间最终的仲裁者,高高在上,也就不会犯任何错误。   有趣的是,因为庐江雷氏仍是行会中的核心力量;是运动员,而雷远本人始终是裁判,还是最有力的裁判。这一来,雷远的力量并无削弱,反而得以借用行会平台撬动诸多宗族,进一步地加强了。   至于踢球……或许可以看看竞技体育在构建和谐社会过程中,究竟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雷远笑着向扈从们道:“正好明日到乐乡,看看蒋公琰他们折腾出什么来。”   次日清早,雷远嘱咐了啬夫不要声张自己来到,转与扈从们混在乐呵呵的蛮夷和行旅当中,一起往乐乡县城的方向去。   李贞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很快就与众人谈说到一处。而王平只说自家是从益州来的賨人,想看看荆州风物。   诸人沿着道路边走边聊。骑着马的,也挽缰缓行。   这些人都是普通百姓,至多到蛮夷小帅这一级,能骑上牛,但正是这些寻常人物,才真正对地方上熟悉,能让雷远知道真实的情况。   走着聊着,众人沿途指点,说着最近附近乡亭发生了什么、当地大姓有什么动向、地方官吏有什么轶事。不知不觉,二十余里地一晃而过,看到了乐乡县城。   这时候道路上的行人愈发多了,不少百姓也携老扶幼,沿路往县城方向去。雷远看得出,绝大多数百姓面色红润,脸带笑容,哪怕见到骑乘牛马的外地来客也不慌乱避让,自顾在道路边走着,显得安逸。   再走了一段路,就到了校场。原来这场蹴鞠决胜之战太过重要,竟是借用了校场来进行。   这校场不是乐乡县城西北角那个旧的,而是雷远安排人手,在城北面山谷隘口处造的那座坞堡里的新校场。校场两翼正好是山谷斜坡,稍加整理之后用来容纳人山人海的观众。   雷远等人到的时候,东头较平缓的斜坡已经坐得满满当当了,于是众人不得不绕到西面较陡峭处。那处有个问题,正好迎着上午的太阳,有点晃眼,所以坐的人少些。   待到雷远等人安顿下来,正赶上一方踢进一个好球,数千百姓欢呼鼓噪着为进球者叫好。   雷远所推行的蹴鞠比赛与此世、前世都有不同,踢的仍是皮球,可踢球的人,个个都身披甲胄,赛时允许彼此冲撞甚至摔打搏斗,因此每进一个球,那真是千难万难,精彩万分。   这种比赛的胜负自然不放在雷远心上,所以他的注意力不在比赛本身,而在周边。   他抬手遮阳,看见对面靠近球场处排了一溜席位,乐乡长蒋琬就坐在那里,面前摆了几个坛子碟子,一边乐呵呵地看球,一边咕咚咚地喝酒。雷远觉得,此君应当是喝酒更用心些。   代表护荆蛮校尉常驻岑坪的黄晅也在,他倒是全神贯注地看球,时不时卷起官衣袍袖,振臂高喊,大呼小叫。   当然少不了沙摩柯。他是去年秋冬回到荆州的,这会儿看起来,已经成了狂热球迷。全程都在场边呼喝指挥,像是个教练。   据说这次入蜀给他带来了不少收益,因而这位蛮王的打扮越来越奢华瑰丽。蛮夷本来就好五色华服,但沙摩柯已经超过了常人能耐受的极限,他那样子远远看去,像是开屏的孔雀在狂奔,浑身的金银反射阳光,简直刺眼。   雷远不禁失笑:“沙摩柯乱喊什么?他难道懂得蹴鞠么?”   坐在雷远身边的,有一名蛮夷小帅,便是昨日在驿置中骑牛的那位。雷远之前听说了,他是长沙蛮一个小部落的头人,因为长沙蛮部上个月被沙摩柯带队淘汰,他这次来是专门为庐江雷氏打气助威,务求不能让沙摩柯得意的。   听得雷远言辞中对沙摩柯不那么恭敬,这小帅大是欢悦,连声道:“正是!这沙摩柯懂个屁!他们这两场能赢,靠的是一个汉人帮忙!”   “哦?不知是哪位蹴鞠高人?”雷远随口问了句。   小帅扯着雷远的肩膀,让他往南面看:“就是那个胖子!你看,坐在场边那个!”   雷远一愣,只听小帅抱怨道:“这胖子据说是沙摩柯的友人。其实……唉,我看他也不怎么懂蹴鞠,但这人极擅鼓动,轻易就能将人激得热血沸腾,只是踢球,却闹得像要拼命,常人抵敌不住!”   此时李贞指着那胖子,惊讶得眼珠子都要滚落出来:“这……这……”   这胖子祖上三代都精研操纵人心的手段,三代人并为后世大教大宗的祖师,自然是极擅长鼓动的。他便是前任的汉宁郡太守、现任荆州治中从事,驻地在岑坪的张鲁。   雷远不会放任宗教力量在自己的地盘上扩充,所以在江峡间与张鲁曾约定过,只允许他往荆蛮部落传教,教导蛮部民众尊奉朝廷政令。   本以为这位张师君在荆州毫无根基,又缺乏可用的部下人手,想要伸张影响力,少不得要和蛮部中那些大巫做过几场。谁知道他竟然另辟蹊径,不知何时与沙摩柯拉上了关系。   几场蹴鞠下来,能带队赢得比赛、赢得利益的冠军教父,岂不抢手?到时候自有荆蛮大酋出面延请,哪里需要张公祺亲自费心费力往深山里去。   身在这世道,能够史书留名的,谁不是无数人中脱颖而出的杰出之才呢。   雷远不禁哑然失笑。 第四百八十章 冷门   大多数时候,张鲁端坐着,一动也不动,沉静地就像一块石头,任凭场上的雄武男儿们彼此撞击、追逐、对抗。有时候他又会忽然跃起,踏着古怪的步伐在场边进退跳步,呼喝着给某人鼓劲,而他指尖所向的那人,往往就真的会热血冲头地亢奋起来。   这种操作,落在殊少见识的蛮夷眼中,当然类似神迹。但对面的汉人看过来的眼光里,许多都带着讥诮。   这也难免。   近代以来,朝政失序,天灾频仍,亿万黎民挣扎于水火,这给黄老道的发展提供了最佳的土壤。遂有大贤良师张角遣弟子八人传教,十余年间信众遍及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一朝起事,众及百万。   然而太平道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在天下强豪的围剿下,他们失败了,连带着各地的黄老道徒都受影响。后来如于吉之流以治病为手段吸引教众,结果被孙讨逆杀了;左慈、甘始那几位,号称有驱使神鬼的本事,其实忙着在邺下推广房中术。   至于张鲁自己,则成了士人口中的“妖贼”,此后困居汉中,再难突破。   麻烦事还在后头。   他在汉中的时候,能凭借三代相传、不断完善的符法和斋醮科仪,引得巴汉之间的百姓笃信不疑。但经过马超那厮一通胡来,太多人亲眼目睹了师君的狼狈情状。当他们离开战场,冷静下来以后,难免会想,此前师君吹嘘的无边法力究竟在哪里呢?太多人同时在心中滋生疑问,那就很难应对了。   这样想来,尽快脱离巴汉,前往新的天地,倒是很好。   想要往荆州汉人当中传教,雷续之坚决不允;但荆蛮可以,那些蛮夷和益州的巴人、賨人也差不了太多。凭借张鲁的种种阴阳术法,轻易就能让他们信之不疑,奉为在世的神仙。   但这又急不得。蛮夷之中,也有自生的信仰,有号称能役使鬼神的巫祝之流。当年张鲁的祖父张陵在益州传道,号称击败八部鬼帅亿万鬼卒,大抵便是此等人物。   张鲁仔细盘算过了,须得多管齐下,一步步来。先藉着这个名为蹴鞠的小玩意儿,渐渐在荆蛮渠帅当中混个脸熟;然后再施展自家符水治病的术法,引得他们进一步的信任。   另外,这些参与蹴鞠的,都是蛮夷中身强力壮的精锐,笼络住彼辈以后,从其间挑选出护教的武力。   当然,如有可能,最好再拉拢几个荆蛮巫人为臂助。那些巫人的眼界有限,论吹牛万万及不上专业人士的,这应该不难。待到自家羽翼丰满,就在五溪深处择一山清水秀的所在,仿益州鹤鸣山旧例,重新立教设坛。   正想得逸兴横飞,身边忽有人问:“这些踢球的,都信了你的道么?”   张鲁急回头,因为动作太大,以至于膏腴肥厚的脖梗子发出一阵“咯咯”的轻响。   “倒也不是都信……”他深深作揖下去,俯首轻笑道:“只不过他们之前喝过符水,自以为有法力附体,只要我呼喝催促,就能施展法力,压倒对手罢了。”   “还是那套心诚则灵的玩意儿!”身边之人轻声笑道。   张鲁应声道:“雷将军明察。这确实是诱骗无知黔首的小道,但也确实让他们连战连捷,能与雷将军的部属们分个高下。对他们来说,这就是神灵相助了,否则又该作何解释呢?”   来到张鲁身边的,自然是雷远了。   听张鲁这般说来,他微微颔首。   过了会儿他道:“蛮夷们生活寒微、见识浅薄,所以易受鼓动,你从这个方向入手,不是不可以。只是须得注意,汉家宗族部曲乃是我和荆襄各宗族的本钱。你不要接触这些人,更不要试图挖我们的墙角、影响荆州军府的治理。”   张鲁心中一凛,连忙道:“请续之放心,我知道轻重。”   顿了顿,他忍不住解释道:“我本非有意荣华富贵之人,所求者只是延续正一盟威道脉。既在荆州,能有机会教化千万蛮夷,便没有舍易就难的道理。”   雷远连连点头:“那就好。”   他不再打扰张鲁,转往蒋琬等人的方向去。   张鲁吐了口浊气,继续他的鼓动。   此时但见场上两队人,已经杀得昏天黑地。   红甲一方有个矮壮汉子,抬脚拦下横飞的皮球。正待扭腰甩足来个斜踢,黑甲一方早有个身手矫健之人跃身扑来,与他撞在一处;两人手脚并用地扭在一处,满地乱滚。   黑队的队友乘机奔来,并不接球,只将之向前一踢,然后全力狂奔追赶。这人手脚颀长,奔走时大步流星,就算披着甲胄也快若奔马。红队五六人想要拦截,却无一人跟得上他的脚步,眼睁睁被他甩得越来越远。   在上千观众纵情呼啸之下,这人一口气连人带球撞进门里,还没能刹住脚,直冲到数十步外才抱着皮球折返。   “好!好!”沙摩柯大笑着向红队方向呼喊:“看看!这都是我五溪蛮的好汉子!”   能在这种强对抗的竞赛中有所表现的,多半都是各部落、各宗族的精锐。他们彼此争竞斗勇,你来我往。寻常观众们固然看得津津有味,而在观众席不起眼的角落,雷远看到两名周虎部下的小吏穿着便服,正手持笔墨,记录不停。   雷远走过去问道:“在记录什么?”   两名小吏全没想到雷远忽然来此。他们慌忙行礼,将版牍呈给雷远看。   无论处置家事还是政务时,雷远都希望看到明确细致的记载,而非纯用文字的大概描述,这一点正是周虎所长。他本人长期负责统计核实田亩数字、粮食产量、徒附民力分布、牛木畜牧范围、武力据点位置等信息,将之大规模的誊抄至版牍,再汇总给雷远。   当年那个在灊山中随身带着十几片版牍,时不时掉下地的落魄管事,如今已是雷远不可或缺的得力部下。而周虎的部下们也保持着同样的习惯,把握一切机会收拢信息数据。   便如此刻雷远眼前的这几份版牍,写得很潦草,字迹也难看,但内容很重要,是通过观察蹴鞠赛事而得到的蛮部信息。某位渠帅的部下是否精锐、何人膂力超群、何人轻捷擅走、何人有指挥号令的威望,一一记录在上。   雷远鼓励地向他们笑了笑,将版牍还给他们,示意他们继续。他本人坐在两名小吏身边,看着他们偶尔记录一笔,有时候又闲谈几句。   这时候东面观众席上的宜都郡文武都注意到了雷远,众人慌忙汇拢过来拜见。   一行人刚走到雷远面前,场中一声锣响,原来是第一场比赛结束。身穿红衣的雷氏部曲们按说应该经验丰富,可发挥得不好,出乎意料地爆了个冷门,输了。沙摩柯狂笑出声,在场上一个个地与部下拥抱。   当着雷远的面,蒋琬、梁大、黄晅等人都有些尴尬。 第四百八十一章 总分   蒋琬还没说话,沈真昂着头道:“今日出场的就只是我的部下!就算我输了,庐江雷氏没有输!”   虽说比赛输了,这瘦小老将嗓音如雷,气势不输。   原来因为荆北战事的关系,贺松、邓铜两部都抽调到夷陵、枝江周边,而郭竟等人的部下还在回乡探亲的假期中,一时召集不便。   所以今日的蹴鞠比赛,只有从沈真、韩纵两名老资格的营司马部下抽调人手。   这两人的部下此前随雷远往来秭归和夷道两地,好一阵子没有操练,难免脚法生疏,何况沈真只是随便选了些人。他们实不曾想沙摩柯的部下们亢奋到这种程度,把吃奶的力气都拿出来赢一场比赛,故而吃了败仗。   本来沈真并没将之当回事。   不过一场蹴鞠嘛,输赢都很正常。他是雷氏部曲将校,与负责生意的黄晅等人分属两个体系,更不至于为这种小事操心。   然则他没想到,什么事一旦和乐乡大市扯上关系,就会变得古怪。现在看来,输一场是小事,在成百上千人关注下输一场就是大事,在雷将军眼皮底下输一场,坐视着蛮夷得意,那就是了不得的大事!   他铁青着脸,不待雷远说话,继续道:“宗主放心,这帮不争气的小子,一会儿我就将他们拖下去打!打个皮开肉绽,才能让他们长点记性,晓得轻重!”   这话说的,黄晅在旁轻笑出声。   谁的部下不是战场上厮杀搏斗的好男儿,怎么舍得因为输了场游戏责打?沈真分明是怕雷远怪罪自家部下,先把狠话全都放出来,占个先机以防万一。   话已出口,雷远却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并不回答。   沈真愣了愣,拔足就要去处置部下。   李贞慌忙扑上去将他拉住,哭笑不得地道:“沈公!沈公!你急什么!”   沈真半推半就回来,犹自输得不忿也似,满脸晦气。   雷远深深看他一眼,笑道:“乐乡大市是宜都郡的根基,市中的利益生发,关乎庐江雷氏宗族,不可轻忽。日后公琰、公昱这边有什么要求,部曲诸将若有条件,还是尽量帮一帮,莫要轻忽。”   公琰是蒋琬,公昱是黄晅,这两人便代表了雷远在乐乡大市公私两面的利益。   沈真连声应是。   “当然,输一场蹴鞠,也没什么。凭这场胜利,沙摩柯能从我们这里拿到什么?他获得再多的钱财物资,最后又会回到乐乡大市中消耗得一干二净。钱财无非落到我那几位同僚手中,所谓楚弓楚得,无所恨也。”   雷远环顾众人:“不过,今日这就散了吧!我们回县里去,再看着沙摩柯这厮猖狂下去,我怕忍不住会拿箭射他!”   众人都知他在开玩笑。沙摩柯是雷远在荆蛮中最有力的伙伴,还曾随同入蜀作战,为了掩护雷远与马超当面放对,几乎丧命的。就算没有功劳,也有绝大的苦劳,断不能真的拿箭去射。   此时蒋琬笑道:“射不得,若真拿箭去射,第二场怕是没了。”   “嗯?”雷远一愣:“还有第二场么?”   “当然!”   蒋琬返身回去,从校场南面一处告示牌上揭下极大的布告,举在雷远跟前:“府君请看!这是各家宗族一致商定的日程,每日里上下午各一场,算总分定胜负!”   雷远看了半晌。   好得很,还挺完善!   雷远此前在军中推广蹴鞠,主要是看中了这项运动与剑术、射法类似,都为培养基础军事技能所用,所谓“僻脱承便,盖象戎兵”是也。他自己倒真不曾专研过其中的细节。   这时候看来,才知道这项运动数百年传承下来,已有了一套完整的规则,简直不下于后世那些职业竞技项目。   光是基本规则和战术的说明书,就有二十五篇之多,甚至还有教授比赛时抓腕砸肘、插裆扛摔等技术动作的。与之相比,传授相扑手搏的只有六篇,简单多了。   再看看这布告,雷远发现就连净胜球的概念都有。只不过因为双方各有六个球门、球场又大得吓人的缘故,动不动就踢出大比分,净胜数十球这样。   雷远沉吟片刻,下定决心:“嗯……上午这场输就输了,无妨。五溪蛮也是护荆蛮校尉治下的子民,容他们赢一场,也显得我们宽容大度。然则,下一场必须要赢!要赢得威风,赢得漂亮,拿出我们的精气神来!”   “遵命!”沈真起身将去。   雷远将他叫回来,给他一枚腰牌,凭此可以从周边驻军里随意调人,务必要组织成精干队伍,洗雪前耻。   沈真立即去重新安排人手。他是跟随雷薄、雷绪和雷远三代宗主的老行伍了,对自家部曲中的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真要想找几个蹴鞠的猛人,哪里会找不到。   上下午的比赛之间有一个时辰间隔,沈真离去以后,雷远打算回乐乡县城中的雷氏府邸歇会儿。   然而蒋琬请雷远留步,不妨就在校场歇歇,还可看看两场比赛间的余兴节目。   果然顷刻之间,锣鼓喧天,有艺人从坞堡里过来,在校场中表演各种项目。有斗鸡、有相扑、有傀儡戏,还有百戏。百戏就是杂技表演,内容是几个动作敏捷的少年少女攀着桌子登高,再用荡秋千的方式跳下来。   这一来,刚刚安静下来的观众们再度兴高采烈地大叫大嚷。有人奔到校场里试图参与,很快就被维持秩序的将士推出来。   历经多年战乱,擅长这些娱乐表演的人早该死伤殆尽。在雷远本人的印象里,斗鸡、相扑倒还罢了,傀儡戏和百戏,真已经十数年没见过。此时重见儿时欢乐场景,难免使他感慨。   他忍不住问蒋琬:“公琰从哪里找来这些人?”   “以乐乡大市的繁荣,想搜罗些娱乐,倒不为难。这其中,习氏和向氏也都帮了忙,有几队人是他们宗族里自家养着以娱耳目的。”蒋琬笑道:“之所以要准备这些,倒不光是为了场面,而是给那些蛮夷看看。”   “哦?蛮夷们喜好这些么?”。   雷远起身四顾,果然如蒋琬所说,这些娱乐落在汉家百姓眼中,还只是兴高采烈而已,那些蛮夷何尝见过如此新鲜热辣的玩意儿?简直都要如痴如醉了。   蒋琬道:“用蹴鞠比赛勾起蛮夷们不服输的劲头,使他们乐于来此;再用这些娱乐和乐乡周边的舒适生活来留住他们……这比手持刀剑进山掳掠人口要方便多了。这两月来,因为见识到汉家体面而请求内附的蛮夷渠帅不下十人,附属的丁口大概两千余。”   雷远顿时想到自己在驿置见到的那个长沙蛮小帅。他除了衣着五色,骑着水牛以外,言辞举止和普通汉人又有什么不同呢?这样的人每月往来于乐乡和长沙之间,最终归入汉家郡县的治理,简直是必然的。 第四百八十二章 吃鱼   靠着紧急调动来乐乡周边多名精擅蹴鞠的好汉,下一场好歹是赢了,没给沙摩柯继续炫耀的机会。   雷远频频点头,沈真的脸色这才好看些。   按照蒋琬的安排,当夜会在县城中宴请参会的官吏、部曲、宗族首领和蛮族渠帅们。雷远自然也参与。   因为参加者数量会很多的关系,宴席不在宗族府邸的大堂,而在县城西北角的小型校场。两年前雷远初到乐乡时,便是在这里接受了玄德公所赐的印绶,正式就任为乐乡长,并代理偏将军职务。   晚间时分,广场上数十座篝火熊熊,许多参与者藉着酒意,彼此欢笑,全无身份和地位的隔阂。在广场中央,有蛮夷青年醉醺醺地相和而歌,汉人听来,他们唱的曲调很古怪,节奏变化不定,不似华夏正音,却有独特的苍凉悠远之意。   席间蒋琬提起,两年前梁大就是在这个广场聚合乐乡县诸多宗贼,试图武力抗拒庐江雷氏宗族,结果宗贼们尽数被剿灭,梁大本人却成了县尉。   众人随即逼问梁大当日情形。在宜都郡的本地官吏中,梁大也算资深了,虽说有被雷远不喜的劣迹在前,但他确有能力,很得蒋琬的重视。因而听蒋琬这么说起,梁大也不恼怒,只笑着解释几句,反倒让别人很羡慕他的运气。   此时沙摩柯则席上翻来覆去地抱怨,说雷远临时调换出场人员,这一场胜之不武云云,随着他酒意渐重,抱怨的声音也越来越响。   众人失色间,李贞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一脚踹在沙摩柯面前的案几上逼问:“你说,自从在乐乡县认识了我家雷将军,你是赚了还是赔了?你的部落是大了还是小了?你在蛮夷中的声望是高了还是低了?你说的什么屁话!”   沙摩柯斜眼看看李贞,想了想。他忽然打了个极响亮的酒嗝,咣当一声往后躺倒,然后发出如雷也似的鼾声。   李贞满脸通红地跳上案几,鄙视地俯身看看沙摩柯,然后身子晃了晃,差点摔下来。   雷远正在与黄晅谈话,没注意到。王平不饮酒,沉默地随在雷远身后。   而蒋琬隔着老远一溜小跑过来:“谁给含章喝酒了?小毛孩子怎么能喝这么多?”   酒宴延续了将近两个时辰才结束。以雷远的内敛性格,素来不喜欢这等放恣场合,但他也明白,这是蒋琬等人特意营造出来的环境,要凭此去吸引蛮夷的,自己就当凑个热闹,也无不可。   过去的两年里,雷远在宜都分配土地、劝课农桑、兴办学校、鼓励商业和手工业,兴修道路水利、重建基层管理,他推行了很多政策,照顾到了方方面面的利益,尤其是普通百姓由此安居乐业,得益极多。   乐乡县每月一次的欢快场景固然出于蒋琬的推动,却又必定符合百姓们的需要。赛事的观看者如此之众,可不是蒋琬等人安排好的,他们都是自发,也都切切实实地乐在其中。   一手有玄德公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的宣传,另一手有物质生活上显著的提升,这两手缺一不可,否则便与那些为了一己私利而争霸业之流没有不同了。   次日雷远继续自己的行程。   先往大岭山里拜祭了父亲和兄长,整理了自己守丧时居住的屋子。   然后又到山下的围子,见了见齐五。那处围子的水利建设已经很像样子了,而齐五移栽的成片橘子树去年挂了果。十几天前刚摘下来,大部分已经卖了。雷远吃了一个,感觉味道也就那么回事,或许当时人特别喜欢这种清爽微酸的口感吧。   这时候夷道城里都知道了雷远从陆路折返的消息。雷远从蜀中回来以后,尚未正式地回家,就牵扯进了许多事情,往江陵等地忙碌了一个多月;因而文武们商议,是否该补办仪式,欢迎将军得胜归来。   后来还是老资格的王延出来决断,认为雷将军必然不喜欢如此,各位还是歇歇吧。何况,将军轻骑简从出行,不就是打算稍稍休憩?家眷不妨去乐乡陪同,其他人不必打扰。   由此一来,雷远的行程总算舒缓。   他居住在乐乡县里的旧宅邸,有时候亲自去田间观看春耕的情形,帮着几处种子和耕牛缺乏的村社解决困难;有时候则向洈水上游去,督促赶在涨水前加固堤坝。   因为他着常服往来,看上去不似贵人,其间还真又撞上几次宗族与地方小吏勾结,鱼肉乡里的事情。那些人无非被雷远狠狠地打脸,痛加惩治。   又过了数日,赵襄带着家里的一大群人来到乐乡。   正好春日踏青时节,雷远索性邀请赵襄结伴巡视各地。   他们并辔骑行,有时候查看自家的产业,慰问乡里,也有时候只往山间景色宜人处闲逛。   过去的冬日虽然寒冷,春天来得却早,两月图上的时候,山水间的林木都抽出了绿芽,暖风所到之处,带着青草绿树特有的萌发气息,沁人心脾。   连着几日里气候也晴朗,艳阳照耀下,使人一天比一天暖和舒适。对雷远来说,他在蜀中坚持了潮湿阴冷的大半年,又克服荆山中的寒雪,终于等到了浑身毛孔舒张的惬意日子了。   当然,公务还是有的,不能完全抛开。   比如孙夫人那档子事,就有后继。   从江陵来的文书中提到:董和奉了玄德公的意思,专门轻舟直放,往京口去了一趟。见到孙权以后,他客客气气的巩固盟约,又禀及孙夫人将往成都,只担心沿途大江不靖,多有水贼作乱。孙权当场只得大笑,请玄德公只管照顾夫人,不必顾忌其它。   不久后又传来急信说,吴侯为此专门遣了使者,将会赶在孙夫人入蜀前前往成都一行,祝贺玄德公控制益州以示友好,并且商定孙刘联盟后继协同对曹作战的细节。   某一日里,雷远和赵襄在江畔驻足。   雷远费了不少功夫,终于在避风处升起篝火。赵襄看着雷远脸上被烟熏得黑乎乎,不禁笑了起来,雷远却只看着她被篝火映红的脸出神。   “别愣着,快把盆子搁上!”赵襄嗔道。   赵襄手里端着个盆子,里头放了几条洗剥干净的鱼,肚子里还填充了香茅和杜衡等香草、野菜之属。雷远连忙把盘子接过来,挂在篝火上的木架下段。   那木架是赵襄用各处采摘来的树枝盘折而成的,盘子挂上去以后,有些晃动,过了会儿才稳定下来。   篝火隔着盘底慢慢炙烤,赵襄截了两根树枝小心翻检着。随着噼剥声响,鱼肉慢慢被烹熟,油脂浸润香草,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五条鱼多了点,怕是吃不完。”赵襄说。   雷远道:“无妨,一会儿有江东的客人来。正好招待他吃鱼。” 第四百八十三章 劳烦   “原来有客人?”赵襄吃了一惊:“那……那……你就这般接待,岂不失礼?”   庐江雷氏虽不能与儒学传家的大族相比,但也自有其套路。而赵襄小小年纪,就要以主母的身份照看家里,管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她常常唯恐自己出了疏漏,有损夫君的名声,故而显得拘谨些。   反倒是雷远真不在乎,他笑着道:“是这位客人要来见我,不是我要见他。既如此,难道还会挑剔礼数么?哟……鱼快焦了,翻面,快翻面。”   赵襄慌忙转去对付烤鱼。   而雷远起身到江畔眺望。   在宜都郡乐乡县和南郡枝江县之间的这段大江,江水宽阔浩荡,而流速相对缓慢,江心处还有绵延沙洲。其中规模最大的一座,便是江陵中洲,因其方圆足有百里,所以又有个别名唤做百里洲。   这座沙洲规模巨大、土地肥沃,其上有连绵的草甸和林地,甚至还有湖泽。因此,雷远将之作为牧养马匹的牧场。   庐江雷氏投奔荆州时,保有的战马多达一千四百余匹,其中很多都是高大雄健的北地良马。但后来与江东鏖战数场,折损极多,以至于在益州时不得不仰仗步卒牢固结阵,与羌胡骑兵对抗。   所幸战胜马超之后,缴获了近千匹战马。雷远没有将之直接分配到各部,而是统一安置在百里洲上放牧。   此前负责牧养马匹的主要是邓铜,他曾在河东白波帅麾下效力多年,至今亲近的部曲中还有几个匈奴人。   但这会儿,马岱领着凉州俘虏四百余人接替了邓铜的任务。这些凉州骑士自幼长于马背,手段比邓铜更出色些,料来只要马匹们春季发情,明年就会多出许多小马驹了。   雷远所站的位置,正好就直视着百里洲,甚至还能隐约看到洲陆间有马匹跑动的身影。   距离他不远处,有个正对着百里洲的码头。除了码头以外的地方,大部分都密密生长着芦苇和杂树。百里洲上也有码头,码头以外乃是宽达百余步的污泥滩头,深可没膝。   这时候,雷远便看到有一艘船只从大江下游来,轻捷地绕过了泥滩和芦苇丛。来船是一艘制作精良的赤马舸,船夫轻轻摇动桨橹,船只就像是一条灵敏的大鱼,轻巧划开波光粼粼的水面,贴上了码头。   船头上一名黑衣高冠、腰间悬剑之人轻提袍角,大步站到岸上,看看环绕着渡口戒备的扈从们。   这人浓眉大眼,须髯甚盛,身材非常魁梧,体格与关平差相仿佛。船上的几名山越水手站在他身边,头顶只到他的胸口,简直就像是孩童。   雷远向赵襄打了声招呼,向他走去。   片刻之后,这人注意到了雷远,迎上前几步。   雷远行礼问道:“敢问足下可是江东使者么?”   这人沉稳回礼:“在下鲁肃,正是奉吾主之命前往成都的使者。前来此地,是为了拜访宜都太守。不知足下是?”   “我便是宜都太守雷远。”   鲁肃忍不住上下打量雷远,随即感慨地叹了一声:“早就听说雷将军乃少年英杰,今日相会才知,竟然年轻到了这样的地步!”   “全赖主公提领,遂得薄名。”雷远逊谢一句。顿了顿,他问道:“却不知足下何事来访?”   前日里雷远收到关羽从江陵传书说,出了孙瑜意图劫持孙夫人的事情以后,董和前往京口质问,使吴侯颇为尴尬。因此吴侯专门派遣使者,名义上恭贺玄德公在益州的进展,实则带着几分赔礼的意思。这位使者,便是鲁肃。   对鲁肃的近况,雷远听说过一些。   江东传闻,周郎病逝之前,曾遗书举荐鲁肃接替他的职位,承担江东在荆州的方面之任。   可当时江东与荆州军作战不利,程普、周泰先后败死,吕蒙弃军而逃,甘宁被俘,再加上周郎病逝,江东军威大挫,赤壁以后的扩张态势为之逆转。于是鲁肃不得不承担与荆州谈判的责任,并与诸葛亮共同签下了由江东借取江夏、汉昌两郡,待攻取淮南后归还的协议。   这个协议难免令吴侯不悦,也令江东诸将深感屈辱。所以实际谈判的鲁肃被迫背锅,随后调任汉昌太守,赞军校尉的军职不变。   也就是说,周郎的举荐效果不彰,鲁肃从江东核心圈子里的重要参谋、吴侯的心腹之人,硬生生跌落到了荆州方面次于奋威将军孙瑜的二把手,可谓凄惨。   从实际权柄来看,他只管理了一个汉昌郡,也就是原本长沙郡的东北部分。   然而此番孙瑜轻率行事,几乎引起孙刘之间再度冲突。蛰伏了一年半的鲁肃再度得到吴侯启用。这显然是要发挥他与玄德公本人和荆州文武的良好关系,澄清误会,重建互信。长远来看,或许鲁肃将会重新起势,取代孙瑜的地位。   昨日里雷远又收到关羽书信,说鲁肃在启程前往成都前,想来宜都见一见雷远,而关羽已经应允了他的要求。   通常来说,为人部属者,尤其如雷远这等领兵重将,不该轻易与外人交通。便是关羽本人,会见鲁肃时也请了潘濬、董和等一众文武作陪。但他却允许鲁肃专门去拜见雷远?   关羽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或许书信中不便说起?   雷远从昨日想到此刻,都不明白。鲁子敬与自己素不相识,也非同乡,雷远的父亲雷绪在袁术麾下时,鲁肃已经带着自己的亲族逃到江东去了,显然上辈人也没有结下什么同僚之谊。   所以雷远索性在乐乡渡口会见鲁肃。他隐藏着的意思是,若足下有什么花招,有什么鬼点子,我是不理会的,为免自取其辱,不妨登舟自去。   此时两人刚一见面,雷远便直率询问,并不多加寒暄。   听得雷远询问,鲁肃再度向雷远略躬身行礼,沉声道:“之所以来此,是因为我江东将有事劳烦续之将军。”   雷远侧身让过:“我主乃是玄德公,非是吴侯。而江东又自有英豪,哪有什么事情用得上我呢?足下此言,好没道理。”   “不然,不然。”鲁肃神色自如:“之后确实会有一桩大事,将要劳烦续之将军的。这是吴侯的提议,而玄德公和关将军都已经知道了。此事对玄德公、对吴侯、对孙刘联盟都有极大的益处。待我从成都返回的时候,玄德公的正式公文便该发到宜都。”   雷远微微扬眉:“……究竟是什么事?”   “续之将军,行路仓促,非陈机密之所。”   “哈哈……”雷远笑了笑,忽然问道:“子敬先生可爱吃鱼么?”   “什么?”   “适才拙荆在江边钓了几条鱼,正在烤炙……我们一边吃鱼,一边谈,好么?”   鲁肃怔了怔,道:“便依续之将军所言。” 第四百八十四章 协力   当下两人在江畔草亭驻足。   雷远遣了扈从取鱼来。扈从回来的时候,除了五条鱼,又带了一些烤饼和酒水,还有几个仆役赶来陈设帷幔挡风。显然赵襄看不过雷远的轻慢做派,紧急地做了点额外安排。   鱼刚烤好就被端来,内里滚烫,鲁肃呼呼地吹着气,毫不客气地大嚼。一条鱼被他三两口下了肚,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吃个烤饼,再咕咚咕咚喝一盏酒。   作为吴侯初承基业时重要的支持者,鲁肃在赤壁战前,力排众议,坚定吴侯抗曹的决心。此后也是他奔走于孙刘两家之间,力主结盟。这样的人物来访,雷远只招待他江边吃鱼,确实有些失礼。   但鲁肃却似并不介怀。他在草亭自在落座,随意吃喝,偶尔笑谈几句,猛夸雷远福气,能有这么擅长烹饪的贤内助。   再吃了一条鱼,他满意地拍了拍肚子,叹道:“今日承蒙续之将军招待了,待你来的时候,我请你尝尝江东的鱼脍!”   “我来的时候?子敬先生打算邀我去汉昌一游么?”   “那倒不是。”鲁肃道:“这是我主的意思,想邀请续之将军往江淮走一趟。”   雷远正伸筷子去夹取食物,听到鲁肃这话,怔了一怔,过了会儿才愕然道:“吴侯?邀请我?”   “然也。”   雷远放下筷子,稍微收拾下惊愕情绪。   思忖片刻以后,他令扈从们撤下杯碟碗筷,问道:“我自度德薄才庸,断不值得吴侯如此厚爱……或许,孙刘两家将有什么动作?还请子敬先生不要卖关子了,说个明白罢。”   “续之将军果然明断。”鲁肃颔首道:“就在今年,孙刘两家将会并力向北。玄德公将会攻入汉中,并分遣兵力深入凉州。而我主将由东关出兵,攻打皖城、合肥,进而由扬州威胁徐州、豫州。这两处战场相隔数千里,但都会动用十万人以上的大军,必使曹操首尾不能相顾!”   汉中?皖城?这么早就开始了吗?还是同时动手?   雷远吃了一惊,旋即明白了其中缘故。   在雷远前世的记忆里,孙刘两家在这段时间里,并没有大规模的北上作战记录。   刘备的力量长期投入在益州,先是与刘璋鏖战,再竭力稳定益州,足足五六年的时间里完全无暇于北。而孙权的眼光在荆州和淮南两地逡巡反复,其立场也在曹刘之间依违不定,他打过一次合肥,遂使张辽成名,袭取荆州三郡倒是顺利。   但此世的情形大不相同了。   玄德公几乎唾手而得益州,益州的力量并没有削弱,社会秩序也未经彻底动荡,很容易恢复安定。   他以大司马的身份统辖荆益两个大州的军务,一旦军队整合完毕,就有足够的实力立即发起汉中之战。   而对于吴侯孙权来说,两年前他就已明摆着不是荆州军的对手,如今玄德公的力量强盛至此,江东简直没有再觊觎荆州的可能,那接下去向哪个方向拓展势力,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于是,一场由孙刘两家同时发起的、规模前所未有的进攻将要开始了!   前些日子雷远在编县的时候,曾听杨仪说起北方形势。据称近来凉州动荡的厉害,牵扯了曹军投入数万乃至十万的兵力,却一时未能平定,而许昌这边的士人又对曹公日趋跋扈的姿态多有不满,以至于中原、河北都有暗流涌动。   所谓“暗流”,如果使杨仪这样的荆北士人都能感觉到,那简直已经不是暗流,而是汹涌狂潮了。这时候再加上孙刘两家投入的庞大力量……哪怕曹公雄踞北方,兵多将广,也必然会应付艰难。   身为武人,能够躬逢此等盛事,实在感觉荣幸。这更是真正的国之大事,断不容半点轻忽。雷远下意识地摆正坐姿,洗耳恭听鲁肃的下文。   鲁肃赞赏地看了雷远一眼:“其实从去年开始,孙刘两家就此已经秘密商议过很久,各种细节都已经确定得差不多。只不过,因为孙仲异贸然行事,恐引起玄德公疑虑的缘故,我主为了向天下明示孙刘联盟,提出了一个建议,这建议也得到了玄德公的同意。我此番前往成都,便为落实。”   “什么建议?”   “吴侯将遣昭信中郎将吕岱,领部将尹异及三千精锐入益州,协助玄德公作战。与此同时,也请玄德公将派遣一支兵马前往扬州,作为协力。”   说到这里,鲁肃向雷远微微颔首示意:“玄德公已经同意了,将遣续之一行。”   这样的操作无关军事上的利弊,主要出于政治宣传的作用。荆、益、扬三个大州协同,共举雄兵向北,自古以来未之有也。最有效的宣传,莫过于使敌人真切地看到三州的兵力共同身临前敌。   雷远挠了挠颌下短髭:“为什么是我?”   鲁肃道:“我主素知庐江雷氏在淮南一带经营多年,势力深厚,威望极高。三年前,我军攻打合肥的时候,就多承令尊号令豪杰襄助,掩护我军侧翼,立下极大的功勋。可惜我军与曹军主力会战不利,遂使淮南豪右们陷于险境,不得不撤往荆州。我主时常嗟叹说,可惜没有补偿庐江雷氏的机会。此番我主再度出兵淮南,必能取得全胜。续之将军随军一行,正好衣锦还乡,弥补此前的遗憾。”   原来如此。   汉代人以农耕为本,加之宗法伦理的影响,有强烈的安土重迁意识,乡土观念极重。数十年前有位名叫王符的大儒,就在他的著作中提到:“民之于徙,甚于伏法。伏法不过家一人死尔。夺土远移,不习风俗,类多灭门,少能还者。”   近代以来,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亡命求存。但即使如此,一旦有可能回到故里,他们仍然毫不犹豫地抛弃落脚治所,奔向故巢。   便如此前刘景升治荆州,关西、兖、豫学士归者盖有千数,全赖刘表安尉赈赡,皆得资全。结果中原稍定,这些人绝大部分都舍弃刘景升而北归故里,全无半点留恋。   雷远虽然举数万之众迁徙至荆州,可故乡始终在庐江、在淮南。代马依北风,飞鸟翔故巢,这是人之常情。   既然孙刘两家要互遣援军,江东那边原有的益州人甘宁,现在已经归附到玄德公的旗下,那其他人选择谁都是一样的。而玄德公能够遣往淮南的,只有雷远,也必然是雷远。这几乎称得上是一项特别的福利,不如此,倒会怕雷远因此心存芥蒂。   所以关羽在书信中不说,直接让鲁肃来讲。以关羽的高傲,既然这建议是吴侯提出的,他可断不会将示好的机会攫为己有。   雷远长长地吐了口气。   就雷远私心所想,他并没有太强的思乡情绪,其实希望能在荆州本据继续深耕。然而这是孙刘两家的共同决定,容不得更改。   不管怎么说,此世生于庐江,部属中也有那么多的淮南人,那就藉着吴侯的威风,准备往故乡走一趟吧! 第四百八十五章 意旨   鲁肃没有多留,大致与雷远交待清楚,便即告辞。   而雷远难得的休憩就此结束,次日便启程回夷道。   既然玄德公和吴侯已有大致决定,此行就是必然的。然而身为执行任务的人,雷远自然要想得多些,准备得充分些。回程的时候,他反反复复地盘算此行的安危得失,一到夷道城,就请了几名部下、僚属来共同讨论。   因为此事只在孙刘两家的往来尺牍周旋,玄德公还没有正式行文发令,故而雷远召集讨论的,只是几个亲近部下,商议的地点不在议事厅,而在府邸里的一个小花园。   他将鲁肃所说的情况大概说了说,随即问道:“按鲁子敬的说法,我将要去江东一行,再转至淮南。诸位怎么看此事?”   园中静了一静,部属们各自揣度。   周虎先皱眉道:“宗主,是否可以不去?就说蜀中回来后士马疲惫,不堪劳苦;或者立即带一队人往五溪深处去,到时候我们出面,推说您来不及领兵折返,也就罢了。”   丁奉不经意道:“玄德公既然已有决定,岂能推卸?何况部曲将士们许多都是淮南人,他们也难得有机会回家乡看看……”   “荒唐!荒唐!”周虎斥责:“这是让你回乡炫耀的机会吗?你们也不想想,宗主和江东的关系怎么样!”   周虎的性子有点软,素来不与武人们冲突,这么说话,已经很不客气。   丁奉脸色一变,立即住嘴。   在场每个人都明白,雷远和江东的关系,自然是差极了。   雷远自掌握庐江雷氏一来,做的每件事,几乎都在踩着江东的脸。他先是扭转了宗族长期以来依附江东的局面,甩开吴侯而投向玄德公;此后他以乐乡为基础,压制武陵的江东势力,假借蛮夷之名诛杀了驻在岑坪的周泰;没过多久,他又成了荆州军的急先锋,杀死了程普,击败了吕蒙,迫降了甘宁。这还不提前几日里在江上又动了手……   过去许多年里,江东可没吃过这样的亏。哪怕当年曹军号称百万之众南下,给江东造成的军将折损也及不上雷远一人。只不过碍着孙刘联盟,江东把这份仇怨和血吞下肚子,故作平和罢了。   如果雷远贸然去往江东,谁知道会碰到什么情况?万一吴侯怒火冲头,或者被下属给说动,想要在战场上处置一名部将,那不是易如反掌吗?他甚至都无需亲自下手,只要给敌军制造一点点机会就可以!   是以周虎此言一出,众人都望向微敛眉眼,斜倚在榻上的雷远。   无论怎么盘算,首要的前提就是雷远决定往淮南一行。如果雷远不愿去,那众人要讨论的,就该是怎么敷衍玄德公了。   雷远沉吟半晌,徐徐道:“不该不去,各位不必担忧过甚。”   “宗主!”周虎惊道:“江东乃是虎穴,怎么能去?”   雷远拍了拍额头,一时没想好该怎么表达。   这时阎圃起身,先向雷远施礼,再转向众人:“诸君,我以为将军所言极是。此行不该不去,也确实不必担忧过甚。”   周虎不悦道:“阎从事何以见此?这是关系到宗主和诸多将士安危的大事,不能信口开河!”   “自然有所凭据。”阎圃道:“且听我说来。”   “你说!你说!”   “适才将军说了,孙刘联盟将会在近期起兵,分由汉中、淮南两面讨伐曹贼。这是动用数十万人马的大举,关系到刘、孙、曹三家的未来命运,甚至有可能关系到天下大局。此战一旦有失,输的不只是人命,更是国运。玄德公和吴侯对此再怎么重视,都不为过。”   “没错。可是孙仲异那厮却……”   阎圃抢道:“所以孙仲异贸然行事,试图诱使孙夫人和公子去往江东的事,会引起吴侯如此不满。皆因此举很可能导致孙刘联盟的动摇,而没有玄德公牵扯曹军力量的话,吴侯就没有信心独力攻取合肥。此番孙刘两家各遣人手往盟友处助战,便是吴侯用来消除影响、重建互信的举措。他何至于要在这时候横生枝节,主动把孙刘联盟推向瓦解?”   他压低声音,继续道:“无论孙刘两家此前如何,眼下一场大战箭在弦上,必须和衷共济。某种角度来看,吕岱去往益州,正如将军前往扬州一般,便是孙刘两家彼此作出的保证。将军此行,在吴侯,是为了藉着将军的旗号,展现三州合力的威势;而在玄德公,未尝没有其它的想法。”   “什么想法?”   阎圃再放低些声音:“或许,玄德公将要依靠将军来就近监视吴军动向,免得他们作战敷衍或者声东击西?吴侯此番有意进取淮南,而论起在淮南的耳聪目明,还有谁能比得上庐江雷氏呢?”   再这么说下去,便是在揣测玄德公的具体意图,涉及孙刘两家的彼此防备。   吴侯的作派,雷远比谁都了解。他深知再讨论下去,有些言辞便不适合眼下的场景,于是轻咳一声,止住了阎圃的话语。   “阎从事说得很好,我的想法大体便是如此。既然玄德公有意,去一趟也无妨。只要小心谨慎,料不至于有什么重大的危险。”雷远转向郭竟:“只是,部曲将士们过去一年久历征战,确实疲惫。我们能调多少人去江东?”   郭竟躬身道:“既然江东遣吕岱等三千人。我们也动用三千人即可,其中用两千益州军、一千荆州军……雷氏部曲和我们几个校尉手下,一千精锐总能抽调出来的,并无问题。”   近来郭竟的思虑愈发周全了。他所说的益州军,益州军指的是吴班、雷铜二将所部的三千人。这三千人既来荆州,少不得军前效力,雷远正好调他们一行。有这两千人打底,雷远再从雷氏部曲和众校尉之中抽调千人,绰绰有余。   “那就……”雷远待要吩咐,马忠出列。   他提醒道:“将军,这是大事,须待主公的正式意旨。另外,鲁肃来访这件事,也应该及时通报关将军和成都那头。”   “说得极是!”雷远连连点头,转向众人道:“诸位先按老郭提议的兵力规模,做前期的测算和准备。嗯……相关事项切记不要外传,部曲和郡中事务一切照旧。具体怎么做,等玄德公那边正式的公文来了,我们再行讨论。”   当下众人散去。   雷远在夷道城稍许加快布置各项事务的节奏,其它俱都如常。   鲁肃果然去了成都,却迟迟没有返回。而来自成都的公文比雷远想象中快些。   在雷远抵达夷道的半个月后,有一名使者专程从成都兼程赶来,到夷道拜见雷远。   人在府外,名刺先到。   雷远见那名刺,微微吃了一惊,立即起身:“开门!随我出迎!” 第四百八十六章 声势   雷远疾步下阶,紧走了几步。因为这时穿着一身宽松便服,不似习惯的戎服那般利落,于是他随手提起衣袍下摆,再加快点速度。   这时候正是下属各曹吏员当值忙碌的时候,见雷远小跑出外,在两边路上的官吏连忙下拜行礼。向朗持着卷宗从一边院子里出来,待要询问,尚未开口,就见雷远匆匆忙忙从院门前过去了。   待到府门时,李贞和李齐排开仪仗,分列左右。   雷远跨过门槛,便见到军师将军诸葛亮带着几名从人站在门前。今日负责夷道城守的雷澄在一旁作陪,正殷勤遣人为诸葛亮等人带马。   以雷远的身份,如今玄德公麾下文武,值得他大开正门出迎的只有寥寥数人罢了,而诸葛亮绝对是那数人之一。   雷远原以为,来宜都通报的使者会是宗预等大司马府的吏员,如果玄德公有意表示尊重,遣马良或者老资格的简雍也行。然则竟然劳烦身为大司马府中枢的诸葛亮亲自走这一趟,实在让雷远有点受宠若惊。   他连忙迎上前去:“不知主公有何意旨?竟劳烦军师亲至!”   诸葛亮笑道:“续之不要多想。我到江关迎接孙夫人,顺便偷闲,在峡江探看风景罢了。”   从成都到夷道的陆路水陆合计,少说也有两千里的路程。计算日程,诸葛亮应当只用了十天就走完了,堪称神速。但他精神抖擞,毫无半点疲惫神色,隔着数步与雷远对答,语音清亮,中气十足。   诸葛亮这一说,雷远便知玄德公确有重要的吩咐,但不合外传。他当即答道:“军师来宜都游玩,是我等的荣幸。还请进府一叙,容我安排行程。”   当下雷远领着诸葛亮来到自己平日里办公的厅堂,又遣扈从出外吩咐,他人无事莫要打扰。   落座之后,诸葛亮道:“想来续之已经知晓了,孙刘两家将有大举,须得辛苦续之,往江淮走一趟。”   说着,他令从者取出一份公文,请雷远先看。   雷远双手接过,拆开封印,细细阅读。   公文的内容很简洁,只有几句话:   “天步艰险,祸难殷流,遂使天下三分,贼臣凶戾,百姓流离,肝脑涂地。此非忠志之士推诚委命,戮力一心之时哉?故,前与车骑将军扬州牧孙氏为同盟,相约共翦丑类,以救社稷。果能翻然齐举,御以长辔,比及数载,兴复可冀。而所忧乃千里之遥,难问虚实,东西形援,未必克期。奋威将军雷,江淮名族,当举众东行,以示唇齿相资之谊也。”   隔开一行,又道:“援笔飞书,言辞不尽。诸事可询军师将军亮,以参戎佐。”   落款乃是大司马刘备。   那就是说,孙刘两家发起的大规模北伐,已经确定了。   就在建安十七年,真正能够决定天下走向、确定亿兆黎民未来的强大势力,即将开始他们的棋局。   这场棋局,以从凉州到江淮的数千里江山袤原为纹枰,以数以十万计的军队、铁骑和舟师为棋子。任一人落子,都将使整个世道出现翻天覆地的剧变,而随之而来的,则是无数人的命运随之变化。   或者名垂青史,为百世景仰,或者失败身亡,尸骨曝野。荣辱生死,尽在这即将到来的连番大战之中。   雷远情不自禁地深深吸气,深深吐气。   他向诸葛亮微微躬身:“那么,主公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诸葛亮道:“此地可有舆图?我且为续之指画局势。”   “有,有。”雷远连忙起身,到墙边打开柜子,找了一副极大的舆图来。   雷远在灊山时,就非常重视舆图。所到之处,举凡山川河流道路,都随时记录,曾经凭着一幅舆图,获取了领军支援擂鼓尖隘口的权力。到荆州后,又用粟米制作成沙盘,以推演攻守进退。   他这会儿拿出来的,便是涵盖了整个长江流域的大图,地形大致照他前世的记忆所绘,极其精确,而重要的隘口、水陆通路等,都用不同的颜色专门标识。虽说只有江淮和荆北、巴郡等地标志密集,其它地方空空荡荡,但以当代的制图水平来说,算得上一件珍宝。   诸葛亮眼前一亮,随即将舆图打开到淮南的位置。   “孙刘两家协力北伐的提议,始自于前年重订盟约之时。当时我与鲁子敬在巴丘设坛会盟,确定荆州为主公所有,而吴侯借取江夏、汉昌两郡,待到夺取江淮时,再议归还。”   雷远颔首,伸手在舆图上画了个圈:“所谓江淮,就是淮南郡和庐江郡。这两地乃是扬州在大江以北的部分,兼有水陆之利,为东南之屏蔽。吴侯一旦得此,则威力所及,可至青徐兖豫四州,从一隅之主跃升为争衡中原的强豪了。”   “正是如此。”诸葛亮拍一拍手,继续道:“然而吴侯始终缺乏在江北平原与曹军对抗的决心,因而在确定盟约时提了个要求。他与玄德公约定,当江东起兵进攻江淮之时,玄德公必须在益州、荆州等地对曹军形成牵制,否则盟约便无意义,他也就谈不上归还荆州土地。”   雷远瞬时想到数年前那次,吴侯提大军围攻合肥,却被蒋济一封书信吓退的情形。他连连摇头道:“我素知吴侯虽有野心,却殊少沙场决胜的手段和毅力。却不曾想他竟已不敢独力与曹军决雌雄?可笑,可笑。”   诸葛亮道:“毕竟近数年间周郎离世,而宿将也多有折损,吴侯难免缺乏信心。主公一旦取得荆益两州,迟早要起兵北伐;此际能得吴侯策应,且不论效果如何,哪怕徒具声势,也是好事。所以协同起兵之事,双方俱都认可,只是……”   诸葛亮摆了摆羽扇,慢慢组织语言:“只是,玄德公希望吴侯在春夏涨水之时及早起兵,以吸引曹军主力向东;而吴侯那边,则希望玄德公先期出兵汉中。故而两家使者往返数次,未能最终决断。”   雷远继续点头。   再好的盟友关系,归根到底出于利益,更不消说孙刘两家乃是各怀鬼胎的同盟。曹军主力无非就这么些,孙刘两家都想少打恶仗少损失,多拿好处多占地,让盟友去硬吃敌军的主力。   所以两家也不知道彼此打了多少嘴仗,费了多少笔墨,都盼着对方先动。   问题是,这讨论总得有个结束的时候,两家始终拖延下去,孙刘联盟始终不动,曹军可能倒要动了。到那时候,数十万曹军南下,必得有一家承担全部压力,而攻守之势进而逆转,那又何必?   所以最终的办法很简单。两家各自派一支援军,盯着盟友的行动,你我两家谁也别想拖延。至于谁承担曹军的压力更多些,那就看曹丞相的选择,谁也别埋怨。   “主公之所以拜托续之出面,往淮南一行,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哦?”   诸葛亮用扇柄敲打着庐江和淮南两地,轻声道:“这两地乃是庐江雷氏深耕之所,而当地数十万百姓,现被曹军驱使耕作屯田,形如奴隶。续之,你有没有办法在这里造些动静出来,替吴侯张一张声势呢?”   雷远不禁失笑。这主意可真够损的,怪不得需要诸葛亮亲自出面交待。 第四百八十七章 补偿   雷远抬头看了诸葛亮一眼。   诸葛亮摆了摆扇子,一副气定神闲的正经人模样。   雷远忍不住又干笑了两声。   能在这乱世中崛起的势力,能在这些势力中执掌重权的人,哪会有满脑子仁义道德的傻子?   再怎么样的盟友,背后都各有各的算计,各有各的谋划;落在纸上,通篇都是戮力齐心翻然并举云云,可背后不可形诸于外处,每个人手里都攥着刀柄,藏着冰冷的刀锋,随时做出无情的决断。   玄德公在去年平定益州,虽说因为种种缘故,过程中并未经历久战,荆益两州的元气未损,但雷远可亲眼见过那天晚上诸葛亮伪报曹军南下时,成都城里的慌乱情形。也就是说,诸多柔弱之人尚在任上,人心的平定尚需时日。   而驻扎在汉中的曹军,又形如随时落下的铡刀,始终保持着巨大的威慑力,这柄铡刀一日高悬,益州就一日不能真正稳定。   所以玄德公必然要进取汉中,逐退曹军。   但这绝非易事。由于张鲁和韩遂等关中诸将先后降曹,曹军在关中的存在比预想更早,也更稳固。他们对汉中的支持力度,随着时间推移也会越来越强。   只要曹公愿意,数十万许昌、邺城之军随时可以进入汉中,形成堵在玄德公家门口的威逼之势。   到那时候,益州局势又会如何?那些跟从了刘焉、刘璋多年的东州人和本地豪强,真的都会全心全意跟随玄德公,与曹军死战?   从这个角度去看,玄德公此刻其实有点外强中干的意思。他必要夺取汉中,却又难以承担曹军的压顶之势;所以他对吴侯在江淮起兵的需要,一点也不少于吴侯对汉中的期盼。   然而吴侯自有主见,他何等精明,又怎么可能舍己为人?必得要通过某种途径,给孙氏大大地造出声势来,强行把江淮战场变成南北交争的主战场。   这想法听起来荒唐,数年以来,只有吴侯通过孙夫人当玄德公的家,没见到玄德公有反过来策动吴侯的可能。然则既然战场是在江淮……   玄德公麾下,有一支力量正适合在江淮施展拳脚。   这支力量曾经盘踞江淮数十年,距离割据一方只差毫厘罢了。他们当过叛逆,受过招安,占过城池,进过深山,在这片山河间堪称故旧遍地,一呼百应,正是庐江雷氏。   这是要庐江雷氏将其数十年的积累,尽数投入玄德公的事业里。这已经不是对雷远个人的要求,而是对整个宗族的要求,是要庐江雷氏拿淮南本地的桑梓和整个宗族的名望,去搏一地一战的得失。   雷远不知道玄德公和诸葛亮怎么看待江东的战斗力,反正以他本人的见识,觉得吴侯绝大概率是不会成功的。   这和先前以为的走一趟,可大不相同了。雷远看着地图,迟疑不语。   “续之?”过了许久,诸葛亮唤了他一声,诚恳地道:“我来时主公特意吩咐,此番续之往淮南去,一应开支都有大司马府承担。主公还会向吴侯致书,使雷氏的亲眷、婚娅都可以随续之折返荆州。他们的家财若因此而有损失,大司马府可以三倍补偿;家中的土地抛弃,可以任择荆益两州膏腴之地,三倍替换;另外,诸家子弟有才能者,州府、郡府俱可辟用,倘有卓异者,可任令、长。”   承担雷远此行的开销倒是小事。   庐江雷氏的故旧与曹公为敌,无论政治上、经济上必然都有损失,而玄德公这边保证将予以几倍的补偿。   这补偿堪称优厚之极了,说起来以三倍为限额,其实究竟彼辈在江淮有多少家财土地,还不是他们自己上下嘴皮子一碰说了算?诸葛亮所说,等若便是玄德公承诺,只要他们开口,无论钱财土地,都能满足。   而诸家子弟起家能在州府、郡府,更是了不得的优待。庐江雷氏本身也只是近代崛起的豪武宗族,彼辈与庐江雷氏有关联的,充其量乡豪身份,但玄德公这是答应了将他们都当士人看待!   玄德公无愧仁厚之名。这样的条件摆出来,说实在,哪怕真需要淮南豪强们去卖命,这时候就该卖命了。   雷远想了想:“江淮乃四战之地,户口流失极多。此前随我父前来荆州的,足有五万之众;留在当地的百姓担心曹公迁民之策,逃亡大江沿线的又有十余万人,却不知此时江淮还有多少百姓在。万一当地人丁稀少,我兴不起几分声势,反而误了主公的大事。”   “人丁自然还是有的。适才我说曹公在淮南大兴屯田,并非虚言。续之你看……”诸葛亮站在雷远身旁,指示着舆图道:“这是淮南郡的施水附近,有屯田;这是合肥城外肥水附近的屯田;这是芍陂附近的浆水、泄水,这是茄陂附近的决水、灌水,并及沘水附近,都有屯田。另外,近来听闻曹操所任命的皖城太守朱光大开稻田,也聚集了男女数万口。”   诸葛亮所说的,已不限于淮南、庐江两郡,而扩展到了豫州的安丰、汝南等郡。雷远离开淮南以后,许久不曾关注那里的情形,玄德公却能对当地动态掌握如此清晰,显然有其独特的渠道,非雷远所知。也亏得雷远的舆图精确细致,能供诸葛亮一一指画。   当下雷远微微颔首:“既如此,我尽力试一试。”   诸葛亮笑了起来:“如此最好,就劳烦续之一趟了。”   “只是……”   “续之还有什么疑问,但请说来。”   雷远沉吟稍顷,徐徐道:“当地的豪强倒也罢了,寻常百姓呢?”   “什么?”   雷远长身而起,站到厅堂门畔透了口气,才回头道:“庐江雷氏之所以领数万之众背井离乡,远逃荆州,是因为想在曹军威胁之下保护黎民百姓。那些留在江淮,没有离开的,是庐江雷氏力所不能及,是庐江雷氏未能做到保境安民的承诺,遂使他们沦落曹军之手。他们当中,侥幸未死于屠刀的,都成了被压榨的农奴。如今雷氏赖主公恩德,得以在荆州立足,却又回头策动百姓们拼死……以军师的明智,不会不知道这些百姓们一旦响应庐江雷氏,会迎来什么样的结局。到那时候,再欲为农奴、为犬马,其可得乎?”   诸葛亮默然。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问道:“若续之在彼处,凭借雷氏的威望,或者授以刀兵,或者诱以逃亡,无论结果如何,总是一条路。若无续之,吴侯难道就不起兵攻伐江淮么?曹、孙两家大军所至,难道就没有厮杀屠戮么?除非终结这乱世,否则,生民之哀,岂有已乎?”   厅堂中静默了许久,雷远和诸葛亮一起叹气。 第四百八十八章 英武   诸葛亮离去之后,诸多信使从夷道出发,奔向郡中各地。驻扎在宜都、巴东各地的诸将加紧挑拣精锐,向朗、周虎、辛彬等文吏调集民夫和粮秣物资,预备后勤。   就在紧锣密鼓准备出发之时,簇拥着孙夫人和刘禅公子入蜀的庞大队伍经过了宜都郡。   这支队伍比原来预想的更加庞大,皆因除了原定随同的仪仗以外,还额外增加了受吴侯之命入蜀的吕岱所部三千人,故而峡江水陆道沿线各郡都增调人丁为之保障。   随着吕岱所部的加入,孙夫人此行对孙刘同盟的宣示意味更加浓厚,玄德公在成都也作了礼遇方面的各项安排,包括军师将军诸葛亮亲往江关迎接在内。   雷远作为宜都太守和江关都尉,这时候必然要尽地主之谊。故而他虽不情愿,最后还是前往夷陵,随船队同行两日,直至江关。   好在孙夫人这趟倒真没生事。她沿途深居舟船,极少露面,只有侍女秋浦某日带着阿斗离开船只,登岸来见了雷远,再度感谢雷远在江上的拯救之恩。   话自然都是秋浦说的,阿斗不耐烦地等待了好一阵子,终于打断了秋浦的话,直接站到雷远身前。   他一迭连声嚷道:“你看!你看好!”   雷远尚未应答,阿斗从腰间拔出短剑,向上斜刺。   这剑只是刷了层清漆的普通木剑,动作本身也平平无奇。但他持剑刺击的时候,也不知怎地,就带着一股端凝厚重的气概;配以身后湍急如瀑的江流和鳞次栉比的高山,俨然像个浸淫剑术多年的大家,而非寻常孩童了。   周围的武人们都是懂行的,当场吃了一惊。   下个瞬间,阿斗大喊:“嘿!哈!”   他口中呐喊着,挥剑乱砍,圆胖的身躯再度恢复了笨拙的姿态。可能过去这几日里,他只学好了一个斜刺的动作吧。   秋浦显然不通武艺,她在一旁张开双臂,小心翼翼地作势环绕着阿斗,柔声道:“别急!地上滑,站稳了!”   而阿斗直舞到额头见汗,才满意地把木剑收回腰间。   他站在雷远跟前,昂首道:“如果我的剑术比你好,你就把那柄青色的剑给我,怎么样?”   看来江上见闻给阿斗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然而一张嘴,说出的仍是小孩儿言语,全没道理。   雷远在那一刹那却有些慌乱。   随着雷远的地位渐高,对原本历史进程的改变渐多。然而此前他所做到的,终究只是在天下滔滔大势之中稍许助力,以辅线的局部改变促使主线的变化。但这一回,他似乎不经意间办了桩大事。   五六岁时的变化,会不会延续到成年?自幼习武、酷爱剑术的刘禅长成以后,还会是那个扶不起的阿斗么?哪怕他没有玄德公的才能,只要有中人之资,只要比雷远所熟悉的历史上强一点,今后十数年甚至数十年的天下局势,会有怎样的变化呢?   雷远不禁思忖片刻。   阿斗满脸期待地上前半步。   随即雷远摇了摇头:“这剑是吾妻所赠,给公子看看倒也罢了,委实不能转赠。”   阿斗失望地拉下脸。   秋浦奋力把阿斗抱了起来,向他轻笑道:“你还差得远呢,怎敢和雷将军相比?慢慢练吧!”   阿斗手脚乱动,不断抱怨着什么,最终跟着秋浦,回到船上去了。   待到他们的身影折返船舱里,雷远身边有人笑道:“刘禅公子英武异常,酷肖玄德公,真是可喜可贺。”   雷远忍不住轻咳了几声,答道:“确实可喜可贺!”   在雷远身旁的便是吕岱。   这位昭信中郎将身材不算壮硕,长须有些花白,虽然身着戎服,走路时的姿态却从容不迫,温文尔雅,像个儒生。倒是副将尹异看起来很精悍。   雷远听说过吕岱的事迹。据说此君本在广陵郡下做了二十年的县吏,四十岁的时候为避战乱逃亡江东,被吴侯任命为吴郡的郡丞,后来处法应问甚称吴侯之意,于是被召为身边录事,再补余姚长。   这是寻常文人的升迁途径,下一步本该是太守或吴侯身边的大吏。然而吕岱在余姚长任上招募精健,组织成千余人的私兵部曲,随后击败了会稽、东冶等五县贼寇,由此得授武职。   近年来,吴侯孙权在父兄所遗的文武之外,大力拔擢新人,故而吕岱、徐盛俱为中郎将,而潘璋、凌统为校尉。其中,吕岱资历虽浅,年龄却长,因而特显持重,得到吴侯格外的重视。   这几日途中,吕岱与与雷远相处得不错。   他多次向雷远请教巴汉等处的地形、民情,也殷勤地向雷远介绍江夏以东各地的情况,并及吴侯麾下诸将的性格、喜好。   昨日里,从成都传来一个消息:玄德公应吴侯的要求遣雷远东行襄助,但随即后悔,于是对身在成都的鲁肃抱怨说,吴侯只用一个籍籍无名的昭信中郎将,就换取我部下重将,我思来想去,未免太不划算。   于是鲁肃应道,雷续之有鹰扬哮阚之威,吕定公也有忠勤柔远之美,未必不能匹敌也。若玄德公一定以为不足,我鲁肃自认为临事不苟,愿意随吕定公同往汉中,记录他的功绩,到战后来供玄德公评价。   玄德公大笑,遂请鲁肃留在成都,参赞军事。   这消息传到峡江道中,雷远有点感动。   这明摆着是担心雷远与江东仇怨颇深,唯恐他在江东遭遇不测,专门再留鲁肃为人质。料来有鲁肃、吕岱两人在益州,吴侯那边再怎么记恨此前覆军杀将的败绩,也不至于对雷远下什么黑手。   这消息此时传来,计算时日,诸葛亮离开成都时就已知道了。但诸葛亮并不在雷远面前提起。他是君子,不会以此市恩。   但其他人并不明白玄德公的深意。不少人只看表面,又因为己方主公地跨两州的骄气,都传说玄德公轻视吕岱,认为鲁肃和吕岱两人才能及得上雷远一人。   这传闻自然瞒不过吕岱,但他之后两日与雷远往来时,神气自若,举动沉稳一如往常,显然丝毫都不将传闻放在心上。   再过一日,江水愈加汹涌,船只须得经纤夫的帮助,才能缓缓前进。   雷远在江关处与诸葛亮会面,随即送别众人,领部下轻骑折返。   春夏之交江淮涨水,吴侯的大军就该行动了,留给雷远的时间并不多。如果前往江淮只是作战,那点起精兵强将、备足粮秣就够,但如果要按诸葛亮的建议,在江淮闹出点大动静来,还需要额外的准备。 第四百八十九章 故交(上)   夫夷县。   此地位于零陵郡北部,原为长沙定王刘发之子刘义的夫夷侯国,顺帝时因犯法国除,复为夫夷县。玄德公控制荆州之后,将此归属零陵北部都尉治下。   之所以设立零陵北部都尉来治理昭阳、昭陵、夫夷、都梁四县,是因为这四县并处都梁水和资水沿岸,与紧靠湘水的零陵郡南部交通不便,反倒更便于沟通长沙郡的益阳县。   数百年来,此地蛮汉杂处,近代以来更渐渐成为蛮夷活跃的区域,朝廷政令不出县城,常有厮杀攻劫。后来玄德公将从江淮迁移来的淮南豪右各族两万余众安置在此,又以习珍为零陵北部都尉,率兵临之,方得安定。   这一日傍晚,夫夷县的县尉樊尚回到县城。   靠近县城的田地中,有些赤膊的农人在耕作,还有手持刀剑的行人在城门处出入。但他们见到健硕高大的樊尚来到,隔着老远就恭敬行礼,可见他在此地威望甚高。   两年前,淮南人最初迁到夫夷时,曾有蛮夷作乱,掠夺城池。当时刘景升所署的县令弃城而逃,引发阖城人丁哄堂大散。樊尚带着少量部下逃到城外以后,发现蛮夷混乱无备,于是领着自家恩养的刀客娄忠、胡兆、季胜等人分作几路杀回城中,一边杀贼,一边虚张声势呼叫郡兵数千已至。   蛮夷惶恐之下,不及分辨,主动撤离城池。樊尚又纠合部属追击二十余里,斩杀蛮夷两百余级方回。   在樊尚看来,这个过程其实很简单,自家昔日在庐江雷氏的部下当侠客,干各种黑活儿的时候,杀得人多了。就连朝廷官吏都亲手宰过几个,区区蛮夷有什么难应付的?   此举大大地震慑了夫夷县的本地大族。不久之后,玄德公追究城池丢失的责任,罢黜了原来的县中大吏,而樊尚以收复城池的功勋,被破格任命为县尉。   再后来,新任的零陵北部尉习珍就任,据说他是庐江雷氏的女婿,将会迎娶庐江雷氏当代宗主雷远的妹妹。樊尚凭着与雷氏的旧关系,很快搭上了习珍。此后他在稳定地方的几次作战中都有功勋,还曾驰援百里外的邻县,眼看着阀阅簿上功劳不少,很有可能再得升迁。   在夫夷县范围内,无论淮南移民还是本地居民,能像樊尚这样声威赫赫的,别无他人。   但樊尚心底里并不满意。   他是见识过江淮间豪杰纷争、大军往来的人,如今却在荆南边鄙之地栖身。两年下来,他和他的亲信部下,都感觉自己将要荒废。   有时候他从习珍口中听说,庐江雷氏如今极其兴旺,宗主雷远身兼多个二千石的文武职位,已成了整个荆州范围内仅次于荡寇将军关羽的重将,说一句权势滔天亦不为过。   就连当年跟着雷远的那几个小扈从,什么郭竟、王延之类,也全都当上了领兵上千的校尉,堪称飞黄腾达。   偏偏我樊尚追随雷氏两代,当年也算在江淮颇有声名的游侠剑客首领,历年来虽无功劳,也有苦劳,怎么就在雷远掌舵之后被抛开了?樊尚想到自己在灊山的时候似乎对这位小郎君不够恭敬,常常后悔得锥心刺痛。   他又想到自家的两个族弟樊宏和樊丰,若他们尚在,还能替安丰樊氏美言几句。可惜他们先后战死,使得安丰樊氏和庐江雷氏的联系就此中断了。   这该如何是好?   县尉固然也不差,可是比起在奋威将军麾下效力,到底差了那么点意思。何况身处乱世,荣华富贵当从沙场上取,成日里除了威吓荆蛮,就是训练几个歪瓜裂枣的县兵……那有什么意思?   他忍不住长叹一声,垂头往家中去。   今日离开县城是为了公务,但明天再禀报县长也没什么关系。这种山野荒僻之所,本也没有急事。   就在这时,道路尽头奔来一人,直冲向樊尚。   樊尚吓了一跳,正待怒喝,发现原来是亲近的下属季胜。   “何事?用得着这么急躁?”樊尚沉声喝道。   季胜满脸激动神色,结结巴巴地道:“有……有……有庐江雷氏宗主的使者来见!说雷宗主有书信给故交!”   “什么?”樊尚大跳起来:“你怎不早说?使者在哪里?快快带我去见!”   与此同时,在昭陵县的县城里,梅成打开自家院门,与外间站着的使者打了个照面。   梅成看那使者鲜衣怒马,知道绝非寻常信使。   他正待询问,使者已经开口道:“此地可是梅成先生居处?”   梅成道:“我便是梅成。不知足下何人?”   “我乃奋威将军、宜都太守的部下,奉我家将军之命来见故交梅先生,带来亲笔书信。”   梅成吃了一惊,说道:“是小郎君……不,雷将军的书信?”   “正是。”   梅成沉吟半晌,举手为礼:“有劳足下奔波,还请进来叙话。”   昔日淮南豪右联盟尚在时,汝南梅氏是联盟中的骨干,地位和实力都仅次于雷氏和陈氏。而梅成身为族长梅乾的侄子,常以代理人的身份联络各方、处置相关事务,出了名的交游广阔。   谁知道因为族长梅乾在擂鼓尖隘口时刻意避战以收拢实力,遭到小郎君雷远的突然打击,梅乾当场身亡,而梅成当了俘虏,被一直关押到了大局底定。   后来庐江雷氏与各家豪族脱离,单独去往乐乡,而豪族们在零陵北部落脚。因为族长梅乾身死,整个汝南梅氏乱成一团,连着几个庸碌之辈意图夺占宗族的利益,导致短短两年间发生了好几次大规模的内斗。   最后能够平衡各方、勉力维持梅氏宗族场面的,竟然是梅成。   只不过,经历了两年多的内斗消耗之后,梅氏的徒附、部曲大都离散,规模不如当年的十分之一,眼看已算不上豪族。而梅成顶着艰难时势苦撑,性子越来越阴沉。许多人背地里说,他和前代族长梅乾越来越相似了。   梅成领着使者回到有些破败的院子里,在树下分宾主落座。   接过书信,他向使者微微躬身:“不意雷将军还记得灊山中的败犬。”   “我家将军言道,当日情形,乃属不得不尔,梅先生是聪明人,应当不至于囿于旧恨。”使者向梅成示意,请他且看书信:“何况,果有重振家声的机会,将军并未忘记故交。”   梅成苦笑一声。他知道雷远的声威如何,也早就不想再去追究灊山中的那档子烂事了。然则……重振家声?   梅氏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还有重振家声的机会么?如果有这个机会,又需要梅氏做什么来换取呢?   他挺直腰杆,慢慢拆开封泥,细细观看书信。 第四百九十章 故交(中)   汝南梅氏的祖先出于秦时长沙郡守梅茂,梅茂之子梅鋗归汉为汝南侯,宗族遂在汝南生根。四百年繁衍下来,虽少官宦,但宗族支脉不少。   梅乾到灊山以前,只是县中主记室,算不上宗族里的大人物,所以他在扩张势力的时候,陆续招揽了一批孤儿、乞儿,一律改姓为梅,对外说是自家侄儿,以壮声势。梅成便是其中之一,而且是特受亲信,常常代表梅乾号令汝南豪杰的一人。   当然,如今梅成已经执掌了梅氏在荆南的这一支,局面再怎么窘迫,他也是族长,没人会提起他与汝南梅氏实无血缘。就这么慢慢经营下去,等到梅成五六十岁老死,大概就可以开辟出武陵梅氏的基业吧。当年兵荒马乱的时候,被梅乾从尸堆里救出来的恩德,这也就算还了。   但,这样就结束了?   数年前,梅成曾单骑往来于江淮各地,所到之处与各路军将、贼寇、宗帅、强豪称兄道弟,但有号令,应者云集。那时候的生活虽然危险,却很舒心痛快。与之相比,在武陵这边的几十顷田地,就算反复耕作几十年,究竟能赚来什么?   那些汝南的小门小户自然不觉得,无论到哪里,只有有田耕作,就能落脚。可梅氏能像他们一样?有时候梅成在路上走着,遇见那些汝南来的同乡,他们看着梅成的眼光,仿佛有怜悯,还有幸灾乐祸。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梅成已经尝尽了。   便如此刻,为什么要在院中的树下接待使者?不是因为梅成风雅,是因为厅堂破旧,没脸见人!这种地方,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他将雷远的书信卷起,仔细地拢在怀里。   “当年若非雷将军力敌曹军,我们这些淮南人还不知道有几人能活着抵达荆州。说起来,这条命本来就是雷将军所赐,将军但有吩咐,我无不从命。只是……武陵北部都尉那边?”   “这是左将军、大司马亲自布置的重要公务,雷将军会有书信去解释。习都尉乃是雷氏的女婿,是自家人。”   “那好。”梅成下定了决心。他向信使深深俯首下去:“还请足下稍待片刻,容我叫齐族中可用之人,今日就出发。”   短短数日内,昔日淮南豪右联盟中的不少人,都接到了雷远的书信。   这是雷远早与诸葛亮谈妥的。庐江雷氏在江淮间极具号召力不假,但这种号召力,不同于清流人物如三君八俊之类对士子的号召力。庐江雷氏的力量,依靠大批同样扎根江淮的宗族为羽翼,依靠底层百姓和小豪族苦苦报团挣扎所形成的互信,所以要去往江淮,非带上一批助手不可。   淮南豪右已经与雷氏拆分安置,其中有一些,已经成了零陵当地的大豪,还有人为零陵北部都尉习珍效力,形如左膀右臂。雷远当然识相,并不大规模地召唤旧属,更不能试图撬动根基。否则就算习珍与雷远熟悉,也断不能容。   雷远去信延请的,或者是在灊山威风,入荆州后却不算得意的人;或者是素来野心勃勃,想立大功、办大事的人。这些人一但离去,习珍反而更放心也亦未可知。   但只有这些人还不够。   这些人是雷氏的羽翼,可用来煽动、佐证,却不能代表庐江雷氏对外。雷远本人固然有资格,但他在淮南的时候,长期隔离在宗族事务以外,他不熟悉地方上的人物,地方上的人物也不熟悉他。   所以,辛彬和王延两人领了雷远的命令,即日出行。   辛彬是雷绪任宗主时的大管事,近来职权渐渐收缩。明眼人都知道,这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年那个除了军务之外无所不管的大管事,再也不会回来了。   但雷远是个厚道人,虽有城府,却不会刻薄待人。从前年冬天起,辛彬就挂着宜都郡文学掾的清贵职位,负责雷远在宜都所设的学校,另外因为在雷氏宗族中的资历极深,时常出面斡旋各方,没少受人奉承。   辛彬的义女又嫁给了雷远麾下极得力的部将任晖,下一代也有支撑。故而职权虽少,地位依旧很高。   与辛彬不同,王延与雷远的关系则亲密得多。   他是雷远最初的二十余名扈从之一,追随雷远多次出生入死。雷远到荆州后,第一批任命的营司马里有他,第一批任命的校尉里还有他。   因为渐渐年高的关系,王延如今退出了负责征战的前敌,领着沈真和韩纵两位老将,一同负责军队保障后勤和地方守备治安。   但谁也不会认为雷远疏远他。雷远每次见他,仍然称他为“延叔”,往来宅邸不避家人。就在去年,雷远入蜀之前还专门牵线,为他娶了宜都良家之女,又厚赐庄园、金帛。   如今王延连儿子都抱上了,常常说,自家香火能有传承,全赖雷远的照顾。   这两个庐江雷氏的老资格一起行动,在宜都郡里实不常见。他们身后还跟着骑队、扈从,声势不小。两人沿途经过乡亭,都有人在路边观看。祭社的百姓也注意到了他们一行,彼此交头接耳,猜测此行的目的。   辛彬和王延也不耽搁,一路轻骑快马,沿着江畔官道直奔,不久就离开了夷道,进入乐乡县境内,往距离官道不远的一处田庄去。   这田庄不大,统共占地不过十余亩的样子,但庄外有高墙环绕,四角设有望楼,望楼上有卫兵。奇怪的是,两人乘着马远眺高墙望楼以内,却看不到什么屋宇楼阁,似乎这庄园的全部建设工夫,全花在外围一圈了。   王延叹了口气道:“当日这些人试图乘着老宗主病重,架空宗主的权力,结果许多人一并被宗主禁锢在此,说是要劳动改造。也不知两年过去了,他们究竟改造好了没,究竟想没想明白今后该怎么办?”   辛彬冷笑:“当日彼辈可是先夺了你我二人之权,然后再图谋宗主。若非老宗主精明,你我二人便是百死莫赎!”   他压低些声音说道:“今日咱们再去见他们,这是宗主不计前嫌,再给他们机会,也是对我们的考验……我们须得多做点准备!”   “什么准备?”   “这帮人被看押在庄园里整整两年。其中有些人想明白了,宗主遂容他们起复。但说不定也有人还糊涂着,也有人明明糊涂着,装成明白。永明以为,对他们该怎么办?”   “明明糊涂着,装成明白?”   “此番宗主要领人去江淮,万一有人居心叵测,乘此机会作下有碍宗主的事……”   王延抽了口冷气:“要真有这等人,宗主岂不危险?”   “所以……” 第四百九十一章 故交(下)   辛彬意味深长:“所以我们为人下属的,应当替宗主分忧啊。”   王延勒停马匹,陷入深思。   眼看着天色渐晚,辛彬耐心等待,全无半点急躁。   过了许久,王延看看辛彬:“辛公,我约莫知道你想说什么了……”   王延是武人,所以辛彬初开口时,他只以为辛彬是在担心宗族中不服之人在江淮拖后腿,添乱子,但他很快想透了其中关窍。   以宗主此时的身份和实力,宗族中人就算昏了头,想要陷害雷远,又能做什么?雷远前往江淮,须不是孤身前往,他必然带着数以千计的精锐,带着忠心耿耿的部下!当年灊山中陈兰以吴侯的势力为外援,一样输得彻底,别说此刻了。   辛彬所担忧的,其实不在江淮,而在宜都,在庐江雷氏的本据乐乡。   这个庄园里的人,有好几个都是宗族的老人,是雷远的族父、长辈,哪怕他们被禁锢了两年,影响力未必被全部清除。雷远此番要引用他们的力量,又势必得授予他们相当的职位,进而允许他们重建自家的宗族支脉。   便如雷肃之流,当年他们能仗着长辈的身份胡来,以后就一定不会么?他们一旦脱身,彼此有数十年的交情,必然拢作一团。雷远对庐江雷氏宗族的掌握,还能像现在这样如臂使指么?   这些人可都是灊山中的老狐狸。以后怎么样不谈,雷远领人前往江淮的这段时间,若彼等在乐乡整出什么事来,就连主母赵氏都是晚辈,难有资格出面制止。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形,辛彬和王延的面子往哪里搁?   归根到底,宗主早就看透了雷肃等人的嘴脸,他根本不愿意用那些人,又不想担负长久苛待宗族长辈的名声。想到这里,王延叹气:“然则,这毕竟是宗主的家事!”   “这确是宗主的家事。”辛彬捋了捋长须:“我为家宰,你为家将,不是正该应付这些家事么?释放他们可以,得用个办法,将他们彻底打散了,把雷肃等人抛开!”   “那辛公有什么好办法?”   “容易的很!看管此地的都伯是你的部下吧?你让他如此如此……”   高墙之内,虽无高大屋宇,却也整齐。有好几排的屋舍绵延,有几处畜栏,有水井和水池,还有一片桑林。桑林间有鸡鸭咕咕嘎嘎地叫着,钻来钻去觅食。   在高墙下,还有一块块小片的农田,东头的半数耕种过了,西头的半数还在陆续翻了土。也不知种了些什么,有幼苗探了头,嫩叶随风摆着,虽在暮色中,也显得青翠欲滴。   这时候屋舍中各处都生出了炊烟,白日里出外耕种劳作的人,早都已经回来,等着飧餐了。这些人大都是原先庐江雷氏在灊山中的骨干,并非肩不能抗、手不能挑的柔弱士子,故而禁锢两年,倒也能自食其力。雷远既不额外苛待,他们自己种的粮食自己吃,一日三顿饱饭总是有的。   此时有个老者,背着两只手沿着高墙边逛了一圈,回到众人聚集的房舍前又绕了圈。   “族父!”一名年轻人迎出来:“可有什么吩咐?”   这个老者,正是此前庐江雷氏宗族中辈分最尊的宿老,曾经担任弋阳令的雷肃雷庆雍。问候他的年轻人,则是曾任宗族管事的雷衍。   此前在乐乡驿站中,便是雷肃拉了族中的几名长者,并及雷衍、雷深等管事,和领有宗族部曲的雷淑、雷涉等人,试图一举夺权。失败以后,这些人连带着家属三十余户都被安置在此,形同禁锢。   但雷肃的身份摆在这里,虽然不少人受他牵连,却不敢慢待他,大体上仍将他当作首领看待。   雷肃怔了怔,向雷衍连连摇头:“无事,无事。”   说完,他慢悠悠地转入稍远处的一排屋宇。   雷衍愣了愣。他记得那排屋宇空关了很久,日常也没人打扫,这会儿过去,一定满是灰尘泥土。但既然雷肃已经过去了,他也懒得多想这些小事,径自回家等吃饭。   刚在屋里坐定,雷淑忽然闯进来。   雷淑是个年约三旬的粗豪壮汉,昔日曾为雷氏部曲中的都伯,与雷衍交好。当然,现在大家都被禁锢着,全都成了农夫。   雷衍让妻子照旧端饭出来,先让两个孩儿用餐。他转头问雷淑:“阿淑,一起吃点么?”   雷淑跺脚喝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吃得下饭?”   雷衍不明所以:“发生了什么事儿?”   “适才负责看管我们的杨都伯对庆雍公说了个消息……”雷淑返身掩门,继续说道:“明日辛彬会来这里,选择十人解除禁锢,还会派给相应的职务!”   雷衍大喜:“这是好事啊!”   “好个屁!”雷淑道:“庆雍公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却没有告诉我们,只找了他的那些兄弟辈,往东面那排空屋密议去了!”   雷衍瞬间想到了适才雷肃的古怪神情。   他霍然起身向外就走,过了一会儿匆匆折返,脸色难看。   驻在这里的人家阖共三十来户,全都是亲眷。此刻又正在饭点,谁在,谁不在,真是一目了然。那几位族老果然聚集商议去了!   “这事情,你是听谁说的?”他问雷淑。   “杨都伯对庆雍公说话的时候,虎头就在他们附近的桑林里,恰好听到……千真万确!”   虎头是个宗族中少年人的小名,雷衍和雷淑都认得他。   雷淑踏前一步,又道:“小郎君既任宗主,执掌族权乃是理所应当。我们这些人当日被庆雍公……啊呸,被雷肃等人骗去闹事,结果落得如此惨状。现在总算有解除禁锢的机会,雷肃那几个老家伙还要捷足先登!你说这怎么能忍!”   雷衍忍不住格格咬牙,一股火气腾地起来,愈来愈按不住。   被禁锢两年了!两年!这两年里大家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啊!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还要等多久?   他攘袖起身,在屋里来回走了两步,脑海中无数个念头兜兜转转。一抬头,看见妻子和两个孩子满脸忧色地注视着自己。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到了次日凌晨,辛彬和王延一行骑队进入村落,传令村中丁男在村中的空地齐聚。   来到骑队面前的雷氏子弟共有六十多人,有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也有十六七岁的少年。   这便是庐江雷氏宗族的大部分男丁了,雷远将他们尽数禁锢,在外效力的反倒不过三四十人。若非他这宗主凭借强兵逞威,断不能如此。然则到这时候,也确该有个说法了。   这些人都是宗主的亲戚,辛彬和王延不敢怠慢,早早下马相迎,和几个旧识寒暄几句。   雷氏子弟都知道辛彬和王延的身份大不同与往日,更不敢失礼,两方倒像是久违的友人相会,其乐融融。只不过雷衍等人有些强打精神,像是昨夜没有睡好,不知在忙什么。   辛彬忽然问道:“咦,怎么不见庆雍公?”   他又点了几位庐江雷氏宿老的名号:“连带着那几位长辈,也都不在么?”   雷衍和雷淑、雷深等几个较年轻的子弟彼此望了望,都道:“庆雍公等人年迈体弱,这几日里病了。”   “病了?”辛彬关心地道:“可有请医者来诊治?庆雍公等人都已经五六十往上了,身体定然不如年轻时,可不能疏忽了!”   雷衍想了想,客气地答道:“不急着请医者,他们只要长久休养就好了。嗯,庆雍公和各位长辈的家人都在榻前照顾,当无大碍。”   “好,好。我会禀明宗主,取些有利滋补调养的老参和大枣、龙眼、桃仁来,交给庆雍公等长辈使用。”说到这里,辛彬叹了口气:“宗主让我来,是通知诸位即日起解除禁锢,陆续都有任用。可惜庆雍公病了,否则我当面告知,他一定高兴。”   雷衍等人互相望望。   “我们所有人?全都解除禁锢么?”   “当然。”辛彬失笑道:“诸位都是雷氏族人,虽然犯过错,但已受过罚,这就够了。宗主总会给大家效力的机会,怎能长久弃而不顾呢?”   雷淑满脸茫然,看看左右,又扭头回去叫那个族中少年:“虎头!你不是说……”   刚一开口,雷衍狠狠踩了他一脚,使他痛呼一声,把下半句话咽了回去。   “宗主但有所命,我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雷衍向着辛彬和王延恭恭敬敬地施礼:“还请两位向宗主转达我们的诚意!”   在雷衍身后,数十人一齐拜了下去。   辛彬和王延两人返回夷道的时候,队伍比原来扩大了不少。雷衍、雷深、雷淑等与雷远同辈的族兄弟尽数随行,而过去拥有实力的长辈一个都没见到。   雷远当日就接见了他们,给这些昔日的宗族骨干分别授以门侯、掾史、帐下吏等职务。这些职务虽然都不高,却是奋威将军的亲近僚属,于是雷衍等人无不欢悦,都说宗主宽厚,必当倾尽全力,以报恩德。   正在宗族中人轮番表忠心的时候,厅堂外有扈从来报:“吴侯派遣使者,来见将军。”   “吕岱所部已经入蜀,我却尚未出兵,想是吴侯急了。也罢,这几日里已准备得差不多,正好与使者一同前往江东。”雷远笑着起身,问那扈从:“江东使者是谁?可曾问过?”   “他说,乃是将军你的故交,颍川冯熙冯子柔。” 第四百九十二章 在即   昔日在灊山中,冯熙代表吴侯前来拉拢淮南豪右联盟,过程中一旦发现雷氏另有去向,立即鼓动陈兰叛乱,抢夺淮南豪右联盟数万人丁。这是个狠人,是以雷远在控制淮南豪右之后,对他始终客客气气,不敢稍有慢待。   好在到现在这时候,冯熙已经没资格和雷远为难了。   哪怕他已经从讨虏将军掾属升为车骑将军东曹掾,执掌江东武官的迁除和任用,雷远现在却是执掌重权的二千石,在荆州为关羽的副贰。说得不客气点,吴侯本身也不过控制一个扬州,身份未必就比关将军高出多少。冯熙为人下属,全没有拿大的资格。   当下雷远召冯熙入见。   两人寒暄几句以后,冯熙并不正面催促,先说此来奉了吴侯旨意,带了两艘大船,运粮五百石,以备沿途所用;又道雷远率军往江东时,冯熙将全程为向导,以免沿途的麻烦。   雷远连声致谢,当场召来正在偏厅办公的马忠,请他安排粮秣入库,再招待冯熙休息一两日。他歉意地对冯熙道:“可惜很快就要起兵,不克陪同子柔一同观看峡江间的景致,只能留待以后有缘了。”   这么说,就是承诺即将行动的意思,冯熙当然不会在乎什么峡江景致,当下满意地离去。   雷远则铺开摞在面前的卷宗,继续原来的工作。   这些卷宗乃是各种委任和命令,内容早都确定过了,知道出兵在即,才最终用印。   雷远名义上领着宜都太守和江关都尉的职位,实际上长期领兵出外,殊少实际履行职责。去年一整年,他只有四个月在宜都,其余时间都在蜀中往来作战;今年也是如此,三月就要出兵,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够折返。宜都倒也罢了,江关的各处戎堡,除了离开益州时视察过一遍,再没有去看过。   大汉四百年传承下来,法令条文自然是完备的,雷远来此世后,常为这自上而下的层层治理体系之严谨充实而惊叹。然而封建社会的治理原则乃是“人治”,雷远在一日,处处雷厉风行,他若不在,就难免出问题。   所以此番出兵之前,他的许多精力都放在宜都本郡的事务上,非得把一切人选都安排妥当,千万不能再出现上次那种豪族勾连胡为的事情了。   为此首先要明确的,是自家离去之后辖区政务的负责人。   这方面原由郡丞向朗独立负责,现在雷远决定,由五个人共同负责,小事各司其职,大事商议决定。这五个人是:郡丞向朗、主簿辛彬、郡尉王延、夷道令蒋琬、乐乡长周虎。   这五人既要彼此配合,也要彼此督促,若有疏漏,互相查遗补缺,否则待雷远回来,俱都受罚。   五人当中,向朗是玄德公部下的旧人,辛彬和王延是老资格的心腹。蒋琬因为治理有方,经雷远举荐,由六百石提升为千石,成为向朗在政务上的直接助手;而乐乡的事务事关重大,周虎以庐江雷氏家宰的身份出任,在那里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   在军事方面,雷远所部分布在巴东和宜都两郡的合计九千人。此番出兵,乃是孙刘同盟彼此互相支援,讲究个人数对等。吴侯已遣三千人入蜀,雷远也只需动用三千,留下六千人保守峡江要地。   基本上,此前经历过益州征战的将士都留下,以慰思乡之情,但有渴求立功的勇士主动提出东行的,雷远也都批准。郭竟、邓铜、贺松、丁奉、任晖等校尉和益州军的吴班、雷铜二将俱都随行。   吴班雷铜领着他们的两千益州军,郭竟等校尉只带千名精锐,然则以雷氏在江淮的影响力,如有必要,这千名精锐随时可以化身为上万大军的骨干。   负责代领留守六千人的,乃是雷澄。   往日里雷澄自负勇力,酷爱突阵破敌,去年往益州一趟,大概见识到真正的猛将是何水准,被吓着了,此后便开始沉下心,重视练兵习战的基础。   此番由他留守,再加上沈真、韩纵等人都是庐江雷氏的老部下,另外王平新被提升为假司马,作为辅助。他们看好地盘毫无问题,如有万一,也不是没有出击的能力。   至于随同雷远出行的本部,由三百名骑士和数十僚属组成。   这三百骑绝大部分都是凉州人,重伤初愈的马岱负责带领他们。此去江淮数千里路途,雷远却将自己的安危托付给了曾经你死我活厮杀的敌人,部下将校们都有些担心,但雷远相信马岱不会辜负自己的信任。   僚属们无非马忠、阎圃那几位,再以雷衍、雷淑、梅成、樊尚等人为乡导。这些人有的负责辎重后勤,有的协助文牍书信,有的负责往来联络,各有职司,也都需要提前明确。   所有这些任命、安排,或需宜都太守印,或需江关都尉印,或需奋威将军印。雷远将几个印章在案几上一字排开,啪啪地敲过,只觉得胳臂有点酸。   待到将这些都完成了,看窗外天色已然昏暗。   雷远起身伸个懒腰,回内院去。   这时赵襄正在为雷远收拾行囊。她和雷远成婚一年多,已经两次送丈夫出征,但她是武人的女儿,见惯了出征送别,并不似寻常小儿女那般作洒泪姿态。   见雷远回来,赵襄令婢女端来夜食。   雷远每天都要去军营,与将士们共同训练,因而饭量一直很好。赵襄为他准备的夜食也很丰盛,主食是雕胡饭,配着烤鱼和盐菜,还有个酱过的鸡子。雷远尝过赵襄作的烤鱼以后大加赞赏,最近连着吃了好几顿,只觉百吃不厌。   赵襄与雷远对坐着,笑着看他狼吞虎咽。   雷远问道:“夫人不尝尝么?”   赵襄摇头道:“这几日没什么胃口。”   雷远止箸不食,看看赵襄的面色:“怕不是前几日吹风,受了寒?早些歇息,可不要强撑。”   两人说了些闲话,赵襄觉得倦了,便去歇息。   雷远面临出征,实无睡意。按说此番出征,属于孙刘两家政治宣示的动作,政治意义远高于军事意义,江东自有强兵猛将,也轮不着他去争功。但他是爱操心的性子,自家心里打了无数的腹稿,仿佛成了江东统帅,将要挥师北伐。   他在床边坐了会儿,觉得赵襄的鼻息渐渐平缓,于是替她掩紧被子,自己轻轻地起来,在门边的案几旁落座。   案几上铺了一副舆图,有点旧,因为前年渡江时受了潮气,有几处笔迹洇开了,看不大清楚。尤其是图上六安至番山,到小霍山,再到天柱山的路线,有几个重重的墨点,还有黑色的实线虚线标识。还有一处被笔杆子戳了个洞,这会儿显得特别碍眼。其它几处倒是不受影响,宛城、舒县、居巢、合肥等周边重镇,依旧清楚明白。   雷远略微挑亮些灯火,看着这些熟悉的地名,慢慢回忆当年的情形。   过了许久,他放下灯盏回头,发现赵襄不知何时醒了,她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自己,却不说话。 第四百九十三章 随行   建安十七年,四月末。   皖水。   春夏时节,灊山深处大雨连绵,雨水汇成湍急山溪,而千万条山溪汇入皖水,使得皖水的水面扩张到秋冬时的五倍宽度,覆压周边的沼泽、圩田,浩浩汤汤,气概有若江汉。   在宽阔的河面上,一支规模庞大的船队正下碇停泊,如林的樯帆几乎遮断天际。   哪怕汹涌的水势,在这支船队面前也不得不屈服。来自上游的重叠波浪撞在楼船坚固的船身上,瞬间就粉身碎骨,化作无数白色的浪花,在空中飞溅、撞击,最后变成细碎的水滴落回水面。而大船只微微一荡,就恢复重心,完全无视自然的威力。   这样的动荡甚至无法引起船上众人的注意。他们都是长久往来于大江的老手了,哪怕船只再颠簸十倍,他们也能自如走动,如履平地。   身披锦袍的吴侯孙权,站在船头,回头看看绵延十里的船队,踌躇满志。   而同船的部属们,更多关注着前方的战斗。   就在距离大船数里之外的皖城方向,一片尘土飞扬,无数将士正围绕着城池厮杀搏斗。环城四面,莫不旌旗漫卷,马匹奔驰,断臂残肢飞舞,而鲜血如雨倾盆而下,浇灌在城边湿润的土地上。   这座城池北面,是从西南向东北方向延伸的绵延群山;南面,是同样由西南向东北延伸的大江。皖城位于山河之间,控制着西南面柴桑、彭泽等地到东北面合肥的江畔平原,地理位置极其重要。   数百年来,皖城都是庐江郡的郡治所在。但有强大势力占据此地,就必然对江东形成威胁。   建安四年时,庐江太守刘勋在皖城收纳袁胤、黄猗等袁术旧部,又召集张勋、杨弘等仲氏政权的大将,一时间声势浩大,几如诸侯。当时占据江东的讨虏将军孙策遂以卑词固求盟好,乘刘勋不备攻破了皖城。   到了建安五年,孙策病亡,他所任命的庐江太守李术占据皖城,不服孙权的号令。孙权不顾当时江东动荡的局面,立即领孙氏亲族之兵渡江讨伐,一战屠城,枭李术之首,迁徙其部曲三万余人。   此后多年间,庐江始终掌握在江东手里,直到建安十四年冬季,孙权攻合肥不下,而被蒋济书信所惑,狼狈退兵,江东势力遂遭曹军主力的猛烈打击,庐江也就此易手,落入曹军掌握。   曹公以朱光为庐江太守,领兵驻皖城。朱光在皖城大开稻田、招揽亡叛,又令间人招诱鄱阳贼帅,使作内应,使孙权深以为骨梗在喉,不除不快。   去年孙权在东关建设了要塞,以监视驻在合肥的曹军张辽所部,牵制曹军向西南方支援的力量。到今年,江东大起诸军,全力向北,第一个要拔除的曹军据点,便是皖城。   此时吴侯悠然观赏水军壮景,而从皖城方向,一叶又一叶小舟破浪往返,负责打探消息的斥候轮番登船,跪地禀报前方战况。   “报!蒋钦将军顺利登城,已斩杀曹军督将,正杀向城池东门!”   “报!董袭将军遭朱光亲领甲士迫退,将士死者甚多。董袭将军已退下城头,预备招募勇士,再度进攻!”   “报!吕蒙将军以巨舟直抵城头,兵分五路突进,曹军大败而退,参军董和被吕蒙将军俘虏!”   “报!董袭将军二次登城成功,已经斩破城池南门,大军入城!”   “报!吕蒙将军已俘获朱光,城中曹军溃不成军!”   一名文官向孙权深深作揖:“我军兵锋锐利,一日便下皖城。将军用兵如神,旗开得胜!”   在他身后的数十名文武一齐拜伏:“将军用兵如神,旗开得胜!”   “嗯……”孙权轻轻应了声。这一声很快消失在风中,距离他稍远些,就听不清楚。   臣下们的吹捧,这些年来他已经听得习惯。   但凡自己有所收获,有所成就,跳出来谀词潮涌的是这批人;一旦遇到强敌,或者哪方面的进展不如预期,跳出来说“大计不如迎之”的,还是这批人。   如果每次都把他们的言语当真,孙权这江东之主,早就做不下去了。   只不过,能够一战而下皖城,的确是罕见的大胜。毕竟这是曹军加意经营过的重镇,以往每次战胜,都是靠着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哪有这次以堂堂正正之师、巨石压卵之势一举破城来得威风霸气。   自从三年前在合肥狼狈失败以后,臣僚们普遍对吴侯的领兵作战之能产生了怀疑,这种怀疑在周郎死后达到极致,以至于整整两年间,江东坐拥十万雄兵,却不敢下决心对外扩张。   好在董袭、蒋钦、吕蒙这些将领锐气尚在。既然他们此番一战破城,孙权已决心要对他们大加拔擢,使诸将能够以他们为榜样,一个个打起精神来,努力拿下合肥!   又一名斥候满脸激动地禀道:“报!董将军、蒋将军、吕将军已经控制皖城,恭请车骑将军入城!”   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后方船队,于是大批水军将士都开始欢呼起来。   孙权威严地点了点头,抬手指向前方:“开船!靠过去!”   庞大的船队纷纷起碇升帆,雄赳赳地逆流向前。无数船头乘风破浪,把宽广的水面割裂成细长的一条条。船队渐渐接近皖城,水面上渐渐看到浮浮沉沉的尸骸,还有破碎的旗帜之类,都顺着浪头起起伏伏地往下游去了。   当大船靠岸的时候,孙权闻到了空气中浓烈的血腥气。近侍谷利牵来的战马被血气所激,不安分地蹬踏着四蹄。   孙权毫不介意战马的暴躁情绪,矫健地翻身上马,引得身后的文臣们又一阵喝彩。   而孙权依旧没什么表情。吹,你们尽情的吹。他忽然充满恶意地想到,如果自己此番攻打合肥,再度引来曹公的主力大军支援,这批文臣会如何?怕不又要像上次,或者上上次那样,劝自己暂时伏低做小,为人臣属?   他摇了摇头,倒也不至于。毕竟此番孙刘两家携手北伐。刘玄德那边,在汉中也有动作。一旦刘备拿下汉中,整个关中和凉州都受威胁;而关中凉州一旦有失,刘备便得先秦旧地,东向以争天下。   这份威胁,可比庐江、淮南之地的得失要严重的多。孙权设身处地去想,如果自己是曹操,无论如何都该立即领兵向西,与刘备拼个你死我活。   于是他好奇地想着,却不知攻下合肥之后,这帮人又该吹什么?   这么想着,他的眼神从部属们的身前掠过,只是无意识地随便看看,却引得几个部下一起出列:“至尊有何吩咐?”   “啊?”孙权愣了愣。他有些厌烦他们,于是没话找话地问道:“雷续之呢?怎么不见他随行?”   文官连忙道:“雷远将军就在后方的船上,有孙仲异陪着。我这就去召他前来。”   “去吧!”孙权挥了挥手,勒马向皖城去。   雷远确在船队后方的一艘楼船上。   他的部曲们这时候正在濡须口的大营驻扎。因为是客军,全程都无作战任务。他本人则应吴侯的邀请,随行来观看攻打皖城。   负责全程陪同的,本来是车骑将军东曹掾冯熙,但运送荆益援军的船队经过沙羡时,江夏太守孙瑜跟来同行。雷远对此人本来警惕,可孙瑜却死死缠着雷远,每日商议大事,硬生生把冯熙逼成了一个局外人。   “仲异兄!仲异兄啊!”雷远哭笑不得地道:“我妻子有孕,时常烦闷,所以我打算买些江东的小玩意儿,带回去给她解闷……哪里用得着这许多?”   孙瑜用手掌支撑着案几,目光炯炯地瞪视着雷远:“续之!我江东所产的青瓷胎骨坚实、釉色匀净,乃是天下一绝。尊夫人见了一定说好。你多买些,转卖到益州,或者给那些蛮夷渠帅,唾手可得大利,何乐不为?”   “荆益人士都用惯了漆器,一时间哪里用得到青瓷?”   孙瑜冷笑道:“漆器也是我江东所产的好!要不你进一批漆器也行!总不见得只有我扬州人买你们的蜀锦,益州人就买不起几个日用器物?”   “可是……可是……”雷远上身后仰,负隅顽抗:“你给的价格与市价几无差异。乐乡那边,无利可图啊!”   孙瑜用力一拍案几,发出砰然大响。   此举使得冯熙脸色丕变,以为他要扑过去撕打。而孙瑜用手指蘸着水,往几上写了个数:“那便这个价!怎么样?不能再低了!” 第四百九十四章 平衡   雷远同样一拍案几,牙缝里迸出两个字:“做梦!”   孙瑜脸色铁青。   雷远看看孙瑜,冷笑不语,摆出一副随时掀桌走人的架势。   既然是生意,那就难免漫天开价,坐地还钱。孙瑜如此恶形恶状,不过是表达个态度罢了。真要想确定什么,必得经过漫长的过程,从试探到诱导,从诱导到挑明,既比耐心,又比实力。需要刚柔并济,软硬兼施,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定下来的。   果然,这时候冯熙连声道:“两位奋威将军不要着急,来来来,都喝点水,润润嗓子。”   他身为车骑将军东曹掾,某种程度上,便是代表吴侯在此。雷远不好造次,向他微微颔首示意,喝了点水。   说来有趣,雷远和孙瑜两人的将军号竟然是一样的,都是奋威将军。而两个奋威将军此刻宛如斗鸡也似,竟不是为了疆土,而是为了江东所产青瓷的价格。看两人唇枪舌剑,寸土不让的架势,只怕来日真的在沙场对阵,也不过如此了。   此前雷远与关羽、潘濬商议时,都觉得孙瑜是负责向荆州渗透的密谍头目,意图以财货贿赂的方法诱引荆州文武,试图为吴侯后继的操作埋下伏线。现在看来,这确实是孙瑜的任务,但他的任务不止这一项。   此君最重要的身份,乃是代表江东孙氏对外进行贸易的负责人。   如果时间往前推十数年,当时天下处处兵荒马乱,无处不是血流漂杵、白骨如山,根本谈不上贸易两字。稍有实力的地方豪强收拢百姓,起坞壁,缮甲兵,自给自足,不假于外。   而这种局面到近年来逐渐改变。随着三家鼎足之势渐渐形成,原本割裂成稀碎的地方渐渐被弥合为一体,原本对外隔绝的坞壁被打开,重新归入政权之下。比如曹公所署的汝南太守满宠,就曾经在汝南一地攻陷二十余处坞壁,得名两万余户。孙、刘两家也都同样行事。   随之而来的,便是贸易往来的逐渐复苏,在无数废墟和尸堆中挣扎出的商贾们,再度踏上贩卖盈利的道路。   对商贾,尤其是跨越政区往来的商贾,无论北方的曹公,还是南方孙刘两,都有管制。其内容包括对贸易货品种类的管理,比如严控奢侈品的流入和军械物资的流出;也包括对商贾贸易资格的管理,比如乐乡大市搞出的十六家蹴鞠联盟。   通过管理,政权既获得商业税的收入,也保障政权的安全,更以此来维护境内货币体系和物资供给的稳定。   但这种管理受到政权控制力的限制,不可能真正做到密不透风,总有无数的漏洞可钻。而政权越是管制,货物在各地的价差反而会越大,越是激起商贾们奋斗的决心。   对此,在荆州这边,雷远在玄德公的默许下以乐乡大市作为大宗货品和跨区域贸易的专用市场,留出场外小额交易的空缺。而在江东,吴侯事实上并不能控制治下的诸多大族,大族们明里暗里地越过界限,肆意攫取厚利。而江东孙氏为了保持自身的力量,也必须参与其中,甚至要切取到最大的一块才行。   过去几日里,雷远为此和孙瑜商讨了很多次。   两家的贸易,才是孙瑜竭力与麋芳勾结的原因。以他和麋芳的身份,能够毫无顾忌地展开粮食、军械、马匹、食盐等各种紧俏物资的贸易,双方都有巨额的收益。所以当麋芳被铲除,失去财源的他才会如此恼怒,竟然以劫持孙夫人相挟。   如今麋芳失势,许多物资都不再能够正常交易,孙瑜能够拿出来售卖的,只剩下海盐和布匹。如果没有新的物资加入交易,江东大族们为了获得益州的蜀锦等奢侈品,将会持续不断地放江东的血!   而大族们得到的利益,却不会用之于江东政权,更不会用来招募勇士,跟随吴侯征战。他们只会凭此求田问舍、扩充宗族的势力吧,徒然在江东造成繁华盛丽的美景,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孙氏就必须不断与江东大族争夺商业利益,正如孙氏多年来在军政各方面与江东大族的争夺一般。非如此,就不能推行军国大计;非如此,就不能维持孙氏对江东世族的优势地位。   老实说,雷远没有想到孙瑜会有这样的见识。看来,这个殊少军政才能的孙氏亲族,能得到吴侯的重视,委以荆州重任,确实有其独到的地方。   然而雷远并没打算轻易满足孙瑜的要求。   数十年前,南阳漆器风行天下,后来中原战乱,许多工匠亡入荆州各地。雷远听说玄德公已经有意使潘濬出面,将他们重新组织起来,纳入工官管理。再考虑到蜀郡和广汉郡的漆器也有盛名,雷远不认为江东的漆器有任何竞争力。   至于青瓷,在雷远的印象里,此等材质的器皿在荆益两地并不风行,大概是因为战乱并未平歇,陶瓷易碎不便携带的关系吧。倒是有人家取瓷器不朽的特点,用以陪葬……这样想来,赵襄都不能用那些,晦气的很。   问题是,总得从江东得到些什么才好,这就是所谓“平衡贸易”了。如果售出荆益的特产徒然获得些钱币,又有什么意义?这些年来各地滥铸钱币,钱已经越来越不当钱了!   “船只呢?”雷远忽然问道:“我听闻吴侯设置诸多船屯以造舰船,或许我们可以……”   “续之,这不可能!”   孙瑜断然摇头:“江东的舰船,正如中原河北的马匹,乃军国重器、命脉所系,当真不能拿出来交易。何况荆楚本身就居江东上游,两家共分大江形胜。如果船只上头再给你们占了便宜,那江东靠什么来自保呢。”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失望,船舱中静默片刻。   冯熙适时地打岔:“续之此来,不是为了观看我军攻打皖城情形的么?何必憋在船舱里,和仲异将军讨论钱财之事。来,来,我们出外看看战况!”   “也好。”雷远微笑着起身。   他和冯习刚出舱门,便听到前头舟船上的将士们山呼海啸也似欢呼,随即有一名吴侯的近侍乘舟赶来:“续之将军可在?皖城已经攻克,车骑将军请你前去观看!” 第四百九十五章 虎狼   此前曹公因恐滨江郡县为吴侯所略,打算迁徙百姓至北方内地。这个消息使得江淮百姓惊恐万分,结伴向南逃亡。一时间庐江、九江、靳春、广陵各郡十余万户渡江,以至于合肥以南的要塞惟有皖城。   正因为此,曹军对皖城的经营煞费苦心,务求固若金汤。朱光将这此城本来的六座城门封闭了两座,只留下四门,然后再修葺城墙,将之加高到将近三丈,并在城东、城西两出增筑瓮城。城池周边还新建瞭望台、碉楼之属。   可是夯土城墙在春夏霖雨之时,难免松软坍塌,而江东乘机兵分三路齐攻,又以楼船巨舟进击。当船头甲板直与城墙齐平时,江东锐士猛卒齐上,打了守军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战的战术水平着实不错。过去多年里,江东在依托水军发起短促突击方面一向有杰出表现,今日这一战也堪称范例。   可惜雷远知道历史的走向,很清楚吴侯的能力极限在哪里,所以并不会因此重估江东的战斗力。   当雷远匆匆赶到城中时,远远看到孙权正勒马于城池南门。数以千计的将士如洪流般涌入城池,分头清缴朱光的残余兵力。   雷远视线所及之处,敌军大败奔走,敢于抵抗者或者跑得较慢的,都被芟草般地劈杀倒地,成为遍地尸体的一部分。有许多军人或民夫跪地求饶,哭号之声在城墙间往复回荡。   在追击过程中,伴随着不间断的屠杀、抢掠,甚至也难免有侮辱妇女的事情。雷远还看到一些在攻城时负责辅助的将校眼热吕蒙所部进城发财,所以将本部留在城外,带着自家亲兵入城洗劫。   其实皖城经过此前几度兵灾,已经退化成了纯粹的军事堡垒,殊少财富蓄积,城里的百姓大部分都是这一两年陆续投奔来的穷困绝望之人,也几乎没有随身财物。   明知此情,还非得要劫掠一番,可能是将领们要享受这个过程吧。对江东的将领来说,每一次出兵征战,都像是一次生意,折损多少兵力,消耗多少粮秣,都得从战后的洗城中赚回来。有钱财亦可,有物资亦可,都没有的话,将城中男女劫掠做奴隶也可。   于是就在雷远眼前,一名颇有姿色的年轻女子被拉扯着发髻,横贯过街道,从她躲藏的地方,被拉到某处将士们群聚的地方去了。江东将士们的笑声和女子的哭喊声此起彼伏,像是尖利的锯子,在锯着雷远的耳膜。   当他们经过雷远身边时,雷远下意识地勒停战马,按住了腰间的剑柄。   他也明白,这实在是乱世飘零的常态,自己早该看惯了。其实刘备的军队在益州攻伐,也未必说秋毫无犯,难免有些肆意妄为的乱兵。但既然是要克定乱世的经制之师,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当着主君的面做出这种事!   雷远的迟疑落在了孙权眼里。   孙权的嘴角微微抽动,心里骂道:“虚伪!”   孙权一点也不喜欢雷远,正如他一点也不喜欢刘备,甚至他也不喜欢刘备麾下的所有人。他们共同的特点都是虚伪。   孙权还记得呢。此人在江夏时,曾对冯熙说深感吴侯的恩德云云,结果自他到荆州后,处处都与江东作对。从周泰开始,然后是黄盖、吕蒙、甘宁、程普,这么多人,这么多江东的宿将、猛将,全吃了雷远的大亏!   吕蒙丢掉了自己的绝大多数精锐部曲;甘宁被俘后投降了刘备;黄盖这两年缠绵病榻,时日无多,未尝与雷远无关;周泰和程普还丧了命!甚至就连周郎……周郎之所以病逝,是因为江东在荆州的失败,江东之所以在荆州失败,还是因为这个叫雷续之的人!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这个可恶的家伙,是上天降下来折磨我的么?   孙权有时候甚至会迁怒冯熙,当初他在灊山的时候但凡得力一点点,就能铲除了这个祸胎。偏因为冯子柔胆怯怕死,不敢面对赵云的锋锐,结果把这个艰险的恶狼放到荆州。   结果这恶狼长肥了,先来反噬旧主!   没错,我江东本来就是庐江雷氏的主君,是庐江雷氏背弃了主君!   此番孙权建议玄德公派雷远至江淮,一方面想借重他对江淮的了解,另一方面也确实有些隐藏的恶意。不止一个人向他暗中进言,请他趁这机会除一大患,事后只要给刘备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难道刘备还真敢报复?   孙权认真盘算过。他想过给给雷远一个完成不了的任务,然后追究责任,砍下他的首级。看着他腔子里的血洒落地面,此时随军的程普之子程咨、周泰之子周邵、黄盖之子黄柄等人,一定做梦都会笑醒。   然而这么做太直接了,鲁子敬和吕定公和数千将士还在益州呢,这么做,外人看来倒像是吴侯没有把鲁肃、吕岱两人的性命放在心上。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   嗯,不要急。意气用事无助于解决问题,为人主者,要有深沉韬略。   眼下还是以大计为重,一点都不要急。   于是孙权扬起马鞭,指着兴冲冲入城的军士问道:“续之将军今日重临家乡,亲见我军惩戒不臣的壮举,可有感慨?”   雷远躬身应道:“以今日所见,江东之兵真可谓虎狼也。”   孙权哈哈一笑。   就在适才片刻,他身边的侍从文人们已经吹捧了许多。新从交州来、以擅长辞赋著称的五官中郎将薛综还当场拟了篇荡气回肠的雄文,在千军万马之间大声吟咏歌颂。   所以孙权很想听听雷远会说什么。这个庐江土豪之子当年拒绝了自己的招揽,非要千里迢迢往荆州去,此刻眼看着江东大军再临故地,他却再没有叶落归根的可能,会不会有些后悔,有些失落呢?   较之于战场上的失败,这是孙权能占据心理优势的地方,他不想放过。   雷远回答的每句话,每个字,都是对孙权的慰籍,让他更加愉悦。   可是,这厮就只说这么一句?   然后呢?   不阴不阳地说了这么一句,下面没有了?   身为外臣,你全不凑趣,不觉得失礼么?   孙权忍不住凝视着面色平静的雷远,面色微微一沉。   薛综连忙出列笑道:“我听说雷将军在玄德公麾下多历争战,颇建功勋,沙场经验定然丰富。却不知从何而看出我军为虎狼呢?”   薛综倒是好意,无非是想让雷远奉承几句罢了。毕竟两家同盟呢,雷远在江东,隐约便是使节,正该有敦睦亲亲,协和双方的职责。   雷远想了想,又看看吴侯玩味的笑容,于是答道:“我听先贤说,心如虎狼,行如禽兽,五谷不登,禽兽逼人……这便是江东之兵所以堪称虎狼了。” 第四百九十六章 翻越   谁能想到,这个始终温和客气的年轻人竟会突然爆发?谁又能想到,他开口就是如此激烈的痛斥?   孙权瞬间变了脸色。   随侍在他身周的群臣一齐大怒:“大胆!”   几名甲胄鲜明的将校更是拔刀在手,跃跃欲试,只待吴侯一声令下,立斩雷远。   而雷远身后,亦闪出身形庞大的叱李宁塔。他横身站在雷远身前,竟打算以一己之力拦截江东众将校。   此话出口,雷远自己都有些愕然。   他也没有预料到,自己竟会压不住心头的火气。   雷远两世为人,远比外表的年龄要有城府。过去数日里,满脑子盘旋的都是怎么应付江东人明里暗里的试探,又该怎么来找个机会完成玄德公赋予的任务,张杨声势,以吸引曹公的注意力。就他的本意,原不打算冲撞孙权这样的雄主。   明明离开东关前,还郑重交待自家部属,莫要与吴侯所部起冲突,若有不快,还以容忍退让为上。结果事到临头,居然是自己这个主将暴躁了。   但雷远又有什么办法呢。皖城中的军民们,是江淮间数十年惨烈战事后最后的遗留,他们中的很多人,或许就是庐江雷氏曾经竭力庇荫的依附百姓,或许就是雷远那次奔走通报之后未能跟上的遗族。雷远怎能看着他们遭受军兵的侵害而视若无睹?   就算两世为人,雷远依然是个人,摆脱不了常人的恻隐之心。在这个世道,满脑子逐鹿争霸的英雄太多了。雷远自问是个普通人,他只是想替视线所及的黎民百姓争条活路而已。   至于吴侯……此君到底是一国开辟之主,倒要看看他究竟有何等气量。   雷远坦然平视,他的目光与孙权锐利的视线碰撞着,仿佛要在虚空中砸出火光来。   周边的江东文武互相对视。有人想到,雷远部下三千精锐尚在东关,万一吴侯怒而杀人,那三千人必然生乱,到时候濡须水沿线局面不堪设想。也有人想到,雷远身前这个扈从显是个猛人,万一厮杀起来,先得将这厮和吴侯隔开,以免有碍吴侯安危。   雷远徐徐问道:“吴侯以为,我说得不好么?”   孙权冷笑:“雷续之,你口舌甚利,却不知比我兵锋之利如何?”   “吴侯之兵锋自然锐利。只是,岂不闻,兵犹火也,不戢将自焚?”   孙权勃然斥道:“你是在诅咒我此行将败?”   “不敢诅咒将军。可惜此来江淮,未见率义以正天下的壮举,却只见到如狼似虎般地侵掠百姓的暴行。吴侯,我深知曹操暴虐,江东若想在这上头与曹公一较高下,怕不那么容易。”   他的言下之意是,原本曹、孙两家兵力就有多寡,正该施恩收揽民心,方能与敌对抗。如果效法曹军的凶横作派,那怎能在江淮长久立足呢?   孙权默然片刻,挥了挥手,召来一名部属:“传令诸军,莫要滥杀。”   雷远知道,这已经是孙权做出的极大让步,再不能要求更多了。他下马行礼,诚恳地道:“多谢孙将军!”   孙权却不下马,围绕在雷远身边,手持刀剑虎视眈眈的将校们也不退开。   明明城中纷扰渐熄,大部分将士们都听从了吴侯的意旨,不再杀戮,吴侯身边的气氛却愈来愈紧张压抑。   “续之对江淮之人如此加意关照,我甚欣慰。却不知,在言辞以外,你还愿做些实际的事么?”   “全赖孙将军宽宏,遂使黔首稍少刀兵侵害之灾。”雷远丝毫不惧,微微笑道:“此来江淮,本为支援。孙将军但有所命,我自当遵嘱奉行。”   “好!”孙权目光炯炯,盯着雷远道:“皖城既下,接着我就要挥军合肥。上次攻合肥时,正是庐江雷氏负责在六安、灊山沿线拒止曹军。此番便请续之所部辛苦一趟,再往灊山大营一行罢!”   再往灊山大营?   孙权此言一出,跟在雷远较后方的李贞登时面色一变。   吴侯说得轻松。此前淮南豪右联盟在灊山时,前后动用上万兵力,为吴侯遮蔽来自东面的曹军主力,结果豪右们损失惨重,不得不翻越灊山,弃甲而逃。途中被曹军追击,经历了不知多少惨烈情形。全靠了玄德公派遣精锐的白毦兵千里救援,才勉强得一生路。   如今吴侯又要雷远越过灊山阻击?   这明摆着是用危险的任务威吓雷远。真要去往灊山大营,粮道如何保障?退路如何保障?援军可有安排?若都没有,只让雷远他领军走一趟,那如果撞上曹军的援兵,和送死有什么两样?   夏口可在吴侯掌控之中。雷远若有不协,就算想请求荆州军援救,也断然够不着了!   李贞顾不得失仪,他疾步向前,扯了扯雷远的袍袖,想请雷远姑且敷衍,待到晚间细细商议之后,再定行止。   雷远却轻轻推开李贞的胳臂。   他有些失望。   或许这个主意是此前江东僚属们私下所设,这会儿孙权恼怒,便不管不顾地拿出来用了。   本以为孙权是气度恢弘之主,现在看来,不过如此。他的气度和才能,大概离不开得力部属的支撑吧。当周郎为之出谋划策,他便有气度;当鲁肃为之出谋划策,他仍然有气度。可离开心怀宏略的部属以后,真实的孙权是什么样的?他更像个急躁而苛刻的庸主,徒有心气,与之匹配的手段却粗劣得有点可笑。   我倒还想着找一适合时机行事,你却赶着将机会送上门来。我若拒绝,自家心里都说不过去了。   想到这里,雷远向孙权躬身一拜,答道:“事关孙刘两家并肩作战的大计,我怎么敢退避呢?自当遵命!”   孙权哈哈一笑:“好!”   “只是,我的部下现在都在东关,将他们调动到皖城,还要遣人踏勘沿途山路,需要一点时间。还需要足额的粮秣。”   “你需要多久?”   “须得十日。”   “军情如火,岂能迁延?续之,我给你五天时间准备!一应粮秣物资,五天以内也全都会配齐!”   雷远应声道:“多谢孙将军!五日之后,我便领兵出击。”   在雷远的脸上,孙权一点都没有看到疑虑或紧张。这让他感到自己的谋划毫无效果,发力完全在了空处。他本人在这一瞬间反倒有些动摇,仿佛堕人所算而不自知,将要在哪里吃了亏去。偏偏话已出口,再怎么也收不回来了。 第四百九十七章 奴隶   既然确定了下一步的任务,雷远便不随同吴侯大军行动,转而在皖城的一处中暂住,等待自家部曲和粮秣物资等抵达。   负责城防安排的都督唤作公孙阳,他给雷远安排了一处宅院,还配备了仆婢数人。雷远去看了看,见那宅院被洗劫过一番,诸般物事都缺,还不如船上自在。他索性让公孙阳划了一处城中的军营出来,正好在自家部曲抵达时候,与部属们一同落脚。   没想到军营里中聚集了很多兵士妻子家眷,雷远入住此地后,算了算营房足够,并不要求什么。可当天下午就有江东吏员带着从官寺收集到的簿册,按照簿册将她们聚拢,说要分批运往江东去。   这些家属的丈夫或儿子许多都战死了,遗孀难免要被配为江东士卒为妻。还有些妇女竭力向吏员解释说,我的丈夫没有死,而是降服后被吴侯征调,将要去攻打合肥了。吏员们也很坦诚地回答道,既然被征调走,那十有八九会在攻城战中死在城下的沟壑之中,所以别多想了,老实接受配嫁吧。于是妇女儿童无不洒泪。   自从建安元年曹公在许下屯田以来,大受其利,号称所在积谷,征伐四方,无运粮之劳。是以各路诸侯陆续都以屯田为亦兵亦民,耕战结合的妙策,然而无论军屯、民屯,参与者往往出于被迫。   许多军民在屯田制的压榨之下,被驱使如犬马,被无穷无尽的兵役和劳役所折磨,而力耕所获,仅得四分甚至更少,每日里都在挣扎求活。是以皖城中这座军营深沟高垒,外墙和城墙一般高,门口还有专门的岗哨,却不是为了防备外敌,而是防止饱受苛待的兵户逃亡。诸葛亮说,江淮百姓在曹操治下受尽驱使,形如奴隶……老实说,若在太平时节,就算奴隶也不至于过得这般凄惨。   然而江东那边对待兵户会不会好些,谁又知道呢?江东诸将世袭领兵,将士及家属居于将领的奉邑,无事耕种,有事出战。只希望他们能被分配到某个心软的将军手里吧。   雷远对此也并无办法。即便在所谓的盛世,蚁民们都难免受人欺辱践踏,何况是如今这大乱世呢。他再怎么心软,至多只能救得几条性命,却挽回不了那么多人的命运。   他只能安慰自己说,与这些屯田兵相比,庐江雷氏部曲所获得的待遇,简直有若天堂了。将士们的斗志和韧劲远远超过彼辈,实是理所当然。   终究他不愿意目睹这种场景,当下离开军营,在皖城内外闲逛。   此时便看到东吴数万之众陆续登船起行,重新由皖口入江,当会转至濡须水前往东关。另外,又有一支精锐部队走陆路,经过硖石隘口向合肥去。   显然,此番吴侯是打着水陆两路夹击合肥的主意。能提此十万之众在复杂地形间水陆并进、分进合击,又能以游动的舰只与陆上坚固营垒互为掩护,虽然胜利还遥遥无期,倒已证明了他确有统兵作战之才。   之所以在后世不以兵法传诵,可能是他面临的对手太过强大,而舟师上陆作战又的确多有不利吧。   到第三天的晚间,马忠和阎圃等僚属先期赶到皖城。   为节约时间,众人不坐舟船,而是轻骑快马,两日一夜兼程倍道,目不交睫,待赶到时,全都累得不轻。   皖城的城守非常严密,进出盘查严格,僚属们虽然带着符信,还是等到李贞迎到城门,才将他们接入军营。   马忠远远看到雷远,便急忙跳下马来,结果脚下发软,差点扑地。   “怎么?德信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和吴侯闹起来了?”雷远抢前扶起马忠,轻声笑道。   马忠苦笑道:“想着将军总有办法,但没想到做法会如此激烈。”   此前雷远领兵到扬州,立即就被编入渡江北上的船队。随着船队编组分列,雷远本人和扈从们与吴侯一到前往皖城,以备咨询,而将士们则到了东关。   说来这是江东正常调度,但马忠等人都觉得这样下去不妙。   将军麾下无兵,便没了行事的凭依;将士们未得主将号令,被裹在大军之中,万一被垫了刀头也没处说理去。如果江东是有意如此,那这心机可真够深的。   故而在江上分别之际,雷远就与部属们约定了,都须得盯紧了战场局势,尽快找个机会脱离吴侯的直接控制,腾出手来完成玄德公的暗中吩咐。   只不过雷远竟然用当面嘲讽的办法激怒吴侯,让众人都没料到。   阎圃连连摇头:“万一吴侯勃然大怒,直接把我们发还建业,岂不是反而麻烦了?”   雷远道:“定然不会的,我有把握。”   “何以见得?”   “吴侯此番兴兵十万,意欲与曹军虎骑决战于野,江东大将虽然尽数随行,却未必都愿承担苦战的损失。此时若有谁言辞失礼,结果却被发还建业的话……吴侯怕不要天天与部下吵架了?”   众人凑趣一笑,都道吴侯有御下之能,或不至于如此狼狈。   雷远答应吴侯第五日起兵,这时候已经到第三天了,预计部曲大队明日乘舟抵达,诸多事务耽搁不得。当下马忠、阎圃等人去联络皖城守将公孙阳,索取粮秣物资,并请求调动民夫、畜力。   而樊尚、梅成、雷衍等人在军营中饱睡一晚。次日他们换乘良马、带上印信,身上备足珍玩财物和足以自保的刀剑弓矢,随即带着少量护卫径直向北,直入灊山中去了。   灊山乃大别山的东段,规模庞大,将庐江郡分为南北两部分,山岭本身就几乎占据了庐江郡三分之一的面积。群山之中,有无数可以藏匿亡命的深谷大壑,哪怕淮南豪右联盟离开了,这些地方也未必能被许昌朝廷所控制。   雷远派出的这些前导使者,个个都是昔日淮南豪右联盟中的骨干人员。樊尚年轻时是著名的浪荡轻侠,梅成和雷衍都是交游广阔的人才,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对这片大山的了解远远超过常人的想象。   他们甚至不需要特意去寻找,只要沿着山间道路随意穿行,自然而然就能找到有人的地方。   只要有人在,就有他们施展的空间。 第四百九十八章 催促   江东船队排列成松散的队伍沿江向东,待到接近濡须口时,又重新集结编组。   在夕阳下,浩瀚的旌旗和樯橹仿佛要遮蔽天空,无数舰只横江排开,船只的甲板几乎能连成厚实的土地,供人马自在往来。这样的舰队规模,是过去十年间毫不停歇扩充的结果,应属自古以来未有。   此时吴侯所乘坐的五楼巨舰和其它的楼船直接靠近水口的港湾下碇,而为数众多的艨艟、走舸则分为两部分,一部分靠近濡须坞,沿着浅水处的长栅停船,还有一部分转至中洲和羡溪两地停泊,明日返回。   由于大江上风势、水势变幻无穷,而每一艘船只又各有其特性,所以船队愈庞大,想要将之长久维持成一个有序整体就愈难。哪怕以江东水师的熟练,船队此时也不得不停止行进,进入到漫长的整编过程中。   有些士卒还要登岸,由陆路前往东关,与偏将军朱然所部汇合。因此不断有摆渡的小舟从舰队间穿过,好几次与大舰发生了磕碰,导致将士掉进水里。随即在将校们的怒喝声中,落水者嘻嘻哈哈地又爬上船只。江东士卒个个都是水上的好手,落水什么的,完全无需在意。   唯一要担心的,是江面风紧,五楼巨舰的晃动程度有些大,战墙上的战旗呼啦啦地大响,简直会随风飞走。   孙权一掌按着案几,一手探出去避免珍贵的错金铜灯翻倒。待到一阵剧烈浪涌过去,他赶紧换掌按住案几,另一手却来不及去扶笔架了。   原本跪坐在下首的文臣慌忙上前来,为吴侯搭了一把手,保住了珍贵的碧玉笔架。   孙权向部下温和地笑了笑:“多谢子瑜!”   部下恭敬行礼,退回原地。   被称作子瑜的人年约三十余,身材甚高,双目有神,唯独面孔稍长,与常人有异。此人是车骑将军长史诸葛瑾,也就是玄德公那边军师将军诸葛亮的兄长。嫡亲兄弟二人分仕二主,并受信任。   诸葛瑾原本在中洲负责转运后继军用物资,这会儿赶着过来觐见,先是细细解说了中洲、羡溪两地的民夫集结数目,最后道,对雷续之那边的供给需要额外人手,因此可否请吴侯提前颁令,以免丹杨太守吕范到时措手不及,误判前线局势。   令雷远往灊山方向阻击曹军,并不在此前议定的军事计划中,为了这个决定,自然要付出额外的粮秣、调动额外的民夫。诸葛瑾身为车骑将军长史,有权力直接调用积储解决,本无需来这么一趟。   孙权明白,诸葛瑾是在委婉劝谏自己。他其实是在问,如果将雷远所部置于险境,是否会引起玄德公的误判?这样的事,至少也该尽快行文向成都做个说明。   “子瑜,我明白你的意思。”孙权稍作思忖:“你给孔明去一急书,以兄长身份简单通报便可。”   诸葛瑾素来谨慎自守,与诸葛亮的书信往来甚少。听得孙权这般说,他诧异道:“将军?”   “雷续之的言语固然狂悖,我却也不至于没有容忍的气量。之所以此番小题大做,让雷续之往灊山去抵挡曹军,就是做给刘备看的。”孙权缓缓道:“我正要用此举来催促刘备……他们在汉中的行动太慢了!”   “原来如此。”诸葛瑾再度躬身:“将军英明!”   此番两家协力北伐,为了确保行动一致,吴蜀间使者往来络绎不绝,不断通报彼此的行动。这其中倒有雷远的一份功劳,若非他在江峡间大兴土木修缮道路码头,使者的行动断不至于如此便捷。   然而根据最新一份通报,益州军竟然至今还未大规模的集结,这让吴侯十分不悦。从成都到建业,有三千多里的山水相隔,所以这消息应当是小半个月前的。但小半个月前还没集结,到现在能做成什么事?   扬州距离中原近些,本来就容易遭到曹军主力打击,益州军的动作如此之慢,简直明摆着是要江东垫刀头,自己摘果子。   既如此,孙权便将雷远所部推向险境,以此表示不满。如果益州军再无动向,曹军主力一旦向江淮行动,必定先斩雷续之的狗头!   “对了,子瑜你在书信中,就说我被气得暴跳如雷,所以才当场勒令雷续之出兵……嗯,再提一句,众臣纷纷劝解,但我怒气冲天,不听劝谏。”   诸葛瑾肃然道:“是。”   他退到船舱一角,当场作书。   自从前年两军在公安和巴丘等地爆发战斗以后,孙刘联盟的互信就已经降到了最低点。此番出兵,双方各自派遣重将支援,某种角度也有人质的意思。吴侯遣出吕岱,结果玄德公以为不足,还刻意留下鲁子敬随军,摆明了是担心雷续之在江东的安全。   这一来,如果吴侯想要对雷远做些什么,成都那边的反应尚且不提,江东诸将难免担心鲁肃、吕岱的安全,以为吴侯凉薄。   但吴侯轻而易举就解决了这个难题。   他只要暴怒就可以了。   毕竟世人皆知吴侯气盛,他容不得客将当面羞辱,乃是理所当然。三十岁的江东雄主一旦怒火冲头,下什么令、作什么决定都有可能,谁也拦不住。无论结果如何,都怪不得吴侯,只能怪那雷续之自己口无遮拦。   这就是吴侯总让人琢磨不透的地方了。   他有时候城府深沉,有时候暴烈急躁,有时候恢弘大度,有时候锱铢必较。无论敌人或臣属,都只能从各种零散而彼此矛盾的事迹中拼凑吴侯的真实想法。但吴侯究竟是怎么想的,谁能知道呢?   近年来,诸葛瑾愈来愈觉得主君行事带着鲜明的申韩学说意味,愈来愈难以把握、高深莫测。他就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哪怕诸葛瑾站在井口探望,也看不清井底究竟有些什么。   说来真是奇怪,孙破虏、孙讨逆都是慷慨激烈、直率开朗的性子,为什么孙车骑却是这般? 第四百九十九章 关键   自古以来,盟友都是拿来卖的,近代尤甚。孙氏政权能够立足于江东,在这方面也没少下功夫,吴侯见识得多了。   然则他这回倒是真的误解了益州局势。   益州军的大规模集结虽然缓慢,但对于汉中的行动,其实正在有条不紊的推进之中。其中最关键的一环,甚至早在半年前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就在孙权和诸葛瑾在江上对谈的时候,身为大司马刘备麾下两位军师将军之一的庞统,带着几名随从,正在山道旁边一处空阔台地休息。   此时天色方黯,坐在山间仰望天空,只觉薄云如轻纱摇摆,带动星光闪烁,苍茫群山间,有烧牛马粪的浓烈黑烟蒸腾而起。山风吹不散黑烟,落在被汗水洇湿的衣袍上,却让人立刻感到寒冷。   庞统忍不住连打了几个惊天动地的喷嚏,随即身边的低矮树丛里,有两只野兔被吓得奔跳逃走。而远处夜色中一对对幽暗的绿色眼睛随即被野兔吸引,向着那方向快速移动过去。那些应该是豺狼或狐狸吧,或许庞统等人恰巧在它们觅食的猎场落脚了。   庞统又注意到,在道路对面,原本应该是一片麦田,但现在已经完全荒废了,只留下高低的田埂隐约可辨,而田间全是荆棘。他不禁轻叹一声:“此地离开关城才两百里,周围就荒凉到了这等地步。”   “去岁以来,武都太守苏则招抚流民百姓数千家,聚于下辨。而下辨周围的土地,或者抛荒,或者归属羌胡渠帅了。”一名英气勃勃的铁甲将军站在庞统身边,向他解释道:“此举实属无奈。我们的老朋友最近不断聚集武都阴平等地的羌胡部落,他们又时常去掳掠百姓,盗割良田,百姓惟有聚集自保。”   庞统微微颔首。   他和魏延都明白,为什么羌胡部落会不断聚集。某种角度来说,武都和阴平两地的乱局,正是庞统、魏延两人参与缔造的。   只不过,羌胡实在野性难驯,明明玄德公已经给付了足额的粮秣,他们对汉家百姓的侵夺却仍不停止……此等作为,迟早有加以惩戒的时候。   大半年前,玄德公由涪城向南,攻略益州,留霍峻在涪城。霍峻随即向北不断拓展,随后得到黄忠和魏延的加入,兵力渐渐雄厚。   在张鲁遭马超劫持入蜀以后,汉中陷入混乱,其间黄忠和魏延二将曾经藉此良机越过阳平关,延展兵力至褒中一线。可惜曹操对关中的经营甚是迅速,夏侯渊和路昭很快率领大股曹军进驻陈仓,几度挥军南下,威胁沮县,并试图截断金牛道。   当时玄德公忙于整顿蜀中,遂急令汉中的荆州军收缩,重新退回关头和剑阁沿线。如此一来,三将坐拥上万兵力,却只能据守。   但在这一进一退的过程中,还额外发生了一件事。   此前玄德公在荆州高举讨曹灭贼、归复汉家秩序的旗帜时,曾经多次派遣使者前往关中,联络当时盘踞在关中的马超、韩遂等十将,并以重金厚利相诱,希望能使关中十将加入到讨曹灭贼的大联盟中。   因为曹公更有力的劝诱,关中十将发生了分裂,以韩遂为首的诸将攻杀马超所部,迎接曹军入关中。而马超在侥幸逃走以后,不思退返凉州,反倒亡入汉中,纠合了张鲁的汉中之兵南下,试图在益州乱局中分一杯羹。   此举还没开始,就遭到雷远的当头一击。马超本已不多的本部彻底溃败,他本人再度逃亡汉中。时人都以为,此人随后身陷汉中乱局,在曹刘两军和汉中军民的挟击中不知所踪。   其实并非如此。   此前魏延进军至褒中时,接应了驻扎在南郑的庞德所部,使之安然西撤。按照玄德公的意思,不过是想试着收编这支西凉骑兵,作为日后向关中发展的依仗而已。谁知这支骑队退出阳平关以后,竟然拒绝再往蜀中,某日乘着魏延所部无备,忽然脱离掌控,直接转向武都方向去了。   明明是一支走投无路的孤穷之军,兵不过数百,安敢如此桀骜?当时黄忠、魏延等将无不恼怒,打算动用重兵追剿,必要使之为后来者戒。然而正当众将整军的时候,庞德单骑折返,带来了他主君的信件。   众人见信大惊失色,这才知道马超竟然装作一个小卒混在骑队之中离开汉中,此时已经抵达武都郡境内了。   都说马超是狡虏,可谁也没想到此人竟然狡诈到这种程度。以其智勇、威望,一旦进入羌胡部落的势力范围,那真如龙游大海,再也无法控制。   众将俱都沮丧,回营书写军报,诚惶诚恐地向玄德公请罪。   出乎意料的是,玄德公居然并不责罚,反而安慰诸将说,这是有心算无心的局面,吃亏实在难免。他又另外遣使者随庞德深入武都,向马超致书慰问,大谈你我都是汉家臣子,正该齐心协力,以前的小小抵捂,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在益州局面底定之后,玄德公更前后数次遣使至武都,向马超馈赠了大量军械和粮秣。其中一次,甚至还有军师将军庞统本人亲自出面,与之结下一个密约。   时隔数月,庞统以军师将军的身份亲临武都,便是为了提醒马超,两家履约的时候到了。   “怎么还没来?”魏延有些急躁:“这厮根本就是条仰人鼻息的狗,还敢如此托大?”   庞统觉得魏延似乎有点紧张。他笑了笑,没有接话,转而向扈从们道:“再加些柴薪,莫要让狼烟熄灭。”   话音未落,道路前方有闷雷般的蹄声响起。群山间的飞鸟被啼声惊动,惊恐地扑闪翅膀飞入深黯的天空中。原先追逐野兔的狼群也发出慌乱的悲鸣,从庞统等人身前奔过,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来了!来了!”魏延反手按住刀柄,向左右喝道:“将士们戒备!”   片刻之后,数十名骑兵出现在魏延的眼前。   为首一名骑士身材高大,面容英俊,然而眼神冷得像是寒冰,似乎完全没有将玄德公麾下的重臣放在眼里。他看看庞统,再看看如临大敌的魏延,从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   而庞统洒然往前几步,向那骑士微微颔首:“数月不见,马将军风采依旧。” 第五百章 猛兽   马超一点都没把魏延放在眼里。   过去数月间,马超见过魏延数次,知道此人乃是身经百战的斗将。看他的戒备时的姿态和眼神中的旺盛斗志,确实是好手。   运气好的话,能在我手底下走过二十合。   听说此人曾向刘备麾下的关、张二将习练武艺。却不知道关张两人有什么样的能耐,比我马孟起怎样?   至于魏延身边的那些亲兵,马超就更不放在眼里了。就这十几二十人,与蝼蚁有何区别。   我马孟起虽说去年吃了几场大亏,可到底是世居凉州的豪霸,根基深厚,复起只在翻掌之间。哪怕此刻蛰伏在羌氐人的领地中,那位左将军行大司马也得千方百计地送钱送粮送物资,指望我重返凉州,牵扯曹军的力量!   面对我这样的豪杰,魏延竟敢梗脖子,难道是不服气?   这么想着,马超下意识地就想向前教训教训魏延。   他往日里叱咤风云,领十万铁骑纵横凉州、关中,就算曹操对他也要畏惧三分。只因为去年接连受挫,才不得不稍许压抑自己暴躁狂妄的性子。如今庞统前来会见,明摆着刘备将要委托自己发起大举,当下不由自主地就想舒展一下胸中郁气。   没想到庞统来了一句风采依旧。   风采依旧个屁!   你这荆州土著何尝见过我的旧日风采?马超想了想,记得上次与这厮见面时还是寒冬,自己裹着一身又脏又臭的羌人皮袍,整个人就和泥潭里打过滚的牦牛没什么两样,嘴里呵出来的热气全都挂在鼻子下面,变成冰棱子!   屁的风采依旧!   这厮是在提醒我呢。没有刘备的援助,就不可能在无声无息间压服羌道周围的诸多部落,眼看着我马超就要成为山间流寇,成为死了也没人在意的失败者!   马超暗自警惕。还是得忍,凉州还在侯选、程银、张横、马玩那四个杀才的手里,关中这边,韩遂等人仗着曹军撑腰,与侯选等人眉来眼去,彼此勾结。自家的实力比起他们到底弱了些,眼下非得抱紧了刘备的粗腰,老老实实为好。   随便发脾气不好,这个毛病,一定得改。   脑海中闪电般地转过几个念头,马超看看庞统,嘴角挤出一丝笑容来:“庞军师,不要乱开玩笑啦!”   他仍不下马,只俯下身,把手肘支在马鞍上:“这次来,又给我带来什么好东西?”   庞统的眼皮微微一跳。   这厮,确实是桀骜异常。分明已经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可是依旧眼高于顶,依旧贪婪异常。他始终将自己当作足以和玄德公相提并论的人物,哪怕现在不得不做玄德公手里的刀,满脑子想的,仍是捞取更多的好处。   没问题。这是小事。   玄德公为了更大的利益,愿意继续拉拢马超,但玄德公却不会被此人牵着鼻子走。马超再怎么贪婪,手头的筹码太少了,他终究只能按照玄德公的计划走下去。   “来此之前我算了算。”庞统镇定地道:“过去数月前,已经为马将军提供了上千斛的粮食,数百套弓刀甲胄。至于被服、旗帜、营帐、车辆、钱财等,也足够使用了。”   “没错!”马超狞笑道:“但靠这些,可不够攻打下辨的,更不要提凉州了!玄德公还得再多给些才行!”   庞统沉吟不语。   魏延用足了力气握紧刀柄,手指的指节都有些发白。   过了半晌,庞统笑了。   “再多给些……倒也并无不可。”   “哦?”马超精神一振。   “马将军你可知道,我主麾下有一大将,名唤雷远的?”   “……”马超阴沉下脸。废话,怎么会不知道:“庞军师,你想说什么?”   “去年雷远将军在巴西时,招揽了名唤杨千万和阿贵的两名氐王,并及他们的部下四千余人。后来我主将他们安置在蚕陵、汶江等地。杨千万和阿贵两位受我主厚恩,咸有报效之意,我又听说马将军在武都各地的可用人手不足。所以,已令他二人启程折返故地,协助马将军行事。”   杨千万?阿贵?   马超忽然觉得嘴里有些发苦。   百顷氐王杨千万、兴国氐王阿贵这两人,原本都是马超的死忠部下。因为杨千万对白马氐极有影响力,马超还娶了他的女儿为侧室。过去大半年里马超在羌氐部落间周旋,很多时候便仗着杨千万和阿贵两人的余威。   毕竟这两人在汉昌城下都落入了雷远手中,马超已经很久没有听说他两人的消息了。他两人如何如何,全在马超的一张嘴里;毕竟丈人不在,女婿当家嘛。   这两人要回来?他们的部下还有四千多人?   这四千多人在蜀地待了大半年,受着刘备的厚待……他们重回武都以后,还会像以前那样支持扶风马氏么?或者说,如果自己不按照刘备的意思行动,接着会发生什么事?   心里这么想着,马超的表情一点不变。   “原来他们都在广汉属国?嘿嘿,距离这么近,倒没有早来帮我一把?”   “毕竟在汉昌城下鏖战以后,颇有损失。两位氐王也需要慢慢地整顿部属,回复元气。此番玄德公有意请马将军出兵凉州,两位氐王不是立刻就要来帮忙了么?”   “他们什么时候到?”   “我离开关城的时候,听说两位氐王已经行动,估计快则两日,迟则三日。”   这也太快了!来不及准备!   马超吐出一口浊气:“这两人来了以后,听谁的?”   庞统失笑道:“自然是听马将军的。”   他再向前几步,站在马超的战马之侧,仰面笑道:“在成都时,我家主公亲口对我说,以马将军的威武,再辅以两位氐王的兵力,攻入凉州之后必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以后益州和凉州之间永结盟好,共护汉室藩篱,岂不妙哉?”   马超眯起眼睛,盯着庞统。   在这一瞬间,庞统感觉自己像是被某种噬人恶兽所窥视,身上的寒毛都忍不住要树立起来。   但他一步都不后退,反而比了个手势:“十日!马将军,请你在十日之内攻入凉州!”   马超仰天大笑:“好!好!”   刘备之所以急着催促自己攻入凉州,无非是要利用扶风马氏的力量吸引关中曹军,以便他夺取汉中。但我马孟起又何尝不是在利用刘备的支持呢?现在有杨千万和阿贵来助,那也很好。能不能控制他们两个,驱动他们的实力去达成自己的目标,就看我的手段!   过去的半年里,马超就像一只受了伤的猛兽,在荒山僻岭间慢慢添舐伤口,恢复力气。此刻齿牙俱利,筋骨渐强,他已经急不可耐了。   “十日之内,看我将凉州搅个天翻地覆!” 第五百零一章 猎户   此时的庐江郡,是百余年前六安国和庐江郡合并而成,以幅员而论,算得江北少有的大郡。下辖舒、雩娄、寻阳、灊、龙舒、皖、居巢、六安等十四县。   整个庐江郡的辖区,向西到大别山的主脉,向东到芍陂、巢湖一线,向北抵达淮河,向南以大江为界。   近两年来,庐江郡北部为曹公稳固控制,重镇为六安。而南部原本在吴侯手中,曹公所遣的庐江太守朱光溃败以后,吴侯再度控制此地,以皖城为中心。南北两部分之间,西侧以灊山为分隔,东侧原为郡治舒城,经过多年战乱后,已经化为荒丘。   灊山广二百五十里,周五百里,山势绵亘深远,有峰二十二、岭八、崖五、岩十二、原二、洞十、台四、池三,其层峦叠嶂之深险所在,不可殚纪。其中尤以昔日淮南豪右联盟设立大营的一片连绵台地,最为重要。   此地乃是灊山中的一处缺口,本身扼守深山中的诸条险路,易守难攻,恰可以阻遏江东势力北上。由此出发,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又可以自如行动,威胁汝南、安丰、淮南等各地。   所以当日袁术在仲氏政权崩溃以后,试图在灊山大营立足,便是看中此地能以少量兵力威胁广大区域,足以维持袁氏之威。   自从淮南豪右联盟从灊山撤离以后,占据成片台地的大营大部分都被废弃了。居住在大营中的部曲百姓也跟随着逃亡了许多,留存者不过旧日十之二三。而此刻驻扎在大营的,乃是六安方向派出的一支兵力,由两名别部司马带领。   自从听说江东大军攻向皖城,守将一面十万火急发信到六安求援,一面敦促部属严密守备。但因为山间多雨潮湿,原本坚固的土木结构在过去两年间损坏了很多,有好几处重要隘口还被山溪冲垮了。他们反复思忖之后,不得不收缩到大营核心处的一处小寨。   这小寨占据了某个台地之半,一面临崖,两面临坡,正处在一座峻峭大山的腰脊处,独有西南面留出平坦的空地。空地和寨子之间,有一座用条石砌成的寨墙。寨墙上每隔一段距离,都有角楼马面等防御设施,墙外更有山溪为阻隔,极是险固。   这一日里,小寨里的守将之一,别部司马卢凯靠着栅栏,有一搭没一搭地打量着寨墙,慢慢盘算哪里还有弱点。   前日六安城发来军报说,孙权来势猛烈,只一天就攻破了皖城,此刻正大举北进,直逼合肥,这可把他吓得不轻。虽说深山险道不能通行大军,可万一有那么几支偏师来骚扰,那也麻烦啊。   卢凯手下的兵马能不能战,他自己最清楚。   他自家的部曲两百来人尚属精锐。这些都是跟随他多年,曾转战中原、河北各地的好汉。非要自吹几句,就算和驻守合肥的张辽将军所部相比,也差不到哪里去。   但其他人就不行了。   自从去年那场扬州百姓大逃亡后,江淮间剩余的百姓,绝大多数都被强制聚集到各处屯田。若不屯田,就得当兵,卢凯部下有七八百人就是以此手段征发出的壮丁。   这些人全都是庄稼汉,舞刀弄剑什么的纯属外行,开弓放箭更不要指望,卢凯素来只令他们干些杂务,顺便还在大营附近开辟几块田地,收些粮食。当然,分布在寿春附近的二十六军驻军大多都是这种水平,也没什么好埋怨的。   寨子毕竟险固,寨外又是崇山峻岭,排不开多大场面。有两名别部司马的两千多人守着,等闲五倍以上的兵力攻打,卢凯也不惧怕。只要坚持几天,六安那边隶属于伏波将军夏侯惇的大批援军赶到,就算用人命也能把山道堵死了。   只不过领着这帮杂兵,总会生出些意料之外的烦心事。   就在大前天,卢凯派了一队兵卒带领民夫到山下去搜罗柴禾,充作寨子里的储备,结果意外撞见了几名山间猎户。   这些士卒连对方身份都没搞清楚,扔下随身刀枪就跑,只道是江东大军打过来了。结果在山路上不管不顾地逃亡,硬生生自家摔死了两个,互相踩踏弄伤了七八个。他们回到寨子里以后,又乱喊着大事不好啦什么什么,引起其他将士慌乱。卢凯部下的当值校尉没奈何,当场又杀了两个,以定军心。   等到把这乱事压下去,那几名猎户倒和民夫们一起来了,个个都安然无恙,居然还把士卒们抛弃的刀剑捡回。他们说,此来一来是想用积攒的猎物毛皮换取寨子里的盐,二来是发觉灊山以南有江东兵马调动的迹象,他们想转往山北避祸。   卢凯仔细盘问了那些猎户,确认他们个个都是如假包换的射猎好手。于是他答应向猎户们供应食盐,又厚赏了钱财,令他们暂且居住在寨子里。   这些人熟悉山间地形,正好每日里带领精锐部曲轮番前出,为山寨做警戒。而让民夫和杂兵们尽快加固城寨。   “卢司马!卢司马!”   卢凯正盘算着,猎户的首领叫嚷着过来。   “什么事?”卢凯问道。   这猎户的首领是个三十来岁的高大男子,自称姓范,年轻时曾经在青徐等地当过兵,颇有见识。卢凯对他颇为欣赏,昨晚刚和他谈过,如果此番守得灊山安稳,日后保他做个都伯。   范猎户道:“前头来了队败兵!”   “哦?”   卢凯翻身而起:“我们去见见!”   “司马……”范猎户犹豫片刻,压低嗓音道:“我觉得……我觉得那些人有问题!”   卢凯止住脚步:“何以见得?”   “他们自称是败兵,可是我看他们一个个都太光鲜了,身上连点伤都没有,不像败兵!您得多加小心才是!万一是江东那边的贼寇,咱们可就……”   卢凯倒抽了一口冷气,看看范猎户:“你有心了!”   他随即点起百余名部曲,前往迎接;又遣弩手两队登上寨墙,随时准备发箭矢掩护。   “对了,让齐司马也多加戒备。这种时候,大家小心些总没坏事!”   一名随从应声而去。没过多久,寨子另一头的碉楼上小旗摇动,传来将校呼喝调兵的声音。   “走吧!我们同去看看那些……败兵!”卢凯道。   范姓猎户连忙跟上。 第五百零二章 回家   沿着寨子南面的一条道路走了数里,绕过一段坍塌的步道,就透过茂林修竹,看见了那队败兵。   下个瞬间,卢凯立即止步,狠狠地瞪了范猎户一眼。   是有几个衣着光鲜的,可也有惨不忍睹的。就在卢凯身前不远处,一名年轻的小校正怒气冲冲地向那几名衣着光鲜的士卒喝骂着。   明明他已经衣甲破损,身上好几处缠着带血的布条;明明他满头满脸都是灰土,脸颊深深凹陷着,像是饿了好几天,可他喝骂的时候气势十足,像是要用怒火把对面的人烧成灰。   “你们跑什么?嗯?我们跟着董参军恶战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混蛋!畜牲!废物!”   他狠狠地跺了跺脚:“真是……真是羞于尔等为伍!”   几名衣着干净的士卒在他的面前有些畏缩。有人争辩道:“当时的局面,江东之兵铺天卷地而来,多了我们这些人有什么用?难道能把董参军救回来?”   “你这是人话吗!”年轻小校扑上去就打。   四五人翻翻滚滚,打成了一团。   卢凯正要向前说几句,败兵队中有人轻咳一声。   “都消停点!”   说话的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语音不高,带着疲累,但很威严。正在撕打的数人同时停手。   此时有个扈从模样的人快步赶到,单膝跪在他的身前,奉上几件干粮。年轻人明显饿极了,拿着干粮就吃,连嚼了几口,忽然又停下来。   “这些让兄弟们分了。我够了,不想吃。”   他叹了口气,又道:“在道路前头堵着我们的那几位都出来吧。自家人,何必呢。”   卢凯笑了两声,从树丛后头出来:“我乃夏侯将军麾下别部司马卢凯,足下是?”   “我是朱声,庐江朱太守部下的校尉!”那年轻人挥了挥手:“既然有人来接应,那就最好了。卢司马,我们要吃的,要医者,要休息的地方,你能准备么?”   是个校尉,还和朱光同宗,看来是皖城那边的重要人物。卢凯虽然没听说过他,却看得出此人气势非凡。皖城陷落不是小事,这样的重要人物回来,必定会得到夏侯将军的接见。当下他不敢怠慢,当先引路。   这队败兵大概四五十人,数量倒也不多。   卢凯一边领路,一边暗中观察。他们携带的武器和戎服、甲胄,式样都是曹军的制式,也都有战斗的痕迹。   卢凯想要与那朱校尉细聊,败兵们却总在互相责怪辱骂,朱校尉时不时地要去喝止,顾不上与卢凯多谈。其他人也是一样,不断地吵吵嚷嚷。   卢凯只能抽空问几句,他装作不经意地提起皖城那边自己的熟人或部队番号,有些士卒模样的报之以懵懂,但几个军官所说的,大致都能对得上。   对答一阵的时间里,一行人便回到城寨。   卢凯将他们带到寨墙下方,请他们稍稍等待,自己一溜小跑往寨子里去招呼人手出来接应。   刚进门,范姓的猎户便急躁道:“卢司马,这帮人绝对有诈!”   “轻声!”卢凯面色凝重,直接绕入二门畔的一条甬道,随即召来自己的亲近部曲:“你们怎么看?”   一名精悍部下道:“他们穿的戎服很多都被割损,带血,但戎服的损坏处和他们身上包扎的伤处几乎全不匹配。比如戎服肩膀破损,着戎服之人肩膀却根本没伤。”   另一人道:“如果他们是经过战斗逃出的,刀枪武器应该都有卷刃之类损坏。然而完全没有,他们拿的武器没有半点损坏痕迹,保养的很好。”   “明摆着,他们或是江东人,或是我军的叛徒,来赚我营寨的!”卢凯冷笑道:“可惜破绽百出,我们除非是傻子才会上当!”   范猎户忍不住插嘴道:“卢司马,我们只要上寨墙一阵乱箭,就能把他们赶走!”   卢凯摇头道:“赶走他们有什么用?他们在山间游走骚扰,或者阻断道路,就更麻烦!不如暂且麻痹他们,然后调集兵力,将之一鼓聚歼!”   范猎户连连点头:“好!好!卢司马,需要我做什么?”   卢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把你的伙伴们叫来,今日我保你一场大功!”   此时另一名司马褚佑赶到。   卢凯道:“这批人数量不过四五十,但既然敢来赚城,一定是好手。你我二人须得动用全部精锐,才能保障一鼓而歼,不使漏网。”   褚佑点了点头,简洁问道:“怎么做?”   卢凯连说带比划:“让本地县兵上寨墙、上碉楼、进驻各门,暂时替下你我二人所领的精锐。然后我们分领精锐,从外墙的正门、边门两处突然杀出,将他们裹在垓心,杀!”   褚佑想了想:“靠近他们的那段城墙上,再放些弓弩手掩护。”   卢凯一拍巴掌:“就这么办!”   当下二将的部下们奔向城寨里面,各自去布置。   范猎户有些坐立不安,在卢凯身前走来走去。   卢凯喝了他一声:“你站住了,不要乱动。一会儿跟着我!”   “是!是!”   须臾之后,两名别部司马的精锐部曲在二门侧面的狭长甬道中汇聚。这座寨子此前应当是淮南豪右联盟某位宗族首领的家宅,规模很大,很坚固,但里头的建筑有些杂乱,也略微狭窄了些,没有足够开阔可供数百人调动的空间。想要第一时间突出门外,唯一适合聚集兵力的位置就在这处甬道。   此时四百多名精锐战士,大约两成着甲,各持长短兵器,肩并着肩站在两面高墙的阴影下。黑压压的肃穆无声,惟有利刃偶尔闪光,极具威势。   范猎户的几名同伴也被人叫了来,有些畏缩地站在甬道近处的墙边。   卢凯着了身轻甲,从道路另一头匆匆而来,看见几名猎户,于是向褚佑和身边小校们低声说了几句。一时间,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猎户们的身上。   范猎户干笑道:“卢司马?褚司马?莫非我有什么不妥?”   卢凯向他走近,待到距离数步时,十余名将校同时拔刀,逼住了猎户。   范猎户惊道:“这是何意?”   卢凯冷笑:“你也是江东派来的,打算与寨子外间那些人合力赚我城寨,真以为我看不出来?”   “我……我不明白卢司马的意思……”范猎户犹自嘴硬,而他的同伴们俱都摆出了警戒的姿态。   “你们几个,确实都是庐江本地人,身上的装束也确实都是猎户装束,携带的毛皮、猎物也都不差。可是,刚才看到那些所谓的败兵,我突然想到,他们的武器与身份不相匹配,你们呢?你们携带的全都是强弓重箭,这是猎户能用的?嘿嘿,猎人素日里射鹿、射兔子,需要配备如此精良的弓矢么?”   几名猎户一齐色变。   他们不由自主地步步后退,而卢凯步步迫前,甚至用刀身拍了拍范猎户的面颊:“怎么样?现在投降还来得及,老实交代你们的身份、计划。你是个人才,待到我剿灭来敌,算你一份功劳。否则,现在就要死!”   猎户们再退,卢凯的部曲们再紧逼。   猎户们退到了墙底,背靠着墙,退无可退了。   这段甬道两边都有高墙,高墙上开了许多门。卢凯曾勘查过,那一个个门后都是独立的小间房舍,像是专用于办公的。也不知何等规模的宗族,用得着这么多办公的地方。   这些门本该牢牢关着。可就在这时候,在范姓猎户身后的那扇门发出轰然之响,两扇厚重门扉平平地倒塌下来,将迫到最近的好几名卢凯部曲压在下面!   那个自称朱声的高大青年,悠闲自在地从门后转了出来,踩在门扉上赞叹:“足下不愧为受命驻守灊山大营的别部司马,眼光精准,心细如发,确实不凡。曹公麾下的人才何其多也。”   这人不是和他的部下们都在外间等候么?怎么就到寨子里来了?   寨墙、碉楼和各门都有本地县兵守把,那可是一千五百多人!卢凯和褚佑两人亲自安排的防御,就算不至于密不透风,也堪称飞鸟难越。   可这人轻而易举入来,竟然没有半点征兆?   外间守御的兵丁呢?眼睛都瞎了还是全死了?   卢凯、褚佑二将这一下吃惊非小,两人猛然后退,一直避到部曲队列之中。而数百名精锐部曲一齐躁动,全神戒备。   “猎户既是假的猎户,你也是假的皖城校尉。你究竟是谁?怎么进入寨中的?”卢凯咬牙问道。   “不瞒卢司马,我乃庐江雷远是也。至于怎么进入寨中……”年轻人笑了起来:“这里是我家。庐江雷氏的宗主既然回来了,你部下的县兵们,自然会开门迎接。” 第五百零三章 肃清   说着,雷远双掌相击,发出“啪啪”脆响。   以击掌为号令,甬道两端忽然出现了大队人马,而两侧高墙上,更有众多手擎弓弩的士卒现身。   卢凯粗略估算,此刻迫向己方的敌人数量大约七八百。看似并不极多,但他们把己方部曲堵在甬道两面高墙之内,占尽了地利,只消一声令下,便能发动屠杀。   令他不解的是,这些敌军大部分都是生面孔,但还有一小部分,竟是自己麾下的县兵!   他一直认为这些县兵都是泥腿子,殊少舞刀弄枪的能力。可现在看来,其中至少有百余人,也就是此刻围拢在甬道四面八方的这些人,是经历过军事训练,能够结阵而战的。   过去两年间,我竟没发现?   我带领他们整整两年,他们说翻脸就翻脸么?   简直荒唐!这怎么可能?   卢凯觉得嘴里发苦,脑袋也有些晕眩。   雷远看出了他的疑问,于是解释道:“江淮间的男儿,多的是勇武敢战之人,只不过此前不愿意替曹公卖命,更不愿意夹在孙、曹两家之间,在沙场上无谓赴死而已。而卢司马对他们,也未见得有多少恩惠……这几日里,我派了多位在灊山中极具威望的人物潜入寨里游说,县兵们早就已经做出选择了。”   这些县兵当中藏龙卧虎,有好些善战的兵卒,我身为主将竟不知道?   这些县兵提前接纳了说客,说不定还彼此讨论商议了好几天,我身为主将仍不知道?   卢凯只觉得愈发晕眩了。   反倒是褚佑镇定些:“你是雷远?你是庐江雷氏宗主?”   “正是。”   “我听说,江淮间原本有各家豪族组成的联盟,盟主便出自庐江雷氏,叫作雷远。只是这雷远不是率众投靠了荆州刘备,如今乃是荆州重将、奋威将军么?”   雷远微微躬身:“承蒙足下高看。此番,正是淮南豪右联盟旧地重游。”   褚佑吐了口气。   他虽是外来之人,驻扎此地两年了,也曾听说过淮南豪右联盟昔日在此地的声威。只是断没想到,彼辈时隔许久去而复返,竟还能轻而易举地掌控本地。   其实倒并不至于如此,褚佑高估了雷远的能力。   想要做到此等程度,雷远等人前前后后费了不少工夫。   数日前,他们一行人就潜至了灊山大营周边,先使樊尚伪作猎户出面。   当卢凯把注意力集中于突然出现的猎户身上时,雷衍、雷淑、梅成等人藉着那场动乱混进了大营里。   卢凯以为县兵自相惊骇而在山间摔死两人,其实是樊尚当场处置了两名意图告密之人。此后灊山大营中当值校尉杀死的两人,也是他们刻意送到刀下灭的口。   此后数日间,雷衍、雷淑、梅成仗着己方对此处城寨的极度熟悉,自如游走于城寨,不断联络县兵中的重要人物。虽说这两年来,江淮各地大兴军屯、民屯,原有的社会结构被剧烈摧毁,但以雷氏、梅氏两家的人脉,想要找到一批愿意携手的同伴,进而撬动更多的县兵,并不特别为难。   到这时候,唯一的阻碍就是卢凯和褚佑麾下的本部五百人。   卢凯和褚佑都是有经验的军官,而他们占据的,又是庐江雷氏在灊山大营中的府邸,是个极度坚固的堡垒。雷衍等人在城寨中转悠了数日,所见的各处紧要之地都被两名司马的本部将士牢牢看管着,竟没有半点破绽。   雷远此行只带了三千人,可不愿意将他们投入到惨烈的攻坚战中。   既如此,就得进行下一步。   于是雷远本人带着数量恰到好处的扈从,出现在了守将面前。卢凯和褚佑想要歼灭他们,须得动用足够多的本部兵力。要集中本部,就要将一些碉楼、门禁的控制转交给县兵,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然而,曹军精锐离开以后,县兵们肆无忌惮地行动起来,原本堪称严密的防御体系立刻就不存在了。   当卢凯和褚佑忙于聚集将士,预备出击的时候,停留在城寨以外的雷远等人、潜藏在远方山林中更多的将士,好整以暇地入来。   而这城寨是庐江雷氏的故宅,虽经改建,大体格局无差,其中适合集中兵力向外出击的地方在哪里,雷远再清楚不过了。他的部下中,又有相当部分乃是庐江雷氏在江淮时的老资格部曲。这处城寨就是他们的家,他们闭着眼睛,都能在其中穿堂过户。   当卢凯、褚佑二将所部集结完毕,庐江雷氏的部曲们,也已经准备好了。   只有樊尚等人差点倒霉。   按照布置,樊尚等人是用来搅混水的。他们前期负责掩护雷衍、梅成等人的潜入;之后则可以和雷远彼此攻讦,互相指认对方乃是奸细,进而给雷衍、梅成等人争取调动县兵的时间。没想到卢凯确实精明强干,竟没能瞒过他。   好在同伴们的动作不慢,在樊尚将要掉脑袋的一刻,雷远等人部署完成,瞬间形势逆转。   雷远沉声道:“你们没机会的。投降吧,饶你们不死。”   话声中,更多顶盔掼甲的将士从他身旁两侧汹涌地冲了出来。   而卢凯和褚佑只摇了摇头。   投降是不会投降的。   卢凯和褚佑二人,算是曹军的中层军官,并且隶属于外军体系。   建安二年起,曹公因为吃了张绣的大亏而痛定思痛,使中外诸军军官的家眷族亲都在邺城为质任。但有通逃、败战、失期等罪,无不祸及家眷。重者皆斩,轻者没其妻盈及男女为官奴婢。   他们不愿使家人承担投降的后果,就只有死战,或者说,战死。   雷远叹了口气。   卢凯大吼着,带着部下亲兵们直冲向雷远。   双方接触的瞬间,大蓬的鲜血飞溅而起,十余人倒地。更多的人立即填补缺口,继续砍杀对方。   两侧高墙上的雷氏部曲们立即向下放箭。   这样的环境下,箭矢就是最可怕的屠杀工具。锐利的箭簇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将曹军将士们射倒。曹军前冲的动作被强行中止,他们的怒吼也被强行中止。许多人的躯体像断线的木偶那样层层叠叠地摔在地面,还没有断气,上面又压了同伴的躯体。   卢凯所部距离雷远很近,所以没有遭到箭矢密集射击,他带领部属们继续前冲。   他与一名雷氏部曲贴近搏斗,缳首刀刺入对方的肋骨缝隙后,被骨骼卡住了,一时抽不出来。这时雷远的扈从首领之一王跃奋勇扑到,挺着刀尖向他直刺,卢凯来不及躲避,只能迎着王跃大吼。   长刀扎进他柔软的下腹部,再朝右侧横向切割,鲜血像瀑布般从伤口喷射出来。但他撑着最后一股子力气,猛地抱住王跃的头颈,用力横扭。   眼看王跃要被一个将死之人杀掉,李齐从侧面扑来,砍断了卢凯的手臂。卢凯本已油尽灯枯,遭这一击,便不动了。   王跃羞愧万分推退开卢凯,跳起来。他四面看看,只见雷远已经起步前进,慌忙凶猛大吼着,抢到雷远身前去。   雷远昂然按剑,沿着这条熟悉的甬道向前。   曹军虽然竭力抵抗,却每每被头顶落下的箭矢所杀伤,根本无法阻止雷远的脚步。   就在雷远的视线范围内,褚佑在亲卫们的簇拥下大呼抵抗,可是额头瞬间贯入了一支箭羽。他软绵绵的身体随即被人推挤在地,一会儿的工夫,无数只脚就踏过了他和他的同伴,将他们踏进浓稠的血泊之中。   此时城寨中其它各处也有杀声传来。想要在野战中取得歼敌数百的战果,己方难免付出相当的折损。但庐江雷氏的部曲在庐江雷氏所建的城寨里穿插杀敌,那优势太明显了。   在极短时间内,厮杀就由激烈到平缓,渐渐结束。负隅顽抗者皆死,降者莫不跪伏。而雷远足不停步,一路走到甬道尽头。   雷远抬头看看眼前的门户,还记得这扇门里,就是庐江雷氏的议事大堂。   当年雷远和兄长雷脩在固始击败了曹军骑将张喜,得胜归来时,便是在这里得知吴侯被蒋济一封书信吓退。淮南豪右联盟的三位首领雷绪、陈兰和梅乾在此反复激辩,最终决定了翻越灊山撤离的策略。雷脩也是在这里受命领兵断后。   此刻站在门边的,是邓铜和贺松两人。他们单膝跪地,沉声道:“启禀宗主,城寨已经肃清!”   雷远向他们颔首示意,踏入这座熟悉的议事堂。 第五百零四章 整编   议事堂是整座营寨中最为宏伟的建筑,三开间,内有抬梁,外有悬山,较之其它建筑明显精美些。但数年不见,屋舍显得破旧了,还有青苔和藤蔓爬上了墙头。厅堂里又分内外两进,当年外进有武士守卫,内进便是淮南豪右联盟决断大事之所。再往后,则是雷绪起居的地方。   外间传来将士们喜笑欢庆的声音,甚至有人笑着笑着,忽然又号啕大哭起来。   在身居高位的肉食者眼中,灊山是流民逃亡之地、盗匪横生之处;但对于许多普通百姓,或者庐江雷氏部曲中的许多人来说,灊山大营是乱世中小小的避难所,是代表着安定和温暖的地方。   他们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娶妻生子,仿佛可以永远避过外界的惨烈纷乱。那当然是不可能的,灊山大营最终被放弃,将士们的妻子、孩子、家人,有的安全抵达荆州,也有的死在撤离的路上,尸骨坠入深峡。   即使如此,灊山大营在部曲们的心中始终有着特殊的地位。即使将士们都明白,此番归来只是暂时,可他们的激动情绪怎也按捺不住。   雷远侧耳听了片刻,再度向厅堂里走。   阳光被宽阔的屋檐遮挡住了,眼前忽然一暗。他稍不注意,脚踹在厅堂中央什么东西上,打了个趔趄。   低头一看,才知道是具半僵硬的尸体。应该是邓铜带人沿甬道两侧包抄时杀死的人。   他站住脚,环视四周,发现厅堂里乱糟糟的,血腥气很重。好几具惨遭乱刃分尸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分布在各处,而两边原本该是席位的地方堆了许多木箱,还有些零散的布匹、粮秣之类。大概卢凯和褚佑只将此地作为囤积军械物资的仓库吧。   “将军?”贺松跟了上来,叫人点起松明火把。   他有些汗颜:“我立即叫人来收拾!”   雷远点了点头,在原地站定。   “拿下灊山大营,只是第一步罢了。眼下我们背后是两百里的深山,前方是广袤中原大地和无穷无尽的曹军,将士们不妨稍稍喜悦,诸位千万不能懈怠。”   贺松的行动很快,立即召来了数十民夫,将厅堂整理完毕,点起灯火照亮。   常人所见的戎马倥惚,无非练兵习武、厮杀转战,痛快淋漓。雷远的武人生涯,却总是和繁杂事务联系在一起,或许是他自己太爱操心了。   便如此刻,夺取灊山大营是须臾间事,想要彻底将其纳入掌控,使之成为后继大规模军事行动的支撑,有很多工作要做。   玄德公希望雷远在江淮尽量闹出声势,以吸引曹军主力东进,这任务可不是容易完成的。   灊山以北的几处城池,诸如灊县、安丰、六安等等,都毗邻豫州腹心之地。其一旦受到威胁,告急信使西行两日就可抵达许昌,向北往邺城也不过五日。雷远自己估计,三五日内,曹军就有明确动向,留给他的时间不会很多。   所以,雷远一点也不敢耽搁。   他端坐主位,立即分派人手。   首先令马忠和雷衍两人立即清点灊山大营中存留的物资。   因为夺城顺利的缘故,城寨中的粮食、军械等都没有损失。但曹军将士缺乏山间驻扎的经验,保养工夫不到,所以粮秣有不少变质发霉了,军械也有锈蚀,须得尽快分拣明白。   随后整编兵士。   曹军别部司马下属的精锐大半战死了,少量投降。这些人都是出色的战士,雷远将之打散了,平均分给下属各将。   庐江本地的县兵不算投降,而是起义投诚。这些人又多是江淮故旧,须得好生看待。   于是雷远和颜悦色请来县兵中的十余名头目,与他们聊了很久,询问众人家乡的情况,与他们一同回忆过去情形。因为曾经在江淮间游荡,他总能接上别人的话,说起某里的特色,某乡的景致,都能如数家珍。   待到谈得愉快,他又叫人取来大量钱财、金帛赏赐给县兵首领们,并对他们道:“此番能够重回故里,诸位并为头功,若无诸君,哪里会有这样易如反掌的胜利呢?”   相比于托庇于豪强大族的部曲徒附,兵户们的待遇一向恶劣。严格来说,他们就是承担兵役的农奴,是受压榨最重的一批人。所以他们才会义无反顾地响应梅成等人的煽动,主动投靠雷远。   而雷远对他们的赏赐之丰厚,超乎想象。   当下县兵们首领们都道:“愿为雷将军效力!”   雷远请他们稍安勿躁:“适才我听两位雷从事和梅从事介绍过,诸位或者是庐江雷氏的旧部,或者是我的本郡同乡,时隔数载,还能愿意为我效力,诸位的诚意,我已清楚感觉到了,并没有丝毫的怀疑。但我对诸位的诚意,也请诸位听一听。”   “将军请讲。”   “曹操残暴不仁,所以我受左将军的命令前来讨伐。但是曹操的势力又甚强,要战胜他们,非一朝一夕之功,期间必有志士立功的机会,也难免折损死伤。所以,诸位愿意继续从军的,我万分欢迎。今后诸位就是我的亲人,我定会加以善待。若不愿意从军的,我也一样感谢,并不会有丝毫的不快。”   说到这里,他挥手示意扈从们再取钱财出来。   “适才那些,是对将士们的感谢。而这些呢,是对战死将士的抚恤、给离开将士的补偿。请诸位将我的心意切实带给大家。”   其实就算离开,又能往哪里去呢?   县兵首领们互相看看,有一人咬了咬牙,出列道:“将军,我们的家眷都在灊县,不知……”   雷远道:“我把诸位当家人看,诸位们的家眷,便是我的族亲。请放心,明日我就发兵,攻打灊县,必不使诸位的家眷有半点闪失。”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难道真的拿了钱财补偿,重新去做农奴么?到了灊县,还得面对雷将军的兵马!   县兵首领们心悦诚服,再度躬身道:“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雷远随即召诸将入来,令他们分别带领一部分县兵。   此刻跟随雷远来到灊山的将校中,邓铜、贺松都是在江淮颇具声名的人物,郭竟和丁奉等人也自有手段,迅速收服并整编县兵们,毫无问题。   待到这些都安排底定,雷远出外巡视城寨各处,又令阎圃和帐下吏员随行,赶紧为后继到达的人马安排宿处。   尚未安排好,城寨外头人喊马嘶,吴班、雷铜的益州军和马岱的凉州铁骑,合计两千余人一起赶到。好在城寨规模够大,忙乱了一阵以后,总算将他们全都安置妥当了。   当晚全军饱餐一顿,好好休息。   次日清晨,雷远留下少量兵马继续驻守,自领主力直取灊县。 第五百零五章 落城   灊县位于灊山东北边缘一处群山环绕的谷地。古时曾为吴楚两国彼此攻伐争夺之处,楚国大臣沈尹戌便在此地抵御吴王阖闾的大军。   淮南豪右联盟强盛时,将此地设为与灊山大营互相依存的据点。大营重在军事,而灊县城则重在经济。因为能经沘水抵达六安、博安等地,并连通淮河,因而此地素日里是深山里山珍、木料之类转运的中点,手工业也很发达。   淮南豪右的宗主和渠帅们常驻在这里,战时才挟裹部曲百姓退入山中。樊尚就是灊县人,樊氏宗族至今在当地还有不少亲眷。   因为要隘是灊山大营,所以灊县里并无多少曹军。听卢凯所部的降卒交待,只有一名都尉,领屯田兵千余。   雷远所部清晨出动,以郭竟、丁奉为先锋,大军随后而行。因为近数十年来江淮战乱不休,百姓奔走逃亡,沿途人烟稀少。偶遇行人,骑兵迅速出动,将之挟裹入军中。   午时前后,大军在山间稍歇,吃些干粮。   待到申时,大军抵达灊县城。出城耕作的农夫看到大军掩至,个个吓得魂不附体,还有人狂呼逃窜。雷远急令升起将旗,再遣雷衍、梅成各领一批人分头抚慰百姓,说庐江雷氏的宗主讨伐曹贼至此,无伤黎民。   庐江雷氏?这名头至今还被许多百姓记得,许多百姓渐渐安定下来,但也有许多百姓逃回城里。   开始的时候守军还没有反应过来,直愣愣地放进去一批,后来发现来路不明的军马掩至,又连忙鸣金吹号,慌忙关紧城门。没来得及入城的百姓,乱哄哄返身就跑,往远处山林中躲避。   此时许多守军拿着长短不一的武器狂奔上城头。随即披甲的将士推搡开其他士兵,站上各处城台严阵以待。   再过了会儿,城头上站了几个人,大喊道:“城下来的是哪路人马?我家县长和本地都尉有请答话!”   雷远缓缓策马,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随着大部队前进,守军肉眼可见地躁动不安起来。   贺松叹了口气:“当日来攻打灊山的曹军何等精锐?怎么此番前来,看到的大都是些不堪用的杂兵。”   邓铜道:“只用来守城,能这样就不错了!”   当日攻入庐江的,乃是曹公亲自统领的惯战步骑,此刻雷远所部突入庐江,撞见的却大都是本地郡县兵。这些人日常忙于耕作,能吃一顿饱饭就是福分,自然不在贺松眼里。   这也因为贺松等人眼界高了。过去的三年里,他们斗过的名师大将不止十数,打过的硬仗、恶仗也不止十数,转回头来再看普通士卒,哪里会当回事呢。   其实当代的普通士卒大都如此,精锐乃是少数。当日淮南豪右联盟号称能动员数万之众,除了三五千名宗族部曲以外,其他的大致也就这般。灊县城里的守军固然战斗力有限,便是雷远昨日招募从军的两千人,若不加以砥砺,一样不堪用。   攻打灊县,就是雷远用来砥砺他们的机会。   待到迫至城下两里许,雷远立即遣出吴兰、雷铜、郭竟、丁奉四将攻城。   吴兰雷铜所部皆是益州军的主力,虽然尚未见识他们打硬仗的能耐,只看弓弩箭矢的配备,十分充裕。他们迫近南面城墙,以刀盾手掩护,弓弩手向城头乱射。城头虽有抵抗,抵不过他们箭矢太过密集,射术也堪称高明。一时间只听城上惨呼连连,整片城墙都没人能立足。   马忠介绍道:“将军,益州军中多巴賨士卒,天性劲勇擅射。他们除了配发的武器之外,不少人还自带猎弓、小弩。”   雷远微微点头。   位置靠后些的郭竟、丁奉两人,带的部队则以昨日降伏的县兵为主。千余人起初还列队向前,待到接近城下,也不知谁发一声喊,数百人各顾各地狂奔猛冲,郭竟连声喝止不住。   当他们奔到被益州军弓弩手清空的城墙下方,墙上忽然冒出守军往下射箭投石。冲得最快的百余人呼啦啦地又退了回来,几乎动摇了郭竟本部的阵脚。   郭竟也不客气,当场揪出不听号令的十人,就在阵前悉数斩首。   其中一人,赫然便是雷远昨晚加以抚慰的县兵首领之一,他先磕头求饶,又破口大骂,接着又说自己和雷氏亲族关系密切,祖上乃是姻亲云云。郭竟微微冷笑,亲自持刀砍下了他的首级。   眼看这十颗人头落地,城上守军大叫大嚷得意非凡,庐江本地将士们无不脸色惨白。退下来的百余人站在死者身前,倒有半数沾了满头满脸的血。   这时候郭竟再发号令,便无一人再敢擅自行动。   随着他的命令,千余人分成了两队。丁奉领其半数为前队,扛着粗劣的云梯,呼喝登城。   “好!”雷远轻喝一声,传令中军擂鼓助威。   鼓声之中,丁奉亲自带头在前,他的亲信部曲们有的提着大盾,簇拥在他身边,有的落在后头,挥刀呼喝催兵攻杀。顷刻之间,整面城墙便呈蚁附之势。   确如邓铜、贺松所说,城上士卒精锐的甚少,但用来守城,表现倒也可观。当丁奉接近城头,只听一声尖利的哨响,城墙各处垛口中探出数十支长枪,对着云梯乱刺。又有箭矢急飞,瞬间将云梯上的将士射落了好几个。   灊县的城墙还不如灊山中的雷氏城寨高峻,摔下来顶多筋断骨折,未必便死。但伤者大声哀嚎惨叫,使得后继队列中有些胆小的人下意识地止步后退。   才退几步,郭竟麾下一队亲信部曲箭步赶到。十余人俱都高举缳首刀,厉声喝道:“郭校尉有令,后退者斩!想死的,再退一步试试!”   将士们想起刚才那十颗狰狞首级,咬牙振奋胆气,返身继续进攻。   顷刻之间,丁奉分明只领数百人,却硬生生杀出了千军万马压城的气势。前头的战士战死,后头的立即跟上;哪怕云梯倒了,也有人毫不犹豫地扶起云梯,继续向上攀登。   丁奉身披重铠,始终站在最前方厮杀。他两度杀上城头,两度被舍死忘生的守军迫退,身上的甲胄如刺猬般挂了十几支箭,额前的盔缨也被斩断了。跟随他作战的部曲已经换了两拨。   为了抵挡丁奉的猛攻,守军不得不在这段城墙排出密集队列,顶着箭雨鏖战,即便如此,还不得不从其它几段城墙不断调人相助。   “可以了。”当丁奉第三次杀上城头的时候,雷远向左右号令:“点起狼烟!换用重鼓!”   五辆轻车装载重鼓,被一直推到城下。十名赤着上身的壮汉轮番击鼓,鼓声雄浑如雷,传遍了整座城池。   与此同时,两道黑色的狼烟在城东城西高高升起。   城上守将正拄着刀,背靠城墙稍作喘息。看到狼烟,他初时愕然,忽然大跳起来:“不好!”   话音刚落,城下弓弦震响,箭雨密集了十倍。而郭竟、丁奉二将各领本部,一齐登上云梯,狂攻猛打。   那守将却不转身杀敌,只喃喃道:“东城门!西城门!”   之前城外百姓惊恐奔走,曾逃进城里一批。因为雷远所部立即攻城的缘故,守军也没顾得上监管他们。这时候,那些百姓中的不少人忽然从身上抽出短刀、匕首,杀向东西两处城门。   灊县城里的守军数量本已不足,因为南门吃紧的缘故,还连续抽调了好些人支援,这会儿猝不及防遇敌,哪里抵敌得住?他们瞬间就被驱散了。   城门开启的时候,外间铁骑卷地而来。   马岱横持长槊,领着他的西凉铁骑耀武扬威地入城。几个武职吏员模样的人手持刀枪挡路,刹那间就被高头大马撞倒,踏成了泥泞血肉。   待到马岱在城里东西杀个通透;郭竟、丁奉也斩关落锁,千余人如铁流般突入南门。周回六里的城墙之内只听无数人高喊:“降者不杀!降者不杀!”   此时天空中阳光灿烂,申时还没有过。 第五百零六章 伏波   清晨出兵,行军四十里,稍作歇息之后便攻破一座县城。行军用了两个时辰,昼食一个时辰,真正攻城作战,前后不到半个时辰。以身经百战的强兵,攻打没经过什么阵仗的地方守军,自然一鼓而下。   曹公向南以争天下,与孙刘两家在绵延四千里的边境对峙。这四千里的防线,哪有可能处处重兵?堪为支撑的中心,无非汉中、襄樊和合肥三处罢了。除了这三处以外,重兵则在许昌、邺城等地;大部分的郡县守备难免松散。通常一郡的兵力不超过五千,能在灊县范围内安排三千余人,已经算得非常重视了。   难啃的骨头还在后头呢。   按照玄德公的意思,需要雷远尽量吸引曹军主力,乃至使曹公本人亲自向东……那接下去还得继续把动静闹大。该怎么个闹法,闹大以后又该如何应对,需要随机应变。须知到那时候,砸过来的不只是擂石箭矢,眼看着,还会有万钧雷霆!   这么想着,雷远一时间有些出神。   部属们眼看灊县已经攻破,主将却勒马出神,扈从们彼此对视,不敢打扰。连带着他身后的军马也矗立不动。   雷衍从稍远处纵马奔来,一边奔走,一边叫道:“宗主!宗主!”   待到近处,眼看雷远陷入深思,慌忙下马噤声。   他向李贞投以询问的眼色,李贞只摇头表示不知。   雷衍犹豫了下,终于还是向前躬身道:“宗主!灊县已破,敢请宗主约束各军,莫要滋扰桑梓。”   雷远被他的话声惊动,连忙让李齐前去传令。   灊县是雷氏的祖地,城中居民、百姓,许多都和淮南各家豪右有着亲缘婚娅关系。故而雷氏部曲来此,乃是返乡,并不会肆意抢掠屠戮。何况雷氏部曲的军纪素来都得雷远严加约束,部曲中自上而下的各级军官又大多是雷远亲自提拔的。他们知道雷远的性子,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前途开玩笑;也知道雷远赏罚有度,总会在适当的时候给予奖赏补偿。   然而此时攻入城中的,还有凉州骑队,那可是出了名的凶悍角色,难保他们并不做些什么。这些从军多年的老卒、悍卒,当年在关中、凉州都是凶神恶煞般的人物,所到之处鸡犬不留的。如今远离家乡、故主,来到数千里以外的战场,难免有些暴躁。万一由着他们的性子作上一通,那灊县的百姓可要倒大霉了。   但他们毕竟又跟随雷远不久,忽然阻止他们按照习惯的办法享受胜利果实,恐怕会激起不满。   马忠立即向前一步:“将军,我携阀阅前去,当场为将士们记功。”   李齐前去勒令军纪,而马忠前去记录功勋,同时可以做些封官颁赏的口头许愿。有这软硬两手,局面就不致失控。   “好,你也去!”   马忠和雷衍两人一齐走了。   被雷衍这一打岔,雷远觉得自家思绪纷乱,脑子里忽然就没了头绪。他回身望了望部下们,打马入城。   入城之后难免一阵忙乱,直到晚间才消停。   众多从事、吏员陪着忙到晚上,待到觉得没什么疏漏了,这才躬身告退。   雷远伸了个懒腰,往二门后的内院去。   他在灊县城里的住处,乃是雷氏的旧宅,往前推数十年大概属于本地某个强宗豪族。这宗族遭袁术覆灭以后,庐江雷氏才鹊巢鸠占。而雷氏撤离之后,这里又被当成了灊县驻军的军营。   沿着长长的走廊穿堂过户,有时候看到世家的格局气象,有时候又看到因为驻军便捷而大刀阔斧拆除的痕迹,雷远不禁有些感慨。这种乱世里,成败之间的转变太快了,再怎么声威煊赫,稍有不慎,身死族灭只在翻掌。   想到这里,他重新折回正堂,取了舆图来。   转入寝室之后,令人点起灯火,他铺开舆图,细细思忖。   这舆图是他年少时在江淮各地游荡而来的积累,一笔一划都是亲手画的。上面的城池、要塞、道路、河流、桥梁、渡口,全都深深记在心里,其实不用舆图,他都能在脑海里清晰地复刻出周边的广大地形。   但有个地图,好像总觉得直观些。   他的手指沿着地图上标记的河流道理缓缓移动,轻轻念叨着所经过的那些地名。   眼前忽然多了一双纤纤素手,扶着油灯为雷远照亮。雷远抬头,看到一个美貌女子,含羞带怯的站在身前。也不知她是何时进房里的,外间的扈从竟然不报。   想来因为此地是灊县,自家故旧亲朋实多,有些事,扈从也不好拦阻。   “你出去吧。我这里,无须人伺候。”雷远客气地道。   他的言语虽轻,落在那女子的眼里却犹如响鼓大锤,她倒退几步,眼圈当场就红了。   “含章!”雷远扬声道。   李贞应声入来。   “带她出去。”雷远道。   李贞愣了愣,待要解释,雷远截断他的话语,沉声道:“立即办!”   李贞满头大汗地领了那女子退出去。   雷远站在寝室门口,看着李贞出去又回来,向他招了招手。   他的眼神使李贞瞬间脸色煞白,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将军……”   “出去领二十军棍。再有下次,你也不用留在我身边了。”雷远道。   李贞膝行而出,很快外面院落就响起责打军棍的噼啪声响。   雷远摇了摇头。   老实说,这是军中常事,雷远也不至于身怀道德洁癖,非要摆出圣人架势。但李贞被责打的事情传出以后,应该就能阻止很多人献媚的企图了。身在敌前,他实在没那精神,更没那兴趣。此时此刻,他脑子里盘算的唯有战局。   可是对下一步的动作,他却始终拿不定主意。   吴侯遣己军翻越灊山,目的是要求雷氏部曲为江东兵马阻断东来的援军。但雷远并不刻意以此为目标。玄德公要求雷远尽快造成声势以吸引曹军主力,以庐江雷氏的力量来说,这倒不难。   然而雷远深知吴侯用兵之能。如果曹公主力前来,十个吴侯捆在一处也非对手;甚至哪怕曹公不来,在雷远熟悉的那段历史上,吴侯也被曹军各路将帅当成了刷战功的背景。   那么,如果吴侯注定失败,雷远在江淮间的一切行动,都得保证己方能在失去江东支持的情况下安然退走。   这两者是相互冲突的。   如果要尽快造成声势,无非攻城掠地;但要自保,又最好龟缩在灊县,随时做好撤离的准备。这两者之间怎么把握?如果要攻城掠地,灊县周边无数城池,接下去该往哪里着手?寿春?六安?或者安丰?   这几处城池的战略价值和重要程度依次递减,行军路线和后继退兵的安全程度则依次递增。究竟作何选择,倒真的难以决断。   此时李齐在外间道:“将军,我们在本地兵营里,搜到了一份六安转来的紧急军报。”   “哦?快快拿来我看。”   李齐把军报奉上。   雷远打开一看,上头说,江东军情已被侦知,合肥守将张辽已严阵以待,要各郡县安心守御,不必惊慌。伏波将军麾下大军数万,三五日内即至庐江支援。他赶紧看看此信落款时日,乃是两天前发到灊县的。   “伏波将军?夏侯惇?”雷远喃喃自语。   李齐问道:“将军?”   “城中重要的文武可有投降的?叫几个过来,我要问话。” 第五百零七章 征东   须臾之后,两名官吏被带了来。   灊县也算是庐江的军事要地之一,驻守这里的都尉、县长乃是北人,与灊山大营中的卢凯、褚佑二将一般,都有些硬气。适才都尉战死在城头,县长带了吏员在城中巷战,被马岱杀了。   此刻带来的两人,一个是都尉的同乡尉史,一个是县中的功曹史。   这时已经深夜,他们不知道此来是福是祸,俱都拘谨。   雷远客气地请两人落座,把军报递给他们两人看过。   他客气地道:“两位能够弃暗投明、共讨曹贼,足见深明大义。请两位来,是想了解些情况……有关伏波将军的援军。两位可知道什么?”   那功曹史连声道:“我知道,我知道!”   “便请说来。”   “伏波将军名唤夏侯惇,乃是曹公麾下的重将,此前在济阴、陈留当过太守的。嗯,因为左目曾受流矢,故而有个外号,唤作盲夏侯……听说夏侯将军痛恨此事,每次照镜恚怒,辄扑镜于地。还有……还有……”   他还在搜索枯肠,雷远打断了他:“这些我都知晓。足下不必多说了。”   雷远转向另一人。   功曹史的地位不够,所以根本不知道什么,大概是害怕被认为没用,拼了命的东拉西扯。那军报是从军营中找到的,食禄六百石的尉史应该知道得多些。   这位尉史年约四十,白面长须,看起来很是儒雅。与雷远的眼光相触,他轻叹了口气,把军报交还给雷远:“此事说来话长。”   “无妨,但请讲来。哦对了……尚未请教足下尊姓大名?”   “贱名不足挂齿,河东毌丘兴。”   “毌丘先生,请近来坐。”雷远请那尉史坐到近前些。   毌丘兴谢过雷远,徐徐道:“夏侯将军从建安元年起担任河南尹,长有治绩,其间也曾督率众将,征伐河东。去年冬天,曹丞相自长安还邺,召集文武合议,因合肥、襄阳、汉中三处衢地身当前敌,常有战事,而许、邺中枢驻军救援不及,故而提议以重将带征、镇将军号,出居前沿,督领数郡或数州军事,以统一事权,便于迎敌。”   “哦?那几位重将?”   “夏侯渊将任征西将军,出镇雍凉,支援驻在汉中的徐晃将军;曹仁将为征南将军,出镇荆州,支援驻在襄阳的乐进将军;夏侯惇将为征东将军,出镇江淮,支援驻在合肥的张辽将军。”   雷远想了想,失笑道:“我记得徐晃自巴西败退时,身受重伤,命在须臾之间,就算恢复,怕也再难上阵。这时候他还能执掌汉中军事?难道躺在榻上指挥么?”   “或许确实躺在榻上指挥,这就非我一个小小尉史所能知。”   雷远拍了拍额头:“毌丘先生过谦了,还请继续讲来。”   “夏侯惇将军自受命以来,先往许都检阅诸军,陆续发往江淮。按照前次军报的说法,他本人将带领自家部曲,预备经汝南郡、安丰郡,先到六安,再往合肥巡视。据说此番击退吴侯以后,将会长久驻在寿春。”毌丘兴道:“只是,因为吴侯起兵的缘故,夏侯将军显然加快了行程,并且调集了原本将在下半年出发的兵马,合为一股而来。”   “经汝南郡,安丰郡,再到六安?”   “是,计算时日,夏侯将军应当已在安丰境内。今日将军攻城的时候,都尉、县长已遣信使快马告急,预计明日一早,夏侯将军就该知道灊县生变了。”   “他果然领有数万之众?”   “预计此番填入江淮前线的兵力,当有二十军以上。扣除先期分拨在各处郡县守御之兵,夏侯将军亲领十军数万人,并无问题。”   “好,我明白了。”雷远颔首。   他扬声吩咐外间的扈从:“打扫干净房舍,预备饮食,领毌丘先生和……和另外那位去好好休息。”   毌丘兴却提高些嗓音:“将军,我还有几句话想说。”   “但请讲来。”   “适才我已听贵属说起了,将军并非吴侯的下属,而是刘豫州部下的奋威将军雷远,此来是为了支援吴侯在江淮的攻伐。将军身为庐江雷氏的宗主,是灊县本地人,对么?”   “正是。这灊县上下,有不少人应当认得我。”   “将军身为庐江冠族,却为了自家的荣华富贵,千里迢迢从荆州来扰乱庐江,要将庐江郡上下的军民百姓拖入惨烈战乱……将军,请问你的桑梓情谊在哪里?我听说,庐江雷氏在此地经营数十年,故旧、姻亲、友人不计其数,他们都乐意见到将军你回来兴风作浪么?他们都乐意见到故土沦为战场,乡里化作荒丘么?”   他这番话说得又快又响,外间的扈从们都听到了。当即有人拔刀怒喝:“大胆!”   雷远挥了挥手,使扈从们稍安勿躁。   “我本以为毌丘先生愿意向我解说夏侯惇的动向,当是心怀忠义,愿意扶汉讨逆的志士……谁知竟打算用这样幼稚的说辞来打动乱世的武人?”   毌丘兴躬身道:“我非志士,只是利刃加颈的时候,怕死而降伏罢了。之前夏侯将军的动向,即使我不说,将军迟早也能掌握。之后与将军说这些,纯是出于同情百姓无辜。听或不听,全在将军;我说过了,便已心安。”   “倒也直率。”雷远笑了笑,让两人退下。   江淮间的百姓这些年来确实很苦。但再苦,莫过于官吏苛暴、以赋税杀人;莫过于军队掳掠、虐民如虎。而庐江雷氏乃至淮南豪右联盟,乃是反抗者的聚合。雷远当然会尽量保全宗族桑梓,但若不成,他也没什么压力。归根到底,是乱世杀人,而非雷远在杀人。   只不过,毌丘兴的话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既然夏侯惇将至,一味攻城略地便不可取。就算聚合起雷氏在江淮的全部力量,徒然使夏侯惇的重兵得以发挥。到时候没能使曹公东进,我雷续之的脑袋反而被装在盒子里,运到邺城觐见曹丞相。那可就大大不妙。   但是换一个角度来想,原本要考虑攻打安丰、六安乃至寿春坚城,难以抉择,现在却简单了。夏侯惇就在安丰。此君是真正的曹氏肺腑之臣、元勋重将!而他所领有的部队,又是专门调来充实江淮的。若能给夏侯惇所部一个重创,曹公能不震动乎?   可惜已没机会挥军奇袭。刚才毌丘兴说,此前攻城的时候,城中都尉、县长已遣信使飞马告急,预计明日能报知夏侯惇。也就是说……   雷远皱眉苦思许久,叫了声:“来人!”   李齐应声入来。   “正要找你!你领几个精细的将士去,分别探问今日抓捕的俘虏。我要尽快知道此地的都尉、县长是何时派遣告急信使的,究竟派了几批信使,告急文书上又写了什么。事关重大,无论使用什么手段,务必要问得清楚明白!”   李齐是雷远最初的那批扈从之一,投入灊山前,曾经做过县中吏员,通晓刑讯逼供的手段。雷远这么说,便是允许他用刑严查了。   “遵命!”李齐领命而去。 第五百零八章 计划   因为帘幕掀起的关系,雷远看见李贞在外头犹豫。   他摇了摇头,折返内室,继续查看舆图。   在此世的征战杀伐总是如此。敌我双方都陷在重重迷雾,谁也摸不清谁的头绪。如雷远这样,能够对地形地貌、道路距离清晰明白,就已经是极大的优势。   大多数时候,交战的双方就如蒙眼的拳手,直到拳头沾血,才晓得是否打到了对手要害;同样的,直到自家痛不可遏,才晓得敌人究竟怎样挥拳。除此以外的一切判断,归根到底只是猜测,搏的是运气。   此时夜色已经深了,雷远一口气盘算了小半个时辰,想了好几个计划,却都难称万全。因为屋里点了许多灯火,渐渐有些烟气,熏得他眼眶酸涩。他有些烦躁,于是长身而起,推开窗户稍稍透气。   院落以外传来嘈杂的声响。   是雷衍等从事组织了城中民夫,将战死者的尸体搬到城外掩埋。另外还有不少人紧急修缮城门、城墙。哪怕己方未必会在灊县久驻,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总得尽量保证城防完整。   负责在城内维持秩序的将士应该换过了一班,现在轮到贺松所部。   仔细想来,庐江雷氏在灊县城里的故旧实在不少,但这时候数千壮丁被不管不顾地强征出来从事劳役,辛苦万分,到处都有手持刀枪的将士巡逻。雷远偶尔听到喝骂、殴打的声音,想来是巡逻士卒看到什么不如意处,挥拳就打,抬脚就踢。那都是常事,雷远根本没法管。   雷远记得前世里有唱词道:“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说得便是此等情形了。乱世里头,刀兵面前,便难怪城里有人惶恐不安,拿出送女服侍的套路来勾连。   “将军!”门外李齐呼唤。   “怎么样?”   “城中遣出的信使共有三批,后两批都被我们阻截了,只有我军刚到灊县城下时派出的那数人走脱。他们的目的是安丰……据说,伏波将军夏侯惇正提兵在彼处。”   “此后没有其他人从灊县脱身么?”   “步行逃亡的百姓黔首不少,未必能尽数抓捕。但试图纵骑而走的,绝无漏网。”他见雷远及其郑重,又道:“我们以四倍的精锐之众攻打一座小小县城,就算未曾刻意堵截,也绝不致纵放。”   “好。你去吧。”   雷远颔首。   他转过身,持笔在舆图上代表安丰的这一点画了个圈。   第一批告急信使大约明早能够到达安丰。   而那些步行逃亡的人走不了多快。除非他们先往西北方向,赶往博安县……不不,那一样快不了,绕行博安的话,就得渡过沘水和泄水。雷远记得,这个季节两水都很汹涌,河水三岔之处,至少有二十里的沼泽,想要渡过可不容易。   也就是说,到明天早晨,夏侯惇就会得知灊县遭到江东偏师进攻。但后继情况如何,没有第二拨使者去通报了。所以夏侯惇一点也不了解。   既如此……这一点,似乎可以利用来做些文章?   夏侯惇督领江淮军事,为张辽的后继。在张辽正面抵敌江东大军的时候,夏侯惇至少应该保障后方安全无虞。故而如果得知灊县遭袭,他一定会派遣人马火速救援。这支部队的兵力至少应当两倍于己方的数量,或许有一万,甚至更多些。   由安丰直接到灊县的道路全是山地,不堪大军通行。博安县附近沘水和泄水三岔处有沼泽。但如果再往北,就得经过六安了,这圈子绕的太大,也太费时间。   所以他们要救援灊县,可用的道路就是博安县城南面,从山区和沼泽之间的狭窄通道。只有这一条路。   这条路长约二十里,路面宽约丈许,勉强可供军队通行。而道路尽头恰好是横跨沘水的一座桥梁。桥梁架设在河道较狭窄处,每逢春夏涨水,十有八九是要被冲垮的。但桥墩肯定在,曹军当场砍伐树木架桥即可。   雷远取了笔,在舆图上细细地将这条道路描出来,又在道路南面画了个大圈,东面画了个小圈。   曹军若走这条道路,雷远所部抄山间小道,可以提前在道路侧面埋伏,横向发动截击。在狭长道路上曹军兵力越多,越是调动不灵,必然损失惨重。就算他们强行通过,在试图渡过沘水的时候,己方以铁骑半渡而击,可以一举破之。   雷远情不自禁地拍了拍案几。   很好,就这么办。   然而这个计划的前提是,曹军必须得抓紧前来救援灊县。若他们来个不动如山,雷远就毫无办法了。所以,还得再派一拨或两拨人手,充作灊县求援使者,去催一催夏侯惇。   派谁才能不使夏侯惇生疑,还要保证夏侯惇信得过?   第一批的使者已经在夏侯惇的军中了,若自己派出之人应对不慎,很容易露出破绽,被当场揭破。那就和派人送死没啥两样。所以,这个人选还真不好确定。   他苦思良久,都没有适合的人。眼看着夜色渐深,他有些瞌睡了,半睡半醒间,有扈从入来,为雷远披了件袍子。他惊醒过来,抬眼看看,原来是李贞。   雷远揉了揉眼,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有了个主意。   “含章,你居然还能直得起腰,走得动路?二十下军棍是谁打的?必定手下留情了吧?”雷远挺身坐直,冷笑道:“我该让叱李宁塔来行刑!”   想到叱李宁塔的力气,李贞双脚一软,几乎又要跪倒。他哭丧着脸:“宗主,是我糊涂!”   “你是读过书的人,见事比寻常武人明白些。但也正因为此,想得未免太多……这个毛病不改,以后迟早会生大害!”   雷远板着脸骂了他几句,稍微放缓语气问:“适才说服你往我房中送人的,当属雷氏昔在庐江的重要盟友,只是并未随宗族南下荆州。所以才行此策,以明确双方的亲密关系。对么?”   李贞满头的冷汗又下来了:“宗主明察!”   “哪一家?”   “是灊县何氏,其族长唤作何桢。”   灊县何氏?何桢?雷远忽然就明白了,怪不得,怪不得。 第五百零九章 重任   雷远前往江淮时,在江东水军战船中与部属们攀谈,列举可能为己方所用的宗族旧日盟友,其中便有灊县何氏。李贞倒确实是个有心的。   何氏祖上乃战国时韩国的王族,韩国灭亡后宗族迁居灊县,至今已有十六世之久,历代先祖有当过大司农、车骑将军和诸多二千石官吏的,近代以来声势稍衰,但仍以儒学著称,族长何休有《何氏公羊》传世。   光和年间,何休以为天下将乱,恐有不测之祸,需引雄武之族为外援,遂嫁族女予雷绪,生子雷脩。两家自为姻亲,守望相助二十余载。然而何氏夫人早逝,这才有了雷绪以陈王族女为续弦,生下次子雷远。   然而三年前庐江雷氏为江东效力,何氏并未跟从,也并未参与淮南豪右联盟的军事行动。当庐江雷氏撤往荆州的时候,两家就失去了联系。   如今执掌灊县何氏的,乃是何休的嫡孙何桢何元干。雷远在少年时与他有些往来,但因为彼此地位差距甚大,所以并无深交。说得明白些,何桢几乎毫不掩饰地轻视雷远,而与英勇善战的小将军雷脩亲善。   能想到,雷脩战死在灊山之中,而不受重视的次子雷远翻身了呢?谁又能想到雷远竟有提兵回到庐江的这一天呢?   或许正是这缘故,当雷远挥军重返庐江,并一战攻克灊县之后,何桢病急乱投医,想出个送女服侍的招数来。据李贞说,居然送的还是何桢的亲妹。   大军入城之后,从本地大户里择选年轻女子服侍各级将校,乃是当代常有的事。能这么做的,已算军纪严明之军;稍微放松的,直接纵兵上门淫掠,百姓们也没处说理去。   便如此刻,雷远以下的军官们,可能都得到了城中大户的奉献。他们或者拒绝,或者老实不客气地纳入房中享用,都无需报知雷远。   偏偏雷远本人满脑子都是军务,竟没那心思。   “怎么样?此人可用么?”雷远问道。   堂下雷衍、梅成等人各自思忖。   虽然顶着庐江雷氏宗主的名头,其实说起庐江豪族、士人的情况,雷远本人的见识远不如雷衍、梅成。   年轻时雷远倒曾经周游本地,与地方人物往来。然则庐江雷氏乃豪武家族,不以学问著称;他自己虽尽力读过些书,但辞赋文章的本领终究不如正经儒士。庐江本地的士人与他稍稍往来,便觉得他学问不足,并不是能在仕途共进的伙伴。而当地的土豪、乡豪,又觉得他性格软弱,远不如其兄雷脩,所以少有与他亲密的。   故而这时候雷远急召雷衍、梅成,请这二个交游广阔的人物共同参赞。   听得雷远询问,雷衍答道:“或者可用。”   雷远皱了皱眉:“或者?没有把握么?”   “何休乃是一代儒宗,灊县何氏以儒学立足,有家法世代相传的。老实说,既得乡曲之誉,又得门第传承的清贵……比起我们庐江雷氏,咳咳……”   “比起我们庐江雷氏,不知高到哪里去了。”雷远接口。   庐江雷氏是个大规模的土豪罢了,这上头真没法和数百年传承的世家相比。   雷远自己说了,雷衍便好继续。他一边思忖,一边道:“所以当日他们与我雷氏联姻,用的乃是族女,而非嫡女。因为族女就够了。这会儿他们却主动献上嫡女服侍宗主,我觉得……有些奇怪,似乎太过殷勤了。”   “说不定他们被我这奋威将军的威风所慑,果然想要献殷勤?”   “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我实在没有把握。”雷衍道。   “那么,除了他们,还有谁可用?”雷远忍不住轻轻捶了下案几:“这灊县里头,已经派出过使者了,下一批人不是随便谁都能蒙得过去……而眼下的局势,惟有催促夏侯惇急速进军,我们才有机会!”   战场局势的变化总是出人预料。雷氏部曲轻而易举地攻下灊县的战果,因为夏侯惇在此,反倒成了一个错处。原本可以围城打援,轻而易举地调动敌人,现在却要担心夏侯惇动作太慢了。   梅成忽然道:“将军,我有一计,可使何氏为我所用。”   “哦?”雷远一喜:“快快说来!”   过了好一会儿,雷远推门出外,招了招手。   李贞上前拜倒。   此前雷衍和梅成详详细细地询问李贞,何桢是如何联系上他,又是如何诱使他给雷远房里送人。李贞已经因此受过责打,这时候被反复盘问,感觉受了二茬的罪,一度羞愧交加,哭了出来。   他又不敢远离,顶着两个红肿眼睛,一直候在厅外。看到雷远招人,赶紧上来。   结果雷远问道:“李齐呢?”   李齐连忙从偏房奔出来:“在!”   “你去把何桢叫来,我要见他。”雷远道:“路上不要多嘴!”   这大半夜的,忽然召人,主何吉凶?难道还有后继的麻烦事?李齐愣了愣,但他不敢多问,连道:“遵命!”   而李贞只觉今后将要失宠,忍不住又哭了。   此时修缮城防和收拾尸体的民夫都睡了,城池寂静。李齐带人策马奔出时,蹄声沿着街道渐渐远去,惊动了几处里坊,有犬吠声此起彼伏。   雷远用凉水洗了洗脸,振奋精神等待。   片刻之后,何桢便到。   他年岁不大,二十许而已,相貌甚是英俊。虽被紧急召唤,却神色晏然,气度沉静,丝毫不见半点慌乱。在雷远注目下,他缓步入得厅堂,从容拜见。   雷远起身相扶:“许久不见了,只觉元干的风仪雍容更胜往昔,令人羡慕。”   何桢再拜,答道:“将军的雄杰之名,我在数千里外也曾听闻。这数年来常常深悔自己年少时不识英雄,以至于竟然未得附骥。”   两人微笑寒暄几句,雷远问起何桢家中诸人的情况。何桢答道,乱世中尊长多有病亡的,如今家中有何氏两房的平辈兄弟五人。其中除了长房的何期不在城中,其余四人都在。   雷远又问何桢仕途如何。何桢道,曾经拜见过新任扬州刺史的温恢,或有举明经的希望。   再闲聊几句,何桢道:“适才我请舍妹领族中女子数人来服侍将军,却被将军遣还。呃……我这妹子虽然相貌平平,性格倒还娴雅,怎奈见识少了些,若有得罪将军的地方,我必狠狠责罚她。”   “原来那竟是元干之妹?倒是我失礼了。”雷远答道:“元干千万不要责罚令妹,只是我军务缠身,心中烦闷,实在无心于温柔乡里……”   他想了想,又道:“实不相瞒,此番我领兵到此,是为了协同吴侯在江淮的攻伐,不会在灊县久驻。元干,你我乃少年时的旧相识,能在这乱世中重逢,更显我们的缘分。所以,我有意送你一桩功劳。”   何桢沉默片刻,苦笑答道:“何氏以儒学传家,族中都是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酸丁,实不知哪里能帮得到将军?”   “哈哈,元干多虑了。我军沙场征伐自有勇士,并无须元干相助。”   “哦?那将军需要我做什么?”   “明日一早我将兴兵向北,攻打六安。无论六安的战事是否顺利,三五日内,我便折返。在这三五日间,灊县这里,就委托元干稍稍看顾,如何?”   何桢大吃一惊:“这……这岂不荒唐?我怎敢当此重任?” 第五百一十章 夏侯   “有何不可?”雷远笑问。   何桢犹豫再三:“伏波将军即将督领江淮的事,将军不会不知道吧?”   “已听说了,夏侯惇所部就在安丰。”   “既如此,万一夏侯将军来袭……”   “元干该知道,吴侯大军已过居巢,将要攻打合肥?”   “自从赤壁战后,曹孙两军在江淮拉锯作战,今年吴侯若不来,我反倒会奇怪。”   “那就是了。吴侯举十万之众来此,自然会分兵向东西两翼为掩护,不会只靠我这一支客军。此前我已接到军报,后天晚上,江东即有重兵抵达灊县、六安,我将与之会师。之所以请元干看顾灊县,无关战事,只需仰赖元干的声望,维护本地桑梓宗亲。”   何桢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是要我在此抵敌夏侯将军的人马……”   “哪里会!”雷远笑了笑。他向何桢探过身子,压低声音道:“以我前些日子在皖城亲眼所见,江东的军纪实在是……别处倒也算了,不能容他们在灊县肆意胡为,这方面非得有元干出面才行!”   数十年战乱下来,汉室一代代完善而成的基层管治已经荡然无存,想要重建,却非一日之功。举凡大军所过之处,什么物资征集、民夫调用、治安维持,都越来越多地依靠地方大族。而通常来说,无论战事的结果怎样,地方大族总能在这个过程中扩张自身的影响力。   “只是……”何桢犹疑道:“我灊县何氏眼下能调动的人手略微……”   “我会在城里留五百名将士负责城防。请元干配合他们,收编灊县的降兵;他们也会配合元干执行公务。”   “五百名将士?”   “没错。”   何桢终于下定决心:“既如此,我就勉力维持数日!”   “好!好!”雷远大喜起身,拉着他的手握了握:“有劳元干了!”   当下雷远将何桢送出门外,又亲自取了松明火把给他。   何桢将要上马,郑重地问道:“也就是说,续之明日离开,后日晚间江东兵马到来?”   “是。所以元干须得抓紧准备了。”   “请将军放心。”何桢躬身行礼拜别。   目送何桢和几名仆役的身影消失在道路拐角处,雷远才折返回来。适才离开过一会儿的雷衍和梅成,正在堂中等候。   雷远刚踏入堂中,就忍不住叹道:“何氏果然有问题。你们查问的结果如何?”   梅成答道:“此前何桢与扬州别驾蒋济的关系甚是密切。蒋济转任丹阳太守时,何桢还曾领本郡士人相送。近来听闻蒋济将再度出任扬州别驾,不少人都说,何元干将得大用。”   雷衍躬身道:“适才找了何氏宗族的下人探问。我军攻城时,何氏长房的何期尚在城里;但现在却不见踪影了,他的几名亲信也都不在。”   雷远又叹一口气。适才自己用这两个问题去问何桢,何桢的答复可并非如此。   很显然,在庐江雷氏离开以后,何氏凭着门第家声缓缓经营,现在已经到了将要起飞的时候。因此,他们的立场难免改变,不再是那个数十年互助的盟友了。   何氏宗族在灊县繁衍四百余年,对地方的熟悉和掌握程度还要超过雷氏,他们虽然自身缺乏武力,但要瞒过驻军,从灊县城里偷偷派出使者向曹军报信,还是很容易做到的。   这样做了以后,何桢担心自己与曹军的关联被雷氏部曲所查知,难免有些惴惴不安。于是他两边下注,又用尽浑身解数说动了李贞,打算献上自家的妹子,与雷远结个善缘。   可惜此举用力过猛,引起了雷远等人的怀疑。梅成遂提议将计就计,反使何桢为己方所用。   料来就在今夜,何桢又要用尽解数向城外派人,而夏侯惇一旦得知雷氏部曲将去而江东重兵将至,必得抓紧这短暂的时机,全速赶来灊县。   雷衍又道:“将军,是不是要通知今夜值守的将校,略微缩减巡城人数?万一何桢安排的下一拨使者走不掉,反而不美。”   雷远深觉有理,当下手书军令,发给贺松。   次日一早,雷氏部曲陆续开拔,只留下少量人马驻扎城中。何桢领着城中大族、百姓出外恭送,举止很是尊崇客气,又向雷远进献粮秣十车。   雷远与何桢依依惜别,策骑向北。   然而这数千人马逶迤行出十余里,待到离开灊县城头上众人视线,旋即转而向西,进入灊县西面的山区。   灊山乃是南岳,规模宏大。灊县四面都有山峦起伏,密林环绕。雷远所部进入山区之后,分成数支纵队,沿平行的山道绵亘南下。   离开平原地带只数里,眼前就全是幽深险绝的陡崖巉岩,更有山溪盘纡缭绕,常常在高下分明处形成瀑布,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溅起的水汽仿佛云雾,在深谷间飘荡回环。雷远身在此处,有着说不出的轻松。他一边策骑前行,一边向益州来的部属介绍,这里是什么山,那里是什么峰,有什么典故逸文。   而与此同时,另有数骑沿着与沘水毗邻的官道全速疾驰。   他们都是昨夜从灊县中逾墙逃出的,在县城西面十里的何氏庄园中取了马,随即披星戴月地向西北方向狂奔。   当夜趁着月色连续赶了七十里的路,这时候马力已经竭尽,奔走时喘息如雷,嘴里喷出沫子。他们不得不停下来稍稍歇马,次日早晨泅渡过河,再转向西面。   从灊县到安丰,有二百五十里的官道,按此速度,大约要到傍晚时才能赶到。然而及至中午时分,那数骑忽然看见前方出现了几名斥候骑兵。   “那便是夏侯将军的部下!”一名骑士喜悦地大喊起来:“夏侯将军已经出兵了!”   一名着简便皮甲的斥候首领远远看见了他们,挥了挥手,喊了几声,随即数十骑一下子越过他身后的坡地,向数骑包抄过来。呛人的烟尘和地面的震动,将包围在垓心处的马匹惊吓了,于是马匹连续不断地喷着响鼻,甚至人立而起,发出惊惶的嘶鸣。   骑士竭力安抚马匹,同时向斥候骑兵们大喊:“是夏侯将军的部下吗?我们是灊县来的使者,有紧急军报!”   “灊县来的?”斥候首领环顾同伴,笑道:“这才多久?已经是第三批了吧?”   当下他分出半数骑兵裹着使者们,风驰电掣般地往后方去。   越往后方,道路上经过的曹军将士越多。他们的队列绵延不绝,脚步声如澎湃潮声,而如林的旗帜和矛戟之下,无数件金属甲胄的反光汇聚成一块块耀斑,落在眼中,令人头晕目眩。 第五百一十一章 急趋   数年前那场赤壁大战,曹公遭到孙刘联军的猛攻,军中又发疫病,损失极其惨重。当时攻入荆州的二十万精锐,有的成了大江中鱼鳖的食物,有的染病而死,被成堆成堆地填入土坑里草草埋葬,最终回到北方的不足半数。   哪怕曹公雄踞中原、河北,也难以承受这样的损失。   这些都是经历南征北战,从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老卒,个个都勇猛剽悍。从民间大举征兵只能在数量上弥补,在胆略上,在意志上,在作战经验上的欠缺,却几乎不可能弥补了。   此后数年间,曹公虽然多次动用十万以上规模的大军前往江淮或关中,却始终避免大规模的消耗战,便是为此。再怎么竭力示强,他实在不舍得自家有限的精锐再作虚掷。   在此情况下,地方郡县兵的作用就凸显了出来。曹公以夏侯氏和曹氏重将出督方面,同时也授权他们对辖区内的郡县兵进行大规模的整顿、训练。目的是使这些数量庞大的军队能在战场上发挥作用,不再只坐守城池,空耗国帑。   而在江淮,由于城池郡县许多都已空无一人,单靠郡县兵不足以充实,所以还得从屯田民中征募。所以曹公麾下的重将当中,曾长期参与屯田、擅长抚御人心的夏侯惇,便受命来此。   地方郡县兵力的充实不是短期内能够完成的,江东的军事威胁却迫在眉睫,因此夏侯惇领命以后,除了本部五千精锐和麾下诸将部曲随行外,又往许都调动了屯田兵数万,共同东进增援张辽。   较之于地方郡县兵,屯田兵的战斗力如何,尚难确定。但几万人的规模摆在这里,其中总有渴望以战功来改变命运的勇士;只要以将校们的精锐部曲为骨干,驱使他们滚滚向前,想来不逊色于那些江东来的山越奴隶。   此时灊县使者跟着曹军斥候一路疾行,时不时地转入河沟或者登上山脊,以避让大军。足足走了大半刻的时间,终于来到了设在一处平缓山坡上的曹军本营。   环绕在本营周边的步骑数千人,将近半数有铁盔铁甲,其余人也着皮甲。骑士们大都坐在战马旁边休息,战马的马鞍上除了悬挂大刀长矛,还有水囊、被褥行李之类。远远观之,但觉风尘仆仆,却没什么气势;再到近处,才发现将士们的松散姿态不掩凶悍眼神,自有一股杀气腾腾的意味。   使者不禁想到:“久闻伏波将军是曹公初骑兵时的左膀右臂,这些将士或许有不少人便是昔日在兖州大战吕布的老资格呢,哪怕这几年少上战阵,真到了战场上,必定是令人生畏的强兵。”   他跟着斥候首领从营门下经过,沿着栅栏转向营地侧后方,还未接近,忽听得有人叫好不迭,还有人用刀背敲打盾牌,发出隆隆的闷响。   他定神向那处看,只见那里有块绿草茵茵的开阔平地,平地上,有一条大汉正策马来去。   好一条大汉。此人身量甚高,膀阔腰圆,满脸虬髯,两条臂膀有常人腿粗。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平地上不断加速奔驰,同时挥动长枪,作刺击的姿势。每每枪杆破风,发出锐利的啸声。   正在练得起劲,那斥候首领越众而出,向大汉禀道:“将军,有灊县使者求见。”   此人便是伏波将军、高安乡侯夏侯惇了。   夏侯惇举枪在空中旋舞一遭,喘着粗气缓缓勒马。   他问:“又是灊县来的?人在何处?”   他的形貌十分粗犷,面容也给人一脸凶悍的感觉,但一旦开口,语气却很沉稳,不像是凶猛好杀的武人,倒像是常与普通百姓打交道的亲民官。   扈从首领指了人给夏侯惇看:“便是此人!”   夏侯惇眯眼看看,先自扈从手里接过水囊,咕咚咚地灌下半袋子,然后道:“先把前两个使者带来,叫他们互相认一认。”   “是。”   扈从闪身去了,不一会儿,便从军营后头带来另外两名使者。   这两名使者乃是今早来的。   前一人乃是灊县贼曹掾赖曾,他凌晨赶到安丰,禀报说灊县忽遭敌军攻打,虽然县中军民决意固守,但敌众我寡,随时有倾覆之危,恳请伏波将军立即发动大军救援。   灊县一旦有失,对六安、合肥、寿春都有威胁。夏侯惇盘问过后,不敢耽搁,立即调集本部精骑出动,沿途又不断召集屯驻在安丰郡几处坞壁、戍城的兵力,使兵力如滚雪球般迅速扩充。   然而紧赶慢赶地走了四十余里,又撞到一名灊县使者,声称自己是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逃出的,灊县已经陷落。伏波将军如果急于救援,反而会被敌军所趁,因此不妨向东直抵六安,再作打算。   一时间夏侯惇几乎以为此人乃是江东贼寇,来行缓兵之计的。召来赖曾与之对质,才知此人乃是灊县冠族何氏子弟,名唤何期。夏侯惇记得温恢曾介绍过,这灊县何氏颇有人才,温恢拟在扬州刺史任上提拔擢用的。此人自然不是江东同谋,而灊县,则真的已经丢了。   如此一来,夏侯惇难免犹豫。于是他令诸军缓缓而行,而自家择了一处缓坡临时扎营,并召集幕僚们商议。   因为大军分散,幕僚们一时难以取齐,夏侯惇有些焦躁,便舞枪稍微消遣。没想到幕僚们尚未到齐,又来了一个灊县使者?   灊县那边,可真够忙的!   “那人,你们认识么?”夏侯惇指了指正在栅栏后头张望的第三名使者。   “认得,认得。这是吾弟何徽。”何期连连点头。   贼曹掾赖曾也道:“这确是何家郎君,我认识的。”   “那就请他来!”   何徽向夏侯惇拜了拜,对他说,我家兄长与贼将雷远虚与委蛇,打探到了一个消息。原来那贼将今日已倾师出动,前往攻打六安去了,而明日晚间,江东将有重兵抵达灊县,并协同围困六安。   夏侯惇吃了一惊。   江东大军一方面正对合肥,另一方面又要在合肥的侧翼大动干戈。看来这次他们的决心不小。   如果灊县和六安都被江东之兵控制,形如上下两支獠牙;己军要去支援合肥,仿佛从獠牙之间的血口通过,必然要经历恶战。否则,就得绕过芍陂,从寿春南下……这绕的路可不近,扬州刺史温恢说不定以为我夏侯元让怯战,面子上也不好看。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拣选精骑,就用这一日一夜急趋灊县,抢先拿下这处要地。   接下去的路途,一百多里两百里不到,这不是问题。现在身边的精锐骑兵凑一凑,三五千总是有的。凭这三五千人,再加上城中有大族为响应,重新夺回灊县不难。   然后就背靠坚城,与江东的援军对抗。   孙权能派多少人来?一万?两万?只要城池在手,这倒没什么可怕的,何况后继我还有三万多的援兵呢。   “将军?”看他沉吟不语,部将们问道:“我们怎么办?” 第五百一十二章 看破   面对着部将们的眼神,夏侯惇咬了咬牙,下了决心。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敌军的破绽就在眼前,自己劲兵在手,事在掌握,此诚立功建业之时也。若因瞻前顾后而坐失良机,以后坐镇江淮,部下们又会怎么看待?自己又怎能压服那群骄兵悍将?   归根到底,我夏侯元让乃是主将。身为主将,就要有主将的担当,要有主将的决断,否则每件事情都要等待部属和幕僚们一议再议,像什么样子?   “诸位!”夏侯惇沉声道:“我已有了计划!”   众将一齐躬身:“请将军指示!”   夏侯惇就站在当场,三言两语,将自己的判断和想法说了。他将长枪拄在地面,环视众人:“怎么样?时间紧迫,若没有异议,就这么办了!”   话音未落,下首一人道:“夏侯将军,我有个疑问。”   夏侯惇被噎得愣住了。   说话的大将年约四旬、方面阔口,相貌堂堂,此前夏侯惇演武之时,他并不在场,而是后来匆匆赶到的。虽然这时候出言明摆着是和夏侯惇唱反调,但他的面色冷硬如铁,并无丝毫畏惧或紧张。   此人正是虎威将军于禁。   以于禁的性子,他既开口,必有波折。夏侯惇看了看他,牛皮眼罩下的盲眼忽然就觉得一阵抽搐。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   “文则,你说。”   “从今日早晨到现在,我们数万兵马的进退,其实只凭着这几名使者的一面之辞。将军,你真能放心么?”   赖曾、何期一齐跪下磕头,脑袋砸在地面咚咚作响。何徽尚在发愣,被何期一把拽倒。一边磕着头,赖曾、何期俱都申辩:“于将军,我们所说句句是实,我们对朝廷的忠诚,天日可鉴!”   任凭他们拼命解释,于禁并不多看他们一眼。   此番曹公以夏侯惇、夏侯渊和曹仁三人,分别出镇江淮、汉中和荆州。这三人俱都是曹公亲族,也俱都位高权重,身经百战。   然而这三人中,又隐约有高下之分。   夏侯渊擅于长驱直入、出敌不意。曹仁智勇双全、治军严整。与这二人相比,夏侯惇虽也骁猛敢战,但长期镇守后方,偶有几次独当一面的机会,或败于高顺之手,或遭刘备的算计,还曾赢得“肉票将军”的美名。仅以用兵之能来说,他实是三人中较弱的一个。   或许曹公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特意为夏侯惇指定了一位副将,暂时协理军务。这副将便是于禁。   夏侯惇是封邑二千五百户的乡侯,于禁也有一千二百户。时下军中,这两人的地位远远高于其余众将,某种角度来说,于禁几乎不是副将,而是地位与夏侯惇近似的两位主将之一。   现在夏侯惇下了决断,于禁却反对。在场所有将校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迟疑间,只听得于禁又道:“从此地到灊县,道路狭窄蜿蜒,林木深邃,若有伏兵,这情形与博望坡何其近似?”   夏侯惇把枪纂往地面重重一顿:“文则,此一时彼一时,岂能一概而论?这几名使者彼此熟识,传来的消息却各有不同,难道都是假的?”   于禁稍许沉思片刻,答道:“那倒也未必。”   夏侯惇又道:“我领骑兵先行,你带步卒随后,就算这其中果有蹊跷,文则想必也能救我于水火吧?”   夏侯惇特地在“火”字上头加重了音,用来回应于禁哪壶不开提哪壶,非说起博望坡的惨败。当时夏侯惇和于禁两人都身陷大火,是被坚决反对冒进的李典所救。怎么,文则你这会儿看上了李曼成的角色,开始谨慎起来了?   于禁依旧一板一眼:“骑兵先行,步卒落后百里以上,若有万一,赶不上的。”   “那你说怎么办?”夏侯惇反问:“就坐视着灊县落在江东人的手里?那时候张文远岂不危险?”   于禁不答,转向最后来报信的何徽:“你说,那雷远今日率军出发,去攻打六安了?”   “正是。”   六安无疑是江淮西部首屈一指的要地,堪称咽喉锁钥之处。既得灊县,乘胜再攻正北方的六安城,乃是常理。   “你怎么知道雷远一定就往六安去?如果他并未攻向六安呢?”   何徽张口结舌道:“怎么可能……我家兄长亲口听那雷远说的!”   “你家兄长被骗了呢?你家兄长究竟何德何能,竟使刘备麾下的重将把军事计划和盘托出?”于禁淡然问道。   “这……”何徽满头是汗。   于禁转向夏侯惇:“灊山深险,难以保障后继的粮秣物资支持。那雷远能带来的兵力不会很多,三五千到头了。如果他果去攻打六安,则灊县必然空虚。元让将军突袭灊县,可获大胜。然而……”   “如果他没去六安……”夏侯惇毕竟也是宿将,这时候已经想明白了。他皱起了眉头,沉吟不语。   “如果他们并未攻打六安,那就一定是在我们轻骑东进的道路上设伏。”于禁转过身来,向夏侯惇躬身行礼:“所以,请允许我日夜兼程,赶往六安一觑敌情。”   “从此地到六安,约莫一百八十里。就算你在六安有所发现,也来不及赶回来通报吧?”   于禁捋了捋须髯:“何必回来通报呢?如果我到六安,未见那雷远所部的踪迹,则使者所说的,包括江东重兵之类,全属骗局。那时候,我将尽起六安之众,直接南下攻打灊县。”   “六安城里有将近七千人!虽说不甚精锐,可那毕竟是七千人!”夏侯惇的独眼一亮:“那时候雷远所部应该正在与我作战,我只要尽量拖住他们……文则,你就可以拿下空虚的灊县,然后与我前后挟击,一举破敌!”   于禁颔首:“正是。”   “如此甚好!无论那雷远再怎么狡猾,无论他的兵力投向哪里,我们都赢定了!”夏侯惇用拳掌相击,发出“啪啪”的响亮声音:“事不宜迟,文则,我授你虎符,你立刻出发!咱们分头行事,打个漂亮仗!”   或许夏侯惇的军事才能有限,但他是曹公的臂膀,是不可取代的重臣,有放手给同僚施为的底气。虽说于禁的板正态度不讨人喜欢,但夏侯惇一旦觉得他的分析确系真知灼见,立即从善如流,绝不因嘴硬而误国事。   当下于禁持了虎符,召来熟悉道路的向导,换上日行数百里的骏马,从北面小路径往六安方向而去。   而夏侯惇继续原来的安排。他调动部下骑兵,沿着灊山北麓直向灊县。 第五百一十三章 肥肉   雷远预计的伏击地点,在距离灊县以西大约三十里处,北面的连绵沼泽和南面繁茂山林之间。遮天蔽日的莽林之中,别说藏下千人,就是上万人在此隐蔽,外间都看不出半点端倪。   吴班和雷铜的部下正在这片山地深处潜伏待命,两名将领则带着几名亲卫稍稍前出。他们花了点心思,找了片灌木横生的陡坡,将两块高低巨岩下的凹陷处作为观察点。   透过荆棘枝丫,吴班看到沘水在高坡和沼泽间肆意,像一条闪着银光的缎带,有时候没入大片黄绿色的芦苇荡里。如果仔细分辨,可以看到水泽间偶尔有几处破败房舍的遗迹。显然,这里原本曾是良田,因为河水泛滥遭废弃后,才成了湿地、沼泽、林地交织的复杂环境。其中苇深土泞、猛兽横行,哪怕是最有经验的本地人也不敢随便深入。   想要自西向东通过,只有一条路,就是灊山山麓下的官道。这条官道宽约丈许,顺着地势蜿蜒起伏,道路间有许多塌陷的地方,大体来讲无碍通行,但如果要前后调动,必然会很麻烦。   “兵法上说,凡地有绝涧、天井、天牢、天罗、天陷、天隙,必亟去之,勿近也。我看此地兼具六险的特征,曹军今日有得苦头要吃了。”吴班给自己打气,随即又沮丧地道:“可他们怎么还没来?”   雷铜没有顾上搭话。他抖了抖水囊,发现空了,于是向自家扈从做了个手势,那扈从慌忙奉上自家的存货,雷铜仰脖子咕咚咕咚灌了个抱,低声吩咐扈从再去打水。   时值春夏之交,天气渐渐闷热,雷铜的脸上湿透了,发髻间的汗水还不断地流淌下来;他掀起铁甲,让自己胸腹间稍许透点风,细碎的甲片彼此碰撞着,发出轻微的响声。   伏击固然是致胜的妙招,但潜伏本身绝不轻松。因为无法判断夏侯惇所部究竟什么时候抵达,而伏兵又须提前就位以免曹军斥候发现,所以吴班和雷铜从今天凌晨开始就做好了战斗准备,到现在已经等了四个多时辰。   将士们从一开始的精神抖擞,到后来渐觉无聊,现在都在林间打盹。偏偏他们还遭到无穷蚊蚋的疯狂攻击,有的将士半面脸都肿了起来。还有人不自觉地用力抓挠皮肤,在身上抓出一条又一条深深的血痕。   好在益州军的将士倒也吃得了苦,他们把草汁涂在身上,用树叶和长草覆盖身体,就这么耐心地熬着,并没有怨言。   相比于将士们,反倒是吴班显得有些急躁。   前方稍有风吹草动,他就忍不住手按刀柄,有时候干脆返身到岩石后方的一个洼地里,来回急促走动。   他太想立功了。   与那些满足于巴蜀群山内部小打小闹的益州人、东州人不同,吴班素来心气极高,眼界更远远超过同僚们。   毕竟他的父亲吴匡当年乃是大将军何进的得力僚属,当年与袁绍、袁术、曹操一起,为何进出谋划策攻杀宦官的。后来何进被宦官所杀,又是吴匡一把火烧了宫门,再与袁曹等人突入宫廷杀戮,到后来杀得顺手,还与董卓之弟董旻联兵,杀了何进之弟、车骑将军何苗。   数十年的乱世里,能做出这么大事的,能有几人?且不谈外人如何评价其作为;单以影响而论,诚乃扰动天下局势的一时风云儿也。   而吴班身为吴匡之子,年近三十,却无出头之日。日常只领着千数部曲,在犍为、越嶲等地杀几个造反的蛮夷练手……这怎能让他满足?   所以吴班才早早地投向玄德公。他也是最早响应玄德公调益州兵将进驻荆州的将领。对他来说,怎么样都行,只要尽快拿到一个机会,让陈留吴氏重新在中原扬名!   看着吴班又在踱步,雷铜忍不住劝道:“元雄何必着急……只要我们的罗网张好,猎物迟早都会冲进来的。不如稍许放松些,听听山间鸟鸣,再过会儿,可就没这心思啦!”   他话音刚落,前方就传来了两长两短的鸟鸣声,隔了一会儿,又是两长两短。   茂林间鸟鸣不断,这两声混杂在其中,并不引人注意。但落在吴班和雷铜的耳朵里,瞬间就让他们血脉贲张。   吴班压低了嗓音,低声喝令:“曹军到了!准备!”   有扈从们立即弓着腰,小跑到林间传令。还有几人则迅速为吴班束紧身上甲胄的皮绦。   雷铜跟着扈从们折返到林地间,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短木棍举了举向众人示意,然后将之咬在嘴里。将士们有样学样,一个个都咬了短木棍,然后分散成多个队列,伏身向预定发起攻击的地点前去。   大约一刻以后,有斥候轻骑从道路西面过来。   看得出,这些都是经验非常丰富的斥候,他们策马向前的同时,也仔细查看着道路情况,还时不时分散开来,深入到密林当中探看。   好在吴班、雷铜所部是从灊山深处绕行过来,所以官道上绝无脚印、车辙,横生的野草俱在。而山林毕竟广大,偶尔有几骑探看,也根本看不到任何踪迹。   很快,斥候便继续向前方去了。   他们每前进数里,就分遣人手回去报信,而后方的轻骑结成小队又陆续向前。道路上看起来人来人往,好像乱哄哄的,落在经验丰富的武人眼中,自有如臂使指的严密组织。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估计最前方的斥候已经越过沘水,几乎要抵达灊县脚下,道路西南方向,尘土徐徐升起。   “夏侯惇来了!”雷铜沉声道。   吴班以为自己算得久经战阵,在任何场合都会冷静沉着,但这时候,他心底的激动简直无法遏制。他咽了口唾沫,低声重复道:“夏侯惇来了!”   数千匹战马前后相继,仿佛长龙一般,又仿佛一道铁流滚滚向前,杀气森然,在队伍的中间,数十名武备精良的将校簇拥着一名身材硕壮的将军缓缓策马而行。   曹军在行军过程中并未展旗,距离远了些,也看不清他的面容。但盔檐下的黑色眼罩倒是很明显。没错,那就是夏侯惇了!   吴班下意识地屏着气,看着夏侯惇的身影从身前不远处徐徐而过。   按照既定的作战计划,吴班和雷铜两人埋伏在此,等待本队的信号。一旦曹军骑兵开始大规模渡河,隐藏在沘水对岸的雷氏部曲主力将率先发起进攻;而曹军忙于向前增援时,吴班、雷铜两人再从侧翼暴起发难,凭借弓弩之利,尽情屠戮避无可避的敌军。   所以,还需要等待。   吴班就只能眼神炯炯地瞪着夏侯惇,仿佛这位曹营名将成了一块肥美的牛肉,将会被许多老饕争夺。   此时夏侯惇忽然勒马。   他向右手边的深山看看,皱了皱眉。   一名部将立即上来:“将军,莫非有什么不妥?” 第五百一十四章 波折   “于文则!”夏侯惇把目光从山坡上收回来。他喃喃地地道:“于文则这厮,简直,简直……”   部将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昨日夏侯惇和于禁确认了接下去的作战方略,下属的将士们都很振奋,认为这是绝对无隙可趁、必然胜利的计划。   将校们也都相信于禁。虽然于禁性格过于板正,使他的人缘并不好,但大部分人都清楚,以他的沉毅有威,是最适合紧急整顿六安守军,并带领他们执行任务的人选。   但夏侯惇却始终沉着脸,似乎有些不快。甚至他的言语都很少,以至于部属们小心翼翼,唯恐触怒了他。   直到现在,部属们才恍然大悟。夏侯将军原来是对于将军不满么?   “于禁打的败仗也不少,至少比我更多。但丞相特别信他,以为他可以在军务上提点我。你知道为什么?”夏侯惇问道。   这个话题若传出去,只怕于禁不快,但眼下又不容那部将不跟。他苦着脸问:“为何?”   “于文则总是恰到好处地唱反调。”夏侯惇冷笑两声。   “什么?”   “大军混乱的时候,他就显示自己治军严整;大军无备的时候,他就显示自己警惕不懈;曹公心软的时候,他就显示自己强硬;士卒惧怕的时候,他就跳出来显示自己无所畏惧……总之只要唱反调就好了。究竟局面如何,他未必看得明白,但只要恰到好处地表示与别人不同,事后总能给自己赚来些名声。”   夏侯惇看来憋得狠了,又或许深觉曹公对自己的军事能力缺乏信赖,竟一口气说了许多。哪怕部将神色尴尬,他照样说个不停。   “便如此番。他哪里是看出了什么?就只是想显摆自己谨慎周到!他去了六安以后,若江东人果然攻了过去,是他数百里疾驰增援,功为第一;若江东人没去六安,而在灊县埋伏,那也是他看透敌人的布置,预作防备……你们信不信?这厮的精神,全花在这上头!”   “无论如何,于将军确实做了完全准备,总不能说他做错了?”   心里这么想着,部将嘴上却不敢这么说,只道:“原来如此。”   “所以……”夏侯惇没注意部属的神色,自顾自地继续说话:“所以,我忽然想明白了。我们不必着急。”   “什么?”部将吃了一惊。   “现在于禁应该已经到了六安,对么?”   “于将军轻骑直驱,动作只会比我们更快,想是已经到了。”   “那我们稍稍放缓些行军速度。”夏侯惇道:“如果贼军在这里试图伏击,让于禁的部队先威胁到灊县,我们所承受的压力就会小些。”   “如果确如灊县使者所说,贼军去了六安,而江东援军又到灊县呢?”   夏侯惇嗤笑一声:“六安和灊县,哪个更重要?”   “自然是六安。”   “所以就算有江东援军,其大部必然会攻打六安。灊县这里,至多放一支偏师。我这里有五千精锐,难道拿不下江东的猴子?”   “这可就难说的很……”部将心里继续犹疑,口头只道:“将军所言有理。我们稍慢些,也无妨。若晚间赶到灊县时,正撞着江东人马,就杀他们一个屁滚尿流。”   “哈哈,最好如此。”夏侯惇道:“传令吧,让将士们稍微歇歇。”   他的军令一下,原本向前的骑队忽然止步。将士们纷纷从马背上跳下来,活动僵硬的双腿,几名将校向灊山方向连说带比划,像是要安排战马吃草。   通常来说,战马吃的是粟米或者豆料,平时每日两斗,战时更多。但马肚子是出名的存不住粮食,哪怕吃得再饱,一旦背负着骑士奔走,就很容易虚耗。所以稍稍得空,将校们立刻把马匹放出去,抓紧时间吃草饮水。   这情形使得吴班和雷铜脸色惨白。   吃草!他们居然放马来吃草!   道路附近有几处草场里,还埋伏着我们的人哪!万一……万一哪匹马往乱草丛生的地方跑得远了,保不准能踩出一串益州战士来!现在可不是曹军即将渡河的时候,将近五千的曹军精锐骑兵全都在这段路上,他们再怎么调动不灵,也足够把自家这两千不到的步卒碾得粉碎!   吴班反手就去拔刀,如果迟早要被发现,那还不如趁着敌军无备,来一个鱼死网破。   而雷铜猛探手,按住了吴班的手背。   “不能动!”他压低嗓音:“将军未曾发令,我们不能动!”   吴班同样压低嗓音,却压不住怒意:“如果曹军先发现我们,那我们可就死定啦!”   雷铜默然半晌:“当日玄德公入益州,我们都是慑于荆州军威,才不得不束手请降。老实说,此后我常常担忧主公厚此薄彼,对我们益州降众不能一视同仁。然而后来主公对我们公平任用,从无半点歧视。续之将军也确实把我们当做可信赖的力量,才给我们这样重大的任务!”   他注视身后的若干将校,沉声道:“此刻局势微妙,诸位应该都看在眼里。军令既下,岂能半途变动?就算事有不谐……就算事有不谐,续之将军的计划可以被曹军撞破,却绝不能因为我们的急躁而失败!”   谁也没料到素来粗蛮的雷铜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不只吴班震惊,将校们也都动容。   吴班咬了咬牙,勉强道:“那就等着,我是担心将士们无谓而死,并不是急躁!”   当下吴班雷铜两人不动。也亏得他两人都是益州军中极擅带兵的出色将领,眼看着曹军战马乱跑,主将既不发令,潜伏在道路沿线的伏兵竟然无一人擅自行动。   走运的是,道路周边适合供给战马吃草的草场数量很多,曹军骑兵看中的几处,都没有益州军藏身。   有一次,几名曹军士卒几乎要撞进益州军埋伏的草甸,结果不远处的灌木丛中,有一只羽毛鲜艳的雉鸟飞出,引得曹军往反方向去了。还有一名曹军骑兵无意间从巨岩附近走过,众人不敢稍动,便如泥塑木胎般僵硬着,直到他慢慢离开。   过了小半个时辰,曹军骑队重新集结,继续向前。   吴班极度紧绷着的身体这才放松下来。适才那段时间的屏息等待,他的心脏都几乎停跳了,这时候感觉浑身近乎脱力,还感觉到因为大量汗水洇进了眼眶,使得两眼都刺痛。   “好了……他们又开始行动了……”他低声长舒一口气,努力收敛心神:“接着就等将军的号令!”   雷铜也咧了咧嘴,握紧了刀柄:“是啊,虽有波折,到底无碍大局。接着就等将军的号令!”   似乎确实如雷铜所说,曹军这回启程,就一直向东而去,再没有生出什么事。时间慢慢推移,骑兵们行动的速度却很快,没过多久,他们的前队就抵达了沘水。   吴班摘下容易反光的头盔,用极缓慢的动作慢慢探出半个头,隐约看到曹军将士们如蚂蚁般细小的身影正在岸边往来,像是砍伐树木、架设简易桥梁的样子。   “快了!快了!”他缩回头,对雷铜道:“这下不会有波折了!”   曹军架起了桥,前队有条不紊地开始过河,后队迅速跟进。一时间,烟尘滚滚,气势骇人。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直到曹军全军都通过了这段伏击区域,直到他们全军跨越沘水,迅速向灊县方向前进,直到这数千骑都消失在视线范围内,吴班等人始终都没有看到雷氏部曲从对岸杀出。他们也始终没有得到雷远向诸将反复确认过的鸣镝号令。   曹军渐行渐远,而吴班心头几欲沸腾的热血慢慢冷下来,越来越冷,冷得就像是冰。他惊疑不定地环视身周将校,每个人都满脸的不可思议。雷铜更是惊得双手都在发颤。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吴班茫然问道:“我们的计划出了问题?不是说要在这里伏击的吗?”   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从他的脑海中冒出来:难道雷远畏惧曹军,所以来个断尾求生?他将我们留在此地,以吸引曹军的注意力,然后自己退兵了? 第五百一十五章 陷阱   没过多久,使吴班和雷铜想不通的问题,也落到了夏侯惇的头上。   夏侯惇带着他的精锐骑兵,这时已抵达灊县。沿途十分顺利,没有碰到半点阻碍。而县中大户们也早早地打开城门,聚集在城外迎接。   看来确如使者通报的那般,雷远的部下离开了,而江东兵马尚未抵达,这是个绝佳的时间段。原本说,雷远还留了数百人在城里戍守,现在竟也不见,莫非被城中宗族联手解决了?干得真不错啊。   有个幕僚凑近夏侯惇:“将军,那人便是何桢何元干。他多番派遣使者通报敌情,乃是有功之人。”   夏侯惇微微点头:“派个人去问侯下。”   “遵命!”   幕僚自去安排。而夏侯惇立马于道旁,看着将士们一拨拨地进城去。待到城里的民夫开始出来为留守在外的骑队修建营地,他才稍稍催马,预备进城歇息。   当他策马从城中大族首领身前走过的时候,忽有十余骑从城北奔行过来,为首一人夏侯惇认得,分明是于禁的扈从首领。   夏侯惇精神一振,隔着老远就大声发问:“你们是从六安来的?六安那边情况如何?”   那扈从连忙禀报。   夏侯惇听完以后,只觉荒唐。   “你是说,于文则在六安既不曾见到那雷远的部下,也没见到江东之兵?”   “是。所以我家将军遣我轻骑南下,探看灊县的情形。我家将军已经整顿了六安的精锐数千人增援夏侯将军,这时候已经在半路上了……今晚必能赶到灊县。”   这速度真是快到了极处,看来于禁是拼了命想打好这一仗。   之前的计划也确实是如此。如果于禁在六安没有发现敌军的踪迹,那就证明灊县的使者有诈,雷远所部一定在夏侯惇的行军路线上埋伏,准备来个以逸待劳。所以于禁须得立即整顿六安的兵马南下支援夏侯惇,与夏侯惇两面挟击破敌。   这个计划简直完美无缺。   唯一的问题是,夏侯惇在灊县,也没有见到敌军。   “于将军确定六安那边无事?会不会敌军潜在六安城外,就等着守军南下,然后乘势夺城?”夏侯惇勒马在原地绕了一圈,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于禁的扈从答道:“将军,六安是庐江北部经营多年的重镇,不仅城中戒备森严,城外还广布哨卡、望楼,有巡逻队反复探察周边平原。既然于将军说,没有发现敌军,那就是没有敌军。”   “可是……”夏侯惇欲言又止。   敌人既不在六安,也不在灊县,他们去哪儿了?   数万大军如此紧急调动,这是许都和邺城都要惊动的大事。哪怕以夏侯惇的地位,也需要向曹公有所交待,至少得击退相当数量的敌军,重新夺取庐江北部的战场主动权。   但现在这算什么情况?我完全没有看到敌人的身影,一个也没有!   夏侯惇忽然挥鞭一甩,勾住了何桢的脖颈,将他狠狠地拉到跟前。这位何元干乃是扬州刺史温恢指名要提拔的士人,若在往日,夏侯惇断然不会这么对他。可现在,强烈的荒诞感使得夏侯惇几乎要暴跳如雷,顾不得那么多了。   “你们不是说,有庐江雷氏部曲攻城么?你们不是说,庐江雷氏兵力甚众,攻破灊县之后,还意图北上六安么?你们不是说,江东那边,还有重兵将要增援么?”   夏侯惇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们在军报中说的敌兵,在哪里?”   “那雷续之在昨日早晨起兵,灊县父老多有看着他们向北行军。至于灊县城里的数百敌军,他们就在刚才,就在半个时辰前忽然集合出城离开,他们走得太急太快,我不知他们的去向啊!”   何桢竭力解释,话说得又快又急:“夏侯将军,真的有雷远所部数千人马攻打灊县!他们在城里驻扎一日,临时修建的军营还在呢!”   夏侯惇压根不用去看城里的军营,以他丰富之极的戎马经验,轻易就可以看到城上崩碎的夯土、浸润过鲜血的墙体,还有射进墙头尚未取出的箭簇、明显用来掩埋尸体的土堆。   他毫无疑问地确定,就在不久前,灊县经过了一场激烈攻防战,攻方是那个可恶的庐江雷远,守方则是灊县的驻军。然后驻军败了,雷远率军入城。灊县城里里外外,处处都是痕迹,绝对不会错。   但这支敌军究竟在那里呢?   不在六安,也不在灊县……难道撤回灊山里去了?   他们费了这么大的精神翻越灊山而来,又莫名其妙地离开,究竟是图什么?难道就只为了让我夏侯惇麾下数万大军跑个来回,热个身?   吃饱了撑的吗?   不可能。   他们一定做了什么!只是自己没有想到罢了!这种未知的情况,就代表着最大的危险!   夏侯惇大幅度地转动着脖子,挨个瞪视幕僚和部属们,他们一个个都在故作苦思冥想,可一个个都没有答案。夏侯惇觉得脑子一团混乱,豆大的汗珠从头上冒出来,噼啪落到戎服上,洇湿了一大片。   他停马在城门洞下发愣,后继待要跟进的骑队就不能行动,打算从这里出门去修补城外营寨的民夫队伍也不能动,但后继的队伍又在慢慢跟上来,于是不一会儿,就把城门堵了个瓷实。   “闪开!都闪开啊!”   来时经过的道路上,忽然有数骑狂奔过来,领头一人高声呐喊着驱赶堵塞在城门的队伍,连喊了几声,嗓子都破音了。几名骑兵没有及时让开,被他噼噼啪啪地挥鞭乱打,顿时引起一阵骚动。   夏侯惇一见那人,心理不由自主地“咯噔”一声,大跳了几下。   那人是自己留在沘水畔负责看守桥梁的部将。考虑到再过数日,将会有上万名步卒从这座桥梁经过,夏侯惇打算从灊县征集民夫,对桥梁进行加固扩建,所以特地留了一名部将带两三百人在那里,做些前期的地势勘察。   他怎么来了?难道说……   夏侯惇壮硕的身躯微微晃了晃。他竭力控制住情绪,不紧不慢地扬声道:“何事如此惊惶?过来说话!”   那部将滚鞍下马,嘶声道:“将军!庐江雷远的大队兵马就潜伏在桥梁附近,您率军离开后不久,他们一涌而来夺了桥,然后向西面急趋而去了!”   “什么?”夏侯惇失声惊呼。   他忽然明白了。   他从许都经汝南,再到安丰,沿途调集兵力向江淮。这数万大军或者是郡县兵,或者是屯田民中强行征发来的,须得一边行军,一边整编,一边训练,所以行动速度不快,部队安置也略微有些松散。   由于听说灊县有变,他紧急调齐了麾下各部精锐,在两日内赶了两百多里路,直扑灊县。与此同时,为了以防万一,作为全军副帅的于禁,又轻骑简从前往六安。   也就是说,此刻尚在沘水西面,向东缓缓进发的数万步卒,其中既少精锐,也没有能够统合各部的、有份量的将领!   这样的松散之兵,如果遭到雷远所部精锐奇袭,会怎么样?   敌军的目标,本来就不是灊县或六安这样的城池,而是自家所统领的援军!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狡诈之人?怎么会有如此阴险的陷阱?   我夏侯元让作为曹公麾下地位最高的重将,统领数万大军支援江淮战局。结果身在合肥的张辽尚在与敌军主力对峙,自家所部却遭敌偏师割草也似杀了一通,伤亡惨重……想到这个结果的一瞬间,夏侯惇只感到强烈的羞耻。   这样的局面一旦出现,自己必然就会成为曹营全体将士的笑柄吧!   如此无能之人,以后还有谁愿意追随他上阵作战呢?   夏侯惇狂怒之下,狠狠一鞭子抽在那部将的脸上,几乎将他整张面庞抽成两截:“混帐!你为何不早点报来!”   在部将的惨叫声中,他大声怒吼道:“火速集合!随我回师!” 第五百一十六章 机会   雷远从来不觉得自己真有超群出众之处,无论前世后世,他都只是个普通人罢了。长期以来,与其说他是在展现大将之才,不如说他是在竭力伪装成具备大将之才的样子。   虽说兵书看了不少,日常的习武也没敢疏忽,但始终他自觉,哪怕看得再多,也无法与当代那些真正的杰出将帅相比。这更迫使他投入更多的精力在军队的治理、在战前的准备、在情报的掌握,只有这些都巨细无遗地做好了,才能使他获得一点点的自信。   好在兵法有云,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或许正因为他常常没有什么想法,所以反使得部属们以为自家主将深谋远虑、藏而不露,进而将他因为缺乏自信而做出的种种安排,都当作了大将用兵的特色。   就比如雷远无论到哪里,或者四处兴建哨卡望楼、或者竭尽全力地大遣斥候,有时候甚至将部下轻骑也全都投入进去。   此番在庐江也是如此,攻占灊山大营,有了一个初步的落脚点以后,隶属于扈从编制的斥候队伍和分散在各名校尉手中的轻骑,就已经四散奔出。   负责带领他们的依然是机警而有胆气的郑晋。   这时候在郑晋手下,共计有两百多人,而马匹则多达三百。人都是精通骑术,机敏精干之人,马匹也都是挑选过的良马。斥候们通常分四到六班,在几个方向轮番出动。   而到了雷远攻占灊县,得知夏侯惇的兵力已达安丰后,斥候不再换班,全力覆盖整个庐江,在短短数日内,巡弋的密度和范围,都增加到了骇人的程度。   还不止如此。   寻常大军再怎么重视战场侦查,毕竟是客军,能够做到熟悉周边地形地貌,就已经成果显著。但此番跟随雷远翻越灊山的将士中,有许多的人,都是在江淮泥潭子里打滚多年的老资格!   无论江淮间人民流失到了怎样的程度,也无论有多少人流离失所,而后被曹军强迫集中屯田,这将士们所到之处,一定能够找到愿意向他们通报消息的人。   他们当然不会是灊县何氏这样的大族子弟,大半都是底层的市井中人。或者是城狐社鼠之流,或者是老实憨厚的屯田民,但他们捕捉到的信息,只会更快,足以让雷远必任何人都更早一步地了解到局势变化。   时间向前推一个时辰。   当吴班和雷铜为了夏侯惇所部的马匹吃草而忧虑时,潜伏在沘水下游一处山峦间的雷远,接到了从六安方向而来的侦骑。   骑士的脸上密布着汗水和污渍,疲惫不堪。而他胯下的骏马,在被勒停后不久就吐着白沫、倒地气绝了。这一情形,顿时使得聚在这片山坳间的数百名将士全都注视过来。他们都经验丰富,知道能使侦骑不惜生生把战马累死的,绝不会是小事,或者说,绝不会是好消息。   雷远沉声问:“可有什么异常?”   “于禁!”骑士剧烈地喘着气,只说了两个字,随即因为嗓子干涩,嗬嗬地说不出话来。   郭竟箭步向前,扶着这个骑士:“不要急,慢慢说。”   雷远来到骑士身边,感觉到他双脚发软,几乎站不稳了。还可以看到他脸上密布着汗水和污渍,还有浓烈的汗臭味道散发出来,浑身的衣袍都是湿的,反倒是嘴唇干裂,几乎显出灰白色。   “水!”雷远唤了一声,李贞连忙提了水囊奔过来。   那士卒猛灌了几口水,略微缓过来些,这才继续道:“六安方向,有兵马南下,往灊县来了!领兵的大将,乃是于禁!”   听到这个消息的周边将士们,发出轰然的惊讶之声,虽然立即在郭竟的严厉眼神下收敛,可悉悉索索的低语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郭竟没有再去制止将士们,遇到这样的情况,谁都难免惊诧。   既然六安方向的曹军已经南下,想要在沘水边伏击夏侯惇的计划,就等于失败了。   形势明摆着,夏侯惇所部至少有三五千的精锐骑兵,而雷远所部,加上在灊山大营整编的降兵,合计不超过五千。就算能在所谓六险之地发起伏击,兵力上的均势决定了这一战不可能摧枯拉朽。何况曹军有大将领兵,他们绝对会是最坚韧的对手。   如果己方正与夏侯惇所部纠缠,背后再遭到于禁的打击,那失败简直是一定的。   “于禁怎么会在六安?我们全不知道啊?”有人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   郭竟向雷远走近几步,压低了嗓音:“将军,或许于禁是紧急赶到六安的……他们看穿了我们的计划,伏击必须中止。”   雷远微微颔首。   于禁是夏侯惇的副将,如果于禁忽然带领六安之兵南下,那就代表了夏侯惇已经针对己方的策略做出应答。如果雷远非要执行原来的计划,那和找死没有两样。   在明知前方有埋伏的情况下,不仅没有止步不前,反而分遣兵力从后方包抄,意图将计就计,把跨过灊山的敌军一口吞掉。这样的胆略和气魄,不愧是身经百战的曹营名将。   与之相对的,己方以为只靠着一名被骗过的使者放些假消息,就能使数万敌军入彀,倒是过于轻佻了。   可是,接下去该怎么办?   雷远盯着地面,瞬间有些出神。   众人去看郭竟。   郭竟皱了皱眉头。他没有什么好主意。   北面是六安曹军迅速南下,西面是夏侯惇的骑兵精锐直逼而来,老实说,这不像是能够正面打赢的仗。好在雷氏部曲熟悉地形,只要及时退回灊山里,实力上不致损失。曹军主力又不可能在灊县长期屯驻,等个十天半月,说不定还有再度下山作战的可能。   郭竟很清楚,这样做的话,宗主在吴侯面前,必然气势大挫;恐怕想要完成玄德公的秘密托付,也会很难。明明已经做好了准备,却不得不放弃,这样的命令更难免对将士们的士气有影响。   于是郭竟略微退后一些,准备向雷远躬身施礼,主动发起提议。胜败乃兵家常事,适时进退更没有什么可犹豫的。   随即他听到雷远深深吸气,深深吐气的声音。   郭竟抬起头,只见雷远长身而起。   就在那一瞬间,适才听到于禁动向而产生的隐约动摇,已经完全从雷远的脸上消失了。他恢复了原来的淡然态度。   而在郭竟眼中,雷远环顾众将,眼睛里几乎要放出光来,那种胸有成竹的气概,令人忽然就放心下来。   “这是好事啊!”雷远笑着对众人说道。   “什么?”众人都是一愣。   “此前在灊县城里,有个叫毌丘兴的降人斥责我,说我身为庐江冠族,却为了自家的荣华富贵,千里迢迢从荆州来扰乱庐江,要将庐江郡上下的军民百姓拖入惨烈战乱,使故土沦为战场,乡里化作荒丘。”   “这厮简直是作死!”有将士连忙道。   雷远挥了挥手:“百姓何辜,要遭此兵乱?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我奉命而来,也着实没有什么办法,直到这会儿……”   他按剑昂首,提高些嗓音:“现在这个机会倒是正难得……曹军自以为得计,其实反倒把脖梗子送到了我们的刀下!诸位!你们有没有兴趣,跟我打一场漂漂亮亮的胜仗,然后乘胜去汝南、安丰等地走一遭呢?”   将校们又惊又喜,一片哗然,正要询问,攀在高树上眺望的斥候发出几声清脆的口哨。   “曹军来了!”   所有人瞬间伏低身形。   有人问道:“将军,那现在我们还打不打?”   雷远半蹲下来,向众人微笑道:“诸位稍安勿躁,且放他们过去……不必担心,一会儿就有再见的机会。” 第五百一十七章 胜负(上)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   后世有言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这要求或许太高了,可是一旦将领陷入急躁,就很难保持清醒的头脑,更难以用冷静的思维来分析局面。   现在的夏侯惇就已经完全被急躁情绪控制了。   他的部下们原本正在做入城的准备,有很多将士已经在选中的院落里把行囊卸下,把足衣解开;还有些将士为了某个适合扎营的所在,和其它部伍的同伴发生小小的争执;也有些将士直接闯入城中大户的宅邸,要求贡献出豆料来喂马。   偏偏夏侯惇一声令下,让将士们火速集合,随他回师。   于是原本纷乱的队伍愈发纷乱,饶是将士精锐,待到重新整队完毕,已经过了好一会儿。他们启程往回赶路的速度也不如夏侯惇预计的那么快,夏侯惇的战马非常神骏,每每跑到将士们前头去,于是他又时不时折返回来,往空中挥鞭作势,不住口地催促道:“快!快!”   他没办法不急。   按照那部将的说法,雷远所部一直潜伏在沘水桥梁之侧,只等着自己率军远去,他们就一拥而出,渡河向西。计算时间,他们比夏侯惇要早两刻多钟出发,这时候走得还不算远。   问题是,这会儿已经快要天黑了!   队列当中,已经有将士提前打起火把,火光映着他们忽明忽暗的脸,夏侯惇的情绪仿佛也被火把带动着明灭不定。一旦天黑了,渡河就会困难很多,很可能一下子就被雷远甩开。   然后就坐视着雷远这厮尽情攻杀正在行军的步卒大队?   这样的话,到明天下午,自己说不定就能亲眼看到安丰那边漫山遍野逃散的溃兵了!这怎么可以!   非得夤夜追赶才行!一定要在雷远所部开始进攻前赶上,然后配合本队围杀他们!到时候,凭借六七倍以上的兵力优势,未必不能获得一场大胜!   夏侯惇一再催促,数千骑挤挤挨挨,沿路疾走。还有领兵将校们往来呼喝,只向将士们道:“贼兵惧怯,已经在逃了!我们追上去,痛杀一场!”   骑士们呼喝响应,奋勇打马。   他们很快就越过了灊县城南面的原野,接近灊山的连绵余脉,抵达沘水。   有数十人手持斧斤,正在夕阳下努力劈砍桥面,见得曹军骑兵铺天卷地而来,这些人发一声喊,往山间疯狂逃窜。   桥梁没事就好。夏侯惇松了口气。   在偏裨将校的惊呼声中,他亲自催马直冲上桥面,来回奔了一趟:“可以走!所有人跟我来!”   骑队隆隆踏地,继续前进,转眼功夫,直入山道深处。   有一名部将连连打马,追到夏侯惇的身边:“将军!此地险恶,我怕会有伏兵!”   又有一将道:“那雷远的动作只比我们快了两刻,哪有时间停下来排布伏兵?我们以铁骑如风追击,他们动作稍稍一慢,我们就能赶上去厮杀践踏了!”   再有人道:“夏侯将军千金之躯,何必亲自追击?不如由我带领兵力为前导,就算有伏兵,我也将他们撞破了!”   夏侯惇火急行军,诸将措手不及,有好些人直到这时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他们七嘴八舌的讨论,只让夏侯惇心烦气躁。   所以他任凭部将们聒噪,全不停马。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色渐渐黯淡,夕阳落入到灊山的后头去了,于是道路左侧的山体和右侧的沼泽都愈发显得苍莽深邃,一座座山峰仿佛从深海中涌出的滔天之浪,仿佛随时就要压下来。   这情形不由自主地就让人害怕,于是部将们讨论的时候,主张稍缓行军的人占了上风。他们都道,我军本队绵延排布在安丰往灊县的路上,包括将士和民夫在内,合计几有五万人,其中战兵占了大半。   雷远所部再怎么精锐,拿五万人能有什么办法?别说五万人,就算五万头猪,三天三夜都抓不完!   双方接触之后,就算己方损失再大,总能将雷远缠住,不断地消耗他们,疲惫他们。而夏侯将军您就算到得晚些,正好来个泰山压卵,一举底定局面,不也很好么?   这话倒也有那么一点点道理……   夏侯惇稍稍犹豫。   而这时候,他们绕过一座土岗,忽然见到在道路前方不过四五百步的地方,有近百名敌骑正在向前狂奔!   赶上了!   敌人就在前头,两军已经追了个首尾相继!   夏侯惇的犹豫完全消失了,在这瞬间,他的眼里只剩下了那拨全力奔逃的敌人。他大吼道:“追上去!我要雷远的脑袋!”   部下们狂呼乱喊,催马猛追。   有人在马上张弓搭箭乱射,可惜距离还稍微远了些,昏黄天色中,只见箭矢在敌人背后弄影,最终都无力地坠下。   “快!快!”这时候再没有人能沉住气。数以万计的铁蹄踏地,发出滚滚如雷的轰鸣,惊得山间野兽惊呼奔走,更有将欲归巢的鸟儿成群盘旋,遮蔽天空。   不知不觉间,曹军骑兵的队伍已经完全混乱了,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的部伍同伴在哪里,也丝毫都不注意周边的环境,他们只想抓住、或者杀死前方的敌将。   而在他们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在道路左侧、右侧、前方,后方,数以千计的伏击者,慢慢从深草灌木之间站直了身子。   吴班用力握了握刀柄,将刀鞘随意弃置于地。   雷铜扶了扶头盔。   邓铜在部下们的队列前来回走动,时不时听听愈来愈响的马蹄声。   “那是夏侯惇啊!”贺松感叹地道。   站在他身侧的丁奉也叹了一声。   这时候,在场的许多人都回忆起三年前的情形。那时候他们就在这一带遭到曹军几路大军的围剿,曾经煊赫一时的淮南豪右联盟就此崩溃。曾经被认为是乱世中避难所的灊山里,还爆发了内讧。   谁能想到,三年之后,曾经的失败者能做到这个程度呢?   “点火吧!”高处传来雷远的号令:“我们先拿下夏侯惇!”   丁奉从藏在洼地的将士手中拿过火把,亲手点燃了熊熊篝火。   在干柴和松油的作用下,火焰发出轰然之声,腾起数丈高。   以跃升的火光为号,鼓声雷动,杀声震天,无数件强弓硬弩从山间高处同时发射,箭矢如雨点般泼洒而下。正在向前追逐的曹军瞬间摔倒了一大片,怒喝、惨呼、惊惶的叫嚷和仓促拔刀的铮鸣声汇集在一处,而马匹狂乱嘶鸣惊跳,彼此冲撞、踢打,铁蹄将落地的骑士踩踏得血肉模糊。   一名曹军部将反应极快,立即招呼骑士们下马,狂奔向一处道边的岩石,意图以此为依托,重组防线。然而他刚站到岩石下方,雷铜就从岩石上方现身,双手倒持着长枪,猛力戳刺。   长枪穿过这曹军部将的身体,狠狠地将他钉在了地上。雷铜随即反手拔出长刀,与其他的曹军将士斗在一处。   距离雷铜十余丈处,吴班从另一个方向冲下山坡,结果正撞上一名曹军骑兵催马往上方杀来。好在因为地面崎岖的关系,马匹的速度不快。吴班横持长刀,站立不动,直到战马将要接近的时候,他突然弯腰伏身,敏捷地从战马侧面掠过,用长刀横劈马腿。   只听得扑哧一响,马腿断开,骑士连人带马扑到在地,撞在岩石凹凸的地面上,一时爬不起来。   吴班持刀的手腕也遭反震,疼得厉害,他立刻换成左手持刀,扑上去猛砍。那骑士尚未起身,半个头盔和头盔下的半片后脑已经被一刀劈飞。随即骑士就不动了,只有灰白色的脑组织像是溢出的稀粥那样,从脑壳的边缘流淌下来。   吴班起身四望,见各部将校都已陷阵厮杀,但曹军仍在竭力反抗。   在两天一夜的时间里,曹军往返奔波了两百多里,过程中又各种波折。尤其是抵达了目的地以后又再度启程,这种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消耗,使他们疲惫到了极处。这时候,他们遭到伏兵横向冲击,又从一开始就失去了整队而战的可能。   可他们不愧是精锐,将士们很快就从惊慌中恢复过来。   他们纷纷下马,一次次建立起紊乱而单薄的阵线,试图阻遏伏兵的进攻,甚至不惜生命地向高处发起一次次的反冲击,以避免己方被推向官道右侧的沼泽地带。   在这时候,雷远轻声道:“伯瞻,靠你了。”   马岱单臂擎起长槊,在空中划圈示意。   凉州骑兵们随即策马,越过雷远向前。   前方是犹如沸腾般的战场,但骑兵们并不呐喊,只是沉默着,不断加速,再加速。   当曹军感觉到上千马蹄踏地的震动时,铁骑已经迎面冲到,直直地贯入曹军队列。这支骑队,大部分人都着铁铠,持长槊,所骑的马匹也披挂皮甲,头戴面帘,可不是习惯策马兜兜转转的羌胡骑,而是能够强行破阵的钢铁猛兽!   铁骑沿着官道驰骋,所过之处,仿佛浪潮冲刷松散的砂土,立刻就使曹军崩溃。 第五百一十八章 胜负(下)   雷远在益州时,曾遭马超所部骑兵的突击。当时马超将部下骑士分为多队往复回旋突击,始终保持巨大的冲击力和杀伤力,雷氏部曲以数倍兵力都难以抵敌,几乎有兵败之虞。   马岱身为马超的得力助手,此刻同样将部下骑士分为多队汹涌向前。哪怕官道蜿蜒,地面起伏不平,但各队纷纷抖缰加速,队列竟无丝毫散乱,显然颇得了马超几分熏陶。   曹军将士的体力和精神都已经濒临枯竭,发挥不出三五成的力气,怎么来抵敌这样的重骑强突?这已经超过了曹军所能承受的极限!   在他们的冲击下,曹军的抵抗再也无法维持。骑队所过之处,没有任何力量能够稍稍阻止他们,唯见断裂的肢体和破碎兵甲纷纷扬扬地飞起,刺鼻的血腥气随之在绵延山麓下升腾。   而当凉州骑兵经过以后,曹军开始被分割包围,他们残余的部众越来越难以集结,有不少人被迫逃往沼渣湿地深处,也有些将校眼看局势再难挽回,愤而自刎的。   夏侯惇的战马在一开始就被乱箭射死了,他的本人在扈从们舍死忘生的掩护下不断后退,但扈从们纷纷阵亡,他本人几度陷入混战之中。这时候,他踏在齐小腿的沼泽泥水之中,藉着大片芦苇的掩护,和族弟夏侯廉、几名不知统属的甲士背靠背地围成一圈,与不断冲上来的雷氏部曲拼杀,一路且战且退。   随着曹公的霸业渐渐成型,这位伏波将军的地位也愈来愈高,更被曹公允诺可以便宜从事,不拘科制,俨然是重臣中的首席。所以日常的养尊处优,着实难免。但夏侯惇始终保持着武人本色,对武技、对身体的锤炼从未放松,即使身在这样的逆境中,仍然鏖战不懈。   惯用的长枪已经断了,缳首刀也卷了刃,他只拿着一柄随手捡来的长槊继续作战,凶猛异常。几名雷氏部曲贸然向他攻来,顷刻间就被他当场格毙。   “跟我来!”他觑得路边一个空隙,半弯着腰涉水疾走。   此时天色愈发黯淡,马岱令几名部下高举松明火把,往来巡视战场。   他忽然注意到,有一拨曹军将士在一个甲胄鲜明的壮硕大汉带领下,竭力在混乱中保持着密集队列。他们从侧面穿过己方两拨骑兵之间因为加速进攻而拉长的缝隙,试图避入官道旁的一个洼地。而洼地后方,就是地形复杂的山间莽林!   “这壮硕汉子是谁?谁认得他?”他随口问道。   众人尚未回答,那壮硕甲士恰好侧身闪避箭矢,于是马岱看清了他蓬乱须发间黑色的眼罩。   此等眇目将军,还能是谁?   “跟我来!休要放走了夏侯惇!”马岱大声呼喊着疾冲过去。他的马蹄踏进沼泽水塘,将沿途的苇杆踏倒,激起大片白色的水花。   距离尚有数丈,马岱就挺槊猛刺。他这杆马槊长有一丈六尺,战马的冲力和探臂向前的力量汇集在一处,使得整根马槊发出“呜呜”的破空之响,仿佛一条铁龙般直取夏侯惇。   夏侯惇长声怒吼,挺槊迎击,但他站在水泽中,发出的力量怎能与骑兵的冲击力相比?   两杆大槊一撞之下,夏侯惇虎口崩裂,手中长槊竟然被震飞。   夏侯廉见势不妙,挺枪往马岱的战马捅去。   马岱稍稍拨马,避开枪刺,从他们的身侧冲过。战马奔出二十余步,他稍稍勒马,回身时已将马槊横置,手上多了一副弓箭。银光闪动间,夏侯廉反应倒是很快,埋头往水泽里扑倒,躲过一箭。   马岱骂了句,再取一箭,往夏侯惇射去。   夏侯惇拔出腰间的短刀格挡,可他少了只眼睛,对距离判断就比常人差了些,哪里挡得住?长箭去似电闪,射入他的右肩;锐利的箭头穿透铁甲,再切断皮肤筋肉,直扎到骨骼。剧痛使得夏侯惇握不住刀,踉跄着向后退步。   夏侯惇犹自不屈,怒视着马岱道:“我乃国家上将,你这小贼,安敢……”   马岱哪有兴趣听这败将斥责?夏侯惇还没说几个字,他便纵马上前,抽出长槊挥舞。   夏侯惇一咬牙,独眼猛然一闭。   然而马岱并没打算杀他,长槊巨大的锋刃在即将切过脖颈之时忽然改为横向,猛拍在夏侯惇的侧脸上,发出噗然闷响。这下打得好重!夏侯惇晃了晃,软倒在地,晕厥过去。   “捆了捆了!赶紧捆起来!”将士们蜂拥而上。   “我……我……老子生擒了夏侯惇!”马岱连声大笑,志得意满。他对部下们道:“去!速去通报雷远将军,夏侯惇已经就擒!”   须臾之后,雷远所在的中军处奔出数骑,高声喊道:“夏侯惇已经就擒,降者不杀!顽抗者皆斩!”   数人高喊,数十人高喊,进而数百人高喊。   喊声震天动地,与之相对的,开始有曹军失去了斗志。   跟随夏侯惇长途奔袭而来的将士之中,从汝南等地调集来的近千骑,本非夏侯惇的亲近部属,当下陆续弃械投降。在雷远发动伏击时,落在队伍最后方的数百骑及时抽身,再度逃往灊县去。有千余骑誓死不降,一直坚持到了最后,于是尽数被杀。   还有上千人既不愿投降,也失去了作战到底的决心,于是丢盔弃甲,奔入沼泽,以求万一的逃生机会。夜色苍茫之中,他们多的一二十人一队,少的三五人,七八人一队,像是被猎手追逐的兽群那样,在连绵的洼地和泥塘中狂奔,又将芦苇成片踩倒,将草甸底下混浊的污水崩溅得到处都是。   贺松和邓铜两人分遣部下,往沼泽中追击了一阵,斩获若干,但更多败兵为了躲避斧钺,竟然奔入极险恶的沼泽深处。追击者只得悻悻作罢,折返回来收拾战场。   这时尚未入夜,虽然远处的山野渐渐模糊不清,道路上的死者和投降之人倒还看得清楚。死者的尸身枕藉,几乎填塞了道路。而投降之人个个沮丧,简直有若行尸走肉。   雷远带着部属们穿行在官道之中,偶尔勒缰观望,眼前此等情形,也不免有些感慨。   这些死者和逃亡者,都不是杂兵,而是来自许都、雒阳和邺城等地的精锐。有些将士从光和四年讨黄巾起,就随曹公南征北战,是饱经风霜的老行伍,不仅经验丰富,作战技能也很娴熟。曹公的霸府威震中原、河北,便是以他们为基石。   这样的将士,放在寻常部队当中,每个人都堪为伍长、什长,轻易就能支撑起五万大军。而夏侯惇将他们集中使用,若野战进攻,能有雷霆万钧之势,若集结据守,便是面对十倍之敌,也能够坚持鏖战,所以夏侯惇才敢于仗着五千精锐长驱猛进。   可他们终究都是人,是人就会疲惫,就会动摇。雷远以种种信息调动他们,使他们在几近三百里的奔走中耗竭了体力和耐力,最终将他们逼到了前后不相及、众寡不相恃的必败境地。   所谓勇怯在势,强弱在形,说的便是此战的经过。   此战中,雷远真正投入的兵力合计也不过四千余,规模并不大,可战果极其惊人、造成的影响更是巨大。合肥守军尚未与江东大军开战,就赫然成了孤军;将出任江淮战场指挥者的夏侯惇还没正式上任就兵败被俘;数万援军还没展开,就已经被打断了脊骨、抽了筋;由此看来,曹公在江淮战场的总体安排,已被打得粉碎。   之前曹公派遣重将出镇前线州郡,统辖军务,便是为了在边境县上筑起防洪坝,避免中枢大军东奔西走,到处填坑。现在这防洪坝已经垮了三分之一,而江东之兵,随时都能顺着缺口灌入!   这样的战果,必将使天下震动。而身在邺城的曹公,也必然要尽起大军,来江淮走一趟才行了! 第五百一十九章 扫荡   此时雷远立即整顿兵力,清点下来,己方伤亡竟不足三百,可谓是一场摧枯拉朽的大胜。只可惜此刻周边敌情还很复杂,没时间好好庆功,他只吩咐尽快打扫战场,也尽快安排将士们转至山间安全之处休息。   邓铜的部队进入战场稍微晚了些,又被马岱所部铁骑抢到前方,竟没捞着立功。他眼看着马岱得意洋洋,眼里简直要喷出火来。   这时候他疾步追上雷远,问道:“将军,夏侯惇的本部精锐既然覆灭,从六安南下的于禁,就成了孤军。咱们索性杀个回马枪,击败于禁,一口气夺回灊县,再拿下六安和博安等城。如此一来,庐江东北诸重镇尽数在手,以坚城为犄角,哪怕曹军再来,等闲也动不了我们。”   他的想法不能说错,攻打城池,扩张势力,是胜利后许多将士最想做的事情,但雷远可一点没想过要这样做,他也不希望给自家营造出据城而守的态势。   雷远摇了摇头,问道:“你说的‘等闲’,有多少?”   邓铜愕然道:“什么?”   雷远用鞭梢指了指他,笑道:“老邓,你不是说,哪怕曹军再来,‘等闲’也动不了我们么?多少曹军,能算‘等闲’?”   “咳咳……”邓铜道:“我想,咱们拿住那几个城,然后招募些新兵,凭着今日战胜之威,扩充个一万人不成问题吧?有一万多人,占住了庐江北部的城池,背靠灊山,曹军再来三五万,我也敢和他们斗一斗!”   他犹豫了下,压低了些声音:“当年老宗主都没这么威风过!您若是……”   邓铜是追随雷绪多年的旧部,看来对恢复淮南豪右联盟昔日的威光,很有些执念的样子。   “拿下庐江北部诸城,在本地扩军万人,南以灊山为凭,西向与曹军鏖战?”雷远深深叹气:“三年前我们不就这样做了?然后呢?然后曹丞相的大军铺天盖地而来,吴侯逃回江东。淮南豪右联盟独对曹军,须臾间就被碾成了齑粉。”   “这……”邓铜一时无语。   雷远继续道:“曹、孙两家,在江淮间的拉锯作战,还有得好打。我们的任务,是游走于战场侧翼,造些声势,但没必要拿着庐江的城池当自己的,在这上头虚耗力量。”   他顿了顿,侧身靠近邓铜:“我们终究只是客军,我们没必要去硬顶曹军主力,对么?眼下要做的,不是据城、占地、啃硬骨头,而是抓紧时间吃肥肉、捏软柿子啊。”   邓铜若有所思,道:“吃肥肉?捏软柿子?”   雷远点头:“夏侯惇已被击败,于禁定然不会纠结灊县,他多半会折返六安去。那是坚城,我们没必要去硬打。这时候,正好趁着曹军慌乱之际,扫荡庐江郡西部雩娄、安丰等地的曹军,适当地扩充兵力。然后……哈哈哈,再往后,就得看曹公和吴侯的作为了。”   雷远的决定立即得到诸多出身于庐江西部和汝南的将士支持。比如丁奉、樊尚,都是宗族出于安丰之人,他们当即表示,愿意先期行动,为全军先锋。   雷远应允了,当晚休息一夜,麾军向西急进。   次日夜间,侦骑发现了正在乱哄哄扎营的一部曹军。雷远没有惊动他们,远远地找了处丘陵地带让将士们再休息一晚。次日凌晨,突然发动袭击。   丁奉和樊尚先用缴获的盔甲、旗帜,将部下们伪装成夏侯惇的本部,并挟持了几个投降的曹军军官,呼呼喝喝地直入曹军营地,与掩杀而至的大队里应外合,瞬间就将这支曹军杀透。   当曹军四散奔走的时候,提前进入庐江西部各地的樊尚等人混入败兵,沿途尽情煽风点火,大肆渲染雷远是何等凶残,夏侯将军所部败得是何等惨烈。这一来,被夏侯惇留在后方陆续前进的几路曹军全都士气大沮。   有些较具才能的曹军军官试图控制局面,稳定人心,可夏侯惇自从前往灊县,就再也没了消息。而败兵带回来那些破损军旗之类,又明摆着是真的。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败仗,是大军主将和五千人的精锐尽丧,整支大军的脊梁骨都被敲碎了!   将士们不是傻子,谁还看不清形势么?   如此一来,待到雷远分遣精锐四处攻杀的时候,越来越多的曹军两股颤栗。他们大都一战即退,陆续退往淮河以北或者弋阳等地,还有许多本地郡县兵听闻此番带兵杀来的敌将乃是庐江雷氏宗主,干脆当场倒戈。   雷远只花了两天功夫,就连续击破了超过两万的曹军步卒,并且大规模的招降纳叛,待到兵临雩娄城下的时候,自家兵力反倒一口气扩充到了六千人。   雩娄城的守军意图死守,雷远随即就把夏侯惇本部被斩杀将士的人头抛掷进城里,以做威慑。几百个人头噼里啪啦落进城,守军将校稍稍分辨,就能认出这是赵将军、钱将军,那是孙司马、李司马。   这些熟悉的同僚如今都化作狰狞人头,仿佛恶鬼在众人眼前晃悠。此等惨烈情形谁能受得了?只过了半天,雩娄城里大乱,有两个曲长杀了城中别部司马,献城投降。   雷远挟裹了降兵,马不停蹄向北再取安丰。   安丰守军有三千人,连带着过去几日逃回的曹军败兵,足有万余人马。但这万余人既无主将指挥,也无副将参谋,还都是惊弓之鸟。丁奉、樊尚等人继续随同败兵潜入,当夜四处纵火,高喊:“敌军入城啦!”   雷远所部还没乘势攻杀,守军已经吓破了胆,大开四门,漫山遍野的逃窜。这会儿雷远可真的是来不及抓了,他只顾得上尽快入城灭火,控制整座安丰城。   虽不打算据城占地,可安丰乃是此前夏侯惇本部驻扎之所,过去数月间调集的粮秣、钱财、军械、牛马全都集中在此。如山如海的物资本打算陆续往江淮发运的,足以维持数万大军,现在全都便宜了雷远。   雷远一手打着淮南故旧的感情牌,一手高举讨曹灭贼的大旗,将钱粮流水般地发放出去。过去两年来,本地的兵卒、百姓又确实饱受盘剥欺压,过得辛苦。于是只三五日间,他下属的兵力由六千至一万,由一万至两万,滚雪球也似地扩充到了可怕的程度。   当然,这其中大部分都是战斗力不高的乌合之众。雷远自己清楚,除非能够花上一年半载来整训,这些人根本无法用来攻打坚城,也不足以在野战中发挥作用,纯系摇旗呐喊的样子货。如果曹军再来,这些人多半要土崩瓦解,也不是没有可能再度倒戈回去。   可外人一时间又怎能判断呢?只见雷远所部纵横庐江,拥众数以万计,并俨然有渡淮攻打汝南郡的意图。汝南郡的北面,可就是颍川郡了,那是许都所在!这是何等可怕的局面?自曹公击破吕布,平定中原以后,还从来没有人能对许昌造成如此巨大的威胁!   告急军报如雪片般涌向许都、邺城,消息传到之处,听者无不骇然失色。   万岁亭侯、侍中守尚书令荀彧喘了口粗气,想把军报递回给部属。可他近来多病,细瘦的手腕上竟没有半点力气,连一份竹简都拿不动。部属慌忙上前来,收起竹简,用锦囊小心装了。   “令君,可有什么需要转给丞相的言语?”部属轻声问道。   荀彧沉默了许久。 第五百二十章 果断   荀彧略微挺直身躯。   部属以为他想说什么,热切地向前半步。但荀彧只费力地拢了拢肩上的狐裘,又坐回榻上,慢慢地把背脊靠着榻边的环倚。   天气并不冷,可厅堂里的户牖都紧紧关着,角落里居然还放了一个火盆。部属在厅里坐了片刻,已觉空气热烫,简直叫人透不过气来,他的额头热汗滚滚而下,连连以袖擦拭。   往日里荀令君何尝这样待人?唉,他今日如此情形,是病得越来越重了!   于是部属偷抬眼觑了眼荀彧,眼神中有些同情。   荀彧注意到了部属的眼神,他歉意地笑笑:“佐治,你去开个窗吧,透透气,或许反而好些。”   “不必,不必。令君的身体要紧,务必谨慎保养。”   荀彧微微点头,继续沉默。   慢慢地,他瘦削的肩和手臂,都蜷缩到软和蓬松的狐裘里。   狐裘是建安十一年时曹公平定并州时的收获,后来赠给荀彧。荀彧每逢天寒,都离不开它。可现在他觉得,这狐裘似乎旧了,已经不够保暖。   哪怕快到夏天,可荀彧的皮肤接触到的空气,依然是冰凉的。他甚至能感觉到水汽在空气当中慢慢凝结,偶尔有风从窗棂间透入,就会使得这些水汽贴着皮肤游走,带走更多的温度。   对于这样的寒冷,自己喜爱的狐裘没有半点用处。哪怕裹得再多再紧,终究也难免一天比一天的冷下去。   从前年冬季开始,荀彧久病至今。   当时曹公在邺城调动数万民夫,修建规格拟于天子所用的三台,荀彧对此是有些异议的。但他是事上也敬的君子,并不愿意因此与曹公产生直接矛盾。因而只稍稍开了个口子,让许昌朝廷上诸多公卿大臣的意见传到邺城,为曹公所知。   然而曹公并不体会荀彧的苦心,反而怀疑荀彧受到了荆州的影响,故而放纵许昌风议,与刘备相应和。   不久之后,五官中郎将、副丞相曹丕带领僚属、仪仗和规模庞大的卫队,浩浩荡荡,自邺城至许都。这是代表曹公而来,荀彧不敢怠慢。他带领许都众臣出外迎接,却被曹丕晾在寒风冰雪之中,整整等了一个时辰。   而当两人会面的时候,曹丕又以命令的口吻向荀彧指示说,近来许昌朝廷多有小人,对曹丞相的施政摇唇鼓舌,此风断不可长。所以,请荀令君查一查,究竟是谁私心相评,胡言乱语,还请荀令君亲自出面严惩,莫要因为这些小人,影响了丞相对许昌诸君的信任。   那天以后,荀彧忽然就病了。   他闭门不出,不去尚书台处置公务,也不见前来问候的同僚们,直到曹丕离开许都。曹丕在许都停驻了十五天,荀彧就病了十五天。   然而曹丕离去以后,荀彧的病却始终不见好。   他的身体越来越衰弱,精力也渐渐不如往日。以至于尚书台里传来说法,指荀文若视事久病,逾百日当免。但荀彧毕竟整整做了十五年的侍中守尚书令,整个许昌朝廷的体制,几乎为他一手所肇建,许多人都明白他为什么病,更明白他不得不病。   去年冬天,曹公自长安折返,因为兵不血刃地制服了韩遂等人、控制关中的缘故,朝中和霸府中都有人提议,应当推曹公进爵国公,九锡备物,以彰殊勋。曹公心不自安,遣人秘密地咨询荀彧。   荀彧回书说,曹公你兴义兵以匡朝宁国,应当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然而这份书信递送给邺城后,信使却没有携来曹公的回应。   过去多年里,荀彧以曹公谋主的身份坐镇许昌,两人之间书信往来频密。有时一月之内,骑士馈信往返十余次,所商议的种种机密,绝不为外人所知。但这一次以后,信使再也没有来过。   仿佛曹公一夜之间,就不再需要为他居中持重,与他互为表里的侍中守尚书令了。   或许曹公又多想了吧?他是雄猜之主,难免如此。   这两年来,无论许都还是邺城,面临的局势都不那么顺利。由于刘备在荆州、益州的活跃,连带着许都朝廷中有些人暗中勾结,以为克定汉家天下者,未必只有曹公。荀彧对此心知肚明,站在他的立场,隐约觉得似乎可以利用这种暗流,稍稍制衡邺城的霸府。所以他对某些人、某些事并不苛求。   但这种不苛求,恰恰是曹公不能容忍的。   如此一来,就形成了恶性循环。反曹的势力愈是强盛,邺城那边对许都的压制力量愈大,而来自邺城的压力愈大,就愈是激起许都朝廷中许多人明里暗里的不满。   而荀彧既是曹公派遣在许都的代表,又是许都朝廷事实上的领导者,他身处冲突的中心,就格外艰难。   荀彧知道,在许都朝廷内外,有许多双眼睛注视着自己。他们忧心忡忡地猜测,心怀鬼胎地谋划,想要从这局面当中获得点什么。这难免使荀彧感到有些悲哀。   这无关自身的际遇,他早就猜到会有今天。曹公和他的子房终究不能永远站在一起,迟早会分道扬镳。便如此刻,曹公已经开始厌弃他,嫌他碍事,甚至不放心他在许都的存在了。   只是,过去二十年的努力啊。我曾想要重整衰朽的王朝,想要恢复史书所载的盛世,可那些努力既迎来了成功,也同时迎来了最终的失败。   曹公不是伊尹、霍光,而是王莽,我居然早没有发现……不,其实早就可以发现的,可除了曹公,又能依赖谁呢?乱世中的诸侯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胆大妄为的野心家,区别只在于有人委婉些,有人直接些。   真是为难啊。   这时候部属再度发问:“令君,真的没有什么话要对丞相说?”   荀彧哑然失笑。也不知道是谁让这位议郎兼侍中跑一趟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却一再询问的表情,挺有趣。   当前的局面,无非孙刘两家东西并举。在东面,夏侯惇兵败被俘,张辽受困于合肥,以江淮为中心的青州、徐州、豫州俱都动摇;在西面,马超纵横凉州,陇西、南安等郡陷落,而汉中岌岌可危。   然而在军事上头,曹公并不需要什么建议。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非看曹公如何判断汉中和江淮两地形势的轻重缓急。重自然是汉中、关中那边略微重些,但却是江淮更急,而且是十万火急。所以,邺城诸军必然要往江淮去。   曹公真正忧虑的,乃是许都。   在荀彧坚决反对曹公进位国公和备九锡以后,这个朝廷,以前是曹公借以号令天下的凭依,现在却是他眼中令人生厌的旧朝遗老群聚之所。如果许都朝廷的某些人不愿安分守己,曹公就轻易不敢倾师出击。他害怕一旦大军在外,而腹心之地闹出什么不忍见的乱子来。   在这时候,可能司空军祭酒董昭是更适合的尚书令人选。   董公仁性子果决,且有建立万世功业的志向,他所控制的许都,一定会比我控制的许都要听话很多。   既然如此……   荀彧看了看摆在厅堂一角的食盒。   这是部属适才携来的,说是曹公特意馈赠给荀令君的食物。盒子看起来非常精美,不过,荀彧打开看过,里面是空的。   曹公从来都是那么坚定果断。   想到这里,荀彧微笑道:“你就对丞相说,我明白他的意思了。请他尽快发兵,无须忧虑其它。”   部属连连颔首:“好,我定会立即报知丞相。”   “那就去吧。我有些困倦,不留你了。” 第五百二十一章 擂鼓   身在邺城的曹操,对淮南战局的掌握反而比许都众人更快。所以他立即就开始召集诸将,以最快的速度进行出征前的准备。   过程中包括了遣人向许都送去一枚食盒。   曹操并不乐意如此。所以他选择了向来不介入此类事务的辛毗走这一趟。以荀令君的清秀通雅,当不至于为难一个局外人。   辛毗携带食盒走了以后,曹操连续三个晚上彻夜难眠。   他整夜坐在床头,只像是枯木般一动不动。他满脑子里,想到的都是荀彧温文尔雅的仪态、从容不迫的风度,想到他在向自己叙说大志的时候,那种压抑不住的豪情,想到他建计、密谋、匡弼、荐才等多方面的建树。   可惜双方的信念终究没办法契合,迟早会到图穷匕见,彼此反目成仇的时候。荀文若再这么姑息下去,只怕那风潮不止在许都鼓荡,还会扩散到雒阳、邺城。那时候谁来收场?怎么收场?倒不如我早做决断,将所有麻烦都扼杀在青萍之末,给双方留一点情份,留一点余地。   如果他不死,迟早会将荀氏宗族,以及众多汝颍之士牵扯进彼此都无退路的大漩涡里。荀文若不是毫无顾忌的匹夫,而是极重宗族的儒士。所以,他想必能明白的,他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这一点上,我远远不如荀令君。”曹操抬手按压着额头,低声道:“我是时常犯错的,可荀令君从来都不会出错。”   办公的厅堂中寂静无声,有几名书佐似乎听到了什么,但只充耳不闻。   时常犯错的曹操,是在从不犯错的荀彧和许多文武部属的扶持下,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在赤壁战前,曹操还以为自己会沿着胜利的道路。一直走下去。当时他旌麾所向,莫不披靡,荆襄俯首,江东畏缩……眼看天下即将重归安定,匍匐在曹氏的威风之下。可惜赤壁一场大火,烧毁了即将到来的胜利,也烧毁了曹操清晰可辨的未来。   之后的数年间,凭借河北、中原的庞大潜力,曹操仍然是天下最强,可他要应付的东西,却越来越多。渴求荣华富贵的将士们、彼此势同水火的两个儿子、心怀鬼胎的朝廷、忙于侵夺权力的世家宗族、永远不消停的孙刘两家等等等等……曹操觉得自己老了,他并不害怕这些,却疲于应付。   越是疲于应付,就越容易出错,使得敌人有机可乘。   怎么办呢?   曹操本想慢慢地抽丝剥茧,一点点地处置,但局势的变化又迫使他快刀斩乱麻。此番前往江淮,恐怕会有大仗要打,希望荀令君的死能够震慑一批人,至少让他们安静一阵子吧。接下去董公仁会把事情办妥。如果董公仁力有不逮,再召回满伯宁。   只是,终究可惜了荀文若啊。   “德祖!德祖!”他扬声唤道。   主簿杨修应声从外间入来:“丞相,杨修在。”   “为我拟令,就说……”曹操稍稍思忖,接着道:“忠正密谋,抚宁内外,文若是也,公达其次也。宜增文若、公达封邑各四百,以彰二君进善去恶之美。”   杨修运笔如飞,须臾间草就一令奉上。   曹操取来看过,正待发往有司施行,外间一阵躁动。   “嗯?”曹操皱了皱眉。   杨修慌忙出外询问,片刻后仓皇折返,躬身禀道:“丞相,荀令君病逝了。”   “哦?”曹操只轻轻地应了一声。   他挺直背脊,仰面朝天。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没有天空,只有黑压压的、层层叠叠的斗拱和立柱,像是要塌下来那样。   过了好一会儿,他垂下眼,发现杨修仍然躬身在前,似乎还在偷觑自己。   “嗯?”曹操皱起眉头:“德祖,为何还在这里?”   “丞相,荀令君既然病逝,刚才那份……”杨修小心翼翼地问。   他的话没说完,曹操忽然暴怒起来,戟指着杨修吼道:“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下令的时候,荀文若不是还好好的吗?你快去办!现在就去……滚出去!”   杨修脸色惨白地匍匐在地,还以为曹操要杀人以泄愤。直到听到他说“滚出去”,才手脚并用地往外趋退。   而曹操在怒骂过以后,回身取了长剑在手,大步出外。   不管怎么说,隐患已除,可以出兵了!   杨修方才缓过口气,看着曹操持剑而来,屁滚尿流地惨叫了一声。连带着诸多僚属俱都色变。   曹操没有理会他们。他大步向外走去,向许褚吩咐道:“传令,擂鼓聚将!”   当日,邺城文武齐集合议,急起冀州之众南下江淮。   考虑到此番孙权来势汹汹,必有恶战,己方须得大胜,方能震慑其野心。因而尽出河北、中原府库所藏,以充军实,而身在河北的曹军重臣,也几乎尽数随行出动。   除了中军师荀攸、太中大夫贾诩为参谋以外,参与此次南征的还有:五官中郎将、副丞相曹丕、都护将军曹洪、中护军韩浩、破虏将军李典、扬武将军张郃、武卫中郎将许褚、振威中郎将许定、平虏中郎将李绪、典军校尉丁斐、骑都尉曹休、偏裨将军何茂、王摩、解剽、高祚、常雕等数十人,合计动用中军虎贲十五万,并召集三郡乌丸铁骑随行。   这是曹军主力在赤壁之后鲜有的大规模行动,大军所经之处,旌旗连天,麾盖如云、精甲耀日,前锋刚渡河到东郡,威声所至,已使天下震动。   这消息很快传达到了汉中。   刘备把军报翻来覆去看了两遍,转而将之交给庞统。   他在中军帐里来回走动,却忍不住心中的激动情绪,于是大步站到帐外。   此时阳光洒落,在宛如波涛起伏的群山间洒下鲜明的亮色。一道道山脉都被阳光分割成光明和阴暗的两部分,随着太阳渐渐往天顶方向升起,阴暗的部分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淡,仿佛深黑色的幕布被嶙峋山脉切碎了。   汉中的天气和益州大不一样,不知道关中那边会如何呢?   刘备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剑柄。   “主公,续之做得极好。我军时机已到!”身后传来庞统的声音。   刘备点了点头:“传令,擂鼓聚将!”   这消息也很快抵达了从巢湖以东绵延至合肥城下的江东大营。   孙权吃了一惊:“曹操往江淮来了?”   朱治咬了咬牙:“都怪雷远这厮,区区一路偏师,闹得声势太大!唉,当日就不该让这厮脱离掌控!”   让雷远去往庐江,乃是孙权的主意,本拟以此来促使刘备尽快出兵,却没想到迎来这样的结果。孙权已经扎心扎肺的后悔,但朱治这么说来,好像是在指摘吴侯的判断失误。   孙权狠狠瞪了朱治一眼。   朱君理实在不会说话,你看诸葛子瑜就很好,默然随侍,从不多嘴。   “勒令雷远不得妄动的使者,已经出发了吧?”他问。   诸葛瑾答道:“冯子柔请命亲自去了,昨日晚间就已出发。”   “加派人去,让雷远占住了庐江,死守城池,务必顶住西面来的曹军!再让他把夏侯惇交出来!”   “……遵命!”   “另外……擂鼓聚将!我们须得抓紧时间,攻向合肥!”孙权奋然拔剑,指向远处的合肥城:“雷远能擒获夏侯惇,我江东十万雄兵在此,难道还拿不下一个张辽吗?” 第五百二十二章 乌合   曹军在江淮一带的防御,最初是依赖严象、刘馥、刘勋等人物,以政治手段拉拢地方势力,与江东维持大致的均衡;在赤壁之后,改为采用强制屯田等方法营造多个坚固据点。   后来发现前沿据点再坚固,也抵不过朝夕渡江掩至的江东主力,中枢救援或有不及,所以再起意以重将督领整片战区,并充实江淮间的机动兵力。   结果夏侯惇还没上任,半路上就干起了肉票的本行,而预计充实江淮的兵力,大半退回豫州,小半倒戈到庐江雷远的部下,不仅遮蔽了江淮以西,还有威胁许昌的势头。   眼下看来,吴侯孙权距离全据扬州,已经只差寥寥几座城池了。   建安十七年五月的时候,江东重兵,渐渐迫近合肥。   数万之众不疾不徐而来,有条不紊地占据城外各处要隘、高地。各军连绵不绝,枪戟如林,一面面将旗高高擎起。   与之相对的,合肥守军收缩再收缩,除了在城北较远处的几个坞堡留下少量精锐镇戍,所有的兵力,全都聚在城池内部。   负责守城的,是张辽和他的老搭档朱盖。   此时朱盖和他的本家侄儿朱质正对着旗帜,确认此番参战的江东将领。   “这个是宋谦,宋谦旁边的是吕蒙,然后陈武和徐盛占了城东高地,绕到城南的是蒋钦和朱然……”朱质一边看着,一边持笔,将大致的布阵图形画在绢帛上。   “娘的……来势不善啊。”朱盖往地面啐了口。   他和张辽两人,在击溃淮南豪右联盟以后,长期驻扎在合肥,转眼间已三年。这三年里,与江东的大小冲突不断,江东那边大概有那些领兵的将领,而这些将领,谁比较勇敢,谁比较持重,谁有骑兵,谁以山越蛮兵为主干,朱盖已经颇有了解。   只看现在出现在合肥城下的将领,有老资格宿将如宋谦,有出身江淮、熟悉当地的陈武,也有吕蒙、徐盛、蒋钦、朱然这样的江东中坚之将。   而这只不过是江东大军最突前的一部分罢了。由此地,一直延伸到巢湖两岸,到濡须山的南麓,再到濡须水沿线,密集分布着无数江东人马,就算没有孙权号称的十万,七八万是肯定有的。   距离朱盖不远处,张辽双手环抱胸前,面色沉静地注视着吴军逼近。   直到部属走近禀报说,六安那边,于禁将军遣人来报。   “于文则有什么计划?”他问。   “于文则以为,如今敌众我寡的形势至为明显,六安、合肥两地,看似唇齿相依,其实缓急不能相救。”   答话者是张辽的兄长张汎,负责统领直属部曲。他拿了面粗略舆图比划给张辽看:“所以,他已经遣人急赴寿春,请扬州刺史温恢急调人手,将这里、这里和这里……也就是芍陂北面堤坝尽数掘开,使芍陂之水泄入肥水下游和黎浆水。这样一来,肥水上游的水位将会迅速下降,和施水之间的连通中断……”   张辽打断了张汎的解说:“这样一来,江东水师的舟楫之利不能及于寿春,于文则正好从六安退到寿春去,与温恢合军一处?”   “没错。于文则的意思是,若咱们觉得合肥可守,那就守一守,但若觉得难以支撑,不如及早退往寿春。待到丞相大军一到,江东之兵自退。”   张辽点了点头:“倒确实是于文则的做法,道理摆得十足,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是。”   张辽环顾身边的将校们,问道:“你们觉得怎么样?”   将校们大多迟疑不语。   城头上忽然一静,城外江东兵马调动的鼓号声就显得格外刺耳了。   朱盖投下炭笔,折返回来道:“于文则是跟随丞相二十多年的元从旧属,他怎么做,丞相都会觉得好。我们可不能急着走……至少也得打一场,见个高低再说!”   有几名将校嘴唇颤动,看看朱盖,说不出话来。   敌军数万大军攻来,你不急着走,还要打一打……打完了还能走么?早就被四面围定了吧!就是要死守,说得倒挺委婉。   又有几人看张辽。   大家都是尸山血海里厮杀出来的,谁还不明白呢。   于禁能断然转进,张辽却不能,他非得据守在合肥。皆因曹公将一名素称勇武绝伦的重将摆在合肥,可不是让他闻风而走的。哪怕江东大军几有泰山之势,但合肥非得成为一颗砸不烂的铁钉子,钉在泰山脚下动也不动。   但眼下的局面,敌人优势实在不小,部下们不怕死,却害怕死得毫无价值,害怕自己的死不能挣来庇荫家人后世的富贵。   于是城头依旧静默。   朱盖转而问张辽:“将军可有什么想法?”   张辽反问道:“你还记得雷远雷续之么?”   “就是现在盘踞庐江,声势惊人的那位?我当然记得。”朱盖道:“当年咱们在灊山里头,可是和他打过交道的,要不是刘备遣出赵云相助,咱们早就砍了他的脑袋!”   张辽记得一清二楚,以当日山间惨烈情形,谁能砍谁的脑袋委实难说的很。但他懒得纠正朱盖的说法,只道:   “此人所属的庐江雷氏宗族,原先听从孙权的号令。结果最后他们竟看不上孙权,几万人千里迢迢,跑到荆州去投刘备。以常理来说,此事几为孙权之耻。现在此人以刘备所遣援军的身份再来,听说数千人翻越灊山,十日之内就夺了大半个庐江,俘虏夏侯元让,集兵两万。孙权会怎么想?”   朱盖沉吟片刻:“此前江东兵马攻陷皖城的战果与雷远相比,屁也不算。若我是孙权,想必会急于再夺新功,不能让荆州人得意。”   “没错!你看他们的阵势如此迫近,分明是将我们阖城将士都当成了死人,以为可以把我们一口吞掉……所以围城战的前一两日,难免有恶战。”   张辽拍了拍城头的堞墙,加重语气:“但我们经营合肥数年,哪里会让他们轻易占上风呢?稍经挫折以后,他们锐气必失,无锐气则无斗志,无斗志则不能持久。数日之后,我们便不必忧虑了。何况邺城大军已经出动,前锋骑军十五日可达江淮。到时候我们衔尾追击,或许还能捞些额外的战功。”   看他如此气定神闲,部属们将信将疑,嘴上且道:“原来如此。”   张辽听得应声稀稀落落,知道将士们的信心并未充足,于是又道:“诸位不必忧虑江东兵多,在我看来,他们不过是乌合之众罢了,看起来威势煊赫,打一打就知道,其实不中用。”   “这个……”朱盖咳了几声,向张辽打了个眼色,意思是,文远你的嘴皮子功夫也就那样,鼓劲不是那么容易的。差不多就可以了,万一把牛皮吹爆了,反而不美。   可张辽并不理会朱盖。   他箭步折返城头,指着一个方向道:“你们看那里!”   众人的视线随着张辽所指,投了过去。   在江东军阵中间偏左的方向,距离城池不过三四里处,有一个高地。此刻正有一支兵从后方攀登上来,在高地顶部结成圆阵。这支部队约莫千数,将士个个高大威猛,挺胸鞠肚,披挂着精良铠甲,手持长枪大戟。在他们的簇拥下,隐约有几名锦袍人正指着合肥城谈说比划。   虽然没有打起旗号,但毫无疑问,这些人定是江东的贵人,登临高地来探看城中动静的。围城的兵力还很松散,防线没有布置完毕,他们就敢迫近到这种程度,真的已将城中守军视若无物。   “看清了没有?”张辽问道。   “呃……将军的意思是?”   “传令,召集骑兵。” 第五百二十三章 荡寇   聚集在高地的,正是孙权和他的侧近幕僚和部下们。   此时合肥城中忽然响起悠扬鼓角。而城头一座望楼上,有名士卒手持红白两色军旗,左右挥舞。   “城中莫非有什么调动?”近侍谷利疑惑地问道。   但孙权正在和朱治讨论各路军将的调配分布,一时无暇理会他。   合肥城最初乃是周王室所封庐子之国,后来庐国从属于舒国,舒国又从属于楚国。可见庐国是个地位甚低的小国,合肥城也是个小城。到了后汉建武年间,光武帝封鉴谭为合肥侯,才开始稍有营建。后经战火丧乱,直到前任扬州刺史刘馥单马造合肥,从废墟中再度兴造城池,高为城垒,修战守之备。   三年前吴侯领兵来此时,众人已经见识过了这座城池,知道其规模并不甚大,但本身占据高岗,周边又有施水及其支流、巢湖和周边众多小渚为掩护,是一座强调军事功能的堡垒。   这样的城池,想要完全包围起来,是很困难的。靠得近了,地形太过复杂,许多地方根本没法驻足;离得远了,数万人马拆分为几处,彼此不能呼应,更起不到包围的作用。   所以大军行动,布阵最为要紧。要考虑敌我实力对比、战术意图的实现、地形地貌的限制等众多因素,对统帅的指挥能力、统筹能力都有很高要求。孙权虽然自认为颇擅领兵,但实际上,往往需要宿将协助,才能将各路人马分派周全。   承担这项职责的通常都是朱治。   朱治从中平年间随孙破虏转战南北,讨黄巾、讨董贼、平定江南,无役不从,虽然绝少独当一面,却历任军司马、都尉、督军校尉等职务,是谙熟军旅之事的老手。   这时候朱治持军簿,在为孙权解说城北的安排:“贺公苗的位置就在那里,他要负责看住道路,另外最好能攻破北面的登城戍,把营寨立过去。如果今日不成,晚上就得让他尽快收兵,把部众调回船上休息……”   孙权问:“徐文向呢?”   “徐文向本来在东南面水畔驻扎,因为船队大至,我已经按照将军的吩咐,调他往北面去充实贺公苗所部的侧翼。现正从合肥城下经过。”朱治道:“将军请看,就是那一队。”   孙权定睛看了看,只见数十面小旗跟着徐字大旗参差招展,一支长长的行军队伍正在合肥城周绕行。徐盛素有胆勇之称,部众也都勇敢善战,此时各队之间,纵向、横向的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将士井然有序,甲胄铿锵之声似有雄健节奏。虽只简单地行军,却仿佛在对城池展现军威,施以强大的威慑。   孙权微微颔首,赞叹道:“文向的军气如此壮盛,好!”   话音未落,合肥城中响起惊天动地的战鼓声。   城门霍然洞开,一员黑甲将军挺枪跃马而出,数百铁骑紧随其后。   徐盛不是不知兵的庸将,他选择的行军路线距离合肥城尚有一段距离,后面还有阵列严密的宋谦所部作为支撑,自觉根本不惧曹军异动。谁知这拨骑队来得太快太猛,数百骑汇成一道电光霹雳,眨眼功夫,就硬生生撞进了徐盛的队列中!   “不好!”高处观战的江东文武一齐惊呼。   曹军骑队笔直向前,刀砍枪刺,纵马践踏。战马撞上人体,随即传出骨骼破裂的声音,刀枪尽情挥砍戳刺,造成可怕的伤亡,瞬间血肉飞溅,惨叫连绵。   孙权看到了徐盛。他是江东著名的勇将,曾有率二百吏士对抗黄祖数千之众,杀伤千余人的战绩;故而虽然事发仓促,他却连连呼喝,意图将队列两头兜转,把敌骑包围起来。   此时徐盛带着几名部属勒马回援,试图斜向阻截敌骑的冲击,给己方步卒争取时间。然而他刚刚接近,曹军骑队中一人飞马而出,眨眼就直冲到近前。   这骑士头戴黑色兽面兜鍪、身着黑色鱼鳞铁甲,兜鍪上斜插一支艳丽夺目的红色羽毛。随着战马疾驰,那红色羽毛像在空中划过一道红线,又像是一朵烈焰在凌空飞舞!   此敌将绝非寻常,万万不能大意。徐盛当即向左右道:“此必是曹军勇士!我们并力向前,先杀此人,以震慑敌胆!”   左右齐声呼应,一拥而上。   然而谁也没想到,那来骑竟然勇猛到这种程度!   他距离徐盛等人十余步时,忽然搁下长枪,取弓在手,连放两箭。最前方两名军校一人咽喉中箭,一人心窝中箭,吭也不吭一声便落马而死。   见那黑甲骑士换了弓矢,其余将校大吼向前,想杀他个措手不及。可他手腕一翻,长弓就到腰间,而横放的铁枪仿佛活蛇般弹起,闪亮枪尖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又有两名扈从溅血坠地。   敌骑轻描淡写地,就使徐盛身边的扈从少了一半。但徐盛也确实敢战,他丝毫不因同伴的死亡而犹豫,不顾自身安危,大呼向前,藉着战马的冲力舞动长矛猛刺。   此等凶悍表现让那敌骑微微吃惊。   这时双方对冲到了近处,他简直来不及避开长矛的刺击,只侧身一让。长矛的尖端贴着他的胸口掠过,几乎要在铁叶上划出一溜火星来。下个瞬间,他挥动长枪,猛力向下敲打。   二将同时暴吼开声,枪矛相击,亦发出铿然之响。   徐盛只觉自己双手仿佛被重锤所击,从手心到手腕再到手肘全都剧痛,登时拿捏不牢长矛,任凭它脱手。而敌将却全未受到半点影响,他双臂一收一探,挺枪再刺!   枪尖带起一溜血光,徐盛闷哼一声,翻身落下地来。只这一枪刺过,他的肩甲已经破碎,肩头处深深的割裂伤一直连到脖颈,血肉模糊。   徐盛一时间双脚发软,站立不牢。几名步行跟从的部曲害怕敌将追击,狂奔上来,扯住他的披风往后就拉。这动作太大了,徐盛被丝绦勒住了脖颈,几乎要翻白眼,但好歹退到了己方较密集的队列里,可保性命无虞。   可是他部下的将士们却死伤惨重,几道纵队都被打散,而包抄过来的许多人被战马践踏得肠穿肚烂,匍匐在地面扭动哀嚎。   而曹军骑队并不至此收兵。奔回队列前方的骑将纵声呼喝号令,他们再度加速,仿佛一道钢铁洪流,又透入了慌忙赶来救援的宋谦所部。   徐盛咽喉剧痛,手腕剧痛,肩膀剧痛,头晕目眩。他强自支撑着挺腰站起,一边咳着血,一边喝问:“这……这是谁人?”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喝问,敌将身后一面大旗被风吹拂,忽然泼剌剌地展开。但见旗面上书六个大字:“荡寇将军张辽”!   竟然是张辽亲自领兵出击!   徐盛仿佛兜头被浇了一桶冰水。他连声厉喊:“让宋谦退回去!这般乱哄哄上来,是要赶着送命吗?”   他说的一点都不错。面对此等天下骁将亲领铁骑突击,就算结阵而战,也难抵御,何况队列纷乱?只这一句话的功夫,宋谦所部已经崩溃。宋谦颤着花白胡子,竭力呼喝勒令停步作战,转眼就被裹进溃兵之中,再也找不到踪迹。   顷刻之间,曹军铁骑撞碎了宋谦所设的简单栅栏和拒马,继续向前。而张辽身当锋镝,手格江东勇士岂止数十人!   宋谦的后方,就是孙权所在的高地!   在高处观战的孙权眼中,张辽兜鍪侧面飘扬的那枚红色尾羽,已经越来越清晰了!   孙权额头冒出了汗。他没空擦拭,按剑转向身周文武:“此人竟是张辽?我们众军汇集城下,何等雄壮?他……他竟然敢出城野战?”   朱治的反应较他人快些,他牵着孙权的袖子,仓惶喊道:“张辽是冲着我们来的!都来掩护吴侯!我们立即后退!”   这是数万大军的眼皮底下,怎么能退?一旦退了,江东将士会怎么看待他们怯弱的主君?孙权到底是有血性的,朱治此言一出,顿时引得他怒火冲天。   他一把推开朱治,拔剑在手,厉声喝令:“我不退!我断然不退!升起我的麾旗来!我就在这里等着张辽!” 第五百二十四章 耀武   有些人哪怕一辈子身在军旅,谙熟戎机,却怎也算不上真正的武人。   便如朱治,他见闻广博,精通军队的管理和调度,号称沙场宿将;可是到了两军对垒的关键时刻,他缺乏决死的勇气,便露出文弱书生的底色来。   此时朱治的建议,简直荒唐之极。   数万大军正在陆续进入战场,许多将士还没有做好迎敌的准备,全靠最前方已经扎住阵脚的几支部伍掩护全军。这时候徐盛、宋谦所部均已崩溃,贺齐缓不济急,潘璋、陈武所部也还分布在左右两翼,孙权怎么能退?   孙权此时一退,潘璋陈武所部必然随之而退,则后继的大军再无可以遮蔽之军。难道就放任张辽那厮纵横突击,砍瓜切菜?合肥城里至少还有数千曹军,万一他们倾巢而出与张辽汇合,会怎样?   江东大军的兵力确实充沛,但想想项籍在巨鹿、光武在昆阳,都是以强悍的少量兵力击破优势一方……兵力多的一方并非不会失败!我可不想成为后人口中笑柄!   孙权立即就下定了决心。   他要据守高地,半步不退,与张辽拼个死活!   孙权是亲自打过仗的。他十五岁时就曾亲身迎敌;十七岁便有独领一军的经历;十九岁时兄长病故,他在危急时亲领部众攻杀不服之人,屡战屡胜。他射术惊人,常亲自纵马射虎。昔日临敌时,还曾打算带领轻骑突敌,以致长史张纮劝他说,愿抑贲育之勇,怀霸王之计。   如此看来,他纵无斩将搴旗之勇,也绝非受父兄荫庇的软弱之人。虽说身处顺境时难免骄狂得意,但是既然认识到前期的计划已经被敌所趁,他就立即决断,不惜一切代价,凭白刃搏战的勇气和狠劲,扳回战局!   眼下负责围绕在高地四周的,乃是孙权亲卫虎士。他们或者是六郡精选出的勇猛之徒,或者是江东豪族、大族的质子,日常与孙权同进出,待遇甚厚;所为的,便是在危险时刻以身为盾,死在吴侯眼前。   此时虎士中持大戟者在前,持弓弩者在后,急速结阵。同时,扈从们高举起车骑将军旌旗伞盖!   孙权持剑在手,向左右厉声道:“让他来!”   张辽注意到了高地上的麾盖,张辽大笑,张辽来了。   此前张辽在军中的直接助手,乃是曾在黎阳大破袁军的校尉杨肃。杨肃在灊山中战死以后,张辽任命兄长张汎为副手,统领本部,便是此刻随他出战的八百铁骑。   这八百骑以张辽的雁门马邑同乡、族人为骨干;跟着张辽历仕丁原、何进、董卓、吕布和曹操,历尽风霜坎坷,无数次出生入死。贪生怕死之辈,早就在战场上死绝了,剩下的,都是蔑视生死的豪勇之士。   他们对准了孙权的位置,纵马奔上高坡!   虎士中有不少弓弩手,对准了曹军铁骑密集施放。数百支箭矢汇在一处,仿佛一朵乌云腾升而起,又猛然砸落,这乌云笼罩之处,躲闪不及的曹军战马扑倒,骑士坠落,鲜血飙散,惨叫连连。   八百铁骑瞬间死伤不少,但其余人竟没有一个勒马,继续向前猛冲!   如果雷远在此,或许就可以提醒吴侯,张辽最敢打硬仗,也最爱打硬仗。当日雷远在天柱山擂鼓尖与张辽鏖战时,只要张辽在场,他麾下将士就完全无视死伤。庐江雷氏部曲以天险为凭,以同样舍死忘生的部曲用人命来填,才勉强堵住张辽的来势。   此刻城边高地之险,远不如灊山深处,而虎士虽精锐,他们能像江淮流民那样拼命么?   曹军铁骑继续逼近,高地处的土质干燥,他们卷起的烟尘,就像是惊涛骇浪般扑向高处。   张辽本人自始至终都在骑队的最前方,适才箭雨袭来的时候,他用长矛连连拨打,却也免不了中了好几箭,幸而铠甲精良,至多箭簇入肉,尚无大的创伤。熟悉的疼痛感和温热鲜血在甲胄内部流淌的感觉,反而激起了他的强烈斗志。   他一边继续冲杀,一边高举长矛,大声喝道:“张文远在此!江东蟊贼,谁敢来战!”   叱喝声中,他挥矛急刺,连中两人。战马随即从眼前的缺口奔入,后继骑队紧跟不舍,将虎士们组成的第一道防线冲得七零八落。有几名虎士持刀盾试图与敌缠斗,立刻就被枪矛乱刺而死。   “我乃张文远!孙权何在?”张辽继续大喝冲杀:“孙权,你可敢一战吗?”   朱治、诸葛瑾等人脸色苍白,汗出如浆。   而孙权挥剑作势,反复厉斥道:“结阵!结阵!不得妄动!”   想了想,他又道:“今日若胜,人人皆有重赏!当前敢后退者皆斩!”   于是组成第二道防线的江东虎士谁也不响应张辽的邀战,只在高处排列成密集队形,用长戟疯狂凿击格挡。   张辽与几名亲卫冲得太快,冷不防竟被百余虎士团团围住。他挥舞长矛连刺带砸,瞬间杀死数人,再要用力时,长矛“啪”的一声崩断。虎士们大喜,一齐涌上前来,张辽拔出腰间长刀,左右劈砍,接连又杀死数人。   有一名持大戟的虎士从身后掩近,想要偷偷地刺他后心。   亲卫惊慌大喊:“将军小心!”   张辽上身一晃,用左臂一揽,夹住那杆大戟,随即猛然扭腰。   虎士连人带甲百多斤的重量,竟抵不得张辽的腰膂力道,整个人扎手扎脚地飞了数尺,再落回地面,摔了个半死。而张辽右手持刀,左手握着夺来的大戟劈头盖脸地啄击,戟上小枝连续砸穿多人的兜鍪、脑颅,瞬间就被染得通红。   再要奋力向高坡上冲杀,一名亲卫赶到张辽身边,喊道:“将军!咱们和大队隔绝开了!江东兵马不断聚集,咱们得想办法脱身才行!”   正当杀敌破贼,谈什么脱身?张辽一时怒视这亲卫。   但他随即冷静下来,环顾四周。   一看方知,江东之兵果然大集。   来得好快!就差这一会儿!   便在这处高地四周,南面有一将旗曰武猛校尉潘,北面有一将旗曰偏将军陈,显然是潘璋和陈武二将发现孙权本队遭到猛攻,当下弃了自家营垒,狂奔赶到。这二将也都是江东虎臣,部曲精锐善战,他们从高地两面杀来,一旦合拢,内有孙权的虎士,外有数万吴军层层叠叠……那可就真的要命了!   “唉!”张辽恨恨地大叹一声:“只差片刻!只差片刻就能冲上高坡,宰了孙权!”   亲卫慌忙道:“我们既然身在合肥,哪怕没有机会杀敌立功呢?将军,快走,迟恐为敌所陷!”   “走!”   张辽毫不迟疑,立即勒马回头。   高地上的虎士呼喝着追击,终究赶不上奔驰如飞的骑兵。   孙权见此,哈哈一笑,急令左右:“挥旗催兵,围住张辽!”   不须催促,潘璋、陈武二人已经在急速进兵,而较远处的贺齐、吕蒙二将也开始从战场外沿包抄。只这四部,就足有一万五千的兵力,而更后方陆续加入战场的兵马,几有数万之多。   既然吴侯本队不乱,江东之兵就不会乱,他们的兵力优势,正在一点点的发挥出来!   潘璋所部三千余人,但衣甲鲜明,威势几如万人。陈武素有所向无前之称,受命督领五校,麾下也都是劲兵锐卒。眼看这两拨军马围杀而来,张辽不敢力敌,他仗着马快,觑了个空子,直闯出包围。   高地上的江东文武莫不摇头叹息,都道:“今日不除张辽,必为日后的大患!”   张辽走得机敏,但此时随他杀出城外的铁骑尚有数百人遭陈武所困,见张辽脱身,个个号呼。   孙权在高地见这情形,连声冷笑:“张辽走了便走了。先杀这数百骑,使守军丧胆!”   当下他取了令符在手,对近侍道:“你去通报陈武潘璋,绝不能让这数百骑走脱,我要他们所有人的脑袋!”   近侍跪地接过兵符,正待下山,高地上所有人齐声惊呼。   原来张辽突围出去以后,明明距离合肥城门不远,他不入城,竟拨马而回,从陈武所部的背后再度杀入重围。这个回马枪杀得所有人猝不及防,陈武更毫无防备。张辽的数十骑,就如利刃切割油脂那般突阵,全然无人可阻!   “不好!不好!小心啊!啊啊啊啊啊!子烈小心!”   瞬息之间,众文武的心情大起大落,从庆幸到喜悦,从喜悦到可惜,又从可惜到震怖!   数十上百人一齐纵声惊呼。包括孙权在内,个个声嘶力竭。可是隔着老远,哪里有用?   眼看着张辽飞骑突击,一矛刺死了陈武,拔出余众,耀武扬威而走! 第五百二十五章 不解   夜色沉沉,合肥城在孙权眼中,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除了城墙上一列火把星星点点的晃动,没有任何其它的动静,城中的欢呼喜悦之声早就寂静下来,远方的林地间传来零星犬吠。   早晨向合肥围拢的将士们,已经陆陆续续撤离。其中大部分直接船,在巢湖水寨中驻扎,少部分留驻在逍遥津的西侧,继续保持对合肥的威慑。   其实也谈不上什么威慑。早上那一战以后,江东将领们俱都震骇,连带着之后挥军攻城,也都显得虚应故事,怎么都提不起精神来。毕竟徐盛、宋谦等将全都吃了大亏,陈武还送了命,其他将校既知那个凶悍无比的煞星就在合肥城里,就不太愿意驱使部属登城苦战。   江东长期以来,都保持着兵为将有的制度。部曲下属是将领的立身之本,将领的地位通过部曲下属的规模来体现。比如昔日周郎就有部曲四千余人,以荆州的四个县为奉邑。   这就导致每次作战的过程,也是将领们彼此竞争的过程,能用最少的损失夺取最多的利益,便是成功;而自家部曲折损惨烈,却无收获,自然就是失败。   以今天的局面来说,宋谦的部曲折损最为惨烈,几乎代表着这位追随孙氏多年的宿将,将从此退出一线。徐盛好歹在吴侯面前展现了几分烈气,虽然损失惨重,以后还有挽回的机会。   至于陈武……这位庐江猛将自从吴侯接掌江东以来,就长期督领五校,乃是吴侯最信任的重将。吴侯还曾经多次到他家中拜访,视之为友人。然而他死得太早了,所领的部曲难免会被吴侯收回,至多给宗族赐些复客作为抚恤。日后他的孩儿固然会得吴侯的厚待,但到底与陈武在日大不相同了。   既如此,将士们对合肥城的攻打,就有些干打雷不下雨的架势。哪怕有几次登上城头,曹军甲士一旦赶到,将士们又呼啦啦地退了回来。这场攻城战延续了整整四个时辰,合肥却岿然不动。待到天晚,吴侯便不得不下令收兵。   绝大多数将校在离开前沿的时候,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他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登船而走,最好明天也不要回来。或者明天换其他人攻城也行,至少可以平摊下损失,不至于只有自家倒霉。   而孙权就站在高地上,注视着大军翻翻滚滚地后退。   他在这里站了一整天,腿脚酸痛,于是手扶着一柱矮树,稍稍借力。   这株矮树中段被劈开了。此前孙权眼看诸军攻城不利,愤怒地挥剑砍树,并遣近侍持剑到前线去,号称谁敢迁延畏缩,就以此剑将之立斩当场。可惜当整支军队都士气不振的时候,这样的威胁并没有什么效果。   合肥城巍然而立,甚至连城头的堞墙、马面都没有被损坏多少;江东将士的尸体,反倒是层叠堆在城下,令人触目惊心。   兵法上说,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越是在战场上瞻前顾后,就越是容易死,难道江东将校们不明白这个道理?不,他们都明白,只是没法改变这局面罢了。畏缩不前固然容易死,但冲在最前,万一遇见那个张辽呢?   孙权想到这里,忍不住长叹一声。   其实兄长孙伯符在时,并不存在这样的问题。虽说为了瓜分袁术的政治遗产,主动承认兵士为将领所有;可孙伯符本身是冲锋陷阵的猛将,他东征西讨,战绩冠于他人,故而所领有的兵力远远超过同伴们。   凭借着军事上的压倒优势,他能一方面诛除吴会名豪,压制地方势力,一方面扩取流寓北士,引为己用,两方面都做得强硬。   孙权可做不到兄长这般。武力上的缺憾,要求他必须对江东人和北人,都大致保持着宽容的态度。   他更以授兵、奉邑、复客来满足他们的利益,提升他们的安全感。使得孙氏政权从一个来势汹汹的外来者,转化为了淮泗旧人与江东人共同获利的联盟。孙氏本身,则依靠孙权出众的政治敏感和平衡手段,成为无可争议的盟主。   这样的局面,看起来很美。孙伯符离世的时候,孙氏“业非积德之基,邦无磐石之固”。孙权对下属的大幅让渡利益,自然就积了德,于是江东之邦,便牢固起来。   问题是,当孙权想要扩张,想要实现他的王霸之业时,这些既得利益之辈的动力不足!合肥的战略地位对孙权来说重要之极,可对部下将校来说并非如此。皖城那边到底有朱光收揽的数万户口。合肥却只是江淮间的一座孤城,既没多少人丁,也没多少财富积蓄,攻下来又如何呢?   要解决这个问题,除非孙权事前大开赏格,许诺一旦取得江淮,就给予将校们更多的自主权,从江东划分出更多的利益来补充他们的消耗。   但孙权又不愿意。近年来,他已经深深感觉到部属们各统部曲,阻兵仗势,而中枢却无力压制的痛苦。他已经在考虑,该用什么样的办法稍稍遏制这种局面。如果可以,他恨不得今天就兼并所有将领的部曲,怎么可能在分出利益予他们呢?   这样一来,将校们愈发不愿意出力,而吴侯所主导的江淮战事,其实到这时候,就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可能了。打一个几千人据守的合肥城都打成这副样子,曹操南下以后,将会如何?   想到这里,孙权只觉得心头有火在烧。那火起自于他无法压抑的雄心,却并不形诸于外,只将自家孱弱的肺腑燎得枯焦。   天色更暗了。   朱治给诸葛瑾连连打眼色,诸葛瑾则转而求恳地看向韩当。   韩当眼观鼻,鼻观口,动也不动。   三年前,吴侯攻合肥不克,而韩当在逢龙、硖石遭臧霸所败。回到江东以后,吴侯对韩当颇有怨言,故而此番再临江淮,全程都以朱治为主要的参谋,却不理会韩当。   韩当之子韩综为此恼怒万分,韩当本人也心不自安。   要不是今日战事不利,他才懒得到吴侯身前走这一趟。就算来了,也懒得多说半句话。   诸葛瑾无奈,只得出列行礼:“此地距离合肥城太近了。既然诸将皆退,还请至尊远离险地,明日再战。”   “至尊”这称呼,是孙权的近臣们喜欢用的。孙权觉得颇能体现自己的雄心壮志,但这时候听来,隐约有点不舒服。   他又叹了口气,不解地问道:“同为宗族部曲,为什么那雷远所部善战异常;而我江东之人,就只是这般?” 第五百二十六章 大患   当前面临着合肥的张辽,本该全心全意对敌,哪有反来盘算友军的道理。   但雷远此番在庐江闹得声势太大,实力扩充得又太快,难免孙权纠结不已。何况孙权与刘备的关系毕竟复杂,对外调门唱得再高,其实彼此都明白,并非铁杆盟友。   诸葛瑾犹豫半晌。   “子瑜,你有话讲么?”孙权敏锐地注意到了。   “既然吴侯问起那庐江雷远,我确有些粗浅想法。”诸葛瑾答道。   孙权看看他,知道诸葛瑾素来持重,这般说来,必有缘故。他又看看前方的合肥城,下了决心:“子瑜,我们回营细谈。”   当下一行人折返大营。   孙权的大营,位于靠近舒口的一处河湾内。在陆地上广设陷马坑和鹿角为掩护,再砍伐树木搭建出偃月型的壁垒,而水军船只并排停泊,用大船巨舟为外廓,组成浮在水上的水寨。只这一处水寨,就足足驻扎了将近两万人马,大小战船五百余艘。   无论江东兵马在合肥城下遭受多大的难堪,只要这支天下无双的强大水军在,吴侯便立于不败之地。所谓“上岸击贼,洗足入船”,任何时候都进退自如。也正因为安全起见,吴侯深入江北以后,始终停驻船上,绝不给人留下可乘之机。   孙权虽然心情郁闷,但登上大舟以后,仆役们上来为他换衣,奉上清水以供盥洗,再排布精美酒食,遂使他稍许舒缓下来。   他大步迈入舱内,指了指侧方的席位:“子瑜,坐下说。”   诸葛瑾恭敬行礼入席。他以笃慎著称,在吴侯帐下的文臣当中,不以口才出众,但饱读诗书自有气度,而此刻向吴侯所说的这些,也是他近日里反复盘算之事,故而娓娓道来,极有条理。   “吴侯,我听说庐江雷远其人,还是在建安十四年。当时他于乱局中掌控了庐江雷氏宗族,并领淮南豪右数万人投奔荆州。据说此人虽然年轻,却极得部众之心,兼有出群的智勇,故而短短数年间,由一县长而升为将军、太守,隐然为玄德公麾下极耀眼的后起之秀。此前吕子明曾有专文呈报,说此人日后必为江东心腹大患。”   “还用日后?早就是心腹大患了!”孙权一拍案几,震得案上食盒、酒盏乱跳。   他咬牙道:“周幼平的死,和他脱不了干系;程老将军,更是死在其手!他们二人离世,便如折我一臂,令我痛彻心扉!更不消提,还有数千将士的折损,还有甘兴霸等人弃我而去,还有近来孙仲异在荆州的诸多不顺……这都出于雷远所赐!此人……此人堪称江东大敌,我深恨之!我必除之!”   “确如将军明断,雷续之其人绝不容小觑,实乃江东大敌。”诸葛瑾微微颔首,随即目视伺候的仆役,让他们退出船舱外:“然而,此番召他来江淮以后,我却未见将军视之若大敌,只见到将军……自以为将之置在掌中,轻易搬弄。”   “这……”孙权皱眉,过了会儿,迟疑着道:“不瞒子瑜,对雷远的忌惮是实。然而见面以后,只觉得他太过年轻,殊少武人的气概,又成日里和孙仲异谈论商贾买卖之事,全不把军务放在心上。那一日我在皖城稍稍逼迫他,他的表现只像个心软的滥好人。故而,我以为,此乃因人成事之辈,并无特出的才能,只消略施小计……”   他懊丧地长叹一声:“谁知道竟被他做出这么大的事来?他究竟怎么做到的?他怎么就能做到这种程度?莫非这庐江雷氏宗族,就和其他的宗族特别不同?”   当时孙权轻视雷远,只将他作为拿捏刘备的筹码,故而半强迫地将雷远扔过灊山去。诸葛瑾在一旁是亲眼看着的。那封书信,还是诸葛瑾执笔。   诸葛瑾明白,吴侯有雄才大略,也有识人、用人的眼光,本不该如此。或许是攻克皖城的胜利,使吴侯一时间失了分寸吧;又或许是吴侯以为,借曹军之手,足以轻易除掉此人。   结果雷远到庐江十日,就掀起了滔天巨浪,一方面引得曹公亲提大军来战,另一方面,其战绩又使吴侯麾下的将帅们形如废物。吴侯这个做法,实在糟糕透了。   诸葛瑾特意说起此事,便是再提醒孙权,对雷远其人绝不能再有半点轻忽,必须得真正将他作为大敌来看。   既然吴侯已经警醒,诸葛瑾便继续原来的话题:“此前与鲁子敬往来,曾听他说起,这庐江雷氏确与江东将门大有不同。”   “哦?鲁子敬怎么说?”   “江东将门的部曲来源,依赖于征讨山越、宗贼所得。将校们自主征讨山越以后,将俘获之人羸者补为民户,强者为兵。粗略估算,历年来纳为兵户者不下数万户。彼辈纵有勇士,通常也受将校肆意驱使,实与奴仆无异。而雷远的部曲士兵,则不相同。他们之中,或是江淮流民,许多人都因为曹军的杀戮而家破人亡,堪称复仇之军;或者是庐江锐士,素来风气果决,人心躁劲。他们又长期受到雷远的厚待,人人家中得赐田、孩童得教育、老人得赡养、每战皆有赏赐、抚恤,名为士卒,得到的却是军官的待遇。他们与雷远既为主从,又是家人,故而旌麾所指,死不旋踵!”   “竟然如此?”孙权皱眉沉思,片刻后道:“不对,不对。”   “将军觉得,哪里不对?”   “子瑜,你也是内行的,该知道养一个兵要花费多少。我听说,那雷远拥有六千部曲,难道个个都得厚待?他哪来这许多的钱财?哪来这么多的田地可供分配?”   江东之所以给将校授兵的同时指定奉邑,便是因为中枢财力不足,只能用这种类似于承包的方式,让将校自家想办法养活自家的士兵。当然,如此一来,将校或者竭力压榨百姓以供给军需,或者将部曲拿来做屯田的农奴。吴侯已管不了那么细致。   授兵和奉邑的匹配方式,通常是一千兵力以一县为奉邑。雷远如果按诸葛瑾所说那般厚待士卒,那需要的财力更多数倍。但雷远只是宜都太守,难道把整个宜都都压榨枯竭了来养兵?就算那样,也不够啊?   “那就要说到乐乡大市了。”诸葛瑾道:“雷远是护荆蛮校尉,得到玄德公的特许,全权掌控与荆蛮的贸易。他在乐乡县设立大市,以低税收和便捷的交易吸引各方客商,随着乐乡大市的交易量日渐提升,此人一头大赚特赚荆蛮的钱财,一头大赚特赚各地商旅的钱财,故而能以一郡之地养数千精锐之众。”   顿了顿,诸葛瑾又道:“那雷续之本人,又是个不好奢靡享受的。鲁子敬此前拜访他,见他与妻子出游踏青,却身无绫罗,饮食只有几条烤鱼。显然是将资财全都花在了部伍上头,此前我在东关时,特地看过雷远部下之军……”   “哦?怎么样?”   “郭竞、贺松、邓铜等,都是身经百战的宿将,丁奉有十荡十决之勇,马岱为西凉骁骑之冠。至于寻常士卒,兵劲、甲坚、刀利、马快,就算与将军帐下的虎士相比,也不遑多让。”   孙权倒抽一口冷气。   “既如此,诚乃一方豪雄,难道刘备就不忌惮?”   “一来,刘备此前以赵云之女妻之,便是笼络。二来,刘备如今坐拥荆、益两州,人民数百万,正待奋起以图天下,哪里会担心执掌一郡的区区豪强呢?”   坐拥荆益两州……这辞句听起来,可就扎心得很。荆州啊荆州,我朝思暮想而不得;诸葛子瑜啊诸葛子瑜,你被朱君理带坏了。   孙权默然许久。   天已暗了,仆役们试图进来点灯,却被诸葛瑾挥退。于是舱中惟有一灯如豆,明灭不定。灯光下,映出孙权阴沉的面容。   他徐徐道:“张辽骁勇异常,曹操的援军又已出发,我担心此番攻打合肥,不会顺利。万一……子瑜,我是说,万一我军无功而返,只有那雷远既得盛名,又揽实力,我们碍于孙刘盟约,还得出动水军作为接应……子瑜,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第五百二十七章 节操   诸葛瑾吃了一惊,连忙道:“将军不可!”   “嗯?”孙权乜斜眼睛,瞥了诸葛瑾一眼:“子瑜,我说了什么?何以子瑜如此紧张?”   诸葛瑾起身长揖道:“还请主公稍稍念及鲁子敬、吕定公。”   孙权愕然,随即哈哈大笑,拉着诸葛瑾的手,让他回到席上:“子瑜固是忠厚,难道我就是奸滑无信之人么?你多虑了,多虑了呀!”   诸葛瑾顿时额头见汗,羞愧再拜。   两人再度落座。   孙权举箸笑道:“辛苦了一日,子瑜陪我稍稍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是。”   仆役们这才找到机会,入来排布灯盏。   灯光照耀下,各种精美食物色彩鲜艳,令人垂涎。   “这是用曲末和黄蒸末酱制的干鲚鱼,与鲜鱼相比,别有特殊风味。子瑜你尝尝。”   诸葛瑾抿了一嘴,连道:“确实美味。”   “哈哈,哈哈,既觉美味,就多吃些。回头我让人送你一瓮。”   “谢过吴侯。”   两人谈了些闲事,孙权忽然投箸于地。   “子瑜,我真是咽不下这口气!”当着诸葛瑾惊讶的眼神,孙权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道:“你既然和我谈起此人,必定就有相应的建议,对么?”   诸葛瑾点了点头:“吴侯,这雷远新破夏侯惇,声威大盛,听闻又在庐江以北屡屡炫耀武力,威慑汝南。既如此,就该有适合其声威的用法,将他用到极处,而不仅仅据守庐江,掩护我军的侧翼。”   “哦?怎么个用法,你说来听听。”   “我们先派一名使者,带领民夫、车队,大张旗鼓地向庐江发运粮秣物资,声称吴侯赞叹续之将军的勇武,听闻他将要再图大举,特意遣来额外支援。”   孙权怒道:“这雷远在安丰掠取了夏侯惇的军资,已然肥得流油。如何还要我们的支援?”   诸葛瑾道:“吴侯少安毋躁,请听我细说。”   “你说!你说!”   “与此同时,我们再分遣轻兵,让他们火速往寿春等地巡游。务必要多携旗帜、金鼓,做出攻城掠地的姿态,然后立即退兵。退兵之时,须得散布消息说,那雷远乃江淮旧族,与曹公仇深似海。既得庐江,下一步必取汝南,再攻许都。吴侯却不过他以孙刘盟友情谊相挟,故而暂且不动淮南,而把江东后继之兵投入到汝南。”   期待了好一会儿的策略就只这般?孙权皱了皱眉。   他心里暗道:“子瑜虽然忠勤,但不知兵。这个计策,未免粗糙了。”   诸葛瑾少年时游历雒阳,以治毛诗、尚书、左氏春秋知名,后来历任县长、长史等文职,被孙权引为亲信重臣。因为日常接触军国机密的关系,有时候孙权会向他咨询军中琐事。诸葛瑾处事细密严谨,对军务也能对答如流……但他终究不是正经的武人出身。   按照诸葛瑾的意思,己方在合肥初战不利而雷远威势大张乃是事实,没必要掩饰。不如在这事实的基础上再加些渲染,使曹公以为雷远所部并非偏师,而是先锋;江东此番出兵的目标也不只是江淮,而有进兵许都,饮马河雒的壮志。   曹军主力原本从邺城出发,在东郡的濮阳、白马等地渡河,然后经过离狐、定陶、睢阳、谯县这一条路线直线南下,直抵寿春。以曹军规模之庞大,江东之兵一方面围攻合肥,一方面还要与之野战,实在是为难的很。   但如果许都受到威胁,曹军分兵急往救援,或者在汝南等地与雷远所部大战,那吴侯在江淮受到的压力就会大大减轻,攻克合肥的机会也就相应增加了。   雷远的声势愈猛烈、兵力愈充足,能吸引的曹军就愈多,对吴侯带来的利益就愈大。这想法实在很美。用雷远这支偏师吸引曹军主力,也没什么不能向玄德公交待的。毕竟用兵之法,虚虚实实嘛。   诸葛子瑜想的很周到,但他实不知兵。   江东的力量往汝南、颍川等地延伸得再远,占据的地盘再大,终究要从江淮发动。而合肥正是江淮锁钥之地,只要合肥掌握在曹公手中,想要掐断江东向北的通路,简直易如反掌。到那时候,江东往汝南、颍川等地投放的力量反倒成了瓮中之鳖,只有乖乖就擒的一条路好走。   孙权自然是知兵的,曹操也该明白孙权知兵。所以,曹操必不会相信孙权的虚张声势,只会把力量继续投入到江淮,投入到合肥。   曹军只要稳住合肥,就足以堵死江东之兵北上的一切可能。而诸葛瑾所做的这些事,就全都是无用功。   虽如此,诸葛瑾到底是一腔好意,孙权也不便嘲笑他。   当下他想了想,有些懒散地道:“子瑜的意思我明白了,容我先斟酌一番……”   他既这般说,便是委婉的推却了。   不料诸葛瑾郑重地道:“将军,我清楚淮南的重要,也清楚合肥之于淮南的作用。然则,此时伪作进兵许都的姿态,必定会使得曹公大大惊疑,并且急遣兵马前去应对。”   “为何?”   “吴侯请看。”诸葛瑾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   “子瑜总算入了正题,你竟然学会卖关子了?”孙权不经意地接过文书一看,吃了一惊:“荀文若死了?暴毙?”   “正是。我方的密探报说,荀文若是被曹公逼迫,不得不仰药而死。此时许都朝廷上下,人心惶惶。又听闻,曹公以董昭董公仁继任尚书令,遣丞相长史王必为辅,领兵入禁中威胁皇帝,并以武力管制许都,监查公卿。”   “这……”   孙权也有王霸之图,骨子里并不将威权丧尽的汉室朝廷当回事,但如曹公这般肆无忌惮的行事,不得不让孙权惊骇。   诸葛瑾道:“近两年来,因为孙刘联盟势力大张,又时时宣称要规复汉家秩序的关系,许都朝廷那边,对曹公的跋扈愈来愈有怨言。而曹公试图控制许都朝廷的举措,每次都激起公卿大臣们更多不满。荀文若之死,便是双方矛盾激化的结果。”   “子瑜,你继续说。”   “荀文若对许都朝廷控制乏力,引起曹公的不满。曹公担心领兵出征期间,许都生乱,所以干脆除掉了荀文若,而用深体自家意图的董昭掌控许都。但这样一来,曹公就能对许都放心么?”   孙权沉吟半晌,试探地道:“荀彧的死和董昭的任命,恰恰证明了许都局势不能令人放心。这时候若有大军威胁许都,只怕许都真的会闹出乱子来!”   “对啊!”诸葛瑾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曹公逼死荀文若,这件事情决然做的差了。他想要以荀文若的死来威胁朝廷,此举反将他的弱点暴露在了我们眼中。我们现在大张旗鼓摆架势,对准这个弱点一拳捣去……敢请吴侯设身处地为曹公想一想,在曹公眼中,是许都重要,还是合肥重要?”   孙权连连摇头:“若许都有变,老贼还谈什么挟天子以令诸侯?许都的重要程度,便是一百个合肥也及不上!”   诸葛瑾大声道:“那么,他会不顾许都,而全力来救合肥么?以我猜测,或许曹公会选择亲提大军力保许都,亦未可知也。我们就可以从容不迫地攻打合肥!”   孙权霍然起身,在船舱里来回走了两遍。   “好!好计策!”他以拳掌相击,发出“啪啪”声响:“那雷远不是声势浩大么?就用他的声势去吸引曹军主力,让他去拼死拼活!”   他随即又站到诸葛瑾的面前,行了一礼:“子瑜之才,非只在案牍之间啊。日后,我定有诸多仰赖之时,请子瑜继续指教,千万不要嫌弃我见识浅薄。”   诸葛瑾慌忙伏身回礼:“吴侯,那雷远乃是江淮豪右联盟出身,此辈素无节操,惯会判断风色。若他见事不妙,就像前次那般抽身而走,此策便无可施展。所以还有两条,须得注意。”   “快快说来。”   “一者,适才所说散布消息的举措要立即进行,越快越好!”   “嗯,有理。另一条呢?”   “二者,须得分遣精兵,堵死灊山中的山道,封住逢龙、硖石等要隘。如此一来,就算那雷远要走,也无处可走……逼他非得在庐江、汝南等地顶住曹军主力,甚至曹公本人才行!”   “好!好!我立即吩咐下去!”孙权大步站到舱门处,喝令:“来人!召集军议!” 第五百二十八章 抽身   在雷远所知的那段历史上,江东与中原持续对抗数十年,进而奠定此后南方的经济基础,为数百年南北两分的局面开启大幕。   能做到这程度,江东孙氏麾下自然有杰出的人才、出众的谋略。   江东对雷远的算计,正如玄德公那边对江东的算计。随着乱世将要终结,竞争越来越趋向白热化,为了最终的胜利,各方都无所不用其极。单以手段上说,只有胜败高下之分,而无须去谈道德上的优劣。   当吴侯紧锣密鼓地行事,试图用雷远来吸引曹军主力的时候,身在庐江的雷远,也知道了曹公起邺城大军南下的消息。既如此,他已经完成了当日诸葛亮的托付。他当即着手安排全身而退,裨使吴侯所部能在江淮尽情施展。   事实上,这方面的准备,从雷远出发前往江东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玄德公敢于放手发挥部属的实力,却并不将部属当作工具,他既然同意了吴侯双方互遣援军的建议,就一定会竭力保障雷远的安全。   雷远的撤离准备也在紧张进行。缴获的大量粮食、马料、武器、营帐等,都已经分配到了各部,并将由紧急组织起来的民夫队伍负责运输。   协助运输的民夫都得到了雷远的赏赐,并得到分配田地的承诺。既然前往荆州能够得到脱离屯田都尉压榨的机会,还有诸多庐江同乡的经历作为证明,他们大体来说都很乐意。   此后夏侯惇所部的大批车辆、驮马被分配下来,民夫发现在搬运物资的同时,还能够携带家人,热情就愈发高涨了。   负责协助管理这些民夫的,是大概两百多名江淮旧族子弟。庐江雷氏的号召力虽然不足以打动地方高门,但对这些因为括民屯田而失去家族荫庇的底层小地主、或者普通读书人来说,相当足够了。   这些人非常积极地补充了雷远所部的不足,渐渐将雷远掌控的两万人和同等数量的老弱妇孺,急速捏合成一个可以随时行动的整体。   然而即使如此,每个人都知道,想要顺利抽身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吴侯那边,此前派来了使者冯熙,客气但是极其坚定地要求雷远所部占据庐江,掩护合肥侧翼,不得妄动。只过了六个时辰,又有一名使者赶到,这使者言语极其强硬,他一方面勒令雷远堵住由庐江西面赶来的全部曹军,只差没说出“违令者斩”四个字来;另一方面,又要雷远立即交出被俘虏的夏侯惇。   雷远毫不犹豫地声称自己身为大将,有临机制变之权,遂请这两人全都回去,不必替吴侯操心庐江战局。   但这样一来,指望如上次淮南豪右联盟撤退那般,从灊山南下,再沿江往荆州去就不可能了。吴侯不会允许。以吴侯这些年对庐江下的功夫,雷远也不可能找到一条能通过数万人而不被吴侯所知的道路。   何况上次夏口城在玄德公掌控中,雷远所部经陆路即可抵达,但这次,没有江东水军的支撑,片板难渡大江。   雷远所部身在庐江,北面是汝南,西面是江夏,都是曹军牢固掌控的地盘;南面隔着灊山是东吴严密控制的皖城,东面是江东十万大军的本营所在……这样看来,分明是个四面皆敌的局面,比当日淮南豪右联盟所面临的更加危险。   部属们难免犹疑,而雷远只对部属们说,玄德公早有安排。己方只要做好准备,随时发动。唯独愈到了谋图脱身的紧要关头,愈得故作强势,摆出雄心勃勃的架势来,非如此,不能压制住曹军和江东的盲动;非如此,不能争取出脱身的机会。   这一日天色晴朗,雷远带着百余骑,巡视汝南、江夏和庐江三郡交界处的地域。他们从安丰出发,沿着决水向北抵达蓼县,然后再向北,渡过灌水,直抵汝水、淠水和淮水合流的开阔平原。   春夏时节,茂密的林地和草甸、沼泽、河流交错在一起,使得雷远眼前仿佛是一道漫无边际的绿毯。   数十年前,此地本是阡陌相连、人烟繁茂之地,但丧乱以来,田园荒芜、百姓流离,原来的良田被沼泽、林地和连绵草甸大幅度地侵蚀了。此番雷远出兵到此,哪怕顶着庐江雷氏宗主的名头,仅存的百姓也难免畏惧兵灾,再度逃亡一批。   故而百余骑纵横奔走,竟如行于野地,除了偶尔见到坍塌的村落,全无半点人烟。马蹄踏落的声音,只惊动了野兽狂奔逃窜,在深草密林间展现其矫健身姿。   雷远策马走在骑队最前。   身为兼任多个二千石职位的军政大员,雷远从来都不讲究排场。此刻他一如既往地穿着浅灰色的戎服,外罩一件普通将校所着的皮甲,腰间悬了利剑。然而将士们对他只有更加敬畏。   十日之内,夺取大郡、击败数万曹军、俘虏曹公麾下首席大将,这岂是寻常庸将所为?放眼当今天下,有过如此辉煌战绩的能有几人?   此等人物根本无需外物来展现威严,只凭他冷峻而锐利的眼神,就足以使得数万人为他效死了。   此时马忠骑着一匹黑马,紧随在雷远身后,略差半个马身。   这位长史并不是那种多谋善断的出众谋士,在此前也不熟悉江淮情形,但在这时候,却成了雷远极佳的臂助。他文武兼备,嘴上能说,笔下能写,必要时也敢动刀子;夏侯惇所部曹军的收降整编过程中,多赖马忠之力。   只是马忠此刻的脸色不太好。前日里他去弋阳一线探看曹军动态,结果不慎遭到一队曹军突袭。他且战且退脱身,背后中了一箭。所幸有甲胄遮护,箭矢刺入不算很深,只是失血稍微多了点,以致说话的中气不足。   此刻他向淮水北面指点着,为雷远解说道:“将军你看,从右到左,分别是富波、原鹿和期思三城。此前夏侯惇所部从安丰等地逃窜之后,留下了三名别部司马各统千余人在这三城与我方对峙。”   “我记得前日里,期思的曹军曾南下试探?”   “是,驻扎在期思的曹将是别部司马成刚。此人乃吕布的麾下骁将成廉之弟,甚为勇猛,三日内连续渡河滋扰我方,一度接近蓼县。所以昨日郭校尉和丁校尉联军攻入期思,斩杀成刚,并焚烧了他们的粮秣物资。”   雷远沉吟片刻,喃喃道:“干得好。只是,期思太靠南了。”   “什么?”   “派人通知郭竟,让他不要急着回来,先往北去,打一打富波、原鹿两城。进而再向新蔡、固始、汝阴等地走一趟,破几个坞壁,杀一通。我会遣人送去我的旌旗,让他尽量造成声势,就说,我雷远即将起兵攻向许都!”   马忠连连苦笑:“将军,咱们的声势已经够大了。这个这个……是不是该适可而止?”   “还不够。汝南太守满宠还在襄阳没有动,最好能把他调动回来。”   马忠神色一动:“原来我们……”   “没错,我们不必原路返回。当曹军的注意力集中到北面,我们就一口气向西南,打穿江夏郡北部,返回荆州。关将军会出动荆州水军接应我们,如有必要,他会亲自出战文聘。” 第五百二十九章 得计   顿了顿,雷远问道:“德信以为如何?”   马忠笑了:“玄德公好安排,好气魄。”   或许是眼界的不同吧,吴侯和曹公对抗的这些年,除了周郎出镇南郡的那一年里,其余时间,全都围绕着扬州的江北部分,也就是庐江和淮南两地。时间久了,似乎吴侯和他的参谋们也都盯死了这个区域,全不考虑其它。   玄德公和他的参谋们,显然视野要开阔一些。他们很清楚,雷远要促使曹公的邺城大军主力南下江淮,难免要做些让吴侯不快的事情。万一双方抵捂,雷远须得自保,须得有一条脱身的途径。   吴侯不会再给雷远一次翻越灊山的机会。但是既然南郡在手,玄德公就可以从西面接应雷远,使他安然返回。   南郡和庐江之间,隔着整个江夏郡。江夏郡北部有桐柏山,桐柏山与大别山之间的通道,乃天下九塞之一,古称冥厄,周边又有大隧、直辕等险要关隘。   春秋时孙武率军由此突入楚国腹地,攻破郢都,使得楚昭王涉睢济江、逃亡云中避难。当日雷远和蒋琬在乐乡城中登临云中故垒,便是昔日楚王所困居之处。   这几处险峻关卡,在近代以来并不很受重视。刘景升全据荆州之时,只坐保江汉而无四方之志;江夏又正面对着孙氏,自保都来不及,断无经此北上的胆量。到了曹公占据荆州北部,出任江夏太守的文聘颇具威惠,江夏郡南部的水网湖泽又自成险塞,无需经营此处。   但如果雷远从北往南打呢?   如果雷远从北往南打,而南面还有关羽亲提大军作为声援呢?   文聘能吃得消么?   曹公在荆襄,自然是下了功夫,用心去经营的。此前文聘在江夏、乐进在襄阳、满宠在樊城各领重兵,吕常、傅方也都是宿将。吕常、傅方被关羽击斩以后,乐进等人稍稍收缩,曹公随即又增派了行征南将军曹仁领兵数万,进驻宛城。   粗略估计,这数将所领兵力将近六万,足以将关羽压得动弹不得。如果贸然惊动他们,必得碰得头破血流,损兵折将。   但雷远先在庐江以北做出诸多威胁,试图吸引许都乃至宛城守军的注意力,然后掉头南下,穿过冥厄,一猛子扎进云梦大泽,便不存在这个问题。   襄阳、宛城两地的曹军主力未必愿意为江夏轻出;就算他们出动,在江夏南部的水网地带,关羽的荆州水军足以制之。   “那么,将军还在等什么?”马忠问道:“将军,之前我听冯子柔说,曹公的前部兵马已经过河,进抵东郡。曹军以精骑长驱,行军速度极快。彼辈若不放心许都受到威胁,分出一支偏师来援,就会给我们带来绝大的麻烦。”   他皱眉想了想,又道:“必然会有一支兵来……将军,夏侯惇还在我们手里呢!难道曹公就纵放我们安然而退,将他部下首屈一指的重将带到玄德公面前?”   想想也不可能坐视此等奇耻大辱,曹公必定会有所行动。   雷远犹豫片刻,答道:“再等一等。一方面看看能否再调动些荆襄曹军北来,另一方面,我还有些事要办。”   马忠试探问道:“不知……”   “昨日傍晚李齐来报说,吴侯在灊山深处的几条道路都增派了兵力,并紧急伐木修建关隘城塞,明摆着封堵我们经灊山南下的道路。在吴侯眼里,我们这支兵既无其它去处,就得在庐江与敌死战。或许他对此很有把握,今日居然还派了一队人来,赐我们以粮秣物资。”   “竟然做得这般直接?毫不掩饰的么?”   雷远颔首:“既然已经到了这等程度,我也没什么再要顾忌的了……”   马忠吃了一惊:“将军,你要做什么?”   “难道德信以为,我要点起兵马,与吴侯火并?”雷远微笑道:“吴侯希望我们去替他分担,我们便做出个样子来。我已遣了人手,去往庐江东面几处城池,伪作修缮城防、预备死守的架势……蒙他两天,让他自以为得计。”   这招可够损的。当孙权以为雷远所部尚在,无需防备侧翼的时候,数万人已向江夏狂奔。于是江东大军的西面门户洞开,曹军顷刻即至。   到那时,孙权身处坚城之下,还面临曹军两面来援……他但凡还存着一点盼头,还保有一点雄主的心气,就只能背水一战了。   此战若胜,还能与曹操继续相持,保有夺取江淮的可能;若败,则此番全力出征则将遭到惨痛失败,多年来积累的精兵强将折损殆尽,恐怕短期内只能竭力自保,再无北上的机会。   至于究竟胜败如何,雷远一点都没有疑问。   “所以,这几日里,北面由我亲自负责。我会盯紧了汝南,严密监控曹军动向。德信你与邓铜、贺松等人配合,继续整顿部伍。一旦时机成熟,我们立刻出发,抢在曹军骑兵抵达之前,翻过冥厄。”   “遵命!”马忠放心地应道。   所谓的时机成熟,自是曹军主力威胁到巢湖的吴军,而曹军偏师将从汝南赶往庐江的时候。既然将军已经有了通盘的计划,又有玄德公的大军接应,那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可惜,乱世中的盟友,实在比敌人更难应付。吴侯固然自以为得计,雷远和马忠也同样是自以为得计。他们不知道,吴侯对他们的期待比预想中更多。   在吴侯的谋略影响下,即将集结到颍川、汝南的曹军,可不仅仅是某一支偏师。而在夏侯惇兵败被俘以后,有更多人注意到了他,并不再将他视为玄德公麾下的寻常一将。   就在雷远和马忠做着各项准备的时候,许都城里,荀彧的府邸中,迎来了特殊的客人。   随着这名风尘仆仆的吊丧之人踏入堂内,荀恽、荀俣等荀彧诸子一齐拜倒:“丞相!”   曹操睨视着他们,但没有理会。   他们的父亲为了维护宗族,为了维护子嗣们的性命而死,可这些人啊,他们甚至不敢在我曹孟德面前提起嗓子说一句话。适才铁甲武士涌入厅堂戒备的时候,其中不少人战栗发抖,甚至有人偷偷哭泣的。   真是可笑。在他们眼中,难道我曹孟德竟会迁怒到荀文若的家人?汝、颍固多奇士,可现在看来,后继无人哪。数十年后,谁可继之?   曹操在荀彧的灵柩前默然站着。   过了许久,他淡然道:“我有军务在身,不克久留。子桓替我拜祭。”   顿了顿,他想到眼前还有叫人头痛的军务,于是道:“公达随我来。”   面色沉静的荀攸闪身出列。 第五百三十章 乱草   荀氏乃颍川高门,即使在许都也聚族而居。从荀彧的府邸向外,狭长的甬道两侧十余个院落都是荀氏子弟住宅。要一直走出数百步,才穿过里门,抵达南北向的大路。   而大路的北面,直接就是皇帝所居的宫室了。在重叠屋檐之后,可见楼台高高耸立,台上隐约有小黄门打扮的人影晃动。说不定,是皇帝遣了人来探看外界动静,也有可能是皇帝亲自来看。   这种被窥视的感觉,让曹操愈加不快。   曹操眯着眼,试图辨认清楚台上是谁,过了好一会儿才放弃。   老了,眼神不如当年。   他提了提腰间的玉带,转而向南慢慢走。   此前听闻许都受到威胁,他大惊之下换乘良马,带领骑兵急速赶来,途中整整两天都在马上奔驰。年轻的时候这么做不觉疲累,现在却不行了,腰腹酸痛得很。因为肚子肥硕晃动,皮肤被勒袍的丝绦磨出了血痕,火辣辣地疼。   “那处……是永始台?”他问。   “是。”荀攸答道。   “我记得永始台地势甚高,周围有墙垣遮护,最初是打算用来当作粮库、武库的?”   “是。”   “这地方太高了,太危险,皇帝和他的近侍不宜登临此地。让王必调一队甲士进驻此地,以拱卫宫室的安全。”   “我即转告王长史。”   “嗯……这个安排,也须得让皇帝知道!公达,你代表我,去见一见皇帝,告诉他!”   荀攸微微一怔:“丞相,此事当由董公仁……”   曹操止住脚步。   他转身盯着荀攸,加重了语气:“你去!”   荀攸明白了,这既是曹公对荀氏的试探,也是曹公给荀氏的机会。荀彧的犹豫不决已经引起了曹公的绝大不满,所以才会有那个空食盒的赐予。那么荀攸呢?如今以荀攸马首是瞻的荀氏子弟,和荀氏无数的宾朋、亲友、故吏呢?   曹公需要一个明确的答复。   荀攸愿意给出答复。虽说都是荀氏一门的杰出人物,但荀攸的理念,从来都和荀彧不一样。他要的,并不是那个虚无缥缈的汉家盛世,而只是终结乱世。至于谁来终结乱世……谁在乎?荀攸反正不在乎,最好荀氏子弟谁都别去在乎。   荀攸面色坦然,深深地躬身下去:“是,我今日就去办。”   曹操看着荀攸一拜一起。   荀公达真是聪明人,他从来都不会违逆强者的心意。曹操记得很清楚,此前邺城和许都之间风波乍起的时候,自己为了警告荀氏,忽然将素来由荀攸担任的丞相府军师之职拆成了前中左右四份,由钟繇、毛玠、凉茂等人分领。但荀攸丝毫都没有半点怨言,他也一点都不参与许都的那些烂事。   同为荀氏子弟,荀文若为何就不能像公达那样,聪明一点呢。   可惜,可惜。   曹操迈步向前。当荀攸赶上来时,他悠然道:“方今天下大乱,智士劳心之时也。公达,切勿弃我啊。”   “攸愿尽忠竭力,以致太平。”   曹操颔首:“那就好。你去见过皇帝以后,我们立即发兵。”   荀攸不提去见皇帝的事,转而问道:“对于之后的战局,丞相已有决策?”   曹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两人继续前行。   此时身披重甲的巨汉许褚不知何时跟在了两人身后。于是本来密集排布在街道两侧的甲士也都紧随,数千人铿锵的脚步声汇集在一处,仿佛浪潮在轰鸣。   曹操戎马多年,虽然依旧喜爱声色犬马的享乐,但他始终觉得,此等万众追随的脚步声,最让他感到心满意足。   他按着剑,昂然而行。   “说来有趣,前些日子相府内外、朝廷内外都不安定,我也琐事缠身,思绪纷乱。可适才我在文若的灵前,忽然就想明白了。”   “哦?还请丞相开示。”   “能与我争天下的大敌,始终是刘备。此人如今跨有荆益二州,虎视汉中、关中和凉州。此前得到夏侯妙才的军报说,马超横行凉州,而我军在汉中应付艰难,可能不得不退往关中维持。嘿嘿……维持这两个字,有些意思。”   曹操冷笑了两声,继续道:“总之,我们应对稍有不慎,就会让刘备成先秦之势,高屋建瓴以向关东。兼之此人动辄以汉室为号召,真到那时候,中原、河北,俱都人情汹汹!”   “那丞相以为孙权如何?”   “孙权?此人虽也有几分雄心壮志,怎奈成于江湖,也限于江湖,终究成不了大事。江淮现有于禁和张辽势成犄角,张辽以八百骑突阵,杀得他丧胆。我料他难以得手,待到秋日水退,他就只有退兵!既如此,他派遣更多的人威胁许都,也不过痴心妄想罢了!”   “那么,丞相是要前往关中去?”荀攸吃了一惊。   “怎么?公达以为不可?”曹操睨视他一眼:“难道公达和许都的公卿一般,都盼着刘备崛起,以压制逆贼曹操么?”   这话说得杀气腾腾!荀攸额头大汗淋漓,袍服背心处瞬间湿透了。   可他咬了咬牙,诚恳地道:“丞相,要敌刘备,非得动用数十万大军,我估计,沿途的粮秣供给,恐怕仓促难以备齐。何况关中固然重要,河北、中原才是腹心之地。若腹心之地不平,哪里能放心去往边鄙?”   “公达甚是可爱。”曹操大笑:“你放心。我也知道关中荒残,每去一次都得消耗府库多年积蓄。所以,眼下我没打算去。”   “那么丞相的方略究竟如何?攸也愚钝,一时猜不透。”   “你适才说,腹心之地不平,哪里能放心去往边鄙。这是用兵的常理。”   “是。”   “所以孙权畏惧我兵临江淮,便遣了一支刘备的援军往汝南送死,意图让我移师许都。过几日,孙权发现我果然到了许都,想必还会置酒欢饮,自以为得计。可他不明白,我放眼天下,怎会如他一般只顾眼前呢?公达!”   荀攸连忙上前半步:“在。”   曹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声道:“此番出兵的目的地,乃是江陵!”   荀攸想了想,心悦诚服:“丞相高明!”   “哈哈,高明在何处呀?”   “刘备虽然跨有荆益,其骨干始终是荆州之兵,而荆州之兵的家眷俱在江陵。我军威逼江陵,把这消息传到汉中,则刘备不战自乱,或许还得分兵急援荆州。夏侯妙才就可以稍得喘息了。而对孙权那头……我军若得江陵,从此便可从容编练水军,与孙权共分大江之险。这样一来,就算他在江北获得尺寸之土,又有什么用处呢?”   “公达,我就知道瞒不过你,哈哈,哈哈。”曹操笑了两声,顿住脚步。   “丞相?”   “出兵之前,不得不芟除当门的乱草。这样,你领着张俊乂等将,催动大军径去宛城,和曹子孝汇合。我以子廉、文烈、仲康为辅助,亲提铁骑三万,先往庐江走一趟!” 第五百三十一章 曹休   由曹操决心挥师江陵开始,孙刘联盟与曹氏的博弈和对抗,就已经跃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此前孙刘联盟出于各自的考虑,将战斗局限在了数千里边境的东西两面,给曹操造成了两难的局面,无论援助汉中还是援助江淮,必定有一方难以兼顾,这个闷亏是吃定了。   但曹操不愧是天下枭雄,眼光毒辣,气魄更是惊人。他一旦出手破局,就跳出了孙刘同盟为曹氏架设的藩篱,直接挥军前往荆州,攻打江陵。   对刘备来说,这是绝大的威胁。   赤壁战后的三年里,刘备的地盘由一个临时性的油江口营地,扩张到了两个大州二十二郡国,这样的扩张速度,不敢说自古以来未有,也一定是极其少见的了。许都的某些人,已经隐隐约约将刘备与高祖、世祖相提并论,传递出汉室三兴的论调。   但这样迅速的扩张,难免会使根基不稳。刘备的元从数量极少,虽然普遍得到了提拔,却难以覆盖诸多关键职位,有时候还因为德不配位,生出事端来。以诸葛亮为首的荆襄世族由此发挥了重要作用,以其人力资源搭建起了荆州牧府的军政框架。随着刘备拿下益州,无论元从还是荆州人,都希望在其中攫取更多的利益。但因为刘璋尚在,出于政治上的号召,刘备又不得不对益州人加以适当的优容安抚。   政治上如此,军中也是如此。人分派系、各怀心思的局面根本无法避免。比如益州军的首领们难免力图自保,对战争的损失格外警惕。以刘备的人格魅力,给他两三年时间,未必不能将人心凝聚;但时势所迫,他又没有时间坐等曹军在汉中慢慢经营。   故而此番攻取汉中时,刘备虽然号称兴师十万,真正顶在最前方的,是黄忠、魏延等荆州军将所领有的三万多士卒。夏侯渊督领韩遂等关中诸将与之对抗,虽然处在下风,一时倒也不至于兵败。   在此情况下,如果荆州有失,荆州军还有没有斗志?   如果荆州军失去斗志,益州军愿不愿意顶上前线?   为了让益州军在前线鏖战不休,刘备又该为此付出多少政治和经济上的利益?   再接着考虑下去,益州军若有折损,益州人难免不满于刘备的穷兵黩武;益州军若战胜而无折损,益州人就对荆楚人贵的局面更不满意。就算拿下汉中,进入关中,失去荆州本据的荆州人和益州人的矛盾只会越来越深。   地盘的扩大不会带来实力上的提升,反而促使从短期到长期的矛盾轮番爆发,哪怕刘备和他的僚属们个个三头六臂,也不是那么好安抚的。   这样的结果没人愿意承受,所以江陵和荆州必不能有失。   为了江陵不失,刘备就得挥军东下救援。而在汉中等地的行动难免就要虎头蛇尾了。   围魏救赵,这就是解决汉中、关中等地危局最简单的办法。   宛城有曹子孝坐镇,再加上邺城大军的加入,总兵力将会陆续增加到江陵无法承受的程度。这样一支大军只消沿着荆襄道安然南下,便非野战所能阻止。   虽说入夏以来江汉湿濡,将士易得疾病,可自古以来行军打仗,哪可能一点风险都没有。考虑到此刻荆州军主力大部分都已入蜀,曹操愿意冒这个风险。   驻守在江陵的关羽纵是名将,但其兵力太过单薄,江陵城防的建设也非一日之功。仅以他一将之力,断难与曹军主力相匹敌。如果大军四面围城攻打,而荆州纵有水军,不能上陆,只能坐视着江陵陷落。   这样的战斗,未免缺了点乐趣,所以曹操觉得可以全权委托给曹仁,自家坐镇襄阳为后继即可。除非刘备从益州赶来救援,否则我堂堂丞相根本无需纡尊降贵,亲临前敌。   值得去打一打的,倒是那个雷远。   凭着一支偏师,就拿下了夏侯元让,还气势汹汹地说要进攻许都,这样有活力的年轻人,我曹孟德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了。如果不亲自会会他,未免心痒难耐。   于是,当荀攸恭恭敬敬拜见皇帝的时候,曹操率先离开了。   自从某日皇帝对曹操说什么“君若能相辅,则厚;不尔,幸垂恩相舍”的言语,曹操再也没去朝见过皇帝。这瘦弱小子坐在巨大的龙椅上,在真正的强者面前竭力支撑的场面,只让曹操觉得可笑。   这是乱世,威风是从兵强马壮上得来的,岂有他途?   曹操遂领三万精锐之师,先到郾县,然后沿着汝水向东,从葛陂和汝水之间直抵新蔡。因为要蓄养马力,两百里出头的路途,走了四日。   此时距离新蔡城还有十余里,曹操按辔缓行,正与身边诸将谈起雷远。   “子廉,这小子比你还阔气多啦!”他对曹洪说道。   曹洪正在走神,只听到阔气两字,连忙道:“丞相,我没有钱!我也没得阔气!”   曹操大笑几声,知道这个堂弟吝啬惯了。哪怕每个人都知道他家资豪富,他还是逮着机会就向所有人哭穷。   “昔日咱们几个去扬州募兵,独你所获最多。我记得在龙亢会师的时候,你带来了庐江上甲两千人,丹杨精兵数千人,再有家兵一千。我以此为基,遂于东郡大败于毒、眭固等贼,再破青州黄巾,被迎为兖州牧。可是,这庐江雷远前往荆州时,却带了部曲四万余众,这等规模的家业,你曹子廉可比得上?”   曹洪连连摇头。此等大豪强,放在青徐便是臧霸,放在辽东便是公孙度;一个家族便能支撑起一个地方政权来,在哪里都是被笼络优待的对像。   待要再谈说几句,前方哨探报称,发现敌军的小股部队正在攻打新蔡城东面的坞壁。估算其兵力约有两三千,看旗号,正是庐江雷远所部。   “雷远本人已到了新蔡?胆子不小呀!”曹洪吃了一惊:“难不成他还真敢往许都来了?”   “听说这雷远本人十分善战。此前与江东作战时,杀了几名江东宿将;后来在益州的巴西郡,又让徐公明吃了大亏,还曾大破马超。所以刘备对他极其优待,妻以元从之女,封以一郡之地,又授以奋威将军的称号。”   说到这里,曹操勒停战马,若有所思:“唉,此人年方二十余,就有这般的声势、胆略。而我身边诸将,普遍都已年过四旬、五旬,不久就会垂垂老矣。若此番不能除之,日后谁能在沙场上匹敌此人呢?”   这番话顿时引得曹洪身后一名英气勃勃的年轻将军不满。   “丞相,我曹休愿领精骑数百,前往破敌。定斩敌将之首,以振军威!” 第五百三十二章 妙策   曹休乃曹操的族子、曹洪的侄儿。   曹休年幼时丧父,后来天下战乱,曹氏宗族星散,曹休携老母渡江至吴郡避难,后来听闻曹公于兖州举兵,又千里迢迢回返投奔。   这一来一去,路途数千里,中有盗匪、乱兵、流寇、劫贼,千难万苦,曹休年仅十二三岁,却能全程操持。此举遂使曹公大壮之,称他为“吾家千里驹”。   后来曹休以骑都尉的身份,常为曹纯之副贰,督领虎豹骑。曹纯病死后,虎豹骑先由曹操亲领,后来转由曹休督领,曹真为之副贰。   由于另一名亲族后起之秀夏侯尚近年来转入政坛,担任了五官中郎将文学,因而曹休隐然被视为曹氏亲旧肺腑之中,下一代的领军人物。   其实曹休不算很年轻了,三十五岁,比雷远大了整整一轮。但他是夏侯氏、曹氏的子侄辈中,亲身经历过丧乱挣扎的最后一人。   再年轻些的夏侯衡、夏侯霸、夏侯威、曹泰、曹演等人,虽也偶有刚毅的表现,但长于富贵安乐的环境,终究难免柔弱而少了几分坚韧。曹操看不中他们。   曹休虽然鲜少独自领军,但随曹公南征北战,久历戎机,多有斩将搴旗的勇猛表现,确实是极出众的骑将。他的眼界又高,如袁绍、袁术、吕布、张绣等豪雄,他见得多了。听得曹公夸赞敌军乳臭未干的小将,顿时奋身求战。   曹休既然出列,身后两员健将齐出。这两人也都是虎豹骑中著名的勇猛之士,一曰伍真,一曰石柳。   曹操眯眼看看这三人,颔首道:“那雷远竟敢威慑许都,显然是剽悍骄矜已极。子烈便去杀一杀他们的锐气。”   当下曹休领铁骑五百,轻重骑各半,加速奔驰前出。   两汉以来,因为与北方异族交战的缘故,汉军特重骑兵。在数百年的作战过程中,汉家骑士从效仿草原游牧民族的骑射战术,到发掘出骑兵冲击驰突战术,逐渐实现轻、重骑兵的战术配合。   骑兵所用的武器,由弓矢而长戟,由长戟而矛、槊;骑兵所配的装具,由简单的坐垫到高鞍桥和皮制镫环,由普通马衣到重型的金属制马铠。   曹公自兖州起兵以来,多用骑兵作战,其麾下大将如曹仁、张辽等,都是赫赫有名的骑将。   近数十年的乱世中,北疆豪强还纷纷引入草原异族以充实自身骑队。初平三年时,公孙瓒与袁绍大战,公孙瓒便以骑兵为两翼,左右各五千余匹,合计一次动用上万铁骑。袁绍势大时,号称“长戟百万,胡骑千群”,骑兵规模更盛。   后来曹公统一北方,不仅收编继承了公孙瓒和袁绍的骑兵,并降伏三郡乌桓万余落,从乌桓部落中,又抽调精骑上万。   至此,曹公所部的骑兵队伍,不仅精锐善战,数量更为天下之冠。邺城大军以庞大骑兵为核心,遂能发自北方,驰援东西如电。   在骑兵不断扩充的过程中,虎豹骑始终是数十万曹军中最精锐之一部,其将士多从各军征调英勇善战的百人督充任,而其日常的战马配备、训练水平,也都超乎同侪之上。本部虽只两千余,算上从骑、驮马,规模几近万人。   此前数万骑徐徐行军,因曹公本人身在军中,将士无不肃然。若非亲眼见到,尚不能感受声势。   待到曹休呼喝号令出战,数百匹战马昂首嘶鸣,纵情奔腾。铁蹄踏过起伏的草甸,卷带泥土,踏过潺潺溪流,激起水花四溅。而马上的铁甲骑士高擎刀枪箭矢,形貌威武狰狞,简直有若鬼神。   探马报知,发现雷远所部正在新蔡城东面攻打坞壁,距此二十余里。这路程不远不近,通常来说,就算不能如行军般十里一歇马,也当徐徐而进,待抵近后再行冲杀。   但曹休求战心切,又自恃战马精炼、兵强将勇,于是全程疾驰。   他对两名副将道:“雷远,江淮穷迫之人,畏我军威,鼠窜荆州。奈何丞相竟称此辈善战?此番再来,我看,是自求其死也!”   副将都知道曹休高傲,于是答道:“愿为都尉破敌。”   曹休本人带着十余轻骑,赶在全军的最前。约莫未时,他刚绕过一处土岗,便见到了那座说是被雷氏部曲围攻的坞壁。   坞壁规模不小,外面有一圈丈许高的壁垒,壁垒外头还有堑壕。壁垒上头多有破损,还有箭矢射击和血液喷溅的痕迹,还有好些尚未收拾的尸体,横七竖八散落在外,显然适才经历过激烈战斗。在坞壁稍远处,还零散跑着几匹瘸腿的战马,抛着几面旗帜。   “嗯?敌军何在?”曹休有些失望。   一名眼利的小校指点道:“都尉,你看!”   原来在坞壁的南面,有一片绵延林地,林地间有数十面旗帜斜斜挑起,有将军旗,也有营旗和代表部、曲的三角小旗,旗帜下,可见士卒在林荫下走动的身影。还有个士卒提着头盔出来,到林边的小溪取了些水,慢悠悠折返回去了。显然敌军攻打坞壁不下,又嫌天热,于是退入林荫处稍许休息。   曹休立即下令,让后继骑队尽数下马,悄声跟进,莫要惊动敌军。他再转回头细细观看,发现林间最高的旗帜上,打头隐约有“奋威”两个字。   曹休冷笑:“真是沐猴而冠。”   副将伍真道:“将军,敌人全然无备,我们以铁骑突入,必可大胜。”   曹休摇了摇头。   他虽高傲,却久随曹操,日常耳濡目染,深谙兵法,绝非直来直去的一勇之夫。   “汝岂不闻,逢林莫入?我看这林地深密,其中足能藏得数千人马。万一敌军在其中弄什么玄虚,我军铁骑在那处难以发挥,反而为人所趁。这是丞相南下的第一战,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所以……”   伍真连忙问道:“将军可有妙策?”   曹休在马上挺身,看看周围地形。这林地在坞壁南面三四里处,坞壁和林地之间有大道通过,林地西面和坞壁北面都是土岗、丘陵。己方骑队长驱而来,正被土岗、丘陵所掩,故而敌军不知。   他扬鞭指道:“我军就在这处土岗后停步。你领五十骑,多携旗帜,马尾后绑上树枝,从南面包抄过去,大张旗鼓示以威吓。我料敌军猝不及防,必不敢接战,而会从北面出林,沿着大路撤退。到时候,我们以铁骑并力急攻,尽数将他们宰了。” 第五百三十三章 制敌   伍真点了五十轻骑,每人都携带两面旗帜,往土岗背后去,打算远远地绕行到林地后头。   新蔡周边的地势总体来说甚是平坦,除了连绵土岗以外,还有些干涸的旧河道或者自然堤之类。这条土岗后头便是条旧河道,地面的土质干得像石头,只有些杂树野草顽强地在此生根。   伍真等人便是沿着这条河道往南,因为河道蜿蜒,他们的身影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须臾之后,后队骑兵皆至。按照曹休的吩咐,各自埋伏停当,只派出曲长以上的军官攀到土岗顶端,眺望敌军动静。   等了片刻,林地南面竟无动静。   曹公本队就在二十里外,还在缓缓接近中。难不成曹公麾军大至的时候,自己等人还在这里趴着?那成什么样子?曹休不禁有些急躁。   他将缳首刀解下,横放在面前,反复地握紧放开。   另一名副将石柳是济北相鲍信的旧属,在荥阳大战时投入曹公麾下,资历极深,亦有韬略,见状连忙劝道:“都尉适才用兵,正所谓疑以叩实,察而后动,深合兵法。就算是曹公亲来,也必定赞叹。”   曹休闻之欣喜,嘴上谦逊道:“兵者,诡道也。此等小术偶尔用来,或有奇效。”   就在这时,林地南面轰然喧闹,喊杀之声回荡不绝,还有层层叠叠的土灰漫卷起来,曹休隔着密集的树梢都能看到。   “好,伍真到了!”曹休一拍手,返身低喝道:“众将士,准备起来!”   土岗后方的甲士们在从骑帮助下纷纷上马。轻骑当中,有不少鲜卑、乌桓和胡人,他们喃喃地念叨着听不懂的言语,有的拿出弯刀、短斧,有的拿出套索,一圈圈松松地绕在胳臂上。   再过半刻钟,密林间的敌军果然被南面声势所惊动,呼啦啦地从林地间跑了出来。这队伍可松散到家了,便如一窝蜂也似,一个个只顾狂奔,简直不像是军队,而像是逃亡的屯田民。   队伍当中,另有数十名队列较严整者,簇拥着几名骑将,提枪策马,匆匆而行。一边走着,那几员将似乎还呼喝着重整部伍。   曹休不禁失笑:“这便是丞相所说的,善战剽悍之敌?”   他缓缓掣刀在手,回顾身后众将士:“近数年来,我军与孙刘贼军之间少有大战。而赤壁时我军迫于疫病烧船而走,竟使贼军自以为强盛,骄横一致如此……你们看,彼辈领着这种犬彘样的杂兵,也敢来滋扰许都!”   几名曲长看了也冷笑,都道:“诚如都尉所言,他们简直是来送死的。”   当下个个都欲出战。   曹休道:“不必着急。这会儿冲杀出去,若他们逃回林地里,反显得我们除恶不尽。等他们再出来些,待靠近了坞壁时,正好铁骑驰突,杀个痛快!”   身后的扈从们这时候已牵了马来。   曹休离开土岗顶端,返身回去乘马,只对石柳和另几名部属道:“你们盯着,等他们靠近到坞壁……嗯,差不多抵达那处多有荆棘的缓坡处,就告诉我!”   石柳点了点头,继续盯着那队乱兵。   看着看着,他忍不住道:“就是这等兵马,打败了徐公明?就是这等兵马,打败了夏侯将军?就是这等兵马,从皖城一路冲杀到汝南郡来,号称威胁许都?有些荒唐啊!”   周边数人都在屏息计算敌军与缓坡的距离,一时没人理他。   石柳又喃喃自语道:“我听说,这群贼寇出自所谓淮南豪右联盟,昔日曾盘踞此地,与各方势力周旋,全都是庐江的地里鬼。既如此,他们攻打坞壁,怎会不知提防远近,竟使我们数百骑掩至近处?”   他想了想,实在觉得有些可疑。   若能在曹丞相面前来一场大胜,自然是美事,但若己方行动俱为敌兵所算,只怕……   他背过身,沿着土岗的斜背一溜滑下去,口中道:“都尉,且等一等……”   然而此时,土岗上头几名小校都叫:“都尉,敌军已经尽数离了林地,我军可以行动了!”   石柳连忙道:“且慢!且慢!”   曹休哪里顾得上他?他猛地一抖缰绳,纵马越过土岗,直冲了出去;口中还大声呼喝道:“骑都尉曹休在此!雷远小儿,跪地投降,饶你不死!”   部属们齐齐冲锋,并随着曹休一起高呼道:“雷远小儿,跪地投降,饶你不死!”   曹休在使用骑兵方面,曾得曹仁的传授,又多向军中汉军精骑出身的宿将讨教。用兵堪称有板有眼,无论行军、打仗,都依照汉军骑士的部勒之法施为,深得其中三昧。   他更知道当下的局面,乃是以快打慢,以骑克步,以精锐破乌合。故而数百轻重骑兵并未组成密集的锋矢阵型,而是张开两翼,以一个宽达数十丈的巨大正面迎敌。   如此一来,数百骑的声威几如千骑、万骑,又好似深海怒涛从堤坝倒卷上来,似有崩云裂岸之势。   似此雄兵,眼前区区贼寇,如何能挡?   这个念头转过,他才忽然注意到,原来此前狂奔乱跑的敌军忽然遭到敌袭,却毫无慌乱之态。就在曹休率部急速接近的短时间内,他们的队伍已从松散到紧密,千余人的队列猛然收缩到极小范围!   曹休的心头却猛然大跳起来。   他们为何不慌?他们又为何不逃跑?   骑队奔走何等迅速,曹休心中一闪念,战马便奔驰百步,距离敌军的队列愈发近了。   却见队列中那名提枪的将军叱喝数声,外围士卒齐步向外,双脚一前一后站稳,轰然举盾。而在内侧的士卒纷纷举起弓弩。   此时阳光灿烂,可阳光照在数百枚锐利的箭簇上,散发出的却是森寒的光!   竟有这许多的弓弩?这必是预先布置好的。敌军就等着以强弓硬弩来反制铁骑!   曹休吃了一惊,随即不屑而笑。   敌将这计策倒是周全,竟使我堕入算中。然则,骑兵乃离合之兵,骑兵战术变化的快捷,哪里是步卒能比得上的?虎豹骑的凶猛,又岂止数百弓矢所能匹敌?   你们还是得死!你们死定了!   曹休稍稍勒缰,使战马向右侧奔行,以放缓前进的速度,随即嘬唇作哨。哨声中,两翼轻骑豁然向外一分,将队伍正面扩展得更大,随即纷纷从身后取出角弓。这一来,中央铁骑仿佛在平展的阵线上忽然凹进了一大块。   只听敌军那将军喝令道:“放箭!”   箭矢如雨而下,却因为骑队正面过于宽阔的原因,并未取得多少成果。轻骑从两翼开始还射,而曹休所部重骑更是毫毛未损。因为他猝然放缓奔行速度的缘故,敌军弓箭手们来不及调整,许多箭矢都飞到骑队前方的地面,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   曹休身边的部将们,这时候多有打算取骑弓还射的。曹休抽刀在手,大声呼喝道:“贼人技止此耳!随我冲,踏平他们!”   这时候,重骑们正经过那处荆棘横生的缓坡。而曹休话音未落,他胯下的战马忽地发出剧烈嘶鸣,轰然倒地! 第五百三十四章 刀光   汹涌奔驰的骑队乱成了一团。前方的几名骑士落马以后,后头的骑士有的来不及反应,撞上了前面倒地人马,带起更大规模的人仰马翻。也有的立即勒马,于是战马暴躁人立而起,甚至对着其它的战马又踢又打。   原本气势凝同如一的铁骑冲击之势瞬间瓦解了。   陷马坑!   这些荆棘灌木之间,全都挖了陷马坑!   并非长五尺、阔一尺、深三尺,内置竹签的标准规格,而是最简单的那种,深约一尺,宽只一拃,专门陷马腿的!   这片荆棘地里,究竟挖了多少?三五百,还是七八百个?真是费心了啊!   曹休被战马甩到了空中,身不由己地转了两个圈,可脑子居然很清醒,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事。   但他仍然不明白,陷马坑这种玩意儿,或者在大军扎营时耗费人力布设于外围,或者在狭窄通路间临时挖几个坑人……此刻双方在开阔地带往来交手,敌将怎么就能断定,我军会往这片荆棘地里走?   脑海中转着纷乱念头,曹休背脊着地,甲胄撞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大的冲力作用在曹休身上,让他顺势又翻了个滚。强烈的震荡使他胸中气血翻滚,顿时肋部的骨骼剧痛,嘴里一股子咸腥味道。   但他丝毫也没有停顿,如同猿猴般纵跃而起,他手中依然紧握着缳首刀!   空气中传来骇人的厉啸,那是敌方盾阵中密集射来的箭矢。有两支打在曹休的肩铠和腰甲上。射在肩铠上那一支,当地一声弹开了;射进腰甲的那支割裂了腰侧的皮肉,瞬间淌血。还有几支扎在曹休的眼前地面,箭羽簌簌颤抖。   “将军小心!”几名甲士挣扎起身,遮挡在他身前。   还有人在荆棘地的后方嚷道:“都尉,快上我的马!我们稍稍退后重整!”   曹休向四周看看,损失真是不小。将士们和战马的尸体犹如被砍倒的草垛那样分布在周围,还有许多受伤的人和战马发出悲惨的哀鸣。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曹休这样的身手和运气,他们摔倒后骨骼立即断裂,哪怕在战后得到救治,多半也活不成了。   可是,退后重整?   一声怒喝打断了曹休的迟疑。   石柳大喝道:“都尉,你在犹豫什么?”   为了避免珍贵的战马再遭损失,石柳弃马从后头赶上来。他粗鲁地将曹休推到一簇荆棘丛后暂避箭矢,又连声喝道:“敌人显已有备,我们不能和他们耗着!”   曹休摇了摇头。   他知道石柳说的没错。骑兵一旦受挫,就该及时抽身,另外寻找正确的作战时机,正确的战场。   但他不打算这么做。   “我们不能退。”他对石柳说。   曹军不是不能承受一次失败,但我曹休绝不能在曹丞相眼前失败!   曹丞相就在身后不远,以丞相的用心,或许此时便已派遣了身边的虎卫,悄然探看战局。   一旦自己号令退后,接下去的仗就未必再由我曹文烈指挥了。不,只要此地的战事稍稍迁延,曹公的后继兵力就会跟上。此番随从曹公前来的将领甚多,其中更有一人……万一曹公换将,那就真没有自家再表现的机会了!   而我距离独当一面的重将地位,又会隔开远远的距离。   夏侯惇、夏侯渊等宿将以后,于禁、张辽等外姓重将的地位愈来愈高。他们久在边境,多有杀敌立功的机会,而自己难道只凭着与丞相的亲戚关系高升?这岂是武人所为?   更何况,虎豹骑为全军之锋刃。这支强兵,多少次把敌人打得闻风而逃,多少次当先破敌突阵,使敌人骨肉成泥?这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锐气,岂能轻易摧折?   虎豹骑绝不能失败!   曹休心中的熊熊斗志仍在,他挥退石柳,厉声喝道:“不许后退,随我冲!随我冲!”   “跟随都尉,冲锋!”数人应和,数十人应和,更多人应和。   短短片刻之间,因为坠马、中箭折损了许多同伴,重甲骑士的数量已经少了一半。但曹军的气焰竟不稍沮,他们紧随在曹休身后,此起彼伏地呼喊着,手持武器朝着敌军的盾阵飞奔冲去。哪怕没有战马,身披铠甲的骑士们徒步而行,依然是铁猛兽!   距离曹休稍远处,不少轻骑原本因为主将坠马而惊慌,对突发的混乱不知所措。有人勒马向外圈去,准备稍退。到此刻见曹休步行冲阵,都大喜道:“都尉没事!都尉仍在冲杀!”   他们顿时斗志升腾,齐声高呼,继续冲锋作战。   曹军不乱,与之相对的雷氏部曲反倒要乱了。   在盾阵中的部曲们接连被曹军骑兵还射的箭矢射倒了好些人。从部曲们身处的位置望去,正面和左右两面全都是敌骑。两翼的往复包抄射击,正面的不断迫近,他们的喊杀声和马蹄踏地的声音震耳欲聋,卷起的烟尘呛人鼻息。   这样的局面,就算是再精锐的将士也很难稳住阵脚。阵脚一乱,骑兵便能蹈阵而入,大肆屠杀。可若是竭力维持阵脚不乱,队列就会被困在这里,待到敌军后继兵力到达,所有人都要死。   毕竟,步卒难敌骑兵乃是常理。   接下去该怎么办?纵使雷氏部曲许多都是老卒,此时也难免汗毛竖起。   在这座盾阵中,掌控局面之将看到有些人持着盾牌的手臂已在发抖,于是用沉稳的声音道:“无妨的,曹军仍在我们掌握之中。”   曹休和他的部下们从荆棘地里绕出来以后,为了避免再度踏进陷马坑,他们换了个方向,沿着靠近坞壁的堑壕奔突。   当他们奔到近处时,堑壕内忽然有数百人纵身跃起,瞬间杀入骑队之中!   谁能想到敌人竟会如此阴险?这一环扣一环的,是打定了主意暗算,就是不想好好打一仗吗?   曹休简直要破口大骂。   短短片刻里,骑兵们从冲刺,到勒马转向,再转向,再冲刺,变得太多太快了。他们再怎么训练有素,队列业已混乱,马匹业已疲累急躁。何况此时侧翼受袭,促不及备,曹军实在难以应对。   而曹休顾不得指挥作战。他只听一声暴雷也似的厉喝,就连马蹄踏地的隆隆声响都被压了下去。同时,一道闪亮的刀光向曹休头顶直落。   这刀光耀眼之极,仿佛闪着金属光泽的瀑布席卷而下。   曹休躲无可躲,咬牙举起手中的缳首刀奋力格挡。   只听一声闷响,缳首刀迸裂了老大的缺口,而那持刀敌将再度进逼,手中那一柄厚背阔刃的短刀纵横飞舞,每一刀都不离曹休的要害!   曹休能领虎豹骑,武勇绝不逊色于人。但这时候他拼命招架,止不住地连连后退,竟连喘口气的余裕都无!   此时前方盾阵趁机打开,盾阵中的将士们大呼冲出,向着曹休所在的方向一拥而上。   他们像流水涌过乱石滩那样,鏖战于混乱失措的曹军铁骑之间,将一个个骁勇的甲士拖下马来,乱刀砍死。这种近距离的绞杀使得曹军骑兵根本无法整顿,反而愈来愈乱。   远处的轻骑兜转回来,呼喝着助战。但因为双方纠缠在一处,他们又不敢放箭,只能接近战团,白刃相搏。   最终曹军开始主动的后退,他们宁愿付出战斗伤亡,也要脱身,只求与敌人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   曹休的环首刀断了,他的兜鍪也被砍了一刀,发髻从兜鍪的破口处蓬散出来,兼之满头的大汗,看起来极其狼狈。好在他退得极快,有甲士簇拥,倒已没有性命之危。   而石柳死在了适才的急退过程中。   曹休看到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将趴在十余丈外的地面,脖子奇怪地扭曲着。他只剩下了半个脑袋,头盖骨像个肮脏而破碎的酒樽,由内向外不停地涌着血。   石柳的两名扈从也背对背地战死了。一人的头颈里嵌着长刀,大概是砍得深了拔不出来。还有一人肚腹尽破,绿色和淡黄色的内脏慢慢流淌出来,堆积在身前。   还有更多的人战死,不会少于一百,可能更多些。这折损实在太大,士气也彻底低沉下去,哪怕曹公责怪,这一仗是真打不下去了。   曹休急喘几口气,咬牙问道:“贼将是谁?可是庐江雷远么?”   敌阵中那名持枪之将睨视曹休,并不答话。   而适才挥刀猛进,砍碎曹休兜鍪的年轻人厉声道:“我乃庐江丁奉是也!今日让你们见识见识丁爷爷的宝刀!” 第五百三十五章 送死   与曹休敌对的,正是郭竟和丁奉二将所部。   负责全军指挥的是郭竟,与曹休对战的是丁奉。   三天前,他们受雷远的指派,先攻富波、原鹿两城,进而再威胁固始、汝阴等地。按照雷远吩咐,此行目的不在杀敌,而在尽量造成声势,以诱使曹军将兵力进一步地集中过来,进而给吴侯展现威武善战的机会。   当然,还少不了继续派遣大量斥候。   汝南等地或为军屯、民屯,或为地方宗族豪强的坞壁,坞壁和屯垦区外围有大片的旷野,诸多熟悉地形的斥候以三五骑为一组分散哨探,向西最远能穿越汝阳、上蔡一线,向北则抵达当日雷脩伏击张喜的固始。若非郭竟严令不可,或许还有胆子大的会往颍川走一趟。   如此一来,哨探几乎远出安丰新蔡一百五十里,距离安丰更足有三百里,西北两面的曹军但有风吹草动,雷远本部一定能够及时做出反应。   果然,到了昨天夜间,郭竟遣出的探子回报说,曹军来了。   问题是曹军不仅来了,而且来得很多,几近三万;来得很快,全是骑兵。这架势,不像冲着吴侯去,反倒是打算将雷远所部一口鲸吞的样子。   郭竟吃了一惊,先让探子用两匹好马轮换骑乘,将这消息火急报向安丰,随后再将自己的扈从骑士尽数派出,夤夜向东核实军情细节。   到了深夜,几拨骑士纷纷折返。其中派往葛陂和汝水之间的两组人,确定撞见了大股曹军宿营。   有一组人在撤离时,被曹军大队轻骑追逐,三名骑士仗着熟悉地形,往深沟老林里头猛钻,即使如此也俱都带伤。其中,郭竟倚重的斥候首领林迩回营不久,就因失血过多而死了。   在林迩背上找出的箭矢,乃是制作极精良的穿甲箭。箭长四尺,尖锥长羽;箭尖带有精心打造的反勾,以使射入之后难以拔出。若非曹军虎豹骑、虎卫一类的精锐,断不能配备至寻常轻骑。   既如此,曹军确实是来了。   这样的消息瞒不住人,探子回到营地不久,阖营将士们俱都慌乱。不待郭竟召见,二十余名领兵的司马、曲长便纷纷聚集到郭竟的帐中。   这些军官都是勇猛之人,并非怯敌。然而此时两三千的步骑撞上数万曹军,强弱之势太过分明,明日本军该当如何,甚至在安丰的奋威将军本部又该当如何,众人实在是没有把握。故而深夜来见,只求郭竟让他们安心。   郭竟本打算继续睡,不得不披衣起身,对部属们道:“你们放心,曹军如何来,我军又如何应对,雷将军早有定计。明日我们先挫敌一阵,然后退兵。只要诸君尽力鏖战,必不致有失。”   郭竟久经行伍,娴熟军事,是正经的汉军骑将出身,举凡治军、训练、行军、扎营、作战的诸般套路莫不熟悉,故而此次雷远遣军马前出汝南,以他为主将。   他又性格沉稳,素得将士们的信赖,将士们都知道他是雷远在军事方面的左膀右臂。他既说雷将军已有安排,那想来不会有什么大碍。于是众人安心散去,往各人营中安抚士卒,预备明日作战。   军官们散去不久,扈从再次来报:“丁校尉来见。”   郭竟连忙请进。   大概是为了避免将士们注意,丁奉特地披了件斗篷,遮住头脸,直到进了帐篷,才将斗篷扔下。   丁奉一向直言不讳。这时候挥退服侍的小卒,他劈头就道:“曹操竟然亲自来!我们……我们有大麻烦了!”   郭竟微微点头。   适才离开的将士们还不知道,那支来袭的曹营大军,乃是曹丞相亲自率领。丁奉作为郭竟的副手,才有资格知道真实军情。他为了避免诱发更多惊慌,于是选择部属们离去以后,暗中来访。   不得不承认,自家小郎君的谋划虽然精明,但落到具体的把握上,似乎出了点问题。雷氏部曲在江淮间闹出的声势太大了,大到了曹丞相不去合肥,而直冲着安丰方向来。或许是曹公要在忿然打虎之前,先除掉碍眼的狸猫?   这样一来,局势的险恶已经无法形容了。所有人,庐江雷氏的所有人,全都命悬一线!   眼看郭竟没有言语,丁奉踏前一步,又道:“曹军骑兵行军极快,明日就能赶到新蔡城下。三五日内,就会抵达安丰。雷将军身边那几万乌合之众,根本不是对手!”   郭竟再次微微点头。   雷远在安丰、雩娄周边,集结了几近四万人。其中兵将一万余人,士兵家属和庐江雷氏的招揽的民众、故旧两万余人。一万多兵马自然是一支庞大的力量,但他们大多数都是被迫投降的曹兵。   过去数日里,雷远对他们用尽了严刑厚赏的手段,还将部下打散了分配到降兵之中作为基层军官。可他的本部数量太少了,散入降兵以后的情形,用后世俗语说,叫作“撒胡椒面”。真到缓急之时,这支兵力能发挥多少作用,实在难讲。   因此雷远自己都承认,这批人乃是真正的乌合之众,当不起曹军一击。之所以派郭竟、丁奉向北,就是要让他们提前预警,以使本队拔足就逃。   “既如此,我们在这里耽搁做甚?”   丁奉终于问到了关键:“曹军来势如此猛恶,我们……不,所有人都唯有望风而逃。他们是骑兵,我们有众多步兵,就算连夜拔营奔走,还唯恐被曹军追击。你为何对军官们说,明日要挫敌一阵?”   丁奉回身看看帐幕外头,确定扈从都站得稍远,才兜转回来,压低声音道:“我们与之交战,岂不是找死么?”   郭竟又点了点头。   “那还不立即下令,拔营起行?”丁奉有些焦躁。   郭竟和丁奉,都是当日跟随雷远从灊山逃亡的部属。鼠窜之事既然已不是第一次做,说来便没什么顾忌。   “曹公亲自来袭,委实出乎预料。他们的进军速度又快,确如承渊所说,三五日内即可抵达安丰。”郭竟按着刀柄起身,沉声问道:“那么,你觉得三五日时间里,就凭安丰那边的情形……能跑得远么?”   “怕是难。当日咱们从灊山走,部属们都是淮南豪右联盟的老兄弟,老宗主一声令下,莫不景从。就这样还被曹军赶上,杀了个屁滚尿流。这会儿的情形……”   丁奉在帐幕里来回走了两遍,想了想,叹了口气:“曹军来得太快了。难!难!”   “那我们就让开道路,纵放曹军前行?这岂不要让安丰那边的数万人送死?”   丁奉应声反问道:“那你就敢和曹军作战?”   “曹公何等厉害,我哪里敢与之作战?可我们非得在这附近打一仗,给安丰的军民争取时间才行!”郭竟道:“只有打一仗,才能向曹公示以强盛,进而使他稍许戒备,行军的速度也稍微放缓些!”   丁奉皱着眉头,看看郭竟。   郭竟面容沉静,正对着丁奉的眼光,并不稍作避让。   在这乱世中厮杀了这么多年,郭竟见多了危局,他一次次地险死还生,才从一个流浪武人做到校尉,成为奋威将军的得力助手。郭竟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地位是从何而来,自己的人生价值该如何实现。   所以,他虽然口中说着,要给安丰军民争取时间,其真实的意思,就只是要给雷远争取时间。   无论如何,小郎君必须得安然退走才行。为此,郭竟会用尽一切办法。   郭竟相信,丁奉一定明白自己的心意。   帐幕中安静了好一会儿。   丁奉终于停住脚步,一字一顿地问道:“那你说,这一仗怎么打?打完以后怎么脱身?”   郭竟沉默半晌:“这就须得你我一同盘算了……咱们总得试试。”   丁奉在案几旁边咚地坐下,拍了拍几面:“拿舆图出来!”   这两人虽不是什么谋略出众的智士,但都老于军略、多有决断,而且还都精通周边的地形。于是两人盘算了许久,连夜想出一个周全的办法。   先以少量兵力伪作攻打坞壁的情形,诱使曹军一部来援。   曹军来时,攻打坞壁的将士首先退入林地,摆出无备的架势,诱使曹军骑兵入林。林地中提前设置绊马索和强弓硬弩,以此破敌。   如果敌军不上当,郭竟领兵离开林地,向东面撤离。途中须得竭力表现松散,将曹军诱使到坞壁南面的荆棘地,用陷马坑来对付他们。   待到陷马坑生效,潜伏在坞壁周边堑壕下的丁奉所部刀盾手大举出动,杀入混乱中的敌军骑队,剥夺骑兵的机动能力,与他们肉搏、近战。   到了这时,郭竟的计划可以说完全实现了。   曹休虽然也有谋略,终究架不住郭竟和丁奉两人以有心算无心、特意设计的连环套路。 第五百三十六章 倾力   部属牵来战马,郭竟上马眺望。视线穿过林木,可见曹军缓缓退后,沿着来时的路,渐渐退过那道高处的土岗。   虽说初战受挫,但曹军退开数百步以后,很快恢复了建制。在军官们的呼喝指挥下,他们保持着戒备姿态,分为三队互相掩护,轮番后退,还好整以暇地带上了自家的伤员。丁奉带了些人试图追杀一阵,不仅没有抓住敌人的破绽,反而自家遭到少量骑队的反冲,折损了不少人手。   如果敌人只是进攻的时候气焰嚣张,而撤退时紊乱,那郭竟倒还不惧。但眼下这情形,顿使他神色沉凝了。   很显然,敌骑的撤退,是因为他们不想再打这种烂仗;是因为为没有必要恋战,而非无力再战。传说虎豹骑中的普通一卒,都是从数十万曹军中精选出的百人督将,不仅善战,而且坚韧。就只刚才的短暂接触过程中,郭竟和丁奉所部的死伤,要比敌人惨重得多。   除了丁奉本人以外,此番参与伏击的雷氏部曲将士,没有任何人能在与虎豹骑的正面对抗中占据上风。包括郭竟麾下几名日常自恃武勇的什长、伍长,都是一样。郭竟不止一次地发现,某名曹军甲士在数人围攻下落马,但却仗着重甲利刃步战杀死多人,顺利脱身而退。适才的胜利,完全是将士们舍死忘生,以命相搏的结果。   但这不会动摇郭竟的决心,敌人愈强,对我方的威胁愈大,他就愈有必要为雷远本部争取时间。   这时候丁奉折返回来,一边收刀入鞘,一边感叹:“不愧是曹操的同族亲将,不愧是曹军精锐!”   叹了两句,他仰头对郭竟道:“我们该撤了!”   郭竟丁奉二将身边阖共两千人,其中从荆州来的骨干老卒不过三百,真要固定在一处与曹军战斗,那完全是找死。昨日两人已经商定,须得不断地移动,以吸引曹军的注意力为目标,而不求歼敌数量。   适才这一战,看似规模不大,前后也只杀敌百余,但能使曹军有所警惕。此时已到申时,天色将黯,曹操难以迅摸清敌方的情况,肯定不敢贸然行动。只消让数万大军到新蔡驻扎一夜,次日再行起兵,那就是六个时辰争取到了。   到了明日,自然不会在新蔡周边坞壁纠缠。郭竟已经找到了适合的战场。   就在新蔡东面,有一处汝水的旧河道,唤作临陂。秋冬稍稍干涸,形成狭长的内湖,而春夏多雨时,河道涨水,扩展成连绵的湿地。湿地间有荒草连绵,芦苇横生,间或有混浊的暗流涌动其下。   过去数十年间,许多不堪凌迫的草民逃亡山泽之间,其中就有群聚在临陂的。至今湿地间还有旧日的村寨遗存。这一部逃民后来推何曼为首,参与了黄巾之乱,他们始终以各处湖泽为基地,尤其活跃在上蔡西北的葛陂。   汝南黄巾失败以后,何曼的余部有不少投入到灊山,比如昔日邓铜部下的葛云。此人很得小将军雷脩的看重,后来战死在天柱山里。葛云死后,这一批汝南黄巾旧部继续跟随雷远,其中有几人正在郭竟部下担任司马、曲长之类的中级军官职务。   郭竟等人对那里的地形十分熟悉,视之为牵制敌军的重要地理倚仗。因为湖泽间的水道密如蛛网,连通汝水的缘故,如果最终难以抵敌,也可以临时斫木为筏,沿汝水快速脱离。   当下郭竟毫不耽搁,立即领兵急速向东转移。   走了大约十里,因为距离湿地越来越近,地面渐渐显得泥泞,道路也坍塌的很厉害。郭竟让丁奉继续催促将士们行军,自己勒马折返,打算找个开阔地继续眺望。   “校尉,你在忧虑什么?”佐军司马施悌从后面跟来,试探地问道。   “计算时间,曹休应当已经折返曹军的中军,他们下一步会如何应对,这数万人将往何处,我着实猜测不出啊……”郭竟喃喃地答道。   施悌是个相貌英挺的年轻人,个子比郭竟还要高小半个头,肩膀非常宽阔,身后背着一支强弓。他是庐江雷氏的旧部,少时读书,十二岁从军征战,最初跟从谢沐,与雷澄有些交情。   后来雷远从全军将士中挑选基层军官担任扈从,使他们参与军事相关的讨论、分析,查看和培养他们的才能。施悌在这个过程中脱颖而出,又经过三峡的军校的学习,被雷远派到郭竟军中担任佐军司马。   他到任以后,起初只负责武备发放和后勤配给,在这方面展现了出色的能力,得到郭竟的重用。后来又陆续接手了训练计划和部队调动安排等任务,成了名符其实的佐军司马。   郭竟由此觉得,自家的部队和其它军队不太一样,他这个校尉似乎只需专心打仗,而其它的事务都有专人负责处置。他细思其中的变化,从军校到佐军参谋,再到军人保障和日常奖惩,只觉每一项都极尽其用,切实增加了军队的战斗力和凝聚力。   这使郭竟对雷远的忠诚以外,愈加敬重。在他心中,隐约觉得自家小郎君和同时代的一切人都有不同。   此时听郭竟说,猜不出曹军下一步的动向,施悌笑了笑,忽然道:“哈哈,校尉应当是担心曹军主力不来吧。万一他们弃我而去,直驱南下,雷将军那边可就危险。”   郭竟吃了一惊。   出战吸引曹军,为雷远本部争取时间的决断,是郭竟和丁奉秘密商议的结果。其实二将都明白,此举即使初时能获取些胜利,到最后总是要败的。曹丞相对这支小部队越重视,他们最终的失败就会越惨烈。   他二人都是雷远亲近之人,愿意为主将身当锋镝,但此举是否能被将士们接受?郭竟和丁奉并没有把握。既如此,便只好“愚士卒之耳目,使之无知”。   然则这样的安排瞒不过自家佐军司马,施悌这时候便明白过来了。   郭竟看看施悌:“司马,你希望曹军来此,还是不来呢?”   “此番当面的,乃是曹公亲领的数万精骑。他们若倾力向我,我们迟早化为齑粉。”   “哦?那司马的意思是……”郭竟眼色一冷。   “然则,若雷将军有失,我们这些部属也一样得不了好。既如此,不如拼了性命,给将军争取些时间。想来若我们奋战有功,妻子家人必定能得到将军的善待。我确是希望曹军来此,校尉勿疑。”   “能想明白就好。”   “只是,校尉你有没有想过,曹军兵力终究十倍于我。若他们在与我军纠缠的同时分兵南下,又当如何?将士们的牺牲,价值何在呢?”   郭竟沉思半晌,慢慢地道:“我但求尽力,顾不得那些。”   施悌躬身行礼,不再言语。   没过多久,西面的原野尽头,忽然连番升起鸣镝。起初是一支,随后两支,三支,以至十支以上的鸣镝同时在空中发出厉啸声。那是郭竟安排在队列外围的斥候们在疯狂示警。他们发现了什么?   此时原野西面有风吹来,给空气中带来一股浮土的味道。   郭竟和施悌忽然一起苦笑起来。   “看来,曹休尚未败退,曹军的第二支部队就已出发了,看起来还是一支规模极大的骑队……曹丞相是一点都没打算和我们纠缠啊。”郭竟摇了摇头,随手指了一名扈从:“让将士们止步,结阵。”   扈从纵马下坡,沿途高喊喝令。   “想了那许多有的没的,结果曹军比我想象的还要凶狠。”施悌看着那扈从离开,拍了拍背上的长弓:“今日惟有鏖战,倒无需再犹豫了。” 第五百三十七章 摧破   郭竟的猜测有一点没有错。   曹休现在确实已到了曹操所在的中军。   这名剽悍的骑将先前坠马之时,肋部一根骨骼便断;后来他与敌将恶战,导致骨骼错位,有一处骨茬刺得左胸下方剧痛。收兵到半程,他已疼得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得就像是垩土一般,只能匍匐在马鞍上,昏昏沉沉地前行。   这也是虎豹骑没有继续与敌作战的原因,毕竟曹休的身份非同寻常,他若有闪失,谁也担不起这责任,至少随扈的数十骑都是要被斩首的。   此时扈从们将曹休抬到曹操身前,早有医官赶紧过来为他诊治。正骨的时候难免动作稍大,曹休惨叫一声,悠悠然清醒过来。   刚睁开眼,他就看见一名小校正在禀报适才的作战经过,而曹操一边听着,一边眯着眼,看着自己。曹休吓得魂不附体,勉力挣扎着翻身,跪地匍匐请罪。   曹操没理会曹休,只对那小校道:“你且说完。”   “是,是。”小校慌忙加快速度,一一陈述战场上的所见所闻。   曹操偶尔询问几句,待小校说完了,挥手让他退下。   一时间,众将肃然。只有原野上的风吹掠在部伍之间,就像潮水拍打礁石,使数百面军旗发出哗哗的翻卷之声。   百多人的折损是小事,然则丞相亲领数万之众前来芟草,尚未正式接战,先被草簇绊了个趔趄,怎么看,都有些晦气。何况曹休去得气势昂扬,回的狼狈万分,此形状万一惹得丞相不快……之后的雷霆之怒,真不知曹休该怎么承担。   虎豹骑以外的骑将们大都是从各部抽调而来,彼此并不熟悉。少数几名与曹休交好的将校打着眼色,都转而去看曹洪。曹洪咧了咧嘴,满脸苦色,却不言语。   曹真一咬牙,待要出列,曹操嘿嘿笑了几声。   他好像全不以失利为意,反而用称赞的语气道:“果然是刘玄德麾下的后起之秀,所部善战如此……吾家的千里驹,竟非其对手!”   曹休咬牙道:“是我一时大意,才为小贼所趁。愿受丞相责罚!”   “责罚……倒也不急,权且寄下吧!你起来,医官还在诊治,不要逞强!”曹操缓了下语气:“文烈只领五百骑去,确实托大了。好在,这一场下来,倒也让我看清了他们的底细。”   众将都道:“愿闻丞相高见。”   “之前到处听说,那雷远在庐江集兵数万,随时将要攻入汝南,有威胁许都的势头。然而此番我领军到此,出现在我军面前的,却只有两千人。而这两千人又分明刻意引诱,唯恐我们不与之接战。诸位以为,这是为何呀?”   “丞相,我看这其中,必有蹊跷。”有文官沉吟道。   也有人狐疑道:“莫非敌军在某处设了埋伏?”   “非也非也。”曹操大笑:“其实我早就怀疑,今日才算确定……依我看,我们是被孙权小儿骗了。眼前这支兵力,明摆着是在竭力掩护本队撤走,不惜以自身为饵。嘿嘿,恐怕在庐江、汝南这边,自始至终并无大军,就只有那雷远所部的少许精锐,藉着熟悉地形的优势伺瑕抵隙。”   “这……”众人或者愕然,或者做出恍然大悟的姿态。   此前盛传雷远将袭许昌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人怀疑过这是虚张声势。毕竟那雷远本身只是玄德公麾下一将,听说下属不过数千人,短短一旬之间,再怎么招降纳叛,也不至于纠集起数万强兵来。   然则这个判断没人敢说。皆因一旦提出,就得面对一个疑问:如果那雷远并无大军,夏侯元让怎么就败了?   夏侯元让手底下可是实实在在的有数万人。这样还能失败被擒,难道夏侯元让是个无能庸将?就算他真是个无能庸将……此公乃是曹丞相亲族中的第一人,谁敢这么说出来?   于是那雷续之便非得拥兵数万、实力强横才行;而不管别人信不信,曹公麾下的文武,非得相信不可。   终究夏侯氏和曹氏才是肺腑,其他部属们何必为这事情,去触他们的霉头呢。   直到此刻曹丞相亲口决断,某些部属们才隐约松了口气。   “既然丞相看穿了他们的阴谋,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呢?”有人殷勤问道。   “不管怎么说,彼辈扰乱腹心,终究是个祸害。既然来到此地,既然已经开始作战,那就干脆利落地尽快灭了他们!乘胜转去荆州!我意星夜兴兵,直扑安丰,还望诸位莫辞劳苦,为我一战破敌!”   众文武待要响应,曹休在一旁弱声道:“丞相,然则新蔡西面这一股敌军……”   “岂不闻,兵贵胜,不贵久?你回来之前,我已另遣兵马去了。我不会给他们留下喘息之机,入夜之前,必摧破之!”   郭竟真没想到曹军的第二次打击这么快到来。   曹操往日用兵,素有诡诈多变之名,因而往往能以诡诈来应对。但这次,他好像根本不考虑敌人如何,也不在乎己方的损失。   他就是纯用蛮力,凭着实力上的巨大优势发起进攻。第一波进攻输了,那就来第二波,或许第二波输了以后,还有第三波。偏偏对于兵力孱弱的郭竟所部来说,这是最难抵挡的。   便如此刻,斥候们竭力争取到了提前预警的时间,可是将士们已来不及避入湿地了。   所有人都明白,只能鏖战,只能竭力厮杀,以求一线生机。   郭竟大吼着,催促将士们全速结阵。郭竟和丁奉所部是雷远的老底子,无论训练水平、装备水平、战斗意志都很出众,此刻他们排成的队列也不可谓不紧密,不可谓不坚实。   可曹军这次,来得实在太多了。   上万铁蹄搅动烟尘,使得郭竟几乎看不清敌人的来势。只知道对面的高坡上,有很多人马一批批地出现,然后迅速编成密集的队列,向着己方冲来。   最初冲下来的曹军骑士大概有两千骑,他们黑色的盔甲在烟尘中起伏着,宛如滔天巨浪般翻腾呼啸,从高处席卷而下。而他们还没到半程,山坡顶端有更多的曹军骑士开始编队。   铁骑尚在数百步外时,郭竟的耳中就已经充满了蹄声和甲胄碰撞的轰鸣声,那声响狂乱地涌进他的耳廓,几乎要让他耳膜炸裂。他竭力高喊着,给自家将士打气,可喊声出口,只觉得单薄,随即飘飞在颤抖的空气中,他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喊了什么。   “放箭!放箭!”后阵的丁奉也在喊。   箭矢随即嗖嗖地飞过空中,划过一道道银色的线。   可是银线如此微弱,在黑色的浪潮中甚至都打不出一个最小的水花。数以千计的铁猛兽丝毫都没有受到影响,他们咆哮接近,在所有人的视野中变得愈来愈大,愈来愈近。   郭竟看到了他们甲胄上狰狞的兽面。那一对对野兽的眼睛,好像在放着嗜血的光;而如林长矛从斜举到平端的样子,就像猛兽探出了收割生命的尖牙利爪!   片刻之后,曹军撞入了队列之中。 第五百三十八章 黄须   因为是轻军前出的关系,郭竟所部多携强弓劲弩,但未配备重铠大盾之类。此刻抵在第一线的,不是重型的长犀盾或者能把底端扎进土里的圭型盾,就只是普通双弧盾罢了。   这些盾牌,大概只能靠盾牌表面描绘的凶恶兽头来吓唬战马。   可惜曹军铁骑所用的战马,全都训练有素,甚至在厮杀战场驰骋过许多次了。这样的盾牌防线,甚至不能让战马稍稍停顿。   当骑兵涌入的时候,有几十面盾牌被撞得飞向空中,打着旋飞出数丈才坠落地面。用肩膀抵着盾牌的士卒筋断骨折,有人惨叫而死;也有人吭也不吭一声,直接吐血而死。   更多的刀盾手甚至没能活到战马与盾牌相撞的刹那。在两军撞击之前,曹军骑士在马上俯身向前,单手持着一丈六尺以上的长枪长矛猛刺。他们平日训练时,能在战马疾驰的时候刺中碗口粗的草垛,这时候刺中盾牌后的士卒也并无难度。于是许多人先被枪矛刺死,随即战马踏着他们的尸体继续向前。面对曹军方向绵延的防线,就像解冻的冰块那样层层碎裂开,瞬间就不复存在。   曹军骑兵入阵之后,并不各自冲击,而是迅速地再度编组,分成了三五队。每一队中,有排成纵队,用长刀大戟抡劈两旁步卒的;也有身处阵列中央,弯弓搭箭四面抛射的;最强悍的一部分骑士,则密密簇拥为锋矢,继续向前突破。当他们撞见集聚在一处的敌军时,便加速催马,向他们飞驰撞击过去。   没过多久,他们就深深楔入到郭竟所部的阵列之中,由五丈,到十丈,到十五丈,几乎整个阵列都已经被打穿。通常来说,到了这程度,防御一方就该溃散了。   然而郭竟所部偏不溃散。他们在军官们的带领下不计折损地向前,片刻之后丁奉所部也涌入战场,一齐与曹军展开混战。一时间刀枪挥舞,箭矢乱飞。   在混战之中,郭竟带着他部下的精锐还主动向曹军骑兵发起阻击。郭竟带着少量骑兵纠缠敌骑,然后步卒用长矛四面八方地刺击战马,迫使敌骑放弃前进,而战马稍停,手持砍刀的步卒就扑到近处,埋着头向着人腿马腿乱砍。   曹军的重骑一边拽着缰绳避让,一边提着长矛往下乱戳。无奈步卒悍不畏死地一批批冲上来,于是他们只能大骂着稍稍后退,以拉开距离再度冲击。有几个精明的,指着郭竟的方向大喊,示意另一侧的骑队赶来支援。   负责带领那一队的,是一名打扮醒目的曹军骑将。他身披着黑色重甲,头戴铁兜鍪,外罩火炭般的红色戎服;坐骑除了披挂马铠以外,也罩着红色的马衣。在他腰间左右各悬一把长刀,而本人则持着长槊厮杀。   看到同伴们指示敌方首脑所在,这骑将立刻放弃了眼前的敌人,带着部下驰马回转。有数十名步卒正打算绕到他们身后,被百余骑一撞即散,所过处留下一道血泊般的通路。   随即他们再次回旋入阵,冲着郭竟直奔过来。   试图拦在他们前方的步卒被轻而易举地冲破了。那名骑将手中的大槊足有两丈长,一看就是沉重异常的特制精良武器,在骑将握持之下,大槊如蛇信般吞吐如电,瞬间连杀七八人。   郭竟麾下的勇士韩陵带着两名重甲武士从侧面匍匐赶到,藉着人马的尸体迫到近处,忽然跃身而出。而那骑将甚至都不回头,只扭腰发力,将长槊横舞。   尺许长的槊尖锋刃在空中划出一道匹练般的光。寒光过处,红色的鲜血狂涌,韩陵身首异处,他的两名部下一人断臂,一人胸腹横开,俱都倒地。   那骑将连杀带砍地冲到了郭竟的眼前。   站在郭竟身侧的施悌带领弓弩手们一直在开弓乱射,这时候箭壶里的箭矢已经只剩下两支。他抓起一支就向那骑将射去,明明箭矢射中了他的胸口,却因为甲胄太厚而不能贯穿!   双方的距离才三十步而已,正是箭矢力道最强的范围,这甲胄怎能坚实到这种地步?施悌急怒踏前,再度张弓搭箭,对准了敌将的面门再射。   敌将立即抬起手臂遮蔽,这一箭射中他的护臂,当地一声弹开。   施悌两箭射空,敌将已迫到近处,单手挥动长槊斜斜地刺下来。   施悌大叫一声,双手奋力将长弓掷向敌将,同时用力翻身,向侧面跳开。他虽然担任佐军司马的文职,但行伍出身,日常的军事训练从不懈怠,也多有亲身搏战的经历。这一闪,闪得快极了。   但敌将的动作更快。长槊的锋刃从施悌的咽喉处刺入,贯穿胸腹,从侧腰透出,直没入坚硬的地面,发出可怕的闷响。随着长槊的颤动,施悌的鲜血从咽喉和侧腰两处喷射出来,把长槊染得通红。他还没死,还在抽搐挣扎。   敌将松开手,将长槊弃置不顾,转而拔刀。   他用的槊,是特制的精良大槊。刀也是大刀,厚背长柄,通常都是军中特选出的力大骁勇之士双手握持,陷阵所用。但他单手握刀,就仿佛握着灯草也似,长刀如电出鞘,立往身前横向格挡。   此时郭竟纵马杀到,长刀与郭竟所持的长矛剧烈摩擦着,发出令人齿酸的怪响。   郭竟吃了一惊。只单手持刀,就轻易格住了自己双手持矛的全力刺击!这样的膂力,实在罕见!曹营勇将,何其多也!   两人面对面发力的时候,郭竟看到盔檐下敌将的面容。原来是个隆准长眉的年轻人,颌下留着黄色的短髯。再下个瞬间,两人各自发力,推开些距离。   郭竟待要回头再战,眼前又是大批曹军骑士杀到,刀枪剑戟如雨而落。他只得狂舞长矛格挡,一口气斜刺里奔出数十步才稍稍换了口气。   忽然战马哀鸣一声,跑得慢了。郭竟翻身下来,发现马匹的后腿处不知何时被刺了极大的伤口,鲜血狂涌,已经没法再奔跑了。他骂了一句,待要往自家将士方向聚拢,刚迈出一步,却觉得膝盖剧痛,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原来适才与那黄须骑将错身而过的瞬间,敌将反手挥刀,切开了郭竟覆在膝盖处的甲叶,刀刃透过甲胄下层的犀皮,撕裂了他的皮肉,露出膝盖处白森森的骨头。   这伤的有点重了啊。   郭竟叹了口气,也不去包扎,只把长矛戳在地面,支撑住身体。   这时候他的几名扈从围拢过来,勉强遮护在他身边。   他环视战场,视线所及之处,只见适才的混战局面已经不复存在。己方仗着一股血勇死拼罢了,待到兵力损失惨重,终究难以抵抗;虽然各处将士们犹自高呼鏖战,但坚持不了多久了。昏黄的阳光下,唯见阵后丁奉所部还在勉力结阵,但阵势规模很小,大概三四百人的样子。   以个人的勇武而论,丁奉在雷远麾下数一数二,大概只有新进投效的马岱可以与之相提并论。但个人再勇猛,面对这种敌我差距悬殊的必败之局,又有什么用呢。   曹军骑兵倒开始陆续后退,郭竟甚至见到了那黄须骑士单手勒缰,悠然而走。这当然并非出于败战或疲惫,郭竟感觉得到脚下地面的颤动,那是第二批的曹军铁骑即将到来。第一批的将士已经取得了大破的战绩,那总得留点残羹冷炙给袍泽们。   扈从们惊骇地看着这情形,再看看郭竟,像是期待自家主将发布号令。   郭竟拄着矛杆,缓缓挺直胸膛。   他静默片刻,面色平常地向左右道:“既然无非一死,敌人再多也不足惧了。只盼小郎君那边,早做应对,莫要在险地久留。” 第五百三十九章 自保   郭竟是雷远最早的部属。   当雷远还被雷绪视为软弱少年的时候,郭竟就已经跟随他了。当时陈王被袁术阴谋所害,部众新散,曾经身为陈王麾下骁将的郭竟游荡在江淮各地,不知所从。某日巧遇雷远,得雷远解衣推食的对待,于是担任了雷远的扈从首领。   其实当日雷远的手段还很稚嫩,并不能真的打动郭竟。郭竟之所以投效他,只不过觉得这位小郎君性格温厚,跟着他,能放心吃几年闲饭而已。至于庐江雷氏的那些破事,郭竟从没有半点兴趣。   谁知道后来雷远忽然奋起于危难之间,短短数年里,不仅成了庐江雷氏的宗主,还转战南北,立下了这么大的功绩,打出了如此赫赫威风?   这还是当年我认识的那个小郎君么?有时夜深人静,郭竟会在梦中怀疑,然后因为过于喜悦而笑醒。   身逢乱世,他一度只求活下去,熬到天下重归安定的时候。现在却能追随英明果决之主,行雄强进取之事,建匡扶社稷之功,从而光耀盛名,传于史册……大丈夫所求,不外如是!   虽然后来郭竟地位渐高,已经得雷远的许可,脱离庐江雷氏部曲体系,成了单独领兵的校尉。但在郭竟的心里,雷远与他的关系,依旧是当年的小郎君和扈从首领,从来就没有变过。   哪怕到了明知必死的最后关头,他脑海中反复盘旋的,只有一点:小郎君接到了我的示警么?小郎君开始撤离了么?   时间往前推七个时辰。   幸运的是,雷远身在蓼县,距离郭竟前出之兵只有一百四十里,郭竟昨日夜间派出传讯的斥候,天还没亮,就已经奔入雷远营中。   李贞出面接着,听到斥候说了两句,知道非同小可。立即带着他奔往中军帐:“将军!新蔡方向紧急军情!”   这几日里,雷远一方面调度兵马,防备北面来敌,一方面与幕僚们反复核定附从百姓的编组启程情况。考虑到百姓脚程缓慢,雷远将他们每两千人编为一组,各自负责辎重车辆。最早的几组已经提前数日开始行动,目前以每日二十余里的速度前进,由贺松带领的先导人手已通过弋阳。   百姓们的行踪一旦引起江夏曹军注意,文聘举手即可遣人封堵冥厄大隧、直辕等险要关隘。所以,他们必须得尽量悄无声息地迫近关隘,待到雷远本部兵力赶到,再一举破关,涌入江夏。这是个很复杂的操作,但又必须做到精细的掌控。而己方的兵力调度,也得与之紧密配合。   马忠、梅成、雷衍等现场负责的幕僚,一个个都忙的焦头烂额;雷远也为此费了许多心力。当夜他和阎圃,还有好些管事们一直忙到三更,才确定了最后一笔粮秣发运的安排。随即马忠等人移往另一处营寨继续核定细务,而雷远斜倚在榻上,稍稍瞌睡。   大概是事务太忙,心绪烦乱,反而睡不熟,又可能因为帐里几个花脚蚊子嗡嗡地烦人,雷远好像根本就没能入眠,就已听到李贞焦急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新蔡方向紧急军情?”   雷远其实早就做好了准备,既然身在此地,难免要和曹军再打一打。但这时候,他忽然心头咯噔一跳,好像这份军情有绝大的不妥之处。   他稳住心神,从榻上挺身正坐:“近来说话!”   满面风尘的使者在李贞的搀扶下入来,倒地跪禀:“昨日傍晚,我们在新蔡以西发现曹军数万铁骑汹涌而来,领兵的乃是……乃是曹公本人。”   雷远撑在案几的手臂猛然用力,差一点跳起惊呼。一时间,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颅脑狂涌,使额头的血管几乎爆裂,随即血液又退潮般地离开,让他感觉浑身如在冰窟,冷得发抖。   他竭力平稳语气,问道:“数万骑?曹操本人?你们没有看错?”   使者奉上文书,口中道:“确实数以万计,并高举曹公麾盖,来势极快。郭校尉手书急信在此。另外他说,此乃危急存亡之时,请将军立即撤退,不要有任何耽搁。他会领军出战,誓死阻遏曹军行动。”   雷远打开信件,一目十行看完,面色不变。   “我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   使者退出帐外,雷远又道:“含章!”   “在!”   “召阎圃、吴班、雷铜、邓铜、任晖等人都来,要快。”   “是!”   李贞飞奔而去。   这时候,睡在帐门外头担任扈从的叱李宁塔方才醒来,他止住了鼾声,揉了揉眼,茫然看看泛白的天色,再看看肃然端坐的雷远。   雷远向叱李宁塔笑了笑。于是叱李宁塔一仰头再度躺倒,把戎服往肚子上拢了拢,沉重的身躯把简单铺设的木板压的格格作响。   雷远这才换了个姿势。适才听到军报时,他的手臂握着案几的边缘,这时候木制的边缘已被整个掰了下来,粗糙的木茬刺进了他的掌心,鲜血淋漓。   阎圃就在隔壁的帐幕,第一个到。   雷远将书信给他看过。   阎圃的脸色须臾转变,额头渗出汗来:“这是真的?这……这……”   “我们大张旗鼓地诱敌,结果诱过头了。”雷远替他把话说了下去:“以致曹孟德真把我们当作了大敌,亲提雄兵来此。能与天下枭雄一战,真是幸何如之,幸何如之啊。”   “不能战啊,将军!”阎圃愣了好半晌,忽然厉声喝了一句。   “将军,我们有多大的力量,能与曹操的直属精兵对抗?这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他下意识地看看帐外,压低了嗓音:“此乃危急之时,将军,我们只有立即撤退,越快越好!不能犹豫!”   “立即撤退,越快越好?”雷远皱眉,重复了阎圃的话。   阎圃连连点头。   雷远沉吟不语。   阎圃等了许久,实在忍不住,向前半步又道:“将军!我们现在虽然号称有两万人,其实大半为汝南、庐江等地的屯田兵降众,既不精锐,又怀狐疑。真正可用的,除了北面郭、丁两位校尉,南面贺校尉所部以外,统共只有三千人……将军纵然英武,奈何众寡悬殊!何况,来的可是曹操!”   这时候众将陆续入来。   雷远治军严明,说了急召,众将没人敢耽搁。邓铜的袍子都没来得及披好,裸着半个膀子奔了来,居然是第一个到的。   雷远把军报交给他:“你先看看,然后给其他人。”   邓铜虽是个大老粗,这两年来倒也颇曾识字。他用粗大的指头按着信件上的字一个个看下来,只看到一半,就大跳起来,把面前的案几都掀翻了。   此时吴班和任晖并肩入来,慌忙夺了信件去看。   “如果要撤退,该怎么走?”雷远没理会他们,继续问阎圃。   阎圃随手取了面舆图,想了想,又将之抛弃不顾:“眼下哪还用考虑这许多?将军,我们即领本部轻骑,十万火急直奔江夏,就这么简单。至于那些新降之兵、附从百姓,已经顾不得了!”   “这么多的军民百姓,都是因为我方的号召才聚集起来。奈何一旦有事,却将他们抛向虎口?”   阎圃稀疏的胡须乱颤,他咬牙道:“曹军都是骑兵,行军神速!我们能够自保就已经万幸了,哪里还顾得到他人?若能靠这些军民百姓稍稍阻遏曹军的行动,反倒是好事!”   他这番话出口,任晖急怒道:“老郭呢?还有丁承渊呢?他们还打算誓死阻敌,奈何我们先逃?”   阎圃急步站到任晖眼前:“他们既要誓死阻敌,就是为了给我们争取逃命的机会!若我们不走,迟早也是个死……难道要让他们白白战死?”   阎圃说得太急,满嘴唾沫星子喷到了任晖脸上。任晖抹了抹脸,勉强压抑住将阎圃一拳打死的冲头,惨然看看雷远:“将军!我们!我们……”   任晖说不下去了。   如此规模的曹军杀到,当真如泰山压顶一般。身处此等绝境,除了逃窜,还能如何? 第五百四十章 突袭   阎圃放缓了语气,对任晖道:   “如今的情形,恍如玄德公在当阳时。曹操军众,我方军寡,此一劣也;曹操兵精,我方兵新,此二劣也。曹操身边有如云猛将谋臣,我方所赖,只是在场诸君,此三劣也。曹操挥师攻伐,杀人如麻而无顾忌,我方则要考虑百姓安危,此四劣也。曹操背倚中原腹地,我方客军孤悬,此五劣也。有此五劣,我实不知,除了尽快退走以外,还能做什么?”   他狠狠地揪了把自己的须髯,一不当心拔下了好几茎:“景叔,若有办法击退曹军,救回郭祖明和丁承渊,难道我会不乐意吗?你若有可行的策略,不妨讲来听听!”   任晖“嘿”地怒喝了一声。   吴班眼看着气氛激烈,连忙打圆场道:“总有个办法,两位莫急!”   任晖猛抬头,眼底透出一股凌厉神色,沉声道:“即使要退,也得各军梯次掩护,且战且退,尽量保住百姓。另外,我领一千精骑往北,就算拼了性命,也要把老郭救回来!”   阎圃一拍案几:“你是要让大家都去死吗?”   “照你的办法,难道就能活命?”任晖厉声道:“终究前方还要突破关隘,南下的脚步难免受阻。到那时,曹军骑兵从后方赶到,将我们砍瓜切菜也似地痛杀,那情形很美么?与其死得这般窝囊,还不如杀一场,刀剑上头搏条生路出来!”   阎圃连连摇头。   每个人都知道,以曹军行动的迅速,快则两三日,缓则五六日,必定就会杀到。此时用在争论的每一刻,都是在浪费之后用以应对的时间。可是,究竟该怎么应对?每人都有各自的想法,每人的想法又都有不妥的地方。雷远既然不说话,部属们也就只有这样争执下去。   这其中,阎圃自从投入雷远麾下以后,素来很低调,此时却很坚决,一再要求立即撤兵。为此和几名军将闹个不休。   雷远仍在沉默。   他的神情很平静,脑海中的想法却很乱。   起初满脑子都是后悔,此前盘算局势的时候,不是没有人委婉劝过雷远,凡事可以见好就收,没有必要赢到十成。可当时雷远认为,曹军主力一旦由邺城出动,必定马不停蹄,取东郡、济阴、沛国一线,直抵作为锁钥的合肥,全无必要往庐江西部兜一圈。   庐江这边,来的至多是许都或宛城调来的偏师,自家在此稍稍盘亘,既可以给吴侯上点眼药,也可以吸引荆州方面的军力,以便本军安然打穿江夏离开。   谁知道曹操忽然来了这一出?   时当孙刘两家共同起兵北伐,合肥、汉中两处战局的胜败,关系何等重大?一旦有失,天下局势为之丕变!曹操全不在乎了,就这么直愣愣的往庐江来,专程对付我雷续之?难道曹公与夏侯元让也是寝则同床,恩若兄弟,仿佛玄德公与关云长那般?   不该啊。   曹孟德乃是冷酷无情的枭雄,别说他和夏侯元让到不了那一步,就算到那程度,他也不会为一人而动摇对大局的判断……   偏偏他就来了!还动用了数万铁骑!   雷远自己经营部曲,侥天之幸能有千多匹马,恨不得每一匹都当珍宝供着。纵使曹军雄强,一次出动数万骑,也是全力动员的结果了。这数万骑,可说是曹孟德赖以震慑天下的力量,无论将之投向东面还是西面战场,孙刘两家俱都难以力敌,必使战场形势扭转。   用这样强大的力量,投入汝南、庐江一侧,岂不是杀鸡用牛刀么?   何况,一马伏枥,当中家六口之食。数万骑平白绕一程,虚耗的可是数十万的粮食,近百万石的干草。我雷续之几斤几两、何德何能,值得曹丞相不惜代价地专门跑这一趟?   在现有的条件下,曹操并无必要杀来庐江。   而他既然来了……就代表发生了什么。或许战局发生了一些自己尚不知道的变故,以至于曹操认为,值得用数万铁骑往庐江走一趟?   雷远霍然起身,转而探看背面屏风上的舆图。   舆图很大,宽有五尺,涵盖的内容也很多,将蜀头吴尾尽数包括其中。舆图的左右两侧,代表汉中与合肥处,各画了个圈。而两个大圈中间部分,除了标识着山川河流的图样以外,别无墨痕。   雷远凝视着舆图,心里忽然冒出个想法,可那想法太过模糊,又像是一乱乱麻在反复撕扯,他怎也理不清楚,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时,身后的部下们争执的声音反倒愈发地响了,在他耳边轰鸣不停。   “轻声。”他低声道。   身后诸将没有注意,还在商议,这时候已经讨论出了几个方案,甚至还包括了挥军奔向东面,用夏侯惇换取吴侯的援军,进而借道折返荆州。他忍不住冷笑,所谓病急乱投医,大概就是这种情形了。   “别吵,轻点!”雷远又道一声。   部属们还没注意。   是不是顺风顺水的仗打了太多?稍许遇到点难事,竟无一点静气!雷远摇了摇头。他抱怨别人不够沉静,自己忽然却止不住暴躁情绪,一拳打在了屏风上,发出“咚”地一声大响。   帐幕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屏风是随便从附近庄园里取来的寻常物件,用木板制成,遍涂朱漆。其上原有绘画,因为陈旧,画面都已剥落,所以才用舆图来遮蔽。雷远这一拳用的力气很大,把薄木板砸了个老大的窟窿,连带着舆图也破了个洞。   他右手的掌心刚被案几的木茬刺伤,这会儿拳头关节又挫伤了几处,血开始渗出来。   当然这都是小伤,在场的武人们并不在乎。只是所有人都被雷远的雷霆之怒吓住了,一个个地噤若寒蝉。帐幕里只剩下两个花脚蚊子继续喧闹,嗡嗡飞舞不停。   舆图被打破的地方,正好是江陵。   雷远看着这个破洞。过了好一会儿,他笑了起来:“我明白了。”   众将俱都茫然。   阎圃的反应快些。他疾步上前,看着破损的舆图,试探问道:“江陵?”   雷远探手过去,拍了拍破损之处,有些激动:“江陵!”   他旋风也似地回身,向众将大声道:“曹军的目标,乃是江陵!”   “呃?将军何意?”   雷远直接跨过案几,站到大帐中央:“曹孟德的用兵之术实在高明。他在距离数千里的东西两处同时遭到进攻,首尾不能相顾。若是寻常之人用兵,或东或西,或者兵分两路,兼顾东西。但他却选择了另一个办法……他起兵攻打江陵!江陵危险,则荆州危险,荆州危险,则益州、扬州俱都危险。如此,孙刘联盟必不能全力向北,而汉中、合肥也就自然安定。这是围魏救赵的妙策!好气魄!好胆略!”   阎圃想了想,悚然吃惊:“应当就是如此了!”   他转向尚不明白的众将,解释道:“汉中、江淮的军情何等紧急。曹军若要援救,一定是十万火急前往,绝没有特意绕路来汝南的道理。那么,曹军既然到此,唯一的理由就是,他们没打算去汉中或江淮!他们的目标是江陵,是荆州!”   他忍不住又揪了揪胡须:“也就是说,曹公的数万骑此来不是针对我们,只是前往江陵之前的随手一击罢了?”   “没错!正是!”雷远答道。   阎圃皱眉道:“即便曹军只是随手一击,我们也绝难应付。将军,你的判断,对我们当前面临的危局有何作用呢?”   雷远神采飞扬,哈哈大笑。   随着地位愈来愈高,担负的责任愈来愈重,雷远已经习惯了在下属面前摆出胸有成竹的姿态,以此来掩饰自家常常心虚的事实,使部下对他抱有高度信心。便如此刻,他一边大笑,一边心念急转,继续组织语言:   “诸位,我有一问!”   众人忙道:“将军请讲。”   “此番孙刘联盟携手北伐,汉中、江淮战火连天,曹军步步后退,你们说,曹孟德急也不急?”   “自然是急的。”   “既如此,他要挥军往荆州,行围魏救赵之策,急也不急?”   “自然也是急的。”   “所以曹公在汝南、庐江的随手一击,是打算摧枯拉朽,尽快底定局势,在大军南下之前安定汝南……他并没有作与我们长期纠缠的准备,更没有这个时间!”   数万骑来此,本来不就是摧枯拉朽之势么?我们倒是想纠缠纠缠,奈何没那实力啊?诸将愈发茫然了,他们互相看看,反问道:“然后呢?”   邓铜看看同伴们:“将军的意思,是要我们在安丰、雩娄等地据城而守,待到曹军退兵?”   “曹军数万之众杀来,这几处破城,哪里守得住?”雷远道:“然而岂不闻,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曹军既然意图急战,我们只要让他没办法急战就行了!”   听雷远这么说,诸将忙问:“如何做到?”   雷远转回屏风前,拍了拍摇摇欲坠的木板:“这是葛陵,昔日汝南黄巾何仪、刘辟等聚兵于葛陂作乱,后被曹公所破。余众现被安置在此,在屯田都尉治下耕作。此地乃汝南军粮所出,因为四面环水,也是囤积粮草之所。曹军此番忽然南下,粮秣全都仰赖地方调度。那么,我们拣选精锐突袭葛陵,尽数焚毁汝南存粮!让曹军饿几天肚子,看他们还打什么仗!”   众将呼啦啦地围拢上来,提起灯盏细看舆图。   雷远随手提着剑柄比划道:“曹军明日将抵新蔡,而葛陵在新蔡的西北,我们要绕到曹军大队的后方去,看似甚难。但曹军是从葛陂的北面经过,我们从南面走,隔着数十里宽阔的湖面,只要沿途小心,并不致有失。另外,一旦葛陵存粮被焚,曹军必定收缩,老郭和丁承渊那边,也就得到了脱身的机会……怎么样?干不干得?”   任晖以拳掌交击,大声道:“干了!”   “这种抽空子杀人放火的事,乃是我的本行。我麾下汝南黄巾旧人甚多,对这一带的地形都很熟悉,愿为先锋!”邓铜大声道。 第五百四十一章 葛陵   “那是重地,曹公难道竟不防备?”众将尚在激动,阎圃忽问。   众将一愣。   雷远慢吞吞地道:“或许有防备,或许没有。”   曹操无疑是此世间精通用兵的大行家之一。雷远前世看些闲书,记得书中有谁说,曹操平生最好断人粮道,所以对自家的军粮必然看顾得紧密。所以若在两军对峙时,雷远便是发了失心疯,也不敢去碰曹军的粮道。   “只是,葛陵那边……”雷远继续用剑柄敲打舆图:“葛陵那边,乃属屯田系统,由典农中郎将、绥集都尉、典农校尉、屯田校尉等官负责,中郎将和校尉等自有军兵、属官,与邺下兵马并非同一体系。此番曹军铁骑长驱,一应需求,必定沿途征发解决。他们要征发屯田区的粮秣物资,自然一封军令即可,或许也会派人去驻扎督粮……但要将之统合守备,我以为,不是一日之功。”   这几日里,雷远的侧脸显得比往日瘦了一些,颧骨突出得厉害,在烛火的闪耀下,眼窝也有些深。这使得他的神情格外冷峻,而眼神则凶恶得像是某种即将扑食的猛兽。   “我们面对的是曹孟德!还指望有什么样的机会?眼下这就足够了!”他环视众人,沉声道:“这其间既有空子可钻,我们就对准这空子,狠狠地一刀搠进去,搠他个肠穿肚烂、鲜血横流!反正已到绝境,就算此计不成,难道还会比现在更艰难么?”   雷远平日想法细密周全,言辞举措和和气,像个文人。真到了关键时刻,比谁都敢下决心,比谁都敢玩命斗狠。他既这般说来,众将无不知他下了拼死一搏的决心。   当下再无人发出异议,立即点兵。除了阎圃之类的文官和少量武人前往安丰催促南下,其余众将全数行动。   蓼县周围的军营当即封锁,随即隆隆鼓声响起。不过半个时辰,吴班、雷铜、邓铜、任晖等将所属的骑兵、跟随雷远行动的马岱所属凉州骑士、雷远本人的扈从骑士尽数取齐,当即出发。   此前击败夏侯惇时缴获的战马虽多,雷远能够骑马作战的士卒却少。此番又是长途偷袭,须得特选骑术出众的好手,所以这支兵的数量并不多,一千骑出头。   月落日升,天光由黯到亮。   这支兵偃旗息鼓,先向南行,绕到淮水上游己方掌握的渡口过河,然后继续向西北方向疾驰。   淮水两岸在这个季节正是温暖多雨的时候。一路行来,只见林木密集,郁郁葱葱。骑队在树木的掩护下奔走,他们又熟悉地形,挑的都是行人稀少的道路,行进十分顺畅。   许多将士们都知道,此行是要奇袭汝南屯田区,以阻断曹军近几日的粮秣供给。也知道此行是要穿插到曹军的后方,所有人命悬一线,不胜则死。但身为二千石大员的雷远亲自带队,部下们又怎会有半点畏惧犹疑。   他们懒得去想敌人有多强大,既然过去在雷远的带领下,从一个胜利走向了另一个胜利,那今后想必也会如此。在看到雷远的时候,他们甚至会兴冲冲地挥手示意,展现自己的高昂士气。   倒是雷远看到将士们挥手,连忙派人勒令他们安静。   他继续策马赶路的时候,不禁回顾此前参与的诸多战事,自己觉得有些荒唐。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希望做个运筹帷幄的智将,可落到沙场上,最终总免不了此等暴烈凶猛的决死突袭之法。   邓铜果然担任了全军的先锋,所部又有个数十骑走在最前。带领这数十骑的乃是一个曲长,名唤郑高。郑高便是邓铜所说的那批汝南黄巾旧部之一。   郑高名字带个高,其实是个五短身材、肚腹很圆的中年人,他也不记得是谁给自己起的名字,反正那些族人全都已经死了。大概是因为水灾,又或者蝗灾,还是疫病?谁记得那许多。   郑高有记忆的时候,就四处流浪,所见惟有死者枕藉相望,饿殍遍野。他自己靠吃桑葚、树皮、垩土之类挣命,勉强过活。   光和七年的时候黄巾起事,说推翻了这个朝廷,大家就有饭吃。于是郑高跟着厮杀攻战,没想到,那个说要带领大家的大贤良师当年就被杀了。汝南黄巾变成了葛陂贼,坚持不懈地造了十几年的反,有时候攻城略地杀人掠夺,有时候被不知道哪里来的朝廷官军围剿。   郑高胆子很大,杀了不少人,算是汝南黄巾中有点名气的狠角色,但这仗却越打越难。最后几个首领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大家散了伙。有人逃亡灊山,试图依附袁术的部将雷薄和陈兰,也有人留在汝南的湖泽中继续为盗,后来听说被曹丞相抓了起来种田,日子过得连狗都不如。   建安十四年的时候,曹军攻入灊山,当时郑高在丁立的麾下做个什长,跟着雷远逃亡到荆州。后来雷氏部曲几经整编,郑高作为经验丰富的老卒升了几次官,现在转到了邓铜麾下,当上了曲长。   今日他为全军先导,带队从林地湖泽间快速穿行。   虽说有好几年没来汝南了,但这些道路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只是树木更茂盛些。路边的尸体倒确实少了,大概被野狗吃得倾尽,剩下脏污不堪的骷髅掩藏在深草里,有风吹过时才能看到。   凌晨出发,一口气赶路到下午,中间没有半点停歇。   沿途撞上过几拨行人,郑高将他们全都杀了。这时候容不得妇人之仁,杀了妥当些。   未时前后,郑高穿出林地,看到了水波浩瀚的葛陂。葛陂上承澺水,东出为铜水、富水等注入淮河,秋冬时周围三十里,春夏则扩张为一连串的湖泊沼泽,周回六十余里。如果军报不差,曹军此刻就在葛陂的北岸行军,只是隔的远,彼此看不见。   而葛陵城在葛陂的南岸不远处。这地方原本是个县,后来因为县民逃散而屯田民聚集在此,所以索性撤县,设了葛陵屯田都尉部。   从此处再往前,就是绵延的民屯区,人烟渐渐密集。再要偷偷前行,就不可能了。   曹军也必定有巡弋之兵在此。   不过,毕竟雷将军早有安排,郑高自觉瞒过这一程并无难度。   他看看自己,再看看同伴们,满意地笑了笑。   和夏侯惇打过一仗以后,大家缴获的好东西可不少。此刻他们全身的衣袍、甲胄、武器全都是曹军精锐的形制,就连战马的烙印也都没差。看起来便是一队再寻常不过的曹军巡逻骑兵。哪怕碰到真的曹军,也没人能看出破绽来。   待要前行,林地间又奔出数骑,为首一名瘦削而高大的军官,穿着曹军别部司马服色。看他面容,可不正是雷远?   雷远拨马到郑高身边,挥鞭一指远处城池:“我让其余将士们再彼此检视下,毕竟千多人的衣甲袍服呢,万不能露了破绽。咱们几个,先往葛陵方向探查一番,打个前站。” 第五百四十二章 机警   “将军何必亲身犯险?”郑高急问。   雷远的神情有些沉重:“适才有斥候从葛陂的北面来,说曹军已经和老郭他们厮杀起来了。”   陂者,泽障也。所谓陂,最初是指人工修筑的堤坝,后来成为人工蓄水的湖泽之统称。因为是利用起伏丘陵地形建造,枯水期和丰水期的水域面积又相差甚大,因此水面核心区以外有大量连续或不连续的沼泽、高地,甚至有可供骑马通行的道路。绕行边缘需四十里,经此道路,只需要二十里不到。   当然,如果是不熟地形之人进入,十成十会溺死在沼泽污泥里。惟有长期生活在此,又精通马术之人才能往来自如,雷远麾下恰好有不少这样的人。他们纵马踏过淤泥塘和芦苇丛,为雷远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虽然雷远并不清楚,郭竟和丁奉巧设计谋,这时候已赢了曹休一阵,但他可以确认,敌我太过悬殊,他们一定会失败的,坚持不了许久。   “已经厮杀起来了?”郑高吃了一惊,他下意识地问:“承渊怎么样?”   郑高在灊山时,隶属于丁立所部,素来将丁奉当作自家子侄辈看待。后来雷远逐步整编部众,将各部的基层军官做过几次轮换,他才调到了邓铜麾下。他也算是庐江雷氏部曲的老人了,因而询问情形并无顾忌。   雷远摇头道:“北岸曹军大集,分布在四周的探马更是密如繁星。从今早开始,斥候便难以接近。这回也只眺望到东面烟尘大起,曹军先后派出两路骑兵,不下数千人出战。具体战况,实在无法查知。”   郑高有点忧虑,又有些急躁:“这可如何是好?”   “惟有尽快把葛陵的火点起来!”   “是!是!”郑高下意识地催马,走了几步,又勒马回来,跟到雷远身后。   “郑高你在前头引路!”雷远回头看看部下们,沉声道:“现在开始,我便是驻扎在原鹿的别部司马卢凯了。因为受到敌军攻打,被迫退兵向东,无奈走岔了路,与曹公大队恰好错开了!”   “遵命!卢司马!”众人俱都行礼。   其中叱李宁塔吼得格外响亮,也不知他是鹦鹉学舌,还是确实明白。   郑高心急,雷远比他还要心急得多。   今日凌晨会议的时候,有一个问题他始终没有提及。皆因一旦提起,很可能引发众将的动荡。但他自己心里,对此实在忧虑到了极处,之所以不顾一切地兴兵突袭葛陵,也有这方面考虑。   问题很简单:如果曹操出兵前的随手一击,就有三万骑兵之众,那么他派向江陵的兵力会有多少?身在江陵的关羽直面曹军主力,还有余力来江夏接引雷远么?   进而再考虑得周全些,赤壁之前曹军南下,尚且在江夏布置了于禁、张辽、张郃、李典等七军。这回再度南下,江夏作为重要的侧翼,会不派援军么?   一旦曹军的援军抵达江夏,则雷远可就真的四面受敌,除非投降曹军,否则断无生理。   所以何止曹操急于南下,雷远本人也急于南下,曹操要与孙刘两家争抢时间,而雷远要和曹军主力争抢时间。双方都一点也耽搁不得。   当下数十骑快马加鞭,沿着道路大摇大摆行去。   按照汉家制度,屯田系统独立于州郡,受大司农的管辖。然而此时身居许都的大司农、安阳亭侯王邑,素来与邺城的丞相府不睦。   此君原任镇北将军、河东太守,在当地深得民心,后来曹公为了控制河东,操纵许都朝廷拜杜畿为太守,将王邑召回许都。王邑与郡掾卫固、中郎将范先等求见坐镇长安的钟繇恳请,被钟繇勒令去职。王邑一怒之下,带着河东太守的印绶,直接前往许都,当时闹出了好大的风波。   当时为了安抚王邑,也为了利用他善于安抚民众、组织生产的才能,许都朝廷让王邑升任大司农。但后来曹公以司空掾属国渊直接负责屯田,王邑再度斗不过曹公的权势,便成了空头官员,从此失去实权。   虽如此,各地的屯田体系与丞相府的军队体系之间到底还有些隔阂,其选人用人也自成一套。除了屯田都尉和更高的职务由丞相府表荐以外,从纲纪大吏到掌犊人、稻田守之类的基层小吏,都从屯田民中选拔而出。   “比如这条路过去,沿线的屯司马杨飞象,就是我的故交老友。”郑高介绍道。   雷远颔首:“今日郑曲长衣锦还乡,正好带我见见这位杨司马。最好能请他带路,直接到葛陵城去。”   “这杨飞象乃是好乱乐祸之人,我当能说服他。”郑高应道。   须知,兵马入城,不是想进就进的。尤其在两军交战之际,哪怕寻常小城,也有防范。光是扮作曹军远远不够,还得有文书、口令、符信等多般手续,任何一项不符合,都只能被封锁在外。   到那时候,想要入城,除非强攻。然则,且不提葛陵城里自有守军,以千余人强攻城池简直万难;只算曹军骑队奔走的速度,但凡雷远所部在城外耽搁半个时辰,敌人的援军就大举赶到了。   雷远所倚仗的,无非是自家部下有许多都是积年老贼,与本地屯田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这些屯田民究竟能不能为雷远所用,或者说,要出到什么样的条件才肯为雷远所用,这就需要临机决断,非得雷远亲自出面才行。   此时骑队越过了蓬篙遍地的荒野,向前方看,有一整片经过开垦的田地,田地的中央有座简陋的村庄,奇怪的是,田地里一个民人也无。   雷远所部显然已被哨探发觉,但既然郑高在,接下去就有沟通的余地。   雷远看看郑高:“你的这位老友,倒是个机警之人。”   杨飞象这名字,不合当代起名的规矩,显然是个匪号。看来他与郑高不止是故交,还是昔日黄巾军中袍泽。说不定他正是因为这份机警,才被派在屯田区的最外围担任司马职务。   郑高嘿嘿笑了两声,嘬唇作啸。   尖利的啸声响起的时候,路边一侧的山坡间,有荒草摇动起来。   雷远勒停战马,向那边顾视。 第五百四十三章 谢礼   荒草间,站出数十名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手中拿着规格不一的粗劣兵器,甚至有拿着木棒的,还有几把粗糙弓弩,远远对对准了雷远等人。在数十人簇拥之中,有条麻杆也似的黑瘦汉子正持刀作势,对着骑兵方向。   李贞不禁失笑。   跟随雷远的数十骑都是久经沙场的精兵,且有良马甲胄,哪里会在乎这个。他们甚至都没有特意排出战斗的队形,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勒马于道路中央,倒像极了曹军的做派。   郑高迎了上去:“飞象,是我,是我郑高来也!”   杨飞象看看郑高,再看看他身后的骑兵,脸色并无故友重逢之喜,反倒显得有些沉重:“我恭候很久了!”   郑高点了点头,正色道:“实不相瞒,如今我乃驻扎在原鹿城的卢司马麾下曲长,今日待往葛陵一行。还请足下为我们引路。”   杨飞象抬眼看看雷远:“那位便是卢司马?”   “正是。”   见这“司马”甚是年轻,杨飞象不再多问。他沉吟片刻,又道:“你们有多少人?”   “一千人。放心,都有妥当准备,沿途绝不会令足下难做。”   “一千人?太多了。葛陵城里最近增添了守军,每日都有人马出外巡逻。他们若来盘查,我可应付不了。”   “这一千人都是骑兵,奔走如风。只要算准时间,当不致惊动守军。另外,我们也不必入城,要去的,乃是城南粮库。”   “原来如此。”杨飞象按了按腰间刀柄,回身看看同伴们,皱眉不语。   他与郑高都是黄巾余部,但两人的出身大不相同。   郑高是受尽苦难,绝望求存的流民黔首,杨飞象却是汝南当地的豪强。天下虽乱,此等豪强倚势凌人,所获只有比往日更多。他也不是太平道的信徒,参与乱事,不过是想乘机掠夺,以图谋更大的富贵。按照后世的话说,此人乃是混入革命队伍内部的地主阶级野心家是也。   只不过他野心虽足,眼力却差,跟着黄巾军厮杀几年,别说没混到荣华富贵,反倒败了自家的家业名声,最后只沦落为一个区区屯司马,说是管着五十家屯民,其实自己也要参与耕作,日子过得甚是困苦,整日里吃糠咽菜。   要不是仗着当年的威风,在整个屯田都尉部里有些声名,只怕他一天也过不下去。   可是……可是再怎么苦,这好歹是条活路啊。   他对自己的苦难生活抱怨是真,恼火是真,可终究被驯服了好些年,气焰不如往日之盛。此番老伙伴前来,邀他再作冯妇,他犹豫了数日,直到现在还下不了决心。   眼看杨飞象许久不答,郑高有几分恼怒。当年两人并肩作战,彼此有过命的交情,谁晓得数载不见,这杨某人变得如此畏缩?   郑高待要呵斥,雷远策马,悠悠然从后头过来,二话不说,往杨飞象眼前扔了一个皮袋。   这皮袋极重,撞在地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激起一团烟雾来。袋口很宽大,又没有扎紧,落地便散。两枚金饼从袋子里骨碌碌地滚出来,在地面转了两圈。黄金烁烁生辉,瞬间将杨飞象等人的脸面都映得橙黄。他们下意识再看袋子里,隐约还有不下数十枚!   自古以来,财帛最是动人。何况这么一大袋的黄金!   杨飞象是见过点市面的,知道这种金饼乃前汉所铸,号曰“麟趾”。每枚约莫一斤重,足足能换十万钱。也就是说,这一袋子金饼,就是数百万钱的巨资!   杨飞象和他的同伴们瞪着这些金饼,一时间几乎忘记了呼吸,额头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雷远倒不惊讶。这些金饼,原本乃是夏侯惇随军携来,预备用以赏赐作战有功的将士,结果一战兵败,金饼全都落到了雷远的手里。此番雷远拿出来炫富,顿时将杨飞象这种过气的土豪完全吓住了。   又过一会儿,站在杨飞象身后稍远的一个年轻人连声道:“杨司马!杨司马!”   这种享受过富贵,却又失去之人,最见不得金珠财帛。眼前这些金饼,就像有吸力那样,把杨飞象牢牢吸住了。年轻人叫了好几声,他才魂不守舍地拔出眼神,问道:“何事?”   那年轻人猛地拉着杨飞象的胳臂:“有骑兵往我们庄子去了!”   杨飞象连忙回头去看,却见原本在郑高后头的数十骑,不知何时分了半数出去,已经直迫到村庄左近,慢悠悠地策马巡游。   他猛又扭头回来,因为用力过猛,连颈椎骨都格格响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   雷远扬眉道:“杨司马不必疑虑,我并没有恶意。若足下愿意相助,这些资财便是谢礼,日后另外有官职、俸禄相待;另外,足下的家眷亲族,我也会遣人送往荆州,妥善安置。”   这年轻军官的意思,分明是敬酒不吃,便有罚酒伺候。   “不知阁下是?”   “庐江雷远。”   “竟是荆州奋威将军?失敬,失敬!”杨飞象又吃了一惊,慌忙拜见。他不是那种没有见识的农人,过去数日里早就听说有荆州重将从庐江杀来,不仅攻城掠地,还击败了威名赫赫的夏侯将军数万人马,但他真没想到,二千石的大员还会带人来敌后弄险?这雷远实在是胆大包天!   起身之后,他再盯着那些金饼看了会儿。   须臾,他下定了决心,向左右道:“一人一个!”   话音未落,他先揣了一个在怀里。   “村庄中的家眷,请雷将军尽快遣人带走。”杨飞象摸摸金饼,沉重的触感似乎使他想起了当年的美好生活,说话气势也足了些。   雷远道:“尽管放心,我立即就办。”   “那么,将军请随我来吧!由此路向西,再经过四个民屯,便到城南粮库。沿途的屯司马或巡兵司马之流,都是我的好友。只要我这张脸摆在军前,断无一人会拦阻。”   雷远微笑道:“果然如此的话,事成之后,我再送足下一份礼物。”   当下便有扈从奔向后方林地传令,不久之后,千余骑倾巢而出,大张旗鼓地想着葛陵方向去。   沿途果然如杨飞象所说,沿途碰见哨卡四个、巡兵若干,只要杨飞象出面言语,俱都嬉笑放行,竟没有一丁点的阻碍。   一行骑队猛赶了十余里路,眼看接近了葛陵南面的粮库。   这粮库规模着实甚大,宛若一个独立于县城以外的小城池,周围还挖了河道,建有码头。城头上确有几个守兵在巡视,但都很松懈,看到了雷远所部的千骑大队前来,也不关门。大概他们都觉得,既然沿途哨卡都报无事,这队人马绝无问题。   想不到这一路竟然如此顺利!雷远简直要为自己的好运气高雀跃。虽然他一再告诫自己要沉着稳重,绝不能在将士们面前失态,但此刻从心中涌出一股兴奋与激动,几乎要让他笑出声来。   “让各队查问,火种、火把之类都要准备好,不得有误。”雷远对李贞道。   李贞勒马兜转回去传令。   “我们不要急,慢慢前行。如果城上守军喝问,照前回答。”雷远又对杨飞象和郑高吩咐。   两人难免有些紧张,都点了点头,但没接话。   “入城以后,邓铜负责把住城门,其余人各往纵深去,不求杀敌,只要纵火,先烧马料、粟菽之类。以一刻为限,退回城门汇合。”雷远又道。   诸将俱都应是。   其实这些话,路上都已经说了不止一遍。事到临头的时候,雷远也紧张,但又不能表现紧张,于是话就格外多些,零零碎碎的事情一桩桩吩咐个不停。   然而就在这时候,众人耳中有雷鸣般的马蹄声响起。从葛陵城方向,一支规模甚大的骑队蜿蜒而来,目标竟也是城南粮库!   雷远身后的将士们瞬间躁动起来。 第五百四十四章 入城   那是曹军的骑队。   将士们没法不躁动。   能参与此次行动的,都是精锐,是老手,自然知道此番只求攻其不备,出其不意。然而沿途顺顺利利到了现在,距离冲进这粮库只差一步了,曹军来了?   虽说一个走北面,一个走南面,然而双方都是上千骑的队伍,难免会互相探察一下。终究雷远所部并没有真正的曹军在内,对面只消随口发问,立刻就会破绽百出。   然后无非厮杀,可厮杀也并没有实际的意义,以曹军规模之庞大,但凡有所警觉,只要吹一口气,都能把己方千余骑给吹死了。   怎么办?   雷远回头看看,好些将士脸色惨白,甚至有战马被骑手的情绪所感染,忽然就鬃尾乱炸,刨起了蹶子。至于杨飞象,更是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不知道在想什么。   雷远向李齐使了个眼色。于是李齐带着十余名扈从慢慢地靠拢过去,万一这批人敢乱说乱动,立斩之。   他转回头,继续向北眺望。   那支骑队是越过澺水南面的自然堤,突然出现的,所以雷远所部事先竟全没有发现。他们确实是曹军,而且,还是曹军中极其精锐之部。   但见骑队三五人成排,以长队行军。当先上百骑都着锦缎戎服,身披铁铠,高擎虎罴纹样军旗。军旗迎风招展,仿佛无数猛兽在骑队的上空跃动,随时将欲飞扑噬人。而如云军旗之下的马匹都是高头大马,骑士也都是威风凛凛的雄武大汉,手持的精良武器寒光闪闪,夺人眼目。   这样的军队必然极度善战,且不说雷远所部赶了一天的路,就算他们吃饱喝足,以逸待劳,也未必就敢抵敌此等雄师。   他们也已经注意到了雷远所部。有几名骑士冲着这个方向指指点点,似乎在说什么。应该是在疑惑吧,只因为雷远所部着曹军服色,一时尚未冲杀,但来询问的骑士,很快就该出发了。   骑队越来越接近,而雷远的部下们渐渐压抑不住惊慌。   这种惊慌情绪在上千人的队伍里蔓延,落在外人眼中,简直清晰可辨,根本无法掩饰。以至于原本在粮库南门处懒洋洋休息的士卒们,都提着刀枪站了起来,神情渐渐惊疑不定。   这些人虽说懒散惯了,但基本的警惕性和判断力不会少,再这样下去。   也不知是阳光照耀还是什么原因,雷远忽然感觉头很晕,眼前一片白色,简直要看不清东西了。他竭力保持住平衡,免得自己从战马上摔落下来,脑海中却只盘旋着暴怒的念头:怎么就会这么倒霉?今日莫非要死在这里?   汗水越过双眉,像瀑布般流淌下来,渗透到他的眼眶,让他两眼刺痛。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隐约见到对面的虎罴军旗之间,有一面将军旗斜斜打起。风吹过,旗帜上隐约有个“许”字。   原来是个姓许的将军……曹公麾下统领精锐的、姓许的将军!   雷远一时间急怒攻心。   然而到了这时候,他的头脑反而越来越冷静。   他引辔向前,越众而出,向粮库的大门方向疾驰过去。   在旁边的李贞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他,却没拉住。他立即催马跟上:“将军!将军!”   雷远猛回头,李贞吃他森然目光一刺,登时清醒过来,改口叫道:“司马,司马!你急什么?”   雷远一直冲到粮库门边,才勒缰停步。   眼看着李贞跟上,嘴里还在哇啦啦叫嚷,雷远挥鞭在空中虚抽,发出啪地脆响:“能不急吗?许将军已经到了!我们慢啦!”   他指了指守在门口的几名士卒:“闪开,闪开!我们得赶紧进去驻扎!”   一名都伯打扮的曹军军官认识杨飞象的,却不认得这气势凌人的骑将什么来路,于是赔笑着上前问道:“这位将军……”   “瞎了你的眼!”雷远急躁地道:“我乃许将军下属的别部司马卢凯!许将军都到了,你们还等什么?赶紧派个人指路,带我们进去驻扎!”   那都伯被雷远说得一愣一愣,待要再说,雷远转过马鞭,打在李贞的脑袋上。这一鞭打得好重,李贞的头盔被啪地打飞,整个人滚落下马,脸颊被鞭梢掠过,瞬间皮开肉绽。   “你这狗东西,害苦了乃公!一会儿许将军追究失期的罪责,我先杀了你的头!”雷远骂道。   李贞五体投地“咚咚”地磕头,连声道:“许将军若有责罚,全在我身上!我一人当之,绝不攀扯司马!”   雷远呸地啐了口,不去理他,转而向那都伯道:“你等什么呢?快点,城寨里的驻兵之处在哪里?许将军马上就到,我得赶紧去准备!”   都伯向前两步,待要说话,又见对面骑队中杨飞象苦着脸,向他连连比划,像是在催促。他有些慌了,连忙应承,一时间却想不起眼前这年轻军官是谁:“这位……这位……”   “我乃别部司马卢凯!”   “对对对,这位卢司马莫急,我亲自领路,请贵属随我来!”   雷远骂骂咧咧地举着鞭子,向后方示意:“都赶紧!都跟上了!”   居然可以这样的吗?   后方队列里,吴班和雷铜两人瞠目结舌。   邓铜是做惯了贼寇的,已经反应了过来。他当即催马,千余骑旋即跟进。   粮库说是个小城,外围只是丈许高的夯土墙,城门没有顶,就像城墙上的狭窄缺口。看到雷远挥鞭招呼,千余骑推推搡搡地呼啦啦过来,立刻把整个缺口都堵住了。   “狗日的,都别挤!”   雷远被骑队推搡着退到了小城里头。他暴躁地骂着,却一时止不住汹涌人潮。   那曹军都伯小心翼翼地避开战马,挤到雷远身边,仰头道:“卢司马!这是屯粮重地,你们可不要乱走!请跟我来……”   雷远自腰间拔剑,一剑斜劈。   他这把佩剑是用百炼精钢所制,能削铁如泥。他本人这些日子苦练剑术,也已算得此中好手。这一剑下来,只见青光一闪,都伯的头颅便凭空转起了圈。从头颈两处断面喷出的热血,像是有人用红色的大笔涂抹也似,给身边骑士们的身上添了鲜艳的颜色。   与此同时,邓铜所部猝然行动,将那都伯的多名部下尽数杀了。因为动手太快,这些人全然来不及反应,一声不吭地丢了性命。又因为众多战马熙熙攘攘地拥挤遮掩,外界全然看不到异样。   甚至就连不远处,在墙头值守的几名士卒也没注意到。   雷远用袖子抹了抹面颊上的血,一面按辔缓行,一面沉声吩咐左右:“不要鼓噪,不要举火,缓缓入城。”   “是!”   将士们立即将雷远的命令传了下去,所有人既不鼓噪,也不举火,行动如常。   此时,从北面来的曹军骑队也渐渐接近了粮库。   葛陂南面的林木比北面茂盛许多,因为林木遮蔽,他们没有看清雷远所部骑队的具体规模,只估计约三五百骑。本有些疑心,打算派人过去察问,谁知这支骑队居然先往城寨里去了。   “看来是粮库的守军?”一名军官摇了摇头:“葛陵屯田都尉口称兵力不足,实际掌握这么多兵马?这厮的私心未免太重。”   这支骑队今日走了几处屯田营地,所见情形大都如此。其实并非屯田都尉们手中兵力雄厚,而是因为夏侯惇所部溃败的缘故,接近庐江的各处屯军屯、民屯最近陆续接收败兵,不少屯田区都膨胀了起来。日后怎么收拢败兵,将这些人马从屯田系统里重新抽出来,只怕还有得要折腾。   在那军官身后,“许”字将旗之下的,是一名体格雄伟如山、蓄着浓密须髯的壮硕将领。   听得部下言语,壮硕将军冷哼一声:“如今丞相待要大战,正是武人效死之时,哪容得这些人流散在外?进城以后,立即就将这支兵夺过来!” 第五百四十五章 武卫   这位壮硕将军,正是武卫中郎将许褚。   过去数年来,他统领曹操身边宿卫虎士。虽为异姓,却是曹操最信任的亲将,视为己之樊哙。但他又不是纯粹的护卫,讨张绣、攻邺城时,他常为大军先锋,凭借其超群绝伦的勇力,前后斩首万计。   曹公此次往汝南来,显然有意使亲族中的年轻人稍经战阵,见一点血,立一点功劳,因而随行诸将都是曹氏宗亲。在这情况下,许褚便不必太过紧张戒备。   前日里大军刚到汝南,曹操便令许褚领一支偏师,巡行汝南各地兵屯、民屯,而宿卫之责,转交给许褚的兄长、振威中郎将许定。   许褚昔日在乡里时,聚少年及宗族数千家,修筑坚壁以御贼寇。当时汝南葛陂贼万余人攻打坞壁,许褚的部下力战疲极,箭矢俱尽。许褚乃令部属们聚集大如杅斗的石块在墙头。但有贼来,许褚飞石掷之,莫不摧碎。   后来坞壁乏粮,许褚假作与贼寇谈和,提出用坞壁里的牛向贼寇换取食物。谁知当贼寇取牛的时候,牛奔走逃跑了,于是许褚纵身出阵,单手拖曳牛尾,行百余步,硬生生把牛倒拽而回。贼寇大惊失色,遂退兵而走。   至此,淮、汝、陈、梁之间的山贼流寇,闻许褚之名,莫不畏惮。   后来许褚随曹公南征北战,而汝南等地所谓葛陂贼之流,大部分都已被降伏,成了被束缚在土地上的农奴。曹军此番杀来,军中殊少辎重,所需的巨额粮秣物资,全都要从屯田区征集。于是许褚受曹公所托再度出马,巡行各处屯田区,一来重整各地防务,二来也防止庐江雷远故技重施,煽动地方刁民。   许褚带领一千余骑,从定颍、上蔡一线行来,沿途重新召集了夏侯惇所部的溃兵,择其强者勒令随军,待到抵达葛陵的时候,部众已经增加到了三千人。   他先到葛陵城里,见了当地负责屯田的校尉,令他尽快召集民夫,预备响应军需号令,随时运输粮秣,之后又提兵往粮库来。   他自己是常在一线作战的将领,深知各地屯田区所汇集的粮秣物资因为保管不善,常常有损坏霉烂的,将士们为此叫苦不迭。所以打算提前到达粮库,连夜清点,以免发运的物资出了问题,引得曹丞相不快。   此等大规模的屯粮之处,并非寻常坞壁中的粮库那样,由几座简单的土木建筑构成。   按照当地人的说法,这座粮库依托葛陵故城而建;而葛陵故城,最初乃是光武帝在建武十五年册封虎牙大将军铫期之子铫丹为侯的封邑所在。虽说后来荒废,但旧城规模甚大,整个城寨东西三里余,南北也有三里余,呈龟背型。   城寨里面的建筑所占面积相对就小了很多,有连绵数十座大屋的粮屯和马厩、车棚、官署、兵营等各种房舍,此外,就是露天的草料堆场,有一座又一座的巨大草垛矗立其间。   包括官署在内的房舍,位置大体靠北,有条开阔的道路与北门直接相连,而官署南面都是堆场。   许褚是负责曹丞相安全的亲卫大将,身份何等尊贵。他到达北门时,屯田校尉部功曹领着屯田都尉两名、屯司马若干早早在门外候着,恭恭敬敬地行礼拜迎。   许褚挥了挥手,示意部下们先行入城。他自己劈头便问这些官吏:“驻扎在此地的骑兵,是谁带领的?让他速来拜见,明日整顿兵马,随我巡行。”   功曹愣了一愣:“启禀许将军,此城寨中,并无骑兵驻扎。”   “什么?”许褚脸上怒意一闪:“我亲眼所见,还能有错?你们休要敷衍,立即让他来!”   那功曹屁滚尿流,连连顿首:“不瞒将军,这城寨里委实没有骑兵。或许是这两日从前线退回来的将士?我立即去查问!”   夏侯惇那数万人崩溃以后,整个汝南郡到处都是逃散的乱兵。这些兵卒既无社会地位,也无人身自由,平日里被严苛军法约束,还常有逃亡奔命之事,此番大军溃败,自然乘机逃散。有的往山林湖泽中去做贼,也有的试图依附当地大族,以摆脱士家身份。   许褚估计,适才那支兵,便是前来依附当地有实力者的逃兵,只不过正好被撞见了而已。他是曹公的亲卫大将,又不是地方官,懒得纠结其中的细务,当下只挥了挥手:“那就去查!查清楚了,把人带来!”   功曹立即起身,提着袍角往南面奔去。   刚走了两步,许褚将他喝回来,随手指了一名偏将:“你和他同去!”   “遵命!”偏将引了一队兵士,随着功曹匆匆往南。   他们的问答情形,正落在雷远眼里。   从南门进入城寨的雷远所部,除了留在门畔保障退路的,此时大部分都已分散到了星罗棋布的草垛之间。有人取出小心保存的火种,将手中的松明火把点燃。但因为未得雷远的命令,他们并不纵火,就只将火把一一点燃,举在手里。还有人将盛放火油的皮囊放在地上,把束紧皮囊的丝绦一圈圈解开。   好在堆场区空旷少人,偶尔见到几个在此巡视的民夫,立刻就被杀了,暂时没有暴露之虞。   而雷远则选了一个特别高大的草垛,撑着叱李宁塔的肩膀借力,三两下跳到顶端,向北面眺望。他身上穿着铁甲,甚是沉重。趴在柔软的草垛顶端,半个人都陷进了黄草丛里,视线刚好从草叶间穿过,隐蔽的很。   看了没一会儿,草垛连连摇晃,吴班从后面吭哧吭哧爬上来。   吴班趴在雷远身边,看看北面源源不断涌入城寨的曹军将士,问道:“将军,还不纵火么?”   “还没到时候。”雷远摇头。   “没到时候?”吴班犹豫了一下,又道:“城寨就这么点大,曹军再深入一些,就发现我们了。到时候……岂不节外生枝?”   吴班和雷铜两人,乃是益州军的骨干军将,作为主动提出移镇荆州之将,日后必定会得玄德公大用的。雷远对他二人一向很客气,不以寻常部属视之。   吴班既然发问,雷远耐心地道:“元雄你想,如果我们现在纵火,待到抽身出外的时候,曹军会如何?”   吴班是聪明人,一点就透。他抽了口冷气:“必然会穷追不舍,要把我们屠戮殆尽!”   说完,他猛地打了个颤,连连摇头。   纵火烧粮以后,曹军本队的粮秣物资供给自然困窘,这场向庐江发动的进攻,多半就无疾而终。身在安丰、雩娄两地的军民,大概率能够安全抵达江夏。但此举若要以吴班自家性命为代价,他可不愿意。   这名年轻的将军在益州蹉跎了许久,满怀着有所作为的期盼,绝不想把有用之身抛在此地。   “那将军的意思是……”吴班问道。   雷远随手抽了根草茎出来,将之一折两段:“所以,不能让他们追击。他们既然进了城寨,就当留在这里!” 第五百四十六章 运气   话音未落,两人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叫嚷:“你们是哪里来的?你们要干什么?”   雷远和吴班一起回头,只见某一处靠近草垛的棚屋开了门,有个留守军官正从棚屋里出来,站在门边对身旁经过的骑士喝问。   雷铜勒马在他身前,连说带比划,表示己方乃是从原鹿来的曹军云云。然则他说话的口音很重,一听就不像是中原人士,两人说了几句,互相都没听懂。   与此同时,那军官注意到了将士们手中提着的松明火把。眼看天色将黯,拿几个火把乃是常事,但眼前这么多人人手一个,那可就太奇怪了。军官想到这里,张嘴就要大喊。   好在他的喊声没有发出。   雷铜的动作快如闪电,猛地抽出腰间长刀投掷过去,刀刃在空中旋转成一个银色的光圈,然后正正地刺进了军官的胸膛。军官双手握着胸前的刀刃,摇摇晃晃地往后推了两步,坐倒在地,不动了。   早有数名机警的骑士绕到棚屋两侧,军官一倒,骑士们涌进棚屋里连连砍杀。几声急促的惨叫之后,骑士们鱼贯出来,向雷铜做了个挥手下劈的手势。   吴班松了口气。   “将军,我也下去了……这时候,真是一丁点都放松不得!”他对雷远说了一声,背靠着茅草往下方滑去。   雷远从容颔首,又道:“让将士们千万稳住,不到吹角为号,绝不能妄动。”   吴班连声应了。草垛悉悉索索地响了一阵,他的背影消失在草垛后头。   待到吴班背过身去,雷远才抬手敲了敲胸口,长吁一声。   他的胸膛中满是紧张与忧虑,心脏咚咚乱跳,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适才雷铜等人与留守曹军撞上的时候,他几乎要吓得虚脱,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不至失态。   从进入城寨,到现在慢慢控制南面的屯粮区域,这样的事情在雷远眼皮底下发生了四五回,视线范围之外,应该还发生了好几次。幸运的是,每次都被己方先下手为强,没有被外界查知。   但这样的好运气,还能维持多久呢?   本来就是一场被逼无奈的偷袭,一路行来,步步如履薄冰。待到上千人的队伍涌进城寨,哪有可能不露破绽?雷远估计,守方很快就会注意到几名重要的军官失踪,而沿着寨墙巡逻的兵丁用不了多久就会绕回到南门。邓铜一旦动手解决他们,则东西两面望楼上眺望的兵丁又会发现。   不不,用不着等到那时候。眼下这么多松明火把一一点燃,天色再晚一丁点,火光就会非常显眼。到那时候,望楼上应该就要示警了。   暴露是迟早的事。只求暴露的尽量晚些,让许褚所部尽量多的进入到城寨里。   眼下曹军还没有发现异常,留在门外的大概七八百人,步卒居多,大批军士已从北门进入。许褚亲领的前队抵达了官署区域,左右又分出两队绕过官署,往寨墙方向去,意图接管防务。真让他们沿着寨墙包抄到南面,就对己方形成了瓮中捉鳖之势。   虽然如此,眼下不能发难。   按照雷远适才紧急决定的方案,邓铜守把后路,吴班、雷铜两人分散兵力于各处,一旦听到号令,立刻投掷火把,先烧北面的粮仓、马厩,阻断曹军退出的道路,然后立即收缩,沿途焚烧草料,务必要将曹军埋葬在烈火之中;而马岱、任晖两人所部聚集不散,他们会在雷远的直接指挥下掩护全军撤退。   想要将火攻的作用发挥到最大,就得让曹军尽量深入。   那就再等等。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雷远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情况变得太快,而应变又太难,他只觉得思绪纷乱、脑仁生疼,简直不堪重负。   金乌将坠,空气中开始有了一丝凉意,可雷远用力抹了抹脸,擦去越来越多的汗。他素来不信鬼神之说,这会儿他却忍不住要求恳苍天庇佑。   拜托,无论如何,不要节外生枝。   然后他就看到,一支曹军骑兵离开本队,往官署南面的草料场直奔过来。   贼老天!你这是害我!雷远浑身血液简直要沸腾起来。   他立即想到了,这是许褚派来查问情况的。适才两军分由南北两面入城,彼此都见到了对方。许褚既然入城,一问城中官吏,就知那不是屯田都尉下属的人手,自然要派人来查问。   此君还真是一点都不耽搁,来得好快!   如果任凭这队人到处乱闯,自家的安排必然会被发现。须得拖住他们,只要拖住他们一会儿!   雷远翻了个身,从草垛上溜下来。   “将军?”李贞向前一步问道。   适才雷远那一鞭子抽得,真是不轻。这会儿看他半边脸肿起,说话有些大舌头。   雷远顾不得慰问他,抬手划了个圈:“你们几个,跟我来!”   扈从们纷纷上马,跟着雷远策骑向前。   前方是曹军汇聚之地,这么过去,简直有若送死。换了其他的兵士,难免会逡巡犹疑,但这些扈从们都是雷远最亲密的伙伴,听令而行,绝无丝毫动摇。   顺着草料场内蜿蜒道路向北,奔走没百余步,就在一座草垛侧面见到了曹军骑队。   双方的距离迅速接近。曹军骑队的队列由一条直线忽然散开,然后聚拢成一个松散的锋矢形状,锋矢尖端正对着雷远等人。他们并没有明显的敌意,也并不紧张,这就只是他们正常的应对罢了……确实是训练有素的精锐!   雷远听到背后扈从们发出的沉重喘息声。他们大概以为,雷远将要猝然发难,偷袭这支曹军,于是各个都开始蓄力。   “不要慌!”雷远低声喝了一句。   双方的距离继续接近。   “武卫中郎将率军到此,你们是哪位将军的部下?叫个能管事的出来,拜见许将军!”曹军骑队中一名军官大声喝道。   “我是伏波将军下属别部司马卢凯,因被敌军所迫,退入汝南,失道至此。”雷远让扈从们止步,自家催马向前一些:“能遇见许将军所部,真是太好啦!”   那军官上上下下地打量雷远:“伏波将军下属的别部司马?卢凯?我没听说过!”   雷远苦笑道:“我本是汝南满府君的下属,数月前才调入伏波将军麾下的,之前在原鹿那边与庐江雷远作战。许将军麾下诸位,都是随扈曹丞相的尊贵人,没听说过我们这些小卒,理所应当。呃……却不知足下尊姓大名?”   那军官继续打量雷远,忽然打断他的话。   “你很热么?为何满头大汗?”   雷远索性把头盔摘下来,举起袖子擦汗:“咳咳,败战之将,日夜惶恐,唯恐军法严惩;今日遇见许将军和诸位,实在是既喜且忧。”   那军官冷笑了几声。他的视线离开雷远,又转向雷远身后的扈从们。   “哟……”他抬手指了指:“那个大个子,过来!”   雷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到了叱李宁塔。   “对,就是你,叫你呢!”军官继续叫道。   雷远脸上表情不变,跟着喊道:“叱李宁塔,你来!”   叱李宁塔满脸迷糊地看看身边的人。   李贞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下,于是他催动战马,摇摇摆摆地过来。   他的体格太过庞大了,虽说胯下战马也算是精挑细选出的雄壮良驹,但与啊的壮硕身躯相比,却显得那么单薄瘦弱,简直像是常人骑了匹毛驴,看起来有点可笑。   叱李宁塔慢吞吞地策马来到雷远身边。   “真是好一条大汉!”军官羡慕地看看他的体格:“你是哪里人?什么时候从军的?”   叱李宁塔皱起眉头,想了想。   这蠢人一旦说出来,可就露馅了!雷远握紧了缰绳,又放松;放松了缰绳,再握紧。他故作轻松地伸了个懒腰,把右手随意搭在剑柄上:“快快答话,愣着干什么?”   叱李宁塔又想了想,终于大声道:“干活!吃饭!”   这一嗓子吼得够响亮,曹军军官吓了一跳,勒马退开一些:“你说什么?”   “他说,干活吃饭。”雷远笑道:“此人乃是蛮夷,脑子不太好使。” 第五百四十七章 恶虎   叱李宁塔的脑子究竟好不好使,雷远现在有点吃不准了。要说好使吧,他一向以来的表现都不那么靠谱。要说不好使吧,此时此刻,他怎么就能蠢得如此恰到好处?莫非这就是所谓大智若愚?   “脑子不好使?”曹军军官也有些悻悻。转念一想,他又高兴起来:“从军打仗,要脑子干什么?有力气有胆量就可以了!喂,你敢杀人么?”   叱李宁塔再度皱眉,露出苦苦思索的神态。   雷远可不敢让叱李宁塔再说下去。他这会儿已经在后悔了,就不该让叱李宁塔跟来。待要措辞替他回答,只听曹军骑队中有人提醒首领:“许将军来了。”   雷远猛抬头,视线越过骑队,就见到了许褚。   曹军骑队这时候已经越过了粮库北面的官署,开始进入到开阔的草料区域。他们的队伍沿着道路不断分散,数百骑数十骑地进入到巨大草垛之间,就像是浪潮涌入嶙峋礁石那样。有几支骑队从雷远身边经过,骑士们好奇地看看雷远和他的扈从们,继续向前。   在骑兵大队的中段,几名官吏模样的人簇拥着将旗下的一条巨汉,正向雷远这边指指点点。   “这就是武卫中郎将么?”雷远问道。   曹军军官骄傲地答道:“正是。”   这巨汉就是许褚。   这名曹军猛将骑着一匹极其高大的灰马,整个人因为长途跋涉的关系,显得风尘仆仆。但他的腰杆依旧笔直,厚重的铁甲之下,彪悍的体型雄壮如山,简直有常人两倍宽厚。因为天热,他裸着半边肩膀,露出的手臂上盘虬的肌肉仿佛一块块坚硬的岩石,毫无疑问,这样的体格必定蕴涵着无穷的力量。   在他须髯浓密的面庞上,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四下里扫射,眼神凌厉得就像锋利的刀光。   看来,许褚对这支突然出现的骑队关心的很,先是派出了部下来查问,随即自己也快速跟了上来。   或许是他终究生出了疑惑,想要尽快控制整个粮库?又或者,他只是急于重整眼前这支败退回来的骑兵?   雷远已经不需要多想了。   曹军已经足够深入,可以开始行动了。   那曹军军官继续道:“你的部下们呢?赶紧让他们出来集合,你和我去拜见将军!”   雷远向李贞挥了挥手,李贞从身边取出一枚号角,用力吹响。   苍凉悠扬的号角声猝然响起。   那曹军军官只道雷远吹号聚兵,初时并不以为意。他拨马到叱李宁塔身前,捏了捏他的胳臂,再捶了捶他厚实的胸膛、摸了摸他的脸,口中啧啧称赞,仿佛是在市场上挑拣货物。   叱李宁塔完全摸不着头脑,扭着硕大的头颅,看看那曹军军官,再看看雷远,乱蓬蓬的头发甩来甩去。   “卢司马,你这部下实在雄壮。不知,可否割爱啊?”曹军军官向雷远发问。   雷远却不理他,与部下们自顾取出白布,扎在每个人的右臂上。   下个瞬间,城寨南面的号角声此起彼伏,相互应和。   曹军军官有些不快:“你手下的人很多么?闹得声势这么大?”   寨墙东西两侧的望楼上,几名士卒忽然奋力敲着锣,大叫大嚷起来。但他们的反应明显慢了,空气中开始有烧焦的气味蔓延,越来越黯淡的天穹下方,隐约亮起了橙红色的光芒。   许褚的神情变了。他猛然勒马,先看了看空气中渐渐亮起的火光,再望向雷远时,忽明忽暗的火光闪烁着,好像就在他的眼里燃烧。   曹军骑队一阵纷乱。有些已经进入到堆场区域的战马扬蹄嘶鸣,发出惊恐的叫唤,还有人大喊道:“着火了!着火了!”   雷远所部先点燃了几座草垛,再用草垛引火,点燃了事前准备的巨量火把和火箭。须臾间,无数火把被人抛掷向前,还有密集的火箭飞射而出。   整座粮库里,那些堆积如山的粮秣、草料、柴禾、木料全都是易燃物。每一枚火把落下,每一支火箭落下之处,立刻便是一团烈焰腾起。数以百计的火把、火箭,便是数以百计的火源。跳动的火焰疯狂蔓延,用令人无法想象的速度连成火浪,连成火潮,连成冲天的火海!   火海先在城寨的北面蔓延,官舍烧起来了,马厩烧起来了,车棚烧起来了,粮屯也烧起来了。   绝大多数曹军骑兵刚通过这些建筑。眼看火光大起,将他们来时的道路截断,瞬间人马大乱。有许多人立即拨马回头,试图乘着火势尚未极盛,尽快逃离;但建筑之间的道路终究狭窄,他们全无指挥乱哄哄地涌过去,反而在道路上堵成了一团。纵使带队的军官连连喝斥,也不能使他们让开道路。   这时候道路边上的建筑都被引燃,屋顶的干草全都烧了起来。偏偏战马狂奔冲撞,将一处房舍撞倒,在房舍后方的若干骑士还没有做出反应,巨大的火舌伸缩几下,就将他们一股脑都淹没到了炽热之中。   现在看来,南面的堆场似乎稍微安全些,至少火焰不那么猛烈?   混乱中的曹军没法冷静思考,不待许褚的命令,他们就一股脑地向南面涌去。   这时候,那名曹军军官完全愣住了。他瞠目结舌地看着冲霄而起的烈焰,全没注意到叱李宁塔的举动。于是叱李宁塔探出巨大的手掌,双掌一合,握住了他的头颅猛地一转。   轻微的“咔嚓”声混合在草木燃烧的毕驳声中,全不令人注意。曹军军官的四肢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叱李宁塔松开手,让他松软的躯体坠落到地面。   “干活,吃饭!”这蛮子憨厚地笑道。   雷远和其他的扈从们勒马跑出了数十步,才发现叱李宁塔居然没有跟来,他大骂催促:“还愣什么?快走!走!走!”   叱李宁塔慌忙催马。   雷远转回头来,大声吼叫着:“着火啦!快逃啊!”   扈从们一起跟着乱嚷:“着火啦!快逃啊!慢一步就要被烧死啦!”   先期往草料堆场去的一小队曹军,发现北面着火以后,匆匆赶回来,撞见他们大叫大嚷地奔回,连忙催马兜转过来喝问:“怎么回事?许将军在哪里?”   话音未落,眼前青光一闪。   最前方的曹军身上分明披着重甲,可甲胄在这道青光之前如纸片般碎裂。他长声凄厉惨嘶着,五脏六腑与满腔的鲜血劈头盖脸地喷出来。   扈从们随即也赶了上来大砍大杀,立时将这小队曹军击溃。   雷远回头看去,只见火光闪烁中,无数曹军狼奔豕突,有很多人大概是出于本能,尾随着叱李宁塔而来。再往远处看,那面“许”字将旗被乱哄哄的将士推搡得左摇右摆,而旗下的许褚却看不见了。   “继续放火!继续放火!”雷远大喊着。   骑队奔行的方向,吴班等人将第二批火把和火箭准备好了,奋力抛射出去。这一轮的目标全在堆场,那些巨大的干草垛纷纷着火,像是火焰组成的巨人忽然平地站起。它们向着深黯天空狂舞肢体,又把身边的曹军将士一一吞没。   雷远一直奔到吴班等人身边,才稍稍勒马。看看愈来愈声势浩大的烈火,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么多人同时纵火,汝南一郡数年屯田的积蓄,必定一扫而空。这等损失惨重之极。   之后曹操如果一意进兵,就得从陈国、陈郡乃至河南尹的产粮区调粮,这可不是三五天的时间能做到的,甚至十日也勉强。孙刘两家各自北伐,军情如火,曹操能有这点时间给他浪费么?   只要他愿意冷静考虑一下,我雷续之就将这一线生机握在掌中了!   然则,这一仗下来,恐怕许褚下场不妙。曹公想必会很恼怒吧,希望他千万不要因此失去理智,千万要以大局为重啊。   想到这里,雷远心中隐约有点得意。   他向部属们喝道:“我们立即走!沿途不要耽搁,先退出南门,再往城寨里放一把火!”   众人轰然应是,纷纷催马,然而……战马突然停步。   雷远猛力扯动缰绳,挥鞭连连抽打,战马却依旧不动。逼得急了,忽以两条后腿直立起来,仰头狂嘶。措不及防之下,雷远几乎被掀落下地。他连忙搂着马颈,轻轻捋动马鬃,试图使这匹战马安静下来。   百忙之中,他抬眼看看身边的同伴,竟然至少有半数的马匹惊慌失措,怎么也不愿听从骑士的命令向前。   那感觉就像是前方有恶虎将要出现,激起了这些马匹血脉中天然的恐惧感。   雷远一边竭力控马,一边向前探看。可是在火光掩映下,前方黑洞洞的,看不清楚。 第五百四十八章 九死   雷远等人身后开始涌来热浪。   成片的火焰四处席卷,挟带起猛烈的风。无数燃烧着的枝条被热风裹向空中,再盘旋飞舞着洒落下来,点燃更多的粮秣和草料,使得火势愈来愈旺盛了。   星星点点的火苗从空中坠落,洒落到雷远等人所处的位置。有一蓬红亮的枯枝落在雷远的肩膀上,立刻烧焦了戎服,接触到金属的铠甲表面以后,又慢慢熄灭。雷远感觉到肩膀的皮肤被烫得疼痛。还有些火星落在战马身上,使得马匹连连纵跳,愤怒地踢打四蹄。   更多的火星引燃了不远处的草垛。就在众人触手可及的地方,数十、上百枚小小的炽热火苗跃动着,越来越亮,散发出的热量使得堆场越来越危险。呼啸的风声、草料被焚烧的毕驳声和许多人在火场中挣扎的凄惨叫声混合成可怕的声浪,与热浪一齐汹涌而来。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这情形忽然让雷远想起前世熟悉的辞句,最美的辞句,却代表着最危险的环境。   转瞬间,周边的环境由暗到亮。   当然,众人前方的暗处,也被火光照亮了。   于是他们就看清了与火势同样危险的,在对面忽然现出身影的曹军甲士。   火光将他们的身影映在更后方的草垛上,随着火光摇晃不定,庞大的黑影扭曲摆动,仿佛某种异兽将要扑出噬人。而这些甲士本身,就这么不言,不动,静静地等着雷远等人入彀。猝然一见,不像是人,更像是一头头铁制的狰狞魔怪。   这便是曹丞相身边的宿卫虎士。毫无疑问,这是当代最负盛名的沙场强兵,是最擅长收割人命的勇士;虽然还不清数量,但他们出现,就代表了莫大的危险。怪不得战马忽然畏惧不前,马匹有时候比人更敏锐,所以能提早注意到这支杀气升腾的精兵。   然则,我的行动已经足够快了,又穿着与曹军同样制式的甲胄戎服,只以臂缠白布为区分……这支曹军怎能如此迅速地赶上,又怎能这么快分辨敌我的?   雷远的脑海中盘旋着许多问题,但估计都不会有答案。这时候,无非厮杀而已。   雷远这么想着,同时看到火光映照下,数十点光芒齐齐闪动。   这是箭簇的反光!   雷远无暇示警,全力向右勒马,同时整个人猛力向侧避让。   与此同时,空气中传来飕飕破风之声,然后继之以利刃刺入皮肉骨骼的闷响。雷远的战马连连挣扎,踉跄了几步,摔倒在地。   雷远也被战马带翻,狼狈地仰面躺倒。他没有中箭,只是小腿被压住了,木制的马鞍正磕着小腿肚,疼得他冷汗从额头一颗颗渗出。   在雷远的身边,郑晋沉重地喘息着,匍匐爬过。   郑晋的体格壮硕高大,有点显眼,因此有几支箭冲他射过来,贴着他的身躯扎进地面。   雷远向他嚷道:“靠着马!靠着马!”   郑晋回过头看看雷远。当他回头的时候,雷远才见到他的额头钉着一支箭!   箭矢穿透了头盔,留在外头的只有一尺出头的粗大箭杆和尾羽。伤口并没有流血,但郑晋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向雷远“嗬嗬”地嚷了几声,慢慢趴在地面,他还想继续爬,但手脚渐渐失去了力气。   这时候又有一支箭落下,正正地扎在郑晋的后心。郑晋既不挣扎,也不呼叫,就这么趴着,不动了。   雷远骂了一句。   箭矢还在不断落下,人的嘶吼和战马的哀鸣随之响起。待要退出城外的将士们,几乎瞬间就折损了三成。   雷远环视四周,确定其他几名扈从都没事。但吴班所部的位置靠前,死伤非常惨烈,吴班本人肩头和大腿各中了一箭,被部下们拖到了后头。他一边往后,一边还在叱喝着提醒部下们准备作战,应该问题不大。至于雷铜那边,已经彻底乱了,许多人大叫大嚷,有人开始逃跑,雷远看不到雷铜在哪里。   雷远骂了两声,奋力把小腿从马匹身下抽出来。碎裂的鞍桥从腿侧划过,瞬间撕扯出一道皮开肉绽的长长伤口。这不算什么,腿没有断,已经很幸运了。他奋力撕下战袍,使劲勒住受伤的部位。   也不知怎地,这个动作让雷远感到筋疲力尽。于是他背靠着死去的战马,喘了几口气。   这时候,箭矢的破风声忽然消失。雷远重新听到了周围的火焰烧灼的噼啪之响,还有草垛渐渐垮塌的轰鸣。   “一百人!”李齐隔着两个人,冲着雷远高喊。   “什么?”   “他们已经射过两轮箭了!敌军数量不会超过一百,就要冲上来了!”   李齐在成为雷远的扈从之前,曾是公孙瓒所属青州刺史田楷的部下小卒,在青徐转战多年。雷远素知他虽无统兵的大才,临阵对敌的经验却很丰富。听得他这么喊,雷远单手支撑地面,挺身而起。   火势越来越大,烟气也随之翻卷蒸腾,使得周围环境再度变得昏沉。但李齐说得没错,雷远看见对面影影绰绰,那是曹军宿卫虎士开始冲锋了。   敌军数量不超过一百……这算好消息么?   雷远毫不怀疑,这一百名虎士,抵得上寻常千人之勇。而自己身边的人手能有多少?两百?三百?今日这一关难过;这一仗,必定九死一生。   他不禁苦笑。就在不久前,他还满意于这场突袭的成果;认为自己已将一线生机握在掌中。现在看来,想得太美。   无论如何,己方的惨痛损失,必定无法避免。但对统兵的将领来说,人命只是数字。战争之上死多少人都不可怕,怕的是队伍失去控制。若不能维持指挥,等到曹军冲上来,所有人都死定了!   于是雷远锵然拔剑,厉声喝道:“所有人听我指挥!结阵死战!”   一片大乱中,短时间内聚不起多少人。能够及时响应的,始终是雷远的扈从们。   李贞赶到。   李齐赶到。   王跃身上中了两箭,他勉强用长刀支撑着身子,举着松明火把站到队列中。   王平不知从哪里找了面小盾,从侧面赶来。   叱李宁塔堕在队伍最后,这时候咆哮着发足狂奔。   当一座小小的方阵勉强成型的时候,密集如鼓点般的脚步踏地声骤然升起。头戴铁兜鍪、浑身铁甲的敌人从缭绕烟火中扑出,双方的武器撞击声响成一片。   站在雷远正前方的一名扈从在接触的瞬间就惨叫倒地,鲜血洒到雷远的身上,从甲胄的缝隙渗透进去,带来温热的触感。雷远毫不犹豫地踏步向前,填补阵型的空缺。   还没站稳,便有恶风斜向扑来。雷远横剑格挡,当地一声响,剑刃被沉重的大刀砸得弯曲,撞到肩甲上。   他奋力将身体向左闪,双手握持剑柄横向反撩。这一剑斜劈在敌人没有披甲的腿上,锋刃划过处,筋骨俱裂,整支小腿瞬间被卸了下来。那曹军甲士狂叫着继续前扑,雷远稍微侧身让开半步,他便栽倒。   后排不知那个同伴按住他的头颈连刺了几刀,瞬间取了他的性命。   但雷远这一避让,使得自家左侧身体暴露到了曹军的砍杀范围内。只这半步踏出,便有两三把刀枪直向雷远挥砍刺击。   好在王平站在雷远左侧。他手里有个小盾,于是用盾牌结结实实地抵住了两下刺击,然后抓住雷远的手臂,将他拖回到队列中。   王平将盾牌抵在前方,偏头对着雷远,像要说什么。下个瞬间,整面盾牌碎裂成许多小块,王平扎手扎脚地飞跌了出去。一条雄伟巨汉出现在了王平本该站立的位置,挥动手中六尺长的缳首大刀,向雷远猛劈。   李齐不顾一切地从旁边挺身上去,想用手中的矛杆挡住刀锋。但大刀所向,根本就不受任何阻挡。刀锋瞬间劈开矛杆,再从雷远左侧胸前滑落,斜着切过上半身。   “将军!”扈从们魂飞魄散,一齐惊呼。 第五百四十九章 一生   李贞带了几个人上去,拉着雷远就往后跑。   李齐抛开矛杆,抽出缳首刀向那巨汉乱砍。   那巨汉却似根本不在乎,他仗着甲胄精良,硬吃了李齐两刀,竟然毫发未损。李齐再要挥刀,他探出手臂,一把掐住了李齐的脖颈。他的巨掌仿佛铁钳般有力,五指一捏紧,李齐就握不住刀,只是拼命挣扎。   王跃将火把猛地投向那巨汉的面门,巨汉闪身一让,随手将李齐扔向王跃。李齐的体格算得健壮,再加上身上甲胄,怎么地都有百数十斤,但在这巨汉掌中抛掷,简直就像是常人提着一小袋米那样轻而易举!   李齐就像是个硕大的飞锤,身影在王跃的视线中瞬间膨胀扩大。两人轰然撞击,各自在地上滚了几滚,一时谁也挣持不起。   巨汉睨视着雷远退去的方向,迈步追击。   其他的扈从们这时候已经顾不得阵型队列,所有人都扑了上去,竭尽全力地试图阻止他。   这些扈从都是雷远从部曲中抽调来的精锐,不仅勇猛善战,也各自都有战功,前一批扈从被外放的,如今至少都是营司马或者曲长一级的军官。然而这巨汉挥刀四面乱砍,砍杀人命就像砍瓜切菜一般,当者无不披靡。转眼功夫,扈从们死了五六人,反而被他逼得连连退后。   那巨汉身处白刃交加的厮杀场中,举手投足却带着一股轻松自在的架势。他看着前仆后继的扈从们,好像不是在看敌人,而是在看猎物;仿佛这些勇敢的战士们只是他砥砺爪牙所需的玩物罢了。   所谓虎啸深山,百兽震惶,不过如是。   这条巨汉正是曹操宿卫虎士首领,武卫中郎将许褚!   与庐江雷氏类似,沛国许氏也是在乱世中崛起的豪武宗族,极盛时期领有宗族数千家,户口几近三万。但沛国许氏并不像庐江雷氏那样,试图通过统合淮南豪右来扩张势力,这个宗族哪怕膨胀到能以一己之力左右豫州局势的地步,所依赖的,就只是许仲康的超群绝伦之勇!   这时候方阵已经崩溃,曹军甲士的数量虽不多,却压着雷远的扈从们冲猛打。扈从们拼死抵抗,只勉强维持着最后的抵抗罢了。   王平吐了口血沫,摇摇晃晃地站起,向李贞大叫:“背后!背后!”   他是在提醒李贞,许褚距离自家主将已经很近了。   而李贞听若不闻。这年轻人鼻涕眼泪一起狂涌着,疯狂扯着雷远的戎服。   “快包扎!快包扎!”他喃喃地道。   雷远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被李贞晃得头晕。   “松手!你松手!”他猛地推开李贞,挺身坐起。几块碎裂的甲胄从他身上哗啦啦地掉落。   “宗主你没死?你居然没死?哈哈!”虽在沙场,李贞也忍不住笑了几声。   雷远把长剑插在地里支撑身体,站起身看看自己的胸腹。因为甲胄破碎时的撞击,胸前出现好几处触目惊心的血痕,除此以外,竟然并无其它的伤势。雷远瞪大了眼睛看看自己,再看看李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中刀之时,雷远已经开始回忆自己这一生的所作所为,准备亲自替自己盖棺定论……原来竟没事?他摸摸自己的胸口,再摸摸肚子。确实没事,还热着呢。   他很快反应了过来,于是哈哈大笑着,随手抛开松松挂在肩上的盔甲,纵声狂吼道:“我没事!”   “宗主没事!雷将军没事!”许多扈从都高呼雀跃起来。   他们被这个好消息所激励,抵着许褚突进的方向,以短刃相交,展开惨烈的对抗。   这时越来越浓烈的黑烟从各处明亮流动的红色火焰中升腾上来,黑烟所过之处,空气为之膨胀,视野为之变形。四周的温度越来越高,将士们作战时,全身热气蒸腾,皆因汗水刚出体表就立即被蒸发。   而数百人就在烟火弥散间纠缠一处,反复进退,喊杀之声震耳欲聋。宿卫虎士固然骁勇,雷远的扈从们也个个怀着决死之心。须臾间,人头滚落,断肢飞起,红色的血液与红色的火焰交相辉映。   死伤者迸溅的鲜血,将许褚周身都染得血红。他高呼酣战,却一时难以再逼近雷远。   皆因叱李宁塔抵到了最前方。   他左手持盾,右手持一人高的大刀,与许褚正面硬撼。   叱李宁塔最初投入雷远麾下时,不过是个仗着一股蛮力的莽夫。但既然身在军中,日常总会与同袍们切磋训练。哪怕他性格憨了一点,反应较常人慢了一点,两年苦练不辍,也颇学了些招法套路。   当然都是一力降十会的粗猛法子,绝无花哨。敌人从哪里来,刀就往哪里砍,靠的就是他超越常人极限的体格,靠的就是刀重难挡,盾厚能防。   他的作战经验和技巧都远远不如许褚,但是单以膂力硬扛,并不落半点下风。数个回合下来,许褚固然愈战愈勇,叱李宁塔狂吼搏杀,竟硬生生将许褚顶住了!   此时扈从队列的右侧传来喧闹,雷铜带着百余人赶来:“将军,我来助战!”   他的这支兵力适才被曹军箭矢杀伤,以致散乱。但雷铜毕竟是蜀中名将,号召力和指挥能力不俗,花了些功夫重整了部伍,扭头就杀回了战场!   雷远提气高声应道:“来得好!你带两百人在正面拦阻,另外再分五百人左右迂回包抄,断绝曹军的后援!”   雷铜愣了愣,随即挥刀作指挥分派的姿态,大声呼喝道:“遵命!你!你!你二将带人包抄过去!其余将士随我来!”   他是配合雷远虚张声势,其实真没有兵力去包抄。当下所有人都投入到与许褚所部虎士对抗的正面。这一拨生力军投入,顿时将局势稍稍稳定。   然而,还不够。宿卫虎士的战斗力超乎想象,只靠着扈从们和雷铜所部,还敌不过!   雷远将长剑平端起来,做好了再次陷阵的准备。   他问左右:“吴班的人在哪里?派个人去找他,让他带人去包抄!另外,吹起号角,让马岱来会合!”   话音刚落,一阵箭矢从许褚所部的侧后方攒射过来,连续射倒数人。烟雾中有一将高喊:“许仲康,你今日毙命于此,千万记得杀你的是陈留吴元雄!”   原来吴班不待雷远的吩咐,竟已包抄到侧面了。此人确然机敏,不愧是蜀中良将!   按雷远估计,吴班能纠集起的人数并不多,这番话纯属胡吹大气。但此刻烟火弥漫,众人的视线都受限制,而在火场中待得越久,就越是危险。雷远不信许褚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赌!整座粮库已经烧成了这样,许褚也根本没有必要在此拼命!   果然,听得几路兵力杀到,许褚奋力一刀迫开叱李宁塔,急速后退。   与他一齐冲杀的宿卫虎士,这时候还有半数尚在。有些受伤的也坚持跟在队列中,来如潮涨,去如潮退,气势并不稍沮。   一直退开三五十步外,许褚才站定脚跟。   “庐江雷远?雷续之?”他忽然就不复厮杀时的凶恶神态,转而看看雷远所在的方向,再看看吴班所部潜藏的侧面,谨慎地问道。 第五百五十章 火海   李贞向雷远连连摇头。   雷远明白他的意思,若坦白表露身份,难免就会成为之后许褚猛攻的目标。在这种短兵相搏的时候,不啻于自找风险。何况火势已经越来越大,远近多处,都传来建筑坍塌的轰鸣,浓烟也越来越呛人了。   于是他低声道:“不要理他,我们走!”   扈从们再度结阵。适才短短的一次接触,雷远本部和扈从们的死伤几近百人,诸如李齐、王跃、王平等扈从首领莫不带伤,还需要同伴搀扶。这样一来,队列便显得稀疏凌乱。好在有雷铜所部增援,气势上勉强不落下风。   一行人保持着全神戒备的对峙姿态,从许褚等人身侧通过。   冲天的红光在两队人四周跳跃闪耀,高温的气浪从四面八方狂乱涌来,简直要使人肺腑枯焦。雷远稍不注意,一脚踏入某处火堆的边缘,戎服的下摆烧了起来,他连忙反手挥剑,割去着火的布料。   这个很小的动作却使雷远胸膛一阵刺痛,好像有一排尖针刺透了骨髓和神经。剧烈的疼痛使他几乎握不住剑柄,显然适才从许褚的刀下险死还生,并不是全无损伤。   雷远咬紧牙关,勉强举手收剑回鞘,尽量不使同伴们发现异样。   此时许褚所部并不稍动。许褚站在队列最前方,反复扫视着雷远等人。四周炽热得烈焰将他的铠甲和赤着的臂膀肌肉映得通红,仿佛他本人就是从火海中杀出的一头虎妖。   四周不断有曹军的哀嚎声传来。与事前做足准备的雷远所部不同,曹军猝然遭到火攻,拥挤和迟缓使他们难以逃脱祝融之威。许多人绝望地喊着,声音愈来愈刺耳,不像是人,倒像是厉鬼在嘶吼索命。   许褚本人也已经身陷火海,将要面临绝大的危险。然而可他丝毫都没有慌乱,而眼神中闪着光芒,更带着说不出的凶狠。   叱李宁塔下意识地举起盾牌,想要遮挡住这可怕的视线。   王平擦着口鼻间溢出的血丝,倔强地回瞪着许褚。他对叱李宁塔说:“你把盾牌放下!瞪着他,不要眨眼!”   叱李宁塔嘟囔道:“这人太厉害,我刚才差一点就被杀了!我……我有点害怕!”   “害怕也得瞪着!”王平呛咳了几声,继续道:“你在山里遇见老虎的时候,就得瞪着!让老虎知道你不害怕!”   “你不知道,这人比老虎还要凶恶多了……”叱李宁塔犹豫了会儿,终于把盾牌放下,学着王平的样子回瞪过去。   当双方退开些距离,雷铜嘬唇作哨,远处的吴班也以哨声回应。所有人一边保持着极度警惕,一边向南侧的城门奔去。没走几步,烈焰间忽然传来马蹄声,马岱带着一支骑队奔来。   不得不承认,凉州武人的马术超群,远在雷远等人之上。这样的大火之中,雷远所部的马匹几乎都已经吓得屎尿齐流,没法骑乘,全靠着骑士步行拉拽才勉强跟着队列。马岱却单手勒缰,在火焰间自如策马。连带着他胯下的马匹也没有半点惊慌的样子,偶有火星落到马鬃上,甩一甩头就罢了。   “雷将军呢?”马岱隔着数丈扬声喝问。   眼看凉州骑队到来,雷远便放下了心。   “伯瞻,我在这里!”他紧走几步,仰头道:“适才和许褚斗了一场,将士们折损不少。好在伯瞻及时赶到!”   “许褚?”马岱吃了一惊:“他在哪里?”   雷远待要为马岱指示许褚的位置,却发现那一队虎士的身影忽然就消失在浓烟烈火之间,再也找不到了。   后人的传说故事中,常常把许褚当作粗蠢莽汉一名,其实此人身为强宗豪族的首领,却能担任曹操的近身扈卫,其心机和手段,至少不会逊色于寻常武人。方才两家在火场中撞上,他便打算强袭以求斩杀纵火的敌将,但既然事不可为,那也没必要纠缠不休,还是各自脱身为妙。   “他走了就好。”雷远松了口气:“走,我们尽快离开此地。”   马岱连连点头:“城寨里往来冲突的曹军还有许多,我们不能纠缠,赶紧走。”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轰然巨响。方才两方鏖战那处,一座极高的草垛被烧的通透,颓然倒下。巨量的黑烟、热浪直喷向雷远的面门,还有无数着火的草叶树枝,像千万只炸群的火鸦,被热气带着飞向了天空,又噼噼啪啪地落下来。   火雨所到之处,许多人身上多了连串的燎泡。不待雷远招呼,所有人拔腿狂奔起来。再不走,就真的要烧死在城寨里了!   城寨毕竟就只有这么点大小,来时他们又已经把退路想得清楚,跑了没多少步,透过翻滚浓烟,已经看得到南面的城门。   城寨南面的火势比北面略微轻些,有些曹军士卒焦头烂额地闯过火场,拥挤碰撞着试图从门口突出去,却被据守在南门的邓铜所部不断击退。仔细看去,只见门洞周围残肢碎肉遍地,双方将士的尸体层层叠叠,断裂武器散落其间。   曹军困兽犹斗,必然奋死冲杀。而邓铜凭着少量兵力将他们堵截着,不使城门易手,无疑立下了大功。   因为拿不下南门,许多曹军又转而奔向寨墙,从寨墙翻越出去。这寨墙毕竟是正经夯筑而成,虽然年久失修,仍有两人多高,曹军士卒们下汤圆般地跳下去,也不知道谁能安然无恙,谁会筋断骨折。   “伯瞻!你去冲开城门的乱兵!”雷远大声喝令。   马岱应声而出,带着他的骑队直卷过去,立时驱散曹军士卒,打开通道。   将士们大声欢呼,狂奔出城。   雷远在将士们簇拥下出外,马岱连忙为他另外牵过战马。他上马走了几步,忽然觉哪里不妥。   “老邓呢?”他随手召了名士卒过来问道:“你们邓校尉呢?”   那士卒脸色惨然,雷远心头一紧。   这时候就看郑高从斜刺里小跑过来:“将军!”   雷远附身下去,听他低声道:“我家校尉不行了……”   雷远晃了晃,连忙探手扶住鞍鞯。他随即打起精神,跃身下马:“带我去!”   邓铜就在寨门以外数十步的一处树丛边躺着。他的几名亲近部下,比如匈奴人刘七等就围绕在周围,莫不面带悲戚。   看到雷远跑来,他们连忙让开道路。   但见邓铜的嘴角不断往外溢出带着泡沫的鲜血,他的呼吸很微弱,又很急,凑近了可以听到风箱般呼哧呼哧的声音。在他的肚腹间,斜插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刀。伤口处周围堆了很多布料,显然将士们为了替他止血,用了很多办法。但那些布料全都已经浸透了鲜血,而伤口处,依然还有黏稠的血慢慢地溢出来。 第五百五十一章 家门   邓铜的性格虽然粗猛,但军旅经验丰富之极;因为少年时出身于白波贼,转战河北、中原的缘故,部属中纠合的四方之精锐甚多。在灊山的时候,邓铜是庐江雷氏下属屈指可数的猛将,曾随同雷绪、雷脩战场杀敌,在雷氏部曲中极有声望。   虽然数年前他曾与雷远龃龉,但那是因他误以为雷远有意与兄长争夺地位的关系。小将军雷脩战死以后,邓铜依旧为了庐江雷氏奋战,当日在擂鼓尖,他身当一线与敌鏖战,几次险死还生。若无他,雷远只怕就坚持不到赵云千里来援。   雷远担任庐江雷氏宗主以后,大量提拔可用的新人,但邓铜始终是雷远部下中极重要的一支,以地位而论,约莫仅次于郭竟,而高于年迈的王延,更在贺松、丁奉、雷澄等人之上。此后与江东、与曹军、与马超的历次作战,邓铜都参与其中,多有功勋。   邓铜还颇有几分政治敏感。当日雷远拆分部曲,将几名校尉分割到庐江雷氏以外,成为独立的宗族时,他主动向庐江雷氏宗族中一位孀居的妇人求婚,并很快结下了亲事,由此来明确自己与庐江雷氏的紧密关系。   这样一名堪称臂膀的部属,现在要死了。   虽说将军难免阵前亡,但邓铜的离去,对雷远来说,将是难以承担的损失。此番重回江淮的收获再多也抵不了。何况,本来也没有什么收获可言,想要吸引曹军主力的任务并没有完成,徒然折损大将罢了。   雷远单膝跪在他身旁,沉声道:“老邓,我来了。”   邓铜的脸时不时抽搐几下,他灰败的嘴唇翕动着,轻声道:“刚才……刚才……”   他用力吸了口气,发出像要在水中溺死的可怕声音。等了一等,他继续道:“刚才探马来报,老郭和丁承渊他们正在临陂一带。所以……所以我分了一批人手,在码头那边搜罗了一批船只。小郎君,你带人坐船向东,先通过葛陂,然后穿过铜水到临陂,正好能接应老郭他们……呼……呼呼……”   他一口气竭尽,忽然说不出话了,只能再度竭力喘气。而他每次呼吸,胸腹间的伤口又溢出一股一股的血。   邓铜的得力部下刘七嚎啕大哭:“是我去抢船的……可我回来晚了!”   雷远微笑着对邓铜道:“我明白了。老邓,你还是高明啊。”   他拍了拍刘七的肩膀,转向李贞道:“去通知吴元雄,就按老邓的安排行事。没有战马的人上船,其他人照旧乘马,水陆两路直趋临陂。动作要快,曹军的援兵,马上就要到了。”   粮库受袭是大事,曹操必定急遣兵力来救援,无论来多少,都绝非己方所能抵敌。接下去最该干的,就是如邓铜所说,尽快脱离战场,而奔向临陂接应郭竟等人。   李贞立即去传令。   只是,为了这些船只,却损失了邓铜……   雷远派给邓铜留守南门的,足有四百多人。以这样的兵力,在大火中惊慌失措的曹军乱兵根本奈何不得。   然而邓铜担心雷远撤退的时候顾不上郭竟等人,又发现葛陵粮库这里有为了运输粮秣而搜集的船队,所以分兵去夺取船队,以便雷远下一步的兵力调度。   这一来,曹军大举奔到时,他本身的兵力不足,就应付得极其艰难。毕竟对手是曹丞相的宿卫虎士,其中多有勇力绝伦之人;军心再怎么混乱,待到白刃相搏,总得靠自身的武力决高下。邓铜始终顶在最前方战斗,手格数人以后,终于遭了一名曹军勇士的毒手。   雷远叹了口气。   这时李齐从道路上奔过来。他的臂骨断了,之前在城寨里时,一边奔走,手臂一边胡乱甩着,全靠一股子硬气强撑。这会儿临时用布匹贴身捆了捆,也不知会不会有后遗症。   “什么事?”雷远问。   “曹军!”李齐道:“又一批曹军从火场里冲出来了!吴将军正带人顶着!”   雷远暴躁大吼道:“让马岱纵骑冲散他们!其他人尽快放火阻断此门!一个个都是傻的吗?”   李齐慌忙奔回去。   雷远转回头来,只见邓铜的脸色愈来愈灰败了。   他问:“还有什么要说的?老邓,我记得年初的时候,你得了一子,对么?这个孩子我必定会尽心照拂,日后天下太平了,让他出仕为官,可好?”   “这样的乱世,孺子怎能支撑门户呢?”邓铜摇了摇头,急促地说道:“不相瞒小郎君,此前出兵汝南的时候,我找着了自家的亲族,已托贺松带他们去江夏了。其中有个远房侄儿叫作邓范的,似有点才能。小郎君若要照拂家门,不妨就给这小子一点机会吧!”   一个荆州南阳人,跑到冀州去投黄巾,再到河东随着白波贼投降朝廷,再跟着庐江雷氏宗族占山为王,最后居然还回到荆州,立下了家门基业。邓铜这一辈子算得精彩,最终竟能找到失散数十年的亲族,那更已无憾了。   “你的侄儿,叫邓范,对吧?我记住了。放心,我必定做到。”雷远点了点头。   邓铜咳了几声。他所有的力量似乎都释放在了方才的谈话中,这会儿整个人明显萎靡,而身体的抽搐越来越严重了。从伤口涌出的血已经淌到地面,把雷远的袍服下摆都染红了。   “我不行啦。”邓铜竭力抬手,想去触碰搠进胸腹处的长刀,可手臂怎也抬不起来:“小郎君,给个痛快吧。”   雷远握住了长刀的刀柄。   他向邓铜微微颔首,一把抽出了刀。   刀起处,鲜血飞溅。   邓铜咧了咧嘴,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几滴鲜血飞溅在雷远的侧脸上,鲜红的液体被城寨中熊熊的火光映照,更显得他的脸色触目惊心的白。   回头再看,城寨简直已成了一座巨大的火炉。   葛陵周边有河、有水,所以才被择为粮秣物资屯放之所,若寻常火灾,断不至于如此。但雷远大规模纵火,数百上千的火头在短期内燃起,便完全无法阻止。   数万屯田民牛马般辛苦耕作的成果,曹操治下屈指可数的屯田区域多年的积累,上百万斛的粮食,数倍于此的牧草,已经全都陷入到烈火之中。这几日里,曹军的数万骑兵难免要饿肚子了。   困在烈火中的还有粮库的驻军,以及许褚带来的数千名曹军。他们的哀嚎声飘扬在夜空中,如果数十里外的曹丞相没有耳背,或许也能听到一点。粮秣物资总有能补充的时候,可宿卫虎士的损失简直永远都填补不上。   雷远视线范围内,越来越多的人翻越城墙,逃了出来。哪怕跳墙危险,总比留在火狱中活活烧死强。而吴班和雷铜带了些人,引弓向跳过围墙的那些人攒射,似乎要以此来发泄心头的怒气。   雷远起身上马,张望了下城池。   “将军?”扈从们围拢上来,等待命令。   “还等什么?出发!”   将士们立即行动。   当他们渐渐远离葛陵的时候,城寨的某一处墙头上传来许褚的怒吼:“雷远!雷续之!今日的血债,我许仲康记下了……异日战场相会,我定会当面讨还!”   许褚的吼声虽然高亢,却又嘶哑,透着中气不足。看来哪怕是许褚这样的猛人,终究也难敌水火无情,必定在这场大火中很是吃了些苦头。   “求之不得!”雷远笑了笑。   胸口处传来隐隐的疼痛,嗓子眼里还有股血腥气冒出来,但雷远挺直了身躯,向将士们挥手高喊:“这一仗我们赢了!现在我们出发,回家!” 第五百五十二章 手艺   曹军以骑兵长驱,击溃临陂一带的庐江贼寇时,天色已经昏暗。但这时节昼长夜短,过了好久,也不见彻底黑沉。遥望西面的云层,反而慢慢地映出一股奇怪的红色,透着一股狰狞。像是本该落下去的日头总也落不下去,反倒挣扎着要再爬上来的样子。   有经历丰富的宿将看着看着,忽然冒出一句话来:“仿佛赤壁烧船的情形。”   又有人道:此地哪来的船队,我看,像是当年乌巢烧粮。   这一类的揣测传到了骑都尉曹彰的耳朵里。他当场挥鞭狠狠打了数人,但自己却难免忧虑。过了会儿,他停下了冲锋陷阵的脚步,召集部属们说,担心西面或有什么不妥,打算立时收兵,赶回曹丞相所在的本队。   其实随同曹彰的将校们东征西讨的经历多了,都觉得只要主帅将领不变,就是天塌下来,也得先把眼前的仗打完了再说。眼前这队贼寇能够击败曹文烈,定是有些能耐的,自家一举歼灭之,也能为虎豹骑挽回些颜面不是?   何况在他们想来,曹公身边猛将精骑如云,哪会有什么不妥?   然则曹彰曹子文的身份,终究与众将校们不同。他是虎豹骑的骑都尉,但更是曹丞相的儿子,无论丞相那边有事没事,曹子文的态度不能有半点疏忽。与父亲对儿子的观感相比,区区蟊贼,算得什么?   当下几名将校继续作战的提议都遭了曹彰拒绝,骑队主力席卷而回。在将校们的反复请求下,另外留了数百骑越过战场,继续追击,以确保此战全胜。   将校们商议的这点时间里,贼寇们已经败逃出很远了。负责追击残敌的骑兵们不待曹彰率队离开,立即行动。   当他们穿越战场的时候,已经见不到敌人的踪迹。四周都是被抛弃的武器和甲杖之类,当然还有数以百千计的尸体,他们肢体苍白,而肢体下的泥土浸透了鲜血,变成了斑驳的紫色。   骑队们分散开来找了找,竟没有找到贼寇的活口。显然贼寇虽然败退,但仍然保持着最基本的秩序,至少他们还顾得上替伤员补刀。   再往东面看,那里有连绵的低洼水泽、莽林,还有几处稍微干燥的高地。高地上隐约像是风吹动了树木,又像是人影在晃动。毕竟贼寇以步卒为主,跑不了多远。这支贼军的首领,据说是庐江巨寇雷远的得力臂膀,一个姓郭,一个姓丁,在荆州刘备处得过校尉的职位。若能抓住或斩杀他们,功劳不小。   几名军候商量了下,决定分散兵力,往那片复杂地形中拉网抄截一回。   军候郜成是曹彰的亲将,昔日曹彰在丞相面前徒手压制乐浪郡进贡来的猛虎,便是郜成持长戟在一旁以备万一。适才曹彰冲阵,也是郜成随侍左右,杀伤极多。   这会儿曹彰急趋回本队去,而留郜成继续追击,明摆着是给自家亲信一个继续立功的机会。   郜成带着自家近部曲纵骑奔驰,隆隆践踏着污泥,直冲入成片的芦苇荡里。他一边走,一边四面探察,不多久就面露喜色。   没错,贼兵没有逃远,这伙人就藏在这处洼地间!   郜成在从军前,曾是个出色的猎手,他敏锐地感觉到了,有一个或者数个骑马的人,正隔着成片的芦苇杆子,与自己平行奔驰。他们必定是伏在马背上,抱着马颈行进,所以目标甚小;而己方的马蹄常带水声,几乎掩饰了他们的蹄声。   他微微冷笑,向后方的同伴作了个手势,同时抽出箭矢,提前搭在了弓弦上。   转瞬间,敌骑越来越接近。待到一处地势隆起的草滩边缘,芦苇丛忽然消逝,便见到数匹奔马近在咫尺!   郜成毫不迟疑,抬手一箭飞出。身后十余名部下随他一同放箭。   这些箭全都落空了。   马匹上居然没有人。   曹军骑士们俱都一愣。而在另一侧的草滩上,已有数人跃身而出,张弓乱射。   郜成还来不及回身张弓,敌人的箭矢已经射进了他的背心。连带着靠近他的几名骑兵俱都中箭,纷纷落马。更后方骑兵看见前面的人忽然仆倒,知道必定是遇到了敌人伏击。   他们大声怒骂着转向冲杀,瞬间上百铁蹄踏入水洼,引得水花四溅,乱泥翻飞,却找不到敌人了。   一时间,周边影影绰绰的林木和芦苇都像是敌人,风声中似乎也带着敌人的低声话语。偶尔有几声尖利的口哨声刺破天际,那一定是贼寇们传递消息所用,可那哨声太短促了,又没办法据此判断敌人的方向和距离。   曹军骑兵们既惊慌又恼怒。他们漫无目的地拨马兜转了几回,终于抽出号角吹响,打算和附近的另一拨骑士聚集。   但当他们回到适才遇袭之处,打算带上自家军候的尸体时,却已经找不到了,刚才那几匹无主的战马也没了踪迹。   “怎么回事?”几名军官愤怒地骂着,勒马在原地连连打转,最终决定先退一步再做打算。   曹军骑士们离开不久,茂盛的芦苇一阵晃动,丁奉从里头出来。   他一手挥动,驱赶着追逐血腥气味的蚊蝇,一手拖着郜成的尸体。拖了十几步来到高处,他盘膝坐下,从腰间抽了把短刀出来,慢慢地割这个曹军军官的头。   这把短刀不是他惯用的那柄利刃,只是寻常货色。刀锋有些钝了,切入脖颈的时候,要反复地戳刺,才能捅破皮肉。丁奉耐心地慢慢切割,待到切到颈骨,皮肉俱断的时候,脚下整片水塘都被染得红了。   丁奉继续割,先切断了颈骨,再慢慢地剐去脸面和头部的皮肉,最后留下一个带血的骷髅。他提在手里抛了抛,感觉份量合适,于是满意地将之挂在高地中央的一株老树上,退回几步,扭头看看。   “你们觉得,我手艺如何呀?”他问。   黑沉沉的天,白森森的颅骨,横生的枝丫……这情形太吓人了。   几名部下身上带着轻重不一的伤,彼此扶持着从芦苇丛里出来。他们互相打着眼色,觉得自家主将可能是因为部属折损太大的关系,恼怒得生了疯病。   “承渊,咱们还是别再纠缠,尽快走吧。马上天就黑了,正好往临陂深处去。眼下当务之急,是甩开曹军追击,带着剩下的将士们脱身!”一名中年部属劝道。   “走什么走?”丁奉冷笑,眼睛里透着血红:“这一仗下来,还剩下几个将士?几百条人命尽丧。就算回到荆州,我怎么去面对那将士的家眷?我不走!我今天就要在这里和他们斗个你死我活!”   这年轻人在树下暴躁地来回迈步,待要再说几句狠话,抬眼却见远处火光照耀,旗帜随风挥动,上百骑曹军汇集在旗帜下,向这处高地冲了过来!   “狗日的,来得这么快!”他跳了起来,大声道:“大家往深处去!跟着我,赶紧走!” 第五百五十三章 奋威(上)   逃跑的丁奉等人淌过泥水、翻越荆棘,哪里路难走,就往哪里闯,他们一边跑着,一边把鸣镝射向天空。   距离较远处的河道边缘,有名士卒眺望着这情形,仔细分辨了很久,从树上攀援下来。   他的左腿明显带着伤,踏到地面的时候整个人打了个趔趄。另一名士卒连忙搀扶住他,几人簇拥上来,急躁地问道:“看清了没有?是谁?有多少人?”   前一名士卒摇了摇头:“是丁校尉,他又逃回来啦!身边还是那几个人!”   “唉……”数人一齐叹气。   “他这是干什么?”有人恼怒地道:“这么来来去去的,是想把曹军都引来吗?”   其他的人愣了半晌,有人低声道:“那怎么会……丁校尉素来杀性大,或许他就只是想多杀几个曹军,替他的部下们报仇吧。所以才会每次都释放鸣镝,那不是求援,是提醒我们躲开!”   “当然不是求援,哪里还会有支援?”一名老卒苦笑道:“你们刚才看到了,曹军骑队往来兜截,其势如同捕猎,这样下去,迟早要把我们赶尽杀绝……丁校尉当是抱着必死的打算,他在和曹军拼命!”   丁奉在将士们心中,是个酷爱锤炼武艺的年轻人,从没有架子。大家对他的敬畏和爱戴或许不足,但都觉得很亲切。此时听说丁奉已然如此决断,众人一时皆沉默不语。   这时候远处的丁奉不再释放鸣镝,不知他引着曹军去了哪里。众人身边,只有波浪涌动,带着万顷蒹葭起伏动摇,无数枝叶卷动,发出哗哗的呼啸声。   此时天时已晚,周边马上就要黯下来了。倒是西面天空中那片红光愈发显眼,简直像是要把云层都烧起来也似,照得夜空中连一个星星都看不见。   这样的古怪情形,换到平日里必会成为将士们讨论的焦点。但这时候谁也没有心思讨论,倒是有人担心,今夜西方光亮,万一曹军借着这光芒夤夜搜捕追杀,可就麻烦。   众人从战场上脱身出来,俱都疲倦之极,今晚若不能稍稍休息,明日就没有体力再奔走了。   不知哪位将士的肚子忽然咕咕响了两声,引起他人的偷笑。   那老卒起身道:“乘着天还没全黑,我看看能不能叉几条鱼来吃。李大、陶二,你们俩跟我来。”   夏秋涨水的时候,原先的河畔低洼地带全部都被水填平,从上游席卷来的泥沙和各种沤烂的杂物层层叠叠地堆在河滩,在上面长出茂盛的芦、荻等植物。芦荻水草之间则活跃着各种鱼类,有些据说是吃死尸长大,鱼肉很肥,特别受将士们的欢迎。   看着老卒带着李大和陶二慢慢消失在河塘边缘的草木间,有人低声道:“不知道郭校尉能不能醒来吃一点……”   说到这里,气氛忽然间压抑了十倍,简直要让人透不过气。   那士卒自己也知道说错了。他垂下头,不再言语,众人谁也不言语。   这些士卒们,都是郭竟的部下。此前虎豹骑突阵的时候,郭竟所部不敌,但因为曹军忽然收兵,郭竟收拢溃卒们一路急退,终于逃进了临陂。   郭竟治军极严,威望也高,部众的韧性非常强。虽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惨败,但他们仍能保持着相当的规模,一直到退入沼泽湿地间,还能依托地形发起有力的反击,多次迫退逼近的追兵。   但没过多久,带伤指挥作战的郭竟陷入昏迷。   在战斗过程中,各级军官的折损本来就很厉害,只因为郭竟尚在指挥,基层的士卒们还能维持建制。郭竟失去指挥能力之后,他所收拢的这点兵力不断与敌人交手,不断逃亡,不断溃散,现在只剩下了五十多人。   他们用枝条做了简易的担架,抬着郭竟在深一脚浅一脚的沼泽里行进了十余里,这才找到一个稍稍远离追兵的干燥高地,将郭竟安置到背风处。   不少将士脱下自己的衣袍给郭竟作为褥子,再替他盖了几件。但郭竟身上数处受伤,失血极多,这时候完全陷入了昏迷。眼看着素来以钢铁男儿形象示人的郭校尉如此,将士们既担心,又害怕,还有说不出的绝望。   有人絮絮叨叨地道:“可惜施司马不在,听说这些佐军司马都学过一门本事,叫作战场救护……”   “施司马死啦!刚开打没多久就死啦!”有人打断他。   到这时候还坚持不散的将士,必然都是斗志坚如铁石的强兵,但失去了主将指挥,就失去了主心骨。再看丁校尉那边,又是一副不打算活着回去的样子……许多人嘴上不说,心里难免都在嘀咕,觉得一旦曹军大举追杀,自家确到了命归黄泉的时候。   战场上刀兵相交,生死决于须臾,那倒还罢了。经历了这样的惨烈战斗,千辛万苦熬了那么久,最后还难逃一死,未免令人沮丧。   有一名年轻的士卒忽然抽泣起来。   哭了没两声,被身边的同伴狠狠打了几拳:“哭什么?你比你的伍长、什长和都伯如何?多活了好几个时辰,你已经赚了!”   年轻的士卒竭力捂着嘴,不想再哭。可没过多久,他终于忍不住道:“这次出兵之前,家里给我说了门亲,我本来还想回去娶亲生娃呢……”   “哈哈哈哈……”周边传来嗤笑声:“跟着雷将军吃了两年饱饭还不够?还想娶亲?美得你!”   年轻的士卒涨红了脸。   而之前去捕鱼的老卒忽然急奔回来,人还隔着老远,就气急败坏地道:“曹军!曹军!”   “什么?”众人大惊跃起。   果然曹军来了。也不知这一小队将士究竟哪里露了行迹,可视线穿过重重的芦苇,确实见到数以百计的曹军骑兵高举松明火把,如一条火龙般向此地飞腾而来。   “打了一辈子仗,迟早要死的。”有将士沉静地说了一句,提起了刀,犹豫是该直接引刀自尽,还是再斗一场,杀几个敌人。   更多的人举起刀枪,纵声咆哮。敌众我寡的形势明显,再怎么大吼,也起不到助威的作用,只不过临死之前,总想着发泄下,肆意做一点什么吧。   唯独站在高地东面,靠近湖泽河道的一名将士并不参与。   曹军骑士从西面来,他却只瞪着眼,看着东面黑沉沉的水面;看了两眼,再揉揉眼睛。   因为东南面宽阔的临陂水面上,这时候有大大小小的数十条黑影,正以极快的速度向这里逼近。他觉得大概今日是要死了。   “这是曹军的船只么?”他嘟囔了一句,回身想去找一把弓来,射它一箭,射死一个够本。   他在草丛里掏摸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弓箭。再起身,却发现那些船只上竟点起了灯火。随着灯火闪亮,船只上的士卒们更吹起号角,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声。   数十艘船只蔽河而来,船上刀枪并举,气势惊人。最前方那艘大船灯火照耀之处,赫然还高挂着一面迎风招展的军旗。士卒眯起眼睛看了看,灯火透过红色的旗帜,仿佛整面旗帜在熊熊燃烧。他看清了,那旗帜上书五个大字,“奋威将军雷”!   士卒下意识地放下手上弓箭,结果手臂乏力没能握紧,箭矢嗖地射出,贴着大腿扎进了地面,在腿侧擦出长长的血痕。   他顾不得叫疼,大声笑着跳着,向着那面军旗竭力挥舞双臂示意。 第五百五十四章 奋威(下)   雷远所部离开葛陵粮库的时间,大约是在酉时前后。邓铜控制的船只不少,但船工缺乏,且大都惊慌失措,所以船队的行进并不顺利。更麻烦的是,雷远的部下们普遍熟悉陆路,但并不都熟悉水路,结果船只在行进中发生了好几次搁浅,为了重新编组船队,又浪费了不少时间。   但即便如此,乘着春夏季节汹涌水势前进的船队,仍然快愈奔马。戌末亥初时候,船队抵达临陂,与全速策马奔驰的骑队赶了个前后脚。   此刻这些败兵们看到船队,便是由吴班带着的船队。他们行于水上,料定了曹军触之不及,是以全无顾忌,公然打着奋威将军旗号,还时不时地点起灯火照亮,吸引沿途离散的将士。一路上,已有三五百人从各处藏匿之处奔来归队,其中就包括了丁奉的残部。   那高坡上的士卒向着船队连连挥手,示意他们尽快靠近,还大声喊着:“快!快!曹军的追兵来了!”   船队按部就班地在芦苇荡的边缘停下,再放出小船往高坡划来。   小船靠到高坡下方,划船的将士还没起身,便见那士卒竭力拖着一副粗糙的担架过来:“先把郭校尉接走!快!”   藉着火光,船上数人看到担架上郭竟的面容,莫不吃惊。好几人立时跃入水中,趟着及膝的泥水赶来帮手。船上的什长一边帮着抬担架,一边探手放到郭竟的口鼻间,觉得呼吸还算稳定,稍稍放心。   那士卒看着担架被妥当放置在船里,才放心地回首,又往坡地高处奔去。   其他将士连忙叫住他:“你还去做什么?”   那士卒道:“前头有曹军的追兵!我得去助战!”   其余的将士们七手八脚地抓住了他,不理会他的反对,将他抬上船:“哪来的曹军追兵……那是雷将军的骑队!”   士卒挣扎的动作一下子停下了:“是雷将军的骑队?雷将军也来支援我们了吗?”   什长看看同伴们,笑了起来:“为了支援你们,雷将军可做了好大的事!”   同伴们连连点头。   就在一日之内,这些将士在雷远的带领下长驱上百里,烧毁曹军的粮秣集散之地,又让曹军的宿卫虎士吃了惨烈的大亏,然后再急速向东,赶来搭救郭竟、丁奉所部。这一日累到了极处,所经历的战斗也险到了极处,但此刻将士们回顾当天的经历,只觉得自豪。   “当然,你们在战场上硬扛了曹军铁骑,也是好汉!我听说……”什长说了两句才发现,那名被抬上船来的将士靠着郭竟的担架,已经深深地睡着了。   此时,在高地上的其他将士们则都愣着。   随着那支骑队逐渐靠近,终于有眼利的人看清了,那匹在队列最前的青白毛色骏马上坐着的,可不正是奋威将军雷远么?   虽然雷远的职权越来越重,已非纯粹的武人,但这位年轻的将军依旧像往日那样,长时间地驻在军营。他和将士们一起训练,亲自探望他们的家庭,抚慰因伤退伍的老卒,而将士们也都认得他。哪怕他身着曹军军官的戎服甲胄,把盔檐压得很低,可将士们只要看到他单手勒缰的姿势就知道,那毫无疑问是我们的雷将军!   举着刀枪打算拼死的士卒们霍然松手,有性急的大笑起来,飞奔着迎了过去。   用刀刃压着脖颈,打算自尽的士卒忽然有些尴尬。他猛地收刀,却不防锋刃在颈侧磨擦得生疼,他以为自己错手杀了自己,吓得大声惨叫。   这支骑队当然然不是真正的曹军骑队,而是雷远本人所领的陆上人马。这一队骑兵起初与船队水陆并进,长驱赶来临陂,半路上遇见几拨去葛陵救火的曹军屯田兵,驱散他们费了点手脚。   待到奔至郭竟、丁奉与曹军虎豹骑作战的战场,发现己方将士已经溃入湖泽,而曹军担心葛陵粮库的情形,竟主动收兵,只留了少数人马在此追剿。   他们便仗着自身作曹军打扮,大张旗鼓地奔走于水泽旁的洼地和高坡,沿途几支曹军小队前来询问,都被他们杀得磬尽。   雷远在众人簇拥间登上坡地,走几步,忍不住咳嗽几声。   “老郭那边千万安置好,无论如何要保住他!”他向扈从们吩咐着,想了想,又低声问道:“还有没有找到其他逃脱的兄弟?”   几名斥候催马急奔了数趟,满脸都是涔涔的热汗。   听得雷远发问,他们彼此合计了几句,回禀道:“应该没有了。地面干燥、适合将士稍稍聚集的另几个地方,我们都看过了。各处,全是死人……”   “全是死人?”雷远的眼神厉闪。   一名斥候叹气道:“兄弟们死了很多,曹军骑兵衔尾追杀,下手非常狠,没有留俘虏。至少五百人以上,都死在这处沼泽里了。”   雷远默然。   再想到适才经过战场时,看到的那些残肢断臂和云集而来、铺天盖地的食腐之鸟……他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来得迟了,郭竟和丁奉所部已经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当雷远沉默的时候,更多的将士们彼此快活地拥抱着,用力拍打对方的脊背,叙说着这一天里发生的故事。   渐渐地,他们举着松明火把围拢到雷远四周。火光映照着将士们疲倦又亢奋的面容,虽然队伍的规模并不大,却赫然生出如山的气势。   雷远平日里对待将士怎么样,每个人都知道,真如兄弟家人一般。以他的官职,以他的宗族资财,本可以过上豪奢的生活。但雷远从来都没有享受,那些大人物该有的华衣美服、珍玩珠玉,到了雷远这边,都换成了给将士们的田地、耕牛、宅院、药物,甚至还有讲学的先生。   这已经远远超过了乱世中将士所求,有很多甚至是将士们根本想不到的,雷远也替他们安排好了。他是最好的将军,也是最好的家长。   所以将士们早就知恩图报,当郭竟领兵留在新蔡周边牵制曹军的时候,有经验的将士已明知将死,却没有逃亡。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即使到了这样的危险局势,雷将军却没有舍弃部下们。他只带了一千人,深入到敌后一百多里,烧尽了曹军的粮草,击败了曹操的扈从大将,以此来迫退敌人!   他们从同伴的口中听说了,这一次突袭冒了何等的风险,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其九死一生之处,与他们所经历的并无不同。   松明火把的毕驳燃烧声中,渐渐参杂了将士们的哽咽。而那名想着回乡成亲的年轻士卒再一次大哭了起来。   “谢将军搭救!呜呜……”他握紧了手中的枪杆,整个人发着抖,一边哭一边道:“我黄小石这条命,今后就是将军的!”   “李大愿为将军效死!”   “我陶二的命也是将军的!”   更多的人大声叫嚷起来。他们许多人都有父母兄弟,有妻子儿女,每逢出征,家人都翘首企盼他们安然返回。但此时,他们并不担心家人,他们都觉得,值得为了这样的将军赴死。 第五百五十五章 纤芥   葛陵粮库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到第二天天光大亮时,还没有熄灭。   曹操在几名文武近臣的陪同下,骑着马从西面的一个缺口进去,到城寨里面看看。之所以不走南北两门,皆因那里是建筑坍塌焚烧的重灾区,到现在还有余火袅袅。   西面这个缺口,原本并不存在。因为一处望楼坍塌,硕大的木架子砸在城寨的外墙上,折成两段。许多曹军将士徒手攀援着火的木架,从火场里逃生,到最后木架损坏,人们依旧不管不顾地往这个位置奔逃,最后竟然撞塌了上层的木制寨墙,硬生生用血肉之躯碾出了一条道路。   当曹操由此进入的时候,许多尸体还没有搬开。马蹄有时候踩到软绵绵的尸体上,连带着马上的骑士也感觉一沉。   曹操的身躯稍稍一晃,然后在左右的轻微轻呼声中恢复平衡。他挥鞭打马,快速通过这个狭窄处。   他虽然没有刻意练过骑术,但这么多年戎马生涯锤炼下来,至少不逊色于普通的骑兵。这次孙刘联盟东西两路北伐,他为了安定人心,更是刻意展示自己宝刀未老得雄武姿态;最近这半个月里,全程都策马奔忙,没有坐过一次车驾。   然而他到底是老了。昨夜这场大火突起,他辗转反侧了一夜,没能安稳睡着。清早起来时,头痛欲裂,偏偏又疾驰数十里赶到火场,这沿途的颠簸,几乎让他浑身骨头都要散架。   他座下的战马乃是极通灵性的战马,曹操稍稍挥鞭作势,它就一溜小跑,往城寨中没有余火的空旷处走,时不时发出一声悲怆的嘶鸣。   这处城寨依托旧时的葛陵县城,再经过改建、扩建,规模很大,内部也很开阔。所以一场大火下来,直接被烧死的曹军将士并不占多数。有好几百人都是在城门和城墙缺口出挣扎逃命时,互相踩踏甚至彼此斗死的,还有些人是被倒塌的建筑或者粮垛、草垛压死。   更多的人则被浓烟熏死。   当曹操渐渐深入到城寨中央时,眼前的情形连久经沙场如他,都难以承受,有几名文官一路表情扭曲地坚持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哇地吐了出来。   这个位置,是在北面建筑群和南面草料堆场之间,大约数丈宽的一处空地。火势剧烈燃起之后,这处空地未曾着火,于是许多将士本能地涌来避火。   可整座城池都已经成了火场,这小小一块空地避得开火,却避不开浓烟。为了竭力透一口气,他们中有些人甚至用双手撕扯开自己的咽喉,可那没有用。最终数百人挤挤挨挨地死在了一处。   死者的面庞大半都已经扭曲变形,因为火场空气炙热的缘故,有些人的尸体已经开始变成青紫色,看上去狰狞得犹如鬼怪,令人不寒而栗。   距离曹操不远处,有一批民夫用各种器皿端着水过来,往余烟缭绕的一座建筑台基上泼洒。水渗透下去,白色的蒸汽升腾起来,隐约还带着一缕烤肉的香气。   这些都是数十万大军中百里挑一的勇士,是在这乱世中守卫自家安全的最后一道屏障,现在却成了这样!   曹操厌恶地挥了挥手,想要驱散这股令人不悦的气息。   几名侍从慌忙过去挥退民夫们。   但那蒸汽仍然在升起,一缕又一缕,在空中翻滚涌动着,凝结成古怪的形状,又被风吹散。曹操看着这烟气,恍惚间仿佛四周的景物全都模糊起来,困扰了他一路的眩晕感,愈来愈强烈了。   这里究竟屯了多少粮食?   他隐约记得,出兵汝南之前,居府长史国渊曾经给过详细的数据。正是因为确定汝南存粮足够支应数万骑兵短期作战,他才会下决心走这一遭。   这些粮秣物资大概能存留有两成吧?曹操对烧粮很有经验,知道那些草垛粮垛并不会彻底焚烧。只要整个堆起的结构不散,外侧被烧成炭以后,内部中心处反而会保留下来一些完好的部分。   所以,如果立即调派人手挖掘收集粮食,估计总能找出数万斛来。   然后再立即行文周边陈留郡、陈国和梁国,让当地郡守火速调粮。陈留去年旱灾,存粮甚少,但陈国和梁国应该能有些。如果他们筹措的动作够快,民夫数量集结的够多,应当能在断粮前填充上缺口。   毕竟这会儿随军携带的粮秣只剩下四日的余量了。真是一点岔子都不敢出。   问题是,真的就能一点岔子不出?曹操也是从基层官吏做起的,春夏间农忙的时候,突然间要调粮、调人有多难,他非常清楚。哪怕自己三令五申,落到县、乡这一层级,总会有各种碍难。多半四日里难以赶上,或者需要十日……   当间这几日,数万张嘴人吃马嚼,怎么办?   “我此番出兵,且不提荆州如何,只在汝南这边,实有泰山压顶之势。眼看着贼军已成釜底游鱼,却忽然冒出这样的事……”曹操觉得晕眩感愈发强烈了,不得不用双手攥着高高的鞍桥维持平衡:“粮库重地,我岂不知防备?奈何庐江贼寇得计甚速,又与地方奸徒呼应,往来自如?”   过了会儿,他喘了几口气,继续道:“虽是纤芥之疾,却着实叫人心烦。或许当再调大军,步步为营以围剿之?”   文臣们微微抬眼,只见曹公面色涨红,显然心头烦躁之极。这时候谁敢言语,难免触怒,于是各个垂首不语,并不回答。   曹操勒马回来,眯眼一个个看过他们。   “公达有何高见?”他挥鞭示意。   荀攸闪身出列,恭顺地道:“我以为,丞相所言甚是,归根到底,这只是纤芥之疾罢了。”   “哦?”   “此番孙刘两家联军北上,汉中、江淮,军情如火,全赖丞相神武,才有挥军荆州的破局之策。不瞒丞相,我本以为,庐江贼寇将会竭力纠缠苦斗,以求牵制丞相的精兵,然而……”   “昨日里,他们两处兴兵,一路与子文、文烈恶战不休,一路烧了我军粮秣,杀伤宿卫虎士千计,这样还不算纠缠苦斗么?”曹操反问道。   荀攸平静地道:“丞相请想,葛陵所屯粮秣被烧,对我军多少损失可言?我军大可以从周边诸郡继续调集粮秣,继续进军。而庐江贼寇首领雷远却亲自来此,以至于几乎命丧仲康将军的刀下。他这么做,显然只是想争取时间罢了。”   “也就是说……”   “昨日丞相曾说,庐江贼寇此番行径,明摆着是在竭力掩护本队撤走,不惜以自身为饵。彼辈在庐江、汝南这边,自始至终并无大军,既见丞相雄兵来此,就只想着逃窜。我以为,此言极是。他们愈是行险,愈显得自家心虚气弱,料他们不敢在庐江久驻。数日之内,必将撤离。”   “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曹操揉了揉额头。   孙权盯着江淮,刘备盯着汉中,与之相比,汝南这边到底不是什么大事。或者,可以留曹休领兵一部,在此监视贼军。若贼军撤离,不妨姑且饶过他们。   毕竟大局为重。就算在汝南吃了些小亏,出兵荆州的方略却不能动。只是这口恶气……这口恶气真是憋得难受!日后若再见到这庐江雷远,必定将他生擒过来,千刀万剐,细细地切作臊子,以报夏侯元让被擒之恨,以祭宿卫虎士们的在天英灵!   正晕晕地胡思乱想间,侍从来报:“武卫中郎将求见!”   曹操扶额沉思,只微微点头。   须臾间,许褚来到。   这名扈从大将昨夜侥幸突出火场,但须发都被燎得枯焦,半边脸起了一串水泡,看起来十分骇人。他的身上也有多处烧伤,肩背都皮开肉绽,不久前才细细包扎了。但他大步走来,依旧意态猛恶如虎,简直丝毫都看不出伤势的影响,也不见半点部属损失惨重的颓唐神色。   “丞相!”许褚躬身施礼。   曹操用人苛严,对文职僚属们动辄施以杖刑,对武人败战之罪,更常有重刑惩治,甚至就连亲族都不能免。但他唯独从不苛责许褚。哪怕许褚应对失措,导致了如此沉重损失,他今日早晨见到许褚时,只痛骂了一顿,竟无其它责罚。   “那个勾结庐江雷远,为他沿途叩关引路的叛徒,可处置了?”曹操随口问道。   许褚沉声道:“这厮在火场中逡巡不走,试图潜入官寺窃取钱财,当真是要钱不要命。我问他,为何要与贼寇勾结,他说贼寇给了他一枚金饼。所以我将那金饼熔成金汁,灌入他口中,让他死得心满意足。”   文臣们又一阵悚然,都知许褚看似并不失态,其实内心已经恨意滔天。 第五百五十六章 沟壑   曹操又何尝不恨呢?他所想的远比许褚更多,也就更加恼怒,更加怒气难当。   死去的那些宿卫虎士,固然是许褚的属下,归根结底,却也是曹操多年恩养的心腹。   就在曹操灰黄色的战马脚边,十余名甲士的尸体层层叠叠地拥在一处。曹操令左右翻看看过,亲自认出了其中两人,一人曾在淯水畔追随典韦誓死断后,另一人则是在白狼山之战中,代持车骑将军麾盖冲阵的勇将。   曹操对这些侧近亲密之人素来关照,他给这些将士任一人的恩赏,常常超过寻常士卒数十倍;每有战死,他必亲自吊唁、安抚后事。过去这些年,曹操东征西讨,多少次出生入死,都是靠着这批虎士前仆后继地死命报效,才不至于死在建立霸业的半路上。   他们是我身边最锋利的刀,最坚固的盾……可他们居然死在这么一场大火里!   听到许褚这般发狠,曹操用鞭梢连连敲打左手的掌心,待要夸赞,忽觉耳后血管暴跳,一阵绞痛,竟然说不出话来。他只能微微点头,慢慢地静待气血平复。   外人看来,曹公挟天子以令诸侯,雄踞河北、中原,有取汉室而代之的威势,挥手之间,万人景从。但曹操自己清楚,基业越大越大,人心却不可避免地越来越散。   尤其这几年来,丞相府与朝廷渐行渐远,以许都为中心的中原各州看似平稳,实则暗流涌动,随时可能爆发动乱。而那些看似忠实的部属们,究竟心里面打着什么样的主意,即便以曹操的眼力也没法看透。   曹操当然不会因此而畏惧,但这却难免使他的猜疑比往日更甚。所以他在军中,加快提拔夏侯氏和曹氏宗族中的年轻人,同时也考虑重整宿卫,将丞相府中领军所属各营进一步地扩充、加强,使之成为真正独立于汉家以外的相府私兵。   按照他初步的想法,应当恢复屯骑、步兵、越骑、长水、射声五校,五校尉各领一营,再加上中垒、武卫二营,七营满员一万四千人。这一万四千人,必须足够忠诚、足够勇猛,敢于遵循丞相府的任何命令,哪怕赴汤蹈火,冒天下之大不韪。   数十年戎马,讨黄巾、战董卓、平吕布、斗袁绍、征刘表,一场一场下来,终于走到今天这地步,最终那一场日趋迫近,岂不该早做准备么?   然而就在眼前,这一把火,烧死了预定要担任各级军官的宿卫虎士千人……少了他们,丞相府的兵力就少了骨架,少了支撑,而曹操对这支兵力的掌控,就难以深入到基层,他对这支兵力的信任就难免要打折扣!   这样想来,眼前的损失实在痛入骨髓。再要培养出这么一批久经考验、绝对忠诚的将士,需要多久?曹操自己都没有把握。   这雷远小儿,实在可恶!   其实,此前夏侯惇兵败的时候,几名幕僚们就曾提醒曹操,说那雷远不可小觑。然而自古以来,越是自信的人,越难以轻易认可他人。曹操自赤壁以后,常说南方将帅之才唯周郎一人,哪里会把一个从江淮逃窜的豪族首领放在眼里?   及至挥军南下的时候,他才收拢关于这雷远的信息。一看,原来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带着一群乌合之众,被孙权拿来顶刀头。他难免将此前的失败归咎于夏侯元让久居后方,耽于文事,失去了武人的敏锐嗅觉。   直到这时候,曹操才真的感觉到,老对手刘玄德的麾下着实人才济济,已非当年困居新野时的窘迫之状了。   这大耳贼只遣区区偏师助战孙权,就已使得江淮间的局面摇摇欲堕,而兵锋直逼许都。于文则、张文远困守寿春、合肥,每日里的告急文书雪片般发往邺城。   那么,刘备亲身所在的汉中战场,夏侯妙才和徐公明能支持住么?那位神威赫然的关云长驻守荆州,我曹孟德又能不能如愿将之击破呢?   曹操原本是信心十足的,可一时又忽然有些气馁。   见他发怔,荀攸上前半步:“丞相?”   曹操回过神来,若有所失地笑了笑:“汉中那边,有什么消息?”   荀攸没想到曹操忽然问及汉中军务,但他反应极快,立即道:“昨日傍晚时,由许都转来军文,说刘备举益州之众猛攻沮水,征西将军驱使韩遂、李堪、梁兴三将所部阻击,日夜苦战,彼此的死伤都数以万计。”   有趣。   以河北、中原为本据的曹军驱使着被迫降伏的凉州人;以荆州为本据的刘备则尽情挥洒益州人的血。无论死伤多少,对战双方都不伤元气。   “凉州的武人正该死一些。”曹操不禁冷笑:“或许,刘玄德也打算让益州人死一批?”   当曹操如此感慨的时候,在汉中的战争已经制造出了尸山血海,激烈到了所有人都快承受不住的程度。   “狗日的凉州人,根本靠不住!你们看!他奶奶的,他们又退回来了!”   校尉徐商破口大骂着,领着数十名甲士横冲直撞地杀到营寨前方,尽力阻止益州军越过最后一道鹿角。为了展示自家的勇武、激励将士们,他丢弃兜鍪,肉袒上身,双手持五尺大刀狂舞向前。   最前方的蜀军将士不敌他的力气,立时被斩倒在地。左右的人见自家校尉凶猛,无不勇气倍增,嗷嗷乱叫着挥刀跟上。蜀军大部正在斫砍鹿角、栅栏等物,一时不防曹军的反冲锋,被杀得人仰马翻。   他们立即后退,改为在远处射箭。   箭矢所到之处,顿时射死射伤曹军多人。徐商在几名持盾甲士的簇拥下往后猛退,没想到半路上一脚踩空,骨碌碌地滚进了营地侧面的沟壑。   沟壑里面,层层叠叠地填了身插箭羽或者断手断头的尸体。有些死了好几天,已经膨胀肿大了,也有些是新死的人,温热的血从伤口里汩汩流淌,满地都是。   徐商咒骂着,撑着一具尸体站起来,还没站稳,身后的尸堆里揉身扑出一名蜀军士卒,赤手空拳地抱住徐商,一口咬到他的腿肚子上。   大概是回光返照吧,那蜀军士卒力气奇大,反倒是徐商不眠不休地战了数日,体力消耗殆尽。他一下子没挣开,被咬个正着,顿时撕扯下极大一块皮肉来。   徐商惨叫着倒地,与那蜀军士卒纠缠在一处,想要挥刀去砍,手腕又被咬住了。   正叫得一声苦,沟壑边上跳下一人,极利落地一刀杀了那蜀军,随即拖着徐商的发髻往后狂奔。   直奔出百余步,才稍稍离开战场。徐商沿途痛的大叫不止,这时候一摸脑门,满手是血。他大骂道:“苻顿!你这个蠢货!松手!你奶奶的,松手!” 第五百五十七章 恶化   骂了两句,感觉到揪着自家发髻的手松开了。   徐商摸了摸额顶,半个巴掌大的头皮被扯下来,血流得像是瀑布一样,没过眉毛,再涌进眼眶里。   他转头去看那个叫苻顿的士卒,只见他满身满脸都是血,两眼暴瞪,喘着粗气,就如一条噬人的疯狗。适才的战斗中,苻顿并没有懈怠。若非他带着同伴们苦战,徐商所在的这处营寨,早就被蜀军突破了十回,他救徐商的性命,也不止一回了。   “你这蠢货,你是真的狗!”徐商骂了几句,随手从身边一具尸体上解下兜鍪,按在头顶,再将皮绦往颌下扎牢。兜鍪的内缘正好压住伤口,出血便止住了。当然,血液一旦凝结成痂,想要脱下兜鍪就成了难题。   但徐商顾不得那些了,那一阵子的血气之勇褪去以后,现在他只想保命。   苻顿皱眉看看他,咧嘴冷笑两声,举手示意:“……蜀军来了。”   话音未落,一根长矛从蜿蜒沟壑的尽头直射过来,锐利的矛头带着寒芒,从两人之间掠过,狠狠地扎进后面的土层。   苻顿反手抽出长矛,向着蜀军的来处冲去。   而徐商毫不犹豫地往后跑,通过一处斜坡重新奔回营地。   蜀军这一波攻势延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布置在前方的几道阵线已经全都被摧毁。原本作为预备队的徐商所部连一顿饱饭都没轮着吃,就再度顶到了最前列。   此时徐商的身边左右,都是狂乱忙碌的将士。他们要趁着前头还在抵抗,临时组织新的防线。许多凉州士卒和来自中原的曹军士卒一起奔跑着,将后方的营帐拆除,把营帐的竹木支架拆出来聚拢在一起,试图拼接成一道新的栅栏。还有些人掘着土,想要在栅栏前挖出壕沟。但这里的地面都是石头,徐商怀疑他们根本是在做无用功。   向前看,只见蜀军高举着“张”字旗帜,如潮水般地涌来。   因为前一道防线的凉州人崩溃的太快,蜀军几乎毫无折损地突入。他们集合成摩肩接踵的密集队列,踏过遍地的死尸,翻越过一处处曾经被据守而最终放弃的矮墙、工事,向新被打开的防线缺口冲击。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持着火把,待到逼近时,纷纷将火把投入曹军营寨,四处引火。   徐商瞧见一名己方的校尉大声呼喊,弓箭手们箭矢如雨而发,将前排持火把的蜀人如割草般射死;而蜀军队列中随即有神射手还射,几道银光闪过,那发出号令的校尉翻身就倒。   横野将军徐晃的扈从亲兵高擎着旗帜,在阵中往来奔走呼喊:“将军有令,退后者斩!退后者斩!”   这种威胁意义不大了。虽然有各级军官的拼命约束,但前线的曹军士卒已经开始出现逃跑的迹象。人不多,三两人一批,但他们都被后方虎视眈眈的军法官抓住,砍掉为首之人的脑袋,然后重新编成一队,再度投入到前方。   三两人的逃亡可以威吓制止,但三五十人逃亡呢?益州军分兵十部,昼夜狂攻。而己方死守广石,既无地利,也无援兵……迟早会到绷不住的时候。   徐商连连苦笑。   他感觉那面招展的“张”字军旗愈来愈近了。   眼前杀来的蜀将乃是张任。   这几日里交手下来,徐商深觉此人用兵老练。他所指挥的每一次突击,都像是一支锐利的铁钉,深深楔入曹军营寨间,让曹军持续不断地失血。   听说张任本是刘季玉麾下重将,在刘备入蜀时,此人依附公子刘循,聚兵一万于绵竹阻击荆州军,恶战许久。后来刘备请刘季玉的女婿费观、亲将李严出面,携带刘季玉的亲笔书信劝降,他才开城降伏,转投刘备麾下。   过去数十年里,不止中原板荡,蜀中的征战也没有停过。益州军将同样是从你死我活的征战中脱颖而出,最终能入刘备之眼,更绝非庸常。   此次猛攻广石营寨的十路蜀军,每一路的统兵将领,都不是易与之辈。他们这几日里轮番攻打,已经被徐商摸出了规律,张任之前是吴懿和泠苞,张任之后是邓贤和甘宁。   这几人全都是宿将,每个人来到前线,都迫得徐商打起精神全神应付。当然,到目前为止,死的主要是凉州人……在徐商看来,这些人都是积年的反贼,早就该死了,现在死一些也是活该。   然则,不断推高的死伤数量眼看快到了凉州人的极限。   益州军狂攻数日来,徐商亲眼见到凉州人战死不下一万,伤者也不少于此数,这样的死伤数字,和要韩遂的老命没什么两样。毕竟自从关中十将的联盟粉碎以后,韩遂的兵力大不如前了。   或许如韩遂、李堪、梁兴这样的老狗,已经在密谋脱身了吧。负责监视他们的平难将军殷署这会儿一定很头痛。   又或许在某个时刻,这些凉州人会向他们过去许多次做过的那样,轰然叛乱?   想到这里,徐商回身看看沟壑间,发现苻顿已经击退了那几名试图追杀的蜀军士卒,安然折返回来,但因为作战时带到了肋下的伤处,他一路走,一路疼的呲牙咧嘴。   这厮的体格非常健壮,臂膀很宽,腰腹肥硕。因为早年受过伤,他不良于行,走路一瘸一拐,这时候肋部又受伤,行动的姿势就更加古怪,胯部摇摇摆摆,像个用后肢站立的熊。   苻顿此前原是关中豪帅成宜的亲卫队长,勇力过人。后来成宜被马超所杀,他便改投了韩遂;韩遂所部被曹丞相收编,他又来到汉中作战。他自己曾对徐商说过,在这乱世里,当兵吃粮理所应当,至于当谁的兵吃谁的粮,他根本不在乎。   这样的人,别看他这时候特意赶来救助,说不定突然翻脸,下手特别狠。   他们就像当日徐晃将军引用的那些賨人一样,全都不可靠。   至于徐晃将军,其实徐商已经好几天没见到他了。这位徐商的老上司去年从巴西败退,因为带着多处刀枪伤势泅渡河水,导致伤势恶化,后来虽然折返汉中,但长期缠绵病榻,据说伤情反反复复,再也没能痊愈。   此番来广石扎寨,徐晃全程都倚靠着病榻指挥,一次都没有站起身来,甚至都没有大声与将士们说过话。若非他身为曹营重将,自有威望,将士们只怕早就已经心慌意乱。 第五百五十八章 摆设   横野将军徐晃此刻身处的位置,就在徐商身后不远。只不过他并不大建旌旗,所以部属们没有注意到他。   就算知道将军在后,也不会有什么帮助。徐晃身边可用的兵力并不充裕,到处都要支援,反而就处处得不到支援。   徐晃面色平静地观察着战斗形势,只见蜀军在突破了两道防线以后,锐气有所削弱。反倒是己方阵列中那些凉州人的凶蛮性子终于被激发出来,正与敌人纠缠在一起恶战。   因为地形的限制,两军的接触面并不连续,宽阔处大概数十人缠斗,狭窄处可能只有数人彼此对峙。落在徐晃眼中,就像是两道激流之间涌起的无数小漩涡分数搅动着。   徐晃注意到,凉州人的精锐也到了前方。看来昨日对韩遂的逼迫还有些用处。但今日之后,须得想个法子,将韩遂、李堪、梁兴这三人和他们的部众隔绝开来,非如此,就没办法继续驱使这些凉州的虎狼继续作战。   眼下直接带领凉州人的将校是阎行。此前韩遂与马超决裂,双方在长安城下大战一场,杨秋、成宜二将丧命,马超弃众逃亡。韩遂乘机派出阎行收编马超、杨秋、成宜三人的降众,扩充自家势力。此刻看来,阎行部下勇猛之士甚多,足堪与倍数以上的益州军对战而不落下风。   此人本身也骁勇异常,虽是韩遂女婿,却自拥部曲,独立行事,或许可以和他聊聊,看看是否可以把他拉拢过来?哪怕拉拢不成,给他们翁婿间造成点隔阂也好。   想到这里,徐晃摇了摇头。   我是武人,而非心计百出、口才便给的策士,这样的想法多半只能想想,落到实处哪有那么容易……   这个摇头的动作引起了随侍将士的紧张。有人侧身过来,沉声问:“将军,可有什么不妥?”   “无事。”徐晃笑了笑,指点着战场前方道:“沮水周边的道路狭窄,部队调动不易,等张任的这拨人被击退,下一拨人要抽调前来,至少间隔一个时辰。那时候天就黑了,只能来日再战。你让民夫们准备木石物资吧,我们得夤夜修复营寨。”   那小校应声去了。   阎行确实顶住了这一波攻势,但这样的情形还能维持多久?他心中非常焦虑。   徐晃继续凝视前方。   因为空气中尘土的味道越来越重,呛人口鼻,他拍了拍步舆道:“往后退些。”   四名抬着步與的士卒开始后退。   因为地形起伏,步與晃得很厉害。他小心地扶着边缘,直到退出烟尘覆盖的范围,才松了口气。   身为武人,徐晃素来身先士卒,吃过无数的苦,这点烟尘本来算不得什么。之所以如此,实在是因为一身伤势的影响。如果被烟尘呛得咳嗽,会扯动身上的伤处,那种疼痛,简直比十几把利刃一起翻绞还要可怕。   徐晃去年在巴西战败退回,因为带伤泅渡,又连夜翻山越岭逃亡的关系,身上的几处刀伤、枪伤都没有得到及时处置。他回到南郑以后,强撑着身体收拢兵力,先和马超所部对峙,待到马超兴冲冲前往巴西,他又联络张鲁的部下,压制庞德所部,前后两个多月里,衣不解甲、马不卸鞍。   最终总算稳住了汉中的局势,等到征西将军夏侯渊带着大股支援兵力抵达时,徐晃的身体已经衰败到了可怕的程度。   这条昂扬雄壮的九尺大汉瘦得几乎脱了形,戎服披在身上,就像空落落地挂在衣服架子上。在他大腿侧面和右肋的两处刀伤因为长久未愈,已经出现了溃烂化脓的迹象,有时候他还会大量的出汗,或者低烧不退。   这情形让夏侯渊吃了一惊,他提出过,让徐晃前去长安休养。驻在长安的司隶校尉、前军师钟繇来来信邀请。但都被徐晃拒绝了。   他特意亲笔回书,向钟繇说:“我本地方小吏,既食国家俸禄,又蒙丞相厚待,才得以封侯拜将。至此大敌当前之际,应当为国家、为丞相分忧,怎么能因为个人的一点小恙,就借故避战,而坐视强敌呢?”   夏侯渊和钟繇都拗不过他。   今年开春以来,因为刘备在蜀中频频调兵,又放出马超那条疯狗威胁凉州各地,夏侯渊和钟繇全力整编关中诸将的部众,加强各地防御。到这时候,也只好勉强徐晃再坚持一阵,率军出战。   起初夏侯渊坐镇阳平关,徐晃为之后继,蜀军覆天盖地而来,又分兵从沮水方向南下,阳平关承受两面的压力,随时有倾覆之危。徐晃不得不与梁兴等将一同领兵支援,在广石扎下营寨,掩护阳平关的北面侧翼。   这时候负责据守南郑、沔阳、褒中、南乡等城池的,只剩下了一些偏裨下将和少量兵力,徐晃很担心,如果刘备遣人从米仓道突入汉中,则数万曹军俱为瓮中之鳖。   好在此前在南乡镇抚军民的议郎司马懿很是得力,故而夏侯渊表他行护军之职,由他协同路昭、殷署等将全力封锁山道,以维持大军后路。据说司马懿大集民众,短时间内砍秃了几座山头,用巨量的土木填塞山路,希望有些效果?   反正野战是一定没有机会的。新任的巴西太守,可是张飞!   “就在这里停下。”徐晃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路边一处坡地,轻声道。   护兵们紧赶几步过去,放下步舆。有人取了一座马鞍放在徐晃背后,让他能够稍微靠一靠。   徐晃仍然身披甲胄,但因为体力衰弱,他着甲以后就没办法站起,甚至长时间挺腰正坐都会疲累。看了一会儿战局,他非得休息会儿,恢复下体力,也让燥热的额头稍微冷静下。   这时候另有扈从取了毯子,盖在他的双腿上。他又让人把惯用的大刀放在手边,再把弓箭搁在步與侧面。其实他已经举不起刀,也开不得弓了,这两样武器放着,只是摆设。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喃喃对自己说。   此时刘备动用的还只是益州军。他的荆州军本部,到现在还不见动向。徐晃虽不清楚荆州军会怎么做,但彼辈一定是在绸缪雷霆万钧的一击。到那时候,局势只会更加恶化。 第五百五十九章 豺狗   想到这里,徐晃只有无奈。   一年前的时候,局势明明是很乐观的。   当时刘备试图控制益州,而曹公早就使司隶校尉钟繇在关中立足,之后从降伏张鲁开始,说动韩遂,再挥军入汉中、入巴西,每一步都快捷迅猛,每一步都抢在刘备之前。   若一切都顺利,己方本可以将关中、巴汉连接为一个整体。一方面整合关中之兵、汉中之粮、巴郡的蛮夷,使之汇集为曹公可用的力量;一方面则可按兵不动,且看益州刘璋和荆州刘备两个汉家宗室打生打死。无论两者胜负如何,己方凭着巴郡横截大江水道的优势,都能够以较少的力量撬动局面,而曹丞相坐收渔翁之利。   这样的宏大计划,足见曹公气魄恢宏。只要成功,天下便在掌中,而刘备的力量被压在边鄙,再也不足为虑。   然而,因为自己在巴西被雷远击败,数千深入益州的曹军精锐溃散,整个谋划实现到一半,就无以为继。   因为曹军未能占据巴西,所以刘备可以肆无忌惮地在益州施展手段,迅速兼并整合荆益两州,真正成为了足以挑战曹公的强大对手。   因为曹军未能稳固控制汉中,所以马超竟然能越过汉中去巴西发疯,最后又不知怎地得到刘备的支持,转回凉州去闹得陇上鸡犬不宁。   因为一步未能跟上,随即就步步失措,最后导致了现在这局面。   今年以来,徐晃身在边疆,却也接连收到军报,看那一份份军报上写,关羽在编县破乐进,孙权举十万众攻合肥,马超夺取陇西、南安等郡县,围攻凉州治所冀城,再到此刻刘备入汉中……扬州、荆州、益州、凉州这四个大州绵延万里,处处烽火,全都在与曹公为敌。   虽然曹公并未苛责徐晃的失败,徐晃本人却觉难以承受。他之所以拖着沉重病体亲临前敌,便存了几分战死以谢罪的意思。   一切的开端,就是自己被那庐江雷远击败!我徐公明戎马半生,竟然被一个年纪刚过弱冠的乡下土豪所败,以至于大局倾覆如此!   虽说坚信曹公总有解决的办法,但身为一方守将,徐晃所能做的,便只有守死在这汉中的崇山峻岭之间了。   徐晃叹了口气,又咬了咬牙。   他的精力愈发不济了,昏昏沉沉间,他想着:想要我徐公明死,怎也不是易事。除非打光最后一个凉州人,我徐公明必定钉在广石,让蜀军寸步不能进!   此时部下们忽然欢呼起来:“蜀军退了!退了!”   徐晃猛地睁眼,果然见到高扬的尘土间,蜀军如潮水般后退。一名凉州军服色的军官快步往这处高坡奔来。   凉州人倒也精明,原来一早就发现我在此地。   徐晃皱了皱眉。眼看那军官越走越近,他提足一口气,挺身站起,拄刀而立。   他的扈从甲士们环绕身周,持着长矛大刀戒备。   那军官走到近处,也不拜见,就在坡脚下拱手道:“蜀军右翼溃散,往北退去了,左翼还在顽抗,我家阎将军说,先诛灭他们,再来向公明将军报捷。”   所谓“阎将军”,自然是阎行了。他此前代表韩遂去见曹公,曾经得过犍为太守的虚职,勉强算个二千石。   但以军中权位来说,征西将军夏侯渊主导汉中军事,徐晃以其威望担任实际上的副职,平难将军殷署和朱灵、路昭等人位在徐晃之下。而韩遂在殷署之下,阎行又在韩遂之下。严格地讲,阎行的地位连徐晃的一条大腿都不如,可阎行的部下此刻面对徐晃,竟敢如此大大咧咧,毫无礼数。   徐晃身边诸将校一齐恚怒,都觉凉州人真是桀骜异常。   好几人同时手按刀柄,踏前半步,一时间甲胄乱响,气氛肃杀。   徐晃微微摇头,止住部属们的躁动。他缓缓吐气,平和地道:“彦明辛苦了,今日多赖诸君奋战,我必禀明征西将军,厚颁赏赐、抚恤。”   而那凉州军官躬身一礼,并不离开,似还有话要说。   徐晃身边扈从喝问:“阁下还有何事?”   凉州军官顿了顿道:“适才战况混乱时,徐商将军陷于敌阵,我们实在不及营救,故而……”   徐商是徐晃的同族、同乡,也是多年的老搭档了,此前与吕建并为徐晃的左膀右臂。由于吕建在巴西被庐江雷远麾下一个野人所杀,徐商便承担了更多的任务,并在徐晃精力不济的时候,作为广石曹军的实际指挥者。   现在他死了?   适才我在前线,还见他亲临前敌作战,又安然返回。这才多久?他就战死了?   徐晃觉得眼前发黑。   他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因为蜀军将败,徐商将军领人追击,结果……”那军官道:“我们把徐商将军的尸身抢回来了,徐将军可以看一看。”   徐晃摆了摆手,沉声让那凉州军官下去:“我知道了,你去吧!”   凉州军官走远之后,他拄着刀摇摇晃晃向前几步,走到坡地的边缘继续眺望,却感觉眼前越来越模糊,看不清人,也看不清景物。几名扈从跟在他身后,深怕他会跌倒,于是把手臂探出,虚扶在左右,随时准备接住他。   徐晃连声冷笑,嗓音嘶哑:“韩遂?阎行?”   与此同时,在距离广石曹军营寨十余里处的另一座大营里,刘备手扶案几,面带疑虑地问道:“韩遂?阎行?”   庞统轻摇小扇:“莫非主公怀疑他们?”   刘备沉吟片刻,缓缓道:“如果说马超是凶悍的恶狼,韩遂就是狡诈贪婪的豺狗。此人先背汉室,再先后反噬盟友边章、北宫伯玉、李文侯、王国、阎忠、马腾。凉州羌乱至今快三十年了,诸多凶人旋起旋灭,唯独此君吞噬腐肉而自肥。去年他与我派出的使者交臂笑语,口口声声说要共扶汉室,共讨国贼,转手就把马超卖给了曹孟德,以致曹军安然进入汉中,几乎令我们失措……此时此刻,他或者可用。但在我看来,此人全不可信,久后必是祸端!”   刘备很少有这么长篇大论地指摘别人的时候,对韩遂如此,显然厌恶至极。   庞统收起小扇,躬身一揖:“主公明鉴。”   他敲了敲案几上一份书信:“别的不提。只看他这会儿居然还敢说什么,欲领汉中以为益州屏障,就知他不仅狼子野心,更已利令智昏。”   “那军师的意思?”   庞统先不答话,探手往自家袖子里掏了掏。 第五百六十章 剪除   “若只为了韩文约,倒也无须专门跑一趟。”   庞统从袖中又拿出来一份书信。   刘备连连摇头:“无论为了韩文约也好,为了其他谁人也好……士元,你是军师,以后切不可亲身犯险!”   说着他接过书信,打开一看,吃了一惊。   “竟有此事?”刘备揽着袍袖,将铜灯挪到近处,仔仔细细再看一遍书信。他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此君……此君可是韩遂的心腹之臣!”   庞统应声道:“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韩文约倒行逆施到了这种程度,可谓天怒人怨、举世皆非,心腹又如何?”   刘备沉思半晌,问道:“士元以为,此君所说确实可靠么?”   “是否可靠,我诚不知也。但时势如此,其有不得不然的理由。”庞统沉声道:“何况,就算其中有什么谋算,我们也早有将计就计之法。”   这半年来,庞统对汉中曹军是下了功夫的,对各种情况都早做了预案,前后与刘备商议了多次。不用他细说,刘备便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应对。   但这时候,刘备忽然有些犹豫:“然则……”   刘备与曹操对抗将近二十年,大多数时候都是领数千人或万人,对抗数倍或更多的曹军。就算偶尔占些小便宜,最后总难免无奈而逃。此次他出兵汉中,却足足调动了荆益两州十万雄兵,过去数日里,竟能凭借兵力优势压制曹军,迫使曹军处处固守。   以用兵的常理来说,这时候只消持续施加压力,曹军必有坚持不住的时候,倒无需什么奇谋妙计。何况刘备颠沛半生,好不容易才攒了这些家底,实在不舍得轻掷。   庞统向前半步:“主公莫要忘了昨日火急军报,曹公已亲提大军,去往荆州!若此地战事迁延,大军在汉中拖宕的每一刻,荆州局势都有恶化的可能。关云长岂能长久以一江陵匹敌十倍的强敌?而雷续之恐将有灭顶之灾!”   刘备立时下定了决心。他略微提高声音:“子龙!”   侍卫在侧的赵云离席施礼:“主公有何吩咐?”   “传我将令,召孝直、汉升等文武一并来此军议。另外,全军准备,明日出兵,渡过汉水!”   赵云领命而去。   他掀开帐幕时,外界景色吸引了刘备的注意。于是刘备急起身出外,撩起帐幕,探看对岸暮色中的苍茫天际。此时夕阳将堕,但天空中的浓云反射阳光,还带着金红色的光芒。浓云覆压之下,东面的连绵山头愈发显得峥嵘高峻。   “就是那里!”刘备凝视良久,沉声道:“那里就是定军山!”   次日清晨,忽有大风从西北方呼啸吹来。风中挟裹着巨量沙土,使得天地一片昏暗。横野将军帐前,刚升起的将军旗裹在狂风中噼啪作响,带着碗口粗的旗杆左摇右摆。   几名士卒赶过去,试图收起军旗,却来不及了。只听咔嚓一声响,旗杆从中折断,整面军旗晃晃悠悠地落地。   将校们狂奔出外,却见狂风呼啸,挟裹的沙土瞬间将旗帜上的“徐”字掩埋了大半。   这是不祥之兆!   所有将士们俱都变色,谁也不知该怎么向徐晃回报。   偏偏这时有凉州军官来报:“清晨风起,恐怕蜀军借势强袭。我家韩将军已领兵前往防备,请问徐将军是否阵前观战?”   帐中传来徐晃平静的声音:“劳烦韩将军和诸位了,我随后就到。”   顷刻间,一抬步與出帐,数十名甲士持刀挎弓扈从两侧。   步與经过那落地的将旗,徐晃俯身看了看,并没多说什么。这时风吹动他稀疏的鬓发,也不知怎地,许多部属们都觉得十分苍凉。   广石周边的地形并不开阔。又因为被蜀军所迫,防线慢慢后移的缘故,此时大帐距离前线,已不过两里多。   整条前线依旧是由凉州人负责守把,而曹军在后督战的格局。   韩遂就在昨日那处徐商殒命的荒滩后方,设下了他的穹庐。这种半圆形的帐幕是羌人用惯了的,内侧以烘烤成型的树枝或牦牛之类大牲畜的肋骨作为支撑,像个巨大的伞盖,搭建起来非常快捷。穹庐周围,环侍了雄赳赳的数百精兵。   当徐晃来到的时候,韩遂和李堪、梁兴、阎行等人出外迎接。   过去一年里,关中十将的联盟分崩离析,韩遂等人从雄踞关中的羌胡大帅,沦落为受曹军驱使的走狗,这巨大的反差,委实让人不好受。作为首领的韩遂尤其承受压力。   一年前徐晃见他时,只觉这老儿精力旺盛,身形矫健,虽然年已七十,看起来却仿佛只有五旬。可现在他明显老了,胡须掉了很多,剩下的也都变得苍白,脸上的皮肤毫无光泽,像是要脱离面庞,垂坠下去的样子。唯独厚重眼睑下的眼神依然锐利,颇显气势。   徐晃叹了口气。   韩文约固然狼狈,我徐公明比他还要惨得多了。局势如此,这一年间,谁又过得轻松呢。   韩遂亲切地向前几步,扶着徐晃的步與,客气地道:“好在蜀军尚未发动,还有时间准备。我们几个适才想了个主意,或许能让蜀军吃点苦头。来来……公明将军,请进帐听我说来。”   “我就不进去啦!”徐晃叹道。他拍了拍步與的边缘,示意托举步與的四名士卒止步。   韩遂一愣。   “文约先生想要做什么,不妨现在就做。若动作慢了,只怕刘备不快。”   徐晃的语声不高,中气更弱,可话语中的内容,却使穹庐周边不少人瞬间变色。   韩遂露出惊诧的表情:“公明将军,此言何意?”   他虽显衰老,但当年身为凉州名士的风度犹在。换作不认识的人,断然想象不到,这是无数次出卖同伴、威震关中的羌胡叛军大帅。看他的表情,都为以为这恂恂若温厚书生的老者受了委屈。可是,但凡对他的为人稍有认识,谁会相信他呢。   “昨日,徐商不该死的。”   “什么?”韩遂茫然问。   “徐商是我的老部下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他素非粗猛匹夫,作战时进退都很快捷,便是蜀军大进时,他也不会把自己陷在敌人手中,何况蜀军败退?以他的身份地位,难道要和你们争几个首级的功劳?”徐晃握了握放在身边的刀柄,慢慢地道:“你太急着要剪除我身边羽翼了,这件事,做得太粗糙。” 第五百六十一章 发难   徐晃虽病,毕竟是天下名将,威风犹在。他身在步與,居高临下,眼神平静中带着爆裂的怒火。从知道徐商的死讯以后,徐晃心中的这股怒火就熊熊不熄,简直烧透他的五脏六腑,烧穿他的头顶。   现在这股怒火被韩遂感受到了,韩遂隐约有些畏惧。   他下意识地退开半步。   在他的脸上,那种刻意装饰出的笑容、那种温厚的伪装慢慢褪去,留下的只有漠然和冷酷。   韩遂总是生活在伪装之下。凉州酷烈的环境和永无休止的攻伐杀戮塑造了他,使他时时刻刻都隐藏着真实的自己。非如此,则无以自保,更无以战胜那些凶残的野兽。只不过,随着时间推移,这伪装渐渐不像当年那样好使。无数次谋划所带来的胜利之名,某种角度反而成了拖累,使得他人对韩遂越来越防范。   那也没什么,韩遂对自己说。徐晃有所戒备,那又如何?终究他已经落到了我韩文约的手里。少了徐晃,夏侯渊只是莽夫,汉中的曹军就全在我掌中。以凉州军为基本,曹军降众为羽翼,之后可做的事还有很多。虽然年纪渐渐老迈,可我韩文约始终还是那个搅动天下风云的大人物!   “公明将军勿怪。”韩遂摇头道:“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徐晃冷笑。   “确实是不得已。”   “愿闻其详。”   “中平元年时,我被羌胡挟裹入军,又因朝廷援救不及,被迫当上叛军的首领。后来转战凉州、三辅,一眨眼快三十年过去了,其间多少次起伏成败,已不须再提。去年得到曹公招抚,我遂统合关中诸将,为曹公击退马超,又统兵入汉中,其间多少辛劳,此时我也无意夸耀。”   韩遂缓缓道:“公明将军,我年已七十,时日无多,所求岂是自家荣华富贵?不过是希望数万凉州将士们能有个好结局罢了。他们跟随我多年,我实在不忍心见他们像我一样,一辈子都在造反作乱。”   “然则,韩文约你此刻的安排,不还是在造反作乱么?韩文约,你的儿孙,可都还在邺城。你不要他们的命了?”   “我想做朝廷的忠臣,可做忠臣的结果是眼前就要死!我自己的命,这数万将士的命都要保不住了,还顾得上儿孙吗?”   韩遂略微提高嗓音:“自从投入曹公麾下,我们这些凉州人哪一次作战,不被逼在最前?大概直到我们这些人死尽死绝的那一天,曹公才会放心吧!过去这几日里,凉州人在阳平关左近死了多少?说一句血流漂杵都不为过!徐将军,这都出于你的手笔!”   徐晃点了点头:“这么说来,也有几分道理……”   “可这些道理又有什么用呢!”韩遂长叹一声:“动手吧!”   随着韩遂的话声,一名身披鱼鳞甲的壮汉闪身向前。只听他霹雳也似地一声大喝,双手握持开山巨斧,直劈徐晃。   这名壮汉乃是韩遂亲族中的著名勇士韩德,常领精锐扈从韩遂左右,也在战场上担任先登。此时突然发难,显然是早就做好了安排。   巨斧直落,为徐晃抬着步與的四名士卒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动都没动。徐晃倒是握住了长刀的刀柄,但他太虚弱了,提不起刀。   韩德所持的巨斧并非战阵厮杀的制式武器,而是仪仗所用。长约八尺,厚背利刃,斧面形如一轮弯月,通身精钢打造,怕不有三五十斤重。被韩德全力挥舞时,巨斧来势之猛,真有横扫千军的气概。   徐晃虽病,眼力还在。他立时便知就算自己处在巅峰状态时,想要收拾这韩德也要费些手脚;而直面这一击也不容易,稍有应对不慎,怕有筋断骨折之危。此刻既然体弱,便根本拦不住他,只要巨斧一落,连人带步與都要被劈成两段。   “当”地一声大响。   兵刃交错的声音就在徐晃的头顶爆发,劲风从他顶门四散落下,吹得他须发飘拂。   四名抬舆的士卒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们惊呼一声,有人想往前,有人想往后,结果使得整个步與猛烈晃动。徐晃侧身抱紧边缘,轻声道:“不要动!不要慌!”   忙乱间,徐晃抬头瞥了眼,看见一杆大槊正从上方探过,挡住了韩德的巨斧一击。   持大槊之人身披铁铠,体格高大,相貌堪称英俊。他横向里拦截巨斧,竟只用单臂持槊发力,赫然是韩遂部下的头号猛将阎行。   再看周围,韩遂所布置下的发难人手尸横满地,无复孑遗,视线所及,到处都是殷红的血迹。而梁兴、李堪两人,各自都被十几把刀枪逼着,一动都不敢动了。   “彦明!你……”此举完全出乎韩遂的意料,他瞪着阎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阎行是西凉军中屈指可数的骁将,名声仅次于马超。昔日韩遂与马腾敌对时,阎行曾与马超对决,双方厮杀到枪矛俱断而不分胜负,阎行随即以断折的矛杆痛砸马超的脖子,几乎杀死马超。   当然,这次对决在马超口中,又是另一番场景。但无论是谁都承认阎行之勇,他也是韩遂能成为关中十将之首的最大凭依。   后来阎行代表韩遂拜谒曹公,受到厚待。阎行遂将自己的父母安置到邺城,又力劝韩遂遣子为质。   此举使得韩遂怀疑阎行的忠心,于是将自己的女儿嫁给阎行,双方结为翁婿。   此番韩遂试图接连刘备,吞并汉中曹军,一切都安排妥当后,昨夜特意召了阎行深谈,之前还策动了阎行的手下去解决徐商,以坚定阎行的信念。   韩遂还格外答应阎行,若吞并汉中曹军以后,将会把其中大部交给阎行,并推举阎行为自己的后继,成为关中诸将的下一任首领人物。   谁知道阎行昨夜答应得好好的,这会儿却突然翻脸?这么多年的老部下,老同伴,多少腥风血雨都一起闯过,临到这时候,怎么就成了敌人?   韩遂踉跄了几步,抚着胸膛猛喘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问:“彦明何以如此?”   阎行虽控制局面,脸上却毫无喜色。   听得韩遂问话,他摇了摇头:“马孟起不要父母,韩文约不要儿孙,你们都是枭雄,心硬如铁石,我万万不及。我的父母家人都在邺城,须得保他们安然无恙啊……” 第五百六十二章 背叛   “那这数万凉州将士的性命又如何?”韩遂反问。   阎行面不改色:“身在这种乱世,能在战场上痛快战死,我以为,反倒是好事。”   “彦明,你当年劝我依附曹公时,就已经想到了现在的局面吧?你说我心如铁石,你呢?”韩遂仰天大笑。   阎行张了张嘴,想要说几句,可忽然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只是长叹了口气。   这两人既是主从,又是翁婿,彼此紧密合作多年。韩遂以智略机变见长,阎行以雄武善战著称,放在关中诸将里面,都是第一流的人物。但要说心硬心软,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讨论的。   韩遂固然是惯于向盟友捅刀子背反的大行家,阎行也未见得不如。中平五年时韩遂、马腾推举前任信都令、凉州名士阎忠为首,统领三十六部叛军。   阎忠被迫就任不久,各部叛军彼此争权夺利,互相攻伐。而与阎忠亲若父子的侄儿阎行却带着汉阳阎氏的家族部曲、打着阎忠的旗号跟随韩遂四处屠杀扩张。阎忠不久就忧愤致死,他的死与阎行有没有关系?许多人都怀疑,可谁也没有证据。   说到底,羌胡叛军从上到下,每个人的手上都沾满了乡里、亲族、伙伴和同僚的血,他们全都是狼心狗行之徒。   只不过,这些年挣扎下来,叛军的势力越来越凋敝,前途也越来越渺茫。待到投降了朝廷以后,又被夏侯渊和徐晃当作消耗品去硬扛刘备的进攻,死伤惨重。对此韩遂无法接受,所以想重新独立,于曹刘间谋取立身之地;而阎行等人不似韩遂这般酷爱割据,所以愿意用数万人的性命去换自己的仕途前程罢了。   乱世刚开始的时候,如关中羌胡叛军这种因为利益而结合的团体遍布天下,臧霸、孙观等人在青徐一带的泰山群寇势力,丹阳祖郎等人的江东宗部,庐江雷氏所在的淮南豪右联盟,乃至当日董太师纠合起的并州凉州武人集团,都是其中的代表。   若时势有利,他们分布地方、扩充势力,俨然能够以一隅之地与天下雄豪抗衡,可一旦时局不利,这样的势力难免分崩离析。   以利相交者,利尽则散;以势相交者,势去则倾,这是天下的常理。   便如韩遂,他所擅长的,是在羌胡叛军之中往来依违,再把旧日同伴尸体上掘出的油水瓜分给部下们,以扩充自身的势力。但到了现在,关中诸将已经彻底分崩离析,韩遂本人也被陷在汉中,再也提供不了任何东西给部下了。于是,如阎行这样的旧部不免会想,莫如作翻了韩文约,瓜分他的血肉。   这时候,嘴上说些什么,还有什么要紧?   背叛、出卖、欺骗、吞并,本就是数十年里凉州诸将最习惯的事。   现在轮到韩遂本人来承担后果罢了。   随着本阵处韩遂的亲信部属纷纷被杀,凉州人阵线远近各处一阵躁动。但躁动很快就平息了下来,甚至当阎行所部的精锐士卒开始杀死分布在各营的韩遂亲信督军时,所有人都冷静地看着。   大概凉州将士早就习惯了头上的将帅走马灯一般的变。既如此,今日再变一变,韩文约换成阎彦明,又有何不可?   有一个韩遂的亲信部下不知道怎么逃离了其他人的控制,一下子冲出队列,朝着本阵方向狂奔而来。奔了十几步,大腿被箭矢射中,于是摔倒在地。   他便顺势跪在地面上,冲着韩遂那座华丽的穹庐连连叩头。此举让追踪过来的兵卒吃了一惊,只听那人狂呼大吼道:“我是程银将军的部下,我不是韩遂老儿的人!”   然而没喊几句,士卒们赶到他身旁,将他死死地按住。他们看到阎行平伸手臂,比了个向下砍的手势,当即乱刀斫下,将这人杀死了。   这场景引来几许躁动,好像有人跟着在大喊,辩解自己并非韩遂亲信,或者是王国的部下、或者是北宫伯玉的旧人,但阎行的部下们按部就班地一排排过去,一个个地将他们杀死,整片队列慢慢地恢复了安静。   当整场清洗完成的时候,原本清澈的沮水带上了缕缕血色。剩下的那些将士,那些衣裳褴褛、面目呆滞的凉州武人便顺理成章地接受了他们的新首领,漠然而盲目地准备继续投入杀戮和战斗。   徐晃转回头来,看看韩遂:“文约先生,你还有什么话?”   韩遂沉默不语,他的气度尚存,但时不时地抬眼去看沮水对面,隐约有些焦躁。   阎行有些讥诮地道:“你在等蜀军到来么?成公英昨日傍晚潜出营外,替你向刘备传了信,对么?”   韩遂猛抬头:“你!”   “你在书信上对刘备说,今日你会在广石营寨劫持公明将军,造成混乱,刘备所部可以乘势渡过沮水,攻陷广石,威胁阳平关,对么?”   韩遂瞪着阎行,起初有些不可思议,慢慢又平静下来,只是脸色愈发灰败,额头和两颊的皱纹好像一下子深了许多:“原来成公英也背叛了老夫。”   成公英是金城人,擅骑射,多智谋。如果说阎行是韩遂的爪牙,成公英就是韩遂的腹心。韩遂多年来纵横捭阖于关陇,其中的许多决断,都是与成公英商量的结果。这几日韩遂意图与曹军决裂,前前后后的谋划都是与成公英两人计议而成,其间与刘备的沟通,成公英也参与过数次。   然而,他也背叛了?   韩遂一辈子都喜欢隐藏在暗处操纵局面,这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人眼中,宛如跳梁小丑。什么是众叛亲离,什么是穷途末路,便是此刻的真实写照了。   “成公英昨日向刘备另外携去我的亲笔书信,说此前所述有关广石的计划,全属骗局,是想要吸引蜀军一部前来,然后聚而歼之。所以,蜀军的援军不会来。”阎行继续道:“我另外告诉刘备,凉州军将会在阳平关以南暴动,扰乱南北山之间的防线。请刘备遣一支兵力,从南面突入。”   “南北山之间,大概夏侯将军已有准备?”韩遂问道。   “正是。夏侯将军领了精兵在彼处埋伏,刘备的部下只要敢来,必遭挫败。然后……”阎行看了看徐晃。   徐晃接着道:“昨日里,我们已得曹丞相急令,一切以确保关中、凉州为要,不必死守汉中。只要有一场过得去的胜利,稍稍阻遏刘备的进攻势头,我们就可以收兵到南郑,再徐徐退回关中去了。”   韩遂暴怒:“你不早说!”   所有人看着他,都觉韩遂竟说出这样的言语,实在是年老昏聩之极。   最后还是阎行踏前半步:“文约先生,请早做决断吧!”   韩遂感到浑身发冷。他摸了摸自己腰间的短刀,那是当年驻扎在灞桥时,下属进献的宫中珍玩,刀身镶嵌玛瑙珊瑚等宝石,刀刃异常锋利。   他睨视着徐晃,厉声道:“至少我宰了徐商!”   徐晃大怒,简直想要亲自出手杀人。而韩遂冷哼一身,往自家穹庐里去了。   过了半晌,阎行进去看了看,又出来向徐晃微微颔首。   徐晃转过头,眺望广石南面的阳平关,喃喃地道:“却不知夏侯妙才那边,行事可顺利?” 第五百六十三章 耳目   去年曹操挥军到长安,压制关中十将,迫使韩遂等人降伏。随后因为许都中枢的政局不稳,他不得不提前折返,而以夏侯渊、朱灵、路昭等将常驻关中,统筹关中、汉中两地的战局。   到今年年初时,夏侯渊由行征西护军提升为征西将军,成为地位高过钟繇的关西曹军统帅。   后来刘备迅速整合益州军,发起对汉中的进攻,而夏侯渊则亲领大军前来汉中抵御。双方激烈交手将近半月,夏侯渊渐觉难以支撑。他固然是夏侯氏宗族中极善战的大将,却也知道进退,并非莽撞匹夫。   刘玄德是被曹公视为大敌的英雄人物,他亲提荆益两州雄兵杀到阳平关,又遣马超扰乱凉州,张飞虎踞巴西……这样的局面,靠着少量曹军和那些被驱使的凉州人,真的顶得住?   数日之前他就已经向徐晃提出,不必在汉中穷耗,而应该及时退走,依托关中腹地重整兵力,阻绝刘备北上之路。当时徐晃严辞拒绝,甚至不惜厉色道:“将军欲去则去,我受丞相所命,有死而已。”   但韩遂的叛变却成了契机。   夏侯渊和徐晃都明白,会发生这样的事,代表凉州的承受能力确实已到极限。韩遂的死几乎必然引起凉州人的动摇,而阎行和成公英也未必就真的忠诚,如果非要再这么下去,更大的失败不可避免。   当夜两名重将秘密会谈,决心抓住这个机会打一个狠仗,然后争取尽快撤回。当夜夏侯渊便已派征西司马郭淮急返南郑,要求赵俨、司马懿等官员迅速安排汉中民众迁移关中。   赵俨和司马懿等人,都是曹丞相一手提拔的杰出人才,夏侯渊对他们的能力有十足的信心。所以他真正需要努力的,是在阳平关前线,是要打一个胜仗,要让刘备所部受到沉重的损失!让他一时丧胆!   阳平关南面贴着米仓山,米仓山靠近阳平关的两处山头,被当地人简单地称为南山和北山。但南北二山距离甚远,山间的地形也不算崎岖,所以防线绵延,守御不易。   夏侯渊数月以来大举调动汉中民力,以灌木、乱石为障,再挖掘沟壑,营建了十余座壁垒为防线的核心,每座壁垒置五百人,以强弓硬弩守御。这些壁垒彼此掩护,互为依托。此前刘备所部屡次攻打皆不能克,所以才绕到广石,试图从阳平关北面突破。   但今日夏侯渊给刘备制造了一个机会,他使成公英出面,向刘备方面传达了假消息说,被凉州人占据的南山侧面的壁垒,将会发生暴动。由此整条防线将被打开,使荆益之兵得以突入。   在夏侯渊看来,这是刘备突破阳平关防线的最好机会,他必不会错过,而遣来突破的,又必定是他麾下的精锐之士。   夏侯渊已经做足了安排,他亲领三千铁骑,就潜藏在壁垒后方数里外的一处高坡,各处壁垒也加派了合计上万的精兵。只要刘备所部敢来,到时候壁垒之军拦截后路,而铁骑正面冲突,立即制他们于死地!   就在徐晃与韩遂图穷匕见的清晨时分,夏侯渊在高坡顶端的林间往来踱步。他的身材雄伟,甲胄更重,皮靴踏得地面的枝叶噼噼啪啪爆响,有时候脚步踹翻了表层浮土,便有一股枯枝腐烂的味道弥散开。   “信号到底发了没有?”他焦躁地问道。   “确已按照双方书信约定,在坞壁墙头点起了三股狼烟,并无疏漏。”成公英躬身道。   夏侯渊停下脚步,看看成公英。   此君身为韩遂的得力助手,却在韩遂试图集兵作乱的时候背叛了韩遂,将主君的每一个谋划都通报给了夏侯渊。对此夏侯渊有些感谢,又有些不屑,有意思的是,成公英居然还向夏侯渊提出,希望最后能饶过韩遂的性命,使他做一庶民,在邺城终老。   夏侯渊自然答应了,然后将成公英带到了阳平关,以便徐晃和阎行办事的时候少点阻碍。   可现在他开始怀疑,会不会成公英这厮从一开始就在蒙骗自己?有没有可能……   正想到这里,一名部属忽然大叫起来:“将军!将军!不好了!你快看!”   夏侯渊箭步跃上那部属所在的巨岩,一眼看去,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这时候山地间的晨雾渐渐退去,视野忽然间变得清晰。在夏侯渊的眼中,刘备军的主力竟已不在阳平关下,而正在翻越米仓山!   “你瞎了眼吗?早没有看见!”夏侯渊一脚将那部属踹得滚下巨岩。   他们的队形紧密相连,沿着山间道路徐徐向前,而东西绵延不见首尾。山间高处风大,吹得阵中无数军旗高高飘舞,旗帜上的猛兽图形或者将军字号,都像是要飞腾而起一般。   正在此时,又有将士指着山间某处:“山间出现了刘备的麾盖!”   夏侯渊急看那个方向。麾盖倒还罢了,他隐约见到刘备本部的骑兵、步卒大队交错。   那些将士们身披的甲胄和铁盔,手持的刀矛利器在阳光下烁烁生辉,仿佛无法阻挡的钢铁洪流。而士卒们的动作使铁甲微微摇动,则仿佛金属海洋中随即掀起急浪,壮观之极!   夏侯渊记得自己跟随曹丞相与刘备作战的经历。因为刘备少有在一地深耕基业的经历,所领部众的数量长期不足,装备也显得寒酸。   在徐州时,在汝南时,甚至在荆州作战时,夏侯渊眼中的刘备军简直就是乞丐军队,惨不忍睹。   但现在显然不同了,刘焉、刘璋父子两代在益州经营的积蓄,全都到了刘备的手里。此前多日攻守鏖战时倒还罢了,此刻看他们行军时甲胄鲜明、气势昂扬……那真的已是能与丞相所部相提并论的强大力量!   夏侯渊越看越怒,猛地摘下兜鍪,向巨岩下惨叫呼痛的部属砸过去:“我要你何用!这时候才发现?我们的耳目、我们的斥候都在干什么?”   部属方才踉跄站起,被一头盔砸中,仰面再倒。   夏侯渊发泄了怒气,转而皱眉深思。   米仓山间的山道不止这一处,此前夏侯渊为了防备刘备分兵偷越,也已遣人在那里多设营寨、望楼、哨台之属,并分兵若干把守。但这会儿肯定堵不住刘备了。在山间守把的兵力必定匮乏,而本可以前去支援的机动兵力,现在又已被自己全数调入阳平关外,打算占刘备的便宜……   谁也没料到刘备竟然大胆到这种程度,他冒着在山中遭到截击的危险,压根不顾曹军设在阳平关的坚固防线,直接翻越米仓山,深入汉中!   看这架势,刘备所部至少动用了两万人……不,不,只在夏侯渊能看到的山路上,就有万人。那么,在米仓山以南的两条道路通行的敌军应该不少于此数。这是动用三万人甚至更多的、一次规模极大的冒险!   这样一来,守着阳平关已经没个屁用!若被刘备军深入汉中,诸县诸城就别想要安然撤退了,须得立即调兵过去,堵住刘备的去路!   夏侯渊狠狠地揪了一把浓密须髯,发泄也似地大喊了两声,返身从岩石下来。   这一日以后,曹军不得不抽调在阳平关防线的兵力,转而移兵到定军山以北、汉水以南的平原地带,试图将刘备所部堵在绵延大山之中。双方彼此攻伐,不断死伤消耗兵力,除了战线愈拉愈长以外,似乎一时还不至于有大的变动。   至少,从汉中发往荆州的军报上是这么说的。   这使得曹操稍稍放下对汉中、关中局面的忧虑,得以全神贯注地发起对江陵的进攻。   而曹军十余万众蜂拥进入荆州的局面,给雷远和他带领的军民们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这一日里,在涢水东岸的一处湖泽间,有一艘打鱼的小舟正贴着水畔的高崖峻岭悄悄前进。船尾站着的船夫轻巧地摇动桨橹,使划水声轻微难以听闻,小船就像是鱼儿那样,滑行在水面。   而船头默默站着几人。   他们头上带着渔民惯用的斗笠,身上披着蓑衣,但身姿莫不雄壮挺拔。显然他们不是渔民,而是武人。   “太多了!”其中一人恨恨地道:“而且越来越多!他们的哨骑也越走越远了!”   “承渊莫急。”另一人沉声道:“想要遮挡住曹军的耳目,而不使他们起疑……我看不太可能。或许,非得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转过身,看看后方一人:“将军觉得呢?”   被称作将军的自然是雷远。他也难做决断,只抬手扶着斗笠,仰面看看天色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先回去。” 第五百六十四章 薮泽   一个月前,雷远以奇兵突袭汝南的粮秣聚集之所葛陵,当着武卫中郎将许褚的面,将数年积蓄上百万斛的粮秣一把火烧成了白地。   这使得曹军骑兵主力在汝南的行动顿时难以为继,若不迅速前往许昌或宛城等地,三五日内恐怕有断粮的危险。而汉中、合肥两地十万火急的军情,又容不得曹军数万铁骑在汝南长期逗留,从容调度后继供给。   于是曹丞相不得不暂忍冲天之怒,转而领军向荆州去。当然,以他忌刻怀恨的性格,自然不容这批庐江贼寇轻易脱身。所以走前又留下了骑都尉曹休带着千余骑,追击袭扰试图脱身的雷远所部。   他又担心庐江贼寇过于奸滑,且又深悉地形,使曹休如张喜或夏侯惇那般上了恶当。故而临行前特意手书叮嘱,说此刻王略未振,万机至殷,万一颠坠,所误极大;所以文烈切忌轻敌冒进,可战则战,不可战,则以军威迫之即可。   这话说得大气,其实意思无非是让曹休小心谨慎,保持存在,只要迫使雷远所部不再威慑汝南,就是大功一件。   雷远本来也没能力威慑汝南,与曹军在临陂和葛陵两地的战事中,各部将校的损失不小。比如郭竟、丁奉二将所部,他们前往庐江时,部属约莫三百余人,通过招降纳叛迅速扩充到了两千,但一战之后又只剩下三百余,打回了原形。   这时候曹军的行动稍稍放缓,雷远等人就催促军民夺路狂奔,没有半点再与敌纠缠的意思。   其间曹休所部曾几度迫近庐江军民大队,贺松等军官提议,找个适当的地形设伏,一举歼灭之。但雷远实在不愿意自己的家底再遭折损,否决了贺松的建议。   他另外使马忠与马岱配合,在弋阳的浮弋山一带大设金鼓旗帜,伪作将往江淮与吴侯大军汇合的姿态。因为曹休不敢过于迫近侦查,最终上了当,一路逶迤往安丰方向去了。   雷远所部军民乘机急速向南,穿越冥厄,由豫州进入到荆州的江夏郡北部。至于曹休到了安丰以后,是发现情况不对再折返回来搜索,还是就地屯驻,等待曹公的下一步指示,那雷远可就管不着了。   从豫州到荆州之间的道路,走得倒算安稳。冥厄等地有天下九塞之一的名头,群山环结,地形阻隘。但自秦汉混一四海以来,此地荒废已久,崇山峻岭间的许多关隘、坞壁,都成了盗贼出没之处。   以庐江雷氏在江淮周边的经营,与这些盗贼或多或少能扯上些关系。雷远又不吝金珠资财的赠送,沿途以财货开道。   他部下的将校们又多山地行军的经验,因而这支规模极大、军民混杂的队伍化整为零,在山中穿行了二十多天,直到前日里,终于抵达江夏郡北部的涢水流域。   江夏郡面积极大,城池的数量与南郡仿佛,但户口不到南郡的三分之一,堪称地广人稀。整个江夏郡北有群山、南有大泽,东有滔滔江水。在汉末多年的征战后,东面部分被江东孙氏所占据,而西面诸城由荆州豪族首领、曹公所任命的江夏太守、关内侯文聘占据。   文聘所在的安陆县北面约一百二十里处,是涢水流域地形特别复杂,而支流极多的区域。在随县以南、大洪山和桐柏山之间有一支流唤作徐水的,因为夏季涨水潴荡,形成连绵薮泽。雷远所部就在此地稍稍驻足。   这片薮泽由无边的湖泊、湿地、沼泽和原始林地组成,绵延数十里,横跨诸县。其中地形莫测,烟波浩淼,常人不敢进入。凭着地形掩护,一百二十里的距离,便可以暂时隔绝文聘的耳目。   大洪山又名为绿林山,昔日王莽篡汉时,南方饥馑,人庶群入野泽,掘凫茈而食之,更相侵夺。有地方豪杰王匡、王凤兄弟便在绿林山聚兵造反,后来一度建元更始,有扭转乾坤之势。   由此看来,此地实在是个天然的藏匿兵力之所,雷远所部在此停步,藉着周边山水、湖泽、莽林犬牙交错的复杂地形,一时也无与北面随县曹军接触之虞。又因为从夏侯元让处接收的军粮甚是充裕,也不致供给不足。   当然,这时候雷远所部的人数也少了许多。   他们在庐江时,纠合的军民几达四万。其中兵将一万余人,士兵家属和庐江雷氏招揽的民众、故旧两万余人。   但这些兵将大多数是被迫投降的曹兵,大军屯驻时,尚能够以军寨为限,加以管理,到了大军行进时,难免沿途逃散。尽管各级军官猛烈弹压,可身处起伏山地间,少量精锐实在没有办法顾及全体,故而三五人乃至三五十人的零星逃亡固然日夜不休,还曾经发生一次上千人规模的逃亡。   这些逃兵为了脱身,攻杀了带领他们的雷氏部曲曲长和都伯,并试图劫掠雷远所部携带的物资粮秣,这已经算是暴动了。亏得贺松带领本部精兵及时赶到,狠狠杀了一批人,才使得局势不止继续恶化。   好在庐江当地民众逃亡者甚少。雷远此番前来庐江时,召集的樊尚、梅成等人在地方上各有声望,也非常期待藉着这次行动招揽依附民众、重建家门基业,因而沿途竭力安抚百姓,包括妇孺老弱皆有奉养。   这样一来,此刻停留在徐水薮泽间的人数大约二万六千出头,其中能够持兵戈作战的武人约莫七千余,普通的依附民众两万不到。   这一日里,雷远和几名亲信部下顺徐水而下,沿途探察江夏郡的曹军动向。   此时盛夏,正是徐水两岸风景秀美之时,乘舟所见,千峰竞秀,万壑称奇,林海、怪石、清泉、瀑布随处可见,虽然众人心思深重,也不禁啧啧赞叹。   赞叹过了,傍晚回营。一行人弃舟上陆,沿着复杂的地形斗折蛇行,在遮天蔽日的林木底下兜兜转转了小半个时辰,便抵达了营地所在。 第五百六十五章 正事   临时的驻地,又军民杂处,难免有些混乱。   降兵的精气神本就难与久经训练的精锐相比,为了防止更多人逃亡,一时间又不合严刑峻法。军法官田漠过去数日里找雷远谈了几次,雷远只让他尽力维持秩序,暂时使他们听令行事,莫要扰民,就已经很好了。   而百姓们一来惊恐,二来疲惫,再加上周边地形低洼,道路年久失修,人员往来常常要趟水经过,于是放眼所见一个个人都泥汤带水,愈发不堪。   “倒像是当年在灊山中做贼的情形……”贺松嘀咕了一句。   贺松年少时为彭城相薛礼的部下,是正经的朝廷官军将校,尤其擅长骑战。后来薛礼被陶谦所迫,败往江东,而贺松的家族为曹操所戮,他这才一怒逃亡山中,成为了小将军雷脩的扈从首领。   时间久了,他像是忘记了自己的出身,张口闭口都是当日做贼情状。   李齐在后头应声道:“非也非也,那时候我们是山贼,这会儿乃是水贼,毕竟大大不同了。”   几名扈从应景地呵呵轻笑。   众人都知道贺松与邓铜交情莫逆,邓铜战死之后,贺松整日郁郁,脾气也暴躁了很多。李齐这么说,纯粹是想逗个乐子,让贺松稍稍放开胸怀罢了。   但贺松瞪了李齐一眼,并未搭话。他转头加鞭催马,跟紧雷远。   雷远等人策马奔驰入营的时候,正撞着一队出外砍柴的民夫,他们看到战马奔来,有的急着出营,有的闪到路边避让,顿时乱哄哄闹成一片,挤作一团。   有人抱怨被踩掉了鞋,有人大喊着扯坏了衣服,有孩童找不见父母,大哭叫嚷,还有体弱的当场被推搡倒地。亏得领路的士卒慌忙赶回来,一顿暴打喝骂,强迫着恢复秩序。   雷远略微皱了皱眉。   虽说来到此世已经许久,但这种打骂百姓的事情,仍使他感到不快。他甚至有些懊恼地想到:百姓们随我南来,本是因为听信了我们的宣扬,希望在荆州能过上好日子,结果沿途饱受苛待……难怪有人要逃亡!   他稍稍勒马,靠近民众们,示意带队的军官不要急躁。   靠近些看,他又发觉,百姓们的身体状况实在不能让人放心。虽然雷远对百姓的粮食供给并不苛刻,但从他挥军杀入庐江开始,原本平静的庐江郡处处战火,百姓们四处奔走逃亡,这已经对他们的精力造成了损害。   再加上过去一个月里五百多里蜿蜒山道的跋涉,使百姓们愈发虚弱了。雷远看见有个正在壮年的百姓走着路,被人侧面一推,就猛地栽倒在地,怎也挣挫不起。也有人背着用来放置柴禾的竹筐慢慢前行,看那架势应该是脚上有伤,所以仅仅一个竹筐就让他举步维艰。   但百姓们一路走来,从没有半点怨言。此等海内鼎沸之时,百姓们受苦受难到麻木了。   “德信!”雷远唤了一声。   马忠催马上来:“我在!”   这位奋威将军长史此前受了箭伤,但也一直没有得到休养,这会儿脸色呈现出病态的白,但他毕竟年轻,眼神倒还闪亮,精力尚属旺盛。   “回营以后记得拟令,各部军伍的取水、砍柴、放马、打猎、生火等事,不得驱使百姓代劳。百姓们已经很辛苦了!”   “是!”   “另外……”雷远用马鞭抵着下颚,想了想。他心思细密,记忆力一向不错,但最近实在事务繁杂,难免有些事被遗忘到脑海中的某个角落,再也找不回来。   竭力回忆了半晌,仍然没有头绪,雷远招手让李贞过来:“含章你还记得么,我们在灊县的时候,有个当地的吏员,虽然降伏,却指责我为了自家富贵,而把庐江百姓拖入战乱的……此人是谁?你还有印象么?”   李贞反应很快:“将军,那人乃是灊县尉史,河东人毌丘兴。”   “对,对,便是这个毌丘兴。”雷远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马忠禀道:“因是降官,姑且使他和家眷们都随本队行动,陪着夏侯元让。”   “夏侯元让有什么好陪的?他一个眼睛闪得很美么?”雷远冷笑着挥了挥手:“这毌丘兴能想到百姓,便是个好官了。给他几个下属,让他巡行营地,安抚民众,若有老弱病残之人,准他拨付粮食、药物,予以照看。”   “遵命!”马忠应了。   雷远犹自觉得不够。   他在马上逡巡了一会儿,往四周眺望。   正看见几名少年簇拥着一辆装满新编绳索的板车,从营地里往外艰难前进。地面太过泥泞了,板车推着推着,忽然咚地一声歪倒,一只木轮陷进了泥塘里,吱吱嘎嘎地扭动着拔不出来。车上一个瞌睡的半桩孩子被车辆的震动惊醒,茫然睁眼四顾,顺手把鼻涕抹上身边肮脏的包袱皮。   推车的几名少年连连用力,有个少年喊着号子指挥同伴们。可他们身量未成,一时哪里抬得动?板车一停,道路就被堵得严实,后头的队伍陆续止步,雷远也进不去营地了。   雷远叹了口气,跳下马来,大步站到板车边上,双手抓紧了车辕。   他突然来了这么一手,部将和扈从们慌忙赶上来帮忙。武人们的体格、力气远非寻常百姓可比,顿时将那板车抬了起来,一口气搬到较干燥平坦处。   适才喊着号子指挥的少年向雷远深深施礼:“多,多谢将军!”   雷远略微点了点头,并不多言。   这少年虽然行礼,却不显得刻意阿附,行礼过了,便回到板车那边。   雷远本以为他要推车继续赶路。却见他指手画脚地向几名同伴吩咐,接着又叫来同一队列的十余人,打算先往林间扯些枝条枯木来,把路上那个积蓄泥水的大坑填上再走。   有人反对,说这事与他们没关系,还是先把手上正事先办了。   少年正色道:“举手之劳,而惠,惠及众人,难道不好么?一,一,一队的正事,何如一,一营人的正事?”   他似乎颇有威望,众人听了他这般说,便纷纷去林间搬去枝条。   此时雷远折返回来上了马。他一边双手摩擦着,搓掉指掌处附着的污泥,一边对左右抱怨:“确实是乱,须得从百姓当中简拔一些有威望、能服人的,否则真不知要乱到什么时候……你们看看,负责这一队百姓的管事之人何在?竟让一个半桩孩子拿主意!”   贺松站在雷远马前,有些尴尬:“咳咳……将军,这少年人,便是这一队百姓的管事之人?”   “嗯?”   贺松略微压低些声音:“将军,这少年人乃是老邓的族侄,叫作邓范。此前在汝南当过稻田守丛草吏,勉强得些俸禄。因为老邓托付过,所以我让他姑且做个管事,日后也好记功拔擢。”   “原来如此!”雷远扭头过去看那少年,见他已扛着一蓬枝条过来,蹲在泥塘边上,将之细细填进深处。这一来,他身上的污泥可就更不能看了,脸上也溅了好些泥点子。   正要夸赞几句,后头又一支骑队过来,打头的乃是吴班。   军务要紧,雷远迎上去问:“元雄,随县那边如何?”   吴班摇了摇头,神色有些凝重:“曹军增兵了。来的是偏将军高祚和常雕所部。我还听说,曹公已经到了襄阳!”   雷远身边的将校们有人低声喝骂,有人叹息,有人惊呼,有人倒抽冷气。 第五百六十六章 人脉   李贞惊道:“这样的话,我们稍有举措,就可能遭两面夹击……”   “问题不在这里!”吴班的脸上也有忧色:“问题是,怎么联系上关将军,联系上以后,关将军又能不能来……”   一时间没人回答。   雷远率部从豫州至荆州,沿途为此讨论过许多次了,始终没有答案。   雷远领着上万人穿越冥厄,不可能不为他人所知,只不过因为战乱影响,江夏郡北面的山区已经长期不在任何政权的掌控之下,而庐江雷氏宗族中又多有积年的山贼,具备非常丰富的山间行军、隐蔽的经验,所以一路穿行至此,并未惊动周边。   但接下去的事情就不那么好办。曹氏政权对江夏郡的掌控,主要依靠江夏太守文聘的宗族部曲。而文聘的力量,主要集中在涢水下游的安陆、石阳一带。雷远想要安然折返江陵,必然要突破文聘在这一线的布防。   玄德公这边,对此本来有所安排。   根据最初的计划,只要雷远赶到徐水沿线,就有专门的手段联系上提前布置在江夏的细作,然后驻扎在江陵的关羽趁着水势高涨,以舟师经夏水、汉水、涢水,直抵徐水接应。   最近两年,关羽与襄阳曹军之间的战斗固然各有胜负。可是以他的武力,若只是上门往江夏巡游,文聘所部只能闭城死守,坐视荆州军来去自如。   然而随着曹军向荆州大举增兵,这个撤退的方案忽然间就不再可行。   雷远这几日里派遣人手,前往事先约定的几个地点联络,却发现那几处村落无人,俱都无功而返。很显然,因为荆州局势猝然紧张,文聘相应调动了安陆石阳等地的防务,并且开始作坚壁清野的准备。   就算联系上了又能如何?当曹丞相亲自抵达襄阳,对江陵虎视眈眈的时候,关将军又哪里能兼顾江陵和江夏两头呢?   如果荆州水军无力接应,雷远所部从庐江到江夏,翻山越岭走了数百里的路,其实只是从一处困境转移到另一处困境。随着曹军逐渐调整荆州北部防务,他们的活动空间会逐渐受压缩,并且迟早会被曹军哨探发现。此时涢水上游有高祚和常雕,下游有文聘,一旦有事,可不正好两面挟击?   雷远以下众将皆知,所部俱是疲兵,实在没有信心顶着两面来敌,杀出一条生路。   吴班喃喃地道:“就算他们暂时不来,我们困顿在此,粮食也撑不了多久啊。”   “必不至困顿在此。”雷远打断了吴班的话:“我在出发前,专门遣人先期到江夏做了些准备……今日出行时,我已留下暗号,看看这几日里有没有答复吧!另外,诸葛军师也曾对我说,若有不谐,玄德公在江夏还有特殊的助力!”   “哦?”吴班精神一振:“将军是说……”   “回营再议。”雷远对他说。   随即他向李贞道:“告诉任晖,各处斥候加派两倍人手,一点风吹草动都不要放过。”   贺松问道:“是不是要召集诸将,做好万一的准备?”   雷远犹豫了一下:“强穿江夏乃是下策。我们若为此提前准备,反而会造成士卒和百姓的疑虑,不战自乱。当下一定要镇之以静,保持部伍稳定可控。”   再一沉吟,他又道:“老贺你不妨和田漠一起,关注下各营结寨。身处危险之地,营地一定要扎牢……内部不能有半点事端,不能出乱子……要把自己严严实实藏好了!”   “遵命!”贺松拍了拍刀鞘,厉声道:“谁敢乱来,便是叛逆。当行军法杀了!”   此番行军过程中,雷远亲自断后,而将军民部众的指挥大多托付给贺松。一路行来,贺松在百姓当中赢得不小的声望。这会儿听他大声呼喝,周边军民俱都竖起了耳朵。   雷远连忙举手示意他莫要激动。   军民百姓们都以为,到了荆州以后就能安全,就能迎来雷远承诺提供给他们的美好生活。他们对当前面临的局面殊少准备,却因为这数日里躲避在湖泽间,已经有些疑虑。这时候,须得外松内紧,明面上的安抚工作务必做到扎实。   他环顾营门内外军民,哈哈笑道:“老贺,军法自然要严格执行,但军民们随我们来此,一路辛苦;不过在此稍稍歇脚罢了,不必太过苛求。今明两日,我会让军需敞开供应,给大伙儿加餐。嗯,你且去安排结寨,待到事毕,再陪我巡视营地,和将士一起高兴高兴!”   听到“加餐”二字,许多百姓都快活起来,有人当场就嚷着,多谢雷将军云云。   雷远向他们挥了挥手,示意部属们随他入营。   他注意到,那名叫邓范的少年就在不远处。适才几名将校谈论军务时,他分明听得了然,却自始自终都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心里想,怪不得老邓托以门户,又恳求我加以照顾,这少年倒真有几分不俗。   一行人穿过营中步道,入得帐中。   尚未坐定,吴班忍不住问道:“将军,你适才说,在江夏另有安排?”   雷远微微颔首。   这些暗地里的安排,原先都由庐江雷氏的亲信部下操办,相关的开支和人员编制,通常挂在护荆蛮校尉下属的乐乡大市名下,与奋威将军的军队体系隔绝。   吴班此前对这方面的情形绝少了解,此番随同雷远往淮南一行,不乏出生入死的恶斗,这才为自己争取到了与雷远亲信们共同听闻机密的待遇。   “元雄想来知道,三年前曹操在赤壁战败,又遭逢疫病,河北、中原的精锐折损极多。随后孙刘联军重夺荆州大部,而曹军的势力急速收缩,此时为了与孙刘两家抗衡,曹公任命了多位荆襄本地的强宗豪族首领出任地方二千石。”   吴班连连点头:“便如此前被关将军诛杀的襄阳太守吕常,南乡太守傅方之流。”   “正是。只不过吕常、傅方终究实力微弱,曹公在荆州最仰赖的强宗豪族首领,当是现任江夏太守的文聘。”   雷远继续道:“文聘是南阳大族出身,昔日刘景升治理荆州时,以他为中郎将,负责北方战事,地位仅次于黄祖、蔡瑁、刘磐。后来曹军入荆州,他又得曹丞相的看重,曾与曹纯一起追击玄德公至当阳长坂。后来曹军战败,文聘得任江夏太守、关内侯。曹公并授予他指挥北兵之权,委以江夏边防重任。此君以荆州本地世族的身份,少与襄阳的乐进等将往来,甚至就连江夏驻军的军需供给,也素来独行其是,不依托朝廷划拨而自行聚敛。”   吴班继续点头:“便如此前益州的庞羲、严颜之流,名义上尊奉上司,其实形同割据。”   “他是荆州世族中的武人领袖,在荆襄等地自然有人脉为他服务。巧的很,那个人,或者说,那些人,我也很熟悉。”   吴班吃惊地看看雷远,只觉得这名青年将军潜藏的势力深邃无比:“此人是谁?”   当雷远向吴班解释的时候,襄阳城中。   荆州刺史傅群遣走了仆婢,与自家主簿杨仪密谈。   这位殊少实际权柄的空头刺史难得这样郑重其事,满脸的沉痛神情简直让杨仪发笑。   “威公!威公!你可想清楚,丞相已经亲自到了襄阳,你那些乱糟糟的事,可千万不能再干了!万一……万一有所闪失,我对不起你兄长的托付!” 第五百六十七章 百万   厅堂深黯,几缕灯火摇曳。   杨仪特地向前凑了凑,靠近傅群,露出茫然神色:“使君,我哪来什么乱糟糟的事?”   杨威公啊杨威公,自然是那些,咳咳,有关我家中新挖了地窖,密藏金珠珍玩的事咯!有关荆州各家世族,以及他们掌握的商队最近贩卖南方特产,其收益使许多人喜笑颜开的事咯!   傅群这般想着,沉声道:“威公,我的意思是……当前干戈将起,咱们既食朝廷俸禄,须得专心公务啊!”   杨仪失笑道:“使君,如今曹公大军南下,正是我等攀附骥尾,以建功勋的时候。这阵子我忙着誊发各项文书、命令,忙得脚不点地……哪敢稍有疏忽?除了公务以外,断然没有其它琐事分心!”   傅群压低了嗓音:“果然没有其它琐事?”   杨仪起身出外,看看四周无人,只有两个扈从在院落门口守着。于是折返回来,再度掩上房门:“使君只管放心,我杨仪岂是不知轻重的人?每一桩事,我都有提前的准备……一个月前我就已经通报各家宗族,将有关人物都远远地发遣到不相干处了!”。   “好!好!这就好!”傅群稍稍放心。   转念一想,他还是难免疑虑:“威公啊,万一……我是说,万一丞相攻下了江陵,搜罗出那些人与江陵往来的书信凭据,那该如何是好?”   杨仪眼中鄙视之色一闪而过。   以过去数月的表现来看,这位荆州刺史绝非有担当、有谋略的人。曹公用他为刺史,只是想用他在荆州的人脉和声望,除此以外,实在没什么值得期待的。   “使君何必忧虑?您对朝廷的忠诚天日可鉴,我受使君的指派,几次深入南方,探察敌情,说来薄有微功。至于一些商贾逐利之举,与我们何干?何况……使君,当今时局,全天下的世族高门,有谁不作家门私计的?”   “嗯……”傅群眼睛一亮,随即威严地应了一声:“你说的不无道理。不过,我们行事虽然无愧于心,但关系着对荆州南部世族的拉拢、诱导,事属机密。纵使有人问起,你也莫要随意透露……让我去应付!”   这厮的意思是,“薄有微功”四个字竟不是我的,是你傅群的?杨仪心中不悦,脸上依旧恭敬,俯身应是,随即告辞。   他走到门边时,傅群想起了一人。   “威公稍等!”   “使君?”   “你说,各家宗族都已将有关人物远远地发遣了?”   “是啊。”   “章陵宋氏的人呢?那个叫宋琬的,我记得最是活跃!”   杨仪微笑躬身:“使君只管放心,那宋琬和文仲业有些马匹生意要做,两个月前就离了襄阳,去往江夏了。”   文聘名为曹公所任命的江夏太守,其实数年来以石阳、安陆为中心,招募流民充实自家宗族,组织起规模庞大的私人部曲武装。据说经过军事训练的壮丁就有数千人之多,极限动员可达万人。   江东吴侯所任命的两任江夏太守程普和孙瑜,都只驻扎在大江江心的沙羡,不敢贸然北上与之争锋。而江陵的关羽固然神威赫赫,却也不曾进攻江夏,至多在汉水沿线的竟陵等地做些小规模的战斗。   这样的人物,乃是曹公也不得不仰赖的地方强豪。宋琬既然在彼处,就算有人揭露他举措可疑,曹公为了安抚文聘,十有八九也会将之强压下去,不作追究。   须臾间傅群想得清楚,心头的紧张感稍稍散去一些。他从榻上起身,搀着杨仪的手,满怀诚意地道:“威公办事妥帖,我素深知。还望继续努力,不负我的一番苦心呀!”   杨仪深深作揖:“请使君尽管放心。”   杨仪在庶务上极有才干,过去数月间,襄阳、宛城等地的荆州大族以他为保护伞、以宋琬等商贾、小吏为渠道,与荆南大作生意、财源滚滚。而一旦曹刘两家将要作战,杨仪又早早地将有关人等全都散去,避免出现什么小事触了曹公的霉头。   确如他对傅群所说的,每一桩事,他都有提前的准备。   尤其是宋琬的行动。   两个月前,宋琬将荆襄一带的生意托付给同伴,自己带着一批人手往江夏去。给杨仪的解释,是打算去探看文仲业有没有战马和畜力的需要,但杨仪知道,实情必不如此。   以宋琬的身份,往来荆州南北比杨仪要便捷很多,这数月来,他与江陵或者宜都的联系,比杨仪更密切。杨仪非常确定,他往江夏去必有缘故,只不过杨仪并不多嘴发问,大家心照不宣便是。   终究彼此都是荆州本地人士,打断骨头连着筋,断没有互相拆台的道理。   当然,宋琬说,他要和文仲业谈些有关战马和畜力的生意,那是真的。   宋琬两个月前抵达江夏,凭着昔日荆州五业从事宋忠的关系,拜见了文聘,奉上厚礼。   文聘本人在荆州经营多年,种种风吹草动怎么瞒得过他?一见宋琬,他便喝骂,你这厮竟敢偷越关隘,倒卖货品牟利,不想活了?   宋琬并不掩饰,将自己和诸多荆州商贾近来的所作所为一一道来。   原来近年河北、中原等地渐渐安定,来自交州的珠玉珍玩、来自益州的蜀锦,乃至荆州本地的水果、漆器,贩到北方都有销路。   而荆襄商贾们所做的,其实只是在宜都郡和中原大贾之间做些倒买倒卖的生意。荆襄这边自然有荆州地方防军的照拂,而到了北面,那些大贾背后都是世家高门,自然能使沿途关隘守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等事,许昌朝廷中有人参与,邺城的丞相府里也有人参与。   曹丞相或多或少也知道些,只懒得理会罢了。先贤有云,君子莅民,不可以不知民之性。以他老人家的地位,如何不知水至清而无鱼,人至察而无徒的道理?   文聘深以为然,又问宋琬,此来江夏有何贵干。   宋琬道,河北中原等地,要的是珍玩奢侈之物,而南方荆扬等地,要的是马匹。近来新得一个渠道,可以从北方输入战马,以十倍的价格卖给南方。若果有良马神骏,一匹可致百万钱。   “什么?百万钱?”文聘抽了口凉气。   昔日天下太平时,马匹的价格从万钱到数万钱不等。后来战事频仍,骑兵的作用愈来愈重要,于是马匹需求极大、消耗极多。尤其南方不产马,更是不惜重金索求。想不到近来价格已经飙升到这种程度了?   文聘请宋琬坐到近前,细细询问。   宋琬只道,此事重大,关系到北方高官,暂时不能透露太多。但他又对文聘道,北方战马南下,必不能安置在荆襄,那也太招摇了。所以,须得在江夏郡找个水草丰茂的适合地方,既能存放马匹,也使之稍稍习惯水土。   如果一匹良驹价值百万,那真该好好对待,万不能有损失。文聘召了自家亲信商议过后,同意了宋琬的要求,允许他在涢水沿线踏勘地形,并及时设置牧场。   此后两个月里,宋琬常住在安陆城里,多次泛舟涢水,细细探看。   因为随他同来江夏的只有名叫马甲和小木的两个护卫,文聘还额外派了一队人沿途伺候、保护。   这一日宋琬所乘坐的舟船如往常那般行驶,而宋琬站在船头眺望。   忽然他惊呼了一声。   小木立即从船舱里窜出来戒备。   宋琬摇了摇头,让小木放松些。他指着涢水右岸一处崖壁的方向道:“且往那处靠泊……我们登岸看看!” 第五百六十八章 文聘   文聘有些烦躁。   去年春季开始,长期驻扎在襄阳、作为荆州北部曹军统帅的乐进藉着荆州军大部入蜀的机会,召集奋威将军满宠、襄阳太守吕常、南乡太守傅方等人所部,连续向荆州南部发起进攻。   战事起初进行得很顺利,几次南下行动,先后击破了寻口、荆城、竟陵、旌阳等重要据点,兵锋一度直逼江陵。   文聘参与了攻克寻口之役,因有功绩,据说邺城那边一度讨论过,给文聘授将军号,并封亭侯以示尊荣。   到了深冬时,乐进的胃口愈来愈大,于是组织了动员一万五千精兵的大规模军事行动。乐进本部和吕常、傅方、满宠所部顺汉水而下,攻向荆城;而文聘带兵从安陆出发,穿越冬季干涸的诸多沼泽直扑华容。   待到今年春天文聘才明白,之所以组织起这场进攻,背后还有缘故。   原来去年中枢已有传闻,意图用夏侯氏和曹氏重将出镇各方,而以当地的守将为之辅弼。   站在曹公的立场,这是应对孙刘联盟的无奈之举;但对长期镇守各地的大将来说,如此安排等于凭空降下来一个主将,难免有些不习惯。   尤其如乐进。他是追随曹公数十年的老资格重将,夏侯氏、曹氏诸将还没打过几仗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曹公的军假司马、陷陈都尉了!   此前曹仁守江陵,被孙刘联军围在城中猛攻许久,付出了巨大代价后弃城而走。乐进在襄阳苦心维持,前后数年血汗,才扳回局面,将战线推回到江陵左近……结果呢?听说曹子孝顶着个征南将军的名头又要回来了?此君果有镇守一方的才能,当日何至于丢了江陵?   所以乐进心不自安。他抢在曹仁抵达之前,连续发起向荆南的进攻,既是为了攫取军功,更是为了在曹仁面前争取更多的发言权,维持他对荆北诸将的影响力。   然则关羽不愧当世名将。乐进这一场败了,还是惨败。吕常、傅方先后战死,乐进仅以身免,文聘所部攻向华容的过程中遭逢盛寒,人马折损极多,不得不退兵。   乐进费了绝大的努力,说动了奋威将军满宠、荆州刺史傅群等人,硬生生地粉饰这场败仗,自称以万余精兵阻敌于编县。但吕常、傅方之死,总得有个由头?   于是文聘人在安陆坐,祸从襄阳来。乐进等荆州文武报上去的文书中都道,因为文聘失期,才未能实现挟击关羽的计划,以至于吕常、傅方战死。文聘对此一无所知,直到某日他看到襄阳转来的军报,才晓得自己莫名其妙地被扣了黑锅。   年初时曹子孝抵达襄阳,请文聘来襄阳会见。   文聘深知这段时间襄阳城里必定勾心斗角、风波迭起。他一点都不想去趟这浑水,于是回书,先说自己去年作战受伤,始终不愈;因为多年戎马操劳的关系,睡眠不好,医者说了,宜静养,不宜出行。最后又在书信末尾添了两笔,说折冲将军能转败为胜,堪称良将。   这封信到了襄阳,随即掀起了轩然大波。曹仁哪里看不懂文聘的意思?他又是久历戎机的内行人,当下召了相关人等细细询问……   结果,不止去年这场败战漏了馅,连带着此前数年好几次失败都被揪出来成了话题。乐进为此灰头土脸,吃了好大的苦头,傅群和满宠也都尴尬。   这一来,文聘愈发不愿意去襄阳了。   原先他说自己身体不好,乃是托辞。这会儿倒是真的生了病。根据医者的说法,得的是痹症,盖由湿寒入体引发。   偏偏养病没多久,曹丞相又亲领大军抵达襄阳。   文聘抱病再入军营,点兵派将,预备响应。随即听说大军全力南向,这几日连克荆城、当阳、竟陵等地,数次兵临江陵。   曹公武威一如往昔,这当然是好事。文聘也从来不怀疑,孙刘两家的力量,根本无法对抗背靠着河北和中原的曹公。   但有个情况,难免使文聘有些担心:高祚和常雕二将不与曹公同行,转而领兵一万进驻随县,虎视眈眈地对着江夏方向……这是何意?   文聘并不害怕作战。过去数年间,他和沙羡的江东之兵、和江陵的关羽所部都打过仗。   在沙羡方向赢多输少,在江陵方向输多赢少,这也没什么。世上本无百战百胜的将军,只要遍布江夏各地的庄园坞壁在,数千家、数万口的依附民众在,受了多大的挫败,都可以慢慢恢复。何况他在江夏,与孙刘两家也有些默契,无论输赢,都不至于动摇根本。   他所忧虑、担心的,是荆州的现状被改变。   以前在刘表部下做军将的时候,文聘受人驱使作战,只是爪牙之流。但赤壁战后的数年间,文聘和文氏宗族在曹公的支持下进驻江夏郡,一方面占据郡中文武要职,一方面聚兵以对孙刘两家,某种角度来说,形同割据。   文聘本人固然尊奉许都朝廷,屡屡响应襄阳的号令出兵作战,但在当地人眼中,文太守实为江夏郡的土霸王。   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文聘威福自用,不受任何人的限制,这生活可实在太美了。他常想,怪不得天下大乱以后,那么多英雄豪杰聚兵自立,不服王化。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谁还愿意做朝廷官吏,到处磕头行礼呢。   然而,此番曹公领十数万雄兵南下,俨然有饮马大江,全取荆楚之地的架势。如果曹公成功了,我文仲业在江夏的日子,还会那么好过么?进而再想,曹公还需要我这么一个独行其是的小势力杵在江夏么?   文聘翻来覆去地想,愈想,心中愈是烦躁。他的部下将校,都是同族、同乡,虽然嘴上不提,其实都了解他的心意。   故而最近这些日子里,文氏宗族部曲固然紧张备战,安陆、石阳、南新诸城也都严整城防。有人私下传说道:真不知接下去的敌手会是谁。而文聘本人只在军中练兵,仿佛外界传言俱都不存在似的。   这一日里,文聘正端坐在高台,观看一队兵卒操练。   忽有轮值将校来报:“府君,宋琬在营外等候,说有急事求见。”   文聘手扶长刀,全神贯注地观察将士们的表现。半晌才挥了挥手:“让他等着!”   将校躬身将退。   文聘又把他唤了回来。   此君最近到处踏勘牧场么?或许有什么收获?虽说眼前局势混沌,但宗族的经营也不能放松了。   宋琬只是个商人,但近来文氏在襄阳、宛城的分支颇得他照拂,连带着文聘本人的手头也因此宽裕很多。此前他又与文聘商议贩卖马匹的大利,使得文聘颇为动心,并不将他当作寻常商贾看待。   “让他来!”文聘道。 第五百六十九章 买路   须臾之后,宋琬从辕门匆匆入来。看他形色匆匆,似乎真有什么急事。   宋琬是个晓事的,数次拜见,都备了厚礼。文聘又知他背景复杂,身后有荆州士人种种支持,故而并不在他面前摆架子。他请宋琬登上高台,不使落坐,先半开玩笑地问道:“宋琬!你忙了许久,答应我的良马,究竟在何处?”   上两次见面,文聘也是这么问的。宋琬每次都回答说,还需筹备牧场,还需打通某处关隘,还需请托某位高官,不能急躁。今日文聘习惯性地再问一句,却听宋琬答道:“府君,马匹就在城外。”   “什么?”文聘吃惊起身,几步站到宋琬身前:“马匹已经到了?你莫不是在诓骗我?”   宋琬恭声道:“我怎敢诓骗府君?马匹已经到了,千真万确。”   “多少匹马?哪里来的?”文聘问道。   宋琬探出两根手指。   “二十匹?”文聘问道。   宋琬大笑:“两百匹!”   这数字实在出乎意料,文聘下意识地抓住了宋琬的肩膀:“叔玉,如何竟有这般好事?”   文聘早年在刘表麾下时,曾与驻扎在宛城的张绣贸易,获得战马百匹,以之作为自家部曲的主力。后来随着时间推移,这批战马或者马蹄磨损,或者受了伤病,还有一些也渐渐老迈不堪使用。   当时江东攻破夏口,又屡次向西进犯。江东的战马虽然也不甚多,却有程普、韩当、太史慈等出身于幽州、辽海等地的出众骑将,故而文聘与之在陆上野战,常常不敌。   后来曹公收兵北还,以文聘为江夏太守,又额外赐给他战马两百匹,才使他与孙刘两军对抗时,不致处于下风。   除非坐拥虎骑千群的曹军本部精锐,两百匹战马不算少数。江东之将带领两千步卒的,通常只配战马五十匹;刘备的荆州军中有诸多北方骑将和招募的乌桓杂胡骑兵,但以文聘的估计,骑兵总数也不过三千多、四千不到的样子。而文聘以麾下四千步卒、三百骑兵,纵横云梦以北诸县,已经颇显威风了。   谁能想到,宋琬竟有这样的本事,一口气提供两百匹马?   “马匹现在何处?快带我去看看!”文聘大声道。   “因为担心马匹直达安陆城下,会让不相干的人发现,所以我将之安置在城西八十里外,涢水上游的横尾山。将军若要看,不妨随我前去。”宋琬稍微压低了声音:“不瞒府君,这一批乃是军马!所以……”   文聘点心领神会,本来马匹贸易就受监控,既是军马,那更不能大张旗鼓了,确该放的远些。   “好!那便走一趟。”   最近烦心的事太多了,难得有桩叫人愉悦的。这种乱世里头,有一匹马就多一名骑兵;多一名骑兵,就多一分陷阵突袭的强大力量。于是文聘兴冲冲地下了高台,先请宋琬到大帐等待,他自去召唤亲近部下们,准备乘着天色尚早,当日就去往观看马匹。   宋琬在大帐里坐了片刻,忽有个扈从从帐后转出来,施礼问道:“叔玉先生,我家将军问,横尾山那边,可留了足够的人手?之前跟随先生的那队护兵,是不是正在那处?”   原来这两月里,宋琬在江夏郡各地周游,身边总有文聘派遣的一队护卫随侍。然而这会儿宋琬回来,却不见了护卫。   宋琬面色不变,应声道:“正是。这档子事情何等要紧,怎能不留人手看顾?府君的部下们都在那里,实不敢有半点疏忽。”   又过了好一会儿,文聘大概将琐碎事务分派定了,领着数十名扈从和一队步卒出来。宋琬正要带路,文聘只道乘舟方便些,于是一行人转到涢水码头,召了数艘快船,沿着蜿蜒河道,一路逆水顺风而行。   老实说,逆流行船的速度快不到哪里去,就算船夫奋力摇橹,也是一样。分明上午出发,快要抵达的时候,倒已经在未时申时之间了。好在夏日的下午很长,日头还高悬空中,散发暑热。   宋琬指着河道北面的山头道:“江夏的地形,府君一定比我要清楚的多。不过这横尾山,却是我亲自寻觅多日才找到的绝佳养马之处。”   文聘眯缝眼睛看了看:“我倒是没来过……这地界有什么讲究?”   “就从这里登岸,从两处山头间进入,仿佛行走在深山谷地。走着走着,地形越来越开阔,地面越来越平坦,而草深土肥,宜于牧马;外圈又有山如巨龙横尾,环绕整片平地……我们不虞马匹逃散,外人也轻易难以深入探究。”   “好!”文聘抚掌而笑。   几名随行将校却连连皱眉。有人出列道:“府君!我以为……”   文聘摆了摆手,让他们不必多言。   他转过身,对船夫们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和宋先生去看看!”   这批船夫也都是文氏部曲,能够在水上作战的,训练有素。当下都躬身行礼:“遵命!”   宋琬前头领路,文聘下船,一行人纵马再行。   他们离去后不久,又有数十艘船从河湾后头转出来,竟是一路紧跟在文聘等人后头的。船上将士络绎下来,按着船夫的指点,快速向横尾山方向包抄过去。   此情形宋琬却不晓得。他只殷勤领路,带着文聘一路向前。   这里的地形果然如宋琬所言,先是两山夹峙,深林茂木,白昼如昏;走着走着,愈来愈开阔。绕过一处崖壁,众人便见到了整片如毡毯般的草野,空气中弥散着青草的气息。   草野上也诚如宋琬所说,有许多马匹不着鞍鞯,随意往来,有的俯首于淙淙溪畔饮水,有的三五成群,结队奔驰。   “竟是真的!”文聘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   过了好一会儿,他看看宋琬:“真有这么多马匹!”   宋琬不禁失笑:“府君以为我宋叔玉是何等人?生意上的事,若无诚信,还能做得下去么?”   文聘哈哈笑了两声,微不可察地做了个手势。   几名甲士自始至终紧跟着宋琬,这时候才稍稍退开些。   这时正有几匹马好奇地小跑过来,看看文聘等人,嗅了嗅他手腕上的金属护臂,打了个响鼻,又跑开了。   “果然是战马!”文聘看清了战马身上的烙印,忽然又有些疑虑:“叔玉,这些战马究竟从何而来?原主人是谁?”   宋琬微笑道:“马匹的原主人正在此地。府君若有暇,何妨赏面一见?”   他话音刚落,身边一阵细碎的金属碰撞声响起。   原来是文聘的部属们一齐反手握住刀柄,做足了剑拔弩张的姿态。虽是跟着宋琬出来探看马匹,可这些将校们竟全都在外袍下着了铁甲,仿佛要和谁厮杀一般。亏得文聘和宋琬两人一路上谈笑风生,竟不尴尬。   “两百匹马啊!”文聘叹了口气,凝视着宋琬:“手面如此豪阔,想必就是叔玉先生背后的大人物了。那便见一见也无妨!”   宋琬稍微松了口气,待要答应,却听身边不远处有人笑道:“哪里谈得上手面豪阔?文府君,谬赞啦!”   所有人急回身,才发现近处溪边有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之人,正背对着众人懒散坐着。适才文聘等人见过他的身影,只当这是个马夫或者渔民,全没在意。   “我在灊山做贼的时候,听惯了一句俗语。叫作,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那人解开蓑衣站起。众人才看清,是个面容清瘦的高大青年。他对着严阵以待的文聘等人,神态却很安闲自如:   “这两百匹马,就是我给文府君的买路财了。哈哈,些微薄礼,不成敬意。还望足下莫要嫌弃。” 第五百七十章 良驹   文聘上上下下地打量这青年。   见这青年身材甚高,站姿笔挺。他面容年轻,脸庞微黑消瘦,因为军中从简的缘故,颌下的短须已与两鬓相连;身上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戎服,右臂套着皮制的护臂,除了腰间悬着环首刀,别无武器。   文聘数十年戎马生涯,见过的非凡人物多了,可一时间,却很难判定这个年轻人的来路。他的姿态很谦和客气,举措间带着淡然风度。但看他的眼神和体格,更有敏捷善斗的武人风范和不可撼折的自信心。于是淡然以外,又使文聘感觉到几分蓄势待发的危险气息。   这人是谁?   文聘心念电转,脑海中几处特殊的情形一一掠过,最后想起:他适才说,在灊山中做贼!于是文聘忽然就明白了。   他挥退了如临大敌的扈从们,转而向前走了几步,拱了拱手:“买路钱什么,只是笑话罢?陋仄之地,而获庐江雷氏宗主来访,文聘有失远迎,惭愧,惭愧!”   雷远微笑答道:“风和日丽,正好观赏云梦之景。雷远不请自来,冒昧,冒昧!”   果然此人便是庐江雷远!   文聘虽在江夏,隔着重重群山,也听闻这位玄德公麾下的年轻将军过去数月在扬州、豫州横冲直撞,闹出极大的事端。   尤其是将任征东将军的夏侯惇,身为诸夏侯曹氏亲族之首,领数万之众,荷方面之任,结果尚未履任,半道上就被雷远杀得惨败,自己成了俘虏。若不是之后曹丞相亲提精锐,火速赶到汝南逐退雷远所部,几乎豫州各地都要骚动。   这样一个堪为曹公眼中钉、肉中刺的人物,为何收兵之后不回江淮,却往江夏来?难道嫌我文仲业近数年的日子过得太安适么?如今江夏的局面已经够麻烦的了,谁想到还有这一出?   文聘心中大骂,恨不得回身一刀,把宋琬这个不忠不义的商贾砍成两段。   扈从们这时已然剑拔弩张,只待文聘一声号令,必使血溅当场,但文聘并没有发令。虽然恼恨,他面上不致失礼。   曹丞相与玄德公固然是你死我活的敌手,但他二人周旋数十年,部下们难免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此刻又不在众目睽睽的战场,天大的事不妨先聊一聊,探一探底,大可不必一见面就刀兵相见。   文聘固然戒惧雷远悄无声息掩入江夏的手段,身为扎根本地的雄豪,却也有应对种种突发事件的胆略。当下只看着雷远,等他下文。   雷远伸手虚引:“文府君,我在这里设了坐席,咱们慢慢聊。”   “好!”   文聘大步过去,在雷远对面席位落座。   一匹白色的战马恰好靠近过来,在席位侧面饮了些水,弯过脖颈,舔了舔雷远的面颊。雷远反手抱着它硕大的脑袋,捋了捋它的鬃毛,往它驯顺的眼睛轻轻吹了口气。于是那匹马喷了个响鼻,踢踢踏踏地跑开了。   雷远和文聘都看着那匹马。远远看去,那矫健的身影仿佛能反射阳光,周身白色的皮毛,像是一面纯白的缎子,随风翻腾飘舞着。   文聘叹了一声:“这确是良驹!”   “不瞒文府君……”雷远提起案几边的酒壶,为文聘倒了些酒:“这些战马,乃是此前击破夏侯元让时的缴获,其中有几匹,据说来自曹公邺城马厩中的珍品。便如这一匹,乃是夏侯廉的坐骑,名曰白鹄。据说此马全速奔行时,数百里,瞬息而至,骑乘者惟觉耳中风声,足似不践地。”   文聘端着酒盏,随口问道:“雷将军在庐江作战,看来收获颇丰?”   “夏侯元让来庐江时,随行足有四千骑,被我击败以后,缴获的战马约有两千匹,后来辗转作战,几经出生入死,折损甚多。到此时此刻,这批战马尚余一千出头。”雷远慢慢地道。   他侧过身,靠近些文聘:“横尾山中的两百匹,乃是挑选出的良品。我与文府君虽然都在荆州,却长久睽违,不曾相见。今日有幸相会,特意提前准备了良马二百匹,作为赠礼。”   文聘睥睨雷远:“我坐镇江夏,拥众一万。良马二百虽好,恐不够部下分配。”   雷远大笑:“确实,确实。马者,兵甲之本,谁不喜欢?文府君,我的部下中,有郭竟郭祖明,乃昔年陈王麾下骁骑,此番随我出兵,力撼曹公的虎豹骑;又有马岱马伯瞻,乃西凉马超之弟,纵骑遍踏雍凉,前些日子突入夏侯惇的阵列中,生擒此君。那剩下的八百多匹马,他们也争得面红耳赤,早已经人脑子打出了狗脑子。”   他饮了一口酒,又道:“还有吴班、雷铜,都是蜀中名将,贺松、丁奉、任晖,俱是江淮的豪杰。大略估计,领兵也不下万人……他们个个自夸常胜,都想要马,可我有什么办法?难不成杀回汝南去,再找个机会掠夺一批?”   雷远连连摇头:“僧多粥少,我身为主将,实在也很难说服他们啊。”   文聘只觉胸中一口气被憋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他才勉强应道:“昔日我在刘景升麾下时,就听说淮南豪右多有雄强善战之将,为袁术东征西讨,多有功劳。如今虽然本据不在淮南,兵强将悍胜于往日,雷将军能够驱使他们,足见手段。”   雷远感叹地道:“全赖玄德公的威势,使我能在弱冠之年,驱使强兵猛将,长驱千里,转战破敌。”   文聘愈发不想说话了。   再过半晌,他问道:“雷将军,可知道如今荆州的局势?”   雷远摇头:“厮杀了一圈回来,实不知荆州如何。”   文聘正待渲染曹丞相的兵威,雷远端起手中的酒盏,忽然打岔:“文府君,你怎不饮酒?来,请饮满举白。我不好酒,然而这酒,乃是我攻入葛陵时,在许仲康眼皮底下夺来的。入口颇觉辛辣,让我想起葛陵粮秣被焚,而许褚暴跳如雷,曹公被迫退兵的无奈之状,哈哈。”   文聘吃了一惊。   怪不得曹公之兵往汝南走了一趟,只说逼退敌军,原来竟是被雷远烧了物资粮秣,不得不草草了事?   雷远这厮,果然是山贼出身,堪称嘴利人奸,竟不吃一点亏的!我想要占一点上风,怎么就这么难!   然则,他难道不知道身在江夏,是死是活系于我文仲业一念之间?这厮分明是来求我让出一条活路,如何还敢这般强硬?   文聘持着酒盏沉吟不语,眼看着盏中酒液泛起阵阵涟漪。   “文府君?”雷远提醒他:“你还没说荆州局势。”   “哦,哦,荆州局势。”文聘应道。 第五百七十一章 捷才   在文聘口中,荆州的局势自然是曹丞相一片大好,关云长穷奔鼠窜。据说昨日里已经夺取了当阳境内的麋城,各路大军自北向南连屯扎寨,将完成对江陵的三面包围。   然而雷远笑吟吟地听着,既不反驳,也不搭话。   反倒文聘说得口干,最后还是把那盏酒喝下了肚。   有些事,朝堂上看是一个模样;底下久经沙场的武人来看,又是一个模样。文聘是荆州的地里鬼,要谈天下局势,他或许眼光不到,可只谈荆州局势,几乎没有谁会比他看得更明白。   归根到底,江陵坚城仍在关羽手中,而荆州水师行于大江,荆南四郡和宜都郡,似乎也并没受到多少威胁。曹公的实力再强,南方战区或为水乡密林,或为崎岖山地,局部的进退又多依托城垒要塞,很难有大的收获。   何况守城的乃是关羽?   毕竟刘备羽翼已丰,已不是当年那个衰弱无力、徒有声望的狼狈之人了。就算荆州主力去了益州,可关羽仍然能组织起数万人的力量,坐拥大江坚城而战。   曹丞相固然打着威胁荆州,迫使刘备从汉中收兵的主意,可如果刘备坚信关羽的才能,偏不收兵……曹丞相又能如何?花上三五个月,熬到秋冬水浅之时,再陪上数万人性命,狂攻江陵,直至落城?   且不谈江陵,三五个月后,汉中那边的夏侯渊会如何?   文聘说着说着,愈说愈觉得底气不足,语气忽然就低沉下来。   他忽然想到,当日刘景升在时,荆州据地数千里,带甲十余万。襄阳、江陵、江夏这三处重镇俱都掌握在手。当日曹公领军南下,刘琮若有半点血性,何至于束手求降,归为臣虏?当日若不投降,自己身为荆州大将,又何至于蜷缩在这半个江夏郡,整日里只图自保家门?   下午的阳光洒在草原上,光线中有微尘浮动,使得文聘的双眼有些酸涩。   他没有再多说荆州战局,转而饮酒。   酒倒确实不错,入口颇有回味。他一盏接一盏地喝,雷远虽不劝酒,却亲自持着酒壶,每每及时替他斟满。   过不多时,文聘有微醺之感。   他忽然问道:“续之,你图什么?”   “什么?”雷远一愣。   文聘乜视雷远,慢慢地道:“我知道,你庐江雷氏也是一方强豪,有数千的部曲,数万的依附民众。据在宜都,便如我文仲业据在江夏一般。然则,你为了刘玄德的事业,每日里东奔西走,征战不休,究竟是图什么?”   雷远露出思忖的表情。   他待要说话,文聘又道:“你莫要说什么,为了掠夺人财,扩充势力。我也是打老了仗的,你从江淮一路到此,兵力看似扩充,真正的本部精锐折损必多,此刻无非是撑着一口盛气罢了。这样的仗,不歇气打个三五回,你雷氏部曲就该散了!”   文聘把酒卮提起,晃了晃,粗着嗓门继续道:“你也别说什么为了自家荣华富贵。若无宗族部曲为凭依,要荣华富贵又有何用?我们这等人,难道会愿意做个受人随意指使的爪牙么?”   雷远看看文聘。   觉他脸上虽带着几分醉意,眼神却清醒。   此人既是久经沙场的宿将,又是能在大乱局中维持宗族实力不堕、始终掌控地方的强豪。以身份而论,以其作为而论,委实与雷远颇有共通之处。当代的地方豪强,如文聘这般已算得极具节操。他会这么问,或许有几分真心实意在内。   然而雷远只道:“我没想过那许多。”   “没想过?”文聘皱眉。   雷远点头道:“生逢乱世,再怎么苦心经营,一身安危、一族安危其实都无保障。我只觉得,玄德公当是能平定乱世的英雄,于是便助他。至于其它的,可顺势而不可强求,多想无益。”   本以为,可以藉着这个机会,在荆州南部找到个缓急时能发挥作用的盟友。没想到这雷远竟是个油盐不进的?   文聘端详着雷远的面庞,想要看出点开玩笑的迹象。但他很失望地发现,雷远的态度很严肃,他当真是那样的想法。   到底是年轻人,不识世道险恶!他真把我文仲业当成了可欺之人!   文聘有些失望,又有些庆幸。   也好,毕竟这里是江夏,我的手段更多,大可以留他慢慢商量。   他忽然沉声道:“雷将军,你能来这横尾山等我,确实手段不凡。可我文聘在江夏经营多年,也不是傻子。”   “文府君此言何意呀?”   “横尾山西面的谷地间,你藏了兵。障山和石岩山里,你也预留了人手,对么?”   “……没错。”   雷远伸长脖子看看文聘身后那些甲士,他们都站在稍远处戒备,雷远竟不知他们是如何传递消息给文聘的,不禁有些佩服。   “好教足下知晓,那两处,都已经被我军盯住了,再不能有何作为。”文聘长身而起,按刀喝道:“庐江雷氏固然强盛,却断然吓不倒文某。今日,多谢雷将军给的两百匹马,请足下随我同往安陆,我们细细再聊下一步的安排!”   雷远仰头看看文聘,皱眉道:“文府君,你喝醉了?”   此时沉重的脚步声从后方的谷地隆隆传出,数百名文聘部下的士卒横冲直撞入来,直逼到雷远的坐前。这数百人,乃是文聘所部精锐,堪为数千部曲中的骨干,个个都身手矫健,装备也精良。   文聘抬手相引:“雷将军,请吧!”   “文府君稍安勿躁,不妨再等一等。”   “等什么?还能等到你的援兵么?”或许是因为自家兵力布置完毕的缘故,文聘的底气明显足了很多,言语也咄咄逼人起来。   雷远笑了笑,忽然问道:“文府君,你可知道,我什么时候联系上宋叔玉的?”   文聘想到自己都忘了这个商贾,挥手示意甲士们直接将他捆上。   宋琬连连叫苦,只束手就擒,嘴里嚷道:“莫要打!莫要打!”   眼看这位座上宾顷刻间被五花大绑,文聘转回来问道:“这与我何干?”   “我是十日前联系上他的,当时我就提出,不妨以战马为饵,诱出文府君,然后夺了安陆、石阳等城,再做区处。是宋叔玉力劝我莫要急躁,说后继会有更好的办法。”   “嗯?”文聘立刻听出了其中的奥妙:“此人不是你的部下?”   “叔玉先生能应变,有捷才,若只为我效力,岂不可惜?咳咳……最近这数月里,与叔玉先生联系的并不是我,而是关将军。”   文聘神色一下子变了:“所以你……不,不,关羽有什么图谋?”   雷远伸手虚引,再度邀请:“所以文府君何不耐心稍待?足下在江夏经营许久,消息灵便,想必很快就能知道了。”   文聘铁青着脸,并不答话。他身边的甲士们待要来捉拿雷远,却又被他止住了。一时间,雷远一人对着文聘等数百人,那情形怎么看,都显得古怪异常。   没过多久,一骑从谷口狂奔过来,骑士滚鞍下马,厉声禀道:“府君!府君!荆州水师直抵安陆城下,大小战船数百,都打关字旗号,帆影遮天蔽日!”   “怎么可能?”文聘咬牙道:“关羽不要江陵了?” 第五百七十二章 守户   文聘之所以得到曹公的格外重视和优容,是因为他作为荆州地方武力的代表,盘踞江夏,能够截断汉水和夏水水道,防止荆州水军滋扰襄阳。所以他在汉水和夏水交汇处多设望楼、哨卡,以监控水面。   但这种监控到了春夏时节,往往失效。春夏时汉水和江水水势滔滔,连带着云梦泽的水面也扩张到数倍,文聘所设的望楼根本无法覆盖。   而荆州水军纵横于互相贯通的江水、扬水、夏水、汉水等河道,出没于浩淼无际的云梦大泽,把襄阳城和襄阳以南的广阔地域全都纳入水军威胁的范围。无论何时,来之既战,战胜既走。   当曹公大军南下至江陵,荆州水军若顺着汉水北上,难免会形成当日赤壁战后的尴尬局面,再给关羽一次绝北道以获殊勋的机会。   好在曹公对此已有应对的方略。   在曹公看来,荆州水军的基地在江陵,一切军事行动的发起点都是江陵城东的江津港。江陵以水军为羽翼,故而难攻不落;与此同时,江陵也成了荆州水军所必救、必保的要点。   为了限制荆州水军,打击荆州水军的基地,曹公首先派遣曹仁所部沿沱水南下,在江陵以西连营筑垒,截断江陵城与枝江县和宜都郡的陆上联系。随即有官吏在沱水上游、临沮以北的深山密林中砍伐大量原木,顺水运输。   曹仁在沱口收集木料,直接捆扎成数以千计的木筏。再将这些木筏彼此连接,借助大江在百里洲这段的诸多江心洲和浅水江段,搭建巨大的浮桥。曹军步卒可以借助浮桥往来与江心洲和大江北岸,进而袭扰江南。   与此同时,又有无数木筏被加装铁钉,承载油料、草料,随时准备大举施放纵火。这一来,从油口到江津的数十里江面上,水军船只受到巨大威胁。待到曹军左翼兵力向江津包抄,江陵就成了孤城。   关羽没有实力在野战中与曹公的大军相抗衡。面对这样规模的进攻,关羽所能做的,就只有据城死守;为了能够长期坚守,他又必须去去全力争夺上游的浮桥,全力保障江陵与外界的联系。   过去这段时间,曹公在江心洲陆广设屯堡、石砲、强弩等,更以平狄将军张郃督领万人守桥,而荆州水军也确实多次向浮桥发起过进攻。一方要合围,一方要打通,双方杀得极其激烈,各有折损。   按照战报中的说法,就在不久前,江陵、江津、洲陆浮桥几处同时鏖战,荆州水军有三艘楼船在浮桥下游焚毁,而负责荆州城防的都督赵累也在那一战中受伤,可谓损失惨重。   文聘是有见识的宿将,他早就觉得宋琬的形迹可疑,于是动用大量兵力将计就计,意图揪出宋琬背后的人物。他之所以敢于如此,也因为荆州水军被迫群集于大江上游,连日鏖战,并无其它异动。   可他实在没想到,在这种局面下,关羽忽然不顾江陵战局,让他的水军主力猛冲到江夏来了?   他忍不住骂了一句,又道:“这是顾头不顾腚吗?疯了?”   这样一来,自家精锐散布在安陆北面的各处,倒像是提前给荆州水军让路一般,简直就是开门揖盗!   曹丞相麾下诸将就算拿下了江陵,也没有我文仲业的半分功绩。可荆州水军既已到了此地,接下去他们或攻打安陆、石阳,或滋扰襄阳、樊城,无论他们打算做什么,也无论他们能做到什么程度……总之我是吃定这个大亏了!   虽在盛夏,文聘只觉得手脚冰冷。   这消息实在惊人,文聘身后的甲士们也都慌乱。他们都是本地人,家族亲眷全在安陆城里,若非文聘治军严格,这时候他们怕不哗然一片。   负责带领这批甲士的,是文聘的族子文厚。   文聘对江夏军政的掌握,主要由自家子侄辈实现,轻易不用外人。他以嫡子文岱守安陆,养子文休守石阳,族子文宏、文搏等人分领兵马。族子文厚素称勇健果断,负责统带甲士和直属的精兵。   文厚眼看文聘脸色不好,踏前半步,附耳低声道:“府君,吾等不宜在此地久留。”   “嗯?”   “我们先拿下此人,以他为凭,逼退各地的雷氏部曲,然后火速回援安陆!”文厚抽刀在手,狠狠地道。   文聘稍稍沉吟,低声道:“莫要伤了他,拿下就好。”   文厚应声向前。   而文聘退回到自家步卒队列里,转头去看雷远。   此时雷远身边有些扈从模样的武人聚拢过来,但不过数十人。面对文聘这边的十倍兵力,他们竟不后退,而那雷远看着这边的眼神,竟还带着笑。   文聘觉得哪里不对。   这雷续之太阴险了,说是要用马匹买路,一步步的后手不知道安排了多少。这会儿,此人又打算如何?   文聘对左右道:“分兵一半,我们立即退出山外,与外间的兵力汇合,严防戒备!”   左右应了,分头去指派兵力。   可这时候,山谷外头忽然传来了如闷鼓轰鸣般的声响。   那是马蹄践踏大地的声音。   横尾山与外界相通的那道山谷间,漫天尘土翻翻滚滚地涌出来,烟尘呛人。而在尘土之下,无数骑士手持的长枪大戟闪烁着寒光。   “收拢!转向!刀盾手向前!”文聘下意识地大喊道。可他身边的个个士卒都在狂呼乱喊,使得文聘的声音被掩在喧闹之中,隐隐约约地没人能听见。   他们的动作太慢了,而骑队的速度又太快。   骑队奔出谷地,眼前霍然开朗。   一名骑将把长枪挂在马鞍边上,张弓搭箭。   在他身后几排骑士同样张弓搭箭,随着首领的动作,将箭雨呼啸着泼洒出去。   箭簇在文聘的视线中由小变大,所至辄引发惨叫连连,文氏部曲外围的一整片,就像是被镰刀收割的麦田那样瞬间倒下,步卒队列间出现了松散的缺口。   然后惨叫声被撞击声、锋刃戳刺入肉的声响掩盖。骑士们从缺口中撞了进去,毫不留情地践踏过倒地的身躯,挥舞刀枪,激起沸腾的血浪。文聘的步卒们刹那间就崩溃了,他们四散躲避骑兵的冲撞,像是羔羊遇见狼群那样,被骑兵们追逐蹂躏。   当那名骑将收拢队列,在雷远身后雁翅般排开的时候,文聘身边的队列已经完全不复存在。原本如毡毯般的草地被战马踩的草皮翻卷,许多人七零八落地躺在泥地上呻吟。   文聘身边只簇拥了少量甲士,他自己的脸上也沾了翻起的泥浆和血污,显得脸色愈发难看了。   这是江夏郡,是文氏宗族深耕多年的地方。结果荆州水师大举进犯、雷远挟裹着数万军民南下,身为太守的文聘事先竟毫无知晓。此时大批骑队奔袭突击,文氏部曲竟也不知道他们的来路,此前竭力布置的种种防备,并没有半点作用。横尾山这里如此,其它障山、石岩山等地还用说吗……这样的局面,几近对文聘的羞辱!   而雷远施施然上马,从文聘身侧经过。   距离文聘十余步时,雷远稍稍勒马停步。   “荆州水军此来,主要是为了接应我部军民。只要文府君的部下们不挑衅,我们并不会攻打城池。另外,我说话算话,两百匹战马的赠礼,请文府君放心收下。”   走了几步,他又道:“文府君,眼下乱世滔滔,豪杰奋起。守户之犬,纵使能一时维护家门,长久以往,怎能和虎狼对抗呢?”   文聘冷笑两声,待要回答,雷远策马而去。   后继骑兵如影随形,顷刻间离开了横尾山,只留下文聘等人站在草地之间,觉得血腥气慢慢浓重起来。 第五百七十三章 攻城   夏季的荆襄既炎热,又多雨。昨夜一场倾盆大雨稍稍带走些燥热,可今日炽烈的阳光照射,使得地面的潮气蒸腾,反而格外叫人不舒服。   一支甲胄鲜明的宿卫队伍正从襄阳城的南门进入。他们今早出发,跟随曹丞相巡视各处军营,手持戈戟的士兵头顶烈日、脚踏着满地泥泞走了一个时辰,一个个都有点恹恹的,好像被耗光了精气神。连带着队列最前方那面“曹”字大纛也一样,懒散地贴着旗杆,偶尔晃一晃,完全不飘。   直到几名骑士从城里狂奔出来,才惊动了这支军队。所有人忽然抬头挺胸,打起精神。   那几名骑士穿过原野,直抵军队中央一队驷马高车所在。   许褚策马向前,问过他们,然后迅速返回,贴近一辆装饰特别华丽的高车道:“丞相!”   轻薄得白纱车帘微微晃动,车内的人没有应声。   许褚提高些嗓音,再道:“丞相!”   正在车内半梦半醒的曹操懒散道:“何事?”   “江夏文聘、随县高祚各自传来军报。”   车驾一震,显然是曹操猛然坐正。随即车帘被一把掀开,曹操扶着车辕出来:“停车!把军报拿来!”   数日前,曹操接江夏十万火急飞报,说关羽亲领荆州水军,穿越云梦大泽,意图经汉水北上,威胁襄阳、樊城。江夏太守文聘亲领部曲与之鏖战于沔阳,因为敌军势大,且战且退至安陆、石阳等地。   这使得曹操大吃了一惊,他一方面急令高祚和常雕二将领兵东进支援,一方面又加紧巩固襄阳和樊城两地的城防,并巡查各处军营,要求军将做好阻击荆州船队的一切准备。   今日江夏与随县两地军报齐至,莫非荆州水军有什么动作?   两份军报到手,曹操急不可耐地坐在车沿观看。   先是高祚、常雕二将的,原来听闻安陆等地遇袭,二将按照曹公的指示,随即出兵。但他们抵达的时候,荆州水军已退,二将不敢疏忽,带领亲信踏勘了涢水、汉水沿线,确实发现了多处战场和大队人马行进的痕迹,其间还有大批战马奔行的蹄印。   江夏的军报上则说,荆州水军搭载的步骑兵力数以万计。他们虽然一时遭我忠勇将士击退,却不知下一步还会投入何处,请丞相千万小心防备,我文聘也会全力扼守汉水,尽忠竭力,以报丞相厚恩云云。   曹操将两份战报往身前一掷。   天气太热了,伞盖遮不住刺眼阳光,使他一时睁不开眼。于是他皱着眉,陷入深思。周边的宿卫们寂然不动,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打扰,但道旁的蝉鸣却格外聒噪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曹操冷笑一声。   前一辆车上的荀攸此时过来,附身拿起军报看过。他不缓不急地问道:“丞相,莫非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妥?”   “你看看,他们说的是什么鬼话?荆州水军搭载数万步骑,猛攻江夏?关羽真有数万步骑的实力,他们早就杀到襄阳城下了,何必在江夏逡巡?荒唐!这围魏救赵之计何其粗劣,他们竟看不出来?”   “丞相的意思是,这是荆州水军虚张声势,想要藉此减轻江陵承受的压力?”   曹操沉吟半晌:“公达以为呢?”   “我军十数万众在此,就算以十万人稳固襄阳、樊城,摆在江陵的仍然有数倍之兵。我以为,他们未必是想围魏救赵。或许,荆州水军真有不得不往江夏的理由?或许,文聘和高、常二将军,确实在那头撞见了数万人?”   曹操看看荀攸,待要反驳,忽然明白过来:“是雷远那竖子!是那伙江淮草寇!他们竟没有与孙权汇合,转而直接从冥厄南下了!”   骂了几句,他拍着车辕,连连叹气:“若我们早点想到,及早往江夏布置强兵,或许就能拦截他们,把夏侯元让抢回来!可惜啊可惜,可惜竟被他们抢先一步!”   顿了顿,他又长叹一声:“前次我出兵江淮,击破呼应孙权的淮南豪右联盟时,竟没能擒住这雷远。此人虽然年轻,却颇擅用兵,可当方面大任。若此人能为我所用,我何至于东奔西走,四处应付?”   这话未免把曹军众将都看得低了,荀攸不答。   过了会儿,他才道:“荆州水军去接应了雷远引来的大批军民,必定要往荆南去安置。这来去之间,至少旬月。丞相,我们得抓住这机会,乘着江陵城内外隔绝,全力将之打下来!”   曹操点了点头:“让子文、子丹都去!加派精兵,全力攻城!”   又过数日,从江陵城头放眼望去,城下尽是无边无际的攻城曹军。   数十座砲车将飞石雨点般投入城中,上百具云梯已经搭在城头。   披挂数层重甲,手持长刀大戟的勇士居前开道,主力大部队结成无数方阵紧随其后,如同黑色的浪潮涌动,淹没了外围的整片江陵旧城。   江陵城原是荆州治所,后来又被刘景升用作囤积军事物资的要塞,素来坚固。刘备进驻以后,又召集民夫大加兴建,关羽在此基础上完善,形成了难攻不落的天下坚城。   江陵的城防,由五个部分组成。   有江陵外围的麋城,占据高地,与主城彼此支撑;   有贯通扬水和沮水的子胥渎,可以用船队阻绝西、北两面敌军;   有城东南的江津港,水军时时登岸,足以确保江陵东、南两面的敌军无法展开;   有江陵旧城绵延四十里的城墙,能够分割进攻方的兵力,使之难以及时进退调度;   最后才是位于旧城中的江陵新城,城池坚固,足以抵御猛攻。   但是,这五个部分中的前四项,都已经失去了作用。   迫于曹军的巨大兵力优势,麋城首先失守,曹军占据高地,可以俯瞰江陵。曹军在江心洲设置浮桥,吸引荆州水师来攻,随即乘机越过子胥渎,沿城池西北两面开始修筑营垒。再之后他们又攻入汉津港,倾倒土石堵塞了航道。到了五天前,曹军全面越过江陵旧城,把营垒直接搭建在了旧城的墙基上面。   一名部将对关平道:“小将军,这是今日第三次进攻了。曹军的攻势较昨日,又猛烈许多!”   关平稍稍探头出去,看看城下成千上万的士卒将欲蚁附,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五百七十四章 险固   关平露着头盔在外头,稍微看得久了些,城外阵地的箭楼上,有眼利的曹军弓手发现了他。   于是几支箭矢嗖射过来。好在隔着远了,射不准,箭矢大多数都越过了雉堞飞向城内,还有一支钉在关平右侧数尺的夯土城头。   为了为了鼓舞部下的士气,关平反倒格外探出身去,将那支箭杆尚在震颤的箭矢握在手里。左右奉上弓来,他张弓搭箭,对着城下还射。   附近几片城墙上的士卒注视着箭矢飞落处密集的曹军,看到有一人仰面栽倒,于是全都大声欢呼起来:“少将军威武!”   关平本人略微有些尴尬,他看得明白,自己那一箭射偏了,倒下的那曹兵是中了另一处飞来的流矢。但他很配合地高举手中长弓,向将士们示意,哪怕城下曹军的弓箭手开始向这边密集还射,也不躲避。   直到身披重铠的周仓从远处奔来,一把拽住关平,将他压在堞墙后方。   “坦之,你不要命啦!”周仓低声怒吼。   周仓身材高大,满面虬髯。他是关羽身边亲将,关羽出外征战,常令周仓护旗,而平日里,周仓为关羽贴身护卫,像是关平的家人。   关平拍拍周仓的胳臂,示意他不必紧张,自己只是想振奋一下将士们的士气罢了。侧过身再看看曹军的动向,关平喝道:“你回来做甚?快去城东!”   周仓尚在犹豫,关平加重语气:“此次曹军来势汹汹,费宾伯在城东……你去助一助他!”   玄德公去年入蜀,带走了荆州军主力不下三万人。后来底定益州,才逐步抽调益州军填补荆州防务。第一批吴班、雷铜所部三千人,归属在奋威将军、宜都太守雷远麾下;第二批主要是蜀郡、广汉郡、江阳郡、犍为郡的郡兵,合计万余人。负责统领这一部兵力的,乃是费观。   费观是江夏人,因为是刘璋的表弟,幼年入蜀,后来做了刘焉女婿。他原任振威将军参军,年仅二十就成了刘季玉的亲信部将。   但费观与流寓益州的荆州人关系十分密切,在玄德公入蜀时,他被法正、李严等人说动,于涪城变乱中站在了玄德公一边,协助控制了刘季玉。随即又以刘季玉亲族的身份说降诸多益州军将,立下功劳。   数月前,玄德公任命的南郡太守麋芳私下与敌国展开军械交易,又肆意侵夺着籍百姓,闹出老大的风波。玄德公遍观部下,认为费观是刘璋的亲眷,又是荆州人;有文才武略,也有经营货殖产业的经验;遂以费观为偏将军、南郡太守。   费观作为第二批支援荆州的益州军主将,也正好取代麋芳的职位。   关羽接收了这万余人马以后,将其精锐善战者数千留在江陵,继续归属费观麾下。此番曹军南下,而关羽本人亲率水军出征,留守江陵的重任,便落在关平、赵累和费观三人身上。   此前连续半个月的激战,江陵城中守卒死伤不小。荆州军倒也罢了,他们是关羽的麾下,许多将校都跟随玄德公多年,甚至还有玄德公的涿郡同乡在内,多年来一起经历不知道多少腥风血雨。哪怕曹军势大,他们也没有半点惧怕。   但费观所部的益州军就稍微弱了点。   他们身在益州,往日里只听说曹丞相一统北方的威势,这几日苦战下来,随着伤亡逐渐产生,又见曹军兵力如山如海,难免士气有所低落。十余日前,关羽率领水军离开江陵,随后曹军大进,把江陵城彻底围了个严实……这情形愈发使得益州将校们疑虑。   关平曾听说,有人私下向费观抱怨说,是不是关羽眼看局势不妙,先自脱身。当然这种说法立即遭到费观的驳斥,但既然有这样的说法,证明队伍已经开始动摇。   关平不得不对他们格外上点心。之前命令周仓去那里支援,事实上也带着监察的意味,万一益州将校有谁在阵前动摇的,周仓身为关羽的亲将,可立斩之。   周仓也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于是咬牙起身:“遵命!”   他也不下城,就带着自家百余名甲士,沿着城墙顶端的步道向东面急奔过去。   关平保持着背靠堞墙的姿态,稍稍休息会儿,又对左右的同伴们道:“不要慌,等着,等敌人靠近过来!”   话音未落,他的脑袋上方一阵怪风掠过,数枚石弹越过这段城墙,砸进了城里,伴随着轰然巨响,砸倒了好几处房舍屋宇。接着无数箭矢遮蔽天空,成千上万名曹军吼声如雷,开始了进攻。   关平骂了一句,猛地蜷缩身体,躲进了几名扈从高举的盾牌下面。一阵噼噼啪啪的箭矢响过,他掀开盾牌,只见适才站在城墙上的将士有好些人当场死伤。   死者的鲜血流了满地,汇入墙头积攒的雨水里。而伤者竭力忍着痛,把自己的身体往墙后挪动。所幸提前安排了后继部队,他们正慌忙沿着马道狂奔上来。   这一段的情形还算好的,左手边数百步处,一枚石弹正中墩台,当场砸得墩台坍塌一半,台上将士血肉横飞。紧跟着箭雨再泼洒一轮,使得惨叫之声此起彼伏。   没办法。江陵新城的营建,是从一年前开始的,这时候还没完成。各处城墙俱已成型,但城墙沿线的墩台、马面之类,都是临时用木料赶制的,着实不够牢固。这给守城造成了极大的麻烦。   关平骂了一声。   “马玉!马玉!”他喊道。   一名骁将跃身而出:“我在!”   “你带本部,往西面杀过去,抵达庚字城台,帮他们打退这一拨进攻,然后折返!”   “遵命!”   名叫马玉的大汉,与周仓并为关羽身边的亲将。此人面如黑铁、肩宽臂长,十余年来久随征伐,剽悍善战。关平军令一发,他持刀在空中舞了一圈,立即召集本部甲士,向着那处新遭石弹痛击的墩台冲了过去。   “再来个人,去问问赵累!”关平吼道:“我们的石砲呢?让他动起来啊!”   几名亲卫狂奔下去。   关平不再理会其它的事。他扶着堞墙,探出半片头盔,仔细观察曹军动向。   也许是因为天气炎热,也许是因为紧张,他满头满脸的大汗,汗水淌过脸上的血污和伤处,一阵火辣辣的疼。   他注意到了曹军本阵方向的将旗,原本只有曹仁的征南将军旗,但今日却多了几面稍小些的校尉旗。距离太远了,看不清楚旗上字号,但毫无疑问,曹军投入了生力军。怪不得今日的攻势,较前几日猛烈许多!   关平退回堞墙下方,忽然想到之前父亲离去时的场景。   当时关羽把江陵城防托付给长子,要他做好坚守十五日的准备。关平和众将也都信誓旦旦……当时真觉得以江陵的险固,足以应对强敌。   现在想来,自己委实轻佻了。就在过去这几日里,麋城丢了,子胥渎丢了,江津港也丢了,前日里江陵旧城也失去了控制……曹仁这厮固然善战,曹军也实在太多了点!   到今日这局面,想要守住江陵,领兵大将须得拿命去拼!   身边墙头的夯土簌簌而动,是一座云梯搭了上来。随即沉重的脚步声和呼吸声由低到高,越来越近。   关平平伸手臂,慢慢下压,示意和他紧靠着的同伴们不要急。直到那脚步声和呼吸声几乎就在他的脑后响起,他才猛然翻身,持着长枪向云梯最前方一人全力刺下去。 第五百七十五章 逆流   雷远端着一碗拌着细碎韭菜的豆羹,从船舱中出来。因为下雨,他用袖子遮着漆碗。   阎宇紧跟在他身后,双手环抱着一个黑陶的大甑。他用下颌压住大甑的盖子,免得盖子晃动。因为过去两年里顿顿都吃了饱饭,还有肉食,这名侍从的个子长高了很多。所以虽然抱着沉重的大甑走在晃动的船上,却并不为难。   跟在阎宇身后的是叱李宁塔,他一手托着大缸,另一手端着木盘,盘上摆了很多碗碟。阎宇时不时回头看看叱李宁塔,提醒他不要把口水淌进缸里。   甑里装的是蒸熟的肉脯,有羊肉,也有狗肉,还有鼋肉,乱七八糟地蒸在一起,因为加了足够的葱、姜、豆豉等佐料,闻起来味道不差。   而缸里装着豆羹。雷远手里的豆羹,就是从缸里舀出来的。   雷远是来船上分发食物的。   他相信充足的伙食和营养供给,是保障将士们战斗力和忠诚度的关键。所以无论何时,他都竭力筹措足够的补给,绝不让将士们饿肚子。   此前在庐江的时候,他们大吃特吃夏侯惇所部的军粮。至于现在,军粮虽然消耗殆尽,但条件已经允许他们吃些好的,尤其是伤员们,应该吃得更好些。   这艘船,是荆州水军调用雷氏部曲的船只。船身很大,舱里也宽敞通风,被雷远用来安置地位较高的伤员们,比如郭竟。   郭竟已经渐渐恢复,至少不再发烧了,还能吃些东西。医官们都说,他实在是命硬。雷远适才与他聊了两句,看着他喝了粥,吃了几口肉脯,这才出来。   因为准备的食物有多,雷远往甑里舀了块肉脯,放在豆羹上,将之递给眼前的船员首领。   “辛苦啦!”他笑道。   船员首领胡子拉碴,眼圈发黑,显然这一路确实辛苦。他端着碗,有些激动:“能帮着宗主和大家安全归来,谈什么辛苦!总算幸不辱命,我……我……小人……”   “你是陈洪!”雷远点了点头:“我记得你!我还给你发过绶带呢!”   这船员首领,正是雷氏部曲中擅于操舟的庐江襄安县人陈洪。三年前雷远翻越灊山,渡江抵达乐乡的时候,他提前发现了江面湍流,于是驾驶小舟往来示警,使得多艘装载工匠、财货之属的大船避免了船毁人亡的惨剧。因为这个功绩,他得到雷远计功、赏赐,并颁了绶带。   此番荆州水军前往江夏接应,光靠军船自然不够,所以提早征发了大量商船、渔船。陈洪作为雷氏部曲,参与接应自家宗主的船队,自然义不容辞。   陈洪的眼睛发亮。他真没想到,时隔两年多了,雷远还把这事牢牢记得。   而雷远从阎宇手中拿过大甑,交给陈洪:“还有那些粥,也都是你的。让袍泽兄弟们都吃饱了,接着还有大事要拜托诸位!”   陈洪连声道:“宗主放心!大家全都做足了准备!”   雷远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阎宇和叱李宁塔,登上小船离开。   阎宇是雷远两年前巡视乐乡各处围屯的时候收下的侍从,当时因为雷远身边的老仆多病,婢女阿堵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因而召了阎宇跟随着阿堵,平日里搭一把手。   后来雷远迎娶了赵襄,家中仆婢渐多,阎宇就转而伺候些笔墨尺牍上的杂事,平日里被李贞当作小弟。   雷远出征作战的时候,自然不会带着这孩子。但是,当雷远回到宜都郡境内时,蒋琬等留守文武和周虎等宗族管事们立即赶来,连带着阎宇也被赵襄派来,连夜跟到雷远身边。   雷远确实已经回到了宜都郡境内。包括关羽和他统带的荆州水师,还有雷远从庐江带回的许多军民百姓,也都已经到达了宜都。   确切的说,他们现在正处在乐乡县东部的河道上。   这处河道是前汉时,洈水直通大江的旧河道。后来地貌变迁,河道渐渐干涸淤塞。只在春夏涨水季节可用,藉着小型船筏可以贯通南方的油水和洈水。雷远担任乐乡长以后,带人疏通河道,使之能够全年通航大船,同时又在水口河心处建设了堡垒和桥梁以扼守。   昔日关平、刘封和霍峻等人初次来乐乡探访,就是在这里撞见了带人用杩槎挡水,固定堤岸的雷远。   当时开辟河道用了许多劳力,甚至占用了开拓田地的力量,使得不少下属都有疑虑。后来雷远在乐乡兴建大市,又在岑坪设立护荆蛮校尉的驻地,这洈水故道连接这两处,又贯通大江,一时间成了商贾们坐船往来的重要通道。   七天前,荆州水军大批舟船在安陆接到了雷远所部,旋即转回。   他们从涢水入汉水,再由汉水转入夏水,因为夏水西段的江津港被曹军截断,他们穿过云梦泽,直抵大江,再经过大江抵达公安。一部分船只停留在公安,开始卸下装运的军民;而关羽本队军船带着雷远等人,从公安城下的油口进入油水,一路上行,最终抵达乐乡县,绕入洈水故道。   这一路上,足足八百余里的水路,少有顺水,多是逆流,有时倾盆大雨,有时整日无风,还曾撞见云梦泽里不知怎地水道变化,以至于大批船只搁浅。   水军将士和船夫们竭尽全力解决难题。他们驱使船只,昼夜摇橹,甚至连关将军本人都亲自下船,带领甲士们拉纤拖船。所有人十万火急地赶路不停,用最快的速度绕行到了江陵上游。   这一趟,沿途船只损坏不下四十艘,而水军将士们也个个都精疲力竭。但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精神亢奋,原因正如雷远所说,接下去还有大事要做!   雷远等人坐着小船,绕过岸边密密麻麻的芦荻草,靠近设在河心的堡垒。   因为邓铜曾负责在百里洲牧马的缘故,这几座堡垒是邓铜带人修建的。堡垒的样式很奇怪,据说是匈奴人在并州设单于庭时,向河西羌人学来的样式,唤作“邛笼”。用卵石垒砌而成,高达数丈,极其坚固。   雷远仰头望去,看见关羽正在邛笼高处眺望。他身后随侍十余名将校,包括了雷远留在宜都郡的雷澄、韩纵和沈真等人。其余的多是荆南各地驻守军将,还有个熟人,乃是即将成为雷远妹夫的零陵北部都尉习珍。   雷远顾不得地上湿滑,连忙一溜小跑,往邛笼顶上去。   刚踏出楼梯,便听关羽道:“续之,你挖通这水道已有两年了吧?曹氏在荆南颇有密谍,竟不能侦知,也是奇了。”   雷远连忙解释道:“曹氏在荆南的密谍,无非依托荆襄大族的人脉。但荆襄大族本身忙着在乐乡大市采买物资,向北面走私贩卖……他们哪里舍得将这条生财的水路泄露出去,让不相干的人得利呢?”   “原来如此。”关羽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第五百七十六章 顺流   雷远所说的,是问题的答案,但并非问题的全部答案。只因有些话,一时还不便说得太明白。   襄阳、宛城一带的荆州豪族如此,其实并不让人惊讶。   曹公虽占据荆襄,但其实并不重视荆襄本地的士人。近数年来,荆州出身的文武能在许都、邺城立足的,寥寥无几。   如王粲、杜袭、和洽等受到重用的,都是寓居荆州的北人。真正的荆州人领袖蒯越,在许都做个空头光禄勋;而蔡瑁、刘廙、宋忠等虽在邺城,蔡瑁全然不问外事,另两人只不过是侍从文人罢了。   虽然荆北各郡的太守多用本地人,可那明摆着,是对抗玄德公的权宜之法。荆州士人向上发展的道路,早就被曹公麾下的汝颍士人堵死了。   士人所求的,或者自身的政治地位,或者家族的扩张、延续。前者既受阻遏,就要在后者下功夫。   这两年来,荆襄士族竭力深耕地方,扩充宗族的力量。他们以其盘根错节的力量投入到乐乡大市的贸易中,固然是出于贪婪,也因为他们有实实在在的,物资财货的需求。   在这个过程中,有许多人会愈来愈清楚地认识到,他们在南方的亲朋伙伴们,正在玄德公的政权中占据越来越重要的位置。所谓“豫州入蜀,荆楚人贵”实非虚言。   那么,随即也会有人想到,终究乱世尚未结束,鹿死谁手,尚未知之。荆北的士人又何必把筹码全部投在一端呢?   这样的想法,随着玄德公势力的膨胀而蔓延,随着他们与荆南贸易往来的收益扩张的蔓延,所以才会有杨仪、宋琬这样的人,甚至就连文聘这样的地方强豪,也渐渐聪明了起来。   曹公虽然不断往荆州增兵,但他们的统治根基,那些出身荆襄的无数二千石、六百石乃至郡县纲纪、斗食之吏的人心,正在一点点地变化。   对此,雷远是很明白的,而关羽在接触到了杨仪、宋琬等人以后,也愈来愈明白了。   “可惜,麋子方是个蠢货!”关羽忽然骂了一句。   现在想来,玄德公以麋芳这样的生意人担任南郡太守,或许真有用他去做些私下交易的意图。   没想到麋芳满脑子钱财,竟不晓得半点轻重,硬生生把自家的前途毁了。而江陵与襄阳间的暗中往来,还是靠雷远的乐乡大市实现。   众人全都噤口不语,就连雷远也不应声。   又过了片刻,在场将校的部下们陆续回来,禀报备战已毕。   最先到的,是荆州水师的两名中郎将詹晏和陈凤。   关羽此番带领荆州水军出动,留了长子关平等守江陵,随同行动的水军将领便是詹、陈两位。詹晏是玄德公任豫州牧时跟从的部下,而陈凤则是荆州水军干将,赤壁战后降伏于玄德公。两人俱都干练有能,深悉水军舟师的战术战法。   三年前,关平带领荆州水军往夏口运送庐江雷氏宗族渡江,在关平之下带领船队的便是詹晏和陈凤二将。此番他们再来接应,雷远对二将自然有些酬谢。   从詹晏和陈凤口中得知,原来关羽在率军离开江陵时,曹仁大军已经逼近到江陵城左近。当时关羽与关平等将约定,要他们无论如何,坚守城池十五日。   今日便是关羽离开的第十五日了。凌晨时分从对岸折返的哨探说,江陵新城内外仍在鏖战,杀声震天。但具体战况如何,因为曹军围困数十重,哨探实在无法潜入探明。   此后几个时辰过去,关羽再也不提江陵情形,只督促众将做好战斗准备。   关羽本人的家眷、荆州水军将士的家眷都在江陵城里,可关羽偏偏就有胆量放开他们,而调度水军主力往江夏走了这么一趟。这份人情,雷远一定是要记下的。   此时詹晏和陈凤二将上来,躬身禀道:“君侯,荆州水军整队完毕,随时可以作战。”   关羽微微颔首:“知道了。”   之后陆续有多人登上邛笼通报,随即在场诸将纷纷出列,向关羽禀报。   “零陵郡的水陆兵力都准备好了。”这是零陵北部尉习珍。   “长沙郡的船队整备已毕。”这是长沙郡的郡尉史郃。   “武陵郡有精兵一千,快船二十艘,随时可以作战。”这是武陵郡从事樊胄。   丁奉匆匆赶来,站到雷远身边,向他握拳示意。   雷远向前半步,沉声道:“宜都郡有兵士四千人,骑兵五百,艨艟四艘,快船五十艘,已经准备完毕。”   随雷远从庐江返回的将士大部分需要休整,一时无力继续作战。但雷远身为荆州仅次于关羽的重将,实力仍存。   此番,他将留守宜都的兵力,扣除在夷道、夷陵和江关各处要隘驻防的基本力量,倾巢调动而出。另外,贺松、丁奉、吴班、雷铜、任晖、马岱等将,也都参战。   此时雨势渐渐大了,雨点打在河面上,发出哗哗的响声。在场众人的甲胄、戎服慢慢地洇得湿了,慢慢有寒气泛上身来。而视线所及,天地间,白茫茫的水色渐重,远处江心的连绵洲陆似乎看不大清楚。   身后又有脚步声响起,雷远侧身让开些。   几名扈从持着关羽的荡寇将军麾盖,匆匆登上邛笼的阶梯,高高撑起。   沿着洈水故道远近,在芦苇、蒿蓬间密集排布了无数船只。船上兵将们透过雨雾见到这面麾盖,俱都躁动起来。有人高举武器,开始欢呼。   “这场雨,正是时候。”关羽沉声道。   此前曹军凭借浮桥连通江上洲陆,把荆州水师封堵在大江下游。荆州水师数次攻打浮桥,却受阻于汹涌水势,徒然折损多艘珍贵的大舰,难有收获。而曹军得以发挥巨大的兵力优势,四面围攻江陵。   但曹军上下都是北人,以他们的头脑,根本无法想象南方夏季各处水域的连贯情形。荆州水军往江夏虚张声势一通,随即回师,沿着南方水道迅速兜转。   仅用了七天,关羽所部就越过八百里水路,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江陵上游。而在此地与之汇合的,还有从荆南各郡汇集而来的精锐。   当荆州水陆诸军从洈水故道杀出,滔滔大江赫然由阻力转为助力,而荆州军得以发起倾力猛攻。   他们将用大船撞破曹军的拦江浮桥,把张郃所部捆锁在江上洲陆;而另一支兵则会沿着沮水上行,转至子胥渎,包抄曹仁所部的后路。因为雨势掩护,曹军根本无法发现他们的行动,这场行动,将会是一场迅雷不及掩耳的痛击!   关羽是何等刚傲自矜之人?哪怕面对十数万曹军压境,他想的也不仅是据城死守,他要的是一场大胜,是在曹操眼皮底下,粉碎曹氏大军!   关羽捋了捋长须,继续道:“曹公以十数万众南下,自以为是批亢捣虚的妙策,打算用荆州的危急,来唬吓主公……关某岂能如他所愿?斩将破局,就在今日,还请诸位努力杀敌!”   众将一齐躬身道:“遵命!”   关羽按剑转身,昂然往邛笼下方去。   走过雷远身边时,他忽然止步:“续之!”   “在。”   “夏侯元让在你这边做俘虏,过得怎么样?”   雷远道:“此人终是曹操麾下重臣,并不敢苛待,每日都有酒食供给。只不过,这败军之将难免抑郁,我却没有办法。”   “你让人去劝劝他。就说,莫要急躁,战后我请他来江陵休养……说不定,还会带曹子孝来,与他作伴!”   诸将齐声大笑。 第五百七十七章 大势   张郃正披着蓑衣,沿着浮桥步行巡视。   大概被冷水激着了,他忽然连打几个喷嚏。   初平元年时,张郃跟随韩馥讨伐黄巾,积功而任军司马。后来他转至袁绍麾下,因为在讨伐公孙瓒时多有功勋,升任宁国中郎将。官渡之战中,他投降曹公,被拜为偏将军,后来又在柳城与张辽并为先锋,击破乌桓,拜为平狄将军。   那一年,张郃三十三岁。在曹营诸将之中,不计夏侯氏和曹氏亲族,他的地位和功绩和于禁、乐进、张辽、徐晃等人不相上下;而以年齿而论,他是最年轻的一个。   然而此后数年间,乐进、张辽、徐晃等人陆续获得了驻军在外、承担一方安危的重将地位,而于禁因为持军严整,常驻许都周边,承担不可言说的重任。只有张郃蹉跎数年,始终没有得到更进一步的机会。   此番张郃随同曹公南下,领兵作为前部,先往襄阳汇合征南将军曹仁。到达襄阳时,他正撞见曹仁因为此前编县的那场失利大发雷霆。乐进竭力为自己辩解,又称要立功报效,可惜他的精锐部曲在编县城下折损甚多,一时竟组织不起足以应对大战的人手。   于是张郃乐颠颠地取代了乐进一向以来的先锋位置。   他率精兵万余冲杀在前,一路攻取江陵和襄阳间的诸多军事重镇,直抵江陵城下。更是他乘坐木筏夤夜偷袭,一举夺下了江陵西面的多个江心沙洲,进而以木筏连锁为浮桥,阻断了大江上的船只往来。   荆州军船在沮水、子胥渎和扬水的活动,是构成江陵城防的重要环节。大江一旦被截断,荆州水军便不能前往沮水,则子胥渎和扬水也再无防御,江陵的城守立刻处处捉襟见肘。   曹仁藉此机会发动猛攻,数日间就拔除了江陵外围全部据点,大军逼到城下,展开了激烈的攻城战。   与此同时,张郃在江心洲陆抓紧经营。   他是河北人,殊少水面作战、操纵舰船的经验,但他身为当代名将,毕竟不凡。凭借兵力和人力上的优势,他以洲陆和浮桥为基础,强行改变水上舟船攻战的模式。   他砍伐洲陆上的树木,迅速建设了军队驻扎的营地,又不断加固浮桥,又根据向导的指点,选择江中水浅之处打下木桩,建造了与浮桥连接的多处浮动堡垒。   这些堡垒以木筏为底,用竹子捆扎成外墙,墙高数丈,内分两层或三层,下层屯兵,上设箭楼、望塔。   堡垒顺水放下,至浮桥东侧数百步止,随即以铁锚固定在江中,通过小型的浮桥与后方主桥连通。   荆州水军数次来攻,都首先被浮动堡垒上的望塔发现,随即张郃用浮桥迅速调动兵力,依托堡垒彼此支撑,多次击退逆水而来的荆州军船。   十日前的一战中,他更亲领精锐甲士上阵,捕捉了一艘贴近堡垒攻战的荆州大船,生俘荆州水军三百人。这一战绩飞报襄阳后,据说曹公大悦。   后来荆州水师不敢再来,张郃本以为自己能转至江陵作战。   他已经听说了,荆州水军从江陵左近退避,转而去滋扰江夏,而丞相决意藉此机会,不惜伤亡,尽快攻取江陵,所以各路将校当汇聚城下强攻才是。   等了数日,并没见到调兵的军文,反而听人讲,曹彰、曹休等人都到了江陵城下,这几日会同曹仁麾下诸军猛攻。   张郃颇为悻悻。还是某位部属提醒他,那两位,一位是曹丞相的爱子,一位是曹氏宗族的千里驹,曹子孝的意思明白着,是希望这两名曹氏后起之秀获得夺城之功,你何德何等,敢与他们争夺?   罢了罢了,还是在江上看着就好,就当休息。   可是之后数日里,张郃在江上忙得脚不沾地,压根没有半点休息时间。   此前与荆州水军作战,他的部下们死伤不少,亟待休养。然而最近大江水势愈来愈盛,很多营地半截子都泡在了水里。将士在滨水屯军,顿时水土不服,又不会防备水边的蚊蝇,这阵子陆续有人身染疾病。所以张郃不得不在几处洲陆往来踏勘,挑选高处重建营地。   更麻烦的是,因为水位不断升高,大江越来越开阔。短短数日里,用来组成浮桥的木筏数量明显不够了,好多处刚打下的桩基被水冲走,连接木筏的粗绳也有好几处不堪重负,险险绷断……要是真的断了,谁有把握迅速重建浮桥?这麻烦可就大过天去!   此前修筑浮桥的时候,曹仁调动了大批民夫相助,但这些民夫现在绝大部分都被抽到江陵城外建造土山和种种攻城设施去了。   既如此,张郃这个不会水的北人,又不得不连续几日带人巡行浮桥。既不为接敌,他部下那些骁勇善战的将士们,就个个身背着粗大的绳索、铁钉、铁锤,随时动手加固浮桥。   此时他站在桥上,只觉得脚下木筏起伏飘荡,如堕云雾,而放眼四望,江水、雨水混作一团,简直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水。   每个人都被江上大浪打得湿透了,明明是夏季,江上的风却透着寒气,叫人瑟瑟发抖。数百丈浮桥在汹涌江水冲击下,成了一个个巨大的弧形。有时候一个横浪打过来,整个浮桥几乎要翻身,每个人都抱着木筏边缘钉死的桩子,生怕自己掉进水里。   这可不是邺城玄武湖那个澡盆子,这是大江!掉下去吃一个浪头,就尸骨无存了,定然会淹死在里头,成为鱼鳖的食物!   好不容易撑过一波浪头,张郃吐出口浊气,回头向扈从们道:“快一点,我们回洲陆上歇歇,喝点酒……老子脚都软了。”   那扈从抹了抹脸上的水,眼睛瞪得如铜铃般,看着张郃身后,却不说话。连带着身边几人,俱都一副呆蠢样子。   “你傻了?快走!”张郃没好气地骂了句。   “将军,不好了!”那扈从颤声道。   另外数人更加不堪,忽然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向浮桥尽头逃跑。   这也太不像样了。张郃想要斥责他们,忽然心脏大跳,他猛回头,向浮桥的西面看去。   适才他明明仔细看过的,那里只有雨,只有雾,只有无穷无尽的浪头,并没有别的。那里是大江上游,荆州水军都被堵在下游呢,本来也不该有别的。   但这时候,就在雨雾和无穷无尽的浪潮中间,无数楼船巨舟忽然出现,向着浮桥疾驰猛撞过来!   此前,张郃数次在浮动堡垒上面对荆州的军船,因为堡垒建筑在数十座木筏上,本身也很庞大,他站在上头,视线与船只的甲板平齐,感觉也就那样。这时候他站立的位置贴近水面,而荆州楼船巨舟在前……   那感觉,就像是整面城墙活了过来!不,不,那高大无匹的船头,那随风卷动的无数旗帜,那遮蔽天空的樯帆,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填充了张郃的视野。就像是整条大江被凭空掀起,向着张郃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   张郃是做过各项准备的,浮桥沿线都有守军,弓弩手预先准备了许多箭矢,还有数百名力士,负责专门用来撑开船只的巨大竹竿。但那些玩意儿面对着如此狂猛冲来的船只,哪里有用?   这样的威势非人力所为,这是天地间的大势,根本没法抵挡!   张郃狂叫一声,向浮桥尽头的洲陆狂奔。   就在这时,最前方的巨船来如奔马,猛撞上了浮桥。   船只与浮桥碰撞、原木碎裂、桩基动摇、许多人的高声呐喊,汇合成轰然大响。整座浮桥剧烈颤动。   张郃猛地伏在桥面,手指抠紧了木头,撑过了这一波晃动,随即起身继续奔跑。   没跑两步,又一艘大船撞了上来,再一声轰然大响!   张郃一步踏空,扑倒在桥面。   他刚伏下,脑后怪风响起。原来有一根粗如手臂的绳索被猝然崩断,半截绳索像是发狂的蟒蛇那样,沿着浮桥横甩过去。十余名扈从惨叫着被绳索打中,有人扎手扎脚地飞上了天,然后落进数丈外的滔滔江水,看不见了,还有人干脆被拦腰打断,上下半身扭曲着,当中汩汩地淌着血。   张郃立即起身。   他继续狂奔,口中大叫:“快跑!快跑!”   第三艘大船又撞了上来。   浮桥是张郃亲自督建的,桩基打得多,绳索绑得紧,非常牢固。可是一艘又一艘的荆州军船藉着滔滔水势冲撞下来,还都是大船、楼船,那力量何止万钧?   下个瞬间,数十根打进浅水处的桩子噼噼啪啪地连根拔起,浮桥中段的一座木筏被撞成了粉碎。于是整座浮桥断了!   两截浮桥随即被汹涌江水冲刷着向下游甩去,依附着浮桥的浮动堡垒很快就彼此碰撞,七歪八倒地动摇起来。堡垒里的曹军士卒惊恐万分,不顾一切地跳水。而荆州水军的船只施施然过去,箭矢如雨乱射!   张郃瞥了一眼,没时间再看。他大声喝骂着,沿着最后一段浮桥奔了几步,然后纵身跳起,一猛子扎进了江心洲边缘齐腰深的污泥里。 第五百七十八章 向前   张郃刚跃起,脚下的浮桥撞上洲陆,发出可怕的吱嘎声响,哗然碎裂。还在桥上的一些人纷纷落水,然后被彼此撞击的原木打中,消失在了波涛中。   而及时脱身的张郃也不好受,他只觉浑身上下都在疼,而眼前天旋地转。   一时间混浊泥浆往口鼻间灌入,迫得他连着咽了好几口泥水。他双手猛烈扑水,却四处找不到扶持,而双脚更是朝天乱蹬。   好在随他巡视浮桥的扈从多半都是会水的,有一人同样劫后余生,正在他不远处。那扈从慌忙趟着污泥赶过来,猛地抓住他的肩膀。   张郃不管不顾地挣扎,激得水花四溅。扈从被他带得坐倒在地,抱着他的脖颈,冲着他耳边连声大喊道:“将军,坐稳,仰头!仰头!”   张郃稍稍镇定下来,才发现已经身在滩头。江面的浪头虽然一波波涌起,但只要坐稳了,其实水只到胸口。他猛地抹去脸上的泥浆,因为动作太大,泥浆里的沙砾割破了皮肤,还有些落进了眼眶里,让他淌下泪来。   他的头盔不知道去了哪里,腰间的长刀也找不到了,身上的皮甲分明用丝绦扎紧了,但刚才那一阵猛烈挣扎,竟然把丝绦扯断了两根,所以前后两块都松松地挂在肩膀……张郃简直不知道自己拿来这么大力气。   那扈从见他惊魂稍定,又道:“将军,咱们得离江面远些!”   浮桥断裂之后,被汹涌江水向两侧推开,连带着浮桥末端、搭建在洲陆上的几处箭楼也都坍塌。   靠近沙洲的一段浮桥被江涛推动着,浮桥的前半段压倒了大片芦苇,慢慢搁浅。后半段,包括张郃苦心建造的那些浮动堡垒,还在浪潮中起伏。   雨越下越大了,白茫茫的雨水瓢泼般倾泻下来,连天接地,激起一片噪杂乱响。雨幕遮蔽了视线,让张郃看不清更远的情形。   他只勉强分辨出,之前冲撞浮桥的几艘大船,这时候已经到了下游方向,有一艘船头破得厉害,像是在往下沉,还有几艘正在放帆掉头,靠过去救援。   不少小型军船操纵着两侧船桨,轻盈地游动在浮桥附近。他们也不靠近,保持着安全距离,由船上的弓箭手从容瞄准射击。   张郃修筑的浮动堡垒和浮桥末端连接的箭楼,都有竹墙和垛口,配以无数弩手、矛手,无论远近交战都立于不败之地。   此前数日里,当弓弩手居高临下攒射,再抛掷引火之物时,荆州水军的船只根本无法抵抗。   可现在,随着浮桥断裂,箭楼坍塌、浮动的堡垒则在江浪中猛烈颠簸。   纵使有曹军勇士悍不畏死,与荆州军船上的弓箭手对射,可大浪和大雨影响下,他们的射术根本没法发挥,不一会儿就死伤连连。   更多将士在江面漂浮着,有人挣扎呼救,但荆州水军并不理会,看着他们慢慢淹死在水里。   这些浮桥、箭楼、堡垒,都是大工程,都动用了巨量人力物力,才能在短短十日内建造而成。为了赶工,被拷打而死的工匠不下二十人,至于从襄阳城调拨来的民夫、江陵城外抓捕的民夫,因此而死的不下三五百。   张郃自己是老行伍,当然明白只靠着荆北襄阳樊城等地,要集聚起这么多的物料、要调动这么多人力有多难。乐进在襄阳经营了三年,每日都在为南下作战准备,而他积攒的这些家底,被曹仁调动起来一举投入,然后又在自己手中尽数化为乌有了。   连带着化为乌有的,还有此刻屯据在江心洲的上万名精锐将士。没了浮桥,荆州水军尽情耀武扬威,在这段江面上,就根本没有能遏制他们的力量。而江心洲上的上万将士离了浮桥,就和砧板上的鱼肉没什么两样。   嗯,只怕鱼肉之中,还包括我张郃张儁乂本人。   大概是刚才撞到了脑袋,张郃忽然有些觉得有些恶心,他哇哇地吐了两口带血的唾沫,对扈从道:“没错,我们先往洲陆内部去避一避。”   于是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贴着滩头的芦苇和杂树,迅速远离江畔。   在江面上,十余艘荆州军船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鲨鱼那样聚拢过来,继续扫荡残敌。   “将军……我们怎么办?”扈从忧虑地道。   张郃咬了咬牙:“荆州水军不会盯着江心洲!他们……他们会去江陵解围!先稳住将士们,然后起狼烟,通知江陵那边……看看曹子孝有什么办法!”   道理很简单,砧板上的鱼肉什么时候吃都可以。对荆州水军来说,浮桥既然破碎,曹军对沱水水口的控制就已不复存在了。那么,接下去的当务之急就是要解除江陵之围。   张郃很清楚,接着关羽所部将从沱水上溯至沮水,再进入子胥渎,直取江陵周边的曹军。   在江陵那边,曹子孝号称天人之勇,是曹公麾下数一数二的猛将、大将。他统带的兵力至少有三万,或者更多。若他能逼退关羽,那整个战局犹有转机。若不能……   真是见鬼了。明明是万无一失的计划,明明已经把江陵城的绞索勒紧,关羽怎么就能够绕到上游去?荆州这鬼地方,水道全都是连通的吗?关羽这厮分明是个北人,他又怎么就如此擅长水军?难道当年他在河东不止卖枣子,还学过操舟吗?   想到这里,张郃喃喃地骂了句。   扈从问道:“将军?”   张郃没理会他。   再走几步,便能见到洲陆高处的军营。此时营门打开,许多将士持刀拈弓,吵吵嚷嚷地冲了出来。张郃紧走几步,拦住这些部下们,不让他们去江边送死。   正如张郃的判断,此时荆州水军除了留下一小部分船只继续收拾浮桥两侧曹军,大部分船只开始沿着沱水上溯。   沱水由江陵西面的沮水和漳水合流而成,汇入大江的位置,就在百里洲偏东侧。因为有子胥渎分流的关系,夏季江水从河口倒灌入内,河道宽达数十丈,可以通行大舟。   之前为了维护木筏,张郃在河口设了一个简单的营地,并安排了一支精锐部队,日常乘坐快船往来巡弋。眼看着浮桥出了事,这支兵慌忙催舟启航,正撞着大队荆州军船。   此时大雨倾盆,大江水势愈发汹涌。曹军的舟船尚未离开沱水,就被江水大浪所袭。   一波波的浪头扑得他们船头翘起,又疾速下坠,更兼船板湿滑,兵将尚未接战,一个个被颠簸得站立不稳。   荆州大船乘着水势冲来,摧枯拉朽般撞翻了这些小舟。张郃所部数百精锐久经沙场,多少次出生入死,可这会儿落进水里,竟没有半点反抗的能力。   他们身上或着铁甲,或着皮甲,到了水里,甲胄沉重得像是山一样,仿佛水里有鬼怪伸手,抓住他们往下拽。他们竭力扑腾着,却免不了沉入水底。   也有人特别小心,怕自己落水以后不便游动,于是打着赤膊坐船的。他们在波涛间出没,一边游泳,一边躲避飕飕射来的箭矢,没过多久,也看不见了。   还有些小船上的曹兵已然丧胆,他们操起桨划着,往上流去。荆州的军船懒得追击他们,于是保持着队形,徐徐向前。   此刻汇集在此的,不仅有荆州水军本部,还有荆南各郡调拨来的精锐。数千桨橹劈波斩浪,数以百计的船只连成十余里的绵延队列,仿佛一条庞大无比的巨龙挟裹着风雨和大浪,在云层下,在原野中纵情飞翔!   在几艘大船上,力士奋力擂鼓吹号,发出惊天动地的隆隆巨响。而无数将士在船上挥舞旌旗,军气横空;他们高举着手中刀矛,欢呼声和喊杀声震耳欲聋!   渐渐地,无数吼声汇成了有节奏的呐喊。上万名将士齐声高呼:“向前!向前!去江陵!” 第五百七十九章 欢腾   夏季的倾盆大雨掩盖了江上的战况,败兵大多没于水中,飘飘荡荡往更下游去了。张郃在江心洲费了好大力气点起狼烟,也被雨雾阻挡,江陵城周边并没有人能看见。   于是曹仁完全不知道江上出了大问题,依旧催兵猛攻。   “子文、文烈,你们看!”他策马行于雨中,挥鞭指向城头:“这里和那里,便是北面、东面两处坍塌墩台的位置。我们再攻一次,守军绝然坚持不住。等到我军上了城墙,你们两人带领部下精锐继之而进,不要管城墙城门,一口气冲到城北南郡太守府!把我们的军旗竖起来!”   他返身看看两个年轻人,加重语气问道:“子文,你能做到吗?”   身材高大的曹彰身披两层厚甲,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他厉声道:“被坚执锐,临难不顾,为士卒先,此吾所长也!”   “文烈呢?”曹仁又问。   曹休手按长刀,咬紧牙关:“今日必破江陵!”   此前曹休在庐江被雷远麾下偏将所败,后来又被雷远所部军民甩开……曹公虽不苛责,他本人早已经羞愧欲死。只待今日一举破城,洗雪武人之耻。   他二人本身都是曹氏亲族中极骁锐善战者,此次从襄阳来援,又带有曹公直属的精锐甲士上千人,个个都能以一敌十。曹仁选择在这时候投入这股生力军,是看透了江陵城再难坚持,决心一举夺城。   毕竟汉中、江淮两地仍在激战,曹丞相没有耐心一直等下去。   既如此,曹仁更不会等下去。过去的一个多月里,他完全不惜代价地猛冲猛打,像是一把千钧大锤,毫无花哨地粉碎了所有的抵抗。此时大军逼到了江陵城下,只差最后一脚了,他又怎么会吝惜自己手头的力量呢?   半刻之前,曹仁让曹彰、曹休做好登城厮杀的准备,当时便有部属出列劝道,此皆亲族,千金之躯稍有折损,事后没法向丞相交待。曹仁立即喝令甲士将之推出斩首。   战场上哪用得着你阿谀奉承?既在战场上,就是武人,就要杀敌!哪怕曹彰是曹丞相的爱子,曹休是曹丞相喜爱的年轻人,该上阵厮杀的时候,就得上阵!   曹仁满意地看看两名晚辈,挥手向后方示意。   随即中军处黑红两色军旗翻卷,数十名背负靠旗的传令兵纵骑飞驰而出。鼓声隆隆响起,无数步卒高举刀枪,开始列队向前。   此时大雨如注,地面泥泞湿滑,固然不利于攻方众多器械的推进,也影响了守方弓弩的施放。在这样的雨水中,弓弦用不了三五回,就会失去韧性,而弓身表面的漆层一旦被水浸透,内部的叠合竹片也会绽裂,进而失去发箭的力道。   失去了箭矢的作用,最近连续三波曹军的进攻,都杀上了城头。全靠着将士们前仆后继的顶上去拼命,才强行将之驱逐。   这已是第四波进攻了。   三个时辰,四波进攻,没有给守军留下一点点的休息和调整时间。   城东处,益州守军尚能作战的,不足半数。各部的曲长、都伯几乎换了一茬,而预备队已经没有了。   费观连着两天目不交睫,这时候脸色青白,脸颊凹陷,而两眼血一样红。雨水从盔檐流到他的脸上,再透入衣袍,使他躯体冰冷。   他虽任武职,毕竟是荆楚名士出身,又与益州牧刘璋亲密,自少年起养尊处优,其实绝少亲身作战。此时强敌兵临城下,城池摇摇欲堕,这种巨大的压力折磨着他,几乎让他崩溃。   但他竭力保持镇定,始终站在城头,绝不稍显动摇。   哪怕平日里雍容风雅的仪态不存,哪怕须髯凌乱、一身的汗臭,哪怕铠甲上沾了血、带了泥,身为南郡太守、偏将军的费观费宾伯尚在指挥作战,益州的将士们就不会乱!   眼看着城下又一波曹军大举攻来,费观侧身看看屹立如铁塔的周仓。   “周校尉!”他沉声道:“一会儿驰援危急之处,还得靠你了!”   周仓与费观并肩作战数日,此时周身甲胄俱碎,只临时往胸口绑了片甲叶,赤着伤痕累累的臂膀。随他前来的百余名甲士原本充作军法队,但却不得不多次驰援城头的危险处。现在,甲士们已经只剩下了二十人。   听得费观这般吩咐,周仓脸色不变,点了点头:“放心!”   江陵城北。   这是曹军最猛烈攻打的一面城墙。在关羽率领主力离开后的第十五天,这面城墙已经难以坚持了。   护城河已被填平,而最重要的戊字墩台今早彻底坍塌,再也没法维持。墩台处塌下的大量木料在下方堆积,于是曹军随即在此处堆土,试图形成一个漫长斜坡,以使攻城将士直接登城。   两个时辰过去,这斜坡已经快要成型了。   这时候马玉带着一队人,守在斜坡尽头,试图把攻上来的曹军反推回去。双方剧烈对抗着,迸溅出的血水在雨幕中挥洒,像是瀑布般沿着斜坡流淌下去,竟使得后方登上来的曹军士卒连连滑倒。而马玉身边的尸体越积越多,他已经不得不踩着同伴的尸体作战。   他挥舞长刀,接连剁倒了两个相继杀来的曹兵。第三个身披铁甲、手提铁盾的大汉从他右侧靠近,他呐喊着反手挥刀。长刀与坚固的铁盾撞击,突然迸断了。   马玉毫不畏惧地纵身向前,奋力勒住那曹兵持盾的手扭转,将他甩翻到了斜坡下方淤积的护城河里。   身为主将的关平却不在城头。   他正沿着步道往城下走,在步道尽头,可见数十民夫正在搬开封堵城门的土石。   他一面走,一面对身边的扈从们道:“不能容他们在城下肆意妄为,还得遣人出城侧击,迫使他们退开!”   江陵城北有好几处城门,过去数日里,每逢城头形势飘摇,关平都是这般遣将出击,以猛烈的侧击打退试图登城的曹军。但此举极其凶险,领命出城的兵将能回来的十不存一。   到了现在,关平身边已经没有能够摧锋陷阵的勇武之士了。关羽留给他守城的精锐部曲,大部分都战死或带伤,已没有人能担此重任。   所以关平集合了扈从们,决心亲自出击。   他的扈从也只剩下了二十人。   刚走了半截坡道,一个只到关平腰间的娇小身影从边上闪出来,原来是个小女孩儿。女孩儿持着匕首也似的小刀,大声道:“兄长,我带了人来助你!”   关平勃然大怒:“回去!关家的男儿还在呢,你发什么疯!”   那女孩儿满脸执拗,待要还嘴,忽听城上连声惊呼。   “怎么回事?”关平的心脏抽搐几下,猛抬头。   这时候他已经在城墙下方的门洞边,左右都是身披重甲,预备陷阵的死士。抬头探望,视线被墙体阻挡,看不到守城将士,只听到呼声,于是他随手指了一名扈从:“你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那扈从箭步奔上坡道顶端,初时还在左右眺望,忽然狂喜地大喊道:“小将军,小将军你来看啊!”   关平心中忽然升起了难以置信的期盼。他顾不上继续整顿突击队伍,拔足往城上跑去。   当他登上墙头,便看到守城的将士们有的举起枪矛欢呼雀跃,有的彼此拥抱大喊大叫。他们每个人都在狂喜地大吼,却因为过于激动,一个个嗓子都破了音,关平简直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   他们喊什么都不要紧,关平看见了。   这时雨势渐渐小了些,西北面忽有阳光透过深灰色的云层照射下来,像是一座座通天彻地的光柱。关平的视线所至,看到了光柱下方蜿蜒流淌的子胥渎,看到那个方向绵延的曹军阵列开始动摇;看到了有些曹军士卒丢下了手中的武器,开始逃跑!   而在曹军的身后,数以千计、万计的荆州军将士像是平地涌起的浩荡激流,在苍茫大地肆意翻卷;又像是狂舞的烈火,吞吐着炙人的烈焰,将把一切敌人烧成灰烬!   他们回来了。   荡寇将军关羽带着荆州水陆主力,回来了。   关平揉了揉眼睛,想要再看清些。他喃喃道:“十五天!十五天!”   当他放下手的时候,惊恐和动荡已经在曹军阵列中迅速蔓延,仿佛涟漪传播在水面,那些组成阵列的、似乎无穷无尽的蚁群,全都开始骚乱起来。   原本面对江陵城的曹军士卒纷纷回头,哪怕军官大声呵斥也没法制止。而那些军官们自己,也很快发现了蛛丝马迹,他们的战斗经验告诉他们,西北面的己方队列正在崩溃!   发生了什么事?无数曹军将士交头接耳,心头满是疑惑。有些地位较高的将领忙着派人去中军询问,是否该立即调整队列方向。   一名站在墩台上的曹军甲士忙里偷空,向那处急觑一眼。却不防被马玉一刀正中脖颈上,顿时鲜血狂喷。马玉又接连几刀,终于将这敌人的脖颈砍断。马玉将此人的头颅高高举起,挥舞着大刀,嘶声大吼道:“君侯来了!君侯来了!”   随着他的呼喊,整座江陵城欢声如雷。   而关平转过身,沿着步道往下走。   他大声喝道:“能动的,能提起刀枪的,都跟我上阵!” 第五百八十章 千金   自从曹军大举南下,江陵城中的军民就陷入了惶恐不安。   此前两年间,玄德公和关将军驻扎在此,远远逐退曹军。虽然大小战事不断,但通常发生在当阳、荆城以北,最远到达过宜城,而江陵城通常都是安全的。   在关羽修建江陵新城和麋城的时候,许多民夫从公安、孱陵一带来,营地就设在旧城以外,大家也并不担心什么。   虽然玄德公已经入蜀,但关羽留驻江陵。因而江陵城中文武对天下大事并不隔绝,许多人都知道,此番孙刘两面协力北伐,玄德公在西,孙权在东,各自都出动了十万大军。哪怕北方那位曹丞相再怎么强盛,想要应付这两路大军,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谁能想到忽然之间,曹军又来了,还来得那么多、这么快?   谁能想到,那位曹丞相竟敢置东西两路大军于不顾,直直地劈面一拳,打到荆州来了?   莫说寻常文武,就连关羽本人都措手不及。一个月内,编县以南的诸多戍城、要塞便由告急到陷落,关羽亲自领兵前往,试图接应败兵,却因为曹仁的兵力过于雄厚;接应不成,反而被迫退守江陵本城。   回城一算,各处守军和江陵本部在野战中的折损,合计近万。这对于兵力捉襟见肘的荆州军来说,是巨大的损失。   没过数日,曹军遮天蔽日地包围了江陵。   这一来,荆州军民的恐慌情绪愈发强烈。   江陵城中许多人,是阖家被战乱所迫,从中原逃亡到荆州的,他们沿途目睹了无数惨绝人寰的场景,对兵灾充满了恐惧。还有许多人,是当日曹军南下时,随同玄德公逃亡的百姓,当他们穿越血肉横飞的战场时,当他们隐藏在尸堆里躲避乱军时,所看到的,便是那些凶残如狼的曹军!   这种恐慌,在关羽率领荆州水师离开江陵后达到了高峰。城中流言蜂起,连日都有小规模的骚乱。若非过去数年里,荆州文武治理地方确有威惠,只怕城中百姓早就大举夺门而出,四散奔逃。   甚至就连不少士卒,心中隐约也有疑虑。待到守城战斗开始,将士们每日里成百上千地战死,关平、赵累、费观等将领不得不亲身久驻城头和战事一线,以免士卒们稍有动摇,引发后继连续的崩溃。   然而,所有的恐慌、不安和疑虑,在这时候全都消失了。   之前的战斗中,己方全没料到曹军主力忽然南下,所以才吃了亏,打了败仗。但这会儿,曹军不也一样全没料到荆州军主力的到来吗?   城下的局势,城上守军谁还看不明白?原来此前的步步后退,都是己方的计谋。现在曹军已经落入了陷阱,荆州军蓄谋已久的背后一击,曹军绝然抵敌不住!   何况,带领荆州军的是我们的关将军,是天下间屈指可数的万人敌!   曹军完了!   我们能赢!我们赢定了!   无数将士狂呼高喊,发泄心中的狂喜情绪。当他们听到关平说,要召集兵马上阵的时候,所有人都聚拢过来。   有好些将士在城头坚持了太久,走起路来,脚步打飘,恐怕随时都有可能会栽倒,但他们也都打起了精神,纷纷向关平喊道:“少将军,带我们出战吧!”   “娘的,不要乱!都站好,我来挑人!”关平大声喝道。   关平本人的扈从们依旧当仁不让,处在最前方。与他同守北城的部下两三百人排开纵队紧跟,另外,费观那边又支援了两三百人,受伤不能出战的赵累也派来了百余名部下。   所有人收拾武器甲胄,最后确认将校们的旗帜。而这时候,城墙上头没有轮到出城作战的士卒们已经急不可耐了,海啸般的喊杀声从墙头高处飘散下来,使得关平在内的所有人渐渐热血沸腾。   关平挥手:“开城!”   城门一开,视野随即开阔。   在被填平的护城河以外,无数曹军都纷纷嚷嚷地调动位置,而中军位置的征南将军将旗,更是被人簇拥着连连调换方向。   荆州军从子胥渎方向掩杀过来的时候,曹仁愣了半晌。   为了尽快攻克江陵,曹仁今日只留下少量人马留守营地,而将足足三万人的战兵全都投入到了最前方。   从今天清晨起,这三万人以千人为一队,四面攻城,整整三个时辰,先后发起四次大规模进攻,全不稍歇。曹仁可以清楚注意到,江陵守军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他们只剩下最后一点毅力维系战斗,只要己方持续进攻,胜利一定会到来。   然则,守方疲惫,攻方难道不疲惫么?   三万兵将,轮番攻城,无数人全装贯带,四更天起,步行数里甚至十数里抵达城头,然后还要等待一个时辰甚至更长,才能登城作战。一拨拨地攻上城头,饱受死伤,然后莫不是气衰而返。   从城下退回以后,还需要整顿武器装备,需要吃饭饮水,需要包扎伤势,需要重编各级指挥体系,过程中难免还被军法队杀几个人抖威风……   这样三个时辰下来,将士们的士气、体力同样在下降。支撑他们继续作战的,无非破城之后的屠杀和掳掠。对于当代的军队来说,这便是最好的犒赏了。   可现在哪还有什么屠杀和掳掠的机会?   看这架势,己方反倒成为被屠杀的一方了!   荆州水军的无数军船在子胥渎靠岸,然后如狼似虎的将士冲杀而来,仅仅一击,疲惫不堪的曹军就已经溃不成军了。纵然有少数勇士试图反抗,可整个阵营方向都反着呢;这些勇士很快就被孤立出来,就像被激流冲刷的小石头,眨眼就看不到了。   短短一刻的工夫,从子胥渎方向传来的喧哗越来越响,越来越纷乱,以至于曹仁身边整齐有序的披甲骑士队伍也渐渐躁动不安起来。再过片刻,那喧闹声已然惊天动地,除了杀声以外,更有无数北方口音的人在声嘶力竭地大喊:“败了败了!顶不住了!”   几万人在此,怎么会败得这么快?这准是关羽安排的,是他的部下在扰乱军心!   曹仁身边众将士莫不勃然变色,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有不少原本驻足观望的士卒开始向北奔走,当军法队前去阻止的时候,他们竟然向军法官砍杀过去!   “混蛋!这些混蛋!”几名扈从咆哮着拔刀出来:“我去宰了他们!”   “别去管他们了!”曹仁反倒冷静下来。   他是从军多年的宿将,当然能看出来局势已经很难挽回了。久在邺城操练的中军精锐倒还能顶一顶,另外那些屯田兵和荆州本地的州郡驻防将士,根本不可能打得了这种逆风仗。   他召来两名亲信将校,郑重地对他们道:   “你们两人各带五百甲士,去接应曹子文、曹文烈回来!这两人都是丞相的亲族……尤其子文,千金之躯稍有折损,我没法向丞相交待!你们就算拼了性命,也得保住他们!”   这话听得耳熟,不是适才有部属劝阻他们登城时的言语么?嘿,这位有先见之明的袍泽兄弟,脑袋就放在边上示众,两只眼睛还瞪着咱们哪!   两名亲信将校心中恶骂,但也知道轻重,当下肃然行礼:“将军放心,我们立即出动。”   曹仁又连续下了十几道军令,勒令各部精锐向他靠拢,重新结阵。这时候,任何多余的指挥都没有意义,唯一能做的,就是收缩兵力,在乱局中保持住真正的骨干精兵。   可惜,荆州军不会给他从容保持本部兵力的机会。   就在曹仁所部勉强维持队列,开始面对子胥渎方向结阵的时候,背后又传来阵阵呐喊。   曹仁回头一看,便如浑身被浇透了冰水,一时间双手抖得几乎持不住缰绳……只见江陵城门大开,打着偏将军关平旗号的荆州守军杀了出来! 第五百八十一章 消磨   从江陵城冲出来的,就只是数百人。还是据城死守多日,精疲力竭的数百人,其中骑兵更只数十。   这样规模的出城突击,曹仁已经打退了十余次,每次都让守军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但这一次不同了。   在这个时候,数百人呼啸突击,当者辟易!   因为曹军已经堵到了荆州新城的城墙下方,曹仁的中军本部跨过荆州旧城的城墙,直接在旧城内一处地势较高的宅基落脚。不久前,曹仁还觉得此地俯瞰新城,便于从容指挥,统揽各方战局。   可眼下他暴跳地发现,此地离江陵新城的城门太近了,而旧城里那些尚未完全拆除的宅院和建筑,又阻碍了己方及时调整队列。他费了老大的力气才面向子胥渎方向结阵,这会儿却根本来不及回转!   “啪”地一声清脆大响,冲在最前方的关平挥动长槊,将一名曹军将校的头盔打得粉碎,头盔下的头颅更是变作了稀烂,红色的鲜血和白色的脑浆飞洒四溅,像雨点般喷洒向目楞口呆的曹军将士们。   “杀!”紧随在关平身后的步骑纵声高呼,他们向前的速度如此之快,彷如利刃剖开肌体,所到处血雨纷纷,首级和残肢断臂齐飞!   在刘备麾下诸将之中,关平名声不响。那是因为他长期跟随父亲,殊少独立作战的关系。但这些年来,举凡刘备、关羽所经历的大战,关平几乎无役不从,每一名荆州军将士都知道,关平也是战必身先士卒,能够十荡十决的骁将!   随着战马飞奔,风从耳边呼啸掠过,关平奋力催马。   在城中拘束多日的战马兴奋地昂首嘶鸣,闪电似地撞入一队试图阻挡的曹兵。战马的两只前蹄踢在一名曹兵身上,将他蹬得筋断骨折。   藉着战马的冲击速度,关平上身前俯,奋力将长槊自左至右横舞。   锋利的槊尖挟带着劲风,划出银色的弧线,瞬间带起的汹涌血雾溅了关平一脸。马前的几柄长短刀枪被崩得飞起半天高,几名扑来的曹兵有人被横向开了膛,有人手臂落地,大声惨叫。   关平急促地喘了几口气。过去数日里,他的体力难免虚弱,这会儿有点用力过猛了。   在他身后视线死角处,一名特别凶悍的曹军将校斜刺里奔来,试图杀死关平。孰料周仓快步赶上,双手持刀劈砍,将此人自肩及膂砍作两截。   以臂力而论,周仓是荆州军中翘楚,就连关羽本人都未必胜得过他。哪怕所有人都疲惫了,周仓仍然凶猛得像是一头横冲直撞的野牛!   关平大声道:“多谢!”   周仓手指前方,吼道:“少将军,你看!曹仁要走!”   关平猛抬头,便看见那面征南将军的旗帜被人簇拥着,正从旧城的高地下来,往数百步外城墙的一个缺口奔去。   那便是曹仁曹子孝!   那是曹操的从弟,代表曹操执掌方面军政、动辄领兵数万的重将!是从平袁术、袁绍,独挡周郎的曹营第一流大将!   关平随父亲征战多年,至今还记得在徐州、在汝南,看到此等人物的旗帜就望风而逃的窘境。但,今时不同往日啦!   雨水还在洒落,雨点冰凉。可关平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浑身忽然多出了用不尽的力气。他举起长槊在空中挥舞示意:“骑兵跟我来!我要曹仁的脑袋!”   关平对荆州旧城的地形,远比曹军更加了解,当下一行人横向拨马,绕过连绵矮树,从一条南北向的土路直冲过去。这样走法,比曹仁本部贴着城墙更近更快,准能堵着他!   上百马蹄起落,发出隆隆声响,翻起的草皮和烂泥纷纷扬扬。   然而当他们冲到城墙缺口处时,那里却赫然多了一支数百人的铁骑。骑士都着铁兜鍪,披鱼鳞铠,就连坐骑也多覆皮甲或阻箭的毡毯。他们身背弓矢,手持槊戟,雨雾中,一片寒光闪闪,夺人眼目。   站在这队铁骑最前方的,是一名隆准长眉的年轻武将。雨水顺着他黄色的短髯哗哗流淌下来,慢慢洗刷去一些血污,看来这队骑兵到此,也是经过厮杀的。   那年轻武将注意到了策骑赶来的关平。他向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骑队迅速在他身后结成冲锋的队列,徐徐向前。   “不知死活的鼠辈!”关平连声冷笑,提着长槊对左右将士道:“他们人多,一会儿跟紧我,我们从左面斜插过去。”   正在战斗一触即发之时,征南将军的本部沿着城墙夯土呼啦啦地过来。有许多人不管不顾地往缺口两侧攀爬,甚至不惜把后背暴露给关平等人。   那黄须武将皱眉看了看,便勒马不动,掩护曹仁等人通行。   “少将军?”周仓问道。   关平叹了口气,知道无机可趁。他道:“我们从西面走,先杀一批脖梗子软的吧!”   这时候,外围曹军已经基本失去了指挥体系。纵使各部军将奔走努力,却再也无法掌握手下的兵马;而基层的将士们也没法得到有效的号令,大多数人只徒劳地在雨中奔走来去。   “杀!杀!杀!”荆州将士们横冲直撞,用枪矛和刀剑带起片片血雨,将曹兵的首级砍瓜切菜般地摘下。习珍、史郃、樊胄等将勇猛向前,不断切割曹军的队列。   曹军的兵力虽然庞大,却像个智力低下的巨人,动作缓慢,反应更是近似于无,只能看着荆州将士在他的躯体上剜出一个个一个个的可怕伤口,一点点一点点地消磨去他的生命力。   当然,随着荆州军愈来愈深入曹军队列,他们的前进速度难免有些减慢,不复初时的势如破竹。   那是因为垓心处的曹军精锐渐渐多了,而荆州军的数量终究少了点。关羽带出江陵的,以水军为主。所以从子胥渎登陆以后,先期突阵的主要是零陵、长沙、武陵三郡的郡兵。郡兵们虽然竭力奋勇,毕竟稍稍缺了点冲击力。   不得不承认,在统一中原、河北的过程中,曹公依靠屠杀和掠夺,确实培养出了一支骁勇善战的军队。即使局势崩坏如此,即使每个人都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却仍有少数人血勇尚在。   他们以江陵城外的坡地、河道为依托,坚持抵抗,哪怕前队已被荆州军撕得粉碎,后队却舍死忘生地扑上,继续一轮又一轮的殊死搏斗。与此同时,勉强维持秩序的曹军本队继续转移。   在子胥渎南面一处土岗上,关羽勒着缰绳,平静地注视着整个战局,眼神中带着几分讥诮、几分藐视。他偶尔抬手梳理颌下长髯,任凭胯下那匹神骏如龙的战马不耐烦地甩着纷披鬃毛,想要往沙场中尽情奔驰。   “续之!”   “我在。”雷远道。   “你看这局面,有什么想法?”   雷远想了想,答道:“曹军迟早溃退,但想要邀请曹子孝来江陵做客,恐怕不易。”   关羽哈哈一笑:“虽不必强求……不妨再试试。”   他招手让传令兵们过来,沉声道:“告诉习珍他们几个,稍稍放缓进攻,把曹兵赶到水里去!” 第五百八十二章 一死   随着关羽的号令发出,习珍等部的进攻陆续放缓。   通常来说,这等大规模的战场上,敌我进退相持之际,我方既然声势稍低,无论出于主动、被动,都必然引起对方的气势升腾,进而止步反击。   便如此刻,荆州军稍稍重整的时候,便有曹军军官抓住了这机会,呼喝着指挥部众,意图转守为攻。   可奇怪的是,在这攻守易势的关键时点上,那些原本鏖战不休的曹军却出现了片刻的停滞。虽然有军官们的呼喝高喊,可更多人仿佛忽然就止住了冲杀的脚步。   整条漫长战线上,成百上千的人似乎都停了下来。这个难得的空隙让这些曹军精锐能够观察、询问、打探或者猜测,用各自的办法去了解整个战场的局势。   此前舍死忘生的时候倒也罢了,当他们一旦停下来的时候,就不可能不注意到荆州水军遮天的樯帆;就不可能不注意到在战场边缘停留着的,规模巨大的荆州生力军;当然,还会注意到本该掩护己方侧翼,或者本该在某处驻扎,现在却溃散而逃的诸多友军。   于是他们忽然间明白了自身必败的处境。他们的斗志忽然消失,军阵则像是被大水冲垮的堤坝,不可逆转地土崩瓦解了。所有人都放弃了抵抗,竭力奔逃。   当这些原本坚持作战的精锐一散,荆州郡兵们发出狂喜的呼号,开始追亡逐北。   而曹兵就像被大水挟裹的碎石污泥,漫向整片战场,又与激流混合一处,冲跨了曹军本队。   在战场上所有人的高呼声中,那面摇曳的征南将军旗帜被曹军放弃了,倒在地面,原本围绕着旗帜的一批曹军步骑开始毫无秩序地奔走。   曹军再也没有抵抗能力了。   他们彻底完了。   雷远轻轻地吐了口气。   雷远在后世所听闻的关羽事迹,多半都属附会传说。直到自己身当其境,才知道关羽能在当时获得“威震华夏”之誉,更被敌方诸多名臣公认为“万人敌”,着实名不虚传。   便如此时施展的手段……这种对战场细微变化的把握,对敌我气势此消彼长的精准控制,堪称神乎其技。   荆州军主力从西北面来,曹军这时候不管不顾地退却,直往北面来路去。   江陵以北,是低矮陵阜与洼地、平原交错的地形。每逢春夏雨季,由荆山、大洪山等方向涌来的水流在此地汇合,形成开阔的水面,与秋冬时的平川情形大不相同。   曹军南下虽然仓促,但这些水面并未形成阻碍。皆因乐进此前在襄阳招募了许多熟悉水陆形势的乡导,大军主力又有绝对的兵力优势,他们沿着道路和高地通行,一路分进合击,荆州军难以匹敌。   但乡导的数量再多,终究不足以分配到每一支部队。而这几日的连绵雨水,使得水面更加宽广,诸多河汊交错,形成复杂的地形;近水处原本干燥的平地,也都成了难以通行的污泥潭。   曹军奔逃的时候,有人慌不择路地冲上三面环水的高坡,随即被后方涌来的溃兵推挤入大片芦苇中;有人纵骑奔走,结果战马的马蹄陷入污泥,人仰马翻一片混乱;有人倒是走对了路,可道路狭窄,逃兵们彼此践踏,互不相让。   为了尽快逃命,有步卒向骑兵挥刀,试图夺取战马。有的人夺得了战马却不会骑,于是抱着马颈大叫大嚷,然后被其他人砍杀。无数人惊恐慌乱的情绪彼此交织,越来越放大,哪怕是以勇猛善战著称的有名将校,也只能踉踉跄跄地跟着逃跑。   人潮汹涌,所过处,留下无数被丢弃的盔甲军械。   荆南各郡的郡兵们不慌不忙地跟随在他们后方,像是从容不迫的猎人追逐兽群。他们知道,在兽群前方,早已张网相待。   相较而言,倒是江陵城中杀出的守军战斗得更激烈些。过去十五日里,他们压抑得太久,憋屈得太久,积攒的仇恨和怒气太多了。所以他们竭尽全力地猛烈追击,哪里有曹军将校指挥聚集的迹象,他们就向哪里冲杀过去。   与军械供给来源复杂的荆州军不同,曹军坐拥中原、河北的诸多铁官、武库,装备的统一程度要高些。许多将校得封列侯、关内侯之类,更多用耀目甲胄戎服以显示身份。   荆州军认准了这些甲胄鲜明之人追赶,于是各级将校死伤惨重,被俘虏的数量也格外多。   追随在曹仁身边的步骑,从数千人到数百人,又从数百人到数十人,现在已经只剩下十余人狼狈跟从。其实一路奔来,并没有经历什么战斗;可部属们偏偏就像融冰化雪那样越来越少,将旗一开始被收起,后来就看不见了,也没人提起这事。   他许多次试图重新聚集兵力,四周的兵士都忙于逃命,并不理会他。反倒是不久之后,远处一支荆州军注意到了这名浑身铁甲,身披锦袍的大将,于是纷纷赶来。   曹仁号称有天人之勇,数年前就在此地,曾率数十骑突入江东数千人的阵中,手格江东勇士数人,救出部曲将牛金。但当时他身后有坚城为凭,又有誓死决战的满城将士,和现在情形可大不一样了!   现时曹仁如何敢被追兵缠住?   眼看荆州人追来,他连忙呼叫同伴绕往一处土坎后头,试图避过追踪。孰料雨天地滑,脚没站稳,整个人滚到沟里,溅起漫天水花。   那队荆州追兵奔到近处,失去了曹仁踪迹,于是散开搜索。有两人绕到土坎边缘眺望,正好看到曹仁匍匐在沟旁的灌木之侧,于是连声喊道:“那沟里的曹将,我们看见你了!自己出来,弃械投降!”   曹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随手丢开缳首刀,俯首不语。   那两名荆州士卒眼看他的衣着非凡,顿时大喜,都道:“抓住了一个大将!”   两人持着长枪,从土坎上下来。   孰料曹仁腰间还有一把短刀。他忽然如恶虎前扑,赤手格开长枪,迫到近处,挥短刀翻腕乱搠,瞬间在一名士卒胸口捅了五六刀,鲜血狂喷了曹仁一头一脸。另一名士卒待要呼喊,曹仁夺过死者的长枪猛掷过去。   长枪似闪电般飞出,“噗”的一下刺穿了荆州士卒的前胸,枪尖透后背而出。尸体还没有倒地,曹仁已经飞快地从他身侧经过,一边脱着铠甲、戎服,一边往沟中水深处跑去。   他是曾经驻守江陵的大将,对周边的地形比普通人更了解。这时候他忽然想起,沿着这条沟一直跑,就可以抵达扬水的一处支流。那里地形更加复杂,蒹葭杂树无穷无尽,足以藏匿许多人马。只要在那里等到天色昏暗,定然有脱身的办法。   他又想到,分明江陵城已经摇摇欲坠,只因被荆州水师抄了侧背,才导致这场败绩……   既如此,张儁乂断然逃不脱干系,定是他那处的浮桥失守,才导致全局崩坏!更不消说,这厮竟然连基本的示警都没有做到,简直是废物!   想到这里,他狠狠地挥拳,又不禁叹气。这场大败,定然引起丞相的狂怒,就算自己是亲族,只怕也免不了要受严惩。所以话又绕回来,曹彰、曹休他两人千万不能有失,我曹子孝实在承担不了更多罪责了。   他在沟壑间深一脚浅一脚地逃亡,有时候听到头顶上高处有己方将士说话的声音,有时候听到荆州军围捕俘虏,引发一片哀嚎。他都不理会,只小心翼翼地踏水而走。   过了好长一段路,视线稍稍开阔,一大片银亮的水面出现在他眼前。   好!好!到这里就有救了!   曹仁松了口气,待要入水时,却看见众多荆州军船往来行驶,箭矢像雨点般射来,将在水中绝望逡巡的曹军一个个地射倒。有些会游泳的曹兵泅渡过去,试图攀上船舷,荆州人就挥刀砍他们的手,让他们惨叫着翻覆到水里。   他顿时明白了。   荆州水军在子胥渎卸下步骑以后,船只吃水变浅,于是轻易就通过了扬水的支流,进入到江陵正北面的水网地带。   己方的数万人如果能在江陵城下顽抗,或许支撑的时间稍许长点。但在这里,那些勇猛善战的将士面对数以百计的荆州军船,和面对渔夫的鱼鳖有何区别呢?他们连一丁点的反抗能力都没有。   所有人都完了。这片水泽,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处。   此时一艘荆州军船劈波斩浪,正正地向曹仁驶来。有人在船头指指点点,还有人张弓搭箭,箭矢飕飕地越过曹仁身边。   要和他们死拼一场吗?怕是根本没有靠拢过去的机会。   又或者……投降?   曹仁摇了摇头,将这个屈辱之极的选择从脑海中驱走。数十年戎马生涯,多少次击破强敌,才获得了今日的声望和地位,今日不幸败绩,不过一死,何必苟且呢?   可惜死得有点憋屈。可惜不能再追随丞相,荡平这乱世了。   他向那艘船上的士卒们大喊道:“我就是征南将军、安平亭侯曹子孝!你们来取我的首级吧!”   喊罢,曹仁拔出短刀,往自己脖子的侧面猛刺进去。   刀尖从另一侧暴露出来。鲜血汩汩喷出,先将他浑身染得鲜红,再流淌到膝盖处荡漾的水面,慢慢地洇散成大片。   他听到许多人惊慌地喊着,跳进水里向他游来。还有些人,大概是曹军的将校们认出了他,撕心裂肺地哭出了声。 第五百八十三章 奔走   许多曹军俘虏不顾荆州士卒的喝止,从船上跳进齐腰深的水里,向他所在的位置奔跑。当荆州军船慢慢靠拢的时候,俘虏们嚎啕哭着,托起曹仁的尸体,将之抬到蒹葭密集的较干燥处。   詹晏站在船头看了一会儿,喝令身边甲士们赶开俘虏,把曹仁的首级斩下。   陈凤慌忙对他道:“曹子孝乃当世名将,慨然而死,不失豪杰气概,何必再去辱他尸身?”   詹晏待要再说,看许多俘虏们的眼里,简直要冒出火来。他总算不是极蠢,顿时知道这样下去恐将激起曹军的困兽之斗,于是改口道:“正该妥善安置才是。”   两人当即调来一艘军船,将曹仁的尸体收拾了,严令务必安稳送至关将军处,又令俘虏们选出几个人,随船沿途照顾。   另外他们又派了好些嗓门大的士卒,乘坐快船往来水上,到处高喊:“曹仁死了!曹仁死了!”   四面听到的荆州军将士们,无不狂喜高呼。   不多会儿,这个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战场。   曹仁的身份贵重之极,近年来隐然超过夏侯氏和曹氏的多名同侪,成为亲族名将中的首席。自从军以来,他与将士同甘共苦,战则身先士卒;又治军严整,有功必赏,有过必惩,所以深得将士们的拥戴。   在夏季多雨之时,能够驱使北方将士深入南方,顶着湿热大雨连番鏖战,本身就已经证明了他的威望。   他战死的消息,使得曹军再也没有任何抵抗的意图了。许多人原本在水草芦苇间挣扎,压根没有见到荆州军的踪迹,这会儿直接把武器扔掉,攀到高处坐着。   等到荆州水军来收容时,这些人就像是行尸走肉那样,浑浑噩噩。   丁奉按着刀,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   随他前往江淮支援作战的亲信部属们,在汝南多死于曹军之手。其中有一批是叔父丁立留下的亲信部曲,丁奉将之视为长辈的,此刻存者不足十之一二。   丁奉本人其实也带着伤,他左肋处被重重叠叠地包扎着,哪怕是简单的走动,也会抽动此处肌肉,引发一阵阵的疼痛。几位医者看过以后都说了,靠着身强体健,能顶过去,然而过程中断不能沾一点水。   他实在渴望为部下们报仇雪恨,不管不顾地求了雷远数日,这才得到随军行动的机会。谁知当他的船只赶到时,曹军竟然已是这副模样。   这批人……杀这批人,简直是在羞辱我的宝刀!可不杀他们,难消我心头之恨!   他下意识地按着刀柄,反复地出鞘入鞘,牙齿也咬得格格作响。   与丁奉并肩站在船头的,是负责带领宜都郡军船的陈洪。陈洪见他神色诡异,慌忙在一旁劝道:“丁校尉休得胡来,宗主容不得杀俘!”   丁奉恨恨地骂道:“曹仁死得太早了!”   陈洪拍了拍丁奉的肩膀,自去安排收拢俘虏。   时间过得很快,天空愈来愈暗沉,雨也渐渐停了。连绵的水面上战事停歇,只有混浊的波浪微微摇摆,晃动着陆续浮起在水面的灰白色尸体。那一幅幅狰狞的面容,好像在朝天发出无声的怪喊。   在这片水域的北面,透过连绵蒹葭,曹彰看见荆州军船陆续靠岸。船上点起的灯火透过水雾,映照着水面,泛起闪光的涟漪。   江陵城的方向传来浓烈的焦臭气味,应该是荆州军在焚烧战死者的尸体。浓密的黑烟之间,间或又混杂着炊烟,还有谷物被煮熟的香气……大概是某支深入水泽搜捕的船队上正在做饭。   曹彰闻到这个味道,心中的怒气简直要冲破胸臆,可他的肠胃却不受控制地蠕动起来,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   曹仁找到曹彰和曹休二人以后,立即催促他们向北撤离,还将本队的几名乡导都调给了他们。   两人都说,当与叔父共进退。曹仁则道,你等去请丞相速发救兵,否则所有人都要战死在此了。   曹彰、曹休两人虽是亲族,却非不知轻重之辈。当下一行骑队不管不顾地奔走,再不耽搁。   他们启程一刻以后,曹军主力天塌地陷般地溃退下来。这样大规模的溃退,给荆州军制造了太多值得去抓捕的目标,荆州军水陆各部都忙着搜山检海,反倒没注意追踪这批最早离开的敌人。   虽然如此,他们奔逃的过程中仍然撞见了几次荆州战船。   当时船上箭矢呼啸而来,向骑队肆意攻杀。局面最危险时,曹休带了一队人蹲在水里,只露出眼鼻在外,试图潜到近处夺取船只。不料船行迅速,曹休跳跃出水时,距离没能算准,反而自家同伴们成了箭靶。   瞬间便有数十名将士中箭,曹休的头盔被一支重箭射穿,箭簇直贯入他的发髻,只差半寸就要刺透顶门。   眼看将死,曹彰领着另一批部下杀来救援,竭尽全力才逼退敌人,救下曹休的性命。他们甚至还夺了一艘小船,可惜没能俘虏荆州的水手,而他们身边这些人并没有会操舟的,只能将之丢弃。   两个时辰以后,曹彰等人一直奔到数十里外,才觉得甩开了荆州军的脚步,稍稍停步。   追随他们的骑队少了半数,有很多都陷进了沼泽泥地里,无声无息地丧了命。剩下的人将甲胄等吃重的物件全都扔了,即使如此,也难免连滚带爬,浑身都布满了脏泥。   好在水泽间草木茂盛,战马吃了草,歇了歇,精神恢复了一些。如果今夜云开,藉着星月之光可以继续赶路。   “子文!子文!”曹休哗哗地淌着泥水,从一丛矮树边绕过来:“适才问过了,麦城那边隔着大水,断然去不得。东面是竟陵,北面是荆城,这两城地处高阜,沿途都能奔马。”   “竟陵就在扬水边上,这会儿过去,找死吗?”曹彰摇头:“我们去荆城。荆城那边屯有粮秣,还有少量守军。我们到那里略为休整,然后再议下一步的行止!”   曹休连声道:“好!好!”   他当即吩咐骑士们上马,转头又向曹彰鼓舞道:“子文,今日我们非战不利,乃是中了贼军的奸计。日后重整旗鼓,定能报仇。”   曹彰微微颔首,并不答话。   他被疲劳和愤怒折磨着,思维却反而清晰。他心里想,如果曹文烈当真以为敌军只是胜在奸计,恐非大将之才。   跟着骑士们走了几步,曹彰忍不住回头,再看看远方战场。 第五百八十四章 传讯   建安十七年五月,孙刘联盟经过数月的协调、准备,终于发起了东西两路北伐,一取汉中,一取合肥。驻在邺城的曹丞相遂以邺城十五万大军攻打荆州,以解东西两地危局。   大军先入许都安定朝局,随后经宛城、新野入襄阳。到六月末,曹公并以平狄将军张郃为前队,会合驻在襄阳的征南将军曹仁所部,以五万步骑大举南下。   荆州军主力去年大部调拨入蜀,留守本地的数量甚少,根本无法抵挡。曹军旬月间横扫南郡,攻拔编县、章乡、临沮、荆城、竟陵、当阳、枝江等诸多城池,兵围江陵,饮马长江。   当是时也,江陵风雨飘摇,关羽唯知坐守。江陵以外的荆南诸郡,俱都人心惶惶,以为建安十三年那般的大溃败就在眼前。   这其中,通常所说的长沙、零陵等荆南四郡倒还罢了,隔着滔滔大江天堑,心理上总觉得有那么点依凭。而江陵西面的宜都郡,有半数城池就在江北,紧邻南郡,更是连接荆、益两州的通道。宜都郡上下,当时就进入了紧张状态,各城戒严备战。   宜都太守雷远受玄德公的命令、吴侯的邀请,前往江淮助战,三个月前就出发了,不在辖区。行前雷远专门吩咐过,辖区内大小事务,由郡丞向朗、主簿辛彬、郡尉王延、夷道令蒋琬、乐乡长周虎五人会聚商议;而留守的六千兵,由校尉雷澄和韩纵、沈真二将带领。   于是五人合议,聚重兵于夷陵、乐乡、夷道三城。   夷陵由王延、雷澄负责,他们要面对落入曹军手中的临沮和枝江,两面受敌,压力最是沉重。   而乐乡是奋威将军的财源所在,断不能有失,随着曹军张郃所部登上江心洲,乐乡受到巨大威胁,因而韩纵、沈真驻扎在此,另外又临时征召荆蛮士兵两千,作为辅助。   夷道城作为宜都郡治所,这时候的重要性反倒不如上述两地。赵襄曾请人转告郡中文武,建议调动将军府的部曲,由赵律带着,去支援夷陵、乐乡。   但向朗等人如何敢允?   这位奋威将军的夫人已有身孕!   庐江雷氏宗族崛起于雷薄、雷绪兄弟二人。雷薄无子,雷绪的长子雷脩战死,三子四子都还年少,雷远虽为宗主,这一脉的人丁甚是单薄。眼下赵襄既然有孕,无论怀的孩儿是男是女,都是本支的血脉……对宗族延续甚是要紧。   既如此,只要赵襄在夷道,夷道就万万不能有失!   于是不少人委婉劝说。   赵襄初时并不同意直到某日里,辛彬的义女、校尉任晖的妻子辛月登门拜访赵襄,与赵襄分享些妇女在孕期的保养心得。赵襄忽然便不再坚持调动部曲出外。   辛月前来,自然出于辛彬的意思。这位庐江雷氏家宰是籍此委婉劝说赵襄。   时当乱世,百姓颠沛流离,哪怕官员也难免辛苦潦倒。所以玄德公的不少部下都年过而立、甚至更长,才娶妻生子的,比如蒋琬,便是去年才得子蒋斌。   而奋威将军下属的武人则是到了荆州以后,才根据雷远的意图被撮合婚事。除了邓铜、任晖,还有许多将士的妻子有孕在身。这些人都在宜都,他们的安危也同样重要。   当下宜都郡上下分派兵力据守,而赵襄在夷道城中揪心等待。   身为武人的女儿,又嫁给了同样英武善战的丈夫;每逢这时候,她难免要比常人更多揪心。既担心自己的丈夫在江淮作战时的安危,又担心父亲在汉中是否顺利,还得关注着距离宜都郡咫尺的曹军动向。   赵襄并不柔弱,但这压力对一个青葱少女来说,实在不小。又因为孕期的种种不适,她常常茶饭不思,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数月下来,虽然渐渐显怀,整个人却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   好在辛月时常来访,有时候带些给孩子准备的小玩意儿,有时候说些郡城内街头巷尾的闲话解闷。两人都是孕妇,丈夫又都出征,彼此共同语言甚多,辛月是舞女出身,又做过大户人家的妾侍,颇具小意奉承、调动气氛的本事。因而每次来,都能让赵襄稍稍愉快些。   直到某日,雷远的扈从首领王跃飞骑赶到宜都,说雷将军得到关将军的接应,已经带领部属们从江夏折返,现正坐船沿着油水赶来,现有军令在此,命众将火速点兵,做好出击的准备。   向朗、辛彬等人得报,各自去依令安排相应事务,又让王跃赶紧去内院禀报。   王跃还在半途,早有婢女跑着给赵襄传讯:“郎君大破曹兵,安然返回了!”   赵襄正披着条绒毯,在檐下晒太阳,听得这消息,和辛月都忙不迭地出外询问,知道王跃要来禀报,又连忙叫人安排厅堂。   出于雷远的推动和鼓励,赵襄素来是管事的主母;王跃则是雷远的宗族部曲,彼此倒无需过于拘礼。待到他抵达,先是说了雷远在江淮的作战经历,又道,关将军意图反击曹军,所以宗主尚不能回来,还得调兵遣将,陪着关将军打赢江陵之战才行。   赵襄默然片刻,微笑道:“也是,打退了荆州曹军,才能安心。”   “另外,这是此行折损的宗族部曲名录。”王跃又取出一份文书:“辛先生那里也有一份,他会安排后继的抚恤事宜。宗主的意思,想请主母出面,稍稍安抚他们的家人,最好额外准备礼物,万万不要吝啬资财。”   这份文书,不是木版或竹简,而是写在一大幅绢帛上,反复叠起的。绢帛层层叠叠,看起来,厚得吓人。   仆婢取了过来,摆在赵襄面前,尚未打开,已见绢帛背面渗透出密密麻麻的字迹。   赵襄听到身边传来急促的呼吸声,略转头,便看到辛月虽然竭力保持仪态,却脸色惨白,上下牙齿微微磕碰着,发出格格的轻响。   她按着文书,问王跃:“此番将士们折损甚重么?”   王跃长叹一声:“确实遭遇诸多艰险,折损……唉,折损十分惨重。邓校尉战死了,佐军司马施悌也战死,其余死者,自司马、都伯等,不下四百人。”   四百多人!   赵襄心头一紧。   她知道雷远此番出行,带着三千余的兵力,其中宗族部曲千人。这一千人,乃是精选出的骨干,雷远在出征时曾说,以雷氏在江淮的影响力,这千名精锐随时可以化身为上万大军的骨干。然而他们竟然折损了四百多人?这样的仗再打上几次,庐江雷氏的家底就要被掏空了!   这疑虑只放在心头,她又问:“任校尉呢?他没事吧?”   王跃甚是恭谨,在内院俯首说话,并不多看,所以这时才注意到辛月也在场。他连忙道:“任校尉没事。”   辛月吐了口气。因为过于紧张又忽然放松,她只觉一阵晕眩,软软地倒地。 第五百八十五章 震骇   当日,宜都郡的留守兵力倾巢而出,前往乐乡的洈水故道,与荆州水军主力会合,随即向江陵周边的曹军发起猛攻。   赤壁之战失败后,曹军盘踞襄阳、樊城,利用汉水和更北面的淯水、湍水等河道,颇曾训练适应水网地带作战的部队。虽说受限于这几条河道水急岸高,鱼贯溯流,没办法编练船队,但大部分将士都有乘坐木筏作战、在水泽区域筑垒的经验。曹仁此番南下,带的就是这批将士。   另外,曹公在邺城玄武湖中,也陆续训练出万余能乘坐舟船作战的精锐将士,又与邺城工匠协同,研究出一些能够迅速营建水上堡垒的法子。张郃敢于深入大江中的江心洲,便以这批将士为凭。   曹公的骑兵优势,在南方的水乡、密林和崎岖山地间实无施展余地,欲图大业,就得主动弥补弱点,力求先胜而后战。所以这数年来,他对南方地形、和对南方水网地带作战的钻研,从没有丝毫停歇。   也正是因此,他才敢于在春夏时分南下攻取江陵……毕竟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下去,就算没办法匹敌江东水师,难道还克制不了荆州人?   事实证明,完全克制不了。   关羽藉着浩淼水势动兵,又以水面克敌。只用少量兵力,一战就打散了曹公数年纠合的五万大军。   受曹公所命,全权负责荆州战事的征南将军曹仁在江陵城下自尽以后,他的部队遭到荆州军的两面挟击,死伤者枕藉而卧,连绵数里不绝,惟有曹彰、曹休两人带领少量精锐逃出。   平狄将军张郃带着他的一万精兵被困在了江心洲上,靠着先前搭建的营垒固守。荆州水军也不理会他们,料来等到营中粮秣吃尽,他们若不想饿死在滔滔江上,总会有所决断。   此后荆州军稍稍作势北进,竟陵、荆城、当阳、临沮等月前被曹仁攻取的荆州北部诸城纷纷易手,曹公急调重兵至编县和鄀县两地,才扼住关羽的凶猛势头。   这时江陵城下那场大战的经过渐渐传开,荆州上下一片欢腾,都道关将军真是神人,而在这场战事中丧父失子的无数家庭又难免哀恸。   关羽随即行文两道,一道往益州,向玄德公禀报战果,并请无需担忧荆襄;另一道发往江东,大致的意思是吴侯不妨慢慢攻打合肥,无论成与不成,都不必担心曹军有大规模的援军了。   为了稍稍挽回颜面,曹军仗着兵力优势尚存,发起多次反击。   荆州军虽然获得胜利,此前折损极多,所以关羽才不得不急调荆南各地的郡兵助战。如果曹军果有决心,不惜代价地进攻,恐怕再度杀到江陵城下也不为难。   但因曹仁战死,先期投入的各支精锐部队死伤惨重,其余各部士气都很低靡,甚至有些将校心中畏惧关羽,与敌一触即退的,所以这些反击并没有发挥多少作用。   反倒是一度有败兵深夜营啸,传说“关羽杀来了”云云,导致将士自相践踏,死伤更多。曹公令许褚率宿卫虎士行军法严惩,杀了上千人,才将这场乱事控制住。   这一战,是曹公在赤壁之后,再一次坐拥重兵铩羽于南方。玄德公本人身在汉中,只荆州的留守兵力就善战如此,造成了征南将军曹仁阵亡、数万人的损失。这无论对底层将士,还是地位较高的中原、北方士人,都有震骇。   更不消说,之前玄德公派往江淮助战的偏师雷远所部,又一举击破夏侯惇所部的大军了。此前曹公尚能解释,或曰敌军奸诈,或曰夏侯元让疏于军旅,轻躁无备,可到这时候,一切失败都再难解释。   于是在极广泛的区域内,许多事情都有了细微的不同。   在许都、邺城等地,那些随着荀文若的死,被曹公一度强压下去的暗流,便不可遏制地再度汹涌起来。而汉中、合肥两地的前线战局,当领兵将校确认曹丞相攻敌必救的策略失败,而短期内援军无望的时候,许多人的心态都在渐渐变化。   在汉中,玄德公率领主力强行登临定军山,已经使得扼守阳平关的夏侯渊、徐晃两部进退失措。夏侯渊的司马郭淮原本带着路昭、殷署二将所部,驻扎在郡城以南的牛头岭,试图阻止巴西太守张飞通过米仓道,防止敌人从侧后挟击夏侯渊。结果,自家反倒陷入到被刘备本部和张飞所部两面挟击的可悲境地。   因为之前被张飞所迫,郭淮等人的部队已经不断向北后退。最初他们在宕渠水尽头的深山立寨扎营,依托所谓“孤云两角,去天一握”的险恶地形阻遏张飞的进攻。   后来,张飞在巴西得到地方豪族和诸多巴、賨领袖的支持,得以自如穿越群山中连绵的谷道垭口,反而将分散在诸多险要的曹军分割歼灭。而在南郑的赵俨又渐渐难以保障深山中长距离的粮秣运输。于是郭淮不得不拔军而出,渐次退避到米仓道北段,米仓山东南角的牛头岭。   牛头岭以北的地势虽高,但大致平缓,无险可守,站在岭上,可以直接俯瞰南郑。之前,主要靠留在南郑的骑兵部队前后策应,以填补防御的空挡。而从一个月前,夏侯渊领兵屯驻此地,与高踞定军山的玄德公本部大军对峙。   这一点都不让郭淮感到愉快,皆因玄德公如果打算和张飞会师,首先要击败的,就成了郭淮所部。   而夏侯妙才事实上并没有阻止的能力。   郭淮看着面前的大块石板,石板上用垩土画着简单的地形,又用大小石块表示此刻犬牙交错的曹刘两军。   摆开这石板的,是此前作为使者前来汉中,结果被牵扯在此,始终未得脱身的议郎司马懿。   此刻司马懿皱着眉头,继续道:“此刻横野将军、征西将军和我们,三支兵力大致自西向东排开。横野将军对着蜀军,我们对着巴西郡的张飞所部,全都摇摇欲坠。无论征西将军救援哪一个方向,则另一个方向就必然失败。所以……咳咳,所以……”   他“所以”了好一会儿,却没法继续说。   隔了许久,他才低声道:“伯济,我们没有援军了!”   而郭淮焦躁地踩着脚下的溪水,发出哗哗的轻响。   他是并州晋阳人,素来畏热,即便身在山中,也尽量靠着流水。但这时候,他脚下的水再凉,也止不住满头大汗涔涔地流淌。 第五百八十六章 断后   司马懿入仕以来,与五官中郎将曹丕关系甚是密切,而郭淮则为曹丕亲自征辟的门下贼曹,于是两人便有往来。后来郭淮转为丞相兵曹议令史,与司马懿的兄长、丞相主簿司马朗为友。   去年郭淮随曹丞相至长安,再转为征西将军司马,进入汉中作战;而在同一时期,司马懿由黄门侍郎到议郎,再代表曹丞相至汉中,与张鲁接洽。虽然曹丞相对汉中的谋划最终失败,以致万军困顿至此,但司马懿与郭淮的交情却越来越深,彼此渐生些默契。   所以,郭淮非常明白司马懿的意思。   就在今日早晨,两人各自得到了荆州败战的消息,于是不约而同地去拜访对方,结果在半路撞上了。   其实两人的想法,本来就是一样的。   既然曹丞相的大军在荆州失败,那汉中这边,岂止没有援军?   倒不是说,以中原、河北的雄厚基础,挤不出一支援军。司马懿非常确信,曹公再怎么失败,依旧稳固控制着八个大州,上百郡国,治下生民亿兆,实力远远超过孙刘等辈。   然而,随着夏侯元让被俘、曹子孝战死,夏侯氏和曹氏宗族的力量大大衰退。因而,之后的收缩不可避免;在整片中原、河北的大地上,诸多力量和权势的重新整合也即将到来。在这整合告一段落之前,任何战事都无意义。   在这个过程中,许多利益值得攫取,许多职位等着去占据。那些对此缺乏认识的平庸之辈倒也罢了。司马懿和郭淮,都是有志于奋翼鹰扬之人,自然不愿意困顿在毫无胜利希望的前线。   还有另一个问题更加重要。   考虑到曹子廉虽任都护将军,其实并无独当一面的才能,此刻身处汉中的夏侯渊将会是曹公身边唯一够分量的亲族辅弼。所以,曹公一定会急召他回到中枢,以稳住混乱的军心。   当夏侯渊奔回中枢的时候,汉中战局会如何?曹公想来已经做好了放弃汉中的准备,以职权来说,组织撤退的责任很有可能会落在司马懿和郭淮身上。   但他们两人对这个任务毫无兴趣。过去一个多月里,他们据险而守,面对刘备麾下的征虏将军张飞,过程中一次又一次的损兵折将,简直与噩梦无异。就凭现在这点力量,怎么可能再去抵敌玄德公的主力?那和送死没有两样!   嗯,司马仲达和郭伯济两位都是人才,自然应该跟着夏侯将军回中枢,在重要的岗位发挥更大的作用。所以,得找一人主动出面承担重责……   “徐公明。”司马懿轻声道。   也只有徐晃了。这位曹营名将资历够深、地位够高,更重要的是,他近来病躯沉重,就算不在前线,本也坚持不了多久。   郭淮看看身边环绕的侍从甲士。   因为早就得了吩咐,甲士们都站得很远,并不会听到两人商议的内容。   于是他抹了抹额头不断流淌的汗:“我离不得军前!仲达,你能说动他?”   司马懿微微颔首:“昔日他在杨奉部下时,曾在河内驻军,与我家有些往来情份。我一会儿就出发去见他!”   与此同时,广石到阳平关一线。   徐晃用手臂支撑着步與,勉力抬起头,看看沮水对岸情形。大概是因为天色昏暗的关系,他怎么也看不清楚,只看到空气摇晃着,灰蒙蒙的一片,像是灰尘在涌动,又像是许多兵卒在列队前进。   不对,那是我自己吐出来的热气啊。敌军还没有动,天色晚了,说不定今日的战事已经过去了。   徐晃吐了口浊气,向后仰倒。   自从刘备带领主力翻越米仓山,进驻定军山一线,夏侯渊便不得不领兵跟随到定军山北面阻遏,而徐晃和阎行则承担了从阳平关到广石的整段防线。   兵力分薄了,负责防御的范围却扩大,于是局面就更加艰难。   当然,夏侯渊和郭淮两路,也同样艰难。   徐晃连续数日都在最前方度过,他身边的扈从也都直接参与战斗,并与将士们一起搬运木石,堵塞防线缺口。   “但没有用了。”徐晃轻声叹道:“最迟到今晚,将校们都会知道荆州败战的消息,然后他们就会明白,不会有援军到来;也就明白了,这些日子的战斗全都是徒劳。明天或者后天,我们的防线就会崩溃。”   阎行站在徐晃身边,手按长刀,神色冰冷。   过去数日里,这位凉州猛将在整条防线上往来冲杀,几次凭借个人的勇武击退敌军。可以说,这段防线能够维持,一大半的功绩都在阎行身上。   前日傍晚,蜀将张任等人留下大量旌旗作为疑兵,秘密率军向北,意图迂回到广石的侧翼。结果这举动被阎行侦知,阎行乘着夜色领精兵三千,在广石北面的山林中潜伏,待蜀军渡河时发起冲锋。由泠苞指挥的先头部队死伤惨重,吴兰耀武扬威赶上接应时,在乱军中正遇阎行。交手不三合,吴兰被阎行一槊刺透了肺脏,当场毙命。   然而这样的小规模胜利终究无法掩盖曹军渐渐力竭的现实。   刘备以荆益两个大州的力量强压过来,不计损失,日夜不休,而曹军的兵力只有越来越薄弱。哪怕没有荆州败战的消息,失败也近在眼前了。   “适才我已经遣人致书征西将军,请他不要在汉中纠结了。就今夜,与郭伯济、司马仲达他们一起,立即走。”徐晃缓缓道:“彦明你率部同行。”   这样的局面下,徐晃的建议便是唯一的正确选择,夏侯渊没有拒绝的道理。   阎行皱眉道:“公明将军,你呢?”   “我?”徐晃哈哈一笑:“我自然留守断后。彦明,蜀军想要击败我,可没那么容易。之后他们还要分遣兵力平定诸县。所以,你们早走一两日,必定可以安全退往关中。”   阎行想了想,点头道:“好。”   徐晃又道:“此番我军虽然挫败,彦明却屡建奇功。我也专门向丞相致一书信,感谢彦明的帮助了。丞相用人不拘一格,以彦明的忠勇过人,定然能得到重用。日后四海归一,万户侯何足道哉!”   “多谢。”阎行长揖。   徐晃摆手道:“不必,不必。”   他犹豫了片刻,才道:“咳咳,我有一子,名唤徐盖,并无才能,只是个庸弱之人罢了。彦明日后若有闲暇,还请稍稍照顾,可好?”   阎行重重点头:“公明将军请放心。”   “那你就去准备吧。”徐晃道:“我也要分遣兵力,尽快接管各地营垒呢。今晚会很忙,不留你了。”   阎行默然片刻,转身离去。   才踏出一步,西面十余里外的定军山方向,忽然传来隆隆巨响。那是无数人一齐发出的、天崩地裂般的大吼!   “怎么回事?”徐晃猛然坐起。 第五百八十七章 胜机   初平三年时,刘表被朝廷拜为镇南将军荆州牧,并假节督荆、益、交三州军事。刘表遂遣军攻陷房陵,并设房陵郡,以荆州名士蒯祺为太守。后来刘琮降伏于曹公,蒯祺也随之降伏,并代表曹公向盘踞在巴山北麓、上庸西城等地诸多深山大壑的豪强们怀柔。   此时曹军从襄阳往汉中传递信息,最快的道路便莫过于经过房陵向西直抵汉中,路途约一千三百里。信使快马加鞭,三四日既到。而荆州军的军报,要通过峡江水陆道,难免慢些。   因而,当曹军得知荆州败绩,众多将校都在紧急商议撤退的时候,定军山上的刘备本部,对此还一无所知。   这些日子的战斗中,曹军固然承受了巨大的压力,玄德公也并不轻松到哪里去。此番攻打汉中,动用了荆益两州的军队合计十万,刘备这辈子都没带过这么大规模的兵力,所以用兵格外谨慎。又因为汉中山川险固的地形,各路兵马都只能与敌拼消耗、拼人命,殊少施展战术的机会。   然而刘备控制益州的时间毕竟尚短,无论用人、用兵,都还不能做到如臂使指。益州军各部在与曹军几番鏖战,折损到了一定限度以后,诸将都渐渐有了懈怠的迹象。至于荆州军,或许因为水土不服,或许因为久战思乡,其实兵锋之锐不似先前。   而前线粮秣物资的巨大消耗,又使得后方府库日渐空虚。   益州再怎么富庶,终究只是一州。过去数十年里,更没少经过战乱损失。如此规模的兵力在前方作战,消耗的物资、征调的民夫都是天量。哪怕军师将军诸葛亮留府,刘备也时常担心供给不及。   后来又听说曹军主力南下攻伐荆州,愈发使刘备忧虑。他一度打算放弃对汉中的进攻,而以主力东进解救江陵,因为诸多文武苦劝方止。   但此后数日里,他在指挥作战时的态度急躁了很多。亲率主力登临定军山,这是庞统的建议,倒还罢了。后来他几次亲自攻打夏侯渊设在山下的营垒。虽然将士们竭力遮护,但他的麾盖和他本人都几次遭到曹军针对的反击。最紧急时,他自己持剑作战,逐退敌兵。   还有一次,他冲得太过靠前,军师将军庞统随侍在侧,结果战马被箭矢所惊,狂奔出列,直奔向曹军营垒去。若不是赵云带着数十轻骑解救,只怕庞统就要成为夏侯渊的俘虏了。   当然,曹军总要吃亏得多些。   昔日曹公自己也承认说,刘备,吾俦也,但得计少晚。单以战阵上的攻守进退而论,除了曹操本人以外,刘备丝毫都不畏惧曹营诸将。何况此刻他身边猛将如云,谋臣如雨,而对面的夏侯渊只带着一个病重的徐晃,和若干无名小辈?   随着战事的深入发展,刘备对胜利愈来愈有信心,只不过将士也确实疲惫,难以始终保持最初那种猛攻猛打的状态。   这一日里,因为夏季天气炎热,刘备罢战收兵比之前早些。   曹营众将都在议论荆州军报的时候,刘备麾下诸军正在定军山北麓梯次后撤。   刘备和左右文武登上一处较开阔的山坡,只见百余名将士带着满身的血腥味和汗臭,横七竖八地躺在坡上的长草间瞌睡。有人手里握着一枚烤饼,刚咬了一口,饼子还含在嘴里,却已经睡得深沉。   有侍卫大步向前,试图喝令这些将士让开,被刘备连声阻止。刘备认得,这一批是裨将军陈式的亲兵,他们今日五更下山,两次参与作战,到这会儿确实累得很了。   他看看周边环境,指着更高处说:“我们到那头去,看得还清楚些。”   众文武都道:“那处甚好。”   一行人走了几步,却见庞统和法正两人俱都站着不动。   “士元?孝直?”刘备招呼他们。   庞统提着袍子,一只脚踩在大石上,凝视山下的曹军营地,并不答话。   倒是法正反应快些,慌忙小跑过来。   刘备问道:“可有什么发现?”   法正稍稍犹豫,答道:“主公,我以为,曹军似乎突然有些……有些慌乱。”   刘备心头一动。他转回身,站到坡地边缘。   他也是经验极其丰富的武人,此前没太注意,可这会儿定神看去,果然觉得敌方的营地中有那么一丝不妥。并非哪里有将士散乱或者肆意行动,而是某种细微的不同。之前双方鏖战许久,曹军再怎么应对艰难,骨子里是有条不紊、按部就班的,但这会儿……那种状态忽然就不在了,代之以某种微不可察的……   刘备想了又想,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感觉那像是某种动摇,又像是某种沮丧。   曹军营地中,发生了什么?这么一支能和己军对抗许久的坚韧之兵,好像精气神忽然就衰颓下去了?莫非,这是某种诱敌的谋略?   他待要再细细观看,庞统厉声喝问:“现在山脚处的,是哪一路兵马?”   有人应道:“是黄忠将军所部。”   “胜机已至!快让黄忠出击!”庞统大声道:“诸军随后跟进!”   刘备稍稍犹豫,法正也道:“军数警,可败也!主公,机不可失!”   “擂鼓!摇旗!”刘备挥拳拍击手掌,下了决心。   下个瞬间,定军山上鼓角齐鸣,十数面红旗一齐招展。   正在勒马登山的黄忠猛然抬头,看到了全军进攻的信号。   身边诸多将校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有人低声道:“开什么玩笑?”   黄忠瞪了他一眼,使他悻悻住嘴。   黄忠年已六旬,此前数十年戎马,都在荆南与一些拿不上台面的荆蛮、盗匪作战;直到四十岁才被任命为中郎将,跟随刘磐对抗江东所署的建昌都尉太史慈,稍稍打些像样的仗。   玄德公占据荆州以后,黄忠从中郎将到裨将军,由裨将军而至偏将军。到如今,已经成为统领本部六千余的讨虏将军。他的本部也始终以长沙郡的同乡袍泽居多,从未被打散过。   黄忠很清楚,有不少人认为自己区区边鄙老革,素无勇名,能得此重任,乃是因为玄德公有意优容荆州本地武人。所以他自领兵入蜀以来,务求斩将破敌的机会,可惜至今还没有什么真正可观的战绩。   他也知道自己老了,体力上的退化不可避免。或许再过几年,就没办法上阵杀敌,只有在家做个孤独怪癖的老儿。   既如此,这样的机会怎么能错过呢?既然主公要进攻,那便进攻,有什么好多说的!   他猛地勒动缰绳,大声道:“众将士,随我来!”   吼声中,他的白发在兜鍪下飘扬,平添了几分去不顾反的勇壮。   他是荆州宿将,自有威严。当下数千人跟随着黄忠,开始向前,脚步渐渐加快。   黄忠并不知道,这会儿荆州的败绩已经传遍曹军阖营上下。夏侯渊起初四面奔走,竭力安抚各部将校们,后来不得不将之聚集到中军,专门向他们解释局势,并承诺必能带领众人安全退出汉中。于是,当黄忠所部突进的时候,许多曹兵竟不知道发号施令的军官在哪里。   黄忠只确定,随着自己的突进,曹军营中果然慌乱。那些老对手们居然没有出营应战,也没有人凭着寨墙放箭阻击,甚至就连示警的鸣金声都那么零散。只有许多将士惊呼叫喊,他们往来奔跑的身影在很远处就能清楚的看到。   这真是天赐的胜机!   黄忠拉起缰绳,战马纵跃如飞,跳过曹营外侧的鹿角。长矛挥出,数名曹军士卒溅血倒地。在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在凌空飞翔,仿佛俯视着如蚁群狂乱奔逃的敌人。   黄忠继续向前。他看见了中军帐里惊惶奔出的那些人。   于是他大笑着,纵声高呼着,像一道无可阻挡的霹雳,划过云层,直取夏侯渊。   “夏侯渊休走!南阳黄汉升来也!” 第五百八十八章 风浪   近年来,许都始终有朝议,要求把荆州治所放到较北面的宛城或者新野去。但因为此举看起来,像是公开表明己方忌惮驻在江陵的关羽,所以始终没有落实。   既如此,乐进、曹仁这前后两任驻守襄阳的一方大员,都对城池多加修缮。依托刘景升治荆州时陆续营建的诸多人工和自然景观,到如今,城内、城外都多有宏丽华美之所。   一个月前,曹丞相提兵来此。之前行文中说,要地方文武整理城外的军营,以供将士驻扎。丞相也将驻在军营,与将士们同甘共苦。但征南将军曹仁立即动用了极大的人力休整城中的官署、庭院,并紧急从岘山移栽来奇株巨树、苍松翠柏。   果如征南将军所料,曹丞相在城东军营里住了两日,因为南方卑湿的缘故,身体不适。于是很快就搬进了预先准备好的丞相府邸。   时至夏秋之交,府邸内的林木或者渐染丹朱,或者落英缤纷;如果登临高处放眼四望,仿佛无边无际的各色树叶交织如花团锦簇,而色泽鲜明的斗拱飞檐掩映其间,别有独特的华美之感。   可惜此刻府邸的主人绝没有兴趣观赏美景。故而,连带着府邸内外无数人,襄阳城的文武和那些里三圈外三圈拱卫着府邸的甲士们,全都噤若寒蝉。   沿着甲士们侍立两旁的道路向前,大约走数百步,可见一处连绵楼宇。楼宇内轻纱薄帷层层叠叠,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到极近处才能分辨出,处处厅堂中虽然摆着无数形制各异的青铜错金烛台,却大多都不点燃。   此时,副丞相、五官中郎将曹丕纵马直奔到庭院以外,风尘仆仆地迈步进来。几名仆役小碎步跟在他身后,端来饮水,为他拍打身上的浮土,解下披风、兜帽之类。   待走到近处,曹丕便看到不少文武都在阶下等待。站在最前方的高大身影,是曹彰。   他微微一愣,随即快步向前。   “子文,你没事吧?”   曹彰带着他的亲信部下从江陵一路败逃回来,沿途撞上追击的荆州军,狠杀了几场。但他确有过人的勇力,竟然身上没带一丁点伤。   听到曹丕问候,曹彰深深作揖:“多谢兄长关心,我无事。倒是兄长从许都一路赶来,想来很是辛苦。”   “那……父亲怎么样?”曹丕又问。   曹彰满脸忧色,微微摇头。   曹丕吃了一惊:“难道……”   曹彰踏前半步,低声道:“早上传来长安军报。汉中丢了,妙才叔父战死。”   “什么?”曹丕失声惊呼。   他踉跄了几步,不敢相信地看看曹彰:“汉中也……汉中也败了?妙才叔父他……怎么可能?”   曹彰指了指厅堂里,做了个要求噤声的动作。   曹丕站到阶下看看,只觉这深深屋宇,愈来愈暗沉。他双手互握,站到曹彰上首等待,双手握得很紧,紧到有些发抖。   屋内不要点灯是曹公的要求。   自从得知曹子孝兵败自尽的消息以后,曹丞相就病倒了,据说是犯了头风,因为头风的关系,他见不得光,遇不得风,又受不得寒,整日里都像是有无数尖针刺着脑髓,疼痛难忍。   昔日华佗在时,倒有办法稍稍遏制,可惜华佗已经死了,曹丞相亲自下令杀的。这会儿随军的医生完全束手无策,许褚带人找了一位荆州名医来,结果那名医竟然当着曹操的面感慨华佗的神技不存。   这未免太过无礼了,曹操当场找了个理由,让许褚将这名医斩首。   许褚执行任务从不含糊。   于是那颗首级就在曹操的榻前滚来滚去,鲜血喷得到处都是。   曹操凝视着圆圆的脑袋,情不自禁地想,这如果是关羽的脑袋,该有多好。他爱才是真的,对关羽的推崇也是真的。所以,多年前他才会顶着许多反对意见,纵放关羽投奔刘备。可现在,关羽逼死了曹操的手足兄弟……那双方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彼此间只剩下了血海般的仇恨。   然而这只是臆想罢了,关羽好好的在江陵,而曹操也依旧强忍着剧烈的头痛,强忍着继续听取荆州战场上的各种坏消息。   可曹操万万没想到,还有更坏的消息。   就在今天早上,从长安来的军使驰马直入府邸,带来了征西司马郭淮和议郎司马懿两人的十万火急飞书。   汉中军情由房陵传来即可,为什么走长安绕路?使者刚到,曹操就觉得不对。   他刚喝问一声,使者立即禀报说,汉中兵败。   先是征西将军夏侯渊为刘备部将黄忠阵斩,随后诸军大溃。在溃退过程中,平贼将军殷署为张飞所杀;李堪、梁兴等人俱都没于军中;横野将军徐晃强撑病体,指挥断后,连续击退刘备军数次进攻以后,终于油尽灯枯,吐血而亡。   郭淮、司马懿竭力领兵后退,打算往陈仓方向去。另外,阎行和成公英等凉州军将都在撤离,但此时大概身处某处穷山大壑,没能联系上,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联系上。   汉中毫无疑问地丢了。之前先后投入汉中的兵力,能够脱身的大概十之一二。郭淮和司马懿都说,请丞相早定妙策,以固关中。   一时间,哪来的妙策?这个消息只使得曹操暴怒如狂。   他当场就拔出宝剑,试图杀死报信的军使,而当军使狼狈逃出之后,他又挥剑乱砍,把身前身后的案几、屏风、陈设的珍玩宝器全都砍成了粉碎。   此等暴烈情形,连许褚都有些畏惧,逡巡在外头,不敢进来劝解。   曹操也不需要人劝解。   他知道,此刻他感受到的并不是愤怒,而是畏惧。他表现出来的愤怒,只不过是为了掩饰畏惧而已。   他是真的在畏惧。   数十年戎马生涯下来,曹操极少有畏惧的情绪,哪怕当年被吕布逼成了丧家之犬,哪怕当年在乌林踏着淤泥逃亡,他也没有畏惧过,他的信心,他的毅力始终都在。   但那时候,他身边的手足臂膀尚在,值得他信赖的肱股爪牙尚在。现在呢?   夏侯元让落到了刘备手里,夏侯妙才被斩杀,曹子孝为免受辱奋然自尽,徐公明病亡,张儁乂被困江心沙洲,朝不保夕。这些都是随同自己南征北战,所向无敌的猛将,他们带领的,也是经过多年苦战才纠合起的精锐,是自己一统天下、再造太平的凭藉,是最忠诚、最可靠的力量。   然而就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这些人都出事了。   曹操能够想象得到,接下去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会出现怎样的动荡。   数万人的折损、几名宗族大将或身死或被俘,使得军队的锐气已挫,自己对军队的掌控也有所下滑。   既如此,邺城霸府的威势就必然低落。   威势一旦低落,朝中和地方上的鼠辈们就难免胡思乱想,生出种种事端。   朝中和地方上一旦迭起变故,孙刘等人又必定乘机生事。   孙刘等人稍动,内部又会有人与之里应外合,兴风作浪!   过去数年间,许多人都对曹操说,所谓汉家正朔,早就成了空壳,可以一推即倒。然而现在,曹操生出强烈的畏惧,他害怕自己的邺城霸权也会如此。看似坐拥中原、河北七八个大州上百郡国的强大力量,可稍有应对不慎就会暴露虚弱,就会被人群起而攻!   须得赶紧打起精神来!   再难的局面也不是没遇到过,既然已经如此,接下去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曹操探出双手,用指甲按压着自己的额头。   他用足了力气,以至于指掌咯咯作响,指甲深深地嵌进头皮。这种来自外界的疼痛一时压制住了头颅内部的眩晕感,让他稍微好受些。   他按剑起身。   在几步开外伺候的许褚慌忙上来搀扶,被他用力推开。   他大步迈向外头,随着他的步伐,一道道轻纱薄帷被打开,渐渐明亮的阳光射在他的脸上。他略微眯了眯眼,挺起胸膛,昂然站到部属们的身前。 第五百八十九章 离之   庭院西面有一排崔巍老树,稍稍遮挡阳光,在院中留下一地斑驳光影。   庭院极其阔大,但站在其中等待的部属却只寥寥数人:为首的,是星夜从许都赶到的副丞相、五官中郎将曹丕,然后是骑都尉曹彰、都护将军曹洪、折冲将军乐进、奋威将军满宠、太中大夫贾诩。除此以外,只有惯例侍从曹公的武卫中郎将许褚。   荀攸这几日在荆北各地奔波,安排接收各路退回的败兵,并督促襄樊诸将重整防线。这是他身为中军师的职责,曹公近来既不理事,他便格外忙碌了。   曹休和曹真也不在。过去这些日子里,荆州军逐步北上,一一拔出曹军在荆襄道中所设下的诸多营垒、据点。而曹军也不断以小股精锐骑兵前出支援,往往一日之内,双方小规模的惨烈厮杀会发生十余次之多,死伤上百。曹休、曹真作为虎豹骑的统领,全都在最前方作战。   眼下这些人在,那也够了。   曹操大声道:“诸位都知道了吧,汉中那边,我军败了!”   众人沉默颔首。   曹操在檐下缓步而行,沉吟着道:“此前我令夏侯妙才去往汉中,临行前特地吩咐他,为将当有怯弱时,不可但恃勇也。将当以勇为本,行之以智计;但知任勇,一匹夫敌耳。谁知妙才竟疏忽如此!”   众人彼此看看,不知该回答什么。夏侯渊是战功赫赫的骁将,此番在汉中,以少量曹军主力驱使凉州心怀异志之兵,对抗刘备亲领的十万大军,就算失败,其实非战之罪。在场所有武人扪心自问,谁也难说能做得更好些了。   曹操冷笑一声,从许褚手中拿来军报,扔给曹丕:“你们都看看!”   曹丕张开军报,看了两眼,曹彰凑过来,站到他身边。   曹丕咳了两声,一目十行看完,将之转给曹彰。   “子桓看出什么了?”   曹丕犹豫片刻:“孩儿愚钝,实在……实在没看出什么特别的。”   曹操冷笑一声。   曹彰握着军报,忽然道:“父亲,按军报上的说法,那黄忠率军突击的时候,妙才叔父正召集部下军校于中军安抚,并向他们解释荆州战局、安排撤退的步骤……”   “没错!”   曹彰看看父亲的神色,继续道:“我记得兵法有云,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能愚士卒之耳目,使其无知。此等机密,怎能闹得阖营军校俱知?这不是……这样一来,使得我军不战自乱啊!”   “说得好!”曹操颔首:“黄须儿近来军中历练,倒有些长进!”   “父亲!”曹丕忽然喊了一声。   “嗯?”   曹丕躬身道:“妙才叔父是宿将,怎会不通兵法?这样做,他定有其不得不如此的缘由。”   “也有道理。”曹操再度颔首:“那你说,究竟有什么缘由?”   曹丕的额头沁出薄汗,他垂首道:“关中那边,各方的力量盘根错节。妙才叔父统合起的兵力,也是七拼八凑……以孩儿猜测,可能在叔父有所举措之前,荆州败绩的消息,就已传开了。或许,有不少人早已心无战意,渴求退兵了吧。他们正好藉此机会大造声势,而这行动给刘备创造了机会!”   曹操重重叹了口气。   众文武静了片刻,看他的表情不像反对,于是纷纷道:“副丞相所言极是!”   曹操步下台阶,看了看两个儿子。   “子桓既然有这样的见识,接着就替我去关中走一趟吧!你以副丞相的身份驻在长安,都督司、凉、益三州军事。两三年内,先为不可胜之基,待根立势举,再谋进取。”   曹丕全不曾想到会突然得此重任,一时愕然。   “关中那边,有前军师、司隶校尉钟元常,此乃今之萧何也,你须得视之为师长,尽礼敬之!夏侯伯仁不要再做什么五官将文学了,即日转任司马,也去历练一番。另外,郭淮、司马懿、赵俨、阎行、成公英等人,虽然战败,但也算了解敌情,尽可任命授职。”曹操加重语气,继续道:“但你又要权诸轻重,勿使群下擅势……你明白么?”   郭淮和司马懿,都是曹丕的老班底了。夏侯伯仁,就是夏侯尚,他是夏侯渊的从子,在夏侯氏族中素有文武双全之称,也是曹丕的好友、故交。   曹丕深深俯首,沉声道:“孩儿明白了!”   曹操拍了拍曹丕的肩膀,指向站在稍后方,眼观鼻、鼻观嘴,不言不动的曹洪:“子廉!”   “末将在!”   “汉中已经战败;凉州那边,又有马超肆虐,日夜不安。这时候,须得有个够分量的武人前往坐镇,以保关西局势稳定。我决定由你行征西将军,领五万兵,随同子桓,驻在长安。”   曹洪慌忙躬身道:“末将遵命!”   “刘备军威既振,不可力敌。你到长安,须得督促诸军,以深沟高垒力保疆界。今后两三年内,若有贪图军功、擅自出战而败的,我先斩你首!”   “是!是!”   “接着是荆州……”曹操踱步回来。   曹彰待要言语,曹操站到了满宠身前。   满宠初为许县令,后任汝南太守,赤壁战后转为奋威将军。此君在任有酷吏之称,曾经诛杀过曹洪的宾客,严刑拷打过故太尉杨彪。以地位而论,其实他稍稍次于乐进,本无资格来此。但他偏偏就来了,曹公对此仿佛早就安排。   “伯宁!”   “在。”   “我听江陵那边的败兵说,关羽之所以取胜,是因为荆州水军从油水上溯,经过洈水故道绕至我军的浮桥上游。这处洈水故道是数年前打通的,被荆州本地的许多商贾,当作运输货物的通道。他们为了一己私利,竟不曾向我们通报这条通道。是么?”   满宠道:“已经查问清楚,确有此事。”   “我又听说,荆州本地的大族、豪族,有不少人与江陵那边有所勾结,有的暗中贩卖南方货品牟利,还有人向江陵方面泄露军情,对么?”   这个就属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荆襄士人与南方江陵同出一脉,彼此素来紧密,多的是亲戚婚娅的联络。以满宠的手段,想要揪出一批人来,简直易如反掌。   满宠微微躬身:“诚如丞相所言。”   “那么,这些内通逆贼之人,都抓起来了么?”   “已经抓了三千多人,因为有案情牵扯到了荆州刺史傅群和主簿杨仪,尚需拷掠。”   曹操毫不犹豫地道:“拷掠什么,凡是有关之人,全都抓了。”   “遵命。”   “回头提醒我,派个人去见见刘备。如果刘备愿意放还夏侯元让和张儁乂等人,那就拿他们做交换,如果刘备居然不愿,你就将他们尽数斩首。”   数千人的性命如何处置,就在曹公这么随意的吩咐中定下了。毫无疑问,曹子孝和夏侯妙才之死,使得曹公动了真怒。   而满宠面色不变,应声道:“遵命。”   “关羽虽胜,自身的折损也不在少数,我料他无力大举。荆襄防务,还是托付给乐文谦。再遣人去厚赐文聘金珠,叙他击破荆州水军的大功。”   乐进大喜出列,哽咽道:“丞相,我必固守荆襄,绝不容关羽北上半步!”   曹操点了点头。   “子文虽有败绩,勇略可嘉。即日起就任骁骑将军,统领虎豹骑和屯骑、步兵、越骑、长水、射声五校。你好好的厉兵秣马,过一阵就随我前往许都,见一见皇帝和朝中诸位贤达!”   这话简单,其中的内容可就丰富了。曹彰咧了咧嘴,看看自家兄长,简直要笑出声来:“好!”   “再接着是江淮那一片……”   适才曹操调配部属,全不犹豫。直到这时候,才稍稍放慢语速:“孙权那小儿,还在攻打合肥?”   曹洪为都护将军,最是熟悉各地军将。他立即道:“江东不擅陆战,有张文远在合肥,于文则在寿春,定然无虞。”   曹操摇了摇头:“孙刘两家彼此呼应,长远下去,毕竟是个麻烦。”   他忽然扬声问道:“文和可有高论?”   太中大夫贾诩年纪很大了,已经须发花白。他在日头底下站了许久,精神也不充足的样子,细眉长眼半开半阖,也不知是在瞌睡还是在做甚。   听得曹公询问,他慢吞吞地作了个揖:“离之而已。”   “如何离之?”   贾诩摸了摸胡子:“之前尚书令董公仁提议,宜修古建封五等。我以为,此议甚佳。”   曹操凝视了贾诩半晌,颔首道:“此议确实甚佳!” 第五百九十章 厚爱   曹操低下头,陷入沉思。   文武们以为他还有吩咐,俱都闭息凝神,小心等待。   孰料过了会儿,曹操忽然道:“都在这里做什么?军情如火,都去准备!”   众人慌忙作揖而退。   曹操挥了挥手,自往厅堂中去。适才一气说了这些,他觉得有些累了。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离开。   许褚依旧侍从在后,而贾诩拢着双手,站在院落中发愣。   曹操止步,狐疑地看看贾诩。   贾诩是凉州武威郡的名士,后来察举孝廉,入朝为郎官,之后多年历任文武各职,周旋于虎狼之间而屡有奇计。世人都认为贾诩乃是智谋杰出之士。后来贾诩为宛城张绣的谋主,一力策动了张绣降曹,以此功勋,被任命为执金吾、都亭侯,又迁冀州牧。   待到曹操自领冀州,贾诩转任太中大夫。   然而曹操毕竟多疑,张绣降曹以后,虽颇建功勋,却盛年病亡,不少人猜疑他是因为与曹子桓有矛盾,被迫自杀。而贾诩这个太中大夫,一当就是八年了。虽然曹操极其信赖贾诩的谋略,常常向他请教,却始终没有授他以额外重任的意思。   而相应的,贾诩则愈来愈显出垂垂老态,大概不久之后就会像程昱一样阖门不出了。   这时候曹操望着贾诩,沉声问道:“文和还有什么事?”   贾诩垂着双眼,口唇翕张,似乎念念有词,却不回答。   许褚踏前半步,曹操摇了摇头。   过了会儿,他又唤道:“文和,文和!我叫你呢,何不回答呀?”   贾诩像是方才反应过来那样。他吃了一惊,恭敬地施礼道:“啊,丞相,我适才有所思忖,故而没能及时回话。”   “你在想什么呢?”曹操饶有兴致地在台阶上站定。   贾诩平和而诚恳地道:“不瞒丞相,我在想袁本初、刘景升父子之事。”   曹操脸上的怒容一闪即逝,旋即大笑。   “哈哈哈哈,文和真是妙人,妙人啊。”顿了顿,他招手道:“文和随我进来坐。”   “是。”贾诩亦步亦趋地跟着曹操,踏进厅堂。   随着夕阳渐沉,厅堂中愈发昏暗了。两人落座之后,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身影。   曹操斜倚着软榻,徐徐道:“文和呀,你的心意,我很明白。这是忠直之见,我会深思。然则,以你看来,刘景升二子,刘琦和刘琮,是何等样人呀?”   贾诩答道:“刘琦庸弱无能,徒然被刘玄德当作幌子。刘琮,豚犬尔。”   曹操又问:“不错。那么,袁本初二子,袁显思和袁显甫,又如何呢?”   “袁显思虽有小计,奈何天性峭急。而袁显甫,乃一勇之夫也。”   “那么,以足下所见,就算刘琦刘琮携手并肩,袁谭袁尚进退如一,他们能是我的对手么?”   贾诩苦笑:“此辈都是常人,怎能与丞相这样的英雄匹敌?”   曹操悠然道:“既如此,吾儿子桓、子文、子建之流,日后又该如何匹敌刘备呢?”   贾诩大吃一惊。他只觉得后背发冷,不及细思,立即以超过年龄的矫健动作跃起,伏地叩首。   “丞相,是何言也!贾诩不敢与闻!”   “文和请坐,不必多虑。”曹操冷静地道。   “这……”   曹操拍了拍案几,加重语气:“文和,请坐!”   “是,是。”   贾诩落座。   “刘景升就罢了。袁本初倒可以谈谈。”曹操不再理会他,自言自语道:“袁本初素有高名、大志,堪称一时之杰。因他长我九岁,昔日我在雒阳时,事之如兄长。后来天下丧乱,本初平定河北,遂拥四州之众,南下以争天下。然而官渡一战,他败于我手,两年后忧愤病亡。他那两个孩儿,嘿嘿,诚如文和所说,虽有才能,终究都是常人。最终难免兵败身死。”   贾诩垂首,黯淡灯火摇曳,使他的神色看起来捉摸不定。   而曹操仰首,望着厅堂顶端的雕镂柱壁:“官渡之战的时候,袁本初五十五岁,之后忙乱了两年,死啦!赤壁的时候,我曹孟德五十四岁,之后也是疲于应付,忙乱了几年,到现在……”   话说到这里,连许褚都觉得意头大是不好。甲胄铿锵声中,他大步绕到前头,跪地喝道:“丞相!许褚愿领虎士为先锋,踏破江陵,斩杀关羽,平定孙刘逆贼!”   “武卫中郎将豪气可嘉。”曹操低声笑道:“起来,起来!”   待到许褚退回,他继续道:“刘备,有雄才而得众心。如今他居有荆益二州,又拿那套兴复汉室的说辞四处蛊惑……我拥天下之智力,以顺讨逆,倒不惧他。可局势分明已如鼎立,只恐一时间难以平定。另所虑者,无非刘备年少我数岁,万一诸子不肖,则冀州袁氏、荆州刘氏之事复现。”   “丞相,副丞相恢崇德度,朝夕孜孜,是群下所素知也……”   贾诩说了两句,曹操截道:“好啦,好啦,此地又没有外人,文和不必如此!”   曹操挺起身体,一手支着案几,向着贾诩沉声道:“在文和眼中,子桓自是人才。正如子建身边也有一批人,时不时对我说,子建真有命世之才。然则,我总得好好看看才行。我得给他们一些机会,容他们施展,也容我仔细地分辨。只有这样,我才能知道,这几个孩儿之中,究竟谁有才能,究竟谁有资格继承我的一番功业!”   贾诩勉强道:“只是,丞相,万一因此而使兄弟手足之间生出嫌隙……”   曹操摇了摇头:“文和,人之情性,莫先于父母,皆见爱而未必治也。虽厚爱矣,奚遽不乱?”   竟然已经下了如此的决心么?贾诩不禁震动。他再度躬身:“丞相,我明白了。”   曹操又道:“文和,你还记得子脩吧?”   子脩便是曹公的长子曹昂,因为贾诩的故主张绣降而复叛,战死在军中。   “……自然记得。”   “建安二年的时候,子脩随我出征,后来战死了。子桓为此痛惜了很久。但因为子脩之死,子桓才得以获得现在副丞相、五官中郎将的地位。我以为,这几年来,他也确实很有长进。”曹操慢慢地道:“如今夏侯妙才和曹子孝战死,子文、文烈、子丹、伯仁他们,乃至其他的后辈,便得以施展。嗯,文和,你只看着就好,不必担心什么。”   “是。”   “倒是那个建封五等的想法,着实甚佳。你和董公仁详叙一个方案出来。不止孙权,刘璋、马超,乃至交州那些土豪,都可以封一封,你看如何?哈哈!”   “是。我会尽快去办。”   贾诩不知第几次施礼,恭恭敬敬地退出厅堂以外。   曹操眼瞅着贾诩的身影消失,才吐了口气,仰躺回软榻上。精神稍许松懈,便觉头疼再度袭来。 第五百九十一章 忠勇   南下曹军主力在荆州城下遭到关羽的痛击以后,张郃所部,足足近万人孤悬在江心连绵洲陆之上,四面都是大水,势同俎上鱼肉。   荆州水军倒是几乎不来滋扰,于是张郃一度考虑伐木斫竹为筏,先偷袭上游的百里洲,再通过百里洲附近的浅水杀入荆南去。然则荆州人在百里洲上安置了不少兵力,防御十分严密,张郃新建的水师在水面上被乱射一通,旋即溃退。   这一来,众将士只有在洲陆上苦挨。   坚持了大半月,眼见着营中存粮将要吃尽,于是将士们每日都只有两顿饭,再过数日,又改成了一顿饭。营地中的牲畜牛马之类,陆续都被吃了,后来又推举出熟悉南方环境的一批人,往洲陆间的浅水泥沼里捕捉鱼蚌。   然则鱼获并不足支应这么多将士,接着有人开始在洲陆各处打洞挖掘植物根茎,乃至捕捉蛇鼠之类来吃。   眼看着夏日将过,秋季到来。随着各处湿地渐渐干涸成小水塘,洲陆上的湿气略退,而蚊蝇愈发猖獗。此前因为水土不服而生的疫病又有扩散的架势,张郃当机立断,将几名得病的士卒扔进江里喂鱼。如此一来,士气愈发低靡,而张郃的日子也愈发难捱了。   某一日里,在靠近百里洲的一处小滩上,有一批始终坚守的将士忽然涉水逃亡。许多人在齐胸口深的江水中艰难跋涉,有些人直接被水冲走了。剩下许多人进退不得,于是在江心大声叫嚷着说要投降,终于惊动了百里洲上的荆州军。荆州军用小船把他们接走了。   此后每日里,逃亡都不停。情势绝望至此,张郃也没脸去阻拦。此前他经常顶盔掼甲,带着亲信甲士们巡行各营,鼓舞士气,这时候他也不去了,只听之任之,随便部下们越来越少,只剩下了不足三成。   待到九月中旬的一天,负责眺望的主簿卑湛忽然跑来禀道:“将军,有船来了!是荆州人的军船!”   “多大规模?可有装载士卒?”张郃一边问着,一边从帐中箭步出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发现缳首刀居然不曾带着。他想要回帐里去拿自己的刀,却听卑湛答道:   “只有两艘船,船上士卒甚少,看起来是来……咳咳,是来劝降的。”   张郃的脚步微不可察地稍稍一顿,卑湛回头来问:“将军?”   张郃叹了口气:“前头带路!”   唉,想着也该来劝降了,总不至于要把这么多将士活活饿死。这种局面,带一把刀在身边又有什么意思呢?   此前他带人攻打百里洲的时候,已经从荆州军口中听说了最终的战局。己方惨败,曹子孝损兵折将,不愿被俘,最后在江陵城下自刭。张郃可不愿意自刭,过去这些日子他翻来覆去地想,始终没想明白自己的未来……眼下既然忘了带刀,那或许是天意吧。   张郃拨开横生的灌木,大踏步向洲陆的边缘走去。   他行进的路线恰经过一些士卒们休憩的场所。士卒们早都没有了心气,所以见到张郃也不起来行礼,就这么躺着,愣愣地看着他。大部分将士都很瘦弱,脸色灰败得不像样子。还有些人浑身浮肿,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将士们都支撑不住了啊。张郃心头苦叹。既无退路,又无作战的能力,那还能怎么办?只有投降了。   虽说此前和玄德公没什么交情,不过世人都道他宽仁,当不是假的。如我张儁乂这样的知名大将,哪怕只当个千金马骨之用,也不至于遭到苛待。运气要是好点,还能照旧混个二千石,日后小心奉承,说不定还能更进一步……只是未免亏待了留在邺城的妻子孩儿,以曹公的苛酷性子,他们难免要受苦,唉。   然则,这是乱世,总得先得顾着自己,才能想办法照应家人。还是先好好想想,一会儿见了舟上来人该怎么应对。总得既不失武人的风度体面,又不至于显得过于桀骜。这当中须得精细把握,便如卑湛最近常提起的,叫作过犹不及。   这么胡思乱想着,张郃快步赶到沙洲边上。   在江陵城南部的大江上,三十七座沙洲星罗棋布。张郃占了其中规模较大的五座。其中最重要的一座,便是之前用浮桥和江岸相连的一座,沙洲上还额外造了两个码头。   因为浮桥被冲垮了,连带着码头也坍塌了一大片。于是张郃踩着污泥滩涂迎向来船。   却不知荆州使者是谁?好不好打交道?此人礼贤下士倒还罢了,万一此人趾高气昂,刻意羞辱,我得忍到什么程度?   张郃继续胡思乱想,同时调整面容,竭力使自己不那么激动,保持住大将气势。   而那艘荆州军船破开水面,愈来愈接近以后,船舱处的帘幕被人掀开,走出来一熟人。   “夏侯将军?”张郃失声叫道。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站到船头的,是条气势昂扬的独眼大汉,可不正是曹丞相的肺腑重臣,此前传闻在庐江被俘的伏波将军夏侯惇么?   张郃站在泥滩中,惶惑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什么情况?   难道夏侯元让投降了刘备?这下得决心可不小啊。他来劝降,我是不是就该赶紧顺水推舟,不要再犹豫?就说……不不,先得听夏侯元让说两句,然后我再提,希望照顾好此地的袍泽兄弟。夏侯元让断无不允之理,我便簌簌落泪,夸赞他的眼光和宽厚,然后就势这么一拜……   张郃蒙了一会儿,夏侯惇已经跳下船头,趟着水站到他的面前。   “儁乂,我们可以回去了!”夏侯惇用力揽着张郃的臂膀,大声道。   “夏侯将军,战局至此,我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只希望随我在此的这么多将士,都能……什么?”张郃一溜嘴说了几句,忽然反应了过来。   “丞相遣使与刘备会谈,以交还内通荆南的襄樊士人为条件,使我等得以北返。再过几日,接应我们的船只就会陆续来到了!”夏侯惇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张郃,独眼炯炯有神:“儁乂将军孤军在外如此艰苦,却能不违忠节……日后必得丞相重用,我夏侯元让先恭贺将军了!”   原来不是来招降的?原来是可以回去了吗?   张郃的内心深处稍稍尴尬,随即满心欢喜,不管怎么样,能安然回返,真是再好不过了。他的眼眶中淌下泪来,猛地抱住了夏侯惇:“如此,是更生也!多谢丞相!多谢丞相!”   “咳咳……”夏侯惇轻咳两声,继续道:“儁乂将军的忠烈高节,我在敌营中亦有听闻。想来,我夏侯惇的情形,儁乂将军也曾听说过一些吧?”   张郃微微一愣。   听说过什么?我带着一群穷困之卒坐守沙滩,除了大军败绩的惨状以外,什么也没听说啊?   他看看夏侯惇的脸色,旋即反应了过来:“啊,是,是。我在此地死守时,也曾听荆州军说,曾以重将出面劝降将军,而遭将军怒斥……将军之忠勇奋发,令敌胆寒呀!”   夏侯惇连连摇头:“唉,败兵之将,惟有肉袒负荆以谢罪,还谈什么忠勇奋发?儁乂将军,这些话,可就不必宣扬了!”   两人就这么站在泥水间对谈,几句话下来,彼此都觉安心。   在军船的船舱里,另有几名荆州文官出来。   一人问道:“潘治中,他们在聊什么?”   潘濬是个眼里不掺沙子的。他面色如铁,冷哼一声:“无非是一些……一些在主君面前显示忠诚的伎俩。” 第五百九十二章 叙旧(上)   这几日里,雷远一直驻在江陵。   他本以为战事既然大致结束,各方郡兵都可以回乡。但荆州军的本部折损实在太过严重,此时精锐尚在编县、鄀县周边与曹军的骑队连番冲突;而各地溃兵、逃卒漫山遍野,无数山林水泽都要一一清缴。以现时的力量,想要重新掌控整个南郡,未免有心无力。   于是各部郡兵按照关羽的要求,多留一个月,安定局势。   关羽唯独对雷远道,续之这一趟往来江淮,部众折损惨重,将士们也都辛劳,不妨领兵回宜都去,稍稍休息。   自家妻子有孕,雷远是真想回去照顾。然则各郡的许多领兵将校都在,他又不便直接答应。最后只让随他去往江淮作战的将士们回宜都,他本人和雷澄、沈真、韩纵三人所部继续驻在江陵,先确认雷澄等人与荆州军本部的协调没有问题,再向关羽告辞。   为了指挥方便,各郡的郡兵眼下统一由赵累管辖,各自负责一个县或者一处戍城的周边防务。比如雷澄眼下就在枝江,而韩纵和沈真则驻在纪南城周边。   赵累是宿将,对各郡兵力的分配,都有讲究。大体来说,各郡防区都呈现以江陵为中心的扇形,这样既便于俘虏发运、物资收集,也便于江陵城里的粮秣向外分送。   雷远所部往枝江方向,向东距离江陵城很近,向西则就是宜都郡的辖区,算是赵累给雷远的优待。也有比较辛苦的,比如长沙郡的郡兵就被派到了乌林、监利一线,那可全是一片苍茫湖沼大水。   据说,这是因为关将军对长沙郡兵的作战稍有不满。于是也有人暗中抱怨说,长沙郡的许多精锐都在黄忠麾下去了益州,非要再苛求史郃多么能征善战,未免过了。   这些事和雷远没什么关系,他这几日里,就在自家宅邸休养身体,偶尔关注部属们的工作。   之前转战各地,戎马倥偬,他本人亲上战场的机会虽不很多,但也疲惫到了极限。原本用来涂抹手臂伤处的药油用完了,于是近来又渐渐有点屈伸不利的样子,总觉得寒气入骨。于是他派李齐去宜都,问赵襄再讨要些药油,而自家成日里在屋里裹着厚衣服,靠近热烘烘的火塘保暖。   某一日里正在烤着火,周仓来见。   这条铁塔般的大汉在守江陵时受了不少伤,但这会儿依旧生龙活虎,好似那些尚未痊愈的伤势已不存在似的。他看着雷远这副古怪样子,吃了一惊,忙问:“续之可有什么不适?”   雷远给周仓看看自家右臂,有些汗颜地道:“灊山中受的旧伤发作了,并无大碍。”   周仓放心地点点头:“那就好。续之,我家君侯有请。”   雷远连忙整装出行。   此前守城的时候,军队不由分说地拆除了大量建筑以获取木料石料,这会儿敌人退去,又得重新恢复处处狼藉之所。于是各处道路都聚集了负责修缮和运送的民夫。雷远连着避让了好几拨人,赶到将军府邸的时候,便略微慢了些。   两人穿大堂二堂而过,又越过一道花厅进入后园。其中一座风格宏伟厚重的水榭中,有数人正在谈话。   居于在众人中央,势如众星拱月般的自然是荡寇将军关羽。雷远上前几步施礼,而周仓自行侍立于关羽身后。   起身再看在场诸人,却见关平、赵累、潘濬、费观俱在。座上还有两位,一位是诸葛亮的得力助手马良,还有一位雷远不认得。马良介绍说,这位乃是新任的荆州治中从事庞林。   雷远想起来了,此君乃军师将军庞统之弟,也是荆州名士。   自从玄德公设左将军大司马府,并以两位军师将军署理事务以来,诸葛亮和庞统的职权固然愈来愈大。连带着马良和庞林,也隐然成了荆州士人的代表人物,地位也越来越重要。这两位来到江陵,难道有什么要务?   雷远微微吃惊,正待询问,马良见了雷远,先笑了起来:“首先得谢过续之。”   雷远有些茫然:“何事?”   “交换两家俘虏的时间,已经定了,就在五日以后。”马良的神情有些激动,拍了拍雷远的胳臂,由衷地道:“多亏续之抓了夏侯元让,使我们的筹码多些,才能有此好事。”   这位荆州士人翘楚素来敦厚内敛,很少有这么公开表达情绪的时候。与此同时,庞林站在一头,笑意吟吟地并不说话。   雷远正待逊谢,马良靠近雷远,低声又道:“此等情谊,必有回报。”   原来大约一个月前,曹公遣了以贤达著称的河间名士、丞相府门下督邢顒来江陵访问,提出有意以荆襄等地与玄德公往来的宗族士人三千余,交换近来数战中被俘的夏侯惇、张郃和其他曹军将士们。   此议一出,当时潘濬大怒,几乎指着邢顒的鼻子痛骂。曹刘两家兵戎相见,胜败都是常事;然则战场上的事情,战场上解决。曹贼自称汉朝丞相,竟做出劫持百姓为人质,威吓玄德公的事,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邢顒当然引经据典地驳斥,声称这些人本来都是大汉良民,正是因为刘备谣言蛊惑,这才背弃朝廷依附叛逆,我家丞相不将他们尽数杀了,而给他们投向你方的机会,乃是宽宏云云。   当下两人各逞口舌之利,斗了好一阵。最后关羽以兹事体大,请邢顒在江陵稍待,他飞书益州,报呈左将军决断。   两旬之后,玄德公答复曰可。   这件事,雷远是知道的。老实说,他心底里头觉得有些亏本,并不太愿意。   夏侯渊和曹仁战死,夏侯惇被俘,曹丞相的亲族力量为之大衰。这三人腾出的中枢权柄将有无数人大加争夺,外部的各条战线,也会缺乏能够统筹指挥的一方主帅,很可能长期陷入互相掣肘的乱局。   这时候将夏侯惇和张郃放回去,未免有雪中送炭的嫌疑。若按雷远的意思,且将这两人拘在江陵,坐观许昌、邺城等地的曹氏宗族争权夺利,打出满脸桃花开,岂不美哉?   再者,这两人若能归降玄德公,在政治上引发的剧烈振动,更如天崩地裂一般。   虽说此番被满宠抓起来的荆州士人里,有傅群这样的大员、杨仪这样的干才,但其份量与夏侯惇和张郃这两名方面重将相比,着实差了许多。何况这其中,有许多人根本和荆南扯不上关系,纯粹是被满宠厉行株连的倒霉蛋?   当然,其中也有不少,确实是此前在编县响应了雷远号召的荆州人。他们大肆走私贩卖各种奢侈品,个个都是乐乡大市里的豪商……真将他们弃入虎口,也不厚道。   于是雷远私下里对关平道:“交换自然是可以的。然则,吾闻俗语云,漫天开价,坐地还钱。既然曹操有意换回夏侯惇和张郃,我方不妨稍稍强硬,或许能要得更多些?”   还有不少将士,想法比雷远激进得多,但随着玄德公一封回书,众议皆寑。   今日雷远见到马良如此,才隐约明白其中的道理。   玄德公的元从数量太少了,而短期内控制的地盘又太大。为了维持政权稳定,荆州士人是绝对不可或缺的一环,荆州人心所向,比什么都重要。   过去这些年的战乱,使得荆州被南北割裂,而荆州士人团体也被分割。许多父子、兄弟,甚至夫妻分在荆襄道的南北两头,相隔五百里,犹如天各一方。   若寻常时候,还能自我鼓励说,这是乱世的常态,或许有利于宗族延续亦未可知。但到这时,当曹操毫不犹豫地举起屠刀相威胁,而玄德公又确实有条件拯救……   这不是曹操所行是否可耻的问题。   更不是划算不划算的问题。   既然左将军下属的荆州人,已经都把希望放在他们宽厚仁爱的主君身上。玄德公就必然同意实现荆州人的愿望,甚至不会有半点犹豫。   退一万步,以夏侯惇和张郃,换取荆襄九郡无数士人发自内心的感谢和忠诚,那又有何不可呢?   雷远又听马良介绍了几句,原来之前他从益州赶来,代表玄德公与邢顒密谈。最后邢顒应允说,曹仁率军南下,攻克江陵北部各处要塞,还抓了两千余名荆州军的俘虏,此次交换俘虏,可以将他们也包括在内。   此时关羽道:“续之,曹孟德另外还有亲笔书信予我,书信上说,乘着双方交换俘虏的机会,请我见一见面,叙一叙旧。我已同意了,到那一日,你与我同行。”   “……是。” 第五百九十三章 叙旧(下)   雷远答应得有些迟疑。   在江陵待得太久了,雷远实在想念有孕在身的妻子,归心似箭。他这几日里,每天都派使者往夷道去,探问妻子安好,恨不得哪天能插翅飞回。又盘算了几次向关羽告辞。但关羽忽然这么说来,又不容他不同意。   先答应下来了,他才发现周边诸文武俱都惊讶的样子。原来关羽收到曹公亲笔书信以后,竟没太当回事,直到这会儿才随口提了一句。   整座水榭里瞬间一静。   过了半晌,赵累犹豫道:“君侯,你没必要与曹操见面的。”   关羽不以为然:“故友相会叙旧,有什么相干?”   潘濬沉声道:“曹贼奸诈,须防他提前设伏,意图抓捕关将军!”   关羽瞥了他一眼,压根没有回答。想来以关羽的自傲,全不将什么伏击当作一回事。   至于其他人,更没什么敢说的了。当下关羽回书,约定见面。   预定交换俘虏的地方,在编县东面的蓝口聚。年初的时候,关羽曾以水军运载步骑,在此打了乐进一个措手不及。而曹操提议与关羽见面之地,在编县城东,蓝口聚西面的一处废弃的村落。关羽回书答应了,又说当日双方各带五十骑即可。   邢顒携了关羽的回书,赶回襄阳。到次日晚间又来。原来曹公以为,五十骑太少了,还是各带两百骑,也好支应场面。   关羽将曹公的回书出示给左右观看,大笑道:“五十骑还是两百骑,在我面前哪有区别呢?”   到了约定时日,关羽和曹操在编县城东会面。   此时入秋,一路行来,只觉所经村邑寂寥,平野荒凉。此地本来有些民居,但因为近来战乱,百姓逃散一空,房舍俱都倾颓,半人高的蒿草遍地横生。听到骑队经过以后,有些豚鼠满地乱窜着躲避,狐狸和狼胆子大些,踏着断裂的垣墙,抬眼张望。   而在稍远处,编县城也已经被毁了。雷远曾经登临的那处城台被烧得焦黑,稍微有风吹过,簌簌的土石就沿着破碎表面滚落下来。城里还有活人吗?雷远完全不知道。   此时临时负责哨探的周仓带马回来:“君侯,曹公就在前头。”   关羽微微点头。   而其他人下意识地挺起胸膛,打起精神。   跟随着关羽的有雷远,还有周仓带着的两百骑。待到近处,只见在曹操身后的,是许褚和骑兵两百。   许褚看到雷远,两眼一眨不眨地瞪着,瞳孔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雷远不理会他,再往北面山头眺望。可见两山连接的山坳平坦处,还有一支密密麻麻的黑甲骑队虎视眈眈。粗略估算,怕不有千骑。   关羽捋了捋胡须,眯眼看看曹操,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   曹操一点也不尴尬,微笑道:“君侯别来无恙乎?”   “多承看顾,关羽身体康健。只是,曹公却瘦了许多。”关羽道。   曹操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嘿嘿低笑道:“云长有心啦,吾腹有肥腴,尚不甚瘦;胸中更是血气犹在,争心不衰呀。”   关羽应声道:“曹公若再图南下,关某依旧奉陪。或者明年春夏水张之时,我往襄阳恭迎亦可。”   “云长有意,可往许都、邺城做客。区区襄阳,算得甚么,你只管来!”曹操大笑。   雷远策马立在关羽身后丈许,好奇地看看曹操。此前他在灊山中,曾经带扈从二十余骑冲突曹操本队,还往麾盖处射过一箭。但当时兵荒马乱,他真没能探看这位天下枭雄的相貌。   此时看来,曹操也不过是个渐显衰老之态的胖子罢了。虽然体型很壮硕、面泛红光,可是胡须和鬓发都显得稀疏,脸部皮肤也有些松弛的迹象。他说话时,双眼如鹰隼般瞪视对方,偏偏上下眼睑时不时猛跳几下,明显削弱了本来该有的威势。   曹操注意到了雷远的视线。   “这位是?”   关羽还没说话,随侍在曹操身后的许褚沉声道:“这位便是刘备所署奋威将军、宜都太守雷远。”   “哈哈!”曹操上上下下地看看雷远:“原来便是此君!好,好,我记得你了。”   雷远按剑挺身,只颔首为礼:“江淮野人,向曹公问好。”   换在数年前,能见到这样的大人物,只怕雷远先要腿软。但这几年里,雷远见得大场面多了,见得非凡人物也多了,便显晏然自在。   曹操皱了皱眉,不再多说什么。   他与关羽又闲谈几句,说了些当日在许都游猎的旧事,随即笑道:“云长你看,你身后这些将士们,居然如此紧张。究竟此时情形,与当日许都大不相同啦,哪里还能容得自在畅叙?罢了,没甚趣味。就这么散了吧!想来不久以后,便有暇再会!”   关羽默然片刻,在马上行了个揖礼:“那便别过吧。”   曹操拨马离去。   关羽也往蓝口聚的军船停泊处折返。   雷远问道:“君侯可有所获?”   关羽想了想:“曹公恐怕无意长期经营荆襄。我估计,不久以后,他便会着手迁徙荆襄百姓至中原各地,而将襄阳、樊城等地建为军镇,彼此支撑固守。”   而在另一头,曹操策马走了一段距离,忽然松了口气。   “丞相?”   “关羽这厮,色厉内荏,几乎把我吓住了。不过,他终不好意思明着蒙骗我……”曹操沉吟道:“这两年荆州军必然无力北上,荆州防务不会有什么问题。乐文谦只要好好守城就行啦。我们可以先去安定腹心,好得很!”   许褚半懂不懂,只道:“丞相英明!”   曹操忽然又道:“那雷远自称江淮野人,我觉得有点耳熟……好像什么时候听到过。仲康你可记得?”   许褚摇头。   曹操也不为己甚。策马走了片刻,忽然骂道:“我想起来了!原来是这个混蛋!可惜了我的七宝刀!”   许褚只紧跟着,并不言语。   这些日子,曹操虽然看似精神健旺,极有活力地分派荆襄各地的军务,然而非常容易因为随便什么小事徒然狂怒。左右动辄得咎。   昨日午时,有个新得宠的侍妾蹑手蹑脚靠近,想为瞌睡的曹操加披一件皮裘,结果曹操猛然惊醒,暴跳着一剑就将这侍妾杀了,事后连句解释都没有。   许褚不太明白丞相何以如此,但却知道,像丞相这样以天下为纹枰的英雄,所要承担的太多,也太沉重了。他所表现出来的,和他真实的意态是否相符,根本没人能猜透。不管怎么样,不要乱说话,便不惹祸。   骑队肃然了片刻,曹操忽然额头血管暴绽,他又喝道:“还有那柄剑!那雷续之身配的长剑,不是当年我惯用的青釭吗!” 第五百九十四章 人心   曹刘两军在汉中的战争,从初夏延续至秋。荆益两州十万之众出征,至少十万以上的民夫沿途运输粮秣物资,支援供给前线。以成都为中心的益州各地,为此竭尽了全力。   到这时候,据巡查各地的官员禀报,几乎每个益州的郡县,都出现户口显著减少、荒田大增的情形,较之于去年荆益相争之时,整体情况要恶劣许多。   而汉中诸县除了支应曹刘两军以外,还遭到凉州诸军的盘剥侵害,于是岂止户口大减、百姓相携逃亡。为了支撑战事所需,汉中周边大量尚未成熟的麦田,都被割取充作军粮。这样一来,稍有应对不慎,饥荒便不可避免。   为此,当夏侯渊授首、汉中曹军溃退以后,刘备立刻下令,开始赏赐、遣返此前大规模征发的民夫和益州各郡的郡兵,使他们尽快回到家乡,尽量赶上各地的秋收。   留守成都的军师将军诸葛亮派出众多得力部下,一部分沿途接应回乡的军民,另一部分则分行各地,既催促秋收,也督促各县做好粮食的仓储和调运准备,随时投入到赈济中去。   随着部众逐渐分散,停留在汉中的军队数量由高峰时号称十万,很快缩减到了四万人左右。这部分兵力也按照十二更下的制度,轮番得到回乡休养的时间。   为了填补兵力缺口,左将军府又遣出使者向广汉蜀国以西的白马羌、参狼羌部落去,向这些羌人部落征发兵力。羌氐雄健敢死,自古以来都是汉家朝廷重要的兵源地。但过去数十年羌乱下来,凉州、关中的汉家百姓固然死伤惨重,羌氐各部的精锐也凋零殆尽,且又多敌视朝廷,所以征发并不顺利。   但对于左将军府来说,这本非急务,只要慢慢着手,诱以金帛、慑以威令,总有将这些蛮夷彻底纳为己用的一天,所以初时只向较亲近的部落征调,征来的丁壮是否勇健也不强求。   只是,翊军将军赵云就难免为此头痛,他不得不花费更大的精力去挑选新兵、加强训练。   他这“翊军将军”官位,前代未有,也是玄德公拍脑袋想出来的杂号之一。职权是左将军、大司马的中军指挥官,同时也监管诸将,并负责预备队的调拨和新兵征发、训练。大体而言,他与诸葛亮类似,都是以较低的职务,而实际掌握较重大的权力。   这一日,赵云巡视了在武兴的一处新兵营地,随即赶回到南郑。   半路上看到有兵力调动,问了才知道,原来数日前传来消息,马超终于攻占了冀城,杀死了凉州刺史韦康和下属官吏上百人。驻在长安的钟繇遂遣阎行等将领兵三万,进驻雍、郿等地戒备。   按说关中凋敝非止一日,早就不复当年“沃野千里、蓄积多饶”的天府之称。也亏得钟繇这等名臣,经营整备的能耐当世罕见,这才能在汉中失败后不过一个月,又能调动三万人出外。   因为雍、郿等地正对着褒斜道。纵有五百里石穴天险为凭,为防万一,汉中这边,还得相应调动兵力往褒口以南驻扎。   负责带领这支兵力的是魏延。   赵云在路上遇见的,便是他们的后队。   为了支撑这支兵力,汉中本地的府库钱粮估计将要彻底抽空。   赵云和几名扈从策马走在路上,放眼四望,田间劳作的多是老少和妇人。   扈从去问过,回来禀道:“此前曹军抽调青壮,有许多战死了,现在左将军征发许多人去修复城池……这倒是好事,被征发的人都有口饭吃,胜过在乡中饿着。”   赵云微微点头,继续赶路。   他自有府邸,但因为这趟从武兴回来,顺便用驮马装了些关于新兵征发的文书簿册,还是尽快交到有司手中好些。所以他赶在黄昏前,往南郑城东北角,原先张鲁的汉中太守府、现在的左将军驻地去。   待到抵达时,却远远看见刘备换了身便服,带着十几名左右出来。   赵云连忙下马,疾步向前:“主公?”   刘备向他扬了扬手:“子龙来了?甚好,陪我出外走走,透个气。”   “是。”   赵云是一丝不苟的性子,有时候甚至显得古板。虽然应了命,他仍然先往府邸中去,要那些文书交托给负责的官员。只不过脚下匆匆小跑,动作快了许多。   过程中,刘备就在府邸门口等着。以刘备现在的地位,但有所命,谁敢让他等?赵云偏偏就这么做了,而刘备也一幅理所应当的样子。   李严这时从府邸中出来,看到左将军在门口等着,吓了一跳,慌忙躬身。待到听说左将军是在等待翊军将军,李严向众人连声赞叹,脸上除了羡慕神色,又隐约有些惆怅。   片刻之后赵云出来,与刘备并辔缓行,但稍微落后半步。   南郑有内外两城,外城城周四十里。据说外城乃是高皇帝为汉王时所修筑,此时已经大半荒废。有几处城门坍塌了,再经上百年风吹雨淋下来,变成了几个土包。   刘备驰马上去,回头看看南郑城,再看看南面稍远处的汉山。   赵云挥退其余的扈从,一人跟在刘备身后。   “初平年间,我在伯圭麾下栖身,遂与子龙结交。到如今,一晃二十载啦!这二十年里,咱们这些人,云长、翼德、子龙和我,经历过多少磨难,吃过多少苦头啊!那时候虽然屡屡颠沛,但所有人意气相投,心志如一,倒也痛快。哪像现在……”   刘备喃喃说着,而赵云恭谨侍从,像是仔细听着,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   “此前攻战之时,益州诸将攻坚克难,所部折损甚多,于是战后不久,来敦促赏赐、讨要官爵的不止一人。我答复说,总得等到战局底定,再大会诸将,一一叙功,有些人便不甚满意。他们始终把左将军府当作外人!另一边呢,荆州人则……”   刘备说到这里,微微摇头。   “此前孟德提出,要用荆襄士人换取在荆州战事中被俘的夏侯惇和张郃等众。这书信我还没回复,外界就传得沸沸扬扬,闹得大批士人登门求恳……我答不答应尚在其次,如此轻佻行事,军府中还有机密吗?”   “主公,终究事关家人桑梓,这是人之常情。”赵云道。   刘备叹气道:“是啊。他们当然没有错,这是人之常情。咱们的地盘越来越大,部下越来越多。这人情,就越来越难掌控,越来越难平衡啦。”   世人都说,刘备宽宏大度,有英雄之略。可他自知,自己只是个起于微末的老卒罢了。因为别无任何倚仗,才只能用宽宏大度来收服人心。可宽宏大度总有限度,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也难免叫人憋闷。   刘备随口抱怨了一句,又自觉失言。   他笑着转向赵云:“倒是子龙的佳婿……自来荆州数年转战,辛苦不停,却从无错处,很难得!”   赵云微微躬身,并不答话。   “可惜,庐江雷氏的宗族力量过于庞大了。纵然有功,终究不似自家元从那么如臂使指……”刘备嘟囔了几句,忽然又想到了另一桩事:“对了,赤岸那边的仓库营建,到底开始了没有?你来南郑的路上,有没有去看过?”   刘备少年时不喜读书,而好狗马、音乐之类;成年以后行事也多快意纵横的侠气。如今虽然年已五旬,那种骨子里的豪爽轻躁还是改不了;他与人谈话的时候,就某项内容说不了几句,注意力的焦点就会非常迅速地变化,而把原先的话题抛到九霄云外。   赵云倒是很习惯了,当即答道:“确实去看过了,工程铺开得非常快。” 第五百九十五章 联盟   刘备所说的赤岸,在南郑城西北面的深山大谷之中,是汉中往关中去的重要物资储藏转运之所。   刘备在跨有荆益,占据汉中之后,虽然内部尚有诸多问题须得一一理顺,但整个政权欣欣向荣的声势已成。在军事上,他们已经提前开始向关中方向的准备工作了。   与此同时,作为势与曹刘成鼎足的江东方面,就未免尴尬。   皆因吴侯围攻合肥,已经整整两个月了。江东之众先以蚁附,又施砲石,什么声东击西、围三阙一的套路也都用过。每日里杀声震天、鼓声如雷,成千上万人的热血泼洒城下,可张辽据守的合肥,依然屹立如初。   从一个月前,江东动用上万人手在合肥城外垒起土山,意图以土山连上城垣,然后挥军破城。然而城上箭矢如雨而下,负责填土堆积的士卒死伤惨重,待到土山渐高,城上守卒早就造好了箭楼,站在箭楼上继续乱射。一时间土山上的将士仿佛箭靶,上去就只送死,江东诸军俱都气沮。   此时已到了秋天,巢湖的水势慢慢减退,江东水军往来濡须水,已不似往日方便,再过几日,某些五楼大舰怕都要搁浅。十万大军的消耗,随着天气渐凉而一点点增加,而军中将士的身体状态,则开始逐渐下降。几处军营都报说,开始有将士得了疫病。   到这时候,部属们开始拐弯抹角地劝孙权说,不如退兵吧!   孙权闻此,恼怒之极,于是连续数日亲自带着车下虎士直逼合肥,持剑督促诸将猛攻。   他的勇武和执拗,都仿佛父兄,但江东部众们的耐性和毅力,却毕竟有极限在。   他眼看着每日里动员参战的将校愈来愈多,都干打雷不下雨;到了最近几日,往往上万人的大军如浪潮汹涌而出,却连合肥城头的夯土都没法打湿。   这样一来,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一次的江淮攻略,只能到此为止。   虽说先前拿下了皖城,虽说利用庐江雷远的力量击溃了夏侯惇,虽说于禁所部坐守寿春,竟不敢以一兵一卒南下支援合肥……可合肥城偏偏就拿不下,于是广袤江淮土地,也就只有还给曹孟德了。   曹孙之间的对抗,来日方长。孙权下定决心,退兵。   江东陆军依托水军,来去都很便捷。当下各部逐渐收缩到南淝水的一处渡口唤作逍遥津的,然后按照事前的编组,有序登船。   为了彰显自家的勇武,孙权亲领虎士断后,准备等到诸军皆走以后,再从容登船撤退。   将至傍晚,最后一批将士已经登船了。数十艘大小船只正排成首尾相连的长长队列,顺水往下游去。它们要到十里以外的一处汊口,才能让开河道,使孙权本人的座舰得以行驶过来。   孙权转过头,再看看合肥。夕阳照耀下,合肥城的城垣轮廓仿佛一尊亘古未动的巨兽,收敛爪牙趴伏着,望之令人心惊胆寒。   孙权下意识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他随即又反应过来,此举颇显畏惧,于是叹了口气道:“下一次来,可以试试从皖城经硖石,多带步骑,沿途修建坚实营垒。那就不用每次都受限于水势,虽胜而无法攻陷城池了。”   左右都道:“正是,我军在江淮纵横往来,并无敌手。若非秋冬水势枯竭,怎容合肥长久骨鲠在喉呢……”   此时长史诸葛瑾匆匆赶到:“将军,益州军报。”   孙权皱眉。   前些日子,驻在江陵的关羽发了份文书过来,讲述自身击退曹公主力的经过,鼓励江东慢慢攻打合肥,无需担忧曹军的支援。这信上文字倒也客气,但通篇透着一股炫耀的味道,令孙权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现在益州那边又来军报……难不成,刘玄德把汉中拿下了?   正这么想着,诸葛瑾稍稍压低嗓音:“玄德公亲提大军,阵斩夏侯渊,逼死了徐晃。曹军大破,死伤万计,尽数逃亡关中去了。玄德公……已尽得汉中。”   孙权倒抽一口冷气,强自保持着仪态,把军报拿来看了看。   “玄德公所部竟然如此善战!看来,我孙刘联盟,必破曹贼啊!”他笑道。   诸葛瑾应和着笑了几声。   孙权听得出,诸葛瑾并不是真笑,正如孙权自己的笑声中,也没多少喜意。   孙刘联盟从赤壁战前形成,一路磕磕碰碰地走到现在。刘备藉着这个联盟的势头,从公安到荆南,从荆南到大半个荆州,再到现在跨有荆益,虎视关中。在凉州,还得了赫赫有名的马超为盟友。   与刘备相比,江东得到了什么呢?   借了半个江夏和半个长沙,算收获么?   如果那算收获的话,在江陵城下战死的无数江东将士甘心么?对外号称说,被大风吹翻战船而死的程老将军甘心么?分明死于荆州人手,却假模假样推给荆蛮的周幼平甘心么?还有至死都在推进南夏之帝业,试图全据长江之南的周郎,会甘心么?   孙权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否甘心,但孙权本人,绝不甘心。   孙权感觉自己心里有一团火,不知从哪里烧了起来,转眼就要烧透他的五脏六腑,烧透他维持理智的神经。他用尽了一切毅力,才维持住笑脸。可他的手上不断用力,已将那份帛书拧成了一团。   “刘玄德竟然如此善战!”他像是呻吟般地又说了一遍。   站在合肥城下的他,深切感受到曹军有多么难缠。此刻合肥城中这位张辽张文远,只是曹公帐下诸多名将之一罢了,所领有的兵力,不及江东之众十分之一。己方苦战两个月,竟然不得合肥片瓦。   与之相对的,夏侯惇、曹仁、夏侯渊、张郃、徐晃,这些都是至少不逊色与张辽的将领,带着数万乃至十数万的雄兵。而他们在刘备面前,甚至在刘备的部将面前,竟没有一丁点对抗的能力,纷纷败了。   之前孙刘两家在荆州对峙,孙权虽然吃亏,却还能找些理由以保持基本的自信。但现在,这份最基本的自信都开始动摇了。他有些茫然地想道:这样下去,所谓的孙刘联盟,究竟意义何在?而江东在这联盟中立足,究竟靠的又是什么呢?   他喃喃地道:“刘备……刘备这厮怎么就如此厉害!当日就不该放他回公安!”   诸葛瑾只作未闻。   而吕蒙忽然从前头疾步走来,喘着气道:“将军!侦骑禀报说,合肥城门忽然开了!城中守军呐喊杀出,直往逍遥津来!我们是不是尽快过桥,往逍遥津南面去,暂避曹军突袭?”   这句话说得,好似往孙权胸中跃动的怒火上倾倒膏油。孙权猛啐了一口,握紧腰间宝剑,厉声喝道:“你慌什么?数千精锐在此,还怕他们突袭?怕这一群困守孤城数月的疲惫之兵吗!”   (第四卷 完) 第五卷 群燕辞归鹄南翔 第五百九十六章 战后   建安十七年冬,十月初。   这场波及曹刘孙三家、战火覆盖五州数十郡国的大战,在绵延大半年以后终于渐渐停歇。   兵法有云,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而在这一场战斗中,各方出动的步骑车船数量之多,何止千数;兵力调度距离之远,何止千里;每日里消耗的物资钱财,又何止千金?   这样的大规模战事,无论孰胜孰败,都会对己方的后勤、经济,乃至底层民生和稳定造成巨大的冲击。不谈荆益两州府库俱空,百姓劳困,只雷远听说的,在益州各地的盗贼叛乱,就不下数起。   所谓盗贼,许多都是因为难以承担官衙盘剥,而不得不奋起的普通百姓,还有与官府矛盾无法遏制的州郡大姓、蛮夷首领之类。自益州易手之后,诸葛亮实际治理蜀地,也难以避免叛乱。曹孙两家面临的地方混乱情势,超过荆益两州何止十倍?   于是,失败者固然需要长期的休养生息,以图卷土重来,胜利者也完全没有力量扩张战果了。   当然,究竟何方胜利,何方失败,三方都各自有其说辞。   比如在曹公这边,声称己方在江淮、汉中、荆州三线,都获得了巨大的胜利。   在江淮,荡寇将军张辽以八百勇士突阵,前后斩杀江东重将陈武、宋谦等,重创江东数万之众,几乎活捉孙权。此战之后,江东小儿闻张辽之名,不敢夜啼。张辽遂以此功绩晋为征东将军,统率江淮诸军。   这是毫无疑问的辉煌胜利,甚至能掩盖夏侯惇的失败。   而其他两线就要稍微粉饰一番。   比如在汉中这边,吹的是凉州勇将、犍为太守阎行奋战于逆境,阵斩益州名将吴兰,并连续击溃泠苞、邓贤所部,威声大振。   又因阎行数年前就依附曹公,将父母都送往邺城,曹公遂以阎行之父为列侯,又表阎行为平贼将军,统领凉州诸军,副丞相曹丕亲自设宴慰问,拉着阎行的手臂对左右说,这是我的左膀右臂呀。   而在荆州这边,因为江陵城下的败绩过于鲜明,实在没有合适的角度。最终官员们纷纷上表,着力夸耀了新任骁骑将军曹彰的勇猛善战。曹彰确是罕见的勇将,后来领虎豹骑与荆州军的历次小规模战斗中,手格敌军数十,这也说得过去了。   另外,江夏太守文聘因为击退荆州水军,进封延寿亭侯,讨逆将军。   曹公亲提大军在许都坐镇,一一颁发了这些升赏和任命。年初时,皇帝已命曹丞相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如萧何故事,只是曹公并没有往许都去亲自接受这份荣誉。直到此刻,曹公时隔许久见了皇帝一次,倒是把这些殊荣全都用上了。   与此同时,许都朝堂上再度兴起声浪,说要修古建封五等。   只不过,前番提出此议,明摆着是替曹丞相代汉而造势。这会儿却有不少人说,当今天下的局势如此纷乱,不妨封拜江东孙权、凉州马超、益州刘璋为公侯,冀望他们为汉家辅弼云云。于是原本的反对者们一时摸不清曹公的真实意图,就连在朝堂上的反对,也不似原先那么有力。   至于孙权,当然也有得宣扬。   江东以水军为凭,纵横大江,但若北方势力直抵江畔,其实天险便为两家共有。水军也未必能一直占据优势。故而赤壁之后,江东便屡次发动大军争夺合肥,以将曹军彻底迫离南方水网地带,使江淮地带成为天险之外的又一道防线。   虽然连续数年下来,合肥岿然不动,但这次毕竟已经夺下了皖城。皖城作为曹军贴近大江的最后一个要塞,既然易手,便譬若打开了通向江淮的门户,从今以后,江东大军就有了在北岸的坚固据点,进可攻,退可守,不复往日那般局限于水势消长了。   至于张辽逞威的那两次……咳咳,大胜之下,区区小挫,不足道哉。   伪装出的胜利者如此热闹,真实的胜利者,以连番胜利夺取汉中,进而威慑关中的左将军刘备势力,反而一时有些沉寂。   刘玄德公夺取汉中之后,并未返回成都,而是带着规模巨大的文武僚属们继续驻留在南郑,并安排得力部属出面,修复城池所受的损坏。与此同时,驻在成都的军师将军诸葛亮,也不断调动大量物资至汉中,反倒是对于此前立功诸将的升赏封拜,都迟迟没有消息。   有些性急的将校难免抱怨,而比较机灵的人则反倒愈发充满期待。渐渐的,某些消息从聪明人那里传开,于是荆益两州范围内,越来越多的人都开始翘首期待了。   对此,雷远倒并不在意。   此世种种虽然渐与前世的记忆不同,但大势尚未扭转,雷远便总能猜估到一些动向。但他并不热衷于从龙之功,于是某日向关羽请辞,终于得以回到夷道城去,得以放下琐事,陪伴怀胎八个多月的赵襄。   以赵襄的身份地位,当然不缺伺候的人。不谈庐江雷氏宗族中的照顾,雷远在江陵也连着去了多封书信,按照自己脑海中的记忆,要求保障饮食、适当运动,甚至对睡姿和衣着都提了一通建议。   赵襄的身体底子比寻常女子强健得多,但妊娠反应较强烈,饮食上头很不适应,晚间也睡得不好。所以到这阵子,她的性情难免变了一些,不似先前那般淡然。   雷远返回夷道的这一天,赵襄接到自家夫君之后,竟然悲喜交集,哭了一夜。雷远反复问她何以这般,她才道,此前日夜忧惧雷远在江淮遇到不测,又怕自己所孕的不是男孩儿,无法作为庐江雷氏的继承人,直到这会儿才稍稍安心。   雷远不禁大笑。笑过以后,他对赵襄道,身为武人,难免要冲锋陷阵,这没有办法。但我如果到了不得不做决断的时候,恐怕多半会降敌以求保存有用之身。   赵襄听了先笑,之后忽然大怒说,我的夫君岂能屈膝以事国贼呢!于是当夜就把雷远请出了寝室,让他在办理公务和读书的偏房睡了一晚。   雷远连连告饶,却还是被赶了出来。他自己也知这话说得荒唐,但这情形本身并不让他恼怒,反倒觉得自家夫人愈发可爱。   次日早晨,有灿烂阳光洒进屋里,雷远睡意朦胧地睁开眼,正开始盘算着该如何觅个理由,好好地奉承自家夫人,李贞却来求见。 第五百九十七章 来客   雷远打了个哈欠,在榻上坐起道:“含章,你来吧。”   待李贞入来,雷远一边略作洗漱,一边问道:“有何公文?”   李贞躬身道:“并无公文,是孟子度来了。”   李贞所说的孟子度,名唤孟达。此君乃是蜀郡太守法正的同乡好友,建安初年与法正一同往蜀地避乱,后来又作为法正的副手,一起代表刘璋邀请玄德公入蜀。再之后,他与法正一同为荆州鼓吹,颇立功勋,待蜀地平定,他因功被擢为中郎将。   雷远在江陵时,就接到汉中转来的军报,原来玄德公既定汉中,进而将视线投向汉中东面的西城、上庸、房陵等地,有意依托汉水,向汉中以东扩张势力,从而打通荆州和益州间的另一条通道。   这片区域原本统归于汉中郡的管辖,自从汉末丧乱,诸多地方豪强据于千山万壑之间,形同割据多年。张鲁占据巴汉,与刘璋反目以后,刘表曾遣军进驻,将房陵县升格为郡,遣了官员管理。   但房陵以西的大片区域,一来道路艰险,难以通行大军,二来又少户口和物资产出,所以长期以来,都为地方豪强申氏掌控。   此前曹公降伏张鲁,另外将这片区域划分成了上庸、西城两个郡。郡守分别是申氏的两名重要人物申耽和申仪。   待到玄德公控制了汉中,自然不会允许汉中东面这条通道还掌握在亲曹势力手中,于是便决意将之纳入控制。   负责此项攻略的,便是中郎将孟达及其宗族部曲四千人。   孟达与法正同时入蜀,法正汲汲于仕途,而孟达则首先注重宗族势力的经营。十数年来,他在蜀郡买田置业,招揽部众,一手办下了多个田庄,并组织起宗族部曲势力。   待到法正担任蜀郡太守以后,对同乡好友厚加亲待,于是孟达的宗族便愈发扩张起来,雷远远在荆州,也听说扶风孟氏在蜀中坐拥良田万顷,部曲数千家。   考虑到他一次就能出动四千部曲前往千里之外作战,单以宗族规模而论,似乎与庐江雷氏差相仿佛,在荆益两州,怕已处在最顶端了。   然而玄德公对地方的治理确实有其独特手段,须臾间,孟达便由中郎将提升为偏将军,凭着自家宗族部曲,担负起了由宜都向北,攻打上庸三郡的重任。   当代的地方强豪投效某位雄主以后,难免要被驱使来东征西讨。比如曹公麾下的李乾李典叔侄和李通、臧霸、许褚、文聘等等,又比如孙权麾下的每一名将校。雷远本人也是如此,他自抵荆州以来,固然极受优待,但三年来各项战事不休,实在也很辛劳。   当然,如果打赢了,自有好处。据说孟达已内定为上庸太守,并全权负责西城、房陵和上庸三郡的军政事务,可以一跃为极重要的二千石大员了。为了二千石的地位,领兵往宜都以北那些人迹罕至的深山走上一趟,那也值得。   雷远在江陵得报以后,已令向朗出面,在秭归县安排孟达所部的营地,并供给一应军需。只是,在他的记忆中,这四千人应该前天就抵达了秭归,并开始征集地方上的民夫……怎么李贞这会儿来报,说孟达到了?   于是他含着一嘴盐水,有些疑惑地看向李贞。   李贞连忙解释道:“孟子度的部曲在秭归没错,他本人来夷道了。就在外头求见宗主。”   雷远连忙加快洗漱的动作:“快快有请!”   待李贞领着孟达进入待客的厅堂,雷远降阶相迎,两人见过。   只见孟达大约四十来岁的年纪,身材不高,脸庞黑瘦,颌下短须,面部皮肤很粗糙,看起来绝非养尊处优之人。他穿着一身皮甲,腰间悬着缳首刀,装束与寻常军官并无不同。   雷远不禁想到,听说孟达在蜀中有擅于文辞的名声,但既受军令,这会儿却一派武人打扮,丝毫不见半点特殊。看来举凡能在史书留名之人,必定有其非凡之处,不能轻视呢。   与孟达同来的,还有两人。孟达向雷远介绍了,高个白脸的,乃是他的外甥邓贤,与玄德公麾下的益州军将同名;另一个清瘦精悍的中年人,乃是部曲首领李辅。   雷远便让李贞去请了辛彬和雷澄作陪。   双方谈了几句,孟达道:“此番主公规取上庸,出兵两路。一路是从宜都北上的我军。另一路,则是从汉中出发的副军中郎将所部。我与副军中郎将颇有情谊,所以此来宜都,携来他带给续之将军的信件。”   雷远一愣。   孟达以为雷远长期身在荆州,不知副军中郎将是谁,便解释道:“便是刘伯昇。”   雷远连忙笑道:“原来子度兄与伯昇也是好友?”   孟达答道:“正是。之前我随孝直来荆州,蒙伯昇领兵沿途接应,故而彼此结交。主公让我和伯昇两路攻取三郡,大概也是觉得我和伯昇友善,能够彼此配合之故。”   雷远忍不住觉得有些荒诞。您两位?孟达和刘封,彼此友善?我虽不熟史实,却也隐约记得你们两人在上庸彼此攻讦争执,闹出不小的事端来啊?   但他面上并不显露,殷勤道:“伯昇的好友,便是我雷远的好友。想来主公也相信,宜都郡必定全力支持子度兄的进兵,必使足下势如破竹,开疆辟土。”   孟达十分高兴,哈哈大笑着,从袍袖间取了刘封的信件,呈给雷远。   雷远收了信件,先不急着看,只和孟达谈些闲话。   聊过几句便觉,孟达其人气度大方沉稳,而口才极佳。他先谈到荆益局势,又剖析上庸等地的地理,无不如数家珍,诙谐有趣。不止令人如沐春风,更使人忘了他颇显沧桑的外貌,而以名士相待。   随着雷远威势渐增,近来部属们对他愈发敬畏,倒很少有机会与人这么随意攀谈。孟达既然要往上庸,说来又是宜都郡的邻居,日后同对上庸以南、宜都以北的巴賨部落,或有许多合作的地方。当下宾主俱都愉快。   正聊得入港,跟随雷远多年的婢女阿堵从后堂直闯入来:“小郎君,夫人腹痛难忍,当是……当是要生了!”   “什么?”雷远大惊跳起。   “夫人当是要生了!”   雷远叫道:“昨晚不过稍稍着恼,竟要恼出孩儿了吗?”   话音刚落,又一名婢女来报:“夫人动了胎气,确是要生了,已经令人去请医官!”   见雷远手足无措,阿堵连忙宽慰道:“小郎君只管待客,诸事有我们呢。”   说完两名婢女告退。   这让雷远如何能静下心待客?雷远在堂中推磨也似打了几个来回,终于向孟达躬身行礼,歉意道:“子度兄,本想与君畅叙,怎奈今日不巧……”   孟达连连道:“续之,请便,请便。”   雷远顾不得再多说半句。他提着袍角,转身便往后院狂奔过去。 第五百九十八章 佳儿   当日张飞担任宜都太守的时候,在夷道县衙的基础上改建出了太守府邸。所以规模不大,前院三进,后院被完全推平了,当作跑马练武的场地。   此后雷远接替张飞出任宜都太守,初时大体沿用张飞所遗留的格局。   待到后来,因为身兼军政多职,奋威将军、宜都太守、护荆蛮校尉各有一套僚属班底,连带着庐江雷氏宗族的事务也有一整批人来负责。这些人分散在城中各处办公的话,颇有不便。于是便藉着历次修缮城池的机会,将太守府大大扩建一番,使诸曹都有专门的工作区域。   与之相对的,后院则始终保持着练武场的模样,只在场地一隅划出的小院里稍设扶疏花木,以供赵襄起居。这倒不是雷远苛待妻子,实是赵襄本人对练武场更感兴趣些,几次阻止了雷远改造的意图。   从间隔前后院的月洞门进去,要走过百余步的开阔场地,才能到那处小院。于是许多闻讯而来的部属就环绕在月洞门外,静静等待着,偶尔彼此低声交谈几句。   再过一会儿,更多人赶到,除了雷氏宗族的部属以外,蒋琬、吴班、雷铜等人也派人来打听。   月洞门边的耳房里,叱李宁塔吃惊地看看这些人,怀疑出了什么大事。但过了很久也没人向他传令,于是他在耳房的门槛上坐下,因为过于无聊,于是拿出一个烤饼慢慢地吃着。   雷远则在小院外头站着。   他想要去产房陪着妻子,可是被接生婆赶了出来。于是只能站在这里等待。   他隐约听到远里有仆婢和接生婆对话的声音,间或又听到赵襄竭力压抑着的痛苦呻吟。他知道在这个年代生孩子是多么辛苦、多么危险的事,于是这呻吟使他揪心得坐立不安,偏偏又茫然失措,全然无法替妻子分担。   在众人眼中,只见宗主满脸忧色,眼神散乱地呆站着不动。这状态与众人熟悉的太不相同了,于是每个人都小心地离他远一些,不敢有丝毫的打扰。   从雷远在灊山中忽然奋起,夺取庐江雷氏的大权,到现在已经三年多了,一些逐渐了解雷远的宗族中人私下里说,宗主看似恂恂若文士,其实心肠冷硬,殊少亲情。   比如他对自家雷氏亲族,给过些良田美宅,却并不轻易让他们享受朝廷俸禄、用他们为官吏。又比如他对自己的两个弟弟,雷绪小妻吴氏生养的两个孩子雷深和雷遐,除了给他们读书习武的条件以外,也从不表露出以之为羽翼的意思。   各种各样的例子太多了,所以有人难免嘀咕,怀疑是不是当年老宗主对他太过苛待,所以现在他有意地压制自家宗亲,作为报复。   其实并非如此,雷远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应对大家族中的诸多亲眷罢了。   一来,此世讲求亲亲尊尊的尊卑礼数,而雷远实际上并不习惯,于是下意识地避让的远些。二来,由后世所得的意识,又使他与此世带着疏离,使他未必对眼前每个古人都报以真挚的感情。   既如此,还不如冷淡些。多谈利弊,少讲其它,做个威严的宗主。   但这会儿雷远实在威严不起来了。   此刻他重新感觉到了真实无虚的牵挂,就如当日在天柱山里,他和兄长雷脩彼此扶持的感受一般。   他听到阿堵不知何时来了,在身边对他说:“小郎君,莫慌,顺利的很……你要不要喝口水,用些食物?已经到中午了!”   阿堵是雷远母亲给他留下的侍女。到这时候,只有阿堵敢来劝他。   “不用……”雷远真没注意到时间。他挥了挥手,勉强道:“你不要陪着我,到里头去看着!”   “早就安排了得力的婆子伺候,小郎君不要太过忧虑。何况,咱们这里照顾妇人生子的能耐,本也比他处强些。”阿堵安慰他。   雷氏宗族抵达荆州以后,部曲和依附民都得到妥善安置,生活水平也有保障,故而妇人怀胎生子的很多。从去年起,雷远积极促使自家部曲与荆州地方联姻,于是俨然就有了婴儿潮的意思。   为此,雷远专门托请左将军府招揽名医和擅于安胎养胎的老妪,给予他们优厚的待遇,使他们为郡中妇人产子的提供服务。自今年初以来,他们还总结了一些保健保育的口诀,在郡中广为传播,雷远特地问过,确实减少了孕妇难产的概率。   赵襄即将临盆,这些人自然更加奉承,早已经做足了准备。   可是雷远依然担心。   他大声问阿堵:“你说食物?是不是该给阿襄准备些吃的?她这个样子,怎么受得了?”   阿堵心里觉得,恐怕夫人断然吃不下东西,但她不好对雷远争辩,便匆匆回小院里去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就在雷远渐渐控制不住烦躁情绪的时候,他的耳中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很细弱的声音,却从许多人的笑声中飘飘荡荡地传了出来。   雷远掏了掏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地往前一步。   他又有些害怕,回头去看聚拢在月洞门外的众人。但他们距离太远,完全没有听到声响,只睁着眼睛回看忽然行动的雷远,以为他将要有什么吩咐。   雷远回身。他发现自己忽然出了一身汗,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这时婴儿的哭声愈发清晰,阿堵匆匆跑出来,笑着向雷远施礼:“生了个儿子。”   “阿襄呢?”   “夫人无事,正在休息,一会儿就可以去看了。”   “那就好。那就好,好好休息。”   雷远犹豫了下,又问:“孩子似乎早产,可还健康么?”   “虽说稍微轻了些,但很健康,小郎君不必担心。”阿堵连声宽慰他。   这时候,另有人将这消息传到了外间。于是月洞门周边的人们全都欢笑起来,有人甚至当场手舞足蹈。片刻后,数十人一齐拜倒,大声道:“恭喜将军!恭喜将军!”   雷远向他们笑了笑。   是啊,有了孩子,确实值得恭喜。   从此以后,自己的功勋和事业便有了继承人,希望当他长大以后,将会看到一个更好的世界。   有个婢女跑来问道:“将军,外间诸君都说,准备了钱财赏赐军民,以增欢庆。另外想问将军,既得佳儿,可有大名?”   孩儿的名字,之前想过好几个,还曾请教过蒋琬和向朗这样的文才之士,但因为孩儿早产的缘故,当天尚未定下。   雷远沉吟了半晌,道:“大名不急,可再细细斟酌。眼下惟愿这孩儿身体壮健,不妨先用个小名,就叫‘阿诺’吧!” 第五百九十九章 家人   那婢女小跑回月洞门边,对文武们道:“将军说,尚不曾得大名。眼下惟愿孩儿身体壮健,所以小名唤作‘阿诺’。”   为什么说期盼孩儿壮健便要名之为“阿诺”,在场众人如辛彬等,都是饱学的,却都想不明白出自何典。   辛彬道:“诺,乃承领之辞也。想来宗主冀望小公子日后能立于朝堂,雍雍穆穆而承天子意旨吧。”   周虎道:“史书上说,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或者,宗主希望小公子能继承庐江雷氏的雄武家风,为季布那样的一代名将?”   众人讨论了几句,实在不得其解,但那也无妨,既然将军已经命名,那就是个好名字,大家只要赞同就可以了。壮健云云,且当是将军过于欢喜而说了昏话。   于是众人各自散去,准备庆贺事宜。   而雷远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他一手挽着妻子的臂膀,一手轻轻点了点孩子的面颊,沉浸在为人父的喜悦之中。过了好久,他才细细端详孩子的相貌,看着很是欢喜,嘴上却道:“哈哈,有点丑嘛!”   赵襄正依着雷远,脸上除了疲惫以外,满是骄傲神色。忽听雷远这般说,她明知是玩笑,却不禁嗔怒:“把孩儿给我,你出去!”   雷远哈哈大笑,起身出外。随即又召来负责产后调理的仆婢首领,请她们务必小心伺候,要注意保暖,要保证通风,要注意清洁,要调理饮食,要劳逸有度……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以致那仆婢笑着行礼道:“郎君且放心去,我们自会照顾好夫人。”   看那意思,分明是嫌雷远碍事。   这时候的雷远满心愉悦,别人怎么说,大概他都不会生气,当即笑着折返出外院来。   此时部属们已经按照之前的准备,去分赐钱财、酒食给军民百姓了。   因为是雷远的嫡长子降生,庆贺自然隆重。普通百姓们每家都能获得布匹和米麦若干,雷氏宗族的依附民额外还得些钱币。   至于部曲将士们的赏赐,乃是用推车推着铜钱到营中发放的。事先还说好了,这些只是将军庆贺得子的赐予,之后汇总江淮等地的战功,还有丰厚恩赏,于是诸军踊跃欢呼。   再过片刻,宜都城内的文武官员、雷氏宗族中人都有登门拜访的。连带着住在别院中的雷绪小妻吴氏,也带着雷远的弟弟雷深和雷遐来道贺。   雷远与吴氏说了几句,去看两个弟弟。   雷深十六岁了,个头很挺拔,已长到与雷远差不多高,相貌显得比兄长更加清秀,眼神甚是明亮。雷远拍拍他的臂膀,觉得筋骨甚是强健,看他手上又有老茧,便问道:“吾弟颇习武艺么?”   雷深应道:“近来随延叔学习弓马。”   “哦?”雷远愣了一愣,随即笑道:“延叔所长可不止弓马,你得好好请教。过些日子若延叔允可,你来做我的扈从。”   雷深大喜,拉着雷遐深深拜伏。   再过片刻,雷远的小妹也来,奉上自家做的织物为礼品。   见到这个小妹,雷远一拍脑门道:“有件事,几乎忘了。”   他连忙叫来李贞,让他去取零陵郡送来的箱笼。   回过头来,他解释道:“前番在江陵,与习伯玉并肩作战。习伯玉现为零陵北部都尉,常见到些南方有趣的玩意儿,于是托我带给妹妹。”   顿了顿,他又道:“我这次也见到了习伯玉的兄长,襄阳习氏的族长习祯。已和他约定了,待明年开春,就为你和伯玉举办婚礼,我会出面送亲。”   雷氏小妹满脸通红,强撑着向雷远道谢,慌慌张张地退下了。   一直忙到深夜,雷远才稍稍消停。   当晚他留了辛彬和周虎等人,在院中稍稍饮酒庆贺。   周虎喝得多了,又哭又笑地道:“宗主没有孩子的时候,总觉得还是小郎君。现在有了孩儿,这才像宗主的样子!只盼小公子长大以后,便如宗主这般英武!”   雷远笑着劝他再饮一杯。   他半倚着软榻,抬头望天。天上繁星点点,与太守府中各处点燃的灯烛交相辉映。他忽然想到,上一次这么眺望天空,是在建安十四年的深秋。   那时雷远与兄长雷脩、邓铜、丁立等人拦截曹军派往合肥援助的骑队,一战击溃张喜所部的铁骑千余,直杀得曹军尸横遍野。那一晚,兄长和邓铜、丁立等人都很愉快,觉得定能扶助吴侯夺取江淮,为自家赢得刺史、将军的官位。   结果呢?   随着政权的愈发强盛,曾经掌控地方的豪强陆续都受压制。宗族的实力与政权相比,终究不值一提。再怎么看似强盛,难经风吹雨打。   当日的庐江雷氏和淮南豪右联盟,便是如此失败的。   现在如何?   对辛彬、周虎这样的宗族旧人来说,雷远有了孩子,宗族就有了名正言顺的下一任族长,以雷远为核心的小团体,也有了日后效忠的对象,这自然是喜事。   站在雷远的角度,他固然喜悦,又额外感觉到了沉重的责任,感觉到了对未来的迷茫。   从江淮回来以后,他清楚自己的声望愈来愈高,力量也迟早会随之而愈来愈强,他却反而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之感。他也清楚,如眼前这等宗族势力庞大,几乎自成派系的地方强豪地位,未必能长期为政权所容。   哪怕当日玄德公曾经亲口允诺。   雷远非常敬佩如今主政荆益的大人物们。在他的眼中,这些人无愧于后世的传颂,的的确确都是怀抱大志、力图重建清平世界的英雄。   可地方和中枢的关系,既不取决于地方的忠诚与否,也不是中枢某个人的决断。这是大局所迫。   此前数年,雷远对此并不太忧虑。他一度抱着徐徐经营,不问外事,待“天下有变”再作区处的想法。   这是因为他自信掌握历史的走向,觉得刘备集团作为鼎足之一,迟早会需要这样一股强大势力来稳定荆州,乃至支撑政权。到那时候,只怕成都方面唯恐雷远的力量不够强盛,更断然没有压制的能力。   然而,这回往江淮走了一圈回来,他眼看着局势渐渐与自己的记忆不同了。玄德公的力量比雷远预想的要强盛得多。某些事会不会发生,他便没有绝对的把握。   既如此,庐江雷氏这个豪武宗族,身在玄德公的政权之中,究竟该如何自处呢?   总不见得自家解除武力,去朝中做个高官?雷远微微摇头。不是那么简单的,他也不愿意放弃手中已经掌握的力量。   无论合作、妥协、退让抑或斗争,雷远本人都不畏惧。两世为人,他从一个普通蚁民,做到颇具势力的军政首领,经历了很多。至少,眼界和胆量已经练出来了。   可今天,当他亲眼看到自己的孩子,他忍不住想:   这个孩子以后会面临怎样的局面?会是一个美好的世界吗?我能给他一个美好的人生吗?   这时候辛彬正在盘算今日收到的贺礼,他对雷远道:“孟子度已经知道宗主得子,他说,回到秭归后,会备上贺礼。对了,另外他还请宗主务必拨冗,看一看副军中郎将的信。”   雷远收回纷乱思绪。   刘封的这份信如此重要,以至于孟达如此郑重地提起?   他掏了掏袖子,才想起书信被放在书房了,于是让李贞去取来。 第六百章 新邻   李贞应命便走。   他与雷远一般,都没什么酒量,这时候喝得有些高了,迈不了两步,忽然打个酒嗝,脚下趔趄。众人一阵哄笑。   雷远向他嚷一句:“不要急!慢慢走!”   李贞听了,反倒跑的快了。   须臾他便回来,将书信奉给雷远,又把灯火挪得近些。   打开一看,虽然孟达说的郑重,其实书信中并没什么特别的内容。大致是向雷远介绍,当日在乐乡县射猎游玩的同伴们情形如何。   雷远初到荆州,认识的友人便是刘封和关平两个,后来藉着两人的关系,又陆续认识了霍峻、马谡、向宠、习珍等人。这其中,关平现为偏将军,习珍是零陵北部都尉,雷远在江陵与他们日常往来,还与习珍约定了嫁妹的日期。   其余几位的情况,刘封在书信中一一说到:   霍峻因为近来的出色表现,就任为梓潼太守、裨将军。梓潼为新设之郡,包括了益州北部的诸多重要关隘,这个职务的重要性几与张飞所任的巴西太守相当,堪称极得重用。   向宠则为牙门将,隶属于翊军将军赵云麾下。据说因为治军勤谨,颇得玄德公的看顾。   而马谡则从左将军府中的掾属,出为绵竹县令。对于他这样的少年名士来说,这便是经过了初审,以治理一县的百里侯地位,开始仕途的第二步了。   直到书信最后的寥寥数语,刘封才说到他自己。只说将与孟子度携手,平定西城、上庸、房陵等地,到那时便和续之成了邻居,既已欢携于旧谊,复望报德于新邻。   “宗主,可有什么不妥?”见雷远览信不语,周虎问道。   “呵呵,无事。”雷远笑了笑,让李贞将书信收回。他往后倚靠着软榻,慢慢思忖。   书信本身,确实并无不妥。   这段时间,荆益之间文武官员士人的书信往来极其频繁,刘封作为故交,来这么封信,乃是理所当然。   当代的邮传驿站,通常只送公文。人们书信往来,或者委托公务往来的官吏顺路携带,或者命令部下携带书信走个专程,唤作“健步赍书”。然而待到乱世,各地邮传系统崩溃,道路断绝。同郡之内倒还罢了,一旦跨州隔郡,数百上千里的路程便如天堑,亲友之间再无音讯。   直到诸侯纷起的局面渐渐结束,占据数千里疆域的庞大割据政权出现,书信往来才逐渐恢复。在玄德公入蜀以后,诸葛亮驻在成都,便同时推动南郑和成都、成都和江陵之间的邮驿建设。   初时条件有限,大体按照前汉律令,以二十里一邮的规格,重建了上百座邮驿。又因为蜀地道路艰险的缘故,采用的全是驿骑传送,而非车传。   雷远所驻守的宜都郡和江关都尉辖区就在荆益咽喉,他早就开始了道路、邮驿和邸舍的建造,为诸葛亮省下了不少功夫,为此还得到过左将军府的嘉奖。只可惜具体负责此项工作的督邮郭辅,这时候已经不在了。   即使如此,邮驿体系仍属薄弱,除了公务以外,绝大部分私人往来书信,仍须托人递送。峡江水陆道中,除了往来荆益的商旅以外,最多的便是因公私事务送信之人。   有意思的是,玄德公初入蜀时,乃至进入成都,正式跨有荆益之时,往来传递信件之人还不甚多。待到此番汉中、江陵两地战胜,玄德公即将更进一步的传闻甚嚣尘上。于是短短旬月间,往来书信就数倍乃至十数倍地增加起来。沿江道路各处,信使、驿骑络绎不绝。   何以如此?   很简单。因为夺取汉中之后,玄德公便真正站稳了脚跟,而政权的架构和运行模式也即将确定了。   过去数年间,玄德公的力量飞速膨胀。为了适应快速发展,许多人的职权和任命都有模糊。玄德公和孔明的个人魅力和声望,在聚众的过程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但现在不同了,收获的季节已到。无数人、无数政治团体都在竭力争取,而具体该收获些什么,能收获些什么,既要与政治上的盟友商议、讨论,也需与竞争对手展开坦诚的对话,管控分歧。   在雷远前世,许多人受游戏的影响,总以为诸侯身份既定,下面无数部属自然对诸侯效忠,自下而上铁板一块,至多有个数字化的忠诚度体现,赏赐钱财既可提升。其实大谬不然。   雷远本人在前世时,带领团队规模不过数人。这数人还难免各有所求,想要捏合团队,须得花费种种心思、种种手段。何况此刻身处之地,乃是礼崩乐坏、狂狡有作的乱世呢?   就只在玄德公的阵营内部、在兴复汉室的大旗之下,便有无数的小型政治团体存在。   有元从将领身居高位,统合军中势力,俨然诸侯之下的诸侯;有荆襄名族互为羽翼,出任诸多要职,垄断左将军府的中枢;许多地方强豪照旧经营,以至于政权想要立足,先得与之合作;甚至那些失败者如刘璋、张鲁等辈,玄德公要显示宽仁,也给他们留下了活动的余地,随着时间推移,难免便有复起的念头。   从这个角度来看,雷远所在的庐江雷氏宗族势力,倒也并非格外特出。   无数基于同袍、故旧、乡党、亲戚关系形成的团体,根据不同的政治诉求、经济利益,汇合成一股股较大的力量,彼此既竞争又合作。而玄德公高踞所有人之上,便如董子所言,圣人积聚众善以为功。   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值此乱世,政治领袖想要保证部下的利益,唯一的办法便是扩张领地,做大蛋糕。   便如此前,刘季玉受困于益州人与东州士的冲突,被抨击为庸弱。而玄德公入蜀以后,荆州人的利益又凌驾于益州人和东州士之上,短时期内相忍倒还罢了,长此以外,如何得了?所以玄德公也就只有尽快尽早地发起对汉中的攻势。   汉中之战不只为了益州的安全,更是给所有部下们的明确承诺,使荆益两州无数有所求的士人相信,政权还将扩张,每个人都能在政权中实现自己所求。   当然,眼下便是实现各自利益诉求的第一步。谁也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甚至刘封也不例外。   刘封是玄德公的义子,当雷远初到荆州的时候,许多人对刘封尊称“公子”而不名。   他身为罗侯血脉,家族与汉室数百年同休戚,非同寻常;他英武善战,尤其是在入蜀过程中,所在战克,多立功勋;他又颇有人望,与玄德公麾下诸多年轻部属交好。   可数年过去,当日一同射猎游玩的同伴们陆续都建功立业,有所成就,刘封却仍然停留在中郎将的身份。而那个“公子”的称呼,似乎被所有人很默契地忘怀了。   对此,刘封本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既已欢携于旧谊,复望报德于新邻?”雷远喃喃道。 第六百零一章 大事(上)   原来关键在这两句,倒是意蕴悠长。   雷远有穿越者自带的见识,更有前后两世人生,城府较此世的同龄人要深沉许多,这会儿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刘封的意思。   他当然记得当日在乐乡射猎游玩的情形,当日在场的,都是玄德公麾下极出类拔萃的年轻人,若无意外,十年二十年后必定个个身居高位。到那时候,只要旧谊尚在,便自可携手为一股力量。   更重要的是,那日射猎,最终众人悻悻而散。皆因孙夫人纵骑奔走于原野,惊动了雷远病重的父亲,致他当夜离世。雷远本人和庐江雷氏的部曲都因此暴怒,几乎引发火并,之后又激起极大的事端,将左将军内许多人都牵涉在内。   如今孙夫人在成都,据说得到玄德公极尊崇的对待,被孙夫人带着抚养的公子刘禅,也渐渐明确了继承人的地位。从这个角度看,雷远倒确实应该与刘封叙一叙旧谊,看看能否成为守望相助的新邻呢。   这层意思藏得很深,大概孟达担心雷远不能立即体会,才郑而重之地请雷远务必拨冗,仔细看看信件。   或许,这封信件本身,就出于孟达的意思?   雷远仔细思忖,愈是细思,愈觉得有这个可能。   刘封性格刚猛,待人接物都很直率,有时候甚至显得粗疏,他多半不具备以书信微妙试探的能力,也没有这个耐心。这份书信虽然是刘封落款,却多半出于孟达的提议。   都说孟子度擅于经营家业,或许此时他眼中的刘封,乃是奇货可居,亦未可知也。可是,孟达眼中的奇货,真的就是奇货么?   雷远非常清楚,自然不是。   副军中郎将的职务迟迟未变。又在玄德公即将在汉中更进一步的当口,被派往掩护汉中侧翼的东三郡。玄德公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显了。只是刘封自己尚不甘心,而想要联络友邻,再作争取而已。   雷远有些感慨,又有些厌倦。   乱世中的武人,自然性格刚猛。可是刚者易折,想要图谋功业,怎能一味强求?退一万步,不谈刘封本人如何,孟子度的眼光和手段,又哪里能和身在中枢的诸多人杰相比?   次日雷远亲笔作书,遣人送往汉中。   信上只道:“子度来访,已具言意。将于宜都观吾兄奋厉戎武,摧折奸究之壮。及至建功之路、立德之基,盖得之于时势也。”   刘封的书信既然隐晦,雷远也只有隐晦而答。只希望这位荆州故友能够体会时势,莫要随随便便地逆势而动,徒然引起不必要的猜忌。   便如此前,赵云从汉中来书,而雷远闻弦歌即知雅意。   至于孟达……雷远原只知道他在上庸与刘封不睦,现在看来,原来他还有过与刘封协作亲密的时候。此前这般,此后又那般,未免轻佻躁脱。与之打交道,须得多生个心眼才行。   当下雷远请周虎出面,再往秭归去了趟,务必保障孟达所部的沿途供给。此前向朗在彼处,只动用宜都郡的力量,周虎再去,则是庐江雷氏宗族的友善,想来对于孟达,是个很合适的回复。   之后孟达率部北上,宜都郡便连续数旬平静无事。   这是雷远难得的闲暇,使他得以长时间地陪着妻子和孩子。   赵襄产后恢复得甚好,初时闷在屋里调理,不久就憋闷得慌,想要出外透气。于是雷远在屋檐下拉起帐幕遮风,多点火盆保暖,陪着她看看外头的景色。   他二人成婚将近两年了,却因为雷远总是出征,很少有这样长时间彼此陪伴的时候。间或阿诺哭闹,更令人感觉到温情和亲情。   说来也是奇怪,这孩儿出生时,五官都揪成一团,看起来确实不好看。但随着时间推移,渐渐胖了些,身体长开了些,脸蛋也愈来愈可爱了。雷远常常抱着他,对他做些古怪滑稽的动作,孩子倒还茫然,赵襄却被逗得大笑。   享受了多日慵懒,直到某一日,雷远向妻子讲述在江淮作战的情形,说起自己在许褚刀下险死还生,却能反败为胜的壮举。赵襄吃了一惊,当即督促雷远继续苦练身手,不能有一日松懈。   雷远抱怨道:就算我苦熬数十年,难道就能抵敌许褚?此等神勇殆属天授,常人再怎么练习,也是无用。然则赵襄只是不允,次日便令婢女将兰锜之类全都拿了出来,请夫君做个武人样子。   当然,也就只能做个样子罢了,雷远再怎么偷闲,终究不可能整日都在内宅休憩,必要的军政事务,还是得他亲自处理。   比如潘濬曾来书信,询问雷远从汝南等地携回的百姓如何安置。雷远遣任晖出面,带回了从军将士的家眷和一些工匠,其余人便归入编户齐民,由荆州州府自去安置。   又比如,此前曹刘两家换俘之后,襄阳周边与荆南往来密切的士人都被曹丞相甩给了江陵方面,而寻常百姓也陆续被迫迁徙至中原。这使得乐乡大市原本向北的贸易通路被彻底截断了,于是执掌乐乡的商户行会俱都慌乱,有些商贾日常囤积了大量物资,这会儿几有血本无归之虞。   雷远给江东那边的江夏太守孙瑜去信,请他按照双方事前的约定,遣人来宜都一叙,商议荆州和扬州之间的贸易往来;又向左将军府行文,打探益州豪商可有什么门路。然而这都是远水不解近渴,恐怕乐乡大市难免要萧条一阵。   还有宜都本郡的秋收、部曲将士的赏赐和田庄分配等等事宜,都须得雷远出面才行。   而在宜都郡以外,不断有各地的行文来到,显得这天下纷纷扰扰,并不消停。   十月末的时候,先出了第一桩大事。   原来马超自从再度起兵以后,由武都杀入汉阳、陇西、金城等郡,不断挟裹羌氐势力,先后击败凉州兵马数万。最终攻占凉州治所冀城,杀死了凉州刺史韦康和下属官吏上百人。当时关中曹军各部俱都惊动,一度以阎行等将集兵数万于雍县、郿县等地戒备,双方剑拔弩张。   谁想到忽然间许都传来消息,朝廷颁下诏令,将原本的凉州一分为二,武都、汉阳、陇西、金城四郡仍为凉州,其余诸郡为雍州。同时提出了身陷囹圄的前任卫尉马腾,隆重地封拜他为凉公,以其子马超为安西将军,代理凉公职务。   据说这个任命在许都、在邺城都掀起轩然大波,朝堂和丞相府都闹成一团。这暂且不提。   马腾随即遣子奉车都尉马休,与朝廷使节同往冀城宣读旨意。而马超这厮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就得意洋洋地同意了! 第六百零二章 大事(中)   “安西将军?假凉公?”雷远看着书信,一字一顿地念,念完以后愣了好一会儿,才道:“马孟起真是肆无忌惮!”   阎圃坐在下首,也叹气不已:“早知此人……咳咳……狂妄侼乱,却真没有料到大胆到这个程度。”   听他这么说,其他人全都苦笑。   要说马超狂妄侼乱,在座的所有人,没有比阎圃更了解的了。这位昔日的张鲁亲信谋主,眼看着自家主君接纳马超为援手,结果数十载经营的基业一朝翻覆。哪怕他已在宜都安居,也依旧忌惮马超的凶恶手段。   然而再怎么想来,谁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   此前众人都听说过,曹公授意党羽,在许都传扬修古建封五等的言论。毫无疑问,那是曹氏在为自身突破白马之盟的限制造势,意图使曹丞相能以扶持汉室的大功,踏上代汉的第一步。   然则曹氏称公的风声吹了许久,毕竟慑于大汉四百年的威望,慑于天下汹汹物议,至今尚无动作。马超何德何能,敢比曹丞相走得更快些?   哪怕近年来天下丧乱,汉室衰微之相渐显,也不是谁都有资格称公的。董卓专断朝政,废立皇帝的时候,不过自拜相国,封郿侯。   往前推数十载,跋扈将军梁冀,不过袭父封为乘氏侯。   再往前推,倒是有一人得封安汉公……便是天下共诛的大逆贼王莽!   雷远将书信交给部属们传阅,转而询问携带文书至此的宗预:“据说,马超之父马腾,因为性格贤厚而为羌人所推,当是个有脑子的。他又身在邺城许久,该有些见识……就这么同意了?”   宗预躬身答道:“听说,马寿成在接受封号时嚎啕涕零,口称逆子害我云云,连站都站不稳了,要数人搀扶着他才能完成仪式。然则诏使一到冀城,马超连辞让都不做,当即接下凉公和安西将军之印。”   此时马忠看完了信件,低声道:“这是曹公的谋略,哪里容得马寿成反对呢。”   雷远点了点头,又问宗预:“马超既要当这个假凉公,对主公这边,可有交待?”   “我出发时,冀城那边尚无动作。”   既如此,马超的心意便愈发莫测了。他明摆着待价而沽,随时改换门庭,谁又拦得住呢。玄德公遣宗预携了书信,往各地走这么一趟,也是提醒部属们打起精神,莫要盲目乐观、以为局势大好的意思。   将书信送到以后,宗预便继续启程,赶往江陵去。   雷远带着几名部属们送行到江滩码头,目送帆影远去,又问马忠:“德信怎么看马超此举?”   马忠微微躬身道:“凉州数郡接连羌氐,地形便利,其势足以制关中、益州。此前马超为我方所使,遂驱率羌胡,纵骑四出,攻掠城池,似若无敌。而主公之兵得以在汉中与夏侯渊从容对峙,无虑陇上和关中的援军。然而朝廷使节这么走一遭,凉州、益州之间立生隔阂。主公日后想要进取关中,便不能不对侧翼提起十万分的小心。”   有人道:“那还是得说,马孟起实在荒唐,他接下这印章做甚?”   “不然。”马忠一边思忖,一边道:“马孟起昔日为关中诸将之首,绝不甘心为人部属。此前他势穷力孤,才不得不接受玄德公的帮助,但只要稍稍缓过劲来,俨然仍为一方雄豪。以他在凉州诸郡和羌氐各部的强大威望,玄德公或许本也打算封官授爵以示怀柔,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马忠皱起眉头,慢慢道:“只不过,曹操竟然给出公爵之位,玄德公再怎么样,也拿不出同等份量的高官显爵来。毕竟玄德公要遵循汉家秩序,没办法做到许都这般大胆。”   这就是曹公“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好处了。众人只有叹气。   江风簌簌扑面,一行人按辔缓行,走了几步,马忠又道:“玄德公以反曹兴汉为号召,组建地跨数千里的联盟。如今,这联盟中的一方,凉州马超已经接受许昌的封赠,成了假凉公,其他人呢?”   雷远勒缰问道:“德信是说孙权么?”   “这是迟早的事。”   “吴侯究竟与马超不同,想要吸引他,非得要实际的利益才行。”雷远深蹙眉头,过了半晌才道:“或者曹操愿意在江淮大幅退让,又或者,我方在荆州有隙可乘。否则,他何必向曹公低头?”   “将军,他们已经领受或即将领受的,是汉家建封的诸侯之位,何来向曹公低头的担心?以我猜测,无论吴侯实际上是否看中这诸侯封号,他都会摆出十分动心的姿态,藉以向玄德公施加压力。而玄德公势必得拿出些东西来安抚吴侯。诚如将军适才所说,吴侯看中的是实际利益。那么,玄德公能拿出什么?”   说到这里,雷远也只有叹气:“我却不知。”   在雷远的记忆里,孙刘联盟到了后来,有湘水之盟,还有白衣渡江。但那些事情发生的背景与当前局势,可有太大的差异,雷远想要似从前那般智珠在握,已经越来越难了。   一行人折返回宜都城里。刚到太守府门前,一名扈从快步上来禀报:“宗主,伯瞻将军已经来了。”   雷远深深地吐气,有些头痛。   马超忽然来了这么一手,对玄德公来说,影响在于凉州方面的盟友身份出现疑问,益州、凉州两面威慑关中的局面,成了关中、益州、凉州三家彼此忌惮对峙。而对身居千里之外的雷远来说,影响在于马岱的态度。   马岱是马超的从弟,扶风马氏宗族的干将。此前马超在关中失败的时候,部众凋零殆尽,唯有马岱、庞德二人不离不弃,支持他从汉中一路杀入巴西。   后来雷远击败马超,俘虏了断后的马岱,马超又接受了玄德公粮秣物资支持,于是马岱便以客将的身份长期留在宜都,如今俨然成了雷远麾下最得力的骑兵将领。无论玄德公还是马超,似乎都忘记了马岱的存在。   然则,如今马超的身份不同,这些事,就须得向马岱说个明白。 第六百零三章 大事(下)   这段时间,马岱一直在宜都北面的百里洲牧场。   邓铜战死以后,原本由他负责的马匹牧养事宜,转到了马岱手中。马岱并将北上江淮夺取的大量军马,都安置在百里洲,据说有独特手段能使战马渐渐习惯水土。   雷远接到宗预携来书信,便立即遣人去请马岱。   待到雷远送别宗预,马岱已经来了。   分明上百里路途奔驰下来,这年轻将领的周身兜鍪铠甲却都一丝不苟,此时按剑而坐,周身收拾得利索。阳光斜照入厅堂,愈发显得他剑眉星目、英气勃勃。   见雷远快步登堂,马岱恭敬起身,站到堂中行了个军礼:“见过将军。”   雷远挥手,使伺候的下人都退到远处,随即扶起马岱:“伯瞻,请坐下说话。”   雷远麾下将校,多有才能出众的。但如马岱这般勇锐过人、武艺出众,又精通骑兵战法,堪为沙场锋镝的,委实屈指可数。   故而,马岱做俘虏的时候,雷远便以客将相待;待到马岱身处宜都,雷远对他的任用与校尉们等同。连带着凉州骑兵们所获待遇,俱都优厚。   毕竟他是史书留名之将,雷远虽无集邮的癖好,也难免暗地里稍稍偏爱些,便如他对待丁奉、王平、马忠等人一般。   而马岱在江淮等地也屡建战功,雷远能击破夏侯惇、威慑文聘,多赖凉州骑队的悍然军威。   只是,此刻马超从丧家之犬一跃为汉室建封的凉州诸侯,地位大是不同了。连带着马岱,似乎雷远也不能再像此前那般,待如下属了。   马岱沉声道:“将军召见,不知何事?”   “尊兄马孟起,近在凉州做了一桩大事。”雷远将宗预携来的书信交给马岱:“伯瞻请看。”   “安西将军?假凉公?”马岱吃了一惊。   “恭喜伯瞻,尊兄如今已是天下第一等的诸侯了。”   “……”   马岱许久不语。   而雷远也不催促,只端坐主位,毫无不耐的意思。   过了半晌,马岱缓缓道:“我兄长自幼雄武,志向远迈他人。他常与诸兄弟说,我家乃是马伏波之后,是光武帝中兴大汉的元勋之一。虽然后遭破败,沦为边郡小吏,却不能甘于下僚,务必要奋击于乱世,屠戮丑类,重振扶风马氏的雄风。现在看来,他这志向已经实现了。”   雷远颔首:“我与尊兄曾兵戎相见,彼此死伤惨重,但却也佩服他的勇猛强悍。尊兄此番有了统辖四郡的名头,必能威行陇上。在我看来,已不止于令祖马伏波了,便是隗嚣的功业,也不在话下。所以,伯瞻是否有意回往凉州呢?”   马岱眼神一闪:“将军的意思是?”   “昔日尊兄稍稍困窘,我遂冒昧挽留伯瞻,自以为能给伯瞻提供另一条建功立业的道路。如今马孟起煊赫至此,伯瞻,你若有意回返凉州,为尊兄效力,我绝不阻拦。”   马岱神色一动,抬眼看了看雷远。   雷远面带真挚微笑。   马岱问道:“将军此言,可是真的?”   雷远连声苦笑:“我虽不舍伯瞻,却断无阻绝兄弟血脉之亲的道理。”   “我要回凉州,总不能孤身回去,须得带上追随我的凉州骑士们。”   “伯瞻果然要走的话,我留他们何用?”   马岱俯身向前,正色问道:“我兄长有绝伦之勇、熊虎之心,即使就任为假凉公,也没有久居陇上,坐观天下的道理,他必定将图大事,将建大业。将军就不担心,我回到兄长麾下以后,某日里与玄德公为敌,与将军在沙场相见?”   雷远道:“既担心,又不担心。”   “何谓既担心,又不担心?”   “伯瞻,你我在江淮并肩作战,有一份同袍情谊在,日后若要兵戎相见,我难免会要担心。然而……”雷远挺直腰杆,面色严肃地道:“决定天下大势的,从来都不止于绝伦之勇、熊虎之心。就算勇若霸王,最后不还是四面楚歌,辞世于乌江么?到了近世,温侯吕布的下场又如何?伯瞻,若马孟起与玄德公为敌,输的一定是马孟起。我对此毫不怀疑,毫不担心。”   马岱仰着脸,目不转睛地看了雷远许久。   而雷远坦然从容地直视着马岱,依然面带微笑。   马岱长叹一声。   “伯瞻?”   “将军,昔日我随兄长在关中时,动辄纠合十万之众,凭勇锐陷阵,以铁马横行,四处斩杀不服,只觉热血沸腾,痛快自在。当时只道,所谓英雄便是如此。然而,过去这一年来,我从益州到荆州,跟从将军,亲眼目睹了如何安抚百姓,如何治理地方,如何经营军队。”   马岱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他止住话语,向厅堂边角看看。雷远先一步,倒了茶水递给马岱。茶水是雷远喜爱的口味,只冲泡,不烹煮,水里还加了橘瓣。   马岱端着茶盏一饮而尽,咂了咂嘴。   他很喜爱甜食,顿时想起,这味道有点像他在峡江中吃过的拐枣,香气很是清新。   百里洲上也有些橘树,此前有农人每隔数日便来百里洲上浇水施肥。前些日子收获的时候,马岱还专门买了些来吃。   据说郡府之中专门有官吏负责收购橘子,再通过种种贸易手段转售。对普通百姓来说,这样的橘树数十株的收益,便可以使一户人家过上富足的生活。当时那些农人欢欣喜悦的面色,是马岱在凉州、在关中时从来未曾见过的。   “将军,你是玄德公麾下的二千石,治理宜都一郡,便能如此。我在江陵时,见到南郡百姓随同关坦之守城,甘愿舍死忘生,这也是民心所向。与之相比,我兄长,包括关中诸将所有人,比如韩文约之流,从来都没有为百姓做过什么事。”   马岱端起杯盏,雷远再给他倒上一些。   马岱继续道:“这样的势力再怎么庞大,只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迟早有被天下人唾弃的时候。我为扶风马氏的后人,却不愿跟从兄长卷入这种毫无意义的狂欢,最后使宗族血脉为之断绝。”   说到这里,马岱避席起身,向雷远行了端正的大礼。   雷远惊喜地道:“伯瞻?”   马岱斩钉截铁地道:“马岱愿为将军效力,不愿回返凉州。”   雷远搀着马岱的手臂,将他搀起:“有幸能与伯瞻携手,真是,真是……”   雷远一时没有适合的词汇,就只大笑。   次日奋威将军颁下军令,正式任命马岱为校尉,统领骑兵。   听到马岱决心投效的消息,诸将都很高兴,几名校尉轮番请马岱饮宴,连重伤卧床的郭竟也陪着喝了一点。 第六百零四章 东西   当然,哪怕没有马岱决心投效之事,近来雷远部下的校尉们也往来甚是频繁。   倒不是说要彼此串联图谋大事,而是因为此番部曲将士们征战的经历、功勋已经大体统计完毕,军府提供的奖赏和抚恤,都在陆续颁下。在此期间,还将进行更大规模的部曲拆分、重整。   这项工作可不是文吏在纸面上调动数字就能完成的。各部校尉们,乃至雷远本部的军官们都要参与其中。   战场上彼此救助是一码事,这会儿将校们却难免要彼此勾心斗角一番,关起门来好好谈判。   将校们为的,为了部属们的前途,更是为了自家所能领有的实力。   而普通将士们所想的,就要简单很多。他们只希望能在这一次的赏赐中获得更好的土地,至于归属哪位校尉麾下,都是小事,最终不都是替雷将军,替玄德公卖命么?   两年前,雷远在击败了江东兵马以后,被玄德公任命为宜都太守,奋威将军。随即雷远拆分宗族部曲予郭竟、邓铜等部下,使得庐江雷氏的徒附百姓规模,由极盛时一度逼近四万,缩减至四千户,两万两千余口。   与之同时,不仅郭竟、邓铜、贺松、丁奉等人都拥有了自家部曲和庄园,还有数以百计的中级军官,全都成了宜都郡内身家殷实的小地主。所以才引起了后来宜都郡内百姓与武人联姻的热潮。   此番雷远前往江淮作战,留守宜都的文武按照雷远事前吩咐,一方面继续兴修水利、开垦荒田,另一方面按照处置秭归文氏、邓氏之例,清算了不少违法乱纪的土豪,又攫取了不少田地。   雷远已经向部属们吹过风了,这一次,分配的田地规模将会更大,更多部曲将士将获得真正属于他们的产业。   此前分配田地时,大致每一荫户皆以二十亩田地为基础,家中若有从军或服役者,额外增加军田三十亩。这几年来,许多将士一来有战争中的缴获,二来因为郡县与荆蛮往来密切,不少将士家中开始有收容荆蛮为农奴佃客的,所以这回对有功将士的赏赐,大致以五十亩到七十亩田地为限。   乃至吴班、雷铜等益州将士、马岱等凉州将士,也有同等的田亩分配。   所以吴班和雷铜都已经火急从益州召集自家宗族民户,以便在荆州占下一份家业,以使宗族开枝散叶……这在乱世之中,是极其重要的保障,谁也不愿意错过。   至于马岱和他的凉州将士们,普遍都没有耕作的经验。所以雷远已经与之说好了,由庐江雷氏宗族代为招募佃户,管理这份产业。   按照惯例,为了便于人员管理调动,也为了便于水利开发,同一名校尉下属的将士,所分配的田地都聚拢在一处,形成连绵田庄。   前番去往江淮,各部折损极大,多名校尉的下属骨干兵力都需要重新调配充实,所以连带着许多将士所领有的田地也需要重新分配。为此,向朗、蒋琬等人已经兴建了十余处初具规模的庄园,以便各路部曲将士进驻。   在宗预离开宜都,向江陵进发的次日,前期一系列的商议和讨论,最终形成了结果。   最先完成将士重编,获得挑拣田亩资格的,乃是在江淮战中折损最大的郭竟和丁奉两人。   雷远从本部抽调了相当数量的精锐,充实到郭竟和丁奉的部下,使他们的账面兵力恢复到了极盛。至于后期能否指挥如意,这就要看郭竟和丁奉两人的手段了。   当然,能做到校尉,自然不会缺乏手段。   就在前一天晚上,郭竟忽然通知自己的部下们,经过努力,已经从雷将军手中,获赐夷道城西面,马鞍山下的一处庄园。   这处庄园是将士们此前都看中的,距离马鞍山大营很近,就算军务在身,家中若有急事也能照顾得到。庄园又靠近道路、水源,田亩也曾经过开垦,是近年才荒废的,只要稍加经营,就能恢复旧观。   于是将士们连声欢呼,都道郭校尉真是了得,不愧为雷将军的左膀右臂。   郭竟伤势未愈,还不能骑马,走路也不方便。他就躺在牛车上,带着部下们连夜赶到庄园里,先草草地歇了一宿,次日清晨就抓紧分配田亩。   此时已经是初冬,山峡间湿气又重,天未方亮时,浓重的雾霭几乎汇成乳白色,透着刺骨的冰凉。   但将士们顶着寒风,全数出动了。许多人被冻的鼻涕直流,也不在乎。   黄小石是郭竟在新蔡临陂挑战虎豹骑时,幸存下来的将士之一。当日他盼着打完胜仗回家成亲,这愿望已经实现了。他娶了此前驻地以外一家农户的女儿,自己也被提拔成了什长,过上了梦想中的幸福日子。   这会儿他正昂首挺胸地站在队列当中,手中持着一块木牌。木牌上用炭笔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黄小石勉强认得,这几个字便是自家的名字。   庄园外的田地,已经事先被划分成了七十亩和五十亩两种规格。自己手中的木牌是方形的,代表自己可以得到七十亩地。一会儿出门之后,看中了哪块土地,他只要将这块木牌扎进去,这块地从此以后就姓黄了。   这七十亩地可不是容易到手的,是因为我黄某人在江淮立过功,流过血!是郭校尉、雷将军看中的人!   想到这里,黄小石把胸膛挺得更高些。   黄小石身后,有些畏缩地跟着一个老人。这是黄小石的丈人,姓王。老王其实年纪并不很老,却满脸都是皱纹,腰背也驼了。   老王是跟随庐江雷氏从江淮迁到荆州的依附民,此前在乐乡得了块水田,约莫二十亩。但这会儿新姑爷论功,能拿到宜都城外七十亩地,那可真是太好了。   虽说这七十亩,不似先前那二十亩地那般有庐江雷氏的庇荫,须得向朝廷缴田税,可田地就是田地,谁还会嫌多么?   所以老王早早地与新姑爷说好了,要到这里来替女儿女婿把个关,一定得选块好田才行。老王昨天深夜里就藉着星光,把周边田亩大概看过了,这会儿其实困得不行,可精神却亢奋得不像样子,满脸都是红光。   “咳咳,贤婿啊……昨晚我已经看好了,出了庄子往西面走,那边的几片田,看起来荆棘杂草很多,其实正靠着山泉的泉眼。你就往西面去!拿那里的好田!记住啦,往西面去!”   黄小石点了点头。   成婚以后,黄小石就被提拔为什长。在正式就任以前,他每隔两天都要去一次军校,参加基层军官的训练课程。   在课程中,许多黄小石从没想到的东西一一呈现。什么各种金鼓旗帜的意义、各种指挥部下的手势口令、各种武器的套路用法、从什伍到更大编制的作战配合……这些讲述都只开了个头,但黄小石已经感觉到了,崭新的世界出现在他眼前。   黄小石已经不是原先那个没有主见的小卒了。   他嗯嗯啊啊地应付过了丈人,转而看看自己左右。   左边是李大,右边是陶二。这两位,与黄小石一般,都是临陂之战的幸存者,也已被提拔为什长。三人是军校中的同伴,以后也很可能并在一位都伯下属作战。   黄小石已经和他们说好了,三家的田地须得靠拢在一起。以后无论作战还是耕作,都要彼此扶助。   庄园东面高处有片地,因为是旱地,每一块都有一百二十亩上下,算是补偿。李大说了,旱地正好用来种植果树,比种粮食的收益要大得多。至于水源,只要三家人一起动手,在更高处建一座小型的堰塘就行!   所以,出门得往东! 第六百零五章 整队   天色渐渐亮了,该在今日选择田地的将士及其家属,愈来愈多地聚集到庄园正门内的这片空地。   前排的什长之类基层小军官还能整齐有序地等待,后头的普通士卒实在压抑不住欢腾的情绪,情不自禁地往前挤,仿佛稍微接近一点庄园的正门,就可以早一点出去选择土地一样。   转眼之间,好多人推推搡搡,连带着黄小石这一排的队列也散乱得不像样子。再往前方几名都伯和家眷,都已经站到了正门底下,连正门向内打开的空间都没了。   有军官当场呼喝着,勒令众人稍稍退开,但大多数人的热情一旦高涨起来,仿佛会互相传染一样,怎也控制不住。明明有些人已经被推挤得满脸通红,还兴冲冲地继续向前。   这时候,郭竟站在门旁的高楼上探看。   在抵敌曹军虎豹骑的时候,郭竟与曹彰舍身格斗,后来又强撑着亲自持刀在一线搏杀,身上受了十余处伤,犹自高呼酣战。后来他又指挥将士们且战且退入水泽,伤口被反复牵动,持续出血,最终导致他昏迷过去。   亏得雷远带着船队及时赶到,将他救离战场。后来虽然伤势慢慢痊愈,但身体上的损耗可不是那么容易补充回来的,所以直到现在,行动还受限制。   按照医官私下里对雷远的交待,因为伤势涉及筋骨肌腱,恐怕日后很难恢复如初,想要似年轻时那般纵骑冲杀,怕是不可能了。但以郭竟的功绩,待到玄德公更进一步以后论功提拔,想来当有偏裨将军之位,以后倒也不必每次都亲身搏战。   眼看着后排队列散乱,想到这批人便是自家的部下,郭竟皱了皱眉,欠身向后方的雷远道:“宗主,将士们都是农民百姓出身,对田亩土地的渴求实在是……”   雷远微笑道:“我明白,我明白,无妨的。”   原来就在今日早上,雷远也轻骑简从,来到了此地。毕竟分配耕地是大事,雷远只有亲自看着,才会放心。   至于眼前的混乱局面,换做当日郭竟所部,绝不致如此。但他的部曲换过一批人,新的上下级之间想要形成默契,如先前那般整齐划一,须得慢慢来。   雷远问道:“还有多久开始?”   “尚有一刻。”郭竟答道。   “那还是管一管,莫要闹出乱子。”   “是。”   郭竟伸手扶着阑干,喝了一声:“黄小石!”   他大伤之后,中气不足,喝声不高。   但身在纷扰人群中的黄小石依然听得清楚,随即高声应道:“在!”   “整队。”   “是!”   黄小石猛转身,从腰间抽出连鞘的缳首刀:“校尉有令,整队!”   有个另一曲的什长,方才挤挤挨挨到近处,一时没反应过来。黄小石一刀鞘重重打在他脸上,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黄小石再度高声喝令:“校尉有令,整队!听见了没有?”   那什长的脸瞬间肿了,人也清醒了过来,立即挺胸站直,吼道:“听见了!”   瞬间以后,李大、陶二等人反应了过来,同时拔出带鞘长刀,大吼道:“校尉有令,整队!”   此刻聚集在空地的这些人,有军人,也有军人的家眷,每个人都热切地盼望田地,几乎被冲昏头脑。若派遣人手劝说他们安静等待,只怕磨破嘴唇也说不服。   可黄小石这么一吼,又紧跟着一通通刀鞘乱打,外带高声喝令。士卒们长期养成的服从命令的习惯顿时被唤醒了,他们呼啦啦地向外散开,有的人跑了几步,再奔回来牵着自家父母亲眷往外。   须臾间,两三百名士卒便在一名什长的指挥下重整队列,数量几倍于此的亲属则被驱赶到了空地外围,一个个都不敢乱说乱动。   而黄小石把缳首刀挂好了,坦然回到原位。   “这个黄小石,是从庐江跟着我们来到荆州的,后来从军,曾在汉昌城西打过硬仗。虽然才具寻常,却很顽强耐战。这几日我在军校中培训什长们,又发现他一桩好处,便是竭力执行军令,从不问理由,从不打折扣,从不讲情面。”郭竟回过身,向雷远介绍道。   雷远也站到窗前看了看,顿时想起来了:“是这小子啊?我听人说,当时在沼泽之中,他哭着说,打完了仗要回来娶亲的,哈哈……他娶亲了没有啊?”   郭竟道:“自然。宗主请看,在他左手边那位,便是他的岳父。”   雷远微微颔首。   被郭竟带到江淮的部属数量不多,但都是军中精锐。其中施悌、韩陵等人,更有文武干才,堪为一军之脊梁。这些人都在新蔡城外战死了,对郭竟的部曲来说,便如一头猛兽被抽筋卸骨,人员纵能补充,内里的精气神大不如前。   所以郭竟最近不顾伤势未愈,往来奔波于军营和军校各处,便是要尽快提拔可用之人,重新撑起己军的骨架子来。   此刻排在靠前的这些什长们,如黄小石、李大、陶二等人,便是郭竟看中的武人。他们若有军功,郭竟必定不吝提拔。   只不过,在这等乱世中,能够经历一场场战斗考验,需要的不只是个人的才能。当日雷远身边的二十名扈从,此刻尚存的已经只有数人。而郭竟在擂鼓尖阻击张辽时统带的一曲之兵,到这时候尚存的,也不过数十人罢了。   乱世之中,无论军民,性命都如草芥。只不过军人手中有刀,在死前能拼一个够本。想要从军中脱颖而出,恐怕需要的除了才能,还有运气更多些。   想到这里,雷远问道:“李齐现为佐军司马,可还合适么?”   原来因为军官缺乏的缘故,雷远将扈从首领之一的李齐派给了郭竟,担任佐军司马的职务。李齐与郭竟一般,都是雷远在灊山中招揽的扈从,是郭竟的老部下了。   郭竟颔首道:“我们是老搭档了,自然合宜。”   “李齐颇有智勇,可堪大用。只不过,他在我身边待得久了,怕有些骄横……我听人说,他日常在外头口称,为宗主流过血受过伤云云……你是主将,记得要时常劝戒他。”   “遵命。”   两人对答几句的工夫,庄园的大门被打开了。   正说起的李齐,领着一拨骑士从外间过来,停在大门处挥鞭喊道:“按照顺序,一队队来!甲字曲第一队出列!”   李大和陶二兴高采烈地拔足便跑,被黄小石一把揪住。   “不要乱动!站直了走路!”   两人正在发愣,黄小石低声道:“楼上不止郭校尉在!可能雷将军也在!”   李大陶二悚然吃惊,立即昂首挺胸。连带着他们这一队的都伯和另几名什长,也下意识地拿出了武人气概。   一队人步伐整齐地出外,直到离开庄园百步,才轰然散开,与紧跟着的家属们一起,分头往各处看好的田地奔去。   黄小石和李大陶二两人,毫不犹豫地往东面那处高坡去了。他的岳父老王小心翼翼地跟着,几次想提醒女婿,西面那片水田才是好地方。可他刚看见黄小石十分威武地挥刀呼喝,一时间有些畏惧,于是只得跟着女婿,先往东走。   雷远从望楼向外眺望,只见冬风凛冽,寒霜未消。山峡间的冬季甚是寒冷,这片群山间的小小平原上,已然草木凋零,成片的荒废田亩都露出了土壤的颜色。   然而,当将士们和他们的亲人家眷喊着口令,一拨拨地从庄园里涌出来,跑向他们寄予美好期待的土地时,寒冷仿佛为之退却了。雷远从他们的身上看到了热情、欢欣,看到了乱世中飘零之人,对重新扎根于土地的无限期待。   毫无疑问的,为了保卫土地,他们也必定能迸发出无限的力量。 第六百零六章 封拜   宜都郡的辖区面积极大,但适合农业开发的平原并不很多。   除了夷陵东部和乐乡属于丘陵向开阔平川过渡的地形以外,其余各县,几乎全都是崇山峻岭。各县郊境之处,更是重山积险,陆无长毂之径,水有惊波之艰。   便以此处田庄为例,已经是夷道西面地理位置最好的一处了,但其实田庄北面就是崖岸,而周回不过一里,外围的平地面积也甚是有限。日后可供扩充的余地相对较少,需要投入在水利和道路建设的力量却非常的大。   但雷远并不为此担心。   这些武人本来就出自农民,放下刀枪以后,依然还是最好的农民。他们勤劳肯干,又极具聪明才智,无论多么复杂的环境,都不能阻止他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而这些庄园的建设过程,其实便是各部军官们与自家下属的熟悉过程。他们所有人能够胼手胝足地共同建设家园,待到应命出征的时候,也必然会成为能够彼此依赖的同袍。   所以,此番赐下的田地所在位置,大部分都处于峡江沿岸的军事要地。当这些将士和家眷们扎根下来,这些庄园本身,也就成了城池以外的军事坞壁,成了雷远政令所及的前哨和依托。   去年初雷远担任宜都太守以后,按照向朗的意见着重建设沿江城池。当时除了乐乡以外,郡府将各县的大多数户口、人丁,都收缩回县城,并在各处县城进行大规模的扩建,以此来确保荆益之间水陆交通、随时支撑大军调动往来。   这个做法,是针对玄德公紧锣密鼓的入蜀安排而设。当雷远在益州作战的时候,向朗凭借前期的布置,很好地保障了荆州军的沿江行动,得到玄德公的赞誉。   但这样的做法,也使得各县的地方强豪藉此扩张势力,甚至架空郡府,以至于后来出现了秭归文氏、邓氏的肆意妄为。因而到了现在,当各县的基本建设已经有了规模,雷远便藉着对将士们分赐土地的由头,将武人和武人的家属们下沉到各地。   这些庄园、坞壁,使将士们扎根于当地。再配合由伤残士兵和老卒担任的社吏和里吏,就能使雷远的政令能够推行至乡、亭、里、社的最基层,进而排斥地方豪族的影响力。   比如在此地,整个庄园的住户都是郭竟所部将士家眷,而几名里吏之中,则有当日在临陂带着李大陶二捕鱼的老卒。   他们既然落脚,彼此又天然形成紧密的团体,背后则有郡府和军府两方面的支撑,便如一手拿着官印,一手攥着刀柄。地方豪族的力量或者俯首合作,或者退避三舍,绝难与之对抗,更遑论发挥乡间的影响力了。   这样的局面,对宜都郡的土著豪族来说,未免有些凄惨。于是从十月末到十一月初,短短十余日时间里,伴随着将士们的田地一点点分配下去,武人和地方上的冲突屡有发生。   俗语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不少土著大姓彼此勾连,试图维持猴群的统治,可惜山中已经来了老虎,而雷远真的是一头极其凶恶的大老虎。   对作乱者,他直接斥之为贼寇,动用军队加以猛烈镇压,毫不犹豫地杀人立威;对合作者,他凭借二千石的地位,不吝征辟、拔擢。于是地方旧族的反对浪潮顷刻就化作碎裂水花,再也看不见一点痕迹。   庐江雷氏本身就是玄德公治下规模最大的豪族之一,而豪族再得政令之助,在地方上的行事就是这么痛快。   其实并非宜都一地如此。荆益各地的县令、长和太守们,这些日子的操作大同小异,无非手段和技巧有高低之分罢了。   自丧乱以来,各地战乱频繁、匪贼祸多,迫使人们依靠宗族血缘的力量来抵抗外侵,扩展自家势力。数十年下来,在朝廷的牧守令长以外,大豪族征服小豪族、小豪族依附大豪族,宗族进而挟裹外姓徒附,最终在地方政府以外,另外形成了一套隐形的体制。而政府对他们,既要笼络,又要限制;既要利用,又要竞争。   在左将军府中,庞统一度打算找机会杀个痛快,以绝后患,而诸葛亮则力求严明法令,师出有名。当日两人如何争执,雷远是亲眼看到的。   待到玄德公任命法正为蜀郡太守,法正表现得睚眦之怨,无不报复,擅杀毁伤己者数人,而仁厚的玄德公、讲究制度的诸葛亮偏偏不加过问。与此同时,法正的挚友孟达,却在短时间内集聚起足以动用部曲四千余家的庞大力量……其中的此消彼长,难免蕴含着刀光剑影,外人实在无法看得清楚了。   如果将目光投得更远些,此番曹、刘、孙三家恶战之后,俱都伤了元气。三家各自收拾内政,整顿兵马。   听说曹丞相在许都、在邺城,先后找了诸多理由,狠狠地清理了一批心怀二意的人物;而吴侯孙权一如既往地发兵讨伐山越宗帅……其实目的,无非都是为了掠取可供军国所用的人丁户口,以备下次大战。   大约到了十一月中旬的时候,宜都郡又先后得到了两个新的消息。   一个消息来自于江东,说的是许都朝廷大张旗鼓地派遣使者到江东,叙江东孙氏历年来绥抚东南,惠泽百姓之功,封拜孙权为吴公,镇东将军,荆、扬二州牧,并督交州军事。   孙权遣诸葛瑾出面,滞留使者于半途。既不予接见,也不推却,甚至也不曾遣人向玄德公作出通报。但这消息顷刻便传得沸沸扬扬,江陵文武随即飞报汉中。   许都使者前往江东,尚在雷远和僚属的预料之中,另一个消息却更加荒唐。原来许都朝廷还派了使者经长安入益州,以刘焉、刘璋父子为宗室骨肉之亲,天下所望、国家仪表,拜刘璋为蜀公,镇南将军,益州牧如故。   玄德公也遣人将之滞留在半途,但这消息同样沸沸扬扬地传开了。甚至有地方传谣言说,玄德公看似尊崇汉室,实则是割据之贼,现已经要了使者的性命。   此等情形对玄德公来说并无实际的损害,但其政治意义却不可小觑。   数年来,玄德公以“讨曹灭贼,规复汉家秩序”为号召,事实上组建了包括凉、益、荆、扬四州的军事同盟。其中,凉州马超、扬州孙权,是刘氏政权以外的独立势力,益州刘璋则已被玄德公架空,徒具虚名。   但这一来,联盟中的三方,都得到许都朝廷封号。无论使节是否完成任务,某种程度上,便代表着他们割据一方的现实,得到了曹公的认可。此所谓,必也正名是也。   孙权和马超都有了进退的余地;刘璋有了名义,也成了政权内部的不安定因素。唯独玄德公,被确定为曹公不死不休的死敌。于是,玄德公想要拉拢和安抚盟友的难度大大增加,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也会更多。   盟友之间的信任是否还在?   联盟是否还能维持?   联盟各方的近期利益和远期诉求,该怎样来平衡?   想要重新协调几方势力,恐怕不是轻而易举能完成的任务。至少,短期内想要再行发动四州协同的攻势,是绝对不可能了。 第六百零七章 酝酿   都说逐鹿天下仿佛弈棋,曹操已然落子,接着便看刘备该怎么应对。   而在马超、孙权看来,他们自然也是足以在纹坪落子的英雄,所做出的一切举措,同样会影响天下大局。   在得到刘备提供粮秣物资支持以后,马超以数百骑残兵挟裹羌氐诸部,忽然向陇西、武都、汉阳等郡发起猛攻,又得凉州豪族任养等举族相迎,遂连破重镇,围凉州刺史韦康于冀城。   凉州别驾、名士阎温潜逃出外求援,被围城兵马发现,抓捕至马超面前。   马超昔在陇上横行的时候,这种空头名士,杀之犹如蝼蚁,刀下不知道死了多少。但他在关中、益州几度失败之后,到底比以前要沉稳了一些,也试图拿出礼贤下士的手段,稍稍安抚凉州士子。   当时马超亲自解开阎温的捆缚,对他说:“如今成败的局势已经分明,足下为一孤城求救于外,却被我所执,哪里还谈施展胸怀的大义呢?不如听从我的话,告诉城中已无救兵,这样才能转祸为福。否则的话,今天你就要脑袋搬家啦!”   阎温当即答应。马超便带他到冀城,让他对城中喊话。阎温遂道:“大军不过三日至,勉之!”城中大泣,坚守之心益定。马超又问阎温,冀城里是否有动摇求降之人,阎温也不回答。马超便将他杀了。   阎温其人,徒有声名,实无军政才干。他对冀城说援军将至,其实当时汉中夏侯渊正与玄德公的本部对峙,关中曹军一日数惊,根本没有来救援的可能。故而这番喊话,无非显示他自己的忠义之名。   问题是,此君在凉州声望甚隆,他这一死,凉州士人便决心与马超死拼到底。待到马超攻下冀城之后,又将拒不投降的韦康等官吏杀了,诸郡乱事于是此起彼伏,再也控制不住。   马超本无治理地方、管控政务的能力,一时间只能东奔西走,四处应付,专以武力为威吓,一路杀得血流成河。然则,再怎么于战场上所向无敌,势若疾风烈火,他却始终没办法真正获得稳固的立足之所,内里已经焦头烂额。   但马超的性子便是如此执拗,愈是如此,愈要保证己方在战场上的强势,对外示以凶悍。为此,他不得不近乎疯狂地扩充军队、搜集粮草。仅仅两三个月下来,原本尚在掌控的几个郡县里,汉家百姓大量逃亡,而羌氐部落也渐渐不堪重负。   一个月前,马超接受朝廷使者所授的假凉公、安西将军职务,看似是他利令智昏,被这前所未有的封拜所诱,实则经过了他的仔细酝酿。   哪怕以他的狂妄自大,其实也明白,这种建立在掠夺和杀戮之上的强势再没有办法长期保持下去了。   此刻的马超所部,便如一头狺狺狂吠的恶狼,虽然凶神恶煞,其实已经饿得七荤八素、肋骨暴凸,随时都会晕倒待毙。这时候,若不赶紧若不找个理由止兵,难道要死给他人看么?   倒不妨拿下朝廷封赠为凭藉,先集中精力好好收拾武都、汉阳、陇西、金城这四郡,再腾出手来收拾从西海往东数以百计的羌氐部落。   按照马超的估计,铲除隐患、统合诸部以后,他至少能整合起二十万人规模的羌氐部落大军。凭此兵力,足以封锁陇山,向北席卷安定、北地等郡,随即慑服上郡、西河的南匈奴五部之众,形成一个庞大的羌胡联盟。   到那时候,马孟起在汉家为凉公,在胡族可为单于,无论旌麾向东、向南,其势都若天崩地裂,谁人可挡?   既如此,接受朝廷的封号有何不可?   我马孟起乃是伏波将军之后、世代簪缨的高门子弟,年少时读过诗书的。那史书上说,韩信为了实现大志,连胯下之辱都忍得,我马孟起当个假凉公又如何?何况这确是个极大的官职,不亏!   至于刘备……   对这个据地数千里,拥兵十万以上的大人物,要说马超不忌惮,那是假的。   马超此生纵横往来,战场上遭逢败绩一共两次。一次是在长安城下被韩遂勾结夏侯渊占了便宜,还有一次便是在巴西汉昌城下,遭刘备部下雷远所袭。刘备部下,据说还有大将如关、张、赵者,比雷远更加善战。而韩遂和夏侯渊,又在汉中被刘备所败,连命都丢了。   既如此,那刘备该是何等厉害?我现在受了曹操所赐的官职,是不是该对刘备有个交待?   毕竟陇上寒苦荒僻,来自益州的粮秣军械支持,实在不可或缺。我马孟起固然不会屈居刘备之下,但要与刘备闹翻,也甚是不智啊。   马超想到这里,皱了皱眉。   问题是,既要展现自家强横实力,以示不弱于刘备,又要尊重盟友,解释这个假凉公的由来……此等操作过于精细微妙,对马超来说,实在是个难题。   马超对自家绸缪大计的才能素来自信,但也不得不承认,汉地雄豪的想法,有时候和边地赳赳男儿不同,与之周旋应对的方法,更在他的常识以外。   以前关中十将俱在的时候,有韩遂这老鬼为诸将出面。虽然韩遂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的做法、说法,马超能听得懂,也感觉得出其中的关键之处、权衡所在。可现在,关中十将死的死,散的散,他身边已没有这样的人才。   此刻簇拥在马超身边的,是杨千万、阿贵、窦茂、雷定这些羌胡渠帅,是宋建这样的反贼。这些人或者奸滑,或者蠢,除了战场厮杀,这些人办不成事,也拿不出一丁点好主意。   既如此,马超只能自己慢慢揣度了。   不管怎么说,自家接受了朝廷封号,地位就比刘备更高了。基本的矜持态度不能少。然后需要一个说法,来维持两边的关系,拿两边的好处……嗯,这一手,当年韩遂老儿用得熟练,我马孟起须得仔细揣摩。   不管怎么说,能有这样的想法,就证明自己比从前要思虑周密很多,不再徒仗勇力。马超对此很是满意。   这一日,马超正追击一支向西海方向逃窜的反叛羌部,领兵暂时驻扎在狄道东面的白石山下。就在这时,却有哨骑来报,军营以外,来了一队不速之客。 第六百零八章 谢礼   马超凝视着哨骑,眼神微微收缩,瞬间就露出如狼一般的锐利光芒。   他是关西首屈一指的勇猛之将,多年来横行关陇,百战百胜,故而养成了极度自高自大的性子,行事狂妄粗疏。但他在治军方面,确实有独特的天赋。并不强调军规,只依靠他个人的凶悍狠辣,便硬生生达到了兵书所说“卒畏将甚于敌者胜”的效果。   然而治军上的才能,却很难套用到治理地方上。哪怕马超摆足了凶恶姿态,那些地方上的大姓强豪面上顺从,背过身就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便如旬月前他在冀城时,分明排布大军,把整个城池守得犹如铁桶。可某日清晨睡醒,居然就有仆役来报说,许都朝廷的使者已经到了门外,要自己开门迎接。   这须是朝廷使者,不是蚂蚁!就可以这般轻而易举地直接摸到家门口的吗?这冀城内外,究竟有多少人吃里扒外,才会发生这样的事?   马超倒还不至于不知轻重,他强忍不快接见了使者,又担下了假凉公、安西将军的名头。举行仪式的时候,汉阳郡诸多官吏和姜、阎、任、赵四家大姓族人都来祝贺,阖城上下一片其乐融融。   然而送走使者以后,马超翻来覆去地想,愈想愈觉得寝食难安。   这些宗族的力量在地方上盘根错节,明明没有与他对抗的武力,却偏偏组成了无形的牢笼,仿佛要将他捆锁在内,在无声无息间剥夺他的自由、他的权力。   可怕的是,马超竟然连这些大姓的一点痛脚都抓不到。那个威望最高的赵昂,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就连马超的妾室,羌酋杨千万的女儿杨氏,都会为赵昂说话!   马超强忍不满,面上并不显露,实则为此暴躁。数日内,他亲手杀死了数十名郡兵,理由是发现他们值守放哨时不够警惕。可杀得再多,也不能掩盖他在冀城的统治千疮百孔的现实。   所以马超才下定决心领兵靠拢羌地。离那些汉家宗族掌控的土地稍微远些,他才觉得稍微放下心。   谁曾想到,还会有人来?   我领麾下数千精骑追击叛逆,抵达白石山才不过两天,沿途都没有与地方联系。怎么就会被人找上门来?这回,又是谁泄露了我的行踪?这凉陇各郡,本是扶风马氏策骑呈威之地,怎么到如今,我却像是外人?   这些狗东西!迟早有一天,我要把这些隐患一个个铲除!   马超想着想着,脸色阴沉,眼神便愈发凶厉了。   一不注意,那哨骑已经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如筛糠一般:“将军,我们一发现来人,立即就来禀报……一点都没有耽搁啊!”   马超压了压心中的怒意,问道:“来者何人呀?”   “他们自称,是左将军刘备的使者。”   马超倚在胡床扶手上的臂膀微微用力,那坚韧硬木便发出细微的咔嚓碎裂之响。   曹操的人来过了,刘备的人又来。我这安西将军为了安定凉州,不顾鞍马劳顿,四处征伐。曹刘两家的使者,却都将凉州当作了自家的,一个个都来去自如,明摆着是给我马孟起颜色看!   此刻马超亲在陇西郡,留了小舅子董扶在冀城应付,而驻守武都的,则是得力部将庞德。庞德的性子坚韧缜密,又是跟随马腾多年的宿将,有他在彼处,益州人绝不可能悄无声息地通过。   那么,益州人就是从广汉属国,经白马氐的领地来的,而且也是氐人向他们通报消息,使他们知道我马孟起的行踪!   明摆着,要么是杨千万、要么是阿贵,又或者是这两名氐王的部下出了叛徒。当日我在汉昌城下失败,狼狈逃亡的时候,杨千万和阿贵两人却被刘备招揽,安置在广汉属国过了好一阵舒坦日子……他们的部下里,一定有人被刘备收买了!   马超咬了咬牙。   羌氐人若不可靠,着实有点小麻烦。他忽然有些后悔,当日不该与关中诸将撕破面皮,若关中诸将还像从前那样抱团,自己也不至于落得现在这般,看似威风赫赫,却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根基和人手。   要不,派个人去联络下侯选、程银、张横、马玩那几个?听说他们如今局促于北地,过得窘迫,我倒是不计前嫌,可以拉他们一把!   ……想多了,先见见刘备使者,听他们有什么说的。   马超一跃而起,大声道:“升帐!让益州使者进来!”   随着他的号令,几名传令兵呜呜吹响号角。   羌胡各部的勇士们听到号角声,便从各处狂奔过来。有人来得急了,裸着上身,一边走,一边披袍子;还有些人小心扶着头戴的羊角头饰,乃是羌胡八十九部落中的豪酋、宗帅之属。   马超的部下中,有些资历深的军官,乃是讨伐西羌的汉军旧部,因而他们所设的营地,也综合了汉家和羌胡的特色,营地形制规整,显然比拟汉人城池的样子,但帐幕则依照羌胡风俗,都是高大的圆帐。   其中最高大的一座,采用白色的毡毯制作,再装饰以锦缎、金宝,在阳光下烁烁生辉。哪怕数十名羌胡人一拥而入,这大帐倒也不显憋闷。   在大帐以外宽阔的步道上,还有更多的羌胡战士聚拢过来。虽然马超没有特意吩咐,可羌胡生性坚刚勇猛,一旦群聚,自然就生肃杀凶悍的气势。稍微软弱之人,都会被他们的凶神恶煞吓到足跟发软。   刘备使者两人,却似乎一点都没有受到影响。他们在羌胡战士的簇拥下,一前一后地徐徐走来,无论神情、步态,都很放松。   马超微微颔首,暗赞这两人倒也有些胆色。   两人再走近些,马超顿时认得,前面一名神情自如的文士,便是庞统。   这姓庞的,乃是刘备手下得力谋士,此前便是他几番领队来送钱送粮,指望我马孟起重返凉州,牵扯曹军的力量。   嘿嘿,当日我困顿蛰伏,不得不向刘备稍稍俯首示好。有些伏低做小的言语、狼狈不堪的姿态,现在想来,犹自羞耻。好在时隔数月,此君再来,我马孟起已经翻身啦!   嘿嘿,你能用些小伎俩收买羌氐无知之辈,以为可以给自家撑腰打气。可此地不是冀城,我领数万之众在此,偏要压得你服气,压得你低头!   当下马超端坐不动,静等着庞统缓步进帐。   待到庞统一挽袍袖,在帐中站定,马超斜睨着他,似笑非笑地道:“好久不见士元啦。不知你这次来,又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以庞统的身份,远道而来,竟不能得一坐席,这行径未免无礼。   而庞统神情自若,拱手道:“听闻将军新得朝廷公侯之封,庞统代表我家主公,前来祝贺。”   “哦?哈哈!”马超大笑:“玄德公与曹丞相为敌数十载。原来我得到曹丞相的任命,玄德公也会替我高兴的吗?”   庞统微笑道:“我以为,将军乃是大汉诸侯,而非曹操的部下。”   “我可不懂那许多。”马超腰背一挺,从胡床上起身。   他背负双手,施施然走到庞统身边,继续道:“士元先生知道么?曹丞相的使者在冀城时可答应我了,只要我助曹剿灭不服,日后莫说区区一个假凉公,便是裂土封王,亦无不可呀。或许,我可以先把士元先生献予许都,作为对曹操的谢礼?”   说到这里,他狞笑一声,猛然探出手臂,向庞统抓去。   马超能以武力震慑关陇,绝非浪得虚名。他天赋异禀,膂力强绝,曾经赤手空拳搏杀猛兽;寻常火候差一点的缳首刀,都经不住他指掌间的巨大力量,仿佛纸片。   如庞统这样的书生,在马超面前便如小鸡小兔,简直手到擒来! 第六百零九章 推举   然而下个瞬间,有人横过手臂,拦在马超戟张五指之前。   不知死活的东西!   马超心中冷笑,蒲扇般的手掌继续抓了下去。   于是帐中发出一声砰然轻响,两人的两掌十指,狠狠揪在一处。   马超有马超的狡狯心机,倒没打算真的要把庞统怎么样。但他确实想要吓唬吓唬庞统,叫他以后稍知收敛,不要以为用一点小伎俩便能威吓裂土分茅的强大诸侯。   谁知道,庞统的随从胆大包天,竟敢插手阻拦……若不狠狠收拾这随从,我这陇上霸主的脸面何在?   当下马超沉喝一声,万钧之力发于双足,行于腰膂,达于仿佛精钢浇灌而成的指掌之间。这力量足以生裂虎豹,马超自信,就算是块石头,这一下也能捏成碎屑!   可对面之人的指掌竟然完好无损。   马超猛吃了一惊。   他清晰地感觉到,对面之人的膂力远远不如自己,五指和手掌也不似自己这般久经锤炼,坚如铁石。   可是……可是也不知怎地,巨大的力量投入到对方的指掌间,竟似泥牛入海,一点结果都看不到!   马超再看对面那人,却见他的脸色沉静如常,呼吸之声也毫不急促。简直不像在角力斗狠,反而如普通人握手示好一般轻松自如!   真是活见鬼了!   马超自恃地位崇高,适才与庞统对话时,注意力只在他一人身上,全没在意跟在庞统身后的随从。这时候才定睛去看,只见此人是个鼻直口阔,面庞方正的中年人。   与马超的熊虎之躯相比,他的身材算不上高,体魄更算不得壮。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硬生生格住了马超的巨掌,身体都没晃一下!   马超想了想适才情形,又觉此人从庞统身后闪出的动作流畅之极,这绝对是无数次沙场决死才能磨炼出的、出类拔萃的悍将!   马超猝然收回手掌。   见马超退后,那中年人也退回庞统身边。   与此同时,帐幕中许多人齐声惊呼。呼声几乎汇成一阵风,从帐幕里卷了出去。过去多年间,马超以自身非人的勇力、尸山血海的战绩,奠定了在这些羌胡渠帅的心中宛如天神的地位。许多羌胡人几乎坚信,这世上绝不可能有人阻挡马超。   可他们刚才看见了什么?这简直是做梦都梦不到的怪事!   中年人坦然地摊开手掌看了看,大概因为马超的神力让他颇不好受,于是将手掌握紧再放松,如是再三,又甩了甩手腕。可是,哪怕在随意甩手的时候,他的身形意态,仍如渊渟岳峙;而这个动作不仅不示弱,反倒显示出他自有强大的信心,并不畏惧马超。   如马超这样的豪杰,自然能看出此人身手确不在自己之下。   强烈的戒备和强烈的喜悦,同时涌上心头。原来,这世上还有足以与我马孟起抗衡的勇猛之将?此人是刘备麾下的哪一位?   马超退后半步,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不过开个小小玩笑,士元先生千万莫要介意。”   适才马超突施手段,庞统也为之一懔。但他脸上却半点表情都没有流露出来,只是淡淡道:“孟起剽悍英锐,我所素知,此举也是武人本色,有何可介意的?”   说到这里,他稍侧身,为马超介绍:“这位,便是我家主公麾下,翊军将军赵云。此来,乃是奉了主公之命,沿途保护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赵云向马超颔首示意:“马将军,久仰了。”   “原来是常山赵子龙。”   马超缓缓点头。   他虽久在关陇,却也听说过刘备麾下猛将极多,诸如关羽、张飞、赵云,俱都转战南北,在无数次厮杀中建立了赫赫威名。据说,昔日刘备在荆州当阳遭曹军铁骑追击,部众大溃。赵云扶持刘备妻、子,沿途数十战,杀死曹营将校数十人,方于乱军中冲杀出一条血路。   今日一见方觉,此人果然非同寻常,是足堪与马超相提并论的万人敌。   此前赵云随在庞统身后,气势收敛,丝毫都不引人注目。而马超自是英武特出、霸气挥洒之人,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成为所有人关注的中心。   可现在,这赵云只随意一站,便夺去了帐中泰半光芒,足以与马超分庭抗礼。他仿佛一柄深深收在鞘中的利剑,所有人都知道,利刃一旦出鞘,便能锐气冲天!   马超转身回到原位,伸手向庞统和赵云示意:“庞军师,赵将军,请坐。”   庞统和赵云往客席落座。   而在靠近赵云身后的几个坐榻和胡床上,竟然有羌胡酋长惊惶起立,不敢与赵云并坐的。一时间,帐中乱成一团,原本想要摆出的强盛气焰荡然无存。   这情形愈使马超气恼。他皱了皱眉,忽然喝道:“成何体统?都给我滚出去!”   数十名酋长莫不战栗,一个个地俯首行礼,连滚带爬出外。   偌大的中军帐里,瞬间就变得空荡荡的。   马超伸展双臂,向后仰身,把背脊靠在胡床的靠背上:“现在军帐中只有我们三个。两位此来有什么事,便请直说。但要让我再去攻打雍州、关中,那可免谈,将士们都累了,须得休息。”   庞统笑道:“之前已说了,将军新得朝廷公侯之封,我代表主公前来祝贺,岂有他意?”   “哦?”马超乜视着庞统:“就只为祝贺?”   庞统哈哈大笑。   笑了半晌,他问道:“孟起将军,我适才见你的部下们,都是羌胡各部的勇将,但似乎,没有汉家文士?”   马超冷哼一声:“我所倚仗的,是汉胡精骑利刃,不是刀笔砚台。我看那些文士心烦,是以不要他们随军行动。”   “怪不得,怪不得。如此一来,就没有人提醒孟起将军了。”庞统长叹一声。   “提醒我什么?”   “足下得到诸侯封号以后,须得上表谢恩。”   马超嗤之以鼻:“我扶风马氏也是名门,这规矩,我怎不知?在冀城的时候,已经请凉州名士拟了谢恩表文,交给使者带回许都了。那表文的辞句倒也典雅,我亲自看过。”   “这是给许都朝廷的表面文章。但是,给曹公的回报呢?表文中可曾说明白了?”庞统问道。   “给曹公的回报?”马超一愣。   “帐中别无他人,我也就直言不讳了。孟起将军自然知道,如今曹公挟天子以令诸侯,许都朝廷政令,多出于曹公的授意。所以,这凉公之封也必定是曹公的意思,对么?”   “那是自然。”   “既如此,将军得到曹公的厚爱,难道不该对曹公有所回报?”   帐幕中静了半晌。   马超连连冷笑:“士元先生,你是玄德公的军师,不是曹公的。在我这里口口声声说这般蠢话,莫非当我是傻的?你,还有你背后的玄德公,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庞统笑道:“我家主公有一事拜托将军。”   “说。”   “想请足下以假凉公、安西将军的身份上奏朝廷,就说,深感曹公恩德,愿推举曹公为魏王。”   马超猛地咳嗽了起来。 第六百一十章 唇齿   庞统笑吟吟地看着马超,等着他平缓气息。   而马超报之以满脸狐疑:“我,推举曹公为魏王?”   “正是。”   马超的眼珠转了转。   马超素闻曹公有嬗代之志,之前自己也曾盘算过,是不是该投桃报李,做些什么,以展现自己的善意。只不过,一来他对这种朝堂礼乐揖让的把戏既少认识,也无把握;二来,他到底也隐约顾忌刘备的态度,不希望太明显地站到刘备的对立面。   谁知道刘备的心腹谋士竟然主动提起?   刘备与曹操斗了数十年,岂会不知道,这样必定会使曹公的声势大张?   马超纵横驰骋于战场的时候,只消凭借自己天生的直觉,从不瞻前顾后。但这种巨大势力之间的彼此谋划,实在与战场厮杀太不一样。他只想了个开头,就觉得头痛欲裂,根本无从措手。   “士元先生,我是武人,不懂这些纵横捭阖的手段。我实在不明白,玄德公使我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   庞统微笑道:“孟起将军还想知道,你在这其中的得失如何,对么?”   马超沉下脸,挥了挥手:“士元先生,我没这功夫与你玩这种一问一答的把戏,你也别在我面前鼓唇弄舌。还请干脆利落些,一气把话说清楚。”   庞统微微颔首,从容道:“自丧乱以来,四海分崩,纲纪不存,天下群雄并起。到如今,惟有曹操据天下大半,拥百万之众,俨然有嬗代之志。能与之抗衡之人,将军固然虎视鹰扬,有海内皆知的神勇;我家主公固然帝室贵胄,仁德广布;江东孙氏固然三世经营,舟师横江……然与曹操相较,其势远不及也。我曾苦思,何以如此?”   马超忍不住问:“何以如此?”   庞统抖了抖袍袖,探出双手比划。   “因为过去多年里,曹操一方面迎天子于许都,假作忠于汉室的姿态,以诡诈手段驱使这天下间无数有志于匡扶之人;另一方面又自设霸府,明里暗里宣扬他的嬗代之意,纠合起试图从龙的野心家们。王霸两途,他兼而有之,故而所向无不披靡。然则,这样的把戏,难道能长久玩下去么?”   马超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庞统的意思。在马超的想法里,只知道曹公权势滔天,掌握汉朝天子如一傀儡。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原来曹操麾下之人,也各有想法,并非纯然一路。于是他下意识地反问:“难道不能?”   “自然是不能的。”庞统失笑。   “随着曹操的实力日渐提升,那些指望改朝换代之人,行事便日渐肆无忌惮,紧锣密鼓。可他们愈是行事激进,激起的反对势头就愈是猛烈。呃……孟起将军可曾听说过荀彧?”   “荀彧是谁?”   “荀彧荀文若,乃侍中守尚书令,既是忠于汉家天子之人,又是曹操的左膀右臂。孟起将军熟悉的钟繇,便是荀彧推荐给曹操的。”   钟繇为侍中、司隶校尉,都督关中军事。他凭借出众手段坐镇长安,与关中诸将都有往来,马超还曾受他指派前往河东,与袁氏势力作战。哪怕以马超的桀骜,听到钟繇的名字,也不禁稍稍坐正些,对举荐了钟繇的荀彧更是肃然起敬。   庞统继续道:“便是这位曹操的左膀右臂,因为不支持曹操以魏代汉的意图,数月前被曹操所迫,奋然绝食而死。可荀彧之死,立即在许都掀起了轩然大波,朝堂上下无数高官显爵怒不可遏。后来曹操从襄阳北还,以次子曹彰为护卫,随行甲士五万,竟不敢踏入许都宫城半步,竟不敢上殿朝见天子!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形,孟起将军想想,该有多么可怕?”   马超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情形他可太明白了。不就是他在冀城的情形么?他纵有兵甲之利,面对所谓姜、阎、任、赵四家汉阳大姓时,也总觉得束手束脚,全然不得施展。何况曹公面对的是天子,是汉室朝廷百官?   一时间,马超竟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戚戚之情来。   耳畔只听庞统又道:“孟起将军想来是明白的,曹操给出的凉公封号,不仅因为足下威行陇上,确实有诸侯之威,更是想以此离间……他希望我家主公因此对将军产生疑虑,以动摇两家同盟的情谊。可我家主公胸怀如海,并不疑虑!”   庞统离席起身,站到马超身侧:“我家主公乐见将军坐断凉陇。只请将军上一表文,则你我两家彼此扶助如故,岂不甚好?”   马超用力一拍案几,发出怦然大响。   “我明白了!”   他斜睨着庞统,冷笑道:“按士元先生的说法,此刻曹公部下,拥汉、反汉两派正在剑拔弩张,势不两立。我这一份表文上去,便似火上浇油。只怕许都和邺城两地,有人喜欢,有人痛恨,立时就要你死我活,互相撕咬出血肉来。则曹操必然忙于应付,断无挥军出外的精力了,对么?这一来,贵主上可就平白得了喘息之机,平白得了好处啦!”   “是何言也,得到好处的岂止我家主公?”   庞统哈哈一笑:“若曹操稍稍恢复元气,再来提兵厮杀……一旦数十万曹军云集关中,我方无非厉兵秣马决一死战,而唇亡齿寒的道理,孟起将军难道不知?只需小小一份表章,而使益州、凉州俱得数载安定,这对你我两方,都有好处。”   马超瞬间想到了自家那个包举羌、氐、匈奴各部的大计划。想要实现这个计划,倒也的确急不得,正须得争取点时间,来徐徐整合。   但他又疑虑道:“然则,这一来,我扶风马氏岂不就成了朝堂上那些大官们攻讦的目标?万一因此而导致……”   庞统截断他的言语,伸出手掌在脖颈一比:“许都有多么憎恨将军,邺城就有多么感谢将军。而曹操无论如何,都会维护令尊的安危,否则又该何以面对那些志同道合的同伴呢?孟起将军只管放心,此事对寿成公有百利而无一害,寿成公但有丝毫不妥,我庞统提头来谢罪!”   “呃……”   马超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庞统说了什么。   马超是马腾与羌女所生之子,父子感情一向淡漠。当日马腾前往中原,也是因为权势渐渐被长子所夺,不得不退避。   他接受假凉公和安西将军之封,是看中这封号有利于自己治理地方,适才他担心的,也只是许都朝廷发挥其巨大影响力,使凉州诸郡的汉人士子不稳。至于自家老父的生死,倒真没怎么在意。   但庞统既这么说来,他也只好应道:“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啦!”   “那……我们就这么一言为定?”庞统笑问。   马超仔细琢磨了好一会儿,终于探出手掌,与庞统一击:“就这么办了!” 第六百一十一章 戒惧   庞统也不耽搁,当即告辞。   马超想留他们多住几日,让他们见识见识己方羌胡铁骑的实力。于是再度召集羌胡各部首领,摆下酒宴招待。饮宴之中,庞统向马超赠送了蜀中名匠所制的精良刀剑数十把,马超遂当场舞剑致谢,又遣人牵了数匹高头大马,回赠给玄德公。   酒宴后,马超又大起围场,狩猎走兽。随庞统、赵云前来的有三十余骑,其中半数作汉家服色,还有一些则是编发索头的胡种。马超召唤部属,一对一地陪着他们射猎。   过程中,赵云初时只坐看,马超劝了数回,赵云无奈,遂下场一遭,箭无虚发。马超本来跃跃欲试,待要借机与赵云分个高下,这一来竟然生出几分踯躅。   次日马超不顾庞统再度请辞,径自带着他们向西海方向急进,去追击那支叛逃的羌部。   这个季节,湟水两岸的群峰早已积雪,望之犹如一个个头戴白色毡帽的巨人顶天立地。而更远方更加高耸的巍峨群山仿佛与天相连,那便是亘古以来无人踏足的广袤高原地带。   那支羌部敢于叛逃,自然做了充足准备。马超所部前队刚过安夷川,他们就烧毁营地,径自奔向西南面的深谷。   因为这片区域全是高山,穿行须得紧沿谷地,沿途也几乎没有固定的村寨,根本无法获得补给。显然他们是想要躲避马超所部的锋芒,待其主力无法在高原长期支撑的时候,再悠然返回。   马超得报以后,立即就要亲领骑队翻山越岭追击。赵云当时恰好在座,马超便问他的意见。赵云想了想,回答道:“羌部再怎么逃窜,总也要吃饭,总也有家人……除了渠帅、贵人们的轻骑以外,一定会有收容老弱妇孺、藏匿粮食的营地。或许,找到这个营地,然后坐待这部落难耐饥饿出来投降,胜过穿行深山,一路追击杀戮。”   马超大笑道:“倒也是好主意,可惜不合陇上男儿的习惯。”   当夜,他点了两千精骑直入高原。这两千骑昼夜兼程数百里,一战摧挎了这支羌人的主力,当场斩杀一千七百人,马超喝令部下们,将这些人的头颅挂在马鞍上,将他们的无头尸体用绳索挂在马后,一路拖拽回来。待到再与赵云见面,一千七百具尸体大都已经被磕碰得稀碎,只剩下一根根森然白骨,彼此碰得哗哗作响。   此等凶蛮情形,顿时让庞统脸色惨白,几乎呕吐。赵云虽然面色不变,却也隐约戒备。而马超只觉志得意满,置酒与两千骑队畅饮一夜。   次日庞统再度告辞,马超便不强留。   毕竟他确认自己既能受曹公的诸侯之封,又能继续与玄德公维持盟约,得到粮秣物资的支援,心中尚属满意,于是亲自将庞统和赵云送出大营以外,殷勤地看着他们一行人的身影消逝在寥廓天地之间。   一直到骑队踏出的烟尘被风吹散,马超犹自勒马不动。   因为长安和巴西两次失败,使得他部下亲将多有凋零,这时候担任他副将的,乃是庞德的堂兄庞柔。此时庞柔策马上来问道:“孟起,这两人来说了什么?”   马超伸出两根手指:“两件事,尽快去办。”   “将军请讲。”   “先去营里找个读书人来,我要向朝廷上表。”   “……是。”   “另外,我记得你部下新得了一支先零人来投,自称擅长追踪索迹?”   庞柔道:“正是,他们是在北地郡的先零别部,因为败给了鲜卑人,才不得不往湟水流域寻找草场。这些人约有五百骑,都是好手,而且擅于饲养猎鹰。”   马超指了指庞统和赵云消失在远处的身影,漫不经心地道:   “明日让那些先零人出发,从这里到广汉属国,沿途仔细查问。我要知道此前是谁敢接纳庞统等人、为彼辈通风报信,带他们来到白石山下的。嗯,查问清楚以后,尽数屠了,一个活口都不要留。若他们干得利落,我给他们最好的草场!”   庞统说得那些关于朝局的判断,究竟多少是真,多少是假,马超其实还是想不太明白。但有一点他很清楚,凉州陇上,是马孟起的地盘;羌氐部落,是马孟起的走狗。无论谁想要动摇,他一定要斩一批脑袋,以使众人引以为戒。   只这一道命令下来,深山穷谷之中便又不知多少部落要灭种,但这便是羌胡种落间你死我活的常态,庞柔早都习惯了。   他当即深深俯首:“遵命。”   某种角度而言,此时曹、刘、孙三家迭经苦战,全都已经筋疲力尽,再无征战之能。唯独马超尚能随意指派羌胡种落,对关中、益州都保持了强大的威慑力。只不过马超屡次失败之后,终究有些畏缩,又担心根基不稳,竟错过了这扩张势力的良机。   与此同时,来自西北高原的冷风穿越益州北部的连绵深山,钻入千山万壑继续南下,最后沿着大江,在两岸群山的压迫下向着下游方向呼啸而去。   寒风所到之处,气温骤降,使得一支沿江下行的兵马骤感意外。   当他们离开成都的时候,还摸得着秋天的尾巴,但这时候,寒风尾随着他们,席卷而来,峡江间仿佛瞬间换了一个天地。   抬头看,只见太阳只略微露个脸,就被两岸峰岭夹峙所遮蔽,即使偶有柔弱阳光照在身上,也感觉不到半点暖意。沿着江畔道路,人们排成长长的队列前进,因为道路崎岖难行,没人能乘马,只能牵着马步行跋涉。有时候想要彼此呼喝提醒,小心陡坡。可稍一张嘴,山谷间肆虐的寒风就灌进嘴里,简直让人说不出话来。   这支兵马在成都的时候,得到了大批物资赠送,这会儿每个人都穿上了厚厚的衣服,这才能够顶着风继续向前。但即使如此,路途艰苦的程度也超过了他们的想象。   “还要多久才到鱼复?”吕岱换来一名士卒问道。   “还需一个时辰。”   吕岱叹了口气。他虽然体格健壮,毕竟不年轻了,这会儿已经疲惫异常。可远处蜿蜒的山路就像时断时练的细线,根本看不到尽头在哪里。 第六百一十二章 滋生   眼看吕岱脚下虚软,一名小校连忙伸出手臂,扶一扶吕岱。   吕岱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鲁校尉在何处?”   这小校名叫松昌,原是吕岱在任吴郡郡丞时的手下,其家世代为小吏,本人颇有壮勇。后来吕岱转任余姚长,招募精健千人,松昌前往投奔,历任什长、都伯。   松姓出自琅琊、泰山,但松昌这一支流落江左,应该已经有好几世了,他的面庞依稀有越人特征,应当是祖上和山越通婚的缘故。吕岱的部下中有很多山越人,松昌所领之一部,尤其轻捷善走,故而吕岱待之如子侄,引之为扈从。   听吕岱询问,松昌道:“鲁校尉累得很了,正在后头一处谷地休息。他让我带话给将军说,此时寒凉沁肤,将士们跋涉出汗,容易生病,是否可以让将士们暂时休息,待避过这阵大风再走。”   吕岱和鲁肃,都是携宗族子弟从江北迁徙到南方的,彼此甚是熟稔。鲁肃让人带话,也不顾忌。   “也好。”吕岱想了想,对松昌道:“你再辛苦一程,往前头通知尹校尉,让他也找个避风歇脚之所,让将士休息。”   尹校尉乃是吕岱的副将尹异。因为峡江道路艰险,吕岱部下的三千人分作前中后三队鱼贯而行,再算上辎重和畜力,队伍足足绵延十余里。   松昌应命而去。吕岱另外唤了部下来,令他们张开毡布挡风,再捡拾枯枝,往崖壁下方凹陷处生火。   因为队伍拉得太长,传令不便,原本很轻易的安排,这时候须得士卒往来通报,时不时地闹出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有几名军官耐不住性子,喝骂的声音老远就能听到。但吕岱持着木杖站在原地,徐徐吩咐,一点也不急躁,也无愠色。   待到所有的将士们都安顿下来,他才转身去寻鲁肃。   鲁肃正披着毡毯,靠在一株老树下闭目休息。   吕岱就在他身旁落座。   这两人都是大族子弟,虽然转为武职,儒风犹在。他们一旦坐下,左右扈从们便不敢打扰,各自散开,烤火或者吃些干粮。   这个位置正在两面崖壁掩护之下,恰好避风,所以裸露在外的面庞和手上,就没有那种仿佛镰刀割破皮肤的刺痛感,使人能够稍稍舒适一些。而寒风挟带着水气,就从崖壁的缝隙间掠过,发出呜呜的怪响,偶尔还带来深山间猿猴和猛兽的呼啸之声。   过了会儿,鲁肃依旧闭着眼睛,随口问道:“定公,你的水袋还在么?”   吕岱解下腰间的水袋递过去,鲁肃随手解开皮绦,咕咚咕咚猛喝了几口,然后被凉水激得打了个哆嗦。   这季节山泉枯竭,取水不易。偏偏鲁肃体格壮硕,重量很大,他翻山越岭走了半天,喝空了两袋子的水。若不是吕岱过来,他嗓子里只怕已经冒出了烟。   一名鲁肃的扈从,正攀着斜坡的树木,往脚下山谷的间的溪流去汲水。溪流也大都干涸了,露出河道中央崔巍森然的大片怪石,石头与石头之间寸草不生,远远看去,灰黑或灰白成片。   再远处的峡江巨壑间,大江的水量也与素日下游所见不同,河道的宽度只剩下春夏涨水时的一半,河道两边,露出被波浪千百年不断冲刷出的沟槽,还隐约有搁浅或触礁碎裂的船只遗迹。   与峡江两畔的崇山峻岭相比,这些破碎的船只,好像只有指甲盖大小。而穿行在高处道路的江东人马,更如沙砾般微不足道。   “昔日隗嚣遣王元据守陇坻,号称以丸泥东封函谷。而益州险塞又远过陇坻。”吕岱感慨地道:“如非亲眼所见,真不敢想象,世间竟有此等天狱之地!”   顿了顿,他又道:“怪不得,昔日高祖因之以成帝业!”   这句话,据说是当日诸葛亮为玄德公出谋划策时说的。当日玄德公局促于新野,兵微将寡,朝不保夕,诸葛亮就为他设下跨有荆益的方略,这份眼光、气魄,鲁肃和吕岱俱都钦佩;而玄德公起与崎岖颠沛,百折不挠,卒能奄有大州,成鼎足之势,这份英雄器宇,鲁肃和吕岱也都尊崇。   但他二人仕于吴侯,或为腹心,或为肱股。对玄德公的尊崇,落到天下大势,落到吴侯的江东帝业,又让他们发自内心的戒备。   鲁肃更是当即长叹一声。   他素有壮节,好为奇计。十余年前,他拒绝刘晔的建议,东渡大江去见吴侯时,就向吴侯提出:当藉着北方乱局,挥军向西,尽占大江以南,再向北争夺天下。   鲁肃与周瑜二人,俱都竭力推进此谋划,吴侯这才不断发兵攻打荆州,这才有了后来周郎为南郡太守之事。   然而谁能想到最终局面会变成这样?   周郎既然离世,江东就再也没有能统合诸将决死作战的帅才。而原本仰赖吴侯鼻息的刘备,只用了区区三年,就深入益州,夺取了这片沃野千里的帝王基业!   鲁肃下意识地捏紧了水袋。水从袋口汩汩流出,将他的袍袖打湿了。   “子敬?”吕岱唤了他一声。   鲁肃笑了笑,轻松地道:“江东、荆益,乃至凉州,各有其足以倚仗的地利。益州固然有险;凉陇之地何尝不是千山万壑?更兼羌氐异族无穷无尽,马超据此与曹军争衡。至于我江东,有长江、峻山、险塞、沧海,何尝不是金城汤池呢?定公你是日常看惯了,所以反而不当回事!”   “或许吧。”吕岱也笑了,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然则,这几个月里所见到的壮阔群山险阻,确实和江东大有不同呀!”   鲁肃默然半晌,微微颔首。   两人身在军中,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吕岱所说的,其实并不专指地理;对他形成震慑的,更有荆州军、益州军在汉中与曹军的大战情形。玄德公对待江东之将甚是客气,除了鲁肃、吕岱常常随侍以外,部属们通常都在后方负责些转运粮秣物资的工作。   而在吕岱眼中,玄德公一声令下,千万人为之赴死,其惨烈激亢,着实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荆州军固然推锋必进,劝率士卒,金鼓振天,欢声动谷。益州军也同样兵分十路,整日整旬整月不休地猛攻曹军营垒,不计死伤,血战攻坚。此等猛烈势头,吕岱极少能在江东将士身上看到。   是因为益州人、荆州人的性格比依附于吴侯的扬州豪族、淮泗旧部更凶猛么?自然不是。   是因为黄忠等将,就比江左虎臣们高出一筹么?那也未必。   吕岱非常清楚,这是因为玄德公对部下的控制力超过吴侯,是因为左将军府自上而下地遵循汉家制度统一管理,其如臂使指之处,远远超过因地制宜而成的江东政权。   此前双方虽是盟友,彼此往来并不亲密,江东又自恃赤壁之胜,哪怕后来在荆州吃过亏,也始终保持着对自身的信心。但如吕岱这般,切切实实地深入到曹刘之间的战场,看过真正的恶战以后……   他对吴侯的忠诚自不动摇,对江东帝业的信心也不动摇。但在此之外,确有难以直叙的某种考量,在心中暗暗滋生出来。 第六百一十三章 有鬼   又过了好一会儿,鲁肃慢吞吞地道:“此前我在汉中听到传言说,曹公近来广遣使节,奔走于各地……”   吕岱点了点头:“有封拜凉州马超为假凉公、安西将军的;有封拜刘季玉为蜀公、镇南将军、益州牧的;还有往江东去,册封孙将军为吴公、镇东将军,荆、扬二州牧,并督交州军事。又听说,孙将军以宾礼接待使节,但不接见。”   “那么,定公,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曹公的这番操作,委实为历代所无。而这种超乎常规的动作,又确实为所有人都想象不到,仿佛巨石落水,激起千重浪头。鲁肃身在汉中,也感觉得到左将军大司马府内的沸沸扬扬。   当时甚至有人提出,若吴侯接受吴公之封,便是公然违背白马之盟,是逆贼无疑。更何况他还想到荆州牧?为此,应当立即扣留鲁肃、吕岱等人并及江东派来的三千人马,向江东施加压力,晓喻形势,以免自误。   可随即又有人反问说,如果以此来确定逆贼,那凉州那边,直接就任的马孟起又如何?以那厮的行事荒唐无忌,你敢骂他是逆贼,信不信明天他就和曹操联合,并力向南?   再怎么说,孙权、马超是盟友,国贼只是曹操,何必做那些亲痛仇快的事呢?   还有种种议论,具体鲁肃已记不得许多。   最终玄德公拍板,照旧送鲁肃等折返江东。可一直到鲁肃等人收拾整齐登上规程,玄德公都并未召见送行,只派了陪同鲁肃入蜀的掌军中郎将董和等人设宴相送。   想必玄德公本人对这微妙局面也头痛的很吧,他既不知该怎么面对吴侯,也不知该对鲁肃说什么。鲁肃自己也是折冲樽俎的能手,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   然则,值此四海板荡之时,玄德公有玄德公的道理,吴侯也有吴侯的道理。鲁肃现在想问的,便是吕岱既为人下属,在这局面之中,是不是有为人下属的建议和道理。   听得鲁肃问起,吕岱露出思忖的神色。   过了半晌,他站起身来,向左近的扈从们挥挥手:“我与鲁校尉商议机密,你们退开。”   “是。”扈从们连忙站得远些。   吕岱往复走了两圈,才道:“当今自从黄巾之乱后,这天下势若鼎沸,龙蛇纷起,不知多少人意图逐鹿、问鼎。然而数十年下来,真正还有这能力的英雄,无非孙将军、曹公和玄德公。”   “哦?凉州马超英勇善战,坐拥羌氐之助,竟不在其中么?”   “此人勇名遍传海内,本以为他是英雄。但他竟然毫不犹豫地接下凉公之号……我看他不仅生性凉薄,而且短视无谋。”   “哈哈,哈哈。定公所想,正与我暗合。请继续。”   “至于曹公和玄德公……都是当代的枭雄,曹公这些举措的目的,玄德公后继又会如何应对,不是我区区一个中郎将所能置喙臧否。”   吕岱谦逊两句,继续道:“但我可以确认,曹公此举,固然大出于玄德公的意外,几有崩解反曹联盟之势,玄德公也自有手段,足以应付曹公。子敬,我以为,扣留许都使者的做法非常好。玄德公要应对曹公,就得主动替我们想出解决的办法。我们只消安心坐等,至不济,那便受了吴公之位,难道刘备还敢翻脸?”   “果然到了那程度,只怕孙刘联盟该怎么维系,就成了问题!”鲁肃不禁失笑,他又道:“不过,诚如定公所说,这事,玄德公会比吴侯更加操心才对,所以,我们的确不必着急。然则,眼下这般的局面,我们除了坐等,就没有别的应对?”   吕岱应声道:“想要参与争夺天下,首先得自强实力。玄德公所以能挥剑与曹军对决,仰赖的是荆益二州之众。与之相比,我江东虽也据地数千里,带甲数十万,却未免稍稍逊色。以我看来,此时曹公全力对付刘备,与我们缓和,而玄德公要拉拢我们于联盟之中,也必会优容。那么,我们便乘此良机,夺下交州!”   “交州?”鲁肃愕然。   他是真没想到吕岱把话题猛瞥到了数千里外。   交州那地方,虽系尉佗旧治,有负山带海之利,多海岛膏腴之地,可终究远在岭南,真真是天涯海角。   此前吴侯曾有意遣步骘平定交州,但后来因为荆州、江淮两地多有战事,每次都动用大军,这事就一直耽搁了下来。若不是吕岱提起,鲁肃都快忘了还曾有过这桩图谋。   见鲁肃稍稍吃惊,吕岱道:“子敬,我们入蜀时,见过玄德公麾下的宜都太守、奋威将军雷远。你觉得,这雷远如何?”   “此人先后击败了程老将军和吕子明,又迫得甘兴霸投降,真是少年英锐,善战豪杰。其势如猛虎盘踞峡江,少说也是青徐臧霸一流人物。”   “我曾打探过,此人之所以善战,靠的是部曲骁锐、甲械精良。之所以部曲骁锐、甲械精良,是因为他在乐乡设一大市,向中原、河北贩卖犀角、象牙、玳瑁、珠玑乃至银、铜、果、布之属,以此得到巨额的利益,充实自家部曲。而这些犀角、象牙、玳瑁、珠玑乃至银、铜、果、布之属,莫非交州所出……”   吕岱加重语气道:“由此可见,交州真非荒芜之地,而有实实在在的利益产出。既然眼下江淮、荆州无事,吴侯应当尽快拿下交州!”   鲁肃故作不解:“听说,苍梧太守吴巨与玄德公有旧,双方早有往来。若我们谋取交州,会不会和玄德公产生冲突,有损于孙刘联盟呢?”   吕岱在鲁肃面前站定,稍俯下身子,一字一顿地道:“如今天下三分,势若鼎足,已非昔日赤壁战前的局势了。以子敬的明智,想来不至于拘泥。”   此前那么多的委婉掩饰,直到这一句,才是最重要的。   鲁肃满意地起身。   “因我当年周旋于荆州,提出把南郡转交给玄德公的缘故,江东文武,多有认为我亲近刘备的。其实天下大势的权衡博弈,唯图实际利益,哪有一定之规呢?定公,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我都是渡江南来之人,以后还需彼此扶助,共为吴侯筹谋大业。”   两人四目相投,正待微笑,忽听得队列远处,那座由宜都太守遣兵坐镇的鱼腹关隘方向,有阵阵鼓角之声大作,在崇山峻岭中发出了隆隆回响。   “怎么回事?”这声音尚在十余里开外,但两人心中有鬼,俱都吃了一惊。 第六百一十四章 迎候   此前曹公势强,孙刘两家遂结盟相抗,但如今天下渐成三分,眼瞅着刘备的势力膨胀至此,江东文武难免心头不悦。更有不少人想到赤壁以后多番兴师动众而一无所得,甚至还曾与刘备军事对抗,以致损兵折将。   毫无疑问,这些失败已经影响到了吴侯的威望,进而也动摇了吴侯对军中诸将的掌控。鲁肃和吕岱身在益州,也听说了江东十万之军再度围攻合肥,却遭张辽八百人所败,精锐死伤惨重,连自己的性命都几乎不保。   换作不知兵的庸人,或者因此而小看江东,或者蔑视吴侯的军事才能。但鲁肃和吕岱都明白,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真正与孙氏一体同心,犹同舟涉海的亲信武将们,近来连连凋零。   自从周郎、黄盖先后病亡,程普战死于公安,周泰死于荆蛮袭击。江东的军队,正越来越多地落到那些只图自保家门的门阀手中……这样的军队根本打不了硬仗,也不愿承担艰苦的作战职责!   这时候,许都朝廷遣使加封,一定会满足某些人的愿望。这时候吴侯身边,定有人以种种理由劝说,希望吴侯顺理成章进位为公,并藉此机会从曹、孙两家的对抗局面中解脱出来。   对这些人来说,此举正可以满足他们的希望。但对吴侯本人、或者江东政权来说,这是鼠目寸光之举。   想要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前提是,你得保证自己是一根坚固的鼎足,足以支撑三分之一的天下。而想要稳固鼎足的地位,就得为江东不断攫取实际利益,而不能随风飘摇、受人利用。   对此鲁肃有绝对的信心,他知道吴侯一定不会上这个当。   当然,藉此机会从左将军这里捞些好处,也无不可。不管怎么说,玄德公以反曹兴汉为号召,他须臾都离不得孙刘联盟。这就是吕岱所说,只消坐等玄德公想出办法,开出价码来。   问题是,鱼复方向的鼓声、号角,所为何来?   吕岱情不自禁地向山道方向紧走两步,警惕地张望。当他站到开阔处时,那鼓声和号角声便愈发清晰了。   “这是在调兵!鱼复方向在调兵!”听了一会儿,他转回头,对鲁肃道:“你听这此起彼伏!他们集合的兵力规模不小!这……这恐怕不是寻常调动!”   吕岱这一支客军,在荆益腹地行进,沿途自然有官吏负责接待,甚至有当地郡县兵陪同。便如前几日经过朐忍的时候,朐忍长伍羊亲领县兵百人陪着,在峡江间走了两百多里,直到昨天进入鱼复县境,他们才告辞。   然则,鱼复县这里的官吏们,不动则已,一动就闹得这么大么?   鲁肃皱着眉头站起。他与吕岱对视一眼,都担心发生了什么变故。   他们很明白,随着政权规模扩大,内部总有各种各样的声音,有各种各样甚至彼此冲突的利益需求。无论曹氏、孙氏和刘氏,都无法避免。   鲁肃能确定吴侯的英明睿智,却不能阻碍吴侯麾下许多人为了吴公的尊号热血沸腾。鲁肃相信玄德公一定需要孙刘联盟,可玄德公的势力膨胀到这个地步,谁又敢说,其中没有人想要重订孙刘联盟,或者藉此机会压制吴侯呢?   万一有人怂恿了玄德公,或者自家擅作主张以生事端……以峡江间地势之崎岖绝险,只消把道路两头截断,擒拿己方这三千人,简直易如反掌!   一阵冷风吹来,鲁肃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出了一身汗,汗水把衣裳浸透,一时变得冰冷。   有扈从问道:“是否让将士们结阵?”   鲁肃看了吕岱一眼,用平稳的语气道:“眼下还不知鱼复方向为何惊动……峡江间多的是蛮夷种落,听说常与守军冲突;若蛮夷有什么异动,我们却松散无备,恐怕遭人笑话。”   他的意思是,哪怕戒备无用,也得戒备。就算之后确定无事,便以防备蛮夷为借口,并不尴尬。   吕岱颔首称是。   虽然情势混沌,吕岱身为吴侯近年来大力提拔的将才,面上毫无惊慌之色。   他已经盘算过了,此刻身处的道路实在狭窄难行,队伍延展到这种程度,很难如常集合。而前队距离鱼复县城所在的开阔地不远,一旦调度转向,稍稍控制不好就会被敌人所乘。倒不如让前队就地稳住,而自己领着手中的机动力量快速增援向前。   于是他唤来传令兵们,用缓慢镇定的语调道:“前方鼓号,恐有敌人来袭。前中后三队各自戒备,各部曲长、都伯各居本位,妄动、妄语者,扰乱队列者皆斩。”   他又指了指刚折返回来不久的得力部下松昌:“你部多携弓箭、兵甲,随我和鲁校尉到前方去查看。”   “是。”   这时候扈从牵来战马,鲁肃、吕岱飞身上马,扬鞭而行。   此段山路如此高险,鲁肃、吕岱本来都牵马步行,不敢随意纵骑。好在他们所骑乘的战马,都是玄德公专门赠送的,据说皆自羌氐中来,惯能奔走险峻山路。   这时候两人催马疾行,战马便大步奔走。有时候道路前方将士尚未散开,战马不待骑士呼喝,便直接踏上道路边缘高低不平的岩石,仿佛在云端飞行。马蹄踩踏得路边碎石哗啦啦地坠下道路侧面的危崖,鲁肃、吕岱二人全没注意到,而紧跟在他们身后的中军精锐们反倒连连惊呼。   奔了一阵子,忽然听见从道路东边传来几匹马的紧迫蹄声,迅速临近。   鲁肃便勒停战马,向那处注目等候。片刻之后,一队骑士匆匆赶到,为首一人,竟是负责统带前队的尹异。   鲁肃迎了上去,两队人停在山路上。   这时候,恰有一阵冰冷的湿气从对面山巅扑下来,仿佛傍着马头涌过。战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四蹄频繁在地面乱踏。鲁肃顾不得安抚马匹,沉声问道:“前方如何?”   尹异面色古怪:“鱼复西面,接连山道之处,有片开阔地,方圆二十余里。此刻有一支兵马,正在开阔处列阵设营,但并未有作战准备。我遣人问过了,说是奋威将军雷远、昭德将军简雍领兵在此,专为迎候我等。另外,还有一桩极大的好事,须得当面通报。”   “雷远?简雍?”鲁肃稍稍松了口气,随即犹豫问道:“这两人凑到一起,专为迎候我等?”   “极大的好事?”吕岱想了想,全没有头绪。 第六百一十五章 报喜   此前鲁肃、吕岱二人离开汉中的时候,玄德公本人并未相送,只遣掌军中郎将董和出面。   这姿态里的蕴意甚是微妙。在鲁肃看来,既表示了对吴侯容留许都使者的疑虑,恐怕还表示了对奋威将军雷远被吴侯直接顶到一线苦战的不满。最后还隐约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气派。仿佛是在提醒鲁肃,刘备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求救于孙将军的刘备了。   进入蜀地后,鲁肃本想往成都去拜望孔明,也未得允许。一行人跟着向导,直接从白水、阆中、垫江、巴郡这么一线下来了。   谁能想到,待到抵达鱼复,即将离开益州的时候,竟能得到雷远和简雍两人隆重迎候?   此前吕岱说起雷远,鲁肃说,此人乃青徐臧霸一流人物。其实他是不想随意抬高荆州重将,堕己方的志气。这雷远以数千之众东征西讨,在益州破马超,在江淮擒捉夏侯惇,乃是当今天下风头最劲的年轻武人,其威声几有直逼关羽之势。   而简雍则是刘备的故交旧友。他虽只顶着一个昭德将军的名头而无实际职司,可但凡与刘备势力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此人在外交场合,便等若是玄德公的替身。他既出面,几乎与玄德公亲自出面一般无二!   这两人一齐出现,那可真是相当隆重。这一来,此前所受的冷遇,似乎都算不了什么。   吕岱决断很快,当即道:“先让将士们解除戒备,莫要让人看了笑话。再让中、后两队换上洁净戎服,打起精神行军。另外……中军的两个曲,暂且不要松懈。”   鲁肃点了点头,招手唤来扈从:“我的从马上头,有两个坛子,是在巴郡买的蒟酱酒。你去拿来,若果然有什么值得庆贺的喜事,可以请雷续之、简宪和尝一尝。”   扈从很快就策马来回。   鲁肃将两个坛子挂在马鞍边上,与吕岱一起向前。   他们距离鱼复不是很远,大约七八里地。因为山路起伏,步行的话大概得走上大半个时辰。骑马的话快一些,但因为担心战马失蹄,也不能太快。   大约一刻钟后,他们越过己方的前队。这时候前方视线渐渐开阔,道路也不似原来那么蜿蜒,便见到几名骑士正勒马停驻,像是在迎候客人。   鲁肃见这几名骑士俱都剽悍,为首一个年轻人,更是身材高大,相貌英俊,身上的甲胄格外精良,料来不是常人。于是他策马向前行礼,扬声道:“前头可是续之将军的部下么?我便是汉昌太守、赞军校尉鲁肃,这位乃是昭信中郎将。”   那年轻骑士回礼道:“奋威将军麾下,校尉马岱,见过鲁太守、吕将军。我家将军和宪和先生,已经等候两位多时了。”   鲁肃听他口音不似南方人,想了一想,连忙又问:“足下便是擒获夏侯元让的马伯瞻?久仰!久仰了!”   这骑士正是马岱。他点头向鲁肃微笑示意,露出满嘴白牙,随即抬手相引:“鲁太守,吕将军,请。”   这段时间以来,雷远的功勋渐渐传扬,威名渐渐为世人所知,他部下将校的名字,也开始越出宜都郡的范围。鲁肃作为江东在荆州方面的支柱人物,自然格外注意些。   心腹重将如郭竟,年少勇猛如丁奉,这他早就听说过,但这段时间以来,他在汉中时,常听到的却是马岱马伯瞻。   据说他本是凉州马超的左膀右臂,在巴西战败后死战断后,力尽被擒。以他的身份,本可以在玄德公帐下谋一军职,但这人也是有趣,他领着数百凉州骑士,就此跟着雷远作战,生擒夏侯惇,便是他的功劳。   雷远自江淮返回后,向汉中发来的叙功文书中,马岱位在前列。而此刻身在凉州的马超,却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位从弟。   有人因此说,马超的父亲、族人都在邺城,亲近的从弟在荆州,这明摆着是狡兔三窟之举。足见此人虽然看起来疯得肆无忌惮,其实心里明镜也似。   这时候鲁肃跟在马岱身侧,忍不住接连觑了他好几眼,见他身材雄健,英气逼人,策马的姿态动作更是利落。有时候跨越道路起伏或狭窄处,鲁肃等人不得不小心勒马,而马岱却如履平地,全不在意。   果然不愧为凉州骁将。   江东自不少英勇之将,可是像这样能够纵骑突击的马上英杰,着实无有。   鲁肃忍不住问道:“令兄马孟起,如今贵为假凉公、安西将军,统辖扶风马氏历代活跃的凉陇故地。而伯瞻倒很适应峡江间的山水?”   大概近来因此询问的人很多,马岱转过头看看鲁肃,呲牙笑了笑:“好男儿带刀策马,哪里不能去得?至于峡江间的山水……我倒实不介意。留在此地,是因为与我家将军意气相投而已。”   鲁肃连连点头:“我与续之将军,此前见过的。也只有英锐如续之将军,才能与伯瞻这样的豪杰意气相投,哈哈,哈哈!”   两人对答几句的工夫,眼前又有一支骑队奔来迎候。   这便不是哪名部将出面了,当先两人,一名英伟的大将,一名气度俨然的文臣,可不正是雷远和简雍?   为示尊重,鲁肃和吕岱两人主动下了坐骑,牵马而行。对面雷远和简雍见状,也下得马来。双方步行靠拢,紧走几步,彼此寒暄。   雷远与鲁肃、吕岱都是见过的。当下雷远向鲁肃半真半假地抱怨说,足下让我去江淮,还以为能衣锦还乡,稍稍炫耀,没想到吴侯用人甚是努力,逼得区区客将沿途厮杀苦战,部属折损无数。   鲁肃只得苦叹,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在赤壁前后,与玄德公往来甚多,所以也很熟悉简雍。这时候连忙打岔,转而去问简雍:“宪和先生何以在此?莫非是在荆州有什么公务,沿江折返么?”   江畔道路就只南北两条。但江南的路比江北这段更加崎岖难行,少有官吏公务往来。简雍若是从汉中或成都出发,当走北段,便不至于赶到鲁肃等人前头。所以他才这么问。   然而简雍笑着答道:“非也非也。我有一桩紧急的事务,先从成都到汉中,知道子敬已经离开,故而又奉我家主公之命,乘坐小舟昼夜兼程追赶。到了鱼复,才知道已经赶在了子敬的前头。”   “何等公务,竟这么劳烦宪和?你若有事,只消一道书信,我在汉昌便应命而来了。”鲁肃也笑。他端详了简雍的面色,又道:“宪和满面红光,精神焕发。看来,你说的公务,是一桩好事。”   “确是好事,而且还事关孙刘两家,先得当面通报子敬,然后还得去江东一行。”简雍答道。   “哦?是什么事?”   简雍微笑道:“孙夫人有孕了。我家主公,令我前往江东报喜。” 第六百一十六章 主张   “什么?”   最先表示惊讶的居然是雷远。   他的惊讶,使得鲁肃和吕岱愈加惊讶了。都知道简雍性格有些不羁,又爱滑稽,原来连自家阵营的高官也这么玩笑么?这位宪和先生,是存心要憋着让大家惊讶么?还是他与雷远谈好了,两人一搭一档地做戏?   雷远是真不知道。   这一阵子,他都忙着拆分部曲,藉着奖励军功的由头,将大批将士和他们的家人、亲属,都剥离依附民的身份,转为自己掌握土地的小地主和自耕农。   但拆分的目的,是使这些人成为雷远深入掌控宜都郡的触角,可不是要使原本紧密结合的庐江雷氏依附民众分崩离析,更不是让这些小地主转而接连地方乡豪,内外勾结。   为此,最有效的办法是趁着农闲,通过里、社的组织带动民众,大范围地进行基础设施的建设,进而通过建设来强化郡府的管理体系。   这一年冬季,宜都郡动用的人手,比去年还要多得多。   考虑到曹刘两家在荆州都已经精疲力竭,短时间内没有再兴大战的可能,所以各种围屯、堡垒之类的军事设施暂时不用考虑。而道路建设在去年已经颇见成效。所以这段时间,宜都郡上下的官吏们,将绝大部分的精力都摆在水利方面。   宜都郡的六个县,四个都处在峡江深山之间,近于山野荒蛮。哪怕没有近代的丧乱,也根本不存在水利兴修。明明依托大江,可雨季深受涝害之苦,秋冬又缺乏稳定的水源。由此导致田地的亩产低下,粟、麦产量都约一百五十斤左右,与雷远精心发展的乐乡县相比,相差有若天壤。   乐乡的开发早于其余各县,这一年获得了丰收。不但最初的庄园主和自耕农一年来没有白忙,连带着各家大族手中的产业,比如制造农具的、饲养耕牛的,都连带着获得了大利。   到这一拨部曲将士分散到其余各县的时候,凭借来自乐乡的粮食和牛马畜力,雷远便组织了更大规模的劳动力。军民百姓们为了自家的田地,迸发出了巨大的劳作热情,他们修整河道、加固堤坝、开辟堰塘和分流河渠、增建龙骨水车。   与此同时,从深山中出来投靠的巴蛮、荆蛮,也越来越多了。好在护荆蛮校尉下属的官吏们对此早有充分预案,去年底就专设了部门,用来督领各部蛮夷,既发挥这些劳动力的作用,也协调与诸多酋长、渠帅的关系。   正当雷远忙得脚不点地,就在前日清晨,简雍轻舟直放夷道城求见。他并不说起此来缘由,只出示了左将军大司马府的符信,要求雷远调动人马,陪同即将到来的吕岱所部东下。   雷远所部此刻大都分散,只有马岱所部随时可以行动,雷远便领着马岱等人一路向东,沿途又召集峡江各地营垒的镇戍兵马,到鱼复重镇集兵以待。   本以为不过是一次护送任务,便如此前护送吕岱所部入蜀一般,谁能想到,临到双方见面,简雍爆出这么一个大料来?   雷远自己得子不久,于是下意识地算了算时日。看来从孙夫人入蜀,到荆益大军出兵汉中之间的短短两个月里,玄德公他老人家无论军国大政还是家务事,都一点也没有搁下。不愧是纵横南北的豪杰人物,虽然年过半百,精力之强不逊色于年轻人。   想到这里,他又摇了摇头,觉得不够恭敬。再看简雍,正哈哈大笑,得意得很。而鲁肃和吕岱也俱都大喜。   鲁肃居然随行带有两坛子酒。这时候他兴冲冲地拍开一坛,自己先咕咚咚喝了两口,再给简雍。简雍喝了两口,交给吕岱,吕岱先不忙饮,端着酒坛向雷远示意:“续之,请!”   雷远不擅饮酒,众人皆知。但这确实是喜事,当下不能推辞,端起酒坛浅尝辄止。   “这些还不够!”鲁肃接过酒坛,向简雍笑道:“宪和先生,你既然认了这桩喜事,咱们不得好好庆祝一番才是?”   当代群雄纷争,彼此间的亲戚关联,并不妨碍互相杀得你死我活。比如昔日袁曹同盟时,曹公为子曹整迎娶了袁谭的女儿;后来他要拉拢孙氏,又为子曹彰娶了孙权的堂兄、豫章太守孙贲的女儿。   甚至在玄德公麾下,张飞之妻夏侯氏,便是夏侯渊的侄女。也没见黄忠在汉中挥刀时,有过半点犹豫。   但这些亲戚关联,到底还比较偏远些。   当日孙刘联盟,玄德公可是本人亲往京口,迎娶了吴侯的亲妹。而孙氏夫人一旦产子,玄德公的嫡子便是吴侯的嫡亲外甥!   此前玄德公数十年戎马倥偬,几乎很少有在一地稳定居住的时日,动辄兵败逃亡。其间最狼狈时数丧嫡室,就连子女都不能保存。   到他客居新野时,年近半百而无后嗣,这才收养了罗侯寇氏的后裔寇封为义子,改名为刘封。再后来,妾室甘夫人又生一子,便是刘禅。   因为刘封英武善战,而刘禅乃是庶子的缘故,早前部属们曾将两人并称为公子,以至于刘封至今对玄德公嗣子的地位还有所期待。但刘禅毕竟是玄德公的血脉,随着他渐渐长大,越来越多人便将之视为嗣子。   但如果孙夫人产子,刘封和刘禅的地位,其实都不能与之相比。而这位嫡子,在孙刘两家之间的巨大作用,更难以估量。   玄德公当然不是皇帝,但他身为帝室之胄,又掌荆益两州的大政,其威权几可比拟帝王了。   有汉以来,帝室极重外戚,不知多少皇帝、太后仰赖外戚的力量以治理朝堂;不知多少外戚出任执掌政权的丞相、大将军。远的那些不去说他,灵帝时的大将军何进,内借元舅之资,外据辅政之权,独揽朝中大权,他的出身,不过一屠户罢了!   那么,当这位嫡子继位的时候,吴侯作为拥有强大实力的舅家在外,孙夫人作为生母在内,他们对刘氏政权的影响力会大到什么地步?   当日吴侯嫁妹予玄德公,鲁肃作为重要的谋臣,全程参与期间。他知道当初吴侯的想法,是将刘备约束在江东,而由周郎出面驱使关、张等将征讨。待到刘备故去,其嫡子又是吴侯的外甥,于是荆南的军政力量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归入江东。   只不过,后来玄德公居然说动了吴侯,脱身回到荆南,最初的美好计划便落空了。此后玄德公一度将孙夫人安置在孱陵独居,而不断加强刘禅作为嗣子的地位,便是应对。   就此内幕,吴侯和他的亲密谋士们都很清楚;而玄德公方面的亲信群臣们,也都很明白。   所以鲁肃才会这么问。   而简雍心知,他问的看似是玄德公在庆祝上的安排,实际是在试探,玄德公对这个未出生的孩儿究竟是什么态度。   当下简雍愈发地笑容可掬了:“主公令我往江东报喜,还特意吩咐道,果然诞下麟儿以后,该如何庆祝,须得问过吴侯的主张。”   鲁肃固然心细,简雍也是极其擅长言辞分寸的老狐狸,既要往江东去,早就做足了准备。他这般回答,意思便是,玄德公该如何对待孙夫人的孩儿,取决于孙刘两家的联盟,取决于吴侯对联盟的态度。 第六百一十七章 传授   鲁肃继续大笑。   他是赤壁战时,最早提出孙刘联盟的江东谋士,素来被认为亲近玄德公,又有宽厚之名。这时候只作听不出其中含义,简雍也拿他没有办法。只不过这样笑了一阵,腮帮子生疼。   不仅脸疼,他的心里也揪得慌。   适才他和吕岱谈论,都道现在难题在玄德公方面,而吴侯可以安然坐等玄德公的决断,权衡曹刘两家提出的方案,括取其中的实际利益。   然而玄德公忽然来了这么一手,看似与许都使者全不相干,实则是将难题重新踢回了江东。而且他还遣了简雍专门走一趟,等若把这难题高高捧着,先给江东的所有人看,再硬生生踢回吴侯的脸上!   不愧是玄德公!此君外示天下以仁厚,其实精通捭阖权变的手段,谁也别想轻易占他的上风。   吴侯所重视的,从来都是实际利益,可曹刘两家,竟一丁点实际利益都不给。曹公这边策动许都使者南下,至少还拿出吴公和扬州牧、荆州牧的职位;而玄德公呢?他只说一句,我夫人怀孕了,就迫得江东左右为难。   简雍一到江东,江东就会乱成一团。鲁肃对此确定无疑。   江东政权,本质上是孙氏、淮泗武人和江东大族三方的联合。   孙讨逆在时,前两者势力强盛,而江东大族处在被支配、被压制的地位。然而吴侯继位,局势就不断的变化了。   周郎以下,诸多重将日渐凋零,纵有吴侯竭力提拔新任,可大家没有战绩,淮泗武人的力量便在衰弱。而孙氏宗族势力也种种状况频出,有庐陵太守孙辅内通曹操、有定武中郎将孙暠试图夺权、有丹杨太守孙翊、庐江太守孙河先后被刺杀。   这样一来,江东大族所占据的军政职位越来越多,他们的影响力越来越大。这些江东大族哪有什么宏图远志可言?他们所想的,从来就是尽可能维持原有的生活,扩张宗族的势力,等到天下平定以后,靠着自家在地方的根深蒂固,迎接新朝招安。至于新朝是姓孙、姓曹还是姓刘,那都没差。   既如此,这些人物对外扩张怯如鼠,讨伐山越猛如虎,稍有风吹早动,一个个都希望把吴侯推出去做掩护,而给自己攫取利益的空间。   便如此刻。鲁肃有些悲哀地想到:   那些怂恿吴侯冒天下之大不韪、接受吴公封号的人,未必考虑这封号对吴侯的利弊,而是因为一旦吴侯称公,则水涨船高,下属的无数官员、宗族,都会获得更多的田地和复客、奴隶。   而建议吴侯拒绝许都的封赠,全力维护孙刘联盟的人,也谈不上什么志向。只不过希望日后吴侯发挥其外戚地位时,而他们这些人,可以依附着这位外戚大将军飞黄腾达。   靠简雍的嘴皮子功夫,所到之处,都会让人为了这美好未来而激动。于是他们会与支持许都使者的人争执,他们会在建邺朝堂上彼此攻讦,为的全都是宗族门户的私利,与孙氏政权的未来其实并无关系。   吴侯的志向岂止区区吴公,岂止区区外戚重臣?偏偏吴侯还得用他们,哄着他们,有些时候,甚至到了委曲求全的地步。   到这时候,最终如何选择,已经不重要了。那么多人在两家使者之间犹疑,就像是为了饵食而激动的犬类,吴侯却要仰仗他们……这情形一旦出现,吴侯便已经落了下风,于是己方能做的选择、可获得的利益都很有限了。   鲁肃满脸笑容,继续与简雍对答,仿佛挚友相逢。而他的手掌紧紧地握着腰间的剑柄,手背上几乎爆出了青筋。在他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对自己不断地大吼道:吴侯之志岂在割据?而鼎足之势,又怎是靠他人恩赐得来的?   如吴侯这样的大丈夫,当以江东为基,成帝王之业。纵然一时隐忍待时,终究要奋力拼搏,才能与天下英雄决一雌雄!   耳畔简雍仍在谈笑风生,妙语如珠,好像他真的就只是往江东去报喜之人。   这已经不是简雍第一次报喜了。   上一次是两年前。当周郎督领水军驻在巴丘,与玄德公所部争夺荆州的时候,便是简宪和从公安来报喜。那回他说什么程老将军所部因为风急浪高,数千人连船带人飘到了公安城下,被荆州军收容。结果周郎被这喜讯气得勃然狂怒,不久病亡。   此人不过是玄德公麾下一名耍弄唇舌的近臣。靠着玄德公的威势,口舌竟如利刃般,令人畏惧!   想到这里,鲁肃忽然又有些庆幸。好在曹公、玄德公这样的英雄都已经老迈,他们纵有再强的威势、再高明的手段,又能维持多久呢?十年,还是二十年?   毕竟吴侯年方三旬,就领有江东数千里之地。接下去的数十年里,当曹刘不在,他们一手缔造起的强大政权又能维持多久呢?   鲁肃忍不住胡思乱想,一时竟有些走神。   大概简雍说得累了,稍稍休息会儿。耳畔又传来雷远平和的声音,他正在向吕岱介绍说,鱼复县城已经扩建完毕,可以容纳双方的兵马,不妨在县城休息一日。明日从夷道方向有船只过来,大家渡过梅溪河,继续向东。   鲁肃忽然又想到,玄德公固然已经五旬了,可身体显然壮健。他部下的孔明等人,及至雷续之这样的将领,都还年少。适才自己的想法未免荒唐……   在这时候,被鲁肃恨恨挂念着的刘备,正在南郑城外观看军马操练。   原本显得荒废的南郑外城,这会儿已经修整得很像样子。几处实在没法恢复的坍塌城门索性都被拆除了,转而使通过城门的道路变得宽阔许多。   道路一直延伸,在尽头有一处夯土垒起的高台。   刘备拄着长剑,站在高台上眺望。只见天高气爽,远有巍峨群山,近有滔滔汉水,山水之间,雄城矗立。城池前方的开阔地上,无数将士遍野排开,军容之盛,如火如荼。将士们支起如林的旌旗麾盖,时有鼓号之声、弦歌之声响遏行云,还有些文吏打扮的人奔走往返,纠正着什么。   这并非作战时的军政演练,而是某种特定仪式的预演。   究竟是什么仪式,通过这个仪式究竟要达成什么目的,还需要等许都、邺城那边的反应来确定,眼下还不必公之于众。但将士们已经要提前演练,以免到时候出了疏漏,为人所笑。   气定神闲站在刘备身后的,依然是赵云。   他昨天才从羌中返回,奔行千里,十分辛苦。与他同行的庞统就直接请了假,说要休息几日,以养元气。而赵云一切照旧,好像根本没有出外这一趟。   至于马孟起的反应和承诺,庞统已经专门禀报过了,无需赵云多说。   这会儿两人立于高台之上,谈的是另一桩事。   “子龙,你说的那些,十分有理。但眼前局势如此,不得不稍稍宽纵,以大局为重。至于我身边的重臣、近臣如有疑虑……”   刘备沉默半晌,继续道:“子龙,你这阵子非常辛苦,且回成都去休息一阵。阿斗近来喜爱剑术,闲暇时,你不妨去传授他几手,就当磨一磨性子。”   赵云心中微微一动,沉稳地道:“遵命。” 第六百一十八章 盐船   且不谈孙刘联盟之间,会因为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儿生出多少事端。眼前来说,孙夫人有孕,两家臣子自然欢欣喜悦。   鲁肃与吕岱商议过后,额外给将士们放假一日,让大家稍稍歇脚。雷远也通知鱼复本地筹措补给,使江东将士们加餐,又提出当晚设宴招待江东军中将校。   两军将士自行在宜都郡兵马列队之处会合、整队。   鲁肃、吕岱等将校随着简雍和雷远先行。   走着走着,鲁肃回头再看看。   他注意到了,这片开阔地的东西两侧,都有正在兴建中的堡垒。   堡垒的外表很粗劣,但是看得出来,外墙高而厚,墙外有壕沟,每两个方向的墙体夹角处预留了望楼的位置。一座望楼已经造好了,碎石为底座,然后用巨大原木往上搭了两层。还有三座望楼暂且阙如,只有几辆载着碎石的推车停在附近。   两座堡垒的出入口,都有军卒戒备森严。这些军卒应是江关都尉下属,看衣着和装备水平,与雷远的本部精锐、马岱所部骑兵远远不如,但面色都属红润,站岗放哨时的态度也很严肃。   雷远勒马停转,问道:“子敬,你在看什么?”   鲁肃道:“我数月前入蜀,当时也从此道经过,却没见到这些布置。”   雷远笑道:“子敬,如今荆益两州已为一体,而江关为连接两地的要冲。我为江关都尉,不敢不用心啊。”   鲁肃略一回思,才想起雷远还有个江关都尉的职务,乃是千里峡江上真正的东道主。看来此君转战江淮期间,对峡江各地的建设经营,毫无有疏忽;而其治政的用心,也一点都不下于治军呢。   当下两人闲聊着,再往前去。   由这片开阔地起步,一直向东,道路都经过修缮拓宽,不似先前所经那般坎坷。有几段道路大概是旧址坍塌不堪应用了,所以干脆经过了重新夯筑。新夯筑的路面非常坚实,用的是细砂、碎石、黏土、石灰等混合成的材质,路面中央隆高,两侧还有专门开挖的排水沟渠。   再走一段路,绕过一片林地,便看见鱼复县城。   这县城鲁肃年初来过的。   他知道,这峡江最险峻部分,绵延七百余里,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鱼复县则在这段复杂地形间,岸边地势略为平坦,能方便行旅,又可为垦田耕种的宝地。上古时,此地为庸国的鱼邑,秦时置县。   汉初,此地设置有名为扜关的关卡,用以稽查往来行旅的符传,并及课税。当时扜关、郧关、武关、函谷、临晋这几处,都是天下名关,也是财赋所出的重地。直到光武中兴以后,撤销江关都尉的职能,鱼复县这才慢慢地衰退。但城池毕竟为秦汉旧塞,又经公孙述的营建,规模不小。   然而眼前的情形又让鲁肃吃了一惊。鱼复县城已经被拆除了。   在鲁肃眼前,整座城池除了靠北面山坡、靠东面东瀼水河畔田亩的两段没动,西、南两面的城墙都被推平了。看样子,是想把整个城池向西向南延展,扩建到原本的三四倍面积。   此时正有上千壮丁如蚁,忙着平整地面。虽然峡江间气候湿冷,可壮丁们干得汗流浃背,许多人干脆赤着上身忙碌。在大路北面的一条岔道上,又有一队老弱,端着热气腾腾的水桶、饭盆,正在往城池方向去,给民夫送水送饭。沿路还有小队士卒分散各处,维持秩序。   鲁肃和吕岱不禁对视一眼。这两人都是谙熟军政的老手,知道在这深山中大建工程,要消耗多少钱粮物资。之前他们听说,诸葛亮在成都周边大规模地兴修水利,并扩建了锦官城,那毕竟是在益州腹心膏腴之地,投入虽大,总有对应的产出。雷远在峡江间搞这些,有什么意义?   看来,这雷续之毕竟年轻,行事如此急近,难免好大喜功。   雷远不知两人的心中所想。他策马在前方引领众人,却不在城中停留,而是直接越过城池,继续往东。   城池东面十里就是俗名梅溪河的东瀼水。昔日公孙述占据蜀地,于东瀼水西岸开垦稻田,水畦延袤百许顷,所产稻米有盛名;而东岸则是瓜畴芋区,也得赞誉。   此时田亩都已收割了,本来这片地方应当冷清。可东瀼水沿线,却分明热火朝天。鲁肃粗粗一眼看过,四五座码头上,有十余条船只停泊。   码头、船只,鲁肃见得多了。江东有的是规模十倍百倍于此的码头,数量十倍百倍、能载数千石数万石的巨舟。可分明在秋冬峡江水浅的时候,还有这么多舟船,足见荆州益州之间的联系愈来愈紧密了。   鲁肃忍不住再瞥了两眼,只见许多船上挂着盐府旗号。   “这是官船?”   雷远答道:“正是。巴东郡的朐忍县、巴郡的临江县、涪陵郡的汉髪县等地,都有盐井,旧为地方豪强所据。如今我家主公以南阳王文仪为司盐中郎将,统管两州盐产,近来已将此地盐井大体收归军府所有。”   这竟是盐船!鲁肃心头一跳。   盐业有暴利,故而是地方豪强的立足之本。玄德公夺取益州,满打满算一年出头,就已经开始收拢盐业,并卓有成效。这过程中的血雨腥风且不去谈,敢在这上头大动干戈,足见左将军府的手段和决心,足见整个左将军府自上而下的昂扬刚健之气。   荆益两州一体,便能繁荣兴旺。峡江间的道路、城池,自然也要与之匹配。可笑自己还以为雷远乃是好大喜功……这分明是大刀阔斧,锐意进取!   鲁肃面带和煦微笑,一边点头,一边听雷远继续道:“这一批船队,便是从盐井产出之地,前往荆州的。按照左将军府的要求,水道沿途的城池都要修复码头,以便盐府船队往来。为防触礁搁浅,这批船只都是轻载;先走一趟熟悉水路,待春夏时再扩大规模。”   “原来如此。”鲁肃颔首。   他觑得明白,除了盐府的官船,还有船只是商船。船上有水手往来行走,装卸货物,还有身着华贵服饰的管事一类人物呼喝指挥。随着他们的指挥,有巴、賨打扮的小工脚步飞快往来。   很显然,随着荆益两州定于一尊,两州之间无论公私,往来都愈来愈频繁了。军府、州府依靠对盐、铁、蜀锦的经营获取大利,地方大族也能够贩卖特产,攫取丰厚收益。   其实,江东大族也有与荆益展开商业往来的,只可惜这方面的收入大部分都被以孙瑜为首的孙氏家族瓜分,真正能落到军国急务上的能有多少?想到这里,鲁肃只有摇头。   一行人再转而向北,在鱼复城的东北面,进入军营。   因为城池在重建的关系,军营是临时修建的。但在鲁肃所见之处,只觉陈设严谨有序,将士肃静无声。各处通道关卡管理甚是严密,即便以雷远的身份,在每一处关卡都应答口令而入。他本人和士卒们,都无异色,似乎对此觉得理所应当。 第六百一十九章 朝廷   雷远领兵两千,陪着鲁肃和吕岱所部三千人,徐徐通过峡江,一直送出峡口,越过夷陵。   他和吕岱,都是此前受自家主君所命,领兵支援盟友的将领。当然玄德公比吴侯要脸,是以吕岱所部并未真的上前线,而主要负责粮秣物资转运。但既然两人身份对等,不免会谈论各自在蜀地、在江淮的作战经历。   雷远行前曾受密令,希望能吸引曹军主力至江淮。然而曹公直趋荆州,并未被雷远所诈。故而雷远在这方面也没什么要隐瞒的。   他坦然解释自家在江淮转战的情形,带他们看了战斗的缴获,看了宜都等地的种种军事上的准备,还带他们渡江至乐乡,看了安葬战死将士的墓园和收治受伤将士的庄园。   这么多战死者的墓葬连绵,给人留下的印象着实深刻。鲁肃当日备了牺牲,庄重祭祀死者。之后去探望在江淮受伤的将士时,也专门赠送了酒食和钱财以示慰问。   这时已有官员从南郡赶来接应,便无须雷远再陪同。鲁肃等人在江津港登船,顺水行舟直抵建业,只消数日罢了。   约莫过了两旬,江东、中原等地陆续传来消息。   先是吴侯那边,在经历了激烈争辩以后,终于还是客客气气地遣还了许都使者,上表辞让了吴公之封,又备了丰厚礼物贡献朝廷。   随即,中原方面也有种种传言。   因为荆襄一带的百姓被曹公陆续迁往北方的缘故,南北之间的信息传递大是不便,因而传言多有荒诞无稽的,还有许多互相冲突。须得将大量零星传闻拼凑起来,才能知道北面大概发生了什么。   原来凉州马超的回书先到许都,顿时引得朝堂大乱,不少朝臣纷纷进言切责。   有趣的是,他们痛责的既不是一手推动此次封拜的曹丞相,也不是反复疾呼修古建封五等的新任尚书令董昭,而是此刻身在邺城,被逼无奈就任凉公的前任卫尉马腾。   须臾间奏书有如雪片,大体是说:曹公之德望至明,这是世所共知。马腾教子无方,以至于嗣子狂妄,竟然胡言乱语,侮辱曹公的德行名望。我们以为,此人先以异姓而得非份之封,其实德不配位,应该尽快褫夺爵位,将他贬为平民。   一时间,马腾承受不了这个压力,某日求见曹丞相,自陈有罪,恳请夺爵。而曹公居然当场大笑,只道汝家孩儿虽不知书,却憨直可爱。他随即发一封信往长安,让副丞相曹丕向假凉公马超赠送金车、鼓车、斧车等仪仗。   这份书信只有聊聊数语,写得全没来由。   但曹丕接信之后,次日便召集行征西将军曹洪、平贼将军阎行等关中将领,集精兵一万,自长安出发,至扶风境内再汇合关中十将中剩余的侯选、程银、张横、马玩四人,继续向西。   副丞相亲自驻在长安,种种军政安排自然明快利落,曹丕本人又确有才干,曹洪、阎行、郭淮等人也都是宿将,于是这一万精兵昼夜兼程,一直深入到陇县,身在狄道的马超才得到消息。   他立即火速回返,总算拦截住了曹军,双方似模似样地做了个颁赐仪仗的手续,彼此便算掂量过了。马超就此确认,关中曹军实力雄厚,足以应付局面,而副丞相曹丕也算与这名凉州诸侯打了照面,见识到了凉陇壮士的凶猛气概。   此举办得神速,当许都朝臣晓得其中经过,将谋划抨击的时候,曹丕已经回到长安了。   而此时,江东吴侯的表文又到。江东人文荟萃,吴侯的表章自然不似马超那般粗鄙。看他辞让吴公封号的意思,也很坚定。于是不少人稍稍松了口气。   谁知道没过几日,曹公在邺城向左右近臣出示了吴侯的亲笔书信。据说那书信上写:汉有制度,不敢违也;若有兴替,愿敬闻之。   虽只有寥寥数语,言辞却大胆得吓人,以至于曹公摇头道:“是儿欲使吾居炉火之上也!”   当这几行字传开,别说许都朝廷上下惊骇,就连荆州人也都吃惊。此时携带大批江东特产,启程前往蜀中存问孙夫人的使者诸葛瑾已到江陵,潘濬便去质问诸葛瑾:这四句话是否果然为吴侯所书?   诸葛瑾始终是一副谦和君子模样,无论对着谁都不温不火,身段柔软却不落下风。当时他便应道:决无此事,吴侯乃大汉的忠臣,这是世所共知。   此君不止是吴侯使者,更是军师将军诸葛亮的兄长,潘濬总不见得与他撕破了脸面痛斥,于是只能告辞。待出来以后,他才恨恨道,此等貌似忠厚者,最是难以相处。   不满归不满,彼此是盟友,该有的礼数必不缺少。荆州方面依旧如前般隆重相待,将诸葛瑾送往益州去了。   这时许都方面又传来消息,说某日城中着火,火势蔓延极快,骁骑将军曹彰领兵入城救火,虽然竭尽努力,但城中官员仍然烧死了好些人。身在邺城的曹公知悉之后勃然大怒,专门遣人切责曹彰。   哪怕远在荆州的人们也都明白,这把火来得必有缘故,而被火烧死的那些朝臣,也必定是素来私下串联,反对曹操的那些。   大汉朝廷便是如此脆弱。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所坚持维护的东西,再度遭到了地方诸侯的无视;而他们想要与邺城对抗时,甚至都没办法求得一场真正的对抗,结果就只是一把无名之火。   自从许都被迫遣使往各地封建诸侯,虽然看似没有实际的成果,可汉室朝廷仅剩的声望,在这场闹剧当中又被消耗了许多。而无论孙权、马超作何反应,都证明了他们绝非汉室所能仰赖之人,玄德公想要拉拢他们,恐怕并不能长久。   当日凉州、汉中、江陵等地一连串的胜利,为反曹兴汉联盟所带来的巨大声势,似乎莫名其妙地就消褪殆尽了。那反曹兴汉的口号也不知怎地,似乎叫起来就不如原先那么气壮。   当然,也有些聪明人如廖立,在私下传言说,有些事,固然是曹丞相的推动;也有些事,乃是玄德公的将计就计。   他们彼此各有所获,又各有所得,究竟其中隐藏了这些天下英雄们什么样的想法,谁又能尽数猜透呢。 第六百二十章 应对   大战之后,虽然曹、刘、孙这三家在樽俎间的折冲愈发密集,但实际三家边境的战斗,已经基本停止了。   唯独上庸方面曾经行文通报说,孟达所部翻山越岭,成功抵达了房陵,并且攻下城池;随即又与刘封汇合,控制了上庸、西城等地。这可算是汉中之战的余波。   孟达的文采很好,一份军报写得文采斐然如辞赋,把刘封和孟达两人破敌的经过写得威风赫赫,仿佛打败了曹军主力。比如什么“受命忘身,龙骧麟振;自旦及暮,摧破群贼;元师悬首,强虏震骇”云云;乍一看,还以为是曹丕或者曹洪提十万兵来救,被刘封孟达斩首。   其实,就只是杀了房陵太守蒯祺。   还不是在攻城的时候杀的。雷远向信使问了几句就明白,这是在城池已破,蒯祺带着宗族子弟退入太守府以后,孟达所部一涌而入的结果。   自从汉中曹军退走,上庸等地就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徒然挂着曹军的旗帜,其实和曹军已没有什么关系了。所以刘封孟达此行必然没有大战,如蒯祺之死、和上庸申氏的倒戈,对曹公来说,或许都不视为损失。因而孟达此举,或许立功心切,配上这份军报,却又显得唐突。   但雷远也没有将之太当回事。他提笔给刘封写了封信,祝贺他拓土建功,又额外说了些峡江中的见闻,比如,近来吴侯频繁遣人带着礼物去慰问孙夫人,而孙夫人也遣人回赠了蜀地特产。他希望刘封在听说孙夫人有孕以后,能够冷静判断自身所面临的形势,莫要继续此前的胡思乱想。   反倒是这军报通传军府郡府以后,如向朗、蒋琬等人俱都不满,抱怨孟达行事肆无忌惮。原来蒯祺乃南郡名门、刘景升的旧部,并非曹公死硬部下,孟达就算急于挑一名荆州文人展现自家兵威,未免过分了。   何况,蒯祺的妻子便是军师将军诸葛亮的大姐!你仗着法孝直的威风在蜀郡横行倒也算了,来荆州杀人……是想给谁看?   就在宜都郡的郡吏当中,便有与蒯氏沾亲带故之人,当晚向朗便引着他们向雷远告假,说要带人奔往房陵,照顾蒯祺的家人妻子。   雷远听向朗一说,顿时吃了一惊。   他急书一份给孟达的信,解释向朗的来意,免得奔去太过突兀。   信末又提醒他,房陵紧靠着襄阳以西,这地方一旦有失,对襄阳便形成两面夹击之势。恐怕荆州曹军会有对应动作,请子度务必小心。雷远其实是在提醒,房陵乃荆州辖境,足下想要立足,千万不能无视荆州士人。想来以孟达的敏锐,自然能体会他的意思。   向朗连夜就走。   而孟达拿下房陵,果然引发了曹军应对。然而不是挥军反击,而是迁徙民众,收缩退守。   原来自从江陵败绩之后,曹公担心荆州军北上侵攻,故而决意迁徙荆襄两城之间的民众,逐步将重心转移到宛城。从而以襄阳以南为瓯脱,再以襄阳、随县、新野三城,作为彼此掩护的前线军事据点。   安土重迁本为黎民之性。何况乱世绵延这么多年了,百姓们总有点见识,知道趋利避害。此前曹公勒令江淮百姓内附,结果无数百姓逃亡江左,便是先例。故而迁徙百姓,着实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麻烦事。   但这对曹军来说,确实是巩固防御、保障己方后勤而阻断对方进攻意图的妙策。而驻在襄阳的乐进又有戴罪立功的意思,所以行事格外激烈。   江陵、襄阳两城之间,自古以来多有水陆会要、富庶繁盛之处。哪怕近来来迭经战乱,可临沮、宜城、旍阳、鄀县、编县等地,仍然生活着数万口的百姓。   这数万口百姓,如今便遭横祸。   由于许多荆州大族子弟都被曹军抓捕了去换取夏侯惇和张郃所部的俘虏,数万人里面,有官宦背景、稍稍得到优待,被允许携带个人财物和畜力的不过数百人而已。其余人等,不分男女老少,一概被驱赶如牲畜。   据江陵方面的侦骑所说,曹军分派十分明确,显然事先经过详细预谋。官吏当日通报,随即勒令百姓聚集,次日就编排部伍整装就道。百姓有不从者、有逃亡者,立杀无赦,甚至还多次纵火焚烧聚落,人为造成无家可归的局面。   有些百姓根本就没能去往北方,刚到襄阳、新野,就成了奴隶,被分赏给诸军将校,以振士气。   还有许多百姓突然遭逢变故,一点都没有准备。他们或者在半路因为没有冬装而冻饿而死,或者父母子女彼此失散,骨肉分离。待到十二月末的几日里,天空又降大雪,千万人恸哭长号,艰苦跋涉,其哭声就连远隔数十里外的江陵侦骑都能听得清楚。   江陵、襄阳两地,虽隔步道五百里,却势同唇齿。至于荆襄道上的各县,士人百姓,或为同族、或为婚娅,关系更加紧密。当时就有许多被曹军交换而来的士人成群结队,前往荡寇将军府,恳请关羽出兵夺回百姓。   可江陵方面在今年的作战中折损太过沉重了,终究没有办法满足他们的愿望。任凭士人们如何恳请,关羽只不松口。   士人们愈说愈是急躁,而关羽又是骄于士大夫的性子,双方当场话不投机,几乎便好冲突。好在这时候有一人出面,控制住了局势。   此人乃是杨仪。   杨仪本人是襄阳大族出身,又为荆州刺史主簿,地位非常。他一出面,先压住了荆州士人们,转而又对关羽道:玄德公既然留关将军在荆州,我们视关将军,便如视玄德公一般。而玄德公仁厚爱民的名声广布四海,我们求恳玄德公,便如孺子求恳父母。父母不会因孺子的一时失言怪罪,也请关将军体谅我们的亲亲之情。   这番话出来,关羽当即颔首。遂允许士人们自领宗族部曲,向北面搜索接应迁徙民众,又令关平率部护卫。   然而曹军数量既多,行动又快。纵然想要接应,不敢抵近作战,又能接应得出多少人呢?   关平等人巡行于襄阳南部诸县的时候,天气已经严寒,漫天大雪簌簌飘落,他们只在长长的道路两旁,看到被雪掩盖的许多尸体。   这些尸体,与战场上所见的尸体是不一样的。   战场上的死者,或许狰狞可怕,但他们死在战斗中,至少拥有搏斗的机会,只是最终不敌罢了。而这些死者……他们或许曾经激愤、不甘、哀痛,到最后却终究被杀死或者被冻死。他们的脸上只有绝望。   最终荆州士人们什么也没有做成。当他们悻悻返回的时候,遭到曹军追击,还是靠着关平奋战掩护,才勉强退回江陵。   于是,建安十七年的最后一个月,就在这种沉闷而令人惴惴不安的气氛中过去了。 第六百二十一章 拜访   许多大事究竟会如何发生,何时发生,恐怕就连曹公、玄德公这样的大人物自己也想不明白。至于曹刘各自阵营里的文武部属们,渐渐地定下心神,继续去做该做的事,不再特意关注云空上层的风向。   正旦前后数旬,雷远顶着峡江间的寒风,巡行峡江间诸县。所过之处,发现田地庄园分配,大体都如预先安排,官吏、将士和百姓们的心情都很好。雷远请地方父老酒食的时候,甚至听到有人编了民谣来赞颂贤太守的。   这种事情放在后世,只怕要被君主认定是心怀不轨之志,抓起来杀头。但汉朝士风刚健,官员敢于扬名,乐于扬名。比如早年河内人杜诗任南阳太守,政治清平,深得爱戴,时人方于名臣召信臣,南阳遂有民谣曰:“前有召父,后有杜母。”   若论政治清平、诛暴立威,雷远自问与前代名臣相较也差不了多少。只不过他对民力的驱使甚是猛烈,每时每刻兴修水利道路,故而民众在赞誉的同时,也难免有些抱怨。   抱怨的话,当然也被雷远听到些。随同官吏颇不自安,雷远倒是不介意,宽慰众人道:“过与功三七开便很好了,何必强求呢。”   待到初五,雷远在乐乡与妻子家人汇合,前往大岭山里拜祭父兄。   庐江雷氏在乐乡安居已有三年,坟地几经修缮,规模渐渐隆重。当日雷远守孝所居的草庐,也被扩建成了精美院落,以供来者休憩。   早知道雷远和妻子要来,已有人提前赶到,把大岭山内外山路、坟冢、院落都重新打扫过了。   祭祖的仪式每年都有。雷远少时长年在外,这几天也会被召回来参与。只不过随着庐江雷氏在荆州立足渐稳,雷远的地位又渐高,仪式也随之庄重完整。虽然未免繁文缛节,但在当代,这确实是维系宗族人心的重要环节,轻忽不得。   因为雷氏宗族中的许多人已经解除禁锢,得到官职任用,所以此番随同雷远来拜祭的族人比往日要多。   雷远亲自带着族人,把案几、供品妥善安置了;雷衍双手捧着祭文,用一个木架子恭敬展开。然后赵襄抱着襁褓中的孩儿阿诺在后,雷远的两个弟弟雷深、雷遐再往后,雷澄、雷衍、雷淑等人按照宗族中的亲疏远近和自家职位,各自站定。   再后排和两侧,则是辛彬、王延、周虎等宗族管事、部曲首领。   雷远拿着祭文,诵读一番。   这祭文大概是辛彬写的,文字功夫其实一般,但他是服侍庐江雷氏三十年的家宰,言辞中自有深沉的感情在。   雷远两世为人,对宗族的认同并不强烈。很多时候,庐江雷氏的族人在他眼中并非亲眷,只是可用的工具人罢了。   以他来自后世的见识,深知豪强大族的势力不断扩张以后,最终会给这个民族带来何等样的灾难,造成何等样荒唐的时势。   偏偏他一路走来,又不得不仰赖宗族的力量,以至于自己成了玄德公麾下屈指可数的大豪族首领。   他常常觉得,这情形有些荒唐。   但这时候,身处群山之间,耳听得风声呼啸,他仿佛回到了灊山,重又记起了此世兄长的照顾、父亲的托付。想到庐江雷氏本来不过山中草寇一流,在乱世中沦落挣扎数十载,竟然有了这样局面。其中时也命也,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一时间,他想得出神,祭祀的流程已经结束了,仍然站立不动。   身后众人见他不动,一个个屏气凝神,谁也不敢动。数十上百人就这么静默了许久,直到阿诺哇哇地哭了起来。   阿诺出生才几个月,每日里吃了睡睡了吃,饿了尿了就哭。祭礼之前,特意让他吃得饱了,又裹了特别厚的襁褓。结果仪式太长,他还是醒了过来。   少主饿了,这是大事。赵襄带着孩子,先去院落中休息,后面的流程就稍许控制了一点。   待到一行人从山里出来,雷远的情绪已经恢复了。他伸了个懒腰,刻对坐在车上的赵襄刻意轻松地道:“还好有你母子俩在,否则由着辛公折腾,怕是要再加一个时辰,无聊之至。”   是何言也!赵襄抱紧了孩儿,狠狠白了他一眼。   她与雷远成婚之前相处极少,成婚以后其实也聚少离多。当时父亲赵云只介绍说,续之是豪族之主,少年英雄;后来自己只见他气度宽和,文武兼资。   待到两人真正处久了才发觉,原来他还有胡言乱语的毛病,夫妻之间相处的时候,有些言辞简直叫人忍不下去。   离了大岭山,雷远走着走着,忽然唤来阎宇。   “我记得你家就在这附近,对么?”   阎宇一本正经地躬身道:“烦劳宗主挂念,确实就在这里,叫作西围。”   雷远想了想,记起来了。   驻扎在乐乡县、负责从乐乡到岑坪一线治安捕盗的,一直是贺松。这个围子正在贺松的警备范围内,也是他给定的名。他命名的法子简单粗暴,在东面的就叫东围,在西面的就叫西围。随着这两年人丁繁茂,土地开垦渐多,在西围的西面又有了西二围和西三围。   雷远便是在西围收下阎宇。另外,这里头还住着一个雷远的老相识,乐乡县的农官齐五。   雷远便道:“我们去西围看看。”   转过身,他又问赵襄:“你也难得出来,若不嫌冷,便再透透气,可好?”   赵襄自无不可。   雷远便一马当先,往西围方向去。   其实他倒未必有多大的兴致,只不过,昔日他在大岭山间居丧的时候,衣食住行都仰赖此地。就连辛彬、周虎等管事也在这里轮班驻扎过。   所以最初一座破败围屯,很快就发展成了颇具规模的庄园,聚集村民甚多,屋宇连绵。雷远上次来的时候,围屯里还新装了龙骨水车,以便浇灌。   如今时隔两年,这里又会有怎样的变化?雷远难免有些期盼,也隐约带着几分想在妻子面前显摆的意思。   然而往西围方向没走多远,对面脚步匆匆地走来一队人,被开道的骑士拦住了。   李齐匆匆过去问了,又策马返回禀道:“宗主,来的是乐乡大市行会中的蛮族首领,都说要来拜访宗主。行会中一共七家蛮族,此刻一家不少,都在。”   雷远皱了皱眉:“不是和沙摩柯说过了,让他们稍安勿躁?沙摩柯这厮在做什么?”   李齐低声道:“沙摩柯不在,代表五溪蛮来的,是名唤杞砂的大巫。” 第六百二十二章 取代   雷远的护荆蛮校尉治所,放在岑坪;而与荆蛮交易的乐乡大市,放在乐乡县城外。   乐乡大市初起时,凡是到乐乡大市交易的蛮夷,都需要先往岑坪,向护荆蛮校尉掾属黄晅为首如实申报行旅规模和携带的商品物资种类、数量,并出具护荆蛮校尉部熟悉的蛮夷精夫、渠帅事前签押作保的文书。   待到乐乡大市以外,再向市掾出示护荆蛮校尉部出具的路引,经过市掾确认以后,再进入指定的交易场所,大宗交易必须在大市之中完成,绝不允许在外私自贩售。   之所以这么安排,是为了避免无组织的蛮夷队伍贸然出山交易,引发矛盾。而利用蛮部本身的力量,提前将蛮夷收束起来。   具有签押作保的资格、能够在大市中提供交易场所的蛮夷部落,最初只有沙摩柯所部。后来随着荆南四郡全部被玄德公掌控,亲近护荆蛮校尉部的蛮夷首领渐多,于是陆续扩充到了七家。   这七家分别是:自号五溪蛮王的沙摩柯、居于酉溪的首领田氏、灃中蛮首领相氏、长沙蛮首领陈氏、溇中蛮部首领潭氏、世代为蛮部大巫的祈氏,以及位于曹刘边境上的沮中蛮梅氏。   其中又以沙摩柯的地位最高,与护荆蛮校尉部最为亲近……毕竟在江东方面的记录中这位蛮王还是杀死周幼平的凶手。   沙摩柯本人也以荆蛮各部的利益代言人自诩,自从随同雷远往益州去了一趟以后,眼界渐渐高了,据说近来在部落中推行汉家制度,不似先前那般野蛮蒙昧。   而雷远为了示以怀柔,素来不限制这七家首领在乐乡等地往来。待到搞出十六家名为蹴鞠联盟、实为商业行会的组织,每逢赛事,从四方蜂拥到乐乡的蛮人数以千百计。   于是对蛮部的限制渐渐名存实亡,从岑坪到乐乡,往来的蛮夷数量越来越多,除了打扮不一,其它方面与宜都太守治下的普通百姓并无不同。   但如此刻般,忽然群集起来堵截宜都太守,实是从来未有的事情。何况眼下尚在正旦休沐期间,雷氏宗族祭祖,外人谁敢打扰?   偏偏这帮蛮人这就来了,似乎还做好了准备,特意在离开大岭的必经之路上等着。   当下便有随行扈从们过去叱喝,勒令他们让开道路,不许滋扰。   雷远的扈从们都已身经百战了,此番从江淮折返以后,又再度从各军抽调了一批勇士加入。哪怕在和平时间,他们也都甲胄兜鍪俱全,随时警戒,看起来威风慑人。但他们呼喝过后,那些蛮部首领只让到路边,却不离开,还有人隔着很远向雷远行礼下拜的。   看起来真有什么事,还不是小事。   雷远适才和赵襄说话,这会儿扶着车辕,示意阿堵把挡风的帷幕放下。   他又问:“七家蛮部都来了。但沙摩柯不在?”   李齐以为雷远适才没有听清,重复道:“是。代表五溪蛮来的,是他们的大巫。”   顿了顿,他又道:“当年咱们在山中初见沙摩柯的时候,他就说起,部落中有大巫,可以代他做决断的。”   雷远微微颔首,隐约记得当时沙摩柯确实这么说过,但后来大概是与汉家往来获利极多,沙摩柯不舍得把这机会让给别人,于是每次都是亲自出面。到后来加入乐乡大市的,确有世代为大巫的一支姓祁氏的族人,但据说其实未见什么神异,于是雷远便将这事忘记了。   但他很清楚,蛮部信巫而好鬼,各部、各寨、各洞多有自家尊奉的神灵妖鬼,诸如巫师、傩者的地位和影响力极高。这位五溪蛮部的大巫此前从未出面,这时候却忽然取代了沙摩柯,必有缘故。   这可能与雷远还脱不开干系。   皆因自从雷远从江淮折返,蛮部首领们已经数次提出谒见。但雷远一方面忙着梳理自家部曲军务,要向军人分配田亩,组织田庄、坞壁,诸多琐事极其忙乱;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蛮族首领们会忧虑些什么,只是他不想插手罢了。   随着荆州的稳定。过去两年中,有大量蛮人和历年来逃入深山的汉人离开深山,进入汉家朝廷治下求生。   汉人大量迁出倒也罢了。初时流出的蛮部人丁,主要是蛮部首领们自己打仗后掠得的俘虏、奴隶,这些人本来大都是要被杀死的,将之卖出捞取好处,那也无妨。   可到了后来,随着汉蛮两方的交流渐渐频繁,而荆南各郡都在努力招揽蛮夷,以增加治下的人丁户口;于是千山万壑中的蛮族青壮成批量、成惯例的流失。有些靠近汉家的蛮部,男女大半离散,以至于精夫、渠帅成了空头首领,坐守一个空荡荡的寨子。   蛮夷各部之间,并非风平浪静。自古以来,夷性好杀,一语不合便刺以刃,许多部落互有深仇,百十年征战不休,必报乃已。   如此迅速的部落实力消长变化,必然会诱发大规模的部落仇杀冲突。而频繁的冲突仇杀,又使得更大量的蛮人逃离深山。   这些蛮族人力资源对荆南四郡,对宜都郡很有用处。仅在宜都,他们便是雷远得以大肆兴修道路水利的前提。雷远部下的将校们,几乎全都蓄养荆蛮佃农,庐江雷氏本身的田庄里,雇佣蛮人的数量更数以千计。还有蛮人从军作战的。   可大部分蛮夷首领对此绝不会满意。这些利益受损的精夫渠帅们,与靠拢汉家官寺的那一批部落首领之间,迅速产生了矛盾。   以自称五溪蛮王的沙摩柯为首的一批渠帅,通过与汉家交易获得了利益,其中不少人因为与护荆蛮校尉部走得近,更在乐乡大市中得到了此前从未想象到的财源。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渠帅们拿得越多,越情不自禁地站到了汉家朝廷一边。而有几家野心勃勃的部落首领,反而乘着这个机会攻打其它部落,使得自家的势力大大扩张。   问题是,乐乡大市的收益终究有其极限在。荆蛮在乐乡大市中出售的货品,如生漆、药材、木料、铜铁料、兽皮、兽筋等等,都是军用物资。荆州军背景的几家大族既收购,又要严控这些物资流出到江东和北方。   而此前在乐乡大市立足的七家蛮族首领,也正是瓜分了这些物资的出售渠道,由此获利。这些利益虽然丰厚,却又不足以惠及其余各部。   于是他们获利越多,其他各部渠帅、首领看他们就越是眼红。整个蛮部由此前的无序混乱,渐渐有两分之势。亲近汉家的既得利益者,和对现状不满的后来者互相对峙,渐生动荡。   但站在雷远的立场,这些压力是蛮夷渠帅、首领们的压力,还到不了护荆蛮校尉的层面。所以他只让沙摩柯传话,勒令各部首领稍安勿躁。   没想到他们居然急躁到这种程度?   沙摩柯不在?大巫杞砂取而代之?   他们是跳过了沙摩柯自行其是,还是沙摩柯本人出了事? 第六百二十三章 大巫   之前雷远提议去西围探看。当日他在山中服丧时,轮番驻在西围的助手是辛彬和周虎,于是这两人也从队伍后头赶了过来,以备宗主咨询。   这会儿眼看雷远疑虑,周虎上前半步,压低声线道:“宗主,其他人倒还罢了,那杞砂大巫既然在此,不可怠慢。”   “哦?”   周虎郑重地道:“我听说,此人乃蛮部奇人异士,真有驱使鬼神之术。蛮中干旱需要她求雨,疫病横行的时候也需要她禳除,故而在蛮中有信众数十万。而作法的时候,便是统领万人的大酋大帅,也被她呼喝驱使如狗。另外,她还能以巫术、毒蛊杀人于千里之外。据说,其法极其诡秘莫测!”   儒生本当敬鬼神而远之,然而当代巫鬼之道盛行,就连读书人也难免受到影响。雷远看周虎这会儿郑重其事的样子,简直想要笑出声来。   他随口反驳道:“却不知蛮夷大巫的法力比天师如何?此前张鲁在汉中也聚集信众数十万,据说曾降伏六大魔王、鬼兵百万,并有把握雷机、凭空招雷驱邪杀人的法子……他怎么没招个雷,劈死夺他基业的马超?”   周虎愣了一愣,随即皱眉苦思。   然而眼看雷远策马向前,他连忙又拉住缰绳:“宗主,此等虽是小道……不可不防,不可不慎重啊!”   “哈哈……好,我知道了。”眼看辛彬也要说话,雷远道:“我们继续往西围去,你提前去整理一处待客的厅堂。”   他转向李齐:“你让诸位蛮酋跟在后头,我便在那里接见他们。”   周虎飞马去了。   一行人再度启程,那些蛮人首领跟在骑队最后,难免吃些飞扬尘土,倒也不闹。   须臾间西围便至。   路上雷远已和妻子打过招呼,让她和宗族中人往围屯另一头去。   被周虎征用来作为会谈之所的,竟然是阎宇的家。   阎宇的大父阎章在正门处接着雷远,躬身客气地请他入内。   雷远和部下文武们一路进来,只见此处已非上次所见的穷迫样子。房舍显然被重新修建过了,正门阔大,院落不小,院子左右各有马厩之类附属设施;转往内院,有砖石结构的正堂,正堂以后显然还有后院起居之处。   这样的宅院,莫说在西围里头,就算在乐乡县里,也很不错了。   阎宇跟着雷远以后,许久没有回来过。   他虽有几分聪颖,毕竟还是个孩子。这会儿瞪大了眼睛四处看,又脚步蹬蹬地跑进跑出,时不时咋舌称赞。   雷远记得,阎章乃是本地学官,因为战乱而逃亡荆南,途中兄弟、妻子、孩儿都病饿而死,家中甚是贫困。倒不曾想,这么快就攒下如此家业?   他随即明白过来。   他虽为二千石之尊,自奉甚薄,身边服侍的人也少。除了赵襄带来的少量仆婢以外,只有母亲留给他的婢女阿堵和日常跟着的侍从阎宇。   阎宇还只是个小娃儿,众人想拍马屁也不得门路,但阎宇仅有的亲人是他大父,他的大父在西围做学官,这是瞒不过官员们的。于是难免有人小意奉承。   雷远在厅堂上站定了,左右看看,忽然向阎章问道:“汝现居何职?”   阎章慌忙躬身:“小人才学鄙陋……仍是本地学官。”   雷远点了点头:“好好做便是了。”   常言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阎宇不过是个十岁的娃儿,不过在雷远身边做个端茶倒水的仆从,在他家中就有人给他的大父起屋,看这样子,平日生活应当也很富裕。   雷远本人还只是二千石将军,身边就有这样的情况。所以说,这人情世故,诚难避免。   但雷远也知道水至清而无鱼的道理,只是房屋乃至家财,倒也罢了。阎章没有升官,可见宜都的官吏们还知道轻重,没敢彻底乱来。   换个角度想,西围里面房舍甚多,周虎为什么偏偏挑这一处?   随着自家的事业规模扩大,部众越来越多。部属与部署之间的关系,也不似原来那么单纯,有时候,身为居上位者,更得小心分辨,时时注意了。   当下的大事是那些蛮夷们,这些想法在雷远的脑海中稍纵即逝。   他不再计较此事,转而吩咐李齐:“请各部蛮酋进来。”   李齐立即去带了他们来。   而雷远站到厅堂正门处迎接。   此前雷远长驻乐乡的时候,这七部蛮夷首领中,有好几位他是见过的。比如田氏、相氏、陈氏这几位,都已经汉化甚深,除了相貌以外,衣着举措,和汉家子弟并无明显不同。   雷远知道,这等汉化的蛮人有时候比一般的汉人更加注重礼法,于是也以汉家礼数庄重相对,丝毫都不显露出视之为蛮夷的姿态,果然使得这几名酋长露出满意神情。   另外,沮中蛮梅氏居曹刘边境,身份特殊,就连关羽也曾接见过其首领。此刻来得不是首领本人,而是首领的次子,唤作梅平;溇中蛮部潭氏素来强悍,数百年来多次与朝廷相争,这会儿来的是族中负责与汉家往来的年轻人,唤作潭守。雷远也都见过,与他们随意聊几句。   这些蛮夷首领们来见雷远,自有所图,也自然会紧张。好在他们都通汉家言语,听得雷远言辞客气,便都放松一些。   待到最后一人,便该是适才被周虎指称说有奇特才能的杞砂大巫了。此人既是与蛮王沙摩柯身份等同的五溪大酋,本身也代表了世代为巫傩的一支族人。雷远适才已经注意到了,这人竟是个女子。   此时大巫解开外袍,露出色彩斑斓的长衣和头上戴着的妍丽羽冠。因为五色羽毛遮蔽,简直看不清她的相貌,只听她低声说了句什么。   于是田氏首领道:“将军,我们不妨先进屋去?大巫不惯在生人面前说话。”   “也好。”这些蛮夷的古怪规矩甚多,雷远不便多说什么,当即伸手虚延:“我们落座再谈。”   一行人跟着雷远,络绎进入厅堂内。   因为要显示格外尊重的关系,大巫的座位就在雷远下首,离他很近。   众人俱都落座,当大巫坐下的时候,雷远便闻到一股古怪的香气。   因为知道此番商议的话题紧要,李齐领着几名扈从,将门户关上了,自行侍立在厅堂下首。而在雷远身边防备的,则有王平等人。毕竟雷远的地位摆在这里,日常扈从甚深,而且此刻面对的是蛮夷,谁知道这帮人有何盘算?   然而就在门户关上的瞬间,厅堂中有人轻声笑了起来。   随着笑声,座间的部族首领、武装扈从一一摔倒,人事不知。 第六百二十四章 血肉   正旦刚过的时节,恰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在乐乡县范围内的油水、洈水,夷道城畔流过的夷水,都出现了大范围的封冻情形。大岭山间的林地也覆盖霜雪,久久不化。   雷远的手臂伤势将养了三年多,在药物和锻炼的共同作用下,已经大体恢复,日常行动与常人并无差异。但每到冬季,仍然感觉异常酸痛异常,一旦着了风,有时候整夜都睡不着。   其实,久经沙场的战士们往往都有这样那样的旧伤势。只不过有人恢复得好些,有人恢复得差些。如雷远这样大体无碍的,已经算很幸运了。雷远曾听玄德公的元从抱怨说,张翼德近几年的脾气愈来愈暴躁,或许也和身体上的长期痛苦折磨有关系。   因为旧伤的影响,雷远每逢冬季,格外畏风。偏偏他的辖区就在峡江间,冬日昏晦时,大风呼啸整日不绝。   所以,扈从们在雷远落脚之处,都会多设帐幕、火盆,免得自家宗主受苦。   此刻也是如此。厅堂间的门窗都关了,只有角落间的窗棂小心打开一些,以供透气。在主人席位的左右两侧,都放了火盆、架设了帷幕。   随着厅堂中轻微的笑声,火盆里的火焰跃动着,把奇形怪状的光影映射到四周的帷幕和墙壁上,仿佛鬼魅在跃动狂欢。   而原本应当参与谈话的人、应当扈从四周的人,全都已经倒在地上,动也不动。   他们是在什么时候、受了何种方式的暗算,雷远想了想,竟无端倪。   自上古时起,楚地的种种巫鬼传说就很盛行。近数十年来,因为天灾人祸的重重影响,民众苦不堪言,更多人向虚无缥缈的怪、力、乱、神之说寻求慰籍。   时间长了,谬种流传,莫说乡野间的汉、蛮愚氓信之不疑,就连周虎这样的读书人也难免有些疑惑。便如眼前这情形,若放到他人眼中,难免心惊胆战,以为果有巫鬼之术做祟。   可雷远并不慌张。他两世为人,早有经验证明,鬼是怕不得的。越怕鬼就越有鬼,不怕鬼就没有鬼了。   但他也没有试图去喊那些看似晕倒的人,也没有大叫外界的扈从。皆因横逆所来,必有所恃。这时候,不妨发挥一点涵养;先问问明白,对方有何想法。   于是他保持着端然正坐的态度,微笑道:“看来确是蛮部大巫在此。你这手段,有些意思。”   厅堂中往复回荡的笑声微微一滞。   下个瞬间,雷远身边的火盆忽然剧烈燃烧起来。   火盆是常见的器物,铜质,直口平沿,浅腹平底,口径在两尺左右,深约半尺,里面交错放置着木炭。因为主要用以取暖,燃起的火焰并不甚高。   可也不知怎地,火焰忽然猛地窜起数尺高下,雷远只觉热腾腾的焚风扑面,下意识地闭眼。   再睁眼时,这位大巫已经站到了雷远面前。   由于她站立之处与火盆的距离几乎不过一臂,身着的五色羽衣在热气吹动下飞卷飘舞,仿佛随时将要腾飞而起。   在雷远想象中,所谓大巫多半都年纪老迈衰朽、面目狰狞可怖。这时候他揉了揉眼仔细看看,才知这位号称信众数十万、手段诡秘莫测的巫女,其实年约二十许,面貌算得清秀,面颊和额头上都有狰狞刺青,但却并不显得丑陋,反倒有几分独特美感。   她赤足踏在地面,姿态甚是轻盈,又带着如野兽般的凶悍。雷远毫不怀疑,在她的羽衣之下,还藏着要人性命的武器,随时可以毫无顾忌地杀人。   大巫的眼神愈发凌厉了,但雷远与之坦然直视,并不畏惧。几十年无神论教育下来,装神弄鬼之人在雷远面前,不存在丝毫的威慑力。   当代的普通人初见秘法巫术时,几乎没有人能够冷静对待的。即便是某些自诩儒门高士之人,竭力鼓勇怒斥,反倒显得心虚气短。如雷远这样丝毫都不慌乱的人,大巫还从来没有见到过。   她忍不住喝问:“雷远,你信用妖道,得罪于盘瓠。我问你,你可知自省吗?”   她的汉话比沙摩柯更流利,但又带着说不出的古怪。   “信用妖道?”雷远反问一句,旋即失笑:“你是说张鲁么?”   笑了两声,他又叹气:“原来如此。”   荆楚蛮夷并非铁板一块的政治实体,甚至也称不上血缘稳定的族群。千载以来,汉人持续不断地南下,而蛮夷与之同处一地,彼此对抗,彼此渗透、影响。早就已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汉家势强的时候,蛮夷会有大规模的汉化,经过数代以后就成为真正的汉人。汉家势弱的时候,汉人会大量逃亡深山以逃避苛政,他们以蛮夷自居,与蛮夷杂处,会逐渐成为蛮人。   本来就已经极度错综复杂的环境,并不至于因某些蛮部从汉家得到了好处,就泾渭分明地分成两部分。   如果出现这样的局面,一定另有缘故,一定有人基于某种理由,在其中推波助澜。而引起不满的,似乎是张师君的积极传教。   “张公祺在蛮部当中传播他的正一盟威之道,看来很有效果。所以引起了你们的不满,对么?”雷远沉声问道:“张鲁所传教法,虽沿袭鬼神之说,于民毕竟尚有恩惠。与之相比,你们这些蛮部巫人究竟对蛮部百姓有何益处?”   大巫默然半晌。   雷远待要再说,大巫伸出手掌,在空中有力划过:“若盘瓠的子孙不敬盘瓠,则与汉人何异?蛮夷子民汉化,已是常事。但如果连酋长、渠帅都转而相信什么太清玄元,这是在断我们南蛮部众的根基!”   “你是说沙摩柯么?”雷远连连摇头:“此人的秉性,我甚知之……他什么都不信,信的只有利益。汉家朝廷能给他的东西,他便是在五溪深山中再熬一百年也得不到。既如此,他凭什么信你们?”   雷远徐徐起身,指着倒地昏睡的其他人:“不止沙摩柯,还有他们,也是一样。与汉家往来才知数载,他们便得到财富、得到尊重、得到前所未有的见识。乃至普通的蛮人,只要踏出深山,只要踏实肯干,便能得到足以传诸子孙后代的广阔未来!”   “而你们,一群躲在深山中的巫师神棍们,千百年来一代代的靠些蒙蔽手段度日……你们给部民带来了什么?你们只会让部民们永远愚昧无知,这样你们才能吃部民的肉,喝部民的血!”   大巫脸色难看,一字一顿地道:“我不与你逞口舌之利。张鲁是你的部下,你若令他滚回宜都,我不杀你。”   雷远微微冷笑:“你,或者你们,敢杀我么?”   而大巫双手一分,艳丽袍袖中寒光一闪。 第六百二十五章 消长   雷远退后半步,翻腕挥剑。   他的身手毕竟远胜当日。凭着手中无坚不摧的青釭剑,他自信能迫退这蛮夷大巫,甚至能够给她以重创。   而比他挥出的长剑更快的,是厅堂外一声箭矢破空的厉啸。   雷远身边的扈从们远比蛮夷想象的更加警惕,他们已经发现了厅堂中的异常。当大巫将要动作的时候,早就准备好的箭矢立即发出!   这破空的厉啸之声刚刚响起,蛮部大巫便觉得额头侧面的发髻微微一凉!   这大巫的身手也堪称出众。她下意识地双手一挥,将两柄短刀向雷远掷出,随即向后猛力翻身。   雷远横剑格挡,将短刀磕得高高飞起。   而箭矢从大巫的面庞前方掠过,深深扎入砖墙。强有力的箭头完全没入墙体,铁制的箭身在巨大冲力的作用下急速震颤着,发出嗡嗡的声响。   下个瞬间,厅堂左右两面的十余扇长窗轰然大响,同时被重刀斫开。窗棂之后,至少二十人手持强弓劲弩,瞄准了大巫!   厅堂中的火盆还在燃烧,火光映照着弓弩上搭着的箭矢,反射出烁烁寒光。而这些弓弩手的眼中也一样闪着烁烁寒光。   身为雷远的扈从,他们日常受到何等优待?任一人的衣食住行,放到外头都可以和都伯相比,配备的武器甲胄更是精良异常,但有关于兵法韬略的讨论也从不避着他们。   他们是真正的亲信,是应该随时替奋威将军去死的人!   可他们竟然疏忽至此,几乎让奋威将军为区区蛮夷巫人所趁,这是何等的耻辱?   如果眼神能杀人,他们的眼神已经把这大巫切成了千百片。只消雷远一声令下,他们立即就可以将这巫人浑身上下开出二十多个血洞,立即让她死得凄惨无比!   大巫看看左右,脸上显出犹豫的神色,她道:“雷将军,我……”   双方既然兵刃相见,还多说什么?雷远根本懒得与纠缠。   他沉声吩咐道:“拿下。”   拿下的意思,就是只要不死就行。   空中几道银光闪过,大巫的肩、腿各处连连中箭,顿时颓然倒地。   多处伤口鲜血长流,顿时浸透了羽衣。这大巫倒也硬气,竟不呻吟,只狠狠地瞪着雷远。   雷远缓缓收剑回鞘,对李贞道:“把这人看管起来,找人诊治,不要让她死了。”   适才第一个射箭震慑的,便是李贞了。他的箭术底子很好,再经数年来时时苦练,已经堪称是少有的神射手。   当下李贞亲自揪着大巫的脚踝,直接将她拖了出去。出厅堂正门的时候,大巫的脑袋磕在门槛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待到越过门槛,砸在地面,又是咚的一声响。   这种世道,可不容得怜香惜玉,何况这只是个蛮夷?蛮夷就是蛮夷,哪怕什么蛮夷大巫,没什么好客气的。   与此同时,王平带人提了几桶冷水,挨个往厅堂里的扈从和蛮夷酋长们的身上浇。   这天气,冷水沁体,真是从顶门凉到尾椎,而巫人所用的迷药又未必多么厉害。三五桶下去,李齐等人先醒,然后酋长们呼喝怪叫着也醒了过来。   溇中蛮部的潭守茫然发问:“发生了什么事?”   刚开口,便被劈面打了一拳。打他的扈从狞笑道:“你们的狗屁大巫,竟敢行刺我家将军……你们摊上大事了!”   雷远赶紧稍稍提高嗓门,拦住过于暴躁的部属:“大巫有意行刺,和几位渠帅有没有关系,这须得慢慢询问……”   “没有关系!我们全不晓得!”潭守连声道。   溇中蛮部潭氏素称凶猛,潭守也是以武力自矜的。但这时候他连一丁点的挣扎都不敢,只嘴上连连申辩;可他也明白,出了这样的事,他自己的争辩已经没什么用了。   雷远就站在堂上,看着这些蛮夷首领们被拖走,被拘押起来。   今天这件事情,来得荒唐。这个所谓的蛮部大巫,不像是老谋深算、能够潜藏在背后发起图谋的人,到像是个缺乏见识、被人煽动的傻子。   问题是,就这样才特别可怕。这说明背后一定有人策动,一定会有后继的事情一桩桩发生。   雷远不用多想,就能明白数日以后蛮部各地的传言。无非奋威将军忽然翻脸,捕杀了蛮部大巫和各部酋长渠帅,意图从此奴役蛮夷百姓云云。然后就会各地厮杀此起彼伏。   这传言真是粗糙。   可蛮部中人很可能就会相信。   雷远情不自禁地骂了一句。他深深吸气,深深吐气。   哪怕在后世,俗语也说: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何况护荆蛮校尉部又不可能遣人到千山万壑中去辟谣。接下去的局势一定会大乱特乱,过去数年间从深山中出来谋生的每一个蛮夷,都可能成为乱源了。   真是见鬼。   沙摩柯和张鲁这两个人,究竟在做什么?他们究竟到哪里去了?   雷远在灊山时,也曾与山间俚獠打过交道。灊山中有些坞壁,还是数百年前朝廷郡县为压制俚獠而设的。当时他觉得,汉蛮之间的关系,无非汉家兴则蛮夷势衰,汉家衰则蛮夷势兴。   这数十年来,天下丧乱,汉室朝廷衰微,地方治理混乱不堪,故而大江以南荆蛮声势骇人。此前黄盖为武陵太守、雷远在乐乡,都曾与蛮夷交战。   但当日雷远初到荆州,亲自去往深山中见识过蛮部子民的生活。说得不客气点,彼辈便如野兽无异。就连沙摩柯这样的酋长,其实生活质量还不如和平年代的汉家小地主。   既然说蛮夷强盛,何以部民却过得这么凄惨?   后来雷远出任护荆蛮校尉,开乐乡大市,与蛮夷的交流渐多。他这才了解到,其实汉蛮之间的力量消长,并非这么简单的此消彼长。   前汉两百年间,朝廷对蛮夷施以羁縻,蛮汉往来甚密。于是荆蛮的种落繁衍,经济也充裕,蛮夷子民出山耕作,一如汉家百姓安居乐业。于是到王莽篡汉时,五溪蛮首领田强能以五万人下屯沅东,号称:“吾辈汉臣,誓不事莽。”   这种强盛,乃是真的强盛。   而到光武以后,或因朝廷施政荒诞,或因地方官吏贪暴,又或者,因为蛮夷渠帅们的野心驱使,荆蛮屡次三番地发动反叛。仅仅五溪蛮部,从建武年间到桓、灵时,成规模的叛乱竟达十一次之多,其余各部的叛乱更是频繁。   数十年来,天下皆知蛮部凶悍。   可这样的反叛给蛮部带来了什么?   他们的生产水平退化,社会组织崩溃,发展空间封闭。而蛮部子民的生存环境愈来愈恶劣,最终,哪怕与天下丧乱时的汉家百姓相比,也无不同。这不是强盛。这只是拿蛮部子民的命,去为蛮酋们的妄想去铺路。且不谈这种妄想毫无实现的可能,就算能实现,又与蛮部子民们有何益处?   雷远近年来和蛮部首领打过不少交道,深知他们不蠢,有些人甚至堪称奸滑。他们不会再做这种选择。   蛮部以外呢?护荆蛮校尉部更只有损失,连带着荆南四郡也要受影响。   那么,躲在蛮部后头操纵的究竟是谁?谁能从中获得利益? 第六百二十六章 宣扬   这问题其实很好回答。   天下正值鼎立之时,三方彼此添堵的操作从来都不会停,而曹氏所长在军事威慑,有能力、有人脉在荆州辖境操纵蛮部的,就只有曾经一度控制荆南多地的江东孙氏。   至于他们会从其中获得何等利益……雷远一时没有头绪。   然则,荆蛮各部在乐乡有实际利益、又以乐乡大市为平台,与汉家处得颇称和谐。哪怕以利益分配不均和宗教上的冲突为契机,想要煽动起大范围的冲突,绝非易事,所投入的力量也绝不会少。相应可知,江东既然这么做,图谋一定甚大。   雷远这么想着,一手按剑,走到厅堂以外。   这时候李齐满身湿淋淋地过来,跪在雷远身前磕头不止,口称死罪。   适才大巫猝然发难,不知用什么手段放翻了厅堂中多人,就连李齐和几名扈从也都在内。他们适才被浇了凉水,才清醒过来。   近代以来,刺杀之风极盛,举凡政见冲突、人情矛盾,往往以刺杀作为最终的解决手段。如今身居高位的官员,年少时便有行刺杀之事,自以为任侠的。而曹公、玄德公都有遭人行刺的记录,孙权的兄长孙策,更是直接死于刺客之手。   以方才的局面来说,若这个大巫不是愣头愣脑地上来责问雷远,想要勒令他召回张鲁;而是将雷远和其它人一起放翻,紧跟着就是一刀,那又会如何?   李齐作为主君身边最后的保障,竟未发挥一丁点的作用。他自以为死罪,着实不枉。   但雷远并无意苛求自家的亲信部下。他拉着李齐的胳臂,让他站起来,又连声唤人去取干燥衣物。他又笑道:“虽系蛮夷小术,总有些难测的地方,猝然遇上了,谁有准备?不必介意……唉,别哭!别哭!你这满脸满身的凉水,哭了我也看不出啊?”   李齐倒也不是矫情。皆因此前他已经受雷远所命,往郭竟部下去担任司马了。因为今日雷氏宗族祭祖,他作为雷远最初的扈从之一得以随行侍从。这本是雷远给自家身边人的格外荣耀,使他回到本部也有脸面,可这种事情出来,莫说脸面了,李齐又怕又怒,手脚都在发抖。   此时院落侧门处一阵喧嚷,原来是赵襄等人原本在围屯另一头观赏风景,听说蛮夷大巫试图行刺,慌忙赶了回来。   雷远眼看赵襄满脸的关切之情,手里还提着把不知从哪里夺来的缳首刀,开口笑道:“还好适才夫人不在,否则以夫人的神威,那蛮部大巫,怕是留不下活口。”   赵襄是身怀武艺的,而且还颇为出众,日常与雷远对练的时候,除了膂力上吃亏,并不处下风。所以雷远才这么说。   赵襄想是急奔来的,喘的上气不接下气。直到当面听了丈夫讲笑话,心里的那根弦才松了下来。之前丈夫领兵征战,毕竟不在眼前,此刻雷远就在辖境之内几乎遭人暗算,着实把赵襄吓得不轻。这会儿愈发觉得后怕,顾不得旁人在场,扑在雷远怀里哭了起来。   雷远一边拍着妻子的肩头低声安慰,让她在一旁落座,同时向稍后方的文武们招了招手。   “今日这事情,背后关系非小。诸位都是聪明人,无需我多说。接下去有三件事,必须立即做好。”他道。   “请将军吩咐。”众人严肃答道。   “第一件事由辛公去办。你立刻找几个擅于属文的管事,先写一篇文章出来。就说我今日和蛮部各位渠帅、大巫置酒高会,极其喜乐,会上还确定了今年的蹴鞠赛程和和斗鸡、相扑、傀儡戏和百戏之类展示的内容,诸部大悦,拟向今年参与蹴鞠者颁发厚赏。嗯,文字既要浅白,再要花团锦簇!”   说到这里,雷远顿了顿,看看辛彬。   辛彬道:“浅白则蛮夷易懂,花团锦簇则是为了让蛮夷想起安定时的好处,渴望今年继续能享受安定。所以,除了文章以外,要当真将今日之会当作喜事,要喜气洋洋地向汉、蛮两方大加宣扬。”   这种文章,是为了提前影响舆论,占住话语权所用。过于一年间,蛮夷各部与护荆蛮校尉所部相处甚是和睦,还搞出了蹴鞠这种为人民喜闻乐见的玩意儿。那雷远便狠揪着蹴鞠说事,示以安定,诱以安定。   辛彬虽已年迈,确实是个明白的。   雷远颔首:“文章先给我看过,然后尽快誊抄多份,发往各处蛮夷居所。另外也发给我方与蛮夷往来的所有人……让他们都去宣扬!”   “遵命!”   “第二件事,延叔和韩纵、沈真等人调动郡县防军,加强宜都郡各地的戒备……须得外松内紧,明面上不要露出风声,免得使蛮夷疑虑。各位校尉所领的坞堡、军营也不要妄动。除了郡县防军以外,驻在乐乡和夷道的、由我本人直领的兵力也随时做好应变的准备。”   王延躬身问道:“蛮夷行事粗疏,今日如此,后继安排恐已箭在弦上。是不是要提前征调返乡探亲的将士们?”   雷远想了一想,最后道:“不必。眼下还不知……”   毕竟许多事尚属猜测,他把“江东”两字咽回了喉咙里,才继续道:“还不知蛮夷那边,究竟会生出什么样的事端。若急召将士们,其紧张气氛徒然落人口舌,先等一等!”   王延道:“遵命。”   “至于第三件事,由李贞和王平牵头,查一查今日的情形。这些蛮部渠帅、首领,是抱了什么样的意图来此,他们果然受人蒙蔽?还是首鼠两端?一个个的都要查问过。再及那个什么大巫,她想要达到什么目的,是谁在指示操纵,又是如何做到此等情形……全都要问清楚。”   李贞和王平一齐躬身领命。   当日雷远不再出行,直接领着大队折返夷道去了。   同时又有消息传往荆蛮各地,说各部渠帅都与奋威将军相会,商议今年蹴鞠的安排。据说内容更丰富,参与的部落更多,胜利的赏赐也更丰厚云云。   而宜都各地的戒备看似不变,实则严密了很多。在雷远和各级官员的住处、各处官寺、府库等都增加了护卫人手。在街上巡逻的兵卒也都加派了数量。 第六百二十七章 十五   荆蛮的动向如此诡秘,后继必有重大举措。雷远不敢稍有疏忽,回到夷道后,他连夜安排应对。城中也因此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护荆蛮校尉的职务,虽使雷远获取了与荆蛮往来的全权,并得以从中获取巨额的利益,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他的限制。身为对荆蛮的直接负责人,他不能随口妄断,而且面对荆蛮的任何举措,都必须以稳定为前提。   之前曹刘沙场对抗时如此,如今曹刘两家各有紧张谋划时,更是如此。   雷远初到荆州时,为了搅乱江东人的布局,毫不犹豫地对蛮夷部落施以攻杀。可到现在,他下意识地力图保持内紧外松。   军中自然戒备,但又急令下属各地主官务必示蛮夷以坦诚。这些时日以来,蛮人当中,有许多已经彻底投向郡府的,没必要拿他们抖威风,徒然引起矛盾。   另外,在幕僚们提醒下,他也给荆州军府去了一份密信,提请注意异常。   待到这些事忙完了,夜色渐至。   雷远从乐乡疾驰回来,又组织应对,忙了许久。这会儿才令人热了肉羹和几张胡饼,当作晚饭。   之后便等待审问的收获。   李贞和王平先对今日参与此事的荆蛮首领加以训问,但没什么像样的进展。几名首领一个个都在叫苦,都说自己真是来向护荆蛮校尉请教,以图稳定蛮中局势。非要说起来,似乎各族中都有人撺掇首领们前来;只不过因为汉蛮毕竟为两家,所以首领亲至的只有田氏、相氏、陈氏三家。   关键是那个叫作杞砂的大巫……没错,她的确有些装神弄鬼的手段,但也只是一些小手段罢了。初时李贞深恨此女竟敢威胁宗主,狠狠地上了几趟刑罚,她倒也嘴硬,竟不开口。   反倒是王平出面以后,以他自己作为賨人的身份现身说法,讲了巴郡賨人部落的现状。当然,避过了对张鲁的抨击。毕竟身份类似,便好沟通,这杞砂终于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陆陆续续都交待了。   李贞留了王平继续查问,他自己录了一部分口供,先来向雷远禀报。   原来,这杞砂乃是前代大巫之女,虽也号称大巫,其实像是蛮部中的资深巫觋们推出来的一个工具。平日里,有时做些扶危济困的事,也做些假托鬼怪巫蛊的杀人把戏,为巫觋们赢得些名望。   她所以来此,乃出于蛮中宿老之命。有宿老亲口交待说,近来离开深山的族人,或者背祖忘本,信奉张鲁所传鬼道;或者亲近汉家官府,转而借势倾轧本族的。所以族中特意安排了机会,将亲近汉家的各路首领聚集在一起,让杞砂出面,将他们全都诛杀了事。   使厅堂中众人昏迷的,乃是蛮部历代相传的药物,配方无非乌头、附子、蟾酥、莨菪子之类,而雷远不受影响,则是因为她在靠近雷远落座时,特意往雷远的方向洒了解毒药物……并非厚爱于雷远,而是她临到动手前觉得杀戮太盛,想和奋威将军谈谈条件。   “别人让她来杀人,她就这么来了?及至当场,她又打算和我谈条件?这么说来,我还得谢谢她不杀之恩?”雷远用力拍打案几,砰地一声响,把筷子震得落地。   数百年来,汉家官吏多有将任职于荆楚视为畏途的,以前雷远自恃身边守卫甚众,从不当回事。这两日回头想想,自己着实是险死还生,在鬼门关前打了一转。而性命居然就掌握在一个无知蛮女的一念之间?绕是他涵养甚好,也难免惊怒交加。   “看来,此女不止愚昧,还幼稚……那么,令她来行刺的那些蛮部的宿老是谁?他们又有什么后继的安排?这么大的事,总不见得她一人办了?党羽呢?同谋呢?”雷远追问道。   李贞答道:“此女既然来做刺客,便不过是个弃子,只怕也不知道更多内幕了……王子均还在盘问,却不知收获如何。”   正说到这里,王平急匆匆赶到:“将军!”   “怎么讲?”   “她交待说,此前在深山中,曾无意间听几名宿老传言,初一放鬼十五收,十五这天,正好各处一同行事……”   “正月十五?那还有几日,能再做些准备。”雷远稍稍松了口气。   王平连忙道:“将军,荆蛮自古以甲子纪年,无关朔望。他们的正月十五,便是明日。”   雷远这时也想起来了,瞬间无语。   仔细一想,蛮夷本身虽无谋略,背后却很可能有江东人在。哪里会容得荆州徐徐安排,慢慢应对?已经下手来杀二千石了,接着自然一步紧似一步。当雷远被刺的消息传出,其余的动作立即跟进,正好乱中取利。自己想要镇之以静,徐徐应对,未免想得太美。   只希望,此前故示太平的文书传往各地以后,能够让荆蛮们稍许冷静,多想想太平日子的好处,少做蠢事,不要轻易受人利用了。   想到这里,雷远沉声吩咐道:“让马岱的骑队做好准备,随时出发救援。”   除此以外,也没什么需要再做的。各地怎么应对,那得看各地的本事。   与此同时,护荆蛮校尉下属的从事黄晅,正在与群集在岑坪的蛮夷各部饮酒作乐。   按照蛮部的习俗,正月十五是重要的节日,各洞、各寨都会安排祭祀、宴会乃至驱邪降妖的仪式等等。从前年开始,亲近汉家朝廷的部落,有邀请黄晅前往山中一同庆祝的;去年这时候,同时发出邀请的小部落竟有十余家之多。   黄晅实在分身无术,所以定了个规矩:在每年正月十五之前的这一天,由护荆蛮校尉府出面,邀请部落的酋长、精夫们到岑坪,大家置酒高会,痛快喝一场。   黄晅字公昱,是豫州陈郡人,家贫而好读书,曾经得到过本地明法科的推举。后来得罪了乡里无赖,争执时错手杀人,被罚以黥面和城旦的徒刑。黄晅不服而逃,辗转亡入灊山。   在灊山时,他是周虎身边非常得力的助手。到如今,他作为护荆蛮校尉从事,长期代表雷远行事,在蛮部中的地位非常高。   便如此刻,在岑坪城寨中央的一片平地已被打扫得一干二净;篝火周围,铺着厚重软实的毡毯,排布着一座座摆满酒肉的案几。黄晅坐在篝火北面上首,分散在两侧的则是许多同来作乐的蛮酋。   对蛮酋们来说,黄晅算是大人物了,于是一开始颇为局促。后来看黄晅兴致颇高,连连劝吃劝饮,言语毫不拘礼,蛮部众人便也放松下来。有几个坐得离黄晅近的,大着胆子套近乎,张口不唤“从事”而唤他“公昱”,黄晅也乐呵呵地答应。   这一来,场中的气氛便愈发热烈了。 第六百二十八章 劝酒   人群中有个头戴獭皮冠,身着五色华服的中年汉子,一看便知是极重视部落传统的生蛮。他将精致的黑漆酒盏端在手里摩挲着,却不饮酒,只看着黄晅与各部蛮酋们杯盏往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蔑视地冷笑一声,低声对身旁一人道:“这黄从事简直一丁点的气派都没有,汉人的高官都是这种货色?”   身旁的同伴正手口并用,与一块半熟的羊蹄作斗争。他噶吱嘎吱地努力嚼着,嘟囔道:“没错啊。这就是岑坪这里的汉人高官,我们要去乐乡,先得通过他才行。”   说到这里,他将羊蹄囫囵吞进肚里,比划着道:“这是汉家皇帝!”   他把手放低些:“这是荆州方圆数千里的汉人大酋,唤作左将军!”   手再放低些:“这是负责与我们蛮夷往来的大官,有个名头,叫作护荆蛮校尉!”   “再接着就是黄从事……”他指了指黄晅:“从这里到乐乡,我们黄从事说了算!”   他这段话,十分谄媚,又说得十分响亮,或许是存心说给黄晅听的亦未可知。黄晅果然听到了,举起酒杯向他示意:“单君过誉了,哈哈,哈哈!大家都是朋友伙伴,哪有什么,你说了算?我说了算?”   话虽这么说,那股得意劲儿瞒不过人。于是好几名蛮酋一齐起身,都道:“我们愿意尊奉黄从事的号令!”   黄晅抚着颌下短髯,笑吟吟地左右看着,愈发快活。他指点着起身的几位,随口道:“诸位的厚谊,我黄晅都记得了!来人,来人,赐每位蜀锦一……不,不,五端!”   蜀锦五端当然不是小数目,可也算不得厚赐。在场这几人,为了获得去往乐乡大市交易的资格,贿赂给黄晅的财物简直不可胜数。岂止十个,二十个五端蜀锦?   然而几人纷纷拜倒感谢,露出感激涕零的样子。   唯独坐在稍远处的皮冠中年脸色难看,发出一声冷哼。这冷哼突兀无比,场上不少人都听见了,俱都吃惊。所幸这时候特别阿谀的数人正在黄晅身前起舞作歌,唱着山间小调,黄晅没注意到。   蛮酋们唱歌起舞,黄晅摇晃着上身,拍手以和。正在高兴的时候,外间赶来一名军官,神色紧张地站到黄晅身后。许多熟悉黄晅的人也认得,他是黄晅的重要副手、岑坪驻军的首领,名叫段丰。   段丰本是贺松的部下,前年贺松驻扎岑坪的时候,才转隶于护荆蛮校尉府。他这会儿过来,必有要事。   黄晅脸上醉意十足,稍稍后仰身体问道:“何事呀?”   段丰附耳低语:“报称岑坪外围有大量蛮人行动异常,正包围这里……怕不有数千人。”   在两个时辰前,他们收到了乐乡发来的紧急通报。于是段丰负责军事准备,黄晅负责对外表示一切如常。   因为正旦休沐的缘故,此刻岑坪驻军不过两百多人,黄晅手下的武吏也只百人,算上住在这里的百姓也只有一千余。岑坪又不是什么军事堡垒,蛮夷果然动用数千人来袭,己方徒然死守,很难遮护得住。   面对这种局面,段丰虽是行伍中的老手,一时也感失措。是以分明军务是他负责的,却来问黄晅。   黄晅不紧不慢地打了个酒嗝,片刻后低声回答道:“今日酒宴来了这么多人。蛮夷明摆着是要内外同时发难……我在这里继续饮酒,稳住他们。你带将士和百姓们去百鱼山,占住山上的粮库武库。只要百鱼山在手,蛮夷就没有机会。”   所谓岑坪,本是在涔水三面环绕下的一片耕地,形如半岛。因为冬季寒冷干燥,涔水断流了,三面都可以步行通过。所以整片城寨的防御重心,其实是在空地北面那座名叫百鱼山的小山。   “……好!”段丰重重点头。   他与黄晅合作两年了,知道此君如今是雷氏宗族中仅次于辛彬、周虎的管事;虽然于外界少有声名,其实权势极重,手段也强,并非寻常书生。如今眼看他遇此突发事件却镇定异常,毫不犹豫地就拿自身做饵,心里更是暗暗佩服。   段丰低声道:“我找几个酒量宏大的人过来陪饮,灌他们一通。等他们醉了,你借机脱身。你可千万不能陷在这里!”   黄晅微微颔首,嘴里说的却是另一桩事:“陷在这里?陷在这里的不会是我!放心,蛮夷们会聚集到这里来,然后我们……”   他轻轻挥手下劈,段丰连连点头。   他们两人的低声谈话,已经引起了周围蛮夷的注意。   坐在他身侧的一名蛮酋醉醺醺地问道:“段曲长,你来了,有什么事?”   黄晅截过话头,挥了挥手:“无事,无事……我们是在谈,谈,谈蹴鞠啊!”   他又猛打一酒嗝,醉醺醺地嚷着:“各位,酉溪田氏、灃中相氏、长沙陈氏等豪酋大长们,今日与我家将军谈的很好!我家将军说了,今年的蹴鞠赛事,规格会更高,参与的部族会更多,胜者的赏赐也会更丰厚!”   过去一年来,蹴鞠已经在荆楚各地风行,听得黄晅这么说,不少人顿时兴高采烈地叫好,却也有一些人嘴上叫着好,脸上却似没什么喜色,反倒疑惑。   黄晅和段丰只作不知。   黄晅轻轻拍了拍段丰的手背,示意他离开,随即大声笑道:“继续唱歌,继续跳舞,继续喝酒啊,哈哈,不要停!”   当下饮食歌舞如故,大家的情绪都很高涨。之后一个时辰,陆续来了不少汉人小吏加入,频频劝酒,座中人能饮不能饮的,渐渐都有了四五分的酒意。   眼看着酒宴将要通宵达旦,场外忽然传来剧烈的喊杀声,显然有一支不知从哪里来的人马,包围了整座岑坪城寨,从四面八方发起了进攻。   或许是猝不及防,又或许是根本没有人防御,城寨的外围顷刻就被突破。至少千名荆蛮战士高举着松明火把,如潮水般冲了进来。   场中饮酒作乐的人们俱都惊慌,不少人猛地跳起,以至于带翻了身前的案几。   其中更有数十人,齐刷刷地甩开勒身上的宽大袍服,露出内藏利刃:“休得乱走!”   这数十人里,为首的赫然便是刚才那个谀词潮涌的“单公”。   此人狞笑着站到场地中央,高声道:“今日蛮部大军到此,专为发财!黄晅,你传令阖城投降,我饶你一命!”   场中一片纷乱,没人回应。   “黄晅,出来!”单公大吼道。   过了半晌,有人疑惑道:“他跑了?”   单公叱道:“胡扯,他不是一直在这里饮酒吗?定是躲在哪里了,把他找出来!”   此时夜色深黯,视野模糊,数十人搜了一通,哪里找得到黄晅?就连黄晅的几名部属,并及适才那半个时辰,在场中活跃劝酒的几人,全都不知去向了!   正作没奈何处,空地以外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又一队荆蛮战士冲了进来。 第六百二十九章 平贼   荆蛮部落中绝少铁制武器,即便在雷远展开与荆蛮的贸易以后,武器输出仍受管控,得到最大份额的沙摩柯部落,也只能维持数百名持有缳首刀的部队,每次作战之后,还要操心武器的折损和替换。   事实上,护荆蛮校尉部对每一个够分量的蛮部,都专设了簿册来记录分析他们获得的物资数量,小心控制着他们的武力上限,哪怕对沙摩柯也是一样。   但这一队人的装备水平却与汉家将士一般无二。他们之中,甚至有近百人披着皮甲,手中有长矛和盾牌!   为首一人,年约三十,身着铁甲,手持长戟,满脸的青色纹面,极其威武骇人。一群部下高举松明火把,簇拥着他大步入来,而场上诸多蛮人里,有人面生畏惧之色,向左右同伴们示意不要妄动;也有人跪伏行礼道:“将军来了!”   这个将军,非是朝廷任命的将军,而是充中诸种蛮部的大渠帅陈从。此人勇猛异常,曾有入水格杀蛟龙的事迹,部下两千余青壮,在蛮部当中极有威望。故而他便如沙摩柯自称蛮王那般,自称为将军。   陈从大步站到篝火旁,高声喝问:“抓住黄晅了没有?”   黄晅是护荆蛮校尉从事,实际负责与各部蛮夷往来,深悉荆南情势,这一支蛮兵杀来岑坪,其它的任务都在其次,抓住黄晅最是要紧。   然而场内一片寂静。   过了半晌才有人道:“没……没找到他!”   陈从怒道:“城寨里没见到活人,这里也找不到黄晅,这些人都插翅飞走了吗?”   怪不得他们来得如此之快,原来适才数千人一拥而入,竟没有受到抵抗。而无数蛮人分散在城寨各地试图掳掠财物,也没见到半个活人。   单公在侧,忽然觉得不对。   他连忙问道:“城寨里怎么会没人?我们来时,寨里百姓都在啊?”   陈从下意识地反驳道:“那就是他们逃跑了。罢了,我们别管那些,快快拿下百鱼山上的武库和粮库……”   这话才说了一半,两人面面相觑,都觉得大事不好。   百鱼山就在这片空地的边上,山势不高,但这时看来,却黑沉沉得可怕。   岑坪本身作为与蛮夷交流的处所,没有经过特别的加固,但为防万一,去年在北面靠涔水的百鱼山上,建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堡垒。   首先依托山势筑起墙垣,墙高五尺,厚三尺余;跨着墙体又增建了战楼、望楼。在百鱼山脚下,又挖了壕沟引水。在墙垣内部,有成片的房舍,半数用来存放武器,半数存放粮食。   此刻岑坪的百姓们全都聚集到了堡垒里,把一座座房舍都塞得满满当当。而黄晅、段丰两人和他们的部下,聚集在墙垣左近,其中足有两百人手持弓弩,作势瞄准。   段丰站在望楼上,对着山下的空地瞄了许久。   黄晅的箭术蹩脚,这时候就不抢风头了,他在望楼下方仰面问道:“看清了没?为首的是谁?”   段丰狞笑道:“我就知道,是陈从这个不知死活的蠢货!”   话声中,箭矢离弦而出,在空气中划出尖利的锐响,正正地射在单公和陈从之间的地面上。   山下的单公猝然失色:“鸣镝!”   “射偏了!”段丰恼怒地向其余将士们挥手示意:“放箭!放箭!”   以段丰这一箭为号令,百鱼山上的将士们纷纷开弓,冲着站在亮处的荆蛮战士乱射。上百人居高临下做足了准备,又凭借精良武器,那杀伤力真是骇人。   蛮夷生性好杀敢死,若以个人的胆勇来论,简直不在汉家将士之下。   但他们缺乏阵而后战的意识,也没有应对战场上突发情况的经验。面临箭雨的时候,他们不是尽量靠拢举盾,更没有丝毫掩护主将的意识,而是四散奔走避箭。   结果浑身甲胄、最是显眼的陈从被十几张强弓劲弩对准了攒射。   箭矢来得何其猛烈,打在他威武的兜鍪上,胸前的铁铛上,偶尔发出铛铛被弹开的声音,更多时候则是噗嗤噗嗤的入肉之响。他一身好武艺没能施展半点,就被射得浑身马蜂窝一般栽倒在地。单公站在他身边,也吃了好几箭,顿时毙命。   周围的蛮兵漫无目的来去奔逃,而箭矢如雨点般落下,将他们像畜栏里的畜群那样毫不留情地射倒。   可悲的是,当首领死亡的时候,城寨内外仍有数以千计的蛮夷战士,可其中竟没有人及时站出来统一指挥。过了好一会儿,箭雨明显稀疏了,才有人喊道:“敌人都在山上!我们人多,我们能杀上山去!”   他们呼喊了好一阵,才聚集起人手往百鱼山方向前进。而这时候,段丰和黄晅已经带着部下们冲杀过来。   依稀星光之下,数百人杀成一团,鲜血四溅。   蛮部本已气弱,强自坚持一阵,便不得不后退。而岑坪守军践踏着死者的尸体,步步向前。   黄晅披了件皮甲,亲自持刀在一线作战;下手还非常狠辣,周身溅血,已经手刃数人。这时抬头看处,却见对面之敌面色仓惶,逡巡不敢向前……这人适才曾参与酒宴的,是个与汉家往来频密的部落小长,也不知怎地,被挟裹到厮杀阵中来了。   黄晅持刀指了指他,大声吼道:“你傻站着干什么?还不随我杀敌立功?”   过去数年间,从汉蛮交易中获得利益的蛮部酋长毕竟是多数。此番响应黄晅号召,在岑坪置酒宴会的,许多人更与汉家亲密。他们莫明其妙地被卷到这场叛乱中,有人到现在都没闹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候听黄晅一声吼,便如打开了某种奇特的阀门。原本勉强维系为一体的荆蛮队伍里,忽然便混乱了,有人挥刀砍向身边的同伴,有人直接大喊着投降,也有人丢弃武器,拔足奔逃。   须臾之后,荆蛮部众大溃。黄晅、段丰带着本部将士和倒戈亲附他们的蛮夷首领们追出数里,因为担心夜中为残敌所趁,这才收兵折返。   黄晅沿途与诸多蛮夷首领大声谈笑,提前就把叛乱者的部族、奴隶、山间洞寨做了瓜分,回到岑坪,又连夜安排发布文告、安抚周边、审问俘虏。而段丰则忙着重整防御,打扫战场。   待到诸事底定,已近凌晨。   局势如此,黄晅已决定把护荆蛮校尉的官署直接迁到山上堡垒居住。所以诸人从安置俘虏的营地出来,直接往百鱼山方向走。   城里的百姓们慌了整夜,这时候虽说确认叛乱已被打退,却还惊魂未定。一路上,几名武吏打着火把引路,道路两边漆黑一片的聚落中,还传来悉悉索索的话语声。   走了一段路,段丰得意道:“此番平贼功劳不小,咱们到雷将军面前,也有说头!”   “自然少不了段曲长的功劳。”黄晅哈哈一笑。   他挠了挠额前遭黥刑刺出的疤痕,脸上浮现出几分忧色:“咱们这里接到警报甚早,日常又与蛮夷密切,遂能如此。其它地方呢?你听到那些俘虏交待的么?这一回荆蛮所图甚大,荆南四郡四十九县,都能如我们这般应对么?”   段丰笑道:“那是各地郡守该担心的。”   黄晅叹气:“可我家宗主才是护荆蛮校尉啊!”   他越想越是忧虑,终于下定了决心道:“我得立即去见一见雷将军。” 第六百三十章 空白   正月十五的中午时分,雷远正在接见陶威。   陶威也是雷远最初的二十名扈从之一。其人乃是故徐州牧陶谦的同族,曾在彭城做过小吏,后来曹公击徐州,所过多所残戮,陶威家族倾覆,只剩他自己逃生。   当日雷远在擂鼓尖阻击张辽时,陶威奋勇作战,被张辽用刀环砸碎了胸口骨骼,几乎当场丧命。是赵云恰好赶到,施以急救,将他救了回来。   因为伤势毕竟沉重,陶威弃武从文,负责建设乐乡各地的哨卡、隘口。后来吕蒙攻打乐乡县城的时候,他协助蒋琬守城有功,继而以郡府从事的身份,负责宜都郡各地的建设工作。   这职务在外人看来,乃是一个捞钱的肥差,显系雷远为酬庸所设。其实并非那么简单,这个职务不仅管控着宜都郡范围内的青壮劳力,也是荆蛮子民纳入汉化的第一个环节。   在陶威的经营下,这更是郡府对荆蛮方面的辅助情报来源。   昨日雷远在乐乡被刺,随即折返宜都,发布多项警戒命令。陶威不敢大意,在闻讯后立即调动部下人手,探查相关信息。   作为宜都最大的包工头,他是荆蛮壮丁眼中的衣食父母,故而他遣人出面打探,别有一番奇效。   在他亲自督促下,到今天一早,就得到一些风声,随后几项传闻汇总过来,整桩事情又露出了别样的眉目。   陶威将之整理成文,不敢耽搁,立即来见雷远。   “荆蛮的异动大概是从去年十一月末的时候开始的。那一段时间里,有一些荆蛮的酋长、精夫之类从南方来,说是探访同族亲友云云。后来发现,来的不止明面上这些人,还有些人或者伪装成来干活的荆蛮青壮,或者扮作荆蛮的巫觋之流,粗略计算,大概有四五十人。”   “当日为何不报?”   “当时我们请了数人来,查问他们的来意。他们自称是从武陵、零陵等地深山中来,有的是受宗族所托,来探察宜都的情形,想往我们这里贩卖山货;有的则是出于对……咳咳,对将军支持张公祺在蛮中传教的不满,想要来这里煽动同伴。”   雷远面沉如水,轻扣案几:“继续说。”   “对前者,其实为我们所乐见。而对后者,蛮人的想法素来古怪,我们当时并没在意……何况,他们在宜都根本煽动不起什么浪头。”   坐在雷远身边一起听陶威汇报的,是马忠、阎圃和周虎等人。马忠好奇地问道:“何以见得?”   “峡江间的民夫、力工们,除了荆蛮以外,还有许多是賨人。賨人的首领如朴胡等,原本笃信张鲁的鬼道,后来张鲁被将军俘虏,汉中又屡次易手,所谓二十四治哄堂大散……谁要说将军你支持张鲁,这些賨人第一个不信。”   雷远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后来呢?”   “后来,想要煽动此地蛮夷的那些人,我们将之交给了沙摩柯,让他去处理。”陶威道。   怪不得峡江间安然无事,原来是陶威这边直接处置了,斩断了想要伸过来的手掌。   荆蛮各部之间的竞争素来惨烈,杀戮之盛远超外人想象。何况沙摩柯近来与张鲁走得很近,明摆着是想依靠张鲁的宗教组织来对抗蛮中根深蒂固的巫觋势力。陶威说把这些人交给沙摩柯,那就等于是要了他们的命。   “至于说要来探察生意的那些,我遣人领着他们去了乐乡。但当时……当时有人回来提了一句,这些人自称来自蛮中各地,其实应该都是零陵来的。”   “零陵?”马忠和阎圃都皱眉。   这两人虽是益州人,自效力于雷远以后,颇曾对荆州局势下过工夫,知道零陵在武陵的更南面,位于湘水上游,地近交州。即将成为雷远妹夫的习珍便任零陵北部都尉,襄阳习氏本身也是乐乡大市中的有力成员。   而在零陵郡中,有强盛的荆蛮势力。顺帝时,零陵蛮羊孙、陈汤等著赤帻、称将军,烧官寺,抄掠百姓。到桓帝时,零陵蛮又攻略长沙郡县,所过之处百姓芟无遗类,杀戮极盛。   马忠道:“将军,零陵蛮此番作乱,在各地都有事前布置,必定有周全的谋划,有极大的企图!我们若分兵四处赶场救火,恐怕正中了他们的下怀。不如先行文零陵郡,促请零陵太守郝普小心应对;若有必要,则直接起兵,往零陵走一趟!”   雷远是护荆蛮校尉,负责对荆蛮各部督查动静,并可全权处置。若有变以闻,可安辑,则安辑之;可击,则击之,并不受二千石行不得出界、兵不得擅发的限制。   从常理而言,如马忠所说那般直击要害,确是最干脆利落的办法。   而雷远先不应他,转对周虎道:“你去问问那些蛮夷酋长们,煽动他们来见我的族人,是不是与零陵蛮有联系?”   此前已确认,这些求见雷远的蛮夷酋长并无恶意,但因局势不明,又不便立即遣他们回去,雷远便将他们转到了周虎这边,厚赐华服美宅,好吃好喝好招待地拘着。   周虎应声去了,过了一会儿又匆匆回来。   “蛮夷们行事稀里糊涂,大多数人问不出什么名堂,只有酉溪田氏那边说,近来确实有零陵蛮在酉溪活动……”   这就够了。蛮夷各部分处千山万壑之间,交通往来至为不便。有些寨子彼此相距数里,却因深山大谷隔断,老死不相往来。哪有部落那么闲的,三天两头互相串门子?他们又不踢蹴鞠!   只是……   周虎觑了雷远一眼,沉声道:“十有八九,便是零陵蛮受了江东人的煽动,往荆南各地搅风搅雨。只是,零陵那边,我们的力量素不能及,也素来不往那边去……您看,怎么应对为好?”   马忠和阎圃毕竟资历尚浅,不知这当中有个秘辛。   当日淮南豪右联盟自江淮投奔荆州,沿途挟裹民众,到抵达江夏的时候,男女部曲数万口,几近当时玄德公在公安领有民众的五分之一。故而玄德公亲往江夏会见雷远,提出将淮南豪右联盟拆分为二,庐江雷氏为一部,其余豪右宗族为另一部,分开安置。   玄德公既坦然提出,雷远便当即应允。这才有了庐江雷氏立足乐乡之事,而其余数万人都迁徙到了零陵北部的昭陵县。   之后习珍即将出任零陵北部都尉,驻扎昭陵,特意求娶雷远之妹,便是想要借重庐江雷氏在江淮豪族中的影响力。   但除此之外,雷远避嫌,从不以任何理由往零陵伸手。哪怕在护荆蛮校尉相关事务上,也是如此。索性零陵蛮相较于武陵、长沙的蛮夷,习俗更接近于雕题交趾的南蛮,本来少与北面的荆蛮往来。   也就是说,对零陵蛮的掌控,恰是雷远这护荆蛮校尉治下的一片空白。谁能想到,这会儿偏是零陵蛮牵头,生出事端来? 第六百三十一章 一骑   周虎将这其中的缘故说出,众人一时犹豫。   马忠、阎圃和周虎都知道:自从此番汉中江陵两地战胜,玄德公遂常驻汉中,意欲乘势而起,以更尊崇的地位整合荆益二州,只不过尚缺一个名正言顺的契机罢了。   在此期间,雷远的岳父曾经给雷远发来书信关怀女儿、女婿,但在书信最后却又提了一句,说玄德公绝赞续之的才能,想来此番定能扬名显亲,而使宗族欣欣;至于其余,莫过乎让。   后来雷远大规模地分拆宗族土地、再度缩减庐江雷氏宗族直属田庄、坞堡的数量,便是秉承了这份书信,或者说玄德公本人的意思。   玄德公今后长驻汉中,所以必会明确体制,将荆州正式托付给部下重臣。以关羽为首是毫无疑问的,而雷远很可能将会越过潘濬,成为地位仅次于关羽、并且权力兼及军政两面的大员。被政权赋予的力量持续增加,那么相应的,源于宗族的力量就当稍知自抑。   所以护荆蛮校尉虽有越境的权力,雷远却不想轻易地用。他情愿先稳住宜都,再与各地郡守联络,慢慢压制荆蛮。   可既然罪魁祸首就在零陵蹦跶,难道己方真就干看着?   雷远稍稍犹豫,便有决定。   玄德公非昏庸小器之主,我雷远更不是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庸人。吴人那只手往荆蛮伸过来,我便剁他们那只手,这又有什么值得疑虑的呢?   正待发令,堂外有扈从禀道:“护荆蛮校尉从事黄晅求见。”   “黄晅?”雷远有些惊讶。   黄晅担任护荆蛮校尉从事,不是常驻岑坪?怎么忽然来此?难道……他略微提高嗓音:“快让他进来!”   厅堂正门敞开,一阵冷风贯入。黄晅大步入来,伏身施礼。   堂上诸人见他风尘仆仆,两眼通红,袍角还隐带血迹,无不失色。   好在黄晅起身昂然道:“启禀将军,今日凌晨蛮夷作乱,聚众数千围攻岑坪,现已被击溃。”   “哦?”雷远心想,果然后继的乱事一桩桩来了。   他问道:“此番蛮夷乱事来势汹汹,哈哈,我本人都几乎为彼所趁……公昱,你如何能剿平得这般快法?”   黄晅看了看雷远身边数人。   他是周虎的老部下了,与陶威也有交情,但与马忠、阎圃都不熟悉。   雷远道:“在场的都是心腹之人,有话只管说来。”   “之前曾向宗主禀报过,我在蛮夷之中,拉拢了一名关键的细作。这细作在外常常表现得与我们敌对,以这形象为掩护,偶尔能替我打探一些蛮中秘事。”   说到这里,黄晅稍稍一顿。   雷远轻笑一声,向在场诸人道:“这是黄公昱千辛万苦埋伏下的底牌,实属机密,诸位切勿外传。”   马忠等人都道:“公昱放心。”   黄晅继续道:“此番荆蛮作乱时,便有人提前劝他来岑坪赴我的酒宴,说什么,初一放鬼十五收,酒宴上正好收了我黄晅这个鬼。但因为事起仓促,他没能提前通报予我,只能赶来赴宴。后来我击破蛮兵,这细作也随溃兵奔走。逃跑路上,劝他之人又给他打气,说此番动荡乃是零陵蛮中大酋发起,背后还有强有力的支撑……他立即寻机脱离了溃兵大队,转回来见我。”   说到这里,黄晅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这是他的供述。”   雷远接过口供,先不拆开。他问:“你那细作现在怎样?”   “脱队的时候,并无旁人见到。所以他与我交待过后赶紧离开,再去追赶溃退中的同伴。”   “竟能在蛮部安排下这样的暗子,公昱,你做的很好。”雷远赞了一句,打开文书来看。他略看一眼,脸上便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将军?”马忠问道。   雷远将文书递给他:“站在零陵蛮身后的,果然是江东人。”   马忠看了一看,皱眉道:“步骘?黄柄?”   周虎解释道:“步骘步子山,乃吴侯步夫人的族人,此前任车骑将军东曹掾、徐州治中从事,前年转任鄱阳太守,在鄱阳水军大营编练精锐,当时传说,江东打算经过湘水、灵渠而至西江,进而挥军攻略交州。但后来吴侯与玄德公重订盟约,江东无机可趁,此议遂寑。”   “至于黄柄……”周虎的记忆力着实出众,他想了想,便知此人底细:“此人乃是黄公覆的嫡子。宗主,黄公覆出身于江夏黄氏的分支、零陵黄氏宗族,昔日在零陵郡的徒附宾客、故旧亲朋不计其数。黄柄既然身在零陵,想要策动零陵蛮,当非难事。”   马忠连连摇头:“这就是孙刘联盟?”   “这就是孙刘联盟!”阎圃叹气。   “这就是孙刘联盟!”雷远拍拍案几。   既然身在荆州,少不了这些彼此添堵的烂事。在座之人给江东添的乱子也不少了,自家关起门来商议,已经无须故作感慨。   雷远继续道:“吴侯是因为做不成大汉吴公而心怀芥蒂,还是在与玄德公的往来谈判中又生出了什么新想法,这我们管不了。我只问,有何良策解决问题?”   话题又绕回来了,众人瞬间都看黄晅。   他捕捉到了这么关键的信息,手头又有得力的细作,然后半日里狂奔一百八十多里地赶到夷道禀报……这意思已经至为明白。   果然,听得雷远这么说,黄晅立即道:“护荆蛮校尉府对蛮夷的管控并非不得力,但蛮夷系受策动,事前绝少征兆。这好比两人纹枰对弈,我们已失先手,纵在乐乡、在岑坪挫败蛮夷的图谋,可荆南如此广阔,蛮部的活动范围又星罗棋布,其它各地是否会受影响,会根本无法预料,也无法防备。”   雷远微微颔首。   黄晅环视诸人,继续道:“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不理各地乱局,快刀斩乱麻,直往零陵。”   周虎皱眉道:“公昱,这当中有个碍难……”   “宗主的碍难,我自然明白。所以,敢请宗主一道令,允我调用岑坪物资钱粮。我只一人一骑前往零陵,将步骘和黄柄擒来!”黄晅昂首挺胸道:“拿住这两人,则零陵蛮无人指挥、筹划,自然偃伏!而江东有什么图谋,我们也可就此洞悉!”   “什么?一人一骑?”周虎虽有心理准备,也不免大惊:“这……这也太……”   “公昱你开什么玩笑?”陶威也发愣。   马忠和阎圃对视一眼,流露出骇然神色。   “只调用岑坪的物资钱粮,不动兵马?一人一骑,前往零陵?”雷远用手指轻轻磕着案几,若有所思。   果然能够如此,倒是最好。   黄晅做了两年的护荆蛮校尉从事了,他人或者还将黄晅当作那个负责汇总阀阅记载的书佐,但雷远很清楚,要在无数蛮人的围绕当中站稳脚跟,需要何等手段和决心。这样的人物,宛如锥处囊中,迟早有脱颖而出的时候。   现在黄晅既然敢这么说,雷远相信他便有成功的把握。   半晌之后,雷远徐徐问道:“荆州要稳定,蛮部也要稳定。所以,解决乱局,越快越好。你估计,拿住这两人,需要多久?”   “十日!”   “从夷道往零陵去,路程千里,不必勉强。便以十五日为期。”   黄晅大声道:“遵命!”   “另外,我再予你两份公文……若有需要,可以求助于零陵太守郝普、零陵北部都尉习珍。”   “多谢宗主!”   雷远向马忠示意:“德信可以去准备公文、符令了。”   马忠全然没想到雷远竟会同意。他慌忙起身,往厅堂外右侧厢房奔去。   黄晅想了想,又道:“宗主,行事过程中难免刑杀。步骘、黄柄二人,我自会将他们带回来,但他们的部属、同伴想来为数不少……”   “公昱,信心十足啊?”雷远笑了笑,从容道:“荆蛮一向都是乱来的,近年来尤甚。杀起人来,全无顾忌。公昱,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   黄晅深深施礼:“我明白了。” 第六百三十二章 乱子   须臾之后,马忠折返回来。黄晅接过符信、公文,仔细收拾了,向雷远告辞。   阎圃看着黄晅跨过二门,身影闪了闪便消失了。他捋了捋颌下须髯,情不自禁地叹道:“将军的麾下,真是藏龙卧虎!”   雷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庐江雷氏宗族的管事们,起家的途径与其它地方的士子文人不同,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有悲惨的故事,都是被逼到绝路了,才不得不往灊山里做贼。能够从这种酷烈环境下挣扎出来的人,或多或少总得有点过人之处。逼到急了,行事的路数与阎圃、马忠这样的地方名士,更不一样。   只不过。或许黄晅真能办成这桩事,但雷远还得做些别的准备。   他想了想,对身后扈从道:“备船,我去一次江陵。”   与此同时,黄晅领命即走,毫不拖泥带水。   他和几名护卫来时骑乘的马匹已经疲累不堪,于是直接换了马,当日便再赶一百八十里地,赶回岑坪。   去的时候,他带着四名护卫,回来时只剩下两人。原来冬日里天色昏暗得早,有一名护卫经过三河口的时候不慎失蹄坠马,伤了腿骨。于是黄晅留了一人陪伴照顾,自己继续火急赶路。   他们三人抵达的时候,都累得说不出话,满面灰尘被汗水淌开,留下一道道灰黑色的痕迹。   早有部下奉上热水、手巾。黄晅下马来擦了擦脸,只觉面上皮肤被寒风吹得皲裂的地方又痛又痒,因为砂土贯入咽喉的缘故,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嗓子干涩得就像是枯焦的木头。而他两股内侧更是火辣辣的,那是一路奔来被马鞍磨破的结果。细心的人可以从裤腿上看见凝固的血迹。   段丰迎上来问:“公昱,将军怎么说?”   黄晅并不回答,先向一名从人招手,问他要过水杯。   刚喝了一口水,又倒抽一口冷气,原来因为路上疲惫,他时不时地咬自己的嘴唇提神,这时候嘴唇也破了许多口子,被水一激,顿时剧痛。   过了好半晌,他才稍稍缓过劲来,拔足往百鱼山上去。   段丰又问:“公昱?”   黄晅想了想,在出发的时候,只说自己想要催促雷远主动出击,压服叛乱的荆蛮。然而因为半路上突发奇想,最后竟生出了一个单人独骑去抓捕幕后策动者的主意来,而雷远竟还同意了。   他简直不敢对段丰说,怕说了以后,段丰以为他疯了。   于是他沉住气,先反问:“周边可有什么消息?”   岑坪位于宜都郡以外、武陵郡的辖境内,扼守南北水陆交通的咽喉。西面陆路连通蛮部势力极盛的溇中、充县、酉阳、辰阳等地;东面经过澧水、涔水可以直抵长沙;而在南北方向,依托雷远开辟的道路和洈水故道并行,南至昭陵、北至乐乡都很方便。   所以有关荆南各地乃至蛮夷的情报,通常都会先抵达此处,再由护荆蛮校尉下属的吏员们按照轻重缓急分别处理,或者发往夷道或乐乡的奋威将军府。   黄晅离开之前,将信息收拢转发的事情托给段丰,故而此刻有这一问。   段丰让牵马来的士卒退开,低声道:“多是坏消息,少有好消息!”   “怎么个讲法?”   “果然如你所说,蛮夷们安排今日大举。在荆南各处,都闹出老大的乱子来!”   见黄晅双脚麻木,难以步行,段丰挽着黄晅的手臂,为他引路。若在往日,他自己身为曲长,并不觉得有必要对从事如此恭敬,但昨夜今晨眼看着黄晅如此精明处断,不由得他不格外尊重。   他与黄晅一边走,一边介绍道:“桂阳郡是最早出事的,治所郴县被蛮夷四千多人急攻,太守廖立不敌,弃外城而据守郡府,遣主簿陈爽轻骑求救,据说城中百姓死难极多。长沙那边,听说有贼寇攻打临烝不成,转而大掠衡阳粮库,并纵火焚烧周边田庄。这两处是规模较大的。另外还有上百人、数百人的蛮夷暴乱,攻杀乡吏、抄掠县城的,大概十余起。”   段丰松开扶着黄晅的手,比划了一下姿势,苦笑道:“送到我这里再转出的求救文书,有这么厚。粗略估计,军民损失数以千计。”   刚说完,段丰便发现黄晅脚下不稳,隐约打了个趔趄,连忙再将他扶住。   就这些?已经很好了。宗主把田氏、相氏、陈氏、潭氏等多家蛮部首领暂时看押,又火速放出音讯说彼此合作愉快,这显然起到作用了。眼下动员的蛮人数量,远非极限。恐怕有至少七成的蛮部都在观望。   当然,三成的荆蛮部落骚动,已经叫人头痛万分了。   “也有好消息,蛮夷攻打昭陵,已被零陵北部都尉习珍击退。零陵郡境内也无其它事故,尚属安定。”段丰继续道:“公昱,若你要往零陵去,至少道路是畅通的!”   黄晅先是摇头。零陵郡现在“尚属安定”,这才最麻烦!   随即他又一愣:“宣国怎么知道我想去零陵?”   “公昱,咱们在岑坪处了一年,我大概知道你的性子。你满心想立大功,做大事,最喜欢迎难而上……既如此,很难猜么?”段丰看了看黄晅的神色,沉声道:“却不知,其中可有什么地方,需要段某协助的?”   这时候两人已经攀上百鱼山的蜿蜒山道,站在堡垒的正门前。   黄晅扶着门框,站直身体。   他这一来一回,三百六十里路,长途奔走。去得时候披星戴月,回来的身后夜色又已暗沉。这时候俯瞰下方,但见昨日举办酒宴的广场上,几处篝火如同往常,而远近传来刁斗之声,显示出戒备森严。   “宣国,有件事情,确实要你帮忙呀。”   “公昱但请吩咐。”   “我且去换身衣服,稍稍洗漱。麻烦宣国,先将我们抓住的蛮夷提出来,拘在广场上。”   “我们抓了七八百人,全带出来么?”   “全部。”黄晅颔首。   今日段丰紧急收拢了散在各地的将士,但目前为止,岑坪守军仍然只有五百人,想要控制七八百人的蛮夷俘虏,不是容易的事。   段丰连忙招呼手下将士,匆匆赶去安排。   黄晅自去盥洗、更衣,又乘着空档,吃了点食物,稍稍眯了会儿眼睛。   好像没过多久,室外有人唤道:“黄从事?黄从事?段曲长已经将俘虏们带到。”   “我来了。”黄晅挺腰起身,披了件袍子出外。 第六百三十三章 刑杀   当黄晅踏入广场的时候,便看到广场上挤挤挨挨地许多人,大约分成三五十人一组,用绳索紧紧缠绕着。在守军将士的严密看管下,他们东一堆西一堆的跪伏在地面。   今天凌晨在这里饮酒作乐的蛮夷酋长、渠帅们,绝大多数都已经逃散了。无论他们是亲近朝廷,还是亲近深山中的同伴们,既然能做到首领,至少看风色的水平不差,所以逃散得比常人快些。   最终战败被俘虏的,大多数都是蛮族中的普通战士。黄晅慢慢从他们身前走过,左右看看他们。   这些人,大部分是断发纹面的蛮夷,还有些像是汉人奴隶。许多人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身上裹着褴褛布条或者兽皮,裸着躯干。哪怕夜风凛冽,也吹不散股股发霉的恶臭。   不少人身上带着伤,但没有得到任何治疗。因为被驱赶到广场的过程中遭到粗暴对待,黄晅看到有人的伤口再度撕裂了,开始淌血。   当黄晅看着他们的时候,这些俘虏们也看着黄晅。   有人低声道:“这个就是汉家的黄从事!是从这里直到乐乡,最大的酋长!”   过去两年里,黄晅作为雷远的代表常驻乐乡,着重在生意,但也常常巡行理事,主动参与各部蛮族之间的事务,或者调解矛盾,或者按照蛮部的惯例裁定对错是非。   所以认识他的人真不少,当黄晅缓缓走过时,原本噪杂混乱的俘虏队列,慢慢安静下来。有人用恳求的眼神注视着黄晅,想要向这位传说中的大人物求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也有凶恶的眼神投过来。   黄晅小睡一会儿以后,精神恢复了不少,于是很容易就注意到了某批桀骜不逊之人。   他走过去,站在这批人身前,发现他们身上都额外捆扎了绳索,以至于个个动弹不得,甚至有一部分人只能用扭曲的姿态躺在地上。但这不影响他们仇恨的眼神,他们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睛,怒瞪着黄晅。   “这群人什么来路?”黄晅问道。   段丰从广场另一头绕了过来,解释说:“这伙人是陈从的部下,之前与我们作战时十分凶猛。为抓住他们,颇费了番力气呢!”   陈从便是那个自恃武勇、自称将军的蛮夷首领,被守军从百鱼山上放箭射死的。怪不得这些人看过来的眼神不善,原来是部下们怀念首领。看他们的样子,虽然兵败被俘,凶悍之气不散。   黄晅看看段丰,知道段丰大概存了慢慢收服这批人,以扩充自家兵力的想法。事实上,如果能将此刻在场的俘虏们尽数招降,段丰立刻就能组织起两个新的曲,他自己说不定能捞个营司马当当。   可惜这些人不会到段丰的部下,他们各有各的用处。   黄晅举目环顾,看见一处篝火旁,搁着一根粗大铁钎。那是用来拨打篝火中木柴的。   黄晅提着这根铁钎回来,用铁钎的尖头对准一个俘虏的胸口,用力刺下。   尖头扎透皮肉、骨骼,发出混合着嘶嘶溅血声的闷响。俘虏挣扎了下躯体,立刻不动了。   黄晅拔出铁钎,走到下一个俘虏面前,用力刺下去。   鲜血一股接一股地涌起,外圈的俘虏一个接一个栽倒。黄晅抬脚跨过死者,到后头去继续杀人。   俘虏们发出狂乱的呼叫,有人拼命地扭动脖子、身躯,想要躲开这根可怕的铁钎。但他们的挣扎只会使得铁钎扎不准,有的人被扎穿了腹腔,划了极大的口子,血流了一地却没能即刻毙命,于是黄晅不得不用脚踹住他们,瞄准些,再来第二次,甚至第三次。   还有些俘虏闭着眼睛,像是羔羊面对野兽捕食时绝望的姿态。而黄晅并不因此而生恻隐之心,他有条不紊地挨个刺杀过去,至多使他们一击而死,不受太多的痛苦。   当刺杀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黄晅觉得自己的体力快耗竭了。于是他拄着铁钎开始喘息。适才有鲜血洒到了他的脸上,他用袍袖抹了抹,血迹化开,洇在了额前黥印上,显得残酷异常。   他休息了好一阵。   等到歇够了,他继续一个个地刺杀。   足足过了一刻,他终于杀尽了这批人。他气喘吁吁地往后退,退到空地上。当他站定的时候,浓稠血汁从被他拄着的铁钎上慢慢流淌下来,而他新换上的袍服,又全是血迹了。   “不知道今天荆州军民百姓无辜而死的有多少……眼前这些人,先杀一半,以示震慑。”他冷静地对段丰说道。   段丰已经被黄晅的暴发举动吓傻了。他是久经沙场的武人,这辈子从没见过某位文职官吏会表现出如此酷烈好杀的一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嗫嚅道:“公昱,岂能如此?杀俘不仁啊!”   黄晅往袖子里掏了掏,取出符信给段丰看一眼。   段丰咬了咬牙,命令手下分头屠杀。   惨呼声、哀嚎声和求饶声顿时高涨数倍,直直地腾入夜空中,还有狂怒的骂声间杂其间。随着死者不断增加,浓烈的腥气混杂着恶臭扑鼻而来,令人几欲呕吐。   在广场较外围处,有俘虏开始逃跑,但他们手脚被绳索控制着,根本跑不快,于是被手持弓弩的守军轻而易举地一排排地射死。   蛮夷部落间的战争之残酷,比汉家割据攻伐并不稍逊。但因为蛮部地理环境限制,各部渠帅所掌握的兵力有其上限,单次厮杀争斗的规模并不很大;纵有失败部落阖族被屠杀,一次性杀死数百人的情形绝少。   而过去数年间,荆南各地的郡府对蛮夷多以怀柔,护荆蛮校尉府更以财货贿之,俘虏中的很多人根本没有想过,这次失败的下场竟会如此惨烈。   在杀戮进行的过程中,俘虏们竭力挣扎,大声哀号。有人为了挣开绳索,把手腕的皮肉都撕扯得暴绽;还有好几人被此等血腥场面吓得晕厥过去。而相对的,许多将士们有些迟疑。但他们偶尔回头,就会看到黄晅凶恶的眼神和他手里拄着的铁钎子,于是转回身继续挥刀。   当屠杀告一段落,黄晅让段丰把幸存者们驱赶到广场中央。   广场中央竖着一个木架子。木架子上还挂着四个人、八截躯体。   那是四名偷偷解开了绳索,试图袭击守军的俘虏。按照黄晅的命令,四人都被拦腰砍断,挂在了木架上。   当黄晅站在木架前头的时候,淅淅沥沥的血在他身后流淌,使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毫无人性的魔王。   这使越来越多的俘虏惊恐万状。在如此残暴手段的镇压之下,俘虏们忽然感受到了朝廷的另一面,原来他们不只是擅于做生意而已。强者为尊的本能逐渐从他们的骨子里浮现。   这时候数十名武吏从百鱼山上的堡垒中,推出几辆独轮车。   车子被推到黄晅身前。黄晅示意武吏们把车上的所有箱子都打开。   熊熊篝火映照下,所有人都看到了箱子里有满满的五铢钱,有鲜艳的绫罗绸缎,有精美的金银器皿,种种钱财珍玩,顿时将场中人眼闪瞎一片。   作为护荆蛮校尉的正式驻地,汉蛮贸易的第一个环节,岑坪常备一笔钱财日常周转。现在黄晅把这笔钱财一气都拿了出来,就摆在所有人面前。他还把手伸在钱箱里轻轻拨弄,发出“哗哗”的清脆声响。   蛮夷虽然无知,却不会不知钱财是好东西。   对于穷苦异常的蛮部战士来说,这么大量钱财所形成的冲击力,几乎与适才的残酷杀戮相同。 第六百三十四章 沮丧   “凡是敢于和朝廷作对的,全都是死罪!”黄晅喝道。   喝过之后,他扫视着眼前的俘虏们,继续道:“但是,我也可以给你们一条活路!现在,我需要两百个人随我办事。等我办成了事情回来,眼前这些财物就全都给你们!”   黄晅的嗓子明显嘶哑,他竭力提高调门,大吼道:“听清楚了,我就只要两百个人!”   俘虏们轰然骚动起来。   有一名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蛮夷少年,浑身都被绑着绳索。他竭尽全力蹭到队列前头,向黄晅喊道:“跟着你就能活,听你的命令就能拿到这些钱财吗?你保证吗?”   黄晅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黄晅在岑坪两年了,谁都知道我从不说一句假话!若我欺瞒你们,就让我变成盘瓠的口中食!”   那蛮夷少年立时便道:“我愿效力!”   随即,越来越多的俘虏纷纷表示愿意为黄晅效力。   黄晅挥了挥手,数十名武吏就快步上前,将那些口称愿意效力的人从队列里扯了出来,紧接着割开了捆住他们的绳索。   两百个人说多不多,很快就凑足了数量。他们在岑坪守军的呼喝声中排成了四列,站在黄晅面前。   那些未曾被带出来的俘虏里,也有人高呼着愿意投降,愿意效力。但黄晅不再理会他们,而令人取出库藏的短刀两百把,交给被解开束缚的两百人。   这些人握紧短刀,脸上显出困惑的神情。   而黄晅喝问道:“最后再问你们一遍,你们愿意为朝廷效力,为我办事吗?”   队列中传来稀稀拉拉的应答声。   “很好!你们将会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黄晅满意地点头:“既如此,我给你们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现在拿起刀,杀死这些与朝廷为敌的叛逆!”   他伸手指向的,是那些没来得及投降,身上还捆着绳索的俘虏们。   所有人顿时沉默下来,之前那第一个出来说话的少年往前走了半步,似乎想要恳求。而黄晅神色严厉地扫视着他,硬生生将他逼回队列里。   慢慢地,一个人、两个人、越来越多的人举起刀,面目狰狞地向原来的同伴走去。   在荆蛮叛乱的大背景下,这场在岑坪的杀戮,并没有人会注意到。   黄晅得到了两百个敢杀敢死的蛮夷部下,可这两百人有什么用呢?至少段丰完全不明白。待到第二天,黄晅竟然孤身一人,带着他的两百名新部下离开了岑坪,段丰就更不明白了。   黄晅为了他的奇功而奔走,而时间推移,荆南各地的混乱继续蔓延。   靠着乐乡大市数年来的影响力,与护荆蛮校尉友善的各部大体都还安定,但因为沙摩柯和张鲁两人至今不知下落,难免因此生出诸多匪夷所思的传闻也,激发起许多动荡。   而那些原本就与护荆蛮校尉疏远的蛮部,乃至深山中的一些生蛮的行动愈来愈猖獗。引起的百姓伤亡,很快就到了各地无法忍受的地步。   某日里,江陵的荡寇将军府发出文书,严厉督促护荆蛮校尉和各地郡守立即展开行动,处置乱局,安堵百姓,以免混乱局面迁延下去,影响春耕。   江陵大战以后,荆州军各部的损失不轻,都忙于补充兵员、重建组织,故而蛮夷起事之初,各地措手不及。但既然关羽下定决心,各地领兵的将校们纷纷行动起来,发起对辖区内诸多乱贼的清剿。   参与行动的,包括南郡太守费观所部,奋威将军雷远所部,长沙郡尉史郃所部,武陵郡贼曹从事樊胄所部,驻守公安的裨将军士仁所部,零陵太守郝普和零陵北部都尉习珍所部等。各部皆遣出精兵强将,合计动用一万五千人。   能动员到这个数量的机动兵力,已数不易。而实际出动兵力,可能要略少些。但无论实际多少,这一万五千人投入到荆南各地的深山巨壑之间,仿佛往沸腾的巨釡热汤之中洒下一把粟米,并不见特别的威势。   虽然各地都在报捷,但好像也没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大捷,一处压服了,叛乱就从另一处冒出来,于是仅仅数日过去,军队便有了些疲于奔命的意思。到了一月中旬的时候,已经有官员开始抱怨,都怪护荆蛮校尉让张鲁那厮肆意传播鬼道,才惹出这样的麻烦。   这时候,荆南各地能保持相对平稳的,只有宜都郡和零陵郡。所以又有人提议,要再度调动两郡的郡兵出境作战,以应对愈发混乱的局面。江陵那边立即表示赞成,于是很快就有两道军令分往宜都和零陵。   昔年秦始皇命将军屠睢率兵五十万,南征百越。为了保障大军后勤,由一名叫做“禄”的监御史调集军民,修建了灵渠运河。灵渠贯通湘水、漓水两条河道,是荆州和交州往来的最主要通道。   汉时遂以灵渠北面的零陵县为中心,设立了零陵郡。汉家极盛时,此地有户二十一万二千二百八十四,口百万一千五百七十八。辖区方圆千里,是天下少有的大郡。   当然,这户口数里其实包括了大批归附蛮夷。待到丧乱以后,零陵既难免兵戈、饥荒和瘟疫灾害,又不得不坐视着蛮夷脱离掌控,此时依然处在荆州州府控制下的人丁只有十余万,且分成了两个部分。   一部分是北面的资水沿线,依托雷远从江淮带来的大批流民,以昭陵、昭阳、烝阳等城为中心的昭陵北部都尉辖区。另一部分则是南面的湘水、灵渠、漓水沿线,包括泉陵和灵渠两端的零陵和始安等县,由零陵太守郝普直接管辖。   既得这份调兵军令,郝普和习珍两人便亲自领兵出动。   当郝普带着本部郡兵千余离开零陵城,在湘水码头陆续登船的时候,黄晅正在码头附近看着。   他并未穿着官服,而作寻常汉家士子打扮,混在行人中毫不起眼。   眼看这支兵未时申时之交就出城,结果因为码头聚集的船只太多,清出航道、等待船队、编组队形花了大半个时辰。等到船队起行,都已经黄昏了。黄晅不禁生出几分蔑视。   听说,这位郝太守乃是玄德公落魄时,在义阳招揽的部下,与魏延和傅肜两人并为元从中颇得看顾之人。只是,如今傅肜为亲卫大将,魏延常在前敌,而郝普郝子太仅仅坐守一个境内郡城,还把郡兵带成了这种松垮样子,着实有些丢脸。   说不定玄德公唯独将零陵划分成南北两部,由太守和北部都尉分治,便是看出了这位元从的才能有限。   想到这里,黄晅又不免沮丧。   郝普的才能自是有限,我黄公昱又如何?   这一日距离黄晅在雷远面前保证,亲往零陵,一人一骑而抓捕江东煽动之人的时候,正好是第十天。雷远令黄晅不必勉强,许他十五日,但黄晅自己声称的十日之期,已经到了。   细作报上来的步骘、黄柄二人在哪里?他还完全没有头绪。   甚至他都没能联系上自家的细作。 第六百三十五章 寻觅   黄晅年少时曾经做过游侠,后来又弃武从文,读书明法,得过县里的荐举。他吃了官司以后大胆逃狱、栖身灊山,不久又藉着自家才干,从周虎的部下一路做到了实际负责荆蛮事务的六百石从事。   他的确是个有手段、有决心,勇于承担重任之人。而且对荆蛮的内情掌握,远远超过任何同僚。   所以他有信心凭借自己对蛮部的了解和事前安排的得力细作,找到步骘和黄柄两人,再突然发难,将他们一举擒拿。   而他带来的两百名荆蛮降俘,正好以荆蛮身份,尽诛其余的江东来人。   宗主已经说了,荆蛮一向都是乱来的,近年来尤甚。杀起人来,全无顾忌。而黄晅是个精细人,既然说荆蛮杀人,那就一定是荆蛮动的手。   黄晅早就想好了,事后,这两百名荆蛮降俘也会被当场杀尽。正好给外人看一个惨烈现场,证据确凿,妥妥的人生悲剧。   这样的话,护荆蛮校尉府还能省下些资财,妙得很。   黄晅虽然长期身在岑坪驻扎,但一向关注大势。在他看来,玄德公既然将要跟进一步,宗主也必定会水涨船高,那么,宗主的下属呢?   如郭竟、贺松、丁奉这些武将,几乎必定会籍此机会得到拔擢。那么,辛彬、周虎、宋水、范巡和自己这样的管事呢?   黄晅最初担任护荆蛮校尉普通掾吏,后来提升为从事。这个从事他当了一年多了,虽然在荆蛮部落中极有威望,可毕竟只局限在荆蛮部落。虽然实权甚重,可毕竟就只是六百石。   黄晅希望继续建功立业,荆蛮的骚动对他来说,反倒是展现才能,以更进一步的机会。所以他敢于在雷远面前昂然承诺,随即就用暴烈手段制服了一批荆蛮俘虏,亲身来到零陵。   但现在这情形,可就有些尴尬了。   他赶到零陵已经七天了。七天里,他通过种种途径打探蛮夷的动向,寻觅江东人的踪迹,然而一丁点成果都无。   在荆州各地乱事纷起,上万兵马四处镇压的时候,零陵、泉陵、始安等地的几支蛮夷部落全无异动,被细作专门指出的几个部落也安静得恍如太平时节。   黄晅身为护荆蛮校尉从事,所驻扎的岑坪是荆蛮各地与乐乡大市之间往来的关键一环,自然有他的人脉。   他联络了庐江雷氏布置在此地转运交州货品的邸舍。这一块是庐江雷氏另一位管事范巡负责的,黄晅和范巡颇有些交情,所以托他们查问了城池内外的行商、旅客,甚至连灵渠上往来的船只和泉陵、洮阳等周边城池,都没放过。   然而完全没有找到江东人的踪迹。   黄晅难免有些焦躁,以至于满眼血丝,面色也有点发黑,面庞瘦了一圈,颧骨高高凸了出来。此前为了避免被人认出,他特意剃掉了胡须。但这会儿他的样子与平日意气风发之状大不相同,哪怕不剃胡须,等闲熟人也认不出他来。   这绝对不正常,江东人难道插翅而飞了,其实另有谋划?那他们之前以零陵为中心搅风搅雨,图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于是越来越焦虑。   焦虑的不止是时局,不止是护荆蛮校尉从事的职责,更是他自己的前途。他想把握机会、做大事,可现在全无目标,显露爪牙又有何用?来此之前,自己说了大话,吹了牛,若最后行事不成,灰头土脸的回去,又该怎么面对宗主?   黄晅长长地叹了口气,负手往回走。   这几日他装作一位从都梁县来的游学士子,因为与泉陵黄氏有亲,在地方有些力量,所以随行有蛮兵保卫。凭着这个身份,他住进了零陵城北面的一个大院子,距离太守府和军营、武库等重要设施不远。   这也是为了缓急之时求援于太守。只不过现在郝普出兵长沙,这个臂助已经靠不得了。那么,接下去该怎么办?   他一时彷徨无计。目送着郝普的船队离去,他也缓缓踱步而走,将沉未沉的夕阳拉长了他的影子,显得他格外的意态低靡。   之前那个最早投降的蛮夷少年,亦步亦趋地跟在黄晅后头,不敢说话。   以这蛮夷少年的见识,根本就不知道黄晅为何而来,又为何焦虑。他只觉得,能令如此可怕的黄从事长吁短叹的,一定是严重到无法想象的事,但他又无法可想。   走着走着,他低声道:“我们都查看过了!都查看过了!”   他说的,是黄晅领着降俘中较机灵的数人,过去几天里查看了零陵城内外许多地方,寻踪觅迹。   零陵城靠近湘水,地势又很低洼,所以每年夏季都有水涝灾害。数百年前朝廷强盛时修建的夯土城墙早就垮塌了,用一排木栅栏当作城墙,拢着乱糟糟的许多建筑。城池里的道路也弯弯绕绕,不像是正经大城横平竖直的样子。   又不是什么周回数十里的大城,城外又不是坞壁连绵……哪可能有一批外人在此,却没有丝毫端倪?   但里里外外各地,黄晅领人探察过后,都没有成果。   蛮夷少年低声嘟囔个不停,像是在解释。这几日里他有点担心,担心如果黄从事再这么恼怒下去,恐怕答应自己的钱财赏赐会出变数。   这少年被精夫召来下山劫掠,实在有他不得已的理由。因为近几年天寒,蛮部群山中的粮食收成很不好,他的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就在去年冬天饿死了。还有母亲在,少年不想让她死。   他是真的想要那些赏赐。他知道,那些看起来黄澄澄的就是钱币,一捧钱币就可以换很多吃的,可以让他和母亲吃很多很多顿饱饭,吃到天气暖和,可以摘果子和树叶为止。   但如果……如果拿不到赏赐怎么办?会饿死吗?   少年忧虑地想着,他再次嘟囔道:“全都查看过了!全部地方!每一个地方!”   前头黄晅突然止步。   少年一个没注意,猛地撞了上去,两人几乎摔倒。   如此唐突贵人,便是当场被杀了也是活该。少年吓得半死,立即跪下求饶。   没想到黄晅一把揪着他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   “我知道了!我知道他们躲在哪里了!有个地方从没查看过!”黄晅两眼放光,勒着少年的脖颈猛晃,大笑道:“我能抓住这群狗东西!” 第六百三十六章 狼虎   黄晅的膂力未必很强,但这时候他情绪亢奋,手里就失了计较,用劲大得吓人。   少年的气管被压住了,顿时呼吸不畅,脸色发红,须臾间又发紫。再不挣扎,他觉得自己怕是要死,这才忍不住去拉扯黄晅的手臂。   黄晅直接松开手,让这蛮夷少年跌倒在地。   这情形落在街道上的路人眼中,显得突兀。有人冲着他们指指点点,悉悉索索地说着什么。但黄晅压根不在乎。   “跟我来!”他兴冲冲地喊了一声,拔足就走。   少年正捂着喉咙咳嗽,闻听慌忙起身,手脚并用地在地上挣挫几步,这才跟上。   黄晅直接奔到他落脚的大院子里,一脚踢开院门入内。   院落中本有一批蛮兵正在休憩,听到大响,立时戒备。   黄晅沉声喝道:“其他人呢,全都出来!”   前后多处房舍里,蛮夷降俘们纷纷奔出来,跪伏在黄晅面前。   黄晅绝对是个有手段的人。他领着这些蛮夷降俘来此,区区数日间,就已经将他们压得心悦诚服。每个蛮夷对黄晅都毕恭毕敬,气不敢出。   要知道,他只一人而已,还是个文官!   两百名蛮兵不用全上,只要其中几个较具勇力的作反,立刻就能把黄晅杀死……可他们竟然不敢生出一丁点反抗的念头,竟然就这样被驱使如犬马!   唯独有一点,两百名蛮夷减员了,现在只剩下了一百九十四人。   蛮兵终究野性难驯,何况这两百人中,还有不少是完全没有开化的生蛮。这些生蛮便如传说中的深山野人,不知道耕种、经营,也没有稳定的部落结构,千百年来都在深山大壑里茹毛饮血。彼辈离开深山以后,受到汉地繁华的吸引,又没有规矩法度的概念,最难控制。   所以黄晅只带着几名机灵的熟蛮四处奔走,而另外任命几个较可靠的蛮兵头目,拘着他们躲在院落里不出门。就连食物补给也是自备……反正这些蛮夷们过惯苦日子了,吃干粮喝井水,并没什么不可以。   可是就在前日里,有六名生蛮不知道怎么想的,避开了其他人翻墙出外。他们先往县城里闲逛,又抢夺店铺中贩卖的酒水,最后还借着酒劲毁物伤人,几乎要靠黄晅暴露身份来遮掩。   那如何使得?   黄晅带了十余人火急赶到,乘着事情还没闹大,将他们抓了回来。也不多说,便即令人将他们杀死。身首异处的尸体直接埋在了院落远离水源的一个角落。   所谓作威作福,生杀予夺,莫过于此。经过此事后,蛮夷降俘们对黄晅愈加敬畏。但凡黄晅召唤,他们个个匍匐在地,甚至不敢抬头正视。   “把刀子都拿出来吧!轮到你们松松筋骨了!”黄晅看看他们,冷笑道:“跟我去杀人!”   蛮兵们顿时兴奋不已。   他们这些日子跟在黄晅身后束手束脚,虽然服气,可压抑本姓,着实憋闷得厉害。这时候听说可以厮杀,百多人齐声应了,一起仰天长嚎,宛如野兽般的杀气腾起。   须臾之后,百余人各持刀剑,叉叉丫丫,状若群魔乱舞地冲出了院落。   身在荆南之人,对蛮夷作乱、剽掠乡里的情形早就熟悉了。街上行人突然间看到一群蛮兵杀出,发一声喊,立即四面奔逃。   毕竟这里是灵渠的北口,城池虽然破败,城中蓄积的行旅客商不少。一旦惊扰,数十人、数百人乃至上千人喧嚷惊哗,进退失据,人仰车翻。   黄晅全不理会这种情形,于是这一队蛮兵也不像通常叛乱那样四散抢掠,而紧跟着黄晅的脚步,一直向前冲。他们如入无人之境地直往前撞,穿过两条街道,他们就到达了目的地。   黄晅提刀一指,厉声喝令:“杀进去!”   他刀锋所指的方向,乃是零陵城中最阔大雄伟的建筑群之一,零陵太守府。   江东人想要策动、遥控荆州乱局,就不可能躲在深山老林里,而一定是在某个交通便捷、易于他们传递消息、而又足够安全,得到充分掩护的地方。   之前黄晅怀疑过江东商旅在湘水沿线设置的邸舍,还偷偷探察过湘水上的商船队伍,但他从来就没有把目标投向太守府。   雷远固然给了黄晅公文,使他能在万一时求助于零陵太守。可黄晅作为灊山旧人,很明白雷远无意伸手往零陵。   所以他在过去几日里,甚至有意避开了零陵太守的府邸乃至军营等处,免得自家还要解释身份,生出其它事端。   直到现在他想通了。   为什么荆南各地暴乱,唯独宜都和零陵不乱?宜都不乱,是因为雷宗主强力控制地方,提前消弭隐患。而零陵这里,郝普并非有能之人,郡兵也不精锐,为何无事?   因为江东人就身在零陵城里,甚至就身在零陵太守的府邸之中。既如此,零陵无事,才便于他们有所作为!   那么,身为零陵太守的郝普,是否与江东人勾结?   如果是,那么今日他领兵出外,是有什么图谋,还是想掩饰什么?   如果否,当他领兵出外,江东人后继又会做些什么?   黄晅摇了摇头,这些他懒得多想,也不想再慢慢查问。局势如此混沌不定,他答应雷远的时限也快到了。那么,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快刀斩乱麻!   所以黄晅做了一个大胆之极的决定。   既然自己是秘密南下,何必顾忌太多?不妨就假作蛮兵作乱,直接攻入零陵太守府……如果江东人确实在这里,就让他们自己跳出来!   换了任何一名汉家官吏随同黄晅前来,都决不允许他干出这等狂悖之事。身为护荆蛮校尉从事,领人去攻打零陵太守府?如果最后证实太守府中并无他的目标,此举就成了造反!   这事情万一泄露出去,黄晅岂非还要把奋威将军拖下水?其心可诛,罪不可赦!他根本就是疯了!   哪怕黄晅能拿出千万条理由,这也绝不允许。哪怕当场拔刀把黄晅杀了,也必定要阻止这种恶性事件。   然而黄晅身边并无汉家官吏同行。   他在雷远面前自吹说,要一人一骑,擒拿步骘、黄柄,所以他真的就是孤身一人,带着这些蛮兵来的,而蛮兵们混混沌沌,就只听从黄晅的命令!   所以,当黄晅下令以后,蛮兵们如狼似虎,杀进了太守府里。   以军事力量而言,郝普远远不如习珍,掌握在他手中的零陵郡兵共计四千不到。此前江陵第一次发令出兵平定叛乱的时候,郝普已经派出了一千人,今日再度出兵,再调动了一千人,又临时征发了民壮两千余。   剩下的郡兵虽有两千,但分散在湘水沿线的几处交通要道。留守零陵的兵力千人出头,大部都分布在外围墙垣,对内部街道根本没有防备。   此刻太守府内外兵力约莫百人,分作三班轮流值哨,正在大门处的不过松散十余人罢了。   而黄晅就带着他部下的蛮兵,冲散了这些人,继而冲进了太守府。   这时候,蛮兵们的刀上已经沾血……黄晅竟然真的在杀人! 第六百三十七章 蠢人   太守府中乱成一团。   有几名仆役、宾客之流闻讯奔出,刚刚开口喝骂几句,便被蛮兵们劈头砍作两段。又有些郡兵模样的取了刀枪抵敌,却哪里顶得住蛮兵全不顾忌性命地猛冲猛杀?   不过眨眼功夫,从侧门通向正厅的道路就被鲜血染得红了。黄晅就在蛮兵们的簇拥下,噼噼啪啪地踩踏着积血,大步向前。   这时有蛮兵进攻的情况已经被太守府中人尽知,黄晅听得到院落后头的内宅里,有妇孺尖声叫喊逃亡的声音。奇怪的是,却没人鸣金示警。太守府中没有,府邸以外,城池两头的望楼,也没人鸣金。   于是黄晅继续向前。一边走,他一边挥动着缳首刀,状似癫狂地纵声大喝道:“一个都不要放过!哈哈哈,今日天赐良机,我们杀尽荆州的官儿们,大掠零陵城!”   他的话音未落,有人在侧面一处院墙上高声大喊:“住手!住手!”   黄晅斜眼看去,只见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手扶墙垣,连连摆手。   你算甚么东西,敢叫我住手?   黄晅收起缳首刀,然后从身后取下斜背的弯弓,一箭射了过去。   他不是武人出身,刀剑上有点本事,箭术着实蹩脚。这一箭掠过去,差得目标老远。   而那名叫嚷住手的中年人压低身形,继续叫嚷:“住手!住手!你是什么人?谁给你下的命令,你们疯了吗?”   黄晅止住脚步,同时也示意蛮兵们停步。   他大声道:“在我面前呼喝,你又是什么东西?”   那中年人气急败坏地低喊:“我乃南阳邓玄之!”   面对蛮兵杀来,太守府里多少人脚软。这人的语气,却像是报出自己名字就能阻敌一般,真是有趣啊有趣。   黄晅心念电闪,顿时明白了一些东西。   南阳邓玄之这名字,他是听到过的。此君出身于南阳巨族,单名备,因避讳而以字行。昔在荆襄时,他因屡次拒绝征召而得名声。近数年来,都在零陵居住,以好友的身份辅佐零陵太守郝普。   据说他虽是布衣,却因为郝普的信赖有加,而在零陵郡南部极具权势和影响。显然,他便是与江东勾结的零陵本地人物了。   这么想着,黄晅冷笑一声,继续道:“邓公,你想阻我么?各部既然大掠荆州,我都梁黄先领人劫了零陵,有何不可?不想死的,就退开吧!”   说着,黄晅催动蛮兵继续向前。   邓玄之再要叫嚷,黄晅冲他飕飕连射几箭,将他从墙垣上逼退。   邓玄之的声音从墙后传来:“姓黄?你是都梁人?你等着,泉陵黄氏的宗主在此!”   邓玄之这种货色如果发现自己的名头不管用,必定就得请出管用的人来。所以黄晅便给自己安排了一个身份,乃是泉陵黄氏的远房支脉。黄柄如果在此,就一定会跳出来。   听得邓玄之这般大喊,黄晅心头大喜,但他面不改色地吼道:“放屁!当我是傻的吗?”   吼完了,他看看围绕在左右的蛮兵:“我们继续冲杀!”   一行人沿着廊道再向前数十步。   忽然左近一扇侧门被猛地推开,数名披甲巨盾的武士簇拥着一人出来。那人身着戎服,颌下须髯飘飞,体格甚是矫健。看着黄晅气势汹汹冲来,沉声道:“你既姓黄,可认得泉陵黄柄么?还不立即住手!”   这人便是黄柄!   正主果然在此!   昔日孙破虏任长沙太守时,贼寇周朝、郭石在零桂等郡作乱,孙破虏越境讨贼,皆击破之,遂得到一批零陵豪杰拥戴。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身为郡吏、孝廉的泉陵人黄盖黄公覆。   后来黄公覆追随孙氏三代,数年前一度担任武陵太守,凭借宗族武力和地方上的威望,他四处诛讨不服,同时又拼接军威,倒回头来确立了他泉陵黄氏宗主的身份。   怎奈后来江东的势力退出荆南,黄盖也在去年春天病故。   继承黄盖的部曲、复客和一部分奉邑的,乃是他的长子,校尉黄柄。黄柄也曾在荆南常驻,昔日领兵千人屯于武陵司马错城,在地方上颇有影响力。   眼前这人,就是黄柄!   他果然在这里!   黄晅心中既狂喜,又狂怒。喜的是终于发现了敌人;怒的是,零陵太守郝普竟然昏眛至此,使得江东人就躲在他的太守府邸中!   自己在零陵城内外找不到线索,实在非战之罪。谁敢想象,这批人真的就躲在太守府里?谁敢想象,这座零陵太守府里,竟有许多人为江东所用?   黄晅竭力压制住情绪,露出犹疑的表情:“我却没见过真人……你真是黄宗主?”   “快让你的部下退出去!公然攻打零陵太守府,你不怕把郝普引回来吗?谁给你出的主意?”黄柄压低了嗓音,连声怒喝。   “退出去?”黄晅直愣愣地道:“退到哪里?已经做了这么大事,难道要我跳湘水吗?”   黄柄心中大骂,我泉陵黄氏怎么如此倒霉,竟有这么莽撞愚蠢的亲戚?黄先这名字,听都没听说过,哪里冒出来的?简直荒唐至极!   虽然如此,毕竟是宗族亲属,眼下局势又不适合分辨。于是他只道:“赶紧退出去!别误我的大事!你出城往西,我会安排人接应!”   黄晅往后退了几步,又折返回来,恨恨地以刀斫柱:“这一来我不是白忙了?没捞到什么好处……”   “先退出去!”黄柄急躁地道:“日后有你的好处!”   黄晅认真地想了想,是不是该按照黄柄的要求退出城外,然后等着对方派人来接应,再探听他们所谓的“大事”?   不可。这样做,变数太多。   自己终究不是什么泉陵黄氏的亲眷,其实口音也全不相似。只不过来得突兀,一时间使对方慌乱不查罢了。他们稍稍安定下来细想,再多问几个问题,立刻就能辨明真伪。   何况,谁知道江东人究竟想做什么?谁又能保证,自己出城以后见到的不是接应,而是灭口呢?   黄晅心念电转,已有主意。   他向前几步,露出被黄柄说动似的满脸喜色:“此话当真?”   黄柄简直要被这蠢货逼疯。   他以为自己在哪里?他以为自己在干什么?这么大的零陵城,太守府被人袭击,就算各处鸣金示警的地方都被控制,可万一有人放船或骑马疾驰去通知,把郝普叫回来怎么办?   郝普那千把人没什么力量,可他毕竟是零陵太守!只要他一直在,灵渠那边,乃至其余几处关隘就得小心谨慎……   可恨!眼前这厮究竟哪里来的?是谁把这样的蠢人叫到了零陵城?   他怒气冲冲地退开身前遮护的甲士,大步站到黄晅身前:“你若不信我的话,又怎么会来零陵?快出去!不要误了大事!”   黄晅冲着黄柄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原来还有大事!”   他锵然拔刀,把刀刃架在了黄柄的脖颈上。手腕一抖,脖颈上便出现一道血痕。   “黄宗主……”他拖长了语音:“劳烦你跟我细细说明罢!”   黄柄身边的几名扈从,都是曾跟随黄盖东征西讨的惯战之士,又配备精甲利刃。当真厮杀起来,黄晅带着的这些武装乞丐根本不是对手。但谁能料到,眼前这人全不讲道理,忽然间黄柄就落到了他手里?   扈从们一齐惊呼,逼近几步。黄晅只把刀刃往黄柄的脖颈上再压了一压,他们又不得不狼狈后退。   眨眼功夫,黄柄身上被套了几根绳索,紧紧捆住了。   他挣扎了两下,发现全无机会脱身。   “现在零陵太守府是我的啦。你们全都出去!”黄晅持刀在手,向着黄柄的扈从们发号施令道。 第六百三十八章 纵火   “你在做什么?啊?你疯了?”黄柄叫唤了几声,嘴便被堵上了。   黄柄的扈从们倒也不至于按照黄晅的命令退出府门,可面对这情形,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毕竟他们是黄氏宗族的部曲,族长落到他人手里,断没有不顾人质的道理。   而黄晅向左右低喝道:“快,我们去内院!”   左右蛮兵愣愣反问:“什么?”   “继续往前冲!”黄晅吼道。   蛮兵们立即行动。   黄晅骂了一句,把黄柄推给跟着自己的蛮夷少年:“你们盯紧了他!”   蛮夷少年不敢怠慢,揪着绳索,狠狠地用了几分力。   黄晅本人则奔回到队伍前头,向前狂奔。   蛮兵不管不顾地穿堂过户,沿途杀死数人,顷刻就到太守家眷所居的内院。太守府前后三进,到这位置,高大的堂屋渐少而树木渐多,又因为天色渐渐昏暗的关系,便显得格外深邃。   内院门前也有数名手持精良武器的着甲武士,前院越来越迫近的厮杀声已经惊动了他们。当黄晅等人奔到的时候,正看见他们有人呼喝关门,有人张弓搭箭,往蛮兵们的方向施射。   一行人从狭窄走廊奔出来,不及散开队形,迎面吃了几箭。冲在最前的两名蛮兵仰面就倒。然而蛮兵们人多示众,一拥而上,立时将这些武士们砍杀了。   就这点时间,内院的门居然关了。   黄晅快步向前推了几下,后头上了门闩,推之不动。有性急的蛮兵拔足踹了一脚,发出“咚”地闷响。   黄晅喊道:“内院郝太守的家眷可在么?我们是护荆蛮校尉的部下,听说零陵有变,奉我家校尉和郝太守的命令,特来救援!”   接连喊了两声,内院里无人应答。   想来也是,郝普刚走,便有杀声震天。内院中无非妇孺,谁能辩得请真假?谁能晓得是非?不敢开门再正常不过了。   但黄晅却不能容许郝普的家眷落到江东人的手里,他皱了皱眉,立即对左右道:“翻墙,开门!”   顿时便有身手轻便的蛮兵攀援院墙边的树木,纵身翻越过去。   院墙后头惊呼之声四起,黄晅连忙喊道:“不许伤人,开门!开门!”   眨眼工夫内院大门洞开,蛮兵们蜂拥而入。   黄晅一边快步入内,一边厉声喝令:“给我守住了院墙!关紧了门!所有人不许往屋里去,敢踏进一只脚,立斩!”   他扫视四周,只见侧面一处偏房的窗棂后头隐约有人影闪动,而房门关的很严。于是拔足过去,取出符信从门缝底下塞入,又客气地道:“我是护荆蛮校尉从事,是玄德公的部下!为与贼人作战,不得不退入此地,多有失礼,请诸位不要见怪。”   正说这,发现那荆蛮少年牵着黄柄,还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黄晅踢了他一脚:“把这厮捆在树上!”   转回头来,他连忙再向偏房方向深深作揖,解释道:“这些蛮兵也都是护荆蛮校尉的部下,适才追击贼寇,一路厮杀至此,所以凶神恶煞……他们必不敢侵害诸位,请放心。”   从黄晅冲杀进太守府到现在,其实阖共也没过多久。   但连续发生的几桩事,让黄晅把局面判断得渐渐清楚了。   首先,郝普身为玄德公的元从,才能上或有欠缺,忠诚并无问题。他并没有与江东人勾结,而他领兵离开以后,江东人遂能放心大胆行事。所以黄柄才会担心蛮兵攻打零陵,会把领兵外出的郝普引回来。   但郝普的好友和亲信幕僚邓玄之,显然是与江东站在了一起。郝普是武人出身,大概对处置繁琐政务没什么心得,所以长期以来都把事务托付给邓玄之。以至于邓玄之竟能在郝普的眼皮底下,安置黄柄和他的江东部下,并以太守府为掩护,从容调度波及整个荆南的蛮夷叛乱。   值得庆幸的是,江东人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但目标并非零陵,也不在荆南某处。所以当郝普率军离开以后,江东人并未抓住这个机会控制零陵,而只悄然控制了太守府和城池中几处能够传讯示警的要害之处。   也就是说,无论江东人图谋什么,他们眼前的动作,是想保证零陵一切如常。只要外示以零陵无事,他们便能暂时拒绝外来力量的关注或进入,以使他们能够从容阻断某些信息从零陵传开。   具体是什么信息,尚待分剖。既然黄柄适才已经说起了什么“大事”,显然这其中的奥秘只要拷问他就行了。   眼下黄晅要做的很简单。   他站到内院正中,镇定自若地指挥蛮兵们分布到内院的各个位置,分配出轮番上墙守卫的人手和预备队,又亲自带着一批人,持刀劈砍内院的建筑、家具,很快就在院落中央摆出了一个极大的柴堆。   在这个过程中,邓玄之在院落外头熙熙攘攘地聚集了一批人,还时不时呼喊着,解释这其中必有误会云云。可惜此人到现在还以为黄晅真是黄柄的族人,是受了黄柄的煽动,却又因为无知莽撞,所以才带人来攻掠零陵的。   既然这样误解,他的劝说呼喊哪里能说到点子上?更不消说他为了避免混乱扩散范围,便在喊话时也遮遮掩掩,话不敢说到实处了。   叫嚷了一阵,眼看院落里的蛮兵们全无反应,邓玄之忍耐不住,又喝令在外头的黄氏部曲攻向内院。   但黄柄在太守府中安置的人手毕竟有限,缓急间哪里拿得下黄晅这边将近两百人据守的院子?冲了两回,都被蛮兵们打退了。   黄晅被他们滋扰得烦躁,当即挥刀割了黄柄一根手指,往内院门外人多的地方扔出去,然后大喊道:“先赐你们一根手指,再敢攻来,我就割了你们宗主的手脚!”   黄氏部曲们初时还没反应过来,待到在地面上摸到那根血淋淋的手指,不免气势大沮。   到这时候,柴堆已经大体成型了。   郝普是个会过日子的,虽然外间都以为他是粗豪武夫,其实这内院的建筑甚是精致,更有许多华美的家具陈设、漆器用具和层层叠叠的幄帐、承尘、壁霎,其中夹杂着美玉珍宝之类。   现在,所有这些都被蛮兵们毫不客气地拆了出来,堆积在院落中央,足有丈许高低。   黄晅从部属手中取过一支松明火把,将柴堆点燃。   硕大无比的柴堆先是火星冒起,很快就轰然燃烧。火舌和浓烟冲向半空,将整座太守府,乃至半座零陵城,都笼罩在了跃动的火光之下。 第六百三十九章 回师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黄晅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得透了。此前奔走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脚步稍稍停顿,便觉得胸腹背脊处处冰冷。   红腾腾的火光照射在黄晅的身上,给他带来了几分暖意。于是他下意识地往火堆前站立,让火苗离自己稍近一些。   不同材质的引火之物,在高温中偶尔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响,又卷动燥热的空气,发出呼呼的风声。有时候窜出几颗火星,溅在黄晅的脸上和裸露在外的肢体上,碰上汗水,立即湮灭。   这堆大火初燃起的时候,外间邓玄之等人无不暴躁大喊。   随即,他们发起了连续几次不惜血本的进攻,竟似乎连黄柄的性命都不放在心上。可是蛮兵们据守得很稳,他们被打退几次之后,眼看着火势迅速高涨,于是再度偃旗息鼓。   黄晅便折返回火堆旁,藉着火光,将腰间的长刀徐徐入鞘。   他虽是文吏,身处这乱世中,遇到过许多危险,许多次亲自挥刀搏杀。这才从一个宗族中的平庸管事,做到现在手掌重权,肩负重任的护荆蛮校尉从事。   这两年里与荆蛮打交道的过程,又使黄晅得到了成长。他愈来愈了解自身的才能,也愈来愈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愈来愈明白,是谁给予了他现有的一切。也正因此,他不惮用任何手段来完成雷远交付的任务,维护雷远的利益。   但他毕竟只是一个普通人。这十天里,他每日眼看着时光流逝,却对局势变化全然束手无策,内心的焦虑、动摇简直无以言喻。他并不在乎失败,却害怕面对失败的后果,害怕失败使自己失去已经得到的东西。   好在,江东人终究还是露出了破绽。   而我看出了破绽,把握住了机会!   黄晅稍稍用力收刀。缳首刀的锋刃与刀鞘摩擦,发出“唰”地一声。   除了这一声以外,他只听到火焰卷起的呼呼风声。而内院以外的地方,只剩下各种纷乱的叫喊声。   那个邓玄之,已经乱了方寸。   真是笑话。   黄晅不禁冷笑。   想要做大事,须得不畏千难万险,绝不瞻前顾后。如此反复、动摇、犹豫,怎么可能成事?   江东把扰乱荆南的任务交给这样的货色,能成功,那才是活见鬼。   更不要提那个被捆在大树下的黄柄了。此人说是什么泉陵黄氏的宗主,较之于黄晅效忠的庐江雷氏宗主,简直有若天壤之别。   捆扎黄柄的那株大树,就在火堆旁不远。黄柄本人的距离更与火焰不过一臂,有时候他的衣袍被热气掀得飞舞,有时候火舌差一点就能燎到他的身体。当温度迅速升高的时候,刚被切掉一根手指,痛到昏沉的黄柄醒了过来。   他呜呜地叫着,扭动身躯,躲避火舌。   黄晅悠然过去,扯掉他嘴里塞着的乱布。   “你不是泉陵黄氏中人!你是庐江雷远的部下!你怎么会到这里!”恢复说话能力的黄柄狂乱地叫道。   “我乃护荆蛮校尉从事,黄晅黄公昱是也。”黄晅微微躬身,郑重地道:“足下现在可以说说了,你们谋划的大事,究竟是什么呢?”   黄柄猛地闭嘴,他瞪大了眼睛怒视,却不再言语。   黄晅摇了摇头:“不说也无用。这座火堆既已燃起,夜中十余里外也能看得分明。我敢保证,郝太守马上就会带着兵马赶回来了。只消他赶回来,零陵城便乱不了;而我们当面对质,你又能瞒得了多久?”   迟早是瞒不了的。   可我既然被俘,是不是该坚持一下,多瞒一会儿呢?   黄柄的脸色愈来愈难看。   黄晅看得出来,他的眼睛里有过动摇,但最终他仍然不开口。   毕竟是世代尊奉孙氏的部属,果真忠诚不二。   黄晅在心中感慨了一句。他为难地挠了挠额前遭黥刑刺出的疤痕,随即往火堆里抽了根燃烧着的木棒出来。   “你想干什么?住手!住手!”黄柄连声厉喝。   在黄晅燃起熊熊大火的时候,湘水上装载零陵郡兵的船队,正高高升着帆,破浪而行。   郝普的坐船行在最前。   船上百余名精锐老卒,各自盘腿坐在舱中或者甲板上打着瞌睡,偶尔彼此说笑几句。因为河道中间风大,吹过将士们的身躯,带走热量,于是有人往舱里深处翻出了几面晾晒干燥的渔网,将之覆盖在身上。   一名面黑威武、腰佩环刀的中年武将踞坐在船头,偶尔扭头往后看看船队是否跟得紧密。此人正是零陵太守郝普。   他是老资格的军人了,虽然日常治军有些松散,毕竟经验丰富。既然荡寇将军传令出兵,他便立即行动,打算日夜兼程赶到长沙。   就在这时候,船尾处有人忽然大叫:“将军,你看!”   他现在是太守,但老部下们习惯了称他为将军,被他纠正过好几次,一到遇见急事,还是改不过来。   郝普一回头,便看到了蜿蜒河道尽头、茂盛林木掩映之后的那座冲天火光。   郝普立即跳了起来。这个方位,他太熟悉了:“零陵起火!”   随即船上将士们也都慌乱:“零陵!零陵城烧起来了!”   再过片刻,后继多艘船只上都发出了喧闹声:“零陵!零陵出事了!”   偶尔有几名军官呵斥着,想要阻止骚动,却并没有效果。   任谁都知道,忽然点起这样的大火,零陵城里必定有了极大的变故。所有的将士家眷都在零陵,叫他们如何放得下心?   这喧闹迅速蔓延到了绝大部分船只。而郝普的座船上,每个人都用求恳的眼光看着郝普。   郝普面沉似水,心里却乱得很。   零陵怎么会出事?是蛮夷作乱?怎么会?近来郡中蛮夷很老实啊?   何况城中有自家好友邓玄之留守,还有一批郡兵在。谁敢乱来?   莫非是有人用火不慎,烧着了城中建筑?   种种想法在他脑海中乱转,却没有下文。他是武人,习惯了在沙场上拼死作战,什么推理盘算,皆非所长。只不过当了两年太守,有了点城府,知道该怎么装作胸有成竹罢了。   郝普在船尾上打了两转,竭力稳定情绪,随即颔首,轻声道:“回师!”   一名小校连忙站起身来,取下船尾处的松明火把,在空中左右挥舞数次。   夜间行船,每艘船的船头,船尾各打一支火把。每艘船上都有专人负责注意前一艘船只的火把信号,并传达信号至下一艘船。   随着一艘艘船上的火把挥动,各艘船只陆续减缓航速,调整队形。 第六百四十章 苍梧   整支船队出发时逆风顺水,回来的时候顺风逆水,花的时间差不多。船工业都是往来湘水的熟手,藉着星光月色,足以行舟。   船队靠岸,上千人急行军回城。   无论什么样的躁动,在正牌的零陵太守来到时,都被一一压服。   郝普或许在治政方面少了点天赋,但身为跟随玄德公多年的部将,不至于在刀兵相接的关键时刻掉链子,再怎么焦灼不安,基本的兵力调度绝无问题。   他亲自带着本部精锐赶往太守府邸,又分派人手控制各处城门、望楼、军营、武库等要地。而当他站在内院门口的时候,各处派出去的人手又陆续回报消息过来:   “负责城南望楼的陆老六和部下们都不见了。”   “城北望楼的都伯老马和整个什的部下都被杀了。人刚死不久,尸体还没僵硬。”   “城门无事。”   “军营无事。”   “武库也无事。”   “玄之先生在哪里?”郝普问道。   左右面面相觑,正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内宅的正门忽然吱嘎打开一些。   郝普等人一路行来,只见许多鲜血淋漓的厮杀场景,早就紧张。这时候忽听动静,数十名将士一齐戒备,刀剑出鞘,箭矢上弦。   “什么人?出来!快出来!”部属们此起彼伏地乱喊。   门后有人答道:“莫要紧张,我非贼人,乃是奋威将军的部下!是因为追踪贼寇才误入此地!”   “放屁!什么人都敢攻打郡府了吗?识相的赶紧出来跪地服罪,日后追责,免你一死!”部属们继续喊道。   郝普皱了皱眉:“住口!”   众人立时不敢多说。   郝普提高嗓音问道:“既说非是贼人,可有符信文书?”   “有!”   “带出来看!”   正门又开一些。因为门开大了,外头的人便看到院落里人影憧憧,像是正忙着用各种器皿盛水,熄灭火焰。水遇上高温,顿时生出白色的雾气缭绕。   随即有一人高举松明火把,大步出来。他双手捧着符信、文书,身上没有带武器,几步就下了台阶。   郝普看清了他的面貌,只见他年约三旬,颌下短须,脸很瘦,额头上有个黥印。面对着如临大敌的郡兵们,他身姿笔直,快步向前,一看便知是极其果决大胆之人。   “太守,请看。”那人微微躬身道。   郝普展开符信,看了几眼,见是由护荆蛮校尉部开具的,说派了从事黄晅追查荆蛮叛乱。   再看另一封书信,乃是奋威将军雷远本人口吻,写得非常客气。信上以晚辈自居,提到近来荆蛮作乱,自己的部属黄晅正在此处追踪源头,若到零陵来,或有需要太守提点、襄助的时候。此行若给地方带来什么滋扰,还请太守念在晚辈鲁莽,稍稍宽宥。   郝普略为放下心。   有这符信、文书,至少证明在自家府中放火的不是歹人。至于他们究竟何以如此大胆……   他用威严的语气道:“既然是护荆蛮校尉下属的黄从事来此,便请相见。”   眼前之人肃然下拜行礼:“陈郡黄晅,拜见太守。”   郝普吃了一惊,本来以为这人是主事者身边的幕僚、剑客之流,听说他便是黄晅,不禁有些诧异。郝普再看一看黄晅额头的黥印,问道:“足下便是黄公昱?”   “正是。”   郝普心道:庐江雷续之的名头,我久已听闻。都说此人是主公喜爱的年轻俊杰,本部的实力很强,麾下多有精明强干的部属、能征惯战的将校。但他怎么用个刑徒来当从事?   他心里这么想着,面上不显,只问道:“黄从事什么时候来零陵的?我尚未得知足下入境,就生出如此大事,着实令人吃惊。”   “已来了数日,因为追查荆蛮叛乱事急,未曾立即拜见太守。没想到今日贼寇袭击太守府,恰巧被我撞见……事发仓促,不及细思,只得先保住太守的内眷无恙。好在太守领兵及时折返,我也就放心了。”   “有贼寇袭击太守府?”郝普连忙问道:“是什么人?是何图谋?”   黄晅深深吸了口气:“太守,能借一步说话么?”   郝普见他语气郑重,不敢轻慢。他又担心家人,遂道:“足下不妨令贵属都退出内院,我会安排地方予众人休息所用。”   “那是自然。”黄晅点了点头,回身做了个手势。内院里的蛮兵立即鱼贯出来。   郝普这才和他来到廊道一角:“何事?”   “太守,苍梧郡出事了!”   “什……什么?苍梧郡?”   苍梧郡就在零陵郡的南面,领十县,是交州首屈一指的大郡。现任苍梧太守吴巨是长沙人,原为刘表部下中郎将,与当时寄寓新野的玄德公友善。后因交州刺史张津被部将攻杀,刘表遂遣零陵赖恭接任刺史、长沙吴巨为苍梧太守,南下争夺交州。   赖恭最终未能在交州立足,如今依附在玄德公麾下,暂任镇远将军。而吴巨则成功控制了苍梧,成为交州的实力派。   随后吴巨又与岭南豪族领袖士燮及其家族敌对。士家势力雄强,士燮本人为交趾太守、绥南中郎将,其族人士壹为合浦太守、士(黄有)为九真太守、士武为南海太守。吴巨的领地遭到彼等三面包围,只有北面与零陵郡接壤的一线尚属安定。   故而吴巨从前年起就遣使与玄德公通好,并献玳瑁、明珠、香料之类奇物。虽说玄德公着意于北,并没有对交州特别关注,但也表吴巨为安远将军,使吴巨的部下区景、夷廖、钱博为中郎将。   如此一来,吴巨便隐然成了玄德公在交州的代理人。而通过吴巨所占的苍梧郡,荆州得以不断向交州扩张影响力;两州的商业往来也日趋密切,荆州各家大族通过转售交州的特产,前前后后赚了许多钱财。   郝普在出任零陵太守之前,便得到过玄德公的专门吩咐,要他务必保障灵渠一线的通畅,与苍梧郡呼应互助。   然则,苍梧郡能有什么事?近来大家头痛的,不都是荆蛮叛乱么?   听黄晅这么郑重其事的说来,郝普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最近这个月里,荆州诸郡都被荆蛮叛乱闹得焦头烂额,各方面都在积极地进行军事准备,将要全力压服这些不知死活的蛮夷。眼前这黄晅,乃是护荆蛮校尉的部下。所携书信中也明白说了,是来追查荆蛮叛乱源头的。结果他一开口,竟谈什么苍梧?   荒唐! 第六百四十一章 交州   郝普心中恼火,心道:听说那雷续之仗着自家宗族势力强横,仗着主公的看顾,素日在宜都独揽军政大权。其威势煊赫,就连我这种跟随玄德公许多年的元从老将都远远不及。但你威势再怎么强,也不能派人来我零陵郡横行,在我郝子太面前胡言乱语!   当下他反问道:“苍梧郡那边能有什么事?就算有事,足下在我的太守府里放火,何以有益于苍梧?”   黄晅不禁苦笑,知道自己到底是大大得罪了这名玄德公部下的元从。   但他抓了黄柄这样的俘虏在手里,已经把一切都问得清楚了,倒也并不紧张。正要解释,余光瞥见一名郝普的部属匆匆过来,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黄晅索性退后半步,让那部属先说。   “城门尉报称,玄之先生带了一批人,之前匆匆撞出城外去了,城门尉拦之不住。另外……另外……”   郝普听得邓玄之竟然逃走,顿觉不妙,他暴躁地催促道:“另外什么,快说。”   那部属附到郝普耳旁,低声说了许多言语。黄晅站在一边,只隐约听到,是在邓玄之的院落中,发现了私藏的武器甲胄,还有一批从苍梧发来、却遭他截留的告急文书。   郝普一边听着,一边脸色就垮了下来。   邓玄之!竟然是邓玄之有问题!   想到自己素日里对他的言听计从;想到自己将郡中事务一以委之,任凭施为;想到此人吃里扒外造成的可怕后果……适才对黄晅的怒火转而变成了冰水,从他的脊骨自上而下流淌,使他遍体生寒,整个人如堕冰窟,几乎要遏制不住地发抖。   待到那部属离开,他向黄晅勉强笑了笑:“公昱,你适才说的情况,事关重大,不可轻忽……我们可否换个地方说话,容我洗耳恭听?”   黄晅自无不可。   两人一前一后,转到外院的某处堂上。郝普亲自为黄晅倒了一盏温汤,请他喝过了。回主人席位落座,他又双手按着案几,将身体略略前趋:“公昱,种种奇事突发,以致我现在有些迷糊了。究竟发生了什么,请你仔细教我。”   “这要从十日之前说起。”黄晅道:“当日我家将军设在岑坪的护荆蛮校尉府,遭到蛮夷的重兵袭击,虽然最后被击退,前后惊扰不小。我家将军遂分遣人手,追踪这支荆蛮的踪迹。在下因为在蛮中有些影响力,所以带人一路翻山越岭;期间几度不辨方向,前几日终于脱出深山,才知已在零陵郡内。在下遂来治所。”   他先解释了自己来此的缘由,然后道:“这时听说太守受荡寇将军指派,将要领兵出外协同平叛……于是我赶到码头,可惜太守的船队已经离开,未能及时拜见。我再赶回城里,想要去郡府拜见留守的主事之人,谁知……”   他轻咳两声,将这一段模糊过去:“好在我部蛮兵尚有几分勇力,双方乱战一场以后,我且战且退,据了内院死守;在战斗中,我们还抓住了一个重要的俘虏。”   “是谁?”   “昔日江东所任命的武陵太守、偏将军黄盖之子,校尉黄柄。”   “黄柄?”   “正是。我当即审问他,才知道这一个月来的荆蛮叛乱,乃出于江东的策动。他们的真实目的,乃是交州。”   “交州?”郝普揉了揉脸:“公昱,你继续说来。”   “近一个月来的荆蛮叛乱,完全是幌子。江东人以荆蛮叛乱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又在此过程中纠合可用的蛮部兵力。与此同时,士燮兄弟等人已经调集兵力,开始与吴巨作战。吴巨的苍梧郡处在士燮诸兄弟的势力包围之下,战事突发,自然应付艰难,于是火急向荆州求援。然而……苍梧与荆州相连的通道,就在零陵。”   郝普的额头上浸出了汗水。   黄晅继续道:“得到您信任的幕僚邓玄之,暗通江东之人,通过种种手段,阻断了军情传达。”   “没错……”郝普颓然道:“适才从玄之的居处,找到了多份被截留的告急文书,最近的也在十天之前了。大概是担心岭南战事的消息被行旅带来,他随即又告诉我,灵渠近期水浅,不能通行,要我以郡府的名义行文,暂时关闭灵渠通道。”   黄晅微微颔首。   灵渠航道被封闭了,这就是他来到零陵时,在湘水见到许多船只停泊的原因。当时黄晅一度怀疑,江东人就藏身在这些船只上,结果花了几天秘密探察,一无所获。   “此时黄柄就在邓玄之的庇护下,住在郡府之中,又利用郡府的便利,向荆南各地派遣人手,发起煽动。此时蛮部叛乱愈演愈烈,荡寇将军连连发出号令,使得荆州军的机动力量陆续被派遣到各处深山巨壑平叛。在荆州军被分割、吸引、牵制的时候,各路蛮兵中的可战之人反而被聚集到了零陵。他们驻扎的位置,或许便是邓玄之安排的某处军营。”   郝普擦了擦汗,低声骂了一句。黄晅说到这程度,以郝普的经验,接下去的情况他自己就能推断出来了。   “灵渠上往来的商旅肃清之后,他们反而能够利用灵渠通道,肆无忌惮地运送大批兵力南下,对苍梧郡形成四面围攻之势!这样的话,吴巨肯定是完了!而吴巨一旦出事,整个交州就要迎来新主人了!”   “没错。”   “可是……可是……”   郝普又气又怕,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气的是,邓玄之是他在新野时就结识的好友。当日邓玄之所在的民众遭逢劫贼,是郝普领兵解救。两人彼此深相结纳,已经有十年的交情了。邓玄之对郝普的指点往往有奇效,所以郝普才能由一个武人的身份展现政务上的才能,最后得以出任零陵太守。   在这个过程中,他什么时候站到了江东人那一边?郝普竟然一丁点的异状都没发现!难道这么多年下来,零陵太守都只是江东人的傀儡吗?   怕的是,邓玄之自称无意仕途,始终是白身,所以才赢得了郝普的信任。而他在零陵的权力,完全依赖郝普的放权。也就是说,是郝普的放纵,给了他肆意妄为的机会;是郝普的放纵,使得零陵郡的力量成了江东的帮凶!   江东人毕竟是“盟友”。他们不敢、也没有能力明着攻取交州,只能用这种阴损鬼祟的手段。偏偏这手段成功了,最主要的突破口就在零陵!身为太守,却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日后自己怎么去面对玄德公!   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想着想着,双手都因为激动而发抖。他将双手压在案几上,想要控制住颤抖,却带着整个案几也格格地抖了起来。 第六百四十二章 旗号   从战略地理的角度来看,荆州相对于扬州、益州,有先天的不足。   在外,各个方向都没有天险阻隔。而在内,因为地势卑湿之故,陆路交通十分艰难,而承担水路交通的灃水、资水、沅水和湘水,乃至江水,都需要经过江东水军控制下的洞庭才能彼此连通。   既如此,玄德公占据荆州以来,始终保持着对外强势,务求将压力逼迫到外界。   在北线,关羽咄咄逼人以向荆襄;在南线,依靠赖恭和吴巨两人,拉拢苍梧以牵制交州;在东线,依靠此前军事和外交的胜利,把江东的力量压制在洞庭以东,从而保障了交通线的基本通畅。   但不可否认的是,自从玄德公入蜀,荆州军的主力大部随同,荆州军府的强势姿态也就到了头。   关羽再怎么能征善战,机动兵力的劣势是明摆着的。诸多得力人物随玄德公西去之后,留在荆州的文武无论声望、才能,多非第一流人物。   此前曹军主力南下,直接围攻江陵,而荆州军不得不召集荆南各部郡兵全力参战,付出的沉重代价之后才将之击退。这场胜利固然向河北、中原展现了威势,落在江东人眼中,却恰足以体现虚弱。   这种虚弱,已经足以成为江东人生事的理由。毕竟乱世中的盟友哪有真的,为了各自的利益,从来都是一边撕破脸皮,一边涂脂抹粉地重新画上。   对江东来说,唯一的目的就是扩充自身力量,而如果同时还能遏制荆州近邻,使之陷入战略被动、无以发展的困境中,那就更好了。   至于玄德公的后继反应,哪怕在郝普、黄晅这个层级也能猜想得到。天下大势如此,孙刘联手对抗曹氏的局面短期内不会改变。只要江东的嘴伸得够快够猛,先把肉吃到肚子里……玄德公终究不可能翻脸把他们的脖颈子砍断。   所以江东人就这么做了。先期他们只派出几个小人物轻轻拨弄,就使得荆蛮四出作乱,各地郡府应对艰难。   及至此刻,分明是荆州治下的荆州,可江东人偏偏就在荆州文武的眼皮底下从容调集人手、穿行要隘,去攻打玄德公在交州最重要的依附势力苍梧吴巨。   严格来说,是在郝普的眼皮底下。   他身为零陵太守,其实只管治半个零陵,境内的要隘就只灵渠一处。结果灵渠竟被他人所用。   就算玄德公如今身在汉中、虎视眈眈以向长安;荆州毕竟是他起家的领地。就算不能对外扩张,至少也不该像现在这样,被渗透的如同筛子一般!   郝普是玄德公的元从没错;玄德公让他做二千石的太守,是为了酬庸没错。但出了这样的事,他怎么承担责任?他有几颗脑袋来给荡寇将军关羽行军法?   “吴巨……吴巨在苍梧郡经营多年,应该还在坚持吧?如果我们立即禀报江陵,发兵救援……”郝普喃喃地道。   黄晅摇了摇头。   他的心情也不好。   前后忙活了这些日子,承担了这样大的压力,结果如何?   你郝子太看不住太守府,也看不住灵渠要隘……那你在零陵太守任上究竟干了什么?你但凡有一丁点才能,只要堵住灵渠这一个地方,我黄某人就把步骘和黄柄都抓住了!   一人一骑南下,平定波及五郡的荆蛮叛乱,这是什么样的功劳?说到玄德公面前,都有面子!   结果呢?   郝子太你莫非是傻的?现在还说什么,发兵救援?   对方在多日前就发起了蓄谋已久的雷霆一击,而我方这会儿再请令发兵?编组适合前往岭南的兵力、调度物资支持、重新打通灵渠……哪一项不需要时间?   吴巨十有八九已经完了。   吴巨在蛮夷众多的苍梧立足,一手驱逐与他不合的交州刺史赖恭,一手对抗世居岭南的绥南中郎将士燮及其家族,又容留、驱使区景等名著南土的骄兵悍将……此人绝非无能之辈。   可孙权为了对付他,与士燮兄弟合兵出击。在南方动用了交趾、合浦、九真、南海四郡之兵,而在北面,则通过灵渠运送了精锐的武射吏千余人和近万名凶悍蛮兵。敌我过于悬殊,吴巨坚持不了多久的。   吴巨一旦失败,玄德公在交州的多年经营也就完了。   交州七郡一旦打起孙字旗号,整个荆州,将要陷入到江东势力的两面威慑之下。今后零陵、武陵、桂阳三郡,都称不上真正的腹地了。   而以江东人的做派,在攫取了这样的优势之后,又会在与玄德公驰檄飞翰的过程中谋取怎样的利益……黄晅不知道,也不敢想。   他甚至已经有些后悔了,就不该在宗主面前吹那个牛,就不该闯到零陵来。现在掺和进了如此混帐的失败之中,有再大的功绩怎么拿出来讲?万一……万一被人揪出了攻打太守府的事情追究,说不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晦气!   他站起身,向郝普再度施礼:“太守,我奉我家将军之令,前来捉拿煽动荆蛮之人。现在人已经捉到了,我要回去复命。事不宜迟,请您安排船只予我,我今夜就走。”   郝普连忙起身,扶着黄晅的手臂:“公昱,此刻我心乱如麻,正没主见的时候。足下就不能稍稍拨冗,指点我一日、两日么?”   身为二千石的太守,唯一仰赖之人是个江东的奸细。事到临头,居然只能求教于他人的部属!   黄晅瞧着郝普不安的神色,叹了一口气,俯首行礼,竟不起身。   郝普心头微沉,知道黄晅不想和自己这种即将倒霉的地方官混在一起。   他怅然松手,看着黄晅恭谨出外,又下意识地追出外头,哪里还见得到人?   头顶有寒鸦鸣叫声当空掠过,愈发显得凄凉。   厅堂外月色清朗,庭前铺设砖石的平整地面反射月光,仿佛落了一层雪。郝普愣愣地站了很久,打了个寒颤,喃喃地道:“他娘的,真冷!”   话音方落,隐约听见太守府外有喧闹声起。   正惊疑间,适才奉他命令去探察局势的一名从吏狂奔回来,一边跑,一边大叫道:“府君!府君!湘水上有大批军船赶到,正在靠拢码头!”   湘水?船队?怎么可能?难道江东人夺了苍梧,又折返回来攻打零陵?   郝普猛地握紧了腰间悬着的长刀。他竭力保持镇定,待这从吏奔到近前,才喝问:“哪里来的军船?什么来路?”   这从吏是本地人,口音原本和郝普大不相通,这会儿满头大汗,气喘如牛,更说不清楚。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是……是从湘水下游来的军船!”   郝普心头一跳,又惊又喜,连忙再问:“船上打着哪位将军旗号?”   那从吏道:“旗上字号甚是罕见,乃是镇远将军赖恭!”   “赖恭?”郝普下意识地反问。   而与此同时,一艘艘军船开始驻入湘水西岸码头,樯橹林立,几乎遮蔽了湘水。   最高大的那艘军船慢慢停稳以后,依附刘备数年的交州刺史、镇远将军赖恭按剑而出。他不仅曾是交州刺史,还是零陵本地人;如今重返故地,又想起那些年的艰难日子,难免感慨良多。   感慨过后,他更记得现在自己依靠的是谁。   于是回过身来,客气地道:“关将军,雷将军,两位请。”   被称作关将军的,乃是荆州军本部事实上的副帅,偏将军关平。   关平向赖恭微微颔首示意,转回来又道:“续之,你先请。” 第六百四十三章 救援   当黄晅自请前往零陵后不久,雷远便启程前往江陵。   去江陵的目的,是为了给自己的下属作背书,免得黄晅这个大胆之人真捅出什么大篓子。可到了江陵以后,他身为护荆蛮校尉,与荆州军府的幕僚们一起查看了各地报呈荆蛮作乱的消息,愈看愈觉得不对劲。   在大半个荆州乱事纷起的局面下,零陵一地的安稳,显得太过突兀了。   黄晅告诉雷远,他在蛮部中的细作交待说,此番动荡乃是零陵蛮中大酋发起,背后还有江东人出面,给予强有力的支撑。雷远相信这个情报的真实性。   问题是,如果江东只是想在荆州造成动荡,使零陵蛮直接在本地起兵作乱,然后再煽动其它各郡,不是更加干脆利落么?何必要单独空开一个零陵郡?   赵累捻须沉吟道:“或许,是为了避免我们怀疑到零陵?”   雷远轻拍案几上堆着的厚厚竹牍:“初时或许看不出来。到现在,岂不令人更加生疑?荆蛮作乱至今十余日,长沙、桂阳、武陵各地震动,彼等何以如此厚爱零陵?零陵一定有问题,在场诸君,不是都看出来了么?”   “或许,江东有什么针对零陵郡的图谋?”   “这个可能性很小。零陵是荆州属地,江东人做些小动作倒也罢了,真敢闹大,是要和玄德公解盟么?彼辈虽然贪婪,却不愚蠢,不至于如此不智。”雷远皱眉道:“我隐约觉得,他们的举动更像是在争取时间……”   “争取时间?”   “是。似乎江东人并不介意我们最终发现情况不妙。他们一开始想的,就只是五日、十日里,莫要让我们注意到零陵的动向。”   “五日?十日?”赵累猛然离席起身,从厅堂一角取了回来,一把舆图铺开:“这样说来……难道江东人打算……”   看着他的手指从灵渠划到苍梧,在座数人脸色都变了。   所有人没法再讨论下去,转而注视端坐在上首的关羽。   关羽正在专心致志地审阅江陵周边诸军兵力调配的文书。这是赵累已经做好了的,关平也看过,但关羽依旧仔细翻阅,时不时瞑目深思,并不疏忽。   倒不是说他特别喜欢文牍事务,只不过荆州军上下的将校,关羽几乎全都认得。谁比较勇猛,谁比较老成,谁比较机敏,谁有些暴躁,他全都谙熟于心。相应的,既然重整部伍,就得斟酌各部的不同情况和将校的才能,适当增减。   有的部队须得尽快补齐,有的部队不妨稍稍滞后,这其中调配的过程,既是关羽熟悉部属的过程,也是他反复模拟战场局势,预定调兵遣将步骤的过程,若不能沉下性子做好,便非大将之才。   这时候众人的议论一停。   关羽眼也不抬地道:“这其中必有我们还不了解的缘故。续之,你确定你那部下前去,能弄明白其中奥妙么?”   “委实不敢保证,但,有个人去搅一搅,总能有些好处。另外……”   关羽打断了雷远的话:“另外……郝子太性格粗疏,这种时候靠不住,得换个人去零陵坐镇!还要加派人手,随时应变!”   关平问道:“父亲的意思是?”   关羽微微睁眼,眼皮上抬看看在场众人。   厅堂中人,大都是关羽亲信部下,知道他既然开口,胸中便有成算,完全无需他人建议。于是各人都作恭谨神色,静待他的吩咐。   半晌之后,关羽沉声道:“威公!”   坐在下首的杨仪应声出列:“在!”   此前荆州军府用曹军俘虏向襄阳方面交换了诸多荆州官吏、士子,杨仪也在其中。他本是曹公所署荆州刺史胡修的幕僚,后来与雷远有往来,这回被换到江陵以后,又得到了关羽的青睐,现任荡寇将军主簿之职。   “拟令,让赖恭去零陵走一趟。另外,江陵近来兵力紧张,坦之你去点三千人,续之你再调两千人;由军府提供足额粮秣,你们尽快南下零陵。但有大小事务,你们三人商议决定;军事上的事情,以续之为主。”   雷远和关平一起离席行礼:“遵命。”   杨仪忙着奋笔疾书。赖恭是交州刺史、镇远将军,是玄德公的客卿而非荡寇将军的下属,关羽适才的吩咐大是无礼。但以杨仪的文笔,自然可以把公文写得客气而不容拒绝。   赖恭在江陵闲居数年,早已经静极思动,这时候听得关羽召唤,欣然起行。   雷远又急召丁奉、马岱两部至公安,与关平所领的江陵水陆兵马会合,随即经过洞庭,沿着湘水上溯,奔赴零陵。   雷远和赖恭没有打过交道,这几日里在船上稍稍熟悉。赖恭不愧为荆州名士,风度雍容,而性格很开朗刚劲;虽然寄人篱下,却不见畏缩沮丧的姿态;在言辞和姿态中,又把自己的立场和位置摆的很清楚。   而关平与雷远是老熟人了。   关平的军职虽只偏将军,但凭着关羽代理人的身份,长期以来被视为地位高于荆州诸将。至于雷远,这数年来异军突起,俨然成了玄德公麾下风头极盛的重将,又反超过关平一筹,几乎要赶上关羽本人的声势。   所以关羽才会特意提醒自家长子,举凡军务,以雷远的决定为主。好在两人都是谦和知进退的性子。关平尊重雷远的职权和地位,而雷远待关平一如往日,视关平为军中的前辈。   三人在途中曾商议过零陵局面,都觉得情况或很紧急,于是催促军船昼夜兼程赶路。谁知道抵达零陵以后,发现还是慢了半拍!   他们本来要往零陵太守府去,现在便没这心思了。   关平细细问了郝普一通,顿时大怒,一脚踢在郝普胸口,将他踢得滚翻在地。   “愚蠢至极!我恨不得斩汝之首,方解我恨!”   郝普是玄德公在义阳招募的部下。这批人包括魏延、傅肜在内,最初都在关羽、张飞麾下做小卒,许多人的武艺都是跟着关张二将学的。哪怕后来历年积功拔擢而至将军、郡守,但他们面对旧主的长子,委实没有一点对抗的念头。   便如此刻,郝普吃了一脚,竟不起身,直接就跪伏在地。   雷远知道,关平此举明为训斥,实则回护。   当下他不与郝普言语,只按剑举首,眺望湘水上游情形。   赖恭问道:“续之?”   雷远道:“事急矣。两位,我们不能在零陵耽搁了,得往苍梧走一趟!”   关平想了想,沉声道:“诸军稍稍整备,明日清晨立即出发,一口气杀到苍梧!”   赖恭道:“我会修书分送交州各郡。就说,因为荆蛮叛兵进入苍梧,我邀请荆州发兵救援!” 第六百四十四章 利益   当晚关平分出五百精兵,“协助”郝普整顿零陵。   以官职而论,郝普是二千石的太守,地位并不在赖恭、雷远和关平三人之下。但关平就站在零陵郡的码头上,对郝普和郝普的部下们呼来喝去,如驱使牛马。而郝普等人也一副理所应当的姿态,全无半点不忿。由此可见关羽在玄德公元从部下中的特殊地位,连带着他长子的影响力,也远远高过实际职位。   关平连连号令,倒不是要折腾郝普。皆因荆州水军的军船沿湘水而来,到此就不能再走了,必须换船才行。   接下去的路程要通过灵渠。而灵渠中的一段,纯系秦人在越城岭中挖掘而出,水道宽度和深度都很有限,在始安方向的某些河段,水浅不过一尺,可以随意步行涉渡。而河道本身受山势所限,更多曲折迂回。因而能够通行其间的,至多为百斛之舟。   灵渠东面的零陵、西面的始兴两城,便各自控制着大批用于在灵渠上转运的船只,出租船只的收益归入官寺,近年来渐渐可观。   于是雷远和关平的部队连夜在零陵码头换船。   这可不是容易的事。因为船只的规格未必全都一样,而每一个编制的部队所携带的兵甲、物资、粮秣、马匹的数量也大不相同,下船再上船的调配就很复杂。   何况将士们过去几日在船上都很辛苦,有晕船的,有风寒的,马岱所部的骑队里,还有战马惊恐不肯上小船的。五千人规模的部队,想要在天亮时出发,一点时间都不能浪费。   而郝普还得去满城搜罗操作灵渠沿线陡闸和拉纤的人手。本来灵渠自有足额的人丁配备,可江东人此前暗中控制灵渠,当他们本部兵力通过以后,很可能驱散甚至挟裹纤夫。如果雷远所部到了灵渠又没人操作船闸和拉纤,难道再派人回来通报零陵么?   故而这些都得提前准备,方能保证下一步军事行动顺利展开。   自古以来的用兵,首先难的就是沿途运输保障。兵法中说,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军,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那还是上古时百国纷争,大国方不过千里而已。待到如今,英雄逐鹿于天下的时候,江陵之军前往岭南,路途将近两千里。关羽能够调动五千人,已经用足了荆州军府的全力,还非得委派关平随行,沿途的粮秣物资和相关保障才无疏漏。   数千人狠狠地忙碌到第二天早晨,这才得以出发。   除了负责警戒的部队和随行民夫以外,大部分的将士很疲累了,都在船舱里瞌睡。   雷远扯了条毡毯披着,倚靠在船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看四周情形。随着船行深入,视线所及之处,青山在连绵不尽的云雾中若隐若现,而碧水穿行其间,仿佛罗带飘飞。   这条通往苍梧的道路,后半段的沿途山水,在后世有甲天下之誉。此时前半段才走了小半,已觉满眼苍翠。   可当代人并无心思观赏美景,雷远在船头假寐片刻,就听到附近船上的将士在低声传说:岭南之地的瘴疠、疫气甚是险恶,若此去不能尽快平定乱事,一旦迁延到夏季暑热,只怕人、马都会有巨大的折损。   将士们是人,不是厮杀争战的机器,有这种情绪是难免的;可局势如此,又迫使雷远不得不往苍梧走一趟。   自从雷远到荆州以来,他领兵所向,西至巴郡,东至江淮,如今又要刷新向南的记录。区区数年里,竟然每年都有长途跋涉,老实说,也真是够辛苦。但换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为人下属所必须做到的。   玄德公对雷远不可谓不信重。雷远还没到二十四岁,就身兼了四个二千石或比二千石的职务:奋威将军、宜都太守、护荆蛮校尉、江关都尉,实际掌握将近万人的军队,其中半数是或者曾经是庐江雷氏的部曲。可这样的地位和重用,难道是凭空来的?   自然不是。玄德公是在乱世争霸的英雄,他用人不疑,是因为相信雷远能给出足额的回报;相应的,雷远就必须给出足额的回报。身为仅次于关羽的荆州重将,这种时候他不出面,难道由关羽亲自去往交州么?   但什么时候不须多做,什么时候必须挺身而出,其中分寸拿捏不能疏忽。   便如此番。荆蛮叛乱发生后,局势尚可控时,雷远除了行文通报州府和各郡,并不越境展开军事应对,这是他的分寸。待到叛乱规模扩大,背后又出现了江东人的手段,雷远这个护荆蛮校尉立即往江陵与关羽沟通,这还是他的分寸。   在越来越庞大的军政体系中,这种分寸感不可或缺;到了该辛苦的时候,更没什么好抱怨的。   何况雷远对交州颇有了解,并非两眼一抹黑地莽撞前去。   荆州、交州之间,有崇山峻岭阻隔,地形崎岖,且多瘴疠;自古以来,都被视为畏途。自天下丧乱以来,交州的地方势力又引蛮夷为助,或割据自雄,或彼此攻劫。至张津张子云担任交州牧以后,又与荆州刘表不睦,双方连年恶战。   于是两州交通道路遂多毁弃,直到玄德公就任荆州牧,着力拉拢苍梧太守吴巨。两地的往来才渐渐恢复。在雷远所管理的乐乡大市中,去年约莫有三成的货物来自交州。   与荆蛮产出的生漆、药材、木料、铜铁料、兽皮、兽筋等多为军事所需不同,交州的产出,绝大部分都是奢侈品。诸如明珠、大贝、琉璃、翡翠、玳瑁、犀角、象牙之类,无论益州还是扬州,都有高官贵胄十分喜欢;至于河北中原那边,多少世族豪门更是如饥似渴地购买,价格从乐乡大市到中原,竟会翻上几番。   还有交州特产的水果,香蕉、椰子、龙眼之类也很受欢迎,因为物以稀为贵,它们的价格比雷远大肆推广种植的橘子更高,这让宜都郡的诸多农官都很不满。   总体来看,交州的货物虽只占三成,给商人和相关方面带来的利益倒有六成至多。   当然,雷远本人便在这六成利益中占了相当部分。他的部下范巡与襄阳习氏的商队配合,长期在交州搜罗货品,组织发卖。眼下交州既然生变,范巡及其所部的情况如何,一时也闹不清楚了。   此番乱局,给雷远造成的影响又岂止范巡的部下们,还有沙摩柯和张鲁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也不知是死是活。马忠和阎圃都怀疑他们被挟裹去了交州,但目前没什么证据。   这次追去苍梧,正好可以查问个清楚。   正在雷远凝神细思的时候,身后有个带笑的声音传来:“江东人已在苍梧兴兵,续之将军却并无临战的状态,很显从容风范呀。” 第六百四十五章 幌子   说话的是赖恭,黄晅落后半步相陪。   赖恭是个妙人。玄德公本有用他来牵制交州的意思,但因为他与吴巨不睦,而吴巨本人又对荆州很恭顺,所以他这个空头交州刺史就在江陵城中寄寓了数年,始终徒有官俸而无丝毫实权。   换了他人,难免有些抱怨,可赖恭自始至终都很自在,一点都不着急。就连自己为刺史时的部下吏员,也陆续都推举到荆州军府任职,自己只得孤零零一个。   待到这回关羽请赖恭出面,他也是甩着两手,孤零零一个跟来。还是雷远觉得刺史如此太无威仪,于是让黄晅出面,寻郝普要了些仪仗,配给赖恭使用;又请赖恭与自己同船行进,以显尊重。   上午的时候,赖恭在舱里书写信件,预备发给交州的故交、熟人,以张声势。大概这会儿已经写完了,于是出舱来找雷远闲聊。   雷远先起身请他在船头落座,随即道:“仁谨先生过誉了。我非从容,只不过私下以为,在苍梧未必会有与强敌作战的机会。”   “哦?我听说,此番受吴侯之命去往交州的,乃是下邳人步子山。此人素称江东英俊,早在三年前,就任鄱阳太守,编练精锐以图交州,也曾参与过江东对荆州的攻势。续之将军以为,此人不算强敌么?”   “这步子山究竟何等人物,我实不知。但江东人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利益;他们所盼望的,是在荆州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就在交趾形成有利于他们的事实局面。真到了我军抵达,江东兵马公然袭击,那岂不成了背盟?”   雷远看看赖恭的神色,继续道:“同理,我军固然会提高警惕,却也不会真的去和江东人作战……果然需得耀武扬威之时,我们杀杀士燮兄弟的锐气,也就够了。”   赖恭想了想,慢慢颔首道:“有理。也就是说,今后无论玄德公和吴侯谁在交州得势,吴巨和士燮两方的日子都不会好过了。”   确是如此。   此前孙刘两家都没有直接插手交州,则吴巨和士燮彼此维持均势,只要克制住自家的野心,安稳度日并无问题。可既然孙刘两家插手,两家纵不彼此交锋,却一定不会吝于打击对方的附从势力。   吴巨和士燮无法承受孙刘两家的军事压力,便如昔日淮南豪右联盟在江淮间的窘境。在孙刘两家就交州达成最终处置方案之前,吴巨和士燮这等地方势力的倒霉日子就一刻都不会停!   赖恭叹了口气:“只不知,眼下吴子卿能坚持住么?若吴子卿已然坚持不住,我又当如何应付局面?”   雷远一时沉吟,不好继续谈论。   赖恭特意引起这个话题,便是想要确定荆州军南下的具体方针。而在明白了荆州军的方针以后,赖恭也委婉地表达了他自己的想法。   之前黄晅便认为,吴巨十有八九已经完了。   雷远也这么认为。   交州以五岭为藩篱,而五岭中的通道不止一条。哪怕不经过荆州,直接从扬州豫章郡溯赣水而行,翻越大庾岭,也能抵达士燮兄弟所占据的南海郡。   而江东人偏偏要以荆蛮叛乱为掩护,从苍梧北面的灵渠输送兵力,其目的无非从南北两面挟击苍梧,并截断吴巨对外求援的通道,就是为了速胜。   甚至此前关羽也有所预料,所以才请赖恭参与此行。   士燮固然有绥南中郎将、督交州七郡的职务;而赖恭也是镇远将军、交州刺史,足以相抗。当然,前者的职务出于许都朝廷,而后者的职务乃昔日刘景升私相授受,那不能说得太细。   如果苍梧被攻破,吴巨身死,赖恭便是玄德公继续影响交州的旗帜。考虑到吴巨是个性格强悍的武人,而赖恭是个儒雅文士,可能还更好操纵些。   赖恭是个聪明人,很清楚自己的任务。所以关羽一旦召唤,他立刻欣然就道,甚至连一个从吏都不带……这是他的姿态,是特意向雷远和关平表示,我全无半点实力,一定会当个好用的幌子,风往哪里吹,我便往哪里呼啦啦地飘。   但正因为赖恭是个聪明人,他更晓得自家的才能如何,力量所及的范围在哪里。幌子他可以做,还能做得很漂亮,可除了幌子以外,他对地方的控制、对交州军事力量的掌握,怎么能和吴巨相比?   如果荆州军与江东兵马不正面对抗,而不断打击对方的附从势力……我赖仁谨便是十个捆在一处,也没能耐去应付步骘与士燮兄弟那群恶狼!   事情稍有不谐,我岂不就成了第二个吴巨?   这样一来,往交州去和送死有什么两样?   赖恭肃容看着雷远,诚恳地道:“我,书生也。故而不知吴子卿能否击败敌人,保守苍梧。续之将军乃当今的名将,以你的眼光看来,我赖仁谨又能否抵住步骘、士燮呢?”   雷远不禁苦笑。   这是个现实存在的问题。毕竟荆州的力量要应对北方强敌,不可能长期驻在交州;赖恭又自承军事方面才能有限,抵不住江东和亲江东的地方势力侵攻。那这个幌子还有什么用?它甚至都没办法牢牢地插在交州土地上!   “那仁谨先生的意思是?”   “不管怎么说,吴巨都是郡朝命官,不是贼寇!擅兴刀兵,攻劫郡朝命官之人,难道不该受到国法的严厉惩处么?”   雷远明白,这便是赖恭的要求。他希望荆州军此番去往交州,狠狠地打痛士燮兄弟,打到士燮兄弟的力量无法威胁苍梧,打到他们不敢响应步骘的煽动为止。   此事倒也不难。只不过,交州的局势如何,终究要看孙刘两家在外交场上的决断,雷远此来,明面上就只是为了剿平荆蛮叛乱,救援苍梧。能做到什么程度,不是赖恭一句恳求能够承诺的。   于是他向赖恭颔首道:“仁谨先生放心,该做的,我尽量会做到……”   赖恭欢悦地起身行礼:“续之将军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雷远微微一怔,倒不曾想赖恭对自己这么有信心。这种信心来得奇怪,好像是赖恭知道了什么雷远还没知道的消息?又或者,赖恭误会了什么?可两人交情不深,雷远也不便细问。   与此同时,船队沿着湘水逆流而上,继续向西。   待到灵渠的时候,果然原本驻在此地的船工、水夫都被挟裹一空,还有不少船只被凿沉在各处船闸、斗门和水道之间。   好在随船队同来的,有从零陵紧急招募的大批民夫。关平亲自带着他们步行深入灵渠沿线,沿途打通水道。   待到当晚,数百支火把沿途高举,数千名纤夫和船工齐喊号子,数十座斗门陆续开启,而船队徐徐向前。待到次日清晨,将士们眼前的就不再是湘水,而是漓水和两岸仿佛碧玉妆点的群山。 第六百四十六章 跋涉   五岭是交州与荆州、扬州的地理分割线。但因为汉时赵佗据南海而击并桂林、象郡,自立为南越武王,其割据延续百余年之久,故而此后汉室朝廷屡次调整州郡边界,将五岭大部划归到了北面的零陵、桂阳和豫章等郡管理范围。   比如大庾岭和灵渠所在的越城峤,就在零陵郡的管辖范围。灵渠本身由一名都尉管理;两侧的零陵县、始安县都有专门的吏员负责民夫调动和船舶维护等事宜。   也正因此,江东势力终究只能在零陵做些小动作,总不至于占据着灵渠阻挡荆州军的脚步。数千人马遂得以一夜间越过灵渠。   当然也有些不知死活的本乡豪桀大滑,大概被江东人承诺的好处迷昏了头,竟然躲在某些船闸斗门和堰坝、涵道之间,试图伏击、滋扰荆州军。   雷远遂遣黄晅出面,带着他的蛮兵大杀特杀了一通。本来打着的旗号就是追剿叛乱蛮夷,有几个蛮兵露露脸,日后对内对外都好交待。这些人当然还有亲属余党广布周边,那便不能徒以刑杀,关平遂遣了军候廖化出面,控制灵渠要隘,同时也维持秩序、恢复荆州对此地的控制。   这个任务乃是政治重于军事,讲究行事宽严相济,所以用廖化承担。廖化原就文武双全,近来更得关羽的看重,此番若能守好了大军后路,回去以后恐怕又会提拔。   出发时的五千人马在零陵、灵渠分别留人守备,但又沿途征发郡县兵同行,所以进入湘水水道时,仍保持五千人的规模。   荆州军的主力出发时,大江南北还是冬季萧瑟景象,常感北风料峭;然而一过五岭,只觉气候忽然就温暖和煦了许多。在艳阳照耀下的水面平滑如镜,沿岸的青山碧树倒映在水波之间,愈发显得青翠可人。   随着船只徐徐向前,水声潺潺伴随,空中又觉得湿润水汽弥漫。四周雾蒙蒙的,仿佛随时会下雨,又仿佛伸手虚抓,就会抓出一捧透明晶莹的水珠来。   马岱从没想过,世上还有这么湿润宜人之处。   他在陇上的时候,常常上百日不见一滴雨水,哪怕春夏时节,也只有干燥而滚热的风,只有深山中流淌出的融化雪水可供灌溉。哪怕休屠泽周边有茂盛林木和丰美水草,到底和苍梧大不相同。   何况时不时还有尘暴肆虐。不知从哪里刮来的砂土,像是黄云遮天蔽日;裹在风里呼啦啦地洒落,让人透不过气来。马岱还记得自己随着兄长翻越群山去征讨羌部的时候,每个人都要用布巾蒙住口鼻,用牛皮带或绳子束住袖口。可一天下来,口鼻中、领子里、靴子里全是沙子。   马岱探出手指去拨弄水面,于是水波荡漾开,不远处有条青黑色的大鱼扑剌剌地甩着尾巴,然后没入深水中看不见了。   水微凉,很干净。   于是马岱从怀里掏出一捧野果放在船沿,小心地一个个洗干净,噶吱嘎吱吃了起来。   这种果子叫三月枣,他在陇上的深山中见过,也吃过。在北地须得等到三月、四月间才能成熟,想不到在苍梧,果实一月里就可堪食用了,个头还比北方的大些。   其实这果子还带点绿色,并没有完全长成,但马岱等不及了。他洗一颗,吃一颗,有时碰到格外酸涩的,便呜呜地抱怨两声,接着吃下一颗。   他不禁有些感慨。这天下如此广阔,岂止关中、陇上;男儿驱驰烈马,何处不可去得?嗯,听说再过两三个时辰就到苍梧郡的治所广信县了。广信城周边地势开阔,可以跑马,那可就更让人舒坦了。   “伯瞻!”这时候雷远从后方船头跳到马岱所在的船上,往舱里叫唤道。   因为漓水平稳的缘故,船队中的大小船只彼此靠的很近,有些船只干脆用绳索首尾相连,以便将士们在船上往来走动,稍稍活动手脚。   马岱连忙起身应道:“我在这里!”   雷远从船舱里穿过,站到船头,看看马岱的脸色,退后一步再打量下。   “伯瞻,这会儿可好一点了没有?”   马岱揉了揉脸,有些羞愧地道:“好了,已然无事!”   他毕竟是关中人,虽然来到江南已经一年多,但长途乘坐船只,仍会晕船。   如此雄健男儿竟会被水波荡漾所坑害,简直是笑话。其实马岱早就想解决这个问题,去年他甚至很积极地去学了游泳,可惜昨夜坐小船过重重斗门时,他还是晕了,还吐得很厉害。   当时的场景,真把雷远吓了一跳。   毕竟军中条件有限,将士们长途跋涉,很容易水土不服致病。   雷远在挑选出征将士的时候,已经格外选择精壮,随军又配备了医官,多带草药。在兼程行军的时候,也竭力保障饮食和休息的条件。及时如此,沿途也难免将士们生病,还有战马也有不少打不起精神的,只能沿途征发地方上的骡子充数。   眼看将临前敌,如果身为主将之一的马岱病了……雷远手中便少了最锐利的长剑,要压服步骘手中那千余武射吏,就少了几分把握。   好在马岱看来已没什么问题,至少脸上的青白色完全看不见了。雷远也放心些。   “那就好。”雷远说着,从袖中掏出个布囊来:“这是含章刚摘的拐枣,他记得你喜欢吃这些果子,特意沿途搜罗了一堆,让我带给你。嗯……毕竟是生食,也不要多吃,免得肠胃不适。”   马岱双手接过布囊,只颔首道:“多谢将军。嘿嘿,也多谢含章。”   他是纵横凉州的少年勇将,终有几分傲气,不至于被雷远这样的动作感动到纳头便拜。   雷远也无须马岱的奉承。马岱愿意离开他的兄长、留在荆州,已经证明了他了心意。这年轻人所领有的骑队,如今是雷远麾下最骁勇善战的一支兵力。自从往江淮走了一趟,雷远部下的校尉们都佩服他的勇猛,就连素不服人的丁奉也不例外。   马岱把布囊挂在腰间,又蹲下洗了洗手:“将军,快到广信了吧?却不知广信那边,情况如何?”   雷远神情有点轻松:“我们的斥候适才接到了从广信逃出的使者。据他说来,吴巨倒有些本事,还在死守城池。”   “那……将军,我们该怎么做?”   “坦之将军正在查问使者,伯瞻若有精神,咱们同去看看?”   马岱在船头跳了跳,用力拍了拍胸膛,咚咚作响:“将军,咱们走!” 第六百四十七章 凶恶   既然江东人有意交州,又已攻打苍梧,从始安往南的漓水沿线,便是敌境。数千人既要行军,又要做好接敌准备,不能全都停留在水上。所以雷远分出两支轻兵,沿着漓水两岸侦查前进;每隔十里,还要在高处设置了望哨,用旗语和鸣镝传递消息。   撞见吴巨所遣使者的,便是右岸的一支兵。当下他们急报中军。   雷远领着几名部下赶到时,关平已经查问过了。   关平指着身后一人:“续之,他就是吴太守的使者。据他禀报,士燮兄弟领兵猛攻广信二十日不下,现已转为围困。另外,敌人还分遣兵马攻打临贺、冯乘、富川、猛陵、鄣平等地,以致苍梧郡中处处烽火。他这几日因为过不得灵渠,只好在荔浦县城暂时栖身,不料昨日荔浦也遭到攻打,他慌忙逃出,所幸正遇见我们。”   雷远点了点头,再看看使者。   这使者年约三十许,满面虬髯,身形矮壮,似乎有些交州当地蛮夷的血统。但他举动甚有礼数,言语虽有口音,倒也能勉强分辨。   眼看关平向雷远介绍,他好奇地看看雷远,完全没想到荆州军的主帅竟然这么年轻。   早有左右喝道:“还不拜见雷将军!”   他便恭敬拜了。   雷远问他:“你说你是吴太守的部下,可有凭据?”   “有符、印和吴太守的书信在此。”   左右将符、印、书信等物递来。这些东西,关平已经验看过了,雷远只看书信。见那书信洇了水,墨渍化开了许多,只看得出确是吴巨所发,写给郝普的。   当然,郝普这个零陵太守,如今已被关平当作不存在一般。关平已经老实不客气地打开信件看过了。   因为仓促写就,文字很潦草,也很短。粗略看过,大致是说,不期今日急变,兵谷既单,器械穷尽,若不蒙救援,恐将坐待殄毙云云。空开墨渍画开的几行,又道,岂知苍生有倒悬之急,南海有待拯之民乎?   雷远合拢书信,问他道:“足下是何时离开从广信的?”   “十日前。”   雷远点了点头:“这十日,你都在荔浦?”   “士燮所部兵围数重,各条向北的道路都安排有哨卡密探。与我一起出发的同伴十余人,陆续都遭追击截杀。我们只得各自分头寻路,想办法绕过封堵。我自己六日前抵达始兴,但灵渠始终不通……我忧心广信的局势,便调头折返,半路上撞见士燮兄弟的轻兵哨探,无奈只得转往荔浦。”   “原来如此。”   雷远瞥了眼关平。关平微微颔首,示意前后所说的并无抵梧。   “足下怎么称呼?在苍梧郡中居何职位?”   “我姓苏,单名淮,乃苍梧郡一小吏。我祖苏定,建武年间为交趾太守。”   雷远点了点头。祖上做过太守,在交州已经很难得了,须得客气相待。于是雷远请他落座,又问:“你来时,可曾看清围攻荔浦的贼军情形?”   苏淮道:“看清了。贼军兵力约千余。不是南海或合浦的郡兵,而是日南、九真的蛮部。”   士燮兄弟在交州的势力,自交州最东面的南海郡一路向西,从交趾郡再到合浦、九真等地,包括了整条海岸线。其中交趾和九真两郡,更是分布到了后世的越南境内。   在九真以南,更有所谓日南郡,百余年前曾有个黄支国,朝贡进献犀牛的。自交趾以南的数郡,虽置郡县,其实大部分人口都是蛮夷。在中原人看来,此诸地人如禽兽,长幼无别;项髻徒跣,以布贯头而著之。后百数十年间,因为中原地区的汉人陆续迁徙杂居其间,才渐渐传播文化,使他们稍稍有点人样子。   但蛮夷毕竟是蛮夷。近世以来,彼辈数年一反,动辄发起数万人规模的叛乱。与之相比,荆蛮简直像是温良谦恭的君子了。   此番士燮兄弟与江东联合起兵,竟还动员了九真、日南等地的蛮夷,看来真是提前下了大功夫。   雷远继续问道:“他们已经攻城了吗?”   “我逃出的时候,他们攻过一次城。只是这些蛮部没什么攻城的本事,也没有合用的器械,所以只要城里不乱,他们拿不下城池。只是……”   “只是什么?”   苏淮叹了口气:“只是,荔浦城外多有汉家村里、聚落,这帮蛮夷攻不进城,就必定在城外烧杀掳掠……这帮蛮夷是吃人的!他们真的有吃人的习俗!将军,我到漓水的这些时间里,保不准他们杀了多少人,吃了多少人!”   赖恭来得晚些,正听到这一段,当下接道:“交州的蛮夷,确实有吃人的风俗,尤其以郁林以西诸部为盛。他们部族之间彼此攻杀,凡有猎获,便割下肉来祭祀鬼神,而把骨头捣碎做成酱来吃……”   马岱皱了皱眉:“这帮蛮夷,比羌人还凶恶呀!”   关平则道:“续之,我们经漓水深入苍梧,则漓水沿线,万不能发生动荡。荔浦就在漓水以西,若此地有失,蛮部随时可以截断漓水,断我们的后路……荔浦不得不救!”   雷远所到之处,都有探察地形,记录舆图,并堆米为沙盘的习惯。效法的是马伏波在光武皇帝面前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的故智。最初时,先有乐乡周边的沙盘,后来随着下属兵马和商队所踏足的地方渐多,舆图、沙盘便渐渐充实。   他来时也携带了交州舆图和简易沙盘,沿路与关平等将分析过。是以包括关平在内的诸将,都已对交州地形有初步概念。   雷远颔首问道:“军中有熟悉荔浦周边道路、地形的向导么?”   “有,有。我在始兴县中召了一批向导,昔日与我有旧,甚是可靠。其中有几人非常熟悉漓水以西直到郁林郡的各条道路。”赖恭连忙道。   赖恭虽孤身随军,毕竟当过交州刺史,在当地的人脉犹存,荆州军又打着他的旗号。于是区区两日里,他便聚集起一批人手来。   苏淮也重重磕头道:“雷将军若能救助荔浦,是大恩于百姓也!我愿为向导!”   “那么,劳烦伯瞻走一趟?”雷远道:“事不宜迟,就请伯瞻带三百铁骑去解救荔浦,先拿那些蛮部立个威。坦之以为如何?”   关平笑道:“这是出兵交州的第一战,交给伯瞻,再妥当不过了。”   马岱大喜,立即躬身道:“遵命!我这就点兵出发!” 第六百四十八章 邑豪   昔日孔明在隆中为玄德公筹划,说到荆州时,称此地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乃用武之国。其中“利尽南海”四字,可见他对荆州与交州之间的渔盐商货之利,早有清楚认识。   到玄德公占据荆州大部以后,荆襄众士慕仰,若水之归海。诸多大族在失去了荆襄周边经营数十年上百年的家族基业以后,便是依靠与交州的贸易来恢复元气。比如襄阳习氏、向氏等在其中得利尤多,而庞氏、马氏等宗族也不甘人后。   这条贸易渠道,在交州主要依靠玄德公的老友,苍梧太守吴巨。   吴巨所领的苍梧郡,是交州首屈一指的大郡,位于诸多交通要道的枢纽位置。号曰居百粤五岭之市,连九嶷七泽之胜,北接湖湘而为唇齿之邦,下通番禹而有咽喉之势。吴巨虽是荆州来的外人,占据苍梧,背靠零陵,便足以压制大半个交州。   但与此同时,吴巨也就必然与“大半个交州”,也就是士燮兄弟的势力敌对。   士燮士威彦是苍梧本地的豪族,祖上为避新莽之乱,从鲁国汶阳迁居苍梧,到士燮这一代已是第七世,他少年时游学京师,为颍大儒刘陶的弟子,治《左氏春秋》,后来察孝廉,补尚书郎,又举茂才,一度担任巫县县令。巫县就在宜都郡的辖区内,雷远听县中老人说起,士燮施政宽仁,在地方上的声誉很不错。   中平年间,交州各地兵变、匪患频繁,朝廷遂以在交州势大根深的士燮为交趾太守。此后二十余年,士燮不断扩张自身在交州的势力,先后以自家兄弟士壹为合浦太守,士(黄有)为九真太守,士武为南海太守。   因他宽厚有度量,又在治理地方、安抚民众上确有出众的才干,当时中原士子前往交州依附的数以百计,包括袁徽、许靖、刘巴、程秉、薛综等名士。不少士人都认为,士燮身处大乱之中,而能保全桑梓,使民不失业,而羁旅之徒,皆蒙其庆,即便窦融保河西,也不过如此了。   据说刘巴在出任大司马西曹掾以后,还常常写信到交趾存问。   可惜士燮已经做到了交州的土皇帝,他再怎么,也不会愿意像吴巨那样,轻易俯首于北面的强权。为了抗衡吴巨,他反而竭力交好江东孙氏,进而与步骘同谋,打算一举平推苍梧,将交州尽数划作士家兄弟的势力范围。   论起在交州的根基之深、号召力之强,士燮要远远超过外来户吴巨。他此番攻打苍梧,动用了来自南海、交趾、合浦、九真、日南等郡的郡兵上万人;蛮兵更数以万计,分属于十余位称为“邑豪”的部落首领。   与之相比,步骘所领的武射吏千余简直算不得什么。真要是士燮以一家之力统合交州,这于吴侯有何益处呢?难怪步骘要与黄柄携手,先在荆州搅风搅雨,纠合荆蛮为羽翼了。   凭借着巨大的兵力优势,士燮全面铺开对苍梧郡的进攻,向诸多县城同时发起进攻,区区旬月间,已经攻下了县城六座。包括荔浦在内的苍梧北面诸县,也都风雨飘摇。   荔浦虽为县城,其实放在中原,规模不过一个坞壁。又因为交州多雨潮湿,难以修建夯土的城墙,所以县城外围只有两重木栅和壕沟为凭。好在蛮夷们全无攻城器械,昨日攻了两回,都被县尉带领城中百姓民夫,舍死忘生地打退了。   蛮夷遂分散开去,往荔浦周围的村社聚落疯狂杀戮掠夺。   城中守军不敢出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蛮夷四处纵火抢掠,将汉家百姓数十年上百年辛勤劳作的成果付之一炬。   到了今日,蛮夷们又迫使掠来的男女丁口挖土堆填壕沟。百姓们号哭不已,而一个个倮露徒跣如恶鬼的蛮兵,就在百姓们身后凶恶催逼。但凡有行动犹豫迟缓的,要么用长矛刺死,要么直接推进壕沟里活埋。   这样的情形使得城中据守之人惊恐万分,不少临时征发的壮丁都动摇了,并有不少意图逃散的。县尉持刀巡行城头,连续斩了几个乱兵,才勉强稳住阵脚。   然而城下的壕沟毕竟一点点被填平,那些背负土石往来堆填壕沟的,偏偏又都是城中百姓熟悉的亲眷邻人。县尉厉声号令守军放箭射击,可射出的箭矢稀稀落落,只造成几个零散的死者。后面的人继续向前填土,眼看再过半个时辰,壕沟就要被填平了。   统领这群蛮夷的,乃是名为区遵的有名邑豪。   此时他身距离县城两里许的一座村庄中,村庄里的绝大部分房屋都被焚毁了,只留下一座较大的,暂时被区遵拿来栖身,又在厅堂前头,高高竖起自家旗帜,作为指挥中枢使用。   此时在厅堂中坐着五六名赤着上身、项髻徒跣的蛮兵头目,各人身边都有掳掠来的汉家女子陪伴。肤色白皙的汉家女子实在与族中那些蛮女大不相同,于是他们搂着身边衣衫不整的女子,或者狂呼纵饮,或者上下其手。有人干脆就在厅堂中公然宣淫,引得同伴们阵阵叫好。   区遵本人倒不至于如此。他坐在厅堂上首,双臂展开,左右各搂着一名较具美貌的,有时吩咐几句,让另几名面色悲苦的女子为他准备食物、美酒。   逼迫荔浦周边的百姓填土破城,便是区遵的主意。能想出这样的办法,足见此人的见识超过普通蛮夷。   区遵虽是九真郡中势力强横的蛮部邑豪,其实是个汉人。   区氏是在荆州、交州两地都有规模的大族。早年孙坚任长沙太守时,就有贼寇首领区星与之对抗,结果被孙坚击斩。而赖恭之前的交州刺史张津,则被部将区景攻杀。此君杀了刺史之后,又与吴巨联盟,如今带着一批贼寇盘踞在郁林郡,坐视吴巨和士燮两方鏖战。   区遵所在的宗族,活动区域则更加往南。他的祖上是顺帝时聚集蛮夷造反的区怜,父亲本是日南郡象林县的功曹。初平年间中原战乱,区遵的兄长区逵遂聚众攻打象林县,杀死县令,自号为王。   而区遵依托其兄长的势力,活动在九真郡一带,与士燮兄弟友善。   此君颇具野心,才能也不是普通蛮夷可比。哪怕在聚众饮宴欢悦的时候,他在荔浦周边分布警戒兵力并不疏忽,对周边道路也保持着监控。   于是,这时候他便听得荔浦西面报警的哨声此起彼伏。   区遵猛地推开左右的女子,怒笑起身:“什么人,敢冲撞我区遵的部伍?” 第六百四十九章 斩首   区遵既起身,身边一群部下们也都吵吵嚷嚷地跳起。   有几人道:“准是范氏的人,这群狗种准是想来吃现成的!”   也有人喝得醉醺醺,笑道:“荔浦周边哪有敌人,大概是娃儿们看错了!”   区遵不理会他们,大步走到堂外仔细倾听。   片刻之后,他冲着部下们大喝:“是吴巨的援军来了!就在三十里外!娘的,都打起精神来!”   交州蛮部所处的环境湿热,大片深山莽林仿佛无穷无尽。在这种环境下,密林会阻碍一切视线,想靠旗号传讯,压根不可能。能用来传讯的法子,只有口哨。   蛮部战士们已经习惯通过不同频率、不同高低的哨音来代表各种动向。某些家族世代担任部落里的哨探角色或者负责中转信息,为了哨音尖利响亮,他们甚至会砸掉自己的门牙,以使嘬唇时气流更加猛烈。   这时候,区遵便仔细分辨出了远方传来的哨响。   他立刻呼喝着,让部下们赶紧准备迎敌。   当他在苍梧城下拜见士燮的时候,士燮就对他和许多邑豪说,既然没能一气攻下苍梧,战事就难免迁延,而吴巨的援军迟早会来。所以负责攻打苍梧北部各县的蛮兵们,就得吸引敌方援军,以为攻打苍梧争取时间。   可那个江东人步骘不是保证说,已经阻断了灵渠交通,至少还能延阻援军旬日么?结果援军这么快就来了?   区遵不禁啐了口唾沫。交州的事情,只能靠交州人解决,指望江东人或者荆州人,全都不行!   好在区遵已经做好准备了。他此番攻打荔浦,带领着足足三千多名战士,全都是能在群山中跣足纵横的勇猛之人。其中半数,更是兄长区逵在日南所建林邑国的精锐,个个都身披藤甲,手持丈六长矛。过去数年间,林邑国在日南周边拓地六百余里,靠的就是这支强兵!   昨日和今日攻打荔浦,区遵只动用了千余人。还有两千人,全都交给了区遵的同族、日南区氏屈指可数的勇将区广手中,陆续排步在荔水沿线的道路上列阵拦截。   荔水沿线道路狭窄,两岸又多山石险峻,只要有一队勇士塞路,便是万军也难突破,何况区遵摆了两千人在那里?无论吴巨的援军是什么来路,他们都会被堵在道路上,寸步难进!   可虽如此,他心底里却也有那么一点紧张。毕竟吴巨的援军是从荆州来的,是中原的汉家兵马,不可轻敌!   他当即催促部下们整顿兵力,赶往荔水处协助。   部属们齐声应了,各自又吹着口哨,召集部下。蛮兵们攻打荔浦两天没什么结果,难免懈怠。这时候听说有野战,一个个都欢欣喜悦。他们挥着武器往区遵所在的方向靠拢,许多人往空中虚作刺击挥砍的动作,表现的非常兴奋。   正在集合兵力的当口,东面荔水方向又有急促哨响。   区遵刚披上一件皮甲。他示意左右稍稍安静,侧耳听了半晌,皱眉道:“敌军凶猛?区广顶不住了?”   他狠狠地掏了掏耳朵,再听半晌。   身边的部属们全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两千人在那里呢,哪有可能顶不住?区广这厮,一定是偷偷喝酒,疏忽了军务,以致被敌人偷袭了!”   区遵嚷道:“我们赶紧去!得赶紧去支援!”   转过头来,他看见几名部族中的巫人正载歌载舞地敲打着铜鼓,向鬼神乞求胜利。于是他提高了嗓音喝道:“别跳了!立刻跟我来!”   他提着长矛,加快了脚步。   近千蛮兵簇拥在他的身边,每个人都在奔跑,脚步踏地,发出隆隆声响。有人跑着跑着,唱起了质朴而有力的战歌。千余人如同洪流在山谷间奔涌,仿佛不可阻挡。   他们向着预定的拦截阵地奔跑,跑着跑着,耳中渐渐听到无数人的厮杀声和叫喊声。   很近了,绕过眼前这座山崖就到了。   但这已经是预定的最后一处阻击位置。从第一处到这里,足足隔了十里,足足有六处适合截杀搏战的地点……那些地方全都丢了?就一丁点都没拦住敌人?   来的真是强敌!   想到这里,区遵只觉满头满脸的燥热。他的体格比蛮人要壮硕一圈,又穿着皮甲,一口气跑了十多里地,只觉上气不接下气。索性稍稍放缓脚步,对身边的人大喊道:“慢一点!缓过力气再走!拿长矛的到前头去!”   临战行军,务必要快,绝不能丧失战机。但到了作战环境以后,投入战斗却不妨稍稍缓慢。要让部属们有展开队形、恢复体力的时间,要让生力军发挥出生力军的作用。   他没看过兵书,其实也不很识字,这些都是过去许多年与诸部蛮族作战时积蓄的经验。区氏能在蛮中建国称王,族人当中确实有出色的人才。   可就在这时,区遵的前队忽然躁动起来。   区遵排开众人赶到前方,大声喝问道:“为什么不向前?”   蛮兵们畏惧地看看他,彼此观望,最后从队列中推出几个身上染血、神色仓惶的同伴来。这几人区遵认得,他们都是林邑国中精兵,是区广身边的得力勇士!   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会跑回来的?   正待喝问,他看到更多的溃兵从山崖后头疯狂奔逃出来。先是数十人,然后是数百人。   区遵倚重的猛将区广就在溃兵的簇拥下狂奔,还不断举起双手向区遵挥动,嘴里还带着哭腔大喊着什么。   区遵眼见着区广满身血污的狼狈模样,虽听不清他的叫喊,却忽然感觉一阵心悸。他回过身,对几名亲近的部属道:“荆州的援军看来规模不小,我们若这么硬碰硬的打,恐怕凶多吉少!不如……不如先避一避?”   部属们却不看区遵。   他们的眼神全都集中在道路东段,山崖尽处。   他们的眼神中先是惊讶,然后是恐惧,最后只剩下狂乱。   所有人哇哇乱喊着,直接开始奔逃。   区遵待要喝骂,急回头时,便见一支铁骑蹈阵而入。   这是骑兵!这是中原人的骑兵!竟有这么多骑兵!骑队冲锋陷阵的声势,竟然如此骇人!   区遵呻吟了一声。   交州绝少战马,便是区遵这样的大豪,也都步行作战。至于普通的蛮兵,很多人甚至没有见过马匹。当这些身披坚甲、手持利刃的骑兵纵横驰骋的时候,谁敢抵挡?谁能抵挡?蛮兵们瞬间就成崩溃之势。   区遵拔足就走。   可他身上穿着蛮夷中少见的皮甲,太显眼了。立即就有一名年轻骑士策马追击,用长槊刺来。   区遵狂吼一声,不顾双手鲜血淋漓,握住槊尖往回拉扯。追来的骑士怕被扯下马,于是直接放弃长槊,挥动缳首刀劈砍。   这一刀砍得精准无比,极显武艺。藉着战马的冲力,锐利的刀刃切过区遵的脖颈,轻而易举地将骨骼完全斫断,只有一截皮肉连着。然后鲜血从脖颈中的血管猛冲出来,巨大的冲力把区遵的头颅整个向后掀翻,挂在了后背上。   区遵倒地毙命。   马上骑士收刀入鞘,看了看周边骑兵们尾随追击的情形,沉声喝令道:“不必与蛮兵纠缠,我们得尽快赶到荔浦!” 第六百五十章 轻易   区氏宗族虽地处偏鄙,却有雄心壮志。自汉室衰夷以来,区氏在交州、荆州各地扩张势力。其当代族人中,又以区逵、区遵兄弟二人最为强悍出众。   区逵于疆域之南建林邑国,自立为王,又陆续侵攻周边大岐界、小岐界、式仆、徐狼、屈都、乾鲁、扶南等国,号称国中精兵数以万计。而区遵立足于九真郡,尊奉士燮兄弟号令,与区逵内外配合行事,以图谋更大的成果。   此番区遵响应士燮的号召,领数千蛮兵奔袭千里,便是因为士燮亲口承诺日后在九真郡的诸多特权。他在攻打荔浦的时候,从容分派兵力,或攻城、掳掠,或阻截、打援。能做到这种程度,可见士燮的眼光不错,区氏确实善战。   然则,交州毕竟荒僻,蛮夷中的善战之士,和中原多年板荡所砥砺出的精兵猛将,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何况区遵到底见识有限,他不知道自己面对的,其实并非寻常“中原人的骑兵”,而是源出于羌胡的凉州铁骑。   在持续数十年的羌胡大叛乱中,叛军始终保持着十万以上的可怕规模。他们与朝廷兵马作战,与不服从的诸多部落作战,与凉州关中的地方势力作战,甚至自相倾轧,一次次的惨烈内讧。在此过程中,凉州军不断杂糅入先零、小月氏等杂胡部落,填充入叛变的朝廷兵马。他们的作战方式和装备风格,也随之不断地变化提升。   待到韩遂与马超共同执掌叛军武力的时候,他们已经能够在关中长期立足,并屡屡出兵河东,马超更被公认为天下屈指可数的猛将之一。最后其势力虽然分崩离析,盖系人某不臧,对凉州骑兵之精锐,从没有人敢于轻视。   以同等规模的骑兵战斗力而论,恐怕只有曹操部下的虎豹骑或者鲜卑、乌桓突骑,才能与凉州铁骑匹敌。而当马超亲领骑队纵横突击时,雷远以数倍兵力结坚阵相抗,也险些不是对手。   马超图谋益州不逞而退后,其部下相当数量的骑队,便在马岱的带领下投入雷远麾下。马岱也是凉州勇将,纵不及其兄长的神威,但也多有冲锋陷阵的锐气,以之击破交州蛮夷……那几如持牛刀杀鸡,易如反掌!   此前荆州各地动荡的时候,雷远已令马岱整顿骑队,随时准备越境作战。后来关平领荆州军本部从江陵出发,而雷远除了召集直属兵力以外,只带了马岱、丁奉二将所部。   在雷远看来,这主要是由于去年各部多经战事,郭竟、贺松、任晖等部今年须得休养生息、练兵筹甲。而在邓铜战死以后,邓氏的部曲也面临缩编、转隶的过程,不是短期内能够调动作战的。   既如此,适合跟随南下的,就只有马岱和丁奉两名校尉的下属。   其实这两军长程出动,也各有各的难处。比如丁奉所部其实整编并未结束;而马岱这头,雷远主要担心凉州的人、马水土不服而得病,所以随军特意配备了加倍数量的医官,又沿途收集药草和各种消毒袪病的方子。   马岱可没想那么多。   在他看来,自己部下数百人,本来就从天南海北聚集,有莎车和疏勒人,还有从幽州从军的鲜卑。那些不能忍受环境变换的软弱之人,在数十年惨烈无望的凉州战场上早就死绝了,区区交州,何足道哉?   至于战马,倒是需要好好伺候。可在马岱眼中,当今天下最擅长养马的,不正是凉州人吗?原先在雷远麾下负责养马的,是邓铜的副将、匈奴人刘七。马岱来了荆州以后,狠狠贬低了刘七的水平,把这权力夺了过来。他敢这么做,自然有他的信心。   所以马岱除了那几日晕船以外,真正是无忧无虑。他就只干脆利落地想着杀敌建功,在千万里外扬一扬扶风马氏的威名。   雷远果然如马岱所愿,将第一场战斗的机会给了他。可马岱一场厮杀下来,却有些失望。   好几千人,连像样的武器也没有,拿削尖的竹子作长枪,铁制的枪尖还没巴掌长。他们也没有像样的甲胄防备,多半都光着膀子,拿胸口的刺青吓唬人,还有些大概是蛮中精锐,穿着藤甲。那东西能勉强挡一挡刀,却全然抵不住长槊的刺击。   马岱只领三百骑兵,沿着荔水一路奔行,以连环驰突之法不断击破蛮兵的阵线。每一次接战,胜利都如信手拈来。   蛮兵根本没有与突击骑兵对抗的经验和胆量。他们的阵线比纸糊的还要脆弱,有时铁骑距离敌阵还有数丈,蛮兵们就已惊恐逃窜,哄堂而散。   凉州骑士们就骑着马从后面追上,然后从侧面施压,把他们往河里赶,就像是把切成小块的索饼下到锅里那样。而蛮兵们在水里疯狂扑腾,使得大片水面翻腾如沸,不少人扑腾着扑腾着就沉了下去。   待到绝大部分蛮人都下到水里,马岱便不去理会他们,径自纵骑向前。他行进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抵达下一处蛮兵的防守时,前一处的溃兵都被甩在后头。若非蛮兵依靠口哨声接力传讯,只怕蛮兵连基本的准备都来不及做。   而做不做准备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至少马岱没感觉出敌人的抵抗给他造成什么压力。太过无聊的他亲自上阵,邀战数名蛮人中的将校,但也不过如此,甚至没能让马岱出一点汗。   当马岱到达荔浦城下的时候,距离他领命出发,只经过了两个时辰。日头还高高地挂在天穹正中,洒下来温暖的阳光。   荔浦城里的军民百姓,原本已经抱着必死的想法。然而不久前蛮兵忽然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那些被迫填塞沟壑的村民百姓在原地。这使得所有人忽然见到了生还的机会。   初时还有怀疑,会否是蛮兵用计赚城?后来他们见到陆续有数以百计的蛮兵溃逃,绕过荔浦城周的栅栏。有眼利的发现,不少蛮兵都受了伤。一些人肚腹受创、乃至胳臂都被砍断。随着他们没命也似狂奔,伤口一路溅着血,最后导致他们倒毙在田垄间。   那便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蛮兵逃了?他们打了败仗!”百姓们交口相传。许多人都说,一定是吴府君击败了敌人,派人来救援我们啦!因为这个可能,城中到处都充满了欢呼的喊叫声。   又过片刻,一支骑队从荔浦城东面的原野尽头如云涌来。   “那是骑兵!这么多骑兵!”县长和县尉有些见识,立即道:“这不是吴府君的兵,是朝廷派来的大军!快开门迎接!”   两人又喜又忧,等不及围栅打开,带了能动弹的吏员、县兵数十人,直接翻过栅栏,踏着被填平的壕沟出来。   还没靠近,县长看清了骑士们的马鞍两旁挂着的东西,吓得双脚一软,连忙扶住同僚的肩膀,才勉强站立。   那是首级。几乎每一名骑士的战马左右,都挂着好几枚血淋淋的首级。首级都很新鲜,腔子里淅淅沥沥往下淌血,情状恐怖骇人。   稍稍仔细分辨,可见有些首级项髻纹面,也有些耳朵上穿着五色石子,耳垂被拉扯到四五寸长,还有些鼻子上穿着硕大的铁环……那些都是蛮人中的首领!都是带领数百名蛮兵厮杀抢掠,凶恶如鬼的蛮兵渠帅!   这帮人,都死了!   县长觉得有些晕眩。而身边传来“咕咚”一声,原来县尉确认了这些首级中有此番来袭的蛮部邑豪多人,当下浑身放松,坐倒在地。 第六百五十一章 京观   自中平以后,朝廷中枢的官员选调派遣就已形同虚设。前任交州刺史张津被害后,流寓交州的士人纷纷散去,在当地任职的地方官也陆续亡散。所以近年来,交州各地的地方官,大都出于郡守的直接任命。   便如荔浦县的县长、县尉,都是吴巨的扈从出身,殊少汉官威仪。所以马岱见了他们,竟不能确定身份,以为他们只是荔浦县中的寻常大姓。   当下马岱提鞭一指,喝问道:“这里便是荔浦县么?”   县长小心翼翼回道:“正是。不知将军……”   “我乃奋威将军麾下校尉,扶风马伯瞻是也。奉将令来此救援!”马岱在马背上挺直身体,看看荔浦县周围那圈栅栏和壕沟,只看到尸体和血迹,却没有敌人的踪影。   “原来是雷将军的部下!多谢雷将军!”那县长深深作揖,接着便不言语,竟不跟几句对马校尉的仰慕之辞。   交州本来就消息闭塞,这县长又只跟从吴巨,所以对北方政局、人物从不感兴趣。他知道雷远,还是因为庐江雷氏下属的商队常常前来苍梧,至于雷远下属的扶风马伯瞻是何等人物,他真一点都不晓得。可怜以他的见闻,甚至都不知道扶风在哪里!   马岱此前还特意整理了衣甲装束,想要给交州人留下深刻印象。这一来未免有些失望。   他再往远处眺望,茂盛的林木间有些人影闪动,看那种仿佛猿猴的奔跑姿态,就知道是方才逃窜的蛮兵。   看来,攻城的蛮兵全军都在荔水沿线阻击,已经全都被击溃了。蛮人不可能再组织起来攻城,自家这一仗,就算打完了!本部三百铁骑,战死不过零星数人,算上受轻重伤的,也不过数十,真如摧枯拉朽。   战斗顺利自然是好的。然则,将军让我以此战立威,现下看来,威风似有不足啊?   马岱顿觉兴味索然,他想了半晌,拨马回来对部下们说:“这些脑袋留着没用了。全都拿下来,就在……就在……”   他四面看看,选了个接近道路的缓坡:“就在这里堆个京观出来!”   部属们纷纷拨马过来,把马鞍下绑着的首级抛掷到马岱所选之处。   方才一味突阵,其实停下来割脑袋的时候并不多。而两三百颗脑袋聚在一起,不过五六尺方圆,两尺来高,远看就是个寻常坟头,也并不如马岱期待的那么威风。   马岱端详片刻,大皱其眉。   他勒马回来问道:“荔浦周边,还有蛮夷的踪迹么?”   县长正在与县尉商议,是不是该请这支骑队入城歇息。按道理说,这是必须的。然则两人在来到交州前,都知道中原乱世是什么样子,更都知道,乱世中贼过如梳,兵过如篦。朝廷兵马万一发了性子,对百姓的残虐恐怕比蛮夷还狠!交州的汉人数量少,而且大都聚族而居。这荔浦城里万一出什么事,可就有好几支传承多年的家族要断代了。   当下两人俱都犹豫,谁也不愿这支骑兵进城,又谁也不敢开口对眼前这一看就凶悍异常的年轻校尉说。   这时候马岱忽然发问,吓得两人俱都一惊。县尉脚软,顿时又坐倒在地。   县长连忙赔笑:“这位将军,恕我耳背,没听清您要问什么?”   马岱咂了砸嘴。   不远处有名骑士拎着几颗首级走过。因为蛮夷不结发辫,头发沾了血就捏不牢,一颗脑袋骨碌碌滚到马岱脚边。马岱飞起一脚,将这脑袋正正踢到京观上。   于是许多部下们一齐喝彩:“好脚法!”   马岱朝他们呸了一声,知道这些部下怕是看自己心情不快,特意凑趣来着。   转回来他继续道:“我在荆州时,都知道这趟各部蛮夷动兵规模甚大。围攻荔浦的就只这些么?周边还有没有更多的?”   县长慌忙道:“交州境内,蛮夷数以十万计,要问有没有,哪里都有。然则起兵作乱的毕竟是少数……”   想了想,他继续道:“此前蛮兵攻城不下,便分散部伍到本县多处聚落、村社杀戮。他们虽然大部集合去迎战诸位将军,但蛮兵没有军纪可言,肯定还有许多散落在村社间。将军若要找寻蛮夷,只去周边村社,必能见到。”   马岱颔首:“你手下,有认得道路的么?”   县长叫了几名部下小吏来。   马岱随手点了几名部属:“你们各带五十骑,去周边村落走一圈。但有蛮兵,尽数拖回来堆积!”   骑兵们各自领命,当即卷地而出。   雷远本人虽是武将,杀伐之心不盛,兼有后世卫生防疫的习惯在,领兵以来绝少拿敌人的尸身作为威慑。行事最激烈的一次,莫过于在江淮时乘着夏侯惇被俘的机会急攻雩娄,把雩夏侯惇本部被斩杀将士的人头抛掷进城里,以做威慑。当时抛掷的几百个脑袋,次日雷远还令人统一收起,挖了大坑埋掉。   但马岱却不似雷远这般忌讳。   他在凉州跟着兄长作战,屠戮汉羌各族不服,斩首动辄数以千计,堆积京观威吓敌人更是常事。连带着他手下的骑兵,用杀人不眨眼来形容其凶悍,还嫌用词轻了。   须臾间,派出的数队骑兵纷纷折返,果然都带了被斩杀或俘虏的蛮兵回来,数量约有百余。因为骑兵奔袭太快,那些分散在各地抢掠享乐的蛮兵竟没有多少漏网的。   凉州骑士们按照自家作战的老习惯,把死者或俘虏都用粗长绳子捆了,直接拴在战马后头拖行回来。死者拖了一路,自然骨肉消磨,凄惨得不像样子;俘虏通常也只留下大半截的身体,白森森的骨头露在外头,而伤口中血液和内脏也在往外泄露,偏偏还剩下一口气,呻吟和喘息之声不绝。   这批人连脑袋带躯干地投在京观上,顿使整座京观高大许多。   马岱满意地看看,拍手道:“这才像点样子!”   县长和县尉在一旁,已经吓得双股战战。这时候谁还敢出面说,请他们不要进城,以免滋扰百姓?县长咬了咬牙,向前两步,准备邀请马岱等人进城。   孰料马岱指着京观,对他们大声道:“看到了么?这便是我扶风马氏对待敌人的法子!你们回去告诉此地的县长或县尉,就说奋威将军此番南下,会同了荆州关将军所部,麾下精兵猛将无数!我们既然来了,今后再有攻劫郡县、欺掠百姓的贼人,都是这个下场!”   我们就是县长和县尉啊?县尉刚从地上挣挫起身,正要解释,被县长猛拉了一把。   “遵命!遵命!”县长一迭连声地道。   待要再讲,马岱已纵身上马,领着部下离开。   眼看着骑队在隆隆马蹄伴奏声中卷地而去,县长和县尉们长吁一气,又都觉得,回城后不妨说说适才的见闻。 第六百五十二章 猛陵(上)   在马岱逞威的同时,荆州军本队沿着漓水继续前进。   只不过原先水陆齐头并进,南下数十里后,忽然转成了兵分两路。   水军继续操纵舟船,大张旗鼓而行,目标指向偏东南方向的苍梧郡治所广信县城。漓水在这一段中,滩多水急,号称三百六十滩。如此一来,正好轻舟浅底,越滩而走。   而合计三千名精锐步卒,中途在一处河湾登岸,直接向南。   这条贯通正南正北的山间道路,最初在新莽时铺设。百数十年前,曾为荔浦和猛陵两县的陆上通道。后来随着朝廷衰弱,汉家官寺在各地的管辖范围渐渐收缩,于是这条道路逐渐为官方弃之不用。但活跃在此处山间的俚僚仍多通行其间。   苍梧郡周边的几位俚僚大长,都曾与黄晅有过往来。黄晅虽不曾到过交州,但在执掌乐乡大市的时候,曾见过俚僚来使,并出面向大长们致达书信,替沮中蛮梅氏牵线,向他们买了一面极大的铜鼓。   所谓俚僚者,或曰南蛮别种,或曰骆越之后,他们与其它蛮部不同之处,在于颇擅冶铜,能铸铜为鼓,大者重数百斤,面阔丈余。这种铜鼓在荆蛮部落中极受欢迎,用在祭祀、庆祝等场合,传说能引附神力云云。   当下黄晅亲自跟着赖恭遣出的向导,在大军最前引路。   当然向导也特意保证了,这些俚僚部落散布群山,尚没有形成有力的集团,所以殊少参与外界纷争。荆州军主力三千精锐,凭实力足以慑服沿途各部,确保进退自如。   此时,三千人沿着南北向的深切河谷和低洼盆地迅速前行。   在他们经过的路上,野生的花草在平日少有人走的道旁开放;还有丛竹和灌木藉着初春的生命力,推开坍塌的夯土路面,蛮横地长出来。而当兵马绕入涧谷,眼前忽然间又暗影浓重,黑森森的,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苍梧郡的地势大都如此,山形小而连绵,诸多溶洞、洼地和溪流河道密布其间,地形很复杂。随着部队前进,队列渐渐被拉成了狭长。   但对荆州军来说,这样的地形对他们并不构成妨碍,甚至可以说,不但不妨碍,几乎是助力。其原因,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也很简单。   丁奉步履矫健地登上一座道路边的岩石,看看前后队列,想起了一个时辰前诸部将校在漓水上的会议。   当时马岱已往荔浦去了,雷远和关平催兵继续南下,而就在这片刻之间,连续又撞见了几批求援的使者。原来过去数日里,苍梧郡治所广信先被围攻,各县随即烽火处处;县中求援之人脱身以后,既不能从广信求得援兵,又受阻于灵渠,所以都聚在漓水沿线不知所措。   待到荆州军进入交州,这些人便从各处藏身之地一个个地撞上来。   这一来,反倒使诸将有些犹豫。   当时雷远问道:“除了广信以外,苍梧郡中各县俱都遭受攻打,而我们又不知它们近况如何,是否值得出兵解救……诸君以为,应当如何应对?”   赖恭想了想,沉声道:“士燮、步骘擅兴刀兵,以百姓之命,填虎狼之口。将军受命南来,非为对抗江东,更为翦除巨寇以救黎庶危难。以我之见,这几个地方,不得不去救援。”   这番话一出,雷远和关平等武将暗中对视,彼此各打眼色。   众人都觉得,这位老先生会被吴巨赶出交州,并非无由。他有治平之世的雍容莅官之才,却显然少了乱世搏杀的见识。   须知此刻兵马距离广信只有一个多时辰的路,赶得再急些,说不定就快撞上士燮所部的斥候了。分出马岱一部去荔浦,是为了掩护漓水侧翼,不得不尔。至于其它各县,一时哪里顾得上?   雷远和关平阖共数千兵力,这个拳头只能捏紧了,往敌人的要害打下去!   谁晓得赖恭这一开口,吊民伐罪的基调起得太高,反而让军事应对的讨论没法展开了。   好在黄晅反应快些,立时道:“赖公说得极是。士燮、步骘等辈肆意妄为,所以才有我们南下进兵的举措。以我看来,我们既举正正之旗,兴堂堂之阵,就该鼓行而南,在广信城下一举击破贼人,只要贼军主力失败,其余各地,想来传檄可定。”   赖恭到底是聪明人,当下知道自己说了错话,连连道:“公昱,你说的对!”   当下赖恭端坐不语,众将自顾商议,顷刻间,得了一个法子。   便是水陆两军分开,水军继续往广信去,而陆上人马从小路直趋猛陵。   此番荆州军南下是为了救援吴巨,结果兵马将到近处,却转向猛陵,这其中自有缘故。   广信是苍梧郡的治所,位于郁水、漓水交汇之处,为联络东西、控扼夷夏的咽喉,县城周边又多有平原,利于行军、决战。可广信毕竟距离零陵甚远,荆州军数千里长驱奔赴,难免疲惫,而围攻广信的士燮所部、步骘所部反倒是以逸待劳。   士燮兄弟的家族在交州经营六七代人,根深蒂固,雷远相信己方虽然行军神速,却很难瞒过士燮的耳目。   当己方抵达广信,正正撞上做足准备的无数交州蛮兵和江东武射吏,结果会怎么样?   雷远并不担心会输,但觉得,确有不能速克的可能。   而关平甚至提出,会不会士燮等人数十日拿不下广信,就是为了以之为饵,引荆州援军数千里赴援,然后击破?会不会周边诸县都被攻打,也是士燮等人设某,意图分散援军的兵势?   所以雷、关两名主将最后拍板:   荆州军大部继续南下,他们不分兵,也不直接往广信,而是从漓水西面的道路直插往南,突袭猛陵。   猛陵县在广信的正西面,郁水的上游,距离广信约三十余里,既是苍梧、郁林两郡间的交通咽喉,也是广信西面的军事堡垒。   直取猛陵,先再苍梧郡获得一个可靠的立足之地,便可以反客为主,进而挟上游之势,威慑盘踞在广信的士燮、步骘两军主力。 第六百五十三章 猛陵(中)   先取猛陵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交州本地的局势。   士燮兄弟在交州身任四郡太守,势力雄厚,但吴巨能与他抗衡多年,也不是光靠一个苍梧郡。   过去多年里,自中原往交州任州牧、太守的官员,多在荆州招募勇士随行扈从。虽然因为局势险恶,这些官员本身多死于任上,但这些随行的勇士却停留在交州,渐渐自成一股势力。   这股势力中,为首数人便是与吴巨友善,而得玄德公封为中郎将的区景、夷廖和钱博。   其中区景是长沙人,在交州时日最长。   他是跟随随交州刺史朱符南下的。朱符是平黄巾的名将朱儁之子。因其弟豫章太守朱皓为笮融所杀,朱符遂大举招兵聚粮,意图攻打豫章为弟报仇。结果,此举被某些在交州根深蒂固的有心人利用,掀起了一场大乱,朱符被乱兵所杀。部下都尉刘彦和区景率兵退往郁林郡自保。   后来刘彦病故,区景转而依附新任刺史张津,然而张津与刘表不睦,连年兴兵与之鏖战,使得交州上下叫苦不迭。而张津本人有威武不足,以至于被武将所陵侮,最后竟至杀没。   荆州传闻说,杀死张津的便是区景。然而在张津死后,他部下两名荆州籍的亲将夷廖和钱博竟不亡散,而是率部投向郁林,与区景报团自保。   到刘景升遣赖恭、吴巨两人南下,接任交州刺史和苍梧太守的时候,这三人又依附吴巨,以郁林郡、苍梧两郡,对抗士燮兄弟所领的交趾、南海、合浦、九真四郡。   如此看来,前后两任交州刺史之死,其中大有蹊跷,至少士燮兄弟在其中绝少不了各式煽动和谋划。也正是在这两刺史任上,士燮由苍梧名士转为雄踞岭南的大豪强,到现在进而成为孙刘两家对抗时的重要棋子。   此前赖恭打听过了,苍梧郡被围攻的时候,区景、夷廖和钱博三人在郁林也遭蛮兵牵制,故而难以救援。   但郁林郡的治所布山和猛陵距离不远,只有两百里不到,如果荆州军拿下猛陵,就可以和区景等人的军队互相呼应,壮大声势。   再者,士燮兄弟的辖区,大致分布在交州沿海,其主要实力,在交趾和九真郡,也就是交州的西部;而最富庶的地盘,以及此番聚兵之地,则在交州最东部的南海郡。这两处之间,隔着苍梧、郁林两郡,而以海边地势狭长的合浦郡作为陆上通道。   当荆州兵马拿下猛陵,牵制住围攻苍梧的士燮兄弟所部主力,则郁林郡的区景等人一旦腾出手来,就可以南下切断合浦通道,进而挥师去往交趾。也就是说,猛陵虽只区区小县,却能撬动郁林、苍梧两郡的局面,甚至可以由此将苍梧和士燮兄弟的腹地切割开。   当然,区景等人有没有这本事,尚在未知,但这样的可能,就足以使得主动权掌握在雷远等人的手中了。   如果他想从猛陵出发,前往广信决战,那就只三十里路程。哪怕吴巨在广信城里忽然坚持不下去,也不是没有办法救援。而如果他想再看看局势,再让吴巨辛苦一阵,也可以把广信放着不管,而以偏师震慑郁林,解放出区景等人的兵力以威慑交趾腹地。   但一切谋划的前提是,能不能做到一举攻克猛陵。   所以雷远使水军继续沿着漓水南下,大张旗鼓以示声威。士燮、步骘等人的探子必然发现,而发现之后,又必然急报广信,准备迎战。那么,荆州军的主力就可以从容攻打兵微将寡的猛陵。   对于经受过中原残酷战争考验的军队来说,在攻城、守城方面远远超过寻常蛮兵,这一点,大家的信心都很充沛。   关平的部将马玉素有骁勇之名,但他跟着关平行动,又由不得他不谨慎些,当下问道:“围困广信的兵马,会不会转而往猛陵来?若他们急速来援,我们岂不腹背受敌?”   黄晅答道:“必然不会。”   “何以知之?”   “蛮夷生性松散,又乏组织、训练,虽有血勇,不过施之于溪峒、村落间的械斗。他们若提前准备,或因为士燮、步骘之流才能出众,能勉强捏合成型,若他们奔袭三十里而来邀击……这与送死何异?”   众人都知道黄晅是雷远麾下专门与蛮夷往来交接的重臣,听他这么确认,不少人想到己方仗着兵甲坚利,杀透松散蛮兵的情形,俱都微笑。   当下众将计议定了,便依此执行。   事不宜迟,雷远向关平微微颔首示意,便直接安排行军作战的序列。   这时见到丁奉瞪大了眼睛,一副随时要跳起来求战的样子,雷远哈哈一笑,知道他立功心切。   雷远麾下诸将,或有郭竟刚毅沉稳,或有贺松坚韧敢战,但自从灊山战张辽后,所有人隐约都认可,以个人勇武来说,大概丁奉在其中最为出众……只有他能硬抗张辽数合的,其他人委实做不到。   雷远到荆州后的历次战役中,丁奉也常保年轻勇将本色,战阵上从没吃过什么亏。   然则天晓得世上为何出现这样的怪事,有个叫马岱的小子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好端端地不跟着自家兄长在凉州称王称霸,非要投入雷将军麾下做个校尉?   这马岱还真有几分本事,至少那一手铁骑连环驰突的神技,丁奉便比不上。可怜丁奉自认为骑术不错,却终究和凉州人没法比。   眼看着此番去往江淮的时候,马岱纵骑突击夏侯惇所部,立下大功;而丁奉只陪着郭竟,死扛曹军虎豹骑,吃了大亏……这差异实在大得过头!   丁奉有强烈的危机感,他觉得自己若不努力,恐怕雷将军部下头号猛将的地位就要丢了。所以他才会不顾转战江淮的疲惫,竭力争取来南下交州的机会,谁知道穿过零陵后的第一场战功,又被马岱拿走了?那些蛮夷再怎么勇猛,怎么抵得过三百凉州铁骑?   丁奉觉得没法承受这情形。军中排位在他之上的郭竟、贺松等人,都是军中前辈,倒也罢了;若被马岱这样的外人抢到更多战功,占据更高的地位,他觉得这简直是羞辱,自己还不如死了的好。   眼下雷远待要派将,还没说话,丁奉便虎视眈眈。看他的样子随时打算扑倒在雷远身前,抱着宗主的腿恳请出战。   李贞等扈从与他熟悉的,知道他怎么想,俱都抚额擦汗。   “承渊,你可愿为先阵?”雷远的话声落在丁奉耳中,简直犹如仙乐。   丁奉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末将遵命!嘿嘿,哈哈,将军,我拿下猛陵给你看!” 第六百五十四章 猛陵(下)   当即荆州军分兵。   丁奉带着立功的渴望,当先南下,一路全不停留。   从荔浦以东的漓水进入小路,直抵猛陵,沿途地貌多变,道路高下起伏。但这样的道路,恰恰是最适合丁奉所部的。   雷远的用兵,常常以远距离奔袭为基础,在公安、在巴郡、在淮南,都有部队全幅披挂、携带粮秣物资,连续行军作战的事迹。这对部队的韧性和吃苦耐劳的精神要求很高,他在军队日常操练的时候,对此特别重视。   而在这方面,丁奉所部恰是佼佼者。   他所领的千余人,半数是庐江雷氏在灊山中的旧部,半数是在荆州与蛮部交易后拉拢的山民。这些人在从军之前,就日常行于深山大壑。乱世中求生艰难,许多人都有为了一口干净泉水、一份度日的食物而翻山越岭数十里的经历。   待到从军以后,他们也保持着这种擅长山地往来的习惯,此前在巴西、在淮南,或为全军先锋,或为一方偏师,都有出色的表现。   此刻丁奉站在路边石上观察,只见一名名将士在山路奔行数十里后,气息不喘,神情自如。而各支哨探自行登高眺望敌情,各部军校熟练地判断前方道路情况,选择适合行军的路线,竟没有什么让丁奉操心的地方。   丁奉满意地点点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再扭扭脚趾,心道:“没想到我已经累了,将士们却还很精神!”   前年春天的时候,丁奉响应雷远安排自家部属之间联姻的举措,娶了一位庐江雷氏族人的女儿。夫妻间感情甚好,已得一子,名唤丁温。雷氏夫人对丁奉的照顾也很周到,是以丁奉从江淮回来后,日常饮食丰盛。虽然丁奉习武不懈,也难免胖了一些,肚子比原先要凸出了一点。   此前尚不觉得,这会儿数十里行军,可就让他吃苦头了。他这会儿装作观察部伍的样子,其实藉此机会稍稍歇脚,以免自己在将士们面前丢脸。   此时一名部下兴冲冲自前方回来,躬身禀道:“兄长,前头有一批不知死活的蛮夷拦路,已经被我们击溃了!斩首三十五级!”   “小子,干得不错!”丁奉拍了拍部下的肩膀夸了句,又问:“蛮夷什么来路?什么规模?”   “蛮兵两三百人,持竹枪、木弩之类,战斗意志不强。我们冲上去杀了一阵,胜得轻松。余者仓皇奔逃,因为担心他们用木弩、毒箭在林地间袭击,我们没有追击,放他们走了。兄弟们伤了两个,都能继续行军作战。”   三千精兵穿行深山,虽是急行军,声势也很不小了。沿途所过,必然惊动山间俚、蛮。   大部分蛮部紧闭门户,躲在自家山寨、溪洞间不冒头。但也有自恃腿快的,隔着数百步,在行军路线两侧的山间窥探。倒没曾想还有人不知死活,出来拦路,大概是穷疯了,又或者受了士燮等人的蛊惑。   这种零散蛮夷,都用不着丁奉手下的经制之师动手,交给前部的轻兵、部曲就够了。   负责带领这些人的,是丁奉的弟弟丁封。   丁封比丁奉还小两岁,胆勇酷肖兄长。这趟南下,是丁封第一次正经地上战场,丁奉让他带领安丰丁氏的私家部曲,会同斥候、哨探前出十里,与黄晅等人同行。   丁奉的叔父丁立,出身庐江安丰大姓,曾做过县中的吏员,后来为雷绪麾下有力的曲长,算是庐江雷氏下属的大山头之一。   丁奉在叔父战死后继承其部,后来历战积功而为校尉。校尉这个职务,在太平时节甚是贵重,但随着战乱蔓延,天下诸侯滥发爵赏,到如今所谓校尉,已经成了中级军官职位了。   在雷远部下,现在有校尉身份的有九人。但去掉通常负责地方驻守、军法和后勤的王延、沈真、韩纵等,真正担负作战任务的只有郭竟、贺松、丁奉、马岱、任晖五个。   他们也都得到雷远的格外赏赐,自家领有庄园、田地,早就成了具备独立身份的庄园主,不再是最初的家将身份。   既如此,他们也如雷远一般,在出征作战的时候不仅带领左将军大司马府簿籍在册的兵力,也带着自家宗族中的部曲、门客。   这些部曲、门客中,有安丰丁氏的旧属,还有丁奉近年来随雷远东征西讨,在益州、在江淮,乃至宜都郡本地招募的一些轻侠、刀客之流。这些人不愿意从军受拘俗,而愿为豪门驱使,乃是当代的常事。文武官吏或地方豪族手里,少不得这样的人。雷远也不介意。   “黄从事呢?他有什么说法?”丁奉问道。   “黄从事说,虽说这附近的俚人大族尚属安份,可近世以来,蛮夷不知汉家之威,难免出现不知死活的。他带人割了首级,亲往深山中宣示我军来意,勒令彼辈后继不得滋扰。又让我们径自行军,不必管他。”   丁奉点了点头。   黄晅这位护荆蛮校尉从事虽是文官,但掌管蛮部事宜数年,极有手段。他拿了这些脑袋进山,自然有把握不受伤害,或许出来的时候还能谈成什么生意,亦未可知也。   “只是……”丁奉皱眉想了想。   丁封凑近一步,问道:“兄长,是否担心蛮夷们逃散以后,去猛陵那边通风报信?”   “确有几分担心。”丁奉道:“之前说,猛陵已经落在蛮兵手里了。我倒不怕攻打城池,就怕敌人有备以后,咱们赢得不够干脆利落。”   “兄长,我们的将士都是长于山间跋涉的好手,此前训练的时候,每日长驱百里也是寻常……蛮夷们就算报信,不信他们的两条腿跑得过我们。如果他们跑得够快,我反倒有个想法。”   “讲。”   丁封道:“正好使我部诱蛮夷们出战。”   丁奉思忖片刻。   他心里明白,毕竟交州蛮夷遍布,彼此互通声息,己方行军再怎么快速,很难完全断绝消息。做不到封闭消息,那传个假消息过去,倒是个好主意。   当下他挥手道:“可以。你去办吧,动作快些!别让蛮夷们多想!”   丁封大声应了,一溜烟地狂奔到队伍最前方,领着百余名部曲、门客加速前行。   果然,当他们冲到猛陵城下时,城中负责守御之将已经得了消息,关闭了四门。   此前雷远、关平等人在船上商议时,都说猛陵是广信西面的交通咽喉、重要的军事堡垒。结果这会儿亲看到,只见一座七歪八倒的陈旧木寨,矗立在蜿蜒如练的郁水旁。   郁水的水势倒是浩荡,河道两旁有青山如屏,也有几分巍然。可这木寨本身,简直破败得不成样子,连庐江雷氏在行军时修建的临时军营都不如。   “吴巨这太守,对自家属地都不经营的么?这样的城池,怪不得守不住,早早被蛮兵夺了。”丁封嗤笑了一声,又想:“所以非得把蛮兵引出来消灭……否则兄长一到,这样的寨子立时便为齑粉,我的功劳何来?”   这兄弟两人都是渴望建功立业的性子。   当下丁封对左右道:“咱们散开了,靠近些!到城池边上休息去!” 第六百五十五章 兵临   换了经过正规训练的部队,无论何时都以保持队列部伍为最重要的事项,下意识就会拒绝这种命令。但此刻跟在丁封身边的,都是安丰丁氏的门下剑客、壮勇之类。   这些人的身份和作用,大概都类似于当年在灊山中为庐江雷氏干脏活儿的樊氏家族,负责与人当街斗殴、耍狠斗勇的,所以当然没什么特别的纪律可言。听得丁封号令,百数十人嘻嘻哈哈地散开,一直迫到城池近处。   有几人秉承丁封的意思,格外做出欺辱姿态,有取出路上抓的野兔,在木栅不远处收拾柴禾试图烧烤的;也有当场掀开犊鼻裤向城下沟壑小解的。   这样的举措放在哪里都极具侮辱性质,当然使得几条木栅后的防御方大为不满。许多蛮兵破口大骂,有人直接捡起身边的土块投掷过去。可惜双方毕竟还保持一定距离,土块投掷距离不够,蛮兵们随即取出弓弩。   弓弩这东西,在湿热之地不好保养,蛮兵们手里有的寻常货色,大致弓力甚弱,噼噼啪啪放了些竹箭,硬是够不着丁封等人。   丁封在松松垮垮的部下们最前方站着,蔑视地看看这些蛮夷,低声道:“这样的破城,直接冲进去亦无不可。”   有个较老成的中年部属,曾经跟过丁立多年的,连忙劝道:“虽是破城,攻起来不那么容易的,咱们还是先诱敌。”   丁封的经验确实还少。   交州各地城池大多粗劣,但其实并不容易攻打。   荆南各地因为湿热多雨,郡城、县城很多都没办法用夯土,而编木为城的。交州这地方,论夏季的湿热多雨,和荆南各地差相仿佛,但地势更低,而各条河道的水量,常比荆南多出数倍。   此时还好些,在春夏汛期时,漓水、郁水巨浪翻涌澎湃,动辄摧破堤坝,席卷千百里。如猛陵这样的县城,有时不得不阖县上下往高处逃避,待水退后再回来收拾。   故此,就算加以经营兴修,在天地的威力之前,着实无用。   猛陵的防御与荔浦差相仿佛,靠的都是多重木栅。以守军在木栅和木栅间的互相掩护来迟滞、消灭敌人,以壕沟来阻断攻方的调动;力求通过重重阻截消灭敌人的兵力,而非如中原的金城汤池,务求拒敌于外。   可惜士燮突然起兵的时候,此地守将猝不及防,直接就把城池丢了。以至于郁林、苍梧两郡一开始就被隔断。   此时驻扎在猛陵城里的,乃是士燮的部将,桂阳人王金。他是士燮的部下,素有雄武之名,麾下领有凶悍蛮兵千人,而且配备有甲胄和诸多铁制的刀枪,算是士燮所部较正规的几支兵力之一。   不久前有几名蛮夷跑来示警,说有不明身份的军队沿着山间小路而来,沿途击破蛮兵们的阻截。于是他连忙号令部下们关闭各处栅门,打起精神戒备。   王金这会儿正在一处木栅后半蹲着。当丁封望向城池的时候,他也正看着丁封等人,眼看他们区区百人乱哄哄而来,然后在城外乱哄哄四散落座。   这什么情况?百多人?还这么松散?   刚才来示警的那几个蛮夷,都是数字超过十就得数脚趾的蠢货吧?这就是他们口中的大军?早知道来者不过百来人,我费那份神做甚?   看了两眼,他胸中原本因为听说大军来袭的惊慌情绪先转为怀疑。   他心道:“广信那边正对着从越城峤和灵渠南下的漓水,纵有敌兵前来,也是往广信去……哪可能真有大军往猛陵来?这不是舍本逐末么?定是那些蛮夷没有见识,把荆州来的小股滋扰兵力当作什么大军,实在可笑。”   再看两眼,耳中又传来这些人大着嗓门的呼喝声,好像有人在吹牛,还有人抱怨路途难走,连声骂娘,也有声音说,一会儿要到城里杀个痛快云云。   他心中的怀疑又尽数转为恼怒。   百余人,就只百余人!还是一群疲沓沓、乱七八糟的杂碎货色!   我离开荆州到交州安家,已经十几年了。当日所见,刘景升麾下的荆州军,可不是大都松垮么?看来荆州军改不了当年习气,都说左将军继领荆州,有争夺天下的壮志,其实不过如此!   到这时,他更忍不住想:当年我在桂阳,也是有头有脸的豪杰,如今在交州,更统带上千人马,为一方重将。凭什么荆州人如此小觑我,只派百余杂兵来欺辱?   想着想着,怒气不可遏制,于是他拔出腰间的长刀,厉声对左右道:“点五百精兵随我出城,先杀了这帮人立威!”   他毕竟还有几分持重,留了大半兵力在城里,领半数出城。   当下蛮兵们怪声呼喝,纷纷绕绕地聚拢,然后猫着腰沿着交错的栅栏一直向前,最后将最前方的一段栅栏猛力推倒,冲了出去。   丁封大喜:“来了!来了!兄弟们跟我来!”   烧烤野味的同伴把半只兔子咬在嘴里,小解大解的同伴套回犊鼻裤遮羞,舞刀舞枪地迎了上去。   丁奉本人是猛将,招募门客时也注意检验勇力,不留滥竽充数之人。故而若以身手而论,这些剑客、轻侠只怕比雷远部下的正规兵将也不逊色。两方甫一接战,轻侠们抖擞精神,立刻放倒对面十余人。   然则更多数量的蛮兵披着头发,踏着木屐,乌泱泱地冲杀过来时,轻侠们发一声喊,立即败退。   这情形,使得王金愈发确定他们是荆州军的别部弱兵。当即他挥刀呼喝,号令部下们穷追,就算不能尽数歼灭彼辈,至少抓几个俘虏,好好拷问敌人动向,日后报到士太守那边,也是一桩功劳。   “抓活口!抓住一个活的,赏一匹绢布!”   在赏格刺激下,王金的部下们奋勇争先。双方一逃一追,顷刻间跑了两里地。   王金气喘吁吁,心想,这群荆州人竟如此善走,和兔子有什么分别?   正在这时,侧面不远处的一座丘陵后面鼓声大作。   一些没脑子的蛮夷还在死盯着前头逃亡之人追击,而王金猛然止步,隐约觉得不妙。   眼前情形已容不得他细细分辨,丘陵边的茂盛林木间转出一队兵将。当先一名年轻将校,手持短刀,奔走如飞,直冲王金而来。   王金怒骂一声,知道自己一路上呼喝指挥,全都在他人的观察之下。但他毕竟昔年是桂阳郡中勇猛之人,知道这时候已不容后退,只能厮杀求胜,当下从部属手中取过长矛,大步冲上去。   这柄长矛是他从桂阳携来的精品,既粗且重,不仅有精铁锋刃,更有精铁为脊。他仗着身强力壮,一边奔走,一边挥舞长矛,最后在距离敌将数丈处叱喝一声,猛然发力刺去。   刺击的瞬间他想:这一下必定能逼得对手闪避,然后我再沉腰横扫,跟一个捶击……   然而长矛刺出,对面之将不闪不避。   他以短刀斜劈,就如劈砍豆腐那样,把长矛的锋刃切断。反手再削,耀眼刀光一闪,长矛的铁脊也断,只剩下刘金手里握持的四尺来长、光秃秃一截。   王金哇地大叫一声,松手弃矛,转向腰间拔刀,可是手刚摸到刀柄,便觉胸前一凉,剧烈的疼痛感冲进了他的脑海。   他的意识迅速模糊,眼前一片黑暗。   耳畔传来有人不满地大叫:“兄长!这厮本该是我的!我的!” 第六百五十六章 消磨   杀了王金的年轻将校肩宽背阔、手脚都很长大,掩藏在盔檐下眼神锐利如电,正是丁奉。   这兄弟二人,一者诱敌,一者突袭,配合得着实默契。而丁奉仗着手中短刀之利,杀将只在转瞬之间。   其实丁奉在汝南临陂力敌虎豹骑时,也受了不轻的伤,只不过不至于如郭竟这样危及性命罢了。回到荆州几个月后,还没有彻底痊愈,恐怕也很难真正痊愈了。   他的右肩在灊山与张辽对抗时受过伤,在汝南又遭曹军甲士的手戟划过,筋骨受创,至今发力不似原先顺畅;左脚则在退入沼泽的乱战过程中受伤,又泡了污水,最后小趾坏死,所以长途奔袭的时候常感不适。其它零星的刀箭枪刺之伤就不提了,多得没法计数。   但丁奉从不在意这些,也从不打算改变自己冲锋陷阵的作战风格。   只不过,眼前这猛陵守将,着实很一般哪!   丁奉收刀回鞘,不理会丁封的抱怨,指挥将士们猛烈掩杀。   在适才的追击过程中,王金所部的队列拉得很长,而丁奉等将士以逸待劳,有侧向横击,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们完全击溃。   击溃了他们之后,丁奉率部继续追杀,各队兵马直逼城池。   猛陵城里还剩下近千人驻守。王金率众出击的时候,他们高声呼喝,为自家首领助威。可没想到转眼就望见敌军大将斜刺里杀出,阵斩自家主将。   蛮兵们向来是胜则一拥而上,败则一泻千里,士燮派遣汉人军官为骨干,才能保持军队的样子。但这会儿主将既死,底层蛮兵无不震恐,任凭曲长、都伯之类连声喝令,也心思散乱,甚至有乘着军官不注意,欲往另一面城门潜逃的。   与之相对的,丁奉所部从宜都出发,五日内赶到零陵,再两日翻越灵渠,随后长途奔行数十里,直接投入战斗。   寻常军队早就坚持不住了。好在关平所部固然是江陵诸军中的精锐,雷远带来的也都不差。丁奉所部平日训练严格、练兵不辍,将士们的待遇又高,都愿意建功立业,斗志昂扬。   他们野战既胜,追着败兵一路猛杀,随即攻城,来势如狼似虎。   蛮兵们虽有木栅为凭,眼看着同伴们涕泪交流地狂奔逃窜回来,气势先就沮丧。再到荆州军抵近栅栏狠杀,而后排的箭矢又如雨点般反复横扫,顿时数百人发一声喊,四散弃城而逃。   各部追杀数里,斩首二百余,捆了俘虏若干。   丁奉遂挥军入城。算上诱敌、埋伏,前后作战的时间竟不过两刻而已。   尚未进入交州时,雷远、关平两人已经各自晓谕部下,说此番南下是为了征剿叛乱的蛮夷,各部务必要严格军纪,不能抢掠百姓、败坏荆州军的名声。   这时候丁奉一边往城里走,一边分遣部下再度重申,勒令部属们除了占据县寺、粮仓、城墙城门等要地以外,不得擅自离队。   然而走了没多远,他的脸色就渐渐沉重。   不是因为将士们违背军令,而是因为整个猛陵城里,竟已没什么值得抢掠的了。城里面的居民并没有多少,有的只是死人。   不是丁奉带人杀的,而是数日前城池易手的结果。   丁奉站在南北向的道路尽头,只看到道路两旁的沟壑间横七竖八地堆着尸体。大部分都是平民打扮,老弱妇孺至少居半,有些女尸连件衣裳都没有,显然死前的遭遇极其可怕。   岭南天热,这些尸体都已经发青、膨胀,发出阵阵异味,引来大批蝇虫嗡嗡盘旋飞舞。甚至还有不知道什么种类的野兽,就在县城里的街道边咯吱咯吱地撕咬着尸体,然后拖拽着一截人臂,呼哧呼哧地跑向道路另一头去了。   丁封跟在自己兄长身后,想起适才在城下诱敌的时候,也看到尸体枕籍而卧,只不过南方草木生长太快,稍稍遮掩了惨状。身在乱世,这种情形见得多了,所以丁封全没当回事。   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城里竟是这般模样?   这些蛮兵……他们攻破城池以后肆意掳掠、杀人,然后就在这尸体狼藉的城里驻扎着,直到荆州军到来?他们还是不是人?还有没有把自己当人看?   丁封只觉得鼻腔里透进的空气越来越难闻,他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吐了两口,他恨恨地对兄长道:“城里人全死啦!这里没法待了,我们得去外头扎营!”   “总也不至于全死了。”丁奉摇了摇头,召来几名部下,让他们分头去探察城中情形。   他自家带人退了出来,择了一处靠近城池的高地立营,同时遣人向雷远报捷。   又过了一阵,探察城中的部下们回来,带了几名城中百姓。   原来数日前士燮突然攻打苍梧,猛陵这边首当其冲,遭到士燮之弟士武带领南海郡兵马的围攻,一日便即陷落,县长和驻军曲长尽数被杀。   猛陵处在郁林和苍梧两郡之间,又得郁水灌溉,算岭南较富庶的县城之一。士武入城之后,打开城中的粮库、武库,尽掠财货、屯粮和甲杖,回往士燮围攻广信的本队。   而他离开之后,负责留守的蛮兵无人约束,立即开始抢掠本地百姓。他们的手段还很老道,先把城中的人口搜罗到一处关押,然后再慢慢入室翻看各家财货。而在搜罗聚集人口时,又难免生出种种难以言表的暴行。   丁奉在街上所看到的,便是在这过程中死难之民。   猛陵距离苍梧不远,近年来中原人南下避难,多有就居住在猛陵县中的,以至于县中的户口十年来增长三成以上。但这增长出来的三成户口,经过一次战乱屠杀,就被消磨殆尽。   这几名被带来的百姓,都有亲戚家眷死在其中。而逃过这一劫以后,剩余的百姓都被拘押在城南的几处宅院里,日常只供给极少的食物、饮水。数日下来,已有老弱饿死、渴死;院落中过于拥挤,便溺之类更是秽不可闻。   丁奉长长地叹气。   他对一名部将说,赶紧把百姓们释放出来,然后看看从蛮兵手中缴获的粮食可有多的,分一些给他们。   “其余诸位,陪我辛苦一会儿,赶紧设置大军驻扎的营地吧!这猛陵城里,确实不能待了!” 第六百五十七章 缓慢   几名百姓被部将带走了,走了很远,还听到他们的哀恸呜咽。   交州的百姓,许多都是从中原奔徙逃难来的。   身逢飘零乱世,人命如草,骨肉如泥。此前数十载天下大乱,亿兆生命死于疫病、饥荒和刀兵。更有数以百万计的流民离开世世代代扎根的故土,前往未知的他乡挣扎求存。   可他们走了几千里路,熬过了吃树皮草根的磨难,熬过了路途上的重重凶险,没有死在血肉横飞的中原战场,最后却死在一场交州人彼此厮杀的战争中,死在本该保护他们的交州大员手里。   丁奉有些烦躁,再指了指丁封:“你去,从百姓中择强壮的,组织他们赶紧挖坑,埋人!总不能将死者曝尸在外!”   “我?我去?”丁封指着自己的鼻子。   “便是你去!”   只一会儿功夫,天色渐渐昏黄,各部将士打扫战场已毕。除去向东面前出警戒的一个曲,丁奉专门指了一批人埋锅做饭,以供给军民,更多将士喊着号子,使动斧斤,叮叮咚咚地继续筑营。   毕竟乱世里头死人寻常事儿,何况蛮夷质野,本来就无有约束。将士们初时有些惊讶,一会儿就恢复正常,各自忙各自的手上事务。   再过片刻,有一支人马从北面山间来了。   远远望去,只见旗帜如林,队列严整,约莫两千余众,正是雷远和关平两人所领的本部。   丁奉连忙迎上前去,将猛陵的情形说了。   雷远有后世的见识,立即道:“这些尸身得择一干燥的高处深埋,千万不能草草了事。我立即遣医官去,督促百姓们挖深坑。另外,百姓们安排专门营地安置,请百姓中年高有德的,连夜祭祀死者。”   他说的两项,前一项是出于防疫的要求。荆州、交州土地湿润,地下水位很高,如果随便挖坑埋葬,很可能污染水源,闹出大事来。   后一项,则为安抚百姓所用。汉人多信奉神鬼之说,以为战乱后的死者如果不能入土、不能得到祭祀,则死者的灵魂就会不满,进而散播疫病。到桓、灵帝时,中原屡发瘟疫,某种程度也导致了太平道藉此大肆传播。   雷远虽不信这些,但做些小小安排,就能使百姓安心,惠而不费。   至于发生惨剧的猛陵城……   雷远看看关平,关平微微颔首。于是他道:“待到百姓们都出来,就把这城烧了吧!如此既能避免疫气传播,也让步骘、士燮等人都知道,我们就在这里!”   原本打算攻占猛陵,立足此地以向东西两面的。结果拿下城池的当天,竟要放火焚烧,这个命令使得丁奉有些垂头丧气。但他也知道,这是当前最安全、最妥当的办法,当即领命。   而各部继续建设营寨。   既然县城不能用了,营寨就得用心。丁奉此前择的高地很合适,各部在这片高地划出干道、辅路、营区,然后首先建立栅栏、壕沟和望楼等防御设施。   工程进行到一半,黄晅带了几名猛陵境内的俚人首领来到。他们看这情形,于是介绍说,猛陵西面不远处的白藤山里,遍生坚韧长藤,正好用来捆扎竹木。当下雷远赐了他们几匹绢帛,他们便唤动自己的族人部属,去替荆州军干活去了。   待到晚间,丁奉遣人放火。   各部将士们站在高处,看着城池建筑一一被点燃,最终烧成耀目火海。而黑烟腾空而起,在城上形成低垂的浓云,随即被郁水上的风吹散了。伴随着火焰轰鸣声的,是撤出城外的百姓在哭。   毕竟时间紧张,兵卒们勒令他们退出城外时,态度粗暴得很。看到动作慢了、或者意图留在原地不走的,直接就用刀鞘、枪杆劈头盖脸地乱打,打到他们头破血流。   好在有一场稍具规模的祭祀作为补偿,否则百姓们几有才出虎口,又陷狼窝的感慨。当百姓们开始拜祭,却又看着自己的家园化作火海,更难免情绪复杂。   与此同时,距离猛陵三十余里的广信城外。   士燮所部大军的营地原本很平静,可这场将天边染成鲜红的火焰就像是一颗小石子在水面扰起涟漪,使各处营地都躁动不安。   一位褒衣博带的老者站在营帐外头,凝视着西面红色的云层,久久不语。可能是眼神不大好,他看一会儿,瞑目歇歇眼睛,然后抬起厚厚的眼睑继续看。   也不知云层反射的是夕阳还是火光,这光芒跃动着,照射到他的面庞上,愈发显得容颜苍老,须发稀疏。   这名老者,便是近乎实际掌控半个交州的大豪强,士燮士威彦。   士燮这个名字,直到孙刘两家把荆州的权益瓜分干净,眼光开始投向更南方时,才渐渐被人所知。其实他曾在雒阳为尚书郎,在巫县作县令,更担任交趾太守二十六年。屈指细算,他踏入仕途整整四十年,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   士燮去雒阳的那一年,正是桓帝与宦官五侯携手,诛杀跋扈将军梁冀的那一年。当时天下百姓弹冠相庆,都以为当道的豺狼既除,太平治世又可以延续。   然而此后宦官与士人互相攻击,中枢卖官鬻爵,而官吏贪暴倾逼,使百姓生活日渐艰难。偏偏各地灾难频仍,边疆战事一度波及三辅。   士燮担心这样下去会有什么灾祸波及自身,于是多番活动,终于在中平四年被任命为交趾太守,得以回到熟悉的故土,远离愈来愈危险的中原。   此后数十年下来,他一方面以朝廷命官的身份治理汉家百姓;一方面以士氏家族在交州的影响力,结好千百蛮夷钟落,驱使他们为己所用。数十年里,他一点点地扩充力量,终于使士氏家族化身为盘踞在交州的庞然大物。   可惜,这数十年的耕耘动作太缓慢了。   中原已经天翻地覆,原有的汉家秩序彻底被粉碎、摧毁。在汉室政权倒伏的躯体上,站起的是更加凶狠而不讲规矩的割据政权。   士氏家族的力量自然很强大,他们据有四个郡,可以影响三个郡,直接指挥的各部蛮族约有五十万人,通过经济手段拉拢策动的更倍之。士字旗号从南海,可以一直走到极南的扶南、林邑等国,尊贵拟于王者。   可这样的力量并不足以对抗北方强权。   荔浦那边,区遵败得干脆利落,随即猛陵也丢了。   士燮心中猜测,或许猛陵这场火,就是放给自己看的。 第六百五十八章 余地   “我们谁也没想到,荆州人这么快就来,更没想到他们会不理会广信,而先攻猛陵。想是王金疏忽了,才被敌人所趁。”一名身高八尺的昂藏大汉按刀立在士燮身侧,这时候道:“在广信这里,有我南海郡万余人,有兄长领来的汉蛮驻军两万人,还有步骘的武射吏……之后两家认真厮杀一场,胜势依旧在我!”   这条大汉,便是南海太守,士燮的幼弟士武。   交州乃边鄙之地,少有士人。地方家族扩展势力的最好办法,便是努力多生子嗣。比如士氏从鲁国迁来七世,如今枝繁叶茂,上下五世同堂百余人。只士燮的父亲士赐,便有七子,幼子士武比长子士燮足足小了四十岁。   士武人如其名,勇悍胆壮。士燮自己坐镇交趾,而将户口众多、商业繁茂的南海郡交给士武。士武在南海经营二十年,自恃兵强马壮。   驻守猛陵的王金,便是士燮派给士武的副将。王金如此轻易战败,士武未免面上无光,遂这般说来,鼓舞自己,也鼓舞兄长。   士燮微微摇头。   他凝视着夕阳渐落于山外,暮色苍茫四起而火光依旧。许久之后才缓缓开言:“荆州人特意放起这把火来,你以为,他们会害怕与我们决战?他们是有备而来!”   他侧过身,看看士武,说话的声音浑浊而压抑:“倒是王金这厮……他在猛陵干了什么?如此行事,是想让你我兄弟都被荆州当作十恶不赦之贼吗?”   士武愕然半晌,不知如何回答,于是干脆躬身。   此番士氏起兵,动用汉蛮各部数万人。交州这边,郡府的掌控力毕竟不似中原,所以起兵的时候就得额外发放赏赐、礼品,作战过程中也难免对掳掠屠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士武想了想,自己就放手大掠了一回,后来王金守城,据说行事有些苛暴,无非杀了些人,并无别的不妥。若能驱除吴巨,控制苍梧和郁林两郡,户口上的收获至少能有几万。眼前死一些蚁民,很麻烦么?   士燮看得出来,士武虽然躬身而谢,其实并没有将此当回事。   终究交州人物太少了。当年士燮收容的北方士人数以百计,可这些年陆陆续续,都启程北返。留下来的程秉、薛综等,不过一儒生尔,非方面之才。而武人当中,区景、夷廖、钱博等人有些能力,却不能为士氏所用。以至于士燮派给幼弟的副将,只能是桂阳贼寇出身的王金。这样的人,稍稍缺乏管束,就会干出肆无忌惮的事来。   而士燮自己的兄弟辈里,亦无出色人才。士武已经算其中佼佼者了,士燮对他曾有厚望,可他终究只是个缺乏政治眼光的武人。   在这乱世中,想要扛着整个家族向前,难啊。   士燮自顾转身,回帐中落座。   士武慌忙跟上,殷勤地为长兄放下帐幕遮风,再将帐中的铜灯挑得亮些。   士燮叹了一声,终究是自家族人,总还得尽量提点几句。   “你坐下,听我说几句话。”   “是。”士武对长兄十分敬畏,当即恭谨落座。   “中原板荡至今,已数十年了。我却能控制交州诸郡,以少量的汉家依附百姓为基础,操纵数倍、十数倍的各路蛮夷,维持交州版图,一如汉室极盛之时。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兄长的雄才。”   “笑话!”士燮呼噜呼噜地冷笑了几声,好像嗓子眼里带着痰:“我士彦威无德无能,哪来的雄才?当年在雒阳时,亲眼见到英才胜我者数以千百计,可那些人,现在十有八九都死啦!”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露出那种老人特有的怀念神色:“那些离世几十年的前人,我说了你也不认得。说个近的……韩文约,你可知道?”   士武虽在交州,日常与北方商人往来甚多,这方面的见识不差:“我知道。”   “光和七年的时候,我赐任巫县令,在雒阳四处求告,试图某个交州的二千石职务,然而因为身份低微,几次求见大将军何进而不得。当时韩文约为凉州名士,也在雒阳,我曾与他往来数回,深觉此君气高志远,胜我十倍。后来他得大将军召见,据说当场劝说大将军诛灭宦官,结果语不投机,遂还凉州……”   士燮笑了笑:“之后韩文约投入羌胡叛军,数十年间挥军十万纵横,闯下了赫赫声威。可最后呢?韩文约的下场如何?”   士武小心地道:“我听商旅们说,就在数年前,韩文约受曹公引诱,与马超反目。之后势力很快衰退,与玄德公作战,死在了汉中。”   “没错。”士燮颔首:“那么,你想想韩文约,再想想士氏的局面,能想到什么?”   士武蹙眉深思,片刻后道:“韩文约与马超决裂,是自弱其势、自取其死?兄长能够控制交州数千里沃土,是因为宗族齐心?”   士燮怫然不悦:“胡言乱语!”   “请兄长指教。”   “韩文约操纵羌胡,一如我操纵交州各部蛮夷。羌胡叛军势力强盛时,兵威自西海而至河东,三千余里,屡败大汉官兵。可是当他站到了曹公的对面,区区数载间,势力就分崩离析,自己身死而为天下所笑。这告诉我们,大汉虽已日薄西山,却有强权继之而起。操纵异族的乌合之众若与之相抗,或会得逞一时,但迟早难逃败北!”   士燮盯着士武的眼睛,继续道:“与韩文约不同。士氏的力量扩张,靠的是仰仗北方朝廷体制,而非对抗;靠的是与北方往来时处处留有余地,从不将局面推进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士武把这段话听得清清楚楚,却并不以为有理。他心中暗道:“兄长怕不是老迈昏聩,竟说出此等丧气言语!这档子事进行到如今地步,本出于兄长的推动,现在他却怕了,真是奇怪。”   这么想着,他委婉道:“兄长,韩遂是贼寇、是叛军,又反复叛卖主君、同伴,以至于部属人心四散。他再先后与曹公、玄德公两家为敌,实属自不量力,难免落得那样的下场。我士家的情形与他大不相同,或者,不能一概而论。至于您说的余地……那步子山为了吴侯的势力扩张,才不得不倾力一搏。而我士家……”   他觑了眼士燮的神色,勉力把话说完:“我们深耕地方,负南图北,进退自如,怎会缺乏余地呢?”   士燮暗哑轻笑。 第六百五十九章 对抗   “此前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的时候,如我这种处在边鄙之人,只要稍稍自抑,不随意向中原伸手,自然就有余地。如羌胡叛军,他们在凉州肆意横行,却不该关中去,因为关中是他们与中原强权之间的余地。如我等,数十年来向南扩张,唯独留了紧邻荆州的苍梧郡,因为苍梧乃是我们与荆州强权之间的余地。”   士武微微颔首,这他能听明白。   士氏是苍梧的大族,论及在苍梧郡的影响力,着实比吴巨这个外来户强大太多了。但士燮这么多年来,只在交州南部沿海地区发展,极少主动与吴巨对抗,原因就在这里。   因为留着吴巨这位玄德公的旧友,士燮和荆州之间就有个余地。双方力量在此周旋回转,纵有得失,彼此都不失脸面,不伤筋骨。   “可是……”士燮耐心地等待士武想清楚,然后继续开口。   士武急道:“我明白了。韩遂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在关中纠合部众,而关中又为曹公所必得的核心之地,韩遂的势力遂与曹公碰撞。可他无论兵力还是计谋,都远远不及曹公,那失败就成了必然。”   士武边说边想:“可是我们现在围攻苍梧,不正是重蹈韩文约的覆辙么?咳咳,兄长,你既不认同我们能与荆州会战取胜,又为何出兵发起苍梧的攻势,一口气打了大半个月的恶仗?这……这不是您自家召来的灾祸么?”   士燮轻笑:“你也太小看我家的力量了。我们若全力发动,广信城旬月之前就已易手,吴巨的脑袋已经摆在桌上了。何必等到现在?”   士武吃了一惊。   他是士燮的得力臂膀,从前年开始,就隐约听到风声说,士燮与江东势力往来,意图驱除苍梧吴巨。这风声足足吹了两年,到今年终于付诸行动。为了支持这个行动,包括合浦太守士壹、九真太守士(黄有)和士武在内的士家有力人士俱都动员,一时间声势惊天动地。   此前士武亲领兵马攻打苍梧郡中各县,也颇经历了几场硬仗。然则,士燮竟说,他并没有全力发动?   士武连声叹气:“兄长,您的意图究竟为何?我愚钝,怎么越听,越糊涂了呢?”   “我问你,江东图谋交州许久,你知道么?”   “那是自然。我在南海郡,久闻江东人屡次攻打江淮而不克,甚至去年还被合肥守将张辽以八百人击破十万大军,可谓奇耻大辱。如今放眼四望,他们除了交州,也没什么可供扩张的地方了。”   “既然江东人想要图谋交州,荆州的势力就不可能置身事外,对么?”   士武慢慢思忖着道:“确实如此。皆因荆州的势力早就在交州了,便是吴巨。另外,玄德公还收容了交州刺史赖恭……他们对交州也有图谋,布局比江东人还更早些。除非孙刘两家有其它的利益交换,否则他们在交州的争夺,不可避免。”   士燮微笑颔首。   这番话说来,脑子还算清醒。看来士武当了这么多年太守,终究有点长进。   “既如此,你觉得我们与吴巨的对抗,便是孙刘两家的对抗,对么?”   “确实如此。”   “错了!”士燮拍了拍自家的腿。他毕竟年迈,正坐了半晌,腿脚有点麻酸,正好用力捶打几下,活活血。   “错了?”   “孙刘两家乃是同盟,虽然暗中会有竞争,却不至于明面上撕破面皮厮杀。所以江东的意图,不止要让我们与吴巨对抗,更要让我们攻下苍梧,进而抵在与荆州对抗的最前线。到那时候,江东则躲在后头,给予支持。说不定,会要我们让出南海郡给江东,而把苍梧作为交换……”   士武尴尬地点头:“兄长明断,之前步子山曾随口问我,是否愿做苍梧太守……”   士燮喝了声:“以后有这种事,立即报我,休得隐瞒!”   “是,是。”   士燮瞪了士武一眼,继续原来的话题:“如果我们果然一鼓作气拿下苍梧,则与玄德公为敌的姿态至为明显,日后不免要在苍梧郡这个荆州必得之地与玄德公的势力正面对抗。我们的实力愈消耗,就愈要仰仗江东;而江东的力量,则由此徐徐渗透到整个交州。”   士燮沉声笑了起来:“然而,我又为何要遂江东人的心愿呢?江东人想要往交州伸手,就要出兵出力攻取苍梧!我之所以请他们经过灵渠,形成四面围攻苍梧的势头,就是要他们做给玄德公看,就是要让玄德公知道,图谋苍梧的是江东人,而不是我士彦威!”   “可我们又分布诸军,去攻打苍梧各县。荆州军一路南下,已经击破了荔浦和猛陵两地兵马,这难道不是与玄德公的势力正面对抗?”   “笑话。我们分派出去攻打各县的,每路多不过两三千蛮兵……荆州军此来,动用的必是精锐,这些蛮夷与之对抗,与送死何异?这样几场玩笑也似的战斗,不会被荆州军放在心上的!倒是我们,可以拿这两场败仗,向步子山说说……”   “向他说?说什么?”   士燮手扶案几边缘,向士武探过身道:“自然是说荆州军已经来了,彼等兵威极盛,而我们诸军震恐,不敢再战!告诉步子山,若要拿下广信,就请带着那些武射吏,今夜亲自动手!”   “然后呢?”   “若步子山拿不下广信或不敢动手,我们便留他在军中稍稍做客,有他在,我们就对玄德公有所交待。”士燮面不改色地道:“若步子山拿下广信,斩了吴巨。那就更该由他去应对荆州军了!”   士武面色慎重:“由他去应对荆州军?孙刘两家毕竟是同盟,万一他们谈了个结果出来,而把我们……”   士燮微笑道:“这样的乱世同盟,哪有靠得住的?你放心,无论他们谈成什么样,都不可能齐心协力,先来谋取我们在交州的势力。这两家的势力存在交州,只会让我们左右逢源。”   士武竭力动脑:“退一步讲,步子山是个有才的,若他真从荆州手里拿下了苍梧……”   士燮抚掌而笑:“若步子山能从玄德公手里夺下苍梧,那可太妙了。有这位吴侯的重臣占据苍梧,我们和荆州之间的余地,岂不就从此稳若泰山?有步子山抵在苍梧,我们便可以高枕无忧啦!”   士武恍然大悟:“兄长高明!”   “那么,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我懂了,懂了。我立即去找步子山叫苦!” 第六百六十章 交待   士武一迭连声应了,转身出外去办。   近年来,士燮一来在交州的权柄兼重,地位拟于一州之主;二来年纪大了,精力毕竟衰退,不耐琐事,所以诸多具体事务,都慢慢移交给诸弟出面。哪怕步骘代表吴侯前来,士燮也只在双方会师的时候出来与步骘会谈。   又因为合浦太守士壹、九真太守士(黄有)都是雍容书生,只适合留守,此后旬月对苍梧的围攻,都由士武全程指挥。交州地广人稀,上万人的军事行动非常罕见,而老对手吴巨更被自己打得犹如缩头乌龟,遂使士武颇生挥斥八极的自满情绪。   但适才士燮剖析形势的同时,提到围攻广信旬月不下,正出于他的授意;提到他对士武放纵王金在地方肆意抢掠的事一清二楚;甚至还隐晦地提醒士武,不要上了江东人的当,觊觎苍梧太守的职务。   这一番话下来,听得士武汗流浃背。他再度确认了,自家兄长始终掌握局面,从来就不会把大权旁落。自己这个南海太守,在经营交州数十年的兄长面前,始终都如孩童一般。   有些尴尬啊。还是老实点,乖乖听兄长的。   这么想着,士武一点都不敢耽搁,带了几名部曲,策马去寻步骘。   步骘的营地在广信城的西北角,由四五座并排的营寨构成。距离广信城的城墙只有七八里,东面与士武的营地相望,西面就是漓水。   两个时辰前,一支打着荆州旗号的船队顺水而下,在河道上往来航行威慑。所以步骘知道荆州军来到的消息,比士武还早些。   步骘的营地抵达交州以后,将营寨修筑得距离广信县城很近。明摆着,他丝毫不怕城中守军骚扰或者劫营。   这次步骘从荆州带来将近六千人的队伍,除了作为核心骨干的一千余江东武射吏以外,其余都是在荆州各地起兵作乱的蛮夷。   此前他们曾参予猛攻广信,出动的兵力不算最多,造成的战果却大。在他们负责的这面墙头,吴巨所部战死不下数百。   有一次甚至打上广信城头、占据哨塔,并在城头的惨烈搏杀中,杀死了吴巨的得力臂膀和兄长吴承。若非士氏所属蛮部跟进支援慢了,恐怕广信城已经易手,也没有现在这些麻烦事。   为何双方动用的都是蛮兵,战斗力却有高下之分?士武一时不解,后来还是士燮的长史程秉程德枢解释道:   交州蛮兵,大都是士燮兄弟以太守和豪族的身份邀来的,他们保持着原有的部族体系,此来是因为邑豪渠帅们想借机抢掠,分一些好处。到了辛苦鏖战的时候,自然没有斗志。   而步骘带来的这数千人,全都是参予荆州叛乱,被荆州军所击败的凶悍之人。他们先在荆南厮杀攻劫,养出了杀性,然后再亡命南下,渴望靠厮杀手段在岭南争出一个立身治所,仿佛一群恶狼。   所以当士燮提出,自家不妨叫苦示弱,由步骘再攻广信的时候,士武并没什么异议。   因为他知道,以步骘掌握的实力,想要打下广信固然不易,可他们的力量明摆着,相信战果一定比过去数日里的交州蛮兵要丰厚。   这时候步骘迎了出来。   步骘身长面瘦,骨架很大,年约三十来岁。虽然身上披着皮甲,看起来却不像武人。   昔日孙讨逆被刺客所弑,年仅十九岁的吴侯出任讨虏将军,会稽太守,而吴地人情汹汹,侍奉孙氏的重臣多怀去就之意,连孙氏宗亲中也有叛徒。此时周郎向吴侯举荐了鲁肃,并说,当广求其比,以成功业。   吴侯于是短时间内拔擢了大批新进之臣,以构建自家的羽翼,步骘便在这时入仕。因他是鲁肃的同乡,又是吴侯步夫人的族人,所以起家即为讨虏将军主记这样的亲信职务,后又转任海盐长。   步骘自以年少名薄,数年后以病辞官,与琅邪诸葛瑾、彭城严畯俱游吴中,并著声名,搏得了“当时英俊”的美誉。当他再度入仕,地位跃升为车骑将军东曹掾、徐州治中从事,成了主掌吴侯麾下中级武官任命、调遣的大吏,再后来担任鄱阳太守,是周郎逝世后的继任者之一。   自从吴侯数年前谋划交州,与士氏往来接洽的始终是步骘。士武清楚,如果步骘在交州站稳脚跟,就会成为江东势力范围中第一个执掌大州的高官。   且不谈士氏是否乐见此情形,只看吴侯对他的亲近信任,无论如何士武都不能稍有慢待。   于是士武早早地下马,快步奔过去道:“子山!祸事了!”   步骘不说话时,脸色很严肃,双唇抿得很紧,似乎心事很重,但一旦说话,语气很轻松,立刻让人感觉到善意:“笑话,在交州地界,在士氏眼前,哪里会有祸事?”   士武记得自家兄长吩咐,不理他的恭维,拉着他的肩膀道:“荆州人不在船队上!他们经过荔浦,到了猛陵!你看西面这把火!”   士武拉着步骘的肩膀,让他看清楚天边的红光:“那便是荆州军攻下猛陵后放的火!荔浦和猛陵两地,我们驻扎了超过四千人,竟没能顶住荆州军一丁点时间……全都完了!”   步骘皱眉:“既如此……彦威公可有决断?”   “适才兄长怒责我作战不利,痛骂了我一顿。兄长的意思是,既然荆州军已经来了,我军没有能力,也没有胆量敢与之争锋。但子山若要做什么,我们愿意摇旗呐喊,以为声援。”   步骘失笑:“荆州军来了多少?三千,五千?荆州现在还乱着呢,他们没有多少力量。而彦威公一声号令,在交州集兵数万不为难事。怎么?彦威公竟不打算稍稍掂量一下他们的份量?”   士武喟然长叹:“不成,不成!”   来时路上,他已经想好了说辞,当下道:“不瞒子山,猛陵那边倒也罢了。荔浦那边……区遵战死了!”   “区遵?”   “便是林邑国主区逵的亲弟!他在交州,是数一数二的大豪强,许多交州蛮夷都以他马首是瞻的。可他这一死,我这边的诸多蛮部都乱了!”士武面露难色:“子山,那些蛮部首领各自都是有实权的,他们不愿再战,我兄长也无法逼迫呀……”   好么。任谁都知道你士氏是交州的头号豪强,驱使蛮部易如反掌。如今为了避战,把这头衔让给区氏了?区氏若有如此威望,当日我图谋交州的时候,还有士燮老儿什么事?   步骘似笑非笑地看着士武。   而士武讲着讲着,自家也觉得说服力大大不足,于是声音越来越低了。   “我明白彦威公的意思了。”当两人之间陷入平静,步骘轻松地道:“吴侯从不让朋友为难,更不会让朋友吃亏,彦威公尽可放心。荆州人来了,自有我去应付,以前答应彦威公的种种,绝不会因为荆州插手而生变化。这样可好?”   “如此甚好!”士武大喜:“这样,我也好向兄长交待!” 第六百六十一章 钓鱼(上)   士武匆匆离去。   步骘站在原地,向士武微笑着挥手。直到骑士们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他才深蹙眉头,叹了口气。   在他身后有甲士问道:“府君?”   步骘道:“荆州军府的反应太快了啊。数月的筹划准备,竟不能稍稍拖住他们的脚步,唉,有这样的盟友,真是可畏。”   “然则,我们要按照士氏的意思,去和荆州军对抗么?”那甲士问道。听的声音颇显稚嫩,竟是个少年人。   步骘斜睨他一眼:“怎么?不敢?”   少年剑眉一扬:“荆州军去年苦战折损,今年又遭逢荆蛮叛乱,四处平叛,能有多少人来?府君果然有意,我们就在广信城下击破他们,也无不可!”   步骘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说。少年人有少年人的锐气,这就很好。但这些得失分析,早就在步骘脑海中转过千百遍。   攫取交州之事,江东已经绸缪数年了。最初时,江东于赤壁战后乘胜攻取荆州各地,在荆南掌握了大片土地和几乎全部水道。那时候步骘南下交州,从零陵、桂阳两地皆可通行,全无阻碍。   可惜后来孙刘两家重订盟约,吴侯失去了大半个荆州,只保有长沙北部和小半个江夏。于是交州一时便成了可望不可及的地方。   但局势的发展,又逼得吴侯越来越中意交州。   何也?皆因玄德公的力量由公安而荆州,由荆州而益州,由益州而汉中,直至以凉州为羽翼,虎视关中。这也发展的太快了。   赤壁战前孙刘订盟,刘备的身份几如一客将,曾经单舸前往拜见周郎。战后刘备的势力虽有扩张,但关、张在攻打江陵过程中都受周郎驱使,大体仍然保持为吴侯辅弼的姿态。   然而这样的扩张竟然一直就持续了下去。   两年前双方重订盟约的时候,孙刘已有并驾齐驱之势。待到刘氏跨据荆益两个大州,狠狠地赢了曹公两场……可怜吴侯征战十载,都没能拿下江淮大地上的一个小城合肥!   到去年,局面已经发展到曹公派遣使者去往江东,意图封吴侯为公,裂土分茅,以分刘备之势。   这对吴侯来说,当然是个藉以牟利的机会,子瑜之前专门去往汉中,就是为了此事。但吴侯会高兴么?曹公遣使这件事本身,就证明在曹公眼中,吴侯的地位已如马超。刘备才是真正的对手!   姑且不论当日周郎和子敬兄盘算的南北两分,赤壁战时刘备、孔明之流说好的鼎足之势呢?江东这个足,莫非越来越无用了?   天下局势愈是明朗,愈迫得吴侯必须有所举措。就算不谈大局,吴侯若不能为江东上下攫取到实际利益,又如何使江东人心服口服呢?   于是便有了这场对交州的攻势。   明知吴巨是玄德公的老友,是荆州在交州的代理人。己方依旧决心斩杀吴巨,控制交州;为了分散荆州军的注意力,还在荆南各地掀起了阵阵叛乱。   但有些事做就做了,总不能拿到台面上来,公然现于人前。依靠一些小伎俩让刘备势力吃个闷亏则可,真要在战场上与荆州军对决,那是逼着孙刘两家决裂了!   我步子山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去点这把火?   当然,步骘也明白士燮的难处。   随着天下三分的趋势渐渐明朗,处在刘、曹、孙三家之间的诸多地方势力,面临着愈来愈艰难的局面。而这种艰难,并非只在军事或政治上的压力。   相比于混乱的中原,地方势力所处的边边角角总是相对稳定的,相对稳定的环境中,无论合作、对抗,得、失乃至风险,都容易计算。可一旦相对稳定的局势被打破,诸多外界强大势力立即牵扯入来,变数就大大增加了。   更不消说,这些外界强大势力彼此又关系复杂,或敌或友。于是变数更增多到了算不清也摆脱不了的程度。只有具备超群的指挥和洞彻全局的眼光,才能确定什么样的判断正确。   所以……   步骘亲热地拍拍少年甲士的胸膛,敲得他的铁甲砰砰作响:“叔武啊,让咱们的武射吏做好准备!有你建功立业的时候!”   少年甲士亢奋地大声道:“是!”   步骘本人则往营中快步走去,随手召来一名亲信扈从:“那一位,在营中可安份么?”   扈从道:“安分的很,整日里吃、睡、念诵经文。我看他好像……好像还胖了一圈!”   “立刻请他来。嗯,是请他来!客客气气地请!”   “遵命!”   与此同时,荆州军在猛陵的营地已经大致营建完毕。本来可以更早些,因为不久前马岱领人赶到,所以临时扩建了营区,额外消耗了一点时间。   除了必要的值守人员,诸军都已经歇着,等着吃晚饭。广信城周边盘踞着数以万计的蛮兵,还有江东人的身影出没其间。明日或许有一场恶战,这会儿须得好好蓄养精力才行。   这次随同雷远和关平南下的,都是真正的精锐,所以并没有人特别紧张,也没人特别亢奋。许多人舒舒服服地坐着,静等着伙夫埋锅造饭,看着炊烟袅袅升起,在从容不迫的态度下,赫然可见强大的信心。   雷远按照惯例,巡视各处营地,与将士们聊几句,吹一些牛,看看他们吃的、住的可好,再折返回中军帐。   沿途见夕阳西下,倦鸟归巢,江面上的暖风吹来,温热宜人。雷远不禁伸了个懒腰,问左右道:“关将军去了哪里?适才竟没见他。”   留守中军的李贞忙答:“关将军与赖公适才曾结伴而来,见您不在,又走了。他们说,打算去钓鱼,如您有暇,请一起来。”   “钓鱼?”雷远一时哑然无语。   说来有趣,雷远身为奋威将军,按照序列而论,是荆州军中仅次于关羽的重将。但他自从到荆州以后,常常被玄德公指派,单独负责军事行动,极少与荆州军协同作战。   此番南下交州,随行有关平、赖恭,竟是他头一回真正执行荆州军府的命令,与荆州文武配合行动。   这一路上,雷远对关平的了解更深了。对这位玄德公元从部下里当之无愧的二代领袖,他不仅欣赏,简直有些佩服。   佩服的地方不在于军务。   关平的性格缜密细致,对军中细务的熟悉程度不在雷远之下,对治军也有自家的一套手段。那倒也罢了。关键是,关平的性格很好。他是那种天生有人缘,有亲和力的人。   关羽性格刚傲,除了玄德公以外谁都不服,在坐镇江陵时,常常言语无礼,使同僚下不来台。比如潘濬,雷远就隐约感觉到,他对关羽敬而远之的态度。此前雷远就听马谡说起,这些年来,全靠关平以关羽长子的身份人前人后的周旋,才维持着场面。   雷远与关平、刘封、霍峻等人曾经并辔出游,当时并没特别的感觉,所以听过也就罢了。   此番南下才知,马谡说的一点不错。   赖恭在荆州多年,始终是个无职无权的冷门人物。雷远此前不认得他,关平明显也和他不熟悉。但是一行人乘舟南下这才几天?关平与赖恭言语相对,渐渐亲和,到这时候已经如多年好友一般。   说不定明日就要作战了,这两位居然结伴出游,去钓鱼?   雷远有点吃惊,想了想,又觉得并无不可,于是道:“他们在哪里?我去看看。”   当下雷远又从中军出来。   刚走了没几步,黄晅满脸喜色,一溜小跑接近。   “将军!将军留步!”他大声喊道。 第六百六十二章 钓鱼(中)   雷远走过去,扶着黄晅的手臂:“公昱,这么急匆匆地做甚么?”   黄晅看看左右,低声禀道:“沙摩柯来了!”   “什么?”   雷远略微吃了一惊。   此番江东图谋交州,重要一环便是策动荆蛮叛乱,由此牵制荆州军的调动。并堵塞吴巨求援的渠道。   而在这场荆蛮的叛乱过程中,原本应当亲附于护荆蛮校尉,主动与叛乱蛮部敌对的各部殊少及时应对,连个有效通报敌情的都没有,其中几名地位较高的蛮夷渠帅,还被当成了行刺雷远的掩护。   何以如此?自是因为江东谋划深沉,处心积虑,但也有一点非常重要,那就是作为蛮部中最坚定不移站在护荆蛮校尉一边的五溪蛮王沙摩柯,在叛乱发生之初就失踪了。   与他一齐失踪的,还有热衷于往蛮部传教的五斗米道师君、荆州治中从事张鲁。   蛮部的组织毕竟粗糙,沙摩柯号称蛮王,其实部下并没有官衙、属吏,他只是以一个较强盛部落渠帅的身份,统领其它零散各部渠帅、精夫、寨主、洞主罢了。故而沙摩柯忽然失踪,他的整个部落瞬间变成一盘散沙。   过去这段时间里,雷远曾下了不少功夫去探查此君下落,以图对症下药,用较小的动静解决蛮部叛乱,最好不必把自己的手伸得太长。   同时也有人担心,沙摩柯是不是已经被蛮中的巫人们杀了。好几名部属都向雷远建议,若沙摩柯真死了,雷远就该赶紧收编五溪蛮部,以免这些部族被他人吞并。   然而这些探查全都没有下文,只知道五溪蛮部曾突发战斗,随后沙摩柯和张鲁就不见了。雷远也最终等不到下文。当越来越多的迹象指向江东人或有图谋,他便与关平一同领兵,直接南下交州。   谁能想到,这位老朋友竟会突然出现?   “不要声张,带他来中军帐见我!”雷远立即吩咐黄晅,又转向李贞:“你去告诉关将军和赖公,就说,我这里……嗯,有条鱼游回来了。”   两人应命而去。   稍倾,中军帐门一掀,黄晅带着一人入来。雷远见了,不禁愕然:“蛮王,蛮王,你这是从何而来,为何作此等打扮?”   沙摩柯初见雷远时,虽自称蛮王,却身披破衣烂衫,狼狈的很。但他对自己的蛮王身份很看重,随着与汉家的交流渐渐密切,他常常沉迷于奢绮华丽的仪仗,并努力在部落中推广汉家的衣冠制度,以至于为外人所笑。   可在雷远看来,沙摩柯乃是大智若愚。他推行使用种种仪仗、衣冠,归根到底,是为了在组织松散而落后的蛮部中,渐渐明确上下之分,渐渐加强蛮王的权力,并以蛮王的治权压倒氏族血缘和巫觋之流洗脑的影响。   为此,沙摩柯真是下过一番功夫的。他常头戴高冠,身着华服,腰配长剑,摆出一副汉家贵人模样,甚至说话也特意用上之乎者也,显得文绉绉。这一套东西落在正经汉家士子眼中,其实不堪入目。但雷远素来称赞沙摩柯的威仪,人前人后都加以鼓励。   不过,这会儿的沙摩柯,通身作赭黄色的短打装扮,额头上缠着长长布巾,还把心爱的胡须剃了,整个人形象大异。若非雷远与他熟悉,简直认不出来。而这一身,既不是什么汉家高官贵胄的打扮,也不是荆蛮的本来服色,而是五斗米道信众的衣着啊。   张鲁的那套东西,用来蛊惑寻常蛮夷倒也罢了,难道沙摩柯自己真信?   听得雷远发问,沙摩柯看看自己这身服饰,先露出几分嫌恶表情,随即又转为悻悻。   “雷将军,我是从广信北面,江东人的营地来的……过去这阵子,全靠了这身衣服救命!”   雷远心中一动,请沙摩柯落座,亲自为他端来凉汤:“蛮王,请细细说来。”   自从张鲁来到荆州,常常游走于蛮部,试图在蛮中传教。此举雷远是同意的,他希望借助五斗米道的力量,教导蛮部民众尊奉朝廷政令。此时沙摩柯的蛮王权威渐重,与蛮部中根深蒂固的巫觋势力有所冲突,于是沙摩柯也格外优容张鲁,想依靠张鲁的宗教组织来对抗巫觋。   于是沙摩柯与张鲁两人愈走愈近,以至同食同寑。   今年初时,因为蛮部各地都有捉鬼、放鬼的巫傩习俗,张鲁遂劝说沙摩柯,办一个规模盛大的五斗米道斋醮仪式,依照上仙百鬼召箓的记载,唤引诸多神将、天兵、功曹,藉以显示道法高深。他又答应沙摩柯,在这斋醮仪式中,将沙摩柯的身份粉饰为某位神将下凡。   听到这样的好事,沙摩柯顿时来了精神,早早换了身五斗米道的力士服,参加了数次排练。   所谓力士,在太平道、五斗米道中皆有。战乱时候,这批人常常被用来充作厮杀搏斗的主力,其实最初的作用,乃是在仙师、教主施展神妙法术时,暗中配合,也就是后世魔术表演时的助手。   沙摩柯初当此任,被张鲁传授了好几样看似神妙的小手段,顿时沉迷其中,于是兴致勃勃地陪着张鲁筹备斋醮,真把自己当作了一名力士。   谁曾想到,某日里忽有一支精兵,藉着某部荆蛮的掩护杀入深山,突袭了沙摩柯和张鲁驻足的寨子。正在年节欢乐放纵的时候,众人无备,沙摩柯的亲近部下们瞬间就被屠戮一空,而张鲁则被抓住了。   从这支兵马的嘴里得知,他们是江东来的武射吏,此行的目的是要杀死亲近荆州的蛮王沙摩柯,然后掀起针对荆州的叛乱。至于张鲁,毕竟有个荆州治中从事的身份,当年也是雄据一方的大人物。江东人便打算拘着他,看情形慢慢决定他的死活。   然而江东人竟没找到沙摩柯。突袭时杀得痛快,沙摩柯的亲近部下们死光了,没处问去,他们转去询问张鲁。   好在张公祺见多了风浪,镇定得很,当时便一问三不知。他又诚恳表示,自家是丧家之犬,去哪里都是一样的。若有机会为江东效力,也无不可。只求江东的诸位手下留情,饶了自家这几位亲信力士。   张师君如此知趣,江东人倒也不好意思慢待,于是便允许张鲁与几名力士同行。当然,其中也包括了一名年约三十多岁,相貌有些凶恶的蛮人力士。   说到这里,沙摩柯长声叹气,捋起袍服给雷远看他的后背:“我半路上试过逃跑,结果被抓了,打了十几鞭!” 第六百六十三章 钓鱼(下)   再之后数日,沙摩柯便老老实实地扮演他的力士。   跟随步骘南下的,有许多蛮兵,其中或有认得五溪蛮王的。然而一来步骘甚是看重张鲁,将他看押在江东武射吏的营地中,不使他与蛮夷交通,所以沙摩柯很少与其他蛮兵照脸;二来沙摩柯为了那场斋醮去了须,换了装,外观变化极大,纵有撞见他的,也难以认出。   于是竟被他一路蒙混到此刻。   只不过,张公祺虽得优待,他的部属们却没捞着好。沙摩柯这一路上着实吃了不少苦头,连饱饭也没吃着几顿。   雷远连声抚慰道:“蛮王此举,倒让我想起汉家的一位英雄。”   他将韩信受胯下之辱的故事说了,又道:“可见,凡是要做大事之人,都要经历苦难,忍人所不能忍。蛮王,你能如此,日后必定会有极大的成就!”   沙摩柯两眼转了转,虽知道雷远虚言宽慰,也挺愉快,哈哈笑了几声。   “然则,蛮王你如何脱身的?又如何能到这里?”   沙摩柯端着凉汤,咕咚咕咚喝了:“并没有脱身。我来此,乃是江东人的首领步骘与张公祺谈的安排。”   “怎么讲?”   “今日你兵到猛陵的消息传来,围攻广信的各部兵马都很害怕。交州当地有个汉人大渠帅叫士燮的……这人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蛮王你继续说。”   “这个士燮派了他的弟弟给江东人传话,说他不愿意与荆州对抗,请江东人早作决断。于是步骘又找了张公祺来,让他遣人给雷将军你传话。”沙摩柯拍了拍自家胸膛,得意地道:“张公祺就说,我部下这个力士最为机灵,又认得雷远……于是就让我来啦!”   “步骘请你对我传什么话?”   “步骘说,欣闻奋威将军来此,想来交州局势很快就能安定,而孙刘两家份属同盟,彼此之间,不值得因区区边鄙之地闹得不愉快,大可以找到共同的利益所在。请雷将军稍安勿躁,明日他会给出一个让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沙摩柯一板一眼地说了通,大概是专门背过了。   “双方都满意的结果?”雷远皱眉重复一遍。   交州这边,原本平安无事。孙刘两家的势力都不深入,只靠着与各地商业上的往来赚些钱财。是江东人难抑贪欲,才生出许多的事端,引发现在的军事对峙。结果步骘现在说什么“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他疯了?   因为荆蛮暴动,荆州各地的人丁、物资大量损失,甚至有县令、县长死在任上的,地方治理困难重重,也不知一年半载能否消停。这样的事情,荆州方面怎样才能满意?   吴巨是玄德公的老朋友,当日玄德公逃离新野的时候,一度想去依附吴巨,以保性命。后来吴巨又几次三番遣使往荆州贡献,示以恭顺。如今玄德公坐拥荆益,自家老友却遭自家同盟的攻击……左将军大司马的颜面又何在?如果连诚心归附的老朋友都保不住,左将军又何以宣仁德于天下?   毕竟沙摩柯辛苦前来传话,本人是个不相干的;雷远忍了忍,没骂出“荒唐”两个字。他客气地问道:“蛮王,步骘的说法,我们知道了。你有什么安排?既然脱身,是打算回荆州去,还是暂且与我们一同?”   沙摩柯摇头道:“那都是后话,不急。咱们军营里,可有膳夫、庖人?”   “自是有的。”   “让他们炖个烂羊头,或者烤一头猪来。我要吃点好的,压压惊!”   雷远笑道:“必不会亏待蛮王,放心!”   当下雷远遣人去准备食物。   沙摩柯讲到一半的时候,关平、赖恭和黄晅都已折返回来旁听。这时候雷远的询问告一段落,黄晅便接替着陪沙摩柯闲聊几句,他两人也是老搭档了,嘀嘀咕咕地,言语说不完也似。   雷远转看关平、赖恭,待要说几句,赖恭喟叹一声。   “仁谨先生,也觉得步骘所言不妥么?”雷远问道。   “唉,我是可怜士氏几代人数十年经营,以为可以厚积薄发,然而今夜之后就要覆亡了。”   “什么?”雷远吃了一惊。   关平笑道:“士燮自以为能与我军抗衡,其实并无一战之力。如今江东既已服软,明日会战,我自当取下士燮的首级。”   今日在荔浦、猛陵两地,建功的都是雷远的部下,关平此番带来的也有精兵猛将,自不愿雷氏所属专美于前。关平这么说,是想要预定明日作战立功。但赖恭说的,和关平所想根本不是一回事。   雷远敛眉思忖半晌,也觉得步骘这说法,看似平和,实则带着腾腾杀气。可是……   他迟疑道:“且不谈他们如何做到……这么做意义何在?他们这就算对我们有所交待了?”   关平愕然地问:“你们在说什么?”   赖恭摇了摇头:“江东人哪会在意给我们的交待?对他们来说,出兵交州所图,只有实利。如果从吴巨这里拿不到想要的,那从士燮手里拿,也是一样。”   “这……”   当雷远等人惊疑不定的时候,步骘揽着士武的手臂,亲热地低声道:“我说过,荆州人来了,自有我去应付。哈哈,今夜我先拿下广信,砍下吴巨的脑袋,明日便让荆州人无法可想!”   步骘所处的位置,在广信城东面,靠近士氏本营所在的一片开阔地。数百名武射吏全副武装,藉着月色列队在前,做好了出击的准备。   在他们的正前方,正是广信城一处坍塌的城墙。过去数日里,蛮兵轮番猛攻广信,虽然没能落城,却将作为城墙的高大木栅推倒了好几处。这一处,便是城墙损坏最严重的地方,足足十余丈宽。吴巨遣人在木栅后头再立木墙,但高度和强度都有欠缺。   士武赞叹道:“子山,你这勇猛劲头,着实叫人佩服!”   步骘微微颔首。   他往后看看,发现士氏的许多将校,都在营寨前方探看局面。毕竟江东武射吏这些日子还没有全军出动过,对这支江东精锐,士氏上下都很好奇。   小半个时辰前,步骘忽然遣人通报,说已经下定决心,也已经找到了城防的破绽所在。他要连夜攻破广信城,以既成事实迫使荆州人俯首,又说,打算从广信东面的城墙缺口一举突入,士氏所部只需坐观。   江东的应对策略如此猛烈,倒让士燮吃了一惊。他与吴巨是死对头,自然没有阻止的道理。于是步骘便领着千名武射吏来了,施施然在士氏大营正前方里许做好了进攻准备。 第六百六十四章 割草   毕竟吴巨是正经的荆州军将出身,纵非杰出人物,领兵守城很有一套,以致蛮部众军围攻广信旬月不下。现在步骘说能一夜破城,实在让士武有些难以置信。   士武在士家兄弟中,长期负责军事,虽然经历局限于征伐交州蛮部,但通过旅人的转述,听说过很多中原鏖战的故事。此前步骘参与攻打广信时,他恰好领兵去攻打广信周边诸县,不曾目睹,于是这会儿好奇地跟在步骘身边,打算看看江东精锐的表现。   通常来说,哪怕是盟友之间,也不合如此贴近观察用兵。但步骘倒是好脾气,微笑着对士武道:“怎么,吾兄想要随我军一齐行动么?”   士武摸了摸胡须,客气地道:“我自幼喜欢舞刀弄枪,所以兄长常常指派我领兵,可惜多年来没甚么长进。所以我想跟随子山一同入阵,也好见识见识江东的胜利,学点本领。不知,是否可行?”   换了数日前,士武断然说不出这样的话。今日荆州军以三千多人南来,沿途击破囤积重兵的荔浦、猛陵等地,势如破竹,全无分毫阻滞,这才使他明白北方强权的兵锋何等锐利。由此他更想搞清楚,江东吴侯帐下的武射吏精兵,又当如何?吴侯果然是能倚之与玄德公对抗的力量么?   步骘哈哈一笑:“这般说来,这一仗若打不赢,我可就羞愧的很啦!”   “不至于,不至于。江东有如此精兵,必定马到功成。”   步骘点了点头。   “非我自吹自擂,这支武射吏,的确是江东精锐。虽只千余人,敢当万军。”说着,他向士武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我们入阵观看。”   “武射吏”是个荣誉称号,其实不是吏,而是吴侯帐下的一支精兵。昔日吴侯随兄长渡江,在曲阿一边读书,一边招募侠士、门客,后来他出任阳羡长,以门客中骁勇善斗者编为吏员,遂有武射吏之名。   十多年来,最初的那批武射吏陆续都被提拔为军队的中坚,但以武射吏为名的这支部队始终保存着,军士的装备、待遇等同于五校。士燮之所以决心向苍梧进攻,也是因为江东遣出武射吏协助,足见必得的决心。   此时步骘邀请入阵,士武精神一振,走到近处观看。   他们的衣着装备,虽然名为武射,其实并非只配备箭矢。这些将士们身着统一规格的札甲,头戴铁盔,腿前斜倚着钩镶或木盾。他们中的半数人手持缳首刀,背负着长弓,另半数则手持长弓,腰间悬着刀。仔细看看,很多人腰间还额外带着短刀、手戟。   显然他们都是同时精擅多种武器的好手,按照战事发展,随时可以更换武器。普通士卒能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何况按他们数十数百人持弓刀的姿势如一,绝对经过非常严格的训练。   只见这些将士个个都精勇剽悍。士武是有经验的武人,与他们眼神交错,便觉杀气升腾,异常凶狠。   士武心中一凛。他顿住脚步,稍稍观望武射吏的布阵。只见所有人密集排列,正对着广信城。   时已深夜,上千人的队列中无数松明火把高擎,引人注目。何况兵力调动难免引起营地躁动,这时候广信城中已经有所反应,不少守军吵吵嚷嚷地上城,城头的火光下,有人开始往这个方向指指点点。   “子山,城中已经发现我们动向了啊。”士武忍不住道。   步骘只微微点头,却不答话,过了会儿才问:“威彦公想必就在后头观看作战吧?”   “自然。”士武以为步骘准备行动了,连忙道:“兄长就在中军观战,另外还遣人准备了一些薄礼,子山若能破城,当场就有酬谢!”   “哈哈。”步骘向身边落后半步的少年甲士吩咐道:“可以动手了。”   少年甲士锵然抽刀。   武射吏队中,几名士卒高声吹动号角。   步骘悄无声息地往侧面让开几步。   士武蓦然发现不对,下意识地伸手按刀。   “子山,你要做什么?”   “广信城在前头,不在后头啊?”   少年甲士纵身向前,双手握持长刀向上刺击。刀尖从士武的胸口捅进去,一鼓作气地刺穿皮肉骨骼,从后颈透出。因为气管被切断,士武发不出声,只能疯狂挣扎着,带动剜入体内的长刀左右横切。   瀑布般的鲜血顺着刀脊向下,流到少年甲士的手上,浸湿了袍袖,再哗哗流淌到地面。   少年甲士探出左手抓住士武的发髻,右手抽刀出来。他在士武的耳边沉声道:“杀你者,乃吴郡孙叔武!”   这少年,正是孙氏宗族中的后起之秀,威寇中郎将孙河之子孙桓。   温热的风轻拂,交州的春天暖意盎然。而孙桓横刀割下士武的首级展示,军中杀气冲天,西北面江东军的营寨方向,隐约有呼号之声传来。   孙桓身侧数十人一齐动手,数十把缳首刀纷纷劈砍向士武的扈从们。扈从们几乎瞬间毙命,惟有一人身上中了两刀,眼眶还被插了一刀,却竟然不死,只惨叫痛呼,满地乱滚。   孙桓提刀一指,立时有人补刀,取了他的性命。   在后方的士氏营地中,许多人本在眺望军情,以为可以看到老对头吴巨就此授首。谁知风云突变,杀戮就在眼前发生?   “怎么回事?”   “杀人了!杀人了!”   “不要慌,不要挤!再点火把,让我看清楚!”   “看什么看,士南海被杀了!不好了!”   营地中的无数将士、徒附、门客、蛮夷乱作一团,彷徨失措。   上千江东武射吏一齐转身,密集的阵型不变,突击方向,却成了士氏的大营!   他们半数人就地张弓,箭雨铺天盖地而出。   士氏营地正前方观战的人一片片、一批批地箭倒地,就如荒草被镰刀割断那样。少数反应快的,就地趴伏、滚倒,或者用同伴的尸体作为掩护,或者试图闭合寨门,顶过这拨箭雨。随即厮杀声席卷而到,数百把缳首刀狂挥乱舞,将他们砍成肉泥。数百名顶盔贯甲的武士仿佛发狂的兽群,突破了寨门,向大营纵深方向,士燮所在的中军位置。   “江东人叛变啦!迎敌!迎敌!”   营地里的人猝不及防,直到一口气死了数百人,才渐渐反应过来。   然而深夜中想要聚兵迎战,哪里是一声令下能做到的?大部分人只能瞠目结舌,破口大骂,有人鼓勇上去迎敌,立时就被斩杀,更多人撒腿就跑。 第六百六十五章 成败   步骘整队的时候,士燮就站在两个时辰前教训士武的营帐外面。晚间的风让他觉得有点冷,所以额外披了件熊皮的大氅。   之前有扈从在帐前的草地上排了坐席,请他坐着看。但士燮拒绝了,他说,站着能看得清楚些。   其实他年纪高迈,精力虽然矍铄,眼神因为年轻时秉烛阅读的缘故,已经很不好。隔着数百步的距离,他只看到松明火把的光芒有时星星点点,有时连成一片。   他只是有些激动,不知怎地,坐不下来。   他抚着膝盖,眼神从前方队列掠过,再看看黑沉沉的广信城。心里想道:“苦心经营了数十年,虽然慢了些,总算将到收获的时候。”   其实吴巨本人并不足惧,此人终究只是个武夫,没有连横合纵的本事,在交州那么多年,始终局促在苍梧一地,而被士氏兄弟牢牢压制。关键是他背后的刘备。但既然江东愿意动手,那刘备也不足为虑。   只要江东人占据苍梧,在荆州、交州之间打下一个楔子,我士威彦就可以从容回手去对付林邑、扶南等国和隔海相望的珠崖郡。只要把这些地方都平定了,把那群蠢蠢欲动的蛮夷首领诛杀干净,我再以汉家制度莅之,修道桥、遣流官、招抚荒散。   交州虽然荒僻,盛时户口不下八十万;只要将之妥善运用,足以如汉时尉佗,自帝其国而与汉抗衡。   只要江东人拿下苍梧!   苍梧是交州最大的一郡,更是交州南方各郡珍奇货品运输向北的集散中心,控制着到桂阳、到零陵的交通要道。谁占据苍梧,谁就能够坐地分财,攫取巨额利益。而江东人的贪婪,决定了他们不可能放弃这块肥肉!   士燮有绝对的信心。   他将熊皮大氅拢了拢,轻声问道:“步骘动了没有?”   这几年他眼神愈来愈混沌,但为了彰显尊严,他不愿将之表现出来,于是安排了一名机灵的扈从跟随自己,随时提醒周边发生的情况。   这扈从也是士氏族人,连忙答道:“步骘在和叔父攀谈,叔父跟着他们往队列中去了。”   士燮微微皱眉。若非岭南缺少人才,他真是一点都不想再给士武机会。你此前去联络步骘,名为诉苦,实则逼迫。现在步骘虽然退让,焉知他们会不会闹出什么花样?士武你只要领兵在一旁监视就行,与他们走得那么近做甚……   正想到这里,扈从惨叫一声。   “怎么回事?”士燮厉声喝问。   “步骘的手下把叔父杀了!”   “什么?你说清楚,不要喊!”   “江东人调转方向,往我们的大营杀来!江东人箭如雨下,来得凶恶!啊啊啊啊!”那扈从完全没注意士燮的喝令,他大声嚷着,紧张得声音都走了调。   与此同时,前方营地处,剧烈的喊杀声响彻夜空。   士燮厉声道:“玄成呢?让他带人去问清楚,究竟怎么回事!”   他的次子士徽字玄成。士燮此次来到苍梧,留了长子士廞在交趾,而以次子士徽带领亲兵本部随行扈卫。   士徽刚才就在中军,士燮明明见到过他,可现在众人震恐的时候,中军前后一片鼓噪。士燮连声大喊,喊声被许多人的呼号遮掩了,他找不到自己的儿子。   “高凉兵呢?让高凉兵前去顶住!”士燮又喊。   可是周边一团混乱,就连他的扈从也在继续狂呼:“啊啊啊,江东人杀来了啊!郑校尉迎上去了!郑校尉死了!田校尉在指挥防御!啊啊,江东人杀死了田校尉!”   “蠢货!住嘴!”士燮对他道。   可这扈从大概是惊慌过度,还在喊。   士燮拔出剑,双手握着剑柄,向他的大腿刺过去去。这扈从嗷了一声,瞬间就安静了。   少了一个狂呼乱喊的,周围也安静了一些。   士燮弯着腰,剧烈地喘着气,竭力平复呼吸。他喘着道:“别慌,我们兵多,聚拢起来,可以打退江东人!”   说着,他试图抬头看看前方动向,然而刚起身,几支箭矢飞来,险险擦身而过。江东人已经击破了大半座营地,逼近到中军了!   另一名扈从担心士燮中箭,猛地窜到士燮身侧,大喊道:“宗主,我们顶不住的!赶紧走,我们逃命吧!”   士燮正在犹豫,忽然这扈从身体一沉,歪着倒在士燮身上。士燮用力将他推开,只见他额头的侧面中了一箭,箭头直贯入脑,已经死了。   同时中箭的,还有好几名扈从。士燮已经看到了江东人凶恶的脸!   除了极少数忠心扈从以外,中军帐周围的人们如退潮般惊慌地后退。   整座大营也崩溃了。大营中的士兵很多都是交州蛮,素来缺乏指挥和组织的,士燮能将他们聚拢在一起,已经费了很多功夫。这时候,大批蛮兵从营帐中奔出来,根本就没和江东人接战,就已经失去了迎击抵抗的信念。   在黑沉沉的天色中,他们全无队列,一溜烟地往远离江东人进攻的方向狂奔,像是被猎人追击的鹿群那样轰然而散。   这时候,营地西北面也乱了起来,那是留在江东人营寨中的荆州蛮兵杀到。荆州蛮兵砍杀交州蛮兵,杀得血流成河。   又一名扈从焦急地道:“威彦公!我们走吧!”   另有数人从帐中取来铠甲,打算为士燮披上。他们七嘴八舌地道:“夜间昏暗,江东人没办法追击,我们只要往山林中走,必能脱身。然后往南海去,到了南海就有办法!”   “江东人既然突然发难,就一定还有后手。这场突袭,不会那么简单结束的。”   士燮非常清楚自己失败了,而且是一场出乎预料的,彻头彻尾的惨败。   数十年的经营,看来今夜就要毁于一旦了。成败之间的转变,何其神速?   成者自然为王侯,败者呢?这一场失败之后,士氏将再没有纠合蛮部的威望,无论交州局势如何发展,士氏都已经失去了独立的底气,需要谋求的,就只是保全宗族罢了。   这样想着,他反倒冷静了下来。他半蹲在中军的栅栏边上,对扈从道:“何况我年近八十,那还有奔驰亡命的能耐?与其死在沟壑之中,不如就在这里!”   “可是……”   扈从目眦俱裂,待要再说,士燮制止了他:“江东人杀到此地,总还有一会儿。有些事,须得另作安排。你莫要浪费我的时间。”   众人听他语气苍凉,无不感哀,有人顿时哭了起来。   士燮随手指了一人:“你到后帐,把我床头放置书信的黑色漆匣取来。”   那扈从立即去了。   士燮又指另一人:“你去南边第三个营帐,营中应该有几个被锁着的人,立即带他们来!” 第六百六十六章 探察   猛陵,荆州军营中军帐。   听闻步骘竟打算向士氏兄弟下手,诸将无不吃惊。   这时候将士们大都歇息,但中军帐反倒有些热闹。除了雷远、关平、赖恭等人,他们的部将得到消息后,也陆续聚拢来。   丁奉已经睡下了,被部下叫醒。他一边系着衣袍,一边提溜着缳首刀赶来,披头散发地大声嚷道:“敌军内讧,是好事啊!沙摩柯呢?让他给我说说!”   因为人多,帐幕低垂,空气不畅,扈从们把毡子全都掀开了。丁奉的叫声在夜空中传出老远。   关平向丁奉示意,让他略微放轻些声音:“不必着急,前方军报很快就会回来。”   “还要等什么军报?”丁奉愕然。   他压低声音对雷远道:“将军,如果真让江东人击杀士燮,整合了士家的力量,恐怕更加难以应付。要我说,咱们莫辞劳苦,连夜出击,给江东人一个狠的……整个交州就平定了!”   雷远还没言语,黄晅叹气道:“承渊,你先把自家头脸收拾一下,再动脑子想想,若江东人怕我们插手,何必要派人来通报?”   “这……”   丁奉是好勇轻剽之徒,陡然听说敌人自乱,不免热血冲头。但他反应很快,被黄晅提醒,立时觉得有些古怪:“公昱的意思是,江东人竟是特意提醒我们的?他们根本不怕我们乘机插手?”   “步骘的原话是,请雷将军稍安勿躁,明日会给出一个让双方都满意的结果。这话貌似谦恭,其实强硬,分明是在告诉我们,虽然江东无意与荆州军正面对抗,却有信心在一夜之间底定交州的局势,切取到江东想要的利益。”   丁奉冷笑一声,而黄晅继续道:“按照适才蛮王所说,此刻围拢广信的士氏所部,有南海、交趾、合浦三郡的郡兵五千余,还有召诱来的交州蛮兵大约两万五千人,甚至更多。而步骘所倚仗的,不过武射吏千人,蛮兵三四千。兵力差距如此悬殊,他们敢放这大话,必有非常手段。我们如果贸然插手,万一事有不谐,反而不妥。”   黄晅直接转向上首三人:“雷将军、关将军、仁谨公,我们终究只有三千来人在交州。这三千多人固然精强,却必须用在正确的地方,不能凭着一个模糊的消息随意行动。”   关平看看雷远,赖恭微微颔首。   丁奉想了想,反驳道:“不然。公昱的意思无非是说,江东人要吃士燮的肉,我们只管坐视,不必打扰。可是,你怎知江东人的胃口有多大?你怎知这帮人不会吞了士氏,转过头来再咬吴巨?”   “你也说了,江东人的言语貌似谦恭,实则强硬,如果他们真来了一手狠的,我们岂不是白忙一场?依我看,就得主动插手进去,不容江东人从容布置!就算他们有什么布置,我们刀剑上头说话!”说到这里,丁奉皱眉看看黄晅:“公昱,你在零陵的时候胆子很大,到了交州,胆子怎么变小了?”   这话可就让黄晅有些不快。   他在零陵是自家一人行事,可以肆意妄为;事关主君,事关数千人马安危,怎能胡乱决定?何况荆州军行数千里赶来,毕竟疲惫,再急行一晚上,直接闯进数万人乱战的大漩涡里去,能发挥什么样的作用?如果江东人果然有些额外的布置,己方又无后手应对,如何是好?   这是持重,不是胆怯!   黄晅脸色一变,正待回答,关平的副将马玉也道:“那苍梧太守吴巨之所以在广信死守,不过是因为士氏缺乏攻坚城、打硬仗的决心。即使如此,他也旦夕不保。或者,我们可以火速提兵赶到广信,不理城外局势,只与吴巨交接。待到据有苍梧郡城,至少便能维持最初的局面。”   丁奉转头去问马岱:“伯瞻怎么想?”   马岱简单地道:“兵贵神速。”   丁奉得意洋洋地看看黄晅,向雷远躬身道:“将军,咱们夤夜行动,我愿为先锋!”   在丁奉来之前,部下们就已经在争执,他来了以后,无非车轱辘话又说一遍。几名武将都想抓住这机会,而黄晅和关平的几名幕僚都觉得,不妨坐观局势变化。   他们的讨论,雷远却不参与。   之前他在巡营,然后沙摩柯来,再接着聚集诸将讨论,所以一直没顾着吃饭。   适才膳夫为沙摩柯做了羊头,另外给雷远准备了鱼炙,于是雷远就认真地吃鱼,一如全神贯注啃羊头的沙摩柯。   这会儿众人商议不出结果,都来看上首三人。   赖恭干笑:“军务上的事,雷将军和关将军决定。”   关平继续去看雷远。   雷远自顾动箸,从面前案几上夹起块鱼炙吞了,细细咀嚼咽下才道:“这鱼炙很好吃,你们要尝尝么?”   众人都不知该怎么回答。   雷远继续道:“鱼炙这东西,我夫人做的最好。好就好在她一边炙烤,一边仔细去看、去闻,这样才能掌握火候,既不至于烤得太焦,也不会太生,最后吃起来……外脆里嫩,香气扑鼻。”   听雷远开始说烤鱼的学问,众将越发茫然。   赖恭毕竟年纪大些,地位也高,于是打岔道:“咳咳……将军,鱼炙的做法,咱们不妨慢慢讨论……眼下先谈广信那边的局势?”   “有什么好谈的?除了沙摩柯带来这句话,我们还知道什么?”雷远反问。   “这……”   “坦之你尝尝,这条鱼说不定还是你钓的呢。”雷远把餐盘往关平的方向推了推:“天塌下来,先等军报!”   雷远既然说了,众人不再吵闹,俱都安静等待。   其实荆州军攻占猛陵之后,即已遣出诸多斥候往广信方向探察。只不过猛陵距离广信三十余里,又在深夜,山路难行,就算有什么消息,也没法即时通报。众人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眼看月过中天,营地以外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开始有斥候陆续折返。   须臾之间,军报连叠,不止有广信方向的报告,还有漓水西岸的观察哨也接连信到。   “江东兵马夜晚出营,在广信城下列阵,假作攻城之状,随即转向士氏大营!”   “士氏猝不及防,本营大溃,数千人奔逃。”   “士氏各营俱动,起兵救援本队,遭到城北的江东蛮兵攻击,连连败退!”   雷远失笑:“江东人真下得了手,真不要脸面。”   丁奉跃跃欲试:“将军,请下令吧!”   “大家都去好好休息,先睡个安稳觉。明日劳烦坦之领兵,去往广信。到时具体怎么做,等我号令即可。”雷远微微颔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我带着扈从们现在出发,先去探个究竟。” 第六百六十七章 后手   这个命令出口,众人俱都发愣。   关平问道:“续之这安排,莫非有何深意?”   雷远挥手让李贞去召集扈从,准备马匹、器仗。他则微闭双眼,将种种纷繁芜杂的信息在脑海中再度梳理一遍;将这段时间来影响局势发展的每个细节拿出来,一件件、一桩桩地揣摩,直到确信无疑。   他并不是那种天赋绝伦的聪明人,这样反复的比对、权衡和猜测迅速消耗着他的精力,让他渐渐有些头痛。但这种冷静的判断过程,又让他突破重重迷雾,感觉到一切尽在掌握的愉快。   片刻之后,他在帐中往来踱步,徐徐道:“这个想法已经存在了好几天,直到适才斥候们陆续回报,让我忽然想明白了。”   “是什么想法?续之,请讲。”   “坦之兄有没有想过,步骘为什么要传来这口信?”   关平思忖着道:“或许江东人被我军的军威所慑,不敢再攻打苍梧,所以,决心向同伴下刀子。既如此,江东人唯恐我们仍然以之为敌,所以传信解释。但这口信中又带着几分示威的意思……他们意图在今晚展现江东的实力和决心,以阻止我们插手?”   听关平这么说,坐在帐幕一角的沙摩柯停止了咀嚼的动作,茫然看看关平。   我就只是背下了步骘一段话,哪想过有许多意思?他想,这些汉人成天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嫌累?   然则接下去雷远的话,让沙摩柯更加茫然了。   雷远环顾众人,继续问道:“步骘在口信中声称,明日会给出一个让双方满意的结果,然后便起兵攻打士燮大营。那么,我们所有人都会觉得,他所给出的结果,取决于广信城下的战事,对不对?”   有人答道:“这是自然。”   “既然关键在广信的战事,我们所能做的,要么前往广信,要么坐守猛陵,无论人在何处,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广信。对不对?”   众人继续颔首。   “诚如公昱所言,江东既敢送来这个口信,就一定有他的后手。以江东谋划之深,若我们不知道其后手的内容,随意行事,恐怕反而堕入算中,所以我们更会竭尽全力地探察广信的局势,务求自家有的放矢,对不对?”   “然也。”   雷远双手一拍:“这就是步骘要的结果。”   “此话怎讲?”   “江东人与我荆州军,不是没有打过交道。他们清楚我军的善战程度,知道荆州的力量足以压制士燮和江东两方携手。所以彼辈此前才会用尽办法,竭力阻止我们发现交州异变。那么,自从我们越过灵渠,他们就该知道,武力夺取苍梧的计划已经失败,但他们却照常围攻广信……”   黄晅反应了过来:“这根本就是做给士燮看的!他们需要士燮把兵力集中在广信周边!”   “正是!士燮从那时候起,就已在步骘算中!”雷远重重点头。他大步走到沙摩柯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而步骘让蛮王传来的口信也是同理,这口信中话里话外的意思,全都是在告诉我们,一切的关键在广信城下,我们的眼光只要盯着广信!”   赖恭不解道:“难道关键不在广信?续之,广信是苍梧郡的治所,也是交州治所啊?拿下广信,便扼住了交州的咽喉!”   雷远向赖恭稍稍躬身:“仁谨公说得是。然则……”   他一边组织语言,一边道:“江东人早就知道我们越过了灵渠,也早该放弃武力夺取苍梧的计划,也就是说,他们有充分的时间来安排策略,以最小的代价、在最短的时间内摧毁士燮的力量。但他们不仅没有,反而用口信,用一场声势骇人的作战,把我们的注意力牢牢吸引在广信……这样的动作,难道不可疑么?我敢断言,他们一定有后手。而这后手,一定不在广信!”   他眼神炯炯地注视帐中诸人:“这后手,才是他们谋划的关键,是他们想要攫取利益的关键!”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雷远。   雷远这番话,简直像是全无根据的臆测,可是与江东人的行事匹配,又若合符节。难道是真的?江东人真有后手,还真的在其它某处?   自从荆蛮叛乱,所有人的关注焦点前前后后调整过好几次了。先在荆蛮,后到零陵,再往交州的苍梧郡……接着又要往哪里?这背后还有什么己方不知道的信息?   换了他人这么推测,在场众人只怕要斥他胡言乱语。但雷远是大将,还是和江东人打过许多次交道的大将,谁敢断言他说的没有道理呢?   关平谨慎地道:“既如此,续之,我们该做什么?”   雷远拍了拍手,轻松地道:“便是方才所说。我带着扈从们现在出发,先去广信与步骘虚与委蛇,暗中探个究竟。大家都好好休息,睡个安稳觉。天明后劳烦坦之领兵,去往广信……不,诸位到时按我号令行事,或许去往别处亦未可知。”   这时候帐外马蹄声响,李贞从外间回来,禀道:“将军,扈从们已经准备好了。”   雷远迈步出外。   关平急问:“续之,那明日我们要做什么准备?”   雷远抬头看看天色,微笑道:“已经不是明日,而是今日啦!请坦之和诸位厉兵秣马,安心等我的消息,一旦知道江东人的后手在哪里,还请诸位……”   他伸手如刀,向下一劈:“立刻将之斩断!”   关平沉声应道:“续之请放心!”   诸将一齐躬身:“只待雷将军号令!”   当雷远等人作出判断的时候,士氏所部的崩溃已经不可遏制。   江东的武射吏们如虎狼狂奔,在孙桓的带领下反复陷阵冲杀。他们一个营地,一个营地的突破,用纷飞如雨的箭矢射死一切敢于抵抗的人,而士燮身边最忠心的本部兵力几乎尽数死伤。   他们是士氏恩养多年的部曲,既然士燮不愿逃亡,将有后事吩咐,他们便竭力据守营地,为士燮争取时间。   尤其在中军正前方,近百名亲卫先后赴死。最终江东士卒持松明火把经过他们尸横就地之所,地面映着火光,满目一片片殷红色的血泥。   战斗在月上中天时彻底结束。孙桓昂然提刀,在数十名甲士的簇拥下直入士氏的中军大营。   “立即搜!士燮年老衰迈,走不了多远!”他大声吩咐道。   “不必。”忽有人低声回应。   “何人在此?”几名甲士向着话声传来的地方举刀威慑。   一名衣服文采、作商人模样的中年人掀开遮挡身体的毡毯,先把两手伸出来展示没有武装:“不必紧张,我非士氏之人。”   孙桓扬了扬下巴颏,两名甲士立即过去,将这中年人拖了过来。   “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此?士燮老儿现在何处?”孙桓一迭连声问道。   中年人脸色惨白,显得颇受了一番惊恐。他向孙桓躬身道:“这位将军,我乃荆州奋威将军部下,负责与交州通商买卖的从事范巡范伯虞。遭士威彦所部乱兵劫持,遂在军中。至于士威彦……”   中年人指一指中军帐后:“威彦公已经自尽了。” 第六百六十八章 聪明   孙桓一惊:“自尽了?”   他领数十名亲卫当先突阵,本想着抓住士燮胁迫交州诸军,真没想到士燮居然自尽。久闻这老儿在交州数十年,靠的是纵横捭阖的手段、柔软谦和的态度,倒不曾想遭逢大变的时候,竟然如此刚硬?   身边几名亲卫持着明晃晃的刀,厉声逼问范巡:“死在哪里了?”   孙桓轻咳一声,亲卫们立时退开。   “还请足下领我去看看。”孙桓向前一步,对范巡道:“此际兵荒马乱,士威彦的尸身也须得保护,否则……”   范巡颔首:“这位将军,请跟我来吧。”   一行人转到帐后,果然见到士燮的尸身神情平静地端坐着,在他身侧,还有数名扈从一同赴死。   毕竟士燮是朝廷封拜的绥南中郎将、督交州七郡、交趾太守,更是著名的儒生。人已离世,还是遭到江东人突然袭击而死,总不至于还要悬首示众。   孙桓虽是武人,却颇曾读书,基本的脸面不能丢。他当即端肃姿态,凝重地行了个礼,又让部属去安排擦拭血迹、收殓尸身。   此时交州诸军溃如山崩,沿途挟裹后方营地的交州将士,形成声势巨大的洪流,一路奔逃。偶尔有些勇猛将士试图反抗,都被江东武射吏所杀。战线越过了中军,很快推向东方。那甚至已经不能叫战线了,只是江东人在单方面追杀屠戮而已。   于是中军帐周围,反倒平静下来。   部属们忙忙碌碌,孙桓和范巡站在一旁看着。   须臾间,步骘也到。   孙桓向他介绍说,士燮起兵的时候,拘押了正在交趾勘查贸易线路的护荆蛮校尉从事范巡,而这位范从事又目睹了士燮自尽的经过。步骘仰头再低头,上上下下地打量范巡一阵。   “范从事,我听说过你。你是徐州下邳人,后来才投入奋威将军麾下?”   “回子山公,我确是徐州下邳人,家中世代贩盐。因为青徐两州战乱不休,族人星散,我意图避难交州,却被山越所阻,后来辗转流落到荆州。因为有些互通有无、往来贸易的心得,而被我家将军提拔。”   听到步骘询问,范巡赶紧躬身回答。   他与雷远麾下的其他管事不一样,非灊山旧人,而是在乐乡投靠的后进。但家族世代都是商贩,熟悉长途运输贩卖的手段,所以被雷远委以重任。   他受雷远之命,作为庐江雷氏的代表往来交州各地,明面上的任务采购物资,实则也联络交州各地豪强,拓展人脉。只不过此番交州内乱,几方势力大打出手,范巡猝不及防,成了士燮的阶下囚。   本以为只怕会在某个时刻被士燮用来杀头祭旗,谁料忽然间局势突变,士燮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败了。究竟谁是敌?谁是友?范巡一时想不明白,而士燮在临死前特意对范巡说的那番话,给出的那些东西,更让他心惊肉跳,一时竟至失措。   “呵呵,伯虞先生无需多礼。你是奋威将军的部下,便是江东的盟友,我们是一家人,不必如此拘束。”步骘的口气很亲热:“雷将军从江淮至荆州,不过数年功夫,就打下赫赫威名,我步骘很是佩服。此番雷将军也来了交州,说不定这几日便有亲近的机会。”   范巡只道:“子山先生的威名,想来我家将军也久仰了。”   他毕竟不是周虎、黄晅这种资历很深、执掌政务的亲信。那个护荆蛮校尉从事的身份,纯只是个名头,其实长期远离庐江雷氏的军政事务,一门心思为宗族图谋财货利益。这阵子忽然牵扯进厮杀场合,他心里十分惊惧,更深怕说错了话,节外生枝惹来麻烦。   步骘倒是很轻松。他在血泊间与范巡寒暄几句,待到气氛融洽了些,才忽然问道:“伯虞先生看来不是寻常的俘虏?”   “什……什么?”   “士威彦临到离世,却请足下陪在身边。却不知,有什么特别的托付?”   范巡连连摆手:“没有托付!没有托付!”   步骘只看着他,不说话,范巡便一直摇头摆手,赌咒发誓。   步骘垂首看看地上渐渐洇干的血迹,半晌再抬头时,脸上没有了笑意:“今夜我先发制人,奇袭士燮所部,杀戮甚多。可这也是为形势所迫,只因乱世之中,英雄奋起,惟有自强,才不至成为他人俎上鱼肉。这举措落在世人眼中,只怕会有不屑,不过,吴侯定能理解我的苦衷,不以虚伪相责。”   范巡愕然。   孙桓躬身道:“自是如此。”   “那就不必留他了,乱军之中,死几个商人算得甚么?”步骘举步就走。   “不要啊!”范巡惨叫跪倒,从怀里取出一份密封好的帛书,双手高高捧起,动作顺畅无比:“士威彦什么都没说,就给了我此物!”   步骘转回身来,接过帛书,查看过印信无错,一把扯开,细细浏览。   这帛书由十几份信件叠成,以士燮的语气分别致达交趾、九真、日南、合浦、南海等各地的士氏族人和有力邑豪。信上的内容说,自己数十年来保境安民,孰料受江东蛊惑,攻打邻郡,犯下滔天罪行,心中十分悔恨,如今已蒙恩主宽宥,即当改弦更张,显明义举,希望卿等相助云云。   一份份看完后,步骘叹了口气,他的脸上生出几分无奈,几分钦佩。   士燮固然败了,却不影响他本身堪为乱世中的一方人杰。就在士燮与江东联合起兵的同时,他就已经抓捕了荆州人在交州的重要人物,作为万一的沟通渠道,甚至连书信都已经提前写好,以显诚意。   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江东与士燮的联合,彼此都不存在什么诚意,江东能够胜利,只不过因为下手比士燮更快,决心比士燮更坚定而已。   而士燮死前反击也很简单,就是把这些信件都给到雷续之的部属。毕竟士氏在交州耕耘七世,根基深厚无比,雷远以荆州精锐之兵为依托,再以这些书信为号召,在交州便足以掀起巨大的风浪。而雷远要利用这些书信,又必定要宽宥士氏的罪行,使士氏宗族得以保全。   好在这些信件都已到了自己手中。   步骘将这些信件探向一旁的松明火把,烧了。   “范从事,你是个聪明人,我不为难你。且跟着扈从去休息吧。”他客气地道:“如果这几日荆州来人,我就放你离开。”   “是,是。”范巡看着书信烧成灰烬,片片落下。他的眼睛骨碌碌转着,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   其实按照士燮的希望,范巡应当躲在中军的角落里,待江东人走后伺机逃窜。只是范巡终究是个商贾罢了,没有在乱军中挣出一条生路的胆量。所以江东人杀入大帐的时候,他完全慌了神,下意识地就出来求活命。   没完成士燮的委托,有点可惜。不过,能活命总是好的。 第六百六十九章 主客   一夜时光很快过去。   步骘分兵搜罗士氏诸军丢下的辎重、装备,控制败兵,将亡散者远远逐退。他是有手段、精于分化拉拢的干吏,又早准备了金帛钱财,流水也似赏赐出去,当下连夜劝降了十数名原本归附士氏的邑豪、渠帅。   这些邑豪、渠帅们手下有三五千的本部,步骘使他们与荆州蛮兵杂处。   另外,首领被诛杀,零散被俘的郡兵、蛮兵倒有七千多人。步骘使他们聚集在一个大营中,当场甄别。   士燮诸兄弟为了攻下广信,动员的力度非常强,好些郡县中的壮丁阖家都被征发。步骘当即传令,如果父子或兄弟俱在的,只留一人为士卒,而另一人编为民夫,另外看管。这一来,择出精壮千余人,充实到了武射吏的队列里。   不得不承认,江东着实人才济济。步骘步子山在外界并无领兵之誉,此前常为文职幕僚,却能一夜之中倾覆士氏数万规模的大军并收编整顿。此举放在哪里,都足以当得一声大将之才的赞誉。   凌晨时分,吴巨从广信城中出兵试探,步骘遣武射吏将之迫退。再过一个时辰,天色大亮,被步骘所分遣的将校严守各处大营,兵力虽然较原先少了很多,但指挥如一,再没有一丁点的空隙。   步骘这时候才略微放松些,他对孙桓道:“叔武,接下去就安心等待荆州人!刀剑已经用过,接着就得用口舌,将他们牵制在此。”   孙桓点了点头,没有答话。   他还在想昨夜这些事。   他毕竟还年少,即便身为吴侯的亲族,步骘也不会对他随意透露在交州的通盘谋划。他此前眼光所视只在战阵上的胜负,直到这一夜过去,他才茫然发现,胜利了?这就是胜利?   好像是狠狠厮杀了一场,自己也确实按照步骘的吩咐,提刀上阵,数斩敌将之首,其中就包括了江东人的老朋友,一向往来密切的士武。步子山说了,这是昨晚的首功,他一定会向吴侯专门传书称许。   然而这样的胜利与自己想象中那种克坚城,摧强敌,吊民伐罪而荣耀为天下传诵的胜利,好像不太一样。按照步骘的说法,这竟是乱世中的常态么?   步子山是吴侯看重的智者,他的话应当不会有错。那么,乱世的规则,果然便是如此?   孙桓有些茫然。   步骘亲切地拍了拍孙桓的肩膀,微笑道:“叔武累了么?累了就去休息会儿吧!”   步骘的仪表堂堂、容貌端正,严肃的时候极有威严,而笑的时候又显得非常温和慈善。这时候一缕阳光透过营帐和旗帜间的缝隙,洒在他神采奕奕的脸上,可光柱间,又只见无数灰尘翻卷,正如步骘的微笑之下,永远藏着说不清的东西。   孙桓忽然觉得有些害怕。   他掩饰着内心的惶恐,答道:“确有些累了,我……我去歇会儿。”   就在这时,士卒奔来通报:“城池西面,荆州船队载数十骑渡过漓水,正陆续登岸往广信方向来。”   荆州军通过灵渠以后,在始安搜罗了船只,沿着漓水直放。此前曾在广信城下大张旗鼓往来,使荆州军主力得以从容攻取了猛陵。但因为江东和士氏大军严阵以待,荆州船队无隙可乘,早早退去了。   这会儿他们又到,而且载人渡河?那必是猛陵方向的荆州军来人!   步骘轻笑:“客人来得好快!”   孙桓提起精神:“咱们如何应付?”   步骘稍稍思忖:“武射吏分遣精锐扎住广信四角,不容他们突进城里。其余诸军如常,不必惊动。再派一队骑士去,问问他们身份、来意。”   所谓围城,除非真有数十倍的庞大兵力,否则没法做到水泄不通。比如步骘与士燮围攻广信,其实大军主要驻扎在东、北两面,而在西面和南面的营寨要稀疏很多,几处小寨错落布置于碧野,间隔多达数里。   随着步骘的命令,武射吏们顿时狂奔就位,逼近到城池近处,做出随时放箭拦截的姿态。   漓水东岸。   雷远今天凌晨就到了漓水西岸,因为岸边地形崎岖复杂,联络船队花了些时间,所以这会儿才开始渡河。   负责船队的,是关平的另一名副手程响。他已经将周边水域打探清楚了,告诉雷元说,适合船只停泊的码头,都在城南的郁水方向,早就落在江东人的控制之下,码头两侧都有箭楼。   雷远倒是不介意,但部属们都觉得,万一江东人想来个下马威,那就太过危险,所以最终数十骑选择直接渡过漓水,在一处掩藏在高地后面的河滩靠岸。   这一段河滩无遮无挡,滩上密布不规则的碎石,船只如果强行冲滩,很容易损坏船底。所以荆州船队在距离河滩数丈开外停下。   雷远牵着战马,在齐膝深的水中跋涉一阵,慢慢登岸。马匹初入水时,惊得连续大跳,好在雷远的马术颇有进益,将之安抚住了。因为担心江东人乱来,几名扈从在外围掩护,李贞还特意让叱李宁塔站在雷远身前,拿他的庞大躯体当盾牌使。   河滩高处有个村落。王跃带了些人先过去探看,回来报说,村中无人。   应该是之前吴巨和士燮所部在城池周边进行过一段拉锯战的关系,村落中的居民或者被守方掳去当了壮丁,或者被攻方用来填沟壑,还有一些零散的尸体被抛弃在村口的道路两旁,没人理会。   雷远一口气登岸,往后看看。时值春季,河水开始涨起来了,河面有十数丈宽,河面上水汽弥漫,空气湿润。他转回身来,眯着眼睛,朝村落方向眺望半晌,觉得这地形很合适,于是道:“先在这里落脚。然后派几个人去广信通报,就说我雷续之来了。”   叱李宁塔应了声,闷头往村里去,被雷远唤回来:“你别管那些。嗯,去帮我们的客人一把,莫要慢待。快去。”   叱李宁塔顺着雷远的指向,看到在将士们监视下,慢慢踏过水面的黄柄。这位江东校尉、零陵黄氏的当代族长并没有遭到苛待,但这几日憔悴了很多,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叱李宁塔应了一声,哗啦啦地淌水过去,一把揪住黄柄夹在腋下。   在黄柄的怒骂声中,他又哗啦啦地回到岸边。   “放在哪里啊?将军?”他问道。   李贞眼看黄柄双脚乱蹬、脸色发灰,连声骂道:“就这里,快放下!你用这么大力气做什么!” 第六百七十章 话题   之所以带着黄柄,自然是为了展现谈判的诚意。   此前黄晅在零陵城中抓住这人,按他的意思,不妨大肆张扬地将之送到汉中,请玄德公处置,说不定还能请车骑将军长史诸葛瑾当面会见,看诸葛瑾有何话说。但雷远和关平商议之后,决定先将他随军带来交州。   当时只为稳妥,现在却成了谈判的保障。毕竟对方手里有荆州治中从事张鲁这个人质在,己方手中若空空如也,未免被动。   半个时辰后,忽然听得广信正北面大营中,洪亮的号角声大作。其余各处营地随即号角轰鸣,群起响应。广信城中的守军被这巨大声势惊动,纷纷起身奔上城头,以为又要厮杀。   好在这声势并非冲着广信城里。待号角响过一轮,北面营地里数百人排着整齐队列出营,向漓水方向缓缓前行。   广信处在群山环绕之中,虽说中部城池所在之处大致低平,也多起伏骀荡的缓坡、岩层,再加上诸多灌木横生其间,道路并不好走。但这支数百人的队伍徐徐行来,队列顺着地势有时延展,有时紧缩,却自然离合,一点也不显得松散,反倒透出法度森严的意蕴。   在队列中,还有十数骑兵同行。当他们行出数里,马上骑士轻抖缰绳,慢慢地催动战马放开轻快步伐,率先逼近。   王跃下意识地握住了刀柄,李贞皱了皱眉。   雷远部下的这些扈从,都随他东征西讨,恶战无数,尸山血海里趟过路,眼光远迈寻常将士。他们此前直入交州,所至皆克,难免有些骄矜情绪,但这时候一看这支部队的行进,就晓得绝对是精兵,不可小觑。   “这些应当便是江东武射吏!”李贞轻声道。   雷远颔首。   论与江东军伍打交道的次数,雷远很不少了。他曾经在战阵上与周泰、程普、吕蒙、甘宁诸将厮杀搏战,也曾经随同吴军行动,目睹了水陆协同攻克皖城的胜利。但如果论装备的完善、论训练有素,眼前这数百人,似乎比此前见识过的诸将所部都要胜出一筹。   这倒也不奇怪。   吴侯能够承父兄余烈,坐领江东,压服无数自拥实力的军事首领,靠的既有平衡诸多派系的政治手段,也离不开自身的军事实力。武射吏作为吴侯直属的精锐,终究要比江东豪族将帅的子弟兵强些。   武射吏们在两箭开外逐渐停下,轻骑向两侧横向延展,居中跑出来三五骑,向着雷远所在的位置举手示意:“雷将军可在?步骘前来拜会!”   雷远道:“舒望留下,含章和宁塔随我答话。”   “是。”   雷远催马向前,一直到步骘身前两丈许。   步骘只见几名骑士从村落里出来,为首一个年轻人,他身着长途跋涉所用的束袖骑服,外罩一件宽大的灰布斗蓬,显得有些寒酸。但当他单手勒停战马,眼神扫视诸人,便生出一股冷峻而从容的气势。   步骘此前从未见过雷远,但他立刻就明白了,眼前这人,便是庐江雷续之,便是让吴侯屡次大怒的江东大患!   他心中有些紧张,面色愈发温和:“去年雷将军来江淮助战的时候,我正在鄱阳,是以错过了。后来听孙仲异说起将军的英风锐气,着实艳羡。此际身在交州,却能与雷将军把臂欢叙,着实有幸。”   雷远含笑还礼,微笑道:“久闻步太守大名,今日有幸相会。只是,我可在荆州扫榻相迎,也愿意去扬州拜见。本来并没打算到交州走这一趟呢。”   步骘应道:“这便是肃肃宵征,夙夜在公了,着实无可奈何。”   两人俱都大笑。   笑了几声,雷远忽然问道:“却不知,步太守所说的公务,具体是哪一桩?可以说给我听听么?”   “雷将军此来,为的是什么公务,我来,便是同样。”   “哦?我来交州,是应了交州刺史赖仁谨、苍梧太守吴子卿的请托,特为平定交州乱事,恢复汉家的治理秩序。步太守难道也是为此而来?也是受了交州刺史和苍梧太守的请托么?”   “昔日玄德公起兵,是为了救百姓于水火,我家吴侯与玄德公乃是同盟,也愿为汉家除残去秽。我此次来到交州,本是应了绥南中郎将士威彦的邀请。怎料后来士威彦竟然被乱军所害,交州各郡将有大乱。我这才邀请雷将军来此,商议安抚交州的大计。”   “士威彦竟然死了?”雷远喟叹一声:“士威彦与吴子卿的冲突,咱们姑且不提。区区交州,又有贵我两家的兵力在,哪来的乱军,竟如此狼心狗行,肆无忌惮,杀死朝廷封拜的地方大员?”   步骘面色不变:“交州荒僻,未服王化的蛮夷在所多有。今后我定会细细查探,找出真凶,为士威彦报仇雪恨。”   雷远愣了一愣。   你能说到这程度,我竟无言以对。既如此,那就换个话题吧!   于是他道:“步太守,昨夜你遣人来通报,我才知道荆州治中从事张鲁现在贵方的军营里。想来,张公祺也是被未服王化的蛮夷所擒,然后得到贵部的解救?我为护荆蛮校尉,却不能压制荆蛮,以至于同僚受辱,实在汗颜……这件事情,真的要多谢了。”   步骘连连摇头:“不敢当雷将军的夸奖。荆蛮的事情,我们江东哪里晓得?张公祺为何身在交州,我更是莫名其妙。此君身份非常,待到交州乱局平定,我们自然将他奉还荆州,将军只管放心。”   “步太守过谦了。”雷远笑道:“此前我在零陵,正遇见江东校尉黄柄,听他细细说了江东诸君为治理荆蛮所做的努力。黄校尉对荆州有功,我们都以为,当请他去往汉中,见一见玄德公。另外,关将军说不定会亲自来交州,向步太守表示感谢。”   步骘勒着缰绳的手一紧,以至于战马不明所以,在原地打了个转。   黄氏在零陵的潜力非常,更有当地极具影响力的名士邓玄之襄助,此前身居零陵太守府中,遥控各地叛乱,自信安若磐石……他暴露了?被抓了?   “咳咳……”步骘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   黄柄是黄公覆之子。黄公覆死后,他的部曲私兵散去许多,其人在江东的身份已不足道。这也是他不顾一切地潜入荆州,试图为吴侯立功的原因。   但有些事做起来无须顾忌,但如果被抓了现行,未免难堪。身在江陵的关云长素来强悍,他要是真的恼了,不管不顾地大举挥军入交州……谁能敌他?谁能承担这结果?   何况黄柄又是孙氏老臣之子,其人的安危,自有朱治、韩当等人盯着。若他有万一,难免在建业掀起政坛上的风波。   “黄柄现在何处?”步骘问道。   雷远答道:“步太守勿惊。此君随军来了交州。我想,张公祺既然无恙,这位黄校尉也必定无恙的。”   步骘连连苦笑。 第六百七十一章 威压   玄德公有仁厚的名声,也格外看重自己的名声。所以降伏于他的对手们,如今日子都过得不错。比如刘璋,也比如昔日据荆南四郡与玄德公抗衡的太守们。及至张鲁,他是个传教狂,玄德公便给他传教的余地,只不过将他安置到荆南,远离他的信徒们。   但张氏毕竟三代经营汉中,哪怕远隔千里,他的安危也难免为信众所关注。若他真有个好歹,天晓得汉中那边会闹出什么事。   所以步骘以张鲁为奇货可居,特意使他随行。   谁晓得这庐江雷远是个狠的,竟抓了黄柄,再拿黄柄来威胁?庐江雷氏本是江淮一带的强横寇盗,这雷远也是草莽起家,行事激烈得很哪!   不过,这样也好。双方都有人质,各自投鼠忌器,正好在广信城下好好盘桓数日,消磨些时间。   步骘盯着雷远看了一会儿,见他面带微笑,甚至愈发从容,于是打起精神,仰天大笑了几声。   他感慨地道:“之前我就对将军说过,孙刘两家份属同盟,彼此之间,大可以找到共同的利益所在。此刻看来,我们能够彼此救助两家的部属,可不就是交相利么?好得很!好得很!”   说到这里,他像是忽然想起似的展颜道:“说到此事,昨夜士燮所部溃散,我军收拾局面的时候,还找到了一位雷将军的下属!”   “哦?步太守找到了谁人?”   “他自称乃是护荆蛮校尉从事,范巡范伯虞。”步骘笑眯眯地道:“还有范从事的部属多人,也都被我们保护着哪。只不过,毕竟他们经历战事,我还没问过,是否有什么伤损。”   既然士燮所部溃散,决定交州命运的,便只有孙刘两家。如今两家兵力都已经作足了翻脸的准备,两人此刻对谈,看似融洽和睦,其实暗藏杀机。   而雷远看着步骘温煦微笑的面庞,胸中陡然生出一股怒气。   先是张鲁,然后是沙摩柯,再是范巡。更不用谈荆州荆蛮叛乱给乐乡的商业造成何等巨大的损失。步骘你与我庐江雷氏有仇吗?盯着一家薅羊毛的?   你须是江东重臣,有头有脸!说起劫持人质的事毫无愧色,还敢层层加码?敢这么做,当我雷续之的剑不够利吗?   雷远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个念头:既然江东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我便不讲规矩了又如何?荆州军的本部固然正在厉兵秣马,等待斩断江东人的后手;我就在此地发难,先斩掉你步骘的狗头又如何?   他睨视着步骘,抬手握住腰间青釭剑柄。   自从雷远从江淮鏖战折返,声势较之往日更上一层。虽说他本人情状一如往日,可谁不知道他是领兵打穿了曹氏政权腹地,又生擒夏侯惇,斩俘数以万计的名将、大将?   此刻一旦不再掩饰自己的恶意,周身腾腾杀气顿起。刹那间,步骘只觉周身一凉。他寒毛耸动,不由自主地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失策了!就不该轻易与这雷续之照面!   步骘心中大喊:这雷续之是个狠人!他打算当面来狠的!他真的敢!他这是要在江东上万人马的眼皮底下行凶!   步骘额头汗出。他绝对是江东的第一流人物,兼具出众的文武才干。故而一书生领兵,能得江东精锐钦服;更敢于操纵翻云覆雨的手段,无视双方兵力上的巨大差距,而向士燮所部发起突袭。   但书生终究是书生,步骘自掌重权以来,还没有真正上过战场,没有经历过真正赴危蹈血、悬命于锋镝的场合!   此时雷远猝然发怒,步骘立刻心生畏惧!   他斜眼去看身侧的孙桓,想要提醒孙桓,却见孙桓的脸色也变了。   这江东少年猛将紧紧地咬着牙,因为太过用力,以至于发出了格格的牙齿摩擦声。   与孙桓相距不远对峙的,是雷远身边一名高大扈从。   步骘此前全神贯注在雷远身上,竟没有注意到这条巨汉。此人的体格庞大壮硕到难以置信,简直像是深山中的猛兽而非人类。他没有披铠,光着膀子,头发在脑后扎了个乱蓬蓬的发髻,而那眼神,那动作……   孙桓根本不可能是这巨汉的对手!步骘听说过,雷远身边有亲将名曰叱李宁塔,曾与许褚对决,勇力绝伦!   叱李宁塔发现步骘在看自己,转过头,咧开血盆大口笑一笑。他铜铃般的眼睛就算在笑的时候,也没有笑意,反而像猛兽在看猎物那样垂涎欲滴!   步骘周身的冷意又换成了热汗。   孙叔武只要敢动一动,就一定会死!我步子山也是一样!   荆州军竟然强悍到这种地步!   步骘脑海中无数念头转过,立时做出了正确反应。他正色道:“范从事安然无恙,雷将军放心。他和他的部属们,我立刻遣人提来交还!”   这态度可以!   雷远倒也不苛求,先捞回来数人就很好。于是他微微颔首:“就现在。”   步骘扭头看向另一面的部属,沉声道:“听到没有?快去啊!”   那部属飞快地策马奔去。   范巡等人就被拘押在武射吏的本营中,与张鲁作伴,距离雷远、步骘等人对谈的地方并不很远。那部属将他们提出,再领他们一溜小跑过来,并没有花多少时间。   但步骘感觉自己紧张到骨头都快僵硬了。   直到范巡等人站到雷远身后,他勉强打起精神道:“雷将军,咱们……”   雷远微微颔首,笑道:“多谢步太守的好意……足下有些疲倦,我们不妨晚间再谈?”   步骘注意到,雷远的手已经离开了剑柄。他这才松弛下来,于马上向雷远一拱手,驰回来处。   看着步骘等人策马扬鞭而退,李贞“哈哈”一笑。   他对叱李宁塔道:“很好!就该像方才这般,把他们当作吃的!狠狠地瞪他们!”   叱李宁塔重重点头,吸溜了一口口水:“他们都是吃的!狠狠地吃!”   雷远没顾上两名部属的胡扯,他俯下身,用力拍拍范巡的肩膀:“伯虞,你没事就好!”   顿了顿,他又问:“方才你想说什么?”   雷远来此之前与诸将说过,要藉着与步骘谈判的时间,探察江东人的后手。按他的想法,本打算再扣住步骘一阵,来个软硬兼施。然而范巡在身后轻声禀道,另有要事,雷远这才放了步骘。   此时范巡高声道:“宗主,江东人图谋苍梧是假,这是个幌子!他们的真实目标是南海郡!” 第六百七十二章 南海   听得范巡这么一声嚷,李贞猝然吃惊。   他道:“宗主,我们立即传信到猛陵!”   “不必着急。”   雷远翻身下马,与范巡并肩同行,晏然问道:“伯虞何以知之?”   “不瞒宗主,这是士威彦临死前的推测。”   “哦?此话怎讲?你又怎么到了士威彦的军中?不妨细细道来。”   “此事要从去年年末说起。当时有一名与我往来密切的交州豪商登门透露说,南海一带有江东人向交州伸手的传闻。因为事发仓促,我连夜带人前往南海郡打探,没想到这豪商正是士氏的潜藏势力,我一时不察,反而被士燮所擒。”说到这里,范巡有些惭愧,躬身道:“我愧对宗主的重托,请宗主责罚。”   雷远放在各地的从事,多半都承担搜集情报的职责,比如偏向宜都郡和峡江水陆道的陶威、针对荆蛮的黄晅。范巡也是如此,只不过他们并非专门的间谍,负责收集、分析的,主要是境内各郡县和蛮部的传闻、流言之类。   结果这趟江东人以有心算无心,黄晅被人打到了岑坪,范巡被人擒拿,全都吃了大亏。好在雷远并不苛责部下,拍了拍范巡的胳臂,笑道:“伯虞很不容易,人没事就好。”   范巡继续道:“我落入士燮手中以后,本以为必死无疑,谁知士燮竟不苛待,只勒令我等随军行动……直到昨夜,士燮所部忽然遭到夜袭,而他则遣人将我叫来,给了我一摞以他的名义,劝各地蛮部、邑豪降伏的文书。”   雷远颔首。士燮在与江东人合作的同时,也做好了一看情形不对,立刻抛弃江东而投入玄德公怀抱的准备。这是当代地方豪强的常态,只不过他没想到步骘翻脸更快、预谋更久罢了。   “这些文书呢?”他饶有兴趣地问。   “之后士氏的兵马彻底溃败,我被步骘所获。这些文书当场就被步骘搜了出来,烧了。”   “……”   “士威彦将文书给我的时候说,既然步骘转向士氏下手,就证明他们没有与荆州军对抗的胆量。既如此,我作为宗主的部属,只要表明身份,可保性命。至多被搜出这些文书,那也无足轻重。”   雷远饶有兴趣地问道:“无足轻重?此话何以见得?”   “士威彦说,其一,交州出了这样的事,荆州必定会投入力量以求彻底平定,在这个过程中,必然要铲除豪强,扶助贫弱。这些豪强们若都轻易降伏,只怕荆州不好下手,还不如让他们凭着桀骜本性行事,求仁得仁。”   “其二呢?”   “其二,范巡名为护荆蛮校尉从事,其实只是个商贾,身份低微。交出这些文书之后,我在步骘眼中便无价值,这样,才有机会告诉宗主,江东人真正的目标,乃是南海郡。”   “为什么是南海郡?”   “自古以来,由北方南下入交州,能够通行较大规模队伍的通道一在零陵,一在豫章。而经由豫章经横浦南下的大庾岭道受山越阻断,已数十年无法贯通。所以处在零陵以南的苍梧才成为连接南北的唯一要隘,吴巨因此获得巨额财富,以一郡之地与实际控制交州的士氏抗衡。但……”   雷远脚步一顿“我明白了。江东在与豫章郡山越部落的战争中取得了巨大优势,他们打通大庾岭道了!”   “宗主说的是。这些年来,江东每次对外作战之后,都会转而向内征伐扬州山越部落,以山越降众中强壮的收编为士兵,羸弱的划归郡县,补充战争的折损。去年他们在江淮作战,败于合肥,于是回来就大举攻伐山越。在这个过程中,打通了大庾岭道。”   “也就是说,江东从此得以与交州接壤,兵力能够从豫章直抵士燮所占据的南海郡。”   “正是。江东与士燮素来交好,凭着这条新辟的道路,他们能够直接与交州贸易,予士燮以有力的支持。但江东偏偏隐瞒了这个消息,而摆出始终执着于苍梧的姿态。皆因江东贪婪,他们所需要的不只是贸易,而是实实在在的户口、人丁、土地。”   雷远苦笑摇头:“士威彦老糊涂了,所以才轻信所谓盟友。”   “士威彦猜测,士氏若能顺利拿下苍梧,则江东凭借盟友的功绩,会提出以南海郡为酬劳。但士氏无法也不愿正面对抗荆州,于是江东就选择亲自动手,遂有昨夜的突然袭击。此前大庾岭道贯通,士威彦不是没有听到隐约风声。只不过当时他被江东所惑,全副精力都摆在苍梧,待到想明白其中曲折,局面已经崩坏了。”   范巡叹了口气,继续道:“宗主,此时此刻,士氏之兵或被收编,或已溃散,其宗族力量已不足论,而豫章郡的江东之兵定已急趋南海。当他们先取南海,再以南海为基础席卷士氏的领地,我们就算控制了苍梧,又有何用?若交州物产能够经大庾岭道直达扬州,苍梧郡就失去贸易兴盛的条件,只是区区一个郡罢了……”   这时候一行人已经回到村落,雷远亲自安排人手,给范巡和他的部属们准备休息的地方,再取来热水、热食。   范巡这些日子身在敌营,着实过得很不容易,直到现在才稍稍放松,能安心吃些东西。待他用了些食物,李贞疑惑地问道:“按照范从事的说法,江东与士燮联手攻打苍梧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背盟袭击南海的准备?他们前前后后用尽诡诈手段,费了这么大的事,既惹怒了荆州,还败了名声……终究这只是交州罢了!他们何必做到这种程度?”   范巡摇了摇头:“我也没有想明白,或许……”   这时候村落后方有人叫道:“点起来了!点起来了!”   范巡扭头去看。透过窗棂,他看到靠近漓水的平坦处有好几座柴堆错落布置。此时其中的三座被点着了。因为柴堆中特意混入很多尚未干透的木料,烟尘呈浓黑之色,向着天空滚滚翻涌而起。   雷远注意到范巡莫明的神情,微笑着解释:“我们早有计划,伯虞放心休息。步骘想在苍梧和我们谈,我们就与他慢慢谈。南海那边,且留给关坦之建功。” 第六百七十三章 洞庭   建安十八年,本该是个平静的年份。   去年曹、刘、孙三家分别动用了数以十万计的大军,发起大战。战火波及凉、益、荆、豫、扬五州二十一个郡国。最后败者固然损失惨重,胜者其实也已经竭尽全力,耗空了多年积攒的老底子。照理来说,怕不都得用几年时间,才能重整兵力,积攒粮秣。   去年末的时候,曹公派遣诸多使者奔赴各地,用分茅裂土的诱惑招引孙权、马超等人,也证明了曹氏短期内没有再兴兵戈的打算。   之后曹公更是在雒阳掀起重重风波,意图压服朝廷公卿百官,强行打通自己更进一步的通道。雒阳城里固然因此生出腥风血雨,其实各地有识之士大都松了口气。以当今天下的局势,如果曹公终于踏出那一步,想必孙刘两家也会有对应的举措吧。   这样一来,三家都要忙着整合内部,至少建安十八年不会再打仗了。   在这个乱世当中,能有一年半载的和平,被鲜血浸润的土壤就能够多长出一茬粮食;数万或更多人的生命就能够多延续个一年半载!   然而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大战后的和平延续了没两个月,作为同盟的孙刘两家之间,反倒起了抵捂。   起先是种种耸人听闻的流言不断,大说,两家兵马在图谋交州时发生冲突,如今数万人对峙在广信城下,随时将要破盟开战。   初时许多人并不相信,多有斥之为谣言污蔑的。之前曹公遣使封吴侯为公,被吴侯拒绝,还特地派了自家长史去益州解释;吴侯的妹子则极受玄德公宠爱,不久前怀了身孕,成都大事庆祝……两家怎么就斗起来了?交州那破地方值得甚么?有多大的事,就让两家斗起来了?   然而就在二月头上,孙刘两方的荆州部分几乎前后脚进行了动员。先是鲁肃调集江东之兵于巴丘设营,并分遣水师,巡行于澧水、沅水、湘水等荆州动脉的河口以作威慑。随即关羽亲领驻在江陵的荆州军本部沿着夏水进入汉水,再顺水而下,进入到江东所设的江夏郡境内,耀武扬威地走了一遭。   随着荆蛮叛乱的影响逐步被排除,更多消息从交州传到的荆州。原来在交州代表孙刘双方对峙的,竟是吴侯亲信的立武中郎将步骘和荆州奋威将军雷远!   那雷远乃是与江东屡次作战,并且战而胜之的人物,更是荆州方面仅次于关羽的重将。他既然到了交州,代表什么?   乱世中的盟友,鲜有善始善终。远的不说,近代的袁曹同盟,一度几近掌控天下大势,最后还不是翻脸为敌,杀了个你死我活?只是,这孙刘两家还没能占到曹公多少上风,自家就已经几次兵戎相见,似乎比当年的袁曹同盟更不靠谱些。   而到了二月中旬,传闻玄德公以张飞为副将,提兵数万离开了汉中,沿途汇合益州诸军,将至巴郡时,声势震天动地。相应的,身在建业的吴侯则遣潘璋、徐盛、贺齐、凌统四将援助巴丘,并派出了使者,隆重地拜鲁肃为前部大督。   昔日周郎在世的时候,江东起倾国之兵攻打江夏,周郎以托孤重臣的身份,作为吴侯在军事方面的全权代理人,担任前部大督之职。后来随着吴侯的地位渐稳,威势渐重,这“前部大督”的职务,便不轻授。   吴侯这时候任命,等若是授予了鲁肃在荆州前线的和、战全权,并宣告江东随时转入作战状态!   一时间,荆州、扬州从暗流涌动转为惊涛阵阵,仿佛武力对决一触即发。连带着身在襄阳的乐进也连连点兵派将,准备来个渔翁得利。   某日清晨,巴丘以西的广阔水域中。   轻雾在水面上飘荡着,有时候被风吹拂,袅袅升起,消散在朦胧的阳光下,更多时候就只是聚散离合,把视野所及,都填充成白茫茫的一片。   舟行于水上,人站在船头,只觉雾气好像正从四周向中心不断聚拢,以至于湿气越来越重,在轻微凉意的协助下,在人的头发、眉毛甚至睫毛上,都凝结起细密的小水珠。   这样的雾气大概要到一个时辰以后才会完全散去。通常来说,就连渔家都不愿在这时候深入大湖。但这艘船只继续向前,直往大湖深处;到了这里,船只已经明显受到风浪的影响,船上的人能听到湖水“砰砰”地拍打着船底。   这情形使得鲁肃有些焦虑。   他抬头看看,希望阳光会猛然撕裂眼前的雾气屏障,照亮前路。然而雾气迟迟不退,他也就只能在雾气中慢慢前进。   从益州折返以后,鲁肃被提拔为横江将军,仍任汉昌太守,管理从长沙郡北部析出的汉昌郡。以职位来说,算不得极高。但自从他就任前部大督的这一天起,所有人都明白了,吴侯决定由鲁肃作为江东在军事方面的负责人,其权力一如当年的周郎。   凭借这样的地位,又是在与荆州对峙的前线,鲁肃出行,本该前呼后拥,至少也该带着十几艘艨艟战舰,上千水兵来彰显威风。可他偏偏就乘着孤舟出行,这船也不是什么大船,就只是普通的快船。   船只有些旧了,舱门两边的漆面成片地剥落,还有一扇舷窗破损,被风吹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鲁肃听得不耐烦,所以从舱里出来。可是站在船头,仍然听到这声音。   他问船夫:“还有多久能到?”   船夫躬身道:“至多再过一刻。”   鲁肃点了点头。过了会儿他才发现,船夫仍在后头躬身,不敢离开。他连忙道:“你去吧,专心行船,不必着急。”   又过了好一会儿,应该不止一刻。船只终于摇摇晃晃地到达了目的地。   船夫手持长长的竹竿,沿着岸边徐徐推拉,待到靠近,便跳下船,把系船的粗大绳索缠在一座水畔的巨石上。   巴丘以西,便是云梦大泽的南部,为澧水、沅水、资水、湘水这四条荆州大河汇聚之所。近数十年来,云梦大泽的江北部分渐渐淤积,在大泽中新生出不少陆地,而大泽的南部反倒水势渐盛。当地人遂不称之为“云梦”;而沿用昔日先秦时的称呼,称之为“洞庭”。   洞庭之中,有几处小岛。其中靠近巴丘的一座,岛上峰峦盘结,沟壑回环,竹木苍翠,风景如画。   今日鲁肃便约了友人在此相会。   这位友人身份非凡,权势极重,非得鲁肃亲自接待才行。在当前的局势下,他的身份又很敏感,所以鲁肃特意五更就出发,一方面避免自己迟到了失礼,另外也避免自家军中人多眼杂,泄露风声。   然而他刚跳下船,岸堤尽处便有个晴朗嗓音传来:“是子敬吗?”   鲁肃在湿漉漉的岸堤上紧走几步:“是我!”   “子敬果然来了,哈哈。欣闻子敬得吴侯拔擢,大志得以伸展,诸葛亮特来贺喜。”   鲁肃连连苦笑。 第六百七十四章 隐晦   “这须不是什么好事,孔明,何必说这样的话。”鲁肃叹着气道。   他在雾气中往前再走几步,便看到一座水畔凉亭,而玄德公的左膀右臂、军师将军诸葛亮就在凉亭中端坐着,身边连一个僮儿也无。   诸葛亮穿着素白的袍子,白羽扇斜插腰间,手上正端着一只木碗。碗里面半碗酒粼粼闪动,映着清晨的微光。看到鲁肃唉声叹气的表情,他举起酒碗致意,笑眯眯地抿了一口。   鲁肃挥了挥手,令自家下属远远退开,随即快步向前。   待到鲁肃踏入凉亭,诸葛亮从身边又取出一只木碗,伸手握着铜勺,将两只酒碗斟满。   “子敬,请。这是巴郡的蒟酱酒,我记得你很喜欢。”   鲁肃也不客气,用手分开胡须,将碗对着嘴巴一仰头,咕咚咚地灌了半碗下肚。   把木碗往案几上一搁,他沉声道:“孔明,我真没想到你会来!这么做,太荒唐了!”   这两人是老朋友不假。赤壁之战前后,两人同出同入,为组建孙刘同盟奔波于荆扬两地,交情匪浅。可现在孙刘两家的局势不同,两人的地位也都不同,正当此微妙关头,诸葛亮就这么莽撞跑来……   鲁肃很清楚,自己的威望远远不如周郎。当年周郎驾驭江东武人,还软硬兼施,费了偌大的功夫,自己空顶着一个大督的名头,其实职在协调诸将。万一诸葛亮来此的消息被巴丘大营中那些粗猛武人知道了,生出些好歹怎么办?   正因为此,他这个新鲜出炉的前部大督才不得不凌晨轻舟出行,分明是孙刘两家的正式谈判,却闹得像见不得人一般。   诸葛亮大笑:“子敬的情谊,我懂!劳烦子敬大清早地辛苦出来,是我疏忽了。还请子敬宽宥,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鲁肃“嘿嘿”几声,把剩下半碗酒也喝了。   “只是……”诸葛亮一边替鲁肃倒酒,一边慢悠悠地道:“不瞒子敬,此番来访,本定了潘承明出面。后来听说子敬升任前部大督,关将军便有意走一遭,以示郑重。”   关羽若来,哪里还能谈什么事?以他的刚傲性子,不指着鲁肃的鼻子骂才怪!鲁肃若敢反驳,说不定两家立时就要开战!   鲁肃脸色一变。   诸葛亮继续道:“是我对关将军说,我与子敬乃是肝胆相照的故交,所以才抢了这个任务。若子敬不愿与我谈,那咱们今日只饮酒,只叙旧,怎么样?过几日换关将军来,你两位摆开部伍,阵前谈话,亦无不可。”   鲁肃摇头:“孔明,我是担心你的安危,你却在我面前卖弄口舌之利。关羽虽然勇悍,难道我就怕了他?”   说到这里,他端着酒碗的手忽然一顿。   “孔明,你已经去过了江陵?”   诸葛亮失笑道:“玄德公已经提兵到达巴郡,我领大批僚属官吏东下,先往江陵,设下左将军大司马府。这是理所应当之事,子敬难道有什么疑问?”   去年孙刘两家同时发动北伐,鲁肃作为吴侯的代表前往益州观战,前后数月方回。以鲁肃的眼光,自然能看明白玄德公的政权中枢体制。   凭着汉中、江陵两战胜利所带来的威望,玄德公已经完全掌控了益州,并且将荆益两州的大权完全集中到左将军大司马府。而两名军师将军诸葛亮和庞统,也从此前一人负责统筹协调,一人偏向军事情报、参谋,逐渐转为包揽一切军国大权。至于其它叠床架屋的州郡机构,全都要为军师将军让路,仿佛本朝“虽置三公,事归台阁”的体例。   而两名军师将军,通常一人跟随玄德公参予前方指挥,而一人留守。当玄德公专注汉中、凉州等方向的时候,庞统跟随,而诸葛亮留守;而如果玄德公转向荆州方向,则诸葛亮跟随,庞统留守。   过去的一年多,玄德公常常驻在汉中,以诸葛亮为留守成都的政务总管。而诸葛亮对鲁肃的回答,则代表了整个刘备政权已经在调整战略方向,诸葛亮既已正式进驻江陵,玄德公随后就到!   鲁肃吐了口浊气,放下酒碗,沉声道:“孔明,何至于此?”   诸葛亮应声反驳:“子敬怕是在说笑。眼下的局面,难道不是江东引起的么?我也不明白,子敬,你们又何至于此?”   “吴侯需要交州。”   “什么?”   鲁肃凝视着诸葛亮:“孔明,此间只有你我两人,我没什么好瞒你的。吴侯必须要拿下交州!”   诸葛亮斥道:“为了交州,不惜扰乱荆州?不惜向玄德公的盟友下手?不惜使孙刘联盟出现裂痕?”   在江东孙氏政权中,鲁肃一向都被认为与玄德公亲善。自从他一手主导了建安十五年那次瓜分荆州的盟约,甚至有不少武人当面指称他软弱的。但此刻他代表孙氏与刘氏谈判,断容不得半点后退。哪怕是在私下相会的场合,也不可以!   于是鲁肃双掌按住案几,向前俯身:“孔明,所谓扰乱荆州,实属污蔑。吴巨其人,现在还活着,我们并没有动他……另外,玄德公不是交州之主!”   诸葛亮敛眉不语,凉亭中的气氛变得沉默压抑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鲁肃慢慢把身子往后挪些。他放缓语气,坚定地重复道:“孔明,吴侯需要交州!吴侯需要亲自拿下交州!”   “吴侯需要亲自拿下交州?”   诸葛亮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这话倒也没错。负责此次行动的步骘,乃是吴侯亲信;所领的兵马,也是吴侯帐下亲军。整个行动,想来也是吴侯亲自策划,亲自推动执行。   诸葛亮挥了挥羽扇,长长叹气。   此番江东忽然向交州伸手,自玄德公以下,初时无不错愕。   想不通的地方有两个:   一来,玄德公确实不是交州之主,如果江东谋划交州,如果遣人与玄德公正式会谈,双方商定行动步骤和利益划分,完全可以共同行动。孙刘两家毕竟是唇齿相依的同盟,本无必要做得如此激烈。   二来,就算要谋划交州,何必非得扰乱荆州?以江东的人才之众、实力之强,诸葛亮毫不怀疑,他们根本无需策动荆蛮叛乱,就能有千万种办法来针对交州。但他们偏偏选择了对荆州造成巨大损害的方式,图的是什么?   但现在与鲁肃面会,鲁肃的言辞固然隐晦,但诸葛亮大概已经明白了。 第六百七十五章 交换   随着左将军大司马府的架构日趋完整,又有诸多荆益英才为玄德公分担军政要务,诸葛亮这个军师将军的职权虽重,但忙碌程度倒未必超过以前。   所以他有更多的精力投注到荆州方面,进而关注江东。他对江东局势的了解,正如鲁肃对荆益政权的了解。   所以鲁肃只说了两句,诸葛亮已然明了其话中深意。   由于吴侯继承父兄余烈,坐领江东,他在政权中的威望和向心力、凝聚力,都不能与玄德公这样白手起家的英雄相比。   诸葛亮见过吴侯,他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吴侯极欲展现一方诸侯的威严,可眼睛深处却又藏着进退两难的犹豫,哪怕在曹操水陆大军压境的时候,这位江东之主首先要面对的,却只是自家麾下各说各话的臣子们。   赤壁之战的胜利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可吴侯面临的局面还是同样。大部分时候,他都必须在淮泗旧臣、江东地方势力和孙氏亲族三者之间平衡周旋,既要满足他们的利益,又要压制他们的扩张本能。   然而利益在哪里?   吴侯自建安五年执掌江东,到现在十三年了。建安五年的时候,曹公所领不过兖、豫、徐三州,面临着河北袁绍的巨大压力;刘备更是四方奔走,亡命于汝南,召了一群黄巾贼当部下。而现在,曹公领有中原、河北、关中,仿佛随时将取代汉室,开辟新朝;玄德公跨有荆、益,俨然有光武之志。   吴侯呢?吴侯所执掌的江东呢?   可悲的是,江东还是那个江东。   整整十三年了,江东只在荆州方向获得小半个江夏郡、小半个长沙郡,一共区区七个县,此外别无丝毫进展。非要说的话,只能吹嘘各路坐拥私兵将领奋勇向前,把山越宗帅征伐了一遍又一遍。   这够么?曾经拥戴孙氏,希望通过拥戴孙氏获得利益的人,都已经饿得两眼发红。这样的局面延续下去,吴侯何以为江东之主?   想到这里,诸葛亮甚至有些同情吴侯。   昔日玄德公曾问庞统,周郎图谋荆州的时候,士元可曾出谋划策?庞统答道,我曾对周郎说,玄德公只据有荆南,而招揽天下英杰,图谋大业,只要江东牢牢占据南郡,将玄德公压制在荆南,不消数载,政权内部就会因为利益分配而自相争夺,至于分崩离析。   当时周郎自知命不久矣,故而行事操切,没有听从庞统的劝告。可谁能想到,数年之后,这情形即将发生在江东?   江东的利益已经完全不够瓜分,而吴侯为了保障自身的权力和地位,又不得不大举提拔新人,在江东境内一遍遍地敲骨吸髓,以求支撑起真正与吴侯同进同退的军政集团,非得向外攫取一些东西。   然而去年吴侯兴兵攻打江淮,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绝对主动,却在合肥城下遭逢耻辱性的大败。吴侯掌控的兵力大大削弱了,由此,吴侯对江东的控制也再度削弱。   这种削弱,其实为玄德公,为诸葛亮所喜闻乐见。在乱世中最好的盟友,莫过于一个足以自保但虚弱的政权。   但吴侯毕竟是非凡人物,他不会坐等着政权内部的矛盾像火山那样喷发出来,他一定会做些什么,来竭力满足饥肠辘辘的部属。   那么,除了向交州下手,还能向哪里?   吴侯全都已经算好了,此番下手夺取交州,既没有让淮泗旧臣插手,也没有让江东世族插手,动用的,乃是吴侯麾下最亲近的核心力量。所以成功之后,吴侯切取利益,也自然占据主动,无需看任何人的眼色。   而特意挑起荆蛮叛乱,不仅是为了牵制荆州军的力量,更是为了告诉玄德公,吴侯一定要拿到交州,不惜任何代价!   微妙之处在于,吴侯又并不真的不惜任何代价。他要的只是实际利益,除了实际利益以外,他的立场非常柔软,姿态也很特殊。   江东方面强硬的动作自然要做。可当玄德公对此作出剧烈反应,从汉中提兵千里迢迢将往荆州的时候,吴侯却身在建业不动,而委任鲁肃为前部大督。   鲁肃虽有文武才干,却远非周郎那样的统帅。他何德何能,而成为江东政权在军事上的负责人?他怎么可能与玄德公沙场对抗?鲁肃之外,潘璋、徐盛、贺齐、凌统之流,也根本不是关、张等将的对手!   吴侯的意图,鲁肃非常清楚。他看中的,本来就不是自己沙场争战的本事,而是自己一向以来与刘备政权友善的名声,是自己与玄德公麾下诸多文武的友善关系。   正如三年前孙刘两家在巴丘重订盟约的时候,吴侯自然英明果断,只不过鲁肃无能,订了个借荆州的可笑约定。时至今日,吴侯依然英明果断,而被临阵提升为前部大督的鲁肃,就得负起该负的责任,与玄德公方面好好聊聊。   “子敬,你不容易!”诸葛亮端起酒碗,在鲁肃的碗缘上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鲁肃并没有跟着诸葛亮同饮。   吴侯有他的难处,也有他的雄心和气度。在这纷乱世道,不到最后天下一统,谁也不知道哪一方才是最终的胜利者。半路上的艰难困苦,何足道哉?鲁肃与吴侯之间自有君臣默契,倒无须诸葛亮操心。   他看着摆在面前的酒碗,沉声道:“孔明,你不妨直说,玄德公怎样才能认可吴侯占据交州。”   诸葛亮默然片刻,连声轻笑。   “孔明,你笑什么?”   “子敬,你还说什么,我不该亲来巴丘?”诸葛亮乜视着鲁肃:“唉,我若不来,你怎么办?”   鲁肃自嘲道:“大概,我会找个机会潜去江陵。”   当下两人都笑。   笑了数声,诸葛亮把羽扇搁在一边。   鲁肃知道,再怎么用尽谋略,想要拿到交州,不可能绕过玄德公。孙刘两家之间,总得达成一些利益交换。他也明白,诸葛亮既然来了,就代表玄德公的价码即将一桩桩地开出来。   当即他端然坐正,等着诸葛亮一件件讲述。   诸葛亮道:“子敬,你可曾听说,曹操即将进位魏公?”   鲁肃微微点头。   去年年末时,曹公以北方鲜卑入寇的理由,汇集众军于许都校阅,随即领兵北上。还没到邺城,又传来消息说,鲜卑已被击退。于是曹公遂领兵折返。   这本来只是一次毫无意义的军事游行,然而许都、邺城等地文武百官纷纷上书,以曹丞相有保乂皇家、弘济艰难的大功,请策命为魏公。   之后曹公与朝廷之间的虚情假意、辞让作态自不必细述,孙刘两家在北方都有探子来报,至迟今年三月,曹丞相就会加九锡而进位魏公,悍然向天下表明自己的篡汉之志。   “曹操就任魏公之后,我们将立即做出应对。”   鲁肃试探问道:“玄德公打算……”   “荆益两州文武,将共推我家主公为汉中王。”诸葛亮直视着鲁肃,沉声道:“到那时候,请车骑将军长史代表吴侯,在现场观礼。” 第六百七十六章 分野   “汉中王么?”鲁肃深深地吸了口气。   自光和七年以来,大汉就在始终不停地滑向深渊。其间虽然屡有志士仁人意图力挽天倾,可终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任都谁知道大汉四分五裂,已经名存实亡。雄心勃勃如鲁肃者,早就推动吴侯建号帝王以图天下。然而曹、刘两家在大汉的尸骸之上另起炉灶,比吴侯更快一步,未免使使鲁肃感到怅惘。   曹操选择以魏为号,大概是响应春秋谶中“代汉者当涂高”之句。而玄德公的汉中王,毫无疑问承袭着大汉太祖高皇帝的汉王封号。   鲁肃在江东时,曾与同僚讨论过玄德公进位的称号,同僚或以为巴、蜀,或以为楚,都被鲁肃嗤之以鼻。鲁肃深悉玄德公与孔明的志向,他们所想的,是再现高皇帝以巴蜀汉中为基业而席卷天下,开创大汉的壮举,怎可能用这些地方诸侯之号?   现在看来,自家猜测无错。汉中王,呵呵,真是好气魄。   “没想到,玄德公会直接晋位王爵。曹操尚且由魏公起步,我本以为,玄德公不至于为天下先。”   诸葛亮摇了摇羽扇,若无其事道:“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只要有益于汉室和大义,为天下先,又有何不可呢?”   鲁肃端起酒碗,却长久没有饮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笑道:“这一定不是孔明你的主意,想来,出于庞士元和法孝直的策动吧?”   诸葛亮用白羽扇指了指鲁肃,微笑不语。   这种事情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鲁肃。   玄德公一举进位汉中王,将在政治地位上凌驾于曹操之上。这是袁曹大战之后,从未出现过的情形,既体现了玄德公帐下文武的强烈信心,也是对曹氏政权的一次重击。但,这做法不同于诸葛亮谨慎持重的风格,鲁肃相信,如果按照诸葛亮的意思,或许宁愿再等一等。   在赤壁之战前后,鲁肃与玄德公帐下文武往来密切,结下交情。其中与诸葛亮固然莫逆,庞统护送周郎的灵柩前往京口时,鲁肃还曾经向吴侯力荐庞统大才可用。   在鲁肃眼中,诸葛亮和庞统都高才出众,而一个长于战略上的志存高远,一个长于战术上的刚健有为。庞统的行事风格较诸葛亮更加进取,更加激烈;至于法正,更是极力推动霸业的策士。   过去一年里,诸葛亮留守成都,总领诸事;而庞统、法正二人随玄德公长驻汉中,难免对玄德公的影响力更大些。   当然,鲁肃也就只说说罢了。能将眼光不同、手段不同的诸多英杰之士汇聚于帐下,将他们捏合成足以抗衡中原的滔滔洪流,这是玄德公的本事。以诸葛亮的胸怀,绝不会介意。   而鲁肃就更不介意了。   诸葛亮所说的车骑将军长史,便是诸葛亮的兄长诸葛瑾。诸葛瑾此前代表吴侯去成都探望孙夫人,并向玄德公重申盟好之意。既然玄德公将要进位汉中王,诸葛瑾作为盟友的代表,现场观礼理所应当。   当然,遣使观礼这件事,也表现了吴侯的立场。诸葛亮的这个要求,其实是在催促吴侯摈弃前些日子的犹豫姿态,申明江东身在兴汉反曹同盟,依旧坚定不移。   就这?这太简单了。鲁肃本已做好付出更多代价的准备,这时却简直要笑出声。   他掩饰着自己面颊微不可察的放松,对诸葛亮道:“这是小事,我可以替吴侯答应!”   玄德公总是摆出忠厚仁德的样子,大概时间太久了,偶尔竟会当真。可吴侯从来都很清醒,乱世当中,世俗礼秩和规则枷锁没有任何意义。玄德公和吴侯这样的天下英雄,更不该受空泛之物的约束,他们之间的同盟,建立的唯一基础就是实际利益。   如果有足够实际利益,别说诸葛子瑜,吴侯本人去往汉中去观礼,给玄德公伏低做小捧个场又如何?同样,为了实际利益,吴侯也随时能将盟友的身份弃若敝履。   鲁肃非常明白吴侯的心意,因为他本人也作如此想。鲁肃不是腐儒,在这上头,他与诸葛亮有着天然的,甚至可以说是针锋相对的冲突。   诸葛亮也明白鲁肃的心意。他将这要求郑重其事地第一个说出,鲁肃却轻飘飘地声称这是小事……双方立场的差异简直已经再清楚不过。   只不过两人都不愿深究冲突,不想撕破彼此的温情罢了。   可惜庞统和法正的操作稍稍躁进。曹操还只是魏公,玄德公却率先称王,那么,在不知就里的天下人眼中,国贼究竟是谁?就算玄德公是汉室宗亲,此举也未免大胆了些;这时候,玄德公确实需要江东的声援!   于是他也只能放缓语气,向鲁肃颔首:“好,这一桩,便说定了。”   “还有什么要求,孔明只管说来。”   诸葛亮从袖中取出一副舆图,往案几上珍重铺开。   鲁肃连忙动手,将两个酒碗和搁着舀酒铜勺的吊壶都挪开些。   这是交州的舆图。此时雾气渐渐散开,一道日光从凉亭东侧的林木缝隙间正正投射到舆图上,将舆图整整齐齐地切割成了两半。   诸葛亮五指拈着扇柄,沿着光影分界处轻轻划过:“姑且以此为界。”   鲁肃俯身看看扇柄划过的痕迹。这痕迹大体沿着广信北部的贺水直下,在痕迹的东面,是整个南海郡和苍梧郡的端溪、高要两县、合浦郡的临允、高凉两县。   “交州刺史赖恭尚在,苍梧太守吴巨尚在。”诸葛亮严肃地道:“吴侯不可能获得整个交州。”   鲁肃注意道,诸葛亮的神情中有些不甘,又带着几分隐忍。这自然是因为玄德公控制着赖恭和吴巨两人,又在交州商贸中获得巨额利益,若非不得已,他们绝不会退让。   诸葛亮用扇柄敲了敲舆图:“以此为界,东西两分,乃是玄德公所能接受的底线。”   整个南海郡,再加上端溪、高要、临允、高凉四个县,粗略估计,能够括出十五万的蛮汉在籍人丁。大致相当于吴侯实控丁口的六分之一。更不消说南海郡为明珠、象牙、犀角、珊瑚等珍玩所出,是海外奇珍流入的重要节点,只靠着商贸,每年就能坐致万金之利。这样的收获,不可谓不丰厚。   有了这样的收获,吴侯就有了重新平衡江东各方势力的手段,吴侯的直属亲信和淮泗流人都能够在南海分一杯羹,进而凭借实力,稳定渐渐失控的江东政权。   然而鲁肃失笑摇头:“孔明,你开什么玩笑?”   诸葛亮眼神一凛:“子敬的意思是?”   “荆州诸军如今受困于荆蛮叛乱,能够出动的兵力极其有限。而此时,我方抵达交州的,有步骘所部和吕岱所部,合计超过七千人。”鲁肃昂首挺胸,朗声道:“孔明,就算玄德公星夜东进,也来不及与我们争夺交州!”   诸葛亮若有所思,而鲁肃探出手臂,重重按在舆图上。他用少见的逼人态度道:“既然孙刘两家都有兵马在交州,不妨就等前线领兵将领的回复,以两家兵马所占之地,作为两家瓜分交州的分野!” 第六百七十七章 倍增   鲁肃与诸葛亮是友人不假,但也是实实在在的对手。诸葛亮固然号称卧龙,鲁肃也思度弘远,有过人之明,长期担任吴侯的重要谋士。周郎之后的前部大督职务,并非虚授。   他在得到诸葛亮来访的消息后,立刻就想到此前数次与诸葛亮往来,吃的那些明里暗里的亏,他不能不打起全部的精神。   而在与诸葛亮对答的时候,他又有个越来越强烈的疑惑:   诸葛亮何以如此殷勤?   自从玄德公立营于公安,孙刘两家的外来就有惯例,如鲁肃、诸葛亮这样的身份,通常只在最后审查决断,没有急于会面的道理。不客气地说,便是申包胥哭秦庭,也不至于急切到这种地步!   更不消说此时此刻,玄德公的数万大军既已到达巴郡,他的谋主诸葛亮却轻舟直放洞庭的奇怪举措了。   诸葛亮偏偏如此做了。而当鲁肃刻意示弱的时候,诸葛亮提出的解决方案,又是那么的宽松优容:只消诸葛瑾去汉中露个脸,就能赚得交州一郡又四县,十五万丁口!这岂非外强中干、色厉内荏么?   鲁肃瞬间就确认:孔明又在唬我!   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被荆州人刻意掩盖的真实情况:   去年玄德公在汉中的那场大战,虽然时间不长,却惨烈之极,参战的荆益各军都蒙受沉重损失。玄德公已经很难组织起数万人马东征。而益州府库的钱粮,经过连续两年战事消耗,更已经空空如也!   鲁肃亲自去过汉中,亲眼看过那无穷无尽的群山。在那层叠延伸的深山大壑间,兵力投放和物资运输的损耗,较之江东舟师转运,多了何止五倍、十倍?   可能玄德公短期内根本无力干涉交州局势!很有可能!   鲁肃想到吴侯在书信上恳切地道:要维持鼎足之势,刘备不可不盟,但若不得交州,我们根本不足与刘备为盟。两难之间,何以两全?惟有先定交州,而后再订盟约。   吴侯的心机深沉,超过鲁肃的想象,他能藏锋芒,也能绝然出击。该软弱的时候,吴侯能忍辱负重;可在柔软身段之间,他又不吝于握着锋利的刀,发起凶狠的进攻。   既如此……   鲁肃注视着诸葛亮的双眼,沉声道:“我以为,交州如何,不是靠我们谈出来的。要看交州的实际情况如何!”   诸葛亮叹了口气:“子敬,按你的意思,竟是要动干戈么?”   “有何不可?”   诸葛亮抬眼看看鲁肃。   这两人都是身材高大伟岸之人,但这时候,鲁肃挺直上身,竟似在气势上压过了诸葛亮。   诸葛亮叹了口气:“子敬!子敬!”   与此同时,吕岱也长叹一声:“子敬深沉多智,我不如也!”   吕岱听说攫取交州的计划,是在一个月前,他率军从益州回返江东的路上。之前鲁肃与吕岱共同目睹了玄德公所部在汉中的大战,深为其军势雄壮所撼动。待到两人回返的时候,鲁肃对吕岱说:   想要参与争夺天下,惟有自强。玄德公所以能与曹军对决,仰赖的是荆益二州之众。与之相比,我江东虽也据地数千里,却终究逊色一筹。以我看来,今后曹公将全力对付刘备,与江东缓和;而玄德公要拉拢江东于联盟之中,也必会优容江东。那么,我们便可乘此良机,夺下交州。   吕岱深以为然,于是答应鲁肃说,如果有这样的计划,他愿意加入。   那时候吕岱以为,从生出想法,到制定计划,到最终落到实处,恐怕没个一年半载不行。谁知道鲁肃对此早已作足了准备,江东夺取交州的行动,在吕岱抵达江东后的不久就开始了。   当然,因为在合肥城下的惨痛失败,吴侯的亲密部下们部曲折损很多;而那些实力完整无损的江东士族之将,吴侯又不愿使他们参与其间。于是算来算去,能够从容调度、而又精锐可战的兵力,便只有两支半。   一支是立武中郎将步骘所领的武射吏千余人。这支部队是吴侯十五岁出任阳羡长时组建的精兵,是嫡系中的嫡系,无论训练和装备水平,在江东诸军中都在最前列,向不轻易上阵的。   步骘已经领着他们从湘水潜入荆州,然后越过灵渠,进入交州了。   另一支则是昭信中郎将吕岱所领的三千余人。这支部队,是由吕岱在担任余姚长时招募的精壮编练而成,虽然装备不能与武射吏或五校精兵相比,但胜在作战经验比较丰富。吕岱本人虽然年纪不轻了,却是吴侯近年来加以拔擢的后起之将,用兵之能广受赞誉。   还有半支,则是全琮所部。   全氏乃是吴郡大族,与其他大族不同的是,全氏最早依附孙氏政权。全琮之父全柔,在孙讨逆下江东时就主动降伏,后来历任丹阳都尉、桂阳太守的职务。凭此功绩,全氏获得讨伐山越的职权,全琮以奋威校尉的身份领兵作战,数年来集兵三千余众。   过去的一年间,全琮与威武中郎将贺齐协同,转战豫章、吴郡等地。击败山越宗帅、打通扬州与交州之间的大庾岭通道,便是全琮与贺齐的功劳。   随即他们按照吴侯所命,由贺齐稳固通道沿线,而全琮会同吕岱,沿着山间通道急速南下,掠过桂阳郡南侧边缘,直向交州南海郡!   此际吕岱站在山间高处,抚髯观望兵马行进的路线,再看看南方不远处的番禺城。他大声道:“此番步子山已经击溃了士氏的主力,又将荆州援军牵制在了广信城下。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我们留辎重在豫章,只带十日干粮,轻兵深入四百余里,先夺取士氏精锐尽去的番禺城,然后再沿海一路向西,批亢捣虚,直趋合浦,遮断交趾、九真等地!”   说到这里,他握着全琮的胳臂,喜悦地道:“这一战,便能为吴侯打开局面!使吴侯所领的地盘、丁口几至倍增!关键在于,动作要快!”   因为巨大收获就在前方的关系,吕岱有些激动。他的手似一把铁钳,把全琮的胳臂都握疼了。 第六百七十八章 引领   当鲁肃离开岛屿的时候,洞庭的晨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包括船夫在内的人,都看到了他眉眼间隐约的笑意。   鲁肃大概是值得笑一笑的。既然迫使诸葛亮同意了江东对交州的瓜分方法,接着两家就可以坐观交州局势发展。   当然,鲁肃很清楚代表玄德公在交州行事的是谁。那个庐江雷远人虽然年轻,却能征善战,极有威名,江东人在他手上吃过许多亏,更有解不开的仇恨。但江东毕竟为此图谋更早,投入的力量多得多,在当地能够发动的力量更是庞大,占上风是必然的事。   取得交州,对江东、对吴侯、对鲁肃为代表的淮泗旧人都太重要了。   有了交州,江东也成了地跨两州的强权,实力大增。从此便能直面刘备而不屈居下风,进而在政治、军事等方面,都有了足够的周旋余地。   得到交州以后,吴侯自然主持瓜分利益。在这个过程中,可以威逼利诱,进一步地分化、压制江东士族,同时增强中枢的力量,由此保持整个江东政权的凝聚力。   而凭借夺取交州的功绩,鲁肃、步骘、吕岱等淮泗之人都会得到提拔。由此,在周郎去世之后,渐渐气沮的北方士人提振精神,重新成为吴侯麾下最有力的支柱,进而主导进取江淮故地的战事。   快了。鲁肃对自己说。   当船只轻盈行在水面的时候,雾气散得越来越快。早晨的阳光晒在鲁肃身上,让他感觉生出一股暖意,愈发昂扬。   马谡站在堤岸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鲁肃的座舟远去。   待到帆影渐渐被岸边的大片蒹葭阻挡,再也看不见,他轻快地折返回来,站在凉亭外禀道:“军师,鲁子敬已经走了。”   诸葛亮“嗯”了一声,开始收拾案几上的酒壶、酒碗和舆图之类。   马谡连忙上前搭手帮忙。   但诸葛亮的动作比他利索,马谡只端了两个碗,跟在诸葛亮身后。   走了几步,他试探地问道:“军师,鲁子敬上钩了?”   诸葛亮向马谡笑了笑,却不答。   马谡便略微放缓脚步,亦步亦趋地跟在诸葛亮身后。   诸葛亮有些感慨。   只因为看到鲁子敬面带笑容地离开,幼常就觉得定是被我蒙骗……在幼常眼里,我的心机手段竟然这么深?偏偏我还没什么可说的,鲁肃确确实实上钩了。江东人总喜欢用诡诈谋略来取得利益,却忘了只有实力才能最终底定局面。若谈到实力,诸葛亮丝毫都没有把鲁肃所说的那七千人放在眼里。   雷远在交州,而庐江雷氏的力量,远远不止表面上的这些。江东的七千人与之相比,什么也不算。   诸葛亮经过宜都的时候,向交州另外派遣了使者,这会儿应该已经见到雷续之了。雷续之是个聪明的人,见到了信件,应该就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从而放手行事。   想到这里,他对马谡说道:“汉中和江陵的大胜,至今已经半年了。应有的赏赐、拔擢和任用,还没有完全兑现。很多人以为,主公是要等到进位汉中王的时候一次任命,其实……然,也不然。”   马谡跟紧了些,静听他说。   近两年来,马谡从荆州从事,到左将军大司马府的从事,看似地位寻常,其实已经成为诸葛亮的助手,得以参与到一些机密要事。诸葛亮也时常对马谡讲述一些,马谡明白,这既是讲述,也是传授。   “从建安十四年到现在,短短四年。主公的领地,从油江口畔的小小公安城增长到荆益两州二十二个郡国;主公的兵力,从不足两万扩充到如今的十八万人。在这个迅速增长的过程中,文武官吏的权责分配不断调整,不断变动,还有许多急就的任命,临时的处置。这本是常态,对么?”   马谡忙道:“确是如此。”   他平日里自诩才器过人,喜好谈论,但真到诸葛亮说起正事,却不会多嘴。   “但主公即将进位汉中王了,这些任命就得先做调整,至少也得事先作好沟通,以与汉中王的拔擢任用相衔接。过去的半年,我都在处理这些千头万绪之事……幼常应该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会儿马谡只重重点头,一个字也不说了。   玄德公即将成为汉中王,距离光武之宏业只差一步罢了。在汉中王军政体系中的地位、职权,几乎就将是在大汉新朝中的地位、职权。所以在这半年里,无数人都在暗中争夺、努力;左将军大司马府也在不断调整用人,为新体系的建立做好准备。   比如此前担任扬武将军、蜀郡太守的法正,不久前刚被褫去蜀郡太守之职,而法正的挚友孟达,则正式出任了房陵太守。   又比如振威将军、益州牧刘璋,终于卸去了让他心惊胆战的益州牧职位,就在去年底被表为太常。   “益州那边,已经差不多了。接下去,对荆州也要有所安排。”诸葛亮轻松地道:“江东人既然在这时候生事,恰好给了我们机会,让应当在交州立功之人赶紧建功,对么?”   “应当在交州立功之人?”马谡重复了一句,立时恍然大悟:“您的意思是……”   马谡素来事诸葛亮如父兄,这不仅是因为年纪的差异,更是因为马谡对诸葛亮才能的倾佩。无论面对多么复杂的局面,诸葛亮总是智珠在握,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关键点,用最简单的办法达成最完善的结果。就如此番,鲁肃固然已经堕入孔明的算中,而同样身在孔明谋划之中的,又不止鲁肃一人。   玄德公自然是弘雅有信、待人以诚的英雄,但随着势力的扩张,跟随他的才能之士越来越多,很多时候便不能单纯靠一颗诚心来对事对人,难免要以手段、权术来统御万众。   毕竟玄德公麾下文武,多的是当世雄杰。他们在玄德公麾下固然能够地位显贵,去往曹公麾下难道就不行?甚而言之,如果天下风云变幻,某些人想获得割据一方的地位,难道就做不到?   这些人如今俱在玄德公的麾下,玄德公既要用之、信之,又要将他们一一放在合适的位置。玄德公自是仁厚之主,那么诸葛亮,就要为主公预作绸缪,有时候引领,有时候则稍稍限制。   在荆州,这个需要被引领或者限制之人,马谡已经猜到了,便是雷远。 第六百七十九章 用意   在诸葛亮眼中,雷远是个很特殊的年轻人。   雷远似乎对功名利禄没什么追求,也不像是深沉而有大志的枭雄。但他的所作所为,与常人相比,毕竟透着诸多不同。   作为武人,他深得将士之心,能征善战;作为地方官,他安抚百姓,治理有能;作为护荆蛮校尉,他又能软硬兼施,通过商贸渠道从中获取巨额的利益。在这过程中,许多治军治政的手段就连诸葛亮也暗中赞赏,甚至常觉心有戚戚。   但雷远同时是举众数万的地方豪族首领,他在荆州军政体制之外,另有一套实力班底,公私两便。于是他做得愈是出众,其宗族的力量就天然地愈是强盛。而他又不好华服美色、犬马珍玩,扎扎实实地把一切都投入到这个实力班底中去。   虽然他不断拆分部曲,压制自身宗族实力,然而身在中枢之人看得很清楚,被他拆分出的宗族,依然紧紧围绕在他周围,他的力量愈来愈不仅限在奋威将军、宜都太守和护荆蛮校尉的职位。   他来荆州才多久?   短短四年,他的地位就几乎赶上了关羽。其宗族毫无疑问是荆州最大的地方势力。诸葛亮自己也很熟悉荆州士族,所以诸葛亮清楚,随着荆楚士人大批跟从玄德公入蜀,留在荆州的这些宗族,便是十个二十个加在一起,也无法与庐江雷氏相提并论。更不消说由于乐乡大市的利益和雷远的政治影响,甚至有宗族已与雷氏形成了联盟的姿态。   对雷远来说,这是他超群出众的眼光才干所致,但对玄德公的政权来说,这样一个不断增长的地方势力,又处在荆益两州之间的关键位置……并非猜忌或不信任,只不过确实到了需要稍稍引领,稍稍限制的时候了。   但玄德公是真正的仁厚之主。他很欣赏雷远,对这年轻人从没有丝毫恶意。当日他招引淮南豪右联盟南下荆州的时候,就答应善待雷氏;如今雷远立下无数功勋,他更不会减少对他的信任,更不会吝于拔擢重用。   诸葛亮也作如此想。   所以,在玄德公就任汉中王的时候,将会给雷远一个极好的安排,从而使中枢和庐江雷氏,都能安心。   这个安排,也离不开雷远本人的配合。为此,诸葛亮坦诚地将自己的想法写在了书信中,遣人急送交州。诸葛亮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雷远的人品。所以,雷远一定能够理解自己的用意,不会辜负中枢的信任。   当雷远接受了这个安排,汉中王在军事上、在地方上的后继变动调整,也就顺理成章了,由此,当玄德公进位汉中王的时候,他的每一个部下,都会在适合的位置上。   此时一叶扁舟从岛屿北侧的港汊中行来,慢慢靠在堤岸旁。诸葛亮提着袍角跃上船板,回头看见马谡有些发愣,连忙唤他一声。   正如诸葛亮的预料,他的亲笔书简,已经到了雷远手里。   这时候是雷远到达广信城下的第三天。   第一天的中午,步骘与雷远见面后,即交还了扣押在手中的从事范巡及其部下;到了晚间,两人再次会面,步骘又当场传令,使围困广信城的各部兵力稍稍退开,以便于城中居民出来樵采。   第二天两人又见了一面。   因为前日里步骘的退让态度,第二天见面的气氛就和缓了许多。雷远向步骘提出,要遣人进广信城,探望苍梧太守吴巨。步骘虽然没有正面同意,却也没有反对。于是会面结束后,雷远遣李贞往广信城中去了一趟。   他让李贞通报吴巨,荆州军已经抵达,必保苍梧无虞。   李贞入城后不久,满城的欢呼声如潮水般响起。   李贞在城里停留了半个时辰,出来时禀报雷远说:广信城中将士被围攻旬月,已经死伤过半。吴巨比想象中的要瘦,须发也斑白了,手臂受了刀伤。此前步骘突袭士燮所部的时候,吴巨已猜测是否荆州军南下,才迫使两敌内讧,当晚他也试图出兵,可惜动作慢了,未能在步骘面前占到便宜。   吴巨又啮指出血,写信向雷远致谢。书信上道,吴巨望荆州之援,如赤子望父母。父母既不弃子,巨虽弱才,愿粉身以报,永不敢负。   吴巨能对外联络,进而使得孙刘两家之间的气氛宽松。当夜雷远传令,让时时在漓水上巡视的荆州军船离开了,不必刻意警戒。他就只带了数十名扈从,在村落里驻扎着。   这一举措堪称大胆,若非确信步骘的谈判诚意,不能如此。而步骘也很有趣,当晚遣人奉了床、席、被褥、凉帐等物来,并传话说,请雷将军安心歇息,不必顾虑。   到了今天,也就是第三天。   雷远约了晚间与步骘会面,白日里无事。   事实上,对步骘的诚意,雷远没有一丁点的信任。他早有军事上对应的安排,但那得看关平的手段,也非身在广信所能遥控。于是此刻他乐得清闲,甚至还领了几名部属,往漓水上游的高坡踏青。   身在高处眺望,只见漓水碧绿、波光粼粼;郁水浩淼,水流滔滔。漓水对岸的白鹤山窈窕多姿,间有白鹤翱翔于松林;而往郁水方向看,同样也是黛青色的山影连绵,在清晰干净的阳光照耀下,山和水都显得明丽异常。而在山水之间的碧绿平原,虽不似北方那般广袤,却因为气候的关系,比宜都更多了几分勃勃生机。   雷远问过向导,据说,此地颇有一年两熟的稻田,又多甘薯、甘蔗、椰子、芭蕉等特产和种种奇木异果。又因为地广人稀、土地尽可开垦,百姓们想养活自己,其实甚是容易。数百年来汉家子民南下经营,少不了筚路蓝缕的辛苦,也多有收获的喜悦。   正在雷远难得地沉浸于闲暇时,漓水上游数艘行船疾驰而下,送来了诸葛亮的书信。   负责送信的,依然是雷远的老熟人宗预。宗预还是左将军记室书佐,与雷远的身份差距渐渐大了,但雷远只当他是朋友,见面相待一如往日。   一行人回到村落中,宾主落座。雷远从宗预手中取来书信看过,随即合拢书牍,陷入沉思。   足足一刻过去,他才微微颔首。   宗预虽不知这书信中说了什么,单知必有要事。见雷远动了,他连忙打起精神,以为雷远将要有所询问。但雷远只打开书牍,仔仔细细地再看一遍。   诸葛亮入蜀以后,据说事务愈来愈繁忙,所以诸多公务文书都由幕僚代笔。但这份书信却是诸葛亮的亲笔。   雷远认得出诸葛亮的笔迹,看得出他写得很郑重,每个字都工整有力。他也看得出,诸葛亮写得很用心,文字中蕴含的东西并无丝毫虚假。   “哈哈……”雷远笑了起来。   “续之?”宗预问道。   雷远取剑在手。   他左手握着剑鞘,右手握住剑柄,缓缓拔出。剑身一点点地露出来,青光粲然四射。   雷远道:“既如此,就只能对不住步子山啦!” 第六百八十章 广阔   对不住步骘是迟早的事。早一点、晚一点的区别而已。   雷远不太明白,吴侯是抱着怎样的想法,认为在对荆州造成了这么多损害以后,荆州方面会忍气吞声,坐视交州易手?或许江东人的对利益的执着和贪婪,与他们实际的实力太不匹配了,这就造成他们不断地犯错误。   只看交州一地:   如果江东能控制自己的贪欲,始终认可吴巨和士燮各为孙刘双方代理人,满足于经济上的收益,那根本就无需兴起如此风浪,慢慢协调双方的利益分配即可。   如果江东不谋求拿下苍梧、阻断荆州交州的联系,那他们有足够的力量直接消灭士燮。玄德公并没有理由插手其间,江东也可以轻易得利。   但江东偏偏选择了利益最大的目标,而在执行过程中,又不断发现自身的力量不足,于是不断调整目标。这种虚火升腾的战略和体弱气促的实力之间的矛盾,便迫使江东文武越来越趋向阴谋手段,最终大大地得罪了玄德公,而使荆州的力量名正言顺涌入交州。   当雷远亲自前往交州的时候,江东人就完全没有机会了。江东以十万大军都不能在江淮稍稍得逞于张辽之手,如今带着这么几千精锐,上万蛮兵,想要迫使奋威将军让步……   雷远觉得,江东人有些看不起他。   所以让步是不会让步的,他已经决定要让步骘吃个大亏。   荆州军船昨日离开广信周边的水域,其实是沿着郁水,往猛陵方向去了。   郁水上游江流湍急,但在接近广信的一段,水面忽然开阔,江中有多处浅滩,可供搭设浮桥所用。荆州军船首尾相连,便成浮桥,而关平所部则经过浮桥渡过郁水,从南岸直取南海郡的高要峡口。   如果士燮临死前的推测不错,关平将在那里撞上通过大瘐岭急趋番禺的江东兵马。以关平的用兵之能,再有马岱、丁奉、马玉等人协助,江东之兵绝不是对手。   按照雷远之前的谋划,关平所部击溃江东援军后,雷远再联合吴巨,压服步骘,迫他退让。或许看在孙刘同盟的份上,可以分给江东人几个县?再多就不用想了。   但现在雷远改了主意。   既然玄德公承诺,将会把整个交州交给自己负责,那为什么要把嘴边的利益让给江东呢?   难道我还会嫌弃地盘大一点吗?   交州的事情,无须再谈了。   雷远持剑在手,信心十足。   “真是好剑!”此时宗预赞道。   青釭剑尚未完全出鞘,但仿佛已有寒气夺人心魄。又或者,夺人心魄的并非剑,而是人。当雷远拔剑的时候,宗预便知道,雷远已有决断,而身在交州的江东人将要遭难了。   宗预等人来时顺风顺水,非常快捷,回程的时候会慢些。雷远对他道:“德艳不妨在广信等我一日,一日之后启程,便能把好消息带给军师。”   宗预躬身道:“遵命。”   雷远将诸葛亮的书信收起,步出厅堂,意气昂扬地准备行动。   这种充满斗志的状态,对雷远来说并不常有。   他在来到此世之前,本来拥有近四十年的人生。在前世的年轻时候,他看行业内的那些中年人,觉得自己中年时必不如此,他相信自己应当深沉多智,有远大的志向。然而随着年龄一点点增长,生活将他逼迫成了曾经蔑视的样子,每日里忙碌的事,都只在眼前。   及至来到此世,面临的情况并无多大区别。他倒是有过翻天覆地的想法,然而当务之急始终是立足,是活着。   作为一个身在乱世的普通人,雷远不免依赖宗族势力给他带来的安全感;但他也清楚,某种层面上,宗族势力已成了对他的限制。能够推动历史前进的,绝不该是地方豪强。   当他把眼前的难题一桩桩应付过去,下一步该如何?长远的目标在哪里?一时难有答案。这使雷远感到茫然,并深觉自己真是极其失败的穿越者。   好在诸葛亮给出的方向不差。   至少,今后一段时间里,交州是个很好的驻足之地,值得雷远投入精力去经营。   为什么需要雷远在交州,诸葛亮也说得很明白。   这段时间以来,玄德公占据荆益两州,声威赫赫;而诸葛亮坐镇成都,足食足兵。   通常来说,能够用来供给财政的,曰农耕,曰盐铁。但这还不够,诸葛亮遂设锦官,并将效法乐乡大市的格局,在汉中建设市场。   诸葛亮亲自参与了市场的建设,由此深切感受到,交州的奢侈品产出,是足以与蜀锦相提并论的财源。   但因为荆楚士人不同于益州土族,玄德公的政权不可能像在益州那样,以强硬手段将这些财源收归国家所有。那么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控制上游,也就是产出这些奢侈品的交州。   按照推测,交州的在籍户口还不到荆州的一半,但产出的商贸利益,较之荆州丝毫不差。   以玄德公的力量,拿下交州不难。但要长远的控制交州,并且使交州源源不断地产出利益,并不容易。这需要一套有力的班底,更需要才能足以服众之人坐镇。   这样的人,可不是随便能有的。   如果交州控制在手,这就是玄德公下属的三州之一。坐镇交州之人,地位便与关羽相仿佛。   谁能有这样的地位?张飞要面对益州北面的压力,赵云为玄德公须臾不可离,其他的元从诸将不仅地位不到,能力和威望也都差得太远。   除了元从以外,荆州和益州的诸将在资历上又显不足,毕竟玄德公的力量膨胀得太快,荆益诸将陆续投靠,都是最近三四年的事,时间太短了。   所以雷远是最合适的。   由实力而论,庐江雷氏宗族数万人放在荆州,迟早会遭到州府的压制,但去了交州,仿佛强大数倍的士氏家族,正为朝廷所需。由才能而论,雷远在宜都太守和护荆蛮校尉任上的经验,足以使他应付交州的复杂局面。由亲疏而论,雷远虽非元从,却是元从的女婿,深受玄德公的信赖。   相信雷远也清楚,交州比宜都更加广阔,更适合他伸展拳脚。   而玄德公也乐于见到一个强盛的交州。交州愈强,愈能够压制江东的无谋蠢动;愈能够掩护荆州和益州的侧背;一旦天下有变,交州之军挥师北上,焉知不能成为玄德公的强大助力呢?   诸葛亮的书信写得很长,文辞平实,细细道来,甚至有些絮叨。大概是习惯了处置繁杂公务,忍不住要叮嘱得仔细些。于是,书简就格外沉重了。   雷远将书简交给李贞,让李贞仔细收好。   他又问:“叱李宁塔呢?还有黄晅和沙摩柯呢?让他们过来,准备干活了。” 第六百八十一章 响应   天色渐渐黯淡,一队队的江东锐卒手持松明火把,穿行于广信城外诸多营地间,将营地内外的火堆一一点亮。这个动作也代表整支军队转入夜间宿营的状态,自此时以后,凡是值更换岗错过时间、违禁夜行背离号令、擅自住宿其他营铺之人,都要处斩。   这是基本的军法,再怎么松散的军队也会有相应要求。此刻步骘的本部、从荆州挟裹来的蛮兵和这几日受降整编的交州士氏之兵,都同样遵循。   但地位较高的将校、渠帅自然不在此列。   在广信城北的蛮兵营地中,头戴獭皮冠,身着五色华服的范胡达走着趾高气昂的步伐,从步骘所在的中军大营返回到自己位于大营最西面的帐幕里。   范胡达是零陵郡西部生蛮部落中有名的渠帅。多年来,他一直坚持着蛮部少与汉人交通的传统,而在深山中慢慢扩充着自家势力。   当汉人的护荆蛮校尉通过乐乡大市,不断向蛮部所盘踞的群山中渗透时。这种渗透,也被范胡达猛烈抨击,甚至几次往都梁以西的深山中游说,试图纠合人手,抢掠汉家的商队。   虽然并没有谁响应他,可范胡达亲自令人干了几次脏活,据说获得了不少收益。   半个月前,范胡达还响应了同伴的号召前往乐乡大市,试图在那里发起袭击。然而驻在乐乡的汉人文武应对得宜,参与的蛮部吃了极大的苦头,被迫溃逃。   范胡达初时也在溃逃的队伍之中,但他随即就寻机脱离了大队,转回来拜见护荆蛮校尉从事黄晅,并且告诉黄晅,策动荆蛮叛乱的,乃是江东人步骘和黄柄。   然后他又与溃退中的同伴汇合,进而被归入了步骘所领的蛮兵队伍,通过灵渠,杀入交州。   这人,便是黄晅花费了极大的资源,在荆蛮部落里埋下的暗子。   其他蛮部以为他曾经带人抢掠过汉家商队,其实并没有。   那些商队专门前往范胡达的领地,按照事前的约定丢下货物就跑。而范胡达获得这些财物的代价,只是偶尔向汉人通报一些蛮部深山里的动向。   当然,范胡达本人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暗子、奸细之流。   在这个年代,蛮夷的社会环境极度落后,对阴谋诡计也没什么认识。在范胡达眼中,他拿了黄晅的好处,通报一些消息,与那些在乐乡大市做生意的蛮部渠帅并无不同。只不过贩卖消息的好处很丰厚,不能让同伴晓得,仅此而已。   跟随步骘到了交州以后,范胡达参予攻打了广信周边村寨,进而凭借渠帅的地位,重新纠合起三五百人。这三五百人还颇受步骘的看重,所以被安排在大营的最西面,正对着漓水方向。   就在刚才,在步府君的大帐前,范胡达因为在交州作战得力,得到了步府君的赞赏,并且还获得了绢帛赏赐。不止如此,步府君还承诺,日后将会在交州划出大块平原区域,专供依附江东的荆蛮部落立足,甚至还会派人指导蛮部耕作,并授予范胡达汉人的官位。   范胡达觉得,自己找到了应对汉人的最好办法。首先要装傻,然后再装忠,只要汉人相信某个蛮人既傻又忠诚,就会迫不及待地给予各种各样的好处。   那可真不错。   当然,范胡达也认真地考虑过,这两家汉人大酋看起来都很慷慨,万一他们两家在交州又打起来,该怎么办?毕竟范胡达的部落很小,虽然他总是装出粗猛凶悍的样子,其实靠抱着汉家大酋的大腿活着。如果大腿和大腿之间一再冲突,他可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但以范胡达的能力,又想不到什么解决的办法。   毕竟他只是个蛮夷渠帅,能做到两面讨好,已经用尽了他的每一分聪明才智。   他站在自家的帐幕门口,对跟在身后的几名部下凶恶道:“把绢帛放进去!放好以后,谁也不许动!谁动我就杀了谁!”   有几名部下顿时露出不忿的神情。这些部下,本身也是荆州某处深山中溪洞村寨的精夫、头人,眼看好处都给范胡达了,都不乐意。   范胡达懒得理会他们,挑了个看起来比较忠实的部下:“你,你站在这里看好了,不准任何人进去拿东西!”   安排好自家的财富,范胡达转身出来。   步府君说了,今晚他将会设宴招待另一位汉家的大渠帅。那位渠帅,便是范胡达此前暗中紧抱的大腿,还与步府君打过仗……所以,这宴会上会不会出现什么特殊情况?范胡达有些忧虑,但又不得不去。   毕竟汉人的宴席上总有很多美味食物,不去就吃不着,那可就亏大了。   正这么想着,他看见营寨的西南面,靠近漓水的方向,有几处狼烟升起。   过去这几日里,雷远所驻足的村寨经常燃起这样的狼烟。初时,广信周边的江东人很是警惕,后来就慢慢放松了。毕竟没人知道这些狼烟究竟代表什么,而狼烟升起以后,其实也没发生任何事。   步骘还特地安抚荆蛮渠帅们,让诸多蛮兵不必紧张。   但范胡达知道,狼烟自有狼烟的道理,比如这一次。他数了数,一,二,三,四,五,五处。前三处靠近,后两处隔得很远。   荆州人常用的几种狼烟讯号,护荆蛮校尉部的汉家官员黄晅曾经郑重地向范胡达介绍过。大部分范胡达都没记住,除了这一种。据说如果看到这样的狼烟,就要提起精神,准备配合行动。   然则,范胡达简直想笑。黄昏时分,四周一片宁静,中军正在安排宴席,而各处营地星星点点的灯火正在亮起。天空中有成群的野鸟飞往水泽深处。   哪有什么可配合行动的地方?没有任何事发生啊?   与此同时,雷远站在狼烟之畔,看着烟柱高高升起。   李贞捧着兜鍪,为雷远戴上。而雷远又平伸手臂,让王跃把束甲皮绦从肋下绕过扎紧。当手臂抬起的时候,鱼鳞般的甲片彼此碰撞,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响声。   雷远沉声道:“似乎江东人已经疲了,并没有特别警戒。”   在雷远身侧左右,数十名剽悍部下俱都披挂甲胄齐全,正彼此帮着忙,往甲胄外套上常服,摆出照常往江东中军大营赴宴的样子。这趟雷远来到广信城外,初时只带了四十多名扈从,关平等人出发前往南海的时候,另外挑选了勇士来广信协助,再加上沙摩柯、黄晅等,陆续增加到了八十人。   “毕竟双方数量差距太大,他们有些松懈,理所应当。”李贞低声道:“可惜,始终不知道敌营中有多少人能够响应我方。”   雷远轻笑几声:“含章,你别慌啊。” 第六百八十二章 一闪   李贞连连苦笑,乘着雷远从容调整腰间长刀位置,将雷远兜鍪下沿的顿项稍稍收紧。   “宗主,我可没有慌。只是……”李贞顿了顿,又道:“毕竟咱们才八十人,而敌军……算上那些蛮夷,怕不上万!”   “武射吏一千三百人,荆州蛮兵四千一百,三天前击破士燮所部,招揽降众七千。合计一万两千余人。然则,此时此刻,恰是他们最虚弱的时候。”雷远答道。   因为顿项的关系,雷远的话声变得有些瓮声瓮气。他用点了点勒在下颌的皮索,示意李贞将之往外侧挪动。   “荆州在我们手里,江东能够偷越的人手有限,所以步骘的本部精锐就只一千三百,为了扩张声势,他们才沿途挟裹荆州蛮兵,纠合起五千余人,以保证与士燮的均势。这种挟裹降众的手段,咱们在江淮也用过,千余人压制四千人,倒是绰绰有余……好,就到这里!”   雷远嚷了一声,皮索略微前移了半寸停下,雷远的声音恢复正常:“如今我只领数十人在广信,已经使步骘相信我方有意谈判。所以步骘这几日里,都在忙着整顿士燮的降众,他那些武射吏,既要控制荆蛮,又要控制士氏降兵,还要保留一支能战的部队压制广信城中的吴巨……千把人分成了多少小队?三十支?还是五十支?如此松散,一旦失去中枢统御,必然不堪一击!”   雷远转动头颈,试试顿项的松紧。他对左右道:“何况,公昱这几日里,也没有闲着。公昱你说是么?”   众多扈从都转眼去看黄晅。   黄晅脸色涨红,单膝跪地道:“宗主放心,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话音未落,边上沙摩柯一声冷哼。   众人都知道,多半是因为黄晅对荆蛮的号召力引起了沙摩柯的嫉妒。不过这位蛮王很容易安抚,一时的暴躁完全不必介意。   雷远向黄晅颔首示意。他再看看四周,确认每个人都已经装束齐备。   仅有数人不曾着甲备战的,那是宗预和他的同伴们。宗预等人站在稍远处,投过来的眼神中透着几分担忧。当雷远做出决定的时候,宗预大惊失色地阻止,以为雷远是发了什么疯。但他终究犟不过雷远,于是便只能在一旁看着,直到现在还完全不知所措。   雷远提高嗓音:“出发!”   数十骑绕过村庄中的低矮房舍,向江东人的大营徐徐前进。   道路难免起伏坎坷,战马颠簸。   雷远控制着手上的缰绳,让整支队伍保持着悠然姿态。随着战马的奔行动作,他深深地呼气,再深深吸气。数十骑的铁蹄踏地,掀起湿润空气和草木、泥土混合的气味,让他感觉心情变得舒适、放松了一些。   一行人都在铁甲外头罩着大袍、戎服,稍稍遮掩武器,摆出赴宴的架势。队列中还打着十数支松明火把。所以没过多久,就被江东的巡哨部队注意到了。   他们当然知道今日的宴会,却没想到雷远等人来得早了些,于是分出人手飞报中军,另外有人过来,隔着老远做手势,请雷远等人勒马等待。   雷远并没有直接勒停马匹,而是继续向前百余步,面带微笑地向那些巡哨兵卒靠近过去,还打了几句招呼。直到策马登上一处缓坡,在这缓坡上,他可以把江东的营地一览无余。   原本围拢广信城的大营有五座,因为士燮所部溃败的关系,现在有两座被放弃了,只沿用了其中的刁斗望楼。另外三座,大致从广信城的西北到东南,弧线排布,中央的一座,便是步骘的本营。   本营的辕门和中军之间,有往复曲折的道路连通。这时候,中军帐处灯火通明,有号角悠扬作迎宾之用。而道路两旁是影影绰绰的诸多营寨,营寨间插立着许多旗帜。傍晚时分,有风从郁水西面吹来,吹得旗帜噼噼啪啪翻卷作响。   巡哨的兵卒听到号角声,连忙让开道路,对雷远道:“雷将军请!”   雷远继续向前,直到辕门。   辕门左右,有数百名士卒手持刀枪,如雁翅排开两翼。看他们的模样,都是交州本地的郡兵,但个个神色昂然,并不显得因为战败被俘而沮丧。显然,区区数日内,步骘在收拢人心方面下了极大的功夫,投入了极大的资源,也确有极大的成效。   这数百人摆在这里,也显得步骘对收编士氏宗族势力充满信心。某种角度来说,这是向雷远展示,江东有足够的能力控制交州,这是示威。   只不过,在数百人之后,营寨内部的帐幕、或者攻方设施之类都难免松散,规格也乱七八糟。隐约间还能听到有士卒窃窃私语的声音。庐江雷氏部曲断不容如此,但这情形对江东人来说,大概算不得什么。   在辕门前迎候的,则是步骘的副手孙桓。   隔着数十步,孙桓甲胄铿锵,迎上前来行礼:“续之将军,请随我来。”   这少年武人看着雷远,眼神颇有几分不忿。这几日雷远已经听说了,孙桓是孙氏宗亲中极受重视的后起之秀,十六岁就出任武射吏的副手,且能得将士拥戴。或许在孙桓眼中,比他年长八岁的雷远,是个特殊的竞争对手吧。   雷远只微笑以对。   他牵马而行,跟在孙桓身后,沿着曲折步道走向中军帐。   走了一里多地,见到步骘站在中军帐门处等候。   雷远大步向前,两人各自叙礼,寒暄几句,入帐落座。   李贞、叱李宁塔两人,站在雷远身后;黄晅作为属吏,陪坐在下首。王跃和装作扈从首领的沙摩柯两人,带着扈从们一起候在帐外。   营帐内外,另外也有江东的将校、卫士簇拥。   方才坐定,步骘清了清嗓子:“续之将军,有件事我也是刚晓得。想了想,不该欺瞒盟友,须得尽快通报足下。”   “何事?”   步骘站起身来,拍了拍主位之后的巨大舆图:“三天前,我江东的昭信中郎将吕岱、奋威校尉全琮,已经越过了扬州、交州之间的大庾岭通道。他们领兵万人,直取南海。这时候,可能前锋兵马已经要到达合浦,包抄苍梧郡了。”   雷远身后的李贞倒抽了口气。   李贞跟着雷远数年了,挺能凑趣。虽然这消息此前范巡已经说过,但毕竟出于士燮的猜测。雷远让关平领主力兵马前去迎敌,其实担着几分风险。直到这时候步骘亲口承认,李贞抽这口气,意思大概是,我家将军真乃神人也,是暗中吹捧雷远。   然则步骘可能误会了,觉得李贞的声音出于惊惧。   步骘半转过身来,凝视着雷远,和煦的神情中多了压抑不住的喜悦。连带着他摩挲舆图的姿态,也带出了志得意满的睥睨气势。   随着吕岱等人到达,江东之兵在交州的力量翻了一倍。又因为士燮本部的溃败,他们攻城略地全无阻碍,占据了绝对的主动地位。在这样的局势下,雷远能做什么?荆州能做什么?   他们的兵力虽然精锐,却终究少了点,步骘有信心将他们继续牵制在广信周边。他想过,自己可以再等几天,等吕岱等人挥军抵达,再启谈判,用实力说话;但他最终决定,直接向雷远摊牌,就在此时此刻,迫得这荆州重将退让!   眼下雷远的扈从如此吃惊,就证明自家的举措无误!接下去正好继续言语施压,以让雷远失措!   雷远站起身,立到步骘身边,看看舆图。   “南海?合浦?”他轻声笑了笑。   步骘不知雷远在笑什么,他看看雷远。   两人这时候距离极近,他才感觉到雷远周身顶盔贯甲的巨大压迫力。此前双方对坐谈话,周围甲士扈从环侍的时候倒还罢了,步骘并不在乎,甚至暗中嘲笑雷续之毕竟是江淮匪寇出身,未免太过惜命,缺了点气度。但这时候,双方的距离不过四五尺,而雷远的眼神中,分明带着冰寒刺骨的杀气!   步骘忽然想起了三天前的那次会面。他忽然明白了,正如那一次,雷远是真想杀人,这一次也是!   步骘下意识地狂叫一声,向后猛地仰身,想要躲开眼前这毫无顾忌的凶人。   可哪里还来得及?   随着雷远手臂挥出,长刀锵然出鞘,中军帐内寒光一闪。   一抹嫣红的血,顺着刀锋的轨迹飞出,溅在宽大的舆图上。   步骘原本容光焕发的面貌瞬间扭曲,他抬起双手捂着喉咙,喃喃道:“为什么?你……你怎么敢……”   更多的血像瀑布一样,翻卷着泡沫,从他的指缝间溢出来。   步骘倒地。 第六百八十三章 动手   划过步骘咽喉的,并非雷远时时随身的青釭剑,而是另外携带的一把缳首刀,就只军中标准配备,三十炼。今日难免要大杀特杀,青釭剑这样的利刃毕竟珍贵,还是留在关键时刻为好。   这一刀挥出,雷远顿觉心情舒畅,仿佛接到诸葛亮书信以后的郁气散去很多。   大体而言,交州是个好地方。但雷远也很清楚,既然身在交州,短期内怕是没有再度投身中原惊涛骇浪的机会了。这对依附庐江雷氏的数万军民来说,或许是好事,而雷远本人,又难免有那么一点点的遗憾。   更何况,玄德公要把庐江雷氏从宜都挪到交州,终究带了几分提防的意思。这种提防,只关乎雷氏宗族的实力,而无关雷远个人。政治就是如此,难免基于算计,有些冷酷。雷远本人对此早有清楚的认识,但身逢其事,难免生出点恚怒,有那么几分戾气。   这股子隐约的戾气本来无处发泄。偏偏步骘施展欺诈手段,当雷远是傻的;偏偏步骘还敢语带威胁。如此奋勇,真是首当其冲。   简直找死。   雷远垂首看看在地面抽搐的步骘,心中有些快意。   怎么算,步骘都可算是江东第一流人物了。在雷远越来越模糊的前世记忆里,此人好像还当过东吴的丞相,真正是吴侯的左膀右臂。哪怕现在,他也是吴侯身边的亲信,是江东阵营中,淮泗人的中坚力量。这样的人物被杀了,吴侯的怒火必定不可遏制,很有可能会在孙刘联盟之间生出又一阵冲突。   江东人大概并没把扰动荆蛮叛乱当作大事。在他们眼里,荆蛮叛乱导致的死伤,更远不能与孙刘破盟的后果相比。所以他们在荆州肆无忌惮,在交州也肆无忌惮。   步骘更相信,雷远不敢胡乱行事,所以乐得摆出姿态,与雷远折冲樽俎。哪怕雷远前几日已然不耐烦了,步骘始终都不认为雷远真敢杀他。   步骘错了,雷远真敢。   雷远一点都不在乎步骘的高贵身份。在这个乱世中,没有谁是不能死的。自从江东人施展阴谋,荆蛮叛乱造成了多少死伤?交州蛮兵北来,又造成了交州的汉家百姓多少死伤?不少人就死在雷远的眼前,雷远认为,江东应该有人对此负责。   再者,孙刘联盟是什么东西,雷远比任何人都清楚。当他来到荆州的第一天,玄德公就亲口说过,要依靠庐江雷氏压制江东,要雷远不必束手束脚。就算孙刘之间有什么抵梧,那该是诸葛亮操心的事。孔明总是这么智珠在握,深谋远虑,步骘的死对他来说,一定不是什么大问题。   退一万步来说,哪怕孙刘联盟就此不存,结局难道会比雷远熟悉的历史更惨么?   这许多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不过瞬息间事。   雷远持刀转过身来,低声喝道:“动手!”   孙桓就在步骘的下首坐着。   当步骘被杀的时候,他的身躯被缳首刀带了翻了半个圈,正落在孙桓身边。   这少年人眼睛瞪得铜铃般大,看着步骘临死前的抽搐,随即大吼道:“来人!来人!有刺客!”   吼声中,他反手拔刀。   刚举起刀,便觉眼前一黑,风声猛恶。   那是叱李宁塔提起雷远这边的案几,将之劈面掷来。这案几用南海奇木所制,十分沉重,砸在孙桓的刀身上,瞬间将之崩作空中飞舞的七八截。刹那之后,又砸中了孙桓抬起的手臂。   “噗”地一声闷响,臂骨碎裂。孙桓大声惨叫,向后连连翻滚,一直滚到帐幕的某个角落里,不动了。   孙桓是江东孙氏宗亲,深受吴侯喜爱,所以才会被派到武射吏中为将。在他身后的两名卫士,都是勇力过人的凶悍角色,被吴侯专门指派来卫护孙桓的。   这时候两人狂呼起身,抽刀向雷远砍来。雷远横过长刀“铛铛”两声格挡,心知乃是劲敌,便立即后退。而叱李宁塔则大步踏前,挥刀乱砍乱杀。   叱李宁塔天赋异禀,一个人的力量足足抵得上十人,所用的武器、甲胄莫不是格外加重的特殊产品。这样的猛士,在当代仿佛武装到牙齿的恶兽,所以才能与许褚抗衡。   这巨汉猝然动手,整个中军帐中方寸之地,便瞬间化作了血肉磨盘,轰隆隆地绞入了十数条性命!   雷远迈步出外,短短数步距离,身上脸上都被洒了不知来自何人的鲜血。   帐外也已经绞杀成一片。   负责守卫中军帐的,是武射吏之一部约莫两百人。武射吏是吴侯起家的精兵,与江东五校和帐下虎士并称精锐。每个人都训练有素,装备齐全,尤其擅长弓矢射击。   若他们与同等数量的雷远所部扈从们排开阵仗对战,一时难见胜负。而雷远麾下其他各部校尉之兵,除了几名将领的本部,只怕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自进入交州以来,武射吏先把雄踞苍梧的吴巨打到龟缩广信不敢露头,又一夜击溃士燮所部大军,足见其实力。此时他们在中军帐外警戒,也并不疏忽。   但他们虽不疏忽,却无论如何想不到雷远敢在帐中暴起杀人,无论如何想不到,数日前他们对士燮做过的事,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自古以来以阴谋行事者,往往如此。仗着阴谋一次次成事,愈是成功,愈是小觑了他人;以为谁都会被自家的诈术所制,却忘了天下多得是不讲规矩的狠人!   此刻忽听帐中一片纷扰,又道“有刺客”云云,有些武射吏将士竟以为是士氏的部属作乱,第一反应居然是叫人看住军帐以外那些交州人。   而雷远的扈从们毫不犹豫地动手。   自从灊山起兵以来数年,雷远屡经恶战,他所拥有的兵力、实力在不断扩张,而扈从队伍则不断经历惨痛折损。当日灊山中的二十名扈从,现在只有四五人尚存,而后继陆续被调到扈从队伍的将士,常常随雷远冲锋陷阵,折损概率极高。   但雷氏宗族部曲的将士们,依然以被选入宗主扈从队伍为荣。皆因扈从们能得雷远的耳提面命,能在宗主眼前立功,只要几次征战不死,放出去就是曲长、是都伯!   故而雷远的扈从们绝非寻常样子货,他们真正轻生好死,嗜战成狂,经雷远以恩义相结,以功名相待,再配以精耀铠甲、钢刀利刃……仅仅数十人,却如数十头铁甲猛兽疯狂扑杀,瞬间杀得江东人一片大乱!   更不消说厮杀的时候,雷远的扈从们还在高喊:“步骘死了!孙桓死了!”   这吼声在夜空中传得很远。   范胡达听见了,许多被步骘挟裹来交州的荆蛮士卒都听见了。   正躺在自家帐里瞌睡的张鲁面色骇然,哗啦一下掀开了被子。 第六百八十四章 乱局   江东孙氏的领土,其实只包括汉时扬州大部和荆州的一小部分,合起来约莫一州之地。自赤壁之后,吴侯以这一州之地而成天下鼎足之一,其屡次兴兵作战,无论在荆州方向还是江淮方向,都能轻易动用十万以上的兵员、两千以上规模的水军舰船,足见兵力强盛。   而其之所以强盛,主要得益于江东政权对山越的征伐。通过大批胁诱、俘获山越为兵,江东诸将能够迅速弥补战争损失,并且将兴兵作战的经济成本压到最低。   步骘此番来到交州,也是不断地挟裹蛮夷充入军中。他有一整套的、在江东早已检验成熟的手段,来保证蛮夷士卒的忠诚度,使他们乐于为将帅作战效死;所以才能在短短旬月间整合起上万大军,并且信心十足地面对荆州军。   但这种模式,对中枢统御之才要求极高,非出色的将帅,很难将部队指挥如意。   当步骘所在的中军大帐一片大乱,熊熊火光升腾而起的时候,分散在各地的武射吏固然不顾一切地迅速回援,可蛮兵们顿时就乱了,忠诚者随着武射吏们奋勇去救,而畏怯者不顾军纪四散奔走。   随着时间推移,始终没有人站出来发布明确的命令,于是更多蛮兵在自家的营地里自相拥挤,乱作一团。   也有犹豫者原地不动,比如范胡达。   中军帐最初乱起时,范胡达对身边几个同伴道:“这是在步府君面前露脸的机会,咱们赶紧去,说不定还能赚些绢帛……这回我与你们均分,绝不独吞!”   当下数人披上脏兮兮的皮甲,提起乱七八糟的武器,往中军方向奔走。几名渠帅沿途呼喝同伴,待到出了自家营地,已经聚集了两百多人。   然而在营地外头走了没几步,忽然一股声浪扑面而来,顿时让范胡达愣在当场。   什么,步府君死了?   他答应我的绢帛还没给!他答应的土地也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怎么就死了?他若死了,我岂不是白忙一场?   范胡达满腔的怒气冲头。可他待要暴跳,忽然又想到:是谁杀死了步府君?   下个瞬间,他回忆起了自己往漓水方向眺望时,看见的五道狼烟。他记得,另一位汉家大渠帅的部下,护荆蛮校尉从事黄晅曾经郑重其事地对他说,看到这样的狼烟,就要提起精神,准备配合行动。   范胡达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仿佛被冰水浇头,原本打算在两家之间周旋取利的念头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而黄晅的吩咐瞬间清晰。   他猛然止步,一边摸刀一边喊道:“我是荆州奋威将军的部下!所有人跟我杀敌!”   这一嗓子吼出来,一把将将搠到范胡达胸腹的刀锋猛地停住。持刀的蛮族少年,冲着范胡达笑笑,露出满嘴白牙。再看范胡达身边的几名渠帅,已尽数尸横就地。   “阿扎!你干什么?”范胡达怒道。   这个少年,前日里带着十几人从深山间出来,正撞上巡哨的范胡达。他自称名叫阿扎,是在荆州被汉人击败的荆蛮零散逃人。范胡达见他身手不错,口音又是零陵的,所以将他们带回自家营里,以充实实力。   他全没想到,这少年竟然会暴起杀人!   听得范胡达喝问,阿扎笑了笑,问道:“你也是荆州奋威将军的部下吗?”   范胡达怒道:“我自然是!我投效奋威将军已经好几年了!你们呢?”   阿扎有些紧张地收回刀子,在衣襟上抹一抹:“我们……我们也都是!上个月,我们跟着黄从事到零陵!黄从事说,看到狼烟,就要准备杀人!”   范胡达举刀喝道:“那你也不能乱杀!你们都听我指挥!”   不待阿扎提出异议,范胡达向着中军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荆州奋威将军的大军来了!步骘已经死啦!大家快逃吧!”   喊了几句,斜刺里出来一名江东士卒喝道:“谁让你乱喊的!住嘴!所有人不得妄动!”   范胡达劈头就是一刀,刀锋直直地剖开了这江东士卒的胸膛。惨烈哀嚎声中,大量鲜血、体液和内脏顺着刀口哗啦啦地倾泻出来。   这一刀得手,范胡达才感觉到身后那十数人不再对他戒备。他们紧紧跟在范胡达身后,阿扎落后范胡达半步,问道:“那我们干什么?”   范胡达道:“学着我!一起喊!荆州奋威将军的大军来了!步骘已经死啦!大家快逃吧!”   当这一小支荆蛮开始大叫大嚷散布恐慌的时候,至少荆州蛮部的营地间至少有七八处都发生了同样的事情。   黄晅在乐乡大市收服的两百名蛮兵,跟着黄晅从乐乡到零陵,再从零陵到交州。近日黄晅又拣选其中精干之人,陆续使之潜入江东营地。雷远一旦动手,这些人便同时暴起。   本来江东武射吏严密监控荆州蛮兵,黄晅想要遣出这么多人,根本就不可能。但因为江东人忽然向士燮下手,士伍难免混乱,江东武射吏又忙着压服交州兵马,对荆蛮不免疏忽。   此刻这些人鬼哭狼嚎般地四处扰乱,顿时使整片大营的士卒陷入恐慌。待到中军的火势愈来愈烈,原本尚不动摇的蛮兵也像没头苍蝇般地奔逃起来。   须臾之间,由数百人奔走,到数千人奔走;由一个营地混乱,到多个营地混乱;当所有人都陷入癫狂的时候,局势便彻底无法控制。   少量武射吏试图挽回局面。   这些武射吏作为江东精锐,素来得到非常好的待遇,家室、宗族也都聚住在建业,受到优待。但如果主将身死,战斗失败,他们和他们的家人、宗族,也必定将要面临严酷的惩罚。   是以哪怕中枢已经混乱,武射吏们仍在竭力砍杀乱兵,镇压局势;也有人占据营地中的武库、粮库,或以高台、箭楼为凭,坚持顽抗。   彭裕是武射吏中一名颇具威望的曲长。   当乱事初起的时候,他正在中军北面巡逻,听闻杀声,便立刻带人往中军增援。然而还没到中军,他们就遭到数十名甲士正面冲击,其中一名巨汉更是勇猛无匹,手持加重加长的大刀顷刻间手杀十余人,立时将他们击溃。   彭裕本拟鼓勇再战,又听闻步府君和孙校尉都死了,而中军火势冲天而起,将士们一时惊疑,当即奔逃。   逃了没多远,整座营地都如沸腾般乱了起来,无数交州蛮夷、士氏残部狂呼乱喊,到处杀人,凡是江东打扮的将士,纷纷遭他们的毒手。彭裕竭力指挥抵挡,且战且退,好不容易奔逃到营地北面的一处偏僻小寨,再清点人手,已经只剩下了二十多人。   彭裕认得这小寨里带队的都伯,知道此地有十余名武射吏留守,正好凑在一处行动。   但当他闯进小寨里,却见小寨里横七竖八地倒着尸体,满地都是又粘又滑的血,几乎让人站不稳脚。就连原木拼制的寨墙上,也一道道溅了鲜艳的红色。血腥气仿佛凝结不散,异常刺鼻。   彭裕吃惊非小,立时大喊:“戒备!戒备!此处有敌人!”   孰料喊了两声,尸体当中忽然有个披头散发,身上只穿着单薄内衣的大胖子起身,连声道:“住嘴!住嘴!你想把乱兵都引来吗!” 第六百八十五章 仙人   这人彭裕也认识,他便是张鲁。   之前步骘领着武射吏们装作江东商旅,分乘诸多商船深入湘水,再藉着零陵黄氏的掩护,潜入五溪区域。他们第一个行动,就是突袭了张鲁设在夫夷的法坛,试图抓捕在蛮部中声望既隆,影响力又庞大的沙摩柯和张鲁两人。可惜,听说后来,并没抓住沙摩柯,只抓了张鲁和亲信随从数人。   张鲁是五斗米道的教主,身份、地位与江东有名的术士左慈、于吉等人仿佛,又有荆州从事的职务。步骘遂押着他随军行动,打算将之作为与荆州讨价还价的筹码。   但张鲁这人,确有几分神鬼莫测的本事。这些日子里,他虽被武射吏们牢牢看管,却时不时展现出某些特异之处,动辄虚空生火,隔墙取物。武射吏们最初将信将疑,到后来竟有不少人对他渐生尊崇,不敢慢待仙人。   这时候听得张鲁喝骂,彭裕顿时一愣。   过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一挺手中长刀,冷冷地道:“区区乱兵,有何可惧?他们数量虽多,在彭某眼中不过是土鸡瓦犬!待我联络上其他几路同伴,自会将他们尽数杀了,平复这场乱局!”   “然后呢?”   “什么?”   张鲁问道:“老彭啊,你的身手不错,也有胆量,可就算你能平复乱局,接着再作什么?”   彭裕皱眉道:“接着自然是……”   张鲁打断他的思忖,压低嗓音又快又急地道:“步府君和孙校尉已经死了!荆州军已经行动了!接着你就要面对荆州的奋威将军!你行吗?老彭,你仔细想清楚再说话!”   彭裕下意识地想想,然后觉得有些眩晕。   他明白,步府君和孙校尉恐怕确是死了,但凡他两人还在,中军绝不至于乱成这副样子,更绝不至于到现在没有人指挥反击。这两位主将一去,剩下的曲长、都伯们面临着如此恶劣局势,还能做什么?   他们固然都是江东精锐,可毕竟只是曲长、都伯而已。至少,彭裕并不觉得自己能带领手下二三十名心慌意乱之卒扭转乾坤。   此时小寨以外的喊杀声从东到西,由从北到南,愈来愈响,愈来愈近,武器撞击和战马嘶鸣的声音此起彼伏,密集轰鸣。更可怕的是,彭裕根本不知道是谁在和谁厮杀,也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厮杀……所有的人,荆蛮、交州人、江东人已经绞成了稀烂一团,彼此狂乱地以命相博,却根本没有目的可言。   彭裕长叹一声,仿佛浑身的精力都在流失。他回头看看部属们,部属们一个个也都面色惨澹,精疲力竭。   张鲁反而笑了:“老彭啊,别胡思乱想了。赶紧跑吧!”   说到这里,他又忽然住嘴。   彭裕问道:“张师君,我们该往哪里跑?”   张鲁侧着脑袋,听了一会儿外间动向,摇头道:“来不及了!我……”   话音未落,一支流矢不知从那个方向飞来,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形,直直下坠。   “当”地一声,流矢打在彭裕的铁兜鍪上面。箭头把兜鍪的铁质边缘猛地砸穿,然后继续往下,划破彭裕的面颊,撕扯出一道数寸长的伤口。   彭裕只觉得头上一声闷响,然后便是脸面剧痛。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得张鲁继续道:“我此刻法力将尽,只能救你这一次!”   彭裕这时才明白自己死里逃生,他满头的冷汗狂涌,先将几绺头发都粘在冰凉的额头上,又顺着面颊的伤口继续流淌,带来阵阵刺痛。   原本周边尚属寂静的小寨,忽然间就喧嚣起来,不知是哪一路的乱兵狂呼乱喊,从远处蜂拥而至。   张鲁身边的几具“死尸”终于按捺不住,连声嚷道:“还说什么屁话!快躺好!别动了!”   张鲁仰天就倒。在众人惊讶注视下,他缓缓瘫坐在地,脑袋一偏,无力地垂下,还顺手往旁面地面抹了几巴掌的血,糊在自家脸上。   此时天色黯淡,小寨之中又无灯火,瞬间就恢复成了彭裕刚来时到处尸体的情形。   “既然跑不掉,也别想着厮杀。都躺好,别动了!过了今夜,我保你们不死就是!”张鲁的声音闷闷响起。   彭裕与部属们对视了一眼。   所有人都知道张鲁的身份。在这时候,没人去怀疑张鲁的话是真是假。   跟在彭裕身后的二十多人忽然间争先恐后地往小寨里去,各自奔向几处屋宇,寻找犄角旮旯的地方躺倒避难。   此前彭裕连番厮杀,已经疲惫不堪,但这时候决心既定,浑身却忽然有了力气。他并不急着进小寨躲避,反而先往外几步,拖了两具死相甚惨的尸体,随后才找了个最阴暗的角落,把尸体摞在前头,自己钻到底下躺好。   躺平了他才发现,自己距离张鲁不远,两人呼吸可问。看来英雄所见略同,都觉这个角落最为安全。   大概因为事发仓促,张鲁衣衫不整,肥厚的肚子鼓鼓地露在外头。乱兵如果站在外头向内看,估计看不出什么名堂;但是如果进来走一走,习惯了小寨中的黯淡光线,张鲁的肚子就白得有些惹眼,还随着呼吸起伏不停。   彭裕想了想,费力地抬起一具尸体,把尸体的一条大腿横着推过去,盖在张鲁的肚子上。   “多谢!”张鲁轻声道。   “是我该多谢师君的救命之恩!”彭裕在黑暗中凝视着张鲁平静的面庞,诚心诚意地道。   “住嘴!住嘴!”又有士卒低声道。   接下去整整一个时辰里,乱兵们来了又去,有人还进到小寨里探看,所幸并未发现异常,有惊无险。当厮杀呐喊声渐渐低了,躺倒的人们才又陆续坐起来,很快他们又听到远处有喝令缴械跪倒的声音。   再过片刻,有马蹄声得得,随即微弱的火光随着夜风起伏,透过门窗,留下变幻光影。那是收拾战场的人马从附近经过。听声音,怕不有数十骑。   这骑队规模,交州并无第二家能有。那只能是荆州之兵,荆州军果然赢了。   彭裕等武射吏彼此面面相觑,心中又惊又怕,半晌不敢移动。有人不知怎地,便呜呜哭了起来。   张鲁站起身来,走到小寨的门口看看,又折返回来。   他伸手往空中一抓,手中莫明其妙地就多了个盛水的皮囊,随即好整以暇地洗了洗脸,又洗了洗手。分明脸上的肥肉都在颤动,可落在满屋子装死的同伴们眼里,却赫然生出一股宝相庄严的丰彩来。   他沉声道:“局势已定。诸位,跟我来吧。”   “师君,你意欲如何?”彭裕低声问道。   “圣人法道,但念积行,令身长生。”张鲁微笑颔首:“不必担心,一切有我。” 第六百八十六章 旗帜   雷远取了步骘的性命,随即领着扈从们从中军帐冲出来。   接着的事情,无非厮杀而已。   雷远一向不觉得自己是擅长冲锋陷阵的猛将。但身为武人,该当白刃见血的时候,他也并不犹豫。当下数十人纵骑踹阵,刀枪并举,鲜血溅射,残肢横飞。   初时数十骑往来奔走,以纵火扰乱为主。   在一次次的战斗中,他们渐渐聚合起事先遣在荆蛮中暗中行事的人手。沙摩柯终于能够正大光明地露脸,凭着他五溪蛮王的身份招降纳叛,而范胡达和那个跟着黄晅奔走的少年阿扎,也都领人跟随作战。   此时雷远便将目标转移到了敌方的将校人物。凭借快马利刃,这支骑队穿行在烟熏火燎的营地间,一次次地击杀试图纠合部众反击的有力人物,使得混乱持续蔓延而不可收拾。   目睹此景,越来越多的荆蛮顺理成章地站到了强者身边。他们聚成数百人的大队,猛烈攻陷江东人据守的堡垒或小寨;有时他们又散成许多小队,到处虚张声势以打断敌人应变的步骤。   想要胜利,前提就是确保江东人、交州蛮夷和荆蛮的余部完全混乱。而当他带着骑队奔走在战场上制造混乱的时候,自身却又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毕竟雷远能够动用的人手太少了,他们很难真正地歼灭敌人,只能一次次地将敌人打乱、打散。   如果有人旁观战场,或许会感觉雷远和他的部属们威风八面,所向披靡,但雷远自己很清楚,在最终胜利到来之前,他们稍有疏忽,就会兵败身死。   身在战场的人,往往会生出时间上的错觉。与敌人各举白刃对砍对杀的时候,体力的剧烈消耗会使人觉得时间过得极慢;而稍稍退到后方,指挥部属到处伺瑕抵隙的时候,又总觉得脑力不敷应用,以至于时间过得极快,机会总在不停溜走。   这种情形,简直让雷远头痛欲裂,但这正是比拼韧劲和决心的时候,雷远惟有不断厮杀鏖战,一次又一次地击溃敌人,一次又一次地摧毁他们试图凝聚的斗志。   好在敌军的混乱情形愈演愈烈,敌人的斗志也肉眼可见地愈来愈低靡。有时候甚至无需雷远所部动手,他们自己就会狂乱地彼此砍杀,还有数以千百计的人抛弃武器,向营地外的深山逃亡。   否则雷远真不知自己能坚持多久。   即便如此,他也已经不记得斩杀了多少敌人,只记得换过两把缳首刀,还换了一匹战马。   原先那匹枣红色战马,是雷远的兄长雷脩从曹军骑将张喜手中缴获得来,极其高大善走。片刻之前,一支江东之兵背靠广信城东面的某处栅栏列阵,试图掩护同伴们逃往后方山地重整旗鼓。雷远领着骑队侧击,瞬间将之冲垮,而他的战马则在厮杀过程中被长刀割裂了内脏。   战马的损失是小事,己方将士的死伤也在不断累积。虽然他们凭借骑兵之利,从不与敌纠缠,可刀枪无眼,死伤根本无法避免。   被黄晅纠合起来,又陆续遣至江东营地中荆蛮战士约莫百人,这时候剩下了不足半数。   其首领范胡达倒是活蹦乱跳,但那个被黄晅看中的荆蛮少年阿扎右臂被人砍断,这会儿生死不知。   庐江郡博安人袁钦是雷远去年重返江淮时招募的勇士,如今已成了扈从首领王跃的得力副手。他双手各持大刀挥舞,几次冲散敌人,然而某次突入交州蛮部营地的时候,几个蛮人将营帐推倒压住了他,随即将他乱刀刺死。   他的上司王跃也受了伤。伤在右腿,本来不算很重,但王跃强撑继续作战,导致伤口被撕裂扩张,血如泉涌。这使王跃几欲晕厥,两名部下紧急为他包扎伤口,又用绳子把他捆在马背上,跟着雷远行动。   跟着雷远前往赴宴的,共有八十骑,但这会儿雷远回头看看,还在坚持作战的已经不足五十骑。李贞也伤得严重,他遭到敌人的重武器锤击,左肩的甲胄爆碎,胳膊完全举不起来了。   发现雷远注视着自己,李贞咧了咧嘴:“宗主,我没问题!我还能再战!”   说完这句,李贞便大口喘气。显然一个时辰战斗下来,他的体力已经枯竭。   雷远也是同样的感受。   他强打精神,掩饰着自己的虚弱,慢慢勒马回来。   因为连续不断的呐喊指挥,他的嗓子嘶哑了,这会儿每吐出一个字,喉咙里都疼得犹如刀割一般。   于是他向李贞,又向其他部下们微笑颔首,猛咽了几口唾沫,才道:“我们已经赢啦。”   “赢了?”李贞有些茫然地反问。   鏖战了许久,此刻他们所在的位置却回到了步骘本营所在的那个高坡。一行人立马于此,便可俯瞰整片战场。   看看四面八方的情形,李贞忽然醒悟过来。真的,我们已经赢了。   从半个时辰前开始,那些敌方的士卒就只在漫无目的地逃窜。他们彼此推搡,争执,喊叫,将李贞视线所及的范围都搅成了翻腾的沸水也似。   而现在,沸水凉了。   整片战场渐渐平静。   战斗过程中点起的火头还在烧。火光映照下,可见远处山林间人影绰绰。那是逃亡的士卒们,大概有数千人之多,如果他们不及时返回,或将开启另一个战场,与山间的瘴气、毒虫和猛兽作战。   而剩余下来的人,都在狂乱中耗竭了精力和意志。他们像是行尸走肉那样,沉默地或坐或站或卧,凌乱分布在战场各处。不知从哪里冒出呜咽之声,缭绕在战场上空,久久不散。   如果把军队看做人,这支军队的每一根骨头每一根筋,都被打断了。   雷远抬头望望天色,才发觉夜幕刚降临不久。月光透过薄云洒落,照耀着战场,为活着的和死去的人都披上了一层银辉。   “宗主!宗主!”   原来是王跃醒了过来,他伏在马鞍上,气息微弱地道:“咱们人太少了,不能久留。既然敌军已被粉碎,我们就走吧!”   雷远轻笑了几声,对王跃道:“你带受伤的将士们往后,到那片营地间稍稍休息。”   “宗主,你呢?”   雷远翻身下马,找了块干燥的草地坐下。   “含章,把我的纛旗竖起来。”   “遵命!”   李贞从马背上取出叠放的旗帜。另一名扈从急奔到稍远处,取来一根将近两丈的长矟,帮着李贞将旗帜套在矟尖上。   “就立在这里。”雷远指了指身边。   李贞和同伴一起用力,将旗帜牢牢扎进地面。   夜风把旗帜扑剌剌地吹开,附近恰有几处营地火焰未熄,此时跃动的火光透过旗帜,使这面旗帜仿佛在熊熊燃烧那样,发出红色的光芒。在旗帜上,“庐江雷远”四个字起伏飘动,渐渐被战场上游荡着的人们看到。 第六百八十七章 领头   过去的一个时辰里,来自江东的武射吏、来自交州的郡县兵,乃至从荆蛮中纠合起的将士竭力抵抗着敌人的突袭,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被击溃。   在一次次的失败中,他们的将校纷纷战死,建制完全不存。他们每个人能做的,初时还勉强可称为是抵抗,到后来就只是发狂。他们狂乱地跑,狂乱地躲避,狂乱地杀人,狂乱地被杀。在这乱哄哄的战场上,数以千计的人死去。过去这一个时辰的经历,对他们来说,仿佛地狱那般可怕。   而李贞没有看错,此刻身在战场的活人,都已经精疲力竭了。   他们就这么木然地坐着,站着,承受着失败的痛苦,看着那飘扬的旗帜。   旗帜下方就只区区数十骑,簇拥着一名端坐在草坪上的武将。   毕竟是在夜里,大部分人又隔得远,他们看不清这些骑士的装束,更看不清那武将的相貌。但每个人都记得己方无数次试图重整却被一次又一次的冲垮的经过;记得这支骑队纵横来去、恍如霹雳般的凶猛突击;记得己方的主心骨,立武中郎将步骘已经死了,就死在此人手中,而校尉孙桓至今生死不知。   步骘是吴侯的亲信,掌握吴侯帐下的精锐部队,此番自离鄱阳,经荆州至交州,所过之处算无遗策,将吴巨、士燮等一方豪雄全都操纵于掌中,须臾间聚合起足以横扫交州的庞大力量。   而眼前旗帜下的人,只带了数十骑,就将这支力量摧毁了。   哪怕是得了失心疯的人,也不敢作这样的想象,可这居然不是想象,是真的。   蛮夷们大都无知无识,而交州的郡县兵里,有些人识字。   于是他们喃喃念道:“庐江雷远?这就是荆州的奋威将军啊?”   “这人就是奋威将军雷远!步府君就是因为担心敌不过他,才转向士威彦下手,谁能想到……”有人咬牙切齿地说了两句,只觉胸中一口气憋着,简直要吐血。   这人也是武射吏中的都伯,颇知道些步骘的计划。站在江东人的角度来想,步骘原打算以两家会谈的方法将雷远拖住,进而以另一支援军决定交州命运,雷远却直接来了个杀人夺命,可谓凶悍之极,简直毫无信义。   可这样的指责有意义么?   此前乱战的时候倒还罢了,这时候所有人看得明白,雷远就只带了数十骑,顶多再召诱了几百个荆蛮。而己方有多少人?足足一万两千!   一万两千人抵不住数十骑的突击,溃败到了这种地步。   这情形让许多人近乎绝望。   难道江东与荆州军的实力差异就如天壤?如果连基本的力量都不具备,盘算再多的谋略又有何用?难道对交州的谋划,再怎么声势浩大,最后只能落得一场空?   那旗帜仍在猎猎飘扬。   旗帜下的数十骑自顾下马休憩,他们三三两两地互相倚靠着,开始打盹。还有些人甚至把铁甲也解开了,正在包扎伤处。好像没人再关注外围的数千名残兵败将,仿佛这数千人根本不存在那样。   按照常理,数千人这时候只要还有那么一丁点的战斗意志,只要聚合在一处再冲杀一次,就一定能杀死这些敌人,为同伴们报仇,扭转这场羞辱的失败。   可是,根本没有人敢往这个方向想。   那个人可是奋威将军雷远!谁敢敌他?谁能敌他?   张鲁也在看那面旗帜。   他本以为,雷远当是动用了数千乃至上万的精锐,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击溃江东大军。就如上次击溃马超,救出自己那样。   可这时候在他眼里的,竟只是数十骑兵。   张鲁狠狠地揉了揉肥厚的眼睑,定神再看。远近视线所及,只有遍地的死者和伤者,只有彷徨而无斗志的散兵游勇,除此无他。难不成,雷续之击溃江东上万人马,只用了这数十人?   张鲁掩饰住自己的骇然神情,悠然自得地缓步向前。   在他的脑海中,无数念头翻来覆去。   我记得,上次与雷续之会面还是一年前,是在乐乡大市的蹴鞠场上。当时我只隔空向他颔首,现在想来,显失恭敬啊。这回可不能再犯错误了。我得恭恭敬敬才行,伏地叩首感谢救命之恩,也不是不可以!   不不……只恭恭敬敬还不够,我得想个法子,有助于雷续之才行!得显得我有用啊……赶紧的!   张鲁在月光下宝相庄严,徐徐而行。   他从营地的北面往南走,凑巧的是,恰有阵北风吹过来,使他衣袂翻飞,进而使营地间灰烬的气息随风飘散。   彭裕亦步亦趋地跟在张鲁身后。此情此景落在他的眼中,恍若神迹。   彭裕部下的武射吏们跟在更后方。   近数十年来,种种道教宗派在民间流传,影响力极其深厚。张角利用太平道的道众掀起黄巾起义,之后数年被朝廷捕杀屠戮的道众不下百余万。但至今中原河北等地,仍有无数太平道的信徒。以至于曹操试图把张鲁请到邺城,亲自来做五斗米道的“太平真君”。   而江东各地,也有左慈等方士宣扬役使鬼神的能力,招引无数徒众。他们所信的道法,与张鲁的正一盟威之道既有不同,也有许多相合的地方。所以张鲁略施小计,便令他们信之不疑。   这些武射吏们跟着张鲁在小寨中装死,逃过了被雷远所杀的命运。如今出得小寨,眼看着大军惨败,死伤无数,难免心神动摇,这时候只见张鲁丰彩异常,也不知怎地,就从心底里透出一股倾服的劲头。   数十名武射吏跟着张鲁前进,他们的同僚初时只莫明地看着,后来有人以为或许有什么讲究,跟了上去。   人都有从众心理,何况是在这最惶恐,最惊骇的时候?一人跟上去,然后两人,五人,十人,上百人。   在他们的带动下,愈来愈多的人默然无声地跟着张鲁,以至于张鲁所过之处,势如浓云卷积。   李贞很快注意到了这诡异情形。   扈从们也都吃惊非常,纷纷起身提刀作势防备。有人拼命摇晃叱李宁塔的肩膀,把这条酣睡的巨汉叫醒,又不由分说地把大刀塞到他手里。   雷远只道:“不用慌,让他们来。你们看清楚,领头那个是张公祺啊。”   天晓得这神棍在做什么!这厮能可靠么?扈从们心里骂个不停,却只能按照雷远的要求,屏息以待。   而这支愈来愈庞大的古怪队伍,就这么一直走到雷远身前数十步外。   雷远站起身来,迎上两步:“师君别来无恙乎?”   张鲁先不答话。   他侧过身,看看身后黑压压的一片人,然后高举双手示意。   身后无数人慌忙高举双手,仿佛平地间冒出一片丛林。   下个瞬间张鲁噗通一声重重拜倒,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跟着张鲁的所有人随之拜倒。许许多多颗脑袋重重撞在地面,发出了如连绵闷雷般的大响。 第六百八十八章 大礼   雷远其实并不如他表现出的那么镇定。   当他在草坪上随意落座的时候,身上一直在冒汗,既有战斗虚耗所致,也有紧张未褪的原因。他原本已嘶哑的嗓子愈发口干舌燥,所以也不愿说话。扈从们没有注意到,在戎服的掩饰下,他的手掌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再松开,再握紧。   他的坐姿看起来很闲适,仿佛一切尽在掌中,实则出于左侧大腿吃了一刀,骑乘和端坐着都很痛楚。那一刀来得猛恶,他仗着甲胄精良,未受重伤,可髀裈下方一整排垂缘的甲叶都破碎变形,在策马驱驰的过程中,铁制叶片反复切割摩擦腿部,以致血肉模糊。   雷远感觉得到,温暖的血液把戎服的下摆和髀裈都浸透了,因为身上还有许多敌人的血,所以部属们一时都没注意。   雷远也没打算让部属们替他包扎,那样子显得过于狼狈了。既然已经费了这么大的功夫,赢得了如此惊世骇俗的胜利,就该坚持到底,争取最好的结果。   所以他靠着马鞍,侧身倚坐着,平静地凝视着战场上的所有人。   雷远已经是个经验极其丰富的武人了,在战场上,他的直觉敏锐得可怕。便如此刻,他确定无疑地相信,眼前这些敌人,全都已经失去了斗志。   这些人都是出色的战士。江东的武射吏勇猛善战,给雷远带来了巨大的麻烦,几次使他险死还生;交州的郡县兵也并不比荆州地方的兵员逊色,士燮是见过世面的,他对地方的经营业下过工夫,至少练兵并无松懈;至于荆蛮,本来就桀骜凶狠,他们发起狂来全不要命,不好惹。   但他们不可能再继续作战了。原因无他,就在于这里是交州,是真正的边鄙之地,天涯海角之处。   汉代人对世界之大,已经有了充分的认识,但由此产生的,则是对恶劣环境的恐惧,对未知世界的敬畏和无助。士子们能够依托朝廷的驿置邮亭体系,倒还罢了,普通军民百姓安土重迁,对远游避之唯恐不及。遂有“民之于徙,甚于伏法”的说法。   武射吏固然精锐,却长期作为吴侯的驾下扈从之兵,极少有长途远征,在域外孤军作战的经验。事实上,江东所有的部队都是如此,他们习惯了站在江东熟悉的土地上,离开江东,则难免心慌意乱,少有胜绩。   步骘能带他们数千里潜行到交州,在没有后方的情况下先后与吴巨和士燮作战,足见步骘的本事。毫无疑问,步骘是这支军队的魂魄所在,但他在战斗的一开始就死了。那么剩余的将士们在热血褪去之后,就立刻会想到这个问题:   去家数千里,部伍溃散,首领战死,在这片充满未知的地方,寻常将士何以生存?这种巨大的彷徨和恐惧感,非后世人所能想象,在此时此刻,足以瞬间动摇每一名将士的意志。   至于荆蛮,更加不堪。这些蛮夷们限于眼界和经济条件,绝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部落所在的山坳。   此前雷远曾使沙摩柯带了一支蛮兵随军前往益州巴西郡,结果蛮兵们从头至尾都没有出众表现。何以如此?无非离乡路远,人心不安罢了。   至于交州的郡县兵,从交趾到苍梧的路好不好走,水土气候变化是否很大,雷远并不清楚。不过,他们的旧主身亡才数日,哪里会有决心和韧劲为新主恶战呢?雷远看得清楚,那些逃亡的士卒当中,十有八九都是交州人。   那么,就可以把交州人排除在外了。只看这些失去首领的江东士卒和不断有人呼应同伴,重归护荆蛮校尉部下的荆蛮士卒,还能作战么?   雷远相信不会再有大规模的战斗了,但他又不能轻易纵放这些士卒。   原因很简单,当步骘和士燮先后身死,此刻在苍梧郡,甚至在整个交州仅存的地方强豪,就是苍梧太守吴巨。   但是,交州将要迎来新主人了。新的主人不希望吴巨篡夺自己的战果,在他对交州的计划中,也并没有吴巨的位置。   所以雷远决心坐在这里,凭借己方战胜之威,用坦然姿态面对这些士卒,用猛烈的手段压服可能的零星反抗。   他计算过时间。昨日荆州军船折返上游,协助关平等人渡过郁水,从南岸直插南海郡的治所番禺。两三千人渡河,用不了多少时间,待天亮以后,军船也该返回。有军船上数百名水军将士协助,收编降卒不是问题,就算有什么万一,也进退自如,足以应付。   而吴巨只需要继续龟缩在他的广信城里,坐视雷远整顿各方的兵力就好。   当然,这就代表了雷远和他的扈从要在数千名敌意尚存的将士环绕之中过一整夜。期间难免艰危,雷远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也不畏惧来几次小规模的厮杀。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张鲁的手段竟然神奇到这种地步。   老实说,这么多人同时跪拜叩首的情形,完全让他懵了。   雷远初见张鲁的时候,是张鲁的汉中政权被马超领着小股溃卒打到粉碎,然后又挟裹张鲁所部南下攻打巴西。那一次被张鲁煽动倒戈的,是他经营数十年聚拢的汉中五斗米道信徒,且是在雷远摆堂堂之阵,正面击退马超以后。   可这回……雷远简直怀疑,如果再给张鲁几天工夫,他自己就能把蛮夷全都洗脑成狂信徒,然后举兵与步骘大战了吧!   他究竟怎么做到的?这究竟怎么可能?怪不得此君所授之道能传后世……他真有些独到的东西!   眼下张鲁已经带着无数人拜倒,可没时间容雷远细细思忖。他只能快步向前,搀扶起张鲁,又替张鲁拍打去身上沾着的泥土:“师君请起……咳咳,如此大礼,雷远愧不敢当。”   张鲁顺势起身,再随手抹去额头上沾着的几根草叶子。   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用浑厚温暖的中音道:“续之将军,我非拜你,而是拜天道啊。”   “呃……何意?”   “天道巡行,自扶接也。是以危国之君,忠臣接之。汉室丧乱,遂生玄德公,受天道之任,行匡扶之事;天下兵危战凶,遂生续之将军这样的忠臣良将,受天道之任,躬行天威、天罚。将军今日的壮举,殆非人力,而系天道所命,故而当得我大礼参拜。”   雷远立时反应过来,把人的努力归于神灵或超自然,这是后世常见的话术了。若依从他这套话术,在场这许多人,究竟服膺的是雷远还是身为天师的张鲁,恐怕就很可疑。   他立刻便皱眉头:“张公祺,你这一套未免……”   张鲁向着雷远连连挤眉弄眼,请他不要着急,转回身面对无数跟随者,他提高嗓音大喊:“玄德公的胜利,雷将军的胜利,都是天道所命。此时谁敢与雷将军作对,必定获罪于天,天威不饶!”   话音刚落,无数信众跟着张鲁再度叩首。   这就是投降了,真够快的。   但雷远依然厌恶这种假借天意为自家背书的神棍举措,于是向后退了一步,以示不受此礼。   他沉声对张鲁道:“师君辛苦了。请去休息,接下去的事情,该由我们来做。” 第六百八十九章 回书   当年三十六方齐举,图谋天下大吉,那是自古以来宗教力量极盛之时,但已经过去数十年了。从此以后它再也没有复兴到这种程度的可能,雷远很清楚。   自从“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被摧毁,自从数十万、数百万试图创建太平的信众被屠杀、被奴役,无数尸骨被践踏成泥,在雷远所立足的这片土地上,宗教就彻底放弃了为黎民黔首伸张的策略,而转向与统治者合作,成为统治者的工具。   张鲁本人也做过地上神国的美梦,但自从马超所部和孙刘两家的大军在汉中激烈鏖战过后,他就清醒过来了。所以他才会遵循玄德公的意图,前往荆州另起炉灶。   而作为荆州重将的雷远,更完全不被张鲁的小手段所惑。   毕竟雷远有前世的见识在,张鲁在随军前往荆州时,沿途为雷远表演的隔空取物、衣袍生火、绢布显字、手入油锅之类,对古人来说神妙异常,但落在雷远眼中,几乎全都被当场揭破。这对张鲁来说,比马超的金戈铁马还要来得震撼。   所以张鲁在抵达荆州以后,极其卖力地奔走于荆蛮之中,一方面重新宣扬他的正一盟威之道,一方面竭力拉拢蛮部民众尊奉朝廷政令,以实现他对雷远的承诺。   因为雷远此后前往江淮作战,之前并没有特别关注张鲁的举措。但现在看来,荆蛮部落中的大巫祁氏,会因为张鲁的传道而站到护荆蛮校尉的对立面,这就证明了张鲁的作用。他引领这些荆蛮的法子,无非原来那些,可效果之显著,简直像真有神灵在背后指点。想来蛮夷实在无知单纯,只能任凭张鲁拿捏。   不过,宗教就只是宗教。无论此番行事对雷远有多大帮助,雷远都不会允许张鲁再插手接下去的事务。军队的事情,只要由武人来办就可以了,能够号令兵马的,只有将军,一点都不劳烦师君费心。   李贞跟着雷远许久,最能明白雷远的心意。   听得雷远请张鲁下去休息,他立即踏前一步,作了个邀请的手势。   张鲁微微一愣。   雷远随即道:“足下的功绩,我定会向主公如实禀报,另外,今后多半交州蛮部也需要师君辛苦引领……所以,今日且务必好好休息。”   “交州?”   “正是交州。”   张鲁听明白了。他的圆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甚至还带出了几分憧憬。   “如此最好!”他再度向雷远躬身施礼:“续之将军,既如此,我先告退。”   雷远向张鲁颔首致意。   既然出现了这样大规模的投降,接着的半个晚上,雷远等人有得好忙了。   “把篝火都点起来。”他吩咐道:“明天早上,我要全军恢复如常。我们就在这里接见吴子卿!”   士燮和步骘俱都失败,想来吴巨会做个聪明人。   随着秩序渐渐恢复,雷远坐在原地眺望,可见点点的火光和夜空的星光交相辉映。他忽然想起一事,连忙指一名扈从:“去请宗德艳来。”   宗预带了诸葛亮的书信前来,之前雷远忙于应对步骘,一时没有想好该怎么答复。此刻交州的局势底定大半,就在军中夤夜挥毫回信,不亦快哉?   宗预当夜便飞骑折返荆州。   作为使者,宗预为中枢往来奔走许多次了,经验非常丰富。更兼一行人配有良驹、轻舟,有得力的向导,沿途又能调动邮传中的驿马,将近两千里的长途,旬日之内便到。   他的目的地是公安。   诸葛亮就在公安城中。   荆州的治所在江陵城,过去两年间,荡寇将军、董督荆州的关羽驻扎此处,统领五万荆州军,向北拒止曹操,向东提防孙权。但相对而言,江陵距离北方襄阳、樊城太近了些,其战略地位主要体现在面对北方压力,屏蔽荆南四郡。   是以诸葛亮以军师将军的身份东下,选择的驻地是公安。公安是玄德公在荆州除江陵以外最重要的军事据点,由公安往南,陆路与作唐、益阳、临湘诸城呼应,恰可组成南北向的防线。这也是前年孙刘两家兵戎相见时,玄德公的军事布置。   诸葛亮既然来到公安,便意味着玄德公和左将军大司马府的文武臣僚即将进驻,意味着荆益两州的重心将回到公安,回到这个直面江东的军事要塞。这个举动本身,就是震慑江东的一部分。   当然,诸葛亮和鲁肃是足以代表孙刘两家的重臣,既然他二人当面敲定了对交州的解决方案,那就只要安心等待。所以荆州这边,原本紧张的气氛近来消褪了许多,一度水陆并进威逼江夏的关羽也撤军回到了江陵。   反倒是江东那边,有些过度紧张了。在确定诸葛亮驻在公安的次日,鲁肃便调动江东兵马,加强巴丘和陆口两地的防御。为此还减少了巡游湘水的军船。   马谡知道诸葛亮和鲁肃的约定,也知道玄德公和诸葛亮已经决心将庐江雷氏移镇交州。在马谡看来,江东水军一旦收缩,荆州对湘水水道的控制就立即恢复,这样庐江雷氏之兵南下途中,就少了许多障碍。从这个角度想,诸葛亮前来公安,实在是一着妙手。   但交州毕竟太远,孙刘双方纵有决定,发到交州,再等到后继局势变化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故而诸葛亮在这几日里,除了照常处置公务以外,还有余暇约见了几位荆州当地的大族首领、地方名士。   荆州士人素来欣赏诸葛亮的风度,难免在会谈时拐弯抹角地提到,关将军崖岸高峻,很不好打交道。诸葛亮对此并不回应,他一再表示,只叙旧谊,不提公务。但与他谈过之后,几乎每个人都满面春风而回,哪怕一些想法和意图被诸葛亮驳斥的人,似乎也不生气。   这时已到了二月中旬。早春时分,荆州渐暖,诸葛亮从荆州左将军府正堂一侧的厢房往外看,可以见到房舍后头水流淙淙,河边芦苇绿意盎然。有风吹过,把泥土气息和水草的香气带到室内,令人心旷神怡。   诸葛亮搁下笔,微微闭上酸涩的双眼,呼吸了一口清新空气。随即他便听见急促的马蹄声越过府邸内外的重重门禁。   具备这样权限的,就只有宗预一人。   诸葛亮睁开眼,拿着白羽扇站起来。   “军师,宗德艳来了!”马谡猛地推开门,大声嚷道。   话音未落,诸葛亮已经走了出去。   宗预已等在外堂,他向诸葛亮匆匆见礼,随即将怀中书信递过来:“军师,这是雷续之的回书。”   诸葛亮还没打开书信,先看宗预的神情,却见这位堪称见多识广的年轻书佐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简直有些恍惚。 第六百九十章 贵手   宗德艳何以这副模样?   从苍梧到公安,一千七百多里水陆路程,就算在那边受了惊吓,到这里他也该冷静淡然了。何况宗预是左将军深得信任的记室书佐,当得上见多识广。什么事能让他如此?   难道江东竟还有什么翻天的手段,竟使交州局势再生变数?   诸葛亮心中一沉。   他在建安十二年受玄德公的邀请,离开隆中草庐,成为玄德公的股肱之臣,至今也不过六年。六年里,自玄德公以下,人人都服膺诸葛亮英才挺出,称他心思缜密,算无遗策,能在最复杂的局面中驾驭方向,是玄德公不可或缺的“水”。似乎每个人都觉得,在他面前没有什么难题可言。   但诸葛亮很清楚,面对纷繁芜杂的军国大事,须得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一丁点都不能放松。他当然有轻松自在的场合,有从容出尘的闲适时候,但很多时候,那是做给外人看的。   便如此刻,他的脑海中瞬间冒出五六种突发情形,随即又粗略拟了四五个对策,但态度却依旧安闲,并不受宗预的古怪表情影响。   他接过宗预奉上的书信,一目十行看完,只是,下意识地把白羽扇扬起来,又放下。   片刻之后,诸葛亮合上书信,郑重问道:“德艳,交州那边,果如续之在信中所说,他已经击破、收编了步子山所部,并且……杀了步子山?”   “什么?”宗预尚未答话,一旁的马谡发出惊呼。   马谡少年高才,很得诸葛亮的喜爱,这些日子参予机密,知道玄德公对交州的大致谋划。   玄德公的大敌始终是曹操,荆益两州的力量将会长期投放在北面。而交州僻处南疆,过于偏远了。短时间内中枢无力关注此地,但却希望此地能为中原战事提供财赋、兵员,不能坐视此地落入江东之手。故而,雷续之便成为坐镇交州的最佳人选。   雷续之是赵子龙的女婿,近年来几番出生入死,为玄德公立下赫赫功勋,他的人品和忠诚都毫无问题。而庐江雷氏作为玄德公治下首屈一指的强大豪族,实力也足以覆压包括士燮家族在内的所有交州地方势力。   更重要的是,交州不是玄德公的核心利益所在,玄德公需要有人在交州与江东争夺,但这个人的身份,最好能让玄德公有周旋进退的余地,不至于动辄引起孙刘两家之间正面冲突。   这样看来,雷续之就更加合适了。昔日雷续之举数万之众从江淮来投,其户口数和兵力,都超过玄德公直辖的十分之一。当日玄德公便格外予以优容,在某种程度上,雷远类似于玄德公的盟友,而非纯粹的下属。   而雷氏宗族本身,又和江东有不少纠葛。许多事情一旦提起来,两方随时都会撕破脸面。当庐江雷氏大举进入交州,他们和江东纵有冲突,玄德公也多的是推脱敷衍的余地。   按照中枢的意图,既然雷远已经去往交州,中枢就不妨给他撑腰,允许他在交州大展拳脚。雷远在交州与江东对抗时,势必不断抽调庐江雷氏在宜都的力量,中枢只消顺水推舟,整个宗族的力量迁徙便不显得突兀。   也正因为此,诸葛亮才会给鲁肃设下这么一个小小的圈套。   皆因江东人需要交州,是为了充实吴侯本部和亲信淮泗部下的实力,藉以压制越来越难压制的江东本地世族。谋取交州,对吴侯来说是一桩生意,既要谋取利益,又不能消耗太多的成本。他们的投入是有限的。   而庐江雷氏只要愿意去往交州,这个豪武宗族全力动员之后,必将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以过去数年里的事实看来,诸葛亮完全不认为吴侯往交州投放的数千人会是庐江雷氏的对手。   可是,包括诸葛亮本人在内,任谁都没法想到,交州的局面就已经底定了?   马谡在文书往来方面协助诸葛亮,得以阅读各方传回的军情急报。他立即问道:“不是说,续之和关坦之两军合计才三千人么?步骘联合士燮所部的交州郡县兵,怕没有一万多人!他们这就败了?”   诸葛亮瞥了马谡一眼。   马谡是出色的人才,较他的兄长马良更为敏锐,但人才难免急于展露锋芒。便如马谡,他虽然担任军师将军的僚属,却日常关注着雷远、关平、刘封乃至向宠等人的仕途。或许马谡的内心藏着太强盛的竞争心,他太想证明自己比同辈的年轻人更优秀。   此刻马谡的言语,不像是关心同僚的战绩,倒像是站在步骘的角度上说话了。   于是诸葛亮抬起羽扇,向马谡摇了摇。   马谡立刻知道自己失言,惭愧地后退半步。   “德艳?”诸葛亮再度询问宗预。   交州的战事发展,雷远在书信中已讲述过了。可诸葛亮觉得,不听宗预亲口说一说,总像是不现实。   宗预躬身禀道:“江东在交州的力量分为两股,一股由吕岱等人统领,约有数千人,自豫章入交州,往南海郡去。雷续之已经让关平带着兵马主力前去迎敌……”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另一股是步骘所领的武射吏和荆州蛮兵数千人。当雷续之挥军南下的时候,他们畏惧雷续之的力量,转而向士燮下手,袭杀士燮,又紧急吞并士燮所部,聚兵万人在广信城下,试图与雷续之谈判。”   “然后呢?”   “当时荆州军的主力已往南海,雷续之遂与步骘虚与委蛇两日。第三日夜间,他带着八十名部下,前往步骘营中谈判,然后……然后就在中军帐里杀了步骘,随即四处冲杀,鏖战一夜,击溃了步骘全军。”   “八十人?击溃了步骘全军?”   “是。我离开广信的时候,雷续之已经收编步骘所部数千人,将要约请苍梧太守吴巨会面。雷续之对我说,吴巨是主公的老友,不如去益州陪着主公,以后不必在交州辛苦维持了。”   诸葛亮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注意到,退在一旁的马谡提起袖子擦了擦汗,而宗预依然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诸葛亮沉默片刻,哈哈一笑,笑声中既有惊讶,又有感慨,还带着几分赞赏。   笑过之后,他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还得劳烦德艳你再去一次交州。”   “军师是有话让我带给续之么?”   “步子山的身份非同寻常,周郎去后,他和鲁子敬、吕定公三人,俨然并为淮泗人物中的杰出俊彦。他就这么死了,吴侯必不善罢甘休。”   顿了顿,诸葛亮继续道:“此事我会处理,德艳可以告诉续之,这是他的功绩,不必担心其它。然而,如果吕定公再有什么意外,事情就闹得太大了,只怕孙刘联盟都要因此动摇。咳咳,我立即手书一信,你带给续之,请他稍抬贵手吧!” 第六百九十一章 什一   大汉的疆域如此广阔,便是相邻的荆、交两州,治所之间往来一趟就得三千五百里地。诸葛亮说劳烦宗预,说得诚心诚意,皆因这种长途奔走往来,着实辛苦之极。   看宗预行走和落座的姿态,腿有些外撇。显然是大腿内侧被马鞍磨破了。然而没奈何,情况如此紧急,又如此重要,非得宗预再走一趟不可。   去得晚了,只怕吕岱的性命也要不保。   诸葛亮在成都的时候,曾经接待过领兵前往汉中支援的吕岱。在他看来,吕岱是个极具才器而通达治体之人,日后必为江东柱石,绝不仅限于领兵数千的将校。   可诸葛亮从没想过,自己居然会有心急火燎写信,只求保住吕岱性命的时刻。他一边落笔,一边思忖该怎么措辞,结果一不注意,墨汁滴在了绢帛上。愣了愣,他决定另起一封,以示郑重。   吹干墨渍的时候,诸葛亮忽然又想到,若鲁子敬知道我此番惶恐,会不会有些特殊的触动呢?又或者,子敬一直隐藏着的,那些关于江东帝业的想法,会不会有所动摇?   这种想法令诸葛亮有些羞愧,好像自己看轻了鲁子敬的决心,却又隐约有些快意。   在诸葛亮急急书信的时候,关平、马岱、丁奉、马玉等将已经在番禺城周边,和吕岱兜了好几天圈子。   这座城池始建于秦时,因今入城东南偏,有水坑陵,城倚其上,当地人名之为番山,而县城则以番禺为名,谓番山之禺也。   汉时此地成为南海郡的治所。太史公曰:苍梧以南至儋耳者,与江南大同俗,而杨越多焉。番禺亦其一都会也,珠玑、犀、玳瑁、果、布之凑。可见此城商业繁茂,为海外奇珍汇集之地,至少在太史公时,便已得享都会之名。   按照雷远的本意,关平等人顺着郁水东下,直取番禺,一战便可破敌。但实际情况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简单。   汉家朝廷对交州的掌控,始终以郡县城池为据点,治理汉家百姓。城池以外的无数蛮部,只羁縻而已。近数十年来,交州经历过几次大规模的蛮夷叛乱,汉家势力愈发收缩,以至于从广信到番禺的五百里水路上,竟遍布着不知死活的蛮部和水寇山贼。   关平所部行至高要峡一带,沿途已经打了十几仗,虽说都是一些规模很小的遭遇战,毕竟拖慢了进军的速度。又因为郁水的水文情况非常复杂,沿岸更多有险峻山地,等到关平赶到番禺城周边,已经是离开猛陵的十日以后。   这让关平等将十分沮丧。   雷远此前特意吩咐,一旦知道江东人的后手在哪里,就要立刻将之斩断。为此,雷远以此番南下的主将之尊,领数十人在广信城下迷惑步骘所部,冒着绝大危险为关平等人创造战机。   结果他们居然失期!   如果因为己方行军缓慢,而使江东得逞,关平承担不起这个责任!就算到时候他人碍于关羽的颜面,不追究此事,关平自己也不能接受!   好在雷远在广信、在猛陵一带的布置终究发挥了作用。吕岱所部江东兵马认为荆州军俱在苍梧,所以进入南海郡之后,好整以暇地攻城掠地,动作并没快捷到争分夺秒的程度。   当关平率军抵达番禺境内,吕岱所部尚未攻下城池。他们为免侧翼受袭,不得不收兵回来,与关平对峙。   番禺城的周边有山川绵邈,环拱千里;但城池近处,都是密集的水网地带,郁水、湊水、湟水在这片低洼平原上分出无数支流,彼此贯通联络,形成密如迷宫般的河道。   这些河道的水文情况极端复杂,又有参天莽林参差其间,不熟悉环境的外来人很容易在这片区域迷路。关平此来,虽有船队同行,却毫无把握能在其中自由往来。   兼之天气渐热,水泽洼地中蚊蚋纷飞、瘴气滋生,自秦时南下交州作战的军队,常被这温暑气候中隐藏的杀机所困,以致到了死亡者十有四五的地步。   所以两方彼此进退纠缠数日,便如心有灵犀一般地渐渐远离番禺城,转到了西北面地势较高的丘陵地带。在此过程中,吕岱颇显老练圆熟的用兵手段,关平等人也始终没能抓住机会,将之击败。   直到这一日里,有一名信使从苍梧方向风尘仆仆而至,携来广信战报。   关平验看封印无误,拆开军报看完,脸上猛然生出吃惊的神色。   “怎么了?”马岱问道。   关平将军报转手给他,稳住语气说:“续之将军已经将步骘所部歼灭了。”   马岱脸色一变,扫视过军报,又去看送信的使者。   这使者便是雷远的扈从之一,马岱认得。   扈从注意到马岱询问的眼神,昂然道:“各位将军、校尉,我家将军领勇士八十人,斩杀步骘,俘虏孙桓,击溃江东兵马一万两千,收降数千,已经进了广信城。所以,我家将军特意写信问诸位,不知江东的后手情况如何?可曾斩下来了?”   马岱听得这番话,只觉胸闷、气短、肝疼。他正想说什么,手中军报被丁奉劈手夺了过去。   下个瞬间,丁奉瞪着双眼,挥动军报大喊:“要我们何用!主将如此英勇,偏偏在座的各位,都是废物吗?”   若在场的只有雷远所部倒还罢了,毕竟还有关平、马玉等江陵将校在。江陵之军是关羽的直属精锐,是玄德公数十年来倚若长城的骨干部队,军中上下人等不知经历过多少险恶……怎能容他这么说话?   庐江雷氏所部所属果然是骄兵悍将无数,除了他们自家的宗主,谁也不放在眼里。丁奉这话,等于在打所有人的脸,打得啪啪作响!甚至也隔空打了关羽的脸!   见关平脸色微微一沉,马玉连忙出来圆场:“兵法云,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这吕定公也是江东名将,用兵殊少破绽,我们……”   结果,他这番话恰似火上浇油。   关平奋然起身喝道:“取我的长槊来!”   帐中将校莫不失色,而扈从亲兵慌忙捧来长槊。   关平手持长槊站在中军帐前,厉声道:“诸位,我持此槊,随父征战二十载,足迹遍踏幽、冀、青、徐、兖、豫、荆、交八州,冲锋陷阵不下百数十回!我的勇武,虽不及家父什一,却也以此槊斩将杀敌不下数百人!今日,丁校尉说,在座各位都是废物……我关坦之是不认的!”   丁奉嘿嘿笑了几声,并不回答。   “至于马校尉……”关平睨视马玉一眼,继续道:“你说什么,吕岱乃江东名将?此人奉吴侯之命,前往汉中助战,结果半年时间里未临前敌、未胜一战!他算个屁的名将!”   马玉连连点头:“是!是是是!”   吕岱能被吴侯挑出来援助益州,自然不是无能之辈。他在汉中运粮半载,没能亲临前敌作战,得怪玄德公不给他机会,与吕岱本人何干?想归这么想着,但马玉是关羽的部曲,关平是他的少主。既然关平怒气腾腾的说话,马玉只能一迭连声赞同。   说过了丁奉,又说过了马玉,关平提起长槊,一指马岱:“马伯瞻!”   马岱挺直腰杆坐正,沉声道:“我在。”   马超身为西凉豪帅,素来被认为是天下屈指可数的猛将之一,声名不在关羽之下。虽然此前在巴西郡与雷远交战不利,但雷远本人多次承认,马超勇猛绝伦,自家赢得侥幸。   马岱是马超的族弟,关平是关羽的长子,这两人的身份,隐约有些相似的地方。雷远不把马岱当作寻常下属看,关平在过去几日里,对马岱也很客气。   可这会儿关平直接以长槊指着马岱,让帐中所有人都惊骇起来。   “我不愿再等了,今日就与吕岱决战!”关平厉声道:“若以伯瞻为先锋,摧破敌阵的把握有几成?”   马岱笑了笑:“若我兄马孟起在此,视之如土鸡瓦犬尔。我的勇武不及兄长什一,故而,至多只有五成把握。” 第六百九十二章 虚实   此前马超在凉州横行的时候,以庞德、马岱为羽翼。庞德勇猛坚韧,马岱处事冷静,两人都堪为良将。只可惜以马超的狂躁性子,并不常听从自家从弟的规劝罢了。   马岱投入雷远麾下以后,几度沙场破敌,从没有吃过什么亏。雷远麾下各部的将士都经过折损再充实重整,而马岱所部始终保持着稳定的人员,很显然,这位凉州骑将看似凶悍,其实对敌我实力的判断,对进退时机的掌握都很有一套。   “竟只有五成?”关平听了马岱的话,不怒反笑。   “吕岱谨慎老练,虽乏战胜攻取的锐气,却很耐战。”马岱起身出外,站在关平身侧,向前方指点:“关将军你看。”   从关平所在的中军位置向西北眺望,右边数里有一条河,河道后面有近期泛滥出的湖泽,乍一看仿佛与阴沉天色相连,呈现大片的铁灰色;左边十里有山,山势不算险峻,但高度不低。   山水之间,便是两军所处的开阔地带。稀疏分布着一些林地、一些灌木,偶尔有些丘陵,还有几处破败村社,村社里的房屋大都废弃坍塌了。   此地距离番禺三十余里,从昨日起,两军就在这里对峙。荆州军面向东北,吴军面向西南,双方偶有进退,大体保持着四五里的间隔,有时候互相派遣小股部队试探、骚扰,以寻找对方的弱点。   这时候丁奉、马玉和其余将校陆续出来,听两人对话。   “江东人的派兵布阵,依托地形,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他们放在前头的都是山越兵卒,而精锐都在后方。后方的三个方阵,彼此又有呼应,进退皆无失据之虞。若只有我部精骑先行,攻破其前阵不难,但陷阵之后,必定会遭左中右三面的方阵一齐围攻。到那时,只怕要麻烦关将军领兵接应,反生狼狈。”   “说得有理!”关平有些惊讶地看了马岱一眼,随即道:“那就两路突击,同时打碎他们的左右两阵,再同时横冲中间这个方阵!怎么样?两路破敌,伯瞻以为有几成把握?”   马岱想了想道:“六成。”   丁奉和马玉一起抢前,都道:“关将军,我愿与马校尉同为前部!”   关平哈哈一笑,挥动长槊:“不用你们!我亲领本部精兵,与伯瞻并肩陷阵!”   马岱微微躬身,沉声道:“这样的话,便有七成把握了。”   “好!有七成把握,足够了!”关平大声道:“我率本部,从右侧突阵;伯瞻引骑队自左侧突阵!待到敌军阵脚挫动,丁奉、马玉,你们率部从中路继之而进!”   他将长槊用力顿地,槊尾沉重的铁鐏砸得土石“咚咚”作响:“就在今日,一战破敌!”   雷续之只靠八十人拿下了江东万众,己方领有两千多人的荆州精锐,若还犹豫不敢决战,那简直不要做人了。   当下众将校齐声道:“就在今日,一战破敌!”   此时忽有闷雷从头顶的天空中滚过,将士们不禁抬头看看。就在说话间的短短片刻,阴云层变得更厚了,压得也更低了,好像就在众人的头顶盘亘不去,伸手就可触及。   丁奉道:“快下雨了!”   关平挥了挥手:“雨战破敌,也是一样!”   众将纷纷各归本部,须臾后,随着中军处鼓声隆隆,各面旗帜飒飒招展。荆州军全军杀气腾腾地向前,直往江东军阵压去。   当关平等人讨论出战的时候,吕岱也召了部将商议局势。   “我们此番谋划的关键,乃是以有心算无心,以有备攻无备。所以才能瞒过多方耳目,调动大军一举进入交州。按照之前的计划,步子山在苍梧吸引各方注意力,我们由南海至合浦一路攻掠,最后收兵北向前往苍梧,为步子山加上一颗沉重筹码,一举底定局面。可是……”   与初入交州时相比,吕岱已不复那意气风发的样子。他的两眼带着血丝,颧骨也高突起来,这既是过去数日与荆州军周旋的疲惫所致,更因为他连续数日都在思忖交州局势,直到今日,有个疑惑再也按捺不住。   他环视众将,沉声道:“可是我们刚到交州,就迎面撞上了荆州军!这代表什么?”   “无非步子山在苍梧行事不利,并未能吸引荆州军的注意力。”全琮叹了口气。   “问题是,不利到什么程度?”吕岱追问。   全琮一愣:“将军的意思是?”   “子璜,我们从五天前起,就再没得到步子山那边传来的音讯了!就算荆州军截断了高要峡水道,难道就没别的路走?”吕岱低声道:“有没有可能,眼前这些荆州军,是在吸引我们的注意力;而他们实则正以全力对付步子山?”   “将军,难道你是说……这不可能!步子山那边,足足有一万多人!而荆州军主力之前忙着应付荆蛮叛乱,遣来交州的兵马总共不过三千!”   “万一呢?万一荆州人有什么……”   “哪会有什么万一?”全琮强笑道:“将军,番禺、广信两地,距离五百余里,道路又多险阻,信使迷途并不罕见。或许明日就有军报传来呢?”   吕岱沉思不语。   全琮看看吕岱的神色,说道:“将军,我忽然有个想法。”   “你讲。”   “如果将军的猜测是真,那荆州军的主力必定已往苍梧。那么,最近几日和我们纠缠对峙的这支兵,或许是在虚张声势?”   吕岱一拍案几,吐了口浊气:“子璜,你继续说!”   “我以为,我们不妨主动挑战荆州军,试试他们的份量。若他们重兵在此,那步子山那边就当无大碍,将军与我,就安心与他们继续周旋;若他们虚张声势,实无强兵,我们乘机一股破之,再趁勇南下,照此前的计划攻取南海、合浦诸军。到时再包抄苍梧,使荆州军成为瓮中之鳖。”   吕岱重重点头:“子璜的主意甚好!”   他问副将尹异、小校松昌等人:“你以为如何?”   尹异皱眉。他跟随吕岱前往益州,亲眼目睹过荆益诸军的作战,还曾经在峡江间见过雷远,对这位统领荆州军南下的将领有些了解。所以,尽管全琮的推算并无破绽,从常理分析,也应该是如此。但不知怎地,尹异就是觉得心里没底。   他想了又想,一时默然。   反倒是松昌很干脆地道:“那就狠狠打一场!”   松昌话音未落,前方传来急促的鼓声示警。吕岱等人急起身去看,远远便见到荆州军如潮而来。   在阴沉的天穹下,两面将旗分处左右,当先招展在欢呼如沸的千军之前,招展在卷动林木,愈来愈强烈的呼啸大风之中。吕岱看得清楚,两面旗帜,一面上写“扶风马岱”四字,还有一面,赫然竟是关平的偏将军将旗!   两面将旗,分由左右两路疾驰,距离越来越近,来势越来越猛!   吕岱拔剑在手,厉声叱道:“诸将归队!预备接敌!” 第六百九十三章 出击   关平、马岱二将,各引本部作为前锋。   关平从右侧突击,而马岱取左侧。   战场右侧即南面有水,左侧即北面有山,地势大致北高南低。所以关平领兵出击之后不久,就注意到马岱的骑队并非直线指向敌阵,而是先散开队列,声势骇人地往东北方向的高坡绕了个极大的弧形。   这是凉州骑兵常用的战术。通过骑兵在外围的快速移动、威吓,诱使敌方某部旋转阵型正对的方向。而这一部的旋转,势必会动摇整座阵营的稳定,并可能使某部过于前出或后退,在阵型与阵型间出现缝隙。   当敌阵出现破绽的时候,马岱所部正好奔驰在平原的高处,他们随即就能居高临下纵骑突击,藉着地形,将骑兵的速度和冲击力发挥到极致。   这样的套路,关平曾听说过。但听过与见过,大不相同。此刻亲眼目睹马岱轻松自如的指挥姿态,他便知道,或许这便是长于马背之将的天生优势,数百骑鸟集云散,果然兵形似水。这马岱马伯瞻,不愧为凉州勇将。   关平非妒贤嫉能之人,他看了两眼,当即赞道:“好!”   这一声赞,却使得身边簇拥的部属们不满。   已经有了雷续之在广信城外八十破一万,如今雷续之的部下又在番禺耀武扬威?关平叫得这一声好,简直就如刀剑划在将士们的身上,让他们怒发如狂,让他们恨不得将眼前的敌人撕成碎片,以显示他们不愧为荡寇将军关羽的部曲,始终都是玄德公帐下一等一的英勇善战之军!   就这一瞬间,关平身边数百人气势澎湃,震撼得天地惨淡。   凉风吹来,旌旗猎猎,杀气直冲云霄。   “稳住!跟紧了!”关平沉声喝道。他想,军心可用。   关平所部渐渐迫近江东军阵,最前排的将士举起木盾,后排将士摇动枪矛等长兵器,开始挥打愈来愈密集的箭雨。   吕岱身在中军的简易望楼,看看左右两翼情形。   荆州军的战术并不难猜,无非是以勇将前驱,同时向左右两翼施加压力。己方中军如救援左翼,则荆州军的后继兵力从右翼杀入,己方中军救援右翼,敌军后继则往左。   但这个战术的前提是,他们要能击破己方左右两翼!   如果己方两翼军阵能够抵住或者逼退敌方的先锋,这种战术就成了平均分配兵力而两头不能得逞的失败案例。己方凭着兵力优势,反而能将他们裹入阵中,慢慢销磨!   吕岱对自己的部下有信心。   能顶住!   毕竟眼前的荆州军合计不过两千出头,而己方所部足有六千,兵力优势在我!   毕竟吕岱自问用兵绝无疏漏。即便适才众将会聚的时候,各部军阵也严整依然,丝毫都没有破绽。在这方面,吕岱自信不逊色于任何当世名将。   哪怕他见识过曹刘两军在汉中的恶战,也不影响他的自信。他有时候甚至觉得,吴侯身边那些所谓精锐,毕竟上战场的机会太少,颇有华而不实之嫌。真正能打仗的,还得数自家部下这些有经验的军人。两军堂堂对阵,己方断不会输!   两军纠缠数日,彼此都把对方的底细打探清楚了。   吕岱知道,此刻当先突阵的,一个是关羽的长子,领兵主将;一个是马超的从弟,西凉突骑的首领。这两人率军冲在最前,显示出敌方强烈的求胜欲望,但也必定导致敌方后继无力。   也就是说,只要稳住阵脚,顶住最初的一波猛攻,胜利的天平就会慢慢倾向江东!   他又想到全琮的分析。既然荆州军的主力在番禺,那广信那边,必定无事。吕岱与步骘是故交好友,深知步骘的才能,他坚信步骘一定能够抓住这个机会掌控广信,进而掌控苍梧。   到那时,整个交州就在吴侯掌中,鲁子敬与我在峡江间的规划,也就实现了!   吕岱紧紧握着剑,大声道:“传我的话!”   十余名传令兵在望楼下躬身听令。   “告诉左翼全琮、右翼尹异,中军不动,两翼务必坚守,半步不许后撤!校尉以下敢违令者,全琮、尹异斩之,校尉违令者,我亲自斩之!”   传令兵各自向两翼奔去传令。   江东军的布阵,正如之前马岱所说,是把精锐放在后方,形成左中右三个方阵,而将山越兵卒铺排在前阵。之所以没有特意遣人向山越兵卒传令,皆因江东诸将都把山越士卒当作消耗品,并不指望他们能够坚守、死守。   敌不过了,他们自然后退,后退以后对付他们的,自有督战队、军法队。在退后、重整、再向前的过程中,也正好可以进一步打散山越人原有的建制,使他们更加驯服可用。   顿了顿,吕岱又道:“让松昌带着甲士们做好准备,一旦中军鼓声急起,立即出发救援!”   松昌是吕岱的亲信,带着吕岱直属的一支精锐甲士,其中不仅有汉人,也有从山越中精选出的勇猛之人。吕岱提前让这支机动兵力做好准备,以防左右两翼万一不敌。   松昌立即领兵到中军最前,全神准备,以随时行动。   全琮所在的方针,便是吕岱的左翼,靠近南面水泽,正对着愈来愈近的关平军旗。   为什么荆州军竟然主动出击?全琮没想明白。他强烈地感觉到,这其中必定有什么缘故,但既然战事将临,他也顾不得再细想了。   十数名胆大的斥候这时候仍然前出在阵外,轮流奔回来汇报敌军距离、动向。而全琮连续不断地传令,督促部下作出对应的准备。   “报!敌将关平所部,约五百余。前方骑队百余人,左右步卒各两百人随行掩护!”   “刀盾手持拒马向前,弓弩手准备。”   “报!关平所部继续前进,距我方五百步!”   “弓弩手校射。刀盾手尽快支盾。”   负责带领弓弩手的四名都伯各自取弓箭向前方射击,标识箭矢最大射程。而刀盾手将盾牌尖锐的底角冲着地面,用刀背敲击,直到把整个底角扎进地面,使盾牌立足稳固。   “报!关平所部距我方三百步!”   “枪矛手向前,架枪!”   盾牌一旦立稳,枪矛手继之而上,他们所持的枪矛短的有一丈,长的将近两丈。听到架枪的命令,他们散开队列,站到每一名刀盾手的后头,把枪矛搁在盾牌上方的凹陷处,向外平举。   “报!关平所部距我方两百步!”   “斥候撤回!弓弩手射击一轮!轻兵掩上!”   这时候已经无需斥候了,全琮自己就能看清敌军动向。他在号令弓弩手射击的同时,又令身边小校吹动号角。于是,排列在大阵前方的“轻兵”也就是山越士卒们,开始冲锋。 第六百九十四章 杀透   马岱昔日跟随马超,纵横凉陇,才略虽不如其兄,却也堪称凉州骁将,颇具凶名。相比而言,关平倒是低调许多,事实上,在玄德公政权以外,很少有人注意到关平这个名字。   这也是没可奈何。马超控制的羌氐叛军,极盛时横行于陇西到葱岭的数千里土地,号称囊括了小月氏、葱茈羌、白马羌、黄牛羌等羌胡一百余种、四十万落,集兵二十万。因此,马岱也曾多次带领相当规模的部队攻杀劫掠。   而关平所处的环境可就大不相同了。玄德公自离涿郡,数十年颠沛流离,始终都不曾具备强大兵力,而作为玄德公下属的关羽,至多时所部不过万人。关羽本人固然凭借绝伦之勇赢得了名将声誉,但他的部曲、亲将,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些寻常的小卒小将罢了。   而关平更长期被掩藏在父亲的声威之下。他再怎么出众,也始终只是父亲的儿子,是关羽的名将光芒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早年前倒也罢了,三年前的这时候,关平曾经带了刘封、霍峻、马谡、向宠、习珍等人,去探望初到荆州的雷远,邀请雷远出行射猎。那时关平至少还是这些年轻人当之无愧的首领。   可近数年来,玄德公的力量迅速膨胀,诸多年轻武将在这过程中都得到了重用,地位迅速窜升。刘封已经能在上庸独当一面,霍峻当上了梓潼太守,马谡、向宠、习珍也都陆续站在相当的地位。更不消说那些后来投靠之人,许多人的年纪比关平更小些,才能也未必出众,却动辄将军、太守了。   而关平依然只是关羽的副将。   荆州军体系中的将校见到他,只将他当作关羽的代言人;荆州军以外,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关平这个名字。   这种情形使关平有些急躁,甚至偶尔会有些抱怨。但他掩饰的很好,在所有人眼里,他依然如过去那般,从不贪功,从不失误;是父亲的好儿子,是行事谨慎细致的天然副手。   这情形维持到江陵大战。那一日在江陵城下,关平本有机会突袭曹彰所领的虎豹骑,却在估量双方实力对比之后,主动放弃,给了曹彰逃走的机会。   如今曹彰身为骁骑将军,地位在曹氏宗族武人中屈指可数。似乎被曹操用来统领中外精兵,坐镇许都。关平常常会想,如果当时自己不考虑那么多,直接向前与之厮杀,会怎么样?难道曹彰还真的能在大局颓败之下力挽狂澜?   不可能的。   想到这里,关平常常整夜难以安眠。   当时只要敢于搏战,十有八九就能斩俘曹彰,建立震动天下的威名!可惜,可恨,我竟主动放弃了!   同伴们都在建功立业,而自己却殊少拿得出手的东西,这怪不了同伴,只能怪自己。此番荆州军南下,雷远与关平共同领兵,可关平已经实实在在地成了副将,关羽甚至还专门吩咐说:“军事上的事情,以续之为主。”   面对自己的父亲,关平没有丝毫对抗的能力,只能恭敬奉命。可到了零陵以后,他痛责郝普,未免没有发泄情绪的意思。   雷续之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并没有全程将兵马扣在身旁,而给了关平单独领兵的机会。关平领这份人情,他想过要在自家军报中提一句,续之牵制步骘的注意力,也有功勋。可结果呢?雷续之竟能做到那种程度!   这次以后,雷续之的地位必定又要提升。再过三年五载,我关平站在他身前,何以自处?   这时候,如果让眼前这支江东兵马全身而退,我关坦之还有何面目自称将门子弟?还有何面目做个持刀剑、挟弓矢的武人?   想到这时,关平所部百骑,已经冲过了吴军箭矢覆盖区域。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黑压压一片的山越士卒。   他们挥舞着五花八门的武器,披散着头发,狂呼乱喊着猛冲过来。一路奔跑的速度非常快,却根本没有队列可言。   关平知道,这些人看似蛮夷,其实很多都是被历年来暴政逼迫逃亡深山的汉人。为了活命,他们放弃了自己的汉家身份,放弃了故乡,放弃了一切,结果呢?却仍然无法避免悲惨死亡的结局。   这些山越人在江东将领的眼里,就只是用来垫刀头的肉盾罢了。   虽然值得怜悯,但在战场上,他们是关平杀戮的对象。   关平暴喝一声,挺槊前刺。这一下汇集了战马冲锋的速度,力量大到不可思议,长达一丈六尺的精良大槊笔直地贯入一名山越士卒胸前,槊尖穿出后背,再扎进地面。   他右手虚挽着槊杆,来不及抽出,而战马继续向前丈许,撞翻了两三个当面的山越人。他借着马力反手拔出长槊,用力横向挥舞,长达两尺的锐利槊尖从好几名敌兵身前划过,顿时有血雾此起彼伏地暴绽而出。   关平这会儿带着的骑兵整一百人,大部分是他自己的亲信部下,还有数十人是关羽陆续调拨给他的精悍部曲。这些人紧跟在关平身后,既不斩取首级,也不顾敌人动向,就只护卫着关平的背后和两侧。   须臾间,关平便深入山越的队列。阴沉的云层下,两边厮杀呼喝,鲜血乱溅。   与此同时,有个专门挑出来,眼力很好的部属在他身边不断禀报:   “马岱从正北面攻入吴军右阵!”   “吴军旗帜扰乱,有个军官模样的退出阵外,被军法队斩了!”   “马岱从西面脱出,不不,他们自北而西,杀透了吴军右阵!其部下数百骑汹涌,旗帜犹自高擎,队列未散!”   “马岱绕过西面湿地,再往北行,吴军以箭雨阻之!”   “马岱再度突阵!”   关平连连点头,又连连摇头,对这名部属道:“这小子有五百骑!我若有五百铁骑……”   话说到一半,他右手手腕一阵剧痛。原来对面山越人的阵中,藏了一名手持铁斧、身披甲胄的勇士。这勇士忽然杀出,双手持斧猛劈,关平稍微疏忽,掌中长槊竟然被崩飞脱手。   “小心!”周围数名部属一齐大叫。   关平左手拔刀,用力前刺。这把缳首刀是特别加长的,而刺杀的动作对关平来说更犹如本能,快如闪电一般。敌方勇士的铁斧尚在高举,缳首刀的刀刃已噗的一声透过他肩胛底部的甲叶薄弱处,一直扎进脖颈下方。   鲜血顺着伤口如柱喷出,溅到关平的脸上,使他两眼血红,一时看不清方向。他一边抹眼,一边大声道:“继续冲!继续冲!” 第六百九十五章 雨击   距离关平、马岱两人鏖战之处里许开外,丁奉和马玉催动步卒大队,徐徐前压。   此时在重重阴云之下,孙刘两军交错,如龟蛇纠缠,杀声震天动地。关平和马岱都已经抢占主动,但吴军左右两阵仍在坚持,至少目前还远没到溃散的程度。而吴军中央方针的鼓声、角声、助战的呐喊声依旧沉稳,显然吴军的指挥者也保持着镇定。   丁奉觉得,没到步卒大队跟进冲击的时候。   他向身侧的马玉走近几步,想要说说自己的观点;马玉远眺敌阵,好像全没注意到丁奉。   丁奉尴尬地咳了几声。   他知道,这是因为自己适才指称在场诸将为“废物”,大大地得罪了关将军的部属们。   近数十年来,安丰丁氏出过县中吏员或亭长之类,丁奉自家有部曲,有亲族和依附的奴婢,并非那种纯靠厮杀起于行伍的粗鲁武人;丁奉本人也有分寸,原不至于胡言乱语。   只不过,丁奉娶了庐江雷氏的族女,平时被雷远当作妹夫看,他的叔父丁立又是最早为雷远战死的重要部属,所以雷远素日里对他最是宽容,导致他近来有点恃宠而骄,嘴上少了把门的。   眼下马玉如此姿态,丁奉倒有些忐忑,担心这言语使得关平的部曲长久不满,进而传到荆州那位关将军耳朵里。   当下他咳了又咳,强找了个话题赞道:“关将军冲杀至此刻,当面之敌无不摧折,竟无一合之将……果然将门出将,真是了得!真是勇猛非凡!”   马玉瞥了丁奉一眼,心道,一军主将被你惹得火起,杀到阵前逞匹夫之勇,你丁承渊的口才才是了得。   心里这么想着,毕竟丁奉明摆着服了软,自家嘴上不好相骂。于是马玉道:“我自兴平年间从军,跟着荡寇将军所历战事甚多,就算众寡悬殊的局面中,荡寇将军和我家少将军提兵冲锋,也是势如破竹。故而,一直觉得天下猛将强兵,能与我们相提并论的很少。却不曾料到,雷将军下属的马校尉,冲锋破阵的胆色如此。我马玉佩服!”   丁奉干笑两声,挠了挠颌下短髯。   雷远麾下的校尉之间,难免也有竞争,比如丁奉就一直想压倒马岱。眼下马玉一迭连声地大赞马岱,简直让丁奉揪心。他又想到:要不是自己多嘴咆哮,关平原不至于亲任先锋;关平若不做先锋,我丁承渊与马岱两路突击,以阵战的战果来比个高下,岂不甚好?   怪我!都怪我自己!   想着想着,他手上的力量大了点,登时揪下几茎胡须来。   这时天色愈发阴沉了,风也愈来愈大,身后步卒们的旗帜呼啦啦翻卷。   丁奉仰望天空,再度道:“快下雨了!”   也不知,能不能赶在雨水落下前分出胜负?   风从西南面来,掠过连绵水域,带着湿润水汽,使人呼吸起来清新畅快。但关平冲杀半晌,只觉得肺腑之中有一团火在烧,连带和呼吸的气体散发出高热,能把甲胄上的血都炙烤得干燥。   他侧耳听听眼前吴军方阵中的鼓点,鼓点声顿挫有致,是催促方阵内外两圈的将士转换位置,外圈将士退入内圈休息、整队,而内圈的生力军出外迎敌。这鼓点响起的时候,恰是关平一次进攻被迫退,而山越蛮兵再度围拢来的时刻,时机掌握得非常准确。   可见指挥这一座方阵的江东将领绝非无能之辈。   关平再回顾自家所部。因为数百人纠缠一处,一时看不清己方步卒的兵力,只知道左右两队都在高呼酣战,声势并无低落。但骑士的数量明显少了。原本百骑突阵,眼下跟随着的大概六七十人,人人身上都带血污,多半都弃了枪矛,改用刀剑。   而吴军的方阵依然稳固!   关平的两道浓眉紧紧拧了起来。   他真有些看不懂江东的军制。   在玄德公帐下,部队战斗力的强盛与否,大致看将领的地位便能明白。   关羽和张飞二将地位最高,所部便最是精锐;然后赵云虽只是翊军将军,但统领中军,又与陈到分领白毦兵;故而仅次于关张二将。再往后就该轮到雷续之的部曲,黄忠、甘宁、魏延等将次之,益州诸将再次之。   但江东这边,将领的地位与所部的战斗力,简直没法关联。关平在赤壁战后,随父与江东兵马并肩作战,见识过周郎和不少江东重将的部队,感觉不过如此。但眼前这吕岱所部,却坚韧到这种地步?   难不成我之前在中军帐的豪言壮语错了,此人真是江东名将?就只我孤陋寡闻不晓得?   关平忍不住骂了一声。   此时得他吩咐,随时关注马岱所部战况的部属拨马靠近道:“将军,马岱所部已经第二次……”   “不要说了!”关平叱了一声。   那部属吃了一惊。   关平放缓语气道:“敌军没有乱。不要再管马伯瞻了,咱们专心先破眼前之敌。”   话音未落,他和身边诸人的甲胄上,忽然发出“噼噼啪啪”的急响。   这声音像极了流矢砸落,以至于有人下意识地伏身举盾。他们又立刻反应了过来,这不是流矢,是下雨了。   下得好一场瓢泼大雨!   初时大颗雨点密集砸落,打在地上,激起一簇簇的尘烟;落在人的脸上,让人隐约生疼。随即雨点连成雨线,雨线连成雨幕,雨幕又连成席天卷地般倾泻的洪流。伴随着洪流的,是浓云深处的雷鸣电闪!   关平四下远望,只见整片战场瞬息间都被大雨遮蔽。离他数丈开外,就已经看不清战事,只能听见兵刃撞击交格的响声和人马的怒吼。   番禺周边的天气已连着两天阴沉,诸将都觉得,随时会落下雨来。却没人想到酝酿了两天,雨势竟猛烈到这种程度!   “将军!”又一名部属靠近过来,在仿佛轰鸣的雨声中大喊道:“将军,这雨太大了,没法继续作战!今日已杀得敌人胆寒,咱们引兵稍退,天晴再战不迟!”   关平看看他,再看看四周。   这样的大雨,又让他想起在江陵面对曹军围攻的时候。那一回自己苦战多时,虽然最终迫退敌人,却未能获得足以称道的大功。这一回……   雨水倾泻不停,将一切都陷入水中。水顺着盔甲的缝隙,流入甲内,湿透了衣服和束甲的皮绦,让他举手投足都开始困难;水流淌在地面,把平坦的草地化作污泥塘,关平站在原地,注意到泥浆慢慢没上了脚踝,然后继续上升往小腿肚去;水泼洒在战马身上,让战马发出不安的嘶鸣。   马是情绪很敏感的动物,这种恶劣的环境,很容易让马匹惊恐而至生病。马岱所部的骑兵是凉州人,更不会有雨中驱策战马作战的经验。所以,无论关平怎样决定,马岱是一定要后退的了。   关平下定决心。他说:“雨真的很大。”   “是啊,是啊。”   “这样的大雨中,江东人的弓、弩很快就会失去作用;他们的军令没法顺畅传递;他们的阵型也不可能像此前那样,迅速调整变化;他们想要调动兵力,也会受限于满地的污泥、流水。他们甚至搞不清楚,我们会从何方杀来!”关平哈哈一笑:“这,岂非天意乎?”   “将军莫非想要?”   关平解下兜鍪,随手往地上一掷。这样的大雨中,兜鍪在头上滑动,很容易遮挡视线。   他又指了两名扈从:“你们,过来替我卸甲!”   两名扈从慌忙上来,手忙脚乱地将关平的甲胄解下。同样是因为大雨的缘故,束甲的丝绦、皮绦都已经湿透了,甲胄在这时候反而成了束缚行动的累赘。   关平看着扈从们把他的甲片一一除去,随即提刀在手,指点着周边雨幕间的混沌场景:“这样的大雨,我们乱了,敌军更要乱。你们说,两军乱战,谁能赢?”   立时便有部将梗着脖子答道:“敌军只仗着阵型稳固与我们纠缠。若两军乱战,他们早就被我们排头杀过三五回!”   关平反手把戎服也扯下了。他光着膀子站在暴雨中,举刀大喊:“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诸位,随我乱战杀敌!” 第六百九十六章 泽国   在这样的大争之世,政权若没有强兵来支撑,再怎么坐拥山河之固,迟早都会遭人鱼肉。是以江东诸将的治军之能,较之曹、刘麾下众将,未必不如。   孙氏政权在江东立足将近二十年,吴侯揽结英雄的手段、选贤任能的决心,遂能以江东一隅之地支撑起十万大军、千艘战船争衡天下;其麾下领兵诸将也皆有才具,绝非无能怯弱的庸人。   虽然周郎、程普、黄盖等重臣宿将在过去数年陆续病逝或战死,但后继的将才源源不绝,如吕蒙、朱然、朱桓、徐盛、潘璋、董袭、蒋钦、凌统、贺齐等,又如此刻与关平对战的吕岱、全琮,都是极出众的人物,以他们的才能出仕于曹刘,也能身登重将之位,建赫赫功勋。   但近数年来,江东兵马北征西讨,却鲜有胜迹。原因有三:   一者,江东扩军太快,新卒众多。江东的主要兵卒来源是山越。赤壁以前,江东兵马不过五万,在赤壁以后,为了支撑西、北两面的扩张,吴侯鼓励诸将讨伐山越,以拣选俘虏中的精壮者为兵。故而江东兵力迅速膨胀,两年内就翻了一番,极盛时几达十二万人。这种过于迅速的膨胀,必然会稀释精兵的比例。   二者,吴侯继承父兄之业,坐领江东,使得江东的政局有其独特的复杂之处。吴侯本人为了平衡江东各方势力,又将诸多军政权限下放到将领手中,使之形如军阀。   将领养兵愈众,政治地位愈高,经济利益愈丰富;将领的经济愈是宽裕,又能支撑起更多的兵力,带来更高的政治地位。这一来,兵力的多寡,远比兵力的精锐程度更重要,导致许多将领纵有眼光和能力,却不得不首先以扩充数量为要务,而部众的训练反倒草率,军纪也差。   三者,赤壁之后,江东向北扩张,要面对曹公;向西扩张,则要面对玄德公。这两位,乃是数十年滔滔乱世中脱颖而出的英雄,手段、策略、力量都堪称当代最强。江东要与他们抗衡,想要占上风很难;而一次失败,就使多名大将的数年经营毁于一旦,待到重头再来,无非又一个恶性循环。   面对这样的情况,其实最好的办法,是暂时停止对外扩张,花个几年时间整军经武,整顿内部。就像一个身携甲兵却体质虚弱之人,当务之急不是厮杀,而是该吃药吃药,该吃饭吃饭,待到脏腑调理健壮,四体渐渐有力,再谈与人争斗。   然而局势又迫得吴侯没法再等,他至多只能改弦易辙,试图从交州取得突破口。   为了保证交州的利益不被诸多地方势力瓜分,他所调动的军队,都是最忠于孙氏政权、用起来如臂使指的那一部分。为了保证玄德公不能插手交州,他还把江东在荆州的隐藏力量大股动员起来,以阻遏荆州的反应。   可惜,荆州的反应只是慢了一些,他们仍然向交州投放了力量。而这股力量,又是如此强大,使得江东之兵相形见绌!   倾盆大雨,风云翻涌,关平踏水向前,杀敌陷阵。   数百将士紧随其后,怒吼冲锋。   关平此番南下交州,所领兵马便是关羽本部。关羽善待阻伍,赏罚分明,在他的部下,只要能打仗、肯拼命,就能得到提拔。是以部曲数千人里,骨干将校全都是经历过诸多战斗,从士卒中拔擢起来的,有些人甚至目不识丁。   因为出身低微、缺乏系统学习的缘故,这些将校上限可能低了点,但他们的战斗经验丰富之极,个人的勇力也俱都出众。放在数百人、数千人规模的战斗中,他们远比一般的军队更勇猛、更顽强!   他们对关羽的忠诚更是死心塌地,赴汤蹈火都不在话下,何况只是冒雨搏战呢?   这种乱战杀敌的场景,昔日在青州、在徐州、在汝南时,他们见得多了。那时候他们跟随关羽,面对曹军十倍百倍之众去无返顾;如今跟着少主,对付一些江东鼠辈,有何难哉?   这种情形不仅不会让他们紧张,反而让他们热血沸腾,斗志高亢。   于是,当关平持刀举盾,一口气撞破几重敌军的时候,他和他身后的密集队列,就像是一头在暴雨中飞舞的蛟龙,势不可挡!   距离关平两里开外,马岱牵着战马步行,往高处走了半晌。   这场雨还没落多久,地势低洼处已经成了无边无际的泥塘。所以他和他战马的下半身,全都被马蹄带出来的泥水覆盖,而上半身则有雨水不断倾泻。有时候风挟雨水扑面打来,让他只能闭着眼睛,竭力安抚被雷声惊吓的战马。   马岱的部下们正慢慢靠拢过来。他们纷纷从马鞍边上解下毡布,覆盖在马匹身上。对凉州骑兵来说,战马就是他们的伙伴,是他们的亲人。而这种暴雨下的泥泞环境,对战马的损害太大了,他们根本不可能把战斗继续下去。   在队列后方,有一匹战马的马蹄忽然在泥浆里打滑,登时侧向栽倒,把马上得骑士甩到水里。骑士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因为甲胄被泥水浸透,格外沉重,他几次努力,都没能起身。   好在身边的同伴注意到了这场景,七手八脚地将他和他的马扶起。好在马没有瘸。   有几人同时嚷道:“小心!小心地滑!”   更高处的水,正像瀑布一样流淌下来,使得坡地愈来愈湿滑。马岱对左右道:“我们还得再往高处走!”   他指着高坡尽头的一片林地,在雨水中大声叫喊:“到那里去避雨!砍些树枝,把毡布撑起来!”   天色昏暗,而雨水遮断视线,众人环顾四周,看不出有更好的选择。于是奋力继续向高处跋涉。   这时候,马岱完全没去考虑战斗。   这样的大雨下,之后半个月里,恐怕番禺周边将成一片泽国,也没法作战了。   马岱觉得有些可惜。看来,江东人的运气不错,这支敌军如果藉着雨势而走,至少全身而退不是问题了。   正这么想着,忽有一道闪电劈开雨幕,使得深陷阴沉中的原野,和原野中鏖战的无数身影一闪而逝。就在这一瞬间,马岱看到关平所部奋勇而前!看到江东军阵的左翼已经不复存在!看到江东人的本阵也开始分崩离析!   马岱骇然失色。 第六百九十七章 自保   虽然大雨瓢泼而下,吕岱依然站在望楼观察敌情。   这样雨势,使吕岱简直没法正常指挥部队,但他至少能看得见。于是,看到了关平所部乘着雨势猛攻,打穿了全琮所在的左翼;又看到他们鼓勇继战,席卷败兵,向中军方向扑来。   他叹了口气,攀着望楼的栏杆,开始沿着梯子往下走。   梯子着水湿滑,吕岱一不小心,差点失足摔倒,不禁低呼一声。   下面有亲卫问道:“校尉?怎么样?”   吕岱不知道亲卫是问战况怎么样,还是问自己情况如何。他直接道:“咱们要输了。”   吕岱原本的打算,是凭借军阵的坚固,顶住左右两翼敌人的突击;然后视战局的发展,将中军主力投入到敌军较弱的那一处,将之打垮;最后再凭借战胜之威,汇合三路兵马击退荆州军的后继兵力。   这是中规中矩的战法,还有田忌赛马的道理蕴含其中。   按照常理,左翼有水泽,而右翼地势适合骑兵奔行,故而马岱所部的五百铁骑必然先攻右翼。吕岱让自己的副手尹异负责那一面,只求纠缠住他们。尹异很好地完成了任务,他的军阵几番聚散,马岱穿行往来,却始终没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而在左翼,全琮所部负责抵敌关平。   全琮之所以参与此战,主要是因为其父全柔曾任桂阳太守,在曲江一带的影响力,恰使大军能安然通过桂阳、豫章边境的曲江、浈阳一带。但全琮带到交州来的兵马,包括了吴郡全氏宗族的精锐部曲,也十分善战。   全琮一旦阻遏关平的攻势,吕岱就领中军掩杀,集合八倍以上的兵力围歼关平。为此,吕岱特意调动了亲将松昌所部甲士,以图随时增强全琮所部的力量,正面对撼勇猛突进的关平。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没算到会有这样一场大雨,使得己方的指挥调度陷入混乱,更没算到关平如此凶猛,竟然以一敌十,冒雨冲杀。   全琮的方阵已经溃了。尹异那边虽然不见了马岱所部,可在这样的大雨下,他们也没办法正常调度增援。   这会儿关平所部即将冲杀向中军,而他们后继至少还有一千多人的兵力可以投入。吕岱不觉得只靠自家中军,就能压过敌人。这一战,大致是要输了。   听得吕岱这么说,有亲卫咬牙咒骂道:“他们就只一路来!若没有这场大雨,我们三处坚阵互为支撑,一定不会输!”   吕岱摇了摇头。   若没有这场大雨,敌军来的也就不止一路,右翼的数百铁骑也同样难以对付。归根到底,荆州军实在善战;而己方近数年来兵力扩充虽快,在兵员的训练、部伍的组织等方面都落后了。   吕岱虽然不是经历过许多战斗的宿将,但见识很广,处事也非常沉稳。他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既然不敌,就没必要强行坚持。每一名吴侯麾下的将领都明白,最重要的,是尽一切可能保存本军的实力。   好在山越士卒还有许多,这时候就该他们发挥作用。   “让山越各营向前,告诉他们,我军将会与他们齐头并进,一举击退敌人。”   “校尉,我们还要往前?”   “山越人行动之后,我们立即撤退。”   “遵命!”   “另外,遣人通知尹异一起撤退。再让松昌带精干人手,找一找全子璜的下落,把他带回来……如果带回来了,算他大功一件,我有重赏!”   雨势愈发大了,亿万水线砸落地面,发出轰隆隆的响声,简直比天上的雷声还要骇人。而水声之中,又有愈来愈响亮的喊杀声。   吕岱伸手抹去满脸的水,眯眼往阵前看了看。眼前黑压压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偶尔有些闪光……那应该是武器甲胄反射着天空中的电芒。   有个士卒从前方狂奔过来,大声道:“校尉,敌军已经与我军前阵接战了!”   这么快?   那就是在百数十步外,很近了!   但有松昌带人顶着,一会儿山越人陆续增援过去,可以坚持得更久些。   吕岱另外指了一名亲卫:“松昌不能动。你带些人去接应全子璜!”   那亲卫领命就走。   另有人对吕岱道:“校尉,咱们快走吧!”   吕岱按着腰间的长剑,咬了咬牙。   可惜了鲁子敬的谋划。交州这边,已经是吴侯所能着手的最后一个方向。可事到临头,吴侯终究迫于玄德公的压力和内部的重重危机,不敢倾师而出,只能靠些小伎俩、小手段试图以小搏大。现在看来,很难了。   可惜了步子山的辛苦。我这一走,步子山在苍梧那边就维持不了局面,他至多拖延时间,最终迟早会被逼走的。通过此战,玄德公的势力就已经在交州站稳了脚跟,吴侯再也无力撼动了。   吕岱稍稍沉默,再往四周眺望。天色依旧阴暗,雨幕依旧遮眼,而喊杀之声真的已经愈来愈近。   他从泥泞中拔足启程,随口对左右亲卫喟叹道:“这一来,江东就真正成了一隅之地,往哪里都打不开局面!下一次再作努力,该往何方?”   说了这两句,他便自知失言,连忙闭上嘴,摇了摇头。   局势怎么会变成这样?赤壁大战时虽然危险,面临的终究只有曹公,而孙刘两家的同盟内部,优势完全在江东。可现在,身在江东之人无论往北、往西还是往南,看到的,全都是实力远远凌驾于江东的庞然大物!   今后的路该怎么走?能怎么办?   他正有些出神,身边多名亲卫一齐大叫:“小心敌袭!”   吕岱急抬眼看处,只见数十步外,一队荆州军卒在一个年轻武将的带领下直冲过来!己方的前阵、松昌所领的甲士、预定应当反攻向前的山越人,竟已经崩溃了!   吕岱五十多岁了,一点不觉得自己能与敌方勇将白刃厮杀。他毫不拖延,立即转身狂奔。   奔了几步,他听到身后有荆州将士高叫道:“校尉你看,有个江东的将军在逃跑!”   那年轻将领大喜:“这厮莫非就是吕岱?抓住他!抓住他!”   吕岱身边的亲卫们、中军本部的部曲们乱成一团,有人向前迎敌,有人照旧撤退,有人簇拥着吕岱奔跑。   此时地面泥泞不堪,许多地方又积水成片,看不清道路。吕岱连着踩了几处泥沼,鞋袜都陷在了里面。一不留神,他又劈面栽进泥塘,被亲卫们抬起时,已然狼狈不堪。   这时追来的敌将已经来到近前。   吕岱心中沮丧,只求死个明白,于是喝问:“来将何人?”   “杀你者,丁承渊是也!”   原来丁奉和马玉催兵在后,大雨既来,这两人分出一部分兵力护持本营,而自家继续前进。到了此刻,他们恰与关平所部合击,将吕岱的中军大队打得落花流水。   也不知怎地,丁奉觉得,这种手持短刀在敌营乱战的情形叫人十分舒畅。此际双方都没有阵型队列可言,竟被他一口气杀透多处防线,直到吕岱近前!   吕岱被追杀一程,后阵赶来增援的吴军拼死护着主将,疯狂遁走。丁奉只带了十余人,出其不意则可,衔尾追杀了百余步,反倒被吴军杀伤数人。气得他仰天狂叫,挥刀左右乱砍泄愤。   但他这一次突袭,却使得江东各路兵马彻底失去指挥。原本吕岱还希望有序撤退,这时候根本无法实现了。   当大雨渐渐停歇的时候,战场也渐渐归于平静。 第六百九十八章 嗣子   建安十八年,五月。   诸葛乔坐在走廊边缘,有屋檐遮挡阳光之处。   此时正是南方最燥热的季节,就连檐角的风铃也只偶尔晃动,院落里感觉不到一丝风。   馆舍里的婢女们用铜盆盛水,放在走廊里降温,还有人给诸葛乔送来了擦汗的布巾和扇子。但诸葛乔并没有用,他就只端正地坐着,哪怕汗水从额头、从胸前背后不断地淌下来,已经湿透了衬里的衣服。   檐角的凸起处本来正好遮挡阳光,但随着时间流逝,阴影眼看就要挪开了,诸葛乔感觉到直射的阳光慢慢靠近。他垂着眼,看着走廊上木板的纹路,看得出木板是新铺的。   我在想什么?木板的新旧与我何干?   诸葛乔抬起头眺望,只见院落的后头仍然是一重重的院落,门洞左右有披甲的戟士站岗。他又听到厢房后面有侍女在嘀嘀咕咕,大概是在说,这孩子便是江东来的宾客……有些怪。   诸葛乔也觉得自己有些怪。   今日原说,叔父会来馆舍,但直到中午都没见着人。诸葛乔等了又等,百无聊赖,于是在馆舍中往来散步,因为心里有事,一时没有注意路途。也不知走了什么样的路线,等到反应过来,已在这陌生而寂静的院落里了。他甚至不知道此地是否依然是馆舍的范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但他又不想召来仆婢们询问。荆州和扬州有口音差异,说不清楚,何况说清楚了反而露怯,索性坐会儿,消磨些时间。   接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刚到荆州就露怯,只怕之后会被人所欺。   这里是荆州,距离建业数千里;接下去还要去益州,益州距离荆州又有数千里。益州的北面,靠近关中的地方叫作汉中。到了汉中才能见到父亲,才能稍稍放松些。   然后……然后我就不是父亲的孩子了,我会成为二叔的嗣子,今后见到父亲,得叫他大伯才行。   诸葛乔有点想哭,于是猛地抓起布巾,蘸着温水,覆盖在脸上。   这件事情发生得突然,以至于诸葛乔到现在还觉得有些恍惚。   半个月前,父亲从益州传来书信,信上对诸葛乔说:你的叔父诸葛亮年过三十尚无子嗣,兄弟二人早就商议过继,因为双方都公务繁忙,所以一直耽搁了。近来我代表吴侯出使益州,孩儿你正好前来,我们正式把这件事办了。   诸葛乔看了很久,才明白信上的意思。   他拿着信去问母亲和兄长诸葛恪,才知道母亲和兄长去年就知道这个安排了,只瞒着诸葛乔一人,怕他伤心。   母亲抱着诸葛乔哭了很久,说怎么突然就要走,我舍不得。   而兄长则气鼓鼓的。   诸葛乔问他,为什么生气。   兄长说,听说步骘、吕岱那帮人办不成事,在交州吃了大亏。孙刘两家不得不再度重订盟约,以划分两家的利益。为了掩盖交州战事的不利影响,两家还布置了大大小小的许多内容,专用来显示盟友间的亲善和睦。   诸葛氏兄弟二人分仕孙、刘两家,皆为股肱重臣,于是兄弟间的过继子嗣也就成了盟友敦睦的一个环节。诸葛乔本该再过几年前往益州的,因此特意提前了。   这让诸葛乔觉得有些荒唐,有些愤怒,仿佛自己成了叔父的战利品,而非亲人。   可他又无法反抗这个安排,毕竟他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待到次日,当吴侯也专门遣了吏员登门,询问过继仪式一应所需可有缺少,是否需要吴侯协助备办的时候,诸葛乔更只有唯唯应承。   他默然乘舟离开了建业的家,浑浑噩噩地一路前来江陵。来迎接的荆州人慢慢取代了江东人,他身边熟悉的人越来越少。   诸葛乔一路上都听凭身边人的摆布,他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记得临走时兄长叮嘱说,无论如何,都要恭谨循礼,千万不要丢了江东人的脸。   听兄长的意思,好像益州人都很凶恶,很难相处?   诸葛乔忍不住抽噎起来。他用力把布巾按压在脸上,用力了揉,过了许久才取下。   取开布巾的瞬间,他看到眼前站了几个人。   诸葛乔连忙垂下头。他觉得自己适才的举动太像一个小孩子,于是脸红得像要烧起来。   “阿乔?”有人询问。   不知为何,这声音让诸葛乔很熟悉,还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诸葛乔猛抬头,便看到一个身披白衣、手持羽扇的高大人影。   这人,我好像是见过的?   他是我的叔父!他便是诸葛亮!   诸葛乔呆呆地看看诸葛亮。出发前,母亲和兄长都反复叮嘱自己,见到叔父以后该怎么称呼,怎么行礼。可这时候他一紧张,全忘了。   直到诸葛亮问:“阿乔如何到这里来了?”   诸葛乔慌忙起身,结结巴巴地道:“走……走错了路!”   “这路可不近啊!怪我,本该一早就来接你,但一时繁忙,脱不开身。”诸葛亮笑着伸出手:“无妨的,来,我带你回去。”   诸葛乔犹豫了一下,伸手攀住诸葛亮的手掌。他感觉到,诸葛亮的手掌宽大有力,掌心和指腹都有厚茧,与父亲纤长的文人之手大不相同。   都说叔父曾在隆中耕田,看来竟是真的,诸葛乔想。   与诸葛亮同行的,另有两人。这两人正在商议着什么,这时候刚好告一段落,便走近几步。   两人都着戎服,做武将装束。前一人身高九尺余,肩宽背厚,体魄宏伟之极,更兼枣红色面庞,长髯过腹,望之神威凛然。与之相比,后一人就普通许多了,他不过二十来岁,身材虽然高挺,站在前者身旁却显得瘦弱,眼神也很温和,仿佛是个投笔从戎的书生。   诸葛亮牵着诸葛乔的手,让他上前:“来,见过关将军、雷将军。”   这两人便是荡寇将军关羽和奋威将军雷远!   诸葛乔想起兄长对自己说的,玄德公布置在荆州的重将关羽和雷远,都是天下名将。其中,那雷远更是双手沾满江东人的血,是个极其凶悍可怕的恶人!   诸葛乔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连忙深深躬身下去:“拜见关将军!拜见雷将军!”   关羽甚至都不停步,只“哼”了一声,继续向前。   雷远看着这小孩儿紧张而强自守礼的样子,笑问道:“足下何人?”   “我乃琅琊诸葛乔,我父乃车骑将军长史。”   诸葛亮解释道:“这是家兄次子。”   雷远拍了拍额头:“对了,昨日军师便说起过的。就是这孩子么?”   “正是。”诸葛亮摸了摸诸葛乔的脑袋,拉着他的手,与雷远并肩而行:“本来今早该去馆舍接这孩子,结果我们讨论到此刻才告一段落……我竟没能脱身!续之,你的锱铢必较,我算是见识到了!” 第六百九十九章 登楼   诸葛亮自然不是真的抱怨,只是个玩笑罢了。   他会这么说,就代表这场谈判确实已经取得了三方都能满意的成果。   关羽也是如此,他的心情很不错。所以他虽然保持着一贯的高矜姿态,没有理会诸葛乔这小娃儿,但诸葛亮和雷远都看得明白,关羽大步在前行走的方向,正是往馆舍去。   二月下旬的时候,关平在南海郡雨战破敌,击败了江东的吕岱、全琮所部。吕岱的副将尹异阵亡,而吕岱、全琮两人几乎仅以身免,只带着极少量的部曲一路逃亡,经浈阳、曲江一线回到扬州。吴侯对交州的谋划,至此可谓彻底失败。   步骘身死、吕岱败绩之后,吴侯便从巴丘调回了潘璋和徐盛;而身在巴郡的玄德公则以遣还各地的郡县兵来作为回应。   到了三月中旬,诸葛亮与鲁肃再度会晤,就众人关心的交州局势,作了正式的谈判。   诸葛亮自然拿着黄柄和他的部属们说事,痛责吴侯无事生非、扰乱荆州,并图谋玄德公的交州盟友。   而鲁肃则据理力争说:荆州的事且不提,我们在交州攻打的是士燮,士燮与玄德公哪有一星半点的关系?明明毫无关系,我们向士燮动手的时候,你们却向我军进攻?   步骘是吴侯亲信,是江东的二千石!你们竟敢杀了他?   以盟友的身份,造成江东数千兵马的折损!你们竟无顾忌?   孙刘两家也是盟友!你们悍然行事的时候,竟没考虑过?   彼此唇枪舌剑地争执了数日,比谁嗓门更大,比谁看起来道理更足。   孙刘两家确是盟友,所以才把冲突限制在数千人对数千人的规模。此等规模的厮杀鏖战,输赢都不至于伤筋动骨,地方上的矛盾也不至于轻易扩散到中枢层面。但这种乱世中的扩张,其实没有道理可言。即便是盟友,也只能各讲各的道理,话是讲给自家人听的,道理也专供自家人壮胆。落到实处,无非是靠胜负说话。   诸葛亮与鲁肃前一次会谈时,曾主动提出孙刘两家共分交州。可以归属孙氏的,是整个南海郡七县,外加苍梧郡东南面的端溪、高要两个县,合浦郡东面的临允、高凉两个县。   交州版图上有七郡,实际控制在汉家政权手里的,是南海、苍梧、合浦、郁林、交趾这五个郡。日南、九真两郡蛮夷众多,羁縻而已。而诸葛亮划出的一郡四县,更囊括了交州三分之一的实控户口,足显诚意,十分优惠了。   可当时鲁肃尚不知晓步骘、吕岱两人在交州的情形,他相信己方能获得更多的利益,故而断然拒绝了诸葛亮的建议。   待到第二次再谈,鲁肃特意准备了舆图,再度提起这方案,诸葛亮却顾左右而言他,仿佛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划分。   鲁肃是个能屈能伸的,他几次扯着诸葛亮的袖子不放,简直要涕泪交流。最终看在孙刘联盟的份上,两家再度达成了一个瓜分方案。   这个方案只涉及南海郡,南海郡东面的龙川、揭阳、增城、博罗四县归属孙氏。而番禺以西的南海郡三县,连带着整个交州,都落到了玄德公的掌握之中。   对孙氏来说,南海郡东面的四县与扬州的会稽郡接壤。占据此地,便能对会稽郡的山越形成全面包围。按照江东文武的推测,若能完全控制会稽郡的山越,足以料取精兵四万。何况这四县本身有一万余口,在此地参与交州的贸易,也能获得商业利益。   在军事手段彻底失败的情况下,通过谈判得到这些,已经不错了。至少鲁肃没有愧对前部大督的职务,勉强能向吴侯交待。而吴侯如果想点办法,也能够向自己的支持者交待。   在确定这个瓜分方案以后,诸葛亮和鲁肃再共同对外发布了此番会盟的结果。   虽然两家曾数千人兵戎相见,数万人对峙,但这时候谁也没有疑问,会盟就是会盟,孙刘两家的联盟依旧牢不可破。   按照双方的说法,此前数月,绥南中郎将、交趾太守士燮与北方曹贼勾结,擅兴刀兵,试图向孙刘开战,并引起荆州各地动荡。孙刘两家遂各遣兵马前往平叛,其间经过多次恶战,两家俱都付出伤亡,但终于惩戒了罪恶的士氏宗族势力,恢复交州的安定。   到了四月,孙刘两家各自收兵,不再军事对峙。而雷远从宜都紧急征调了相当兵力南下,他本人则回到荆州,开始与诸葛亮、关羽两人谈判。   毕竟交州即将成为庐江雷氏新的立足之处,作为预定都督交州的重将,雷远实在有太多条件要和中枢谈。荆交两州之间,宜都和江陵之间,乃至庐江雷氏在宜都、在乐乡诸多利益该如何分配,如何补偿,也须得及早有个确定的条款。   当然,这三人都是玄德公倚重的部下,这谈判终究为的是玄德公的大业,非只个人门户私计。关羽自然懒得操心那些细务;以雷远现时的身份,也只需要与诸葛亮、关羽两人大致定下方针。具体的细节,三方各自都有无数的下属出面。   诸葛亮说雷远锱铢必较,恐怕更多是为了向孩子解释。   一个十岁的孩子孤零零来到江陵,等着将要成为父亲的人接见。结果左等不到,右等不到,他只好自己来寻找。明明完全不识路途,他竟从馆舍穿堂过户,再越过太守府的偏门,一直找到诸葛亮等人议事的厅堂以外。   诸葛亮觉得,这或许是某种特殊的缘分。   这使他对诸葛乔生出格外的歉疚,于是揽着诸葛乔肩膀的手臂微微紧了紧。   诸葛乔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随即觉察到自己大是失礼。于是他更加局促不安,脚步都乱了,在跨过一处门槛的时候,险些被绊倒。   好在诸葛亮的力气很大,一把扶住了诸葛乔。   为了避免诸葛乔尴尬,他举着白羽扇指点道:“阿乔,你看见前头高处那座城楼么?”   “看见了。”   “那城楼,便是王仲宣作登楼赋的地方。登楼赋你听说过么?”   王仲宣便是如今担任曹公麾下军谋祭酒的王粲。他是当代名士,以文采著称,号称文多兼善。便是江东,也有传唱他的诗赋的。   诸葛乔应道:“我听说过,还会背诵。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是么?”   “对,对!”诸葛亮挥着羽扇:“阿乔,我下午有暇,带你去那城楼看看可好?”   雷远在一旁看着有趣,哈哈笑起来。 第七百章 希望   诸葛乔的过继,自然是早就谈好的,并非诸葛氏兄弟临时起意。可当这个年已十岁的孩儿凭空而来,有些惧怯地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诸葛亮还是有那么一点紧张。   他自以为将这种紧张感掩饰的很好,但雷远感觉的出来。   他与诸葛乔说话的语气带着刻意的温和,说不了几句,便垂首看看诸葛乔的神情。这姿态,与平日里从容不迫的军师将军简直判若两人。   这是人之常情。   既然决定以诸葛乔为嗣子,这两人日后就必定会紧密关联在一起,可他们彼此之前又那么陌生。诸葛乔固然惶惑,诸葛亮也没有对待儿子的经验;他只能试探着,一点点地表现善意。   诸葛亮本来就有些絮叨,这会儿话更多了。一行人才跨过两道门扉,诸葛亮已经从江陵城楼说到益州壮美景色,还东拉西扯地讲到了他自己与诸葛瑾少时的经历,开一些不相干的小玩笑。   诸葛乔时不时答应几句,偶尔笑一笑。他的右手被诸葛亮握着,左手却始终按着自己的腰带,一直没有放松,大概手心捏着点东西,才会觉得踏实吧。   这情形,愈发有趣了。   雷远不想打扰这对父子,于是笑眯眯地坠后几步,慢慢地跟着,看着诸葛亮小心翼翼地宽慰来自江东的孤独少年。   而关羽虽然龙行虎步在前,却时不时停步与值守的将士聊几句,有意无意地等待诸葛亮父子。   除非玄德公在场,关羽素来是谁的面子都不给的,更不要说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等候了。但看他的神色,倒也并不焦躁。大概是因为关羽的次子关兴,也是诸葛乔这般年纪,也是一样的恂恂守礼而稍嫌文质吧。   雷远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孩子阿诺。   因为计算年龄是十月孕满起始,过年便加一岁,所以阿诺已经两岁了。其实才七个月,还是个懵懂婴儿。雷远出兵南下交州,再回返江陵,前后数月忙碌,还没顾上回去探看。   雷远在此世立足,靠的是庐江雷氏宗族,但他自从意识清醒以后,对宗族中人并没有特别的感情。说的过份点,绝大部分族人对雷远来说,都是工具人。雷远对他们,远不如对他自己招揽的那些扈从亲密。有些族人甚至无工具之用,被雷远弃如敝履。   但孩子不一样。   孩子是血脉的延续,是未来的希望,更是沉重的责任。   雷远自认并不具备超世的才能,当初他一人立身于乱世,所谋求的,就只是挣扎着活下去。后来围拢在他身边的人、把期望寄托在他身上的人越来越多,于是他开始谋求聚合这股力量,进而推动历史向新的方向前进。   或许,通过自己的努力,能使虚弱不堪的华夏尽快走出乱世,进而走向一个生机勃勃的、崭新的时代?雷远希望见到这样的未来。   但雷远并不认为,穿越者的身份就能天然带来必定正确的眼光,指向必定正确的道路。较之于古人,他的脑海中确实有更多的东西;可随便一个来自未来的想法就能无视实际环境,轻而易举地应用于古时吗?没有那样的道理。他只相信一人计短,众人计长,所以,他愿意和许多人一起前进。   一代人的努力做到极处,大概就是恢复前汉的富强盛世吧。雷远自信在这个过程中,自己和同伴们甚至能做得更好些,能够形成更完善的制度,使豪强高门得到压抑,使黎庶黔首得以喘息,使文明得以存续。   但是,待到有了自己的孩子,雷远开始想的更多。   真正的丰功伟业,恐怕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雷远和他的同伴们,这一代人离开以后,雷远的孩子和同伴的孩子们,又会面临怎样的局面,他们又能做到什么程度?   在玄德公进位汉中王以后,雷远的职位将会是长长一串,如果算上雷远的部属,另外又有几个太守,几个将军。   以这些职务,以庐江雷氏的实力,雷远必定能够统合交州,进而使交州成为玄德公不可或缺的重要疆域。孔明另外也特意转达了玄德公的意思:左将军和交州,都只是起点,而非终点。在统一天下的漫长路途上,将会长期需要雷远的力量。   如果玄德公的政权最终胜利,雷远毫不怀疑,自己能取得极高的政治地位,获得极大的政治力量。那么,阿诺作为雷远的孩子,他能继承雷远的事业么?还是说,他会成为雷远所厌恶的那种膏粱子弟,成为无数醉生梦死的世家子弟之一?   如果阿诺成了后者,那玄德公的政权又何异于魏,何异于晋?雷远的努力,难道就只为了把庐江雷氏从豪强转变为世家,让自己的后人和亲族,成为压榨百姓的人上人?这样的未来对雷远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雷远希望阿诺不要辜负父亲的功业,希望他不要辜负这个国家和民族。他更强烈地希望,阿诺的同辈,乃至以后一代代的人,都能够推进事业而非摧毁事业,能够创造文明而非摧毁文明。   但那又只能是希望,甚至可以说,是奢望。   毕竟未来太难把握,而雷远的能力和眼光又太有限了。这让雷远隐约觉得有些羞愧,心情也忽然有些沉重。   此时一行人回到馆舍,原本该跟从诸葛乔的仆婢们慌忙出来迎接。诸葛亮向关羽调侃地说了什么,而关羽掀着胡须,仰天大笑以应。   雷远稍稍加快脚步赶上,越过门扉走了没几步,身后有沉重的脚步声迅速接近。他急停步转头去看,结果险些与人撞在一起。   他稍微往后退了两步,看见来的是负责驻防江陵的都督,关羽的得力臂膀赵累。   赵累手里抓着一份卷宗,满头大汗,而脸色有些发白。他顾不上与雷远寒暄,略行一礼,便即奔到关羽身边。   雷远注视着赵累,见他在关羽身边附耳低语两句,关羽眼中光芒一绽。   诸葛亮注意到了这个情形,他亲切地拍了拍诸葛乔的肩膀,将之托给仆婢,旋即回来:“云长,何事?”   话一出口,他又跟着道:“莫非许都那边?”   关羽把卷宗交给诸葛亮,沉声道:“五日之前,天子策命曹操为魏公了!” 第七百零一章 败坏   策书出于许都,曹公在他的霸府邺城接受。   而赵累带来的这份卷宗,当是许都朝廷发送到荆州某处重要官署的副本。   看来新任的尚书令董昭对许都的高压管治很有效果,骁骑将军曹彰的数万兵马也发挥了作用,所以在策书颁往邺城的同时,朝廷都顾不得该有的辞让程序,直接向各地官署分送诸多副本。看起来,这像是许都朝堂上的公卿们急于告诉所有人,朝廷已向曹丞相屈服。这些大汉的栋梁们,可以说求生欲很强了。   此前亲附于玄德公的荆州士人,被曹公收拢了一大批,都拿来交换夏侯惇、张郃及其部众了。此时曹军集中在襄阳、樊城等军镇,内部以军法部勒,管控甚是严密。也不知这份卷宗,荆州军府是通过什么渠道获得的。   诸葛亮向赵累颔首示意,然后打开卷宗,低声念道:“朕以不德,少遭愍凶,越在西土,迁于唐卫……”   赵累拿到卷宗以后,一路握持着奔来,手上的汗水将卷宗洇得湿润,以致几处的字迹模糊。诸葛亮很快就不再念下去。   他低下头,左手将卷宗用力握紧,然后再加上右手。他陷入了沉默。   雷远看不到诸葛亮的神色,只看到他的双手青筋迸出,而白羽扇落在地面。   所有人都知道,曹操更进一步乃是必然;但当此事切实发生的时候,诸葛亮仍然惊怒交加。   数十年来,汉室陵迟、刘氏衰微已成了事实;所以才有烽烟四起,天下大乱。可无论如何,马超那个化外野人不论,有力的诸侯们至少在明面上不逾规矩,都还尊奉汉室……直到此刻之前。   当曹操进位魏公的举措开始,“以魏代汉”的进程就开始了。这个进程一旦起步,就绝没有中止的可能,曹公和依附于他的无数人,将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将之推进下去,直到千疮百孔的汉室轰然坍塌,直到新的王朝继之而起。   也就是说,诸葛亮所熟悉的,所寄托情怀的汉室,从这时候起,便踏上了走向死亡的道路。而玄德公所要复兴的汉室,终究不是光武一脉相传的那个汉室了。   过了好一会儿,诸葛亮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他将卷宗递给雷远,摇头苦笑道:“奸臣凌轹汉室,时局倾危如此,公卿大夫不奋身赴难,反倒写得一手好文章!”   雷远才懒得看这种强行堆砌出来的文字。他将卷宗交还给赵累,问道:“军师要尽快回益州么?”   诸葛亮弯腰拾起羽扇,神色完全恢复平静。他摇了摇头:“不必。主公那头,收到消息不会比我们慢多少。对应的一切,也都安排就绪,我们无须忙乱。”   说到这里,他看看诸葛乔,见这孩子正在稍远处忧虑眺望此地情形,于是轻声笑了笑:“今日下午有暇,我得陪阿乔登临江陵城楼,看看这荆南巨镇的风景。”   诚如诸葛亮所言,同样的策书副本,在三天以后就到了刘备手中。   刘备已经在巴郡治所江州城驻留了数月,早有人劝他,不妨转回成都,但他没有同意。   之前江东扰乱荆蛮、插手交州,刘备立即从汉中提兵数万南下,通过巴西郡直下巴郡,屯兵于峡江之间,作为对吴侯的威慑。此后两家在交州分出了胜负高下,吴侯主动罢兵,而刘备仍然驻在江州。   许多人觉得,玄德公的这个举措有些高深莫测。但刘备自己明白,他只是真正对孙刘联盟失望了,连带着,他也一时不想回到成都,因为到了成都,他就没法回避孙夫人。   此前孙夫人毅然摆脱族亲的控制,在孙氏的战船上保护住了阿斗,这使刘备一度很愉快。但孙夫人的兄长,那个上长下短的碧眼儿依然一次又一次地挑战刘备的忍耐极限。在此情况下,孙夫人的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还没有出生,就成了孙刘两家之间的工具,像他母亲一样的工具!   刘备厌倦透了这种情形。   两个月前,他甚至一度与庞统暗中讨论,己方是否有沿江东进,索性一举克定江东,再转回头与曹氏南北争衡的可能。虽然庞统坚决认为,这样做的难度极大,刘备还是让庞统召集精干人手,稍稍作些前置的计划。   有了这样的盘算,刘备就更不愿见到孙夫人了。他觉得,不妨在巴郡多停留一阵。毕竟,事情是孙权折腾出来的,自家因此而不返成都,孙夫人要怪,就去怪她的兄长。   再往后一阵子,想来曹操当如预料的那样有所举措,自己就直接转往汉中,奔赴那个筹备了许久的典礼。   这一日里,刘备和文武近臣们在江州北面的山间郊游,从高处鸟瞰,可见渠水蜿蜒流淌,向南汇入大江。而群山巍峨耸峙,与江水相得益彰。众人正在谈论夸赞,一份急报送到。   带着急报策马狂奔赶来的,是不久前卸任蜀郡太守职务的法正。   当然,玄德公身边的近臣都知道,法孝直受到的器重一如往日,只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他很快就会站到更重要的职位上。   “主公!”法正远远地躬身施礼,随即快步上来,把手上的卷宗打开。   上间风大,吹得卷宗翻卷起伏。刘备看了两行,觉得说不出的焦躁。他大声道:“我们往林地中去。孝直,你跟我来,你来念一念!”   “是!”   法正跟着刘备站到树荫下,随即念道:“朕以不德,少遭愍凶,越在西土,迁于唐卫。当此之时,若缀旒然,宗庙乏祀,社稷无位……”   在法正朗朗的语声中,刘备偶尔冷笑两声,偶尔又摇摇头。   与外界以为的不同,刘备其实很佩服曹操。不仅因为曹操的雄才大略远在众人之上;更因为曹操敢为天下先,敢想人所不敢想,为人所不敢为。但刘备也痛恨曹操,不仅因为曹操是他的敌人,在历年征战中双方结下了无数深仇;更因为曹操有这样的才能,却将之用在祸乱汉室,用在残害无辜百姓,用在败坏这个本已经摇摇欲坠的天下。   所以,听着这道策书,刘备的心态便格外复杂了。 第七百零二章 君子   策书明明是大汉朝廷的屈辱,是曹操谋危社稷的宣言,可法正念着念着,忍不住抑扬顿挫,满面红光。或许,他等待这情形已经很久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整篇策书念完。觑了刘备一眼,想要说什么。却见刘备转过身,沿着林间小道自顾往前。   法正与几名文学侍从之臣面面相觑,彼此传了几个眼色,都不知道玄德公何以如此。于是气氛变得压抑起来,数人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谁也不敢开口说话。法正更是深思不语。   林间静谧,偶尔有飞鸟掠过,唧唧喳喳地叫着,落在横生的树枝间。闪耀的阳光透过树桠和密集的叶子,细碎洒落下来。有时候映在刘备的脸上,忽明忽暗。   过了许久,刘备止步。   他简单地命令道:“明早出发。”   法正和众人一同躬身应诺。   没有人问玄德公出发要去哪里,这再明白不过了。   刘备想了想,又道:“这份策书,和曹操胁迫朝廷,自立为魏公,图谋僭逆之事,都宜传播天下,咸使知闻。孝直你尽快去安排一份奏表,以我的名义陈述此事经过,并加以痛斥,就说……就说……”   他实在没什么文才,皱眉盘算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说到什么分寸才妥当。   此时法正应声道:“就说曹操世受国恩,不思尽忠报效,而窃执天衡、剥乱天下,妄图劫夺神器,实令志士扼腕。主公念在苍生百姓,不愿再起刀兵,故而以昔日同僚的身份,谆谆劝说曹操能悬崖勒马,莫要再肆意妄为。如若不然,举凡朝廷肺腑、宗子藩翰,必将有所作为,而曹氏恐将背负骂名,遗臭万年。”   刘备连连点头,赞道:“好!好得很!”   法正所说的,看似是一道上给朝廷的表文,不如说是刘备政权针对曹操进位魏公的檄文,更是刘备初步宣示本人的后继态度。   如果将之拆开揉碎,用大白话分析,里面有三重意思:   首先,明确己方不认同曹操的晋升,指明曹操此举,是劫持朝廷,是篡位的前兆。其次,展现玄德公既仁厚又爱民,即使到了这种程度,仍把希望寄托在能讲道理而使曹操幡然悔悟,可谓仁至义尽。最后再隐约表现出,如果万一事情发展到最坏的程度,玄德公是朝廷肺腑,是身为藩翰的宗室子弟,在某种条件下,完全可以发挥特殊的作用,承担特殊的重责大任。   这三重意思,既站在足够的高度斥责了曹贼,又给己方在军事上、政治上的选择都留足了余地,后继采用什么样的应对方法,都不失自家的脸面身段,堪称进退自如。   这就是刘备要的!   刘备本来心情有些沉重,这会儿却慢慢愉悦起来。   自从赤壁战后,刘备以匡扶汉家,安定天下为号召,大规模地聚合部众,延揽俊杰。而投入到帐下的人才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诉求。   刘备很清楚,不可能要求每个人都是诸葛亮那样的赤忱君子。便如法正,此人恃才傲物,睚眦必报,此前担任蜀郡太守的时候,行事简直肆无忌惮。但他作为中枢的谋士,总能抓准刘备所想,能够将刘备在数十年戎马生涯中积累的经验,最快地提炼出来,又小心翼翼地将某些微妙的成分隐藏得很好。   刘备非常需要法正这样的部下。   他不再往林地深处去,而是原路折返。走过法正身边的时候,他道:“还有一事……可惜孔明不在,孝直,你与士元、幼宰两位先商议出个初稿,然后最好亲自去办。”   身后有落叶哗哗轻响,是法正小步紧跟着:“主公所说的,莫非是群臣请封主公为汉中王的奏表?”   刘备的脚步微微一顿:“嗯?”   “主公,奏表已经拟就。请主公过目。”法正从袖中取出另一份卷宗:“若主公以为尚属妥贴,我立即启程,持此遍访群臣。”   虽然许多亲近臣僚都已知道,玄德公即将进位汉中王,但落到具体实施层面,玄德公几次告诫部属们,一定要按部就班,不能急。一旦急了,就难免会出现什么疏漏,成为被他人攻讦的话柄。   但刘备真没想到,法正已经将群臣请封的奏表都提前准备好了。   没必要这么急的。   如此重要的奏表,更没有由一人草拟,同一人出面与群臣逐个接洽的道理。孝直这人啊,就是急进了些。   刘备的眼角微微一跳,但神色丝毫都不变。他特意揽住法正的手臂,笑道:“孝直睹事知机,实在高明。我们且回江州,劳烦孝直先去请士元、幼宰两人来,哈哈,我要与他们一起拜读孝直的大作!”   说到这里,他用力拍了拍法正的肩膀,感慨地道:“有孝直在,实是我的幸事啊!”   法正满面红光,向刘备深深作揖,随即快步先行,策马飞驰而去。   这种精神头感染了刘备,让他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到了山脚,扈从牵来坐骑。刘备翻身上马,顺官道疾驰。   人在马背颠簸的时候,他仍在思忖,他告诫自己,这世上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再怎么英才出众,也难免有不足的地方。怎样用其所长,容其所短,这便要看人主的气量。   想到这里,刘备略微勒缰,随即扬声唤道:“子龙!”   “赵云在。”   刘备身侧,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   以赵云的身份、地位,自然不会长期随侍刘备身边,担任扈从。他是刘备部下专门的中军指挥官,同时也负责监管诸将和预备队。此前刘备令赵云回成都休息一阵,并向公子刘禅传授剑术。但后来刘备提兵到江州威慑孙权,于是又急调赵云帐下效力。   今日刘备便是与赵云一同出游。但在法正赶来的时候,赵云恰到好处地避让一旁,丝毫都不强调自身的存在。   刘备不禁更加感慨。   在这乱世中,人皆朝不保夕,难免任情放纵,各自追逐私利。哪怕自己的亲密部下,也难避免。诚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比如这数年来,云长总是隐约关注着自身地位是否仅次于主公;而翼德则常常抱怨缺乏大战的机会,唯恐被后起的武人压过;这都只是白璧微瑕,还算好的,像麋子方那样为了一点钱财去和江东勾连,更加不知所谓。   真正的赤忱君子少之又少。但孔明绝对是其中之一,还有子龙也是。   “我到南郑之后,将会进位汉中王。”刘备斟酌着,慢慢道:“之后会对不少部属的职位做出调动。大司马府以下领兵的大将,会分别担任前后左右将军。”   说到这里,刘备顿了顿。而赵云安静地听着,并不惊讶,更不急躁。   “云长为前将军,假节钺,襄阳太守,董督荆州;翼德是右将军,假节,汉中太守;续之为左将军,假节,苍梧太守,董督交州;汉升为后将军,也一样假节。”刘备一一道来,最后道:“因为元从诸将大多身居高位,前后左右将军以下,须得留出些职位平衡荆州、益州的将士。所以,子龙这趟依旧担任翊军将军,暂不更动。”   赵云道:“好。” 第七百零三章 信使(上)   如果建安十八年很快过去,留在所有人心中的记忆,大概就是各处官道上不断往来飞驰的信使。   邺城与许都之间,邺城与地方之间,许都与地方之间固然有无数人或明或暗地奔走;汉中与荆州、益州各地之间同样如此。某些时候,还会有汉中到邺城的特殊急报,那都是前线重臣发出的八百里加急传递。公文作特殊标识,使者也穿专门的骑服,数千里奔走,无人敢阻。   曹操正站在铜雀台的高处,看到信使在广阔无垠的原野上飞驰而来,带出一线久久不散的烟尘。他知道,这等装束的信使一定携来刘备的消息,而那江东小儿玩不出什么新花样,根本不足为虑。   在中原河北各地开始轰轰烈烈地呼吁曹丞相进位魏公以后,曹操很想知道,刘备会做什么,他甚至为此感觉有些雀跃。   这个世界上,值得曹操如此期待的对手少之又少,但刘备绝对是其中之一。   建安三年的时候,曹操领兵东征,破吕布于下邳,使刘备随同还许都。当时曹操就看重刘备的才能,不仅表刘备为左将军,并且对他礼遇周全,十分敬重,甚至不惜出则同舆,坐则同席。   可刘备终究非屈居人下之辈,曹操很快就看出来了。   曹操曾招待刘备饮宴,在宴席上对刘备说:“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数也。”   当时刘备固然是个寄人篱下的客将,曹操本人也只控制着残破中原,面临北方雄主袁绍的强大压力。可曹操偏偏就这么说,他相信自己绝对是超世之杰,也很清楚地看到了,刘备身上那种压抑不住的英雄气。他进而确信,今后能与自己争夺天下的,一定是刘备。   此语一出,宴席上的刘备可就惊惶的厉害。曹操到现在还记得刘备失手跌落匕箸的样子。看着这个心怀鬼胎的家伙装老实人,那可太有趣了。   程昱也看出来了,所以他对曹操说,观刘备有雄才而甚得众心,终不为人下,不如早图之。   但曹操没有这么做。   一方面,当时天下局势尚属混沌,正收揽英雄之时,杀一人而失天下之心,不可。另一方面,曹操是真的想看看,刘备能玩出什么样的花样,干出什么样的事业来。   想到这里,曹操拍打着阑干,呵呵笑出了声。   这个织席贩履之徒,竟然成了事!还干得这么漂亮!   曹操忍不住要夸赞刘备。   眼看着刘备的势力一点点扩张,他有过暴躁,有过动摇,有过殚精竭虑地绸缪对抗,但确实也为此感到有些得意。因为刘备的成功,某种程度也衬托出了曹操的眼光和气度。   何况,现在想来,刘备是个很值得往来的人。自己与他在许都出则同舆,坐则同席,固然是刻意怀柔,但也确实体会到了,和一个真诚而不卑不亢的友人往来是什么感觉。   哪怕刘备在自己面前说了假话,装着样子,但曹操仍然觉得刘备是个真诚的人。他固然反对曹氏政权,固然与董承之类的废物搞出了衣带诏这样的笑话,可过程中至少展现了他的才能。   至少让曹操确定了,刘玄德真是可堪与我相提并论的人物,只不过脑子不好使,想事情稍微慢了点,哈哈。   与刘备相比,现在活跃在许都的,都是一些什么东西?   刘备是英雄,而现在许都上下跳得欢的那些人,都只是小人,而且是虚伪而愚蠢的小人。这些人在乱世中只图苟活,一丝一毫都无助于天下,可到了局势稍定,他们又跳出来暗地里彼此勾结,传递着一些阴损龌蹉的计划。   他们每次见到我曹孟德,都弓着身子,把屁股翘得高高。叫他们抬头,便露出一张张笑语盈盈的脸,可他们藏在宽袍大袖里的手,都攥着想要杀人的刀!把他们的肚子剖开来,露出的心肝五脏,全都是黑的!   所以曹操越来越不喜欢许都。   还是邺城好。这里有苍茫大地,滔滔大河,很快就会是魏国的国都。这里有数十万大军屯驻,有忠于我的部属,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在这样强大的政权面前,一次两次的失败算什么?一个两个边鄙之敌算什么?躲在暗处的那些鬼祟之辈又算什么?   邺城让曹操感到安心。在这里,他才觉得自己是以天下为棋局,与同样的英雄对弈。而许都那里,在金碧辉煌的殿宇之间,弥散的只有腐臭罢了。许都的宫殿台池,又怎能与邺城相比呢?   说起来,刘备这厮,为什么会把希望寄托在汉室?他口口声声兴复汉室,难道是说真的?他也在许都待过许久,难道闻不到那重重的腐朽气味?   曹操这么想着,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   眼看信使奔到近处,又有虎士伴随,领着他直驱三台,他往后靠一靠,吩咐道:“让那信使来吧。”   门外立即有甲士沉声应了,然后脚步蹬蹬急赶往楼下去。   与此同时,又立刻就有美貌的姬妾过来,娇生生地替曹操拢了拢敞开的襟怀。   去年往荆州去了一次,大概是不习惯当地的潮热气候,回来后曹操的头风病就加重了许多。医官都要曹操静养,可他又不得不强打精神料理军国大事,稳定南方边境的局面,以至于病情几次出现反复。到此刻虽然病愈,但精神着实还没恢复。   嗯,精神萎靡,也不光是因为病情。   铜雀台这地方,固然有政治和军事上的作用。但也是为了曹操“登层台以娱情”,休养调理情怀的地方。铜雀台中蓄养了数百佳丽,都是从各地搜罗来的绝品美人。   便如现在替曹操拢上衣襟的这个。   曹操眯着眼,轻轻摸了摸美人的手。好一双柔荑,握在手里,就像握着凝脂。曹操下意识地用力,把美人往怀里一带,而美人含羞带怯地挣扎了一下,最终顺从地伏在曹操怀里。她轻轻的呼吸喷在曹操的颈侧,让人心痒。   曹操觉得自己膨胀了。   他想,是不是乘着信使还没到……   刚起了这个念头,层台下方,有许褚高声禀报:“丞相,蜀中急报!”   “不必上来了!直接将急报内容说予我听!”曹操大声道。   这时候他只觉得美人真是可爱,看这小眼神,简直能滴出水来。   另一个声音道:“启禀丞相,益州、荆州文武官员正在联名上奏,将要表刘备为汉中王!”   “什么?刘备要称王了?”曹操猛地推开美人,跳起来。   “正是!”   “汉中王?”因为站起的太猛,曹操有些晕眩。他念叨了好几遍,先是愕然,随后忍不住哈哈大笑。 第七百零四章 信使(中)   曹操放声大笑,以至于前仰后合。   身边的美人惊惶地注意到,他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他的笑声随风传出很远很远,熟悉曹丞相的人都分辨得出,那并非冷笑,并非怒笑,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愉悦笑声。   这……   可就有点荒唐了呀。   在场众人都听到了信使带来的消息。左将军刘备,那位雄踞荆益的人杰,即将进位汉中王了。这代表了以刘备为首的军政集团具备了前所未有的信心和决心,即将与曹公站在平等的地位上逐鹿天下。   该当如临大敌才是,有什么可笑的?   几乎所有人都迷惑不解。   然而,身份地位到了曹操这种地步,无论做什么,都少不了有人刻意逢迎。何况曹操是雄猜多忌之主,哪怕本来不愿逢迎的人,也不希望自己在某个场合成为异类。   便如此刻,当曹操畅快大笑的时候,随侍在下一层的文武们,稍稍犹豫,便跟着笑了起来。   “嘿嘿嘿!”   “哈哈哈!”   “嚯嚯嚯!”   一边用各种口音笑着,他们一边绞尽脑汁地想:丞相为何发笑?   直到曹操沿着阶梯缓缓下来,群臣的笑声才慢慢停下。   他们深深拜伏,又抬眼偷觑,看到曹操满面春风地放开美人的纤纤玉手,大踏步登上主位。   曹操的个子矮而胖,却披着一件垂地拖曳的宽大锦袍,有点可笑。在锦袍以内,他似乎还光着膀子,脸上带着几处嫣红唇印。他的须发也乱蓬蓬的,好像没有梳理过。当然,也有可能本来是梳理过的,后来寻欢作乐的时候又乱了。   即便在自家内室,这样的打扮也显得太放荡不羁了,何况是在面对群臣的时候?   以前荀令君在的时候,常常规劝曹公的怪诞行为,可现在荀令君已经走了。曹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谁也管不着。   此时或许有人心里嘀咕,但谁也没表现出来。而嘀咕过的人也会赶紧提醒自己,别胡思乱想。   曹操在主位站定,垂首看看自己的肚子。   因为只披了件锦袍,用丝绦松松系着,如果端正跪坐的话,肚子很容易从锦袍间凸出来,会有点凉。于是他转回到主位之前,把堆放在案几上的成捆简牍往两旁推开,然后毫不迟疑地坐在案几上。   “诸君在笑什么?”他问道。   按照惯例,他该让跪伏行礼的部属们起身回话,但此刻他偏偏没有这么说。所以僚属们不得不保持着五体投地的姿态。这种姿态的麻烦在于,很难彼此传递眼色,谁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起身回答。一时间,雕梁画栋间静的可怕。   “我在问你们呢。你们在笑什么?”曹操再次发问。   他可能有点不耐烦了,于是深沉的嗓音仿佛重若万钧,从高处缓缓地压下来,让人动弹不得。   我们也不知自己笑什么啊!这不就是凑个趣吗?丞相您笑什么,我们就笑什么,难道不可以?您若不笑,我们又何苦憋出笑声来?好些人在心里回答,却不敢实话实话。   这段时间以来,曹公愈来愈喜怒无常,驭下的手段也愈来愈苛严暴烈。部下、僚属对答稍不称心或者办事稍有失误,往往就会下令加以杖责。最近几个月里,被杖责至死的竟有数十人之多;导致有些部属为免受辱,随身携带毒药,以图自尽。   又过了一会儿,曹操不再发问,只从嘴角漏出一声:   “嗯?”   坏了!坏了!众人两股颤栗,汗出如浆。   正在这时,有人终于出面应答:   “启禀丞相,我们之所以笑,既是为了蔑视刘备,也是为了尊崇丞相。”   “怎么讲?”   “蔑视的是,刘备确有雄才,确实是强敌,可他的所作所为,到底不脱丞相的预料,迟早必为丞相所破。尊崇的是,昔年刘备仓惶落魄的时候,惟有丞相视之为英雄,超拔他于高位,此举不仅体现丞相的眼光和见识,更显丞相的胸襟气度。”   听得此言,曹操思忖半晌,于是厅堂中继续寂静。   答话的人,乃是两个月前从关中来到邺城的议郎司马懿。   此前夏侯渊在汉中失败,导致数万大军溃败,唯独司马懿与郭淮等人拔出败军有功,功过相抵,未受责罚。后来他与郭淮一同辅佐出镇长安的曹丕,数月下来,凭借在调和诸将、稳定关中防务方面的出众表现,已成了曹丕的好友和心腹。   近来曹丞相将要进位为魏公,此举背后,曹氏政权内部的军政体系将要随之调整,而对曹操诸子来说,也是明确自身地位的重要关头。虽然曹操本人对此从未露出半点口风,可曹丕却早早地派遣了司马懿来到邺城活动。   司马懿身为议郎,此前还担任过曹操的文学掾,算是曹操身边的侍从之臣。故而有机会在铜雀台上随行陪伴。   他这会儿回答的话,看起来轻易,其实却是曹丕与司马懿等亲密同伴偷偷摸摸讨论过的。   众人本来是说起刘备。   曹丕一向都不把刘备放在眼里,他觉得刘备就是个乘势而起的幸运之人。当日他在徐州,不过是袁绍布置在青徐一带威胁曹公侧翼的棋子,后来曹公留他在许都,授他以高位,则是为了取得对袁绍的政治优势。至于曹公说天下英雄云云,焉知不是曹公随口说的,那不能当真。   只是,没料到此人居心叵测,藉此机会一举奋发罢了。   可到了现在这局面,五官中郎将驻在关中,随时要面对刘备的军事威胁。众人都觉得,如果丞相问起前线情形,绝不能用蔑视的语气说起刘备。   原因很简单:   一者,关中必定是刘备下一步的攻略方向,之后数年不晓得会有多大规模的仗要打。万一吃了亏,此前对刘备的蔑视,都会变成对自己的羞辱。二者,曹公本人受挫于刘备数次,损兵折将无数。若蔑视刘备,则将曹公置于何地?   所以,一定得把刘备高高抬起来,说他是英主,说他有雄才。但说完了以后最好提一句,刘备固然厉害,可丞相早就看出来了,所以归根到底,还是丞相更厉害些。   这时候司马懿被曹丞相逼得急了,便将这套说辞放出来,果然有些效果。   正在窃喜,忽听曹操悠然道:“仲达很会说话,也很明白我的心思。”   司马懿“咚”地把头撞向地面:“不敢,臣所言,只是发自肺腑。”   “可我所笑的,和你所笑的,看来不是一回事。”   “这……” 第七百零五章 信使(下)   曹操招了招手:“仲达,你近前说话。其他人退下。”   诸多臣僚都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地鱼贯而出。临走的时候,不少人向司马懿投来眼神,有人带着同情,有人带着羡慕。   司马懿顾不上同僚们,他垂手低头,恭谨地站在曹操身前。   “你们不知道我为什么笑。所以,你们的笑也都是假的。至于仲达……你夸赞玄德,更是为了逢迎。”曹操微微冷笑:“当我听不出来么?”   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世道,涂抹勾勒出的嘴脸都是拿给外人看的,求个脸面上过得去罢了。何必非要去纠结其中的真假?您老身在高位,底下人试图逢迎,那不是常事么?谁知道丞相为什么突然会纠结这样的小事?   司马懿很清楚,这时候再要多嘴半句,都是把自己往死路上赶,甚至对身在长安的五官中郎将大是不利!   他竭力镇静,可额头上还是起了汗。   他又不敢擦,只能任凭额上凝结出豆大的汗珠,任凭汗珠骨碌碌淌过眉毛,渗进眼眶,让眼睛火辣辣地疼。   却听曹操沉声道:“你们不懂。我之所以笑,是因为刘玄德一旦就任汉中王,其实最忧心的不是我,而是身在许都的皇帝和朝堂上的公卿百官们。”   司马懿躬身道:“属下愚昧,请丞相明示其中的道理。”   “过去几年里,许都朝廷中人过着安稳日子,却越来越不听话。他们所仰仗的,无非是天下间尚有支持汉统的力量,还有斥责曹孟德为国贼之人。尤其去年以来,刘备在荆益两州站稳脚跟,那些公卿们更都觉得,刘备便是他们能够利用的外援。”说到这里,曹操讥诮地笑了笑:“好在荀文若尚知分寸,否则衣带诏之后,说不定还会有裤带诏、袜带诏。”   听曹操这么说,司马懿本想凑趣笑一笑。但嘴角刚一撇,他又想到丞相或许不喜,于是硬生生把笑容憋了回去。   曹操继续道:“可惜,许都城里的那些人,大都是蠢的。他们不明白,我说刘备吾俦也,指的难道是刘备的才能?我所指的,是刘备对许都的态度,与我一样!刘备对汉室的态度,与我一样!”   司马懿小心地道:“刘备也确实是英雄。”   “那是自然。”曹操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他立刻又记起自己刚因为此事斥责司马懿逢迎,于是重新起了话题。   “汉室之衰,始于孝元皇帝、孝成皇帝。当国势衰微到极处,人心弃汉,才会有后来的王莽应时而起。然则汉室之所以延续,也正是因为王莽。皆因后来人将天下丧乱的责任全都扔在王莽身上,于是汉室反倒成了安定的象征,重新得到万民的期待。”   说到这里,曹操又笑了两声:“当今天下,也有人将我曹孟德当作王莽。刘备孙权等辈固然这么说;许都朝廷里,更有一群人这么说。可这些公卿大概不会想到,刘备竟然要称王了!”   司马懿恰到好处地表达疑惑:“高皇帝白马盟誓,非刘姓不王。刘备地跨两州,又是宗室,他要称王,其实公卿们也……”   “王和王,是不同的。”曹操打断了司马懿的话:“刘备不是朝廷分封的诸侯王,他是凭借实力,被群下推举为王的。仲达,你该知道,萧王既在河北立足,更始帝就没有价值了。萧王眼中的汉室,和更始帝所代表的汉室,根本就不一样!在我看来,萧王并非中兴的皇帝,而是开国的皇帝!”   “我明白了。”司马懿悚然而惊,随即躬身下去:“因为刘备的汉室,绝非许都朝廷的汉室。这一来,许都那边,就得做选择了!”   此前刘备与曹操抗衡,落在许都眼中,其身份地位,一如当年幽州刘虞、益州刘焉、荆州刘表。这些人或者也有野心勃勃的时候,但大体来说,他们以宗室身份捍卫皇统,是对汉室朝廷的支撑力量。   但刘备一旦被群下推为汉中王,情形就大不相同了。曹公与刘备之间,无非仍是以疆场决战定胜负;可刘备与许都朝廷之间,却再也没有关联。刘备所要复兴的汉室,毫无疑问不是许都的汉室,没有许都朝廷公卿的位置,更不会容许身在许都的皇帝始终坐在最高的宝座上。   既如此,许都的皇帝和公卿们与曹丞相的对抗,究竟有什么意义,又是何苦来哉?一旦刘备成功,许都城里这些人的一切反而都会被剥夺,那他们为什么不与邺城合作呢?   曹公虽在邺城设下霸府,可霸府与朝廷本是一体,臣属们彼此有话好说。曹公这边提出的条件、给予的官职一向都很优厚;有其它价码。也只管开出来叙一叙。或许,许都朝廷中的不少人,这会儿正盘算着与邺城好好谈判,争取把自己卖出个好价钱吧。   眼下这情形,可不就是早年间童谣所说:东头一个汉,西头一个汉?   怪不得丞相要哈哈大笑。   这样一来,由丞相到魏公,再由魏公到魏王的反对声音,或许会降低许多。而某些汉家公卿,更或许由此摇身一变,成为反对益州汉室的马前卒了。   曹操志得意满地拍了拍手,他说:“我要亲自去一趟许都,把这事好好宣扬一番!哈哈哈哈,正好看看那些公卿的嘴脸!看看他们改弦更张,从此为我鞍前马后!”   司马懿连忙道:“臣愿随丞相同往!”   “不!”曹操摆了摆手,似笑非笑地道:“仲达,我知道你并不想掺和到许都的那堆乱事之中。所以,另外有个重任交给你,你愿意么?”   这是丞相还在介意自己当年装作风痹,拒绝出仕的故事啊!司马懿额头的汗又多了,他一咬牙,沉声道:“愿为丞相效力!”   “你替我去一趟江东,向孙权传几句话。”   “江东?传话?”   “正是,就只仲达前去最好,带几句口信,不落文字。”   为什么是我?丞相此举有何深意?此去可有什么碍难?   司马懿稍一犹豫,曹操眯起眼睛:“怎么?仲达不敢么?”   “不知丞相要我传什么话?”   曹操招了招手:“你且附耳过来。”   司马懿连忙靠前半步。他不敢真的站到与曹操平齐,只能竭力伸长头颈,侧过面庞倾听。   这个动作反倒让曹操吃了一惊。   这厮的头颈怎么这么长的?脸都转到这程度了,肩膀不动的吗? 第七百零六章 乱舞   上古之时,邺城附近的安阳曾是殷商都城,素称要地。春秋时,齐桓公置邺城。管子曰:筑五鹿、中牟、邺以卫诸侯,遂有邺城之名。其地形被山带河,同时是大河水运重要枢纽、链接冀、并、兖三州的陆路咽喉。   建安十三年时,曹公自为丞相,设丞相府于邺城遥控朝政。近来皇帝将加封曹操为魏公,以冀州之河东、河内、魏郡、赵国、中山、常山、安平、甘陵等十郡为魏国,定邺城为魏国国都。   于是簇拥在邺城,簇拥在曹公身边的人,似乎比往日更多。以至于铜雀台外侧的回廊,都显得比往日拥挤些。   司马懿领命告退之后,便走不快,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回廊出来。   司马懿从建安十三年被曹公征辟入朝,先为黄门侍郎,后转为议郎,地位虽然不高,却始终是跟在丞相身边的亲近侍从。司马懿勤于吏职,夜以忘寝,至于刍牧之间,悉皆临履,由此得到丞相本人和诸多同僚的好评。   又因为司马懿的兄长司马朗,在出任兖州刺史之前乃是丞相主簿,乃是众多侍从之臣的半个上级。许多人为了向司马朗表示友善,便不吝于夸赞司马懿几句。   比如丞相府东曹掾、当代的大名士崔琰就曾经对司马朗说:君弟聪亮明允,刚断英特,非子所及也。   司马懿有了这样的声望,又在过去两年间辗转关中、汉中,实际执掌军政事务,已经成为副丞相曹丕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故而虽然他两年没有回邺城,可随侍丞相身边的人们,似乎依旧对他很熟悉。   当他沿着铜雀台外侧的回廊缓步走动时,不少经过的人都对他微笑颔首,有关系热络的,还停步寒暄两句。   温县司马氏近代以来,颇有世家传承的声名,但其家族本来从事军伍,直到司马懿的祖父这一代,才慢慢从事经学,以学问著称。到司马朗这一代,兄弟并有“八达”之称,真正挤入了高门世族的行列,这期间的辛苦,简直难以言喻。   因为深知家族地位的提升得来辛苦,司马懿日常行事,从不敢有丝毫疏忽,他挨个地止步躬身,恰如其分地回礼;客气而真诚地与人对答几句,还要小心避免说到关于适才公务情形。   铜雀台高达十余丈,外侧回廊兜转周折,朝西的那一面正对着阳光,格外酷热。司马懿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待到脚步踏到铜雀台的底端也就是邺城的西城墙,他身上已经出了好几身的汗,在深色的官袍上留下了浅浅的盐渍。   铜雀台的南北两侧,分别是金虎台和冰井台。因为工程实在浩大,这两座高台至今还没全部完工,匠人们担心暴露在外的泥土被暴晒干燥,吹起灰尘惊扰了丞相,故而在城墙上放了许多水缸,有数十人从水缸里取水,使这两座高台外缘稍稍湿润。   等到曹丞相来了,又派遣侍女持冰玉盏盛水,在铜雀台中挥洒。   这一来,消耗比预想的大了许多,又不得不安排了足足两百多人驱赶牛车,从城外的玄武湖轮班取水,倒进水缸里。   这就是以天下奉一人的王者享受,别人委实效法不来。   司马懿稍微加快脚步,从一排水缸边走过。酷热使他头晕,他特别想探手往缸里鞠一点水,洒在头脸上降温。但这不行,他对自己说,儒生当规行矩步,从容庄重!   关键不是儒生如何,司马懿心里明白,自己并非纯儒。关键在于,此刻曹公既在铜雀台,谁晓得还有什么人侍从在旁?   曹公身边的文学侍从,或任议郎,或任祭酒,初时是卫觊、和洽、陈琳、阮瑀、徐干等人。这些前辈陆续外放以后,继任的有应玚、王粲、刘桢等人,司马懿勉强也可称其中之一。这些继任者,大致都与曹丕、曹植兄弟两人交好,大体来说,似乎倾向曹丕的更多些。   但去年曹丕出镇关中,站到了直接面对刘备军事威胁的第一线。驻在关中的钟繇、曹洪、郭淮、阎行等人,固都是杰出人物,但曹丕仍以为不足,他陆续请求曹公,从邺城调集了不少才干卓著的年轻人去。   以这些人为臂助,曹丕在长安得以大展拳脚。他很快就稳定了陈仓、雍县以东各个郡国的社会秩序,又充实郡县兵力、剿灭关中十将中某些人的流散余部,并逐步完善关中对汉中方向的防御体系。   但这样一来,在邺城却有隐患。   听说最近新往曹公身边的人,以主簿杨修为首,再有丁仪、丁廙等人,都与平原侯曹植友善……那些人说不定正虎视眈眈,想要找机会生事。司马懿只有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没必要因为自家疏忽而被人攻讦,进而影响到五官中郎将的未来。   所以,以他的身份,本可以直接从铜雀台东面的步道进入铜爵园,绕过乘黄厩和白藏库直接回家,但他没有。他老老实实地从西面外墙下来,在金明门核验身份重新入城。   谁也别想揪住司马懿的错处。   老实说,这样的生活过得很辛苦。   此前司马懿装作风痹,在家里病卧数月以图逃避曹公的征召,那是因为他确信曹公的勃勃野心,更看得出汉室已经日薄西山。在曹公手里,十有八九就会实现代汉的大业。但这个过程里难免风险,万一一头扎紧这王朝末世的大漩涡里,焉知能不能活着出来?他本想躲开,却不敢拒绝曹公的邀约,最终出仕,还跟在曹公的身边。   后来,因为兄长首先外放的关系,他也想抓住某个机会,外放为地方官。谁知道曹公将他派去了汉中……在汉中,他先是差点被横冲直撞而来的马超所获,后来又面对这玄德公十万之众的猛攻,撤退过程中,几次险死还生,其间的惨状根本无法言喻。   但那样的生活之中比邺城这边的勾心斗角要好些。   尤其是现在的邺城,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盘算。有人在想许都朝廷,有人在想驻扎在许都的那位骁骑将军,有人在向坐镇关中的副丞相,也有人满脑子都是才气高扬横溢的平原侯。甚至还有想着益州或者江东的吧,谁知道呢。   简直是群魔乱舞,乱透了。在某个时间,这些人一定会迎来可怕的下场!   所以,能远远躲开些,是好事。   去江东,见识见识不同的风物,再转达曹公的意思,使孙权能够清醒些。想到这里,司马懿愈发钦佩曹操。能从乱世中搏杀崛起的胜利者,一定能够抓住影响局势的关键一点。司马懿相信,如果孙权想明白这一点,则天下鼎足的形势,必将发生新的变化。   他的嘴角露出几分笑意,因为这种变化,会对身在关中的五官中郎将有利。 第七百零七章 缘故   曹操并不要求司马懿加急赶路,也没有给他正式的使者身份。   他只对司马懿说:我给你数月假期,你可以打着探望兄长的名义离开邺城,先到廪丘,然后转至扬州的治所合肥。扬州刺史温恢和别驾蒋济,在扬州本地人脉和声望兼具。你持我符信,让他们安排你渡江即可。   所以司马懿便安然就道,打着探望兄长的身份离开邺城。   他的兄长司马朗,的确近来身体不太好。司马懿出面探望,乃是理所应当。   此前司马朗就任兖州刺史的时候,是跟着即将都督江淮的夏侯惇共同行动,谁晓得,夏侯惇领十数万众耀武扬威而行,结果被那个江淮贼寇出身的雷远一战击破了。当时夏侯惇所部固然溃散,随军的司马朗和诸多文职官员也疯狂逃窜,差点全都成了雷远的俘虏。   后来雷远总算被击退,司马朗才重新上任……但因为那一阵子受了惊吓,逃亡的时候又受了寒、着了病。尤其肺气受损,直到现在未能痊愈。   司马懿到了廪丘拜见兄长,随即被安置到城郊的庄园闲居。   这时候,从邺城传来消息说,曹公只用了不到两个月,就干脆利落地完成了三辞三让的流程,正式进位为魏公了。与此同时,魏公开始设置封国百官,向原本只有汉臣身份的部属们一一授予魏公国的官位。   比如荀攸担任了魏公国的尚书令,凉茂为尚书仆射,毛玠、崔琰、常林、徐奕、何夔、张既、杜畿等为尚书。陆续获得魏公国职务的,大约有百余人。   这些任命本来没什么可惊讶的,这些人出自霸府,转任魏公国的属官,理所应当。但稍后几日,有使者前往长安,任命驻在长安多年的司隶校尉钟繇为魏公国的大理,这惊动了许多人。   钟繇是执掌关中的地方大员,他既然就任魏公国的职位,其它各地的官员是不是该跟进?当即各地纷扰,许多刺史、太守和镇守一方的将军,都雪片也似上表魏公国,请求成为魏公国的臣子。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纷乱中,司马懿让若干部属打着自家旗号,继续在廪丘活动,而他本人和少数亲信悄然离开,前往合肥。   合肥去年遭到吴军围攻,按照守将张辽的军报所述,城池周边诸县都遭军马大掠,甚是荒残。但司马懿到时,眼中所见的城池竟很繁荣。   原来曹、孙两家的关系,既是敌人,又是亲戚。骁骑将军曹彰的夫人,乃是孙权堂兄孙贲的女儿;孙权之弟孙匡,又娶了曹氏女。而曹公的宗族长辈曹鼎,早年还曾担任过吴郡太守,在任上多所推举,与江东士族颇结几分善缘。   这两家虽然是敌非友,毕竟与曹刘之间那副势不两立的局面大不相同。   故而在赤壁之后不久,曹、孙两家就恢复了信使往来,而江东和中原两地的商业联系,更从来没有中断过。从合肥向东,经过大、小岘山到历阳的横江渡,再渡江过牛渚到建业,便是商贾们日常往来的重要通道。   正因为这些商贾的作用,合肥才能迅速从战乱中恢复元气,而吴侯新营建的治所建业城,之所以规模盛大,商贾们缴纳的缗算也立功不小。   司马懿便依照温恢的安排,沿着这条道路抵达建业。   抵达建业之后,自然有司出面接待,询问司马懿的真实意图。   第二日清早,有接待之人驱车来到馆舍,引领司马懿来到建业城外的一处别院。   吴侯孙权将会在此召见。   在别院门外等了没多久,有门吏出来,恭敬地请他入内。   司马懿跟着吏员身后,穿过一道道月门,沿着白石子铺成的甬道来到一处苍松翠柏环绕的亭台。这处亭台规模不大,青砖黑瓦,其形制与中原的阔大风格不同,倒有些雅韵,只是堂上无有匾额,大概是整座庄园中尚未启用的部分。亭台四周也看不到什么人,只有扶疏花树间站了几名甲士。   看到司马懿投来询问的眼光,甲士抬手指示,请司马懿往堂上去。   司马懿昂首大步登入堂上,抬眼观瞧,见堂上主位,坐了一人。   这人年岁不大,大约三十上下,身着便服。他的长相和中原人有点不一样,眼睛的眼色较常人稍浅,带着点碧色。而五官轮廓很深。可惜,因为堂上光线稍微暗了点,看不清他下颚的胡须是否真的是紫色。   虽是头次相见,但这样的外貌,必然便是孙权了。   司马懿微微垂首,附身行礼。他忽然想到,怪不得曹公会把孙氏的女儿嫁给曹彰。骁骑将军的长相也有似异域之人,看起来倒是与孙权天然的亲戚。   “仲达先生,远来辛苦,坐。”   孙权的声音飘飘荡荡下来,好像带着点刻意的、自重身份的轻慢,又好像有点期盼?   司马懿躬身落座,开门见山道:“此来,是为了替魏公传话。”   孙权沉吟片刻:“请讲。”   “魏公对吴侯道……”这番话,司马懿早就记得熟了,这时候挺身端坐,沉声复述:   “昔日天下诛秦,汉室代之,以南海尉佗居南方长治之,甚有文理,遂立佗为南越王,使陆贾即授玺绶;南越遂传国五世、绵延百载。我请问仲谋,这是什么缘故?”   顿了顿,司马懿继续道:“建武年间,光武帝与陇右隗嚣、巴蜀公孙述鼎足而立,然则,隗嚣为来歙、盖延所破,公孙述为吴汉、岑彭所破,所谓的鼎足之势,延续了不过十二年。我请问仲谋,这又是什么缘故?”   两个问题问完,司马懿再度躬身:“魏公让我转述的,便是这两个问题。魏公又说,他忙着以魏代汉,所以,并不急于等到答复。”   堂上静默一阵。   孙权道:“足下远来辛苦。请在江东稍稍盘亘几日,休息休息。正好容我准备一些薄礼,作为对魏公的私下祝贺。待我准备齐全,请足下携回邺城。”   司马懿应诺,随即在仆役的引领下出外。   这场会面平平淡淡。或许在孙权看来,司马懿就只是一个曹操身边的近臣,还不足以谈论大事吧。而在司马懿眼中,孙权的城府不可测度。那番话,曹公信心十足地让自己转述,可当自己说出来,孙权的眼皮都没有跳一下。   这位江东之主的年纪,比自己还小着三岁呢,别看在邺城里的官吏说起他,常常轻蔑地视之为边鄙蛮夷之主,可实际上,谁又真的敢小看他呢?   看着司马懿离去的背影,孙权手扶案几,陷入深思。   直到司马懿的身影消失在门洞以外,他才轻声道:“伯言,可有什么见教?”   原来在孙权的侧面还坐着一人。但这人气度沉稳内敛,自始至终保持着安静,仿佛孙权与司马懿对谈的时候,他全不存在一样。 第七百零八章 绍述   听得孙权询问,被唤作“伯言”之人轻声道:   “曹公与刘备两人,联手演得一出好戏。而曹公在提醒我们,戏演完了,观者何以自处。”   数日前,驻守濡须的偏将军朱然来报,说曹公遣亲信使者来访,想要拜见吴侯,传达曹公的口信。因为使者是曹公身边的亲近掾属,孙权觉得,自己若以重臣陪客,未免不成体统,思忖再三之后,他唤了令史陆议前来。   原打算双方谈过之后,由陆议陪着司马懿闲游数日,示以江东的兵强马壮。但听到曹操这两句口信,孙权打消了这个念头。   孙权需要陆议留下来,说说他对此的意见。   去年十月的时候,曹公让许都朝廷出面,大张旗鼓地派了使者,叙江东孙氏历年来绥抚东南,惠泽百姓之功,封拜孙权为吴公,镇东将军,荆、扬二州牧,并督交州军事。   那一次,曹公的使者不仅来了江东,还去了益州和凉州,联络刘璋和马超。当时江东文武都以为,曹氏是迫于汉中、江陵两地的失败,认识到自身无法同时面对数千里战线上的多个敌人,故而一手导演了这场闹剧,试图以朝廷名器离间反曹联盟。   站在江东的立场,不妨在拒绝曹公的同时,采用适当的姿态向刘备索要利益。   但唯独车骑将军幕府中的令史陆议不以为然。   他私下拜见孙权,对孙权说了一番道理:   昔日赤壁战前,孙刘结成同盟,共抗曹操。在政治上,这个同盟打着为汉家除残去秽的旗号,孙刘两家都是汉家的臣子,而曹操则是那个要被除去的“残”和“秽”。   然而赤壁之后,刘备的野心迅速膨胀,他们首先与孙氏争夺荆州,随后拒绝了孙刘合取益州得提议,转身便以诡诈手段夺取益州。这时候,刘备所想的,已经不是为了汉室除残去秽了,他所想的,是他自己就是汉室,他要用他的汉室,来取代此刻在许都的汉室。   而曹操派遣使者拉拢各地诸侯,迫使刘备尽快抛弃原有的军政架构,以新的体系统合部,给了刘备更进一步的理由;而刘备则投桃报李,策动了马超的那个神奇操作。使得曹操代汉的过程中,有人嚷出了第一声。   无论这一嗓子有多么可笑,毕竟喊出来了,对么?   马超名为诸侯,其实是刘备在凉州扶植起来的附庸。马超为什么会接受那个假凉公的封号?他又为什么会给许都上书,推举曹公为魏王?刘备若不同意,他敢这么干?   曹操名为枭雄,刘备自称仁厚,可他们实际上,都是一样的人,都是国贼!过去数月间,他们两方根本就是在作戏给天下人看,以使他们两方都能跟进一步!   以孙权之明断,他当然知道,非要说曹刘两家合谋,未免太过牵强。   陆议的意图,实际上是向孙权提供政治上的口径,旨在打消孙权本人的顾虑。   如果按照这一口径,将曹刘两方前后称公称王视为有预谋的串通,则孙刘联盟间的政治主题便不存在了。   既然曹刘都是贼,则孙氏周旋在曹刘之间,只需要做利益得失的考量,无需承担道义上的压力。   孙权更知道,陆议那次拜见,代表的不止他本人,而是代表了江东政权内部的一批人,或者说,某一个阵营。   过去数年间,江东在各条战线的失败,已经使他们愈来愈不满意了。而吴侯本身威望的跌落、实力的衰退,使得这个本来低调的阵营开始发声。这个阵营通过陆议之口,向他们的主君传达了一个再清晰不过的意见:   孙刘联盟对江东的好处可有可无,眼下或许就是改弦更张的时候。至尊请看,我们连藉口都替您想好了,希望至尊您不要不识抬举。   当时孙权只作不明白陆议的意思,他哈哈大笑,对此不置可否。随即召集群臣,向他们通报了孙夫人有孕的事情,并且愉快地表示,这个孩子一定会成为孙刘之间加深联系的纽带,当场安排了部下携带重礼前往益州慰问。   但此后他立即与鲁肃联络,动用了步骘、吕岱、贺齐等亲信部下的兵马,发起了攫取交州的行动。   他还想再试一试。试一试靠自己的力量究竟能不能为江东取得突破;再试一试孙氏在孙刘联盟的框架下,究竟能否摒除刘氏的影响,夺取利益;最后,还要试一试能否扩充孙氏亲族和淮泗武人的力量,进而重新压制江东士族,使渐趋失衡的江东政权恢复到从前的稳定局面。   这个尝试失败了。   短短数日间,步骘身死,武射吏精兵几乎全军覆没,吕岱、全琮败逃,折兵数千。而通过孙刘联盟间的协商,自己得到的东西,就只有南海郡东面的四个县。   四个县能起到什么作用?将这四个县里的土地、人口全都剥皮拆骨分下去,也只够某些人囫囵一口吞,甚至在牙缝里留不下一根肉丝!   所以,孙权需要陆议陪同见一见曹公的使者,也需要听听陆议的意见了。   或许这天下间的局势变幻,真的就如陆议所言,乃是曹刘两家作戏?   这场戏快演完了,作戏之人或者成了魏公,或者即将成为汉中王。他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都有美好的未来。   现在问题来到了观者的身上。   是刘备的汉还是曹操的魏,江东究竟该作何选择?   孙权沉吟半晌,继续问道:“然则,曹公说什么高祖之于南越尉佗,什么光武之于陇右隗嚣、巴蜀公孙述……这是何意?”   陆议微微躬身,答道:“我以为,曹公是在告诉我们,先汉虽代秦而立,实乃肇建之朝,其疆域如何,端看局势而定。所以先汉能容尉佗于一隅,只要尉佗的使者尊奉天子,在天子面前受朝命如诸侯即可。”   “而后汉……”   “而后汉自称继承先汉的统续,先汉做到了大一统,后汉也必须六合同风,九州共贯。既如此,光武必须全力以对陇右隗嚣、巴蜀公孙述,而隗嚣和公孙述也必须灭亡。否则,后汉何德何等自以为大汉?”   孙权冷笑一声:“刘玄德觉得,他自称汉中王,就能继承大汉么?”   “刘备之汉,并非光武之汉;正如光武之汉,非高皇帝之汉。可正因为如此,他们对外才必定要事事绍述前朝,以显示大汉一脉相承。而一旦绍述前朝,就绕不过大一统。”   陆议略微顿了顿,继续道:“对江东来说,谁要谋求大一统,谁就是敌人。”   最后一句,才是陆议真正想说的吧。   陆议平静地说着堪称大逆不道的言语,而语气中听不出什么起伏。   一直以来,孙权都不太能够通过语调来判断他的情绪,所以孙权其实不太喜欢陆议。他将这位江东冠族子弟扼在东西曹令史的位置,已经有足足十年了。   及至此刻,陆议所解释出的道理,其实也很浅显,并没什么特别高明的地方。但孙权不得不微微颔首,表示出十分喜悦的样子:“好,好。我也是这样想的。伯言廓开大计,正与孤同!” 第七百零九章 办法   曹操特意举了尉佗和隗嚣、公孙述为例子。   而陆议由此提出,谁想谋求大一统,谁就是江东的敌人。   陆议确实有大才。   但孙权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动接受他人灌输的少年了,他有自己的判断和想法。   在孙权看来,曹操的说法有其道理,但不能作为江东大政的凭藉。   前汉肇基的时候,天下丧乱已久,国用匮乏而人心思安,不得不选择弭兵止战。何况自南到北的广袤疆域中,还有众多的异姓、同姓诸侯王呢,区区南越王只是癣芥之疾,有谁在乎?   而到了光武之时,虽然天下依旧丧乱,可光武帝先扫平赤眉、铜马、又灭梁王刘永、海西王董宪,使得山东悉平,其威势足以席卷天下。到这时候,隗嚣、公孙述又何德何等,敢于螳臂当车?   其实每一个王朝兴起,都希望“大一统”。这无关先汉或后汉,也无关高皇帝或者光武帝的个人选择,只不过实力有高下,决心有强弱罢了。   以曹公为例,总不见得他昔日举数十万大军南下的时候想着大一统,数载之后却幡然悔悟了?不过是认识到大江天堑难越,自家力不能及罢了。   曹操的意思其实是,无论自己还是刘备,要的都是开天辟地的功业。从这个角度考虑,曹刘之与孙氏,其实并无不同。而曹氏的政权不背负汉室大一统的包袱,在与孙氏往来时,能有较多的灵活度。特定情况下,曹氏能给出的条件,一定比刘备更多、更好。   这才是让孙权心动的地方。   以曹、孙、刘三家的实力来说,即使到了现在,曹氏仍然足以压倒孙刘而有余。毕竟曹氏稳定控制了七个州,而孙、刘两家合起来,也只有四个州。如果考虑将鼎足之势维持长远,孙刘联盟几乎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可问题是,孙权与刘备同盟数年,实实在在的什么都没拿到过。   孙氏政权自从渡江以来,用以团结笼络部属的,一向都是更多的地盘、更多的私兵、更多的属吏、更多的依附百姓。可这几年,江东的地盘没有扩大多少,孙权哪里有东西分给部属们?孙权很清楚,他的部下们都已经饿了!   身为主君,就要考虑部下们的利益。现在部下们都饿了,他们想要吃饱。而主君不给吃的,只空口大谈什么长远的鼎足之势,这有用么?对孙氏亲族或许有用,对淮泗武人或许也有用,但对江东世族……有点难。   孙伯符下江东的时候,与江东世族结下多少仇恨?孙氏并非天然的江东世族之主,江东世族愿意认可孙氏,孙氏就要满足他们的胃口,这是利益的交换!   孙权一定得找个方向,找到利益来满足他们。   然而曹、刘两家,如今全都是实力凌驾在江东之上的庞然大物,江东能向谁下嘴?又如何找到下嘴的机会呢?这是个难题。好在曹公说了,他正忙着以魏代汉,并不急于等到答复。   也就是说,曹公认为,在此前的大战之后,曹、孙、刘三家都需要时间来整顿内部,短期内不会再有大战。所以孙权可以慢慢地等,等到某一个孙权认为适当的机会。   孙权觉得,这个建议可以说相当体贴了。   至于陆议的说法……   孙权其实心中不快。   “对江东来说,谁要谋求大一统,谁就是敌人”?这是什么屁话?   当年我孙仲谋有周郎为臂助时,也曾想过竟长江所极据而有之,然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如果这谋划成功了,孙氏得建高帝之业,难道就不可以谋求大一统?难道孙氏有夺取天下的机会,江东之众反而要把孙氏作为敌人?   陆议会这么说,最关键的前提是,他根本不相信我孙仲谋能够统一天下,成为群雄角逐的最后胜利者!   这等同当面打了孙权的脸,但孙权决心忍住。   毕竟这数年来军事上的失败明摆着,许多部下们因为兵力反复折损而产生了抱怨,更有失败情绪在慢慢扩散。孙权自有人主的器量,并不打算就这个问题强自辩解。   江东人既然这么想,那也无妨。到目前为止,他们还认为孙氏能够割据一方,维持江东的稳定,确保江东世族们的利益,这已经不错了。他们只是希望我能够摆明车马,放弃不切实际的高远战略,改以平衡曹刘两家、攫取实利为目标。   而陆议把具体执行的方针明确了。   再简单不过,谁想大一统,谁有可能肇建大一统,江东就去对付谁。   而从敌人身上切取得血和肉,正好供给江东人以自肥。   孙权很清楚,只要他同意陆议的说法,江东世族的力量就会逐渐动员起来,真正成为孙氏政权的有力支撑。代价则是,孙氏政权失去了锐意进取的决心,失去了以天下为己任的雄心壮志。   这样是否真的合适?   孙权不知道。可眼下的局面,他也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想要平衡控制江东内部的诸多势力,本来就很艰难;而这几年军事上的失败,使得难度不断地增长。长此以往,迟早有失控的时候。与其被迫失控,不如主动妥协,给双方都留一些面子。   孙权怅然若失。他沉默了很久,最后道:“那就是荆州了。”   江东欲图谋曹氏,用兵之地无非江淮。对那个地方,孙权现在提也不想提。而如果将欲图谋刘氏,目标惟有荆州。   孙权看了一眼陆议,笑了笑道:“当然,这不是急事,也不要当真。伯言,咱们随便聊聊。”   陆议躬身道:“是。”   “我以为很难啊。伯言,这方向,很难办。”孙权的笑容慢慢变成苦笑,他叹了口气:“早先我曾与子敬盘算过。在荆州方向,我们能做的,无非是通过水道,横截荆州南北,将关羽隔断在北;然后以雄兵堵塞峡口,阻住刘备的援军;乘着这个时机,再分兵攻略荆南四郡。”   鲁肃一向是主张孙刘联盟的,但这不代表他会丧失吴侯重臣的立场。他作为江东政权面对荆州的主要负责人,早就制定过各种针对荆州的军事方案。可惜旧的方案已经失效了,新的方案还没有产生。   说到这里,孙权一掌拍在案几上,发出砰然大响:“可现在,交州也落在了刘备的手里。坐镇交州的,便是那个庐江雷远!我们……我们拿他没有办法!”   关羽在北,雷远在南,看似远隔千里,其实却给荆州作出了最坚强的保障。有这两人在,谁敢说,能横截荆州南北?这几年来,江东人在那雷远身上吃的苦头还少吗?任一路兵马深入荆州以后,如果被这两个当世名将从南北两路挟击,与俎上鱼肉有什么两样?   陆议始终是沉静安定,不疾不徐的样子。   他说:“总有办法的。” 第七百一十章 优势   孙权喃喃道:“有办法?”   老实说,这几年他已经不太敢相信部属们的承诺,更不会把部属们的自信当真。   周郎曾觉得,有办法以南郡为基地攻取益州,以求天下两分;朱治、韩当他们曾觉得,有办法攻取合肥,进而以淮南为凭,北拒曹操;今年初鲁肃、步骘、吕岱他们曾觉得,有办法藉着曹刘两家忙于统合整顿内部的机会,急取交州。   结果呢?   周郎自不必说,朱治、韩当、鲁肃、步骘、吕岱等人,都是有才干眼光,有雄心壮志的杰出人才。可他们信心十足的图谋,最后无一不以失败告终。   或许,赤壁战后江东一度燃起的这股虚火,早就该熄灭了。太多人觉得自己有办法,其实只是强撑场面,非要一次次作超过能力范围的尝试。而江东的力量在一次次进取失败之后不断消耗,到了现在,虽然自保依旧无虞,却真没有什么破局的好办法了。   想到这里,孙权皱眉道:“伯言,军国要事,不可掉以轻心!”   而陆议躬身应道:“总有办法的,我们可以等。天下局势虽为鼎足,可曹刘两雄,终究不能并立。只要等到适合的时机,就会有适合的办法。”   陆议这样的谨慎姿态,让孙权放心了一些。他再度确定道:“也就是说,眼下没有办法。要等,可能要等很久?”   “或许很久,或许不很久。”陆议应了一声,随即又补充道:“既要看曹刘两家之间的局势变动,也要看我们准备到了何种程度。”   孙权点了点头。   曹刘两雄和情况和江东不同。他们的旗号都打得太过清楚明白了,于是彼此只有你死我活,没有丝毫妥协的余地。眼下曹刘之间的和平,一定是暂时的。   曹操去年在汉中、江陵、汝南三地,先后遭到惨痛失败,折损的兵力超过十万,他的兵力、士气、装备和训练程度都需要时间恢复,粮秣物资也需要时间筹备。再者,因为军事上的失败,又导致政权内部以许都为中心的暗潮汹涌。曹操决心进位魏公,便是要干脆利落地压服内部矛盾,从而发挥中原、河北的全部实力,以巨石压卵之势粉碎刘备。   而刘备在连续数年大规模扩张后,其元从已被稀释到了可怕的程度,而新投靠的力量却太庞大。其政权看似气势如虹,实则从上到下的体制都是勉强将就,七拼八凑地维持着。若不尽快整顿,说不定以某件事情为契机,就会引发巨大动荡。所以刘备急着进位汉中王,是为了名正言顺地统合三州,进而纠合起与曹操决战的力量。   毫无疑问,此刻的平静,正是未来大战的先兆。   在某个时间点上,曹刘两家一定会展开前所未有的决战。这样的决战,不会在短期内结束,很有可能绵延许久。到那时候,或许关羽和雷远,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安然驻扎。只要他们有所行动,江东就有机会。   在此之前,江东只需要好整以暇地作足准备。   孙权又问:“伯言所说的准备,是指什么?”   “今后数年,孙、曹、刘三家之间的关系,将会愈发微妙。在这种微妙时候,我们行事须得滴水不漏。我们要比以前更重视孙刘联盟,要向刘备示以同盟的善意。不止对刘备,对刘备的部属臣下,也该投入更多的资源去了解和笼络。如有必要,我们可以在孙刘联盟的基础上,进一步鼓励地方与地方之间的往来合作,甚至可以鼓励重臣与重臣之间结为姻亲,以在荆州各地,重新声张江东的声势。”   “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欲图荆州的前提,乃是孙刘联盟一如往日。我明白了,此事,正好让鲁子敬和孙仲异两人出面去办。”   孙权思忖了下,又道:“我会专门下一道命令,斥责子敬在交州事变得时候应对失措,有损两家同盟之谊,并让子敬去戴罪立功,弥补两家之间的裂痕。这样的话,子敬的行动也能够自如一些。”   陆议赞道:“此计甚妙!”   孙权再问:“还有呢?”   陆议继续道:“欲图荆州,需要全力以赴、摧枯拉朽,力求毕其功于一役,不能给刘备应变的时间和条件。故而,今后几年里,我们要把注意力集中到内部,通过大规模地讨伐山越,料其精锐,扩充我们的力量。只有编练出更多的部伍,才能对荆州取得绝对兵力优势。”   “讨伐山越?”孙权抚须沉吟了片刻:“这不是本来就在做的事么?”   “确如将军所言,过去这些年,我们与山越宗贼的厮杀就没有停过。只不过,此前我们多是在某地宗部叛乱后再遣兵征剿,缺乏全局筹划。今后,不妨制定一个大的计划,委派有能的将校专门负责此事。惟有如此,才能变被动为主动,最大限度地提升战果,最有效地将兵员充实到军队里去。”   原来如此。   江东世族,或者说陆议本人的关键意图,就在这里。   江东诸将的兵马,有许多都来自于讨伐山越所获。但山越本身,并不同于荆州或益州的蛮部。严格来说,自从汉武帝迫使三越之民内迁于江淮,越地遂虚。此时江东所面对的山越势力,其实是数百年来为躲避赋税徭役而逃亡深山和汉家丁口与少量越地移民混居的后代。   而这些山越宗部虽然身处穷山巨壑,其实许多人都与地方上的豪强大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孙氏政权对山越的征伐,某种角度来说,便是将山越从深山里驱赶出来,纳入江淮武人、孙氏亲族的手中,使之脱离原有的地方掌控;便是孙氏政权对江东地方宗族势力不断施压、不断削弱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也有江东地方大族主动亲附孙氏的,比如会稽贺氏、吴郡全氏,于是贺齐和全琮二将,便成了讨伐山越屡屡建功之人。其实,建功或许是有,更多的时候,贺氏和全氏只不过在召诱本来就与自家宗族有关联的山越部落,然后孙权顺水推舟地加以承认,授予贺齐、全琮二将相应的职务罢了。   现在,江东世族对此发话了。   讨伐山越自然是好的,只不过,此前这权力分散在诸多部将手中,未免事倍功半。今后不妨由江东人自己来办。   孙将军,您希望从山越宗部获得多少兵力?三万?五万?十万?甚至更多?这都没有问题。我们保证办得又快又好,保证使江东能够拥兵十余万乃至二十万。当然,事情办妥之后,这些山越宗部之兵,自然就掌握在江东本地籍贯的诸将手中,还请您对诸将加官晋职,加以认可。作为回报,诸将自然会尽心尽力地替您作战。   区区荆州,当然不在话下,至于更多的,请您不要多想,咱们适可而止。   陆议英俊的面庞,此时在孙权眼中变得越来越可恶。孙权很清楚,如果按照陆议的建议去做,则江东对荆州取得优势的过程,也就成了江东世族对淮泗人和孙氏宗族取得优势的过程。让渡军事力量只是一个开始,之后在政治上,经济上,江东世族必会要求更多。他忍不住想:若兄长尚在,若周郎尚在,怎么会容彼辈如此猖狂?   可是……   孙权徐徐压下怒气。兄长和周郎,自然是超群绝伦的人才,但想要做大事,有许多不同的办法。对我孙仲谋来说,与其急而操切,不如慢而隐忍。   他似笑非笑地看看陆议,意味深长地道:“伯言,你说的很好!” 第七百一十一章 王者   在孙权夸赞陆议的时候,刘备止住脚步,轻轻拍了拍法正的肩膀,沉声道:“孝直,你做的很好!”   法正完全没有料到刘备会在这时候止步,更没想到主公会在这万众瞩目的场合,特意对他说这么一句话。   过去的一个月里,法正承受了相当的压力。   益州旧臣背后都说,法正叛卖旧主而改投新主,又依赖新主的威风对旧日同僚胡作非为,挟私报复。因为举动实在出格,连玄德公都看不下去了,所以褫夺了他的蜀郡太守职务,然后又把他的一个好友孟达扔到了上庸,另一个好友李严扔到了荆州。   法正因此而惶恐,于是格外想要做点什么来重新赢得玄德公的欢心,于是抢在玄德公的近臣、信臣之前,拟写群臣推举汉中王的表章,以为这样能使自己成为玄德公心腹中的心腹。可此举大大得罪了元从派系的许多人,使得法正的地位格外尴尬起来。   但这一切,在玄德公这句话面前都不算什么了。   主公夸我做的很好!主公在这个场合,特意止步来夸赞我!法正惊喜异常地抬头,看到刘备温和而坦诚的目光,也不知怎地,泪水像是开了闸的河水那样汹涌流淌,怎么也止不住。他担心自己控制不住情绪,更害怕自己在这重大场合失仪,于是重重地把额头磕在地面,哽咽着道:“臣法正,愿为主公执鞭效死!”   刘备本想把法正扶起来,但他今日高冠朝服,环带佩剑,穿得极其繁冗复杂,所以举动多有不便。于是只能深深看了法正一眼,向他笑了笑,然后继续向前。   从下马的地方到原野中央那个高高隆起如山岳的坛场,要走很远。上万名将士和数以百计的文武臣僚依序排在道路两旁,一个个都站得笔直,如同原野上一夜之间矗立起了挺拔的大片林木。无数面旗帜在空中飘扬着,像是翻涌的海浪。   刘备不疾不徐地前进,已经走了很远,还有数十丈,就要登上高坛。   昨晚他没有睡好,所以这会儿格外得打起精神,免得举措失当。   按照礼制,这时候他只要前进就好了。此前已经排练过几遍,一举一动,都应该按照赞礼官的指引。但他今早忽然决定,在这一路上与部属们说说话。法正之前有好几人,法正之后,还有好几人。   他觉得,在这样的场合,应该说些什么。   王者称孤道寡,但汉中王绝不是孤家寡人。   当然,刘备并没有改变对法正的看法。时至今日,他依然觉得,法正太过急躁了,连带着庞统也是一样。   就任汉中王这件事,其实可以在明年初,甚至明年下半年也没有问题。可架不住庞统和法正两人一再催促,所以汉中之战刚刚结束,大司马府就在南郑开始准备仪式。   刘备隐约觉得,这急不可耐的样子,未免有损自己对朝廷一向以来谦恭忠诚的形象。日后争夺中原人心的时候,这或许会成为话柄。   这疑虑并非迂腐,而是缘于某种私心的期盼。   建安三年到建安五年期间,刘备随曹操前往许都,在那里拜见了皇帝,得到了左将军、宜城亭侯的职务,也在那里与车骑将军董承合谋,从此一直号称奉衣带诏讨伐曹贼。   其实刘备自己知道,并没有什么衣带诏。皇帝庸弱无能,根本没有写血书的胆量,而皇帝身边的公卿大臣们,一个个都是自以为是的废物,他们以为这世界还像往日那样,能按照他们熟悉的规则运转,殊不知,这世界已经变了!   所以,世人都觉得,刘备是在许都下定决心讨贼兴汉,其实不是。刘备在许都的时候,决心放弃旧的汉室,创造新的汉室。只不过他将这想法深深藏在心底,直到七年后在隆中遇见了诸葛亮,听到诸葛亮对他说:霸业可成,汉室可兴。   刘备想创造一个崭新的时代,一个崭新的,不受旧有约束的汉朝。他希望这个新的汉朝比光武所建的更出色,他希望这个新的汉朝能够像初升的太阳那样绚烂,能够毫无瑕疵地接收万民的景仰。   所以,现在称王,真的有些急。   毕竟皇帝还在许都,哪怕是被董贼拥立的皇帝,也是皇帝,不是更始帝或者刘盆子那种假货!   但刘备也没法说什么。   毕竟急不可耐的又不止法正和庞统。无数文武臣僚们,其实都等着这一天呢。   毕竟今日不同往日了,当年自己艰苦奔走于天下,在颠沛的旅途中竭力挣扎,无数部下来了又走,聚了又散。留下的那些,都是不计较得失,不计较前途,不计较生死,无条件忠诚于我刘玄德的人。但现在不同了,有了荆州、益州,又多了交州。那么广阔的疆域,那么多的部下,我倒是希望他们万众一心,可能么?   有些人能做到的,但大部分人真的做不到。他们之所以拥戴我,是因为我能够给他们所需要的东西,而且越早越好。   刘备又宽慰自己说,话柄云云,或许是多虑,完全可以不计较那些。因为决定王朝命运的,早就不是摇唇鼓舌之人,而是天下万民。   先汉的大义,来自于从暴秦手中拯救苍生,后汉的大义,来自于从新莽之后的乱世中解民于倒悬。我刘备欲伸大义于天下,这个大义,也与许都朝堂那些朽木无关,与那些压榨百姓的豺狼无关,不用在乎他们怎么说。   所以,嗯,急就急一点吧。   早一点定下名分,对统合三州来说,也是好事。接下去的路还很长,需要文武百官们做的事还很多。   刘备这么想着,徐徐向前。   他在张飞面前止步,用力捶了捶张飞的胸膛,咚咚地响。张飞站直着身体,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像往常那样,把许多口水喷在刘备的脸上了。好在这厮还知道场合,没有扑上来拥抱。   他在庞统面前止步,微笑问道:“士元,今时今日,颇愉悦乎?”庞统没有回答,只深深跪伏行礼。士元平日里行事没什么顾忌,还喜欢说些诙谐滑稽的话,可今天却一板一眼,一丁点都不疏忽。   最后是诸葛亮。   “孔明……”刘备想过很久,自己该对诸葛亮说什么。可到了这时候,他却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一切的改变,都从遇见孔明开始,而两人所共同经历的那些事,都化成了无数的感慨,翻涌在刘备的心里,隐约让刘备有些哽咽。他看着诸葛亮,知道自己不需要说任何话,诸葛亮什么都明白。   诸葛亮行礼如仪,低声提醒道:“主公,请移步。”   “哦!哦!是!是!”   刘备挺了挺胸膛,继续向前。   他看见赵云正带着白毦兵们,环绕在高台周围。可惜隔着有点远,他没法和子龙说两句。   可惜还有很多部属身在远方,没有办法赶来参予这典礼。   比如在江陵的云长,还有大概忙着搬迁宗族的续之。   会有机会的。刘备对自己说,等到天下平定,会有更加隆重的仪式,可以让他们都来!   刘备登上高台,看到刘璋迎上来。   刘璋的气色不错,显然当下的局面和待遇,都很让他满意。   刘备和所有人一起,听着刘璋竭力大声地诵读完那份奏表,然后换上王服、王冠,接过汉中王玺绶。   此时,高台下方的文武百官一齐拜倒。他们在说,拜见汉中王。   而在更远处,在数以万计的军民百姓之中,有雷鸣般的欢呼声隆隆响起。 第七百一十二章 明主   七月初,气候已稍稍转凉。   大晴天的阳光洒落,照耀着近处的原野、城池和远处廓然群山。而初秋凉风习习,带来阵阵林涛,使人虽处汹涌人群之中,却爽朗而不觉憋闷。   当刘备在高台上接过汉中王玺绶的时候,数万人如风行草偃,拜伏行礼。而诸葛瑾作为江东吴侯遣来观礼的代表,只需长揖即可。   去年末,许都朝廷遣使者去往江东封拜吴侯的时候,是诸葛瑾以车骑将军长史的身份出面接待,并将使者滞留于半途。后来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吴侯致书劝回许都使者,随即又令诸葛瑾以存问孙夫人的名义前往成都,这其中的蕴意,颇显微妙。   然则诸葛瑾到了成都,见过孙夫人以后,孙刘两家又因为争夺交州而起了冲突,一度闹到了成都震动而玄德公自汉中直接提兵下往江州的程度。   诸葛瑾倒是多方奔走,叙说孙刘团结和睦的道理,但很快就得到大司马府派人通报,说出于安全考虑,请他安居驿馆,莫要轻动,其实将他软禁了。而代表大司马府下令之人,便是军师将军署大司马府事、他的二弟诸葛亮。   没奈何,诸葛瑾在馆舍里住了半个月,寸步也不外出。   好在交州那边的争夺并没延续多久,孙刘两家如以往那般,又一次达成了一致意见。而江东那里,则多遣车船,送来了更多的江东珍玩和种种礼物。   一部分是给孙夫人的。就在六月中旬的时候,孙夫人诞下了玄德公的次子,起名叫刘永。这孩子乃是吴侯的嫡亲外甥,吴侯所赐自然极其丰厚。还有一部分,虽不丰厚,却符合古礼……乃是诸侯之间往来互赠的方物,代表着吴侯对汉中王身份的郑重承认。   今日汉中王即位的大典,诸葛瑾自然也参与了。他所处的位置,在使节们的最前头。在他后面的,是假凉公马超的使者。再往后,隔着稍远些,才是各路羌氐胡王和南中蛮族领袖的代表。   此时文武群臣和兵将们一齐跪伏,有资格站着行礼的,就只剩下诸葛瑾和马超的使者。   诸葛瑾略侧过半边脸,看看周边的情形。   代表马超来此的两名使者,乃是汉阳郡大族姜氏的同族兄弟两人。一个是安西将军参军姜叙姜伯奕,另一个则是汉阳郡功曹姜冏姜仲奕。   姜叙是个身长貌壮、须髯丰伟的中年男子,甚少言语,显得总是很沉郁,即便在这庆贺场合,也无丝毫喜色。只有在玄德公高举玺绶向众人展示的时候,他才露出一点隐约的激动,随即又被潜藏在严肃神情之下。   而姜冏年轻些,个子与兄长仿佛,但朗目疏眉,甚是英俊。注意到诸葛瑾的眼光,他微微颔首,报以客气一笑。   诸葛瑾是江东名士,又是军师将军诸葛亮的兄长,所以在过去这段时间里,他在成都、在汉中都颇受欢迎,出席过各种酬答宴会,好几次见过这两位凉州使者。   看得出来,无论什么场合,这两位使者都有些强颜欢笑的意思。   虽然彼此尚无深交,但诸葛瑾是个很敏锐的人,大略能明白他们的心情。   姜、阎、任、赵这些凉州汉家大姓,过去数十年来都是朝廷在凉州的支柱,他们无数次出生入死,浴血百战,始终站在朝廷中枢这一边,遂使朝廷的体制在凉州岿然不移,使得羌胡叛军纵使纠合数十万众,也终究只是叛军。   谁能想到,许都朝廷一纸诏令,那个叛军中最凶恶之人,成了坐拥武都、汉阳、陇西、金城四郡的假凉公、安西将军?谁又能想到,而那些与凉州陇上各族杀得仇深似海的贼寇,竟堂而皇之地成了凉州的主人?   大局如此,凉、陇各族只有忍耐,只有合作。好在马超是个明白人,知道不能靠羌胡贼寇中的厮杀之人治理地方,所以这段时间被他拔擢为太守或郡县纲纪职务的凉州人,着实不少。   但对这些人来说,马超是不是值得侍奉的主君,始终是个问题。而玄德公对他们的吸引力,恐怕会愈来愈大;对凉州士民百姓的影响和渗透,大概也会愈来愈深刻。   这几乎是必然的。在争取人心方面,谁能够和玄德公相比呢?   曹公有杀人盈野的名声,根本没得比。而吴侯……   诸葛瑾叹了口气。早几年的时候,江东堪称物阜民丰,百姓生活尚属安康。但自从赤壁之后,江东扩军数倍,又连年出兵开疆拓土,对黎民黔首的征发赋调,烟至云集,已经有不少地方的农夫衣不全裋褐,食不赡朝夕。此前数年从江北逃亡来的百姓因为遭官吏苛待,甚至有继续逃亡深山与山越为伍的。这样下去,怕不是长久之计。   而益州这里就大大不同了。   玄德公入蜀毕竟才不过两年,大司马府的施政如何,落在士人口中,各有褒贬。但此刻诸葛瑾看得清楚,当刘备在高台上就任汉中王的时候,无数百姓就在远处眺望着。   他们乐呵呵地涌过来,想要靠近些,看得清楚。虽然被外围警备的部队驱赶,仍是翘首眺望。他们摩肩接踵,后排的推搡着前排,前排的踮起脚尖,无数好奇的阳光都往高台处投射。   隔着那么多人,那么多旗帜,能看见什么?顶多看见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罢了。但他们一个个都兴高采烈,好像玄德公的喜事也同样是他们的喜事。   当高台周边的文武、将士们跪伏的时候,这些百姓也乱哄哄地跪下来。他们七嘴八舌地欢呼着什么,初时因为隔着太远,听不清楚,后来喊声渐渐汇聚,才勉强能分辨出,他们是在喊:那是汉中王!汉中王!   喊声有时候汇聚,有时候又变得此起彼伏,像是涨潮时拍岸的江涛。诸葛瑾感觉得到喊声中的喜悦情绪,这情绪肆意蔓延着,绝非外人逼迫得来。   听说汉中的百姓此前服膺于张鲁的五斗米道,日子过得不错。反倒是刘备的兵马进入汉中以后,和曹军往来拉锯数月,杀戮甚重。可现在,战事结束才不到一年吧?他们对刘备的拥戴竟然就到了这种程度!   方今天下纷争,英雄鼎立,究竟鹿死谁手,谁也不能知晓。可天下间但凡有些才能眼光的人,谁不在观望?谁不在权衡?   每个人都欲择明主,而何谓明主?   远方百姓们的热情愈来愈高涨,而诸葛瑾也不知怎的,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从建安五年到现在,他从来不怀疑自己选择的主君,更不怀疑自己走过的道路。但,这条道路恐怕会比预想中的更难? 第七百一十三章 新任   建安十八年十月。   宜都郡,乐乡县。   青灰色的天幕仿佛穹庐,而大江两岸连绵的群山,仿佛穹庐下一座座的屏风。在屏风与屏风之间,大江蜿蜒流淌。   初冬的江畔,寒风萧瑟,岸边连绵数里的枯黄芦苇随风摇动,发出如潮涌般的哗哗声响。有一只水鸟在江水退去后的淤泥滩上走着,有时低头啄食,有时警惕地抬头看看四周,以防有天敌出现。   它听到有人的叫嚷在芦苇荡另一头响起,但那没关系,过去数月里,这鸟儿已经听惯了,无非是两脚兽们在干一些不知所谓的怪事。于是它垂下头,继续往滩涂泥泞里翻捡。可忽然有一阵巨大的号子声传来,最终惊的它展翅飞起。   水鸟在空中盘旋了两圈,经过芦苇荡尽头的湾汊时,呱呱地叫了两声,然后掠过水面,飞向远方。   在水鸟盘旋的下方,成群结队的汉子们正在忙碌着。他们以十人为一组,有四五人持着绳索、木耙等工具,把一根根没有削去树皮的巨大原木树立在浅滩上,另外四五人则轮流挥动木柄,大声呼号着,将重达三十斤以上的石质夯具一次次捶打在原木的顶端。   一根根原木被夯打入滩涂深处,随即又有更多人乘坐着木排,运来竹笼、碎石和木板。竹笼围绕着原木,彼此错落放置,慢慢沉入水中,然后碎石倾泻倒入,待到树立的原木牢固不可动摇,再往原木上方铺设木板,形成一个从岸边直探入水中的堤道。   堤道与原来的地形结合,便组成一个半封闭的水寨。而在岸上,还有更多人像是蚁群那样往来奔走着。在他们的努力下,巨量的土石或被挪开,或被垒砌成型,一个有壕沟环绕的巨大堡垒就慢慢出现了。   这个地方,便是此前关羽领荆州水军绕行大家上游的洈水故道之口,现在被扩建成了一个正经可堪军民使用的码头。   雷远提起马鞭,指示着远近情形。   他说:“宜都周边多山,而农田不足。从去年起,郡府开垦出来的田地当中,就包括了三成的梯田。其余的部分里,还有半数也是从密林里开辟出的。之所以非要在此地开垦,既为养活我部的军民,也因为这些砍伐出的林木都有用处。”   “什么用处?”   “一来,宜都周边深山里,多有出产铁料的。制作铁器可以用石炭,但用木料更方便些,所以砍伐出的荆棘灌木,可在烘晒以后大量卖给铁场。二来,江津港那边,有个荆州水军的船厂,也持续需要木材。我们只要把木料扎成木排,从上游放下去,在江津港那边安排了一个郡吏,和荆州水军的军官共同接受。三来,随着益州、荆州联系渐渐密切,峡口、西陵、夷道一线的邸舍搭建、城池内部仓储设施都需要木料,专用于通过峡江水道的小船,也在不停建造……木料只有不足,没有过多的时候。”   听者想了想,问道:“然则,开辟田地、维持铁场、石炭场、养护港口、道路、邸舍、船厂,都需要大量人手吧?”   雷远看了看跟在稍后方的周虎和陶威两人。   过去两年间,在宜都的建设主要是陶威在负责,而周虎则负责资源的统筹和数字上的核对。注意到雷远投来眼神,周虎和陶威对视一眼,陶威做了个伸手相请的姿势。   于是周虎催马上前几步答话。   这些工作,都是宜都郡过去数年施政的重要成果,直到现在依然有条不紊地推进,并不因宗主即将出镇交州而停止。可惜之后几个月里,陆陆续续都要移交给新任太守了,周虎有点可惜。但新任太守是宗主的老友,一路行来对所见所闻无不大加夸赞,这又让周虎颇觉荣耀。   这些数字都是周虎再熟悉不过的,他摸了摸马鞍边上布袋子里的厚厚版籍,直接禀报道:“开辟田地无非刀耕火褥,所需的人手其实不算多。主要用历次战争中抓捕的战俘和蛮夷,多时在三千五百人,少的时候只维持一千人左右的规模足矣。这些开垦出的田地都是官田,百姓那边,另外有人组织去开垦私田,不在郡府、县寺的管辖范围。其中有四成左右,是荆州各族、包括庐江雷氏宗族开垦的田地。”   听者微微颔首。就算荆州各家宗族开垦的田地只占四成,那也是个极庞大的数字了,但当下的环境就是如此,没什么可指摘的地方。   周虎侧过身,指着一片距离江流很远的聚落道:“至于铁场和石炭场,大都是荆州各家宗族的产业。宜都这里,以习氏、向氏两家为多,其宗族自有人手,无需我们操心。听闻汉中王有意在荆州推动盐铁官营,明年司金中郎将张裔可能会来荆州一行,那时候再操心不迟。”   “真正用人的,就是这些。”一行人勒马到路边,给一队推着独轮车搬运土石的壮丁让路。周虎继续道:“这些港口、道路、邸舍、船厂,乃至坞堡、城池,都直接掌握在郡府手中,郡府每年农闲时征发徭役,动用百姓来推进这些建设,而农忙时则招募山间蛮夷。从前年开始,到此刻,动用了八万三千二百余人次,其中汉蛮各半。每年郡府为此消耗的粮秣物资,大概在……”   他想了想,靠近听者身边,低声说了个数字。   “嚯!”   听者悚然吃惊。   周虎连忙又道:“这些港口、邸舍、船厂每年也有巨大利益生发,去年的时候,大概有……”   他又凑近过去,低声说了个数字。   听者继续吃惊,但又明显地高兴起来。   看着他的脸色变幻,雷远不禁哈哈大笑:“仲邈,你来做宜都太守,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与雷远并骑观看宜都各地情形的,便是雷远的老朋友,此前担任梓潼太守的振威将军霍峻。   霍峻在荆州诸将中资历甚浅,所以通常被当作与关平、刘封等人一辈。其实他今年已经三十六岁了,年纪比诸葛亮、庞统等人都还大些。   此前玄德公入蜀的时候,从涪城一路向南攻打,留霍峻出面接管梓潼及北面剑阁、白水等诸多军事要塞。霍峻仅以五百人行事,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将控制范围扩张到葭萌,并驻军在那里,堵住了由汉中南下益州最重要的通道,后来又连续几次击退北面来敌,并趁着汉中大乱的机会,将力量延伸到阳平关下。   凭此功勋,霍峻被任命为裨将军、梓潼太守,当玄德公进位汉中王以后,他又被提升为振威将军。   因为玄德公今后将会在汉中、成都两地驻扎,由汉中到蜀郡的沿途要地,都会纳入汉中王府下属的专门机构直辖,所以霍峻也就卸任梓潼太守,等着下一步的任用。   玄德公为此专门召见了霍峻,问他对任命有什么想法?   霍峻老实地说,自己实在不服益州水土,若有可能,想回荆州去。玄德公当即允许了,过了两日便有任命下来,使霍峻出任宜都太守。宜都的治所夷道,与霍峻的家乡南郡枝江就只一水之隔,玄德公可谓十分体贴了。   然则雷远此时看来,霍峻甚是沧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老十岁,显然在益州是吃过苦头的。   听得雷远大笑,霍峻也微笑道:“续之,你放心往苍梧去……我也不会让你吃亏的。” 第七百一十四章 良配   玄德公在汉中即王位,随即回返成都,陆续发布对麾下文武百官的调整任命。   比如历任乐乡县丞、乐乡长、夷道令的蒋琬,就被调为汉中王国的尚书郎,成了新任尚书令、护军将军法正的部下。但这显然是个临时的职务,想必很快就会另得重用,所以蒋琬上个月就收拾家当前往成都去了。   又比如向朗,差不多同时被召至成都,据说可能出任益州某一大郡的郡守。   倒是对雷远的任命相对慢一些,直到十月初,玄德公的使者费诗才从成都来,拜雷远为左将军,假节,苍梧太守,董督交州事,并封都亭侯。   虽然雷远本人和诸多同僚、部属们,已经从若干渠道陆续得到了消息。但封拜使者当真来到,还是让所有人都觉得很高兴。   左将军,是金印紫绶的汉朝重将,位次于三公,而在九卿之上。以此职务而论,雷远在玄德公麾下武人中的地位与前将军关羽、右将军张飞、后将军黄忠三人同等,远高于其余诸将。   当然,同为四方将军,也有高下之分。   关羽不仅得到前将军,另外又假节钺,董督荆州,进一步明确了他作为玄德公首席大将的地位,得以全权负责荆州方面。张飞为右将军、假节、汉中太守,看似无董督一方的职权,却是益州向关中军事进取的直接负责人。   至于雷远,他得到了玄德公本人长期使用的将军号,可谓极显亲厚了。雷远又直接担任交州苍梧郡的太守,凭此全权负责交州,名正言顺。   这三人,便是玄德公麾下能够独立负责某个战略方面军政事务的重臣。   相对而言,倒是黄忠的后将军有些单薄。有传闻说,名义上隶属于黄忠的兵马,实际上还要受翊军将军赵云的管辖,也不知是真是假。   雷远倒是很好奇,也不知费诗在继续往江陵去拜授关羽职务时,关羽会作何反应。好在自己在荆州时,对关羽很是恭敬,与关平更是往来密切的好友,当不至于引起关羽的针对。看来多半会如前世记忆中那样,由黄忠吃下关羽的蔑视吧。   雷远从建安十四年的深冬来到荆州,至今不过四年。   四年里,他从乐乡长做到了四方将军,出镇一州的大将。与雷远相比,霍峻投靠玄德公虽然早一年,地位却低了些。但霍峻是当年与雷远一起射猎踏青的旧友,此时两人并辔同游,倒也并不拘束。   雷远更深知,霍峻是极其沉稳扎实之人,从不虚言。听他说到,不会让自己吃亏,雷远略略侧身,感兴趣地问道:“仲邈的意思是?”   “续之的宗族、庄园、产业凡有留在宜都的,我自会公平相待。续之在宜都各地的施政,我都萧规曹随,绝不轻易更动。另外,庐江雷氏在乐乡大市的一应安排,也都照旧,乃至与之相关的、具体办事的人,仍然都由续之举荐。如何?”   霍峻这番话说来,雷远并无喜色,反而陷入深思。   此时的庐江雷氏宗族,和当年在淮南时候大不相同。当年的庐江雷氏就只是占据山险、以武力为凭的地方豪霸。但经过雷远在荆州的数年经营,庐江雷氏及其诸多依附宗族,已经成了广治产业、与士农工商各阶层都有深深关联的实体。   雷远很清楚,自己得以出镇交州,固然出于中枢对自己的重视,也出于中枢对地方豪武宗族的防备。某个强大宗族以郡县为基本,以商贸利益为手段,在整个荆州的影响力不断扩张,某种角度来说,或许将成为政治上的隐患。   而这个宗族如果去了交州,身处汉家影响力的边缘地带,其扩张、其深耕地方,反倒会成为汉家影响力扩张的前驱,进而成为在荆州以外稳定荆州的力量,这又是中枢所乐见的情形了。   既如此,庐江雷氏在交州的扩张、在荆州的收缩,就应该同步进行。   在雷远想来,虽然宗族在荆州扎下的根基,非轻易所能拔起移栽,但霍峻作为继任的宜都太守,必定担负中枢的特别嘱托,将会全力推动庐江雷氏的迁徙。   今日雷远与霍峻见面,便打算就此好好谈个方案。   然则霍峻现在的态度,竟似是乐见庐江雷氏在宜都的存在?霍峻不像是这么不知轻重的人啊?   想了想,雷远直言不讳地问道:“多承仲邈的好意。只是,这是大王的意思,还是仲邈本人的意思?”   “是大王亲口对我吩咐的。”霍峻正色道:“他说,续之虽然董督交州,但庐江雷氏宗族欲留荆州、欲往交州,都可随意。大王看重续之的才能,相信续之必能稳定交州。至于其它,都是末节。”   雷远微微颔首。   老实说,这么大的交州,想要迅速纳入掌控,不动用庐江雷氏的底力,根本不可能。今后数年间,整个宗族重心向南是必须的,也是不可避免的,想来中枢群臣和玄德公都很清楚。   但玄德公特意遣故友来继任宜都太守,再传来这样的口信……这份关怀和信任,实在是非同小可。   一方面授人重任而不疑,另一方面待人以恩义而少权术,只凭这用人之道,便不愧为当世英雄。而这口信,确实也让雷远之后行事方便了很多。   雷远感慨地叹了口气。他揽住缰绳,对霍峻道:“仲邈,你我心中有数,一切都不必担心。”   “好。”   当下两人花了几天时间,陆续现场看了宜都郡内各处。使对应的属官、吏员一一拜见新任太守,也同时移交种种簿册和文书。与此同时,雷远继续安排他自家宗族和部队的南下调动。   而十月中旬的时候,江陵那边有信使来,请雷远往江陵一行。   此行并无公务,而因为一桩私事。   这私事又非同小可,关系重大。原来是关平要成婚了,邀请雷远参加婚礼。而关平的妻子也着实堪称良配,乃是汉中王的女儿。 第七百一十五章 一面   这消息来得确实突然,也因为雷远最近忙着自家事务,对江陵那边殊少关注。突然知道这消息,他竟吃了一惊。   “汉中王把女儿许配给坦之?”他当场重复了一句,随即压低嗓音,疑惑地问道:“汉中王的女儿?”   因为雷远的地位与从前不同,来宜都邀请雷远的参加婚礼的,是他的熟人赵累。赵累最近也升官了,现在乃是偏将军。   见雷远一时没想起来,赵累提醒他道:“续之将军,你该记得的。咱们用夏侯惇和张郃等人,换回的那些人里……”   “原来如此。”雷远这才想起,他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着实要恭喜坦之,贺喜坦之了。哈哈,我明日就启程往江陵去……我和仲邈同去!”   建安十三年的时候,曹公挥军南下,在当阳长坂,大破玄德公所部和依附玄德公共同逃难的十数万百姓。当时铁骑纵横砍杀,荆州军民血流漂杵,尸骸山积,玄德公仅以身免,而妻、子俱都没入军中。   当时赵云身抱公子刘禅,保护甘夫人,杀出重围。而玄德公的两个女儿则被虎豹骑首领曹纯所获,后来被曹纯纳为小妻。   前年曹纯病逝,二女皆无所出,遂出别院寡居。总算曹操尚有气度,遣人日常照应供给,衣食并不缺乏。   到了去年秋天,曹刘两家连场鏖战,曹军屡败,以致夏侯惇、张郃及张郃所部的上万精锐都落入荆州军的掌控之中。曹操当时身在襄阳,则决意对荆襄周边坚壁清野,彻底清理荆襄当地的大族,将他们大部分迁徙到中原安置为屯田民,而较少部分则用来向荆州交换夏侯惇和张郃等人。   荆襄士人在曹氏控制区域的,多与玄德公部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对这个提议,玄德公不会不允,也根本不能不允。最终双方达成协议,成功地互换了人丁,雷远在这过程中,还跟着关羽见了曹操一面。   而这协议本身,自然有专人加以完善。成都那边有特使参与,请求曹公将数年前在当阳长坂掳掠的荆州军家眷放归,其中便包括了玄德公的两个女儿。   这会儿嫁给关平的,便是其中一人。   来到荆州数年,雷远也大略听说过诸多元从文武们当年颠沛流离的惨澹情形。婚后更常听妻子赵襄讲述过去的经历。赵襄当年便是从长坂坡的死人堆里护着两个弟弟逃出生天的;而赵襄的母亲,早在多年前就没于战乱了。   关平三十多岁了,此前曾经有妻有子,也同样丧于离乱。他与刘氏女当年就认识,此时重逢,倒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故而这场婚姻,对两人来说,应该都是挺合适的选择。   这么多年战乱下来,亿兆生民家破人亡、背井离乡。如玄德公、赵云、关平这样史书留名之人,尚被时局所迫,不能庇荫妻子家人,更不要提无数黔首黎民埋骨异乡,生死不还;无数家庭天各一方,从此再也不得团聚。   这样的世道,这样的断肠故事何止千万,能够与经历仿佛之人相濡以沫,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雷远回到内堂问了问,才知道赵襄也认识刘氏女,两女少时还是闺中密友。赵襄早就知道了这桩婚事,只不过雷远近来忙碌着去往交州,每天要见的部属和宗族中人不下数十,如阎圃、马忠等幕僚、辛彬、周虎等管事更是连着旬月吃住都在奋威将军府里,所以她也不便拿这事来打扰。   雷远连忙请赵襄准备了贺礼,次日便带着赵襄,与霍峻一同启程去参加婚礼。   因为出身乡豪的关系,雷远对此世的典礼风俗本来没什么认识,后来因为和蒋琬相熟,被他灌输了许多应知应会的道理。这会儿他从宜都放舟东下,正赶上次日婚礼,一早上男方去女方家里迎接新妇。   以雷远的身份,本来被放在参加婚礼的贵宾之中,但他和霍峻都自告奋勇地加入到关平的族人亲友行列,为关羽大大地长了脸,壮了声势。   至于女方的家,便是江陵城里原先那座左将军府。汉中王虽然没办法分身前来,却派了他同宗的好友、老部下刘琰出面,作为女方的长辈。除了刘琰以外,还有刘季玉的次子刘阐来陪客、昭德将军简雍来送亲。   在这场合,简雍特别活跃,张口一个段子,闭口又是一个。于是所有人哄堂大笑,使婚礼很热闹。   汉中王的大业蒸蒸日上,在场的众人也大都水涨船高,获得了更高的地位、更多的俸禄,于是在婚礼上便格外愉悦。   汉中王的新女婿、明摆着将会成为荆州军二号人物的关平,一如既往地谨慎,哪怕被灌了很多酒,但从头到尾都没有丝毫出格的举动。   关羽喝了不少,但他是海量,何况除了荆州的元从们,也没人敢随便灌他。   雷远酒量不好,也不爱喝。他端起盏来,往往浅尝辄止,别人不敢强劝。但他毕竟是正正经经的重臣,来饮酒叙话的人非常多。没过多久,他便酒意上涌,满脸通红,连带着手中端着的酒盏都在乱晃。   眼看他有点醉意,宾客们反而不敢再劝饮,纷纷退开些。   眼前的人少了,厅堂靠门处的屏风刚被拉开,外头新鲜的风吹进来,使雷远的精神稍微振作点,他从侍女手中取了布巾擦脸,又随意看看堂上众人。忽然见到对面靠后侧数席,在南郡太守费观的下首处,有个人,有些眼熟。   这人身着文士袍服,个头很高,身材瘦削而肩膀宽阔有力,看他相貌,年约四五十岁的样子,不年轻了,但端坐在席上顾盼左右,眼神十分犀利,又像个锐气十足的年轻人。   雷远想问问别人,此君的身份。但堂上正在喧闹的时候,霍峻被关羽扯在身前饮酒,一边喝,一边冒着满头冷汗;赵累正和堂下另设席位的诸多元从将士高唱;简雍倒是在眼前,可他满脸红光地冲着关平说荤段子,其状不堪入目。   雷远想,算了。   可过了会儿,他依然觉得此君甚是眼熟。   “这位,我确实见过的。”雷远离席起身,来到此人席前:“恕我眼拙,足下是……”   那中年文士看到雷远,脸上不似他人那般带笑,有几分尴尬,还有几分格外表现出的傲气。他将腰杆挺得笔直,微微颔首为礼:“一面之交,续之将军想是忘了,我乃南阳李正方是也!” 第七百一十六章 扬武   李正方?   李严?   雷远吃了一惊。   他在前世并不谙熟历史,来到此世以后才竭力回忆当代的名人,在灊山深处养病的那几年,还特地做了笔记,免得自己忘了。后来到了荆州,他对荆州、益州名士、贤才也下过一番功夫。虽说以庐江雷氏的家名,还不足以招揽这些人物为己用,但至少在面会的时候不至于失礼,结个善缘。   比如李严,便是此前雷远在攻陷夷陵时抓捕的俘虏,当时随同被抓的,还有甘宁的部属沈弥和李严的扈从首领、颇具骁勇的李玮。   当时李严的身份,是刘璋所委任的秭归县令,但他一旦落入雷远之手,立即便提出,愿意为玄德公图谋益州尽一份力。雷远知道此事干系非小,遂将李严的亲笔书信转交给了玄德公。说起来,他这建议,似乎比后来张松、法正数人提出得更早些。   李严重返益州之后官运亨通,被刘璋提拔为护军,与益州参军费观并为刘季玉亲军的统领。而决定益州命运的那场涪城变乱,也是李严秉承了庞统的意图,一手策动起来的。   可是……   雷远皱眉想了想,才把眼前这相貌有些衰迈的中年文士和自己在夷陵、在成都见过的李严联系起来。没错,这确实是李严。可他为什么看起来好像老了几分?这才隔了多久?怎么就一副仕途坎坷的样子?   他又为什么来到荆州?   雷远心念电转。   参与汉中王入蜀的益州臣僚,以法正为首,另有张松、孟达、李严等人。这几人本来都是刘季玉麾下不得志的臣子,彼此多有往来,因为扶助汉中王入蜀之功,更紧密联系在一起。   雷远前年离开益州之后,戎马倥惚,不曾特意打听他们的情况,只在费诗来访时,听说张松好像成了侍中,而法正则摆托了此前丢失蜀郡太守的窘境,被提升为护军将军、汉中王国的尚书令。   雷远当即便想起去年十月的情形。   那时候孟达曾经来宜都拜访雷远,说自己将与刘封一同攻取上庸,并流露出将扶助刘封,而与雷远等荆州年轻武人结交的意思。孟达与雷远相似,都是自身拥有强大势力的宗族首领,他用来攻取上庸的,便是自家宗族部曲四千人。   因为正撞上雷远家中有事,并未与他深谈。后来知道,刘封、孟达在攻取上庸的过程中妄兴刀兵,全无必要地杀死了诸葛亮的姐夫、刘景升所任命的房陵太守蒯祺。   此举甚是古怪,似乎是无意,又似乎有意以之来向什么人示威,立即引起雷远部下的诸多荆州士人不满,雷远也觉得未免过分。   其中的前因后果,或许关联到成都的政局,莫非是法正等入蜀功臣,与幕府中大量荆州士人暗潮汹涌的斗争表现?   玄德公的势力扩张如此之快,而元从的数量又少得可怜,难免会出现这种事。雷远原以为,有诸葛亮居中协调平衡,一切都不是问题。但现在看来,再怎么样勃然兴起的政权,内部的权利纠葛很难避免。   雷远旋即想到,就在玄德公将要进位汉中王的关键时刻,诸葛亮本人亲自前来荆州和鲁肃谈判,又打着等待诸葛乔的旗号在江陵滞留很久……这当中更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微妙之处了。   或许李严也被排除出了汉中王府的中枢,要来荆州做个地方官了吧?   以李严之才,做个二千石,倒真是绰绰有余。   按照玄德公去年对雷远的说法,荆州、益州两地的文武官吏,会彼此调动,以使两地军政统合如此。比如雷远麾下,便有益州将领吴班和雷铜。   但现在看来,调动到荆州为二千石的孟达、李严,都是法正的羽翼。考虑到此前对孟达的安排,雷远不禁猜测,可能法正和他小小的政治团体不得不付出一点代价,才能保证法正的地位不受动摇吧。   当然,雷远即将出镇交州,压根不用关心中枢的政局涟漪。作为崛起于沙场之人,他更坚信这乱世中,再怎么样的心机谋算、尔虞我诈,也比不过兵强马壮来得靠谱。   于是他笑了笑,端着酒盏虚比了一下:“我怎会不记得正方?只是,没想到正方会来荆州罢了。却不知,正方将要往何处就任?”   李严端起酒盏,向雷远示意:“承蒙汉中王厚爱,任命我为扬武将军、长沙太守,并兼护荆蛮校尉,领兵驻在临湘。”   “哦?那还真是可喜可贺!”雷远举杯与李严对饮而尽。   坐席在李严上首的,乃是南郡太守费观。雷远和李严谈话的时候,费观笑吟吟地在一旁看着,这时候插嘴道:“原任长沙太守的廖公渊这趟回成都去,叙任汉中王国侍中。这是亲贵的职务,也可喜可贺。”   费观长袖善舞,极擅往来交接,与李严有几分交情。因为雷远久在荆州,所以他特地解释一句,原先的长沙太守已得高升。   其实雷远与廖立倒没什么交情,只记得此人喜好人前褒贬,不太好打交道。这时候他正想着李严说的最后两句。   “并兼护荆蛮校尉,领兵驻在临湘。”   同样是继任雷远的职位,新的宜都太守霍峻直接来到夷道,当场请教雷远,并随同踏看了宜都各地。而李严受了护荆蛮校尉的任命,却径往江陵。若非在关平的婚礼上遇见,雷远都不知道继任的人是谁。   由此可见,李严其人不像霍峻这么好相与。   他的才干固然出众,可这样的性格是否适合与荆蛮相处呢?   雷远又想到:临湘是长沙郡的治所,长沙太守本来就该在这里办公。李严最后这句,重点在“领兵”二字,是为了表示,他这个扬武将军乃是真实领兵的军职。   看来汉中王毕竟仁厚,给李严的待遇非常好。这个扬武将军,应是直接负责对江东一线防御的指挥官。以职权和地位而论,在荆州仅次于关羽和关平父子。   在荆州范围内,上一个一身兼任军政,并拥有管理蛮部职权之人,便是雷远本人。他的职务是奋威将军、宜都太守,护荆蛮校尉,凭着这个职务,他被认为是仅次于关羽的荆州重将。   特意放一名领兵将军直接驻在长沙,几乎便是堵在孙权所设的汉昌郡门口。也可见汉中王对江东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真的已经不耐烦了。   雷远微笑着再度举杯:“有正方在长沙,荆南各地必定稳若磐石。今后我虽在交州,却有族人因为生意上的事情往来荆州,还望正方倒是多多看顾。”   费观随手取了个酒壶,给雷远和李严二人各倒了一杯酒:“哈哈,说到此事……续之,我也有族人往交州去的,这个这个……”   雷远连连点头:“放心,放心!哈哈!”   在这婚礼上,每个人都很愉快,当下三人连着喝了几杯。 第七百一十七章 高才   三人又闲聊几句,听到关羽在唤雷远。   雷远向费观、李严二人颔首示意,连忙过去。   费观看着雷远安然离开,隔着几步路向关羽微笑寒暄。费观感觉,此人哪怕身着便装,言语随意,也自带着刚柔兼济的气度,果然不愧为汉中王麾下屈指可数的重将。而他才二十五岁!   费观叹了口气。   人与人年齿相似,才能和际遇,却有太多不同了。如费观,如李严,时不时还要盘算中枢情形、地方同僚调动,考虑自家的仕途。所以费观是真把廖立的调动当一桩事来说。   而雷续之却此并不介意。毕竟他身为赵云的女婿,又是出镇一州的大将,此乃地位使然。   费观收回眼神,转回来看看李严,忽然问道:“正方不太喜欢续之?”   李严平端着的酒盏里,酒液微微晃动。李严面色不变:“宾伯,你说的什么话?没有的事。”   “那就是我看错了。”费观哈哈笑了笑:“喝酒,喝酒。”   李严应道:“是啊,喝酒。”   他心里明白,费观说的一点不错。   李严不太喜欢雷远,他甚至也不太喜欢汉中王麾下的许多人。   在李严看来,玄德公自中平年间起兵,数十年蹉跎颠沛,一事无成,不是没有原因的。最主要的原因,便是玄德公的元从们大都是些莽夫、匹夫。而到了建安十三年以后,玄德公的势力霍然而起,殆属天意,在那段时间蜂拥而去归附的荆州士人,大都也不过凡庸之辈。   至于那些益州本地的文武官员……但凡对他们多看一眼,便是我李正方输了!他们辅佐的刘焉、刘璋两代主君全都是废物;他们自己,也全都是废物!   如今汉中王幕府中真正有王佐之才的,无非寥寥数人。而这其中,我自己算一个,李严的好友法正法孝直算一个,孟达孟子度勉强有卿相之器,可算半个。   全靠着我和法正等人竭尽才能,玄德公才能轻而易举地席卷益州,由荆州荒残之地而入天府,遂成王霸之业。玄德公对此应该很清楚,他应该给出足够的酬庸。   可结果呢?   法孝直所得,不过扬武将军,蜀郡太守。结果就因为在成都内外杀了几个没有眼色的蠹虫,就引起轩然大波,而玄德公竟然就因此褫夺了法孝直的蜀郡太守职务,直到不久前才任命了一个尚书令出来补偿。法孝直居然还很满意,很感动,他是傻了吗?   而孟达所获就更不堪。他是最早代表刘季玉去迎接玄德公的人,在玄德公入蜀的过程中,沿途不知道出了多少主意。结果呢?四千名部曲,数以万计的宗族都被客客气气的遣出蜀郡,孟达本人顶着一个房陵太守的职位,去穷山巨壑里面陪着那个玄德公的义子、粗鲁无文的刘封!这和流放有什么两样?   更憋屈的,还得数我李正方本人。   能夺取益州,首先得说涪城变乱,而涪城变乱是谁一手主导的?是我李正方!   结果益州定后,我只得犍为太守、兴业将军。在太守任上还没坐满两个月,又被拉回来陪着孔明和孝直等人制定蜀科。孔明、孝直等人另有职务,事情都是我李正方来做,益州本地世族对此抱怨连天,挨骂也是我李正方去挨骂!   挨骂了几个月,等到法孝直总算在玄德公面前挽回了一点地位,我李正方又被一脚踢到荆州……   可怜。满腔锦绣不得施展,空怀抱负却只有自抑,真是苦,太苦了。   玄德公自然是明主,是英主。可在他的麾下,试图跃居上游的人太多了。有些人身居高位,是因为际遇好到了极处,运气好到了极处,便如雷续之。雷续之适才没认出我,大概是因为我这几年苍老了许多?可见他这种春风得意的亲贵,真的一点都不了解我挣扎向上的痛楚,一点都不了解我心急火燎的难受!   想到这里,李严喟然长叹。   在这场人人欢悦的婚礼上,他的长叹未免突兀,不少人顿时转眼过来看。   费观连忙晃着酒盏,大声道:“叹什么气?叹气就免得了罚酒么?赶紧喝吧!”   李严立即反应了过来,一仰脖子,把酒水灌进了肚。   他感激地看看费观。   费宾伯虽然年轻,但处事实在稳当,堪为可交往的朋友。此番自己来到荆州,虽说距离中枢远了,但身当疆场重任,建功立业的机会也多了许多,只要沉下心,在荆州深耕数年,再广结外援培植己势,未尝不能成事。   李严迎着费观的眼光,再度长叹:“宾伯,你不知道我在叹什么?”   “正方不妨说来听听。”   “我在感叹,那雷续之真是少年英杰。他从一个偏将军起家,一步步兼任郡守和护荆蛮校尉,再做到左将军、董督交州,只花了四年。我李正方如今也是郡守、将军和护荆蛮校尉,起步虽然慢些,条件倒也相似。雷续之能做到的,我李正方难道就做不到?”   他将酒盏往案几上重重一顿,眼神灼灼:“大王虽已雄踞三州,但要席卷天下,必定尚有百战。在这过程中,我辈须得建功立业,名流后世!”   “壮哉!正该如此!”费观连声夸赞。   此时距离李严和费观数丈以外,关羽沉声问道:“续之在看什么?”   雷远道:“这位扬武将军李严,是我的……咳咳,可算旧相识了。此君虽然气傲,却有文武高才,有他在长沙,堪为荆州的屏障。”   “哦?”关羽斜睨了李严一眼。李严到江陵以后,就拜见了关羽,但关羽这几天忙着长子的婚事,还没与李严深谈。他只听说,李严在涪城卖了旧主刘璋,隐约有些不喜。   如今却听雷远这么介绍李严,关羽倒生出几分兴趣来:“才高气傲?此人莫非又一个廖公渊?”   雷远连连摇头:“不然。”   廖立是荆州名士,又与诸葛亮关系密切,通常来说,别人鲜有愿意评价他的。但到了关羽和雷远这地位,也就没什么顾忌了。于是雷远稍微压低声音:“廖公渊不过一个狂生罢了,岂能与李正方相比?”   关羽哈哈大笑:“这样说来,我与曹军交战的时候,倒能够放心些。”   “当是如此。”雷远微笑应道。   在前世,雷远并不谙熟史书,故而对当世的了解,无非一些关乎全局的大事。记得特别清楚的,便是孙刘两家围绕荆州的几次争夺,直到最后刘氏在荆州的彻底失败。   然而此时此刻看来,玄德公的力量远比前世的记载更强大,而对江东的防范更有天壤之别。今后有关羽在南郡,霍峻在宜都,李严在长沙,整个荆州简直安如磐石。什么“白衣渡江”之类的奸谋,根本不可能在这三人面前得逞。何况,就算一时有什么疏漏,还有我左将军雷续之领交州之众为后继?   那可太妙了。 第七百一十八章 改变   酒宴一直进行到了晚上。   天黑以后,有军吏将厅堂前的几道院门都打开,于是坐在堂上的人就可以看到外间广场。   此前从成都传来消息,说因为蜀土殷实,所以风气奢靡,举凡婚姻葬送,往往倾家竭产。汉中王的重要部下诸葛亮和董和等人对此都不满意,连续颁了多条教令,以求移风变善,防扼逾僭。所以连带着荆州这边,也挺自觉的避免奢侈操办。   但关平毕竟是和汉中王的女儿成婚,这场酒宴既是玄德公进位汉中王以后荆州文武头一次放松聚会,也有祝贺关羽进位前将军的意思,所以荆州文武到场了许多,足够热闹。   重要官员们在堂上落座,随行之人根据地位高低,分布在几处偏厅,因为人数太多,还有不少人在院门外的广场上起了篝火,热热闹闹地围在火堆旁边吃喝庆祝。关羽为长子的婚礼作了充分准备,仆役流水般地从后厨搬出烤饼、肉脯、酱料、肉汤等食物,让所有人都吃个痛快。   与此同时,广场中央的空地上,有丝竹悠扬,有舞者摇铃于鼓上盘旋,有歌者持绋相对,纵声吟唱。   汉人喜好婉约缠绵的楚乐,江陵正在楚地,歌舞之风犹盛。因为歌者颂唱的曲子音节摇曳,朗朗上口,又使得在场众人,连带着在远处看热闹的百姓都鼓掌踏地、高歌相和。不少女眷也从后堂簇拥出来,比如赵襄就带着好几个被她当作弟弟妹妹的元从子女,站在廊下一同拍手歌唱。   一直到深夜,雷远才带着自己的家人部属们出外。   自从玄德公入蜀,江陵的文武一波波地跟从过去。他们在江陵城里的官署和住宅都空了出来,陆续被关羽挪作他用。还有许多分布在旧城范围的,干脆就被拆了,建材拿来修筑江陵新城。   好在庐江雷氏在江陵东南面的宅邸还是在的,霍峻毕竟是南郡本地大族,也不会没有落脚之处。于是两人告别,各自回家。   赵襄乘车,雷远策马陪在边上,扈从们前后簇拥开道。   天色已晚,早就过了宵禁,按说无公文不得夜行。但今日情形特别,南郡太守费观专门颁下命令解除宵禁,道路上往来的百姓不少。   太守府所处街道的两头,费观还派了人,向百姓们分发酒肉,以示军民同庆。因为有些百姓得到消息晚了些,这时候连忙携家带口,手里捧着大大小小的器皿,空着过去,盛满了回来。   有人站在路边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然后仍往太守府方向去,意图再混一顿吃的。结果不知怎地被认出来了,几名吏员推推搡搡地将他赶出来。   路人当中有认识这个被推搡出的汉子,当即指着他哇啦哇啦地说什么,大概说得诙谐,连带着路上不相识的也都捧腹大笑,还有小孩儿躲在一边指指点点。   那汉子恼羞成怒,一声叱喝,而小孩儿们爆出狂笑逃开几步,继续指指点点,似乎一点都不害怕。   雷远的酒意已在夜间清冷寒气中散去。正顾盼左右,这场景立即引起了他的注意。   雷远在带领宗族南下的时候,沿途见多了瘦骨嶙峋、满眼麻木而任人宰割的百姓,他们活得像是牲畜,像是行尸走肉,对未来简直丧失了希望。所幸在雷远数年经营之下,宜都的百姓已经不致如此,他们至少可以放心地笑,放心地期盼未来。   而江陵城里的百姓,显然也得善待,看他们的精气神,与宜都的雷氏宗族、依附百姓差相仿佛。   玄德公在荆州的时候,负责地方行政的诸葛亮对百姓一向善待。后来潘濬接手荆州政务,各地的二千石也大都得力,人们的生活渐渐宽裕。   汉家的子民千百年来都是如此,他们一代代人挣扎和努力,一次次地对抗灾难摧残,像是杂草那样充满生命力地生长。纵然一个个都见识过了乱世中的大恐怖,却更能体会到平和生活的不易,更愿意在平和的生活里寻找愉悦。   雷远看着他们,嘴角露出微笑,挽着马缰的双手情不自禁地放松,于是马匹也放缓脚步,稍稍落到赵襄乘坐的辎车后头。   “夫君!你在想什么?”   赵襄自从生了阿诺以后,大半年没有出外走动。头一趟出门,便是来到江陵,见了好几个少女时候往来的玩伴,她与玩伴们聊了许多,心里非常高兴,回程的一路上,都在和雷远说着自己与同伴们的愉快经历。   可正说得愉快,一转眼的工夫,丈夫就躲到后头去了?   拨开车辆后方的帷幕,赵襄有些好笑地唤了一声。   雷远连忙催马回来,解释道:“正看那几个孩子呢,你看他们胆子多大?哈哈……”   赵襄眼光流盼,看看那些孩子,又看看自己的丈夫。她想到了自己的孩子阿诺,于是期盼地道:“等这些孩子长大以后,天下就该太平啦!”   “是啊!”雷远随口应了句。   雷远一边策骑,一边回忆着脑海中的前世记忆。他记得有三国割据,然后有晋朝的傻子皇帝,然后便是五胡乱华的人间地狱,再往后南北诸朝划江而治,彼此攻战三四百年不休,亿兆黎民死难。   天下人都想要太平,可太平哪有那么容易得来?   他旋即又想,自从自己来到此世,历史的走势就已经渐渐改变了。自己在此世所做的一切,确定会带来好的影响么?相较于魏和晋,汉室三兴会带来怎样的局面?这个被外力改变的未来,后继又会怎么发展?   雷远没有办法想那么远,他本来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为天下框定某一种正确的道路。他只觉得,自己既然一步步地战胜了眼前的对手,那就说明干得不赖。至于百姓们,荆州和益州的百姓们眼下都很满意。   交州那边,看我能做到什么程度。   雷远扶着车厢,对赵襄郑重地道:“交州是个很好的地方,你去了就知道。”   这样的话,最近雷远已经说了许多遍了,赵襄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听出了老茧。她相信那是个好地方,但同时也觉得,去了交州以后,恐怕很难再与父亲、家人和自己熟悉的朋友们再见,难免有些伤感。   她选择把这些伤感深藏着,微笑着伸出手,轻轻覆住雷远的手背。   “夫君既然说好,那一定是个好地方。”   建安十九年三月,雷远亲自带领庐江雷氏部曲的第三批人马踏上前往交州的路。   雷远此前击败步骘、回到荆州的时候,留了范巡在交州长驻。   去年十一月,庐江雷氏第一批南下人手由丁奉和黄晅带领,赶到交州。他们人数规模不大,主要是为了提前打通道路,划分驻地和耕地,并沿途采集应对南方气候的药物。   第二批人是贺松负责的,数量多些,包括了庐江雷氏宗族中特别擅长营造的管事宋水,和工匠首领徐说、徐简两兄弟。   雷远所在的第三批,兵力的规模共计两千余,但是连带着这些将士的妻子家人,还有随军民夫和家属,人数膨胀到了一万四千多。另外,还有从事各种行业的依附百姓和部队一同行动,再加上几位受玄德公所命、前往交州任职的官员随行,队伍便愈发庞大了。   雷远如同以往每次军事行动中那样,带着他的扈从,策马游走在队列前后。   有时候,他会怀念地回头望一望;但更多时候,他专注地投入到眼前的道路,带着部属们不断前进。   (第五卷 完) 第六卷 展诗清歌仰自宽 第七百一十九章 蚊蚋(上)   雷远现在的职务,是左将军、假节董督交州事、苍梧太守。故而,前任苍梧太守吴巨苦心经营十余年的据点、步骘与士燮联兵围攻旬月的苍梧郡治所广信城,便成了雷远在交州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根据地。   至于吴巨本人,则被玄德公召往成都去了,据说玄德公有意以吴巨为少府,待之甚厚。   广信城确实是个好地方。此地西有郁水和漓水合流,东有封水蜿蜒,乃是群山巨浸间一处土壤肥沃、地势平坦开阔的宝地。雷远毫不怀疑,若将此地开发完成,足以养活百万军民。   身居此地向北眺望,则荆州的零陵、桂阳两郡为堂奥,而苍梧郡为之门户;而往东西两翼看,则南海郡、郁林郡为交州之左右臂,苍梧郡则堪为其咽喉、首脑。   交州七郡,以郁林、苍梧、南海三郡的汉家子民数量最多,素来被作为汉家统治的核心区域。   合浦、交趾、九真、日南四郡,再加上一个隔海相望的珠崖洲,域中蛮夷极众,各路豪帅自领其兵、自统其民、自称王侯之号,俨然国中之国。故而历任交州主官,都坐镇苍梧,先图聚兵稳守。如有蛮夷窥伺生衅,大军起自苍梧,居中而向边境,应时扑灭。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要依托交州一隅之地而动天下之权,苍梧又成了临战合刃的必争之地、必保之基。   雷远自从获得了交州的任命到现在,也就是建安十八年的七月,已经大半年过去了。他首先埋头经营苍梧,暂时不管其它。   在这方面,庐江雷氏宗族中的老手甚多,在乐乡、在宜都各地都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而苍梧有历任交趾刺史如贾琮、朱符的经营基础,于是众人各司其职,甚至不需要雷远事必躬亲。   然而,也总会有种种麻烦事,隔三差五地迫得雷远忧心忡忡。   此时雷远正在广信城中的一处高耸楼台向南眺望,隔着滔滔郁水和天空中的雨丝,可以看见对岸的连绵青山。虽是七月初秋,南方地气湿暖,林木仍然都是黛绿的。   其实这些山并不很高,但因为广信周边地势平坦,这些山便格外凸显,它们绕着广信城远近分布,有的雅致的,有的奇崛,有的雄伟,而更多的,常常掩藏在山间云雾之中,叫人看不清它们的真面目。   雷远眯着眼睛,竭力眺望,最终颓然放弃。   他本来也不是为了观景,而是急着等待部属的回复。他想知道,苍梧周边这些深山里,有没有己方急需的药材。   交州自古就有瘴疠的传闻,而许多医者以为,交州天气郁蒸,阳多宣泄,冬不闭藏,草木水泉,皆禀恶气。人生其间,日受其毒,元气不固,遂发为瘴疾。雷远不太信这些阴阳学说,在他的脑海里,所谓瘴疠,便是寄生虫和蚊蚋所带来的流行病,主要是疟疾,还有些其它症状类似的恶疾。   但当代医者的看法也不必刻意反对,医者有医者的道理,哪怕只看安慰效果,总比雷远空口白话强些。所以他从去年底开始,就在乐乡大市大规模的收集治疗瘴疠和驱赶蚊虫的药物,务求让跟从来到交州的每一名将士百姓,都能武装到牙齿。   可惜落到实际操作中,总有很多为难的地方。   就只驱赶蚊虫一项,雷远在交州常驻以后,才发现其中的为难。   此地的蚊虫实在太多了,简直赶不胜赶。   雷远这会儿已经站在城池中最高的高处,还不停走动着,挥挥袍袖。可手背上、脖子上仍然时不时多出一个两个红疙瘩。李贞跟在雷远的身后,拿着一个草扇子不停的挥,不停地噼噼啪啪拍打蚊虫,实际上也没什么效果。而叱李宁塔双手捧着一大捆点燃的植物,在楼台中走来走去。   据说当地土著说,这种植物燃烧后的浓烟能驱蚊。所以雷远昨日就派了人手入山大量收集,也不知收获如何。   其实他也没有多少指望,眼下这一捆,倒是烧得很旺,但驱蚊的效果并没看出来,只有叱李宁塔的两只眼睛被熏得血红。   雷远甚至能用肉眼看见,就在距离自己数丈开外,无数蚊蚋在高台的屋檐下嗡嗡地聚拢成一团,然后轰然散开,飞向目标。   目标就是雷远和他的扈从们。   李贞对他的草扇子死心了,他奔向高台下方,让其他扈从们把纱帐抬上来张开。但纱帐并不能密闭环境,也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高台尚且如此,军营中、各处庄园中的情形绝不会好到哪里去。这几个月来,受疫病或水土不服影响的人不在少数,还有丧命的。此刻军营中也不少将士被瘴疟所扰,从荆州携来的药物大量消耗,简直就要不敷使用。想到这里,雷远有些烦躁。   他在灊山中、在荆州的乐乡、宜都,不是没见过欠缺开发的深山密林,不是没见过毒虫猛兽横行的环境,但交州的湿热胜过那些地方,而致病因素的密集,也就远远多过那些地方。   想要驱除诸多致病源头,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清除城中的湿地、沟壑,保证人群密集之地干燥通风,压缩蚊蚋的生长空间。   然则说来容易,做起来很难,至少不是一两年的功夫。   过去两个月里,雷远动用了大量的人力,重建了左将军和附属的军营,将整个地基抬高,并填平了不必要的一切沟渠。按照雷远的想法,本打算把所有的沟渠全都填平,但因为交州多雨,又不得不留下纵横交错的排水渠道。   结果两三场雨水之后,这些渠道里依旧是泥泞堆积,蚊蚋横生,其状不堪入目。   工匠首领徐简说,如果把这些渠道全部用砖石或黏土围砌,一定可以解决问题。   雷远觉得这主意很好。   可采取石料的工程量太大,眼下军民们各有急务,没办法调动大量人手去干这个。   如果烧砖……一来当代的风俗,砖头大多数情况下被作为修建墓室所用,顶多在夯土城墙上少量包裹;二来正因为撞着春夏季节多雨,徐简兴建砖窑的过程也不顺利。   所以,得靠黏土?   那也得去找到适合开采发运黏土的地方。此事是宋水在负责,到现在还没什么头绪。   雷远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七百二十章 蚊蚋(下)   叹过了气,事情还得一桩桩的办。   较之于中原、河北,交州确实落后,惟其落后,才具备了无限的潜力、无限的可能。   身在交州,如果只以维持统治为目标,那就像吴巨这般。十数年来,这位苍梧太守建立了一个坚固的广信城,维持了一个颇具战斗力的小小团队,除此无它。苍梧和交州,在他手中并无多少变化。   而一旦玄德公以中枢高官相邀,吴巨走便走了。他对交州并无多少留恋,而交州地方的军民百姓对他,也没有多少怀念感谢可言。   但如果想要有所作为,值得做的事可就太多太多了。   此时高台下方,李贞带了一群扈从正把纱帐搬运过来。以当代的环境,哪怕北方也很难避免蚊虫滋扰,所以举凡中产以上的家庭,都会在厅堂中广设帷幄,这不只是为了美观,也出于卫生的考虑。   吴巨在离开苍梧前,与黄晅当面交接,在府邸中留有绢素所制的帷幄两千余顶。雷远将其中的绝大部分都分发到各处官署、军营中去了,左将军府中,只给女眷们留下足够数量。所以他到了哪里,扈从们就不得不辛苦些,带着几面帷幕随时布设。   “我记得,府库中尚有葛布?”雷远忽然问道。   雷远所说的府库,指的是左将军府中的私人库藏,不属于州郡官库,也不是庐江雷氏宗族的族产。赵襄以主母的身份管理着,另外李贞也掌握相关的数字。   听得雷远询问,李贞想了想,答道:“确实还有许多,不过交州潮湿,衣物容易损坏,这些葛布都是衣料,特意备作替换衣物的。听说辛公继续在乐乡大市紧急采买粗葛布,已经装船发运……那些才适合制作帷幕。”   “那就再等等。”雷远点了点头,他也只是随口一问。   李贞继续道:“倒是牛衣有多的,都是新的,怕不有三五百件。”   “哦?”   因为蚊蚋横行,耕牛也需要披挂牛衣以免遭袭扰。交州当地的牛衣用乱麻编制,大概丈许方圆为一幅,平时捆扎在牛身上。穷困人家业常把牛衣当作简单铺盖使用。   雷氏宗族南迁的时候,自然驱赶着族中牛马牲畜,但他们惯用的牛衣或马衣是用厚毡布做的,既可以避蚊蝇,也可以遮挡风雨。故而吴巨留下来的这些牛衣,就一直扔在府库里没动用。   现在想来,用牛衣来当作纱帐凑合一下,未尝不可。   “那就全拿出来。”雷远立即道:“左将军府里剩下的帷幄,也用牛衣替换半数……呃,夫人和内眷那边的,千万别动。我们这些武人手里的尽量替换。”   他一边盘算着,一边道:“替换出来的帐幕和其它牛衣,全发下去。尤其是常往深山中踏勘矿产、药材的人,要做到人手一件……另外传我的话,请大家略克服几日,很快会有更好的。”   “是。”   “这件事让雷深立即去办,不要耽搁。”   “是!”   李贞躬身应诺,往高台下去了。   雷远按着栏杆向下望,看到李贞叫过雷深吩咐几句。雷深一丝不苟地躬身行礼,接过李贞取出的符信往内宅方向去了。   雷远有两个弟弟雷深和雷遐,都是雷绪的小妻吴氏所出。雷深已经十七岁了,个头很挺拔,性子原先有些文弱,后来跟着王延颇习弓马,也曾与蛮夷厮杀。故而雷远按照之前的承诺,让他来做自己的扈从。   自家府库的开销,让雷深出面比较好些,赵襄就算舍不得,也拿自家的小叔子没有办法。   当务之急有了应付之策,雷远心情稍畅。   许许多多的琐事,一桩桩的应对。其过程仿佛后世所言,痛并快乐着。   这种感觉,与挥军厮杀搏战大为不同。   身当锋镝、搴旗斩将自然让人很痛快,雷远经历得多了。他深知在这其中,有某种使人热血如沸的东西,会叫人沉浸其间,渐渐满足于杀戮和残暴本身。但雷远虽善战,却不好战,更不嗜杀。之所以要作战,要组建有力的军队,是因为保有这样的能力,雷远和以他为首的整个团体才能获得安全。   在安全的条件下,雷远才能够安心布置,从容展开建设。   相比于破坏,雷远更喜欢建设。   建设的琐碎细务大抵不够波澜壮阔,恐怕很难留在史书上。可只要定下心慢慢去做,哪怕就只是一条路,一片田,一道沟渠,也能实实在在地对世人有利。这种充实和满足,不是厮杀搏战所能给予的。破坏就只是破坏罢了,破坏只能带来空虚,惟有建设才能带来美好的世界。   随着雷远的地位越来越高、力量越来越强,他也越来越感受到了这一点。   所以他才多出了登临高台的爱好。   在高台上,他眺望广信周边的如画山水,而脑海中浮现的则是整个苍梧,乃至交州全境。   由雷远管辖的交州全境,从南海郡的番禺到交趾,从郁林郡的潭中、定周等县到日南郡,东西足有两千里,南北也有一千七百里路程。如此广阔的疆域,放在河北,便是袁绍极盛时的冀青幽并四州之地亦不能及。   而在这片疆域上生活的人民,根据朝廷的户口簿册记载,盛时超过一百一十万,现在纵然远远不及,但那是人丁户口被侵吞或逃亡山野的缘故,只要重新加以管控,至少也能有数十万之多。   从灊山大营中领着二十来个扈从,到现在坐镇数千里的大州,辖数十万军民,前后就只数年工夫。这进展太快了,雷远常常觉得过于梦幻,同时又鼓起极大的干劲。   这片广袤土地上的百姓们,并没能逃脱乱世的影响。雷远近来渐渐了解到,数十年来,交州各地的情况随着中枢掌控力度的虚弱而不断恶化。更有种种天灾人祸随之而起,蛮夷攻略郡县、豪强肆意妄为,百姓民不聊生。   但雷远有信心使这片土地恢复到往年的盛况,进而发展得更好。   该怎么做,他在乐乡做过,在宜都郡又做过,现在到了交州,他的手段会更加成熟老练,而投入的力量更强。由此,他的信心愈发充足,决心也愈发坚定。   这时候王平匆匆赶来禀道:“马长史和阎从事已经到了。”   “这么快?”雷远惊讶地问了一声,连忙从高台下来。   马长史便是左将军长史马忠,而阎从事则是交州治中从事阎圃。   随着雷远地位提升,这两位的身份地位也愈发重要了。   实际上,交州治中从事阎圃头上还有个顶头上司,便是镇远将军、荆州刺史赖恭。此番赖恭再度跟随雷远来到交州,乃是名义上交州政务的一把手。   但赖恭很少就政务上的事情发表意见,于是以治中从事阎圃为首,举凡别驾、主簿、功曹、录事、东西两曹、帐下督军,全都秉承雷远之令行事。   而众人也都觉得理所应当。 第七百二十一章 消化   从高台下来,绕过一个偏厅,就到了雷远平日里议事的书房。   整座书房是用竹子搭建的,在已经抬起数尺的地基上额外再挑空了一层,以免潮湿。底下挑空的这层,恰好跨入将军府西侧的一个别院。   别院里鸟语花香,芳草丛生,林木秀美,有一条从广信城北面山间引入的清澈小溪,沿着一层层的白色石阶缓缓流淌而过,从上面这一层书房的窗口看下去,宛如仙境,令人心旷神怡。   毕竟雷远现在的地位,又与当日做宜都太守时不同。他再怎么不喜铺张奢华,身边有亲属家人,有宗族伙伴,基本的规矩和威势断不能少。   哪怕数月来不断抽调人力去从事城池、道路和军事坞壁的兴建,整座将军府邸仍然是广信城中最早完工的雄伟建筑。前院的重重大厅和办公所在固然煊赫,后院的园林、水池、亭台等,占地面积也很庞大,较此前苍梧太守府大出数倍。   而府邸外围更配备有武库、粮库、马厩、敌楼、堡垒等军用设施,驻扎了甲士数百,侍女、杂役百余人。   雷远踏着书房前的阶梯向上,竹制的阶梯很有弹性,发出噶吱嘎吱的响声。原本正凭栏观看的马忠、阎圃两人便兜转回来,各自落座。   因为交州太热了,三人自从常驻交州,就少有穿正经公服的时候,连带着君臣谈话的气氛也比以前放松些。   三人各自咕咚咚灌了些凉汤,马忠先禀报军务。   “近来搜检山泽,括取士燮、步骘等人的逃亡吏卒,颇见成效。苍梧郡范围内,上个月重新编集了丁壮五千余,加上早先将军亲自迫降的七千多人,总计一万三千人。另外散失各地的粮秣、军械、骡马也在陆续收集。”   “南海郡呢?”   “南海太守正昂刚就任两个月,下属郡县各级主官和吏员多有阙漏,他说,暂时还没办法大举括检散兵游勇,不如等到秋收以后,用粮食来召诱,或可事半功倍。”   雷远以左将军的身份假节董督交州事,但交州各地二千石官吏任命权,依然在中枢手中。否则庐江雷氏就真的成了割据,在曹刘孙三家之外,要多出交州雷远与凉州马超并驾齐驱了。   除了与雷远一同驻扎在苍梧的交州刺史赖恭以外,中枢另外还派遣了两名太守到交州任职。其中一人名唤正昂,字叔顒,在刘季玉部下历任诸郡吏,后为蜀郡功曹。玄德公因其有治理之能,任为南海郡太守。   正昂所居的南海郡,东面与江东占据的四县毗邻,故而正昂在经过苍梧时拜访雷远,就说,打算镇之以静,先不要在郡中调整政务,免得引起人心惶惶,投向江东。另外,士氏的残余势力在南海郡非常强盛,正昂打算先拉拢其中一些人,以使自身稳固立足。   既然如此,雷远也没什么可催的。他微微颔首,又问:“郁林郡呢?”   “郁林郡那里,中郎将区景、夷廖和钱博都有文书发来,文中言辞甚是谦卑,说散兵游勇往那里去的很少。但实际上,这三人都在竭力招降纳叛,试图扩充自身的力量。我方眼线报说,这三人目前各自领兵两三千人,聚在山险。”   “当惯了山大王,以为可以一辈子当下去。”雷远轻笑道。   区景、夷廖和钱博这三人,最初都是荆州的军校,随历任交州刺史南下的。但他们到了交州以后,牵扯进刺史与地方势力的争夺,区景攻杀了与曹操友善的交州刺史张津,而张津的两名部将夷廖和钱博又与区景勾结,三人抱团驻在郁林。   此前玄德公有意绥抚交州,故而对这三人都授予中郎将的职务。这三人在士燮攻打吴巨时袖手旁观,也不参与江东的行动,摆出一副据地自守的模样。   值得注意的是,区氏也是交州大族,实力几乎能与士氏相提并论。区景的同族区逵,自初平年间夺取日南郡的象林县,以此为基业自立为王,并向南扩张千里,号称拥兵数万。   而区逵的弟弟区遵,本是郁林郡的邑豪,此前响应士燮的号召,出兵攻打荔浦,结果遭到马岱所部骑队的袭击,当场败死。所以区景的选择,便格外微妙。   苍梧、南海、郁林三郡,是汉家子民比例较高、户口数量较多的郡,同属于雷远坐镇交州的基本盘。雷远自然不会容忍这种情况一直延续下去。此前左将军府向他们传令,要他们协助搜检败兵和离散户口,便是第一步的试探。   “先发个邀请吧。”雷远道:“就说我来到交州数月,眼看苍梧郡元气稍复,心中欢喜,所以邀请区、夷、钱三位中郎将来做客。他们若来,我们就和他们讲道理,好好谈谈。若他们不来,再作区处。”   “是。”   雷远的意思很明白,所谓的“再作区处”,无非是起兵讨伐。但马忠看来,眼下雷远所部也有难处,一时尚不能出动大军。   马忠顺着之前括取逃亡吏卒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早前将军迫降的七千多人,因为我方兵将分批南下,又忙于农事和建设,所以至今尚未整编完毕。现在又新增了六千多人,对他们的拣选、训练和分配,都在加紧进行。但是,兵力扩充太快,也有弊端。比如有经验的曲长、屯长、都伯就明显不足。”   “老郭那边没有办法抽调些人出来?”   “郭将军的人手一样紧张。将军你想,一万三千的新卒,沙汰之后保留四成从军,六成屯田。那就需要曲长以上军官至少三十人,都伯六十余人,什长不全由老卒担任,至少也得出三百人。屯田的那些,也要额外配备社吏、里吏。眼下马岱、丁奉、贺松、雷澄四位中郎将,每人从部下抽调五十名军官负责遍练;郭将军那边抽调了一百人。没法更多了。”   “等吴班、雷铜两人来到,军官就不缺了。眼下先从我的直辖部曲中调一些人去。让韩纵……不,让王平去负责!”   “是。”   “交州如此广阔,又与荆州、益州相隔数千里,我们能依靠的,就只有手里的兵力。扩充兵力越快越好,多一百人便有多一百人的用处,多一千人便有多一千的用处!”   “是!”   雷远出镇交州之前,特意询问吴班、雷铜两人的想法。这二将在雷远去往江淮作战时都有功勋,故而雷远承诺,无论两人是想回益州,还是想留在荆州,都可以为他们安排一个很好的职位。   但这二将最后都说,跟着雷远不错,他们愿意随雷远去交州。   于是雷远将他们安排在最后一批出发的队伍,这时候还在宜都,尚未启程。缺了他们这三千兵力,雷远直属的六千多人要吞并、消化步骘和士燮留下的一万三千多人,真不是件容易事。   纵使雷远素来都很重视基层军官的培养,还在夷道专门建了个三峡小学,用以培养军官,可毕竟要保证部属中有几支能够随时能打硬仗的主力部队,不能让每个部队都充斥降兵。所以直到现在,还没有妥善完成这项工作。   连带的结果,便是区景、夷廖、钱博三人活蹦乱跳到了现在。 第七百二十二章 司金   郁林郡是迟早要控制在手里的,但区景、夷廖、钱博三人毕竟没有与雷远撕破脸,也早都得到了汉中王所任命的中郎将职位,所以暂时不急,还有沟通的余地。   交州这地方,天高皇帝远,各种各样的邑豪、乡豪、洞主、宗帅多如牛毛,如果能够妥善地对待区景等人,便可以影响周边的广大区域,甚至可以以之为模板,作为对交趾、九真、日南等郡的宣传。   而雷远的当务之急,始终还是站稳脚跟,扩充自身力量。到了一定的程度,任凭这些地方上的鬼魅魍魉作何想法,自家一路平推过去,一力降十会便是。   雷远想了想,又问:“铁官呢?冯乐、徐说他们,都看过当地的铁场、铁山了么?”   雷远所说的铁官,并非郡国地方的铁官,而是左将军府下属新设的冶铁机构。   前汉执行盐铁专卖的制度,武帝时在广设盐铁官,统一归口在朝廷大司农的下属。其中铁官负责管理铁料开采和铁器产出,作为朝廷的重要财源。后来随着经济的发展,盐铁之禁渐渐松弛。光武中兴后,盐铁官转入各地郡国直管,而且也不再直接负责采矿出铁,而转为以收税为本业。   雷远在宜都时,鼓励私营的冶铁作坊,所以荆州大族多有在宜都开设铁场,牟取巨额利润的。   然则,去年初荆州各地就听到风声说,汉中王决心重拾盐铁官营的制度以充实财政。后来益州又传来消息,司盐中郎将王连和司金中郎将张裔与益州豪族激烈的争斗,有好几家地方豪族因此遭破家灭门的。   待到益州盐铁整顿完毕,自然就会轮到荆州和交州。   为此,荆州士族们与雷远谈过几次,也与关羽有过沟通。   关羽作为荆州方面大将,自然不是孤家寡人。他也有亲族、部曲和日渐庞大的依附百姓,也有宗族附属的产业,其中少不了铁场、石炭场之类。   虽说以关羽和雷远的身份,不可能对抗汉中王的大政,但在一定范围内的保证自家的利益,还是可以做到。所以年初时关羽、雷远与诸葛亮在江陵会谈数日,其中便提到此事。   最终三人确定的口径是,荆州、交州两地大军驻扎,战事频仍,军械供给不可能完全仰赖在益州遥控的铁场。所以,两地都会在将军府下设司金校尉。由司金校尉直接掌控一部分的铁场和石炭场,并且具有与私营铁场合作的自主权限。   在雷远的左将军府下属,便由冯乐、徐说两人分别担任左右司金校尉。   此前雷远去往巴西宕渠的时候,以武力迫使地方豪族交出子侄为帐下吏,冯乐便是帐下吏的首席。宕渠冯氏乃巴西大族,祖上出过诸多二千石乃至司隶校尉的。冯氏本代的族长冯贺体弱,故而家中事务多赖长子冯乐主持。   冯乐在跟从雷远以后,颇显庶务才能,做事情也很扎实,故而逐步升迁,在宜都郡督邮郭辅自尽以后,冯乐和他益州籍贯的同伴负责管理宜都郡范围内的铁场,到现在正式成为六百石的左司金校尉,也算独挡一面了。   而徐说则是雷远的老部下,他是庐江舒县人,族兄徐简是庐江雷氏的匠户首领。他自己曾为雷澄下属的什长,作战有功。庐江雷氏往荆州落脚前后,徐说在兴建营造方面立下大功,雷远后来论功行赏,定了他的一等功。   就在雷远专门为他颁赏的这一天,徐说在野外踏勘,结果被荆蛮捕捉,雷远立即带人进山解救,这才遇见了自称五溪蛮王的沙摩柯。   后来徐说主要负责庐江雷氏部曲的军械。相比与冯乐,徐说在组织管理上的才能远远不如,出身也实在低微了一些。   但徐说对采矿、冶铁乃至军械制造方面颇具天赋。雷远从益州返回的时候,带了玄德公赐予的巨额财物,他将其中相当部分划拨给徐说,要求他扩大工匠队伍,提升武器甲胄的产量和质量。   而徐说只凭雷远的几句零散言语,就与宜都当地的铁工合作试验,前后花了一年多的工夫,终于将夷道城附近的几座水碓改造为锻铁之用。通过水池蓄水,再释放水力驱动重达上百斤的锻锤,得以数倍效率地出产大片的甲叶。   虽说产出的甲叶还需要后继加工研磨,但这已经是个极大的进步。这种大片的甲叶更节省了后期编缀的时间,本身对箭矢、对刀枪砍刺的防御也非常有效。   诸葛亮在江陵的时候,雷远特地带了徐说拜见,并约定与益州铁官开展冶铁技术的交流。藉着诸葛亮对此事的大加赞赏,徐说的身份也大大提升了,遂得以一口气压倒诸多正经士子,成了雷远麾下的右司金校尉。   听得雷远问起他二人,马忠道:“之前冯全安禀报说,苍梧郡的铁矿不在少数,猛陵以西便有几个露天的矿脉,原料绝无问题。而在郁水南面,越过凤凰顶,深入到靠近高凉县的大山中,据称还有规模更大、更易开采的。他和徐说两人,这几日分别在两个方向踏勘,估计再有三五日返回;到时综合各项条件,就可以选定冶铁场的位置了。”   “倒也按部就班。”雷远徐徐道。   “将军是觉得?”   雷远思忖着道:“近来气候多雨,矿区还好办些,炼炉兴修不易,这我都明白。然则,交州比荆州更潮湿,军械甲胄保养困难,短期内可以从荆州调用补充,但自家的冶炼一定要尽快。铁场选址定下以后,德信你要专门保证人手,有什么难处,直接报予我知。”   “徐说手下的匠营,现在有三百人。铁场开建以后,我还能从陶威和徐简那边调动民夫五百,断不会耽搁……”   “五百人不够,加到一千人。”雷远截断马忠的言语。   数以万计的人丁部众南下开拓,同时展开的建设、需要用人的项目不计其数,马忠作为左将军长史,通盘权衡调用人力,很是辛苦。雷远这么一说,他便要忙上好一阵。但他神色不变,并不表露丝毫难色,只干脆应道:“遵命。”   雷远顿了顿,向马忠解释说:“德信,咱们要做的事情太多,人手总是紧张的。愈是如此,我们愈是要把现有的人手尽量集中使用,完成一项,再转移到另一项。千万不要平均分配,诸多方向齐头并进,到最后全都延误。你尽量筹措人手,实在不行,我让周虎想办法。”   对马忠的才能,雷远很有信心。但他自己经过乐乡、宜都两地的经营,在这些方面已经颇有经验。而这些经验断非纸上得来,非得通过切实操作,一点点积累总结才行。   “将军放心,一千人没有问题。”马忠应道。   “好。”   其余琐事,马忠专门有书面的条陈禀报。   雷远拿在手中仔细看过,向马忠点了点头,转向阎圃:“文苗,你那头呢?”   阎圃也同样奉上文书:“请将军先看过。” 第七百二十三章 供销   雷远虽有董督交州的名义,现在能够直接管辖的领地,就只一个苍梧郡。他这个苍梧太守又分身乏术,所以数月来实际负责苍梧政务的,便是交州治中从事阎圃。   雷远深知,一个团体的成功,不仅在首领是否出众,更在于团体中诸多执行者是否得力。所以他始终注重培养人才、更注重从外界吸收人才。   对于麾下的武人,他用各种形式加以培训,并鼓励不断抽调有功的将士们到他身边轮班担任扈从,以此来创造将士们互相学习、交流经验的机会,开拓他们的视野。   而在文吏方面,他抽调儒士培训社吏、里吏这样的基层,同时也注重从管事、书佐中提拔人才,比如周虎、黄晅、宋水、岑鹏、范巡等人,都是他一手提拔。但随着他的地盘越来越大,部属越来越多,这些人有其长,也有其短,并不都能适合新的局面。   此前担任宜都太守的时候,雷远特意加强了与荆州士人的联系,试图用荆州士人来充实自家的幕府。   可惜这方面的努力并不成功,荆州士人在本地的利益牵扯太多,而庐江雷氏受宗族门第所限,又很难吸引到特别出众的人才。最后出了麋芳和秭归文氏的事情,还差点把郡丞向朗等一批荆州士人牵扯进去。   所以到目前为止,雷远身边最得力的僚佐,一个是益州巴西人马忠,另一个则是寓居汉中多年的凉州人阎圃。他们的才能固然足够,更重要的是,与地方、与雷远麾下的各部都没有牵扯,雷远遂能放手使用,授以大权。   阎圃原为张鲁的重要僚佐,张鲁身处大乱之中,而能保全汉中、巴郡的势力范围,使领民得以生息而域内安稳无事,其中多有阎圃的功劳。   自雷远控制苍梧,阎圃便成了事实上的苍梧太守。他从五月到现在,陆续核定了苍梧郡下属十一县的人丁户籍,编制坊、里,又照常推动春种秋收,并恢复县、乡、亭各级的三老、有秩、啬夫、游徼等基层职位,保障日常管理。   数月下来,本地人心渐定,耕种渐定,赋税征收也渐渐恢复正常。虽然真实数字还不能与吴巨在时的簿册记载相比,但阎圃郑重表示,到明年当可超越之。   如果雷远是因循之主,如果阎圃是因循之部属,做到这程度便可以了,之后的户口繁衍、粮产恢复,都是理所应当之事。可阎圃当然知道雷远绝非因循之主,他对地方官的要求也要高得多。   有更高的要求,才会有更多的成果,当然,也就会有更多需要解决的问题。   便如此刻阎圃在条陈中所列出的这几条。   “广信城中的市井已经彻底毁于战乱?周边的县市、乡市,也大都被毁,商人或死伤或逃亡,短期内不可能恢复?”雷远皱了皱眉。   雷远自从到了荆州以后,就很依赖商业往来所带来的利润。这上头他算得半个行家了,知道阎圃所写的这一条,其实代表两个问题。   “广信城里的市场问题不大。我们此前不是已经划定了新的坊市区域么?等到秋天气候干燥些,就调人开工。开工的同时,按照乐乡大市的老规矩,让商旅各自出钱,租赁想要的地块。钱财上头,让黄晅给乐乡那边传个话,立刻就能解决。文苗,你只须记得提醒我,要给霍仲邈和费宾伯额外留出地来。”   雷远虽然南下,但庐江雷氏在乐乡大市的席位还在,负责管理大市的,依然是原先那些人手,想要通过乐乡大市调动资源,依然很容易。   何况交州出产的奢侈品在中原、河北等地广受欢迎,荆州的大族们此前当二道贩子尚能赚得盆满钵满,如今有机会能在原产地直接收购,谁会放过这个机会?想要使苍梧的市场繁荣起来,一点也不难。   阎圃特地把这段放在前头,其实是在提醒雷远,由左将军府一手操办的那些建设项目,什么道路、坞堡之类都是花钱如流水,该把赚钱的事情安排起来了。   赚钱对雷远来说一点都不难。   比较难的倒是第二点。   周边的县市、乡市,短期内不可能恢复?   有意思。   确实如同雷远初时预料,不止郁林郡有区景、夷廖、钱博这样的人物,苍梧郡也有,只不过规模有不同,胆子有大小罢了。   光武中兴以来,各地的强豪势力就很庞大。自从光和末年黄巾起事、天下纷乱,汉家的地方经济形态更从此进入到了新阶段。有商品流通需求的普通农民大批破产、逃散乃至死亡。在地方上的豪强,则以农业为本,建事商贸。   这些地主豪强以自家庄园为基础,一切都自给自足,甚至能凭借庄园的产出,挟裹周边的小农。而每一次地方上的混乱局面,对这些地主豪强来说,都是一次排除朝廷在基层的影响,进而扩张自身实力的机会。   而判断地方豪强是否蠢蠢欲动的一个征兆,便是各地的县市、乡市、里市是否还存在,是否还运转。   通常来说,县市是县寺直辖的机构,而乡市和里市更类似后世的“市集”,是县市里的商人往乡里巡游的结果。这些地方上小规模的“市”,对拥有庄园产出,轻易可以到郡中采买的豪强来说,并不重要;充其量只是庄园中多余物资的销售渠道。   但它们却是满足普通农民商品需求的重要途径。   所以雷远特别叮嘱阎圃恢复县市、乡市,乃是用苍梧太守府的力量来保障商品和物资的流通,保障朝廷与自耕农、小地主阶层的经济联系。   如果县市、乡市和里市不再被需要,那就代表了地方豪强们凭借其庄园越过县、乡机构,而将农民们的需求直接捏到自己手里。   以此为开端,庄园所管控的越来越多,朝廷县寺所管控的越来越少,大批的自耕农甚至小地主,都会渐渐被吞并到庄园经济中去。而强宗豪右对上辜榷财利,对下侵掠百姓,两头通吃。   阎圃苦笑道:“这样的情况若延续下去,只怕到了明年,户口簿册上的人丁便要不足……将军,你必定明白其中道理。”   雷远简直要笑出声。   他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因为当年在江淮,庐江雷氏的庞大资源和庞大影响力就是这么鲸吞蚕食来的。他部下的管事们,个顶个的都是其中好手。庐江雷氏在乐乡、在宜都,也都是各地市场里的活跃成员。   然而庐江雷氏只是雷远的工具,雷远知道其界限在哪里。他在荆州数年,虽然权势煊赫,行事却不逾矩。在雷远的管理下,乐乡大市始终是护荆蛮校尉的下属机构;而庐江雷氏只是乐乡大市中的有力豪商之一,而其商业往来的对象,始终针对着荆蛮,殊少涉及其它。   现在雷远到了交州。他很确定,在自己的治下,不需要第二个影响力出众的宗族,更不允许地方豪族生出攫取非份利益的念头。   虽然这些地方豪强明面上什么也没做,阎圃并不能抓出几个刺头来处置,但雷远有的是办法。   “这事很容易解决。”雷远轻轻敲打着案几:“只不过,县寺这一级,吏员多半与地方大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能指望他们。”   “那,有何良策?”   “我会抽调人手,在苍梧太守府的下面设一个机构,唤作供销社。”雷远一边思忖着,一边道:“今后诸县百姓所需,盐、布、铁制品及一应其它,都由供销社在苍梧郡的坊市里统一采购,委派专人巡行各县,定期平价发卖。供销社暂时只需获得坊市采购和供销社运作的成本,无需高额利润。”   雷远笑道:“如此操作,过个一年半载,就有人要恳求我们恢复县市、乡市啦!”   苍梧郡坊市里的物资从乐乡大市来。而乐乡大市是荆州最重要的物资集散地,货品来源遍及荆州、益州和扬州,从乐乡到苍梧的运输又有左将军府全力保证,本地的庄园产出断然无法与之竞争。   阎圃也是大族出身,想了想,顿时明白,这便是以朝廷的力量强行介入市场,跨区域调拨物资,低价倾销。只不过跳开了县乡基层,直接从郡国一级调拨人力物力罢了。   “然则,供销社……”这个名字有点拗口,阎圃顿了顿,才继续道:“供销社就成了各地强豪的眼中钉,委派巡行各县的商队,须得有精干之人带领。”   “不仅要精干之人带领,还得充足武备。”雷远探出两只手:“一手是货品与钱财,另一手是刀枪。需要什么,凭君选择。”   一旁的马忠这时道:“不妨往郁林郡也遣出人手,需要什么,也可以让区景等人选一选。”   雷远哈哈一笑:“有何不可?” 第七百二十四章 宽猛   之后,阎圃陆续又说了几项。   阎圃说到的,没说到的问题,归根到底,无非交州地方上对左将军在交州的统治心怀抵触。这却不是因为交州民风恶劣,而确有其实在的缘故。   自光武中兴以来,乡豪势大。而豪族深耕地方,彼此以婚娅、乡党、同学等身份密切联络。百载以降,便在地方基层形成了无所不至的利益团体。在交州,汉人的利益团体更与蛮部分分合合,彼此勾连。他们内部固然会由冲突争斗,但面对外来的力量,他们又会天然地抱成一团,维护自身的利益。   由于交州地处荒服,中枢的掌控本来就不够严密,户籍、赋税、选任、监督等方面难免漏洞,更使地方势力日趋坐大。   与北方各州不同的是,其它州郡的地方豪族渐成势力以后,终究重视儒教,推崇名节,族中子弟求的是获名于世、出仕朝廷乃至光宗耀祖。而交州各地少受汉风浸染,于是这些地方势力就是赤裸裸地谋求宗族扩张,或横行州郡、或为地方恶霸、乃至建号称王,自外于朝廷。   与之相对的,汉家的交趾刺史或者交州刺史,常常畏惧交州的局势复杂。不少刺史打着交州地处荒远,行路艰难的旗号,甚至不去当地监察管控。   近数十年来,由于中枢混乱,刺史们倒是愿意前来交州立足了。可除了最早的贾琮尚能招抚荒散、使州界翕然,其余几任刺史如周乘、朱符、张津等人,或因私心、或因手段粗劣,无不引发交州人与外来者的剧烈对抗,导致波及州郡的战乱。   所以到建安八年以后,除了吴巨占据交州往北的门户苍梧以外,别无外州人能在交州立足。能够大致稳定交州疆域和各地势力的,乃是交州本地的士族首领士燮。然而士燮又被步骘所杀,遂使地方上纷纷扰扰,莫衷一是。   这一来,各地基层更加趋向于脱离原有的朝廷体制,竭力充实自身势力以自保。如盘踞郡县待价而沽的区景等人,只不过是较有名声的一拨而已。   或许在他们看来,雷远这个董督交州的左将军,便与此前许多位交州刺史一样,终究没法与整个交州的地方势力长久敌对。哪怕有些冲突,到最后,朝廷所遣的流官便如流水,来了又去,而交州的铁桶山河依然如旧。   可惜,雷远并非普通交州刺史,他是自身拥有强大实力的左将军,并假节董督交州,具有全权。而依托强大的实力,他可以使用的手段太多了。   当下雷远起了个头,马忠和阎圃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供销社的架构、职能、操作方法梳理清楚。毕竟这个机构名称虽然新鲜,骨子里无非平准均输,外带武装押运、强行推广罢了。   雷远笑吟吟地喝着茶,听着马忠、阎圃两人商议。   一边听着两人敲定正事,一边又觉得自家这两位部属很有意思。   阎圃最初是张鲁的部下,又跟随徐晃杀入巴西,被雷远俘虏。他的旧主张鲁现在也在交州,职位与阎圃平级,乃是交州别驾。所以阎圃一向很注意,避免出什么大风头,更不轻易表现自己的地位超过了辛彬等雷氏宗族管事。而马忠毕竟年轻,他在军务上的辅佐作用也确实不小。   所以两人谈了片刻,眼看着整个供销社的主导权已经要被马忠捏在手里,原本只是为了安全保卫而调动的少量兵力成了主体,而下乡巡行贩货的商队倒像是附从者。   看马忠的意思,俨然是打算用商队的财货凌人,逼迫地方豪右们做出应对。而他们一旦应对,就有马脚。以此为由,与商队同行的武人便立即行动,将之铲除。   雷远咂了咂嘴。   他放下茶水,徐徐道:“咳咳……倒也不必做得这么激烈,或者说,不必只考虑激烈手段。”   左将军府的规模甚大,负责侍从照应的仆婢数量比以前要多。但因为阿诺年纪还小,赵襄唯恐他到了交州以后不适应,每日里如珠如宝地照应着,甚至把原本跟着雷远的仆婢阿堵也调了过去。   这一来,跟从在雷远身边的就只他的扈从和书佐们。扈从们做事情难免粗糙些,便如此刻,给雷远泡的茶,不是他习惯了的清茶,而是用茶饼捣碎,加葱姜香料煮沸再荫凉的茶汤。   因为合并煮了些清热的药材在内,滋味更是一言难尽。   雷远把茶盏推得远些,向马忠、阎圃两人道:   “交州偏僻,地方势力多年来盘根错节,不晓得多少人互相关联,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我们举数万人南下,已经难免挤压他们的利益,引发他们的疑虑;如果再表露出逮个机会就杀人夺产的架势,恐怕引发大规模的骚动。”   “我明白将军的意思了,是要宽猛相济。”   “没错,对于某些行事狂悖、敌对意图明显的,咱们痛下杀手,无须顾忌。但也得注意,要表彰那些愿意服膺朝廷政令的,要与他们分享利益,让他们获得与朝廷合作的好处。”   顿了顿,雷远继续道:“毕竟交州广大,而我们的力量又暂时需要集中使用,既不能,也不够散布到数千里方圆。所以,对于豪右,我们要压制他们、管束他们,也要驱使利用他们、甚至一定程度上拉拢他们。”   阎圃颔首道:“毕竟我们对交州基层的影响力还远远不足,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需要这些豪右来填补基层,需要他们出兵、出粮和缴税。”   “正是如此。强宗豪右并不一定是我们的敌人,而我们需要做到的,是将他们在地方的影响力压回他们自家庄园之内。在庄园之外,其运营、扩张、存续都要接受管理。他们的人丁、粮秣、钱财、物资的调动出入,也都要掌控在左将军府。”   马忠和阎圃对视一眼,都觉得雷将军比我们想的还狠。如果做到这程度,恐怕地方豪右便与挂了狗绳的犬只没什么区别,他们的抵触一点也不会少。   雷远随即正色道:“愿意认同这个道理,愿意服从我们的,就是本地良民,就受左将军府的荫庇。而其宗族中有才能的人,正可以被吸收到左将军府里,成为朝廷的一部分。”   “将军是要选任官吏?”   “正是。朝廷要切实掌控交州,不能不依靠本地的良吏,不能不充实郡府。麻烦文苗知会一下赖刺史、正太守,就说,从即日起,苍梧、郁林、南海三郡郡府的吏职数量都要加以扩充,至少比现在增加三成到五成。这些增加出来的职位,连带着此前缺额,上至纲纪右职,下至列曹,都要尽快配齐。尤其本郡地方上的衣冠士子,凡恭谨政令、谙熟政事的,各郡当引用不拘一格。若有才能出众,得到左将军专门举荐的,更要大加擢用,厚施荣宠。”   所谓恭谨政令、谙熟政事,所谓才能出众,自然是坚定地站在左将军的立场,与冥顽不灵的同伴斗争的那批人。   马忠和阎圃一起施礼:“将军此议极善。那样的话,供销社所面临的,就不止阻力,或许还有助力了。” 第七百二十五章 福气   自从左将军府推出供销社这么一个怪玩意儿,也不知何时起,苍梧郡下属诸县的县市就恢复了。名义上,各地百姓或山间蛮夷交易物资的地点,从这位那位乡里大豪的庄园里,又回到了县城。   比如荔浦县,在栅栏围成的县城里头,隔出了一片空地,然后便对郡府交待说,已经将县市恢复了。其实这市井规模很小,而且也缺乏用来存储货物的邸舍,空地上搭出的几个简陋茅棚,说是药铺和杂货铺子,也没什么货品发卖。   结果到了现在,市井里规模最大、最醒目的建筑,竟然是供销社外派的商队临时搭建的两层竹棚。   “你说奇怪不奇怪,当日荔浦被蛮夷攻打,城里城外遭受杀戮、掠夺和虐待的人不计其数。当时要不是马岱将军轻骑来援,现在就没有荔浦这个地方了。听说当时马岱将军纵骑大破贼兵,那威风架势,吓得此地县长、县尉抖得筛糠也似!”   姜离说到这里,往地上呸地吐了口唾沫:“可这些人啊,稍稍得到安定,就敢对咱们雷将军的政令阳奉阴违,实是作死!”   姜离是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因为久经风霜的缘故,面相有些老,但满面虬髯,很是威武。   作为庐江雷氏部曲中的老资格,他十三岁就从军,最初是跟着雷薄将军,为袁术效力,后来跟着雷绪和雷远父子,曾经作为弓箭手的什长,参与过雷远在巴西宕渠的战事。   到现在,他已经戎马征战十五年了。虽说武艺很一般,也没什么兵法战术上的天赋,但能在沙场挣扎那么多年的幸存者,自然有其独到的本事,谁也不会当他是无能之辈。   数年前庐江雷氏部曲划分田产,没少了姜离的。姜离是个单身汉,他也自在惯了,没想过增添个屋里人,于是雇了两家蛮人替他种地。今年他来交州,带着这两家荆蛮整整十口人一起南下,在广信城附近得了块地种着。   此番苍梧郡府开设供销社,并从左将军下属调拨兵马随行护卫,姜离临时担任其中一支商队的护卫首领。   他的正式军职,是偏将军郭竟下属的都伯,理论上该有百名部下,实际上从不满编,在荆州的时候,最多带着七十多人。不过近来左将军收编交州散兵游勇,连带着他的部下也膨胀到了一百一十。   人是多了,但因为有经验的屯长调走了一个,什长调走了四个,姜离对现在这百多人并没什么信心,连带着情绪也不太高涨。整一早上,他都在埋怨这,埋怨那,他的部属们也不敢劝他。   姜离和他的部下们是昨天下午到达荔浦的。   因为苍梧郡北部督邮宋水在修建道路桥梁上头很有一手,他们在路上的时间比预定的少了两个时辰。所以昨天下午便一鼓作气把竹棚搭起,将棚中列肆也布置好了。   这个时候,姜离背靠着市井边缘的树木休息,看着当地人陆陆续续地赶来。   上一次姜离来此,荔浦县周边村落和民屯里的人因为战争逃散了很多,有许多都往山里去,投靠某几位不知名号的乡豪。愿意到市集里看看的,只有县城里的少量百姓。   姜离等人抵达时,曾向县长提出要购买一些粮秣补给,结果因为县中存粮荡尽,县长请荔浦城东面山间某座庄园的主人卖粮,开出的价钱竟还不便宜!   但不久后,荔浦周边的许多百姓都发现了,这支商队虽然有军队扈从,看似不好相处,但他们其实行事很有规矩,贩卖的货品更是价廉物美。于是很快就有当地人赶到商队驻地周边观望。   之后的十余日里,姜离需要的一切补给都备齐了。并非从庄园主手里买的,而是从荔浦县中汉、蛮两族百姓手里换来的。   商队手里有很多被百姓喜欢的好东西,尤其是布匹、食盐,还有铁锅。   姜离还拿自家用旧了的一枚粗劣玉扳指,向某个看似机灵的蛮夷女郎换了个驱除瘴气的方子。这方子后来被交给了左将军府的医官,也不知道有用没用。   这次再来,商队毕竟能在县市里落脚,带来的货品本身也较丰富。昨日本地有许多人先来看过了,纷纷回去口口相传。这会儿便有人慕名而来,听说有的还是从距离县城数十里外的深山中赶到的。   汉家百姓用来交换物资的主要是粮食,而蛮夷则带来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晒干又长毛的兽肉、说不清什么味道的古怪果实、散发独特香气的木料,还有左将军府专门贴出图形,指名要的几种草药。   这些东西,本来可以由县寺出面收集,然则……嘿嘿,姜离连连冷笑。他又吐了口唾沫,对身边的人道:“这帮县中的官吏,竟不怕我们!”   有部下什长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我听说,马岱将军在这里杀了进犯的著名邑豪区遵,又将他们的脑袋做成京观,就堆在大道之侧,以示威慑。然而没过几日,这些脑袋就被人偷偷地运走了……此等乡豪在地方上的根基很深,县中官吏有所忌讳,也是难免。”   姜离瞪了他一眼:“我岂不知?还要你来说?丧气!”   说着,他起身离开市井的范围,穿过城里几处里坊,转而往城池北面去。   与姜离一同来到荔浦的,负责商队的管事,是个叫作辛平的少年人。听说他的姐姐与雷将军的家宰辛彬有亲,前几年嫁给了郭将军的副手、校尉任晖。   这辛平倒是个挺能干的,管着一个商队绰绰有余。昨晚他和姜离说,有个蛮部盘踞在荔浦西面、叫建陵的地方。本地的蛮人来报,此地蛮部首领今天会专门来荔浦,见一见商队首领,有要事相商。   供销社的主要职能,便是跨过地方豪强的阻碍,与交州基层形成尽量密切的联系。能有蛮部首领来访,自是好事。   辛平对此特别积极,所以才连夜将竹棚搭起,将列肆安排妥当。他自己一早就去迎接,还让姜离也参与。   计算时间,那个蛮部首领这会儿快来了。   姜离慢慢地沿着城中狭窄道路前进,一直往北,绕过县衙,再从栅栏北面缺口出来,站到那个边上本有京观的道路旁。   今天是晴天,太阳晒得有些燥热,姜离继续抱怨着:“娘的,一个蛮夷,竟敢要老子来接?老子杀了不知有多少!”   过了一会儿,辛平满脸笑容地领着一队人来了。   姜离向他挥了挥手,辛平见到他,更是笑得异常欢畅。   “什么事要笑成这样?这小子有古怪!”姜离觉得哪里不对劲,于是向左右喝令:“派二十个人,往左右两边草坡去,把弓箭都拿出来备着!”   部属们闻声去了。   姜离站在原地,等他们近来。   辛平走到姜离跟前,一路都在笑。跟在辛平身边的,有个雕题黑齿,脖子上套着一环又一环骨质链子的蛮人。他走近几步,上上下下打量着姜离。   这厮莫非是要挑衅?   姜离狠狠瞪了回去。   那蛮人倒不生气,转身从队列里带出一个相貌清秀却皮肤黝黑的蛮夷少女。他指着姜离,对那少女咕噜咕噜说了一大通。   姜离定神看看那少女,好半晌才分辨出,那不就是前次来时,和自己聊了好久,最后用避瘴气的方子换了自己一个玉扳指的女娃?那次她穿的粗糙,虽然有几分可爱,可难免和泥猴子一般上不了台面。今日却作这般打扮,红的绿的花枝招展,像是变了个人。   辛平凑过来,满脸堆笑地问道:“大酋、还有这位女郎可确定了?便是这位姜都伯?”   少女笑得露出满嘴白牙,点了点头。姜离注意到,自己换给她的那个扳指,那个用来射箭的粗糙货色,正被少女戴在拇指上。   姜离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他粗声大嗓地问道:“我便是姜离!你们确定什么了?”   辛平连忙上来揽着姜离的肩膀:“老姜头!你的福气来了!上次你与大酋之女定下了婚约,现在蛮部大酋便来送亲!他要把女儿嫁给你啦哈哈哈!” 第七百二十六章 风俗   姜离怒视着辛平,觉得这厮甚是可恶:“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辛平退了两步,继续笑个不停。   就连跟在姜离身后的几名部属也在笑。   “都给老子闭嘴!”姜离喝道。   一名什长捂着脸,竭力忍着笑。他说:“都伯,此事我们都记得呢。您说,拿一个早年在寿春捡到的破烂扳指,换了个独门药方。这方子若被确认有用,怕不能换个三等功来。”   雷远自从抵达荆州以后,就在部曲当中推行功勋制度。上至大将,下至寻常小卒,皆有专门的功勋阀阅记录。   功勋又分四种,特等、一等、二等、三等,皆得相应数量的钱财赏赐,并佩绶带。普通士卒若有建功的记录,日后也会优先考虑提拔。比如现在的交州右司金校尉徐说,最初便是在乐乡获得了二等功,由此得到雷将军的注意。与他同时获得二等功的陈洪,现在则是将军府下属水师船队的重要军校。   哪怕是受了伤或者年纪大了,要退伍。有功勋的,条件也要优惠许多。想去军府、郡县为吏,或者想在某个地方担任亭长,都不是问题,额外还有钱帛和田亩的赏赐。   姜离这种老兵油子,特长在于战场上的趋利避害,所以这些功勋与他素来无缘。但因为雷氏部曲连年作战的缘故,他的同伴们不少都提拔到了更高的职位,有些退伍的,也陆续在地方上谋得了不错的差事。   姜离的年纪也渐渐大了,他既不希望被同伴们甩得太远,也要考虑以后的人生,所以才想做点什么,给自家挣点功勋。   供销社分派人手巡行各地之前,雷将军曾专门召集他们加以慰勉,并要求所有人多长心眼,注意搜集地方信息。所以当商队巡行于苍梧北部的时候,姜离沿途拿自己身边的财物和一些小玩意儿,换了许多东西。   他脑子既活络,想法也多。故而换来的东西与他人不同,颇有独特的收获,隔三差五都能被上头采用。他本人对此很是得意,所以才会向部属吹嘘其间的经历。没想到,这些部属们都记住了!   更没想到,上头对那方子的评价还没下文,底下跟着方子,却要陪来一个小姑娘了!   姜离自恃身份、见识,倒不至于怕这个阵仗,他也没觉得娶个蛮夷小姑娘有什么不好。反正他自己家里全都是荆蛮,再来个交州蛮也没啥。只是,此事确实发生得突兀了点。他隐约怀疑,是辛平事前一定知道什么,就瞒着他这个当事人。   “快说话!”这时候辛平低声道:“众人都等着呢!”   姜离眯起眼,看看那群蛮人,再看看那个蛮夷姑娘。   交州的蛮夷种类极多,有自称骆越后代的乌浒人,有与古国西瓯关系密切的俚人、僚人,还有近数十年从九真、日南等地迁居北方的徼外蛮。这个小姑娘的宗族便是俚人。他们以农耕为业,也有冶铁的技术,算是比较开化的蛮部。   姜离记得,这小姑娘前次和自己交换扳指的时候,裸着两条小腿,光着脚,头上戴着花草编成的环。但这会儿却完全换了打扮,有银质的头饰、有曳地的裙子,还有一双布鞋。裙子已经很旧了,原本的红色绿色褪得有些淡,大概是他们宗族专门找来的珍贵服色,断非平日里的穿着。   这姑娘能说汉话,也很爱说,当日在姜离面前叽叽呱呱个不停,像是一只看新鲜的鸟儿。只是口音古怪,需要连说带比划才明白意思。那时候姜离把她当作机灵有趣的小孩子看,所以逗着她多聊了会儿。   可现在她却不说话……所以姜离也没法去问,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以至于生出这样的误会?   他仔仔细细看着这姑娘,因为风吹日晒的影响,加之生存环境恶劣,她的皮肤黑极了,但并不粗糙,眉眼挺好看的,身段很修长。见姜离始终没有答应,她从一开始的满脸笑容,渐渐变得有些惶惑。再过一会儿,她迟疑地往后退了半步,双手揪着裙子,但始终很注意地把那个扳指露在外头,让所有人都看到。   姜离皱了皱眉头。他说:“婚姻之事,哪能这么简单……”   辛平脸色微微一变。   “大酋言之凿凿,说你答应要娶他的女儿!老姜你可别开玩笑!此事须不是我闹出来的!”他继续压低了声音:“这家俚人部落,早几个月曾与黄公昱打过交道的,算是交州这里与我们特别亲善的一家。若与他们结下交情,便可以通过他们去联络郁林郡范围内的俚僚部落……”   姜离瞪了他一眼:“我是说,至少得有媒妁吧!你这小毛孩子急什么?”   “都伯说得是啊!辛管事,难道你还想当场扒了我们都伯的裤子,送到那小姑娘的床上去?”身后有士卒大声哄笑。   姜离回身大骂道:“都给我住嘴!”   再回过头来,却发现蛮人们被自己的骂声惊动了。大酋按着腰带,虎着脸,而那小姑娘当场就涕泣起来。   姜离大步向前,从腰间取下缳首刀,塞进大酋手里:“咱们汉人的规矩,婚姻大事,不能轻慢。我堂堂都伯,娶的是正妻,尊长之命、媒妁之言都不能少。不过,这算是我的聘礼!这门亲事我认啦!”   辛平和在场的士卒们、商队成员们一起欢呼起来。   那小姑娘对着大酋连连说话。大酋拔出姜离给的长刀,发现确是一把难得的利刃,于是满脸笑开了花。   过了会儿,两路人马合为一路,沿着大路往荔浦县城里去。   姜离带着一群没口子贺喜的部下,大踏步走在最前。   小姑娘初时些羞涩,紧跟着自己的父亲。后来按捺不住,提着长裙一溜小跑上来,赶到姜离身边。于是部属们彼此递着眼色,略微退到后边。   她用汉话问:“你见到我,好像不高兴?我哪里做的不对吗?”   姜离想了想,慢慢地道:“没有的事。只不过,汉家与蛮部的婚嫁风俗不同,所以我有些诧异。”   “汉家的风俗是什么样的?我可以学的。只要你高兴就好了!”小姑娘兴冲冲地问道。   姜离看着她蹦跳着在自己身边走着,活力十足的样子,忽然觉得心里有些柔软的部分被触动了。自己不过是一个飘零的孤身武人,又身在这样的乱世,还要求什么呢?   他哈哈笑道:“不用学,现在这样就很好。”   “我也觉得,现在这样很好。”小姑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渴望地道:“上次你说,你是汉家的大首领,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现在就可以给我了吧?”   紧跟在两人身后偷听的士卒大声狂笑,随即在姜离的怒斥声中一哄而散。 第七百二十七章 鼻饮   次日清晨,姜离洗漱起身。先往身上涂抹了些防蚊的植物汁液,然后带着十余名部下离开市井的范围,出城往南面走了里许。   那处道路侧边,有个洼地。洼地本身平坦干燥,四周丘陵、林木环绕,是个练习射箭的好地方。上次来时,姜离就发现这里了。虽然昨夜欢宴到很晚,他依旧保持晨练的习惯,并不懈怠。   因为雷氏部曲在灊山中,曾遭曹军以强弩袭击,损失惨重的缘故,雷远一向注重弓弩手的培训,还专设有机构,负责弓弩箭矢的制作。   但劲弩、强弓的制造维护各有诀窍,不是那么容易,南方潮湿多雨天气更是弩弓的天敌。所以弓箭手的编制数量始终不多,其中相当数量都被雷远纳入直辖,集中使用。   姜离部下一百一十人,能够配发弩弓的现在只有二十人不到。其中还有四个人,是数月前投降的江东武射吏。   当日雷远以八十人突袭,击溃了步骘所领部众。事后他又反复向诸将说,武射吏确实是精锐,自家行险侥幸,不可效法。后来孙刘两家订约,武射吏们被放回江东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则留在交州,被雷远麾下各部将校瓜分。   姜离分配到的四个人,确实都是好手。所以姜离近来在日常的管理、训练上很下功夫,希望早点慑服他们,使之真正成为部曲同袍。   这时候,众人分作几组,各自操练。一名唤作杜敢的江东人已经拉弓上弦,他四处望了望,选了棵老树当作靶子。   “看我射那横生的小枝!”他大声宣布,随即张弓搭箭,屏息凝神。   姜离和其他同伴站在一旁,并不打扰。   须臾之后,只见一道银光闪过,箭矢去如流星,轻轻一响,正中他之前所指的那处横生小枝。   “好!”姜离大声喝彩,其余十数人也都叫好。   杜敢所站立的位置,距离那老树足有四十步以上。能够一发命中,这手箭术,已经堪称出众。箭术到了这程度,其实与平日里的训练没什么关系,靠的是天赋了。   “姜都伯,你也试试?”杜敢斜睨姜离一眼,开口邀请。   姜离端详了会儿这道横枝,再盘算盘算自家的水平。   杜敢的语气颇有些挑衅的意思,换作其他的都伯在此,只怕当场就要发怒,叫人将他拖出去打几棍再说。   但姜离是真正的老兵,他非常清楚,想在战场上活命,靠的是有能力的部下,这部下还要愿意跟从你出生入死。自家英武绝伦却不得部属之心,结果上了战场莫名其妙战死的人,姜离见得多了。   这杜敢隐约是四名江东武射吏的首领,平时对都伯都不奉承,更不要说姜离部下的屯长、什长之类。今日能这么主动邀约比箭,说不定还是因为昨晚自己庆贺娶妻,自掏腰包请众人喝酒吃肉的缘故。   既如此,那就比一比呗。   姜离站到杜敢身侧,平举长弓,略微感受风向,稍稍调整角度,腰膂发力,一放即收。只听“嗡嗡”颤响,但见一支箭矢就扎在杜敢所射的箭矢上方寸许,箭羽连连摇动。   “惭愧!”姜离心道。   他本是想射在侧面的,结果偏到上方去了,差一点就没能射中这道横枝。心里这么想着,他脸上神色不变,仿佛这箭矢正中自家所设标的,结果十分令人满意。   这一来,杜敢反倒有些惊疑。他走到横枝前看了半晌,回来向姜离行礼:“都伯,好箭术啊!”   他随即道:“四十步近了些,我们再退十步,找一根细些的枝丫,再比一比?”   姜离正待答话,早有其他的弓箭手叫道:“有何不可!比就比!”   这帮蠢货,一点不看风色的吗?知不知道见好就收?五十步开外射那横枝?隔了五十步,看都快看不清!你们谁见过我有那么大本事?就算今日运气甚好,可四十步真已是我的极限,再远点就没有把握了!   “哈哈哈……”姜离仰天而笑,心里想着,该怎么拒绝才好。   正在危急时刻,通向大路方向的小道一阵枝叶响动,有人拨开横生的草木走来。   众人一起回头看,原来是姜离的未婚妻,那个蛮夷小姑娘来了。   姜离本人擅射,他部下的弓箭手论装备,论精气神,都比其他将士们出色些。眼下这十数人虽是日常训练,可长短弓弩齐备、扳指、护臂俱全、每人额外带着两个箭袋。又因为正在习射的关系,人人站得笔直,个个挺拔。   那小姑娘平日见到部族中的猛士,无非力气比别人大些,挥的木棍比别人重些,何尝见过这等精锐习练?顿时便愣了愣神。   姜离连忙把弓箭收起,笑着迎上去:“你怎么来了?来,见见我部下的勇士!他们都是百里挑一、功勋赫赫的好汉!”   按照汉家风俗,若向妻子介绍友人,便是将这友人视为有登堂入室资格的密友。当下诸多弓箭手们都很感动,列队见过那蛮部小姑娘,由姜离一一介绍他们的姓名,夸赞他们的才能。   说来也是奇怪,姜离到现在还不知道这小姑娘叫什么,只知道她姓徵,据说这宗族祖上很有地位,曾是族人遍及交州西部诸郡的大姓。   于是部属们干脆就口称拜见徵夫人。   虽是俚人,也知道“夫人”这称呼用于身份很高的已婚女子。听着这称呼,小姑娘心花怒放地向着弓箭手们笑个不休。随即像是变戏法那般,从身后提出一个陶罐、十几个用竹筐拢着的杯碗来。   “这是何物?”   “这是解暑的汤水,我昨晚特地给你做的!你尝尝!你们都尝尝!”姑娘大声地道。   姜离凑过去闻闻气味,大约是往清水里添加了山姜汁之类,不知喝起来什么口感,但确实闻着提神醒脑。于是取了碗,倒了些汤水便喝。   还没沾唇,却听小姑娘嚷道:“不能喝!不是喝的!”   “不是喝的?”姜离不禁失笑:“不喝,怎么下肚?”   “你学我的样子!”小姑娘夺过碗来,取了一根苇管,一头插在鼻子里,一头浸泡在汤水里,然后用鼻子用力一吸。眼看着碗里的汤水渐渐少了,当是顺着鼻子吸到了肚子里,偶尔呼噜噜冒几个泡,也不知是否带着鼻涕。   待到一碗汤水吸尽,小姑娘用力噫气,发出极其舒畅的声音。   “便是这样!”   她又往碗里倒了满满的凉汤,从鼻孔里拔出苇管探到姜离面前:“你试试,舒服极了!凉快极了!”   姜离看看凉汤,再看看被举在面门弄影的苇管,再看看笑靥如花、满脸期盼神色的女孩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你们也都尝尝,都来!”小姑娘又对姜离的部属们殷勤劝道。   而他的部属们,自从杜敢以下一个个全都脸色古怪地苦笑,仿佛见了活鬼也似。 第七百二十八章 徵氏   面面相觑之后,杜敢鼓起勇气尝试了一下,然后被呛到了涕泪交流。   姜离在自家部属面前是要脸的,于是拒绝了自家未婚妻以鼻饮之的建议,转而大口喝了两碗。   其余部属们见状,便把那罐山姜水分着喝光了,然后俱都大赞此物神妙,确实提神醒脑。   为了避免与杜敢继续比箭,姜离顺水推舟地带着众人回来。那俚人小姑娘甚是健谈,连带着一行人有说有笑,渐渐走回到坊市门外。   因为前阵子多雨,市井门外的道路两边草木横生,路面也大块剥落,只留下深深的车辙印记。   市井周围原有的夯土矮墙早就坍塌了,县里上个月临时围拢了一道木制的藩篱,还在矮墙外围临时刨了条土沟。但因为做得实在敷衍,土沟里积了雨水没有排出,数日下来便呈现出可疑的颜色,还有嗡嗡的飞虫在水面盘旋。   想要将之恢复成像样的坊市,还有许多工作要做。而供销社这个机构的存在意义,便是将这些原本分散由各地县寺处理的事拢到手里,专人、专项去负责办理,最终在每一个县里,都打入深深的楔子。   昨晚饮宴的时候,辛平便与那俚人大酋说定了,由大酋召集部下,参与修复坊市。辛平则提供北方运来的铁锄、铁铧等农具作为报酬。   所以此刻便有一队俚人扛着工具,从道路后面过来。姜离等人闪在一旁让路,而俚人姑娘则站在姜离身边,兴高采烈地向每一个经过的俚人挥手,还几次试图抓住姜离的袖子,以示亲密。   这情形让姜离有些尴尬。正巧他看见辛平跟在俚人队伍最后面,于是便紧走几步,与辛平并肩而行。   “这些人手就够了?”他没话找话地问。   辛平想了想:“县中有不少青壮也愿意来此做工,我们管吃,还给工钱,青壮干劲十足。我估计,今天他们干完了活,拿过了工钱,明天来的人会更多些。再加上这些俚人,差不多就够了。”   姜离点了点头。   在这个商队里,辛平和姜离地位等同,都是首领。但姜离很清楚,辛平的脑子比自己更活络,鬼主意也更多。重要的是,辛平的姐姐嫁给了校尉任晖,他自己则在雷将军身边当过几个月的跟班,算是左将军府的亲信人物。   由此,辛平的眼界比同龄人开阔,满脑子都是建功立业的新想法……这正是左将军府想要看到的。   所以通常来说,姜离只盯着自家部属的训练,而把其它事务放手交给辛平,看这小毛孩子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便如这坊市的建设,可以勒令县里出面,征发徭役,然而辛平却选择出钱雇人,这当中自有其道理。   辛平则把姜离的询问当了真。   他毕竟年少,昨日里玩笑开得大了,这会儿反应过来,其实还是骨子里对姜离这种老资格武人有些敬畏。于是继续道:“只可惜,这些俚人不似汉家儿郎那般管用。”   “哦?他们还没开工,你就看出来了?”   辛平叹了口气,抬手指点:“姜都伯,你看。这些俚人松散惯了,很容易就到处乱跑,不听指挥。他们又和我们言语不通,一个人跑错了地方,出三五个人也不一定能解释明白。再者,蛮夷所居,或曰干栏,或曰高栏,与我们汉家夯土为台,层层高垒的模式大不一样,想要让他们明白我们的要求,也得费尽口舌。”   姜离捋了捋自家须髯,思忖道:“我知道,所谓干栏,大概就是用粗竹大木把房屋离地抬起的那种?与我们军营里的望楼有些相似。不如就让他们先把四角的望楼建起来,就算不伦不类,有比没有强。”   这时候他们已经站在了市井的正门处。很多百姓直接跨过外围水沟,穿过墙头的坍塌处,到里头来探看。这乱哄哄的,简直没法管,但却也别有一番热烈气氛。   姜离苦笑摇头:“围墙什么的,急不得。毕竟我们在荔浦也就停留半个月。半个月后天气就凉了,土地也干燥些。我们留几个得力的人,领着汉家百姓们慢慢兴造。”   辛平不语。   过了会儿,姜离忽然反应过来。他一把攀住了辛平的肩膀,将他拉扯到门后僻静处:“不对!不对!什么望楼、围墙,本来哪有这般着急?我们在此地只待十五日罢了!你这后生小子,究竟在盘算什么?”   “我不得不做好准备。”辛平解释道:“老姜,你与人偷偷谈婚议亲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后继的变化。”   “我说了我没有!”姜离恼怒地道:“这是误会!”   “既是误会,你去和徵氏大酋说个清楚。”   姜离愕然。   踯躅半晌,他再把辛平往人少的角落带过去几步,又吩咐自家部属们退开。那徵氏姑娘笑眯眯地一直不肯走,姜离犹豫再三,从腰间箭囊里抽出一支箭,交到姑娘手里,这才劝她离开了。   转回身来,姜离喝问:“你我二人先把话说清楚!这婚事果有问题,难道我还会私而忘公?”   “婚事没有问题,甚至对雷将军很有好处。否则我也不会一意撮合此事。”辛平冷静的态度不像个少年人:“然则,这个徵氏宗族,是有点特殊的。”   “怎么讲?”   “你听说过交趾二徵么?”   姜离暴躁地道:“没有!你直接说吧!”   “建武年间,交趾郡有雒越之后的徵氏部族,执掌部族大权的是姐妹二人,唤作徵侧、徵贰。因为交趾太守杀了徵侧的丈夫,二徵遂起兵造反,兵锋及于交趾,九真、日南、合浦四郡六十五城。她们屡败官军,自称徵王,建国立朝,割据天南。一时间声威赫赫,五岭以南几非汉家所有。直到光武帝以伏波将军马援为将,以车船两千、精兵两万南下,苦战三年之久,才算剿平这场本朝罕见的大叛乱。徵氏部族从此被勒令内迁,分散在零陵以南、合浦以北的诸多郡县。”   姜离浓眉紧皱,沉吟许久才道:“你是说,这个徵氏部族,乃是叛逆?”   “并非如此。他们当年虽是叛逆,到现在过了一百五六十年,就算有天大的罪行,也不及子孙后代。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自古以来,交州蛮部的叛乱,声势莫过于二徵。哪怕现在徵氏部落已经式微,但百载以降,交州各地蛮部但有所图,常常以徵氏为号召,用其名义来诱引山野间的无知蛮夷。”   “我明白了。”姜离用力捋着刚硬的虬髯,发出沙沙轻响:“就是说,这个徵氏部落,就像是在许都的汉朝皇帝,虽然没什么屁用,却总是被人当作幌子?”   这个比喻太过荒唐。辛平的脸白了一白,连忙道:“荔浦这里的徵氏部族不过是个分支……就算他们的嫡脉,也不能拿来和皇帝相比!”   “我就是举个例子,你慌什么!”姜离挥了挥手,继续道:“徵氏常常被当幌子用,但这个徵氏部落的大酋却是个脑子清醒的,想要嫁女儿给我,并藉此机会与汉家合作。这一来,会使得周边不少蛮部有样学样,同时也会激起不少蛮部的不满,对么?”   “蛮部既然不满,就要惹事生非,而周边汉家的乡豪们又乐得坐观,或者推波助澜,亦未可知。所以,接着几天,恐怕这市井周围,会不太平。”辛平谨慎地道:“所以,我想尽快修缮坊市的围墙,也好使商队稍有凭依。”   姜离冷笑道:“你说的不太平,到什么程度?莫非他们敢起兵造反?”   “左将军的重兵就在广信,哪有人敢造反?不过……”   “那你慌什么?”姜离拍手道:“出什么事,都有我姜离在。你照旧做你的生意,不要多想!” 第七百二十九章 攻心   随着商队抵达的消息慢慢传开,市井里的生意愈来愈繁忙。   连带着整个荔浦县城,也失去了往日的平静,好像到处都能听到“叮叮当当”敲打施工的声音,时不时还夹杂着声声叫卖吆喝。   虽说姜离叫辛平不要慌,可辛平还是把坊市四角的望楼先造好了,便是姜离建议的干栏,四面透风,脚下腾空。眼下姜离和杜敢几人,就倚坐在望楼顶层,吹吹风,晒晒初秋的太阳。阳光照在新剖下来的竹片上,散发出独特的香气,别有一番风情。   乘着阳光明媚,姜离拿着一份广信县的来书,细细阅读。   目前在苍梧郡范围内,如姜离、辛平两人所领的商队,共有四支。他们的上级机构,是左将军府中的供销社,其实日常对接支持他们的,则是苍梧郡的督邮。   此前雷将军曾说,督邮负责完善道路、邸舍、邮驿、和乡亭治安,便如同人体中的血管;而供销社负责平准均属,进而以物资财货的调动,撬动交州绵密复杂的地方体系,便如血管中流淌的血液。这两方面,其实互为表里,互相依托,须得紧密合作。   故而无论商队到了哪里,督邮下属都有专人负责快马传信,保障信息通畅,真要有什么急事,苍梧郡范围里,一日之内就可以消息往返。   毕竟雷远等人是交州的外来者,对交州地方上的风吹草动,都要格外加以注意。商队这边得到的消息,和左将军府下属其它渠道得到的汇总起来,或许便能拾遗补阙,得见全貌。   此前姜离把自己莫名其妙谈了门姻亲之事报上去了,又附上了辛平的猜测,说周边汉蛮乡豪,可能为以此为由,造作事端。今日收到了广信的回复。姜离打开一看,就知道,这份回信,居然还是雷将军亲笔手书。   因为姜离识字不多,这书信写得便很平实,让他看得懂。   信上写道:“夫婚姻,人伦之始,王化之本。且系公私急务,并叙无疑。随信附上我日常所用角弓,以作贺礼;再附布帛、钱币、酒、米各若干,供姜君作聘礼之用,莫使徵氏笑我汉家儿郎寒酸也。另,我部未得人心,扎根不易,须得爱惜羽毛,一切以攻心为上,若本地事端不大,将校以少杀、慎杀为宜。”   “嘿嘿,哈哈。”姜离的军职一向不高,通常够不上与雷远搭话。谁知雷远专门写信来道喜,送了私人的礼物为贺,还准备了聘礼,这就很显荣宠,堪称脸面生辉了,顿时让姜离抚须而笑。   在边上的杜敢自从喝过徵氏姑娘提供的饮料,也不知怎地,就渐渐放下架子,和同伴们亲密起来。这会儿见到姜离连声发笑,便凑趣道:“都伯,信上说了什么?”   姜离故作淡然地将书信递给他:“唉,这事儿闹得雷将军知道了,还麻烦将军来信道贺,真是惭愧!”   杜敢吃了一惊,双手接过那书信看看。   “看完以后,记得拿给辛平。”   姜离随口吩咐道。   “是!是!”杜敢一迭连声答应,下楼去了。   杜敢和三名同伴,平素都以身手自矜,自视江东精锐,不大看得起人。但雷远只用八十骑摧破了他们的大军,斩杀步骘、俘虏孙桓,这可不是假的。他们再怎么桀骜,听到雷远的名字也不得不服膺。   此时眼看自家都伯竟然能直接与雷远书信联络,顿时肃然起敬。   “未得人心,扎根不易。所以,一切须得以攻心为上么?”   在杜敢等人小心翼翼传递信件的时候,姜离在想着雷远的话。   此前庐江雷氏在宜都郡落脚,其宗族势力和商队力量虽然扩张到荆南、交州,但雷远自知收敛,并不试图特别亲近地方民意人心,只求能够保障商路,能让雷远获得支撑起庞大部曲体系的钱财,这就足够了。   但现在到了交州,局势就不一样了。雷将军要在整个交州扎根立足,要得交州的人心,要统合地方上的一切,无论是汉还是蛮,是庄园主还是自耕农,是自以为强盛的乡豪还是在地方绵延长久的宗族,所有这些,都得服膺于雷将军一人才行。   那么,怎么才能做到呢?   攻心为上?   姜离仔细盘算了下,自家若是把徵氏的小姑娘哄得开心,算不算攻心?哼哼,嘿嘿……   再想下去就有点蠢蠢欲动,不合适。姜离猛地摇动脑袋,重新起了个头。   他资历深,见识广,所以才被雷远专门挑出来,放到供销社这个新机构里。这时候他慢慢想着:   当年在灊山中,老宗主是怎么样排除异己,建立起江淮豪右联盟的,我隐约知道一点。后来,雷将军初到荆州,地方上也有宗帅豪族不满,结果雷将军杀了一批,收服了剩下的许多人。这当中的讲究,我也知道一点。所以,攻心这种事,得看荔浦周边的这些势力、这些人,心里要的是什么。   他们要什么?天下人都是一样的,要的东西,无非就是这么些。雷将军某次提到过,古人有句话叫:“名利之所凑,则民道之。”名利聚集的地方,才能让人心甘情愿地围着转。   当年雷将军以雷霆之势压服震慑乐乡县各方势力,到后来用乐乡大市的巨额收益和荆州高官大族互相勾连,现在已经密切得犹如一家人。雷将军的妹夫,原来担任零陵北部尉的习珍现在升任零陵太守,听说近来动用上千上万人改建灵渠,扩张运力,增遍车船队伍。   在交州也是一样。用武力可以,但不要赶尽杀绝,能吓住就好;然后拿钱财好处去勾结,大家一起升官发财。这就是攻心!   前者我可以做到,后者,得看看辛平这小子有什么想法,似乎也并不太难。   姜离挺身起来,对另几名士卒道:“雷将军说,还送了些东西给我。你们几个去清点,赶紧收起来,莫要淋雨。”   虽说雨季已经过了,不过交州这地方,天气有点怪。有时候阳光明媚,又可能忽然下起雨来。所以商队在坊市里搭了极大的雨棚,把货物、车马全都安置在内。   正说到这里,望楼下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士卒匆匆上来禀道:“都伯,斥候来报,说荔浦县城西面,有土著成群结队赶来,手里都带着武器!粗略估计,大概有千把人!”   “哈哈,果然便生事端。县令、县尉那边怎么说?”   “我来的时候,县寺闭门,城中百姓或者逃亡,或者闭门不出。此外别无动向。”   姜离向着县寺方向重重啐出一口唾沫:“什么东西!”   他拍了拍腰间的缳首刀,对那士卒道:“你立刻去告诉辛管事,还有我那……咳咳,我那丈人。就说,要是没什么特别叮嘱,我就要去攻心啦!” 第七百三十章 答话   汪栋几天前就知道有商队来了。他有几个熟悉的同伴前些日子去商队驻扎的坊市里探看,后来没买什么东西,反倒被商队留下,干起了土木活儿。   初时大家还以为,这些人是被商队的护卫抓住了,后来你传我,我传他,大家才知道,原来这商队用每月三百钱的价格雇人作活,这价格还真不低,便是春耕时节也少见。关键是,用的钱不是小钱、劣钱,是正经的五铢钱!   这可就相当吸引人了。   建安三年长沙太守张羡联合零陵、桂阳三郡与刘表连年作战,后来又有交州刺史张津插手其间,进一步扩大战事。荆南各地四方骇震,寇贼相扇,处处糜沸,四郡百姓或逃亡蛮中,或逃亡交州。   如汪栋这样的,便是流庸交州的难民。他们绝大部分都没有自己的土地,又受到当地强宗豪右的武力束缚,陆续沦为农奴、仆婢,生活困苦异常,常见家人不堪劳苦而死的情形。   汪栋有些特殊的才能,日子过得稍好些,但也有限。此番听说有做工挣取佣价的机会,他立即叫了若干如他一般的流庸百姓,打算去苦干一阵,给阖家老小挣出买米的钱来。   然则赶到荔浦以后才晓得,上次来时到处散发食物的那个少年,便是商队的管事,他还有个身份,乃是左将军府下属的从事史!这个商队从上到下的每一个人,都是左将军府的人!   知道这个消息以后,原本兴致勃勃的伙伴们鸦雀无声。   那位北方来的左将军,当然是个极其厉害的狠人,听说他奉朝廷旨意南来,先后攻杀了当地诸多邑豪、强宗,又陆续迁居宗族丁口两万余人到此,屯垦田地,扩张势力。   虽说广信县的豪强、土著泰半折损于此前的兵乱,黔首百姓死伤更多,留下大批无主荒田。可在拓土的过程中,士卒及其家眷和本地乡豪颇生冲突。后来,左将军又大遣人手,开辟道路、建设邸舍、坞堡。这过程中,也不断有零星的矛盾产生。前后数月下来,一两百条人命的恩怨纠葛,总是有的。   再怎么强横,毕竟是外乡人,想在交州立足,哪会容易?当年那个苍梧太守吴巨也是领着几千兵南下,可除了分派一些县长县令,并不能当真插手县中事务。县里的一切权力,巨细无遗都落在地方豪族手中。   以汪栋看来,这个新来的左将军及其部众,就该老老实实地集中在广信,先过个三五年,安稳落脚再说。谁知他们竟然如此大胆,派出这样小规模的商队,大摇大摆地到处乱走?   交州的广袤土地上,有无数汉蛮乡豪盘踞,这些人或许不能直面左将军的兵威,可随随便便就能折腾出极大的麻烦,让这支商队疲于应付,甚至要他们的命!   就算商队能应付,与商队接近的蚁民也承担不起。毕竟商队要巡行往来,他们在的时候,替他们做工拿钱固然快活,可那只是一时风光,说不定商队一走,就要鸡飞蛋打,本地的豪族们追究起来,别说佣价了,阖家满门都会遭殃。   这乱世中的规矩,黎民黔首怎能不懂?上头的大人物争斗,他们之间的胜败姑且不论,底下的百姓早就已经死伤枕藉、血流漂杵了!   荔浦城里那些人可真够傻的,当年在荆州吃的苦头还不够么?到了交州,谁还敢去掺和?乱世人命不如草,轻举妄动就是送死!   可汪栋又真不舍得每月三百钱的佣价……   众人盘算了许久,汪栋拍板,派几个机灵的同伴,每天到荔浦城里那个坊市周围观望,再看看风色。   果然这一日里,城里鸡飞狗跳,里里外外都道:“来了!来了!出事了!”   汪栋反应极快,扯着同伴们找了个废弃的街边窝棚钻进去,又捋了一层乱草覆在身上,只留出向外探看的缝隙。   街面上哄闹一阵,一道深黑色的汹涌人潮顺着道路向坊市涌去。   这得有上千人吧?男女老少的,都是项髻徒跣的蛮夷,手里各持木棍、石块、长梭等物,明摆着是来闹事的!还有几个穿耳缒环的走在最前头,看起来有点眼熟……是巢居在荔浦西南面深山陡崖的那批雒越部落!   “他们怎么来了?汉家的事情,他们插什么手?”   汪栋疑惑地问道。   “兄长,前几日你刚好不在,所以不知。这商队中的护卫首领,是左将军府中的都伯,他要迎娶徵氏酋长的女儿啦!所以……你没见徵氏的许多族人都在?”   “你不早说!”汪栋骂了一句,又道:“这不是凭空生事么?完了!”   想了想,他又觉得,徵氏上下又不是傻子,做事情必有他们的理由,那支商队恐怕不简单!于是他从窝棚后头爬出来,绕了条路,靠近坊市继续观瞧。   人潮向坊市方向靠拢过去。   坊市边缘本有百余人搬砖夯土,这会儿全都跑散了。只有几名商队的护卫和一些徵氏族人,正在坊市门口站着。   可一看到上千人黑压压地涌来,神情顿时有些畏缩。   “哟,这不是徵耳么?听说你替汉人当狗了?”蛮夷队中有人怪腔怪调地笑着,说得汉话,是要特意讲给在场的汉人听。   被喊到的中年人面色不愉,却不反驳。   随即蛮夷队中更多人哈哈大笑,汪栋勉强能听懂几句,无非是斥责徵氏向汉人屈膝,丢了雒越和徵氏先祖的脸面,外带着诸多污言秽语。   大声喝骂着,他们越来越靠近坊市,有人站到沟壑边上,已经试图跳过沟壑,去攀爬新立起的木栅了。   有个动作特别敏捷的,像猿猴般跨坐在正门边的木栅上头,挥着两只手大喊:“哈哈哈,坊市里好东西不少,我们这趟……”   话还没说完,只听弓弦声响,一箭正中此人的脑门。   所有人瞬间寂静,无数视线就看着此人前额处箭羽颤动,脑后则有箭簇透出,反射着阳光。他在木栅上晃了晃,噗通一声摔下木栅,又滚落到沟壑里,蹬了蹬腿,不动了。   一名手持长弓的虬髯汉子从坊市里慢悠悠出来,站到沟壑边上往下看了看,笑着摇摇头。   自古以来,汉家仗弧矢之利,以威天下。汉家弓弩的厉害,早就在蛮夷部落中口口相传,以至于神乎其神。眼看坊市中有这么厉害的弓箭手,又杀人夺命毫不忌讳,蛮夷们的气势忽然就跌了下去。另几名攀爬到一半的蛮人慌忙下来,有人脚下打滑,也滚到了沟壑里。   那虬髯汉子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先打个哈欠,再开口喝问:“你们哪里来的?要做什么?我乃都伯姜离是也,你们出个人,近前答话。”   “敢杀我们的人,今天你就要死了,没人和你说话!”一名黑布包头,耳挂金环的蛮夷小长转而向自家同伙们嚷道:“他就一个人,我们不用……”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弓弦弹动之响。说话之人噗通倒地,胸口和脑门各贯了一支长箭,鲜血从箭矢边缘咕嘟咕嘟地冒出来,瞬间染红了一片地面。   看来此君比较倒霉,被两名汉人弓箭手同时盯上了。   有几个高举石块试图往坊市里投掷的蛮夷汉子瞬间垂下手臂。更多的人发觉,自己站得离坊市太近了,万一汉人以弓弩密集施射,自家连躲闪余地也没有。   交州的蛮夷数量当然多,可他们散布在诸多溪洞岩崖之间,想要聚集精锐,非朝夕能办,所以眼下来这里的,就只是靠近荔浦若干小部落的男女老少。   他们是来闹事、生事的,却不是来厮杀拼命的。眼看着三箭立杀两人,下个瞬间,围绕在坊市周围的蛮夷如退潮般轰然避让,因为彼此踩踏碰撞,许多人滚到在地,连声呼痛,甚至还有小孩子哭喊起来。   “来个人,近前说话!”姜离再度喊道。 第七百三十一章 机会   一时间竟没人敢近前。   姜离哈哈笑了几声,又喊:“来个正经说话的,我们不放箭!”   还是没人冒头。   一来蛮夷多粗鄙无文,真没几个能在正经场面说话的;二来,他们这些人到此,就只是为了闹事,本没打算正经说话。结果被箭矢所慑,一开始气势汹汹的劲头泄了,竟不知如何是好起来。   “没什么好说的,得冲一回,再看情形。”一片混乱的人群中,有个做蛮夷打扮的汉人低声道。   “开什么玩笑,他们有弓箭,有很多!他们敢杀人!”两个身上挂着金银饰品的宗族酋长面面相觑。   “他们当然敢杀人!”那汉人叱了一句:“他们进入交州以来,前后几仗,少说了杀了三五千人……可他们不可能一直杀下去!他们承受不起交州地方郡县的排斥,他们的手伸出来,总会有个限度!”   “可是……”一名宗族酋长还在挣扎。他隐约觉得,限度在哪里,难道是拿我们这些人试出来的?是不是不太对?   那汉人继续道:“你想清楚!士燮死后数月,方圆数千里的交州各地,到处都如鼎沸,多少势力乘机扩张,彼此攻战?你们以为,自家不动,别人就不动?你们以为,到了现在,还能容你们犹豫不决?来都来了,还想什么?”   说到最后两句,语声虽低,却声色俱厉。   两名酋长看看远近另外几个酋长渠帅,每人身边都有人在劝说。   而与此同时,队列后方有好些人忽然大喊:“大家一起上,我们人多!多很多!他们的弓箭能射几个人?冲进去,大家冲进坊市,杀了他们,尽情分好东西呀!”   发喊的至少有七八人,处在好几个不同的位置。以至于他们喊了好几声,坊市中的弓箭手并没有办法制止。   “那就冲一冲?毕竟我们人多!捞了好处,赶紧回山里去,谁也管不到我们……”一名酋长犹豫地道。   另一人咬牙:“不用全上,少出点人。冲一冲吧。”   酋长渠帅们既然点头,人群再度躁动起来,大吼大叫着向前冲。   姜离转身就往坊市里跑。   哪怕每个部落都想少出点人,可七八个部落、上千人的总数,凑出三五百壮丁还是很容易。因为坊市大门没关,所以他们也没有翻墙,直接就顺着大路挤挤挨挨地冲了进去。   每个人都想着,进去以后要赶紧去拿自己想要的东西,有人想要铁针、铁锅或者锄头,有人特地带了绳子,想要绢布,还有人觉得拿钱币最好。所以他们个个争先恐后,有几个拿刀的冲在最前,试图指挥方向,但很快就没谁顾得上听他们的。   坊市的面积很大,但内部被一道道的列肆隔开,其中大门两侧的列肆,又额外用车辆堆堵住了,于是蛮夷们就下意识地顺着列肆之间的夹道狂奔。   下个瞬间,坊市四角的望楼上箭矢急下,每一箭都对准了那些个呼喝领头之人。而在夹道尽头,那个叫姜离的都伯气喘吁吁地停步,随即近百名将士手持刀枪盾牌,将他掩护到了队伍内部,随即队列又反推回来。   蛮夷们本能地感觉到,根本无法与这种紧密军阵正面对抗,他们有人立即开始后退,也有人试图去冲撞道路两边列肆的门板,想要打开通路,避过正面冲击。   可每一块门板都很厚,很牢,背后还上了粗重的门杠,完全推不动。   这三五百壮丁之中,又有那么些格外凶悍嗜杀的,他们竟不惧怯,而狂呼乱吼着向军阵冲击。   一边冲击,他们一边竭力挥动着手里的武器。那些木棒、或者顶端绑了石块的长柄锤,在深山里用来威吓同族非常有效,可在这里,当他们越跑越近,眼前的汉家军阵丝毫都不见松散。   那些汉人士卒看向己方的眼神,甚至还带着轻蔑和怜悯!   姜离这会儿已经把角弓背在了背后。此乃雷将军所赐,用起来得小心点,可别损坏了。他手里握着一杆长枪,枪柄搁在前排盾牌上沿,大致频频地朝前。在前排,刀盾手们略略伏低身体,而在左右和后方,都是同样的枪矛手。   虽然调走了不少出色的中层军官,可伙伴们还是挺可靠的。   姜离甚至有余暇发问:“江东人对这些军阵,好像也很熟悉嘛?”   杜敢答道:“我们与山越作战,靠的也是军阵坚实。四海蛮夷,怕的都是这一套。别看他们来得猛恶,只要我们不乱,他们一触即溃!”   “内行!”姜离满意地点头,耸肩撞了杜敢一下。   说话间,那批蛮夷直冲到身前丈许处。这个距离,他们就算想刹住脚步,也不可能了。而夹道就这么点宽,也没得闪避的地方。   姜离沉声呼喝,和所有同伴们一起收回枪矛,再选择一个正前方的目标,用力刺击。   “噗嗤!”   “噗嗤噗嗤噗嗤!”   枪矛穿透入人体的闷响声密集发出,随之而来的,则是许多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和濒死呻吟。   好些将士的枪矛被人体的冲击力和重量压到弯曲。他们也不勉强,顺势后退抽枪。前排的刀盾手赶紧站稳,用盾牌抵着尸体,让枪柄好抽出来。   这个过程中,血水从枪柄拔出伤口处飙射出来,滋滋地打在盾牌上,也有的喷了刀盾手一头一脸,连带着让军阵里泛起浓重的血腥味,激起阵阵喝骂。   而这喝骂很快就变成了哄笑。   “就这?就这?胆子不小,结果就这样?”   刀盾手们发现,蛮夷们的进攻已经被粉碎了,他们已经在逃窜。   可是,在靠近坊市大门的两段,有商队的成员和徵氏部落的壮丁们拿着刀枪弓箭出来,把门给堵住了。他们逃不了。   “追上去,抓人!尽量抓领头的!”姜离喊了一声,顿了顿,又道:“雷将军有令,别多杀人了!我们这次也不靠首级记功啊!”   将士们继续报之以哄笑。   半晌之后,整个坊市,连带着县城内外都有人大喊:“弃械跪地不杀!投降不杀!”   明明我们人多的!蛮夷们明白这一趟是栽了,可要他们跪下,要他们投降,又不甘心。毕竟都是化外之民,在山里自由自在惯了,怎么就要投降了呢?   两名酋长倒是同进同退,一同被堵在了一处列肆的屋檐下,与他们一起的,还有那个劝说他们暴起发难的汉人。   之前众人冲杀的时候,此人几度试图脱身,却未能成功。   两人一齐转头,看着那个汉人。   那汉人强自镇定,笑道:“这时候咱们自家人不要内哄,赶紧想个办法脱身才是……”   正在说着,附近另一处列肆的屋檐下,有几个蛮夷壮汉试图反抗,刚吼了两嗓子,十几支箭矢从高处嗖嗖飞来,将他们射成了刺猬,摇摇晃晃地瘫倒在地。   有一人只中了两箭,乱吼着奔跑,结果在酋长们面前,被一名甲士挥刀横劈,当场就身首分离。他的鲜血喷射,一直洒到屋檐,再流淌下来。   众人急抬头时,才见坊市四周的望楼上,各有几名弓箭手巡视着,箭矢上弦,随时可以发射。   怎么办?怎么办?   那个叫姜离的都伯又来了,他笑眯眯地站在道路中央,大声道:“来个有脑子、会说话的,近前说话!赶紧的,再晚可就没机会了啊!”   两名酋长互相瞥一眼,先不忙出去答话,而返身向那个怂恿他们的汉人扑了过去。   一边撕打,他们一边大喊道:“这个人!这些人乃是主谋!他们是郁林郡夷廖、钱博那两个逆贼派来的!”   “什么?”姜离吓了一跳。   他得过上头耳提面命,对交州局势是有了解的,知道雷将军近来关注郁林,故而便格外惊讶。   这是何必?   一个个的都要赶着送上门吗?是不是……太巧了点? 第七百三十二章 抓捕   站在稍远处的辛平大声喊道:“叫他们别嚷!拿下以后,慢慢盘问!”   姜离立即反应了过来。   他粗声大嗓地吼道:“都住嘴!跪下!我让谁说话,谁才准说话!再敢乱叫乱嚷,先割了舌头!”   坊市中立刻安静下来。   姜离的部下们分作两组,一组保持警戒,而另一组开始往人丛里去,架起看起来像首领的,拽出来之后直接丢在地上跪伏。连带着被首领们指认说是煽动者的,也被拖出来捆住了,再往嘴里塞了些土,免得他们乱说。   姜离是真不愿听这些人胡言乱语。   站在他的立场上,最好这场暴动就只是周边蛮夷部落对徵氏的选择不满,而他稍稍动用兵力就压下去,干脆利落。   这也是左将军雷远的想法。   雷远从汉中王手里获得董督交州的大权,但交州地方上的形势复杂,气候、环境与北方更有巨大差异,数月以来,庐江雷氏部曲真正扎实控制的,只有苍梧郡的治所所在,广信城的周边区域。   对于广信城以外,广袤的交州大地,整个左将军府还处在一个逐步试探并加深了解的过程中。   这与庐江雷氏在荆州时的局面,是完全不同的。   在荆州时,雷远敢于大刀阔斧地行动,是因为汉中王早有明确的要求,汉中王希望己方完整控制荆州,所以需要某一个力量投入到荆州,主动去做一些荆州军本部不方便做的事情,由此来推动荆州局势的变化。   荆州军和庐江雷氏都不怕乱,甚至唯恐局势不乱,皆因无论局势如何翻天覆地,荆州军府在其中都能获得利益。反之,再差也差不过被江东扼住咽喉,死死压在公安城周边的窘境了。   而现在,雷远已经从汉中王手中获得了掌管交州的大权,而汉中王的希望,是交州尽快稳定,进而能够在军事上掩护荆州,在经济上反哺汉中王府。   所以,雷远不希望交州动荡,更不希望出现大规模的战乱。在这时候,武力应作为凭藉,而非惯用的手法。纵然使用武力,也要限制在小规模、低烈度,以武力打开沟通的渠道,而不要用武力去激化矛盾。   雷远写给姜离的书信上说,要爱惜羽毛,攻心为上,也是这个意思。毕竟雷远是来执掌交州的,而不是来打烂本地土著的坛坛罐罐、吃饭家当的。   以姜离的经验丰富,在这上头不会误解,更不会失去分寸感。他甚至特别注意地把蛮部暴民放进坊市里再杀。   为此他特别向辛平解释了,自家院子里杀人,就算杀得多了点,挖个坑埋掉便是,不至于传出去引起物议。这已经不止是他从军的经验,而是在灊山做盗匪的经验了,辛平和其他人只有服气。   但姜离不惹麻烦,麻烦事却要找上门来。   按照这些蛮夷的说法,郁林郡夷廖、钱博等人竟把手伸得这么长?   在这个时候?   此时数百人按照士卒们的喝令,一排排地跪在坊市中的道路上,姜离皱眉扫视着他们,脸色阴沉。   他又注意到徵氏小姑娘沿着道路边缘走过来,小心翼翼地看看他的神色。大概在这种蛮夷部落眼里,引起三五十人死伤的战斗已经不是小事,以至于徵氏会担心己方投靠左将军府的行为会有波折吧?   于是姜离笑了笑,拍着胸膛对那姑娘道:“你莫管这些,尸山血海我都见过,这是小事!小事!”   小姑娘露出很佩服地神色,走了。   辛平绕过成群的俘虏,向姜离低声道:“我听说,最近这阵子,左将军府一直在筹备雷将军与郁林郡地方势力的会面,甚至双方还互相馈赠礼品,以示亲善。这时候生事,难道夷廖、钱博两人新生妄念,要与雷将军作对?”   “或许吧,先问一问再说。”   “问个大概就行了,相关的所有人,都立刻送往广信去。此事牵扯甚大,不是我们两人能判断的。”   “正该如此。”   而在他两人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坊市以外,汪栋和他的同伴们,快步绕过一排连绵屋舍。   因为闯进城里的蛮夷很快就被压服的缘故,城里的居民正陆续出来观望。绝大部分人都往坊市方向赶去,使得这一行人有些显眼。   于是汪栋奔走了一阵,又往几道破旧墙垣后钻了过去。荔浦城半年前经过战事,到现在元气未复,许多房舍都没人居住,颇显破败。而院落和院落之间、里坊和里坊之间的木栅、土墙上,也有好些可供人钻进钻出的缺口。   汪栋一骨碌钻过几道缺口,已站到了南城门附近,出城的必经之路上。   一名年轻的同伴茫然跟从着奔了好一阵。他也钻了几道缺口,浑身上下都沾满了尘土,于是一边拍打着满身的灰,一边忍不住问道:“兄长,我们这是要做什么?”   汪栋并不理会,只死死地盯着眼前某处。   年轻人顺着汪栋的眼光看过去,忽然大叫起来:“是张运!这厮是张运!”   街道北面,有几个蛮夷打扮的汉子正逆着人流快步走来。为首一人面带刀疤,虽然竭力保持镇定,可神色间仍透着仓惶,走几步就回头看看,仿佛担心后面有人追逐。   当年轻人的大喊声传入他的耳中,这疤面男子猛抬头望向汪栋所站的方向,立刻就认出了好几个熟人。   他猛地止步,往左右看看,然后冲着一个狭巷狂奔。   “追上去!抓住他!抓住他们!”汪栋大喊道。   他看了看面露犹豫神色的同伴们,厉声道:“这张运,才是煽动蛮夷暴乱之人!我看得一清二楚,是他在带人煽动!今日的乱事,和他脱不了干系,连带着和他的主家,也脱不了干系!我们抓住他,交给雷将军!”   汪栋的同伴们都明白了,他们立刻追了上去。   数十人追逐数人,立刻又在荔浦城里掀起一阵鸡飞狗跳。   城里的怒骂声、叫喊声,很快惊动了坊市中的姜离等人。   姜离正在一处棚屋里审问,当即怒气冲冲地踢开房门喝问:“又怎么了?”   杜敢走近道:“都伯,我带人过去看看。”   “你多带些人去!凡是闹事的,全抓起来!”姜离气哼哼地道:“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第七百三十三章 林邑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雷远拍了拍桌上的文报,苦笑道。   姜离和辛平两人垂首默然,不敢回应。   这个时候,两人本该在荔浦安安稳稳地兴建坊市,贩卖货品;藉着与徵氏部落的婚姻,或许还能稍稍往深山中扩展影响,本来一切都很顺利。雷远给姜离写信的时候,心情也不错。   可忽然间,姜离和辛平报说,当地的蛮夷因为不满徵氏部落向汉家表示亲善,于是发动了暴乱;而在暴乱之后,姜离等人又抓住了好几名潜藏在蛮部暴徒中的汉人。   姜离、辛平审问这几人,发现他们或者是夷廖的旧部,或者是钱博的故交,而他们都承认,是有人持夷廖、钱博二人的信物前来荔浦,请他们发挥影响力,给荔浦县中的雷氏商队制造些麻烦。   姜离和辛平不敢怠慢,遣部下将这几人火急押来广信,请雷远定夺。   雷远倒也不敢疏忽,立即派人细细审问。   然而还没审得明白,姜离和辛平带着一批人,连夜赶回广信城里。这一次,他们又报来了新情况,与上次截然不同,却要严重得多,以至于雷远不禁头痛起来。   门外有轻轻的敲门声。   雷远略提高声音:“进来吧!”   书记岑鹏前去开了门,左将军长史马忠进来,手里提着几扎卷宗,后头还跟着几名属吏,用托盘托着更多的卷宗簿册。   随着雷远在广信渐渐站稳,苍梧郡的各级官吏也在逐步调整,有些人被遣往成都去另有任命,也有些人从荆州、益州来交州任职。当然还有更多的职位,按照雷远此前的要求,虚位以待本州人物。   许多人在短时间内上任,不少还是没有经验的新人,所以各曹各官署的办事流程都要重申,乃至试守一岁、满岁称职为真的制度也要明确。如此一来,交州治中从事阎圃就愈来愈忙,雷远已经两天没见到他了。   上次见阎圃的时候,只觉他眼圈发黑,走路都晃晃悠悠。雷远实在不放心,便请张鲁去劝劝自家老部下,再看看有没有养生保健的法子可以传授下。   与此同时,因为主簿辛彬年迈,被雷远暂时留在荆州休养,这些日子里随着雷远处置日常公务的,便只剩下马忠。   马忠精力旺盛,处置公务的速度很快,他的下属们具体负责收发文书,而他则代替雷远先行审阅文书,划分轻重缓急的分类,并草拟简略的意见,写成条陈以供雷远决断。   又因为他的年龄与雷远相仿,都是年轻人,谈话便能少些刻意,多些自在真诚。   见到雷远脸色不虞,马忠笑道:“将军,荔浦那边又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来得急,你想是不知。”雷远叹了口气,指了指眼前姜离和辛平两人,转而把那文书递给马忠:“你看看吧!”   马忠一目十行看过,不禁失笑:“怎么,又有变化?姜都伯,你具体说说。”   “此前我们抓住了那些煽动俚人暴乱的可疑之人,立即审问,随即将审问得来的情报飞报至广信。长史,那份奏报你当已看过了。”   马忠微微点头。   姜离顿了顿,继续道:“然而就在同时,荔浦城中纷乱。我们初时以为又有人闹事,连忙分遣人手四出镇压,过了许久才明白,策动蛮夷暴动之人,背后又有策动之人,而这个策动之人,被一批在荔浦受人雇佣为生的百姓发现了,于是满城飞奔抓捕,试图抓住此数人,向我们请功。”   “抓住了没有?”   “……他们极其机敏,跑的很快。而我方的人手出外,又与那些百姓发生了一些误会,所以没能抓住。但那些百姓们说,知道这些人身份,与其中一人还很熟悉。故而,我们把那些百姓也都带到广信来了。”   马忠转向雷远,躬身道:“无论如何,先得为将军贺喜。”   “何喜之有?”   “我们来到交州才数月,开始派遣商队、伸张我们力量的时间更短,但已经开始有蛮夷部落、有汉人流民主动向我们靠拢,试图为我们立功,这当然是喜事。”   雷远颔首道:“姜离这厮快要有娶妻之喜,我么,就当沾一沾他的喜气。”   姜离脸一红,连忙拱手:“嘿嘿,是我借了将军的喜气,哈哈。”   “你这厮,别客气啦!记得请我喝酒!”雷远摆了摆手,示意姜离不要再说。   他转向马忠,待要说什么。马忠道:“然则,这些煽动之人的身份,很特殊么?将军似乎为此忧虑?”   “不错。”   马忠眼神一凝:“难道是江东人?”   此前孙刘两家合议,共分交州。刘氏占据绝大部分,而孙氏割取南海郡东面的龙川、揭阳、增城、博罗四县。最近数月,江东往这四县派出官吏管控,并且传闻有意在这四县的基础上新设一郡,直接划归到扬州治下。   这四个县的存在,便代表孙氏和刘氏在交州的争夺并未结束。此前雷远命令新任南海太守正昂在南海郡范围内括取散兵游勇,尽快恢复地方治安,正昂便因为担心那些散兵游勇受到江东的煽动,所以建议雷远徐徐行之,不要逼迫太急。   这会儿雷远说,在荔浦发现有身份特殊之人暗中煽动,马忠顿时便想到了江东。   “不是,好在不是……”雷远摇了摇头:“但麻烦程度比起江东来,好像也没差多少了。”   “将军请讲,究竟是何方神圣?”   “据说,乃是区氏的人。”   “区景?郁林郡那三个中郎将要内讧了,区景要把夷廖、钱博两个推出来送死?”马忠立即道:“那也不错……将军,夷廖、钱博两人在合浦郡的高凉一带颇有威望,让区景交出夷廖、钱博,我们以此二人为挟,可以先控制高凉,再向西一路进兵到徐闻!”   这些方案,都是雷远与僚属们反复讨论过的。徐闻是合浦郡的重要商港,雷远早就对之有所规划,是以马忠张口就来一个,总能及时应对。但雷远继续摇头:“是区氏,但不是区景的那个区氏,而是日南郡南面,自称林邑国王的那个区氏。”   “林邑国王?是区逵么?我们初入交州时,马伯瞻在荔浦杀死了一个邑豪叫区遵的。我记得,这区逵便是区遵的兄长?”   “正是。”   马忠失笑道:“此等边鄙蛮夷,不堪一击……也值得将军忧虑?”   雷远稍稍默然,过了会儿道:“交州与中原地理隔绝,我们新来此地,言语又多不通,所以对交州的了解还太少。此前我从没把这种化外之国当回事,可现在却发现,好像局面和初时想象的有所不同。”   马忠看雷远说得郑重,正色躬身道:“愿闻其详。”   “辛平!”雷远唤了声。   “在!”   “那个叫汪栋的荆州流人,自称去过交趾、九真、日南等地,所以很熟悉区氏的内情,对么?”   “是。他们这一批人里,许多都去过交趾以南,与区氏打过交道。而汪栋是他们的首领,所以……”   雷远道:“你现在去请他来此。就说,我有事请教,也愿意听他仔细说说他的经历。” 第七百三十四章 真实(上)   辛平匆匆去叫人。   雷远转回身,凝视着身后墙上悬挂的舆图。   他素来重视地理,少年时在江淮间游荡,便踏勘各处险要,亲自体会距离远近、地势高下、道路迂直等情况,将之与自己后世的记忆相合,绘制细密的舆图。在淮南豪右联盟撤退的时候,便是凭着他在舆图上确定了擂鼓尖险要,这才得以断后逐退曹军追兵。   到后来地位渐高,走过的路渐远,雷远所积累的舆图也愈来愈多,还有更直观的地势沙盘为辅助。   在他的左将军府里,专门辟出一处厢房,用来陈设种种舆图、沙盘,并有专人负责维护,随时根据实际情况调整图上和沙盘上的记录。   他这会儿所处的,乃是会见亲密部属所用的小书房,所以挂在此地的,是平日常用的舆图。   自右至左,图有三幅。   右侧的一幅,是整个大汉疆域全图。这副图在雷远前世对地形地貌的记忆基础上,勾勒出了大汉十三州部和州内诸多郡国的区划,并有州郡中主要的山川、河流走势。   图上有不少用朱笔修改加注的地方,比如凉州武都、汉阳、陇西、金城四郡以外,现在被划作了雍州,而冀州河东、河内、魏郡、赵国、中山、常山、钜鹿、安平、甘陵、平原等地,现在乃是魏公曹操的封国。   在地图的靠下部分,交州刺史部的疆域也被划了出来,边上零零碎碎有不少字迹。   大汉疆域全图的左侧,则是交州和周边区域的舆图。较之于疆域全图,这幅图要复杂的多,也精细的多,使用了好几种颜色。除了划分郡、县和许多乡亭以外,有各地水旱田地的大致分布情况、有境内各处军事要隘、屯兵坞堡的地点,还有水陆路的详细走向,并根据不同地段的预估运力,用粗细不同的线条表达。   在这个图上,可以看到汉家朝廷在交州数百年经营形成的网络,也可以看到雷远进入交州以后,在旧网络上覆盖的新网络。   后者的线条要粗很多,那是因为雷远对交通的极度重视,所以从荆州往苍梧方向的多条水陆道路都得到了修缮,运力明显增加了。但其覆盖的范围,却还太小太小。到目前为止,大体局限在以广信为中心的区域,再连通番禺和北面的零陵郡罢了。   在组成网络的线条之间,那都是汉蛮各部地方势力盘踞之处,只有少量文字标识。那是这块区域道路、户口和武力的估算数字,比如苍梧北部的数县,数字便是姜离和辛平两人提供,并通过其它渠道重新核对后誊写上去的。   但很显然,雷远掌握的信息还远远不够,在苍梧郡、南海郡,线条和线条之间还有大片大片的留白。而在其它各郡,线条稀疏而留白连成大块,乍一看,仿佛是在墙上贴了大幅的白色绢帛。   之所以如此,并非雷远在这方面没有下功夫,实在是确有碍难。一来,自丧乱以来,天下交通隔绝、地方信息不通;二来,交州本地又确属荒远,地方上多豪强而少士人,普遍粗鄙无识,更谈不上对州郡局势有什么了解。   能够通过各种途径汇集一鳞半爪的信息,雷远所部已经算得十分努力。   更左面一副,则是苍梧郡内部的明细,具体到各乡、各里,乃至各处人丁、武力、粮秣、物资的明细分配。这幅图除了书房里,只在议事厅中另有一份。每隔两天,都会由书记岑鹏负责根据实际情况作更新,而换下来的旧图归入存档。   这幅图上的机密甚多,故而覆盖着帷幕,通常并不打开。   雷远站起来,久久地注视着中央的交州舆图。   直到辛平禀道:“将军,我把汪栋带来了。”   雷远回头笑了笑,温言道:“汪先生,请坐。”   汪栋仆倒跪伏:“拜见雷将军!”   “起来吧。”   汪栋想依言起来,又有些迟疑。哪怕数十年的时局靡乱、地方治政黑暗,迫得这些百姓背井离乡逃亡,但他毕竟是汉家子民,还记得自己是荆州人,对朝廷始终保有那么一丝发自肺腑的敬畏。   纵然他眼中的朝廷,其实只是汉室四分五裂后一个割据势力的下属。可在他们看来,雷远就代表着朝廷,代表着那个在文化、经济和军事上都莫可匹敌的庞然大物。   雷远示意辛平将他扶起,又和颜悦色道:“我听姜都伯和辛管事讲,足下在荔浦帮了他们大忙,差一点便揪出了扰乱地方的恶人,甚好。我奉朝廷诏令来到交州,就是为了让交州地方安定、让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足下愿意相助,足见对朝廷的忠诚,也是我的幸运。故而今日特地请你来,表达我的感谢。”   汪栋连道不敢当。   雷远让人奉茶上来,亲手给他端了一盏,继续道:“另外我又听说,足下是荆州人,从中平年间流落交州,至今已经有三十年了?”   “正是,正是。”汪栋点头道:“我本是武陵郡零阳人……”   “哦?零阳?哈哈,不瞒足下,我祖籍庐江,但在来交州之前,长驻岑坪。”雷远露出几分荆州口音,手指指点自己和汪栋:“岑坪和零阳,相距不过数十里。你我二人,可算是同乡!”   “嘿嘿!哈哈!”姜离连忙凑趣而笑,在场众人也都口称,真是好巧,真是运气。   热闹了几句,雷远才继续道:“足下从荆州的武陵南下,辗转二十余载,到过交趾、九真、日南等地,堪称见多识广。所以,我想听听足下的经历,藉此,也了解交州的情形。”   汪栋茶盏放下,诚惶诚恐地道:“愿为将军效劳。将军想知道的,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雷远看了看坐在屋角的书记官岑鹏。岑鹏已经备好了笔墨。   当下雷远询问,汪栋回答,一点一点地展示出了另一个几乎不在官方记载中的、不同的交州。   灵帝中平年间,中原战乱,民不聊生。荆州、扬州百姓大批逃亡,南迁进入交州避难。当时有扬州巨族葛氏,其首领名曰葛姥,有资财巨万,僮仆数千,葛氏宗族又纠集了依附奴客近万人,经过豫章南下交州。   “当时我在荆州从军,被派到豫章剿贼,后来辗转投靠了葛氏,遂一同南下。”汪栋干笑道。   雷远想了想才记起,中平六年的时候,正是讨董前夕,而荆州刺史王叡、武陵太守曹寅、长沙太守孙坚又彼此攻杀。汪栋这时候离开荆州,跑去扬州,又能汇合葛氏宗族南下交州……这人的经历,很不简单啊!   或许是逃兵,或者贼寇?   “无妨,请继续说。”雷远微笑道。 第七百三十五章 真实(中)   自从元封年间设交趾刺史部以来,朝廷将此南部边疆地带纳入中枢的直接管辖。此后三百年间,交州各地不断接收移民,不断开发垦殖,打通道路,更兴桑麻诸业,而交州户口数字也不断增长,最高时接近两百万。   但实际上,朝廷的管辖,从来都只在纸面上,极少能够真正落到实处。   此前天下太平时,官吏们对上应付,对下敷衍,依托陆续南下的汉家移民支撑地方官吏,倒也作成了平安无事的架势。   可当中原陷入战乱,数以十万计乃至更多的荆州人、扬州人在短时间内汹涌避难交州,交州地方长吏立刻就暴露出了对基层失控的实情。   他们只能坐视巨量流民迁徙而无法主动安置,当流民因为种种原因,沿途与本地汉、蛮旧族剧烈冲突的时候,他们也没有镇压或调停的能力。   于是十数年间,交州虽无外敌,内部却纷乱不休。各处县乡不断爆发旧族与流民的剧烈冲突,每日里动辄死伤数百上千人。   整个交州在这段时间里,便如大海巨浪翻涌,流民和地方的冲突摧毁了秩序,而失去秩序的人主动被动地都化做了嗜血的野兽。狂乱的厮杀一起接着一起,杀戮滋生出仇恨,仇恨再引发新的杀戮,不断循环,以至尸积如山、血流盈野。其血腥板荡的场景,与中原乱世一般无二。   “葛氏宗族当时从南海到合浦,路遇高凉贼寇袭击,部众死伤泰半,族人离散,剩下了已经不足三千人。当时又听说,交州刺史朱符被乱兵所杀,苍梧大乱,于是我们反复商议,以为当时有能力安置流民百姓的,只有交趾。交趾太守便是士燮士威彦。”   汪栋深深地叹了口气:“所以我们就继续走,沿着大海一路向西,最后进入到交趾郡。”   “士威彦乃交州名士,达于从政,保全一郡百姓当无问题?”雷远试探地问道。   “我们本以为如此!”汪栋猛地提高了声音,随即自觉失礼,连忙又压低声音:“到了交州以后才发现,那士燮对来投靠的文人士子十分优待,可对寻常汉家百姓……百姓们不过是他的工具,是他的筹码罢了。”   “此话怎讲?”   “当时交州刺史先死了,然后南海合浦等地二千石相继死于乱事。士燮认为这是扩张宗族势力的良机,遂分遣人手,奔赴交州各地,抢占郡府、县寺,自任为地方官。只是,士氏宗族本身的力量毕竟有限,他为了扩张声势,便与各地的蛮夷邑豪、乡豪约定,允许他们在交州随意抢掠土地人口。甚至还将聚集在交趾郡的流民数万人,全都当作礼物,赠给了刚刚攻取了日南郡象林县的地方大豪区逵。而区逵得到数万汉家人丁以后,声威大盛,遂拓地六百里,建国称王。”   “便是现在的那个林邑国了。”雷远道:“听说此国兴起以来,陆续侵攻周边大岐界、小岐界、徐狼、屈都、乾鲁、扶南等国,国中精兵数以万计,颇有几分实力。”   除了姜离这一批以外,雷远另外派得人手,往苍梧南面行商。有一支商队遇见了从徐闻北上的海商,将之引荐给雷远。林邑国的情形,便是这海商讲给雷远的。   “正是。”汪栋道:“如今林邑乃是天南大国,非同小可。”   “汉地板荡,求存艰难,能在异域建国落脚,续汉家风俗,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汪栋咬牙摇头:“将军,你有所不知。区逵虽是汉人,但他立足日南郡,靠的是纠合蛮夷的力量,所以他立国之后,大肆推进蛮部的习俗,促使汉家百姓弃绝衣冠,转而效法蛮夷的那套东西,甚至坐视着蛮夷大酋在国中欺辱汉家百姓,将汉家子民视为低贱……”   说到这里,汪栋睚眦俱裂。他猛地站起,一把掀去身上袍服,露出从右侧胸部直到胯部、长达两尺余的一道可怖癍痕。   “雷将军,这道伤痕,便是林邑国中一个蛮部酋豪下手!他……他们……”汪栋连连喘着气,过了好一会儿才道:   “就因为我等汉家子民不会匍匐在地,向他们行那可笑至极的狗屁礼节,他们动用了蛮兵上千人,连夜攻伐葛氏宗族的庄园!葛氏宗族上下为区逵效力,先后已经有三百多人死在深山莽林的战场里,尸骨不存。结果这一夜,庄园先被蛮兵所屠,再被防火焚烧。葛氏阖族上下,还有我的妻子族人,从青壮到老弱妇孺,逃出来的不过十几二十人!”   说到这里,汪栋浑身颤抖,两手和额头上,都有青筋暴起。   “不是说,有数万汉家人丁被士燮赠给区逵,受区逵的驱使么?出了这样的事,那数万人,竟能容忍?”马忠冷静地问道。   “那数万人……数万人!”汪栋哑声惨笑。   笑了好一会儿,他才道:“那数万人里的绝大部分,或屈服于区逵的官职财货拉拢,或畏惧林邑国的蛮兵凶恶。我逃离林邑国的时候,他们陆陆续续都按照当地蛮部的风俗贯头左衽、椎结徒跣,不做汉人而去做蛮夷了!”   “怎会有这样的事?”马忠一时愕然。   他是益州巴西郡阆中人。亲眼目睹在阆中,也有大量的蛮夷生活其间,称为巴夷、賨人或板楯蛮之类。但这些蛮夷再怎么凶悍,骨子里还是仰慕汉化,愿意接受汉家的衣冠制度。   他们固然自有神鬼信仰,但张鲁的五斗米道一出,立刻就能让巴夷首领们趋之若鹜;而一旦有机会投入汉家朝廷,他们更是积极。诸如杜濩、任约、朴胡等人跟从曹军,一个个壮烈战死。而雷远也收拢了一位賨人首领作部下,便是王平王子均。   然则在交州,这种正常的汉化流程,竟然会反过来么?   竟然会有数以万计的汉家子民,转而成为蛮夷?   这对马忠来说,有点突破想象力的极限。   但雷远倒是能接受。   在雷远了解的那段历史上,数百年后便有汉人大搞胡化的。而千载之后的汉家子民更有以身在异域为荣、以攀附异族为荣的,真没什么好惊讶。无非以为汉家衰微,自家换一身异族的皮,能活得比较容易罢了。   雷远敲了敲案几,示意马忠回神。   马忠摇了摇头:“这些事,赖仁谨竟从不说起。”   赖恭这个交州刺史,从来都是摆设。他就只是个雍容庙堂的文人,当年会被吴巨赶回荆州,不是没有原因;而此番再来,看来作用依然有限啊。   雷远有些失望。他笑了笑,继续问汪栋:“照你所说,林邑国毕竟远在千里以外。其国中之人,又为什么会来荔浦?”   “朱符、张津这些交州刺史,乃至士燮、吴巨这些太守们,他们所领有的交州,其实都只是纸面上、簿册中的交州。在纸面以下、簿册以外,另有一个真实的交州掌握在无数乡豪、邑豪手中,受到林邑等域外大国的影响。而自从年初士燮身亡,士氏的势力分崩离析,于是原本忌惮士氏的许多人、许多势力都开始行动。”   “至于为什么是荔浦……”汪栋回身看看姜离:“我以为,蛮夷势力这些年愈来愈强盛,但在普通蛮夷部民心中,始终都还记得当年徵氏姊妹的英勇善战,所以……”   姜离露出无辜的表情,他道:“对!对!辛管事也这么说!嘿嘿,哈哈!” 第七百三十六章 真实(下)   莫名其妙叙了门亲事倒也罢了,可这门亲事的对方,竟然是交州蛮部中的关键角色,似乎还与域外诸多蛮夷国度有着说不清楚的关系。这有点突破姜离的承受限度了,以至于这个老兵油子嘴上打着岔,脸部表情却有些僵硬。   在场的所有人看了姜离一眼,而辛平忍不住轻笑几声。   雷远轻咳一声:“请继续说。”   “徵氏部族自从被朝廷迁徙到北方,并拆分多处分别安置以后,就衰弱了。他们所拥有的,只是徵氏的血脉所带来的名声。而这名声,对区逵来说非常重要。”   汪栋想了想,继续道:“区逵以县功曹之子的身份,白手起家,二十年间建大国于天南,当真是个厉害人物。将军,我曾亲眼见过他,深知此人有雄心、有才能、有经验、有手段。但他最大的问题,就是缺乏根基。”   “不是说,此人拓地六百里,拥众数万人么?怎么会缺乏根基?”   “此人依南夷之风俗制度,在南夷建国,转而以林邑国王的身份,向交州蛮部施加影响。可他毕竟是个汉人,再怎么竭尽全力,也摆脱不了这个身份的束缚。所以他把目标放到了徵氏部族。区氏若与徵氏合流,则徵氏的名声为区氏所用,林邑国从此以后就有了雒越之后,徵王的高贵血脉。凭此,区逵足以凌视周边诸国,进而在士燮之后,威压交趾、九真、日南等郡。”   “然而,徵氏部落竟不愿意?”   “徵氏被拆分迁往交州北部,至今一百七十年了,虽然再没有当年的实力,却也勉强过得安稳。而区逵此人,又是出了名的凶残好杀。他要的只是徵氏的名头,却不是要徵氏这些人。若徵氏投靠区逵,整个宗族的下场……恐怕难说的很。”   “原来如此。这个徵氏的酋长,是个聪明人。”雷远颔首道:“大概这一阵子,区逵对徵氏的逼迫太甚,所以徵氏无奈之下,选择了特别激烈的对抗方法?”   “想是如此。”   “可是,既然此事不成,区逵用夷廖、钱博两人的名义,策动那批荔浦本地的蛮族来送死,这又是为什么?”   “这……将军,我只能猜测,说不得准。”   “你只管说。”   “区氏试图与徵氏部落联姻,并非秘闻。而此事既然不成,徵氏酋长之女宁愿嫁给雷将军下属的都伯……咳咳,这对区氏的声望或多或少有些影响。”   汪栋瞥了姜离一眼,继续道:“为了避免这影响,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将徵氏试图通过联姻、投靠朝廷的事情闹大。闹出一批人命来,那就更好。如此,则周边蛮部皆以为,徵氏不惜以同族的性命向朝廷献媚。当徵氏的声望受挫,区氏反倒成了被欺骗被损害的那一方,或许区氏接下去就会行檄各方,怒斥徵氏数典忘祖亦未可知。”   “而用夷廖、钱博两人的名义……显然区氏不希望太早站在将军的对面,而希望以此来迫使夷廖、钱博与将军交恶?”   “要这么说,倒确有可能。”马忠沉吟道:“这种纵横挥阖的手段,简直将我们视作了敌国。看来,林邑国中颇有人才,并非愚昧无知的寻常蛮夷。”   “出主意的人,定是张运!”汪栋有些激动地道。   “什么?”   “区逵建国之后,设文武百官分统国事,又设左右大相为国王辅弼。其中右相名为张运,是个汉人,又有个南夷名字,唤作胡达施。此人颇为精明强干,常年往来于交州各郡,为林邑国联络各地宗族、部落,以图大业。我在荔浦城中,亲眼见到此人躲在远处观看蛮夷们的暴动情形,所以才带人抓他。可惜,最后被他逃走了。”   “一国之右相,地位如此尊崇,却亲自来我苍梧郡做奸细。倒也勤勉!”   雷远开了个玩笑。   众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各自散去。   汪栋被雷远授了个帐下吏的职位,带着他的同伴们暂且留在广信听用。而姜离明白了这场婚姻背后的故事,有些沮丧,一路上都瞪着辛平,大概出门就会发作。   待这三人都离开,堂上只留下雷远和马忠。   雷远问道:“德信,你怎么看?”   “看来,交州的局面比我们此前想象的更恶劣些。”。   “恶劣在何处?”   马忠沉吟道:“在大汉疆域的其它任何一州,都有自上而下的朝廷体制。体制或许会因为乱世纷扰而崩溃,但却无可取代。故而,一旦局面稍稍安稳,控制地方的人物就会重建体制,地方势力随即攀附,由此恢复中枢对地方上的层层管控。”   雷远微微颔首。   马忠道:“然则,交州这里,却有不同。历代的交州官吏们只是摆出一个统领交州的样子给外人看,实际上,他们能统领的,只是郡县城池里的汉家百姓罢了。在整个交州范围内,朝廷体制并不是唯一的体制,与之并行的,还有南夷部落的体制,甚至还有域外诸国的体制。这些蛮夷虽在交州疆域之中,其实却自有其运行规则,层层驱使策动,易如反掌。”   “所以……”   “所以,交州当地人对朝廷名器,其实缺乏足够的认识。他们既不以为朝廷能够剥夺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朝廷能够给予他们什么。而我们想要凭借朝廷名器,徐徐图之,结果就是,进展恐怕会比预想的还要慢。”   “郁林郡那边,到现在还没有明确的回音;南海郡的正太守,也就只能坐守番禺城。已经很慢了!”雷远用手指轻轻叩击案几,思忖着道:“我们的策略并无问题,身在边疆,行事确实不能过于操切。但我们也不能一味等待下去。这等乱世,北方的局势一旦有变,说不定我们就得转头北上!须得找个由头,先在苍梧郡范围内,确定朝廷的尊严和地位!”   马忠笑道:“好在,正有个现成的由头来了。”   雷远连连摇头:“姜离这个老卒,真是好运气。” 第七百三十七章 特意   雷远感叹姜离的运气,而这时候的姜离本人,却气冲冲地走在路上,任凭身后辛平连声呼喊,也不放缓脚步。   雷远将自家的左将军府放在广信以后,利用抓捕的俘虏和农闲时的人力,大规模展开建设。   前个月,郁水南面动用上千人新建的冶铁场初见规模。随即在广信城北面的山里,又发现一处裸露在地表、易于开采的石灰矿。陶威和徐简立即调动从冶铁场退下的大批人手前去营造。   这些事情在宜都做过不止一次,从矿场外围开掘水道引水、以水力带动铁锤碎石、再铺设连绵场地引水浇灌、曝晒等工序,众人早就熟极而流。何况工匠们又集中使用,人手充裕,所以只用了半个月,就把矿场修建完成。   如今这矿场每天都能生产出上千斤的生熟石灰。石灰装上四轮的小车,通过硬木轨道运到山外,再由每日里络绎不绝的大车将之运送到广信城里。   熟石灰、黏土和河沙混在一处,便是原始的水泥,既可以铺设道路,也能作为夯筑墙体的材料,较之一般的夯土更加牢固耐用,也少人工。   雷氏部曲数千人屯驻在广信,北方荆州还有后继部队陆续到达,所以城池本身暂时并无被攻打的可能。在修建了左将军府和连通左将军府的武库、粮库、军营堡垒以后,民夫们就转而去修建道路。   城中的几条街道都大大拓宽了,足以容纳四辆牛马并行,道路边上除了排水的沟渠,还依序留下空间,用来种植行道树。树的品种不拘,通常用的是刺桐。   这时候正是下午天热的时候,参与建设的工匠们一个个都躲在刚栽种成的树荫底下,稍稍休憩。毕竟交州的天气实在太热,陶威和徐简都是苦出身,知道不能逼着工匠们顶着烈日上工。所以他们把午休的时间延长了一个时辰,还给工匠们提供了盐水和凉茶。   然后姜离就从横七竖八躺着的工匠中间闯了过去。他压根没注意脚下轻重,一路奔走,也不知道踩踏了多少了人。   工匠们纷纷怒骂,有人直接把水瓢扔过来,险险贴着姜离的头皮飞过,还有人起身打算追上去打。   好在辛平从后头过来,一路上一迭连声地道歉。   辛平知道,工匠在他处地位低贱,常常以罪人、奴仆充任,但在雷远麾下,工匠的待遇很高,身份也自不同。比如徐简、徐说兄弟两人,都是工匠出身,如今都被提拔作了六百石的大吏。便是此刻在场的工匠,有好几个人腰间配着代表功勋的绶带,他们在雷远面前都能说得上话,非同小可。   他年纪小,叔叔伯伯地唤个不停,工匠们看他嘴甜,又看他和姜离都身着吏员的打扮,这才罢了。   姜离全没注意到身后的鸡飞狗跳。他沿着道路急走半晌,再往右侧转入,就到了将军府附属的一处客舍。   徵氏部落一行人,连带着姜离的未婚妻,都在这里住着。   在遭到荔浦周边蛮部进攻之后,姜离留下杜敢和五十名士卒,在荔浦的县市维持,顺便继续做生意赚钱。而姜离和辛平则带着徵氏部落中人,来到了广信。   这个部落的规模实在是小的可怜。连带着老弱妇孺,也不过四百人不到。入驻了这片客舍之后,还有余裕住下监察的兵卒百余人。汪栋说徵氏衰微,显非虚言。而这样的部落酋长竟能自称为大酋,在地方上很受尊重的样子,又显得汪栋所说徵氏在南夷群落中极具名望,也不是虚言。   姜离闯进客舍的时候,大酋正踞坐在屋檐下,与他的女儿交待什么。   姜离此前只顾着徵氏的小姑娘,全没将这个便宜岳父当回事。这会儿才发现到,这个大酋看似皮肤黝黑、满脸皱纹如老农也似,可也有他的狡黠,绝非被女儿牵着走的无知蛮夷。   “来,我有话问你!”姜离站到大酋跟前,随手指了指附近一处空着的屋舍,大踏步过去。   徵家姑娘看到姜离来到,满脸笑容地站起来招呼,可姜离却不理会他,还神色严厉地向她的父亲说话。于是小姑娘憋了憋嘴,往远处退开几步。   徵氏大酋倒不惊讶,跟着姜离站到屋里。   “我越想,越觉得蹊跷。你女儿认识我,是你特意安排的吧?”姜离问道。   大酋眯起眼,一时不答。   姜离焦躁地道:“你听得懂我的话,也说得很好,不要再装了!”   “说得不好。”大酋缓缓答道:“不是装假。”   “此前辛平和我说过你们徵氏的过往,但当时我没在意。现在想来,徵氏在南夷部落中有这样的声望,想要投靠我家将军,应当有得是办法。为什么要把女儿嫁给我?”姜离沉声道:“我只是个都伯!你知道都伯才多大?都伯就只带百来个兵卒,都伯上头,还有曲长,有司马,有校尉,有将军!”   大酋还没答话,背后辛平正巧赶到,听到姜离这么问,顿时笑了起来。   “老姜啊,你……”   “住嘴!滚出去!”姜离转身大吼。   他是积年的武人,久经沙场,手上不知道多少人命。平日里虽然没什么威严,可真到了恼怒的时候,嗔目怒喝的气势简直骇人。   辛平纵然聪明,终究只是个少年,哪里经得住姜离这样呵斥?他顿时脸色惨白,几步退出屋外,两脚一软,坐倒在地。   “都伯就够了。”大酋忽然道。   “什么?”   “姜都伯早就知道徵氏的过往,可并没有介意。因为在你看来,徵氏的过往无论多么辉煌,也只是蛮夷、只是叛逆。姜都伯你身为汉家的军将,愿意娶我的女儿,算得屈尊俯就。”   大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话,他的语音很古怪,但说话的态度很慎重,用词尽然也很驯顺。可能这番话,他事前就是考虑过的。   “既然如此,我还能要求什么?我们这些蛮夷,还能指望得到汉家高官的平等相待么?许多人不明白,我却是明白的。我的祖先与朝廷作对,结果宗族四分五裂,无数人被杀。剩下的,我们这些人被流放到数千里以外。我的祖先告诉我,这样的反抗,一次就够了。我们这些蛮夷的力量,与朝廷根本无法相比。” 第七百三十八章 归义   姜离愣愣地看着这大酋。   他觉得脑子完全糊涂了。   他初时怒冲冲地出来,是因为觉得自家被个蛮夷酋长蒙骗,脸面上过不去。可到这时候,他又发现,蛮夷终究只是蛮夷。他们的生活条件、社会地位决定了他们的眼界。他们再怎么费尽心机,只是想摆脱被当作棋子的地位。   便如徵氏,他们不愿意掺和进林邑国对交州的图谋,却又害怕落到汉家的高官手中,被迫站到汉蛮对抗的第一线。   问题是……   姜离简直要把自家的胡须都揪下来:“我还是不明白,把女儿嫁给我,一个都伯,就能够避免你们的部落被卷入汉蛮的冲突?”   而徵氏大酋则目瞪口呆地看着姜离。   半晌之后,他才说:“我听说,汉人当中,又分士农工商四等。士,便是汉人的渠帅当中,称为将军、太守的那些,地位最高,他们主导军政,决定厮杀作战;而行商之人地位甚低,就只负责赚取钱财。”   他看姜离脸色不对,连忙道:“非我看不起贤婿,那个荔浦的县市就很不错,我很喜欢。若我们两家联姻,我当能在县市里获得几个铺子,往周边专卖些铁器、绢帛?至于其它的事……”   大酋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道:“既然贤婿你是负责行商赚钱的,那打仗什么的,应当就不会找上我们吧?”   姜离把手掌用力拍在额头,发出“啪”地脆响,旋即长叹一声。   这就是汉蛮两家长期隔绝的后果,蛮夷之中当然也有眼光出众的人才。但通常来说,像徵氏这样的小部落,对汉家的了解就只到这程度了。他们眼中的朝廷,就是把部落规模扩大了十倍百倍,又将蛮部中那种松散割裂、彼此缺乏统属的情形套用上去。   所以,这大酋是真的以为,自家找一个汉家商队的首领,就足以作为头顶的上的荫庇,使整个部落避开政务和军事上的冲突,能够继续在荔浦过他们的小日子。   有点可笑。他的想法,注定是不可能的。   姜离站起身。   他懒得再多说什么了。有些误会很难用言语来解释,只好走一步看一步,让这些蛮人慢慢明白过来。等到他们明白过来,整个部族也就捆在了左将军府这艘大船上,再也下不来了。   他往馆舍门口走了两步,忽又兜转回来。   “还有个问题!”   “但请问来。”   “你女儿那时候从我手里买东西,是你安排的吗?”   “小女自己挑的。我让她在贤婿和辛管事当中挑一个。她说,辛管事一看就很文弱,不似贤婿这般,嗯,威武雄壮!”   “嘿嘿!哈哈!”姜离仰天而笑。他的心情瞬间好了些:“那就行了。你们等着安排吧,有我在,总不会让你们吃亏的!”   大酋惊疑不定地问道:“这……有什么安排?怎么就要安排我们了?”   姜离推门出去,不在理会他。   刚出门,辛平怯生生地凑过来:“老姜,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咱们走!”姜离揽起辛平的胳臂。   “去哪里?”   “回左将军府,我要求见雷将军,有些想法禀报!”   从八月起,左将军府就在竭力宣传,说蛮部当中有名的徵氏部落,将与左将军的下属联姻,这是体现汉蛮亲和如一的大事。   徵氏的大酋徵侨,由此获得了“归义校尉”的称号。即将成为他女婿的姜离,则带着本部人马进驻荔浦县。姜离当上了荔浦县的县尉,随即分派部属为贼曹、兵曹。   这帮与徵氏部族关系亲密之人随即纠合县兵,势如破竹地攻打了此前参与扰乱县市的几个部落,勒令他们降伏于徵氏。短短半个月里,就使得徵氏的人丁扩张到原先的四倍以上,领地则从一个山谷,扩张到了五个山谷,还平白控制了荔水沿岸的五百多亩耕地。   光是如此倒还罢了,不少蛮部都觉得,既然不要脸面替汉家做狗,本该拿这点好处。   可九月初的时候又有传闻说,左将军府有意将荔浦县城以西的半个县划出,新设一个叫“建陵”的县,再把这个县赐予徵氏,作为徵氏部族的世袭领地!   那半个县的地盘可不小了,足足抵得上中原的半个郡。   虽然都是沟谷纵横的山地,殊少农业产出,但其中大概有三十多个适合农耕的谷地,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汉蛮寨子分别盘踞。如果控制住这十几个寨子,徵氏至少能聚集起五千人的丁壮,从此跃升为交州范围内的顶级豪强!   这个消息立即在交州范围内激起了轩然大波。   谁能想到,最该与汉家势不两立的徵氏,最早地放下了身段?   谁能想到,他们部落就这点人,只凭着徵氏的微薄名声,就能换来这么多好处?   谁能想到,新来交州的那这位雷将军,手面竟然大到这种程度?   不少蛮部头领彼此见面的时候,无不痛斥徵氏的选择,捶胸顿足地怒骂。可他们聊着聊着,又难免会把话题转移到左将军府。于是越来越多人开始了解董督交州的雷将军,开始暗中羡慕徵氏的选择,更佩服徵氏的先见之明。   此前雷远在广信落脚,虽然动作不小,还专门派遣商队巡行四方,可交州偏僻,与中原的交流太少了,地方上的豪强长期以来形成思维惯性,总觉得这种汉家官吏与交州地方隔了一层,以致许多人和许多部落下意识地不去关注。   但来了徵氏这一出以后,开始有部落意识到,新来交州的这位雷将军可不简单。   他有人。   跟着他从荆州来的,少说也有数以万计的徒附百姓。这些人分布在漓水沿岸直到广信城周边,使得原本被兵灾祸及的苍梧郡瞬间繁荣。无论农业、手工业、商业,还有开山取矿之类,俱都蓬勃兴盛,漓水上往来的船队就是证明。   有些个比较机灵的南夷人,专门到苍梧郡去看过,回来都说,那里的汉人多得数不清。就只一个冶铁场,怕不有数千人在往来奔走,而铁场里炼出的铁水,就像河水一样多!   他有兵。   只这会儿在广信周边屯田驻扎的,就至少有四五千兵马,全都是精锐。而在广信北面的荆州,还有源源不断的部队南下,据说总数将近万人,更有骑兵上千。   此前士燮所部数千人,汇合了江东另一位汉人渠帅的数千人,在广信城下被雷将军带着八十人打败了。现在雷将军自己有万人的精锐部队!   林邑国的区逵那么大的声威,其实手下随时能战的不过五千人,战马不过四百匹。还都是以藤为甲,以竹为弓,和汉军的铁甲利刃如何相比?   他还有货物。   雷将军府里,有一个叫做供销社的机构。这个机构与北方无数巨商大贾往来密切,带到交州来无数好东西。举凡益州的锦缎、荆州的铁器、扬州的瓷器、北方中原的漆器……只要人能想到的货品,他们没有拿不出的。以前那些来交州的商贾,和供销社比起来,连虾米都不如!   而他们所要的,不过是交州盛产的那些,玳瑁、珍珠、珊瑚、象牙、犀角之类。那些东西很难得么?玳瑁、珍珠、珊瑚,海里有的是,叫土人下海去捞啊。至于象牙和犀角更容易了。大象和犀牛又不是什么稀罕物,前阵子有十几只大象直冲广信城,被雷将军的部属们宰了,他们自己就能割象牙!   用这些东西,能从雷将军手里换取珍贵的好物,简直就是凭空地大赚特赚!   他还慷慨大方。   想到这一点,大家可就不乐意了。诸多酋长、乡豪都觉得心里堵的慌。南夷部落们都想,你那么慷慨大方,却不给我好处,给了徵氏?就只因为徵氏把女儿嫁给了你的下属?我们也有女儿啊,还很美丽呢,脸上的纹面像花儿一样!   而汉人乡豪们也不满意。何况徵氏是曾经和汉家作战的叛逆啊,你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妥当?我们这些人,才是世世代代居住在交州,与朝廷往来密切的忠臣啊。   不管怎么说,徵氏的一步登天,让交州地方上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左将军雷远,也渐渐知道,雷将军拥有改变一个部族命运的能力。最重要的是,只要地方上愿意对朝廷示以忠诚,他也不吝于使用这种能力。 第七百三十九章 婚礼(上)   从九月初到九月中旬的时候,开始有地方上的人物与供销社的商队往来,随即又得到商队的举荐,前往广信。   这些人数量大约在三五十,主要都是汉人,通常是各县、乡豪右的子侄辈,或识文断字,或有勇力可称道。   雷远一一接见他们,向他们请教地方上的情况,并且征辟其中的相当部分,委以吏职。按照其所学、特长或希望从事的方向,或由广信县辟为县吏,或有苍梧郡的郡职虚位以待。如有希望从军的,或者愿意在军事方面发展的,则一并纳入左将军府为从事。   此前雷远已经征辟了原先吴巨的一批旧部为从事,其中为首的,乃是雷远初入交州时出面引路的苏淮。   有趣的是,苏淮的祖先苏定曾经在建武年间为交趾太守。便是苏定对交趾郡的雒越豪族绳之以法,结果引起了徵氏姊妹领导的大动乱。如今徵氏和苏氏的后人都在雷远麾下效力,倒有些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思了。   这些人当中,还有一些年纪太小,或者才能平庸,实在不堪为朝廷所用的。雷远也没有放弃他们。他专门发布文告,或称赞这些人“有修行,能帅众为善”,以之为“备吏”;或以他们年幼好学,当传教令,安排这些人做“学吏”。   备吏虽不纳入正式吏员的序列,却已经具备了吏员身份,只需以次补缺,就能成为真吏。如今雷远在交州实际掌握的,只有苍梧郡广信周边,日后管辖范围推广开去,这些人毫无疑问将转为正式的吏员。   而学吏又称学士,则是吏员培训班的成员,也可以充任低级吏员的助手。此前邓铜在淮南遇难,临死前举荐了他在淮南找到的堂侄邓范为后继。邓范在汝南为典农校尉学士,便是这个学吏的身份。   近来邓范已被纳入左将军府为帐前吏,暂时跟着郭竟负责诸多军中杂务。可见学吏一旦有成,前途至少不差。   这些人虽然还不能代表交州或者苍梧郡中豪右的大多数,但他们陆续投入到左将军府以后,通过他们的所见所闻,口口相传,使得苍梧地方对左将军府的认识很快提升到了相当的程度。   与此同时,雷远特地向区景、夷廖、钱博等人致书,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对徵氏大加拔擢,并坦然讲述了当日荔浦诸多部族围攻县市的情形,甚至连这些部族打着夷廖、钱博二人的名号也不隐瞒。   他在信中再度强调,这种冲突,并不能归咎于什么人的罪过,也没必要去纠结背后的原因,归根到底,这是源于地方与施政中枢、蛮部与汉家之间缺乏了解。   既然缺乏了解,就要加强了解。雷远表示,有意在十月头上,为徵氏女和姜离隆重的举办婚礼,希望区景、夷廖、钱博三人,乃至苍梧、郁林、南海、合浦等郡的地方贤达都来参加。   他甚至毫不避讳地在信中说,自己希望通过这场婚礼,使交州各地感受到自己的善意,感受到大汉的善意。由此再请地方上的豪右们想一想,域外虽有诸国,可他们怎能与大汉相比呢?   无论域外诸国能给出什么样的利益,大汉能给的,一定更多!   毫不令人意外的是,这份书信的内容很快泄露了出去。于是,无论对左将军府抱着什么样的态度,很多人都觉得,不妨参加这个婚礼,亲眼看看风色,也看看这位雷将军究竟有几分成色。   于是,待到十月中旬秋凉的时候,一场名为婚礼,实为交州各部强豪聚集的大会经历了数月绸缪,终于开始了。   雷远一开始就说,不谈公务,就只叙私谊,所以会上无非大吃大喝。   交州产盐,苍梧、南海郡都有著名的盐场,通过番禺和徐闻两地的港口,又常常得到来自异域的香料,于是连带着此地的饮食水平似乎也比内地高些。但雷远带到交州的厨师,水平却较此地要高出一筹。   皆因汉代的烹饪,虽有脍、炙、煮、蒸等各种,却唯独没有煎炒。雷远来到此世以后,虽不在乎生活上的种种不便,可随着身份地位渐高,难免会怀念前世的口腹之欲。   两年前有一次,赵襄烤鱼给雷远吃,更是激发起雷远的兴致。后来赵襄怀孕,他便以奉承夫人的名义,委托铁场专门制作了浅底的铁锅,炒菜给赵襄吃。   这种用铁锅煎炒食物的烹饪方式很快就从奋威将军府传到了整个宜都,再扩散到荆州。雷远在江陵的时候,便和关羽、诸葛亮一起享用过小葱炒鸡蛋。   这样的烹饪水平放在交州,与交州种种奇异食材相合,便生出种种美味来。而婚礼上的具体情形,才过了就被在场诸人抛在脑后,大家都忙着吃喝,再吃喝。   这使得具体操办婚礼,一板一眼遵循汉家礼数的周虎有些失望。雷远看他时不时念念有辞,往随身携带的木牍记上一笔又一笔,只怕记得都是谁在婚宴上举止失礼,对雷将军不敬。   雷远本人倒不介意。他在宴席中很少高踞主位,而是端着酒盏,穿行在各处席间,与各方人士攀谈。当然,酒盏里装的是清水。   他希望能籍此对交州地方上的势力了解更多一点。这种人与人面对面的交流,最是直观,远比坐在广信城里,翻着书面报告要有用。   因为来客很多,至少有几百人都坐在了正堂外面的广场上。于是雷远也在广场上往来,只带着几个扈从随行。   “之前说,派遣族中子弟入郡府、郡县为吏员的,大概有苍梧地方上三四成的豪族。现在来参加婚礼的,大概有几成?”雷远环顾四周,轻声问道。   “苍梧郡七成以上的豪右都遣了代表来,另外,南海郡、郁林郡和合浦郡,也有人到,加起来二十余家。”汪栋穿着一身簇新的吏员服饰,站在雷远侧后方,恭声禀道。   “虽说还不知日后是敌是友,眼下能来,就不错了。交趾那边呢,我记得文书上载,也有人到了?”   “有,而且来的,都是颇具势力的部族代表。”汪栋抬手指了指:“将军请看,在那边跳舞的,就是大岐界的人……大岐界、小岐界、式仆、徐狼、屈都、乾鲁这六家的地盘,从郁林南部、合浦西部延伸至整个交趾。他们都是被林邑国征服的附庸。”   汪栋的经验,在这时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他是真正跑过交州各地的,对各地大小部落都有认识。这些部落的装束打扮,在雷远看来完全一样,但其实各部的血缘不同、习俗不同,乃至服饰和行动举止都有细微差别,汪栋一眼就能分辨。 第七百四十章 婚礼(下)   “这个大岐界,大致是什么情况?”雷远问道。   “大岐界也是雒越之后,其部落主要分布在郁林郡南部,与合浦毗邻的领方、增食两县之间。领地四周有险要十六处,而领地的中央位置,有九股清泉汇成灵水湖,湖畔有耕地五百余亩,并立木为栅,设下城寨,在部族内自号为王,有兵千余人,战象两头。”   顿了顿,汪栋指向一名醉醺醺饮酒的汉子:“大岐界的习俗,凡是酋长的亲信、族人,皆以五彩丝练为斜披膊。将军请看,便如此人。”   “看来这个大岐界,派出了重要人物来此,算得隆重。”雷远颔首,又问:“其余几家,也都有使者来此么?那几家又是什么情况?”   “大岐界、小岐界两家,专门派了使者,另外四家没有。”   汪栋为雷远指示道:“小岐界的使者,便在那个位置,他们与大岐界本为一家,形貌便类似。这几家都占据险要,彼此地理相依,互通声息,实力与大岐界差相仿佛。其领地范围最北面以郁林郡的潭中县为据点,而在东面能到达阿林县。”   雷远立即道:“阿林县?便是与郁林郡的治所隔江相望的那处?那里距离猛陵也不远了……此前说,阿林县的县长、县吏都已经逃散殆尽,原来是被南夷所迫?”   这段时间,雷远早已把交州舆图翻来覆去看得烂熟,知道郁林郡的阿林县扼守郁水、潭水交汇之处。因为郁水自西向东横贯交州的缘故,阿林便成了郁林郡向东连通苍梧的要隘,也可说是整个交州东西两部分的联结点。   这是郁林郡、乃至整个交州的重镇。   原本他一直以为,此地是在郁林郡区景、夷廖或钱博三人中哪一人的掌控之下,其实竟是林邑区氏在间接遥控么?   “此前吴太守在苍梧的时候,曾经在阿林与蛮夷屡次交战,所以这地方就荒废了。但区氏近数月来试图重新控制阿林县城,还遣人在县城北面修筑了几个寨子。”汪栋答道。   雷远思忖片刻点点头,又摇摇头:“北有潭中,东有阿林,倒像是把区景、夷廖、钱博等人置于掌握之中。”   “区景、夷廖、钱博三人敢在郁林立足,本就少不了南夷部落的支持。我听说,过去两年里,这三人一方面得到林邑的支持,另一方面也常常被林邑勒令征调,前往更南方作战。”   “更南方?”   “将军,武皇帝开边拓土,于元鼎年间设交趾、九真、日南三郡,其实九真、日南只占了海岸边缘的一线之地。日南郡的象林县,如今便是林邑国的都城。在林邑以西、以南,又有真腊、扶南、婆利、都昆、边斗等无数大小国度。其地绵延千万里,水土与中原截然不同。其人丁千万计,种类多为昆仑。”   雷远听出了他的潜台词,饶有兴致地说道:“你是说,朝廷的威力所及,大体便以林邑国为极限了,再远,就鞭长莫及了。是么?”   “是。”汪栋顿了顿,又道:“同样的道理,而域外之国能够插手交州事务的,也以林邑国为极限。南方真腊、扶南等国并立,彼此互争雄长,其实并不理会交州。所以,如果压住大岐界等六家,也就等于压住了林邑国,交州便能安定了。”   雷远微微颔首。   当雷远和汪栋提起区景、夷廖、钱博三人的时候,这三人也正在厅堂上看着在外间走动的雷远。   区景独据一席,自斟自饮,偶尔抬眼,神情冷厉。   而夷廖、钱博不知何时凑到了一处。   “大岐界、小岐界的人不是素来紧跟着林邑的么?他们怎么来了?难道看着徵氏的好处心痒难耐,打算归附朝廷?”钱博苦笑道。   夷廖答道:“他们和林邑的关系那么深,怎么可能归附汉家?只不过替他们的主人来观望一番。何况,大岐界、小岐界那些地方全是山林,没什么产出,如果汉家的商队愿意去,对他们当是好事。”   “那我们呢?”钱博问道。   “你有什么想法?”夷廖反问。   长期盘踞在郁林郡的三人当中,夷廖和钱博两人素来友善。他两人都是荆州人,最初跟着南阳张津来到交州,后来张津遭区景突袭而死,两人领残部败退到合浦郡的高凉一带据守。   数年后,因为士燮的势力从交趾延伸到合浦、南海两地,对苍梧形成包围态势,于是苍梧太守吴巨亲自调停,使两人从高凉移驻郁林郡,与杀了旧主的死对头区景一起,成了吴巨的侧翼掩护。   实际上,两人只是籍此从吴巨手中获得财帛和物资支援,素日里既不支持吴巨,也不支持士燮,各自在郁林画地割据,舒舒服服地做土皇帝。   其实,他们甚至也不愿意与林邑国的区氏往来。只不过区氏在交州自有其深藏的力量,同样身为中郎将、郁林郡的地头蛇区景,便是区氏在交州北部的分支。迫于无奈,他们只能与区氏合作,至少绝不撕破脸。   自从左将军雷远进入交州,夷廖和钱博两人一来迫于形势,二来又希望有新的力量与林邑区氏对抗,所以渐渐向雷远展示善意。但雷远和他们本人都清楚,要他们守着老家,收下朝廷给予的封赠,打起朝廷旗号,这都没问题;但想要他们真正为朝廷效力,服从朝廷的调度……   钱博斩钉截铁地道:“那就得开出足够的价码来,少一丝一毫一丁点都不行!至少,得比徵氏拿到的多五倍!”   “……三倍也行,这不能强求。”   “好吧,哈哈,三倍也行!”   笑了两声,两人忽然又注意到上首处阴沉的区景,顿时住嘴。   这两人谈话的工夫,雷远已经折返回来。他微笑着向夷廖和钱博两人举杯示意,随即站到堂前,拍了拍手,示意所有人稍稍安静。   徵氏大酋、姜离的岳丈徵侨有点喝多了。   最近这段时间,他其实有些迷糊,感觉自从联络上了姜离的商队以后,一切都变得太快了,而所有的变化又太好了,好得出乎他自己的预料。   今日婚礼,他稍稍多喝了几杯,这时候坐在雷远侧面的首席,环顾满堂宾客,很高兴。   他想:“近几十年来,交州的雒越遗民渐渐不把徵氏放在眼里。而林邑区氏凭着实力强盛,四处攻劫挟裹,使得人们对他们又忌惮,又不得不服从。以至于我这徵氏后人,只能想着依附汉人稍稍喘息,以求宗族存续的可能。谁能想到,原来我那女婿那么厉害,原来汉人是这么看重我徵氏的名头?他们竟给出了这么丰厚的条件!嘿嘿,今日婚礼上,所有人的表情我都记得了!他们是嫉妒、羡慕!再给我三年五载,我便能让他们彻彻底底的服气!”   他虽是部落的大酋,可部落早就衰弱了,平日蛮部豪酋们并没有谁将他放在眼里,有时候遭逢压制,还常常生出朝不保夕的忧虑。可现在这时候,他真的被雷远的厚待所打动,加上酒意半醉,于是整个人飘飘欲仙。   正在舒爽的时候,听到雷远在唤他的名字。   徵侨连忙应了,挺身站起。因为动作太大,带倒了身前的案几,酒壶和杯盘洒了一地,还把身上的锦袍污了。   此举顿时使得棠下有人窃笑。   而雷远毫不介意地挽着他的臂膀,继续大声地对所有人说道:“刚才说到,此前已授徵侨归义校尉之号,并划猛陵县的西部予徵氏。但我想过了,这样还不够!”   堂上堂下许多人瞬间都惊动了。   这样还不够?什么意思?难道雷将军打算给得更多?这……这就不是千金买马骨了啊,眼看要往万金上走!那徵氏徒有个名头,何德何等,竟这般好运气!   就连马忠也吃了一惊,扶着案几起身,向雷远投来询问的眼光。   雷远向他微微摆手,随即提高了嗓音,大声道:“诸位,你们没听错,也没想错!猛陵西部,那地方大不大?够大了,可再大也只是半个县!徵氏大酋,乃是我亲信部下的岳父,乃是忠于朝廷的蛮部表率,半个县不够!”   “啪”地一声,雷远重重地拍打着徵侨的肩膀:“我决定了,给你一个县!一整个县!阿林县!整个阿林县,都给你!”   能在堂上参加宴席的人,都是交州汉蛮各部的重要代表,其中或有粗鄙无文之人,也有不少了解交州情势的聪明人。这会儿听到雷远要把阿林交给徵氏,这些聪明人们齐刷刷倒抽一口冷气,像是堂上忽然起了风。 第七百四十一章 回应   左将军雷远的慷慨厚道,被参加酒宴的人传播到了各地。   他的善意,也同样得到了愈来愈多人的认可。   毕竟这么多部族首脑,这么多地方豪右齐聚,若雷将军果然心怀恶念,当场来个摔杯为号,就能把交州北部各郡的乱源解决一半!   但雷将军什么恶意都没有,真的就如此前的承诺那样,好吃好喝好招待,最后再各自奉上适当的礼品,把人一一送走。   细细想来,如果光是厚道,那也不算什么。交州是狼虎横行的域外之地,纯粹的厚道人、老实人,早就被周边环伺的恶人吞吃了,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来。而雷将军首先是个灭了士燮的狠人,然后又那么厚道……   到十月末的时候,徵氏部族在左将军府数百骑兵的翼护下,进驻到了阿林县城里,这就愈发引起了无数人的关注。   雷将军确实慷慨大方,给出了这么大的一块肥肉。而徵氏,吃得下么?   徵氏本来有些信心,但在进入阿林县城十天以后,整个部落上下对此深表怀疑。   徵氏大酋被部下搀扶着,勉强支撑着站在城吃外围的望楼上,看着好几支熟悉的蛮部在城外呼啸呐喊,挥舞着奇形怪状的武器作威吓之状。   城池南面和西面是大岐界的士卒,东面和北面是小岐界的人。昨天则是式仆、徐狼两部,前天是屈都、乾鲁两部。六个部落,每天有两个逼近到城下,还有四个远远地戒备。   过去数日里,他们已经把徵氏散落在城外的人手都杀尽了。不仅杀了,还活剥了人皮,让上百个血肉模糊的人体在城外的野地里、在城池中亲眷家人的视线中狂嚎乱吼,最后再痛苦万分的死去。   这些死者里,倒有一多半,便是此前姜离在猛陵周边攻打收服的那几个部落。他们听从了区氏的煽动,而去攻打徵氏部落,然后被汉军俘虏、迫降,过了两个月不到,他们自己作为徵氏部落的一部分,被区氏大杀特杀。   有些荒诞,有些惨烈,但蛮夷与蛮夷之间的冲突本来就是如此。如果时间充裕的话,蛮夷们还有各种令人无法想象的残酷手段可以拿出来。   而现在这些,对七拼八凑起的徵氏部落来说,已经形成太大的压力了。徵侨稍稍转动眼珠,就可以看到不少攀在木栅后面的年轻人两股战战,露出恐慌的表情。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与部族并没有什么归属感可言,徵侨毫不怀疑敌人一旦发起冲击,他们就会逃跑。   如果阿林县的城池像点样子,或许大家的胆气会稍微足一点。偏偏这个县城早在几年前就荒废了,徵氏进驻此地的时候,县城周围只有木栅,木栅上还长满了蘑菇!   这规模,比荔浦县那个新起的县市还要不如,怎么能用作战时的凭借呢?   徵侨开始后悔了。   他想起自己女婿说的话。当时他还以为,姜离是在怀疑徵氏的诚意。现在他明白了,姜离是觉得,自己根本没明白在这时候提出依附朝廷,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什么安稳度日,那是不存在的。第一个站出来的,便是第一颗棋子,要么荣华富贵,要么身死族灭。   眼下看来,可能身死族灭的可能性要高一些。   徵侨近来接触左将军府中的事务,看的比以前明白一些。他很清楚,交州的诸多蛮部或者如林邑那样,远在千里之外的日南郡;或者所占据的溪洞、山寨散落在交州各地。他们想要聚拢起足够的规模,其实很不容易。所以他们其实没有与雷将军正面对抗的能力。   但因为无数部落、乡豪分散在千千万万的深山大壑中,足以滋扰地方、劫掠商队、散播恐慌情绪,所以雷将军除非付出足够的代价,也没有很好的办法驱除他们。   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契机,雷将军本来会像此前许多任汉家高官那样,满足于在地方势力的汪洋大海中做一个占据城池的、名义上的州牧、刺史或太守。但徵氏的出现,给雷将军提供了机会。   雷将军不仅厚待徵氏,重用徵氏,还把徵氏部族摆在了阿林,堵在了势力日渐强盛的林邑区氏的眼皮底下。   徵氏毕竟祖上阔过,对南夷各部的号召力犹存,此前蜷缩在猛陵以北的山区倒也罢了。如今他们大摇大摆地进驻阿林县,顿时让许多小部族为之动摇。   问题是,这也让区氏的势力掏心掏肺般难受。   区氏该怎么办?   他们不可能不作回应,于是现在回应来了。   如果区氏为此动用本部的实力北上,则雷将军可以在苍梧郡左近以逸待劳地打一仗。且不谈胜负如何,区氏不会愿意这么早就与汉家重将对耗战争潜力。   那么,该动起来的无非就是区氏的附庸们。他们很听话,就像此前在荔浦的时候那样,区氏鬼扯几句,所有人傻愣愣地就来了,一门心思要在阿林周边闹出事端。   但这六个部族的规模,又非荔浦周边几个小部落可比。他们加在一起,总有六七千可战的壮丁,如果动员深山中的附从部落,规模可能再翻一倍。   那也是理所当然。此前徵氏在荔浦时,汇合了姜离的部下,也就只两三百人。现在徵氏的规模扩张到上千,而区氏在上一次失败以后痛定思痛,便拿出几千上万人来。   这样的力量,不动用大军来救援,徵氏就完了。可一旦雷将军动兵来救援,则形势主客异位。无论雷氏的部曲怎么做,区氏都可以从容调集他的力量,做有效的对应。   徵侨可以确定,阿林周边的许多势力,诸如区景、夷廖、钱博那些人,都已经在集合兵力。夷廖和钱博两人,此前明摆着已经不得区氏的信任。区氏拿他两人的名头当作煽动部民的幌子,便是敲打的手段。可这时候,他们仍然无法拒绝区氏的要求。   汉军再怎么善战,交州太大了,需要他们守护的地方又太多了。以他们的兵力,很难做到周全。而汉军来了又去,留在交州的,始终还是这些地头蛇们。   那回到原来的问题,一旦敌人开始攻打,徵氏该怎么办?我们能等到雷将军的救援吗?   早知如此,应该把女婿留在身边。好歹他有一百多个部下,个个都能打……   就在徵氏上下惊恐慌乱的时候,距离阿林县城数里开外的一处山坡上,出现了一支规模不大,但极其精锐的骑队。   骑队众人军容严整,默然无声地立马环侍。而在骑队中央,雷远勒过缰绳,转头回望:“两位怎么说?难道还有疑虑?”   夷廖和钱博两人对视一眼。 第七百四十二章 成竹   阿林县的南侧,有连绵群山。山名大容,高五百余丈,周围千余里,山势迥阔迂曲。   雷远等人身处的位置,便是大容山与阿林所处小块平原的交界处,周围浅山平岗此起彼落,而茂林深篁动辄覆压数十里。有一条采药人或猎人往来通行的小路依山傍壑,曲折而前。时节已快入冬了,可交州地气和暖,故而路旁仍有溪水淙淙,山花烂漫。   听得雷远询问,夷廖和钱博一时却不回答。   夷廖大约四十上下的年纪,相貌很威严,可惜有些谢顶,头发非常稀疏,所以他也没有扎发髻,而是仿效蛮夷,以布裹头。而钱博比夷廖年轻些,一身黑袍,着平头帻,腰悬长刀。   这两人都是荆州人,以交州牧部下小校的身份起家,又在主君失败以后纠合部下横行于岭南,最终得以各自割据三分之一的郁林郡,历经多年征战而地位不摇。   庐江雷氏当年也只是乡豪罢了,历经雷薄、雷绪两任族长的努力,在乱世中几番曲折,才得以立足江淮。如果给夷廖、钱博足够的时间,他们在交州也能做到这样的地步。   所以雷远对他们并不轻视,更不缺乏耐心。   他微笑着看着两人,等了会儿又道:“难不成两位是当真的,非得我开出三倍、五倍的价码来?”   两人闻听,俱都苦笑。   此番出行,夷廖和钱博两人有十名扈从骑士随行,于是雷远也只带了十骑。这支骑队人数既少,夷廖和钱博又有极其熟悉地理的乡导,因而在阿林城周边隐蔽停留了数日,没有被人发现。过去几日里,阿林城外仿佛人间地狱的场景,也落在了他们眼中。   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乱世中锤炼出的铁石心肠,死一些人,算不得什么。之所以要等着看几天,是为了看明白区氏的意图。   现在夷廖和钱博都和明白,林邑国的附庸们极尽杀戮,却不急于攻城,显然是在等待雷远的反应。而雷远一旦调动人手支援,负责压上去对应的,就是郁林郡的三位中郎将所部。   当雷远与郁林郡的地方势力大打出手,林邑国便可以从容调动更多力量。   林邑国的核心区域远在日南,在交州内部能动用的,就是一批又一批的汉、蛮附属力量。这些附属力量失败了也不要紧,更不可惜;他们的失败,只会激起地方上更多的仇恨,让他们前仆后继地投入到对外来势力的反抗中去。   数百年来,交州的地方势力都是如此与中枢抗衡。区氏之所以要竭力摆脱自身的汉家背景,也无非是为了更好地蛊惑、驱使那些无穷无尽的蛮部。   但雷远与此前的任何一位交州刺史、交州牧都不一样。他有左将军持节董督交州的名义,权限要大得多;他坐拥强兵和贸易渠道,势力也要大得多。   所谓三倍、五倍的价码,当然有玩笑的成分在里面。但对夷廖和钱博来说,该怎么选择,他们真的是考虑了。   “雷将军想来不会亏待部下,这上头,我们并无怀疑。只是,您需要我们做什么?”夷廖谨慎地问道。   “立即出兵,救下徵氏,击溃大岐界等六部。把区氏的影响力压回到交趾郡以南。”雷远道。   “我们是荆州人,在荆州有些故人,听说过雷将军的赫赫战功。”钱博道:“区氏的附属部落如果散在深山巨壑,想要收拾起来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但他们现在精锐尽出,聚在平原,以雷将军麾下的兵强将勇,想要摧破这六部,反掌事尔……为何要我们出兵?雷将军,你的目的何在?”   这话问得,太直白,太无礼。夷廖连忙扯了扯钱博的衣袖。   而雷远恍若不见,他神情轻松地挥了挥马鞭,坦然道:“我的部下们不会轻易行动的。”   “将军的意思是?”   “自从士燮死后,交州地方上莫衷一是,各存心思。以这数月来的了解,有意对抗左将军府的豪族、蛮部,就算没有一百,七八十家总是有的。而他们彼此关系千丝万缕,很是复杂。我若大举出动武力扫荡,战后便难免物议汹汹,人心纷乱。”   说到这里,雷远笑了笑:“都说大乱之后方得大治,其实治政哪有这样简单。人心是治政之基,人心一旦乱了,想要静之徐清绝非易事。日后三五载内,恐怕都会有相当的精力牵扯在这上头,以至于举步维艰。”   “所以,便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   “我本人,和我带来交州的部下们,手上最好不要沾太多的血。但该杀的人,又不能不杀。”雷远说到这里,眼神突然锐利起来,他来回扫视着夷廖和钱博,“较之于那些在交州盘踞了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强豪们,你们两位为我做这些事,特别合适些。”   夷廖点了点头。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相比于雷远这个外来人,夷廖和钱博算是本地强豪。他们但有行动,都是本地势力之间的对抗,仇恨扯不到雷远身上。如果杀戮太盛,雷远反倒能以仲裁的身份出现。   另一方面,夷廖和钱博在为雷远行事的过程中,会扩张自身的势力。但其实,他们来到交州也就是十来年的事情,论根基,远不能与真正的交州豪族相比。当他们与交州本地人交恶以后,又不得不依赖雷远的支持。   从这两方面考虑,似乎交州范围内,鲜有比他们两人更合适的人选了。   钱博向夷廖微微点头。   可夷廖沉默了许久,到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眼看着自家将军前后数月好意相待,又几次面谈劝说,可这厮竟然死硬到这种程度,不知死活到这种程度?不待雷远号令,扈从们已经恼怒异常,纷纷把手按上了腰间刀柄。   而夷廖、钱博两人的扈从们也警惕起来。   场间的气氛变得紧张。两方扈从们的数量是一样的,十人对十人。可夷廖钱博两人的部下,都曾听说过雷远如雷贯耳的威风,可止小儿夜啼的凶名。这位左将军数年来纵横南北,所向披靡,那些胜绩摞起来,比寻常人的腰还高……   这雷将军怕不是个万人敌?   要是厮杀起来,谁敢上前与他放对?   正在疑虑的时候,雷远笑了:“是因为区景?”   钱博一怔,夷廖叹了口气。而在他两人的身后,扈从们的脸色都变了。   通常来说,外人将郁林郡的三位中郎将视若一体,也认为他们的实力差相仿佛。过去数年间,区景、夷廖和钱博三人确实同进同退,控制的峒寨更是犬牙交错,往往不分彼此。   但实际上,夷廖和钱博的力量远不如区景。而区景又是林邑区氏的同族,是区氏放在汉家疆域的代理人。夷廖和钱博非常确信,自己一旦兴兵去攻打大岐界等六部,区景立刻就会发兵直捣两人的老巢,将他们的妻子族人全部杀尽。   夷廖很不自在地扭了扭肩膀,试图解释自家难处。   “我就知道,一定是因为区景。”雷远却笑得愈发愉快:“你们不用担心他。”   夷廖猛吃了一惊,许久之后才试探地道:“将军,莫非已有成竹在胸?”   “有人负责应付他。”雷远答了一句,又道:“便是朝廷新任命的郁林太守。” 第七百四十三章 反戈   夷廖又吃了一惊。   钱博已经忍不住大声喝问:“郁林太守?”   大概因为他忽然勒紧缰绳,他胯下的战马猛然嘶鸣了两声,开始原地打转。于是钱博就只能反复转着头,让自己面对着雷远。他再度发问:“雷将军,怎么就来了郁林太守?”   “郁林郡是朝廷的疆土。汉中王奉皇帝诏书,统领天下以讨不臣,难道没有资格向郁林郡派遣太守?”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是……”钱博咬了咬牙,终于忍不住把话说开了:“郁林郡有了太守,那我们怎么办?”   “大岐界、小岐界等六部,主要盘踞在郁林南部,与交趾接壤的临尘、增食、安广、领方四县。我会禀明汉中王,将这四县划为临尘郡,设一名郡太守兼领军民。另外,合浦郡的高凉、临允一带,也会划为高凉郡,同样设一名郡太守,兼领军民。如果两位愿意为朝廷效力,则临尘郡和高凉郡的太守,二千石的职位,虚位以待。”   钱博一愣。他下意识地摩挲双手,任凭战马往旁边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急忙又勒马回归原位。   就算两人与雷远合作,雷远也不可能长期放任两人盘踞在郁林。钱博很清楚这一点。甚至他也打听到了,这位左将军雷远,本身便是汉中王麾下屈指可数的大豪强,他从荆州的宜都郡转任交州苍梧,既是提拔,也是必要的防范。   与之相比,自家两人从占据郁林小块区域的中郎将,转为实际控制数县,名正言顺的郡太守,这条件真不错了。身为郡太守,在整个交州范围内,便只在左将军和刺史之下。日后若天下太平,也足可衣锦回乡。   与徵氏那个县长相比,不说强五倍,三倍确实有。   而夷廖皱眉问道:“将军,这位新任的郁林郡太守,是什么时候来的?我们竟全不知情?”   “不瞒两位,新任太守两个月前就到了交州。他特意要求交州刺史和左将军府,都不要公布他的到来。毕竟,他和我都需要时间来了解交州局势,进而排布下一步的应对策略。”   “那他现在何处?”   雷远一笑:“我亦不知。但想来,会在某个关键而重要的所在。”   在他们数人谈话的时候,阿林城的战事开始激烈起来。   或许因为连续数日在城下的威吓并未取得预期的效果,所以南夷六部决定攻城。   他们首先向城中密集投掷石块,打得城中徵氏壮丁们匍匐于地不能起身。随即上千人分作四五路,冲到城池周围的木栅下,用大斧和长锤去斫砍栅栏。   徵氏被雷远当作千金马骨,自然不会让他们空手深入到阿林县,城中的壮丁们如今大都配有铁制武器,其中宗族本部百余人还有铁盔和皮甲。   于是守方在木栅沿线与攻方激战,连续几次打退攻势。眼瞅着有一次,攻方密如蚁聚的人手已经占据了木栅一角的望楼。结果徵氏随即点火焚烧望楼,滚滚黑烟中,楼上的数十人全都惨叫着跳下来,摔得筋断骨折。   但攻方竟不气馁,换了方向继续进攻。他们又有六个部落轮番上阵,是以不虞疲惫。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城池东面和南面的两段木栅都被推倒,数以百计的人涌进城里。   而徵氏只能退避到城池西面一处新起的堡垒中负隅顽抗了。   蛮夷之间的战斗,常常比中原汉家的争霸还要残酷的多。中原群雄在大部分情况下要点脸面,不会特意屠城。但蛮部之间的战斗打到这个程度,就是冲着灭族来的,一旦这个堡垒丢掉,城里必定鸡犬不留。   在战场的西南角,另有一出隐蔽的山林。   而山林之间,也同样有人在观看战事。   “徵氏快要顶不住啦!”一人睨视同伴:“区逵的后继兵力也已到了。雷将军若没有后手,只怕就要眼看着自家的棋子被碾为齑粉!”   说话之人年约三十余,身材很高,面孔狭长,眼眶很深,使得面容看起来总显得阴沉。而他闪烁的眼神里,更透着毒蛇一般的凶狠劲头。   如果雷远在此,肯定认得,这位在姜离的婚礼上,也是这么一副阴沉肃杀的脸色,全没有半点喜气。而如果夷廖和钱博两人在此,只怕当场就要惊得魂不附体。皆因此人便是郁林郡三名中郎将中势力最强的一人,林邑区氏在交州的分支首脑区景。   交州依山傍海,远离中原,自古以来就是为朝廷所不容的亡命徒藏匿之地。而区氏便是通过接纳、挟裹这些人,逐渐攻伐周边,不断壮大势力,最终成为域外强豪。   在这个过程中,区景临阵厮杀,立下大功。但他不是区氏的嫡脉,故而在林邑国建立以后,留在了交州,大体接手区氏在交州的势力。   建安八年时,张津出任交州牧,区景自荐于幕府,凭着自己谙熟兵事的特殊才能,成了朝廷军官,张津的帐下督将。   但张津虽系名士,却殊少治理之能,更因为崇信邪俗道书,很快与交州的汉家豪族产生剧烈矛盾。他又好高骛远,多次与中原曹公联系,举交州之众北上,与荆州刘表作战。数年下来,终于众叛亲离,某日军阵之中,区景反戈一击,杀了这位州牧。   因为张津实在不得人心的缘故,交州境内竟没有人因为区景杀死主君的行为讨伐他,连带着张津另两名亲将夷廖和钱博,后来都站到了区景一边,成了他的同伙。   此后十年,区景便盘踞在郁林郡,偶而南下协助自家的区氏亲族,讨伐林邑以南诸国,颇建声威。   此番区氏在交州的行动,由林邑国的右相张运负责,先期策动南夷六部攻伐阿林,并调夷廖、钱博两人接应,但区景的地位甚高,又担负着控制郁林郡的责任,所以并没有要他前来。   可区景偏偏来了,而且还瞒着所有人。   此刻他看着徵氏即将覆亡的惨状,似乎很是快意。言语中,对雷远也殊少敬意,实在是桀骜异常。   站在区景身边的,是一名年约三十余的文士。为了在南方的深山密林中行进,这文士将袍袖都束紧了,显得很是利落,举动带着几分矫健精神,又有庄重态度。   听区景这般言语,这文士脸色不变,直接反问道:“你说区逵的后继兵力也已到了?在哪里?”   区景伸手指点:“就在南面,大容山里有一个可以藏兵的山谷。那地方现在应该有三千人左右,都是挑选出的精锐,是夷廖和钱博的手下。”   “区将军怎么知道的?”   区景嗤笑一声:“当年士燮的势力扩张,夷廖和钱博在合浦高凉县站不脚,便翻越大容山,前来郁林避难。这个山谷就是他们当年屯兵的地方,他二人将之当作机密,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区景猛地拉着文士的臂膀,将他拽到身前:“伯苗先生,区逵的后手我已经说给你听啦!你家将军的后手呢?若那雷续之只有纸上谈兵的本事,那我可没必要奉承他……倒不如拿一个汉家二千石的脑袋,做为给我区逵兄长的礼物!”   被称为“伯苗先生”的文士并不惊慌,也没有半点畏惧的神色。他“啪”地一声用力挥开区景的手,沉声道:“区将军知道的真不少。”   “你当我是傻的?你当区氏在交州这么多年的积累是假的?”区景失笑:“伯苗先生,你真名为邓芝,是南阳人,先为巴西太守庞羲的客卿,后任郫城府邸阁督,再接着被汉中王擢升为郫县令。此番庐江雷远升任左将军,董督交州,因为你在益州曾与雷远有过一面之缘,于是被汉中王特旨提升为郁林太守,协助雷远。”   区景似笑非笑对着邓芝。他踏前半步,轻轻晃着手上马鞭:“我说的对么?”   邓芝连眉毛都不抖一下。   “说得没错。”他往区景身后指了指:“不过,区将军,有件事情你不知道。你不妨先看那边。”   “看什么?”区景冷笑回头。   随即他便看到了。   一支军队就从他先前指示的方位杀出,便是他信心十足指出的夷廖和钱博两人所部。然后他们呐喊着,向着南夷六部兵马的背后冲了过去。   南夷六部正忙着入城,完全猝不及防,他们松散的队列立即被夷廖和钱博杀得溃不成军。无数人如同砍瓜切菜般被砍倒,一声声惨叫连成了声浪,回荡在潭水边。   簇拥着几面铜鼓的大岐界本部人丁最早被击破,一名身着华服的酋长就在区景眼前被砍杀。   接着是式仆部落的酋长。   再接着,乾鲁部落的酋长是个挥舞双刀的凶狠女人,竭力纠集部下抵抗了一阵子,然后也被杀死了。   南夷六部更多的人正在城里,这时候纷纷嚷嚷地从城里转头往外,但区景非常确信,他们没有机会了。   他们死定了。   这种情形,顿时让区景的脸色变得阴晴不定。 第七百四十四章 狂妄   战场上的噪杂声渐渐消褪。一个接一个南夷六部的战士倒在血泊中,或者向深山中逃亡。余众的反抗越来越弱,夷廖和钱博所部已经将他们切割成彼此不能相顾的许多部分,而徵氏剩下的兵力也从最后据守的堡垒里杀了出来,放纵他们的仇恨和杀意。   夷廖和钱博两人毕竟是荆州人,天然就和北来的外人有着关联。他们的立场动摇,其实早在区景的预料之中。但他实在没料到,他们的选择竟然会如此决绝,而反戈一击又来得如此猛烈。   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与雷远勾结在一起的?最近我盯着他们两人,并没有丝毫放松,就连徵氏那场婚礼,我也捏着鼻子去了,没见两人有什么异状啊?   他们怎么就下定决心了?难道不怕我收拾他们的妻子族人?他们真的就对朝廷忠心到这种地步?呸,真的忠臣,多年前就该从张津于地下了!他两人都是不见好处不摇尾巴的狗!   区景瞪视着眼前情形,脑海中心念电转,只勉力维持镇定。而环绕在区景身后的甲士们,已经纷纷吃惊喝骂。   这些甲士数量大约二百余,其中有六十余名骑兵。他们中有些人的面貌已经相当的苍老,也有些人刚刚成年,虽然年龄差异极大,但剽悍凶恶的神情则一,而兵甲的配备更远远超过寻常水准,毫无疑问是区景多年来笼络的骨干手下。   他们吵嚷了几句,区景脸色难看地扫视过去。二百人当鸦雀无声。   “这是林邑国能动用的第一、第二支兵力,雷将军能让他们自相残杀,很是厉害。但林邑国的力量很强,区逵还能调动更多的部落和乡豪。”   “呵呵。”邓芝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轻蔑之意简直溢于言表。   区景皱了皱眉,他随手解下腰间长刀,用刀鞘在地面勾勒出了一副简单的地图。他们站在山坡的边缘,地面上遍布碎石,但区景的手劲极大,刀鞘划开土石,发出令人齿酸的粗糙摩擦声。   “伯苗先生,你来看。”   邓芝向前走了两步,只见这幅操就的舆图颇见水平,约莫两尺见方的平坦地面上聊聊数笔点划,已将阿林县周边,东到南海,西至交趾周边的地势清晰体现。   “哈哈。”邓芝轻笑一声。   “有何可笑?”   “这种随手勾勒舆图的本事,倒和我家雷将军很像。万云,你和雷将军,都是有心人啊。”   区景的嘴角抽了抽,也不知是笑是怒。   他用刀鞘指点着道:“从东面起。汉人有刘氏、范氏、苏氏、侯氏、夏氏、祝氏、张氏、赵氏、段氏,这些都是控制上千部曲,在乡里广有号召力的强宗豪右。而蛮夷有文石部、诃摩部、盘盘部、敦忍部、姑复部、栋蚕部、建林部等。交州蛮夷的数量超过汉人数倍,故而这些蛮部所控制的人丁也数倍于汉家豪右。他们几家全力发动,阖共能动用的兵力有多少,你知道么?”   “三万出头,或者四万吧。”邓芝沉声道。   这个数字放在交州,相当可怕了。至少,雷远现在能动用的兵力不会超过五千,也有可能只有三千。他在苍梧和漓水沿线铺开的摊子很大,需要的人手非常多。   “这些汉蛮各部,始终都对北人保持着敌意,否则雷将军无须花这么大的代价厚待徵氏。自从士氏败落,他们联合区氏,瓜分了士燮留下的丰厚遗产,但他们依旧贪婪异常,雷将军便是倾尽交州,也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所以,接着他们会一家接一家的起兵,雷将军不可能将他们全数收买了……”   区景有些轻佻地瞥了邓芝一眼:“何况,还有我区景?在我面前,夷廖、钱博,乃至南夷六部那些,都是土鸡瓦犬,你信么?你家雷将军的麻烦事还在后头呢。”   “我却相信,雷将军不会有什么麻烦。”   “伯苗先生何来的信心?”   “交州的地方局势确实复杂。雷将军一早就明白,此情形仿佛一团乱麻,愈想去梳理,愈会乱得不可收拾。”邓芝垂首看着区景画出的舆图,平静地道:“只是,俗语说,蛇无头不行。他们如果满足于盘踞地方,倒还罢了,但凡有串联行动的想法,就要有个首脑,有个驱动他们全体的人。在士燮之后,谁有这样的野心,又是谁有这样的实力和威望?此前,雷将军一直就在等这个人出现。”   “这个人,自然就是我的族兄,林邑国王区逵了。”区景冷笑。   “此前我们一直没法确认。”邓芝自嘲地笑了笑:“毕竟我们是外人,不怕万云你笑话,在交州便如眼瞎目盲。直到徵氏来投,又汇集了各方面统合来的消息,这才渐渐明白过来,知道最关键的对手是谁,知道只要铲除了区逵,交州即定。”   “铲除区逵?”   区景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雷将军打算怎么去铲除他?哈哈哈……伯苗先生可知,林邑国尽据古越裳之地,距苍梧两千八百里。林邑国的疆域纵广六百里,国中胜兵万人,又有象兵、铁骑。林邑国都名曰典冲城,重镇名曰区粟城,两城皆治二水之间,三方际山,城折十角,周回十数里。城池高愈两丈,城上起砖墙一丈,再架阁楼,市居周绕,岨峭地险。这样的远国、坚城,雷将军怎么去对付?哈哈哈……”   邓芝脸色不变,反倒舒了口气。   “以为是什么样的天南大国,其实也不过如此。”   “什么?”   “此前我听人说,林邑是天南大国,其国势勃兴,盛于扶南。当时我以为,这林邑国怎么也该有上千里的疆域,数以百万的军民,该有朝廷、国家的样子。结果,按照万云你的说法,这不还是个蛮夷部落么?”   区景眼神一凝:“北来的汉人,都似先生这般狂妄么?”   邓芝摇了摇头:“我有什么狂妄?只不过说些心里话罢了。只可惜,万云你这样的人才,久处交州荒僻之地,眼界小了。”   “我怎么就眼界小了?”   “万云想是知道的,如今汉家疆域中,有国贼作乱,窃据中原、河北,遂有汉中王奉皇帝诏书讨贼兴汉。就在去年,汉中王与国贼曹氏作战,双方的战线从汉中、陇上的荒漠草原,绵延到扬州浩浩大江,动用兵力超过百万,战场遍及凉、益、荆、豫、扬五州二十一个郡国,也就是五倍于交州大小。那雷远雷续之,便是在这场战争中建立功勋,击溃了曹军二十余万,被汉中王任命为左将军、董督交州。连带着雷续之的部下们,也都得到将军、太守的职位。”   说到这里,邓芝罕见地笑了一声:“汉秉威信,总率万国,岂是虚致?数百年来,汉家威严依旧,而这样那样的蛮夷之国换了一拨又一拨。说到底,他们无非沐猴而冠罢了。此前在交州的朱符、张津、士燮等人,都是软弱文人,遂使蛮夷得势,如今我家将军举中原之众而来……他想要打一仗,难道很难?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所谓的交州蛮夷之中,有许多人本是汉家苗裔,有许多人才能出众,志气非凡,却囿于浅薄的见识,宁愿做蛮夷国度的守户之犬,与贼携亡;而不愿施展于上国,纵横天下,名垂史册。” 第七百四十五章 选择   区景拔刀在手,指着邓芝的面门怒骂道:“邓芝,你竟敢辱骂我!”   他眼珠转了转,又道:“这莫非是张仪苏秦的手段?你想蒙骗我!”   邓芝伸出两根手指,把眼前弄影的刀刃拨开:“我乃汉家郁林太守,非是说客,蒙骗你作什么?只不过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万云若不愿听,我告辞便是。”   区景平举着刀,迟疑片刻,才将长刀收回。   “我也是汉人,汉家的强盛,我怎会不知?只是,雷将军以为,能够轻易铲除区逵,实在太荒唐。交州地势与内地不同,又多瘴气、毒虫、猛兽,从苍梧到林邑,足有两千八百里路程,便是动用十万大军……”   邓芝叹了口气:“何必?”   “什么?”   “万云,你明明是知道的,雷将军要铲除区逵,根本不用走两千八百里。所谓的林邑国王区逵和他的亲信部下们,现在并不在林邑国。”   “你怎么会知道?”区景吃惊得跳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大声反问,随即两眼中凶芒爆闪。   他与邓芝相识数日,始终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势,皆因他自信深悉局势,又具备强硬武力,无论如何都能进退自如。但这时候,他忽然发现,邓芝才是深悉局势的那个人。   他知道的,邓芝其实也知道。   但邓芝还知道些什么,他却不知道。   “我来郁林的时候,雷将军告诉我的。他说,已经能确定区逵就在交州,而且很有可能就在郁林或合浦郡的某一处。再给他一点时间,他定能抓住区逵的踪迹。”   “雷将军又是怎么知道的?”   “前些日子,有人向雷将军禀报说,在猛陵县见到了区逵部下的右相张运。这位张右相,是区逵的亲信,通常负责替区逵联络汉蛮各部,地位甚高,在交州能驱动的力量甚大。是么?”   区景点了点头:“此人确实很得区逵重用。”   “当时雷将军就笑了,他说,一国的丞相,亲自到他国的疆域中作间谍,倒也有趣。那禀报雷将军的人连忙解释道,林邑国毕竟遥远,交州的局势变化,如果没有人当场知悉,当场决断,只怕作出应对缓不济急。雷将军对张运其人很赶兴趣,于是秘密分遣人手,参与在供销社的商队之中,打探此人的动向。那一阵子,我们在地方上已经得到一些帮手,所以渐渐耳聪目明,结果,被我们慢慢打探到了很多有趣的事。”   说到这个关键点上,邓芝特意顿了顿,看看山下的战斗形势。眼看着夷廖、钱博等人都已经分派部下打扫战场,他才好整以暇地继续道:   “林邑国确实遥远,交州的局势变化也确实需要有人当场决断,做相应的对策。然则,面对着我家雷将军,就凭张运这么个蛮夷国度中笑话一般的右相,就能做决断了?寻常时候他能与汉蛮各部往来周旋,但这时候……”   邓芝轻声笑道:“雷将军作为朝廷委派的董督交州之人,为了压制交州地方,还难免要作出承诺、给出好处。与我家将军相比,区氏不过是个远在天南两千余里的蛮夷之国,他们想要驱动汉蛮各部,难道那么容易?难道不要付出代价?这些代价,又岂是张运这么个密探头目能决定的?”   区景咬了咬牙:“当然不是。”   若林邑国真的是个体制完备的国家,左相、右相这样的职务,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林邑毕竟身居蛮夷之地,所建之国不过看起来像个国家,骨子里还是部落宗族那一套。没有区氏血脉之人,职位再高,也当不得区氏的家。   “当时我们有了些零碎的情报,但还不能确定,于是在徵氏女郎与雷将军部下姜离的婚礼上,雷将军找到机会问了夷廖和钱博两人一句。”   那婚礼上,我全程盯着他们呢,结果还给找到了机会!区景恨恨地想着,闷声问道:“问了什么?”   “雷将军问,区将军近来对郁林郡各地的约束,是否加强了?而夷廖和钱博两位回答说,原先区将军在交州各地都有琐事杂务,现在全不在乎,只盯着郁林。”   “这话倒也没错。可惜盯得还不够紧,我也真没料到,夷廖和钱博两条狗子,能下这样的决心!”   邓芝仿佛没听见区景的怒骂,继续道:“他二人这么回答过后,我们就已明白七八分了。林邑区氏在交州的利益牵扯,不是区区一个蛮部右相能决定的,原本,区景将军你,一直负责周全交州范围内的区氏利益。但你现在却把全部精力都摆在了郁林郡内部。那么,谁在负责这些事?谁能够及时做出决定,为交州汉蛮各部与我家将军的抗衡掌舵?”   区景的神色有点萎靡,他答道:“自然是区逵。”   邓芝向前一步喝问:“区逵在哪里?”   区景垂首,沉默不语。   对他这样素以强悍凶狠自诩的首领来说,大概此等气沮情形极其罕见,于是原本分散在四周警卫的扈从们彼此递着眼色,有人壮着胆子靠拢过来,试图探问区景。   区景用眼角余光看到部属们凑近。他恼怒地吼了声:“滚!”   部属们作鸟兽散。   区景继续沉默。   过了许久,他语气干涩地试探道:“我知道他在哪里,不远。”   “哦?”这时候,轮到了邓芝似笑非笑。   区景端详此人神色,实在猜不透他的想法,于是继续道:“伯苗先生,如果我将他们所在的位置告知足下……”   邓芝连连摇头:“万云你怕是想错了?”   区景脸色一青:“什么意思?”   “雷将军虽系朝廷委派到交州,内亲民事,外领兵马,但职在戢兵静役,勤恤汉蛮,导化百姓,惠和万家。怎么会轻易向域外之国发动战争呢?交州内外有些小小的滋扰,暂时还无需雷将军亲自出面。”   “那还谈什么铲除区逵?你们发什么疯!”区景骂了一句,然后又沉默下来。   他知道邓芝的意思了。   区逵毕竟是一国之主,他的行踪十分机密,绝非常人能够探知。雷续之来到交州才半年,就已经能够掌握到这样的情况,可见支持他的汉家豪右、蛮族部落已经越来越多。想要靠地方上的复杂局面来牵制他,其实并不可能。何况此人又有实际的实力为依托?   莫说交州境内敢于出头对抗的人,一定没有好下场;哪怕对那个林邑国,他若下定决心,想要做什么不成?   只不过,雷远想稳固统治交州,不愿给外界造成躁进好杀的形象,不愿留下后患罢了。那么,他又为什么费了偌大功夫,把区逵吸引过来呢?   “今年初的时候,绥南中郎将、交趾太守士燮遭到江东人步骘的突袭。士燮的兄弟辈族人死伤殆尽,第三子士徽也当场战死。后来听说,他的长子,负责留守交趾的士廞,也没于民乱。”邓芝忽然说起了不相干的话题。   而区景眼皮乱跳。士廞那厮,哪里是没于民乱。当时士燮死后,交州各部都乘机扩充势力,抢占地盘。士廞就是被区逵遣兵杀死的,连带着阖家上下,死得老惨了。   但他现在不便多言,只听着邓芝说话。   “好在士燮的次子,去年被举茂才的士祗尚存,正在雷将军府中为宾客。雷将军打算以士祗为交趾太守,借重士氏的名望,稍稍安辑南疆。而交趾以南的九真、日南两郡,目前来看,过于偏远了,雷将军将会上书汉中王,重设绥南中郎将之职,再选一名有实力、有才干、熟悉当地情形、并且功勋卓著之人,以绥南中郎将的身份兼任九真、日南两郡太守,统领南方一切军政事宜,为交州的屏障。”   区景觉得自己的心脏在“咚咚”乱跳。每一次跳动,都在引导他自己想到那个自己从没有想过的选择……其实,林邑区氏和交州郁林区氏,早就已经分家了,未必就怎么血脉相连,对不对?   “绥南中郎将?兼任九真、日南两郡太守?不知这是汉中王的任命,还是雷将军的任命?”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咦?这声音怎么,隐约有点谄媚?   而邓芝毫不客气,疾言厉色地呵斥道:“这是大汉的重要官职,何等尊崇!日后如果入朝,是有机会争取三公九卿的!这怎么能轻率?当然是汉中王代表大汉皇帝作出的任命!”   “原来如此!受教了,受教了。”   区景听见自己继续说话。   娘的,这语调已经客气得不像样子了,着实可耻。他心里暗骂。 第七百四十六章 败坏   阿林以西约两百七十里,在郁林、合浦两郡交接处,有一个四周群山环抱,中部平坦开阔的盆地。因为北面有镇龙山脉与郁林郡领方、布山等县隔开,所以虽然在汉家簿册上归属郁林郡,其实倒像是一个独立的区块。   汉朝强盛的时候,在此地设了安广县,但安广县不过四十余年就废弃了。如今这片群山间的大块坡地、广阔垌场,完全掌握在所谓南夷六部,也就是被林邑国驱使的大岐界、小岐界、式仆、徐狼、屈都、乾鲁这六个部落手中。   在盆地的东南角,有郁水自西向东缓缓流淌,如果沿着河道上溯五里左右,可以看见河水在一处崎岖的坡地打了半个旋,两岸的峭壁将河道约束得狭窄,而因此变得湍急的水流逐渐侵蚀河岸,将之变得愈发陡峭。峭壁顶端则是一处台地,林邑国王区逵和他的亲军大队,便驻扎在此。   这个台地三面环水,顶端的地势却开阔,足以容下数千人马,而台地的东侧有天然形成的坡道,由此可以一直向东,并入虽然年久失修、却仍然在继续使用的官道。   当然,林邑国并没有当真摆数千兵马在此。   从典冲城到这里,沿途须得翻山涉水,足足有两千两百里路程。就算林邑区氏深悉交州内情,掌握诸多穿越山岭的小路、近道,可要走一趟,也很辛苦,耗费更是巨大。何况林邑以南的诸国形势,如今也不稳定,须得留下足够的人手镇压。   所以此时在台地上的,是区逵本人和他的精锐侍卫两千人,另外配有战马四十匹,战象五十头。   只这实力而论,林邑国对交州南方的地方势力,其实未见得有很大优势。除了南夷六部以外,交州南方的汉家豪右、蛮部洞主至少还有二三十家,他们集合起来,足能抵挡得住林邑。可交州地方势力本身也矛盾丛生,难以统和,反倒是林邑国反客为主,将他们捏合在一处,逐渐提升与苍梧郡汉军对抗的烈度。   这一日里,区逵心慌意乱,很早就醒了。随即有仆婢们上来,为他佩戴真珠、金锁之类。区逵年少的时候,曾经跟着自己身为象林县县吏的父亲,出入郡中、县中,见过汉家气象。所以他其实觉得,这种蛮夷的打扮有点可笑。   但他又不得不作如此打扮。当年赵佗作为秦始皇平定南越的五十万大军副帅,想要在南越立足,还不得不椎结箕踞,自称蛮中大长,与西瓯、骆、越之王为伍,区逵又怎能例外呢?   毕竟,要用汉家的衣冠,就得认汉家的制度,朝廷来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听是不听?还不如自认蛮夷,统领百越与汉家平分秋色的好。   他只能耐着性子,等人一枚一枚地往他的衣袍上悬挂各种金银器物,最后起身的时候,周身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一名婢女踮着脚,替区逵整理额头上的两枚璎珞,忽然被区逵抬手推开了。   那婢女惊呼一身,伏地颤抖不止。   区逵不理会他,猛然大步向前,指着东面的山道喝道:“有人来了!”   果然,在山道上,有数人连滚带爬地狂奔而来。   为首之人身形肥胖,远远看去,便如一枚肉球也似。他身上原有披挂甲胄,但这时都已破碎得不像样子,勒甲丝绦也松了,几片甲叶拖曳在地面铛铛地磕碰着。他的左臂软垂在身侧,随着脚步前行,不自然地晃动着,便如一条死蛇。   区逵跳了起来,厉声喝道:“这不是徐狼国的国主斑斑么?去几个人,把他们带来!快!快!”   南夷六部在交州中枢眼中是部落,在林邑国的体制下则是附属的小国。故而区逵称他为国主。数日前,南夷六部便是在此地,在区逵的眼皮底下聚兵、发兵,气势汹汹地攻向阿林,承担他们作为附庸的责任。此刻,区逵派出打探的人手都还没赶回来,徐狼部的首领却和寥寥数人狼狈回返……前线必然出了大事。   半晌之后,整个营地轰然大动起来。   数十上百名手持皮鞭的贵人四处奔走,挥鞭乱打,各自厉喊道:“跑起来!动起来!把家什收拾起来!”   在他们的呼号声中,一片片营帐被推倒,而战马和战象也嘶鸣着被牵了出来。战马大都是滇地的矮马,象却是大象,行动间粗壮的四肢踏地,激起烟尘滚滚,很是威武。   仆婢们继续围拢在区逵四周,替他把华丽的佩饰一一取下,再换成用于厮杀作战的头盔甲胄。这些甲胄倒是汉家风格,只不过上面增添了雒越风格的金银纹饰。   当他结束停当,身后的大帐也被收起,护卫国王的精锐已经整装待发,就等他发出号令。林邑国能在短短二十年内征服交州以南乃至境外的诸多部落,形成足以撬动一方局势的势力,绝非侥幸得来。   这样的兵将,已经堪为强兵,而区逵本人也不愧是一方豪杰。   但现在该怎么办?   区逵着实举棋不定。   夷廖和钱博两人背叛了,还背叛得那么毅然绝然?他们的叛乱,很可能引起交州各地连锁反应,将会有更多的人加入到叛乱的行列中。他们会是谁?很可能还有更多的人动摇,他们又会是谁?   夷廖和钱博本来就不是完全可靠,所以我才让区景盯着他们,既要驱使,又要防备。区景为什么没能控制住他两人?区景现在又在哪里?   合南夷六部之力,居然都没能逼出苍梧汉军的一兵一卒,那接下去,那些汉人又会如何应对?汉人的军队,会不会已经出动了?   此前士燮虽然坐镇交趾,形同交州之主,可他的长处在于安抚和笼络地方势力,到了白刃见血的时候,其实表现拙劣。但现在身处苍梧的左将军雷远是不一样的,他所带领的是真正的精锐,如果自己失去了对交州各部的控制,而要直接面对雷远的兵力,那怕是有大麻烦。   所以区逵才竭力躲在幕后,策动交州的地方势力抵向前方。可现在,原本全都在掌握中的局势,随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失败,陷入了迷茫中。太多的事情没法判断了。   偏偏斑斑这个蠢货,满脑子都被恐慌塞满了。他提供的信息实在太少。   区逵斜瞥了他一眼,慢慢把沾血的刀收回鞘里。   身材肥硕的斑斑正躺在地上抽搐,肚腹中央有一个新的伤口,鲜血和内脏正从伤口中汩汩地冒出来,发出阵阵恶臭。   那是刚才区逵惊怒交加的时候下的手,有点急躁了。不过,杀就杀了。杀个人,算得什么呢?自古以来所谓枭雄,都是从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嘛。   这时候又有人喊道:“大王,大王你看!区景将军带人来了!”   “哦?”   区逵松了口气,稍稍有些喜悦。区景是区氏宗族中少见的骁勇善战之人,近年来林邑国的势力扩张,多赖区景在战阵上的凶猛搏杀,只不过,此人不是区氏的嫡脉,所以只能放在交州以掩护本族。   不管前线局势如何,区景来了,局面总不至于败坏。区景的脑子也比斑斑这种蛮夷要好些,接着兄弟两人好好盘算下,看看怎么应对。 第七百四十七章 平定(上)   十二月末的时候,荆州各地的气候最是干燥。于是早就规划过的,对灵渠的整治,终于可以大规模展开,零陵郡动用的民夫数量在秋收时跌落到三百人以后,重新猛增到了三千五百人。   这桩工程关系到荆州、交州两地的运输,前将军关羽从江陵发来过文书询问进度。左将军雷远更是特别关注,甚至在工地上,一直就有苍梧郡的匠人勘查督促,其中还有好几个是拿到过雷远亲赐绶带的“师匠”。   故而连带着新任的零陵太守习珍也不敢怠慢,每三日或五日,总有一天专门带人到现场去探看。   习珍做了整整两年的零陵北部尉,虽然年轻,想法比以前周全。他这么做,自然是因为明白自己的太守职位从何而来。   年中的时候,雷远带领宗族中人南下交州,顺便送了自家小妹到昭陵,与习珍成婚。由此完成了庐江雷氏与襄阳习氏这两个大宗族的联姻。   襄阳习氏本身并非儒宗,而是以经商致富的豪门巨族。虽然族长习祯如今是两位军师将军的重要助手,俨然为荆州世族领袖之一,但家门底蕴到底还薄弱了点,所以格外重视宗族联姻。   比如习祯的妹妹,习珍的长姊,早就嫁给了庞统之弟庞林。当年曹公南下荆州,庞林夫妻失散,习氏独自在襄阳抚养庞林之女,直到曹刘两家以荆州士人和曹军俘虏互换,一家人才得以团聚。   而习珍再迎娶雷远的妹妹,则一代人的亲眷里,既有玄德公帐下文臣的翘楚,也有出镇一方的重将,习氏宗族的地位由此不可动摇。   在婚礼过后不久,原本的零陵太守郝普便被调回江陵,而习珍则升任零陵太守。习珍当然不会傻呵呵地觉得,这纯系汉中王看中了自家才能。此等任命当然有深意在。   后来习珍通过习氏的人脉打探过,诸葛亮、关羽和雷远三人在江陵会谈时,对荆州、交州两地的军政事务做出过许多协调,自家出任零陵太守,便是其中的一项。   诸葛亮当然乐于提拔荆州士族中的后起之秀,而雷远也需要一个有能之人,摆在荆州,确保两地的联系。毕竟郝普身为元从,居然会被江东密谍操纵于股掌,连带着把自家的太守府拿来当作江东人的聚点……这也太蠢了,别说关将军,就连汉中王都承受不了这样的丑闻。   雷远只要求换一个可靠的零陵太守,不仅情有可原,而且理直气壮,关将军都没办法拒绝。   只不过,此前郝普为零陵太守,驻在零陵城;习珍担任零陵北部尉,驻在昭陵。如今习珍当上了零陵太守,治所依旧在昭陵;关将军与荆州治中潘濬商议后,另外调了汉中王的元从、安成长吴砀为零陵南部尉,驻在零陵城。   这是用人的常理。   习珍遂走马上任。他上任以来,配合着关将军和雷远和要求,不断修缮荆、交之间的水陆道路,并一改郝普的做法,大力加强对地方的管控。   其中特别关注灵渠工程,也有习珍私人的原因:   随着荆、益两州的统合,近来荆州各地的文武官员颇有调动,有些从益州来的官员自视甚高,颇不将周边同僚放在眼里。习珍隔三岔五去灵渠,也有向外展示我习伯玉背后有人,你们休得小觑的意图。当然,他也能藉此掌握交州的局势,以使零陵郡随时应变。   这一日午前,习珍就把郡中公务处置完了,按照惯例带着数名幕僚纵骑南下。一路疾行,到了天色将晚的时候,抵达灵渠。   本来习珍准备一口气赶到灵渠西面的始安县,但他的几名幕僚骑术远不如他,奔了大半天,都疲累之极。虽然天气已经冷了,可他们一个个都大汗淋漓,在马上都挺不直腰背。   习珍便不强求,他找了一处驿站,勒马止步道:“今日就在这里歇息吧,天色已晚,最近又在山里开挖沟壑,设置新的船闸,道路不似往常好走……没法赶路了。”   几名幕僚连声称好,纷纷扶着鞍桥从马上滚落。有两个体力差的,直接就坐倒在地,一时挣持不起。   庐江雷氏虽然迁移到交州,但他们在荆州办的马场依旧保持着,还不断扩大规模。这几名幕僚骑乘的马匹,都是习氏从庐江雷氏手中交易来的北地好马,比寻常驿马强了不止一筹。可这些马匹奔驰了许久,也都累得呼哧呼哧喘气,浑身上下汗水流淌,把厚厚的毛皮都浸透了。   一名幕僚连声呼唤驿卒,让他们牵马入槽,上精饲料。   自从雷远进入交州,荆交两地的联系,较之去年大大增强了。尤其在雷远设置供销社,以较低价格向交州大肆倾销货品以后,两地之间的商旅,数量多了三倍不止,规模更是暴增。   这些商队背后,都有荆州世族乃至汉中王部下元从诸将的身影。不少商队管事本人就带着官职。所以商队常常把货物存放在驿置附近的邸阁,而重要人员都住到驿站里头。   倒不是因为驿站更舒适些,而是关乎脸面,关乎沿途的安全。   此时驿站里便有许多人宿下,天色已经黑了,而习珍的部下幕僚却大叫大嚷,驿站里顿时有人抱怨。   幕僚也不客气,直接喝道:“零陵太守公务来此!诸位就不要多说了!”   驿站里抱怨的声音戛然而止。   过了会儿,驿站的几间正房里,有一道门户打开,灯烛的光亮射了出来。   有个高大的身影站到门口,向外拱手唤道:“是习太守来了么?苍梧北部都尉雷澄拜见。”   驿站里有少去交州的行商顿时嘀咕,苍梧郡不是交州的地盘么?交州苍梧郡的北部都尉,擅自前来零陵,是不是不太妥当?看他与零陵太守说话的语气,好像也不够恭敬啊?   正这么想着,便看到习珍原本正在擦汗,这时候把布巾一扔,快步走了过去,亲热地挽着那人的手臂笑道:“巧得很,向明,我正想去见你呢。”   从上个月起,雷远对交州各地的军事职务做出安排。   吴班、雷铜两人此前已升为偏将军,与马岱分别驻兵苍梧郡的各处要隘、屯堡,而郭竟以偏将军的身份兼任合浦太守。另外,丁奉为南海郡尉,马岱为郁林郡尉,雷澄、贺松两人分别为苍梧北部尉、苍梧南部尉。   雷澄这个苍梧北部尉,主要负责与灵渠贯通的漓水沿线治安,与零陵郡的往来协调很多,因而就任后,专门到昭陵拜见过习珍。   此前习珍出任零陵北部尉的时候,因为习氏的部曲兵力不足,曾向雷远求援。雷远便令范巡组织商队与习珍同行,而以雷澄带领部曲打着商队扈从的旗号支持习珍。习珍与雷澄两人,已是老交情了。   雷澄伸手虚引:“习太守客气了,请进来说话。”   习珍走到近处,见雷澄脸色甚是轻松,心头一喜,当即笑道:“哈哈,好。”   进了屋,关了门。习珍立即问道:“我兄长那边,看来很顺利?”   往年习珍唤雷远,都直呼续之的,但现在雷远成了他的妻兄,地位又显然高了不止一筹,故而习珍人前人后,都以兄长来称呼。   雷澄满脸笑容地点了点头,从袍袖中取出文书,双手奉给习珍:“承蒙习太守关怀,请看文书……就在十天前,受我家将军驱使的交州汉蛮各部,联军两万,攻下了日南郡象林县,完全平定了交州。”   “哈哈哈,好!好极了!”习珍大喜。 第七百四十八章 平定(中)   习珍站起身来,在屋里往来走了两趟,又问:“向明,军报可曾发往汉中王处?”   雷澄微笑:“信使就在驿站中,我陪他同来的,明日起八百里加急,直往蜀中。”   习珍连连点头。   他打开门,大声唤道:“准备酒食!要好酒!”   习珍当然大喜,不止喜在交州平定以后,零陵、桂阳两郡的南线安全便有了保障,更重要的是,林邑国一旦平定,则交州与扶南、干陀利、婆利、丹丹等国南海诸国的贸易再无妨碍。   习珍约莫记得,前年受荆州战事的影响,习氏在与交州的贸易中,获取的利益大概在四五百万钱;因为雷远出镇交州的缘故,今年尚未结束,习氏商队所获已经到达七百五十余万钱。而当交州往南的贸易路线被打通,这个数字会扩张到多少?   且不谈习氏宗族所得,光是习珍自己,在过去两年间就增加了三百部曲,都是配有坚甲利刃的精锐。在乱世中,这真是安身立命的本钱;何况习珍素来勇猛,还很有建功立业的念头!   须臾间,驿卒携来酒肉等物,又拿了额外的灯烛布设。习珍举樽劝饮,随即问道:“具体的军情如何?说来下酒!”   原来在十月末的时候,林邑国王区逵亲自深入交州,督令麾下各部与雷远为难,谁知就在一日之间,林邑国的重要附属夷廖、钱博先叛;而区氏宗族的支柱、以骁勇著称的区景也与区逵决裂。   区景甚至亲领本部,在郁林以南的山地中向区逵所部发起猛攻,区逵当场重伤,在部属簇拥下败退。   此时雷远领兵亦到,就在战场上与区景等人相会,公开赞赏他们对朝廷的忠诚。这消息立刻就遍传周围无数深山丘壑,使得汉蛮各部的首领只要不是傻子,都能明白发生了什么。   林邑国在交州的影响力虽然庞大,但此前多年被士燮所压制,毕竟还没到能让无数地方豪族真的不顾一切效死的程度。当有心人推波助澜,把区逵重伤溃逃的消息继续传出,越来越多的交州地方势力从犹豫、观望,转向了决断。   当即便有部落出兵,赶往郁林以南汇合。还有些宗族部落来不及调动丁壮,但由族长亲自出面,携带粮秣物资前来输诚纳款。   而雷远对他们一一加以抚慰,将他们贡献的粮秣物资全数提供给区景等人聚集的军队,作为南下作战的军粮。同时又恰巧有苍梧郡供销社下属的商队赶到,以非常低廉的价格向与会各部售卖铁刀、皮甲、箭簇、矛头等物。   汉家豪右通常都有经营的本事,家族中自有积蓄;而交州各地蛮夷部落,有的富裕,也有的十分贫困。那些贫困的,别说没有钱财,连可以用来交换的粮食货品也拿不出……所以才想要抢掠区氏,填饱自家的辘辘饥肠。   于是当即便有人提出,自家实在囊中羞涩,想买些弓矢刀剑,却买不起,如之奈何?   商队中当即便有管事名曰辛平的,笑眯眯提出,可以用此战的战利品、或者自家部落的田地人丁为抵押,向供销社借款。这借款有个名头,唤作“九出十三归”,最是体贴,最是划算了。   两三日内,在雷远的现场见证之下,至少三十名交州地方豪右与区景等人约定一同作战,共破区氏,共分林邑。他们当场便聚集起将近一万五千人的庞大兵力。而左将军雷远虽不参与战事,却以维护交州治安、避免百姓无辜受难的理由,派遣偏将军郭竟领精兵两千同行。   之后各部联军鼓勇而前,区景匹马当先,衔尾追击,而郭竟所部先往南去,乘势攻灭了几个昏了头的寨子,完全控制了合浦郡以后,再自西向东迫入交趾。   这时候局势的发展已经由不得人控制,交州汉蛮各部派遣的兵力仿佛潮水一般攻入交趾郡,然后继续向南。   这些地方势力零散兵力绝大部分都很孱弱,彼此也根本谈不上配合可言。区逵虽然重伤,但一边逃亡一边召集部众,沿途勉力指挥部属,打了几个漂亮的反击战,先后歼灭了两千余人。   可交趾郡的地形摆在这里,这片平原与北面群山的边缘绵延千里,有无数水陆道路连通,汉蛮各部所到,处处烽烟,后继的兵力还不像是决战,倒像是赴宴那般不断涌来。区氏再怎么竭力,哪里能阻遏得住?   到了十一月头上,区逵本人伤重不治,在军中呕血而死。林邑国的部众一路逃亡,沿途溃散。区景带人继续追击,而郭竟则领兵驻扎在交趾左近,传檄而定当地数十座庄园、村寨。   这些庄园、村寨或是被区氏压服,或是原先士燮所属,后被区氏及其附从瓜分的。在其中生活的汉家百姓约有万人,而蛮夷数量大体等同。郭竟将他们迁移至合浦,并由郡府出面,分配土地、粮种、农具、耕牛之属。   近百年来,从北方迁徙到交趾的汉民数量,当然远远不止这个数目。区氏在士燮身死后毫无顾忌地大肆扩张了一通,他们抢掠到手的,也不止这个数目。   但扣除了这些人丁以后,新任的交趾太守短期内不可能聚集起足够强的力量,只能深深地依赖交州军府,以休养生息为己任。而郭竟通过安置、抚慰这些人丁,便足以在合浦郡扎下根基了。   此时区氏大势已去,区景和交州汉蛮各部的联军继续南下,只用了二十日就杀到日南郡的象林县,也就是林邑国的国都典冲城。   典冲城确如区景所说,是一座坚城。可大势已去了,坚城只是个笑话。   破城只用了三天。   城池陷落之后,各部肆意抢掠,把一座南夷盛国的国都抢劫得犹如水洗国一般。还有人意图纵火,结果被区景暴怒阻止,几乎引发火并。好在郁林太守邓芝全程都在军中协调指挥,这时候出面压服各部,令他们稍稍知足,携带此战的战利品开始北返。   这场交州汉蛮各部之间的内讧,就此结束。   从头到尾,左将军、苍梧太守雷远都没有主动做什么。但是,敢于阻挡在他前方的所有人,无论林邑区氏或是什么别的地方豪右宗族,已经全都看不到了。   “到这程度,才是真正的交州七郡之主!”习珍拍案赞叹。   说着他又痛饮一樽。   而雷澄道:“所以我才急着来通报习太守。之后一个月里,从交趾、九真、日南等地抓获的俘虏,会有相当部分转运向北,被陆续分配到零陵。我家将军的意思,是想加快灵渠的扩建工程,乃至零陵郡营浦县以南,经贺水沿线通向交州谢沐、冯乘两县的山间古道,也都可以开始拓宽。”   当日在荆南安排宗族生意的时候,这两人合作惯了。何况一个是雷远的族亲,一个是雷远的妹夫,彼此都不虚言客气。习珍想了想,反问道:“粮食哪里来?施工的器械哪里来?”   “雷将军说了,粮食不妨你我两方,各出一半。至于施工器械,自然由零陵郡筹措咯?”   习珍算了算,颔首道:“可以。我这次来,也带了零陵郡中的干吏,明日咱们先看灵渠,然后转向营浦,定个大致的章程。”   次日,两人并辔,先往灵渠西段的始安县去。而受雷远委派赶往蜀中的信使,则沿着驿道疾驰,先往公安,再折向宜都,转入峡江水陆道入蜀,十日之后,便风尘仆仆地抵达了成都。 第七百四十九章 平定(下)   成都。   汉中王府。   建安二十年的正旦,已经过去三天了。   正旦是新年之始,按照朝廷制度,成都和各州郡都举行了隆重的典礼。因为是玄德公即汉中王之位以后,第一次庆贺正旦,下属群臣也以极高的礼数聚会于汉中王府,恭谨朝贺,另外还有益州、荆州各地的依附蛮部也派遣使节进献礼物。   制定仪礼的,依旧是许慈、孟光等人,但有心人能感觉得到,整套仪礼中,其实颇有似是而非的地方。这已经不是诸侯王的正旦庆贺,而是皇帝主持的大朝会规模了。汉中王已然坐拥帝王基业,如此行事,并没有人指责僭越,反倒让所有人都心潮汹涌,进一步确定了主君的志向。   此前荆州、益州各地也有人意图献祥瑞或者谶纬、灵图,都被军师将军诸葛亮压了下去。所以朝会只做了些人员的升赏、调度,以显其乐融融。   比较有趣的是,在新任护荆蛮校尉李严的策动下,五溪蛮部的首领沙摩柯携带厚礼入成都朝见汉中王,并表示愿以五溪蛮部万余落内附。   这种内附当不得真,但在政治上,确实是很好的宣传资料。于是,当沙摩柯在庆典上一板一眼背诵完了意图内附的奏表之后,汉中王则相应地给予了厚重的回报。   首先正式赐予了沙摩柯“五溪蛮王”的称号。其次又划出宜都郡的佷山县、武陵郡的零阳县和充县,再在佷山以西新设沙渠县、在零阳以西新设溇中县,将这五个充斥荆蛮的县合在一起,设为佷山郡,以沙摩柯为佷山太守。   朝会结束以后数日,整个成都还沉浸在喜气洋洋的状态里。因为汉中王额外赏赐官吏和乡老们肉食,所以民间的气氛也很和悦。大部分官吏都有三天和五天的假期,他们也趁这机会与家人置酒高会。   但汉中王府的中枢臣僚们并不懈怠。   比如诸葛亮,他这个军师将军,在正旦的次日就照常来办公,连带着属于他的那片办公区域,也很快热闹起来。   在玄德公进位汉中王以后,原来的益州牧府已经不敷使用,所以经过了又一次扩建,把原本分别占据西北角的赵云府邸和东南角的陈到府邸,都囊括了进来。而赵云陈到两人虽说被拆迁了,搬了家,但新的府邸依旧分别位于西北角和东南角,拱卫汉中王府的格局不变。   原本在东南角的陈到府邸,经过简单调整以后,成了两位军师将军的专用办公场所。   诸葛亮在公安时,因为城池狭小,不得不和廖立潘濬两人挤在一处厢房办公。后来到江陵,到成都,又长期与庞统、马良、习祯等人共用厢房。此番玄德公进位汉中王以后,虽然没有擢升诸葛亮和庞统两人的职务,却为他们划了专门的一整座官寺。   别院有前后数进,包括低级吏员侯命的房舍、专用的听事堂议事厅、对应汉中王府下属各曹乃至各地郡国的僚属办公的场地,连带着诸葛亮和庞统,也每人得了一间又大、又开阔、又亮堂的厅堂。   官员们都知道,这是玄德公特意示以尊崇,于是很多人就把这座汉中王府东南角的别院称作军师将军府。   诸葛亮本来倒不强求,但既然汉中王有意如此,他也不推辞。   他进驻这大屋以后没过多久,大量文书、卷宗和地图又渐渐堆满了四面墙壁。而原本被他拿出来张挂在墙上消遣的几副机械草图和天象图,一点点地退缩再退缩,终于在某一日被卷起来,重新塞回了房间角落里的书架。   这时候,诸葛亮正送刘巴出来。   因为丧乱以来各地私铸劣钱、小钱极多,对荆益两地的经济颇多不利影响,也有碍于军事战备物资的筹措。故而从去年下半年以来,汉中王就有意效法武皇帝,收回铸币权,统一铸造新钱颁行天下,再设专门机构来管理相关事务。   负责这个任务的是尚书刘巴。所以刘巴近来频繁往返汉中王府诸曹与军师将军府。   两人并肩谈笑着,经过像是要结薄冰的池塘,绕过池塘边缘的一座水榭。刘巴止步,躬身道:“军师,请留步。”   诸葛亮微笑:“辛苦子初了。”   刘巴转身走了几步。诸葛亮略提高嗓音:“子初,突然想起还有一事。”   “军师请讲。”   诸葛亮缓步走近,随意地道:“子初,我听说了你和张将军的事。”   “哦。”刘巴面无表情。   “张将军虽说是个粗鲁武人,但素来敬慕足下这样的高士。汉中王如今统合天下文武英杰,欲定大事。足下固然天素高亮,不妨……不妨少少降意?”   刘巴沉吟片刻。   从在荆州起,他便与玄德公合不来。当初曹操南侵,玄德公与荆州士人相携南逃,刘巴却北上依附曹操。后来他受曹操之命,南下招抚长沙、零陵、桂阳,结果正撞上玄德公夺取荆南,诸葛亮专门挽留,可刘巴却毅然逃去交趾,意图从交趾北上益州,再折返中原投奔曹公。   谁能想到造化弄人,刘巴到了益州,玄德公也来了。这下刘巴不得已,只能响应招募,从大司马西曹掾,做到了汉中王国的尚书。虽然如此,他自知归附的过程与他人不同,担心遭到同僚的猜疑,所以刻意避免私交,与汉中王下属的一应群臣都保持距离。   张飞又何得为例外?   想到这里,刘巴开口道:“大丈夫处世,当交四海英雄,如何与……”   才说了半截,马谡从前头匆匆奔来:“军师!军师!交州急报!”   诸葛亮双眉一扬,刘巴躬身:“军师,我先告辞。”   诸葛亮也不好强行续那话题,于是再送了刘巴几步,便折返回来:“军报上怎么说?”   马谡双手奉上文书:“交州悉平。”   诸葛亮倒不惊讶。   他接过文书看了看,快步往堂中折返。   马谡紧紧跟着,诸葛亮一落座,他便闪电般往案几上铺好了交州舆图。   舆图并不大,但各郡国的标识都很清楚。诸葛亮探手在舆图上轻轻点划,口中念道:“续之在苍梧郡,叔顒在南海郡,伯苗在郁林郡。”   他提起笔,在这三个郡国上写了郡守的名字,顿了顿,继续道:“郭竟在合浦郡,夷廖在高凉郡,钱博在临尘郡,士祗在交趾郡,区景兼有九真、日南两郡。”   马谡在一旁躬身不语。   他觉得自己能猜透诸葛亮的意思,所以愈发不敢多言。也不知怎地,额头还有点冒汗。   汉中王以雷远为左将军,持节董督交州,授以掌控交州的全权。在汉中王麾下诸将中,雷远的权限只在关羽之下。   关羽虽然董督荆州,政事多委托给留典州事的荆州治中从事潘濬,绝少直接插手人事任命。他本人下达的人员调度,主要针对玄德公留在荆州的元从部将们。   雷远最近两个月来,却接连上表,前后举荐了四个太守、一个绥南中郎将兼太守……这些人,自然都是适合担任要职的人才,汉中王也全都允了,并无阻碍。但雷远也实在是大刀阔斧到了极处,雷厉风行到了极处。   此时,诸葛亮抬头看看马谡,轻笑了几声:“交州平定了,这是喜事。幼常,你为何一副紧张表情?想什么呢?” 第七百五十章 真除   “军师,我在想……”马谡稍稍犹豫。   诸葛亮挽住马谡的手臂,让他坐在自己身侧席上:“或者,以幼常所见,交州的这些二千石,安排可妥当么?”   马谡听出来了,诸葛亮问得轻松,却当真带着几分考较的意思。   马谡自入仕以来,始终身在中枢,参予机要。与他往来的,也无不是荆楚英俊。他常觉得,自家的才能、眼光远胜许多庸碌之人,唯独愈来愈尊重佩服诸葛亮,于是诸葛亮忽然发问,马谡顿时紧张。   他深深吸了口气,藉着吸气的间隙迅速整理思路,随即开言道:“续之才兼文武,达于治理而知权变,遂能使蛮寇宾服。续之举荐这些二千石,当是经过仔细考虑的。他们每一个人,都能在所在的郡国发挥作用。”   “倒也不全是续之举荐的……”诸葛亮笑道:“幼常,你仔细说说。”   “那……若有失言,还请军师恕罪。”   诸葛亮用扇柄指着他:“哈哈,幼常你想多了。不妨事,快快讲来。”   “交土荒裔,斗绝一方,或重译而言,连带山海。边境内外,蛮夷种类猥多,朋党相倚,负险不宾。前汉以来,当地多作寇逆,攻破郡县。此诚所谓皋陶作士,五刑有服之地,良二千石施展之所也。”   马谡随口拽了几句文,略倾身向前:“交州地方,汉家子民较集中的地方,是南海、苍梧、郁林三郡。其中苍梧郡为交州之首脑,而南海郡、郁林郡为交州之左右臂。续之以左将军的身份,领雄兵屯驻苍梧,为苍梧太守,则苍梧足以镇定交州。正昂正叔顒久任地方州郡,老于政事,稳重细致,他在南海,足以保证南海与苍梧的顺畅联系,也能维持南海郡与东面江东所属四县的平稳。至于邓伯苗,他在巴西和郫县,都有怀抚蛮夷的事迹,有他在郁林郡,足以驱除区景等人的影响,使朝廷的政令通达各地。”   “这三位,本来就是汉中王府的任命,其他几人呢?”诸葛亮问道。   马谡抖擞精神,继续道:“其他的几项任命,更可见续之的用心。”   他探手指点着舆图:“军师请看,南海、苍梧、郁林三郡以南,首先是合浦。此地户口虽少,却有绵长海岸,为海上贸易往来的必经之路,又西与交趾接壤,南与珠崖隔海相望,堪称南海、苍梧、郁林这三郡之屏障。然则,合浦郡的东部,又有著名的高凉贼,十余年来匪患不休。所以续之将合浦郡拆分为两部分,以郭竟为合浦太守,以夷廖为高凉太守。郭竟是续之部下的得力将领,有他领兵驻在合浦,威慑交趾;而夷廖……此人本来就是高凉贼的源头之一,让他去做高凉太守,仿佛驱虎吞狼。”   诸葛亮点了点头:“说得很是。”   得了诸葛亮夸奖,马谡心都跳得快了些。他又道:“再看这里。这个临尘郡,本来由依附林邑的所谓南夷六部控制。如今续之以击破南夷六部的钱博为临尘太守。钱博为了保障自己的地位,必定依托朝廷,在临尘郡范围内竭力打压蛮夷部落的影响力,对南夷六部的余众斩草除根。光是如此还不够……”   马谡重重点着舆图上交趾郡的位置:“交趾郡本是士燮经营多年的据点,去年士燮遭江东人突袭身死,而基业被交趾地方豪右所夺。如今士燮的次子士祗出任交趾太守,必定要竭力声张士氏的余威,对地方大加挞伐。这个过程中,他能仰赖的更只有朝廷。这样一来,从交趾往南,再没有强大的蛮夷势力。”   “还有九真和日南两郡……”马谡轻轻冷笑一声:“那位绥南中郎将区景几次叛卖故主,是个身怀狼子野心之人。但他既背叛了区氏,又要统合区氏的故地,这过程中怕不要杀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也就是说,高凉、临尘、交趾、日南、九真这五个郡的太守,各有其优势和弱点,各有其所求,彼此之间又有这样那样的矛盾。为了稳固他们各自的地位,他们惟有依赖朝廷,忠于朝廷。而他们愈是被郡中事务牵扯手脚,愈是给了南海、苍梧、郁林、合浦四郡安心发展的时间。”   马谡一口气把自家判断说了,抬眼看看诸葛亮的神色,断言道:“由此看来,续之在交州的安排,真可谓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诸葛亮颔首道:“续之身在交州,直接面对地方上的实际情况,他举荐的人,一定是兼顾各方的影响和作用,对稳定交州最为有利的选择。毕竟天下事莫非以人为本,有了适合的二千石,接下去的交州军政事务推进,也就好办了。”   “是。”   诸葛亮立即道:“至于幼常担心的那些……”   马谡连忙道:“军师,其实我……”   “无妨的,不要介意。”诸葛亮摆了摆手,温和地道:“幼常担心的,应该是区景、夷廖、钱博乃至士祗,都是强豪。他们自身拥有实力,又有地方上的号召力,再加上朝廷名爵所带来的影响,若时日推移,恐怕有尾大不掉之虞,更恐有授人以柄的危险。对么?”   马谡额头的汗又出来了。   他所疑虑的,正是这些,而又不止于这些。但一看诸葛亮的神色,他就明白诸葛亮全都了然于胸。   “军师对此,有何高见?”   “幼常前些日子,应当在读申韩之学吧?”   宣帝曾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可见汉家制度为儒表法里,乃是公论。如马谡这样跟在诸葛亮身边的年轻官吏,更常常被要求阅读申韩之书,以充实为官吏的修养。   “是。”   “那你当记得,韩非子说过,夫所谓明君者,能畜其臣者也。”诸葛亮徐徐道:“使智者乐献其计,使勇者尽其所能,使贪者决取其利,使愚者不避其死,可为天下主。而天下主自然便能得人敬畏,能得人忠诚。”   这就说得很明白了。马谡深深俯首:“是。是我多虑。”   “交州的事,以续之的心胸、才能,尽可应付妥当。”诸葛亮持着文书起身,拍了拍马谡的肩膀,笑道:“续之固然是英杰,幼常也有出众之才。你迟早也会去当地方官,乃至承担更大的责任。所以,现在多想些,是好事。”   马谡顿时眼光发亮:“是,我明白了!”   诸葛亮起身走了几步,站在门扉处回身道:“幼常,你跟我来。”   马谡连忙跃起:“军师往何处去?”   “交州平定这样的大事,我得立即禀报汉中王。你和我一起吧。”   “遵命!”   诸葛亮要去见汉中王,自然不必从自家官寺的正门出外绕行。这座别院的东面,有专门的甬道连通到汉中王平日理政的厅堂。当下诸葛亮和马谡两人一前一后,沿着甬道走去。   走了没多远,见到庞统带着几名手捧卷宗的僚属匆匆回来,显是刚拜见过汉中王。   庞统隔着老远笑道:“孔明面带喜色,想是有什么好事。”   诸葛亮和庞统两人都是军师将军,同样执掌中枢,虽然各有侧重,但日常军政事务难免有不少重叠的地方。故而诸葛亮并不瞒他,直率地答道:“续之上表文说,已将交州完全平定了。”   “嘿嘿,倒也不慢。”   庞统老实不客气地接过文书,略看了几眼,打了个哈哈。   “士元有什么建议?”   “续之任命的那些太守们,很有意思,也都很重要。”庞统想了想,轻松地道:“本朝诸官初除,皆试守一岁乃为真。这些人试守满岁之后,不妨请他们并来成都,由汉中王当面褒奖,隆重地举办真除实授的仪式。”   诸葛亮颔首:“好主意!我一会儿就禀报汉中王,就这么回复给续之。”   庞统也不在意,拱手道:“孔明,我另有公务,告辞。”   两拨人在甬道中交错而过。   走了几步,诸葛亮笑道:“幼常,怎么样?”   马谡心悦诚服:“我学到了。” 第七百五十一章 出巡   天下间的智者所想,多有相通的地方。   无论诸葛亮还是庞统,抑或雷远都很清楚,在这种乱世,哪有什么绝对的忠诚可言。一个部属忠诚与否,关键是看主君值不值得忠诚,看主君是不是足以荫庇下属、能够满足下属志向的强者。   庞统看到交州文书的第一反应,是要择一机会,让交州的二千石见识见识汉中王政权的威仪和强盛,获取他们的忠诚。而在雷远这边,某日里马忠和阎圃联袂来拜见雷远,也道:   “交州兵乱日久,终得安定,这既出于朝廷数百年对地方的恩德,也是将军赫赫声威所致。将军如今已大体掌握了交州,但要真正掌握交州,将威声落到实处。最好大张旗鼓,巡行交州郡国,安抚百姓、选任官吏以补地方之阙,彰显将军的英断明察。”   这两人讲的很委婉,但雷远听得懂。   不久前成都中枢行文,对雷远在交州的治绩大加褒奖,同时又确定,交州各地的太守,应当在试守一年以后,往成都去拜见汉中王,再行真除实授。这当然是中枢和地方上对用人权限的争夺,但也无伤大雅。   没办法,雷远身为持节执掌一州的大将,需要有更多的当机立断的自主权。而中枢出于种种的考虑,又总有收拢权限统一管控的企图。   别说交州了,关羽在荆州,与成都中枢在各方面的磕磕碰碰一样少不了。当日诸葛亮、关羽、雷远三人的江陵面会,为了各自的诉求不知争辩了多少内容,可临到了实际,总还会有更多须得磨合的地方。当然,以关羽的身份,又要比雷远硬气许多,据说最近几个月,已经好几次让成都使者下不来台。   在这上头,雷远只能瞠乎其后。他可是每次都恭恭敬敬接待使者,并对中枢各项指令遵循无误的!   但中枢的思路,对雷远来说,也是个很好的提醒。   在中枢的角度,对地方的治理不能完全委托给雷远这个左将军,而竭力直接管控郡国,至少保持与郡国太守的通畅对接。那么,站在雷远的角度,对地方的治理更不能完全委托给各郡国太守。   那些太守里头,好些人久有不轨的前科,全都不是省油的灯呢!   汉朝强盛时,在中原内地,有完善的地方基层社会管理,但仍然不能使朝廷政令通达四方,更不能避免基层被豪右势力所侵蚀乃至劫夺。而在交州,就更不要谈了,为什么雷远要通过供销社的商队来接触地方?因为除此以外,他几乎没有可靠的、普遍适用的渠道!   在这交州蛮荒之地,无数深山大壑更加闭塞。别说知道新来了左将军和荆州刺史,许多地方根本就不知朝廷为何物,更从来没有接触过朝廷的管理。在区逵之前有士燮,在士燮之前有其他的什么豪强,豪强之间彼此侵吞竞争,推举盟主,架空官寺。   对此雷远很熟悉了,他的很多部下更是擅长此道的行家里手。这便仿佛当年庐江雷氏在灊山没有逃亡,而会同江淮豪右联盟代代相传的情形。但时移世易,如今他是地方官,怎么能允许治下再出现一个垄断乡曲的庞然大物?   雷远答应给的,一定会给,不会打一丝一毫的折扣;但他不给的,谁也别想抢!   所以,雷远必须要有直达郡国以下的渠道,必须要巡行郡县,沿途任命、补充地方官吏,使交州的汉蛮百姓和郡县官吏都得知交州之主的威风,使他们明白一个再清楚不过的道理:   在交州范围内,左将军、苍梧太守、都亭侯、假节董督交州的雷远雷续之,便代表了朝廷。雷将军所属的那些步骑雄兵,乃至那些强大的政治经济力量,便是雷将军代表朝廷的有力凭依。凭着这个力量,雷远能够随时对交州的官吏们生杀予夺!   当这个道理深入交州各地人心,则雷远也就震慑了不轨,凝聚了民心,进而有力杜绝了出现下一个士燮,或者下一个区逵的可能。   在马忠、阎圃两人说到的原因之外,还有一个考虑。   虽说交州号称有一年两熟之稻菽,但那东西更像个传说或者生造出来的祥瑞,至少苍梧、南海、郁林这些地方,依然保持中原汉地春耕秋收的习俗。   去年冬季,雷远挟战胜之威,大肆调动民夫、俘虏推进各地的工程建设,但现在,春耕时分快到了。民夫们都该被放回原籍,而地方郡县也该做起行春、劝农的工作。   这两项,雷远都不放心。   雷远本身是大豪强出身,他也深知,现在的政权,归根结底是士人豪强的政权,代表士人、豪强的利益。可雷远并不会把自己当作士人和豪强的代言人。   对他来说,士人豪强也只是被统治的一部分罢了。相对于士人豪强,他更格外注意百姓们的生存环境。近来他常想:   民夫们是不是被及时放归?他们回乡的路上,县乡各地,有没有派人领路,有没有沿途安排食宿?民夫们应得的平贾资财,是否完整地发放到每个人手里?会不会有人意图克扣?他们在工程中如果受伤生病,有司是否给予了充足的补偿?   他更注意到,区景、夷廖、钱博这些人陆续都当上了太守,他们都是交州的有实力者,有稳定地方的手段。但他们和他们的部下们,其实并无治理地方的经验。而交州各地,更不似中原那般具备完整治政体系,后来者想要萧规曹随,也没处学去。   故而雷远也必须到各郡各县去亲眼看看,检察一下他们各自的施政,必要的时候,动用强力手段,扭转某些错误的苗头,惩治某些不知死活的小人。   综合这些原因,雷远很快做出决定。   他以赖恭、马忠留守苍梧处理政事,吴班暂代军府庶务,自领扈从和帐下精兵两千人,再加上贺松、雷澄两人各领本部甲士五百,张鲁、阎圃这对旧日主从随行相陪,预备出行。   因为有威慑地方的意图,所以吏员们还搜罗府库,筹备了完整的将军仪仗。到一月下旬的时候,这支队伍从广信出发,巡行各地。 第七百五十二章 县城(上)   广信县的东南,郁水下游一百五十里,有县名曰端溪。   端溪县境内多山多水,有香山、藿山、茗山等连绵山川,虽不甚高,却峰峦秀郁,形势盘蔚。有端溪、陆溪、麻墟水、灵陵水等曲折流经山间,大部分可通舟楫。   在郁水两岸,又有险要处名曰峡山,此山乃郁水通道沿线的锁钥之一。山分南北两岸对峙,山高百丈,江水中流,春夏多雨,因为山势挡水,常使郁水水势峻急,舟不能行。此前关平与马岱、丁奉等人率军直逼南海郡,便是通过峡山,再向东越过高要。   与中原各地不同的是,交州的许多县虽有县名,却无县城。比如端溪便是如此,古时此地属于秦置四会县的一部,境内有一个军寨。到元鼎年间汉灭南越,在此地设端溪县,但破旧军寨很快就不堪使用,故而近百年来,端溪县令长驻广信,遥控当地,或者说,熬到任满后另谋高就。   当然,毕竟汉家极盛时,苍梧郡坐拥十一万户,四十余万口,哪怕放到中原,也是大郡。没有城池和地方官员,并不代表端溪县境内没有百姓人丁。   只不过,近数十年来,交州内部纷乱不停,原有的算民制度早就没人执行了。而百姓迫于战乱、饥荒、乃至豪强或官吏的欺凌压榨,纷纷逃离本乡,进入到深山之中。   他们在深山中选择适合的小片坡地烧荒播种,以聚落的形式维持生活。因为交州毕竟地广人稀,官寺根本管不到他们,自然就没有了税赋的逼迫,更不用担心永无休止的征发劳役。   但山间生活到底艰苦。毒虫、猛兽、洪水、疫病随时随地都威胁着这些逃人,仿佛鬼蜮那般,用可怕的速度收割着他们的性命。如果不是被逼无奈,如果不是对生存绝望,谁又真的愿意背井离乡,在这种深山里挣命呢?   何况,深山里没有了县、乡的官吏,也就没了王法,没了秩序。山间逃人们躲开了家乡的豪强、官吏,却躲不开山间新生的豪强。随着时间推移,那些强贼们愈来愈肆无忌惮,将山间的聚落渐渐转变为无法无天,弱肉强食的可怕地狱。   许多山间逃民竭尽所能地耕作,却不得不把绝大部分土地出产供奉给他们,还要忍受他们毫无底线的勒索。   此等在逃民中新生出来的强贼,在交州各地都有。比如高凉郡那边的,闹得特别凶,专门得了个名号叫作“高凉贼”。所以雷远派了高凉贼的老前辈夷廖去收拾他们。而在端溪县境内的,自然就是端溪贼。   好在端溪的强贼还不成气候,山间的逃民中,也有凶悍勇烈的,他们不堪欺凌,便以一些当过豪右门下剑客或死士的人为核心,聚集起一个个彼此呼应救援的聚落团体,与强贼们不断对抗。   端溪县东北面有座山,叫作西源山。山区周回三十里,山势比境内其余的山岭都要高一些,主峰顶上有个四时不竭的水池。大约四十余家百姓便围绕着水池居住,在水流下泄的沿途,开辟了十几块小田地,种些稻麦。   聚落的首领叫杜鸦儿,是最初前来汉人与雒越杂处的后代,擅长射猎,昔年曾经随从张津攻入荆州,颇有勇力。他带着跟从他的百姓,连续几次打退了强贼袭扰,还把抓捕的强贼用绳索捆了,悬挂在西源山侧的悬崖上,让鹰隼啄食。   这手段堪称极其残忍了。   强贼们固然肆无忌惮,逃民们本身也没什么顾忌可言,毕竟,当他们逃向深山,就已经注定要和山外面的世界隔绝了。山里的事,山外面没人在乎,正如山外的事,山里也没人在乎。   但这种情况,在最近的几个月里,有了点变化。   西源山顶上的水池向山下倾泻,分为东溪和西溪。   东西两溪分头往山下流淌二十余里,然后又汇合成一股。汇合处接近郁水,有个地势颇为平坦的开阔地。此地有个大寨子,寨子的首领是端溪有名的强豪,据说与苍梧太守吴巨有关系。   不过去年初的时候,交趾太守士燮发动大军讨伐吴巨,好几千人马从南海方向来,经过这个寨子。   兵马所过之处,自然难免烧杀抢掠。于是寨子里的男丁被杀了许多,剩下的都被挟裹到军队里取了,而妇孺老弱更是死无遗类,这个寨子就此覆灭。   过了几个月,大约去年入秋的时候,从广信方向又来了一批人。人数约莫千许,男女老少都有,架着车马,裹着猪牛羊三牲,沿着土路轰轰隆隆过来,激得烟尘四起。   这些人进驻被废弃的寨子,立即开始挖沟垒墙,伐木起屋,扩建寨子。上千人一个个都忙的脚不点地,成年男子固然要承担重体力活儿,女子或者割草、或者剥树皮、或者编结绳索草席,就连孩童也要承担力所能及的工作。   只用了一个多月,他们就把寨子的规模扩大到了原来的两倍有余,并且开始将寨子周边的废弃田地重新围垦,显然是在做种田常驻的准备。   西源山的聚落中,有人前去勘查打探,回来禀报了情形。首领杜鸦儿亲自去看过以后,觉得这群人图谋非小,于是专门让自家长子杜狗儿每日盯着此地情形,稍有风吹草动,立即回报。   杜狗儿是个很机敏的少年人,于是每日都从西源山的山顶长途跋涉下来,打探情形。   初时他禀道,原先在交州的庞然大物,士燮、吴巨等人,都已经不在了。朝廷派了左将军雷远来交州坐镇,这些人便是左将军派来的,是要重建寨子,当作端溪县的县城。   过了几日他又道,这些人手中的铁器和农具都很精良,无论用来做工还是开垦,真真事半功倍。从广信方向,还时常有专门负责的人来,指点寨子里的人兴建堤坝,开辟池塘,沿水流方向另外设了好几作样子古怪的水车。   再过几日,杜狗儿道,打探得知,县城里的人,大部分都是偏将军郭竟下属兵将,他们和家属便在这里屯田。因为郭竟将军通常不在,负责此地建设的是个校尉,唤作李齐。这李校尉待人甚是和蔼,给我糖吃。   除夕的那一天,杜狗儿提前向父亲告了假。他说,寨子有个都伯叫黄小石的,家中妻子怀孕,又别无亲眷,虽然有同伴帮衬,开辟田地仍很繁忙。之前几日杜狗儿试着搭了把手,黄小石大是欢悦,热情邀请杜狗儿留在寨子里,与大家共度佳节……且有好吃好喝招待。   杜鸦儿不好阻止,有些忐忑地让孩儿去了。次日杜狗儿兴高采烈回来,到处宣扬自己在县城里吃的多饱,又向父亲奉上一个袋子。袋子里装的是两把镰刀、一把铁斧、几根缝衣针,另外还有一小包食盐。   杜狗儿道,因为郭竟将军以后会常驻合浦,县城里的兵将随同去了三成,故而人力稍有不足。校尉李齐让都伯黄小石出面,向县城周边的山里招募人手协助,做的都是筑路之类的粗活儿,每人每日结算佣价,要钱亦可,要粮食亦可……或者,要这些县市中供销社售卖的物资,也可。   这一袋物资,便是黄小石自家给的馈赠。   杜鸦儿并不相信朝廷办事会如此大方,但他仔仔细细检查了这些镰刀斧子之类,不得不说,都是罕见的精良之物,更别提还有盐了!   他思忖了几日,选了几个年轻人,跟着杜狗儿去了。   这些年轻人去了又陆续回来,大都很疲惫,但又很欢悦,各自带着铁器或粮食,也有直接提着几溜钱币的。杜鸦儿向他们打听了县市中农具铁器的售卖价格,狠狠吃了一惊,勒令不要钱币,赶紧回去,往县市里再买铁器回来。   这样的情形延续了大半个月,某日年轻人们回到聚落中,却各自长吁短叹。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杜鸦儿惊问。   原来县城里之前缺乏人手,除了将士们驻守合浦的缘故,还有个原因,便是许多人家中的壮丁乃至宾客、仆役,都被左将军雷远统一调度到苍梧北面修缮道路。   如今春耕在即,这些人很快就要发遣回来。也就是说,可能县城里不再需要雇佣人手了。   这倒是有点可惜。   杜鸦儿是管事的人,深知过去大半个月里,聚落从县城里获得了多少好处。如果这好处以后没了……还真怀念,还真不舍得!   他想了整整一夜,次日一早,又满眼血丝地召了聚落中的老人们商议。到中午时候,他叫了儿子来:“狗儿,你去准备些礼物,要好的,再带上我屋里那张熊皮!”   “父亲的意思是?”   “我亲自去县城里走一趟。” 第七百五十三章 县城(中)   说走就走,父子俩全不耽搁。   杜鸦儿抱着他心爱的那捆熊皮,杜狗儿背着一个木箱子,箱子里装了些珍贵的药材和兽筋之类零零散散的东西。两人又叫了几个常来常往的年轻人同行,沿着东溪一路行来。   西源山的南麓比北麓要陡峭很多,所以山路往来折返,很快就到了平地。下来以后,杜鸦儿先看到了官道。   这官道与两个月前那荆棘横生的破烂样子大不相同了,不仅路边拓宽,两旁有排水沟,而且平整得超乎想象。杜鸦儿蹲下身摸了摸,只觉得路面坚硬得像是石头。   有个年轻人见他疑惑,连忙道:“这是用熟石灰和沙子、石子均匀搅拌,再夯打而成的。”   杜鸦儿问道:“你怎么知道?”   年轻人拍了拍自己胸膛:“再往前一段,我是出过力的!”   杜鸦儿点了点头。   一行人顺着官道往前走。   走了没几里地,看到官道旁有一片新平整的土地。有约莫百数十人,正在边上挖一个十丈方圆,横平竖直的口字形深沟。杜鸦儿走得近了才发现,新挖的沟壑里还站了几个人,手持各种工具将沟壑的边缘细细平整,再用石灰砌过。   这当是护城河一类的沟壑,看来此地今后会是个据点。只是,挖个沟还那么麻烦?砌得如此精细做甚?杜鸦儿一时没想明白,随口问道:“这是做甚?”   杜狗儿会错了意,摇头道:“听说这是苍梧郡法曹负责的工程,唤作驿置。这些劳力也和端溪县里不是一路。这驿置究竟作什么的,我却不知。”   “听说是供行旅休息的。”有个年轻人道:“供销社的商队,便在这里落脚。”   杜狗儿喜道:“以后我们能在这里买东西吗?”   年轻人摇头:“那不成,非得去县市才行。”   “那不就得多走十里地?”杜狗儿很是失望。   “这驿置是传邮并接待朝廷使者的地方,哪里能用来做生意?狗儿你不要乱想了,快快跟上!”杜鸦儿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加快脚步。   端溪境内并没有成片的平原,所以官道顺着地势,时有蜿蜒,有时候还会猛然抬升,越过一道土岗。杜鸦儿站在土岗上眺望,看到南面郁水方向有成排的船只航行,岸边还有个码头正在修缮。   从码头到端溪县城之间,则是成片待开垦的田地,规模之大,令人咋舌。至于端溪县城本身……杜鸦儿看了一眼,微微吃惊,却不多说什么。   他虽年已四十余,向来筋骨强健,脚力极佳。从山上下来这一程猛走,几个年轻人都有些喘了,他却丝毫不见疲惫。很快又从高地,下到道路两侧密林旁生的低处。   杜狗儿紧赶了几步,茫然问道:“父亲为何忽然要往县城去?还这么急?”   杜鸦儿笑了一声,反问他:“你说,这新建的端溪县城,可好么?”   “那自然是好的。”杜狗儿兴冲冲道:“县城里有很多好东西,只要肯下力气,就有好吃的。嗯,城里的人也很多,他们个个都是好人,说话又好听。”   那是肯定的。逃民们因为不堪官吏和豪右的凌迫才逃亡深山,但山里毕竟太苦了,老人们倒还罢了,稍年轻些的人们但凡见识过山下城池郡县,总觉得好。   “你觉得县城很好,那其他人呢?”   杜狗儿转身看看同伴们,疑惑道:“我们都觉得很好啊!”   “不是说你们。”杜鸦儿摇了摇头:“我是说,山间其他聚落,乃至那些山寨里的强贼会怎么看。”   “这样说来……”杜狗儿跟在父亲身后,默然片刻。   半晌后,他道:“其他好些个聚落,都有人下山来县城打探的。父亲,我在县城里,还看见过焦石山和双鹤岭那边的贼徒,他们……父亲,说来简直荒唐,他们都在老实作工!”   “那就是说,端溪县内各处深山间的势力,都觉得这县城很是繁荣,哪怕是山间贼徒,也派人来打探、示好了。”杜鸦儿顿了顿,继续道:“那么,狗儿你想,如此繁荣的县城,有贯通南海、苍梧两地的通畅水陆道路经过,周边有那么多的田地可供耕作,有那么多的建设需要完成。他们会嫌治下的人手少么?就算在苍梧郡北面服劳役的人丁回来,难道这些人就够了?他们为什么突然告诉你们,今后不再需要人了?”   杜狗儿毕竟年少,这番话让他有些迷糊。他皱眉思忖,半晌不得其解,只得小心问道:“父亲觉得,是什么缘故?”   “这就是在向我,或者其他聚落的首领,乃至那些山贼头目们传话!”杜鸦儿叹了口气:“这就是在说,端溪县城体制已备,立足已稳。我们这些山里人要和他们打交道,想在县城里得好处,得换个方法啦!”   杜狗儿懵懂道:“什么方法?种地和夯土都不可以了么?”   到底太年轻了,不懂事。杜鸦儿连声叹气。   他是从过军,打过仗的人,见识远比聚落里其他人要高明。过去这段时间,他也不止靠几个年轻人往端溪打探,还另外请了旧日同僚往广信走了趟。回报来的信息是,那左将军雷远是个实力雄强的狠角色,交州的天,已经变了。   杜鸦儿的聚落只有四十余家人,与那些交州强豪相比,便如蝼蚁也似。他也没有想过,能长久安居于化外自行其是。   端溪县里客客气气地给了好处,招待了各方去打探的人,到现在才暗示说,将要整顿县中的体制。那么,杜鸦儿没有不及时响应的道理。而端溪县境内,僻处深山的诸多微末势力,显然也都会及时响应。   倒不仅是为了县市里那些物资。换个角度去想,既然恢复了县城,那接着还会有乡,会有村社,会有各层的有秩、斗食、乡老、佐吏,会有自上而下的管理。这些职位和这些职位所代表的权限,难道能轻易落在别人手里吗?   过去数十年,深山中的聚落和强贼之间彼此攻杀,结下无数深仇大恨。若给哪个强贼首领得了空子,当上了县中的吏员,掌握了足以破家灭门的权力……杜鸦儿等人还有活路?   “总之,我有我的道理。”杜鸦儿催促道:“快些走。我们都是山野草民,想要拜见县里的高官大吏,恐怕不那么容易。所以到了县里,狗儿你先带我去找那个叫黄小石的都伯。”   “黄都伯是个好人。他那一家子,我都很熟悉,父亲你放心。”杜狗儿拍着胸脯道。   “好,好。我还准备了给黄都伯的礼品。”   正说到这里,杜鸦儿忽听一道破风声从脑后传来。他急转头处,只见一支银光闪闪的箭矢迎面飞到!   杜鸦儿厉喝一声,闪身避过,又一支箭接踵而来。这次他闪避不及,被箭矢正中小腿,翻身便倒。杜狗儿和其他几名同伴慌忙簇拥上来掩护,乱成一团里,第三支箭又到。   杜鸦儿在地上连连打滚,却终究没能躲开。那箭矢直直地贯入胸腹之间,鲜血瞬间就迸射出来。 第七百五十四章 县城(下)   杜鸦儿大叫一声,伸手去拔箭。杜狗儿扑在他身上,拽住他的手。另几名同伴拖着父子两人的身体,不管不顾地往道路旁深草丛中急退。   路旁的嶙峋碎石咚咚地撞击在杜鸦儿的后脑,他却不觉得疼。他隐约听到杜狗儿焦急地大喊,听到几名年轻人持弓矢在手,愤怒地吼叫。   他用尽力气,对儿子说:“不要喊,听我说!”   少年人像是完全没听到,狂乱地撕扯着袍袖。试图去堵塞不断渗血的伤口。   杜鸦儿举起手,抓住儿子的手臂:“听我说!”   他感觉到喉咙里呼噜噜地,有血沫冒出来,慢慢地堵塞到鼻腔。他猛地喘了几口气,艰难地道:“敢这样动手杀人的,必是焦石山或双鹤岭的贼徒。因为县中要聚合各地流人、逃人,重建地方,故而这几日里,他们会四处截杀前往县城的聚落首领!你要小心!不要再走官道,穿过林子,去县城,找你那几个友人!”   说到这里,杜鸦儿的嘴角里也开始向外溢血。他的时间不多了。   “刚才我远远望见,县城的城门大开,有吏民在外排布仪仗。很可能今日里会有郡中的高官前来,你……你要抓住这个机会!”   杜狗儿满脸都是眼泪鼻涕,一边听,一边哇哇地哭,也不知道究竟听懂了没有。   杜鸦儿叹了口气。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过去许多年在乱世中的挣扎经历,家人和同袍的音容笑貌,那彼此厮杀的军队,被焚烧屠戮的村社,哭嚎赴死的平民,所有的场景在这时候忽然变得清晰。   他松开手,胳膊颓然落下。   杜狗儿喊了两声,怔怔地坐倒在地,动也不动。   远处还有箭矢嗖嗖飞来,就在杜狗儿身边,一名同伴格挡不及,肩头中了一箭,当场惨哼。稍远处,还有两名年轻人试图反冲向箭矢来处,但很快就身中数箭,倒地死去了。   袭击者数量不少,而且在渐渐靠近。几名同伴试图拖着杜狗儿往林地深处去,杜狗儿却死死地抓着父亲的身体不放。   “我们得往林子里去!此地待不得了!”同伴们不得不掰开杜狗儿的手指。因为用力过猛,使他的手指发出咔咔的响声。   疼痛让杜狗儿清醒了一些。他踉踉跄跄地起身,跟着同伴们快步奔逃,一路上噼噼啪啪乱响,不知道撞碎了多少枯枝。当他奔进深邃阴暗的密林后,忍不住回头张望,只见几名劲装汉子从道路另一头的高坡奔下来,有人往林间射了几箭,还有人站在杜鸦儿的尸体边上,拔刀刺了两下。   杜狗儿只觉心痛如绞,几乎吐血。但他丝毫都不敢停步,只能竭尽全力地撒腿狂奔。   当晚。   端溪县城。   李齐在站在堂前,举目望望天色。   如果是晴天,这时候已该群星闪烁,高挂天穹了。可傍晚的时候,忽然阴云四合,还有北风卷地而来,吹着厅堂外缘几处临时打造的简陋窗棂格格作响。   风并不冷,但配上李齐阴沉冷淡的面色,却让人感觉很冷。   更不消说厅堂外还有数十兵卒环绕,个个面容严肃,绝不交头接耳。只偶尔有远处巡逻将士低沉的口令和盔甲、兵器碰撞的声音,隐约传入厅堂里,提醒着厅堂里的人,如今在端溪县最有权力的人是谁。   自然是校尉李齐,没有第二个人。   李齐是雷远在灊山中二十名扈从之一,后来随着雷远的权势愈来愈大,扈从们陆陆续续被分派出任军职,但又陆陆续续有更多的人战死沙场,如今尚存者不过四五人罢了。   雷远从起于卒伍,到雄踞一方,其间有多少出生入死的惨烈情形,由此可见一斑。   李齐长期担任雷远的扈从首领,跟从雷远作战时也受过好几次伤。在抵挡周泰突袭的时候,李齐失血过多,晕厥数日方醒;而在葛陵对抗许褚的时候,他断了臂膀。总算性命无虞,已算得幸运。   后来因为郭竟所部硬撼曹彰铁骑,几乎覆灭,在后来重整兵力的时候,雷远调集全军精锐补充给郭竟,又使李齐从扈从首领转为郭竟的司马,担任副手。   雷远入交州后,郭竟以偏将军的身份出任合浦太守。而李齐则统带着郭竟所部的老营,包括部众家眷、依附民众等,屯驻在端溪。   雷远还是庐江雷氏不受重视的次子时,李齐就长随雷远左右。他与雷远的关系,既是主从,也是旧人,更有几分家人的亲密。雷远举凡遇见军政大事,讨论时都不避讳扈从首领们,这个过程,也增长了李齐的见识。   他在担任郭竟副手期间,行事很是干练。在郭竟带领精锐南下,而老营中的壮丁又大都被抽调到各处服役的情况下,他成功平复端溪境内治安,招引当地的人力,在短时间完成了数千人规模的县城建设,并稳健支援了郁水沿线水陆交通。   庐江雷氏是雄踞江淮的豪武家族,族中不是没有军政人才的储备,但在人生地不熟的交州,能兼顾方方面面,做到像李齐这样好的,不多。就连阎圃都曾经专门行文称赞,拿李齐作为榜样,而将某些人斥为庸才。   许多人都知道,李齐与雷将军的关系亲密,又确有才干,这样的人,前途必然一片光明。   可不,此番雷远率众出巡交州,第一站就是端溪。李齐早就得到了消息,三天前他又收到左将军府的正式行文,确定雷远的行程。于是今日他又特地召集县中文武,在县城西面排布队列,演练了迎接的步骤。   之所以没有前往端溪与广信县的交界处去,是因为左将军府的文书中专门说了,不得扰民,不得擅兴,有司更不得随意离岗。李齐跟着雷远多年,深知雷远务实而不好浮华,自然不会犯那种低级错误。   但他又确实很期待向雷远展示自家的治理成绩,连着数日喜气洋洋,连带着他的部属们也都欢悦。   这种欢悦的情绪,到今天晚间戛然而止。   他按着腰间长刀,返身站到厅堂当中,环顾四周。   端溪这个地方,因为身处交通要道,但有兵灾,总是第一个受到攻击。整个县废弃很久了,所以才有足够的荒地容纳北来将士们的家眷。但也正因为如此,地方上乱糟糟一片,少有具备实力、能够影响深山逃民的士人。   李齐花了不少功夫吸引深山逃民,直到数日前,才觉得火候初具,可以向他们提出更进一步的要求。然而,或许是因为端溪县里的聪明人太少了?   他整整等了两天,能够及时响应示意,来县中输诚结好的聚落首领,才这么点人? 第七百五十五章 沾血   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李齐自己是苦出身,还在灊山里头做过好几年山贼。所以他很清楚,盐铁之类物资对山间居民来说有多么重要。在灊山时,一个上百人的普通聚落,常常会有半数因为缺盐而乏力病困,更拿不出三五件火候到位的铁器。   为了一袋盐,或者一把铁刀,两个聚落间就可能爆发残酷厮杀,投入数条乃至十数条人命!   现在李齐给出去了那么多,让那些山间逃民如此欢悦,他们怎么能承受变动?道理上,李齐只要勾勾手指,山间聚落的首领们就该蜂拥而下,赶到端溪县城奉承才对。   可李齐昨天上午放出消息,直到现在,一天半的时间,赶到的才这么几个人。   李齐大踏步在主席落座,再度扫视他们。   为首两人,一个是焦石山来的,还有一个是双鹤岭来的,后头还有几个,大致是端山和高良山来的。端山来的那两人,还带了山中特产的五色石为礼物。   本该来得更多才是,现在这样,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雷远在就任左将军,进驻苍梧以后,还是第一次正式出巡各地。交州范围内的许多地方格局,将在这次出巡过程中底定,所以端溪县内的吏员们对此很上心。   而对李齐这样的亲将来说,这也是难得的,证明自己治理才能的机会。他们在短短数年间,眼看着雷远扶摇而起,所以几乎下意识地坚信雷远还会继续向前。在这个过程中,只要自己展示能力,就一定有机会!   郭竟同样扈从出身,现在已经是偏将军、合浦太守,正正经经的二千石大员了!   之所以赶在这几天里,召集山间聚落的首脑们,李齐便是抱着在雷远面前展示的机会。想一想,待到雷将军来时,山间逃民上千、乃至数千人蜂拥而至,夹道欢迎,齐声歌颂,岂不是美得很?   吸引逃人,重建交州编户齐民的体系,就是所谓“获流”,本来就是雷远交给各方军政要员的重责大任。能够用这种方式展现成果,才当得上雷将军出巡的第一站!   想到这里,李齐决定暂时不去考虑今日的古怪情形。   他双手按着案几,探身向前,沉声道:“在坐各位既然来此,都是能看清局势的聪明人。眼下有一桩事,要拜托给各位,若能办得好,我自有回报。嗯,今后高官显宦姑且不论,百石二百石的吏员或亭长,我还是能推举几个的。”   李齐是军官,严格来说,并不应该插手地方政务。但他管着军屯和部曲徒众,这些军屯民和部曲徒众的数量至少占了端溪县的半数;新的端溪县城,又是李齐一手营建起来的。所以他在县中必定具备极强的影响力,甚至很可能如左将军雷远架空交州刺史赖恭那样,架空日后到任的县长。   李齐这说法,便等于把诸多县中吏员的职位摆了出来,任凭选择。前提是,要办好那桩事。   听他说完,坐在客席靠前方的两名汉子对视一眼。   上首一人问道:“校尉但有吩咐,我们无不听从。”   “果真无不听从?”   “自然。”   “那好。”李齐沉声道:“我要你们化山间逃人,为编户齐民!”   话音刚落,堂下数人一齐道:“愿遵校尉之令!”   李齐全没想到他们答应得这么容易,顿时愣了愣。半晌后他道:“那,你们能带来多少人?”   几名聚落首领低声讨论了一番,先前那人答道:“雷将军威令所至,交土无不景从。想要重归朝廷治下,本来就是我们的愿望。李校尉,多得不敢说,一个月内,我们至少能召集五千逃人!”   “五千!”   五千人,再加上现下的丁口,一个县的规模就出来了啊。李齐心中一喜。他随即想到雷远即将到来,当即追问:“一个月,能有五千人?那么,五天之内呢?”   “五天之内,至少能有一千五百人。”   李齐又是一喜:“好!”   “只是……”   “只是什么?”   几名聚落首领拜伏道:“只是,山间流人辛苦经载,家计始立;若妄加驱逼,恐生事端。所以,最好能得一个朝廷名义,以便我们说服他人。”   那就绕了回来。他们想要先得到县中吏员的职位,再拿这职位,以朝廷威严去催促他人了。李齐想,这倒也并无不可。   正要答应,外间一名士卒禀道:“校尉,都伯黄小石说,有急事求见。”   李齐稍稍迟疑,随即道:“请他入来。”   都伯这种中低级军官,在李齐手下怕没有五六十个。各个都有职司,若无缘故,并非随便就会求见校尉。但黄小石是跟从郭竟与虎豹骑作战,又在极艰难环境下抢回郭竟性命之人。便是雷远也见过他,还专门为他安排过军校的培训,故而虽只是个都伯,倒也不能轻视。   须臾间,黄小石来了。   这年轻人近来蓄了须,看起来老成很多,一举一动都很严整。他大步上堂,拜过李齐。   “小石,有什么事?”李齐笑问。   黄小石道:“今日正在城池西面安排屯垦,无意间发现,有山间盗贼流窜出外,埋伏截杀向我们输诚的逃人首领们。我容留了侥幸脱身的数人,特意带他们来见校尉,禀明他们的委屈。”   堂上瞬间起了一阵骚动。李齐面色不变:“竟有这样的事?怪不得今日来人甚少……带他来,我来问问!”   黄小石领命出去,带了杜狗儿来。   杜狗儿磕磕绊绊地把事情说了。他显然仔细回忆过整桩事,说的虽然慢,却很完整,并无遗漏。   待他说完,李齐睨视堂上的宾客们,问道:“你是说,令尊知道凶手是谁?”   “是。家父临死前说了,敢这样动手杀人的,必是焦石山或双鹤岭的贼徒。因为县中要聚合各地逃人,重建地方,会要任命县、乡中的诸多官吏,所以,那些贼寇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杀了我们这些零散聚落来人,那些县中要职便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了!”   李齐冷笑了数声。   他转向堂上宾客:“薛君,戴君,两位怎么说。”   “那焦石山、双鹤岭的贼徒,便是指我们的部下了。”先前答话的中年人躬身道:“说我们截杀逃人首领,图谋垄断县吏职位,这实系污蔑。但,这少年的父亲,西源山的杜鸦儿,确实是我们杀的。”   他平伸双手,向李齐示意:“不瞒校尉,开弓射死杜鸦儿的,便是我薛宁。”   “你好大的胆子!”李齐拍案而起,戟指怒喝:“来人,把这厮拖出去,斩了!”   “今日我们来此,是为了替朝廷效力,替校尉分忧,绝无丝毫恶意!”薛宁大声道:“请校尉听我一席话!听完之后,若校尉觉得我胡言乱语;我,连带着焦石山、双鹤岭上下千余口,愿引颈受戮,绝不给校尉添麻烦!”   李齐挥了挥手,让涌进厅堂里的士卒退出去。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薛宁好几眼,才慢慢道:“你们焦石山、双鹤岭的部众,全都是手上沾血的强贼,这我早就知道。却不曾想,你们敢在我眼皮底下杀人?有趣,有趣。你想说什么?”   薛宁应声道:“我等部众,确实都是贼。可校尉觉得,端溪县中这么多聚落流人,他们一个个都是本分良民么?杜鸦儿在西源山,难道就只保境安民?他们难道没有做过杀人放火的勾当?他们的手上,难道没沾过血?” 第七百五十六章 结果   “贼寇我见得多了,可以喜欢讲道理的贼寇却很少见。”李齐的嘴角露出一抹笑:“继续说,我听着。”   “李校尉,你知道焦石山、双鹤岭这许多人都是贼,却不知道我们在做贼之前,原来都是端溪当地的平民。我们都是建武年间从中原迁徙而来的,最晚也是永和前后来此,大都是汉家军士的家属,也有牵扯朝案而被流徙来的士人之后。”   “哦?”   “自古以来,这些平民里,或有如我这样的铤而走险、胆大妄为之徒,更多的,都是安分守己的百姓。在迁来交州之前,他们从未离过家,出过远门,来交州之后,他们也谨守本分,安居在自家开垦的土地,从不敢妄生事端。因为端溪位于广信和番禺之间的水陆要道,百姓们开垦的同时还能与往来客商做些生意,得些好处,数十上百年经营下来,虽不敢说与北方膏腴之地相比,倒也堪称苍梧郡中富庶之县。”   “然后呢?”   “中平年间,交趾刺史朱符派遣爪牙,在交州侵虐百姓、强赋于民,意图纠合兵力,北上攻打盘踞豫章的中郎将笮融,引起此地百姓怨叛。于是,朱符派遣骑都尉刘彦领州郡兵扫荡端溪。在这时候,端溪县中又有人与刘彦勾结,他们和州郡兵一起行动,充当眼线,甚至充当杀人放火的主力。这一来,端溪县内各地几乎被州郡兵与本地奸徒一扫而空。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哪怕县中百余户的乡里,也被杀得一个人不剩,只有少量尚未成年的男童女童,才留下性命,卖到苍梧去做奴婢。”   说到这里,薛宁情绪激荡,忍不住提高了嗓音:   “我薛氏宗族便在其中!当日我和族人去往郁水以南采药,回来时发现,族人皆死,家园尽毁,还被放了火,数十口人连个全尸都没有。我杀了好几头啃食尸体的狼,从它们嘴里抢下几个脑壳,却不知道是谁!”   “我无路可去,只有入山。”薛宁冷笑两声:“在焦石山、双鹤岭等地被称作山间贼徒的,便是那次朝廷官军烧杀掳掠后逃亡的余孽。我们既然被朝廷所不容,自然就是贼,那也没什么可说的。可笑的是,当年与州郡兵勾结,在端溪杀人放火,最后掠下一片庄园的人,最后却不见容于下一任的交州刺史张津。他们在此后数年遭到苛待,结果自己也陆陆续续逃亡山中,成了朝廷的弃民。”   薛宁睨视着杜狗儿,沉声道:“这其中,便有你父亲杜鸦儿!”   杜狗儿怒骂:“胡说!”   “你们西源山里,还有几个知道当年旧事的老家伙没死,你去问问便知我说的是真是假。杜鸦儿这条老狗,自从当过军官回来,就喜欢装成正人君子,你们这些小儿辈真相信了?你我双方在山间厮杀十余载,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你真以为,是我们这些贼寇,看中了你们的那些微薄田产所出吗?笑话!”   杜狗儿连声叫骂,要不是黄小石揽着他,他就已经扑上去和薛宁拼命了。   李齐皱了皱眉,叫了几名卫兵近来,把杜狗儿拖到外头。   这少年惊怒交集,口不择言,被拖开以后竟然痛骂李齐与贼寇勾结,黄小石脸色一变,立即向李齐告罪,追了出去处置。   李齐对此倒不介意,只觉得,本以为出于某些势力的刻意预谋,其实竟还掺和了旧日恩怨在里头,有些无聊。   李齐自己也是贼寇出身,对这种乱世中的怨仇,早就见得多了。   当年淮南豪右联盟在灊山附近聚数万人丁自守,形同割据,难道那么多强横凶悍之辈,一个个都是侠盗、义贼?   庐江雷氏在其中,算名声稍好些的。可当年雷薄、雷绪在袁术手下为将,屠城掠夺之类伤天害理的事,不知道做了多少。雷氏宗族还豢养安丰樊氏这种刀客家族,专门用来灭除异己。   想在乱世中挣扎求存,最难的做到的就是控制自己;而绝大多数崛起于乱世的雄豪,几乎人人手上都沾着无辜者的血。   便是李齐的主君雷远……李齐还记得,少年时的雷远有时浑浑噩噩,有时一惊一乍的情形,那时候的雷远软弱异常,别说杀人,就连见到尸体,都会吃惊。可后来呢?   李齐是雷远的扈从,知道后来的雷远,其实背地里也较常人心软些,并不时刻都像表现在外界那样果断刚毅。   但雷远在灊山中一口气屠杀了与他为敌的诸多宗族,那是多少条人命?他领着数万族人翻越灊山南下,为了补充粮秣物资,不断攻陷沿途的村寨,这过程中,又有多少条人命?这么多年来,雷远横行各地,攻城作战,手上又有多少人命?   乱世中的人命,根本毫无价值。乱世中的怨仇,也都是笑话。如果谁觉得,可以在这乱世中做一个秉持正义的地方官,那大概是读书读傻了的缘故。   李齐根本不在乎这些。他要的,就只是完成雷远交给他的任务,要一个稳固的、能够自上而下如臂使指的端溪县。   所以他问道:“薛宁,你的意思是说,你杀人,是出自旧怨?”   “以校尉的明察,想来能猜到我的想法。之所以杀人,既出于旧怨,也有我自己的私心在内。”   “说来听听。”   “端溪境内的山间逃民,分布极广,各有首领,未必每一人都如我们这般知趣。而偶有几个知趣的,便如杜鸦儿之流,又只会与我们勾心斗角,断不可能精诚合作,为校尉效力……所以我把他们除去了。”   薛宁抬头凝视着李齐,目光炯炯:“校尉,我们这些人,在端溪、高要,乃至封阳、四会等县,都有影响,我们愿意尽忠竭力,为雷将军效力,为李校尉效力!只要校尉信得过我们,别说五千人,便是一万人的编户齐民,我们也能纠集到端溪来……只要校尉信得过我们!”   李齐笑了:“看来,确实杀了不止杜鸦儿一个,对么?今天该来的人,有不少都死在你们手里了。你们暗中坏我的事,还说要为我效力?这是在胁迫我么?”   薛宁和其余数人一齐跪倒:“不敢!”   “做都做了,说什么不敢?”李齐站起身,在厅堂间来回走动。   “李校尉!”薛宁听得李齐话语中并没什么怒气,连忙道:“我听说,区景、夷廖、钱博之流能为雷将军所用。我们虽不才,在地方上也有声望,我们也可以为雷将军所用的!”   “原来如此……”李齐沉吟半晌。   这就是雷远重用区景等人的后遗症了。   区景、夷廖、钱博这些人,都是介于兵匪之间的地方大豪,哪怕面对雷远的强大实力,也竭力保持自主,并不轻易降伏。而结果,雷远则给予了极其优惠的条件,任命他们为高官,交换来地方的稳定。   于是在薛宁这种小规模豪霸眼里,区景等人就成了榜样。他们觉得可以有样学样,先展现自家的实力,然后与雷远部下的校尉谈个条件。   这些人本身,倒也真是有些才能、有些胆量的。如果雷远愿意给他们机会,他们未必不能做成一番事业。   可惜他们不明白,区景这样的人,有三个五个就够了。在雷远所划的交州版图上,并没有他们的位置。可惜他们屁股坐歪了,想得太多,反而不会有好结果。   在薛宁等人期盼的眼神中,李齐不经意地往厅堂外面走了几步,沉声喝令:“放箭。”   随着他的号令,厅堂两侧忽然响起一阵低沉的嗡嗡拨弦之声,再是尖利的破风声急响,最后,则是厅堂中这数人的惊呼、惨呼和垂死的呻吟。   一名弓手拉开窗棂,往厅堂力量看看,向李齐禀道:“校尉,他们都死了。”   发现该来的聚落首领没有来,李齐就开始做准备了。厅堂周边那些顶盔掼甲巡逻的士卒只是掩护,多名弓箭手早就已经蓄势待发。他们以弓矢在县城以外杀人,随即在县城内被弓矢所杀,倒也很妥帖。   厅堂里有血腥气传出来,让李齐打了个喷嚏。   “薛宁等人的部下呢?”他问道。   薛宁等人敢这么来,必有所恃。而斩草除根对李齐来说,也是理所当然。 第七百五十七章 榜样   两天之后。   清晨。   杜狗儿正睡得迷迷糊糊,被黄小石到寝室里叫醒。   薛宁等人在外伏击暗杀的事情败露以后,县中自然有对应的手段,而杜狗儿因为第一个检举有功,另外又要操办父亲的身后事,因而留在县中,平时就住在黄小石的家里。   这会儿他醒过来,只见黄小石已经装束整齐,正在往腰间佩刀。   “黄都伯,什么事?”   “起来!”黄小石喝道:“雷将军今日巡行到此,我们要去迎接!”   杜狗儿翻身跳起。   昨晚黄小石就对他说过的,睡糊涂了,忘了。   他动作飞快地穿上衣服,然后跟着黄小石飞奔出来。   黄小石的部下分散居住在家宅四周,这时候已经在街边列队,整装待发。有人正合沿路戒严的丁壮谈笑。见黄小石出来,将士们连忙住嘴,挺身站直。   一行人等了一会儿,便见李齐戎装在身,领着十余骑策马经过。在李齐身后,两百名披甲士卒持刀枪紧随。   这两百人经过之后,黄小石带着他的部下们汇入大队,沿着官道向城池西面去。在士卒们的后方,又有许多看热闹的百姓,慢慢地跟从。   离城走了约莫二十里,就到杜鸦儿遇难的那处高岗。   杜狗儿注意到,在那片深草边缘,高高竖起了十几根竹竿。每根竹竿顶端,都挑着一颗狰狞的首级。他勉强认得,其中一个正是薛宁的脑袋。杜狗儿大踏步向前,站在竹竿下抬头看看。他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而眼泪簌簌地流淌下来。   将士们正在官道两侧列队,杜狗儿的这个动作很突兀。许多人不明所以地注视着他,看到他流泪,便各自猜测缘由,并不阻止。   过了许久,黄小石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别傻愣了,快来!”   杜狗儿被黄小石拖着,踉踉跄跄地返回队列中。他这才注意到,在高岗的西面,有一支威势煊赫的军队渐渐接近。   这时候已经是中午,数千人的队伍在灿烂阳光下大步向前,他们的刀枪和铠甲被映照得闪闪发亮,简直让人无法直视。队列前方,又有数十面高举的旗帜和鼓车、斧车、戟车等仪仗开道。   远远望去,整支队伍仿佛一条钢铁打造的威武长龙,贴着广袤原野飞腾而来。   虽然距离甚远,还看不清队列中的贵人相貌,可黄小石已经在满脸激动地大喊道:“那就是雷将军!看,那个骑在马上的,就是雷将军!”   杜狗儿觉得,黄小石未免激动过了头。但他也能理解,在他来端溪帮工的这段时间里,黄小石常常向他吹嘘自家将军的厉害。在黄小石嘴里,这位雷将军简直上应星宿,是老天爷派来平定乱世的。无论多么可怕的敌人,都会在雷将军面前灰飞烟灭;而跟着雷将军的人,一定能够过上好日子。   那是真的吗?   杜狗儿不知道。他的父亲从小就说,山外头的官吏,比虎还贪婪,比狼还凶恶,没有谁信得过。这位雷将军,难道是例外?   这时也不知是谁起的头,道路两旁所有的人,无论军民,都跪伏下来迎候。   杜狗儿连忙跟着跪倒。   一旦跪倒,眼前就只剩下长着荒草的土,时间长了,很别扭。于是他又和其他人一样,偷偷抬眼去看。   他先看到一辆辆的车驾在诸多迎风招展的旗帜下快速经过,看到车驾上的吏员身着官袍,佩戴印绶,威风凛凛。随即便是雷将军的本部扈从骑兵。   这些骑兵们排成长长的纵队,两马并排,缓辔而行。骑士们穿着是普通的戎服,身背弓矢,马鞍侧面悬挂着长刀、长枪。骑士们的姿态很放松,一边策马,一边闲聊。其中有几人相貌雄武,令人顿生敬畏;也有人长得凶神恶煞,甚至还有辫发索头的胡人、身形庞大得像是巨怪的蛮人。   “哪个是雷将军?”杜狗儿忍不住问。   黄小石双手按在地上不动,用手指指了指方向,低声道:“傻子!你看我们李校尉陪着的那位,就是了!”   杜狗儿顺着黄小石指出的方向偷觑,果然见到李齐陪着一名着灰色戎服,腰挎长剑的英武青年,在青年的另一边,还有个披甲携弓的年轻将校。三个人一边前行,一边谈笑,看起来颇为亲密。   着灰袍,带长剑的,自然便是雷远,另一人则是李贞。   雷远抵达荆州乐乡以后,以樊宏、李齐、胡平、李贞四人为自家扈从首领,四人彼此关系友善。后来樊宏和胡平战死,李齐又被调为郭竟的副将,只有李贞还跟着雷远为扈从。   李贞和李齐已经有大半年没见了。知道今年能见到李齐,李贞特意从后队赶上来。   三人闲聊了几句,雷远恰好看见了道路边上那些示众的首级。   “那是什么?莫非端溪县的李校尉,竟是个酷吏么?”雷远笑问。   李齐连忙把前因后果说了。   李贞冷笑了几声:“敢在我们眼皮底下胡来……该杀!”   雷远想了想道:“做的很好。”   李齐松了口气,连忙逊谢。   雷远抖缰走了几步,忽然问道:“你们还记得我说过的阶级么?”   雷远平时与扈从们闲聊,偶尔说些奇怪的名词,做些奇怪的解释。有人听过就忘,有人却能记得清楚。   李贞应声道:“我记得。将军说,这天下亿兆生民,各自处在各自的位置,这无数的位置统合到一处,便是阶级。黎民百姓、乃至是被统治的阶级,豪强贵胄是统治的阶级。若黎民百姓和豪强贵胄各安其位,便是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下也就安定。可是,黎民百姓总会不堪豪强贵胄的压迫,而豪强贵胄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贪婪,于是阶级矛盾就此产生,天下也就难免治乱兴替。”   雷远微微颔首:“我们在交州,自然处在统治的阶级。我们容忍区景、夷廖、钱博这些人,扶植士祗,是为了以此展现我们的诚意,稳住交州的汉家豪强、蛮夷渠帅,进而稳住整个交州。我们吸引逃人为编户齐民,授之以土地、种子、耕牛、医药,则同时稳住了被统治的阶级,进而,一样为了稳住整个交州。”   “在乱世中,只要我们行用仁政,那些黎民黔首很容易满足,又很容易被驱使、利用。但统治的阶级则不同,他们自有他们的利益诉求,并不能处处与我们一致。所以,为了最终贯彻我们的利益,我们要坚定不移地做两件事。”   “请将军赐教。”李齐肃容躬身。   “一者,我们既要拉拢阶级内部的支持者,也要狠狠打击阶级内部的敌对者。绝不能轻易向他们让步,更不能容忍他们侵夺我们的权柄,利用我们的威力扩张他们自己的势力。这几颗脑袋,就是很好的榜样,它们能提醒许多人,让他们懂得收敛。”   “二者,则是对忠诚于我们的人大加提拔擢升,让更多善战的将士、巧手的工匠、娴熟庶务的管事们,得到官职、徒附、良田、美宅,使他们源源不断地充实到军府、州府、郡府乃至县、乡各层级。他们愈成为统治阶级的中坚力量,我们就愈有底气去要求别人,影响别人,驱使别人。”   “便如此刻……”雷远问道:“除了砍下脑袋作为惩戒以外,你有没有发现可用的人,提拔奖掖他们?千万不要让县里充斥着乡豪之流,要多提拔我们的人,用我们的人!”   “有。”李齐连忙答道:“焦石山、双鹤岭中,原本就有受我们拉拢的人,薛宁等人伏诛之后,这些人协助我们接手各处山间逃人聚落,颇立功勋。我正准备提拔几个没有什么背景的可靠之人,让他们在县中任职。另外,我部下的都伯黄小石,办事一向很扎实。这次他接应了伏击的幸存者,也有功勋。”   雷远当即道:“黄小石?我记得他。哈哈,这些人但有些许才能,你都不要吝啬奖赏……毕竟我们有一整个交州!要让有功之人心满意足,才能有更多的人愿意为我们所用!”   “遵命!”李齐躬身应是,心里想,黄小石这厮,真好运气。   这时又听雷远随口道:“我这次出巡,大概要三个月时间。待我回到广信,希望你已经把县中各地都安置妥当,然后把政务交接给新任的县长,下功夫去练兵。”   李齐心中一跳:“将军,三个月?这么急?”   “武人还是以整军经武为先,不必长时间牵扯政事。”雷远稍稍犹豫了一瞬,继续道:“这阵子,从北方来的商队带来些消息。恐怕……我们未必有很长时间缓缓经营。” 第七百五十八章 端倪   天将傍晚的时候,军师将军府里的吏员们格外忙碌。   一天工作下来,每个人都经手许多文书。趁着天空中还有些亮色,吏员们迅速完成最后的誊写工作,将文件捆扎起来,往绳结处打上封泥,盖上印章,再悬挂一个记载文件发送去向和发送时间的小竹牌。   为了防止文书被损坏,还要外套布袋,再按照大致去向分类,一捆捆地归拢,置入箧里。   文件箧的规格是统一的,盖子可以打开。掌灯时分,小吏们会登门收取这些文件,然后统一汇总,再划分去向,重新封装,最后将之投入到覆盖荆、益、交三州的邮传体系中。   马谡作为诸葛亮的书佐,每天要处理的文书数量,比他人多了五倍不止。两年下来,他已经把泥刀和刻刀使得纯熟,哪怕闭着眼睛,只要手腕一抖,就必定切下一块封泥,不多半分,也不少半分。   这一日,马谡的发挥却有些失常,捆扎的绳结松松垮垮,封泥更是大大小小地不均匀。若诸葛亮在此,恐怕会不言不语地拿过来自家重做。   但诸葛亮不在,下午他去拜见汉中王商议政务,直到现在还没返回。   这都两个时辰了!   难道有什么变故?   马谡正坐立不安,忽听走廊近处有脚步传来。他连忙端然坐正,持笔在手,轻声念叨:“以举秀才升迁三人,察廉升迁十五人,以捕群盗优异、捕格不道者升迁六十一人,功次升迁六十五人……”   这是他方才翻阅的交州各郡长吏升迁任职名录。过去一个月里,陆续有六十一人以捕群盗或捕格不道者的名义得到提拔,可见交州各地在拉拢了较有实力的地方大姓大族之后,开始清理基层秩序。   官吏们固然因为捕盗而升迁,他们所捕的,究竟是“盗”还是桀骜不驯的地方势力,这可就很难说。以马谡看来,近两年来汉中王辖境中所谓的“盗”,大部分都是与郡国政令对抗,然后被狠狠打击的地方势力。   此时马谡念叨这些,倒不是因为他对此有什么特殊的想法。只不过听脚步声,应当是孔明回来了,他下意识地摆出忙碌公务的样子罢了。   门被推开,马谡稳住心情,抬眼去看。却见进来的是收取文件的吏员,于是整个人像是泄气的皮球,摊了下来。   “等一等啊,还没好呢。须得诸葛军师回来看过!”   那书佐失望地道:“岂不是要等很久?我听说,诸葛军师方才走到半途,又被汉中王急召回去了!”   “什么?”   马谡的心脏咚咚大跳了几下,他起身急问道:“可有什么事?”   书佐不禁失笑:“幼常你都不晓得,我哪会晓得?”   马谡自失地拍了拍额头,继续坐下等待。   与此同时,诸葛亮正展开一份缣帛,细细观看。   通常来说,当代的军政机构都以竹简或木牍为载体,只有极需易于携带、隐藏的重要文书,才会用缣帛。便如眼前这份缣帛,大概只有两个巴掌大,上有明显的折叠痕迹,密密麻麻的写了字,显然是被藏在某处,小心输送出外的。   诸葛亮看了一遍文书,再看一遍。   庞统等得不耐烦,于是起身绕过案几,站在诸葛亮的身后一起看。   他有一目十行之能,只瞥了一眼,便十分吃惊地抬头去看刘备:“邺城方面去岁以来,密遣人手,多方搜索华佗所著医书,又悬赏邀请华佗的弟子,擅长针术的樊阿?果有此事?”   刘备微微颔首:“这个消息,来自于许都……来自于太医令吉本。不会有错。”   “我记得年初时还有一份情报。”此时诸葛亮将文书原样叠好,递还到刘备案头。   庞统问道:“你说的是哪一份?”   “从邺城来的那份,士元记得么。其中提到,曹公元日犒军,行半途即返,而使曹子建为代理,巡视中外诸军。次日、后日魏公国群臣朝贺,甚至还有匈奴单于亲来进觐,朝贺后原本还安排了盛大的祭陵。曹公依旧使曹子建为代理,自己没有参加。”   以当代习俗来说,岁首的庆祝活动是大事,作为魏公国初建的第一场大朝贺,在政治上更具有鲜明的宣示作用,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是也。除非有绝大的、不可抗的因素,曹操绝不可能不参加。   当时成都中枢得到这个消息,立即对此投入了极大重视,专门令人针对打探。打探的结果还没返回来,从许都又来了这么个没头没尾消息。   或者说,本来没头没尾;而若将之与此前邺城情形联系在一起,其背后所代表的东西,简直昭然若揭。但这个可能实在关系重大,一时间,竟没人敢于断言。   庞统撮着下巴上的胡须,沉吟了一阵。他沉声道:“须得想办法探察明白!”   刘备颔首:“我已经让子仲、宪和、公佑动用一切力量去查。”   曹刘两家的对抗发展到现在这程度,双方都已经是羽翼丰满的庞然大物。在这种时候,如乱世初期那般,以单纯的军事手段来解决一切问题,已经不可能。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双方的对抗,已经蔓延到经济、政治、情报、外交等诸多环节。   刘备在军政方面,完全仰赖诸葛亮和庞统的手段,但在情报和外交方面,目前仍然保留了原有的体系,由他的亲近元从和老朋友来负责。复杂抓总的,是安汉将军糜竺、昭德将军简雍和秉忠将军孙乾三人。   这三人都久随刘备,常为谈客,往来使命;故而在中原、河北等地,都有极广泛的人脉。刘备入蜀之后,这三人看似无实际职司而只获金帛财物的厚赐,实际上,自有专门向刘备负责的事务。   然而,此前糜竺受麋芳的牵累,闭门谢客许久。他的身份确实亲贵,但正因为此,麋芳的所作所为便尤其无法容忍。而孙乾近来身体不佳,已经告假两个多月。   刘备说了一句,自家也摇了摇头。   “宪和一个人不够,孔明、士元,你们议一议,举荐几个人来共同参与。”他思忖片刻,又道:“另外,孔明再通知荆州、交州那边,让他们手头掌握的人,也都动起来!”   诸葛亮和庞统躬身领命,又说了几句闲话,这才散了。   两人沿着汉中王府中长长的甬道漫步前行。   庞统忽然道:“我会安排各地军伍稍作准备,再额外囤积粮秣物资。万一……万一是真的,机不可失!”   诸葛亮点了点头:“此事,只能请子龙出面去做,莫要大张旗鼓,让外人看出端倪。”   “那是自然。”   走了半晌,进入军师将军府的范围,两人拜别,各往办公的处所去。诸葛亮回到屋里,便看到马谡充满期待的眼神。   诸葛亮笑了笑:“幼常,汉中王准了。你先去做绵竹县令。”   马谡大喜:“多谢军师!” 第七百五十九章 机密   诸葛亮比马谡只年长九岁,可常常觉得,自己像马谡的父亲。而马谡也日常往来诸葛亮的家中,他还常常带着伯松去逛成都少城以南,市桥、柳池以西的南市,给伯松买各种好吃的,好像真把自己当作了伯松的兄长。   马谡少年有才,非常的聪明,但正因为自少年时就受了太多的赞誉,比起他的兄长马良来,总显得有些轻佻莽撞。这样的人,正应该到地方上好好历练,吃一点苦头,知道天下事有多么难,才能够承担更大的责任。   诸葛亮向马谡笑了笑,往自家席上落座。   马谡殷勤地过来为他研墨,嘴里一迭连声地禀报今日的公务。   诸葛亮随口分派,又对候在门口的小吏客气地道:“还请稍等片刻,我要写封书信,连夜发往交州。”   刚说完,诸葛亮见到马谡的面庞微微一动,似乎下意识地想知道,自己有什么话要对续之交待。   这也是幼常的毛病,他的竞争心太强。因为少年时在荆襄士人中被视为天才卓著,所以总觉得成年以后,也应该秀出群伦。可天下间的才能之士何其多也,如雷续之这样的人,更挟宗族实力与战场上不可撼动的实绩于一身,虽然年轻,可早就跻身为汉中王麾下屈指可数的重臣。将他作为竞争的对象,其实既没有必要,也不妥当。   但诸葛亮并不多说什么,他很少疾言厉色地指责马谡的错处。何况马谡即将出任绵竹县令,经受实际政务的磨炼。相信这会让他很快成熟起来。   他一面亲笔书写,一面忽然又想到,或许少年才高之人若不经锤炼,往往都容易眼高于顶,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幼常已经有点这样的苗头了,再比如廖公渊,还有得到庞统和法正共同举荐,近来一跃为益州治中从事的彭永年,都是如此。   诸葛亮的书信混在无数往来文书之中,从成都发往交州苍梧,再从苍梧广信郡,转到了巡行交州各地的雷远手中。   身份地位到了雷远这个程度,与重臣们的私人往来很常见。比如江陵关平、宜都霍峻、零陵习珍,都会隔三岔五向交州传信,或者问好,或者请教,或者商议宗族部曲的合作事宜;又比如雷远的夫人赵襄,也隔三岔五地从交州向荆州、益州传信,问候她的父亲赵云和许许多多的叔叔伯伯们,并随信附上交州土产若干。   诸葛亮的这份信件,雷远看过,然后收起,似乎将之当作寻常的问候。他巡行各郡国的步骤也没有任何变化,所到之处,依然有毫不吝啬的、甚至超乎常规的升赏,也有毫不留情的腥风血雨。   而在交州军府,州府的体系之外,又有一个命令专门发出,沿着商旅们走惯的路途,一溜烟地向北传达。   到三月中旬的一天。襄阳。   初平元年刘表初为荆州,以襄阳为荆州治所,理兵以观天下之变,至今已二十五年了。而曹公挥军南下夺取襄阳,覆亡刘表的基业,也已经八年。近数年来,玄德公的势力从江陵出发,不断向北发起攻势,于是江陵、襄阳两地之间战火纷飞。   因为战乱的影响,经刘景升十数年雍容治理而成的雄城、大城,最近几年似乎有些衰颓,不似当年的繁荣了。   建安十七年五月到十月的荆州大战之后,出于种种的考虑,曹公开始主动收缩曹氏在荆州的控制范围,大举迁徙荆州百姓到中原腹地,而将从南至北的宜城、襄阳、新野、宛县这四座城池,作为军事要塞。   这样的坚壁清野,给江陵方面造成了极大的阻碍。江陵之兵就算能进抵坚城之下,城外一无粮秣,二无人丁,根本没办法展开大规模攻势。此后两年多的时间里,双方来来去去打过几仗,动用兵力最多的也不过五千,大体来说不分胜负。乐进凭此战功获得了假节。   但战斗的时间终究短,较之于初时连番恶战,曹刘两家这两年在荆州的局面,已经可以称得上和平了。于是,襄阳在经济和商业方面得天独厚的条件,便断断续续发挥着作用。   许多交易起初不得不放在城外,偷偷地进行。到后来,也不知怎地,慢慢地迁回了城池里的市场,而本该厉行禁止的官员们,对此都视而不见起来。   这日一大早,城东有个宅院开了门。门里走出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商贾。他站在门口伸了个懒腰,向左右看看,拍了拍衣袍,慢悠悠地往城北走去。   按照汉家制度,商人与百工、奴婢等地位相同,都不属于良家,不能出仕,甚是卑贱。但实际上,商人凭借经济上的巨大影响力,常常能够突破阻碍,夺取制度上本不该他们所有的东西。比如当年的太尉朱儁,家中以贩缯为业,便是商人出身。   更多的商贾,则有各地的豪族、世家为支撑。这些商人只负责出头露面,代表的却是种种深不可测的背景。   所以这商人缓步沿街走来,同样早起的许多人都纷纷向他打招呼,还有不少人投来艳羡的目光。   “宋先生,早啊!”   “周公,你早。”   “看你满面春风,莫非又做成了什么买卖?”   “哈哈,哪里哪里。都是一些糊口的小生意,还望周公多多关照呀。”   一路走来,和他打招呼的人络绎不绝,总有十几位。这位宋先生面带笑意,从容应对,对谁都客客气气,行止有礼。   他经过以后,有人感慨:“这位宋先生形貌非常,看起来真不像商贾,而似一位久受学问熏陶的儒生。”   边上有人啐道:“你这是废话!这可是宋琬宋叔玉,你知道他堂伯父是谁?”   “谁?”   “便是我襄阳著名的大儒,如今在邺城当官的宋忠!他老人家编纂的《五经章句》,你难道不曾听说过?”   “咦?既然他是宋公的亲眷,那为何不去读书?怎么却做了商贾?这岂不是……岂不是……”   “你不懂!宋公在邺城,只做个小小从事。那襄阳宋氏满门上下,也是要吃饭的,要不是宋叔玉行商赚来钱财,宋氏只能喝风!何况,你有没有听说传言?咱们这位宋先生,背后有人!”   “背后有人?”前一人想了想:“莫非是城南的屯田校尉,方校尉?我前几日,看他们两位在酒肆排布酒菜饮宴,很是热络啊。”   “呸!老方那狗东西,只会吹牛……他算个屁!”后一人望四周看看,压低声音:“这可是机密,我只告诉你一个,千万不能外传……”   “什么机密?能被你知道的,也算机密?”   “这位宋叔玉先生背后的人,在那里!”后一人摆出高深莫测的表情,伸出手,往南面指了指。 第七百六十章 缭乱   “什么?”前一人吓得大跳起来:“难道是……”   后一人一把按住了他的嘴:“别,说出来就不好了!”   “我不说……不说了!”前一人连连点头,好不容易掰开捂住口鼻的两只大手。隔了半晌,他忍不住问道:“然则,这等事,万一被上头知道了,怎么办?你我若不举报,便是故纵,与犯法者同罪!”   后一人连声冷笑。   “你笑什么?”   “我笑你好没见识。我问你,如今的襄阳城里,是个什么情况?”   “前年魏公拔荆襄之民数万户以实汝、颍等地,襄阳城中的本地居民携家带口而走,能留在本乡者十不存一。你我因是乐将军所部下属小吏,侥天之幸才免于迁徙。现如今,整座城池如今便是一个戒备森严的大军营,到处都是北方来的军户……这怎么了?可有不妥?”   “既然整个城池是个戒备森严的大军营,城里这许多家财万贯的豪商大贾,从哪里进的货?又贩卖给谁?就比如宋先生,这两年,经他之手贩卖的南方货物如山如海,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这……”   后者拍拍前一人的肩膀:“你不要多想了。你现在才知道,然则这襄阳城里的达官贵人们,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   前一人迟疑了一阵,才道:“那你还说什么,这是机密?”   “这不是为了引人入胜么?”   这两人所说的情况,确实就是此刻襄阳城的真实状态。一方面,数以万计的军户和家眷们屯据在城中磨刀霍霍,随时准备与南方的荆州军决一雌雄;另一方面,南北之间的贸易往来又不可能完全遏止。   这两年来,襄阳城里的商贾越来越多,就连乐进或满宠,也忌惮他们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有时候哪怕明知某个商贾与南方有所牵扯,却没办法痛下狠手驱除。   不仅没办法驱除,事实上,乐进、满宠这种镇守一方的重将,要维持自家部曲,要给勇士们提供良好待遇,授予精良装备,要养活自家的宗族,供族中子弟们买地、修学、起屋……这些都要钱财。而钱财所出,往往又与某些商贾们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所以,虽然宋琬作为汉中王麾下某位重将代理人的身份亮的发光,通常却也没人来寻他晦气。   宋琬甚至还与奋威将军满宠门下得力的书佐丁康交好,最近几个月里,两人相互请客宴饮,简直蜜里调油。   此刻宋琬便是去寻丁康。丁康每日住在城北偏东面的一个里坊,宋琬走到时,向里监门和几个仆役打了个招呼,举步便推门入内。他来往的很熟了,没人会来管他。   丁康今日下值,无需去奋威将军府。这会儿他正在家中堂上,慢慢地研着墨,时不时眯眼苦思,大概是要作一篇文告之类。   宋琬也不催他,就在侧面席上落座等待。   过了一柱香的功夫,丁康长长叹了口气,“啪”地一声把丸墨扔开,大概实在没有什么可用的辞藻。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宋琬:“叔玉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见吾兄全神贯注、用心公务,不敢打扰。”   丁康挠了挠头,把案几上空白的木牍推到旁边:“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杂事,用不用心,都是一样。叔玉你有什么事?”   宋琬略向前探了探身。丁康闻弦歌而知雅意,招手道:“来来,叔玉,你我并席而坐。”   宋琬坐到丁康身边,笑道:“和往常一样,有些事请教。”   丁康摆了摆手:“只管说来。”   奋威将军满宠,是魏公麾下著名的能臣、酷吏。曹操以满宠为乐进的副贰,便是看中满宠心细如发而又进退有度。丁康作为满宠的得力部属,早就把宋琬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宋琬乃是左将军、苍梧太守雷远的门下走狗,在荆襄广有人脉,与前任荆州刺史傅群、主簿杨仪有些关系。后来傅群、杨仪两人因为坐视地方上与江陵方面往来,导致曹公大怒,连带着牵扯了数千人全都被抓,玄德公被迫用夏侯元让和张儁乂来交换。   在这时候,宋琬却躲去了江夏,依靠江夏太守文聘的庇护免于一难。他也是胆大,不久后便回到襄阳,依旧半公开地做他的生意。   近两年来,主导襄阳政务的人换成了满宠,而以襄阳为中心的南北转口贸易也一如既往的兴盛。从去年下半年起,由荆州乐乡大市方向输送往北方的货物当中,除了荆州益两州特产的锦缎、漆器、果品、木料以外,愈来愈多见交州所产的犀角、象牙、玳瑁、珠玑之属。   这些东西都是奢侈品,为北方世家豪门所喜,故而价格居高不下。宋琬毕竟是荆州人,不熟悉北面的行情,常常摆酒请教丁康如何定价,再隔三岔五送些小玩物为酬谢。   今日宋琬又来,丁康知道有生意上门,当即打起精神。   却听宋琬微笑问道:“我听说,奋威将军有意回朝,故而致书魏公恳请。上个月,魏公有书信回来……”   丁康眼神一凝:“你怎么知道?你又想知道什么?”   “伯宁公是魏公亲自征辟的从事,又久任许县令、汝南太守,是魏公的心腹、知己。魏公与伯宁公的交情,也与他人不同。所以我想知道,魏公在书信中有没有提起,近来他老人家身体如何?”   丁康连连冷笑:“这我却不知。”   “兄长是伯宁公亲信书佐,他人不知倒也罢了,兄长怎会不知?”   丁康只是冷笑。   宋琬也不急,往案几上轻挥袍袖。长袖过处,一粒硕大的、莹白色的珍珠,在案几上骨碌碌地滚动。珍珠表面辉光氤氲,宛如月色绽放。一时间,使得丁康的眼花缭乱。   “兄长,你久处中原,当知时价。请问,这样一粒合浦珍珠,若出售到许都、邺城,可值价多少?”   丁康欲言又止。   宋琬又伸手,掌心打开,足足数十粒同等规格的明珠洒落案几,弹跳碰撞着。有的珠子从案几边缘滚落到地面,沿着方砖的砖缝又滚动几圈,卡在缝隙里了。   丁康下意识地伸手,将其余几个将要滚落的珠子揽住。   “兄长不必介意。交州的合浦郡不产谷实,而海出珠宝。这样的珠子,我随身携来许多。”宋琬从袖中拿出一个锦囊,轻轻抛在案几上。锦囊里,传来轻微的哗哗声响。   丁康心中砰砰直跳。他自然是了解北方行情的,知道这样的珠子,若放到许都、邺城去,撞上合适的买主,一颗就值数千钱。数十颗同样的,做成珠串,价格更要翻着番地往上走。而眼前这一个锦囊里,会有多少珍珠?两百颗,三百颗,或者更多?   宋琬低声道:“我,区区一商贾尔。又不问中原军政,只想知道曹公是否康健……如今这局面,曹公一人身系天下之重,他老人家真有什么动向,哪能长久瞒得了人?我来求兄长,只不过想比他人早知道片刻,生意上面,好预作准备罢了!”   这意思很明白了。你丁康不说,难道我就没有其它渠道打听?何况,曹刘两家对峙,彼此各遣间谍,又不是什么秘密。其它地方不提,满宠做许县令的时候,丁康就是他的部下,深知许都城中那些公卿大臣的德性。仔细想一想,谁知道玄德公下了多少功夫在那里?   丁康神色一动,心中砰砰直跳。 第七百六十一章 药石   建安二十年五月。   交州,合浦郡。   合浦郡的前一任太守,乃是士燮之弟士壹。士壹也是交州名士,年轻时为苍梧郡督邮,因为行事勤恪,受到交趾刺史丁宫的重视。后来丁宫被征回朝,临别时对士壹说,如果自己能得三公之位,便遣人来辟举足下。   后来丁宫果然做到司徒,便遵循诺言,遣使征辟士壹。可惜士壹到了雒阳以后,正撞上董卓作乱,他不敢在这兵荒马乱的中原耽搁,遂亡归乡里,后被兄长士燮推举为合浦太守。   读书人出身,有见识、有才能、够勤勉,再有士氏的庞大宗族势力为依托。这样的太守,只要自己不乱来,治理地方总能有所成效。何况合浦还有海贸和珠官所获?所以此前数载,合浦郡隐然成为仅次于苍梧、南海和交趾的交州第四大郡。   在士燮身死,宗族势力覆亡的那段时间里,合浦郡遭到地方贼寇洗劫,但在偏将军郭竟出任合浦太守,领精兵三千进驻之后,此地又迅速重建,大致恢复了旧观。   今日小雨,雷远和郭竟撑伞走在城中,看看沿途的建筑。   如果说苍梧、南海等地的建筑还大体依照汉家规格,只参用南方习俗,到合浦这里,几乎便是完全的南方风格。便是郡城的城墙也不用夯土,而是用粗木并列,再采割带刺的荆条,将之捆缚成栅。   重要的是,在捆扎荆条的时候,会刻意将荆条的一段扎在土里。于是雨季过后,许多荆条就会抽枝生长,沿着木栅盘旋蜿蜒,把整片木栅变得如同禁区,足不能沾,手不可攀,远远望去,简直有些诡怪可怖。   好在间隔不远,有用石灰沙土兴修的堡垒。堡垒是正经汉家形制,四方四角,看上去让人稍微舒坦一点。   合浦周边水泽极多,故而城池依托水道为壕河,城开三门。在北门处,郭竟依托士壹所建造的太守府,另行夯土起砖,形成规模大而坚固的城堡。有内外两重城壁拱卫,再加上郭竟本部的精锐,合浦城便堪为钉在交趾和新设高凉、临尘两郡之间的钉子,足以监控交州以南了。   “刚发现,你这城里不设坊市么?将之扔到城外头去了?”雷远看了半晌,笑问道。   “合浦有珍珠、玳瑁、珊瑚的产出,往来商队必然不少。只这些日子,从荆州来的商旅就不下十几支,还有咱们庐江雷氏的人手常驻。”郭竟说道:“然则,荆州商队之外,还常见江东人和浮海泛舟而来的异域之人……我觉得,这帮人靠不住,所以还是放到城外去,比较安全。”   “走,我们去看看。”   “宗主请随我来。”   两人上马疾驰,穿过还在修建的南门,便看到距离城池三四里的坊市。   号称坊市,其实分明是个营垒,大概驻扎千余人的规模。营垒中有大量的邸舍仓库,为了防火,建筑材料除了木材以外,也有砖石和夯土之类。   坊市处在一片台地的边缘,依托地势,外观呈不规则的五边形。墙不高,约莫丈许,因为台地边缘曲折,上方的墙体也随着凹凸,形成许多个墙角,每个墙角上都造了碉楼。   雷远自己是大行家,一看就知,这是专门留出来用作箭矢覆盖射击的所在。弓箭手站在这墙角上,既能够四向射击,也能够与其它碉楼彼此掩护。这不像是汉家常见的堡垒,也不是原本邓铜的部下习惯的邛笼样式,倒像是自己早年间提起的棱堡……却不知真到了作战的时候,实效如何?   “这坊市里,日常驻扎精兵三百监管,严防有人闹事。”郭竟解释道:“若真有战事,此地可以进驻千人,作为合浦城外的据点,牵制敌军,与城中守军彼此呼应。另外,这条道路通向珠官驻地,若那边有什么乱子,由此出兵也很快捷。”   “珠官的驻地离这里还有多远?”   “不远,约莫十五里。宗主上次来时,是走东面的近道,所以没看到这个坊市。”   合浦珍珠,是天下皆知的名产。所以雷远在出巡的最初几站,就特地探看过。当时只见数十艘船只飘行于海,数百名采珠人往返于深水和船只,从海里捞出可能结珠的大贝。   “那个珠官,还可用么?”   在合浦郡以南的沿海区域,不设县、乡,而以珠官来负责。现任的珠官在此地就职二十多年了,资历很老,也极其谙熟采珠的种种诀窍,所以雷远明知此人背后难免有些不堪,却依旧留他在任上。   “虽有些圆滑,但还能做事。此前范伯虞来时,与之合作尚属顺畅。”   “那就好。老郭,最近这几个月,我会加快速度出售种种交州特产,而收拢粮秣和相关物资。珠官这边,你要盯着点,产出的数量要有保障,但也要防着珠官拿我们当幌子去压榨采珠人,生出额外事端。”   “收拢粮秣?”郭竟敏锐地注意到了关键词。   他拨马向雷远靠近些,低声问:“宗主,哪里有事要用兵?”   雷远答道:“最近中原有传闻说,曹操重病不能理事,已经很久没有在公开场合露面了。”   骤闻此言,郭竟吃了一惊:“当真?”   雷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或许是实,但……也未必。”   在他前世的记忆里,对曹操的寿命并没什么印象,只觉得他死得并不早。眼下来说,曹操才六十岁,好像并没到那个年纪。以他的狡诈,焉知没有什么图谋?但从北方传来的消息,偏偏却又很确实。而消息来源更散布在许都、雒阳乃至邺城等地,可以彼此印证。   “你还记得宋琬么?”雷远问道。   “便是那位坑了文聘的仁兄,我自然记得。”   “前阵子,成都中枢传信来,让庐江雷氏的商队也帮忙打探情形。我让宋琬想办法。他在襄阳,拿了合浦郡本季所出的精品大珠三百颗,贿赂了奋威将军满宠的亲信下属。据那下属所说,满宠有意回朝,致书曹操恳请,随即曹操亲笔回书。那信中提到几句自己的身体,大致是讲,近来老病,渐就衰损,每以药石见救,而恐天下之事未定。”   “这……”   “总之,我们提前做些准备吧。”雷远道:“此前孔明来信予我,他的意思是,就算此事为真,要发展到动兵的程度,也非一朝一夕的事。其中更有众多纷繁芜杂的考虑。如果消息渐渐明朗,他会建议中枢以召集交州二千石真除实授的名义,让我带着区景等人去成都一趟。连带着荆州那边,也会有人去往成都。”   他拨马回来,继续道:“待我确知中枢的意图,回来再作军事上的安排。我不在的时候,便由你和元雄两人全权负责交州军务,保持地方平靖,练兵屯粮,做万一的准备。” 第七百六十二章 欢迎   八月初的一个下午,阳光明媚,暖风拂面。   按照制度,仲秋之月,县道皆案户比民,也就是人口普查。比民的结果,作为对地方上征收人头税的数据基础,作为考核官员的重要凭据,另外,也是秋收和秋收后征发徭役修桥补路的前置准备。   通常来说,每年小比,每三年一次大比。大比的时候要案验阅貌,乃至登记家訾。工作量较小比要大很多。刘季玉治蜀的时候,比民荒疏已久,各地拿出来的户口簿册,甚至有光和年间的。   光看簿册记载,那真是物阜民丰。可惜实际情形全不相同。哪怕益州号称天府,可各地灾疫不绝,战乱连绵,朝廷横征暴敛,地方兼并如狼。百姓不堪敲骨吸髓,纷纷亡散。   建安十七年的时候,玄德公在汉中、江陵两地与曹军大战。诸葛亮坐镇成都,梳理后方,为调动益州战争潜力,进行了一次大比。大比的结果,令人触目惊心。许多簿册上记载数万户的大郡,郡府真实掌控的人丁却不到十分之一;倒是豪门贵胄坐拥良田千顷,徒附万计。   现在是建安二十年。玄德公入蜀以后的第二次大比,这无论对成都中枢,还是对地方官员们来说,都很重要。只看此时成都南门外长星桥上,行色匆匆往来的吏员,就比平日要多不少。   吏员们代表中枢出行各地,无不冠冕端庄。一个个着官袍,配长剑,骑乘骏马,于路疾驰。好在道路和桥梁都是新修的,很宽敞。道路中央马匹交错,而道路两旁的寻常百姓们一切照旧。   成都是天下屈指可数的都会,而自秦代以来,长星桥就是成都城外水陆交通的枢纽,道路由此通往益州各地,水路舟船更能直放万里,抵达江东。故而此地往来旅客、商贾极多。   还有些城外的农夫十人十数人一队,背负着从山间采集的野菜、马料,往城中的各处官衙运送。对这些普通农人来说,这是耕作以外重要的收入来源,足以使他们的生活稍稍宽裕。   当他们走累了,就在路边葱茏树荫下歇息。因为禁酒令的缘故,原本的酒肆没了,他们不能沽些烈酒畅饮,然则,用一枚两枚劣钱,换几碗凉汤,再吃几个橘子,吃几个饼,也堪称辛苦劳作途中的享受了。   因为频繁往返长星桥,他们和守桥的士卒熟识。过去几日,他们会趁着士卒查看路引凭证的时候,招呼两句,请一盏凉汤,互相问问家中情形,问问乡间可有什么传言。   毕竟从近年四五月开始,成都周边各地的军营的操练和调动,就有些频繁。汉中王固然军纪严明,不过乱世中的百姓对此敏感,难免有些人心惶惶。逮着机会,就想问些端倪。   但今日里,守桥的士卒却不理会他们凑近乎的表现,隔着老远就喊道:“让开,闪得远些!狗日的,动起来!”   这种场面,大抵是哪里有高官经过。长星桥左近的百姓们都见得多了,知道这些士卒叫唤得吓人,其实并不会殴打百姓,于是一个个懒懒散散地拍着屁股起身,嘻嘻哈哈往后挪几步。   须臾之后,一支车骑队伍行来,队伍前头有十来个骑着马的官员。   为首一人年纪不大,双眼朗朗有神。他策马而行,时不时与身边众人攀谈几句,举止颇显从容。在他身旁,陪着一名甲胄鲜明的将军,有眼利的认得,正是汉中王亲将,统领宿卫的辅军将军陈到。   有胆大的百姓,问道:“陈将军出面郊迎,不知来的是哪一位高官贵人?”   有个小军官听到了,笑答道:“不是哪一位,是哪一批!是雷将军和交州的二千石们!”   雷远是一个月前从交州出发的。   他举荐的交州二千石们,实守之期尚不满一年。汉中王专门颁令,以远郡劳苦为由,提前使他们转“真”。并请雷远领他们前来成都觐见。   雷远心知,必定有什么关于曹操的最新信息到了成都,关系极其重大。他不敢耽搁,立即行文各郡,召集二千石们。本以为或许有人推三阻四,却不料包括区景在内的诸人全都响应得很迅速。   于是他按照此前的计划,领着这几位交州地方的豪杰和随行人等,迤逦往成都来。因为沿途水陆道路贯通的缘故,虽然半道上刻意显示悠闲,故而停留两日,带众人见了见昔日荆州战场,抵达成都倒也不慢。   通报行程的使者抵达成都后,汉中王为了显示亲厚,特意使陈到出城,到长星桥迎接。   一行人过了长星桥,雷远问道:“叔至,接着是去馆舍么?”   “诸位的随员且去馆舍,明日会有正式的欢迎宴会。至于诸位太守……”陈到转向雷远身后的区景、夷廖、钱博、士祗四人:“汉中王很想念续之,也久闻交州英杰之名,盼与诸君佳集。听说诸位今日到此,特意吩咐,请直接往汉中王府相会,以解思慕之情。”   四人连声谦逊,当下车骑越过江桥入城,军吏领着大队转向馆舍,二千石们则继续向北,绕过几处闾里,抵达汉中王府的东侧门。   一行人在侧门下马,步行越过几处院落,沿途也没见几个拱卫的戟士、甲士。正盘算着这会儿到了汉中王府的哪里,脚步踏过一处月洞门,便见玄德公穿着便服,革带麻鞋,微笑着降阶相迎。而按剑侍从在后侧的,依然是赵云。   建安十六年时,玄德公取蜀,以雷远为别部,转战巴郡、江州。到九月头上益州平定,雷远遂领兵折返。算来两人已经有将近四年没见了。   透过屋檐的阳光洒在刘备的鬓角,似乎白色的发丝比四年前密集了些,但那种老兵所特有的赤诚眼光却一如既往。   四年前的刘备,虽已雄踞荆南,势力终究还只在割据一方的程度;现在却已是统领荆、益、交三州的王者,势若鲲鹏扶摇,再也无需掩饰包举宇内的志向。雷远不敢怠慢,连忙趋前几步行礼,连带着身后的诸郡太守们也都忙不迭拜倒。   刚俯下身,却听脚步连响,刘备紧走上前,用力揽住了雷远的臂膀,将他扶起:“哈哈哈,好久不见啊续之!辛苦你了!”   他上下端详着雷远的面容,满意地道:“脸黑了,胡髭变长了!英锐依旧,却多了几分沉稳!好!好!不愧是我看重的左将军!”   转过头,他向赵云快活地嚷道:“子龙,你别站着啊。你的佳婿来了!”   雷远又向赵云施礼。   刘备如此谈笑晏晏,平易近人,一丁点都没有王者的架子。他连一句话都没顾上与交州诸人去说,可区景等人的紧张情绪却忽然消散,这时候全都笑了起来。 第七百六十三章 决断(上)   自古以来,欲图大业、成大事者,首先要能得人。   当日雷远在灊山闲居时,竭力招揽可靠的人才。他有后世的见识,有雷绪次子的身份,可前后花了三四年功夫,到赤壁战后,也不过纠合了郭竟等二十名忠诚部下,一度要凭着二十人去冲曹军的骑队。   后来他的事业渐起,部众从数十扩充到数万,乃至现在董督一州之地,领数十万军民。但无论身份怎么变化,雷远都格外注意克己下士,保障部属的忠心。   但在拉拢人心方面,刘备的才能仿佛天授,任何人都无法与之相比。   便如此刻,待雷远与赵云寒暄几句。回头看时,区景等人面带激动神色,恭谨地向刘备行礼、回话。刘备亲热地与他们一一攀谈。明明是此生第一次见面,明明口音很不相合,有时候要连说带比划,可偏偏就热络得像是老友,一点都没有隔阂。   区景的性格桀骜,哪怕是面对雷远,也绝不轻易屈居下风,骨子里带着蛮人凶狠习气。可现在,雷远只见刘备握着区景的手说了什么,然后区景居然感动地呜呜哭了起来!   当下宾主尽欢,而雷远简直目瞪口呆。   欢会过后,天色渐晚,太守们至馆舍歇息。   雷远在成都有自家宅院,最初属于刘焉部下的校尉贾龙。因为就在赵云宅邸的南面隔邻,所以日常托给赵云管着。   荆州诸将入蜀之后,多有在成都周边买取田庄,扩充宾客和徒附规模的。唯独赵云丝毫也不添置家产,身边也始终是原先那些部曲老兄弟,因为遣了赵律跟随着女儿,实际上人数比初时还少了些。至于做杂务的仆婢,更只有玄德公分几次专门赐予的三十余人。   这些人管着翊军将军府,已经忙不过来。故而雷远的宅子,是王虎带着几个军队里的杂役,隔三岔五过来打理。   军队中做事情的手段,难免粗糙。   宅邸正门、正堂几处,倒是打扫得仔细。然则雷远往后堂走了没几步,便被房梁上上吊下来一张蛛网拦路。李贞打算去厢房看看,随手拂开一重帷幄,结果帷幄表面的积灰像大雪那样飘洒下来,令他连打喷嚏。   他连连退步回来,转身又看到几个精致的案几。这些案几虽说被擦得干净,但因为用的是粗布,下得力气又太大,以至于绘彩的漆面都磨损了,露出底下竹木材质来。   李贞是识货的,顿时露出痛惜的表情。雷远向李贞摇了摇头,感激地向王虎拱手:“劳烦兄长多年照看。”   王虎有些尴尬:“咳咳,本来该收拾的像样些,然则近来忙乱,一时没抽出人手。”   雷远拍着王虎的胳臂,笑道:“咱们是厮杀打仗的武人,又不是文弱儒生,哪来这些穷讲究?哈哈,无妨的。”   王虎躬身道:“多谢雷将军……”   雷远连忙拦住他:“唉,兄长,你我如同家人,何至于如此生分?依旧如往常那般,叫我续之便是!”   “好。”王虎笑着应了,随即略压低些声音:“续之将军休息一会儿。晚间大王还会召见。”   “今晚?这么急?”   “大王说,明日又有种种琐事。如今局势有些特殊,各方取齐便议,不能拖延。”   “那,我就静候大王相召了。”   领着交州的二千石们来转正,本就是个幌子。晚上的专门会见,才是正题。雷远令李贞取出携来的文牍,自己再看一看,加深些印象。   到戌时前后,王虎果然来请。   雷远跟着他,依旧从此前经过的侧门进入。这时天色昏暗,他沿着蜿蜒廊道走了几步,就辩不清方向了,依稀感觉与下午所在的厅堂不是一处。走了好一会儿,周围建筑渐渐稀少,溪流、树木和亭台楼榭渐多。而领路之人从王虎换成了王府中的近侍。   某处有些眼熟的水榭中,灯火通明。雷远迈步而入,便见汉中王刘备居中端坐,诸葛亮坐在下首,与刘备低声商议着什么。在诸葛亮下方隔开几席,雷远的老朋友简雍箕踞倾倚,好像在打瞌睡。在这样的会议上如此放纵,简雍真是好胆量,汉中王也真是好脾气。   在简雍的边上落座的,是个三十来岁的长脸文官,正是新近被前将军关羽擢为功曹的得力部下杨仪。杨仪也是雷远的老熟人了,他见了雷远,却很矜持,只微微颔首。   诸葛亮举起羽扇指点道:“续之,来这里坐。”   “好。”   雷远落座之后,陆续又有若干人到场。雷远认得的,文官有庞统、董和,武将有赵云和讨逆将军吴懿。吴懿的族弟吴班,如今正随雷远在交州,故而吴懿向雷远微笑示意。除此以外,还有两三人雷远不认得,大抵都是近来汉中王拔擢的英俊之才,只是此刻也没人向雷远介绍。   玄德公进位汉中王后,前后数次对文武下属进行了大规模的升赏,但能担当重责、参与机密大事的心腹、股肱之臣,大约便是这些人了。   唯独尚书令法正公务繁忙,来得最晚,他一溜小跑赶到时,满头大汗涔涔,高冠都歪了。   “孝直总是这般心急。”刘备笑着说他一句,忙叫仆役入来,为众人奉上凉汤,稍去燥意。待仆役退开,扈从首领傅肜亲自站在水榭以外守把,一应无关人等退开。   此时水榭中鸦雀无声,众人都望向刘备。   刘备手扶案几,环顾众人,沉凝道:“诸君应当知道为何而来。”   “是。”   “最近数月,有关曹孟德的种种传言甚嚣尘上。有些事,虽几经商议,始终难以决断;但形势所逼,我们又不得不决断。所以召集诸君来此,务求尽快定下应对的方略。诸君有什么想法,都可以畅所欲言。”   说着,刘备向诸葛亮点了点头,示意由诸葛亮继续主持。   过去的许多年里,这已经是惯例了。于是诸葛亮从身边取出几捆卷宗,整整齐齐摆放面前,轻咳一声道:“诸位……”   忽然有人扬声道:“大王,军师,我有一事,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这声音来得着实突兀。   说话的竟是杨仪。   杨仪在此,代表的是前将军关羽。但他本身的职务只是前将军功曹从事,一个大吏罢了。他竟抢在所有人之前贸然发言,着实大胆到了极处。   刘备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   诸葛亮平静地道:“威公,请说。”   “我听说,昔日袁本初病死,曹军急讨袁谭、袁尚而不克,祭酒郭嘉谏言曰,袁绍二子,急之则相持,缓之而后争心生。不如南向以待其变,变成而后击之,可一举定也。如今的局面,正与当日差相仿佛,我以为,根本不必急于决断。” 第七百六十四章 决断(中)   杨仪是代表关羽来的。关羽坐镇的江陵,北有曹操,东有孙权,始终面对着极其复杂的军事政治形势,实在容不得关羽从容往成都一行。故而关羽才派遣下属功曹来。   以杨仪本身的职务,还远远没资格参加这样的会议,他在这会上,其实只需要安静旁听,在会后向关羽如实转达中枢的决定即可。   谁也没想到杨仪连等待诸葛亮开场的耐心都没有,直接就跳出来言语?更想不到杨仪这厮开口就说,中枢这阵子反复权衡思量的难题,其实根本不存在。   杨仪刚说完,便惹得文官列中一名高大男子厉声呵斥:“荒唐!”   此人位在杨仪上首,姿容俊朗,极有英伟风范。杨仪斜乜他一眼,虽不知此人身份,却也不敢造次,于是冷冷地道:“足下何人?以为荒唐在何处?”   “我乃益州治中彭永年是也!”那男子正冠起身,站到堂中:“大王,诸君,我也有几句话想说。”   原来此君便是彭羕。   玄德公进位汉中王的时候,以诸葛亮、庞统为军师将军,并署府事,又以法正为尚书令。这三人在中枢政务体系里实权最重。而在地方政务体系里,汉中王之下虽不设州牧,但仍保有原本荆益两州各自的牧府,以治中从事典州事,向汉中王府负责。   在荆州,出任治中从事的是潘濬,而在益州,有同等职权的则是益州治中从事彭羕。   雷远在交州时,便曾听说,这位彭羕彭永年早年被刘璋钳为徒隶,后来得到庞统和法正的举荐,效力于汉中王。汉中王数令彭羕宣传军事,指授诸将,奉使无不称意,故而识遇日加,短短数年间,一跃为益州重臣。   看来此君倒是和杨仪一样的脾气,都是性格高傲而极有表现欲的人。   雷远忍不住看看对面的诸葛亮,只见诸葛亮将自家面前的卷宗一一摆放整齐,温和地道:“永年有话,只管说来。”   “近数年来,曹操渐授重权予诸子,使之各拥实力,执掌军政。其中,曹丕为副丞相、五官中郎将,都督关西军事,以曹洪、夏侯尚、钟繇、郭淮、赵俨等人为辅弼。曹彰为骁骑将军,统领五校精兵数万坐镇许都,有曹休为副手,又渐渐接揽许都朝臣。曹植新任南中郎将,以丁仪、丁廙、杨俊和邺下士子为羽翼,近来常代替曹操出席典礼,安排邺城的日常事务。”   彭羕环顾诸人,朗声问道:“以曹操的明智,何以如此?”   众人不答,刘备用手指轻叩案几:“永年继续说。”   “之所以如此,原因无非有二。一者,曹操在赤壁、汉中、江陵几次失败后,一统天下之心渐熄,而代汉篡逆之心渐炽。此举自然使亿兆悼心、天下汹汹,更使曹操愈发意忌多疑,不信大臣。又因为夏侯渊、曹仁等亲族大将战死,曹氏宗族中可用之人一时稀落,故而曹操不得不授重权于三子,以自家子嗣为篡汉夺位的凭依。”   说到这里,他先向刘备躬身施礼,提高些声音道:“二者,自然是因为曹操自知天年将尽,由此他急于了解,若他离世,诸子之中,何人能是大王的对手!他急着要使诸子都有施展的空间,要亲眼看一看他们的表现!”   杨仪冷笑:“你说了这许多,都是废话!此兄弟三人凶逆相寻,固然谁也不是大王的对手。可曹操殒丧之时,便是他们迭相残灭之际,我们勒兵于荆益,坐视彼辈数年纠合之私党奔突覆败,再安然进军河洛,岂不更加轻松么?便如袁曹……”   “威公,你错了。”彭羕毫不客气地道:“你口口声声说袁曹相争之时,却没有想过,如今的局势与袁曹相争时并不相同。当日袁曹隔大河对峙,两家之外,再无第三个势力能插手其间。可现在呢?我问你,如果中原果然动荡,我们如威公所说,悠然观望情形,而孙权领兵掠取江淮乃至青徐等地,马超挥军直入关中……那该如何是好?”   杨仪愕然。   堂中数人窃窃私语。   雷远点了点头。   怪不得如此兴师动众地召集重臣商议,这决断,确实很难。   曹氏是与汉中王势不两立的国贼,双方已经厮杀多年,无论曹氏情形如何,汉中王与他们,惟有鏖战而已。   但眼下,曹操究竟病了么?他病到了什么程度?他的病情,对曹氏政权的削弱,又会到什么程度?如果这种削弱是有限的,则汉中王就要继续挟裹反曹复汉的联盟,保持天下共讨之的局势。但如果说,曹氏政权会因为曹操的病、或者死而陷入大乱的话……   所谓的反曹复汉联盟也就没有存在的基础了。孙权和马超,都会急不可耐地从曹氏政权身上撕扯血肉以自肥。毫无疑问,当他们的力量扩充到一定程度,便会成为汉中王新的敌人。   不用看舆图,大家心里都明白,如果马超的兵力大举进入关中,对汉中方向后继的发展会是多大的阻碍;而孙权如果控制江淮等地,便足以向兖豫青徐等各地伸手,阻遏荆州北上路途的侧翼。   所以坐观局势变化绝不可行。当曹氏出现衰败迹象的时候,汉中王必须立即行动,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己方攫取曹氏政权最大份的利益,确保己方对孙权、马超的优势。   但在这个过程中,己方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是否有可能与孙权、马超再作协商,稍稍限制孙权、马超的野心?是否有必要继续维持联盟,直到再也无法维持?若不能够,难道为此不惜与孙权、马超破盟,全面开战?以汉中王政权的实力,又能否承受得起三面树敌的后果?   所有这些,纠合在一处,与大政紧紧相关,又仿佛一团乱麻,头绪繁杂到简直无法解开。这才是中枢诸公反复委决不下的难题。   此时杨仪也想明白了。他下意识地看看坐在上首的玄德公和诸葛亮、庞统等人,脸色瞬间涨得通红。   他是聪明人。此前所想,是因为身在荆州,视野难免受到限制。此刻彭羕一提,他便反应了过来。但要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自己想错了,他又万万不愿意,万万丢不得这个面子。   而彭羕见杨仪气沮,仰天哈哈一笑,转身回席间落座。   此举使得雷远一愣,以为此君在长篇大论之后,必有应对的策略;原来也没有,就只是堵了杨仪的嘴便心满意足。   雷远的表情引起了诸葛亮的注意。   “续之可有什么想法?”   雷远觉得,诸葛亮多半是想另起个话题解除堂上的尴尬。于是他手扶案几,稍稍欠身。   正待说话,水榭的大门忽然被人推开。   陈到领着一名军吏大步入来。   陈到是汉中王的亲将,绝非不知轻重之人。他这么做,必有缘由!雷远第一个念头便是,中原出事了!   陈到大踏步直走到玄德公的身边,低声而急促地道:“大王,关中生变。翼德将军派来军吏,八百里急报。”   水榭不大,他的这番话,所有人都听见了。水榭中原本还显得按部就班的气氛,顿时被紧张肃杀所取代。所有人瞬间端坐,集中了全部精神。   刘备向陈到身后的军吏点了点头,短促地道:“辛苦了,讲来。”   那军吏风尘仆仆,汉水淌过脸上,黑一道,灰一道。他解下背负在身后的信函,双手捧上。他道:“十天前,曹丕兴兵数万东向,直驱潼关。”   这消息太过惊人。   除了寥寥数人以外,堂上一片哗然。 第七百六十五章 决断(下)   书信递到刘备手中,刘备将之展开阅读。   诸葛亮把羽扇覆在案几上,沉声问道:“他以什么名义动兵的?兵力具体有多少?兵马沿途的情形又如何?”   军吏答道:“事前全无征兆,忽然就传说,魏公在邺城大会群臣,校阅诸军,令副丞相曹丕率关中之众赴会。次日曹丕立即起兵,曹洪、夏侯尚等诸将都在列中。他们沿途集兵,于路收拢粮秣物资,还当场杀了响应不及的粮官两人。我军在曹军新丰大营有个间谍,报说陆续集合的兵力多达数万。”   “兵到新丰,是十天前的事?”   “是,曹丕旬月前动兵,三日即到新丰。这消息从新丰传到汉中,用了六天。翼德将军又等到了长安的消息,确认无误以后,令我昼夜兼程送来成都。”   “长安城中情况如何?谁人留守?”庞统问道。   “据说前军师领司隶校尉钟繇留守,然而实际上控制城防的,乃是平贼将军阎行。”   也就是说,曹氏亲族诸将和忠诚可靠的军方旧臣,全都投入到了曹丕这突兀至极的东向行军,都不在长安?   “这些消息,确认无误?”   “几处密谍皆已侦知,军师,我们确认无误。”   诸葛亮和庞统两人对视一眼。   诸葛亮问道:“续之、宪和、威公,你们有没有收到类似的风声?”   雷远和杨仪都摇了摇头。他两人的情报来源,是荆襄等地的士人、商贾、乡豪之流,距离曹氏的中枢毕竟还远。简雍也摇了摇头。他的情报多来自于许都,但许都的公卿们本身已被排除在大政之外,故而他倒是常常收到些耸人听闻的风声,但事后查验,风声也就只是风声罢了。   何况,再怎么耸人听闻,也及不上此刻的消息。   虽然曹操没有指定魏公世子,但通常来说,都觉得副丞相、五官中郎将曹丕较受器重。三年前,曹操在江陵、汉中两地失败后,主动收缩力量,专门指定曹丕常驻长安,都督司、凉、益三州诸军事。后来曹丕在与马超的几次对峙过程中颇显手段,故而在两年前,曹操将曹丕的都督职权又变为都督关西诸军事,并明确曹洪、钟繇等宿将重臣皆为辅弼。   这个常驻长安的军政集团,以关中为基地,以曹氏数万精兵为骨干,以韩遂的余部阎行等人为羽翼。之前大司马府在筹划北伐的时候,无不以这个重兵集团为大敌。   也正因为面对这个强敌,才必须以汉中王麾下仅次于关羽的名将张飞为汉中太守,直面来自关中的巨大压力。   可谁能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这情形,和数月间从各方陆续报来的数十上百份消息汇总一处,瞬间就形成了可以联结的线索,指向某个确定无疑的答案。此前虽然所有人都在猜测,却都不敢当真往这个方向想,可现在,这个答案揭晓了。   居然是真的?竟然真的能有如此好运气?   堂上所有人面面相觑,脑海中只有一行字:曹操死了,诸子争位!   刘备握着帛书,手有些抖。   曹丕的动向,这时候完全不在他的心里。   哪怕这份帛书上没有一个字提到曹操的身体状况,可刘备满脑子盘旋的,只有曹操的情形。刘备当然知道,曹丕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意味着什么。身为副丞相、五官中郎将,曹丕如此行事唯一的理由,就是曹操死了,他要去和自家兄弟抢夺权位!   刘备记得自己在曹操面前有多么狼狈,多少次几乎死在曹军的刀下。他始终告诉自己,曹操是天下的乱源,要想兴复汉室,安定亿兆黎庶,曹操就一定要死。   但现在,曹操真死了?   数十年来压在刘备胸口,令他难以呼吸的万钧巨石忽然被挪开,他反而觉得自己的心乱了,情绪也乱了。脑海中有无数的声音、画面,像是洪流一样轰隆隆地激荡盘旋,使得他简直没办法平静的呼吸,也没办法想事情。   他听到诸葛亮在一旁低声道:“大王?”   “孔明觉得有什么急务?要务?你且安排!”刘备道。   “是。”   诸葛亮握着羽扇起身,先向刘备颔首为礼,随即站到堂中。   早前在荆州时,诸葛亮常常得刘备授权,直接号令指挥诸将。后来随着政权规模的扩大、体制的渐趋严密,不少新进文武地位擢升极快,也各自取得应有的权柄。诸葛亮反倒稍稍谦退,哪怕就军师将军的职权、谋主的身份,也不与人直接争执。   但这时候,刘备毫不迟疑地把重任交托给诸葛亮,诸葛亮也毫不犹豫地接下。   局势变化虽然出人意料,但说到己方的急务要务,其实也就那么几桩,都有专人负责。诸葛亮环视堂上诸人,先道:“诸位,有关曹孟德的情形,只是猜测罢了。在尚未得到明确消息之前,不得外传半个字!”   众人应道:“正该如此。”   “子龙、子远明日会同黄老将军等人,加快益州诸军整顿,要做好随时出征的准备。”   赵云和吴懿应是。   “粮秣物资的调度,全都拜托孝直、幼宰。哦,还有永年。但各地郡国日常的比民、秋收、求种等事务,也不要耽搁。”   法正、董和、彭羕三人出列领命。   诸葛亮转向庞统:“士元,得请你立刻去往汉中,协助翼德将军。眼下我们能确定的情况太少,很多事情还捉摸不透,士元你在汉中,务必要打探真实情形,妥善斟酌,以便我们及时应对局势的变化。”   庞统一截截地捏着手中小扇的扇柄,眯眼思忖了片刻,颔首道:“孔明既这么说了,我连夜出发,绝不耽搁。若情势发展果然顺利,早晚使汉家旗帜飘于长安城头!”   诸葛亮顿了顿道:“士元,务请小心为上。”   “放心!”   诸葛亮转向杨仪:“荆州有云长在,万事无忧。请威公转告云长,暂时静观曹氏和孙氏的动向,之后自然会有借重云长的时候。”   杨仪慌忙领命。   “至于续之……”   雷远起身出列:“军师但请吩咐。”   “暂时来看,荆州无事,那么交州只要不出乱子就好。既然区景等人都在成都,原本那些真除实授的仪式,照旧进行。闲暇时候,劳烦续之领他们熟悉熟悉中枢的文武,或者看看益州的风土亦可。”诸葛亮思忖着道:“只是,若荆州要动兵,就得劳烦续之立即返回交州去,按照此前议定的方略发兵掩护。”   雷远心道,原来只有我是个闲人么?   他面色不变,稍躬身领命:“这都是理所当为。” 第七百六十六章 麻烦   南郑。   傍晚时分,夕阳余晖映落,照见矛戈熠熠生辉。天气还没有冷,但北面的风开始剧烈起来,吹得满城军旗猎猎。张飞站在城头,眺望城下几队正在训练的将士,见他们彼此刀来盾往,叱咤出声,只觉手上痒痒。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对身边的副将范强道:“自从来到汉中,整整两年多未逢一战。却不知,此番能不能有机会狠狠厮杀,过个瘾。”   范强是张飞的河北涿郡同乡。初平二年时,张飞为平原相刘备的别部司马,分统部曲,他的同乡、旧友很多都在边郡从军的经历,遂来投奔。其中便有范强。当时范强二十来岁,是个雄赳赳的年青壮士,如今已快五十了,成了经验丰富的宿将。   张飞直属的部下约有一万六千人。在汉中王麾下,是规模仅次于关羽所部的主力部队。关羽所部,这几年陆续引入荆楚豪杰,比如负责水军的中郎将陈凤,便是被关羽一手拔擢起来的荆州水贼。   而张飞则不然,他的部属,始终都以跟随汉中王和他自己许多年的河北元从为骨干。一方面是因为张飞的性子稍稍粗疏,要靠元从诸将治军作战的丰富经验来弥补;另一方面,也因为张飞的脾气急躁,容易发怒与人冲突,赶上他焦躁的时候,要么一顿鞭子,要么一顿痛打,只有老部下们习惯了,彼此相处得来。   便如此刻,听得张飞这般说,范强不禁道:“将军,你怎么就未逢一战了?过去两年里,咱们在各处深山栈道间,与曹军的小规模厮杀试探二三十回总有吧?那一次少了将军你?方面大员偷偷与人持刃搏杀,将军,你这可是……”   张飞大手一摆,断然道:“那些都不算!”   “什么不算?”城台下有人接口。   张飞狠狠瞪了范强一眼,大笑起身道:“说些闲话罢了,算不算都是小事。士元,你何时来的?”   坡道方向脚步声响,庞统登上城台。   “翼德传来如此重大的消息,成都怎能耽搁。这不,急令我到汉中主持局面……我大前天晚上出发的,火急赶到这里!”   张飞身为右将军、假节、汉中太守,是益州北方战线的负责人。但庞统开口就说自己来主持局面,像是把张飞当成了下属。张飞倒也并不生气,他反倒关心地问道:“大前天晚上?士元,你一路上都不休息的吗?”   从成都到南郑的道路蜿蜒曲折,要翻越重重关隘,按照去年标定的路途,足有一千三百多里。庞统居然只用了三天就赶到,这其中固然要归功于道路修缮的成果,但也可以想象,庞统赶得多么急。这对精力和体力,都是极大的考验。   张飞站得近些,看看庞统明显颧骨突起的面容,愈发担心:“呃……士元,你吃了没有?”   “今天路上吃过两个饼,这会儿不饿。若有热水也拿些来饮。”庞统随口应答。   张飞立即往坡道方向喊了扈从,让他们取水来,又一迭连声道:“再取些食物,要软的!”   庞统道了声谢,在台阶上踞坐下来。大概因为被马鞍磨破了大腿,两条腿分得特别开。他问:“北面有什么新消息?”   张飞往庞统身边落座,接下腰间的皮囊:“士元先喝两口凉水,润润嗓子。”   庞统解开皮囊一闻,顿时翻了个白眼。这哪是水?分明是酒!他也不多说,咕咚咕咚喝了两口。   此时范强很是机灵,从扈从手中捧来几分帛书:“军师请看,这便是过去几天里,关中方向传来的消息。”   庞统当场翻阅,而张飞唯恐天色昏暗看不清楚,殷勤地取了火把,为庞统照亮。   翻到第二份的时候,庞统的手一顿,面色一沉。   “马超集兵冀县?他知道了?”   马超的假凉公政权,从来不在曹刘两家的眼中。这个这个政权既没有治理地方的基层体系,也没有完整而运行可靠的中枢,其实质,无非是划了四个郡的地盘,供马超和他的蛮夷部落盟友们就食而已。然而,马超本人确实凶悍绝伦,兼之身具羌胡部族间的庞大号召力,堪为劲敌。   所以此前成都中枢商议应对的时候,有一个很重要的前提,便是不能将这机会让给马超。若给马超抢先一步攻入关中,则他凭借关中资财,招降纳叛勾结异族,转眼就能聚拢起数万乃至十数万的羌胡大军,而将汉中王捆锁在群山之南。   所以身为军师将军的庞统才会这么急着赶到汉中。皆因只有他在,才能针对关中、陇右的种种情形,做出及时有效的应对。   可惜慢了一步。   马超在关中汉家士民当中全无人脉可言,甚至凉州汉家士民也多有厌恶他的。所以,之前有关曹操重病的消息,他完全蒙在鼓里。但曹丕领数万兵东向这样的大事,看来终究瞒不过他。   这可就麻烦了。   范强见庞统皱眉,解释道:“曹丕领兵离开长安两日后,关中诸将里头,又生内讧……”   “是张横,对么?”   张飞和范强都露出钦佩的表情。范强道:“军师高明,正是张横与其他诸人闹翻了。”   昔日马超、韩遂等人在关中聚兵数以十万计,为首渠帅十人,号称关中十将。后来韩遂信了曹丞相的邪,带人火并马超,又挥军南下汉中,结果两年之内,曾经威风赫赫的关中十将分崩离析,韩遂自己身死,只剩下侯选、程银、张横、马玩四人依附于平贼将军阎行。   这四人之中,侯选、程银、马玩三人其实都是河东人,唯独张横资历最老,是凉州本地豪杰、数十年坚持不懈造反作乱的贼头。故而一旦他们得知中原有变、曹丕将要东进夺位,侯选等人想到的或许是且看风色,而张横恐怕立即就会想到,要再次结连马超,重现羌胡大军盘踞关中的盛况。   “张横去投马超了?”庞统问道。   “他与侯选等人作战不利,沿泾水后退,现在屯兵于漆县。”   “马超呢?”   范强嘴拙,说不清楚,于是替庞统翻到再下一份军报:“军师请看。”   庞统看过,冷笑一声:“这厮倒也奸滑。”   原来就在两天前,马超忽然大张旗鼓地声称说,有依附于他的羌胡部民走散到安定郡境内,然后带着数千人进入安定,搜索走失的部民。结果在青石岸一带与安定太守苏则的郡兵对峙起来。   “青石岸?”庞统问道:“就是安定郡治所临泾城西面那个?”   “正是。”   庞统沉吟片刻,徐徐道:“马超领兵越陇而至安定,看似与苏则所部对峙,其实进退自如。若整桩事出于曹操的奸谋,曹丕旋即回军,则他就只是为了找自家走失部民。若关中确实空虚,他随时可以摆脱苏则所部,汇合漆县的张横,联兵攻入关中。侯选、程银、马玩素来都是墙头草,毫无节操可言,马超本人一到,他们很可能倒戈而降,接着马超只需击破阎行,便可以抢在我们之前攻破长安!”   范强忍不住道:“阎行此人,也未必多么忠诚。毕竟这些凉州贼寇彼此分分合合,哪怕有杀父杀子的仇恨也不当回事的,哪有忠诚可言。”   “那可就更麻烦了。” 第七百六十七章 子午   庞统不再言语。   他将好几份情报摆在面前,俯身一一凝看,时而陷入深思。   城楼上夜风渐起,吹得绢帛欲飞。张飞连忙解下腰间拍髀,压住一幅;又探出臂膀,张开五指,按住两幅。   张飞的体格雄伟如山,臂膀比常人大腿还粗,满脸虬髯根根直立如戟,即便是侧坐着,也像是盘踞着的黑熊,有一股将要扑击噬人的粗豪猛锐之气。但他偏偏又对着庞统举措周全,仿佛士子与师长相对。   因为这样的姿态,近来有许多人在背后抱怨说,张飞爱敬君子而不恤小人。张飞听说过这样的传言,他没打算辩解。   说他不恤小人,无非是说张飞对士卒苛暴无恩。可在张飞想来,自己固然容易暴怒,甚至因此殴打士卒,但那根本没有关系,将士们并不会在乎几鞭子或者几拳头。这种乱世,将士们要的是温和善良可亲的将帅么?不是的,将士们要的,是够凶狠,够勇猛,能带他们打胜仗、在乱世中活下去的将帅。   置于爱敬君子……张飞跟着汉中王闯荡南北那么多年了,基本的眼光总有。什么样的人能够有助于汉中王的大业,他看得很明白。对这样的大才,给予一些格外的尊重,难道不好么?汉中王尚且礼贤下士,我张翼德难道反而不能如此?   此时一名士卒端着食盒上到城头,大概很少见张飞这般情形,忍不住多瞅了几眼。张飞反瞪他们一眼,将要呵斥,又压低声音:“快端过来!”   士卒连忙将食盒摆到庞统面前。   张飞打开看看,食盒里有饼有菜,还有热汤和肉酱,满意地点点头,挥手让那士卒下去了。转头见庞统把手头的小扇噼噼啪啪挥动,正想得入神,他犹豫了一下,将食盒的盖子重新盖上。   庞统完全没注意到张飞的殷勤。他眼前只有这些绢帛上的言语,而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则是延续着成都水榭中的盘算。   曹刘两家在建安十七年的大战过后,已保持了三年的大体和平状态。那一场大战,曹氏在江淮、荆襄、汉中三处战场先后投入了将近三十万的兵力,承受了超过十万的损失,堪称是赤壁之后又一次巨大挫败。   而玄德公虽然夺取汉中,获得了大战的胜利,实际上却也胜得惨烈、胜得勉强。己方将士的折损数字逼近三万,一时间,几乎掏空了荆益两州能调动的机动兵力。   兵力的损失终究是数字,而基层、中层有经验的将校损失却令人痛彻心扉庞统与诸葛亮反复盘算过,愈盘算,愈深知那些战死的将校都是玄德公数十年周旋四方所纠合的精锐,非荆益两地所能轻易填补。   所以才会有长达三年的和平。皆因过去三年里,汉中王全力整备诸军,根本没有发起再度北伐的可能。   但一直等下去,又有等下去的忧虑。   曹操占据中原、河北的广袤领地,人丁丰茂。他们的兵力充实,一定比荆益两州更快,更容易。时间拖得越久,北伐一定就越困难。   所以中枢才会对眼前的中原局势如此在意。若曹操果然病重或身死,若他的子嗣们果然开始内讧夺位,这就是上天赐给汉中王的、兴复汉室的绝佳机会!这样的机会怎能放过?若生生将之让给了马超,岂不正如古语说,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弗行,反受其殃?   此前中枢一直有疑虑,担心这是曹操的奸计,背后一定有什么图谋。但现在想来,什么样的奸计,能够把关中诸将一起瞒过?又是多大的图谋,能使曹操付出关中动荡、马超挥军东进的代价?   虽然身在汉中,侦知了最新的动向,庞统依然想不透。   想不透,就什么也不做么?   那当然不行。   想个办法去蒙蔽马超,让他退兵回汉阳?这很难。马超性如狼虎,既然出兵,就必得咬下几个血肉才能满足。他不是那么好蒙蔽的。   如果不能拖住马超的脚步,就只有加快我们自家的步伐了。争天下的过程,原本就是步步艰险,自家有必胜的信心,却不可能有必胜的把握。诚如古人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得抢在马超之前,试一试。   庞统下定了决心。   他回过神,才感觉到自己因为俯身凝视太久,腰背酸痛得厉害。他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问道:“文长在哪里?”   张飞道:“文长领兵三千,现驻在城固。”   庞统颔首,取过食盒,开始大吃大喝。   一边吃喝,他一边道:“前阵子,文长提出过一个计划,翼德将军你记得么?”   “便是兵分两路,偏师经箕谷、斜谷北上,取郿县,吸引长安曹军主力,而以精兵出子午谷,直取长安,一战拿下关中的计划?”张飞道:“我记得,当时大王夸赞了文长的雄豪之气,然后把这个计划搁置了。”   “我以为,眼下不妨试试。”   张飞吃了一惊:“军师的意思是……”   “马超已经占了先手,我们不能等。但也要防着曹氏另有奸谋,引我们入彀,所以,不妨按照这个计划的路线行军,但主次、先后,略作调整。”   “怎么个调整法?”   “我明天去城固,先汇合文长所部,然后假作汉中军主力,经子午谷直扑长安。而翼德将军率领本部,偃旗息鼓行军,经过箕谷、斜谷北上,取郿县。”   “长安毕竟是坚城,凭着文长的三千人,再怎么出其不意,怕也夺不下来吧?”   “曹丕不是傻子,疯子。我们自然是夺不下长安的。”庞统应声道:“无论曹操情形如何,曹丕绝不会轻易抛弃自己经营多年的关中本据。他带领数万人东进夺位的同时,一定会留下足够的兵力据守。”   “那么……”   “可他留下据守的兵力终究不足,不可能在完整控制关中的同时,从容面对安定方面马超的威胁,和子午谷方向的来敌。所以,我和文长一到,他们就必定会全力收缩,将控制范围缩小到长安至潼关一线。这时候,翼德你的机会就来了,你要全力以赴地拿下郿县!”   张飞铜铃也似地大眼转了两圈,忽然大声嚷道:“舆图呢?快把舆图拿来!” 第七百六十八章 清闲   听张飞说要取舆图来,庞统笑了。   他知道张飞已经动心。   虽然局势仍有混沌不明的地方,但张飞和庞统,都不是愿意坐等的性格。在他们的内心深处,都有澎湃不休的奋发猛锐之气,他们敢于尝试,敢于冒险,并深信自己能够战胜困难,得到最大的收获。   早在建安初年,玄德公出掌徐州的时候,张飞就是天下知名的万人敌。在赤壁前后,无论曹氏、孙氏,皆将张飞视为与关羽同列的熊虎之将。但赤壁之后的数年里,张飞其实并没有获得多少作战立功的机会。   入蜀时建功较多的,是雷远、赵云、黄忠、魏延、刘封等将。一年后,兵发汉中,张飞与诸将共同苦战,最后斩杀夏侯渊的却是黄忠。与此同时,关羽在江陵大破曹军,使曹仁死而张郃被俘,一时间威名撼动中原;与此同时,雷远则在江淮转战,俘虏了夏侯惇。   短短数年间,曾经的同侪扶摇直上,而后来者蜂拥而起。随着玄德公的势力不断扩张,军政两途难免有一座座山头渐渐形成。张飞本身,便是元从诸将所组成的山脉中,一座极高大的山峰。   奈何,一山更有一山高?   这情形,张飞当然心知肚明。   他更清楚,玄德公要兴复汉室,一统天下,过程中有无数的仗要打,同时还要权衡元从诸将和源源不断的新进部属。若自己不努力建功立业,这武将次席的地位,未必有多么牢固。   就算汉中王顾念旧情,张飞本人也不愿意承这个情!他要的是挺枪立马纵横沙场,建功立业名书竹帛,受后世敬仰,岂能早早地限于庸碌?   所以他才向范强抱怨数年未得大战。这固然有和心腹部下开玩笑的成分,也是真实心态的表露。   正是因为这样的心态驱动。张飞有意无意地忽视了某些东西。比如庞统虽有军师将军的身份,但并不能指挥假节的右将军张飞,至多只能建议而已。可他却对庞统言听计从,几乎真把庞统当作了玄德公的代言人。   张飞看似粗豪,其实颇曾读书,只不过疏于场面上的周旋应对罢了。这么多年下来,他难道没有基本的判断,感觉不出庞统是在刻意策动?   他当然知道,他更知道,庞统也知道。这便是两人之间的默契了,毕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旦成功,便是夺取长安的不世之功!   转眼间,范强取了舆图来。   张飞将之置于城头堞墙上,哗地一声展开:“士元,你再仔细说说。”   庞统在来路上,想了许多说服张飞的言语,却不曾想张飞如此配合。真到了将要把计划落实的关头,他又觉得心口砰砰直跳。当下他连着深呼吸了几口,才踏前两步,用扇柄指点开言。   汉中的情形,雷远一点都不知道。   那一晚汉中王府的军议过后,区景等人次日在朝会上,正式得到汉中王府的实授,还获得了关内侯的赐爵。之后数日里,雷远按照诸葛亮的吩咐,带着交州二千石们熟悉中枢同僚、欣赏成都风物,后来又走了走成都城外的锦官和车官两城。   区景等人毕竟是新任的二千石,需要和中枢列曹对接的地方很多,所以还要去拜会汉中王府下属的官吏们,熟悉地方治政的诸多讲究节点。这时候雷远便得了空,成了彻彻底底的闲人。   他又不是傻子,自然明白中枢的微妙蕴意。   毕竟庐江雷氏在汉中王的军政体系中隐然自成派系,地位特殊。当中原局势混沌不明,而汉中王政权下一步的军政策略也难以决断的时候,或许雷远本人身在中枢,会让玄德公觉得更方便些。   反正,过去数年对道路交通的建设很见成效,若荆州方向有什么战事,雷远折返交州也不过十天罢了。   既然如此,雷远也乐得清闲。   他花了两天时间,带着亲近扈从悠游成都的诸多坊市,与当地的豪商往来。第三天的时候,又突发奇想,一早便去汉中王府,想要查阅有关军伍建设、内部管理方面的文书、条例和教令。   庐江雷氏在灊山的时候,部曲的组织架构大体依照汉家制度,但又根据实际情况做了各种增删调整。雷远到荆州以后,使宗族部曲渐渐纳入到玄德公的统一管辖之下,相应的,各种基层制度也在保持自家优点的同时,逐步向汉家经制之师靠拢。   到了交州以后,地盘大了数倍,治下百姓的数量也翻了好几番。要保证地方平靖,就要扩军。但扩军的同时,须得保障部队的精干可靠,绝不能允许战斗力下滑。所以此前开设的军校,也相应扩编,以加强对军官的培养。   这当中,便少不了在军队管理、基层制度建设方面的总结和传授。雷远部下的军法官田漠,是夏侯兰举荐的,很是得力,但这会儿也难免分身乏术。   所以雷远走这一趟,一来为查阅文书,二来也想询问有司可有人手推荐。   本来在汉中王麾下负责统管、综合诸多条例,并负责督促各军加以贯彻的,乃是赵云的同乡好友夏侯兰。可惜夏侯兰去年就已经病逝了。   雷远又问,马幼常可在,打算向马谡请教下该往哪里找人。谁知马谡就在前几日得授绵竹县令,大概因为朝夕渴望外放的缘故,马谡当日就上任去了。   这下未免有些麻烦,难道要拿这小事去麻烦马良或习祯?   雷远站在堂间,稍稍踯躅。好在毕竟是左将军,身份摆在这里,马上就有人扑上来奉承,领着雷远穿房过院,找到了对应的人。   原来如今总领这些军中庶务的,乃是陈到;而具体办事的,则是牙门将向宠。   向宠也是雷远的老朋友了,他和霍峻都是在赤壁之后投入玄德公麾下效力,但与霍峻不同的时,向宠很少独立领兵,而是凭借缜密细致的行事风格得到玄德公的信赖,最近数年来,在统合荆、益两州兵力方面颇建勋劳。   向宠见雷远来访,甚是欢悦。当即辟出一处房舍供雷远使用,又遣了僚佐,走马灯似地端来上百卷的竹简、木牍。   “这是?”雷远吃了一惊。   “续之,你有所不知。汉家军队建设的内容完善,体系庞杂,自前汉时便有针对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以立攻守之胜的兵书数十家,数百篇。后来经过数百年的实际运用,愈发完善。”大概因为很少有人上门求教,向宠谈兴很足:“玄德公进位汉中王以后,对兵家制度也做了许多调整。续之既然问起,我就把新近遍定的卷宗都拿来了,你先看过,有什么疑问,随时来问我。”   向宠如此殷勤,要人必不是难事。左右眼下也是闲着,让自家长点见识也是好的。于是雷远翻开文书,细细观看。   看了许久文书,就其中几项疑问与向宠议论了一阵,一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眼看着夕阳渐渐没过窗格,而院中的古木间,还是有宿鸟回巢,雷远辞别向宠,回家休息。   数骑行到自家院落,待要进门,忽然斜刺里有人唤道:“是续之将军么?”   雷远转身去看,只见有架辎车从巷道对面过来,车上一名姿容俊朗的高大男子,正是益州治中从事彭羕。 第七百六十九章 陡变   雷远的宅院一直闲置着。他只知道边上就是赵云的宅邸,而巷道两旁,大抵都是成都城里高官显爵。按照常理,雷远既然来了成都,也要拜访左邻右舍,以示邻里的亲密之谊。但在汉中王府军议以后,雷远估计这些大员们都要外松内紧,忙的够呛,所以尚未起意拜访。   却不曾想撞见了彭羕,原来他也是住在这附近的?   “原来我与治中乃是近邻?幸甚,幸甚。”雷远笑道。   彭羕从车上下来,看看巷道左右,然后道:“不瞒续之将军,我不住在这里,只是经过罢了。一个时辰前,关中有新的消息传到,汉中王立即召集会议。会后我领命往少城的蜀郡郡府去了一趟,这才折返回来。”   雷远眼皮一跳。   彭羕看似不经意地一句话,透露了许多信息。   一者,关中方向有新消息来,似乎不是坏消息。   二者,汉中王再度召集军议,种种布置已经涉及到郡府层面。   三者,雷远自己就在汉中王府待了一日,竟然没有人通知雷远。在彭羕开言之前,他什么都不知道。看来,汉中王觉得这消息与雷远没什么关系。   当代客观条件有限,信息传递不畅乃是常态,而许多军政大事的成败,又与信息掌握程度紧密相关。所以雷远哪怕身在交州,但也不惜代价地通过控制下的商队,将情报网络渗透到荆襄,非如此,则难免受制于人。   偏偏身在成都的时候,雷远的消息渠道付之阙如,明明耳聪目明,却仿佛耳聋眼瞎。   通常为人下属者,并不会有这样的感受。消息闭塞有什么关系,万事遵照上司的吩咐去办就行了。但像雷远这样,长期独当一面,自家对自家权势地位负责之人,却实在难以容忍。尤其如现在这般,明明有大事,却硬生生将自己排除在外的情形!   中枢何以待我如此?   是汉中王的意思?还是诸葛亮的意思?   彭羕这么刻意在我家门前偶遇言说,又是什么意思?   这数年来,汉中王的政权扩张顺利,可麾下文武众臣,却似乎不如当年在公安城里那般亲密无间。当日庐江雷氏就算与玄德公剑拔弩张,也有人坦诚相待,直言不讳……哪像此刻?我这左将军在成都,又不是当年的左将军在许都,何至于如此刻意区别相待?   雷远心中有些不悦。   他不动声色地瞧了彭羕一眼,却不顺着彭羕的话风展开,而是岔开话题,徐徐道:“俗话说,能者多劳。治中往来忙碌,可见才高,可见深得汉中王的信重了。”   “不敢,不敢。”彭羕摆手道:“我不过是个刀笔吏,怎敢在左将军面前自恃才高?这个……其实……”   “其实什么?”   彭羕眼神飘忽地往左右看看:“续之将军,不请我府上小坐么?”   雷远哈哈一笑。   虽不知彭羕究竟何意,但雷远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忌讳的,当下探手虚引:“固所愿也。治中,请。”   两人入得厅堂里,宾主落座。   雷远遣人奉上茶汤:“治中适才的言语中,似乎有未尽之意。”   “有三件事情,我思前想后,还是应该告知续之将军。”   “但请说来。”   “第一件事,一个时辰前,汉中传来军报。军师将军庞统与镇远将军魏延所部,经子午谷,往长安方向去了。右将军张飞则领兵出箕谷,攻向郿县以为形援。”   “什么?”雷远大惊:“子午谷?那岂不是……”   他把“作死”两个字憋回肚子里,皱眉沉思半晌,道:“太险!这是何必?”   子午谷是连接关中和汉中的重要通道。此前张鲁降曹的时候,曾经派遣人手修缮子午谷沿线栈道,接应了徐晃所部数千人越过关中直抵汉中,并一度攻入巴西,威胁玄德公对益州的图谋。   但这条通道毕竟险要,沿途深山栈道的承载能力又很有限。徐晃经子午谷进入汉中,结果因为兵力不足,遭到了雷远的迎头痛击。如今庞统和魏延两人经子午谷北上,他们能动用多少人?由子午谷向长安,沿途并非坦途,多有关隘戍城,他们又哪来的把握?   雷远又恍惚记得,在他前世所熟悉的历史上,魏延曾经提出过这样的谋略,结果被诸葛亮否决……原来这竟不是魏延的原创?   “庞军师这么做,自然有庞军师的理由。据汉中报来的消息,关中十分空虚,而马超已经从汉阳郡出发,进入安定郡,随时能够通过泾水威逼长安……庞军师实在不能等。另外,翼德将军领兵往箕谷,随时可以作为后继的掩护。”   雷远凝神思忖,一时不答。   彭羕继续道:“第二件事,因为汉中军已经出动,大王也将克日前往汉中,调集诸军随时北上。另外,也遣使向荆州方向传信,请关将军做好动兵的准备。”   雷远紧皱眉头,起身在堂上转了两圈。   “这是要让关将军北上襄樊,声援大王在关中的行动?大王觉得,眼下已经到了与曹氏决战的时机么?”   “大王以为,若曹操果然重病不虞,那这就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庞军师确实急了些,但总得试一试。”   雷远沉吟片刻,决然道:“永年,多谢你来告知。既然现下局势丕变,我恐怕有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我当求见大王,请求回返交州!有些事,非得我在场,才能应对得了!”   顿了顿,他向彭羕歉意地笑了笑:“军议没有让我参加,永年却专门把军情通报予我。这其中,可有什么缘故?我若求见大王,陈说此事,会不会使治中为难?”   “我要与续之将军说的第三件事,便与此相关。”彭羕躬身道:“将军不必急着去见大王,不妨听我说完。”   “哦?永年请说。”   “这场军议没有让续之将军参加,便是出于我的提议。另外,我还在军议向大王正式建议,且留续之将军在成都,暂时不必劳烦足下数千里迢迢往返。”彭羕沉声道:“大王已经同意了。”   什么?   雷远面色陡变,按着腰间长剑的手猛然间发力,五指紧紧地握住剑柄,以至于指节攥得发白。   他凝视着彭羕,一字一顿地问道:“治中,这是何意?” 第七百七十章 重责   不知何时,有细密的雨点落在庭间,沙沙的响。   雷远带到成都的部属很少,厅堂左近无人伺候,案几上的茶水有些凉,彭羕端起茶盏想了想,又放下。他说:“续之将军,我这么做,出于善意,是为了你好。”   雷远怒气升起,冷笑道:“足下身为益州僚佐,却向大王谗言,妄论军务……居然还是善意?莫非我该感谢足下么?”   “续之将军,不要急躁。我此来,便是为了向将军你细细言说其中道理。”   “姑且说来。”   “续之将军的名声,乃至庐江雷氏的名声,我在多年前,就久仰了。当年袁术横行江淮,控制三州十一郡国广袤之地、百万军民,虽赖袁氏四世三公的威名,实则也离不开庐江雷氏的支撑。令伯父雷薄和令尊,都是奋厉威猛的名将,更深得江淮英豪的拥戴,有他们襄助,才使袁术有了抗衡曹操、吕布、陶谦等群雄的底气。后来袁术僭号篡逆,又是庐江雷氏深明大义,引兵击之,遂使袁术的仲家政权烟消云散。”   这番话,虽然明显过誉,但涉及雷远的伯父和父亲,还替他两位附从袁术、再反戈一击的经历涂脂抹粉,雷远倒也不便反驳。   彭羕看看雷远的面色,顿了顿,继续道:“后来我又听人说,庐江雷氏周旋于曹、孙之间保境安民,曹氏和孙氏,都曾以高官厚禄相邀,孙氏更遣使者,给出州刺史和一方大将的条件。但续之将军拥众辗转,击破强敌,最终千里投往荆州,从此为汉中王效力。之后数年,续之将军转战各地,连败程普、吕蒙、徐晃、马超等名将,更挥军江淮,生擒夏侯惇……嘿嘿,早年间,益州士人有以续之将军与臧宣高相比的,以我看来,续之将军忠肝义胆、铁骨铮铮,文才武略,独步一时,胜过臧霸十倍百倍!”   雷远在灊山时,久闻以臧宣高为首的青徐豪霸之名。当时他的父亲雷绪、兄长雷脩所想的,便是把江淮化作青徐,而使淮南豪右联盟成为雷氏统治江淮的基石。到如今时移世易,雷远的地位较臧霸类似,都堪称是地方豪霸势力的天花板,而军政两途的功业更比臧霸胜出不止一筹。   但要说十倍、百倍……   他想,彭羕这彩虹屁拍得甚猛,圈子兜得老大,接着就该进入正题。   果不其然,彭羕话风转折:“可惜,将军之才虽秀拔群伦,今后却无用武之地了。”   “这话有趣。想要阻碍我有所施展的,不正是彭治中你么?”   “我既然来见续之将军,就没有隐瞒的意思。可是,请将军你想一想,我是区区益州治中,不是军师将军,也不是尚书令,可为什么我的建议,会被人同意?为什么大王会听从?”   “难道将军以为,就算我不说话,将军就能回交州了?如果会这么快让将军回去,又何必请将军来呢?前些日子那场军议,真的就非将军本人亲至不可?就算有天大的事,便如关将军那般派个僚属参会,不就行了?”   “我听说,将军在交州,举荐了区景、夷廖、钱博等地方豪强为太守,那么,将军你是怎么看待他们的?将军你,会乐见区景等人的势力不断扩张么?古语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我敢请将军幸勿怪责,听我这句问话……”   “续之将军在大王眼中,和区景、夷廖等人在续之将军眼中,哪有什么不同呢?”   彭羕站起身,提高嗓音喝道:“续之将军,你这样自成派系的异己势力,真能在汉中王的体制下一直壮大下去么?以续之你为左将军,已经是功业所致,不得不尔,可你现在就已经董督交州,若再立功,汉中王该何以升赏?你又想要什么?你该停一停了!你不停,有的是人,有的是办法让你停步!到那时候,推波助澜之人,又岂止我彭羕呢?”   彭羕的话,说得很直接。   雷远俯首敛眉,一时不答。   这一点,雷远自己也反复揣度过,某种角度来说,这是个很难解开的死结。   雷远并非那种极有野心并杀伐果断的人。他的所见所闻都使他明白,一个人没有相应的本事而徒具野心,一百个里有九十九个都死得很惨。何况当他来到此世,三国鼎立的局面就已经大体底定了,与其作什么妄想,不如按部就班地应对眼前局面。   但这个世道有多么残酷无情,他又比同时代的任何人都要清楚,所以他不愿意将自己的性命安危托付在他人之手。他更不能想象,自己会脱离数年经营所得的势力,而去做一个由内至外、完完整整符合当代人要求的纯臣、忠臣。   对这样的局面,雷远率领部众到达荆州时就有预料;而刘备和诸葛亮,也站在各自的角度给予了足够的默契和信任。然则,如果按照彭羕的说法,这个默契已经被打破了?   果然如此?何以如此?   有些权衡考量,当日参与接应庐江雷氏南迁的诸人心知肚明。可如今,这些考量不经玄德公或孔明本人,而被一个原不相干的外人这么不加掩饰地说出来,不免令人感觉有些古怪。   雷远心念急转。   彭羕其人,虽然之前没有打过交道,今日看来,却分明是个策士、纵横家一流人物。他所说的这些话,能不能听,能不能信,且不提,却很有可能是欲扬先抑的手段。   他沉声问道:“然则,彭治中你,又何以如此殷勤?你这么急着来提醒我,又是为什么呢?”   彭羕应声道:“我在玄德公面前,提议请续之将军暂留成都,是出于对续之将军的善意。而此番前来面会,同样是出于善意……将军,我知道你对汉中王的忠诚,也知道你所担心的是什么。”   “哦?是什么?”   “江东孙氏。”   雷远原本在堂上踱步,这会儿脚步一停。   “彭治中,你继续说。”   “孙氏狼子野心,非能安居江东者,此三家鼎足之际,他们或者联刘抗曹,或者联曹抗刘,一切都为了给自身攫取利益。此番大王既然有意北上廓取关中,一旦成功,则我们尽据先秦旧地,高屋建瓴以取天下……对此,江东方面很可能有所异动,而续之将军担心的是,关将军在江陵,要承担与北方曹军对抗的重责,若东面再有万一,未必能遮护得周全。续之将军,我说的对么?”   “彭治中知道的很多。”   “不敢当。我想告诉续之将军的是,其实将军无须忧虑。您在成都安坐,江东方面一定翻不出风浪,而荆州、交州,也一定稳若磐石。”   “这么说,我倒是多虑了。却不知彭治中的信心从何而来呢?”   “有一人,足以担负重责,稳固荆州、交州。”   “什么人?”   彭羕坦然说出个名字来。雷远脸色一变,随即冷笑:“原来如此。” 第七百七十一章 故交   这个名字,真的出乎雷远的意料,但稍加盘算,却又发现其实合情合理。   因为快速攻取蜀地的原因,玄德公的军政势力飞速膨胀,麾下文武人才济济,较雷远前世记忆中的情形要强盛许多,其进取奋发的气势更是汹涌如潮。   然则,有伟人说过,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势力庞大到了一定的程度,渐渐因为各自的利益诉求、政治理想、甚至出生籍贯等种种原因,生出诸多的派系、山头。   这是难免的事,雷远看得明白,玄德公看得更明白。只不过站在一方雄主的立场上,只要这些派系、山头之间的竞争不超过限度,不影响兴复汉室的大业,他大可以置若罔闻。某些时候,这种竞争或对抗,或许还会有利于玄德公对下属的掌握控制。   玄德公固然仁厚,却不傻,谈到驾驭人心的权术,更不逊色于任何人。   大体来说,汉中王府的政务体系,有诸葛亮、庞统和法正这三座大山头;而在军方,以关羽为首的元从诸将,以黄忠、霍峻、魏延等人为代表的荆州诸将,以吴懿、泠苞、邓贤、张任领衔的益州诸将各有各的主张。   在兴复汉室的大旗之下,这些派系、山头彼此竞争,也彼此关联融合,彼此支撑,绝非水火不容。但实在地说,雷远觉得,近两年来的竞争,似乎稍多了些。比如就在玄德公进位汉中王之前,一向被视为股肱的诸葛亮竟不在中枢筹谋,却极其突兀地到巴丘去会见鲁肃,后来又在江陵盘亘许久,这其中自有微妙蕴意,外人一时难以尽知。   雷远自领部曲驻在交州,一向对这些事不太在乎。   但这会儿彭羕说起,他才赫然想到,除了这些各自占据中枢要职的派系以外,当然还有相对被排除在外的小派系。   雷远和围拢在他身边的那些人,算得其中一支。   而彭羕和被彭羕等支持的人,也算得其中一支。   雷远冷笑过后,忍不住又叹气。   “伯昇何必这么心急?玄德公进位汉中王以后,已经任命他为副军将军,督三郡军事,可算得独挡一面的要员。他这么急着插手荆州,难道不怕云长公发怒么?”   原来彭羕所说之人,竟是刘封。   刘封是玄德公的义子,在赤壁大战前后,他在玄德公军中的身份仅次于关张赵三人,约与关平、陈到差相仿佛,可算是军中屈指可数的重将。后来玄德公入蜀,刘封也攻城拔寨,屡建功勋,故而被玄德公拔擢为副军中郎将。   当时许多人都觉得,“副军”二字颇有深意,似乎不在翊军、辅军之下。   玄德公夺取汉中之后,立即提拔刘封为副军将军,使之攻取房陵等地,又以孟达出任上庸太守,为之辅弼。   然而刘封在攻取房陵等地的过程中徒然炫耀武勇,全无必要地杀死了房陵太守蒯祺父子。此事在荆州士人当中闹出了极大的波澜,当时雷远在宜都郡,他的郡丞向朗立即向雷远告假,带人奔往房陵,照顾蒯祺的家人。   这件事情过后,一眨眼数年过去了。雷远做了许多大事,也实现了从执掌一郡到执掌一州的跨越,然而刘封始终是副军将军,始终驻在房陵。   看来刘封已经没有耐心了。   刘封自己,是玄德公进位汉中王过程中的失败者,从军中排名靠前的重将,一路跌落到现在。而他身边,又慢慢簇拥起一些人,这些人或者真的是失败者,或者因为欲壑难填而自以为是失败者。   彭羕本人自然在内,一定还有孟达,或许还有李严?   几个失败者聚在一起,想要做大事。这情形简直让雷远想起自己在灊山时,聚集的那些淮南豪右,那些人以为能利用曹孙对抗的机会获取利益,结果大部分都丢了性命,尸首被扔进了灊山里的沟壑。   如今刘封和撺掇他的人,也想来这一出?   有些可笑。   雷远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看看彭羕:“伯昇所面临的局面,远比我面临的更复杂。彭治中你如此聪察明断,难道竟看不清楚?你不该劝劝他么?”   雷远觉得彭羕一定能听懂。   刘封所面临的难题,某种程度上比雷远还麻烦。他性格刚猛,而具备玄德公义子的身份。偏偏玄德公已经有了真正的血脉延续,玄德公已经不再需要一名善战的义子,而阿斗或者其他子嗣,更不需要一名强悍的兄长。   雷远与刘封是老交情,老朋友了。刘封出镇房陵的时候,还特地拜托孟达到宜都联络,希望获得雷远的支持。   后来雷远在江陵与诸葛亮、关羽相会,也曾隐晦地问过。在这方面,诸葛亮和关羽两人的态度很一致:请伯昇安心待在东三郡,一点都不要心急。   既如此,彭羕在做什么?作死么?   顶着诸葛亮和关羽的不同意见,冒着与我雷续之为敌的风险,硬要抬举刘封?玄德公对彭羕信任不假,重用不假,否则他也不会成为有资格参加机密军议的大员之一。可他就将这信任和重用,消耗在挑起内部的争执上?   曹氏还占据天下三分之二呢!这么早就想这些?   雷远的几句反问,已经将他的态度表达清楚,彭羕却也不急。   他沉声道:“续之将军你还不知道。伯昇已经向汉中王发出奏书,请求归宗,复为寇氏子了。刘封只能困居房陵,寇封呢?”   “什么?”雷远一惊。   彭羕继续道:“以寇封将军的资历、威望,难道不值得重用?难道不足以支撑荆州的东线?伯昇与续之将军是老朋友了,所以我此来,是代表伯昇恳请续之将军。”   “恳请我什么?”   “不敢说请续之将军襄助,但请续之将军稍稍自抑,使伯昇能在荆州有一个施展的机会。日后,伯昇必有回报;续之将军但有所求,伯昇也绝无不允。”   雷远继续叹气。   原来很快就没有刘封,而只有寇封了。用这决绝办法来解决难题,雷远倒是真没想到。这非刘封所能决定,恐怕是不少人反复谋划的结果。   雷远也不明白,如果自己果然在成都盘亘,刘封又该怎么从负责东三郡防务的副军将军转任荆州。想来,这伙人总有自己独到的办法吧。   或许在彭羕看来,刘封解除了汉中王义子的身份,却还保留着父子的情份。兼之刘封又英武强悍,颇得元从将校的喜爱,所以奇货可居,堪为一个小派系的门面,补充彭羕这些自恃才高却乏资历的不足。   可雷远再清楚不过了,刘封的善战也就止于某个程度。当日关平、刘封、霍峻等人与雷远一同射猎的时候,谁有几分斤两,聪明人早就看出来了。何况雷远还有前世的记忆,记得刘封守上庸数载,最后与孟达闹得形同水火,把东三郡整个丢给了曹魏。   这表现足以证明,刘封没有守护荆州东线的能力!   雷远虽乏宏图远略,却有平定乱世,使黎民百姓得享太平的期待。但彭羕这么做,竟把军国大任,当成了可以私下授受、作利益交换的条件,这是在给平定乱世的大业添乱!   我难得来成都一趟,怎么就撞见了这种大愚若智之辈?怎么就撞见了这种荒唐的做法?面临这些勾心斗角的烂事,真不如身在交州做一把手的干脆利落。恐怕明日非得求见汉中王,将事情说开了才行!   想到这里,雷远愈发焦躁。   待要说几句重话送客,李贞忽然上得堂来:“宗主,外间有客来访。”   雷远压住怒气,问道:“什么人?可有名刺?”   李贞低声道:“不知是谁,坐着辎车,在侧门。车上有个孩童说,江陵故交来访,宗主不要再与他人纠缠,出来一见,就知道了。”   雷远愣了愣,随即道:“彭治中,我另外还有客人要接待。今日姑且谈到这里。”   彭羕大概还有满腹的许诺没有拿出来,他惊愕道:“续之将军莫急,还请再……”   雷远拂袖而起:“我还有事。彭治中你自便吧!”   他离开正堂,耳畔只听到彭羕还在后头叫嚷,而李贞一迭连声的歉意周旋。   所谓侧门,其实就在正堂边上,是扈从们日常出入之所。雷远大踏步走到门畔,果然见到一辆式样寻常的辎车停着。天色已暗,又飘洒小雨,辎车四面的帷幕都放着,看不清里头。   江陵故交?不知道是谁。莫非是孩童嬉闹,乱来的?   雷远稍微压一压怒气,想了想,走向前几步:“不知哪位故交来此?”   车上有人用羽扇掀开帷幕,轻声笑道:“便是我这个故交。续之,快上车来。”   雷远连忙手脚并用登车。 第七百七十二章 跋扈   叱李宁塔正抱着一张厚厚的烤饼,斜倚在侧门边上,鼾声如雷。   他突然醒过来,直愣愣地看着辎车方向。   雷远正看见他,于是一边放下帷幕,一边挥手道:“无妨的,我去去就来。”   叱李宁塔倒头继续睡。   “叱李宁塔还是这般贪睡。”车中人笑道。   雷远转回身来,解释道:“毕竟憨实,整天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   “有续之以智驭勇,部属们自然就不用多操心……”车中人应了句,转向坐在身边的孩子:“怎不见过续之将军呀?”   辎车内的空间不大,坐了三个人,有点狭促。那孩子正试图往边缘靠些,给雷远腾出空间,这会儿连忙端正施礼:“诸葛乔拜见将军。”   车行在路上,难免晃动。眼看诸葛乔快要坐不正了,雷远探手过去扶住:“伯松不必多礼!”   说完,他又捏了捏诸葛乔的肩膀:“数年不见,伯松长高了,肩膀宽了,也壮实了许多!看来蜀地饮食颇合胃口,哈哈。”   诸葛乔腼腆地笑了笑。   他的父亲诸葛亮摆动羽扇,悠然道:“蜀地饮食自然是好的,大家都吃的习惯,有人还胃口大开,形如饕餮呢。”   “便如我那位客人?”雷远试探地问道。   他可以确认,诸葛亮无事不登三宝殿。他的来访,一定与彭羕的来访密切相关。只不过,不晓得诸葛亮对彭羕的图谋,掌握到什么程度呢?   而诸葛亮只叹了口气:“岂止续之的那位客人呢?”   车中静了片刻。车轮辚辚作响,车夫偶尔吆喝几声,催马前行。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雷远问道。   “北面的千秋坊后头,有个鱼塘,与外间的柳池相通,据说时有红尾鲤鱼出没。今日恰好起了兴,就想带乔儿去看看。”   “是么?”   对答几句的当口,车马就停下了。   诸葛亮所说的鱼塘,原来是城中某片园林。林木森森,溪水潺潺,有草庐掩映其间,还有几座小桥跨水,脚踏上的时候,竹制的桥板发出噶吱嘎吱的响声。   天色已经暗了,园林里没有游客。本该有负责管理的人,也不知去了哪里。诸葛亮此来未携卤簿,所以干脆和雷远一人提了一个灯笼,带着诸葛乔慢慢闲游。   灯笼放光,只照着空气中洒落的细雨,并不能让人看不清水中的鱼儿。水池里偶尔有哗啦拨水的声音,然后大片的涟漪荡漾,将灯光打碎成起伏的小块,再慢慢弥合到一处。   诸葛乔倒是有备而来,片刻后就从袖中取出一包鱼食,自己找了僻静的所在慢慢投放。留下诸葛亮和雷远二人,在桥上并肩而立。   “此地如何?”诸葛亮问道。   “颇有缥缈出尘的意境,很不错。”雷远望望四周:“上次来成都的时候,子远、元雄他们带我游玩,倒不曾来此地。”   “这地方是新建的,你上次来的时候,自然见不到。”   “哦?”   “此地是孟子度在成都的时候兴修的,费了不少心思,据说园林形制仿造了襄阳城外的凤凰山。”   “看来孟子度倒是雅兴非凡?”   诸葛亮摇了摇头:“玄德公入蜀前后,孟子度与法孝直友善。法孝直任蜀郡太守时,对当年旧怨有所报复,而孟子度跟在法孝直身后,乘机扩充自家部曲田宅。这座园林,便是孟子度夺取了当地人的田宅之后改建,打算以之作为与荆州士人置酒高会之所。当时参与此事的,还有子乔、正方等人。”   便是当年扶助玄德公入蜀的带路党咯。雷远心里这么想着,口中道:“孝直和子度都是很有雄心抱负的人,此举或是想结好荆州士人,以支撑他们在汉中王麾下的地位吧?”   “或许如此。只不过,荆州官员愿意来此嬉游,与孟子度往来的并不很多。”诸葛亮道:“当时我与士元治政,对益州世族威之以法,颇尚严峻,人多怨叹者。有心人便将孝直和子度的所作所为,与我们联系起来,声称玄德公有意洗劫益州人的财富,交给荆州人。这事情一度闹得很大,引得人潮激愤不成体统,所以大王下令追究。”   此事似乎与当前的情形并不想干,但诸葛亮既然专门提起,必有缘故。雷远微微颔首,安静地听着。   “追究下来,好几个人受了牵连。孝直毕竟劳苦功高,所以只被褫夺了蜀郡太守,依然保持着扬武将军的职务,作为大王的谋主。子乔沉寂了一阵,去年出任汉中王国侍中,只负责执掌诏令章句。而正方毕竟有才,大王隔了一年多才将他调到了荆州去。唯独子度,他是具体办事的人,却藉此自肥,所以大王格外不满,当即使他和宗族部属一同迁往上庸。”   “结果他在上庸,结识了伯昇。”雷远摇了摇头。   “是啊……”诸葛亮应道:“孝直等受到主公告诫以后,子度、正方两人抱怨孝直自家身在中枢,却不照应伙伴,故而与孝直疏远。而此时伯昇却与孟子度一拍即合,约定在仕途上守望相助。有了伯昇这个核心人物为号召,子度和正方又在成都重新笼络了一些人。当然也有看中他们,主动加入的。”   “比如彭永年么?”   “是。”   雷远抚着颔下短髭,问道:“彭永年今日来访,他说了些什么,军师你知道么?”   “本来是不知道的……”   诸葛亮忽然挥着羽扇,向诸葛乔嚷了一声,让他离水边远些。   转回身来,他换了个话题:“此前数月,续之向中枢连续举荐了多名交州豪霸,使他们出任郡守。这样做,其实大不合朝廷的制度、体例。”   雷远有些汗颜,他打了个哈哈:“军师,这些人并非我的私人,任用他们,是为了尽快平靖地方。”   “我明白续之出于公心,所以我才会支持续之的举荐。但确实会有人不信任,不理解。所以此前包括彭永年在内的一些人,就此指摘续之行为跋扈。”   诸葛亮看了看雷远的神色,见他不以为意,这才继续道:“到了昨日,大王得到副军将军刘封的家信,说要归宗复姓为寇。而今日的军议上,彭羕又说,续之在交州和荆南的影响力过于强盛,应当稍稍滞留于成都……这几件事联系在一起,我可就完全明白了。”   “军师明白了什么?”   “伯昇想去荆南,取代续之,成为荆南、交州一线防备江东的主将。而彭永年是来做说客的,对么?”   “铺垫到了箭在弦上的关头,才想起应当说服我。”雷远冷笑:“或许伯昇对我们的交情太有信心。”   “续之会同意么?”   雷远按剑挺身:“军师以为呢?” 第七百七十三章 携手(上)   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回答。   如果要问,雷远来到此世这么些年,最主要的成果是什么。那其中必须要提到的,便是完整地参予了孙刘联盟间的每一次冲突,而以强硬的手段,将这些冲突全都导向了对刘氏政权有益的一面。   由此造成的影响,便是孙刘联盟早在数年前就已经貌合神离,而汉中王麾下文武,都对此非常清楚。毕竟占了便宜的人,总会提防着吃亏的人报复,而江东孙氏……虽说每次都是他们自家生事,但这几年吃的亏,实在也已经数不胜数了。   在眼前的局势下,谁又能保证江东那边,不再度生事呢?   江东虽然近年来势弱,却依然坐拥广袤领地,举众数以十万计,堪为天下鼎足之一。江东果有异动的话,有能力、有实力作出妥善应对的是谁?   雷远觉得,刘封根本没有这本事。他相信诸葛亮对此应有共识。故而,在公事上,雷远绝不可能顺应彭羕的要求。   而在私事上,刘封和彭羕等人,又能拿出什么利益来交换?自从庐江雷氏抵达荆州的第一天起,够资格与雷远协商利益交换的,就只有玄德公和孔明两人而已。   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有资格在我面前胡言乱语!   “雨有些大了。”诸葛亮拍了拍雷远的臂膀:“我们去屋檐下说。”   “阿乔呢?”   两人一起转头过去,才发现诸葛乔玩得上了头,不知从哪里找了个木盆,哗哗地往水塘里探手捞鱼。车夫紧跟在诸葛乔身后,一手撑着伞,一手提着灯,满脸紧张神色。   这突兀情形,让诸葛亮下意识地往那里踏出几步,随即他猛止步,向雷远干笑解释道:“那是我家的老仆,最是忠诚可靠不过。乔儿的水性也很好,无妨,无妨。”   雷远很怀疑,是不是诸葛乔平日里被管束的太多、太紧了,所以这会儿稍稍得空,就欢脱成这样。雷远自家孩子阿诺就不致如此,那孩子有用不完的精力,每时每刻都很欢脱,所以雷远从来不觉得突兀。   但眼下这环境,似乎不适合交换育儿经,于是他只颔首:“……我们往那处屋檐下去。那里能看得到水塘。”   “好,好,哈哈。”   有了这么个插曲,两人间原本偏压抑的气氛,一下子就轻松了很多。两人随意在檐下走廊的地板上落座,雷远还往后靠了靠,用廊柱来靠背,让自己更舒服些。   雷远素来不好享受,所以在哪里,都着一身极其寻常的灰色戎服,只有腰带中央一枚兽面纹的玉带钩,颇显贵气。而左侧腰间原本挂着一柄形制高古的长剑,这会儿被雷远解下来,平放在身前。   累年军旅生涯下来,使他的脸比诸葛亮印象中黑了一些,也瘦了一些,下颌的胡髭则浓密很多,凭空增添了几分威仪。以诸葛亮的身份,能在他面前从容不迫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但雷远的态度始终如此。   诸葛亮总觉得,雷远与同时代的任何人都不太一样。他谦逊有礼的外表下,隐藏着事事皆在掌中的强烈自信,换个角度看,便是常常俯视他人而不自知。唯独对玄德公、对诸葛亮本人,他又有一种独特的亲切和信任。   今日诸葛亮在军议散后,又与玄德公单独密议了一阵,出来听说彭羕去了雷远府邸。诸葛亮是中枢中的中枢,时时刻刻都要平衡各方。此时他既担心彭羕果然说动了雷远,而使寇封执掌重权变得理所应当,又担心雷远对彭羕不满,进而对中枢的某些决定生出怨怼之意,顿时大惊。   他又不愿刻意登门,与最近极受汉中王信重的彭羕明着打对台戏;于是连忙回府,带了诸葛乔出来,这才有个名义邀约雷远私下闲谈。   彭羕心大志广,是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他会在雷远面前说些什么,诸葛亮很清楚。彭羕绝不会低三下四地恳求,而会危言耸听,不惜以制造中枢、地方间的裂痕,来迫使雷远退让。   寻常为人下属者听到这种说辞,就算不信,也难免自疑,进而生出与中枢的隔阂。但雷远似乎全不受影响。诸葛亮既然邀约,他便跟上,诸葛亮轻车简从,他连一个扈从也不带。   这种信任真不知从何而来,使得诸葛亮有些感动。   此时,在雷远眼中,诸葛亮的眼睛反射着灯笼中的烛光,看起来格外明亮。   雷远问道:“军师在看什么?”   “续之的举动随意,却彷如卧虎。当年从容晏然的风度犹在,而英豪之气胜于往昔。”   雷远微笑摇头:“军师说笑了,我哪来的英豪之气。”   诸葛亮默然片刻,沉声道:“续之自然是英豪。当年我初见续之就知道,若非天下鼎足之势已成,你断不会跟从任何主君。若早生二十载、三十载,以续之的才能、心气,恐怕是要争衡天下的。”   “哦?”   雷远一时记不起初见孔明是什么情形,回忆了一下,才想到,原来是父亲雷绪受惊亡故,自家统合部曲,将要问玄德公要个说法的时候。当时庐江雷氏所部已经全体动员,人人都不惜蹈危赴险,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全赖诸葛亮巧舌如簧,才避免一场大乱。   他摇了摇头,大概是当日自家的态度过于强硬,而使诸葛亮误解了么?   他轻笑了几声,待要闲扯几句,抬头看见诸葛亮眼神灼灼地注视着自己,顿时又不屑于说那些废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徐徐道:“我们身处此等乱世,无数人自以为是英雄豪杰,纷纷起于草莽,争夺大权、大位;数十载下来,白骨曝于野,豺狼行于道,饿殍填沟壑,城郭变荒丘,而那些英豪们,现在何处?要我说,这天下间心高志大的英豪够多了,应该少一些才好……”   说到这里,雷远忽然不知道怎么继续。   穿越者的身份,给雷远带来任何人无法比拟的优势和底气。早年间在灊山,生死悬于一线,很多事情根本不敢想,可后来渐渐掌握权柄,那些事情仍然不敢想么?想一想,又不会脱层皮,又不会有什么负罪感,雷远当然是想过的。   但他同时也有此世的经历。他亲身目睹、经历了乱世中百姓的苦难,他对此感同身受,焦心如焚。他无法想象因为自己的某种意愿而延长这乱世,而加重亿兆黎民的苦难。   必须尽快地结束这乱世,尽快重建一个属于中华的、强盛的王朝,什么王朝都好。   眼下看来,玄德公和他的伙伴们很有机会,那么复兴汉室也没问题。   至于雷远本人要在这个王朝中占据什么样的地位,其实倒不特别重要。说他文青也好,说他虚伪也好,说他政治幼稚病也好,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第七百七十四章 携手(中)   这些想法,在雷远脑海中盘旋很久了。   适才诸葛亮直言雷远心高,若早生二十年,当有争衡天下的意气。较之彭羕做客时的指摘,其实这言语要严重十倍。换了别个公开场合,诸葛亮这番话便似诛心,两人从此便要成为不死不休的政敌。   但在这个小雨淅淅的夜里,两人好像都能放开胸怀,说些素日里不能、不便说的真话。所以,雷远甚至没有否认。他知道诸葛亮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他也知道诸葛亮意不在此,而在汉中王府中的某些人。   隔了一会儿,诸葛亮叹了口气:“续之说的没错。”   忽然间,过往的岁月从记忆中的诸多角落里翻腾出来。诸葛亮下意识地挥动羽扇,继续道:“兴平元年的时候,曹公挥军入徐州,所过之处,烧杀抢掠,肆行残戮。我跟从叔父避难江东,后来江东再生战乱,我又与家人逃亡荆襄。续之,我走了几千里的路,曾经横穿过血肉横飞的疆场,曾经躲在尸堆里逃避乱军的追杀,也曾经与形如饿殍的流民争夺过食物,甚至见过人相食的惨剧。那段日子,我有好几次以为自己将要死了,我的尸体将要被豺狼鬣狗所食,所剩的部分,将会化为蔽野白骨中的零星碎片。”   “在这段路上,我见过曹公的铁骑,也见过孙郎的军队,至于陶谦、刘繇的军队或者等而下之的其它各部,见得更多了。他们都是英豪,至少,都自诩为当世的英豪。他们都有宏图大志,想要做大事,立大功!可是,诚如续之所说,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其宏图远略只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他们想要实现志向,就要拿百姓的命来垫脚……那样的人愈是得志,苍生愈有倒悬之急!”   “所以我在灊山时,最终选择来荆州。”雷远平静地看着诸葛亮:“因为我相信,玄德公和军师你,都不是那样的人。”   “玄德公自是心怀慈悯的仁厚之主!可是……”诸葛亮重重点头,然后又皱了皱眉头。   那样的人,放在十年前,二十年前,便是祸乱之源。而放在现在的汉中王幕府中呢?   随着汉中王的势力扩张,此辈越来越多的投入到幕府之中。乍一看来,此辈都有秀拔才具,足以经世济国,试之以军政事务,也无不妥善如意,于是汉中王不吝超拔他们,使之渐渐占据高位。可他们一个个都自恃为当世英豪,得到得愈多,愈嫌不足,愈要动用种种手段谋求更多。而他们的手段也愈来愈花样百出,渐渐影响到了汉中王的大政,也影响到了按照正常判断执行大政的重臣们。   雨还在下,天色有些暗了,雷远不愿再等待下去,于是直接问道:“以军师对大王的影响力,难道都不能摈除那些人?”   “难!”   “难在何处?”   诸葛亮徐徐道:“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是人,就难免有私欲。值此收揽、用人之机,明主因其私欲而用之,悬衡设规而制之。一切以人尽其才为先。想要摈除他们,反而会引起政局动荡,稍有不慎,还会被局外人视为处置不公,厚此薄彼。”   “那么又要绕回原来的话题了。大王信他们,用他们,而中枢不能摈除他们,难道就坐视他们胡来?”   雷远一拍长廊的地板,略提高些嗓音:“我深知面对江东一线的局势复杂,一旦疏忽,便会酿成大祸。所以,我绝不会同意彭永年的提议,绝不容他和他的那群同伴肆意妄为……军师,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如果今夜我不来拜访,续之会怎么做?”   “无非拜见大王,痛陈利害。”   “续之是重将,就此若有坚持,大王不会不允。然而,彭永年想来也提到过,这些日子,成都文武确有传闻续之行为跋扈,意图独占荆南、交州利益的。这么做,你真不怕引惹物议?”诸葛亮问道。   雷远把后背靠在廊柱上,眼神一凝:“我怕什么?我到交州,领精甲锐锋以抗东吴,虽不敢自比乐毅,却也尽谋思之功、防安危之变……而军师你,乃至中枢诸公,多有聪哲,难道无法制约某些小人,非要派出个骑劫来添乱?”   诸葛亮大笑:“续之此言过矣。”   笑了两声,他说道:“我有个建议,续之可愿听一听。”   “军师请讲。”   “请续之暂屈在成都。”   “什么?”   一个彭羕胡言乱语倒也罢了,如今孔明也是如此?什么意思?这些人合谋来消遣我吗?   雷远一时恼怒,霍然起身。再看诸葛亮,竟也起身。   空气压抑,夜风微凉,两人相顾对视。   “军师的建议,着实让我为难。”雷远仔细端详了诸葛亮片刻,沉声道:“这其中,莫非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缘故?”   “续之不执于名利,公而忘私,真有古君子之风。”诸葛亮微微颔首,从袖中取出一方小木盒,递给雷远。   盒子外有封泥,但已经被打开了。   “这是?”   “这是从许都传来的最新消息,来自于汉中王旧日生死之交。这位故交,在曹操的丞相府中任职,所传信息从无差错。而这个消息,除了汉中王、宪和和我,眼下也只有续之能看到。”   雷远有自己的情报来源,但因为依托商队,目前来说,向北只能及于襄樊、宛城,对许都这样的政治中心,暂时还没有渗透侦知的能力。在这上头,只有汉中王历年来建立的人脉关系才能发挥作用。而这个消息在此时此刻,从许都专门传出来,其干系必定非同小可。   雷远连忙接过木盒打开,木盒中是一张反复折叠过的麻纸。纸上写道,许都传闻曹操病重,故而公卿朝臣扰乱,曹彰汇合丞相长史王必、颍川典农中郎将严匡挥军攻入许都,诛杀参与乱事的公卿数百人。   “这……”   雷远一时不明所以,他皱着眉头,将麻纸又看了一遍,问道:“许都扰乱又如何?许都也乱了,说明曹操确实沉疴不起?”   “非也。”诸葛亮意味深长地凝视雷远:“续之你想,如果曹操果然重病不能理事,而三子各自图谋大位的话,驻在许都的曹彰,所依赖的是什么?”   “曹彰身为骁骑将军,在军中颇有威望,他所依赖的自然是曹氏五校中军和虎豹骑的精锐。”   “就只这些?”   雷远一愣,随即恍然:“还有皇帝和朝廷!”   “正是!”诸葛亮轻挥着羽扇,继续解释道:“若曹彰想要谋求魏公的地位,最值得依赖的,便是皇帝和朝廷!就算曹子文是个莽夫,他身边自有幕僚,怎么会不提醒他?他既有意夺位,又怎么会如此急躁地向朝臣们下手?这不是自取败亡么?”   “那,军师的意思是?”   “恐怕曹操根本无事。此前的所有传言,一切举措,都是为了吸引与曹氏为敌之人主动跳出来……先跳出来的人,则将遭到曹氏蓄谋已久的打击。”   雷远在走廊上来回踱步,走了两圈才放缓脚步回来:“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和寇封等人的图谋又有什么关系呢?”   顿了顿,他又问:“不是说,庞军师和翼德将军已经出兵关中了?他们怎么办?” 第七百七十五章 携手(下)   诸葛亮道:“曹操卖了这么大的破绽出来,无非自觉经过数年休养生息,实力有所恢复,故而想借机消耗反对者的实力,再以逸待劳打几场胜仗,鼓舞己方的士气。然则,在关中方向,我们早有预案,正可以将计就计,驱狼吞虎。”   “将计就计?驱狼吞虎?”   雷远思忖了片刻,试探地问道:“马超?”   诸葛亮不禁想,续之真是个聪明人,与他说话,只消提个开头就能将答案默契于心,一点不用操心。他颔首说道:“正是。马超之后,如果局势发展顺利的话,还有大王所领主力继之而进,续之不必忧虑。”   “那荆州这边?”   “曹彰在许都大肆杀戮之后,必定要集合周边兵力,稳定许、颍等地。而在许都以南的荆襄,无论乐进是否有资格参予此前的密谋,但许都一旦生变,荆襄各地必定会受影响。到那时候,云长公正好挥军北上,看看能否占些便宜。”   “云长公要北上?”雷远皱眉:“这是何必?”   诸葛亮瞥了雷远一眼,轻笑道:“且不谈曹公作何谋划,云长公自然谙知沙场进退,但续之你觉得,云长是那种看到了机会,却畏惧不进的人么?”   自然不是。关羽驻扎江陵多年,城高池深,水陆两军势强力雄;他日夜所思,便是驱除乐进等辈,全据荆襄。雷远可以确定,哪怕明知曹军的形迹可疑,关羽也不会放过机会,必定要杀上一场才见分晓。   雷远再想,既然汉中王有意以主力威逼关中,无论如何,魏公曹操非得亲自出面才能匹敌。而荆襄这边,只靠着曹彰和乐进,关羽绝没有吃亏的道理。   “既如此……”   “既如此,就只剩下了江东方面。”   “江东毕竟是盟友,我们倒不至于特意针对。”诸葛亮轻描淡写地道:“只不过,孙刘两家名为盟友,却彼此戒备仿佛敌国。续之,你我两人和云长公当年在江陵会面,前后排布了多少针对江东的作战计划?这数年来,往两家边境的烽燧、戍城,又投入了多少人力、资财?待到云长北上作战,负责留守之人身负重责,非同小可。续之你是明白人,所以对伯昇的才能不信任;那么,伯昇去到荆州以后,云长会满意么?”   原来如此。雷远舒了口气。   据说因为寇封性格粗猛,当年凭着主公义子的身份行事多有出格的地方,所以关羽素来不喜寇封。此事在汉中王府文武之间,并不是秘密。偏偏寇封要接手荆南等地的军事指挥,又必须与关羽密切配合。   若在平时,寇封出据荆南以后,还能够依托他的盟友、伙伴,拉拢留在荆州的元从慢慢经营。但值中原有变之时,他哪里有这时间?关羽又哪里会给他时间?寇封被关羽斥责,几乎是必然的事。   双方的矛盾一旦激化,少不得雷远出马,收拾局面。   进而再想,以寇封的武人身份,一旦被汉中王麾下首席大将所排斥,今后恐怕要消停好一阵了。他又失去了汉中王义子的特殊地位,今后作为一名普通武将,便不再有政治上被人利用的可能。   站在故交旧友的角度,雷远觉得,这对寇封来说是件好事。   所谓以利相交者,利尽则散;以势相交者,势去则倾。一旦寇封的企图心被压抑,曾经以寇封为中心的那批人物,与寇封又没有君臣之谊,自然也就四散。而他们再想要重新聚合起来影响中枢的大政,那又不知何年何月了。   至于彭羕……   雷远忍不住问道:“军师,大王究竟怎么看彭永年?”   诸葛亮只道:“大王擅于知人,心如明镜。”   “原来如此。”   彭羕竭力推举寇封,寇封却并没有履任的能力,这自然就使得他人能够质疑彭羕的眼光和立场,更给了刘备稍稍疏远彭羕的理由。一切都已经算好了,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应当。   雷远在屋檐下又走了两个来回。   “江东人狼子野心,常怀不测,须臾不可不防。伯昇一旦被确认为不适任,我要立即回返交州,做好军事应变的准备。”   诸葛亮应道:“自当如此。”   “荆州与益州的交通,仰赖宜都;而交州与荆州的交通,仰赖零陵。无论伯昇有什么策划,宜都太守霍峻、零陵太守习珍两人不能动。”   身为董督交州之人,对荆州郡守人选指手画脚,说来不合体统。但诸葛亮继续应道:“伯玉、仲邈皆有文武之才,所在著绩。他们和伯昇也是故交,伯昇断不会动他们,中枢也不会允许。”   雷远停下脚步,下定决心:“那就这么办吧。”   他这么一说,诸葛亮反倒有些惊愕。   “续之不必急于决定,再想一想也无妨。”   “不用了,就这么办。”雷远断然道。   “呃……续之竟不担心我虚言诓骗,实际上与彭羕合谋,来解除你的权柄么?”   雷远笑着摇了摇头。   他在政治道路上缺乏野心是实,但并不代表他茫然无备。他对刘备、对诸葛亮的信任,固然来自于前世史书上的记载,也有更多的,来自于他此世所聚合的实力所致。   身在异乡异世的不安全感,迫使雷远始终保持,并不断增强着自家宗族的庞大实力,凭此来防备一切不利影响。他相信的是,只要自身的实力到达一定程度,君臣之间大可以如鱼得水,何必鱼死网破呢。   与此同时,诸葛亮也笑。   诸葛亮是熟读申韩之书,推崇儒法并用的人。他本人自有道德和忠诚,却并不会以为这世界上广泛存在什么毫无保留的信任,或者绝对的忠诚。他一问出口,便知失言,不禁自嘲而笑。   这时候水塘的方向,传来诸葛乔大呼小叫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捞着了一尾罕见的红鲤鱼。   诸葛亮道:“或许真是我平日里管束他太严?许久不曾听阿乔这般喜悦欢呼了,哈哈,听他这样愉悦,我也动心。续之,我们去看看?”   “那便去看看。”   两人起身,各自提了灯笼,往水塘边去。   走了几步,诸葛亮沉声道:“续之,我所做的这些,都是为了复兴汉室,为了天下重归太平。”   “军师放心,我都明白。”雷远缓步前行,应道:“正如我所做的这些,也是为了让天下重归太平。”   诸葛亮笑吟吟地看看雷远,伸出手掌。   雷远探臂与他击掌,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第七百七十六章 权柄   两人散后,雷远从府邸的侧门回来。   叱李宁塔半闭着眼睛,露出舒坦的表情,还在瞌睡。那张烤饼被咬出了几个缺口,平摊在胸口,随着他巨大的鼾声起伏颤抖。   李贞持着伞赶来,雷远却不急着进门。   他凝视着诸葛亮父子乘坐的辎车慢慢消失在夜色中,叹了一口气。   “宗主,那是谁?可出了什么事?”李贞紧张地问道。彭羕离开时恼怒的说了一通话,让他大略了解了当前的情况,显然也带来了一些压力。   “是诸葛军师。”雷远道:“他劝我遵照彭治中的建议,暂且留在成都。”   “这村夫安敢如此!”   “他有他的道理,含章休得胡言!”雷远叱了一句,放缓语气:“我已经答应了。”   “什么?”李贞愣住了。过了半晌,他才小心翼翼地道:“宗主,莫非那诸葛亮……”   想了想,他也不知该怎么说。李贞久随雷远,深知以自家宗主的身份,他不愿意的事,哪怕汉中王本人也要再三考虑,断不是某个其他臣子能威逼利诱而成。   或许是宗主一时被蒙蔽了,失了计较?李贞出了个主意:“宗主,如果要在成都久留,是不是把马长史、阎治中召来随同,有什么事,缓急也能商议?”   “不必。”   雷远从李贞手里接过了伞,往宅院里去。   自从继任庐江雷氏宗主,到现在已经六年了,雷远掌握的权柄越来越重,围绕在他身边,协助他处理公务的人也越来越多。最初是周虎,后来加上了辛彬,再后来一度有蒋琬、向朗、郭辅等人,最近几年比较倚重的则是马忠和阎圃。   但无论是谁,都只是幕僚,而非谋主。   虽说当代崇尚的风气是宽宏下士、从善如流,可雷远从来不需要有人代替他出主意。   一方面,因为他越来越像是持刀立足于世的武人,相信坚毅、勇敢、顽强更甚于所谓的谋划,相信沙场上奔涌的血更甚于笔杆子和嘴皮子。   另一方面,他骨子里,又对此世所经的一切充满警惕。某种程度上,他有些害怕与幕僚的亲密交流,怕他们揣摩自己的想法,猜测自己的想法,甚至劫持自己的想法。到那时候,成事,是某人出谋定策之功,而失败的后果,则要雷远自己承担……这是君臣相择的套路,当代的士人多有如此的,雷远早就看明白了。   雷远不喜欢那样,所以他始终乾纲独断,亲自掌握权柄。即便马忠和阎圃常有建言,但更多仍是重在执行的下属。   可惜李贞还不懂,竟然想要马忠和阎圃来为宗主出谋划策,扭转局面。   “含章,你知道我和孔明谈了什么么?”   “不知。”   “几乎什么也没谈。”雷远摇了摇头:“孔明告诉我很多事,但我可以确定,他还有没说的。那些没说的事,才是最关键的。所以,我们几乎什么也没谈。”   李贞有点迷糊:“可是,宗主你不是答应他了么?”   “这是两回事……”雷远停下脚步,略微整理思绪。   诸葛亮很擅长打动人心,雷远本来也无意与他对抗,所以两人方才的谈话,可以说很顺利。在谈话中,两人确认了目标一致,再度重申了互信,也隐晦地约定了在军政两途的彼此支持。这也让雷远很满意。   但雷远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想,诸葛亮何以如此?   仅仅为了寇封、彭羕等人组成的小团伙?   自古以来,有人的地方就有山头。汉中王的体系内,也不可能是铁板一片。哪怕压下一个旧山头,很快又会有新的山头出现。对此,诸葛亮本不该介意。何况,为了打压寇封、彭羕这些人,要冒着荆州防务动摇的危险?   这有些奇怪。   仔细想想,奇怪的事还有。   雷远虽然始终防备东吴,但亲身经历战阵厮杀,见识过曹氏的精锐部队数量多么庞大,而战斗力又多么可观,甚至曹氏的强盛。所以,如果雷远主政,他会在得到曹操病重传闻之初,就把这消息主动泄露给江东、凉州,竭力促使孙权、马超发兵试探,而自己勒兵在后,做螳螂身后的黄雀。   可那日他参与中枢军议时,却发现衮衮诸公皆无此意。反倒是彭羕指点江山,满心想着立即出兵,抢在孙权和马超之前攫取利益。再怎么说,曹氏雄踞八州之地,就算曹操病亡,实力犹存。彭羕却将之当作了任凭宰割的肥肉,而诸葛亮、庞统、法正等人竟不反驳。   何以如此?   雷远相对于中枢圈子,毕竟是个外人,也看不出端倪。但他确定,诸葛亮一定有他的道理,只不过他不愿意说,深深藏着。   此时身后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那是因为另几名扈从想要关门,可叱李宁塔倚着门框熟睡,谁也叫不醒。王平懒得动口,上去就是几巴掌,打得他醒了过来。   叱李宁塔的体格摆在这里,吃了几巴掌,脸皮都不红,只迷迷瞪瞪地晃晃脑袋。随即听王平喝道:“关门了,你回屋去睡吧!”   叱李宁塔举起双手,看到心爱的烤饼还握在手里,便心满意足地往自家厢房去了。   众人无不失笑。   “大家都休息吧。”雷远对李贞道:“有些事,不必由我们来操心。”   与此同时,诸葛亮搀着诸葛乔的手,从辎车上下来。   诸葛乔跟着诸葛亮,便又恢复了彬彬有礼的姿态,好像刚才欢呼捕鱼的不是他。   “父亲,我记得你说过,近世以来,官家之惠优于三代,豪强之暴酷于亡秦。汉朝之衰,也衰于朝廷威福权柄被豪强所劫夺。续之将军便是所谓豪强了吧,父亲为何对他如此优容呢?”   “不一样的。”诸葛亮摇头道:“续之将军的豪强身份,源于他出身的庐江雷氏本身是豪强。续之将军以庐江雷氏作为集兵聚众的工具,转战万里,扫除凶逆。他固然有他的立场,却无疑是汉中王不可或缺的臂膀。唉,其实,眼下意图劫夺人主威福权柄的,真不是豪强一流人物,而是……”   “而是什么?”   诸葛亮眉间颇有忧色。但他无意在孩童面前抱怨,何况诸葛乔纵然聪慧,接触这些事也太早了。他连忙转了话题:“阿乔,我们把你抓来的鱼放进鱼缸里好么?以后每天都能见着。”   “好啊好啊。”   刚走了几步,廊下闪出马良,捧着几卷文书微微躬身。   诸葛亮打趣问道:“又是哪里来的麻烦事?”   他随即转向诸葛乔,露出歉意的表情。   “不敢打扰父亲的公务。”诸葛乔早就已经习惯继父的忙碌了。 第七百七十七章 诫子(上)   冬天快要到了,天色暗得越来越早,飒飒风声从破碎的墙体间掠过,有时候卷起土灰劈头盖脸地洒落,有时候又在背后噼噼啪啪地吹断几根枯枝,引得几个小兽仓皇奔走。随着风,还带来了腐朽的气息。   初平元年时,曹操攻击董军至荥阳,就闻到过这样的气味。上次他出兵关中,经过雒阳,依然闻到这气味。此番经过雒阳,还是这般。虽然建安元年时,刘表曾经出资,使张扬修缮宫室;虽然钟繇仍司隶校尉以后,曾经迁徙关中百姓,再招纳亡叛以充实,可雒阳城太衰败了,曹操随意走动,便经过一处处废墟。   因为沿途都是荒丘碎瓦、断壁残垣,间或还踏到一两具干瘪的骷髅,走路很不方便。曹操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眼看有一片硕大的石质台基还算平整,他直接抬手擦去浮尘,就在这里坐下。   “增周旧,修雒邑,扇巍巍,显翼翼。光汉京于诸夏,总八方而为之极。是以皇城之内,宫室光明,阙庭神丽,奢不可逾,俭不能移……”他漫声吟咏着,看了看左右情形。他举手示意道:“那头就是建春门。我当年任雒阳北部尉,官署就在建春门旁。而这里……应当是太傅袁隗的旧宅。当年我和袁本初等人,常常在此地聚会。有一次也不知为何,还被袁太傅骂了一通,哈哈。”   笑了两声,曹操道:“此天子受四海图籍,膺万国贡珍,内抚诸夏,外绥百蛮之都会也,总不能一直这么荒废下去。得安排一个人来,负责……”说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有些冷,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身边的许褚稍微一动,随即站定。而曹丕解下身上白色的狐皮裘,打算替曹操披上:“天气冷了,父亲请保重。”   这些年来曹操的喜怒愈发不测,而愈来愈有称孤道寡的帝王威风,便是父子之间,也少有此刻这般亲近了。但皮裘端在曹操面前,他只凝视着,却不接过,也不言语。   曹丕担任五官中郎将、副丞相五年了,出镇关中统领百万军民也有三年,素日里颇有威严。但此刻身在曹操面前,他依然是个谨小慎微的儿子,面上带着三分尴尬,更有七分畏惧,捧着皮裘的姿态不变,额头上却瞬间沁出了细汗。   “这皮裘很好,纯白而有毫光,很珍贵。”过了一会儿,曹操才探手去摸一摸:“古人所谓集腋成裘,说得就是这样的裘衣吧?”   “北地所产皮毛甚多,倒也不算特别珍贵。父亲若是喜欢,我令人专门进献一批到邺城。”   “那倒也不必。”曹操慢吞吞地起身:“身上不冷,但是屁股冷!拿来垫一下!”   曹丕连忙将皮裘展开,铺在台基上。   曹操坐在上头,扭了扭身子,露出舒适的表情:“子桓,你也坐。”   “是。”   曹丕选了片略低矮些的墙基坐下。   身上舒服了,可曹操没了怀念旧事的兴致,他怏怏地想了想,另起了一个话头:   “我就任魏公的时候,许都那边的公卿百官投效了一大批。但还有一些人愚忠于汉室,脑子拐不过弯来,这两年背地里的小动作反而越来越多。年初时我偶发病困,结果各地就迭起变故,不是这个郡县起事,便是那个臣僚谋反……所以我才假作久病不愈,还传了密信给你和子文,让你们配合行事,以促使乱臣贼子主动跳出来,好杀尽彼等,以绝后患。”   “此所谓‘引蛇出洞’也,父亲高明。”   “高明自然是高明的。”曹操矜持地一笑,随即脸色又沉了下来:“只是,引出的蛇虫未免太多了些!许都这边,本想试探下公卿百官,结果闹出这么大的风波,害得我的长史王必身亡!王必是我披荆棘时的旧吏,忠能勤事,心如铁石,乃国之良吏也……就这么死了!”   负责许都那边的是曹彰。在曹丕看来,正是因为曹彰的反应不够快捷,才导致乱贼一度纠集起上千人的规模攻打王必的军营,使王必受了重伤,不久后病逝。哪怕曹彰后来大开杀戒,也掩盖不了初时应对的失策。   这挺好,王必死得值得。   虽然如此想,但曹丕面上并无表现,反而更显哀戚。   曹操喘了几口气,继续道:“长安这边,也一样,一点都不让人消停!本想试试侯选、程银、张横、马玩那几个……结果现在呢?惹出了多大的事?”   曹丕噗通一声跪地:“父亲!”   曹操断喝:“起来!”   近几年来,颇有臣下在曹操面前称颂曹丕,说五官中郎将仁厚爱人、忠孝可嘉什么的。可曹操难道是傻子?他早就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曹丕、曹植,乃至曹彰,这几个孩儿啊,个个都是聪明人,个个都已经锤炼出了心机。这世道,孩儿若刘景升之子,蠢若豚犬固然不行,可全都聪明到这份上,也叫人有些……唉,不知该说什么好。   便如子桓,当年跟着自己东征西讨,跟着自己学剑术、学骑马的时候多么可爱?可现在呢,瞧这副虚伪的样子,他想骗谁?骗我吗?我恨不得当场拆穿他,狠狠地叱骂他,让他滚。   可又不行。   樊阿说了,我的身体着实不如往日。从今往后一定要制怒,万万不能放纵情绪,否则一旦头风再起,恐怕药石难救。   想到这里,曹操又有点压不住恚怒。   他居然当着我,魏公曹操的面,说药石难救!这厮和他的师父华佗一般,都是个不通人情的傻子。华佗那个傻子实在惹人厌烦,所以被我杀了。樊阿杀不得,这样的良医,实在没处找去,且忍一忍。   “子桓,我不是怪你。”曹操稍稍平缓气息:“刘备是天下英雄,而马超是条疯狗,他们的所作所为出乎预料,那也没什么。”   曹丕几乎要淌下泪来。   “但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刘备、马超,都会迫不及待地杀到?为什么他们会作如此反应?” 第七百七十八章 诫子(下)   首要的原因,自然过去的两年间,曹操诸子各掌重权,全都有意于嗣子的地位,于是彼此争竞不断,几乎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曹氏政权范围内暗潮汹涌,境外的敌手更日夜盯着,都觉得这是可乘之机。   次要的原因,则是曹丕举措失当。   此番曹操有意渲染自己病重的消息,让身在长安的曹丕配合行事。曹丕与亲信商议过后,选择挥军东向,留下阎行督领侯选、程银、张横、马玩等人留守长安。本来此举造成的影响,应当与曹彰在雒阳的所作所为类似,无非诱出几个跳梁小丑。然而,局势却迅速失控,迅速败坏到了曹丕根本没法维持,而迫使曹操亲自起兵来援的程度。   曹丕再度跪在了地上。   好在周边除了许褚以外并无他人,否则到了明日,又不知要传出多少闲言碎语。   “心里明白就好,别跪了,别跪了。子建至少还能好好说话,你动不动跪倒,算什么事?徒然使人看着心烦。”曹操叹了口气:“我说了,这不怪你!”   “当年袁绍使三子分据各州,沮授谏曰,世称万人逐兔,一人获之,贪者悉止,分定故也,且年均以贤,德均则卜,古之制也。愿上惟先代成败之诫,下思逐兔分定之义。若其不改,祸始此矣。而袁绍回答说,吾欲令诸子各据一州,以视其能。后来袁绍病亡,诸子彼此纷争不休,一一败死于我手。故而天下人多有非议袁绍此举者。也正因为有袁绍的前车之鉴,我近年来使你和子建、子文各执重权,也有许多人上书苦谏,力陈不可。但我要偏偏力排众议而行……”   曹操喘了几口气,大声喝道:“不是因为我年老昏聩!我有我的道理!”   “请父亲教诲。”   “我戎马半生,数十年鏖战,讨黄巾、破董卓、伐徐州、败袁术、斩吕布、定河北,遂席卷天下大半,渐成霸业。这份霸业发展到现在这地步,也再没有逡巡退让的余地,非得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才行。然而,想要掌天下之权,也就要受天下之恶、天下之谤,被无数人口诛笔伐。而我则令群下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大力提拔那些能够看清局势的聪明人……这样的人,你和子建身边,也都招揽了不少。但这些人,当真都可信么?忠诚么?”   曹丕稍稍思忖,答道:“我听说,忠于治世易,忠于浊世难。以当前局势来看,主从之间,既有表面上的合作,也有暗中的角力,无非主强臣弱,主弱臣强。”   “说的好!”曹操拍打着墙基,赞了一句。   “乱世之中,能够赤忱事君的人,终究是少数。为人主者最值得依靠的,只有自己。为人主者,要比老虎更凶狠,比狐狸更狡诈,比毒蛇更狠毒!而不是什么孝悌仁厚、文采风流,更不是什么骁勇善战!”   三个词,将三个儿子对外展示的优点全都骂过了,不偏不倚。   关中动荡,曹丕难辞其咎。这几日里,曹丕常常因此而忧虑,甚至会半夜里梦见父亲责罚,魂不附体地惊醒。今日曹操兵至雒阳,火急召他前来,曹丕心中的焦虑和恐惧,更是超乎常人想象。   此刻听到第一个词的时候,曹丕心头一紧,几乎透不过气;随即听到第二个、第三个词,他才稍稍放松下来。显然父亲还没有最后决断,或许要等到魏公封王、册立世子的时候,这一场激烈的内部斗争才能结束。   还有时间就好,还能继续争取。   曹丕觉得,自己应当还能稳得住。   此前数年,他一直担心的是,父亲身在邺城,与曹子建朝夕相处,会受子建的蛊惑。但如今关中局势剧变,曹、刘、马三方的武力对峙和对抗恐怕将会愈演愈烈,父亲必定要长驻以作应对。   这样的话,自己至少有一年半载的时间可以接近侍奉,进而展现自家的才能。或许还能够乘机摈除几个父亲身边的侍从文人,压制子建的影响力?   今天父亲特地带我来雒阳旧城,看他的意思,好像还打算把长安、雒阳作为一个整体加以运营,这个重任,或许将要给我?一但获得这个任务,在诸多犹疑群臣之中,又会造成多么大的影响呢?   瞬息间,曹丕心念电转,回过神来,只听曹操继续道:“做不到这些而贸然掌握重权,只会被群情所惑,进而倾覆自家的基业。这些道理,我平时都对你们说过,可你们究竟能不能落到实处来运用,非得实际试过才知……我愿意给你们机会,让你们执掌重权,便是让你们各自去试、去学!”   曹丕露出感动的神色,长揖道:“必不负父亲的厚望!”   “嗯……”曹操点了点头,伸手按住了曹丕的肩膀。他的五指抓在曹丕的肩膀上,依旧如铁钳般有力,与曹丕记忆中的情形一般无二。   曹丕不敢挣动,只惶惑地抬眼。这几年,曹操明显地衰老了,他的须发渐白,皱纹越来越多,但眼神却依然锐利,像是刚刚从敌人身上拔出来,随时准备继续杀戮刀刃。   “刘备,是天下英雄,马超也是狡虏。便是我,也不敢说一定能胜过他们,你在他们身上吃了亏,更无须过于计较。子桓,你过去数年经营关中,很有成效。此番虽没有料到刘备、马超的进犯,事后却能控制住侯选、程银、马玩那几个,保持长安、雒阳沿线的通畅,也很不容易。功与过,我都看在眼里!”   他沉声道:“所以,不要多想,放手去做……我绝不会将大业托付给不堪重任的庸人,此番我西入关中,特意使你随行在侧,不要让我失望!可听明白了?”   这番赞赏与鼓动混合在一起,出乎曹丕的意料。曹丕把头更俯得低些,藉此掩饰自己内心的狂喜。   父亲这般说来,便等于是在支持我了!   吃了这么大的亏,居然还能得到父亲的赞赏,这是何等运气? 第七百七十九章 进退   建安二十年秋冬之际,中原传闻丞相、魏公曹操重病难愈,副丞相、五官中郎将曹丕唯恐奸佞作祟,遂领关中之众东向,以觑虚实,而使平贼将军阎行留守长安。   阎行的部将张横随即叛乱,在与阎行等人交战不利之后,退往漆县,结连出兵至安定郡的假凉公马超。与此同时,汉中王刘备使军师将军庞统兵出子午谷,右将军张飞兵出箕谷。   这场行动,堪称是大胆地军事冒险,连庞统本人都没有十足信心。然而一旦实施,却取得了十足十的成果。因为长安周边兵力不足,守军根本无法维持各地的屯堡、戍城,于是顷刻间,郿县、武功、美阳、槐里等地纷纷易手。   此时马超眼看汉中王有所行动,更是毫无顾忌地甩开了安定太守苏则所部,沿泾水进入关中,再入北地,进占了泥阳、富平、万年一带。   两军各取东西,实际上已经对长安城形成了包围。此时曹丕发现自家玩脱了,急令行征西将军曹洪回援,然而兵至新丰、郑县之间的时候,遭到马超所部的羌胡骑兵渡过渭水奇袭。   曹洪难当马超的凶悍攻势,连续两日接战,损兵折将甚多。他被迫后退,一度在冯翊郡的临晋都没法立足,只能全力保障华阴到蒲坂一线。   此前曹丕声称能维持长安、雒阳两地的联系,到这时候看来,显然有些困难。   然而没过多久,魏公曹操亲提大军赶到,进驻华阴,分遣兵马各据要地,进而争夺战场的主动权。随着李典、张郃、韩浩等重将一一投入前线,曹洪、夏侯尚等人军势复振,再度向长安方向发动攻势。   此前马超一度派遣部将横截渭河,驻军下邽、郑县,遭到曹军优势兵力逼迫之后,不得不弃城西走。其中一部退到新丰以后,又撞上了亲领轻骑,从长安城中倍道杀出的阎行。部将董种与阎行战不三合,便被刺于马下。   曹军本可以乘势打通与长安的联系,可汉中王此时亲入关中,在武功一带拣选精锐之后,完全无视长安守军的威胁而直入蓝田,连续拔除了多个曹军据点,威胁峣关。这一来,迫得曹军大范围地调动守备,一时间竟无余力。   汉中王随即攻打长安,然而钟繇、阎行等人据城死守,屡攻不下。   一个月后,曹军调整已毕,迅速发起反攻。阵中诸将养精蓄锐已久,更兼兵力雄厚,完全不计损失地猛攻猛打,陆续又将前期失去的据点一一夺回。此前三方进退攻守,大致只是偏师之争,然而各自动用的兵力越来越多,调集的名将、强将越来越多,战事迅速升级。   到了建安二十一年的年初,因为关中曹军能得河东、河内的粮秣支撑,而后继兵力更源源不断地投入,虽然战线依旧反复拉锯,渐渐行有余力。   而汉中王和马超两方,初时只想乘着中原生变的机会发起试探进攻,结果因为前期所获丰厚,而不断投入兵力以维持局面。延续作战到此时,双方各有各的难处,便生出些骑虎难下的意思。   这一日,帐外有初春的寒风凛冽,阴云密布。帐内,刘备踞坐榻前,侧耳倾听。   听入耳中的,有风动军旗的声音,有远处巡逻队绕营行走时发出的武器与铠甲相撞之声,还有大营各处的望楼上,此起彼伏示意无事的金柝敲击之响。营地本身却很安静。   这时候将士们刚吃过晚饭,正是一天里最放松、最舒坦的时候,刘备已经习惯了在这时候听到将士们谈说打闹乃至哄笑的声音,有时候还会有将校喝止的叱责。   但这会儿完全没有,军营里静得可怕,隐约有些窃窃私语,刘备努力听,却听不清楚。   刘备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他知道,这是将士们开始感到疲惫了。   这种时候,需要鼓舞士气。手段无非诱以官爵,诱以财货,又或者宣明军法来震骇所有人。可这些手段该用的陆续都用过,却毕竟没有办法改变现状。   现状就是,将士们在关中数月,面临了无数次消耗战,却始终没有可堪称道的胜利;而粮秣物资、后勤供给渐渐紧张。虽然留守成都的诸葛亮从不叫苦,可刘备明白,补给线拉得太长了,而各处栈道的修整却还没有完成,每天都有装载粮秣的车辆堕入深谷,还有将士因为种种原因丧命的消息。   为了弥补后勤的不足,前线文武想过很多办法,可效果几近于无。关中毕竟贫瘠,就在上个月,因为过度搜刮了郿县等地,好几次激发出当地民乱来。   这让刘备觉得有些沮丧。   自从他成为汉中王,身着王者冠冕受万众顶礼膜拜以后,很多事情都和原来不太一样了。   在进入关中之前,有人拍着胸脯说,关中百姓会箪食壶浆以引王师,结果呢?   在决心发起此次作战之前,也有人信誓旦旦地保证,无论曹操如何,只要把握住机会,必取长安,结果呢?   刘备在成都时就觉得,有太多人急于在汉中王到皇帝的这段路程当中建立足够的功勋。他们出谋划策的立足点,与当年隐约不同了;他们想尽办法策动些什么,目的不是为了胜利本身,而是希望以此来创造自己建功立业的机会。   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来是来了,厮杀上似乎没吃什么亏,看起来收获也不小。   然后该如何,好像谁也没仔细想过。   初到关中的胜利喜悦,现在已经没剩下多少了。徘徊在自己身边的,只有进退两难四个字。   长安雄城巍巍,几次进攻都没能打下来,甚至连城墙的夯土都没挫动多少。长安巍然不动,曹军主力虎视眈眈。想要在此条件下决战,没有把握,没有必要,不可行;想要促使马超顶到前头去,马超也开始奸滑起来,看似纵骑往返,就是本部不动;想要退兵,诸将无不担心曹军追击,更不舍得过去数月在关中占据的众多城池。   刘备私下想过,那些城池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关中经历了数十年羌乱,早就荒残的不像样子,绝大部分的百姓或者被迁徙到雒阳乃至汝、颍等地,或者被聚集在长安城中。   那些城池,那些在舆图上一个个排列成行的古旧名字,其实多半就只是些夯土城墙,还有破败萧瑟的枯树废井、断壁残垣。努力搜罗的话,倒是可以从周边的山地间搜出一些难民。可他们既没有粮食,也没有组织,反要牵扯军队大量精力去安置。   真的还要打下去?值得么?   此时军正在帐外拜伏求问,今夜各营的口令。   刘备皱眉想了想,说道:“鸡肋!”   “鸡肋?”军正不可思议地重复问道。   “就是鸡肋!”刘备沉声答复。   “鸡肋?”当军正领命出外的时候,庞统正要入来。他听到了这个古怪的口令,当即拢起袖子,一时有些踟蹰。 第七百八十章 威胁   刘备注意到了军帐外的身影,只凭脚步声,他就能猜到来的是谁。对这样的股肱之臣,平日里以刘备的性格,早就该笑着起身呼唤,但此时他却没有这么做。而帐外那人也没有继续进来,任凭寒风猎猎,吹得袍袖鼓荡。一时间,气氛有些古怪。   过了会儿,帐外之人转身,悄无声息退走。   刘备叹了口气。   军中夜行的口令,通常来说,都会用些威武雄壮的词汇。鸡肋这个词,实在太过古怪。事实上,鬼使神差般说出这二字之后,他自己一时也有些蒙。   待到庞统离开,刘备才回忆起,原来今日自己是吃过鸡肋的。   他亲提大军前部进入蓝田的时候,正是冬十二月,秦岭深处大雪纷飞,遮盖道路,给后勤造成了极大的阻碍。一个多月以来,军中存粮数目持续下滑,几乎已到了危险边缘。   刘备竭力抚恤士卒,与士卒同甘共苦。连续数日与普通将士一样,只吃麦饼和豆羹。前线开伙不易,所以麦饼是中军大营那边三天蒸一次,直接送到前部来的,分由什伍领取,吃的时候各自加热。   因为饼里经常混着麸皮甚至碎石头,实在不好吃,刘备的年纪毕竟也大了,常常不消化,所以扈从们会额外为他加一两道菜,不一定非得吃麦饼不可。   比如今日中午,就吃了一只鸡。然则这鸡瘦得很,一身骨头,磕的刘备牙齿生疼。   但刘备又并非因为这顿午饭的影响,才以鸡肋二字为口令。最近这半个月里,他常常想,这场关中之战来得过于仓促了,到目前为止,己方在关中的收获才真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自建安十三年赤壁战后,刘备的势力便进入到狂飙突进的扩张过程中。建安十五年全据荆南,建安十六年取蜀,建安十七年定汉中,几乎每一次动兵,都立即获得了丰厚的成果。而建安十八到二十年的休养生息,中原本身的纷乱局势,更使得许多部属跃跃欲试。   比如这次关中攻伐,便由彭羕推动,庞统一手执行,无数文武打气鼓劲,各项准备咄嗟立办,最后促使刘备不断扩大战争规模。当然,刘备本人也觉得,长安是帝都,一旦夺取,将会使自己获得无可比拟的政治影响力;从蜀中兵出关中,也符合当年孔明在隆中所作的规划。所以,这一仗必须打,值得打。   可挥军杀入关中,有了切身体会以后才发现,实际情况与纸上谈兵不同。拿不下长安,一切美好的期待都是幻想。郿县、武功、美阳、槐里等城池并无充足人丁户口,实际上不可能作为大军驻留的基地。而一旦大军折返,这几座城池更无法长期坚持,必然陷落。   动用数万大军,已经付出数千人伤亡的这场战事,最终难免一无所获。   真的可惜。   还是得想办法退兵,不能再打下去了。   数十年的戎马生涯,给了刘备敏锐的战场嗅觉,他感觉得到,虽然现在自己和马超各领雄兵,与曹军厮杀得有来有去,仿佛是个平局。但曹氏的后继力量聚集于邺城、许都、雒阳,可以源源不断地投入,这种投入一旦到达某个界限,则己方的崩溃就成了必然。   某种角度来说,关中已成了一座牢笼;关中的城池、乃至长安城,都是牢笼中的饵料。刘备,或者马超,都只是被饵料吸引来的猎物,曹操却成了猎手!   这几年,刘备已经很少感受到如此窘境,很少感受到如此可怕的威胁了。   刘备难免会想,原本万事置于掌中的顺利局面,怎么就转为如此?   这场北伐,难道不是自己的股肱、谋主们一起商议的结果吗?   出兵之前,不是好些人指点挥斥,将一项项的优势劣势,都剖析得很清楚,都拿出了应对的办法么?   为什么他们没料到,阎行竟然如此耐战坚韧,长安城又如此坚固?   为什么他们没料到,马超也变得更奸滑了?   孔明,还有士元、孝直,都是智计绝伦的人中之杰。我刘备或有一时疏忽冒进,他们怎么会?   刘备是极具政治斗争经验的人,仔细一想,答案就很清楚。   其实答案早就清楚,只是过去两年里,刘备刻意无视罢了。   刘备在赤壁前后,对诸葛亮的信任之深,托付之重远迈他人,遂有鱼水之比。但后来刘备的势力扩张,荆楚和益州的英杰归之如百川归海。随着庞统和法正的到来,诸葛亮依旧是股肱,却不再是唯一的股肱,其权力和地位一直在相对收缩。   庞统与诸葛亮并为包揽军国大事的军师将军,两人的地位和权限完全相同,彼此的分工协调,大致是庞统管军,而诸葛亮理政。乱世中一切以军务为先,庞统的影响力由此赶了上来。   当刘备进位汉中王以后,又以法正为尚书令,由法正直接处理投向汉中王的奏书,摊薄了军师将军的权柄。   诸葛亮始终很谦退,从来不会刻意争权,庞统和法正的影响力便不断扩张。去年起,两人共同推举的彭羕出任益州治中,实际处理益州政务。故而此后好几次军议中,庞统、法正和彭羕几乎便能决定军议的导向。   刘备志向恢宏,并不介意这些。   他也真的喜欢庞统、法正和彭羕等人。这几人不像诸葛亮那么谨慎、内敛,毫无私欲,他们各有各的毛病,但各自的毛病,反而凸显了他们的性格,让刘备觉得容易亲近,也容易驾驭。   结果呢,这些人齐心协力地发挥他们的影响力,进而谋求更大的影响力。   在刘备决心进军关中的那一日,诸葛亮私下求见,提出应使左将军雷远做好随时回返交州,进而参与荆州东线防务的准备,另外又建议刘备注意彭羕与寇封的内外交联。   刘备自无不允。但现在他回忆出兵前的情况,便难免想起,此前几次针对北伐事宜商议过程中,诸葛亮的意见并没有得到重视。庞统去汉中,本来该当协助张飞,结果刘备自己被身在汉中的庞统拖着走,而彭羕在一旁推波助澜。   庞统始终信心十足,觉得只消以主力决战来打退曹军,便能夺取关中。所以他一手促成了关中的战事,把足足六万大军投入到了关中,由此也不断增强了他对北方战局的发言权。   而彭羕藉着图谋关中的由头,提出重整荆州东线防务,为寇封雪中送炭。这一来,他以益州治中的身份插手到了荆州东线的军将任命,使得他那个小团体的联结愈发紧密。   至于法正,看上去什么都没做,可他坐视着庞统和彭羕推进谋划而不置一词,倾向也就很明显了。   当年势力困窘的时候,所有人竭尽全力地谋划,只为了对外争竞时占一点上风、求一条活路,还常常失败。如今势力强盛了,内部诸人却为了各自门户私计,以至于影响到大政,这是何其可悲?   这架势简直……简直有似当年的袁本初。麾下虽然人才济济,可彼此激烈斗争,徒然为荀彧所笑。   想到这里,刘备吓了自己一跳,连连摇头。   不至于。   士元是聪明人,他适才站在营帐前逡巡,显然已经明白了“鸡肋”的意思,由此也能够猜透我的心意。让他稍稍反省两天也好,接下去,只消找个机会和他深入地谈谈,就一定能够刹住这股子风气。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退兵。这么多兵马在此,子午谷是没法走了,不如让子龙先返,在箕谷沿线多设坚固营垒,再调吴懿、张任沿渭水列阵,然后……   一旦想到实际的军务,刘备的犹豫和彷徨都不见了。他取来笔墨、尺牍,神情沉凝地落笔下令。 第七百八十一章 正确   庞统在听到鸡肋二字之后,在中军帐外矗立了很久,最终转身离去。   他疾步走在军营中顺着地势蜿蜒的道路上。有经过的巡营士兵向他躬身施礼,他也不理会。走了半晌之后,军正开始传递口令,于是营地各处道口、门楼都有人细碎地重复:“鸡肋。鸡肋。”   这声音落在庞统耳朵里,让他愈发加快脚步,简直像是在奔跑了。   他素日里着文官袍服,但在军中,会额外套一件甲胄,并配缳首刀以凸显军师将军的身份。这时候因为动作大了点,身上的轻甲起伏震动,结果竟把一茎胡须夹在了两片甲叶当中,猛地揪了下来。   他忍不住嗷地叫了一声,伸手往下巴一抹,皮肤上居然沁出一巴掌鲜艳的血来。   庞统喃喃地骂了一句。他的脸色也涨的通红,却不是因为疼痛。   诚如刘备所料,庞统绝对是智计超群之人。   庞统也确实由鸡肋二字想到了很多,但他想到的,和刘备想到的,却又有着诸多不同。   庞统是在建安十六年初投入到左将军府,进而获得了玄德公的信任,出任军师中郎将的。在庞统参予到玄德公的大政方略以后,整整两年时间,整个左将军府仿佛受他鞭策一般急速行动,不仅勇于行险,在涪城控制刘璋;也敢于沙场恶战,在汉中向曹军展开正面对峙,猛攻猛打。   在这方面,庞统很欣赏自己的上一位主君周瑜。   周郎愈是面对强敌,愈是斗志旺盛,勇于出击,敢于制定大胆的计划,更敢于投入资源去实行。在赤壁大战的时候周郎如此,在攻打江陵的时候周郎也是如此,到后来试图入蜀实现天下两分的时候,周郎依然不改。   周郎的强烈自信和激进态度,有时候甚至使得庞统都不得不试图去勒缰缓颊。哪怕最后事情的发展未如所愿,你可以感慨天妒英才,可以检讨江东的实力,却绝不能说周郎没有尽力去争取。   较之于周郎,玄德公的仁德之风、弘阔气度自然是要胜出一筹,但或许是因为玄德公在成事之前经历过太多的颠沛流离,所以庞统总觉得,玄德公有时候显得过于谨慎,少了些大胆。   尤其是最近几年。   跨有荆益只是个开始,本应该乘势席卷,继续扩张,但玄德公硬生生等了三年。理由是此前汉中大战的时候,军中有经验的将士折损太多,需要补充。   这个理由,庞统并不否认。他自己的军旅经验不少,能够体会得到失去有经验的基层军官,对军队的战斗力有多大的影响。他也先后提出过很多建议,力求解决这个问题。   但哪怕解决不了,又如何呢?己方的军队固然需要重整,曹氏难道不需要?己方的军队需要培养战斗力,难道曹军就天然是精锐?   曹丕驻在汉中,行征西将军曹洪领五万兵随行。那五万人,还不都是中原各地纠集的屯田兵?当日雷续之在江淮,只用数千人就打破彼辈十余万,还生生抓住了其主帅夏侯惇……彼辈有何可惧?   而另外随同曹丕的,则是阎行和侯选、程银、马玩之流。这些人的部属,泰半都是羌胡贼寇,当年关中十将的余孽。然而,马超本人也被雷续之打得丢盔卸甲而走,马超的手下败将们,彼辈又有何可惧?   巴蜀、汉中,能够集结起十余万众,更兼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却对着一个外强中干的关中不敢下手,究竟有多少困难不能克服,足足准备三年还不够?   眼下自己终于把握住了机会,策动起一场攻势,数万大军几度迫近长安城下,可现在汉中王又动摇了?   鸡肋?   汉中王居然以关中为鸡肋?这个借口,未免牵强。   老实说,这甚至使庞统有些不快。   无非是因为曹公大举西来罢了。   庞统在周郎部下时,曾经仔细打探过玄德公的过往。深知玄德公在徐州、在汝南,几次被曹公亲提大军击败。他心底里有点嘀咕,是不是输得多了,就不敢赢?   我们现在也有六万大军在手,更有马超的两万人为辅翼。就算曹军势大,须得谨慎对待,可不试一试,怎能知道高下胜负?   两军对峙到此刻,还没有正正经经打过一场会战,汉中王怎么就动摇了呢?   庞统捂着下巴上的伤口,大步走近自家营帐坐定。   几名侍从惊慌问道:“军师你怎么了?”   “没事!你们都下去!”   庞统挥了挥手,取过挂在案几旁的水袋,倒了一杯水。端起水盏将饮,又见盏中的水面泛起波纹,恍如此刻他自己的烦乱心绪。   主公有主公的缺点,但那本也难免。庞统并不在意,他有信心弥补这个缺点。如果仔细剖析连续数年没有进取的原因,最大的阻碍并不是主公,而是庞统的知交好友、亲密同僚诸葛孔明。   庞统有时候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孔明本身缺乏带兵的资历而只擅长治政,所以刻意将玄德公的注意力牵扯到荆州、益州内部的政务梳理?之前刘氏和孙氏因为交州而起冲突,玄德公一度大怒,而使自己制定攻打江东的策略,结果孔明去了趟荆州,又带回来一个双方妥协的结果。   分明己方占尽上风,可正如此前把荆州割出七个县给江东,这次他又把交州割出四个县给了江东。荆州交州一线处处犬牙交错,便是孔明的成果。   凡是孔明经手的事,总是那么不爽利。   哪怕益州的政务,当年我庞士元意图使主公挟战胜攻取之威,一举清理益州豪族,扫出一片白地以供挥洒。结果孔明非要阻止。后来他召集法正、伊籍、刘巴、李严等人制定蜀科,这下收拾人倒是名正言顺了,可在推进蜀科的过程中出了许多乱子,闹出许多风波,分明是事倍功半!   庞统从来不掩饰自己的观点,当着汉中王,当着孔明的面,他也是这么说。   他明白,孔明与玄德公的君臣情谊非同寻常,谁也不能取代孔明的地位。可为了大业,总得与孔明争竞一番,总得逼迫玄德公去走那条正确的路才行!   但这可太困难了。   庞统苦笑。   费了老大的工夫,终于稍许摒弃了孔明的影响。然而主公挥军进入关中才两个多月,便将他此番挥军所获视为鸡肋。明摆着,主公生出了动摇的念头,开始失去坚持的信心。   然而数万人规模的大举,无数将士舍死忘生挥洒热血所得,怎么能是鸡肋?已经踏足关中,长安就在前方,怎么能轻易放弃?   庞统知道,刘备已经有了新的想法,也有可能,已经对一力主导此次北上攻伐的自己生出了不满。可他强烈的自尊心不允许他直接向刘备作解释,那简直像是怨妇对丈夫的恳求,太难看了。或许过几天,可以找个机会,但不是现在。   庞统喃喃道:“我得想个办法。” 第七百八十二章 同道   庞统起身往外,唤扈从来添一盏灯。   偶然间眺望远处,只见远方的骊山和秦岭,都像是黝黑而狰狞的巨兽,匍匐在浓黯的夜色中,虽然静止不动,却仿佛深藏危险,压得他胸口憋闷,几乎喘不过气。   但这种压力,却又让庞统格外振奋,让他凭空生出强烈的动力。   这数年来,庞统久在军中,颇曾见识刀山血海的杀伐场景,愈是见识得多,愈是深知任何一个细微的决定,都可能关系到数万人、十数万人对峙的战局胜败,关系到无数人的生命乃至天下大势的走向。   所以他固然激进,却绝非无谋。   他的激进态度,源于对天下大势的分析。   在庞统看来,自丧乱以后,这天下间陆续崛起的英雄不下数十人。为什么绝大多数势力旋生旋灭,纵能得逞一时,也难免殄灭?归根到底,是因为他们稍有成就,就丧失了勇进的锐气和胆色。   那些奢恣无厌的庸主自不必提,有些人物本来颇具才能,可占据数郡、一州以后,或主动或被动地把精力投注在了内部的平衡和稳定,以至于坐失无数良机。诸如袁绍、刘表,都是如此。他们不明白,内部的矛盾永远不可能彻底平衡,而内部的建设也永远不可能及臻完善。乱世争锋,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绝不可能闭门坐等,以为某年某月能有必胜之局唾手可得。   只有不断地打出去!以主动出击来削弱对手,以胜利的收获来聚合人才,以战场上的实绩来简拔部下,以同仇敌忾来凝聚人心士气!至于战场上的成败利钝……若没有正面对决战而胜之的决心,又谈什么争夺天下呢?   何况,辅助主君战胜攻取,这便是我庞士元的职责啊。   世人皆知,自入蜀以来,玄德公最信重的谋臣,是诸葛亮、庞统和法正三人。而庞统觉得,自己在这三人当中尤为特出。   诸葛亮长期担任中郎将和将军的武职,按说应该执掌军务,可他的天分在政务上,鲜有作战履历,实际是个辅助汉中王治国理政的文官。法正担任汉中王国的尚书令,看似权重,可汉中王以汉中、巴、蜀、广汉、犍为为国,其实并不覆盖汉中王掌控的全境。   这两人,都有职权名实不符的问题。唯独我庞士元,身为军师将军,监察军务、参予军机、执掌谋划定策,名正言顺,理所应当。   这是汉中王对我独有的信任,而我当竭尽全力地为汉中王谋取胜利!   那么,致胜的办法在哪里?推动汉中王继续坚持的办法在哪里?   当然是有的。过去数年,庞统就关中局势推算过无数次,设下过无数针对种种情况的手段。有时候,看似各方进退逡巡、极度复杂的局面,想要将之打破,只需要找到一个关键之处,轻轻施加一点力量。   当晚,庞统营帐中的灯火整夜不熄。   无论进还是退,最终决定策略需要时间,数万大军实施策略更需要时间。之后数日,在渭水以南、骊山周边,诸多小股兵马依旧纠缠厮杀。战事持续的状态,与此前数月并无不同。   这一日早晨,张飞带领部下,离开了位于白鹿原中央的军寨,沿着长水逶迤向东。长水由高地发源的诸多溪水汇流而成,水流缓急迂直不定,河道旁有大片的竹林和水田,为关中罕见。   长水沿线在汉初时多有羌氐人居住,武帝曾在长水畔的鼎湖修建宫室,名曰鼎湖延寿宫,并召集吏员一百五十七人、胡骑七百三十六人屯集长水沿线,设长水校尉统领之。   到如今鼎湖宫已然不存,只能偶尔见到泥地中几片碎裂的瓦当或梁柱遗迹。而长水校尉之名则沿用至今,在曹氏、刘氏和孙氏的政权中,都为拱卫中枢的精锐部队。   张飞稍稍勒停战马,看看鼎湖的风景。   天下皆知张飞出身乡豪,作风粗鲁,其实他也有礼贤下士、虚心好学的时候。只不过数十年粗豪武人的名声积攒下来,少有士人愿意与他往来。   庞统却是例外。   自玄德公入蜀以来,庞统就和张飞过从甚密。后来张飞出任汉中太守,而庞统总领益州北部军务,两人的交往就更多了。   听说今日张飞将行经长水,庞统特意向张飞介绍周边地形,还讲述了好几个当地的典故予他听。张飞其实没太听进去,但这种被当代名士视作同道中人的感觉,让他十分愉快。   在张飞驻马观看的时候,他麾下的兵马排成两列纵队快速前行,就像是一条飞蛇穿行在深沟大壑的边缘,忽而从苍茫的林海中掠过,忽而沿着万丈悬崖盘旋。   这时候冬天的枯水期刚过,山溪涧水挟带着碎裂的冰块从各处流淌奔涌,当溪流靠近的时候,将士们可以听到河滩上的大小石块与碎冰碰撞着,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而当溪流往远处去的时候,此起彼伏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就压倒了水声。   台地与河谷的高差很悬殊,河谷固然崎岖,原面却平坦,所以行军的速度非常快。他们走了大约两个时辰,约莫二十多里地,人马便接近了骊山。过去几日,曹刘两军反复争夺骊山南北孔道的多个据点,连带着双方的轻兵则深入山间搏杀。   于是张飞排出斥候警戒,让队伍在一处山脉边缘,有水源的开阔地停下来饮马休憩。因为很快就要继续行军,所以大家都只食用干粮,并不起灶生火。   近千名精壮士卒沿着溪水一字排开,有人饮食、有人喂马、有人跃入溪水沐浴、有人彼此角力争竞。张飞对部下的管制并不严苛,甚至称得上随意。所以将士们也相对松散,难免显得喧闹而杂乱。   这是张飞领兵的独特风格,谁也不好指摘。这支兵马以来自幽州、青徐和汝南等地的老兵为骨干,有过无数次沙场搏战的经验了,近年来转战荆益,更平添了几分屡战屡胜的骄横凶悍。他们看上去松松垮垮,其实镇定且配合默契。谁若是以为能够乘机掩杀,一定会被暴起反击,遭到惨痛失败。   张飞找了片平坦的石滩坐下,一边取出干粮食用,一边兴冲冲地问道:“还有多远?”   张飞身为右将军、汉中太守,位高权重,身荷万军之望,此前常常被刘备告诫,不要再似年轻时那样动辄亲身赴险。所以大军杀入关中以来,他并没有如预期那样,得到几次痛快厮杀的机会。   直到这阵子,玄德公兵进蓝田以后,持续面临曹军从东北、东南两个方向的小股施压渗透。他才得到了用武之地,能够肆意冲杀,狠狠发泄自己用不完的精力。 第七百八十三章 蹈阵   “绕过前头这片山岗就到。”范强答道:“这支兵,应当是曹操麾下的乌桓突骑。他们前日里绕行棋盘岭,连续拿下我方两个军寨,然后扼守此地,大概在等后头的援军。”   “乌桓人?”张飞瞪大了眼睛:“你不早说!”   张飞的两眼暴绽,本来比常人要大一圈。这一瞪起来,架势实在骇人。   “我说了啊,将军,一早就说了。”范强辩解两句,眼看张飞要发怒,连忙道:“唉,或是我说得急了,将军没听清。”   张飞出身于涿郡边地,自幼深知边郡异族之害。近数十年来,北疆之患不止鲜卑,随着汉势衰微,乌桓和南匈奴也都躁动,只张飞记忆中,乌桓各部便不下五次入寇,抄掠青、徐、幽、冀四州。张飞的朋友、亲眷,多有没于乌桓之手的,是以眼下确定来敌是乌桓,他便格外精神起来。   “确定是乌桓人?”他追问一句。   “庞军师那边汇总的消息,不会错。”   “很好,很好。”张飞跃跃欲试。转眼他又迟疑:“这些年来乌桓人被鲜卑人杀得屁滚尿流,似乎拿他们的脑袋,没什么威风可言?”   “马超所部都是羌胡人。羌胡与匈奴关系很密切,匈奴又与乌桓结好。这一场杀,格外显示将军的威风,亦未可知也。”   “哈哈,有理。”张飞用力拍了拍范强的臂膀:“等将士们吃饱了,就把我的大旗竖起来!再吹号打鼓!”   范强惊问:“这样岂不是让敌人有所防备?”   张飞不理他,继续道:“你让张达带八百人,偃旗息鼓往林地中去,不得我的将令,不许出来。咱们带两百骑,前去探一探他们的底!”   “原来是要示敌以弱?”范强思忖道:“将军先去,把军寨中的乌桓人引出来,然后……”他探出双手作势:“我们和张达来个前后挟击,一举破敌!将军高明!”   “别啰嗦,快去安排!”   半个时辰之后,在骊山脚下的一片平野上,掠过的风声忽然间带起了肃杀之气。地面未融的残血在微不可查地抖动着,将一群群的土鼠之类惊动,叽叽喳喳地逃走了。   随即烟尘升腾而起,军旗猎猎飞舞,铁蹄踏地疾行。   而对面那处范强所说的营垒中,几处营门同时大开,上千骑队狂涌而出。   跟在张飞身后的范强冷笑数声。   据说曹操在白狼山讨伐乌桓单于蹋顿后,收降乌桓各部骑兵多达三万余众,并将之打散由各部小帅分领,配到大将麾下。也不知这一路人马具体是谁的麾下,倒是保持着乌桓骑轻躁易动的特点,一见小股敌人逼近,也不管来敌是谁,就猛冲过来。   这倒挺好。我方早有准备,一会儿两路挟击,必定催破他们!   双方的距离不算太远,须臾间,范强就看清了他们的兵力部属。按照北疆胡人的习惯,彼辈大致分为五部。以一支披挂彩练的精骑为先阵急速袭来;而右侧两部向北一直延伸,意图包抄;左侧两部前后相继贴近山峦行军,组成重兵集团,徐徐而进。   双方再接近些,距离大概两里,彼此呼喝之声清晰可闻。   范强双腿夹马,挺起上身,觑得分明。敌方中军主力约莫四百出头,较之己方,人数倍之,声势更壮。   他再看张飞。   这位猛将策骑前驱,随手舞动长槊,哈哈大笑。   范强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他连忙问道:“将军,我先冲一阵,然后徐徐后退,诱他们追击可好?”   张飞头也不回地喝道:“你傻了吗?这群狗崽子,我一击就能让他们稀碎!都跟紧了,随我杀敌!”   范强简直想要吐血。他忍不住捶了捶自家胸口,大声道:“那张达他们等在林子里做甚?将军,你不能总是……”   这时候已容不得他再疑问了。张飞单臂发力,将一丈八尺长的铁矛高高举起,随着这个动作,整支骑队以他为中心聚集,形成了一个前窄后宽的巨大箭头。而各人的战马也渐渐起速,乃至马蹄踏地的轰鸣,也渐渐纳入到同样的节奏中来。   两军距离二百步。   利箭破空的声音呼啸而起。乌桓骑兵首先开弓发箭,无数箭矢纷飞如雨,将中箭的将士扫落在地。一个个落马的身躯宛如秋日落叶,随即被踏入密集的铁蹄之下,再也看不到了。   张飞将长矛挥舞如车轮,发出呜呜的急响。至少十余支利箭被矛杆挡开,但也有几支命中,都被精良的甲胄所阻。张飞压根不理会,继续向前冲锋。   与此同时,范强喝道:“放箭!”   他是张飞的老部下了,一同上阵杀敌不下百数十次,配合已到圆熟。他和同伴们依靠张飞的掩护迫到近处,才猛地张弓搭箭,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箭矢全数抛射出去。   乌桓骑兵是曹军骑兵的主力,但毕竟属于降人,其装备相当低劣。他们的箭簇难以击破张飞所部的坚甲,而当范强等人以专门的骑弓、手弩发射劲箭回射,乌桓人的粗糙皮甲全然抵不住!   箭矢透骨的钝声和乌桓人的惨呼在瞬息间爆发。正对着张飞的方向,足足数十名乌桓勇士仿佛被某种虚空猛兽张开巨口撕咬一般,一下子就看不见了。而张飞挥动他那柄黑漆漆的长矛,吼声如雷,蹈阵直入!   有四名乌桓骑兵分从两翼过来,仓促填补队形缺口。   张飞的长矛在空中横过,带出血光暴溅,立即杀死四人。   他胯下战马奔驰的速度几乎都不为之稍减,随即与第二列敌人冲撞。   他的长矛舞动如雷光,不断地戳刺、横扫、撞击,仿佛割草一般将乌桓骑兵不断地杀死。眨眼工夫,一具具尸体或者坠地,或者腾空,而张飞连续冲破数排敌骑阻拦,所向披靡!   范强身上吃了一刀,所幸伤势不重。他一手捂着伤口,大声喊道:“跟紧了!跟紧了!”   张飞一旦杀起了性,很少有顾及部下的。这时候,经验丰富的部属就得主动紧随,不要指望张将军会等你!   范强等人也都骁勇善战,他们随着张飞猛冲猛杀,远则用长槊刺击,近则用缳首刀挥砍,还有擅长射箭的,被掩护在队列垓心,频频张弓向四周狂射。眨眼间,他们就在乌桓骑兵的队列中趟出了一道血路。   此时乌桓人开始加速包抄,左右两翼都往中间迅速合拢。但张飞对此毫不在意,他已经找到了他的目标。有趣的是,此人不在中路披挂五色彩练的骑队主力,而是在偏左侧,借着烟尘掩映,藏身于数十名缓缓绕行侧翼的乌桓人当中,身上的打扮也不突出。   能有这样的安排,足见此人已非寻常乌桓粗鄙之徒,而堪称颇具智计的武人。可惜这样的安排在张飞面前全然无用。   张飞自己也搞不懂,自己究竟是靠什么来判断敌人主将的位置。总之身在战场上,嗅着熟悉的血腥气,看着敌人乱哄哄奔走,多看两眼,其实没经过脑子,可突然就明白了。   大多数时候,他的判断都很准确。偶尔不准,那就再找一回,也不费什么事。当然也有运气特别差的时候,他曾经连找三四回,冲杀了三四回都没能揪出敌军主将;可敌人被反复杀透数回之后,立即溃败,所以结果都是一样的。   便如此刻,张飞信心十足横过长矛,伸手一指:“就是这人!跟上跟上了!”   随在鼓勇突进的张飞身后,范强等人稍稍取一个弧线,从斜向突破敌骑包围。此时两军的后队继续纠缠,滚滚烟尘冲天而起,距离稍远,就看不清其中的动向,只听得到马蹄践踏之声、战士的惨呼声、兵器交格的碰撞声。   那名被张飞所指的乌桓首领策马向前几步,想要看清楚些,随即又谨慎地勒马回头。但刚回头,只见自家的部属们纷纷狂叫,露出惊骇欲绝的神色。他连忙从腰间拔出弯刀,同时竭力拨马。   胯下战马打了两个响鼻的工夫,他忽觉后心处一凉,然后胸前直直地透出了两尺多长、寒光闪烁的矛尖。随着鲜血从伤口喷泉般涌出,后心处的冰凉感觉蔓延到了全身。那矛尖如毒蛇般收回去,而他仆倒在马背上,不再动了。   此人一死,周边的乌桓骑兵顿时就如被猛鹫扑击的鸟雀一般四散而逃。   而张飞随手挥去身上几处敌人的零碎肉块,哈哈大笑:“痛快!痛快!”   笑了两声,他猛抬头,往战场北面的一处高坡眺望,随即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第七百八十四章 河东   那处山坡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队骑兵。   骑兵们头戴羌胡风格的皮帽,身披各种规格的轻甲,足蹬皮靴,骑高头大马,携带弯刀、长槊之类。看得出来,这是从多个部落中抽调出的精锐羌胡骑,虽然只有三五十骑,冲锋陷阵的时候,足以匹敌十倍以上的敌人。   但这些骑兵们的气势加在一起,也及不上骑队最前方那名高大武将。   此人身覆银铠,外罩鲜艳锦袍,头戴狰狞的兽面战盔,虽只随意勒马,举动间也透着一股睥睨意态,仿佛猛兽行于群山,全不需将其它犬豕之流放在眼里。而张飞凭借常年累月在生死一线间锤炼出的直觉,更能体会到,此人必定是极其强悍的绝顶武人,足以与自己相抗衡!   这样的人,整个天下都寥寥无几,而此人的身份,简直昭然若揭。   在这一瞬间,张飞把周边沙场尚在顽抗的数百乌桓骑兵全都抛在了脑后,连他胯下的黑色战马也感受到了主人的亢奋情绪,喷着响鼻,愤怒地振鬣嘶鸣起来。   范强在身后低声提醒:“将军!这人一定就是马超!他果然来了!军师吩咐了,你得记得说那几句话……”   “多嘴!”张飞随手一鞭打在范强的肩上,同时催马向前。   正如张飞注意到了马超,马超也同样注意到了张飞。   这种天下最顶尖的猛将,自有对他人实力的估量方式。此刻见这黑袍黑甲的威武将军接近,马超也为之一懔,但脸上却半点表情都没有流露出来。   过去数年间,他从麾下十余万兵马、咤叱风云的关中诸将之首,沦落为部众星散的丧家之犬,然后重新崛起,获得了假凉公的爵位,控制了以凉州四郡为核心的广袤领地,号令群胡。这大起大落的经历,对他既是折磨,也是锤炼,令他嚣张狂暴的性格稍稍收敛。   如今与玄德公携手攻入关中,外人以为,这是他扬眉吐气,即将威声大展之时,可实际上,他心中却一直保留着几分谨慎,并不似当年那般随意造次。   事实上,他在关中的军事行动也很谨慎。这三个月来,他和曹军较大规模的交战,就只有逼退曹洪的那一次。并不似刘备所期待的那样,攻伐杀戮,势如烈火疾风。   天下人皆知,马超能够重返汉阳、陇西一带,靠的是汉中王在物资粮秣上的持续支持。建安十七年马超收复陇西乃至西海、河曲诸部羌胡的攻势,是为了吸引关中曹军的兵力,使汉中王能够全力以赴地击破汉中曹军。无论马超自己承认不承认,他的势力实际上形同玄德公的附庸。   但这个玄德公的附庸,实际上又与魏公曹操保持着微妙的联系。马超的父亲马腾,至今还好好地居住在邺城的凉公府邸中,而马超这个假凉公来自于曹公,又以首先推举曹公为魏王作为回报。   当然,如果此番关中战事再扩大下去,保不准曹孟德勃然一怒,马腾就要人头落地。对此马超有点忧虑,但其实并不太在乎。   他年轻的时候游历河曲高原,曾经无数次与狼群格斗,他见到过衰老的头狼被狼群中年轻健壮的挑战者撕咬而死,也见到过狼群中的伤者被饥饿的同伴分食血肉。   狼群的规矩,也就是羌胡人的规矩,想要做羌胡人的首领,就得是强者!   马腾不行,不如我马孟起远矣。   虽然如此,这些联系毕竟存在着。马超与曹公之间的关系,也不是纯粹的敌人,建安十八年时曹公还专门让曹丕领兵至陇县,赐予马超鼓车、金车、斧车等全套仪仗。   所以此番马超杀入关中,最初的目的倒不是想与曹公为敌,实在是因为关中看似空虚,这肥肉让人垂涎三尺,不乘机咬一嘴对不住自己的良心,说不过去。   可三个月下来,马超也看明白了,这哪是肥肉?曹军看似收缩,实则应对有序。这根本是一根提前预备下的硬骨头,想要啃下骨髓,怕不得崩飞满嘴的牙!   最近这阵子,马超在人前依旧嚣张凶狠,暗地里时常犹豫,是不是可以藉着某个由头与曹公缓颊?自己还是退回陇西,慢慢理顺羌胡人的势力为好。   但想要退兵,不是那么容易的。   马超的部属们,来自于遍布西海以东、河曲以北的二十余万诸种羌胡。马腾、马超父子两代人前后三四十年经营,才赢得了扶风马氏的赫赫威望。可羌胡始终是羌胡,哪怕有马超压着,也改不了凶暴贪婪的性子。   此番起兵,动用了两万各部精锐,可到现在都没有什么收获。这样退兵回去,诸部必然不满,也会影响凉公的声威。事实上,就在这几天,他已经听到麾下有羌胡人在埋怨了,说什么近来少有厮杀,是不是马超将军害怕了曹军?又或者,马超将军的武力,似乎不如汉中王麾下的将领?   这可太让人恼怒了,马超当场就把这人提出来砍头,又追查谣言的来源。   查了以后才知道,竟是从汉中王那边传来的。   原来汉中王与凉公携手出兵,各自占据渭水南北两岸,然后西面包抄长安,东面阻遏曹公的大军。两军既然是盟友,彼此间日常都要通报军情,以便配合。通报的军情,无非是昨日何时何地我军与曹军接战,胜负如何,斩首多少这些,马超从来都懒得看,一律扔给参谋们处置。   但这几日里,汉中王忽然加强了骊山沿线与曹军的争夺,每日里都派遣麾下有名的猛将出击,连续攻破曹军营寨,斩杀曹军将校。因为骊山附近沟壑蔓延、川原相间的地形限制,曹刘两军很少动用大军,而是不断爆发数百、上千人规模的恶战,而汉中王麾下的几名猛将,如张飞、魏延、张任等,动辄有阵斩曹军有名将校、格杀甲士、精骑数十人的战绩。   这样的军报一次次地大张旗鼓送往马超营中,这与近来沉寂的马超所部形成了鲜明对比。传递军报的使者沿途大肆宣扬己方将领的厉害,更使得羌胡战士的愈来愈不耐烦,进而生出某些怀疑来。   这种小动作,也太恶心人了。   这是刻意贬低我马孟起的勇力,想要借此机会挖我的墙角么?   马超甚是不快,故而领了亲随渡过渭水,打算见一见汉中王,让他少派人来自家营中吹嘘。却不曾想,沿途正撞见张飞作战。   目睹这一场厮杀以后,马超又立即感觉到了张飞宛若火山喷发般的超群勇力,心头的骄狂之气稍熄。眼看张飞催马接近,他隔着数丈便提声问道:“来者可是张翼德么?”   “正是!你是何人?”   “我乃马超是也!”   张飞露出疑惑的表情,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马超:“你是马孟起?你不是往河东去了么?怎么却在这里?”   刚说了两句,张飞身后一名部将提高嗓音:“将军!”   张飞愕然回头,随即转身回来,另起了话头:“孟起此来,有什么事么?”   马超的嘴角挤出一丝笑意:“哈哈,无事。只是望见翼德将军的勇猛,情不自禁赶来打个招呼。” 第七百八十五章 主客   张飞和马超都是武人,谁也没有舌灿莲花的本事,不尴不尬地对谈几句便散了。   张飞倒是隐约露出约战的意思。换在往日,以马超的嗜武如狂,必不放过。可他此刻心里有事,便只能充耳不闻。   张飞继续追剿残敌,而马超继续向西,去见汉中王。   走了没多远,东面战场的厮杀声还在此起彼伏,马超轻声自言自语:“河东?张飞这厮,为什么会说,我要去河东?”   当年马超与钟繇友善的时候,曾经响应钟繇的请求,出兵河东,击溃了袁绍的部下并州刺史高干、河东太守郭援和南匈奴单于呼厨泉所部数万人。庞德阵斩郭援,而高干、呼厨泉等人皆降。所以马超很清楚,从关中到河东去,距离并不很远。   问题是,如今大河沿线的几处渡口,都牢牢掌握在曹军手中,想要去河东,就得往北,绕个极大的圈子,一直冲到南匈奴控制的离石、蒲子一线,再转而南下。这可就太辛苦了点。何况,我率部数万东来,目的是横扫关中,掳掠些钱财人丁,再占据几个郡国为基业……千里迢迢去河东做甚?   莫非玄德公打算让我进兵河东,以分曹军之势,计划被张飞无意中知晓了,这莽夫又脱口而出?   很有可能!   世人皆知张飞粗莽,所以,他这一句失言,必有来由。   然则,玄德公当我是傻的?   当年我被钟繇煽动着去了河东一趟,将士死了不少,好处一点没有。脚面上还中了流矢,到现在逢阴雨天便隐隐作痛。如今曹军重兵盘踞三辅,我再去河东,艰难危险远胜昔日,又能获得什么?   想到这里,马超忍不住又喃喃道:“河东?”   身后马蹄声响,有人急道:“凉公,河东去不得!”   马超斜眼看了看,说话之人朗目疏眉,乃是今日随侍的汉阳郡功曹姜冏。   这几年来,马超依违于曹刘之间,一手依托胡儿的武力压制汉地郡国,一手拉拢汉家世族以汉法组建假凉公的幕府,已经渐渐站稳脚跟。当年曾经与他沉默对抗的汉阳郡姜、阎、任、赵四大族,如今便有多人效力于马超麾下。尤其姜氏的姜叙、姜冏兄弟,都很受重用。   “哦?”马超沉声道:“仲弈不妨说说其中的道理。”   姜冏稍稍思忖,淡然道:“凉公,请恕我直言,玄德公此举,居心叵测,必有不能为外人道的阴谋!凉公是陇右之主。哪有舍弃陇右基业,而往相隔数千里的河东作战的道理?凉公若去了河东,陇西若有缓急,谁人能应对得了?万一……”   羌胡部落很多都逐水草而居,马超素日里也长驱纵横惯了,适才还真没想到这个道理。乍听得这句话,他猛睁双眼。   “没错!万一我在河东的时候,刘备忽然向我的凉州四郡伸手,那可就麻烦了!”他勒停战马,挥手让姜冏跟上来说话:“仲弈,你说的很是!你继续说!”   “这只是万一,凉公不必过虑。”姜冏继续道:“当日刘备夺取益州,用得便是阴损手段,他要在凉州再这般做,必为天下人所笑。刘备最是爱惜羽毛,常以仁厚为号召,必不致此。”   马超琢磨了一会儿,皱眉道:“那你为何又说,不能去河东?”   “我担心……”姜冏犹豫了半晌,低声道:“凉公当知道,凉州士人的人心至今未定,许多人即便就职于公府,其实或者倾向刘氏,或者倾向曹氏,并非甘心辅佐凉公。”   马超的脸上杀气一现,最终被苦恼神色取代:“没错。”   换了任何人说到此事,都必会触怒马超。但姜冏不同,他和堂兄姜叙此前去往汉中,恭贺玄德公进位汉中王,途中很下了功夫打探汉中王幕府中的机密情报,回来以后更密报马超,指出有好几名凉州士人或羌胡渠帅暗中勾结益州。   马超当即将他们抓捕审问,确认这几人果有问题。又是姜冏暗中恳请马超看在双方同盟的面上,莫要大肆杀戮,只将那些人连同宗族亲眷驱逐了事。马超本想为此赏赐姜冏,提拔他的官职,也被姜冏拒绝。   姜冏此刻所说的,本来就是他打探到的确实情形。想要笼络士人之心有多难,马超也再清楚不过,他在别人面前可以不认,却无须在姜冏面前伪装。毕竟如姜冏这般可信的士人,在他手下着实不多。   “但将军也不必为此自疑。皆因曹操、刘备都是成名数十年的英雄,他们的声望暂时凌驾于将军之上,乃是常事。便如此番,曹公经营多年许都城中都会有朝廷高官起兵某叛,在我看来,这也与玄德公的煽动脱不了干系。玄德公在这方面,确有他独到的手段。”   “仲弈,你说的这些,与当前局势,与河东,有什么关系?”马超继续皱眉。   姜冏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凉公,以我看来,此番汉中王与凉公联兵入关中,之所以兵事迁延不能底定,难在钟繇、阎行等人据守长安,久攻不落,以致我们两面受敌,进退皆不得自由。”   “没错。”   “此前汉中王曾几次提出,要调度我军参与攻打长安,都被凉公以羌胡人不擅攻城的原因拒绝。而汉中王所部付出了相当代价之后,也未能破城。”   “对。”   “但汉中王现在忽有图谋,要以河东为藉口,将凉公所部调离长安周边……”   马超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连连挥手道:“你等等!等等!先别说话,让我想想!”   他只是惯于用暴力解决问题,心思不那么缜密,却并不傻,这时候在姜冏一步步诱导之下,慢慢把零碎的信息拼凑起来,忽然就有了一个答案:“你的意思是,刘备获得了长安城中某些世族的支持,已经有了攻陷长安的把握。他要将我调离,是为了防止我军与他同入长安,争夺利益?”   “凉公你想,以凉公的威武神勇,虎视鹰扬,以扶风马氏在关中的赫赫声威,如果凉公你与汉中王同入长安,这长安、这关中,会是谁的呢?你若是汉中王,会不会担心?”   马超被自己的推断吓得目瞪口呆,过了半晌才道:“似乎……好像,有这个可能?长安?关中?狗日的!”   这时他心中还有一点疑虑,却听姜冏坦然道:“不瞒凉公,我也只是猜测罢了,并没有把握。但我知道,如果汉中王竭力拉拢凉公,那一定是因为曹军势大,必须依靠盟友并肩对敌;如果汉中王有意驱离凉公,那一定是因为汉中王有了胜利的把握,不希望凉公与他共同瓜分利益。”   马超轻声重复了姜冏这番话,用力一拍大腿:“没错!这老狐狸,一定是这么想的!”   “既如此……”姜冏压低声音道:“凉公,我们为什么要遂汉中王的心意呢?”   “你说该怎么应付?”马超咂了咂嘴:“刘备部下文人甚多,个个口才便给,我怕是难以应对啊。万一他当面提出要我举兵河东……咳咳,要不,我们拨马回营,不去见刘备了?”   “既然汉中王已经生出这想法,我们避开了一日,保不准之后他又生诡计,更难应付。”姜冏道:“凉公,我们还是该去。咱们此番去往汉中王营中,什么话也不要多说。请你一见汉中王,就全力主张在渭水沿岸与曹军决战!”   兽面战盔的盔檐阴影下,马超双眼滴溜溜乱转,过了半晌才迟疑道:“这就叫,反客为主?”   “凉公英明!” 第七百八十六章 战况   刚过午时,但昨日批阅公文到太晚了,诸葛亮有些困倦。   他一手支颐,眼睛待要慢慢地阖上,另一手的白羽扇掉落在地,发出轻响。他被这轻响惊动,连忙拾起羽扇,下意识地拂了拂。   羽扇带起的风吹动了案几上的灯火。光影动摇间,几缕烟气飘荡,他面前那副舆图上的山川河流、道路关隘,也随之动摇起来。   从成都、到汉中,再沿着渭水向东,到诸葛亮梦中见过许多次的、大汉朝的都城长安。舆图上那一个个精细书写的小字像是化成了活的,像是奔驰厮杀的战士、艰难运输的民夫,排成许许多多的队列奋力前行。   按照两名军师将军的分工,庞统随从汉中王到前线以后,统管一应军务,及至粮秣、军械、后备兵力等方面的事务,也能够直接督促各地郡守。但庞统毕竟隔着太远,许多具体情况他没法及时掌握,也不可能及时反应,于是后勤事务越来越多地转移到诸葛亮手里。   这对诸葛亮来说并非难事,他本来就精于庶务,何况在人事方面也有及早安排:军械大批屯放于涪县,新任的涪县令是何祗;粮秣出于汉中,而用来补充汉中的后继物资在绵竹中转,绵竹县令是马谡;各郡人丁汇集于蜀郡,在法正之后的蜀郡太守,则是被诸葛亮一手提拔的杨洪。   诸葛亮依靠这些左膀右臂来具体处理物资的调拨、发运、分配;而军师将军的两名副手马良和习祯,则自上而下的汇总、复核数据,并直接管控成都周边的车官、铁官等军事物资生产部门。   但除此以外,要维持庞大政权的运营,还有无数千头万绪的事务。均输、货殖、上计、訾算、劝农、防疫、乃至修桥补路,什么都不能放松,全都化成浩瀚入山的文书簿册,不断归拢到诸葛亮的案头。   原本和他配合很好的马谡离开后,新的书佐总嫌不够利落,于是诸葛亮干脆把标定关中战局的舆图压在案几最下方,在处置公务的间隙看看。时不时提起笔来,根据最新战况,往图上添两笔注解。   过去的一个月里,原本东西对峙的曹军与汉中王、马超的联军忽然铺开了架势,在长安到潼关之间的山河沿线彼此猛烈攻守。   按照军报的说法,这是因为汉中王被马超所说动,决意保持围城打援的态势,最大限度地杀伤曹军,消磨曹军数年来积攒的战争潜力。   但诸葛亮以为,实情定非如此。马超虽然凶狡,却殊少大局观,在作军政决断的时候,意见还常常被无知羌胡所劫夺。马超浑身上下都生出嘴,也没本事说服汉中王。   这毫无疑问出于庞统的手笔。   此前诸葛亮和庞统共同推演关中局势的时候,两人就都确定,马超时影响局势的关键一环。却不曾想,庞统等推动马超,再藉着马超去影响汉中王。   诸葛亮不太清楚庞统的具体做法,但他很了解这位老朋友。   庞统看似恃才傲物,举止间总带着跅弛捭阖的架势,其实一旦用心起来,极擅长人际往来。他在南郡功曹任上,就多方举荐、品评荆襄士人,为自己赢得了雅好人伦,勤于长养的名声。   因为玄德公当时在公安立营,这些士人绝大部分没有响应周郎的征募,而拿着凤雏的热烈夸赞给自家镀金,纷纷南渡大江拜入左将军府。玄德公当然求贤若渴,将他们都安置到了荆南各地的要职。而在诸葛亮看来,此后周郎几番煽动荆南暴乱,而各郡应者此起彼伏,恐怕便与庞统在这段时间结下的诸多提携之情有关。   后来庞统负责与马超的接洽,前后数次深入凉州,也作为东道主,接待过马超派往成都的使者。   以马超之粗犷,其安西将军府恐怕早就被曹刘两家渗透得如筛子一般。诸葛亮几乎可以断定,庞统也在其中拉拢了人手。   这个人不必地位多高,只要能够赢得基本的信任,然后在适当的时候说一句话,起一个小小的推动作用,马超很容易上当。   然后,当马超口口声声不惜恶战、死战、决战的时候,庞统再往汉中王这边顺水推舟。诸葛亮明白,汉中王比任何人都清楚长安的地位,由此,也就很可能答应再勉力一试。   这一试,就试了将近一个月。   大军对峙交战,每一个决定都关系到千万人的性命。曹军绝不可能舍弃关中,而一旦汉中王和马超所部主动出击,战事的规模必定就不断扩大,就像狂奔的惊马,谁也拉不住它的缰绳了。   一月末的时候,马超率先以铁骑长驱商原,向临晋发起猛攻,先后陷落魏文侯伐秦所建的元里、雒阴两座古城。   马超自领精兵直取蒲坂。这一日曹操正好巡视蒲坂以西的曹军营地,刚入营中,马超铁骑等奄至。曹操尚坐胡床以示镇定,马超已然逼近。张郃等慌忙簇拥曹操登船而走,马超纵火焚烧河西曹营,再引骑追射,矢下如雨。   曹营诸将但见军败,不知曹操所在,听说有惶恐流涕的,还有十万火急求见五官中郎将曹丕的。   然而曹操轻舟顺水,很快回到本营。他窥见马超所部在沿河攻打渡口的时候兵力分散,连忙命许褚领虎豹骑突袭,一度攻入马超的本阵。   马超只顾与许褚纠缠恶战,其部下羌胡骑战死的不下千余。待他想起收兵的时候,已经陷入曹军的围攻,险些成了俘虏。幸好在后方的庞德察觉曹军骑兵的行动,率军火速支援,这才接应出了马超,徐徐退回。   这一战后,马超挥军急退,而曹操随即遣两万精兵分由渭水南北火急前出,意图越过新丰、高陆等地,向东进入渭水、泾水、灞水汇合的平原地带,在阳陵邑的旧址设阵,阻断汉中王的军队经与马氏两军的直接联系。   当行于渭南的这一支兵夜间宿营时,遭到汉中王所部的大规模袭扰。庞统早就分派人马潜伏,就等着曹军西向以后断其归路,一举歼灭。他令魏延扼守渭水畔的连绵芦荡,令张任埋伏在山间,待到曹军夜半疲惫,两路兵马杀出痛击。   激烈战斗绵延了两个时辰,曹军的阵型始终无法展开,士卒死伤甚重。到次日早晨,曹军以数万主力强行冲突而至,不仅解救了这支兵马,并重夺山间诸多据点。张任所部正夹在曹军东西两路之间,遂遭全歼。张任丢弃战马,孤身一人翻山越岭逃出。   汉中王所部也就此被逼回到灞水以西的白鹿原上。 第七百八十七章 侧后   双方主力迫近到了这样的程度,各自都没办法轻易后退了。所有的动摇、犹豫全都无用,惟有鼓舞斗志,力求战胜。   鸡肋再不好吃,也只有强吃,狠吃,千方百计地吃。   若不能吃下去,这鸡肋就会变成饿虎,随时随地会扑上来噬人!   下午申时前后,刘备起身出外。   近几年,他觉得自己的体力和精力都开始衰退了,便如此刻,春天已经到了,可他只觉得身上的盔甲冰凉,衬在盔甲里面的牛皮也捂不出一丝热意来。他握了握腰间的剑柄,问赵云:“庞军师何在?”   “刚还看见他,好像是往左营去巡查了。”   “派个人去找一找,找到以后,请他来见我。”刘备仰头看了看天色,是个阴天,有些尘霾飘荡在空气中。   战事发展到这个地步,两军主力之间的空隙地带已经被压缩到了极致。过去数日,双方的斥候骑兵几乎没有停歇地绞杀、周旋,将敌方的动向如雪片般发入各自本阵。   刘备知道,曹操就在东北面不远处,距离自己不会超过六十里。   他叹了口气。   “说起来有趣,自从许都别过之后,我和曹孟德常常在战场上近距离接触,却没有正正经经地对峙接战过。”   赵云吩咐了亲卫出发去寻庞统,自己回身来按剑立于帐门之侧。   刘备既然说话,他便倾听,却不胡乱插言。   “徐州那一次,我正忙着收拾那批徐州世族,结果曹孟德亲自率军赶到……嘿嘿,我初时不信,自领数十骑出城观望,正看见曹孟德的麾旌。这可把我吓得不清,我自知绝非对手,于是立即组织逃亡。结果,遭到曹军追击,云长被擒,好些部属被杀,徐州的基业就此崩溃。”   “隔了几年,大概是八年吧。曹军南下荆州,我领着荆襄十余万百姓逃亡,日行十数里,于是在当阳长坂遭到曹操亲提五千铁骑追击。那一场厮杀下来,我在新野积攒的数千兵马溃不成军。子龙你肯定记得,我几个连马都没了,只向着远离曹军的方向,往林间野地里钻,若非子龙你在……唉……”   刘备想了想,继续道:“再然后就是乌林了。那一回我和云长、翼德在云梦以北,州陵到华容那一片布下天罗地网,截击从赤壁溃退回来的曹军。有好几次都看见了曹孟德的仪仗、伞盖,可冲杀过去以后却没见着曹操,只见到泥潭中无数溺死的将士和战马。”   他平静地道:“却不知这一回……胜负如何?”   赵云依旧沉默。   刘备又道:“对了,另外在多派人手,监察长安城的动向,防止城中守军出城坏事。此地距离长安城很近,现在派人去,马快一点,一天时间足够来回两次了。”   “遵命。”   此时远处马蹄声响,两人一齐抬头去看,见得庞统带了三四名从骑疾驰而来。   “军师,辛苦了!”刘备向前几步,招手示意。   他在大军进退的问题上,曾经与庞统意见不同。哪怕厮杀到了现在的程度,他仍然觉得自己先前的退兵计划比庞统的决战计划要靠谱些。但既然已经决战,他便全心全意地仰赖庞统的谋划,绝不因为此前的意见冲突而稍显不快。   庞统下得马来,疾步向前施礼:“左营那边,都已经安排好了。”   左营由泠苞、邓贤二将带领,负责沿灞水布阵,封堵灞桥至白鹿原一线。因为该部随时面临长安城中守军和东面曹军的挟击,所以兵力甚是雄厚,合计有一万三千余人。   五天前,曹刘两军在渭南新丰夜战。刘备遣出了魏延、张任两员猛将突袭,却鏖战两个时辰拿不下曹军一部,反而在次日清晨遭到曹军优势兵力的压迫,以致张任所部溃散,大军阵脚挫动。由这一战可知,此番随同曹公来到关中的,必定是邺下中外诸军精锐,绝非寻常弱兵。   这样的精锐部队,想要靠正面对敌,很难取胜。而驻扎在灞水沿线直面敌军的泠苞、邓贤二将,更是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二将从前日起就频频遣使告急,请求汉中王再拨兵力,填补防线。   可刘备与庞统商议以后,决定保持左营的兵力不变。   从昨日开始,他从中军大量调拨诸将旌旗、金鼓到左营去。又令泠苞、邓贤使将士拖着树枝在营中往来奔跑,制造出主力进驻灞水沿线的川原高处,与曹军对峙的假象。   他甚至还要求泠苞、邓贤遣出麾下精兵,以三五百人为一队,再度深入骊山,作出试图收复骊山中多个营垒的姿态。   这些任务,无一不加重了泠苞、邓贤的压力,使他们的兵力颇多折损。为此,军师将军确实有必要前去探望,给他们打打气,鼓鼓劲,让他们明白他们的坚持是有价值的,汉中王绝不会忘记。   “泠、邓二位怎么说?”   “他们两位都说,灞上原坡抖峻,又有坚固营垒为凭。若曹公遣将来攻,他们能为大王拒之。若曹公亲自来攻,他们能坚持五日,五日之外,还请大王速遣援军。”   泠苞、邓贤两人都是刘季玉的旧部,虽然没有杰出的军事才能,却颇扎实严谨,在军中务实而不好大言。刘备盘算了下,觉得两人的判断和自己差不太多。   “五日就足够了!”他拍了拍腰间长剑:“那我们走吧!今日尘霭甚重,正好行军!”   击败张任之后,曹军主力沿渭水南岸迅速前进,最前方的一支兵马已经进驻了阳陵邑,呼应到了长安守军。如果将曹军大众比作一名巨人,这支进驻阳陵邑的兵马便是巨人竭力探出的臂膀。在这条臂膀之前,长安触手可及。   刘备和诸将都以为,必须要尽快铲除这支部队。   泾水、渭水的交汇处,稍微偏西一些便是阳陵和阳陵邑。因为此前董卓挟持汉帝西迁长安时,使使吕布发诸帝陵及公卿以下冢墓,收其珍宝,所以阳陵已经残破得不像样子了,只剩下几个土山包和遍地深草中倾坍的石料。倒是东面的阳陵邑,虽百姓逃散一空,还稍许留有些建筑的遗迹,可供军马驻扎。   但阳陵邑的位置过于靠近水域了,三面都被泾水和渭水环绕。一旦遭到猛攻,此地驻军殊少转圜的余地,后继部队又限于水势,一时难以支援。   按照庞统的提议,就在今天晚间,刘备将亲率精锐部队绕行西面,渡过渭水,从长安城的北面迂回到曹军侧后。他们再汇合了马超的铁骑,便能让曹军背水受敌,将之尽数赶到滔滔渭水中去! 第七百八十八章 受敌   当天下午,白鹿原周边全境封锁,禁止一切人等出入。   入夜,刘备亲率中军主力,不打旗号,悄无声息地离开大营,夤夜向西北方向行军。   长安周边多水,所谓“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素有“陆海”之称。农业经济的发展,带动了军事、政治的强盛,进而使秦、汉两朝以此地为基业,东向虎视而扫平天下。   前汉时,关中极盛。太史公曰:“夫关中之地,于天下三分之一,然量其富,十居其六焉。”光武以后定都雒阳,三辅仍长期保持数十万户口,是繁华之地,农商业的中心。   然而在董卓和李傕郭汜等辈作乱之后,长安及周边地区遭到摧毁性的破坏,长安城空四十余日,百姓逃亡俱尽,强者四散,蠃者相食。二三年间,关中无复人迹,惨状不可言喻。此后司隶校尉钟繇驻扎长安,竭力招募流亡、修缮城池、开发屯田,筚路蓝缕而得勉强安定,却很难恢复当年盛况了。   因为这个缘故,刘备领军所经之地少有人烟,沿途所见的城池、村社、田亩无不荒废,郁郁葱葱的林木经过数十年的生长,在绝大范围内覆压了人类活动的痕迹。   数万大军在原野间行动,得了树木的掩护,各部又注意化整为零,行进得很是快速。当夜他们便行军六十余里,次日继续昼伏夜出,绕过长安城周尚在守军掌控中的诸个据点,至咸阳原以后再折向东面,迅速迫近阳陵邑方向。   待到第三天的清晨,刘备带着庞统和帐下众将如赵云、傅肜等人挽缰并辔,在马上一边饮食,一边巡视诸营,督促准备作战。   因为再往前,就很容易被曹军的斥候发现了,所以昨晚的行军距离并不长。子时前后诸军就各自落定位置,安排将士们休息。   刘备和庞统还要综合情报,分析敌军动向,到天色将明时,害怕第二天没有精神,这才勉强入睡。这时候两人都带着倦意,但又深知大战将至,有着压不住的亢奋感。   亲身经历过战场的人一定知道,受限于视野、判断和信息传递的速度,再怎么杰出的将帅,能够顺利控制的兵力也有其限度。   当日淮阴侯声称高皇帝不过能将兵十万。以淮阴侯的才能,说起将兵十万时语带蔑视,其实高皇帝已经极其厉害了。刘备扪心自问,自己虽然久经沙场锤炼,可实际上带兵如果超过三五万,就难免出现号令不畅、判断不明的问题。   曹操也是一样,在用兵方面,这位老对手自视极高,自诩名家,听说还给孙子兵法作注,其实他也不可能直接统带十万以上大军。兵力愈是雄厚,愈需要分权予部将,发挥他们的临机决断。   这就对部将的才能提出了很高要求。   便如此刻驻扎在阳陵邑的兵马,其主将是李典。过去数日里,马超对他们发动过好几次试探性的进攻,但其部岿然不动,便如钉子一般紧紧钉在长安城郊的原野间。毫无疑问,李典确实是出色的将领。   正因为他出色,刘备才格外要将这支兵马彻底歼灭。这样既可以逼退不断靠近长安的曹军,还可以动摇长安守军的信心,最后,也能使因为张任所部溃败而动摇的益州将士振奋一些。   此时东方的天际刚露出几丝鱼肚白,云层非常浓重,霞光潜藏在后头,看不清。但军营内外已经人声鼎沸,无数的民夫、辅兵往来奔忙,数百处灶头升腾烟雾,近万名甲士一边吃喝着,一边准备铠甲武器,抖擞精神,预备作战。   负责此处营地的张飞看到刘备进来,急忙迎上前去。刘备看看他,将要说什么。张飞大大咧咧地道:“大王,该说的你都说过啦,这时候无需再讲,沙场上见分晓。”   刘备哈哈笑了笑,拍拍张飞的肩膀。   于是出发。   大军在咸阳原上迤逦前行,沿途南眺渭水,北望园陵。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抬头看天色,发觉朝阳刚一露面就不见踪影,天空中浓云层叠密布,压得四野一片苍茫。   前队处人喧马嘶,几名轻骑飞驰赶回。   “报!大王,前方十里处,曹军斥候发现了我军前部。双方短暂接战,各有死伤,曹军撤退很快,我们追之不及。”   “跑了?”   “是。曹军斥候一直向西去,想是往阳陵邑的军营报讯了。”   被发现的稍微早了点。如果再晚一些,己方或许能通过阳陵,直接逼近到曹营前方,使他们无法出营列阵,直接把他们堵进营里被动挨打。但此地曹军有经验丰富的将领指挥,本也不至于粗心大意到这种程度。刘备等人此前多次推演,都是想依靠野战一举破敌。   所以刘备微微颔首:“继续再探,你们小心安危,不要与曹军骑兵纠缠。”   几名轻骑露出感动的神色,都到:“谨遵大王之命!”   此时大军已经通过长陵。   将士们都知道沿途所经的陵园乃汉家皇帝埋骨之处,无不肃然,偶尔有人低声谈论两句,立即被军官喝止。   长陵是高皇帝与吕后的合葬处。陵园内外除了两座陵冢巍峨并立,原本还布满建筑,有寝殿、便殿、陵庙以及宫人、官员和守陵军队居住的地方。高皇帝生时,就在长陵的东北建立长陵邑,将关东六国贵族和关内豪门大族迁入其中集中看管,令其供奉陵园。极盛时,陵邑户口多达五万零五十七,人口达十七万九千四百六十九。   但前汉末年,赤眉军攻入长安,屠城纵火,长陵和诸多陵邑皆遭劫难。如今大军经过的,就只剩下一座座荒山也似的陵冢,和脚底下有时候会踩到的一片片碎裂砖瓦或骸骨罢了。   这一路行来,处处陵邑皆是如此。长陵如此,曹军正驻扎的阳陵,想必也是如此。汉家衰微,天降艰难,以致祖宗园陵遭罹寇害,怎不使义烈之士深怀愤踊呢?   刘备是情绪充沛且丰富的人。列祖列宗的陵墓毁弃情形落在他眼里,几乎使他哽咽,差点落下泪来。他不禁想,个人颠沛的命运,与四百年大汉的兴衰相比,算得了什么?要兴复汉室,重建太平,要为亿兆大汉子民重新谋一条生路,为了这个目标,有什么是不能付出的呢?   就在此时此刻,他忘了自己前不久的犹豫,忘了远离本据作战的种种困难。他感觉到自己充满了斗志,有某种强大的力量从内心深处涌出来,使他愈发坚信数十年来始终坚持的东西。   在长陵与阳陵之间,地势稍稍低平,愈发显得开阔。   与此同时,前军斥候骑兵立于马背眺望,忽见东面的原野尽处无数旗帜高举如林,仿佛黑色的浪潮般连绵而来。   “出动了!曹军出动了!”一名骑兵叫嚷道。   他的同伴则发出疑问:“人数不少啊!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曹军的偏师……”   他们看到身着黑色戎服的武人排成一纵队或横队,一波波地向前翻涌,庞大的军阵一头连接着渭水,另一头翻越过咸阳原的高处,看不到尽头。他们不断逼近,吞没了原野上起伏的一座座山陵,像是大海在涨潮。   他们看到黑色的军阵中,有钢铁的反光,还有金玉佩饰明晃晃地耀人眼目。数以千百计的精锐骑士乘骑着高大俊俏的骏马,身披鲜艳颜色的戎服和精良甲胄,徐徐向前。   他们看到骑士们簇拥的位置,种种绘有狰狞猛兽的将军旗帜密集排列,仿佛垂天之云。好像还有华丽的麾盖立在中央,似有地位极尊贵的人物就在军中。   他们的距离还不够近,看不清旗帜上的字号。但毫无疑问,眼前这支兵马的主将,绝对不是李典! 第七百八十九章 跑马(上)   曹操的统治中心,最初在汝、颍、谯、沛一带,后来随着霸业将成,又为了避免皇帝和朝廷的影响,转而营建邺城的霸府。这许多年里,残破关中对曹操来说其实可有可无。   有钟繇坐镇在长安,使“朝廷无西顾之忧”,便足够了。至于关中所出马匹、粮秣、人丁,那是意外之喜,而非规划中应得的收获。   但关中无论如何,不能落到刘备手里。   此地山河四塞,民俗劲勇,西接羌胡大马之骁锐,南连巴蜀天府之富饶,刘备一旦据此,顿时便有先秦高屋建瓴之威,高祖深根固本之势。以此制天下,进足以胜敌,退足以坚守,纵有困败,其大业屹立不摇。   可他悲哀地悲哀地发现,随着自家势力的膨胀,曾经随同自己南征北战、亲眼目睹兄长和堂兄战死的曹子桓,却已经忘了外部的敌人有多么凶恶,而把精力投入在内部。在曹丕眼中,探察侯选、程银、张横、马玩那几个人的立场,竟比对抗刘备、马超还重要!   这简直荒唐!愚蠢!   在这样的乱世,部属忠心可靠与否,固然重要,却不是主君要关注的唯一方面。身为主君者只要保持强大,便是首鼠两端的天生叛逆,也会忠心不二;而主君一旦势衰,部属们拍着胸脯说自己忠诚,又能相信几分呢?   所以,对下属的试探不可少,却必须控制在一个极其有限的程度,绝对不应该为了试探下属而将软肋暴露在真正的敌人面前。曹丕这些年坐镇关中,本该想得明白,不该犯这样的错误!   所以曹操才将曹丕带到雒阳旧城的废墟间,他希望曹丕能明白失败者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他还对曹丕说,此番西入关中,将使曹丕随行在侧。大概曹丕以为,父亲是让他时时陪伴身侧,仿佛宣示嗣子的地位。其实不然,曹操是要让曹丕再次见识见识沙场争战是什么样子,搞清楚自己将会面临多么强悍的敌人!   在曹军大举进入关中以后,曹操分派兵力占据多处要隘,凭借兵力的充实,保持整条战线的厚度和弹性,并在多个战场同时出击,不断牵扯刘备和马超的注意力。而他本人,则带着自己的儿子,带领麾下真正善战的精锐迅猛前行,直逼泾、渭之间。   这既是大胆的用兵,也是无奈。   因为曹丕的试探,导致刘备和马超大举出动,关中十将最后四人中的张横随即再度背叛了主君,与马超合流。这些年来,张横与侯选、程银、马玩声息相通,竭力维持着自身最后一点实力,竭力保持自身的半独立状态。   此前曹丕靠着阎行的努力压制他们,但如今这局面,谁晓得张横的叛变,会不会是一个开始?谁晓得侯选、程银、马玩那几个,不会有样学样?谁晓得素来忠诚可嘉的平贼将军阎行,会不会始终忠诚呢?   太多的不确定了,钟繇虽然擅于精微权衡,却也很难长久维持长安城中诸将的稳定。曹操以为,必须要让他们看见援军,看见魏公以十数万雄兵全力救援的决心和成果。   这个任务,看似是一支偏师突进,其实关系到整个战局的下一步发展,兼具军事、政治两方面的要求。   曹操思来想去,不放心交给任何人,他从来都敢下决心,于是以李典在名义上统兵,实际亲领本部精兵,直抵到十数万大军的最前端!   过去的十余天里,曹军主力滚滚向前,而曹操所部更沿渭水突进,毫不停歇。三天前,他趁着刘备所部夜袭失败,诸军后退重整的机会,乘隙突入到泾水和渭水之间。   过去两天,李典领兵在阳陵邑的外围固守,作出与马超所部酣战的姿态,同时,又在营中点燃烽火。   这烽火便是事前约定的信号,随着烽火燃起,长安城内、城外的信使俱都行动。他们沿着小路、沟壑,借着夜色和阴雨的掩护,在外者入,在内者出。这些人将使援军了解长安周边形势发展与变化,进而制定出新的方略;也使长安守军明确援军的到来,得以纠合人心,进而在战术上更紧密的配合。   诚如孙膑所说,善者能使我饱食而待敌之饥,使我安处以待敌之劳,使我正静以待敌之动。   此前刘备和马超固然从蜀中、陇右倍道远来,曹氏的主力部队出自邺城,也是十万火急一路长驱。但只要稳固控制从潼关到阳陵邑一线,则曹军就占据了主动。   阳陵邑在被摧毁之前,本身就是规模接近长安城七分之一的大城。曹操确信,只要能够稳固占据此地,则两座城池互相掩护支撑,局势似守而攻;进而能使整个关中成为销磨敌人血肉的磨盘!   但曹操却不曾想到,刘备的反应居然如此快捷。   灞水沿线每日里战况激烈,各处都说刘备主力屯集白鹿原,而以小股精锐反复争夺骊山,显然意图从侧面威胁渭水,进而切断曹军的补给。结果,他竟调动主力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了整片战场,突然杀到了阳陵邑前!   费了如此心机,却正撞见了我军主力,这简直是天意。   身在煊赫仪仗簇拥下的曹操看着渐渐接近的刘备大军,忍不住仰天大笑。   两军的距离非常接近了,彼此都能看见对方的主将旗。或许刘备会大吃一惊吧?又或许,他会像我一样,很高兴?   “我就说嘛,刘备,吾俦也!我没有看错人!”曹操一手抚须,一手摸着圆圆的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他只是想不到,我曹孟德亲身在此!哈哈哈哈!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如果在此一举击败刘备,那简直……哈哈哈哈!”   曹丕凑趣道:“父亲可要去阵前,对刘玄德说几句么?”   曹操脸上露出很感兴趣的表情。过了半晌,他又叹气道:“十五年没见玄德,不知道他形貌如何。我却老了,须发皆已斑白。何必再见呢?”   “那么……”   曹操扬鞭一指:“刘备此来,无非以为我军背水而兵寡,他们可以借水为兵,形成包围之势。嘿嘿,可我军实际有三万余众在此,何须坐等他们来?传令,让子丹率领右军精骑先动,一鼓作气直冲刘备的左翼,一旦得手,就向南面包抄……把他们压进渭水!”   “是!是!”   “是什么是!”曹操瞪眼喝道:“立即遣人传令!”   须臾之后,中军几面军旗连连招展,而处在高地的右军阵中,数十面战鼓一起隆隆捶响。   曹真带领麾下铁甲骑兵出列。   在数年前的大战之后,曹氏、夏侯氏宗族中的骨干武将受到重创,夏侯渊、曹仁战死,而夏侯惇也逐渐退出领兵作战的一线。在曹公大力扶持下,年轻一代的亲族将领如曹休、夏侯尚等迅速崛起,占据了愈来愈重要的军职。   曹真也由骑都尉转为偏将军,后又历任中护军、中领军等要职,曾参与讨伐代北乌桓、鲜卑。此番曹公挥军东进,曹真则恢复虎豹骑统领的身份,带领庞大的骑兵队伍随行。   此时曹真以双腿策马,腾出左手整了整自己的头盔,右手高举长槊在空中划着圆形。归属在他麾下的虎豹骑之一部,约莫两千骑兵便以他的长槊为中心慢慢聚拢,不断向前。   接近敌军以后,将士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策动战马加速。数以千计的马蹄踏起翻飞的尘土,使地面蒸腾起黄色的雾,然后尘雾被空气中的湿气压制,慢慢坠回地面。   “真是曹孟德的本部……”眼看此情此景,刘备立即对左右道:“这是虎豹骑!曹孟德竟然……竟然亲身到此!”   说话的时候,他握紧腰间剑柄。语声略微有些颤动,不知是紧张,还是面对强敌的亢奋。   “大王,不能让曹军骑兵靠近!”庞统咬牙道。   敌军的数量超过了此前预计,原本的队形、阵列都要调整。这时候如果敌骑入阵,后继将会有大麻烦!   换到两年前,刘备面对这种大规模的骑兵冲击,只有让前方将士结密集阵型,用人命去硬扛。但这两年他依靠与凉州马超和诸多羌胡部落的商业往来,极大扩充了骑兵数量,至少已非全无还手之力。   “叔至!”他厉声道:“你去拦截!”   陈到领命急出。   马蹄踏地的轰鸣随即响起。因为西面地势稍高,土地略干燥些的缘故,滚滚黄尘腾空而起,声势丝毫不下于曹营精骑。 第七百九十章 跑马(下)   在曹操进位魏公以后,原本属于相府宿卫的虎豹骑,整体转入魏公国的中军体系。为了配合魏公国迅速膨胀的力量,虎豹骑的规模扩充了许多,已经做不到像当年那样只从军功卓著的百人将中择选成员。但他们的装备和训练水平,仍然远迈群伦。   这些骑兵们个个都着绘有猛兽图案的铁铠、铁盔,连战马也披着皮铠,甚至有些还使用铁制的当胸、面帘。他们手持种种精良的长矛大槊,很多人都像首领曹真一样双手握持武器,只用双腿操纵战马。   而在他们对面的陈到所部,半数为河北、中原的战士,是汉中王数十年周旋转战,所积攒起的精锐之士;半数为凉陇豪杰,乃是近数年来玄德公对陇西和羌胡各部不断经济渗透的成果。这支人马平日里俱都归属在白毦兵的序列中,受到汉中王的恩养,授以坚甲利兵,委以安危之任,早已决心誓死相报。   两军在旷野间快速接近。   间隔数里,各自身在重重遮护之中的曹操和刘备,都清晰地注意到了,两军看似对向疾驰,其实奔行的角度、速度都在不断变化。曹真一方几次试图斜向切过拦截,继续突击刘备军的左翼;而陈到一方则数次根据曹真的调整而改变己方动向。   只这细微难查的几次变化,足见双方都有极具骑战经验的将领,和意志坚凝、紧随主将毫不犹豫的出色士兵。   但马匹对向奔驰的速度太快,留给他们互相制约、应对的时间很短,顷刻间,两军持续迫近。在一阵箭雨对射之后,所有的将士都把长兵平举,尽量向前突刺。远远望去,就像是两头巨兽在滚滚烟尘之中,忽然暴绽起了周身钢铁鳞甲。   下个瞬间,两支骑队撞击到了一处。   可以看到,两支骑队的最前方,各自都有武勇格外出众的骑士为先导。这些骑士敏捷地挥舞武器,将对面的敌人刺杀下马,同时策马穿插进对方队列的空隙,继续深入。   很多人眨眼就冲过了两排、三排队列,而在身后留下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和人体坠马的闷响。   随着乱世群雄渐渐殄灭,能够留存下来的强者,无不注重军队建设。这些年来,无论刘氏、曹氏还是孙氏,其麾下本部诸军的指挥体系日趋完善、装备日趋精良、战斗意志日趋稳定,各种厮杀搏战技巧也得到不断总结、提炼和训练。   如果拿此刻对战的虎豹骑和白毦精兵,放到数十年前群雄初起的时候,任何一支军队都足以对抗十倍甚至更多的敌人,足以在难以想象的危难环境下斩将搴旗,纵横不败,支撑起一个煊赫一时的强大势力。   但此时此刻,这些百战精兵只是一场大战前夕微不足道的消耗品罢了。   正因为所有人都处在相当高的水平上,许多分明具备百人之勇、足以在某些场合赢得绝大威名的出色将士前仆后继地战死,死得与寻常小卒并无区别。死因只是运气不好,或者遇见了同样的强手。   随着两支骑队互相楔入,有人被飞刺而来的长矛刺穿,整个人被冲力带得脱离马鞍,向后飞坠,随即被后方无数跟进的铁蹄踏作肉泥。   有人虽然躲过必杀的突刺,却受到矛槊两边锋刃的割伤,将近尺许的巨大锋刃轻易就撕裂他们的皮肤、肌肉和血管,当他们鼓勇继续冲击的时候,血液从伤口里喷涌出来,夺走了他们的生命。   还有些人虽然保住了自己,却保不住战马。陈到将一名曹军骑兵刺翻之后,就发现胯下战马开始放缓脚步;但他来不及低头看,先竭力催马,冲过了第二名曹军骑兵的拦截,并将之斩杀。   这时候他才有暇低头去看,只见一条巨大无比的血口,从战马的胸前一直向后延伸,几乎割断了右腿上方的全部筋腱,最终透入脏腑,使得腥气扑鼻的鲜血汩汩流出,将战马的前腿和胸腹染成了通红。真不知道这匹战马是怎么坚持下来,继续冲刺数百步的。   陈到在战马倒下之前跳了下来,拔出缳首刀,摆出步战的姿态。好在他的从骑立即赶上,牵来一匹无主的战马给他。陈到跃身上马,回头看了看,受伤的战马侧身躺伏在地面,没有嘶鸣,只是勉强抬头望望主人,硕大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相对来说,曹军骑兵对身披甲胄的正面对冲更有经验些,他们的武备也更适合这种局面。当陈到呼喝着重新集合部下的时候,曹军骑兵虽然也死伤甚重,但他们的冲击势头甚至没有被打断。他们没有停步,而是继续向西,试图冲刺刘备军的左翼。   陈到立即带领余部追击。他和他的同伴们连续杀死了几名堕后虎豹骑。这种纠缠迫使曹军骑兵不得不转向北面跑出一个极大的弧度,掉过头来继续向陈到所部发起冲击。   只不过,这时候双方都没法维持队列了。两军的骑士们就像巨大的蜂群那样轰然狂舞,变化着各种各样的姿态,时隐时现于烟尘之中,彼此纠缠,撕咬。   陈到不知何时处在了己方的侧翼。他稍作思忖之后,决定不深入厮杀,而是带着数十名部下沿着外围疾驰,同时张弓搭箭,向着曹军骑士乱射。   这一举动使得竭力突破正面的曹军骑士吃了大亏,短时间内不断有骑兵落马,或者被受伤的战马颠扑倒地的。   但曹军的反应也很快。处在中央前方的一支骑队毫不停留地继续突击。待到穿透敌人队列以后,他们飞快地拨马兜转,向陈到所部的后方追击过来。   陈到注意到,带领这支骑队的,是一名极其精悍的曹军将领。他突阵的速度比陈到预想得要快很多,此刻呼喝着催马赶来,眼中的杀意仿佛燃烧着的烈焰一般。   “将军,那厮便是曹军的首领!”左右从骑跃跃欲试地喊道。   “不要停马,继续走。”陈到冷静地道。   他的长槊早就不知断在哪里了,这时候拿着一杆随手捡来的长矛作战。此时他把长矛横在鞍桥后面,用大腿抵着,随即张弓搭箭,对准追来的曹军射击。   其他将士与他一起射击,数十根弓弦同时抖动,发出“嗡”地一声沉闷颤响。   数十支箭矢落在追来的曹军骑兵身上,撞击在铠甲上的,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还有些扎入人体,反倒没有声音,只能看到曹军骑兵晃晃悠悠地栽倒。其余的曹军骑兵不得不勒马躲开箭雨。   他们的速度一慢,陈到所部快速划了个弧线,绕到骑队纠缠的另一面去了。   但这小小一点上风,就像是沙滩上孩童堆叠的堡垒那样,立刻就被大军对战的滔天巨浪所吞没。   当身边所有从骑都在高声惊呼的时候,陈到抹着盔檐间淌下的血,竭力向远处眺望。刚才他被一名曹军用槊杆砸了下,头盔的侧面凹进去了,虽然头盔里还有皮衬,也难免皮开肉绽,头晕目眩不止。   所以他狠命揉了揉眼,把血水抹开,才看到宽达四五里的整个战场正面,曹军数万之众大举压上。他们黑压压的甲胄汇聚成浪潮,仿佛整条渭水都翻涌上了咸阳原,还一浪接着一浪绵延不绝,气势骇人之极。   与之对应的,汉中王这边的阵列中,也有十数名高举红旗的传令兵疾驰而出。红旗所到之处,各路军中鼓声隆隆响起,将士们踏步向前,轰鸣如雷。   再怎么样的精锐骑兵,落到这种数万军正面决战的战场当中,绝无幸存之理。   陈到注意到了,自家好几名从骑的脸色煞白。   好在这时候曹军骑兵彼此呼喝着,向战场侧面退开。   于是陈到也带着余部撤离,两支骑队仿佛心有灵犀一般隔着十余丈的距离并行,时不时地继续对射几箭。 第七百九十一章 正攻(上)   曹刘两军此刻所处的位置,在咸阳原最东端,长陵和阳陵之间。大体来说,这是一片狭长的塬地,西北面的五陵原主体地形较高,而东南方靠近泾水和渭水的河湾地带地势略低。   初时刘备和庞统都认为,能够以将近两万人的精锐主力,压制位于泾水渭水之间的李典所部,故而将精锐的突击力量集中在左翼的张飞手里,要求张飞以雷霆之势突入敌军右翼,乃至突入阳陵邑中,再向南横扫,配合正面的中军主力,逼迫曹军退入渭水。   谁知抵达作战区域之后发现,己方并非以强凌弱,分明是要以弱敌强。曹操本人在此,曹操麾下精兵猛将在此,于是地形的限制反而成了己方的不利因素,这种硬碰硬的对抗稍有不慎,便有灭顶之灾!   在白毦兵一部与虎豹骑纠缠的时候,刘备所抓紧时间重新布阵。   因为原本的阵型布置全然无用,庞统当即建议,收缩全军,并召回左翼的张飞所部,全力充实中军,目的是用左右两翼延迟、消耗对手,而寻找适当战机,以中军决胜。   这时候也只能如此,刘备立即遵照调动。   这时候双方的将旗都在视线范围内,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因为益州军主力仍在白鹿原上支撑,此番动用的军将,仍以荆州将士为主。   负责右翼的,是横野将军陈式、偏将军高翔、偏将军杨怀。牙门将军陈式在汉中之战时担任裨将军,历战有功而提升,与他协同作战的高翔,曾经和陈式并为黄忠的部下,参与玄德公与江东势力的第一次对抗。杨怀则是刘璋旧部,早先守备益州北部边境,与张鲁对敌。   负责左翼的,则换成了镇远将军魏延和偏将军张南、破贼校尉薛永。魏延是张飞的副手,所领汉中军甚是强悍。与他搭档的,是经验丰富的老将张兰,另一名破贼校尉薛永,则是昔年兖州别驾、吕布麾下重将薛兰之子,与同样年轻勇锐的魏延甚是相得。   大体来说,左右两翼都无重将支撑,但凭借原陂、水道为侧翼屏障,同中军连接一体,足以自守。而中军则聚集了张飞、赵云等天下名将,各领本部梯次布阵,实力极其强劲。   另外,中军本队的几名督将各自带领精悍甲士,填充中军与两翼的缺口。   这个布阵甚是老练,堪为猝然与强敌相对后的最佳选择。但刘备和庞统都没有想到,曹军的行动竟如此之快。己方调动还没有完成,曹军已经尽发前队,不管不顾地猛攻过来!   此时张南策马行于阵前,在诸多亲信扈从的簇拥下鼓舞将士,巡视阵列。   张南本是袁绍麾下大将,后来归降曹操,督领一军随同曹操南下荆州。曹军在赤壁溃败以后,张南领残兵投降。因为昔日曾与玄德公有故交,因而得到优待,虽然直属的部曲极少,却得封为裨将军。   玄德公在公安驻军时,张南在军中的地位仅次于关、张、赵、陈到等,而在关平、刘封、麋芳等将之前。但因为入蜀过程中立功甚少,所以玄德公由左将军而大司马,由大司马而汉中王,他却只升了一级,由裨将军至偏将军。   此刻他巡视己方队列,但见张飞所部尚在后方急速奔走,而自己部下的诸多骨干将校都面带紧张神色。这些将校大都是河北人,当年他们追随袁本初,以为雄师劲旅可争天下。然而此后数年事不遂人之愿,将士们游走南北,宿将健卒相继凋零,隐约有了点暮气。   张南连忙提高嗓音,对部下军校说:“大王此刻的布阵,是以两翼为弓臂,以中军为锐矢。我们只要守住防线,不使曹军破阵而入,就能够为中军的突破创造条件了,诸位务必坚持!”   部下将校纷纷应是。   张南转过头看看己方的右侧。   这是与中军的连接处,适才有些士卒紧急挖掘沟堑作为掩护,但看来无论如何是来不及了。   有中军甲士百余人阵容整齐地进至此地,搬了一些木制的栅栏、鹿角稍许填充。张南认得,带队的是牙门督向宠。他知道这年轻人近来颇得汉中王的看重,连忙下马走过去几步,对向宠打招呼道:“若有缓急,须得彼此救援才好。”   向宠应道:“张将军放心,同为汉中王的下属,同为汉中王的大业,哪有不顾大局的道理?”   “好!”张南握了握向宠的手,返回自家队列。   他刚刚进入己方扈从甲士的屏护之中,东面曹军阵中动人心魄的战鼓声已经在耳边隆隆响起。   随着鼓声,曹军队列愈来愈近。由前排刀盾手密集队列组成的盾墙,一直迫到百余步外,忽然向左右分开。随即,一批批身披铁甲的精锐甲士开始冲锋向前。   这些甲士的总数大概在两千左右,分成二十余拨,每一波大概百人,他们踏过原野上初生的新草,踏过干枯的芦苇杆和荆棘灌木,踏过起伏不平的坑洼地形,快速奔跑。   他们出现的时候,就已经在刘备军的弓箭手射程之内。   但张南并没有急于发令放箭,而是将久经战阵的老卒集合起来,把盾牌和长矛、长枪交错布置,形成攻守兼备的前线阵列。   第一排的曹军甲士站在长矛、长枪的刺击范围以外,开始用刀斧劈砍枪矛的长柄,也有人将刀斧作为投掷武器,投进守军的队列里。但后面的曹军甲士一波波地涌到,他们冷酷无情地推搡着前面的同伴,挤挤挨挨地蒙头前进。   到了这时候,张南才发出大喊,喝令弓弩手们射击。   从长弓甚至腰引弩中发出的数百支箭矢,在最短的距离内射向了最密集的敌人,箭矢甚至会在空中互相磕碰,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此时只有最勇猛的曹军将士才敢迎着箭雨继续向前,但他们连睁眼都困难,只能疯狂地探出长矛对刺。   顷刻间,前排的曹军甲士死伤惨重,无数尸体倒伏在地,仿佛平地升起了一道错落的黑色礁石;在岩缝间,流淌出鲜红的,触目惊心的血河。   但曹军继续进攻。   这是来自邺城的中外诸军精锐,是曹公在赤壁的失败后,竭尽全力重新组建的强兵。他们所得到的待遇远远超过寻常的地方屯军或各地屯田兵,在他们的脑海中,充斥着拼死以报曹公的念头。眼看前方稍稍受挫,无数人在他们海潮般的队列中高声呐喊:“杀贼!杀贼!继续冲啊!”   一声声的高喊汇集到一处,仿佛深海中即将孕育出可怕的怪兽,又仿佛有巨人往沸腾的火山中泼入热油,于是猛然炸开,声响骇人之极。   “娘的,你们才是贼!”张南的部下有人连声喝骂。   但更多人被这轰然声势所惊动,忽然间,本该连环不断的箭矢稍稍稀疏了一些。   顿时便有勇猛异常的曹军甲士顶着满身的箭矢狂奔向前。他们有人纵身跳跃进防守方的阵线,用自己连带甲胄的重量撞击防守者。力气够大而且不怕死的话,拼一条人命,一次就能撞倒五六人。也有人匍匐着,从地面爬过枪矛刺击的生死线,然后忽然暴起,挥刀左右横扫。 第七百九十二章 正攻(下)   战场的东南面,就是泾水和渭水的汇合处,有个说辞叫作“泾渭分明”,说得便是泾水和渭水虽然相汇,却清浊分明,不易相融。而曹刘两军却不如此。   曹刘两军正面厮杀到一处之后,起初两军的接触线还能保持清晰,但没过多久,人与人的扭打撕扯、部队与部队的穿插绞杀就扰乱了整条战线。从最北面的五陵原高坡到渭水岸边,惨烈的战线有时延伸,有时扭曲,有时截断,有时旋转,像是无数条狂乱的血蛇在扭动。   在血蛇狂舞的范围中,刀剑斫击躯体,枪矛彼此对刺,甲胄碎裂崩飞,肢体破烂残缺,飞舞的血沫甚至掩盖了翻滚的尘土,将腥臭的血气灌入每一名战士的口鼻。   因为最前沿的将士们折损惨重,张南的远房侄儿,近年来被他当作继承人养育的张茂领着百余人顶上前排,试图推平一处被挤压凹陷的战线,正撞上了曹军猛将、平虏中郎将李绪。   张茂颇有勇力,挥舞长柄大刀去砍李绪,被李绪敏捷地避让开了。   因为长柄大刀很重,张茂收回的时候动作稍微慢了点,被侧面扑来的一名曹军士卒合身压住。李绪趁机箭步向前,挥刀砍向张茂的额头。   张茂大叫闪身。他的铁兜鍪十分坚固,挡住了斩击,但李绪的刀刃顺势向下,贴着兜鍪和肩甲的缝隙切入肩膀。李绪用力抽刀,刀刃便割断了肩膀处的筋肉。   张茂的右臂瞬间失去了力气,他抬不起肩膀,更抬不起沉重的长柄大刀,只能立即松手后退。   李绪踏步向前追砍的时候,遭到张茂的副手段果截击。结果李绪一刀砍在段果的面门上,将他的鼻梁到下巴都砍成了两段。鲜血顺着伤口滋滋地溅射出来,染红了李绪的手臂。   李绪用手指抠进段果面门的伤口处,也不知抓着什么东西,用力往回拉拽,然后将他推倒在地。刚才压住张茂大刀的曹军士卒立即过来挥刀乱砍,顷刻间就使段果血肉横飞地死了。   此时张南身边十数名扈从以大盾遮护,使张南蹲下来探看侄儿的伤势。见张茂解开铠甲之后,半边身体被鲜血染红,肩膀处的伤势很可能无法治愈,他心中恼怒。   但前方战况太乱了,他又根本辨认不出是谁杀伤了张茂。正在扫视搜索的时候,却看见正前方有一名身披两重重铠的曹军将领双手舞动长矛,带领数十人从曹军队列中冲出来,杀进己方队列身处疯狂戳刺。   有机灵的扈从指着那曹将身后的旗帜道:“这是奉义中郎将李基!”   “就是他了!”张南下定了决心,调动了十余名弓弩手向李基齐射。   箭矢如雨而下,打在李基的周身甲胄上,发出叮当乱响。   李基大叫一声,与左右数人同时丢下武器踉跄仆倒。   张南大喜,推着张茂说:“你还有一只臂膀可动,快去提刀杀了敌将,收下这份功勋!”   张茂也是个狠的,他不顾自家伤势,用丝绦将甲胄勉强裹身,单手持刀靠拢过去,想直刺李基的胸膛。谁知看似奄奄一息的李基忽然起身,抽出缳首刀自下而上地反手挥劈。   这一刀几乎将张茂持刀的手臂砍成两截。然后李基狂吼数声,驱散身边的刘备军士卒,活蹦乱跳地逃回曹军队列去了。   扈从们顾不得追击李基,扑过去想为张茂急救止血,可张茂叹了口气,举起骨茬暴露在外的手臂给扈从们看看,说:“血管全都断了。血流干的时候,我就要死啦。”   当扈从们扯下衣襟包扎的时候,鲜血已经在张茂脚下汇集成一滩。他的身体晃了晃,慢慢地坐下来,停止了呼吸。   曹刘两军主力部队的正面攻战,起初几乎势均力敌,由于战场正面狭窄,两军都没有办法展开侧击,只能全力稳固正面,谁也没办法突破对方的队列。   然而厮杀了数个回合之后,刘备军的将士们因为昨夜跋涉的缘故,较早地感觉到疲惫。毕竟他们已经连续三天昼伏夜出了,就在昨夜,他们还赶了将近三十里的路,只休息了两三个时辰。在如此激烈的战斗中,体力上的缺失很快影响到了将士们的搏杀表现。   此时战况极度激烈,各部将领顾不得请示中军,下意识地主动调整,将最前方的将士替换到后排休息。这个替换的战术动作,在这时候造成了前线的疏漏,成了影响均衡的关键之举。   当刘备军各部将校陆续调动后方军队向前的时候,曹军的攻势却保持着一开始的强度,不仅没有放缓,甚至更加猛烈。张南所部的右侧,几名什长和他们的部下们正在后退,瞬间像是被卷入怒涛的小石头那样失去了踪迹。   而曹军向着这个缺口猛冲,眼看着将要把张南勉强维持的正面冲垮了。   此时张南却一时没能及时做出反应。   方才他在靠前指挥的时候,不慎中了一支流箭,箭矢贴着右眼眉骨下方刺入,然后透出面庞外侧,在鬓角前方露出一个尖角。血流得不多,但张南的右眼瞬间就看不见了。他又不敢拔箭,只能捂着额头僵立,只觉得疼痛像是火烧火燎般蔓延开来,愈来愈剧烈。   负责持盾翼护主将的扈从眼看此景,害怕得两腿发抖,扈从首领张武猛地推开他,着急地对张南道:“右边遭到曹军猛攻,队列已经松散了!将军若坚持不住,就赶快派人向大王求援吧!”   张武的话未说完,张南摇了摇头,说:“不会有援军的。”   张南不是什么才能杰出的大将,但从军三十余年,见识和经历都已经丰富到了极点。当军师将军传令,排出这样的阵型时,他就已经明白了这场仗该怎么打。   他随手指了张武和几名扈从:“你们带五十个人,去堵右边的缺口。你们如果堵不住,就死在那里吧。”   扈从们眼中冒火,大喊着拔刀举矛,向着阵列的右翼方向冲去。可这时候,曹军将士已经渗入到队列内部,并不断扩大右翼的缺口。   张武挥舞长刀,接连砍倒两名冲来的曹军士卒,可是第三个曹军士卒凭着重甲挡住了他的斩击,同时呐喊着挥刀,砍断了张武的左腿。张武狂吼一声,像野兽般扑到那曹军士卒身上,用刀刺他,又去咬他的脸。   如此凶恶的姿态使身前的敌人同时往后退开,片刻后隔着数尺用长矛刺他,将他刺死了。   与张武同行的扈从们也先后战死。   待张南试图再度发起反击的时候,队列的崩散从右翼延伸到了中段。将士们不得不结成密集的小阵,与涌来的曹军两面、甚至三面、四面作战,形成犬牙交错的缠斗局面。   这已经无关张南的指挥,而是出于各部基层军官本能地反应。每一名军官都竭力维持败而不溃,牢牢地贴住曹军、与他们持续纠缠。   中军阵里,部将们眼看这情形,纷纷失色。   有人道:“大王,张南将军所部一乱,大军左翼和我们的联系就要被截断了!请大王速派援军!”   刘备手中紧握令箭,却犹豫了一下。他注意到,庞统在微微摇头。   他明白庞统的意思。毕竟敌众我寡,中军必须在最关键的时候投入力量。除非曹军动用了他们的本部主力,否则己方的中军一定要稳如泰山,作为最后的威慑。 第七百九十三章 动摇   向宠站在鹿角后头,小心地露出半片面庞,观看战局。   右翼和中军的连接处,本来的防线应该呈平直,但实际上两翼的部队逐渐内收,一直到最底部,由向宠所部负责固守。这种布阵方法,可以看做一个明显的陷阱,一旦曹军进入这个区域,就会遭到三方同时围攻。   因此,在战场正面处处恶战的时候,这个凹陷向内的连接处,反倒保持了一时的安静。只有少数曹军向这里发动试探性的进攻,很快都被向宠带人击退了。   这小小战果,使得向宠有些激动。   向宠在建安十四年投入玄德公麾下,最初只带领宜城向氏的本族部曲。后来始终身在中军系统,几乎没有实际上战场的经历。但向宠既不在人前抱怨,处置军务时更不因此疏忽。   数年下来,他似乎没有军功,又似乎总能有些独有的表现,慢慢地升到了中军牙门督将的位置。作为陈到的重要助手之一,负责汇总、完善军伍建设和内部管理方面的文书、条例和教令。   以职权来说,这个职务算得位卑权重。近来随着汉中王重视军队的正规化,频繁组织都试以论武,各地的统兵将领甚至有派人到成都给向宠送礼,以求晓得汉中王近来重视那几个方面的。   随着汉中王势力的扩张,各地统兵将领既得赏赐,又扩张自家宗族,采买坞壁田园,几乎个个都是富豪,手面十分大方,但向宠从来不受影响。他依旧按部就班地做好每一件事,对各部都试的成果考核,也都公允。   汉中王为此曾经公开赞扬过向宠,许多人都觉得,向宠大概有可能在三五年内进入中枢,担任更重要的军职。   可向宠自己对此并不期待。   他从建安十四年从军起,就希望自己能做一个纵横沙场的雄武之将。像他的朋友雷远或关平那样,至少也应该像霍峻,能够扼守雄关,摧破来敌。在汉中王府中整日里埋首文牍,那是文人的事。   此番汉中王挥军关中,向宠作为辅弼随行,原本只是处置日常中军庶务,谁知风云突变,曹刘两雄竟忽然就到了正面决战的地步,而向宠也获得了难得的上阵机会。   “向将军,情况如何?”有几名甲士在身后问道。   “曹军已经突破张南将军的防御了。以我看来,他们打穿的缺口越来越大,距离截断张南将军所部只差一步。但因为张南将军所部的韧劲十足,所以曹军也没办法继续扩大缺口,彻底撕开我军左翼和中军的联系……”   左右将士俱都一脸茫然。有人反问:“向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这些将士都是汉中王中军精锐,凝聚力极强,极是剽悍敢战,也拥有丰富的作战经验。但限于眼光见识,要他们判断一处主要战场的大形势,未免强人所难。他们在平日里都很服膺向宠的见识,这会儿更是依赖向宠。   向宠略微起身,再次看看战局。此时张南负责的整条战线宛如沸水翻滚,身在其中之人,只怕连正常指挥都做不到,但向宠处在侧后,恰好能看到阵中作战之人不注意的地方。   “有个机会。”他说。   他稍许沉吟,指着张南所部的战场,继续道:“你们看,因为曹军未能扩大缺口,他们深入到张南将军阵中的兵力,已经成了一个危险的突出部。而这个突出部的左翼,正对着我军的中军……他们愈是深入,侧面愈容易遭到我军的攻击!”   左右跃跃欲试:“将军的意思是?”   向宠把长矛插在地上,束了束勒甲的皮绦,下定了决心:“我们从侧面冲杀过去,夺回缺口!”   他留下半数的部属,要求他们凭借弓矢固守本据,自己带领数十名甲士直冲向张南所部的右侧,那个被曹军源源涌入的缺口处。   此时曹军披甲的精锐大都冲杀向前,负责维持缺口,迫退两侧刘备军反击的,正是此前侥幸没被弓箭射死的奉义中郎将李基。   当时他暴起杀死张茂,十分凶猛,但那么多弓箭射在身上,怎么会没有伤损呢?他的甲胄都被箭矢射烂了,身上多了七八处伤口,回到本队后,就已经站不起身,只能平躺着。   李基是故汝南太守李通之子。李通在曹军阵营的身份,与臧霸、文聘类似,都是坐拥雄厚实力的豪强人物。建安十四年时李通南下救援曹仁,与关羽对战,病死于军中。曹公遂以李通二子李基、李绪为中郎将,分领李通的部众。   此番虽李基陷阵的,便是其家族部曲。这些部曲唯一关心的便是宗主安危,绝不会允许李基效法顾死活的莽汉随意战死。当即大批部曲掩护着他,由战斗最激烈处退到稍后方。   扈从们七手八脚为他解开衣甲,用清水洗净伤口之后简单包扎,再为他披上一件厚重的毛毡保暖。因为很多部曲都担心李基的安危,一时间难免仓惶,扈从们又传出口信说,李将军无事,只是需要休息。   然而正在扈从们到处传信,安定部曲情绪的时候,一支精锐甲士忽然从斜刺里横冲直撞杀到,猛突入队列的垓心处。   这情形,就像是流动的河水忽然被岩崖上方坠落的巨石阻断。突入的甲士以枪矛乱刺,刀剑猛砍,顿时将缺口附近的曹军打乱。明明曹军数量更多,却反而被切割成好几块,然后被甲士们一一围住,血肉横飞地乱砍。   李基勉强支起身子,喝问了几句,竟没人顾得上回答他。他振奋精神,抓起身边的弓箭警戒。敌方甲士随即注意到了这名身披华贵毛毡之人,纷纷道:“此人一定是曹营重将!”   顿时数十人冲着李基奔过来。李基和左右们抽箭搭弓去射,射死了数人,却依旧被逼到了近处。一名年轻的敌将提刀就砍,李基用长弓格挡了一下,不料刀刃顺着弓背切削下来,割断了他的右手四指。   不待李基痛喊,那敌将快速闪到侧面,又一刀劈在他没有披甲的胸口处。刀锋过处,筋骨俱裂,鲜血狂涌。李基睁大了眼睛,觉得全身的力气忽然消失,于是仰面摔倒,停止了呼吸。   斩杀李基之人正是向宠。   见向宠如此勇猛,跟随他突进的将士们一起夸赞。有人赶紧捡拾旗帜文书,去确认李基的身份,以便日后叙功;也有人慌忙道:“敌将死了,士卒很快就会溃败,我们赶紧退开!”   这真是经验之谈,可惜说得晚了些。向宠等人向来路退走没多少步,前头曹军呼啦啦地败下来,像是退潮的海水,将这一小拨甲士裹进了人潮。   向宠只能维持着紧密队形,数十人结团且战且走。有时候他们能与缺口两边的张南所部将士连成一片,有时候又被急于退回的曹军冲散。曹军虽然败退,却保持着建制,并非慌乱溃逃。所以,很快就给向宠所部造成了巨大死伤。   随着身边的人不断地被杀伤倒下,向宠已经杀红了眼。出战前的激动、紧张和期盼等情绪,这时候都已经烟消云散,只剩下满脑袋的麻木,本能地持刀挥砍。   他们仿佛坚持了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点点时间,身边的厮杀声逐渐减弱,越来越多的己方同伴靠拢过来。   不一会儿,一名极威武的大将从后头过来。   向宠认得,这是玄德公非常器重的勇将魏延。   在向宠堵截缺口的时候,显然魏延亲领精锐赶到,挫败了曹军正面的突击,这才使曹军这么快地退走。他连忙上去行礼。   魏延身上血迹斑斑,整幅铠甲几乎被染成了赭红色,还有好几处刀劈枪刺的破损。他召来张南所部几名将校问话,问了几句,脸上神情更见狰狞。   看到向宠行礼,他也不回礼,直接道:“张南快不行了,张茂和张武也都死了,其他人没一个靠得住的!我得顾着薛永那一头,只能由你负责这一片。阵营若有动摇,我砍你的脑袋!”   向宠是汉中王帐下牙门督,不是普通小卒。魏延张口就说斩首,未免无礼。何况张南这边的局势能够稳定,还少不了向宠的功劳。当下向宠的部下们顿时不快。   向宠却神色不变,他再度行礼:“谨遵将令!”   “那你就赶紧整队吧!曹军马上就会攻来!”魏延转头便走。   没走几步,他忽听渭水方向传来山崩地裂般的呼号。这种呼号并非战胜的鼓舞,而是士卒们失去抵抗意志,开始动摇崩溃时的哀嚎!   怎么回事?   魏延和向宠一齐变色。   两人对视一眼,都立于原地等待消息。又过片刻,一名传令兵狂奔过来,压低声音禀道:“陈式将军、杨怀将军战死,右翼顶不住了!大王有令,让左翼准备撤退!” 第七百九十四章 断后(上)   这消息宛如晴天霹雳,打得魏延、向宠两人全都惊骇。   汉中王虽然将精兵猛将聚集在中军,但左右两翼诸将,既然能参予到此次奇袭中,便绝非弱者。   右翼的陈式、高翔二将,本身都是经验丰富而坚韧的宿将,他们的部下也以经历过赤壁大战后逐步扩充起来的军伍,有老卒为骨干,久经风霜,吃苦耐耐,能打硬仗。杨怀也是益州军中有能之人,否则也不会被纳入到此次奇袭的序列中。   这三将的兵力合计约四千,所布阵的方位则处在渭水河畔洼地和五陵原高坡之间。此地既无虞侧翼,又藉着复杂多变的地形和秦代兰池宫的遗迹组织防御。他们怎么会如此轻易地败北?   难道曹军的力量竟然强大到这种地步?   魏延、向宠两人根本想不出其中原因。   此刻局面,也容不得他们两人细细分析了,天大的难题已经落在他们身上。   传令兵带来汉中王口讯,要他们准备撤退,但两军正面接战时,有序撤退是最难的。一旦将士在撤退过程中失去抵抗意志,则追兵可以放手追杀,宛如牧人驱赶牲畜般轻而易举!   向宠扫视在场的其他将校,只见他们也都相顾失色。这些人如果是向宠的本部倒还罢了,他总有办法鼓舞士气,至少能激发出将士们求生的本能,让他们再作坚持。但他们是张南的部下,听魏延说,张南已经不行了,他的几名亲将又都已经阵亡,这时候,叫向宠这个临时上任的主将如何挽住颓势?   瞬息间,好几个念头在向宠头脑中起落数回,他竭力保持冷静,向魏延道:“文长,我看……”   魏延却不理他。   这名满身血腥气和汗臭味的猛将扶刀立身,眼神肃杀地环视身周诸人,忽然向那传令兵招手:“你去回禀大王,就说,左翼尚有余力。我们愿意留守断后。去吧!”   那传令兵一时愕然,才道:“是,是!”   魏延点了几名侍从,让他们护着传令兵尽快回归中军禀报,这才转回身,睨视向宠:“君光,你想说什么?”   向宠不禁苦笑,又对魏延隐约生出几分敬重。顿了一顿,他沉声道:“我自去重整部伍,文长,究竟是走是留,还得听中军决断。”   “那是自然。”   此时汉中王所在的中军,承受的压力不下于左翼,甚至犹有过之。   在本阵前雁翅排开的甲士,甚至已经微微向前躬身,力气往臂膀上聚集。还有好多人张着嘴,大声呼吸,以便随时响应号令,投入到作战中去。   就在他们正前方两三百步,前队将士正和曹军激烈交战,双方势均力敌,都没有办法压倒对方。这种纠缠对体力和精力的消耗都非常大,所以曹军也开始替换甲士到后排休息。   双方同时替换甲士的时候,辅兵则趁机奔到前线抢回轻伤的同伴或者割取敌方将士首级。不过,在更多的地方,两军依旧互相噬咬撕扯,根本没办法脱开战线。   而在稍远处,一支规模更大的曹军已然驰奔赶至,高挑的军旗跃入了诸人视线,显然是魏公曹操直属的某支精锐。   很显然,在右翼动摇以后,曹军开始饶有余裕地将更多力量投入到中央战线。而这种局面不可能维持多久,当曹军清扫右翼,再包抄过来的时候,中军受到的压力更将倍增。   这样的情形,使得中军诸将间的气氛压抑之极。   从两军交锋的一开始,己方就陷入了苦战。兵力上的差距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双方的战斗一开始,将士们就注意到了,眼前这支敌军乃是曹操直领的邺下精兵,具备一流的战斗力和傲视当代的精良武备。   曹刘相互为敌多年,不知道打了多少仗,对彼此的实力知根知底。此前汉中王和部属们在成都推演战局,都认为随着老卒渐渐凋零,而控制的区域又如此庞大,骨干将士难免分薄。再考虑到魏公国建立以后政局持续波动,相应的,军事体系的剥离、调整和重建,在某一个时段内,曹军的整体素质必定稍许下滑。   这也是庞统明知汉中王面临同样情形,却敢于主动出击的原因之一。   但此刻两军相对,所有人就明白了。或许曹军的整体素质有所波动,但曹操势力覆压朝廷,赖以立足的就是武力,愈是在政局波诡云谲之际,邺城的精锐部队就愈是要保证强横。便如此刻,曹操麾下兵力的精锐程度与刘备所领相比,较之白毦兵未必超过,却确确实实地胜过寻常将领所部。   更重要的是,发起奇袭一方反遭敌人以逸待劳,这证明己方作战计划已经失败,严重影响了各级将校的战斗意志!   左右两翼军阵,以局面而论,其实右翼还安全些,受到的压力也相对较小。为什么右翼先遭挫败?便是因为陈式、高翔等人深知局势不妙,存了瞻前顾后的念头,反遭曹军痛杀!   右翼一溃,曹军的兵力优势由两倍增加到了三倍,士气上的此消彼长更是无可估量。   局势已经险恶到了极处。   庞统身为此次关中攻略的推动者和主导者,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己方距离汉中数千里,中有千山万壑为阻,援军调拨不易。自己上一次催调援军的公文发出后,也不知成都那边作何反应……若这一战失败,很有可能成为涉及整个关中战局、涉及数万将士性命的大失败!   而关中战局一旦失败,曹氏的声威必然大涨,由此又会影响到孙权和马超的立场。孙权那边姑且不论,以马超的凶恶果决,焉知他会做出什么反应?   马超其人,生性如狼,毫无底线可言。他看似盟友,随时会化作敌人。如果玄德公所部在关中受到重挫,马超绝不会投入一丁点力量帮助,反而会……考虑到最恶劣的情况,甚至玄德公本人都会有危险!   想到这里,庞统简直忍不住冷汗狂涌、浑身发抖。   庞统知道自己与诸葛亮不同。诸葛亮躬耕于隆中,被玄德公三顾的诚意所打动,就此委质定分,两人之间,既如君臣,也似父子兄弟。而庞统所求的,从来就只是一位能够全心全意地信服他、听从他的主君,使自己能够尽情施展,在乱世中卷布波涛。他一向觉得,自己与玄德公的关联、与玄德公的情谊,就只在君臣二字,而不及其它。   但此刻庞统忽然发现,自己想到主君可能有难,竟然会紧张害怕到这种程度!他随即想到是自己的策略失误才造成这种局面,紧张和害怕的感觉里,又增加了强烈的愧疚和羞耻。   这种复杂的情绪仿佛空气中的湿气,慢慢渗透进他的骨髓,让他浑身冰冷,周身的血液都要冻出冰碴子。   庞统下意识地抬眼看看凝立在上首不动的玄德公。   刘备注意到庞统的脸色惨白,于是格外平静地道:“军师,局面虽然不好,但还能坚持。”   庞统看得出来,玄德公只是故作平静,其实他按着腰间宝剑的手背上,一根根青筋都要绽出来了。放在往日里,他有时候会暗地里觉得,玄德公有些乔饰,不似周郎那般洒脱。但这会儿,玄德公的平静让庞统感到一股暖意。   他对自己说,好在玄德公的本部精锐和张飞将军所部合计一万人,至今未动。凭这一万人,还能想办法支撑!   如今已经没有太多战术上变化周旋的余地了,双方短兵相接,纯系力量与力量,意志与意志的对抗搏杀。无论如何,大王不能有失。各部必须坚持到底!   此时被魏延遣回的传令兵到了,大声禀报说:“文长将军说,左翼尚有余力,愿意留下为全军断后!”   庞统注意到刘备双眉一扬,似乎动心。   他咬牙出列,大声道:“大王,此议不妥!”   “哦?军师的意思呢?”   “文长将军所部兵力薄弱,而且都是步卒。中军一退,则曹军铁骑必然四面长驱,他们根本阻不住的!”庞统道:“须得让他们先退,抢占咸阳北原之后,汇合我军封堵渭河三桥的兵马,迅速构建营地。然后中军且战且走,退入营地休整,再图后举!”   “也好。”刘备稍许沉吟:“只是,这样的话,中军便不能坐守,须得有一部前出,与曹军主力狠狠缠斗一阵,吸引曹军注意力!”   谁都知道刘备的意思。这断后之一部,必定遭到曹军全力围攻,九死一生。然而话音未落,武将列中数人一齐出列,皆亢声道:“大王,我愿担此任!”   随即张飞哈哈大笑,声如雷动:“你们都退开。此等厮杀,怎能少了我?” 第七百九十五章 断后(中)   又一处阵列前的曹军将士发出震天欢呼,纷纷扑上去猛冲猛杀。后方的曹军随之向前,就像是新的一股浪潮从深海中汹涌而出。与之相对的,对面刘备军的气势被夺,几无还手之力。   没过多久,浪潮施加的压力超过了堤坝所能承受的限度,先是一处缺口,然后两处、三处。哪怕守方队列勉强维持的地方,攻方也已经逼近到了触手可及的程度。有很多曹军一边和守军肩对肩、脚对脚地比拼力气,一边狂喊着用缳首刀猛刺。   曹操站在高台远眺,看得清楚,刘备军虽然竭力抵抗,但他们的阵型在怒涛般的冲击下不断被撕裂、剥落,前排的将士或者战死,或者被裹入攻方的队列中再也看不到,后排的将士怒吼着试图站住脚跟,但总也不能如愿。   在视野所及之处,刘备军的队列中开始有人拥挤着掉头逃跑了。这些人都是老卒,都清楚逃命的时候更容易被杀死,只有坚强抵抗才可能活得久一些。可他们终于开始逃跑,这证明,刘备军的士气动摇了。   动摇之后,必定便是大败。很快,曹军的攻势愈来愈猛,将刘备军的队列连连向后迫退,在原地只留下一片狼藉和散发着扑鼻血腥气的尸山血海。   “看!看看看!”曹操志得意满地指点:“刘备所部虽然勇猛,可岂能抵敌我军正面和侧翼的同时进攻呢?这一仗,他输定了!”   曹操领兵突至阳陵邑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刘备会送上门来。这几日他盘算的,其实更多的是如何运用手头兵力打通与长安的联系,最好能送一支精锐部队入城,让钟元常手头有些可靠凭依。   此等谋划并不轻松,所以昨晚曹操是在半夜以后,或者天亮以前才逐渐睡着的。这种身体疲倦之极、精神却过于亢奋的情形已经维持很久了,曹操在邺城的时候,依靠广纳姬妾夜夜笙歌来掩饰这个问题,而军中却没有这个条件。   早上醒来的时候,他感觉头胀如斗,浑身的骨头都疼。可谁知道,玄德不知发什么昏,竟然上门来送死呢?   这情况使得曹操瞬间抛却了一切不适,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到了指挥作战上。这会儿已经快到中午了,可他还没顾上吃早饭,任凭饭菜放在案几上发凉。他也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儿子还小心翼翼地陪侍在旁,同样没敢吃早饭。   “父亲用兵如神,莫非早就料到了玄德公将有此行?”曹丕问道。   他平日里都直呼刘备的姓名,唯独在曹操身边时,恭恭敬敬地以玄德公称之。毕竟蔑视这个纠葛数十年的对手,便等于是在蔑视魏公曹操本人。   “哈哈哈,那倒也不至于。只不过,这天下用兵打仗的道理都是相通的,我和玄德常常能想到一起,可他的实力不如我,就算想到了……也只能被我杀败!哈哈哈!”曹操双手扶着腰间玉带,仰天大笑。   虽说他自认为比刘备要强很多,可自从赤壁以来,与刘备的各处战场都在吃亏,许久没有占据这样明显的上风了。   他的心情非常好,稍隔片刻便问道:“不过,无论有没有今日这一场,我早就料定刘备在关中必然失败。子桓,你可知道为什么呀?”   曹丕心道,今日之前你老人家忧心忡忡,可不是这么有把握的。这会儿忽然口风大变,可见是真的高兴。心里想着,他面上不显,试探地回道:“因为汉中与关中有关山阻隔,道路绝险,大军进退不易?”   “哈哈,哈哈,你说的没错。此前几次会战,之所以奈何他不得,皆因他盘踞巴蜀,仰仗束马悬车之险阻而抗衡大国。所谓一夫荷戟,十人莫当,中原兵势虽强,无所施也。可他偏偏轻举妄动,要与我麾下的虎骑雄师会战与平野……玄德大概忘记了,此前他在徐州是怎么输的。哈哈哈……子桓!”   “孩儿在!”   “刘备其人,真是我平生第一大敌,可他自取其死,就怨不得我啦!子桓你看好了,我在关中击破玄德的主力,然后乘势慑服马超;而荆襄那边,有子文和乐文谦牵制住关云长,孙权小儿还能出一把力。哈哈,说不定我就此乘势追击,扫平巴蜀,就此解决这心头大患?”   说到这里,曹操踌躇满志,拍打着望车的阑干,大声道:“子桓啊子桓,期运虽天所授,功业必由人而成,这一回,汝父就是建功立业之人啦!”   曹操一边说着,一边继续观看战场局势。   这时候刘备军的颓势简直清晰可辨。于是前线曹军各部纷纷出动骑兵冲击,各自催兵掩杀,大概是为了争功,各部之间既不通气,也不协同,原本井然有序的队列忽然不复。有几处前方将士已经陷阵,后面居然还有箭矢纷纷抛射,射得本方将士人仰马翻。   这场景实在难看,但在数万人规模的大会战中,又很难避免。曹操骂了两句,忽然想起一事,连忙大叫:“来人!”   望车下头数十名督将和传令兵一齐拜倒:“在!”   “赶紧派遣人手通知各部,玄德虽败,却必不会束手就擒……他一定会遣勇将突击,试图掩护本军行动,各部都要盯紧了,追击时也要稳住部伍!凡有遭刘备军逆击而败的,军侯、都伯以下皆斩!”   传令兵慌忙向各营奔去传令。   然而一拨传令兵刚散,己方队列最北面忽然大乱!   负责那一处的,是李典的副手、偏将军高迁。此时他们迫退了刘备军薛永所部,然后与曹真所部骑兵配合,自北向南斜向进攻刘备的中军。   高迁本为曹仁部下勇将,是曾经在江陵城下追随曹仁突击吴军的数十壮士之一。他有并州匈奴人的血统,颇擅长步骑配合,这时指挥手下众骑在敌阵前方团团乱转,口中厉声呼喝着,时不时地迫近去砍杀一番;而步卒则在稍远处列阵,以箭矢掩护本方骑队,并随时做好进攻的准备。   然而刘备军的阵列中忽然鼓声轰鸣,一员大将,黑袍黑盔黑甲,纵马舞矛驰出,身后数百铁骑紧随其后,一往无前!   这支骑队来势太快太猛,更兼那黑袍大将骁勇难当,顿时连杀十数人,将高迁所部的骑兵撞得七荤八素。高迁正杀气上头的时候,见此情形勃然大怒,拍马舞刀向前迎敌。   黑袍将军挥动铁矛,隔着丈许砸中高迁掌中大刀。那大刀的长柄便如纸糊般瞬间断成数截,铁矛顺势横摆,先砸断了高迁的臂骨,再重重击打在他的胸前。这一下简直力有千钧,打得高迁连人带甲百数十斤凌空飞起。   人在半空中,便喷出一道鲜血,落地时身形扭曲,显然已经活不成了。   高迁所部被敌骑一阵猛冲猛杀,死伤数十,顿时大乱。   那黑袍将军更不恋战,斜刺里突破高迁所部,急冲向下一处军阵。   眺望此景的曹操面色稍变,张狂之态消逝不见。片刻之后,他恢复平静道:“你看,我猜得可准么?”   曹丕心悦诚服道:“父亲真是神算。”   曹操若无其事似地点点头。忍不住再看两眼黑袍将军策骑酣战的英姿,用称赞的语气道:“玄德真能得人啊!这厮便是张飞!” 第七百九十六章 断后(下)   数万大军交战,不可能所有人密密麻麻地排成队列,扎成一团。主帅之下,各部将校、各营兵马,都要根据地形分布,彼此掩护遮蔽。而在战线前沿,最前方的厮杀战场后方,还要容出后继部队调动的空间、前沿部队退回休整的空间、还有伤兵营、辎重营等等,种种布置星罗棋布。   所以虽然看似数万人集中在泾渭之间的狭长区域,其实战场上不同的部队、乃至同一部队之间有很多空隙,远非水泄不通。   而张飞所部五百铁骑,就顺着曹军各队之间的空隙纵马疾驰,并且沿途抓住了每一个机会,一次次地撞入到待要发起进攻的各部队列中。   曹军各部俱都士气高涨地组织追击,猛然间铁蹄从斜刺里狂猛践踏,谁能抵挡?骤变来得实在突然。曹操派出的传令兵还没把军令颁到,连续三五支部队被张飞撞得粉碎。   有张飞在最前冲杀开路,沿途曹军将士哪怕有勇悍敢战的,也完全阻挡不住。就算临时组织起防线,也如豆腐似的接连被捅破。   回来报信的传令兵络绎不绝,顷刻间望楼下方四五人匍匐跪禀,都在说,某某校尉死了,某某中郎将死了,某某将军死了。   曹军数十万众,有名有姓的将校自不下千百,可此番能够随曹操直抵阳陵邑的,谁不是才能出众的军中骨干呢?只听了几个名字,曹操眼皮乱跳,满腔怒气不知道该向谁发。曹丕悄无声息地退开一些,免得被父亲迁怒,平白遭受无妄之灾。   在前沿各队之间保持警戒的宿卫骑兵此前手忙脚乱,直到示警的金鼓疯狂敲响,才大呼小叫地聚拢起来,试图策马追赶。可他们刚聚拢起来,张飞所部便从两支较大部队的缝隙中穿过,猛地杀入到一支刚集结完毕的骑兵队伍侧翼中。   曹军骑兵虽然凶悍善战,但哪里是张飞的对手?转眼间,曹军将士惨叫不绝,血肉四溅。待到张飞昂然杀出之时,只留下满地尸首狼藉,而他的部下虽有折损,可气势却高亢如烈焰熊熊,数百骑驰骋如电,继续向前冲击。   按照常理而论,军队的建设愈是正规、愈是完善,愈能够发挥整体的威力,留给个人发挥的余地越小。但如果是天下间屈指可数的万人敌,其勇力几乎超过常人能想象的极限。哪怕是面临着训练有素的经制之军,张飞仍然硬生生搅出一个天翻地覆,杀出一个万众退避的场景来!   此时此刻,曹军各部仿佛一个血气充盈的巨人,而张飞所部便是一把在巨人体内横冲直撞的钢针。巨人再怎么体魄庞大,如果坐视着钢针到处戳刺,迟早会危及性命。   故而无需魏公号令,曹军各部将校连连挥旗示意,收束阵型。他们毕竟有经验,也久经训练,最初的惊惶一过去,自然有应对手段。此时对刘备军本部的压制稍稍一缓,而超过十数支部队四面八方兜转过来,隐隐要将张飞陷入阵中,包围歼灭。眼看张飞的活动范围受限,又有部将挥动军旗发令,从各处调了一队队的弓弩手来,隔着老远就开始用箭雨覆盖。   曹丕这时却发现不对,连忙上前半步:“父亲,我们不管刘备了?”   曹操嘟囔着骂了一句,也不知在骂什么。他挥了挥手,喝道:“仲康!”   许褚周身重甲,铿锵出列。   “你带三千铁骑绕过战场,给我缠住刘备,不要让他走远了!”   许褚应命,领骑兵奔腾如流而去。   “其余各部骑队,包抄上去,全力围杀张飞!”   在望车左右待命的另一部虎豹骑精锐,随即缓缓向阵前迫近。   曹操转向曹丕,随手比划着战场,胸有成竹地道:“欲图谋霸业者,有三戒。一戒在贪、二戒在忿、三戒在急。越是胜券在握,越要从容布置。如今的局势,刘玄德能走到哪里去?有仲康所部纠缠着就够了。我们先围杀张飞,接着看他还能派谁出来断后!来一个,我们吃掉一个!”   话音未落,前军各部数百上千人大吼大叫。   曹操急回头去看,只见各部曹军即将包抄围拢,可张飞便如开了天眼也似,忽然就呼喊一声,带领余下数百骑急退出阵。上个瞬间他们还在猛烈冲杀,像是要不死不休,下个瞬间就个个纵马,向刘备军退走的方向疾驰逃窜。这又是出乎所有人预料的举动,张飞所经之处,曹军士卒人仰马翻,慌乱一片,竟无人能阻他片刻。   四周聚拢过来试图围攻的曹军各部刚把队列展开,重围中却只剩下了死伤凌乱,还有血水汇成小溪,顺着满地的尸体蜿蜒流淌。回头再看刘备所部,却已经退出数里开外了,只有许褚带着骑队纠缠追击着,似乎效果不彰。   “蠢材!都是蠢材!”曹操勃然大怒,挥剑砍断了望车前端的阑干,随即喝令道:“都愣着干什么?追上去啊!”   他把长剑向望车下投去,大喝道:“军法官!持我宝剑巡视各部,凡有行动缓慢、贻误军机者,便以此剑立斩!”   当下各部重新发动,各自奔走追击。   曹操也攀着木梯,从望车上下来。有扈从赶来马车,请曹操登车指挥,却被曹操飞起一脚,踢得满地打滚。   “这是乘车的时候吗?快牵我战马来!”   趁着张飞往来冲杀的掩护,刘备军的中军快速后退,脱离了两军纠缠的状态。尽管许褚等虎豹骑纵马追逐,并频繁绕行左右,试图陷阵。但刘备军的军阵始终保持严密,大批刀盾手排列在外围,并肩举盾,形成乌龟壳般的防御。   张飞带领残余的骑兵回来时,这乌龟壳打开了一瞬,将张飞等人放了进去。许褚试图趁机冲击,结果反而被步阵切割,陷了数十骑在内,眨眼就看不到动向了。   虎豹骑毕竟凶猛,他们反复地穿插威吓,也时不时令撤退中的刘备军遗下十余具尸体。有几次许褚甚至逼近到数十步距离内挑战,结果真有某部勇士奋然出击,只一合就被许褚斩杀。   刘备军只能更加注重维持紧密阵型,又勒令两翼和后背各军不得妄动,不得理会挑衅。但这样一来,他们退后的速度就快不起来,没过多久,东面曹军大队重新逼近。   于是张飞再度领着小股游骑出击,将靠近的曹军前锋打散。   但这一次张飞退兵的时候,被许褚拦截住了。两支骑队一阵狠杀。   为了快进快退,张飞所部除了将校以外,大部分都是轻骑,与披甲的虎豹骑接战不利,不断有骑兵坠马或是伤重后匍匐在马背不动。张飞往来奔驰救援,连人带马都已经沾满翻起的泥浆和血点,依旧气势不衰。   他连续杀散虎豹骑数次,又与许褚激烈交手。   两人都是天下知名的猛将,冲杀时激起无数惊骇。   待到张飞终于脱身回归本队时,五百名部属死伤泰半。他自己身上中了十余箭,有六处刀枪伤势,血漫鞍鞯。箭伤中,有五箭是近距离的直射,箭簇刺破两层重铠,深入骨肉;同袍们看在眼里都觉得疼痛难忍,真不知他是怎么带着这些箭矢往复厮杀的。而他的右小腿更被一长矛重创,创口沿着小腿前侧绵延,依稀可见森白的胫骨。   这时候大军奔走,也没法安心诊治。刘备连声叫嚷,与众人扶着张飞下马,在两匹战马之间用帷幕作为担架,让他平躺着稍稍休息。张飞只喃喃道:“我得换匹马!”   众人这才发现他惯常骑乘的乌骓马浑身大汗,口中吐着带血的白沫,均知这匹战马耗尽了体力,恐怕内腑也受伤损,今后再也不能上阵了。   有人连忙回身安慰道:“翼德将军,我军中有的是好马,随你挑!”   刚说话,便见张飞沉沉睡去,打起了鼾。 第七百九十七章 求见   此刻已经到了下午,天空愈来愈阴沉,还有些雪沫子飘飘洒洒坠落,贴在交战双方将士的身上,湿漉漉地化开,让人一阵哆嗦。   曹刘两军一退一进,依旧在竭力攻战,并无罢休之意。   曹军固然追杀得辛苦,刘备军厮杀半日毫无轮换休息的机会,他们的疲惫、伤病和饥渴更加严重得多。虽然汉中王亲自往来各营鼓舞士气,可最近这几里地,开始有将士体力衰竭,于是脱离队伍躺坐在地,等着被曹军杀死或者俘虏。   局势最危险的时候,许褚所部一度突破了军阵外围的盾牌手防御,直冲到汉中王驾前。   所幸此番杀到阳陵邑是为了奇袭,本营各军轻装,并未携带麾盖、仪仗。玄德公亲近卫士的打扮也和普通士卒一般无二,故而许褚竟然没发觉自己距离汉中王刘备只有十余步。   中军诸多骑士把刘备围拢在中间,奋力抵抗,帐下得力的督将辅匡、傅肜、邓方等都不顾生死与曹军骑兵恶战,个个负伤。刘备本人身上的轻甲不知何时溅上了血,他抽出佩剑,随时准备与敌肉搏。   亏得正在前方开路的赵云火急回援,才迫使许褚退后。   但纵以张飞、赵云这样的绝伦之勇,在大军对战时起到的作用也终有上限。   勉强稳住局势之后,所有人都知将士们已到极限,而战况也终于到了存亡旦夕的关头。曹军若再度猛攻,恐怕就难以善了。偏偏这时候,距离魏延等人应该设营接应的咸阳北原还有十余里,根本指望不上接应。   此情此景纵不能称绝境,也相差不远了。有幕僚低声商议,打算提议使汉中王领轻骑先走,万不能与诸军一同陷败于此。   正焦虑间,忽有一队骑士从北面狂奔过来。这时候诸军将士们几如惊弓之鸟,初时几乎要放箭去射。待到他们奔近,才知道原来是己方同伴,将士们不知不知会得到什么消息,于是慌忙将他们领到汉中王驾前。   刘备接过为首骑士手中的军报看过,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仿佛带着释然,又带着些茫然。   “士元,你看。”他把军报交给了庞统。   庞统接过军报,一目十行看过。   这场关中之战,最初是出于庞统的竭力策动。绕行长安突袭阳陵邑的战术,也出于庞统的谋划。目前来看,这两者都已经失败了,庞统作为军师难辞其咎。   玄德公虽然不说什么,但诸将心里难免有些疙瘩。就在且战且退的时候,有人暗中抱怨说,大王任命的两位军师将军,一个从来不打仗;一个满心想打仗,却不会打仗。还有人说,庞军师整天出谋划策,好像高深莫测,实际上成功的就只有一回,还欺负刘季玉是个憨实的傻子。   这指摘相当严重了,偏偏不少将士居然都认可这说法,有些将士一边奔走撤退着,一边大声复述,甚至有意让庞统听见。   庞统当然听见了。   对他来说,这确实是莫大的羞辱,但他顾不上解释,也没什么可解释的。   大军要在撤退时保持不崩溃,是件非常困难的事。他纵马奔驰于各营,在战场嘈杂中不停地嘶喊号令,维持着大军的整体行动,有好几次过于靠近两军纠缠之处,差点中了流矢。他的嗓子完全嘶哑了,但他竭力喊着、吼着,哪怕肺部撕裂似的疼,也不停歇。   眼看咸阳北原将至,他才赶回玄德公身边,打算商议后继的进退策略。可巧使者赶到,于是他的手上便有了这么一封军报。   “军师以为,我们该怎么办?”刘备问道。   庞统拿着军报,却有些错愕的样子,一时不答。   刘备耐心地等了等,催促道:“军师?”   庞统苦涩地笑了笑,自嘲地道:“大王,我这军师将军的名号,不要也罢。今日方觉,素日里纸上谈兵,贻害匪浅!既然……”   正待继续说下去,刘备打断了他的话:“士元你胡扯什么呢!还不快拿个主意出来!”   这样的语气,便如两人在成都庙堂中谈笑时一般,竟没有半点变化。庞统被这话语声激得一震,随即陷入深思。   刘备竟也不催促。   过了会儿,庞统重重地绞着双手,咬牙道:“大王,此番出兵关中,关系到天下大势,我们绝不能输!”   “军师的意思是?”   “敢请大王颁令,全军向北靠拢成国渠,就在那里止步,等待曹公到来!”   刘备眼神一凝。   他部下这两名军师将军,诸葛亮所长在堂堂正正,以势压人,以理服人;而庞统则比较激进,喜好剑走偏锋,出奇计、险计。刘备自己也明白,诸葛亮之所以四平八稳,是因为他彻彻底底地将主君的事业当作自家事业,视主君的安危胜过自家安危,绝不容出现半点纰漏。而庞统的激进,则源于他骨子里将主君的事业当作展示自家手段的田园,既然以展示为先,田园如何其实反倒相对次要。   虽然外人以为刘备对两位军师将军的器重等量齐观、不偏不倚,但刘备实际上一向都看得明白。   只不过,有时候他自己难免为连续不断的胜利所惑,进而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敌人,于是觉得庞统的想法更合心意些。而在实际抵达关中作战以后,他一直在动摇。   “鸡肋”的口令便是证明。   但他完全没想到,哪怕到了现在这种局面,庞统所提出的,依然是个奇计,更是一个如果不成功,就使全军乃至刘备本人陷入万劫不复的险计。   他不禁勒住缰绳,深深注视着庞统。   庞统纵身下马,在泥泞的地面拜了一拜。抬起头来,他固执地道:“大王,我们可以退兵,却绝不能输!”   刘备微微犹豫,旋即笑了起来:“军师说得是。”   庞统郑重行礼。   尚未起身,却听刘备问道:“军师本打算靠谁?”   庞统待要回答,顿了顿,刘备已转向赵云道:“便照军师说的,颁令吧。”   赵云迟疑了一下。刘备坚定地挥了挥手,他这才躬身去了。   庞统随即道:“还需大王手书回信。”   “确实如此,取笔墨来。”刘备应道。   很快,大军稍稍变换了行动方向,从沿着五陵原往西,改为向西北方向的成国渠靠拢。在付出相当代价,再次击退曹军的包抄歼灭企图以后,剩余约莫七千人的中军本部背靠成国渠,止步不动了。   刘备军开始撤退的时候,曹操斥退驾车的仆从,表示要骑乘战马追逐。但他的身体确实不如当年,策骑一阵便觉腰酸背痛,于是最终半推半就地上了马车,继续赶路。   前方军情自然有骑士流水般地报来,他倚靠在摆了许多软垫的车厢里,频频传令调动全军。   追击战延续了一个多时辰,眼看着天色将晚。御者大概有些看不清路途了,车轮好几次碾过地面车辙,使得车厢猛烈抖动。曹操不禁有些焦躁。   “刘玄德擅长逃跑,一定要追紧了!”他向身边的人嚷着,随即连续发令,勒令各部加快行动。   然而下一个军使回报的消息却让他吃惊地愣住了。   “什么?”曹操猛地挺起上身,忽觉头晕目眩,往后便倒。   左右慌忙上来,搀扶他坐正。   他用力揉着额头提神,连忙问道:“你说清楚,刘备怎么了?”   那军使禀道:“刘备军忽然转向东北侧五里的成国渠畔,背水列阵。刘备遣人说,想见一见魏公。” 第七百九十八章 小寨   曹操按压额角的双手一停。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双手郑重放在膝上,沉声问道:“玄德要见我?”   “是。”   “传信之人呢?”   “传信之人已经回去了。他说,两军交战之时,不拘俗礼。到时候,玄德公会在阵前等待,魏公若来阵前,一望便知。”   曹操点了点头,却不言语。   军使见曹操没有答复,也不敢起身,便跪伏在地不动。   见此情形,御者很机灵地停下车驾。连带着曹操身边的近侍、参谋、扈从武人等也都止步。于是后方的大军分成两股,分从车驾左右,隔开数十步继续向前。   跟从他进驻阳陵邑的兵马共有三万,除了留守的一部,现在随着曹操追击的,还有两万余。这两万余都是精锐,虽然鏖战疲惫,面带风霜,可是士气依旧高涨,行军时脚步踏地之声和甲胄兵器铿锵之响震耳欲聋。   这巨大的声响轰轰然贯入耳膜,却让曹操很舒心。他左右转头,观赏自家麾下的虎狼之师,须臾之后召一部属道:“通令全军,今日战后,人人都有厚赏!”   那部属连忙奔去传令。   没过多久,欢呼声就从一处处部伍中传来,有不少人此起彼伏地高喊:“谢魏公赏!”   曹操哈哈一笑,回身坐正问道:“玄德要见我,诸位怎么看?”   一名文官出列,朗声道:“魏公,我以为没必要理会。”   “哦?”   “刘备所部溃逃至此,兵力折损过半,剩下的也都疲惫不堪了,这正是我们一鼓作气取胜之时。他想要求见魏公,无非是为了争取时间,以便寻找逃亡的机会。又或者,他困兽犹斗,意图以精兵突袭魏公,就此扭转战局。魏公何必与这个穷途之贼见面?当急起兵马破之。到时候见一见刘备的首级,将之随露布遍传天下,方显魏公的赫赫武威。”   “唔……”曹操发出意义不明的一声。   他转而看看其他幕僚,随手指了一人:“长史怎么看?”   被称为长史的,是以智谋著称的行军长史刘晔。刘晔躬身道:“我以为,季重说得很是。”   转回头,曹操有些迷惑,眯起眼问道:“季重?我不记得你,你是何人?”   曹丕慌忙出列:“这是五官中郎将参谋吴质,字季重。”   “哦,原来是子桓的部下。”曹操随口应了声,再问其余众人。   众人先后都说,只消长驱追杀便好,没有必要见面。   曹操颔首,继续沉思。   众人看他眼神散乱,不知道心里怎么想,谁也不敢打扰。   又过了一会儿,曹操拉着车辕站起身来。他说:“老朋友已经不多啦!既然玄德想要见我,见一见也无妨。来人,替我更衣着甲!再传令全军,准备与敌决战!”   群臣心头凌然,均觉魏公不愧是魏公,既有契阔谈讠燕、心念旧恩的情怀,也不乏战阵杀伐的血气。看他这么吩咐,显然是决心在战场上与刘备面对面地分胜负、定生死了。刘备若想要靠两人见面来拖延时间,只怕会自取其辱。   当下无人多言,各自准备。   上百名扈从自后方奔来,立起前后羽葆、鼓吹等仪仗,许褚亲领金甲虎贲武士簇拥曹操左右,曹丕殷勤捧来黄金兜鍪和闪耀夺目的铠甲,亲手为曹操披上。   待到准备齐全,曹操扶着车辕下马,站在地面上伸展拳脚试了试,这才满意地上马,向前队方向疾驰而去。   两军一个走,一个追,四五里的距离很快就过。   须臾间便至成国渠南岸。   此时天色愈发阴暗,空气湿寒冷冽,大军过去尘土飞扬,仿佛遮天蔽日的帐幕。偶尔帐幕微开,可见北方群山连绵、汉家陵阙巍峨,下有河水如练蜿蜒,而南方,隔着宽阔的渭水,有长安城青黑色的轮廓隐隐约约。   刘备军所部背水横亘,已然列阵完毕。   而曹军以三倍的规模向北覆压,一支支甲士列成方阵、一支支骑队向东西两翼如云散开,仿佛黑色的庞大怪兽舒展鳞甲,即将扑食。   “启禀魏公,我们看过了,立马阵前者确是刘备无疑!”前方各处斥候纷纷回来禀报。   “嗯……”曹操策马向前。   随着他的前进,无数高擎的旗帜、枪矛向左右分开,让出一条直达阵前的大道。   部属散开的时候,他便看见了对面的刘备军阵。   看得出,他们虽然遭逢惨痛挫败,可数千人气势不馁、军心犹在。这使他有些佩服刘备。不论如何,此人能与自己对抗数十年不倒,确实有独特的才能,不愧英雄之名。   这时候对面发现了己方的动向,于是中军旗下一支骑队徐徐向前。   曹操一抖马缰,沉声道:“仲康,你们跟着我。”   他从大军簇拥中脱离,向着那支兵马的方向靠拢。   两支骑队慢慢接近。   不得不说,这种主将阵前会谈的情形颇具传奇色彩,很得曹操的喜欢。   曹操少年时因为家庭背景的缘故,很难融入士人的圈子,为此他不断地大言以展现自己的立场和志向,事事都要争强好胜,抢在所有人面前出风头。非如此,不足以扬名也。   这个习惯影响了他数十年,此刻他一边策骑,一边想:后人若在史书上记载此次会面,该怎么写?我又该说些什么来展示魏公的恢弘气度呢?   这念头在他见到刘备的瞬间,就被抛开了。   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立马于数十步外,神情严肃的刘备。他觉得这个老对手比当年瘦了许多,虽然仍很精神,但额头和两颊的皱纹不少,想来是被万里风霜、艰难世事砥磨之故。   自己何尝不如是呢?都已经老了!   曹操勒马。   “玄德……”他看看刘备身后那些如临大敌的甲士,叹了口气:“当年咱们在许都把臂言欢,何等亲密。如今隔着数十步说话,部属们都要提心吊胆啦!”   顿了顿,他忍不住又道:“如果你我携手,这天下早就定了!何至于如此?”   “我的手段与孟德你不同。我要的那个天下,也与你要的不一样。”刘备应声道。   曹操嗤笑数声。   过了会儿,他问:“此番玄德要见我,所为何来?难道就为了这几句老调重弹的迂腐之言?”   刘备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曹操见惯了的温和。他拍了拍腰间长剑:“一来,想见见孟德。片刻后两方决战,孟德战败之后,说不定有性命之虞。既如此,见一见,也算对当年情谊有个交待。”   曹操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玄德,我就爱你这不服输的劲头。这一战,你我之间的胜败不是很明白的么?我一定会赢!不过,玄德你放心,我并不会杀你,你可以依旧做你的左将军!哈哈哈!”   刘备平静地等着曹操笑过,抬手指了指曹操身后正南方:“二来,孟德兄,你且看那边。”   曹操擦了擦笑出的眼泪,转身往后方看:“哪边?”   “渭水之畔,贵军的身后数里处,有我军的一个小寨,看见了么?”   此前曹丕率军东进,刘备与马超联兵攻打长安。长安是天下雄城,又被钟繇多年经营得仿佛铜墙铁壁,几番攻城都不顺利。但是,好几处迫近城池营垒仍然有兵力留守。便如渭水之畔,就有一个营盘扎着,用来扼守渭水三桥。   曹操心念电转,嘴上轻松问道:“哈哈,看见了。这营垒有什么古怪么?”   曹刘两军前后对战了一个多月,刘备军的底细,连带这些个营盘的情况,早有斥候和细作摸得清楚。又因为曹军本身多次翻越秦岭、深入汉中,故而对山间诸多通道的承载能力也有了解,综合诸多因素,曹操可以确定,刘备此番挥军入关中,合计动用的兵力约有六万,沿途在分兵驻守各处补给线路和要隘,真正用在前线的,大概四万多人。   其中用来突袭阳陵邑的,是刘备本部精锐一万五千。留守灞上大营的,也有一万五千。其余诸部分散在渭水沿线,并及围堵长安守军的,还有一万多。   渭水畔这座营垒看似规模不小,其实驻军约莫两三百人,只作监视之用,而乏实际的作战能力。周边又没有可供掩护的地形,是以刘备退兵的时候,都没有将此地当作目标。   而曹操挥军扑向成国渠方向刘备本部时,也懒得分兵去打这小寨。在曹操看来,击破刘备本部之后,这些零散各地的刘备军自然也就崩溃,简直无需多作在意。 第七百九十九章 乱源   曹操看看刘备似笑非笑的脸色,再看看那座营垒:“嗯?玄德还有伏兵?”   刘备昂然道:“不错。”   曹操猛地一缩脖颈。他抽紧了缰绳,想要策马回头,赶紧跑回本队,又想大叫提醒,让后队转换队列,打起精神防备。   可他觉得这样的姿态太过狼狈,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在平生大敌面前丢了面子,于是硬生生忍住了。   他随手拍了拍身上锦袍,眼珠转了转,反而笑道:“玄德适才被我军追击,几乎不能身免,这会儿却说什么伏兵?后手?……哈哈,我想想,我想想……”   他脑筋急转,口中不停:“早晨你我两军分明乃是遭遇。我可不信你当时就预料到了我在阳陵邑!你的兵力也就只这些,否则便不会狼狈至此!我再看这小寨的规模,更不像是能藏下多少兵力的样子……玄德,你不会被部下诓骗了吧?”   说到这里,曹操端详刘备的神色,只见他面带微笑,看不出什么名堂,于是又道:“此地若真有伏兵,我倒反而要为玄德担心了。”   “哦?孟德何出此言?”   “为玄德设此计谋之人,自拥兵力躲在安全所在,而把玄德当作诱饵。此等人把君父置于险地,其心可诛!这样的不忠之人,迟早会是国家之乱源,该杀!”   “你我的想法从来都不一样。”刘备摇了摇头。   “怎么,我说的不对?”   “孟德,你是持兵戈横扫天下的英雄,又是威逼汉室的篡逆大贼。世人将阁下比作王莽,以我看来,王莽实不及孟德之万一。”   刘备叹了口气:“与孟德的首级相比,长安、关中,又算什么呢?为了伏击你这样的天下乱源,为汉家除去大患,我刘备冒些风险,又算什么呢?”   说到这里,刘备探手从腰间拔剑:“孟德,你已中计。今日,就是你授首之时!”   天色虽黯淡,剑光却凛冽耀眼。   曹操的面色渐渐变了。   听刘备言下之意,难道这次遭遇战,都是提前算定的?刘备这厮真的拿自己的性命来拼,就为了引我入彀?你我都是称孤道寡的万乘之尊了,岂不知千金之体坐不垂堂的道理?何至于此啊?   他眯眼看看刘备身上那件沾着鲜血的战袍,越想越不对劲。   刘备最擅长的就是逃跑了。这么多年来,他何曾把自己放在绝境过?无论徐州,汝南,还是新野,但凡有点风色不妙,他跑得比谁都快。今日却如此大胆……他一定有所凭依!一定有阴谋!   难道……真的中了计?此地真有伏兵?   因为眼看就要抓住刘备的诱惑,曹操整天全神贯注地指挥作战,精神高度亢奋。这时候局势丕变,他又穷尽脑力推算,也不知怎地,精神一阵虚弱,眼前的视野都有些发花。   曹操猛扭头,看看北面起伏山陵,看看东西两面渐渐陷于暮色的黯沉原野。他忽地出了一声冷汗,拨马就走。   “传令全军戒备!小心伏兵!”一边走,他一边大喊道。   数百名甲胄精利的武士随着曹操一齐后退,还有许多骑士疯狂奔走传令,明明大局占优,却透出一股仓惶模样来。   随着他们返回本阵,曹军的诸多军阵开始扰动,有将校呼喝着勒令转换方向,防备南面的敌人,可临时调整队列方向哪有那么容易?不同兵种,不同从属的将士纷纷跑来跑去,一时间反倒混乱。   眼看此等情形,刘备始终硬挺起的胸膛才放松些,随即感觉自己背后冰凉,湿漉漉的很不舒服。   他持剑在手,向身后的庞统笑道:“士元说得一点都没错,孟德成也多疑,败也多疑。”   庞统一躬身:“大王,此天赐良机也,当乘势击之!”   “那就传令吧!摇旗!擂鼓!”   中军本队十数面巨大的军旗一起摇动,隆隆鼓声响起。   猬集在成国渠畔的刘备军,借着刘备与曹操会面的时间稍稍休息了一会儿。他们大多数都已极度焦虑、极度疲劳,很多人背对背地半靠半坐着就睡着了。没过多久,他们听到鼓声和号令,又纷纷惊醒。   这么短的休息时间,根本不足以缓解疲劳,当他们起身的时候,都觉得腿脚沉重,几乎迈不动步。有些人不得不解开甲胄,撑着手中的刀枪,才能勉强站直。   但他们随即看见,汉中王亲自持着长剑,立马于阵前,正向所有人呼喊着什么。   北面开始有风吹来,呼啸着、咆哮着,就像是无数发怒的猛士,前仆后继地冲向曹军的阵营。在风声中,将士们听不见汉中王在说什么,但他们听到了隆隆的鼓声,那是催促进军的鼓声!   于是无数人都把犹豫和害怕抛在了脑后,他们激发起了体内最后的力量,无数个声带嘶哑的嗓音响彻战场:“跟随主公!跟随汉中王!”   与此同时,被刘备指出的那个小寨里,一条身披重铠的大汉一跃而起:“曹军已经乱了!所有人上马!上马!”   在他身后,百余名骑兵纷纷道:“今日就让曹操知道锦帆贼的威风!”   这条大汉,正是横江将军甘宁。   甘宁在随同雷远夺取巴西、巴郡之后,又因为擅杀而遭雷远弹劾。后来他遭到相应惩处,随即又在汉中之战立下军功。玄德公进位汉中王的时候,甘宁被拔擢为横江将军,纳入玄德公安排在涪城的后军序列,也就是由黄忠统辖的总预备队。   此前战局僵持的时候,庞统曾向成都要求援军。但因群山阻隔,大量运力都要投入在天量的粮秣物资支撑上,兵力调动极度艰难。诸葛亮亲自到涪城指挥,竭尽全力调整沿途邸阁转运的节奏,直到这时候,才终于有成建制的援军赶到关中。   这支兵马先到灞上大营,听说汉中王所部已绕过长安、向阳陵邑方向突袭,遂点起轻骑支援。在五陵北原,他们又撞见了退兵回来的魏延,听闻汉中王接战不利,慌忙麾军急进。   最先到的,便是甘宁和他的乡党健儿。   当甘宁即将与汉中王所部汇合的时候,却得到军令,要他不必急赶,只需潜伏在渭水畔的小寨安心等候。若非信使带来汉中王手书,甘宁几乎要以为这是敌人的细作,是特意传假消息谋害汉中王的。   但这时候,局势变化让他只有满心的佩服。   甘宁本人是沙场厮杀的大行家,眼光判断都是一流。他明白,如果汉中王持续退兵,曹军穷追而来,声势只有愈来愈高涨。以援军的规模,就算劈面加入战局,也不过就是两军乱杀一场,徒然消耗将士的性命。   但现在可就不同了。   甘宁心中赞叹:汉中王真是厉害!真是好胆色!真是英雄!   即使在这样的逆境中,一旦有机会,大王想到的是要赢!他竟然以身为饵拖住了曹军,让曹军摆出了用于围歼的阵型……这样的阵型,在面对后方突袭的时候,便等于把柔软的肚腹主动摆在最前。   汉中王真能反败为胜啊!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就在半刻前,甘宁还有一点忐忑,甚至暗中抱怨过援军的主力来得太慢。但这时候他浑身热血沸腾,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曹操的首级是我的!   下个瞬间,百匹战马銮铃齐响,甘宁所部呼啸杀出!   小寨明明白白落在此地,曹军虽然往北去,但也留下了千人规模的队伍监视。但因为此前哨探都说,寨中不过两三百步卒,曹军的监视人马并不太紧张,大部分人都引颈眺望北面成国渠方向,等着传来刘备授首的消息。有些人彼此开着玩笑,猜测此战胜利后能拿到什么样的赏赐。   他们注意到了片刻前本阵有些纷乱,许多部队忙着转换方向。但因为传令的使者还没到他们这里,所以大家也都没打起精神。毕竟作战一天了,实在辛苦。   直到甘宁所部如利箭般杀到跟前,负责监视的军士这才发觉。他们惊慌失措地鸣锣示警,又放箭阻遏。   可是甘宁所部如狼似虎,虽只百骑,却如深夜突发的山洪般势不可挡,顷刻间他们就冲垮了曹军防线,将这支队伍吞没在滚滚洪流之中。 第八百章 并力   甘宁继续冲击。   他们从侧后切入第二支曹军阵中,因为百骑以纵队入阵,后面的骑兵还没有接战,前锋已冲出了敌阵,身后只留下一条血色的切口,切口两侧,传来一片惨呼和铁器撞击的铮鸣之声。   甘宁急勒马回旋,再次切断这支曹军的阵势,于是有一道血色的切口与前一道纵横交错,将数百名曹军切成了四段。两次冲击过程中,或许斩杀了几名曹军勇士,又或许斩杀了发号施令的校尉,眼看剩下的士卒乱糟糟地各自为战,也不知道敌人究竟在哪里。   甘宁打一个唿哨,百骑马蹄翻飞,斜刺里冲向第三支曹军队列。   对曹操两万余的数量而言,百骑实在太少了。甘宁本人大言炎炎吹上天,那是他做贼寇时的习惯,哪怕杀死两个狱卒,也要吹成攻城掠地,所向披靡。可归根到底,他和他的部属们只是在骚扰,只要这些曹军稳住阵脚,碾死甘宁等人便如碾死一只蚂蚁也似。   但甘宁以少敌多的乱战经验丰富之极。他更是胆大如斗,偏偏就仗着百骑继续冲击,偏偏就用这区区百骑,冲杀出了上千骑的气势。一时间马嘶人喊,所过处曹军无不乱作一团。   第三支曹军有了前两支队列败北的前车之鉴,这时候虽然队列转换尚未完成,可数十名刀盾手已经抵到了前头。   “放箭!放箭!不要让他们靠近!”营督解云手持弓矢,向弓弩手们大吼。然而甘宁所部忽地从他队列前方掠过,数十支箭矢在空中飞腾,嗖嗖地落到了空处。   解云见甘宁等人未能入阵,心头一喜。正待号令部属们继续靠拢,耳畔突然一阵鼓噪,原来甘宁的百骑从左翼掠到右翼,再从右翼兜转到阵后,换了个方向,撞入来了!   身在阵中的步卒根本看不到外界情形,也根本没法做出反应,一时间数十人惨呼而倒。解云急回身,正听见銮铃响成一片,甘宁迎面杀到。解云手里只拿着弓矢,缳首刀还插在刀鞘中不及拔出,这时候灵机一动,连忙喊道:“敌将慢来!我乃河北解子英是也!你我步战比个高低!”   战阵中人声嘈杂,甘宁哪里注意到他的聒噪?战马驰过处顺手一刀,便将解云斜肩砍成两段,热血向天喷涌四溅,糊了甘宁身后的从骑一头一脸。   此时甘宁稍稍勒马,这从骑正抹眼的当口,差点撞了上去。   “老甘,怎么说?”   甘宁往左右看看,口中道:“得找个人少的空隙。”   “嘿,你要曹操的首级,不是应该往人多处杀么?”   “放屁!你当我是傻的?”甘宁啐了一口,催马便行。   曹军毕竟训练有素,甘宁突破三阵之后,周边多个军阵都已经反应过来。纷纷往甘宁所在的位置靠拢。   骑兵与步兵对战,若步卒只能列一个横阵,那骑兵纵横来去,总能寻瑕而击,但若十数个军阵彼此勾连,互相掩护,那可就不易对抗。此刻如果从上空往下俯视,便能见到朝向南面的十几个军阵都已经转向靠拢,而两翼分散布置的骑兵更分出半数包抄过来,数千铁蹄踏地,威势震动山河。   而在曹操的面前,刘备军背水一战,曹军激烈相持。   双方的距离本来不远,因此接近得也很快。刘备应当是将自家麾下所谓白毦兵的精锐尽数派出,并分散在了最前排。   曹操注意到,这些战斗经验丰富之极的老卒手中提着缳首刀或长矛,眼看即将投入战斗了,眼看自己的同伴时不时被抛射的箭矢射死,他们脚步却依然轻快。当无数将士高呼狂喊,为自己助威的时候,这些老卒们也很平静,他们凝视着对面敌人的动静,偶尔根据自己的目标情况稍稍调整步伐,然后便冲杀上来。   随即战死。   哪怕是老卒,在这样的恶战中也未必能比别人多活一会儿。   此刻无数甲胄、刀枪、盾牌撞击的声音,无数嘶吼、喘息、痛呼的声音,无数骨骼断折、血液飙溅、肢体破裂的声音瞬间爆发,汇成震耳欲聋的轰鸣。视线所及之处,每一张面庞都狰狞骇人,每一个人都狂乱地试图杀死对手,每一秒钟都有人被杀,而整条战线随之颤抖着或进或退,仿佛随时会崩断的细线。   曹操冷笑:“真是困兽犹斗。”   他看看军阵北面的刘备军,再看看南面渭水方向的纷扰,忽然想清楚了,于是擦了擦额头的汗,鼓足力气大笑道:“哈哈哈哈,真是有趣。”   这些年来,随着地位愈来愈高,曹操的性格愈来愈暴躁,也愈来愈多疑。哪怕身处在邺城的本据,左右侧近也总是见他皱着眉头,沉着脸,总有这个那个不满意,动不动要砍几颗脑袋。   但身在军中的时候,只有主帅笑得出来,将士们才会安心,才会相信胜利在我,无需慌乱。这是关乎性命的事,曹操不会疏忽,所以他他笑得很多,笑得很勤。   当然,这时候还需要有侧近的配合。当场便有侧近殷勤道:“魏公在笑什么?”   曹操面向着那侧近,及时提高嗓音,让诸将都听得清楚:“不瞒尔等,我一时疏忽,竟被刘备骗了。你们仔细看看,南面那小寨里,能有多少人?虽然他们竭力造成声势,可我敢确认,那不过百余骑罢了!哈哈哈,百余骑的伏兵,这不是笑话吗?”   众人听他这般说,各自都仔细张望。果然隐约分辨出,虽然北面各支部伍仍在纷扰,可大体来说,每次最多就只有一支营伍真正在作战,周边的部队调动来去,其实只是竭力索敌,试图围拢罢了。   “上午让张飞冲了一回,下午又来?甘宁?这是哪一号人物?我看刘备已经技穷了!我看他还能派出几个骁勇之将送死!”   因为看透了刘备的布置,也由此体会到了刘备处在何等窘境,这使曹操压抑不住欣喜,他志得意满地睥睨诸人,大声道:“让曼成去南面布置,告诉他,最多分兵三千!其他人并力向北,今天一定要抓住刘备!”   随着他的号令,整支曹军大阵徐徐调整,由原本的队列中分出相当数量向南防御,而其他各部下定决心,继续面对刘备所在的方向。   数十名传令兵策骑奔走于各营,一次次重复着魏公的命令:“目标是刘备!所有人再敢分心他顾,立斩!”   随着将士们的情绪渐渐安稳,战场局势重新被曹军所主导。   刘备军又发起了两次冲击,都被曹军击退,甚至曹操看到刘备本人都在甲士簇拥下上阵了,然而没有用。他的剑术是不错,放在万军阵中,又有什么意义呢?   南面那支小小骑队,已经没法在紧密布阵的部伍间活动,被迫退开。他们原本立足的那个小寨,反而被李典派人占据了。   状况变得对曹操越来越有利。毕竟曹军也是天下骁锐,毕竟刘备军的体力消耗远远超过曹军,只要再战片刻,当刘备军将士们的精神无法压过身体的虚弱,他们就要崩溃了!至于己方的损失,不过是些数字罢了。为了击败刘备,有多少死伤都不可惜!   “伏击?哈哈!”想到刘备那满脸严肃胡扯的样子,曹操忍不住想笑,转而他又冷哼:“这厮,耍小滑头倒也罢了,竟敢在我面前拔剑!”   正在此时,队列的西面突然传来一阵呼喊,那喊声如同巨浪从深海升起一般,一开始还很小,可是随着时间推移,那呼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曹操身边的将士们再一次耸动起来。   曹操稍稍皱眉。   好吧,或许乐观得早了点。刘备真有准备?   但既在沙场,终究要靠厮杀来分胜负。冷静下来想过,曹操绝不相信刘备麾下任何一支兵力,能在正面搏杀中击败他亲领的精锐之师。所以,无非继续厮杀罢了!   曹操忽然注意到,自己的儿子曹丕是左近文武中最紧张的一个。这个发现让他恼怒万分,当即转身骂道:“斥候何不回报?一个个的,又在慌什么?” 第八百零一章 损益   刘备松了口气。   他同样注意到了战场西面的动静。   那处的动静,证明庞统的谋划成功了。   刘备从来就没有打算靠甘宁的百骑来挫败敌人,刘备要求面见曹操和甘宁的纵骑扰乱,都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现在,竭尽全力拖延出的时间,被援军利用上了。   而曹操即将从抢占主动权的一方,变成被动应付的一方。或许曹操自己都没注意,但他所统带的军队,已经不似先前那般乘胜而来、气势汹汹了。   想到这里,刘备对庞统重又生出赞赏。   庞士元喜好奇计是真的,听从他的话,动辄大胜或大败也是真的。但落到具体作战时,这位军师将军对人心细微变化的把握,真有独到的地方。   便如适才的谋划,曹军从猛烈不休的追击中忽然暂停,是士气下滑的开始;曹操在万众瞩目下策马奔回本营,是士气下滑的第二波;后方忽然有敌骑杀出,原本摆出的军阵不得不反复调整,这是士气下滑的第三波;而现在,强有力的援军真正从西面进入战场,则是曹军士气下滑的第四波。   此消彼长之下,这一仗,己方应当不至于大败,但能不能赢,还要再看。   只不过,营造出此等局面的手段,未免太险。如果曹操压根不给我会面的机会,继续猛攻?如果曹操完全不被我的言语所惑,只顾催军?如果甘宁所部未能牵扯曹军的注意力?那样的话,结果岂不是……刘备叹了口气。   要用士元之才,就得接受这些。在士元眼里,战阵厮杀大概和樗蒲差不多,都要碰运气。   老实说,这手段还有些下作。想到对曹孟德虚虚实实说得那些,刘备心中忽然有一丝愧疚。但这一丝愧疚,随即又被层层谋划所压过。数十年的死敌,谁还不知道谁呢?难道真以为落到曹操手里,还能去做左将军豫州牧,继续等着曹操在后院宴请吗?   争夺天下的道路尽头,只有一个人能胜利,而失败者,只会化作累累枯骨,粉碎在胜者的脚下!   “大王?”一个稳重平和的声音打断了刘备的遐想。   那是赵云。   今日厮杀如此惨烈,刘备自己都好几次上阵,长剑上沾了血,在张飞受伤昏睡之后,赵云和陈到身为公认的勇将,更是左冲右突,到处救场。   陈到的甲胄已经被鲜血浸透了,身上也受了好几处轻重不一的伤,麾下骑兵存者已不到三成。而赵云虽然也血漫征袍,可行动依然矫健,除了嘴唇明显干裂以外,简直不像是从战场上下来的。   “大王,汉升将军所部已经迫近战场。是否需要我冲一冲曹操的本营,掩护他们展开?”赵云问道。   战况发展到这种程度,刘备反而越来越镇定。他拍了拍赵云的臂膀:“汉升自有把握。子龙莫急,再等一等!”   顿了顿,他从鞍桥边接下水袋:“子龙,喝水!”   横江将军甘宁是全军的先锋,是带领百骑最早进入战场,为玄德公争取时间的一枚棋子。而真要影响到数万人对抗的大局,非得有强力的军队投入才行。   这支军队已经到了,刘备对他们充满信心。   这是长期驻扎在涪城的一支精锐之师,是刘备所仰赖的总预备队。在去年底,这支预备队兵力规模约在一万五千人。他们训练有素,随时保持战备状态,无论马匹、军械、物资、粮秣的配备都长期按照战时规格配比,一旦有事,则作为足以扭转战局的强大力量。   眼下他们千里迢迢赶到战场,当然不可能保持一万五千人的规模。但哪怕只来了半数或更少,也足以对曹操所部展开沉重一击!   毕竟带领他们的,是后将军黄忠,是荆州武人的首席,是在汉中斩杀夏侯渊的大将!   须发皆白的黄忠按辔徐行。   虽然前方战场上,南北两处都纷乱如沸腾的大海,乍一看简直毫无头绪。但黄忠只瞥一眼就明白,玄德公那边还能坚持。有翼德和子龙在,还有那么多精兵猛将,这支部队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打败的。   而甘兴霸这厮……   想到与甘兴霸为同僚的操心时候,黄忠摇了摇头,笑了起来。   怪不得他为雷续之副将的时候,惹得雷续之将他囚禁起来,上表弹劾;怪不得玄德公思忖再三,把这厮投到后将军的指挥序列里。好在我黄汉升年纪大了,胸怀开阔,否则真容不下这个粗胚!   然则,这厮虽然性格凶横粗暴,动不动惹人发怒,可在战场上,他真有自己的一套东西。只靠百骑,他还真把曹军给扰乱了,直到现在,还牵制着好几千人!   这厮干得真不错。   可我黄汉升也没来迟,接下去,就是我的事了!   当年汉中一战之后,黄忠因功被拔擢为后将军。但很多将士都觉得,黄忠在荆州时素乏威名,投入玄德公麾下多年,也只有斩杀夏侯渊这一次大功。仅凭此就进入四方将军行列,无论与关羽、张飞这样的天下名将相比,还是与雷远这种功勋赫赫的后起之秀相比,都显得勉强。   身在江陵的关君侯就对此颇有不满,还公开说什么,大丈夫终不与老兵同列。   黄忠自己倒并不太介意。   他年过六旬,见得世事多了。年轻时,他整日里和江东的太史慈杀来杀去,结果功勋都归了顶头上司刘磐;中年时他稀里糊涂地降曹,又稀里糊涂地降刘;这大半辈子里,许多选择都不是他自己要的,可不接受也不行。   但不介意,不代表黄忠没有想法。他也有身为武人的自尊,他也希望能证明自己配得上后将军的地位。眼下便是最好的机会。   此时一支曹军骑队迎来。   之前甘宁百骑纵横,几乎杀得本军动摇,曹军铁骑一到,以十倍以上的力量强行迫退甘宁,将他远远逐到渭水岸边。正收兵回来,带队的骑督撞见黄忠所部迫近,连忙横向抄截,试图打乱黄忠所部的阵列。   当他们逼到近处,黄忠拔出腰刀,向这方向点了一点。   此刀名为“赤血”,是黄忠在南郡得到的宝刀,他持此刀在汉中击夏侯渊时,一日之中手刃敌人百数。   数年过去,黄忠老了。他已没有与敌人近身搏战的体力,这把刀也成了摆设。但他这一支兵马的战斗力,却只有更胜当年。   随着黄忠腰刀一指,三百支箭矢随着他所指的方向飞射过去。以军校呼喊口令为节奏,短短数息之间,随即便是第二轮,第三轮,第四轮,第五轮。每一轮都有三百支箭矢,太过密集的箭矢几乎要在空中互相碰撞,仿佛乌云般覆盖了极大一片区域。   密集到这种程度的箭矢已经不是任何甲胄所能抵御,五轮射罢,曹军骑兵哄堂大散,至少五十余骑被连人带马射得刺猬一般。还有失去骑士的战马和失去战马的骑士同时哀号,有人连滚带爬地逃走,也有人走了几步,倒地死去了。   连续发出五拨密集的箭雨之后,簇拥在黄忠身边的弩手们两两结对扳动弩机,助手则从身边的箭袋里取出五支八寸长的铁箭压进木制的卡槽中,使卡槽里的箭矢恢复为十支。   所有人的动作都经过严格的训练,彼此配合得既迅速又熟练,仿佛农夫在拾掇自家的农具一样自如。   这是军师将军诸葛亮去年开始试行损益的连弩。因为弩机结构复杂,制作不便,成品的价格昂贵,对操作也有独特要求,所以至今尚未能真正推广。只有黄忠所部专门受命配合,组建了一支千人规模的部队,配备三百具连弩。   今日便是这些连弩首次正式上阵。   黄忠满意地看看战果,对弩手们喝道:“仔细看一看,弩臂有无变形?弩机可有缺损?若有不妥,立即更换!”   弩手们立即检察自己的武器,发出一阵哗哗的轻响。果然发现有一具弩机坏了,随军工匠慌忙上来拆解。   其余众人都道:“将军,好着呢!”   “那就跟紧了,继续向前!” 第八百零二章 匹敌   从战场西面赶回的斥候们来到曹操面前。   一人跪伏言道:“魏公,来的是刘备麾下后将军黄忠所部,约莫有三五千人。他们军中配备长弓劲弩极多,还有一种能够连发铁矢的大弩。我方侦骑靠近者皆被射杀,探察清楚费了番工夫……所以禀报来迟!”   “嗯,下去吧!”曹操挥了挥手。   “李典不要动。子丹所部休息过一阵了,让他另外再带五营步卒,顶上去……再让许定带一营宿卫虎士去!”   当斥候和传令兵离开,曹操按压着自己的额角,开始有些头痛。   张飞和赵云都在,现在黄忠也来了。接着还有谁?刘备究竟动用了多少兵力?他是真想决战,真下血本了?他是真打算在这里取我性命?   一场料敌机先而又酣畅淋漓的大胜,至此渐渐打成了毫无技巧可言的呆仗、硬仗,还有往绞杀泥潭发展的趋势。凭借河北、中原的庞大人力,曹操倒不害怕消耗。可这样一来,倒像是自家费尽心机给别人做了前驱,这不划算!   要不,干脆撤回阳陵邑,继续和刘备僵持下去?   汉中到关中的路途如此遥远,如果刘备军从蜀中再调兵马,他们的粮秣供给迟早有支撑不了的时候。再僵持两三个月,或者就能不胜而胜?   那是以后再要操心的事。现下天色虽然昏暗,可还远远没到夜晚,眼前这一仗,至少还有一个多时辰要打,非得应付过去才行!   真是叫人烦躁!这全是子桓胡闹出来的麻烦!   曹操狠狠瞪了曹丕一眼,转而再问左右:“我们离开阳陵邑之后,负责进兵据守此地的是谁?”   刘晔答道:“阳陵邑现有偏将军何茂,领兵六千。灞陵以东有张郃将军所部一万五人。鸿门亭到新丰大营,则有王摩、解剽、高祚、常雕四位将军两万八千人。”   这样庞大的兵力数量、这样雄厚的后勤支撑能力,当今天下,舍我其谁?曹操心中算了算他们的距离和兵力调度速度,随即问道:“他们都知道我与刘备本队接战了吧?”   “是,军情急报每个时辰没有断过。”   “论兵多将广,刘备哪能比得了我!只是这些人在后头磨磨蹭蹭,平白贻误战机!”曹操连声冷笑:“如今局面胶着,正要所有人并力决战,哪容他们拖延……多派军使,催他们加快动作向前!”   这几部之所以停留在后,自然是稳固后路所需,这是用兵的常理,本没什么可指摘的。初时魏公自信以本军的强悍足以解决问题,也并没明确下令,要他们限期催军来援。可这会儿魏公忽然如此苛求,只怕已没有把握用当前兵力击败刘备,故而要找几个承担罪责的倒霉蛋出来,以便事后严惩。   几名部属眼神交汇,立即体会了魏公的心意。愈是这时候,他们一个个愈是露出忠诚恭谨姿态,俱都拜倒:“是。”   曹操狐疑地看看满脸正气的部属们,转而问道:“长安方向,有什么动向?”   这一次的关中之战,曹刘两方都动用了巨大的兵力,今日曹刘两雄亲领精锐,从长安城的东北面厮杀到西北面,仿佛不胜则誓不收兵。但处在战场中央的长安城及其守军,却仿佛暴风中心最平静的部分,曹操此前并不提起。   这时他忽然发问,所有人怔了一怔。   还是刘晔答道:“并无动向。听说此前刘备军曾经假称援军到达,企图赚城,故而守军不敢妄动。”   “不敢妄动?我摆明旗号亲自到此,只隔一条渭水,他们还不敢妄动?”曹操摇了摇头,心知阎行倒还罢了,侯选、程银、马玩那几人毕竟不靠谱,能坚守长安到这时,已经很不容易。   他犹豫再三,解下身边的玉佩,交给一名亲将:“你持此物去长安城下叫门,见到钟元常以后,将此物给他。就说,成败之机便在此时,关中诸将也不能置身事外!让他以此为凭,让阎行出兵来援!去吧!”   那亲将带了数骑火急去了。   曹操继续问:“马超的动向,可有人盯着?”   “这些日子,马超始终沿着蒲坂左右厮杀,倒不关心长安周边。”   “你确定?”   “魏公,军报所载,确实如此。”   曹操自己也每日览阅军报,知道马超大致在渭北潼关一线活动,这时候找人询问,无非让自己放心些罢了。他微微颔首,发觉也实在没什么好吩咐的了,于是继续盯着几条战线,脑袋转来转去看个不休。   这时候他的部属们,在北面仍能勉强压制刘备的本部,但面对西面援军的时候,却渐渐有被压倒的趋势。援军的数量其实并不多,三五千人,但甲械极精利,而他们使用弓弩铺天卷地地乱射,威力更是强大到令人发指。   曹军阵中虽有弓弩手奋力还射,可箭矢的密集程度根本无法与黄忠所部匹敌。   曹操远远看到,一名双手分持长矛和短枪、浑身重甲的曹军勇士。这勇士的膂力绝伦,而且动作非常灵活,单手持矛戳刺又准又狠。他带着一小队人,抵在军阵前方,连续杀死了好几名黄忠的部下。   黄忠部下的弓手纷纷张弓搭箭去射他,但他左右移动搏杀,连续避过好几支箭,还有十几支箭挂在他的身上,被甲胄或甲胄下的熟牛皮挡住了。   结果黄忠立即调集连弩集中射击,只听弩机扳动之声连响,下个瞬间,这勇士身上多出了数十支寒光闪闪的铁矢,整个人就像一个稻草做的靶子一样,又像一个直立的刺猬,简直找不到一处没有中箭的躯体。这勇士立住不动,随即仰面倒地。他的躯干被铁矢支撑住着,架在离地数寸的高度。   许褚在曹操身旁痛惜地叹了口气。   曹操想了想,也觉得这勇士有些眼熟,想来他是宿卫虎士中的佼佼者。此等人放在乱世初起时,足以靠个人勇力支撑起一个盘踞州郡的政权。但现在须臾便战死了,连一点像样的战果都没有。   便如此前刘备的白毦兵大量阵亡一般,曹操的麾下宿卫虎士,在这时候不得不填充到沙场一线。   这些宿卫虎士们,都是从各部军中精选出的什长、都伯等军官。他们不仅战斗意志和技能并臻上乘,同时更在中军宿卫的过程中接触诸多将校,参与各种操演,渐渐掌握相应的战术指挥能力。   当代普通的军官很少能及得上他们。普通基层军官,能够团结部属,临阵坚韧作战就已合格,能够当先冲锋、激励士气便是优秀;可这些宿卫虎士一旦放出去充任军官,个个都能根据战场局势做出正确应对,在复杂环境下指挥变换队列。   这是曹操为魏公国汇集的底蕴所在,是以魏代汉之后,立刻能扩张出十倍雄兵的骨干!可现在他们开始大量的战死!   曹操忍不住再去看长安城方向。   那名持着魏公随身玉佩的军使已经奔过去了。   此前曹军骑兵已经攻陷了用来监视渭水三桥的那处刘备军小寨,李典还留了数百人在那里警戒,所以军使一路奔走,并无阻碍。   曹操记得,那苍茫古朴的雄城之中,记载在兵籍册上的,应该有足足两万人。虽说关中诸将吃空饷是常事,但他们能够顶住刘备所部的数次攻击,必定保持相当的力量。   本来,曹操领兵迫到长安城边,存着以一场大胜震慑关中诸将,避免他们动摇的意思。   可这会儿形势不同了。现在的关键不是长安,而是刘备!关中诸将的力量,所有能用上的力量,都得投入进来! 第八百零三章 死敌   前汉时候,长安城中高台极多,仅武皇帝在世时,就修建有柏梁台、月影台、钩弋台等二十余座。及至王莽篡汉的时候,又增建八风台和望月台。这些高台有高四十丈的,有高二十丈的,经几番乱世摧残,乃至董卓、李傕之辈的大肆破坏,至今还有余存。   近来实际负责长安城守的平贼将军阎行,便将他的本营设在八风台下的一座殿阁内。八风台与城北的城墙相连,他自己宿在台上,视线越过城墙,远远可以看到渭水以北,被笼罩在苍茫尘烟下的战场,眼中偶尔还能收到金属反射出的冷光。   汉中败战时,阎行虽阵斩益州名将吴兰,并连续击溃泠苞、邓贤所部,但本部千余嫡系只剩下了二三百。好在他身为西凉军中几乎能与马超抗衡的猛将,又长期被韩遂视为武力上的支撑,自然有他的号召力。当他退到关中,已经纠合了韩遂的旧部,成为曹公都不得不以平贼将军之号拉拢的实力派。   当然,以阎行为首的关中诸将余部,实际上是曹公保留来牵制假凉公马超的力量。马超若恭顺,阎行等人就会在驻守长安的漫长过程中被消化吸纳。而马超若敌对,阎行等人随时会化为曹公落在凉州的棋子。   除此之外,关中诸将并不太乐意承担更多的任务,他们在上次汉中之战时流的血已经够多了,曹公使五官中郎将进驻长安的时候,就此已经与关中诸将形成默契。   可是,此次邺城传来曹公有恙的消息后,五官中郎将曹丕领军折返,做出意图窥视中原的姿态。这一动作随即被证明,是一次对关中诸将蓄谋已久的试探。在韩、马反目以后原本就凋零的关中诸将团体,就此又分出了张横倒向马超。   经历了近乎羞辱的对待,阎行居然还响应钟繇的号召,几番拼死作战守住了长安……此等忠诚连庞统都想象不到,甚至可以说,阎行竟不动摇,直接导致了庞统奇袭关中的计划失败,进而等来了曹公的大军,使局势发展到后来连绵而惨烈的消耗战。   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说,阎行都已经做的够多了,没有人有资格要求他再如何如何。   而阎行自己明白,之所以如此恶战,并非出于对曹公的忠诚有多么深厚。他自己,还有侯选、程银、马玩等人之所以如此,只是因为害怕马超,害怕马超藉着玄德公的势力,处置关中的未来,进而处置关中诸将罢了。   阎行整了整胸前的铠甲,对紧随身边的部将苻顿道:“我们下去吧,钟元常已经到了。”   苻顿答应一声,一瘸一拐地跟着下城。   苻顿最初是成宜部下的牧奴,成宜败死后,他被纳入韩遂部下,凭着一身勇力,渐渐积功而至骑督。他这人性子有些愣,所以反而得到阎行的信任,成为统领直属精兵之人。   两人走了几步,苻顿问道:“将军,要出城厮杀吗?”   “你没看沙场上的旗号么?曹公和玄德公麾下精兵猛将俱至!这是何等规模的战场,我们若贸然插手,难免苦战!那会是真正的苦战,你明白吗?出城容易回城难的那种!”阎行叹了口气:“曹公的这口饭,不好吃啊。”   苻顿摸摸脑袋:“那么,将军,要出城厮杀吗?”   阎行不再多说,继续往下走。   他两人前后下得城来,前军师、司隶校尉钟繇已经等了会儿。这位须发花白、相貌极有威仪的朝廷重臣晏然从容,并无焦躁神色。   “劳烦元常公久等!”阎行隔着老远躬身行礼。   钟繇很擅长言语攀谈,平日里上门,能和阎行乐呵呵地谈上半个时辰。但此刻他开门见山,没有绕圈子的意思:“魏公的使者来过了。”   “不知魏公有何意旨?若有军令,不妨给我看看。”   钟繇伸出手,在他的手上,有一枚做工极精致的玉佩。   玉佩的上端是云头行的玉珩,下悬两件相向排列的玉璜,再下方是青碧色的玉饰,佩饰之间用玉珠相连,钟繇的手掌稍动,玉珠便轻轻撞击玉饰,发出悦耳的声音。   “这是……”   “这是魏公随身的玉佩。魏公命我持此玉佩对阎将军说,足下所受的委屈,他都明白,但眼下益州贼寇既在眼前,他想看到平贼将军出现。其它的事,日后以此玉佩为凭,魏公必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阎行眼神一动,仿佛生出几分极锐利的光芒。   他凝视着这枚玉佩,想要伸手去拿。   钟繇一翻手,却将玉佩收了回去。   阎行的身躯向前倾了一倾,便只听见那玉佩在钟繇的袖中清脆作响。   “元常公,你这是何意?”   “魏公的诚意,可以让你看见。但这件事是魏公做错了。”钟繇沉声道:“魏公经百战而取天下三分之二,比当前更艰难十倍的局面,也不知道熬过了多少。当年王师寡弱、天下寒心,魏公犹能奋其武怒,拯国家于危坠;如今拥八州的实力以讨边鄙不臣,纵有坎坷曲折,绝无失败的可能。而魏公要聚兵讨贼,自然忠义奋发、华戎云集,哪有用一枚玉佩为凭,与人谈条件的道理?这不合君臣间的道义!”   “魏公会这么做,是因为与他对抗数十年的大敌就在眼前。他急躁了,希望竭尽全力,一战而胜。但若将军真的接过这枚玉佩,以后会如何?”   钟繇坦然直视着阎行:“所以,今日我没有拿着这枚玉佩来见阎将军,也没有向阎将军转告过魏公的话。阎将军,你想做什么,都可随意。我深知以足下之智勇,定能做出有助于大局的决定。”   在阎行诧异的目光下,他转过身去,径直走了。   阎行扬声喝问:“长安怎么办?魏公难道不担心长安吗?”   钟繇头也不回地道:“魏公若赢下这一仗,长安还有什么可担心的?魏公若败,我们在长安城里又能安坐多久?”   阎行默然沉思许久。他转向苻顿道:“传我将令,点兵!”   片刻后,渭水南面的天空中,滚滚烟尘腾空而起。自去年末就龟缩在长安城中不动的关中十将余部,以平贼将军阎行为首的这一支兵马,悍然出城。   他们还需要守卫长安,不可能倾巢出动,出城的步骑合计约五千人。在两军合计四万多人疯狂厮杀的战场上,算不得大数。但他们是真正养精蓄锐、以逸待劳的兵力,而本身又秉承羌胡之风、强悍异常。毫无疑问,阎行所部投入战场,原本被渐渐扭转的战局,将会再度摆向险恶无比的另一端。   见到此部出动的刘备军斥候,连忙飞马将这消息报到本营。   随着战事延续,越来越多失去战斗力的伤兵出现。他们大部分躺坐在尸堆间等死,也有一些运气比较好的,被同袍救回本营。   但所谓本营,无非是成国渠畔一边空地罢了。两三百名伤员露天躺在空地上,有人尚能坚持,只是低声呻吟,也有人断臂断腿,痛不可遏,大声惨叫。军中的医者往来奔忙照顾,但手段实在有限,似乎以言语上的安慰更多些。   听说阎行所部出动的消息,刘备松开一名伤员的手,翻身上马,稍稍直起身体眺望。天色虽阴暗,视野毕竟开阔,渭南的情形,在马上一览无遗。   眼看强敌又至,刘备握紧了剑柄。他又想到,阎行的行动恰如士元所料。   援军抵达的节奏,曹操的反应,士元都没有料错。现在只差最后一步,这一步若能实现,那胜利就在望了。   “曹孟德对阎行的影响力尚在。”他按耐住心脏咚咚直跳,和煦地向庞统笑了笑。   庞统躬身道:“这是曹氏君臣本分,理所应当。”   “那么?”   “关中诸将数十年分分合合,由盛至衰,他们彼此间的恩怨之深,远远超过外人的想象。而解决对方,又是己方真正统合羌胡部落的前提。此前阎行等人驻在长安城中不动倒也罢了。他们既敢出城,马上就会有死敌飞驰赶到。”   庞统的眼睛里满是血丝,瞪得极大。他猛转身,看看成国渠的北面,重重喘息着道:“主公,马超就在那里!这一战,我们定要大破曹军!” 第八百零四章 出兵   如果马超听到庞统这番话,一定会赞叹士元先生真了解凉州豪杰的脾性。   当刘备注意到阎行所部出城的时候,马超也注意到了。而马超所处的位置,也确实正如庞统所说的,就在成国渠的北面,处在连绵陵阙和起伏山地掩护之下。   一个多月前,功曹姜冏劝说马超,认为刘备一定是有了夺取长安的把握,这才会促使马超远离关中。于是马超来了个反客为主,专门去面见刘备,一力主张在渭水沿岸与曹军决战。   这个提议倒是得到了刘备的同意,于是自潼关至长安一线厮杀连绵。然而姜冏说得情形,却根本没有出现。由于阎行等人龟缩长安城中不动,刘备拿长安并无办法。   这情形延续了不到半个月,马超就失去了耐心,这种没有收获的战争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于是他下令斥退姜冏,只在蒲坂以东留下疑兵,自领直属骑兵离开临晋,徘徊在长安城西北面、泾水上游的池阳。   池阳是张横旧日屯兵之所,本地的汉家百姓早已离散殆尽,只有几个卢水胡部落长期驻留在此。这使马超感到很放心,仿佛自己安全地躲在了曹刘两强对抗的狂风巨浪以外,能够安心地等待适当时机。   过程中只有一个卢水胡的小部落,因为心疼自家的草场和牛羊都被大军消耗殆尽,竟敢试图造反。马超孤身一人杀入这小部落的主帐里,活生生撕碎了意图不轨的部落首领,于是一应部族无不倾服,俱都竭力供给。   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今天。   今日,马超本打算在阳陵邑与刘备军汇合,两军配合打一个较见成效的歼灭战,把曹军逼回到新丰一线。然而他动兵稍晚,却发现曹操本人竟在阳陵邑,而曹刘两军随即在五陵原上爆发了规模前所未有的会战。在单一战场上,两军合计动用的兵力超过五万。   如此一来,马超反倒不急着投入战场,他带人在战场边缘观战,看着看着,心中既有躁动不安,也有忧虑。   躁动不安的是,曹刘两家互相咬得鲜血淋漓,正是凉州马氏从中取利的机会。马超早年徒恃勇力,这些年却有点长进,日常也会找些文人来聊聊,以求开阔思路。听着听着,他觉得自己很有长进,比如这些日子,他记得有个说法,叫待价而沽;还有个说法,叫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而令他忧虑的,则是曹刘两军在这场大战中表现出来的东西。两军将士的训练程度、装备水平、指挥号令的正规便捷,在这场会战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使得马超隐约又觉得,恐怕待价而沽或者黄雀在后云云,不是那么容易实现?   他竭力想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但他毕竟只擅长在战场上纵横驰骋的判断,很难精微把握大局。便如此刻,想得越多,脑子里反倒糊涂。   到了最后,眼看阎行这厮率部出城,整队、经东渭桥渡过渭水,渐渐迫近烟尘滚滚的战场,又有一股压抑不住的戾气猛地冲上了马超顶门。   过去十余年里,凉州两大军阀马腾和韩遂间的竞争,落在武力层面便是马超和阎行的对抗。马超自认为骁勇绝伦,少年时曾吃过阎行的亏,几乎丧命。这被马超认为是奇耻大辱。这时候看着阎行的旗帜飘飘荡荡出来,他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不能鲁莽,得找个人,议一议!他竭力压住情绪,对自己说。   马超拍了拍手,对凑上来的羌胡武士道:“姜功曹呢?”   “谁?”   “姜冏!我们汉阳郡的功曹姜冏!去把他叫来!”马超喝道。   羌胡人们乱糟糟地退下去,过了会儿,又乱糟糟地簇拥着一人前来。此人满脸脏污,头发披散,整个人瘦得像竹竿。周身衣衫更是褴褛,散发出一股霉烂气味,像是从营地边缘的哪个畜栏提出来的罪犯。   马超定睛仔细观瞧,才认出这是姜冏。   他连忙问道:“仲奕,你这是怎么了?”   姜冏被羌胡人推搡到马超面前,忽然腿软站不住,一个踉跄坐倒在地:“凉公,不是你下的令么?说刘备分明拿不下长安,说我胡言乱语耽误军机,要让我吃些苦头。”   马超愣了愣,随即想到自己恼怒的时候口不择言,或许真说过?   这让他有些羞窘,连忙上前一把搀起姜冏:“哈哈哈,许是这帮羌胡人听错了。仲奕,你是我的左膀右臂,我哪会对你如此?羌胡人粗野,你不要计较!”   “不敢不敢。凉公饶我狗命,没让我死在胡儿手中,我已经很感谢了。”姜冏苦笑道。   马超飞起一脚踢开一个在身边探头探脑的羌胡武士:“快取饮食来,没看到姜功曹饿了吗?”   他天生神力,何等厉害?随便一脚出去,那羌胡武士惨叫着倒在地上,随即蜷缩呻吟起来。其余众人屁滚尿流散去,个个都说,奉凉公之命,快取饮食来。   马超扶着姜冏,让他斜倚在一条毡毯上,殷勤地道:“哈哈,仲奕啊,仲奕。现在有个碍难时局,须得问你要个建议,哈哈,你要喝点什么?我这里有上好的潼酪。”   姜冏连道不必:“凉公,你要问什么,不妨直说。”   马超又扶着姜冏让他站起,指点着远处局面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唯独不提自家对阎行的痛恨。最后道:“我看这两家杀得痛快,却不知自家该如何应对才好。”   姜冏听了半晌,看了半晌,忽然大叫一声:“这还用想?凉公你……你竟愚鲁到这程度吗?”   马超握着姜冏肩膀的手掌稍稍用力:“什么?”   “姜冏,你说清楚!”马超的五指仿佛钢浇铁铸,这一下便让姜冏痛得无法答话。   马超五指一松,姜冏眼睛眉毛都纠在了一起,大声嚷道:“阎行这厮出城了!这不就是我说的,玄德公夺取长安的机会吗?”   马超眉头一皱,露出不信的神色:“怎么可能?你没见刘备这一路上被打得有多惨,那简直尸山血海!”   姜冏厉声道:“刘备是天下少有的英雄,为了夺取胜利,他哪有什么代价不舍得付出?凉公你想想,现在曹操之兵与刘备本部鏖战,阎行出城救援则长安空虚,阎行坐守长安则曹操恐遭败绩……这种两难情形,除非事前精密推算,何得如此!凉公,这一定是刘备设下的圈套!这就是他夺取关中的机会!”   马超恍然大悟,随即吃惊道:“这些人,算得够精啊!”   他松开手,顺便替姜冏拍拍衣服:“那……仲奕,我们该做什么?”   “还等什么?出兵啊!这会儿曹刘纠缠一处,凉公你先杀了阎行,凉州范围内再也没有人能对抗我军的武威!然后夺下长安,那我们能拿到的好处简直无穷无尽!赶紧出兵啊!”姜冏大吼,口气吹得马超的眉毛都在晃动。   换了平时,谁敢这样对马超说话,便有十个脑袋也一起砍了。但此刻马超放声大笑,震得人耳膜生疼:“哈哈,说得好!姜功曹,你说得很对!这就是我们一直在等的机会!”   他立即向扈从武士们发令。   随着一阵阵高亢金鼓声,片刻间,无数人声马声应和,无数人马像是潜伏的野兽那样,忽然从深山旷野间冒了出来。一队队的东羌、西羌、葱茈羌、白马羌、黄牛羌、青氐、白氐、卢水胡战士纷纷高举起他们的旗帜,吹响苍凉肃杀的号角。 第八百零五章 上驷   关中多水,马超所部这些年纵横关中,跋山涉水乃是常事。哪条河流水势舒缓,哪条河流冲波峻急,他早就明了于胸。此时集合部众之后,他迅速向南驰骋,轻而易举地涉水踏过成国渠。骑队在这个过程中渐渐聚拢,渐渐加速,渐渐拥有了莽原上牦牛成群迁徙般的宏大气势。   原野中央曹操本部的巨大军阵中,许多人大约是发现了马超所部,于是他们像蚂蚁一般奔跑着,往一处处旗帜下方汇集起来,组成对抗骑兵的密集队列。   与曹孟德厮杀的那几场,都如小孩儿笑闹,当不得真。何况眼下曹操自与刘备恶战,关我甚事?所以马超一拨马头,毫不犹豫地绕了过去。   无论曹操、刘备,都不是凉州人,都是外来人,虽然实力可怖,却终究没法控制凉州。马超自幼就目睹凉州豪杰之间的杀戮和背叛,深知只有内部的敌人才最可怕。   内部的敌人就是阎行!当前的头号目标,就只有阎行!   适才姜冏说,只要杀死阎行,凉州范围内就再没人能对抗锦马超的威风。这话没错。反过来理解,则是只要阎行还活着,马超神威无敌的名声就总有瑕疵,总会让一些羌胡部落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那还是建安初年的事,当时马腾韩遂两方势力对抗,马超与阎行厮杀时折断阎行的长矛,以为胜券在握,但稍一疏忽,便被阎行拥断矛刺伤脖颈,遂至重伤,足足将养了三四个月才痊愈。   此后数十年,马超的凶名越来越盛、战绩越来越骇人,在许多崇尚勇力的羌胡人眼中,马超就像是太阳那般炽烈,像是永远无敌的神灵。然而愈是如此,多年前的那场惨败却愈是容易被人提起。   有许多不服从马超的人,甚至还刻意地对这场失败添油加醋,使之愈来愈不堪。只马超亲耳听过的,便有五六个版本,有说马超被阎行打碎了鼻梁的,有说马超被长矛刺掉了满嘴牙齿的,还有说那短矛刺伤了马超的下腹,使马超不能人道的。   让马超恶心的是,由于羌胡粗鲁无知的缘故,易于被蒙骗,当这些传闻传得愈来愈细致,信这一套的人还真不少!   起初马超但凡听到这传闻,立刻动手杀死胡言乱语之人,但这样一次次杀人之后,又有人说,你没看马孟起气急败坏杀人泄愤?显然这些传闻是真的!   马超也曾想过要去杀了阎行。然而他的父亲马腾很快就和韩遂联合,两家成了盟友,韩遂又很知趣,几乎不给马超私下面对阎行的机会。十多年下来,马超对此已经没什么想法了。   可现在,机会居然又送到眼前了?这是何等的好运气!   马超唯一想要做的,就是抓住机会,在战阵上杀死阎行,让自己成为绝无瑕疵的、真正被羌胡人视为神灵的勇士,由此让所有羌胡人心甘情愿拜伏,将数十万羌胡人真正拢为一体!   阎行必须死!   马超狠狠催马,不断加速。   五陵原东西长而南北窄,成国渠和渭水之间的距离不过十余里,马超再驰骋片刻,便撞见了阎行所部分散在外头的轻骑。   前方斥候策骑回来道:“报!启禀将军,阎行所部起初纷乱,像是要逃走的样子。现在重新列阵,似乎想要和我们斗一斗!”   “这狗头若是逃跑,我还要费劲去抓他。现在竟然列阵而战?”马超不屑地冷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仿佛一头即将捕食的恶兽。   他的马快,才说一句话的功夫,已经把斥候甩在了后面。   庞大骑队像是一把巨大无比的弯刀划过弧线,劈刺向阎行所部。而马超和他少量的扈从们便如弯刀锐利的尖端,他们的速度快如闪电,劈开了空气,飞掠过原野上横生的草甸和荆棘。   一支布置在边缘处掩护的敌方轻骑最先发现了马超。   骑兵们也真是勇猛,一声唿哨,包抄过来。   马超双腿夹马,在两方即将接触的瞬间转变了马匹冲刺的方向,忽然斜向插入到敌骑侧面。他将铁矛在手中盘旋挥舞得呜呜作响,随即向前疯狂戳刺。在他前方的五名敌骑连发声惨叫的机会都没有,每人身上都多了一处鲜血狂喷的伤口,登时坠马而死。   再前方三名敌骑连忙勒马回头。因为天色渐渐昏暗,直到这时他们才终于看清了马超的锦袍、银铠和巨大狰狞的兽面头盔。   阎行的部下绝大部分是他陆续收拢的关中十将余部,对这些人来说,马超的形象就如恶鬼那般,做梦都不会忘!他们立即失去了斗志,不顾一切地催马转身,口中还惊骇地大喊道:“马超来了!”   这是他们此生最后一句话。   马超仗着马快几步赶上,横过铁矛用力斜劈。长而锐利的锋刃砍碎了一人的头颅,再撕裂一人的脖颈,最后余力未衰,在第三人的背脊上狠狠划过,将白色的脊骨砍断。   撞过几个死者伤口中狂喷而出的血雾,面庞上沾上温热的血,腥气扑鼻。马超感受着纵马狂奔的快感,指着一早就已经看清的方向:“给我杀!”   这种狂猛而不顾一切的突袭,放在汉家军队的对战时,或许会被斥为鲁莽。但此刻马超身后所有的羌胡人却只会对马超的勇猛钦服得五体投地。   这些野蛮族群生长于荒漠高原的边缘,生活条件艰苦到无以复加,往往一场风雪就能将一个部落整年的耕耘或放牧所获尽数摧毁。这种艰难环境下生长起来的人对生活毫无留恋。他们彼此抄暴,以力为雄,更坚刚勇猛,堪耐寒苦,同之禽兽。眼看马超以主将身份当先斩敌,所有人狂呼乱喊着,什么也不想,就顺着马超所指的那个方向猛冲过去。   更有地位较高的羌胡勇士向前连连施放鸣镝。鸣镝破空锐响,各人的部下俱都高喊:“杀!杀!”   在羌胡骑兵所指向的那一处,阎行的脸色瞬间变了。   阎行本人是超群出众的猛将,在战场上驰马纵横杀敌,等闲事尔。但正因为如此,他才知道自己和马超之间有着宛如天堑的距离。当年那一战的运气,便是再过十次、二十次、一百次也不会再有。与马超在沙场上正面对决,是他这辈子都不想碰到第二次的事!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阎彦明的勇名、阎彦明所部的强盛声望,在马超这个狠人面前会是什么样的笑话!   “马超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嘶声问道。   一时没有人回答。   “钟繇误我!”阎行骂了句。顿了顿,他厉声再问:“此人带着这么多的骑兵,就躲在战场北面?曹公行军作战,不派斥候的么?竟然没发现?”   仍没有人回答。只有苻顿道:“将军,该怎么办?”   阎行望向不断迫近的、黑压压的部队。   他一直认为,自己要比马超更出色。马超是个纯粹的武夫,但阎行却是汉阳阎氏的嫡派子孙,自幼文武双全,不仅弓马出众,更精通兵法,谙熟古来的史书和战例。眼前这种情况固然艰险,却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沉声道:“苻顿,你听说过,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么?”   苻顿摇头。   “那也无妨。你听着,你便是我军的下驷,且去消磨马超的锐气,然后我领本部的上驷,向他发出沉重一击。马超虽然勇猛,却无智谋,用我这一计,管教他大败而逃。”   苻顿点了点头:“我去!”   他心里明白,无非是新的主君面对强敌,要让部属送死罢了。这世道本来如此,没什么可抱怨的。何况马超下手极狠,战阵上撞见,通常一合两合就死了,也不受什么折磨。   当下苻顿呼喝一声,领本部数百骑先迎了上去。两军瞬间杀作一团,刀枪并举,箭矢不绝,四处血肉纷飞。   听闻马超、阎行两军杀声震天,庞统喜形于色。   正高兴间,刘备轻轻叹了口气。   “大王?”   刘备抬头看天。众人随他向空而望,只看到一片灰沉沉的阴暗天穹,天穹的尽头,黯淡的日头慢慢靠拢西面的山峦,透过战场尘埃的光芒已经微弱。   刘备伸手安抚着忽然暴躁腾跳的战马,转而眺望曹军阵中那个旗帜盛极,华丽麾盖高举的位置,喃喃道:“马超现在满脑子只有阎行。天色一晚,两军便无法缠斗;而到明天,曹操的援军就来了。” 第八百零六章 钢铁   五陵原上的战事已经到了快要结束的时候。   曹操扶着伞盖,站在他的驷车上向四周眺望。几名扈从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免得他摔倒。   他看到从东面到天穹正中,天空全都黯淡,只剩下西面天际与山峦交错处的云层,还映照出血红的光影。   他看到曹真和李典一起,竭力抵抗着箭如飞蝗的黄忠所部,死伤很多,但黄忠所部缺乏骑兵,所以始终沿着一条路线进退,到这时候也显出了疲态。曹真和李典以步骑配合,足够抵得住。只是那个甘宁时不时冲杀出来疯狂撕咬两口,令人有些招架艰难。   他看到刘玄德本部的最后一波攻势已被击退。刘备军稍许收缩了一点,有些不甘不愿地与己方大军拉开了一点距离。他们的将士要比己方更加疲惫,大概体力和精力都难以为继了。本方的将校们乘此机会把损失惨重的一队宿卫虎士调到后方。   他看到匆匆赶到战场的阎行立足未稳,就遭到马超的攻击……阎行还在叱喝坚持,但马超砍瓜切菜一般往来冲杀,阎行却不敢与之正面对抗。他一定坚持不了多久。   “马超这厮,就是刘备的第三支伏兵!刘备大概挺高兴,以为能赢了!”   曹操冷笑一声。他眯起眼睛,再看看昏黄暮色间腾起的烟尘,反倒露出了轻松的表情。他转向曹丕道:“你看,这马孟起是属狗的,阎彦明就是他放不开的骨头。”   曹丕不解问道:“既如此,父亲为什么还要召阎行出战呢?若阎行不出,马超或许还会犹疑。”   “你以为,我事前就知道马超在这附近吗?”曹操不耐烦地喝了一声。过了会儿,他理了理思路,继续道:“前几日马超在蒲坂周边大闹,当时子扬便提醒我,此举仿佛欲盖弥彰,但我们遣出的斥候,很难在羌胡骑兵的搜剿下自如行动,因而并未能确定马超的真实位置。”   刘晔在旁深深作揖:“全属魏公明断!可惜斥候将士们折损不少,未能……”   曹操没理会他,继续道:“不过,今日我与刘备厮杀到这程度,半路上我就在想,马超这厮,按捺不住性子的,迟早会杀入战场捡便宜。而他所领的羌胡骑又纵横往来如风,甚难抵挡。子桓啊,前些日子曹子廉所部先行突往长安,结果在新丰、郑县之间遭到马超奇袭,溃败成了什么样子?”   当时曹丕急于打通潼关到长安的联络,不惜动用五官中郎将的身份强压曹洪,勒令曹洪急进。结果曹洪走到半路被马超长驱数十里横截,损兵折将无数,曹洪自己都差点没命。   听到曹操提起此事,曹丕额头冒汗,脑筋忽然灵活了很多。他慌忙道:“我明白了,若马超不在,阎行便是我们的援军。而马超若在,阎行正好能把他吸引住。这样,我方后继的兵力如张郃、何茂、王摩、解剽、高祚、常雕等各部,反倒可以从容投入战场!”   曹操点了点头:“马超这疯狗若直突我军本阵,倒是麻烦。现在他追着阎行在咬,反是好事。我估计天黑前后,张郃等人能调出一万人增援过来。明天上午至少还能到两万人,等援军到达,刘备和马超也就没什么办法了,我们诸军在此,便等若打通了与长安的联系,刘备已经输了!至于眼下的厮杀,不过是消耗将士性命罢了。我消耗得起!”   顿了顿,他气势十足地喝道:“再大的损失,我也承担得起!”   话虽如此,曹操也难觉得有强烈的疲惫感涌上心头。他单手握持着伞盖的长柄,再度抬头看看北面成国渠方向,转而长叹一声:“不过,今日真是一场恶战啊!”   这时候曹刘两军已经纠缠厮杀五六个时辰,就连身为统帅的曹操,都因为全神贯注地指挥作战,整一天没有丝毫放松,也没有安稳吃点东西。至于普通将士,绝大多数都精疲力竭。   既然刘备本部稍退,将士们便抓紧机会休息。就在曹操的车驾附近,有些将士把戎服铺在地上,坐下来直接就睡着。有些身受重伤的将士起初还在坚持,但睡着以后再也不动了,只在身边留下渐渐扩张的血渍。   恰好天色渐黯,凉风从北面吹来,带起成国渠中的水汽,渐渐压倒了人马奔走所激起的尘土。于是被打湿的尘土慢慢降落下来,为将士们穿上了细密的泥土外袍,掩盖了地面上的血。   天空中有翅膀扑腾空气的声音,那是食腐的鸟类不辞辛苦,从深山间飞来探看。因为底下人多,它们不敢降落,飞了几圈以后悻悻地飞走了。   甚至就连许褚,这个仿佛拥有无穷力量的人间猛兽也已经一屁股坐在一具尸体上,背脊靠着堆叠起来的几具尸体稍稍休息。或许这个动作拉扯到他身上某处伤口,所以他偶尔发出几声痛苦的低哼。   虽然场面上曹军至今仍不处下风,但这样的战争对双方来说,都是最艰难、最残酷的考验。   曹丕虽然自幼从军,却也很少见到如此惨烈的恶战,他感慨地道:“好在天快黑了,快结束了。”   惟有意志坚韧顽强如钢铁的人,才能身在这样的杀场中毫不动摇,绝大多数人到了这时候,都已经支撑不住了。哪怕如曹丕这样并没有上阵厮杀的,也被尸骸遍野的惨状所震慑,满脑子想着快结束吧,让这仿佛行于黄泉绝境的一天赶快过去。   就在这时候,闭目养神的许褚骤然睁眼,仿佛惊醒的野兽般左右探看。   “仲康,怎么了?”曹操立即注意到了许褚的异状,他大声喝问。   下个瞬间,许多将士都发现地面开始轻微抖动。   这是大队人马快速奔跑逼近的征兆,但对面刘备营中,既没有鸣鼓,也没有摇旗呐喊的声音。想要去看,昏暗中竟也看不清楚。   再片刻后,地面的抖动明显到肉眼可见尘土跳跃,草茎颤抖。仿佛一个精力强盛的如山巨人忽然从刘备军所在的位置挺身而起,大步向曹军踏来。与此同时,兵甲撞击的铿锵之响,也如惊涛裂岸般爆发出来了!   “刘备军怎么还有力气?怎么可能?”有人惊慌质问。而许多曹军将校们嘶哑着呐喊:“列阵!列阵!都起来!赶紧起来!”   他们催促将士们起身作战,可已经来不及了。有经验的将士们哪怕脚上一时乏力,打着滚也要靠武器支撑起身体,三三两两凑在一处。但即使如此,也无法与暴起突击的刘备军相抗衡!   须臾之间,刘备军摧枯拉朽地灌入到曹军队列中。千百名沉默无语,乃至踉跄前进的刘备军将士直到这时候才深深呼吸,迸发出被压抑了许久的怒气:“杀!杀杀杀!”   他们竟然还有余力!还有一击之力!   随着刘备军的深入,曹军各队纷纷慌乱,以至于组织不起强力抵抗。至少有两三支由宿卫甲士组成的精锐部队,因为猝不及防而遭刘备军肆意纵横袭杀,如同被滚烫岩浆浇灌的冰层那样,哗啦啦地崩溃下来。   没过多久,这支部队就已经直逼到曹操本人身处的中军队列前了!   “刘玄德!”曹操戟指敌人逼近的方向,简直目眦尽裂。   怪不得刘备军将士如此舍生忘死。曹操看得清楚,刘备就在那里。   真是好胆量!真是好手段!   万乘之尊的汉中王刘备,在这场大战即将告一段落的时候,竟然亲自陷阵! 第八百零七章 可畏   数万人规模的大会战,并不可能挑灯夜战。而天色黯淡到这程度,剩下的时间也不足以再发动某一项完整的战术。兼之两军将士都已疲惫,所以适才曹操眺望四周,确定除了马超还在不管不顾地乱杀阎行所部以外,其余几条战线上的战斗激烈程度都在下降。   这是沙场老手们自然会有的默契,压根不必付诸言语。战斗意志一点点松懈,对面厮杀的人数一点点减少,到差不多的时候天也就黑了,将士们收刀入鞘,两军自然各自回营,明日再战。   今日这场恶战,曹操初时大占上风,以两倍以上的兵力优势以逸待劳,杀得刘备狼狈而走,几度面临溃败的窘境。到后来刘备以诡计争取时间,使援军逐次加入战场,渐渐扳回局面。   近年来,随着自身年龄渐长、地位渐高,曹操以不再是单纯的武人,表现在用兵上头,便是瞻前顾后思虑过多,不似年轻时那般激进果决。   领兵突至阳陵邑,已是他深思熟虑后做出的最险一招,这一招获得了事前未能预料的战果,则反而促使曹操后继以保守为主。   保守的结果令人失望。但即便完不成击杀刘备的最高目标,曹操毕竟坐拥巨大的兵力优势,只要从容调度,使得屯集在后方的兵力梯次向前,重新控制长安并不困难。   而一旦曹军主力重新控制长安,整个关中都将笼罩在曹军的打击范围之内,刘备和马超绝无可能长久立足,只有灰溜溜退走这一条路。而他们能否全身而退,还要看曹操在后继的战事中是否高抬贵手。   所以说,今日之战哪怕战术上未尽全功,但战略上的主动已经抢到了,那也算得不差。抛开未能斩俘刘备的遗憾,这一战也算完全达到了当时抢占阳陵邑的目标。   这时候,曹操已经开始盘算战后该怎么稳定控制长安周边,怎么发挥己方的优势,一步步挤压刘备和马超在关中的活动区域。   谁能想到,曹操的精神已不在战局,刘备却全神贯注?   曹操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抢着夕阳下坠前的最后一点余晖,刘备竟然亲自陷阵,发起猛烈进攻!他真没想到,厮杀到此时,刘备还有这样的决心和意志!他更没想到,刘备在苦苦坚持了一整天以后,依然牢牢盯着一个目标,那就是魏公曹操的脑袋!   太多的没想到汇集在一起,又恰恰爆发在将士最疲惫的关头,这使曹军本部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虚弱状态。当曹操看到刘备的时候,他两人之间虽然分布着许许多多的曹军将士,却没有防线可言!   有一些零散的曹军勇士奋勇向前与刘备军接战,随后就像巨浪下的小块碎石或贝壳那样,立刻就被打碎或卷走了。更多的人刚刚聚拢起来,没有时间列阵,只能快步退避,试图拉开距离。   但刘备军紧紧追着他们的脚步而来,使曹军士卒的退避变成了奔逃,奔溃的人们挤挤挨挨,又把后方稍许成型的阵列撞散。   几乎每时每刻都有大量的曹军将士被杀死,或者被纵横奔驰的刘备军骑兵马蹄践踏而死。还有些人只是受伤,但被裹进密集成排的刘备军阵中,几乎没有存活的可能了。   箭矢嗖嗖急响,噼噼啪啪地打在麾盖和仪仗上,把镶嵌金玉的华贵仪仗打得纷纷破碎。十余名宿卫扛着大盾,掩护曹操从车上跳下来,扈从又慌忙扶助他上了马。   曹操勒马打了个转,厉声喝道:“我的大槊呢?取我的大槊来!”   就在战马侧面,有一名腰悬青绶银印的文官惊慌失措地喊道:“魏公快走吧!要败了!”   这话真是说到了曹操的心里!这种披坚持锐与敌决死的事情,他多少年没做过了?他可是魏公,是掌握天下八州的雄主!怎么能够浪掷自家性命呢?只要避过眼前这一遭,有多大的难题解决不了?   这么想着,曹操从扈从手中接过大槊,手起一槊,将那文官刺杀。他目光炯炯地环视诸将:“谁去抵敌?”   振威中郎将许定应声而出。   许定日常都督檄道虎贲,不离曹操左右,十分低调,因而勇名远不如他的弟弟许褚。但他实际上也非常骁勇,擅长抛投短戟杀人,更能统合部众,在宿卫军中极有威望。   许定手持两把短戟,带着数十名虎贲往前急冲。将近两方激烈搏杀的前线时,他呼喝一声,用力抛出左手短戟,那短戟在空中呼呼飞旋着,正中对面一名刘备军甲士的额头。   短戟全为精铁所制,重达十斤,这一下劈得刘备军甲士的兜鍪和头骨一起碎裂,戟侧小枝直穿出脑后,其人随即栽倒。   许定大步踩过尸体,挥动右手短戟,格开几处刺来的刀枪。他左手向后一伸,虎贲立即奉上另一把短戟。许定左手猿臂长探,将之刺入侧面一敌的脖颈。   短戟抽出,血如泉涌。许定高呼酣战。   然而就在这时,一名刘备军的大将横冲直撞从右侧杀来。那来势凶猛得,简直像是完全不要命了一样!   许定的目的是要拖延刘备军攻势,倒不愿意轻易以命换命。仓促间他向己方右侧踏出半步,稍稍避让。   但那刘备军的大将身着重甲,竟然如猿猴般隔着数步奋身跃起,双手持刀凌空追劈!   这真是不要命的打法了。许定下意识地往后退避。   他的格斗经验丰富,瞬间就知道,只要退开半步,趁着来敌落地不稳,一戟就能砍下敌人的首级。但这时候曹操身边的虎贲甲士正在一批批地被派遣上来,使得曹刘两方的厮杀队列密集到了可怕的程度,许定猛撞上身后一人,竟没办法退开。   仓促间他举起短戟格挡,却已经来不及了。   这员刘备军猛将挥刀磕开了短戟,锋刃从许定的右肩劈入,连续撕裂精良的铠甲,带着屏风般的血雾从左腹脱出。   许定惨呼一声,再度后退。这一次他身后又没人了,于是他踉踉跄跄地连续退开五六步。   由于两下冲击的力量太大,持刀将军的手腕痛得想要折断一般,但他丝毫都不动摇,趁着许定后退,疾步赶上,双手握持大刀横砍。   许定胸腹受了重伤,又失去平衡,根本没法发力。只来得及发一声喊,他的首级,连带着点缀鲜红璎珞的兜鍪和钢铁顿项,便被劈飞!   宿卫虎士们一齐惊呼。但他们也真不愧是曹操身边的最后一道屏障,眼看着许定身死,明明所有人气为之夺,仍然狂奔涌来接战,全不在乎生死。   而那斩杀许定之将嚣张大胆地站在狂奔来的曹军宿卫虎士之前,满身鲜血地放声狂喊:“镇远将军魏延在此!来啊!”   能够在所有人疲惫的情况下发起如此猛烈突击,当然不只是汉中王刘备的激励之功。在今日战事初起时遭到重创,随后先期退往咸阳北原接应的刘备军左翼,已然拣选千人精锐重新折返。   这一支兵力,在早晨遭到曹军攻打时并未起到多少作用。但在此时此刻,他们中的少量精锐投入战场,一路杀来,却有摧枯拉朽之势!   就在魏延身后不远处,刘备看到了这一幕。   他单手提剑,催马继续向前,随口对身边的赵云道:“真是后生可畏!” 第八百零八章 利刃(上)   抛开仁厚之主的声名不提,刘备本身便是乱世中公认的名将。   他是幽燕边地出身,性格剽悍勇猛。从最底层的募兵首领做起,数十年间其战斗足迹遍及幽、青、徐、豫、荆、益、凉七州,举凡骑战、步战、水战无不通晓,正攻、侧击、奇袭、诈败无不精熟,天下英雄如曹操、袁绍、袁术、吕布、公孙瓒、刘表、孙权莫不敬惮之。   当年他势穷投奔曹操,麾下将不过关张,兵不满千,而曹操立即表之为左将军,礼之愈重,出则同舆,坐则同席。这难道仅仅为了刘备善待百姓的名声?非也。曹操本人是用兵的大行家,他很清楚,刘备的军事才能出众,远超群雄而几乎能与他本人相媲美!   与乱世前就拥有声名和班底的曹操不同,刘备起自卑微,屡败屡战,麾下的力量更是屡次离散。故而,他常常身至一线,与士卒们并肩参与战阵厮杀。他喜欢亲自执行最危险最关键的任务,敢于承担风险,大胆用兵。曹操麾下的将领,许多都在刘备手上吃过大亏。   哪怕老兵刘备已经成了统辖千万军民的汉中王,关键时刻他依旧亲自上阵!   此时刘备军上下莫不胆气倍增。想到汉中王日常的厚待,能与汉中王一起并肩杀敌,简直令将士欢呼雀跃,满身疲惫都像消失了一样。有许多本不在此次反击序列的将士,也都蜂拥向前。   他们犹如一把利刃,撕开重重叠叠的曹军阵列,直抵曹操所在的中军。在这个过程中,刘备军如巨浪翻涌,势不可挡!   曹军也渐渐反应了过来,从四面聚拢过来阻击。   双方都已经有了不胜则死的觉悟,喊杀声音响彻夜空。双方抵在最前方的勇士,手持的刀枪全都被染成了鲜红色,连带着他们踏过的地面,也因为太多鲜血浸润而变得湿滑泥泞。   在这种惨烈到超乎想象的死斗中,除了某些得到精锐扈从掩护,能够适时进退的将校以外,每一名抵在前方的将士都片刻既死。而他们倒伏的尸体成为后方同伴踏足的支撑,甚至有刘备军的将士推着战死同袍的尸体为掩护,不顾一切地向前。   刘备皱了皱眉。   不知哪里有一支流矢飞来,左右一齐大喊:“小心!”   刘备反应很快。他拔剑斜劈,“铛”地一响,便将之挥开了。   虽然战线继续在往前推,但他注意到,阻截的曹军愈来愈多,其队形也从无到有,进而严整,还有后继兵马向曹操麾盖所在的位置不断支援汇拢。   就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数十名曹军传令兵高举旗帜,沿途高声大喊:“后退者斩!弃阵者斩!怯战者斩!逡巡不前者斩!”   酷烈军法威逼之下,曹军鼓勇鏖战。他们已经稳住了阵脚,只不过因为前方败兵连连后退,一时还没办法扭转劣势。   他也感觉到了,将士们因为汉中王亲自出击而鼓起的余勇,正在迅速消耗中。   毕竟将士们的疲惫都到了极限,哪怕是魏延所部,他们早上经历恶战,然后奔走撤离再全速回返战场,完全没有得到休息。魏延在连续冲突几次敌阵之后,也有些后力不继。当将士们的血气之勇消散时,己方的攻势必然无法维持。   还差一点!可惜,就只差一点!   刘备凝视着矗立在前方岿然不动的魏公麾盖,面容肃然,眼里却几乎要放出灼热的光。他与曹操对抗了数十年,真正战场上面对面的厮杀,其实只发生过三次。徐州两次,汝南一次。   这三次,都是刘备输了。虽然每一次失败,都有每一次失败的原因,但输就是输,每一次都输得干脆利落,毫无抵抗之力。   这一次,刘备想要赢!   他喃喃地道:“孟德毕竟是英雄,他竟然不退。看他的样子,竟然还能稳得住。”   赵云道:“曹公麾盖若动,只怕全军瞬间就要崩溃。大王,我估计他坚持在此,既是为了等待天黑,也是为了等待后方的援军。”   这是必然之理,刘备微微颔首。曹军的兵力远远超过刘备所部,自潼关以西沿着渭水,他们至少设立了九个超过五千人驻扎的军寨,并在新丰周边至少屯兵三万。两军今日这一场昏天黑地的大战,后方曹军若不赶紧增援,难道等着魏公勃然大怒,一个个砍头吗?   己方能有援军,曹操更会有援军,而且一到,必定就是上万人的大数量,足以立刻逼停己方的攻势。   他轻声笑了笑:“孟德不愧是孟德。”   赞叹一声以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而对赵云道:“对了,我忘记了子龙没见过曹操。”   他持着长剑指点着道:“你看麾盖下方,许褚身前,那个持槊立马、长须红袍、肚腹甚是肥硕之人,便是曹操!”   赵云确实没有见过曹操。   刘备在徐州两次与曹军作战的时候,赵云还在公孙瓒麾下效力;后来刘备在汝南抵敌曹军时,赵云负责翼护刘备本营先退。   但在万军纵横的战场上,身处诸多甲胄鲜明的虎士簇拥之下,身后还有许褚这等天下罕有的猛将护持,哪怕赵云没见过,也能猜到这必定就是曹操,其实刘备没必要特意指出的。   于是赵云明白了刘备的意思。   这个想法让他跃跃欲试,浑身的血液都像要沸腾起来。他虽然生性稳重,可身为武人,怎会拒绝在万众瞩目的战场上斩将搴旗,为主君夺取足以赢得天下的胜利呢?   他徐徐道:“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机会一过就不会再来了。”   刘备赞同道:“白毦兵还有百人在此,全数由你带去!”   “不必。”赵云道:“叔至要领兵,大王身边不能没有护持的人。让阳群领五十人留下,我带五十人去,够了。”   刘备稍稍犹豫,便下定决定:“好!”   他凝视着赵云,忽然伸手过去,用力地抓住赵云的臂膀:“子龙只管放手厮杀,我这里必会及时接应。”   赵云微笑着点头:“敢请大王允我一事。”   刘备沉声道:“只管说来!”   “翼德还在后头歇着,若事后晓得我独取大功却不叫他,必定勃然大怒,十有八九会登我家门厮打报复。到时候,还请大王为我斡旋。”   刘备哈哈大笑。   在他的笑声中,赵云抬手示意,身后的白毦兵分出五十骑紧随。这五十骑再加上赵云,便是数万人搏杀的战场上,刘备能动用的最后一支突击力量了。   下个瞬间,赵云叱咤一声,策马疾驰!   刘备军这次进攻,是以少量兵力直线突进,正对着曹操麾盖所在。因为动用兵力不是很多,为了保证梯次进攻的配置,突击队伍最前端的横向宽幅,不过三五十步。   赵云和五十名精骑,在战场上划过一道向右的弧线,便绕过两军猛烈搏杀的小块区域,自人丛缝隙间切入。此方向有一队曹军刀盾手赶来遮护,他们陆续竖立盾牌,意图从侧面压制刘备军的活动范围。   还没站稳,赵云纵马杀到。   他的马速快到极致,穿行于盾阵之间,几乎没有停留。敢于上前迎敌的刀盾手们只见他掌中枪嗡地一声绽成一团银光,然后化作片片银芒挥洒。这等枪法已经技近乎道,曹军士卒们哪里能够抵挡。只听惨嚎声接连响起,瞬间便被赵云刺落十数人,透阵而过。   盾阵之后,是一支正在整队的骑兵。他们发现前侧刀盾手的队列忽然大乱,连忙催马过来探看。骑兵队列最前方一将,双手平端一把长柄大斧,吼声如雷,威势甚盛。   赵云哪有心思与他缠斗?他纵马前冲,距离还有数十步时,忽然放下长枪,挽弓连射。弓弦急响处,多支箭矢在空中前后相继,宛如连成银线,尽皆命中,这曹将的面庞中箭,倒栽下马,身边的从骑更是哗啦啦倒下一片。   战马奔驰不停,眨眼便透过曹军骑队,越过一片狭窄空地,紧接着又撞入一队铿锵而来的甲士阵中。   步卒、骑队、步卒交错列阵,这是防守方充分发挥兵力优势,层层叠叠削弱攻方锐气的做法,很显然,随着玄德公这次陷阵的突然性被削减,曹军的阵线正在迅速重组。   赵云招法急展,枪若游龙,锋刃尖处的一点银芒翕忽来去,漫天飞舞,将敢于站在前方的敌人一一刺倒。   再度纵马的时候,他开始急促地喘气。   这种锐不可当的突击,靠的是将体能和技巧瞬间爆发到极限。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的,无不是曾以个人勇力扭转战局的万人敌,算上当年的飞将吕布,整个天下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然而,这样的爆发对人的消耗也是剧烈之极,赵云毕竟鏖战整日了,这时候难免后力不继。但他更清楚,时机稍纵即逝,数以千百计的敌军只要有两三成反应过来,便是用脚踩,都足够把己方的五十骑踩成肉泥。   好在,他要突破的距离已过大半,魏公麾盖就在眼前! 第八百零九章 利刃(下)   刘备军明摆着冲自己来的。曹操当然清楚,自家麾盖如此华丽显眼,正适合当作敌军突击的标识。   但此刻天色愈来愈昏暗,战场上的形势瞬息变化,哪怕信使往来策马通报,也不能使将士们尽数掌握。所有己方将士的斗志、毅力,都取决于大军主帅的动向,所以他不能移动,必须要坚持在这里。   而前方刘备军猛烈进攻的威势,又迫使他不断将聚集起的将士投放向前,力图尽快形成较有弹性和韧劲的防御。这样一来,一拨拨的将士来到中军,又离开中军,当赵云所部斜刺里冲来的时候,他身边的宿卫虎士竟只有两百余人而已。   眼利的扈从发现这支从乱军阵里冲出的敌人时,赵云已经接近到了不足百步。有些宿卫慌忙张弓搭箭,一排稀疏箭矢射出之后,敌骑倒下去数骑,而其他人则迅速冲到了跟前!   所幸的是,曹操毕竟惜命,无论局势多么艰难,他都没有将武卫中郎将许褚派到远处,始终将之留在中军周边作战。   眼看敌骑来势锐不可当,许褚虎吼一声,一把将曹操拽下马来,推进了铺着厚厚皮毛褥子的车驾内。车驾两侧有厚实的木板遮挡,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自己则催马向前,与来骑纠缠在了一起。敌我双方近在咫尺,瞬间就失去了跑马的余裕,只能如走马灯般地在狭小范围内绕圈兜转,用武器互相戳刺斫击。   而曹操身边的幕僚、文官乃至五官中郎将曹丕,也都知道此乃生死攸关之时,纷纷抽出长剑预备鏖斗。   中郎将、牙门督朱赞是曹真的副手。曹真率本部往西面抵挡黄忠之后,他领十余人留在曹操身边,随时等候传递曹操的指令。这时候见敌人近身,他箭步登上一辆从车,吆喝着驱赶马匹,使从车拦在曹操所在的主车之前。   车辆还在移动,一名白毦骑士策马冲来,挺枪直刺。   朱赞来不及避让,身边也没有长兵器可取用,他只得绝望地伸手去抓枪杆。   这哪里有用?枪尖一下子刺在了他的胸口。由于马匹奔驰的冲力巨大,朱赞整个人被挑飞了起来,漫天洒着血,惨叫着坠入到后方的车厢里。   当他摔进曹操所在的车厢时,已经死了。   与此同时,朱赞的同僚曹遵催马从旁边赶到,抵近那白毦骑士,挥长刀便砍。   那白毦骑士眼看长刀落下,但他右手握持的长枪来不及收回,只得左手猛扯缰绳,想要勒马躲避。谁知这一刀下去,正中战马的面部,几乎砍掉了战马的整个上颚。   战马的脑袋前方喷出瀑布般的鲜血,发出可怕的喘息声,四蹄乱跳了几下,厥倒于地。马上骑士的一条腿被战马压住了,努力了几次都没能爬起来。曹遵抓紧时机催马过去,四蹄连连践踏他的身躯。   骑士须臾间肠穿肚烂而死。   曹遵正在欢喜,脑后疾风锐响,一支长枪破空飞来,正中他的背心。曹遵低头看看前胸凸出的枪尖,闷叫了一声,当即毙命。   这长枪正是赵云投掷出的。原来他奔到近处时,一时找不见原本勒缰而立的曹操,反倒被许褚缠住了,斗了几个来回,他才重新确定曹操所在,顿时再次冲击。长枪一旦脱手,赵云抽出腰间长剑乱砍,一口气杀出条血路,迫近曹操车驾。   曹操之前被许褚投进车厢里,一时摔得有些晕头转向,扈从们从后面打开车厢门,连声喊道:“魏公,快走!快走!”   前一个说要走的,被曹操一槊杀死,以震士气,可这时候再硬撑就没必要了。   眼前杀来这将勇不可挡,曹操断定自己绝不是对手,连忙手脚并用在车厢里爬行,冷不防身上红袍挂在了车角。他挣扎了几回,猛地使发了蛮力,将红袍扯了个大口子。继续向外爬了几步,扈从们扯着他的双手,将他拉出来。   “快快快!快上马!”   而此时赵云距离曹操,只隔着一个车厢,直线距离不过数尺而已!   赵云身后,许褚杀到。   赵云猛冲向曹操,身后便露出了空档。许褚纵声大吼,挺槊直刺过去。   眼看就要将赵云刺死,赵云的亲将、曾经和雷远共同在公安城下击溃吴军的幽州渔阳人王虎从侧面扑上来,连人带马撞上了许褚探出的长槊。   许褚这一槊用尽了浑身力气,被王虎撞得偏了,扎进从车的车轮里。   他所用的长槊,是上好材料制作成的罕见精品,足有一握粗细,坚韧如钢铁。当日在葛陵的火场中,他便是持此槊杀得雷远及诸将狼狈不堪。然而这一下他用的力气太猛,又卡在车轮的坚固辐条之间,槊身横向被撬动,只听得“咔嚓”一声,断成了两截。   许褚蒲扇般的手掌虎口迸裂,鲜血淋漓。但他随即持着半截槊杆劈向近在咫尺的王虎。王虎也是勇将,然而当头吃了许褚全力一击,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血肉模糊地跌落下马。   许褚急回头,再去追赶前头的赵云。却见赵云策骑绕过魏公车驾,继续急追。而车驾周边的扈从、仆役纷纷扑上来,用刀剑,甚至用拳脚去阻遏赵云的行动。   赵云展开剑势,砍瓜切菜也似地一路杀去。   早几年他上阵的时候,常佩用一把夺自于曹军将领的宝剑。那剑有削铁如泥、吹毛断发之利,锋刃所及,衣甲平过。然则这把剑早早就被他的女儿赵襄偷去,当作礼物赠给了夫婿雷远,眼下所用的,就只是一把百炼钢剑。   今日鏖战至此,又连着劈砍数人,那剑刃便崩了口子,明显地不好用了。   这情形顿时使得四周围上来的曹营各色人等大喜,愈发地蜂拥围拢。   赵云竭力舞剑格挡,正焦躁时,只见前头曹操被扈从和亲近人等推搡着上了另一匹马,又听身后许褚狂吼道:“都闪开!我来敌他!”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机会一过就不会再来了。   赵云瞬间下定了决心。他猛然纵身而起,足踏马背发力,飞身腾跃出丈许,从空中掠过四周簇拥的敌人,向着曹操所在狂奔追击。   曹操已然慌乱,一迭声催马,声音都走了调。但这匹马是临时牵来的,曹操上马时周边吵吵嚷嚷围了好些人,故而吓得这马有些暴躁,四蹄乱踏,连打响鼻,就是不肯快跑。   赵云三两下就追到了曹操的战马之侧。因为踏步狂奔,不及挥剑,他探手抓住曹操的袍服一角,用尽全力往下拖拽。   两方一齐用力,那红色的长袍看似用料厚实,却全不牢靠,只听“嘶啦”一声,整件袍服被撕扯下来,曹操身上只挂了几缕碎片。   赵云揪着袍服向后退了几步,稍一愣神,肩膀撞上了一名衣着华贵的青年。那青年拔剑来砍,剑是好剑,剑术也很是出众,赵云反手挥剑格挡,两剑交击,火星四溅。   再看曹操,只见他一溜烟去得老远。   赵云养气功夫再深,这时候也不禁暴怒失望。但机会就真是过去了,谁都无可奈何,他劈手夺过那华服青年手中长剑,一剑将之刺翻在地,随即借着车驾的掩护避过许褚,试图找一匹战马再追。   就在这时,日头猛地一沉,完全坠落到了西面群山之后。四周的光线忽然黯淡,天空中乌云笼罩,浓黑如墨。   曹操所在位置,瞬间就再也看不到。   也不知赵云适才那阵子大砍大杀的时候伤及了什么重要人物,许褚和他下属的宿卫虎士们呼呼喝喝地收拢戒备,一时间竟不再厮杀。四周有曹军叫嚷着,要小心刘备夜袭。可赵云知道,己方已经彻彻底底地,没有任何力量了。   更远处,在五陵原的东面,天空透出一抹亮色,隐约传来大队人马奔行的声音,那应该是曹军的援兵持着松明火把大举抵达。   暗夜中的厮杀没有意义可言,只是虚耗将士性命。赵云很了解自己的主君,他能确定,若不是为了接应自己和随同突袭的五十骑,刘备已经准备收兵。   既如此,便无法可想。这一场恶战就此告一段落。   赵云忽觉一阵虚弱,浑身上下猛地冒出大汗,手脚都开始无力。他毕竟也不年轻了。   举目四望,随他冲阵的五十名白毦骑士都不知去了哪里。夜色苍茫间,唯有一名曹军骑兵没头苍蝇般从眼前奔过。赵云随手一剑砍翻这骑兵,翻身上马,向后方退去。 第八百一十章 万一(上)   日落前的一瞬间,西面遮蔽天地边界的云层还竭力透着微弱的光,然后就并入黑暗的天际,再也无法分辨。庞统静静地坐在战马上,回忆着自己藉着最后亮光所见的一切。   在东西绵长,南北狭窄的五陵原上,十余里范围内排布着刘、曹、马三方合计数万名将士,分布在东、北、西三个方向十数条战线上。随着天色愈来愈暗,各个方向都已经渐渐消停下来。   最东面的马超和阎行所部的战斗结束得最早,阎行应该已经放弃了抵抗,带着少数人逃亡长安城方向。长安城上倒是灯火通明,有他的部属试图接应,而马超所部继续追击。   庞统明白,马超并不像他表现出来那样的莽撞狂躁,之所以盯着阎行,大约是想试试看有没有机会攻入长安吧。马超不愧是羌胡军的霸主,其胆大勇猛,真堪称一绝。   不过长安城里还有钟繇和诸多守将,本身也城高池深,马超应当没有机会的。   西面的黄忠、甘宁所部和李典、曹真二将也已经徐徐拉开距离。李典的本部部曲损兵折将不少,已经退后到非常接近曹军本阵的位置,但阵列丝毫不乱,显然尚有余力。   而曹真虽有胆色,却稍嫌鲁莽,他亲领少量骑兵占据着甘宁之前落脚的小寨,频频发起短距离的突击,结果被黄忠所部弓矢飞射,压回寨子里。若非天黑影响,恐怕甘宁很快就要围攻小寨了。   至于北面,汉中王的本阵与魏公本阵正对的这个方向……   在各处交战厮杀之声渐渐低沉的时候,惟有这里仍然有武器碰撞、人喊马嘶的声音。哪怕所有人都已疲惫、都已动摇,汉中王依然催动部属,抢在黑夜彻底到来之前,最后一次争取胜利。   只可惜,天已经完全黑了。原本打算跟进的将士开始拥堵在几条道路间,不知道该往哪里前进。战斗了一整天以后,各部建制几乎都被打散,没有办法回复统一的指挥,所以鼓角之类也没法使用。   后继兵力跟不上,最先突进的部队,又不晓得具体到了哪里,取得了什么战果。若真能打散曹操的中军,甚至杀死曹操,则曹军很快会爆发大规模的混乱,那时候或许能以乱战的方式求取全胜。   但这可能性不高,庞统听得到曹军本阵方向的纷扰,在初时大乱之后,渐渐趋于安定。看来汉中王的突击最终没有成功,他们将要撤回了。   这一场恶战,厮杀到此,究竟胜负如何?明日的局势又会怎样?与曹军的对抗会如何发展?与马超的关系又会如何发展?说到马超,还不能忘了那位与自己暗中定约的友人……对了,此战的人力、物力损耗也是骇人,之后须得与孔明好好商量,看看怎么才能尽快填补缺口,莫要给敌人可乘之机。   零零碎碎的事情,慢慢地在庞统脑海中盘算。他随即又想到,身为军师,迫得主君在一日之内亲自出面拖延时间,再亲自领兵陷阵求胜,这无论如何都不合适。   那是汉中王,是寄托大汉复兴希望之人,可不是我庞统能随意差遣的小人物。   今日之后,汉中王会怎么看待自己?还会像以前那样信赖和重用吗?   庞统叹了口气。他觉得,日后如果再遇到类似情况,自己的谋划绝不能如今日这般。   想到这里,庞统策马向前,对左右道:“我不是让你们搜罗灌木,捆扎火把么?快将火把全都点起来。赶快!”   当前的重要任务已非求胜,而是接引汉中王所部安然退回。天昏地暗,两军犬牙交错,若撤离的时候跑错了方向,可就大事去矣。   左右立即照他说的办。   他这军师将军的职位,也真不是白得的。虽是文士,却似比百战宿将更谙熟军务,指挥调度十分老练。数千人在曹军眼皮底下重整队列,每一什,都由什长高举起熊熊火炬,丝毫不乱。在火光映照下,各部军旗猎猎,形容严整;本部仪仗鲜明,不动如山。   明亮的火光固然暴露了自身的位置,但也是向曹军的示威,是对玄德公所部最好的掩护。   没过多久,己方将士陆陆续续撤退回来。为防万一,庞统没有让他们入阵,而是亲自在阵前奔驰传令,让他们绕过本阵,聚拢到成国渠畔,顺便掩护辎重队伍。然而等了又等,始终没有见到汉中王和赵云。   庞统愈来愈心焦。   这样的战场,本该是军师将军为主君分担的时候,哪怕分担轻若鸿毛的一点点责任也好。可我什么都没做到,从头到尾都像个看客,坐观主君和同袍们出生入死。而导致他们出生入死的局面,又是我一手造成的!   他想起此前诸葛亮隐晦的提醒,更加急躁了,像是真的有一团火,在他的胸口燃烧着,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的部下感觉到了庞统情绪不对,连忙分散开去,揪着退回来的将士打探。天光尚亮的时候,看看汉中王突击的距离也不算很长,可现在这段距离却宛若天堑,林林总总传回的消息更是千奇百怪。   有说汉中王挥剑与曹操大战,曹军本阵血流成河;有说曹军的援军已到,包围了汉中王所部,请军师速速救援;有说汉中王所部往长安城方向去了,打算和马超联手攻取长安……也不知道这些将士哪来这些有鼻子有眼的揣测。   偏偏庞统又没法呵斥。他也经历过很多次战斗了,知道这种状况出于将士们苦战后的强烈亢奋,这阵子,他们脑海中的现实和想象已经混合在了一起,只有战后慢慢冷静下来,才能分辨。   他只能冲着部下们喝道:“问什么问!不要慌乱,就在这里耐心等待!”   嘴上这般说着,他自己却忍不住抖缰催马,从阵列中跑了出来。他向前方昏暗处靠拢,想要靠近些,看得清楚些。可落在他眼里的,只有星星点点的稀疏火光和一片厚重黑暗。   “那人是谁?你认得么?”在距离庞统百余步开外,张郃问道。   建安十七年的荆州之战里,张郃和他的部下一万多人被困在大江的江心洲上,最终迫于饥困和疫病,成了荆州军的俘虏。好在与他同为阶下囚的还有曹氏亲族的核心人物夏侯惇,所以数月之后,曹刘两家达成协议,用荆州士民若干人换回了夏侯惇和张郃等人。   能够安然返回固然是好,可战败被俘的耻辱却很难被洗刷。之后数年间,张郃的部属被打散分置,他本人也改任为相府参军,成了一个人憎狗厌的闲人。直到这一回,曹公尽起邺下精兵入关中,张郃才重新被启用,以平狄将军的身份督领一军。   因为这个缘故,张郃在关中作战格外积极,前阵子就在曹公眼前硬撼了马超所部铁骑。此番听闻曹公在五陵原与刘备决战,他领着五百人就不管不顾地赶到,是渭水沿线各部中最早抵达增援的。   可他来到战场之后,才发觉局面一片纷乱,诸军建制全都乱了套,连敌我都分不清楚。曹公的脸色更是难看,像是无心再继续战事那般,见了他随口吩咐两句,便让他领兵往成国渠方向协防。   张郃莫名所以,但又不敢耽搁,只得领兵一路向北推进,直至见到笼罩在光亮中的刘备军本部。随即他又拣选精锐,依靠满地僵卧尸体的掩护和几分好运气,很快接近到不能再接近的程度。   被张郃询问的,是他从战场上找来的一个都尉。这都尉眯眼观望片刻,答道:“不知此人是谁,但我亲眼见他时时陪伴刘备左右,必定是个重要人物。”   听说是个重要人物,张郃顿时来了兴趣。他对部下们道:“仗打不下去,难道我们就捞不着便宜?快把火把熄了!我们小心点,再迫近些,聚集强弓硬弩,射死他!” 第八百一十一章 万一(下)   庞统仍在阵前往来逡巡。   有好几名部属来劝,说兵凶战危之地,一点疏忽不得,请军师且回阵中。   但庞统暴跳地拒绝了这些建议,大声道:“我在这里,才看得清楚!”   他不是不知道此地危险,但在他内心深处自责迫使他这样做。他希望自己能像汉中王一样承担战争的危险。对他来说,这像是自我的反省,也像是自我的惩罚。不这样做,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为人臣子,至少,不像是一个忠心耿耿的臣子。   部属们没有办法,只能唤来十数名刀盾手,举起盾牌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往来兜转的战马,稍稍加以遮护。   庞统在阵前又等了会儿,忽听得西面不远处,有人声喧哗,还有马匹嘶鸣之声。   庞统急眺望时,看到前头有数人匆匆跑来。隔着老远他就认出来了,正是汉中王的扈从中熟悉的面孔。   他们嚷道:“军师!军师!”   庞统从他们的声音里听到了喜悦。他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猛地挥鞭催马迎了上去,连声问道:“大王在那里?大王可安好?子龙将军在哪里?将士们损伤如何?”   那几名扈从禀道:“将士们折损了不少,但大王和赵将军安然无恙,他们向西面退去,汇合了黄老将军,这会儿重往中军靠拢!很快就到了!大王说,请军师稍待,各部汇合后一齐退兵!”   要退兵了啊!此番对关中的攻略,到底是失败了。庞统的心里猛地一揪。   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此时的庞统能够理解汉中王的选择。曹操亲提大军赶到以后,想要夺取关中已不可能。能够通过今日这场恶战使敌忌惮,赢得从容退走的机会,就很不错了。   随即,主君无恙带来的喜悦情绪又压倒了一切,他笑着答道:“好,好!你们立刻去回……”   才说了半截言语,不远处深黯的夜幕中,有弓弦拨动,陡起箭雨。至少十余支利箭撕裂空气,划过可怕的弧线,射向庞统。   身后的刀盾手们一齐惊呼,而庞统终究是个文人,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他有些疑惑地看看身侧几处地面上被箭簇打出的尘土,然后又手忙脚乱地安抚因为中箭而狂躁的战马。   当他试图弯腰去抚摸战马颈部的时候,忽然觉得背后撕裂般的疼痛。这种疼痛透过皮肉、筋骨直达脏腑,带着一股凉气,令人天旋地转。庞统失去了力气,他扑到在战马的脖颈上,哑着嗓子咳嗽着,笑了两声。   扈从们惊慌失措地奔来,还叫嚷着什么。但庞统什么都听不见了,他从战马上摔下,身体撞在地面,发出“嘭”地一声闷响。   距离中军约两三里的地方,靠近成国渠的上游处,刘备正和赵云并辔前行,甘宁略微落后半个马身。在他们周围,簇拥着两三百名骑兵。骑兵们无不甲胄破碎,周身带血,望之狼狈至极,但又自然挟带着强烈的杀气,仿佛能使任何敌人退避。   战场上数千具尸体横七竖八地散落着,人和马的鲜血蒸腾在空中,混合着成国渠的水汽,令人格外憋闷。但这支骑队中的所有人都是老兵,早就习惯了这种气味,只要战场气氛稍稍缓和,他们行于尸山血海间,就像是走在园林花树那样从容自如。   只不过,就在须臾之前,无数跟随他们多年的亲信部下纷纷战死。于是他们的从容之中,又额外兼有几分看透生死的痛快,几分百战余生的沉重。   这时赵云正持着此番蹈阵夺来的宝剑,展示给刘备看。   这柄宝剑长约四尺余,剑身上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稍一舞动,寒气夺人心魄。剑柄处有玉石纹饰,并刻篆字曰“飞景”。   “倒是把好剑。”刘备赞道。   经历了一整天的战斗,刘备已经将近疲惫脱力,困倦得随时能睡死在马背上。他又担心许多将士的安危,一路上连连派出人手四处打探,每次听到说,联系不上某位都尉或者某位司马战死,他的脸色就沉下去一些。   但他又必须打起精神,刻意向身边的将士们显示胸有成竹。   赵云了解刘备,便上来攀谈些零碎话题。   “持这柄剑的,是个身着华贵袍服的年轻文官。此人身手很不错,与我对驳一剑,又吃了我一剑斜劈,但居然只是受伤。”赵云道。   刘备接过这剑挥了两下,试试手感,随口应道:“曹孟德身边俊彦群集,年轻一辈中也有英才。不过,能配这样的宝剑,应当不是普通人,久后或为我方的大敌。回头记得让士元遣人打探下。”   正说着,他注意到另一侧甘宁听着自己和赵云的亲密对答,满脸羡慕。   刘备连忙唤道:“兴霸?”   甘宁愣了愣:“大王,我在呢。”   甘宁的相貌本来就粗豪,这会儿满身满脸的血污,煞是狰狞,还散发着呛鼻的血腥和汗臭气。但刘备丝毫都不在意,他探身过去,重重地捶了捶甘宁的胸口,又揽着甘宁的手臂:“能得兴霸,真是天助我也。今日兴霸百骑陷阵,是扭转战局的关键,我绝不会忘记!”   甘宁满脸涨红,大吼道:“愿为大王效死!”   他正要再说几句,前方火光煊赫的中军方向猛然躁动,数百上千人喧哗不已,还有人高举着火把,剑拔弩张地四出搜寻。   “怎么回事?”刘备吃了一惊,对左右道:“赶紧去问!”   左右纵骑奔出,刘备也挥鞭打马,加速向前。   两军的距离很近,前去探听的扈从顷刻就回:“大王……”   “怎么回事?”刘备喝道。   那扈从张了张嘴,只觉喉咙干涩,竟然说不下去。   刘备不耐等待,一抖缰绳便越过那扈从。数百骑紧随着他,如狂风卷地,一冲而过。   然后刘备就看到了手足无措的刀盾手们,还有被他们围拢在中央,匍匐于地的庞统。   刘备从马背上跃身下来,箭步赶到庞统身边。   庞统的面庞贴着地面,身体扭曲着,背后的伤口还在汩汩地流血。他的眼中似乎还有光,嘴唇似乎还动了动,似乎他用尽了力气,在等待自己选择的明主到来。但就在刘备抵达的时候,那一点点的生机褪去了。   “……士元!”刘备探手过去,想要摇一摇庞统的身体,手伸到一半,竟不敢用力,只轻轻覆在庞统的肩膀上。   最先报信的那个扈从追在刘备身后,急促连声地道:“有一拨曹军小队趁夜色迫近中军,恰好庞军师在阵前等候大王的消息,将士们不及遮护,结果……结果……”   刘备恍若无闻。   在兴复汉室的道路上,已经有太多太多的同伴离去,无数惨烈的情形一次次冲击着刘备,让他的内心原比常人要坚韧。可是,这是庞士元啊,这是我的军师啊。他就这样走了?   这一刻刘备完全忘记了他和庞统意见不一的时候,忘记了他近来对庞统隐约的抱怨。   这一战的损失,本来就远远超过了刘备的预计。而庞统的死,像是压倒刘备的最后一根稻草,使他竭力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忽然控制不住。他簌簌地流着眼泪,试图去替庞统拔取那支致命的箭矢,可他的两只手都在发抖,眼睛也花了,探手抓了两次,竟然握不住细细的箭杆。   “大王!大王!此地不能久留!”   刘备听见赵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张了张嘴,只觉胸口憋闷得透不过气。 第八百一十二章 接应   赵云蹲下身,搀扶着刘备坐在地上,使他稍稍平稳情绪。   “曹操的援军已经到了,我们如果停留在此,就会持续受到滋扰,明日还要和数倍之敌纠缠。”赵云再次对刘备道。   刘备只微微颔首,他实在已经疲惫到无法坚持了。   赵云随即喝道:“阳群!”   一名身披锁甲的威武大汉应声出列。   赵云道:“你领一百骑,往南面展开搜索,不求杀敌,务必驱散小股敌军,不容他们再靠近本队。”   阳群领命便去。   赵云继续道:“大王累了,来几个人,扶大王休息。再来几个人,为庞军师……为庞军师收拾一下。”   扈从们连忙涌上来,七手八脚地照顾两人。   赵云绰枪上马,见陈到赶来,连忙提高声音:“叔至!你去整顿成国渠畔的伤员和散乱兵力,一刻之内,必须建制整齐!”   陈到一躬身,转身就去。   通常来说,只要刘备在的场合,赵云按剑侍从,极少发言,许多将士习惯了他的存在,又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但在这时候,赵云自然而然地接过指挥权,开始发号施令,所有人随即听从,毫不犹疑。   赵云又问:“翼德将军呢?”   扈从答道:“还在昏睡,不过,当无大碍。”   “叫醒他,让他护着大王先走!”   将士们稍稍有些躁动。魏延踏出一步,止步问道:“子龙将军,我们是要退兵么?”   “我们不可能在长安周边坚持下去了,只能先退到咸阳北原驻扎,再议将来应对。”赵云颔首。   在场诸将都有丰富经验,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但没人敢这么说。此时赵云坦然开口,魏延躬身施礼,不再多言。   赵云反倒叫住魏延:“文长,你部负责引路,现在就走。”   “是。”   “此令也要传达给黄老将军。”赵云指了指传令兵:“多派人手,分道传令,不要耽搁。”   “是。”数名传令兵上马疾驰而走。   “马超那边呢?”有人问道。   赵云摇了摇头:“不用管他,马孟起自然会判定形势,他不需要我们通报。”   鏖战一日下来,经历了仓惶败退,也试图全力求胜,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最终并未能击败对手,还是要撤离,而且是趁夜撤退。如此狼狈,将士们难免有些沮丧,甚至有些慌乱。   好在各军主将都在,将士便有主心骨。当下众人只携带随身武器,并将旗帜卷起,堆放在马匹背上,沿着成国渠南岸的平缓河滩向西走。   临走时,他们把多余的松明火把交给赵云所部,赵云亲自带着少量将士断后,令将士们每人举两支火把,伪造出诸军依旧在此的姿态。   天色昏黑,虽然沿河而走,有大致的方向,却也难免被沿途的沼泽、湿地或蜿蜒小河所阻。有的部队走着走着,莫名其妙地和魏延所部失去了联系,而撞进了连绵的林木荒冢之间,只好循着哗哗水声原路返回。还有部队初时尚能维持建制,可走着走着,队列里的人越来越少,也不知人都去了哪里。   好在艰苦跋涉了十余里之后,撞见了咸阳北原营地派出来接应的人马。于是逐渐散乱的队伍重新收拢,继续前进,一直走到成国渠打弯向北的转角处,才终于见到己方同伴设下的营地。   这处营地距离阳陵邑足有八十多里地,依托茂陵邑西南角的一处城台设置,南侧和西侧都有开阔平缓的渠水环绕,仿佛一个半岛,易守难攻。此刻停留在这里的部队由向宠统一带领,他们一边营建守御,一边不断打探前方战况,已经苦苦等待整日了。   下午的时候魏延所部受命折返增援,为防万一,向宠又紧急调动了渭水北岸原属于吴懿所部的一支兵力填补防御,还临时搜罗船只木筏,在成国渠上搭建了一座勉强可用的浮桥。   这时候将士们便经过浮桥,往营地里去。   向宠骑着马,在河滩边上来回奔驰,不断呼喝号令,指挥登岸的将士们按照事先布置,依序进入营地。   但将士们鏖战一天,到这时候终于能够休息,几乎完全顾不上指挥,数千人很快就乱成一团。不少人等不及了,便直接脱下甲胄,泅渡过成国渠,更多人有样学样,很快北岸就都是湿漉漉带起的泥水,许多平缓河滩被践踏成了没过脚面的泥塘。   甚至有精锐骑士也不听向宠的指挥,直接泅渡。   此时天色浓黑,天上层云重叠铺展,遮蔽了星光月色。大批战马下到河渠以后,顿时喧腾拥挤。其实河水并不深,将将超过马腹,但水底下难免有淤泥、碎石,马蹄一旦踏在上面,便容易打滑。   这些战马也都奔走一日,普遍疲惫不堪,还有些受伤了。一匹马惊慌嘶鸣,随即又带动其它的战马暴跳惊动,互相冲撞。顿时将整片水面搅得犹如沸腾一般,无数的漩涡和浪头互相纠缠撞击。不少在骑队中间渡河的将士连声大骂着,被泥水冲倒,有人一旦倒下,就再也看不见了。   这是极其危险的情形,向宠慌忙催马入水,带着几名部下赶过去制止。但他的身份毕竟还不够高,有时候压不住焦躁的将士们,于是更多人开始泅渡,而惊马导致的混乱也迅速蔓延。   向宠连连呼喝,自家的战马反被一名手脚并用渡水的将士冲撞,忽然打了个趔趄。向宠全没注意,瞬间就被甩进了水里。   向宠扑腾着水,想要站起来。   为了防备曹军追击,他多次亲领部下前出哨探,一整天都甲胄不离身。这时候,甲胄便成了他起身的阻碍。他口鼻浸水,又没法求救,就算有几次勉强冒出水面叫嚷两声,身边一片黑暗,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渡水入营,没人理会到他。   挣扎了一阵,有一次几乎站稳了,偏偏身旁一匹战马撞来,再度将他压进水里。   向宠咕嘟嘟地喝了好几口泥水,他感觉自己的肺快要炸了。   “想不到竟然毙命于此!”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下个瞬间,一股极大的力量施加于他的身上,将他整个人从水中拔起。   向宠勉强分辨,昏暗夜色中,凑到极近处才看见,救了自己的是个黑袍黑甲的巨汉。这巨汉站在浮桥上探手,从水里揪起百多斤的甲士,仿佛全不费什么力气。   “张将军?”向宠喜道:“你没事!”   “救起来了,是君光。”张飞回头道。   “没事就好。”在张飞身后答话的,赫然是汉中王刘备。   向宠双手扶着膝盖,涕泪交流地咳呛着,却又忍不住笑道:“大王也没事!”   刘备温和地道:“此处营垒设的甚好。君光,辛苦你啦!”   向宠待要答话,却听浮桥后头有将士不耐烦地大喊:“前头是傻子吗?快走啊!都在做什么呢!”   张飞待要回骂,刘备扯了他一把。   一行人便不多言,赶紧快步通过浮桥。   踩在噶吱嘎吱作响的桥板上,刘备提足中气对向宠道:“战事尚未止歇,将士们不能乱。我令你为营督,遣白毦兵二十人听从你的指挥,由你全权负责此地的秩序,若再有不听号令的,可当场斩杀,不必报我。”   向宠吃了一惊,连声应是。   适才的一幕,刘备看得很清楚。他看到向宠所设营垒森严,布置丝毫不乱;也看到许多勇猛无畏的将士在这时候全无秩序,肆意妄为,仿佛一场挫败就抽去了他们的精神。   这让刘备很不满意。在他数十年的戎马生涯中,吃败仗的时候多了。多少次远比今日惨烈的失败,也不至于让麾下将士放纵至此。   庞统在的时候,曾经几次向刘备暗中进言。   他说,自从全取荆、益二州以后,许多将士们都尽情享受富贵,当年的勇猛无畏、誓不低头,渐渐被贪婪无度、松散疲沓、不思进取所取代。这样下去,军队的力量会衰弱,政权也会失去奋进的决心。   所以庞统总是喜欢用他的高亢状态、激进态度,催发身边每个人的情绪,像是一根鞭子甩得呼呼作响,逼迫着每个人毫不停歇地奔忙。他希望整个政权始终大胆奋进,不畏艰险,不畏失败。   体现在军事策略上,庞统总是渴望出现变数,愿意在剧烈变化中选择最大胆的应对。   他在周瑜部下的时候,曾劝说周瑜以强硬手段扣押刘备,强取荆州;投奔刘备以后,又先后主导了对益州的迅速攻占和对汉中的战事。这些经历愈发使他相信大胆猛进的手段总是有效。   所以他才会促成关中之战,才会促使刘备领兵奇袭阳陵邑,才会使刘备在大败的恶劣局势下,几乎抓住了那一丝大胜的机会,几乎杀死了毕生的大敌。   这当中的得失,以后可以慢慢复盘推演。   但现在,庞统死了。刘备确信,今后不会再作这么惊险的尝试。   既如此,无论军队建设还是人才的叙用,都会向更加严谨扎实的方向靠拢了。 第八百一十三章 相通   这场数万人规模的恶战延续了整日,从五陵原的最东端一直厮杀到中部。绵延数十里的战场上,到处都是狼藉死尸。以至于曹军援军抵达时,竟找不到一片空地扎营。   刘备军在这场战斗中,以寡击众,表现出了惊人的战斗力。粗略估计,战场上曹军死者数量比刘备军要多一些,而伤者更是难以计数。明明是以逸待劳的大优之局,最后竟成了这般,无论如何都难言胜利。   数年来精心集聚的邺下精锐之兵、诸多有能的基干军官,经此一战俱都损失惨重,再想恢复,非三年五载之功。   至于诸多校尉、司马、中郎将的战死,后果更加严重。那些人,很多都是曹操为日后培养的年轻俊彦。他们的死,将连带引起军中众多力量的重新平衡,也必然伴随着相当程度的动荡。   这就是家大业大的难处,眼下曹操根本就不想考虑那些。   当他夤夜巡视各部,再抚慰伤者,提振士气之后,随即吩咐,将伤兵营设置在远离本营之处。   结果那营地位置放得不够远,伤兵们哭喊哀嚎之声依旧压过了夜晚的风声,此起彼伏,惹人心烦意乱。   较之于大部分被遗弃在战场上慢慢等死的伤兵,这些伤兵的运气似略微好些,但也好的有限。因为各处营中较有名望的医者,如今都被魏公曹操聚拢到中军帐来,为今日最重要的一名伤者诊治。   中军帐里灯火通明。   好几个火盆熊熊燃烧,释放着热量,将夜间湿寒之气隔绝于外。   沿着帐幕边缘,数名医者小心翼翼侍立,彼此偷偷交换眼色,偶尔觑一觑曹操的神情。而曹操披着一件皮袍,踞坐在主位,一语不发,满脸尘土都掩不住他的阴沉气色。   一整天的指挥作战,晚间又面对赵云的突袭狼狈奔逃,榨干了曹操每一点精力,使他感觉浑身筋骨欲碎,手脚几乎都抬不起来。他甚至有一种幻觉,好像自己浑身上下的肌肉,都会像干裂的泥土那样哗啦啦地坠落,连带着自己整个人也四分五裂。   困扰多年的头风病也在这时候发作,剧烈的胀痛沿着额角的血管不断蔓延,一直导向脑颅深处,仿佛要把头骨整个撑开。   放在往日,曹操早就躺在榻上昏睡,但此刻,他就这么坐着。他用出了近乎干涸的体内最后一丝力量,使自己保持着仪态,等待医者的判断。   近年来曹操的身体不如往日,所以无论到哪里,都有多名医者随行。不过,自从杀了华佗以后,曹操对医者未必全信,所以另外也有擅长五行、道术、导引的巫人、方士之流陪同。   只是,今日巫人和方士的表现不能让魏公满意,适才连着被拖出去砍死了三个。医者们倒确实在想办法,也不知结果如何。   此时帷幕后传出轻微的呻吟声,随即好几人惊喜欢呼。   一名医者掀开帷幕,深深作揖道:“魏公,五官中郎将醒了……呃,醒过一阵,又睡了。”   曹操将踏出的脚步收回,身体晃了晃,左右连忙扶住。   他想要往帷幕后去看,却犹豫,于是问道:“……情况如何?”   那医者恭敬道:“副丞相剑创失血过多,但内腑、筋骨并无大碍。创口也很光滑,容易愈合。以后慢慢调养,自可恢复如初。”   曹操眼神凶恶地凝视着医者,直到他额头冒汗:“你确定?”   医者颤声道:“小人绝不敢欺瞒魏公!”   “好,好。”曹操忽然放松了,他连声说:“诸位都有功劳,我有厚赏!”   这句话出口,帐中整排的医者全都跪伏下来,整齐划一地感谢魏公。   曹操知道,这些医者并非真的感谢,他们更多的是庆幸吧。庆幸病人无碍,更庆幸他们自己乃至他们的家人亲眷逃脱了死亡的威胁。   站在曹操为雄主的立场,他对自己的几个孩儿,总有极高的要求,由此便生出诸多不满意的地方。子桓故作忠厚,喜欢耍弄小聪明;子建才气横溢,处事缺乏分寸;至于子文,勇力可嘉,只是沙场武夫。及至子威以下,更都碌碌。   有时候他也会警惕,是否因为子脩和仓舒早逝,而导致自己心态失衡,故而苛求?   但他又无可奈何。   曹孟德可以没有好儿子,可魏公的事业,必须要有一个可靠的继承人!   秉承着这样的念头,他才始终给予三子重担和压力,既为了锤炼他们,也给自己看清诸子才能品行的机会。   此番出兵关中,缘于都督关中军事的曹丕未能准确体会中枢意图,将小小试探闹成了引狼入室。曹操固然藉此机会与刘备决战,但全程使曹丕随行,时时敲打、震慑。   但曹操没能想到,战局的变化竟然如此剧烈,胜败的转换更是突兀。他更没能料到,眼看大局将要丧败的时候,竟是子桓奋勇拔剑阻敌,救了他的性命。   敌军迫近,宿卫虎士和左右文武侧近迎敌,乃是理所应当,曹操事后自然会抚恤战死之人,甚至会亲笔书写祭文,以显情真意切。但实际上,身居上位多年,人的心态难免发生变化。臣子的所谓忠诚,所谓牺牲,如今在曹操眼里,无非是代价和数字罢了,并不会引起他心里一丁点的动荡。   但曹丕竟然也会如此奋勇,这真的出乎曹操意料之外。   老实说,他一直认为自恃聪明的人,就难免软弱,曹丕的性格不像是能在沙场奋起的。   愈是如此确定,曹丕今日的表现,便愈发触动了曹操内心深处,那重重铁石之下的一点点敏感细腻的东西,让曹操不禁感慨:毕竟父子天性,血脉相通!   这样的心绪,好像从当年子脩战死以后,许久没有出现过了。   曹操默然许久。   当他回过神来,发现左右侍从依然搀扶着,而眼前一排医者依然跪伏,只不过跪得时间久了,有些人开始不明所以地发抖。   曹操放缓语气道:“子桓无碍便好,诸位用心诊治,不必顾虑其它。”   医者们继续整齐划一:“是……”   曹操瞥了眼守在帐幕旁的吴质。   适才医者诊治的时候,吴质全程陪着,殷勤照应。这会儿见曹操视线投来,他连忙跪伏:“魏公,我们会照顾子桓,绝不敢稍有懈怠。”   曹操皱了皱眉。   这个吴质,和司马懿一样,都是子桓亲信的宾友。但相比于恭谨仔细的司马懿,吴质未免逊色。他在魏公面前张口一句子桓,闭口一句子桓,怎么,展示你和五官中郎将的私人情谊,显示自己身份独特么?   这种程度的惹人不快,放在其它时候已经够得上拖出去痛打。但今天曹操实在太累了,情绪上也经历了太多波动,他慢吞吞地点了点头,便离开此地往隔壁一座更巨大的营帐去。   他非常累了,需要休息。   昏昏沉沉间,他又忍不住盘算:这一场下来,曹刘两家皆损元气,长安周边,大约不会再有决战。既然己方重兵贴近了长安,刘备和马超两军便失去了主动权,只有退兵一途。此后或许还会有零星厮杀,但已无关根本了。   既如此,关注的重点就要离开关中,而转向其它方面。   却不知司马懿这小子在江东的周旋,尚顺利否?若不顺利,这回在关中的所有折损,所有惊吓,都该算他身上、砍他的首级。 第八百一十四章 襄樊   与此同时。   益州,涪城。   这座城池通过北面的江油,可以抵达高原边缘武都、阴平两郡,与诸多羌胡部落联络;而通过东北面的梓潼,则可以通往汉中、巴西等要地;往东南,经涪水直下垫江,顺流可往荆、扬;西南面则有开敞大路直通绵竹、成都。   以交通便捷而论,此地可以说是益州的核心所在。汉中王入驻成都以后,连续数年动用上万人力修缮扩建这座城池,在此地增设了规模巨大的军械库和军营。   关中之战开始后不久,军师将军诸葛亮离开了成都,进驻涪城,以便直接掌控北向的人员、物资调动,有效做出支援。这般过了一阵子,诸葛亮又向成都致书,说军务繁杂,须得宿将襄理,所以想请左将军雷远往涪城一行。   对此没谁提出异议,以雷远的名望,他既然在中枢,接受诸葛亮的邀请作为军事上的参谋,再正常不过了。雷远当即启程。   成都到涪城的一路上,他还不断收到关中军报,这些都是呈递给诸葛亮的。而每一份送到诸葛亮案头的情报,诸葛亮都会令专人誊抄副本,呈给雷远。   这一日夜晚,雷远赶到涪城。刚落脚下来,便取出今日的军报来看。   虽然屋内安静,可雷远却仿佛从军报中读到了金戈撞击和铁马踏地的轰鸣。他反复看了几遍,又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前些日子的军报再三揣摩,最后将军报小心的收起。   他深思片刻,按剑起身,站到檐下。   这是一座位于涪城北面地势较高处的府邸。站在这座偏厅,便可以看到城中刁斗森严的连绵库房,看到军旗飒飒的营地。营地间,还有全装贯带的军士手持刀枪,沿着固定的路线往来巡逻。   这支军队合计有一万五千人,是玄德公控制了荆益两州之后逐步建立起的预备队,主将是后将军黄忠,副将是横江将军甘宁。一万五千人当中,除了这两将的本部以外,还有从各地轮班抽调来参加训练的人马。这种抽调、轮训,本身便是汉中王对麾下各州之军整体磨合的一个有效手段,而参与整训的将士往往能得到中枢的嘉奖和提拔,也都乐于参与。   雷远与诸葛亮在鱼池会谈后,同样飞书往交州去,要求从交州军中挑选适当的人选,组成千人规模,择日前来涪城。   区区千人虽并不起眼,却代表了雷远紧密尊奉中枢的态度,也展现了交州并无划地割据、自行其是的意图。在诸葛亮与雷远再次达成默契以后,此举也可以被看作雷远进一步融入汉中王军政体系的表现,对于成都城里某些人的过分多疑,会是个很好的回应。   但眼下,雷远并没在这里见到黄忠甘宁二将,也没有看到他们的部下。涪城的营地除了少量巡兵以外,大体是空的。   黄忠和甘宁,连带着应该驻扎在此的一万五千名精锐将士,都已经离开了。   “计算时日,今日兴霸将军所率的前部当能赶到长安周边。”诸葛亮的声音在雷远身边响起:“希望他们帮上大王。”   雷远微微吃惊:“这才十五日!”   诸葛亮颔首:“军情如火。”   从汉中发兵关中,沿途转运艰难。汉中王此番动用六万人进入关中,看似兵力不甚雄厚,但成都中枢为了保障后勤,已经费尽心力。   成都固然有稳固的后勤基础,汉中也有屯田。可再多的物资,总需得转运到前线才能发挥作用。偏偏汉中与关中之间的山间孔道承载能力天然有限,哪怕调动再多民夫,安排再多邸阁,最终难免受限某处狭窄栈道。有时候几根桩基动摇,就会阻遏一支车队数个时辰。   昔日曹军夏侯渊部从关中入汉中,数万大军越打越少,关中方向却没有给予足够的支援,是不能也,非不为也。如今汉中王从汉中入关中,主客易势,当年夏侯渊所面临的难处,一桩桩地都会被汉中王碰到。   诸葛亮虽然在外并不显得急躁,但他冥思苦想,彻夜忙碌的情形却瞒不过雷远。   而现在,他在这样紧张的条件下,竟能调度一万五千人从涪城出发,并使其前部只用十五天便到长安城下?   雷远着实佩服。   但雷远是经验丰富的武人,他随即想:再怎么样妥善安排,道路条件摆在这里;要运人,总得大幅挤占粮秣军械的运力。粗略心算便能了解,在黄忠所部北上之后,关中诸军的物资储备将下降到非常危险的程度,至少是没法支撑大战延续了。   他问道:“关中战局既然不利,何不尽快退兵?”   “大王对战局确有犹疑,之前不是已经调吴懿等人沿渭水设阵,作退兵准备了么?”诸葛亮叹了口气:“士元则来书询问,以此刻汉中的运输供给能力,是否可以调派更多援军入关中,他需要援军来支撑他打一个胜仗……只要打胜,他就可以掠曹军的物资为己用,物资供应的难题便不存在了。”   “军师你的想法呢?”   诸葛亮道:“我觉得,大王的意见是对的,但士元的想法也没错。”   “何以见得?”   “我们的兵马前期过于深入,也过于铺开了。战事发展到现在,双方阵线犬牙交错,曹军凭借兵力优势全面压迫我军各个方向,兼有铁骑驰骋之利。我们想要安然退兵,非常之难。何况,还有马超在彼……此人心意莫测,若我方遭逢败绩而走,实在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   说到这个话题,两人都有些沉重。六万人远隔关山作战,若有折损,对整个政权来说都是极伤元气的事。诸葛亮只说马超,还是就事论事;真要延展开去,一旦汉中王攻打关中不逞的消息传出,保不准许多地方都会有势力蠢蠢欲动。   益州是天下罕有的大州,州内的地方形势也是天下罕有的复杂;真要有什么异动,中枢这边却少了黄忠、甘宁所部镇戍,到时候的局面可就很危险。   “所以,就算想要退兵,也得筹集力量,先打一个胜仗。一方面以胜利稍稍迫退曹军,使我们获得安然退兵的余地;另一方面,以这一场胜仗为倚仗,至少可以做些宣扬,保证成都朝局稳定。”   雷远皱眉沉思片刻,徐徐道:“如果派遣援军入关中,依旧不胜呢?”   “相信大王和士元会有办法!”诸葛亮略提高嗓音。   雷远正在倒茶,手上动作停了一停,才将茶盏推到诸葛亮面前。   “军师,请。”   两人各自饮茶。   诸葛亮稍稍平复情绪,向雷远笑了笑:“这回来找续之,倒不是为了关中战局。”   “哦?”   诸葛亮转身招手,一名侍立在房门旁的书佐小步趋前,双手捧着一个装卷宗的木匣。   马谡转任地方后,跟随诸葛亮的书佐换成了一个叫李福的年轻人。听说他出身于涪城当地的大族,处事甚是恭谨仔细。   雷远从李福手中接过木匣,打开一看,里面先有一份竹简。   诸葛亮示意:“续之请看。”   雷远抖开竹简扫视两眼,眼神一凝。   这是前将军关羽的一份手书信件。文上说,他在江陵听闻关中战局险恶,而成都这边调拨援军又似有困难,故而拟集结荆州军主力,北攻襄樊,以减轻关中战场的压力。不知军师将军以为如何。   “续之,我已经同意了。”诸葛亮道:“曹操亲至关中,大王所承受的压力已经巨大,这时候,断不能允许曹操继续往关中战场填充兵马,我们需要开辟襄樊战场,吸引曹军!” 第八百一十五章 有待   雷远凝神再看一遍书信。   “续之,可有什么不妥?”诸葛亮问道。   雷远轻笑两声。他总不可能对诸葛亮道,我夜观天象,晓得另一世上关将军北攻襄樊,结果被孙氏偷袭了荆州,以致身死军败……所以对关羽北伐襄樊的举措,特别在意?   关羽是假节钺、董督荆州的前将军,在荆州的权力等同于汉中王亲临,举凡战和攻守,都能自主决断,至多在事后补个文书确认即可。诸葛亮认为,关羽这封信件是请示,而在雷远看来,这只不过是关羽在动手前向中枢打个招呼罢了。   思忖及此,雷远对诸葛亮道:“军师,你曾对我说,云长公绝非看到了机会却畏惧不进的人。”   “续之的意思是……”   雷远想想关羽高傲刚强的性格,重重点头道:“军师,我以为关将军已然出兵。咱们过几日,或许就会看到来自襄阳樊城的战报了。”   诸葛亮起身在厅堂里来回走了几步。   “云长自有分较,他早一点动兵,也是好事。”回过身来,诸葛亮挥了挥手里的羽扇,神态如常:“关中这边,我料局势绝不至于倾覆,续之不必过虑。而荆州那边,云长既然发兵,则续之需要关心起来了。”   需要雷远关心的,当然不是襄樊方向的曹军。   于是雷远反问:“此刻江东有什么动向?”   诸葛亮早就做好准备了。雷远一问,诸葛亮便指了指木匣里下一份卷宗。   雷远打开看过,这是一份来自荆州的紧急军报。其内容是:探知江东打算再起水陆兵马,攻向江淮,走的依旧是濡须坞到合肥一线。   “这是江陵那边通过多个渠道得到的消息,当属准确无误。”诸葛亮解释道:“江东此番动用的兵力规模尚未确定,但已召集水军艨艟战船数百,甚至还行文江夏沙羡营地和巴丘水营,征调两地的部分船队前往建业。”   雷远颔首思忖。   刘表治荆州时,襄阳江陵一带几乎是半个天下的士人流寓避难之所,这些士人们或是结成家族婚姻关系,或是一同游学订交,或是求教于同一位大儒,又或是联手开辟庄园,共享经济利益。   当曹军南下荆州的时候,无数士人各奔东西,士人团体就此分崩,但也造就了一个遍及广阔区域的、可以被荆州所利用的关系网络。   便如眼前这份军报,竟把沙羡、巴丘两地水军调动的番号、规模、路程安排都写得一清二楚,简直像是江东内部的军事文书一般。相关信息的打探、汇总、分析、处置,显然都具备极高水平,荆州方面是下了大功夫的。   既然江东待往合肥发兵,雷远便放心了一些。   他轻笑一声:“吴侯对江淮,倒真是念兹在兹,无日或忘。”   这些年来,孙刘两家的关系外似钢铁同盟,内里剑拔弩张乃至血肉横飞,已经不止一回两回了。这其中,雷远功莫大焉。但只要孙氏对江淮还有想法,孙刘联盟总是可以勉强维持。   至少这一次,双方依然能并肩作战。   既如此,需要雷远关心的,便是另一桩事了。   诸葛亮与雷远在成都夜游鱼池时,两人都觉得,一旦关羽北上,新调入荆州的寇封和寇封背后之人便会趁机生事,甚至可能主动挑起与江东的冲突,以此作为攫取权力的机会。   为此,雷远当随时折返,以强力手段控制局势,而诸葛亮则会在中枢配合、支持,进而清扫某些行差踏错的政治势力。   当下雷远道:“军师,我先回成都,等待荆州的消息。若那头果然动荡,请军师以中枢名义……”   诸葛亮摆动羽扇,打断了雷远的话。   “续之,大王还在关中鏖战,这时候,我们非常需要云长在襄樊牵扯曹军力量,也同样需要江东在江淮发起攻势。江东既然意图攻打合肥,我们便不能允许孙刘之间再起冲突。荆南现在不能乱,一点也不能乱!”   雷远眼神一凝:“军师是说?”   “此前的计划并无不妥,但局势既然已经变了,总得以大局为重。某些小事,且搁一搁也无妨的。”诸葛亮平静地道:“若续之没有什么不便,那就尽快回交州吧。我想,有续之亲领部众坐镇,必能确保东线无事,进而确保襄樊和江淮两地的战局顺利推进。”   雷远想了想,微微躬身:“这样也好。”   原打算钓鱼来着,但诸葛亮说的没错,大局为重,容那几条小鱼悠游一阵也无妨碍。诸葛亮断然放弃这个机会,倒使雷远额外生出几分敬重。转念一想,若不如此,他就不是我印象中那位孔明先生了。   “只可惜,后将军所部已经北调。中枢没法给到云长公、给到续之多少帮助。”   “军师不必多虑。荆州、交州齐心协力,无惧任何敌人,无论曹氏、孙氏还是其它什么货色。”雷远信心十足地应道。   诸葛亮展颜轻笑:“续之从不忘记对孙氏的警惕。”   雷远道:“我对孙权的提防,正如军师对马超的提防,不会因他们一时的合作而放松。无论他们如何表现,我们能做的,便是为豫防之图,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   “那就再好不过!”诸葛亮站起身来,向雷远郑重拜托:“如此,就烦劳续之费心了!”   “军师放心,我自当尽心竭力。”   次日,成都中枢便传出消息:持节董督交州的左将军雷远,在考察、学习中枢施政数月后,将要回返交州了。   雷远在赤壁战后,领数万部曲自江淮投奔玄德公,并迅速攀升为玄德公麾下屈指可数的重将。因为其宗族拥强盛实力,自成派系,玄德公待之不同于寻常下属,更以赵云之女妻之,先后委之以大郡,授以总揽军政的全权。到玄德公进位汉中王以后,更以雷远董督交州,使之名位几于关羽等同。   对于这个任命,中枢近臣各有不同的理解。有不少人认为,玄德公是为了削弱雷远在荆州的强大影响力,才以整个交州为饵,因为饵料丰厚,才能保证雷远接受调度。也有人认为,雷远的董督交州名位,只是权宜之计,中枢往交州派遣有刺史和太守,便是为了实际掌握交州政局,迟早会将权柄收回。   正因为有这样的一种想法在,所以当雷远直接荐举多名交州二千石大员,事后再上表求中枢认可的时候,便格外生出风波。   后来雷远领着他举荐的交州二千石们,前往成都觐见,又有部分人推波助澜,意图使雷远滞留成都,而让寇封出居荆南,分割雷远的职权。   岂不见雷远也很识相,花了两三个月,慢慢学习中枢的军政制度和体系么?这明摆着,是在为自己回到中枢,出任某个高官职位做准备吧?   也有聪明人叹气:中枢的权力核心圈子哪有那么容易进的?雷续之怕是想多了,怕是在白忙啊!   可所有这些猜测,这一日里忽然烟消云散。   雷远要回交州了。   传达这个消息的,便是军师将军诸葛亮本人。他亲自陪着雷远从涪城回成都,当晚又设家宴为雷远践行。   于是成都城里许多人闻风而动。次日雷远启程出发时,原本只有诸葛亮约了在成都城门外的长星桥设宴祖道,但不知怎地,城中文武大员和各府衙的僚属吏员来了数百,一个个都热诚异常,殷勤似火。   雷远并不耽搁,拜辞众人,策马起行。   亲卫扈从们左右跟从,一行车骑迤逦远去。 第八百一十六章 北进   襄阳城南百里,有军事重镇曰宜城。宜城西南十余里的山间,有春秋时鄢子国的旧址,唤作鄢城。数百年风雨催残下来,城池遗迹早就无存,只剩下几座破败不堪的屋舍。   三月初的清晨,鄢城外围的旷野上稀稀拉拉散步着数十百姓,他们蓬头垢面,一个个弯着腰、跨着粗糙的竹篮,在起伏原野间搜罗野菜。而瘦弱的孩子们警惕地探望四周,希望能抓捕到几只田鼠,当晚的餐食便多了珍馐美味。   从襄阳到江陵一线,本是荆州的精华所在,百数十里阡陌相连,鸡犬之声相闻,人丁繁茂不下于中原大郡。从曹军入荆州后数年大军争持厮杀不休,本地百姓陆续逃亡,但仍保留一些较具商业价值的城邑。   然而建安十七年以后,曹操为稳固荆州北部防御,主动收缩曹氏在荆州的控制范围,大举迁徙荆州百姓到中原腹地,而将从南至北的宜城、襄阳、新野、宛县这四座城池,作为军事要塞。   这样的坚壁清野,给江陵方面造成了极大的阻碍,也给当地百姓造成了巨大的灾难。   迁徙去中原屯田的百姓姑且不提,不愿迁徙的百姓四处逃亡,遭到曹军的扫荡追击,数年下来,存者十不余一,且大都失去了田地,被赶到了深山密林间,沦为彻彻底底的化外野人。   春夏时节,天气渐暖,这些流离的百姓便从山间出来,往田野中寻找吃食。因为战乱使壮丁多死,百姓们以老人和妇女居多,故而没办法打猎,只能捡拾野菜,还需得成群结队,以免遭豺狼猛兽的袭击。   正在这时,远处的官道上烟尘腾起,来了一支兵马。   孩童们立即四散狂奔逃跑,而老弱们或者扑进深草沟壑,或者叫嚷着去追赶孩童。只有少数几个胆子大的,立定脚跟眺望了片刻,放松下来道:“是江陵来的兵马,这支兵马不乱杀人的。”   这支兵马正是关羽所部。   当雷远踏上回程道路的时候,关羽已经起兵北进了。其前部迅速推进到了宜城周边,并与乐进所部激战了数日。   因为江陵处在正对襄阳的前线,对于曹氏政权腹地的兵马调动信息,关羽一向知道得比中枢更早些。实际上,就在关羽知道曹操亲提兵马进入关中的当天,他便下达了紧急聚兵的命令。   建安十七年那场恶战之后,荆州军休养生息数年,举凡训练水平、装备水平乃至粮秣辎重的配备,都已臻充实,实力不止尽复旧观,还有提升。   于是关羽一声令下,南郡军首先秣马厉兵,其余各部陆续备战。   近数年来,随着体制渐渐完备,荆州军的兵马大体可以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 分,是关羽本人直辖的南郡兵马。这是汉中王帐下规模最大的机动兵力,由水陆两军组成。陆上之军以关羽本部部曲的骨干,辅以玄德公入蜀后留下的元从将校如樊胄、史郃、吴砀等小部和建威将军、南郡太守费观所部,后来又增加了益州将领任夔所部,合计约两万余人。水军则由关羽的长子关平和偏将军赵累共同负责,另有水军督詹晏、陈凤,荆州水军长期驻留江陵汉津港,拥有大小战船数百艘、将士近万人。 第二部 分分布在湘水沿岸,包括了诸多戍城、烽燧驻军。这一支兵力,主要组建来防御江东,其主将有两人,一为驻扎在公安的副军将军寇封,负责公安到孱陵、作唐一线;一为驻扎在临湘的扬武将军李严,负责益阳到临湘。这支兵力虽然以郡县兵为主,但寇封和李严各自都有颇具实力的精锐本部,依托水网地带的复杂地形,足以支撑绵长防线。 第三部 分则是各地太守、都尉掌控的地方兵力。其有力者,包括雷远的熟人宜都太守霍峻部、零陵太守习珍部。郡县兵分布零散,主要用于维持地方治安,但郡太守也同样保有精锐本部。比如霍峻所部用以维护峡江水陆道,而习珍所部则守卫荆交两州的交通线。   此时汉中王身在关中与曹军决战,其胜败必定关系到天下大局,荆州各地都知事态非同小可。江陵羽檄所到之处,诸将无不凛然响应。   驻在荆南、却归关羽直属的史郃、樊胄等校尉立即举兵往南郡去。各地也按照军令调发了兵马北上,并陆续禀报说做好了准备,随时能够相应后继的调度。   关羽遂留荆州治中从事潘濬照旧全权负责政务,留费观守江陵,并筹备辎重、粮秣,征发民夫,保证可以做到源源不断地送上前线。他又毫不避讳地公开申饬各地二千石严加警戒,防止与盟友孙氏之间出现什么误会。   待到大体安排妥当,从关中方面传来的消息说,汉中王已经与曹公几番恶战,曹公兵力雄厚,越过潼关直迫长安。   关羽遂不等待,提荆州军主力北进。   这些年来,他和驻扎在襄阳的乐进彼此攻伐不休。大体上,关羽虽占上风,却拿不下襄阳;乐进再怎么局势不利,仗着荆北坚壁清野,襄阳城高池深,守得宛如铁桶一般。   双方初时还能绞尽脑汁玩出点新花样,意图出奇制胜。一年又一年下来,渐渐也都疲了。毕竟陆路无非东中西三线,水路无非汉水和沮水、漳水,这条荆襄道两人你来我往,都走熟了,闭着眼睛也能来回。   双方对彼此兵力也都知根知底,关羽麾下何人多智,何人沉稳,何人勇猛,乐进早就如数家珍;乐进麾下有什么出色的部将,关羽同样一清二楚。   这样一来,除非哪一方得到大量额外资源投入,否则荆北战事再打十年,怕也打不出个结果。   果然此番作战又是如此。一切都是按部就班,毫无新意,大军抵至宜城时,乐进从襄阳出兵阻截。主将尚未出阵,两军前部已厮杀数场,分头对峙。   在大军前进的官道一旁,扈从们设立了临时的营地,作为关羽的本阵所在。关羽拈着一枚棋子,注视着棋盘,随口问道:“各部死伤如何?”   军官道:“前日、昨日两战,我方战死二百九十四人,重伤三百三十一人,其中尤以马玉校尉所部的摧锋营死伤最为严重,占了半数。周仓将军所部损失最少,不到五十。”   “嗯。”关羽眼睛不离棋盘,微微点头。   昨日曹军出动的,是乐进麾下的铁甲精锐。与之鏖战,死伤合计六百出头,比关羽预想中的要少。他又问道:“水军到哪里了?”   “詹晏校尉带着三十艘大船已经到了,后继船队已过荆城。”   “元俭!”   廖化这两年仕途得意,已经从帐前吏做到了主簿。听得关羽吩咐,他迈前一步:“在。”   “拟令,使诸军今日不必再战,转向汉水靠拢扎营,让将士们休息一下。”   “是。”廖化立即铺开笔墨尺牍。   “另外,让詹晏派几艘大船,把重伤的将士们送回荆城。战死的,若能找回尸体,也一样带回去,按照旧例办个仪式,好好安葬。”关羽想了想,补充道:“还有,让他仔细点,不要再把死者和伤员放一艘船上!”   数年前关羽见到雷远为牺牲的部曲将士举行葬礼,又看了他对伤兵的处置,很是赞赏。   后来关羽便专门颁下军令,仿效雷远的做法,申明军中同袍当彼此照应,不能把重伤的、战死的将士随意丢弃,务必要对他们妥善照顾、妥善安置。这个举措的确有助于凝聚军心,许多士卒们对此都很感激,反倒是一些军官们对此不太上心,比如詹晏,仗着自家元从身份,行事粗心大意,已经不止一次要关羽特别提点了。   廖化连忙又在命令下补了几句,请关羽看过。   关羽瞥了一眼,微微颔首,继续埋首棋枰。   近年来关羽对下棋很有兴趣,但棋艺不精,唯独与长子关平棋逢对手。此刻身周军旗迎风招展,铁骑隆隆驰过,鼓角之声此起彼伏,将士气势汹汹。两人则你一子,我一子地下得不亦乐乎。   若高手旁观,大概会觉得这父子二人一步步的着法都甚粗劣。但左近走过的将士们无不投以倾慕的眼光,都觉得关将军那么胸有成竹,必定胜利可期,于是忍不住发出欢呼鼓噪之声。 第八百一十七章 对弈   关平陪着摆了几枚棋子,忍不住问道:“父亲,乐进所部已完成布阵,我们不理会么?”   关羽答道:“不用理会,我们且扎营!”   关平稍有些迷惑。   过去数年里,因为曹军在荆北的坚壁清野,曹刘两军很少长期对峙。通常都是以一次或数次较有规模的野战作为开端,然后荆州军不断向北穿插,曹军收缩守城,荆州军旋即退兵,从不会在坚城下消耗时间和兵力。   但他听关羽的意思,这次却要在宜城曹军的眼皮底下扎营,这是下定决心强攻城池,要打一场不计代价的战役么?荆北这几座坚城形如连锁,不知道要花费多大的精力才能慢慢啃下来!   关羽在涿郡跟随玄德公起兵的时候,关平还是个懵懂娃儿。后来数十年,他随着自己的父亲无数次出生入死,部下从三五人到三五十人,再到百数、千数。到立足荆州,他又看着父亲聚兵讲武,慢慢统合起数万人规模的大军。   关平在为此骄傲自豪的同时,又深知能有今日多么不易。所以他像个乍富的穷人那般,下意识地排斥强攻硬打的消耗战。   关羽抬眼看看关平神色,立刻就猜到了关平在心疼将士折损。   就关怀将士的心态,关羽、关平父子如一,但关羽的意志要比关平坚韧得多,他很清楚,当主将投入在战场指挥的时候,人命就只是数字,哪怕死得再多,也不能影响到对战局、对形势的冷静权衡。   这数年来,荆州军的实力不断恢复、提升,已经膨胀到了惊人的程度。但随着势力庞大,作为方面主将要关注的地方也越来越多。   很多人以为关羽崖岸高峻,不屑理会这些。其实他冷眼静观,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只不过很多事他没有和关平讨论,倒是与雷远讨论得多些。   雷远入交州后,时常向关羽、关平父子致信,主要是为了荆交两州在军事、农业、水陆运输等各方面的协调合作,也在信件末尾说些私人话题。   对关羽,是存问长辈;对关平,则是友人之间的往来,顺便时常送些赵襄带给关平之妻的交州特产小礼物。   换做他人如此,关羽多半懒得理会。但雷远是赵云的女婿、关平的好友,他拿着晚辈身份献殷勤,关羽实在拉不下脸面拒绝。   在给关羽的书信中,雷远多次提起,随着自家地盘扩大,兵力增加,内部的人心越来越复杂,而外部的敌友变化,更只在转瞬之间。他又反复说,交州军的精力全在提防江东,而江东惯施诡诈,须用可信之人应对,一丝一毫都不能放松。   这样的语句看多了,关羽甚至觉得雷远有点魔怔。   想来是因为年轻人初担重任,底气不足,难免絮絮叨叨地抱怨。这一封封书信过来,便带着求教的意思。   雷续之身为董督交州的左将军,名位上与关羽相差无几。但他偏偏把自己的位置摆的很低,时时保持恭敬。关羽对他的态度很满意,便时常回书点拨几句。   往来书信多了,关羽也觉得,像雷远这样凡事谨慎权衡也不是坏事。毕竟身为统领一州的大将,怎能疏忽?   他曾经专门给雷远写信谆谆教诲:   武人做到了关某和你雷续之这种程度,就已经不能只考虑厮杀破敌,一方面,目光要投向大处,要看清大局,更多地站在主公的角度考虑问题;另一方面,目光要投向小处,要关注部属们的心态,不能以为他们都天然与主公同心同德,要考察、管束、引领,适当地也要鼓励他们。   便如此刻的局面。   站在大局立场,关羽的目的首先是吸引曹军注意力,尽量迫使曹军调兵来荆北,以减轻汉中王在关中战场的压力。故此,他就非得摆出强攻硬打,不计代价夺取坚城的姿态。   而站在小处,关羽也想看看,当自己提兵北进的时候,近几年来陆续任命的太守和城池镇将们,究竟有没有能力,究竟是否称职。   既如此,大军便不必过于突前,就堵在宜城,假作攻城之状。曹军若来救援,来一支打一支;若后方有事,退兵也很便捷。   关羽又想起雷远不厌其烦地反复唠叨了。大概是庐江雷氏在江淮时,被孙氏卖得过于惨烈吧,雷远从来就不相信江东,随时随地都担心江东人扑过来捅自己一刀。   关羽轻轻笑了几声,起手落子。   雷续之如此,孔明其实也如此。这两人都是出奇的谨慎。倒不如我关某横刀立马的痛快。无论曹氏抑或孙氏,想做什么,我自有兵甲以待。   一边弈棋,他一边对关平解释道:“坦之,近来我常觉得,天下英雄之间的军事对抗,便宛如两个巨人在纹枰对弈。”   “敢请父亲教诲。”   “你想,大王与曹氏先以关中为棋盘,各自投入本部中军。这一场尚未接近残局,我为了策应大王,又在荆州另设棋枰,再启新局。新局争夺关键自然在荆州襄阳一线,两家的庞大资源,很快就会向这里倾泻下去,对么?”   “确实如此。”   “当曹刘两雄在关中、荆州两地频繁投子,杀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一旁观战的孙氏也会取出孙氏的棋子,试图找一面适合孙氏发挥的棋枰。而荆州的某些人也会想着,要在大棋局之下开启个人的小棋局。”   关羽眼中精芒一闪,语声却很平稳:“故而,对弈之人,必须考虑到多个棋局之间的关联,明白胜败不止限于眼前的纹枰。”   他说得轻松自如,关平稍稍思忖,便悚然吃惊。   关平猛地站起身来,随即压低嗓音问道:“父亲的意思是……江东那边,所观望的不止在江淮?而我们荆州内部,还有别有用心之人?”   关羽皱了皱眉:“慌什么?坐下!”   关平连忙回来,笔直跪坐。   “江东的谋划说来说去,无非两个方向。这么多年下来,一切都瞒不过我,更瞒不过中枢。各方早有准备,坦之不必过虑。只是……”   关羽握着用石头研磨成的棋子,在棋盘的边缘轻轻敲打:“棋局一启,便牵扯数万人的性命,而胜负往往就在一念之间。每一个选择、每一枚棋子落下,都关系到整场棋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所以,我们宁愿让先,也要使对手在我们选定的棋坪落子。”   关平深深俯首。他觉得,近数年来,自己的父亲在沙场神威和治军手段之外,又渐渐多了政治上的眼光和决断,愈发令人敬畏了。   但片刻之后,他还是难免疑虑:“然则,我军出征在外,与曹军鏖战在即。若果有新局开启,谁能执子稍作应对呢?”   关羽尚未答话,稍远处主簿廖化匆匆过来,作了一揖。   “何事?”关羽扬声问道。   “启禀将军,有江陵转来成都急报说,左将军雷远即将启程回返交州了。”   关羽哈哈一笑。 第八百一十八章 起风   这两年来,峡江水陆道沿线道路、码头都得到全面修整,水上的航道也得到专人勘测,驿站的数量更是不断增加。这使得成都与江陵两城的信息传递,较之往年快捷许多。   雷远本人离开成都没几日,他启程折返交州的消息已经到了江陵。   而就在驻军宜城的关羽接到文书时,同样内容的一份副本则随小舟沿江而下,顺风顺水地到了柴桑。   昔日赤壁战前,吴侯曾屯兵于柴桑,意图坐观曹刘成败。到赤壁以后,江东的势力向荆州方向延伸,越过西塞,而以樊口、夏口乃至陆口、巴丘为兵力囤积之所。   近两年来,因为荆州方向的江东势力不断收缩的缘故,原本驻扎在巴丘和江夏两地的江东兵马数量渐少,转而再度回到西塞以东、以靠近彭蠡的柴桑。此地的驻军统归在吴侯孙权的直接管辖之下,通常被视为江北皖城守军的后继。   原本各自控制相当兵力的汉昌太守鲁肃和江夏太守孙瑜,由此权柄渐渐旁落。而代表吴侯掌控柴桑驻军的吕蒙,虽名位上只是偏将军,却俨然成了江东武人的核心。   此时吕蒙打开带着潮气的文书,将之摊在案几上。江上雾霭弥漫,浪潮汹汹,通过轻舟急送文书,保存得再怎么妥善,也难免沾一点水。好在笔墨并未洇开,文字看得很清楚。   “关羽虽然起兵北上,雷续之却要回交州了。”他说。   吕蒙是孙权亲手提拔的将领,先后参与了江夏、南郡等多地战事,屡建功勋。周郎任南郡太守时,以吕蒙、甘宁并为左膀右臂。后来江东与刘备军作战,驻在荆州的江东将领败死数人,惟有吕蒙虽败而能自保,实力犹存。   后来吕蒙回到建业,作为孙权直属将领参加了攻打江淮的战役,并担任升城督直接指挥攻取皖城。他以巨舟直抵城头,兵分五路突进,只一日便夺下皖城,进而扫荡了整个庐江郡,得男女数万口。   凭此功勋,吕蒙随即得到吴侯以前所未有的重任相托。   虽然以陆议为首的江东世族在短短两年内不断招揽、迫降境内山越诸部,使兵力扩充数倍,但吕蒙仍是柴桑诸军之首,代表吴侯全权负责这场绸缪许久的攻势。   此时吕蒙在一座僻静厅堂中阅览文书。厅堂中灯烛摇曳,光影映照在吕蒙的脸上,只见他面如铁石,毫无异色。   吕蒙将文书转交给身侧一人:“伯言请看。”   由车骑将军令史转任定威校尉的陆议接过文书,沉吟片刻:“此刻荆南无事,雷续之按照正常脚程行路,无需急促。所以,这份书信到我们手里的时候,他应当身在巴郡。”   “是啊。”吕蒙点了点头:“从巴郡行船至宜都,用不了几天。要从宜都折返苍梧的话,早先此人在乐乡打通了洈水故道,船只可以直放岑坪,再转陆路到零陵,至苍梧……也用不了多久。”   “直接以船只沿江入湘水不是更快些么?”坐在更下首的一名威武大将道:“我方不妨调精锐水军埋伏在湘水水口,一举诛杀其人,扫清大患!”   吕蒙摇头:“公绩,此人在荆州西面素有经营,不会转而走湘水沿线的。他一定走陆路,从峡口到乐乡,乐乡到岑坪,然后穿过零陵。”   陆议以指节敲了敲案几:“零陵太守习珍,乃是雷远的妹夫。零陵郡与交州的协作极其密切。雷远到了零陵,便与身在苍梧无异了。”   被唤作“公绩”的,乃是吕蒙的副手,荡寇中郎将凌统。与吕蒙一样,他也是吴侯一手提拔起来的军中健将,是亲信中尤得亲信者。   凌统皱眉道:“便纵他入交州又如何?交州军要北上,可行的通道无非岭南三关和灵渠。我们先取零陵、桂阳,调集重兵南向阻截,难道他还真能够翻山越岭,与我方的大军敌对?”   吕蒙和陆议对视一眼。   “此人无论身在何处,都特别注重道路桥梁的休整。他治交州三年来,南岭险隘多已化作通途,足以承载大军。何况,庐江雷氏本来就是横行于江淮山险的贼寇集团,翻山越岭,正是其所擅长。”   吕蒙是曾经与雷远交过手的,对此人着实戒备,当下再度摇头:“不能让他联系上自家的部曲,如有可能,应当将之堵在峡江以西!”   “既如此,就只有抢先发动了?”   厅堂中静了片刻。   吕蒙起身在厅堂中走动几步,陆议依旧安坐。堂外夜风悄寂,堂内灯火飘摇,为他们两人映照出或长或短的影子,贴着墙头往来摇曳。   关系如此重大的决定,其实施日程竟然要因为荆州方面某一人的行程而变,这简直有些荒唐,令每个人隐约都有不快。但无论如何,胜利才是最重要的。为了胜利,所有人已经做了太多的努力,决不允许在这时候出现疏漏。   半晌之后,吕蒙沉声道:“成都那边,早不动,晚不动,偏偏在这时候让雷远回来。不是说,副军将军寇封与之争权,已将之摒除出荆州、交州一线了么?他何以忽然回返?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在哪里露出了蛛丝马迹?他们是不是已经有所怀疑?他们是不是已经做了应对的准备?”   他眼神炯炯,注视陆议、凌统。   陆议徐徐道:“这是事关国运的大政,我们已经谨慎之极。此前纵有一鳞半爪的情形落人耳目,当不至于显露于荆州。雷远匆匆赶回,当属成都那边既定的策略,认为关羽北上后,应有重将掩护荆州。但他们断料不到我们做了如此的准备,下了如此的决心,他们就算有常规的准备,绝不可能应对我们蓄谋已久的雷霆一击。”   吕蒙沉吟不语,示意陆议继续。   陆议便道:“问题是,我们集中的力量越来越大,兵员、物资、粮秣、船舶的调度已经到了前所未有的规模……就算再怎么尽力,终究会到难以遮掩的时候。何况,各项方略既定,再等下去徒生变数。”   吕蒙默然止步。   “时不我待啊……那就不等了?”   陆议欠身道:“是该发动了。越快越好!”   凌统也道:“不等了!”   “好。便通禀吴侯,明日发兵。”   吕蒙从腰间拔出短刀,握住刀柄,将锋刃刺在案几上。   他环顾身边数人,沉声道:“我本贫家,赖吴侯厚恩而得富贵,粉身碎骨,难以回报。此番江东之众悉师而起,我与二位既任前部,当不惜乘危履险,卷甲长驱,指临江会。为我主拓境开疆,立南夏之基业,建不朽之功勋!”   凌统铿锵拔刀,一刀将案几劈成两段:“愿随子明建功立业,卷甲长驱,指临江会!”   陆议也拔出腰刀。他素日里喜着文官袍服,腰悬长剑,但这时候,他已经换了一身轻便甲胄,腰间的珍贵名剑也换成了一把江东将士惯用的缳首刀。   但他并没有如吕蒙、凌统那样大声奋呼,反而问道:“雷续之就算被阻在峡江一带,也不可小觑。此人善战,须得勇将匹敌。仲翔,之前说定的那件事,不会有变动吧?”   厅堂中原来还默默坐着一名中年文官。   听得陆议询问,他从容道:“有曹公亲笔书信,有司马仲达随我主同行,此事必定顺利。”   “好。”陆议把腰刀刺在案几上。   一阵风卷入室内,灯火摇晃得愈发猛烈了。 第八百一十九章 希望   上午时分,公安城军营中将士集结之声惊醒了寇封。   明媚的阳光已经铺满了床榻,在柔软的被褥上洒落白晃晃的光。他揉了揉眼,发现那白晃晃的不是被褥,而是陪伴自己癫狂许久的女郎。两名女郎昨夜都很累了,此刻仍在酣睡,左边一个,探出长腿搭在他的腹上,右边一个揽着寇封的脖颈,雪白的上身贴着寇封的脸,热烘烘的,有点汗渍。   柔软的触感让寇封简直不想起身,但他还记得今日确有要事,于是勉强爬起来,一把抓起外衣站到床前。   腰有些酸,头也晕得厉害。昨夜似乎喝了不少酒。   寇封打了个哈欠,愣了一会儿,才慢慢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才把外衣披上。院落中往来的仆役、婢女见到他的身影便深深俯首,还有人一溜小跑,唤着赶紧准备香汤沐浴,准备今日穿着的袍服佩饰。   寇封在被刘备收为养子之前,本为罗侯寇氏之子、长沙刘氏的外甥。寇氏为寇恂之后,益阳冠族,桓帝时宗族子弟仍有尚公主者;而长沙刘氏与玄德公祖上同出于景帝一脉,后汉时已除爵,却始终为地方大姓,人丁繁茂。   寇封有这样的背景,遂能得到刘备的青睐。这也是刘备寓居新野之后,对荆州豪杰招揽、联络的重要手段。   如今寇封虽然复姓归宗,他本身在荆州的影响力尚在。副军将军的级别,同于赵云的翊军将军和法正的护军将军,也依然算得上汉中王军事体系中排行前列的重将。   故而,寇封来到公安城数月以来,当年的故旧亲朋渐渐聚拢,不提地方上的土豪,有乡、县吏员官身的,日常在寇封身边奉承的不下一二十人。而他的本部部曲也很快膨胀了数百人,都是勇力强侠之士。   除此以外,良田美宅、歌舞女乐也是少不了的。论生活上的享受,一度人文荟萃的荆州,毕竟比上庸那里无边无垠的穷山恶水要好得多。   就比如昨晚的温柔乡,实在让寇封沉醉其中,直到这时腰脊还有些酸痛。要不是他体格过人,只怕今日就起不来床了。   想到这里,寇封才发现自己敞着怀,露着胸膛和肚腹站在院落里,腰带也有些松垮,以至于周边仆役的表情都有些尴尬。   寇封咳了两声,刻意摆出毫不在乎的表情,拢起外袍嚷道:“水呢?吃食呢?快端上来!还有我的甲胄和刀!”   外人以为,寇封自到荆州以后,就沉浸在享乐之中,无心军务。其实这真是误解,数月来,寇封的心里已充斥着焦虑和不安,而这份焦虑不安,在他抵达荆州之后,更已达到了顶点。   玄德公在荆州的时候,因为刘禅年幼,公子刘封常被众人寄予厚望。但随着玄德公的事业日渐扩张,忠诚扶保的臣子越来越多,刘禅的年纪仿佛已不再是个问题,到后来孙夫人又得一子,刘封便事实上失去了继承人的身份。   玄德公夺取汉中之后,派遣刘封自汉中往攻上庸,落在刘封眼里,便很清楚玄德公的意思:他希望自己远离中枢,做一个踏实可靠的武人和臣属。   刘封一度没法想象自己像普通臣子一样,远远地向玄德公拜伏。但这偏偏又是父亲的意愿,他没有任何胆量去对抗。   刘封痛苦了许久,才调整了自己的心态。他竭力整军经武,又拉拢了孟达为辅助,意图通过疆场建功,使自己成为一方重将。可结果呢?   刘封当年的友人,雷远、关平、乃至霍峻、习珍等人一一建功立业,执掌重权,而刘封在上庸整整蹉跎了三年!这三年里,刘封不断行文请求同僚的支持,可谁也没有替他说过一句公道话。   直到去年末,刘封通过孟达,接触到了受汉中王信赖的近臣彭羕。在彭羕推动下,刘封终于下定决心,向汉中王请求归宗,彻底割断父子之间的情谊。既可悲又可喜的是,这个请求被汉中王爽快地同意了。   从今以后,便没有了公子刘封,只有副军将军寇封。   这时候,寇封心里至少还有建功立业的念头。之所以希望来荆州,是因为寇封自认在荆州根深蒂固,潜力绝不逊色于庐江雷氏。雷远能凭借宗族的力量,以荆州为基地东征西讨立功,寇封怎么会做不到呢?   可笑的是,当日彭羕说话的口气甚大;仿佛他随时能使寇封获得荆南军务的领导权,不说排开雷远的影响,至少也能与关羽、雷远鼎足而三。   没想到玄德公心中自有分较,诸葛亮和法正都在一旁看笑话。彭羕上窜下跳一通,寇封的军职并没有动,唯独驻军之所从上庸换到了公安。   玄德公入蜀以后,公安城已恢复为单纯的军屯驻守之所,重要性持续下滑,公安周边郡国却无不由重将宿将掌控,结果寇封这个副军将军,反不如在上庸时一言九鼎。   而那些口口声声将寇封当作盟友的人……   刘封猛然间冷笑几声。   他的脸色猝然变得极其难看,以至于侍女花容失色,端着的水盆脱手坠地,水花四溅。   寇封看也不看那侍女,自顾回到厅堂里,令人为自己顶盔掼甲。   今天这件事很重要,不能耽搁。   但前后的安排又很简单,完全在寇封的掌握之中,不需要任何人的协助。   当年雷远靠着与江东厮杀建功,我寇封也能做到。   江东人一向都野心勃勃,尤其吴侯麾下各部将领,因为自拥部曲、奉邑,行事殊少顾忌,常常擅自发起向山越和蛮夷的攻伐,甚至还有擅自向荆州官员下手的。当年雷远到荆州,第一个干掉的,不就是那个胆大妄为的周泰么?   近数月来,有一支荆蛮小部从武陵郡东迁,进入到作唐以东的水网地带。这个部落依托湖池溪港连绵的复杂地形,曾数次渡过洞庭,袭击巴丘周边的江东军屯粮之所。   为此,江东方面负责巡查巴丘北部的屯兵都尉贾华遂集中了一支兵马,意图用一次突袭击溃这个荆蛮部落,解决近期的滋扰。   但他们不知道,这个荆蛮小部早就与寇封合作。当贾华领兵越境的时候,这个荆蛮小部将向西若即若离地逃窜,而寇封则会刻意调开洞庭以西的多处巡逻队伍,使贾华所部一直追杀到作唐城下。   作唐位于澧水以南、云梦以西,向西可抵临沅、汉寿,向南可抵益阳,向东可威逼巴丘,是南郡最南端的军事重镇,绝不容江东染指。贾华一旦领兵至此,寇封就能名正言顺地动用重兵击溃之。   敌军虽少,由此而来的战功,对寇封很重要,寄托着寇封全部的希望。   哪怕此前关羽专门行文各地,严禁各地守将无端生事,寇封也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大概关羽担心荆州冲突会影响江东对江淮的攻势吧。然而在寇封看来,吴侯既然有意江淮,便根本没有余力对荆州边境的小冲突做出反应。这场冲突又是江东理亏,几乎必定能以外交手段压下,并不虞诱发后继的冲突。   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一切都那么顺利。   寇封张开双臂,让一名扈从为自己束紧腰间丝绦。他从另一名扈从手中接过沉重的缳首刀,问道:“江东那边如何?”   “今早烽燧报警,有数十艘船只越过洞庭。想来我方正按照将军的命令诱使他们往作唐方向去。”   “很好!”寇封踌躇满志:“便如前议,公安城周各部,都随我出发,我们后日一早抵达作唐,打一个漂亮的奇袭!”   当下众人俱都称赞寇封之智勇。   寇封狼吞虎咽地吃了些食物,大步向外。当他步出公安城南门的时候,诸军已经就位,两千余精锐俱都着铁铠、戎服,刀枪耀目,威仪肃然。 第八百二十章 夺城   寇封的勇名绝非虚传。他的副军将军职务,也真是一场场舍生忘死鏖战得来的。故而身边的部曲俱都骁勇善战,乐于效死,各部军官也都如刘封一般大胆无畏,全无顾忌。   寇封倒也不是莽夫,他隐约觉得,这次诱敌未免过于容易。为防万一,遂将公安城中的兵马分成了三部:千人坚守城池;千人随同寇封长驱奔向作唐,另有副将领兵遣人紧随在寇封本队之后,时刻待命接应。   两支千人队伍午时出城,越过江水枝杈,行经空旷原野。暮春风暖,但是吹在他们冰凉的铠甲上,便凭空带上了肃杀气氛。   寇封所部大都是步卒,骑兵很少,但寇封日常待士卒甚厚,士卒们吃的好,体力也充沛。从公安到作唐一百八十里地,又有大路连接,急行军两日便到。   果然便如寇封所料,这一日清晨,他们便汇合了作唐当地的探子,发现了奔逃的蛮夷部落,也发现了紧随在后的江东兵马。因为这蛮夷部落逃得实在够快,江东人追之不及,又不甘心放弃,故而设了简陋营地休息,预备继续穷追。   寇封领兵掩至两里开外的密林中探看,只见营地中甚是安静,高悬的旗帜上写一个“贾”字,果然便是贾华所部。   寇封随手指一名甲士,作了个挥手下劈的动作。甲士首领应命而出,领本部两百人先行杀去。   两里地须臾便至,而江东兵马几无防备,不多久寇封便看见营地内烟尘腾起,喊杀声轰然入耳。   寇封的心脏大跳了几下。他仿佛看见一场接一场的胜利接连到来,他仿佛能想象到自己如雷远一般,以江东人的尸骨踏足,进而赢取威名……就算做不成父亲的儿子,也要做个名垂青史的大将!   寇封奋然起身:“我们上!诸位,随我厮杀!”   另外八百人齐声呼喝,随着寇封冲杀过去。   江东之众也不过数百人,营地既小也简陋,寇封以众击寡,便不用挑选冲杀的方向,直接铺开了包卷过去。数百人一鼓作气,从营地的几处栅栏缺口涌入,各自高举刀枪,做好了奋勇厮杀的准备。   然而进到营地深处,却见先杀入的两百甲士手足无措。寇封一转眼,又见营地里看似旗帜不少,却没有人;一些原以为是人的,竟只是身着戎服的稻草捆。   “怎么回事?”寇封悚然吃惊,猛回身去找那个作唐当地的斥候。   哪里还找得到人?   寇封脑子反应不慢,大叫道:“江东贼子赚我离城!周边有埋伏!”   为什么江东人的行踪竟会被自己这么清楚的把握?为什么关羽又要严厉勒令诸将据守城池,不得妄动?   这两个问题他忽然明白了,一时间便只觉得兜头盖脸被冰水泼过,一股凉气从顶门只贯到脚底心。   他连忙往营地外退,又点了两个部下去通知后队中计。   但就在这时候,营地更外围一支支军旗招展,数千江东军卒像是从泥地里长出来的那样,猝然出现,猛扑上来。后方又有大批的弓箭手不断张弓搭箭,将箭矢如雨点抛射到寇封所部的上方。   瞬息之后箭矢落下,射中人体,发出连绵的闷响。千名将士站在简陋营地之中,既来不及躲避,也没地方躲避,便如活靶子也似。   寇封大喊大叫着指挥将士们聚拢杀出,全没注意到好几支箭矢同他擦身而过。   一名亲信扈从担心寇封中箭,猛地扑上去拉住寇封所乘战马的辔头,大喊道:“将军,快下马!用马来掩护!”   话音未落,这扈从身体一歪,扑到在寇封的腿上。寇封垂首看去,只见他后颈正中一箭,那箭用得是重型箭簇,毫无阻碍地破开顿项,切断了脊椎再直贯入脑,登时就使这扈从气绝了。   寇封慌忙下马。两脚刚踏到地面,战马接连中箭,嘶鸣着挣脱缰绳便走。   寇封趴在地上,往草深处躲,稍抬头时,只见江东士卒汹涌而来,而他身边部众大乱,紧随着的只剩下三五十人了。   寇封连声大骂。他冒着中箭的风险抬头四望,找到营地西面有片灌木林,连忙呼喝左右附身奔跑过去。   跑了没几步,一支箭矢斜斜落下,正中他的右侧臀部。而左侧则有一名江东士卒杀到。寇封右手刀交入左手,一刀砍翻这江东士卒,随即反手割断臀上晃动的箭杆。   “跟我来!往那里退!”寇封不管不顾地撞入灌木丛里,一时间只觉得满身满脸都被带刺荆棘扎得剧痛,裸露在外的皮肤到处溅血。   就在寇封在作唐城外撞入伏击的时候,那名引领寇封的当地斥候奔至作唐城下,仰头喊话,招呼城上开门。   作唐、孱陵、公安三城自南至北,连成一线,对前沿诸多军寨形成支撑。无论荆州还是中枢,对这些地方的守备要求都很严格。故而城头刁斗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自关羽出兵北上之日,城门就轻易不开。   然而守城的军校从城上看下去,先见到自家的斥候首领,便放下了心。这斥候首领是郡兵出身,在作唐两年多了,平日与军校很是熟悉。后面又看一队人来到,都作荆州军士装扮,守城军校连忙问道:“老李,那是什么人?”   被唤作老李的斥候首领进了城门,沿着城门后头的坡道一路上来,口中答道:“那是副军将军的部曲将!有急事找陈校尉!”   寇封没有宣扬自家的作战计划,但他毕竟性格粗疏,部曲们也有很多是荆州当地的豪霸人物,并不能真的做到滴水不漏。所以这个军校竟是知道的,他吃了一惊,连忙从坡道下来相迎:“怎么?副军将军那边的战事不顺利?”   正这么说着,只觉得肚腹间一阵剧痛,原来被老李用短刀狠狠地刺进体内,瞬间就没了力气。   老李身边的数十人齐声发喊,杀上城头驱散众人。   被寇封安排在第二队接应的副将,此时正带人沿着道路急赶。   他这一部按说该紧随寇封之后,但寇封求战心切,行军极快,今日凌晨启程后不久,他就看不见寇封等人了。副将忽然有些心悸:公安守军三千人,现在已经被完完全全分成了三部,其中两部还远离了公安城,真要有什么事,只靠一千人,守得住公安么?   万一……偏将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江东已经出动重兵去攻打合肥了,在吴侯眼里,此刻荆州一线数百近千人的厮杀对战,那不过是玩闹吧?之后无非打打嘴仗,哪里就会发展到攻打城池的地步?   心里这么想着,他催军急进,却没有注意到,有十余名寇封的部曲正沿着坡脊隔开的一条羊肠小道反方向策马疾行。   这十余名部曲,都是寇封来到公安后,从各地投靠的乡间豪桀之士,颇得寇封的信赖。他们在天黑之前赶回了公安城里,寻了城中守将道:副军将军已经击破江东人马,所获甚盛。副军将军令城中速速准备酒宴,明日大军回返,要庆功洗尘,赏赐诸军。   这些人都是寇封的私臣,其中有两人还是寇封极重用的部下,守将如何不信?当即安排城中人手去作准备。这些折返的寇氏部曲兴高采烈,又找了人在军营中设宴,先请公安和孱陵两城守将吃喝。   听他们的意思,大约是对战功的分配有些想法,所以需要得到本地军将支持。那也无妨,两城将校没有不凑趣的。   然而就在宴会热闹的时候,一名仍在城墙巡逻的士卒却有些心神不宁。   他高举着火炬站在城头,只见夜空中的乌云仿佛波涛起伏,与城下油水和江水的浪潮翻滚的轰鸣声应和。在这种沉闷宏大的氛围中,整座公安城那么渺小,好像一阵浪涌就能将它摧毁。   他下意识地护住手头的灯火,再抬头时,便看到江面上有星星点点的灯火亮起。一点,十点,百点,乃至无数点灯火,忽然照亮了视线范围内的广阔水面,照亮了一片又一片,仿佛无穷无尽的船帆。   这士卒吓得手中灯火坠地,他茫然半晌,待到城墙上另几名的巡哨前后发现不妥,开始狂呼乱喊,他才反应了过来,叫嚷着从城头跑了下去。 第八百二十一章 大患(上)   这些士卒们看到的,正是从柴桑出发,昼夜兼程而来的江东大军。   夜幕下,江东水军如同一条长达数十里,以连绵艨艟为躯干的巨龙,飞腾于水面,沿江上行。巨龙所经之处,森寒杀气冲天而起,仿佛振威于宇内,能令天地变色,星月潜藏。   此刻乃是建安二十一年三月末的夜晚。   江东孙氏政权在整军经武三年之后,重新积攒了足以动摇天下局势的力量,而这股力量并没有如他们此前所说的那样投向江淮,而是全无保留地,向着汉中王所辖的南郡一地倾泻而下。   作为这股巨大力量之前部的,有右护军偏将军吕蒙、左护军定威校尉陆议、荡寇中郎将凌统、偏将军潘璋、偏将军贺齐、中郎将徐盛所领兵马。   仅这五将所部,便有大小船只一千余艘,能够纵跃于船只甲板的水军健儿两万余众,能在陆地结坚阵与强敌鏖战的步军勇士四万余。   其中水军船只中,有五楼战船五十艘之多。这五楼战船每一艘都配有无数桨手和数百名弓弩手和矛手,并携带石块等物。一旦靠近敌人,先用弓弩覆盖射击,再以投掷投掷,最后刀枪剑戟居高临下刺击,简直所向无敌。   水军固然器械精利,陆战的兵力也同样都是精兵。吕蒙、凌统、潘璋等将,都是吴侯一手提拔的重将,其部下也都是吴侯调动如意的劲兵。数年来吴侯把江东财赋不计代价地投入在这些忠诚且善战的将士们身上,吕蒙、凌统所部强盛自不必提。潘璋所部,虽只数千,却足有万人大军的威势。   此外,又有陆议所领的大军同行,这支兵乃是陆议制服丹阳山越所得,江东世族从精卒数万人里,再挑选出凶悍乐死的万余人,授以兵甲器械,使之奔赴战场。之前试以彼等攻打江左宗帅,这些山越人厮杀时的表现,与其说是勇猛战士,不如说是野兽。   以这样的兵力为前部,本身就有泰山压卵之势。   但为此番攻打荆州,江东所做的准备,超乎所有人的想象;江东所能动用的力量,也远远不止这些。   此前陆议获得了吴侯的允许,使江东世族能够毫无顾忌地调动山越的人丁资源,充实自身。须知山越与江东世族之间,本来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吴侯命人掠夺山越的人口,那只能靠厮杀作战的手段;而江东各强宗一旦放手施为,有时候只靠一纸文书,就能诱引数千人的山越宗部下山。   过去三年间,江东世族招引的山越壮丁数量足有三十万众,从中择取的精兵不下十万。凭这十万人,江东可一次投入前线的兵力就翻了一番!   而陆议所做的,又不止是聚兵。以他为核心人物的江东世族,在地方上自有深不可测的人脉,过去数年里,江东世族以通商、联姻、叙亲等种种办法,隐晦地向荆州投下了诸多棋子。   三年前江东策动荆蛮叛乱的时候,荆州军府大肆清理了境内与江东有说不清道不明关系的人,礼送出境不下数百。   但他们不知道,孙氏在荆州的影响力是一回事,江东世族在荆州的影响力又是另一回事,而在曹公派遣司马懿南下面会吴侯之后,江东与中原的影响力合并发挥,愈发无远弗届。   就在昨日,陆议动用了派遣在寇封身边的若干人,就举重若轻地连取作唐、孱陵两城,又直逼公安,一举阻断了荆南各郡经由湘水、沅水、灃水连通南郡的通路。可以坦然地说,此时连接荆南、荆北的腰膂,已经被江东斩断一半了!   但这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正因为江东了解荆州,所以无论吕蒙和陆议,都知道荆州这数年来的实力如何膨胀,都知道只要给了荆州一丁点的喘息机会,他们就能重新聚集力量,甚至举三州之力发起反击!   吴侯不会给荆州机会的。   刘备其人,恶虎也。打虎不死,必为所伤。所以江东上下数载经营,为的就是毕其功于一役!   五楼战舰中的大舱内,前部各军诸将齐集。   吕蒙、陆议并肩站在舱内排开的舆图前,凝神观看。凌统等将各持灯盏照明,还有数十名甲胄俱全的将校围侍在后,屏息凝神,不敢丝毫打扰。   看了半晌,陆议叹道:“作唐、孱陵诸城的守卫比我们想象中更严密;我军沿途所经的烽燧、戍城,也都非常警惕。好在如寇封之流,来到荆州后大肆扩张部曲,反给了我们的人手潜伏到关键位置的机会,否则,正面攻打断不能如愿。由此看来,公安城之后的每一战,都会是苦战、恶战,每一刻,都会有重重艰难……诸位万不能疏忽!”   众将连声应是。   吕蒙探手,指点江陵以北:“关羽正在宜城,作围城打援的姿态,与乐进鏖战。从宜城到荆州三百里,公安有失的消息传到宜城,须一日一夜;关羽若舍下前方兵力,自领轻骑折返,也只一日一夜便至江陵……他本人到了江陵,我们便断没有一点机会了。”   听得吕蒙这般说,在场诸将无不悻悻,有人嘟嘟囔囔地躁动几句,却又没有真的站出来反驳。若给关羽这样的万人敌,驻在他亲自指挥修建的坚城之中,那真不是十则围之可以解决的。   吕蒙继续指点舆图:“另外,雷远正在巴郡。他是都督交州之将,本部兵力大体集结于苍梧。若他通过荆州,抵达苍梧,再集众北来,必为大患。”   诸将又躁动一阵。   吕蒙瞥了一眼众人,众人随即肃静。   当年在江陵为周郎部将时,吕蒙充其量只是一名稍具诡诈的勇将。但这数年来,他在吴侯的指点下学问以自开益,广读兵史战策,笃志不倦,已非当日吴下阿蒙。就在昨日,在他指挥下的巴丘之众一举夺取公安等地,而吴侯随即遣人星夜送来两样东西:   一为前部大督之印,二为吴侯身佩的宝剑白虹。   前部大督的职务在江东代表了何等权力,吴侯亲赐宝剑又代表了何等决心,众将谁人不知?当下对吕蒙的尊重更甚往日。   吕蒙继续道:“吴侯已遣人前往襄、樊,与当地驻守的乐进等将接洽。按照两方商议的合盟方案,曹军将起全部力量,为我们缠住关羽。”   顿了顿,他又道:“好教诸位知晓,前时曹操在长安城下与刘备军决战,刘备麾下军师将军庞统战死,将士折损惨重,已经在逐步后退了。曹操一旦恢复对关中的控制,立刻就会遣大军出武关道,直驱宛城、襄阳。这样一来,关羽所部必然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他自保尚且艰难,想要退走,没那么容易!”   凌统盯着舆图看了半晌,沉声道:“只怕万一。”   吕蒙颔首:“是,只怕关羽知晓我军动向后,当日不顾一切便走。所以……我们第一步要做的事情,须在两天内完成。”   甲胄铿锵声响,众将一齐站正,待他分派任务。 第八百二十二章 大患(下)   吕蒙环视众人,沉声道:“两日之内,我们有三个方向上的兵力,都要取得成果。为此,不惜代价,不计死伤,不能有半点折扣!”   众将皆道:“愿竭力效命,请都督吩咐!”   “潘璋!徐盛!”   “在!”   “你二人领本部,自江津港登岸,绕行江陵城北,两日之内,我要你们先取纪南城,展开兵力配合水军控制子胥渎,然后向北攻取当阳、荆城两地。两天之后,我要你们彻底阻隔江陵北面通道,不允许关羽所部一兵一卒南下!若关羽进入江陵,我立斩你二人之首!”   关羽虽然是天下名将,但江东有水军之利、兵力上的优势。再说,关羽的本部还遭到荆襄曹军的牵制,能够投入的力量始终有限。潘璋、徐盛对视一眼,都觉得要短时间内阻遏关羽领少量兵力南下,尚不为难。   徐盛谨慎问道:“若关羽所部倾力南下呢?”   “那时候吴侯亲领大军早就赶到,你们放心,吴侯自有手段一举歼灭之!”   潘璋、徐盛咬了咬牙,一齐躬身:“此战必胜,吾等敢不效死!”   吕蒙又点两人:“凌统!贺齐!”   “在!”   “两位将军所部,随我一同前往江陵,明日攻城!明日,后日,我都要你们不计死伤,竭尽全力猛攻。吴侯自领十万众随后便到,必取江陵。只要得到江陵,无论你们所部死伤多少,吴侯全数承担,加倍补偿!”   这是早已确定的安排,就在归属凌统、贺齐二将带领的船队中,携有大批提前制作好的攻城器械构件,仅发石车就不下三百架之多,而船队所携来的压舱石,正好作为投掷的利器。此外的冲车、临车、云梯等物更是不计其数。   江陵城固然是坚城,可随着关羽本部主力北上,此刻留守城池的,只有讨虏将军、南郡太守费观所部四千余人。这费观是刘焉的女婿,年少得志,以擅于交接著称,殊少武略方面的展示。凌统、贺齐二将再加上吕蒙本部,以五倍的兵力,雷霆之势猛攻,必能克济。   真要拿不下一支偏师守卫的江陵,后头还有吴侯亲领本部大军攻城,种种手段齐出。毕竟,合肥城只有一座就够了。吴侯三年来的投入、三年来的准备,可不是要让江陵传扬名声!   当下凌统、贺齐应道:“是!”   吕蒙最后再看陆议:“伯言!”   陆议躬身:“陆议在。”   “公安城由伯言负责,我看此城中人心已乱,想是先前的布置有了成果。伯言引本部,今晚便先取公安,然后……”   吕蒙抬手一点,指着公安以西某处,再一路点划:“乐乡、夷道、夷陵、秭归。这便是峡江水陆道的出口,是宜都郡的辖区。请伯言带领本部,沿大江南北分道进军,火急攻入宜都郡,切断荆益州两地的联系。”   顿了顿,他继续道:“此前成都来报,说左将军雷远已经启程折返,估算时日,已在巴郡。当年刘备设宜都郡以安置庐江雷氏,雷远在此地治理数载,其宗族势力根深蒂固、盘根错节。伯言此行不必沿途攻城掠地,而务必以最快速度阻止益州方向来人,不使雷远踏入荆州,纠合部众。只要堵住峡口,宜都各地城池,自有吴侯发来援军处置。”   “遵命。”   “现任宜都太守的霍峻也是擅守之将,曾以数百人苦守关隘,击破刘季玉上万之众,伯言千万小心应对。另外,宜都周边及至佷山,群山深险,遍布蛮夷,吴侯特赐金银印信百枚,钱五千万,伯言所到之处可以量才授予,收买当地有力人士。若钱财不足,沿途府库所出,伯言可以随意调用,无论耗费多少,只管施为,不必关白。”   想要攻克荆州,工夫不只在沙场,更要投入在人心。这些都是早已安排的既定方略,陆逊肃然躬身:“请都督放心。”   此时,江陵守将费观刚忙完一天的公务。   众人都说费观年少得志,一点都不错。他的族姑是刘璋的生母,他本人有娶了刘焉的女儿,故而与刘焉、刘璋父子关系极深。刘璋任振威将军的时候,费观年仅二十即为参军,后来又与李严并为左右护军,被刘璋视为亲信重将。   然而费观很快就受到李严的说动,于涪城变乱中抛弃了刘璋,转而投入玄德公麾下,随后又以刘璋亲族的身份说降诸多益州军将,立下功劳。   待到益州平定,玄德公遂以费观为偏将军,南郡太守,两年前又因为关羽的推举,叙费观镇守之功,擢为讨虏将军。论起荆州文武的地位,如今费观隐约有超过潘濬,成为关羽部下首席的架势。   费观非是元从,更年不满三十,何以能被关羽引为臂助?当然是缘于此君确有出众的才能。费观能文能武,精明强干,性格刚直而又擅长沟通,自就任南郡太守以来,无论军政事务处理得都很妥帖,在三年前的江陵大战中,还展现了坚韧的战斗意志。   此番关羽北上襄樊,以费观领兵留守江陵,并将后继兵员粮秣物资的调集一以委之。费观又是一丝不苟的性子,于是就格外忙碌了,常常处置公务到深夜。   这一日费观又是忙了整日,总算把铺满案头的公文处置完毕,他才想起自己连饭都没顾上吃,饿得饥肠辘辘。   他连忙扔下笔往后院去,连声让仆役们准备饭食。   江陵是荆州的治所,有前将军府,有荆州治中潘濬坐镇的荆州牧府,曾经还有玄德公和无数文武部下的宅邸,所以费观的南郡太守反而被挤到了江陵新城的西北角,占地面积很小。   费观没走几步,就到了自家后院。他是大族出身,又很擅长货殖经营,自家后院虽小却很精致,甚至够得上奢华了。一路走来,都是青砖碧瓦、玉阶彤庭,美轮美奂,还养了几只毛色华美的禽鸟。   当他落座,种种精心烹制的美食便端了上来,有配合香料焖煮的甲鱼,有烩制的鱼片,还有肉酱和用酱料拌过的生切蔬菜。   费观一向喜好口腹之欲,不过,以他的身份和财力,每餐饭便是再多十倍的菜品也不是问题,只做到这程度,已经算极其自制。   他一边大口吃着,一边额外夸赞几句美味,让随侍在旁的扈从向膳夫致谢。此时却见自家的扈从首领从院门处狂奔过来,毫不客气地推开了几名试图拦阻的仆役。   这首领跟随费观多年,祖上几代都是江夏费氏的部曲,费观知他绝非无事擅闯内宅之人,当即喝问:“有什么急事?”   扈从首领满头大汗:“公安方向烽燧示警,江东水军大举逼近。江东人……江东人背盟来袭!”   费观吃了一惊,随即起身道:“果然来了!”   近年来,孙刘两家虽然名义上保持同盟关系,可暗中的摩擦和较量已经越来越激烈。两年前围绕交州归属的军事冲突之后,又零零散散发生过好几次较小规模的战斗,只不过影响限于地方,都被压了下去。   费观身为南郡太守,对此自然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他素来提防江东方面,实质上把江东视为敌人而非盟友。   此番关羽领兵北上之前,又特地向费观叮嘱,要他务必做好一切应变准备,不能给任何敌人可乘之机。以关羽的性子说出这样的话,所指向的对象简直再明白不过,费观自然凛遵。   所以,此刻听到江东之军来袭的消息,费观一时惊讶,随即稳定心神,沉声道:“不用慌乱!一切都在关将军的预料之中!击鼓,召集城中文武!”   那扈从首领奔出去传令,随即鼓声隆隆响起。   费观起身向外堂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把半碗饭倒在剩下的甲鱼汤里,呼噜噜地吃了,抹了抹嘴,冷笑几声。   江陵城为春秋时楚国的国都数百年,为汉家荆州治所数百年,又经过刘表、周郎和后来玄德公、云长公不断经营整修,外有四十里旧城,内有城高三丈的新城,再外围,又有汉津港、纪南城、枝江、荆城等诸多军事要塞星罗棋布,堪称固若金汤。   费观本人过去数年也注重江陵城防,从没有一日疏忽。无论敌人来了多少,费观都有决心、有信心在江陵城头,给敌人迎头痛击! 第八百二十三章 兼程   公安城的警讯,依托密如蛛网的烽燧体系,在次日清晨就传达到了宜都。此外,乐乡城的守将观察到公安,孱陵等地异动,连夜派出人手探看,又飞报到霍峻处。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霍峻顾不得痛骂江东无耻,立刻就忙了起来。   首先当然要急遣信使往蜀中传讯,接着阖郡动员,一方面勒令在乡野间的百姓立即往各地屯堡坞壁集中,另一方面从百姓中征用大量民夫,紧急增建各处城防设施,并依托宜都郡的复杂地形设置多道防线,试图阻遏吴军的进犯速度。   宜都郡的守御策略,与南郡不同。   南郡既是荆州治所,也是曹刘两家对峙的前线,郡中有重兵,有坚城,一切经营都围绕着军事目的,整个郡国就是一个大军营。   在这种情况下,南郡太守费观,实际就是江陵城这个军事堡垒的负责人,他只要控制住江陵,外围的关羽所部自然会有后继办法。   某种程度上说,江陵的存在,便是关羽所部的依仗,有了江陵,棋坪上便有了一枚不可动摇的棋子,荆州军便有了无穷的应对手段。   而宜都郡的局面非是如此。宜都是荆、益两州的交通要道,以江南的夷道,江北的夷陵两城,扼守峡江水陆道的东侧出口。但正因为大江横贯,夷道和夷陵两城之间只能通过水路转运兵力、物资。   在江东大军即将来到的情况下,霍峻对水路交通的通畅毫无期待。   也就是说,整个宜都郡很快就会被分割成两个互不关联的部分,任一部分都可能面对江东兵力的攻袭,而任一部分,在短期内都没有外援可言。   在此情形下,孤守城池只是被动挨打、坐等失败。必须把防线扩张出去,把战线尽量推离城池重镇,而依托山川险阻拖延阻遏敌人的前进,为中枢的应变争取时间。   然而,话虽如此,也有问题摆在霍峻面前:他手中的部曲和郡兵,加起来共有四千余人,既要守江北,又要驻江南,还要出城与敌军野外纠缠,怎么够?   霍峻当即颁下命令,要求各县令、长、县尉联络县乡本地的庄园、坞壁,汇集地方豪强的部曲子弟,临时授予军职。   当日雷远与霍峻交接宜都太守职位的时候,玄德公特地请霍峻带来口信,让雷远不必多想,庐江雷氏宗族欲留荆州、欲往交州,都可随意。   雷远要稳定交州,自然难免把宗族部曲主力不断抽调出去,但因为玄德公的承诺,也因为霍峻在任数年的公平对待,雷氏及其附属宗族,至今仍在宜都郡保有产业、庄园,并在乐乡大市和荆蛮部落中保有相当的影响力。   而雷远将自家宗族部曲中的老卒任命为县吏乃、乡吏、里吏,使他们得以继续发挥忠诚的做法,也被霍峻所学习。   到了此刻急需兵员的时候,霍峻第一个便想到了庐江雷氏在宜都的力量。只要收揽雷氏的壮丁入军,再加上其他诸多豪族大户的部曲兵力,霍峻就有底气的多了。   这些文书发出之后,霍峻便摆起仪仗,离开太守府。   面临江东方向的作唐、孱陵、公安三座军事重镇须臾间易手,原先的盟友动用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来袭,面临此等情形,最重要的是稳定人心,要让部属们看到主将的身影,看到主将有战胜的信心。   故而霍峻专门在夷道城的城头设下案几,当场处理公务,也随时督令夷道城防。   虽说霍峻打算以野战迟滞敌人,但城防还是要尽快安排起来。   此时好几名军校正带领本部士卒布置城头防御设施。他们从仓库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建筑材料,在城头搭建高大的望楼和掩护兵力调动的长蓬,又抬来大量石头、滚木堆积在各处垛口之后。   霍峻部下有守城经验的老卒很多,这时候连连呼喝新卒,让他们注意堆积的方式,既不能阻碍守方在城头的往来,还要恰成掩体,作为敌人登城后反击方的据点。   再过片刻,又有文官带着民夫赶到,他们携带着铁锅、铁釡之类,每一段距离放置一个。这是用来烧热油或滚水的,热油、滚水对成片敌人的杀伤力极其巨大,战事紧急时,还能用此盛放粪便尿溺,那便格外恶毒了。   霍峻看了看,又起身绕城巡视。   他确实是很受将士们信赖的宿将,所到之处,将士们纷纷向他问好。   有人还壮着胆子询问军情,霍峻挑选能说的说了,不免压低江东的力量,夸大自家兵员规模,也安抚人心。   走了半圈,确定将士们情绪稳定,他觉得很是满意。   霍峻虽是镇守地方的官员,也知道汉中王正与魏公在关中决战,为此调用了益州的无数人力物力,说是倾巢而出亦不为过。江东此番背盟,真是挑了绝好的时机。   这种情况下,他并不指望益州能迅速支援,只有靠自己。   而宜都郡的战略地位,霍峻也很清楚。此地毫无疑问会是江东重兵投入的焦点所在,必定会发生惨烈之极的战斗,随着江东的力量不断进入荆州,宜都郡必定面临众寡悬殊的局面。   故而对战斗的结果,霍峻并无信心。   只是,他身为主将,有责任使部属们充满信心,只有充满信心,才能坚持战斗,坚持到某个或许会出现、或许不会出现的转机。   这时候他已经到了城池的北面,这一面正可俯瞰雷远昔日扩建的码头,码头上原本停靠着许多船只,这些船只大都是商船,也有一些用于夷道、夷陵到秭归之间短途转运的小船。   江东兵马既然将至,必定动用水军阻断大江南北,这些船只留在此地,也只是徒然成为江东水军的缴获罢了。所以霍峻安排它们先行转移到上游丹水的港口,然后再视情况作后继调动。   此刻视野所及,诸多船只纷纷升帆,唯独有一艘小船,却匆匆忙忙进港。   霍峻指一名扈从:“去问问,若是闲杂无关之人,让他们快走吧,不要牵扯进战事中。”   那扈从走了没多久,又匆匆回来。身后跟着一行人。   扈从还在码头至城池之间的路上,霍峻便见到了。他的眼神很好,顿时觉得紧随扈从身旁之人,身形有些眼熟。   待到这两人登上夷道城所在的平地,霍峻看得愈发清楚,他吃了一惊,起身道:“这人……这不是续之的侍从李贞么?”   待那扈从穿过城门,绕行到后面的步道时,霍峻站在步道顶端,微笑问道:“含章怎么来了?”   李贞没敢失礼,连忙向霍峻郑重拜见。   他一路急走,有些气喘,缓了缓才道:“霍太守,请暂止船队离开!”   霍峻屏退左右无关人等,沉声问道:“可有什么章程?”   李贞从怀里取出书信,双手奉上:“这是我家将军亲笔,霍太守一看便知……”   霍峻连忙展开书信,匆匆扫过,眼神一凝:“续之要我固守夷道城,吸引江东军的注意力?还要征用船只,从江南接应宜都各地抽调的兵力?”   这其中的意思,分明是要抽空宜都郡的潜力,并且还要宜都郡放弃野战阻敌的计划,而直接进入最惨烈的城池攻防。霍峻身后几名亲信部下俱都吃惊,有人立刻露出了不满神色。   “我想,续之行事,必有缘由……”霍峻倒还平静,他问道:“续之此刻在哪里?”   李贞作了一揖,昂首道:“我家将军兼程赶来,已经到了宜都,此刻就在大江对岸。” 第八百二十四章 扭转   江东对荆州的觊觎非只一日,通过种种手段,他们准确掌握着荆州各地的情况,故而一旦发起军事行动,便似迅雷闪电,来势汹汹。但再怎么讲究情报收集,毕竟不可能巨细无靡,有许多地方要靠推测。   就比如雷远的行踪。   雷远是董督交州的左将军,汉中王麾下屈指可数的方镇大员。他从成都回苍梧,在益州境内的行踪是瞒不过人的,所以江东方面根据江陵发来的线报,推算雷远的脚程,认为他此刻尚在巴郡。   从巴郡到江陵,若顺水而下,本不须许久。但眼下正是春夏间大江涨水的时候,峡江间水流湍激回旋,舟船航行辄有败毁之灾。   故而雷远等人必定沿着江北陆路行进,按照常理,至少得十天才能到峡口夷陵一线。有这十天时间,就足够江东之军横断大江,阻隔荆州南北了。   可是,雷远行踪比他们预想的要快许多。   他进入峡江之后,便沿着江北昼夜兼程赶路,这时候已经过了夷陵,即将进入到南郡枝江县。   枝江与夷陵之间,沿江有距离较长但开阔平坦的道路;而在北面,则是一度人迹罕至、取直翻山的山路。这条道路穿行于山峦谷地,道路两旁地形深险,时有奇峰壁立,岩壁上还有苍虬古木交错,遮蔽阳光。   这条道路始建于秦时,近代以来多处坍塌。到雷远担任宜都太守的时候,又重新整修,成了南郡商旅直放益州的一条通道。因为这条道路北面连接荆山,多有蛮夷,为了保障沿途安全,在道路中段又修建了军堡,素日里驻扎百余名屯兵。   雷远在屯堡前勒马,随在他身后的绵长骑队缓缓聚拢过来,马蹄声在山间峭壁往复震荡出回响。   昔日雷远从江陵出发,突袭夷陵时,就在这屯堡所在的位置歇马,当时邓铜受了重伤,还想坚持随同作战,被雷远勒令留在此地休息。邓铜却不愿意。结果以刘七为首的几名部属七手八脚把邓铜按下,过程中刘七还被邓铜咬伤了耳朵。   因为这场景实在搞笑,后来雷远两次踏勘这处屯堡,都向部属们谈笑,拿邓铜的丑事作为谈资。然则自那以后数年征战,邓铜已经死在了汝南战场,当日在场的将士们也多有折损。雷远此刻环顾左右,发现那次随同奇袭夷陵之人,身边已经没有几个了。   这不禁使雷远心生感慨。乱世人命贱如草,便是邓铜这样阅历丰富无比,又有相当地位的武人,战死也如吹灭灯烛般轻易;雷远身边的扈从,短短数年也换过许多人了。   武人如此,百姓难道例外?寻常百姓在乱世所受荼毒之惨痛,更有甚之!   这乱世,无论如何不该延续下去。   自从投入刘备阵营,雷远东征西讨,没有哪一年不在沙场奔忙,没有哪一年不杀敌立功。何以如此积极?便是为了赢取更高的地位,更强的力量,进而取得改变历史,进而扭转历史走向的机会。   雷远在前世并不谙熟历史掌故,他只知道,三分归晋之后,便是五胡乱华,神州陆沉。汉末丧乱之后紧接着晋末丧乱,数百年浩劫仿佛无休无止,千千万万汉家百姓的血和肉,成为无数野心家和杀人狂的食粮。   雷远想改变这一切,想要扭转这可怕的未来。   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也是雷远等待许久的机会。雷远带领庐江雷氏部众到达荆州的第一天就想过,在这一段历史中,堪称扭转乾坤的转折点,便是孙权背盟,袭取荆州。   在孙权背盟之前,刘备政权拓地千里,得民百万,数次击败曹操重兵集团,而关羽所部威震华夏,仿佛三兴汉室可期。随即荆州丢失、关羽丧败,一切努力的成果就此化为泡影,而汉室从此便再没有复兴的希望。   雷远想要抓住这个机会,想要将这个转折点摧毁。   雷远的心态与当代士人并不相同。他自拥实力,殊少羁绊,更不会似某人,被几次登门说动,便从此委质定分,忠心不二。他始终都能冷静地考虑天下局势,判定自己努力的方向。   而他判断的结果很简单:魏晋一脉相承,尽得后汉之弊而实乏可取之处;江东政权则从内到外敷衍应付,更无开基建业的蓬勃气概。既如此,三兴汉室不好么?   桓、灵之汉固然已经千疮百孔,可玄德公与孔明携手重建的大汉,难道不值得期待么?   所以,就只有委屈吴侯了。   眼下的确是江东背盟的好机会,汉中王的主力兵马受困于关中;益州为了支持关中之战罗掘俱穷,连总预备队都已派出;驻在江陵的关羽为了策应关中战场,又不得不北上攻打襄阳、樊城一线的坚固城池。   江东方面大概竭尽全力才能做得如此突然,显然为了这次背盟谋划许久。   可惜,雷远一直就在等着,等了好几年。他都快不耐烦了。   这时候马岱从骑队后方赶来。   马岱现为偏将军,并任郁林郡的郡尉,按说并不该在此。但一个月前雷远发出命令,要马岱领骑兵千人入蜀,临时加入到涪城的后将军黄忠所部,参与轮训、整编。   马岱受命便行。因为雷远手书吩咐,所以他行军速度不快,用了十余天才进入峡江范围,然后便迎面撞着从巴郡沿江而来的雷远。   这未免太巧了,马岱心中觉得,自家主将实在高深莫测。但他并没有多问什么,而是顺理成章地跟着雷远折返。之后数日里,他领部下精骑一路急赶,最终驻足在南郡以西的这个深山屯堡。   这时候马岱策马过来道:“将军,这屯堡规模甚大,足以容下数千骑!”   雷远微微颔首:“让将士们休息吧,生火做饭的时候小心烟气,不要暴露我军行踪。”   马岱勒马便去传令。   大队大队的骑兵,随即沿着屯堡正面的道路往里去。   这座屯堡外侧有竹木所制的寨墙和望楼,正面约十丈左右,内侧则依托深山谷地,空间非常大,地面还预先做好了平整,挖掘了排水沟渠。   骑队的行动惊扰了栖息在此的一群野鹿。数十头野鹿惊慌地鸣叫着,在林间跳跃飞奔,踏着陡峭岩石往更高处去了。好在山间没有人烟,这样的鹿群迁移,并不会引起格外注意。   按照雷远的吩咐,马岱整整带了一千骑兵北来,随军有壮丁七百余人,战马一千两百匹,驮马四百余匹,辎重车辆三十余。   他的这支骑兵部队,最初是由马超散失在巴西郡的部众组成,另外还包括一些羌胡骑士。按照常理,他们到雷远麾下后转战各地,兵员很难补充,应该会不断缩编。   但因为雷远看重马岱的才能,在各次战役中作降俘收编时,总是优先择取精通骑术的士卒,补充到这支骑队来,乃至战马的补充,也会通过各种渠道竭力保障,所以数年下来,马岱所部反倒增加。   此番马岱带来的,包括本部精锐的大半。以此为骨干,又身在宜都这个经营多年的本据,雷远有信心迅速集结起足够规模的军队,投入到荆襄战场的棋局之上。 第八百二十五章 催促   雷远身后一人笑道:“伯瞻不晓得,这屯堡本来就是我们营造的,特意留出大队人马屯驻的空间……屯堡后头是个天然的深狭谷地,便是再驻扎三五千人也无妨碍。”   雷远瞥他一眼,挑了挑眉毛:“我倒记得,当日修建这些屯堡的时候,公权你一力反对,说此举靡费人力物力。”   被称作“公权”的,乃是雷远最初的二十名扈从之一,彭城人陶威。   陶威在灊山中追随雷远与张辽作战,当场受了重伤,后来得到赵云施以战场急救,才逃得一条性命。后来他在乐乡县和宜都郡各地,负责建设各处哨卡、隘口、屯堡、道路、邸阁,并凭此成为受到峡江范围内诸多蛮夷部落追捧的包工头。   雷远董督交州以后,宗族人丁渐次迁移,但遗留在宜都郡的人手和产业也非常多。这些人丁和产业,大体都掌握在陶威手里,故而此人明面上虽只是郡府一个闲散从事,却是宜都郡范围内极有权势之人。   陶威与雷远的关系不同他人,听到雷远这么抢白,他哈哈一笑,在马上躬了躬身,坦然道:“当时我只觉得,宗主太过小心。实在不知宗主的先见之明,竟到这般程度。”   雷远摇了摇头。   过了半晌,他徐徐道:“我没什么先见之明。只是……”   “只是什么?”   “这些年我渐渐觉得,其实当年的淮南豪右联盟、现在的江东孙氏政权,骨子里并没有什么不同。”   “愿闻其详。”   “当年淮南豪右联盟极盛时,曾扶助袁术,意图代汉而建帝业。如张勋、桥蕤、雷薄、陈兰,乃至我父雷绪,当时都有横行天下、名书史册的大志,一度参与争夺中原的大战。然而袁术的势力旋即溃散,淮南豪右联盟也很快堕落成了一群猬缩深山的土豪、贼寇,满脑子想的,只是如何生存,如何苟全性命,如何保有自家的富贵和享受。”   陶威不禁叹了口气。雷远所说的这些,他深有体会,若非看不惯那些宗族首领的做派,他也不会早早地投靠在雷远麾下,希望这个年轻的小郎君能有所作为。   “眼下的江东政权,不也是如此么?”雷远继续道:“我们翻越灊山的那一回,是吴侯第一次攻打江淮,后来他又试过几次吧?全都失败了。这些失败,使得孙权畏惧了,于是他在对中原霸业的图谋以外,又始终保持着沿江而进、南北两分的妄想。”   雷远冷笑几声:“曹氏强而在北,刘氏弱而在西,老实说,所谓南北两分,无非是江东舍强而取弱,意图用较小的代价,换取据险苟且的结局罢了。然而随着玄德公的势力强盛,孙氏所以为的较小代价,却越来越大。当这个代价大到一定程度,孙氏难道还能重新转向江淮?”   陶威道:“我听说,三年前张辽守合肥,以八百精兵大破江东十万之众。江东武人已然丧胆。此番他们说要攻打合肥,只是个幌子。”   “没错,合肥是不能再打了,那就只能在代价无法承受前背盟。因为他们想割据、想苟且,而能够给他们提供割据、苟且之资本的,就只有荆州!”   雷远翻身下马,拢起缰绳:“可我不会给他们机会!”   往屯堡里走了两步,雷远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雷远曾经想过,如果要做得更好些,就应该把熟悉的历史上,那些导致荆州丢失之人俱都铲除。   可惜,他毕竟不是董督荆州之将,没办法直接插手荆州的人事任命,能做的终究有限。   数年前某次,雷远以自家治下豪族犯法为由头,一路牵扯到了时任南郡太守的麋芳,进而扳倒麋芳,使之回到成都做了白身闲人。在这个过程中,雷远已经竭尽全力,动用了自己全部的影响力。   但此举随即引发了在荆州的诸多元从不满,所以后来孙刘联盟两路北伐,雷远却被派到了江东去做名义上的援军。   按照诸葛亮的说法,此行意义重大,非得雷远不可。但雷远也明白,有些额外的内容,诸葛亮没有说出来。   再怎样的意义重大,本不至于要动用雷远这样身份的重将。使雷远出行江东,实际上也是元从们将雷远排除出荆州核心圈子的尝试。   这种政治上的进退,背后出于整个团体有意无意的推动,非如常人想象的,能由主君或某个臣子一言而决。玄德公的政权规模愈大,内部的平衡乃至争斗就愈难避免,所以雷远对此并没什么抱怨。他好歹有个赵云女婿的身份在,往江东走一趟也就罢了。   后来雷远转任交州,对荆州就更没有发言权了。数月前为了寇封出镇公安之事,彭羕和诸葛亮轮番上门,站在不同角度、不同立场劝说雷远,但他们始终没有说出的话,才是最重要的:   雷远是董督交州,不是董督荆州。玄德公对荆州的人事任命,并不能由得雷远去反对。   雷远本来也没法反对。他可以指摘寇封的才能有限,但玄德公未必会信。   结果就是现在这般。   公安城干脆利落地丢了,寇封生死不明。玄德公在荆州的控制区域,被江东从腰眼上咬走一块,荆南到荆北的湘水、沅水、灃水水路,全都被截断。纵然还不到致命程度,也委实令人痛彻心扉。   江东此番背盟,必定毫不留手。军队方面当会倾巢出动,规模可能超过十万,甚至更多;而此前暗藏的手段,也会一招招地用出来。   但雷远现在还猜不透,他们的手段究竟在何处。   雷远终究没有神机妙算的能力,长期以来,他所仰赖的都是自己前世对历史大势的了解。至于眼前局面,雷远只记得麋芳和士仁这两个名字,勉强还能加上一个事后投敌的潘濬。   可麋芳已经不在荆州了,士仁此前倒是驻扎在公安,现在正随着关羽本部在宜城作战,而潘濬只是个文官而已……雷远和他打过好几次交道,深知此人性格刚直,并非背主求荣之人。   因为潘濬和蒋琬的亲戚关系,雷远甚至将他作为政治上的奥援看待。在乐乡大市的商道扩张方面,潘濬也着实给了雷远很多帮助。   那么,江东的倚仗究竟是什么?   正在蹙眉思忖的当口,原先驻扎在这个屯堡的屯兵们,正在屯将的指挥下撤出屯堡,往后方三十里处的一个驿置驻扎。   屯兵们通常都由体弱的老卒或残疾将士充当,平时的训练也少。所以雷远并没有将之纳入到自己的战斗序列中。   一名满面皱纹的老卒正从雷远身边走过,他眯着眼望了雷远数次,忽然鼓起勇气问道:“雷将军,公安和作唐等地都丢了。江东人背盟杀来,我们如何抵挡?”   雷远听他问得题目甚大,又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江淮口音,当下微笑着问道:“足下也是庐江人?”   话语中也带上几分江淮口音。   那老卒连忙道:“是,是,我是庐江安丰人……离乡已经快二十年啦!”   “原来是丁承渊的同乡。”雷远向左右笑道。   雷远挽着他的臂膀,又看了看他的同伴们。所见无不是形容憔悴,四五十岁以上的老卒。有人是独眼,有人少了半条臂膀,有人脸上有巨大的伤疤。   此世风霜如刀,摧残了他们的身体,也摧毁了他们的人生。他们每个人,都能说出惊心动魄而又心酸的故事,却只能群聚在深山中的屯堡,满足于一点点的安宁。   乱世中,此等老卒便如蝼蚁。而雷远,偏偏想要为了他们终结这乱世。   雷远问道:“老叔怎么称呼?如何会在此地服役?”   老卒受宠若惊,连道:“不敢当,不敢当。我叫葛午,当过仲氏天子的兵,上司是乐就将军;后来又跟从曹丞相下属的路招将军。曹丞相在赤壁打输了,我和同伴们投降了霍将军,跟他去过蜀中打仗。去年才被霍将军安排在此地服役。”   “那可真是军中的老前辈了。霍将军对大家还不错?”   “那是自然。军饷不缺,这寨子更好。所以……咳咳,所以我就想问问,江东人这次背盟,将军们挡得住吧?这个寨子,我们还能回来的吧?我们刚开了片旱田,万一要是……咳咳……”   说着说着,他自己觉得有些不合适,下意识就要跪倒。   雷远用力搀着他,对他道:“公安那边,是大王早就安排的诱敌之计,不必担心。荆州有关将军在,有霍将军在,有我在,这一仗我们必胜无疑。”   顿了顿,他又道:“另外,我会通报将士们,扎营时避开你们开辟的旱田。下个月,你们就可以回来继续耕种。”   那老卒忍不住笑了起来,连带着他的同伴们也吭哧吭哧地笑了几声,才向雷远行礼告辞。   春夏之交草木旺盛,一行老卒走了没多远,身影就被道路两旁的枝叶所遮蔽。雷远转过身对陶威道:“再加派人手,催促宜都各地,要所有人抓紧时间!今日晚间,我便要在此地编组部伍,没有到的人,以后也不用再来我面前了!”   “是!”陶威连忙奔走传令,瞬间又连点二十余骑,使他们飞速奔赴各地。 第八百二十六章 集众(上)   秭归县的县尉文四,是本县的县兵出身,年少时曾经参与过围剿南阳黄巾首领张曼成,后来在刘景升的部下与张羨、孙坚都打过仗,后来雷远为宜都太守,领兵去往蜀中。文四也在其列,数战皆有功勋,但因为性格急躁不为上司所喜,最后被遣返回乡。   但文四却有几分运气,回乡路上,正遇见了轻骑赶往秭归,惩处当地恶霸强宗的雷远。文四毫不犹豫地站在雷远身边,向自家宗族挥刀杀去。事后秭归当地的宗族被雷远猛烈打压,而文四这个积年老卒,却成了秭归文氏宗族的族长,秭归县的县尉,从此翻了身。   几年县尉当下来,文四急躁的脾气一点没改。数日前,他听说雷远领铁骑一千,从峡江中火急折返,直往江陵方向去;也不知触动了那根神经,他忽然十二万分地紧张,立即召集部下兵力,拣选精壮,分发武器,准备追着雷远行动。   当日他当县尉的时候,有一同返乡的同袍十五人为辅助,还有本地县兵首领陈南为副。   陈南素来不喜文四的急躁,这会儿听说文四乱来,他急匆匆赶来,厉声道:“老文,你发什么疯?雷将军是带兵过去了没错,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现在我们上头是霍太守!霍太守没有下令,你敢动一兵一卒?”   文四长叹一口气,看着陈南,仿佛看一个傻子:“雷将军带兵过了秭归。你可知,他带的是什么兵?”   “听说是偏将军马岱所部的西凉骑兵。”   “这支骑兵,五天前刚从秭归经过,说要去蜀中参加整训。可现在他们却十万火急折返……你觉得,雷将军身边缺这一千人?你想想,荆州那边得出多大、多急的事,才不能少了这一千骑兵?”   陈南倒抽一口冷气。   文四手按长刀,厉声道:“我文四是老卒出身,猪狗一般的人物。这县尉之职是怎么来的,家里的田宅、妻子是怎么来的,我从来没有忘,你们也不能忘!眼下必是雷将军用人之际,谁敢阻拦,我先杀了他!”   陈南满头大汗,连道:“何至于此?这样,县兵不能擅动,我们集合各家宗族部曲五百,以拉练的名义往东去,先不越境,就在夷陵以西看看情况,如何?”   文四睨视陈南:“那,今日就走!”   当日五百精卒集合,文四开了自家庄园提供粮秣,所有人立即出发。   离城才三十里,正撞见雷远遣来的信使。   然后他们便听说江东背盟,雷将军急召各地兵马,将有大战。陈南等人无不色变,而文四满脸的跃跃欲试,缺了一角的耳朵都变得通红:“雷将军数年不曾用我,实在叫人心焦!此番大战,我必定杀几个江东大将给将军看!”   要杀江东大将,还要杀几个,这牛吹得陈南听不下去,在一旁连连咳嗽。   当下这支兵马继续赶路。   次日他们进入夷陵境内。此地是峡江重镇,有霍峻派遣的一名校尉徐信在此,昨日便接管城池,编组壮丁,布置城防警戒,倒也有条不紊。   文四这支兵绕城而过,引得城上人人侧目。徐信正待遣人下去查问,却听城楼后面一阵喧闹,原来是当地大族沈氏的族长沈弥到了。   沈弥原是益州军将,当年与甘宁、娄发等人响应刘表的号召,在益州起兵作乱,失败后退避峡江。后来他们又降服于江东,娄发在公安城下遭雷远领兵突袭而死,甘宁转投玄德公麾下,如今成了重将。   沈弥年事已高,故而解甲归田。他也不回乡,就领着部曲宗族子弟在夷陵定居下来,得到雷远、霍峻两任太守的厚待。因为他是宿将,城中武人对他都甚是尊敬,故而此刻一路走上城头,竟无阻拦。   徐信问道:“沈公此来何事?”   沈弥提起手杖一指:“将军你看,城外那队人马,乃秭归县尉文四所领,将要支援前线的雷将军。”   “原来如此。”   “我听说,雷将军也有信使到夷陵,召本城精锐动向集结……徐校尉,我们何以不作响应?”   徐信愕然:“雷远是苍梧太守,董督交州,如何能管得到宜都来?我却只认霍太守之令。”   沈弥将手杖重重拄地,叹气道:“江东背盟来袭,势若恶虎噬人,侥幸有雷将军在宜都,亲提本部在前迎敌。这种时候,是计较职权的时候么?以雷将军与霍太守的交情,难道会拿不到统领江北诸军的允许?徐校尉,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就不要计较太多了吧!”   徐信顾望城外迅速前进的秭归县兵,犹豫道:“我这里最多能调两百人。”   沈弥沉声道:“我从族人、朋党、宾客中拣选雄健可战者,尚有三百人。便与校尉所部合兵五百,怎也不能比秭归县出的人少了!”   “……这样也好。”徐信向沈弥躬身:“那我就立即调兵,与文四等人一同前进!”   正在这时,城头望台上有士卒嚷道:“将军,有无数小船往临江河码头方向来了!”   城头一阵躁动:“难道是东吴水军?”   那士卒眯眼看了半晌,叫道:“不是江东船只,是丹水码头那边来的船队,怕不有上百艘,不,可能更多!夷道那边,是把所有的船只都派出来了么?”   “那定是从江南诸县调来的兵力!”沈弥道。   徐信手脚并用奔上望台,眼看这些船上俱都装载将士,吃水甚深,此时江水奔涌甚急,许多船只几乎有倾覆之危。徐信吃惊道:“霍太守把所有兵马都派来江北?他不守夷道城了么?”   “那不是郡县兵,而是江南各县坞壁庄园中抽调的人马。以雷将军在宜都的声威,抽调三五千可战之兵,简直易如反掌!”   沈弥曾经与雷远所部作战,正因为如此,他才格外下过功夫探察庐江雷氏的底细,早就知道庐江雷氏在宜都各地的影响力。徐信还在惊讶,沈弥直接招手唤过城上一名小校:“这么多船只同时靠岸,码头那边必然忙乱,你多带些人,立即去临江河码头指挥!”   那小校领命飞奔而去。   当小校气喘吁吁赶到码头附近的时候,船队最前头几艘正陆续靠泊,果然已经乱成一团。 第八百二十七章 集众(下)   正没奈何时,耳畔有人大声道:“纤夫呢?纤夫都在哪里?”   因为临江河的水位比大江要高,且江畔悬崖峭壁甚多,没有迂曲可供停船,故而必须由纤夫出力。但此前校尉徐信集兵,已经将纤夫们都召回到了高地上的夷陵城里,以至于此刻码头竟无人关照。   这时候,已经有数十艘船只拥堵在临江河口,船只有大有小,除了宜都郡自有的水军战船以外,还有许多显然是临时征用的商船。它们纷纷降下船帆,露出高耸如林,遮蔽数里水面的樯橹,有些大船后面还用绳索拖曳走舸。此刻绳索被解开,许多将士跳上走舸,努力划船近岸。   最初沿着河道上溯的几艘船只正缓缓上行,却因为没有纤夫,走得很慢,迟迟不能靠泊。   小校转身去看,只见文四等人已经到了身边。他们要往东去,或者往临江河上游渡河,或者在这个码头乘船。结果赶到这里,正撞见忙乱的时候。   文四嚷了两声,见没人响应,便毫不犹豫地除下身上衣袍,露出肌肉虬结的上半身:“有力气的跟我来!”   秭归县的县兵和文氏部曲们,很多都有沿江为纤夫的经历,文四既然呼唤,身后百数十人一齐响应。   小校愣了半晌,拔足便往城中狂奔。秭归县的县尉在夷陵县的码头做纤夫,这实在太失体统,他得把本县的纤夫们全都召回来。   须臾之后,船只一艘艘靠泊,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将士纷纷下船,很快就在码头上汇集了千余人。众多将士有的寻找集合地点,有的活动腿脚,还有的人晕船了在呕吐,到处人喊马嘶。好在徐信和沈弥都到,连忙腾空了码头旁边的营地,使将士们疏导过去。   间杂在将士们中间的,还有一面面颜色不同,图案不同的旗帜打出来。引领后方更多将士一拨拨聚拢。   夷陵城里的壮丁出来接手,码头上的文四所部将士们便清闲了一点。有十余人轮着休息,便坐在岸边高耸乱石上,指点着那些旗帜。   有见识广阔的道:“那面蓝底的旗帜,乃是驻扎乐乡大市的段校尉所部。那可是镇压荆蛮的精锐,数百人清一色的甲士!看见没有?旗帜下面的就是段校尉,他身边全都是甲士!”   众人惊叹:“真是精锐!”   “那面黑色的旗帜,属于乐乡县的县兵。乐乡县尉名唤梁大,这厮当年纠合乐乡县的宗帅、贼寇,打算占据城池和雷将军作对,结果他在城上看到了雷将军所部威武行军,吓得屁滚尿流,当即杀了同谋的宗帅贼寇,献城投降!”   众人继续惊叹:“真是狠人!”   “那面青色的小旗,乃是宜都功曹刘郃的部众。这位乃是雷将军入荆州时第一个出面襄助之人……你们知道叱李宁塔么?”   “知道,雷将军帐下猛将,曾与许褚对战的!”   “那叱李宁塔,早年便是刘郃家里的奴隶!”   “哈?!”   一名面带刀疤、体格粗壮的中年甲士正走过这里,闻听后道:“叱李宁塔是吃了我几口饭,却不是我家的奴隶,你们休得胡言乱语。”   众人方知此人便是宜都郡功曹刘郃。这位刘功曹此前曾在刘景升军中做军吏,军旅经验十分丰富;后来又随同雷远征剿荆蛮,不仅功勋赫赫,而且深悉宜都各地情形。所以霍峻担任宜都太守后,特地向雷远要了他来,擢为功曹,时时咨询。   这已经是郡中屈指可数的大吏了,文四的部下们慌忙拜伏。   刘郃问道:“我要找此地掌事之人,谁能引路?”   当即一名士卒自告奋勇出列,领着刘郃去了。   剩下数人继续坐倒,看着不断登岸的将士们。   等了一等,先前解说旗帜之人忍不住,又道:“看见这面刚下来的红旗么?嚯,这红旗后头,一整船都是骑兵啊!”   “这红旗有什么讲究?”   “打红旗的,乃是夷道城霍太守的帐下亲兵!让我看看……见到那细目丰髯的高大之人么?那位乃是霍太守的左膀右臂,枝江霍氏亲族中的猛将霍存!霍太守把他的帐下亲骑都派出来了!这次雷将军动用的力量不小啊!”   众人又是连声赞叹。   这些人,都是经历过许多次战事的老卒了。知道将与强敌作战,难免畏惧害怕,于是格外注意自家投入的力量,还会下意识地吹嘘几句,为自家鼓气壮胆。   此前他们都隐约觉得,自家首领凭着与雷将军的旧日交情调兵,雷将军的声望再高,制度体例在此,宜都郡范围内响应的人,数量不会很多。故而其实心里有些虚。   但这时候看到霍存在此,他们一个个都放下了心。   霍峻身为宜都太守,是个晓得轻重的。他遣人过江助战,就证明此举并非私人调兵,而是左将军雷远凭借中枢授权,正式获得了应对江东的战役指挥权!这也就代表着,整个宜都郡的力量统合如一,将会不断投入前敌!   瞬间人人都觉得信心十足,仿佛江东倾国之师也算不了什么。   毕竟在他们的记忆里,雷将军击败江东之兵实在不止一次了。   再过片刻,又一艘大船靠上码头。   船上踏板放下,先下来数十名甲胄鲜明的戟士。   戟士往左右一闪,腾出场地,紧接着又是黑袍黑冠的吏员十六人两两相对而下,在戟士之前恭敬分成两列。   码头平台上所有人都知道此番来者身份不同寻常,整个场地瞬间一静。原本尚在较远处攀谈的文四、刘郃、梁大、霍存等人也都纷纷赶来。   此时船上又下来两名鼓吏,直接在岸旁架起朱红色大鼓,持槌隆隆敲打。鼓吏后头又是四个乐手,下来就鼓瑟吹笙,发出的乐音与浪潮应和,愈发悠扬。   这排场太过威风,众多士卒全都愣住了。   梁大忍不住骂道:“娘的,这蛮夷愈来愈会拿架子了!”   骂归骂,脚步不慢,几名大吏赶到船边,正撞见一名威风凛凛的二千石高官缓步下船。   大吏们纷纷叙礼:“见过蛮王。”   但见这位高官年约四十上下,身高七尺,面色黄里透黑,面庞瘦而狭长。他身披轻甲,腰悬长剑,腰板挺直如松,一举一动极显威严气度。正是佷山太守、五溪蛮王沙摩柯!   沙摩柯向前走了几步,环视四周,见诸多宜都大吏、大员无不拱手,心中极其愉快。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雀跃,连忙稳住心神,沉声道:“诸位,军中甲胄在身,不必多礼!”   话虽如此说,此情此景难免使他面带矜色。他伸出两根指头,又道:“此番我带来了蛮兵一千五百人,都是持有铁制武器的精锐。三日之内,从临沮以南、兴山以西,我还能招募三千人!哈哈,本太守已经数年不曾与雷将军并肩作战,此番能……”   “等不到那三千人了。待到交州军北上,三千人算得什么?”刘郃向前一步,打断了沙摩柯的自夸:“蛮王,军情紧急,雷将军已经两次派人催促。我们须得立刻行动,今晚就要与雷将军汇合!”   沙摩柯从善如流,脸色一正:“那就不等了!我们立刻行动!” 第八百二十八章 把握(上)   雷远看似镇定安闲,其实毕竟将逢大战,心中也难免焦躁。   这种焦躁,随着天色渐渐晦暗而增长。   在将士们建起营地,准备休息的时候,雷远始终站在屯堡以外较接近道路的开阔地方,向远处探看。他看到西面的浓云仿佛层层叠叠的巨浪,渐渐压下阳光;而东面的天空中,云层更低,还呈现出暗红色,像是有个巨人用鲜血在上面涂抹过了,再凝固下来。   估算距离,这是枝江城中的火光映照,显然城池已经陷落了。   雷远盘算了会儿。   枝江是江陵城西面的重要屏障。江东兵马自东面来,只用一日,就已扫荡了江陵城周边的诸多据点,枝江既然易手,对江陵的陆上包围态势就已形成。而枝江易手之后,江东水军就能毫无顾忌地进驻沱水码头,完成对江陵的水上包围。   此刻的情形,倒有些类似当日曹仁挥军南下之时,只不过江东动用的兵力更多、进展更快,而水军优势更为曹军万万不及……拿到沱水码头之后,江东的艨艟战舰就可以继续上溯,随时能够截断宜都郡南北两岸的联系了。   可应该来此集中的部众,至今还没有到。   雷远是正经从锋镝厮杀中崛起的战将,深知真到了面对大敌的时候,光靠着中枢授权,并不能使自己的号令顺利达于各地。   霍峻这个宜都太守,能否站在大局出发,支持新的作战计划?我雷续之离开宜都快三年了,对各方的号召力还在么?此前留置宜都的众多人手,如今究竟可战不可战?   雷远本来很有把握,现在忽然又好像没什么把握。   按雷远的本意,是想亲自渡江与霍峻一叙,但军情紧急至此,又容不得他走这一回。于是,他只能在山间继续等待。   越等,心里越是不安,山间风凉,他却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大汗。他提笔写了几封书信,唤了扈从来,打算命之再快马分送。   书信交到扈从手里,他又道:“等一等。”   扈从不解。   雷远忽然觉得,信件中的辞句过于急迫,反而会起反作用。他徐徐道:“天色将晚,山间驰马多有不便。且等一等……明天再说吧。”   “是。”   恰在此时,后方有骑士喜形于色奔来禀报:“宜都各地的兵马陆续赶到了!有刘功曹的袍泽伙伴们、文县尉的部曲、夷陵徐县尉的部下、沈老将军的部曲,乐乡段校尉麾下甲士,还有沙摩柯的族人和霍太守的帐下精骑!”   听这骑士兴冲冲报来,雷远身边所有人几乎同时缓了口气。   陶威算了算:“这几部俱都响应的话,能有三千五百人,再加上我从荆山中召来的蛮部千余人,马岱将军所部精锐千骑,合计六千人。”   其实全力抽调地方宗族部曲,再动用宜都诸县郡县兵的话,还能更多,毕竟宜都身当荆益两州之咽喉,一向都被当作仅次于江陵的军事重镇。但那就过于削弱霍峻的力量,将夷道城逼上险境了。   所以雷远向霍峻索要的,或是庐江雷氏留置在宜都的部曲,或是利于战场指挥的自家故旧。霍峻另遣来的帐下精骑,算是额外惊喜。   雷远深深吸气,又深深吐气,他平静地道:“足够了!”   眼看此时山道间人马喧腾之声响起。远远望去,一支支部队点起火把行军,仿佛一条条的火龙蜿蜒飞腾在山中。他又道:“遣人快马通知,让他们熄灭火把!莫要露了行迹!”   之后便是一阵忙乱。   趁着天中尚有余光,数千人终于赶在完全昏黑之前进入了屯堡。各路军校分头督促将士们不得喧哗,但毕竟人多马多,将士们又面临战前的激动状态,难免吵扰。   回到雷远身边的陶威注意到雷远在皱眉,连忙解释道:“此山周围绝无人迹,我已吩咐哨探、游骑,额外多散出二十里,凡是这时候还往深山中来的,必是探子,一概抓了。反抗者格杀勿论。”   雷远点了点头。   李贞从屯堡里出来,站在路边四面探望,像在寻找什么。   陶威向他连连挥手。   李贞一溜小跑过来,身后跟着一名细目丰髯的高大武人。待要介绍,雷远已笑道:“仲邈有心了!季思,一路辛苦!”   霍峻的本身实力,源于枝江霍氏宗族。而宗族部曲掌握在霍氏这一辈的四兄弟手里,长兄霍笃病逝后,排行次席的霍峻继任族长,代领其众。而部曲中较精锐的一队骑兵,始终在四兄弟排行最末、而勇名最盛的霍存霍季思手中。当年雷远在荆州与霍峻往来熟稔,曾登门拜会,见过霍存。   霍存向雷远恭敬施礼,从怀中取出一个木匣:“将军,兄长让我带来的这些。”   雷远接在手中:“这是?”   “是到今日午时为止,夷道城里收到的全部军报副本。另外,还有霍太守手书的宜都郡军情。”   “能有仲邈在宜都,真是太好了!”雷远向霍存颔首示意,随即道:“我们收到的军报呢?一并取来!”   他向周围看看,选了块平坦大石,把军报取出。他一份份地看过,时而陷入深思。   李贞连忙指挥扈从们取来松明火把,又绕着众人张开帐幕,遮挡山风。   因为吴军突然行动,荆州东面各处城池、军寨在极短时间内同时受到攻击,紧急发出的军报常常彼此矛盾,又因为惊恐而夸大其辞,但真正有经验的将领,能从数十份乃至更多的军报中找到可靠的内容,用蛛丝马迹拼凑出敌军的真实动向。   而荆州的防务,是雷远无数次推演过的内容,他要寻找其中的脉络更不为难。   当刘郃、段丰、文四等将校陆续汇拢过来的时候,雷远已将军报全都看过,他垂着眼眉,把军报按照原样仔细分成两摞,分别放在木匣里。   在他身前,雁翅般排开的二十余名将校尽皆屏息以待,远处扈从卫士们也垂手侍立,不敢胡乱出言。   雷远在生活中从不看重繁文缛节,他在宜都的时候,与部属们谈笑从没有架子。可数年过去,他毕竟已执掌一州,而眼前的将校们大都还停留在郡县辅佐官的级别,实在没法不持重相待。   何况愈是到了大敌当前的关头,所有人愈是会把希望寄托在战无不胜的统帅身上。无论雷远本人怎么看待自己的军事才能,此时在场众人无不坚信雷远能带领他们夺取胜利。   于是,当雷远若有所思的时候,所有人都不敢高声出气,唯恐打断了他的思路。   这样的静默持续好一会儿,直到雷远从沉思中惊醒。他看看四周众人宛如泥塑木雕,不禁笑了起来:“你们这是做什么?难道从前都没打过仗,吓着了?”   此刻围绕在雷远身旁的部属们,或如刘郃,昔日在雷氏部曲体系中处于较外围;或如文四,因为年长而退出部曲主力,转而安置到地方,除了马岱和数名骑将以外,都没有直接受雷远指挥作战的经历,有些地位再低些的军校,还是头一次距离雷远这般接近。   听雷远这般说来,众将顿时便觉得轻松了许多,原本有些紧张的气氛瞬间瓦解。   文四应声道:“上次见到的是奋威将军,这次却见到了董督交州的左将军,是以小人腿软害怕。”   雷远长叹:“文四,你若早几年有这口才,现已做到将军、校尉了。”   众人无不大笑。   笑过几声,雷远正色道:“各位,玩笑开过,谈打仗的事。江东背盟,事出突然,但中枢对此并非是没有预备。我身来荆州,便是受军师将军诸葛亮的委托,协助前将军云长公应对局势……各位放心,此战有胜无败,我有把握!”   众人齐声响应。   雷远往身旁的灌木从中随手折断一截,持之于面前的泥地点划:“江东的兵力虽众,却分散铺开各个方向,在我看来,彼辈大概分为三个部分。”   众人一齐向前,俯首观看,身上甲胄兵器碰撞,一阵铿锵乱响。 第八百二十九章 把握(下)   “北路是潘璋、徐盛二将所部两万余人,他们的目的是攻打江陵城北各城,阻截关将军南下的道路。这批人在关将军刀下怎么个死法,我们且不用管。”   “是!”   “南面是陆议所部一万五千余人,他们有水军配合,目的是封锁峡口,切断荆、益两州的联系,并适时向南发展,压制荆南各郡的力量。这一路,又分南北两路行动。南路军昨日已夺取公安城,并沿江上溯,此刻应当已经攻占了乐乡。霍太守会坚守夷道,与之对抗。”   庐江雷氏宗族初抵荆州时,第一个落脚的地方就是乐乡县。当日梁大便是乐乡县的宗帅首领,而刘郃则在县里的驿置为吏员,此刻听到乐乡失陷,众人俱都吃了一惊。   雷远立即道:“按照霍太守的方略,乐乡此刻本不至于有失。这是我的建议。”   “将军的意思是?”   雷远先不回答,转向沙摩柯和陶威两人:“听说陆议一路上广颁官职印信,厚赂钱财,诱引周边蛮夷部落和地方宗族为其所用。你们二人可有什么应对?”   陶威尚未开口,沙摩柯大大咧咧道:“我已传话出去,谁敢乱来,我剥了他的皮!”   蛮夷粗横,确该如此勒令。雷远微微颔首,又看陶威。   陶威道:“霍太守要收缩兵力,可时间太短,乐乡大市里的物资没办法尽数搬走,总有巨量留存。我已遣亲信回去通报,若有商贾为了保住自家财货而与江东虚与委蛇,只要大节无亏,日后将军和霍太守都不治罪。”   什么是大节,日后自然陶威说了算。   众人都对陶威侧目以视。   雷远颔首,继续解说军情:   “今日我让李贞前往夷道,请霍太守迅速收拢兵力,不与敌野战纠缠。诱使陆议所部一路向西,直到诸军猬集峡口。这样的话,陆议的本军就必然围攻夷道,由此便与他们在江北的一路兵马稍稍脱离。”   雷远拿着灌木枝条在地面点点划划,先画出夷道,再画大江,最后在示意为江北的位置重重一戳。   马岱问道:“江北这支人马由谁统领?兵力多少?他们为何行动慢了?”   “江北一路的主将应是谢旌。步骑合计,约莫五千人。他们要等到江东的中军主力围拢江陵,才能向西出动,是以明日才会越过沱水水口。”雷远下意识地继续戳着这个位置,结果戳到了一块小石头。   他手腕用力,将这石头猛地撬出来,一脚踢开,随即轻蔑地笑道:“他们是送上门来的肥肉,我们先吃下这一口,向吴侯打个招呼!”   好生恶死,人理显然。无论多么勇敢坚定的战士,如果多想敌我数量的差异,多想艰难的未来,难免就会犹疑。一旦犹疑,就会失去决心,而没有决心,也就没有了奋死作战的胆气。   所以雷远会特意向各部将校细细分剖敌军来势,将至少七万人的江东兵马前部,拆分到眼前谢旌这一支。   在将校们看来,己方大将的才能名望既远胜谢旌,兵力也有优势,还是以有备攻无备,有必克之理。当下众将轰然应是,斗志瞬间高涨。   “最后是中路吕蒙所部……”雷远一时沉吟。   众人静候片刻,雷远继续道:“中路是吕蒙、凌统、贺齐三将所部三万人。他们自江津港登陆,今日已经在猛攻江陵城。估计,之后孙权还会亲提大军抵达。”   说到这里,他忽又止住言语。   众人继续等待,唯独沙摩柯茫然看看左右,打了个哈欠。   “江东此番背盟来袭,时间掌握极其精准。而前期谋夺公安等地的做法,虽不知他们具体做法,但必出于一环扣一环的精细谋划。”   雷远探手拍拍装着军报的木匣:“问题是,荆州的重心在南郡江陵城,在关将军所领的荆州军;荆州的底气在宜都和零陵,在宜都之后的益州,零陵之后的交州。这三处不乱,江东就是夺取荆州再多的城池,投入再多的兵力,也不过是自陷罗网。”   顿了顿,他问道:“何况,关将军所部就在宜城,随时能领兵折返。以江东之力,难道还敢围城打援?”   近数年来的战事,使得绝大部分将领都认为,己方将士的战斗力强于江东。而前将军关羽更是所向无敌,江东鼠辈绝无可能与之抗衡。当下众人俱都摇头。   唯独马岱问道:“将军是担心,江东方面有什么针对江陵的特殊手段?”   雷远颔首:“或许是我多虑,但不可不防,不可不制之。”   马岱追问“将军以为,该怎么个防法?又何以制之?”   “我以为……”雷远信心十足开口,说到这里,却又缄口不语。   过了半晌,他将手中的灌木枝条一掷,轻笑道:“诸位所部多系临时拼凑而成,只怕不如我在交州的本部。明日先破谢旌所部,再谈其它。”   “这……”   这话可就有点看不起人了。当下诸将无不奋臂攘袖,誓言必斩谢旌。   与此同时,陆议踏入了乐乡大市。   昨夜吕蒙下令之后,陆议连夜挥军拿下了公安,随即沿江攻来,只半日就击破公安以西的四座屯兵军寨,斩俘近千。   原本以为,进入宜都郡境内时,将会遭到宜都太守霍峻的猛烈抵抗,却不曾料到大军一路前进,经过几处营造完备的屯堡、坞壁都无敌军驻防,连居民百姓都逃散一空。于是陆议所部长驱猛进,当晚便攻入乐乡,直逼夷道。   乐乡县城以南不远,便是乐乡大市。   雷远初设大市的时候,周边只是一片荒草地。但经过数年经营,大市规模不断扩张,外围更有一座座仓库、邸舍、酒肆拔地而起,最终不仅占据了整片荒草地,还把半个乐乡县城包围在内。   陆议使诸军各自择地进驻,但严禁滋扰留守的商贾、民众。   他在空无一人的列肆间往来踱步,又到列肆后方的层层邸舍中看了看。邸舍中的物资大半未动,堆积如山,为防将士乘机劫掠,有甲士巡逻看守。陆议负手出来,啧啧称奇。   他道:“早就听说雷续之有经济之才,果然名不虚传。鲁子敬当日与吕定公图谋交州,只想到交州所出犀角、象牙、玳瑁、珠玑之利,却不曾想过,这一处大市才是源源不断的财富所出啊。”   身边一名部曲首领连忙道:“此番取得荆州,宗主功勋赫赫。或者,今后能向吴侯请求,取得乐乡大市的管控?”   陆议笑而不语。   过了会儿,他问:“这大市如此兴旺,莫说是我,就连吴侯都久闻其名。而大市周边,又早有建成的坞壁、堡垒交错拱卫。只要屯驻两千人在此,我方轻易便奈何不得。然而霍峻竟龟缩夷道而将之拱手让出,以至于我能挥军长驱直入……你以为,这是什么缘故呢?”   部曲首领蹙起眉头,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陆议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地道:“这一战可没那么容易,里头的门道多着呢……不相干的事,先别想太多!” 第八百三十章 预设   陆议向乐乡大市以外走去。   此地囤积的物资货品,当真如山如海,不愧是数州财货汇聚之地。那雷续之凭此支撑起了堪称天下间屈指可数的豪武家族,而陆议如果执掌此地,做得应该也不差。   但那都是后来的事,眼下,陆议一点也不准备让部下动用这些财货。要收荆州人心,就要从眼前之事做起。不止部下们不能动,陆议本人也不会沾手半点。   出门之后就遣人封存整片大市,虽然不能如冯谖般约车治装,载券契而焚毁,至少应该拿出秋毫无犯的姿态。陆议秉承着这个想法,适才已经连续接见了四五拨驻在乐乡的商人首领。   这些商人,无非是希望兵戈所过,不要祸及他们的邸舍仓储。   以陆议的身份,本不必理会这些商人,但陆议明白,四五拨商人之后,便有四五十拨商人,而在这些商人身后的,便是荆州本地的乡豪世族们。所以陆议客客气气地对待他们所有人,甚至还择了其中数人,授予官职,并赏赐了相当数量的钱币。   陆议希望荆州的乡豪世族们明白,江东从来都不是他们的敌人。   江东世族们是江东的主人,如果荆州的世族们愿意配合,他们也会成为荆州的主人。   “宗主!宗主!”部曲首领忽然从身后追了出来,满脸紧张神色。   “怎么了?”陆议笑问。   这位部曲首领名叫韩扁,是追随陆氏多年的旧人,曾在陆议的从祖父、庐江太守陆康部下任门下贼曹史。   兴平二年时,孙讨逆攻庐江,陆康据城固守,韩扁本来已受休假,却遁伏还赴,暮夜缘城而入,协助陆康守城。两年之后城池陷落,陆康病卒,而陆氏族人百余遭离饥厄,死者将半。   当时陆康之子陆绩年仅八岁,于是十四岁的陆议代替陆绩纲纪门户。   从此韩扁投入陆议门下,历任部曲督、县中贼曹从事等职。多年来,韩扁从青年进入中年,须发渐渐花白。他恭谨尊奉陆议的每一句话,诚如陆议的臂膀。   但这时候,他显然没有听从陆议的吩咐。   看他的神色就知道,陆议让他不要多想,可他明显还是想多了。   “宗主,你刚才是说,这一战,另有门道?这……这……”韩扁皱着眉头,压低嗓音道:“宗主,咱们积攒起这些家底不容易!这一万人,都是精锐,用得好了,能支撑门户二十年!”   “哈哈,不必担心。”陆议向四周看看,示意其它扈从们走远些。   多年来,陆议习惯了将万般难事都放在自己心中揣摩,但有些时候,和韩扁这样有经验的军校聊几句,也能让陆议整理整理自己的思路。何况韩扁所关心的,也是陆氏宗族子弟都会关心的事,身为主将和陆氏族长,不能不加以解释。   “宜都郡这地方,有道是六山一水三分田,地形复杂奇崛,山水交错,又因为雷远在此地的多年经营,是能够固守久战的根基之地。若我据守此地,绝不会退守夷道孤城,坐等遭受围攻,而会尽量把战线扩张,依托山川险阻,发挥本地将士熟悉地形、进退自如的特点,阻遏敌人的前进,也拖延时间,等待成都的援兵。”   韩扁想了想,抚髯颔首:“宗主说得是。”   “我听说,那霍峻是汉中王下属的有能之将,在益州所建战功,就源于梓潼方向群山间的进退攻守。我能想到的,那霍峻应当也能想到。那他为何收缩兵力,作出如此不智的选择?”   “我的疑虑便在此地。这会不会是霍峻诱敌深入之计?他是不是意图伏击我们?”年纪渐长以后,韩扁变得有点啰嗦,瞬间又绕回了原来的话题:“宗主,咱们积攒起这些家底不容易!可不能随便撞进谁的圈套里!”   “初时我也这般怀疑,但后来再三想过,又觉不像。”   “何以见得?”   “霍峻是宿将,他要诱敌,也会做得像样些,至少安排些兵力做做阻截的样子。他为什么不做?只可能是因为霍峻的兵力实在不足,他在宜都江南部分的力量,比我们预想的要虚弱很多。”   “宗主,宜都郡是重镇,还能招引荆蛮为援,怎可能兵力不足?纵使我们奇袭猛进,占了先手……可他们怎会连野战迟滞的小队兵力都凑不出?”   陆议意味深长道:“或许凑出了,但不在夷道。”   韩扁奇道:“宗主是说,他把重兵调到了江北的夷陵?这又何必?夷道、夷陵两城,俱为门户,难道还有轻重之分?”   陆议摇了摇头:“适才我询问了乐乡当地人,听说就在今天早晨,霍峻紧急收拢各地兵力,要求他们向夷道城集中。而在霍峻的命令抵达之前,有三拨人,动得格外早。”   韩扁不知陆议为什么换了话题,他愣了愣,继续听着。   “一拨,是驻守乐乡大市的庐江雷氏部曲将段丰所部,这一支兵都是甲士,极其精锐。一拨,是乐乡县的县尉,统领县兵的梁大所部,这梁大乃是乐乡宗帅出身,曾经据城而守,击退过吕子明的部下。还有一拨,则是宜都郡功曹刘郃的亲附宗族、坞壁人丁,这批人乃是宜都本地的地里鬼,许多人还曾为刘景升的部下军官。”   陆议叹了口气:“这三拨人有个共同点,都是庐江雷远的旧部。”   韩扁的脸色变了:“莫非……雷远已到了荆州?”   陆议微微颔首:“十有八九。”   昨夜吕子明分派各路兵马,要求陆议领兵急速西进,任务首先是封闭峡口,切断荆益两州的联系,另外,务必要阻止雷远进入荆州,纠合部众。可是,按照陆议的说法,这第二项任务,竟已失败了?   近数年来,庐江雷远隐约已成了吴侯的心头大患,己军未能阻止此人的行动,使此人得以进入荆州……在吕子明那边怎么交待?吴侯也必定不悦!   韩扁急得额头出汗,随即问道:“那么,便是这厮正在江北集聚兵力?他要做什么?”   陆议还没说话,韩扁又想到一事:“这样的话,谢旌可就危险了!他明日才过枝江,距离我们甚远……真要有什么事,我们来不及渡江援救的!”   “没错。”   “那怎么行?”韩扁嚷了一声,又压低了嗓音:“宗主,若谢旌这一路兵败,我们形如断了一臂啊……”   “好啦!好啦!”陆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宜都郡的兵力既然向江北调度,那我们正好趁机括取江南各地,攻取夷道。至于江北那一头……若雷远果然在江北集众,谢旌那点兵力,便是一个预设的诱饵。”   “什么?”   “数年谋划,只为了毕其功于一役;种种变数,早就已经纳入了衡量。无论吴侯、吕子明还是我,怎会一厢情愿地以为雷远不能及时折返呢?”   “宗主已经有了对策?”   “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数日之内,皆有分晓。”陆议道:“况且,用谢旌那些兵力,来确定雷远的行踪,难道不划算么?”   韩扁下意识地反驳:“那可是三五千将士的命!”   陆议面色依旧平静,只稍稍加重语气:“那可是庐江雷远!区区数年来,此人手底下,已有程德谋、周幼平、步子山等人,和三五千江东将士的性命!” 第八百三十一章 力胜(上)   江南的夷道周边,霍峻继续忙于坚壁清野,只待陆议来攻城。   而江北的雷远连夜重整编制,预备出击。因为将士长途调动疲惫,雷远使将士们当夜休息一晚,次日向东行进。   他的计划,是及早进入枝江县西,待谢旌所部沿江西进之时发起伏击,先破此部,进而再楔入枝江县以东,尝试突破江东水军对沮水、漳水的控制,直接呼应江陵。   枝江县位于江陵城周平原的最西端,与夷陵县的群山相接,地势以丘岗平原为主,较之夷陵固然开敞,地形却十分复杂。自荆山深处发源的诸多河流,都经枝江蜿蜒向南,其著名者,除了沮水、漳水以外,在县城的西面还有洋溪、三郎溪、花溪、沧茫溪、渃溪等二十余条。   这些溪流俱都深阔,彼此时有交错,春夏时溪水汹涌,波流回荡,遂潴为星罗棋布的湖泊和深深浅浅,几无边际的薮泽。春夏时节,湿地间青绿色的芦苇丛正在疯长,足足有半人多高。风吹过,亿万苇杆摇摆起伏,宛若波涛。   趁着清晨天气尚暗,而沿途薄雾弥漫,雷远所部急速行军,巳时便赶到了洋溪东面的一处村落。村落中有百余人口,雷远下令姑且禁闭,以防消息走漏。   站在村头高处的茂密林地向东看,可见官道两侧有狭长的平地,南面是洼地沼泽,北面则有几座起伏不大的小山,小山下的坪坝密布矮树和乱草。   雷远将马岱所部骑兵安置在一处坪坝后方,而刘郃、文四所部等汉家部曲分散潜伏在南面的洼地中。蛮兵数量虽多,不习战阵之法、不耐约束,故而安置在西面村落后方,作为乘胜扩大战果所用。   安顿部伍之时,他也派出精细斥候向东侦查,不到半个时辰,斥候们便回报说:吴军到了。   雷远急令诸军隐蔽,须臾之后,吴军果然大至,打起的军旗上大书一个谢字。估算其兵力规模,约有三千。   雷远将眼前茂盛的芦苇稍微拨开些,仔细又看一遍,随即叫来斥候,沉声吩咐:“火急再探,吴军可有后队?”   斥候躬身领命,淌着水去了。   此时吴军沿着官道缓缓向前。最前方的数十名士卒,已经抵达洋溪,正手持竹竿,探察可有适合涉渡之地。   远处有数声清脆鸟鸣传来,那是刘郃所部在催促发动。   雷远恍若无闻。   李贞小心翼翼地道:“将军,洋溪以东,有蛮兵千人埋伏。这些蛮夷松散惯了,若等不到号令,万一擅自杀出,反使敌军警戒,进而影响我军后继行动。”   李贞的意思是,谢旌所部已经深入伏击圈,不必再等了。   雷远毫不理会。   不知哪里晃晃悠悠飞来一群毒蚊子,绕着众人嗡嗡地飞。雷远身边簇拥数十名甲士,脸上、身上少不得被叮咬,但雷远沉静不动,甲士们也没人敢动,甚至都没人敢挥开蚊虫。   就在他们前方十余丈处,江东兵马徐徐行进的脚步声愈来愈响,而雷远依然不动。   身后芦苇荡一动,斥候首领满头大汗地折返回来:“将军,我亲自确认了,实无后队……江东兵马就只这三千人。”   雷远前往益州的时候,随行只有扈从五十人。这会儿临时调用了马岱所部作为斥候。斥候首领是雷远的老熟人刘七。刘七原是邓铜的部下,在灊山时就跟从雷远作战。刘七所部,是雷远麾下仅有的一支匈奴轻骑,在邓铜战死后,此部先划归雷远直辖,后来为了把有限的骑兵集中使用,又调入马岱部下。   刘七在追踪、索敌、侦查等方面颇有才能。他说没有后队,雷远信得过,那便定然没有后队了。   “有点少。”雷远皱了皱眉。   雷远对江东的文武人物有些了解,知道谢氏乃会稽巨族,祖上出过尚书令、尚书郎和县令之类官员。谢旌为谢氏本代的勇猛之将,自领部曲为孙氏下属之一部。谢氏的部曲数量,约莫便在三千人上下。   但陆议这一路兵马,乃是负责封堵荆益两州联系的关键一路。江南的夷道、江北的夷陵,这两座城池便如峡口左右两扇大门,必需要尽数夺取,才能闭锁峡江。   此刻陆议在南,所部万余人,俱都是江东陆氏本身的精锐,沿途攻势凶猛,直取夷道。而在北路,就只谢旌带着三千人负责?这三千人就算一路杀到夷陵城下,又能做什么?原本探报不是说五千么?   再细想下去,会稽山阴谢氏素来不以勇武著称,谢旌其人,更无与强敌对垒的战绩。江东既要夺取荆州,必是劲兵猛将尽出,在夷陵方向,就算不遣虎臣相向,至少也该派遣宿将,如今却只有谢旌这么一个籍籍无名的下将……他们何以如此轻视?   雷远的脑海中灵光一闪。   “原来如此。”他说。   李贞问:“将军想到了什么?”   雷远深深吐了口气:“江东人恐怕已经预料到我会赶到荆州。谢旌所部,只是个特意摆出的饵食罢了。我吞了这个饵食,他们便能知道我部的具体位置,推算我们下一步的动向。”   李贞闻言吃惊:“那该如何是好?”   雷远反倒轻松,他轻声笑笑。   距离上次与江东作战,已经是在三年前了。   这样的乱世争雄之时,三年时间,已经足够一个强大政权整训出十万强兵,使江东自信能够以扬州的力量压倒荆州,阻遏益州和交州。不得不承认,江东对地方世家的整合、对山越宗帅们的清剿和整编都极具心得,他们能在最短时间内捏合各方力量,使之联结为一体,发起扩张。   但这三年里,雷远在交州也没有闲着。在巨额商业利益的支持下,雷远已经拥有了一支技术精湛的匠人队伍、一套日趋成熟的军械生产体系。从采矿、冶炼各环节开始,他们甚至逐步实现分工合作的标准化运作,能够高效率地出产精良武器。   以此为凭,雷氏部曲、交州军和荆州军的主力,都开始拥有更完善的装备和配给,由此也不断提升了战斗力。   哪怕此刻聚集在雷远麾下的,除了马岱所部以外,多为临时拼凑起的军队;但雷远毫不怀疑,他能够粉碎敢于阻挡在面前的吴军,粉碎那些被逼迫作战的山越人!   在此前提之下,雷远对自己说:无论江东人作何谋划,己方的胜利,必定自厮杀中来,必定自堂堂正正地压倒对手而来!   江东人愿意主动凑到眼前来挨打,那正是我雷远求之不得的好事!   “含章,听说你最近在读尉缭子?”   “是。”   “那你当知道,尉缭子有云,凡兵,有以道胜,有以威胜,有以力胜。江东自有讲武料敌的谋士,这是他们的道;也不乏赏罚促战的法度,这是他们的威;可要说到覆军杀将、溃众夺地的以力而胜,这是我军的长处,而此辈……不足惧也!”   说到这里,雷远锵然拔剑:“举旗!擂鼓!出击!传令兵立即通传各部,就说,大功还在后头,此等小敌,不堪一击。一刻之内,我就要见到谢旌的首级!”   下个瞬间,雷远身后数名力士猛然举起将军大纛。旗面受风,在空中霍然展开,猎猎飞舞。   雄浑鼓声、苍凉号角和宛若沸腾的喊杀声轰然响起。   四面八方的山野水泽间,数以千计的战士几乎同时起身,举起手中的武器。在阳光映照下,武器反射出耀眼光芒,仿佛无数星辰上下起伏,向着伏击圈的中心位置涌去。 第八百三十二章 力胜(下)   最先接敌的是文四。   雷远身为全军主将,潜伏在距离敌军十余丈的位置已经算得冒险,但那是为了便于指挥,好歹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而文四这个领数百人的县尉,竟头顶着一团带草的污泥,直接趴在了道路边缘的水潭里。有好几次,江东之兵踏出的脚步就贴着他的鼻尖!   听到鼓声响起的瞬间,文四带着哗啦啦地水花纵身跃起。   他今年已经四十二岁了,体力、精力都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退,不能与数年前在雷远麾下为悍卒时相比,但判断力、技巧和勇气,却仍在巅峰,没有一丝一毫的下滑!   他跃出的瞬间,就已经选中了目标。那是一名江东骑士,身着一套极精良的明光铠,手中提着一柄马戟。   江东战马稀少,眼前这三千人里,成编制的骑队不到五十骑,而能够策马行军的,必定是军中有地位的将校!   文四一个箭步冲到此人战马之前,挥刀便砍。   然而就在他的缳首刀高高举起的时候,身后一蓬箭雨飞过,近距离射出的箭矢打在这骑士的兜鍪和甲叶上,发出噗噗的声音穿透铁叶,巨大的冲力使骑士后仰着从马上落下,然后战马也因为中箭而暴躁跳动起来。   文四感觉到肋下发凉,似乎有几支箭矢是贴着他身体和手臂间的缝隙穿过去,射中了敌将。这情形可太危险了,他顿时暴怒,待要回头喝骂,眼前一名江东步卒杀来。   文四侧身躲过刺来的长矛,左手抓着矛杆猛拽,想要靠近以后以刀劈砍。但那敌人大概是将校的亲信部曲一类,身手非常敏捷。他藉着文四拉扯的力量,大步贴近到身前,同时扔掉长矛,拔出斜插在腰带上的一柄短剑。   瞬间两人呼吸相闻,这距离太近了,文四手里的缳首刀砍不上劲。他连忙扔掉武器去拔自己的短刀,但这时敌人的短剑已经往他胸口连捅数下。   锵锵乱响之后,剑刃崩断了。   文四是雷远的旧部,而且是雷远在秭归安置下的整批士卒的首领。他的甲胄,是去年黄晅去乐乡时,派遣专人配发下的精品,在胸口处有一整块锻打出的大型甲板,比江东将校所用的明光铠甲板还要大得多。   此等甲板的弧度和硬度,或许不足以抵挡重武器的正面挥砍;但短距发力挥出的一把粗劣短剑,还算不上什么考验。   接着轮到文四,他用手里的短刀对准敌人士卒的胸腹之间捅下去,然后如愿听到了惨叫,被溅出的鲜血喷了一脸。   视线被鲜血遮挡,可谓是战阵上最危险的状况之一。文四飞快地退后,一直到身边左右都出现了迈步向前的同伴,然后擦干净面庞,再度向前。   这一次他很快杀穿了敌阵,身上中了两刀,所幸都不算重伤。另外,他再次被糊了一脸的血,血液顺着甲胄的间隙渗到了皮肤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文四用力抹着脸,同时注意到,在他右侧发起突击的刘郃所部竟然更早陷阵,并且已经驱散了一支试图结阵抵抗的敌军,将整支江东部众分割成两段。   刘郃本人看起来根本就没有直接参与厮杀,他挥动着长刀,呼喝着指挥部属列队,那刀上连一点血都没沾。看刘郃的意思,是想带人沿路向东直冲一次,而把较松散的西面半部留给蛮兵去解决。   文四与刘郃打过好几次交道了,但文四一直觉得,刘郃就只是个乡导而已,完全不明白雷将军为何如此器重他。现在看来,此君不愧是在刘景升麾下效力的老资格军官,指挥调度确有一手。   考虑到往西面去还有段丰所部和霍存的一支精骑等待包抄,文四立即决定转向西面。协助沙摩柯的蛮兵队伍歼灭那些已经松散不堪的敌人。   他当即拔足,沿路呼喊着己方部下们组成二三十人规模的小队,以松散队形席卷而去。   通常来说,战场上要取得优势,必须保持我专而敌分。但这并非不变的教条,特殊情况下,比如此刻敌人忽遭突袭,已经阵脚混乱的时候,大批小队铺开穿插,能够使敌人感到四面接敌,从而夸大敌方的力量,丧失自身的斗志。   文四的部属们出色地达成了文四的目标。他们穿行在水泽、深草之间,不断杀死着眼前的敌人,然后又迅速与同伴交替掩护推出安全距离。   他们的进攻和推却,都会导致吴军试图重整的队列愈来愈松散。所以文四没过多久,就注意到了被许多部曲围裹在垓心处的敌将谢旌。   谢旌显然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情形,他惊慌地四面探看,找到了一处位于官道北面、荆棘横生的高坡。在他的指挥下,部曲们竭力向高坡靠拢,然后背靠着一片荆棘林,砍下荆棘,将一头削尖了插进前方的地里,形成一个简单的栅栏。   看这架势,大概是想稍稍守御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请降?   文四冷笑几声。可惜了,雷将军说了,要谢旌的脑袋,还要尽快!   他嘬唇打了个唿哨,将部属们重新聚集起来,先往高坡猛射了一阵箭矢,然后冲上高坡乱砍乱杀。   在势如猛虎的将士们面前,临时搭起的栅栏几乎毫无作用。将士们或用盾牌撞击,或者凭着身上甲胄,直接从荆棘间挤入内圈厮杀,还有人不顾手上鲜血淋漓,将带刺的荆棘一支支拔出。   不多时,将士们便大举突入。文四仗着甲胄精良,不顾敌人刀剑乱劈竭力向前,用手中一杆长槊疯狂直刺。   他已经看到谢旌那张因为惊骇而惨白的脸!   只要再冲十步,不,五步就够了!   文四简直压抑不住心中的狂喜。   他从军二十多年了,还是头一次带领数百人上阵杀敌,还是头一次,眼看着就能砍下一个敌方将领的首级!这谢旌再怎么不堪,也是个领兵数千的将军!   提着这个脑袋给雷将军看,将军不知会怎么夸赞我哪!   就在这时,围绕着谢旌的部曲们再度大乱,有一队将士横冲直撞地从后头杀来。   他们身披汉军甲胄衣袍,却个个断发纹面,狰狞如鬼。为首一人大声呼喝着,向谢旌投出了他的武器。   文四看得清楚,那是一柄顶端足有碗口粗、镶嵌了许多铁钉的木棍!   谢旌正回头观望,于是木棍便带着劲风,直直地贯入了他的面门,棍子的整个顶端都陷进了兜鍪里,然后把血液和脑浆从兜鍪边缘挤出来。   谢旌的扈从们惨叫着,开始四处奔逃。   此景使得将士们的气焰瞬间高涨至极,他们轰然大喊道:“杀死谢旌啦!已经杀死了敌将!”   而文四愤恨地大吼一声。   对面那投出巨棍之人满身鲜血,看起来凶残异常,但文四丝毫不惧。他怒骂道:“沙摩柯!你须是个二千石!能不能要点体面!”   沙摩柯径自走到谢旌面前,掏出小刀割取首级,动作很是粗鲁。   文四继续不管不顾地继续骂道:“沙摩柯,你这蠢货!将军要谢旌的脑袋!你这样一来,谁看得清楚他的脸?”   距离高坡不过半里处,雷远就注视着这一幕。   马岱牵着战马,侍立在稍后方。   “伯瞻,这一阵你且留力,接着我们要一直往东杀去,有你尽情施展的时候!”   马岱微微动容:“一直往东?”   雷远重重点头:“来都来了,总得向吴侯认真打个招呼。一会儿,我们便渡沱水,到纪南城,直接往江陵城下走一遭!”   “……估计沿途吴军不在少数。”   “无论多少,皆照此例!”雷远指了指前方积尸遍地的高坡:“江东军拿三千人的一支部队为饵,藉以揣度我军动向,这样的厚意,怎能浪费呢?”   他用力拍着马岱的臂膀:“江东人既然想知道我军动向,就让彼辈好好看个清楚明白!怎么样?”   马岱笑道:“好主意!” 第八百三十三章 姻亲   同日清晨。   江陵城外。   凌统、贺齐二将半夜就已经醒了。   他们的部下中,除了预定要担任主攻的几支精锐部队尚在休息,其它各部也从半夜就开始忙碌。他们主要的任务,是和随军民夫一起,到距离城池较远处的山林间砍伐树木,再运回营地。   此番凌统、贺齐二将带领的船队中,装运有大批攻城器械的关键构件,举凡发石车、冲车、临车、云梯无不齐备。但关键构件以外的粗笨设施,就得靠将士们临时赶制了。   再者,昨日凌统贺齐二将已经发起过整日猛攻,导致许多器械都已损坏,这时候凌统专门腾出了一个营地,营地中有足足两百名工匠,配合着本部一千名将士连夜赶工修理。   在这营地隔壁的广阔空地上,另外有一队士卒挥动皮鞭刀斧,呼喝督促着民夫们。民夫的数量约有千人,他们手持粗劣的工具,挖掘地面砂土,装进一个个布袋里。   这些装土的布袋是用来填埋内外城之间诸多沟壑的,需求量极其巨大。所以昨日里就有民夫因为力竭而死,但今日他们还得继续工作。若不能及时提供足够的数量,吴军不会介意用他们的尸体去填壕沟。   这等数千上万人的调度,声势很是惊人,瞒不过城里的守军。   于是费观登城探视。   因为兵力不足,而战事的激烈程度超乎想象,费观所部仅一日就失去了对外城的控制。到昨日晚间,飞石和箭雨都已经洒入内城。费观指挥作战整日,又连夜安排调整部署,此时两眼血丝密布,身上的甲胄也沾满了血迹。   但他的姿态只有愈发平和从容,沿着马道一路上来,还和熟悉的部下开几句玩笑。   天色将明未明,江畔的雾气蔓延到岸上,使得费观看不清什么,只能听到无数人的脚步声和喊号子的声音。   费观思忖着道:“闹腾的营地在城东,而城南诸军看似都在休息……却不知今日他们会主攻哪个方向?是不是该调两队人,充实到南门附近?”   潘濬是荆州治中从事,并无军职。但此时敌方已然兵临城下,他待在家里也并不能自保,于是从昨天下午开始,他就跟着费观一起在城上巡查。听得费观随口一问,他答道:“以我看来,城南地理卑湿,大型的攻城器械难以架设,而且城东的内外城墙距离甚近,易于突入。所以今日主攻方向必定还是城东。”   “然则南门那边,我不放心。那处的城台已经塌了两座,江东人推几座云梯过去就麻烦了……我需要更多人上城作战。”   “既如此,宾伯且调兵卒去吧。我在州府吏员中组织了能持弓矢作战的三百人,马上可以召来,放在城东。另外,按照你的要求,城中贵胄的部曲,也已经在编组了,最晚今日晚间,我能抽出两百甲士登城。”   费观一拍手:“那就赶紧的,让那些吏员们先来!”   潘濬转身招手,一名精干吏员箭步上来,微微躬身等待吩咐。   潘濬向他叮嘱几句。那吏员转身便走。   费观有些羡慕地看着那吏员离开。   治中从事为州牧的佐吏,掌州选署及文书案卷众事,通常秩百石。纯以职位来说,潘濬较之于讨虏将军、南郡太守费观自是较低。但费观心里明白,自家的权柄实际上远远不如潘濬。   在汉中王入蜀以后,潘濬长期留典荆州政务,已经隐然成了留在荆州的荆州士人领袖。与潘濬相比,费观虽然也是荆州人,却打着太深的益州烙印,很难得到荆州的官员们真正认同。   这也就是费观愿意和潘濬一同巡城的原因,有潘濬在,无论人手、物资的调度有什么不足,都可以很快解决。   两人绕内城走了一圈,路上费观的家中仆役送来丰盛早餐,两人当即分享了。   回到城东的时候,天色大亮而雾气散去,果然正如潘濬所说,数十座发石车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江陵旧城的城墙沿线,而超过三千名江东士卒,则慢慢通过旧城城墙的缺口进来,再重新列队。   这时候城下有人喧闹,是潘濬答应召集的吏员们赶到了东门下方。潘濬按着城墙上的垛口,嚷了几句,让他们赶紧沿着登城马道上来,随即自己往马道方向去迎。   刚迈开步,潘濬便听许多士卒齐声大喊:“小心投石!”   费观猛地揪着潘濬的衣领,将他一把拽到了城头木棚后方。他又听到一阵投石越过空气的剧烈呼啸声响起,随即激起巨大的烟尘和轰鸣声。   当被溅起的土石碎片悉悉索索落地时,潘濬满身满脸都是灰土,眼睛里进了碎屑。他用力揉了揉,勉强睁眼,便看到登城马道的最上端,他本来站立的那个位置,正遭一枚巨石砸中。   巨石将城墙顶端的夯土砸了个深坑,深坑的一侧方向,有扇形溅射出的血和肉。潘濬奔过去,只看到一个人的下半身。   他的上半身已经被压在巨石下,成了血肉和骨骼混杂的、某种黏稠的浆体。而连着半块头颅的面庞则被崩飞出丈许,血淋淋地搭在了垛口中间。   潘濬勉强认得,这就是被自己派去召集吏员登城助战的书佐。这年轻人很有才气,是庞士元的族弟,庞林还专门写信请求照顾。可惜了。   潘濬猛地出了一身冷汗,他回过身,向适才拉自己一把的费观深深作揖:“宾伯,多谢救命之恩!”   想了想他又道:“此战后你我两家若能无恙,便结为姻亲,如何?”   潘濬年纪较费观要长出许多,但他的长子与费观的长女倒是年齿相似。   “甚好,不过,那也得熬过这一战才行!”费观拍打着身上灰土,他的脸上被碎石划了几道口子,血流不止:“赶紧!让你的那些吏员们赶紧上来!江东人要开始攻城了!”   可怕的呼啸声又起,第二轮投石破空而来,就在费观眼皮底下,将一座木制的箭楼砸成粉碎。而左近各处被石弹砸中人,无不立即发出可怕的哀嚎。   费观顾不得理会潘濬,拔刀在手厉声呼喝,随即有工匠和民夫抬着木料奔上城头,当场修理重建箭楼。而在费观身后,两面军旗连连招展。   把吏员们放在城墙上,是要让他们在较安全的环境见见血。纯由费观本部组成的精锐之士,则在城门洞里做好了准备,当江东人铺天盖地杀到,费观的部属们以勇士为先导反冲出去,将他们拦截在了城墙下的沟壑沿线。   杀气冲天,杀声震天。   昨日厮杀了整日,双方士卒都已经红了眼,两军前仆后继,立时展开血战。喷涌出的血水流淌在地面,化作泥泞,再化作小溪,蜿蜒淌进沟壑里,把整条沟壑染成了黯红。而无数断裂的刀盾、枪矛乃至残肢断臂也雨点般落进沟壑里。因为尸体堆积得太多,沟壑里的水位抬升,漫溢成了红色的沼泽。   沟壑里昨天就已经埋了很多尸首,这会儿有腐烂的臭气泛出来,一直蒸腾到高处。这情形让潘濬有些恶心,他愣愣地站在城头,一时不知该做什么。   而费观环顾左右,发现视野所及之处,全都是江东军如潮水般涌来的身影。有好几处,他们成功地蚁附登城,已在城头展开惨烈的杀戮。这样的攻势,比当年曹军攻城时还要凶猛,仿佛江东人完全不考虑自家的折损,毫不介意两倍三倍甚至五倍以上的损失,只求迫近城池。   他又注意到,潘濬的一身官袍太显眼了,数支箭矢嗖嗖射来,几乎射中了他。好在有侍从连忙护着他,让他退到城下。   费观哈哈笑了笑,扯动了脸庞另一侧被箭簇撕裂的大豁口,又痛呼了一声。   “城西城北情况如何?”他问扈从。   “便如城东、南两面,江东人疯了一样的猛攻。兄弟们应付艰难,我刚才听说,昨晚组建的民夫队伍才登城作战,此时已阵亡三百多人。照这个速度,今晚就得再调增援。”   费观颔首:“关将军那边可有消息?宜都那边呢?”   “当阳、荆城、枝江等地都被吴军占据,道路被截断,至今尚无消息。不过,想必关将军已经折返,益州援军也在路上了。”   此时又一拨吴军涌上前来,费观连忙奔向战斗激烈之处。 第八百三十四章 横贯   凌统面无表情地看着这支部队涌往内城方向。   他几乎可以预料得到,将士们愈靠近内城,他们的队列就愈容易被内城和外城之间无数的废墟所切割,变得愈来愈乱。然后江陵内城的守军则会通过沟壑间的通道发起短促的突击,将这些将士们杀死。   昨日惨烈厮杀,今天上午依旧惨烈厮杀,但直到这时候,还没有能够真正登城作战。所有的冲车、临车、云梯,至今还没能发挥作用。   仅仅为了从外城突破到内城,凌统就已经赔上了两三千将士的性命,而轻重伤者的数量更倍之。   就在凌统身边不远处,从前线轮替下来的士卒或坐或卧。士卒们全都已经精疲力竭,几乎个个带伤,呻吟之声不休。   当年在合肥城下面临张辽突击时,凌统率部曲、扈从三百人陷围,扶助吴侯撤离。凌统本人亲身与张辽搏战,须臾间左右尽死,自己也身受多处重创,仗着水性出众,被甲潜水才侥幸保住性命。   吴侯嘉奖凌统的奋战,故而提升凌统的官职,并加倍授予本部兵力。但这些兵力对凌统来说,着实不能与自己多年培养招揽的精锐相比,他们就只是一些消耗品罢了。   所以凌统毫无波澜地看着这些将士沿着城下沟壑死战、再战死,慢慢盘算着,再下一拨该派遣谁人所属。   这样拿人命不断填下去,当然是极笨的攻城法子。凌统完全不明白,这样做的意义何在。这样固然能给城中守军施加不间断的压力,代价却太沉重了。可身为前部大督的吕子明既然明确要求了,凌统便不介意这么做。   凌统之父凌操追随孙讨逆多年,在跟从吴侯西讨江夏黄祖的时候战死。凌统本人继承父亲的兵力,素来被视为吴侯的亲信重将。   但凌统自知,论起被信重的程度,自己远在吕蒙和陆议之下。最近两年来,关于此番背盟奇袭的计划,吴侯只和吕蒙、陆议两人商议,有许多内幕,外人完全无从了解,甚至还发生过吴侯的近侍在外偶尔失言,结果立即被吴侯召回杖毙的事情。   所以,凌统就只把部属不断地派上前去,然后看着他们横飞的血肉和守军的血肉混杂在一起。   哪怕这种毫无顾忌而缺乏实际目的的死战,使他身边的将校们全都变了脸色。而凌统始终好整以暇,甚至还抽空吃了午饭,小睡了一会儿。   正在盘算下午的攻势,一名信使匆匆奔来拜倒:“有火急军情,大督请凌将军立即到中军商议!”   凌统随手一指眼前几名将校:“王司马撤下来以后,蔡都尉你上,然后是冯司马。必须轮番攻击,不能给守军留下喘息的可能!”   部属们咬了咬牙,肃然应命。   凌统随即策马往中军方向去。   中军营的位置距离外城大约三里,靠近大江,规模甚是宏大,戒备森严。其中有好几处营地,连凌统都不能随意靠近,据说今天早晨起,还有专门的船队为之运输补给,也不知吕蒙究竟在此地安置了什么。   当凌统走近中军帐的时候,厮杀之声渐渐被江水咆哮拍岸之声取代。这让身当前敌鏖战许久的凌统有些不习惯,他站在中军帐外愣了愣,才迈入帐中。   吕蒙正端坐在主将尊位之上,凝视着面前两份军报。在他身前,则有两名信使拜伏。   因为帐内较暗,凌统看不清尺牍上写得什么,只觉得字迹很潦草,而尺牍边缘都贴着红色的标签。这表示,两份军报俱是十万火急,且是有关前线的重大事宜。   “子明,你找我何事?”凌统绕过信使,在吕蒙下首落座。   吕蒙稍稍欠身,将两份尺牍交给凌统:“公绩请看。”   凌统看了眼第一份尺牍,顿时吃惊:“谢旌所部遭到敌军攻打?”   尺牍显然是临时书就,寥寥几个字,根本说不清楚。凌统当即望向两名信使:“你们谁人是谢将军的部下?”   一名信使打起精神:“我是。”   “说明白些,究竟何时何地,发生了什么情况?”   “将军,我部于昨夜在沱口休整,今日凌晨渡过沮水,随即向夷陵前进,辰时将至洋溪渡口,忽然遭遇急袭,我军猝不及防,当即有动摇之势,所以谢将军让我火速回来求援!”   凌统毫不见外地往吕蒙身后去,从一个柜子里翻出了舆图,哗啦一声铺开,随即点了点图上某处:“洋溪?”   “正是此地。”   “敌人如何能奇袭你们?”   “敌军约有数千人,兵甲极其精良。他们早就抵达洋溪渡口,分散潜伏各处薮泽洼地,忽然发动进攻,是以我军无备。”   凌统回望了吕蒙一眼,转回身来问:“数千人?兵甲精良?敌将是谁?”   “观其中军旗号,乃是左将军雷远。”   “嘶……”凌统倒抽一口冷气:“果真是左将军雷远?没有看错?”   “看得真切,确是左将军雷远。”   凌统猛地又回头看看吕蒙:“子明,雷远怎么就到了荆州?不是说他……”   吕蒙冷静地摆了摆手:“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你再看下一份军报。”   凌统啪地一声打开另一份尺牍,再度吃惊:“枝江驻军报来,雷远已破谢旌所部,并杀奔枝江,枝江守将徐陵也死了?”   他一迭连声,喝问另一名信使:“谢将军所部败了?你们确定?”   那信使磕了个头,连忙道:“谢将军所部溃军四面逃散,我们问过多人,都说,谢将军被敌将阵斩了!”   凌统厉声道:“枝江城距离洋溪渡口不远,徐陵的兵力也很充足,为何不去救援?”   “我家校尉只听得洋溪方向杀声震天,待要救援,谢将军所部已经垮下来。敌军纵骑驱赶败兵,沿途追杀,势如山崩地裂一般,徐校尉正在城下整顿援军,结果先遭败兵冲乱阵脚,再被敌骑践踏……徐校尉当场战死,雷远所部直逼枝江!还请大营速发援军,否则枝江难保!”   凌统连声冷笑:“好个雷远!”   他转身站到吕蒙跟前,大声道:“雷远定是早就发觉不对了!所以才会行动如此之快!这厮的目的就是枝江!若被他抢下枝江,则能西面依托夷陵,东面呼应江陵城守军!子明,此人善战,不可轻敌。我带本部,立即前去迎战!”   话音未落,又一名信使策马急奔而来:“启禀两位将军,沱水渡口守军遭蛮兵潜进突袭,校尉翟丹力战而死,守军大溃。敌军步骑大队兵分五路,涉水渡河!”   沱水渡口在枝江以东十五里处,昔日曹军围困江陵的时候,在此修建营地。此番江东兵马来袭,以勇将翟丹领精兵两千,在这营地旧址暂且屯驻,封锁沱水西段。   凌统刚判断雷远要夺取枝江城,接着就听到这个消息,不禁咬牙:“翟丹也完了?敌军继续往东面来?竟然如此狂妄?”   凌统迟疑地看看这信使,再看看吕蒙,正在盘算后继的应对,帐外一阵纷扰,第四名信使纵马直入中军,在帐前滚鞍下马。   “又有什么事!”凌统暴躁喝问。   “启禀吕都督、凌将军,敌将雷远所部继续向东,其前锋马岱在沱水东段河滩纵骑涉水,遭到我军营督、校尉审德半渡而击,现时正在激战。审校尉令我报请都督速发援军,务必在沱水沿岸击破之!”   “好!”   沱水东段水口南临百里洲,处于大江南北联通的要道。负责守把此处的乃是跟从孙氏三代的资深将领、武卫校尉审德。   此前吴侯攻克皖城,以审德为皖城督,负责这个江北重镇的防御。审德部下有兵三千,大都招募于江淮流民,许多人都是经验丰富、坚韧耐战的老卒。此番突袭荆州,吴侯特意把他从江淮调来,充实到第一批攻入荆州的序列中。   总算来了个好消息,凌统松了口气:“审德不愧是宿将,这一手干得漂亮,定能缠住敌人!”   他催促吕蒙:“子明,眼下暂且别管江陵。机不可失,我现在就出发,协助审德,打一打这个庐江雷远!”   吕蒙轻咳一声:“你现在能调多少人?”   凌统掐指心算,随即道:“三千人没问题,其中甲士有八百。如果子明这里尚有余裕,不妨调宋定或者徐顾所部助我,这样的话,加上审德所部,就能有八千人!”   “宋定尚有要务,不能离开。我让徐顾随你去。”吕蒙决断也是极快。   凌统待要出发,第五名信使纵马狂奔而来,往吕蒙和凌统眼前拜伏:   “报!审德校尉被敌军阵斩,营垒已然大破,审校尉所部溃不成军,无力再战。那雷远以铁骑为先导,正杀往纪南城去!”   须臾之间,五名信使急报。而雷远所部自辰时起,行军六十里,连破驻有雄厚兵力的军寨三处,斩将四员,势如雷霆般地横贯枝江,直抵江陵周边!   凌统失声道:“这……这也太快了!怎么可能?” 第八百三十五章 手段   吕蒙的额头也现汗渍。   他挥了挥手:“你们先下去。”   信使们眼看两员大将的脸色不对,慌忙退出帐外。   随即吕蒙便听见帐外的扈从们都在窃窃私语。扈从们都是身经百战的武人,个个见多识广,可眼下的情形,实在叫人惊骇,不由得他们不惶惑。   吕蒙大踏步出外喝道:“谁敢乱传言语,立斩!”   于是帐外又安静下来。   吕蒙回到帐内,沉默了会儿才道:“早先我有真实无疑的线报,确知雷远前往成都的时候,只带了少量扈从。也就是说,眼下他手中的数千人,完全是进入荆州之后临时纠合的。”   “就算此人身上插了翅膀,从巴郡飞到宜都……能有几日?这几日里,又怎能临时纠合出这样的精锐?此人又如何指挥着临时组成的军队,长驱直入?”凌统苦笑:“这怎么可能?这根本不合常理!”   其实雷远所部步骑兼有,就算纯是行军,速度也有上限。但他们不断迫近江陵,导致告急的信使往中军的距离越来越近,故而前后几拨信使鱼贯而至,形成了极大的震撼。   而当凌统稍稍冷静下来盘算,立即想到了更多,几乎让他感到一丝害怕。   四年前的江淮战场上,吴侯在合肥城下遭到张辽的铁骑突击,多名功勋卓著的宿将没于沙场,无数精锐死伤枕藉。这一战之后,吴侯便从骨子里失去了对江淮方向的扩张信心,转而试图另辟蹊径。   当然,新的方向就在荆州。   凌统本人并不曾与荆州军交过手,此前没有办法清楚判断荆州军的力量。但他一直在犹疑:刘备的力量难道会比曹操弱些么?刘备军的将领,难道就不如张辽勇猛?   此时此刻,如凌统这般身经百战的将军,深深知道雷远如此大开大阖的用兵,如此长途行军、连续作战代表了什么。   这代表了将士们对主帅超乎想象的信任。   这代表了将士们经受严格训练,是坚韧而善战的精兵。   这代表雷远丝毫都不把江东军的数量优势放在眼里,他仅仅召集一个郡的力量,就有胆量迎着数万江东军杀来!   他当然不是找死,敢这么做,就证明他还自信有能力全身而退!   换个角度来想,不算谢旌所部,南郡东部的三座营垒,三名校尉所领足足七千人,这才三个时辰,就已经被一一打到崩溃了。焉知雷远没有一鼓作气,横扫江陵周边诸军的打算?   一时间,凌统手脚都有些发冷,仿佛即将看到合肥城下的惨剧重演。   此等强敌,真的比张辽更好对付?   此等强敌,何苦去招惹他?   雷远已然如此,那号称万人敌的关羽又如何?   此番江东出动了倾国之师没错;抢先袭取公安、作唐等重镇,切断了荆州水道交通也没错;兵围夷道、江陵等重镇,即将扼住荆州的咽喉也没错。可一切谋划落到最后,绕不开的问题是:   关羽和雷远两人所部,究竟谁能匹敌?   凌统简直要控制不住内心的怀疑和畏惧,他沉声问道:“眼下这情形,就是我们给雷远设下的局?”   吕蒙尚在沉吟,凌统提高嗓音:“此人以力破局,眼看就要砸碎棋子、掀翻案几了!”   “我们考虑过雷远会在荆州的情形!按照预计,就算此人赶到,也只能临时组织兵力,远不能与其在交州的本部相比。只要他与谢旌稍稍纠缠,布置在后方的徐陵、翟丹、审德所部就可以陆续跟进,以兵力优势消磨他们的锐气。陆议还可以适时分遣少量精锐抄截夷陵方向,使雷远进退失据……明日吴侯所部大至,就算用人命填,也足够把这厮压死了。只是,真没想到……”   吕蒙显然懊恼。   他只是竭力控制住情绪,但难免如解释一般,絮絮叨叨了说了好一段,末了吐出一口浊气:“真没想到此人勇锐至此,就这么直接抵近了江陵!”   “子明,吴侯的本部要今晚才能抵达,我们在江陵城下阖共三万兵马,不算攻城的损失,只雷远这一来,就击溃了四分之一!这是我军大败的兆头!”凌统是吴侯极宠信的部下,故而说话毫无顾忌,他又抓起舆图看了看:“现在南面是你的中军,东面是我,雷远既然直往纪南城去,那便是贺公苗首当其冲。”   “贺公苗挡不住雷远的,他若是败了,雷远的势头更不可挡,而我们所有人,都会成为笑话,使祖上蒙羞!我们就算拿命来抵,也承担不起大局失控的后果!”凌统毫不客气地褒贬袍泽,拍了拍腰间长刀:“子明,你得遣人催促吴侯速发援军。我立即领兵前去,拼死抵住雷远!”   吕蒙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现在别指望能围歼雷远所部,先得挡住他们的去路!”凌统急躁地道:“纪南城距离沱水没多远,我们犹豫的时间里,雷远已经领兵逼近了!哪怕此人最后退走,只要容他们接近到江陵城下,随便喊上两声……守军的士气必定大振,那会有大麻烦!我们这两天战死的将士,就等于白死了!”   “公绩。”吕蒙忽然唤道。   凌统精神一振,向前半步:“在。”   “足下的本部部曲,数年前尽丧于合肥城下。这样的损失,你还愿意承担第二次?”   “为了吴侯的大业,此身尚且不惜,何况部曲、子弟?”   “那你就去吧。”吕蒙沉声道:“但是,我不只要你挡住雷远,还要你竭尽全力,不惜一切代价地缠住雷远所部。只要能将他们缠住,到了适当的时候,我自有击败此人的手段。”   此番攻取荆州的计划,分明经过了无数次推演,吕蒙自信并无漏洞。可是雷远长驱而来,硬生生杀出了漏洞……如之奈何?   那就只有动用特殊的手段。   凌统微微一愣,眼中精光一闪。他待要开口,吕蒙重重道:“这都是为了吴侯的大业!”   凌统深施一礼,转身便去。   吕蒙站在中军帐的门口,看着凌统连连挥鞭,从被军队焚毁的村落间纵马奔驰而过。   在吕蒙身后,中军大帐后方的帷幕被掀起。随着甲胄铿锵响动,踱出一人。   这人沉声道:“凌统凌公绩,我记得他。”   “哦?”   “当日贵我两军交战,此君身当前敌,杀伤我的部下数十人。不愧江东虎臣,不愧是孙车骑麾下的忠勇之士,名不虚传。”   对这样的话题,吕蒙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嘿”了一声。   在营帐中的这一位,便是此番江东军突袭荆州的重要外援了。   江东此番突袭荆州,确属背盟,而背盟的前提,是吴侯有了新的盟友,找到了对己方更有利的道路。   以孙刘联盟为核心,在赤壁之战后形成的所谓反曹兴汉联盟,前前后后维持了有四五年。   四五年里,刘备藉着这个联盟的掩护,先后兼并了刘璋、张鲁和士燮的领地,并将影响力渗入马超所在的凉州,实力扩充了何止倍数。而江东却始终困居在一隅之地,或碰壁于江淮,或受阻于交州。   从这个角度来看,刘备这个盟友,其实和曹操这个敌人同样可恶。一个始终专注于压制江东实力的盟友,对江东完全是有害无益。哪怕刘备是吴侯的妹夫也是一样。   毕竟在这个乱世,能依靠的只有实力!   所以,某种转变也就顺利成章了。   所以,才有当日司马懿前往建业,求见吴侯,代表曹公与吴侯达成了协力对抗刘备的密约。   但曹、孙两雄谁又是能轻易信人的呢?   什么时候、什么条件下协力对敌?协力到什么程度?双方的长处和短处该如何互补?双方又能在合作中各自获得什么?双方又该如何来保障这合作的真实性、可靠性?如何确保合作的对方,不转而向己方刺来要命的利刃?   无数条款都不能形诸于文字,但无数条款又必须有双方的首脑作最终确认。代表曹氏的司马懿,代表孙氏的虞翻,在过去这段时间里秘密往返邺城和建业不下数十次。直到不久前,才达成了最终一致的意见。   而为了确保此项协作的顺利推进,就在十日前,吴侯使虞翻前往合肥,随行之人里有一名少年,乃是吴侯的长子孙登。   孙登虽不入合肥,却协同宾友泛舟于淝水,与轻车出城相会的扬州刺史温恢等人讨论儒学。   这样的情形如果传扬出去,会使得吴侯承受巨大的政治压力;而此举本身,若不能在战场上赢取足够的利益,也必会带来巨大的、吴侯难以承受的反噬。但吴侯已经决定了。   既在乱世,不进则退。想要有所得,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以此为保障,吴侯顺利邀来了外援,进而随时能在荆襄的棋坪上,落下重重一子。   吕蒙叹了口气。   可惜了,这一子何其关键,本不该这么早落下的。以吕蒙的原意,甚至并不想动用这一子;就算动用,这也不该是为雷远预备的。   但现在看来,局势的发展出乎预料,这一子,又不得不落下。   他侧过身,向身旁那人微微颔首:“强敌忽至,不得不应对。还望足下助我。”   身旁之人轻拍刀柄,语声平和:“两家既然携手,这是理所当然。” 第八百三十六章 城北(上)   诚如凌统所说,就在江东大将尚在商议的时候,雷远所部已经迫近了纪南城。贺齐连连遣使告急。   纪南城在枝江城的正东,江陵城的正北,乃古时楚国郢都遗址。昔日玄德公驻在江陵的时候,关羽所部曾临时驻扎此地,对城池稍加修缮,还曾一度考虑在此兴建江陵新城。   但因为财政上不敷支应,最终这个计划被放弃了,江陵新城摆在了江陵旧城之中。而纪南城里,依然只有密布的夯土台基,一处处高低不一,经历数百年乃至千载风霜之后,陆续坍塌颓敝。   因为纪南城向北控制子胥渎,支撑荆城、当阳两座要塞,向西要保障南郡至宜都的江北通道,向南又直接威胁江陵。江陵尚未易手之际,纪南城可以替代其枢纽职能,故而吕蒙使偏将军贺齐驻在此地。   贺齐昔日被孙策举为孝廉,多年效忠孙氏,屡建功勋,尤其在征讨山越过程中,战果极其显赫,他又非常擅于经营产业,故而自家部曲的兵甲器械极为精好,举凡干橹戈矛、弓弩矢箭,咸取上材。   贺齐的经营之能在这里得到了良好发挥,他将自己的本营设在纪南城,一边配合凌统、吕蒙所部猛攻江陵,同时分拨部众,占据各处要道隘口,迅速建立物资转运、来敌示警的各种体制。两日之间,他在江陵以北设立多处临时营地,每处营地都建设精良,足以作为久驻的据点。   可惜这种便于支援四方的分散布置,却不能应付敌军暴风骤雨般的猛攻。而贺齐所部几乎全由山越降众组成,他们更缺乏与强敌正面对撼的经验和意志。   随着雷远所部狂飙突进,贺齐分布在纪南城西面的两座营垒瞬间溃败,两名出任营督的山越勇士吴免、苑御先后阵亡。此时雷远所部的前锋,偏将军马岱率骑队转向南侧,摆出直突江陵的姿态,贺齐迫不得已,只能率领本部精锐离城出击,意图阻挠。   这想法很好,初时执行的也很顺利。贺齐狠狠切入到了雷远所部的中段,将羌胡骑兵与后继的步卒队伍分割成两截。   然而骑兵是离合之兵,用兵之法讲究鸟散云集,变幻无常。贺齐所部一旦深入,马岱随即纵骑折返,一瞬间就与本队南北挟击,发起猛攻。   贺齐的兵力原不在少数,但大都分散在多个营垒。此刻猝然遭逢恶战,他却不得不以直属的少量人马抵挡敌军优势兵力了,一时间左支右绌,濒临溃败。   雷远在夷陵集合部众的时候,大约凑出部众六千人。这六千人只用了半天,就已先后击破了吴军谢旌、徐陵、翟丹、审德四将所部,几乎把江东对江陵的包围圈凿个透穿。而雷远所部不仅损失轻微,更是士气高涨,兵锋锐不可当!   面对这支乘胜而来的强军,贺齐根本支持不了多久。   在多条战线上,吴军将士都只能竭力维持着队列,承受着对面发起的一次次冲击。   而雷远麾下的将士们宛如潮水涌动般猛攻,每一次都想要把敌人吞没撕碎,哪怕排在前列的将士立刻就如浪潮顶端的泡沫那样消失,下一排随即跟上,继续咆哮着前进。   此前这些将士们往夷陵集中的时候,虽然对雷远抱有信赖和期盼,但要说不紧张不害怕,那是假的。但到了此刻,当他们连破江东四路兵马,势如摧枯拉朽的时候,每个人的心里都被火焰般燃烧的斗志充满。   这会是一场何等辉煌的胜利?以雷将军的慷慨,这场胜利之后,将有多少人的命运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哪怕是战死在胜利的过程中,雷将军也亲口保证了,会给家人带来丰厚的补偿!   那还多想什么?   抓紧机会,杀敌立功!   段丰这时正在战场侧翼。   他身披了两层厚甲,低着头,用坚固的头盔和肩甲去抵御对面流萤飞舞般刺来的刀剑,同时用他左右手分持的长矛狂刺。   在他正前方的一名江东士卒瞬间就被刺了三五下,惨嚎着倒地,段丰立即踏前一步,挤占了这士卒倒下后让出的空间。为了保护他不被江东人三面夹击,段丰的几名亲信部曲奋力跟上,挥刀在段丰的左右侧挥砍,猛地打出了一个缺口。   三五人占据的缺口瞬间引起了更多江东士卒的注意,于是纷纷用来,锋刃攒集而落。   段丰的甲胄很厚,刀剑叮叮当当地落在他的身上,大都激起火星滑开了,而他的身手也很出众,用长矛乱捅,杀伤力非常大。眨眼间就一连捅穿了数人,不断向前深入。   这种剧烈厮杀对枪矛的要求很高,很快他左手矛的矛尖就钝了,而右手矛深深扎进了一名死者的肚子里,正在丈许开外晃动。   段丰连忙伸手问部曲索要备用的武器,谁知跟他冲锋的几名部曲都已经被杀。   他竟然已经陷入重围了。   他的反应也是极快,死死抓住了一柄刺来的利剑,不顾手上鲜血淋漓发力猛拽,将持剑的江东甲士扯到自己身前,替他挨了两刀。   可是当他继续后退的时候,脚后跟撞上了地面的死尸,顿时站立不稳,仰天而倒。   正在猛叫一声苦也,眼前密集的江东士卒忽然大溃,一匹战马从他们后方猛冲过来,四蹄踢踏,接连踹翻数人,而马上骑士手中长槊盘旋,瞬间刺杀两名意图顽抗的江东猛士。   “段校尉,尚能战否?”这骑士入敌阵如闲庭信步,正是马岱。   段丰以手撑地跃起,厉声道:“当然能!”   话音刚落,李贞和几名扈从策马奔来。   李贞大声道:“将军有令,段丰所部转向东面,占据纪南城北的台地!掩护大军突入纪南城!”   段丰一愣,又想了想,随即大喜:“遵命!”   马岱问道:“我呢?”   “伯瞻将军所部,立即随我来!”   “那就走!”马岱摇缰便走。紧随马岱的亲兵一边策马奔驰,一边举起巨大的牛角吹响,随即战场四方有骨笛之声应和,纵横战场的骑士们从各处聚拢,只留满地狼藉的厮杀痕迹。 第八百三十七章 城北(中)   在巨大废墟的东南角,雷远勒马立于平野之上。   与贺齐所部的战斗尚在缓缓推进,但调用适当的兵力打一打凌统,也并不为难。   这里的地形他很熟悉,当年他曾见到玄德公和诸多元从的子女们在这片废墟中玩耍,而陪着孩子们的,则是元从中很受欢迎的麋芳。但当时雷远真不曾想到,有一天自己就会在这里作战。   雷远最初的计划,是趁着江东军猝然展开,各部呼应不及的当口,以精锐部队猛攻入南郡,以此牵扯江东的兵力,减轻江陵城守负担。   可他自己也没料到,这一场突击竟然会如此顺利。三年不曾交手,江东的兵力或许扩充了很多,但以单独某支部队的战斗力而言,雷远不觉得他们有任何长进。   什么样的兵力布置,在战斗力碾压之下都毫无意义,雷远沿途粉碎了一切敌人,几乎直冲到江陵城下。   在这距离上,雷远已经能看到江陵城,看到绵延的外城周边吴军营地和高峻严固的内城城墙。当然,江陵城里也一定能见到这里的作战情形。李贞的眼睛特别锐利,他甚至已经看到守军在向这里挥手。   雷远来此的重要目的,鼓舞江陵守军的士气,至此便可以说达到了。   既如此,倒不必再勉强往前,江陵城下吴人尚有坚固营垒可守,雷远不觉得自己还能轻易取胜。毕竟兵力有限,将士们的精神、体力也快要见底,这不是靠斗志旺盛能够取代的。   但是,既已到了这里,何必满足于一击即走呢?   雷远转身往纪南城方向看,可见沙摩柯和陶威所部,正在纪南城的残垣废墟间,与贺齐所部的留守兵力交战。   纪南城中的道路纵横交错,间有沟壑荆棘,十分复杂。密密麻麻涌入的将士们很快就分散成什伍规模的上百个小队,慢慢压倒敌人,并将之驱赶向外。   沙摩柯这次是真用了全力,攻得非常之猛。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在努力做一个汉家二千石大员。段丰所部在外围掩护,也杀敌甚多。   纪南城本身曾作为军事要塞使用,此番江东军来袭,贺齐又在加以临时营建,并再其中囤积相当数量的物资。雷远只要夺取纪南城,便能与近在咫尺的江陵城互为支撑!   以江东修建的营垒为凭借,吃着、用着江东人屯据的粮食物资,并与江东人作战,岂非乐事?   雷远可以保证,只要己军占据纪南城,江东的兵力就是再多五倍、十倍,也只会悚然于身后的威胁,他们绝对不可能拿下江陵!而雷远自己,在纪南城里坐等到关羽折返,胜利就是必然的了!   这时候,江东还有什么手段?   我绝不信你还有什么能翻天的手段!   此刻陪在雷远身边的,是霍存所部的一队精骑。   霍存勒马于雷远稍后方,随着雷远的视线凝视半晌,忍不住问道:“敌军应是凌统所部。此人也算是江东悍将,却在南面逡巡……这是何意?”   雷远轻松地道:“凌统原本以为我会突至江陵城下,与守军取得直接联系,故而排开横向队列,意图截击。没想到我却在此停步,转而去攻夺纪南城。故而,他们须得重整队伍,才能发起挑战。”   “原来如此。”   雷远又问:“我已召马岱所部来此。咱们趁他阵型变化的机会,一举破之。待凉州骑士包抄左右之际,季思可愿随我蹈阵?”   霍存重重点头:“固所愿尔!”   兵法有云,知彼知己者,百战不殆。   天下用兵之人,鲜有不知道这句话的,但真正能将之落实的,其实很少。   且不谈知彼,单说一个知己。   那些运筹于帷幄之中、庙算于朝堂之上的大人物眼中,所谓知己,乃是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这样的大题目。可是,真正身当锋镝的武将在作战时,要考虑的根本不是这些。   当将领身在沙场,他要掌握的是:将士们的斗志可还旺盛?体力可有余裕?基层各部的什长、伍长可有折损?指挥体系可还完整?甲胄武器的损耗是否在承受范围?磨损的草鞋有没有替换?将士们上一次休息是在什么时候?将士们上一顿饭可吃饱了?吃的、喝的,是不是干净,会不会引发腹泻?   无数细小如此类,甚至更细小的问题,会在极短的时间里涌向领兵主将,而决定胜负的,往往会是其中最不起眼的某一项。   当代的武人,通常对此缺乏清醒的认识,只有极少数天资出众的将领,能够从千百次的战争中锤炼出敏锐本能,于是就成了名将。   雷远不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本能。但他这次在宜都召集的部队,或是他的旧部,或是依附宗族的部曲,领兵的将校们他大都认识,而将士们的配备和训练程度,他也基本了然。所以即使在激烈的战斗中,他也能精确掌握将士们的状态。   而霍存所领,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卒,他自然也能清楚己方的优劣所在。   他二人明白,大部分的步卒都已疲惫了。他们已经把最后的体力和精力投入到攻取纪南城的战斗中,今晚须得轮番休整。   而骑兵们尚堪一战。近数年来,雷远在马岱这支骑队身上投入的资财,每年都超过万人步卒的耗费,无论训练、装备、日常待遇都是最顶尖的。霍存的骑兵,也是枝江霍氏这个武人世家赖以安身立命的老底子、真正的精锐。   这两支骑队现在保持完好战斗力的尚有千人,再加上雷远自己的扈从,不缠斗,不强求歼灭敌人,只求一场干脆利落的胜利,并无问题。   胜利之后,己军便退入纪南城。   江陵城周的敌将,不提那些小鱼小虾,大将乃是吕蒙、凌统、贺齐三人。贺齐已经败了,只消再破凌统,吕蒙就算有三头六臂,又能玩出什么花样?   与此同时,凌统急急催军。   此前雷远杀来,他判断雷远意图夺取枝江,谁知雷远一鼓作气连破营垒,直接杀到了纪南城。   凌统这时候带领本部精锐赶来阻截,为了防止雷远直趋江陵,他特意在江陵城北五里处依托营垒排开横队,只等雷远所部赶到,就两翼包抄,将之裹入争夺地面工事的苦战之中。   谁知道雷远忽然又不往前走了,这厮竟然鹊巢鸠占,猛地突入了纪南城!   贺公苗简直无能!   原来纪南城才是雷远的目标!   凌统立即调整队列,加速往纪南城方向支援。   凌统继承自父亲凌操的家族部曲,已在合肥城下损失殆尽,但吴侯对凌统确是厚爱,战后专门从五校和帐下虎士中拣选精锐,配给凌统,此后又几番赠以府库所藏坚甲利兵。   此时凌统所领兵马,便以吴侯所赐的八百甲士为核心。   八百甲士每百人为一方阵,方阵纵横皆为十人。阵中将士个个身披重铠,外圈将士手持重刀、大戟,内圈持强弓劲弩。八个方阵彼此连接,形成更庞大的大阵,随着隆隆鼓点向北推进。   在大阵外围,则是四千余人的轻兵。   凌统并非无谋之将,虽然催兵攻城,但始终保留相当数量的部伍,使之养精蓄锐以应变。只不过凌统着实没有想到,这变数来得这么快,这么猛,而自己所预判的敌人动向,又总是跟不上现实。   轻兵们原本列横阵于营垒之前,这时候按照凌统的急令,一面向北奔走,一面改变队列,将横阵变化为无数零散的小方阵。每一个方阵都以长矛手为发动攻势的主力,而刀盾手作为护卫,另外再配以少量弓弩手负责远程杀伤。   在合肥的耻辱失败以后,江东军针对步骑对抗,想了很多办法。比如此刻凌统的布阵,便是一种针对敌骑的手段。   轻兵方阵在遭到敌袭之后,一旦确认无法凭借阵型对抗,立刻就会散开。但散开并非溃散,当他们层层散开,敌军也就层层推进,最后必然遭到甲士精锐的痛击。   当敌人锐气受挫,这些轻兵又会散而复聚,配合正面的甲士们,从侧翼、后方包卷敌人,进而将之歼灭。   凌统一面催军前进,一面督促将士们调整队列:“不要乱!各部将校稳住部属!赶紧整队,快!快!快!” 第八百三十八章 城北(下)   虽然急急催军,可当凌统注意到原野上沙尘舞动、草叶飘荡之时,难免紧张。   毕竟那可是一路横扫江东诸将的猛人,与之对抗,诚如兵法所云,必死则生,幸生则死。绝不能存半点侥幸的念头!   凌统喃喃对自己道:吴郡凌氏乃是乡豪起家的武人门第,父子两代能够立足于乱世,靠的就是能打硬仗,敢打硬仗!   此时父亲的音容笑貌,仿佛又浮现在眼前。凌统狠狠咬牙,再次鼓励自己:敌军鏖战整日,一定疲惫异常;此前这么多江东兵将,至少也消耗了敌军。这一仗,我能打赢!也必须打赢!   有些事,吕蒙一直瞒着凌统,凌统也从来不问。但他这样的宿将,纵不询问,总有些风声隐隐约约传到他的耳中。所以,当吕蒙说什么,自有取胜手段的时候,凌统便大致明白了。   而一旦明白,凌统只感觉到深深的羞辱。   江东的武人,不能应对江东的敌人,而使主君不得不恳请外人襄助。   江东的主君,不能信赖江东的武人,而把决胜的希望寄托在原本的敌人身上!   凌统简直不愿想下去,愈想,愈觉有愧;愈想,愈激发起他的斗志!   好歹要和庐江雷远厮杀一场!不能让曹军以为我江东无人!   想到这里,仿佛事先安排好的那样,队列左右两面极大的宽度上,尖锐的骨笛之声此起彼伏。都不必斥候回报,凌统的心脏猛然抽紧,那是羌胡骑兵的信号,雷远直接攻过来了!   凌统大喊:“各部止步!弓弩手准备!”   下个瞬间,蹄声轰鸣!   约莫各有三四百人规模的两队羌胡骑出现在凌统面前,他们狂呼乱喊着,越过了起伏的草坡,从阵列左右一齐杀来。   “来得好!”凌统连连挥动令旗,两翼的轻兵立即向内侧收缩,而中军甲士大阵翻涌,四支百人队如深海巨蛸的腕足般探出,推向侧翼以成阻遏。   他这一支部曲,以山越战士中的骁勇者为爪牙,以江淮流民中的坚韧者为骨干,向称耐战。凌统将自家奉邑所出的一切,都投入到了将士们身上,训练的严格程度,更是远超寻常诸将。   严格训练之下,步卒在快速前进的过程中变幻阵列,熟极而流,简直毫无瑕疵和破绽。   带领这两队羌胡骑的也是沙场老手,虽然来得猛恶,一看这情形便不突阵。   左翼一支奔到近处,队列拉扯成了长长的一条线,贴着左翼弓弩手们射击的边缘疾驰而过,瞬间就往阵后去了。   右翼骑队的胆子大些,冒着箭雨覆盖,贴近到轻兵的队列边缘冲杀了一次,但他们显然只是试探,只损失了十余骑,便开始勒马向右翼较远处撤离。   右翼两个方阵中的轻兵们鼓勇追击,缠住了一队未能及时跟上大队的骑士,眼看着将他们团团包围。   此景使得凌统身边将士都露出轻松神色。唯独凌统猛地持起令旗挥舞:“鸣金!让他们退回来!再有妄动者斩!”   这号令只迟了一点点。   从左翼转到阵后的那支羌胡骑并未折返己方出发的位置,而是全速绕阵而走。   眨眼间,数百骑兵划了一个巨大的弧线,从后方切入到右翼轻兵延展的队列里,就像是利刃切断探出的手臂那样,瞬间隔断了他们与本阵的联系。   而原本退后的右翼骑兵同时折返。   在身处本阵的凌统眼中,两队骑兵同时向内挤压冲击的场景,仿佛左右两道汹涌海浪相向拍打;而己方被牵扯出来的部众,如同沙砾垒砌出的城堡。   浪潮卷过,血肉横飞,两个轻兵方阵瞬间无影无踪。   距离凌统两里开外,雷远带着他的扈从和霍存所部缓缓向前,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伯瞻擅长的战法,便是数百年来羌胡叛军对抗朝廷大军的法子。他们竭力发挥骑兵往来翕忽的优势,通过快速移动来牵扯敌人的防御,以不间断的、小规模的切割作战来打击敌人的斗志。”   雷远侧过身,继续对霍存道:“这是步卒密集阵列的天然劣势。若队列稳定倒也罢了,队列一旦受牵扯,将士们便分散,而愈分散,就愈难保持统一的反应,主将的调度就愈难下达到分散的各处。随之,难免土崩瓦解。”   霍存颔首道:“以步敌骑,事倍功半。能够对抗精锐骑兵的,始终只有同样的精锐骑兵!”   雷远一拍手:“哈哈,季思不愧是内行。”   正在此时,却听身后扈从们一阵躁动。雷远急忙转头,只见刘七催马直闯过来,那马匹浑身大汗,口吐白沫,身上满是鞭痕,显然是在极短时间内被催发了全部体力。   直冲到近处,刘七滚鞍下马,厉声道:“将军,有敌接近!有曹军骑兵!”   雷远微微一怔:“什么?”   刘七气喘如牛,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自己急得以手捶地,发出咚咚的闷响。李贞害怕他突然闭过气去,连忙上前替他拍打后背。   缓过两口气,刘七嘶声又喊:“江东人勾结了曹军!将军,有曹军骑兵杀来了!”   身周将校一齐鼓噪。   雷远勒马登上附近一道小坡,向刘七的来处眺望。   刘七是从江陵城的西面过来的。在那个方向,明亮的夕阳渐渐靠拢天际群山,但还远远没到熄灭的时候。雷远的视线受到光线刺激,有些模糊。但他随即看见了,在青色的原野尽头,有大片的深黑色块,正在慢慢聚拢。   身边马蹄声响,好几名扈从跟着雷远策马上坡。   在所有人的视线中,深黑色的色块变幻着形状,像是在光滑表面流淌的水一样,迅速接近。   随着距离愈来愈近,雷远渐渐看清楚了。   组成深黑色块的,是数以千计的骑士。骑士们统一身披黑色的铠甲,头戴黑色的兜鍪。随着他们的前进,甲胄和无数武器反射着阳光,发出星星点点的森冷寒芒。   这种水平的骑队,绝非江东所能拥有;汉中王帐下,也不是每一名大将都能拿得出来。只有雄踞河北、中原,征服乌桓、压制匈奴,部勒虎骑千群的曹氏政权,才能调集起这样一支规模巨大的精锐骑兵!   再仔细看,骑士的数量大约两千出头。毫无疑问,这是一支极其可怕的突击力量。他们适时地投入,足以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败走向!   李贞狠狠吐了口唾沫:“江东人疯了!真不要脸!”   雷远也不免深深吸气,深深吐气。   对江东的背盟,雷远早有预料,如何应对江东的背盟,关羽和诸葛亮曾与雷远专门密议,商议过许多方案。但大多数方案里,都不包括江东军直接与曹军在战场并肩作战。   江东既然背盟,以曹孙联盟取代孙刘联盟,也就成了必然。可毕竟曹操是枭雄,他绝不可能无代价地派遣部属为孙权作战;而孙权也是枭雄,他绝不会轻易承诺超过承受范围的代价。   但现在看来,或许是因为玄德公的崛起太过猛烈,超过了他们的承受范围吧,这两位枭雄竟取得了一致意见,决心携手对敌!   却不知来者是谁?   雷远心念急转。   荆襄一带,能够统领如此规模骑队的曹军大将无非乐进……不可能,乐进正面对关将军,绝不可能转而南下与吴军合流。那还能是谁?难道是驻在豫州的骁骑将军曹彰领着他的那部分虎豹骑南下?   曹氏为了孙氏的势力扩张,竟愿付出这样的代价,拿出如此份量的诚意?   正想到这里,曹军骑兵愈发接近。雷远便看到了敌骑的前方,一面极其巨大的黑色将旗高高飘扬。   将旗被风吹得舒卷展动,旗面上,隐约现出五个鲜红色的大字:征东将军张。   征东将军?   竟是张辽来了!   雷远下意识地扯住了缰绳,使座下战马猛地打了个响鼻,腾踏四蹄。 第八百三十九章 落子   身旁传来李贞有些打颤的声音:“是张辽……张辽来了!”   李贞自少年时就随雷远征战,已踏过许多次的刀山火海。平日里虽然喜欢玩笑,但实际上早就是一个老练勇敢的战士。   然而此刻,李贞难免惊骇。   毕竟那是张辽!是曹军中屈指可数的猛将!正是张辽在灊山中追击庐江雷氏宗族,使整个淮南豪右联盟陷于崩溃,使无数人付出生命代价,使李贞的同伴们遭受了做梦都难以忘怀的惨痛损失!   张辽的部下骑兵,是曹氏政权下属屈指可数的精锐。不谈灊山中的死斗,此前李贞听说,在合肥城下,张辽仅以八百人就击溃了吴侯亲领的十万大军,阵斩江东名臣大将多人。而眼前出现在江陵战场的铁骑,足足有两千之多!   雷远的心脏也咯噔咯噔地急跳数下。   张辽居然到了荆州!   这一瞬间,充斥在雷远脑海中的,有强烈的愤怒、惊讶、焦躁,又仿佛有许多面容从他眼前掠过。那些面容里,有雷远的兄长雷脩,有丁立,有樊丰、宋景、傅恩、葛云等许许多多的部属,还有许多雷远跟本没能记住名字、只记得他们战死情形的将士们。   失去亲人和袍泽弟兄的痛楚,雷远至今没有忘记。   将士们的尸体层层堆叠在擂鼓尖山道中的惨烈情形,雷远也没有忘记。   雷远甚至觉得,自己右臂那个狰狞的旧伤口开始疼起来。明明已经很久不疼了,可这时忽然就疼得厉害,一阵阵地痛感像是被通红的烙铁烫过,皮肤和肌肉都要抽搐。   雷远竭力稳住心神,保持腰杆笔挺、气定神闲的姿态。   此刻已非灊山逃亡之时,雷远也不是当年那个初掌兵权,内心慌乱异常的年轻人了。他有实力,有底气,也有充足的信心;换个时间两军正面对垒,张辽的两千骑,并不能使雷远畏惧。   但这时候,张辽所部乃是以逸待劳,而雷远所部已经疲惫了!   这一仗可不好打!   雷远与诸葛亮、关羽密议的绝大多数方案里,都不包括江东军直接与曹军在战场并肩作战。即便少量考虑到此等情形的方案,也没有算计到张辽竟会千里迢迢地出现在此!   张辽是征东将军,是驻扎在合肥、以一己之力保障曹氏政权半壁安危的方面重将。   他若调走,江淮方向就只剩下了驻在寿春的于禁所部。若江东翻脸,先把张辽所部沉于江中,然后返身攻打合肥,谁能抵挡?   曹操有多大的胆量,才会把张辽派遣出去,随江东兵马一起作战?   昔日孙刘初联盟时,孙权为了展现诚意,把自己的妹妹嫁给玄德公;这回他又付出了什么?难道把亲儿子交出去了?   换个角度想,孙权在合肥城下惨败,不知道多少将士死在张辽的刀下。这会儿他却把张辽引入己方军中?这让那些为吴侯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们怎么想?这让赤壁之战以来,无数与曹军奋勇对抗的将士们怎么想?   吴侯这是自撰了一剂非生则死的猛药,仰脖子就喝了?真是气魄非凡!   “简直荒唐!”雷远喃喃道。   “将军,你说什么?”   雷远回过神,才发现包括霍存在内的许多将士,都已经涌上高坡,簇拥在自己身边。   他注意到李贞满头是汗,霍存神色仓惶。   他注意到在南面不远处的战场上,马岱也发现战场上出现了新的敌人。他开始收拢将士渐渐往北退却,试图拉开与凌统的距离。   他又注意到在纪南城方向,已经被赶出城外的贺齐所部奋然呼号,似乎有重整旗鼓的姿态。好在城外策应的刘郃、文四及至梁大等人都很有复杂地形乱战的经验,几次逼退了贺齐的反击。   但如果曹军骑兵持续逼近,己方各部的动摇、混乱是难免的。   雷远心念电转,哈哈大笑,笑声爽朗:“我道江东背盟的凭藉为何……原来就只这般?”   身边众将校听他如此轻松惬意,顿时心头一宽。   李贞凑趣惯了,立即问道:“张辽之勇,天下罕见,曹军虎骑,更是强敌。我军深入而遭逢劲敌,这是险境。将军却为何发笑?”   你这……台词很不错,可捧得太快了吧?   雷远心头暗骂李贞,脑筋疯狂急转。   他笑道:“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以一个个紧张失措。在我眼中,张辽此来,恰恰代表着江东已然技穷,他们败局已定!”   “这……”众人互相对视,都道:“愿闻其详。”   张辽正在不断迫近,雷远也不耽搁。他随即解释道:“诸位,我军此来,之所以能够势如破竹地直抵江陵,是因为孙氏根本没有料到我会身在宜都,集众反击。在我军出现之前,无论孙氏还是曹氏,他们要取江陵,面临的要么是江陵雄城,要么是关将军的荆州军本部,对么?”   “正是如此。”   “张辽所部精锐骑兵,自然不是用来攻城的;那一定是江东特意请来,用作奇兵,在野战中匹敌关将军的。可江东人万万没想到,我们忽然横贯南郡、痛杀一场;于是,他们被逼无奈,只得提前遣出张辽所部。这一来,他们就输定了啊……哈哈,哈哈!”   藉着笑声,雷远迅速组织思路,继续道:“本该应付关将军的奇兵,拿来应付了我们。那么,关将军来时,难道江东人还能把一个张辽,劈成两半使用?”   众人纷纷颔首。   “再者说来,张辽就能应付得了我们么?”   雷远环顾四周,傲然道:“江东人以为我在益州,我偏要来荆州;江东人以为我在夷陵据守,我偏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现在,江东人以为能使张辽与我野战,我们的目标偏偏却是纪南城。这就是兵法上说的,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哈哈,今夜我们在纪南城中置酒高会,看戏以作消遣!”   “沙场倥偬如此,却不知有什么戏可看?”这一下,李贞的凑趣总算恰到好处。   雷远微笑道:“张辽所部暴跳如雷求战,却拿我们毫无办法的样子……岂不正是一场好戏么?”   众人转念一想,果然如此,士气顿时振奋。   不错,纪南城那边的战斗,已经将要结束了。己军占据纪南城以后,就立于不败之地,张辽再勇,还能策马飞入高墙来厮杀?   何况敌军虽然强盛,本方也非弱者。就算不敢说击败他们,稍稍阻遏他们,并不为难。   当下所有人都放松下来。   雷远连连指数名传令兵,让他们催促刘郃、梁大、段丰等人速速控制纪南城;再让马岱尽快摆脱凌统的纠缠,率先撤离战场。   传令兵们待要离去,雷远忽又叫住他们:“告诉各部,有我雷远在此,无需担心张辽!”   传令兵散开之后,他转过身对霍存笑了笑:“季思,你我两部且徐徐后退。”   霍存微微颔首,所谓徐徐后退,也就是要作断后阻敌的准备。   或许,少不得要与张辽做过一遭。   按道理,霍存是霍峻遣来的客军,本不至于承担如此险恶的职责。但此刻各部都有任务,也只能如此分派。何况雷远亲与霍存同行,就是天塌地陷,也容不得霍存拒绝了。   此时张辽所部已经迫近,骑队前方里许,黑甲骑士以三五骑编组,十余组往来驰骋,几次越过缓缓起伏的地形,直接突至雷远所部前方不远。   其中一骑看到雷远等人团团簇拥,显然身份非常,于是试着向众人所在射出一箭。因为距离远了些,箭矢划出一道弧线,落在雷远身前的草甸上。   李贞冷笑一声,他也是擅长骑射的好手,当下便要纵骑出去驱赶,雷远摇了摇头。   “除非不得已,不要与之纠缠。”   “是。”   一行人退下高坡,谨慎地注意着不断迫近的张辽,摇缰徐行。   退了没多远,李贞发现雷远眉头一皱。   “将军可是累了?”他低声问。   雷远摆了摆手。   沙场争战能激发起人的情绪,使人精神亢奋,所以雷远虽然忙碌数日,却一点都不累。   他只是忽然又想到一点。   雷远本人与敌作战,常以铁骑为先导。数年下来,他也算得半个骑战的专家了。   在雷远看来,张辽这支奇兵既然出动,是因为江东决心扳回战场主动,想在野战中击败己军。   已经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潜伏到江陵战场,事前又掩饰得如此天衣无缝,那必定是曹孙两家合谋,并耗费极大的精力来安排的。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再努力一把,尽量潜行到我军近处,暴起发难?   凭借张辽之勇、铁骑之利,发起短距离的猛烈突击,才是取胜的良策。如此刻这般好整以暇缓缓逼近,不是凭空给了我应对的时间么?   如此关键的一枚棋子,落子的时机却如此粗糙……   江东似乎有些不智?   还是说,他们有什么把握,能逼得我与张辽野战决胜负? 第八百四十章 牵制   在雷远疑惑的同时。   宜城县。   此地东有大洪山,西有荆山,东西两面环山高起,荆襄道穿行于中央谷地。   县城以南,汉水以西,河道密集。蛮水、练水、南泉水、金沙水等数十条小河奔涌其间,水道又多有纵横交错,形成黄鳝汊、康坡汊、楼子汊等多条河口汇集的天然港湾,而荆襄道则通过这些港湾畔的河滩部分,诸如交丫滩、石羊滩等。   有一座名唤赤山的小山岗,正处在这些港湾之间,恰好扼守水陆通路。前日里荆州军北上抵近宜城,便是在赤山周围扎营。   赤山的制高点,叫作卧虎崖。   关平站在卧虎崖下方。   他的视线透过渐渐阴暗的天色,隐约可见遥远的南方有点点簇簇的细小人影晃动,但再仔细看去,又看不到什么,只有起伏原野间的草树摇曳。   父亲早就去得远了,想什么呢。关平对自己说。   转而面对北方,从未停歇的杀声轰鸣不休,视线范围内曹军的数量简直无边无际,甚至还有很少见到的曹军军船,沿着春夏间稍稍涨水的小河笨拙移动。   有几艘船在密集的芦苇荡里驶错了方向,不知不觉间,太过靠近赤山附近的汉军军营了。   守营将士张弓搭箭去射,船上人则举盾掩护着撑篙的士卒,还有人用长大的篙杆将沿途飘着或半沉半浮的将士尸身退开,免得堵塞航道。当尸身被拨动,尚未流尽的血有时淌出来,将河水的颜色染得深些。   关平记得,下午自己与曹军鏖战时,便是站在那处河滩。   当时你死我活的恶战情形,此时犹历历在目;耳畔鼓声隆隆,曹军再度发起猛攻。   此刻关平麾下有水陆两军足足两万名将士,他此生从来没有指挥过如此强大的力量。   他曾经想过,自己某一日会如父亲那样,带领千军万马,纵横天下,立下赫赫战功。但现实中……   在乐进老练的试探下,关平甚至没有很好地伪装出父亲仍在营中的情形。当乐进发现关羽不在,立即发起了前所未有的猛烈攻势,而关平只能竭力应付,处处补阙堵漏。   这让关平有点沮丧。   倒不是畏惧曹军的勇悍凶猛,关平也身经数十年戎马生涯,什么样的凶恶敌人,他都见得多了。只不过,仔细想想,大概正因为关羽之子的身份,所以举凡有大战,关平总会被安置在最艰苦而不易建功的位置吧;要么守城,要么守营,实在令人无奈。   上一次守江陵时,好歹还能期待荆州军主力来源。可这一回,孙氏翻脸太快,着实让关羽措手不及。   昨夜晓得江东背盟得消息之后,关羽连夜安排了接下去的方略,同时选拔轻骑火急回返。送别的时候关平才想起,父亲竟没交待己军,究竟要在宜城坚持多久。   关羽一向注重自己神威凛凛的风范,这般如临大敌的情形,关平许久没有看到过了。但他也很理解,毕竟这其中还有一个不能对外宣扬的关键:   荆州军主力在宜城,距离江陵不过一百七八十里地,大军急返,只需三日,而若遣轻骑先行,一日可至。江东人是小人,却不是傻子。这种情况下还敢如此行事,就证明他们必有特殊的手段,能瞬间底定棋局的胜负。   究竟什么手段?关羽和关平都猜不透。正因为猜不透,才特别可怕。   “南面有什么消息?”关平不知第几次问道。   “……君侯快马轻骑南下,江陵一日可到。只是,当阳荆城都有吴军阻隔,子胥渎还有船队……”   “废话!这些我岂不知?”关平喝了一声,待要怒骂,随即又恢复理智。挥了挥手,让部属退下去了。   他试图微微闭上眼,平息心中焦躁的情绪。   “看那边!曹军上来了!”身边传来部属的惊呼。   关平猛扭头去看,见卧虎崖东面百步,有数十名部属正举着一面木栅,试图填塞营垒边一个被曹军冲撞出的缺口。河滩上乱石嶙峋,木栅又是临时用藤蔓捆扎的,一路上碰撞了两三次,便散了架,反而砸到了几名将士。   而曹军正向着这处缺口冲杀进来。   为首一名年轻敌将,身披重铠,手持长刀,高声呼喊部属,身后数百人前后相继,踏得水花四溅,哗哗乱响。   好在将至膝盖的水面限制了他们的速度,当他们迫近缺口的时候,大批汉军弓弩手已经赶到,箭矢如雨而下。随即水声中汇入连绵惨叫,冲在最前的一批曹军勇士尽数被射死。   倒是那年轻敌将运气甚好,当然也有部属竭力遮护的缘故,待到箭雨稍稍稀疏,数十名甲士高举盾牌上来,竟从死尸堆里将他拖了出来。看他活蹦乱跳算得样子,似乎身上一点伤也没受,领着后排的甲士继续向前。   关平冷笑一声。   两军你来我往厮杀数年,彼此将校都已熟悉。关平认得,此人乃是乐进的长子乐綝。据说英武果敢,颇有父风。乐进将自己的长子派遣上阵,看来也是急于求胜了。   乐綝领众向前没走几步,箭雨又至。甲士们虽然及时举盾,但仍有多人被射得受伤倒地,伤者在水中试图站起,却往往只能翻搅水面,徒劳努力。而后排填补进队列的人踏过倒地者的身体,甚至没有一点犹豫。   下个瞬间,双方便白刃相交。   一队汉军将士持着长枪,往曹军密集的盾牌、铁甲上猛刺。其中有个格外勇猛力大的士卒,握持的明显是一杆加粗过的铁矛。铁矛刺出,硬生生扎透了一面盾牌,然后刺在持盾甲士的身上。   因为那曹军甲士抬起手臂举盾,矛头正对着他肋下缺乏甲胄遮护之处,于是又狠狠地穿透进去,撕裂了内脏、骨骼和皮肉,几乎横贯了整个胸腔。   一矛之威如此,这士卒的膂力,几乎能及得常人三五条壮汉之和。若习练武艺,再经过几次战斗锤炼,他必能成为一员能斩将突阵的有名猛将。   然而也正因为过于追求这一矛的威力,持矛士卒向前多迈出了半步,超出了阵线的掩护范围。   他的身形刚暴露出来,便有一名曹军甲士从侧面挥动盾牌,用盾牌的边缘砸中了这士卒的胸口。盾牌底部用以固定地面的凸角楔入了他的胸骨,使他的骨骼粉碎,鲜血和气泡一起从嘴里喷出来。   另一名曹军甲士紧跟着挥剑直刺,剑锋扎进这士卒的腰间,又从背脊处透出。   士卒疼痛难忍,他咆哮了一声,抬起手想要抓住身边的人,但力气瞬间消逝,手臂垂下,仰面栽倒。   军中袍泽协力作战,有时你替我挡刀,有时我拉你避箭。一名勇力过人的士卒,说不定救过好些同伴的命。此等生死间结下的情谊,真正非同寻常。   眼看这士卒战死,周边多名同伴一齐狂怒。   有一名瘦削的汉军士卒大喊着,跳到持剑甲士的身上,以短刀狂刺。而此举则导致他自己的后背遭两名曹军的短枪交错刺入,将他与先一步死去的持剑甲士扎在一起。   两个人的鲜血各自奔涌,汇集如瀑布般,从两人胸腹间哗哗淌下,染红了流水。   一息之间,曹刘两军各自战死两人;而十息之后,双方战死者的尸体已经在河滩连绵堆起,导致两方的将士都无法站稳脚跟。有人着急上火地拖拽尸体,以使后继的兵力继续向前。   这场硬仗短时间内只会愈来愈激烈。关平眯着眼看看,没找到乐綝的动向,也不知此人是死是活。   过去数年间,关羽所部和乐进所部的攻守,大体维持某种默契,并不至于上来就惨烈至此。但这时候,关平只见曹军上下无不杀气腾腾,试图要将整片红山营地一口吞下。   吞自然是吞不下的。厮杀了大半日,关平已经渐渐明白了,他们无非是要牵制住这里的两万兵,不使己军折返增援江陵罢了。曹军为了江东的利益,还真够尽心竭力的。   其实,按照关羽的判断,江陵局势变化可能就在一两日中,所以他就只带了轻骑火急奔走。而关平的任务,则是钉在红山营垒,阻遏曹军南下。   关平并没打算撤军,曹军也不愿关平所部撤离,双方的意图如此合拍,这一局棋直接作和也无妨。   然而关平又没法去和曹军解释。   于是想象中的和局落到实处,仍免不了厮杀,还是极其罕见的惨烈厮杀。   “去五十个人。”关平指了指那个方向。   预备队中五十名士卒立即赶了过去,只不过带队的换成了一名都伯。   预备队全由关氏父子的部曲组成,共计甲士五百。因为要往各处驰援救险,死伤十分惨重。此刻还能作战的大约三百人,关平很重视的四名部曲将,已经战死了三人。   关平扫视整片战场,随时准备再调援队。天色开始黯淡了,有些较远处的情形看不太清楚,关平不禁第数十次地想到:不知父亲折返江陵的路途顺利么?不知江陵城的情形如何? 第八百四十一章 开门   城外厮杀之声震天动地,江陵城中自不会茫然无知。   虽然敌军攻城满打满算也不过两日,第二日还没过去,可攻势之凶猛、杀伤之惨烈超乎想象,给城中的百姓将士带来极其沉重的压力。   因为城外百姓多已避入城内,使得城中人丁极其密集,江东的发石机每次投放石弹,几乎都会造成惨烈伤亡。过去两日内,已经有好几次百姓失控呼啸的情形出现,费观不得不调动本部厉行弹压。   此时城池四周的敌军渐渐退走了,城上驻守将士无不狂喜,都知必定是援军赶到。   而费观的一名部下找到了潘濬的时候,潘濬正站在一座城门洞里,逐一安抚着焦虑而疲惫的将士们。这座门洞位于江陵城南门东侧,门外恰好有一片旧城的夯土高地,今天下午江东军试图在这高坡上立起临车,而守军几次突入城外,试图阻止搭建。   双方纠缠恶斗到此时,城外的高地已经死尸横陈。原本负责这片城墙的守军和费观前后两次派来的援军,都遭受到了巨大损失,剩余下来的,就只有此刻或坐或躺在门洞中的这些将士。   他们每个人都带着轻重不一的伤,疲惫得连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一点都没法动弹,更不要说提起武器作战了。好在不久前潘濬带着他自己府中的彪悍部曲两百余人充实到这里,才使这里的守御重新稳固。   潘濬见到费观的部下奔来,略有些吃惊:“怎么,这时候宾伯不该抓紧时间,重整城防么?又有何事找我?”   那部下奔得急了,喘了好几口气才道:“巧得很,太守正要往这里来,有要事与治中商议!”   “哦?”潘濬连忙步出门洞以外,正看见费观带着一队将士匆匆赶到。   隔着老远,费观大声笑道:“看见了没有?有援军来了,正在纪南城一带鏖战!”   这两人往日并无特别的私交,但今日早上费观救了潘濬一命,潘濬遂提出儿女姻亲的约定,瞬间就拉近了两人的关系。   “我已登城看过了。适才有精干将士往城外抓了舌头回来,审讯得知,来得乃是左将军雷远所部,约数千人。他们应有夺占纪南城,与江陵互为犄角的意图。”   “竟是雷续之来了?”费观大喜:“有此人在,江陵无忧了!若他们果然夺取了纪南城,则北面荆州、当阳两地的吴军就会腹背受敌,关将军领兵折返全无阻碍……承明,这一仗,我们已然赢了!”   潘濬思忖片刻,摇头道:“早在今晚,至迟明晨,吴侯亲提十万众,将会溯江而来,直抵江陵。敌众我寡,此战胜负犹未可知,我们切不可放松!”   “承明的意思是?”   “此刻雷将军与敌鏖战,胜负未知,我以为,宾伯可以拣选城中精锐,杀出支援,此举,既能协助雷续之在纪南城站稳脚跟,也好通报两军情形,以便之后继的配合。”   费观干脆地道:“不妥。”   “怎么就不妥了?”   “承明,如今城中守御的兵力紧张,有经验的士卒皆为骨干,每一个都很珍贵。若将他们集结起来,与敌野战……派遣得多了,我怕愈发削弱了城池的守御,得不偿失;派遣得少了,徒然送死,更无必要。”   潘濬素来不涉军机,随口提个建议,费观不同意,也就作罢。他颔首道:“原来如此,宾伯说得是,是我想得差了。”   “然则……”费观拉着潘濬的胳臂,两人一起走出城门内侧的拐角,再站到登城马道的半截位置:“我另有一事,须得承明为我参详。”   “快快讲来。”   “孙权的大军即将抵达,这你是知道的。”   “没错。”   “江东以船队运兵,可供巨舟大船系泊之地,惟有江津港。”   “正是。”   “江津港以东,便是云梦大泽,沼泽湖泊绵延,不下百里。承明,我此前与关将军携手,在江津港外的芦苇荡中,暗中备有轻便火船三十艘,又单独派遣了一拨人手,长期专管此事。只要我在江陵城头点起三座火堆,他们就会以薮泽为掩护,发动火船,焚烧江东船队!”   “这……”潘濬吃了一惊。他很清楚江津港西面的复杂水文条件,就算不考虑风向、气候,若真有三十艘火船,至少也能让江东水军吃一个大亏。   过了半晌,潘濬叹道:“宾伯,你真是深谋远虑之人!”   “哈哈,不敢当,不过是效法赤壁故伎而已。”费观谦逊两句,继续道:“我想与承明参详的是……你觉得,这把火,是在吴侯船队抵达之前放,还是待到吴侯船队抵达以后放?前者,能在一定时间里封锁江津港,断绝吕蒙等人的退路;而后者断绝的,便是孙权大军的退路!”   “这……”潘濬来回走动几步:“宾伯,其中利弊,容我细思之。”   费观等了一会儿,见潘濬的眉头越皱越深,不禁问道:“可有什么碍难之处?”   潘濬猛抬头,眼神闪动:“宾伯,我今日说起,愿与足下结为儿女姻亲,乃是真心诚意,言出必行。”   费观闻听茫然,全不知潘濬为何突然说起。   他笑了两声,下意识地沿着马道往上再走两步。   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低沉的声音从城外飘来,这是至少数百人在潜伏前行!这是他们竭力压低的脚步声、甲胄碰撞声和人的呼吸声!   江东军不知何时,已逼近到城下了!   怎么可能?这一面城墙所对的方向,至少有六座望楼,有十五队随时巡逻的哨兵,更不消说本来就在城头防御的人手,他们都瞎了?眼下可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这才傍晚!天色还早呢!   费观面色瞬间转为惊怒,一只手握上了腰间的刀柄。   就在此刻,潘濬猛地扑上去,将费观压倒。   这两人都有亲随、扈从,因为不敢打扰两人谈话,都站在城下等待。眼看着两方主人忽然打成一团,费观所部一时惊骇,而潘濬的部下们仿佛早有准备,他们瞬间抽出短刀,将费观的部下们一一刺死。   潘濬一手揪着费观的手臂,不让他拔刀,另一手则试图拔出自己的腰刀,然则两人四臂纠缠一起,谁也伸展不开。费观毕竟年轻,而且还习武不辍,须臾间占了上风,挣扎着要推开潘濬。   忙乱中,潘濬忽然摸到了一块拳头大的碎石。   早上江东以投石袭击城内,有一块巨石正中登城马道。若非费观拖拽,那巨石几乎要了潘濬的性命。而这石头,便是巨石碎裂后留在原地的。   潘濬毫不犹豫地握紧碎石,狠狠往费观头上砸去。   砸了一下,费观满头满脸鲜血横流,惨叫一声。   潘濬再砸,两下,三下,四下,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声音,鲜红的血液飞溅,费观叫声渐低,呼吸停止。   潘濬只觉得自己力气用得过度,心脏跳得好像要从喉咙里出来。他喘着粗气站定,嘴里感觉又腥又苦,也不知是自己咬破了牙龈,还是费观的血洒进了嘴里。   当潘濬的部曲们奔上马道时,只见素来肃穆端严的荆州治中脸色狰狞如恶兽。他用满是血丝的双眼看看身边的人,厉声道:“还等什么?开门!迎接江东兵马入城!”   部曲们被潘濬凶狠的神态吓得发抖,慌忙大声应道:“是!这就去开门!迎接江东兵马入城!”   数十部曲高喊,话声立刻传到了城头,传到了临近的三五处城台和望楼。   那一处处地方,还堆积着战死者的尸体,地面被鲜血洇得湿润,还没有干涸。可就在此时此刻,足足数百名本应牢牢守把此段城墙的将士齐声高呼:“开门!开门了!迎接江东兵马入城!” 第八百四十二章 何人(上)   江陵城头大乱,也不知是谁乘机放火,须臾间火势冲天。浓烟滚滚飘散,更加剧了周边的混乱。城楼下,门洞里,有个不知情的伤兵忽然发现不对,他奋力跃起,反手拔刀厉喝:“有贼赚城!”   喊声未落,身边潘濬的部曲拔刀乱砍,将他砍成了肉泥。其余伤兵大惊鼓噪,也都迅速被砍死。猛烈的血腥气和臭气瞬间弥散在门洞中,几乎令人窒息。   除了伤兵以外,门洞附近足有两百人,全都是潘濬布置下的人手。   因为江东军的攻势过于猛烈,从一开始就进入到不计代价、不计后果的消耗战,故而费观不得不集中精力应对前敌。   这时候潘濬适时出现了。他虽是个文官,但无论能力、声望和职位,都足以成为费观的得力助手。于是两天以来,费观忙于迎战,半主动、半被动地不断移交关于后继部曲、壮丁调拨的权柄。到了今天下午,此项权柄已完全由潘濬一手掌控。   潘濬便得以毫无阻碍地将他想要安置的人,安置在关键的位置上。   此时此刻,这些人按照事前谋划各自奔走厮杀,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开了江陵新城的南门。   城门方才开启,便有一队甲士冲杀入内,而城外正对着的吕蒙所部,整个大营仿佛沸腾,无数人纷纷奔出。   厮杀从城门附近渐渐扩散到城池内部。   江陵守军为雷远发出的欢呼,很快被费观战死的惊呼取代;守军沿着两侧的城墙疯狂赶来,试图将易手的城门夺回。可吕蒙所部作足了准备,连续数次击退了缺少统一指挥的守军。守军内部,又时不时冒出一些人,忽然对同伴大砍大杀。   这一切都没有影响潘濬。   不知何时起,他脸上的凶残神色已经退去,于是又恢复成了那个端庄严肃、少有令名而被视作荆州士人代表的治中从事潘濬。   他肃立在费观的尸体旁,微微俯首,凝视着这位刚刚与自己缔结儿女婚姻之约、而又立即死在自己手中的同僚和友人。   费观的脸色开始发青,可能是因为鲜血将要流尽,也可能是因为天色渐渐黯淡的缘故吧。   从费观头颅侧面流淌的血已经漫溢一地,还在不断扩散。血液将要沾到潘濬的双足时,潘濬明显地抖了抖,但他选择站在原地,任凭血泊将自己围绕。   越来越多的江东士卒突入城内,而城中将士仍在殊死抵抗,于是一队队江东士卒沿着这条登城马道上城,参与到一座座城台的争夺。   潘濬身边有扈从们警惕地遮护着。如果仔细看,可见他们每人都在右臂系了布巾作为标识,所以江东士卒也并不打扰。   潘濬盯着费观的尸体,慢吞吞地道:“宾伯,我实是迫于无奈。此举不是为了我自家的荣华富贵,而是为了荆襄之地诸多士人的未来。还望你不要怪罪。”   这句话出口,扈从们忍不住投来诧异的眼光。   潘濬注意到了,他也能理解。   这些人都是亲信扈从,可眼界有限。他们只知道当年我和麋芳的往来,知道我和江东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他们不知道,我潘承明绝非为了自身的荣华富贵为此,更绝非乐于杀死同伴之人。   我本来没想杀费观,可费观偏偏要送上门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又能做什么选择?换作任何一人在此,哪里还有更好的选择?   正因为此举是无奈之举,才格外令人痛心。   正因为所杀的乃是才能出众的友人,这才格外令人嗟叹。   可外人如何能了解我的心酸痛楚?眼看自家的扈从,都把我当作了背主而卖友的叛徒。既如此,还有什么好多说的呢?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此时一名劲服持剑的年轻人匆匆登上马道,看见费观的尸体以后,稍稍一愣,随即向潘濬颔首:“承明兄,唤我何事?”   此人乃南阳名士李肃,是潘濬此番谋划的重要助手之一。   李肃字伟恭,他少以才闻,善论议,臧否得中,甄奇录异,荐述后进,题目品藻,曲有条贯,众人以此服之。然而玄德公却认为李肃名过于实,多年来抑之于州府闲散从事之职。   李肃空负才学,却蹉跎岁月,常耻于居人之下,遂与潘濬通谋。   潘濬所聚集起的同伴,当然不止李肃一人,还有中郎将夏侯承、州从事史石幹、南郡尉曹周条等。而他们则又代表了更多的人。   潘濬指了指费观的尸体:“宾伯不幸遇难,但我已与他约定儿女婚姻,将为吾子潘翥迎娶宾伯之女。麻烦伟恭领人速去保护宾伯的府第,若江东军意图攻打,就对他们说,万事待我出面不迟。”   李肃露出佩服的表情,领命而去。   潘濬又令人收殓费观的尸身,这才徐步走下马道。   在马道下方,数百名部曲肃然等待。   江陵这样的坚城,不可能被某个疯子突发奇想,一拍脑袋决定命运。   潘濬不是疯子,他所做的事,不是一人心血来潮,更非遭人算计不得不尔。他之所以这般做,是因为荆州范围内,有人需要他这般做。   所以在他谋划大事的时候,身边并不缺乏同伴。他也确确实实地能够调动出大量人手来,在费观的眼皮底下控制住一片城墙和一座城门。   而在江东军入城之后,他还会得到更多的力量。比如此刻这数百人,便是多个宗族凑出来的。这些宗族虽然没有胆色参与今日献城之举,却知道在吴军入城以后,该怎么向新主献殷勤。   老实说,过去数年里,潘濬时常担心他们中的某些人会忽然翻脸,去向关羽告发。他甚至做过好几十次的梦,每次都梦见自己的谋划成空,被关羽挥刀砍下首级,醒来后浑身大汗,心悸欲死。   好在现在不必再担心了。   虽说关羽的行踪尚未确定,虽说雷远这厮就在城外,可南郡的中心始终在江陵。一旦江陵易手,关羽所部的亲眷家人就成了人质,保准再无战心,哄堂而散;而雷远所部区区数千人,除了逃亡,还能做什么?   潘濬素日里颇读兵书,这会儿按着兵法上的道理细细推算,再次确认了:   吴军已然进城,大势几成定局。   好几年的努力,好几年的小心谨慎,终于都到了收获成果的时候。   潘濬向他们微微颔首,问道:“此刻江东将校有谁在?”   “是宋定校尉所部,他已经往北去,攻向前将军府。治中可有什么吩咐?”   “派个人去催促吕子明。就说,城中守军尚多,还有那些将校的部曲、军户百姓,不是我一句话就能吓住的,请他赶紧调度大军进城!” 第八百四十三章 何人(下)   安排军务后继的时候,潘濬又忍不住想到一件可笑的事:   因为蒋琬的关系,潘濬和雷远一向熟稔。大约年余之前,雷远在与潘濬书信往来时,曾经说什么,江陵、公安等要地,必须由靠得住的人镇守。又说,有些职务看重才能,但也有些职务,在才能与忠诚之间,必须确保忠诚。   雷远这个江淮土豪,居然一本正经地与儒门高士谈论用人,谈论忠诚。   雷远好像以为,守将、主将靠得住就天下太平……可主将以外的人呢?   近数年来,对玄德公不满,而又有意图乃至有实力改变荆州归属的人越来越多。便如此刻,费观这个主将以外,还有我潘承明为首的一批人啊!   雷远大抵是没有想过。   一来,因为他毕竟不是荆州将领,没法体会许多荆州士人的所思所想;二来,他这种以武勋起家的乡豪,也不知道在这世道,一个人乃至一个宗族,想要立足和发展有多么难。   赤壁之战以后,荆州士人大批依附于玄德公,势若百川归海。之所以如此,无非是看好玄德公的未来,想要攀龙附凤。所谓南阳帝乡虽已渐渐衰微,但许多荆州士人都觉得,只要紧随着玄德公,就能使荆楚才俊蒙冠带之荣、济济于朝堂。   初时数年,这样的想法倒也没错。因为玄德公的元从甚少,他对荆州人的依赖极深,整个幕府上下,几乎完全被荆州士人所垄断。   但玄德公入蜀以后,这局面忽然就变了。因为前任益州牧刘璋降伏的缘故,玄德公对益州的旧文武格外厚待,唯恐刘季玉的遗臣们对新主不满。数年下来,在军政两方面,蜀地豪强著姓之人不断攀升高位。而除了最初跟随玄德公入蜀的那批荆楚菁英之士,竟极少有江陵官员后继调往益州出掌要职的。   益州大大小小的郡国多达十七个,而荆州只有七个,双方的官员数量本来就不对等,玄德公再这么厚待下去,荆州人的位置还能保留多少?潘濬虽在荆州,却也注意到原本由荆州人控制的关键职位,有好些都陆陆续续落到益州人手里了!   光是如此倒还能忍一忍,后来玄德公特意用夏侯惇和张郃两人,向曹氏换回了荆州士人流落在襄阳的妻子家眷,勉强算个补偿。   可随即又发生了两件令潘濬极其不满之事:   一者,玄德公为了理顺财权,在大司马府下设司盐中郎将、司金中郎将之职,分由南阳人王连、蜀郡成都人张裔担任,统管荆益两州的盐铁事务。   王连虽是南阳人,却久在益州,完全和益州人一个鼻孔出气,对荆州的盐政横加指摘,肆意打压;而张裔其人才诚堪任,然性不公平,对荆州士人自冶铁中来的利益也大加盘剥。   短短两年间,荆州地方与王连、张裔二人因为盐铁琐事而导致的冲突,前后发生了二十余次,其中至少有五次闹出了流血冲突。玄德公竟没有一次站在荆州士人的立场说话,完全支持王连、张裔两人!   二者,玄德公入蜀之后,召集诸葛亮、法正、刘巴、伊籍、李严五人,制定“蜀科”。参与制定律令的都是思虑精详之人,制定出的律令便苛严异常。而且此前只说用于蜀地,不久却将之发布到了荆州、交州。   潘濬本人也常被他人称为苛严,但在他看来,苛严的只能是术,而不能是法度本身。这些律令一条条地压下来,不知道多少荆州世族因此束手束脚,还有多人触犯罗网而遭严惩。   包括潘濬在内的不少荆州人,都曾上书玄德公求恳宽纵,望能治国以仁。可结果与盐铁之事并无却别,玄德公没有一次站在荆州士人的立场说话!   这样下去,荆州地方的士人岂不成了中枢那些益州人激浊扬清的垫脚石?赤壁战后义无反顾的支持,就是为了这结果?诸多宗族出钱、出粮、出人,就为了给自己套上束缚?   潘濬叹了口气。   许多人都抱怨,玄德公变了,于是许多事情也就和当年不一样了。   也有人说,玄德公没变。可谁能料到他说的那些话,他自己居然当真的?他居然真的会动手打击豪强、压抑大姓?   他老人家再怎么样,从左将军到大司马,从大司马到汉中王;可跟着他、支持他的荆州世族们,又图的什么?就图被打击、被压抑?   说到被压抑,我潘濬潘承明本人,也在荆州治中的位置上坐了整整八年。八年前,孔明之下便是我潘濬,现在呢?中枢那边的新贵们谁还记得有个荆州治中?   潘濬不满。潘濬以外,还有很多人不满。   到最后,这些不满就汇成了一句话:如果玄德公无意优待士人,士人为什么非要跟着玄德公?   毕竟现在还是乱世,是君臣互择的时候!   这些年来,抱持不满的荆州人不在少数,早就不是赤壁后的情形了。只不过江陵城里那些元从们不知道而已。在关将军和诸多元从看来,荆州始终固若金汤;可他们不是荆州人,怎么能理解荆州人内部的暗潮汹涌呢?   世事无常,各有各的立场,谁也怨不得谁,只能无奈向前。   潘濬与玄德公之间没有私怨,只是,他既然被留在荆州的荆州人当作领袖,就要为他们打算,为他们争取。   既然玄德公靠不住,荆州人就只有靠自己。   费观一死,南郡易手,而孙刘之间的矛盾从此就会激化到不可收拾。此时孙权只能拉拢荆州人,而潘濬动用自己的影响力,至少可以号召起荆襄世族手中一万以上的部曲!有这样的力量,当得起孙权的拉拢!   有这样的力量,能做多少事?扬州、青徐等地都做得到的事,荆州人没理由做不到。陆顾朱张之辈世族、臧霸之流土豪能做到,潘濬和围绕在潘濬身边的荆州人有什么做不到?   以此作为开头,荆州人也该尝试着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至少,新任的镇军将军、荆州牧潘濬,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   这样的道路,才是真正扎实可靠的。难道不比远赴中枢,和益州人争宠强些?   只不过,潘濬爱惜羽毛,原本没想过要亲自动手杀人的。做到这程度,实在太难看了,这便等若断绝了自己的后路。   唉,此等情形,诚非所愿;宾伯啊宾伯,我对不住你啊。   潘濬再次叹了口气。   此时,更多吴军开始向城内进发。江陵城中多有荆州文武官吏的府邸家眷,家中的部曲子弟竭力抵抗,却毕竟人手分散,一个个府邸逐次易手,如狼似虎的吴军不断前进,时不时将厮杀化作了屠杀。   混乱开始扩散。   鼓角齐鸣、箭矢飞掠、刀枪并举、士卒嘶吼、百姓哭嚎。千千万万的、可怕到极点的声音恍若实质般,从江陵城内升腾而起,仿佛要在城池上方聚集起一个收割生命的黑色漩涡。 第八百四十四章 办法   巨大的声浪在整座江陵城里翻涌震荡,然后向四周席卷。从人马的狂乱嘶鸣声里,能够辨别出许多人呼号着:“费太守战死了!城破了!城破了!”   这呼号声带着绝望和癫狂,明明每一声都像是撕裂了嗓子,却能让距离城池数里的雷远等人也听得真切。   “怎么可能?”众将士无不脸色丕变。   雷远回过头,立即看到江陵城中有好几处浓烟腾起,还有火光闪动。而城头的守军将士俱都惊慌。   雷远与费观打过交道,深知此人确有治军之能,绝非雍容风议的摆设。他麾下的南郡郡兵号令严明,也绝非随意动摇之兵。出现这样的情形,只有一种可能……费观战死,而且是在江东人有预谋的操纵下战死了!   这样一来,江陵城也确确实实地被打破了!   雷远身边的一名扈从攀在一处斜生古树上探看,这时候颤声道:“怎么会?天啊!全都完了!”   惨呼声中,他脚下拌蒜,骨碌碌地往树下摔跌。   扈从们都是满身甲胄俱全,这一下摔得肯定不轻。可周边的同袍们谁也没有伸手去扶,皆因每个人都又惊又怒,顾不上了。   江陵城怎么就破了?   这座城池,是数百年来的荆州治所,近世以来又屡屡作为军事重镇。关将军驻扎此地的时候,更是投入了绝大力量增修兴建,形成了堡垒环绕、水势为凭、城中有城、层层嵌套的防御体系。而驻守城池的费观,也是经历过当年曹军攻城考验的可靠之将……   问题出在哪里?这座固若金汤之城,何以如此快速就被打破了?江东军的攻城,才持续了两天!   江陵城一旦易手,整个荆州局势就会天翻地覆。关将军所部的荆州军立即就会成为丧家之犬,面临极度险恶的危局;而一路突进到江陵周边的雷远,等于是自己把自己送到了江东军的重重围困之下。   这种时候,夺取纪南城还有什么用?江陵都丢了,在敌军大量聚集的地方固守一座临时的营垒,那和等死有何不同?雷远带的是六千将士,不是六万!   霍存忍不住道:“将军,大势不妙。我们得撤退!”   雷远瞥了霍存一眼,没有答话。   他忽然明白了,怪不得张辽所部缓缓推进,原来就是在等这个时间点。一旦江陵陷落,己方这六千人就失去了依托,也必定失去斗志,当己军试图撤退的时候,张辽所部就能在原野上挥出铁拳,将己方打成粉碎!   雷远视线晃动,注意到马岱已经火急甩开了凌统,正率部经由侧面道路通过。羌胡骑跟随马超纵横凉州,习惯了大进大退,即便此时部伍也还严整,但是看他部下匆匆纵马的状态,慌乱是难免的。   后头纪南城那边的步卒们更不必提。   当江陵城被打开的时候,那个方向的喊杀声猛然一堕,再起的时候,较高亢的变成了本来处于下风的贺齐所部。这种时候,将士们很难继续维持攻势,反倒是向主将靠拢,是下意识的唯一选择。   好算计!真是好算计!   雷远稍稍探手,握住马鞍的前桥,稳住自己有些摇晃的身躯。   他只觉得周身血液一阵冰寒。   城池既被打破,整个江陵城的上下军民人等,已成为釜中游鱼。而雷远所能做的选择也惟有逃窜罢了。原本锐气十足、自信必胜的强兵,一瞬间就化成了恶狼嘴边的肥肉。   又一次在张辽的追击下逃亡?这里是江陵,周边土地大致平阔,数十里内绝无险峻之处,数个时辰之前,我雷续之便是以铁骑长驱,一路冲垮江东步卒。   同样的问题来了,当我军撤退的时候,又能靠什么来阻挡张辽铁骑长驱?   这样的局面,简直比当年灊山中还要危险!   想到这里,雷远又难免愠怒。   我明明已经无数次地提醒每个人,让他们竭尽全力确保荆州。当面提过,书信提过;在荆州提过,在益州提过。自从决定投入到玄德公麾下,我最担心的就是这桩事,自问也做足了准备来应对。可结果怎么还是这般?   罪魁祸首究竟是谁?   可恨……恨我当年不曾好好读书啊!   见雷远沉思,李贞策马过来,大声道:“将军,此地不能久留!我们得赶紧走!”   顿了顿,他又道:“将军领骑队先行,我去通知沙摩柯、刘郃等人!”   李贞的意思,是要亲自陪着带领步卒的将校们,为雷远断后。   雷远摇了摇头。   此举并没有实际意义。张辽是宿将,他很清楚最有价值的目标是什么;而留下断后的部队,则不得不以数千心神动摇的疲弊之卒,抵挡数倍乃至更多江东军的围攻。   身为指挥大军作战的统帅,雷远见惯了牺牲;必要的时候,他也不介意派遣部属牺牲。但牺牲一定要有价值。如果用数千人的性命,去换雷远自己或少量亲随逃生的可能,雷远不认同这样的做法。   何况,这数千人众都是响应雷远的号召而来,临难弃众,是不义也。   李贞以为雷远觉得不稳妥,靠近些又道:“将军身边尚有千骑,若到危险时候,逐次留下百余骑阻遏敌军……怎也迟滞住张辽了。毕竟这里到夷陵的山地不过百里,全力奔驰,不须多久!”   雷远又摇了摇头。   他隐约感觉到,马鞍的木制前桥有些松动。竟是自己适才猛地握紧前桥,用力大得异乎寻常,将坚硬的木料都掰得裂开了。于是他不动声色地扶着鞍桥;同时深深吸气,又深深地吐气,让自己过于激烈的心跳缓和些。   没到这种程度,还没有到非得逃窜的程度!   敌军虽然破入江陵,可我领众数千,仍有可为!   此时在雷远的视线范围内,张辽所部的骑兵本队渐渐接近了,黑色的铁流中,每一名骑士的身影渐渐清晰。他们铁蹄踏地的轰鸣声几乎压过了江陵城里的凄惨人声,潮水般贯耳而入。   反倒是被马岱甩开的凌统所部有些犹豫。   显然凌统自己都没料到江陵城会这么快就被打破,所以整支部队都还停在原地。有几名将校模样的人,正簇拥在将旗之下商议。   而在这支部队更后方,负责扼守江陵外城沿线的江东军将士们陆陆续续都离开了原本的位置,蜂拥往城池方向,或许是为了在城池陷落过程中分一杯羹。但他们并没法入城,因为城墙上的守军仍在做最后的坚持!   既如此,雷远可以确定,过去数年间的那么多书信没有完全白费。此时城中厮杀不歇,证明将士们仍在反抗,将士们的意志还没有动摇。   雷远更可以确定,自己如此辛苦地领军直逼江陵,也没有白辛苦!或许,江陵城里的军民百姓正因为知道,左将军雷远就在城外,所以才没有放弃!他们还抱着希望!   既如此,我又怎能退却呢?   雷远觉得自己额角的血管在微微跳动,那是心脏在向大脑提供巨量的血液吧。越是在紧张环境里,雷远越是思路敏捷,越是能找到那个看似不可能,却必定正确的方向!   这个想法出现的瞬间,几乎把雷远自己都吓着了。   但他敢说,这一定是当前最好的解决办法!   他沉声道:“我还有个办法!”   左右部属们忙道:“将军,快快说来!”   在外人看来,雷远的眼睛里瞬间放出了光,仿佛一下子重新看到了扭转乾坤的希望。   他扬鞭一指前方,大声道:“说到底,吴军在江陵城下的兵力已经被我们打散了许多。他们能够进入江陵城,靠的必不是兵强力雄,而是欺诈手段。你们看,城池各门各处守军,仍在奋力接战;就算费太守阵亡了,守军还没有崩!”   “将军的意思是……”   此时马岱带着一批亲近骑士奔驰过来,同样围拢在雷远身边。   雷远从腰间拔出长剑,高举头顶,向所有人示意。   更多将士们见雷远如此,纷纷策马,向闪亮的长剑聚集。   最终所有人鸦雀无声地等他说话。   “决定胜负的关键是江陵!只要江陵城还在,我们就必胜无疑!此刻我们距离江陵城约莫四五里!而江陵城里,只不过少了主将的指挥!”   雷远扫视众人,大声道:“既如此,步卒各部继续死守纪南城。在场诸君,随我一鼓作气杀进江陵城,我会带领守军,把吴军赶出去!”   一时间,这个大胆的想法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而雷远继续大喊:“听我指挥,夺回江陵,我们就能赢!我们一定能赢!” 第八百四十五章 入城(上)   凌统所部从午时结阵出战,此后并没有与敌人接上硬仗。   到这时候忽然发现江陵惊变,他的部属们都有些躁动。   凌统的躁动,是因为他终于明白了此番突袭荆州的完整计划,明白己方在江陵城里早就伏下了诸多暗子,才能够忽然之间打破城池,引军入城。   即将获得此战的胜利,使凌统很愉快;但动用了如此规模的军队,最后决定胜利的却并非凌统这样的江东武人,这又让他有些失落。   凌统的部属们也都躁动。他们则是因为此前辛苦攻城两天,终于见到成果的时候,己方却并不在城下……这一来,只怕捞不着破城之功,也捞不着劫掠,那就代表这一仗白打了,未免令人失望。   及至看到城围附近的诸军争相出动,唯恐比同伴慢一些的时候,将士们便更加急躁不安。   凌统立刻叫来麾下的校尉们,沉声道:“庐江雷远所部尚在,彼辈困兽犹斗,不能轻敌大意!”   然而几名校尉们彼此对视一眼,一名叫做华当的校尉鼓起勇气道:“将军,雷远所部,自有公苗将军和那支黑甲骑兵应对。如今城池都破了,我们的防区在城东,何苦非要啃那块硬骨头?”   凌统不禁大怒。   这就是江东的经制之师!这就是江东将校的做派!素日里我真是,对你们太过优容了!   他一脚将华当踹翻在地,咬牙道:“为国杀贼,须不容你挑肥拣瘦!”   华当是山越宗帅出身,既勇猛又桀骜,这时候梗着脑袋还要说话。   凌统锵然拔刀,先指华当,再看其余几名校尉,动作很凶恶,语气却放缓些:“你们不明白,那庐江雷远乃是我主的心腹大患,他一人,就值得半座江陵城!此刻江陵城破,雷远必然要逃跑,我们奋勇追击,必定斩获巨大!”   校尉们俱都思忖。   凌统又道:“无论取下雷远的首级,还是斩杀他的得力部下,吴侯定有厚赏!一应赏赐,我分文不取,另外再自出同等赏额,加倍颁下!”   校尉们顿时喜道:“如此甚好。”   凌统微微颔首,待要再说几句鼓劲的话,赶紧带领部下们追击。却听北面的原野上发出打雷也似的闷响,就好像霹雳顺着地面滚滚向前那样。   有些山越士卒下意识地抬首看天,还以为是快要下雨了,所以春雷响动。但凌统已经跳了起来,喊出了他今日无数次高喊的那句号令:“结阵!结阵!”   可阵型一旦松散,根本不是立即就能恢复的。眼看着江陵城破,许多人都以为胜利唾手可得,心中的战意一但松懈,更非随时能够鼓舞。   下个瞬间,羌胡骑蜂拥而至。   这一次,凌统所部的队列要比上次松散很多,于是骑兵们甚至没有做任何的牵扯或切割,而是毫不犹豫地突进了步卒轻兵队列里!   他们的数量其实也不过千骑。严格来说,扣除作战损失,此时雷远麾下不过七八百骑,发动突击的只有五百余骑。   但这五百余骑分成五六个纵队袭来,声势却像有千军万马。   当他们沿着多个方向、以某种特殊的节奏感发起突击,步卒们根本没法阻挡。正对着骑队冲击方向的士卒们无不望风惊溃,完全不顾号令地避开两旁躲闪。这一来,骑兵们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就从北到南地穿越了步卒队列。   直到这时候,凌统本部的八百甲士徒然奔走,还没能抓住雷远所部的一根寒毛!   凌统身后百步,便是江陵旧城的夯土墙基。雷远带着他的部下们,距离江陵新城越来越近!   凌统目眦尽裂,怒骂不已。   “雷远这厮,在想什么?这厮疯了吗?这厮……这厮……”   他将头盔猛地投掷在地,向着乱成一团的轻兵们大喊:“你们这些蠢货!”   凌统这一部兵力,绝非庸常。若双方以数万人马对战,凌统所部轻兵、甲士配合,以轻兵为罗网,以甲士为铁拳,确确实实能与相当数量的骑队一战。再配合以大舟转运调度,放在哪个战场上都不容轻视。   可现在雷远只求快速通过……凌统真抓不住他!   雷远纵骑疾走,甚至都没有时间去注意凌统。   眼下的目标只是江陵!   羌胡人的骑术固然出众,雷远这么多年锤炼下来,也有了一身好骑术。他单手控缰,自如地领着战马跨越过战场上一处处的沟壑、营垒或栅栏,毫不减速。   他们从侧面掠过了当年麋芳在江陵城西北建立的小型堡垒。   战马疾驰,风在耳边呼啸,带来了堡垒守军们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这座堡垒周边尸骸枕藉,堡垒西面的墙头遭到发石机的袭击,已经整个全都坍塌了。但这时候,约莫百余名幸存下来的将士高举武器,在剩余的半片墙垣上尽情叫嚷,为这支勇猛逆行的骑队鼓舞士气!   铁蹄轰鸣,踏过江陵旧城的断砖碎瓦,穿过坍塌的夯土城墙,穿过纵横交错的道路和破烂的屋舍。   雷远看着江陵新城的城头迅速接近,在视野中渐渐变得雄伟。   在这个方向,原本有几支吴军零散小部,数量约莫两千,他们大概正盘算着,藉着城上的混乱发起攻势。可他们完全没料到,那支本该逃走的敌方骑队忽然从背后杀来!   马岱和霍存亲自陷阵,顿时将他们割草一般杀散了。   身后李贞呼喝着,让扈从们高高举起军旗,反复卷动,向城头的将士们示意。   城头上的将士们狂呼乱喊着应答,有人一边大哭一边高喊,还有许多人转身就往城门下奔走,要赶时间打开城门。   在冷兵器时代的战场指挥,远比后人想象中艰难百倍。由于没有可靠的通信手段,没有任何人能够真正掌握战局变化的全貌,每个人所了解到的信息都是过时而支离破碎的。   当江陵新城的南门被打开时,恐慌情绪席卷了全城。在这一片城墙上的守军将士们只听无数人喊着说,费太守战死,只看到混乱从南面开始蔓延过来,看到江东军沿着城墙、道路不断迫近。   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人知道接着该干什么。如果没有外力干预,茫然和恐慌最后会使他们失去抵抗的信心,把整座坚城拱手让给敌人。   但这时候,雷将军竟然要入城!   瞬间,所有人都强烈地期盼雷将军尽快赶来,期盼雷将军能稳定危局,能带领他们应对强敌!   此时雷远所部距离江陵城已经不过两里,对于骑兵全力奔驰的速度来说,区区两里,根本就是眨眼间事!   李贞带着几名部下适时地全力纵骑,率先接近缓缓打开的城门。   大概城门内部堆积了土石之类,开了一条缝就不动了。城上的将士们急躁异常,有人直接从城头抛下绳索,然后手脚麻利地攀爬下来,试图从外面推门。 第八百四十六章 入城(下)   雷远略微勒马,让开道路,转向马岱喊道:“你部先入城!不要耽搁!”   话音刚落,只听得城上各处将士惊呼狂喊。   雷远感觉地面在震动,颠得满地的砖石都在颤抖,甚至让他身上的甲叶都不由自主地跳动碰撞。身为极具经验的战士,雷远立刻明白,那是千万只铁蹄踏地的声音,而且非属寻常轻骑,来自于承载披甲骑士的高头大马!   雷远回头一看,只见无数黑甲骑士斜刺里迫近到了身侧大约三百步远的距离,仿佛黑色潮水漫过大地那般迅速迫近。   雷远注意到了,在黑甲骑士中鹤立鸡群的那名大将;看到了点缀在兜鍪上的、那支飘扬着的红色尾羽!   那是张辽。   适才江陵南门易手,整片战场上无人不慌乱,所以张辽稍稍变动了骑队奔走的方向,打算向西阻截雷远撤离路线。但他没料到,在这种情况下雷远还不退反进,所以被甩开了一些距离。   张辽随即调转方向急赶,便如草原上的猛兽锲而不舍地追击猎物,终于在这时候,硬生生追了上来!   雷远记得,自己应该有很多账要和张辽算一算。他想过很多次,做梦的时候都想过。可惜此刻并非算账的好时机。   黑甲骑兵狂飙突进。   堕在最后方的一批骑士竭力抵抗,然而足足两百人的队伍几乎瞬间就被潮水吞没,简直连一丁点的阻碍作用都没有起到。   曹军骑队继续接近,而骑队中有很多能在马上张弓搭箭的好手,箭矢更如飞蝗。雷远身边的骑士们瞬间被射倒多人。   一支箭矢从远处飞来,自空中划出一个弧形,打在雷远肩膀的铠甲处,砸出一个小坑,然后弹飞。接着连续好几支箭往雷远方向飞来,雷远拔剑左右格挡,挡开了两支,但大腿上微微一痛,已中了箭。   雷远拔出小刀,切断露在外面的箭杆。随着他的动作,血从伤口冒出来,热烘烘地浸润了金属的甲叶。   一名扈从立即拨马向前掩护,然而方才策马出去,胸口便正正地中了一支直射的利箭。他瞬间就死了,身体开始向右倾斜,同时手中的缰绳也开始向右拉拽。这导致他的战马暴躁地打起了转,然后不管不顾地往远处狂奔。   另几名扈从随即补上他的位置,举起盾牌抵过一阵箭雨。   李贞用手指夹着一支箭,同时射出已经搭在弦上的一支。箭矢如银线般飞出,射中了一名曹军骑士的战马,他搭上另一支箭正待放箭,不料有流箭飞来,正中李贞的肩膀。李贞的角弓脱手,勒马向后急退。   曹军骑兵来得太快了。   雷远回头看看,马岱所部已经往城中去了两三百骑。   马岱本人正在呼喝指挥,但城门还是没能完全打开,哪怕有许多守城将士疯狂搬开土石,两扇门之间仍然只有三尺许的缝隙,只容骑士鱼贯而入。   这就导致刘七带着部下百余人,逡巡在城门左近等待。   “刘七!”雷远唤了一声。   “在!”   “你去阻敌!”雷远沉声发令。   这位勇猛的骑将曾是匈奴右贤王于夫罗的下属,后来于夫罗联合黑山军余党协助袁术,随袁军出兵匡亭,后被曹操击败。刘七在此役之后受到邓铜的招揽,遂为庐江雷氏部曲,至今已二十四年了。   虽然因为粗鲁无文而缺乏提拔的机会,始终停留在带领百骑的小军官层次,但雷远从来都将之视为最可靠的部属。   此时此刻亦然。   刘七足跟一磕马腹,大声吼道:“弟兄们跟我来!”   百余骑仿佛利箭般离开本队,向着敌方庞然前压的队伍冲去。   骑兵对冲,发出阵阵撞击闷响,血光此起彼伏。黑色的浪潮再度稍稍一滞,随即刘七和他的同伴们也看不到了。   这时候城门被开得稍微大了些,容许两人并排进入。   马岱站在门边厉声大喊:“快!快!”   李贞喊道:“将军!”   雷远勒马不动:“季思尽快进城。含章带着我的旗帜也去。”   霍存深深看了雷远一眼,而他的部下骑士们立即催马冲向城门。   李贞狂躁地大叫了两声,护着雷远的将旗向后撤离。   此时曹军骑兵已经没过了刘七所部,几乎冲到雷远跟前,距离半开半阖的城门也不过百余步。   “王跃,你去。”雷远道。   王跃应声催马,领着十余名扈从向前阻遏。   身为大将的扈从,同时也是雷远在常日里的助手,这十余人本身和他们背后的宗族亲眷,平素自有种种可说不可说的好处。但在乱世,既为武将的扈从,关键时刻就要替主将去趟刀山火海,没有半点商量。   当下这些扈从们仗着甲胄精良,武器也犀利,不顾生死地与敌纠缠穿插,疯狂地劈砍敌人。   但后继涌来的曹军骑兵从两侧绕过交战双方,直接攻向雷远所在的方向。   一名骑士冲在最前,眼看就要与雷远白刃搏斗,叱李宁塔大吼一声冲了过去,挥动手中的铁戟猛砸在战马的头颅上。就听啪的一声骨头折断的声音,这一击竟然打碎了战马的颅骨。   战马前腿一软,便跪倒在地,将骑士甩到叱李宁塔身前。   叱李宁塔又是一戟砸落,这下爆发出的骨骼折断声细微了一些,伴随着大量的血液飞溅。   只这两戟砸落的功夫,有人挥刀削过叱李宁塔的头盔。好在他的头盔特别加厚加重,竟然不碎,整个人也只是踉跄几步。   这时候,双方直接就在城头下方舍命相搏。城头的守军这时候也全都聚拢来,他们大声鼓噪着,将提前备下的飞石等物疯狂砸落下来,以求稍稍阻止敌人。   飞石等物的威力毕竟巨大,数匹曹军战马哀鸣倒地翻滚。江陵旧城的房屋废墟很多,骑兵不能像在原野上那样随意纵横,这数匹战马一倒,顿时阻住两三条道路,曹军来势果然稍稍一缓。   但那也就只是稍稍一缓!   曹军骑兵或者杀马,或者纵骑撞过,再度冲杀过来!   霍存所部骑队已经尽数入城,只剩下雷远和少量扈从们在外了。   雷远拨马就走。   马岱从城门洞间探身出来,大吼道:“快!快!快!”   数十名手持刀盾的江陵守军从城门后冲出来结阵,为首一名都伯模样的军官高喊:“快快进城!”   他们都已下定决心,要拿自己的性命来给雷远争取时间!   雷远纵马直入门里,后面跟着叱李宁塔和剩余的扈从。已经在门后做好准备的众多士卒立即喊着号子,全力推动沉重的门扉。   门扉缓缓合拢,曹军铁骑奔走的轰鸣慢慢被隔绝在外。   门缝越来越小,出门掩护的江陵守军陆续回来半数,那都伯身上也中了两刀。但不知怎地,满身是血的王跃竟被他拖了回来。   城门随即合拢。更后方的将士们开始往门后重新堆积土石,封闭城门。   城上的守军将士大声呐喊,向失望退走的张辽所部示威。   李贞大笑着冲向王跃:“哈哈,舒望,你没事!”   王跃吐了口带血的唾沫:“老子怎么会有事?老子没死!”   下个瞬间,他就失去了呼吸。他的手臂垂下来,露出胸腹间一个极可怖的巨大伤口,各种颜色的内脏被鲜血带动着,从伤口里哗哗地向外流淌。   李贞厉声怒喝,连连跺脚。   雷远脸色煞白地看了看紧闭的城门,随即勒定战马,转向涌来的守军将士们:“我是左将军雷远,受汉中王之令,支援江陵。此地领兵将校是谁?手头能动用的,有多少兵力?” 第八百四十七章 用武   那名带回王跃的都伯越众而出:“雷将军,我是都伯张郊,此处城门周边,由我部守把。现有可战士卒一百出头,另外还有壮丁两百余。”   “继续守好此处城门。另外,挑五十个人跟着我。”雷远简单地道,随即找了一名扈从,让他替自己包扎大腿的伤口。   这时候马岱从前头折返:“将军,仔细问过了。”   “讲。”   “乱事源于江陵新城正南面的一座城门丢失。将士们都说,事前全无征兆,忽然就说费太守战死,然后敌人就冲进来厮杀!目前南面的城门丢了有两座,吴军正涌入城中,攻打各处重要府邸和粮仓、武库。另外,与江东军一同行动的,还有治中从事潘濬的人,这厮带着一群同伙,叛变了!”   这么短的时间,亏得马岱能问清楚。   而雷远的马鞍前桥发出咔嚓一声清脆之响,原本就已经裂开的木料终于被雷远彻底掰断了。   他将鞍桥一扔,骂了一声。   “将军,我们怎么办?”马岱问道。   “孙权的主力大军尚未抵达,凌统、贺齐本部都在城外与我交战,吕蒙依靠的只有他的本部和叛乱的乌合之众……”雷远环视众人,铿锵有力地道:“只要我们自己不乱,此辈根本不足为惧!我们沿着城中大道向南,杀退吴军,夺回城门!”   都伯张郊过来禀报:“将军,五十人已经挑好了,我带着他们一起!”   “其余人要继续坚守城门,绝不能有失!你知道么?”   “将军放心,必不有失!”   雷远微微颔首,随即提气喝道:“李贞!”   “我在呢!”   “把我的旗帜都举起来,跟在我身后!”   “是!”   李贞身后一名扈从立即高高举起写有“左将军雷”四字的将军大纛。李贞又从马鞍边的皮囊里取出一副军旗,挥手将之抖开了,套在长矛杆上高高擎起。旗帜迎风忽喇喇招展而开,正面书写四个大字:“庐江雷远”。   这两面军旗,便代表着汉中王麾下屈指可数的重将,左将军雷远本人和他的本部兵马,已经到了城里!   荆州将士们因为南郡太守费观战死而失去的主心骨,瞬间就回来了!   看到这两面军旗的将士们无不心神激荡,只觉得一股血气从胸臆之中蓬勃欲出。甚至在更远处的城墙和里坊之间,也有将士欢呼着奔跑过来,有人簇拥着雷远和他身边的骑士们,也有人主动站到张郊身后。   “诸位,我们出发!”   城门往南的道路宽度约莫三丈,能容数骑并行。   马岱和霍存麾下的骑士们,无论人和马都已经疲惫之极,他们如在城外,确确实实已经不能和张辽所部对抗。但这时候,每一名骑士都下定了伏尸流血、非胜则死的决心,他们压榨出了人马身上最后的潜力。   当他们沿着笔直的道路滚滚向前,就像铁流般不可阻挡!   道路往南不远,就是费观的府邸。有一支吴军突入此地,正试图攻入府中,而与之配合的,还有一队剑客模样的荆州内应。   费观家中的数十名男丁在几名部曲和吏员的带领下,依托两侧的府邸坊墙,将吴军的攻势死死顶住。可是毕竟双方数量悬殊,随着时间推移,能够站在府邸墙头作战的人越来越少,他们几乎已经遮护不了整段墙头,形势已近于绝望。   此时铁骑杀到。   江东步卒在面对骑兵强袭的时候,就像是土坷垃被巨兽利爪拍散,几乎没有半点抵抗能力。   战马昂首嘶鸣,马岱当先撞进吴人队列,奋力将长槊自左至右横舞。   江东人根本没料到这时候江陵城里会出现一支精锐骑兵,因为局势占优,他们甚至也没有结成队列。于是马岱的长槊所到之处,汹涌血雾飞溅。有两三名江东士卒试图格挡,但他们手里的长短刀枪被崩得飞起半天高,并不能挽救他们自己的性命。   “杀!”在稍后方,雷远厉声高喊,催马向前。   “杀!杀!”将士们纵声应和,奋力冲杀。   骑士们以雄武过人、擅于白刃格斗的勇士在前猛冲,又以能在马上开强弓硬弩的好手随后乱射。   顷刻之间,骑队就碾过了江东人的阻挡,速度丝毫不减。   有个荆州文官模样的人,此前正指挥着剑客们翻墙,结果铁骑横冲直撞,也不知多少马蹄从他身上踏过,腰腹以下都成了烂泥。   雷远策马经过的时候稍稍停步:“这是谁?”   站在墙顶的一名部曲嘶声道:“这人是荆州从事李肃!就是他与潘濬通谋,带着吴人杀进城来!”   雷远于是指了指李肃。   叱李宁塔大步过去,用铁戟切割李肃的脖颈。李肃初时还呻吟了几声,后来脑袋和身体分了家,脑袋便很老实地被挂在了叱李宁塔的腰带上。   “雷将军!我们愿随同作战,为家主复仇!”那部曲大叫道。   “你们现在还有多少人?”雷远问。   “能拿得动刀剑的,还有三十个!”   “挑十个人,跟紧!”雷远言简意赅。   “是!”   那部曲翻身下了墙,很快就退开府邸边门,带着同伴们快步追赶。   江陵守军在突发事件影响下,失去了正常的指挥体系,好几处重要位置的守将徒然奔走努力,却无法掌握局面;而基层的战士们也无法得到有效的号令,只能凭借着自己的一腔血勇作战。   故而,当他们面对汹涌杀来的吴军,立刻出现了惨痛损失。   但这局面在雷远进城以后,立刻得到了扭转。   雷远领着骑队迅速向南,沿途连续击散了好几支江东兵力,而己方的力量则像是滚雪球那样,渐渐庞大起来。   那些零零星星分散在各处不知所措的将士,那些奔走在街道上意图逃亡的壮丁,那些死守着主家宅邸绝望反抗的部曲徒附,甚至还有那些头发斑白、双手颤抖的军户老卒……所有人,就像水滴汇成小溪一般汇集到雷远的将军旗下,然后沿着江陵新城里笔直的道路,形成了汹涌的河流。   而此时,杀进城中的吴军却分散了。以至于领兵围攻前将军府的校尉宋定感觉兵力不足。   原本以三万众围攻四千人守把的江陵,城中还有己方联络多年的内应,怎么看都应该是手到擒来。可是,从今天早晨开始,分布在江陵周边的兵力一拨一拨地被雷远打散,以至于真正攻入城中的,就只有吕蒙的部下。   他们配合着城中内应,初时倒也声势惊人,进展很快,但进展愈快,兵力愈分散。于是当雷远进城的时候,双方攻守之势便瞬间逆转了!   身在南门的吕蒙很快就听到了宋定被逼退的消息。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江东军的战斗力,始终与汉军有着不可逾越的差距。吴侯、陆议和吕蒙自己都能正视这差距,所以才制定了精密而繁复的步骤,试图一步步地落子,技巧地将局势导向对己方有利的方面。   问题是,谁能想到雷远临时纠合之众如此善战?   谁能想到雷远竟然直驱江陵?   谁能想到明明城池都破了,雷远不仅不退,反而杀进城里,主导巷战?   谁能想到有张辽和凌统在外,竟不能阻止他的行动?   雷远所做的事,己方没能想到,也没能阻止。而己方再怎么精密而繁复的步骤,再怎么仔细筹划棋坪上的每一个细节,也抵不过雷远凭借蛮力,直接把棋坪砸碎成柴禾,再放一把熊熊烈火!   碰到这样的对手,再高明的棋手也无所施其技。只能顾不得斯文,挥臂攘袖上阵,结结实实地挥拳斗狠。   除此还有什么办法?   这便是两军相遇勇者胜!   吕蒙凝视着对面汹涌而来的刘备军。他看到了飘扬的左将军旗帜,和旗帜下的那一位老相识。   当年周郎尚在时,雷远策骑横截于荆南,与吕蒙纵骑搏杀。那一次,吕蒙奇袭公安的构想被打断了,直接导致周郎对荆州的谋划彻底失败。这一回,又是两人沙场相逢,争夺的城池则换成了江陵。   吕蒙可没打算再输。   他急遣信使,勒令城外各部或者继续攻城,或者转向南门,由南门进城助战。   那信使问道:“张辽将军呢?”   吕蒙沉默半晌:“会有他用武之地。”   信使连忙去了。   吕蒙转向身旁的潘濬道:“承明公,还请你依照前诺,立即组织城中亲附于你的宗族部曲……这是决定大局的时候,每一分力量,都要投入进去。”   潘濬的脸色难看之极。 第八百四十八章 白刃   潘濬毕竟是个文官。虽然他常常自诩文武双全,但有些东西,没有真正接触过,就很难得到真实的一手信息。   比如过去多年里,虽然潘濬一直听说江东军的战斗力孱弱,却总以为是荆州将士们鼓舞士气的自夸。   毕竟江东也是鼎足之一,再怎么弱,也会有个限度吧?同等兵力作战或许不如,两倍兵力呢?五倍兵力呢?总不见得还应付不了?   何况当年击溃江东大军的曹军名将张辽,这回不是作为盟友随同行动了么?   但他现在才体会到,江东军的战斗力真的比他预想的更低!低到令人发指!一万多人涌进江陵城,快要半个时辰了,竟然处处都陷于绞杀缠斗,始终不能控制城里的局势。而庐江雷远已经进城了!   说到此事,那就更让潘濬不快。   这次袭击的具体时机,已经把握到不能再准。   玄德公的主力在关中面对魏公麾下大军,益州范围内的所有实力都必然向北倾泻,没有丝毫能及于荆州。关羽所部也一如预料地北上,乐进会全力纠缠住他。而交州军的首领雷远,又因为与成都中枢的隐约纠葛,并未坐镇本据。   这样的机会,绝非常有。   然而落到具体执行时候,那雷远只带少量扈从折返荆州,只在宜都召唤了数千郡县兵旧部或宗族部曲,就能横冲直撞地杀来,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现在雷远就在城里,而关羽恐怕也在挥师折返……潘濬简直想不明白,这江陵周边的战局,究竟是谁在谋算谁!乱世中缺乏武力,那还有什么说头?   江东人许诺了太多,可是唯独没有告诉我,他们的力量如此孱弱!   在这一瞬间,潘濬甚至有些后悔。   他忍不住想:   如果没有亲手杀死费观该有多好?如果我保持谨慎,始终潜身于幕后……无论孙刘两家谁人得势,我都能屹立不摇。   若刘氏得胜,我少不了被世人夸赞,获得殊死守城的忠志之名。   就算孙氏得胜,我先称疾不见,哪怕吴侯的礼数和条件都给到位了,我再涕泣交横,哀咽不能自胜地做足姿态。这样的话,既有面子,也有里子,岂不胜于此刻的尴尬情形?   他也叹了口气,慢吞吞地对吕蒙道:“荆州士人的宗族部曲不难召集,此时此刻,也容不得瞻前顾后。可是,子明将军,若贵军的武力不能制服敌人,荆州人又怎么能指望你们呢?”   吕蒙脸色铁青。   此番江东背盟,吕蒙作为吴侯信重的武将全程参与。吴侯对潘濬下了多少功夫,陆议那边又对潘濬下了多少功夫,他是看在眼里的。   恰好这些年他读了点书,看东西的眼光和角度都与旧日不同,于是便看出了不少新鲜内容。   止步江淮,转向荆州的大政,是出于陆议的提议。这个提议背后,则是陆氏为首的江东世族不愿意啃合肥这块骨头;而把荆州视作肥肉,视作宗族力量扩展的好去处。   荆州并非没有难啃的骨头,比如江陵便是。然而陆议所希望的荆州攻略,正是吴侯和淮泗人领兵啃骨头,江东人吃肉。于是陆议才会乐颠颠地在江南,吕蒙才会灰头土脸地鏖战江陵。   就此,吴侯自然有所应对。   比如,对于潘濬等人的拉拢工作,就一直由两批人同时在推进。虞翻在做,眼看失势的鲁子敬、孙仲异也在做。   正是鲁子敬和孙仲异两人代表吴侯,向潘濬隐晦暗示:   无论陆议做什么,最终总会落到江东世族的立场,意图将荆州化作江东人的荆州;但吴侯却能给出前所未有的条件,吴侯将会把整个荆州,彻底交托给与吴侯合作的荆州士人!吴侯希望荆州世族强盛,进而与江东世族分庭抗礼!   至于潘濬本人,吴侯给出的,乃是辅军将军、荆州牧,并允许开府辟除僚属。其余依附江东的荆州士人,也都会得到重用,直接授予掌控荆州地方军政的实权。   这样的任命,几乎便等同于上古时封建诸侯,简直耸人听闻。   莫说荆州士人,这是天下间无数世族、豪强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好事。如此条件拿出来,哪怕飞蛾扑火,潘濬等人也非得试一试才行。   可世族之所以是世族,就因为他们总在权衡各方面的利益和立场,无论如何,都不做亏本生意。即便到了这时候,他们仍然下意识地规避太过惨重的损失,规避与敌人死拼消耗。   所以潘濬哪怕触怒吕蒙,也不愿轻易虚掷自家实力。   一时间,两人之间剑拔弩张。吕蒙身边的几名扈从都觉潘濬无礼,下意识地手按刀柄。   过了会儿,吕蒙压下心头不快,沉声道:“江东军的武力足以制服敌人,承明公,你会看到的。”   雷远所部之所以势如破竹,是因为江东之兵分散各处,猝不及防。但吕蒙仍然有足够的力量可以调动。   只要把更多的士卒压进城里,就能堵住骑兵驰骋突击的道路,就能迫使他们下马来战,就能将他们裹进最惨烈的绞杀之中!   在吕蒙左右两边,有早就跃跃欲试的数队精卒,现在便到了他们效死的时候。   吕蒙当即调出一部向前正面阻挡,同时分出左右两队迂回包抄,同时又急颁令召回分散城中各处的兵马,向内挤压。   马岱和霍存都算得上罕见的勇将,麾下的骑兵也都是精锐。这两部轮番突击,便如一名力大无穷的巨人挥动两把大刀轮番劈砍,视重重吴军如绵软草垛。   他们沿途粉碎了几支吴军对武库、粮库等要地的围攻,须臾间便趟出一条血路,从城北一直杀到城中的前将军府;进而再越过前将军府,不断迫近被吴军夺取的江陵南门。   然而骑士们毕竟人困马乏,猛杀一通之后,精力逐渐耗竭,已经无法靠斗志来弥补。甚至有几匹战马跑着跑着,前腿一软便翻到在地,口中吐出白沫。   这时候吴军的生力军猝然入阵。骑士们冲杀数次,不能突破,气势便难免低落。   骑兵之利终究在于野战驰突,一旦失去了速度,反而容易遭到步卒的围歼。雷远身在后方看得清楚,连忙催动一路行来统合起的城中守军,使他们抵上一线,替换出骑士们回返休整。   当下,两军在巷道间短兵相交,展开了你死我活的白刃战。   此时天色渐渐发黯淡,有些将士点起了火把。摇曳火光下,数百人在狭小空间纠缠一处,喊杀此起彼伏,鲜血与残肢断臂共舞,刀斧与破碎甲胄齐飞。   此情此情,仿佛两头狰狞巨兽在互相撕咬、撞击、搏杀。   城池中的巷战,并不似常人想象的那样,可以通过进退周旋来夺取胜利。进退周旋固然有助于杀敌,可很多时候胜负并不取决于杀敌数量,而取决于将士们对胜利的信心。   雷远策马立于阵前,他的将军大纛就飘荡在身后。在江东人进城的情况下,所有人已经动摇了,而雷远的到来是最后一丝希望。   汉军将士和阖城的百姓都关注着这面旗帜。   只要旗帜在,整座江陵城就在。只要旗帜在,每一段城墙、每一个城台、每一座堡垒、每一处里坊都会继续作战!   吕蒙同样也在阵前。   夺取城门只是开始,因为有了潘濬的协助,江东军才能顺利入城。但也正因为此,江东对守军的压力还远远不够,守军还没有崩溃。想要真正拿下这样一座军事重镇,仍需恶战。   尤其当雷远已经入城的时候,吕蒙不能退,只有他不退,才能驱使将士们坚定不移地夺取胜利。只要他不退,就能告诉将士们,胜利已在眼前!   在这时候,一切计策手段全都无用。只有更坚定、更能承受代价的一方,才会是胜利者! 第八百四十九章 部曲   雷远听到身后不断传来人马奔走的声音,那是城中的守备力量在不断汇集。   通常来说,江陵城中各家将校的部曲子弟,是最勇猛善战的一支力量,哪怕关羽领兵出战,各家总会留一些老底子在城里。   若雷远守城,首先就要统合这一支兵,将之作为手中最可靠的利刃。但费观大概考虑到自己并非元从,轻易不愿从元从各家的府邸调兵,另外,潘濬也肯定在其中拖了后腿。   如此一来,当江东军入城的时候,许多部曲、宾客都分散在各地,处处寡不敌众,遭到成规模的江东士卒凶狠屠戮。   但雷远及时赶到,打断了这个进程。   越来越多的部曲子弟开始从昏乱状态中摆脱出来,开始向矗立在城中的将军旗帜聚拢。   其中最大的一股,就是关羽自家的部曲。这批人原本坚守着前将军府和将军府后方的武库,数量足有二百余,其中半数是身带残疾的老卒,还有几个半桩孩儿。   这会儿他们不仅投入到雷远指挥下作战,还携来武库中留存的一批甲胄军械,使得荆州守军的力量再度加强。   然而,雷远在分配军械的时候稍稍分心,便有个披着一件鲜红斗篷的女娃娃,手中高举着闪亮短剑,试图混入奔赴前敌的老卒队列。结果因为斗篷过于醒目,这女娃儿连遭了几支箭矢飞射,差点受伤,引得诸人惊呼。   雷远是赵云的女婿,与元从们往来总能登堂入室。故而这女娃儿,雷远是见过的。   就算在生死攸关的时候,此情此景也吓了雷远一跳。他立即过去怒喝:“这是战场?发什么疯?敢这样胡来!”   他领兵鏖战整日,满身满脸都是征尘、鲜血,看上去极其骇人,与素日里文雅姿态大不相同。顿时将那女娃娃吓得大跳起来。   她手里拿着剑连连比划,却又竭力摆出矜持高傲的模样:“你是什么东西!”   雷远尚未回答,后头又奔来好几名仆役模样的人,七手八脚扯着那女娃,将她强行带到后头去了。   一名部曲首领模样的中年人奔来致意。此人脸上带疤,眇一目,右臂也缺了一截,乃关羽家中的管事,当年也是久历沙场的悍卒。雷远缓下语气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让……唉,怎么就让人跑出来了?”   那中年人连声致歉,附在雷远耳边说了两句,雷远只有叹气。   战事正紧,雷远没空多谈。他也没心思替关羽带孩子,只能请那管事务必看好自家的女郎。   此前雷远固然连破吴军,可是己军也终究疲惫。当吴军真正把大将的底气所在、把一支支精锐不计代价地投入进来,他便再难获得优势。   没过多久,前方搏杀惨烈的程度,已经超过了许多将士承受的极限。而双方主将仍在毫不犹豫地将手边每一支力量投入进去。   在前部大督和左将军的旗帜之间,两军的尸体堆积渐高,而奔涌的鲜血甚至来不及洇入地面,在许多地方汇聚成了脚面深,踩踏上去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吕蒙本部诸将,原以成当、宋定、徐顾三人为首。   数年前周郎领兵与刘备交战时,吕蒙所部被雷远杀得全溃。成当战死,宋定、徐顾也当了俘虏,在荆州干过小半年的苦力。此时公安到乐乡的沿江道路,就多赖宋定的辛苦。   正因为有这么一桩旧事,宋定此番恶战,尤为积极。   雷远初入城时,他一时不慎而遭迫退,随即亲领偏裨将校,连番冲突向前。短短半个时辰,便杀得浑身热汗,以致甲胄间隙白雾蒸腾。他也真是兴起,干脆脱了甲胄,赤膊上阵。   正好他得了吕蒙遣来一支精兵相助,顿时杀透两重巷道,横向扫过荆州守军最前方的一部。   此时抵在最前线的一队守军,是由四五家荆州军将家中部曲凑成的,其中还有若干临时上阵的壮丁、少年。   荆州士人当中,跟随潘濬作乱的固然颇有不少,但江陵城是座军镇,城里大部分人都是荆州军户的子弟和家眷。靠着经验丰富的若干老卒指挥,他们一股股地从自家里坊出来,汇入到雷远的指挥之下,然后立即就被派上前线。   他们猝然遭到宋定的侧面袭击,顿时阵脚挫动。   宋定高呼酣战,宛若风卷残云。   一名年约十三四岁的娃儿倒是胆色非凡,瞅准了宋定是主将,挥刀便来挑战。看他的刀法倒也有几分模样,显然虽系武门出身,可进退毫无章法,没有真正的搏杀经验。   宋定手起一矛就刺进了他的胸膛。   这娃儿不可思议地低头看看伤口,宋定一脚踹开他,抽出长矛,鲜血喷射。他丢了手里的刀,下意识地用手去捂住伤处。后继的吴军立即赶上,挥刀砍下了他的首级。   眼见此景,一名白发苍然的老者悲呼一声,从身边同伴手中夺过角弓,开弓便射。   此人年纪虽然老迈,箭术却委实高明。一箭正中宋定肩膀,箭簇贯穿,血流满身。   江东士卒们一起惊呼,宋定失血过多,也觉得脚下发软。正犹豫接着进还是退,有人拉着宋定的臂膀,将他猛拽到后方队列里。   宋定晕晕乎乎,只听那人厉声道:“看好了你们的宋校尉,接着该轮到我了!”   随即身边沉重的脚步声轰鸣,诸多将士都道:“凌统将军带甲士上阵了!”   宋定放心地坐倒在地,也不知怎地,他眼前渐渐发黑,任凭边上将士乱嚷:“砍断箭杆,小心拔箭!”   凌统今天过得可谓狼狈。   雷远杀来的时候,他的预判连连出错,简直被操纵于股掌。后来总算对上,自以为能匹敌骑兵的部众又接连吃亏。   可他的斗志丝毫不衰,求战之心愈发旺盛。闻听吕蒙在江陵南门聚兵,他立刻就领本部甲士赶到,随即杀入城中。   此前在原野中作战,骑兵能以离合变幻的速度,将凌统压在下风。可到了城中巷战,人挤人、人堆人的时候,身披重甲的步卒结阵向前,敌我双方熙熙攘攘,哪有骑兵发挥的余地?   这般情形,凌统谁也不惧,只求斩将搴旗!   当下凌统在数十甲士簇拥下奋勇冲杀。   凌统是江东猛将,当年孙权征江夏时,他为大军前锋,曾与麾下健儿数十人乘一船,去大兵数十里,遂先破敌军,并斩其将、夺其城。   如今虽然十余年过去,但凌统年未满三十,仍在体魄、精力极旺盛的时候。他手持加重的缳首刀往复突击,每次突击,必定杀死守军中特别勇猛者。   此刻随在他身后的,也都是他自家的部曲甲士,眼看主将奋死,谁敢后退?他们随即跟进,撕裂对方的防御阵线。这就像一柄铁锤,全无招法,就只是一下接着一下地猛烈捶击,将眼前之敌砸出破绽,砸出裂痕,砸成齑粉。 第八百五十章 退路   “怎么样?看得清么?”梁大焦躁地问道。   刘郃攀着一株长在夯土台基上方的老树,竭力瞪眼去看。可这几年他的眼神不如年轻时,江陵城也隔着太远了,雷远从北面进城之后,又一直再往南面推进。   放眼望去,只见城中宛如沸水翻腾,仿佛有无数将士往来厮杀,但揉揉眼再看,好像又看不清楚,只觉得一阵阵的杀声轰然贯耳,叫人忍不住有些眩晕。   他悻悻地叹了口气,对梁大道:“雷将军在城里,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们只要守住纪南城!”   “若雷将军出了闪失,这个纪南城有什么用?我们守在这里就是等死!”梁大骂了一句,吐了口唾沫。   刘郃冷笑一声:“蠢才!雷将军若有闪失,你在哪里都是死!”   梁大大怒。   “你倒是听仔细了!我是说,当组织一批精锐,往江陵城里支援!岂不胜过在此地干等?”   当年雷远未到荆州的时候,梁大是乐乡县势力强横的宗帅,行事手段颇为凶悍狠辣。而刘郃则是聚拢败兵,依托一个小小驿站自保的老卒。双方打过交道,都有忌惮。   后来两人都成了雷远的下属,也一向彼此敬而远之。   但这会儿,两人却不得不并肩作战了。此前连战连捷的时候倒还罢了,局势一旦险恶,谁的情绪都控制不住。   这时候有个士卒急匆匆赶来,打断了两人的对峙。   “刘功曹,梁县尉,有个情况,陶从事觉得奇怪,想麻烦两位去看看。”   陶从事便是陶威。他是雷远的亲近扈从出身,自家手头也有蛮兵实力,故而眼下聚集在纪南城中的各部,便隐约以陶威为首。   此前他们杀入纪南城的时候,与贺齐所部连番恶战,死伤不小。但这时候贺齐等人大约都被吕蒙召去应对江陵城的变局,于是纪南城这边反而成了战场上不受重视的角落。吴军只留下三队各千人左右,间隔数百步监视。   众人稍得喘息,遂利用贺齐的营地,额外再增加了几座简易箭楼,做好固守准备。因为将士们大都又累又饿,所以赶紧翻出营地里的存粮,用大锅煮了吃饱,然后再排了序,把各部分成三批轮番休息。   此刻听得陶威召唤,两人连忙跟着士卒,往纪南城北面走。   绕过几片颓塌的夯土碎石,便看到一处极巍峨的夯土台基顶端,陶威顶着面盾牌小心地半蹲在一段矮墙后头。   这两人都是沙场老手,顿时便微微躬身,绝不冒头。   刘郃压低嗓子:“公权,发生什么事了?”   这处高大台基,便是当年玄德公与诸葛亮、关羽商议南郡防务,决心重开子胥渎以遮护江陵的地方。由台基向北面眺望,越过连绵蒹葭和河道淤泥堆积起的堤坝,不远处便是自西向东流淌着的子胥渎。   而这座巨大台基本身,则像是纪南城探入子胥渎的一枚楔子。   按照当时的设想,水军通行于子胥渎,可以对南下曹军形成巨大的阻碍。数年前曹仁南下,关羽便是以水军横贯子胥渎,一举迫得数万曹军崩溃,曹仁自刭于沙场。   而此时江东水军已占据江津港,大批江东军船沿着扬水上溯。子胥渎不仅不是助力,反倒与荆城的潘璋、当阳的徐盛共同组成了一条防线,阻碍关羽率军折返。   众将突入纪南城的时候,便曾经遭到子胥渎上巡行军船的箭矢袭击。后来贺齐所部撤离,时不时还有警备军船横行水面,往营中射箭。为免纠缠,众人宿营的地方都靠近纪南城南面,在北面只放两个哨卡,以防江东水军登岸滋扰。   这时候陶威忽然关注这个方向,倒让刘郃、梁大一时莫明。   听得刘郃隔着老远发问,梁大也问:“难道江东水军有什么奸谋?”   陶威招手让两人过来:“你们看!”   两人确定水面上没有江东船只,这才探头出去张望。   此时天光渐黯,夕阳将落未落。顺着陶威伸手所指的方向,两人只见对岸靠东面数里处,影影绰绰有骑兵奔行,还时不时有小队骑兵试图趟过某一段宽阔但较浅的河水。   水面波光粼粼,映照出骑士的身影,可惜距离远了,看不清他们的甲胄形制。   骑兵们既不打旗号,也不呼喊,似乎刻意保持着沉默,不想引起注意。然而水面上往来的军船视野极其宽阔,好几艘走马舸飞也似地赶了过去,向着对岸飕飕放箭,箭矢中伴有声音尖锐的鸣镝,再过一会儿,有更大的军船驶近,并以此起彼伏的锣声报警。   在水上、水畔,舟船与弓弩配合,便是绝无对手的霸主。对岸的骑兵们在抛下几具尸体之后,不得不匆匆后退,没入对面成片林木组成的深黯阴影里。   三人全神贯注地凝视那处,直到眼睛都酸了,才收回视线。   “这是……”梁大想到了一个可能,他振奋地看看其余两人:“莫非是关将军回来了?”   他猛然站起挥拳:“若是真的,那可太好了!”   陶威望向刘郃:“你说呢?”   刘郃慎重地道:“宜都到江陵一百八十里,关将军昨日接到消息,连夜启程折返,这时候或许能到。为了保证行军速度,所领当是轻骑,数量也不会很多。适才我看水边渡河的骑士,不过数十人……”   他沉吟着道:“有没有可能,关将军所部遭到吴军沿途拦截,损失很重?”   “这……”梁大下意识地道:“那可是关将军!”   陶威沉默了片刻:“只怕万一。”   “公权的意思是?”   “我们得布置人手,去接应关将军,断不能容江东水军肆意拦截。”   刘郃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怎么?难道不可?”   “江东人行事诡诈,若这是他们诱敌之计,我们一旦出兵,或将遭到截击。”刘郃缓缓道:“万一江陵城中不顺利,纪南城就是雷将军唯一的退路,此地绝不能有失。”   “可是……”   刘郃此言一出,陶威也不知该怎么应对。   他转向梁大,待要询问两句,却见梁大神情凝重地盯着台基下方的芦苇荡。   “怎么了?”   梁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陶威和刘郃便不出声。顷刻间,他们听见了细微的划水声,像是有好些荆州地区打渔人常用的那种小木筏,正在芦苇荡边缘的浅水区悄悄地划行。   三人倒抽一口冷气。刘郃弓着腰后退,一直退到台地的南沿,向驻守的士卒们连连挥手,而梁大缓缓取下身后的弓矢,慢慢拉开。   他正待往芦苇荡里射一箭以作威吓,拉弓的手臂被陶威按住了。   “你看那边!”耳畔传来陶威压低的声音。   “哪里?”   “噤声,等着!”   梁大等了片刻,忽然见到下方一处河滩边沿,青白色的芦苇杆子微微晃动着,有数艘小筏藉着芦苇的掩护,划过水面,慢慢接近此处台基。每一艘小筏上,都有数名身裹黑袍的矫健甲士默默蹲伏,仿佛将要跃起噬人的猎豹。   这样的小筏一艘接一艘出现,最前方的那艘靠近台基下方,轻轻一撞,发出“咚”地轻响。   如何就被迫到这么近了?这敌人得多了解地形、多熟悉子胥渎周边的河道走向?   陶威与梁大彼此对视,俱都惊骇。   梁大连连招手,让刘郃带着部队潜入矮墙以后,准备伏击。   这时候陶威注意到又一艘小筏从芦苇中出现,与其它小筏不同,这小筏前头只有一人。然而此人身形极其宏伟,蹲伏着的姿态不似猎豹,倒像是庞然巨虎。   陶威忽然觉得,这人的形貌有些眼熟。他揉了揉眼,死死地盯着这艘小筏;也不知怎地,他的视线竟引起小筏上的巨人注意。这魁伟巨汉猛抬头,望向陶威所在之处。两人眼神相触,陶威只觉得如有电芒扫射。   陶威仰身坐倒在地,发出咚地一声。随即他连声低喝:“旗!快拿我的旗来!”   一名士卒不明所以地过来,将军旗递给陶威。   因为将士们平日里大都归属宜都郡,所以旗帜也是宜都郡兵的标准规格。   陶威劈手取过旗帜,平端着伸出去,摇摆示意。 第八百五十一章 突进   藉着轻便小舟竹筏往来,身披黑布遮掩的骑士们陆续登岸。   但他们登岸以后,既不打旗帜,也不作后继的调度。于是在外人看来,纪南城毫无变化。   江陵城中仍在鏖战,双方都对此一无所知。   江陵守军的战斗序列和指挥体系,在江东军入城之后就已经乱套了,雷远只能临时从不断聚拢的守军当中临时指派军官,然后直接将他们派遣向前。   这样的部队虽然心怀必死之心,但作战指挥难免不畅,在凌统所部的强攻之下,纷纷溃散。须臾间,前后四支队伍全败,领兵的一名别部司马和五名都伯全数战死,无一人退回。   霍存奋然出列:“将军,我去迎敌!”   自从最初时的纵骑突破受阻,骑士们除了少数,大部分都下马步战。这方面,马岱麾下的羌胡骑下马后颇失勇锐,便不如霍存所部。   雷远微微颔首:“集合部众,等我命令。”   这两人对答当口,凌统连破数阵,高呼向前。   然而就在冲过一处里坊边缘的时候,里坊的墙上忽然冒出二十余名弩手。他们手中所持的,更不是寻常手弩,而是他们不知从那处城台搬来的,用在大军对战或守城时候的腰引弩!   二十余把强弩的弓弦同时弹动空气,发出“嗡”地一声闷响,哪怕隔着很远,也让人耳膜不适。而被强弩射出的重型弩矢猛地贯入江东甲士队列。   前排十来个甲士躲闪不急,被射了个正着。   这种距离,重型弩矢的威力大到异乎寻常,哪怕是重甲也根本无以抵挡。弩矢入胸则胸部贯穿,弩矢入腹则腹部贯穿,巨大的箭簇带出成块的血肉和内脏,还能再射透后一人的甲胄!   但这些士卒也真不愧江东精锐,不愧是吴侯从五校中精选出来,补偿给凌统的强兵,不愧是凌统认为能与铁骑对抗的强兵!死去之人栽倒地上,受伤之人一声不吭,而其余众人仿佛铁流,簇拥着凌统依旧强攻!   雷远微微一愣,随即道:“季思,该你上了。”   霍存箭步向前。   雷远四望天色,因为四面都有屋角飞檐,看不见天际,只能估计夕阳大概已经落了;抬头看,只见一弦弯月已然出现在天际。但因为云层中尚有亮色返照,显得天色与昼间相比,并不显得特别阴暗。   江东那边调了弓弩手来,向着里坊内部一阵狂射。雷远这边也聚合本方弓弩手还射掩护,两方的弓弩趁着最后这一刻两刻的亮色,疯狂地输出杀伤。   霍存和凌统两部在奔跑的途中就连连中箭。眨眼功夫,只雷远所见,就看到霍存部下十七八人栽倒在地。其中有人面目中创,当场就死了;有人身上中箭,起初为了不影响士气,咬牙不吭声,可随即痛楚袭来,又控制不住惨叫呻吟。   那中箭之人里头有几个,是雷远与霍峻往来时,霍峻曾经专门引荐过的,都是枝江霍氏的真正骨干。   但这时候,人命就只是数字,每条人命都有价值,每条人命又都没有价值。   霍存侧身避开一柄飞掷过来的短枪,随即挥动左臂的钩镶,锁住一杆几乎刺到面门的短戟。持戟的吴军甲士待要后退,霍存右臂的长斧已到,就听得噗的一声,沉重的斧头劈入吴军甲士的兜鍪,将整个脑颅从正中砍成了左右两段。   霍存并不试图抽拔长斧,更不后退,只厉声喝道:“刀来!”   霍存陷阵的时候,身便常备两名亲兵紧随。这两人一来掩护霍存的背后和侧翼,二来随身携带多项武器,供给霍存使用。   当下一人应声而来,抽出身后背负的一把长刀,双手捧刀奉上。霍存接过长刀,顺势扭腰横向切过,闪亮锋刃所至,鲜血涌出,又一个吴军甲士的人头被轻松砍下。   霍存的名声、地位都远远不如他的兄长霍峻,但熟悉枝江霍氏情形的人都知道,当日霍峻在梓潼郡千山万壑间用兵,多亏了霍存攻坚挫锐,屡次在复杂地形中斩杀敌方勇士。   此番江东背盟,霍峻自己死守宜都不能稍动,却将霍存遣出,便是给了霍存真正在大战中立功的机会!   霍存一刀得手,绝不拖延,立即后退。   左右两名扈从同时举盾,替他挡住一名挥刀砍来的吴军勇士。   两面盾牌都是较大的覆皮木盾,两面一举,那吴军勇士顿时视线受阻。霍存立即止步发力,双手握紧长刀刺出,深深捅进了敌人的侧腹。   捅进去了,他又不急着拔刀,而是随手把刀锋在那人的肚子里搅了搅。那吴军勇士连敌人的相貌都没看清楚,腹中便已剧痛难忍,他惊天动地地惨叫一声,抱着肚子厥倒在地。   霍存猱身再上。   这时正前方又来一名江东甲士,霍存叱喝一声,挥刀就砍。   那甲士挥刀反撩,两人的重刀猛地撞击。   霍存只觉得一股巨大力量涌来,手臂发麻,长刀脱手飞出。他心中惊疑,已知自己鏖战整日,体力上终究不及全盛时。   那甲士踏前再砍,霍存身后的扈从奋不顾身向前替霍存挡下,当场被杀。   霍存勉力止步,待要再向前突杀,却见身前左右整条道路上,己方将士都已经坚持不住,纷纷往后退避。随着霍存在最前排厮杀的精锐部曲,几乎已经折损殆尽。   甲士收回手中长刀,往左臂的甲叶一抹,撇去刀上粘着的血沫和骨肉碎渣。身周数十上百人杀声震天,血光此起彼伏,他看看霍存,厉声道:“我乃偏将军凌统,你是何人?”   霍存大声道:“枝江霍季思在此!”   “无名下将!”凌统冷笑,挥刀前指:“随我杀!”   下个瞬间,两军再度撞击一处。   凌统的八百甲士,在巷战中的优势实在太强。他们的铁甲胜过霍存所部的披甲,用来结阵步战的武器,也比霍存所部的骑战刀枪更适合。转眼工夫,他们发起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迫得霍存所部不断后退,但凡想要停在原地决死抵抗的,或者是来不及撤离的战士,无一不被当场斩杀。   顷刻间,凌统等人一路突进数百步,将剧烈对抗的战线从靠近江陵南门的位置,猛地推回到了前将军府正门前方的开阔地。沿途被杀死的荆州守军倒成一片,以至于后来跟进之人除非踩踏尸体,简直无法立足。   原本在里坊墙上发射腰引弩的那些士卒再次冒出来射了几箭,但却已经阻止不了气势极盛的吴军。   凌统这一路兵的勇猛举动,也带动了江陵城东西两面城墙、城中各处营垒的吴军士气。   许多人都在高喊:“凌统将军上阵了!凌统将军杀败敌人,正在追击!”   在喊声中,各处的江陵守军连连挫动。 第八百五十二章 压倒   霍存怒发如狂,举着一柄捡来的短枪不断呼喝着,试图组织反击。   此时凌统的副将严圭杀到,霍存毫不犹豫地举枪就刺,不想严圭早有准备,极灵巧地闪身避过,随即举刀扎向霍存的面门。   霍存来不及躲避,连忙举左手去挡。可他左手的钩镶已经碎裂,结果噗嗤一声闷响,刀锋扎进了他的手臂,从后方透出。严圭紧接着用力往下挥砍,锋刃又切开从手臂到手掌的骨肉,使霍存整条左臂血肉模糊,筋断骨折。   这种剧痛令人无法忍耐,霍存当场便晕厥过去,数名扈从拖着他就走。   这时候被雷远火急遣上前线的,甚至已经有缺乏训练的壮丁,但哪怕只是寻常百姓,同样表现出了非凡的勇敢。   将士的性命对主帅来说只是说数字,但对将士自己来说,生命何其可贵?这时候,无数的将士,甚至普通人,却无不随意地抛弃自己的性命,只为了一个胜利的希望。   这胜利的希望,并非只缘于雷远。   玄德公对荆州军民的恩德,关羽对荆州军基层将士的爱护,在这时候也可以说得到了彻彻底底的回报。潘濬固然有他的盟友、伙伴,可在这座城池里,更多的就是这样舍生忘死的普通军民。   或许生在乱世之中的人们已经不太看重性命。又或许,正因为身在乱世,江陵城里的人们才会不惜一切地保卫自己拥有的一点点安宁生活,保卫搅动天下的英雄们许诺给他们的美好未来吧。   雷远站在军旗下,正对着不断迫近的战线,看着士卒们前仆后继。前方的流矢又一次覆盖到雷远周边,打在将士们抬起的盾牌上,发出噼噼啪啪的乱响。   马岱握了握刀,沉声道:“续之不妨稍退。我去敌住凌统。”   “稍退?”雷远失笑。   “我的将旗,便是我军之胆魄所在。此地为前将军府,也是江陵军民之胆魄所在。既在此地,如何能退?伯瞻,今日就算斧钺及身,我也绝不后退!”   说到这里,雷远抽出长剑,倒持剑柄,将之平端。   “叱李宁塔!”他朗声喝道。   “我来了!”叱李宁塔应声来到。   这条巨汉适才被雷远派到江陵城东面的一道城台,击破了发起攻袭的江东军。这时候他走到近处,众人只见他浑身浴血,一股扑鼻腥气随身翻滚,宛如野兽。   “你持我青釭剑,站在这里。”   叱李宁塔喜气洋洋地接过这把剑,站到雷远侧后。他觊觎这柄利剑很久了,只是雷远从来不舍得将之交给叱李宁塔玩耍。今日得偿所愿,顿时笑得咧开了嘴。   “若吴军攻来,我竟退离军旗之下……”雷远继续道:“你便持此剑,斩我首级!”   叱李宁塔应声道:“遵命!”   此言一出,身边众人无不震动。   久随雷远之人,都知道叱李宁塔是有些憨的,或者说是个半傻子。雷远这般下令,到了万一的时候,叱李宁塔说不定真的敢下手!   而汇聚来的江陵守军更是感动:假节董督交州的左将军、苍梧太守、都亭侯尚且宁死不退,本该承担守土之责的将士们,难道还能有什么借口吗?   当下众将士竭力奋勇。   马岱冲杀在前,手格数名吴军勇士,力挫敌人的势头。   而无数军民百姓,更是如颠似狂。   随着时间推移,突入江陵城的吴军数量逐渐增加。   但是,当整座江陵城中越来越多的军民百姓投入到抵抗中去的时候,力量的对比再一次发生变化。一人投命,足惧千夫,这是世人皆知的道理。何况此刻整座城池之人一心同功,死不旋踵?   吴军的攻势再度被遏制,雷远的指挥渐渐顺畅,各部将士的编组渐渐完成。   吕蒙感受到了压力,他不断传令,试图把城外主力从南门调入城内,以求在最关键的战场发挥兵力优势,压倒可怕的敌人。然而城外的吴军主力一旦调动,原本分散在城池各处的江陵守军也就压力渐轻。他们稍稍腾出手来,便分出更多的同伴增援到雷远的军旗之下!   雷远的指挥愈发从容,随着熟悉江陵情形的军官汇集,他开始调动人手以搬运牧草引火生烟,配合木石等物,阻遏多条城中道路,使吴军的兵力优势难以发挥。   于是吴军在各处的进展愈来愈难,凌统还在高呼酣战,但几番向雷远军旗所在冲击不成,副将严圭反倒战死了。   吕蒙遣出麾下校尉徐顾增援。但徐顾踏入战场不到半刻便陷入烟雾,正在不辨东西的时候,遭流矢射中了大腿。箭簇正好切断了他的大血管,飙血数尺。徐顾当场倒地不起,混战中也不知被谁枭去了首级。   徐顾的士卒慌忙回报,吕蒙只微微颔首。   有一个更令人惊惧的消息,吕蒙没有对任何人说。   就在不久前,沿子胥渎巡逻的江东水军船队,发现了意图渡河南下的荆州骑队。水军紧急调度了多艘船只以强弓硬弩攒射,才将他们迫退。   这代表,宜城的曹军并未能牵制住关羽所部,至少,未能牵制住关羽的全部兵力。而在当阳、荆城两地驻守的潘璋和徐盛,也没能阻住关羽所部南下的脚步!   荆州骑队的前锋,已经到子胥渎畔了。留给江陵城下吴军的时间不多了!   吕蒙再也忍受不了潘濬在一旁观战的情形。   哪怕此人受到吴侯的特殊信重,但那毕竟是高官世胄帷幄周旋的产物;无关身在阵前、看着自家部众去死的吕蒙!   过去两日里,吕蒙眼睁睁地看着将士们在江陵城下死伤惨重了。他不用想都知道,这样下去,好几个素称精锐的营头可能会被一扫而空!如今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潘濬居然还能坐视?   吕蒙控制着情绪,沉声道:“承明公,我吕蒙非是大族或强豪出身,从军多年,真正从小卒做起。哪怕后来一路升官,可我日常起居于军营,仍然和士卒们常年相处,彼此谙熟,彼此是有感情的!今日战事到这程度,如果将士们前仆后继去死,而所谓友军在一旁坐视……我没办法向将士们交待!”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吕蒙的声调几乎没变,脸色也没什么变化,一如此前的铁青。但他话语中的怒气,谁都能听得出,他握着刀柄的手指甚至都已经发白:“承明公,你得出力!”   潘濬也一口气憋在胸口,隐隐生痛。   出力不是不可以,我都已经亲手杀人了,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干的吗?可是……可是这些荆州世族跟着我,是为了瓜分荆州的政权,是为了我许诺的那些利益,不是为了把性命陷在这里!   吕子明,你此刻的话,不觉得与吴侯的意思大相径庭吗?   再者说来,潘濬本以为能够在南郡范围内召集万人,但此时眼看局势再度陷入胶着,并没有预料中那么多人响应他。甚至还有些宗族已经被潘濬说动,兴冲冲投靠江东,此时却遭城中军民杀入府邸,惨遭灭门的。   如今要他派人作战,他能派出谁?   潘濬心中恼怒,可他也看得出吕蒙暴躁,不好轻易违逆。思忖再三,他只能遣出自己在武力上的重要支撑人物,南郡尉曹周条。   周条与周贺兄弟二人俱有勇力,便于弓马,在荆州士人中有文武双全之名。此时周贺守在潘濬身边,而周条带领数百名临时组织起的部属,沿着一条侧面的道路绕向前将军府的侧翼,试图先攻武库。   路上正撞着一支荆州守军,周条遂一边冲杀,一边自报己名,又吹嘘自己得到了将军封号、数县的采邑,试图以此促使守军动摇。   然而这等叛卖同袍的逆贼,早就被阖城军民切齿痛恨。他不报名还好,一旦报了名,周边守军如颠似狂地涌来厮杀。   周条领兵向前不过百余步,各处便有雨点般的箭矢对准他落下,还有寻常百姓躲在某一道坊墙后,向周条投掷石头、砖块的。   周条背心中了一记飞石,当场呕血,正踉跄间,又被弓箭手集中射击,成了一团刺猬也似。见家主死得惨烈,部曲们一哄而散。   李贞旁观了这一场,斗志愈发高涨。   他肩上箭伤甚重,无法拉弓,但仍提着一柄缳首刀几度往战线最前方厮杀。这时候他沿着后方巷道,折返回雷远所在的位置,随即大声道:“宗主,吴人已经疲了!天黑之前他们没有办法,天黑以后就更没机会了!” 第八百五十三章 大军   雷远微微颔首。   之前他大腿中箭,箭簇还扎在腿里没有取出,腿甲外露出小半截切断的箭杆。此后他为了鼓舞士气,任凭敌军攻势如潮,始终挺身直立在军旗之下纹丝不动。站得时间久了,伤腿受力过多,痛得他浑身都冒冷汗,简直提不起精神说话。   他当然知道,天黑以后江东军不可能再维持巷战的攻势,至多退保江陵南门,以为明日再战所需。   明日当然又会生出新的难处。孤军守城,不可测的因素太多,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都会导致局势的优劣转换,引发不可挽回的后果。但雷远若能争取到一整晚的时间重整江陵城防,明日他所能调度的实力自然又会提升。   所以他偷偷觑看天色已经不止一次了,虽然面色始终沉静,其实已反复逼问自己不下数十遍:时间过得怎么这么慢?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江陵南门的方向,传来海啸般的欢呼声。   众人悚然而惊。   “吴人有什么动向?遣人登城看一看!”雷远道。   他派出去的人手尚未折返,已有多处望台、城墙上的守备军校遣人奔回,距离雷远还有十余步,就大声急报:“雷将军,江津港方向,有大批江东军船到来,樯橹如林,不计其数!江东人都在高呼,是吴侯亲提大军来了!”   雷远脸色一变,随即稳住心神,挥了挥手:“再探再报。”   回过身来,他摆出早有预料的姿态,对左右将校道:“江东人无非这点指望。”   按照雷远的估算,此番江东背盟,先期动用的兵力约在六七万,大致分为负责荆南的陆议一部、负责江陵的吕蒙一部和负责阻截关羽的徐盛、潘璋一部。   但这绝非江东的全部实力。江东蓄谋数年,甚至不惜勾结曹操,自然是要全力以赴,一击致命。吕蒙等军只是先导,吴侯自然会随后行动,以江东倾国之师杀入荆州。   他们来得实在够快,从偷袭公安计算,这才第四天吧。   就在雷远开始稳住局势的时候,江东得到了最强有力的支援。   吕蒙所部初时约莫三万兵力,算上前前后后的损失,再扣除必须留在城外监视纪南城和整片战场的兵力,此时在城中与雷远鏖战的不过万人。雷远纠合城中守军誓死抵抗,损失固然惨重,却尽能抵得住。   但吴侯所部会有多少?一万?两万?五万?甚至更多?   这支军队一旦投入战场,江陵城绝对抵挡不了!   雷远克制住自己奔上城头觑看敌军的意图。   接下去城里的战斗只会愈发激烈,阖城的军民全靠一口气绷着,故而主将无论如何都不能动。但雷远忍不住去想:   如果是我自己领兵为攻方,一定会立即调动士卒下船,火速赶到江陵,然后倾尽全力入城,一口气压垮守军。在这时候,根本不需不考虑夜战多么艰难,不需考虑己方将士长驱的辛苦,更不需考虑数万人扎营、歇宿乃至饭食。只要拿下江陵,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   孙权身边自然有智谋之士,他们也一定会促使孙权作这样的选择。江东后继之兵这么快赶到,本来就是为了杀入战场,改变局势;若不如此,他们也大可不必赶在黄昏时催舟入港了。   又一名士卒匆匆赶到雷远身侧。想来,江津港方向的吴军行动很快速。   汉津港距离江陵城非常近,所以才会被荆州水军作为驻地。但这会儿,雷远其实希望这港口离得远些才好。   雷远连连招手,使他靠近些,然后略微压低声音:“怎么样?”   “启禀雷将军,吴人已有数十艘大船驶入汉津港,船上兵力登岸速度极快,此刻已上岸的部众近万人,正在分发松明火把。另外,其中许多部伍随船携有云梯等攻城器具。”   “再探再报。”   那士卒躬身一礼,转身去了。   雷远听见前方有熟悉的声音,那是马岱在拼了命的吼叫,这声音随即混入了无数吼叫和刀枪撞击声中。   人有短长,气有盛衰。战斗延续到现在,双方都已经精疲力竭,比的无非是一口气。而士气的此消彼长,又与整个战局的发展息息相关,便如此刻,当吴侯大军抵达江津港的消息传到,江东人瞬间就有了信心,也就有了士气。   雷远凝视前方。此前吕蒙的将旗原本已经被反推到荆州南门的门阙附近,但这会儿,他和他的旗帜再度杀了回来。   而荆州士卒们在竭力抵抗,他们用刀剑劈砍,用身体冲撞,甚至用牙齿撕咬,维持着不绝如缕的防线。   他们不像雷远,没有能了解战局的地位,也没有了解战局的余裕,他们就只凭着最简单的想法,保卫自己的家园。若仔细去看,他们中时有崩溃哀嚎的,也时有怯弱不敢向前,以致痛哭流涕的,可更多的人仍在坚持。   可是,这样的坚持,现在还有意义么?   费了这么大的精力,付出了这么多的代价,明明已经给身陷绝境的战局带来了一线光明,给无数形同溺水的军民百姓带来了可供攀附的原木……可这光明马上就要消失了,原木本身也要沉底。   雷远心念急转,瞬间在脑海中掠过数十种方案。有符合兵法的正常应对,也有匪夷所思的瞎想,比如率领骑队突围之类,但瞬息间,所有的方案都被他排除。   他再看身边将校。   这时候随他杀入江陵的部众业已分散,随侍的大多数人都换成了江陵城的守军。这些将士们在主将战死的情况下奋战至此,每一人都是值得雷远钦佩的好汉。但他们承担重压的时间太长了,听说吴侯本部大至,有人面生仓惶之态,脸色苍白,汗出如浆。   身边的将校他们都在等待雷远的判断,但雷远还没想好该怎么说。   保持镇静的姿态就已经很难了。   雷远待要言语,又一名士卒奔来禀报:“雷将军,吴军一部,约莫万人向江陵轻装急行,看他们的方向,意图插入江陵旧城北部。”   更多人的目光集中在雷远身上。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心思,但有一点,他们对雷远还保有信任和依赖。   而雷远只能在心中叹息。   吴军分遣轻兵向北面去,是最坏的一种可能。这证明江东人已经决意将要连夜攻城了。这支轻装之兵,便是为了彻底隔断纪南城和江陵的联系,以在城池最终陷落的时候,不使一兵一卒漏网。   这样的话,接下去的战斗,一定会惨烈到无法承受的地步。己方唯一的机会,所有人唯一的生路,就是抢在江东援军攻城之前粉碎吕蒙所部,夺下江陵南门,重组江陵城防,然后据城死守。   “诸位可曾想过,吴人对江陵的攻势,为什么如此之急,如此之猛?而孙权亲提大军,又为什么来得如此之快?”雷远问道。   身边众人大都满身血污,虽然精神亢奋,其实疲倦得脑子都木了,纷纷摇头。   “原因很简单,他们害怕关将军回来!”雷远环视众人,神态自如地问道:“诸位还记得么?上一次江陵城遭到敌军围攻,而关将军所部折返痛击敌人,是哪一次?”   如此辉煌的胜利,谁会忘记?这问题容易回答。当即有人叫道:“是曹仁南下那一次!”   “那一次谁赢了?”   “是我们!是我们赢了!”   “那一次我们宰了多少敌人?”   “三万!五万!我们还杀了曹仁!”   雷远拍掌道:“这一次的情形,不也是如此么?江东人急着抢在关将军回来之前拿下江陵,因为他们动作慢一点,就会像当年的曹军一样战死在江陵城下;他们的千万颗脑袋,都会成为诸位的功勋!”   众人振奋之时,雷远继续道:“那么,在关将军回来之前,我们得把眼前的小事做好!”   有些经验丰富的将校已经明白雷远的意思了。雷远决心继续进攻,不惜一切代价地继续进攻。可以确认的是,战斗会更惨烈,伤亡会更大,往南门的每一步,都会面临前所未有的恶战,拿数十上百条人命去填。   更多将士们没想那么多,既然雷将军始终信心十足,他们就只屏息凝神,等待雷远的号令。 第八百五十四章 会合   身在沙场,最坏的决断就是没有决断。一个优秀的统帅在关键时刻绝不能瞻前顾后,只有敢下赌注,才有赢的可能。   雷远从不缺乏决断,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统领江东的吴侯孙权,也同样不缺乏决断。   所以此刻从江津港登岸,并迅速进入江陵旧城北部的,并非雷远以为的轻装之兵,而是一支配备十分齐全,并携有攻城器械的重兵、精兵。   这支兵,便是吴侯孙权亲领的五校精兵;领兵之将,正是孙权本人,担任副手的则是偏将军董袭。   孙权亲自带领他们登岸北来,就是为了攻城,而且要在夜色尚未浓黑之际,一举破城。   江陵城中的巷战进行到这种地步,无论攻方和守方都已经倾尽全力。按照孙权得到的探报,凌统在合肥之战后重建的私兵部曲,已经折损过半。吕蒙所部也是叫苦连天。   相比于凌统,吕蒙的部曲规模要大一些,所以伤亡看似还能接受。但实际上,特别敢战的几个营头都已经快要散架了,营司马乃至校尉一级,也出现了大量折损。   城中守军的伤亡虽然没法准确估计,但光是探子亲眼看到的,可以说每一处阵地都被守军的鲜血浸润,每一处要隘都堆积了守军的无数尸体。   在这样的局面下,守军必然会渐渐抽空各处的兵力填入到巷战,也就不可能在江陵城的各处城门、城墙维持足量兵力。吕蒙、凌统在城里杀得愈是惨烈,江陵城的城防就愈是薄弱,最终变成一只脆壳的鸡蛋,只需轻轻一击,就能敲碎。   这个敲碎鸡蛋的人,自然应该是孙权。   孙权既然已经领兵到了江陵,就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相比于曹操和刘备,孙权的威望明显不足。所以他从执政的第一天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因为敌人未必只在外界,更可能在内部,就在自己的脚底。   要维持这局面,靠的是精细的平衡之术;要打破这局面,只有靠自家的声威。   前者,孙权已经有了。这么多年来,无论做什么决定,他都习惯性地在内心深处另作一遍考虑:若事成,得益者是谁?若事不成,受影响的又是谁?整个过程怎样才能控制在自己手里?怎样不使某些势力参予其中?又怎样迫使另一些势力参予?种种问题,无不需要反复核算,才能够保持江东政权的平衡。   而后者,始终是孙权最缺乏的东西。哪怕他竭尽一切可能彰显自身的勇武,甚至不惜亲身射虎,可从来没有人把孙权当作父兄一样的杰出统帅,没有人相信孙权真的能挥军横扫宇内,开国建基。   愈是没有的东西,孙权愈是要竭力去争取。而在乱世中,威望这种东西,只能从战场上来。   按照孙权最初的安排,吕蒙、凌统、贺齐三人在有潘濬为内应的情况下,当能顺利攻破江陵。而孙权带领大军抵达的时候,便可以据坚城而仗大众,对抗形同丧家之犬的关羽。   如果能击败关羽,则江东在合肥之战后受挫的声势足以挽回,孙权本人的威望必将大涨。   只是,现在的战场局势被雷远翻天搅地,已经和初时计划大不相同。   先是雷远到了江陵城附近,厮杀一日,己军焦头烂额。迫得孙权从今日下午开始,就不断更改计划,反复催促水军加紧行船。不久前水军又火急禀报说,有轻骑逼近子胥渎,疑是关羽所部。   如此情况,换到半日之前孙权听说,只会觉得荒唐。从宜都到南郡,有谢旌等诸多守军分布,难道都是死的?从宜城到江陵,更有潘璋、徐盛这样的大将阻截,难道他们也是死的?   可这样的怪事偏偏就发生了。   既如此,孙权便不得不亲自出马,先破江陵。   江陵城的局势发展到此刻,攻守双方都已精疲力竭。己方上万生力军一旦投入,必定可以踏平摇摇欲坠的城池。对养精蓄锐许久的江东五校精兵来说,这一点也不难。董袭和诸多将校都确认过了,有十足的把握。   所以孙权相信,优势依然在己方。   当然,超出预料的局势变化,也难免使他焦躁。   所以他临时调动了舟船靠泊的次序,亲领五校精兵最先登岸,打算立即展开对江陵的进攻。片刻前,他又连续遣人往荆城和当阳去,勒令潘璋、徐盛全力阻截,绝不允许关羽所部顺利南下。   这时候中军扈从们正在挑选合适的位置设立本营,而五校中的长水、射声两营,已经开始迫近江陵城的北门。虎贲营则首先攻向城池西北处一个独立的小型堡垒,预先剪除城防羽翼。   孙权直起身子,眺望南方。   江陵旧城的断壁残垣之间,己方行军队伍如长蛇般逼近,风卷过,火把明灭不定,各色军旗翻飞。新城的城墙上,守军的身影几乎与昏暗天色混成一体,要仔细辨认才能看见一个个蚂蚁般大小、奔走来去的人。   数千人的兵力在城下展开,并分配云梯等攻城器械,还需要一点时间。但孙权一点也不想等。   “告诉董袭,让他尽快!城上守军稀少,不要按部就班列阵,立即攻城!”   孙权连续派出几名扈从,催促负责前方指挥的董袭。   这一来,沿路前行的士卒们不得不给一拨拨骑士让路。   在夜间,调度兵马的难度十倍于白天,而攻城的难度更大。所以将士们心中难免各种各样的猜测。他们注视着催促进兵的吴侯侍从,窃窃私语,然后抓紧了手中的武器,继续前进。   就在这时候,孙权身边的侍从们惊呼起来。   孙权勒马回头,厉声叱喝道:“吵什么!”   众人皆指北面。   那处是纪南城,原本是江陵守军的一处营垒,现在被左将军雷远的一批部下占据,贺齐正带着四千多人监视着他们。   黯淡天色中,纪南城的营垒中有星星点点的火光乍隐乍现。   就在孙权注视的时候,火光由三五点到三五十点,由三五十点到三五百点,由三五百点而成火光冲天,映天耀地,将昏暗天空中的云层都照耀得通红如血。   火光最明亮处,是营垒中一处高地。高地上,有三座巨大的火堆并排燃起,仿佛耀眼星辰;星辰的前方,数百名甲胄鲜明的将士簇拥着一面飘扬的巨大旌旄。   所有人都看得清楚,那旗帜上只有一个关字。   将士们一片嘈杂。   孙权不由得脑袋里嗡地一声,有巨大的恐惧感忽然生出,把他的心脏猛地揪紧了。   那是关羽!关羽回来了!这么快!   怎么可能?   徐盛潘璋在干什么?乐进又在干什么?为什么他们没拦住关羽?   不可能!不应该!   有没有可能,这是荆州守军的虚张声势之计?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吓阻我军对江陵的进攻?   有可能!   我领万军在此,若被疑兵吓住,岂不成了笑柄?要不,各部不动,先探一探情况再说?   可是……   万一关羽果然在那里呢?万一关羽杀来……   孙权突然想起三年前,在合肥城下的那场厮杀,他忽然感到,那时情形与此刻何其相似。同样的坚城难下,同样的勇将迫近,自己身边虽然同样坐拥雄兵猛将,可胜败易换……或许同样就在转瞬之间!   孙权并非怯弱之人,当日面对张辽第一次突击的时候,是孙权力排众议,坚守原地不动。但也正因为坚持过,他才见到了坚持的结果如何。真正的战场,比在苑中射虎要危险多了!那样的危险,孙权无论如何不想尝试第二次!   想到这里,孙权的额头上,有大滴大滴的汗水涔涔流淌下来,脊背却阵阵冰凉。他的手也开始发抖,一个不注意,竟把玉质握柄的马鞭抛下了地。   他犹豫了一下,转而握紧腰间剑柄,厉声喝道:“各部转向结阵!快!让董袭回来!快!快!快!”   猝然见到关羽的旗号,诸多将校全都慌乱,这时候听到孙权喝令,各部连忙依令而行,一名侍从飞骑去寻董袭。   “再去个人往江津港,催一催韩当和朱然。先使敢死、解烦两部登岸,其余各部立即赶来!”   又一名侍从疾驰离去。   奔出数丈,孙权又高声将他唤回:“告诉韩当,让他备好我的五楼大舰……莫让小舟阻塞了航道!”   “再去个人,让贺齐回来!这厮不是盯着纪南城吗?竟没有发现关羽的踪迹,要他盯着何用!叫他立即领兵与我会合!”   侍从离开后,孙权又问:“张辽在哪里?不是说好了,关羽若来,使张辽匹敌吗!让他快快与我会合!” 第八百五十五章 携手   纪南城中火堆闪耀,照亮关羽的大旗时,关羽和他的部下们正在准备出击。   因为沿途行军太急,许多骑士随身的装具都不齐备,鞍鞯马具也有损坏。陶威等人这会儿全都行动起来,从自家部属中抽调一切可用的装备,替关羽所部骑士更换。   听闻吴军背盟后,关羽留下关平在宜城以南的赤山列阵,阻遏乐进的攻势,自领轻骑一千五百,火速南下。   他们沿途经过多处吴军防区,关羽绝不与吴人纠缠,不断分出人手阻敌、诱敌、截击、滋扰,最终出发时的一千五百骑,只剩下八百余骑抵达子胥渎附近。   为了穿过江东水军封锁的子胥渎河面,关羽又分出数十骑在其它河段出没,做出试探渡河的姿态,掩护关羽的本队。   为了掩人耳目,关羽本队渡河只用小型木筏。木筏的承载量毕竟有限,前后快小半个时辰过去,连人带马渡过子胥渎、抵达纪南城的,就只三百余骑。   迫于吴人军船巡逻密集,后继的人手到现在还在慢慢找机会,三骑五骑地过来。   按照关羽最初的打算,就只凭三百余骑,他要强行突破荆北吴军的防御,进入江陵城。这固然可称艺高人胆大到了极处,也足见江东的奇袭,确实迫得关羽有几分狼狈。   好在雷远所部占据纪南城,解决了关羽的最大难题,使得关羽可以掌控的兵力一下子膨胀了十倍。   对关羽这样的大将来说,敌人如何,其实并不太重要。只要手中能有三五千可堪一战的兵马,敌人便有三五万,他也不惧。   眼下既然雷远在江陵,以关羽对雷远的了解,确定江陵必不有失。那么关羽本人便可以从容等待时机,追求更大的胜利。   现在他等到了。   吴侯所部进入战场,便是关羽要等待的那个机会。   关羽立即喝令,点亮松明火把,燃起火堆,高擎大旗。   此时陶威等人分领的三千步卒,也都在陆续集结。按照关羽的吩咐,他们将与骑队配合作战,待江东军陷入混乱以后乘势攻打。关羽是董督荆州的前将军,此刻在场的这些将士全都是荆州所属,服从关羽的指示毫无问题。   唯独沙摩柯在一旁看着这情形,有些茫然。   他是佷山郡的太守不假,但这职务其实是中枢安抚所用,并不被江陵当作正经地方官。所以他竟从来没见过关羽,只听人说过,汉家负责荆州的大将,是一位能够以一敌万的豪杰。   但那毕竟只是传闻罢了,这时候眼看关羽领着数百骑,要冲击吴人的军队,沙摩柯既不能理解,也没法想象这样的做法。   沙摩柯焦躁不安地在骑队侧翼的一个小营地中走来走去,见到陶威经过,连忙一把拽住:“老陶!你过来!”   陶威正忙着,哪有空理他,只道:“蛮王,你还不赶紧把甲胄披上?快点,别耽搁了!”   沙摩柯抓着他的胳臂不放:“你是不是傻的?你看看前头,吴人的军队有多少?至少有一万,都是精锐!后头还有更多的人来!关将军就这样硬闯?我们还得跟着?这……这和送死有什么两样?”   他在自家部落里肆无忌惮惯了,这话吼得过于大声。关羽身边的骑士们都听见了,许多人立即怒视过来。   陶威拼命从沙摩柯手里挣扎开:“你才是要死了!不要连累我!”   可他的动作慢了点,关羽已然策马过来,两眼半开半阖地扫视二人。   陶威下意识地躬身下去。   而沙摩柯愣愣地与关羽对视两眼,也不知怎地,额头上就有大汗淋漓。   “你们两位,随续之厮杀到此,都有功勋。所以不必紧张。这一仗该怎么打,我自了然于胸,很快你们也会明白。”   听到关羽说不会怪罪,陶威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他拉了拉沙摩柯,连声道:“谢关将军,其实我们……”   话音未落,沙摩柯整个脸上红光一闪,随即越来越亮。   他瞪大的眼睛里,东南方向有熊熊的烈焰腾起,烈焰在水上蔓延,在河道边的芦苇荡里蔓延,江东水军如林的船帆、樯橹间蔓延。   因为春夏间芦苇湿润的关系,比火势更猛烈的是深灰色的浓烟,浓烟在夜色中本不该不显眼,可是当它随着热风蒸腾而起,翕忽就遮蔽了天上的月光时,就像一个灰色的巨人张牙舞爪,几乎每个人都会从内心深处迸发出强烈的恐惧感。   陶威瞪着那个方向,揉了揉眼睛。   他喃喃道:“江津港?着火了?”   “这便是我和费宾伯一同安排的手段。”关羽凝视着那处火光,沉声道:“江东人调集到江陵的兵力越是庞大,其船队在江津港的泊靠布置就越是密集。此时我以火堆为号,发动隐藏在江津港北面港汊中的火船三十艘。火船突入江东船队,江东水军必乱。水军一乱,孙权和江东诸将难免惊慌失措……这就足够了!”   “关将军,您的意思是?”   关羽居高临下,睨视了陶威一眼,转向跟随他渡过子胥渎的三百余名骑士。他语气轻松地问道:“续之千里来援,帮了我很大的忙。既如此,我们与续之携手干一件大事,怎么样?”   骑士们皆道:“这是理所应当,再好不过了!”   关羽又向沙摩柯俯下身:“我听说,你这蛮王颇有胆勇,曾帮过续之好几次忙。却不知,你的胆勇还在么?”   沙摩柯最要面子,这时候被关羽当众质问,真是又羞又怒,又急又气,他“哇哇”大叫几声,一把提起自己惯用的大木棍:“老子……我此行杀过吴人大将的!我杀过谢旌!”   这话一出,队列另一头的文四连连捶胸:“沙摩柯这厮,竟不脸红的么?”   关羽哈哈大笑,笑声洪亮,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作响。   笑声中,他道:“这个蛮夷甚有胆色,很好。其他人呢?若不敢随我出营作战的,不妨后退一步,关某绝不怪罪!”   这时候谁会后退?谁能后退?关羽连问三声,队列肃然,无一人后退。   当下关羽单臂擎起长槊,划了个极大的弧线。在场的所有将士都觉得,关羽不怒而威的眼神扫过自己,毫无疑问地传达了必胜的信念。   “尔等随我来!”   包括陶威、沙摩柯在内,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应道:“遵命!”   纪南城外临时放置的营门陡然大开。   关羽纵马先出,猎猎飞舞的将旗随后,四百精骑蹄声隆隆,数千步卒列阵肃然。   江东军对荆州的突袭,直到此刻,满打满算不过第四日。但关羽既动,荆州的反击就已开始。江东军的优势绝不会延续到第五日! 第八百五十六章 血气   鼓点阵阵,不疾不徐。   按照吴侯的命令,贺齐正率部退离纪南城。   贺齐与吕蒙、凌统两人,均为此次突袭荆州的中路军主将。整整两日下来,吕蒙、凌统都打得郁闷,贺齐也是恼怒异常。   昨日里,他负责江陵城北的攻势,此前配合潘璋徐盛等人控制子胥渎、纪南城等地,倒还算顺利。但到了攻城的时候,本部连续数次杀上城头,却每次都丢下数十具尸体,狼狈退出。   之后连着鏖战了两日一夜,本部死伤七八百人,将士们的士气都受挫动。   到了今日,雷远那厮又气势汹汹而来,贺齐猝不及防,接连多名部将战死,连自己整备一日,安排作为后继物资转运中枢的纪南城也丢了。   贺齐在江东诸将中,素有勇猛之名。遭此失利,他难抑心中怒火,故而直到吴侯率部登岸,他也不去拜见,而是始终带人盯着纪南城,希望能找到机会重夺这一要塞。   谁能想到,盯着盯着,盯出了一头噬人猛虎来?   关羽既然到了纪南城,吴侯第一反应就是集结手头的全部力量。贺齐也连番受到严令,不得不率部向吴侯靠拢。   江陵城与纪南城距离不远,两城之间的这片小平原,也算不得广阔,各部聚拢不过须臾间事。   正行军时,副将毛甘嚷道:“关羽!关羽赶上来了!”   贺齐止住脚步,回头一看,便见敌军在夜色中急速前进,宛如数条火龙飞驰在原野之间,而人马的蹄声、步声隆隆灌入耳膜。   来得好快!   己方正在行军,若被关羽衔尾追杀,只怕伤亡绝对不会是个小数字。   贺齐心头微微一紧。   他再环顾四周,发现身旁诸将的脸上都有不忿之色,于是心头又微微一松。   贺齐的部下,绝大多数都是他多年来转战山越各部,通过招降、抓捕或重金诱引等手段聚合起的山越勇士。山越人不服王化久矣,又僻处深山,是以对汉家将帅的威名并不熟悉,更不服膺。   今日上午在雷远手中吃亏,已经使许多将士气炸了肺,此刻又说来了某个荆州猛将,也没见他们有千军万马,己方却连打都不敢打就慌忙后撤……这是什么道理?   山越人性子桀骜,这时候竟不惧怕,反倒有些跃跃欲试。接连数名勇士都道:“将军,我愿留下,斗一斗那关羽!”   贺齐再往南面看,吴侯和董袭所部已在汇合,江津港的熊熊火光映照下,有几支小部队正急速向此地增援。粗略估计,至少万人是有的。   贺齐是猛将,是亲自上阵与敌搏杀,临阵斩将的,这样的人,哪会没几分傲气与血气?若没有不畏强敌、敢于亮剑的劲头,这仗也不用打了,还不如早早跪地求饶。   此刻他见将士们斗志尚在,又逢着时间紧迫,不容细思,当即拔出佩刀,大喝道:“诸位既然敢战,那就战上一场!我们数千人在此稳住阵脚,吴侯大军须臾就到……谁拿下关羽的人头,立即升为将军,食邑一县!”   洪进、华当、毛甘等部将相对老成,听得此令,顿时面面相觑。   但就一犹豫的当口,关羽所部持续追近。   当下众人都叫喊道:“愿听贺将军之令!斩杀关羽!扬我军威!”   此时中军战鼓节奏一变,各部纷纷转向,布下横阵。   贺齐手握长矛站在阵型中段,左右看看。   他酷好军事,自从戎以来,将自家采邑的收入全部投入在本部的装备、训练上头,从无一点用于自奉。故而整支军队的甲士比例甚高,器械也都精良,望之威武异常。   他看着自己亲手组建起来的军队,对自己道:关羽再怎么能征惯战,毕竟是长途奔袭回来,身边带不了多少部下。他就这么急躁袭来,果然如陆伯言所说,意骄志逸,全不将对手当作一回事。   嘿,此人固然是天下名将,非我所能相提并论。但我若能取一场小胜,或者斗个平手,也足以提升一下将士们的士气,挽回这一段时间的颓势,更足以得到吴侯的夸赞了!   正这么想着,数百只火把摇曳,关羽所部杀到。   双方的兵力差不多,也都列了东西向的横阵,两个正面几乎在同一个瞬间撞击一处,人如巨浪翻滚,长戟长矛如林乱刺。   双方稍稍抗衡,贺齐便觉不妙。   原来关羽所设的横阵看似平行延伸,其实重兵、精兵、骑兵和绝大多数的弓弩手都集中在右翼。还有大批身上脸上斑斓刺青的凶恶荆蛮战士如狼似虎,竟比山越人更凶恶些。   两阵一对,贺齐所部的左翼瞬间就支撑不住,负责那一营的毛甘、毛奇兄弟先后战死,最左侧数以百计的将士连连后退,又遭箭雨覆盖,纷纷惨叫着摔倒,混乱的波动随即扩大开来,由左翼向中央位置蔓延。   另一名副将洪进嚷道:“将军,我带甲士前去支援!”   贺齐摇了摇头。   敌军攻势猛烈,一波波地遣人支援,那与添油没有两样,无益于扳回局面。倒不如……   他挥手召来洪进、华当二将和他们麾下的戟士,并带上自家本部的二百名重甲锐士,略弯腰隐蔽自己,向两军阵列的中央位置赶去。   贺齐看得清楚,敌军集重兵在我方的左翼,其目的无非是击溃左翼以后转向,由侧方袭击我方中军和右翼。但这样一来,敌军中央和左翼就难免兵力不足。   既如此,贺齐便决定出其不意,直取敌军的中路,只要将敌军切成难以呼应的两个部分,保证让关羽吃个大亏!   数百精锐无声无息行动,一直紧贴到战线之后。贺齐沿途都没有再号令,只亲身站在最前方的位置;于是部属们心中也都憋了把火,决心跟随贺齐杀出一番局面来。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贺齐看得清楚,敌方中央位置再度抽出百余人往侧翼去了。   好!就是现在!   贺齐大吼一声,领着数百精锐宛如熔岩滚滚那般从阵后杀了出来。   哈哈,两军对战,胜败决机,关羽虽然声威赫赫,也难免被我抓住机会!   贺齐亢声长啸,将手中长矛挥舞得呜呜作响,向前方敌人猛撞过去。他所向之处,敌方果然难以抵御。薄弱的步阵立时散开。   因为冲击的势头过于猛烈,贺齐刹不住脚,再往前冲了数步,随即看清了更后排的局势,大惊失色。   就在贺齐右侧方向,一支骑队拦腰杀来!   怎么回事?骑兵们不是正在左翼猛攻吗?怎么右翼还有?   贺齐不及再想,两军撞在一处。   鲜血四溅,人仰马翻。贺齐所部转眼就被铁流吞没。   贺齐的身手确实不凡。他挥动长矛,砸开一支向他刺来的马槊;又反手拔出腰刀,刺死了一名试图从后方接近的敌兵。   正待呼喝部属们结阵而斗,他注意到有一名威风异常的骑将,摇缰策马向自己接近。   贺齐没见过关羽,但他立刻就认了出来。此等声势,除了关羽还能是谁?   他把长矛刺在地上,反手去背后掏取弓矢。   但关羽忽然策马加速。那战马神骏异常,瞬间迫到近处。   贺齐看到了关羽如电芒般的眼神。他大叫一声,将长弓奋力投掷向关羽的胸膛,同时向一旁纵身躲避。   然后他便觉得脖颈处一阵剧痛。   头颅好像变得轻了,视线在空中翻翻覆覆,似乎看见了下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只是没有脑袋。 第八百五十七章 相惜   原本喧闹的战鼓敲击声突然停下,战场一阵寂静。   贺齐所部紧急布阵的时候,孙权身边还有幕僚称赞,说公苗举措很是果断,有他在前,各部层层阻断、梯次防御,必能消耗关羽的锐气,等到诸军齐聚,再一举成擒。   然而还没过三两句话对答的时间,关羽所部步卒如铁臂横扫,骑队似利刃斩击,须臾间便已破阵。贺齐的军旗初时还连连晃动,催军作战,忽然就没入刀枪之海,不见了踪迹。而贺齐……   毕竟天色已黯,孙权竭力瞪眼分辨,也没能找到他的身影。   当贺齐所部把原本高擎的松明火把抛落到地面,隐约映照出地上的尸体和积血,然后就被踏灭了。数以百计的残兵溃卒丢盔弃甲,往孙权所在的方向逃来。有军官出面连声喝骂,才让他们改换方向,绕行到大军后方去。   贺公苗怕是战死了。   孙权心中隐痛。   孙权在治理江东的时候,颇用权谋手段,故而外人常以为他是冷酷果决之主。其实他既有冷酷果决的一面,对于自己真正看好的人才,又真的是倾心竭思、结君臣之深情。   便如对贺齐。   贺齐是江东大族出身,但受孙策举荐为孝廉,素来与孙氏亲密。故而贺齐振旅,孙权亲自为之祖道,作乐舞象;而贺齐也从来不辜负孙氏,当日孙权在合肥遭张辽突击的时候,贺齐竭力阻击,战后确认孙权无恙的时候,他更激动以致涕泣。   正因为他与孙权的关系亲密,受到绝对信赖,才能与吕蒙、凌统共负重任,成为进攻荆州的中路军主将之一。   然而贺齐就这么死了。这位擅长治军、擅长剿除山越的将才,在面对关羽的时候几乎没有一丁点的还手之力。   孙权既痛惜,又害怕。他情不自禁地想到,关羽如此勇猛,这一战己方就算能赢,麾下的将士们还要折损多少?何况,究竟能不能赢,谁知道呢?   孙权满头大汗。   董袭在他身边唤了两声,见他没有回应,只好提高嗓音。   孙权这才被惊动:“怎么了?”   董袭躬身道:“关羽又要进攻了。”   孙权再看,只见月色之下,关羽所部数千人再度整队。   或许是因为刚才的一战太过轻松,他们的队列依旧整齐,许多人的甲胄和武器甚至还没沾血,有月光洒落,照耀着他们的队列,反射出的光芒如点点繁星。而那支趋退如风的轻骑,就像是鹰隼盘旋在繁星之间,随时将会再度扑击。   “吴侯,还请先把五校之兵派上去抵敌。长水居前,虎贲居后,虎士暂且不动。”董袭又道。   “就这么办!”   当下五校之兵踏步向前。   而关羽所部随即再度进攻,依旧是以步卒居正面,而骑兵周旋择机突进的战法。   夜幕之中,看不清军旗,于是两方都以鼓角传令,不同的鼓角声混合在一次,催动士卒们厮杀奋战。无数人高喊着挥动刀枪,他们的喊声汇集在一起,仿佛让月光都要为之变色。   双方交战的位置越来越近了,可是人马践踏激起的尘灰、草叶也越来越多。以至于谁都看不清战况,只能凭借声音和火光进退的位置来猜测。   孙权连续派了几名侧近,让他们接近前方战线去打探清楚。   待几名侧近去了,董袭恭敬施礼,又道:“吴侯,还有一事。”   “元代,请讲。”   董袭的职位在江东诸将中算不得极高,但身份颇为特殊。   当年孙讨逆身死,吴侯初统大事,吴夫人担忧局面难以掌控,遂召见张昭和董袭,询问江东是否可保。董袭当即说,江东有山川之固,主上有恩德在民。只消以张昭秉众事,我董袭等武人为爪牙,便是地利人和兼有,万无所忧。   凭此一答,孙权向来将董袭当作心腹,非常重视他的意见。   只听董袭道:“我看江津港那边仍然纷乱,只怕后继兵力一时难至。而张辽始终逡巡不至……此举不合孙曹两家的议定。还请吴侯派人再去催促张辽,责以同盟之义,请他立即来援。”   说到这里,董袭略放低些声音:“张辽的两千骑,极是关键。现时就算他有什么额外要求,我们不妨先答应下来。”   孙权连连冷笑,随即便看到前方五校精兵的阵脚又在挫动。   每挫动一次,孙权的心就揪一次。   于是他立即遣出亲信侍从,快马去催张辽。   在追击雷远不逞以后,张辽并没有折返回江陵城南的营地。   自从离开合肥,张辽的一举一动都根据江东的安排来,这让他感到颇受束缚。总算得到厮杀的机会,却又未尽全功,他便更不想回头去看江东将帅的脸色。所以此前吕蒙没有召唤,他便领着骑队在江陵以北掠阵,权作放松。   此番张辽带领骑队,乘坐江东舰船沿江西进,日常见到的江东舟师将校,面上常有悻悻之色,似乎请求朝廷的帮助是种羞辱。他们不理解,这种情形对张辽来说,也同样是羞辱。   甚至可以说,当下曹孙联合抗刘的形势,本身就让张辽感觉很不舒服。这样的做法,仿佛将曹氏放在了弱势一方,仿佛曹公自己默认了,不以叛卖、偷袭,就无法动摇刘备对荆州的统治。   张辽见过刘备,和刘备军作战也不止一次了。他固然蔑视刘备的虚伪,看不惯他东奔西走如丧家之犬的行径,却也暗中钦佩刘备的韧劲和用人手段。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想来也只有玄德公这样的宽仁性子,才能驱使云长公这等刚傲自负的万人敌。   对刘备,张辽是暗中怀有几分钦佩;而对关羽,张辽是彻彻底底的服膺,还有武人间的惺惺相惜。   当年张辽随着吕布作战,一度以为自古以来驱驰战阵的武人再没有谁能与飞将匹敌,后来遇见关羽,才晓得天下间还有不同于奉先公的豪杰。关羽在许昌的时候,张辽时常登门拜问,事事出面周旋,外人以为,张辽是奉了曹公的意思刻意拉拢,其实不是。   张辽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因为他自己想这么做。   所以当张辽发现关羽赶回江陵,甚至有几分欢欣。   就如当年在白马斩颜良时一般,云长公总是喜欢在万众瞩目之下,做那个用一己之力扭转战局的人啊。   只是,宜城距离江陵一百八十里,关羽得到消息后全速赶回,身边轻骑必定疲惫。在此情况下,哪怕关羽真的勇若天神,面对吴侯身边万人之众,他也只有一击之力。   这是必然的。   随着天下局势渐渐稳定,当年群雄能屹立不摇至今的,都是真正的英杰人物。他们给士卒们提供的装备、训练都与当日那些乌合之众大不相同了。面对这样的军队,想要以少胜多可不那么容易。   当日张辽在合肥城下突击江东军阵,看似威风赫赫,其实半途中就觉艰难,回城以后精力耗竭,静养了两个多月才慢慢缓过劲来。   张辽记得,关羽比自己要年长八岁,今年已经五十多了。这把年纪,他还有能力陷阵厮杀,着实不易,但他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张辽有些好奇。   这时候孙权的使者奔来催促张辽行动,张辽沉默了片刻,然后道:“两家议定之事,我自会做到,吴侯不必多虑。只是,我想等一等江陵城的情况。”   使者一愣:“文远将军的意思是?”   张辽直率地道:“我军此来,首要的目的是江陵,对么?若拿不下江陵,就算一时战败关羽又有何用?最终还得登船逃走。所以,请吴侯稍等一等,等到江陵城中局势底定……不会等很久的。” 第八百五十八章 前进   张辽没有说错,关键在江陵。   而江陵城中的战斗,比城外之人最夸张的想象,还要惨烈十分。   在关羽出现之前,雷远调集了所有机动兵力,准备发起最猛烈也是最后一次的进攻。   将士们无论是否带伤,只要还能举步,就站前排。元从将校的部曲们分散为什长、伍长,与临时纠合起来、持握武器的城中壮丁搭配。雷远带进城里的骑士们虽然折损极多,但马岱、李贞等人尚在,他们牵来了自己的战马。叱李宁塔依旧寸步不离雷远身边。   此时,关羽到达,并纵火焚烧江津港的消息传到。   雷远愣了一下,先看看被染红的天空,然后看看周围的人。   周围的人和雷远一样发愣,大家就这么沉默着站了好一会儿。   然后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了。雷远视线所及的每一个地方,江陵城的每一名守军将士和每一名百姓,都在欢呼。他们蹦着,跳着,挥舞着手上的兵器,竭力高喊着:“关将军回来了!关将军还派遣火船,烧了江东人的船队!”   什么叫后发制人?这就是了!   关将军来了,荆州军的主力还会远吗?有荆州军的主力在,江陵城里的军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什么叫关门打狗?这就是了!   深沉夜幕笼罩下,火光熊熊照亮天际,江津港方向的混乱声音清晰可辨,还有烟气越过数里,慢慢降入城中。虽然没有亲眼看到火场的情形,但所有人都心道:好一场火!那一定是一场大火!一定是一场能够摧毁江东船队的大火!   于是,所有人心里也烧起了一团火,使得本来疲惫不堪的肢体又有了力气!   雷远同样压抑不住心中的喜悦,但他知道,指向胜利的战斗,从现在才开始!   这时候,他压抑着额头血管乱跳,顾不得腿上的伤处不断渗血,猛地跃上一处土台。   他用尽力气向将士们大喊道:“我听古人说,臣不讨贼非臣,子不复仇非子。如今,江东背盟偷袭,攻我荆州,是乱贼也!我们身为臣子,有誓死讨贼的本分!江东人更杀我父老、掳我亲眷家人,是仇雠也!我们身为人子,有为家人复仇的本分!此刻,关将军已经到了,江东人的退路江津港,也被烧了!这就是我们讨贼、复仇的时刻!”   雷远挥剑高呼:“诸位,愿随我与吴贼决死的,请向前一步!”   脚步轰鸣,所有将士都齐刷刷地向前一步。   雷远从高台跳下,站到将士们的队列前。两军在城中鏖战这许久,已经生生把江陵城南北向的这条大道变成了尸山血海,望之触目惊心。   这时候根本无需安排战术,无需指示前进的方向,所有人都知道,目标便在大道的尽头、江陵南门方向,便是吴军大将吕蒙的首级!   雷远在队列中喝道:“杀贼复仇!”   李贞等亲近将士应声高呼:“杀贼复仇!”   雷远持剑向天挥舞:“杀贼复仇!”   众军齐声应和:“杀贼复仇!”   千名将士的声音合在一起,在江陵城中隆隆滚动,如惊雷乍响。   雷远持剑再呼:“杀贼复仇!”   远近各处,无论城台、城墙、军营、街道,也无论是将士、壮丁、百姓、妇孺齐声高呼:“杀贼!复仇!”   将士们大步前进。   他们的呼喊汇入无数人的呼喊之中,如阵阵惊雷轰鸣,响彻江陵,震动四方。   眼看着敌人气势如虹,不断攀升,吴军的士气愈发跌落。   有个吴军士卒须臾之前还被吴侯亲临战场所激励,竭力勇猛向前,杀敌多人,此刻却随着同伴们仓惶地退后。   那士卒不知所措地问身边的什长:“听说了么?关羽来了,江津港还起了火……这一来,什么时候才能等到援军?接着怎么办?整个曲的人都快打完了!怎么办?”   下个瞬间,守军反攻的怒潮席卷而至。箭矢如雨乱射,刀枪并举齐杀,一名荆州将士纵身前扑,挥刀砍掉了那吴军士卒的脑袋,随即揪住发髻高高举起,任凭温热鲜血流淌在自己的身上。他大声高喊:“杀贼!复仇!”   荆州将士们狂奔如潮,沿着道路汹涌冲杀向江陵南门方向。沿途吴军试图阻碍,但就像是以卵石阻遏巨浪那样,简直毫无效果。   凌统前一次厮杀不利,这会儿正退到稍后方休息。在这样的威势下,他不由得不惊骇,不由得不动摇。他好像忽然间明白了,夺取江陵已不可能。   于是他一下子感受到了疲累,感受到了身上许多伤势的疼痛。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口,说出的话却是:“这庐江雷远,诚是江东的劲敌。”   吕蒙几个箭步奔上江陵南门的城楼,望江津港的方向眺望半晌。   什么时候才能等到援军?这个问题士卒们在问,他也想问。   此地距离江津港不远,但毕竟已经天黑了,又因为烟火笼罩,实在看不清港口中的具体情形。   再看左右,将士一个个都面现骇色,士卒也有战栗惶恐的。吕蒙当机立断,连指城下四名佐军司马:“李博!陶介!麦泽!刘祚!”   四人甲胄铿锵出列。   “江津港起火,关羽又到。我军鏖战多时,士气已疲。虽然援军迟早会到,但此际双方僵持,先退者必溃……李博!陶介!你二人各领甲士百人督战,城中将士未得将令擅退者,皆斩!麦泽!你领本部出城,先返军营,督促本营将士做好应变准备!”   吕蒙绝对是沙场老手。瞬息间做出的决定,既顾了前方战局,又顾了后路。随即他再指最后一名司马:“刘祚,你带甲士百人,保护承明公!”   刘祚应声站到潘濬身后,虎视眈眈。连带着百名甲士也向潘濬靠拢。   潘濬的部属们无不大感羞辱,各自手按刀柄。   吕蒙稍放缓语气:“承明公,兵凶战危,刀剑无眼……这只是保护。”   潘濬从不是好说话的性子,这会儿却勉强点了点头:“也罢。”   吕蒙微微颔首,自往城下安排后继作战,不再多言。   此时战事紧急,吕蒙没有注意到潘濬的脸色发青。   在江津港起火之时,潘濬立刻就想起了费观死前说的一番话。当时费观私下寻了潘濬商议,说他和关羽两人,秘密在江津港的港汊中布下了一队人和三十艘火船,意图在必要的时候焚烧江东船队。只不过此事尚未发动,潘濬就突施辣手,把费观杀死了。   之后的一个多时辰里,潘濬忙着与吕蒙配合,招降江陵本地豪族大姓,并没顾得上叙说此事。   在潘濬想来,此事如此机密,惟有关羽和费观两人才晓得,费观已死,而关羽正被吴军阻截在荆州北部,断不能轻易折返。故而潘濬有意将之作为日后面见吴侯时的谈资,那也耽搁不了多久。   谁能料到,关羽这么快就回来了?   江东人投了巨大的力量去侦知关羽的动向,潘濬估计,吕蒙对此一定是知情的。但吕蒙一点都没有提,大概是怕潘濬因此动摇吧。   于是潘濬也没能将费观的安排透露给江东的伙伴们。于是关羽发动了火攻!   这……这算是我把江东人坑了吗?接着该怎么办才好?潘濬既恼怒,又茫然。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稳住心神,对身边的扈从们道:“去把夏侯承、石幹、周贺他们叫来。这时候不能再瞻前顾后!”   扈从们都道遵命。   他们心中也都明白,原先那一批答应与潘濬合作的宗族首领,此刻一个个都不知躲避到了何处。而包括潘濬在内的这几位骨干人物,想要瞻前顾后,只怕也没有机会了。   可是,他们就算再坚定,又有什么用呢?   目睹了江陵城中的这场厮杀以后,且不谈潘濬怎么想,扈从们已丝毫不认为自己能在此等惨烈抗衡中立足。正如潘濬所求无非前途,扈从们所求的,也是荣华富贵而非送死啊!   或许,大家都该想想退路了?   后方主将如此,亲信扈从如此。前方将士身当锋镝,愈发动摇。各处战线渐有雪崩之势。 第八百五十九章 怒海   荆州军连续击破几道防线,仿佛摧枯拉朽。   李博、陶介两人所领的督战甲士刀斧并举,将率先逃窜的人斩首。此等酷烈军法放在平日里,当然足以迫使将士们死战到底。可这会儿军心已乱,大部分将士们并不折返对敌,至多只在原地犹豫。   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哪里能容得犹豫?下个瞬间荆州军将士咆哮杀到,将吴军又一道防线摧垮。   李博、陶介能被吕蒙指为督战队首领,平时都号称骁勇善战。可这时候他们顾不上督战,各自都面临荆州军如颠似狂地围攻,须臾之间几番厮杀。   李博仗着甲厚奋勇厮杀,随即脚腕被荆州人的长枪刺透。李博痛呼倒地,近旁一个荆州人抡着刀向他乱砍。这荆州人根本不通武艺,若换个环境,这样的人十个八个齐上,李博也丝毫不惧。但这时候他受伤难以挪动,只能凭着一股狠劲,顶着乱劈乱砍,挥刀还刺。   那荆州人小腹中了李博一刀,弯腰蜷缩在地上不动了,但他的乱刀也砍破了李博的腰腹。李博居然没觉得疼,但俯首下去,看到鲜血汩汩从身侧流出,他嘟哝了一声,再也没有抬头。   此时陶介更已经身中数十创。他摇摇晃晃地扑倒在地,随即被一名狂怒搏杀的将士砍下首级。然后他的首级又被高高抛起,带着一道血线坠落到后方的吴军人丛中。   荆州军继续向前。   他们的队伍早就乱了,不复行列,没有协同。每一名将士都在竭力狂奔,完全不顾性命地搏杀,毫不犹豫地以命换命。有人跑着跑着就跌跌撞撞地摔倒,前方甲士已经冲入敌阵,后方的弓箭手还在毫无顾忌地引弓抛射。   这情形放在兵法大家眼里,简直乱得不成样子。   可孙刘两军之间,原本还比较清晰的战线,这时候忽然就看不到了。战场上不辨敌我,人仰马翻,一片混乱。   放眼望去,穿着不同盔甲、不同形制戎服的两方士卒,互相冲撞砍杀,残肢断臂四处飞舞,鲜血飞溅,使得空气中仿佛飘洒血雨。沐浴在血雨之下的人,有奋勇者,有溃退者,有垂死哀号者,也有一边厮杀,一边痛哭流涕者。   就在这片沸腾的怒海之中,雷远和他的扈从们不断向前,顷刻间连透数重军阵。“左将军雷”和“庐江雷远”两面军旗迎风翻卷,就如同怒海中起伏的一页风帆,忽而被密集的敌军所吞没,忽而又从狂澜中猛地越出,直入敌军腹地,劈波斩浪向前!   两面将旗经过之处,荆州守军人人振奋。   每个人都再次想到:关将军已经回来了,江东人的退路正在大火中燃烧!在这时候,雷将军又亲自上阵,发起反击,我们就要胜利了!   而敌人不断恐惧后退直至死亡的狼狈姿态,更激发了将士们一往无前的勇气!   守军将士们的狂呼呐喊,一浪高过一浪。此刻参与作战的,有老卒,有初历战阵的兵家子弟,甚至还有一些勇敢的妇女也手持武器间杂其间。   他们和她们都在竭力地狂喊着,既以此威吓敌人,也用来驱散自己的恐慌和动摇。在呐喊声中,仿佛整座江陵城都在咆哮,无数人的斗志凝聚如一,他们也没有了其它念头,只有厮杀,只想要用江东人的血,为自己的亲人复仇!   雷远感受着他们的喊声,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与敌人厮杀的灊山深处,忽然间又想起了这些年来一次次的出生入死,一次次的奔走鏖战。   这样的辛苦,是为了什么?冒这样的危险,又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自己能在乱世中生存下去,却又不仅仅为了自己一个人的生存。   想到自己亲身体会过的那些惨烈沙场,他就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已经很有运气了。过去那么多年里,江淮、荆州、蜀中、还有雷远没去过的关中、中原、河北,在这乱世中的每一块土地上,都有无数活生生的人彼此厮杀屠戮,用血和肉浸润着土地。   这样的厮杀何时才能休止?怎样才能休止?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答,所以才会有英雄人物各持自己的立场,逐鹿问鼎,以求按照自己的想法重整这个漏洞百出的天下。   雷远自然也有他的立场,有他的想法。但他并非好高骛远之人,此刻要做的,无非以刀剑对刀剑,以厮杀对厮杀。   只有尽快将一切敌人铲除干净,这片苍穹下的卑微黎民们和被他们延续下来的数千载文明,才能安稳地发展延续下去。   雷远看到,都伯张郊杀得兴起,唱起了荆州人的挽歌。他的口音显然有点问题,不像是本地人。但他们的同伴们齐声呼应,一起唱着,一起刀枪并举,将死亡带给眼前的敌人。   雷远又看到,前将军府的老卒们聚合成一队,奋勇向前。那位眇一目、缺右臂、曾经和雷远谈话的部曲首领单手提着长刀,猛地跃入吴人军阵中大砍大杀,仿佛已然癫狂,全不考虑自家的活路。   叱李宁塔挥舞着重刀,接连不断地砍倒前方敢于阻挡的吴人。有一名身披厚甲的吴人弯着腰从他的左侧靠过来,试图偷袭。雷远眼疾手快,抢步向前刺击,一剑贴着吴人的顿项掠过,擦过他的咽喉,雷远翻腕再刺,这一剑从肋下的甲胄缝隙间透入,顿时要了他的性命。   叱李宁塔这时才反应过来。他愤怒呐喊着,一刀把偷袭者的上身砍成了左右两截。待要再砍几下泄愤,雷远等人反倒冲向前头。李贞在另一侧连声怒骂:“叱李宁塔你这个傻子!跟紧宗主啊!”   叱李宁塔狂吼一声,大步跟上。有吴人试图拦截,被他连人带甲的庞大重量撞击,顿时飞了出去。   雷远手持青釭剑左右砍杀,不断前进。因为这一天来不断下令、呼喊,他的嗓子忽然哑了,所以他不再发出号令,就只向前。   这柄利剑,是当年赵襄赠送给雷远的礼物,据说是赵云在长坂坡战场怀抱幼主、孤身纵横的缴获所得,也不知用得什么材质,堪称削铁如泥。雷远素日里将之视若珍宝,通常只当作仪仗来用,作战时用得还是寻常的缳首刀。   但这时候他什么都顾不到了。他握着这柄长剑向敢于接近的一切敌人乱砍,然后冲过敌人喷溅出的血雾,向着下一个敌人冲去。   跟在雷远身后、高擎军旗的扈从剧烈喘息着。厮杀如此惨烈,军旗上也开始沾了血,有血液从旗杆上往下流淌,他觉得双手又滑又粘,几乎要握持不住。   然而将军还在向前,扈从们也只有咬紧牙关紧跟。须臾间,江陵守军再将吴人猛推回数百步,一个多时辰前丢失的江陵南门已经近在眼前!   拦在吕蒙和雷远之间的、还保持建制能够鏖战的,就只剩下凌统一部。而这一部,也已经死伤泰半了。 第八百六十章 破甲   凌统心焦如焚。   他是身经百战的大将,所以非常清楚江津港起火意味着什么,更清楚如果关羽所部抵达战场,会给素称孱弱的江东军带来什么样的压力?此刻城外的情形,凌统根本不敢想!援军究竟什么时候能到,他更不敢想!   他只能竭尽全力,保住已经夺下了这一口胜利果实,绝不能退出城外,把江陵城拱手交还给敌人!   他竭力领军维持局面,有时候亲身上阵,有时候发出指令,调度兵力。可一名名身负轻重伤势、脸带血污的军官陆续找了过来,携来各支队伍失利的消息。   他感觉到了,原本勉强维持着的几条战线都似雪崩般地坍塌。   与此同时,荆州的喊杀声和欢呼声此起彼伏,庐江雷远的军旗迎风招展,所到之处,荆州军无不精神大振,攻势竟然再度猛烈了三分。   凌统简直想不明白,那旗帜究竟有何等样的魔力,竟然能将士气鼓舞到这种地步。   他回身看看,发现身边除了少量部曲以外,已经根本没有可调动的人手。   “凌将军!凌将军!”一名小校从纷乱后方赶到。他大声道:“江津港那边火势很盛,后继兵力一时跟不上来,我们没办法在城中巷道与雷远争锋!都督令你退到南门据城池建筑守备,掩护都督重整兵力!”   “退兵?”凌统冷笑。   他不理会那小校,转而凝视蜂拥而至的敌军。   吕子明在说什么傻话?这样的局面已经危殆到了极处,主将一退,全军立即崩溃。江陵南门那边遭败兵一冲,怎么守得住?所有人都要被赶到大江里喂鱼!   只有守在这里!要么就在这里顶住攻势,要么就战死当场……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告诉子明,他自去重整!”凌统毫不客气地道:“前部大督都往后退了,将士们还有斗志吗?总得有人抵在前头!”   那小校面露难色:“凌将军……”   “快去!”凌统厉声叱喝:“临敌鏖战有我就够了!我会死战于城中,为他争取时间!”   小校默然片刻,沉声道:“那就请凌将军另外遣人,去通知都督。”   凌统一奇:“什么?”   小校道:“我家都督帐下,也有勇于临敌鏖战之人。值此生死攸关之时,我家都督定不愿凌将军专美于前。”   凌统点了点头:“倒也慷慨。”   当下凌统另外派人去通知吕蒙撤退,自与本部立于街道正中。   前方各部吴人有败退回来的,他也不再阻止,任凭他们像礁石两侧的流水那样经过。许多士卒们见到凌统在此,主动停下脚步,重新结阵,凌统也并不特别关注。   这时候随同凌统一起的甲士,约莫还有三百余人,他们排成了前中后三列,横贯于道路。所有人这时都有所预感,于是便木然屹立着,等待荆州军杀来。   “无需指望其它,尽量缠住他们。”凌统沉声道。   这话说得很实在,听到的将士们纷纷颔首。   春夏之交的夜晚,并不冷,可甲士们浑身湿透的衣服慢慢紧贴皮肤,人体内蒸腾的热量传递到铁甲上,很多人不禁打起了冷战,还有人忽然腿脚抽筋,须得将武器拄在地面,才能站稳。   下个瞬间,前方荆州军纷乱的队列向两翼分开,数以百计的骑兵忽然涌现。   凌统怒骂了一声。   雷远在入城之后,趁着江东军猝不及防,用骑兵冲击了一次,一口气将吴人从江陵北门附近打回到南门。   骑兵突击并不适合双方犬牙交错的巷战,所以雷远很快就调回了骑队,依托步卒与江东士卒纠缠。但这时候,吴军的斗志渐渐崩溃,他们从上到下的每个人,都不知道接下去该如何应对,也不知道这场战役还有没有胜利的希望。   这就是雷远的好机会!   此前的战斗中,骑士们死伤惨重;好在战马休息过了,已经恢复了一些体力。于是他立即重新集结骑队,再度发起了骑兵突击!   数百匹战马在巷道间奔驰,铁蹄践踏地面的轰鸣,像是闷雷贴着重重高墙,往来回荡。而无数荆州士卒喝彩的声音、高呼助威的声音,使得铁骑突击的威势,较之上一次更强了十倍、百倍!   再次出动的骑兵们像是浩浩荡荡的激流,卷起巨浪冲垮所有阻碍,汹涌向海奔流;像是狂舞的烈火,吞吐着炙人的烈焰,将敢于抵挡的敌人烧成灰烬!   观此等威势,吴军甲士无不颤悚。   凌统心里倒有些隐约的喜悦,自己锤炼许久的重步兵,在这时候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终于到了检验成果的时候,终于能正面撼一撼敌人的骑队了。可惜,这时候己方的局势已经濒临崩溃,就算能挺住,又如何呢?   全速冲击的骑兵们瞬间就到甲士们面前,没有给他们留下一点点反应的时间。   冲在最前方的马岱以手肘夹住长槊直刺,正中那名吕蒙所部小校的胸口。   小校胸口的甲胄被巨大的槊尖捅到碎裂,甲胄下的十几根肋骨同时折断。巨大的冲力使他腾空飞了起来,然后仰天倒地。   马岱反手拔出长槊,槊尖起处,巨大伤口中的鲜血飞洒四溅,像雨点般喷洒在江东将士们木楞口呆的脸上。   马岱呼喝催马,战马随即前冲,连续撞翻两名甲士,毫不减速地冲了过去。   无数骑士紧随在马岱身后,冲过甲士的队列。   有战马遭甲士手中的长兵器戳刺受伤,发出悲鸣;有骑士被受伤的战马掀翻在地,然后被跟进冲锋的其它战马踏过,瞬间就成了肉泥。   骑兵们飞驰如霹雳入阵,毫不顾忌。他们冲过惊慌的人群,撞倒无力抵抗的士卒,将他们践踏为满地的血肉狼藉。   甲士们的队列瞬间就溃散了。   狭窄巷道里,骑兵的机动优势受到限制,想以步克骑,不是做不到。但这需要强烈的信心和斗志,需要保持基本的远近兵器配合,需要足够厚度和深度的阵型配置。   现在,凌统的部下们哪还有这些?他们最大的希望,只是阻滞敌军的攻势罢了!   取法乎上,仅得其中,何况取法乎下?所以他们也就没能阻滞得住骑队,瞬间哗啦啦地垮了下来。   凌统大声自报己名,带着几名忠心扈从挥刀乱砍,势如疯虎。   有一名骑士用大槊去刺他,竟被凌统抓住了槊杆回夺。骑士担心被拖曳下马,只得放弃长槊,策马从他身边绕开。   凌统左手持长槊,右手持大刀,徒步奋战。好一个江东猛将,顷刻间刺倒两匹战马,杀死了三名骑士。   下个瞬间,骑士们一拥而上,围住了他和他的扈从,用长槊大戟等长兵器密集戳刺。   凌统舞刀格挡。初时,长兵器与缳首刀碰撞的声音响成一片,与坚固甲胄碰撞的声音响成一片,最后,锐利锋刃刺透人体的沉闷之声响成一片。   骑士们散开的时候,凌统的双眼还圆睁着,但鲜血从他身上数十个伤口往外涌。他慢慢地坐在地上,死去了。   雷远策马掠过,厉声道:“莫要止步,继续向前!”   “杀!”紧随在他身后的骑士们齐声高呼,疯狂纵马。 第八百六十一章 易手   这些年来,江东军肆意屠杀山越百姓和孱弱的部族武力,用一次次低烈度、小规模的战斗培养起将士们的信心和斗志。再由将领自行择选精锐为帐下部曲,作为整支军队的骨干。   这是江东保持庞大军力的有效手段,但事实证明,这样的军队并不足以支撑真正高强度的战斗。   当他们处在上风的时候,凭借将领的激励和对战利品的贪婪,士卒们能够鼓勇而战,可是一旦大局处在下风,一旦士卒们对胜利失去信心,恐惧感就瞬间击溃了他们,使他们沦落为毫无斗志的懦夫。   当凌统的身影被骑队压过以后,不知是谁起的头,吴军的阵列彻底崩塌了。每一处街道、每一处里坊、每一处城台,所有进入江陵城的吴军都抛弃了武器,撒开脚步向后拼命逃跑。   当骑兵们追到身后时,有人立刻就跪地投降;偶尔有几个勇力可嘉的试图反抗,却立刻就被斩做了七八截。溃兵四面奔逃,又遭到江陵城中百姓们的围杀。整座城池里,无数人喊马嘶、烟尘滚滚,江东将士们披头散发,如同被驱赶的走兽那般逃窜。   落在潘濬眼中的,就是这样一副情形。   潘濬瞪视这情形,时不时揉一揉眼睛,以至于眼眶都发红。他又下意识地狠狠地咬着牙,因为太过用力,以至于鲜血从嘴角边流淌出来。   这一切变化得太快了,仿佛像一场噩梦。   不不,原先是美梦来着。在梦里,我是荆州牧,是真正能扰动天下风云的大人物,是荆襄士人的领袖。我还想过,要依靠荆襄士人的人脉,与邺城的宋忠、王粲、张泉搭上关系,那样的话,就更加左右逢源……   可是,美梦在不久前忽然变成了噩梦,还是最可怕的噩梦。   潘濬觉得自己头晕目眩,骑在马上的身体摇摇欲坠。   “子明!这样下去不行!我们得坚持住啊!不能后退!”他厉声喊道。   喊完了才发现,并没人答应。   原本站在身边的吕蒙,竟已经离开了。身边只有乱哄哄的,不断往城外奔逃的吴军士卒。受命“保护”潘濬的刘祚,被溃兵冲到了城门的另一边,他指着潘濬的方向大喊,想要带人过来会合。   谁知这时候荆州守军同时沿着两侧城墙发动反击。有一名在墙上奔走的士卒看到刘祚指手画脚,估计他是个重要人物,于是从城墙上方腾身跃起,挥着一柄大刀砍下来!   这么狠!不要命了吗!   看到这一幕的潘濬倒抽一口冷气,随即被这口气噎得胸口生疼。   两丈的高度,连人带甲上百斤下落,这冲击力多么巨大?下个瞬间,大刀从刘祚的颈侧直直劈落,砍断了他的骨骼,砍断了他的动脉,砍断了他的胸骨,一直剖到腰部。   那荆州士卒打着滚,一溜滚到路边才停。而刘祚整个人,就像一个装满了水,然后被刺破的皮袋那样,爆开了。   他的头颅带着半边脖子和身体往右边甩出去,另半边身体往左边坠下。两片躯体之间,五颜六色的内脏和着鲜血,噼噼啪啪地落在地面,丈许方圆内像是一阵急雨洒落。   这场景简直超过正常人的承受能力,包括潘濬在内的所有一起狂呼,不如此不足以释放心中的惊骇。   偏偏荆州守军已经迫到极近了。一身官袍、纵声高喊的潘濬在这时候成了太过显著的目标。在诸多松明火把的映照下,无数人同时看到了潘濬。   “是潘治中!”   “呸,是潘濬这个逆贼!”   “狗贼!狗贼!”   “放箭!放箭!”   无数人叱骂着,虽然战线尚未推到潘濬身前,可刹那间便有十四五支箭矢从不同的角度飞过来,飕飕地射倒了簇拥在潘濬身边的好几名扈从,还有一支正中潘濬坐骑的侧腹。   战马哀鸣一声,踉跄了几步后打横歪倒,将潘濬的左腿压在了马身下。几名扈从奋勇扑前,举着大盾作为掩护,将潘濬拖了出来,拉到城头下阴暗之处。有人在他耳边大喊:“家主!家主!怎么办?”   潘濬摇了摇头,竭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夏侯承呢?石幹呢?周贺呢?”他咬牙问道。   这三人是李肃和周条之外,潘濬最重要的党羽。夏侯承为中郎将,石幹为州从事史,周贺为郡贼曹,各自手上都有实力。   “夏侯承刚才死在军中了!石幹被周贺杀了!周贺说,他前后都在与我们虚与委蛇,他是大汉的忠臣!这厮投降荆州军去了!现在我们身边只剩下百多人!”   潘濬心中邪火上涌,喉头一咸,几乎吐血。好在他养气功夫极佳,这才没有晕厥过去。   正在急想对策的时候,忽然看到宋定坐在一张简陋的担架上,在十余名江东士卒簇拥下往城外狂奔。潘濬猛发力起身,一个箭步向前,抓住了担架边缘:“宋校尉!子明何在?你们的吕都督呢?”   宋定此前肩膀中箭,失血极多,此刻脸色白得像垩土,身上被包裹得像个粽子。潘濬猛地拉拽担架,宋定便不由自主地在担架上翻滚,几乎掉下地来。   宋定的扈从大怒,有人挥拳打在潘濬的面门:“老头快松手!”   武人的手劲太大,潘濬惨呼一声,半边脸瞬间肿了。他踉踉跄跄地往后退步,双脚一软,仰天便倒。   倒地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就在江陵南门的登城马道下面。就是在这条马道上,他杀了费观,引了吴军入城。当他仰着脖子往上看,恰巧还能看到马道边缘洇下的血迹。那应该就是费宾伯的血……当时潘濬固然觉得可惜,但至少能告诉自己,为了让荆州士人掌握自身命运,这是必须的代价。   可现在,吴军败了,他们在逃跑。   那我做了这些,究竟有什么意义?   忽然有人拉起了潘濬。原来是一名侍从首领控制不住焦虑,扯着潘濬的肩膀用力摇晃:“家主,我们该怎么办?”   潘濬打了个激灵。   办法总是有的,现在不能在江陵城里等死,须得赶紧离开……哪怕从此以后在江东栖身,只要吴侯还对荆州有所期待,就少不了我潘承明发挥作用的时候!   他提起最后一点精神,待要吩咐,却见到那名拉扯着他的侍从眼睛暴凸了出来,摇摇晃晃地站不稳。   “怎么回事!”潘濬大叫。   另几名扈从不约而同地拔刀,任凭中刀的同伴倒在地上。他们持着带血的刀,彼此对视一眼,有人迟疑着道:“家主,这等情形,怕是……怕是……”   其他人嫌弃地瞪了他一眼。   然后好几人一起冲上来,将潘濬牢牢按住了。   潘濬竭力挣扎,却被紧紧地压在地上,动弹不得。耳边只听到许多人七嘴八舌地嚷嚷:   “家主,对不住你了!”   “我们这是为你好!”   “眼下不能再瞻前顾后了!”   这些狗才!枉我素日里对他们优容厚待,他们竟敢叛变!他们竟敢出卖我!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潘濬一时狂怒,只觉平生所受的羞辱莫此为甚。正在犹豫要不要嚼舌自尽,压着他的扈从们忽然全都松了手。   潘濬试探着起身,环顾四周。原来不知何时,江陵南门周边的战斗已经停歇,这座城门再度易手了。   有一队荆州将士从斜刺里过来,为首一人俯下身,看了看潘濬。   此人看上去很年轻,披着一身灰色的戎服,穿着铁铠,腰间悬着缳首刀和长剑。   这便是庐江雷远了,潘濬和他很熟悉。   不少人都说,在汉中王麾下的大将中,雷远的个人武勇颇不足道。但今日潘濬方知,此人的刚勇坚韧,简直超乎想象。   过去数年里,潘濬和雷远打过许多次交道,不管是针对麋芳那一次,还是还是后来对乐乡大市的商业梳理,两人合作都很愉快。私下里,潘濬对雷远既佩服,又羡慕。佩服他以一个外来投奔者的身份,能在玄德公麾下获得这么高的地位,羡慕这年轻人的宗族能从此腾飞,获得一州的庞大利益。   潘濬也希望自己的宗族能够如此。可惜,谋划不成,梦想终究成空。   雷远冷冷地凝视着潘濬,过了会儿才微微颔首:“潘治中,我不杀你。我会把你交给中枢,依照律令处置。”   雷远的嗓音非常沙哑,他说话并不凶恶,却仿佛带着极强烈的杀气,使潘濬的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两下,大股热汗突然从额头发际冒出来,手脚却变得冰凉。   此时沿着城墙脚下,也有大批荆州步卒赶到。   城头上方的几处城台,全都已被守军收复,吴军士卒的首级一个个地被抛掷下来,发出砰砰地闷响。许多荆州将士站在城楼上方挥动武器,老老少少的欢呼之声汇集如潮。   雷远上马,从门洞里驰出,挥手向部下们示意。   “城里的杂鱼慢慢处置不迟,留两百个人守住南门,其余将士跟我走……我们去拿吕蒙的脑袋!”   数百名骑兵和上千步卒正在城门前方集合。听到雷远的号令,他们轰然应诺。 第八百六十二章 绝望   吕蒙的行动速度非常快。   从最底层士卒做起的武人,若都像凌统那样宁死不退,那一定在半途上死绝,绝不可能做到偏将军、前部大督。   所以吕蒙在战况不利的情况下一定会退兵,如有必要,哪怕甩下士卒们,也要保障自己的性命。   便如当日在公安城下遭雷远夜袭,吕蒙泅渡过大江保命,而把程普、甘宁等同僚和宋定、徐顾等数千部下全都甩在了江南。后来孙刘两家达成停战条款,凌统作为吴侯代表赶往公安周旋,便看到了极其惨澹的情形:程普殒命,甘宁被围,数千士卒沦为阶下囚。   自此以后凌统就对吕蒙很不满意,言语带刺都是常事,但吕蒙不在乎。   凌统是纯粹的武人,眼光只看到战场,看到身前的敌人,看到身为武人的名誉,所以他会不惜生命地抵抗强敌。吕蒙甚至猜测,凌统留下断后,是有意求死。   短短数年间,江东军在江淮受挫,在荆州受挫,在交州受挫,每一次受挫都伴随着战场厮杀的惨痛失利。哪怕到了此时此刻,江东已经用尽了一切办法,削弱荆州的力量,可最后落到战场搏杀,依旧不是对手。   或许在凌统看来,一场场仗打到这种程度,吴侯的霸业,也就一点点动摇了。而且,正是因为凌统等武人的无能而动摇。为此,凌统或许愤懑,或许绝望吧。   但吕蒙还没有绝望。   有凌统断后,应该可以拖延一阵子;另外,潘濬等人如果不想死,也还能拖延一阵子。趁着这点时间,吕蒙匆匆退至本营,意图在此与江津港方向登陆的部队汇合。   袭取荆州的战役打到这程度,江东固然狼狈,但兵力上的优势仍在。吴侯此番抵达南郡,带来了确确实实的十万之众,没有一点虚夸。扣除舟船上的水手、必要的力工和民夫,能够登岸作战的足足有七万多人。   江东军制与曹刘不同,藏兵于世族、将领之中。又因为以舟船运输兵力、粮秣,既省人力,损耗也小。此番江东倾国之兵出动,原本就下定了决心,哪怕荆州军再怎么善战,江东用人命堆,也要堆出个胜利来!   毕竟荆州人的兵力依然有限。   关羽一日一夜急赶一百八十里,沿途突破防线……他能有多少人?   雷远所部数千,江陵守军也不过数千,两支队伍都鏖战许久,还能有多少力量?   同等兵力下战斗力不及,虽然耻辱,却不是不可挽回。吕蒙身为大将,早就预作筹谋,力图使己军保持以多击少的高压。   就在荆州城内鏖战的时候,吕蒙始终和吴侯所在的船队保持联系。   按照双方约定的计划,吴侯所部一但登陆江津港,就会立刻派出蒋钦、吴奋、朱才三将所部万余人,充实到吕蒙麾下;而董袭则立即往北支援贺齐,之后吴侯本人再亲领朱然、韩当等部登陆,全面负责江陵北面的局势。   蒋钦自是宿将,吴奋是吴景之子,朱才是朱治之子,吴景、朱治都是孙氏老臣,各自都有善战的部曲。吕蒙坚信,蒋钦、吴奋、朱才那一万多人投入战场以后,一定可以扼住雷远的反攻势头。   只要己方保住江陵南门这个突入江陵的重要据点,战斗延续下去,一定是江陵守军的血先流干!   当然,江津港竟会遭到火船袭击,这是吕蒙事前没有想到的。   但吕蒙惊魂稍定之后便觉得,这一场火,并不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当年周郎任南郡太守的时候,吕蒙就是周郎的重要辅弼,还曾直接负责了江津港的扩建,当时他就着力增建了江津港内部的码头、栈道,并动用大量人丁疏浚港湾内部空间,使之足以容纳大量江东军船,不至于密集排列。   何况春夏时节草木湿润,芦苇荡里能烧起多大的火?火船看似威力巨大,只能造成一时混乱,其作用主要体现在扰乱将士的士气。只要己军指挥不乱,各部船只的调度、靠泊、登陆、整备并不至于被完全阻断。   所以,现在本营中至少能有七八千的援军吧?或者五千?   哪怕三千也行!只要有三千名生力军,吕蒙立刻就带他们折返回江陵南门,增援凌统所部,无论如何保住江陵南门!   吕蒙的本营紧贴着江堤,距离江陵旧城的南部城墙不过三里;而旧城、新城两道城墙间的距离也只有两里。为了容纳后继增援的兵力,整座营地规模很大,南北狭窄而东西绵长,与江陵旧城的南部城墙大致平行。   此时营地中甚是喧闹,有不少将士正往来奔走,用木板和绳索加固营地外围的防御。吕蒙站在营门处,正四处张望,被他先期派回军营的佐军司马麦泽狂奔过来。   “将军!将军!”   吕蒙招他过来:“江津港那边怎么样了?蒋钦等人到了没有?”   麦泽岂止脸色惨白,简直面无人色。他凑近一步,低声禀道:“都督,情况不好。”   吕蒙皱了皱眉:“怎么讲?”   “船队大规模入港的时候,本来次序甚是井然。然则吴侯急于领军先到江陵,所以抢在众将之前催船登岸,后来正逢关羽,吴侯又唯恐兵力不足,紧急打乱船运次序,勒令敢死等帐下精营继续支援,这一来,船队两次调整,许多船只为了避让,排列得过于密集。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荆州火船一到,水军船队根本没法闪避,损失惨重。据说朱才校尉被火烧的重伤,所部几乎崩溃;而蒋钦将军的大船正当火船,甲士纷纷跳水逃生,结果淹死了很多人,吴奋校尉所部到现在还联系不上……”   吕蒙额头的青筋乱跳,视野中天旋地转。   他竭力稳住心神,再问:“其它各部呢?韩当、朱然、朱桓、孙瑜将军所部,他们的情况怎么样?”   麦泽摇头道:“这几位将军都被隔绝在港外,一时联系不上所以……”   “怎可能联系不上?”吕蒙觉得没法理解:“江津港这一把火再猛,难道我们就没有应对的法子了?哪怕用竹篙把着火的船只推开,那也能清理航道……”   “将军,航道被堵住了。”   “什么?怎么可能?”   那军校犹豫半晌才道:“将军,吴侯发现关羽在场以后,除了催促帐下精兵登岸,还勒令船只让开中央航道,使五楼大舰能自如靠拢岸边接应,结果大舰为避让火船,在一处河心沙滩搁浅。五楼船的船体庞大,顿时就堵塞了整条航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将之拖开。”   吕蒙头痛欲裂。   有一股暴躁的情绪在他体内往来回荡,让他恨不得跳起来怒骂;也有一股深深失望情绪忽然充斥体内,让他站不稳,力气虚弱到握不住刀柄。   这军校的意思很明白,援军暂时是指望不上了。   因为吴侯畏惧关羽,所以下意识地想确保自身安全,临时插手水军船运,这一来,导致了江津港的秩序混乱。就在这混乱中,荆州人的火船大至,利用了混乱,加剧了混乱,彻底阻断了江东后继兵力的登岸步骤!   “你立即去传我的话,留小舟尽量转运人手,大船立即沿江上行!让他们往……”   吕蒙说了半截,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非常熟悉江陵周边的水文地理,知道大江南岸多石壁陡崖,而北岸多河漫滩涂。所以,哪怕江津港被阻断,若用小舟穿越江滩边的淤泥和蒹葭,搭载少量兵力往复登岸,依然可以运兵。   但那样登岸的兵力太少了,所以另一个办法,是让船队往上游去,到沱水水口的码头。   可是,沱水水口的码头规模较小,而且距离江陵城稍微远了些。如果船队转向那里,考虑到夜间航行、入港的困难和船队重新编组排序,估计至少要三四个时辰,才能有足够的兵力抵达江陵城下。   三四个时辰以后,援军就算抵达,还有什么用?帮忙收尸吗?   吕蒙闭上眼,呼吸岸边带着腥气的清冷空气,试图平息翻涌的绝望。可没有用。现在的局面是,后继兵力都停留在水面上,明晨之前,吕蒙身边根本没有可堪一战的力量;而吴侯身边,也就只一万多人!   这可如何是好?   江陵的南面没有足够兵力,谁能抵敌雷远?   江陵的北面没有足够兵力,谁能抵敌关羽?   己方所倚仗的最大优势,就是兵力雄厚。可若没有了兵,这仗还怎么打?哪里还有胜利的机会? 第八百六十三章 成败   吕蒙是吴侯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他对吴侯绝对忠诚不二,也信赖吴侯的雄略和手段。   但正因为接近和熟悉吴侯,吕蒙清楚,吴侯是有鲜明弱点的人。吴侯的少年时代,始终有强悍的父亲和兄长遮风挡雨,故而他自幼接受的教育、培养,都是如何做一个身居安全地带的辅弼角色。   当父亲、兄长先后逝世,吴侯被迫站到最前,这时候他才发现,自身的武勋不足,缺乏能压服部属的威势。   威势这种东西,对曹操、刘备来说,是数十年戎马生涯中自然而然的收获。曹操战吕布、破袁术、斗袁绍的时候,想的是攫取霸业而非威势;刘备在东奔西走,一次次以少敌多的时候,想的是抵死求生,也不是威势。   吴侯则非是如此。他年少乍领江东六郡,直接面对居心叵测的亲族、桀骜不驯的部属、各怀鬼胎的地方豪右。虽然孙讨逆说,吴侯能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可在这乱世中,若没有决机两陈之间,与天下争衡的才能,又怎能令人信服呢?   吴侯从那时就确定了,他的当务之急,便是建立自身的威势,凭此统御江东。所有才有后来的大举简拔年轻将校,所以才有后来的急取皖城,乃至之后三攻江夏。   在这些战斗中,吴侯无不是聚集了远超过对手的力量,然后以泰山压卵之势破敌。通过这一系列的胜利,吴侯展现了自己在军事上的能力,争取到了绝大部分部属的认可,铲除了那些不认可他的人。   但这些战斗,也使吴侯形成了非常恶劣的习惯。   一者,吴侯在战斗过程中,常常将建立威望的目标,放置在战斗本身的目标之前。他习惯了将每一次战争都当作稳固自身权位的一环,考虑战斗给自己、给政权内部的带来影响,多于考虑具体如何迎敌。   二者,吴侯每逢作战,必定设定严密完善的计划、出动强力的部队。如果时局变化都在预料,他指挥若定,不下于当世任何名将。但他归根到底,不是一个从厮杀场中锤炼出的武人。越是关键时刻,他越容易慌张;因为慌张,他就更加畏惧在战斗过程中出现不在计划内的强敌。   这两个习惯,在后来对江淮的战斗中反复暴露,造成了极其恶劣的结果。而此番攻打江陵,依然因此造成了败局!   吕蒙想得清楚,但正因为想得清楚,他心中的郁积更难以宣泄。   就在这时候,江陵南门方向仿佛一阵闷雷滚过,千百铁骑踏地扬尘,无数步卒狂奔跟随,他们汇聚成一条贴地飞行的灰龙,向吕蒙所在的营寨直扑过来!   整整三年的谋划,费了无数的功夫,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设下了几乎必胜之局。而敌人硬生生地以武力杀穿了一切,踏着己方将士的鲜血,即将杀到前部大督面前来了。   虎兕出于柙,是谁之过欤?   江东的武人们尽力了。   此前谢旌等人的失败,是力不能及。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疏漏,整个过程当中,就只是吴侯先为了展示自身的威武,后为了保障自身安全,两次稍稍调整了援军登岸的序列……结果,这个看似极微小的操作,造成了可怕的后果,几乎葬送了己军的希望。   吕蒙深知,在孙讨逆死后,吴侯要统合江东有多么艰难。他能做到这程度,已经胜过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可还不够啊!要与曹刘争锋与天下,只是如此,还不够啊!   吕蒙觉得喉咙腥咸,几乎要喷出血来。   他想要跳起来喝骂,却不知道该骂谁。他想要再作安排挽回战局,却发现手边真的已没有棋子。   凌统完了,潘濬那老儿也完了,雷远已经重新控制了江陵城。   而雷远并不满意,还要继续扩大战果。此人真勇鸷之将也。   雷远已经如此,关羽又会怎样?   吕蒙深深叹了口气。   他摇了摇头,转而按住刀柄,对身后的将士道:“还愣着干什么?这是敌袭!快鸣金示警!”   其实鸣金也没什么用了。   营地距离江陵城太近,骑队顷刻就杀到眼前。   吕蒙所部登岸才两日,又忙着围攻城池,所以营寨并不坚固。这座营寨甚至没有寨墙。只有一圈极松散的栅栏。栅栏由竖直捶入地下的木桩组成,木桩与木桩之间横向钉几块木板,然后用草绳捆扎。   这在铁骑面前,根本不构成阻碍。   尤其对于马岱所部的羌胡骑来说,他们在这方面的经验太丰富了。   最先冲到营寨附近的骑兵斜刺里奔过,挥舞着套索,将一头套在栅栏上。马匹继续奔驰的冲力立刻就将木桩连根拔起,甚至将整片的栅栏拉扯得飞到半空。   后继的骑士立即从栅栏的缺口中突入,他们就像是寻着堤坝上的裂缝喷薄的潮水那样,蛮横地冲撞进去,用长槊、利刃和铁蹄,将营寨里慌乱的吴军士卒杀得血肉横飞。   再接着,步卒大举杀入。   吕蒙连连呼喝指挥,可没有多少人听他的命令。   营寨里乱成一团。零星的火把映照出没头苍蝇般奔逃的人群,各种惊慌失措的嘶吼声、叫嚷声仿佛猎物的悲鸣,刺激得冲在最前方的羌胡骑兵们血脉贲张,拼命地大砍大杀。   一枚流箭从战场某处斜飞过来。黑色的箭杆隐没在黑色的夜空中,而箭簇的利啸也被喊杀声遮掩了。所幸吕蒙的扈从们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卒,其中一人极其机警,千钧一发之际挥刀砸中流箭。   流箭略微转向,擦着吕蒙的肩头射过去,扎在辕门的梁柱上,箭尾犹自发出嗡嗡轻颤。   扈从们向吕蒙靠拢几步。有人低声道:“将军,营寨南面江畔,还有几艘小船,我们不如……”   吕蒙扭头看看箭矢,这一刻他心里却想:不知潘璋徐盛那边情形如何?不知陆议那边情形如何?时势变化的太快了,江陵根本来不及应变。但这两路兵力若能做出及时应对,立即遣兵支援……   会不会对当前局势有所裨益?   或许会,或许不会,但吕蒙已经来不及想那么多了。   此时荆州军已经涌入营寨,将营寨中的将士切割为一处处彼此不能相救的小块,然后逐一围拢攻杀。因为营寨本身东西延伸的缘故,对北面攻来的强大力量实无有效抵敌的方式,简直就如瞑目待死一般。   吕蒙身边所剩的将士无不惊骇。   此时还围拢在吕蒙身边的,只有数十名亲信扈从和佐军司马麦泽所部、校尉袁雄所部,加上一些零散聚拢来的将士,合计大概两百人、两匹战马。   吕蒙转过身,看看将士们每个人的面庞,发觉自己大致记得他们姓甚名谁,几乎和他们每个人都攀谈过。这些人还愿跟随自己,都是已经决意死战之人。   他静默片刻,令扈从取出前部大督的印信,将之交给袁雄:“袁校尉,请携此印、策马去往江滩,乘坐小舟与水军船队汇合。待到船队接应上吴侯,请你向吴侯交还此印。就说,此番谋划不成,其罪在我,还望吴侯勿以小挫为念,速还江东,以宁基业。”   顿了顿,他又道:“吴侯大概会问起,日后谁堪承担西线防务重任。还请足下转告吴侯,朱然胆守有余,愚以为可任。”   其实这会儿吴侯身在江陵以北,若袁雄要见吴侯,并不该往江上去。但吕蒙就这么说了,袁雄也就这么领命。   当年吕蒙年少时,因怒而杀人潜逃,是袁雄为他说情,并将吕蒙举荐给了征求年轻俊才的孙讨逆。后来吕蒙的职位渐高,而袁雄才力所限,始终是个校尉。吕蒙平日里待他也毫无特别关照的样子。   直到此时此刻,吕蒙将战马、小舟都给了袁雄,允他往江上脱身,便等若把当年的恩情给还了。   其余将士目视袁雄匆匆离去,依然环绕在吕蒙身边。   而吕蒙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不得不伸手扶住辕门梁柱。   他又静默了会儿,沉声对将士们道:“此战成败得失,殆属天意。此时我等能做的,惟有藉着夜色和江滩地形游斗,竭力拖住江陵之兵,不使他们向北夹攻吴侯。只要吴侯安全,日后自有重整旗鼓的时候……也自然会照顾诸位的家人。请尽力杀敌,不要考虑其它。”   说完,他抽出腰刀,迈步向一段江堤走去。   身边的扈从们连忙小步快跑,跟着吕蒙的步伐,而不少吴军将士也纷纷提起武器,随在吕蒙身边。   作为起自行伍的将帅,吕蒙在士卒中间颇有威望,哪怕此刻,将士们依然不离不弃。说来也怪,站在熟悉的将士们中间,吕蒙便不再多想,也不再忧虑,只剩下一股杀敌的决心。   营寨前头几处松明火把熄灭了,一时看不清楚周边,之间黑夜中隐隐绰绰,不知是江陵旧城的房舍轮廓,还是不断逼近的荆州将士。   忽然间有一名扈从低声道:“荆州人来了!”   剧烈的脚步声和战马铁蹄踏地之声骤然响起,一队荆州人从夜色中行近江堤之下,吕蒙挥刀一指,顿时两方刀剑相搏,杀成一团。 第八百六十四章 刀绞   荆州军杀出城外以后,在吴军大营之中往复横扫蹂躏,耀武扬威。大部分的吴军四散奔走,丢盔卸甲。纷乱的营地间,诸多发石车、冲车、临车等攻城用具被荆州军纵火点燃,仿佛与江津港的大火相呼应。   少量吴军仍在坚持抵抗,他们依托某个营垒、某处高地或者某片江畔的芦苇荡继续战斗,有时与荆州人形成犬牙交错的状态,有时又脱离接触,各自稍稍歇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津港的火势、营地中的火势都渐渐熄灭。抬头看天,昏沉沉的,星月都掩藏不见,于是整片战场渐渐陷入黑暗。   这种情况下,落单的将士若手持松明火把,很容易遭到暗处敌人的袭击。于是荆州将士不得不收缩队列,渐渐停止了大规模的扫荡。只剩下零星的接触和厮杀。   许许多多江东将士被荆州人一路追击,从江陵城逃到大营,再在大营里狼奔豕突,最后横尸于地。还有很多将士是在营中留守的,他们的体力充沛、甲胄和武器也都完善,却被混乱的奔逃挟裹,莫名其妙地就丧了命。   其实荆州军出城攻营的兵力并不多,可三军气夺之际,吕蒙就算有通天的手段,也没办法组织起部属对抗。   此刻,就在东西约六七里,南北约里许的广阔营地范围内,江东将士的尸体重重叠叠,有时候几乎堵塞道路。污血在地面蜿蜒流淌,再慢慢渗入江滩的沙砾间。   比死者更多的是伤者,他们此起彼伏地哀嚎着。因为荆州军开始收缩队伍,所以战场上也就没人补刀,伤者就只有被痛苦慢慢折磨,直到完全断气。   这样的哀嚎声,配着弥散在空气中的血腥气味,使人忍不住生出一股透心的寒意,忍不住哆嗦。   吕蒙小心翼翼地穿行在一处江畔洼地,绕过散发着呛鼻血腥和屎尿臭气的尸体。藉着蒹葭的掩护,他试图穿过战场,到营地西面去召集一些残余兵力。   哪怕只能集合三五百人,他就敢再度滋扰江陵城防,牵扯雷远的注意力!   此时跟在吕蒙身后的将士,已经只剩下不到二十人。   此前他们坚持作战,穿行营地各处,不断与荆州军纠缠搏杀,到这时候,所有人都筋疲力尽了。   吕蒙自己也好几次想要累倒在地,他浑身都被汗水、泥水和血水浸透,偶尔向稍远处眺望,又有泪水沿着面庞淌落,渗入破碎的衣甲。   江东方面遣往江陵,直接负责攻城的三万之众,到这时候已死伤殆尽。   除了前期攻城时候预料中的折损,其余都是雷远一手造成的。   从谢旌开始,然后是徐陵、翟丹、审德那几支小部,再接着轮到贺齐和凌统,最后是兵力雄厚而格外训练有素的吕蒙本部。对了,还得加上潘濬临时纠合的数百上千人。   这三万人,不同于吴侯所领的后继兵力,大部分都是多年来一点点培养、训练出的精锐骨干,是江东参与天下争衡的底气所在。现在他们全数崩溃,死伤超乎想象。   而带领这些士卒的将校们,更是孙氏三代数十年纠合的英才,非区区江东一地所能有,现在陆续也都战死了。   吴侯本人还领着五校精兵,身在江陵以北正对着关羽。吕蒙不觉得吴侯能赢。吴侯本人纵然脱身,五校精兵的折损也很难避免,那又是一万人。   进入荆州才几天?就打出了合计四万人的损失,再往后会怎么样,吕蒙没法想象。   往深处想,这不只是四万人的损失,不只是一场战役的失败。更代表了江东在两个战略方向,对曹氏、刘氏两方的图谋全数失败。   从今以后,恐怕这天下间就不会有人再提鼎足之势了,能够争夺天下的,只剩下了曹刘两雄。   今后江东的地位,大概会和凉州的马超、或者辽西公孙氏差不多吧。割据一方,谋一世富贵当不成问题;至于其它,就很难再奢求。   想到这里,吕蒙心如刀绞。   他又不断鼓励自己:一时失败,并不致于无法挽回。这乱世还没有结束,这天下还有变数,只要吴侯和江东文武励精为治,总能有卷土重来的机会。所以,继续作战,尽力保障吴侯的安全,无论如何,不能让江陵之兵转向北面。   正这么想着,身侧蒹葭丛中忽然探出一柄长枪。   陪在吕蒙身侧的佐军司马麦泽反应不及,被长枪正正刺入了胸膛。   随着枪尖拔出,麦泽身躯一软,栽倒在齐膝深的水塘里。   另一名扈从立即冲上来,持枪往蒹葭丛中拨打。不料有人抓住了枪柄猛拉,那扈从未及松手,踉跄几步,随即手臂被人抓住用力朝后面拉扯。扈从惊呼一声,便被活生生拖出去了。   吕蒙是极具战场搏杀经验的武将,此前心绪纷乱,没注意到与敌人撞上。这时候他连声喊道:“快抓住他!”   一边喊着,他一边急忙伸手,去抓那扈从的衣服,却只撕下一缕布条,眼睁睁地看着扈从扎手扎脚落入蒹葭对面,被人用刀剑劈砍。   人体撞过芦苇杆子的时候,吕蒙隐约看到了对面情形。人不多,应当是荆州军遣出来扫荡战场的小队。   吕蒙立即拔出腰刀,与几名同伴猛扑过去。   他一把按住那名拉扯扈从手臂的荆州士卒,用腰刀往胸腹间连捅几下。随即又架着这士卒的躯体,挡住了两次长枪刺击。   不巧的是,当他后退时,正与跟进的同伴相撞,没能及时退后。荆州士卒们看吕蒙甲胄精良,都道这必是吴军大将,便纷纷扑上来掩杀。   吕蒙挥刀挡格。一阵混乱之后,他又杀死两名敌人,但自己的兜鍪被打落,发髻散乱开来。   趁此机会,一名士卒扯住了吕蒙的头发,用力往地下摁,想把他压进水里去。吕蒙猝不及防,顿时半跪下地,但他立即抓住这名士卒,将他也拖倒在地。   两人在泥泞中往来打滚,激起哗啦啦的水响。   因为天黑的关系,吕蒙的部属们没能及时赶上来支援,反倒是一名荆州军的什长恰巧就在附近。于是这什长用膝盖压住吕蒙的背脊,抽出短刀,往他的下颚猛刺进去,然后左右横向拉扯。   热腾腾的血涌出来,流在什长的手背和臂膀上,又浇灌在吕蒙压着的士卒脸上。   那士卒大声呛咳着,但始终用力抱住吕蒙。   吕蒙竭力挣扎了两下。在这时候,他忽然想起自己一生中无数次作战经历。有很多次比现在更加危险,锋镝交于颈也不止一次两次。那些时候自己都能挣扎过来,最后赢取胜利。可惜这一次……没机会了。   吕蒙浑身的力气一下子消失,他不再动弹了。   什长持刀用力横切,想把吕蒙的头割下来,但这时候吕蒙的其他扈从赶到,他们狂叫着蜂拥而来,刀枪并举,立刻将那什长杀死,驱散了其他的荆州人。   厮杀的动静太大了,显然惊动了较后方的荆州军本队。密集的松明火把分出一股,向他们所在的方向涌来。   扈从们哭着抱起了吕蒙的身体,想要把他的首级往身体上拼接。   有人哀叹道:“都督死了!完了!都完了!”   也有人狂叫:“快走!快逃!” 第八百六十五章 芒刺   与此同时,江陵城北面的战斗也暂时告一段落。   两军接战时刚入夜。这会儿才过了半个时辰,天色却已经如同被浓墨泼洒过一般了。   两军阵前的开阔地上,松明火把零散抛掷着,将熄未熄的火光映照下,处处都是残肢断臂和抛弃的甲胄武器,还有重伤员低声呻吟着,拖着长长的血迹,在箭矢丛里缓缓爬动,看上去既凄惨,又血腥。   兵法云,凡战,以力久,以气胜。所谓的气,便是士气、勇气、乃至承受伤亡、决死作战的坚韧不拔之气。   关羽所部的兵力虽少,气却盛。是以在过去这段时间,他们以寡击众,连续发动了数次猛烈突击。   此时清点本方士卒,骑兵伤亡百余,步卒伤亡数百。   而与之抗衡的吴侯车下虎士和五校精兵,死伤何止三千五千。   吴人只能凭借旧城城垣勉强立足。半刻之前,还有一部武射吏意图奔回江津港,与那里陆续登岸的少量人手汇合。关羽随即遣出偏师截击,将他们尽数斩杀。   但关羽的部下们都很疲惫了。步卒们鏖战了整日,骑兵们也都经历了将近两百里的长途奔袭和沿途一次次的遭遇战,体力渐显不支。珍贵的战马更是体力耗竭。   这使他们很难保持高强度的进攻态势,于是关羽便将队伍分成好几股,轮番休息,轮番发起进攻。   孙权、董袭及其部下们,所以才奇迹般地坚持到现在。   但他们只是苟延残喘罢了。当关羽再一次进攻的时候,他们必然溃败。   此时关羽端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解开沉重的铠甲。   左右松明火把照耀下,可见大量的汗水化作热汽,猛然腾起,以至于他看上去像一个巨大的蒸笼。   在他的身上有多处轻伤,而臂膀上有处伤口一直连到肩胛,血肉模糊,血流不止。有侍从撕下干净布匹,帮他仔细包扎了。   关羽伸展臂膀,举起,放下,握拳再松开,觉得好受了一点。他微微颔首,侍从们捧起甲胄,重新替他穿上。   他环顾四周,只见或坐或立的将士们正抓紧时间吃东西和喝水。   激烈战斗会导致人的精神高度亢奋,完全忘记饥渴,但巨大的消耗是现实存在的,不因人的感受而变化。所以有经验的将士哪怕鼻子里充斥着血腥气,嘴里没有一点味道,也会强迫自己吃点喝点。   一时间,咀嚼和吞咽的声音压过了原野上的风声和哀嚎。   关羽刚才已经吃喝过了,这会儿便拄着长刀端坐,稍许休息。   他惯用的长铩、长槊,都在适才的剧烈战斗中损坏了。这会儿正一左一右插在关羽身前丈许。   长铩的顶端挂着一枚血淋淋的首级,是贺齐的。   而长槊,关羽打算留给董袭。   在半刻之前的一场乱战中,董袭正撞上关羽。两人策骑对冲之际,关羽直接折断了董袭的槊杆,又以自己手中长槊劈斩董袭的顿项。然而长槊锋刃竟已砍钝,这一击只让董袭落马晕厥,却没能要他性命。   关羽为此深感不忿,故而特地立起长槊,以示虚位以待,此战必诛之。随后,关羽取出随身长刀用以后继厮杀。   这两把长刀系玄德公册拜关羽为前将军时特赐,采都山之铁,由蜀中名匠所制。这两把刀形制高古,较之寻常的缳首刀长出尺许,重愈数倍,刀身上均有铭文“万人”二字。   鏖战数回以后,这两把刀上,都沾满了江东勇士的血,哪怕适才用软布擦过,依然透着强烈的血气。   环坐在旁的许多将士偶尔偷觑一眼,纷纷露出敬畏的神色。至于那些纹面披发的蛮人,有时候和关羽的眼神一触,立即跪伏。   虽说吓唬蛮人算不得什么本事,但这场景仍然使关羽非常得意。   他沉声问道:“江陵城中情况如何?”   因为吴军面临关羽的威迫,只能竭力麋集成团来抵御,所以他们对江陵城的包围,事实上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片刻之前,江陵城中派出了信使,面见关羽。   这信使关羽认得,乃是费观手下的一个资深都伯,唤作张郊,字北野的。   当即张郊恭敬拜伏,一一叙说关羽离去后城中情形,从吴军来袭,到潘濬背叛、费观牺牲,到雷远入城支援,到阖城死战杀敌,再到此刻:“雷将军遣了人手继续扫荡城南的吴军残敌,另外,已在重整兵力,作野战准备。”   关羽双眼微瞑,不喜不怒地听到了最后,终于“嘿!”了一声。   他忍不住捋了捋胡须,心想:“真是后生可畏!”   他沉声道:“你去回报续之,就说,吴军的后继人马随时将要登岸,请续之紧守江陵,切勿妄动。孙权小儿,我自当破之。”   张郊连忙道:“君侯不必多虑,吴军的后继人马一时来不了。”   “此话怎讲?”   “我军在扫荡城南吴军的时候,抓了一些俘虏,听他们说……”张郊又把东吴水军在江津港的窘境讲了,最后道:“吴人军船若转向沱口,怎也要明日上午才能抵达。也就是说,明日上午之前,江陵周边,任凭君侯施展军威。”   “我这一把火,竟有如此奇效?”关羽振奋地拍着大腿,哈哈大笑,笑声在原野上传出很远很远。   “好!好!我明白了!”他起身来回走了两步,对张郊道:“你告诉续之,需要他出兵襄助的话,我会遣人联络!”   张郊恭敬行礼退去。   关羽觉得自己依然口干舌燥,取了水袋猛灌两口。   “嘿嘿……”他捋了捋胡须上的水渍,又想:“续之竟然英武到这种程度,真不愧是大王一力委以重任的新秀。荆州局势这般,如我这般的老人家,竟然要靠年轻人来救场啦?”   想到这里,他奋然起身说:“那可不成!”   当关羽起身的时候,簇拥在他身边的骑士们纷纷站起,随即外围的步卒们也紧随站起。在苍茫暮色之下,仿佛一条盘踞原野间的巨大长龙开始舒张鳞甲,将欲翱翔。   关羽身旁,周仓略微压低声音:“君侯,这一次再攻,张辽多半就有行动。”   关羽握持长刀的手掌一顿。   此前己方数次猛攻,距离孙权所在的那座大纛不过咫尺之遥。所有人都相信,只要再加最后一把力,必能斩下孙权的狗头。   然而厮杀到这个地步,两军都很疲弊,于是张辽所部的两千骑,就成了战场上最强大的一股力量。   虽然这支骑队逡巡战场之外,始终没有真正投入战斗的意思;但正因为其引而不发的威势,愈发使得所有人芒刺在背。他已经成了压在所有人心头的一个沉甸甸的威胁。   偏偏此刻天野昏黑,众人又难以判断张辽所部骑队潜藏在何处。   有不少人推测,待到己方最疲惫的时候,张辽才会忽然杀出。只要能杀死关将军,曹公这一趟就不亏。   当然,这样的推测没法直接与关将军说。任何时候关将军都信心十足,全不将任何敌人放在眼里,眼前的张辽也根本不成问题。   也只有周仓这样的亲近之人,才能委婉提醒一下。   周仓等了等,见关羽没有答话,又道:“或许,可以调江陵城守军一部,出城牵制张辽?”   周仓相貌粗豪,看上去是个莽撞武人,其实作为追随关羽多年的近侍,心思很细,也很知进退。   便如此刻,他建议调江陵守军一部,而不提雷远。话语中隐约意思是,毕竟张辽的威胁极大,关羽作为董督荆州的大将,完全可以立即接过战场诸军的指挥,统一事权以对强敌。   关羽轻晒一声。   他将两柄长刀收回鞘中,沉声道:“江陵城的军民百姓付出惨重代价,才巷战破敌,他们只有比我们更疲惫。让他们再休息休息。至于张辽……他的行踪如此诡异,或有缘故。我已让马玉去作准备了。”   周仓不明白关羽的意思,小心翼翼地问:“无论有何缘故,总不会坐视我们打赢这一场?”   关羽正思忖间,忽然自扈从手中取过一支松明火把,大踏步走到人圈外侧。   下个瞬间,有密集的蹄声从夜幕中传来。 第八百六十六章 奇货   江津港那边的火势已经不如先前猛烈,夜色如幕笼罩四野。   江陵周边地形平旷,但不是毫无起伏。在道路和小型的河沟以外,还分布有少量缓坡、林地和土崖。   关羽的部下们对这些地形熟极而流,故而在战斗中能够自如地趋退和包抄、截击,几乎来无影、去无踪。   但这地形同样也隐藏了张辽所部的身影。哪怕张辽足足有两千骑,也并不熟悉当地的地形,但他们决心要潜藏一时的话,在夜里还真难把握动向。   所以,当关羽大步迈至队列前端的时候,所有人都感茫然,不知关将军为何忽然作此举动。   随即茫然就转成了警惕。   因为关羽出列之后,夜色中便有阵阵似雷鸣的声音翻滚,风中也带来了若有若无的震颤。   张辽的骑队来了!他们就在这么近,我们竟没能发觉?   嗅觉灵敏的老兵开始聚集,持长柄矛戟的将士们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列队,神色紧绷地朝黑夜中望去,而弓弩手们开始盘弓上弦。   须臾之后,马蹄踏地的响声愈加激烈。作足准备的人们朝马蹄声处观瞧,只见浓黑之中人马之影闪动,又分出一支骑队,贴着诸多松明火把火光笼罩的边缘缓缓奔驰。   战马偶尔嘶鸣,骑队约莫一二十骑,马上人俱作曹军精锐骑兵打扮。   见此情形,有的将士披着铁甲蹲坐在地上,抓紧时间蓄养体力。也有如刘郃、文四之类战阵经验极丰富的,立即喝令部属向其它数个方向列出横队,以免曹军骑兵吸引注意力之后,从其它方向突击破阵。   箭拔弩张之际,关羽却毫不在乎地再向前两步。他的身形太醒目了,手持大盾的扈从连忙小跑跟上。   关羽将手持着的松明火把摆了摆,喊了一声:“文远何不来见?”   游走奔驰的曹军骑队徐徐止步,队列中策骑奔出一人,威仪肃然,果然便是张辽。   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张辽纵身下马,向自家部下们挥了挥手,让他们停留在原地。随即一直走到关羽身前。   有几名关羽的扈从意图向前阻拦,随即被同伴拉扯回来。   近数十年的乱世里,不知道多少强悍勇猛的武将崛起,但能够数十年转战南北,历百战而声名不堕的,实是凤毛麟角。   在汉中王麾下,关羽自是其中之一;而在北方曹军当中,张辽也是其中之一。   这等一骑当千的豪杰相会,谁会需要扈从?他二人若生死相搏,在场之人谁配插手?   有那精神,不如盯着对面的曹军骑兵,免得有不识相的,打扰我家君侯。   眼看张辽缓步走近,关羽笑道:“文远,汝来何其晚也。”   关羽文武双全,颇读经书。他所说:“汝来何其晚也”这一句,引得乃是夫子对子贡的言语。   当时夫子重病,子贡请见,夫子作歌涕下,后七日即卒。   此时关羽用此举,当然不是说自己将死。而是化用其意嘲笑张辽:我军前后皆敌,猝然失措之时,你没有全力以赴;这时候还游走战场,却不知无论想要获得什么,都已经迟了。   张辽只摇了摇头:   “来时我奉有魏公密令,要襄助江东夺取荆州,但不必过于奋勇,以免江东赢得轻易。魏公又特意传口信予我,要我莫伤云长性命,留得猛虎,以噬江东。有这样的命令,我才……”   话说到这里,关羽哑然失笑:“曹公这是有多看不起关某?竟以为,孙权小儿的粗糙伎俩,瞒得过我?竟以为江东那些鸡零狗碎的兵力,拿得下荆州?”   关羽自己当然知道,孙权这趟来势汹汹,若非某些特殊原因,自己在荆州布下的棋局就要被江东人捅个稀烂。   但以他的性子,在外人面前从不落半点下风的,故而始终摆出高傲姿态,仿佛胸有成竹。   “云长,孙氏在江淮屡挫之后,决意与魏公联盟,夺取荆州。负责两家联合事宜的使者,数次经过合肥。初时我听江东使者说什么三年生聚、三年教训,发奋图强,必括荆州,大约当时是做了以六年为期,整军经武的打算。谁知数月前玄德公突入关中,导致了后来的一连串变动。所以,孙权那边认为机不可失,才提前发动。”   说到这里,张辽叹了口气:“生聚三年,江东的兵力规模是有了。却依然缺乏韧劲和狠劲,更缺乏大规模陆战的经验。老实说,江东之兵当日非我对手,如今遭云长信手摧折,也是理所应当。我在一旁全程看过,并不觉得出乎意料。”   这恭维让人甚是受用。   关羽抚须大笑。   一边笑,他一边问道:“既是这般,文远这一趟来的,岂不荒唐?好一番鞍马劳顿,所图为何?你这样的勇猛大将,难得身逢数万人、十数万人缠斗鏖战的大场面,却全程做个看客……不觉得失望么?”   张辽保持着与关羽并肩,略微落后数寸的距离:“做个看客也无妨。毕竟江东之兵孱弱如此,实在出乎意料。我且旁观战事,然后纵骑北走,想来魏公不会怪罪。”   说到这里,他稍稍提高嗓音:“我领两千北地精骑在此,欲走则走,欲留则留。云长,你是拦不住我的。”   两千名精锐骑兵,放在任何规模的战场上都是极其可怕的力量,若说关羽对此不戒备,那绝对是假的。   此时听张辽的话语声中,流露出有意离去的意思,关羽忍不住轻笑了两声。   从江陵到曹军大将乐进进驻的宜城,不过一百八十里。关羽能够率领轻骑一日间跑回来,张辽自然也能轻而易举地跑过去。   至于两千骑兵,如何渡过子胥渎,又如何经过被吴军占据的荆城、当阳两处要塞,再往北如何绕过关平所占的赤山军寨……那都是区区小事,在关羽和张辽这等级别的大将眼前,压根没必要多提。   笑了两声,关羽止住脚步。   这一切,听起来都合情合理,又是张辽这样的多年故交亲口所言。换做往日,关羽便信了。   可此刻的关羽,刚因为自己过于大胆地出兵宜城,导致江陵本据不稳。若不是雷远火急来援,荆州局面不堪设想,荆州军必将溃败,关云长数十年的赫赫威名也会毁于一旦。   对比,关羽心中想了很多遍。只不过,他将这些复杂情绪都藏在内心深处,不让外人得知。   这使得关羽竭尽全力对当前局势再作谨慎分析,再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   关羽智勇兼备,并非徒仗勇力的匹夫,此前只是刚矜惯了,行事有大略而少聪察。但这时候,他瞬间换了几个角度急想……   他侧过身子凝视着张辽,两眼微微一睁,精光乍现。   “文远,你瞒不过我。”   张辽止步,面色不变:“哦?”   关羽倒背双手,踱了几步,继续道:“适才文远说,你奉曹公之命来此,扶助吴侯,却因为吴侯武威不振,根本不足以撼动荆州。所以文远只能做个看客,且有意退出江陵周边战事。此等言语,着实令我失望,在我看来,其中一定有诈。”   “云长,我亲来与你面会,诚意十足,诈在何处?”   关羽笑了笑,摇了摇头:“文远,你我二人本来惺惺相惜,彼此敬重。在我眼中的张文远,绝不是那种坐视己方谋划尽皆成空,却还能淡然以对,只盘算安全撤退的人。你这两千骑在江陵周边逡巡不去,一定有特殊的目标。你来与我面会,也一定是为了达成这个目标!”   张辽默然无言,片刻后道:“云长高明!”   关羽想了想,待要再说,张辽直接道:   “我领兵随孙权同行之前,魏公曾与我三道密令。第一道,要我不妨坐观,以免江东赢得轻易;第二道,要我莫伤云长性命。第三道,则是魏公作的万一准备,若孙权竟不能拿下江陵,乃至大军重挫的话……我要及时行动,控制住孙权,将之带往北方。此等可居之奇货,绝不能落入玄德公的掌控之中。”   “也就是说……”张辽向关羽恭敬施礼:“云长,你我谈话的时候,我的部下已经急趋孙权所在之处。他们会以救援的名义接近孙权,将之擒捉。” 第八百六十七章 弃军   “这……”关羽吃惊而笑。   他转过身,望向南面那一处模糊的夜幕。因为更后方江陵新城的城头点起诸多灯火,反而使得旧城城垣内外这一片看不清楚。   似乎有影影绰绰的人、有时隐时现的枪戈,但又难以与断壁残垣区分开来。   唯独孙权本人的车骑将军大纛仍在飘扬,数十支松明火把环绕左右,火光照耀下,可以眺见江东甲士从容持戟列阵。哪怕已经落入了危险境地,这支兵力却保持着冷静。落在关羽眼中,他们的战斗力不过尔尔,但这份忠诚不得不叫人佩服。   此时从野地深处,忽有数十支松明火把前后相连,如火龙般驰入江东人的队列里。然后就忽然有杀声遥遥传来。在这个距离上,看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剧烈动摇着,有时候把连绵墙垣照亮,有时候映出几个彼此砍杀的模糊人影。   周仓下意识地握住缳首刀的刀柄,抽出半截,又用力插回刀鞘里。   张辽的扈从中,有人不安地移动了一下脚步,呼吸忽然粗重了一些。   关羽瞥了张辽一眼,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处,便知这是张辽所部动手了。   他下意识地算了算,张辽所部两千骑,此刻用来与本方对峙的,至少也得有一千骑,用剩下半数突袭吴人。   他们全都是生力军,这一次进攻又蓄谋已久;与之相对的,孙权所谓五校精兵,只剩下三四千人。这点兵力,素日里也难当铁骑一击,何况彼辈鏖战至今,基层的将校大批战死,指挥体系已经濒临崩溃?   真没想到,自己忙碌了一日一夜,却让张辽从口中夺了食。更想不到的是,今日的战局如此变化多端,胜败生死之间的转换,乃至敌友之间的转换,都会如此突兀。   孙权完了。   关羽虽然嘴上一口一个“孙权小儿”,其实明白孙权的份量。   乱世之中遍地豺狼,孙权弱冠而继父兄之业,在内外皆敌的危险局面中苦心经营,聚合起庞大军政集团,一度成为天下鼎足之一;足见此人的气量、眼光、权谋、手段,全都是当世翘楚,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只是,孙权在军略上的弱点,最终限制了他能够到达的上限。当他全心全意仰仗的军事代言人周瑜离世,后继的军事领袖再也没法复制赤壁大战的辉煌。   此后数年里,孙权的用心谋划一次次被实打实的军事力量所摧毁。这样的失败次数多了,他和他的军政势力也就从鼎足之一,渐渐滑落。   到如今……   就在这一日一夜之间,他们即将跌落成被更强者分食的肥肉,便如过去那些年里,曾经参与逐鹿、威势骇人的诸多英雄、诸多势力一般。   那么问题来了。   孙氏毕竟掌控江东广袤领地,士民殷富、物产丰饶而又得水军之利。若孙权落入曹公之手,曹公也就由此获得了对江东的巨大影响力。   曹操挟孙氏以令江东的情形,对汉中王来说,未免太可怕了。   汉中王始终秉承跨有荆益的大政方略,在荆益之外的战略进攻方向,一曰关中,二曰宛、雒。所以荆州历年来对孙权的反击和压制,都很克制,并不愿与孙氏出现不死不休的局面。   但这个大政的前提是,孙氏要能保有基本的力量,要有与曹氏争衡的决心。   如果这一回荆州人流血出力,打断了孙氏的脊梁骨,却导致曹公窃取好处……关羽毫不怀疑,曹公一定还有其它手段施展,绝不仅止于擒拿孙权。   若曹氏以此为契机夺取江东,进而控制天下三分之二……那这一仗又是所为何来?   孙权绝不能落在张辽手里。   关羽摇了摇头。   他问道:“文远领在身边,用来与我军对峙的兵力,应当有一千人。这会儿突袭孙权的,大概也是一千骑?”   张辽坦然道:“不瞒云长,我身边带了一千五百骑,非如此,实在不敢说能牵制住云长。负责突袭孙权的只有五百骑……那就足够了。”   关羽微微颔首。他没有计较张辽的一千五百骑能不能拖住自己,转而问道:“带领那五百骑的,是谁?”   “是朱盖。”   关羽想了想:“我记得。此君是朱文博的族人,也算得一员骁将。”   “正是。”张辽眺望纷乱情形,抬手指示那座正在匆忙移动的大纛。他沉声道:“朱盖领五百披甲骑兵突击,孙权所部必溃。我以为,至多再过一刻,朱盖就能带着孙权回来……到那时候,我便要向云长告辞了。”   关羽傲然一笑:“那也未必。”   他话音刚落,前方黑暗中的纷乱鼓噪之声忽然大增。四周的野地间,又有一支兵力猛地撞入吴侯五校的队列中,同时又与策马奔驰的曹军骑士们纠缠到了一处。   于是眼前情形忽然就成了三方混战,比此前最混乱时,还要乱上数倍。   张辽愣了愣:“这是……”   “我有一名部下小将,名叫马玉。他是徐州人,随我征战多年,倒也有几分骁勇。在我看来,当不在朱盖之下。”   关羽道:“在文远所部抵近之前,我已令马玉带领千人,潜伏至孙权所部的东侧近处,一来阻断孙权与江津港的联系,二来伺机奇袭。”   说到这里,关羽忍不住捋了捋长须:“看来马玉找到机会了。你的部将朱盖太过心急,将骑队楔入优势数量的步卒队列里。这时候马玉动手,便加剧了纷乱,裹住了所有人。”   关羽瞥了张辽一眼:“文远,孙权败局已定,你我不妨安心观战。若马玉捉住了孙权,你便领兵退走,我担保绝不阻拦。若朱盖捉住了孙权……”   只这一眼对视,张辽只觉关羽的眼神淬厉,恍如刀剑刺击,他瞬间两眼生疼,眼角几乎要淌下泪来。   张辽手按腰间刀柄,凝神以对:“那又如何?”   关羽挺直腰身,略微舒展一下筋骨。他森然道:“文远,朱盖与你,应该也是老朋友、老交情了。我若用你的性命,向朱盖交换孙权,不知朱盖会不会同意?”   张辽站在原地没动,只咧嘴笑了笑。   但他整个人的肌肉都已绷紧戒备,并以某个细小的手势为号令,使站在稍后方的扈从们、更远处阴影中的骑士们,同时都摆出了预备厮杀的姿态。   而关羽则不似张辽这般紧张。他甚至双手背负身后,都没有握刀。   好整以暇地等着张辽准备停当,关羽待要说话,却霍然回头,望向三方乱战的杀场。   是不是该乘机扑上去砍一刀?   又或者赶紧退后,上马,再作周旋?   张辽对着关羽的后背,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浑身汗出之际,却听关羽喃喃道:“孙权败了?败得好像有点快?不对!不对!”   张辽忍不住问:“哪里不对?”   片刻之后,朱盖、马玉两人分别向自家主将行礼。   战场上的杀声犹未止歇,二将各自只领十余人回来,沿途间隔数十步,分头行进。   朱盖身后的亲兵们提着吴侯的车骑将军大纛,而马玉则擒获了身受重伤的董袭。   吴侯所领的五校精兵,已经彻彻底底被击溃了,余部只是在苟延残喘。   但朱盖、马玉却没什么喜色。   “怎么回事?”张辽皱眉道:“没抓住孙权?”   朱盖哑然道:“孙权小儿带了亲随数人,赶在我们行动前弃军而走。近侍谷利着他的衣甲、奉将军仪仗指挥全军……我们都被他瞒过了。”   张辽连声冷笑,随即道:“此人跑不远!立即分遣人手,找!”   关羽也向自家部属挥手:“派人去找。”   牵扯曹、刘、孙三家强豪,动用巨量兵力的一场大战,竟会出现这样的插曲,关羽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应对了。 第八百六十八章 方向   这样的深夜,想要在野外找人,可不是容易的事。一时间,关羽和张辽连连发令,两人身边的无数火把光芒按照号令,逐步散入苍莽夜幕,望之星星点点,仿佛天上繁星下坠。   关羽勒马而立,凝目看了会儿,收回目光。他再也没有和张辽多谈,就只言简意赅地对周仓道:“戒备绝不能松懈。”   张辽在一旁听得,只有苦笑。   当前的情形,实在是复杂到了极处,也纠结到了极处。   江陵城下这一场,无疑是刘氏荆州政权获得了大胜。汉中王麾下的重将们,只用了一日,就将局势扭转,再一次证明了他们个人的指挥才能;证明了依靠强力的将领和军队,能够战胜一切阴谋诡计。   但这胜利又绝非最终的胜利。   一来,虽说江陵内外已经伏尸如山,但实际上,牵扯到这场战斗中的曹、刘、孙三家,都还有巨大的、足以扭转战局的力量尚未投入。   在曹氏这边,此时在场的只有张辽所部的铁骑两千,但在北面的宜城还有乐进虎视眈眈。以曹公的恢弘大略和雄踞八州的庞大实力,哪怕邺下诸军主力在关中杀得疲惫不堪,他若真的下定决定,三万五万的兵力,也不是调配不出来,而战场更不会局限在区区江陵周边。   在刘氏这边,荆州军有力各部如李严、习珍、霍峻正在逐次动员,而雷远既到荆州,交州军也必定会急速北上,另外,还有与乐进苦战的关平一部,和被江东水师堵在汉水上游的荆州水军。   而孙氏自不必提,千艘艨艟大舰和它们搭载的将士,此刻还在大江上飘着。而荆城、当阳的潘璋徐盛所部和正在攻打宜都郡的陆议所部,也都兵力充足。   这三方的力量如果尽数投入,围绕江陵的战斗规模必将继续扩大,江陵的胜利是否能带来全局的胜利,也就越来越难以判断。   二来,吴侯的本部贸然进入战场,又遭痛击之后,临时纠合出的曹、孙联盟立刻就不存在了。名义上作为曹氏援军的张辽,立即按照预案向孙权所部发起奇袭,意图擒拿孙权,将之带往北方。   这个举措,使得何谓战争胜利,成了关羽简直想不清楚的一件事。   自丧乱以来,孙氏三世经营江东,孙权凭借超群的政治手腕凌驾于极度复杂的地方军政环境之上,成为多年来唯一一名实际掌控江东之人。但江东的政权构成和军事组织形式,又决定了孙权对军政势力的整合深度甚是有限,对部属的约束力更依赖手段而非制度。   这也就是关羽一向以来蔑视孙权的原因。关羽与玄德公一般,想法都是坚定不移恢复汉家制度。故而关羽看江东,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宛如急就章的将就,多有因地制宜、因陋就简,而无奠定万世之基的决心。   也正因为江东政权的这个特点,一旦孙权被曹氏或刘氏掌控,他的手段和威望便不能及于江东。曹刘两家除非能强行击退一切干扰,席卷江东,否则孙权的作用甚是有限。   至少,在汉中王这边,并没有事先做过以吴侯为质、攻打江东的预案。   在关羽看来,他若真的擒住孙权,结果无非是中枢出面,与江东再作谈判,以孙权为代价换取足够多的好处。   然而,荆州这边没有预案,焉知曹氏没有?   曹氏与孙氏在过去三年内秘密商议联盟,彼此之间不知道作出多少政治军事上的承诺和保证,但战况一旦变化,张辽立即按照曹公的密令转而下手拿人……这代表什么?   代表曹氏这边,早就把一切利弊可能全都盘算在内了。   若孙氏夺取荆州,则汉中王的势力大衰,曹公摇摇如悬旌的忧虑之情,可以稍稍舒缓,从此以后,便可专心布置关中防务。而若孙氏兵败荆州,则曹公掌握孙权在手,转而以江东为收获。   曹氏很可能拥有挟孙权以令江东的预案,很可能已经做好了军事上的准备、找到了适合的政治代理人!   既如此,关羽绝不容孙权落入张辽手中。   之前张辽遣朱盖所部铁骑突袭孙权的时候,关羽已经决心与张辽厮杀一场,阻断张辽挟裹孙权北走的可能。如果事不可为,自己哪怕拼死阵斩孙权,也不能容他活蹦乱跳地前往北方。   然则,孙权这一走,使得关羽又得重新推算:   既然孙权跑了,己方便没必要冒着巨大折损,非得与张辽的铁骑对战。皆因江陵周边的汉军兵力,实际上甚是薄弱;如果与张辽恶战一场,反而使得逃走的孙权卷土重来,那可就成了大笑话。   站在张辽的立场,他的目标只是孙权,若非必要,本来也无意与关羽决死战。但若张辽散出铁骑,捕到了孙权,则关羽又势必不能容许,两人非得兵戎相见。   所以,关羽一方面散出自己的人手,尤其派出诸多熟悉江陵周边地形之人疾驰往各个方向,希望要抢在张辽之前有所收获;另一方面,他亲自牢牢盯着张辽,随时准备翻脸动手。   因为这个缘故,关羽也只能与张辽并辔而立。   虽然这两人各事其主,彼此势不两立;哪怕两人彼此都知道,下一瞬就可能要决死搏杀。可当前架势,简直像是并肩作战的盟友。   此等情形,实在荒诞;关羽左思右想,只觉可悲可笑,还有几分可鄙。   与此同时,雷远带着扈从们,巡视江陵周边,尤其是城南到城西方向的局势。   天空黑黝黝的,星月微茫,看不清道路。扈从们打起众多火把,使腾腾火光照亮雷远精神抖擞的面容,让各处将士看得清楚,由此也明确江陵城的局势就此安定。   此前张郊回报说,关羽让雷远休整部伍,确保江陵城防,不必参与对孙权本部的战斗,对此雷远毫无异议。   雷远的本部和江陵城的守军,在长时间高强度作战后都折损巨大。这时候他为了展示强盛于外,已经把许多民夫都派上城头巡逻。休整已经是必须的了。   但要保障城池,并不光是守把几道城门,几段城墙就可以了。所以雷远又竭力抽调出一些兵力,往城池的东、南、西三个方向搜索警戒。   东面是江津港,虽说那里正堵着,可难免有小股敌人强行登岸,不可不预作警戒。南面是吕蒙的营地,营地里的许多物资,还有抓捕的俘虏都要往城池里转运,另外,雷远始终没有找到吕蒙的下落,总觉得有些不放心。   至于西面,便是雷远所部一鼓作气杀来的道路。沿途吴军虽然大都溃散,但零散分布在各处,难免会生出事端,所以雷远也遣人去往那里警戒,并专门派人重占吴军所设的营垒。   他本人带着少量扈从,策骑四处奔走,安排各项事务。对雷远来说,这一战不仅是大胜,更一举消除了纠缠他多年的忧虑,简直让他有种拨云见日的狂喜。故而虽然鏖战整天,他的精神反而愈发亢奋。   当雷远一行人驰马通过道路以后,路边灌木晃动,先窜出两只野兔,随即数人不持火把,摸黑横过道路,钻进对面的灌木丛里。   先行的数人抬手拨开藤蔓,以使最后一人能够方便通过。   但最后一人却没有急于迈步。他站在道路边缘,看看东面灯火闪烁的江陵城,再看看渐行渐远的雷远一行人,然后再继续前进。   这人便是孙权了。   短短数日里,从起初的野心勃勃、踌躇满志,到如今的不得不接受失败,如仓惶败犬般地奔走,这落差太大了。但孙权不得不接受。   在乱世中营建起这样江东基业,绝非易事。孙权自继任以来,见多了沙场血流漂橹,见多了成千上万的勇士们为了江东霸业浴血搏杀;曾有过开疆拓土的胜利狂喜,也曾有过失败而导致的彻骨寒凉。   战争总有胜负,谁也不可能常胜不败。可失败者绝不能认输,绝不能放弃,必须坚持着,向着既定的方向走下去。那并非苟且偷生,而是忍辱负重、卧薪尝胆。   数十年来,多少风云儿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如曹操、刘备,不也都有狼狈万分的时候?但他们坚持了下来,于是便能见到胜利的曙光愈来愈接近。   孙权相信,自己可以复制这样的道路。为此,一切委屈都可以承受,一切退让都可以作出。   他就像是一条被敌人撕咬到遍体鳞伤的恶狼,他告诉自己,仗是打不下去了,接下去一定还会有更艰难的局面,只有将毛发垂落,爪牙收起,尽量不再引人注目,才能求生。   但,哪怕是在最黑暗的环境下,他的眼神绝非平淡,仍有光芒闪动。 第八百六十九章 安全   数年前孙权意图建设濡须坞,将之作为对抗曹军的前线据点,而众将都说,上岸击贼,洗足入船,何用坞为。后来濡须坞建成以后,发挥的支撑作用非战船可比,足见孙权的高瞻远瞩。   但落到战术层面,江东将士以江河为血脉、以港口为节点,穿梭于水道上下的战法,的确令人难以应付。而其水军的调度之迅速、默契,也堪称当世无双。一旦发现江津港登陆受阻,江东水军立刻就分兵沿江上行,过程中全无半点耽搁。   而孙权对局势优劣自有清晰判断,在确认陆战不利,并发觉张辽形迹可疑之后,他也立刻就明白,惟有掩藏声息向西奔逃,往沱口方向与水军汇合,才是唯一的生路。   孙权立即行动,绝不瞻前顾后。   早在吕蒙尚在江陵南门营地与守军纠缠的时候,孙权就已离开了。   此前关羽两次突阵,负责指挥抵挡的都是董袭,而当董袭遭关羽挥长槊砍到晕厥,吴军其实就已经崩溃了。   只可惜,当时关羽忌惮张辽在旁虎视眈眈,为了保持将士们的体力而及早退回,否则当时就能杀到谷利面前,发现孙权逃亡的真相。   待朱盖和马玉杀到,其实已经迟了一步。   作为替身的谷利告诉他们,孙权赶在两军杀到前离开,这又是个掩人耳目的假消息。   当关羽和张辽遣人四散搜索的时候,孙权藉着夜色一路奔逃,既躲避己方的败兵,也躲避关羽和张辽所部骑兵的视线。他有惊无险地靠近了沱口,很快就能与赶来接应的江东军船会合。   在这个时间,雷远倒是带着一批部下正在江陵城西游走巡视,可两方偏偏就错过了。   孙权的扈从在沱口最外沿的滩涂上释放灯火讯号,随即便有小舟赶来。   此地濒临百里洲,是大江上下游水文条件剧烈变化的地方,又值涨水,所以夜间大舟难以靠岸。好在小舟也足以承载孙权等人了。   当舟船缓缓靠近的时候,孙权不耐烦多等,直接扑入江水中,踏着齐膝盖的水往舟船走去。   扈从们也纷纷效仿。   因为在夜晚中狂奔跋涉,孙权袍服下摆被撕裂成一条条,腿脚都被荆棘和碎石磨破了,被江水一泡,每一举步,数十道细小的伤口都在生疼,以至于他竟然一时登不上小舟。   这时候舟上有人过来,伸手付出孙权的臂肘,将他拉扯上来。   孙权借势翻身,倒入舱底。   因为江上露重,舱底有些潮湿,粗糙的木板硌得孙权后背生疼。但孙权忽然就安心了许多,他喘了几口气,连声道:“快走,先与江上船队汇合。快!”   拉起孙权之人随即挥手号令:“走!”   几名船夫纷纷划桨摇橹。   东面远处的天际,仍有红色的光芒发出,光芒透过灌木,在江面射出摇曳的反光。小舟劈开荡漾水波,灵敏地往江涛深处前行。   孙权仰面不动,躺了好一会儿。因为整个人从极紧张到极放松,他连眼都睁不开。   他问:“你是谁派来的?韩老将军?还是朱义封?”   搀扶孙权之人弓着腰,回到船舱里端坐着,向孙权微微躬身:“吴侯,是我。”   这声音孙权可熟悉了。   此人是江东屈指可数的地方世族领袖之一,一向是孙权着力拉拢和控制的对像。   过去三年里,此人被孙权当作臂膀,代表孙权全程参予了与曹氏的军事同盟计划,一手主导了孙氏政权的大规模扩军备战。在此番战事开始之后,此人又担负极重要的任务,领兵数万括取荆南,并负责阻遏各地涌来江陵的援军。   他是陆议。   孙权下意识地回手去摸刀,脑海中只闪过一个念头:“此人怎会来的?必有图谋!”   陆议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按照此前制定的计划,陆议负责南路攻势,他应该领兵攻打夷道,并向长沙、零陵等方向扩张。江陵的战事,根本不在陆议负责的范围之内。   孙权也不信任陆议。   过去三年里,陆议对孙权的支持,孙权对陆议的仰赖,仿佛君臣之盛轨。但孙权和陆议两人都明白,在这背后是利益交换。以利相交,利尽则散,既然张辽一旦发现孙权的陆战溃败,立即起意劫持孙权,谁又能确定,陆议会做什么呢?   毕竟孙权的本部五校精兵,已经尽数溃散于江陵城下,而值得信赖的武将如吕蒙、凌统、贺齐、董袭、潘璋、徐盛等,或者身死,或者下落不明,或者被隔绝在战场以外。此时此刻,就是孙权最虚弱的关头。   此时,焉知以陆议为首的江东世族会不会改弦更张?   孙权握紧了刀柄。   随即听到陆议说:“吴侯放心,江上皆在我军之手。我带来艨艟、走舸四十艘,水军将士两千余,必能保障周全。”   孙权立刻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继续握着刀柄,露出警惕的表情往岸上看看,苦笑道:“可惜军船不能上岸,否则曹、刘之铁骑何足道哉?”   陆议也轻笑两声。   桨橹声中,两人都不再说话。   过了半晌,孙权稍稍仰起上身,他的视线越过船舷,看到江心处一排收碇落帆的舟船。江上夜雾渐起,一艘艘军船便如黑色的剪影。   他问道:“伯言为何会在这里?”   “昨日接报说,谢旌的一路兵马被雷远击败,我担心那雷远突袭江陵,故而立即领人折返乐乡,经百里洲渡江支援,试图侧击雷远所部。只可惜兵力调集稍慢,渡江来时,沱口这边的审德所部已经溃散。我军不明岸上情形,不敢轻易登岸,故而一直等待……”陆议恭敬地道:“想不到竟能接到吴侯,真是极大的运气。”   破绽百出的屁话!孙权在心里暗骂。   他面上丝毫不显异常,赞同地颔首:“确实是好运气。若非伯言早有准备,我还难以顺利脱身。”   隔了一会儿,他忍不住问道:“韩当和朱然所部,竟没有及时到此?”   陆议坦然回答:“此前我已经遇见了韩老将军遣来打探的快船。舟上有韩老将军之子、都尉韩综,据他说,因为船队在江津港被火,损失不小,船队的次序也完全被打乱,给夜间行船带来极大的麻烦。所以,船队约莫还要再过大半个时辰,寅时前后,方能到达。”   “寅时前后?”   “是。”   “让韩综速来见我。”   “遵命。”   陆议立即叫来一名部属,吩咐几句,那部属跳上临近的另一艘小船,飘飘荡荡去了。   “吴侯,我们且换大船等候。韩综须臾就到。”   孙权用力按着船帮起身,看看越来越接近的大船,再侧身看看平静的陆议。他忽然问道:“伯言,你想要什么?” 第八百七十章 忠贞   孙氏政权最初的核心人物,有不少人都是袁术的下属。一批人趁着袁术在中原经略失败,才分割利益彼此拉拢,孙氏看似为独立政权的首领,其实是各方势力权衡后认可的盟主。   这种联盟形式的政权要维系下去,非常仰赖战争的胜利。只有不断打胜仗,才能保证联盟内部的各方势力都不断获取好处,才能保证各方势力对联盟的支持。   一旦盟主在战场上失败,其结果只有两种:要么是内部的各势力抛弃这个联盟,要么是内部势力加剧整合,切割某一势力,满足其它势力的要求。   如此时此刻,孙权失败了。而且是在江东世族和淮泗武人全力以赴支持的情况下,因为自己的战场失利而导致全局失败。   那么,他所面临的结果,无疑也是这两种。   第一种结果,是孙权不愿看到的。所以当孙权看到陆议忽然出现的时候,会极度紧张。   但孙权很快就想清楚了:   孙氏政权固然形同联盟,陆议背后的江东世族更是松散。既然这些人拥戴孙氏政权,是长时期试探、磨合、对抗、合作的结果;他们要抛弃孙氏政权,也不是旦夕间事。   陆议坦然告知江东水军的动向,并愿意让韩当之子韩综与自己见面,便证明江东世族的耐心还在。至少,目前他们还没打算做什么大动作。   只要自己能够顺应江东世族的要求,在江东内部重新分割利益,达成第二种结果,江东世族就仍然会支持自己,保证孙氏政权的存续。   这是好事。   于是孙权便直率地发问。   他非常明白,自己与陆议两人都是聪明人,完全可以甩开那些遮遮掩掩的试探,直接指向核心问题。   陆议微微躬身:“吴侯,我蒙国厚恩,任兼内外,常恐不能克报,哪里还要什么呢?”   “哦?”   “只是,我在沱口等待接应的时候,约莫了解了当前战局。对之后的规划,有些小小的想法。冒昧献芹,还望吴侯莫要嫌弃。”   孙权笑道:“怎么会嫌弃?伯言的才能,我一向深悉。相信你的想法,也一定有益于时局。你只管说来,只要我做得到,断无不允。”   陆议道:“此番我军陆战失利,虽然水军犹在,确保江东基业尚无问题,但无疑已经失去了在荆州立足的可能。为长远考虑,当下须得尽快退兵,并与刘备停战,缓和两家局势。此后还得想办法接回潘璋、徐盛所部和江陵城下的败兵……”   他略微放低声音:“为此,难免要向刘备作出解释,付出一些代价。”   “没错。只是,究竟什么样的代价才能满足刘备的胃口,我实在……”   “荆州的江夏郡全部、长沙郡四县,另外还有交州的南海郡四县。”陆议道:“以我估算,刘备必定会要求得到这三块地盘。”   孙权倒抽一口冷气。按照陆议的说法,那便等若将孙权继位以来的开拓成果全数剥夺,只保留最核心的江东领地了。   “南海四县倒也罢了,那地方至今尚未经营出什么成果来,扔给刘备也无妨。可……可……”孙权觉得胸口憋闷得慌,情不自禁地抬手捶了捶胸口:“长沙四县包括巴丘水军大营在内!包括陆口军港在内!江夏郡更包括西塞、沙羡和柴桑,那都是我们数十年中积攒起的水军要塞!这些地方若给了刘备,今后我们的水军对刘备还有优势吗?”   “正因如此,刘备才必定提出这样的要求。”   孙权咬牙道:“伯言,你想过没有,这样的要求就算刘备敢提,江东群臣,谁敢答应?你敢么?”   陆议欠身道:“江东群臣自无此等魄力,我也没有。可是,吴侯你考虑到潘璋、徐盛和江陵城下上万将士的安危,想来会力排众议,答应刘备的要求。”   孙权觉得有些头晕。他没法在摇晃的小船上站稳,只能倚靠着船沿木板,慢慢滑坐下来。   陆议的意思是:此番荆州攻势失败的责任,江东世族不背;让出江东利益以满足刘备的责任,江东世族同样不背。孙权自己打了败仗,就得自己割让孙氏的领地,自己承担文武群臣的鄙视和怒火,别指望在部属中找个替罪羊。   毫无疑问,这样的情形一旦发生,孙权的声威将会低落到难以想象的程度。而此消彼长之下,江东世族在地方上的影响力,一定会大大提升。   坐了片刻,孙权点了点头,情真意切地道:“我既为江东之主,无论与刘备沙场争雄还是折冲樽俎,自然由我本人负责。伯言放心,果然到了那一步,也由我出面决断,不会推诿他人。”   陆议露出感动神色:“是。”   “还有么?伯言,你还有什么建议?”   “确实还有。”   “一并说来。”   “刘备有雄才,尽取荆州、交州之后,难免对江东仍有觊觎。这时候,我们需得维持与曹公的关系,借曹公之势,以威慑刘备。”   孙权张了张嘴,想要说一说张辽所部骑兵先不服调遣,又到处搜索自己下落的事情。但他立刻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只问道:“伯言以为,如何才能借曹公之势呢?”   陆议胸有成竹:“数年前曹公曾以许都朝廷的名义派遣使者,叙孙氏之功,而有公侯之封。可当日我们限于种种原因,滞留使者于半途,将此事压了下去。我以为,如今我们应当向朝廷派遣使者贡献方物,并赞誉曹公的盛德,表现出依附的态度。想来朝廷和曹公都会及时回应,对江东人士,给予适当的官位。”   他这句话从表面上看,是要延续数年前与许都朝廷的联系。说到最后,却提“江东士人”四字,又说“适当的官位”云云,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孙权默然片刻,叹了口气。   “我有点后悔允许曹操的使者往来江东了……那司马懿,一看就是个奸滑异常之人。”   陆议立即道:“吴侯,这一仗若能打赢,便是曹操派来十个、百个使者,也无半点作用。可惜我们没能打赢。”   “说得也是。既然力不如人,其它的也就没什么好说,只能……”孙权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伯言,曹公答应了你什么?”   陆议平静地道:“使者到许都以后,朝廷将会封拜江东多人。其中,吴侯将为车骑将军,我为镇东。”   此前孙权曾被刘备推举为车骑将军,但许都朝廷是不承认的。后来许都朝廷封拜孙权为吴公、镇东将军,孙权也没敢接受。这会儿孙权再遣使者,吴公的任命换成了车骑将军,但镇东将军的职位却要落到陆议手里了。   除了陆议以外,还有多人会得到朝廷封拜。到那时候,区区一个江东,却有诸多高官大将云集,一定很热闹。   曹公这么做,显然带着挑拨离间的意思;陆议等群臣如果接受,又不能不导致孙权多想。   “镇东将军陆议?哈哈,很威风,哈哈。”干笑了两声,孙权问道:“伯言是打算在江东自设军府,与孙氏分庭抗礼么?”   他问话的语气有些轻佻,但嗓音明显带着紧张。   陆议恭敬地俯身,向孙权行礼:“昔日吴侯亲统大政,江东飘摇。曹公欲令子纲公促使吴侯内附,故而以子纲公为会稽东部都尉,但子纲公从来都是江东的忠臣。眼前江东又值危难之运,陆议不才,愿效法子纲公,以尽犬马之节、忠贞之心。”   孙权思忖片刻,沉声问道:“伯言的意思是,你我君臣,一切如旧?”   陆议保持着俯身的姿态:“自然一切如旧。”   这个姿势,使得陆议的脖颈露出在衣领以外。   孙权忍不住摸了摸腰刀。   这时候,小船终于靠近了停泊在江心的大舟。深夜两船靠泊,水浪激荡,很是危险,稍有不慎,就会导致撞船倾覆。故而大舟上的水手呼喝着,隔着一段距离就把系舟的缆绳扔过来,重重落在船头。还有将士大声问道:“家主回来了吗?”   孙权摸过腰刀的手转而揽在陆议的肩膀上:“伯言请起。”   当陆议起身以后,孙权深深注视着陆议的面容,沉声道:“伯言不负我,我绝不负伯言。日后你会知道,无论曹、刘等辈能给多少,我能带给大家的,一定更多!”   孙权突如其来的热忱,反而使得陆议有些尴尬。   他不着形迹地退后半步:“吴侯,还有一事。” 第八百七十一章 战事   孙权暗中喟叹一声。   两件说完,还有第三件、第四件,接着难免还有第五第六件乃至更多。这一件件都落到实处,江东可就不是原来的江东了。   他微笑着对陆议道:“伯言,我们上船细谈。”   说完,他又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在江陵鏖战许久,我饿了。伯言的船上,可有酒食?”   陆议连声道:“自当敬奉。吴侯请登船。”   攀着挂在船帮边缘的渔网,跨过大船的船舷时,孙权往岸上又看了看。天际的火光依旧,照耀着江陵城漆黑的剪影,也照耀着这艘船上甲士们恭敬却又漠然的面容。   以南郡战场孙刘双方的兵力对比而言,这场战争的最终结果仍应视为未知。但从孙权弃众而走的那一刻起,战争的胜败就已经决定了。   声望荡尽的失败者孙权,将会同时面临与曹、刘两方的复杂关系,种种艰苦折冲还在后头。而孙权的忠贞部下们,也会通过各自的手段,向曹、刘两方请求利益交换。他们转而又会倚靠利益交换的成果,向孙权本人展开锱铢必较的争取或争夺。   对此,孙权非常清楚。张辽之所以企图在战场上抓捕自己,固然出于曹氏与江东某方势力的默契;江陵战局己方还占上风的时候,陆议就脱离自家负责的战场,领船队来到江陵周边……这背后另有重重可疑,展现的,也并非陆议的战场嗅觉。   但孙权又只能隐忍。   陆议虽然抢占先机,成了第一个出场的人,但他也是一个够聪明、讲规矩的人,并不愿意公然背主。应付好了陆议,才能接着应付其他人。在此过程中,如果非要把一切都搬到台面上来,那各方皆无退路,江东政权必将崩溃。   从这个角度来看,孙权面临的另一场战斗才刚开始。   但这并不意味着荆州的战事结束。   孙刘两家的这场战争,始自于公安,爆发于江陵,但又不仅限于公安、江陵两地。在江东军狂飙突进,一口气横截大江,阻断荆南荆北的时候,起初猝不及防的荆州军各部,也在紧急应对。   就在这一晚,数千里的荆州大地上,处处风云激起。   夷道以东。   昨日凌晨起,陆议挥军向夷道猛攻,几度破入夷道城头。但到了晚间,霍峻藉着地形掩护,不断派遣精兵出外,发起猛烈反击。   因为陆议本人赶去江陵的缘故,陆议所部由裨将军鲜于丹代领,指挥终究不甚灵便,故而在某次战斗中竟被挫动锐气,一口气退后了二十余里。全靠陆议的部曲首领韩扁带领精锐猛烈抵抗,这才稳住阵脚。   韩扁握紧缳首刀,用刀尖扎进地面支撑着身体,否则他怀疑自己还能不能站直。他所领有的三百甲士,这时候已经战死百人,剩下的个个带伤。他自己的伤与同伴相比,看起来不算凄惨,但伤势很重。   左肋被刀刺透了,可能已经伤到了内腑。所以每次呼吸都仿佛有利器在肺脏里搅动,隔三岔五会呛出血沫来。他用左手擦了擦口鼻,手上少了两根指头。   此前陆议曾说,宜都太守霍峻乃是良将。当时韩扁还没太放在心上。可是,当战斗从昨天早晨持续到现在,己方的攻势渐衰而敌方的声势愈来愈盛。韩扁觉得,自己和整支军队一样,都被这种绵密扎实的用兵不断消耗精力。   韩扁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抽去了骨头,随时会瘫倒在地,化成一摊烂泥。   泉陵。   虽然已是深夜,但湘水两岸灯火通明,无数火堆同时燃起,照亮航路。   零陵太守习珍召集了下属的所有船只,并临时征用了停泊在港的两支商船队。此时上百舰船前后相继,充塞在港口内外,不见首尾。   由乘坐无数小舟木筏越过灵渠,赶到泉陵的交州军将士,因为军情紧急,连夜更换乘船。   毕竟是在深夜里,哪怕点着再多火把,也难免混乱。   习珍走在码头上,时不时听到有将士一脚踏空,噗通落水,其他人惊呼去救;也时不时听到各路将校声嘶力竭地呼喊吹哨,叫唤自家的部属。   人太多了,无数只脚踩得码头上的厚木板都在晃动,习珍步行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码头尽处的交州军主将大舰。这大舰是习珍负责督造的,用的则是交州的钱。   此时舰船顶上正有几名军将观察着情形,连连发令。在他们身后,传令兵流水似地奔走。   习珍大步登上船顶,眼看军将都是熟人,也不客套:“接着怎么安排?”   郭竟向他微微颔首,随即伸手指点:“我部在这里兵分两路。一路由任晖负责,他会直接向北,到昭陵登船以后,沿资水北进,再穿越连绵水域抵达临沅。临沅向北,便有我家将军当年特意扩建的一条商路,由此可以直达乐乡。习太守,你得帮忙安排一批向导才行。”   “向导已经有了,都是走过数十回的老手,随时可以叫来。”   “另一路为我军主力,我们准备沿着湘水直放,或取公安、作唐一线,或者直取巴丘,来个避实就虚,围魏救赵……具体如何用兵,还得商议。”   “老郭,你带来的兵力具体有多少?”   “因为事发仓促,交州大军尚未全数动员。我这趟带来的,是苍梧郡周边常驻兵力,合计七千人,其中甲士两千,强弩一千。”   “那,七千人之后,交州军的动员何时可以完成?还能来多少人?”   “再之后的兵力,大约两万人。预计会在十天至两个月内,陆续穿越灵渠。”   习珍沉吟片刻:“我手头有三千人,凑一凑还能叫上一千蛮兵。你我两家合兵沿湘水而下,到了长沙,还能汇合李正方的兵力……足够了!要我说,我们便去攻打巴丘!”   罗县以西,巴丘以南。   洞庭浩淼,一眼望不到边际,因为春夏多雨,水面高涨,水域比冬天要宽阔很多。深夜时,黑色的潮水往复拍岸,发出宛若江海的轰鸣。   湖面上时不时有灯火闪动,那时巡哨的江东快船,在快船掩护的后方,湖岸边缘,有着连绵成片的堡垒。堡垒皆以木石营建,极其坚固,内有望楼林立,堑壕环绕,若非其间少有百姓,完全可以将之视为一座坚固城池。   这便是江东水军的巴丘大营,是玄德公所署扬武将军、长沙太守李严的眼中钉、肉中刺。   在江东军突袭江陵的同时,巴丘水军也大举出动,威胁益阳、临湘等地。   但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本该固守临湘的李严竟然深夜领兵,悄无声息地潜到了巴丘大营附近。   李严从连绵蒹葭中起身,拍了拍自家涂成黑色的盔甲。   他对自己的从弟,担任部曲首领的李玮道:“今夜就动手!动作稍迟些,交州军必定大举赶到。那时候,功劳就不是我们的了!” 第八百七十二章 大定   江东之军来时汹涌如潮,去的也如潮水,只不过是退潮。   三月中旬的时候,江陵城周边,连带着整个南郡,已经再没有成建制的吴军。连带江东水军也陆续撤离。随即荆州水军船队火速折返,重占江津港。   此时关平所部与乐进纠缠了数日,折损甚是惨重。但张辽领骑队北返,带来孙权失利的消息以后,乐进旋即退兵。于是关平所部退回编县,整顿部属。   这一来,孤悬于荆城、当阳两地的潘璋和徐盛等于被关羽、关平父子两人南北夹击,可就很是为难。徐盛曾组织千余精卒,试图向东穿越云梦大泽,回返江东,但刚渡过汉水,就遭赵累带领的荆州水军船队拦截,折损数百人后狼狈退回。   后两日听说,曹军方面曾遣使者,以高官厚赏邀约他们投降。而关羽旋即令人通报,让他们安心等待孙刘两家后继谈判的结果,若和议达成,自会遣送他们回江东。   既然还有回乡的机会,谁会前往北方讨食呢?于是潘璋、徐盛两人也只能谨守自家营寨,等待命运安排。好在江东此番出击,准备十分充分,两人营中各有十余日粮秣积存,短时间内还饿不死。   与他们相比,江陵城周边的吴军俘虏们,过得日子就要辛苦多了。   扣除死者和重伤员,足足两万多人的俘虏,在江陵守军的驱使下,没日没夜地干活。他们要收拾战场、挖坑埋尸、修复城墙建筑、平整道路、重建码头设施。有些轻伤的俘虏在高强度劳作后转为重伤,然后死了;也有俘虏因为不堪驱使而反抗,然后被杀。   其中某一次,江东俘虏串联了数百人,意图暴动,还差一点劫持了当日巡营的文四。结果他们的意图被沙摩柯所部蛮兵发现,蛮兵当即大开杀戒,一口气砍了两三百颗首级。   玄德公素来高举仁德的旗帜,荆州军本也不会有意苛待俘虏。但因为此番江东军攻入江陵城后,杀伤甚是酷烈,许多荆州军将士的家人没于军中;故而将士们难抑愤怒,对俘虏们下手越来越凶狠。   这种全军上下不可遏制的复仇情绪,就连主将也不好管控。   到了后来,这种情绪愈发蔓延,导致了连续数次仇杀事件。甚至还有一名士卒知悉家人身亡后,持刀闯入了荆州军自家兵马戒备的伤兵收容、救治场所,杀死了重伤被俘的吴军校尉宋定。   军法队立即将这名士卒捕拿,而其余将士们无不高呼赞叹,视他为英雄。   这情形,对始终站在基层将士一面,又必须保证军纪的关羽来说,或许有些难以处置吧。   当日雷远本来得了关羽召唤,去往前将军府商议军事。为此他特意稍稍晚一些出门,想等关羽处理完这桩军务再说。   而当他在巳时前后踏入前将军府大门的时候,只见正堂前的院子里跪伏着百余名吴军俘虏,看他们的衣着相貌,似乎还都是中级军官。这些人一个个都面色青白,仿佛心神不定,很为自己的命运而惶恐。   当雷远从他们中间踏过时,正堂里又传来一阵哭喊哀号之声,这声响像是闪电劈落在俘虏们的身上,让他们情不自禁地打颤。   不少俘虏看到雷远经过,有人认得,这便是董督交州的左将军雷远,是江陵城中仅次于关羽的重将,于是人人都用乞求怜悯的眼光看着雷远,希望雷远可以带来一些不同的处置。   雷远往大堂方向再走几步,便见周仓带着几名甲士,推搡着一个吴军将校模样的人走出来,走到俘虏们前头,一名甲士抬脚将这吴军将校踢翻,另一名甲士挥刀便砍,斩下了他的首级。   雷远略微退开半步,避让迸溅的鲜血。   甲士们提了吴军将校的脑袋出去,大约是要挂在哪里示众,自有士卒拖走无头尸体,往院子的角落里扔着。雷远这时候才注意到,角落处鲜血横流,已经堆了十五六具尸体。   这时候周仓见到雷远,向雷远施了一礼。   雷远随着周仓往正堂阶梯上走,随口问道:“这是?”   “君侯有令,破入江陵城中的吴军,若有肆意杀戮百姓、残害妇孺之事的,一经查实之后,皆斩。”周仓瓮声瓮气地道:“君侯说,玄德公的仁德礼数,可用于敌人,却不可用于畜牲。”   雷远微微颔首。   周仓又道:“估计总得再杀十几个罪大恶极之人,才能安抚咱们自家的将士。”   雷远赞同地道:“正该如此。”   眼下这些江东将校一个个都摆出老实安份的样子,可当日雷远在江陵城里鏖战时,却见他们每个人的眼里都是杀戮的渴望,仿佛不是一群人,而是一群随时会吃人的恶狼。   雷远知道,这还是关羽心善,非得确凿的证据才下手,目的也只是安抚群情激愤的将士们,换作凶暴些的将领,只怕不得坑杀个三千五千。   这么想着,他跨步登堂,见过关羽,宾主落座。   关羽令人送上凉汤,再拿起案几上一份军报,令周仓交给雷远:“续之请看。”   这军报,说的是扬武将军、长沙太守李严率领本部精锐,经陆路潜伏到江东水军巴丘大营附近,夤夜发动奇袭,一举攻陷了码头三座,营坞五座。   因为战事激烈的关系,随同吴侯后撤的江东舰船竟不敢往巴丘方向,数以千计的艨艟大舰,数以万计的舰上将士都顺水直往陆口、沙羡去了。   巴丘守军之后竭力反击,与李严所部缠斗数日,后来交州军和零陵郡兵大至,凭借优势兵力一鼓作气拿下了巴丘。   见了这道军报,雷远心中大定。   一来,巴丘易手之后,江陵以东七百余里水面,都不再受到江东水军的威胁。而仍旧驻留在江陵北面的潘璋、徐盛二部彻彻底底成了釜中游鱼。   无论之后孙刘两家会如何,关羽的荆州军本部或者雷远的交州军主力到达,便足能将之尽数消灭,要考虑的,只是仗打得好看不好看罢了。   二来,控制了巴丘,就等于沟通了大江和荆州的湘、灃、资、沅四条大河,从此以后荆州水军便有鱼跃龙腾之势,再也不会始终游走在汉水和大江上游,处处受限。所谓的大江天险,也就不再是江东一家所有了。   “李正方有文武之才,果然不俗。”雷远夸赞道:“我们在江陵城下破敌,固然是胜利的关键;李正方能当机立断夺取巴丘,才是之后更大胜利的开始啊。”   关羽点了点头:“李正方夺取巴丘之后,遣人送来密信,建议我留万人守江陵,集结荆州、交州两军,顺江而下,突破柴桑,夺取江东。”   雷远愣了一愣:“夺取江东?”   “李正方认为,他在巴丘作战的时候,麾下之兵不过五千。但吴军舟师主力竟不敢登岸逆战,可见孙权以下诸将皆以心无战意。此时荆州军各部逐渐集结,续之的交州军也陆续抵达战场,两家至少能凑出五万精兵。只要再向益州求取少量支援,我们很可能抓住吴军丧胆的机会,一鼓作气长驱直入,就此占据江东,为大王赢得两分天下的局面。”   说到这里,关羽凝视雷远:“续之以为如何?”   雷远端起装着凉汤的陶碗沾了沾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过了半晌,他反问道:“君侯对此,可有什么想法?”   关羽沉吟一会儿,徐徐道:“军心可用,然则……”   在当代的战争中,要指挥数目庞大的军队,在广阔范围内作战,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由于观察手段和通信手段的缺乏,哪怕是再杰出的将帅,也不可能真切把握敌我双方的态势,所以很多时候,愈是战胜攻取的大将,愈是靠直觉做出判断,根本没办法与他人商议讨论。   关羽询问雷远的意见,固然因为兹事体大,也因为他自己实在没有把握。   再过了半晌,雷远沉声道:“君侯,此次潘濬叛变,以致吴军入城,江陵几乎失守。虽然最终逐退吴人,可将士们的亲眷、家人有许多都没于军中,所以才会出现如此刻般群情激愤的场景。要说军心可用,这是事实。然而,此等军国大事牵扯众多因素,不止取决于军心。我虽不才,却知道,夫战胜攻取而不惰其功者,凶。”   雷远的意思是,此时攻向江东,或许能打几个胜仗,攻取一些土地城邑;但荆州和交州的力量毕竟有限,北方又有强敌随时插手,所以并不能巩固战果,反而随时会转胜为败。   堂上安静稍顷,周仓从外间来到阶前,轻咳一声。   “何事?”关羽威严地问道。   “君侯,蜀中急报。”   关羽打开盛放文件的木匣,取出急报观看,只见文书上写道:汉中王在关中接战不利,已收兵折返,军师将军庞统以下,将校数十人战死,折兵三万。   关羽长叹一声:“罢了。” 第八百七十三章 信任(上)   关羽尚未出兵的时候,只知道关中战况激烈,汉中王的兵马未能阻止曹军向长安靠拢。所以他才会毅然起兵,试图在宛、雒一带威胁曹军,迫使关中曹军主力调动,以减轻关中正面的压力。   雷远在蜀中的时候,黄忠、甘宁所部的预备队已经出发前往关中增援,雷远这才领命紧急折返交州,意图出兵协助关羽,稳定东线。   谁知道前后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局面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军师将军庞统以下,将校数十人战死,折兵三万……在关羽看来,这很可能是益州大军从关中退走时遭敌追击的结果,期间惨烈情形可以想见。   这代表汉中王的军事指挥体系遭到重创,从刘璋手中接手的益州军遭到重创。速取益州带来的收益,在这一战中几乎消耗殆尽。如此巨大的损失,哪怕益州户口百万也难以承担;非得经过好几年的蓄养,才可能恢复。至于将校们的折损,更难弥补。   与此同时,既然汉中王已经退兵,身在关中的曹军主力立刻就会折返中原。   虽不知曹军折损情况,但他们既然占了上风,显然其庞大的力量尚在。这十几万人的兵力无论放在雒阳还是许昌,首当其冲的都是荆州。   荆州,哪怕再加上交州,能在匹敌曹军主力的同时,攻取江东么?   关羽再怎么心高气傲也得承认,这绝无可能。   既如此,就只能容得江东鼠辈再苟活一阵。接下去的事情,恐怕就要靠移檄飞翰、唇枪舌剑的外交手段了。   关羽起身在厅堂里走了几个来回。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虽然我们不可能攻入江东,可越是如此,越要向江东展现我们乘胜追击的决心。”   关羽顿了顿,继续道:“李正方的劲头这么足,不妨就让他虚张声势,顺江而下打一打。有习珍所部和续之你的交州军作为接应,我们吃不了亏。”   雷远欠身:“君侯所言极是。我部可守巴丘,支援李、习二位太守。”   “好。”   “另外,我也可以急令交州方面再发兵力,借道桂阳南部,威胁庐陵郡,掩护李正方的侧翼。”   关羽拍了拍手:“就这么办!”   两人当场颁下军令,亲自用印泥封好,又各自唤了扈从来,让他们立即传令。   眼看着扈从们快步离去,周仓在阶下问道:“君侯,这些江东俘虏,是否要接着审?”   关羽默然片刻,挥了挥手:“都带出去,你去查问,便如我方才一般处置!”   周仓领命,带人把吵吵嚷嚷的俘虏们拖出去了。   厅堂前头便安静下来。   关羽此番提兵北上,结果只差毫厘就被吴人端了老巢,他嘴上不说,其实至今心有余悸,故而虽然李严力陈机不可失,他并不能下定决心。可如今知晓关中战败以后,确确实实不再有攻伐江东的机会了,他又难免生出几分遗憾。   此战中,他轻骑回援,一战斩杀贺齐、俘获董袭、逐退张辽,击溃江东五校精兵万众,迫得孙权弃众逃亡,似乎威风赫赫;但那远不足以弥补此前吃的大亏。毕竟,江陵城差一点丢了!   关羽对此的恼恨简直无以言喻,怎么看,都觉得自家数十年的威名遭到损害。怎么看,都觉得自家本据被人烧杀,吃了大亏。   想到这里,关羽连饮了三碗凉汤,可胸中的火气不但没下去,反倒愈发熊熊炽烈了。   他起身看看外间情形,忽然问道:“续之可有闲暇?能否陪我往周围走走?”   雷远稍躬身:“自当奉陪。”   两人当即带了少量扈从出外。   江陵新城内部,显得很寂静。吴军突入城中的时间很短,所以城池内部建筑的损失不算太大,此刻少量壮丁正在清理道路,为日后搬运木石进城做准备;大部分壮丁都在外头,监督着俘虏,或者自家动手,整顿旧城。   关羽和雷远两人经过江陵新城的东门,沿着旧城范围向西巡视,其间渡过几条小河,沿途踏勘道路和周边环境,一直到城西的几处堡垒。   从城东到城西,旧城内不少建筑都还冒着黑烟,许多民居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不知从哪里隐约传来恸哭哀号的声音,将士和壮丁们搬运种种物资,络绎往来于路,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肃杀之气。   “当年修建江陵新城,实际上是迫于曹军军事压力的无奈之举。因为财赋不足,只能先营造最基本的军事堡垒,首先保障安全。所以新城城高池深,但规模不大。”   关羽沉声道:“后来荆州渐渐安定……尤其是击退曹仁所部以后数年,原本逃散的百姓陆续回返,还有各地商贾聚集。原本被废弃的旧城范围内,开始有新的房屋、邸舍、市场被搭建出来。另外,我在江陵城外开辟军屯,也让部下将士的家眷族人有安身立命之地。”   说到这里,他提起马鞭挥了一下,鞭梢在空中发出噼啪之响。   “现在,这都破败的不像样子啦!从头开始经营,又不知要多久!”   雷远知道关羽情绪不佳,便宽慰道:“君侯不必多虑,江陵城的军民百姓们虽然折损,可荆南各郡大体完好,整个荆州元气未衰。我想,至多两三年经营,恢复旧观不难。”   关羽睨视了雷远一眼,长叹一声:“续之,我现在最不想听的,便是恢复旧观四字。”   “这……恕我愚钝,不知君侯的意思是?”   “自玄德公客居新野以来,一向注意结好荆楚士人。领有荆州以后,更厚待世族,举荆州之利以共之,不可谓不宽仁。及至汉中王府和大司马府的僚属群臣,也以荆楚之人居多。我在荆州,也尊奉大王的吩咐,重用荆楚之人,举政事以托;在荆州商业利益上,更不吝与地方强宗分享……”   说到这里,他再度挥鞭示意:“续之你看,从这里到那里,一整片的土地,原本都是华宅、园林、邸舍、市场,都是潘承明和他那批同谋之人的财产。续之,你有经济之才,在你看来,这一片土地如何?”   雷远稍稍扫视。这一大块土地,当是在江陵旧城范围内重新平整开建过的;虽然此刻因为吴军进犯的缘故,房舍被拆毁了许多,林木也被砍伐,可只看存留的建筑,便知这绝对是规格极高的连绵大宅,并有亭台楼阁和成片的邸舍仓库。   雷远道:“且不谈那些宅院,在荆州治所范围内有这么大一片邸舍,无论自家宗族经营,还是交给商贩,都能日进斗金。”   “这样的财富,不算少了吧?”   “丰厚之极,怎能说少。”   “那么,潘濬为荆州治中,李肃为州从事,夏侯承为中郎将,石幹、周贺、周条等人,也各为州郡大吏。他们的地位,不能算低了吧?”   “汉中王所领,惟荆益交三州。这些人布列荆州,在汉中王三分之一的领地上掌控实权,地位怎么也不能算低了。”   “可他们依然与江东勾结,妄图叛乱!”   关羽提高嗓音:“续之,按照你的说法,我只消经营数年,便能恢复旧观。可赖此经营,簇拥在江陵周边的荆州士人们,是不是忠诚?他们又会不会像潘濬等人一般贪得无厌,最后背叛呢?”   “这……”雷远沉吟道:“如潘濬等人,毕竟是少数。我想,当不至于再有下一次。”   关羽重重吐了口气:“续之,出了这样的荒唐事,我很难再信任他们!”   此时雷远很想问一句:“君侯所说的他们,究竟是谁?”   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很能理解关羽的心情,可有些事情太过复杂,牵连也太广了。 第八百七十四章 信任(下)   丧乱以来,汉家制度崩溃,由士人到豪霸,无不竞相侵夺朝廷的控制力。以至于乱世绵延数十载以后,崛起的英雄仍不能恢复当年的汉家集权。   不谈形如草台班子的孙氏,也不谈与世族高门彼此依赖、却又时时举起屠刀的曹氏。只汉中王麾下,各方势力彼此之纠缠、对抗,其实也复杂到难以想象。   这些势力中,有与汉中王私人关系密切的元从,有通过婚娅和学术传承紧紧报团的荆州人,有对外人充满提防又动辄自家内讧的益州人,有被视为一体,其实籍贯分属关中、荆襄,想法不一的所谓东州士,当然还有如雷远这等自成体系的豪武家族。   再划分下去,任何一个势力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   比如元从当中,以关羽、张飞为首的元从武将一系,就和那几位亲近的侍从文人没什么往来;关羽更是俨然自成为汉中王以外的军方独立山头。而在荆州人当中,以黄忠为首,包括霍峻、魏延在内的武人和荆襄士族高门并非一体;而霍峻又与独处交州的雷氏宗族形若盟友。   所有的人,当然都高举着兴复汉室的旗帜,站在汉中王的身后。但也难免各怀心思,彼此掣肘。严格说起来,其实汉中王政权内部的种种牵扯,与江东政权相比,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如果形势发展顺利,各方俱都欢欢喜喜,升官发财。可经历了这一场恶战之后,政权内部的诸多矛盾,随时将会爆发。   此前数载,因为有潘濬这个典留州事的士人首领在,以关羽为首的元从和荆州人分掌军政,彼此相安无事。   但这一战里,潘濬等人只差一步就把玄德公的荆州断送了;此刻关羽对着江陵城里的荆襄士人……他们固然一个个都说自己守城有功,还动辄拿出几个江东人的首级来证明,可关羽怎能相信?   潘濬又不是傻子。如果他没有得到江陵城里诸多有实力的宗族承诺,如果没有叛乱之后聚合荆州士人为一体的信心,绝不会贸然行事。   最终与潘濬并肩作战的,固然只有李肃等五人及其下属。但常理推算可知,承诺与潘濬共进退的人,至少有数倍;了解潘濬与江东往来,却始终知情不报的人,必定还要多出数倍!   这些人竟能如此无耻!他们怎么敢?   这些人哪还值得信任?   关羽想到这里,怒气和戒惧,全都无法遏制。   当日袁曹相争,曹操在官渡战胜,遂收集袁绍与许下诸人往来书信,皆焚之以示既往不咎。但那是在袁氏大势已去的时候,曹操料定这些人日后再也无所施展。如今,孙氏的势力尚在,孙权本人尚在。万一时局变化,谁能保证荆州士人不再故态复萌?   退一万步,站到荆州士人的立场上来说,潘濬既然失败,他和他的那么多同谋尽数落网,天知道这些人在被明正典刑之前,又会攀扯出谁来?一旦被牵扯其间,这些荆州人又会如何应对?   关羽说他很难再信任,这想法并没有错。   无论站在关羽还是荆州士人的立场,既出了这档子事,彼此的信任就很难恢复了。而想要重建信任,更是难如登天。   但关羽事实上又什么也不能做,不仅不能做,甚至还得捏着鼻子,暂时装作一切如常。顶多杀几个江东人,发发火气。   就算荆州士人有许多首鼠两端之徒,难道关羽真能将他们一个个揪出来?就算揪出来,难道还能用大刀劈头砍去,尽数斩首?   这些人和这些宗族,每一个都深深植根于地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彼此同气连枝,掌控着舆论,掌控着荆州的地方管理。关羽真敢大肆惩处,荆州士人必然同仇敌忾,荆州的基层管控立刻就会瘫痪。   更有甚之,曹操杀边让的殷鉴在前。万一在某个时候一夫奋臂、举州同声,岂不是给自己添乱么?   过了好一会儿,关羽才沉声道:“吾儿曾对我说,他很羡慕续之对下属、对地方的管控如臂使指。我想,这总不见得纯由军威所致,必定有些独到的手段。”   顿了顿,他又道:“续之在乐乡、宜都等地的经营,我一直在关注。续之当年在乐乡的时候,按照十户一社,十社一里,十里一乡的规则架设层级,调用老卒来担任社吏和里吏,然而从中择选可用之才加以拔擢。却不知……”   他望了望雷远:“却不知续之在交州,还能这样做么?”   雷远立时便知,关羽实在恼怒于荆州士人竟能私下串联,将他这董督荆州的前将军完全蒙在鼓里;故而,他起意用忠诚于汉中王的武人楔入地方基层政务,侵夺士人对地方的管控能力。   关羽虽然不是文臣,但以他在汉中王麾下的特殊地位,并非寻常臣子可比,也不是军政职权所能限制。他如果决意推行某一项施政策略,自然能策动足够的盟友。而汉中王也必然会郑重考虑关羽的意见。   可惜的是,以当代的条件,对基层管控之艰难实在超乎想象。这样的做法不是不可行,但又必定面临天然的困境。   雷远应声答道:“君侯,我在苍梧郡下的广信县依旧使用此法。但其余各县,暂时无法推行。”   “哦?以续之之力,竟不能将此良法推行于全郡?这是为何?”   “一来,老卒精锐剽悍,实乃军中之宝,除非重伤残疾,不能再战,否则军中不愿轻易放他们退伍。我初到乐乡时,因为携有自江淮败逃来的部众,需要退伍安置的残疾老卒甚多,故而以他们为社吏、里吏,既能掌控黔首,又解除了老卒安置的燃眉之急。但退伍老卒的数量终究有限,很多人就算退伍也属军户,不除军籍。如今交州军两万余众,每年适合担任社吏、里吏的,不过百数……君侯,这是杯水车薪。”   “原来如此。”关羽微微颔首,捋了捋胡须,露出深思的表情。   雷远继续道:“另外,不瞒君侯。退伍老卒虽然忠勤,却无学识,很难直接担任吏职,更难适应较高的职务。为此我专们召集了一些士子开设庠序,用以培训彼辈,授之以基本学问和技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老卒们在庠序之中受士子的教诲,难免会受舆论的影响。他们再到基层为吏,更绕不开地方上的乡豪、大族。若不能将他们大批投放到一地,使他们能够彼此支撑呼应……不瞒君侯,以我这数年来的见闻,分散派遣出去得社吏、里吏,有的身陷地方上的纠葛,疲惫不堪;还有许多人,很快就不自觉地站到了乡豪、大族的利益上。其中相当数量的,还会与地方上的豪强狼狈为奸,进而跋扈乡中,鱼肉百姓。”   关羽作了个挥手下劈的动作:“既如此,便依国法处置,有何为难?”   雷远叹道:“此等人,我发现一个,严惩一个,哪怕依律当杀头的,也绝不宽宥。然则,他们本来都是军中出生入死,浴血奋战的好男儿。是我将他们安置到了不适合的岗位上,才引发了后继之事。虽然不得不杀,我实在于心不忍。”   听了雷远的叹息,关羽默然,目注他了片刻,然后道:“待到诸事底定,我会遣人到苍梧走一走,看一看。”   雷远道:“自当扫榻相待。”   “另外,中枢遣来应对荆州局面的重臣,这会儿应该已经要出发了。待此人到来,我会向他建议,在江陵试行此策,看看效果如何。”   雷远没料到关羽依然有这样的决心,忙道:“君侯,当日乐乡是片荒地,广信更远在化外,纵有地方势力,终究不能与我对抗,所以此策方能推行。而江陵则不然,此地是荆楚人文荟萃之所,我担心……”   关羽略提高嗓音,叱了一句:“续之你担心什么?我才是最该担心的人!”   这话一点没错,雷远惟有苦笑。   关羽冲雷远喝了一声,自家觉得有些失礼,随即又放缓语气:“当然,当务之急还是应对江东。具体如何善后、如何谈判,续之务必要一同参与讨论,我仰仗续之的地方,还有很多。” 第八百七十五章 效劳   能被关羽称一句“仰仗”,实在很不容易。但这也是雷远应得的。   大约关羽自己也明白,若不是雷远从蜀中兼程赶到,他想要凭借两百多轻骑在江陵城下翻盘,可能性并不很大。纵然荆南的多处支点仍在,江陵易手未必导致全局倾覆,但关羽战场无敌的声威就要毁于一旦。   声威能震慑敌人,能鼓舞同伴,是胜利的基本保障。战场上两军相遇,本方大将的声威震天动地,对方大将籍籍无名,那本方就凭空多了几倍的胜算。故而,声威是大将最有力的武器,是大将的立身之本。   而大将的声威若受损害,便如虎落平阳。那些惨败之后一蹶不振之将,许多都是因为声威不再,便起不到震慑和鼓舞的作用,从此难与敌手争锋。对关羽来说,这样还不如让他死了的好。   故而到此时,关羽终于以对待平等同僚的姿态对待雷远,而不似此前数回,或多或少地将之当作小辈、仅止于赵云的女婿。   而在政治层面,两人都属意扩充武人在政权中的力量,先期,以允许退伍的士卒出任基层吏员为开端,到后来,难免会逐步扩张军功地主的规模,藉此稍稍与士人平衡。   这方面,关羽与雷远的出发点和目标并不完全相同,但过程中不妨结成隐形的同盟。   关羽的出身不高,所以才会犯事逃亡他乡。虽然如今位高权重,但他骨子里憎恶权贵,见不得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压迫黎民黔首。他素日里就有善待卒伍而骄于士大夫的行为,所谓的“骄”,不是骄傲,而是因为不满而展现出拒人千里的姿态。   此番荆州士人与江东勾结,便格外引燃了他心中的怒气,使他决意要以之为由,狠狠杀一杀士人的威风,抬一抬厮杀武人的地位。   与之相比,雷远本身就是豪霸,他竭力引用武人,更多的是为了巩固自身权位,保障自己的安全,较之于关羽,似乎立意低了一筹。但雷远有雷远的想法。   在雷远看来,用武人,还是用士子文人,其实对百姓来说,并没有区别。社会生产力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阶级就始终存在,无论军功地主抑或经学世家,对百姓来说都是压迫者、剥削者。   雷远不止一次看到退伍士卒转为吏员后欺压良民,对此早就确认无误。是狼总要吃羊,而羊虽然不吃羊,一旦披上狼皮,也就变成了狼。   只是,站在朝廷中枢的角度来看,这两者是有区别的。   以汉家故事为例。   前汉军功贵族的地位和财富,来自于军功赐田。他们渴望驱动军队,四处攻伐,军队和国家利益大体保持一致,军队是皇权和中央集权的保障。   而后汉的世家大族乃至于普通士人,固然是统治集团的重要组成成分,但其权力和财富来源于其掌握的知识和文化,并通过垄断政权、代行政权来扩张,于是天然就有削弱中央集权、助长地方分裂的势头。   虽说军功贵族一旦得势,最终又会出现军阀、藩镇那样的怪物,但眼前关羽只是想要和荆州士人打对台戏,怎也到不了那份上。雷远一点也不介意推波助澜。   当下听得关羽客气,雷远微微颔首:“不敢。君侯若有意,我自当效劳。”   关羽深深看了雷远一眼,轻抖缰绳,往新城折返。   众人连忙跟上。   一行骑队再从断壁残垣间经过时,关羽的情绪明显好了些,开始为雷远指点介绍说:这里打算增建一处坞堡,那里那算加固原有的高台。看得出来,关羽打算藉着这次重建的机会,先恢复旧城中的几座里坊。待到条件允许,用长墙把里坊一连,俨然便是一座完整的外城。   回城后,两人各自散去。   次日雷远再至前将军府,提议急召交州医者,为江陵城里众多伤员提供治疗、防疫。   关羽大喜,遂请雷远常驻前将军府,两人合署办公,共同应对当前各项事务。   治疗防疫当然重要,但只是个由头罢了。重要的是,关羽和雷远确认了彼此深度协作的关系。   相对于沃野千里、户口百万的益州,荆州相对荒残,交州更是边鄙,所以荆、交两州须得相互配合,共同承担对江东一线、对曹魏所占据襄樊一线的攻守任务。   这本是三年前诸葛亮在江陵时,与关羽、雷远商定之事。但落到实处,关羽虎踞荆州,并不容他人分享他的权柄,也只将交州军视作战争扩大后的预备队。直到此时,江陵城中“前将军”、“左将军”两面大纛并列着高高飘扬,证明汉中王麾下两员重将携手,绝无任何敌人能够撼动。   随之,交州军进入荆州的速度愈发快了;荆州对江东的反击,也越来越猛烈。   随着李严、习珍和郭竟所部拿下巴丘,身在孱陵、公安等地的吴军急速撤离;一两日后,宜都太守霍峻便汇合了抵达岑坪的交州军校尉任晖所部,重新控制了南郡的江南部分。   关羽本部的周仓、马玉等将整合江陵之众,乘坐军船沿夏水向东,威胁到了吴人在陆口对岸的重要军事据点麻、保二屯。   而在陆口方向,李严、习珍两部联军又越过太平湖、黄冈湖等连绵湖泽,沿江直进。   在陆口、赤壁沿线设防的,则是过去数年在江东不那么得志的一位,玄德公的老朋友,诸葛子瑜之友,汉昌太守、横江将军鲁肃。   当日孙权议定借荆州时,以长沙北部的下隽、汉昌、刘阳、州陵四县为汉昌郡,任命鲁肃为太守,委之以经略荆州的职权。但因数年下来成效不彰,吴侯旋即又启用吕蒙、陆议等将。   此时荆州、交州联军沿着大江南北两岸齐头并进,而江东水军丧失巴丘据点,已乏转圜余地。鲁肃这横江将军不横也罢,只得连续弃守下隽、汉昌、刘阳等县,汇合陆议、朱桓等将,集中兵力于陆口阻击。   孙权的五校精兵虽然尽去,但江东诸将实力尚存,仍可一战。   李严与习珍两部轮番突进,这一日里习珍先发,便撞上了陆议所设下的伏兵,当下山间水畔,四处喊杀声起。   习珍之弟习宏担任营司马,领本族部曲为前锋。一看中伏,他立即聚兵死守。江东猛将、裨将军朱桓调精锐甲士围攻,习氏部曲须臾间死伤殆尽。朱桓正待斩杀习宏,后头习珍所部轰然冲杀而来。   顿时间两军杀作一团。   吴人毕竟准备充分,鲁肃、陆议两部旋即投入战场。习珍抵挡不住,败退而走。后头李严调兵遣将,又催促交州军丁奉所部急出接应,这才压住阵脚。   正相持间,罗县方向赶来援兵,于是荆州、交州之众再度鼓勇,重新把战线推回了陆口。 第八百七十六章 弗助   两军数日鏖战。   江东军的数量,其实较李严等部为多。只陆议所部,留在这里阻击的就有万余人,鲁肃所部也将近万人。另有朱桓所部和水军舰船若干。但这支兵力厮杀数日,越战斗,越是纠结。   此前吴侯麾下五校精兵和吕蒙、凌统等将的数万人惨败,证明了吴军根本没有在陆上与汉军争雄的能力,而汉军夺取巴丘以后,又可以从湘水上游各处轻而易举地运兵到江左,使吴军的水军优势无从发挥。   眼前双方还能杀得有来有去,但随着荆州和交州的力量逐步投入,吴军逐次后退是迟早的事。无论陆议还是鲁肃,都相信最终双方会以谈判来解决问题,而荆州的所有地盘,都会成为谈判时的筹码。   在这种情况下,死去的每一名将士可以说都是白死的。他们的死,只是为吴侯争取时间,却对领兵的将领本身毫无益处。   这样一来,部将如朱桓等,作战时的应付姿态就渐渐明显。   陆议所部的兵力虽众,但并非他一人的部曲,而是整个吴军陆氏宗族的底气。他们在荆南作战时没捞到什么好处,一路退回陆口,更乏斗志。厮杀一两日后,便有将校声称敌军剽悍难挡,死守陆口只能玉石俱碎,不如沿江东走,至赤壁一线重整兵力,与停留在鄂县的吴侯、驻扎夏口要塞的韩当等人形成合力,效法当日破曹故事。   陆议把提出建议的将校驳斥了回去。但他究竟打算在陆口坚持多久,也没人知晓。   鲁肃所部仍在奋战。这支兵力中有四千余人,乃当日周郎的部曲,大多数将士都是周瑜一手训练出来的,有些军官还曾经与孙讨逆并肩作战。虽然周郎逝世多年,这支兵力人心未散,尚能一搏。   况且鲁肃本人也有威望恩义,厚养士卒,有求必应。故而此时他们甘为鲁肃效力,接连几次恶战不退。   然则,鲁肃本人近来多病,数月以来整个人猛瘦了一圈。他的精力实在不能满足高强度的战场指挥需要,故而只能身在浦圻县的县城内,遥控作战。   此时他倚靠着城上雉堞,略探出头观望,时不时发出号令。部属则以金鼓旗帜,将之传达到前线。   两军正杀得激烈,阵线一会儿被推到城下,一会儿又被反推回去,流矢飞越城头,飕飕地射在鲁肃身边。部曲劝了鲁肃两句,见鲁肃不听,只能召集多人,用大盾为他遮蔽左右和上方。   鲁肃凝视前方战场,他看到一名年轻的将军手舞长刀,高呼酣战,他和他的部下所到之处,吴军纷纷溃散,几乎无人能抵敌他的攻势,直到后方甲士蜂拥而上,才勉强阻住。   这将军退回本方阵中的时候,周身铁甲红遍,肩上带着扎入骨肉的箭矢。   鲁肃看着他大马金刀端坐,当场除下甲胄,裸露上身,任凭部属拽着箭矢的尾端将之拔出,鲜血淋漓,另有护卫立即为他包扎。层层叠叠包扎完毕,他竟然再度着甲,踏向阵前!   主将如此,三军莫不振奋,鼓勇喊杀之声猝然间震天动地。   “此人乃是雷远麾下的中郎将丁奉。此人久随雷远征战,自江淮到交州,无役不从,常能摧锋挫锐,骁勇胜于他人。”陆议不知何时登上城台,向鲁肃介绍。   “交州有骁将,我江东难道没有骁将么?”鲁肃喟叹一声:“只是,江东英杰虽众,不到万不得已,便不愿竭力。”   “吕子明、凌公绩等人,俱能奋勇厮杀,乃至殒身……难道他们不曾竭力?”陆议摇头:“子敬,不是江东人不尽力。是当时情形,再怎么竭力也于大局无补啊!”   鲁肃摇了摇头。   他说江东英杰,陆议也说江东英杰,可两人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陆议显然是在回避话题。   但鲁肃又没办法逼迫陆议,毕竟他也明白,这些年下来,太多人都对吴侯失望了。在一次又一次失败以后,吴侯又有什么立场逼迫江东人舍死忘生呢?   两人再看看战局。果如预料地看到,又一处营垒被交州军打破。当交州军休整的时候,长沙郡的郡兵又涌了上来。随着郡兵们一共发起进攻的,还有另一支小部队。   这支小部队约莫两三百人,数量不多,兵种配置却很齐全。包括了刀盾手、弓弩手和戟士,为首一将手持铁矛,也勇猛异常。   他们踏水奔过一条汇入陆水的小河,从半沉半浮的将士尸体间穿过,顶着箭雨,快速迫近到一支吴军的侧翼,旋即暴起猛冲。那持铁矛之将向吴军阵中连连戳刺,瞬间杀死数人,然后与两面包抄来的吴军将士纠缠在了一起。   陆议继续为鲁肃介绍:“那是副军将军寇封。此人本部皆已溃散,却在罗县召集了寇氏宗族的部曲数百人,这几日猛冲猛杀,甚是难挡……”   鲁肃打断了陆议的话:“我见过他。他本是玄德公的义子,但这几年渐渐不得玄德公的欢心,去年被迫归宗复姓,遭遣出为边境驻守之将。此前又中计丢了公安、孱陵,日后必受追责。饶是如此,此人犹为玄德公临战合刃,死斗不休!”   陆议默然不语。   过了会儿,他才缓缓地道:“眼下看来,江东人只有在江东,才能保有部曲、奉邑、高出群伦的地位和几乎不受限制的行事自由。所以,江东人终究会和吴侯站在一起;到了关键时刻,也绝不吝于为了吴侯抛洒热血。”   鲁肃深深叹息:“但愿如此。”   天气明明湿热,陆议的话听起来也似安慰,可鲁肃却觉得周身冰冷。   片刻后,陆议刻意轻松地道:“何况,与玄德公的谈判不是已经开始了么?曹刘才是彼此的大敌,两家刚在关中恶战一场,各自都有沉重损失。我想,谈判很快就会有结果,至少战斗不会持续下去。”   对此鲁肃倒是颇为认可。   他用力撑着雉堞,让自己往后仰靠到软榻上,口中喃喃道:“吴侯遣出的使者是诸葛子瑜,以他的身份,荆州人必不敢轻侮,当能尽快明确双方的条件。”   此前多年,与玄德公的外交往来,都是鲁肃的事务。但自从三年前图谋交州不逞,而使吴侯的亲信重臣步骘身亡以后,鲁肃就被按在了汉昌郡的地方职务,而由车骑将军长史诸葛瑾接掌相关事宜。   就在陆口周边战火纷飞,杀得难解难分的时候,一叶扁舟就停在江津港外、风涛之中。   船头方向,有几名甲士扈从,还有几名书记模样的文官持笔跪坐,时不时侧耳倾听,疾书记载。船只周围,除了江东、荆州各一艘军船遥遥随同,别无任何打扰。   船舱里,有两人相对而坐。   其中一人脸色铁青,咬得苍白的嘴角连连扯动,正是诸葛瑾。   而诸葛瑾对面之人重重一掌拍在案几。数枚杯盏随之叮当乱响,几乎被震落。   只听他一字一顿地慨然痛斥道:“吴侯所说为难,我岂不知?可是,贪图尺寸之利,背弃兄弟之盟的,不正是吴侯自己吗?岂不闻,背盟而欺大国者,神人弗助!今日,我方的要求已说得明白,一个字都不会再改。足下只需将之转交给吴侯,请他允准即可!”   诸葛瑾几乎要举袖掩面,才能避过如此猛烈的气势。他双手无助地抬起,在空中挥了两下,又茫然落下。   最终他紧紧揪着自己的袍袖,既失望又痛楚地连声道:“孔明!孔明!你这是何必!” 第八百七十七章 逼迫   诸葛亮拍打案几的手掌很疼。适才用力过猛了,可能掌骨已有损伤。   但他并没有呼痛,反而有些愣神。   近一个月来,诸葛亮太累,也太辛苦了。精神始终高度紧张,脑海中的每一根弦都被扯到了近乎断裂,所以才导致此刻的失态吧。   毕竟他所关心的,不止是荆州。   此番关中之战,以杀伤而论,汉军并不处于下风,甚至还颇占优势,但终究他们没能在关中站住脚,被迫撤退的时候,更遭曹军数次追击,先后爆发数次恶战。   最终,投入到关中战场的接近七万大军,能够安然折返的只有四万,死伤接近三万。这样的损失,真正可谓伤到了元气。   这三万人当中包括伤员,好几支部队因为撤退的时候战况激烈,不得不抛弃他们,而他们随即落入曹军之手,或遭斩杀,或受苦役折磨。这种情形,对军队的士气打击更大。   又因为担心曹军滋扰汉中,煽动地方叛乱,从汉中南郑到成都一线俱都戒严,大军折返后,所到之处都显沉寂萧瑟,与轻寒薄暖的春日景象恰成对比。   这段时间里,身在成都的诸葛亮便陷入到了近乎疯狂的忙碌中。   军师将军府里,隔着老远办公的官吏们,都可以听到哗啦啦的竹简翻动声从厅堂里传来,各有职司的僚属们小跑着递送卷宗函牍,随即奔往各曹督办。   军师将军庞统战死,可是汉中王下属的军事体系运转不能停,军令军政更不能有半点松懈。愈在前线战局不利的时候,愈要用更大的力量投入其中,确保体系运转顺利。   故而诸葛亮在最短的时间内平稳接手了庞统的职权,以至于习祯和马良两位下属,除了更加忙碌以外,竟似感觉不出与庞统在时有何不同。   直到汉中王本人抵达南郑,并在南郑重整前敌指挥。这样的忙碌状况才稍稍缓解,诸葛亮松了口气。   然后他就得到了孙权背盟,大举突袭荆州的消息。   这数年来,孙刘两家彼此戒备,其实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盟友,但孙权竟在这时候,用这样的手段,动用如此巨大的力量倒戈一击,不能不让诸葛亮大为震动。他立即安排应对,又亲自前往江州坐镇,沿途召集郡兵,屯集在峡江水陆道沿线以防万一。   待到再过数日,传来江东军被击败的消息,诸葛亮稍稍放心。再经过十余日往来书信确认,他获得了玄德公的授权,作为此番对江东方面确定战、和及相应条件的代表。   于是他立即乘舟东下。   抵达江陵之前,诸葛亮拟订了完整的方案,还事前想好了软硬兼施的种种话术。可是当他见到江东此番前来会谈的使者,他忽然感觉气短胸闷,于是将那些话术全都抛开了。   他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罕见地大声怒喝。   而比他的怒吼更伤人的,是他简直要喷火的眼神。   诸葛亮少时就随叔父诸葛玄离乡至江东,而诸葛瑾侍奉继母,留在家乡。命运弄人的是,多年以后诸葛瑾避乱前往江东,效力于吴侯,诸葛亮却因为种种原因离开江东,到了荆州。   多年来,兄弟二人极少见面,可在诸葛亮眼里,诸葛瑾始终是那个气度弘雅,有德度规检的长兄。   诸葛亮信得过兄长的人品,也信得过他的眼光,信得过他的立场;由此,他也以为,长兄的主君至少会是个英雄。   当日诸葛亮力劝玄德公以江东为援,共抗曹贼,固然出于对大势的判断,也未尝没有诸葛瑾的因素在内。   结果呢?   这数年来,江东做了什么?此番江东的谋划若成,汉中王的政权又会如何?   当诸葛瑾作为吴侯的代表,站到诸葛亮对面的时候,诸葛亮只想喝问:“这等鼠目寸光之辈,就是兄长你挑选的主君?这等行事下作的小人,你竟能与他恩如骨肉,深相明究?”   但诸葛亮又喝不出口。   自古以来,要争夺天下,自然殚精竭虑,无所不用其极。正因为孙权有雄心壮志,终究与玄德公各有立场;突袭荆州之事他做就做了,只不过失败了而已。如果吴侯胜利了,他自然便是英明神武,不会接受任何谴责。   诸葛亮只能用近乎严苛的语气宣布汉中王的要求,用最猛烈的态度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而诸葛瑾原就势弱,这时候整个上半身都靠在了船舱壁上。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自己的弟弟如此暴怒,这种情形简直让他茫然失措。   光线昏暗的船舱里,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好一会儿。   有阳光从舷窗投射进来,好像把整个船舱分割成了明暗两部分。   诸葛瑾首先放松了下身体,他有些讨好地笑了笑,说:“孔明,你近来太辛苦了。你瘦了。”   诸葛亮确实瘦了不少。   他本来是很高大健壮的体格,面庞红润轩朗,两眼有光。可这会儿,他的脸颊明显下陷,颧骨和眼眶高高凸起,使得两眼周边生出了深深的阴影。额头上还生出了隐约了皱纹。   诸葛亮自嘲地笑了笑。   两处战场同时遭逢危局,叫他这个统筹一切的军师将军焦虑万分。虽然他在人前始终表现出胸有成竹的笃定姿态,可到了晚间,整夜整夜难以入眠,吃饭也没有一点胃口。   既如此,怎么能不瘦?   他自己知道,腰带都已经长出一截。只不过掩饰得很好,不令外人轻易看出罢了。   但诸葛瑾却注意到了。   毕竟是兄长,血脉关情,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诸葛亮收回了拍打案几的手,把面前的卷宗向诸葛瑾推了一推。   他放低声音,尽量平和地道:“今日就这样吧。足下持此,便可回报吴侯了。”   诸葛瑾亢声道:“孔明!你们这样的要求,是要断江东的活路!是要逼我们投向曹公!”   “原来吴侯尚未投向曹公?竟是我孤陋寡闻了。”诸葛亮歉意地躬身。   “孔明!”   诸葛瑾大叫了一声。   他将卷宗重新铺开,沉声道:“这样,孔明你听我说完!”   诸葛亮攥紧了羽扇,慢慢松开:“你说!”   “南海郡以东,龙川、揭阳、增城、博罗四县尽数归属玄德公,没有问题。长沙郡东北,下隽、汉昌、刘阳、州陵四县尽数归属玄德公,没有问题。”   诸葛瑾的手指沿着卷宗上的条目慢慢移动:“江夏郡东面,自浦圻至夏口,包括沙羡在内,以及江畔麻保二屯,江北邾县、蔪春,尽数归属玄德公,没有问题!”   他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可是,鄂县、下雉这一带,依江、山为阻,左洞庭而右彭蠡,乃荆扬两州之腰膂;至于柴桑……那更是江东的心腹要害!绝不能让!若玄德公非要逼迫,两家便死战到底好了!我江东尚有十余万众,可堪一战!”   说到这里,诸葛瑾抬头看看诸葛亮的脸色。   诸葛亮并不说话,拿着羽扇的手也不动一下。   于是诸葛瑾继续道:“还有这一条,准许荆州军府遣兵越境,入豫章、庐陵、鄱阳郡,自行清剿山越?这……这……”   “孔明,你不觉得这太荒唐了吗?”诸葛瑾连连摇头:“你该知道吴侯立足江东,靠的是什么!”   江东偏鄙,汉时惟有四郡。孙氏所以能凭借四郡之力抗衡中原,皆因数十乃至上百万的山越宗部遍及江东的千山万壑之中,通过讨伐山越,江东可以获得源源不断的兵力和租赋。   若允许汉中王向山越伸手,便等若是把江东最重要的凭借之一与汉中王分享……诸葛瑾毫不怀疑,以汉中王施政的手段,在争取山越方面,较之江东有太多的优势。毕竟他们只需要搅局!   如果坐视荆州人自如往返豫章、庐陵、鄱阳三郡……数载之后,不,一年半载之后,那三郡会是什么情形,诸葛瑾根本不敢想! 第八百七十八章 虚言   汉中王提出的要求,可谓刀刀刺在江东政权的要害,丝毫不留余地。   前数项,仿佛以缳首刀剁手剁脚。失去荆州和交州的领地,江东便丧失吴侯继业十余年来的一切扩张成果。从此以后,江东的威望和实力都被打入尘埃之中,彻底丧失天下鼎足的地位。   后两项,则仿佛以小刀子割肉。汉中王若控制住鄂县和柴桑,就等于扼住了大江和鄱阳湖口,随时可以截断赣水流域广阔平原与丹阳、吴郡的联系;随后他们又能打着清剿山越的名头,随意出入豫章、庐陵、鄱阳三郡,一面攫取利益,一面兴风作浪。   江东政权因其特殊性,对地方的掌控素来酷烈。诸葛瑾毫不怀疑,荆州人一旦大举往来这三郡,顷刻间必生变故。到时候汉军随便找个理由,先截断鄱阳湖口,再威逼三郡,取之易如反掌。   若三郡有失,吴侯还能剩下什么?   江东政权岂止不再是天下鼎足,简直就如釜底游鱼!   到那时候,汉军的利刃就逼到了江东人的脖颈,谁能保证汉军不再进一步?江东确实还保有十余万大军不假,但那汇集了诸多豪族部曲,并非吴侯所能随意指使。到那时候,江东人还愿意为江东政权厮杀么?   难道能指望再来一个赤壁?   汉军早都已经过了江了!在江上放一百把火也没用!   诸葛瑾心痛如绞。   当年他出仕江东,是因为吴侯少年统业,志气逼人,仿佛是能安定天下的英主。到现在,十七年过去了,吴侯没有变,江东的部属们也尽心竭力了,但如果答应了汉中王的要求,吴侯还能有志向可言么?江东的部属们此前那么多年的努力,此后的效忠,又是为了什么呢?   “孔明!”诸葛瑾下定了决心。   他向诸葛亮微微颔首,坐正了身躯,沉声道:“此番江陵之战,虽出于曹氏的煽动、欺骗,但责在我方无疑;既已失败,我方也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然而,我虽不能奋身出命,为主君疆场杀敌,却也不至于答应这种条件,坐令国家倾覆、主君受辱!若孔明一定要我带回这样的文书,不妨唤甲士入来,斩我首级,将之与文书一同送回吧!”   说到这里,诸葛瑾激愤难当,胡须颤抖。   诸葛亮感觉到了兄长眼中强忍着的情绪。他握着羽扇的五指越来越用力,以至于指甲嵌入了掌心。他从来没想过,兄弟至亲之间,竟然要说出“斩我首级”这样的话。可此时此刻,两人代表了孙刘两方的利益,又绝容不得退让。   他慢慢地道:“我昨日才抵达江陵,却从江东俘虏口中,听说吴侯以长子孙登为质,才缓和了曹、孙两家的关系。以吴侯的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不思为汉家除残去秽,却以骨肉至亲饲虎,使之屈膝于汉贼。当时我想,对吴侯这样有大志的英雄来说,所谓屈辱,莫过于此了。”   “后来我仔细询问当日江陵大战的情形,才知道吴侯以长子换来了曹氏的重将张辽为援军,企图凭张辽的数千骑对抗关侯和雷将军。当时我又想,对吴侯麾下的赳赳将士们来说,所谓屈辱,莫过于此了。”   “之后我又听说,那张辽在战场上阻击我方续之将军不得,又发现吴侯进入江陵周边以后,指挥昏乱,即将自取其败。随即张辽竟反戈一击,企图挟持吴侯归北,以吴侯的名义遥制江东。于是我又想,对于驰骋沙场的武人来说,所谓屈辱,莫过于此了!”   “再接着我巡视江陵周边,才晓得张辽尚未动手,吴侯发现战况不利,径自逃亡。他直接抛弃了数万部众,抛弃了为他战死沙场的贺公苗,抛弃了在江陵城中死战阻敌的凌公绩,抛弃了转战江畔,恶斗到最后一息的吕子明!所以我不得不想,对于统领万众的将帅来说……”   “住口!”诸葛瑾用力拍打案几,拍得比诸葛亮适才更响亮。   诸葛亮稍稍后仰,避过被诸葛瑾挥动的袍袖,然后坚持着把话说完:“所谓屈辱,莫过于此了!”   他凝视着诸葛瑾,眼都不眨一下:“要说受辱,这阵子吴侯已然经历了很多。我想,兄长虽以此为辱,或许吴侯却很能看得开,并不在乎呢?此前吴侯举全吴之地,十万之众,尚且不惮自辱;我家大王藉战胜之威,提一些理所应当的要求,还会放归潘璋、徐盛等将,何来屈辱可言?吴侯但作权衡,未必不允。兄长何必替贵主多虑呢?”   诸葛瑾简直没法回答了。他捶着胸口,咚咚作响。   舱门处的帷幕稍稍飘动,有人影晃动。大概是外间的侍从听舱里大叫大嚷,害怕这兄弟二人动起手来。   两人各自坐正。   诸葛瑾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过了好久才平复。   诸葛亮眼观鼻,鼻观嘴地端坐片刻,拾起打翻在船底的杯盏,倒了甜酒奉给诸葛瑾:“兄长,请饮。”   诸葛瑾哼了一声,不抬手来接。   诸葛亮便保持着躬身敬奉的姿势不动。   诸葛瑾嘟囔着抱怨两声,拿过杯盏,放回案几上。   此时忽有风过,江上涛生,船只忽然起伏。诸葛瑾又连忙探出手,按着杯盏,不使其滚落。   “兄长可知,我主在关中的战况?”诸葛亮换了个话题,把话语声也压低一些。   “隐约听说了一些。曹军势强,锐骑虎步,看来就连玄德公也很难撼动啊。”   “不瞒兄长,此番我军北上秦川,折损颇重。此时汉中王聚兵于南郑,而麾下诸将各有所议。我身为署大司马府事的军师将军,却往江陵来与吴侯折冲,其中也有缘故。”   “什么缘故?”   “一来,军中诸将以为,秦陇群山翻越不易,益州之众身至关中,便已疲弊,纵能战胜,事倍功半。故而汉中王有意,重新移跸江陵,在此统辖三州,直接威胁宛、雒,于兖豫之间决胜负。”   玄德公要重回荆州?   诸葛瑾心脏猛跳几下。他沉吟片刻,问道:“我记得,孔明一直主张,以重兵主力出关中的。如今诸将之议,对孔明可有影响?”   “这倒不至于。只是,诸将汹汹,中枢官员也多有附和,汉中王果然决定的话,我自然依从,并不会争执。”   “原来如此。”   “另外还有一个缘故。”   “孔明,请讲。”   “此番关中作战虽然杀伤甚众,但终究被迫退兵,参与其中的诸将部曲多损,之后难免还会追究责任,有所贬谪。此时荆州诸将自关侯以下,则大破江东之兵,必得我主升赏。对此,益州众将颇有不忿,都觉得他们打的是硬仗,而荆州诸将徒以击败弱敌为能。”   听到这里,诸葛瑾又想捶胸。他强忍着保持仪态,听诸葛亮继续说下去。   “我来江陵时,已得到我主吩咐,要我以军师将军的职权,在江陵集聚交州和荆南等地的粮秣、物资、壮丁,并构建大规模的营垒,作荆、扬之间战争持续的打算。”   诸葛瑾变色道:“孔明,你莫要虚言唬骗!”   诸葛亮摇头:“时局如此,我何必虚言唬骗?兄长可知,就在旬月前,益州诸将纷纷上书提议,说益州险塞,攻则不足,守则有余,只需以少量兵力扼守汉中,足以屏障益州的安全。随后益州大众稍作休整,便能聚集精甲劲兵十万,顺江南下,席卷吴会。”   诸葛瑾失声道:“这是何等荒谬提议?兵者,国之大事,岂能如此轻佻?”   “并非轻佻。”   诸葛亮摇了摇头,再度压低了一点声音:“兄长当知,汉中王麾下统领大军的重将,无非前后左右及翊军将军。前将军在荆州、左将军在交州承担方面之任,其余三位都属汉中王的直辖。”   “是。这五位,都是忠烈果毅的大将,天下知名。”   “如今前将军、左将军功高勋重,身处中枢直辖的其余三位难免艳羡。我主对此,不能不有所平衡,故而一定会找到某个战场,使翼德、子龙、汉升三位,都能拟步高迹、获得立功自赎的机会。”   诸葛亮再度挥起了羽扇。   他说:“我以为,这战场当在荆襄,必挫襄樊之曹军,汉中王才能放心落足江陵。但兄长若执意不愿带回我方文书,这战场也不是不可以直接放在豫章、庐陵、鄱阳乃至……”   “够了,够了。”诸葛瑾呻吟般地道:“孔明,你别说了。”   诸葛亮微微欠身:“那,还请兄长辛苦往返,使吴侯能够切实了解我主的意图。”   诸葛瑾探手取过文书。 第八百七十九章 顾虑   所谓的谈判,到此也就告一段落。   诸葛瑾和诸葛亮这兄弟两人,一前一后从船舱出来。   诸葛瑾能够做到车骑将军长史,绝不是单纯的敦厚君子。在他看似过于温和的外表下,隐藏的是一个聪明人的头脑。这一点,诸葛亮也很清楚。   所以两人其实都明白,此时孙刘两家的战斗已经不重要了,而孙氏乃至淮泗人的团体,与江东世族的斗争才刚开始。   毕竟孙刘两家再怎么样,都是姻亲。吴侯明白,哪怕孙氏倾覆于刘氏之手,以自家妹夫的为人,总会留那么一点情份在。而孙讨逆渡江后对江东世族的酷烈杀伐,难保不被江东人回报在吴侯身上。   所以汉中王才敢于提出如此苛刻的条件。   吴侯当然表面上会反对,会咆哮,乃至威胁战斗到底,但局势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地盘,而是潘璋、徐盛两人和他们所部的两万精兵,当然,如果能加上五校的残部和吕子明、凌公绩的部属就更好了。   有了这些堪称嫡系的兵力,吴侯才能保障自身的安全,才有稳固地位的底气,才有继续纠合江东世族的可能。   归根到底,刀尖比在脖颈,总比立刻就死要强。   何况到这时候,比吴侯更有决定权的,是站在吴侯身后的江东世族;而江东世族如何答复,取决于他们与北方曹氏的沟通结果。   诸葛瑾来时,已确知江东世族与曹氏有私下的联系,而且很可能在不久之后通过极具声势的政治行动,表明他们亲附曹公的姿态。这个行动本身,就代表曹氏暂时还没有做好越过大江,与刘氏争雄吴会的能力,只要江东在政治上俯首,就能继续如今的独立状态。   这就是诸葛瑾的信心所在。   汉中王并不了解曹公的意图。若江东真的彻底与曹公合流,交出江东水军,而引大批曹军南下,这立即就会成为荆州的一场噩梦。汉中王如果不愿见噩梦成真,对吴侯的逼迫只能适可而止。否则吴侯拼得鱼死网破,汉中王在大局上捞不着半点好处。   但诸葛瑾没有想到,汉中王也有汉中王的为难。   吴侯依托孙氏亲族和淮泗人,想控御江东世族,还如履薄冰,步步惊心。汉中王的元从数量如此稀少,一旦其地盘扩充数倍,麾下诸将各自统领数万大军,具备强大的实力,当然也就会有自家的小心思。   诸葛亮的话语中,固然有夸大其辞以做威慑的地方,但诸葛瑾以江东这边的常理推论:如果代表军方实力过半的益州诸将决心要争夺功勋,以与前将军关羽、左将军雷远取得平衡,这是滔滔之势,汉中王想来很难阻止!   那可怎么办?   那些武人才不会考虑什么大局,他们要的就是杀戮眼前之敌!而汉中王的眼前之敌,还有比吴侯更容易对付的吗?   面对着一群渴望为自家攫取功勋、利益的武人,有什么大局好讲?要么主动向汉中王交出足够的利益,让汉中王自己去想办法分配;要么,这些武人就要来江东,自己下手来抢!   若使益州人杀到,即使最终能将他们击退,江东还是原来的江东吗?   想到这里,诸葛瑾心乱如麻,几度恍然走神。   他忧心忡忡地跟着诸葛亮从舱里出来,忧心忡忡地往靠拢过来的江东船只举步,甚至忘了向自己的弟弟客套几句。   直到他在侍从的搀扶下踏过两舟之间平铺的木板,诸葛瑾才猛然惊醒。   他连声道:“等一等!莫要开船!”   船夫慌忙止楫。   诸葛瑾往自家怀里掏了掏,拿出个拳头大小,黄泥封口的陶罐。   “孔明!”他嚷道。   诸葛亮微微躬身:“兄长还有什么吩咐?”   诸葛瑾犹豫了一下,快步踏上起伏的木板,回到对面船上。   他将手里的陶罐递给诸葛亮,喃喃地道:“这个……嗯,这个是拙荆所制的鱼酱。以前阿乔很是喜欢。我本想藉这次出使的机会,拜托汉中王麾下哪一位带往蜀中,却不知孔明你亲自来了。”   诸葛亮叹了口气,看着这个陶罐。   诸葛瑾苦笑:“就只是鱼酱罢了!”   诸葛亮接过陶罐,郑重地放在袖子里。他想了想,从衣襟里取出一封书信。   他沉声道:“这是阿乔给兄长的信……我也不知兄长会来江陵,本想托人带给兄长的。”   诸葛瑾接过书信,并不打开。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情忽然变得格外压抑。   他还记得昔日在京口时,年方总角的诸葛乔在院里玩耍得热了,满脸通红地拨开院落中碧绿的花木向他跑来,大叫着父亲我要喝水。他又想起当年在琅琊时,孔明也是懵懂孩童,整日里缠着身为大哥的自己下棋,输了哭,赢了就笑,仿佛根本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别的忧虑。   可孔明已经长大了。阿乔也会有长大的一天。   诸葛瑾大踏步地返回江东军船。   “升帆!摇橹!开船!”他短促有力地吩咐,一弯腰便进到船舱里。   藉着江上大风,两船迅速分开了。   诸葛亮久久地站在船头,看着江东的军船慢慢远去。   他可以确定,诸葛瑾已经入彀。   对江东人来说,在下属和主君的需求间维持平衡是很自然的事。甚至曹氏政权也是如此,这些年来为了维持中枢与地方、朝廷与霸府的微妙平衡,曹公费尽心思,天下可见。   所以诸葛瑾会相信,玄德公也很有可能响应下属的呼声,满足他们的普遍诉求,也就是挥军向东,继续与孙氏的战争。   但实际上,汉中王政权并没有这样的顾虑。   汉中王是起自于行伍的英雄,靠一场场拼杀,无数次出生入死,从无到有的积累起威望。他对麾下武人的掌控能力超乎吴侯的想象。   而汉中王政权秉承反曹兴汉的大义,不是为了汇集强宗豪右狼狈为奸、瓜分天下,而是为了重建那个上下同一的大汉盛世!此际中枢有识之士济济在堂,绝不容有人私下起哄,妄图劫夺大汉的权柄!   对此,兄长看不明白,吴侯也看不明白,江东世家更看不明白。   因为他们不相信这世上有真正的君子,不相信有人愿意付出一切,只为天下致太平!所以,他们这次输定了。他们在战场上输出去了很多,而诸葛亮既然来了,他们在折冲往来时,还会输出去更多!   诸葛亮忍不住摸了摸袖中的陶罐。   陶罐表面,仿佛还带着兄长手心的余温。   他向周围的侍从们笑了笑,说:“我们回航吧。江陵城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呢。”   一名侍从恭谨地道:“先生,码头方向,已经有许多人群聚迎候。先生会谈辛苦,我们是不是……”   另一人抱怨道:“他们还真不嫌自己给荆州人丢脸!”   诸葛亮摇了摇羽扇。   那侍从便不再言语。   自从玄德公入蜀,带走了荆襄士人中的大批杰出人物,那批人当中,许多都成了中枢高官、大将。可留下来的人却不如去往蜀中的那一批出众,再摊上潘濬的叛乱,许多人都有不能细究的心事、说不清楚的顾虑。   眼看军师将军抵达江陵,他们会害怕,会举止失措,也是寻常。   船只起起伏伏,越过层层叠叠的白色波浪,往江津港方向驶去。 第八百八十章 口径   船舶缓缓靠港,诸葛亮挺直腰杆,握了握羽扇的扇柄。   因为陆口一线的战事尚在继续,诸葛瑾来到江陵谈判,并未大张旗鼓,全程都停留在江面船上,故而行踪并不为外界得知。   也正因此,江陵上下除了关羽、雷远和亲近文武以外,他人只知诸葛亮前日抵达江陵,昨日不曾外出,而今日登船出巡,踏勘周边战场情形。   诸葛亮身为署大司马府事的军师将军,在中枢事务极度繁忙的时候前来江陵,明摆着代表汉中王,负有极重大的责任。这也就难怪江陵城中诸多士人惶惑不已了。   诸葛亮下船的时候,便看到了他们。   约莫四五十人,其中诸葛亮熟悉的,有南阳名士张存、章陵豪族首领韩增、襄阳地方的经学耆老卫泾,还有较年轻些的南阳黄柱等人。   看到这几张面孔,诸葛亮稍稍放心一些。他们这时来此等候,证明他们对自身乃至自己家族尚有信心,至少没有直接参与潘濬的叛乱。这些人才能虽然有限,但在地方影响极大,只要将他们争取在手,之后的事情,就势如破竹。   荆州士人们一窝蜂地拥上来,迎接诸葛亮。   “处仁公,士元公,文经公。”   诸葛亮并不摆架子,先向张存、韩增、卫泾三人拱手,随即再转向其他人拱手示意。接着他便讶然问道:“亮初回江陵,正待公务稍歇之后,拜访诸位,何劳诸君来此迎候?”   众人觑着诸葛亮的面色,见其神色如常,面带微笑,看不出有什么潜藏的意图。   张存、韩增、卫泾三人彼此对视一眼。   张存轻咳一声,问道:“不敢劳烦军师拜访。我等来此,是近来听闻关中战局,传言颇多,其中有些说法,甚是荒诞不经。我们皆知三人成虎之理,又担心汉中王的安危,得逢军师归来,遂等候求问……军师,关中那边的局势,可还顺利么?”   诸葛亮笑道:“原来是问此事?没有别的?”   “自然没有。”张存正色道。   “哈哈……好,好。”诸葛亮挥了挥羽扇:“关中战局的具体情况,这几日就会有正式的军报颁至江陵。各位迟早都能看见。但既然各位关心,我此刻也有暇,先行告知无妨。”   张存喜道:“那,我们设了一帐,备了些简单食物,还请军师移步,细细分说?”   “请。”   一行人步行来到码头范围以外,在一处帐中各自落座。   诸葛亮道:“诸位想已得知,关中之战,我军稍有失利,汉中王已率军退回汉中。然则,在我看来,较之于所得,这失利无足挂齿,并不必忧虑;相反,更显得汉中王胜券在握。”   “这是为何?”   “关中之战里,我军虽折损不少,可计量曹军的战损,至少倍于我军。而我军依托汉川险阻,安然后退,曹军并不能追击。诸位请想,大王以区区一个益州,便能抗衡曹公亲领、汇集八州精锐的邺城精兵十数万;此后益州之军再度北上,曹公是不是又得尽出麾下精锐?此时荆、交二州有所动作,曹军又何以匹敌?”   诸葛亮侃侃而谈:“这一战,让曹军认识到了我军的实力,足以使之戒惧万分。长远来看,我军或出关中,或出宛洛,在东西两线都能进退自如,战必取利;而曹军的精锐中军疲于奔命,往来应付……如此数载,天下事可坐定也。”   张存喜悦道:“原来如此。军师所言,使我等如拨云见雾,眼前开朗啊。”   众人纷纷赞同,都道:“汉中王能克定祸乱,我们就再欢喜不过了。何况,还能共襄大业,真是万分荣幸。”   张存站起身来,正色道:“自汉中王至新野,仁厚之名就遍传九郡,引得荆州士人倾心归附,势若百川归海。只这江陵城中,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汉中王的臣子,都为汉中王的大业效力。我想,汉中王但有所命,无论山高水长、艰难险阻,诸君都必定会竭尽所能,尽忠职事!”   众人都躬身道:“处仁公说的是!”   不少人再窥诸葛亮,见他面色平和,微微颔首,各自都放心一些。   在场之人,都是荆襄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   许多人投入玄德公麾下的时间,还在赤壁大战之前,并不比诸葛亮晚多少。又有许多人在诸葛亮随着叔父迁居襄阳的时候,伸出过援手,给予或多或少的帮助。   他们群聚在此,又非正经的公务场合,诸葛亮也不好翻脸,更不好把某些言语放到明面上讲。   且张存此刻所说的言语,已经颇具诚意:   江陵城险些被打破,荆州士人难辞其咎,果然需要承担责任的相关宗族,哪怕流徙千里、山高水长也认了。只求诸葛亮看在往日情份,看在玄德公仁厚名声的份上,不要将这事公开处置,给众人留一个继续效力的可能。   看来,不止是诸葛亮转述的关中战局,关羽和雷远二人坐镇江陵,大军直逼扬州的局面,也已经让他们想明白了。   诸葛亮稍作沉吟,正待言语,张存却重重叹了口气。   诸葛亮问道:“处仁公,莫非对战局还有何忧虑?”   “军师说得如此透彻,我实无忧虑。只是想到,荆州、益州之间山水相隔,消息传递不易。当日关将军出兵宜城的时候,只道汉中王接战不利,急需援助,故而江陵城中谣言散布,人心不安。以至于潘承明这么方严聪察之人,竟受了江东蛊惑,以为大势将颓,真是可悲、可叹。”   诸葛亮轻笑一声。   吴军攻入荆州的时候,汉军尚在关中鏖战,那时候就以为大势将颓,这得对汉中王多么没有信心?   张存所说的,当然不是江陵城中的实情,而是荆州士人们提供给诸葛亮的一个口径:   潘濬是因为错误判断了关中军情而临时起意叛乱,并非长期绸缪、缜密安排的结果。   考虑到江陵城遭围攻,前后才两个整天,潘濬也必定没有时间去勾连同僚和其他士人,自始至终,被潘濬说动的,就只有李肃、夏侯承那几家人。   当日吴军突入江陵南门的时候,潘濬呼喝传令,招朋引伴,显然早有预谋。簇拥在他身边的荆州世族联络之人为数不少,这是江陵城守军亲眼目睹。何况潘濬本人现在已经是俘虏了,他的同谋也有许多都下在狱里。三木之下,什么东西问不出来?   但如果汉中王决心要藉此机会大肆追究,参与此事的荆州世族为数不少,彼此再牵连指认,难免在整座江陵城中激起腥风血雨。   倒不如按照张存的说法:诸葛亮留一点余地,而荆州士人任打任罚。至于潘濬,完全是自己昏头作死,明面上牵连不到旁人。   “处仁公的想法,各位的想法,我已尽知。我想,汉中王也能体会诸位的心意。”   诸葛亮起身,徐徐道:“至于潘承明和他的下属、伙伴们,任汉官而犯国法、触军律,是大贼也。大贼不诛,无以警示天下,无以平复百姓之心。故而,彼等明正典刑,是逃不掉的。”   张存叹了口气,似是惋惜,又似是放心。   他身后众人也都道:“潘承明可惜了!”   当下诸葛亮声称还有公务,告辞出来。走到半路,诸葛亮问身边的书佐:“我听说,潘濬及其同党,都在续之将军所部的监管之下?”   “是。”   “去问问续之现在何处,我有事寻他。” 第八百八十一章 不允   雷远正在前将军府里。   江陵城近年来经过几番修建,旧城中达官贵人的府邸很多,包括旧日玄德公所在的荆州牧府,西北角的南郡太守府。虽然玄德公本人不宣扬奢靡享受,但这些官员府邸大体都营建得很精致。唯独靠近荆州牧府的前将军府,建筑规模森严厚重,更像是军事堡垒。   所以当日吴军入城,才会攻打此地不下,给了雷远力挽狂澜的机会。   雷远便在前将军府的东面占了一个独立偏院办公。   因为江陵是水陆交通辐辏之处,他在此处遥控涌入荆州作战的交州各部,甚是便捷。   乐乡大市一度被陆议攻占后,带来诸多与商旅协调的后继问题。雷远在此,也能同时加以解决。   当然,雷远很清楚,诸多商旅背后,站着的便是荆州世族们。故而他并不能在商言商,有很多事,都必须等待中枢对荆州世族的处置结果。   所以眼前还是得以军务为主。   这时候正有关羽的主簿廖化过来,捧着一叠文书,请雷远看过。   “这是?”   “雷将军,这是交州军调入荆州后,荆州各郡拟拨付的军械、粮秣、杂项物资以及沿途调运的民夫数量等情况。奉君侯令,请雷将军阅示,若有不足,随时可做增减。”   过去数日里,孙刘虽有和议的意图,但战场上的对抗仍未停止。关羽的荆州军主力需要监视潘璋徐盛两部,并控制数以万计的吴军俘虏,故而此刻的作战任务,主要都由荆南郡兵和交州军完成。   雷远所部调入荆州的,陆续已经达到一万五千人,并在交州各郡集结起区景、夷廖、钱博等郡将所领、超过两万的地方兵力。   这样规模的兵力进入荆州,须臾离不开荆州各地的后勤支援。故而两地军府须得密切合作,及早呈转文书,下达各地。   雷远含笑点头,起身接过文书:“劳烦元俭走这一趟,关将军还有别的吩咐么?”   廖化道:“军备供给上的事就这些。不过,明日君侯会领亲卫北上,去荆城、当阳两地看一看。潘璋、徐盛二将所部被捆锁在那里多日,军心难免浮动。君侯想藉此机会招揽一些江东好手,以备日后攻略所需。君侯说,他不在的时候,军中寻常事务,皆可报请雷将军指示。”   雷远将文书摊开在桌面上:“元俭稍等,我立刻看过。”   想了想,他又笑道:“关将军的雄心壮志,我不及也。只是,荆州军务,我怎敢贸然插手。想来以元俭诸位的精干,也没有需要我胡乱发言的地方。”   他细细将文书看完,看完一页,便令幕僚誊抄副本,最后把文书合并,交还给廖化:“请禀告关将军,我无异议。”   廖化笑着躬了躬身,出去了。   刚走到门口,正撞见诸葛亮轻袍缓袖,徐徐入来。   廖化忙不迭让到阶边。   诸葛亮略微止步,向廖化笑了笑:“元俭这些日子辛苦了。”   廖化躬身:“不敢当!”   他保持着这个姿态,直到院落里头传来雷远与诸葛亮的寒暄之声,才匆匆离开。   雷远请诸葛亮移步室内。   “军师今日与江东使者见过了?可谈出什么眉目么?”   诸葛亮轻松地笑着:“无非恐吓威逼罢了。最终须得江东人心自乱,眼前哪有眉目。今日来寻续之,另有一事。”   雷远眸光一闪:“潘承明?”   “正是。”   雷远为诸葛亮端上茶盏:“想来,有人求到了军师面前。”   诸葛亮看了看茶盏。   雷远颇爱饮茶,但不用茶饼,而取新鲜嫩梢直接煮水,再加入橘瓣调味。茶水清澈,香气扑鼻。这些年来,他待客多以此法,渐成一小小风潮。   “谈不上这个‘求’字。”诸葛亮叹气道:“客气当然是极客气的,但其实,倒像是给了我一个方案,而我惟有允或不允。”   “此话怎讲?”   诸葛亮便将自己在码头边与士人首领们会见之事说了。   最后他含笑问道:“彼等都是荆襄豪右巨姓,累世公卿,在地方上实力雄厚、影响力极大。若续之与我易地而处,是允,还是不允?”   “军师可知,因为潘承明等人由我部看管。所以他们先找的我。”雷远大笑:“我若是允了,他们还会来打扰军师你么?”   笑声中,雷远站起身来。   “军师,你知道我是灊山中人。当日灊山众多家族联盟一体,与朝廷对抗;名为豪强,落在高官贵胄眼中,与贼寇无异。”说到这里,雷远露出回忆的神色。   “那时候我在深山中,天天都能见到逃亡山间求活的百姓。我见过成年男子瘦骨嶙峋,像是骷髅在地面走动;我见过重病的母亲抱着孩子,但那孩子早就死了,皮肉都腐烂生毛;我见过一群人为了争夺食物互相撕咬,而那食物不过是一只肥硕的老鼠……看到他们的时候,我以为世上最可怖的情形莫过于此。”   诸葛亮深深叹气。   雷远继续道:“但后来,我又听他们说,山下的世道才更可怖。在那里,战火一遍遍烧过,屠刀一遍遍斫过,繁华锦绣早已成灰,千里原野白骨堆砌。我问他们,何以会如此?”   雷远连声冷笑:“他们谁也说不清楚。”   他回身问:“军师,你知道是为什么?”   “续之不妨直言。”   “就因为大汉的士人,以为这天下活该由他们掌控,以为这天下间的黔首蚁民,都活该是他们的垫脚石!因为大汉的士人,眼里只有家族的延续、自家的名声权位,却唯独没有百姓的死活!”   雷远抬高嗓音:“军师可知道,此前有人来找我,陈说潘濬之罪,莫大于他擅杀同僚,向费宾伯下手。如此大罪,非得以潘濬的性命相抵,万万不可轻饶……哈哈……”   雷远快步走向厅堂侧面,从书架上抽出一份卷宗。   “宾伯自是才兼文武,他的去世,让我很痛心。但军师你可知道,潘濬叛乱,引吴军入城,造成了江陵城中多少百姓死伤?”   他哗地打开卷宗,将之铺在诸葛亮面前的案几上。   “吴军屠戮城中,只短短的两个多时辰里,导致城中军民百姓死伤七千多人。到次日,陆续伤重不治的,又有五千。这几乎占了江陵城在籍口数的四分之一!至少两千名荆州军的将士失去了妻子家人;至少两千户寻常百姓,失去了家中的壮丁,从此以后只能靠着妇女孩童支撑门户!”   雷远沉声道:“就在此时此刻,城中家家户户仍有恸哭之声不止,这是谁的缘故?这是谁的责任?”   “这群人党同潘濬,试图出卖荆州,获得自家更多利益,只不过因为我军强盛才不得不蜷缩起来,重新摆出恭顺的样子。”   他凝视着诸葛亮,继续追问:“现在这些人提了个口径,只求让潘濬和他的亲信族人速死,则其他人就此解脱,可至益州、交州为官……他们的性命,他们的前途,竟然如此金贵。军师设身处地,觉得我是答允,还是不答允呢?”   诸葛亮长长叹气。   见厅堂左近无人,他摇头道:“之前我曾觉得,续之眼中,没有所谓的英雄。早生二三十载,恐怕要争衡天下。听了此番言语,我又觉得,续之眼里,其实也没有世族强宗。若早生二三十载,你去投了黄巾亦未可知。”   雷远哈哈一笑:“军师说笑了。大贤良师那一套不行,张公祺更别想蒙我。何况,我本人便是庐江雷氏宗主啊。”   “也是……”诸葛亮也笑。   “还请续之明言,在你看来,该怎么应付?”   “我曾听童谣说,小民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小民如此,士人何尝不是如此?想要恢复大汉的盛世,就得持大刀阔斧行事。隔三岔五割去一些士人中的腐肉,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然则,只怕有伤玄德公的仁厚声名,又怕士人心中不服。”   雷远轻松地道:“有军师在,那应该不难解决。”   诸葛亮摆了摆羽扇:“那,就请续之把潘承明交给我吧。” 第八百八十二章 国法   夜色渐深,外间下起了小雨。   雨点不大,落在房顶上,轻轻浸润,没有声音。惟有屋檐下的石阶表面,几处小凹槽接着了滴落的水,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   有风吹进屋里,灯火摇晃,仿佛随时会熄灭。   潘濬抬眼看了看,想去关上窗;但关窗的时候,难免会对上窗外几名站岗的甲士,让他有点难堪。   自那日在江陵南门被雷远所部擒获,他和他的同伴们一直被羁押在军营中严密看管,直到今日晚间,才被突然转移到这里。潘濬初时还以为自己要被斩首,吓得懵懂,直到被推进这间厅堂里,才惊魂稍定。   他隐约觉得,这厅堂有些眼熟,却因为灯火黯淡,看不清楚。   灯还是得亮着。他犹豫了好一会儿,勉强起身。   站在窗前,刚抬手握住窗棂,他又看到院门被打开。有人提着灯,沿着长长的屋檐走来。经过处,值守甲士纷纷行礼。   灯光渐行渐近,潘濬看清了,那是诸葛亮。   他砰地一声,下意识地关上了窗,愣愣地站了会儿,又连忙走到门口,推开屋门迎接:“孔明,你来了?”   诸葛亮微微颔首:“承明,好久不见。”   潘濬干笑两声,不知再要说什么。   诸葛亮已经自顾走进屋里。他捋起袖子,把堆放在角落的案几搬动到厅堂中央的位置,又取来坐席,前后放下。   “承明……”诸葛亮抬手示意:“请坐。”   潘濬觉得这案几的形制也很熟悉。恰好诸葛亮取来灯火,使得屋子里亮堂很多,他再看看四周,忽然想到了:这就是荆州牧府里头,一度属于治中从事的办公之所。   他苦笑起来。   “孔明,我在这里处置荆州政务整整六年,适才却没有认出来。所谓惊惶失措,莫过于此了,真是可笑至极。”   诸葛亮正唤来侍从,往案几上排布几样酒肴。   听得潘濬这般说,他应道:“我记得当日承明挑选此处办公,有个特殊的缘故。令郎那时候顽皮不爱读书,所以承明在这里坐镇,隔壁就是自家儿郎读书的别院,稍有风吹草动,你就奔回去叱喝管教。”   潘濬怅然:“确是如此。”   “那,令郎近年来可有进益?”   潘濬摇头道:“虽有些小聪明,到底不堪大用。”   “那也难免,毕竟……”   潘濬双眉一挑:“孔明,你是想说,子肖其父么?”   诸葛亮摆手:“承明不要多想,我的意思是,年轻人少经历练,终究乏了眼光。”   “哈哈。”潘濬冷笑两声。   适才被他阖上的窗,忽然被风吹开了,一盏灯被吹灭,屋子里暗了许多。   这种昏暗的环境,反而让潘濬放松些。   他忍不住抬高嗓门:“孔明,此番我在江陵的行事失利,并没有什么好辩解的。但吾事若成,荆州士人便能掌握自家的命运,其中数家,更能成为统辖地方军政,影响力自地方直贯中枢的大门阀!我没有做错!”   诸葛亮平静地道:“承明觉得自己没有错,那便没有错。我从蜀中来此的路上就一直在想,承明为什么要这么做。在我想来,承明必是羡慕当日袁氏、杨氏的风光,想要光耀门楣,使自家宗族能跻身成为天下阀阅。只是,汉中王却始终追慕前汉之风,时时打击豪强、摧折大姓,所以承明觉得,支持汉中王,并不能给宗族带来希望。”   “正是如此!汉中王分明是在利用荆州士人,是拿我们当工具,而非伙伴!”潘濬大声道。   诸葛亮摇了摇头。   在诸葛亮看来,汉中王政权对不法豪强的打击,并不是为了摧折士人,而是为了替士人阶层剜疮祛毒。归根到底,这还是为了用士人治天下。但潘濬自有其切身的认识,谁也不可能说服谁。   他沉声道:“承明,我们何必争辩呢?要说错,只错在承明看错了玄德公的目标,玄德公也误会了承明吧。承明,你自己也很清楚,成王败寇。”   灯火黯淡,光影摇曳中,潘濬看到诸葛亮的眼神很是锐利。   他沮丧地道:“是啊,还有什么好争辩的呢?”   诸葛亮问道:“这数年来,与足下联络的荆州世家当不再少数,其中有许多,都承诺与你结为同党、共同行动……承明,你可愿意供出同党?”   潘濬冷笑两声,执拗地道:“孔明,我本以为,你不至于问出这样的问题。事已至此,牵连他人有什么意思呢?汉中王若要大肆株连,难道不怕荆州动荡?”   诸葛亮微微躬身:“是我失言。”   这时候,潘濬听到了不远处的墙外,有几声犬吠,隐约又有刀兵碰撞之响传来。   潘濬猛地提起精神。他又听到压抑着的呼喝声、矫健步伐奔动的声响。   “孔明!你听!”   “我听见了。”诸葛亮似笑非笑,带着点轻蔑。   潘濬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最后惊疑不定道:“怎么回事?”   “承明大概还不知道。自从你被续之抓捕,你和你的同伴们只要活着,就使荆州士人芒刺在背。过去数日里,已经有人求见续之将军,请他速斩承明,为费宾伯报仇。我到荆州后,也有人向我建议,承明等人理当明正典刑,无关其他。”   “这……”   “对此,续之没有回答,我也没有回答。只是,今日我先通报有司说,之后会将承明带回蜀中,接受讯问;随即又与续之将军作了个交接,将承明等人从军营提出,监管在家中。”   “孔明,此刻我却不在家中……你弄什么鬼?”   “那些曾经与承明往来订约的荆州士人,最怕的就是承明将他们供出来,故而一个个地只求承明速死。而在他们看来,我若将承明带到蜀中,益州人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必定会借此生事,推动汉中王打压荆州士人。所以,今晚他们必定有所举措。”   “今晚?孔明何以知之?他们要做什么??”   “关侯有意去巡视荆城、当阳,今晚已经带人去了城外军营。而我从续之营中带出承明等人之后,布置的看管人手又不充足。此事,已有吏员报我,我回复说,明日便借调荆州军兵,严密防护。所以,荆州士人若要做什么,机会只在今晚。而他们要做的,无非灭口。”   说到这里,诸葛亮稍稍挪动了案几上的餐盘,向潘濬示意:“承明请看,这是前将军府,这是承明的别院。而再往东,则是荆州诸曹官吏的居所,此地战时损坏甚多,故而正调集了数百名江东俘虏在此,日夜修缮。”   潘濬脸色难看:“难道他们会煽动江东俘虏,杀入我家别院?”   “我估计,他们多半是遣出了各家手中的死士、壮勇。不用多,只消三五十人,便能打着俘虏暴动的旗号杀进别院,迅速杀了承明。事后纵放江东俘虏逃亡,城中部伍追逐时难免杀死一些。城里又难免乱上一阵,明日有司追索起来,一切推给俘虏暴动。从此,荆州人便可安枕无忧。”   “孔明今日放出消息,彼辈当晚便能行动,手段虽然粗糙,倒也果断。”潘濬嘴里发苦,心里更苦上十倍。   此时隔壁的响动忽然猛烈起来,还有弓弦剧烈震动。想必是诸葛亮安排在别院里的人手行动了。片刻之后,又重归寂静。   再过许久,有人往院里来,轻叩厅堂的门扉。   诸葛亮平静问道:“如何?”   “抓捕了二十四人,杀死十五人。一个个都已仔细查问,还找人辨认过,乃是江陵城里十余家豪右豢养的得力剑客、死士,身手都很出众。还有四人死前以刀斫面,试图毁去面容,不过……城里熟人太多,他们瞒不过谁,我们继续找人辨认,明早必有所获。”   说话之人的声音,潘濬很熟悉,分明是前将军主簿廖化。   廖化虽然担任文职,却是武人出身。在费观死后,他临时负责江陵治安,手中有一支兵力。   “好。还请分派人手盯紧了相关各家,严防有人借机生乱。”诸葛亮顿了顿,挥动羽扇:“再有妄动的,一律军法从事。”   “是。”   禀报之人退出院外。   因为骚动的声势并不明显,结束得也很快,城池里非常寂静。潘濬只听到宿鸟偶尔振翅低飞,叫唤两声,颇有几分冷清与寂寥。   “这就结束了?”潘濬问道。   “是啊。终究只是跳梁小丑罢了,他们还能如何?”诸葛亮摇了摇羽扇,再摇摇头:“荆州士人彼此关系盘根错节,我们若细细审查,难免动荡。所以,起初关侯没有任何动作,续之将军也没有任何动作,已经给足了耐心。我也告诉他们,汉中王能体会他们的心意。他们若能痛改前非,自告以除己罪,不是没有机会。”   “可他们偏要自取其死。”潘濬叹气。   “十余家……”诸葛亮想了想:“这些,大约便是给过承明答复,约定共同作乱的那些了。他们牵扯得太深,无论如何难以自辩,但又没有胆量闹得更大,只能妄图灭口。”   潘濬点了点头:“若非他们这般愚蠢,又这般首鼠两端,我当日聚集的兵力更多些,未必没有机会。”   诸葛亮没有再与潘濬讨论下去的意思。   他在荆州居住多年,与荆州士人的关系密切,非要仔细查问起来,今日行事的十余家里,说不定就有诸葛亮的旧友,同窗。   他长叹一声,起身道:“这十余家世族豪右,可谓怙恶不悛,证据确凿。明日清晨,我就会将彼辈尽数捕拿,或诛杀,或流放。非得这十余家烟消云散、鲜血横流,关将军才会放心,他要安置他的部属为地方吏员,才有排布的余地。”   站到门前,诸葛亮转回身道:“承明,有这十余家豪右至少数百条人命与你作伴,你也就不必去蜀中了。”   潘濬懂了。   他默然片刻,问道:“然则我的族人……”   “自有国法。” 第八百八十三章 三族   小雨淅淅沥沥一夜,到了凌晨时分,逐渐变得大如瓢泼。   这种时候,雷远腿上正在愈合的伤势会发痒,而手臂又隐约酸痛。他睡不着了,披衣起身,退开屋门。只见屋檐下一道道白线连绵垂落,像固定不动的细小水柱把屋檐和阶下的水塘连接起来。   再看远处天空,无边无际的雨水汇成白茫茫一片。而在雨水落地的轰鸣声中,雷远敏锐地注意到了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铿锵声。   雷远笑了笑:“动作真快!”   李贞带着几名扈从,沿着厢房的屋檐走来,手里端着火盆。   天气并不寒凉,但潮湿天气里,许多武人都会受到伤患影响。常用的缓解办法是饮酒,雷远不好酒,也不喜欢下属纵饮,于是家中只能常备火盆。哪怕天热也拿出来烤一烤。   扈从们往屋里安置火盆,李贞轻声禀道:“宗主,今早诸葛军师在城中调兵了,具体办事的是廖元俭。他还调了文四带两百人随行。”   文四虽是雷远的旧部,但现在的职务是荆州一县尉。当日雷远召集他们,乃是从权,如今战事稍歇,他们自然重新归入到荆州郡府辖下。   雷远将手臂靠近火盆,颔首道:“文四?他干这个很拿手。”   李贞见雷远别无言语,便向其他扈从打了个眼色,小心退去。   雷远慢慢烤着火。   随着毕毕剥剥的火星从陶盆里跳出来,有的落在雷远的袍袖上,烫出个小小黑点。雷远心疼地将袍袖拢起来。   潘濬的叛变,几乎导致江陵易手,更使汉中王政权对荆州的掌控摇摇欲坠。但其影响还不止局限在战场,更会扩散到政局。   对玄德公来说,上一次遭到部属的集体抵制和出卖,还是在徐州。那时候还能说,是因为玄德公威望不足、恩信未行,缺乏政治上的掌控能力。但现在呢?潘濬及其同党的作为怎么解释?   他们图什么?他们是利令智昏,还是代表着某种普遍的想法?如果代表了某种普遍的想法,汉中王政权的大政方针,是不是有问题?是不是要调整?要妥协?如果汉中王不想妥协,又会如何?   汉中王政权的中枢在益州,但又遍布着荆州士人。这些问题没有答案,汉中王就不可能放心。   这些问题对汉中王来说,比应对关中失利更加要紧,比应对江东孙权更加要紧。所以诸葛亮才会火速赶到。皆因只有他才能调和于荆州本地士人和汉中王之间,只有他能够坦诚查问关羽和雷远这两名领兵重将,也只有他能够代表汉中王做出决断。   诸葛亮一定与关羽谈过,达成了某种一致。   随即诸葛亮又与雷远会谈。   雷远名为豪族首领,实际依托自身的军事力量渗透地方,一向不依赖士人。但他也明白,士人豪强终究是统治阶级,教育一天没有普及,生产力一天没有跟上,他们的地位就一天不会动摇。   故而他表示,自己目标只是割去荆州士人身上的腐肉,诸葛亮立即就同意。   再接着,便是昨晚到今晨此刻,从守株待兔,到张网捕鱼。   在这方面,雷远都不得不佩服。诸葛亮的动作,实在太快了。   文四按着缳首刀,踏过一段地势较低洼的街道。这里的积水已经没过了脚面,水面黑沉沉的。   文四加快了脚步,向身后的人低喝道:“跟紧了!”   在他身后,是上百名手持刀枪、全副武装的士卒。不少人身上的甲胄沾着血,随着他们的跑动,血迹被雨水冲刷,慢慢化开。   转过两个里坊,队伍放缓脚步。   文四向前几步,向一名身着文官服色,却手持大刀之人躬身行礼:“廖主簿!”   这人正是廖化。他浑身的衣服都被雨淋湿了,全身都成了深黑色。   昨日下午,诸葛亮从雷远所部的屯营中提出潘濬,安置在他靠近前将军府的别院,随即暗中将之转移到了前将军府里。   而廖化奉诸葛亮的命令,从城外分头调入三百精锐甲士,埋伏在别院中。当晚果然有人前来灭口,这些剑客、死士纵有非凡身手,哪里敌得过铁甲、利刃、强弩、渔网?顷刻间尽数落网。   廖化又连夜审讯他们,揪出他们背后的大姓,随即又持前将军令符,再召城外一千精兵入城,分头捕拿牵扯在内的各家姓族。   因为各家姓族不是聚集在一处居住的,所以诸军分作数队,各自行事。他自己带了百余人负责两家,然后再与文四汇合,解决最后一家。   目标是城南聚族而居的林氏里坊。   林氏是南阳巨室旧族,虽非世代公卿,却族人繁茂,更擅货殖。因为林氏有族女嫁给了军师将军诸葛亮的弟弟诸葛均,通常被认为是较亲近汉中王政权的姓族,所以颇得优待。   按道理来将,他们既然过得不错,就不该卷入这次作乱。奈何随着汉中王扶摇而起,林氏宗族中有人人心不足。   在他们眼中,汉中王给荆州人的本就不够,还渐渐采取抑制豪强的措施,这不能忍;南阳林氏作为军师将军的姻亲,也没能拿到什么实际利益,仅仅江陵城中,就有越来越多的人爬到他们头上,这更不能忍。   林氏宗族中有两人,一个叫林礼,一个叫林弘,遂在两年前与潘濬私下联络上,潘濬许诺,会竭力推动林氏提升家门,获得官职、实权和名声;而林氏则要配合潘濬的行事。   江陵城破之日,吴人入城时的那一刻,林氏便曾带人协助潘濬。但他们很快又觉得局势发展不如所料,于是趁着少人关注,连忙逃回自家里坊闭门而守。   这样的做法,莫说潘濬看不起,但凡有些政治斗争经验的人,都要嘲笑。   以为反手之间就可以天翻地覆,其实全是纸上谈兵,关键时刻全无誓死一搏的胆略,只想用些小伎俩自保。到如今,廖化带人逼上门来,他们也就只能等死。   廖化的部属已经将里坊团团包围,文四的人一到,廖化当即喝令:“撞门!突入!依照名册搜捕乱贼,反抗者皆斩!”   在廖化身边,文四拔出手里的刀。   他说:“这些人真蠢。”   有个部属问道:“县尉何以这般说?”   “这些宗族大姓手里都有实力,就算要灭口,委托某一家行事不就行了?就算出事,也只是一家倒霉。昨夜十数家各自遣人,然后一起落网。这不是在找死么?”   听到文四的言语,廖化摇头:“不然。”   “主簿有何高见?”   “这些人已经沦落到想要灭潘濬的口,彼此之间,还有多少信任可言?无非是一群心怀鬼胎、彼此防备的小人。委托某一家行事……他们不怕那一家出头首告,拿他们的脑袋去赎罪?还是这样好,生死都在一处。”   廖化的族人也在江陵城中,战斗中难免折损,故而他恨意十足,言语毫不客气。   “哈哈,主簿说得是。”   这时将士们已经突入里坊,惨叫声、惊呼声、兵器撞击声此起彼伏。浓重的血腥气从坊门慢慢飘出来。此事纵使并非牵扯林氏阖族,但族中相当数量的男丁难逃一死,在这个过程中,也难免波及到试图反抗之人。   廖化挥了挥手:“动作快一点!天明以后,还得去监斩潘承明的三族!”   追随潘濬直接参与叛乱之人,在战事结束后就被尽数拘押。包括他的亲族、同党、下属、宾客,乃至临阵声称反正的南郡贼曹周贺,也都落网。   江陵百姓深恨彼辈,每日都有百数十人聚在看押他们的营地外辱骂,诅咒他们早日赴死,甚至还有往营中投掷石块、秽物的。但文四实在没料到,这样大规模的族灭之举,会这么快就决定。   他吃了一惊,眼珠转了转,又问道:“潘濬呢?”   廖化道:“虽说国法难容,军师给他留点体面,让他自尽了。”   文四冷笑了几声,有些悻悻。 第八百八十四章 进退   诸葛亮对叛乱荆州士人的处置既快且狠,近千颗人头滚滚,只在一夜之间。而地方上,竟没有引发太多的震动。   其余巨室豪右依旧是以张存、韩增、卫泾、黄柱等人为首,纷纷赞赏,都说汉中王自是仁厚,孔明也堪称仁至义尽。既然潘濬等人自寻死路,军师将军除暴禁邪、直法行治,乃是理所应当。   荆州上下皆是忠良,早就与潘濬这等死不足惜的叛逆划清了界限。此时岂止情绪平稳,简直欢呼雀跃。   之后诸葛亮继续坐镇江陵。   自建安二十一年四月到七月,孙刘两家的战斗依旧如火如荼。   随着荆州、交州全力动员,逐渐汇集庞大兵力,投入到向江东的作战正面。   五月中旬的时候,陆议、鲁肃等人主动放弃陆口东撤,李严、寇封、习珍等部越过陆口,攻陷浦圻。随即左将军雷远领交州军一万抵达前线,统辖全军。这一路,两州兵马合计三万余人,直逼鄂县、西塞。   同时潘璋、徐盛两部粮食无着,终于被迫投降。于是荆州军本部终于腾出手来,关羽亲领三万余众猛攻驻在夏口的朱然、孙瑜等部。   朱然颇擅守城,依托夏口与沙羡两处戍城,一度与关羽互有攻守。然而孙瑜不久病死于军中,其部曲大为沮丧。   孙瑜军中固然有勇士,但大体来说,稍显良莠不齐。苦战数日后,伤亡不小,本来就斗志衰退,主将一死,更是散乱不堪。朱然分遣人手控制孙瑜所部,自家用于前敌的兵力反而捉襟见肘,于是渐渐不支。   面临如此巨大的军事压力,江东选择了向许都朝廷上表臣服。当月朝廷便遣使,正式封拜孙权为车骑将军,以年仅七岁的孙权长子孙登为侍中,留邺城。   交出了长子,就只换来朝廷承认当年被玄德公推举的职位,价码较之数年前许诺的吴公、扬州牧,未免不堪。   而孙权的部下则喜气洋洋,皆因许都朝廷又封四十二人为列侯,为将军、郎将百余人。其中陆议果然为镇东将军,俨然成了足以与吴侯分庭抗礼之人。   既然孙氏臣服,曹氏除了政治上的抬举以外,也有军事上的支援。虽然曹公所领的邺城中军精锐疲惫不堪调动,但各处前线驻防兵力仍可一举。   六月以后,曹军三路齐发。   乐进往江陵,文聘往夏口,而聚兵江淮的于禁督领臧霸、孙观等部,横扫了包括皖城在内的孙氏江北领地,兵锋直逼大江,作出渡江支援吴侯的姿态。   前两路倒也罢了,关羽虎踞南郡,自有办法驱除他们。而于禁对吴侯的支援,简直让吴侯心胆俱裂,急召前线诸将折返。   到了七月,关羽攻入夏口,重新占据了这座他在赤壁时聚兵的军事要塞。雷远则率军破入西塞,直逼柴桑。而交州军自南海出发的一部,也已经攻入庐陵郡。   由于前方战局实在顺利,益州诸将也有立功的念头。故而汉中王又遣出甘宁、吴懿等将充实荆州兵力,一度在大江南北集结了近八万雄兵。   江东历三世经营,兵力十分雄厚,即便到这时候,与汉军对抗的吴军水陆兵力仍然更多。但水军再怎么强盛,终究无法上陆争衡,更兼诸将人心浮动,各部都不全力作战,江东政权摇摇欲堕。   直到七月中旬的时候,荆州军一部偏师前出,在浔阳以东撞见了南下的曹军于禁所部。   两军恶战一场,各自折兵数百,在龙感湖、大官湖一带扎营对峙。   因为这一系列的军事行动都在夏季暑热时展开。曹氏不适应江畔水网地带的气候,而荆州、交州诸军也稍显疲乏,于是以此为契机,各方军队的行动先后停止。   七月末的某一日,吴侯于建业大会诸将,痛陈厉害,声称欲效法勾践忍辱负重,以图长远。说到痛彻心扉处,吴侯几乎嚎啕,而群臣闻之,莫不涕泣横流。涕泣之后,诸葛瑾再度启程前往江陵,重新开始谈判。   此时,雷远已然亲自进驻到西塞以东的下雉县城。   这座县城位于江夏郡的最东端,扼富水入江之口,北临网湖,南倚鸡笼山,堪为大江中游的一处要地。   前汉武帝时,淮南王安谋反,其臣子伍被为王画策曰:守下雉之城,结九江之浦,绝豫章之口;强弩临江而守,以禁南郡之下。可见此地乃是扬州方向与荆州上游对抗的重要据点。   下雉县有富水,富水左右有吴人用心经营的灌溉系统,公私裂溉,咸成沃壤。孙权在此设有军屯,驻军三千余人。   此时这三千余吴军大部奔逃,少量被俘虏了。雷远便以这些俘虏为主,再调动民夫若干,照料田亩,做好收割的准备。而他本人则在富口以东的一处戍城居住,时时巡行各地,勘测地形,并作出对江畔各县守备情况的初步计划。   由此地到长沙北部各县,都是预定必要降服的土地。虽为荆州军府所辖,后继的建设与雷远无关,但他觉得,不妨对各地实际情况加以巡查,及早计划,也便于后来荆州军府的通盘考量。   雷远隐约记得自家熟悉的历史上,在他后方的鄂县便是后来千载知名的雄城武昌,好像还是孙权始建。既然此番汉军踏足这一带,那必定要好好经营,至少不能比孙权干得差了。   这一日陪同雷远勘查地形的,是副军将军寇封。   年初时,寇封在其政治盟友的策动下,主动要求移驻荆州,试图取代雷远在荆州、交州的特殊地位。此举一度将诸葛亮都牵扯在内,几乎引得雷远大怒。   然而当雷远在成都的时候,寇封却没过多久就中计丢了公安。非要追究起来,此番荆州危局,他难逃主要责任。   总算寇封毕竟还有武人的血气,他亲往罗县,依托寇氏的地方影响力召集部属,自筹粮秣投入对吴军展开反击。   待雷远统辖江南诸军,攻往柴桑的时候,寇封初时羞愧不敢见;后来雷远待之如常,寇封也历战颇建功勋,好几次出生入死,差点送命。   然而数月间,无论成都中枢还是身在江陵的军师将军诸葛亮,往来公文里都几乎不提起寇封,似乎荆州诸将中就没有这个人。   随着时间推移,寇封心中愈来愈忐忑不安。   这方面,雷远也无从劝解。   正好这一日勘测地理,他约了寇封同行,权当散心。   两人策轻骑,缘山水而行,踏过百草丰茂的湖畔原野,有时候看见成群结队的野鹿小跑着经过。寇封忍不住持弓虚引,做出射猎的姿态。   “续之,你还记得我们在乐乡县的湖泽间射猎的情形么?”他问道。   “自然记得……”雷远颔首:“那一日里,我们围住了一头极壮健的公鹿,身上中了好几箭还能冲出包围。全靠伯昇催马赶上,将之扳倒勒毙。当时我就想,伯昇勇力非凡,便是三五个雷续之齐上,怕也不是对手。”   寇封大笑。   笑着笑着,他又淌下泪来。   “当日续之领数万军民千里迢迢来投……来投汉中王,汉中王亲自往夏口迎候,又令坦之带领水军船队接应。我听坦之说起续之在江淮大战曹军,守护淮南百姓的壮举,十分赞叹,故而有心结纳。我对续之的友善,绝非虚假。”   雷远颔首:“我明白。”   寇封咬了咬牙,继续道:“那时候我常结交荆襄年轻俊彦。除了坦之,还有霍峻、向宠、习珍乃至马谡等人,都与我亲密。不瞒续之,他人都以为我性格粗疏,其实我自家也会权衡,甚至私心想过,若自己有可能……有可能……”   他嗫嚅了两声,好在雷远微微颔首,表明自己明白寇封的意思。   寇封接着道:“当时我隐约盼着,诸位以后能成为我的伙伴、臂助,我们一起建功立业,名书竹帛。可后来数年里,我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得到尽展长才的机会,而诸位也似乎渐渐与我疏远。待到汉中王令我复归寇姓,我心里……心里简直……”   他用力拍打着鞍桥,一下又一下。过了好一会儿,他长叹道:“现在想来,是我妄想得太多,以至于进退失措!续之,是我荒唐!是我误人误己!”   说到这里,寇封有些失落,有些茫然。   他侧过身看看雷远,涨红了脸想要再说几句,却实在不知该怎么表达。   却听雷远轻松地道:“这就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伯昇,若手持刀剑面对面厮杀,三五个我也不是你的对手;但若说到举万众战胜攻取,我雷续之似有一得之愚。”   寇封连连摇头:“续之过谦了!”   他待要再说,后方不远处蹄声急响。数名军吏催马赶到近处,伏身行礼:“启禀雷将军,汉中王与孙氏和议已成。”   “哦?”   雷远和寇封对视一眼,军吏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诸葛军师和关君侯请雷将军尽快返回江陵。君侯说,其中缘由,请雷将军看信。”   雷远展信一看。   书信是关羽亲笔写就。信上说,成都中枢来使,奉王命封拜诸将。其中,以雷远功大,拜为新宁侯,食三千户。 第八百八十五章 新宁   雷远拿着书信愣了一愣。   几名信使已然微笑躬身:“恭喜君侯!”   新宁侯?   这不仅是意蕴美好的名号,而且是汉家列侯中最高一级的县侯,还是个有实际封地的县侯。   这规格,实在够高。汉中王的拳拳厚意,雷远深深感受到了。   新宁是苍梧郡范围内的一个县,与广信隔郁水相对。   县中山区甚多,有一些露天的铁矿和采石场。吴巨据有苍梧时,这里被当作与高凉、临允等地士家势力的隔离带,除了一些乌浒人部落以外,少有汉家。   雷远进驻交州以后,在城池、道路修建上广泛应用石料。新宁作为毗邻广信城的石料采出地,采出石料又可以通过郁水便捷输送到交州各郡,故而受到格外重视。   雷远统合交州之时,虽以怀柔为主,也不少用霹雳手段,故而两三年间,陆续抓捕、搜罗到了许多散落深山的汉、蛮人丁。其中有一部分,就被雷远安置在此地,初时以军事化的屯田方式管理,所有壮丁半数时间耕作,半数时间轮流采石、开矿。后来逐渐转为正常的乡、里、社三级管理,而由郡府出钱,雇佣壮丁采矿。   负责矿业生产的,是左将军下属的司金校尉徐说,而负责管理各地军屯和俘虏,并逐渐使之转化为编户齐民的,则是两年前就任州从事的士燮旧部,著名儒生薛综。   在他们的管理下,新宁县的户口增长很快,又无豪强瓜分,存者皆入版籍。雷远记得,今年的户口当在五千户左右。   自今以后,新宁县中的三千家民户的赋税所出,便成了雷远的。   雷远素来公私分明,把宗族的收入、自家的收入分得很清楚,故而虽然庐江雷氏领民数万,本人生活上并不宽裕。这下有了三千户的食邑,他顿时便财务自由了。   当然,对雷远来说,这又不只是钱的问题。   只凭这个新宁侯的爵位,他在汉中王政权中约莫仅次于关羽,可以说代表了汉中王的极度信任和赞赏。从此以后,如彭羕之流想动摇雷远的权柄,那简直形如不知死活了。   雷远立即又问:“侥幸薄有微功,而得大王厚待,着实愧不敢当。却不知关将军……”   军使满面红光地挺起胸膛,朗声答道:“我家将军仍为汉寿亭侯,以汉寿县为食邑。”   听到军使说前半句,雷远略微吃惊,待到后半句出口,他笑着连声道:“正该如此,实至名归!”   玄德公进位汉中王时,对部下皆有升赏,其中封侯者十余人。雷远此前便赶在那一波,得授都亭侯的爵位。与此同时,关羽的爵位却并不调整,皆因关羽的汉寿亭侯乃汉家朝廷所封,较之其余诸人私相授受的爵位,格外彰显尊荣。   此番荆州之战,从初时猝不及防的极危险局面,一路厮杀到现在兵逼柴桑,几乎扼住江东的咽喉,若论功大,莫过于关羽、雷远。   雷远是领数万部曲远来投奔的大势力首领,故而汉中王一向优容,遂有新宁侯之封。而关羽的汉寿亭侯名号虽不动,实际上却授予武陵郡的汉寿县为食邑,名为亭侯,实为县侯。   汉寿县旧日曾为荆州治所,又通沅水,百业繁盛,非寻常小县可比。关羽具体的食户数,必定会超过雷远的三千户,牢牢占据着汉中王麾下首席重将的地位。   雷远与军使对答几句,周边随行的扈从等人,已大致知道情形,这时候也都纷纷贺喜。众人俱道,既然关君侯有请,那雷君侯还是赶紧去江陵,正式接受封拜吧!   雷远先折返下雉,给诸将定下各自的防区,做好各种应变安排,这才往江陵去。   因为鄂县以西的大江航道已经全数纳入控制,雷远直接在富口登船,在夏口入汉水,再折入夏水直达江陵。   当他抵达江陵城下时,可见大队东吴降众自纪南城方向来,往江津港以东的俘虏营区去。   降军两手空空,保持着什伍编制,沉默着蜿蜒前进。   有一队骑兵在道路旁的原野上往来奔驰,时不时下达指令,催促某部降军加快速度。当他们看到雷远等人时,便从远处赶来。待到稍近处,雷远认出了为首之人便是马玉。   两人在路边闲聊几句。   而降众依旧前行,并不因为少了督促而松散些。   偶尔有些人认出了身着便服的雷远。他们稍稍驻足,想要再看清楚这个在江陵城中硬生生扳回局面的江东死敌,然而立刻就被同伴牵拉着,继续前进,绝不回顾。   见雷远注意到了这一点,马玉解释道:“和议既然达成。两军便不在作战状态,这些降众抵达营地以后,陆续都会被发还江东……这时候没什么可闹腾的,愈是服从,愈能及早回乡。”   雷远对和议的内容着实很有兴趣,他与马玉再谈说几句,便往城中前将军府。   见了关羽,雷远先恭贺县侯之封,又赞了一遍关羽的功勋。   这一战中,关羽从宜城火速折返,以少量兵力阵斩贺齐、俘虏董袭、摧破江东五校精兵、迫得孙权弃众逃亡,江东人心就此一蹶不振……其赫赫军威自可以被视为大胜的关键。但关羽老于行伍,当然知道若非雷远,只怕自家结局很是不妙,故而雷远恭贺的时候,他捋着长须,矜持地谦逊了几句。   雷远接着问和议情形。关羽便亲自带了雷远,转往荆州牧府,去见诸葛亮。   诸葛亮在府邸的一处偏厅办公。据说此地既是玄德公初入江陵时,诸葛亮、潘濬、廖立三人合并处置公务的场所,也是数月前诸葛亮用来安置潘濬,最后使他自尽的场所。   这时候偏厅里重新张挂了各种卷宗、舆图,似乎诸葛亮并不介意厅堂里死过人。   因为天气燥热,诸葛亮站在几副舆图下方,走来走去看着,手里的羽扇时不时轻摇。在诸葛亮身旁又有一名身材壮硕高大、须髯丰沛的中年官员,他偶尔指着舆图与诸葛亮对答几句,然后把从盛了凉水的木盆里取出布巾擦脸降温。   早有侍从通报关羽和雷远来到。   诸葛亮和那中年官员一起回头,都道:“云长公和续之将军来得正好。”   雷远认出了,中年官员乃是黄权。此君原是刘季玉部下的益州主簿,后来投效汉中王,历任偏将军、护军等职,曾随同掌军中郎将董和、大司马西曹掾刘巴同来江陵,迎孙夫人入蜀,据说兼资文武,是极受汉中王倚重并亲近之臣。   两人见过,诸葛亮笑道:“黄公衡便是携来王命封赐诸将之人。他等了续之好几日,总算等向续之当面贺喜了。”   雷远笑着向黄权施礼致谢,黄权闪身避让,连道不敢当。   四人各自寒暄几句,诸葛亮又道:“不过,我知道续之不会着急,咱们还是先谈正事。”   雷远也笑:“本就是为正事来见军师。”   这时黄权另外取了一副最大的舆图,将之挂在墙上,缓缓拉开。   这舆图足有两丈许宽阔,由几副绢帛拼接而成。在舆图上,数以千百计的线条和方形圆形的标识,囊括了天下九州无数山川河流、城镇要隘,又以不同色泽标识各家的领地范围,乍一看去,只觉密密麻麻,令人头晕目眩。   好在在场四人都是见惯了舆图的,并不迟疑。   诸葛亮往图上比划着,言简意赅地道:“因为关中之战耗竭益州粮秣物资的缘故,荆州、交州这里,没法得到中枢更多支持。况且再打下去,若曹氏真与孙氏合流,反而不美。故而,我已代表汉中王,与江东达成和议。有赖云长公和续之的军威,江东日暮途穷,只求停战;故而,我方与孙氏的疆界得以继续东移,划在这里!”   他倒转过羽扇,用扇柄在舆图上划过,然后轻轻敲打两下:“赣水沿线!”   雷远有些惊讶地注目诸葛亮,又看关羽、黄权两人,问道:“赣水沿线?那就是说,豫章、庐陵和鄱阳郡也是我们的了?”   关羽展颜一笑:“续之还真是心急。”   黄权也笑道:“吴侯这一场输得如此彻底,总得多给一些,才能显出求和的诚意。不过,根据和议的结果,这三郡当中,豫章、庐陵两郡属我方,而鄱阳仍属孙氏。续之将军请看……” 第八百八十六章 未来   黄权站到雷远身边,解释道:“此时江东人心动荡,孙氏窘迫,西线连败于我军,在北线还丢弃了江北的庐江、九江、广陵郡领地,据说只留下了一个濡须坞岌岌可危。而我方在关中战事以后,急需重整建制、补充兵力,暂时无力在吴会与曹军争衡,故而,就得保障孙氏政权的存在;或者说,让吴侯和他的部下们,认为自身仍具存在的实力。”   雷远颔首:“江东的实力,无非水军。”   “正是。”黄权一拍手:“孙氏赖以对抗曹氏和我们的,惟有水军,而其水军的重要驻扎营地,在鄱阳、彭蠡一带的湖泽区域。故而,我们有意在谈判中稍作退让,将彭蠡以东的彭泽县置入鄱阳郡,把整个鄱阳郡留给孙权。有了这里,江东水军便能维持,而江东也能据水为势,继续坚持下去,站在我们和曹氏之间。”   雷远站到舆图前仔细观看。   代表汉中王领地的赭红底色,已然西极巴蜀,东抵淮汉,占据了图上极大一块,足堪与北方曹氏政权相比。   而孙氏政权的力量则蜷缩到扬州东部的吴、会稽、丹阳和建安郡,再加上孙氏自己从豫章郡东北部分出的鄱阳郡。端看领地的面积,与僻处舆图西北角的假凉公马超、舆图东北角的辽东公孙氏大致相似。   数年前还是天下鼎足之一,如今却因一战而沦落到这种地步,饶是雷远也难免唏嘘。   他沉吟片刻,又问:“饶是如此,此番扩张的领地人民,也不在少数。只在这图上粗略看来,便涉及五郡四十余县,几乎占了江东极盛时的半数领地、三成户口。却不知,中枢打算如何管控?”   这个问题十分关键。   玄德公进位汉中王的时候,领地为益州、荆州和交州。   其中益州是唯一一个完整掌控的大州,兼之沃野千里、户口百万,故而玄德公将中枢设在益州,意图因此天府而成大业。与益州相比,荆州用武之地,交州僻居南海,故而两地各以重将镇守,两员重将守望相助,这便足够。   然而,在与江东达成和议以后,情况就出现了变化。   交州新增的四县本来就是南海郡辖地,这还好办。而荆州以东,此番一口气囊括江夏郡大部、长沙郡北部由孙氏所设的汉昌郡全部、蔪春郡全部、豫章郡全部、庐陵郡全部;这五个郡的地盘合计,几乎比中原的一州更大些。而且许多地方都襟山带水,有锁钥之用、形胜之势。   雷远身在苍梧广信,一旦这些领地有事,断然不相赴及;而关羽身在江陵,既要面对北方曹军,又要兼顾沿江千里,其实也不可能很快反应。   如果军事上的权责没有及时变动,政治上的治理也就没有倚仗,这一大片领地将会始终处在动荡之中,成为汉中王政权的薄弱环节。   于情于理,新设一个架构来专门管辖,再派遣关羽、雷远这般重将董督军事,势在必行。   玄德公素来喜欢新设职位、军号,新设一个州,对他来说大概并不为难。但重将和重兵的调整,则关系到整个汉中王政权的军事重心,关系到从中枢到地方千丝万缕的变动,不是那么容易的。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够资格董督军事的重将,在汉中王麾下,无非四方和翊军将军。前将军、左将军已经分领荆州和交州,而且都已经深耕数年,部属、部曲、宗族、故吏遍布地方,不便贸然调动。   但要从中枢调动重将,同样困难。   右将军张飞所部虽在关中受挫,但仍然是面对关中方向的唯一一支大规模野战集团,不能动;后将军黄忠所部,乃是整个政权最重要的预备队,还负责全军各部的轮训整编,不能动。   至于翊军将军赵云,他实际掌控着汉中王的中军,同时又与护军将军法正共同执掌右、中、后三军的基层军官选拔擢升。所以,赵云也不能动。   这三人,谁动了,汉中王都拿不出适合的人选递补。更不消说这三人下属的兵力若调动向东,益州无论如何组建不起第四支大军来。   既如此,雷远便愈发好奇汉中王的后继安排。   诸葛亮轻咳一声:“这就是黄公衡专门来此传达的内容之一。经汉中王和中枢诸公商议,拟在此次获得的诸郡领地上,新设一州,唤作江州。江州不设州牧,置刺史一人统领政务;由庞士会出任。”   庞士会就是庞林。   庞林投奔玄德公的时间,较其兄庞统更早,曾任荆州治中从事,入蜀后又历任多职,所在皆有声名。   襄阳庞氏是坚定站在玄德公阵营的世族,继军师将军庞统在关中战死以后,庞氏宗族子弟在据守江陵时死伤也颇惨重。此番玄德公以庞林为江州刺史,托以五郡政事,固然因为庞林的才能,也有继续安抚荆州士人的意思。   说到这里,诸葛亮走到舆图前指点,黄权很自如地闪到一边。   “江州刺史的驻地在豫章郡。中枢已决定,调霍仲邈为豫章太守,振威将军如旧。”   豫章是大郡,是江州的根本。有了豫章太守的资历,霍峻前途不可限量。   诸葛亮继续指划舆图:“另外,豫章以北、扼守彭蠡的柴桑,将作为建威将军驻地。”   “建威将军?是哪一位?”   黄权颔首笑道:“便是我了。”   诸葛亮道:“黄公衡任建威将军,领兵万人常驻柴桑,同时担任前护军。相应的,云长公则会董督荆州、江两州军事。”   在玄德公攻取汉中的时候,黄权便是护军。但法正连续侵夺他的职权,成了护军将军,黄权反倒转任它职。   此时黄权重新获得护军的职位,很明显护的不是益州的右、中、后三军。   黄权通常所负责的,只涵盖江州的州郡兵力;但若东线有事,进入江州范围作战的前将军之兵也由黄权统一督护。   由此,黄权既是关羽尚未抵达江州时的前线指挥官,也是关羽抵达江州后的主要助手。在重将不能稍动的此刻,这个任命,堪称合理有效。   想到这里,雷远笑了两声,格外轻松地问道:“这一来,交州再无外敌,从此稳若泰山了?”   诸葛亮连连摇头:“续之,你想躲清闲,可没那么容易。”   “何以见得?”   “此战之后,汉中王的领地东西绵延数千里,强敌观衅而动,中枢应对颇难及时。这一点,续之应该感受的很明白,你我在成都判断荆州情形,前后并不耽搁,却依然险些贻误。”   雷远点头道:“确实如此。”   “另则,云长公一旦身处前敌,续之并无对荆州各地的权限,由此造成南郡和荆南各郡分头御敌,恐遭各个击破。”   这事说起来,与职权关系不大,主要得怪关羽自信心过剩,以至于荆州军本部和江陵一度割裂。但雷远又不是傻子,当着关羽的面,他只微微颔首。   诸葛亮继续道:“故而,大王使黄公衡来,还有一令转达。”   “军师请讲。”   “大王将在江陵增设大司马府左右长史,以备咨询军政要务。大司马府一切事宜,仍总于成都,由军师将军处置。但若东方有事,大司马左右长史得临机决断,代表汉中王统辖荆、江、交三州军务。”   按诸葛亮的介绍,大司马左右长史凌驾于三州诸将之上,非同小可。雷远谨慎发问:“不知左右长史的职务,由谁担任?”   “续之问的有趣……还能有谁?自然是云长公和续之你了!”   诸葛亮看看关羽,再看看黄权,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江陵并无大司马府诸曹,不过,长史该有的,一点都不能少。今早我已令人整理出了续之办公的院落。云长公还提供了大吏所用仪仗,估计这会儿排布得差不多了……”   他举起羽扇示意:“就在不远,续之可愿随我去看看么?”   雷远看看舆图,又转头看看院门外。   雷远当年初到荆州时,玄德公特别示意亲密,曾以他出任左将军从事。却不曾想时隔数年,再度担任僚属职位。雷远既任大司马长史,就代表着他在汉中王政权中的地位,终于进入最核心的圈子了。   汉中王政权发展到现在,二千石以上的高官不说满地走,数量上百毫无问题。大司马长史只是千石吏,与之相比似乎不算高官。但政治上的权责地位,看的不仅是官位。   军师将军只是杂号将军,但诸葛亮和庞统凭此署大司马府事,便成了汉中王政权中枢数一数二的重臣,能隐约与他二人相提并论的,唯有汉中王国尚书令、护军将军法正。   大司马府长史也是如此。   此番庞统战死,中枢后继必定要吸取经验教训,调整适应。授予关羽、雷远大司马府左右长史的职务,提升有经验的地方重将在中枢的话语权,显然便是调整的一部分。   雷远来到此世,一步步走到现在,并不轻松。最初他只顺着历史的潮流前进,后来也仅能少许改变历史;虽然自家颇建功勋,他觉得,还是时势造英雄的缘故。   直到他此番打退了背盟来袭的孙权,又眼见着中枢软硬兼施,把江东政权一举打压到苟延残喘;直到他亲眼看到这副巨大舆图,他才确信,自己彻底改变了历史的主线,将会迎接全新的未来。   而成为大司马长史,进入汉中王政权的核心圈子,将使雷远掌握更大的影响力;使他能以更大的力量推动未来,推演出他自己闻所未闻的、新的历史。   我能做到什么程度?   新的历史,究竟会不会比我本来知晓的好些?还会有士族门阀垄断上升渠道,政治腐朽黑暗么?还会有数百年浩劫,异族入侵,汉家子民尸骨成山么?   往长远里想,未来终究难以揣度。可至少,我能与此世的英杰们携手,再造一个生机勃勃的壮盛大汉吧?   雷远信心十足,跃跃欲试,又终究难免紧张。   好在,在外人看来,他一闪而过的紧张,只是因为忽然肩负重任罢了。   关羽哈哈一笑,当先迈步出门:“既然安排得差不多,我们便去看看!顺便,续之快将你那新宁侯的金印紫绶拜领了!”   诸葛亮和黄权都凑趣道:“便去看看!”   雷远逊谢了几句,就被簇拥出外。阳光透过院中树木枝叶洒落在他的身上,带来秋天特有的,干燥好闻的味道。 第八百八十七章 太阿   邺城。   此前魏公统领邺城精兵,在关中与汉中王决战。最终固然逐退了汉中王和马超的联军,但曹军的兵力损失其实较之汉中王所部更巨大,中军各部和宿卫虎士的损失更可谓惨烈之极。   尤其在汉中王亲自领兵突阵的时候,魏公以武卫和直属五校迎击。五校下属营头,很多都由外军什长、百长以上的基层军官抽调组成,魏公日常厚待恩养,视之为全军之魂魄。而他们中的相当部分,都战死了在五陵原。   这数千人战死,代表十倍以上的外军精锐被打断了骨头、抽去了筋;代表拥兵数十万的魏公国,自上而下都被打得晕晕乎乎,虚弱无力。   关中之战是曹军胜利无疑。曹军杀死了庞统、张南、陈式、杨怀等将,一度打崩刘备军,几乎要了刘备的性命;更给刘备造成了数以万计的伤亡,打灭了他侵犯关中的妄念。   可这样的胜利,曹操没办法再承受第二次。他就像是一个庞大却虚弱的巨人,竭力狂吼着宣示胜利,其实双腿双臂早就筋断骨折,能动的只剩下了一张嘴。   当然,曹军会师之后数月,自上而下便把想法统一得差不多了。无论霸府还是朝中,无论许都、雒阳,还是邺城,乃至曹公所控制的中原、河北,人人动嘴,处处都赞颂曹公今年的两场大胜。   一者,在西面大败刘备和马超,保卫了关中;二者,在东面括取庐江等地,迫使孙权降伏,遣子入质。   这两场胜利,可谓鞭挞强贼、弼成皇业的壮举,可谓是命世之人建立的不世之功,丧乱以来,未之有也。至八月初时,天子命魏公置旄头,宫殿设钟虡,于是各地渐渐又生风潮,种种祥瑞生出,有人开始串联,都说魏公至德,应当进位为王。   对此,曹操冷眼旁观,毫无反应。   从关中折返以后,曹操始终停留在邺城,将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练兵讲武上。为了增加练兵规模,他在漳水沿线修筑了十座屯堡,用于容纳整训的将士,又在城北择水草丰美之处,建立众多军马场。   最繁忙的时候,曹操一天之内要走三四个屯堡,观看数千将士的训练,哪怕天时酷热也不稍歇。一直到九月入秋以后,武卫营和五校之兵渐渐填充完整,他才稍许放下心来,但想到近年来宿将多亡,日后与刘备真正的决战必不容易,他又难免焦躁。   这一日曹操从军营回来,在婢女们的搀扶下登上铜雀台。   秋日气爽、天高云淡。高台上帷幄重重,轻风阵阵。   曹操远眺四方,稍觉心旷,立刻就叹了口气,皆因婢女们奉上温度恰好的药汤,还有算准时间熬煮的药剂。   曹操在五陵原上作战时,若非侍从们奋力解救,几乎被赵云所杀。   这样的惊险若放在十数年前,算不得什么。可曹操近来身体大不如前,精力也衰退的厉害,受了这一次惊吓以后数月,他常觉心悸、失眠、精神倦怠异常。困扰他多年的头风病,也因此又剧烈了几分,有时候简直痛不欲生。   为了魏公的身体,随侍医者们商议了许久,才定下这么个内外兼用的法子,以配套的内服药剂、外用药汤为魏公治疗。   曹操皱着眉头,接过药剂,仰头猛灌进嘴里。随即侍从用柔软布料沾着药汤,用力揉搓着他的面庞、脖颈,然后敞开他的衣襟,擦拭前胸后背。这药汤的气味闻起来,简直古怪之极,曹操一面忍着肚腹里的药剂翻腾,一面忍着气味,只觉得愈发难受了。   可他又非得忍着。皆因只有靠这些药物,才能勉强提振他的精神,让他在外界始终健步如飞、龙行虎步,绝不暴露丝毫虚弱。   又过了会儿,他才想起为何今日特别不适,于是怒斥道:“蜜水呢?为何不见蜜水?”   原来端着蜜水的侍女不知为何有些愣神,竟没及时奉上。听得曹操喝问,她才慌忙趋前。曹操端起蜜水一饮而尽,瞪了那侍女一眼,见她吓得魂不附体,又觉得无趣,挥手让她去了。   此时有侍从进来禀道:“五官中郎将求见。”   还没等曹操允许,曹丕便匆匆闯了进来。   曹操不禁恼怒,随手一拍榻上围栏。   曹丕吃了一惊,慌忙止步。因为动作太急,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曹操稍放缓些语气:“何事如此急躁?”   曹丕双手奉上文书:“孙刘两家议和了。孙权割五郡予刘备,两家以彭蠡为界。”   曹操展开文书,眼神一掠,旋即叹道:“好个刘玄德!”   曹丕应道:“刘备的益州军主力几乎被我们杀伤殆尽,居然在荆州、交州尚有余力,能以几近八万众攻入江左,迫得孙权割地求和……此人确实是人杰。”   曹操摇头:“玄德自是人杰。然而我赞他,却不是因为他从荆交两州调出几万兵。”   曹丕看了看曹操的神态,自己思忖片刻,终于道:“父亲,恕孩儿愚昧,不知父亲为何称赞。”   曹操把身体斜靠在坐榻的围栏上,慢慢地道:“年初时,我们在关中与刘备作战。刘备军的善战,你也是见到的。其中,刘备下属右军张飞、中军赵云和后军黄忠所部,尤其精锐。而在荆州、交州的,是前将军关云长和左将军雷远所部,这两人,你也早就见识过了。他们的部下,至少不逊色于刘备的本军。对么?”   “关羽、雷远皆名将,又经营荆、交二州多年,麾下精甲劲兵,堪称大敌。”曹丕由衷地道。   “那么,关羽、雷远领八万之众,已经越过大江天堑,迫近柴桑与江东之兵在陆上争雄……你觉得,凭江东那批打着光脚、个个松散的士卒,能是他们的对手么?”   江东士卒倒也不至于打着光脚、个个松散。但他们的主力部队如吕蒙、凌统、贺齐、董袭之流,在江陵城下以多敌少,尚且兵败身死;此时荆州交州数万人杀到,曹丕不觉得他们能够匹敌。   曹丕皱眉道:“父亲的意思,是刘备和我们一样,有意留着孙权,来阻隔两家的势力接触?”   “那是必然的。”曹操轻笑:“人苦不知足啊,子桓!当年我高估了自己,错估了南方形势,遂有赤壁之败;玄德也高估了自己,错估了我对关中的重视,遂有关中之败。新败之后,急需胜利以重振声威,但他却能冷静下来,控制住了扩张,不错!不错!”   “可是……”曹丕不解:“父亲,我们不下江东,是因为没有把握控制住江东水军,也没有把握驱使新降之众与上游争衡。荆州本身便有巨量军船,再兼兵锋之利,整合江东水军易如反掌,刘备有什么可顾忌?他放着这块肥肉……”   曹丕猛然将半句疑问咽回了肚子里。他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曹操难得地露出欣赏表情。   “子桓,说一说你明白了什么。”他知道曹丕的身体不似往日壮健,又道:“坐下说。”   曹丕端正落座,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   “江东人尊奉孙权,无关大义原图,只是因为孙权在继承兄长基业之后,愿意尊重江东人的利益,并为他们攫取更多。但赤壁之后,孙权一次次的无能表现,使得江东人对孙权失望了。此番背盟偷袭荆州,已是江东人给予孙权的最后一次信任。”   “然而孙权辜负了江东人的信任,大好局面下,孙权不仅一手导致了失败,还弃军而逃,简直羞耻、可笑。于是,无论我军南下,还是刘备军东进,江东人都没有真正的抵抗过。他们是想保存实力,等待我们和刘备开出条件。”曹丕摇了摇头:“但我们暂时不会开出条件。以父亲的雄才大略,只会驱使豪强世家如犬马,而绝不容他们翻过身来,向中枢索取利益。”   曹丕看了看曹操的神色:“直到某个时刻,我们为了更大的利益,需要所有人与我们站在一起。”   曹操满意颔首。   父子二人都知道那是什么时刻。   为了实现代汉的目标,付出一些代价也是值得的。   曹丕继续道:“而刘备也不会开出条件,他忙着打压世族豪强,不容率党营私。近年来,能以豪强宗族力量在他麾下占据高位的,惟有一个庐江雷远,还阖族都被迁到交州去了。既如此,若刘备获取江东,要么优容江东世族,由此动摇他本身的国策;要么以强力手段打压江东世族,由此陷入到无穷无尽的叛乱和屠杀中去,使他难以全力向北。”   “还有一个可能。”曹操徐徐道。   “是!”曹丕反应很快:“就算江东人迫于兵威,刘备安然吞下这块肥肉……我们以魏代汉,优容士子门阀,必定会引发江东人乃至南方各地士子的羡慕。到那时候,刘备的大义,根本无法与我们拿出的实际利益相争。刘备的部属人心动摇,而最后降伏于刘备的江东人,很可能最早倒向我们。”   说到这里,曹丕露出钦佩的神色:“所以,刘备才弃江东富庶之地、十万舟师而不取,置之在外而免祸生于内。”   “置之在外而免祸生于内……这句话说得很好!”曹操拍了拍围栏,沉声道:“长远来看,强宗豪右,乃国蠹也,无论对刘氏,还是对曹氏,都是一样。我们可以用之,可以高官厚禄赏之,却不能将之当作自己人,不能亲近之、仰赖之,更不能太阿倒持!真正能靠得住的,只有曹氏和夏侯氏的亲族。这一点,子桓你要牢牢记住了!”   这便是在传授治国的方略了,果然父亲属意的还是我!在五陵原上那一剑,吃得不冤!   曹丕心中狂喜,面上沉稳,恭敬地俯身应道:“父亲,我记住了。”   再抬头时,只见曹操已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六卷 完) 第七卷 寄声浮云往不还 第八百八十八章 主记   建安二十四年。   三月。   随着春雪渐渐消融,冀城西面的朱圉山顶露出了青黄的颜色。不知何时,天气暖和起来,城里某个闾里的外墙角落,在碎石和砖块间巴掌大的干裂土地上,竟也钻出几茎乱草。   赵瑄凝视着这株在风中飘来荡去的杂草,咧嘴笑了笑。   他取出腰间的水袋,往地面浇了些水,再将水袋小心翼翼地挂在腰间。   “子瑛!快些!”策马走在前头的另一个年轻小吏大喊道。   “来了来了。”赵瑄连连答应,翻身上马,动作甚是矫健。   赵瑄是冀县本地人。据他自称,祖上源自赵国最后一任国王,自称代王的赵嘉。秦灭赵以后,将赵嘉之子赵公辅迁往陇西居住,于是便有了赵瑄这一脉。   不过,除了赵瑄本人以外,冀城内外并没有谁把他当作名门望族之后。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事,大概也就是数年前,曾随着安西将军参军姜叙去了一次汉中,参加过玄德公即位汉中王的典礼吧。   可惜典礼上的见闻,很多都不适合向同伴们吹嘘。   假凉公、安西将军马超很不喜欢自己的下属首鼠两端,但凡有部属拿着假凉公的俸禄,却开口闭口大谈曹氏、刘氏政权如何的,被马超发现的,轻则杖责,重则斩杀,下场一定不好。   所以赵瑄从汉中回来后,绝口不提自己的经历,依然老老实实地做他的阁下书佐。   像他这样的书佐,整个冀城里有四五十人。通常的县里用不着这么多人,但冀县是汉阳郡的郡治,又是假凉公时常驻节之所,故而文书缮写的事务比其它地方明显多些,配备书佐的数量也多些。   比如这阵子,假凉公马超就在冀县。但他并不驻在冀城里,而是带着他数以千计的羌胡骑兵队伍,停留在冀城西北面的平襄。   平襄城早前也是一座大城,做过郡治的。初平年间,韩遂、马腾联兵入关中,控制朝廷的车骑将军李傕不敢匹敌,遂拜韩遂为镇西将军,马腾为征西将军,又在陇上分割出好几个新设的郡,任由韩遂、马腾指派郡守。   平襄城那阵子就成了永阳郡的郡治所在。后来朝廷东迁,陇上则继续纷争,这个永阳郡不知怎么就不再被人提起,连带着曾经的郡治也成了废墟。   两年前,假凉公看中了这片废墟,动用巨大人力将之修缮成为军堡,以便他每次来汉阳郡,依旧能生活在他熟悉的羌胡战士环绕之下。   而赵瑄这样的书佐,就得黎明出发,赶上五六十里地去往军堡点卯奉公。   赵瑄和他的父母亲,住在冀城东面的艺文里。他的邻居,便是在前头唤他的年轻人刘樾。刘樾字禹章,也是一个书佐。   平日里,刘樾喜欢自称是楚王刘嚣之后。不过,这大体和赵瑄吹嘘的代王之后同样,查无实据。两人归根到底,都只是乱世中挣扎求活的县中小小刀笔吏罢了。   赵瑄连连催马,赶上了刘樾,两人沿着大路一阵急赶,越过有数十名县兵驻扎的天门山口,再穿过三都谷,就离平襄城不远。   谷地深处有些阴冷,两边有高达数丈的峭壁绝崖,黑色的崖壁上,有星星点点的积雪未化。   刘樾抬头正看积雪,不妨胯下马一脚踏中了溪边卵石,连连打滑。   谷底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碎石。拳头大小、浑圆的卵石是河水从上游带下来的。大如马车,形状嶙峋的巨石是两岸的山崖上崩裂下来的。若马匹打滑,人栽倒下马,很可能摔得头破血流,丧命也不是不可能。   赵瑄猛地伸手过去,一把扯住缰绳。   他虽是文吏,毕竟生活在民风果烈的凉州,骑术很好,膂力也很强,猛地揪住缰绳以后,马匹稍稍借力,鼻子里连连喷了几口气,便站稳了。   “多谢!”刘樾感激地道。   赵瑄摆了摆手。   两人继续策马向前。   过了会儿,刘樾赶上来道:“子瑛,昨日我听说一事。”   “哦?”   “上头的几位大吏以为,子瑛奉事多年,笃实勤恳,打算提拔你做郡中的主记。”   “有这样的事?”赵瑄吃了一惊,然后笑了起来:“真的?”   从县里的书佐,到郡里的主记,跨越了好几个台阶,再往上就是郡中主簿之类大吏。不谈地位提升,只谈俸禄,主记岁俸百石,就比小小书佐多了几倍。   有百石俸禄,家中老人便能吃的好,穿的好,或许还可以把院子修一修,托人提个亲……   赵瑄想到这里,愈发心头火热。   他低声问道:“禹章,你没骗我?这是真的?”   刘樾道:“我听说,是胡夫子在举荐你。胡夫子,胡泰,本郡文学掾,你认得吧?”   “这是师长,如何不认得。”   文学掾胡泰,是汉阳郡著名的儒生,少年时曾入太学习公羊春秋,又颇涉猎古学。初平以后,他辞病避难回乡,在西县授徒数十人。因其名高,历年来陇上军阀征战,多不侵扰。马超任假凉公以后,在部下僚属们的劝说下召胡泰为汉阳郡文学掾,以示尊重儒术。   赵瑄虽不是什么正经儒生,曾在胡泰门下读过书,送过束脩的。   刘樾继续道:“这老儿似非妄言之辈,我估计,此事十有八九。”   “好,好,我一会儿去见胡夫子,问一问。”赵瑄兴冲冲道:“禹章,此事若成了,我请你饮酒!”   刘樾见赵瑄这般愉快,愣了一愣,随即急道:“子瑛,我须不是向你报喜!”   “什么?”   “你傻了?郡中大吏是那么好当的?”刘樾勒停马匹,四顾谷底无人,这才道:“从去年开始,刘备一直在往汉中增兵,据说如今已经得了精兵十余万,并多方联络葱茈羌、白马羌、黄牛羌、青氐、白氐各部,意图不明。这事,你岂不知?”   “这倒是听说过……好些人都说,玄德公又要起兵攻伐关中啦!”赵瑄道:“不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刘樾叹气道:“子瑛,你太懵懂了!我听说,玄德公以为,前次从汉中直入关中,沿途道路艰险、转运不利,故而致败。这一次,他们会经过武都,越祁山、西县,先取汉阳为基,再转而往东!”   “出祁山,先取汉阳?这不是要和假凉公厮杀起来?”赵瑄吃了一惊:“竟有这事?”   “街头巷尾都传遍了!假凉公也听说了这个传闻!前日里,他已派人去往汉中责问,又促令各部羌胡聚兵备变!”刘樾压低声音:“你可知道,我们这位假凉公遇事容易急躁,一旦急躁就动辄……”   他横过手掌,往自己后脖颈作了个下劈的动作。   赵瑄想了想,吓了一跳:“我若出任主记室史,难免要在假凉公面前侍奉。我这人又嘴笨,万一哪句话说错了,岂不是……岂不是死路一条?”   想到马超的凶横酷烈手段,赵瑄满心的欢喜仿佛被冰水浇灭,手脚一下子冰凉。   “对啊,胡夫子自己就不是会说话的,把你拖进这浑水里做甚?”刘樾连忙道:“你该去见见胡夫子,让他别再举荐你!我记得你和参军伯弈公有旧,也赶紧去求一求,千万避过这一回!这时候,谁敢随随便便在马超面前晃悠,都是找死!”   赵瑄连连点头。   说话间,两人已经穿过了三都谷,在一片荒凉旷野上再策骑奔驰片刻,就到了平襄城军堡,隔着数里,有巡哨的胡骑赶到。   两人恭敬地交出身份木牌,给骑士看过,然后跟在骑士的身后,继续向前,沿着开阔道路,越过城墙和望楼,越过层层叠叠的军帐。   他二人只是低级书佐,负责誊抄一些简单文书命令,故而两人合用一个简陋小帐。小帐距离道路尽头、马超所在的巨大穹庐百数十步,中间隔着诸多僚属的帐幕和卫队驻扎之地。   赵瑄心事重重,栓了马,快步进帐里落座,却见刘樾一手扶着帐幕,站在门口不动。   “禹章?”   赵瑄问了声。   刘樾向赵瑄连连招手。   赵瑄起身站到刘樾身旁,便看到几名羌胡武士拖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沿着道路一直往外走。   那尸体内的鲜血,淌在地上,淌出了一条鲜红色的小路。当羌胡武士经过赵瑄和刘樾身前时,他们看到那尸体的半边脸像是被巨熊殴打过那样,血肉模糊,完全碎了。但剩下半边脸和身上服色,让他二人都认出了,那就是汉阳郡的文学掾胡泰。   两人正吓得脸色惨白,一名羌胡骑士策马直冲到他们所在的小帐前头,看看他二人,问道:“谁是赵瑄?”   刘樾吓得跌坐在地,赔笑道:“不是我,是他。他是赵瑄。” 第八百八十九章 资本   那骑士勒马立于低矮的帐前,马头简直比帐顶更高。   战马打了个响鼻,热气喷在赵瑄的脸上。   赵瑄看着骑士盔檐下森冷的眼神,咽了口唾沫,躬身道:“我是赵瑄,不知足下……”   那骑士上下打量赵瑄:“凉公有请!”   赵瑄向那骑士微微躬身,沉声道:“遵命。”   “跟我来!”骑士拨马回头,向凉公大帐方向去。   赵瑄不敢如他这般在营中驰马,提着袍袖小跑紧跟。   “子瑛!”身后传来刘樾低声呼唤。   赵瑄回头,只看到刘樾一手捂着嘴,一手挥动,向他连连示意,那是要他谨言慎行的意思。   只这一回头,前方骑士便去得远了。   赵瑄连忙赶上。   马超的穹庐虽为羌人形制,却包裹锦缎,装饰甚是华丽。   帐中央有一把金碧辉煌的巨大胡床。胡床上,岔开双腿踞坐着一名披甲武将。赵瑄瞥了一眼,慌忙跪下行礼:“拜见凉公!”   马超笑了起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你就是赵瑄?胡泰的弟子?”   赵瑄不敢与马超对视。他把额头贴近地面,然后鼻子里就灌入了剧烈的血腥气。   那一定是胡夫子的血。   但赵瑄并没有觉得愤怒。凉州的混乱不是一年两年了。上百年来,羌胡和汉人彼此屠杀,汉人中的野心家挟裹羌胡与朝廷大军彼此屠杀,而所有这些人所到之处,便如割草一般对百姓肆意屠杀。对凉州人来说,人命不如狗,死千个百个人都算不得什么,何况只是一个老儒?   赵瑄的眼睛看着毡毯纹路,应声道:“是。我曾在胡夫子门下学习过。”   “我缺个主记,胡泰举荐了你,你能胜任么?”   不是汉阳郡主记么?下个瞬间,赵瑄又反应过来,假凉公马超在所辖四郡都不设太守,而亲自直领地方。在四郡范围内,汉家政务由各地大吏分管,而羌胡各部则一统于马超的副将庞德。所以,汉阳郡主记,被马超称为“我的主记”,真不能算错。   然则,胡夫子都死了,凉公你竟然还这么重视他的举荐?至于能不能胜任……我若说不能,就可以回去了吗?   想到这里,赵瑄打了个哆嗦,答道:“愿为凉公效力。”   这时候,另有个较温和的声音道:“子瑛,你起来坐到那里。案前笔墨俱备,若有需要你的时候,凉公会唤你。”   这是赵瑄的老上司、安西将军参军姜叙在说话。   他是马超极倚重的参谋之一,既然开口,马超也就点了点头:“去坐着吧!”   赵瑄再度匍匐行礼,然后小步趋到帐幕角落的那处席位,只觉自家的背心已经完全汗湿了。   这时他才有空看看帐中情形。   只见马超高踞胡床,胡床左右,各有数人。   左手第一的,是身材异常粗壮的猛将庞德,然后依序排列几名编发索头的羌氐渠帅,其中赵瑄认得的,有杨千万和窦茂。   右手边的,则是诸多汉人僚佐,如长史赵昂、参军姜叙、功曹姜冏等人冀县名士俱在其列。   姜冏正避席站立,之前当与马超对答着。   也不知今日帐中议什么大事,也不知胡夫子为何牵扯到了这对答中,竟然惹得马超发怒,当场就被杀了。   待赵瑄坐定,姜冏道:“自汉室衰微,中原板荡,朝廷抛弃凉州的汉人,已经数十载了。而这数十载下来,凉州的汉人和羌胡人,从彼此厮杀,到彼此顾忌,进而如此刻这般,彼此支撑。”   他向马超躬了躬身:“这是凉公的威严所致,是凉公的功绩。正因为有凉公坐镇,凉州人才能联结如一体,共同对抗强敌。”   “哼哼……”马超不屑地轻笑几声,但笑声中得意的情绪怎也压抑不住。   “在这方面,胡泰是个糊涂人。他自己去过雒阳,见识过关东人对凉州人的鄙视,却还将关东人与凉州人视为一体,转而将羌、氐各部当作外人,实在是敌我不分、迂腐之极。若这样的论调在本地蔓延,必不利于凉州乡党的团结,或是我们自乱阵脚。只是……”   姜冏话风一转:“只是,胡泰毕竟为凉州名儒,颇有弟子、著述。这等人,杀也就杀了,倒也不必折辱。我打算遣人收殓他的尸身,还请凉公允许。”   马超挥了挥手:“一条老狗,哪里值得我去折辱?收殓,还有后头什么事,由你办,不必报我。”   “是。”   “你继续说刘备的事。”   “是。”   姜冏顿了一顿,继续道:“这数年来,我们凉州各部与刘备的牛羊马匹贸易极是兴盛,益州人用珍贵的铁器、绢帛、金银换取我们的牛羊马匹,每年都有极其巨大的投入。我敢说,没有凉州,益州就没有骑兵可言,就没有与曹军对抗的资本。”   毕竟魏王曹操统合了代北乌桓、并州匈奴等部,麾下虎骑千群,纵横平野,无人能敌。益州人要与曹氏争雄,必须大力经营自家的骑队,而益州的马匹矮小不堪驰突,故而对凉州战马依赖极重。   听他说到这里,马超不禁看看自家穹庐中的陈设。那些包着金银、雕刻有华美图案的漆器,那些盛着美酒、浓郁酒香徐徐溢出的银壶,那些镶嵌珍珠玳瑁、栩栩如生的精美装饰品,还有从穹庐顶上一直垂到地面、仿佛射出光芒的绸缎。   马超倒不是耽于富贵享乐,但这些东西,确确实实都是这些年来益州人为了牛羊马匹而争先恐后献给他这个凉公的。老实说,益州人还真是很有诚意,坐等着他们进献财物,可比当年往来奔波抢掠要方便多了。   “那么,如果刘备意图攻占汉阳,他们能得到什么?”姜冏大声道:“他们会在武都郡,遭到无数羌氐勇士的袭击;他们会在汉阳郡,遭到凉公所部铁骑的屠杀;他们会失去战马的来源,从此只能靠步行作战;他们会见到凉公和魏王站在一起,彻底将他们封死在群山以南!”   姜冏环顾众人,又道:“若凉公有意,甚至还可以不顾汉阳,直接借道白马羌的领地,穿越甘松、沓中等地,进入广汉属国,进入益州!到那时候,益州陷入战火,刘备的基业摇摇欲堕……诸位,你们觉得,刘备何必如此?为了区区一个汉阳郡,刘备何至于冒着这样的风险?”   赵昂沉吟道:“仲弈说的,不无道理。然则,三年前刘备攻入关中,因为物资转运不畅,最终无法立足。焉知他们这一次不会从凉州着手,以免重蹈覆辙?凉公,刘备势大,我们不可不防啊!”   姜冏提高声音:“不可不防,但也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他转过身,再向马超行礼:“凉公,咱们凉州为什么总是战乱纷争?是因为凉州人天生粗野嗜杀么?当然不是!实在是天灾人祸频仍,逼得凉州人活不下去了,只能去抢、去杀,去从别人的嘴里夺食。可近三年来,我们与益州往来,获得的好处不少,羌氐各部也都渐渐富足……这时候作大规模的动员、戒备,我担心……”   姜冏向马超走近几步:“凉公,益州人都以为,我们占据广漠之地,民畜无算,控弦数以十万计,所以才会畏惧我们,乃至望尘畏服。若我们此番动员的兵力不足,士气不盛,这情形落到益州人眼里,反而遭致他们的轻侮;若您勒令各部全力动员,我又担心,各地部族口服而心不服,反而又生怨怼。”   马超冷笑两声:“口服而心不服的人,我见得甚多。只要将他们尽数杀了,剩下的便心服口服。”   这话说得太狠,姜冏一躬身,并不回答。   而马超当了几年凉公,毕竟不似往日那般狂躁,知道姜冏所言,颇有几分道理。何况,狠话说归说,他也知道数十万落的羌胡部落松散惯了,各地数以百计的渠帅各有心思,不能只靠杀人来控御。   他迟疑了片刻,看看帐内多人,又道:“姜叙,你怎么看!”   姜叙起身,沉声道:“凉公,我有一事相请。”   马超皱了皱眉:“有话直说!”   “请斩姜冏,以除内患!” 第八百九十章 震慑   此言一出,穹庐中哗然一片。   汉阳郡自古以来的姜、阎、任、赵四大姓,虽然常受到关东高门士子的歧视乃至压制,但在凉州地方上,却始终依托中枢的权威以震慑地方,这四姓中的绝大部分人,都可以说是汉家朝廷的忠臣。   故而长期以来,他们与纠合羌乱的豪族领袖如边章、北宫伯玉乃至后来的韩遂、马超,并不相得。   然而马超却偏偏得到许都朝廷诏令,出任了假凉公、安西将军,掌握了控制地方的名分。于是四姓子弟这几年来,才陆续与马超合作,成为马超所设凉州军府的下属。   姜叙和姜冏二人,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这两人同为汉阳姜氏本族的精英子弟,都有文武之才,可参军务,可掌政事,又同为马超极信重的部属。他两人本身的关系也不错,因为都酷爱弈棋的缘故,两人一个字伯弈,一个字仲弈,常有人当他们是亲兄弟。   过去数年里,马超的诸多军事外交行动,都离不开他两人的策划,其中与汉中王联兵攻入关中那一次,更出于姜冏的全力推动。   二姜既是堂兄弟,便是政治上天然的盟友。某种程度上,就连身为安西将军长史的赵昂,实际权柄都及不上他两人。近年来,冀县甚至有童谣描述这一场景,其辞曰:千匹万匹马,纵马须由缰。   缰者,姜也。   如今二姜忽然翻脸,姜叙请斩姜冏,无论他是真情还是假意,都不啻于凉州政坛上的一场大地震。   就连马超都忍不住眨了眨眼:“什么?”   姜叙沉声重复道:“凉公,请斩姜冏,以除内患!”   马超失笑。   他是豪杰而非深沉宏略之主,对部属们喊打喊杀乃是常事,也确实亲自杀人,杀得不少。   但要他听从姜叙的话,把姜冏杀了,那可不容易。   “伯弈何出此言?莫非你们两人昨晚搏戏,你输了钱?”马超眯起眼睛,开玩笑似地问道。   姜叙连连摇头,大声道:“凉公,我与姜冏私下并无往来,今日这般说,也不是出于私怨,而是因为姜冏适才所说的那些,荒诞之极。我敢断言,他绝非为凉公考虑,是要把凉公的基业卖给刘备!”   “何以见得?”   “姜冏所言的道理,破绽百出。我无需一一辩驳,只请凉公听一个道理。”   “你讲!”   “自关中之战后,刘氏退回蜀中,藉着马匹贸易厚馈我们,以拉拢支持;而曹氏虽据关中,却不敢追究我们联合刘氏东进的责任,待我们仍如汉家藩属。为何会有这样的局面?无非是因为曹刘两家都忌惮凉公统帅羌胡的力量,不敢轻易与凉公为敌罢了。”   马超颔首,姜叙继续道:“这数年来,凉公以汉阳为中心,掌控遍布在葱岭以东,大河以西数千里土地上的百万诸种羌胡。羌胡人种类繁炽,互不统属,而又生性凶猛,他们为什么会在短短数年间降伏于凉公?无非因为他们听闻凉公的威势足以匹敌朝廷,想要藉着凉公的力量以自存罢了。”   马超又颔首。   这些话,与姜冏所说似乎并无不同,但马超很喜欢听。这些文人士子,总有办法把一个意思翻来覆去地说出花来,让人心旷神怡。   “那么,凉公的力量、威势,究竟从何而来呢?”姜叙问道:“难道来自与益州的贸易?难道来自羌氐各部的优容?”   马超狞笑起来:“胡说八道。这世上靠得住的,惟有手里的刀枪。能够带来威势的,只有武力,只有凭借武力,才能杀出来畏惧和服从!”   “确实如此。凉公,你与曹氏、刘氏不同,所仰赖的,就只是武力。因为所有人都相信您的武力,相信您随时随地、毫无顾忌使用武力的决心,所以一切敌人才不敢妄动,一切部属才甘于俯首。”   说到这里,姜叙冷冷地看了姜冏一眼,转而再对马超:“眼前刘备在汉中聚兵,种种攻入凉州的传闻甚嚣尘上,若您不作及时的反应,不立即以武力震慑……我请问,假设您是凉公下属的羌氐部落,会怎么认为?假设您是日常与益州往来的汉家百姓,会怎么认为?”   马超脸色沉了下去。   姜叙又道:“我曾见过旷野中的狼群,凉公想来也见过。却不知狼群中的头狼面对外来挑衅,有没有不展现爪牙,却试图委曲求全的?如果有那么一头狼,爪牙俱全,面对外来挑衅却不敢施展……凉公,我们是不是应该走上前看看清楚,那究竟是一头狼,还是一条狗呢?”   “你说什么?”马超瞪着姜叙,忽然走上前,揪住了他的衣襟,恶狠狠地道。   姜叙半个身子挂在了马超的手臂上,只留下脚尖点着地。   他神色却不慌张:“请凉公息怒,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马超烦躁地松手,看看姜叙,再看看姜冏。   这段时间假凉公的生涯,对马超是个锻炼。也可能因为年纪渐长的缘故,他偶尔也会反省,觉得自己过去嚣张暴躁的性格,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应该有一些其它的手段才行。所以这数年,他接受了与益州的贸易,缓和了与曹氏的关系,像模像样地做起了割据一方的雄豪。   这个过程中,姜冏起了重大的作用。   但此刻姜叙的言语,让他想到了另一方面:   这些年来,因为与益州的往来频繁,凉州上下或多或少都对益州失去了警惕,总觉得这种你情我愿的生意关系乃双方得利,会一直延续下去。可生意归生意,生意上的事,怎能引申到军政大事上来?   如果因为益州给予的利益,就对益州失去警惕,不愿以猛烈态度对待益州,那我马孟起,岂不就成了益州豢养的狗?   狗的下场会怎么样?   马超经历过苦日子。孩童时,他的父亲马腾尚未发迹,冬天里他常常饿得没饭吃,以至于要带着狗进山,试图抓一些越冬的兔子或野鹿。有那么几次,他困在山间抓不到猎物,肚子又饿极了,就把自家的狗吃了……好歹那也是肉啊。   姜冏这厮,真打算把我调教成刘备的狗?   如果我马孟起成了刘备的狗,刘备会不会吃我?   马超猛地摇了摇头。这个问题有点复杂,他一时想不清楚,但只这个可能,就让他警惕异常。   他将自己心爱的兽面巨盔拿在手里,慢慢摩挲着,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参军所说,很有道理。”   “所以,请凉公立即聚兵!我们要全力以赴,以防万一,震慑内外之敌!”姜叙随即请令。   在帐幕一角旁听的赵瑄立即持笔在手。   “凉公,曹刘两家才是死敌!汉中那里虽有传言,焉知真假?这时候情势微妙,我们若大张旗鼓地应对,何异于挑衅?凉公是准备与汉中王开战吗?”姜冏大声问道。   马超倒没打算与汉中王作战,可姜冏的这句话,顿时让马超怒气上撞。   我雄踞凉州,领羌胡之众,控弦数以十万计,堪称天下强豪。在你眼里,竟连挑衅一下刘备都不行?竟连集合兵力都要顾及刘备的观感?你是多么看不起我?多么畏惧刘备的实力?   若在往日,谁敢这么看不起马超,马超当场就要让他血溅五步。   总算现在的他渐有风度,暴戾之气不那么剧烈,于是挥了挥手:“拿下!”   帐外呼啦一声,七八名羌兵涌入,把姜冏按倒在地。   姜冏争辩道:“凉公,军国大事,需要谨慎决断,不能乱来啊!这几年我们在凉州经营不易,若因为……”   “拖出去,拖出去!”马超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羌兵们立即把姜冏拖到了外头。   马超看看姜叙,冷哼一声:“杀头就不必了,让他在家里好好休息一阵!”   “咳咳……凉公真是宽宏大量。”姜叙躬身施礼。   “那个叫赵瑄的!”马超喝道:“拟令发往各部吧!具体怎么办,让庞德告诉你。一个月内,我要在汉阳见到三万铁骑!”   赵瑄奋笔疾书。   使者纵骑奔驰。   无数羌氐部落闻风而动。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没过多久,曹刘两家的疆域之内,皆有军报急递。 第八百九十一章 火坑   不同于汉家政权的规整制度,马超所驱使的羌胡各部,分散在广袤土地上,以一个个种落的形式存在。种落有大有小,彼此之间常有战争吞并,较大的种落之下,又有数个乃至数十个部族,部族之下,又有小部。种落的渠帅、酋长,但有所命,都得层层颁布下去,过程中还难免会讨价还价乃至冲突。   羌胡人的数量固然巨大,但各部彼此防备,没有任何一部会轻易出动全部壮丁远途作战。故而通常来说,集合三万骑几乎逼近他们的极限,非得提前一年半载,经过无数次内讧、争执,甚至还要引发几次上规模的政变,才能完成。   但马超有令,那便不同。   过去数十年里,马超一次又一次地击破不服的部落、用残忍的手段杀死一切敌人,硬生生用人头和鲜血堆积起了自己的威望。他的声名,在羌胡人所居的高原旷野间便如神祗。他要聚兵,没有人敢反抗,没有人敢迟疑!   数以百计的信使离开汉阳后,三日、五日、十日,越来越多的羌氐各部得到了消息。   于是,羌胡人驱赶着他们放牧的牛羊,半耕半牧的氐人用皮袋装着炒熟的干粮,像是迁徙的巨大兽群那样,在原野上前进。有时候彼此敌对的部落撞上,还可能爆发短促而激烈的火并。   为了划分草场驻地、提供粮秣物资,身在汉阳的诸多凉公僚佐们全都忙得不成样子。凉州人与羌胡人厮杀了上百年,如今却莫名其妙地联成了一体,这个局面,又让很多人生出古怪的感受。   这当中也包括了赵瑄在内。   虽说马超本人忙着接待陆续来访的渠帅,很少给赵瑄下什么指令。但这位新任的主记陪着老上司姜叙,连着几天没有离开平襄城,经手书写的各种命令、记录不计其数。   一直到诸事底定,可以坐等羌胡骑兵汇集了,赵瑄才离开平襄城。回到自己在冀城艺文里的家。   他是个言而有信的人,稍稍休息之后,便请刘樾出门饮酒。   无论怎么样的乱世,也无论人活得是否如蝼蚁,日子还得过,该有的乐子,还得找。   当下两人往花记酒肆去。   这几年,凉州与益州的贸易兴盛,汉阳郡的大姓自然捞了不少钱,连带着城里许多人手头都宽裕了一点,于是一度绝迹的酒肆重新出现。   这个花记酒肆去年开的,主人是个康居来的女人,很是长袖善舞。酒肆里除了卖酒,还卖一些西域货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酒肆楼下归普通平民,楼上才是高官贵胄的地盘。往日里赵瑄和刘樾只敢在楼下盘桓,这会儿赵瑄大步往楼上去,倒也没人拦他。   两人找了个角落里的席位坐定,要了酒肉,边吃边谈。   推杯换盏没两回合,忽听楼下街道一阵喧哗。探头去看,原来是不知哪里来的羌胡骑士与本地人起了冲突,羌胡人当场拔刀将本地人砍杀,然后气冲冲地纵马。   换了十年前,这羌胡人在街上走不出十步。可现在凉公在任,明摆着要以羌胡人为羽翼。于是满街的人一时发愣,竟让他一溜烟跑了。   刘樾的脸皮抽了抽,回过身来道:“喝酒,喝酒。”   凉公既然集兵,之后很可能便有兵凶战危之事。凉州各郡哪里都不安全,当街杀死一个人,真算不了什么。   赵瑄也道:“喝酒。”   边地人没有不好酒的,素日里赵瑄和刘樾两人手头紧巴巴,还隔三岔五到酒肆解馋,喝个半醉,再彼此吹嘘一番。这会儿赵瑄有钱,几上有酒,两人不知为何,却都不愉快。   你一盏我一盏,醉意起来了,脑子也开始晕晕乎乎,终于刘樾一推案几起身:“回了!”   赵瑄赶出门外时,刘樾走得远了。   赵瑄在路边慢慢踱步,脚步有些不稳,脑子却像是越来越清醒。片刻间,他便想了很多,做出了一个决定,闪身离开了大路。   冀县城中的里坊,从前汉沿用到现在,殊少维护,有些地方坍塌损坏了,以至于断壁残垣堵塞住小路。又因为连年战乱影响,居民不足极盛时期三成,城中有连绵的废弃房舍,往往比邻数十家都无人居住。   身为冀县本地人,赵瑄对此再熟悉不过了。他小心翼翼地穿行在空荡荡的房舍和巷道之间,绕过了好几处里坊,最后抵达一处宅院的后墙。   这宅院不大,位于冀县姜氏聚族而居的里坊边缘。因为这一段坊墙坍塌了,院墙不高。赵瑄估计,自己可以轻易越过院墙。   他在院墙下来回走动,活动活动筋骨手脚,然后用力跳跃,双手攀上墙顶将自己拉扯上去,再一个翻身,滚落到院子里。   院墙上积的落灰很多,这一套动作下来,赵瑄满身尘土,他下意识地连连拍打。   待眼前尘灰散去,他才注意到有个英气勃勃的少年人,正挺身按剑,看着自己。   赵瑄连声苦笑,忙行礼道:“我乃汉阳主记赵瑄,求见仲弈公。”   少年人瞪了赵瑄一眼,才道:“请足下稍待。”   此地是汉阳郡功曹姜冏的宅第。这少年人便是姜冏之子,名叫姜维。   姜冏毕竟是被马超倚重多年的大吏,虽然前些日子遭姜叙攻讦,而被马超勒令禁锢在家,但毕竟身份仍在,并无人苛待,只是门庭冷落而已。   过了会儿,姜维引了赵瑄往前院去。   院落中空荡荡的,不见仆婢,房舍也有点陈旧。都说姜冏素性洒脱,不治产业,看来是真的。   眼见赵瑄来访,眉目舒朗的姜冏隔了老远便笑:“子瑛,你是个忠厚人,为何做墙上君子呢?”   赵瑄见姜维恭谨立在姜冏身后,于是也不避讳,反问道:“仲弈公也是个忠厚君子,为何要将凉州往火坑里推呢?”   姜冏摇头:“子瑛是来责问我的么?这话问的,怎么全无来由?”   他看看赵瑄有些涨红的面庞:“子瑛,你喝醉了吧?我可没有做过那种事!”   “我没醉!”赵瑄挥了挥手,他盯着姜冏,大声道:“仲弈公,你这几年里,一直在推动益州与凉州合流,不断引入益州人往来凉州各地,使凉州人愈来愈依赖益州,这我都看在眼里!如今汉中王在益州集结兵力,俨然将要危及凉州,你却劝说凉公不必介意,不必防备……这不是要将凉州往火坑里推么?”   说到这里,他看姜冏仍是笑吟吟的样子,忍不住道:“仲弈公,数年前我随同你和伯弈公去往汉中,参加玄德公进位汉中王的典礼。那一次,我亲眼见到的,你私下与汉中王的参谋庞统往来!”   姜冏的笑容收敛了。   他犹豫了一下,对姜维道:“阿维,你去看着周边,不要让闲杂人等靠近。”   姜维恭声应是,转身离去。   姜冏转回身,对着赵瑄:“怪不得子瑛从汉中回来以后,便与我疏远了。是害怕我被凉公发现以后,牵连到你么?”   赵瑄默然。   姜冏又问:“子瑛说,我要将凉州往火坑里推,却不知子瑛心中的火坑,是什么模样?我们那次去汉中,见到的益州百姓个个面色红润,大不同于凉州百姓饥穷之状……难道益州的百姓们,竟是在火坑里么?”   赵瑄依旧默然。   两人在阶下站了会儿,气氛却不剧烈。于是姜冏探手虚引:“子瑛,我们登堂说话。”   “好。” 第八百九十二章 不凡   厅堂幽深,较之外界要凉一些。   赵瑄到了这里,被酒意激起的亢奋情绪渐渐褪去,代之以几分忐忑。   姜冏倒是气定神闲。   在两人落座的时候,他甚至还开了句玩笑说:“若是凉公前来问罪,这时候已经把刀架在我脖子上,迫得我痛哭流涕、跪地叩首,只求饶过家小性命。子瑛能随我登堂,显然必无为难之意。”   赵瑄道:“仲弈公,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姜冏奉上汤水,又问:“不明白我为什么背叛凉公?”   赵瑄不语。   西土为边鄙之地,土地贫瘠;凉州人千百年来与异族恶斗,与烧当羌作战,与先零作战,与羌人、氐人作战;他们以鞍马为居,性格尚武,闻风驱驰,视死如归。他们见惯了刀剑和血,骨子里带着桀骜不屈。   但凉州人的内部又有不同。   近数十年来,随着朝廷中枢对凉州的排挤和歧视愈演愈烈,每次朝廷出兵凉州,又必然伴随屠杀和劫掠。与此同时,凉州本地羌氐和汉人渐渐混居,血脉融合。于是愈来愈多的凉州人动摇了对汉家朝廷、对汉人身份的认同,他们依托汉家和羌胡两方面的实力,自行其是,只为自身谋取利益。   当年那些投靠羌胡叛军的凉州官吏,如韩遂、马腾之流皆如是。马超也是一样。   但还有大量的士人并不如是。   所以赵瑄能感觉到,哪怕马超当上了凉公和安西将军,可凉州士人并没有真正将他当作主君。   这一点,几乎所有的凉州士人心里都明白,恐怕马超也隐约有所感受。但以马超的能力,他再怎么暴躁、警惕,也抓不住凉州士人的痛脚,于是只能隔三岔五杀人威慑,用他对付羌胡人的办法来吓唬凉州人。   而他的杀戮,只能让凉州士人更加确定,马超绝非乱世雄主。   所以当姜冏这么问的时候,赵瑄隐约有点生气。   他虽然忠厚,却不傻,不至于连这点判断力也没有。   过了会儿,姜冏又问道:“子瑛是不明白,我为什么选择益州?”   “是。”赵瑄迟疑道:“虽然汉中百姓似不困弊,可朝廷究竟在东。”   大汉的衰微,赵瑄不是不清楚。中原之丧乱,他也早有耳闻。曹氏专权,隐然有代汉之意,这更不是秘密。   可数百年来,凉州士人中就算服膺朝廷,也只会服膺那个居中国而抚四夷的大汉。身在益州的玄德公虽然自立为汉中王,可在普通士人眼中,汉家天子尚在许都,玄德公终究只是个割据势力,完全不能与雄踞中原的朝廷相比。   赵瑄相信,大部分的凉州士人,想法都和自己一样。   “子瑛确是个忠厚人。”   姜冏笑了起来。   他抬手示意,赵瑄便看到有几样大大小小东西一字排开,摆放在厅堂的侧面,上面覆盖着灰布。   “这是?”   “子瑛想必知晓,每年年初的时候,我都要与益州人接洽贸易,提前约定商队的规模、数量、行商资格,乃至货品的种类。这一些,便是今年年初时益州人带来的样品。子瑛,我们先看一看这些,再继续话题。”   赵瑄依言上前,掀开第一件东西的盖布。   “这些,是益州人打算在凉州贩卖的农具。”姜冏站到赵瑄身边,指点着道:“这是大铧,这是铧冠,这是犁壁,全都是铁器,组合在一处,便能高效整地、开沟,整套器械只需一牛,即可挽动。再配以手持轻便农具,一夫之耕所出,胜于凉州两人、三人的收获。”   “竟有此事?”赵瑄蹲下身,仔细看看。   姜冏继续道:“我想,他们能将铁制的农具卖到凉州,则其自身的领地,益、荆、交、江各州必定业已推广,甚至还有更好的。那四州之地,土地胜于凉州,数百万百姓每年耕种所获,会有多少?他们在汉中、江陵和交州等地的军屯、民屯所获,会有多少?他们的军民百姓们想要吃饱,是不是容易?”   赵瑄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想要摸一摸铁犁,手臂被姜冏带着,走到下一处货品。   “打开。”姜冏道。   赵瑄将灰布揭开,其下是一座木架。木架上端正摆放着整套铁甲和刀、戟等物。铁甲的形制与当代惯用的筒袖铠不同,胸前的甲叶为整块锻打而成,打磨得光芒耀目。刀戟等武器也一看便知精良。   “这是益州人愿意卖给我们的甲胄。此甲刀剑难伤,坚固之极,而其甲叶如此巨大,可见制造的手段必然极其独特。只这样一套甲胄,便能换到凉州的一匹千里马!这样一把刀也是!”   姜冏拔刀斜挥,寒光一闪,木架侧面一段小枝应声而断,宛如切割豆腐。   姜冏拍了拍木架,问道:“子瑛可知,这样的甲胄,这样的刀,是汉中王麾下何人所用?”   赵瑄凝神看看甲叶上锻打出的精美花纹:“或是汉中王麾下猛将,或者资深的校尉?”   “是曲长和都伯。”   “什么?”   “我曾仔细询问益州来的商贾,听说汉中王麾下,有司金校尉专职负责开矿、冶铁,并用专门的水力机械,制造各种器物。在成都、江陵、交州苍梧,都有规模巨大的铁场。近两年来,汉中王麾下各部的披甲率不断提高,如今曲长和都伯一级,都已经能够配备这样的铁甲,寻常士卒所用也是不差。子瑛觉得,有如此坚甲利兵的数十万众,汉中王要讨伐曹贼,复兴汉室,是不是并非纯然吹嘘?是不是有几分把握?”   “都道汉中王麾下重臣诸葛亮擅治国……却不知竟厉害到这种程度?”   赵瑄尚在迟疑,姜冏又将他带到下一处。   掀开遮布,下面是一座案几。案几上摆着几件小东西,有竹制的版牍,还有绢帛,还有摸上去手感很粗糙的纸卷。   “这倒不是拿来卖的,而是商贾们送给我的礼物。子瑛,你打开看看。”   赵瑄将之一一打开看过。   这些版牍或书卷上的文字倒不精深,有《训纂篇》、《急就篇》等开蒙所用的书籍,还有《孝经》和摘抄自《周髀算经》、《九章算术》只言片语,重新编纂的文字。   “这是?”   “汉中王麾下有重将曰新宁侯雷远,曾在巴郡击溃马超所部,迫得马超溃逃至羌地存身。此君如今官拜左将军、董督交州。他在交州,遣人持此传授麾下退役老卒,然后授予他们田地,使他们出任基层吏员。后来,此举被荆州、益州等地陆续效法,这样的书籍,陆续经过数次增删,以使之适合小吏所用。其中这一篇……”   姜冏翻开一页,手按在其上“人之初,性本善”几行:“此篇名为三字经,据说乃交州大儒薛综所拟,其文辞虽浅白,却隐有大义蕴藏,非同小可。”   “三字经?这薛综未免大言不惭……”赵瑄是正经学过经的士人,当下笑了笑。他顺着姜冏所指,轻声念了一段,又悚然吃惊:“果然不凡!有些门道!”   接着还有好几处被灰布遮挡的物件,姜冏却不忙着带赵瑄去看。   他领着赵瑄回座,沉声道:“子瑛,我带你看的三样东西。其一曰耕,其二曰战,其三曰敦厚人文、授学教育。汉中王既能做到这三件事,你觉得,他比马超如何?汉中王的政权,比那个许都的空头朝廷如何?”   赵瑄半晌无语。   过了好一会儿,他低声问道:“然则,仲弈公,你现在被禁锢在家,还能做什么呢?”   “总有事可以做的。”姜冏微笑道:“子瑛愿意帮我么?”   “仲弈公,容我想一想。”   就在他两人谈话的时候,通报凉州军情的信使踏入江陵前将军府。   前将军府里,素日里都是戒备森严之状,但今日后院里的花园被特地整理出来,额外摆了鲜花,还布设了新制的秋千和木头小马和小车等物。   花丛锦绣中,有少女孩童前后追逐着,嬉笑打闹。他们的笑声清脆,在湛蓝的天空下传出很远。   就连素来严肃高矜的关羽,看到这样的情形,也不禁面带微笑。   那信使便在此时来到,俯身禀道:“关将军,雷将军,有蜀中军报。”   关羽从信匣中取出信件,展开看了看,稍稍皱眉。   他捋了捋长须,向旁坐的雷远略微倾身道:“续之,凉州那边的事,有些蹊跷。”   “君侯的意思是?”   “我听说,至事不语,用兵不言,此乃兵法的常理。如今汉中那边是否意图大举,你我都不晓得;而凉州竟已如此仓惶纷扰,那马超暴跳如雷,纵兵威吓,倒像是有人在特意散播讯息,煽动他与我们为敌一般。” 第八百九十三章 繁荣   从成都到江陵,沿途驿站和船运体系业已完善,军报经过约莫三千里水陆道路传达过来,只需五天。因为雷远不常驻江陵,所以这种军报通常都一式两份,一份直抵关羽手中,还有一份继续送到苍梧。   这会儿雷远既在,使者倒可以轻松了。   雷远把军报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又思忖片刻。   他和关羽所处的位置,是花园东侧的一处水榭。水榭四周开敞通透,正可以看到花园里的景色。这时候,陪着孩童们的赵襄也注意到了信使抵达,于是将孩子们稍稍带到花园西侧,水榭周围就安静了下来。   他沉吟不做声,关羽也不催他,只平静地等待着。这两年,关羽有些衰老了,虽然依旧威猛如狮虎,但平时里与人相处,稍稍褪去些锋芒,多了些耐心。   “君侯说的是。成都和汉中两地,目前都没有动兵的消息,马超却如此警惕,必定有人在凉州散播谣言,制造紧张气氛。”   “问题是,这么做的意义何在?这数年来,曹刘对峙不战,孙权、马超之流方得喘息之机。他们的实力既不足以与两雄相争,按常理而论,没有主动挑衅的必要。”雷远一边琢磨着,一边道:“或许,曹氏有意攻入汉中,故而发动了他们在凉州的影响力,试图驱使马超与我们交锋?”   关羽摇头:“马超须不是傻子。若曹刘相争,他或许会在其中混水摸鱼,但曹刘两家不动,他绝不会先动。至于曹氏,续之你也知道这几年中枢对关中下了多少功夫,若曹氏在关中聚众,绝瞒不过我们。”   “那么……”   雷远把文牍慢慢卷起来,皱了皱眉。   对马超的性格,身在荆州的关羽、雷远能看明白,曹氏政权上下更能看明白。否则他们也不会任凭马超嚣张,而始终留着马腾在邺城了。此人连自己父亲的生死都不放在心上,该有多么凶悍狡诈?这样的人,会受曹氏的蛊惑,去火中取栗?   绝不可能。   马超会这么做,一定是因为他感受到了切实的威胁,他觉得自己必须做出反应。谁威胁了马超?威胁马超以后,谁又会在其中得益呢?   雷远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天下事如此复杂,怎可能每件事情都想得清楚。   他将文牍放回匣内,交给扈从收好,随即向关羽笑道:“君侯,我遵照你的吩咐,携家带口而来,可不是为了替马孟起操心的。”   关羽大笑。   也是。马超远在数千里外,中枢自有应对之策。关羽和雷远身为大司马长史,对中枢皆有影响力,却不必关心到这种程度。终究马超所领,只有四郡罢了,他可以称为曹刘之间的变数,却影响不了大局。   当即他起身道:“走,去看看孩子们!”   雷远殷勤相陪,随手拿起一把做工精致的小木剑:“君侯带上这个。”   三年前,关中、荆襄等地一系列的大战结束以后,曹刘两方维持了三年的和平,而孙权、马超也不生事,于是各地边境安堵。丧乱以来,此景甚是罕见。   自光和七年黄巾起义以来,这天下陷入前所未有的战乱漩涡,已经整整三十二年了。这三十二年里,亿兆百姓死于刀兵,他们的鲜血可以灌溉出千万里的沃野,他们的骨肉喂饱了成群横行的猛兽。   然而,随着意图问鼎的群雄分出高下,而真正的强权崛起,一度无日不战的局面终于过去。曹、刘两家庞大的军政集团希望的,是用一次或数次成规模的大战击败对手,边境线上的小打小闹已没有意义。   于是在这三年里,天下仿佛平定了。   虽然瘟疫仍然出现,水旱灾害不休,可毕竟免除了刀兵之灾。对百姓们来说,这已经是罕见的好世道,各地繁荣情形随即出现。   地方越来越稳定,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又在逐渐加强,原本逃避战乱而脱离在版籍之外的人口,终于离开了群山湿地,向平原迁移。   不断有村庄成为聚落,聚落化为城镇。而原本的中心城市如南郑、成都、巴郡江州、江陵、苍梧等,都迅速地聚满人烟。它们或者依托军队后勤的需要,或者依托巨大的人口基数,或者依托发达的灌溉,或者依托水运航线,不断扩张农业、手工业和商业,成为一座座新兴的经济枢纽。   便如此刻的江陵,一度沦为废墟的外城,几乎完全被利用了起来。无数建筑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把一处处里坊填满;道路上舆辇杂沓,有时拥堵。按去年上计得数字推算,今年只一个南郡范围,收取的赋税已经超过玄德公入蜀前的整片荆州。   而江陵外城的雄伟城墙也已经初具规模。这道城墙周回二十六里,南侧直接依托大江堤坝,西侧逼近沱水沿线湿地,外城之内,除了原有的内城继续加固以外,又在南北分设卫城和仓城,又在诸小城之间设甬道相连。   这项工作,由三年前就任南郡太守、奋威将军的李严一手操办。看得出来,李严确有极其出众的庶务才能,而且自从某些人淡出中枢,他的心态调整也很快。   荆州如此,雷远治理的交州也是繁荣。   雷远通过各地的民屯开垦荒地,推广先进的农具和水利设施,取得了连续两年的丰收,他又尽量轻徭薄赋,剥离层层加码的压榨,以确保民生。   通过左将军府下设的供销社体系,雷远得以保障各地基本物资的互通有无,并籍此推广医药和汉家的礼仪制度。   通过官有的大规模铁场和盐场,雷远对盐铁两项严格垄断,毫不留情地打击私贩盐铁。此举或许不能维持长远,但眼前来看,在保障军民百姓生活水平的前提下,此二者能使雷远聚敛财富,支撑军队和政府的运行。   在这些都做好以后,雷远不断延伸、打通向中原、凉州等地的商路,依托交州所产的犀角、象牙、玳瑁、珠玑乃至银、铜、果、布等特产,获得巨额利润。因为交州安定局面,去年末,合浦郡的徐闻县又一次迎来了远方海商,故而海上通路也在重新开启。   凭借这些利润,雷远得以扩张商队的规模,将交州的地方豪强和汉族士人、随雷远南下的武人团体捆绑在一处。   当然,三年的和平时间,商队所获得的利益为通常十倍。这样巨额的利益不易独享,需要让更多的人得以分润。所以自去年起,雷远联合了关羽,逐步重整苍梧和乐乡两地的大市,重新核定市籍,发放行商允可文书。   此前关羽在南郡,大举擢用老卒为吏,并推动武人开辟自家的庄园,侵夺士人对地方的掌控力。这些举措一度使荆州世族颇觉不忿。但在商旅所获巨额资财的诱惑下,有些潜在的冲突便被消弭于无形。   荆州军将校和荆州士人手中的资财、家中的部曲人丁都有了投放的去处,也有了共同的期盼。   在这个过程中,雷远和关羽的联系愈来愈密切。   雷远的妻子赵襄本来就和关羽的家人熟悉,如今雷远既与关羽为通家之好,各自的家眷更是往来频繁。此番雷远到江陵,便带了妻子儿女同来,正好关平的孩儿也已经四岁了,到了可以肆意玩闹的时候,两家的孩童们便在院里奔走往来,乐得疯疯癫癫。 第八百九十四章 消停   汉时的上下级关系,拟于君臣。下级对上级固然要效死尽忠,上级对下级,也必须尽到照顾的义务。   关羽的前将军府里,养着许多孩子。他们或者是前线将士寄养在府邸中的,或者是战死的将士、百姓遗孤,关羽代为抚养的。比如吴军突入江陵那一次,事后前将军府里便多了二十余个孩子。   雷远也是同样,他在交州的左将军府里抚养遗孤数十人,使之与自家孩儿同吃同住,也一同上课就学,习文练武。负责带孩子的,是雷远的近侍阎宇。   孩子们平日被管束得很严,并不是每天都能这么放肆玩乐,故而格外珍惜这个机会。他们一个个面色红润,在园圃中往来奔跑,大声笑闹呼喊,充满活力。   其中最欢腾的,依然是关羽的长女。雷远此前见过这个女孩子两次,每次她都拿着武器,呼呼喝喝,无论是在虚假的战场,还是在真实的战场上,都不畏惧。   今年她应该十六岁了,身量已长成,性格好像没什么变化。初时见到雷远有些腼腆,这会儿又到处飞奔,指挥作战了。   这个年纪,已经可以商议婚配。故而近来书信给关羽,隐约透露这意思的人很多。   关羽四十多岁才得此一女,视若珍宝,娇惯得一塌糊涂。以他的身份,又没什么顾忌,所以那些身在蜀中距离远的,关羽直接回绝了。   雷远听赵襄说,最近关羽正在南郡太守李严和豫章太守霍峻两家之间摇摆。   李严和霍峻都有意为自家的孩子求娶关氏女郎,李严之子李丰和霍峻之子霍弋,皆是颇具才名的少年俊彦,关羽都见过。   霍峻与关平是亲密故交,关系更近些;而李严这两年在南郡太守任上很是奉承,又秉承关羽的意思,敢于猛烈惩治犯禁、违法的士人,以至于被人称为酷吏。因为这个缘故,似乎联姻也是个很好的补偿。   当日雷远最初见到关氏女的时候,她骑着张飞之子张苞,痛殴自家的弟弟关兴和麋竺之子麋威。   这时候张苞和糜威都去了成都,也不再是玩耍打闹得年龄了。关兴也十岁出头,个子已很高大,比他的长姊要高出半个头。可他左手抓着两根木头短枪,右手提着一匹竹马,满头大汗地紧跟在长姊身后东征西讨,杀得其他的孩子们溃不成军。   当关羽和雷远散步经过的时候,有一群孩子慌不择路,绕着关羽狂奔而逃。关羽一把揪起其中一个,往他手里塞了木剑,喝令道:“逃什么呢!杀回去!”   雷远认得,那孩童是周仓的次子。他拿着木剑,先露出跃跃欲试神色,然而眼看着关氏虎女气势汹汹而来,他立即惨叫,继续狂奔逃命。   雷远不禁捧腹。   关羽长叹,连声喊着让那批逃跑的孩子回来,然后把着他们的肩膀,让他们一个个地靠拢并肩,排成一个纵横五人的小方阵。   待到他们各自就位,关羽又喝道:“兵以治为胜,松散逃亡就一定会死!都站好了,冲!冲过去!”   关氏女郎大叫:“父亲你帮错人啦!”   话音未落,逃跑的孩子们结成阵势,一拥而上,把关氏女郎和关兴两人排出的横队冲得稀碎。   败者狂奔逃散,将园圃里特意摆放的珍奇花木推翻不少,简直一片狼藉。   这样的玩耍,完全看不出礼法的束缚,真不愧边地武人本色。   总算赵襄在场,还能维持一小批人的秩序。   赵襄与刘氏女,带着侍婢们将几个年纪特别幼小的孩儿护住了,其中有雷远的长子阿诺和女儿灵芝,还有关平的长子关素。   关素出生的时候体弱,身边常离不得医者照顾,故而起名曰素,欲以素问之名镇压邪祟也。好在随着年龄渐大,他也健壮起来。   这时候几个差不多同龄的小娃娃正在射覆。所谓射覆,是由一人将某物藏入覆器之下,然后说几句卦辞作为线索,让旁人来猜。   孩童们当然没这本事,于是阿诺虽藏了东西,说出的卦辞却完全不通,他只能在满脸茫然的关素面前手脚比划,竭力想让关素明白。   阿诺的动作既夸张,又很有趣,于是引得赵襄和刘氏女笑个不停。   雷远的女儿灵芝吮着手指头,莫明地坐在赵襄怀里看着,时不时自家咯咯地笑几声。雷远来到赵襄身边,抱起灵芝,从袖子里掏出小颗糖果给她舔着吃。   这糖果是用甘蔗榨汁做成的,去年起从交州贩卖至各地,颇受欢迎。   关羽则在院中小亭坐下,让人取了酒来,一边自斟自饮,一边看着孩子们继续征战。喝着喝着,脸色变得更红,有时候他呵呵笑几声,眉角的皱纹就变得明显。   如此轻松愉快的生活,任何人来说,都很难得。所以雷远才会建议关羽先别理会马超之事,姑且享受天伦之乐。   雷远在前世读书不多,日常曾看些故事,故事里的英雄人物莫不杀伐果断,将天下人、天下事置于利益考量,仿佛那样才能无往不利。当雷远自己来到此世,承担前所未有重任以后,才渐渐明白那种人绝对是少数。   乱世中的豪杰,没有谁会软弱。但再怎么样的杰出人物,但凡从底层崛起的,首先要是个人。是人,才会有亲情、友情,才会将心比心,推己及人,才能赢得志同道合之人的信任,使他们愿意与之站到一起。   这就是所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愈是位高权重之人,愈是深知点点滴滴的情感来之不易,愈是珍惜;而那些不在其位却徒以杀伐果断自诩之人,多半是妄人狂徒,成不了事的。   雷远也快三十岁了。他累年身当矢石,出生入死,形貌较之少年时的意气风发,难免多了几分沧桑。有时揽镜自照,无奈地发现鬓角比当年高些。   而决死拼杀脱出灊山,抵达荆州的经历仿佛尚在眼前,其实已经是十年前的事。   再往前那段时间,雷远刚清醒了后世的记忆,在灊山里竭力整理思绪、避免露出破绽。他曾经盘算过,在这个世道自己该怎么活,该做什么;但最终那些盘算都是白盘算。他走上现在这条路,为的是自身的安危,然后再为了身边人的安危。   随着地位越来越高,他能够影响到的、保护到的人越来越多。也是这些人推动他不断前进,在前进中一点点实现自己的抱负。   这时候灵芝伸手去抓雷远手里的糖,却不小心把糖碰落到地上。她竭力往下探身拾取,扭着身体想挣脱雷远的臂膀,雷远却不让,于是她开始叫起来。   赵襄连忙从雷远手中接过女儿,随手递了个彩色的鹿形陶俑过去,吸引女儿的注意力。   眼看雷远还在发愣,赵襄嗔怪地道:“你在想什么呢?”   雷远这才收回思绪。他往后仰身,靠在一株树上,舒服地伸个懒腰:“百姓安定,我们这些为官之人也就安定;安定的久了,人就懒散。唉,去年我还忙着制定北上作战的军务计划,这会儿却想着,再消停数月也不差。”   赵襄不禁轻笑:“我们这次从苍梧到江陵,路上沿途巡视,足足走了两月。夫君的意思是,还要原路巡视回去么?那可好极了!”   雷远不是坐而论道的文吏,这三年来,他每年春秋天都巡视地方,亲自审查各地的军政事务,也随时弹压可能的异动。加之隔三岔五还要来江陵坐镇,故而留在苍梧广信的时间竟不很长。   这次他带着妻子儿女一起出巡,沿途多走山水明丽之地,隐约也有补偿赵襄,领着家人踏青散心的意思。   只不过,原路折返,再来两个月巡视,那恐怕要耽搁公务。雷远哈哈笑道:“这个……夫人若有此意,我可遣人跟随照顾。”   言下之意,便是我不奉陪了。   夫妻两人的对答虽然平淡,却颇显恩爱。坐在稍远处的关平之妻刘氏听了两句,心道,都说续之出身乡豪,没什么大家规矩,看来很适合赵襄。   这时候,院门外又有人求见,侍从戟士旋即放行。   隔着扶疏林木,远看那匆匆来人的装束,乃是荆州军排在北面前线的军吏。   雷远连忙起身,与关羽前后脚折返到水榭里。   “何事?”关羽喝问。   “启禀关君侯、雷将军,我方谍报,曹军向关中增兵了。” 第八百九十五章 牖下   “多少人?”   “曹军自邺城出发,兵分数路,经河洛辗转向西,粗略估计,兵有数万,旌旗绵延数十里。”   “领兵大将是谁?”   “曹军所经道路、城塞管控甚严,巡逻人手甚多,无关人难以靠近。我们的细作又难以离开屯田区域,故而只能远眺。据说,望见曹字大旗甚多。”   关羽和雷远对视一眼。   他两人都是宿将,只这一句话,各自听出了不同的重点。   雷远道:“管控甚严?曹字大旗甚多?”   早年间,曹氏迁徙荆北数万百姓入中原屯田。这些屯田客背井离乡,又被剥夺了私人财产,受官吏苛酷驱使形同奴隶,甚至被官吏瓜分为私产,故而其中颇有些人被荆州方面说动,通过某些特殊途径传递消息。   然而,过去数年间,随着中原各地的社会秩序恢复,曹氏对地方的管理渐渐严密。虽然荆州方面在情报、渗透、策反、潜入方面下的力气不小,但想要及时获得地方动向的讯息,反而越来越难。   由此可见,汉中王政权固然整军经武,慨然有天下之志,曹氏政权毕竟人才济济,也没有闲着。哪怕魏王曹操这些年深居邺城甚少出外,哪怕魏王国与许都朝廷的矛盾一如既往,但落到基层,曹氏的统治确实越来越稳固了。   好在哪怕远远观瞧,旗帜总是看得清的。   既然随军曹字大旗甚多,代表着领兵的必定是魏王的亲族重将。而由亲族重将所领的兵马,必定包括武卫或者五校精兵在内。   三年前的关中之战,汉中王亲自领兵突击,打崩了曹操多年积累下来的武卫、五校精锐。此战之后,邺城周边诸营选料精勇、练兵不辍,而武卫、五校之兵却鲜有行动,曹氏的中军兵力窘迫之状甚明。   这一次若武卫、五校之兵出动,说明三年来整训已经获得了成果,曹氏的这支精锐部队,再度具备了主动出击的实力和信心。由此,曹氏也获得了展开大规模军事行动的可能。   且不论这支部队前往关中的目的是什么,只看他们再度出动这个事实,便足以影响到天下的局势。   与此同时,关羽则沉吟不语。   待到军使退下,关羽负手在水榭中踱了一会儿,冷笑一声:“我们的细作数量不少,他们若不能离开屯田区域,也就是说,这支大军行动,沿途竟不调发屯田区的民夫青壮运粮?这真是规模达到数万的大军?”   雷远眼神一凝:“君侯,容我稍微想一想。”   片刻之后他道:“两种可能。”   “续之请讲。”   “第一种可能,这些年来宛、雒一带分布的荆州民屯变乱频繁,故而曹氏对大军行动的民夫调发另有新规,特意不用荆襄流徙之民,以免大军在途中遭到它事牵扯,影响行军的速度。这说明,曹军行军速度甚快,对抵达的日期有要求,他们在关中,有急于达到的某种目标……汉中、蜀中重关险塞,我不觉得曹军有攻打的可能,故而,此行多半与马超有关。”   “这就须得汉中那边做好应对了……”关羽喃喃说了一句,随即问道:“第二种可能呢?”   “曹氏的中军仍未恢复实力,此番出动的兵力其实也很少,只是多携旗帜、车驾、马匹,虚张声势。所以才要阻止无关之人接近,以免暴露真实情形。他们此行,无论会与马超携手,还是与马超对峙,都不会有实际的成果。他们就是做给我们看的,他们想让我们认为,曹氏的邺城精锐兵正在大举向西。”   “但他们没想到,他们对百姓愈是严苛,愈使得北方各地屯民心向我们。我们在各地民屯能调动、能第一时间回报信息的眼线不止一人。所以,当多处民屯之人都被勒令不能靠近,反而暴露了他们虚张声势的实际,对么?”关羽问道。   “正是如此。”   关羽哑然失笑:“有趣。”   雷远继续分析:“若是如此,后继又有两种可能。”   “请讲。”   “一者,曹氏与马超或多或少地达成了一致,所以他们有信心通过恫疑虚喝的手段,在关中假造出巨大的兵力集团。由此,使得我方的荆州、交州两地调动兵力支援,若荆州、交州空虚到一定程度,他们或将有所行动……比如南下攻打?”   关羽嗤笑一声:“这未免荒唐,还有一种可能呢?”   关羽的言辞素来不客气,雷远已经习惯了。他想了想,也觉得第一项可能性太低。   荆州、交州之兵纵使调往益州,也不会少了在江陵一线的防备。而江陵城在这三年间,修缮加固了何止数倍?   除非江陵城里,满城都是投靠曹贼的叛徒,否则曹军纵以数十万之兵南下,也动不了江陵。   “又或者,他们将会通过大规模调兵往关中的举措,假作身陷关中,而向我们展示宛、雒乃至中原的空虚,意图诱使我们兴兵北上,然后诸军齐集……”雷远平举手臂,双掌向中央一夹以示意:“……在北方战场击败我军?”   “这种小伎俩,岂不是此前曹公装病的故技么?再用一次,难道我们还会信?”关羽继续冷笑:“无论他们如何装神弄鬼,我们只是置之不理,其奈我何?”   “恐怕,不理不行。”雷远摇了摇头:“曹军这样的动作,很可能只是个开始,他们后继定会有一系列的手段,迫使我军跟进他们的安排。”   “续之觉得,会是什么手段?”   “曹操擅于用兵,多行诡诈,我哪里猜得出来。只是……”雷远连连摆手。他迟疑了一下,沉声道:“君侯,曹操已经六旬有五了!”   关羽来回走动的步伐一顿:“什么?”   雷远略微提高嗓音:“君侯,曹操既是汉贼,也是一世英雄,绝非愿意安然老死于牖下之人。可他到了这个年纪,征战沙场的机会还有几次?若邺城武卫、五校精兵果然可用,我相信他必会用尽一切手段,营造对他有利的局势,营造一处战场。”   关羽转头看看园圃中还在嘻嘻哈哈玩闹的孩童们,叹了口气。   续之毕竟还年轻。他虽无恶意,这话可真叫人不快。   曹公已经六十五岁。玄德公年轻些,五十九。关羽也五十八岁了。这个乱世里,寻常百姓能活过四十就已经幸运。纵然武人身体壮健,到了五十多,六十多的年纪,谁敢说自己还能活多久?   三年前在江陵城下,关羽尚能奋起神威,斩杀贺齐,重创董袭,仿佛覆军杀将易如反掌。然而这三年来,他自觉体力开始衰退,每到阴雨时节筋骨酸痛,入冬天寒时更是煎熬异常;即便到了开春日暖,也不得不时常饮酒以活血。   关羽估计,玄德公和翼德难免如此。子龙或许好些,也未必强到哪里去。   雷远说曹公的,用来说玄德公、用来说关羽自己,也未尝不可。到了这个年纪,征战沙场的机会还有几次?   平定天下的道路或许很长,可关羽数十年征战,最后见不到结果,他怎会甘心?或者,能见到结果,可自家老了,只能坐看着子侄辈们建功立业,他又怎会甘心?   所以曹公所想,关羽完全能理解。   所以雷远说的情形,很可能发生。   关羽忽然间有了强烈的预感。他觉得,纵使平定天下的道路很长,可决定道路走向的关键时刻,不久就会到来。因为,无论魏王还是汉中王,都已经没有耐心等待下去了。   关羽捋了捋须髯,挺直腰杆。他拍了拍水榭阑干,用惯常那种轻蔑的语气说道:“总而言之,就是曹公穷极无聊,又开始盘算生事了!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做好准备!”   雷远微微躬身:“正是如此。”   关羽大踏步出外:“小孩儿们继续玩闹无妨……续之,你我去前院,召集僚属,仔细议一议!” 第八百九十六章 家底   曹刘两方对峙的局面已经维持数年,彼此知道对方的实力如何,更知道一切对抗最终都要体现在战场,早就拿不出什么奇计。江陵这边,面对曹氏似是而非的大军调动,所能做的也无非急报成都,然后调集预备队以备不时之需。   随着近年来军队体制的完善,关羽和雷远对自身的家底很清楚。依托水陆道路和沿途的邸阁、驿站,军令颁行起来也很快捷。   两人担任大司马府左右长史后,在江陵城里慢慢组建起一套共用的幕僚班子,再加上各自都有老于行伍的助手,当日便联合拟定多条命令,两人各自用印,发往三州数十郡国、数百座军营。   因为过去三年间地方政治清明,又在清理豪强隐户方面颇下功夫的缘故,荆交江三州的在籍户口人丁数量,较之往年记录持续增长。如果将兵家、吏家和普通民户合并统计,眼下三州人丁分别为一百六十万口、九十万口、四十万口上下。   这数字估算应与正北面曹氏掌控下的兖州、豫州和半个司隶校尉部相当。但曹氏的领地内豪强世族隐匿户口的规模应该极大,所以归属版籍的数字应当会少一些。   毕竟汉中王始终秉承大义在手,数十年一以贯之。故而无论对什么样的高门贵胄,只管拿复兴汉室的大义压下去,谁也不能正面对抗。   而北方曹氏在这方面实在尴尬之极。当年曹操为丞相时,有些事还好遮掩,如今丞相先为魏公、再为魏王,于是整个河北、中原,竟没了能鼓舞人心的东西。   明面上仍然以大汉正朔自居,但拥护大汉四个字谁也不能提,谁提谁就是叛逆。暗地里以魏代汉的进程一步步不断,可代汉的口号也不能喊,皆因喊出来,就未免有伤魏王的盛德。   上层如此混乱,基层虽然努力管控,但很多事情真的没法做好。之前关羽惊讶于曹军竟不抽调民屯百姓为力夫,便是因为按照各地谍报,兖、豫等州的在籍户口人丁持续减少,有几个县七成的人丁皆遭瓜分,朝廷反倒调无可调。   与之相比,汉中王政权的集权水平和治理水平,实在要高出一筹。   由于凭借中枢掌控的人口规模够大,再有勤恳官吏不断组织适应人口规模的水利建设,推动农具更新、田亩开垦,粮食收获也就随之不断攀升,汉中王所能调度的兵力规模随之不断扩张。   自去年以来,成都中枢逐步在各郡任命都尉,以都尉掌军权、典郡兵,并负责督练新卒。荆交江三州目前在册的、曾参与军事训练的郡兵数量,合计超过十五万人,也就是每个郡约莫有五千名接受过基本训练的后备兵员。   眼下春耕既过,这些后备兵员正可以召集起一部分,首先负责粮秣物资的汇集转运。   三州可用于野战的主力部队,近年来装备越来越精良,配给也越来越充足,但始终保持十二万人的规模。其中,荆州六万,交州四万,江州两万。   荆州的六万兵,完全是屯集在南郡、江夏一线,可用于野战的精锐。他们和他们的家属只担负极少量的屯田任务,由荆州前将军府拨付军饷、配备兵甲器械。江陵城左近的多处校场,轮番供他们操练战阵攻杀,只消登上城头,便能听到他们每日里震耳欲聋的喊杀之声。   此时关羽颁令备战,前将军长史杨仪、主簿廖化、司马赵累当即制定计划,草就文书。   六万大军的整备顺序、各自防区后继安排、种种军械物资的调拨充实等,都要仔细核定,另外荆州水军也要从多处驻地向巴丘集中,修缮船只,做好运输士卒物资乃至临江水战的准备。   江州的两万人,大体掌握在黄权、霍峻二将之手。这两万人固然也都精锐,但放在江州锁钥,是为了压制吴人,并不能随意调动。   交州的户口远少于荆州,而兵力却接近。因为其中包括了左将军雷远规模庞大的宗族部曲,另外,还有一定数量的蛮兵也被纳入军府的直接管理之下。这四万人,也可随时用于野战。   雷远麾下各部,近年来针对交州地方的形势,经过数次调整调动,目前大致分成四个部分。   首先是驻扎在交州郡治,苍梧郡广信城的雷远直属本部,这一支兵力合计约万人,担任助手的,有苍梧北部尉贺松、苍梧南部尉雷澄,还有带领邓铜旧部的年轻校尉邓范。另外,从各营抽调精锐,充任扈从甲士和骑士的制度依旧,带领他们的是李贞和王平。   其次,吴班雷铜两人所部皆在苍梧北部。二将所部陆续也在扩充,拥有相当的力量。雷远不在交州的时候,常使吴班代理军府日常事务。另外,同在苍梧北部的,还有本部兵力不如吴班、雷铜,但地位极高的副军将军寇封。   寇封此前图谋军政权位不逞,反而遭吴军突袭,弃城失地;此事随即导致寇封背后的政治力量星散,而寇封虽缺乏政治头脑,却有运气,他得到了雷远谅解,遂得以前往交州,以副军将军的身份成为雷远副职。   寇封在交州,难免有点被贬谪的意思,吴班雷铜也不是汉中王的元从。这三人所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成都中枢在交州的军事存在,但又服膺于雷远的巨大声威。 第三部 分是驻扎在合浦的合浦太守、偏将军郭竟所部。过去两年,郭竟曾数次带兵深入交趾,发起过规模大小不一的作战,还曾经与驻扎益州郡的安远将军邓方、益州从事常房配合,讨伐过牂柯郡的叛乱,威风赫赫地打到过夜郎国旧都。   通常来说,郭竟在交州西南各郡的地位类似于雷远的代理人。包括绥南中郎将区景、高凉太守夷廖、临尘太守钱博等交州地方的实力人物,都受郭竟的驱使。   如果极限动员,郭竟甚至能在此地纠合起数万虎狼之众,只不过限于交通和训练水平,没有派往北方作战的可能。 第四部 分是马岱、丁奉、任晖所部,总计万人,常驻在荆州的岑坪。这一支部队里,包括了雷远视若珍宝的凉州骑兵,他们在岑坪周边占据了丰沛水源间的诸多草场、牧场,以此地作为接纳从益州运来马匹的中转中心。   益州的马匹,绝大部分来自于对凉州马超的贸易。这些良马中的相当一部分,是中枢分配到荆交江三州的,遂在辗转运输以后,被马超的堂弟马岱领着凉州骑士接收下来。   昔日跟随马岱,归入雷远麾下的凉州骑士,经过多次战损和退伍安置,现在还剩下两百多人。这两百人平时在岑坪专门负责养马,先将马匹驯养熟练,使之习惯水土,然后再由雷远和关羽主持瓜分。   战马是影响军队战斗力的关键因素,堪称是战略性的物资,各部将士无不觊觎。然而拥有成规模、有经验养马团队的,在荆州只有马岱。于是各部莫不奉承,连关羽见了马岱,也亲切地叫一声伯瞻。   扶风马氏的影响力以这种方式横跨数千里江山,无论是邺城的凉公,还是汉阳的假凉公,恐怕都想不到。   这样的分布,是太平时兼顾养兵和用兵的考虑,眼下三州即将备战以防万一,雷远自不会使各部四散。   他虽然往来于江陵、苍梧两地,但对交州军的掌控素来如臂使指。于是当场传令交州军各部,扈从们携着命令纵骑而出,只怕各部闻风而动的时间,不会比关羽调动荆州军慢多少。   当日雷远在荆州,只用了宜都郡的郡兵入江陵,导致交州将士们没有捞到机会大打。转眼又是三年过去,许多将校和基层军官都已经急不可耐了。 第八百九十七章 眼界   关羽和雷远的僚属们有条不紊地制定命令,携带命令的军使快马出城。   在宁静的夜幕下,头戴红色冠帽的军使策马踏过长街,蹄声在街道两侧坊墙之间来回激荡,仿佛雷鸣。   当军议结束,众人散会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   适才翻找文书时,雷远的眼睛被烟气熏了一下,这会儿每隔几步,就揉一揉眼睛,走得不快。   前将军府的门口,关羽的扈从们准备了松明火把,等着递给文武官员们。   雷远索性等了等,让其余人先拿着火把,纷纷攘攘地各自回家。   待到他把眼睛按压舒服了,院门处已经没什么人。代表关羽送客的廖化打了个哈欠,待要领着佐吏们关门,又看见雷远和几名僚属缓步过来。   他连忙取了火把迎上前来,亲自将雷远等人送出门外。   自从担任大司马长史以后,雷远在江陵的公务渐多,必须要在荆州安置一套幕僚班子。但左将军长史马忠、交州治中从事阎圃这两人主持交州军政要务,断然走不开;其余的管事们则陆续凋零了不少。   比如曾经担任雷远书记的岑鹏,在日南郡某地遭遇瘴毒病逝;在处置商业方面颇具才干的宋水,则病死在前往吴郡联络瓷器买卖的路上。   跟从庐江雷氏三代人、地位极高的辛彬,两年前身患重病不起。在他弥留的时候,雷远得封新宁侯,遂遣人急报苍梧,正式任命辛彬为家丞,酬谢他数十年勤恳的功勋。辛彬数日后病亡。   辛彬之后的家丞是周虎。周虎是雷远最初的部下之一,虽无杰出才能,却对数字敏感,记忆力强绝。故而常被雷远带在身边,以备咨询。   雷远便将他调了来,另外还召了毌丘兴到江陵,以之负责对接江陵大司马府。   毌丘兴则是雷远的家乡灊县的尉史,是个颇擅安恤百姓的官员。当年雷远领兵支援吴侯,翻越灊山杀入淮南各郡的时候,毌丘兴一家都成了雷远的俘虏,后来他历任交州各职,做过负责供销社的从事,又转任端溪县长。   这一晚天色甚好,月光如水,轻风拂面。   扈从牵过马来,雷远翻身上马眺望,可见有几处宅邸依然亮灯。那是荆州刺史射援和南郡太守李严的居处。这两位都是有能的干吏,想必都注意到了前将军府的特别动向,而传达军令的吏员们,也应该快到他们家里了。   雷远笑了笑,说:“这时候,估计射文雄心里忧虑多一些;而李正方心里,大概是期盼多一些。”   周虎和毌丘兴也笑。   原来去年成都中枢着手恢复前汉制度,在各郡皆设都尉。都尉专管本郡军事戍防,其治所别立,置官属,在郡中与太守并重。   此举的目的,一方面是要剥离地方世族对郡县兵的掌控可能,另一方面,地方上二千石的官员数目既然翻倍,其下属官属吏的数量也翻倍。汉中王在大力挤压乡豪世胄的同时,便能拿出足够的官吏职位,一手诱使诸多士人前往异州他乡为官,一手给军中退出来的军官提供良好安置。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目的,是确保都尉对董督一州的大将直接负责,进一步提升各地的军事动员力,以备大战、恶战。   当时汉中王本打算以射援为梓潼都尉,但射援力陈本人殊少戎马之才,所以汉中王另授他为大司马府议曹从事,数月后再转任荆州刺史。   荆州的军务完全掌握在关羽手中,射援这位刺史便可以安心埋首政务。而射援抵达荆州后,还专门对关羽说,举凡军务,全然不必找我,可以说把自己撇得非常清楚了。   而李严的情况则与射援不同。   当日朝议有太守和都尉两分的传闻时,他最早上书,指称诸多军事要隘或重要都市但有事变,须得高效应对,稍缓就会招致外敌乘隙而入。要高效率,就得简化军政体系,而军政两分、太守、都尉分署办公,显然是逆向而驰,故而恳请中枢再做考虑。   他这份上书,恰与中枢一些大员的想法相合。于是各地设置都尉的时候,惟有汉中郡、豫章郡和苍梧郡,还有李严所在的南郡不在其列。这几处,依然由带将军号的重臣兼管地方民政。   此后李严便隐然成了荆州地方大员中当之无愧的首席,而他本人除了着意于南郡各地的建设,也不断加强南郡郡兵的训练,很有建功于中原的勃勃雄心。   雷远敢打赌,接到前将军府的命令以后,李严立即就会传令郡兵戒备,绝不会拖到第二天早上。   这两位大员的宅邸正靠在一处,隔着一堵墙,双方的情绪就如天壤之别,着实有些好笑。而宅邸中忽明忽暗的灯光,或许就如他们的心情那样,有人担忧,也有人勃然奋起。   周虎看了看雷远沉静的神色,忍不住问道:“局势将趋紧张,这些人各有各的想法,也是难免。却不知,宗主心里是怎么想的?”   雷远笑了笑。   他说:“我在灊山时,曾领部下二十骑冲击曹操本队,只求趁乱脱身。当时看曹丞相的军队,简直声势煊赫震天。如今我身在江陵,背后有数十万百姓、数万精锐为依托;而曹公却老了,他没了一举厮杀决胜的信心,而将胜利的希望寄托于种种诡诈手段……由此看来,忧虑大可不必。”   周虎道:“看来,宗主和交州军各位将军一样,都对建功立业充满期盼了。”   雷远沉吟不语。   要说期盼,却也不是。   曹操绝对是这个时代的雄豪人物,无论用兵、理政,都有非凡手段、深沉心机。雷远来到此世,曾经与曹操对阵两次,其实并没占什么上风。故而,虽然他言语上不将曹操当作一回事,其实还是忌惮的。   哪怕雷远隐约记得,曹操的寿命大致到此,也不影响他的忌惮。   此时此刻,曹操究竟在想什么,他会采用什么样的举措,而这些举措与关中方向的联系在哪里?雷远完全不知道,他甚至忍不住想,以曹操的雄阔眼界,他能掀起惊涛骇浪的地方又岂止关中?   无论己方的准备多么严密,雷远可以确定,到了某一个时间点上,曹操定会突施奇计,而让己方措手不及。   在这时候,他又忍不住想,不知成都那边,对局势会有什么样的判断?   就在此时,成都,军师将军府。   诸葛亮在厅堂里额外放了几盏大灯,照着整面墙上的巨大舆图,将他的白衣羽扇,往墙上映出了长长的影子。   同署大司马府事的掌军中郎将董和,站在诸葛亮的身后,轻咳几声。   诸葛亮回身看到董和,微笑道:“幼宰何时来的?”   “刚到。”董和把手里一大捧卷宗举了举:“这是今日府中公务,须得军师看过。”   诸葛亮伸手接过。   卷宗很多,有些是竹简,有些是绢帛和纸,不容易托举,他只能三五卷、三五卷拿起,将之放到靠近墙边的案几。   一边放,他一边歉意地道:“幼宰放心,明日一早,我必定将之都批复了,断不会耽搁。”   董和略略弯下腰保持着双手端抬的姿势,让诸葛亮容易拿取。因为站在墙边,他又看到墙上挂着的舆图。舆图上有很多小字的记录,大部分是当年庞统在这里办公时随手写的,后来诸葛亮陆陆续续又往上头添一些。   “军师还在担心关中、凉州那边?”   “是啊。”诸葛亮把卷宗摞好,叹了口气:“我还是以为,此事不仅仅与马超有关,背后必定有曹操的策动。曹操既然有所行动……以他的眼界,涉及范围绝不会仅仅止于关中。” 第八百九十八章 稳固   “好在,我们的眼界暂时只需放在汉中和蜀中。”董和微笑答道:“如今益州稳固,国事蒸蒸日上。任凭北面群魔乱舞,全不能影响我们。”   诸葛亮哈哈一笑。   汉中王政权的军政要务,从玄德公在荆州公安城设左将军府以来,就总于军师。   诸葛亮和庞统二人,先后出任军师中郎将,再转军师将军,署左将军、大司马府事。举凡军国要事皆由两人一手执掌,哪怕军师出镇于外,汉中王但有重事,亦遣人遥先咨断而后行。   转折点在建安二十一年,庞统战死于关中。   当时大军在外不利,军心动荡,而诸葛亮统辖军政,调动益州上下全力以赴地稳定局面、保障大军沿途供应,终于使得大军安然折返,将士骨干犹存。   汉中王回到成都后,随着后继军报渐渐汇拢,才知曹操本部精锐也在此战中遭受惨痛伤亡,以致失去了再战之力。这时候再回忆庞统的进取计划,虽然建策出击确实仓促,但真要分辨起来,胜负之差也只在毫厘。   庞统所想,未必没有道理,可惜终究欠了点运气。连带着汉中王也欠了运气,失去了倚为臂膀的重要部下。   汉中王为此时常嗟叹,亲自为庞统安排了葬仪,亲自写了祭文,又任命庞统之父为散官,厚给俸禄。   随即,汉中王调整了军师将军的同僚班底,以掌军中郎将董和与诸葛亮并署大司马府事,又擢大司马西曹掾、汉中王国尚书刘巴为奉军中郎将,与习祯、马良并为诸葛亮的助手。   有了董和、刘巴两人的支持,诸葛亮才终于能脱出巨量的军政琐事,转而前往江陵,代表汉中王全权负责与江东的战和,一举夺取江州五郡之地。   诸葛亮不在成都的时候,董和带领同僚们处置大司马府的公务。就在这段时间里,汉中王再度调整下属们的分工,将原本由庞统负责的职能,包括军戎筹画、各部兵力节度之类,加以拆分:   先是在江陵设大司马府左右长史,使得关羽和雷远以宿将的身份,参予中枢军务筹谋,另外将侍从军府、策算机密的职责交给了护军将军、汉中王国尚书令法正。   至此,真正属于军师的那部分职权,完全从军师将军府里剥离了出来,军师将军诸葛亮虽然挂着军师二字,其身份或如足食足兵的萧何,或如规划大略的邓禹,少与汉中王商讨具体军务,而专注在四州数十郡国的政务治理。   诸葛亮对法正的性格也很了解,知道他锋芒毕露,殊非宽和大度之士,故而格外避让。哪怕近来凉州有事,汉中王既然不问,诸葛亮便不发言。   只是,在处置公务的闲暇,诸葛亮又总会看见堂上这副庞统常用的舆图,于是忍不住会想:汉中与关中的下一次攻守,究竟会以什么形势展开?若庞士元尚在,以他的眼光,会如何分析?以他的手段,会如何应对?   这样的情形,部属们当然都看在眼里。   董和是忠直蹈素的君子,便隐晦地劝说诸葛亮不要太过操劳,日常政务以外的事,姑且交给法正。   诸葛亮当然明白董和的意思。   诸葛亮名为军师将军,其实主导政务;法正名为汉中王国尚书令,其实执掌军机。诸葛亮隐然为荆州人的领袖,自己是个徐州琅琊人;而法正这个关中扶风郡人久在益州,却不得益州人的喜爱。   此等微妙情形,正是玄德公一手营造出来的。毕竟,玄德公仍是汉中王而非皇帝,中枢运作断然离不开权术。某种角度来说,较之于当年诸事齐集于军师将军府,而诸葛亮和庞统又是亲密友人的状态,这或许让玄德公更自在些。   “是啊,益州稳定,便可任凭北面群魔乱舞。”诸葛亮不再看那副舆图,转而回座。   在座前的案几和墙边的文件架上,大量文书按照轻重缓急的标准分成好几摞,贴着长长短短的标签。有一份不知何时被碰落在地,诸葛亮连忙将之捡起,随手翻开一看,是临邛县请求加派人手,增开火井以供煮盐的。诸葛亮当即批复,又取来空白文书拟令,让司盐中郎将王连核查盐业产出是否足额。   接着诸葛亮眼动手动,端坐而不抬头,猛批文件。   董和等了等,估计诸葛亮心里还是有事,所以才会一时忘记了还有自己在场。   他确有些公务要和诸葛亮商议的,当下也不打扰,择了个席位坐下,等待诸葛亮忙过这一段。   益州稳定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想要做到,真不容易。   外人看来,相对于中原的数十年板荡局面,益州似乎要平静许多。然而益州从来就不平静。   自顺帝、桓帝在位时,益州便受困于蛮夷叛乱。只不过不似凉州羌胡叛乱那样动辄逼近三辅,而使天下咸闻罢了。   到光和年间,巴郡板楯蛮大举起兵,波及蜀郡、广汉、犍为和汉中在内的半个益州。朝廷遣重臣、领重兵讨伐,前后三年不能平定,最后只能怀柔了事。   黄巾之乱爆发以后,益州黄巾首领马相聚众十余万,攻掠城邑,杀死益州刺史,板楯蛮随即再度起事,巴郡又有妖贼张氏作乱。朝廷动用西园精兵,方才勉强镇压下去。   待到刘焉入蜀,先是犍为太守任岐、益州从事贾龙起兵,又有沈弥、娄发、甘宁等人的叛乱,再接着征东中郎将赵韪造反。   四十年来,规模数万人的战争就有十余次之多,波及了益州北部每一个郡国。而牵扯在其中的,有骄狂的地方豪族,有唯恐天下不乱的蛮夷首领,有背井离乡所以行事殊少顾忌的东州人。他们各有各的利益,各有各的桀骜难驯。   而益州南部更不消说了。自秦汉开边,滇、夜郎、且兰、邛、笮等王侯之国一时俱灭,然而蛮夷反叛数百年不休,南中诸郡虽设太守、令长,其实朝廷政令出不了县寺半步,郡城以外,便是各路蛮夷彼此攻战,形如沸腾。   偶尔有得力的官吏在此扩张了影响力,使郡县体制稍稍落实,可这样的官吏要么转任别处,要么遭人嫉恨而死在当地。后来的官吏随即以苛刻盘剥和赋税,重新激发起当地人的反汉情绪,于是战乱再起,一切恢复原样。   隔着千山万壑,外人只道益州天府,只道刘焉、刘璋父子在州二十余年,无恩德以加百姓。真正身在其境,才晓得刘焉、刘璋父子也有难处。   好在,汉中王绝非刘焉、刘璋父子那样的庸人,诸葛亮更不是刘焉、刘璋父子手下那些寻常弱才。   过去数年间,诸葛亮专注于政务,切切实实地做了好几件大事。   曰严行法令,重塑纲纪;曰简拔人才,赏罚必信;曰明订傅籍,核实訾算;曰兴修水利,积谷屯粮;曰铸币发钱,平诸物贾;曰官营盐铁,以供军民;曰广开商途,富饶军资。   诸葛亮做好了这些,汉中王才有勒兵以待中原异动的信心,才有坐视马超集众却不慌乱的底气。   董和在未与诸葛亮同署大司马府事之前,将诸葛亮看作汉中王的亲信、谋主和股肱。直到这三年来参署事务,方觉诸葛亮绝非只此而已。   如果说玄德公是政权的灵魂和旗帜,诸葛亮便是政权不可取代的柱石和枢纽。有了这两人,于是政权本身,便非偏安一隅的割据势力,而能每时每刻都在完善和充实,向着复兴汉室的目标不断前进。   为了这个目标,诸葛亮竭尽了全力。董和也陪着他,全心全意地担负助手和辅弼的职责。可他毕竟年纪大了,体力渐弱,精力也远不如诸葛亮旺盛。这时候看着诸葛亮忙碌,他忍不住轻声打了个哈欠,瞌睡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将董和摇醒。   “幼宰!幼宰!” 第八百九十九章 目标   起初是孔明在唤。   后来变成了诸葛亮的书佐李福的声音,还有些急促:“幼宰公!幼宰公!”   “何事?”趴伏在案几上的董和惊醒过来。   他注意到身上不知何时披了一条薄毯,连忙将之卷起。   李福低声道:“大王来了,随行的还有法孝直。”   董和急忙起身,动作太大了,一时间只觉头晕目眩。李福伸手搀扶。   “大王到哪里了?”   “军师已去迎接,应该很快就到。”   董和连忙整理冠带,李福则替他抚平袍服边缘的褶皱。   就在这时候,门外灯光摇曳,传来汉中王爽朗的声音:“哦?幼宰也在么?那倒正好。”   董和立即快步趋外,躬身下去:“臣董和,拜见汉中王。”   刘备提起袍角紧走几步,扶住董和的臂膀,让他不必下拜。   随即他转向诸葛亮,嗔怪地道:“素知孔明忙起来不顾日夜,怎么连幼宰也跟着熬夜?幼宰比我年轻不了几岁,文人体弱,可不能被你这般驱策。”   诸葛亮微笑道:“是,我这就颁下严令。日落之后,各处宫禁官寺严格守把,绝不容幼宰出入。”   董和连连摆手:“万万使不得!”   跟在刘备身后的,便是护军将军、尚书令法正。   董和曾任汉中王国尚书,算是法正的部下。于是法正也开玩笑:“使不得,这样一来,幼宰只怕会朝夕宿留官寺,寸步不离。估计三五日内,董休昭就会找上门来寻父,顺便还要和我们理论。”   董休昭便是董和之子董允。董允也是小一辈的俊彦,虽然年少尚未出仕,却有刚正秉忠的名声,有时候谈论事务,一股子执拗劲上来,便不避长辈、高官,非要争个是非对错。   当下众人都笑。   国家肇建之初,身在中枢的大员们个个辛苦,莫说统辖政务的诸葛亮,法正参予军机,忙起来也常日夜颠倒。董和自转入军师将军府以后,不常见法正,这会儿一见,明显觉得法正瘦了,眼中更有血丝。似乎他有什么焦虑之事,只是故作轻松罢了。   众人再谈说几句,诸葛亮道:“大王深夜赶来,当有要务?不妨登堂说话。”   刘备这才挥退随同的自家侍从和军师将军府属吏,迈入军师将军府的正堂。   他和诸葛亮也没什么好客气的,大步直往诸葛亮原本的正席走去。   一边走,他一边道:“孔明,我此来,是因为有件疑难之事……”   这句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了。   诸葛亮紧随在刘备身旁,正全神贯注地等着刘备言语。刘备这一顿,他便愕然,抬头看时,却见刘备凝视着案几后方那幅巨大的舆图。   “这些是士元的字,这些是孔明的。”刘备忍不住伸手上去摸了摸,转回头对诸葛亮笑了笑:“士元在日,陈说军务时常常不管不顾,抓起一副舆图就在上面胡乱点划,仿佛不如此,就不能让别人明白。我有好些珍藏的舆图,都被士元涂得不像样子。”   诸葛亮轻叹一声。   庞统的死,对刘备,对诸葛亮,乃至对于初具规模的汉中王政权来说,都是沉重的损失。哪怕三年过去,这损失依然没人能承担,没人能忘记。   他拿起案几上的羽扇,又捋起袖子,把卷宗拿到一旁:“大王请坐。”   刘备这时却不急着落座,他藉着灯光,找到了一个位置,在上面拍了拍。   “武都?”诸葛亮问道:“武都出了什么事?”   “孔明,马超离开了汉阳,领兵往武都方向来了。”   “什么?”诸葛亮吃了一惊。   当年诸葛亮与庞统并为军师将军的时候,两人甚至在一处厅堂办公。虽然一管军务一管政务,但部下们禀报时并不避讳,所以诸葛亮对军务的了解很是及时。如今法正为参谋,他与诸葛亮的关系不算亲密,平时在尚书台出入,也少往军师将军府来,故而诸葛亮竟全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   诸葛亮立即注目法正,法正点了点头,解释道:“两刻之前消息刚到成都,我立刻就禀报大王,大王立即便来见军师。”   至于为什么不去诸葛亮家中而到这里,自然是因为刘备料定诸葛亮必在办公的缘故。   “孝直可带着文书?”   “军师请看。”   诸葛亮接过文书,匆匆看过。   “上万骑兵,号称三万?还有羌胡部族民人上万落随行?”诸葛亮随即问道:“我们在沮县、武兴那一带,有什么安排?”   “上个月马超忽然集众之时,我们已经调了魏延所部转至这一线诸多隘口驻扎。”   “广汉属国一带呢?”   “当地依附于我们的羌胡部落自相滋扰,已经开始大举逃亡。适才我遣人急令,使吴懿领兵往江油、白水一带布阵。”   诸葛亮只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玄德公用广汉属国来安置依附汉家政权的羌胡部落,至今已有数年。但这些人骨子里仍然惧怕马超。不过,对汉中王来说,马超本身既不是大敌,也不是问题的关键。   法正看看刘备。   于是刘备解释道:“孔明你是知道的,我们对马超、对凉州,无意以军事手段解决,所以这些年来,一直试图通过其它方法渗透、影响马超的势力。过去两年里,马超偶尔耀兵以向我们、向曹氏示威,我们都能事前得知。”   董和忍不住问道:“这一次呢?”   “这一次,事前没有征兆。”法正叹气:“而且马超的行动和动用兵力数量,超过了我方能接受的范围,这已经不是示威,而是挑衅,甚至随时会转化为两家之间的战争。”   “或许,我们布在马超身边的人已经去职了?”董和又问。   “此人尚在。”法正言简意赅。   这种层面的间谍,是关键时刻足以扭转大局、大势的重要人物,其身份乃是真正的机密,即便在军师将军面前也不好随意讨论。董和只要知道此人尚在就行了。   法正继续道:“我们在马超身边安排有人,曹操在马超身边也安排有人。这几年来,大体上马超受我们的影响更多些。毕竟我们只须马超安心做他的凉公,而曹氏却总是希望马超与我们厮杀。马超不是傻子,他也怕与强敌爆发战争,影响他在凉州好不容易攒下的基业。”   “但这一趟,是我们的人输了。马超只消再往南一步,一旦他把手伸进广汉属国,我们就不得不还击,于是两家交恶不可避免。”诸葛亮总结道:“曹氏为了策动马超,一定付出了相当的代价。而这个举措,与此前曹军在关中的戒备相关联,必定是一系列举措的开始。”   “正是。我和孝直也是这样想的。”刘备苦恼地道:“可是,曹操究竟想干什么?他要打一场大战么?”   四人都站在舆图前,谁也没有落座。   “我方的实力,较之三年前只有更强,军务上的准备,也无破绽。曹氏若然攻来,必败无疑。我们拿不准的是,如果他要打一仗,会从哪里着手?”法正指点着舆图,沉声问道:“他的目标是汉中,还是南郡?”   两家的边境线绵延数千里,可真正有战略意义的要点只在这两处。非要说的话,在房陵一带也不是不能打一场。但那里穷乡僻壤,深山大壑,汉中王或可以此威胁襄阳的侧翼;而曹氏得此却未必能威胁到汉中,怎么看,都不是有价值的目标。   而汉中南郡两地,远隔千里,兵力调动支援不便。如果曹氏想捕捉战略上的主动权,也就只在这上头做文章了。   “或许……”   诸葛亮沉吟片刻。厅堂里难免闷热,他的额头隐约有些汗,于是把插在腰带上的羽扇重新拿到手里,轻轻摆动。   众人都知道,这是诸葛亮在全神思索,便静静等待着。   “也有可能是,曹操要做些什么,但除非我们在益州方向的注意力和兵力遭到牵扯,否则,他不放心去做?”过了一会儿,诸葛亮徐徐道:“而他之后的目标,或许既非南郡,也非汉中?” 第九百章 代汉   刘备神情一动:“军师的意思是?”   诸葛亮又不回答。   他凝视着舆图,有时走动几步,再盯着看。   厅堂很大,舆图也大。灯火摇曳,只照亮了正席和席前的案几,并不能打亮每一处细节。   刘备回头张望了下,撩起一旁的帐幕,探手取来油灯。法正慌忙接过,小心翼翼地端着,为诸葛亮照明。   在汉中王麾下,份量与主君几乎同等,而能对一切军政事务做出决断的,就只有诸葛亮一人而已。虽然护军将军、尚书令近来权势渐盛,在不少人眼里,法正的嘴脸也愈发难看,但法正本人还是很清醒的,从来不会摆错自己的位置。   足足过了一刻,诸葛亮吐了口气。   “军师?”刘备问道。   “不是南郡,也不是汉中。”诸葛亮喃喃应道:“是人。”   “什么?”众人皆问。   诸葛亮稍稍退后一步,持着羽扇,从汉中、房陵、南郡、江夏,一直划到为豫章郡江北屏蔽的蔪春郡。   “自赤壁战后,曹公的力量就再也没能真正地越过这条线。这其中,固然缘于大王崛起之势无可抑制,也缘于曹氏政权的力量极限就只在此。”   “曹氏政权的力量极限?”   “是,无论曹氏对地方的管治能力、能够远离本据的精锐部队数量,还是支撑大军作战的粮秣供给后勤体系,能支撑的极限就到这里。一旦越过这条线,无论他们的决心多么坚定,投入的力量多么充足,其兵力、士气、物资都只会不断下滑。如果一定时间内不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就只有被迫撤退一途了。”   刘备点了点头,神色又稍稍黯然:“我们也一样。”   “诚如大王所言。”诸葛亮微微躬身:“如今南北两分之势分明。无论我们还是曹氏,只要自身不乱,依托这条线南北的山水形胜,攻或者不足,守却绰绰有余。”   刘备和法正一齐颔首,都有同样的感受。   “既如此,我们与曹氏的争雄,目标已不在地,而在人。无论曹氏和我们,要做的都是休养生息,然后发动野战;通过反复的、短促的野战歼灭对方中军重兵,进而摧毁对方的信心,动摇对方的统治基础,然后才能谈攻城掠地,而最终在某个时间点上……”   他斜挥羽扇向下,做了个坚定的姿势。   刘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军师的意思是,攻城为下,伐兵为上。这确是兵法的至理,然则……这和我们当前的局势,有什么关系?”   “曹操如想主动发兵攻来,最好的办法应是东西两路齐发,分道并进,以汉中方向为牵制,而力图打南郡一个措手不及。”   “不错。”   “可现在,只有区区马超在西陲奔走,曹军主力虽有调动的信息,终究动向不明。以我料来,只有一个缘故。”   “什么缘故?”   “曹操的目的,就是让我军各部提前警惕备战。而他自己,则趁这个时机准备钓饵。”   “钓饵?”   “不错。他定是算计清楚了准备钓饵的时间,与我军各部集结备战的时间,他希望一旦钓饵完成,我军便能立即行动,然后撞入到他事前准备好的战场上。”   “军师的意思是,曹操这是要重复关中之战的局势,先吸引我们主动出击,然后在他的领地上,发挥兵力优势,野战击退我们,再一路追击,扩张战果?”   “是。所以我觉得,曹操的目标既非南郡,也非汉中。他的目标是人,是天然被地理条件分割为两块的我军主力某部。”   诸葛亮的这个猜测,是很有道理的。   汉中王占据南方四州,日日整军经武,慨然有饮马河洛之志。若曹操坐等汉中王来攻的话,或者汉中王出关中,或者荆州之众北上襄阳、樊城,在东西两线都能进退自如;而曹军的精锐中军往来应付,便等若将主动权拱手让出。   但要让曹军南下,曹军更没有把握。   毕竟汉中是天狱,夏侯渊的败绩再来一次,曹军承受不起;毕竟江陵是坚城,曹仁的败绩再来一次,曹军也同样承受不起。在这两地,曹公已经失去了夏侯氏、曹氏亲族名将中最出色的两人,失去了苦心积攒起来的将近十万精兵。而曹休、曹真、夏侯尚等后继者能有二将的几成水平,至今尚属未知。   若玄德公本人处在曹公的位置上,设身处地的想,他也为难。   进攻没有把握,防御显失主动。   兵法云,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可这时候,攻守都难免致于人,怎么办?   办法就是诸葛亮此时的猜测:主动提醒对手、诱使对手来攻,摆开己方的预设战场,实现主动权的转移。   对诸葛亮的这个推测,董和很是赞同。   刘备也随即恍然大悟:“军师的推测极妙。”   法正迟疑道:“军师所说,甚是有理。但,我方在关中之战后,整整三年持重用兵,绝不轻举妄动。曹军有异动,我们集兵备战即可。他们又能拿出什么诱饵,让我们重蹈覆辙,往曹军预设的重兵战场硬闯呢?”   诸葛亮摇头:“我也不知。”   “那……”法正皱眉。   诸葛亮从容道:“我只知道,无论曹氏拿出的钓饵为何,我们的应对都很简单。”   董和忙问:“怎么个应对法?”   “或曰守,或曰援,或曰攻。”   董和失笑:“军师,这也说得太简单了!”   “军师之言甚是!”法正却已经明白了过来:“所谓守,便是无论曹氏拿出什么样的诱饵,只作不理。我们有四州百万军民在手,连山带水,固若磐石;我们不动,曹军自然疲弊。到那时候,我们或许还能批亢捣虚,痛打曹军的软肋。”   诸葛亮颔首:“不错。这也是最妥当的办法。”   刘备问:“援呢?”   “曹公,枭雄也。我想,他既然会这样安排,就一定有什么特殊的手段,准备了一个让我们不得不回应的钓饵……这且不议,关键是,这个钓饵注定了只能放在一处。”   法正大步站到舆图前比划着道:“曹氏的中军主力,先后经历赤壁、汉中、南郡、关中等战的惨痛损失,一次次地反复重建。估算当前的数量,至多在三十万,能够一次派遣到某个战略方向的,不会超过二十万。而其无论在关中还是荆襄,长期驻扎的外军和州郡兵力充其量十万。”   这数字,在场众人无不了然。只在眼前这舆图上,许多城池标识旁边便有专门的小字记录。还不断跟随新得的情报调整。   法正信心十足地道:“与之对应的,我们益州有十万人;在荆州、交州也有十万人。这都是兵甲坚利,训练充足的精兵!”   “故而,所谓援,便是东西两军互相支援。无论曹公的战场放在哪里,我们以十万兵在前为锋刃,十万兵后继赶到增援。纵然不胜,也不至于大败,至多如三年前的关中之战,两方皆损元气,算个平手。”   “攻呢?”   “无论曹军要打哪一路的十万人,他们得把二十万的中军完全投入,与地方军凑成三十万众,才有把握!与此同时,我们在另一路的十万精兵,痛击曹氏的州郡兵十万人,更有把握!所以……”   法正抬高声音:“攻,便是我们利用曹军主力集聚一地的机会,两路齐攻,必有一路能抢占上风!曹军主力在襄樊张网,我们就在襄樊虚作周旋,而另一路往关中杀个天翻地覆;若曹军主力在关中张网,我们依托深谷关隘与之匹敌,云长公和续之将军,就能兵进许都!”   诸葛亮颔首。   刘备拍了拍腰间剑柄。   董和忍不住问道:“马超呢?”   法正蔑视地道:“若大王有意再度进军关中,我覆灭马超之众,易如反掌!”   法正是多有奇计之人,没有人怀疑他的信心。   众人不由自主地抬头再看舆图,这副舆图悬挂在堂上,已经好几年了。图虽稍显陈旧,却似犹自带着过去无数次指划战事的杀气,而当己方的力量强盛到这种程度,体现到舆图上数以百计的色彩标识,又恍惚让人凭空生出敢与战胜一切强敌的豪气。   厅堂外有风声掠过,激起松涛阵阵。刘备侧身倾听片刻,面色沉凝地道:“两位的判断,必定准确。然而应对的策略如何,还是要先看曹公的后继手段,再看曹军展现出的实力如何。眼前来说,请孔明和孝直主持局面,先使益州军各部动员备战吧!我们积攒了三年的粮谷,能支撑得起!”   众人都道:“遵命!”   刘备迈步出外。   诸葛亮等人依序跟随。   站到檐下时,刘备忽然叹了口气。   诸葛亮问:“大王?”   “我知道曹孟德拿出的诱饵是什么了。好家伙,这还真是让人……不能不做回应啊!”他沉吟片刻,惋惜地摇了摇头:“他这是何必?”   诸葛亮和法正对视一眼。   这两人都是极其高明的智者,对敌人的心思把握也透彻。但他们终究不似刘备这样,与曹操惺惺相惜地敌对数十年,深知这位老朋友、老对手能够胆大妄为到什么程度。   故而刘备先明白过来,而他二人慢了半步。   一时间诸葛亮和法正都止步不动,只有白羽扇还在一下下地轻摆。   董和是谙熟庶务的官吏,这时还没反应过来。他有些茫然地问道:“曹操要做什么?”   诸葛亮慢慢地道:“若能统一天下,建立前所未有的事功,或许曹操会效法文王之德,以彰天命,以求后世千载竹帛的盛赞。然而,此时天下两分之势已明,汉家朝廷对曹操来说,便成了多余之物。于是他便以此为钓饵,来诱引我们这条认定了大汉的鱼。”   法正叹了口气:“估计他会挟持天子于军中,然后,或于襄阳、或于长安……总之就逼近到我们的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遵舜、禹之轨,以魏代汉。幼宰你想,面对此情此景,我们怎能束手旁观呢?” 第九百零一章 傀儡   自建安二十一年那次波及多州数十万大军的战乱后,天下平静了许久。有些人甚至以为,这样的平静会一直延续。仿佛惨烈的乱世已经过去,所有人就能够祥和地生活在四分五裂的大乱世里,满足于眼前的小小安宁。   但那是不可能的。   战火一定会再度燃起,而且会比此前更加剧烈,会有更多人的鲜血汇成战场上的河流,尸骨被踏作污泥。   曩者天下群雄并起,能够延续到现在的,无不是战胜无数对手的强者;而依旧呼风唤雨的,比如曹操、刘备,无不是胸怀大志,意图结束四海圮裂局面之人。   换句话说,他们都能开基立业,为一朝一代之初祖;为了这目标,他们也不会吝于付出任何代价。   而他们欲为一朝一代之祖,必须要解决的,第一是对手,第二大概就是汉室的皇帝了。   刘协已经很久没见到过刘备了。记得当年他出任左将军在许都闲居的时候,看起来像是个恭谨忠诚的老兵。所以二十年前刘协才会信任他、期待他,授意车骑将军董承与刘备密谋,意图诛曹。   可现在,刘协还能信任刘备么?左将军刘备或许还恭谨忠诚,汉中王刘备呢?明明占据了荆州、益州、交州的广袤土地,却特意在汉中登坛进位,这背后隐藏的意图,不是昭然若揭么?刘备想要复兴的汉室,绝非刘协所拥有的汉室,这一点,刘协已经慢慢看明白了。   而曹操……   曹操倒是人前人后的说,想做齐桓、晋文以垂称后世。然而,这天下间哪来如此跋扈的齐桓、晋文?天下人都知道曹氏横暴,欺凌帝室。这些年来被曹操杀死的公卿可以填满三座朝堂,与之相比,王莽都堪称谦谦君子了。   王莽这逆贼的首级,现在还被藏在皇家武库,以震慑天下的乱臣。那么,曹操的首级什么时候……不不,若没有曹公,汉家朝廷早已在乱世消失了,他怎么会是逆贼呢?   按照之前曹公那篇述志令上的说法,他还自比为周文王。那便是既要做圣人,又客客气气地把刀锋抵在了大汉天子的咽喉,只等着什么时候心情愉快,用力压下去。   想到这里,刘协的心里很难受。   这一辈子,他从董侯到渤海王,到陈留王,接着又做了三十年的皇帝。可从来没有一天,有任何一件事是他自己能决定的。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个专门精工制作的人偶,就连吃喝拉撒,都是早就被人安排好,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想着想着,他再也没法安心躺着,于是拢着轻袍,慢慢坐起。   身边的女人朦朦胧胧地问道:“伯和,你醒了?”   这个女人很美貌,也很贤惠。刘协知道,她非常珍视自己的丈夫,也珍视自己皇后的地位。可这个皇后的地位是怎么来的?   五年前,这个女人和她的姐妹入宫为贵人,随即伏皇后之父牵涉进了诛曹秘议之事,于是伏皇后被下暴室以幽崩,所生二皇子,皆遭酖杀。伏氏牵连而死者数百人。   过去的事情为什么会突然泄露?又是什么人非要追究?追究的结果为什么如此惨烈,竟连皇后、皇子都不能幸免?既如此,皇帝和他的新皇后之间,又哪来真正的亲密和信任呢?   刘协替她拢了拢被角,温和地道:“早着呢,你继续睡。”   今日本该是有承光殿朝会的,所以刘协才会醒的那么早。   不过,承光殿里已经很久没有群臣毕集了。自荀彧去世以后,朝廷公卿陆续凋零,而并无递补的后来者,于是参与朝会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老,会上也没什么可谈的。   大约从去年夏天开始,朝会忽然就停了。再也没人提起,仿佛许都城里所有食着汉家俸禄的汉家臣子都忘了,城里还有一位需要他们朝见的皇帝。   于是,刘协站在永宁殿的一角,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原本的起居之所在清宴宫,永宁殿则是他与老臣们议事之所。然而数年前尚书令荀彧去世后,曹公调整了掌控许都朝廷的人选,并控制住了周围的高台,派遣甲士登临,日夜监视。   清宴宫恰好处在永始台上巡逻甲士的视线范围,刘协实在忍受不了,于是迁居到永宁殿来。   这座殿堂台高两丈,面阔七间,堪称雄伟了。可毕竟不是正经居住所用,无论冬夏,都显得格外阴冷潮湿。   刘协站了没一会儿,就遭寒气侵袭,打了个喷嚏。   站在殿门处的小宦官想要奔来伺候,刘协挥挥手,让他们不必劳烦。   一来,这些人里,不知道有多少已被曹氏收买,多少人根本就是董昭派来的爪牙。二来,刘协隐约觉得,自己用得上他们伺候的时间,已经不长了。   傀儡皇帝也是皇帝,而刘协又自幼以聪慧著称,三十年的皇帝当下来,他远比常人想象的要敏锐许多。有很多事,他只靠着蛛丝马迹,就能做出判断。   这段时间,许都城内的驻防兵力比往日要多,各处高台上监视的人除了配备弓矢,还带了专门的强弩。   另外,百子坊以北、宫墙以外有一条大路,往日里路上车水马龙。刘协能够隔着宫墙,听到路上往来行人的言语,那是他少有的娱乐。但从五天前开始,这条道路就寂静无声了,如果竭力去仔细听,也只能听到武人往来巡逻的脚步声,和他们短促的交换口令声。   这代表什么,刘协大概是明白的。   无非魏王想要更进一步。   迟早的。   刘协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只不过他一度以为,魏王总算还顾念自家的声名,会把这机会让给自己的嗣子。现在看来,魏王比想象的更急。   魏王何必如此?这代表了什么?   刘协想了片刻,踉跄着走到殿门处,忽然狂笑起来。   原因很简单。魏王与汉中王刘备的对抗,已经越来越激烈了。而许都之汉,渐渐地不如汉中之汉那么有吸引力,反而会给邺城的魏国增添麻烦。既如此,魏王何必还要盯着这顶无用的汉家帽子呢?倒不如下定决心以魏代汉,从而纠合起真正忠于魏室之人,与新的汉室相对抗。   近数十年来,掌控汉室的权臣们,大都免不了这个局面。当他们谋求政治上最高地位的时候,恰恰是军事上被动的开始。   比如董卓任太师,比如李傕任车骑将军,再比如魏王将要成为皇帝,其实都是一样的。   刘协哈哈大笑。他笑出了眼泪,笑得在地上打滚。   曹皇后惊慌失措地从宫殿里奔跑出来,紧紧地抱住他。而他倚在曹皇后的环抱中,继续大笑。   在他的笑声中,宫殿东面的深黯天空慢慢透出了光芒,而宫城北面的高昌观和建城观上,有甲士挥舞着旗帜,并开始敲动大鼓。鼓声轰隆隆地压过了刘协的笑声;鼓声中不断逼近的甲士脚步声,也压过了刘协的笑声。   刘协笑着转过头,对皇后说:“你父亲来了。” 第九百零二章 帮助   靠近永宁殿的宫门被推开了。脚步声愈来愈近,愈来愈重。   曹皇后用力推着刘协,想让他起身。   “不管谁来,你都是皇帝!是天子!你得去殿上坐着!”   刘协始终斜倚在白色的台阶前,懒懒散散地不动。可他的右手紧紧抓着曹皇后的衣袖,因为过于用力,手指都泛白了。   直到刘协眼前地面上的微尘都开始抖动,他才抬眼。   只见千百名手持枪戟斧钺的甲士从宫门处排成两列鱼贯而入,一直排到面前。他们的盔甲和兜鍪都是黑色的,手持的武器也像是黑色的,叉叉丫丫地挡住了天空。   天色渐渐亮堂,阳光该是暖的,可照在甲士们的身上,却透出一股冷气来。   当甲士们全都就位,所有人把手持的武器往地上一顿,然后站定不动了。   刘协哆嗦了一下。   然后他就看见魏王曹操缓缓走来。   魏王自建安元年起迎奉皇帝都于许县,从此以朝廷名义东征西讨。可荒唐的是,从建安五年以后,他就再也没有上朝觐见过皇帝。那些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礼仪,曹操也从来没有当真用过。   在刘协心里,始终记得曹操多年前的相貌。   那时候的曹操四十岁出头,人虽然矮,但是体魄健壮,眼神锐利。他来雒阳迎接的时候,披甲带剑,策马行进的姿态威武之极,说话的声音更是洪亮。后来数年里,曹操每次上朝都虎虎生风,气势迫人。哪怕他的跋扈一如董卓,让刘协又恨又怕。可刘协明白,曹操的气势不同于董卓的粗暴凶暴,而源于内心深处的强大自信。这是一个不会被任何困难打倒的、真正的英雄。   但这时候,刘协只看到一个疲惫的胖老头罢了。   刘协抹了抹笑出的眼泪,然后身体毫无准备地往后一仰。   那是被他倚靠着的皇后猛地挣开了他的手。皇后站起身来,有些失措地行礼。胖老头挥了挥手,她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往宫殿里退去。   刘协扭过头,看着皇后急促地跑到台阶顶端,站在殿前眺望自己,于是也挥了挥手。   转回身来,曹操已经站在面前。   因为背光的缘故,刘协仰着头,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那确实是曹操。   昔日结实壮硕的体格,如今变得松垮而肥胖。他的头发也稀疏了,两鬓已经全白。他面庞上的皮肤松弛地垂坠着,还有明显的老人斑;唯独眼神依然犀利,简直让刘协不敢正视。   刘协忍不住道:“魏王老了。这些年劳心劳力,你辛苦了。”   曹操扶着腰间的玉带,向身边一名甲士招手。   “来!来!”   刘协惊恐地看看那甲士。   甲士则有些慌乱地看看左右同伴。   曹操催道:“来!快点!”   甲士不得不踏前两步。   然后曹操抓住他的手臂借力,慢慢在台阶上坐下,就坐在刘协身旁。   这个姿势使膝盖顶住了玉带,而玉带又勒住了他硕大的肚腹。他想把肚子提起来,压在腰带上头,但那样也不舒适。他反复试了几次,最终选择了和刘协一样的姿势,向后仰身,倚靠在台阶上。   皇帝躺在阶前接见大臣,已经荒唐可笑。而臣子不行礼,不拜伏,直接与皇帝并排而坐,这样的行为傲慢到了极致,悖逆到了极致。   但他是曹操,皇帝又能如何?他甚至不敢板起脸,更没有胆量斥责。   “当年我到雒阳迎奉陛下的时候,陛下才十六岁。如今陛下年近四旬,我又怎么能不老呢?”曹操呵呵笑道:“何况,这二十年来,我东征西讨,风霜频年,虽未诛除刘备等逆贼、一统天下,却为汉室恢复了中原、河北,终究不似陛下在宫中垂拱南面的清闲自在呀。”   刘协颔首道:“魏王说得是。”   过了会儿,他感慨地道:“我闻圣王以五刑纠万民,舜诛四凶而天下服。如今的魏王,有五刑之威,亦有诛四凶之功绩,天下万民服膺,朕是知道的。可惜,朕以庸弱之才而得帝位,数十年来,竟没有能帮助魏王一丝一毫。”   “陛下过谦了。若无陛下在许都主持,我又哪里能够安心的东征西讨呢?”曹操哑然失笑:“何况,老臣此来许都,便是为了寻求陛下的帮助。”   “哦?”刘协挺身坐正:“魏王请讲。但有所请,必无不从。”   “天下陵夷至今,已数十年了。祸乱之奸逆,如董卓、李傕、袁绍、吕布、袁术等等,都已败亡。唯独那刘备,几度折而不挠,渐成大患。陛下还记得刘备吧?”   “当然记得。我还听说,如今刘备得荆州、益州、交州和扬州之半,拥众数十万,几有与中原抗衡之势。”   “那倒也不至于。”曹操摇了摇头:“此前他领兵数万进入关中,便遭我迎头痛击,军溃而败,可见其实力终究有限;只是乘间阻远、依托险塞以规抗中国,一时间颇难剿绝罢了。”   “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刘协想了想,问道:“那,魏王需要我做什么呢?”   “不瞒陛下。我毕竟年迈了,也不知还能劳碌多久。而世子曹丕虽有些文武才能,却未必能与刘备相比。刘备这厮又动辄说什么讨曹兴汉,引得朝廷上下人心危怖,不知何所去就,这就迫得我呀……唉!”曹操叹了口气:“这就迫得我抓紧时间,尽快消除朝廷内外的祸患。陛下,你得帮我。”   “却不知,魏王打算怎么消除祸患?”   曹操轻松地道:“办法很简单。我已经遣人在南阳设坛,准备一应所需,请陛下不要嫌弃,这就随我领兵南阳、襄阳一带巡视。巡视地方之后,你我便在汉室帝乡升坛禅让,明示天下以朝代兴替。”   终于来了。   果然来了。   刘协沉默以对。   他的手在抖,脸色慢慢地变白,浑身上下的冷汗则不断地冒出来。   而曹操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的时间有点太长了,以至于曹操几乎想打个盹。   过了许久,刘协轻声问道:“这样做,魏王眼中的祸患就会消除么?”   “刘玄德到处吹嘘自己忠于汉室,天下间的愚民多有遭他蒙蔽的,以为他是汉室的希望和救星。他也靠这面旗帜,招揽、拉拢了许多人为其所用。但这一来,一旦知道我要在襄阳登坛受禅,他就必须做出强有力的反应,否则,他又怎么维持他的忠臣表象、从而维持他的大义呢?”   到了曹操现在的地位,已难得向他人说这么多来解释。但皇帝毕竟是皇帝,曹操难得地没有急躁,细细解说。   “所以,刘备非得兴大军北上,和我狠狠打一仗才行。这一仗,我以逸待劳,做足准备,必取全胜。就算不能宰了他,至少也要打掉他几员重将、几万精兵,打断他的筋骨!让他十年二十年里,都不敢觊觎中原!”   刘协颔首道:“原来如此。”   曹操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低沉地笑道:“不止如此。”   “魏王请继续说。”   “前些日子,我打着关中方向军务所需的旗号,几番调动了邺城和许都周边兵力出外。故而,此刻颍川周边的兵力颇显空虚。我想,许都城里的有心人,应该已经注意到了。我与陛下一同前往南阳的消息传出去以后,一定会有许多陛下的忠臣志士跳出来,想要藉着这个机会袭杀我曹孟德,夺回陛下。”   说到这里,曹操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愉快地笑道:“可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就在我掌控之下,各路大军其实也并未全部调走,仍在周边枕戈待旦……”   他没有注意刘协愈发惨白的脸色,自顾说道:“他们闹不出什么花样的。这一次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彼辈若能迷途知返,还可以为魏室开基建业之臣;否则,便尽数追随汉室列祖列宗于地下去吧,没有第三条路好走!”   说到这里,他转向刘协,和气地重复道:“陛下,你得帮我。”   刘协有点想哭,然后又笑了起来。 第九百零三章 嬗替   这数年来,襄阳作为军镇的防御体系愈来愈严密。   荆州方面要打探曹氏中军精锐的动向,需要派遣相当的精干部属,沿途伪装成各种身份,潜过各处要隘守备,才能联络到北面的接应的人手,然后还要藉着商旅或逃民的掩护,才能安然折返。   每年曹氏游弋在襄阳宜城一线的小股巡逻哨骑,都会上报杀死或捕捉到荆州密探的功绩。虽然其中杀良冒功居多,但也确实有些真的是荆州侦谍。   这就导致荆州方面对北方军伍调动的情况,很难获得完整的信息。此前关羽和雷远对北方传来的只言片语反复猜测,其实是隔三岔五都会发生的常事。   然而在五月前后,有个消息从中原方向冲破了层层阻碍,山呼海啸般的传到。无论商旅、还是生活在两家边境的屯垦百姓,人人口口相传,个个惊讶万分。   这消息实在过于惊人,江陵方面负责情报汇总的主簿廖化得到前线驻扎军官飞骑禀报以后,专门派人查问核实,这才匆匆赶到前将军府。而这时,与荆州军府关系密切的商贾如宋琬等人,依托自身隐蔽商路发来的消息,也放到了关羽案头。   消息在传扬的过程中,还衍生出好几个堪称惊悚的版本。不过,这一次北方本无刻意隐瞒的意思,而许都朝廷又大概是天下最难隐藏秘密的地方,拿多个渠道发来的信息归并对比,并不需要多么麻烦,就能推测出真实情形了。   “这消息,雷将军知道了么?”关羽问道。   “已派人送出副本。另外,宋琬那些人,估计同时也会急递文书到岑坪去。”   关羽点了点头。   廖化问道:“要请雷将军尽快回来么?”   关羽将文书一掷,没好气地道;“出了这样的事,续之还能坐得住?我们谈话的时候,他大概已经往回赶啦!”   嚷了一句,他把文书拿回来,重新再看一遍。   “我素知曹孟德行事大胆无忌,但没想到,他竟然大胆到这样的程度……这,这……”关羽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过了会儿,他又把文书掷下,沉声道:“这是大逆,是要遗臭万年的!”   坐在一旁批阅文件的长史杨仪起身捡起文书看了看。   “君侯,到了曹操这样的身份,若不能更进一步,总是要遗臭万年的。”   关羽愣了愣神,长叹道:“威公,你说的很对。只是……”   四百年汉室绵延,权倾天下、将皇帝置于掌中的重臣不止一个。他们当中,可有任何人得到好下场的?那些身死族灭之人,日后在史书上会得到怎么样的评价,根本不用猜测。   对曹操来说,从他迎接天子都许的那一天起,他能走的路就只有一条了。   在这乱世中,汉家权威已跌到了前所未有的低点,曹操另起炉灶的决心,也早就昭然若揭。可关羽实在没有料到,曹操居然会拿出这么激烈的手段!   这样做,等若是曹操向着天下人,主动撕开自己数十年的伪装。他肆无忌惮,连最后那一张遮羞布都不要了!   尧舜之事,哪里是轻而易举能办成的?   此前这些年,曹操从司空到丞相,从丞相到魏公,从魏公到魏王,其自身地位的提升,总是与他军政势力的扩张保持同步,而每一次地位提升的同时,都会伴随着反复的进退、小心的试探,伴随着对整个政权内部诸多细节的梳理和调整。   他看似飞扬跋扈,其实每一个决策都踏在当时环境所能接受的边缘,其中蕴含着高超的政治智慧。   对此,早年间的关羽是不明白的。   直到这些年,玄德公从左将军到大司马,从大司马到汉中王,也同样这么一步步地向上攀登,一步步地走向关羽此前从没有想过的道路。关羽在这个过程中想了很多,想的愈多,他愈能理解玄德公的大志,同时也愈能理解曹公的难处。   可是,眼下这样的操作,实在让关羽无法接受。   这太激进了,也与全天下人能接受的礼制和道德规范背道而驰。   这样一来,原本装聋作哑之人不得不表明立场,原本隐藏的矛盾被明晃晃地放到表面,原本的暗潮汹涌,瞬间就会变成惊涛骇浪。   别的不提,只这份文书上就记载了一桩惨事:   曹操挟持皇帝,当夜驻于许都城外的军营,而数日之后,便有许都的公卿、名士、汉家旧臣上百人召集宗族、子弟、学生等,意图冲击军营,解救皇帝。   而曹操立即遣骁骑将军曹彰带人,将他们全部拿获,并关押到了许都城内一处宅邸。   当夜,这座宅邸忽然起火,而曹军不仅不救火,反而列阵在外围空地,凡有逃出大火的人,都用乱箭、长枪放倒。据说,烈火燃烧了大半晚,楼阁倒塌、伤者惨呼之声阖城皆闻,次日清晨收拾火场,无数焦尸遍布各处,见者无不嚎啕落泪。   这样的事,必定会被记载到史书上,必定会使曹公千载以后犹遭唾骂。   以曹公之明智,为什么不稍稍规避?为什么非要做到这么绝?   是什么使得当年那个豪气绝伦的枭雄,成了现在这样一个,不管不顾的暴君?   关羽觉得,雷远的猜测应该没错。   曹公已经六十五了,他已经感受到了去日无多。   偏偏汉中王政权的强盛一日胜于一日,由此,天下间讨曹兴汉的声势,也随时可能大振。曹公没有太多时间来慢慢应付,也没有太多时间来慢慢整合人心了。他只能加快动作,趁着自己尚在,把自己数十年来积攒的威望发挥到极处,快刀斩乱麻。   他强行推动代汉的过程,就是逼迫所有人站队的过程。   不想死于屠刀的,就得一个个都站出来摇旗呐喊,坐实自己汉家逆贼的身份。等到所有人手上拿了魏室的好处,所有人手上沾了汉家臣子的血,大家就成了同谋。想必大家都不想吐出好处,也不想面对汉中王的追究,那就老老实实地为魏室效力,与汉中王斗下去。   这个过程里难免波折,曹操不希望有人来打扰。所以他策动了马超南下,又在境内不断调动兵马往来,使得荆州方面疑虑而不敢妄动。   待到这个消息传到荆州,他已经把该干的都干完了,该整肃的人心都整肃了,该杀的、不该杀的人,也差不多都杀尽了。此时从许都到邺城,无数文武齐心协力,就等着南阳的代汉仪式。   关羽不通经学,不知道一个正经的嬗替仪式应该是什么样子。想必曹操在南阳安排出来的,是个挺仓促的场面。   但曹操又何必在乎呢?他走到现在,靠的是兵强将勇、战无不胜。只要数十万大军在手,只要这一趟能够引得汉中王的大军北上然后一举击破,那今后的礼法制度,就该轮到魏室来定了,还有什么话说不圆,有什么仪礼要求不能解释呢。   倒也痛快。   不愧是曹公!   关羽忍不住赞叹,又忍不住感慨。再接着,将要大战的亢奋充斥着他的头脑,令他仿佛热血沸腾。 第九百零四章 必战(上)   早年间,关羽跟随刘备救援徐州,亲眼目睹曹操大军肆意屠杀黔首,使得诸多城池化作坟场,侥幸脱身者日夜血泪呼号。关羽出身卑微,对百姓抱着天然的同情,他不能容忍这样的残暴,故而对曹操深恶痛绝。   他又曾经被迫屈身于曹氏麾下,却得到曹操允准,始终保留着刘备臣子的身份。在那段时间里,他感受到了曹操恢弘豪迈的气度、求贤若渴的诚意,亲眼目睹了一位足以平定天下的英雄。   所以关羽对曹操的感情,是很复杂的。   在关羽眼中,曹操既是恶贼,也是英雄,更又几分彼此的友善存留。关羽性格刚矜、极重忠义,通常对人的判断自有其底线,底线还特别高。唯独面对曹操的时候,这底线是实实在在降低了。   但这一次,关羽的底线没法再降。   曹操的举动,突破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底线,其倒行逆施,仿佛是在向全天下心存汉室之人宣战。这样的事,恐怕也只有曹操才做得出来。   在这一刻,关羽仿佛看见了鬓发斑白的曹操按着腰间佩剑,在万军之中面对来敌,哈哈狂笑的样子。   “曹公,这就是你想要的么?”关羽捋了捋及腹长髯,喃喃自语:“你要一场大战,我就给你一场大战!”   转身落座,关羽沉声吩咐道:“遣人催一催续之,让他尽快回来!”   廖化和杨仪对视一眼。   两人都记得,方才廖化发问的时候,关羽还说,续之得到消息只会更快,大概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显然关羽心中的情绪,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激动得多。   廖化恭谨躬身:“遵命!”   当下便有军使策马而出,直奔乐乡。   这些日子,雷远正以乐乡和岑坪两地为中心,集聚交州兵力。   有一点关羽没有猜错,雷远得到北面军报的速度不会慢于江陵的前将军府,很多时候,或许还更快一些。   荆州方面对情报的侦知传递,主要通过地方屯民和驻军系统,而雷远更多依靠商旅。他的庐江雷氏宗族,本就是荆、交两州商贾背后的大推手之一,近年来通过商路拓展,与荆州、交州以外的诸多势力展开联络,愈发耳聪目明。   中原各地的军情传往荆州,或者通过文聘所据的江夏北部,或者通过乐进所在的襄樊,那都是曹军经营已久的军镇,难免有所阻碍。而雷远所依赖的,则是遍布于瓯脱间的蛮夷。   这些蛮夷渠帅、酋长本身的力量并不足论,却是南方特产向北走私的最好伙伴。他们世世代代栖身的深山溪谷之间,便是运输货物的动脉。哪怕蛮夷与汉家少往来,很难鉴别出有效的情报,但这回出了这么大的事,总会有汉化较深、较有见识的渠帅明白其重要性。   所以,就在同一天,雷远也已经知道了许都发生之事,知道了曹操将欲代汉。   拿到消息的时候,雷远正领着本部的扈从骑兵并及马岱所部,往岑坪方向迎接从苍梧调来的交州军主力。   这一支兵力合计一万五千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将领包括寇封、吴班、雷铜、贺松等人在内。由于此刻荆州全境都在稳固管控之下,故而他们越过灵渠之后,乘舟沿湘水向北,直放洞庭,再转入灃水,至岑坪。   因为沿途都坐大舟,没什么体力消耗,哪怕长驱上千里,将士们仍然士饱马腾,精神焕发。将士们已提前知晓左将军亲来迎候,故而逐次下船登岸之时,各部都将本部旗帜高举、甲胄披挂,武器也都擦得雪亮,以彰显威风。   虽然将近三年没有大战,可当年尸山血海里冲杀出的老卒仍在,他们分队列阵严整如山,而一旦沿着道路行进,更有剽悍之气扑面而来。   这些年来中枢厚待武人,而雷远更是将武人们当作自己的亲族、乡党来看。他在交州开拓的同时,使将士们得到了田地家业,得到了功勋和财富,得到了远远超过想象的尊重,得到了为官为吏的前途。   故而眼前的将士们除了那种风霜摧折出的剽悍以外,又额外带着一股昂扬向上的得意劲头。   此时雷远简单介绍了曹操的作为,又讲了讲荆州方面可能的对应,便把军报递给部将们,让他们自己去看。   他本人则勒马立于高坡,眺望将士们行军。   将士们抬眼望去,只见雷远披轻甲,着戎服,悬长剑,跨骏马,姿态自如而威风凛凛。身后十数面帅旗大纛迎风飘扬、数十名将校簇拥,更似众星捧月。   建安二十一年之后,雷远已经三年没有亲自领兵上阵了。但这时候将士们见到他,依然能想起当日与雷远并肩作战的情形,想起他东征西讨,所向披靡的辉煌战绩,想起得胜回乡之后,得到的那些丰厚赐予。   于是便有许多人大声欢呼起来,更有人欢欣地对身边的人道:“这便是我们的君侯!我们的将军!我们的宗主!”   还有人格外大声地嚷道:“是我们的小郎君啊!”   雷远听到了这喊声,于是循着声音向那处望去,见是一名面带瘢痕的都伯,便特别亲热地伸出手指向他点一点。将士们立即报之以更大声的鼓噪。   那名嚷着“小郎君”的都伯,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身边的同伴纷纷捶他表示羡慕。他咧着嘴,大声笑道:“我从擂鼓尖隘口就跟着小郎君,十年了!小郎君当年还夸赞过我呢!”   他激动万分的表情,雷远都看在眼里。但雷远已经不记得那都伯是谁。   当年雷远带领部众从灊山至江夏时,因为体制松散而得力的部属又少,迫使他事必躬亲,故而一路上认得了上千名将士。   后来随着他的地位越来越高,虽不能说居移体,养移气,可要关心的事毕竟太多。何况宗族部曲先后多次拆分,不断分配到部下将校的手中,所以他对基层将士终究不似原来那般熟悉。有些老部下太久不接触,竟已慢慢忘怀了。   这会儿隐约觉得那都伯眼熟,但怎也想不起他的姓名来。   雷远觉得有些羞愧。   他犹豫了一下,抬手示意:“子均!”   王平应声道:“在。”   “果然是从擂鼓尖就跟从我、还曾立功的老卒,不该只是个都伯。多半是犯过军法,遭受惩处的。你去查一查,那名将士叫什么,有什么经历。若没什么大问题……”   雷远从腰间解下短刀,交给王平:“就将这把短刀赐给他。就说,我期待他再立新功。”   “是!”   王平双手接过短刀,纵骑下坡。   他办事非常麻利,策马走了两趟,就问过了情形。然后雷远便见他高举着雷远的短刀,追上了渐渐远去的步卒队伍,将之郑而重之地交给了那名都伯。   都伯捧着短刀,显示欢欣跳跃着,然后才在同伴们的提醒下,奔出队列,向雷远所在的山坡郑重行了叩首大礼。   雷远再次向他挥了挥手。   于是那支队伍发出的欢呼声,瞬间就大了十倍。   在雷远身后,有人沉声道:“将军厚待将士们,而将士们敬仰将军。老宗主和小将军若还在,看到这时情形,不知会有多么高兴。”   说话的是贺松。   当年雷远的兄长、小将军雷脩战死,雷远临阵夺权,争取到了庐江雷氏部下极有实力的三名曲长支持,此后才能镇压叛乱,击退曹军。   当日的三名曲长,丁立战死于擂鼓尖上阻击张辽的战事,邓铜死于随雷远突袭葛陵,死守大军退路战死,现在只有曾任雷脩亲兵首领的贺松尚在。贺松也已经年近五旬了,似乎有些容易怀旧。   雷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身在乱世之人容易满足罢了,我们可以对将士们更好些。”   “可是……”贺松犹豫了一下:“将军,按照你适才的说法,曹操此举,就是为了诱使我军北上作战。我们若去,岂不是正合了曹操的心意?这一仗无论胜负,将士们的折损绝不会小!”   贺松当年也是朝廷官军出身,曾破黄巾,出生入死。然而回乡后却发现,他在蒙阴县的家人被曹军屠戮一空。由此,贺松对曹军憎恨异常,对那个一手制造出了大乱世,造成亿兆黎庶死难的许都朝廷,也没什么好感。   说到这里,贺松顿了顿,再迟疑了片刻,又道:“将军,我不明白,曹操就算逼那小皇帝让位,与我们何干?” 第九百零五章 必战(下)   许都的皇帝当然不是小皇帝了。   但他数十年身居宫禁为人傀儡,贺松对他的印象便始终停留在当年那个被董卓胁迫的小孩子皇帝。   贺松一语出口,自己也觉得颇不恭敬,于是补了一句:“若曹操迫得皇帝禅让,他便是逆贼。汉中王不就可以顺理成章当皇帝了么?”   这话说得更显突兀。一时间,身边将校们都在犹豫,是该装作不知,还是该闪开空间,让雷远与贺松慢慢讨论。   雷远笑了笑。   贺松所说的,其实是许多将校的心中所想,他们愈来愈有经验,愈来愈有判断局面的能力,于是也就需要作战的理由。只不过贺松资历最深,所以直言不讳。   “老贺,你看。”   贺松催马上前一步,来到雷远身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眺望过去。   “你看到大路两畔开垦的田地么?”   “看到了。”   “这些田地,都是近年来陆续开垦的水田。地方上的官寺有专门的吏员督导农事,也有赁给耕牛的安排,所以去年起已得丰收。老贺你看,田地中绿意盎然,可称膏腴之上田么?”   贺松眯了眯眼:“那是自然。”   “老贺,以你当年在江淮所见,此等新开垦的田地,会有多少落到高门世胄的手里?寻常百姓费力开垦,最后能拿到多少?”   贺松苦笑道:“将军,那时候豪右跋扈,黔首无立锥之地,再多的田地也落不到百姓手里。便是我们灊山中,掌握田地的不也是诸位族长、宗主么?”   “但岑坪周围的田地,只有两成归于地方上的豪右世族。五成以上,都由县寺出面,分给了这些年来重回版籍簿册的平民。另外还有两成,原归于地方上的军屯。这两年里,将士中有功者,陆续得赏田宅,还有的被赐予奴仆,以助耕种。”   雷远想了想:“岑坪如此,荆州各地新辟田亩大致也是如此。益州、江州和我们交州,差不多也在这个比例,上下稍有浮动。自古以来,大难大灾之后,都是豪强高门趁机扩张之时,我们却在四州数十郡国的范围内,将之强行压抑了,转而竭力维护普通军民。老贺你想,地方上的豪民,会没有怨言么?”   贺松道:“自然是难免的。”   雷远换了个方向又指:“老贺,你再看那边。”   岑坪与灃水之间的广阔湿地间,有许多小规模的高地,春夏时水势高涨,高地就变成岛屿或者半岛。   早年间这些高地上全都是灌木密林,是猛兽、盗贼出没之所。这两年,随着荆州完全被掌控,越来越多的商贾通过荆州各大水系泛舟行船,运载货物。于是这些湖泽间的零星小片岛屿就被当作最好的仓库。   许多商人在岛屿上兴建庄园、邸舍。虽然荆州战云密布,可转运物资的小船依然穿行其间,远远看去仿佛蜂群飞舞。   “今年以来,经岑坪转运到北方的荆州、交州特产货品数量,较之当年初建设时,大约是十五倍。所有的商贾都需要经过州府、郡府的市掾核定资格,并统一缴纳关津之税和市税,所以荆州、交州在其中的得利,大约是初时的二十倍。而商旅们,尤其是规模巨大、拥有北向商路的巨贾们,得益更多。”   雷远拍了拍贺松的胳臂:“这些富商巨贾,其实只是被人推出来办事的而已,每一家巨贾都有背景。老贺你该知道,益州那边有人专门负责此事;荆州军府也直接掌握了两家,交州军府控制得更多些。通过这一渠道赚取的钱财,大部分都用在了将士们的身上,另外也用于给将校们颁发赏赐。去年底的分润额外丰厚,什长、伍长以上人人皆有,老贺你别说不记得。”   身后有将校偷笑。   贺松尴尬道:“记得,记得呢。”   “这些泉货流转的收益,往年来说,都被地方巨族垄断。汉中王将这块肥肉从他们嘴里夺出一大块来,分给将士们……你觉得,是不是又会有人不满了?”   贺松沉吟道:“生意如此兴隆,豪族巨室所获的已经不少了。不过,人的贪欲无穷,只要没把所有的利益都拿出来分享,总有人会不满,总有人会心怀怨恨。”   雷远颔首。   “那么,你再看。”   这次雷远指的,是岑坪以北,背靠涔水的百鱼山方向。那处是当年贺松驻扎岑坪的时候修建的驻军营地,后来陆续经过数次扩建,成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堡垒。   首先依托山势筑起墙垣,墙高五尺,厚三尺余;跨着墙体又增建了战楼、望楼。在百鱼山脚下,又挖了壕沟引水。在墙垣内部,有成片的房舍,半数用来存放武器,半数存放粮食。   “这堡垒,你驻扎过。黄晅、段丰他们驻扎过。现在负责这一块的是郑高,你也见过的。负责岑坪日常事务的官吏们,至少有三成出于军中,都是退伍的老卒或者基层军官。他们在本地获得官给的庄园,安家落户,再经受简单的培训以后,从乡吏、里吏做起,一点点往上攀升职位。今年以来,在荆州和交州,都有老卒为斗食吏的。更不要提,还有转为文职的军官了。”   所谓斗食,指的是百石官俸分摊到每日,得一斗二升。这已经算是县中骨干吏员了,地位不低。   雷远继续道:“虽说汉中王推行郡守、郡尉分治,使各地官吏的数量大大增加。但这些斗食吏的职位,本来都是地方豪家所有,是他们勾结或架空上官,进而欺压横行的重要工具。这些职位被侵夺,你觉得,他们会高兴么?”   见贺松蹙眉深思,雷远又道:“我还听说,汉中王近来意图在四州重新推行贤良方正和文法、才能等科的察举。而察举之权,分属郡守、都尉。到那时,军中出身的吏员只怕还会更多。你觉得,某些人会满意么?”   “怎么会满意?这是动了他们碗里的食物,必定会令之大大不满。”   “再多的不用说了。”雷远微笑道:“近数百年来,大汉与士子豪强共治天下。可汉中王要的,是恢复前汉制度,痛抑豪强;我和关将军等人想的,是提升武人士卒的地位;军师将军诸葛孔明要的,是严明律法、整肃纲纪。我们大刀阔斧地做了很多事,让很多人不高兴。这么多人不高兴,为什么汉中王的政权依然稳固,还能蒸蒸日上?”   雷远环视众人。   见众人皆不知该如何回答,雷远平伸出两只手。   “原因有二。其一曰,我们手里有锐利刀枪。其二曰,我们手里有大义。”他将双手握紧成拳:“任何人敢有不满,我们以大义临之,几乎没有人能公然反对。真有谁反对了,我们以刀枪临之,芟夷逆贼,名正言顺。”   贺松深思道:“将军的意思是?”   “刀枪,我们有,曹操也有;这天下群雄,谁手里都少不了刀枪。但是……”雷远将一个拳头举起:“大义,我们有,曹操没有。其他人,谁也没有!”   身边将校们都看着雷远的拳头。高地下方行军的将士们,以为雷远又在和大家打招呼,于是纷纷举起刀枪,欢呼回应。   雷远举着这个拳头问道:“老贺,我问你,我们的大义是什么?”   贺松沉声道:“忠于汉室,讨曹灭贼,平定天下!”   “不错!正因为有了忠于汉室、讨曹灭贼、平定天下的大义,我们才能压着反对声,强行推进有益于时局的一切制度。也正因为坚持着这份大义,汉中王才能在乱世中拼搏数十载,几起几落而终能得到无数人的尊奉!”   雷远放缓语气:“现在曹操挟皇帝于军中,意图巡视荆州,并在南阳代汉登基……这便是在公然向我们的大义挑衅。你觉得,我们能不作回应么?汉中王、军师将军、关君侯他们,会不作回应么?”   “原来如此。”贺松颔首:“如果不作回应,我们就没有资格再宣扬我们的大义!失去了大义,我们和那些为一己私利而割据的国贼,也就没区别了!”   雷远手按长剑,双目炯炯,环视身边众将。他道:“所以,这一战,必不可免。究竟怎么打,端看中枢具体安排;但无论怎么样,我们将迎来的,必定是恶战、大战。我在这里,先请诸位打起精神,为了天下百姓,为了我们自己,也为了我们的大义而战!”   诸将同时躬身领命。 第九百零六章 两路   当交州军主力渐渐集结的时候,益州北部马超继续其诡异动向。他带着集结起的上万羌胡骑先是在武都郡范围内狠狠搜刮了一通,然后又耀兵于广汉属国边境,勒令一批游牧部落交出质子和若干牛羊、马匹。   在此期间,汉中和汉阳两地之间,狠狠地打过几次嘴仗,双方的使者都指责对方挑起冲突。嘴仗之余,马超和张飞这两名猛将还亲自下场,隔空较量了一番。   马超先动的手。他带人突袭了与阴平以西白马氐人联络的张飞所部。虽没有杀人,却痛打了张飞部曲将范强一顿,打落了他十几颗牙齿。   随即张飞暴跳如雷,不顾部属苦劝,同样领百余骑突入白马氐的领地,没碰上马超,却抓住了与马超亲善的氐王强端,将他擒回汉中。   此举反倒引起了马超的钦佩,于是再度遣使,打着拜望张飞的旗号前往汉中南郑。一来二去,汉中以西的局势稍稍松缓。   只是马超的性格毕竟让人难以把握,谁也没法预料他接下去会做什么。所以汉中、梓潼两郡始终保持着超过三万人的兵力戒备。   其余各部益州机动兵力,按照此前数次军议的结果,陆续往成都、涪城和巴郡江州这三处交通枢纽之地集结备战。   到了五月头上,三封急报,同时飞入成都。   其一曰,巴郡板楯蛮叛乱。   当日汉中王入蜀的时候,曹军重将徐晃透过张鲁,诱引巴郡板楯蛮的首领杜濩、朴胡、袁约与汉军为敌。后来徐晃本人兵败重伤而退,蛮王朴胡则战死于宕渠城中。   杜濩、袁约两人先被曹军挟裹入汉中,后来曹军在汉中溃败,这两人又投降了从巴西郡攻入汉中的张飞,此后数年,这两人及其属民一直被安置在垫江至瓦口的山区。   汉中王的部属中,不少人都在巴郡有影响力,比如甘宁,又比如身在交州左将军雷远麾下的王平、句扶等人,故而这些年里,板楯蛮的许多青壮都下山投军,吃起了军粮。   而杜濩、袁约则得到地方上格外优待,先后也都获得了“蛮王”的头衔,还得赐金印。   没想到他们数年安生日子过下来,突发奇想又要反叛,而且一动就声势不小,聚集了上万人,沿着不曹水北上,意图折返其部族的乡土故地。   巴西太守刘邕在宕渠沿线聚兵阻击,遭板楯蛮以牟弩射击,阵前中创,当夜箭毒爆发而亡。刘邕所领的州郡兵随即溃散。刘邕是与傅肜、魏延、郝普等人同一批投入玄德公麾下的义阳人,其人性格强悍,有文武干略,素来得到玄德公的重视。   他的阵亡,顿时震动蜀中。   按照汉中王近年来的制度调整,各郡太守、都尉分置分管。镇压地方叛乱,本不应由太守负责,可刘邕这个巴西太守偏偏从阆中急趋至宕渠,兵马未整而遭逢强敌。他这一败,巴西郡北部蛮夷大乱,又影响到了巴东、巴郡等地。   然则,何以巴西都尉不能临敌?   这又怪不了巴西都尉程郁。程郁及其部属就驻扎在宣汉,本来正该迎敌。可就在数日前,与程郁辖境隔着大巴山的房陵郡遭到曹军强大兵力猛攻,房陵太守孟达设在上庸城东面的白马塞一日之内就遭攻破,房陵境内的一片大乱。   房陵遭到攻打,便是急报之二。   在玄德公入蜀前后,法正、张松、孟达、李严等人隐约形成一个小团体。后来小团体分分合合,法正直入中枢,而张松虽得侍从左右而无实权,孟达遂引入副军将军刘封为同伴,又结交益州治中从事彭羕。   这个新组建的小团体,随着刘封复姓归宗又前往交州为将而再度分散。李严以事功而得重用,彭羕则被遣出为江阳太守。   到这时候,孟达反倒冷静了些。他本有才能,又自领庞大的宗族部曲,其规模在汉中王麾下仅次于雷远而已。一旦决心经营房陵以建功,数年间营建新城,招揽山民,编练部伍,已渐成为荆襄与汉中间的有力环节。   可这个有力环节在曹军精锐兵力的强袭之下,几乎瞬间就崩溃了。四月末的时候,曹军中坚将军曹真、相府参军司马懿领两万余兵马自南阳出动,只用了八日就强行一千二百里,沿途斩关夺隘,直抵上庸城下。   孟达据城死守。而曹军包围上庸之后,又分遣兵力沿汉水上溯,进抵西城,威胁到汉中郡的南乡县。   所幸驻扎在汉中的,尚有镇远将军魏延。魏延早就得到命令,随时准备支援各方,他当即提兵数千东进,在西城一线与曹军连番恶战,阻住了汉中东部的动摇态势。   但情形是很明显的:马超一日不退,张飞、吴懿等部就不能妄动;而曹真、司马懿等部一日不退出房陵周边,魏延和巴西、巴郡等地的郡县兵据俱受牵制。巴西、巴郡等地的郡县兵一日受到牵制,板楯蛮的叛军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行动,甚至威胁到荆州、益州之间的联络。   与此同时,急报之三又来。   原来驻扎长安的征西将军曹洪分率关中诸将,或从子午谷,或从斜谷,直接威胁汉中!   不管关中曹军究竟能出动多少兵力,原本在涪城集中的益州之众不得不立即北上,填补汉中的防务空缺。   到这时候,局势已经很明朗了。曹操前前后后处心积虑,动用了这么多的手段,根本就是为了拖住益州之众,而为自己创造出直面荆州、交州之兵的机会。   曹操在关中、房陵动用了多少兵力,一时间根本无法核查,或许十万,或许只有三万、五万。这三五万人,就能够迫得益州人不断增兵汉中,一丝一毫也不敢放松。   而曹氏在过去数年间重新积攒的家底,他们从百万军屯之中抽调出的数十万邺城中军,或许就会集中在襄樊一带,坐等着荆州方面来攻打!   这等要命的天罗地网,谁敢去踩?谁能去踩?   踩了又如何?为了那个早就已经威严扫地的许都朝廷,值得么?   这样的局面,几乎是曹操一手促成的。他一定做了万全的准备,意图毕其功于一役。而我们有没有必要跟着曹操,这么一步步地走下去?   没有益州之兵的支持,荆州、交州方面独对曹军,一定很难。可益州之师若东向支援,万一关中等地的曹军以巨大兵力南下,己方又如何抵挡?   这时候能够稳定益州已经不易。汉中、巴郡、房陵等地的战斗和对峙,先后牵扯了相当的兵力,汉中王对天下,对汉中王麾下的百姓和臣民们,已经足够交待了!   就算在荆襄一带未有举措,只能坐视着曹操沐猴而冠,取汉室而代,又如何呢?这天下间,谁敢质疑汉中王的忠义?   更重要的是,本方有四州数十郡的领地,汉魏嬗替之后,汉中王更进一步,乃是必然。到那时候,文武百官全都加官进爵,且将汉家朝廷重建起来,然后再看北方有没有可趁之机。有机会就出兵北伐,没机会,那也不失朝廷的体面和富贵……不是很好么?   这三份军报送入成都的当天,朝议纷乱,不少文武皆有想法,却又不敢直言。明明衮衮诸公在堂,却硬生生憋出了一股蝇营狗苟的气息。   刘备高踞座上,眼看此情此景,轻叹一声。   依照有些人的想法,勒兵坐观曹操篡汉,而在成都重建朝廷,那确实不难。麾下的将士们,会因此而减少不必要的损失,那也没错。   但是,若这个政权现在就失去刚健进取的冲劲,三年后五年后会如何?就算勉强重建了大汉,可若是没有平定天下、拯救万民的大义,所谓的大汉还剩下什么?   那种从一开始就腐朽的王朝,那种中枢与地方沆瀣一气,沉浸于荣华富贵的萎靡之态,对天下、对百姓究竟有何益处?那不是刘备想要的大汉!   政权扩张至此,千百万人充实在内,不可能人人都是圣人,也不可能人人都秉承大义。这数年来,汉中王的威权明明愈来愈重,推进很多制度却愈来愈难,便是因为千百万下属之中,人心如潮,自然而然地挟裹成洪流,总想与堤坝碰一碰,总想顺着自己的意思淌一淌。   哪怕中枢重臣们凭借自身的抱负、风骨以为表率,竭力去匡正、扭转。可数百年的积弊,又哪里是能够轻易改变的呢?某种角度上说,刘备甚至觉得,这是一场比对抗曹操更难的战争,战争的过程或许会延续数十上百年,而战争的结果会如何,他简直没有一点点的信心。   好在此等情形,刘备这辈子见得太多了。   没有把握的事,难道就放弃?没有利益的事,难道就不做?   多少艰难险阻都过来了,难道还会在乎眼前的困难?   群臣们犹疑的眼神、畏缩的姿态,不仅没有影响他,反而使他胸中腾起一团火。   这样的火,已经好几年没有燃起了。而火焰一旦燃烧,顿时使他心潮澎湃,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决心。他站起身来,迈下台阶,按着腰间长剑,走到群臣身前。   他第一个去看诸葛亮,然后在诸葛亮眼中,发现了同样的烈烈火光。   他笑了起来,再不去看其他人:“军师以为如何?”   诸葛亮出列:“曾闻大王有言曰,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曹操既然要战,我们便从关中到荆襄,还给他一场大战。”   刘备颔首:“我叫了曹孟德几十年汉贼,与他打了几十年仗。现在他真要做汉贼啦,我不能连大战一场的胆量都没有。何况,各部兵马调署已毕,粮秣等物亦皆准备妥当?传令,明日各部出兵!除了甘兴霸且在巴郡暂驻、泠苞邓贤去解决板楯蛮以外,其余各部,随我去汉中!”   他踱了几步,又道:“另外,遣人飞报云长和续之。就说,我把曹操的主力交给他们了!” 第九百零七章 隐秘   五月中旬的时候,曹操就已完成了他在许都的大清洗。   整整一个月的纷乱,以将近万条人命的大规模杀戮,和上千人的官职被纷纷提拔,数十人得到了紫绶、青绶而告终。一手以刀剑,一手以高官厚禄乃至分享权柄的诱惑,这方面曹操素来擅长。   当他和他的大军继续南下的时候,曹刘两家的战事,也就真正地再度爆发了。   这一战,曹氏要在天下人面前,打出己方足以代汉的实力,打出边疆的长期安定。而魏王曹操本人年迈,他几乎是以破釜沉舟的决心在推动此战。刘氏虽然被动卷入,但其政权本身,又确实必须要通过一场战争,才能向天下昭示自己复兴汉室的决心和延续汉室的资格。   乱世延续至今数十年了,却从来没有出现过实力如此强盛、而潜力更是巨大的两个政权正面对抗。   对于魏王曹操和汉中王刘备来说,这一战,将揭示他们数十年乱世奋起的最终结果,更是对那句“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的最大赞赏。他们两人都清楚,这个乱世或许还会延续,但这一战的胜利者,必将拥有结束乱世的资格。   曹刘之争,如果从衣带诏事件开始,已经延续了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前,曹操惟有兖州,刘备无尺寸之地,而袁绍等诸雄犹存。二十年后,天下几如两分,曹刘皆拥众数十万。在这两家全力以赴的大战局面下,最初挑起战事的假凉公马超,其兵力简直不堪一提。   曹刘双方都有必须推进战事的决心。于是双方动员的力量,也就逐次递增,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曹公包举八州之地,近年来又大事扩充其兵户制度覆盖的范围,通常认为,曹氏政权长期布置在关中、荆襄、江淮这三处前线的外军和州郡兵力,各自都不下十万。   再加上常驻在邺城、雒阳乃至许都一带的中军主力三十万众,他随时能在任何战场取得兵力上的绝对优势。   就在四月下旬的时候,陆续抵达襄阳周边的曹军兵力就已经接近十万。   此后曹操挟皇帝于军中,号称以五十万众巡行荆襄,并将在南阳登坛即皇帝位。究竟有没有五十万众,荆州至今打探不清,皆因当但凡能向南方传递消息的探子,没一人能传出可靠的消息。   他们无论在哪里,无论在什么时候,所见都是仿佛无穷无尽的曹军!   这等规模的大军出行,正面铺开数十里宽阔。此时正在初夏时分,天热、多雨,自许都、叶县、堵阳、博望一线的平野间,遍覆的荒草苍莽无际,间有军屯、民屯开辟出的杂色阡陌,仿佛浮在原野上的方形木筏。   原野上,数十万曹军甲士、步卒、壮丁大步向前,在草地上横向践踏出数十条齐头并进的道路。包括乌桓人、鲜卑人、武卫甲骑、各路军将的骑队在内,数万骑士催动着数量更多的战马,高举着千百面各型各色的旌旗漫过平野,仿佛一条条黑色的巨龙翕张鳞甲,催动着深色的波浪涌动,一浪接着一浪绵延不绝,煞是惊人。   曹操一方面以代汉登基为饵,试图在宛洛间先破汉中王麾下关羽、雷远所部,另一方面在汉中、蜀中等地掀起风浪。通常来说,兵力较处下风的汉中王当集合兵力,逐次抵挡,待曹军的部署逐渐明确,再选择某个战场争取主动,以后发制人。   但这一回,汉中王的回应之快、行动之猛烈、气魄之雄壮超乎所有人想象。   虽然他们的兵力在各个战场都处于下风,但他们竟不集中兵力打击一处,而是大胆地在自西向东绵延数千里的多处战场上展开兵力,发起攻势!   首先行动的,自然是汉中方向。   在汉中与关中的深山峡谷间,汉军的精锐部队依托山间河流、栈道和近年来陆续在深山中隐蔽布设的小型营地,以数十人至百人的规模,不断迫近曹军前部,进行试探性的攻击和骚扰。   讨寇将军张任在关中之战里,承担直面曹军的任务,失去自家绝大部分的部曲。但他的善战得到玄德公的赞赏,故而后来数次补充兵员、军械,都优先予以张任所部,隐约将之视为益州武人的代表。   此番张任领兵从涪城支援汉中,随即多次沿着褒斜谷北进。他动辄领数十人亲抵阵前,踏着栈道上摇晃的木板,身当矢石与敌厮杀。   由于张任日常待将士们极好,在军中威望极高,部属见主将毫无畏惧,亲冒锋镝,无不感奋,一个个都将生死抛却,与曹军殊死搏杀。   数日下来,各处栈道、悬崖、深溪下方尸体皆有累累坠落;而鲜血奔涌,更将青黑色的山体染作红褐。   而在汉中东面,房陵郡的范围内,魏延不计代价地猛冲猛杀,终于逼退曹军前部,与房陵郡西城的守军汇合。   就在两军汇合的当夜,魏延与守将李辅巡城。   眼看垛口外面占据山间平旷之地的曹军军营,魏延道:“守城不算本事,能打胜仗的方是好男儿。李校尉若有胆量,还请随我出城袭营!”   李辅苦战疲惫,然而见魏延杀气升腾,竟不敢拒绝。当下两人召集本部精锐将士千余,全都身披铁甲、手持大刀,三更时跟着向导从西门而出,赶半夜山路,在安桥渡过汉水,然后折返到曹军营地附近。   这一路上道路艰险,汉军甲士以长索系腰而行,然而堕入深山死者仍不下数十。   当他们突然发起攻击的时候,曹军值宿军士完全没有准备,甚至连鸣锣告警都来不及。千名甲士如深夜突发的山洪一般,瞬间就冲垮了军营,将酣睡的曹军尽数吞没在激流之中。   魏延乘胜追击,三日间连胜数战,直逼上庸。   此时围攻上庸城的曹真本部已经几次突入城中,几乎把绞索套上了孟达的脖颈,还杀死了孟达的外甥,与汉中王麾下大将同名的邓贤。   然而由于魏延所部杀到,曹真不得不稍稍勒兵,在堵水和筑水之间设下二十余里连营,严阵以待。   汉中一线的反击不止如此。   益州方面的紧张局势,以假凉公马超的莽撞行为为开端。近两三个月里,汉军始终对马超秉承着极大的克制,始终没有将双方的对峙转化为战斗。   然而,既然玄德公选择了全力以赴,马超又何德何能,得以置身事外呢?   就在汉中以东、以北的山间处处惨烈厮杀的时候,尚驻扎在河池一带、与沮县汉军对峙的马超大营里,开始有一些隐秘之事陆续发生。 第九百零八章 带路   自陇山至西海至西海周边的高原、草原,自古以来有羌氐各族繁衍生息。羌彼辈无相统属,不立君臣,强则分种为酋豪,弱则为人附落。千百年来,千百部落彼此攻劫抄略,以力为雄。   而在汉家兴起、汉民逐渐西迁的过程中,羌氐各部与汉民的矛盾渐渐取代了羌胡内部的矛盾,汉胡两方彼此势如水火,血腥厮杀,以至于掀起大规模叛乱。汉室朝廷近百年来多次出兵压服叛乱,耗费钱粮以亿亿计,却没办法真正平息叛乱。   唯独在马超出任假凉公,坐镇汉阳的这几年里,羌氐各部却稍稍安稳。   何以如此?   放在汉家雄豪眼中,马超行事风格,颇令人难以理解。他对敌友的判断,对战和的选择,总是随心所欲,甚至说,有些颠三倒四也不为过。但若站在羌胡的角度去考虑,马超的行动却自有其说得通的道理。   马超虽然领受朝廷官职,治汉家四郡,但在他的眼里,他的部下并非朝廷官军,而是羌胡之中,特别强大的一部。多年来,马超领兵纵横于羌胡各部,不断粉碎其中较强大者、打击其中不服号令者。   他不需要什么政治智慧,只需要基本的实力判断、干脆利落的威吓和大胆无忌的厮杀屠戮。在一片片血泊之中,自然而然就能慑服众人。   这种手段,正是羌胡部落最熟悉,最理解,也是最服膺的。   可这种手段,同时也是汉家子民和地方士人们无法接受的。   凉州的汉家子民为国戍边数百年,虽然和中枢矛盾深重,却始终自认汉人。然而马超再这样下去,恐怕迟早会给自己制造出一个单于称号来。到那时候,他对凉州四郡的统治,究竟还是不是汉家的统治?他的政权,究竟还是不是汉家的假凉公政权?   如果是的话,难道马超不应该更冷静地对待曹刘相争局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东一刀西一刀地只图痛快吗?   此番马超领兵与汉中王所部对峙,这问题便愈发频繁地萦绕在许多人心里。只是没人能回答。也没人敢问,毕竟马超过于凶残。   过去数年里,马超不断向周边异族展开攻伐,而以凉州四郡为粮秣、物资的征发所在。故而行军时,也携有来自汉阳、陇西等地的汉人幕僚如长史赵昂、参军姜叙等。   新任的主记赵瑄也在其中。   这时候赵瑄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茂盛草甸,绕过一处骑兵的驻地。   隔着栅栏,他能看到骑兵们热火朝天地备战,一队队人来回奔驰,用去掉枪头的长柄刺击靶标。马蹄将地面的草皮都踩掉了,激起阵阵沙尘,声势骇人。还有许多士卒在军官的呼喝下搬运物资。   所谓的物资倒不是武器粮秣,而是大量的干草。毕竟上万骑聚集一处,这一项才是最需要保障的。对羌胡骑兵大众而言,马吃的干草,重要性比人吃的粮食更重要。   负责屯放粮秣干草的营地入口处,由几支马超直属的精锐骑队错落驻扎,只有获得马超专门允许的运输队伍和少量亲近部属,才能够自由出入。   新任的主记赵瑄依然在其中。   赵瑄入得粮营,在草垛间绕了几绕,就到负责统计物资出入的小吏驻所。   有些粗糙的棚屋下方,一名年轻的小吏有些懒散地坐着,每发出去一批干草,他就在竹简上画一笔;每十笔,再加一条竖线。画着画着,他忽然探手握住了案几上的缳首刀,抬头看见赵瑄入来,又笑了笑,点了点头。   这年轻人,正是姜冏之子姜维。   赵瑄脚步不停,绕过姜维再往后去。   棚屋后头,数名中年人被脚步声惊动,转头见到是赵瑄,这才放心。   赵瑄认得为首一人名唤庞恭,字孝伯。他是汉阳郡中陶县的豪族,手下有两百多名勇猛部曲。因为与庞德是远亲,故而颇受马超信任,现为帐下参军之一,常受任参与宿卫。   “孝伯,我的计划就是如此,请你及早决定。毕竟我们的时间并不充裕,对么?”温文尔雅地话声自庞恭对面传来,说话的,正是姜冏。   虽然他此前遭姜叙指责,被马超勒令归家,但对汉阳郡的大族士子来说,有千万种办法来规避马超的命令。姜冏随着马超的大军来到河池,沿途并无妨碍。此时他身后数人,都是已被说服、决定与姜冏合作之人。   这些人当中,包括原任历城统兵校尉的尹奉、西县的屯兵首领姚琼、武都大豪李俊和王灵等,都是在马超的凉公体制下,仍保持相当武力的有力人物。他们这些人在此,自然而然对庞恭也造成了影响。   “三日之内。”   庞恭思忖片刻后,沉声道:“三日之内,我们给你答复。”   “那便拜托孝伯了。”姜冏颔首。   他转向赵瑄道:“子瑛,你送一送庞参军。”   赵瑄在前引路,将庞恭等人带了出来,而姜冏身后诸人各自散去。   这座屯粮营地被马超直属部下森严戒备着,占据整块塬地,从来无人随意深入,故而最适合用作秘议大事。而当秘议之人离开的时候,又并不虞外界发现,皆因粮营的背后,有一片长满高大林木的陡峭斜坡。   斜坡间乍看没有道路,任何人敢于攀登,都会滚到坡底摔成肉泥。但其实却有一条痕迹很不明显的道路存在,沿途只须小心攀援林木,便可以穿越斜坡间隙,直接抵达营地外围,一个地势低洼的偏僻所在。   赵瑄将自己的袍袖束紧,当先引路,带着众人慢慢往下行进。   一行人沿途默然无声,只偶尔有崖壁间的小石子被脚步踏得松动,哗啦啦地从林间坠落下去。慢慢接近到下方平地的时候,恰有一座废弃许久的驿站。   赵瑄越过驿站多处坍圮的后墙,再穿过空无一人的院落,便看到庞恭的两名亲近扈从的身影。   庞恭看似耿直凶猛,其实是个很谨慎的人。尤其在为马超效力以后,无论何时,身边都少不了扈从。他在前去与姜冏会面的时候,身边带了好几名勇猛部下,以防万一。   这两人,便是专门留在此地,确保下山安全的。   大概是因为等得有点久,两人背靠着土墙坐着,看起来在打瞌睡。   赵瑄略微探出身体,唤了一声。   然后他就闻到了强烈的血腥气。   他看到有鲜血从两名扈从的脖颈慢慢地流淌出来,渗入到衣襟,再慢慢凝结。   赵瑄虽是文人士子,身在凉州这种地方,厮杀格斗的事情见得多了,经验也颇丰富。他立即明白,两名扈从刚被杀死不久,而且是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立即杀死的。   很可能杀人者就在附近!   很可能姜冏与庞恭的会面,被人发现了!   这可怎么办?   赵瑄咬了咬牙,背在身后的一只手连连摇摆,让庞恭等人立即止步,另一只手按着腰间剑柄,缓缓步出。   “是谁杀人?”他竭力镇定着喝问。想了想,他决定装作无意间来此的外人,于是又加上一句:“我乃凉公帐下主记赵瑄,巡视至此!谁敢乱来,想想怎么跟凉公交待!”   这一声喊,引得驿站外头有人哈哈一笑。   “带路的果然是赵瑄赵子瑛。哈哈,我不用和谁人交待。倒是你这主记,得想想该怎么跟我交代。”   这话声落在赵瑄耳里,几如五雷轰顶。瞬间他只觉得两眼发黑,简直想要跪倒在地,叩头求饶。   说话之人,正是马超。 第九百零九章 见过   赵瑄带着庞恭等人从陡坡离去,而姜冏走的是另一条路。   他平日里装作是尹奉的部下,而尹奉所部的营地正在塬地北面不远,有一道蜿蜒的土坝连接其间。   尹奉每日里派遣士卒在土坝上巡视,自本方营地处,至粮营而止。这几日里,巡视的士卒有时候去十人,回来五人;有时候去五人,回来七八人。总之没有谁会特别注意一队普通的巡兵。   这会儿巡兵队伍为十人。除了五名尹奉的亲兵以外,还有姜冏、尹奉、姚琼、李俊和王灵五人。   众人都披了士卒常用的斗篷,姜冏手里还绰一杆枪,步履轻快。   在他的脚下,是向北延展的坡地,顺着坡地边缘,可以一直下到丁令溪畔。水畔有连绵的林地,远处绝壁峭峙,孤险云高,还有一些小规模的村寨隐约其间。河池周边水泉甚多,春夏时分丁令溪颇显浩荡,翻翻腾腾地涌流,将潮湿的水气带到高空,然后慢慢落下来,落在姜冏的脸上,颇觉清凉。   再往远处,溪水蜿蜒回旋,卷起白色的波涛,在视线尽头,仿佛能看到溪水与水势更甚的西汉水相连。姜冏能够想象出那种浪涛交织如带,蔚为壮观的情形。   哪怕只是想想,这样的情形也能让人心情愉悦。   毕竟,只要庞恭答应参与大事,数日之内,马超的政权就该覆灭了。   当日玄德公在汉中进位为王,姜冏被选派为使者出访。在路上,姜冏亲眼目睹了益州百姓和凉州百姓过着不同的生活,亲眼分辨出了治理有能的政权和徒仗武力的政权有何区别。   负责接待姜冏的,乃是玄德公麾下的军师将军庞统。   姜冏与庞统深谈数次,愈谈,愈是感觉到汉中王才是真正有平定天下气概的英雄,而马超与之相比,不过是个勇猛匹夫罢了。   姜冏遂就此与庞统订约,将会利用自己功曹的身份影响凉州,使马超亲善益州,而为汉中王的臂助。   这个计划初时进展的很顺利。马超此前在关中、巴西等地遭逢连续惨败,全靠着益州的接济,才能周旋羌氐之间重振势力。后来他就任假凉公、安西将军,虽然这职位出于许都朝廷,却源于背后庞统的策动。   在建安二十一年,汉中王出兵关中的时候,姜冏更全力促使马超协助。马超所部铁骑一度兵临蒲坂,并在长安城下大破阎行,对汉中王的后继作战帮助极大。   然而汉中王终究还是没能在关中立足,损兵折将地退回了益州,全权负责与姜冏联络的军师将军庞统战死沙场。   而姜冏则因为在此过程中明显偏向汉中王的表现,一度遭到马超的怀疑。   之后的三年,姜冏竭力推动益州与凉州在经济上的往来,并多次出面庇佑了前往凉州的益州商旅。在暗地里,他是希望藉此机会,重新联络上汉中王麾下的有力人士。   只可惜,在庞统身死之后,益州方面的军务、谍报等管理体系都有变化,行事的套路似乎也开始不同。姜冏又顾忌马超的凶残,只能竭力低调,故而整整三年,在这方面始终未能成功。   但他的行为也不是没有好处。   因为他一向表现出对益州的亲近,凉州各地的士人,颇有一些慢慢地倾向于他,认为他在某种程度上,是益州利益的代表。   这样的暗潮固然不为赵瑄之类寻常小吏所知,却在上层隐约传播。所以之前姜叙在意图推动马超南下的时候,直接就指责姜冏为凉州内患,说他要把凉州基业卖给刘备。   这话还真不能算错。   姜冏对马超的影响力,终究不如他的族兄姜叙,于是失去了权势地位,被押回府中禁锢。而这一动作,立即引起了许多心向益州之人的戒惧。   此番南下,是否代表凉公要和魏王合作,与汉中王为敌?   若凉、益之间开战,亲近益州的官员士人,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他们的利益谁能维护?他们的脑袋还能不能保?   对姜冏下手,是一个普通的警告,还是一个开端?   凉州士人从来不缺乏对马超的不满,而当他们的疑虑无以消解,反而在很短时间内结成了以姜冏为首的小团体。   这批人虽然随着马超南下,但却以此为机会,彼此串联,试图采用某种手段,解决益州和凉州的矛盾。而马超与汉军的对峙愈是紧张,种种矛盾最终就愈发归结到某一个人。   便是假凉公马超本人。   当凉州骑兵在武都和广汉属国与汉军开始冲突的时候,姜冏等人的谋划愈来愈激烈,涉及的人也越来越多。姜冏甚至觉得,很多事情的推进甚至不以他本人的意志为转移。   只要马超在位,只要他还坚持这种形同蛮夷的统治模式,那很多矛盾就一定会爆发,一定会用最激烈的方式爆发。   适才姜冏对庞恭说,只能等他三天时间。皆因众人已经议定了,三天之后,众人将会安排人手,伪装成汉中方向来谈判的使者,邀请马超在河池以东的某处荒原上会面。   因为马超素以勇力自矜,此前又颇惊讶于汉中太守张飞的勇猛,故而他面对汉中来人,绝不会堕了自家威风……他一定会只带少量骑士,亲自前往。   而尹奉等人作为马超麾下保有自身实力的乡豪,此前早就派出得力人手,秘密在荒原中的某处挖掘用以藏身的堑壕,并预备了近百名敢死的勇士、预备了特地精选出的强弓劲弩。待到马超进入伏击范围,上百强弓劲弩一齐发射,定能一举诛杀马超。   马超一死,尹奉、庞恭两人乘机再往粮秣营中放火,其余各部趁乱厮杀,必定能使得羌胡人哄堂大散。到那时候,凉州人便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了,至少,能昂首挺胸地成为汉中王驾下臣子!   这么想着,哪怕姜冏素来淡定,也难免呼吸急促,心潮澎湃。   然而就在这时,一支人人身披铁甲的精锐骑队从土坝下方经过。骑士们看到土坝上方走过的这支步卒,忽然勒马。   为首的骑士向左右吩咐两句,随即便有数名骑兵催马上坡。   “你们几个!跟我来!庞将军急着要用人干活!”   姜冏等人连忙低头,以免被认出了面目。   尹奉在姜冏的身后道:“带队的是庞柔。”   那为首的骑士,正是马超的亲信部下,庞德的从兄庞柔。   姜冏低声道:“莫要妄动!看看能应付过去吗?”   己方带队的什长赔笑道:“这位将军,我们是尹奉校尉的部下,受命专在此地巡逻。万一尹校尉发现我们乱走,必定要怪罪……”   话音未落,一名骑士挥鞭子猛打下来:“少废话!我们急着用人!立刻跟我来!”   李俊和王灵下意识地去摸腰间刀柄,被姚琼止住。他压低声音道:“大事为重!”   尹奉的部下什长面门吃了一鞭子,满脸是血地借势回头,探看尹奉的意思。   尹奉向他微微颔首。   那什长慌忙转回去道:“遵命!遵命!我们跟着将军们走!”   当下一行人被骑队挟裹着,往南面下了土坝,然后沿着丁令溪,绕着粮营所在的塬地行进。走着走着,姚琼稍稍往路边偏过去,试图找个机会钻进深草中脱身,然而羌胡骑士们盯得居然极紧,立即策马过来,将他迫回队列里。   一行人惊疑不定地走了约莫一刻,便绕行到了粮营南面,层层险峻陡坡之下。   当姜冏看到被当作粮营南面脱身之所的那个废弃驿站,他叹了口气。   庞柔始终漫不经心地催马走在姜冏身边,听得姜冏长叹,他冷笑一声:“姜功曹,别急着叹气啊?之后有你要叹气的时候!”   姜冏反手扯下自己身上的宽大戎服:“庞将军真是好耐心。”   尹奉等人也都卸去身上的伪装。   他们抬起头来,脸色都很难看。   这时候任谁都明白,他们已经被马超发现了。   庞柔指了指前头:“凉公在等你们呢!各位,请吧!”   姜冏大踏步向前。   尹奉稍稍犹豫,随即跟上。   姚琼等人尚在迟疑,庞柔麾下的骑士们将腰刀拔出半截威慑,迫得他们举步。   走到驿置破败的院子里,姜冏便看到了身着亮银色鱼鳞铠,身材高大威武如魔神的马超。   马超大大咧咧地坐在院落中的一块大石头上,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抛掷着一个球形的东西。   姜冏走到近处,才发现这球状物每次被抛掷到高处,就会溅射出红色的鲜血,像是雨点那样洒落下来,散发着扑鼻的腥气。那是一颗头颅,是一颗因为鲜血流淌殆尽而变作灰白色的头颅。   姜冏猛然止步。   而马超止住了抛掷的动作,将那个球形的东西拿在手里,把正面对着姜冏:“姜功曹来了,哈哈,来……来见过赵主记呀!” 第九百一十章 外敌   “这位赵瑄赵子瑛,素日里与伯奕走得很近,所以才得伯奕推荐,当上了我的主记。但他其实是你姜冏的亲信,借着这个职位,他便以传递文书的名义四处奔走,替你在军中联络故旧,安排会面。对么?”   姜冏往身后看了看。   尹奉脸色惨白,姚琼瑟瑟发抖,李俊和王灵已经瘫坐在地。   这些人都是凉州上士,是敢于拿自己身家性命去搏一个前程的豪杰。但此刻,当他们直面凶神恶煞的马超,全没有半点对抗的能力。   姜冏自己也感觉背脊冰凉。   他估计,冷汗已经浸透了自己后背衣袍,而且马超的讥诮眼神表明,他也看见了这狼狈情形。   但那也没什么,眼看要死了,有谁真能镇定如常呢?有些失态,终究难免的。只可惜,不知道塬地上的维儿能否及时脱身,这孩子素来机敏,或许不是没有机会。   想到这里,姜冏又看见了赵瑄的首级。   这年轻人怀着一腔热血扎进了危险的密谋之中,前前后后竭力奔走,为姜冏做了很多事。他甚至没有想过要给自己谋求利益,真的就只是希望凉州能有未来,凉州的百姓能过得好些。现在他死了,身首两端。   姜冏本以为自己会义愤填膺,但并没有。这些年里,死在马超手里的凉州人还少吗?从凉州刺史韦康,到汉阳名士阎温,再到不久前的胡泰,上百人总有了,不差赵瑄一个。   他只是觉得非常疲惫,也非常失望。   “是。凉公,赵瑄是被我说动的。”   顿了一顿,姜冏忍不住又道:“赵子瑛是个忠厚之人,他只是……只是听信了我的话,做些零散奔走引路之事罢了。凉公,你没必要杀他的。”   马超把赵瑄的首级转回来看了看,叹气道:“我本来并没想杀他,是你们逼我的。是仲弈你,和你身后的那些人在逼我杀人。”   “凉公,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马孟起虽然号称伏波将军之后,累世公侯,其实几代都是以武力称雄的地方豪强。我自己是父亲娶羌女所生之子,自幼长于羌胡部落,所以习惯了凶横手段,不熟悉汉家规矩……这我都知道!”   马超将赵瑄的首级递给身边之人,搓了搓手上的血迹,恨恨地喘了几口气。   “凉州士人多有以我为贼寇的,认为我是羌胡人的首领而非汉家雄长。此前数十年,两家也彼此攻杀,结下许多仇恨……这我也知道!但是,当我就任凉公之后,对诸位与我对抗之事既往不咎,用你们为高官、大吏、重臣。我是真心诚意地希望你们能帮我!我不是傻子,我知道要治理凉州,没有你们这些汉家士子不行!”   说到这里,马超忍不住磨了磨牙。   “可是,仲弈你是怎么对我的?遣人假装使者,诱我亲自出面会谈?设下强弓硬弩的埋伏,试图弑杀你们的主君?”马超喝问了几句之后,暴躁地大吼:“姜冏,你这个勾结外敌的无耻小人!”   姜冏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有一万句话能用来反驳马超,但没有必要说。两方所站的立场完全不同,各自的道理也风马牛不相及。何况嘴上的胜负就算能赢,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不再理会马超,转向站在马超身后的几名官员。   马超及其多是行事粗暴的武人,哪怕数年凉公当下来,也并不能真正掌控麾下的地方大族。能够秘密监控姜冏的行动,并在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张网以待的,只有同为凉州大族出身之人。   安西将军长史赵昂、参军姜叙,还有不久前自西海返回的凉州从事杨阜。   这三人,竟然都成了马超的走狗。   “伟章公!子瑛是你的族人,他的身后事,你会照顾的吧?”   赵昂面露不忍之色,点了点头。   “我们今日难免一死。想来诸君也安排好了得力人手,随时准备围杀我们的部众、宾友……伟章公!请你念在数十年交情的份上,稍稍维护!凉州人的血,已经流得够多了!”   赵昂行礼道:“仲弈,我会尽力。”   “那就好。”姜冏的视线掠过神色严肃的姜叙和杨阜,不再言语。   姜叙是姜冏的族兄,也是他的好友,两人少年时还曾经一同求学。当年前往汉中恭贺玄德公进位为王,也是姜叙和姜冏同行。姜冏本以为,很多事情两人能有默契。   然而自从那日姜叙指责姜冏为刘备效力,姜冏就对自己的族兄彻底失望了。   至于杨阜,他是姜叙的表弟,自幼长在姜叙家中。姜冏始终记得,当日马超攻入凉州,劫掠陇上的时候,杨阜率本郡士人及宗族子弟胜兵者千余,与从弟杨岳与马超鏖战。后来马超被许都朝廷任命为假凉公,统辖四郡,而杨阜一度出逃投奔姜叙,并痛陈曰:守城不能完,君亡不能死,亦何面目以视息于天下。   言辞如此铿锵,志气如此壮烈,到最后却成了这般。   姜冏不明白这些人是怎么了,更不明白他们这样做是图什么。   他只能长长地叹气,看着马超狞笑着走近。马超身上的鱼鳞甲片轻轻抖动着,像猛兽渐渐逼近猎物,身上的毛发随风飞扬。   姜冏文武双全,十分擅长剑术和枪法。他当即拔剑在手,摆出了凝神戒备的姿势,预备死斗。   这时候,驿站外头有一名羌胡骑兵进来禀报:“将军,各部都已经安排好了!”   马超不经意地回头问道:“全都盯住了?没有疏漏吧?”   “按照伯弈公的安排,咱们的本部铁骑三千,兵分五路,分别迫近庞恭、姚琼、孔信、李俊、王灵六部的营地,黄昏时分动手,必将他们一网打尽。”   马超满意地点了点头:“伯奕、义山,我的人都已经准备好了!接着就看你们两位!”   姜叙躬身道:“凉公,请稍待。”   大概是因为姜叙这些日子侦查叛逆十分得力,马超对他的信任简直超乎寻常。姜叙请马超稍等,马超就真的站在原地,耐心等了会儿。   须臾间,又一人奔进驿置的院落里,向姜叙跪禀:“参军,凉公的部属都已经散出去了。”   姜叙和杨阜对视一眼。   马超笑道:“我让庞德带人去办,自然妥当。三千骑横扫那五处营地,用不了半个时辰。”   马超在凉州经营数载,威慑周边羌氐。三年前他就能带领上万铁骑横行关中,迫近长安城下,此时的力量只有更强。   不过,其部众的数量虽多,组织体系仍然保持着羌胡部落的古老模式。马超以总帅的身份向各部酋长、渠帅发令,各部酋长、渠帅再层层向下传达,逐次动员人手。真正属于马超本部,可由他随意调遣的兵力,始终是庞德所部的三千铁骑。   此刻按照姜叙的建议,这三千铁骑分为六路,最远的散到了七十里外李俊的驻地,近的也在三四十里有余。   若汉家大军布阵,本不至于如此松散,羌胡骑兵要分割草场,所以非得如此不可。   马超想了想,又对姜叙道:“那些地方上的部曲、杂兵,便依照此前的安排,都由我来杀。但是,汇集在尹奉军营里那些凉州士人,都交给你!”   说到了这里,马超指了指姜冏。   姜冏平举着长剑,就在马超身前丈许处戒备,可马超仿佛全不在乎。   他很轻松地道:“你们这些士人的心思,太复杂了。所以,凉州士人若还真有忠心,现在就展现给我看!就从姜冏这个狗东西开始!”   姜叙和杨阜又对视一眼。   杨阜快步出外,沉声呼喝了几句。数百乃至上千将士的踏步轰鸣声,随即传入驿站里。   姜叙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他的脸色依然严肃,严肃得甚至有些古怪。   他向姜冏微微颔首:“仲弈,此前各部的调动尚未完成,我们不能露出破绽,不得不等。所以子瑛之死,我也很痛心。”   马超的眼神猝然一厉:“姜叙,你在说什么?”   他的脑子转不了那么快,一时想不清楚姜叙这句古怪言语的意思。但多年征战所培养出的本能,使他感觉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危险气息。   姜叙缓缓拔剑。   站在门楣处的杨阜抽刀在手。   与此同时,在驿置周围的数百名姜氏、杨氏宗族部曲纷纷抽刀拔剑,刃与鞘摩擦之声汇集在一起,发出“唰唰”之响。   “凉公,仲弈虽然组织人手袭杀你,却并没有勾结外敌。至少,这几年来没有。但他的行事,却恰好吸引了凉公你的注意力,使得真正与益州订约之人,能够放心大胆地展开行动。”姜叙说话的时候,开始有部属涌入驿置的院落,将马超的少量亲信围拢在垓心处。   “这几年来,汉中王那边负责与凉州联络的,是护军将军、尚书令法正。而在凉州这边,与法正保持着联系,随时准备为汉中王夺取凉州的,是我。”   姜叙微微躬身:“凉公,我已布下天罗地网在此。请你束手就擒吧。” 第九百一十一章 众叛   马超晃了晃脑袋。   姜叙说什么“天罗地网”、“束手就擒”,其实并不能打击到他。   马超一生挣命于尸山血海,以寡击众、身陷绝境的次数不知道多少,早就已经锻炼得心如铁石。在他看来,既然以前无数次都能凭着一身勇力杀出血路,没理由这一次不行。就算不行,武人死于战场,那简直是理所当然,没什么好紧张害怕的。   他只是有点不适应。   明明我已经把一切都掌握在手里,明明我还拥数十万羌胡。我的赫赫威势犹在,形势不是一片大好么?怎么一下子,就像是……就像是穷途末路,被人抛弃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些凉州人究竟在干什么?他们究竟在想什么?我怎么不明白呢?   他有些茫然地看看一脸讶色的姜冏,再转回头看看姜叙,决定先拖一拖时间,争取局势变化的可能。   “原来是你?姜叙,你才是叛逆?”马超皱着眉头,从牙缝里迸出问话。   姜叙正对着这名如狼虎一般的凶人,鬓角微微淌下几滴汗。   身周上百甲士保护,还有院墙外围大批弓弩手虎视眈眈。每过一刻,驿站周边的包围就更周密一分。有什么可怕的?姜叙对自己说。   他竭力控制住自己转身奔逃的本能,沉声道:“凉州是大汉的凉州,终究不是扶风马氏的凉州。”   马超待要嘲讽两句,他身后的姜冏自顾自地大笑起来。   他笑得弯下腰,笑得流出了泪,连连咳嗽:“伯弈,你竟也是益州之人?你也是?我竟然全不知情?”   “我确实是。”姜叙颔首。   “建安十八年,仲弈与我同往汉中,代表凉公祝贺玄德公进位汉中王。当时一连月余,我们与汉中王部下群臣觥筹交错,诗文酬答,很是愉快。在此期间,仲弈与时任军师将军的庞士元隐秘往来,没能瞒过我,还有两次被子瑛看在眼里。”   这时候,一名马超的亲信扈从还提着赵瑄的首级。   “子瑛素来与我友善,但这件事情,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说起。”姜叙叹了口气:“但子瑛不知道的是,他在关注你与庞士元私下往来的时候,我则与护军将军法正订约为友。”   “既如此,你我两人该是同僚!你为何……”   “仲弈,此前凉公出兵往关中去的时候,你的倾向过于明显了。若凉公追究起来,必不能免。所以孝直和我都觉得,应当与你稍稍保持距离;而你和你的同伴们,恰好成为我们的掩护。”   “原来如此。”姜冏的脸色一黯。   马超也听懂了:“就是说,姜叙、姜冏你们两位,都与刘备通谋。只不过姜冏这几年里与刘备失去了联系,而姜叙你明知一切,却拿姜冏顶在前头,吸引我的注意力。对么?”   “凉公明断。”   “这样说来,赵子瑛死得可真不值。”马超走到自己扈从身边,从扈从手里接过赵瑄的首级,咧嘴笑了笑:“伯弈你能眼看着赵子瑛死于我手,倒也心狠。”   姜叙敛眉长叹:“为了大局,不得不尔。”   马超抓着赵瑄的首级端详片刻:“但这一来,我更不明白了……”   “不知凉公有何疑虑?”   马超狞恶的眼神扫过众人,最后还是盯住姜叙:“你们这些凉州士人,看不上我这个卑贱的羌胡之后,这并不让我惊讶。既然看不上我马孟起,那么或者投曹,或者投刘,选择无非两者之一。但姜叙你……此番策动我领军南下,威胁汉中以西,显然是在协助曹操。所以我曾怀疑你与曹氏有所关联,却万万没有想到,你会是刘备的人。”   姜叙挑了挑眉,冷笑道:“我与曹氏有所关联?凉公,这是何人进言?”   这话的意思,分明是指马超无谋,根本没有能力分辨下属的立场。   马超脸色一变,顿时恚怒。   他正要喝骂,却听赵昂长叹一声:“自然是我说的。”   身材高瘦的赵昂拢了拢袍袖,稍微站开几步。他向姜叙颔首道:“伯弈莫怪。正如你将凉公的眼光引向仲弈以自保,我也偶尔会多说几句,以保障我的安全。”   在同一代的凉州名士中,赵昂的年纪较众人为长,入仕也最早,他又性格宽厚,乐于奖掖后进,故而素来得到众人的尊重,被视为兄长一流的人物。   赵昂竟会在背后攻讦自己,着实令姜叙有些失望。他瞪了赵昂半天,摇头道:“我是真的与玄德公订约效力之人,身负重责大任,所以不得不如此。伟章公,你这又是何苦?”   站在驿置正门处的杨阜忽道:“伟章公自然有伟章公的道理。”   姜叙喝问:“什么道理?”   杨阜是极坚韧善战的凉州勇士,虽然近年来转任文职,但一举一动间,仍极具武人的刚硬之气。听得姜叙喝问,杨阜将手中长刀拄在地面,沉声答道:   “当日玄德公入汉中时,厚馈资财以饷马超,遂使困居武都羌地的马超声势复振,一举攻入凉州。那时候伟章公竭尽全力苦战抵御,虽然最后不敌,对朝廷的赤忱之心却得钟元常的赞赏。故而与钟元常私下订约,将在特定的时刻献凉州于朝廷。所以……”   杨阜的嘴角抽了抽:“伯弈,你真是投靠益州之人,却声称仲弈与刘氏勾结,藉此掩护自身。而伟章公既然真是投靠曹氏之人,说几句你与曹氏勾结,那也是理所应当。”   这话有些绕口,太复杂了。   姜叙觉得头晕。   他深深吸气,转头往四周看。确定了自家的部曲仍然包围着整座驿置,这才稍稍放心:“义山,你怎么知道的?”   “当日凉公重返陇西,率军抵抗最为激烈的,一个是赵伟章,另一个便是杨义山了。从一开始,这两位便都是投靠曹公之人吧?”姜冏摇头笑道:“我估计,唆使凉公领兵南下,也是杨义山的主意,对么?是他告诉你,这是转移凉公注意力,保障你们安全的好办法。”   说到这里,姜冏连连摇头:“结果凉公领兵南下之后,魏王又率军入南阳……伯弈,你这个与益州往来之人,却一手制造了汉中的紧张局势。此举导致益州不敢分兵支援荆襄,恰恰实现了魏王的意图……这未免太荒唐了。”   说到最后,原来杨阜才是最关键的人物?杨阜究竟是什么立场?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又集中到杨阜身上。   杨阜面色如常:“数年前,我确曾与赵伟章一同,向前军师钟繇致书。然则……”   “然则什么?”姜叙急问。   “然则,当我们用尽办法与马超周旋的时候,许都朝廷却在曹公的安排下,以马超为假凉公。当我们说动马超领兵南下,以策应曹公的时候,曹公的注意力却全在荆襄,把我们当作了弃子。许都朝廷连续两次抛弃了凉州人,出卖了凉州人!既如此,我为什么还要为曹氏效力?”   说到这里,杨阜再度将缳首刀举起:“伯弈请放心。此时此刻,我与你并肩进退,绝无他意。”   姜叙凝视了杨阜片刻。两人毕竟交情深厚,姜叙始终都信得过他。   姜叙再看赵昂。   赵昂苦笑道:“此刻我身边并无一兵一卒,能做什么呢?只能以伯弈和义山两位马首是瞻。”   姜叙没有去看姜冏。   姜冏在与成都失去联系的情况下,还独力推进袭杀马超之事。虽说谋划不成,可在场众人里,他的立场或许才是最坚定的。   最后姜叙转向马超:“凉公,汉中王并无与你为敌的意思。此番行事,只为了以凉州为基,东向攻打关中。此前两家在关中携手作战,汉中王深感厚谊。令弟马岱,如今也在汉中王麾下为大将,深得重用。若你能再次协助,待到大汉复兴之日,扶风马氏必定高官显爵,世代不衰。”   马超沉默了许久。   哪怕他再缺乏政治上的判断力,也能看清楚,这是继关中十将背叛后又一次众叛亲离的局面,而且比那一次更加险恶,更加令人绝望。在这个院落里,马超能依靠的只有五名扈从,和庞柔所部十余名骑士;形成包围态势的,却是姜氏、杨氏两支凉州强宗处心积虑积攒起的数百精锐。   古人说,大丈夫能屈能伸,或许今日可以稍稍服软,暂且退让。日后再找机会砍这些人的狗头?   马超的脑海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但他随即大笑起来:“我马超纵横天下多年,自在惯了。怎么会做别人的狗呢?”   他的话音未落,杨阜便一声断喝:“放箭!”   这些年来,马超的手上沾了太多凉州士人的血。姜叙的场面话说说也就罢了,在场众人无论拥曹还是拥刘,此时此刻,并没有任何一人希望马超活着。 第九百一十二章 痛快   姜叙因马超的信任,得以自如调动人手。所以此刻包围在驿置周围的兵力、动用的强弓硬弩数量,都比姜冏的安排要胜出数倍。更不消说他和杨阜的部曲手里,多持有从益州专门引入的军中强弩。   适才众人对答的时候,姜冏等人连连后退,躲到了靠近院墙处。而马超数次意图靠近姜叙等人,都被院墙上的弩手们作势迫退。   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里,众人的立场最终确认,而簇拥在马超身边的扈从们,俱都露出了绝望的表情。   此时杨阜断喝下令,院墙四周发出“嗡”地一声大响,上百支甚至更多的弓弦同时松开。   箭如雨下。   庞柔和几名扈从同时大吼,他们竭力张开身体,遮挡在马超身前。   一排乱箭正从正前方飞来,至少有四五支箭贯入庞柔的胸腹。这样的短距离内,箭簇深入体内,箭杆尽没。庞柔的身体瞬间失去力气,栽倒在地。   其余扈从也纷纷中箭,被箭矢贯穿的身体坠落,将院落中的腐朽枯叶扑腾起来。   藉着这一点点的空隙,马超将赵瑄的首级猛地扔出去。   这一下用力极猛,姜叙身前一名甲士被砸了个正着。顿时甲士面门处血肉飞溅,痛呼摔倒。   马超带着一股恶风随即便到。   他的身材高大壮硕,行动间的威势宛如雄狮巨虎,这时候全力飞扑,其敏捷又似灵猫一般。人在空中,已经翻手抽刀,刀光如匹练般直落。   姜叙一直全神贯注地提防着,立即以长剑格挡。   然而姜叙的力量如何与马超相比?刀剑一触,长剑便被崩飞,姜叙虎口绽裂。   马超持刀再劈,眼看就要把姜叙斫为两段。   一支箭矢从上方射入,透过马超右侧肩背处的锁甲叶片,狠狠地扎了进去。随着马超挥臂发力,大股鲜血自伤口处猛烈喷溅,瞬间染红了箭矢的尾羽。   马超闷哼一声,向后急仰身。下个瞬间,风声大作,他身前地面笃笃连响,十余支箭矢扎进地面。   此时第一拨箭矢俱下,院中已然尸体横陈,血气冲天。   扈从们被扎得如刺猬的尸体,与马超杀死的庞恭等人躺在一起。   因为四面的弓箭手多在取箭上弦,连绵不断的箭雨稍稍一滞。   马超仍能行动。他眼神如电横扫,看到姜冏和尹奉等人正沿着另一侧院墙往某处缺口急奔,距离自己不过两三丈远。   他狂吼一声,直扑过去。   “堵住他!”把守在对面院门的杨阜厉声高喊。   落在最后的李俊惊慌失措,急回头举刀。李俊也是凉州猛士,厮杀场上轻易不弱于人的,但马超挥刀横斩,立刻将他的首级和右半边肩膀一并劈飞。   马超穿过升腾的血雨,举起左臂遮蔽面庞,大步向前。   他的动作再快,也快不过箭矢。箭镞打在他的甲胄上,发出叮叮当当的急促响声。瞬间他背后和肋侧连中三箭,鲜血汩汩狂涌。然而仗着甲胄坚固、体格雄壮,他一时竟似行动无碍,反而愈发显得杀气腾腾,宛如魔神!   王灵正在奔跑,后颈被马超一把揪住,随即腾云驾雾般飞起,百数十斤的整个人被抛砸到院墙上方。   王灵和四五名弓弩手一齐栽倒。弓弩手们痛呼连连,尚能勉强起身;王灵颈骨碎裂,脑袋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他一边大口吐着血,一边手脚抽搐,眼看活不成了。   再向前便是院墙的缺口,缺口处,正站着姜冏这个狗东西!   杀了他,然后突出去!突出去就有机会!   马超心中狂喜。他猛冲几步迫近姜冏,挥刀便砍。   姜冏虽然身手不凡,放在马超面前几如孩童。寒光过处,血光暴现,姜冏翻身便倒。   马超顾不得再补一刀,全力前冲。   “放箭!放箭!”姜叙、杨阜、赵昂等人一齐大吼。   过去数年里,马超几乎以他一人的凶威震慑凉州四郡。今日在场之人全都知道他的厉害,所以特意调集了数百人的力量,以求万无一失。   可事到临头他们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马超的凶悍!   真要被他逃了,今日在场之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杨阜持刀跃入院落,向着马超所在的位置狂奔,可哪里赶得及?   眼看就要被马超翻过院墙。   院墙缺口处不知何时多了个少年人,挥舞长枪疾刺。   马超略侧身闪过长枪,长刀如雷怒斩。那少年人的反应也是快极,长枪既然失手,立即拔出腰刀格挡。两刀一撞,火星四溅,当地一声大响。   马超前冲的势头一顿,而少年人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出十余步,腰刀竟不脱手。   马超自幼膂力绝伦,后来数十年征战;遇见的有名的勇士、猛将数不胜数,能敌住他全力一击的,却寥寥无几。眼前这少年人竟能匹敌,堪称罕见了。   马超愣了一愣,才觉周身剧痛。   适才几支箭矢入体,已然撕裂了马超体内诸多血管、肌肉。当马超奔走搏杀的时候,这些箭矢在体内搅动着,造成更大的损伤和持续出血。   这时候几处伤口的鲜血狂涌,已经顺着甲胄衣袍淌到了脚背,在他踏过的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殷红的血脚印。   马超感觉到鲜血流淌在皮肤上,是温热的,而自己的四肢百骸却越来越凉。他感觉到,体内仿佛永远用之不竭的力量,正随着鲜血流淌而慢慢消失。   他低声骂了一句。   垂下头,看着那少年连滚带爬地从自己面前奔过,紧紧地抱住伏地淌血的姜冏。   也不知为何,马超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马腾。   马超年轻的时候,因为母亲是羌女,所以不得马腾的喜爱,被马腾远远地安置在羌人部落里。十余年间,马超不曾见过父亲一次;而在他幼年时的记忆里,每一处都充满了母亲的怨愤。   一直到马超年龄渐长,以武力宣扬了自己的声威,而马腾则与韩遂作战,嫡长子死于韩遂之手,马超才得以重归马腾身边。   但马超对马腾实在没有什么感情,更嫌弃马腾优柔寡断的作风,于是他很快就以凶恶手段夺取了马腾的权力,并迫使马腾响应朝廷号召,去许都当了个闲散官职。   有时候马超甚至想过,如果自己再这么折腾下去,曹公迟早会按捺不住怒气,杀了马腾……但那也没什么,马超一点都不在乎,根本不会被吓到。   好笑的是,现在马腾还在邺城活碰乱跳,我马孟起却要死了。   死就死了吧。   活在这样的世道上,难道还指望善终?   我这一辈子肆意横行,杀了无数的敌人,杀了无数的叛徒,杀了无数的怯弱小人,过得酣畅淋漓,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马超其实早就明白,这乱世终将过去,割据一地的快活局面不可能永远维持。但他打心眼里觉得,如果要他像马腾那样屈膝于人,小心翼翼地仰人鼻息而活,那和行尸走肉有什么不同?还不如早点死了痛快!   马超笑了笑。   他提起刀,指了指周围慢慢逼近的人,想要对他们说些什么。   但是他的脑子开始迷糊,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最终他只冷笑道:“一群狗东西!”   他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光线越来越暗,像是天黑了那样。   他的手腕开始麻木,握不住刀了。   更多的箭矢向他飞射,射穿了他喜爱的亮银鱼鳞铠,射穿了他宛如钢铁的雄健身躯。 第九百一十三章 兄弟   驿置的院落里,片刻前还厮杀怒吼之声此起彼伏,此时却突然陷入了寂静。   有风呼啸刮过,许多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名马超部下的甲士,在此前的箭雨中受到重创,晕厥在地,这时候慢慢地清醒过来。在场众人许多都认得,此人唤作马豹,是扶风马氏族人,常受马超所命往来各地传令。   马豹低声呻吟着,左手按住腹部血淋淋的伤口,右手发力撑地,试图站起身来重新战斗。可他昏昏沉沉的,并未注意到战斗已经结束了。   姜叙伸手指了指。   一名部曲从侧后方绕过去,举起手中长刀一挥。   寒光闪处,一颗首级冲天飞起,地面上流淌的浓稠鲜血又多了些,而马超和他的部下,至此尽数战死。   姜叙和杨阜的下属部曲们纷纷地进入到院子里。有人颤声道:“马超死了!他死了!”   过去二十多年里,马超纵横杀伐,所向无敌,不知击败了多少强豪,更在失败者的鲜血与尸骨之上,建立起了赫赫威名。他仿佛是笼罩在所有凉州人头顶的阴影。   现在马超居然死了。这阴影居然消失了。   所有人忍不住觉得欣喜,又感觉这简直不像是真的。   有人小心翼翼地站在马超的尸身前看看,疑虑地问道:“这真的是马超?真的?他的头盔呢?这人没戴头盔啊?”   其余人便在院落中一阵翻找,最后总算找到了那狰狞可怖的巨大兽面战盔。有人回忆起,应是此前被马超随手交给扈从了,于是其它人这才稍稍放心:“真是马超!马超真的死了!”   姜冏瘫倒在碎裂的夯土墙体边缘,看着部曲们跑来跑去,一个个都很释然的样子。   死后犹有余威如此,马超也堪称是一代豪杰了。   过去数年间,马超不信凉州士人,又不得不用凉州士人,最后死于凉州士人争先恐后的阴谋叛乱之下。这样的戒惧,也让姜冏有些感慨。   想到这里,姜冏低哼一声,脸色猛地惨白。他用手掌紧紧覆盖着自己的左侧肋部,以便于姜维把布条绕过肋下,做简单的包扎止血。   在他的手掌下方,是被马超挥刀砍出的巨大伤口。剧烈的疼痛使得伤口周围的肌肉不断抽搐,鲜血不断渗透出来,很快就把姜冏的半边戎服都染红了。   好在姜维就在身边。这孩子的动作很快,立即解下外袍,将之撕扯成一条条的系在姜冏的腰腹间。多扎紧几条,应该就不至于再流血了。   姜冏抬头看看自家伤处,安慰孩子道:“放心好了。死不了的。”   因为马超适才急于突围,并没有全力对敌,他挥手一刀,切开了姜冏身着的皮甲,刀锋从锁骨下沿一直划到腹部,伤处长达尺许而不深。虽然隐约能看到森白的骨头,但姜冏自己一一按过,骨骼竟然一根都没有断。   较此刻院落中那么多的死者,较之于参予密谋的王灵、李俊、庞恭等人,和奔走联络的赵瑄,姜冏能够与马超正面对上而不死,真是天大的运气。   姜冏忍不住一把抓住姜维的臂膀,摇晃了两下:“维儿,你来此作甚!适才的局面太危险了!”   姜维抬眼看看父亲,满脸的兴奋和自豪:“发现情况不对,我跟着就下山来了,我想救你啊……父亲,你看见了吗?我敌住了马超!我敌住了他!”   姜冏苦笑连连,笑了两下,扯动了肋间伤处,于是又变成惨哼。   姜叙适才也险被马超所杀,这时候还觉得双脚发软。他扶着院墙慢慢踱步过来,站在丈许开外凝视着姜冏父子俩,轻咳一声。   这堂兄弟两人,数十年的交情了。这时候两人俱都狼狈,彼此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姜维看看自己的父亲,再有些警惕地看看族父。   这几日姜冏在塬上粮营与人密谋,而姜维则伪作记录收发数字的小吏。   他非常机敏,在塬上高处发现姜冏一行人被庞柔拦截后,立时觉察出异状,便急往南面的崖坡遁走。结果到了崖壁下方,正撞见马超领着姜叙、杨阜等人的部曲在此守株待兔,先抓住了赵瑄和庞恭等人,又等来了姜冏。   姜维本以为姜叙乃是自家死敌,遂潜行于山林,想要闹出点乱子,看看能否救出父亲。不料当他竭尽手段迫近驿置的时候,姜叙和杨阜的部曲又和马超杀作一团。   其间的一系列变化,姜维身在驿置以外,听不清众人的对话,便不明白。但他至少确定,此等局面绝不容马超脱身。于是,就在马超将要越过院墙的时候,姜维暴起发难。   姜叙向姜维颔首微笑:“今日多亏了伯约!仲弈有佳儿如此,着实令人羡慕啊。”   姜冏摆了摆手,使姜维退下。   堂兄弟两人默然看着院内场景,过了好一会儿,姜冏叹气道:“伯弈,你这计划,又比我的强到哪里去?差一点就让马超跑了!”   在这上头,姜叙实在没什么好辩解的。   他笑了笑:“仲弈,你的做法就只盯着马超一人。纵然能除掉马超,其麾下各部必然大乱大杀。那时候,我们谁能顶得住?而如我这般行事,不止针对马超一人,还调走了马超的下属……马超的本部、连带他所号令的那些羌胡人,都有人能对付。”   姜冏神色一动。   他急喘了几口气,忍过一阵伤处剧痛,然后道:“这么说,汉中王的益州军主力,果然将往凉州来了?我们现时身在河池,距离汉中军的驻地不过数十里……汉中王的大军就快到了,对不对?”   姜叙点了点头。   姜冏松了口气。   稍迟疑片刻,姜叙又道:“仲弈等诸君怀忠义之心,图谋壮烈之事,虽然不成,却吸引马超的注意力。此番我的谋划能成,仲弈等功莫大焉。”   姜冏听懂了姜叙的意思。   姜叙此前与杨阜通谋,自以为是在替益州着想,还几乎把族弟姜冏迫入了断送性命的险境。结果最终三头六面说开,杨阜竟是个暗中与曹氏联络的,而姜叙中了他的计,险些坏了大事。   原本以为杨阜是志同道合的手足,其实却始终怀着不为人知的密谋。这情形,怎能不让姜叙害怕?哪怕此刻都决意投向汉中王,姜叙心里怎会没有芥蒂?   故而此刻他迟迟疑疑过来,便是为了与自家族弟重归于好。   姜冏一时间只想冷笑,只想让姜叙再看看赵瑄、庞恭等人惨烈的死状。   但他憋了许久的冷笑最终没有出声,转而化成了一声长叹。   这样的乱世里,谁都在竭力挣扎。而有识之士,更竭力谋求达成自身的志向。在这个过程中,此有此之利害和忠诚,彼有彼之利害和忠诚。很多事情,又哪里能说得清对错呢?   终究是同族的兄弟!   因为失血过多的关系,姜冏有些犯困了。   他竭力打起精神,对姜叙道:“中军周边,须得立即派人控制要隘,免得有人混水摸鱼。另外,遣出到外界的马超本部,确定都有人能对付?毕竟还有庞德尚在!庞令明是罕见的猛将,不能疏忽!稍有不妥,立即就是哄堂大散!”   姜叙感慨地轻拍姜冏的肩膀:“仲弈放心。庞令明所部被我们遣得最远,此刻他距离汉中的武兴军镇很近,张翼德将军已经到了那里!” 第九百一十四章 居高   建安十六年时,马超在关中遭到韩遂等人的背叛,本部万余铁骑溃散。他纠合余众突入汉中,挟裹张鲁之兵和羌氐骑士南下,又在巴西郡遭到雷远的迎头痛击。马超不得不再度溃退,最终辗转栖身于武都郡和广汉属国的羌氐部族领地中。   那段时间里,玄德公夺取了蜀中。当时出任梓潼太守的霍峻协同黄忠、魏延等将,乘着汉中扰乱,逐渐布兵于关城以北。   为了控扼汉中向北的通道,魏延数次领兵进入武都郡境内,并逐步在故道水和西汉水合流的析里一带设下永久性的军寨。军寨依托建宁三年时武都太守李翕所修建的郙阁旧址,加以扩建,新定名曰武兴。   建安十七年玄德公领兵攻入汉中,军师将军庞统亲与马超会面,厚馈马超粮秣、军械,使之攻打凉州诸郡,以分曹军之势。当时双方交接物资之处,就在武兴以西的山道间。   马超此番南下,重兵驻扎在河池,威慑西南方的羌氐部族,阻断他们与益州得联系。而张飞则在武兴以西的各地展开迅猛的军事行动,作为对马超的回报。   自从与马超亲善的氐酋被张飞抓捕,马超又派遣了姚琼所部进抵河口,设立连营以监视张飞的行动。   姚氏是汉阳大姓,素有雄武之风。其首领姚琼原本受命屯驻于西县,麾下有兵千余人。   今日早晨,马超得到姜叙的急报说,姚琼与姜冏联合,将要图谋叛乱,马超忧心姚琼所部在外生变,遂急令庞德前往控制局面。   由河池前往武兴,道路有两条。   一条是先往下辨,再沿西汉水向东,另一条是直接沿着故道水南下。初夏时节,两处河道都颇多流湍浪高、电激雷奔之势,人马行于高峡幽谷,须得小心翼翼。   相对来说,沿故道水南下前,可以在河池以东的小块平原组织渡河,比较便捷;而沿途草木稀少,也能尽量避免毒虫猛兽的滋扰。所以庞德走的是这一条路。   庞德领了五百余骑迅速行军,只用两个时辰赶到武兴附近。   再往前就是道路狭窄的白崖栈道,栈道东端,便是姚琼所部的营地。   庞德在栈道前方勒马,将士们旋即停步。   天气有些阴沉,河面上雾气弥漫,庞德眯着眼睛眺望,只能隐约看到河道对面宛若插天的连绵绝壁,还有绝壁上巨大的摩崖石刻。   他不言不语地看了好一会儿,身后的部下们有些躁动。   一名披散头发的羌人小校上来催促道:“将军,凉公的意思,是要我们乘着姚琼本人不在,尽快斫营突击,一举将叛逆们杀尽。”   庞德冷冷瞥了他一眼:“我自有道理!”   庞德在凉州军中,资历非常之深,名望也非常之高。   他是汉阳庞氏的疏宗子弟出身,先为郡吏。后来韩遂与自称合众将军的汉阳王国联兵、掀起羌胡叛乱,他又应征从军。因与羌胡作战有功,数年后升迁为州中执掌兵事的从事。   在此之前担任这一职务的,是扶风郡的豪族首领马腾。至初平年间,马腾升为军司马、偏将军,而庞德则担任马腾麾下的校尉,职务在当时已算极其显赫。   曹操麾下的大将如于禁、乐进,此时不过都尉、军吏之类。   只是,后来数十年,马腾与韩遂分分合合,对朝廷或降或叛,始终停留在缺乏政治远略的边地武装层面,而庞德作为马腾的重要辅弼,虽然每战常陷陈却敌,勇冠诸军,也未能更进一步。   直到建安七年,袁曹于黎阳大战,袁氏大将郭援、高干攻打河东,庞德随马超出兵,以先锋身份阵斩郭援,以此功绩,才又升为中郎将,封都亭侯。   不久之后,马腾应朝廷之召,入朝为卫尉,庞德则归属在马超的麾下。此后马超东征西讨,庞德无役不从。   虽然活动范围大抵不逾关西,但是论起战斗经验之丰富,庞德堪称天下罕有。能在数十年间始终活跃在战斗第一线,也足见他兼具勇猛与老练,不愧是马超最倚重的臂膀人物。   只可惜,当年与马腾、庞德并肩作战的凉州男儿,到此时已经凋零得不成样子了。二十多年来的惨烈战争中,凉州男儿死了太多,庞德当年的老战友所剩无几,本部更经历了几次从无到有的重建。   马超在就任凉公以后,为尽快恢复自身实力,便竭力从羌氐部落中抽取人丁,依托羌胡人的力量与曹、刘对抗。   这一来,连带着庞德的部下里,也渐渐转而以羌胡健儿为主体。   庞德是边地武人,早就浸染胡风,倒不是对羌胡人有什么意见。   只是,他和马超看羌胡人的眼光近似,都将他们当作受驱使的犬马之流。而羌胡人自己却不明白,近年来隐约将自己当作了翻身得势的主人,面对着庞德这样的宿将也敢多话,居然还拿着马超的军令来压庞德。   实在是笑话。   庞德有些烦躁。   换作十年前,不,哪怕五年前,他就已经喝令左右,将这不知死活的羌人拖出去鞭打五十。但眼下正是凉公用人之际,他不得不按捺怒气,沉声解释道:“姚琼与姜冏勾结,绝不是他一个人的主意,其部下肯定多有牵扯其中的。他们既然身在与益州军对峙的最前线,还有可能已经引入益州军为援。”   “将军的意思是?”   “往前十里是姚琼的营地,营地与我们之间,以河边狭窄栈道相连。而营地的东面,则直通武兴的益州军营垒,两侧地势稍稍平坦,适合步骑行进。”庞德沉吟道:“若我们直扑姚琼的营地,而益州军大举来援……我们后无退路,立即就要惨败。”   他想了想,指了指白崖高处:“尔等且在此地稍待,做好突袭的准备,注意莫要被姚氏部曲的哨探发现了。我带百人登上岩崖,从姚琼营地的北侧高处过去。待我鸣镝为号,尔等先发,我为侧翼的掩护。若益州军敢于妄动,待他们进入狭窄地形,我居高临下破之。或许,还可觅得机会夺取武兴,一绝后患,哈哈。”   部属们服膺道:“将军此计妙极。”   当下庞德点了百名足力出众的勇敢之士,从白崖后方稍平坦处开始攀登。   为了便于山间的行动,众将士都卸下铁铠,只着轻便戎服和遮挡胸腹的皮甲。他们把缳首刀扎紧在腰带上,免得晃动,再背负弓弩,迅速向上。庞德虽然已经年近五十,身形矫健一如年轻时,他亲自走在众人前方,沿途持刀劈开拦路的荆棘。   登上白崖高处之后,他们小心探望周围情形,并不起身,而是用灰色的戎服遮挡在身上,弓身小步,沿着山脊前进。因为河道在此弯转的缘故,下方道路要走十里,而上方的山路直插,只需五六里就能看见姚琼的营地。   待到抵达近处,庞德向下俯视,只见数百人结一小营,营地周围有栅栏。营中将士们休息、巡视的布置如常。看来,姚琼尚未将叛乱的消息通报部属们。   庞德唤来两名都伯,用刀鞘指给他们看:“骑兵突入后,我们先不要动。若有需要,我便领你们从此处缓坡冲下去。”   他又转向自家亲兵:“速放鸣镝。” 第九百一十五章 并驱   庞德行军的距离近,但山间岩崖陡峭,许多将士的绑腿和鞋子,都被锐利的巉岩割破,所以行军速度不快。   当他兵临营地上方时,沿着栈道行军的数百人也该到近处了。   那数百人全都是羌胡精骑,行动时的声势难免大些,沿着栈道前行又无遮蔽身形之地。好在故道水的这段河床上,布满了从山崖下崩裂下来的嶙峋巨石。河水在乱石中间肆意冲击,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掩盖了铁蹄踏地之响。   此时庞德一声令下,亲兵射出鸣镝。那鸣镝划过天空,发出锐利的啸叫,直直地落向栈道的方向。   下个瞬间,骑队便狂涌而出,如无数把蓄势已久的刀斧,劈入营地中。   马超能压服数以十万计的羌胡部落,其本部自然是优中选优的精锐。便如此刻发动进攻的数百骑,每一人都是从羌胡部落里征召来的有名勇士,都有以一敌十乃至敌百的惊人战绩。   这样的勇士,只消三五人乃至数十人,就足以维持一个相当规模部落的存续。他们通常都分散在诸多聚落,在羌人中有个专门的称呼,唤作“八圭”。每一名八圭都受到仅次于族长、渠帅的尊奉。马超能将之聚集到一处,足见其在羌氐人中超群的号召力。   此时打先头冲锋的,便是适才催促庞德进兵之人。   此人名叫迷唐,在投靠马超前,乃是烧当羌的族长之弟,有资格佩戴金质的抹额。   近世以来,羌氐中强种无非参狼、白马,都是人丁万余的大部。其它各部人丁普遍衰少,但烧当羌是羌人中延续时间极长的大族,世居金城、西海一带,祖上曾受汉室封赠,号曰“归义侯”,故而地位有些特殊。   马超对这个部族格外笼络,专门在汉阳辟了快草场安置其族人。烧当羌在汉阳的千余人,首领便是迷唐。他既是马超的得力部下,也有质子的身份。   迷唐颇具勇力,故而马超对他也很信重,专门赐予他精良甲胄和武器,使之身份仅次于庞德。   此时迷唐纵骑猛冲,瞬间就杀入营地以内。   在他身边不到十几步的地方,好几人张弓搭箭向他射击。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纵马直冲过去,挺枪直刺,将一名弓箭手捅穿。   弓箭手身边的几名刀盾手围了上来,挥刀乱砍。迷唐仗着甲厚,初时不以为意,好整以暇地持枪一一刺杀。但那些刀盾手的武器竟然极其精良,砍在他的铁铠上面,铿然之声不绝,有好几刀都劈碎了甲叶,伤到了他。   迷唐惊怒交加,连忙挥枪左右横扫,把敌人迫开。   此时他的部下骑士们都已经冲进营里,而营地间的将士们也反应过来了,双方杀作一团。   羌胡骑兵杀气升腾,往来纵横。他们的喊杀声与马匹的嘶鸣、践踏混合在一处,在两面崖壁间往来回荡,几乎压过了水声。与之相反,这营地中的守军却几乎不喊,他们只是沉默地砍杀,一次次地重新奔走结阵,坚韧得像是刀剑难伤的牦牛皮。   战斗激烈的可怕,死伤者的数量不断增加。   双方的鲜血流淌在地上,使得地面渐渐湿滑。有战马踏中浸渍了鲜血的石块,然后哀鸣着滑倒,而敌方踉踉跄跄地奔过来,将马上骑士迅速杀死。   以骑兵冲击步卒营地,数量上也不处下风,却硬生生厮杀成了纠缠情形。足见营中之兵也是罕见的精锐,并且还配备了极精良的刀枪甲胄。   庞德听得到迷唐在乱战中厉声大吼,吼声中听不出厮杀的痛快,反倒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愤懑。   这一仗绝对有问题!这一仗不能这样打!   两军再这么纠缠片刻,恐怕武兴那边的益州军就会赶到,局势随时将会崩坏。此刻该做的,是尽快将迷唐等人拔出营地,立即退回白崖栈道后方去。   两名都伯频频目视庞德,以为他会提前冲下山去支援。   而庞德只咬了咬牙。   在他浓密的须髯下方,两腮的肌肉都因为用力咬牙而颤抖了,却始终没有下令。   都伯实在不明所以,待要催促,庞德终于抽刀在手。   但他并没有向着白崖下方的营地站立,而是将缳首刀横在胸前,神色凝重地转向白崖内侧,那山谷愈发邃险的方向。   “结阵!结阵!”两名都伯都是他的老部下了,立即大喊着催促将士们排列队形。   当部属们结阵的时候,庞德扬声问道:“山下营地里的,想来根本就不是姚琼的人。却不知,他们是益州那位将军的麾下?”   白崖后方,还有层层叠叠的群山,这时候斜阳将落,光线从高耸群峰间洒落,留下长长的光影,仿佛有巨人伸出五指,将庞德等人笼罩其间。   山崖后方传来脚步声,至少有数百人。庞德一路匆匆赶来,之前竟没能发现。   这些人从碎石和深草间踏过,轻快的脚步发出哗哗轻响。   听得出来,有一人走在所有人的前方。他一边走着,一边声如闷雷地回应道:“是范强的部下。前些日子,他在马孟起手里吃了亏,掉了牙。我得给他个机会,让他赢回自家的面子来!”   范强?   庞德记得,此人乃是右将军张飞的亲信部将,领有张飞本部步骑三千人。虽不以勇力著称,但数十年来身经百战,是资历不下于庞德的宿将。   此前范强受张飞之令,带了少许人马前往联络参狼羌部,结果遭到马超的拦截。马超也不客气,一掌拍在范强的脸上,打落了他十几颗牙齿。范强被部属们抢回,虽无性命之虞,却从此说话漏风,绝失武人气概。   因为此事,庞德过去想到范强其人,便带了几分嘲弄。却不曾想到,这汉中王麾下无勇无名的寻常将领,竟也能带兵据守一营,与羌胡精锐鏖战到这种程度。   庞德随即又想到,既然在山崖下方的是范强,那么在山崖上守株待兔之人,其身份再明白不过了。   他全力凝神,调整自己的呼吸,等待着那人从崖壁后方出现。   下个瞬间,岩崖后方走出一名体魄魁伟、满面虬髯的黑袍将军。   待这黑袍将军走到近处,庞德更看清此人两道浓眉支立如戟,环眼精光四射。分明他身后还有数百人甚至上千人的精锐兵马,可他站在前头,所有人便不得不格外注意。皆因此人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仿佛猛兽般的意态,让人不由自主地激发出来自本能的危险预警。   这样的感觉,庞德只在马超身上体会到过。   “原来是张翼德将军在此。”庞德微微颔首。   张飞有些惊讶:“你认得我?”   庞德沉声道:“当日假凉公前往关中襄助汉中王作战时,曾见过张将军。回来时,假凉公还曾专门向我提起,说张将军不愧是当世猛将,足堪与他相提并论。”   “马孟起雄烈过人,也堪称一世之杰,足可与我并驱争先。”张飞哈哈笑了两声,又深深叹了口气:“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马孟起自取其死,如今已然不在人世了。”   庞德尚未言语,身边将士们全都暴躁喝骂:“你说什么屁话!”   张飞环眼一瞪,骇人的杀气便生,顿使这些将士们住口。   岩崖下方的营地里,厮杀还在继续,数百上千人奋死搏斗,鲜血飞溅。而岩崖上方,张飞和庞德各自领兵对峙,双方偏不急着动手。   哪怕张飞开口就说马超已死,庞德只紧紧握着刀。他的额头上青筋暴绽,仿佛惊怒,仿佛沉痛,却始终压抑着激烈情绪,站立不动。   “张将军如此说来,必是凉州士人叛乱……”庞德咬着牙问:“参与其中的有谁?”   张飞挠了挠如钢针密簇的胡须,回答道:“我记不清那许多名字。” 第九百一十六章 决定   张飞是天下知名的猛将。世人皆知,他习惯了直来直去,凭手上的利刃说话,是纯粹的边地武人豪爽性格。   庞德在见到张飞的瞬间就明白:这是一个根本不屑于说谎、更不屑于逞口舌之利的豪杰。张飞说马超不在人世,那马超一定是死了;张飞说他记不清多少人参与叛乱,那就是说,叛乱的规模极大。   此番庞德领兵袭杀的目标,是西县的屯兵首领姚琼所部驻扎的营地。   姚琼、尹奉、李俊、王灵、庞恭这五人,都是凉州地方豪强,麾下能聚集起百余人甚至数百有力部曲的。按照姜叙的说法,这五人受姜冏的煽动,近日将掀起大规模的叛乱,不可不事先诛除。   故而马超才将本部精锐尽数遣出,意图以雷霆万钧之势震慑不服。   庞德自然领命。他跟随马腾、马超父子两代三十多年,习惯了听从命令了。哪怕今日将要诛杀的庞恭是庞德族亲,庞德也依令而行,毫不动摇。   但眼下局面,与庞德此前知晓的完全不同了。   益州人早就做了准备,显然布置了巨大力量,提前等候四散的凉公本部。而身在河池的凉公身边,全都是那些“忠诚”的凉州士人。   姜叙、杨阜,说不定还有赵昂、孔信之流。   他们手上的力量聚合起来,比姜冏所召集的更大,而马孟起身边,却已经没有了足够的人手。   于是,那个威震凉陇数十年的豪杰,死了。   想到这里,庞德觉得心里冰凉。   他隐约想起马超少年时的莽撞样子,想到马腾在去往许都前无奈的托付,想到跟随马超东征西讨的痛快。想着想着,巨大的愤怒和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攫住了他的心脏。   但他并不震惊,甚至还能够控制住自己,保持平静,继续思忖。   这样的事,迟早会发生的。   在这数十年里,凉州的英豪人物经历了无数次的分分合合;庞德亲眼目睹的投靠、出卖和背叛,太多太多次了。   有汉以来,陇西的羌胡人从来就没有一天安稳,而凉州从来都是最残酷的战场。为了在这个战场中活下去,无数人彼此攻杀,最终以一次次数十万人参与的羌乱,掀开了大乱世的序幕。   在这个过程中,是非黑白早就被人抛到了脑后,而敌友亲仇也越来越纠缠不清。牵扯进其中的无数人,是为了功名利禄也罢、是为了伸张大义也罢、是为了苟全性命也罢,到最后,全都在血水和污水当中扑腾打滚。   自以为是胜利者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身首异处;失败者顺理成章地另仕新主,顺便躲在暗处砥砺爪牙。待到高踞上位者三五回更迭以后,每个人都将投靠、出卖、背叛视作了寻常,每个人都由里到外黑得通透。   庞德记得清楚,马腾的崛起之路上,堆砌着北宫伯玉、边章、王国、李相如等人的尸首;而马腾前往邺城,又或多或少出于马超以强势武力的逼迫;马超与韩遂等人的冲突,导致了关中将帅的势力崩溃,而可笑的是,韩遂本人在汉中,又死于下属如阎行之流的出卖。   正是因为凉州的强豪们叛卖成性,马超在继任首领之位以后,从来都不吝于屠杀。他总是维持着最凶恶、最残暴的姿态,毫不留情地杀死一切可疑之人。这使他在相当时间内压服了诸多潜在敌人,成为盘踞凉州时间最久,控制下属也最牢固的强豪,最终成为被许都朝廷认可的假凉公、安西将军。   问题是,这种杀戮和威吓,只对马超本人有益,却不是凉州人想要的。   凉州人希望的,是恢复凉州的秩序,将羌胡的势力驱赶或击败,进而恢复凉州在中枢的发言权。马超能给出的,却是一个以羌胡势力为本体的割据政权。这其中的差异,就连庞德这样一个眼光极少涉及沙场以外的武人,都能看得清楚!   所以马超死了。   虽然他真有力敌万夫之勇,却终究压不住凉州人如火山喷发般的怒气。   凉州人做出了他们的选择。马超麾下的武人们又会迎来怎样的结局?   可笑的是,数十年来凉州武人争权夺利,彼此残酷厮杀。杀到现在,有威望、有能力的人,早就已经死尽了。马超死后,武人们还能靠谁?靠邺城的马腾父子?靠荆州的马伯瞻?还是靠长安的阎彦明?   总不见得要靠我?   庞德有基本的自知之明,这个念头出现的一开始,就被他自己驱除了。   那不会有任何前途。凉州军眼下的局面,也不是任何人能够承担的起。马超既然身死,凉州军就已经完了。   庞德心乱如麻。   而张飞虎视眈眈。   张飞的部下则从岩壁后方源源不断地出现。   枪矛手、刀盾手、弓弩手们排成了一行行队列,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如同巨大的铁锤敲击在地面,一声声地靠拢。还有更多人从远处山道高处下来,他们身上披着的甲胄在夕阳下闪着光,密集的队列像是一条钢铁长蛇,碾碎了沿途的嶙峋怪石,徐徐贴近猎物。   至少有一千到两千人,或许更多。   这样复杂的地形里,天知道益州军如何能埋伏下这么多将士。   如果这些将士如山下与迷唐对抗的那些一般精锐,那今日己方断无幸理。   庞德身边的将士们依然维持着严整的队形。他们都是追随庞德多年的老部下了,早就已经将生死置于度外。但庞德感觉得到他们的紧张。   庞德转回身,再看看山下。   在庞德本人撞见张飞的时候,益州军的伏兵从各处出现,不断投入到军营里。   论个人的勇武程度,这些益州人远不如羌胡部落的勇士,但他们的数量更多,装备更精良,队列的配合更有序。于是羌胡骑兵的优势渐渐被扳回,愈来愈多的人连连打马,试图逃离帐幕和栅栏纵横交错的营地。   迷唐不愧是羌胡人当中极出众的勇士,他还在恶战。   只不过他不知何时抛弃了战马,这时候带着数十名同伴步行且战且退。   有一名益州士卒试图迫近,迷唐猛地一个突刺,用长矛刺透了他的胸腹。然而更多人扑上来,有人抓住迷唐的长矛竭力回夺,有人挥刀肉搏,有人就站在三五丈外开弓搭箭疾射。   更多的益州将士如潮水拍碎堤坝那样,从迷唐等人的两侧涌过,然后从三面包抄过来,发起更加猛烈的进攻。他们欢呼冲杀的声音滚荡在战场上空,像是雷鸣那样灌入庞德的耳里,简直令人头晕目眩。   过了半晌,庞德转回身。   他的古怪举动,早就引起了身边将士的注意。   这些将士们大半都是庞德的老部下,现在虽然兵临绝境,但只要庞德在,所有人就有主心骨。眼下庞德作这般逡巡摸样,所有人只觉得天要塌了。   而庞德看着将士们焦急而彷徨的神色,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庞德在脑中权衡利弊,仿佛过了很久,其实只是一瞬。而将士们的性命,成了影响他决定的重要砝码。   他下定了决心,对将士们沉重地道:“大家把武器收起来吧。” 第九百一十七章 副将   收起武器?这是什么意思?是要投降了吗?   庞德此言一出,顿有将士露出放松的神情。但也有人不甘心,愤愤不平地想要叫嚷。   庞德完全能理解。   生逢乱世,人如猪狗,惟有持刀剑横行,才能求个痛快。何况陇上武人久居边塞,更是养成了刚健异常的性格。他们数十年来,凶横肆意惯了,哪怕再艰难再危险的局面,也习惯了先厮杀一场再说。结果无非是个死,反正活着也没什么可留恋。   更不消说,此时此刻,山下的战斗还没有结束;凉公的安危,也只有眼前这黑袍将军的一面之辞!   这些人待要言语,庞德轻声喝道:“住嘴。”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很有力。   喝了一声之后,他自己心潮澎湃,仰头闭目良久,才能够再次控制住情绪。   他张开眼环视众人,沉声道:“我们凉州男儿,没有怕死的。只是,纵然要死,也该知道自己为何而死,为谁而死。这个道理,你们自己想。想不清楚的,我也不勉强,留下甲胄兵器,自己走吧。”   将士们静了半晌。   庞德是追随马腾、马超两代的凉州勇将,威名远震,将士们对他的敬畏根深蒂固。这会儿听他说得如此实诚,一时间谁也没法反驳。   庞德看了看他们,再次道:“我说话算话,不愿随我一起的,这便可以走。我庞德发誓,绝不留难,日后也绝不追究。”   众将士面面相觑,竟无人离去。哪怕一些面带悻悻神色之人,最终都在同伴的催促下陆陆续续收刀入鞘,垂下枪矛。   庞德缓步向前,直走到张飞身前数尺。   张飞孤身站在原地等待,神情和姿态都很放松,并不显得戒备。落在庞德眼里,他就像是一头时时刻刻打盹犯困的黑熊。   他饶有兴趣地看看庞德,笑道:“庞德,你胆子不小,就这么来了……不怕我动手?”   “我是来请降的。”庞德的嘴角抽了抽:“张将军若想切磋武艺,日后我自然奉陪。”   张飞嘿嘿一笑。   他坐镇汉中数年,早就听说过庞德的名声。久闻马超之所以能够雄踞凉州,多赖庞德为得力臂膀。故而两天前他得到姜叙遣人急报以后,格外仔细地安排了山间伏击的人手,并率领本部精锐亲自出马,坐等庞德到来。   当时他的另一名部曲将张达便问,何以料定庞德会走这条路。   张飞道,武兴周边的地形如此,来敌的选择只有那么几条。以我看,庞德若果然是凉州宿将,必然来此;否则,便是名不符实,杀之可也。   张飞是天下知名的几位万人敌之一,对战前的安排布置、战时的应变指挥自有独特的才能,绝非徒仗粗猛。听他这般说来,众将士便遵循准备,果然逮到了庞德这条大鱼。   他初见庞德时,有些失望。   皆因庞德并不高大魁梧,与通常的沙场猛将大不相同。他应该还没到五旬,可是头发稀疏,两鬓有些花白,脸上皱纹密布,像是粗糙的树皮。怎么看,都只是一个久经风霜的老兵而已。   但此刻庞德孤身前来请降,言辞不卑不亢,张飞便生出几分敬重。   他退后一步,再打量庞德两眼。   便觉此人虽要投降,举动间却绝无丝毫谄媚,依然带着坚韧不屈的劲头,腰杆也没有丝毫佝偻,仿佛一株矗立千百年,经历过刀劈斧凿、雷轰电闪却依旧生存的老树。   看着庞德,张飞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在涿郡见到过的老卒,那些出塞千里远击鲜卑、乌桓的将士回返家乡的时候,看上去便是这么一副麻木、疲惫而倦怠的神气。   张飞上前半步,揽着庞德的胳臂:“令明,来!”   庞德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被张飞拖着,直往后退。   两人就这么穿过了庞德部下们的队列,在上百凉州军士的注视下走到白崖边缘。   “你看!”张飞探手指点:“这里,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马孟起的本部精兵,眼下就散布在此地至漾水上游的五个位置,目的是攻伐驻扎在这五处的凉州乡豪部曲,对么?”   张飞手指之处,确确实实便是马超本部兵分几路将要攻打的方向,没有半点错漏。这五个位置,就连庞德本人也是今早才晓得,可见凉州军中被渗透成了什么样子。   庞德苦笑颔首:“没错!”   “我早已分派兵力,前往这几处。合计动用了一万四千人,早在两天前便已越过武兴,提早潜伏至各处预定位置。贵部一旦发起进攻,结果便如此刻山下情形。然则,你我都是边郡武人,我看你顺眼,给你个机会!”   庞德沉声问:“张将军的意思是?”   “你的本部,依旧归你带着,山下这些人,也都交给你。你现在出发,往这五处去,能招降的,全都归属到你的麾下。然后不要停歇,直接去河池。马超所部若服从你的,也全都归属到你的麾下!”   张飞兴致高昂地吩咐,然后拍了拍自家胸口,咚咚作响:“把兵力尽数收揽了,你就跟着我,做我的副将!怎么样?干不干?”   庞德活动了下自己的脖颈。   张飞的胳臂简直和常人的腿一样粗,压在庞德的脖子上,太沉了,让他觉得有点不习惯。   而张飞的态度也太随意了,明明是汉中王麾下的右将军,是统领数万大军的方面大将,不应该讲求点威严么?何以面对一个穷途末路的降将如此……咳咳……如此亲切?   庞德反问道:“我这么空口白话地请降,张将军信得过么?我此去,若纠合马孟起的旧部,杀死那帮作乱的凉州士人,顿时便成了下一个马孟起。到那时候,汉中王的谋划成空,张将军怎么承担得了责任?”   张飞翻了翻眼,想了想。   他在汉中王麾下的地位极高,故而素来行事率性惯了。非要为自己的行为找出某种解释,对他来说可能有点困难。   他皱眉苦思一阵,揪着自己粗硬的胡须,几乎要揪出沙沙的响声,最后不耐烦地道:“边郡人痛快些不好么?你就说,干不干?”   庞德抬起手臂,握紧腰间的刀柄。   在这个距离上,自己只要反手一刀,便能取了张飞的性命,然后用他的脑袋威慑益州人,迫使他们退散,然后……庞德猛摇了摇头,拍了拍缳首刀的刀鞘:“那就请张将军稍待两晚,后日再行进军,可好?”   “后日?”   “后日我在河池,等待张将军大驾。”庞德道:“张将军若能容我两日,我不仅能招降马孟起的本部,就连羌胡各部的酋长、渠帅,也能让他们齐聚河池。”   张飞转过脸,瞪着庞德看看:“倒不是不行。但有一事,非得说个明白。”   “有什么条件,张将军但请讲来。”   张飞立即道:“并非条件,只是,那些通谋袭杀马孟起的人,令明,你不能动他们,一个都不能动。”   庞德额头的青筋跳了跳,整个身体的筋骨肌肉稍稍崩紧。   张飞恍若不觉,继续瞪着庞德:“怎么样?”   过了好一会儿,庞德慢慢放松身体:“也罢。”   “那就说定了,后日我率大军至河池!”张飞松开手臂,从不由自主聚拢过来的凉州将士们当中穿过。而凉州将士们敬畏地退后,为这名黑袍将军让开道路。 第九百一十八章 据陇   建安二十一年时,刘备与马超的联军在关中作战不利,逐次退兵。而魏王举大众乘胜追击,以相当的兵力收服槐里、武功、郿县、陈仓等城池。时任平狄将军的张郃因为射杀庞统有功,得以带兵重任方面,负责猛扑雍县、汧县一线,意图直入陇右,包抄马超所部的后路。   张郃擅料战势地形,用兵巧变,遂攻入兴国以南,大掠羌氐各部的牛马物资。此时留守陇上的庞德率轻骑数千赶到,张郃与之大战数场以后,迁徙百姓一千余户而安然而返。   此后数年,张郃又征讨关中、并州各处的叛军,所向皆克,遂积功升至右将军、都乡侯。在魏王曹操重整邺城中军以后,他与中坚将军曹真、中领军曹休、后将军朱灵皆为中军主将。   这四人中,曹真、曹休并为肺腑,更是曹氏年轻一代中的杰出人物;而朱灵与张郃,都是一度被魏王弃置又重新启用的宿将。如此安排,魏王深意可知。   上月起,魏王奉天子于军中,自许都出动大军南下,至于宛城,并遣骁骑将军曹彰治兵于新野、中坚将军曹真攻略房陵、行征南将军夏侯尚增兵随县。   继三将之后,邺城中军诸将和江淮兖豫各地大将陆续督军赶到。诸军既然大集,声势震天动地。   此前数载,荆州军与驻在襄阳的乐进反复拉锯作战,先后夺取鄀县、编县、绥阳、沶乡等诸多城池,修建的军寨直逼宜城赤山。   这一系列作战,大都只是偏师小部之争,胜败都无关大局。如今曹军以庞大兵力压下来,战事立即升级,荆州军靠近北面的据点被一一拔除,诸将皆弃城而走。   就在五天前,张郃带领数千步骑南下,突袭了驻在章乡的荆州军一部。   统领这支兵力的,是近年来颇受关羽重用的裨将军、领南乡太守郭睦。   郭睦也是元从老将了,经验丰富,守城倒也不疏忽,但张郃曾在荆州作战,谙熟周边地理,他领兵趟过深谷溪水,直抵守御较薄弱的城西方向。郭睦急调人增援时,张郃趁乱催军登城,一战即破章乡,阵斩郭睦。   他入城之后,赶来救援的偏将军赵累所部方才赶到,张郃随即又逼退赵累。   章乡一破,驻在夹石隘口的荆州军后路受到威胁,不得不立即撤退。张郃在途中设下埋伏,重创了这一支荆州军。   两日之内,三战三捷,张郃得胜振旅,回到淯阳的营地,正撞见魏王遣使来召。一问方知,原来有关中方向军报发到宛城,魏王召集诸将军议。   张郃不敢怠慢,连衣甲都不及更换,急匆匆跟着使者奔往宛城。   宛城为南阳郡治所在,昔日光武中兴,肇自南阳,于是建为南都。南阳张衡曾作《南都赋》曰:尔其地势,则武关阙其西,桐柏揭其东;流沧浪而为隍,廓方城以为墉;汤谷涌其后,淯水荡其胸;推淮引湍,三方是通。可见此地乃是南北通衢、水陆枢要之地。   又因南阳多汉家权贵豪胄,兼有冶铁之利,经济十分发达。极盛时下设三十七县,五十二万户,二百四十余万口,号为天下第一大郡。   然而丧乱之后,此地数十年间历经张咨、孙坚、袁术、张绣、刘表和魏王曹操六人掌控,期间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战乱征伐。当年的盛况早已不复,整个南阳郡范围内田地荒芜,亭舍塌废,乡无人烟,白骨积野。   待到曹公赤壁败战,后继在荆州的战事也不顺利。故而在十年间,曹氏政权陆续收缩人丁,先迁至宛县,后来觉得宛县也不能确保安全,于是再到豫州,而在整个荆州范围内,只保留军屯和少量民屯,以南阳、新野、襄阳等几处为军事要塞。于是南阳周边更显荒芜。   张郃跟着使者在道路上疾驰。直到城外不远,还能见到大片大片的莽林荒地,甚至有飞禽走兽不避军旅,肆意往来。倒是城北远处聚集了数以千万计的民夫清扫平整土地,还有一座高大的祭坛初见雏形。   一行人报名入城,城中又是另一幅情形。   原本在城北的大片房舍都被征用、重建过了,用于安置皇帝和扈从皇帝的大批精锐将士。另外,城东则成了魏王的驻地,王宫里的建筑虽不逾越帝居,却也雄伟华丽。站在外头很远,就能看到高墙内的层楼高堂。   将到魏王府的门前,张郃注意到,周边的几条街道都无行人,而有军将分领甲士戒严。好几名军将都是张郃认得的,所部都是经历过沙场鏖战立功,然后抽调为宿卫的锐士。   张郃一行人慌忙下马。那信使持有魏王所赐符信,直入府门,全不耽搁。   走到府邸深处,陆续又见好几名文武官员从府邸内的办公场所赶来,数人沿着长长的甬道,小步俯首趋行。   与这些衣冠严整的大员相比,张郃甲胄未除,浑身汗臭,满面风尘,感觉格格不入。他自己也觉得尴尬,于是稍稍缓步,堕在队伍最后,向院落间垂手侍立的仆役连打手势。   那些仆役自然是乖觉的,立即捧了铜盆、净水,赶过来伺候。张郃脚步不停,擦了两把脸,这才稍微觉得能够见人。   奔入厅堂前方,数人纷纷自报己名,伏拜行礼而入。   张郃站到朱灵身旁,探看堂上,原来行军长史刘晔正在陈说军情。   “如今雍州刺史张既和护羌校尉、安定太守苏则等人,集兵于乌氏、泾阳一带,依托陇山险峻而守。曹洪将军正领兵前去堵塞陇道。另外,昨晚另有急报说,武威颜俊、张掖和鸾、酒泉黄华、西平麹演等辈等并举郡反,遥受刘备的将军、太守之任。”   说到这里,刘晔在舆图上比划,示意给众人看:“张既和苏则在这里,曹洪将军此刻一部守陈仓,一部在汧县。”   趁着众人都在观看舆图,商议地理,张郃低声询问:“各部据陇而守么?这是怎么回事?”   朱灵侧过身来,轻声道:“刘备的主力,大举进入凉州了!”   张郃吃惊道:“难道马超又与刘备联盟?”   “非也。据说汉阳郡豪族皆反,突袭马超,致其身死。随后一众豪族和马超部将庞德等人为马超发丧,声称他是病死的,临死前将凉州托付给了刘备。刘备军同时迅速通过武都,进驻汉阳、凉州……据说,其部只用了十日,便控制了凉州四郡,下一步的动向目前不明。”   张郃倒抽一口冷气。   他用愈加低微的声音问道:“出了这么大的事,魏王心情如何?”   朱灵想了想:“似乎……可能……还不错?”   张郃诧异地看看朱灵。 第九百一十九章 无虞   “真的?”张郃低声问。   朱灵眯眼看了少时,颔首道:“确实不错。”   朱灵和张郃,最初都是袁绍麾下将领,都在攻打公孙瓒时声名鹊起,成为统领数营上万人的重将。后来朱灵主动归附魏王,而张郃在官渡之战失败后被迫降伏。   两人是同袍故旧,素日里往来甚密。此前张郃在百里洲上遭荆州水军围困迫投降,回到邺城即被闲置为丞相府参军;而朱灵倒霉更早些,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所部便在魏王的授意下遭于禁所夺。故而,两人常常聚会,嗟叹无用武之地、无报效之良机。   因为有这段同遭贬谪的经历,两人交情愈发深厚。待到同被魏王启用,并为魏王国的中军主将,两人隐然便成为互助的伙伴。   朱灵本部皆遭褫夺,缺乏可靠的部曲,张郃调了麾下百名河北老卒予之。而张郃少在中枢,对魏王和邺城的政治动向不够明了,朱灵却久随魏王,颇擅察言观色,于是张郃便多依赖朱灵的判断。   可这会儿张郃实在信不过朱灵。   他忍不住凑近过去,低声道:“凉州丢了,关中接着就要危险。魏王心情怎么会不错?除非他有什么……”   正说到这里,高踞厅堂首座的魏王喝道:“儁乂!”   “末将在!”   张郃应声高呼,躬身出外,行礼如仪。   “儁乂你来得正好,近前说话!”一身锦袍,意态从容的曹操指了指被几名扈从支在厅堂中的舆图:“他们几个没去过陇上,纸上谈兵能谈出什么来?你来看一看,告诉我,关中可有危险?”   这些年来,魏王的脾气见长,而身旁敢于谏止的夏侯氏、曹氏亲族重臣又少了几个,故而君前应对着实不易。此番曹军南下,又挟裹皇帝在军中,只待吉日便可两朝嬗代,故而说一句伴君如伴虎,绝不为过。   此时曹操忽然询问张郃,张郃瞬间出了一头的汗。   我怎么知道关中有没有危险?我该回答有还是没有?如果有,我该怎么说?如果没有,我又该怎么说?魏王特意挑了我出来,是希望我怎么说?   好几个问题在他脑海中急转,简直让他满脑袋都糊了。   他从淯阳策骑赶来,原本就很燥热,手里的头盔又被拿在手里,这会儿一急,脸挣得通红,满头的热气蒸腾而起,仿佛一个架在灶上的蒸笼。   好在此时群臣都有些紧张,谁也没心思嘲笑他。   文官们退开左右,张郃大步站到舆图前,看了看。这舆图上,对关中曹军各部的位置标识甚是清楚,张郃从左看到右,再从右看到左。   魏王又问:“儁乂看出了什么?”   张郃额头的汗滴更多了,他的眼神向左右急扫,却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惟有太子中庶子司马懿虽然垂着头,却对着张郃张嘴,默然说了两个字。   仲达你说了什么?我猜不出啊?   张郃愈发急躁。   然而魏王等在上首,万万不能迟疑,于是只能打起精神,沉声道:“启禀大王。我以为,都护将军的布置十分稳健,刘备军不致威胁关中。”   “唔……详细给大家说一说吧。”   “遵命!”张郃振作道:“诸君请看,自陇上至关中,无非三条。而这三条道路上的锁钥要隘,皆已被我关中之军牢牢扼守,刘备军纵有十万,不能翻越。其一者,是自汉阳直接向东的渭水故道。这一条路峡深水险,尽处有陈仓要塞,守将是郝昭……我料此地无忧。”   他仰头看看曹操,见他微微颔首,才继续道:“往北去,则是陇关。陇关左右千山万壑,要隘一曰汧县,一曰略阳。都护将军的主力既然已至汧县。只消以逸待劳,足以堵塞陇关东出的途径。汧县又与陈仓互为凭依,铁骑奔走支援,一日可至。故而,都护将军麾下三万人看似分守两处,其实调动如意,在任何一地都能聚集起足够抵敌刘备军的雄兵。”   “甚好……继续!”   “再往北,还有一处道路,便是张德容、苏文师此刻守把的乌氏、泾阳一线,此地再往北,就是高平县的萧关。此地……”   张郃看了看舆图上标识的守军数量,额头上再次冒出了汗。   张既和苏则的兵力太少了!这点人,够什么用?他连忙再看泾阳以东,但见上头标着,阎行所部驻在漆县,心头才稍稍一松。   正要组织言语,忽然想起适才司马懿做的那个无声的口型,忽然明白了司马懿的意思。他说的,是“马超”二字,关键就在,马超已经死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张郃向司马懿感激地笑了笑,大声道:“魏王,这一路更不必忧虑了!”   “适才谋臣们都觉得,泾阳一线兵力单薄,你这么有信心?”   “大王,适才我听说,马超已死。却不知这是真的么?”   刘晔道:“千真万确。汉阳世族姜氏、赵氏、杨氏等联手背反,突袭马超。马超当场身死,而其部则被副将庞德攥在手里。虽然彼辈为马超发丧,号称马超乃是病死,骗得了谁人?此际凉陇各地羌胡部落俱都人心惶惶,不知所从。”   张郃应声道:“马超在羌胡中威望极盛,故而动辄能卷动数万乃至更多的羌胡骑士,纵横朔方、凉陇乃至西域数千里方圆。但他既然死了,羌胡各部立刻就分崩离析,刘备那一头,绝对没有人能代替他的作用。莫说一年半载,就算两年、三年,轻易也统合不了诸胡!”   群臣纷纷颔首,张郃又道:“反倒是我方,有张德容、苏文师乃至阎彦明在,他们都对羌胡颇有威惠。马超在时,他们尚无可着力之处,但马超既死,他们身处安定郡,西向招揽汉阳的羌胡势力,东向联络北地郡乃至朔方诸部,实力必然大大增强。这样看来,刘备虽然入得凉州,我们面对的敌人,反而削弱了。由此看来,关中必然无虞。”   堂上文武低声商议,发出悉悉索索地轻响。   过了会儿,曹操笑了几声:“子桓在关中的安排,就是这般道理,儁乂说得很好。”   张郃大喜,一时间脚底都有些发软。   “除了儁乂所说的,此外还有一事。”   群臣皆躬身道:“请大王指点。”   曹操带着点追昔抚今语气,喟叹道:“马超名为边将,实乃狡虏。此人行事又大胆狂妄,令人甚难估算。若马超与刘备再度联盟,他一旦出面招引朔方杂胡,则并州、河南尹等地处处烽火,皆不安稳。他既身死,关中的压力大了,并州和河南尹却可以放松些……”   说到这里,曹操忽然缄口不语,有些出神。   众人不知他有什么打算,俱屏息等待,厅堂中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曹操道:“子扬!”   刘晔躬身:“在。”   “你派个人代表我回返邺城,见一见凉公。”   群臣稍愣了愣,才想到马超乃是假凉公,在邺城还有个正经的凉公马腾。只不过,这位凉公已经被禁锢在府邸里好几年,形同囚犯。   “让使者代表我,传达哀悼之意,并准备一应物什,为马超发丧。另外问问马腾,他的两个孩儿马铁和……和……”   刘晔殷勤道:“马寿成还有一子,唤作马休。”   “对,问问马腾,马铁和马休两人,哪个堪用。让他派一人,往关中军前效力,拨给曹洪去管!”   刘晔心悦诚服,躬身应是。   曹操摆了摆手,让刘晔自去拟令。而他自己凝视着阶前铺开的舆图,再度陷入沉默。 第九百二十章 大雨   于是众人再次沉静等待。   张郃隐约听说,曹公昔在兖州时,行事有些洒脱放荡,与部属们商议军情的时候,常常披发箕坐,有时大笑起来,胡须鬓发,都会泡到眼前的汤碗里去。   这情形张郃只是听说罢了,不曾见过。但当日他在官渡战后降伏,曹公亲自出面迎接,还称张郃来投,宛若微子去殷、韩信归汉。那时候的曹公固然威严,但也有亲切和善的时候。哪怕明知道是刻意收揽人心的手段,但每个人都会被他的手段打动。   愈到后来,曹公的威严愈甚,待他为魏公、魏王以后,哪怕张郃这样出生入死的宿将,也不敢在他面前说错半句话。   于是,每次参与军议的人似乎总是不少,但军议的现场,便如张郃所见的这几次,是越来越容易寂静了。   这时候张郃已经退回到朱灵身边。   朱灵投来一个探问的眼色。   张郃明白,这位老朋友的意思是,你真那么有信心?   张郃嘴角抽了抽。厅堂里太静了,不方便回答,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其实眼前的局面是很清楚的,曹公以在南阳设坛代汉为由,试图迫使汉中王主动出兵来战,其后又在汉中、房陵等地掀起战事,向汉中王政权强力施压。   汉中王随即做出了反应,但他的反应既不在关中,也不在荆襄,而是直往凉州,先控制住了马超所领四郡。这一来,固然有分兵两地,首尾不能相顾的危险,却也把难题抛还给了魏王……魏王的大军,全在荆襄一带,他接着该怎么办?   关中那一头,魏王真能放心?而荆襄这一头,就这么反复滋扰,就能等到关羽起兵来攻,进而打一个大大的胜仗?   刘备固然是张口闭口汉家大义,但在张郃看来,乱世中崛起的英雄,有谁会把嘴上吹嘘的东西当真?刘备秉承着大义,不还是对刘璋下了手?他们秉承着大义,不还是坐视甚至策动凉州人刺杀马超?   嘴上说的,手上做的,原不必完全一样。   便如此刻,刘备若勒令关羽和雷远二将紧守江陵,绝不理会曹公的挑衅。曹军诸将又能怎么办?   事实上,曹公此番调集大军南下已经快两个月,江陵那边,一直在被动防御,没有提起半点进攻的意图。   那么,数十万大军就继续等下去?就只为了魏王代汉的仪式走上一趟,却要付出凉州甚至关中危殆的代价?   张郃没有把握,也没有信心。   曹公的势力依然强盛,可张郃却隐约觉得,自己仿佛身在官渡之战前的袁绍帐前。所谓的强弱,随时可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并不是舆图上的几个色块、簿册上的数十万兵能够确定。   除非……除非魏王真有什么特别的手段?   正在张郃惊疑不定的时候,曹操起身。   大概是因为坐得久了,忽然起身,曹操的腿脚有些不利索,腰背也疼。他扶着一名近侍的肩膀,叉着腰,蹬了蹬左腿,再蹬一蹬右腿;过了好一会儿,才满意地点点头,唔了一声。   他又环视厅堂上的文武部下们。这么多年勾心斗角下来,他觉得,自己的眼神已经锐利到足以分辨任何蛛丝马迹,足以看透人心。便如此刻,这些文官武将们一个个恭顺侍立,连大一点的呼吸声都没有,仿佛一个个都已魏王马首是瞻。   其实从他们低垂的面庞上,曹操看到了一个个人的心里,都有震惊、疑惑。更有数人,分明藏着动摇。   这些人怕了。   他们怕了刘备!   简直可笑。我曹孟德据有八州之地,雄兵百万,虎骑千群,名将如云,掌控天子如操纵婴儿,眼看就要以魏代汉,成为开基肇业的始祖……而眼下这些人,当着我的面,竟然在害怕那个大耳贼!   曹操怒气上涌,恨不得当场拔剑刺死这几个无知蠢辈。但他立即又提醒自己,此是用人效死之际,胡闹不得;近来的暴躁脾气,无论如何都得压住才行。   外人看来,只觉得曹操眼神一凝,随即若无其事地站在厅堂正中。   “两个月!”   他沉声道。   几名文臣彼此对视一眼,有人问道:“大王所言高深莫测,臣等愚钝,着实不解其意。”   曹操随手拂过舆图上代表凉州和关中的那部分:“马超一死,羌胡各部星散。儁乂刚才说,刘备要统合凉州,少说一年半载。我深以为然。”   张郃连忙昂首挺胸。   然后便听曹操道:“可刘备这样的英雄,既得凉陇,必取关中。此人又天生得擅于抚御,能得人心……他不会给我一年半载的时间!”   “两个月。”曹操伸出两根手指,加重语气道:“两个月后,刘备必定会自陇上大举攻入关中,只靠着子桓和元常坐镇长安,子廉和彦明等人鏖战陇关,多半是要吃亏的。”   堂上众人一片哗然。   好些人都拿眼去看张郃。   张郃的脸色变了又变,出列禀道:“大王既有预料,我请领本部,前往关中支援……若关中有失,我张郃情愿提头来见大王!”   “哈哈,儁乂不必如此。”曹操轻松地道:“若我所料不错,江陵方向不会容我轻易调兵入关中,他们很快就要大举反攻了!我等他们来!”   “这……”张郃愕然,半晌才道:“大王,这数月来,我军在荆襄屯聚了数十万众,难道就全数在此,坐等关羽、雷远来攻?若他们不来,我们岂不是……咳咳,其实就算分出一部前往关中,似乎也无碍于此地局面。况且,大王曾说,用兵之道,无非两敌相察,我动彼应,彼动我应……怎能坐视关中不理呢?”   张郃说到后来,周身汗出,已经语无伦次。   曹操睨视张郃,半晌不语。   朱灵在一旁列中咬了咬牙,终于出列叱喝道:“大王用兵如神,自有其精微道理。哪容你张郃胡乱指摘!”   曹操又撇了眼朱灵,挥手道:“两位皆回列中。”   张郃、朱灵连忙退回。   曹操环视众人:“自我坚持在南阳设坛,行尧舜禅让之事,又驻重兵在此,已经两个月了。诸位之中,想不通其中道理的,有很多。但是当面询问的,倒只有张儁乂一个。”   文武群臣一阵轻微的躁动,一个个依旧垂首侍立。   “呵呵……”曹操轻笑两声。他转身,往上首席位走去,一边走,一边道:“现在是五月,两个月后,就是七月末。我之所以判断,刘备会在两个月后攻入关中,便是因为襄樊周边雨、汛将至,荆州水军肆意横行的时候就快到了。关羽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必定会发起猛攻。而刘备则要等着关羽缠住我们,才敢进兵关中,以图一逞。”   说到这里,他在侍从的帮助下重新落座,大大咧咧地箕踞着,舒展开腿脚。   他大声道:“我已遣人多方探问了荆襄各地历年的气候水文。可以确定今年的雨季,当有大雨、大水,这便是关羽的凭依,是他等待的机会!嘿嘿,这也是我在等待的机会!自宛城到新野,再到襄阳、樊城的驻军,一点也不能动,我偏偏就要利用这个雨季,集中雷霆万钧之力,先破关羽,斩断刘备的这条臂膀!”   随着曹操的话声,远处空中忽有雷声传来,随即阴云四合,点点雨滴,开始落下。 第九百二十一章 方木   这雨,竟能下得如此准时的?   众人几疑魏王乃是神人。   站在外沿的数名臣子惊讶万分,以至于顾不上失仪,下意识地奔出殿堂以外,抬头去看。   一点两点雨滴,落在他们的面颊,旋即崩散,溅入眼眶。他们抹一抹眼再抬头,只听天空中雷声滚滚,乌云仿佛墨汁入水般忽然出现,瞬间就层层叠叠地压了下来。   片刻之后,密集的雨点连成线,千条万条线贯通于天地之间,发出巨大的轰鸣,阻碍了视线。   天色一下子就黑了,随着扈从们的呼喊号令,处处长廊和楼宇间,无数灯火被一一点燃。但在风雨之中,这灯火飘荡起伏,似乎随时将要熄灭,于是又有宫人奔走,取来纱罩挡风。   看着这样的情形,曹操呵呵轻笑。   与关羽一般,曹操也爱下棋。但他的棋艺可比关羽要高明多了。哪怕当代天下名手如冯翊、山子道、王九真、郭凯等,曹操也能与之平分秋色,堪称国手。   在曹操看来,这天下群雄逐鹿,宛若棋局。起初时,棋坪上空白之地甚多,而参予棋局的棋手,水平也参差不齐。那时候,高手落子,妙招百出,轻易就能翻覆局面,攫取大块实利,逐退不配插手其间的庸人。   棋局下到后来,纹坪上的留白之处越来越少,而对手的实力越来越强,反而就没有了奇谋妙算的发挥余地。   便如此刻,马超一死,天下间有资格落子之人又少了一个。有实力落子之人,只剩下了曹操和刘备。而在曹操和刘备之间,值得落子的地方,又只是那么寥寥几处。   情势是很明白的,曹刘两家必有一战,战场不在关中,就在荆襄。   曹操提出将在宛城设坛禅让,便是告诉刘备,曹军主力会在荆襄,你若还想保有你的大义旗帜,不妨来打一打。   刘备的选择恰如曹操所算:到了这程度,这大耳贼是实利也要,大义也要。只不过他对实利的索求手段,比往年还不要面皮。   他居然除掉了马超,先入凉州!   马超是在刘备的支持下重振军势,进而迫使许都朝廷授予他假凉公的地位。三年前,他又曾经亲提铁骑至关中,与益州军协同作战。在新丰,在蒲坂,在长安城下,他都曾经发挥羌胡铁骑的力量,给予曹军重创。   关中之战结束后,马超退回凉州,虽然与长安恢复了联系,但大体来说,无论经济上,还是政治上,凉州对益州的依赖始终更多些,只不过马超这个人本身实在过于桀骜,想法又近于羌胡,殊少汉家约束,所有没人能自信是他的盟友罢了。   今年初时,曹操通过潜伏在马超幕府中的暗子,让马超以为益州有意凉州,故而纠合大众,南下先作威慑。   以曹操的预算,此时益州的汉中、上庸乃至巴西郡等地都不安稳,刘备必然集结大军严阵以待,至少数月不能脱身。   谁能想到刘备对凉州的渗透到了这种程度,而他的行事更是毫无顾忌。那批凉州士人们,居然动手刺杀了马超,并立即引入了益州大军进入武都、汉阳!   这种事,没有刘备的全力支持,没有长达数年的准备,怎么可能干的成?   这样的深沉心机,这样的干脆狠辣手段,曹操自己都觉得有点佩服了!   马超固然是条暴躁的疯狗……他好歹也是吃过你家骨头,替你咬过人、流过血的!这会儿两家还没撕破脸,只是沿着边境线上广袤山区对峙,各自砍几个羌氐人的脑袋作为威慑……马超明摆着是想要谈判,想要以武力维系自身存在罢了,刘备你就让人刺杀他?   老实说,曹操虽然一直觉得刘备伪善,可他心底里也承认,刘备通常总是心软一些,手段也迟缓一些,远不如曹操刚毅果决。但眼前这一手……实在不像是刘备通常的作风。   听说,自庞统死后,刘备信用护军将军、尚书令法正,以之为谋主。法正其人,性格上大概有些问题,曹操听到不少传言,声称此君多有奇画策算,却少德行。此举如此阴损,恐怕也多半出于法正的谋划了。   这一手难免让曹操猝不及防。   好在羌胡人桀骜、凉州人粗野,都不是容易驾驭的。刘备要整合凉州,总还需要时间。而曹丕、曹洪在关中经营多年,这次的应对也很稳健。   刘备一定做梦都想要关中。他先取凉州,也是为了以凉州为基地,转而东向攻打关中。但凉州是个彻彻底底的荒僻所在,除非经过三五年甚至更长时间的经营,并不能立即作为大量物资产出的基地。刘备或许能从凉州抽调出大马、劲卒,却绝然没有粮秣、军械、物资。这些东西,非得从益州辗转运到。   也就是说,如果刘备此时攻入关中,他面临的局势与三年前并无本质的不同,只不过少了一个难以揣度的盟友,多了一群凉州降众。   所以,刘备需要荆州的关羽和雷远出面。关羽和雷远必须打一场真正的大战,才能宣扬刘备对汉室的忠诚和大义,也只有一场真正的大战,才能拖住群聚在荆襄、宛城的曹操大军,让刘备能够再往关中,夺取他心心念念的实利!   所以,战局的关键又会转到荆襄。   曹操聚集重兵在此,而关羽、雷远须得主动进攻。   这仗该怎么打?   答案只有一个,便是藉着荆襄的雨季、汛季,以水代兵,竭力发挥荆州水军优势。   这早就已经在曹操的预料之中了。   曹操是当代的兵法大家,却前后两次在荆襄一带战事失利。赤壁一战,曹操丧师无数,从此失去了荆州,失去了一举荡平天下的可能,而六年前他挥军下江陵,又被关羽借助荆州的密集水网自如调动兵力,摧破了曹操苦心经营的荆襄大军,导致亲族名将曹仁身死。   这样两次惨痛失败,难道曹操还会大意疏忽?难道他还会徒然倚仗兵力,而忘记南方天时地利之用?   为了此番南下,曹操已经仔仔细细地推演了好几年!   他曾经向久居荆襄的老农当面请教气候,曾经与匠人们共同计算大军在雨季驻扎所需物资的数量,还曾经久违地诚恳登门,请教了因为年迈而闭门谢客的重要谋士程昱和贾诩,反复权衡得失利弊。   到此刻,一切都已经算好了!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诸位!”他的抬高嗓音,中气十足地喝道。   群臣纷纷折返,曹操一指司马懿:“仲达,你此前随着曹子丹攻入房陵。曹子丹至今还在上庸一带与敌将魏延缠斗,而你初时随军,此后则转往武当、阴县、筑阳一带,现在又回到宛城,很是辛苦。这一趟,你做了什么,说给眼前诸卿听听!”   司马懿出列躬身:“遵命!”   他转向群臣,沉声道:“诸位,过去数十日内,我领一万五千人,多持斧斤,在武当以东的深山中昼夜不息,全力砍伐林木,此刻已得方木二十万楪,十日之后,还能再多方木十万楪。待到汉水湍急之时,这些方木顺水而下,只用两天,便能到达襄阳!” 第九百二十二章 河滩   群臣面面相觑:“方木?我们要这东西做甚?”   尚未有人询问,曹操又一指刘晔:“子扬,你这阵子也很辛苦。说说你做了什么?”   刘晔刘子扬,是近年来极受魏王重视的参谋。   一来,刘晔本人才能出众,擅筹划谋略而多巧变。   二来,因为魏王与许都汉家朝廷的矛盾愈来愈激烈,刘晔身为光武帝之子阜陵王刘延的后人,作为名正言顺的汉家宗室效力于魏国,是一个强有力的政治宣传工具。   此次魏王奉天子南下,刘晔在过去的两个月里,一直负责南阳周边,汉魏交替所需的平台、高阙等建筑。群臣都知,刘晔最多时动用了南阳郡范围内的屯民六万人以上,还额外招募了能做织补的数千民妇,并征集巨额的布匹等物资。   能办这样的事,可见刘晔如今隐然成了曹公的心腹,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也正因为这一点,在场群臣少有向刘晔询问工期进展的。偶尔有人说起,南阳北面的高台一个月前就初具规模,后来却像是没有动过?发问之人,随即被他人勒令住口……这样的大事、要事,身份不到,胡乱揣度,是要死吗?   此时刘晔出列,先向曹操躬身行礼,再转向群臣。   他的声音晴朗好听,语调也很柔和:“诸位,我受魏王所命,在南阳准备物资、人丁。至今已大致齐备。这其中,包括停泊在淯水沿线的木筏三千;布袋百万,其中二十万只已经装载土石,运上木筏;另外,锹铲等器具两万,其中半数是铁器。最后,从江淮调来有修建陂、堰、堤、塘经验的工匠一千余,也已经全数明了我们的要求,随时可以带领民夫们行动。”   群臣愈发茫然。   听刘晔这意思,皇帝连个禅位的高台都没有了?刘晔这个月搞了这许多动静,竟和皇帝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眼看群臣不解,曹操愈发满意。   襄阳!襄阳这个区区弹丸之地,才是一盘大棋局的关键所在!两个月,至多三个月,就能打开荆州局面,进而打开天下的局面!虽然他这些年来渐渐阴鸷深沉,也不禁有些激动。   他遏住情绪,沉声道:“各位,你们看图上此地!”   曹操亲自指点,解说,群臣无不探长了脖颈,瞪眼观看。哪怕有部属老眼昏花,也一个个摆出凝神的样子。   “你们看!这里是襄阳,这里是樊城,这里是汉水。再往南,我们有宜城、鄀县、编县三个据点。这三处,周围河道密集,有数十条小河小溪奔涌,水道又多有纵横交错,形成连绵的湿地、沼泽。一旦到了雨季,城池必定四周皆水,荆州军水军一到,我军的步骑若困守其中,便如瓮中之鳖。所以,守不住,也不必要守。”   曹操用剑柄指点这三处:“所以,我军不妨撤退。便如乐文谦过去数年那般,旱季南下而雨季北走。关羽此来,目的不是攻城掠地,而在杀伤我军,牵制我军的力量。所以,他们必定紧追而来,意图野战。我们就与之野战一场、数场,逐步退入襄阳。”   “到这时候,当以深入荆襄雨季,由襄阳至江陵的陆路,绝难维持。我记得关羽这几年,在江陵以北挖掘湖泽,号曰三海八柜,意图以之来承载夏季的洪水……不知效果如何?”说到这里,曹操不知为何走了走神。   过了会儿才继续道:“这时候,正是荆州水军施展的时候。荆州军主力必定依托汉水,自东南而来。以他们的船队规模,必非我方舟船所能抵挡,所以,他们必定意图以水军阻绝襄阳、樊城两地的联系。仲达!”   “在!”司马懿应声道。   “这时候,就用得着你的那些方木了。我不管你需要二十万楪、三十万楪还是五十万楪方木来建设,哪怕武当、阴县一带伐木的民人死尽,你也要维持住襄阳、樊城之间的水上浮城、浮桥!”   “遵命!”   “至于据守浮桥,引兵作战……”   曹操的视线扫过诸将,在张郃身上顿了顿,转到朱灵,再转回到张郃:“儁乂,还是你来!这一次,可没有敌船自上游来了,哪怕荆州军用一百艘、一千艘船来撞击,浮城和浮桥不容有失。若有失,我立斩你头!”   “遵命!”   曹操继续凝视舆图,片刻后再道:“襄阳周边地势多有低洼,岘山等要地又必定掌握于我手,所以荆州军的驻地,不会远离堤岸,必定以水陆两军相互依托。而襄阳南岸各地水流湍急,适合泊船之地寥寥无几,再考虑到他们进攻城池的需要,驻地必然在此。”   他用剑鞘猛地戳上去,扶持舆图的侍从慌忙后退半步,免得丝帛被他刺透:“这里!”   他所指的,是襄阳城东,靠近东白沙、南白沙、鱼梁洲等一系列汉水沙洲的长堤。   “他们的兵马驻于长堤,而水军将游走于各处沙洲之间!这个过程中,他们自然会有所兴造,在此地营建能够作为长期据点的军寨,以使猛攻浮城、浮桥的水军船只能够获得修理、整顿。这时候,子扬,你的任务就到了!”   曹操沉声道:“一旦荆州军入彀,你和裴潜同领人手,以木筏装运囤积在南阳的物资,星夜从淯水南下,以最快速度,在淯水水口到鹿门山以北的江滩设下贴近水畔的营垒。随即……”   “文烈!”   中领军曹休应声出列:“在!”   “该你准备的东西,都好了吗?”   “启禀大王,此番南下,随军携有发石车五百,皆以巨轮悬石,以机鼓轮,能使石弹飞数百步、首尾电至,所击无不崩者。另外还准备了陶罐万只,内装薪柴膏油,以备焚船。”   “刘子扬、裴文行的任务,是在一日之内修缮出可供发石车进驻的河滩营垒,若营垒一日不成,你可斩刘子扬、裴文行之首;两日之内见不到发石车轰击荆州水军,我便斩你的头!三日之内,荆州水营还有任何一艘大船能动,我也斩你的头!”   曹休厉声道:“绝不负大王所望。”   刘晔、裴潜也慌忙出列,皆道必不有失。   曹操吩咐已定,深深吐气,缓缓平静呼吸。   他再度环视众人,大声道:“荆州军北上攻伐,仰赖的是水,是他们的水军。而我们这一次,筹划了数年,集结了巨大的力量,作了万全的准备,就是要先破他们的水军!水军一旦被击破,荆州军便被困在了襄阳周边的湖沼淤泥之中,我们以数倍的兵力击之,绝无不胜之理!这一次,我们聚歼荆州、交州之众,随后便可拆卸浮桥为舟,装载将士深入江南,彻底砍断刘备的臂膀!”   说到这里,曹操忍不住有些激动。他的声音在殿堂中传出老远,仿佛有阵阵回响,震撼人心。 第九百二十三章 价值   军议很快就结束了,魏王信心十足,部下文武们也信心十足,一如此前多年的每一次军议。当魏王再度起身,群臣们恭敬地大礼告退,鱼贯离去。   张郃身上的轻甲未褪,走动时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之响。来时他不觉得,这时候却觉得有些突兀。   于是他趋着小步,格外仔细地穿过长长的走廊,使得甲胄之响被掩盖在外界哗然雨声下。   走出宫殿,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夜色深沉,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面庞,顺着衣甲流淌。   张郃觉得有点冷,打了个哆嗦。   当他稍稍止步的时候,朱灵从侧面绕过。   朱灵的扈从为他牵来战马,朱灵翻身上马就走。   张郃愣了愣,连忙上马追赶。   “文博,等一等!”他低声道:“我有事请教!”   “雨势很大,我们先去军营。”朱灵短促地回道。   大军在外行军驻扎,最不希望的,就是撞见大雨。   常人以为,夏季下一场雨,能够冲散暑气,雨后甚是舒适。其实在军营里,雨水带来的麻烦,较之少少舒适要多出百倍。   大雨一落,整个军营泥泞不堪,树立在平地的营帐里没个能躺卧的地方;将士们淋雨受凉,难免会生病,一旦生病,又几乎必然四处传播;雨水又会淋湿贮藏的柴禾、粮秣,接着就是难以生火烘烤衣物取暖,也难以做热食充饥。   将士们既病又饿,雨后收拾军营垫高地面清理积水,还要再加上一个累。数万人的情绪又很容易彼此影响,张郃自己是数十年的老行伍了,想到这些,简直头痛欲裂。   可怕的是,这样的雨季还要延续数月,而魏王还声称,今年的雨势会比往年来得更猛。   在这样的雨势中驻扎着,将士们真的还能作战?   张郃毫不怀疑魏王的决心,毫不怀疑魏王为了这一战所做的准备。他也清楚,以魏王的声威和治军之严,将士必定会舍死忘生,竭尽全力。   但他又觉得,身在庙堂高处之人,恐怕很难理解底层将士的苦恼,如果魏王只凭着一厢情愿指挥作战,怎能保证战事的发展,皆如他的预料呢?   心中疑惑的张郃紧随着朱灵,持令牌出城,冒雨赶回军营。   雨中路滑,又是晚间,左近将士们一次次点起松明火把,再一次次被雨水浇灭。最后不得不连声吆喝着,提醒同伴。张郃和朱灵本人也不例外。   往南走了二十余里,两人在淯水桥头分散,张郃继续南下。   两人所部的驻地不在一处。张郃所部在淯阳,朱灵所部在棘阳,这两座县城分居淯水左右两侧,而中领军曹休的本部在更南方,花了数年扩建的军事要塞新野。   按道理,曹休的营地距离更远,他该走的更急。但张郃、朱灵二人一路行来,都没有见到曹休。很可能他根本就没有离开魏王身边吧,曹氏的亲族重将,总会距离魏王更近些。   就算事前做过准备,每次下雨,总会发现诸多疏忽的地方,回到营里,张郃难免忙乱。他一度气急,又勒令淯阳县城周边的民屯都尉立即提供人力协助,许多人顶着大雨奔走忙碌一夜。   这才是第一场大雨,便已如此。想到此番自己又一次受任据守浮城、浮桥,要在汉水之滨一直坚持下去,张郃更有些沮丧。   待到月落日升,这场雨终于停了。   张郃半身都是泥浆,劳累不堪。站在高处看看,总算营地的情况还不错,该移营的移营,该防水的防水,这会儿许多将士都在排着队,等着分享刚煮出来的热汤。   他放松下来,便格外觉得疲惫,于是快步折返回中军帅帐,对扈从说,莫要打扰我休息。   刚倒头躺下,扈从入来禀报:“后将军求见。”   “朱文博?”   昨夜魏公宣布了作战计划,众人固然赞叹,张郃心中却隐约有些不安,故而有话想对朱灵说。只是昨夜大雨,两人都无暇去谈。这会儿,朱灵竟亲自来了?   张郃连忙起身:“快请!”   两人落座,张郃挥手屏退无关的部属们,为朱灵倒了一盏热汤。   朱灵较张郃年长十岁,当年他在袁绍麾下的地位,也比张郃更高些,故而张郃一向尊重朱灵,隐约视他如兄长。   他待要询问,朱灵道:“儁乂,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这……”   “我有个故事,想讲给你听。”   “但请说来。”   朱灵笑了笑:“当年我在本初公麾下,统领三营将士在常山,与黑山贼张燕、四营屠各、雁门乌桓作战。当时黑山军强盛,屯壁连绵数百座,我们打得很是辛苦。将士们,此前又转战鹿肠山苍岩谷等地,愈发师老兵疲。”   张郃颔首:“当时我在东郡围困臧洪,也曾听说与黑山军交战艰难。”   “某一次我军轮着进攻贼寇李大目所据守的营寨。那寨子十分险要,贼寇在上方箭如雨下,此前四批将士攻打,都在半路被箭矢迫退。袁公遂使人送来铁铠三百具,并通报将士们说,这些铠甲都是冀州武库中的精品,将士们身披此铠,刀剑难伤,箭矢不入,必能克敌。于是我将这些铠甲授予营中勇士,发起猛攻。将士们得珍贵的精铠之助,纵然面对矢石也不稍避,于是一鼓作气,突入营寨,此时袁公又另遣精锐突袭后寨,一举斩杀了李大目。”   说到这里,朱灵喝了口热汤:“战后我点检折损……儁乂可知,我发现了什么?”   张郃摇头。   “我发现,那些铠甲在武库中存放时间久了,外表虽然光鲜,内里的锈损很厉害,其实几乎没法防御箭矢。我麾下那批身披铠甲的勇士,许多都中箭死伤,尸体沿路枕藉。然而,正因为将士们相信铁铠的作用,竭力奋勇厮杀,所以才吸引了守军的注意力,给后方奇袭创造了机会。”   朱灵看了看张郃:“儁乂,你我都是宿将,此等情形我见过,你也一定是见过的。”   张郃沉声道:“没错。”   “所以,很多时候战事能否顺利,无关于敌人,而关乎我们自身。下面的将士们相信我们能赢,上面的将帅才有办法赢。”朱灵总结道。   过了好一会儿,张郃慢慢道:“你的意思是,魏王说的这些,只是为了让我们安心?让底下的将士们安心?魏王还有其它的安排?”   他起身在帐里来回走了两圈:“我们就是那些,披着朽烂铠甲,去送死的将士?”   “你是右将军,我是后将军。如今正是魏王用人之际,怎么会让我们送死?只不过,总得有人苦战、鏖战罢了。”   朱灵冷静地道:“我们的责任,便是大张旗鼓地将魏王的安排推进下去。只有这样,待到荆州军来,才能拖住他们,进而让将士的损失较有价值……再大的损失,魏王都承担得起,他决心要赢!”   张郃忽然止步。   “文博,你究竟知道了什么?”   他凝视着朱灵,沉声问道:“你在邺城闲居的时间,可比我要更长。你在魏王身边,并无得力的奥援、更没有人能通风报信。然则,我这次到南阳,觉得你时时刻刻都胸有成竹,与往日大有不同啊?”   说到这里,张郃愈发狐疑:“文博,你若知道什么,是不是能……”   朱灵苦笑起身:“儁乂以为,我像是能被魏王当作心腹的人么?”   当年曹公初入兖州,依靠的是背后袁氏的力量。偏偏袁本初在冀州一度发展不利,在东西两面遭到公孙瓒和黑山军的挟击。于是当曹公控制了兖州,将要向外发展的时候,袁绍遣了朱灵在内的诸将,率万余人南下,明为助战,实际是代表袁氏控制曹公的扩张。   此举使得曹公深深忌惮。后来朱灵眼看曹公在中原立足已稳,断然弃袁投曹,可曹公始终觉得朱灵与袁氏有着隐约联系,并非纯臣,后来朱灵被于禁夺军,更是曹公积怨所致。   朱灵这么一问,张郃摇了摇头。   但他旋即又皱起了眉:“然则……”   他还想再问,朱灵道:“昨日曹公说,宜城、鄀县、编县三地,将会在野战之后逐次放弃,以吸引荆州军北上。儁乂可知,负责在这三县之地与荆州军先锋野战的是谁?”   “是谁?”张郃问道。   朱灵指了指自己。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被派到大军最前,担任这种有败无胜的苦差之人,会是魏王的心腹么?会比张郃更安全些么? 第九百二十四章 哨探   抱怨过了,军务上的准备还得继续。   按照魏王的推算,既然雨季到来,战事随时会开始。当下各部军将纷纷拔营,往各自的目标去,准备迎战守御。   军议上的诸多安排虽然并未泄露,但随后数日大规模的调动和物资划拨瞒不了人,将士们虽然淋雨受冻,一时间大军纵横,士气倒还不错。   不少人都猜测说,魏王在荆州北部布下了天罗地网,要在登基称帝的时候大败荆州军,以为新朝开基的喜庆。这样的话,便是双喜临门,这一场胜利之后,对将士们的赏赐必定不少。那么眼前的辛苦,倒不是不可以克服一下。   于是,荆襄以北各地,雨绵绵,云层层,虽系夏日,乾坤杀气阵阵而起。   此等姿态,放在南郡周边集中的荆州、交州将士眼里,就未免有些古怪。   乱世延续了数十载,哪怕军中普通的将士,能历多年戎马而不死,必非简单人物。至少,基本的军事判断力是不缺的。这时候,不少人都隐约觉得,曹军这么大张旗鼓地严阵以待,己方若是愣头愣脑地一下子撞进去,结果必然不妙。   按照关羽、雷远两名大将的说法,这一仗事关重大,不得不打。然而落到下属的将校层面,究竟怎么个打法,总得想想明白;而敌军又究竟做了如何的准备,又非得探听清楚,才能做出准确的应对。   这一来,位置处在较前方的各部将校,几乎都派出了精干部属,全力打探曹军动向。   夜风吹过,带来营地间阵阵刁斗之响,这时候已是三更时分了。   夷水北岸的灌木丛一阵晃动,转出一个矮小的人影。这人影伏在深草之间,每隔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一段距离,一直逼近到夷水水畔,他仍然缩在草丛里。   又过一会儿,他伸手出来,摸了摸河边泥滩上一行蹄印,又探手往河里投了枚拳头大的石块,发出噗通一声响。   周边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外,别无其它。   矮个子小心翼翼地又观察了片刻,才回头做了个手势。随即有六七人从灌木后头出来,每人探出一臂,抓住一样沉甸甸的东西。   若夜空中没有浓云密布,便能看清,这样东西乃是一名被五花大绑的活人。这人着曹军军吏服色,头上被罩了黑布,嘴里大概塞了什么东西,有时候“呜呜”低吼两声,声音不大,甚至压不过夷水的水浪声。   但为首一名精悍青年立即挥拳打了上去。只听一声闷响,那曹军军吏顿时不动了。   一行人迫到水畔,精悍青年沉声问道:“河上没人?”   先出来探路的矮个子凑近过来,哇啦哇啦说了几句。这口音实在古怪,除了为首的青年以外,其余众人面面相觑,全然听不懂。   青年倒是听得很仔细,边听还边点头。   “罗柯说,曹军的巡河骑队刚过去,下一拨约莫还有半刻。”青年沉声道:“我们现在就过河!”   众人纷纷应是,当即分出四人,往一处泥潭方向拖出用草堆掩藏的木筏。   那精悍青年拖着曹军军校,深一脚,浅一脚地过去。   走了没几步,跟在他身边的矮个子罗柯忽然拔刀便砍。   青年只听耳畔风生,随即一条深黑色的长蛇被砍成两段,落在身边。蛇头犹自吐信,而蛇躯足有两尺多长,还在不停绞动摇摆。   “多谢!”青年低声笑道。   罗柯哇啦哇啦又说两句,探手将淤泥间的蛇躯提起来,绕在自己的手臂上,再缠上草绳。   青年转向后面两人:“罗柯说,回去正好做蛇羹吃。”   两人都笑:“好!好!”   这精悍青年,便是雷远麾下的一名曲长,唤作黄小石的。   黄小石本是郭竟部下的普通士卒,历年久战有功,陆续被提拔到曲长的位置。他这一个曲,多是雷远征伐交州山贼、蛮寇,陆续收编的。彼辈用之于野战稍显不足,但夜中潜伏哨探,个个都是好手。   比如砍蛇的矮个子罗柯,便是合浦郡的瓯越人。   罗柯所在的部落有个诘屈聱牙的名称,换成汉话,便是“遇蛇”。全族都很熟悉蛇类的习性。这个部落与廉水对面的大部落涂蛮人有仇,因为交州军镇压了涂蛮人的叛乱,故而族中许多人都从军效力。   罗柯便是遇蛇部族中极出色的好手,其人看似断发凿齿,浑身上下密布蛇麟刺青,像是个怪物更多于人,其实是合浦郡内有名的猎人,能赤足翻山越岭,快愈奔马。   黄小石从都伯到曲长,过程中多次与交州蛮部战斗获胜,罗柯居功不小。黄小石几度想提拔罗柯,怎奈罗柯学汉话的速度很慢,也始终不适应阵而后战的汉家套路,因而始终只能做个斥候。   一行人正在登船,身后不远处的曹军营地里,忽然金鼓、号角之声大作,有军官厉声叱喝和士卒们纷乱的奔跑的声音传来,还有马厩中的马匹连连嘶鸣。   看起来,黄小石等人抓住的曹军军校地位不低,他一失踪,立即就被发现了。   “快走!快走!”黄小石连声叫嚷,与众人趟着泥,把木筏推进水里,然后纷纷跳了上去。   曹军既然警惕,营地侧面河道上的动静就瞒不了人了。   木筏刚离开岸边不愿,营地方向飞出数支羽箭,笃笃地扎在木头上。黄小石喝令部下们赶紧撑起竹篙来,他自己张弓搭箭,往营地方向的林木间胡乱射击。   罗柯反应更快,他猛地起身,向一处草丛甩出梭镖,然后便听到一声短促的惨叫声,茂密草丛里忽然矮了一片。   原来曹军竟布置了暗哨在此,或许值哨之人睡着了,故而黄小石等人来时竟没发现。这会儿罗柯杀死了一人,黄小石身后的同伴们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继续奋力撑篙。   待到曹军大队人马搜索到此,木筏顺水而下,已经去得很远。   曹军以骑队追击了一阵,射了一阵箭矢。但水畔地形复杂,夜间根本不容骑队自如驱驰,木筏很快就甩开了追击,直放往南。   筏上众人哈哈大笑,笑了一阵,又转为惊呼。   原来有一名同伴中箭。箭矢从他的胸腹之间贯入,几乎穿透了人体,大量的鲜血正从伤口涌出,淌到木筏上,再渗入水里。   “我没事!我没事!”那士卒嚷了两声,竭力的想要坐起身来。可他的体力迅速流失,怎么也动不了,他的叫嚷也迅速转成了痛苦的呻吟。   他的嘴唇颤抖着,呻吟又变成了低沉的嘶吼。他垂眼看看自己的伤处,再看看黄小石,眼中全是哀求神色。   他活不了了。   黄小石毫不犹豫地拔出腰刀,往他的咽喉处一抹。   那士卒蹬了蹬腿,不动了。鲜血溅射出来,染红了持刀的手。   黄小石叹了口气,对其他的同伴们说:“希望我们这次抓到的,真是个曹军的重要人物。” 第九百二十五章 情报   木筏顺着夷水往下游漂浮,到凌晨时分汇入了汉水。   毕竟是个用草绳和林间朽木、大竹勉强编结成的粗劣货色,磕磕碰碰了几回,半途中就四分五裂了。黄小石等人竭力带着俘虏,在汉水中漂浮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撞上了牙门戍城方向派出接应的巡河哨船。   一个时辰后,一行人赶回己方大军驻地,将那俘虏交了上去。   罗柯等寻常士卒地位不到,都在外间等待。黄小石是个曲长,有资格进帐,结果脚步还没踏进帐里,就听得贺松将军的大骂声,几名士卒面面相觑,仔细分辨,才知是怒斥黄小石不该亲身犯险。   过了好一阵,黄小石才出来,手里拎着个挺沉重的布袋子。   他向部下们笑道:“我们抓住的那个,的确是郭祖的营司马!这阵子,没人比我们干得更好了!”   郭祖是曹军中资深的校尉。此人原本是泰山一带的海贼,后被太守吕虔召抚,遂从征伐。此番曹军南下,郭祖所部两千人驻扎在宜城和鄀县之间,负责监控汉水和夷水的水口,严防荆州方向的探子偷越。结果他自己的营司马反倒被探子所擒,实在有些可笑。   营司马的职位不低了,因为是校尉的重要辅佐官,自上传达的军令必定要完整发到这个层级。抓了此人,问出曹军的动向便不为难。   听黄小石这般说,部下们也都眉开眼笑。   一行人回到自家营地里,医官等待已久,连忙上来包扎救助。   他们是前日晚间出发的,出发时共有二十余人。半路上撞见曹军哨骑,折损半数,偷入曹军营地再折返,又折损数人。此刻众人看似轻松,其实精神和身体都已经疲惫不堪,兼且个个带伤。   有几名士卒回到营里就开始摇摇晃晃,然后摊倒在地,任凭辅兵们忙碌着替他们除去戎服,清洗伤口。   黄小石光着膀子,箕坐在一张马鞍上,背后的医官正从他右肩起出一枚入肉极深的箭簇,顺手拍了几团黑黑的糊状草药,封住他周身多处创口。   这样的伤势,对黄小石来说全不必在乎。当年在江淮时,郭竟所部遭到曹彰率虎豹骑突击,全军崩溃。黄小石又惊又怕,一度被吓得大哭。但此后多年,他从小卒一路被提拔到曲长,在荆州和交州参与过许多次战斗,已经被锤炼成了真正的武人。   他叫嚷着,把或坐或躺的几名同伴聚集到面前,然后把手里的布袋打开,让部下们看贺松将军赏赐的钱币,立即引起了周边一整圈将士的赞叹。   “先留一半出来,那是给老葛他们的抚恤。”黄小石把钱币一枚枚看过,将一批品相较好的单独分开,其余的均分给五名随他同返的将士。   最后留下两枚益州所出的直百大钱。   罗柯看看这两枚金灿灿的大钱,再看看黄小石。   黄小石冲他笑了笑,罗柯便往营里大喊:“罗阿惮宁!罗阿惮宁!”   有人远远应道:“在!”   片刻后,从帐后转出一名高大的越人战士。此人光头纹面,相貌甚是丑陋可怖,两耳都挂着镶金象牙耳环,腰间悬着一柄剑、一柄手斧。   这个名叫罗阿惮宁之人,也是黄小石在交州招募的蛮夷部下之一,与罗柯不同的是,罗阿惮宁不仅是越人中的勇士,还是廉水部的酋长之子,自领部族兵二百人。他在响应了交州军府征召之后,从二百人里择出五十精锐,成了黄小石的得力部下。   此番出兵北上之前,罗阿惮宁看中了高凉郡中一名汉家郡吏的女儿,所以一直在努力积攒钱财,以备提亲。黄小石知道他的心思,每次得到像样的大钱,都专门为他留着。   拿到这两枚大钱,罗阿惮宁嘿嘿笑了笑,向黄小石郑重地行了一礼。黄小石拍了拍他的臂膀,让将士们各自忙着。   昨晚一场雨,波及了广大范围。黄小石本人不在,将士们收拾物资营帐、填埋水坑之类的事情做得就不积极,营里乱哄哄的不像样子。这会儿眼看曲长来了,他们才一个个大干起来。黄小石看在眼里,也不说破。   三年前交州军与江东作战,动员的兵力虽众,但战斗的激烈程度严格来说,并不算高。再往前推数年,在益州、在江淮乃至入交州的作战,有激烈的时候,但动员的兵力又相对较少。   另外,距离淮南豪右联盟翻越灊山抵达荆州,已经十年了。作为交州军骨干的淮南将士,这些年里陆陆续续退伍了很多,这也是黄小石能从士卒一路升迁道曲长的原因。   新卒们或为荆、交两州的汉人良家子,或为荆蛮或南蛮、百越之民。他们在战场上的表现,能否与当年血战余生的精锐老卒相提并论,黄小石还没什么把握,至少,这时候没必要苛求。   虽然将士们始终都保持着高强度的训练和高水平的装备配给,但接下去面临的将是真正的大战。在战前,让将士们见一见曹军的血,紧一紧自家的精神,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由此造成的人员损失,那简直微不足道,如果黄小石会将之放在心上,他也当不了曲长。   好在将士们的斗志都很旺盛。毕竟过去数年间,武人在交州得到了极优厚的待遇。每一名士卒都期待着通过战斗立功,进而获得田地和高出众人的身份,如果能像黄小石这样平步青云一直做到曲长,那可就更妙了。   待到医官替黄小石拾掇完了,他起身披上干净戎服。   立即又有好些士卒围了过来:“曲长,下一次是什么时候?我去!我去!”   在黄小石分配赏赐的时候,贺松立即审讯了他们抓回来的那名营司马,而审讯出的结果,又被飞骑送往当阳。   此前张郃曾率军攻破章乡,并在那里击败了关羽部将赵累的部队。   关羽立即拔营前出,亲自进抵到章乡以南三十里的当阳县城,前锋直接越过长坂。而曹军在章乡、夹石一带便无法立足,被迫北返。   这几日里,曹刘两军彼此不断试探,各自派遣精干人手潜伏、抓捕、侦查。不止各路将校的下属,关羽本部的骑兵斥候也分成三班轮番出动,在超过百里的范围内作反复的巡弋,并捕捉机会向北渗透。   短短数日内,两军之间小规模、小范围的剧烈冲突爆发了不下百回。双方都有不小的折损,也都有相当地位的军官被俘虏。   从俘虏们的口中,江陵方面渐渐获知了襄阳曹军的大体布置,而今日抓到的这个营司马,带来了目前为止最清晰的情报。   “浮城?浮桥?发石机?”关羽喃喃自语。 第九百二十六章 平衡   关平、赵累等人不敢打扰关羽,只静静地站着,等他思考的结果。   关羽负手踱步,走了两圈,令道:“取舆图来。”   扈从取来舆图,铺在关羽身前一处大石块上。   关羽俯身看看。   “浮城和浮桥,都不是什么新东西。曹军在围困江陵的时候就摆过,另外听说,在合肥的逍遥津、居巢两岸、皖口沿线也有布置。乐进据守襄阳多年,在襄、樊之间本就布置了浮桥,此番大概在前期勘察的基础上进行扩建增修……我估计,曹军或者在襄阳、樊城之间的江面布设浮桥,使两城直接相连;或者将之放在襄阳以西的万山曲隈,经解佩渚连到樊城以西。再没有第三处。”   说了这些,他捋了捋胡须:“续之以为如何?诸位觉得是否如此?”   稍稍站在侧方的雷远和诸将都道:“君侯所说极是。”   关羽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道:“至于发石机……”   他向杨仪一伸手。   杨仪立即奉上随时汇总的文报。   关羽瞥了眼,将之拿在手里抖一抖:“从前日起,我们抓到的俘虏就招供说,曹公为我们准备了独特的手段。直到今日抓了个营司马才晓得,原来……竟是发石机?”   他皱起眉头,看看身后诸将:“发石机能做什么?那东西,不是攻城所用么?”   杨仪轻咳一声:“启禀君侯,这呈报上说,曹军意图在汉水水畔的高处兴修营地,用大量投石来阻遏我方水军的调动。”   关羽抓起文报再看看,终于找到了那个段落。   他冷哼一声,将文报丢回杨仪手里:“再多遣人手,仔细查探!”   “遵命!”   想了想,关羽转而再看舆图。   雷远徐徐道:“汉水如此广阔,想靠投石来打击军船,乍看有些荒唐。除非……”   “除非什么?”   雷远细细看着舆图。他从来没去过襄阳,看了半晌,到底不得其法,于是退开半步,转头看看身后诸将。   习珍立即出列。   襄阳习氏是久居本地数百年的大族,至今襄阳城南凤凰山麓,尚有襄阳侯习郁所建的园林留存。荆州武将之中,有资格参加这场临时的军议,又熟悉襄阳地形的,自然非习珍莫属。   习珍向关羽躬身为礼,探手往图上一指。   “关君侯,雷将军,请看此这一带。”习珍朗声道:“此地西为岘山,东为鹿门山的余脉,两山夹峙为一个峡谷地带。汉水在其间蜿蜒,上游又有鱼梁洲、南白沙、东白沙等诸多沙洲。那都是纵逢大水也不会被淹没的大洲,常年逼扼航道……在这一带,我方水军大舰能通行的航道宽度甚是有限,顺逆往来的调度也颇不便。”   “你觉得,曹军会在这一带动手?”关羽问道。   习珍答道:“可能在鹿门山一带,更可能在上游的连绵沙洲之间。”   关羽沉吟不语。   过了会儿,雷远道:“荆州水军若要攻打襄、樊之间的浮城、浮桥,恐怕还得往西深入吧?”   习珍答道:“正是。正因为我们的水军要往襄阳、樊城之间或者解佩渚一带作战,故而,必定得在鱼梁洲、南白沙、东白沙之间设立水军营地,以免反复通过南面狭窄航道,也避免舟船水夫上下游长途奔波。而鱼梁洲附近能够设置水军营地所在,此前咱们早就勘测完毕了,无非这里、这里和这里。”   杨仪反应很快,立刻换上来一副襄阳周边水道的示意图。   关羽眯着眼睛看了半晌:“这几处,若遭曹军发石袭击,倒确实有些麻烦。”   三年前江东水军群集在江津港,结果被关羽以火船袭击以致大乱。这一段汉水洲渚间的航道,较之于江津港也宽阔不了多少,水军夜间停泊之际,万一遭袭,其后果恐怕也仿佛当日吴军。关羽颇擅水战,在这上头,并不会疏忽大意。   这舆图上的字有点小,关羽个子又高,站着看不清楚。于是他蹲到图前,慢慢揣摩。   “若水军驻在宜城周边,每日逆流上溯作战的话,极耗费体力,而且来回都会遭到投石的威胁;若将一部前出到鱼梁洲附近,夜间系泊的时候,投石的威胁更大?”   关羽的目光打着圈地扫视汉水两岸:“伯玉!”   “在!”   “依你看来,这附近,哪里适合摆放投石车?”   习珍慌忙蹲在关羽身边,为他指点汉水两岸多处:“那得看曹军的发石车能投出多远,威力如何;另外,看得看今年江汉涨水情况如何。若水势与往年仿佛,而发石车的射程以三百步计算的话,这里,这里,这里,都是可以的,若以四五百步计……君侯,那可摆放的范围太广、位置太多,我实在无法推测了……还是得遣人去实地,觑他一觑。”   关羽微微点头。   这些年来,他和乐进反复拉锯作战,彼此的用兵套路都已出尽。曹军这边,对荆州军趁着水势北上,以舟师横行汉水,阻断荆襄联系的做法也已经熟悉到无以复加。   便如此刻,曹军有庞大兵力,再有周全准备,果然便使荆州水军的行动受到阻遏。   杨仪看看关羽的神色,问道:“谨慎起见,不妨等一等,待局势分明,再行进军?”   “用兵自然须得谨慎,但不能等。”关羽皱眉。   有些事情,哪怕对着杨仪,也不能明言。但关羽和雷远两人都是明白的,这一仗必须打。   随着汉中王在凉州方向的猛烈扩张,荆襄的这一仗更是势在必行。   对外,这是为了宣扬汉中王政权的大义,为了表达汉中王坚定不移维护汉室的决心;而对内,这一战除了凝聚人心以外,也关系到汉中王平衡麾下各州军事力量的平衡。   自玄德公入蜀以后,以关羽为首的留守荆州诸将除了江陵那一场外,其实少有苦战,倒是对着孱弱的江东连连下手。关羽本人倒也罢了,包括雷远、关平等人,地位急剧提高,待到关羽、雷远两人以大司马长史的身份共管三州军事,二将麾下武人一个个都获得了巨大的利益。   与此同时,身处益州的武人在汉中、关中两地,连续打了两次十万人以上规模的硬仗。汉中之战里,益州本地的武人抛头颅洒热血,向汉中王证明了他们的忠诚;而在关中之战里,自右将军张飞以下的汉中王元从部属舍死忘生,承担了难以想象的损失。   损失如此巨大,所得呢?   从建安十六年起,跟随玄德公入蜀的武人就始终困锁在益州,而益州本地的武人,在千山万壑中困得更久。太多人想要建功立业,太多人想要有所收获,他们都快想疯了。   眼下便是最好的机会。益州的武人需要踏出益州,需要伸手到凉州。只有获得凉州乃至关中,益州的武人才能满足。   而身在荆襄的关羽和雷远,于情于理都必须支持他们,必须为他们牵扯住曹军主力。 第九百二十七章 声势   说到这里,关羽瞥了眼雷远。   雷远微微颔首。   这个任务极其艰难,但关羽和雷远两人必须完成。   当年两人击败东吴,割取江州五郡,而玄德公随即以两人并为大司马左右长史,授予峡江以东的军事全权。要知道,玄德公一共才四州的基业,慨然托付以三州,不是为了让关羽、雷远两人坐享荣华富贵的!   得到这样的权力和地位,就必须承担该承担的责任。   荆州不同于深藏在千山万壑中的益州,自江陵到宛城,虽有山峦,大体来说一马平川居多,何况还有无数明着暗着的商贾往来两地之间。曹氏盘踞在荆北,想要打探南方的发展,并不为难。而宛城以北,要到许都、雒阳,再往邺城,更是便捷。   关羽、雷远两人全力整军经武,苦心经营荆州、交州和江州。他们的经营何等有效,瞒不过北方曹氏;他们所能动用的武力越来越庞大,曹操也看在眼里。   这些年来,曹操集中力量营建其处在河北,以邺城为国都的魏王国,猛将劲兵多集中于邺下,周边士家更多达十万户以上。但魏王国的营建,并非为了对抗外敌,而是为了另起炉灶,彻底压制豫州许都的朝廷,其作用更多体现在政治而非军事。   站在军事角度分析,由于邺城与关中、荆襄前线的距离较远,无论中军各部远征及粮饷转运,还是都城与边境之间的信息传递,都有鞭长莫及之感。根据诸多谋臣智士的推论,曹氏很可能在代汉以后,将统治中枢移回许都、雒阳一带,进而有利于后期与汉中王政权的对抗。   曹氏政权要迁回中枢,首先必须维护许都、雒阳的安全。   益州再怎么势大,尚有群山和关中各地重关锁钥阻遏其间;而荆州、交州的强盛兵力,则直接迫近曹氏的核心统治区域,随时能够打乱、甚至打断曹氏军事中心南移的步骤。   为此,曹公掀起再一次荆州攻伐,迫在眉睫。   但曹公的诡诈之处也就在这里,他此前两次动兵南下,都在南方水网地带吃了大亏,故而这一次他先不南下,反而紧锣密鼓地安排内部事宜,然后宣称要在宛城升坛代汉。   站在汉中王的立场上,此举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的大逆,他必须起兵讨伐,以正天下人心,以宣示己方的态度。然而,曹操的兵力毕竟远在汉中王之上,曹操几乎可以随心所欲地开辟战场,而汉中王若想要籍此机会做些什么,却必须要确保,曹操的主力部队被牢牢吸引在襄阳、宛城。   于是,汉中王势必要求荆州、交州之众主动出击,大打出手,将战争规模尽快扩展。   而曹操虎踞荆襄,坐等敌来,最少也能重挫荆、交两州的战争潜力,保障今后数年间,新生的曹氏政权中枢南移的安全。   这样的局面,并非某个人临时起意所能推动,这是大局、大势不断推进带来的必然结果。   曹刘两家的强处、弱处,两家各自必攻必守的要点,双方都很清楚。于是大战必定爆发、战场必定就在这里;而曹刘两家的决心、韧劲、实力、潜力,都将在此时经受对手最严峻的考验。   只不过,这个道理不是每个人都能明白,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明白。   关羽和雷远有同样的决心,这就够了。   “正因为要谨慎,更不能等。”此时雷远道:“我们必须尽快拿下宜城、鄀县、编县这一带,抢在雨季来临前增修码头、营地、邸阁等设施,保障汉水下游的通行安全。这样,之后与襄阳曹军的对抗,才能进退有度,不至于落入敌人的陷阱。至于什么浮桥、发石机之类,有的是时间慢慢查探。”   “续之所言甚是!”关羽矜持地颔首。   “你们来看!”他沉声道:“此前哨探得知,负责领兵据守这三县的,是乐进的副将焦触。焦触则以部下郭祖居北,自领本部守编县。后来曹公再增派了朱灵前往支援,驻在鄀县。焦触、郭祖之流,寻常庸将尔,朱灵则久经沙场,不可小觑。”   “君侯打算如何应对?”   关羽拍打舆图。   这时候众人是在野外,舆图铺在一块较平坦的大石头上。关羽手劲极大,拍了两下,整块石头都咯噔咯噔晃动起来。   “简单的很!”他沉声道:“先出动一部,攻打编县。这一部的数量不必多,但要打得猛、打得狠!这一部打出声势,则朱灵必定引军来援,我们则以强有力的精锐等待在后,一战击破朱灵,顺势席卷三县。”   关羽起身看看众人:“如何?”   一众部将都道,可行。   随即众人又想到,攻打编县的这一路,堪称是此次大战的先锋,责任甚重、功劳甚大,关君侯必定择强将担此重任,却不知,他老人家会看中谁?   这么想着,众将俱都挺胸凸肚,格外摆出几分昂扬姿态。   而雷远稍微让开半步。   这是此番向北攻伐的第一功,荆州军中有的是出色将校争夺,他只要旁观就行了。   不料关羽锐利的眼神扫过众人,最后落到雷远身上。   “续之,我记得,你带来前线的贺松所部,曾经攻打过编县?”   “君侯真是好记性。那是建安十七年的事情了,当时我尊奉君侯之令,越过荆山,攻打编县。贺松是我的副将。”   “那就让他辛苦一次,也让我见一见交州军这数年来练兵的成果,如何?”   雷远微笑道:“多谢君侯的信赖,贺松也是宿将,定不会令人失望。”   关羽捋了捋胡须,继续道:“至于攻打朱灵所部援军的任务……交给坦之!”   关平大步出列,甲胄铿锵:“遵命!”   在场的都是痛快武人,诸事议过便散。   雷远先派人携了军令,疾驰往贺松的驻地去。他自己和扈从们稍稍落后些到。   走在路上,沿途所见都是调动的步骑将士,因为下过雨,原野湿滑,故而部队都集中在道路上,列成长长的纵队行进。   自丧乱以后,荆襄之间的道路很多都已失修。早年间曹军几次南下,曾动员大量人力扩建修缮了一些;近来随着荆州的兵力渐强,关羽也开始动员人手修建道路,为北上攻伐作准备。   但雨后的道路仍然难免有陷落坍塌。好在每一支部队都随军携带了大量的木板、草席、竹笼等物。遇到坍塌的地方,用竹笼装取土石填塞,再敷设草席、木板,几乎无碍大军行动。   此时如果将视角高举到天空中,由高处向下望,当可以看到远至苍梧、桂阳等地,几乎荆州、交州各地的道路、河流和桥梁上,都有一队队的兵马、辎重和船只在不断前进。虽然天空中时不时飘洒雨点,却丝毫阻碍不了无数人、马、物资络绎不绝地赶往江陵,赶往前线。 第九百二十八章 威风   虽说曹刘两家在荆州的厮杀已经开始好一阵了,但就像两名高明棋士对弈,在动用强手或胜负手之前,非得小心翼翼地互相试探,先出嵌手和试应手。故而直到此刻,两军对抗大都限制在三五千人以下的规模,而双方主力对峙,如山之不动。   这样的态势,对双方的后勤辎重、粮秣军饷供给都提出了相当高的要求。   越是装备齐全、组织有序的军队,越是有其独特的物资供给要求,对本方后勤的依赖程度就越高。   早年间那些兵匪还能够通过沿途劫掠来满足所需,但如今曹刘两军都自称为经制之师,有些事不能做。况且,两家的边境线上乃是少有人烟的瓯脱之地,想要就地征集,也没处征集去。   曹军聚集数十万众,消耗如山如海,但背靠着兖豫两州的全力供给。而江陵以北的荆州军和交州军,也早已经统合了两方的后勤体系,依托荆州庞大的水运航路,不断调动物资向北。   这种气候,每逢下午的时候,最是闷热。   马岱在帐里坐着,看了几封军报,便已满头大汗。他这个凉州人,已经在南方生活了八年,自问挺适应荆州、交州的湿热气候。可是想到昨日熟悉本地气候的向导说,大雨之后依然如此闷热,那数日之内必定还会有大雨……实在让他有些烦躁。   他担心战马生病,担心军粮沤湿腐坏,又担心兵甲武器受损,于是起身往营里走了一圈,亲眼探看过,又叫来医官,嘱咐多备药品,多多巡营诊治。   雷远带兵的习惯,便是无论多么繁忙,也一定要亲眼观察、亲自探看将士们的情形。马岱跟着雷远多年,不知不觉地便将这习惯学了个十足。   他的骑兵队伍,这些年依靠与凉州的马匹贸易,得到了继续扩充,目前已经达到两千人出头。虽然大战将至,将士们依旧正常操练。但操练时难免少了些说笑闲谈,惟有沉闷地喊杀和甲叶、武器撞击的铿锵声响时不时响起,便生出了临战时常有的肃杀之气。   待到在营地里走过一圈,马岱来到营门处,便看见一支绵延里许的辎重队伍慢慢接近。   因为此番负责押送运输的辎重官是沈真,马岱亲出迎接。   两人就在营中校场当面查点、交接物资。   具体负责清点的军吏两两为一组,各自一手捧着文书,一手持笔,凡清点完一组,必高声呼喝。他们的喊声此起彼伏,落在周边将士们的耳中,也恰可展现本方物资充裕,以鼓舞士气。   “乙字一号至三号车,筒袖铠二十五件,明光铠二十五件!”   “乙字四号至五号车,铁枪头五百件!铁斧六十把!”   “乙字六号至三十五号车,粮秣二百石!”   “乙字三十六号至四十号车,绳索五百捆!”   乙字排号四十辆车验过,接着再是甲字排号四十辆车。这四十车都是战马所需,马岱格外仔细,亲自一一看过,方在沈真提交的版牍上落笔用印。   待到手续完成,天色已近黄昏。马岱向沈真微微躬身:“沈校尉于路辛苦了,请将士们在此稍稍休息,明日起行回程不迟。”   沈真犹豫了下:“近来物资调度繁忙,这一批送完了,我还得赶回去,接着组织下一批。眼看荆襄将要大战,辎重粮秣乃是重中之重,不敢稍有疏忽……略进饮食无妨,当晚就得回程。”   “那也好,我在帐中略备了一些饮食,沈校尉请。”   两人入得帐中,马岱再度行礼:“岳父。”   原来这两人已结成了翁婿关系。   此前马岱在凉州时,原是有妻妾的。然而凉州关中战乱不休,大军纵横厮杀,便是马腾、马超父子,尚且不能自保宗族,何况马岱?他的家人近亲,早就死尽死绝了。马岱麾下的凉州骑士大都如此,故而作战时格外勇猛,毫不惜命。   但他们跟随雷远多年以后,渐渐都在荆州或交州娶妻生子,有了自家的田园。马岱也娶了沈真的女儿,夫妻两人感情甚好,已有一子。   当日随同雷远翻越灊山的重要武人,这些年陆续凋零。如王延、韩纵等老将,就在去年先后因病离世了。雷远为此甚是悲痛,依照两人的遗愿,将他们葬在了乐乡县的大岭山中,与雷绪和雷脩父子作伴。   只有沈真精力甚佳,年过六旬仍活跃在战场一线,但也轮不到上阵,主要仰赖他的经验,负责辎重的运输调配。   两人对坐,各自吃了点食物充饥。马岱又问:“这些物资,已然不少,但要应付与曹军的决战,物资总是多多益善。岳父可知道,后继还能发来多少么?”   沈真知道马岱专心练兵养马,对荆州交州的家底不算熟悉,有此一问,也是理所应当。   于是他答道:“眼下的粮秣供给主要由荆州负责,另外,左将军府也已在乐乡发出公文,传令清点各地庄园主、地主们的家中粮储,随时准备发往前线。苍梧那边,阎圃正在忙着调度甲胄武器的运输,如今日送来的规模,之后至少还有四批。待甲胄武器配给告一段落,就会转而发运粮食。”   “那就好。”   马岱以凉汤代酒,敬了沈真一杯。   沈真见帐外已无闲杂人,略压低嗓音问道:“贤婿,可曾听说了凉州的事?”   马岱点了点头,把杯盏放回案几上。   马超的死,让马岱震惊万分,震惊之后,情绪又很复杂。   在马岱的少年时,一直将马超当作神灵般敬佩,然后又目睹了马超一次又一次地遭到背叛和出卖。他确定马超不可能成功,害怕目睹马超的失败,才会离开马超,依附于击败马超的雷远。   可他真没想到,马超真的就以如此荒唐的方式死了。他本觉得,马超应该死得更有英雄气,应该死在一个适合他烈火般性格的战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凉州士人背弃,被庞德背弃,被所有人背弃,死得憋屈。   这使得马岱有一种强烈的负罪感。他觉得,自己也是背弃兄长的一员,对兄长的死,他和其他人一样,负有逃不开的责任。   马岱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沈真看看马岱的神色,继续道:“我听宗主说,不久之后,中枢或将有人来见伯瞻。”   被沈真称为宗主的,自然是雷远。   其实这些年来,庐江雷氏本身所领有的徒附、部曲和田亩,是在逐步缩减的。雷远并不打算始终以地方大豪的身份立足于汉中王麾下,如今他更看重的,是左将军的身份和权柄。故而哪怕沈真这样的老部属,渐渐也以“将军”和“君侯”来称呼雷远,而少以“宗主”两字。   此时沈真这么说,自然是想表示,自己是雷远的部曲旧人,又是马岱的岳丈,与双方的关系都很亲密;他说的,乃是自家人之间的私下话题,或许便是雷远让他传的话。   马岱扬了扬眉:“中枢?成都那边?”   “孟起逝世之后,张翼德将军以庞令明为凉州武人之首,代领马孟起的余部。不过,凉州武人中,有许多人都是扶风马氏的旧部,未必愿意服膺于庞德。若曹操以邺城的马寿成父子作为号召,说不定人心有所浮动……”   这等剖析,根本不是沈真所长,显然他所说的,都是雷远的原话。   马岱略向前俯身,仔细听着。   “所以,汉中王那边,很快会想到伯瞻你。伯瞻这数年来,在江淮、荆州、交州作战,广有功勋、声名。会是安定凉州的适合人选,我想,若伯瞻有意衣锦还乡,左将军必定会全力支持。”   马岱沉默了许久。   知晓马超的死讯后,马岱便考虑过这个问题。他预料到,雷远将会提起此事,但必定会在荆襄战事告一段落以后。毕竟凉州骑队堪为雷远麾下头等强兵,大战之前,丝毫都不能分心。   他真的一点都没有想到,雷远竟会如此爽利。   两人用毕饮食,沈真往外走了一圈,看看自家部下们休息的如何。   他回来道:“天色不早,贤婿,我得动身了。”   马岱起身相送。   走到辕门处,马岱问道:“今日雷将军去了当阳,与关君侯军议。回来后便去了老贺的营里。听说,此番北上攻伐的第一战,交给了老贺。”   他示意沈真倾听:“听,那是老贺的军营里,将士们在高呼。”   两处军营间隔不算太远。沈真侧耳细听片刻,笑道:“将军在鼓舞士气方面,着实有一手。”   “那也是因为我军将士从雷将军手里,得到了切切实实的好处。他们信任雷将军,相信雷将军会带给他们不断的胜利,士气才能如此高昂。”   沈真自己是跟随雷远多年的旧部,得到的好处岂止“切切实实”,简直丰厚到难以想象。他不禁又笑道:“那是自然。交州的将士,谁会信不过雷将军呢?”   “是啊。”马岱也笑了笑:“将士们信得过雷将军。将军也务必信得过将士们,眼前这一仗,我们非要打好不可,让曹操知道我们的威风!”   沈真在马上向马岱颔首:“正如伯瞻所言!这一仗,我们要打出威风!” 第九百二十九章 防务   从舆图上看,江陵位于襄阳的正南方,而两地间的水陆道路,则受到山水形势的影响,大体呈西北略向东南的走向,由几条平行的道路构成。   宜城、鄀县、编县,都分布在荆襄道沿线。宜城和鄀县在东线,主要依托汉水,经过曹刘两家反复争夺的牙门戍城,就可以抵达荆州水军的重要驻地荆城和竟陵。   而编县位于西线,这一条道路北接襄阳郡的中庐县,贴着荆山东麓一路向南,越过维水、祁水、夷水等汉水支流,抵达编县后再往南数十里,然后折而向西,绕过江陵东北面的沼泽地带,越过长坂坡,经当阳、麦城一线南下。   西线紧靠着荆山,东线越过汉水,就是大洪山。两山之间的这块区域,南北二百余里,宽越七十里。过去这些年,曹刘两军就是在这片区域鏖战。   就目前来说,曹军牢固控制着宜城、鄀县、编县,凭借兵力优势频繁南下章乡和荆城。如果将宛城视作曹军在荆州的首脑,将新野视作脖颈,将襄阳视作的咽喉,那么,宜城、鄀县、编县这三地,就是曹军调集发力的肩膂所在。   如果两人对面搏杀,控制住对方的肩、膂,便占据了主动,接着就可以痛殴对方的头脸了。   虽不知道曹操在襄阳究竟打什么主意,可是战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将一声号令,从当阳大营出发的交州军贺松所部,便直取编县而去。   如果取下编县,则西线道路的大部分落入掌控,威胁到襄阳西南角的中庐县。但曹军想来不会轻易放弃此地,当有相当数量的援军从宜城、鄀县出发,横过东西两线道路之间的丘陵地带,前来支援。   那么,由关平统领的荆州军精锐一部,将于野战中一举歼灭之。随即,荆州水军则可趁机袭取空虚的宜城、鄀县。打下这三地,曹军在襄阳以南就没有什么军事要塞,而荆州水军则有了可靠的前沿基地,足以进退了。   负责攻打编县的贺松所部,本来驻扎在苍梧郡以北,平时负责守备始安到广信的漓水沿线,一旦北方有事,其部便是第一支从交州出发的军队。贺松的部下原本有三千人,此番北上作战,又额外调拨了驻在高凉郡的一批将士,扩充到了四千人。   据守在编县的,乃是曹军将领焦触。   焦触是袁绍麾下部将。袁绍死后,他归附于袁熙,建安十年时,曹操征伐袁熙,袁熙和袁尚兄弟不敢迎战,弃军逃奔三郡乌丸。于是焦触便成了袁氏在幽州最后的重将。   以当时情形来说,焦触的选择无非两种:或者忠于袁氏,与曹军死战,或者弃甲倒戈而降。但焦触偏偏选择了第三种:   他自号幽州刺史,驱率诸郡太守令长,陈兵数万,杀白马盟,摇身一变成了独霸幽州的割据势力,然后再遣使联络曹公,意图获得曹公的认可,成为名义上依附曹氏、实际掌控幽州的地方强豪。   孰料曹公并没给焦触做梦的机会,大军一到,与焦触定盟的部下们瞬间土崩瓦解,焦触无奈,只得投降。降伏之后,他被置在邺城数年,全无职司。   后来因为征南将军曹仁在江陵战死,荆州北部的守将多阙,曹公才调焦触南下,以征虏将军都亭侯的身份协助乐进。   自去年以来,乐进多病,已经连续数月卧床不起。焦触以老将的身份,常常代理处置日常军务。然而骁骑将军曹彰随即南下,带着他自家的班底掌控荆北军务,于是焦触又被排除出外,转而负责一线几座城池的防务。   待到曹公亲来荆北,对焦触还不放心。就在前日里,他遣军接管了宜城、鄀县、编县三地防务,而使焦触只守一个编县。   焦触就算是泥人,也有几分土性子。他在交接城池的时候,特意等着来人,预备嘲讽几句,发一发心头怨气。结果来的竟然是同为袁公旧将的朱灵,焦触这火气便没处可发。   朱灵这些年来的日子可比焦触更艰难的多。焦触好歹还保有自家部曲,朱灵可是被于禁硬生生夺走部兵的,别看他此刻领兵一万,身边的部曲都是问张郃借调的,真正是匹马单车,全无亲信可言。   两人相见,也不知怎地,都有些欷歔。想要维持三县防务本非易事,曹公遣出的,又都是多年投闲置散的将军,其中的意图外人虽不得而知,朱灵和焦触两人身在局中,看得如明镜也似。   曹公无意久守三县,但若不战而退,未免引得荆州军怀疑。于是摆两支杂兵在外,就算败回也不伤士气;若要斩败将之首以儆效尤,他老人家也不心疼。   当日焦触便对朱灵赌气道:“便让我战死在编县吧!我在邺城的家人儿女,拜托文博照顾了!”   朱灵也不知该怎么劝解。   焦触当日便将自家中军调往编县。   编县位于荆山的东北侧,是房陵与江陵往来的重要通道,又是荆襄道的中段,距离襄阳百里,距离宜城才四十里,早年间也是荆州著名的商阜,虽经数次战事,靠着县中几家商贾大户支撑,勉强不至于荒废。   然而建安十七年曹军南下攻打江陵,沿途烧毁了十数座荆州城池,迁移民众往豫州。编县便是其中之一,故而后来曹刘两军争夺的,只是编县的断壁残垣罢了。   近两年里,编县一直掌握在曹军之手,焦触负责前线战事以后,动用了相当的力量整修城池。他放弃了城池较外围的区域,并拆毁城墙,把土木石料都用于修缮城西北处靠近山区的堡垒。   堡垒墙高池深,甚是坚固,守城的将士虽只千余,却都是追随焦触多年的老卒。   这些老卒,有许多都是少年从军,曾经在黎阳、邺城、南皮等地与曹军作战过的。到此时,许多人年已四旬,久经征战,个个都被风霜锤炼的刚强如铁。虽然体力、耐力不如年轻将士,可是经验和韧劲胜出百倍。   而作为骨干的一些甲士,还有当年被袁绍引为扈从的大戟士在内。他们虽然不受魏王的重视,但其毕竟是焦触这个征虏将军的本部,论精锐程度,丝毫不逊色于此时屯驻在后方的邺下诸军。   正因为将士们的经验丰富,当他们看到远处刘备军迤逦行来,并不惊慌。而焦触先遣出信使求援,随即召集亲信部下,分派兵力,布置守城。   城下贺松不管城上的忙乱。   他行军一日,此时将士难免有些劳累,故而既不示威,也不挑衅,而是有条不紊地安排各部屯驻,对编县形成包围态势。   按照既定部署,这个包围不必围拢四面。实际上因为编县西、北有山的缘故,贺松的主力停留在东面平原,以这个方向作为主攻。另外分遣一部,楔入夷水和编县以南。至于西北两面,由一个曲负责监视即可。   待到各营就位,天色已然昏沉,不知何时浓云密布,又开始淅淅沥沥地洒落小雨。   贺松顶盔掼甲,冒雨策骑巡行城下,走了一圈回来,他遥指城头,对部下们说道:“当年我随雷将军,领兵两千翻越荆山,沿途连破诸多深山坞壁,连夜突入编县,一战功成。时隔数载旧地重游,曹军的准备自然充裕了很多,可我们的实力更是强盛……诸位,这一战,乃是荆州、交州联军北上的第一场,将军把这重任交给我们,我们就得打出威风来,给敌我两方看看!”   他环视周围部下,大声道:“让将士们好好休息,明日正好全力猛攻城池!”   旁边的曲长黄小石道:“适才我看到,编县城里求援的骑士已经出发了。编县距离宜城不过四十里,今晚消息就能传到宜城。这样的话,明天中午、下午,就会有援军赶到。”   “然后呢?”   “援军若到,我军两面受敌,恐怕将士疲惫。将军,我们明日自然是要攻城的,但是否要全力猛攻,似乎……”   贺松摇了摇头:“我们这一仗,不仅要拿下编县,更要打出声势,吸引宜城、鄀县的敌军来援。故而,我们非得猛攻猛打,让编县风雨飘摇。至于援军,关君侯安排了精锐部下应付,不用我们操心。”   说到这里,贺松再看城上。   只见一名铁甲将军带着部属们同样巡行,所到之处,分派人手井然有序,原本稍显慌乱的守军见他来到,立时便安定下来。   贺松凝视片刻,肃然起敬道:“这焦触不愧是宿将,不能小看!”   他转向部属们:“大家都要打起精神!” 第九百三十章 主动   编县城外的战事即将展开,而在宛城的魏王府身处,正有一个小范围的军事会议。   这些年来,魏王的领地越来越广大,部属越来越多,但因为当年随同起兵的汝颍士人、谯沛武人日渐凋零,真正能商议机密的部属反倒比往日少些。   此刻参加之人,便只有曹操、曹彰、曹休、刘晔、司马懿等寥寥数人。   这其中,曹彰身为曹操次子,常驻在豫州和荆北,统领这一区域的数万曹军。   曹休则是当前诸夏侯曹氏亲族中战争经验最丰富的。另外,曹休的祖父曾任吴郡太守,曹休本人在少年时也曾避难于吴地,对南方的气候、水土相对比较熟悉。   至于刘晔和司马懿,则是近来颇受信重的谋士。其中,司马懿又隐约代表身在关中的曹丕。   他们尚不知荆州军的进攻已然开始,故而议事的重点仍然集中在襄阳周边和关中局势。   襄阳与关中的联系,其实颇为紧密。自襄阳向北,自丹阳入武关,再行四百里,便至蓝田。故而当年群雄讨董时,曹操为关东州郡谋划,便建议“使袁将军帅南阳之军,军丹、析,入武关,以震三辅。”   他所说的袁将军,是当时盘踞南阳的袁术,所谓“丹、析”,便是丹水和南阳以西的析县。建安十三年曹军南下荆州,夺取襄阳以后,将这一条由南阳、襄阳通向关中的道路沿线从南阳郡拆分出来,单独设为南乡郡;而由析县到武关,不过区区百里罢了。   凭借这样一条道路,曹军铁骑兼程往赴,十日便能进入关中,而主力大军如果急行军奔赴,约莫二十日至二十五日也可赶到。   这也就是三年前刘备军突袭关中,首先占据蓝田的缘故。惟有占据蓝田,才能封堵荆襄曹军的支援。而后来关羽之所以挥军北上,也正是要牵扯荆襄曹军,不使其入武关。只不过,当时荆襄曹军未动,而汉中王抵敌不住函谷方向汹涌而来的曹军,已经被迫退兵。   此时曹公坐镇南阳,威力所及,足以覆盖关中。故而连续几日里,这数人展开军议,关注点都在两处战场的联动和权衡。   “汉中王对凉州的整合,比我们预想更快。按照探子报来的消息,凉州四郡的地方士人,简直是箪食壶浆以迎刘备军;马超军的本部,如今也大体服膺于马超的副将庞德。而凉州南部主要分布在赐支、河曲一带的羌氐部族,以杨千万为首,目前也陆续都接受了汉中王所赐的金印,张既苏则等人很难与之争夺人心。”   说话的是刘晔。   刘晔话音刚落,曹彰蹙起眉头,语声有点低沉:“羌胡素无道义,只知畏服强者。刘备以重兵入凉州,压服一批人,乃是理所当然。只是……凉州士人一向都尊奉朝廷,兄长在长安时,对他们也多有优容厚待。结果他们却一股脑儿地投了刘备,实在是……实在是……”   “凉州士风刚强,轻生死而重恩仇。他们会如此做,可见马超在凉州实在是天怒人怨,我军在关中又实力有限,难以遮护士子。”司马懿轻描淡写地辩解了几句,又道:“终究我方守备之力有余。短期内,并不必担心关中生变。”   这话说得,众人点头又摇头。   为何?   这些年来,世子在关中的经营颇见成效。但以一个残破的关中,要压服益州、控御雍凉,其实并不容易。这上头,曹彰未免苛责了。   然而说到不必担心关中生变……在场众人谁不知,汉中王是久经沙场的戎马英雄?当年刘备只凭益州之军,就敢直入关中,与兵力雄厚数倍的魏王决战,还打了个两败俱伤。如今汉中王身率数万之众入凉州,统合凉州兵力又比预想中快,那么,刘备一旦全力攻取关中,关中的守备兵力,无论如何都是不足的。   刘备之所以不动手,必然是畏惧魏王亲领的主力大军。   无论刘备往关中的势头如何猛烈,魏王的大军一到,局势和三年前的那场大战就没有任何两样。故而魏王的主力大军一天没有被江陵的关羽、雷远所部缠住,刘备就一天不敢攻入关中。   司马懿旋即补了几句:“关中有没有变乱,要看荆襄一带的战事发展。荆襄若有不利,关中也就不利;荆襄若能大胜,关中便能不战而胜。”   这话在理。   曹休接口道:“换个角度来想,凉州荒僻,胡人饮酪浆,食腥膻,习惯与益州不同;地方上,也不可能有供给数万人的积储。刘备军数万人入凉州,物资粮秣大都从汉中长途发运,而汉中又在我军东、北两面的威胁之下……这种局面,刘备不可能长期维持。以我看来,就在这一两个月里,他必领军往关中一行!”   曹操箕坐在榻上,用手肘支着一旁的阑干,似乎在打盹,似乎在听众人说话。过了片刻,他睁开眼,沉声道:“刘备越是急着入关中,关羽就会越早开始攻打襄阳。这早就在我们的预料之中!问题是,要确保关羽按照我们的想法、按照我们预算的节奏来打!要确保关羽所部在适当的时候,抵达襄阳、樊城!”   说到这里,曹操忽然怒气勃发,猛地拍打案几道:“这几日连场大雨,就在今日,汉水、比水、淯水、湍水等河道都已经开始涨水了!”   魏王一怒,众人无不惊悚。而众人尚在思忖,刘晔已经明白。   曹操说得言辞坚定,但其实内里表现出的,则是他对战局的把握隐约有所动摇。   此前曹操一方所有的谋划,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上。那就是关羽身为汉中王麾下出镇一方的大将、名将,必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不计死伤地保障刘备在关中的军事行动,必定会全力以赴地攻打襄阳。   曹操认识关羽已经很多年了,深知关羽以忠义自诩到近乎执拗程度。故而他一直确信,关羽一定会这样做。由此他才定下了利用荆襄雨季,先破荆州军,斩断刘备臂膀的策略。   然而,毕竟这一战关系太过重大,哪怕以曹操的雄略,事到临头,也难免有些犹疑,以至于恍惚:   我曹孟德麾下出镇一方的大将,从亲族到外姓,哪个没有私心私欲?关羽果然就始终保持着如此忠诚,为了主君的大业不惜代价?万一……万一关羽不再是当年那个关羽,他竟然自保实力,只是故布疑阵、虚晃一枪,并不当真北上,怎么办?   难道我领数十万众,挟天子来此,然后一仗不打,坐视着关中动摇?那样的话,新君肇基就失关中,天下人该怎么看我?怎么看这个代汉的魏朝?   曹操心中疑虑,刘晔心念电转。   刘晔是个极聪明的人,并不当面点破主君的犹疑,只应声道:“关羽意气骄矜,其人率军北上挑战,乃是必然。至于他的动作快慢,投入兵力多少,我方想要掌控,也无非应在他的骄矜性子上。”   “哦?”曹操精神一振:“此话怎讲?”   “此前两军交战,那都是近乎玩笑的试探,当不得真。但是,两家兵力既已经层层堆积,随时将有大战,这已由不得关羽来控制。我想,大王若要掌握主动,不妨请骁骑将军领虎豹骑星夜南下,择敌军一部,予以痛击。”   “子扬的意思是?”   “关羽,猛虎也。猛虎一旦受伤见血,必发凶性。到他起兵之时,我们就好按部就班地逐次后退,引他来战了。”   “唔……”   曹操所想的,是关羽的忠义;而刘晔所利用的,则是关羽的骄矜。曹操沉吟片刻,下定了决心:“子文,我给你五千……不,给你一万精骑!你连夜启程,先破刘备军一部,让刘备军受一点伤,见一见血!”   曹彰沉声领命。 第九百三十一章 把握   雨势虽歇,天空阴沉,地面泥泞。从城头往下眺望,许多低洼处有了积水,通向城池的几条道路也已经泥泞不堪。   这不是攻城的好时候,地面和墙头都太湿滑了。攻方的前进速度会变得缓慢,云梯之类也容易被推翻。今日上午,焦触已经连续击退了三次进攻,迫使敌方在城下抛弃了两百多具尸体。   但城外贺松所部凶悍异常,照常整顿将士部伍,再度攻城。   上千人分作四路,向堡垒的两侧包抄过来。望楼高处负责观察敌情的士卒随即急摇旗帜,己方的弓箭手纷纷登上城头,开弓搭箭乱射。而当敌人愈来愈接近,当他们的咆哮声灌入耳膜的时候,守军将士也情不自禁地大声吼叫起来。   对新兵来说,这种吼叫是压制恐惧的最好办法,对老兵来说,则是为了提振精神,预备厮杀。在本方将士怒涛般的呼喊中,身上哪怕只有三分力气,也能发挥出十分。   焦触没有喊。他的战斗经验足够丰富,深知哪怕在即将白刃相格的城头,也需要将领保持冷静。当然,更有可能是经历的战事太多,整个人早就麻木了。   当两方的箭矢飕飕飞过时,他甚至还有心思回头望一望,看看飞越墙头的究竟是何品种。   就在这数日里,焦触见到了应用于长梢弓的长箭,箭簇加重的破甲箭,箭杆铁制而短小的弩矢。他见到己方将士哪怕穿着厚甲,一旦被迫近到百步之内,甲胄就会被轻而易举地穿透,破甲时噗噗的闷响、鲜血滋滋的喷射声和人的惨叫就混合在一起,此起彼伏。   他又注意到,城下敌军此番杀到,正对着前次一度突入城头的薄弱处,那一段城墙上的木栅被推倒后,尚未来得及修理。   他挥了挥手,扈从连忙射出鸣镝,示意重点防守的位置。在城内组织后继兵力的将校随即大声呼喝着,令辅兵们多携土囊上城,立即堆叠出阻遏进攻的矮墙。   编县是废弃后又重修的军事堡垒,小而坚固。故而守军的调动非常容易,各项守御的准备也充分,若非如此,这一仗就很不好打了!   他挥手的动作引起了城下弓弩手的注意。   好几支箭矢从城下各处飞来,来势又快又猛。扈从们来不及示警,扑上来将焦触推倒,箭矢贴着他的面门划过,再掠过身后木制的望楼梁柱,打得木屑飞溅。   扈从们自然是救主心切,怎奈焦触年近六旬了,筋骨不似年轻时柔韧。被扈从们这一扑,脚踝扭了一下,痛的他脸色发青;头盔砸在地上,后脑也疼。   他扶着墙头勉力站起,喝骂了两句。转而再看城下动向。   城下的贺松放下手中的角弓,望着焦触的身影连连冷笑。   适才射向焦触的箭矢,有一箭就出自他的手中。他在雷远麾下诸将之中,并不以善射著称。何况身为统领全军之将,却迫近到双方箭矢相及之处,与敌对射,实在有些危险。   但这举措更多地出于鼓舞士气,将领大胆,部属们才会舍死忘生而战。   “将军放心,编县城头的木栅、望楼已经被我们推翻多处,打下去,一定是我们有利!”一名部属道。   贺松微微点头。他对自己的部下们很有信心,所以并不焦躁。   曹军的底蕴摆在这里。这个统合了天下八州的庞大政权,麾下雄兵百万,战将千员。放在最前沿军堡的兵将,又怎么会是弱者呢?   贺松仔细打听过,焦触虽然不是名将,却毫无疑问是宿将,这等人物就算没有特出才能,但用来带领本部坚守一座小型城堡,那是绰绰有余。何况守城的还都是焦触的本部,不仅忠诚,更是耐战,便如一根硬骨头,想要啃下来,就得做好崩飞几颗牙的准备。   “嘿嘿……”   想到这里,贺松又冷笑几声。城池小了以后,守御固然容易,却失去了周旋的余地。而贺松所部攻城再难,无非拿人命硬碰硬地往上填,总有守军撑不住的时候。   贺松麾下的几名司马、曲长都有经验,自会按部就班地猛攻,并不需要贺松多操心。   此时,斥候首领风尘仆仆从后阵赶到,贺松便问:“宜城的曹军到了哪里?”   那斥候首领面露苦色,摇头道:“将军,他们没有动。”   “没有动?”   贺松吃了一惊:“确实?”   “宜城的曹军营地戒备甚严,白日里无法抵近侦查。但夷水、祁水上游的几处渡口,直至蓝口聚一带,我们都紧紧盯着。敌军确确实实没有往编县来。”   编县距离宜城才四十里,此地攻城战打得如火如荼,宜城那头不可能不知。可他们居然能耐住性子,就这么看着?   营司马彭裕沉吟道:“编县的守军看起来只有千把人。会不会曹军在宜城、鄀县等地,都没有重兵?”   贺松摇头:“那不至于,之前小石亲自带领部下往北,抓回来好几个俘虏,一一都查问过。另外,关君侯那边,也有诸多线报汇总,编县、鄀县、宜城这一带,一万人是必定有的,或许会到一万五。”   这三座城池都是坚固军镇,而且兵力充沛。己方若用大军去攻打,至少也得出动四五万人,耗费十天半个月。己方的目标是襄阳、南阳的曹军主力,如果在这三座县城虚耗实力,那真是笑话。所以关君侯才设了引蛇出洞之策。   先以少量兵力打一座县城,其姿态与此前偏师拉锯并无不同,则曹军必定快速出兵支援,己方在野战中击破曹军,接下去或者乘胜而取空城,或者调度精锐混在溃军中进入宜城、鄀县两地,可用的办法很多。   然则,曹军竟然不动?这是打定主意,任凭己方友军分散各城,而送给荆州军、交州军一口口的吃掉?不可能,就算上头的将军想这么做,下面普通将士的士气也维持不了。   彭裕想了想:“还有另外一个可能。”   彭裕在投入交州军前,本是江东武射吏的骨干军官,因为被张鲁劝说才投靠雷远。其人颇具才能,故而数年内屡次得到提拔,贺松很信任他的判断。   “什么可能?”   “曹军看破了我们的计划,另外做出了应对……说不定,我们以曹军的援军为目标,他们则以我们打援的兵马为目标。”   “你是说,他们要打的,是坦之将军?”   “虽无十分把握,却不可不防。”   贺松转念一想,笑了起来:“那不是好事么?我方要的,就是曹军主动野战,说到野战,坦之将军难道会吃亏?”   彭裕皱眉思忖片刻,待要说什么,前方将士们齐声高喊,再度逼近了编县城下。贺松催马向前,不再讨论。   彭裕的猜测,对了一部分。   宜城曹军迟迟不来救援,确实是因为看破了刘备军的计划。   但据守宜城的朱灵并没有带队行动。他之所以不动,是因为骁骑将军曹彰的虎豹骑赶到了。 第九百三十二章 主动   焦触派出的求援急报,昨天半夜就到了宜城。   朱灵立即传令各部戒备,又点起兵马,预备凌晨出兵营救。可临到出行,他又犹豫。   这么多年来的戎马生涯,教会了朱灵很多东西。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忘记自己的任务是什么。   魏王给朱灵的任务是,在宜城、鄀县、编县三地,适时与汉军展开野战,并在野战之后,逐次放弃城池,以吸引荆州汉军北上。   这其中的意思很清楚,魏王确信汉军会发动攻势,而朱灵无需与之多作纠缠,只消有序后退,自然而然地将战线引到襄阳周边。   但这个任务难就难在这里。一不当心,退兵就会变成败战,而败战所带来的损失又难以预料。在朱灵看来,以魏王对自己的疑虑和不满,万一宜城等三县丢得难看了,他绝不会吝于用后将军的脑袋,来提振各军的士气。   朱灵可不希望自己的脑袋被高高挂到杆子上。   他更不希望自己时隔十年再度掌军的机会,被一场羞辱的败战所打断。   朱灵在邺城闲居了将近十年,这十年里吃尽了苦头,看多了人间冷暖。他深深知道,一个手里没有兵权的空头将军,在这乱世里毫无价值。尤其是眼前,两朝即将嬗替而魏王的年纪似乎渐渐上去了,外界的强敌又虎视眈眈,此等微妙时刻,只有手里掌握着兵力,才能让自己有价值,才能够维持自家基本的安全。   既如此,这一仗该怎么打?   朱灵和焦触也是老朋友了,他确信焦触纵无杰出才能,以千余人守一牢固军堡,还不至于立刻就出事。救援是要救援的,但动用多少兵力,什么时候行动,需要细细盘算。   朱灵这么想着,慢慢走在已经准备好的将士们当中,往中军帐方向去。   他是几乎孤身上任的将军,上任以后也还没有打过仗,故而对将士们首先施以恩义,并不常动用严苛军法。将士们对他也很亲切,并不特别畏惧。   这一支兵力当中,还有些青州人,更是松散惯了。眼看着朱灵从面前过去,不少将校依然站立得松松垮垮,有些将士们起身施礼,还有些将士自顾自说些闲话。   朱灵也不介意,入得帐中,召集部将。   “诸位当知,编县遇敌。”他道:“两军对峙一个多月来,这还是江陵方面第一次发动成规模的反击,据报,敌方动用了四五千的兵力,领兵的。是交州猛将贺松。若放任不管,编县坚持不了多久。但是,以我估计,江陵方面首次反击,绝不会只是简单地攻城,一定会有后继的手段。若我们倾师去救,很可能落入敌方的谋划之中。”   众将闻言思忖,都觉有理。   朱灵接着道:“再看我军情形,眼下我军聚集一万余人,兵力看似雄厚,要守卫夷水、祁水、汉水的水道,要守卫两座县城,处处分薄,用于机动的力量有限。故而,救援不能急躁,更不能莽撞。”   众将都问:“那么,将军可有什么妙法?”   “可由郭祖校尉领兵两千,今日天色大亮后,行大路、大张旗鼓,快速行军,伪作五六千人在前。”   此前数日,郭祖的军营里被江陵方面的斥候骚扰,以至于行军司马都被抓了去。这是重罪,这会儿朱灵让他为前部,便是要他戴罪立功。   郭祖慌忙出列领命。   朱灵继续道:“我自领中军精锐四千人押后,沿水畔小路行军,广布斥候、哨探,详查风吹草动。若沿途无事,我们接应焦触将军所部便回,若敌军果然有什么奸谋施展,郭校尉立即就地驻扎坚守,无需动摇慌乱。我领本部精锐,必定将你部拔出。”   诸将听罢,都觉甚是妥当,纷纷道:“敌军若只是围攻编县,郭校尉所部足以及时救援。若敌军有什么谋划,便如螳螂捕蝉,而将军的中军本部,便是那个黄雀。此计甚妙!”   当下朱灵便分派众将,自去准备。   提前集合的将士也姑且归营,待天亮后再作行动。   朱灵自家坐在帐里,又反复盘算几遍,觉得这般安排确实没什么破绽。   适才诸将称,朱灵的中军本部乃是黄雀,那说的没差。但在朱灵看来,若刘备军果然动用了庞大力量,至多吃掉焦触和郭祖这两个蝉。己方这个在后的黄雀颇有估算利弊的余裕,除了如黄雀之迎敌以外,也可来个断尾求生,或者回城,或者北返,可作的选择很多。   想到这里,他稍稍放松,起身走到帐外,看着将士们陆续散去。   就在这时,忽有守城校尉奔至。   “何事?”   “骁骑将军领兵南来,大军将至宜城。”   朱灵吃了一惊:“曹子文来了?来通报的是谁人?”   “骁骑将军领百余骑,亲来通报,就在城下等待。”   朱灵骂道:“你是蠢的吗?快去开城,我立即去迎接!”   数年前曹公在江陵、汉中两地先后战败,兵势一时大沮。为了稳定各地局势,遂使三子皆掌重权、为臂助。其中,五官中郎将曹丕督关中,骁骑将军、鄢陵侯曹彰镇豫州、南阳,而才气横溢的临菑侯曹植常代曹公处置邺城政事。   当时此举引起不少人的私下非议,都说,仿佛当年袁绍试诸子之才。然而曹公的明断毕竟远迈袁公,就在去年,曹公以五官中郎将为魏王世子,终结了延续将近十年的争夺。   虽然如此,骁骑将军曹彰依然是执掌豫州到荆北一带兵马的重将,就连身在襄阳的乐进也要受他节制。   听得曹彰提兵赶到,朱灵不敢有丝毫失礼,连忙亲自出迎。   城门启处,曹彰纵马而入。   这数年来,曹彰在军中的声望愈来愈高。若将他与夏侯惇、夏侯渊、曹仁等夏侯氏、曹氏的亲族名将相比。曹彰的恭谨仔细不如夏侯惇,剽悍长驱不如夏侯渊,沉毅耐战不如曹仁,但他有他独特的优点。   他的性格跋扈飞扬,敢担重任,敢作决断,勇于攻战。分明是魏王次子,身份尊贵之极,却战必先登陷阵,不惧艰险。同时又轻财重气,遂得将士们效死。这数年来,曹军对荆北的掌控始终稳固,多赖曹彰之力。   朱灵本就谨慎小心,在曹彰面前更不敢摆半点宿将架子,隔着老远就下拜施礼。   曹彰挥鞭一指:“文博,我半路上听说,编县有警?”   “是。”   “详细的敌情怎样?你又是怎么安排的?”   朱灵将自家的打算细细说了,当然掩去了自保的盘算,只谈军事上的权衡。最后他问道:“不知君侯以为如何?”   曹彰颔首:“文博不愧是宿将,此议甚妙。”   朱灵心里一松:“不敢当君侯夸赞,还请……”   曹彰截断他的话头:“只是,此番父王有意先破荆州军一部,文博的安排,太过小心了。我既然到此,咱们不妨大胆些。”   “君侯的意思是?”   “午间你亲自领人去救编县,我部铁骑驻在宜城,为你后援。若荆州果有什么埋伏,我以铁马长驱,必大破之。”   一时间,朱灵只觉得心头发苦。   虎豹骑的威力,朱灵一点都不怀疑。但若中了荆州军的计谋,自己这个诱饵能在野战中坚持多久?这可如何是好?   他不敢拒绝曹彰的命令,又实在不愿意承担这种形同诱饵的任务,瞬息间脑海里千百念头转过,猛出了一头的热汗。   曹彰见朱灵只垂首而立,却不言语,有些不耐烦。   他用马鞭敲了敲自家鞍桥,催问道:“文博,你还有别的打算么?若没有,就这么办了!”   此时朱灵脑海中灵光一闪:“有君侯的精兵来到,荆州军必定大败。只是,编县方向,究竟有没有荆州军后继的埋伏,此时我们并不确认,只是在猜测罢了。万一荆州军其实并无埋伏……我空走一趟无妨,只怕误了魏王的大事。”   曹彰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文博的意思是?”   “魏王的意思,是请君侯尽速击破荆州军的一部,对么?”   “没错。”   “既如此,我们为何不转而抢占战场的主动权?”   “你的意思是?”   “我们往编县方向的援军多一点、少一点,其实无关大局。不妨再遣一军,大张旗鼓,去往牙门戍城方向,进而威胁荆城。荆城是荆州水军的重要驻地,他们多半要发兵来救。如此一来,君侯提兵以待来敌,无论敌在编县,抑或敌在牙门戍城,都可一举击破之……岂不胜于只在编县方向碰运气?”   大体来说,江陵之军主要集中在汉水以西,而东面因有江夏北部文聘、夏侯尚所部的支撑,曹军的进退更自如些。按照朱灵的估算,同样是做诱饵,往汉水以东较安全处走一趟,怎都比往编县去,要安全许多。 第九百三十三章 打援   朱灵有其自保的意图,但他毕竟是宿将,这个建议本身,很有价值。   此前荆州方面攻打编县以迫使曹军出动救援,一旦曹军出兵,其动作就在荆州军的预判之中。哪怕朱灵想出了分前后两军之法,也只是在荆州军布设的大局之下,做些小手段的对应。   但此刻有了曹彰所部铁骑的支援,曹军便可以转而攻打牙门戍城,以一场并行的战斗,将同样的难题抛回到荆州方面。   若牙门戍城受到威胁,荆州方面救不救援?   牙门戍城古称石城,昔日周郎据南郡时,因背山而临绝壁,下处汉水斗折之地,堪为要隘,故而将之经营为军事堡垒。后来曹刘孙三家在此地往复作战,牙门戍城几次易手。现在此地名义上是江夏郡最西侧的城池,实际纳入关羽的掌控,用作掩护汉水下游的水军基地荆城。   此地的重要程度,更在编县之上。除非江陵方面决定要以编县换取牙门戍城,做这个亏本生意,否则荆州军没有不火速支援的道理。   然而,战场时机稍纵即逝,足以野战获胜的军队,更不是说动就动的。当朱灵所部急速南下的时候,荆州方面能立即用来支援牙门戍城的队伍,惟有一支。   就是躲在编县周边,试图打击援军的那支荆州军。   既然曹军主力不去救援编县,这支荆州军放在编县又有何用?他们必然会被调动去驰援牙门戍城。   也就是说,本来预定要打援的军队,自身成了援军,也就成了曹军打援的对象。   荆州军当然会严加戒备,以防被曹军袭击。可是曹彰所部铁骑一万,难道非得奇袭才能取胜?以虎豹骑的力量,想要堂堂正正的野战建功,也无难处。   何况,牙门戍城在汉水以东,荆州军便要渡河支援,对虎豹骑来说,岂非半渡而击的大好时机?   曹彰坐在马上想了想。   这些年来,他已成了曹氏亲族将领中作战经验极丰富者,而且长期在荆北对抗关羽,那真是殚精竭虑,丝毫都不敢放松。这样锻炼了数载,他纵然还算不上深通兵法,但眼光和格局都已不缺。   须臾间,他就明白了朱灵所提计划的妙处。   这几年曹彰着力经营豫州和荆北的军中势力,对邺城周边中军的情况关注不多。初时听说魏王以朱灵为后将军,中军主将之一,他还一度私下嘲笑,觉得朱灵既然能被于禁夺兵,可见其治军之能有限,让他统领中军,只怕难堪重任。   因有这想法,曹彰纵骑直抵宜城,态度颇为倨傲。   他本来骑在马上与朱灵对答。由于战马靠得很近,以至于朱灵腰身微微躬着,说话时又要高高抬头,姿势很别扭。当然,曹彰见惯了他人如此,并不在意。   但这会儿对答两句,曹彰顿时赞叹:此等久经沙场的宿将,没有无能之辈。   他呼喝一声,身后随从骑兵百人一同下马。   曹彰随即也纵身下马,哈哈笑道:“后将军不愧是父王倚重多年的大将,此议甚佳!甚佳!”   此前曹彰与朱灵说话,颇显敷衍,这时候的语气里,才带上了几分尊重。只不过,他毕竟是武人,粗疏惯了,开口就夸赞朱灵被曹公倚重多年,这又让朱灵觉得有些讽刺。   朱灵探手在前引路:“不敢当。军情紧急,还请君侯进城,详细议一议。”   宜城的驻军要重新调配,安排两路出击。而曹彰所部虎豹骑也要稍稍休整,披挂甲胄,以备作战。   前几日雨水不停,今日却忽然来了个大晴天。   中午时分阳光灿烂,晒在身上,瞬间就让甲胄发热发烫。城外道路旁,积水而成的池塘肉眼可见地慢慢缩小,在池塘边缘的土地开始大块大块地龟裂。   朱灵站在城门下的阴凉处,也觉得燥热不安,浑身的热气不停地往外冒。   他换来军需官,问过将士们的饮水可有充足携带,再将头盔拿在手里,抹了抹额头的汗。   待到前部将士列队完毕,掌旗官将军旗擎起,朱灵挥了挥手:“出发!”   编县东南,蓝口聚正南方的一片林地间。   从午时开始,埋伏在各地的哨探络绎奔向此地,前后不下十数骑。   既然定下了围城打援、再席卷三县的谋划,那对三县曹军调动的情况就得了如指掌,才能及时应对。贺松所部出发之前,江陵方面派出的哨探就潜渡汉水,紧盯宜城、鄀县。   从曹彰率铁骑抵达,到朱灵兵分两路,一取编县,一取牙门戍城,种种情报由多名哨探陆续汇总,使得身处此地的关平能够知己知彼。   “曹军这是要做什么?”关平挥手赶开围绕身边飞舞的蚊虫,透过林间枝丫,看看前方夷水的粼粼波光。   关平已经年过四旬了。但因为长期跟随父亲,极少独立作战的缘故,直到这几年来,才渐渐不被看做军中的后起之秀。前年起,他被汉中王任命为荡寇将军,正式明确了自己在荆州军中的副帅地位。   关羽令关平担负北上攻伐的打援任务,足见对此战的要求有胜无败。   然则,该来的援军迟迟不来,己方潜伏在这片林地,却已经很疲惫了。这样多雨炎热的夏季,林间又多毒虫,哪怕是铁人,也不可能在这样的环境长期坚持。   关平将记录情报的版牍握在手里,想了一会儿,开始向林地外头走。   他所领的这支部队,以关羽历年来纠合的精锐部曲为骨干,从上到下的每个人,关平都很熟悉。   这些将士也熟悉关平,有些资深的军校,更是将他当兄弟家人看。   见关平经过,有个军官笑问道:“将军!宜城那边的曹军,什么时候来?我等了半天,有点瞌睡,万一敌军来时我睡着了……岂不是没了立功的机会?”   听他这么说,他身边围坐的一排将士全都哄笑。   大家都是熟人,关平知道军官们自有分寸,这么问,其实是在安抚士卒们的焦躁情绪。当下他并不正面回答,只笑着道:“睡着了怕什么?让将士们抬着你上阵,用你这一身铠甲来挡箭,或许比盾牌更可靠些。”   那军官瞠目道:“那可不成。将军,自古以来只有立功的将士,却没有立功的盾牌。何况,还是个肉盾?”   士卒们笑声一片。   关平穿过他们的队列,向赶过来的扈从首领吩咐:“你带几个人,立即往编县去,请贺将军来。”   “遵命。”   贺松须臾便至,身上甲犹带血,显然曾经亲自登城厮杀过。   两人相见已毕,贺松问道:“关将军忽然相召,莫非军情有了变化?”   “正是。”关平将版牍给他看:“宜城曹军得到了曹军大股骑队的支持,午时兵分两路,一援编县,一取牙门戍城城。”   贺松对荆州地理了解的不如关平透彻,想了想,他才问道:“曹军这是何意?”   “我估计,他们看穿了我方围城打援之计,故而假援编县,真打牙门戍城。”关平道:“牙门戍城乃我军必救之所,他们打算吸引我军前去,然后效仿我军之策,来个围城打援。”   “嘿嘿。”贺松冷笑两声,对关平道:“不知关将军打算如何应对?”   “贺将军攻打编县,可有难处?”   “并无难处。”贺松脸色一正:“若我军全力以赴,破之易如反掌。”   “那,贺将军攻下编县以后,还能击退往编县这里来的少量曹军么?”   贺松看看版牍上写着:此一军为郭祖所部,沿途大张旗鼓,但实际兵力约在两千至三千。他颔首道:“保为关将军击退之。”   “那好。”关平哈哈一笑:“那编县这里的事,就交给贺将军了。我部不在此地久候,这就往宜城去。”   此言一出,贺松吃了一惊:“关将军,你是打算?”   “宜城曹军主力渡汉水,至鄀县,再南下牙门戍城,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无非是想调动我军,将我军吸引到汉水以东的预设战场。我又何必凑这个热闹?”关平轻松地道:“曹彰所部虎豹骑,既然想要打援,很快也会渡汉水南下。他们这一去,宜城转而空虚。我便直往宜城去,看曹彰和朱灵等人会不会急着救援!他们一旦回军,我便给他们迎面一击!”   贺松心里暗自佩服,拱手道:“关将军好胆色!好魄力!” 第九百三十四章 破城   两人寥寥几句,便将应对的策略定下。   关平虽然地位越来越高,待人却始终谦和。他知道贺松是雷远兄长的旧将,在交州军中资历极深,当下客气地嘱咐道:“军情紧急,曹军已然先发,我们须得抓紧时间跟上。贺将军,我这就领兵行动。请足下尽快拿下编县,解决宜城方向的援军。这样的话,我在宜城、鄀县一带作战,也就不必担心侧翼了。”   “关将军放心。”贺松郑重施礼,随即兜转马头,匆匆离去。   关平随即折返林中,分遣人手通知各部,预备快速行军,急趋宜城。   身在马上的贺松走了才不到半里,整片林地便轰然震动,仿佛沸水翻腾。贺松转回身看看,他是久历戎机的老手了,一眼便知,林中各部潜伏了一夜、半日,条件艰苦,难免疲惫,但主将一声令下,各部如臂使指,绝无丝毫的滞涩,绝对是训练有素的精兵。   贺松瞥了两眼,继续策马前行。   他心里有些遗憾,又有些兴奋。   遗憾的是,按照关平的计划,这一战的重心,便从编县移动到了宜城。贺松就算打得再好,作用也无非是掩护关平所部的侧翼。   但兴奋的是,关平离去之后,编县和前来援救编县的曹军,就全都交给贺松来解决了。这是妥妥的开战第一功,任谁也抢不走。   恍惚间,贺松忍不住想起十年前,自己随同小将军雷脩在六安、灊山等地为淮南豪右联盟断后死战的情形。当日将士们个个血染征袍,人人带伤死战,却眼睁睁看着小将军死在自己面前,那情形,是何等的凄惨?   如今交州、荆州举十万貔貅北上,将与曹军展开惊天动地的大战,自己领精兵数千为这一战的先锋,又是多么得意!小将军、老宗主,乃至灊山中千千万万被曹军逼迫到背井离乡的可怜百姓若能看见这情形,他们该有多么快活!   他扬起马鞭在空中虚挥,鞭梢发出噼啪一声脆响。他大声道:“传令下去,全军列队,不留余力!一个时辰内,我要拿下编县!”   传令兵立即策马狂奔而去。   乱世延续至今,存留下来的势力,军队规模愈来愈庞大,战役的所涉及的范围更是广阔。   当年关东群雄讨董的时候,麾下有万众,就足以谋取一州一地的霸权,进而成为主导一方局势的强豪人物。此时在荆北两军对垒,各自都出动了数以万计的人马,却只是大战之前最初的前哨战。双方主帅借此,或者称量对方的实力,或者煽动对方的斗志,成或不成,都无损大军元气。   而荆北的战场,仅仅两军对峙的正面,就涵盖了襄阳、南乡、南阳、江夏、南郡五个郡的广大区域,两军在如此巨大的范围内周旋应对,对将领的眼光、判断、战术选择、指挥能力都提出了极高的要求。   许多起于卒伍的将领习惯了数百上千人规模的猛冲猛打,但是,领千人之法,未必能用于万人的战场,更与数万人规模大战中的应对有天壤之别。   雷远很早就认识到了这一天,所以他在宜都,在交州,都专门设立学校,除了培训基层军官以外,更组织人手讲授兵法,聚集将领们讨论分析自古以来的战例,讲解战例中各方进退攻守的要领、攻城野战的选择,及至在战争过程中天时地利后勤支撑的种种注意要素。   在这个过程中,将领们的才能普遍得到了锻炼和提升,同时,以全军主帅身份、全程参与这些培训的雷远,也大致能了解将领的长处和短处,有助于他在日后大战中的用人。   比如郭竟、贺松这一类,在乱世初年即为汉军中较有地位的骨干。他们本就接受过完整的军事训练和教育,又经历了乱世征战的锤炼,在部属规模越来越大以后,就隐约比同僚们胜出一筹。   郭竟在江淮作战时重伤,后来体格始终没能完全恢复。他这几年来主要负责指挥交州南方的攻伐,隐约成了雷远以外另一个能独当方面的交州将帅。此番雷远率军北上,而以郭竟驻在苍梧,调度后继兵力。   贺松则被选做了全军先锋,这既是极大的荣耀,也是极大的机会。   此时他一声令下,麾下各营全都惊动,自上而下的将士们纷纷道:“贺将军动真格了!”   “贺将军说了,一个时辰,要取城池!”   “将军有令,全力攻城!”   将士们交头接耳,唧唧喳喳,最后汇成冲天呼号:“杀!杀!杀杀杀!”   一刻之后,猛攻全力发动,主攻的方向,依旧是前次登城后,推翻木栅的那一处。   贺松本人亲自策马直抵城下二百步,不避矢石,直接指挥调度。营中筹备的云梯等物尽数取出使用,而他麾下行军司马两人,营司马四人,曲长十一人各领本部,全数参与其中,轮番杀上。   两军厮杀到此时,也无需什么试探了,直接就进入了最激烈的鏖战。   不到一刻,贺松所部便连续三次突上墙头,可惜都没能立住脚,又被曹军赶了下来,反而使曲长赵翊、张谦战死,营司马吕幼重伤,曹军在城头直接斩下俘虏的首级,将之抛掷城下,以作震慑。   城下诸军望之,咆哮如雷,杀气更盛。   而贺松面色如铁,直接指派该部资深的都伯继任,继续轮番冲城,不停不歇。   城上城下,两军舍死忘生,血光如瀑,杀声震天,断臂残肢,如雨纷飞。   焦触本人也在城头直接指挥。因为编县的西、北有山,南面有河道水网,故而惟有东面适合大军铺开,他放在东面城头的兵力也最强。奈何贺松攻得实在太猛,交州士卒中的甲士比例又特别高。   甲士们悍不畏死,如浪潮般丝毫不退,迫得焦触的扈从都几次投入厮杀,所以他先后调度了好几支预备队来此,还把另几段城墙的兵力也调了许多过来。   又战了一刻,编县城南骤然大乱。   原来贺松用了个声东击西的法子,城东鏖战到最激烈时,城南的两个曲乘机突袭。他们将数十把云梯集中使用,一口气送了上百人登城。   为首的一批人,还并非交州军的甲士,而是曲长黄小石下属的蛮兵们。这些蛮兵虽然硬碰硬的厮杀不如汉家精锐,但他们惯于攀援,在莽林群山中往来,便如猿猴一般。此时猱身纵跃,快如闪电,汉家将士上去一人的时间,他们能上去三五人不止。   就在众将士的注视下,有人从云梯上纵身跃起,单臂抓握城头堞雉,翻身而上。还没站稳,身边四五名守卒一拥而上,刀枪齐举,但这登城勇士一手持剑,一手持斧乱砍乱杀,将敌军的刀枪劈断了不少,挡者披靡。   有个曹军军官领着一批部下,皆举长枪,在城墙上方结阵横推。瞬间杀死数名登城将士,那勇士觑得清楚,暴喝一声,将手斧投掷过去。   那手斧如一轮银光滴溜溜飞过数丈,狠狠劈入曹军军官的兜鍪上,顿时将兜鍪砍成两段,脑浆迸飞。   被曹军军官聚合起的长枪手们发一声喊,狂奔而逃。   战场上的气势,一方稍有低靡,另一方立刻十倍百倍地增长。当下后继的蛮兵不断涌上,不禁控制了整片墙头,还能够两侧扩张。   城下众将士暴雷也似地叫好,而攻打东城墙的各部眼看南城得手,攻得愈发猛烈了。   贺松满意地点了点头,问身边的行军司马王佐:“这人是谁?”   王佐谙熟军中事务,立即回到:“这是罗阿惮宁。他是廉水部酋长之子,素有勇名!”   这几年里,被纳入交州军本部的蛮夷精锐数量很多,但大体的来路,还是以几个与军府亲善的部落为主,比如徵氏部落,还有与徵氏互为友盟的小部落。贺松顿时想起:   “廉水部?不就是那批自称为缚娄国后裔的蛮人?酋长之子,不去雷将军身边为扈从,却来我这里从军?”   “听说他看中了合浦郡右贼曹掾史牛安的女儿,所以想从军杀敌立功,给自己挣个汉家官职。”   “哈哈……有趣!”贺松道:“传我将令,记他第一功,赐铁甲、赐缳首刀!”   一名传令兵纵马直出,沿途高呼道:“将军有令,甲字第六曲罗阿惮宁,记第一功!赐铁甲!赐缳首刀!”   用兵之法,无非是严刑厚赏,而刑赏都不能拖延,必要及时颁布,及时兑现。听得酋长之子立功受赏,蛮兵们狂呼嚎叫,蜂拥向前。曹军依托军堡内部的箭楼引弓乱射,有人身上连中数矢,冲锋的脚步却丝毫不停,直到撞入曹军队列,才不见了人影。   须臾间,东门、南门齐开。贺松麾下带领骑兵的营司马邓淳高呼挥刀,带领数百生力军直接撞入城内。   又过片刻,城中爆出惊天动地的欢呼:“杀了焦触了!杀了焦触!” 第九百三十五章 对岸   兵法有“拙速”一说,放到单一战场上,就是准备要慢,动手要快。   便如此刻曹刘两部的对抗,虽然编县、宜城近在咫尺而两军并不轻动。前期的试探、诱导、欺骗皆费心思,各争先着、各有应手,小心翼翼地对峙了整日。可一旦双方主将下定了决心,行军如风,战如雷霆。   贺松既然确定了无须再担负诱敌之责,当下全力攻城。   他部下的四千人,都是装备齐全、武器精良的悍卒。这支兵力在交州数年,并非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而是按照左将军雷远之令,分批投入到益州牂柯郡、交州的交趾郡、九真郡、郁林郡等地作战。   他们直接攻灭的蛮、越部落不下数十,参与过双方动用万人以上、步骑舟船具备、战象百余头的恶战。因为每战必挟裹蛮夷中的精锐从军,故而愈战愈强。   贺松以之全力攻城,只用半个时辰,便打入了军堡之内,斩杀了一度统合幽州,堪称河北宿将的焦触。这一战打完,申时未过。贺松留了千人在城中收拾驻守,随即自领本部出击,正面迎战来增援的曹军偏师。   曹军的这一支援军,乃是青州海贼出身的郭祖所部。此部的将士虽然凶悍,但组织和韧性稍有不足,换句话说,便是匪气未除。所以此前黄小石带着几名蛮人部下,才能潜入其营,抓捕到他们的营司马。   彼辈列阵而战时,更有疏漏。贺松将麾下三千人,分左中右三路,轮番冲锋。只两阵,便彻底将之打垮。   只不过,青徐一带的贼寇素有凶恶之名,哪怕队列溃散,仍有勇者挥刀死斗,掩护余部逃走,所以贺松虽然获胜,斩获却不多,郭祖所部两千多人,当场战死、被俘的不过七八百,其余部狂奔乱走,从编县东北面起伏丘陵地形逃跑了。   贺松倒也没有穷追。毕竟关平所部正往宜城去,在贺松想来,曹军逃得再快,到了宜城,徒然撞入关平之手。他若追击,到显得刻意与关平争功。   可惜,贺松猜错了。   关平出发的甚早,发起军事行动的决心也很足。然而时近黄昏,他不仅没有抵达宜城,反倒在鄀县以西十余里,夷水和汉水交汇处的水滨地带停下了脚步。   汉水经襄樊南下,不仅是江夏郡和南郡的大体边界,也将整个襄阳郡分成了东西两部分。只是,襄阳郡在汉水东面的地域稍多丘陵山地,在这块区域中只有一个县,就是鄀县。   鄀县距离牙门戍城只有几十里,沿途都是平野,亦无河道阻隔。如果要向牙门戍城发起进攻,此地是最好的,也是唯一一个前沿据点。但此地和襄阳郡其它城池之间有汉水相隔,要经过此地去往牙门戍城,就得提前做好兵员运送、后勤补给。   所以曹军这些年来,在宜城南面,夷水和汉水交汇处水势较缓的一片水汊间设了一个港湾,并排布了简单的码头、浮桥之类,作为贯通宜城、鄀县两地的要隘。   之前关羽和雷远商议,要夺取来作为荆州水军前进据点的,便是这个港口。   关平领兵直取宜城,半途中必得渡过夷水,要从这处港口附近经过。   而半个时辰前,曹彰领着本部前往鄀县,也正经过这个港口。   这处港口毕竟处在前敌,建设目的是为了宜城、鄀县两地守军互通声息、调动快捷,而并没有支撑数万大军往来的能力。偏偏此前两日大雨,河道涨水,几处原本能够通行的开阔浅滩也收窄到了数丈。   朱灵带着本部五千步骑通过,倒还罢了,曹彰所部全都是骑兵,不少骑兵还带有副马、从马的。渡河时,这种大股骑队对桥梁、船舶的要求,比三五万步卒也不差。   故而曹彰午时出发,足足过了一个半时辰,才渡过汉水。其间生出了林林总总无数的麻烦事,曹彰不耐这些琐事,几度恼怒得要责打部属。   半当间,他不得不遣人急速通报朱灵,让他莫要着急南下,以免荆州军的援军抵达时,虎豹骑尚未赶到战场。   然则他刚派出军使,斥候骑兵报道:“君侯,荆州军到了。”   曹彰急问:“在哪里?”   “荆州军沿汉水西岸,招摇而进。兵力极盛,旗帜如云,我们沿河随行,望不见头尾。看将军麾号,来将乃是荡寇将军关平!”   “好!”曹彰大喜。   关平是关羽之子,刘备之婿,荆州军的副将,近年来颇曾带领荆州军主力出战,渐有威声。当年曹军攻江陵失败的时候,曹彰在江陵城下曾与之对峙,到这几年,二将在荆北一带对面攻伐,也非止一次了,彼此都觉得乃是劲敌。   如今曹彰带着一万铁骑在此,正好拿关平试一试己方的利刃,也让身在江陵的关羽吃一个大苦头!   几个念头瞬间闪过,曹彰这才想到,斥候所报有一个蹊跷:“等等,荆州军从哪里过来?”   那斥候恭敬道:“沿汉水西岸而来……将军,他们就快到对岸了!”   “西岸?”   曹彰大吃一惊。   身边的部将这时候也都反应过来,有人兀自不信,有人气急败坏。   曹彰连声喝令:“快将巢车调来!”   巢车顷刻便至,曹彰亲自登高远望。果然,开阔的汉水对面,十几里外,隐约有旗帜如林,有兵马列队,如巨蛇蜿蜒而行。   毫无疑问,意图在牙门戍城附近打援的计划失败了。敌军比己方想象的更有决断,竟然不顾牙门戍城,而直取宜城!   曹彰从巢车上几个箭步下来,厉声喝道:“全军止步回头!后队变前队,前队变后队!本部扈从骑队,立即随我渡河回返!”   宜城丢不丢,曹彰根本不在乎。这几个小县城,本来就预定要抛给荆州军,以促使他们北上襄阳的,曹彰急的,是己方失去了邀战的主动!   随着他的命令,铁骑队中急促的鼓角声起,数十里外,入耳犹如滚滚沉雷。   关平听到了鼓角声。   他对部将们道:“虽然未能赶到宜城,但能在此地撞上曹彰本队,也是好事。”   部将问:“既然撞上了,是否号令将士们预备会战?”   关平挥了挥手:“他们还要渡河回返,哪有那么快?传令各部,就地休整,开饭!先吃饱了,再打仗!” 第九百三十六章 激怒   曹彰和他的扈从骑兵们,沿着汉水东岸的浅滩,策骑急走。   上千铁蹄践踏在漫流的积水中,溅起翻腾的水花;数百骑聚拢处,一股杀气直冲云霄。   魏王希望荆州军尽快北上,故而要求朱灵统管三县防务,适当的时候逐次放弃城池。如今荆州军确实出动了大军杀来,而编县那头,十有八九已经不保,这样看来,朱灵的任务已经完成,他可以坦然收兵而走。   但曹彰的任务呢?   魏王希望曹彰带着声名赫赫的虎豹骑精锐,在曹刘两军大战之前取得一场胜利,用来激怒关羽……这场胜利在哪里?   见到关平所部的那一刹那,曹彰就明白自己被愚弄了。按照正常行军速度,至多半个时辰,关平所部或到宜城,或到渡口。如果关平对己军的战斗力有信心,很可能一方面分兵围城,一方面另遣精锐急袭渡口,趁着曹彰所部半渡而击。   曹彰自信麾下骑队进退自如,再怎么局势不利,抽身而走不是问题。可是,万一过程中应对不慎,被荆州军狠咬一口……在魏王面前,如何交代?骁骑将军的威名,又何以维持?   最安全的办法,莫过于主动放弃渡河,直接沿着汉水东岸折回樊城。   但曹彰怎么会放弃?他又怎会容许自己如此羞辱地退兵呢?   他立即决定,亲领本部扈从赶回渡口,不惜一切代价确保己方安全渡河,然后在宜城以南,与关平决战。   主意既定,五百虎豹骑立即出发,一路急行。   当年威震天下的虎豹骑,严格来说,现在已不存在了。   一方面,随着丞相为魏公,魏公为魏王,随从侍卫的职责渐渐被规模愈来愈庞大的宿卫所取代;而若用以征伐四方,由于战争规模的迅速扩大,单独编制的虎豹骑不满万骑的数量,并不足以起到决定作用。   另一方面,大乱世锤炼出的如铁男儿,难免岁月摧残,渐渐老去。虎豹骑的补充不如当面那么容易。何况在三年前的关中之战里,宿卫、虎豹骑和中军各部都遭受到了惨重损失,有经验的中级军官缺额极大。这种情况下,自各地驻防的外军和州郡兵中抽调出的百人将,首先要满足搭建军队骨干的需求,充入虎豹骑为一骑卒,其实并不划算。   故而从三年前开始,原本的虎豹骑,被拆分成了魏王直属的中军、中垒、骁骑等营。其总兵力扩张到了两万余,以天下最庞大的骑兵编制,来真正满足大军攻伐所需。   如今曹彰所领万骑,在配合的娴熟程度、在装备和战马的精良程度上都不逊色于当年,但以单人的骁勇善战程度而论,不可否认,确实稍稍下降。   好在曹彰本人的直属扈从骑队,仍然强悍如初。   他直属的五百铁骑,乃是当年骁骑营的一部分,是魏王特意拨出直属于曹彰,以显示对曹彰的信任和仰赖。这五百骑跟随曹彰数年,前后与荆州军作战数十场,但有折损,曹彰在豫州、荆北的驻军里选拔填充,依旧遵照当年的老规矩,非百人将不可。   凭这五百骑,曹彰便有信心维持住汉水以西的局面,使得关平所部不敢靠近,使得己方铁骑安然渡河!   他又算错了。   关平所部并未靠近,他们在夷水以南的大路沿线止步,各部简单扎下阵脚,轮班吃饭。   行军时没法起灶,临时生火烹饪也来不及。故而,所有人吃的都是冷食。食物很粗劣简单,有大块的烤饼,有煮熟后晒干、装在布袋子的干饭、还有用来补充盐分的咸豉和杂酱。   关平身为主将,待遇比寻常士卒好些,多了一只烤到半熟的鸟。大概是行军路上扈从们射下的,毛没有拔干净,烤过以后黑糊糊的一片。   关平三两口先把肉食吃了,然后慢慢地就着清水吃饼。   这时候他的帐下司马赵斌问道:“坦之,眼下两军隔河,曹彰必定急于渡河来战。我们何不拨出精骑,急趋渡口,先杀一杀曹军的锐气?”   赵斌是跟随汉中王多年的元从,而且是幽州涿郡人,属于元从中资格最老的那一批。据他自称,祖上乃前汉时打击奸党豪强的强臣赵广汉,到赵斌这一代,因为弓马娴熟而从军,曾经参与过汉军对鲜卑各部的出塞远征。   这样的老资格,现在荆州军中数量也不多了。关平对他甚是尊重,猛灌一口水,咽下嘴里的烤饼,才回答道:“此番我军直捣宜城,曹军便失去主动,须得渡河来战。他们为了确保渡口的安全,必会调用精锐的兵将,下定不进则死的决心。既如此,我们便遂了他们心意,那又如何?”   他挺直腰杆,指着周边葱茏地貌给赵斌看:“此地乃是夷水和汉水合拢之处,周边有沼泽四处、湖泊三处、砾石河滩十余片、芦苇绵延不下三十里……这些都不适合曹军大股骑队冲杀,而系我军步骑协同发挥之所。故而,我倒唯恐他们的锐气不盛,唯恐他们不尽快赶来厮杀!”   话音未落,关平身后里许处临时立起的望楼上,士卒举青旗一面,上下拨动。   关平哈哈一笑:“你看,曹军铁骑渡过汉水了!”   赵斌心悦诚服:“将军高明!”   赵斌退下,自去整顿本部。关平从扈从手里拿过又一枚烤饼大嚼。   咬了没几口,望楼上的士卒又取红旗,将青红两旗并举并落。   关平稍稍吃惊,点了一名扈从:“你去问一问情形。”   一名扈从刚离队去问。   望楼上的士卒把青红两色旗帜左右翻飞,舞得犹如旋风也似。   望楼下一骑疾驰而来,仓促叫道:“将军,我军前阵两营,遭到曹军骑兵突袭!”   唯恐不来是一回事。可曹军来得这么快,来势还如此猛恶,又是另一回事。   关平觉得身为主将的脸面挂不住,顿生几分恼怒。他霍然起身,想了想,又觉前后各营虽在用饭,但也都做好了迎敌准备,而且营地布设也彼此交错掩护,必不致于被数百骑所趁。   于是他稳住姿态,继续嚼着烤饼问道:“来敌数量多少?”   “启禀将军,来骑只有数百,但都是身披铁甲、皮甲的精锐。他们起初沿着水畔道路徐徐前进,做窥营之状,稍稍接近后,忽然上马奔驰,瞬间便斫营而过!”   “斫营而过?”关平稍稍吃惊:“可曾见前方两营伤亡如何?”   “估计伤亡不小,不过,敌骑并未纠缠,所以……”   关平皱眉:“什么叫并未纠缠?他们是走了还是……”   两人的话都没有说完,先前被遣去打探的扈从回来,大嚷道:“将军,曹军骑队又闯过两营,快速向我中军方向逼近过来了!”   关平冷笑道:“好胆量,好胆量。”   他探手绰抢,扈从牵过战马。   他翻身上马,对周边将士道:“必是曹彰来了!这黄须儿一贯攻杀猛烈,总以为凭自家的勇锐就能克敌制胜……可惜,今时不比往日了!来人!”   一队传令兵奔到他的身边。   关平大声道:“传令各军,谨守本据,无令不得妄动。我亲自去会一会他!” 第九百三十七章 抄截   关平并没有挥军急进,去拦阻曹军骑兵渡河的打算。   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无论治军还是实战经验都充足无比,又常受关羽的耳提面命,闲来也曾颇读兵书;这么一点点的积累,再加上近年来常为主将以对抗襄樊曹军,关平在领兵作战方面,形成了他自己的风格和特长。   他敢于下决心,敢于迎战强敌,但落到具体的战斗层面,又首先要保障自身处于不败之地,绝不贪求胜利。   便如此刻,如果他号令将士们急行军,确实能够赶到渡口,占据最大的地利。但同时,将士们盛夏炎热,行驱饥渴,于疲惫之时投入恶战,很可能在战斗中遭受相当的伤亡。   相对于曹军在荆襄汇聚的兵力,江陵方面始终处在数量劣势,关平绝不愿意虚掷将士们的性命。   所以他依托夷水和汉水合拢处的复杂地形止步设阵,甚至还让将士们先行开饭,坐视着曹军渡河折返,辛苦行军二十里来战。如此一来,虽失了半渡而击的优势,却得了以逸待劳的局面。   关平的指挥风格,曹彰已经十分熟悉了。   这几年来,因为魏王亲自接手了对许都、雒阳的掌控,而襄阳的乐进年迈渐渐不堪上阵,所以曹彰的主要任务,从监控许都朝廷转向了荆州方面的边防,曾经多次动用万人规模兵力,与荆州军作战。   虽然没有占着什么大便宜,多次厮杀下来,曹彰已然知己知彼。   但要让曹彰不顾关平,而集中注意力调兵渡河,他又不放心。   焉知关平所部止步的姿态不是作假?   战场上两军对垒,双方主将各争先手,各设奇谋。曹军已经失去了主动,如果再有哪个疏忽被敌军把握,那别说获胜了,说不定就要面临惨败。曹彰想要重新夺回主动,就不能按照敌人的期望行事!   所以,曹彰领五百骑,悍然杀来。   这一手确实出乎关平意料。   他麾下万余步骑,正处在行军途中的暂歇,而非稳固扎营。纵使各部都留有人手警戒,毕竟难称稳固。   五百铁骑的数量看似不多,可沿着大道疾驰,声势骇人,仿佛一条身绕雷霆霹雳的黑龙,横冲直撞而来。   排在最前方一个轻兵营头待要集结迎战,铁骑以数个密集的并排纵队蹈阵而入,纵队前方的猛将锐士起初挥舞长刀大槊劈砍,后来便直接策马撞击,硬生生趟出了一条血路,将这一营人马横切城左右两段。   这一营的营司马带了几名军官,斜刺里催马来战。   曹彰挥动长达一丈六尺的大槊猛砸。当先一名持刀的曲长大喝一声,横刀沉肱格挡。下个瞬间,沉重的槊头挟带呜呜劲风而落,砸碎了他的刀,砸碎了他的手臂,将他的兜鍪整个砸得凹陷下去,五官都溢出血了,当场死了。   随之曹彰拧腰发力,将大槊横扫,中了营司马的胸膛。虽在乱军征驰之中,众人也听得到“咔嚓咔嚓”的肋骨碎裂声连成一片。曹彰策马过处,营司马翻身便倒。   曹彰身后的骑士们紧跟曹彰,继续冲杀。   而排在纵队后方的骑士则以弓矢乱射,时不时变纵队为横队,一再冲散试图结阵的荆州军,将形同血泊的切口撕裂到更大。   这样冲了两三次后,这一营将士兵力上的折损不少,士气的损失更多十倍,已然落花流水,不堪接战了。   曹彰嘬唇唿哨一声,策马冲向下一营。   须臾间,又是两营将士被曹军铁骑冲散。将士们竭力结阵,但每次队伍都被打断,首领都被杀死,他们只能在四周铁蹄翻飞的混乱中各自为战,不断地溅血倒地,死在大路边缘湿漉漉的草甸和刚过马蹄的浅水池塘间。   曹军继续前进。   连续突破三处轻兵营地以后,这些骑兵们依然很轻松,甚至少有减员。看他们策骑和持武器的动作,看他们跨越草甸荆棘的队形,就知无论体力和精力,都没什么损耗可言。   他们持长弓、大槊,戴铁兜鍪,披甲胄,外罩色彩鲜明的戎服;坐骑也都是专门拣选过的骏马,马首蒙铁面帘,身被五色彩练,望之威风凛凛。再看队列中,将旗猎猎飞扬,旗上飞针走线,绣一行大字:骁骑将军曹。   关平露出了极其慎重的表情。   乱世初起时,各方豪强作战,勇将的作用无可比拟。   如吕布策赤兔马,与亲近成廉、魏越等陷锋突陈,黑山张燕以精兵万余,骑数千而不能敌。又如关羽策马刺颜良于万众之中,斩其首还。这都是以个人武勇扭转一场战斗乃至整个战局走向的案例。   然而随着各方的势力渐渐强盛,以少量精兵猛将搴旗突阵的战法,作用实际是降低的。   三年前曹刘关中一战,赵云率五十骑冲阵,几斩魏王,常山赵云的英武之名再度遍传天下。但赵云真正冲锋的距离也不过百余步;在他冲锋之前,魏王本部与汉中王所部恶战了整整一日,尸积如山,久战疲惫,而汉中王麾下各路援兵齐到。汉中王趁机全力反击导致混乱,才是赵云得以施展的前提。   如赵云这样的万人敌,拼尽全力也不过做到此等程度。寻常将领冲锋陷阵,其实鼓舞士气的作用,要大于实际的杀伤。   然而曹彰却不是寻常将领,他身为近年来崛起的罕见勇将,是能够靠个人勇武横绝战场,形成巨大杀伤的!   不能容他这般冲杀下去!先得阻住他的冲击势头!   关平眯眼再看了一会儿,确定了曹彰下一步突击的方向。他再转头看看望楼高处,持旗示意的士卒先挥青红两色旗,再依序挥动黑旗、白旗和代表各营的三角形认旗。不一会儿,他将几面认旗分别插在高台四周,重新横摆青红两色旗。   这代表着,己方的应对已经顺利执行下去了。   曹彰连破数营,固然凶猛,但荆州军用来打头阵的精锐部队,可不仅仅是轻兵而已。   下个瞬间,关平叱咤催马,对着曹彰冲杀的方向横向抄截过去。   关平身边的扈从骑士有三五百人,也都是身经百战的出色将士。当下紧随着主将冲锋。   曹军骑兵本欲踏入第四支荆州轻兵的队列,为首者见状稍一勒马,斜向划过营地,调转了方向冲来。   双方骑队距离不过两三里,各自策马,呼吸即至。   隔开百余步时,空中飕飕乱响,箭矢横飞,骑士纷纷坠马。关平也张弓搭箭,连发三矢。他的箭术寻常,第一箭射中了一名曹军骑兵,第二第三箭不知道偏到哪里去了。   三箭射过,他将弓矢随手抛开,转而提起鞍旁悬挂的长槊。   前方一名曹军军校催马而来,挺槊直刺。关平侧身劈过,转而将槊尖捅进了他的咽喉。巨大的冲力将这曹军军校带离马匹,在空中飞了丈许。   尚未来得及收回长槊,耳畔风响,有人挥刀来砍。   关平不及转头,整个人向前猛扑,抱住了马颈。挥刀之人从关平身边错身而过,关平用力拽回长槊,反手凿击。铜质的槊尾撞在持刀曹军的背心,把他打落地下。   再下个瞬间,一名隆准长眉、留黄色短髯的高大敌将冲到。关平认得清楚,此人便是曹彰,这是荆州军的老对手了!   两骑战马对冲,来势如电,曹彰手中长槊轻点,槊尖的银光便到了关平面门。千钧一发之际,关平闪身,弃槊,抽刀格挡。   长刀与槊尖一撞,火花四溅。 第九百三十八章 扰乱   曹彰的膂力惊人,两人使用的武器又轻重不同。两下碰撞,关平只觉得手腕剧痛,从手掌到小臂都发麻。   好在战马不停,继续飞驰,敏捷地穿插在曹军骑队的空隙间,眨眼就将曹彰甩开了。   关平把缰绳缠绕在右手臂上,脱出左手,拔出备用的长刀御敌。   在他的身后和身侧左右,刀剑相格之声,长槊碰撞折断之声,甲胄碎裂、甲叶崩飞之声,濒死将士惨烈的呼号之声此起彼伏,汇成嘈杂而恐怖的巨响,像是潮水拍岸那样,一浪又一浪。   本来弥漫在空气中的,那种植物被潮湿沤烂又被晒干的气味,迅速被关平熟悉的血腥气味取代了。关平奋力挥刀,将缳首刀舞出一团森森寒光,叮叮当当地格开好几杆刺来的长枪。一直冲出百余步外,身前忽然就没有了敌人。   他继续策马,直到奔上早先选定的一处高地,才转回身看。   己方将士原先较规整的队列已经不复存在了。因为数量上的劣势,适才这一次撞击,让己方吃了不小的亏。   许多都伯、什长战死,剩余的将士一边向关平的方向聚拢,一边呼喝着重新分派人手、归属指挥。这都是将士们熟极而流的操作,根本无需关平操心。   关平将缳首刀交回右手,改回左手勒缰。刀上有鲜血滴滴嗒嗒地淌落,将马蹄侧面的乱草染成暗红色。   在他的视野范围内,远处的曹军骑队正在勒马。   与关平所部一样,曹军骑士的披甲率也非常高。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披挂铁质的鱼鳞铠,因为甲叶层叠的关系,重量似乎比荆州军所用的札甲或明光甲更重些。当他们跑马追逐的时候,马蹄在河滩上留下了深深的马蹄印。   关平注意到,曹军骑士们重整队列的速度也非常快。这一次,他们除了在中间聚拢人手以外,又在左右两翼排出的长列的横队。似乎想要从战场边缘的疏林后方绕过,包抄切割关平的退路。   关平皱了皱眉。   这片小小的战场,正处在一条不知名的溪水边缘。溪水在平缓的草坡间划了道由北向西,再转而向东的弧线,河道在此忽然开阔,向两岸漫延出大片滩涂。两岸的滩涂后方,有大约人高的苇草,还有稀疏林地,稍稍遮挡了骑士向外眺望的视线。   这两片疏林,便是关平预设的排布兵力之地,可容不得曹军骑队随意通行。   关平的扈从首领滕允知道关平的意图,这时候一边随着关平勒缰舒缓马力,一边道:“将军,可不能让他们从容包抄!”   关平点了点头:“你去!你带十骑,尽量靠近敌骑,扰乱他们!引他们来!”   滕允立即点了十骑,向曹军骑队方向疾驰而去。待到稍许靠近,十人勒马横走于阵前,各自张弓搭箭而射,又以种种污言秽语破口大骂。   骂了没几句,曹军骑队阵中一拨箭雨齐出。   这是调集了射手、算准了腾允所部奔走方向后的专门一击。箭矢来得又快又密,众人不及闪避,纷纷中箭。腾允大叫一声,面门中箭,当即倒地身亡。他身后十骑倒下半数,还有四五人带箭逃回。   腾允身为关平的扈从首领,出身于汝南黄巾余部,跟从关平足有十六年了。其本身的才能、勇力都属上乘,在关平本部中颇有声望,他猝然便死,关平左右的军将们俱都变色。   唯独关平面色不变,再指一人。   “你去!多带些骑射手!”   被关平指着的,是腾允的副手傅兰。   傅兰毫不犹豫点起人手。他们先将骑兵用的小盾捆在左臂,右手拿着近年来广泛配发的骑兵手弩,并携角弓、箭矢等物,须臾间准备已毕,二三十骑呼啸而出。   这一次他们距离曹军骑兵的队列更远,勒马往来也更谨慎,往往毫无规律地转向。一旦觑得机会,就以手弩和角弓射击。曹军骑士因为预备分队包抄的缘故,大都勒马不动,于是不断有人中箭受伤,有人坠马倒地。   傅兰等人射了三五轮箭矢,其实不过杀伤了数人,他们自己纵有小盾格挡,也有五六人中箭落马。但对于曹军骑士们来说,这样的滋扰太令人恼火了。   两军厮杀之际,将士们血气冲头,很容易暴躁狂怒,何况是骄横如虎豹骑?   只听曹军队列中有人咆哮大喝,顿时有数十名曹军骑士催马出列,向傅兰等人冲杀过来。   傅兰一直等到他们冲到近处,才拨马而逃。而他们逃亡的路线,竟然又一次横过曹军骑兵大队的前方,逃亡过程中他们箭矢齐发,又射死曹军骑士数人!   这一下,诚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更多的曹军骑兵们,足足两三百骑纵声狂吼,直冲而来。   关平对左右道:“稍退。退到后方那株大树附近时,听我号令,预备反击。”   于是众骑随同关平,揽辔徐徐退后。   追杀的曹军骑士们以为关平所部畏惧,追得愈发积极了。   眨眼工夫,他们距离关平只有二百余步。而傅兰等人距离更近,已经有好几人被曹军赶上,乱刀砍落下马,踏成了肉泥。有些性急的骑士,开始张弓搭箭,往关平的将旗方向乱射。   因为溪水蜿蜒的缘故,追击的方向并非笔直,而是沿着河滩绕一个弧线,经过某处苇草和林木较密集之处。因为一边有水,一边有林木,可通行的只有道路两侧三四丈宽阔的平地。   曹彰的副手忽然喝道:“君侯,他们怕是在诱敌!”   就在同时,曹彰也有了危险的预感,他立即道:“鸣金!唤他们回来!”   来不及了。   林地间,忽有摄人心魄的机簧弹动声发出,随即空中便多了数百道黑色的直线,那是数百支四尺余长的弩矢,伴随着破空厉啸,落入曹军骑队的阵列之中。   汉中王麾下诸军为了与北方铁骑抗衡,素来极重弓弩。无论是装备的质量还是数量,近年来都已达到了极高水平。同样是箭矢蓄谋一击,其威力强大了何止十倍?   这些用重弩发射的重型铁制弩矢,挟带着巨大的力量飞行。弩矢所及之处,哪怕身着精良铁铠遮护,将士的躯体也如同纸糊般不堪一击;哪怕是高大雄健的战马被击中,肢体上也立即形成碗口大的贯穿伤口。   数百支弩矢一落,无数血光暴起。足足两百多名虎豹骑,两百名横行天下,威声赫赫的英勇战士,瞬间死伤惨重。至少五十人和同样数量的战马哀嚎着、呻吟着倒地,还有许多人立即毙命,根本来不及发出声音。   带队冲锋的虎豹骑督将名叫许泰,出身于许褚的宗族部曲,是许褚的同伴剑客中,最早被封侯的数十人之一,其勇武在虎豹骑中也属上乘。当漫天弩矢激射时,他用长刀接连打落了两支,但更多的弩矢随即穿透了他的胸腹,巨大的冲力将他抛飞而起,然后如同破碎的水囊那样坠地。   许泰一死,剩余的骑士愈发慌乱,队列顿时零碎不堪。   关平率领部下们杀了回来。道路左右的深草中还有大批步卒出现。   曹彰手中玉质的马鞭握柄,被他咔嚓一声拧成两段。   他咬了咬牙,强迫自己保持平静,把视线从前方的屠杀情形上挪开。   耀武扬威而来,却吃了这样的大亏,他心里的怒气简直冲天。但身为大将,却不能只看着眼前的胜败,己方还有足足万骑陆续赶到,有的是决战决胜的机会!   他勒马向后退却,冷笑着对身边督将道:“这是三十六钧的腰引弩!这是刘备的军国重器,整个江陵城里都未必凑得出一千把!关平却带了五六百把在此,专为候着我方的骑队!好!好!” 第九百三十九章 主力   曹彰按照此前两年在荆北作战的经验,以为江陵城中的腰引弩不过千余,这实实在在地猜错了。他又误以为,关平所恃惟有这数百把腰引弩,更是错得离谱。   弓弩自古为五兵之一。而强弩,更是汉军克敌制胜的利器。   在汉军编制中,有专门的厥张士,也就是使用强弩的兵种。汉军以厥张士为主力,编为独立作战的精锐部队,并以持戟盾的将士为掩护。临战时千弩俱发,敌人应弦而倒,故而数千汉军,足以抵敌匈奴数万众,时人有言曰:以汉之强,攻击匈奴之众,若以强弩溃痈疽。   直至丧乱以后,各地武库大都遭到摧毁性的掠夺和破坏,强弩保存不便,损坏极多,但军中仍有大规模使用作战的记录。比如袁绍就曾调集千张强弩以破公孙瓒,陈王刘宠则以强弩数千张保境安民。   雷远的部曲中,如郭竟、任晖等,都是陈王旧部。故而延续了这个习惯,在军中多用强弓硬弩,甚至在骑队中也普遍配置轻型的手弩,在与诸路强敌对抗时,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至于关平所用的这些强弩,则是近数年来,由成都中枢主导推动的结果。   关中之战后,成都中枢复盘战役,推算过程中的利弊得失,确认黄忠所部的弩手在大兵团作战时,具备极强的杀伤力和威慑力。在诸葛亮的推动下,遂于成都城外专设了制造弩机的部门,并逐渐向军中推广弩手编制。   到了建安二十三年初,为了保障大规模军事行动的需要,在诸葛亮的推动下,将设在成都的几处官营军工作场,如制造弩机的若卢、考工两场,制造刀剑的左弋、尚方作场、制造甲胄的寺工、内官作场统合在一处管理,并在成都城外专门新建了一座名曰车城的小城,以容纳数量巨大的匠户。   所有这些工场,均设令、丞管理,参照前汉时的军品管理制度,日常事务汇总于汉中王国少府、益州汉嘉人王谋王元泰;而产品的设计要求、质量监控等等,则由军师将军下属的护工监派遣卒史,具体负责。   这一年里,大约有五六种不同制式的强弩同时大规模配发,包括单兵使用的元戎连弩,威力巨大的三十六钧腰引弩,用于守城的两弓、三弓床弩,用于野战时对抗重骑集团冲锋的蹶张弩等等。   到了年末,此等集中匠户统一管理的巨型工场,被推广到了汉中、江陵、苍梧等地,进一步加快了新装备的应用。仅江陵城里,单月产出的各种强弩就多达数百余,配套的弩矢不计其数。   至于苍梧郡,本来就有匠户集中生产各种军械的经验,兼且多产精铁,是荆州、交州和江州武备的主要提供地。得到成都调拨的匠户和图纸后,产量还要倍之。根据雷远的要求,苍梧方面还转而向成都共享了一些技术,作为交换。   凭借江陵、苍梧两地连绵工坊的巨大产量,强弩在军中的配备数量每个月都在上升。去年起,荆州军中甚至恢复了强弩都尉、强弩校尉的军号,由之带领专用强弩,再配以长弓的弓弩营、弓弩曲,而寻常将士们也多携带轻弩作为副武器。   可以说,汉军经过数年经营,已经逐渐实现了整支军队的转型,他们不再完全仰赖军人的个人武勇,而以各兵种的整体配合、以坚决执行战术来克敌制胜。   就在方才二将交马的一瞬,关平就知道,曹彰的身手堪称超群,而自己这两年里,心思花在治军上多,练武上面难免稍有疏忽,与曹彰相较,颇有不如。   但那又如何呢?关平敢于以万余人的步骑混合部队,在野战中硬撼曹彰的一万虎豹骑,难道靠的是匹夫之勇?   他作为关羽长子、荆州军的副帅,统领的部属是荆州军中极具战斗力的一支。此番受命首战,军中装备的精良武器之多,种类之全,对曹军铁骑的针对准备之充分,更超过曹彰的想象!   眼前这一场,不过是大战前的热身罢了。曹彰既然只领五百骑杀到,关平也没有动用自家压箱底的精锐。   当将士们对陷入重围的虎豹骑发起攻杀的时候,关平也只勒马在坡地上看着。   这样的精锐骑士,折损二十个都能叫人揪心,何况折损二百余?曹彰绝对忍不下这口气,他很快就会带着虎豹骑的大队来袭……关平便等着他们来!   当面前的厮杀声渐低,关平转而眺望曹彰渐渐远去的身影。或许因为夏季常见的暴雨又将来临,他视野所及之处,有灰蒙蒙的水汽蒸腾而起,远处汉水和夷水汇合的方向,河道比原来宽阔许多,简直一眼望不到边。   再往远处,便是曹军占据的渡口。   之前关平指派了一队部属,专门立起望车,负责监视那个方向。这时候望车上一人连连挥动旗帜,还有数人沿着三丈多高的木架,迅速攀援下来,大概很快就会奔来禀报。   不用听他们的言语,关平就能猜到他们所见情形。他喃喃地道:“曹军骑队的主力已经渡河了。”   “将军?”傅兰不知何时回到了关平身边。   适才他返身与虎豹骑鏖战,虽然杀死一人,自家也受了伤。肩上和右肋的两处倒也罢了,左侧面颊被削去了大片皮肉。虽然勉强包扎了,可还隐约见得到白森森的骨骼,十分可怖,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变了腔调。   这样的伤势,一旦后期恶化,仍会危及性命。但傅兰似乎并不在乎,关平也不慰问。乱世中的武人随时会死,方才关平的亲卫与曹彰铁骑对冲的一个回合里,就折损了亲卫首领腾允在内的四十余人。   傅兰眼下还活着,已经很运气了。   关平对他道:“你往后阵去看看,将士们若吃完了饭,就该准备作战了。各营各部都要按照计划就位,不得懈怠。”   傅兰领命便去。   上万人对上万人的战斗,规模不能算小了。哪怕以关平的丰富作战经验,指挥这样的战斗,也非常事,所以他情愿谨慎些。   老实说,他在三十岁前,更多时候都随着父亲和玄德公东奔西跑,麾下只领数骑数十骑。能够带领上千人马作战,还是赤壁之后的事情。   到如今,他身边却有了上万虎贲,凭借坚甲利刃、强弓硬弩,列阵而候,唯恐敌军不来。   与之相对的,这几年来荆北曹军与己方对抗,虽说场面上绝不吃亏,倒有些愈来愈依靠军中猛士骁将以命相搏的模样。   这一次也不例外。   等待的时间似乎很长,又似乎转瞬即逝。当空气中传来强烈的肃杀气息时,大战就要开始了。   关平看到一队队的骑兵出现在北方的地平线上,不紧不慢地汇聚、蔓延,渐渐清晰,就像是黑色浪潮一波波地涌动,将沿途的草甸、平野、溪流俱都吞没。   曹军骑队大举出动,其速度不如适才曹彰亲自突击,但他们在宽大正面上齐头并进,一切不能正面抵抗的力量,也全无寻瑕抵隙的空间。   前方的轻兵们尝试过几次反击后,认清了这一点。没过多久,他们开始逐次退后。   虽说并不慌乱,可是数十人十数人一队,像是被猎手追逐的兽群那样逃亡,难免令人沮丧。经过关平身旁的时候,许多轻兵低着头,不敢看他们的主将。而关平则很有耐心地鼓励他们几句,告诉他们且歇息片刻,回头会有用武之时。 第九百四十章 并进   轻兵们刚退,隆隆蹄声如天边滚雷,愈来愈接近了。   前几日的连场大雨,使得宜城以南,汉水以西的蛮水、练水、南泉水、金沙水等数十条小河水势奔涌,水道彼此纵横交错,凭空生出连绵湖沼和诸多河口汇集的天然港湾。   而荆襄道则通过这些港湾畔的河滩部分,诸如交丫滩、石羊滩等,河滩之间,有蜿蜒错落的高地和成片的草甸;另外,芦苇在秋冬时枯焦倒伏,这会儿又仿佛一夜之间恢复了精神,浩瀚横生起来。   过去七八年里,荆州军至少有五次藉着雨季水盛,进兵至宜城以南的这一片区域,然后与曹军主力接战后,主动撤退。此时关平用来安设望车的小山岗,名曰赤山,就是当年吴人背盟时,关羽领轻骑先行,而关平率军阻遏乐进所部南下的战场。   一次又一次地鏖战下来,这片区域的地形,曹刘两军都很熟悉。   故而曹军骑兵毫不犹豫,不管不顾地向湿地中冲杀而入。   曹氏拥河北中原膏腴之地,据八州财赋所出,又面临着汉中王这样的强敌。这些年来,在军伍建设上从来不敢松懈。又因为曹公据邺城以制天下,能够长驱千里应变的惟有铁骑。故而曹氏用心最深的,始终是他们的骑兵队伍。   其中,如今划归骁骑、中垒等营的虎豹骑,更是训练水平和装备条件最优渥者。   此时虎豹骑万骑纵横,冲入沼泽地带。他们绝大部分都身披铁铠,有的使用长达丈六的精铁长槊,有的挥舞长刀大戟,所过之处,宛如狂风卷过一般,掀起哗哗水响,将芦苇和深草撞的此起彼伏。   这样的威势,关平布设在前方的轻兵队伍根本无法抵挡。除了相当部分兵卒被迫后退以外,还有许多将士握紧了手里的刀枪,却匍匐在污泥中不敢稍动。   然而,当铁骑沿着各条道路冲过之后,又有数千下马骑士列成横队,从战马不便奔驰的泥塘、浅滩间踏过。   这片复杂地形甚是广阔,看似庞大的队列投入其中,很快就星星点点地看不清了。但其步声隆隆,却清晰入耳,尚在数百步外,已使将士们眼前的水面震颤不已。   主将尚未发出反击的号令,这时候若被曹军纠缠上,徒然取死而已。   于是曲长张郊领着部属们开始后退。   此时他麾下的士卒们分散在各处,簇拥在他身边的,只有七八人。   张郊原是费观下属的南郡郡兵都伯。三年前江陵之战时,他据守江陵北门,率先带领部下随同雷远作战。后来,他又受命穿越战场,把江陵军情通报给了匆匆赶到纪南城的关羽。   因为这些功绩,战后他被擢入关羽直属,之后历战有功,升为曲长。   张郊向后退了百余步,在一处芦苇丛后伏下身子,将手弩平端眼前。几名士卒有样学样,也潜藏在左近,或举弓箭,或端手弩。   还没安排妥当,前方泥沼呼噜噜地翻动,两名曹军甲士迈步而来,正撞见一名士卒潜伏之地。   眼看避让不过,张郊等人慌忙张弓放弩,从两三个方向射击,顿时将之射死了。然而顷刻之后,左右两队和后方掩护的曹军数十人大举赶到,四面八方杀声连响。   张郊等人持刀枪格斗,且战且退。   一名曹军甲士大步趟水追击,张郊一个箭步,挺枪直刺,正中骑士前胸。然而那骑士身披的甲胄极其精良,两厢撞击之下,张郊的长枪断成两截,直飞上半空中。   张郊站不住脚,踉跄倒地,想要以手撑地站起,却觉左侧肩膀撕裂般剧痛,再度摔倒。   那曹军甲士也被枪刺的冲击力撞的仰天而倒。他的甲胄固然足以防御刀劈枪刺,却太沉重了,步行作战的时候未免累赘。以至于他连着翻了两个身,却没能爬起来。   两人间隔不过丈许,彼此面对面地努力,都急得满头大汗,想要早一步起身杀死对方。   终究张郊的动作慢了点,那曹军骑兵终于晃晃悠悠站直了,拔出腰刀往张郊迫近。   走了两步,却不防一处草丛后有汉军士卒猛然跳起,合身扑在了那甲士身上。甲士摇动身子想把他甩开,那汉军士卒伸手很是敏捷,一把抓着甲士的兜鍪,用短刀顺着他的脖子来回切割数次。   甲士挥舞长刀试图砍剁敌人,但脖颈处血花四溅,转眼他就躯体一软,倒地死去了。   张郊松了口气。   他看那士卒不是自家部属,正待出言感谢,不知哪里飞来一箭,正中那士卒的面门。鲜血溅处,那士卒仰面立毙。   张郊骂了一声。眼看着自家同伴们从各处赶来支援,他连声道:“跑!快跑快跑!”   他和同伴们继续躲避。本该往土泞草深处去,因为心慌意乱,也不知怎地,走上了一处湖沼间高出水面的土路。这一来,众人的身影可就太显眼了。   一队曹军骑士正在不远处,这时候争先拨马拥过来,一下子来了十余骑。他们马头并马头挤在一起,沿路猛撞,张郊和他的部下们反应快的,直接跃入道旁的水泽,反应稍慢些的,便被马匹撞飞。   那些骑士们的骑术和武艺都极出众,有个撞飞在空中之人还没落地,骑士手中刀光一闪,便取了他的性命。还有数人落地以后大口吐着血,又遭曹军刀砍槊击,立即就死了。   张郊顾不得他人,弓着腰在小腿深的水泽间乱跑。   身后一名骑士纵马追赶。赶了一段路程,忽然马蹄陷入泥塘中,进退不得。   这时候,张郊狂吼着转身冲了过去,一刀先断马腿,第二刀自甲胄下方的薄弱处斫入,穿透了骑士的腰腹。   那骑士滚翻在泥塘里,身上飙着血,还能暴起发力,挥刀劈头盖脸地乱砍。   张郊是靠着资深和经验丰富被提拔上来的军校,本身并不擅长格斗搏杀,再说年纪稍微大了点,体力也不似当年。竭力格挡了几下,右侧臂膀中刀,顿时剧痛。他闷哼了一声,退后坐倒在泥塘里。   张郊的心脏跳得像打鼓,可臂膀上却拿不出半点力气。   那曹军骑士瞪着他,举着刀走了两步,也慢慢坐倒在地。随着他沉重的喘息声,鲜血一股一股地从腰间的伤口涌出来,汇入到同样黏稠的泥塘里。他的喘息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然后忽然停止。   张郊又松了口气。   适才看不见身影的部下们,这时候居然又汇拢过来。   “乃公差点就死了!我要你们何用?”张郊骂了两声,才发现部下们的戎服、甲胄也都已染成了红色,脸上满是血迹、污水、泥苔,连面貌都难以分辨了。能过到此的士卒们,个个都经历了苦战,谁也不比谁轻松些。   这时候他们身处的位置,已经在水泽的深处,曹军骑队正沿着道路冲杀,暂时波及不到这里。将士们都很珍惜这剧烈战斗中的短暂宁静,谁也没有说话,个个都半躺半坐着恢复体力。   过了一会儿,张郊道:“曹军铁骑果然凶悍,但他们深入湖泽泥沼中作战,终究不如我们灵便。我们且在此处等等,待关将军挫退他们,才好趁乱下手。”   如张郊这等曲长想到的,曹彰自然也想得到。   与此同时,曹彰正催促部下们:“尽快!不要与地方轻兵纠缠,尽快前进!”   他对自己的副手道:“这一片区域地形复杂多变,唯独赤山周边是可容大军往来的平地。故而此前荆州军几次北上,都在赤山扎营。这一次也必定如此!”   他挥动手臂作势,大声道:“适才我们的兵少,又撞入关平的埋伏,这才失利。此番我们兵分十数路,齐头并进,关平手里那些腰引弩调度不便,根本堵不住我们!只要赶到赤山卧虎崖下,我们以铁骑践踏,将他们碾成肉泥!” 第九百四十一章 杂胡   此刻与曹彰谈话的副手,便是之前提醒曹彰,己方将士恐遭诱敌之人。   曹彰奔至宜城与朱灵会面时,此人并不在曹彰身侧,显然是后来赶到的人物。   他的甲胄戎袍同于寻常士卒,虽然养护得用心,却看得出有些陈旧,与簇拥在曹彰身边的众多锦袍甲士一比,灰扑扑的,很不起眼。   他勒马跟随在曹彰身边。曹彰隆准长眉,英武异常,哪怕一日里被荆州军往复调动,却依然精神抖擞,斗志逼人。而这人两鬓已有白发,满脸风霜摧残出的皱纹,带着一股疲惫神色。即便是曹彰说话的时候,他也只皱着眉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偏偏曹彰对他颇为客气,哪怕适才语言中气势十足,其实仔细分辨,却带了几分希望得到认可的意思。不像是对着下属,倒像对着师长。   过了好一会儿,这将军才慢吞吞地道:“突然想到一事。”   “国让,请讲。”   “适才我们所见的腰引弩,当非敌军唯一的倚仗。关坦之不会把自家底气所在,轻易都亮给别人看。他从来就不是那样的性格。”天气很热,这将军说了一句,捋起袖子慢条斯理地擦擦鬓边的汗,才继续道:“子文所部,还是先缓一缓。让我的部下们探一探情形。”   曹彰脸色有点难看。   他勒住马,瞪着自家副将,瞧了半晌。   对他说这话的,若非是眼前之人,曹彰定会认为说话之人有意抢功。眼前这将军,当然并非抢功之人。可他这么急匆匆地赶来支援,仿佛信不过曹彰的用兵,本身就让曹彰有些不快。   此人乃是原任丞相府军谋掾的田豫田国让。当年曹彰征伐乌桓时,田豫作为曹彰的谋主同行。再田豫的谋划下,曹彰所部因地形、结车阵、多持弓弩、布设疑兵,遂大破胡族。曹彰得到魏王的重视,便源于这一战的胜利。   后来田豫坐镇代郡,震慑鲜卑、乌桓,去年初又被急调为南阳太守,参与过曹刘两军的多次战斗。   田豫是曾经追随过公孙瓒和刘备的宿将,身在北疆多年,军功治绩都很卓著。他又招揽杂胡骑兵数千为本部,隐然是魏王麾下官位不高、却实力很强的独特下属。   当魏王身至南阳以后,曹彰率部进驻新野,而田豫则再度出任曹彰的副将。昨晚曹彰率领铁骑一万,星夜南下,而田豫今早得到消息以后,连忙带了麾下杂胡骑兵赶来增援。就在曹彰所部回返宜城的时候,两军汇合。   田豫曾在刘备麾下效力多年,与刘备部下关张等人都很熟稔。他说关平不是那样的性格,曹彰信得过。他建议让铁骑行进稍缓,曹彰也不得不认真考虑。   田豫的神色十分坦然,在曹彰瞪视下也不见丝毫的拘束。他扬起马鞭,指了指周围的骑兵们,说话的语气依旧和缓:“子文,虎豹骑乃大军之柱石,更是大王震慑天下的凭依,不可轻用,不可虚掷。”   曹彰默不作声。   片刻后他道:“便依国让……让杂胡骑兵们先行,试一试他们的虚实。”   策马立于曹彰另一侧的将士,连忙从腰间取出号角,鼓足力气吹响。号角悠扬,起伏回荡。原本如十余条巨蟒般,分头深入的铁骑大队,随之一停。   而田豫低声向传令兵吩咐了几句,原本远在后方的另一支队伍,开始向前。   虎豹骑的将校们,都是从各部简拔出的勇猛善战之将,配给的下属军官,也尽皆精锐。多年以来,他们拿的是最好的军械、用的是最好的粮饷、打的是最强悍的敌人,无论何时都有进无退,绝没有避战怯战的时候,真可谓轻生好死、骄兵悍将。   之前许泰所部两百余骑折损,此时各部俱都嗷嗷叫唤,唯恐不能为同伴复仇。正在鼓勇向前之时,各部忽然被勒停,催兵突进的将校们难免有些不满。   就在曹彰所在位置的正前方,一名营司马疾驰赶回将旗下,询问原因。   曹彰看看田豫。   田豫依旧语气和缓,将自家的判断说了。   那营司马不以为然,笑道:“前部将士们距离赤山只剩下四五里路了,铁骑奔行通过,眨眼间事。敌军要有什么图谋,早就拿出来用了,还用等到现在?哈哈,田太守,你未免多虑。”   田豫依旧是一副疲倦样子:“王司马,就算是我多虑。让杂胡们冲一冲,又有何妨呢?若杂胡骑兵果然能直抵赤山脚下,与关坦之的决战,还是得依靠虎豹骑的诸位,对么?”   “嘿嘿,杂胡不知兵法,不服管束,万一他们到了赤山脚下,却擅自行动,岂不是乱了我军的安排?”   田豫叹了口气,从腰间抽出连鞘短刀:“这样吧,王司马,你持此短刀,与我部一同前进。待到赤山周边,你觉得我部杂胡需要止步,便持此短刀发令,但有不遵命者,当场即可诛杀……怎么样?”   田豫这么说,便是把自己二千石领兵大员的权柄拱手奉上,话说得很重了。而那王司马倒也大胆,接过田豫手中的短刀,催马就走。   曹彰眯着眼,看着这场景,直到那王司马走得远了,他才沉声道:“王雄素来刚勇,国让莫要见怪。”   田豫微微颔首。   他虽然久在边疆,但见事非常明白。这位王雄王司马,乃是雍州安定郡人,是得到五官中郎将曹丕举荐,才投入虎豹骑的。他这性子与其说是刚勇,不如说是桀骜,而且,也不是冲着田豫来的。   不提曹彰、田豫两人稍许驻足。王雄催马折返前队,不久便看到杂胡骑队们从后方匆匆赶来。   曹军的序列里,胡人本来甚多。比如骑兵队伍里就有很多乌桓人和匈奴人,还有整建制都由乌桓人组成的骑兵营,号曰天下名骑。   只是,乌桓人和匈奴人大体都汉化的厉害,无论衣着、言语,若不仔细分辨,看不出与汉人有什么大的差异。   而这些代北杂胡则不然,因为怕热,他们个个都打着赤膊,裸着胳臂和腿,很多人还干脆绞短了头发,浑身散发着古怪的臭气。他们手持的武器也各种各样,有铁质的,也有一些明显是青铜的,还有人干脆拿着削尖的棍棒。   这样一群人驱驰坐骑,奔腾而来,感觉人和马也没啥区别,都是牲畜一类。   王雄遂领着部下们稍稍避让一边,待这一队杂胡骑士狂呼乱喊着往前头去了,才催马跟上。   前方赤山不远。   再行了两里,道路稍稍宽阔,地面也变得坚硬些了。王雄抬手遮挡阳光,往左右眺望,隐约可见与己方并行的两路人马,同样也是由杂胡为先驱。   “此等蛮夷,诚如禽兽、犬马,倒确实适合用来探路。”王雄冷笑了两声。   话音未落,忽有鸣镝在空中锐响。   一支火箭不知从何处飞来,插在王雄的脚边。   随即有更多的火箭飞落,大部分落在杂胡骑兵的队列里,小部分扫过王雄等人。   箭矢上也不知绑了什么东西,燃烧时发出刺鼻的气味。顿时让将士们痛苦地咳嗽起来,有人被烟气熏了眼睛,满脸都是眼泪和鼻涕。   急速前进的骑队一片混乱,将士们要么掩着自己的嘴巴和鼻子,要么忙着控制不安的战马。马匹是非常敏感的动物,这样的烟气对它们来说,完全是没法忍受的。   好在火箭的数量并不多,大约百十来支,射过就停。   王雄厉声叱喝着,竭力让本部将士们恢复镇定。又派人捡拾那些火箭,赶紧扔到道路旁的水塘里去。   与此同时,他看见距离杂胡骑兵不远处的深草间,有大队步兵忽然出现。   前排是斜举盾牌的刀盾手,他们连成一片,盾牌的间隙里面露出利刃的寒光。刀盾手后面有更多的人,他们从深草间出现,踏过淤泥和青苔,越过层层的烟雾。他们的队列随着地形蜿蜒伸展,并不笔直,却秩序井然,宛如一体。   当杂胡骑兵还在混乱的时候,这些步卒们已经迫近到了百步以内,前排刀盾手将盾牌底部压入地面,随即后排有许多军官整齐而密集地发出号令。   伴随着号令,便有金属撞击和弓弦忽然放松的声音。   这声音,似乎有点熟悉?   王雄猛然想起了。他在关中追随五官中郎将,与刘备军作战的时候,曾经听到过这种声音的!   他全力勒马,向部属们狂吼道:“快撤!”   在敌军步卒阵列的上方,忽然腾起了密集的箭矢。箭矢划过弧线,向杂胡骑兵的位置覆盖下去。前一批箭矢还没落地,后一批箭矢已经跟上,而第三批箭矢也已经腾空飞起!   在王雄眼中,一批又一批箭矢之间简直没有停歇,箭矢和箭矢几乎首尾相连,在空中架起了一座黑茫茫的桥。当箭矢全部落地的时候,杂胡骑兵的队列中,大量的鲜血飙射而出,将整片的空气都染成了红色。   杂胡们的死伤瞬间就超过半数。但他们倒也悍勇异常,即便这种时候,仍能催马反击,顿时前方杀声震天。   就在王雄身后里许,曹彰和田豫登上高坡,探看战况。   此时此刻,在广阔的整个正面上,到处纷纷乱乱,杀作一团。   十余路齐头并进的队列,至少有大半遭到了伏击。荆州军的弓弩数量之多、弩矢威力之强、以弓弩克敌的战术运用之纯熟,在这时候展现的淋漓尽致,简直可畏可怖。眨眼功夫,曹军前方的杂胡骑兵们已经死伤殆尽,而后方的有些虎豹骑将士收不住脚,还轰然乱撞上去。   于是,到处都是凄厉马嘶、惨烈人喊、箭矢破空锐响、刀枪碰撞铮鸣。 第九百四十二章 良策   若非田豫拦阻,以曹彰的刚勇性格,多半会领兵冲杀在前。   然后这场可怕的伏击,就很有可能把魏王的次子、统领荆北、豫州两地曹军的骁骑将军、鄢陵侯陷在阵里!   此前曹彰以小部精骑突阵,关平亲自上阵阻截,并以诱敌之策,伏杀了曹彰麾下的两百余虎豹骑精锐。但这不过是下一步诱敌的前奏罢了,当曹彰误以为掌握了荆州军的实力,打算凭借强力一举摧破的时候,便陷入了第二次的诱敌之策。   这一次,才是真正针对曹彰和曹军精锐的必杀之局!   曹彰并不怕死。他在参与中原战事之前,曾经久在北疆与异族作战,边疆上人命如蚁,每日里刀剑染血的情形,他早就习惯了。但是,当他想到这情形会给父亲带来怎样的羞辱,会使父亲恼怒到何等程度……他失落,惊恐,简直要发抖。   所幸有田豫在。   曹彰再看田豫时,眼中便多了几分对老搭档的尊重。   “国让,多谢你!”   而田豫依旧是一副疲沓沓的神情。   他早年即为幽州俊彦,在北疆极有影响力,投靠魏王也很早。然而,或许因为与玄德公的旧谊在前,遭到魏王的忌讳吧;他的宦途辗转于千石、二千石,整整十八年了。这十八年里,他想了很多,最终放弃了,满足于眼前这些。   哪怕去年起出任南阳太守,他也提不起精神。南阳早就不是汉时的富庶大郡了,郡中到处都是诸军的坞堡。所谓的太守,也不过是曹氏亲族将领的副手而已,并没有多少实权。   这可不是什么好职位。不仅要时时刻刻警惕着为主将查遗补缺,还要把功劳让给主将,黑锅自己来背,至于死一些杂胡部曲为主将趟路,那简直理所当然,不值一提。   故而田豫并不回应。   他全神贯注地环视战场,时不时屈指默算。   此前所见的那些腰引弩,足以摧毁密集行动的甲骑;而这一次,战场上又出现了十矢连发的连弩。   这种连弩对整片战场形成了覆盖式的打击,缺少甲胄保护而行动范围又被湿地所限的杂胡骑兵,在连弩面前和靶子没有任何区别,只能被肆意屠戮。   连弩密集射击了五轮或者六轮,箭雨才稍稍停歇。或许是弩机需要维护,又或者弩矢不足。   田豫本人在率军对抗胡族的时候,也多用弓弩,故而算得上曹军阵营中弓弩方面的大行家。不用亲见连弩的样式,他就能断定,这种连弩使用的弩矢必定不是寻常规格,更不能与箭矢通用。故而携带数量用完,会有个由专门的辎兵上前,补充调运的过程。   这时候,己方就可以稍稍喘息。   不过,杂胡骑兵们也无所谓喘息了。伏击开始没多久,被他派到前方的杂胡骑兵便至少折损了两千余人。   那已经不能算伤筋动骨了,而是毁灭性的打击。前方斥候纷纷回报,无不面色惨澹。但田豫并没有什么痛惜神色,仿佛这些杂胡真的就如草原上的牲畜,可以招之即来。   他道:“共计七处伏击,三处在楼子汊周边,两处在康坡汊,还有两处,分别在交丫滩、石羊滩。这是精心准备的伏击,覆盖了我军能够快速通过的多条道路。”   曹彰微微颔首。   田豫继续道:“这七处伏击地点,荆州军至少动用了弓弩五千具。嗯,其中弓、弩大约各半,有一处用的还是腰引弩,另有三处动用了连弩,连弩总计不下一千具!子文,我久闻益州军的连弩杀伤力惊人,今日才知,荆州军竟也已经大规模配备了此物……汉中王的财力、物力竟丰沛至此,也实在叫人吃惊。”   曹彰又点了点头。   这时候的他,思路有些迟钝。   他素来以勇武超群自许,此前见识到了荆州军腰引弩齐射时,他第一反应就是盘算,自己若撞见这情形,能否抵挡。   盘算的结果是,抵不过。数百把腰引弩的威力,哪怕个人的勇力通天彻地,也没法抵挡。   此番又亲眼目睹了荆州军连弩齐射的威力。他依然下意识地盘算,自己能否抵挡。   结果是一样的,抵不过。   连弩的弩矢威力不大,应当穿透不了重甲,可是哪有人马全身披甲的?人总得露出面门、马总得露出四肢吧?曹彰几乎能想象到,自家面门被钉满箭矢的状态,哪怕只是想想,也让他浑身不适。   荆州军怎么就能有如此利器?   之前数年,曹刘两军在荆北拉锯作战的时候,曹彰不是没有见识过彼辈的弓弩之利,但数以千百计的腰引弩和连弩,真的超过了曹彰的预料!   他们哪里找来这么多匠人?又怎么能产出此等利器?   在宛城、许都、邺城等地,曹氏也设有专门的工官、作场。曹彰隐约记得,如腰引弩之类,邺城和许都的工官都有制作,但因为工官所制产品的质量参差不齐,发往军中以后保养又很复杂,故而始终没有得到大规模运用。   至于连弩这种东西……   他虽然长期领兵在外,但毕竟是魏王次子,在邺城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在他的印象里,关中之战后,邺城有司曾经专门讨论过,也仿制过同类的产品。但仿制出来的东西过于庞大了,也太容易损坏,所以很快就被束之高阁。   谁能想到,荆州、益州等地,竟然推广使用了这等利器?   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一万多人的荆州军本部,就携有两三千的强弩,其中包括腰引弩和上千的连弩……这样的话,他们据城据寨而守,谁能打得动?谁能压得住他们?   而在野战的时候,将士们要突破这样的箭雨,又得付出多少代价?   想到这里,曹彰简直不寒而栗。   与他相比,田豫要冷静的多:“子文,这未必不是好事。”   “什么?好事?好什么?”曹彰连声喝问。   “雨季要到了。”田豫道:“荆州军愈是仰赖弓弩之利,愈容易受到雨季的影响。他们的弓弦会浸水损坏,他们的弩机会生锈,他们的箭矢会脱胶。而我方的骑队纵横驰骋,依旧无往不利。”   曹彰控制住情绪,想了想:“有理。”   他揪了揪胡须,长叹道:“只是,父王要求我用一场胜仗来激怒敌人。如今,这胜仗却在哪里?莫非我要等待大雨时候,再行攻伐?”   “大可不必。”田豫摇头:“归根到底,魏王要的,是确保荆州军会抓紧时间北上作战。子文你想,随着雨季绵延,荆州人的弓弩之利只会愈来愈弱,不会愈来愈强。由此看来,他们必然会尽快北上。魏王担心他们不来,倒是多虑了。而子文能探出荆州军的战法底细,即使在魏王驾前,也是有功无过。”   “可是……”   田豫说来轻巧,曹彰却没胆量就这么回报。他心中犹豫,眼前又见着前队将士们惨痛损失,不禁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两腮的肌肉都鼓了起来。   这时他忽听田豫又道:“子文一定要胜一场,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曹彰打起精神:“国让有何良策?”   “须臾间安排下七个位置的同时伏击,关坦之的用兵较之当年,大有长进了。荆州军的训练有素,也可见一斑。不过,为了自如指挥这七处伏击,关平自身必须极度靠拢前线才行。”   田豫指了指距离他们两三里处的一个方向。   曹彰凝神去看,果然发现在那片林地后方,隐约有多面荆州军的将旗飘飞。   “趁他们的本部贴近,子文带领本队奇袭,怎么样?”   曹彰面沉如水。   过了半晌,他道:“焉知这不是关平再次设下的诱敌之计?退兵吧。” 第九百四十三章 上风   这是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曹彰非常清楚,只要他作了决定,回军之后,一定会有人明里暗里地攻讦。身在长安的魏王世子,一定希望自己的弟弟声名扫地,这样他才能放心。   但田豫说得没错,当前最重要的事,已经不是这个战场上的胜利。   曹彰久在战阵,一直觉得铁骑到处,所向披靡。过去数年里,他在荆北与关羽的部下们多次野战,不是没有遇见过艰难情形,不是没有撞见过敌人的诱杀、埋伏,但只要动用大股骑兵冲击,敌军没有不迎刃瓦解的。   三年以来,襄阳文武诸官也没有放松对江陵方面的信息收集。因为南北两方贸易走私屡禁不止的缘故,还派遣了不少密谍依附在商队中潜往南方打探。尤其对荆州、交州军府的兵力、装备、训练等方面,花费了许多心思。   曹彰自问,对荆州和交州的实力不敢说了如指掌,却也大体有个概念。所以他才有信心以万骑南下,试图猛攻破敌,进而狠狠地挑衅江陵诸军。   可他今天看到的,却是和预期完全不一样的装备、完全不一样的打法、完全不一样的荆州军。这代表两种可能:   一者,过去数年里,江陵方面都在竭力掩饰自身的力量,以求在两方大军决战时,起到出人意料的效果;二者,江陵、苍梧乃至整个汉中王军政体系下的军工生产达到了极高水准,他们武器配备的数量,实实在在的日新月异,己方打探到的信息稍有过时,就没法用了。   两种可能,哪一种是真的?哪一种,都让曹彰心惊胆战。   如果他还是一个满足于冲锋陷阵的骁将,或许会继续纠缠作战,试图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但曹彰这几年来沉稳了许多,他明白自己的作用和价值,究竟应该表现在什么地方。   田豫曾任曹彰的谋主,两人关系甚是亲密。正因为如此,他知道曹彰素来都有些执拗,更有些骄狂性子。这时候忽听曹彰决意退兵,他稍稍吃了一惊,随即露出一丝赞赏神色。   “遵命。”他先恭谨施礼,又道:“子文能如此想,很是明智。”   “具体撤离的安排,就劳烦国让出面。”曹彰摆了摆手。   不管怎么说,眼前这个大亏是吃定了,他难免有些消沉。   田豫见此,沉声道:“子文莫要沮丧,撤退过程中,我们仍能争取打一个胜仗。”   “哦?”曹彰再度抖擞精神。   汉水以东,朱灵得到曹彰传来的消息以后,不再南下进攻牙门戍城,而是迅速北返。   他早就盘算过了,若曹彰在宜城的战事顺利,己军就渡河增援,争取瓜分一些军功;若不顺利,己军控制宜城渡口作为接应,或者直接退往邔县,或者沿汉水东岸北走,都无妨碍。   只不过,当他率军撤回到渡口附近,正撞见领着扈从骑队折返的曹彰。   “文博,适才我部作战不利,我已经下令退兵。敌军若想顺势夺取宜城,肯定就会紧追不放。”曹彰坦然道。   朱灵倒抽了一口冷气:“君侯所部何等精锐?怎么就会作战不利?”   曹彰皱了皱眉,不回答朱灵的问题,而继续道:“不过,我军虽然退走,实力不损,仍可一战。适才我已与田国让商议定了,你部就在宜城周边设伏。待荆州军赶到,你部伏兵四起,田国让则领骑兵折返,杀一个回马枪。如此,纵不能歼灭敌人,至少也能斩一批首级,达成我部南下作战的目的!”   最后这句话,最为重要。   朱灵立时就懂了,连声答应:“愿遵君侯号令!”   当下曹彰与朱灵两人计议已定,分遣人手。朱灵所部将士兵分三路,在宜城周围的西山和罗川、黎丘两座废弃城池潜伏。   此时天色近晚,田豫督领着虎豹骑和杂胡骑兵们纷纷嚷嚷地后退,越过了伏击圈。再接着,眼看南方尘灰渐起,是荆州军缓缓迫近。   伏在一处土岗后观瞧敌情的曹彰、朱灵两人对视一眼。   曹彰转回身,向牵着战马的部下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黄昏时分,种种蚊蚋格外活跃,亿万小小身影飞舞在林木间,汇聚成形状变换不定的黑影,发出嗡嗡的声音。   蹲踞在连绵深草中的将士们可就吃了大苦头,哪怕曹彰示意,隔三岔五地还会有噼啪拍打蚊虫的声响,还有些战马虽然勒紧了辔头,却仍然暴躁地蹬踏四蹄,踩得草木哗哗作响。   好在这会儿吹着西风,这些声响倒不虞传入荆州军的耳朵里。   等荆州人再迫近些,天色就更黯淡,他们的弩弓无以瞄准施放,杀伤效果就小了很多。国让说的不错,只要抓住这机会,仍能打一个胜仗!   正想到这里,宜城西面那处叫作西山的丘陵间,陡然间杀声四起。   “怎么回事?”曹彰失声惊问。   在西山中,曹军设置有一千五百余的伏兵。然则这些伏兵们没有等到荆州军中伏,却被编县方向赶来的贺松所部正正撞上了。   这个情况谁也没预料到。   贺松是交州军的大将。交州和荆州两军,上头的主帅固然交好,但底下将领之间隐约是有些竞争意识的。贺松对关平的军令遵奉无违,但在攻克编县、击溃郭祖所部以后,他紧追着溃兵一路赶来,意图在关平所部攻城的时候掩护侧翼,甚至可以参与攻城。   却不料阴差阳错,被他撞入了朱灵所设的埋伏。   这一下,各部全都慌乱不堪。贺松猝不及防,率先折损不少人手;而曹军的伏兵提前发动,其实所获并不如预期;待到南面的关平所部调兵遣将,涌上来助战,北面田豫带着骑兵再赶回来……   宜城周边一片混乱,各部杀作一团。   战斗爆发得很激烈,杀声此起彼伏,高亢如云。但因为天色愈来愈黯,战场又很快陷入了平静。   曹彰亲自带人往复冲杀于战场,手格敌军将校三人。他自己遭箭雨袭击了四次,身上中了两箭,身边的扈从骑士又战死数十。   他勇气未衰,待要再行冲击荆州军的本队,却见其徐徐迫近、队列森然,在夜幕之下更显杀气腾腾。   曹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占不到更大的上风了,当下命令收兵,连夜弃宜城而走。   途中检点战果,此战约莫杀伤荆州军千余人,斩下首级三百余。较之于骑兵们的折损,这点斩获简直微不足道,不过,总比空手而回要强,怎么说也是个交待。   退兵是早有规划的事,大军先到邔县,步卒们再转往中庐。   一日里来回上百里驱驰,将士们迫切需要饮食和休整。哪怕是虎豹骑这样的精锐,从早到晚奔忙,又经过激烈战斗,人马都极度困乏。甚至有的骑士在行军过程中,就已经趴在马背上睡着了。   曹彰却不敢耽搁,他在邔县吃了点东西,休息半个时辰,随即出发,连夜策骑去往宛城。   曹操这一日并未巡视军营,而在魏王府中休息。   上午时分,曹彰报名急入,跟着中官一路转往偏殿。只觉殿上香风阵阵,银铃般的笑声此起彼伏,原来曹操正与几个美貌妾侍投壶为戏。 第九百四十四章 拆解   所谓投壶,乃是春秋时流传至今的游戏,大兴于汉时。前汉的大将祭遵尤好此道,每逢对酒娱乐,必雅歌投壶。   参与者取一双耳长颈之壶置于身前,用木棍模拟箭矢,用以投掷,根据木棍投中的位置,有“依耳”、“贯耳”、“连中”、“全壶”等花式名目。如果木杆入壶之后反弹而出,重新落入投掷者的手中,则称为“骁”,是特别高难度的动作。   曹操当然没这种技巧。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投着,多半都偏得不像样子;身边的姬妾们有投得好的,他便呵呵笑两声。   曹彰不敢打扰,迈入殿中,毕恭毕敬地候着。   曹操注意到了次子到来,他将木棍扔下,连声道:“好啦好啦,尚有公务!”   姬妾和中官们一齐上来,扶着曹操在榻上落座。   曹操摆了摆手,所有人一齐躬身退后,使巨大的厅堂里只剩下父子二人。   曹操脸上的愉悦神情慢慢褪去,沉声问道:“仗打得如何?”   曹彰偷眼觑了下曹操,低声说道:“荆州军善战异常……战了两场,各有折损。另外,荆州军很快就将大举北上,襄阳周边,将逢大战。”   曹操轻笑一声。   “看来,子文此行不顺利啊。敌军怎么个善战法?你又是如何判断出,他们很快就将北上?”   曹彰不敢隐瞒,将自己此战的经历仔细说了,连带着又拿了田豫的判断来用,说荆州倚仗的弓弩不利于水,故而定会抢在雨季绵延之前尽快北上,至少要抢占到襄阳周边有利地势,才能既拖住己方兵力,又维持住荆州的战局。   曹操沉静地听着,时不时发问。每一句问话,都盯准了战况变化的关键,或者是战场地形的重要之处,或者是曹彰兵力调度的想法,有时候一句问话接一句问话,甚至不容曹彰仔细揣度。   虽然曹操的神气、面容、身姿都透着一股挥不去的老态,但曹彰非得全速思考,才能跟得上他的节奏。   厅堂里尚属凉爽,可曹彰竟比身处战场还要紧张,在这时候,他无比确信父亲的丰富军事经验和敏锐判断,丝毫没有受到身体老迈的影响。   待到整场战事大概解说完毕,曹彰的额头满是汗水。   他垂着头,听到曹操在问:“所获首级只有三百余?估算杀敌数量在一千五百,折损却超过三千?其中遭到荆州军伏击,他们用数千强弩放箭,一次就杀伤一两千人?”   “是……”曹彰语声艰涩。   他在经过新野的时候,特地和曹休打过招呼,请曹休出面,赶紧帮忙凑千把颗脑袋。   那一千多脑袋,从哪里来,无需追究,但曹彰若能拿出斩首千余的战绩,以此推算,杀伤怎也得三五千,较之己方的折损要多些,这一仗的胜负也好解释。   然则适才曹操连续发问,竟没有给曹彰留下思考的余裕,他只能按照真实情况一句句地解释,最后把自家的狼狈情形透了个一五一十,倾囊而出。   到了现在,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哪来的各有折损?分明是一场惨败。   虎豹骑的骑士训练何等艰难、选拔何等严格?彼辈不仅是曹军最大的倚仗,也是普通的士卒的勇气来源。   若非田豫拿自家的杂胡骑士垫了刀头,昨日这一战,就要成为关中之战后曹军主力最为惨重的折损!   换了他人带兵,只怕当场被拖出去斩首都是轻的,祸及家人也不为过!   曹彰已经不敢抬头了,他满头的汗水像瀑布一样流淌下来,没过一对浓眉,使得曹彰的眼睛刺痛,然后又从眼眶的边缘溢出。   像是在哭着求饶一样,太难看了。曹彰心里抱怨着,却不敢抬手去擦。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曹操道:“关平这小儿,用兵甚是迟缓。当时子文你已经陷在圮地之中,若我领兵,必定大纵各部紧追奔袭,就算不能尽数歼灭你部,也能痛杀一场,杀敌数千。哪怕取下子文你的脑袋,也不为难。”   曹彰垂首应着:“是。”   “然则,他们为什么不追击呢?”曹操露出思索的表情,喃喃自语:“是骁骑将军、鄢陵侯的身份还不够?不该啊?他们动用了近期大规模装备、尚且不为我们熟知的利器,难道就满足于这一点点的斩获?难道不该力求一场大胜,力求杀死我方的名将,以震慑我军,使将士丧胆么?”   “……”曹彰脸上的肌肉抽了抽,不知该说什么好。   又过了好一会儿,堂上轻风吹过,他忽然灵机一动。   “或许,是后勤补给和保障的问题?”   “怎么讲?”   “荆州军调用了上千连弩伏击我军,粗略估计,前后射击不下四五十轮,也就是说至少四万支专用的铁矢。其余强弓、手弩、腰引弩所用的箭矢更是不计其数。而双方战于湖沼地带,大部分的弩矢都没法捡拾回来复用!”曹彰情不自禁地挺身站起,在厅堂里往来走了数回。   他自己不曾注意,说话的声音其实越来越大:“关平所部本来潜伏在编县附近,因我调了朱灵所部急袭牙门戍城,他们才舍了编县,半日强行军四十余里,再泅渡过夷水,赶到宜城附近……这种情况下,他们携带的辎重能有多少?各种型号的弓箭、弩矢,他们每人能带多少?四十支还是五十支?不会超过六十支!较大部分的箭矢,一定依靠畜力转运,不可能随身带着……可荆州军也没那么多马!”   说到这里,曹彰的脸色变得铁青:“他们的箭矢不足以支撑两次连续的猛烈射击!他们之所以没有及时追击,是忙着从后方调度箭矢,重新分配!他们……他们……我们……我们在那片湿地中若能不计死伤,鼓勇猛冲一次,说不定就能冲破他们箭矢的阻击,杀进步卒队里!说不定就能宰了关平!”   想到这里,曹彰怒火填膺,再也无法遏制。   他气喘如牛,越走越快,终于大叫了一声,一脚踢翻自家案几。   沉重的案几在空中翻滚着飞了丈许,撞到地面,轰然大响声中散了架。   以魏王的身份,谁在他面前不是战战兢兢?谁敢这么乱来?这情形实在太罕见了,厅堂外的侍卫们呼啦啦地涌现,确认无事才躬身退出。甚至许褚都从偏殿探头出来,张望了片刻。   曹操倒不发怒。   毕竟是自家孩儿,难免要宽容一点。曹彰能够想到这些,已经让曹操挺满意了。   待到曹彰冷静下来,曹操睨视他一眼。   “子文,你腿不疼么?”   曹彰这才发现自己暴怒失态,慌忙拜伏。明明小腿迎面骨剧痛,他竭力平稳话声:“不疼!还好!”   曹操指了指另一边的坐席:“那就坐着!”   待到曹彰重新坐定,曹操拍了拍手。   一群仆婢悄无声息地趋前,将碎裂的案几抬走,地面擦拭干净。   曹操随口吩咐道:“去唤子扬来。”   须臾间,行军长史刘晔便到。   他不知方才厅堂上发生了什么,于是垂首肃立,目不斜视,格外恭谨。   曹操思忖了一阵,问道:“我记得,当年在关中时,曾缴获两架益州军所用连弩,在邺城做过拆解,一度打算复制。”   “是。”   “相关的文本,子扬可携在身边了?带着的话,速去取来。”   “遵命。” 第九百四十五章 天助   三年前关中之战,刘备军自长安周边退入汉中,沿途遭到曹军不惜代价的猛烈追杀。刘备以猛将断后,并反复数次依托险要地形,动用连弩设伏反击。   最终刘备军的主力经历诸多困难,终于大部折返,但在战斗过程中,黄忠所部的连弩被曹军缴获了两架。当时曹军便如获至宝,将之运回邺城,试图复制。   然而,自中兴以后,各地工官由大司农转隶地方郡县,已成定制。百余年来,不知道多少宗族世家、地方胥吏插手其间,贪饕之徒,竞约其财用,狡猾之人复盗窃之,较之于前汉时,所产铠则不坚,刀枪悉钝。待到丧乱以后各地工官更是松散荒废,让他们效仿打造精密的连弩,简直难比登天。   这是百年积弊,其中牵扯盘根错节,非一朝一夕所能解决。而邺城霸府与许都朝廷形同对峙,暗潮汹涌,曹操集中精力在上层的博弈,不欲本来就复杂的局面再生波折,于是就更难下决心在郡县基层管理事务上轻起事端。   之后的两年里,曹操不疼不痒地换过三任负责监察各地作场的给事中,杀了一批不堪大用的匠人,最终的结果,是以高昂代价复制了五十余把连弩,另外在此基础上制作了两个新的型号。   因为实在难以铺开生产,产品与其说是战阵利器,不如说是玩物。而曹军的征战杀伐,也依旧仰赖庞大的步骑兵力,并不将注意力转向这些零散物件。   好在虽然没有成规模复制,过程倒是有记载。   刘晔匆匆而去,匆匆回返,捧着打开的卷宗,将其中几句话指给曹操看。   曹操眯着眼睛,端详了片刻。   “没错了。此等连弩,必须使用八寸长的整根铁矢。这种铁矢较之寻常木杆、竹杆的箭矢更重些。故而,弩手随身携带的数量,必定有限。如连续作战,依靠辎兵背负专门的木匣,携带弩矢跟随,或者用驮马、车辆运输。”   曹操将卷宗还给刘晔,仰身靠在软枕上,闭眼想象着赤山周边的水泽地貌。   “按照子文所说,荆州军在赤山周围的湖沼间,一口气设下了七处埋伏,同时袭击。为了确保发挥强弓硬弩的巨大威力,他们将辎兵留在后方,是完全有可能的。因为等待辎兵而无力继续作战,也是有可能的。”   曹操睁开眼,看看气得满脸涨红的曹彰,再看刘晔:“关平所部,是荆州军的主力。他们既然配备了如许弓弩,荆州军其余各部,乃至交州军,或许也是如此。弓弩之利使他们获得了与铁骑正面对抗的实力,也迫使他们放缓攻守进退的节奏,一切行动都要以保障弓弩为先。既如此……”   刘晔道:“万人对万人的战斗如此,及至襄阳附近,数万人对数万人的战斗时,他们只会更加谨慎。”   曹彰皱眉:“更加谨慎?”   刘晔应声道:“战斗规模愈大,愈是激烈,延续时间愈长,他们就愈加依赖后勤支援,再考虑到雨季的影响,荆襄之间的陆上通路很快就难以承载大军。所以……他们的兵锋所向,必须依托汉水。若不能保障汉水通道的安全,他们也就不可能展开对襄阳、樊城的攻势。”   曹操微微颔首。   他重新仰靠着软枕,慢慢地道:“所以,这是好事,对么?”   刘晔向曹操告罪出堂,回返时,取了襄阳周边的舆图来,铺在自家案几上看了半晌。   过了会儿,他起身郑重施礼:“大王英明,这确是天助我军的好事。”   曹操哑然失笑。   “子扬不妨细说。”   “雨季时汉水宽阔,荆州水军又训练有素、规模庞大。我们固然有襄樊之间的浮城、浮桥,有布置在淯水以南、鹿门山、苏岭山西北沿线的发石机保障航道。可荆州军若坚决不加理会,继续猛攻浮桥以断襄、樊之间的联系,我方能造成的威胁,其实有限。”   曹彰忍不住起身,站到刘晔身旁观看。   刘晔探着纤长的手指,点划舆图,侃侃而谈:“另外,如果荆州水军暂时不顾樊城,转而在鱼梁洲以南集结掩护,首先支持步骑西向,直攻蚬山、凤凰山、白马山一线的高地,则我方的前期谋划便全然无用,甚至等若拱手将战场的主动交给了荆州军。”   就在数日前,曹操召集荆襄和南阳群臣,大张旗鼓地宣布了自己在襄阳周边的作战应对,此刻刘晔却一会儿说威胁有限,一会儿说全然无用,实在是大胆的很。   曹彰忍不住偷偷看看曹操的脸色。   刘晔也顿了顿。   曹操抬一抬手:“无妨,继续说!”   “是。”   刘晔继续道:“但是,经昨日一战,可见荆州军的装备与往日不同。他们成为了一支依赖弓弩和后勤的军队。试想,当荆州步骑在与我方激烈鏖战,前方乃至陆上营地的储备倾尽,急需箭矢、弩矢供给的时候,船只却遭我方巨量飞石袭击……”   曹彰霍然醒悟。他用力拍了拍手,大声接道:   “无需造成多少实际的损失,只要打乱荆州军的船队,阻碍他们的转运,使物资支持的速度稍缓些,陆上的强弩便成了废铜烂铁,那些弓弩手都要抽刀作战了!”   他从刘晔手中夺过舆图,仔细再看。   “没错!没错!到那时候,荆州水军就陷入两难境地,而荆州的陆上步骑一旦失去强弩的掩护,就成了没牙的老虎。而我军则可兵分两路,一路自襄阳城南的山地出兵,居高临下攻之。另一路则以铁骑劲旅,出襄阳城,沿汉水西侧的长堤猛扑……必可大破敌军!必能全胜!”   曹操哈哈大笑。   他道:“子文,你想的没错。可是,你能想到的,荆州人莫非就想不到?我们要在鹿门山、苏岭山一带设发石机阻遏水路,他们应该已经探听到消息了。而他们又比原本预期的更加仰赖水路后勤的支撑……这时候,他们会直往襄阳方向去么?”   曹彰皱眉思忖。   “他们非得确保汉水转运沿线的安全,也就是说,必须先往汉水以北,拿下我方预设的发石车阵地?按照此前议定,发石车设在河滩营垒,毗邻霸王山、鹿门山、苏岭山一线的高地。想来,曹文烈所部会进驻三山,以为形援。那么,为了拿下这片山地,荆州军又非得继续向北包抄?”   曹彰有些糊涂了:“这样的话,敌人的兵力就被分散了?不不,荆州军此番动用的兵力甚是庞大,足以在襄阳周边作短途的包抄分合。他们包抄霸王山、鹿门山、苏岭山一线,然后直逼到淯水东岸,与樊城的守军隔河对峙,然后呢?怎么就看出,天助我军来了?”   他久在荆襄驻守,此番魏王挟天子南下,一切军政上的安排早在邺城就已议定,其中有些细节,曹彰完全不得而知。   故而推算到这个程度,他反而愈发迷惑了。   与此同时,曹操却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其舒畅神情,简直像是一个小孩子把某件玩具藏了很久,终于可以拿出来把玩炫耀的样子。   刘晔连忙探身过来解释:“君侯,我们正希望荆州军如此应对。”   “这又如何?”   “君侯请看。”刘晔指画舆图上荆州军的行军路线:“荆州军要拿下鹿门山,估计至少要动用两万人东向包抄。而他们行军的整条路线,都是洼地。” 第九百四十六章 代价   “洼地?”   曹彰喃喃重复了一句。   他隐约有些明白了,连忙再看舆图,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沙场争衡的过程中,真正刀枪加颈的搏杀决战,只是最后一步。在未战时的庙算,常常就能够决定最终的成败利钝。   何谓庙算?选将、量敌、度地、料卒、远近、险易,计于庙堂也。庙算多者,便能兵未接而夺敌,以大势之优,推出战场上的压倒局面。   然而,兵者,诡道也。沙场决战,奇正变幻难测,对战双方的方向、目的、优劣常常恍如深陷迷雾。绝大部分情况下,将领并不能看透对手,只能依据现有的条件来推算。于是,己方不仅要竭力推算对手,还要想办法误导对手,使其庙算出错。   早年间数千上万人规模的对战,要误导对手不难,魏王本人便料敌在心,察机在目,常以诡术破敌。   然而时至今日,曹刘两家都能动员数以十万计的大军。数十万众猥集一地,无论管控多么严格,都难免被敌人寻瑕抵隙,查探内情。故而,想要误导对手,首先就得误导自家的部众。   对曹军将领来说,最初只知道刘晔负责在南阳聚集民众,修建高台以供禅让仪式所用。直到数日前,魏王才向他们宣布,原来聚集的物资和人手,并非用于禅让,而将会在荆州水军上溯到襄阳附近时,火急设下江滩营垒,以排设巨量发石车,以飞石和火油弹等物,痛击荆州军船。   此后曹操令曹彰带领虎豹骑精锐南下攻伐,声称要惹怒关羽,促使其北上进攻。其实,他希望通过一场陆上激烈战斗,使荆州军亲眼目睹铁骑纵横的威力,使他们愈发将用兵的重心放在舟船上,放在汉水沿岸。   曹彰的作战以失败告终,但曹操发现,既然荆州军仰赖弓弩、仰赖后勤的支撑,他们本来就必须依托舟船。若荆州方面复盘战局,检讨这一战的得失,也必定会更加重视汉水通道的安全。   所以曹彰虽败,曹操并不特别恼怒。皆因最终的结果,让曹操甚是满意。   这一战后,荆州军一定会想办法拔除汉水通道沿线的障碍,绝不容曹军在鹿门山一线设下营垒,排布发石车,进而对荆州军的后勤补给造成威胁。   在这样的情况下,襄樊一线的战斗,并不会直接在襄阳城下爆发,而会首先发自樊城以东、淯水水口以南、鹿门山周边的广阔区域。   鹿门山有高低错落的群峰十余座,其中紧贴长江、南北走向的支脉唤作跑马岭。跑马岭的山脊长约数里,宽丈许至数丈许,并有开阔平场多处,可供诸军。待到荆州军来时,曹休当可率领本部据山而守。   鹿门山周围林谷深邃,又多通向汉水的小溪小河,很适合精锐步兵往来作战,故而荆州军必然在山下包抄,进而进兵淯水水口,以断绝曹休退路,迫使其退离鹿门山。   到这时候……   曹彰将视线移往舆图上标识淯水之处。   这舆图画的很仔细,举凡城池、道路、河流、桥梁无一不备。于是在曹彰的视线中,淯水北面的众多支流,如湍水、比水、澳水、赭水、泌水等十数条,仿佛一面巨大的腰扇般汇往一处。   而在腰扇的底部扇柄中部,有星星点点的记号,这些则是南阳郡的人工兴建起的蓄水堰陂。南阳是帝乡,历代地方官和本地豪族都大加经营。这图上有的,是召堰、马渡堰、上石堰、玉池堰和沙堰等几个形成较大人工湖泊的,还有一系列规模稍小的,也都是汉时陆续营建的水利设施。   淯水汇集众多支流,水量非常大;依靠这些水利设施障水,自南阳至襄阳一带的军屯遂得以灌溉。而若在夏秋水盛时,一举掘开这些陂障的话,蔡阳、章陵以南,直至鄀县一带,大水浩瀚而下,荆州军就算有三头六臂,人皆为鱼鳖。   刘晔手中的大批民夫初看起来,是在修建禅让所需高台、建筑;再看究竟,是要运输土石,修建鹿门山下营垒。其实数以万计的人手奔波,最终起到关键作用的,大概只有少数。   这少数人,负责决堤溃坝,水淹荆州军!   进而再想,大水猝然奔涌,汉水以东的数万荆州军固然要被淹死。汉水以西的荆州军和荆州水军,又哪里能消停得了?   巨量大水冲将下来,不止蔡阳、章陵以南皆成泽国,汉水也必定暴涨,水势汹涌异常,襄阳守军原本就据守各处高地,而近水扎营的荆州军则要倒大霉了。   就算他们备有舟船,缓急间也不能装载全部兵力;就算一部分将士们及时登船,没有被淹死,却一定会被水势被冲到下游。这时候,襄阳周边的洼地,都会变成大片沼泽。既不能行船,也不能走人,在这片沼泽间,荆州军的余部能坚持多久?   三天?五天?十天?   只要耐心等到水退,将士们可以空手南下,沿途收殓荆州军的尸体、收拾他们的甲胄、武器。数万人损失以后,荆州军又何来攻势可言呢?己方以精锐南下,直取江陵亦无不可。   而关中那边……当荆州、交州之军折损殆尽,汉中王还敢不敢在关中决战?   想到这里,曹彰兴奋得满脸通红。   曹操拈须微笑,说道:“怎么样?吾计如何呀?”   曹彰正待夸赞,瞬间忽然又想到,怪不得自己托曹休去找千余首级的时候,他答应得那么痛快,神色却有几分古怪。   此等大水漫灌下来,且不谈荆州军会淹死一万、两万还是三万人;只那些在鹿门山下假作兴建营垒的上万民夫,必然噍类靡余。甚至于曹休本部,那些都是驻在邺城的中军精锐,可除了驻在山上的一部分,其他人多半也得陪着一起被淹死。   这么多人命都不计较了,千余首级算什么?哪里拿不出来?   魏王此番南下,行事全无顾忌,他只要赢!   归根到底,这所谓的妙计,只是魏王能下常人不敢下的决心,敢付出常人不敢想象的代价,敢承担常人不敢承受的骂名罢了!   曹彰有点愣神,隐约觉得,身边有股寒气萦绕。   曹操皱了皱眉,催促道:“子文!”   曹彰恍然如醒,顾不上身上甲胄未除,大礼拜倒:“此计妙极,必能破贼!”   曹操笑着起身,用力拍打曹彰的臂膀。   “我早就说了,荆州军北上攻伐,仰赖的是水,是他们的水军。可我这次用来破敌的,也是水!过去数年,我在邺城、江淮等地大举兴修水利,颇培养出了一批精通水文的好手……这时候就用上啦!怎么样,此计是不是颇出人意料?哈哈,哈哈哈!”   曹彰陪着哈哈干笑了两声。   就在曹操、曹彰父子谈话的时候,宜都以南,赤山周边开始有愈来愈多的荆州、交州将士进驻。   过去数年间,赤山周边的大片营地先后三次被启用,又三次被曹军拆毁。及至此时,开始了第四次的兴建,而这一次兴建的规模,较之此前三次要庞大得多。 第九百四十七章 根基   五六月份,天气炎热。   赤山营地的地形虽然稍许高些,可周边各处水泽多经战事,颇见血肉横飞,死尸枕籍于泥水。昨夜闷雷响过,又一场雨水落到此时,有些地方水势潺潺,稍许冲刷干净些;但更多地方愈发的臭味熏天,苍蝇乱飞,蛆虫载沉载浮。   这样的环境,很可能爆发时疫。   于是将士们不得不分散成诸多小队,分散到整片战场,将可能有部队行进、驻扎的诸多区域清理干净。   外人以为,行军作战的基调是鼓角争鸣、刀光剑影、奋勇杀敌,其实不是。一场战役发起之后,绝大部分时间里,将士们都在忙着做各种各样的体力活儿。   便如此刻,清理尸体非常辛苦,建立营地也一样。   将士们身披的毡布根本挡不住雨,衣服和甲胄全都湿漉漉的。哪怕夏季,雨水冲刷在身上也会很冷,水渍贴身,更是遍体生凉。有些将士坐在路边歇息,脱下衣物绞干,然后不再穿上,就光着膀子往来忙碌。   道路上泥泞遍地,还藏着水坑。走着走着,不小心就会摔一跤,搞得浑身上下都是污泥。待到营帐都建设完毕,也没处洗澡去,站在雨里冲刷身体过了,赶紧钻进帐子里休息吧。   偏偏帐子里的地面还是湿的,睡不了多久,又得起来巡夜值哨,根本没有消停的时候。   这还是战兵们的待遇,辎兵们更辛苦了。这些年来,荆州军和交州军的装备愈来愈齐全,由此需要的运输人力也愈来愈多。虽说大部分时候都靠船只,可毕竟免不了陆上的运输。   巨量物资装在各种规格的车辆上,无数人围着奋力拖拽或策马。车辆隔三差五陷入泥沼,就得调度更多的人来处理,甚至不得不拆毁车辆,让开道路。   估计不到明天凌晨,他们是停不下来的。   关羽站在辕门附近张望,只见雨水掩映下,无数顶帐篷看不到边,灯火星星点点,明灭不定。附近有将士们吵闹说笑的声音传来,看来条件虽然恶劣,将士们的士气倒还不错。   这种气氛,说不清道不明,但像是要打胜仗的样子,令关羽觉得格外舒适。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沿着营间甬道返回中军大帐。   他的大帐分前后两进,外间非常宽大,足可容下诸将议事,而内间狭窄,除了一床、一榻、一沙盘,还有刀剑长槊等武器和一幅皮甲,排列在床头触手可及之处。   关羽往床上一坐。他的身体很重,床板顿时噶吱嘎吱作响。   “坦之也坐。”关羽摆了摆手。   关平有些拘谨地在榻上正坐。   虽然关平已经年过四旬,是一名沉稳的大将了,但是父亲在他心里,始终如神灵一般威武强悍,尤其在军营里,其威风简直叫人不敢正视。   “诸将都散了,夸赞的话我就不必再说,该叙的功劳自然不会少。”关羽沉声道:“但该问清楚的,还是得问。”   关平稍稍有些吃惊:“父亲想问什么?”   “昨日曹彰分明已然入彀,按照我军的操典,轮射之后,当以甲士持枪戟在前,弓弩手换用刀斧随后突进。以赤山周边的地形,以曹军铁骑在湖泽间奔行之难,只要我们鼓勇猛烈出击,必能扩大战果,甚至可以一鼓作气地将曹彰所部全部击溃。然而,坦之,你的行动迟缓了。”   关羽问道:“为何?”   换到外间场合,关羽公开这么问,只怕有人以为关羽在质疑关平,说他刻意纵放敌人。非得在此地,父子两人才能谈一些坦诚布公的话题。   关平稍稍犹豫:“不瞒父亲,我不舍得。”   “不舍得?”   “是。”关平点了点头:“兵者凶器,战场上没有不死人的。父亲,咱们这些年,自北而南经历无数次大战,见过的死人多了。自家的同伴们更是战死了一批又一批,当年涿郡出身的宿将旧人,早就凋零无几。”   他将头盔解下,放在腿边:“沙场争战,本就是拿人命去换取胜利。我很清楚,所以在指挥作战时,也并不犹疑,并不吝于让将士们去死。可是……昨日战时我忽然想到,现下这些将士们是不一样的。”   关羽沉吟,抬手示意关平接着说。   “这几年来,我们有意扶植武人。一方面多赐田宅,使武人在荆州扎根,成为依附于军府的良家子;一方面又广泛任命退伍的军官、士卒为吏员。此举,使得武人的地位渐高,也使他们成为最忠于汉中王的一批人,远比那些世家贵胄要可靠的多。”   “没错。”   “既如此,武人既是我们征伐攻战的工具,也是我们在地方上的根基。想来,父亲也是看清了这一点,所以才会与雷续之携手,通过种种办法,以优渥的待遇训练精兵,并配属以精良的武器。我们希望这些武人能建功立业,为我们,也为他们自己赢得更多。”   关平犹豫了一会儿,继续道:“如此一来,这些将士就有了更大的价值,不再是可以随意抛弃的蝼蚁。父亲,当时我若下令将士们突击曹彰所部,固然能够获得胜利,但我方的将士们会死伤多少?一千?抑或三千?我权衡以后,以为不值得。”   关羽笑了笑:“俗语说,杀人一万,自损三千……”   “但昨日前后两战,我们杀伤曹彰、朱灵、田豫三部合计四千余人,自家折损不过七八百!”关平忍不住道。   关羽捋了捋长须,沉吟不语。   关平所说的这些,他是心知肚明的,只是素日不能直言。   关羽从来就不信任那些士子文人。无论他的地位多么高,他始终都将自己当作武人的一员,将自己和持刀刺杀的将士们摆在一起。正因为如此,他才获得了超乎寻常的军中威望,能有无数的将士愿意随他一同出生入死。   所以,数年前以潘濬为首的荆州士人背叛时,关羽既有惊愕,也有欣喜。   他惊愕的是,这些士人竟然贪婪到如此地步。而欣喜的是,他终于有理由用更大的力量来提拔将士们,终于能在这个诸多经济政治利益皆在豪门贵胄掌控的年代,强行辟出一条属于武人的道路。   这个想法得到了左将军雷远的赞许,也得到了军师将军诸葛亮的默认,故而推进的很快。时至今日,便如关平所说,武人及其背后数量巨大的兵家子弟,已不仅是征战的工具,某种程度上,也成了政权掌控地方的根基。   由此一来,基层将校倒还罢了,地位到关羽父子的程度,就不得不考虑到军事以外的政治因素。放到战时指挥,就是必须综合权衡,主动选择损失最小而非战果最大的方案;求取最划算的胜利,而不轻易与敌人作消耗战。   关羽略抬眼,看着自家长子有些紧张的神情。   “这样做没错。”   “哦?”关平精神一振。   “为大将者,本就该因利而制权。不止求胜,更要求利。你能这么想,便不再是个只知厮杀的武人,日后当可承担更大的责任。”   关羽对家人颇为严格。他能这么说,便是极少见的夸赞了。   关平乍听得父亲如此称赞,心中大喜。却听关羽道:“将那沙盘挪来,我接着与你分析下后继的战局……这一场大战,我们都该小心谨慎些。” 第九百四十八章 真假   当年雷远比照各地的山川城池制作沙盘,带着部属们在沙盘上推演作战。这个习惯如今已经流传甚广。   沙盘较之于舆图,虽然携带不便,但毕竟更直观,更能真实满足战时推算。故而地位较高的将领身边,往往会带着几个。   关羽床头这个,便是请了交州军府中有经验的高手匠人所制,极其逼真。而且是用了六块拼接而成,搬动甚是容易。   通常来说,这个沙盘只用于关羽自家盘算。这会儿让关平一同参与,倒不是说关平的用兵有什么长进,而是因为他能从政治角度分析问题,便不再是棋盘上横冲直撞的棋子,而开始拥有棋手的素质,上了一个台阶。   关平喜滋滋地捋着袖子,将沙盘一一摆放到床榻之间。   自上而下看,可见沙盘上用红色和黑色的小旗分别代表曹刘两军的布置。较之于前两日,两色小旗越来越逼近了,好像两头巨兽对峙着缓缓接近,都在等待机会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他又注意到,在襄阳附近,诸多黑旗的位置经过多次调整,以至于用小米黏合成的沙盘底板,被戳出了许多小洞。最终这些黑旗分布在襄阳城周边的山地。从万山、砚山到汉水东岸的鹿门山上,皆有标识。   “按照此前打探过到的信息,曹军意图置重兵于襄阳,阻止我军进一步北上。另外,又将增设两处工事,以压制我方的水军优势。其一是经万山、解佩渚一带越江的浮城、浮桥。凭此,曹军可以源源不断地调遣兵力充实襄阳,把襄阳当作一个消耗我军血肉的屠场。其二是汉江以东的鹿门山下江边营垒。据称,曹军会在此地安排五百架发石车,由此对我方的水军船队造成巨大威胁。”   说到这里,关羽从榻边取出一卷松松的绢帛。   关平知道,关羽素日里思忖兵事,想到什么便随手记之,待到用时才能信手拈来。只不过,这两年里记事的字体似乎越来越大了点。   关羽翻开绢帛,找到其中一部分,沉声念给关平听:“相关的军情,系我们通过抓捕曹营军官、士卒拷问,又派人装作渔民、猎户潜伏刺探。前后动用了二十余批人,安全折返的有十五批;其中得到确定消息,或者亲眼目睹曹军准备的,有六批人。包括贺松有下属抓住了曹军的营司马,拷问出的情况一如这沙盘所示。”   他将绢帛收回,继续道:“昨晚我让杨威公出面,审讯了你此战中俘获的降众。其中地位较高的,有都尉两人,行军司马一人,他们所招供的,大体与之前打探的情形相同,还确定了发石车营地的位置,就在鹿门山以西。若曹军果然如此布置,坦之,你会如何应对?”   这问题,关平在心中盘算已久。   他先搬来一盏油灯照明,随即指画道:“父亲,曹军在荆襄与我们鏖战多年,彼此的优劣,都很明白。曹军利于虎骑纵横于陆,而我方则利在艨艟横行于水。彼此互相奈何不得。今年入夏以来,荆襄各地多雨,想必又是我军水师逞威之际。而曹公此举,便是要凭借陆上优势来压制我们的水上优势。那浮城、浮桥的规模如何,发石机的威力如何,我未目睹,不敢断言。但曹军既然做了如此重大的安排,想必有他的道理。故而,不可不防。”   关平探手指点鹿门山以东的区域:“若我用兵,当遣一支有力兵力自宜城渡过汉水,一来掩护舟船,二来伺机向北攻击敌军的发石机营地。发石机这种东西,粗笨巨大,装配和移动都很不便,但要破坏,其实很容易,只消杀入敌营片刻,必能将之一扫而空。”   关羽问道:“若曹军以重兵把守营地,我军攻之不下呢?”   “此地关系到航线安危,非得拔除不可。若曹军动用重兵把守的话,我便先派大军压制鹿门山以南的霸王山一带,大张旗鼓,吸引曹军的注意力。当曹军南下来战,我或以精兵抄截苏岭山,或发水军走舸、轻舟,趁涨水时迫近营地,一样可以扫除投石机的威胁。”   “若曹公早有严令,勒令曹军严守不动呢?”   关平思忖半晌:“那就只能动用真正的重兵集团,横截鹿门山的西北方向,阻断曹军自新野、蔡阳一线发动补给的路线,做出猛攻鹿门山曹军,意图聚歼的姿态。这样的话,或者鹿门山的曹军主动撤退,或者南阳曹军急速南下支援,与我大军野战。”   “野战破敌,便是我方所愿,那肯定要比猛攻襄阳坚城要划算些,对么?”   “正是。”关平一笑,知道关羽此刻所说,便是适才自己讲究的。当求取最划算的胜利,而不轻易与敌人作消耗战,虚掷多年来积攒起的忠勇将士。   关羽点了点鹿门山以北的这块区域:“然则,若动用大军在此野战,也有碍难。”   这些年来,荆、交两州借助益州与凉州的贸易,获得了较多的战马,但总体来说,大军仍以精锐步兵为主。   鹿门山周围林谷深邃,颇适合步卒往来厮杀。如果荆州军出动数千乃至万余人的部队围攻这片山区,那很合适。   但若按照关平的意思,要动用大规模的兵力,往鹿门山以北谋求野战的话。随着军队控制区域将会扩大到迫近蔡阳一带。蔡阳县以南虽然地势低洼,却多丘陵岗地,正是曹军铁骑适合发挥的区域。   原因很简单。如果在是平原地带,骑兵固然能疾驰狂飙,但没有起伏地形遮挡,骑兵的调动远远就能发现,荆州军结阵恃弓弩而战,并不惧怕。偏偏这等丘陵岗地间,因为有地形阻挡,很难提前发现骑兵调动,步卒要结阵、据守的时间就会紧张。   在这种地理环境下,大军要与强敌争衡,非得有一支可靠的骑兵作为辅助才行。   荆州军成建制的骑兵部队惟有一支,全在关羽的直属,不适合单独派遣到襄阳北方使用。除此以外,兵力足够而又战斗力足以与曹军铁骑抗衡的,就只有靠雷远麾下的骑兵了。   换一个角度想,除了关羽以外,有资格统领大军,与敌军主力展开大规模野战的,也只有左将军雷远。   想到这里,关羽问道:“续之此刻在哪里?”   “当在汉水的军船上。”   “派个人,快快去请。”   “是。”关平立即出外,召了一名扈从,让他先请主簿廖化来。   皆因雷远如今身份不同,哪怕关羽相召,只派一名军使也太过失礼。这阵子往来两家军中的任务,都由廖化负责。廖化就在隔壁不远的军帐,过来见了关平,领命匆匆去了。   当关平折返中军帐时,却见关羽若有所思,背着手在帐内转了几圈。   “坦之,曹公的谋划,就这么容易被我们看透?”   关平一愣:“父亲的意思是?”   关羽皱眉再想了片刻:“会不会曹公故布疑阵,其实另有图谋?以曹公用兵之老练,岂不知事以密成、语以泄败的道理?他在襄阳周边的布置,为何不做遮掩?如果他真的决心凭此来压制我们的水军,那不应该竭力哄骗我们,以求战时奇效么?可他就这么大肆宣扬,以至于我军的细作能够轻易探察出来?这不是凭空给了我们从容应对的余地么?”   “父亲的意思是,曹公故意散播了自家的军事布置,是专门给我们看的?”   “你说呢?”   关平蹲在沙盘便想了想:“或许,其中有真有假?” 第九百四十九章 主辅   赤山以东、夷水以北的汉水河段,一艘艘船只满载着军用物资,慢慢向北行驶。   船只大约以五艘、六艘为一队,每一队为首的船上都竖着大旗,旗上标明序号。这便是荆州和交州水军混编的船队。   自从雷远掌控交州以后,便在湘水水道中筹建自家的船队,主要的目的是做生意。毕竟交州是化外之地,数万将士、数千官吏要吃要穿,每日里消耗的物资都是巨量。其中很多,都要靠往北发卖交州特产来换取。   目前来说,交州物资往北发运的通道,主要有两条,一条是经过荆州湘水,抵达江陵,再沿江东下或经荆襄道北上的北道;一条则是经过益州牂柯郡的桑关,至益州郡,再向北抵达成都的西道。   西道沿线山地、丘陵、台地交错,交通极不方便,而且沿途都是蛮夷群落,运输的安全也难保证。所以这条路线,被视为成都方面开拓南中所需,政治意义大于经济意义。   故而绝大部分物资,都由湘水通道而行。数年来,活跃在荆州水路的船队除了一些依附于荆州大族,在荆州、交州两地获得准许的富商,其它运力分别被两家军府所掌握。而两家军府运输的货物量,这些年也来不断增长。   四五年前,交州所出无非明珠、玳瑁、琉璃、翡翠、犀角、象牙之类,而荆州所出则以生漆、药材、铜铁料之类。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荆州、交州两地军府的运营走上正规,乃至与他们关系密切的各方势力,也开始迅速膨胀起来。   军府将历年来搜罗到的工匠集合起来,在有经验的官吏指挥下,组建起各种官营或官办私营的作坊,生产衣服、漆器、陶器、木器等。这些产品除了供应军府所用,还能出售给两州百姓,进而销售到北方。   由此,军府、作场、官吏、工匠、商贾全都获利甚丰,生产制造的能力由此不断提升,物资售卖的利益更加扩大。   而军府下属的船队担负着运输任务愈来愈重,随之不断扩张规模。荆州水军三年前夺取了江东政权设在巴丘、柴桑的诸多船场和木材积储,自不必说。   交州船队也迅速从最初往返于漓水、郁水的小船队,转变为能够动用大船东下吴会,西进成都的正规水军。   负责交州水军的,是当年随淮南豪右联盟来到荆州的庐江人陈洪。他在十年前就已是雷远麾下负责船队指挥的都伯,这些年来积功擢升为校尉。   陈洪的副手,则是雷远亲自出面,从荆州水军中讨要来的好手袁龙。当年雷远在江上阻截孙夫人,坐的便是袁龙的快船。   这两人都是颇有能力的老行伍,行事很少有疏漏。然而此番荆州、交州两军联合行动,非同小可,雷远又是事必躬亲的性子,故而时不时往各部巡视督促。关羽和关平父子重设赤山本营的时候,雷远便使袁龙随行,登上一艘军船,看着运输船只赶在入夜前编队进港。   袁龙虽是船老大出身,在荆州多年,耳濡目染,对整治水路运输很有心得。   因为灵渠水量有限的缘故,交州水军目前仍以小船居多,而大船分在湘水、漓水不能相通。袁龙遂将能够往来灵渠的小船逐一编组,以船速相近、运量相近的为一队,并在湘水沿线设置永久性的泊位和修理场所,使小船能够成队地直抵乐乡,再依托乐乡以北百里洲的诸多码头泊位,转驳至大船。   此番交州军北上如此顺利,多亏了袁龙在岑坪到乐乡一线调度大小船只,功绩不小。前日里交州诸将军议,雷远专门夸赞了袁龙一番。   此时袁龙站在雷远身后,看着后面鱼贯而行的船队,心中十分得意。想到自己从一个区区船头,一路做到交州水军的副将,只不过用了六年,此番若再能立功,或许便能谋取个将军、校尉之职。   因为水势较平日略湍急些,运输船队上的水夫们随着低沉的号子声,一同划桨。一艘重载船只越过雷远所在的走舸时,激起的浪头,将船头数人的鞋袜和衣袍下摆都打湿了。   袁龙当年是个桀骜性子,这些年地位渐高,却开始有点阿谀,当下一迭连声唤人去干布来,准备亲自替雷远擦拭。   雷远正推却间,水浪间一艘小船急驶而来,船上廖化扬声高喊:“左将军可在船上么?”   小半个时辰以后,雷远策马赶到中军。   关羽见雷远来,直截了当地指了指沙盘上鹿门山的位置:“续之,曹军在此地的谋划究竟是真是假,实在难以确认。坦之以为,其中有真有假。”   “哦?”雷远站到沙盘前看看。   “请问,真的为何?”   “曹军欲守襄阳,必守周边的山地,而鹿门山一带,更是扼守汉水水道的关键,曹军必置重兵。”   “假的为何?”   “以曹操用兵之诡变,他既然将此大事宣扬,其中多半有诈。我以为,曹操仿佛是在有意引导,使我方主动分遣兵马攻打鹿门山营垒。”   “诱使我方分兵?这其中的意义何在?”   “续之,请看……”关平在舆图上指点着道:“我军若要驱除鹿门山的守军,非得动用上万兵马不可。然则,此地毕竟在汉水以东,与襄阳、樊城皆不相连,而周边地形,又颇复杂。我军万众一旦于此深陷纠缠,便难退出。到那时候,双方就打成了呆仗、硬仗,而曹军的兵力优势便能完全发挥。又或许,曹操还有奸谋,能一举击破我军这一部,亦未可知也。”   “那么,坦之可有什么对策?”   “我以为,与其坐着反复猜测揣度,不妨将计就计。”   “怎么个将计就计法?”   关平张开手掌,猛揪下鹿门山周边的四五枚黑色小旗,将鹿门山以西直到淯水水口处,全都代之以红色的小旗:   “荆州军本部大张旗鼓,沿汉水以西北上,吸引襄阳曹军的注意力。劳烦续之动用交州军主力三万五千人,由荆州水军沿途支援,由汉水以东,经鹿门山、苏岭山沿线北上,一路击破曹军,攻破其所设的一系列营垒,直抵淯水,进而威胁邓塞、樊城。”   雷远沉吟片刻。   关平认为,曹操的意图是诱使汉军兵分两路,并试图首先歼灭位于鹿门山一线的汉军偏师。而他的应对方法,则是化偏师为主力,化辅战场为主战场。   索性动用交州军主力一路横扫过去,一举击败鹿门山周边的曹军,进而再度向西包抄。这样一来,战场就不仅限在鹿门山附近,而是囊括了襄阳、樊城的东面到北面,不仅保障了汉水通道的安全,进而能反向威胁南阳、新野曹军对樊城的支持!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的策略,或许,也是个有效的策略?   雷远想起,当年孙刘联军收复荆州,关羽在荆襄之间纵横往来,连续击败或牵制了满宠、乐进、李通等部,遂使周郎得以从容夺取江陵。此番攻打襄阳,这也算是故技重施了吧,只不过承担北方重任的,换成了汉中王麾下后起的名将。   当年关羽绝北道的战绩,使高傲如周郎,也不得不承认关羽真乃当世熊虎之将。   这一次呢?   雷远心念电转,又想到了更多。   他笑了笑,对关平道:“坦之此计甚妙,我看,就这么办!” 第九百五十章 楔入   曹刘两军主力尚未正式接战,彼此再怎么猜测对方的意图,都是瞎猜、胡猜。这就像两名猛将阵中对战,刀剑相交前的估算大多做不得数;非得搏杀数合,才能真正探出对方的身手高低,特长所在。   兵法上说,角之而知有余不足之处,指的便是以主动进攻的方式,迫使敌人应对,从而暴露敌人的虚实和后继企图。后世对此有个专门的称呼,唤作“战斗侦察”。   此前曹彰挥军南下,便是此意。此番关平建议雷远以交州军主力出战,其实仍是此意。   但交州军一旦行动,其巨大的威势和作用,又远非“战斗侦察”四字所能涵盖。   雷远和他的部下们,拥有足够的力量来摧毁敌方的部署,一旦取得可乘之机,他随时能够扩张战果,将试探转化为势如怒涛的大举进攻,一口气横贯战场,从而夺取整场荆襄战事的主动权!   这场军事行动,会有风险,也会有巨大的利益。   而雷远从来都不畏惧风险。   计议已定,事不宜迟。   次日凌晨,雷远便聚兵出击。   交州军此番北上至宜城一带的,共计三万五千人马。此番全军出动,兵分三路。   第一路,由雷远领本部精锐,会同马岱所部骑兵为先导,并及贺松所部,合计一万三千余众。   第二路,由寇封、吴班、雷铜、丁奉等将所部组成,合计步骑近两万人。   这两路一前一后,为此行的主力部队。两军紧贴汉水行军,直取鹿门山方向。   而第三路,则系任晖、邓范等将所部,这一支兵合计约四千人。他们的任务是斜插至鹿门山与大洪山之间,然后迅速渡过瀴水,威胁蔡阳、安昌等地,进而阻截随县夏侯尚和江夏文聘所部,确保己军的陆上侧翼安全。   与此同时,荆州、交州的水军又精选出艨艟走舸,随雷远所部沿江前行。船队规模不算最大,但荆州水军统领詹晏和交州陈洪、袁龙等将俱在其间。   三路兵马即日启程,当日便自宜城渡过汉水,如滚滚洪流倾泻,各自取路启程。   从赤山到鹿门山,隔着一条汉水,距离甚近,不过七十余里。而鹿门山在汉水东岸南北走向的连绵山地,属于大洪山的余脉,由苏岭山、鹿门山、霸王山三处峰峦组成,合计方圆三十余里。   一旦拿下鹿门山,向北一百二十里就到新野;而向西四十里,越过淯水水口,则是樊城的重要屏障邓塞。   新野是曹军经营多年的军镇,又为南阳曹军南下时的集结枢纽,此地不可轻觑。   邓塞才是雷远此行的最终目的。   既然不知曹军暗中在谋划什么,那便攻敌必救,抢占主动。如果交州军能够一鼓作气拿下邓塞,就等于在襄阳、樊城和新野三地之间楔入了一枚硕大铁钉,对三地之间的兵力物资流通,形成巨大阻遏。由此,荆州军则能从容拔出襄阳城外的据点,进而攻下襄阳!   雷远率部当日沿河道上溯三十余里,预备扎营。   急行军是交州军经常操练的项目,但这时候,行军速度实在快不起来。   一来,将士们要保存体力,以备作战。二来,这几日雨水连绵不断,各处道路泥泞异常。在最前方的轻兵们倒还罢了,后继人马不断踩踏道路,泥浆四溅。乃至军中辎重经过,拉运起来愈发吃力。   连带着牛马牲畜,在这种环境下也很暴躁。就在雷远经过某处河滩道路的时候,一头拖车的公牛忽然暴躁发狂,带着车辆横冲直撞过雷远的扈从队列,一直奔进汉水里去了。   众人眼见此景,只觉目瞪口呆。待回过神来,自雷远以下,一个个都被溅了满身满脸的泥水。   雷远停马路边,下来检视辎重队列,又派人帮着收拢从车辆上坠落的物资。   他问带队的都伯:“牛马数量还够么?”   那都伯汗颜道:“从交州带来的牛马不习惯本地水土、刍稾,这阵子死了一些。出行前马长史出面,从荆州军中调拨了一批,这才堪堪够用。只是,将士们不熟悉荆州军中牲口的习性,所以驱使时候难免出错。”   雷远微微点头:“那也无妨。眼下重在行军,牛马的损失日后自会补齐,不必介意。”   他再吩咐几句,策马越过辎重队伍向前。走了两三里地,他想起一事,连忙唤来王平:“你去通知马长史,从今天开始,扎营务必择取高处,多设火塘,让将士们能晾干衣服。”   王平领命去了。   与当代的许多将领不同,雷远到了战场上,从来都不依赖什么神机妙算的谋士,也很少与文人讨论军机。   他相信武人对战场局势的判断会更准确,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力胜于他人,故而下属的文官们,更多都是实务性的官员。哪怕左将军长史马忠这样的幕僚之首,更多时候也把精力摆在实务上。   随着军队建设的愈来愈完善,对军队日常事务的管理必然愈来愈复杂。诸如人员的奖惩臧否、军马畜力的养护、粮秣的运输、兵器甲胄的配发和维护、行军道路宿营位置的选择,这都得有专门的人手负责,还需要专人与各部对接,以便上下通达。   雷远身边,负责这些事务的幕僚、书佐多达上百人。这些人大都是从雷氏宗族和交州各地选调来的人才,通过在军府的工作,有很多人会外放担任官吏职位,也有人会在军府的幕僚系统内得到擢升。   马忠带着这些幕僚、书佐们,建立中军行营,处置诸多具体事务。而雷远时常巡行各处,直接与各级将士们沟通交流,反倒不常在中军。   这时候马蹄声响,雷远抬眼眺望,见是前头撒出去的斥候骑士折返。   三五人俱都骑术高超,绕着步卒队列斜向兜了半圈,便直接插入到队列里来。战马奔走,又一次沿途掀起泥水,将士们纷纷避让,有人不满地叫嚷几句。   待到近处,雷远才分辨出,为首一名泥尘遍身的骑士便是马岱。   “何事回报?”   马岱翻身下马,身后两名骑士已然跪拜马前。   马岱指了指他们:“将军,这两人是甲字第四号的斥候,今日他们出行最远,绕过山区西行四十余里。他们见到中领军曹休所部,已经越过淯水,正急速向鹿门山方向前进。其部兵力庞大,数以万计。”   “曹休所部?”   “正是。”   “辛苦了,诸位且去休息。另外,斥候各部皆有加餐,晚上一定吃饱了,多喝热汤。”   那两名斥候骑士去了。   雷远露出沉思神色,许久不再言语。   马岱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道:“将军,曹休所部与鹿门山还隔着瀴水,我们若以轻骑疾走,抢占有利地形,或许有利于明日会战?” 第九百五十一章 大胆   之前荆州、交州两军汇总敌情,知晓了曹军在襄阳的防御准备。其中提到,曹军打算依托浮城、浮桥维系襄阳和樊城的联系,等到汉军沿汉水突进,意图攻打浮桥的时候,再调动大军急往鹿门山下、汉水之畔,突然设下营垒,以投石机打击汉军军船。   可现在,曹军主力却提前大举奔赴鹿门山。   这当然是被交州军全军扑来的猛烈行动所迫。毕竟,鹿门山周边的曹军驻军兵力有限,绝不可能阻挡交州军倾力一击。   曹军要维持住己方对鱼梁洲下游汉水沿线的威胁,就非得击退交州军才行。   雷远所部凌晨出动,尚未入夜,曹军便已渡过淯水迅速增援,这样的反应速度实在快捷。也说明两军迫近到这种程度,彼此之间无数哨探侦骑往来,双方的部署几乎没有秘密可言。   既然来的是曹休,也就代表了曹操的中军主力来了。   自从曹仁、夏侯渊二将战没,夏侯惇又老迈不堪战阵,诸夏侯曹氏将才一时凋零。但曹操这几年加意提拔和教导亲族,并使他们在北疆、荆襄、关中等地轮番经历战斗,培养他们的才能和眼光。故而到如今,夏侯曹氏的将领颇有能领大军作战的。   在关中辅佐五官中郎将曹丕的宿将曹洪不论。此番随军至荆襄的,便有骁骑将军曹彰、中领军曹休、中坚将军曹真、行征南将军夏侯尚四人,另外地位较低一些的,还有魏王国侍中夏侯楙、骁骑司马夏侯儒等人。   这其中,曹休和曹真两人,都参加了三年前的关中大战。曹休在追击汉中王所部的过程中颇立功勋,更曾与张飞所部对战,杀伤不少。战后他随即被提拔为中领军,成了曹氏诸将中的佼佼者。   此前曹休率军约四万人,驻扎在新野以南。适才斥候只说兵力数以万计,当是曹军骑兵遮蔽周边道路,使斥候难以迫近观察的缘故。但考虑到曹彰新败,曹军应当深知汉军弓弩之利,断不敢有半点轻忽。故而,就算曹休没有倾师而来,总也得有两三万众,其中骑兵大约近万,另外还有大量的精锐甲士步卒。   这数万精兵无论如猥集于鹿门山间,还是游走于外,与鹿门山周边驻守的曹军数千互为形援,都不好对付。   而曹休亲自来此,也代表曹操对鹿门山周边战事的重视,南阳曹军随时能动用更大的兵力南下,在汉水东面的低山丘陵与己方纠缠死斗。   须臾间,雷远想过一遍。   身边众将环侍,有人见雷远不答,于是道:“曹军大举出动,兵势颇盛,这时候出动轻骑,未免太过犯险。末将以为,不妨稳扎稳打,以策万全。”   马岱睨视了说话的将校一眼,坚持地道:“将军,我愿一行。”   雷远感觉到了马岱在跃跃欲试,感觉到了他的斗志旺盛得,像是一团火。   雷远能理解马岱的心情。   因为马超的身份,马岱在汉中王政权中,一向很低调。某种程度上,他之所以跟随雷远,是想要刻意远离凉州,逃避他认为必定失败的族长。哪怕马超与汉中王结为盟友的数年里,马岱也全然不提凉州,好像自己压根没有这个从兄。   但马超如今死了。   扶风马氏绵延数百载,枝繁叶茂而崇尚武风,并不似中原儒宗大族那般传承有序。当年马腾、马超父子凭借强悍武力纠合宗族,进而以扶风马氏的宗族力量挟裹汉、羌各部。   如今马超既死,难道汉中王会坐视着曹氏拿着邺城的马腾父子为号召,影响凉州军中,扶风马氏的众多族人、宾客?启用马岱前往凉州,继承扶风马氏的族长地位,并与庞德共同掌握凉州武力,是理所当然。   事实上,雷远已经收到了成都中枢来信,否则他也不会让沈真出面,去询问马岱的心意。   马岱为从兄身故而哀悼是一回事;由此他成了最大的受益者,将成为执掌凉州军务的重将,又是另一回事。马岱不可能拒绝中枢的命令,他迟早会离开交州军的体系。   而在离开之前,种种复杂的情绪催动着马岱,让他的斗志格外高涨,让他格外希望在荆襄打几场胜仗,以向雷远、向多年来并肩作战的同袍们告别。   马岱说得也没错,两军既然接近,应当尽快抢占优势地形,以备之后的大战。   只是,曹军依托鹿门山原有的营垒和驻军,在这方面天然就有优势。   若己方待明日抵达战场后展开,则鹿门山驻军得以从容布置,明天的仗必定就不好打。若己方主力宿营,出动少量精锐抢前的话,或许能夺取地利,也可能带来危险。   毕竟曹休所部就算与鹿门山隔着瀴水,距离也比雷远所部往鹿门山要近的多。曹氏的骑兵数量,更比交州军多得多。   马岱所部骑兵共计两千,他们抢占鹿门山边某处高地后,很可能面临曹军优势兵力的猛攻。而马岱远道而来,并没有防御设施可以依赖。   不仅如此。   曹军在襄阳经营许久,对地势的掌握远比马岱熟悉。若他们纵放马岱攻占某处高地,然后转而围拢马岱,将其与交州军本部隔绝开来。待交州军主力赶到后,曹休所部以骑兵驰骋于起伏坡岗,寻瑕抵隙地猛攻交州军主力,那又怎么应对?   雷远捋了捋自己的胡髭。   他让扈从取来舆图,转而问马岱:“伯瞻,如果你部先行,打算抢占哪里?”   马岱毫不迟疑探手指点:“先取鸡鸣山。若有机会,再攻排山。”   鸡鸣山是在雷远所部与鹿门山之间的一处山地,之前探马报说,山上有一小寨,驻留着曹军三五百人。控制此地,大军就可依山建立坚固营地,掩护宜城的渡口。   而排山则扼守鹿门山与大洪山、绿林山之间的缺口,有一名曹军偏将,率兵千余守把。若己方控制住排山,交州军就在鹿门山区有了立足之地,并且也便于任晖、邓范所部经此北上,威胁蔡阳、安昌。   马岱也是很有经验的军人,随手指出的两处,便是当前的要点。   其实两军如此接近,地理上又没什么可遮掩的,交州军将士能看到的,曹军将士也能看到。这一仗,彼此没有什么秘密可言。而这正是雷远最喜欢,也最擅长的局面。   他一向觉得,自己前世只是寻常庸人,没道理来到千载之前,忽然就秀出群伦。此世自有无数英杰人物,有思虑深沉、擅长揣度的智者,雷远不可能将一切都置于自家掌控,总会有许多预料之外的变化。   但随着两厢迫近,大战即将全面爆发,此前伏下的手段,总得一一拿出来使用。而潜藏的手段一旦展现出来,也就不再成为威胁了……雷远练兵数年,为的就是在战场上以蛮力破敌。无论敌人千般谋划,他只一力降十会便罢。   凭着对己方战斗力的绝对信赖,他就敢于在战场上用出勇猛大胆的手段,至少,比马岱所想的更加大胆!   “鸡鸣山留待明日,让老贺去解决。”雷远道:“我的本部和你一起行动,连夜直取排山,把咱们的刀子,直接杵到曹军的嗓子眼去!” 第九百五十二章 夜行   “直取排山?”   诸将皆面面相觑。   交州军渡汉水包抄鹿门山,本来就已经是很大胆的举措。   雷远凌晨出兵时,便有些将校私下抱怨。都说关坦之指挥荆州军作战小心翼翼,唯恐自家将士折损,不惜纵放曹彰逃跑。结果他给交州军出主意时,简直大胆之极,一口气把三万人投放到襄阳、樊城和新野之间,唯恐交州军承担的压力不够重。   有人的地方,就有山头、派系。哪怕后世伟人也说,党内无派,千奇百怪。交州军府的高层江陵虽与荆州交好,但两州军将之间,难免有竞争高低之心,甚至有一定程度的对立。   毕竟荆州军是玄德公最初的老底子,军中多有元从宿将,天然就有傲气和排外性;而交州军虽系江淮豪右部曲和益州新人的杂糅,近年来却屡建殊勋,气势不下于人。   两军主力首次联军作战,彼此难免需要磨合。   故而关平给了交州军一个需要长驱猛进的任务,交州军的将士们却下意识地力求稳健。可能还有些人心里担心,唯恐自家成了荆州军建功立业的垫脚石。   此时听说雷远还要夤夜行军突袭,将校们一时吃惊。   校尉句扶适才曾建议雷远稳扎稳打,以策万全。这时候他立即道:“鹿门山间各处营垒虽然尚无重兵,但毕竟处在襄阳城防范围内,被曹军经营十数载。将军仓促而去,如何能确保夺取这些营垒?再者,就算攻取……那里距离鹿门诸峰实在太近了!待曹军主力赶到,将军要以数千人应对曹军数万之众么?实在太过危险!”   一边说着,句扶一边给王平打眼色。   王平想了想道:“如果曹军主力围攻排山,将军在山间被困,诸将在外,群龙无首,也很麻烦。”   雷远哈哈一笑。   两州的将士们需要磨合,需要建立信任。但雷远和关平之间,并不需要磨合。关平与雷远并肩作战数次,深知雷远看似沉稳老练,可多年来打惯了以少胜多的仗,越到了需要横刀立马之时,越是勇锐异常。   此番北上攻伐,荆州、交州两军都主力尽出。身份到了雷远这地步,每一个决定、每一个判断,都会牵扯到上万人甚至数万人得生死存亡。站在大军主帅的立场,他必须把每一个决定都建立在详实的情报和严谨推理之上,绝不能随意而为。   但与此同时,雷远又不仅是大军主帅。他还是汉中王任命的方面大员,他和关羽,都必须把汉中王政权的整体利益放在最高。为了给汉中王在凉州、关中的经营争取时间,荆州军和交州军必须全力以赴,吸引曹军。   在这个战略下,荆交两州才联军攻打襄阳,这本身便是个力求积极主动,不囿于眼前得失的强手。那么放到具体战术上,也得同样大胆无畏地执行,绝不能逡巡畏缩。   在他人眼里,雷远拥兵数万,虎踞大州,为汉中王仰赖的重臣,他的身份地位,与当年的豪族首领大不相同了,故而放到用兵作战上,也当稍许持重些。   但雷远觉得自己的目标没有变,只是实力更强了而已。实力既强,就有大胆用兵的底气,那不是很简单的推论么?   他双手下压,示意将士们不必多言,随即沉声道:“用兵要看大局,我意已决。”   此话一出,顿时没人再讨论。诸将校们下意识地挺身站直,等待雷远号令。   “贺松。”   “末将在。”   “你留在此地,接应后队的诸将所部。明日凌晨,你部立即行动,用最快速度攻取鸡鸣山,掩护伯昇等将前往排山支援作战!”   “是!”   “马岱、李贞、王平、句扶!”   “末将在!”   “立即整顿诸营,让将士们赶紧吃喝用饭,来不及的便多带干粮。一刻之后,马岱所部两千人,我本部扈从全数随行,将士们除了参谋、书佐、辎重等营头以外,出动步骑三千。各营多备松明火把,多携弓矢战具,作急行军准备!”   “是!”   当下各营抓紧起灶生火,王平、句扶二人则去拣选精锐。雷远站在辕门处环视,只见周边将士往来奔走,忙中有序。   初时各部还显得仓促,有许多将士刚刚休息,精神已经松懈了,又被叫嚷着起来;也有将士费了好大力气搭建营地,结果刚搭完又要行动。还有将士在宿营时离辎重部队远些,这时候甲胄箭矢一时凑不齐的。   但交州军这些年练兵不懈,将士们都有经验,战斗意志也不缺乏。又有各级军官层层督促,他们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一刻之后,各部将校皆报,士卒精神抖擞,准备完毕。   雷远挥手示意,中军鼓响。   一通鼓罢,中军举帅旗,雷远、马岱二部举将旗,以下营、曲、什、伍火速集合。二通鼓罢,将士背负兵甲装备,行军司马和下属军吏奔走各处抽检。三通鼓罢,各部依序出发。   中军用的是重鼓,鼓声传得很远,几里外都能听得分明。   而鼓声之外大军奔走,万众寂然,绝无言语,只有沙沙的脚步和沉闷的铁蹄声响。合计五千人的队伍形成了好几条长队,骑士和步卒都高举着火把奔走,远远看去,好像是几条巨大的火蛇蜿蜒前进,有时候合拢到一处,有时候又分散。   这时候如果将视线抬高,可见就在他们前方二十余里处,有座小山,便是鸡鸣山。山腰有个小寨,寨子里的曹军这时候尚未发现异常。而在鸡鸣山北二十余里开外,便是鹿门山。   鹿门山绵延三十余里,山间有多处曹军驻守营寨,再往北四五里处,则是瀴水如练。瀴水源出绿林山脉中的石鼓山,自东向西一百三十里汇入汉水。这条河流水势不盛,下游水面宽阔,但很浅,水底多为细砂石和淤泥组成的滩涂。   此时瀴水两岸的大片蒹葭都被伐倒,腾出了十数条道路。道路间无数松明火把高举,照得天空都亮了。   有大股的曹军步骑正在趟水渡河。   他们用粗大的绳索连接河流两岸的大树,使将士们一组组地牵着绳子过去。而骑兵们则直接策骑而过,战马在水中嘶鸣跳跃,骑士们呼喝驱策,一时间人喊马嘶,人如潮涌,压过了河水。   先期渡过瀴水的曹军正分兵占据高岗、林地作为警戒。   而北岸高处,数十名顶盔贯甲的将官聚集着,簇拥着一名甲胄鲜明、相貌堂堂的中年将军。   这将军正是曹休。   他仰头看看天色,催促道:“让将士们动作快些!”   数名传令兵立即策骑而出。   曹休眼中带着点血丝,脸上有些急躁神色。这样躁动的情绪,近来已经很少在曹休身上看到。他本是曹氏宗族中极具胆勇之人,这些年来随着地位增长,胆勇不减,而沉稳气度远胜于当年。   只是,想到要对抗的是交州军,己方承担的任务又是那么残酷。难免使曹休稍稍失态。   他凝视着传令兵离去,转身再看诸将,沉声道:“交州军是曾经几次战败我军的劲敌!便是我本人,也吃过他们的大亏!此番他们举众而来,我们非得要全力以赴才行!要不惜一切代价,阻住他们、缠住他们!” 第九百五十三章 无备   荆北各地的百姓绝大部分被迁移到了豫州,襄阳和江陵两城间的平旷之处,几乎都是无人区,纵有少量的民屯,也已经被提前撤走了。   而襄阳东部的莽林坡岗深处,因为地形复杂而又接近江夏郡西部的连绵薮泽。几乎每年都遭水患。于是朝廷对此地颇少管控,方圆近数十里的整片区域里,竟没有一个县治,连亭、里也早都荒废,成了化外之地。   然而,乱世百姓卑贱如草,生命力也顽强如草。哪怕环境再恶劣,总会在注意不到的角落里竭力生长。就在这片山野之间,便有些化外之民逃离于曹氏的统治之外。   他们维持着三五十人的小村落,居住在荆棘和灌木搭建的窝棚,勉强自给自足,有时候和深山里的江夏蛮部作些交易,换取些物资。   曹军对此心知肚明。近年来,各地驻军将领时常出兵进山抓捕他们,抓捕到的流民少量拿来填充本地军屯、民屯户口的剧烈损耗,大部分直接充作军将的奴客。   故而,当有大军夜间疾行的时候,这些山野流民是最早被惊动的,也是最紧张的。   许多崖壁和山谷间的棚舍里,睡着的人被惊动,村口的犬只都躁动不安,汪汪狂叫起来。   有些格外机敏之人听着坡岗外侧军马行进的声音越来越近,立即召唤所有人携家带口,往山林间狂奔逃窜。也有人胆大些,沿着沟壑弯腰潜至路边,透过灌木往外偷看。   他们看到一支军队在急行军,看到了火把如群星闪耀,看到旗帜高举如林,看到他们的队伍随着道路的宽窄起伏,时而拉长,时而收紧。   还有一批批骑士从道路中间奔驰向前,铁蹄践踏地面的震动,隔开数十丈外都能感受得到。   “这是……这是刘备的人马!”较有见识的村民低声惊呼。   “刘备军怎么会到这里?他们……他们是来抓我们的么?”另一人惊惧地道。   “呸!杀鸡焉用牛刀?”先前说话之人鄙视地看他一眼:“你看看这得有多少人?再看看其中骑兵有多少?这必定是南方的精锐!这会儿曹刘两家大军云集,他们定是往北面去,与襄阳那边的官军作战的!”   那害怕之人被斥了一句,不忿地道:“官军?嘿嘿……这一仗打完,究竟谁是官军,谁是贼军,可就未必说得清楚。”   身边数人沉默了半晌,过了会儿才有人道:“从这里往北,他们是要打鸡鸣山?还是排山?”   “这与我们何干?”   “上个月,老徐家的儿子女儿,都被掳到了鸡鸣山下的军屯去做苦工。若那里将有战事,咱们是不是得想办法……”   “我们能有什么办法?你发什么昏!”仍是那为首的斥了一句。顿了顿,他掩不住愁容,叹了口气:“这世道,就是这样!”   众人俱都叹气。   这些百姓,本身有很多都是乱世初起时从豫州、三辅等地逃亡荆州的难民。数十年来,他们的家乡一次次地遭受战火,迫使他们背井离乡。而到了近几年,似乎战乱的频率稍低些,然而但有战事,无不是波及数州数十万人的惨烈大战。   为了支持战事,百姓们遭受的压榨和苛待一日胜过一日,哪怕他们逃亡深山,恐怕也难免遭受波及。   这世道,身在哪里,才能够有条安稳的活路可走呢?   夜色愈发深沉,步骑队列在火光中影影绰绰,还在不断前行。流民们呆呆地或蹲或坐在原地,有人抬头看看天,只觉阴云四合,星月渐渐都找不到了。   那为首之人勉强打起精神,站直身体道:“怕是要下雨。”   “下雨又如何?”   “一旦下雨,曹刘两军的斥候轻骑难以远出。抓丁派粮之事,一时牵扯不到我们。”   其余几人松了口气:“那就好。”   “趁这机会,我们赶紧收拾东西,往绿林山里走。不管怎么说,战场总是危险,躲得越远越好。”   众人彼此对视,都有些沮丧,但也知道首领说得没错。   当下一行人弓着腰,依旧从来时的那条沟壑缓缓退走。   前几日大雨连绵,水势至今未退,沟壑里污水齐腰深,两旁也全都是泥泞。有人一脚踏空,当即往水里载到,其余人慌忙去拉扯,激起一阵哗哗水响。   策骑经过的句扶注意到了路旁的异常响动。   “什么人?”他立即勒马,沉声喝问。   沟壑间的水声愈发响了,似乎有好几人正在狂奔逃亡的样子。   句扶立即点了几名部属,自家也取出弓矢,作好往深草间追逐射击的准备。   此时李贞从前头赶来。他素来耳聪目明过于常人,见此情形摇了摇头:“是一些探看动静的流民,无妨的……将军有令。”   句扶拨马绕回来:“请讲。”   “再过两条岔路口,十五里外就是鸡鸣山了。将军打算从东面峡谷绕行,全军熄灭火把,不许作声,不许耽搁,紧跟前队通过。”   句扶立即遣人传令。   李贞策骑折返中军去了。   雷远的本部,目前由马忠、王平和句扶三人分掌,其中精锐战兵都在王平、句扶手中。此番夤夜行军,马岱所部骑队最前,王平和李贞等扈从居中,句扶所部一千五百名得力部属合后。   他只一声令下,松明火把迅速熄灭,所有人的脚步也刻意压低、错落。他们紧紧跟着前队,再走了一个时辰,进入了鸡鸣山以东的峡谷。   峡谷中很是幽暗,有时候看不清前路。骑兵们都下马来牵着马走,后一骑拽着前一骑的马尾巴。而步卒们拿出事前准备好的长索,每一什将士各自握紧本什的长索,避免走失。   有人注意到,山谷的侧上方山寨。句扶知道,那便是鸡鸣山了。山上有灯火闪耀,隐约可见有曹军的士卒在寨墙上往来。   但他们显然没有料到,交州军会深夜潜行经过此地。看起来,巡逻的人手少了些,大概寨子里的气氛并不算很紧张。   有人用极低的嗓音嘀咕道:“我带一百个人爬上去,就能拿下他们。”   “我带五十个人就行。”   “我不用带人,上去吼一嗓子就能把他们吓死。”   好些将士们连声窃笑。   句扶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住嘴!”   话音未落,天上忽然响了个闷雷。将士们都下了一跳,纷纷抬头看天。   下个瞬间,天空变得浓黑如墨。一场大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前后相随如线,打在林木间,先是啪啪作响,随即汇成震耳欲聋的轰鸣。句扶是益州巴西郡人,常见山间暴雨,最是敏感不过。他连连挥手,对几名亲兵道:“这样的雨水,谷地间恐有山洪,赶紧加速行进!越快越好!”   此时队列最前端的马岱所部,已经距离排山不远。   排山位于鹿门山最南端,与洪山诸峰相对。山间多有崎岖岩潭,颇为险峻,曹军的营寨处在半山腰处,西面和北面都有高坡为依凭,通过山脊与北面的香炉山连接,东面则多荆棘莽林。只有南麓,有条丈许宽山路斗折蛇行而上。   马岱所部急行军至此,人马都很疲劳。他觉得,立刻发动攻击的话,将士们的体力恐怕跟不上,万一攻击不顺利,反而泄了自家鼓起的士气。于是他命令将士们在排山下四五里外的一处山坳稍稍休息,等到天色微明时,己方体力有所恢复,而曹军正是最困倦的时候,正好用兵。   然而还没等将士们分散来,大雨就落了下来。雨水肆意流淌,瞬间在地面积起了一片片小水塘。骑士们被雨水浇成了暗沉的颜色,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而雨势还在变得更大!   须臾间,一枚枚水滴连接成了水线,一条条水线交织成了层层叠叠的雨幕。雨幕结成了深黯的穹庐,笼罩出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这样一来,休息是没法休息了。当务之急,恐怕是得找个高处避水,免得自家被淹死!马岱忍不住骂了两句。   “伯瞻!”身后有人喊:“伯瞻!你在哪里?”   马岱仔细分辨了下,才听出来是雷远的声音。   “末将在此!”他连忙应道。   随即他就见到雷远牵着战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积水过来。   雷远一把揪住了马岱的臂膀。雨势太大了,寻常语声说话都听不清楚,雷远凑近马岱耳边,大声道:“这样的雨势,排山守军必然无备。我带了五百人来,你这边再挑些人。我们不用战马,趁着大雨拿下排山,怎么样?”   马岱眼神一亮:“好!”   想了想,他笑道:“不过,将军你那几百人,先歇着吧。我马岱才是先锋!” 第九百五十四章 哨卡   雨下得越来越大,雨势驱散了暑气。这时候再有猛烈山风吹来,简直令人瑟瑟发抖,一下子冷到骨子里。   这种环境让杜纯浑身不舒服。于是他连忙唤了部属来,往屋里放了两个大火盆。火盆的热量,把屋子里的空气烘烤得干燥了些,从潮湿的墙板和梁柱间,有白色的雾气袅袅蒸腾。   杜纯懒懒地躺在榻上,有些犯困,腰肋处的疼痛又让他怎也睡不着。   两天前,他得到中领军曹休的命令,要遣兵往鹿门山以东的深山中去,准备一千颗首级。不知道这是哪位大将的要求,杜纯懒得多问,可现下这天气,躺着都是折磨,要往深山里走,真是一场苦差事。   杜纯个子不高,但身板很厚,躯体壮得像一堵城墙,手臂比常人的腿还粗。虽然年近五十,筋骨依旧坚韧似铁,日常练武,等闲十余名士卒一拥而上,他也不惧。   曹军数十万众,如杜纯这样的小将车载斗量,但杜纯又不是寻常小将可比。他从一个乡里轻脱好勇的游侠少年起步,趁着黄巾起兵纠合部众,一度与彭脱、波才等“巨寇”并驾齐驱,与皇甫嵩、朱儁乃至孙坚都交过手。   汝南黄巾失败前夕,他又及时地投降曹军,此后调入荆襄,参与过多次曹孙、曹刘之间的战事。建安十四年李通南下增援江陵,杜纯便为前驱;后来他又归属到乐进麾下,曾经与关羽在战场上错身而过,侥幸未死。   在乱世中经历如此丰富之人,一路走来的艰难困苦简直难以想象。纵使他并无杰出才干,却也不乏勇力和机敏。   去年起,因为乐进病重,曹彰逐渐接手襄阳防务。考虑到荆州、交州的实力不断提升,战场很可能被推到襄阳城下,他在襄阳城外诸山广设营垒,形成城池以外的第二道防线。   杜纯遂被任命为排山军堡的守将,在此驻扎了一年多。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杜纯对军堡的防务颇下功夫。他自己是极有经验的军将,在排山上下修建了哨卡、望楼、城栅、壕沟等,依托地势,自成一套守御体系,十分牢固。   哪怕此时大雨瓢泼,城寨守军也不懈怠。在杜纯的要求下,一队队士卒披挂齐全,手持兵器,在什长、伍长的带领下照旧巡逻,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喝铠甲撞击的清脆声音,即便是大雨也不能掩盖。   当然,本来杜纯应该亲自领兵巡视的。但这种潮湿天气,像他这样的宿将浑身都有旧伤疼痛,故而小小偷个懒,也是难免。   这时候被派去巡查的军官,是个去年刚调入杜纯部下的荆州人,叫作董良。这人性子有些古板,将士们不太喜欢他,但这种性子的人办事一板一眼,定然不会疏忽。   杜纯对此很是放心。   在杜纯烤火的时候,外界的倾盆大雨已经猛烈得超乎想象。   排山高处,营寨内部的巡逻将士尚不松懈,可分布在外间各处哨卡和望楼的守卒早就和杜纯一样,躲在可以遮蔽风雨之处,动也不动。反正在这种天气里,地上泥泞不堪,污水横流,视线一片模糊,偶尔天上电闪雷鸣,照着蜿蜒山道上水流汹涌,宛如瀑布也似。在这时候行军打仗的,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巡查各处守卫的营司马董良倒是往来几次,督促将士们各回原位。但也没谁听他的,杜纯的部下经验丰富的老卒很多,但若不能严格管理,老卒一个个都会变成兵油子,寻常的军官根本没法管。   董良跌跌撞撞地沿着山路往下走,沿途滑倒了好几次,若不是眼疾手快抓住了一根荆棘,几乎就要坠崖而死。   待到进入到最下方一处哨卡,他连忙将蓑衣扔开,藉着哨卡中的火光,好不容易才把手上的荆棘刺拔了。   哨卡里一个人都没有,大概全都到后头小寨去躲雨了,故而也没人帮忙。董良好不容易才抠出尖刺,手上全都是血。因为死盯着手掌看了太久,他觉得头晕眼花,连忙往外间眺望一会儿。   所见惟有灰蒙蒙的一片,雨水覆盖下,四五丈外就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只有黑色的林木、深草被大雨大风打得倒伏又挺身,挺身再倒伏。   董良揉揉眼睛,觉得这些林木起伏的姿态,看上去简直像活的。   正待细看,一阵山风挟裹了雨势,猛扑到他的脸上。大到异乎寻常的密集雨点,像是巨人用力拍打,砸得他一个趔趄。董良连忙退到哨卡内部躲避,可这哨卡为了保证视野,四面透风,山风一会儿从西面来,一会儿从东面来,挟带着的雨水时不时横扫,董良压根没处躲。   适才一路猛走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浑身湿透,顿觉寒意逼人。董良喃喃地骂了几句,尽量站得离火把近些。   这时候,他忽然听到哨卡外头一阵响动。   “嗯?”董良一愣。   那响动停了一阵,过了会儿,竟愈发明显了,好像是很多人藉着雨势掩护,快速在山道上奔走。雨势猛烈的时候,脚步也响一点,雨势稍弱,脚步便停。   “真有敌人来袭?”董良反手握刀,稍稍下蹲,摆出了戒备的姿态。   是不是该立即折返报警?他问自己,又有些犹豫。   他是荆州本地人。而曹军布置在荆襄的大军,一向都以邺城诸军为主,荆州本地的州郡兵受人排挤得厉害。此前他几次与杜纯的部下起了冲突,已经遭到上司的斥责,这时候若假报军情,只怕又要被责罚。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哨卡旁边,探头往下方张望,想要再仔细分辨。   刚探出头,哨卡下方有人正巧起身,两个人几乎面对面地凑在一起,鼻尖几乎要杵着对方的鼻尖。   董良大骇,刚想呼喊,眼前寒光一闪,咽喉处多了一把短刀。   短刀冰冷,持刀的手很稳,刀尖抵着皮肤,微微一动,刺入三分。刀锋上的寒气沁体而入,董良只觉得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不要声张,否则立刻就死。”那人沉声道。   他说话的口音,像是三辅一带的,语气并不凶恶,甚至可以说很平静。但越是如此,董良越能明白,这必定是刀下斩杀无数人命的老手,杀死自己绝不比杀一只鸡更难些。   董良不敢大幅度地动作,他缓缓后退。而此人一手持刀比着董良的咽喉,一手攀住哨卡的栏杆,极轻巧地越过。在他身后,有更多士卒鱼贯而入,迅速控制了整座哨卡。   看他们的装备和动作,绝对都是罕见的精锐。   “启禀马将军,哨卡中别无他人。”有军校搜罗一圈,回来禀报。   那人收刀入鞘,上上下下地打量董良。   这时候董良才注意到,此人身着数十斤的重甲,腰间还悬了加重的长刀。这一身的沉重装备,竟似对此人的动作毫无影响。他的甲胄上满是泥水,手上、脸上也都是污泥,显然在大雨中登山绝不容易。但他精神抖擞,眼神锐利,仿佛全不觉得疲惫。   “下一处哨卡在哪里?”他沉声问道。   “往山道上去五百步,在一处巨岩后头。”董良老实回答。顿了顿,他又补充道:“那里有三十人守把,并配有鸣镝,带队的是此地守将杜纯的亲信都伯。” 第九百五十五章 清理   带队突袭哨卡的,便是马岱。   冒着这样的大雨登山绝非易事。山道被雨水冲刷得湿滑之极,水流挟裹着枯树、碎石滚滚而下,先后砸倒了好几名将士。马岱极看重的骑督高谨转战凉陇,多少险境都冲杀过来了,却在努力攀援时遭一根木桩砸中了额头,顿时就没了气息。还有将士在暴雨中与大队分散了,有将士在激流中滑倒,被水一路冲向低洼处,再也看不到的。   马岱领着三百名得力部下出发,在漆黑一团的暴雨深夜摸到哨卡时,身边只剩下两百人不足。雷远所领的后继人手,也根本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让马岱很有些暴躁,所以他问话时想着,这曹军军官但有半点抵触,直接杀了,再往下一处哨卡去。   却不曾想,此人如此老实?   “再后头呢?从这里直到寨里,你都知道些什么?”马岱问道。   董良感觉到那种若有若无的杀气消褪了,他心里很明白,眼前的军队,必定是汉中王麾下精锐。自己想要活命,就得听从眼前这人的每一句话。   “往后到寨子,还有四五里的山路,好在不甚陡峭。当间有隘口一处、哨卡四个、望楼两座。隘口有百余名士卒,每处哨卡和望楼里,都只二三十人。寨子里的将士本有一千五百,昨日分了三百人下山,驻在排山东面的葫芦冲……”   “那三百人,打算往洪山深处去杀良冒功,对么?”马岱颔首道:“这伙人都已经死了。”   若天气晴好,董良从这个哨卡就能看到葫芦冲。哪怕今夜暴雨,可那三百人毕竟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卒,不至于丧失基本的警惕。他们就这么轻飘飘地死了,而自己身在高处眺望,竟一点都没发现?   可见江陵方面动用了多少力量来此突袭!   董良苦笑两声。   “营寨里什么情况?防备严密么?士卒们的宿处在哪里?武库在哪里?主将是谁?他的位置在哪里?”马岱再问。   董良应声答道:“营寨里每夜都有将士值守巡哨,今夜也不例外,防备甚是严密。士卒们的宿处就在寨门左右两侧,寨子北面和西面都有山林坡地,坡下是武库和马厩。主将名叫杜纯,他此刻应该在宅中休息,宅子在武库之侧。”   眼前这个曹军军官虽然胆小怕死,回答问题又快又清楚,脑子倒是很灵活。   马岱满意点头:“很好。你是个聪明人,这样,只要你……”   “将军,我是荆州人,早年是刘景升的部属,并非曹军一伙。只要将军饶我性命,我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好!你果然聪明!”   马岱摆了摆手,带着部下继续登山。   董良不待召唤,紧紧跟在马岱身后。   须臾间,一行人接近了山道上方的巨岩。马岱领着十余人,从道路两旁小心掩过,果然见到了下一处哨卡。越过雨幕,可见哨卡里的火盆没有烧透,冒着浓烟。一些曹军士卒围着火盆瞌睡,偶尔有人打几个喷嚏。   马岱持刀在手,向董良使了个眼色。   董良站到哨卡下方,大声喊道:“开门!开门!我巡视回来了!”   哨卡上的雨棚里,有人不耐烦地问:“谁?”   又有人嘻嘻哈哈地道:“是董司马,荆州郡兵出身的那个!哈哈,如此天气,他倒也不嫌麻烦。”   过了好一会儿,哨卡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几名士卒冒着雨出来,将哨卡下方的木栅门打开。   下个瞬间,几名士卒几乎同时被刺杀。   在大雨声的掩护下,短促厮杀发出的声响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哨卡中剩下的守兵也全无异场动静。直到交州军甲士从四面一下子涌入,才爆发出几声短促的嘶吼和刀剑劈砍的钝响。   马岱站在雨里,垂首看看身下的尸体。那人的脸上还保持着诧异神情,因为胸肺被长刀刺透了,鲜血的泡沫大团大团地从伤口流淌出来,飘往低处,很快就被如瀑的雨水打散了。   整座哨卡被清理干净,将士们返身出来。马岱沉声道:“继续走!”   董良慌忙跟上。   杜纯从睡梦中惊醒。   他忽然听到外间传来一阵沉闷的响声,然后又一阵;乍一听像是雷鸣,但雷鸣绝不可能发生在地面上。强烈的危机感猛地袭上心头,他翻身跳起,取了缳首刀在手,又迅速拿过皮甲往身上套。   “校尉!校尉!”外头有个亲卫惊慌地大喊。   “什么事?”杜纯用力推开门。   那亲卫喊道:“有敌军打上来了!”   门被退开的时候,外界各种各样的声音像潮水般涌入,寨门前方的喊杀声和武器甲胄碰撞之声一下子就听得很清楚。   厮杀声隔着几段寨墙传来,愈来愈近了。   敌人叱喝砍杀,不断突破己方的防御。而寨中守军大部分都在酣梦之中,哪里能有反应?少量兵卒仓促迎战,然而完全抵挡不住。   还有此前被杜纯误以为是雷声的,现在他也听清了,那是大量弓臂和弓弦同时震动的声响!伴随着每一次雷鸣,接着就是箭矢穿越空气的厉啸、是己方将士中箭的惨呼!   在山寨中近战、乱战,又是漆黑的雨夜,弓矢本来很难发挥作用。双方只能比拼近战的勇武,看谁敢以命换命。然而这支敌军偏偏就能用弓矢造成巨大杀伤!   这代表什么?   换了他人,或许还感受不到厉害。但杜纯是经历过无数次战争的老手了,他立即就明白。这代表着敌军的部伍整齐超乎想象,虽在夜间厮杀,队列也全不混乱,故而敌我分明,弓弩可以毫无顾忌地覆盖射击。   他随即又想起当年自己在汝南造反的时候,汉家五校精锐的弧矢之利何等骇人。他更能分辨出弩机扳动的咔嚓声响,敌军所用的,不止是强弓,还有某种上弦极快的精良手弩!   杜纯几个跨步,攀上院墙再看几眼。   恰好此时空中电闪,一闪而逝的光芒让他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没错,确有大批弓弩手列队向前。   这样的大雨中作战,弓弦很容易损坏,但敌军却依然毫无顾忌地使用强弓硬弩,足见他们的决心,足见他们投入的力量!   “校尉,怎么办?”那亲卫问道。   杜纯迟疑了一下。   敌军突袭入寨,局势可谓恶劣了。然而杜纯受命据守排山时,中领军曹休特意吩咐,鹿门山周边的每一处营寨都要拼死争抢,绝不容有失。若杜纯此刻逃跑,下场一定惨烈。既如此,不如拼死一搏,以求一线胜机!   杜纯带上头盔,厉声道:“带上所有人,跟我来!”   驻在杜纯中军周围的,有三五百人。他们数量虽然不多,却是跟随杜纯南征北战多年的老卒,战斗经验丰富,战斗意志也很顽强。   观察了营寨中的战况以后,杜纯发现敌军的数量并不很多。故而,他打算带着这些人,隐蔽绕行到敌军的侧翼,来个出乎意料的反突袭。这样能避开前队的弓矢轮射,以近战方式给敌人造成杀伤,进而打垮敌军。   只要逼退他们一次进攻,夺回寨门,据高地而守……就算敌人大军赶到,己方未必坚持不住!   这些老卒此时已经全都醒了,有人披挂了甲胄,也有人赤膊光脚,只持武器。杜纯顾不了那么多,带着他们沿营寨西面一处狭窄甬道狂奔,待到接近敌军侧翼的时候,他领着十余名力大的士卒,一齐发力,将甬道边缘的一排木墙猛然推倒,然后所有人冲杀出来。   大雨掩盖了他们的调动,而杜纯选择的反击时机和地点都很出色。木墙推倒后,他们发起冲击的位置距离敌军只有不到五十步。   敌军的严整队列,这时候反而成了的阻碍,他们再怎么训练有素,也不可能在曹军冲过五十步的时间里转换队列朝向!   杜纯呼喝高喊,大步向前。   然后他就看见敌军将士们把弓弩背负到身后,转而取出腰间悬挂的长刀、利斧等武器,狞笑着迎了上来。   两军接触的那一瞬间,双方将士互相交错,刀剑撕裂躯体,鲜血覆盖土地。深黯的夜色中,许多人惨叫着倒下,而绝大部分都是杜纯的部下。   冲在杜纯前方的一名曹军甲士正举刀挥砍,忽然整个身体僵硬了。   随即杜纯眼前一黑,原来是一名敌方武人刚杀死那甲士,便单臂发力,扼着甲士的脖颈向前猛推。   杜纯看不清敌人来势,也躲闪不及。他想要推开那尸体,却觉得胸口一凉,怎么也发不出力气。他低头看了看,原来那敌方武人手持长刀,从尸体的肋侧斜刺。那长刀贯胸而入,将他扎了个通透,温热的鲜血正滋滋地喷涌出来。 第九百五十六章 聪明   杜纯一死,马岱轻而易举地击垮了他的本部。然后这又导致各处据守的曹军斗志崩溃,陆续开始逃跑。   马岱所部的甲士们追亡逐北,从背后杀死了一个个曹军,像挥砍田间草垛那样将他们砍翻,使他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叠在地。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   驻守排山营寨的曹军猝不及防,将士们连披甲的时间都没有,几乎没能有效抵抗。自马岱以下的二百人自凌晨出发,行军一日后,再冒着暴雨登山奔走,连续作战,也已经疲惫之极。   有些将士精神一松,便在寨子里某个屋檐下睡过去了,但马上又被叫醒去控制俘虏,重整各处哨卡的戒备。还有十余人专门被抽出来,择了一处干燥大屋,立即保养弓矢、手弩等武器。   过去数年间,荆交两州军队的弓弩、甲胄等精良装备配备比例越来越高,但两地又都是潮湿多雨的环境。无论制弓弩所用的漆、胶,乃至竹、角所制弓胎,又如甲胄所用的精铁、牛皮,编结甲叶所用的绳索,都很容易损坏。   此前交州军连年攻伐象林郡周边须同、申齿、涂蛮等部落,常常要顶着滂沱大雨作战。又因为蛮夷惯常驱使大象,非得用强弓硬弩才能对抗。   哪怕每个营里专设了维护武器甲胄的人手,这方面的损耗依旧十分惊人。这是筚路蓝缕时必须的损耗,与此同时,人员、马匹、物资的损失也同样居高不下,但交州军府又不能不咬着牙坚持。   这样数载下来,迫使雷远不断扩张苍梧郡的工坊来满足需求。   幸运的是,依托州郡和军府的精心经营,交州各地的粮食产量不断提升,粮价稳步下降,于是无论地方豪族还是军队出身的地主,都需要在田亩以外获得其它收益来源。这时候军府与他们合作,建立起更多的工坊。   这些工坊并不直接制造武器装备,而承担了各种农具和织物、木器和手工制品的生产。由此,官营的作场得以腾出手来,不断提升武器装备的产量。   由此,交州军得以像今天这样,不仅冒着大雨行军作战,还毫无顾忌地在雨中动用珍贵的弓弩。   待到战后,交州军也自有一批人手,按照维护保养武器的规程去收尾。而如果武器真的损坏不堪使用,那换新的便是,也没啥特别为难。   但交州军此番行动,放在曹军看来简直匪夷所思。   如杜纯这等经验丰富的将领竟会疏于防备敌军藉着雨势偷袭,并不是将领无能。皆因对曹军将领来说,雨中作战不仅是个战术问题,更是个沉重的经济问题。他们自己不可能轻易承担损耗,推己及人,也就对敌军的动向殊少关注。   马岱能以不到二百人的兵力袭取千余人驻守的山中城寨,固然缘于他本人的胆大心细,也要感谢曹军对荆州军、交州军缺乏了解。   这种局面当然不会长久,但曹军的眼前亏是吃定了。   马岱将人手分派已毕,便往杜纯所在的中军大屋休息。   屋角火盆里,木炭快烧完了。微弱的火焰被室外灌进的冷风压着,仿佛随时要熄灭。马岱靠近火盆坐下,身后的亲兵开始替他卸甲。   适才的战斗中,他受了两处伤,右臂的一处刀伤倒还罢了,左胁被敌人用短矛刺了一下。亏他躲闪得快,矛尖擦着身体掠过,带出一道极长的伤口,只是,将几片甲叶压进了皮肉深处,有些麻烦。   卸甲时亲兵稍稍用力,甲叶被猛拔出来,顿时鲜血横流。   亲兵们慌忙去唤医官来,还有人往火盆里加了木炭,用头盔装了雨水烧煮。   马岱任凭部属们忙乱,只倚靠着柱子闭目养神。   这几日他心绪很乱,在外人面前虽不表现,其实好几个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以至于战阵上也比平日容易疲惫。明明将士们的动作粗手粗脚,不时发出沉重的碰撞声,他却很快就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醒来,发现自己的伤口已经包扎妥当了,身上有股药膏的气味,而肚子上多了条毡毯。   再看屋子里头,显然被仔细整理过了。火盆边上,另外坐着一人。   马岱揉了揉脸,定神看去,原来是雷远到了。   雷远没注意到马岱醒来,他正全神贯注地把右臂探到火盆上,借着热量烘烤伤处。因为近年来坚持锻炼,日常也注意保养,他的手臂旧伤几乎不影响日常生活了,只是每到阴雨时依旧酸痛异常。   痛的年头多了,反而就成了习惯,好像疼痛本身成了身体的一部分,成了某种熟悉而亲切的东西。   便如此刻,雷远缓缓舒张手臂,每个动作都会导致灰白色的皮肤下一波抽搐似的痛感,这种痛感甚至会绵延到头脑,像是从手臂到脑颅的某根神经在被用力拉扯着。但只要坚决地继续做动作,其实并无妨碍。   乱世中的人都是这样,只要习惯了承受痛苦,单纯想要过日子、活下去,总有办法的。   “听说,你是荆州旧人,刘景升的部属?”   “是。”跪伏在大屋门口处的董良恭敬地道:“建安十三年的时候,我是南郡太守、镇南将军军师蔡德珪的部下,曾随荆州水军,浮江至赤壁。后来曹公战败,退回荆襄,我随军回返襄阳归属襄阳太守吕常。再后来,吕常战死,我又归到乐进将军麾下,近来则受骁骑将军曹彰的调遣。屈指算来,从军快十八年了。”   “你的家眷呢?既然做到营司马,想来有些产业、身份,当已成家了。”   董良的额头上冒出几滴汗水,艰难地道:“不瞒将军,我家族人早就在战乱中死亡殆尽。后在襄阳军户中娶了一妻一妾,现有一子、二女。”   雷远颔首,过了会儿道:“曹氏惯取将士家人为质任,到营司马以上,家人应当都聚居一处,不与寻常军户相同。你降伏我军,不怕家人受牵连么?”   “如何不怕。只是……”董良咬了咬牙:“荆州、交州联军而来,大战迫在眉睫,不知道多少将士要身死不知下落。不过得一年半载,襄阳城里哪会知道我的消息?何况到那时候,若将军率军攻取了襄阳,说不定我还有与妻子重逢的机会。”   “哈哈……”雷远再问:“若我军败了呢?”   “我曾听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将军败绩,如我这等降人大概是要死在战场的,那会有连着两次的好运气呢?”   “那也未必。”   “我不明白将军的意思。”   “足下是个聪明人,说不定到那时觑个机会逃归曹军,还能卖些我军的情报,换几分功绩。”   董良脸色惨白:“雷将军!”   雷远轻松地笑道:“不必惊慌,这都是人之常情,并没有值得苛责的地方。” 第九百五十七章 形之   在这个礼崩乐坏、社会规则粉碎的年代,没有人能理所应当地要求别人付出忠诚。   来到此世以后,雷远最初面临的难题,便是如何搜集忠诚的部属。他在灊山里聚集最初的二十名扈从,花了数年时间。不仅要给好处,还要推心置腹、以诚动人,最后才确认他们愿意付出忠诚,愿意追随自己出生入死。   而忠诚的代价呢?当年的二十名扈从,如今还剩几人?当年随雷远在擂鼓尖死战的部属,如今还剩几人?   这也是雷远竭力维持庐江雷氏宗族力量的重要原因。通过宗族的作用,他才能够有更多的途径来影响将士,掌握他们的动向,也便于自己给予经济利益来维系部属的忠诚。   毕竟想在乱世中建功立业、搏取荣华富贵的人终究是少数。对于绝大多数普通人来说,只想要活着,其它没法纠结太多。   而雷远始终都认清这一点,并不苛求。   玄德公攻取荆南时,荆州的士人官员如风行草偃;玄德公入益州时,益州文武也大多如此。真正身居高位者自然明白,那些迅速降伏于玄德公的人,某一日面对曹氏或者其他敌人,未必动作就慢了。   直到这几年,随着汉中王体系下的五军制度渐渐落实,而将士们又在政权中获得了较多的经济和政治利益,雷远才稍稍放心些。   至于曹操,似乎没有玄德公安抚人心的手段,于是干脆利落地取将士家眷为质任,把士家集中在几处大城周围屯田居住。一旦有事,便株连家人,做法干脆利落,十分符合曹操一贯的作风。   然而曹氏政权中,士家的地位甚低。高级将官倒也罢了,州郡兵及至地位较低的基层军官本来也没过什么好日子,真到了生死关头,难免随风而倒。   反正大家都是墙头草,对雷远来说,倒是聪明人更有用。   当下雷远招了招手,让董良靠近些:“董司马放心,我绝不为难你。此番你助我军破寨有功,我便给你一个机会。”   董良见雷远说得亲切,这才略放松些。   可他随即又觉得,雷远的亲切姿态里,隐藏着什么特别的谋划,让他不由自主地寒毛直竖。犹豫了片刻,他低声问道:“将军,什么机会?”   过了好一阵,扈从们将董良带了出去。   雷远站在屋门处观望四周。   这时候雨势终于小了,云层渐渐散去,东面的天色依稀有些放亮,至少,不复之前那浓黑如墨的情形。   这场暴雨延续了约莫三个时辰。现在雨势虽歇,山间各处狂涌下来的雨水汇成溪流瀑布,所经之处猛烈冲击。排山高处开始有大量土石崩落,时不时发出地动山摇的轰鸣。   雷远的五百名部属,首先控制了山下那座小营盘,然后络绎往山上来。由于道路难行,将士们抵达的速度不快。   马岱率部登山的时候,只要对抗水流,可现在,山道沿途有些地方的泥泞将近一尺深,人踩上去,顿时没到小腿,花费十倍的力气才能拔出来。还有些树木栽倒,堵塞了道路。   在寨门东侧,有一片数十丈方圆的空地里。大队的曹军降兵三五成群,垂头丧气的坐在这片空地上,用充满疑惧的目光看着交州军将士们,偶尔悉悉索索地低声说几句。   雷远再看西北方向,鹿门诸峰紧靠着汉水,在水面反射的微光中,露出些许浑黑的轮廓。再想细看,实在看不清了,那重重叠叠的黑色山林之间,不知道潜藏了什么。   “排山为鹿门诸峰最南方的一座,地势险阻,既能阻遏鹿门山东西两侧军马南下的企图,又俯瞰鹿门山与洪山之间的通道。曹军有千余驻守之兵,伯瞻却以二百人取之,当记首功。”   马岱笑道:“这是将军的决断,我不过是跑跑腿罢了。只费体力,却不费脑子。”   雷远摆了摆手。   他再看看山间情形,问道:“那,以伯瞻之见,我们接着该做什么?”   “曹休所部既然将至瀴水,想来不会耽搁。他们也会冒雨急速行军,这时候十有八九已到了鹿门山。但这场大雨一下……将军你看,周边的道路、平野全都已经泥泞得不成样子,路途如此艰难,曹军大队,尤其是他们的骑兵,短时间内绝无继续南下的可能。”   “没错。”雷远颔首:“他们没法大举南下,我军主力今日夺取鸡鸣山后,恐怕也只有驻扎数日,一时难以北上。虽说我军夺取了排山,占据先手,但两家要继续落子,非得三五日后……还得指望这三五日不要再下大雨才行。”   马岱连连点头:“我本以为,接下去须得固守此处寨子,凭借山险阻击小股曹军,安然稳守数日。待到水退时,再议如何厮杀。”   说到这里,马岱想到雷远方才和董良说的那些,于是试探地问道:“然则,现在我可就不太明白了。莫非,将军还有什么妙计?”   “倒也称不上妙计……”雷远沉吟道:“只是觉得,天气不利于作战,我们便惟有坐等。然而,我虽不能就敌,未必不能使敌来就我。”   “这些俘虏们,靠得住?”   “若要他们虚言蒙骗曹军将领,那断然是不行的。他们只是普通士卒罢了,又不是被我们恩养的死士。但要他们讲几句实话,那却不难。”雷远回到厅堂里,在马岱耳边低声说了半晌。   待他说完,马岱皱了皱眉,又哑然失笑。他钦佩地问道:“这样也行?”   “兵法云,形之,敌必从之。此计就算不成,于我们也无妨碍。若成了,正好疲惫曹军,让他们吃个亏。”   这时候,天色更亮了。   占据营寨的交州军将士,开始烧水煮食。有一名军官往寨门左右看了半晌,粗声大嗓地对同伴们道:“接着还有许多将士要上山,寨子里的房舍、营垒,立即都要扩建。这老大一片空地,怎能让俘虏们占着?让他们聚拢些,腾出地方来!”   当即便有士卒手持刀枪,呼喊着迫近,勒令俘虏们聚拢。   俘虏们聚集之后,空地便大致被腾了出来。那军官站在空地中央四周看看,唤了一批部下来大声吩咐,说什么,这里要起一个望楼,那里要建一批营房,沿着寨墙周边,须得尽快加高加固云云。   曹军俘虏们被威逼到平地的角落处,头上淋着淅淅沥沥的雨,数百人挤成一团,又冷又饿,却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四周的汉军将士们手持的雪亮刀枪和古怪手弩,都在提醒他们,敌人是何等的精锐。而至今尚未被收拾的许多尸体,又反复在告诉他们敌人的凶残。 第九百五十八章 逃跑   自从赤壁战后,曹氏据荆北与荆南的敌人对抗,已经有十年了。   十年间几乎不间断的边境战争,使得原本形同一体的江陵、襄阳两地如有天堑。加之曹刘两方为了鼓舞士气,各自都对敌人的状况做了不少夸张描述,比如在曹军将领口中,关羽、雷远等汉中王麾下将领,都被描述成了极凶残的杀人魔王;而此前一些被俘虏的曹军将士,不仅都被杀了,而且骨头还被拿来铺路。   从建安六年到建安十三年,汉中王驻在襄阳以北的新野,极得荆州人心。故而平日里听到将军们说这些,将士们并不太相信。   架不住此刻身为囚俘,生死皆操于他人之手,而敌军将士们对待他们的态度又很不客气,于是一群人的紧张情绪彼此传染,大家眼神交换,越来越害怕。   有个身躯壮硕的中年士卒蹲在地上,闷声道:“他们会怎么处置我们?会杀了我们吗?”   “总会杀一批,其他人多半是苦役。”另一人道:“我听说,此前我军将士被荆州军抓住了,就全部发配到荆南或交州去挖矿、修路,做到死为止。”   “荆南?交州?挖矿?修路?”   “是啊。你没见此番杀进寨里的,都是交州军?你没听说,那交州大将雷远,亲自打上寨子里来了?那雷远乃是淮南的贼寇出身,最是凶恶不过。他在交州设有许多矿场,要么用汉家的俘虏,要么用青面獠牙的蛮夷,辛苦劳作日夜不休。哪怕是再精壮的汉子,也熬不过一两年!”   “那……还不如死了的好。”   “想死还不简单。便如咱们抓住敌人俘虏,那不得十人抽一,或五人抽一,杀一批以作震慑?若抽到我,你便替我去砍头,如何?”   “这……容我再想想。”   有个年轻的士卒忽然哭起来:“呜呜,我家中那婆娘刚怀孕,这下就要被许给别人了!”   身边一个佝偻老卒冷笑:“那也未必,或许上头的将军追究我们败战之责,将妻子家人都拷问连坐,最后一个个都砍头。”   听这几句对答,四周的俘虏一个个都悲从中来,想起各自的家人。   士家的男子终身当兵,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平时屯田,战时打仗,年复一年,不得稍稍喘息,日子并不好过。可不管怎么样,那毕竟是温暖的家。想起在这世道维持一个家庭何其艰难,想到自己被俘后家人要面对的惨状,不少人的眼角都湿润了。   这时忽然又有人怒喝:“死就死,活就活。打仗输了任凭发落,有什么好抱怨的?”   说话的是个孔武有力的虬髯壮汉,脸上有道血淋淋的伤疤,看起来很是可怖。   众人认得,他是杜纯的亲卫,不知道什么出身,早些年跟了杜纯的姓氏,唤作杜武。此人颇具几分身手,素日里在军中有些威望,众人也都怕他。   可这时候,大家都是阶下囚,谁怕谁来?当时便有人悲声反驳:“杜武你跟着校尉,好日子过过,酒肉女人也享用过,死了也没啥。我们这辈子辛苦,却为得啥来?就只剩下家中妻子儿女挂念,说两声不行吗?”   杜武见众人一副颓唐样子,怒道:“抱怨又有什么用?真要挂念家人,还不如找个机会逃跑……山上山下的路这副鬼样子,我们趁人不备逃跑,难道还怕人来抓么?东面那片坡地虽然陡峭,却有林木可供攀援,我们……”   有数人眼神一亮,连忙弓着腰,小心翼翼地靠拢过来,低声问道:“我们怎样?”   随即有人不屑:“说得倒是轻巧,你看看四周围着我们的交州军,看看他们手里的弓和弩!我们一跑,他们的箭矢就落下来。到不了林子里,我们顿时就死了!”   说话的这个,是之前与马岱所部正面厮杀过的一个什长,一开口就讲到关键。   眼下这么多人挤成一团,四面都有弓弩手,任谁想有动作,箭雨立刻兜头盖脸下来,都无需瞄准的。这时候想要逃跑,只是送死罢了。   还有人想要搭话,附近一名交州军将士厉喝道:“都住嘴!再有乱说乱动的,立即杀头!”   杜武嘿了一声,垂首下来。周围许多人跟着他一起垂首。   又过了会儿,交州军陆陆续续数百人登上寨子。伙头兵忙着起灶烧煮食物,有军官大声喊道:“快点快点,多准备些!大军马上就要到了!”   寨子里有不少存粮,这时候交州军烧煮的便是那些。   一缕缕的食物香气扑进曹军俘虏的鼻子里,让他们愈发难耐了。   此时忽然又有个将校,带着一个曹军军官模样的人走来。   有人正抬头看见,惊讶地低呼了一声。   接着好些人一起低呼,这人大家都熟悉的,分明是营司马董良。   “这狗贼!”有人咬牙切齿地骂道:“他什么时候投了刘备?”   原来夜间冒雨鏖战时,沿途守把山道的曹军士卒死得尽绝,竟没人知道董良全程带路。这时候见他出面,只道他是方才投靠敌人的。   董良面无表情地走到俘虏们的身边,大声道:“交州大军随时抵达,我要两百个人,协助修建营房;再要一百个人,负责挖掘排水沟渠;还要一百个人,协助清理山道上的碎石、断木。凡是出来干活的,便有饭吃!”   他喊了三遍。   第一遍的时候,俘虏们还在犹豫,到第二遍,许多人都躁动起来。喊第三遍的时候,有人忙不迭跳起应道:“我!我愿修建营房!我有力气!”   当下俘虏们闹成一团。   看守他们的交州士卒连声喝骂,挥动枪矛打翻了数人,才重新恢复秩序。   随即董良便陪着那交州将校,一批批地把俘虏们挑选出来。前两批人走了,最后一百人是负责清理山道的。   那交州将校大大咧咧地道:“这一百人要往下头山道去,我们可没法时刻紧盯着……老董,你得挑些老实的,亲自带着,莫要把奸滑之徒混在里头!”   董良连声道:“那是自然。将军放心,我亲自挑选人手。”   随即他迈入俘虏队中,一个个地挑选,却将杜武和适才簇拥在杜武身边的几人都挑了出来。   杜武狐疑地看看董良,只见董良向他使了个眼色,旋即垂首不语。   一行人在交州军看管下,默默地沿着山道往下方走。   排山的地势,大致是个从西北到东南的狭长弧形,弧形两侧都有莽林。城寨的位置,在弧形中部的山腰处。一行人顺着蜿蜒的山道,趟着泥水往下走,打了几个弯折,便距离东南角第一个哨卡不远。   第一第二座哨卡之间,有座巨岩阻碍视线,前头引路的交州军士卒绕过去了,而后头看守的数人落得稍远些。   董良与杜武并肩走着,低声道:“左将军雷远亲自率军来了,他的部下有三万人。因为山下潮湿难以驻扎,今明两日,他们陆续都会往高地迁移,驻在排山附近。”   杜武猛地扭头,看看董良,只见他面无表情。   这厮一方面投靠了交州人,一方面又把交州军情透露给我,要让我回报军情么?这是要两头通吃啊,真够奸滑的。   杜武心中咒骂了几句。   这时候队伍继续往前,在道路弯折处,有个陡坡。往日里坡上碎石嶙峋,断难行人,但这时候因为昨夜泥水漫溢的缘故,碎石被厚厚一层砂土泥浆覆盖了。而陡坡下方,就是茂密林地。   杜武猛然下定了决心,他用力一拉几名同伴,大吼着道:“跟我来!”   随即便纵身跃上陡坡,向下狂奔。   坡上的泥浆太滑了,奔了没两步,他就栽倒在地,翻翻滚滚地向下滑去。沿途也不知道磕碰了哪里,浑身都在剧痛,耳边又听见有箭矢飕飕地飞过,噼噼啪啪地射在他身旁。   也不知滑了多久,他的身体碾过一丛荆棘,又撞上一棵大树,这才停下。   杜武只觉得自己肋骨痛的像要断裂,张嘴吐了口血沫。他回身眺望,却见自家同伴一个都没有跟上,想是在半路被射死了。 第九百五十九章 诓骗   被称为鹿门山的山地,由包括鹿门山主峰在内的多座山峰组成。其中最北端的霸王山,系诸峰中最高也最陡峭者。霸王山西北方向的山顶,几如刀劈斧凿,极难攀援,而山顶上有一处西宽东窄的平台,南北最宽处约五十余丈。   “王莽篡汉时,南郡邔县人秦丰聚众起兵,割据黎丘一带,自立为楚黎王。曾经联合诸雄对抗光武帝。此地便是秦丰所设的一处坚固营垒,建武三年时,秦丰在此对抗征南大将军岑彭所率的三万余人,凭借汉水沿线的诸多营垒彼此呼应,使岑彭数月不得进,以至于光武帝下诏斥责。”   解说之人乃是负责鹿门山一线的守将王摩。他也是乐进的副手之一,自曹彰掌控襄阳防务以后,被派遣来加强襄阳周边城寨的防御。   王摩也是宿将,虽无杰出才干,却经验丰富,且麾下皆为百战之余,尤其擅长筑垒、守御。当年袁曹相争时,他与何茂二将在延津西南缘河至汲、获嘉二县,建设军堡三十余处,以数千兵守御。乐进、于禁二将各引重兵猛攻,才迫使王摩降服。   这时候王摩小步跟在曹休身后,注意着自家既不要落后太多,也千万不要超前。同时嘴里还要一迭连声地介绍周边环境:   “将军请看,那平台上有石块垒砌的巨大城寨遗址,寨墙宽三尺,高一丈五尺,有南、北、西北、西四个寨门。我驻军此地之后,除了扩建山顶主寨以外,又增修了西北、东南两处子寨,三处皆深沟高垒,粮食军械足备,缓急时,足以容纳上万人驻扎。”   曹休点了点头,站在山道中央回身眺望。   将至午时,层层叠叠的浓云退去,天色终于完全亮了。曹休可以看到无数将士正沿着绵延坡脊行军,他们的队列一眼望不到边,就如同一条长龙跨越瀴水,直指鹿门山中。但将士们在大雨中挣扎了一夜,都很疲惫。曹休看得清,许多将士一身泥水,连戎服的底色都分辨不出了,还有不少将士骑在马上,弓着腰晃晃悠悠,显然已经睡着了。   还有些将校大声呼喊着指挥部属,但嗓子非常嘶哑。   上万人的大军冒雨夤夜行军,是件非常困难的事,对将校的指挥能力、将士们的体力和训练程度都有极高的要求。眼下虽然及时赶到鹿门山中,但要全军恢复到能够作战的状态,估计至少一两天。   想到这里,曹休有些焦躁。   他指了指山道旁的一处规模较小的平台:“这是何处?”   “将军,这是襄阳庞氏在鹿门山中的别院之一,据说,当年名士庞德公,曾得荆州刘景升数次延请而不得屈,此地便是他隐居采药之所。如今我拿来存放些军械物资。”   “让人赶紧整理下。包括你说的山顶大寨和西北、东南两处子寨,都要尽快腾出屋舍,或者让出可供架设营帐的广场。我军需要尽快休息,以备大战。”   “是!是!”王摩连忙令人去整理。   转回身来,他又小心翼翼问道:“将军适才说,将有大战?”   “嗯……”   庞氏庄园门处倚着地势,有一处小屋。曹休推门而入,看了看屋里,对王摩道:“你也来听一听吧。”   王摩连忙进屋。   曹休又挥了挥手,扈从们领来一人,正是此前从排山中逃走的曹军扈从首领杜武。   “说吧。”   “启禀将军,小人的上司杜校尉原本据守排山,却没想到刘备军趁着大雨连绵,奇兵突袭,一举突入排山。杜校尉力战不敌被杀,小人和一众同伴皆被其擒捉了!”   杜武伏地禀告道。   “排山丢了?刘备军到了?”王摩吃了一惊。   他打量跪在下首的杜武,只见他脸上有一道伤疤,伤疤两侧的肌肤几呈青紫色,一身戎服被水泡得透了,又被荆棘枝叶划过,撕开了许多个口子。他一路上在泥泞中挣扎,脸上身上全都是泥浆,有几处的泥浆稍稍干了,成了一个泥壳子,随着他的话语声悉悉索索往下落,看上去简直就如一个乞丐。   说到这里,杜武羞愧地俯首下去,喘息几声。他昨夜作战时受了伤,然后又逃亡山下,再辛苦跋涉了三十余里,抵达霸王山。疼痛、疲劳和失败的痛苦折磨着他,简直让他无法坚持。   “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介意。杜校尉的力战、你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朝廷定会厚待你们这样的忠勇之士。”曹休顿了顿,又问:“不过,昨夜这场雨如此猛烈,你说敌军冒雨急进,攻战城寨……想必是动用了大将下属的精锐兵力才能做到。却不知,来的是谁?”   杜武抬头道:“不是如此!将军,敌军动用了大军攻山!他们先期动用了至少数千人,后继尚有上万兵马持续不断赶到!敌将雷远和马岱,现在都已经到了排山!”   “数千人?上万人?”曹休失笑:“这样一场雨下来,平地泥泞尺深,我这里三万人渡过瀴水以后行军二十里,便已累得疲惫不堪。刘备军前日尚在宜城左近,其上万人的队伍竟能行军七十里,再顶着暴雨攻打险峻山寨?天下哪有这样的军队?”   他环视身边将校,哈哈笑道:“凡是战败回来的,都不禁要将敌人的数量夸大。”   杜武的脸色红的像要滴出血来:“将军,我没有诓骗你!我被俘虏以后,敌军逼迫我们修建营房、整理道路。我亲眼见到刘备军一拨拨地登上排山,还有……还有杜校尉下属的营司马董良,他被俘虏了,却打探到了刘备军的底细,他亲口对我说,左将军雷远亲率三万来此。因为山下潮湿难以驻扎,今明两日,他们陆续都会往高地迁移,驻在排山附近!我之所以逃脱,也多亏了董司马帮忙!”   “董良?”曹休皱眉:“董良是谁?”   身后一名负责簿册卷宗的书记官应道:“是乐进将军提拔的荆州本地军官之一,现为营司马之职,但无部属,前些日子被派到排山,协助杜纯。”   “董良亲口和你说的?他怎么知道敌军的动静?他又怎么能助你逃脱?仔细说一说。”   杜武慌忙将自家战败后的情形仔细说来。 第九百六十章 两难   曹休反复问了两遍,时不时忽然提起某一段,让杜武重复。   最后杜武小心地补充了一句:“曹将军,我看那雷远绝非虚张声势。交州那地方多雨潮湿,交州人本来就比我们更适应雨中作战。他们攻上山寨后,立即就抽调人手,忙着扩建营房,多起灶台,都是我亲眼所见,非董良虚言诓骗。若将军小看他们,恐怕之后作战不利呀!”   曹休微微颔首,做了个让杜武退下的手势。   杜武走到门前,曹休又叫住他,和颜悦色地道:“足下且去好好休息。我会遣医官为你诊治,另外,此行劳苦功高,中军阀阅簿上当记一功。”   杜武满脸激动神色地深深施礼,然后才小步退下。以他的身份,能在中军阀阅簿上列名,接着连升数级都不难。听到曹休这么说,身边好几名扈从都露出羡慕的神色。   待到杜武走了,王摩才皱眉道:“排山上的杜纯所部,也是久经沙场的老手了,不是无能之辈。寨子这么轻易就丢了,必有缘故。”   鹿门山的主脉东西走向,支脉南北走向,较核心的鹿门山、苏岭山、狮子山、香炉山、霸王山等,大致呈一个半环形,而排山便在这半环形的东南开口处,此地既落入交州军的手里,等若其余诸山守军若要调动,除非绕行鹿门山外侧,否则就都得下到交州军的眼皮底下。   故而曹军以校尉杜纯领兵千余,提前就驻守此地,还大兴土木,设下永久性的坚固营垒,不可谓不重视。   驻在鹿门山间曹军将领中,王摩地位最高,且对其余各部有督护之责。此前各处行文询问鹿门山的情形,他都回禀说守御得力,堪称金城汤池。却不料一场大雨下来,鹿门山东南面的门户就被敌军拿下,让他既惊骇,又感到很没面子。   “废话,一座寨子说丢就丢了,怎么会没有缘故?”   曹休冷着脸叱了一句,啧啧地感叹了一阵,才道:“雷远这厮……甚是诡诈。”   王摩是资深的降将,面对诸夏侯曹氏的亲族,早就把戏台调整得炉火纯青。被曹休叱了一句,他面不改色,依旧殷勤问道:“将军何出此言?”   当年雷远纵横汝南,以区区数千人击破夏侯惇的大军,生俘虏夏侯惇,威逼颍川。曹公遂领兵直往汝南,意图先破雷远所部,再攻江陵。   明明雷远兵力薄弱,又深入敌境,正好拿来祭旗。   结果曹休在汝南与雷远的部将郭竟交手,结果中了郭竟的计策,以至于虎豹骑受挫,死伤甚多,曹休自己几乎死于丁奉的刀下,而跟随自家多年的臂膀之士石柳和伍真,都没于此役。若非后来曹彰率铁骑猛攻,扳回局势,曹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曹公的雷霆之怒。   随后汝南的军粮屯驻之所猛陵又被雷远偷袭,一把火烧了十万屯田民数年的积储,甚至还差点把许褚烤熟。   最终曹公居然也拿雷远没什么办法,被他一溜烟地逃回了荆州。   这场失败,因为夹在夏侯惇和曹仁二将前后两场失败之间,又显得曹公出师不利,故而平日里少有人提起。曹休也很少提起,但他心里从没有忘记,他从来都将雷远当作最可怕的劲敌之一。   所以曹休非常明白,那庐江雷远麾下劲兵猛将极多,此人若全力扑向鹿门山,那些驻守山间堡垒的同伴们绝对抵敌不住。   所以他听闻交州军大举北上之后,立即顶风冒雨,率军火速增援。   曹公以发石机的布设为第一重的谋划,迫使交州军主动出击,打到鹿门山。那么曹休就要竭尽全力完成第二重的谋划,必须把交州军纠缠在周边的洼地!   问题是,他刚到鹿门山最北端,鹿门山最南端的要隘就丢了!   庐江雷远不愧是名将,此人无论在哪一场战事里,起初总看似步步为营,实则做好了迅猛冲杀的一切准备,一旦被他找到机会,绝不惮于长驱奔袭,奋勇搏杀……诚如兵法所言,难知如阴,动若雷霆!   三万人?排山?   交州军的来势竟然这么快?这么猛?动用的力量如此巨大?   而一旦让雷远在鹿门山周边站住脚跟,驻军于连绵高地……那曹公决堤放水以后,淹谁?淹那些生活在丛林里的虎兔鹿羊么?还是淹那些汉水中的鱼虾蟹鳖?   无论如何,曹休非得将雷远所部赶下排山才行!   可又一个问题来了,雷远所部,真有三万人在排山?   在曹休的印象里,雷远极擅练兵,麾下将士训练有素,他的部下又以宗族部曲为核心,韧劲和拼劲都堪称天下一流。他若聚集了三万人在排山周边,那就是一颗重有千钧的铁秤砣砸在山上,又如一把六尺长刀横在鹿门山南,哪里是轻易能打得动的?   曹休思忖良久,却不觉得时间流逝飞快,此时中军将士已经在霸王山上落定,伙头兵煮了饭菜送来。曹休食不知味地吃了两口,对书记官道:“写一份军报至南阳,就说我们抵达鹿门山后,发现东南面有敌军出没,具体动向,尚待探察。”   “是。”   曹休又问:“往排山方向的斥候,可派出去了么?”   一名偏将恭敬地道:“往排山本处和山前山后,分批各遣了三队精干人手。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暴雨之后,山间道路坍塌难行,山下也多泥泞,将士们折返会稍晚些。”   曹休点了点头:“再加派人手。告诉斥候们,排山上我军将士曾有逃亡,交州军立足未稳,设不下天罗地网的,想来逃回的不会只有杜武一人。让他们加意仔细搜索。”   “遵命。”   那偏将自去安排。   曹休把饭碗放下,起身走了两圈:“说不定,交州军是在故布疑阵?数万大军行动,哪可能有这般快法?说不定,他就只是用少量精锐袭取了排山,因为畏惧我军发起有力反击,这才虚张声势,装出大军齐聚的样子,吓唬我们?”   嘴上这么说着,可他实在没什么把握,又摇了摇头。   这场暴雨下来,两三日内,鹿门山周边没法轻易行军。尤其是骑兵,根本不能穿行于此等泥泞道路。   曹休估计,待到明日一早,自己至多能动用两三千步卒,然后沿着鹿门山的山脊狭窄高地行动,从鹿门山西侧的土岭坡绕行到排山的西面,发起进攻。不过,如果交州军主力在排山,这一支兵便和送死没什么两样。   “用兵少,则恐为交州军所破,挫动我军锐气;用兵多,则周边的道路又一时无法承载,恐怕延误军机。着实两难,如之奈何?”曹休喃喃问道。 第九百六十一章 对峙   屋里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又过了好一会儿,外间忽然传来通报声,原来曹军遣出的斥候陆续回来,又带回两名排山营地的逃亡士卒。   “将军,要不要把他们召来问话?”   曹休摆了摆手:“将他们分开安置,仔细问过,所问的情形,都要与那杜武所说相互对质。”   “是。”   斥候首领立即安排讯问,转回来曹休又问:“以你们所见,交州军在排山周边的兵力如何?”   “交州军在排山周边戒备森严,广设哨卡,密布强弓硬弩。我军在西北方向,还能沿山抵近,藉着茂林掩护,迫近到四五里外探看山势;而东南、西南两路,敌军的哨探、巡弋放到了二三十里外,仿佛拉网也似密集,几次与我们撞上。”斥候首领无奈道:“然因水势未退,道路实在泥泞难行,我们就算撞见了敌人,也难纵骑将之擒捉,只能彼此对峙,各自推却。”   “既然西北方向稍稍接近些,所见是何情形?”   “隐约见到交州军多支兵力在山间往来,山道斗折之处,都有军旗飘拂,金鼓号角之声相闻。另有不少人在山下平整土地,似乎是要修建校场或小寨。”   “东南、西南两路,敌军的哨探、巡弋果然如此密集?”   “是。交州军的哨探以五人、十人为一组,跋涉于起伏丘陵土岗之间,与我军正面对上的,便有四五组不同的人手。他们并逐次设立用于远眺的暗哨。我军行动时,几番被暗哨发现,他们随即于高处举幡示意我部的方位,似有召集大部围捕之意。故而我们只能尽快抽身脱离。”   曹休点了点头,让那斥候首领退下,赶紧去查问逃亡士卒。   过了半晌,查问结果出来,这两人便是与杜武同一批逃跑的曹军将士。当时一哄而逃的人数量不少,单大部分都被弓矢射杀,只有这两人顺利脱身。问起他们所见所闻,果然与杜武相似,都说交州军趁大雨攻山,斩杀了杜纯,后继兵力络绎而来,且在山上大兴土木;又都说到,山上有一位董司马,特意找机会纵放了他们。   到这程度,曹休已经信了十分。毕竟对方的重重布置有斥候亲眼所见,有从军官到士卒的败兵亲耳所闻。他不禁长叹道:“交州军的动作太快了!我们迟了一步!”   王摩慌忙道:“将军冒雨夤夜行军,一夜便控制了鹿门山大部。交州军虽然诡诈,只拿下东南面一个小小山头罢了,我方仍有居高临下的优势……哪里就迟了?”   曹休瞥了王摩一眼。   他自然不会说,魏王打算水淹敌军,故而三令五申,必要控制周边高地,于是只能应付两句。抽了个空,他对自家部属们道:“各部按照本来计划,分各处山头高地驻扎,先站住脚跟,再议后继的战事吧。”   有一名部将问道:“中军的两千轻兵,是否要……”   登山扎营,较之平地要麻烦许多。光是勘查适合铺设营帐,又便于调动的山间平缓之地,就很费工夫,更不消提雨后到处一片狼藉,收拾起来既耗体力,也耗精神。   故而按照兵法,当日有作战任务的将士,一般无需承担扎营的任务。   这两千轻兵,是曹休准备用来试探排山的人手。曹休打算派他们下午出发,从鹿门山西侧的土岭坡绕行到排山的西面,明日凌晨便能攻山。故而,这支兵力暂时驻在王摩所设的小寨,专门蓄养体力,以备随时出发。   这时候曹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过了会儿,他下定决心:“先扎营!各部都去扎营!”   部属们便知曹休无意在一两日内主动出击,遂依令散去。   曹军斥候陆续折返的时候,交州军的斥候也陆续收拢兵力。   严格来说,这些将士并非专门的斥候,而是由雷远和马岱部下抽调出的部属。   两人的部下现在排山上的,只剩下了三百人不到,派出去当作斥候的,倒有四百余步骑。这四百余人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按照斥候的行动模式广布罗网,有模有样。   放在曹军斥候眼中,如此广阔范围内、如此密集的斥候侦查,必定是有大军设营才会如此。甚至很可能是上万人甚至数万人大军设营,才会放出的规模。   却不曾想,雷远将大半部属都派出来虚张声势,此刻排山上的俘虏数量比交州军还多些。雷远把三百人中的大半都派去监视俘虏,又派了百人多持旗帜,沿着山道上下往来。上山时,他们高举旗帜,打鼓吹号;而下山时,则偃旗息鼓,竟然不引人注意。   就连李贞和绝大部分扈从们也都被派了出去,最后坐在屋里摆出指挥若定姿态的,就剩下雷远和马岱二人。   雷远劳累一夜,这时候精力不济,他靠着梁柱坐着,脑袋一垂一垂,已经睡着了。   虽然斥候不断回报说,曹军除了分遣人手扎营以外别无动向,马岱仍有些担心,时不时起身往外头看看。   每次出外,只撞见叱李宁塔笑呵呵的大脸。   因为人手不足,这时候再厅堂外负责守把的,只有叱李宁塔一个。   李贞曾竭力主张多留几名扈从,哪怕二三十人也好。雷远笑道,有叱李宁塔一人在,足抵得上三五十人,大家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叱李宁塔如今年岁渐长,已不似当年那懵懂模样,听了雷远夸赞,他呵呵大笑,站在厅堂门外格外挺胸鞠肚。每次马岱出来,他都瞪大了眼睛看看。   但很快他又厌倦了。于是马岱在厅堂里,就听到悉悉索索吞咽食物的声音,那是叱李宁塔饿了,当道坐了下来,拿出烤饼来吃。   昨夜大雨之后,鹿门山下的低洼处,顿有泥泞险恶的沼泽交错绵延,给交州军的行动带来巨大麻烦。   曹休觉得,交州军来自于多雨潮湿的南方,故而一定有雨中行军跋涉的特殊手段,那是完全想左了。   凌晨时有信使来排山禀报,雷远和马岱昨日所领三千精锐中,除了七八百人抵达排山外,其余由王平、句扶分领的两千余众,至今还在距离排山二十余里处跋涉,由于后半夜遭遇山洪倾泻,携带的许多装具都损失了,还有数十名将士被水冲走。   至于应当围攻鸡鸣山的寇封等诸将所部,至今尚无消息。雷远既不知道他们到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们在大雨和山洪中的损失情况。   至于任晖和邓范所部,就更渺无音讯。   此时曹休所部的位置不明、动向也不明,若曹休敢于全力一搏,率军沿着鹿门山脊杀到,只消动用两三千人,便势若巨石压卵,雷远等人其实并无还手之力。到时候,山上的俘虏们搞个暴动,就够雷远等人喝一壶。而曹休若能一举围杀雷远和马岱二人,整个汉中王政权都要为之震动不已。   可惜曹休不敢。   雷远敢于用少量兵力直取排山,便是料定了曹休不敢。   是人,就有勇敢之时,也有但怯。为大将者,也难免如此。然而,有的人在预判局势时怯,而在举兵作战时勇,如雷远是也;有的人在举众赴敌时勇,而在一决胜负时怯,如曹休是也。   并非曹休无能,只是,如他这等贵胄亲族的大将,天然就有荣华富贵唾手可得,真到了决断时刻,难免思虑太多、瞻前顾后。这同样也是人之常情。   既如此,一两日间,鹿门山中的上万曹军和排山中的数百交州军,便成了对峙的状态。   原本曹刘两军彼此对面落子,双方都没有机密可言,然而一场大雨下来,整个战场就被分割成了无数个互不关联的小块,雷远的指挥中枢虽已不成中枢,却能够拖住曹军主力。   而接下去的事情,就得期待诸将发挥本身的才能和斗志了。   对此,雷远信心十足。 第九百六十二章 偏师   邓范的脚步踏在泥泞的道路上,发出一阵阵“扑哧扑哧”的声音。每走一步,他的靴子都会深深陷进泥浆,要很用力才能拔出来。   他有些心疼地看看靴子。   通常来说,当代人或登布履,或登草鞋,很少有穿皮靴的。邓范足踏的皮靴,源自于早两年益州商贾贩来的凉州特产。据说凉州的羌胡人喜欢这么穿,后来雷将军觉得此物甚是便捷,令工匠专门仿制其形制,靴口加上系带,再用厚实布匹打上铁掌为底。   随即这种皮靴就成了交州军中风尚,就算付钱订制,也得等十余日才能拿到实物。   此番北上作战,是邓范在交州数年后头一次回返家乡,也是他第一次以校尉身份参与大战。虽说棘阳老家的人丁早就被迁往豫州,可他仍然特地挑选了格外威风的戎服、甲胄带上,哪怕皮靴也穿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双。   这一泡水,皮靴可就完啦。   邓范叹了口气,脱下皮靴,将靴口的系带打上结,挂在自己脖子上。然后再解下足衣,便和其他将士一样光着脚行军。   再往前走了半里地,可以看到己方将士正把处置战死者的尸体。   按照军律,交州军战斗之后,应当隆重收殓己方将士的尸骨。但这会儿仍在战时,何况一场大雨下来,也找不到干燥木柴生火来火化。所以大家心照不宣地糊弄过去了,谁也不多提。   只不过己方牺牲者的尸体会分开摆放,然后用土填上;另外将士随身的物件会专门收集起来,带回交州转交家属。至于敌方将士的尸体,那就往随便那处壕沟一推,等待鹰隼野兽来吞食。   任晖、邓范二将所部,合计约四千人为偏师,其作战任务是斜插至鹿门山与大洪山之间,然后迅速渡过瀴水,威胁蔡阳、安昌等地,进而阻截随县夏侯尚和江夏文聘所部,保障交州军主力的侧翼安全。   因为昨夜暴雨,他们被阻在了半途的一处坡地上,直到今天中午才艰难启程,往东北方向行军。然而大雨后许多山丘坡地都有坍塌,道路也被淤泥掩盖了。也不知是走错了路还是怎地,莫名其妙地撞上了一处曹军据守的小寨。   任晖立即率部猛攻,夺下了小寨,杀了寨中守军百余人。此时寨子边缘的墙垣上,还有黑红色的血迹残留,断裂的刀剑和横七竖八的尸体,仿佛在竭力向邓范展现战斗的激烈。   在小寨前方,有一名将军正按刀眺望周围情形。   但见此人年约五旬上下,身形魁梧,鼻直口方,颌下须髯茂盛,看起来极其威武。只可惜盲了一目,多了几分凶神恶煞之气。   这将军正是任晖。   任晖是雷远在灊山中招揽的得力部下之一,与郭竟一般,当年都是陈王刘宠的部属。后来在宜都,他和郭竟又都是军校中的授课教习。过去数年间,任晖与郭竟一同征伐交州、益州边境上的蛮夷部落,不仅功勋赫赫,在益州南中也赢得了老大名声。   然而自己也在一场遭遇战中被蛮人毒箭射中了面庞,毒气浸染,导致瞎了一只眼睛。   近年来,雷氏旧部中老一辈的宿将颇多物故,任晖资历既深、才能也足够,如今已成了仅次于郭竟、贺松、丁奉三人的重将,官拜偏将军。   见邓范赶到,任晖招了招手:“后队那边,可接着其余各军来人?”   邓范摇头。   “我们派出去的人呢?也没有回报?”   邓范是邓铜的本家侄儿,邓铜临死前将他托付给雷远。雷远令他统带邓铜旧部,数年来,他在交州先是负责开辟河渠、贯通荆交两州漕运,后来又转为负责军屯,所在皆有功勋。交州从边鄙荒蛮之地,逐渐转变为财赋所出,能供养数万精兵,邓范在其中出了大力,得到雷远多次当面夸赞。   两年前,邓范又随郭竟、任晖攻伐蛮部,任晖所部被蛮夷包围,是邓范领精兵翻山越岭赶来救援,否则任晖丢的怕不只是一只眼睛。   邓范因此功勋,升为校尉,成了任晖的副手。   听任晖询问,邓范答道:“往,往鸡鸣山方向的数队,尚,尚未回复;往排,排山方向去的数队,有人撞见数量不少的曹军斥候,暂时不,不敢深入。”   “曹军斥候?排山?”任晖皱眉:“昨日我们得到最后一次通报说,因为曹休所部南下,雷将军将率领精锐,急攻排山。若曹军在排山周围防范如此严密……莫非……会不会……?”   “不,不会。以我,我看来,雷将军必已拿下排山。”   “何以见得?”   “若排山尚,尚在曹军之手,曹军斥候在排山周边盘桓做甚?斥候在哪里,敌人就在哪里。显然雷将军已入排山,曹,曹军这才大举查探,试图反攻。”   任晖依旧有些担心:“却不知雷将军带上山的,有多少兵马。曹军若全力反攻,我军现被大雨阻断路途,形同四分五裂,后继兵马一时增援不上去,可就麻烦了。”   “不必多,多虑。以将军之英明果断,既敢突出前敌,岂会没有后继的手段?何况,就,就算曹军攻山,将军当年在灊山,能以数百残兵匹敌张辽。却不知,曹休比张辽如何?”   邓范这么一说,任晖心情放松了很多。他斜目睨视着邓范:“你说的这些,有几分把握?”   邓范应声道:“对我,我的猜测,有六七分把握。对雷将军的信心,却有十成。”   任晖笑了几声,满意地道:“那就好。哈哈,那我们抓紧行军,继续往蔡阳、安昌方向去。”   邓范忽然看了看四周将士,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任晖瞧出来了,主动问:“怎么?有什么不妥?”   邓范迟疑片刻:“请问任将军,雷,雷将军让我们所部向北,主要目的是什么?”   “自然是牵制随县、江夏曹军的优势兵力,保障我方侧翼安全。”   “昨夜这一场大,大雨后,我一直在,在想,这样的大雨若再下两场,随县、江夏两地的曹军还需要我们去牵制么?在这样的环境里,随县困于山洪,江夏困于渚水,短,短期内,他们哪有西向直驱襄阳战场的可能?” 第九百六十三章 大胆   在部属们眼里,雷远是用兵如神、战无不胜的统帅。任晖、邓范这样的部下在讨论战局时,理所当然地坚信,雷远面临任何艰难情形都能解决。   而雷远本人则素来深知,他过去多年来的辉煌战绩并不仅仅取决于自身。在雷远看来,一支军队的胜利,乃至一个军政集团的成功,不在首领的英明神武,而在自上而下所有人的发挥。   随着雷远的地位越来越高,掌握的军队越来越多,控制的地盘越来越大,无论军事、政治、经济事务都十倍百倍地庞杂。当年他在灊山中作战,战场的范围只在视线所及。可到了后来,战事千头万绪,多条战线同时铺开,哪里是他一个人能兼顾的?   既然不能兼顾,雷远就只能尽快培养部下们的能力。他设置了组织完善的军校,延请宿将传授兵法;每次大战后,必在军中颁行文字总结;通过不断抽调各部骨干军官为扈从,鼓励军官们互相学习、交流经验,都是为了提升部下们的实力,让他们能够独当一面。   尤其到雷远出镇交州以后,由于交州境内外的环境复杂,而军府厉行前汉制度,痛抑地方豪强,导致州郡兵与各地蛮夷和叛乱的乡豪几乎无月不战。雷远部下诸将,几乎每人都有担任主将,长途深入蛮部、征伐叛乱的经历。   邓范便是战斗中成长起来的佼佼者。   当年邓铜在汝南为大军断后战死,临死前举荐了他的堂侄邓范为后继。然而汉中王麾下并无兵为将有的制度,所以邓铜所部很快就被拆分,归属邓范统带的,只有雷远拨给邓氏的本族部曲。   而邓范领着这些部曲,硬生生打出了战绩。越是面临复杂的局面,越是需要独立破局的时候,越能展现他胆大心细、勇于争取战场主动的特长。三番五次下来,雷远在不断奖掖提升他的同时,也好几次怀疑,此君是否是历史上某位有口吃之病的猛人。   正因为有这个怀疑,雷远对邓范难免格外器重些。   此番雷远举众攻向鹿门山,特意私下里告诉任晖,战局千变万化,战机稍纵即逝,将领领兵在外,无须拘泥于此前的战术目的。若有必要,也不妨多听听邓范的建议。   因为雷远吩咐在前,任晖很有兴致地问道:“如果随县、江夏的曹军暂时不动,那我们该干什么?”   邓范压低声音:“我有个想,想法,咳咳,就是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此前攻下曹军小寨之后,军需官收拾了缴获的少量物资。这些物资当场分配到各部,以便后继行军。   其中有些箭矢,尽数发放到任晖麾下的强弩都尉姜离所部。姜离带着一批部下领走了箭矢,正拿着一份签收簿册来找任晖看过。   姜离十三岁从军,是跟随雷绪、雷远父子两代的老资格,数年前他和徵氏女结婚,雷远都专门到场庆贺的。所以他职位虽不甚高,却是交州军中较核心的军官,任晖、邓范商议军务也不避他。   听邓范郑重其事地讲话,姜离哈哈笑道:“讲!快讲!”   任晖也道:“士则,你还不知道我么?一向是从善如流的。只管讲来!”   “由我们此刻身处的洼,洼地往北,地势渐高。到蔡阳、安昌一带,这两座县城,形同洼地中的孤,孤岛。我军四千精锐跋涉数十里,拿下这两地,便能够隔绝江夏曹军西进的通路。问题是,南阳、新野等地的曹军呢?我们如何牵制?”   邓范看看任晖,再看看姜离。   任晖沉吟道:“曹休所部便是从新野来的吧?雷将军率主力至鹿门山,就是要抢占有利地形,与曹休所部对抗,进而掩护荆州军对襄阳发起的攻势。”   “然则,我军此时受困于泥泞洼地,部众分散;而南阳、新野等处地势稍高,曹军调动自如。我想,区区一个曹,曹休,自非雷将军的对手,但新野以北曹军数十万众,若沿着湍水、比水、澳水、赭水沿线的河滩道路快速南下,雷将军那边的压,压力,是不是有点大?”   任晖思忖片刻,答道:“我军此番攻打襄阳,本就是为了吸引南阳曹军主力,不使他们增援关中,所以,如果南阳、新野等地曹军南下鏖战,雷将军乐见其成。何况士则你也知道的,我军擅长山地作战,并不畏惧曹军。”   “我适才说,说了,我对雷将军的信心,足有十成。”邓范应声道:“我军在交州练兵千日,士气如虹,雷将军领此虎,虎贲之师,必定能大破曹军。但是,若曹军南下的速度若能慢,慢些,雷将军的压力就小些。至少,能使雷将军从容用兵,分而治之,各个击破。对么?”   邓范说到这个程度,任晖和姜离都苦笑起来。他们和邓范合作好几年了,每次邓范这么循循善诱,一定是打算让大家跟着他冒险。   不过,此前在交州,面对的终究只是些蛮部,纵使轻兵急进杀个七进七出,也没什么特别可怕的;此番众人面对的可是魏王曹操亲领的数十万大军,稍有不测,那可就是灭顶之灾!   雷将军确实对邓范有些偏爱,但自己是不是要因为这份偏爱,而支持邓范的军事冒险呢?   邓范见任晖、姜离面露难色,立时又道:“雷将军为我军主,主将,尚且敢于以精兵突袭,长驱而取排山。我们这些为人部属的,怎么能坐视着雷将军承担风险,而满足于完成最,最,最基本的任务呢?”   任晖深吸了口气:“士则别绕圈子了,直说吧,你打算怎么做?”   邓范回过身,看看其余将士们各忙各的,都在稍远处。   他踏前半步,凑近任晖、姜离二人,缓慢地沉声道:“听说,当年雷将军在灊山,以二十骑冲突曹军数万之众,还向曹操射了一箭,遂使曹军进军的速度放缓,为淮南豪右联盟的撤退争取了时间。我常想象当年雷将军的英风锐气,心向往之。”   这一番话,说得字字郑重,不打半个格愣,显然是邓范思忖许久的。此言一出,任晖、姜离脸色都变了。   任晖额头忽然冒汗。   姜离倒抽一口冷气,也不知怎地,有点牙疼。   两人简直无法相信,邓范竟有这样的胆量。这何止胆大妄为?根本就是胆大包天,不可思议!   “士则所谋划的,是不是稍嫌凶险?”   邓范很兴奋,两眼放着光。   他道:“蔡阳以北,诸多河道彼此平行,最终汇,汇入淯水。如今雨季涨水,驻扎其间的曹军南下容易,彼此支援配合却难。何况,我们还能以召堰、马渡堰、上石堰等诸,诸多湖泊为依凭,自如转战,斗折进退。”   南阳邓氏世代显贵,自商以后,宗族便聚在荆北,至今千余载。邓范自幼居住在宛城、新野之间的棘阳县,论及周边地势和气候影响,任晖、姜离都远不如他。   两人稍稍意动,又听邓范继续道:“此事若成,非止有助于荆襄战局,更足以使交州军的勇名遍传天下。我等躬逢其盛,功在当下,名垂千秋!”   姜离咬了咬牙。   他看看任晖,再看看邓范:“我是强弩都尉!”   “什么?”   “我是强弩都尉!若有向曹操本队射击的机会,那得我来干!” 第九百六十四章 直驱   雷远直属部下诸将,都是久经沙场历练出的武人,各有所长。   郭竟性格沉稳周密,虽然渐少亲临前敌,却有指挥若定的大将之风;贺松刚毅勇猛,作战风格更是硬朗之极,敢于舍死而当敌之锋;丁奉看起来总是一副轻率样子,但在关键时刻,却能审时度势,并不徒仗匹夫之勇;任晖则是正经的汉军宿将出身,用兵稳健,殊少破绽。   而邓范则与雷远有些相似,两人都在战略上宁愿保守,但战术上激进异常;同属于对己方将士的能力、对自己的判断信心超群的类型。   或许雷远并没有清晰体会,但他对邓范的信任,仿佛是对自身信任的延展。而这种信任的基础,则是他坚信自己多年来积累训练出的精锐将士,足以支撑种种大胆的军事计划。   当下三人计议已定,立时整顿兵力,预备出发。   他们的四千兵马本来就是少携沉重装备的轻兵,否则也没法在雨后的泥水中跋涉半日。这时候为了便于后继行军奔走,各部再一次抛弃不必要的辎重,只携三日粮食和必须的食水。   三日之粮,是交州军日常行军作战时,步卒自带粮食的数量。通常来说,交州军将士每人携一条干粮袋,一条水袋,分别挎在腰间左右。   每个人的干粮袋都是自家专用的,大些小些随意。袋子里按照各人喜好,装的是炒米或者炒面。食用的时候加水煮成粥糜入口,紧急时也可以用手掬了直接吞咽。水袋则是统一规格,行军时经过干净水源,军官会派人收集水袋,奔去汲水,取回来后依旧人手一个,不必挑拣。   除了干粮袋和水袋,各人平日里还需背负武器、备用武器、皮甲或铁甲、衣物、被褥他、杂物乃至拆开的营帐配件、军旗金鼓等。平均下来,一名将士负重六十余汉斤甚至更多。   交州的郡兵对负重行军有专门的严格训练,皆因诸军常常要背负这等重量,连续翻山越岭行军数十上百里。非此,不足以犁庭扫穴,对叛逆的地方势力予以毁灭性的打击。   经历了交州西南部那种湿热多雨的气候,荆襄的雨季虽然也恼人,却远没有到无法承受的地步。将士们踏着泥水行军半日,体力也尚未尽竭。   这时候听到轻装命令,他们顿时把把衣物、被褥、杂物尽数抛弃在地,有许多人激动地擦拭刀剑,虚引弓弩,跃跃欲试地道:“要打大仗了!”   何以将士们如此好战?   皆因过去多年来,打仗就有实打实的功劳;有了功劳,就有钱财、田地、官身的赏赐,就能为自己乃至家人后代挣来前途。   自光武以后,世间的察举科目、做官晋升的渠道尽数掌握在世家大族之手,祖上出过官的,后世才有机会当官;祖上是平民百姓的,你再怎么竭尽全力习文练武……当然,有这个条件的,就不是寻常百姓了……也没机会改变命运。   哪怕乱世如此残酷,将种种道德、法律、社会秩序一遍遍地荡涤,这一重压在普通百姓身上的枷锁也没有半点放松,反而越勒越紧。   直到汉中王政权中,由雷远在宜都尝试,由关羽在荆州推广,及至荆、交、益、江四州逐步恢复军功爵制,拿出实打实的经济、政治利益给有功将士。于是无数军队中的智勇之士便有了改变命运的可能,有了荫庇家族未来的希望。   尤其是交州军,由于数年来对周边蛮夷征战不断,将士们普遍获得了好处。而一旦获得了好处,人们又难免和同袍之间有所比较。比较的结果,便是人人咸欲立功,渴望征战。   邓范和任晖商议过后,又派遣心腹部下,在行军途中鼓动宣传。   战前宣传工作,也是交州军中行军司马负责的重要任务之一。长史马忠会同部属早就设定过诸多题材、话术,专门用在各种环境。   比如,若敌强我弱,则要渲染战后的奖赏之丰厚,以坚定战斗决心;若敌弱我强,则要激起将士们的竞争意识,促使他们奋勇向前不落人后。   数千人鼓舞斗志,趟过泥水泛滥的洼地和湿滑土岗,快速前进,傍晚时赶到了瀴水上游的一处堰堤。   此地唤作拒柳堰,是新野县境内的召父渠的配套工程,用于抬升瀴水水位,调解召父渠的流量。前汉时召信臣在此修渠作堤,灌田万顷,南阳能为天下第一大郡,这些水利设施功莫大焉。   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些人工堰堤恰好扼守各处水道,在堰堤上又是良好的道路、桥梁架设之所。此番曹军南下以来,在各处堰堤都布设了武人驻扎,似乎也是看中了其军事价值。   拒柳堰上便驻有曹军一部,额外还有一座民夫营地,位于地势较低处。   邓范带着本部少量精锐,藉着一道土岗迫近至民夫营地,发一声喊,冲进去横冲直撞,又以茅草纵火。民夫们猝不及防,当场大乱,自相践踏而走。好些营帐、竹棚、草棚被点燃了,火势虽不甚大,却冒起浓浓的黑烟。   堰堤上的曹军军校发现下方营地混乱,连忙自高处探看。   邓范和部下们在泥水中跋涉一日,个个都像是泥猴子一般,看不出甲胄旗号,故而曹军初时以为是民夫们营啸暴动。   待到派了几名执法军校下来弹压不住,守将这才发觉不好,连忙点起精兵数百,狂奔下堤。   这守将也算谨慎的,带出来的将士们武备甲胄俱全。他自己则身披鳞甲,手持大刀,威风凛凛。   距离民夫营地数百步处,由堰堤下来的道路两旁,密密麻麻的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茅草,素日里都是鸟兽盘踞之所。此时天色昏暗,放眼看去只见黑乎乎的一片。   然而黑乎乎的背景中,仿佛又有什么东西偶尔闪烁光芒。   那曹军守将觉得哪里不对,连忙高举右臂向全军示意止步。   他不举手还好,手臂一举,登时成了伏兵的目标。   忽然间,他的右肩好似挨了重重一拳,整个人都被带着往后摔倒,仰天砸在地面。他怒骂了两声,才感觉到剧烈的疼痛从肩膀传来,垂首一看,只见那处的甲胄被射了个透穿,有一杆长大的重型箭矢直贯入甲胄的缺口,箭头从身体后方刺出,箭尾犹自微微震颤不止。   曹军守将大吼:“敌袭!快趴下避箭!”   就在他大吼的时候,如雨点般的箭矢漫天而来,覆盖了道路前后。   邓范骂了一句,把手中的强弩扔给扈从。方才他仔仔细细地瞄准了很久,绝对是对准了那曹将的胸膛,结果却偏到肩膀了。这一下此人趴在地上还能指挥,给之后的战斗平添了麻烦。   他又想到,姜离这厮仗着资格老,一向说话没啥顾忌。早先军中比武,自己的箭术就被姜离嘲笑过,这一下敌在三十步内,结果瞄了半天却未中的,怕是要落他话柄。   邓范连忙抽刀,大声喝道:“跟我上!宰了他们!”   一边向前冲,他一边继续想:宰了那曹军守将后,便取箭矢在他咽喉搠个洞眼,就当是自己一箭毙敌。 第九百六十五章 混乱   以邓范起身冲锋为信号,他身边的将士们把弩矢密集地放空,带起一阵阵惨叫声。   荆州军配备的连弩,交州军也有配备,另外还有细分出的数个品种,或者弩臂的力量更强,或者更轻便易于携带。   种种强弩,在雨季跋涉、将士少着重甲的环境下,简直就是收割人命的利器。弩矢所到之处,曹军将士像是被收割的麦草那样一排排地倒地。   他们的惨叫声尚未平息,便见数十名手持短兵利刃的敌人猛冲过来,践踏过满地的血泊和死尸,将他们原就混乱的阵型撕扯到四分五裂。   邓范的个人武勇其实并不出众,仗着身边有精锐亲卫簇拥,闷头向前猛冲猛打。他一刀砍翻了眼前的对手,再反手握刀,从对手脖颈下方甲胄的缝隙猛扎进去,鲜血瞬间溅了出来,扑在邓范的脸上。   他横刀于胸前,擦了擦脸,抬头看去,只见眼前只有连绵空旷的茅草,原来已经冲破了敌阵,杀了个通透。回头看,剩下的敌军已被截作数段,大部分已然溃不成军。某几名格外骁勇善战的敌人,都被己方将士猛烈围攻,须臾间身受重创,摇摇晃晃地扑卧在地,鲜血染红地面。   只有最大的一股敌兵依托地形结成紧密的圆阵,将手中盾牌高举,尚在顽抗。邓范的部下们冲了两次,都遭彼辈困兽般死斗迫退。   邓范骂了一句,大吼道:“让枪矛手上!枪矛手呢?”   两军在堰堤下的蜿蜒道路接战,弓矢覆盖过后,便是短兵相接,故而大半士卒都持刀剑等武器。但仍有数十人持枪矛在后方压阵。   这时候听得邓范召唤,将士们瞬间哗啦啦散开,让出空间。枪矛手们沿着狭窄道路列队疾步向前。因为道路湿滑,半路上连续有数人摔倒,滚地葫芦般带翻了好些同伴,但凭着素日里的严格训练,这座钢铁刺猬依然撞入了圆阵里。   猛烈的撞击声、枪矛尖端从盾牌表面划过的摩擦声、锋刃刺入人体的闷响和人的惨叫声几乎在同时爆发出来。这座简易的盾阵在巨大的撞击力下瞬间崩溃,当交州军将士手持弓弩,紧靠在枪矛队列的侧面不断射击时,这批曹军立刻就死伤殆尽了。   邓范快步折返回来,手里攥着一把弩矢。他冒着呛鼻的血腥气,努力地辨认着横七竖八的尸体。   偏偏这时候,姜离和他的部下们从民夫营地赶到。   邓范面不改色地将弩矢揣回身后的皮箙,大声令道:“尽快找到敌将的尸体,取下首级!再挑几名精干将士,快快换上敌军的戎服!”   拒柳堰上的营门处,曹军副将焦急地来回踱步。方才主将领兵出战,他只听到一阵阵厮杀声,看到下方茅草起伏,却分辨不清战斗的详情。   不过,己方营垒遭到袭击,来者不善,乃是事实。此际山下胜负未明,天色又渐渐昏暗,他只能带着剩余的士卒固守营垒,坐等结果。   这时候,外面的道路上传来激烈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副将跳上土垣探看,只见十数个狼狈的身影踉跄着迅速迫近。   守兵们警惕地举起刀枪对准他们,便听得众人七嘴八舌地连声叫嚷:“是我们!自己人!劳将军死了!我们败了!快守住营门,敌军马上就要杀上来了!”   副将一听口音便知,叫嚷的果然真是适才随同出营的同伴。   拒柳堰上千余将士,适才被带出去一半,剩下的用来守卫漫长堰堤,颇显兵力不足。这时候能多聚拢些人手总是好的,他连忙喝令打开营门,将这十数人放了进来。   须臾间,荒草深处又逃归回来七八批人,副将俱都问过。败兵皆道,敌军来势汹汹,器械精利,非同小可。   如此一来,副将的心情十分沉重,周边的将士们看着败兵们血污满身满脸的情形,也都露出惧色。   没过多久,山道下方隐约有脚步声随风传来,渐渐清晰,进而颤动地面。守军们看到了一队队敌军将士穿过深草、越过起伏土岗、踏过泥泞。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响,如同雷鸣。   就在敌军前方,最后一批败兵百数十人狂奔而来。副将已然顾不上再多问,让他们往营垒后方歇息,自己全神贯注地盯着敌军动向。   邓范大步向前,直到迫近到曹军箭矢所及的距离,才稍微顿了顿。   他低声问:“老姜你没问题?”   姜离就在邓范身侧,一拍胸膛:“百把强弩、百把强弓随行,士则放一百个心。营垒里头谁敢乱动,第一个就死。”   邓范点了点头,继续向前。   或许姜离带领的弓弩手们形成了巨大威慑,营垒中的曹军明显地躁动不安,却没人发出箭矢射击。   直到营垒内外的人能够彼此看得清面容,邓范才停下脚步,对身后的部下们做了个手势。后面的轻兵们连忙举起一跟用两柄长枪捆成的高杆子,上面挂着一副甲胄。   夕阳余晖洒落,使营垒中的曹军将士们看得清楚,那正是本方主将日常所着的。   此时一名大嗓门的士卒高声喊道:“营垒里的贼兵们听着,交州军大将任晖率军万人至此,你们的主将已经死了,随同出战的数百人溃败了!你们弃械投降,可免一死,如果还想再打,那就接着打,死了也别怨我们心狠手辣!”   说着,又有数人助跑几步,用力往营垒里投入几颗圆滚滚的东西。   那东西飞过土垣上的木栅栏,在潮湿的地面上啪唧啪唧翻滚几下。早就士卒捡起来看,原来都是适才出战的将校首级。   见此情形,营垒中的守军心里一片冰凉,众人正惊惧间,后营忽然一阵大乱,似乎有不少人持刀大砍大杀,又有人高呼:“交州军入营了!跪地投降者不杀!”   后营一乱,己方便前后受敌,等若被困在的堤坝顶端。此情形顿时引起了剧烈的混乱,混乱又瞬间蔓延到了整片营地,周边惊呼者有之,奔逃者有之,手足无措者有之。   那副将拔刀在手,连声怒喝道:“不要慌!那必定是随着败兵混入营里的奸细!没多少人!”   若营垒外没有交州军虎视眈眈,他未必不能抓出奸细,稳定军心。可这时候营外的交州军起步迫近,开始向营垒里一轮轮地释放箭矢。   副将喊了两声,身边听他指挥的人手愈来愈少,就连自家的亲卫也开始逃跑了。他又气又怒,更是羞愧,终于大吼一声,高举着缳首刀往土垣外猛跳出去。   一阵箭矢入肉的钝响后,他的怒吼便停止了。 第九百六十六章 军使   邓范并不似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冷静。   昨夜的一场大雨,使得荆襄各地都被泥泞覆盖。尤其是鹿门山周边直至西北方,广袤深邃的林谷之间,淤泥覆盖道路,直没过马蹄和小腿。将士们几乎寸步难行。   鹿门山区的范围内,雷远带着数百人对峙曹休数万之众,固然因为雷远艺高胆大,做足了虚张声势的准备,也因为愈是大部队,愈难在这种环境下勉强行进。   若大部队在泥浆里挣扎两日抵达排山,而天气放晴,地面干燥……排山上的守军冲杀下来,那可就真有排山倒海之势了。无论交州军有多少,在曹休看来,那都不是己方疲惫至极的将士能抵挡的。   任晖和邓范所部,面临的局面与鹿门山的曹军并无本质不同。   他们行军两日之后,将士们浑身上下似乎用污泥洗浴过,几乎人人都成了浆黄色。他们数十里跋涉,疲劳程度简直要超过常人体力的极限。   邓范自家清楚,若曹军守将龟缩不动,死死据守拒柳堰高处营垒,己方将士们绝没有反复拉锯进攻的力气。   邓范其实并没有想到,曹军会在这处很普通的堰堤布设这么多人手。如拒柳堰这样的人工水利设施,从新野到宛县,合计不下三五十处。其中某几处兼有交通要道的职能,多设守军倒也罢了,每一处都放上上千人马,那不得用三五万大军?   就算曹军再怎么兵多将广,在这些地方放三五万人,图什么?图这些部队的标识放在舆图上星星点点,很美么?   至少邓范想不出其中缘由。   于是他就不得不考虑:若己方攻势不顺利,待到己方士气再而衰,三而竭,营垒里的曹军将士一股杀出,该怎么应付?己方再怎么兵甲坚利,没有力气了,拿什么来作战?   任晖是身经百战的宿将,应该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他并不多言,而是领着本部精锐稍稍拖后,摆明了是打算在万一之时,全力压住后阵。邓范对此心知肚明,他猜测,或许是雷将军对任晖有什么说法,要任晖放手给自己施展的机会。   邓范的决心既定,想到雷将军的厚待,斗志便愈发旺盛,他安排了诱敌、伏击、潜入、威吓等重重手段,就为了自家这一击必须顺利。   他压根没有考虑备用的计划。   要么就踏上建立赫赫功勋的道路,要么就当场败回,没有第三条道路可走!   当己方精干将士混在败兵队列中逃入营垒时,邓范紧张得双手都在发抖,登上高坡时脚下发软,连打了好几个趔趄。   而邓范身后的几名亲兵眼看着自家校尉这般模样,他们的心情紧张也不下于邓范。只不过既然校尉决心已定,哪怕前头是万丈深渊,也只有硬着头皮往前冲了。   此前曹军营中将士虽然稍稍鼓噪,但沿着土垣一线的人手布置未散,众人私下里交换眼色,都在考虑是不是要硬着头皮冲一次试试。谁知一旦后营喧嚷,整座营寨里的曹军士气霍然坍塌,一下子就崩溃了。   当营垒里的曹军副将孤身跃出的时候,那已经明摆是刻意求死。不用邓范发令,姜离一挥手,便将他射成了一个周身上下处处飙血的血葫芦。   而此人一死,营垒中曹军纷纷发喊。嘈杂声中依稀可以听到,有不少人咆哮着,试图继续战斗。但更多的人在喊:“快逃!快逃!”   也有人在喊:“莫要厮杀,我们投降了!”   邓范一时间没听清楚,回头想要问问姜离。待到看见姜离满脸喜色,他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邓范又惊又喜,一时间心脏狂跳不已。但他曾听雷远说起,为大将者当有静气,于是微笑着对姜离道:“姜都尉,你可莫,莫要放箭了……虽说营垒里头个个都在乱动。”   姜离哈哈一笑,摆手让部属们暂止射击。   邓范正待调动轻兵越过土垣,给曹军更大的压力,只见土垣顶部的木栅栏被连着推翻好几处,有曹军士卒大队大队地狂奔出来。   他们挥舞着双手,显示他们手中未持武器,口中一迭连声喊道:“我们是来投诚的!莫要放箭!”   见得这般情形,邓范心头大定,知道这拒柳堰营垒已然拿下了。   当即诸军快速进入营垒,四千人分作三组。一部分人率先休息饮食,一部分人整顿营垒,还有一部分人折返堰堤下方的民夫营地,恢复秩序。   先前民夫营地遭邓范所部纵火扰乱,虽然这天气火势压根烧不起来,可民夫们自相践踏,彼此惊吓,死伤不少。到此刻,交州军不得不遣人专门控制营地,尽量挽救寻常百姓的性命。   民夫营地里的百姓来自四面八方,被强行征发从军,本就惊骇。这时候狂奔乱走,要控制他们,比弹压乱兵还要困难。   任晖、邓范和姜离三人各自带人去过,待到总算使两处营垒都安稳下来,看天色已经快到三更了,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三人分派了得力部属值守,各自折返本部休息。   这一天里,邓范的体力、精力都消耗到了极限,身体刚一放平,就死死地酣睡过去。   好像刚一闭眼的功夫,有人在用力摇他。   “邓校尉!邓校尉醒醒!”   邓范猛地睁眼:“何事?”   “任将军急召。”   邓范抓着自家的缳首刀,起身往外走:“快快带路。”   掀开帐幕的刹那,他被刺眼的阳光晃了一下。连续多日低垂的浓云散去了,虽然空气依旧潮湿闷热,可今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邓范跟着亲兵一路快走,登上营中高处的望楼。扫视四周,可见堰堤下方大片的水面、浅滩和沼泽连绵,波光粼粼。人工湖边有成片的草野、有横生的灌木林地、有几条起伏的丘陵,还有几处破败坍塌的房屋。   “任将军,唤我何事?”   任晖探手指点:“你看东北面。”   邓范顺着任晖所指的方向眺望,可见远处坡岗间出现了几骑人影。   因为交州军各部分散,任晖这支兵马与雷远本部暂时失去了联系。他们藉雨势而动,行动极其突兀,雷远也多半猜不出他们到了哪里。   何况,这几骑都是从北面来的。   邓范皱眉:“是曹,曹军的军使?”   任晖颔首:“十有八九。”   这时候姜离也到。任晖立即令他分遣部属,严密看守被俘的曹军将士。任何人但有半点不对,立即杀了,绝不留后患。姜离当场便明白了任晖的意图,兴冲冲去了。   邓范猛地想到一事,忙抬头看看营垒中的诸多旗帜。   昨夜厮杀辛苦,反正已经赢了,那些悬挂各处的曹军军旗并没有人特意理会。营垒北面的土垣、栅栏也没有被破坏。乍看上去,一切都很正常。 第九百六十七章 行事   雨后道路难行,倒也不是完全无法通行。只是,土路上覆盖一层泥浆以后,走得人越多,泥浆就被搅得越是稀烂,最后简直成为连绵无际的、吞噬一切东西的无底深潭。   少数人,尤其三五人纵骑而走,总能找到适合战马落脚的草甸或稍稍坚硬的高地。   就在任晖和邓范的视野中,那几骑来得甚快,不过片刻,他们越来越接近了,已经看得清骑士们扬鞭奔走的姿态。   任晖手按望楼阑干,俯身下去低喊:“都准备好了吗?磨蹭到什么时候?动作要快!”   随着他的催促,好几排身披曹军戎服的将士从后头狂奔过来,取代了原先在土垣上值守的将士。身披曹军铠甲的军校一个个地看过,揪出了好几个戎服上带有明显血迹和破损的,让他们都避到稍远些。   还有几名士卒搜出了曹军用来传讯的三角形小旗,攀上望楼顶部,替换任晖、邓范两人下来。   任晖一边攀着木梯往下,一边对那几名士卒道:“曹军的旗语你们都记住了?确定不会错?”   为首的一名伍长道:“连夜问清记牢了,绝不会错!”   任晖看着部下的紧张神色,想了想,还是道:“你们几个就装瞌睡,不到必要时,还是别施展了。”   那伍长如释重负地连声应是。   任晖下得望楼,部属们取了曹军将校的戎服来,准备替他换上。   一边披挂,任晖叹气道:“都怪姜离这厮坏事,否则还留个副将出面,就好办多了。”   他说的,便是昨日姜离下令射死曹军副将之事。此前曹军主将已在战阵毙命,任晖便吩咐道,若有可能,留一个够分量的曹军将校活命,拷问曹军的动向。   然而他没料到,此前姜离与邓范打赌箭术,邓范吹嘘说自己一箭射死了曹军主将,而姜离不服。   在那副将绝望挥刀,冲杀出外的时候,姜离便号令麾下弓弩手齐射。他这强弩都尉不是浪得虚名,部下个个射术精练,近两百支箭矢倒有大半扎在副将身上,光是头颅、胸口就中了数十箭,简直就如蜂窝也似。   结果战后发现,原来拒柳堰的军官就这正副两人,全都死了。此刻,任晖想要装作曹军来蒙蔽信使,竟没有一个降服的曹军军官能出面。   姜离是灊山旧人,真正的老资格武人,还是任晖妻弟辛平的至交好友。他顺手宰了一个曹军将校,任晖除了苦笑,都没法多说什么。   任晖这么一说,邓范倒有些汗颜。   姜离是个老兵油子,我邓士则却是深受左将军、新宁侯信重的军中后起之秀。我和姜离这厮打什么赌?蠢么?   他连忙道:“任将军,还,还是我去应,应付的好。”   “你去?”任晖摇了摇头:“此地曹军守将名唤劳宣,是青州人。我也是青州人,可以装作他的部曲将。你怎么应付法?”   “我在汝南时,曾有青州迁,迁来的屯田同伴,口音不是问题。此地周边的形势,我也更熟悉些,更像驻军。再者,我有口吃之病,万,万一有什么不妥,也好凭此稍稍拖延。”   说着,邓范又笑道:“我知任将军胆,胆气豪壮、乐在其中。可一军主将,何必为,为这区区军使劳动?”   “你打算怎么做?”   邓范凑近一步,低声道来。   “好。”   土垣后诸事迅速安排停当,外间几人沿着人工长堤策马疾行,已经到了营寨北门。身上衣甲看得清楚,这数人应当出自曹军邺城中军本部,地位非同寻常。   最前面一人当先勒马,高声喊道:“开门!快开门!我乃南阳军使,有重要军令,颁给你们劳将军!”   喊了两人,只听营门后头有人跑动。   抬头看营门边上的望楼,几名士卒背靠背坐着瞌睡,一副疲惫松散的样子。   这几名军使沿途通报军情,辛苦了整整两日,沿途顶风冒雨,一身泥水,也正在劳累暴躁的时候。见此情形,当即有一骑冷笑道:“身在战场,还这么一副散漫模样,怪不得打不了仗,只能坐守!看看他们营里的旗帜,也都七歪八倒!”   为首之人正待言语,营门大开。一名年轻军校气喘吁吁地赶到:“来,来,来了!各位上,上,上官,请来营里,请随,随我来。”   “你们劳将军呢?”   “将军正在下头民,民夫营里……不瞒上官,昨夜民夫暴,暴,暴动,生出许多事端,我家将军弹压,压了一夜,这才制住。方才我已令,令人去请他了!”   此前魏王声称,要在南阳宛县设受禅台,为此抽调了豫州数以万计的军屯、民屯农南下。南下之后,他们中只有少量被安置在宛县,很多人都被当作随军民夫,承担巨量劳役,困苦异常。   这些民夫本来就是半强迫地征发而来,不过是迫于曹军威势,不敢反抗。待到分散至荆襄一带的诸多堰堤塘陂驻扎,看守的曹军少些,但军将的管理能力又有高下之分,故而哗变反抗之事常有发生。   因为这个缘故,年轻军校如此说来,军使并不怀疑。   他纵身跳下马,大步入内。   年轻军校略弓着腰,落后半步,探手虚引前路。   这恭顺姿态使军使很满意。他睨了年轻军校一眼:“你是何人?”   “我,我是劳将军的部曲督,叫作范登。咳咳,我不曾见过上官,不知上官如何称,称,称呼?”   “我乃中领军帐下兵曹掾史,韩高是也!”   范登慌忙躬身施礼:“原来是,是,是韩君?当年的中护军、万岁亭侯元嗣公,是韩君的……”   军使昂然道:“元嗣公正是韩某族父!”   范登满脸敬意:“原来是,是,是名门韩氏族人!失敬!失敬!”   他不顾地上泥泞,伏地行礼,起身后又一溜小跑,跟在韩高身侧。   一行人越过营门,往中军帐去。   由营门到中军帐,要经过一段弯弯曲曲的道路。走着走着,韩高又问:“民夫暴动的规模如此厉害?有多少人参与了?三百?五百?他们还夺了刀剑武器?”   “什,什么?”   韩高质问道:“难道那些民夫,竟攻进了营里?”   范登大吃一惊,慌乱摆手:“没,没,没有!断,断,断然没有!”   “嗯?”韩高止步凝视范登,见他身姿越摆越低,简直要蜷缩起来了。   这些年来,魏王不断完善军法,其条款日渐繁琐严苛。对军将作战不利、或因失察造成兵士折损的,依律皆当重责。这范登越是竭力遮掩,越是证明民夫闹出的乱子不小。   韩高忽然往道路外侧走去。   沿道路警戒的甲士们脸色一变,见范登微微摇头,这才站立不动。   韩高站到一处营帐旁,拍了拍支撑营帐的硬木:“我看营中建筑,好几处都有刀劈箭射的痕迹,都是崭新的!怎么,贵军将士日常训练,都往自家营寨下手?你们究竟把民夫逼成了什么样子?闹出这样的暴动,这得死多少人?”   范登弓着身子不敢抬头,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道想说什么。但因为口吃,说来说去,又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韩高仔细听了听,才知他口口声声道,他们也是为了魏王的命令,不敢松懈。   魏王正用得着这些民人,哪会纵容部将苛待杀戮?韩高冷笑一声,就要叱责。他又想到,这部曲督适才对自家族父甚是敬仰,倒也不是不知好歹,于是稍放缓语气:“你莫要怪我多事……可知道文烈将军让我传来什么命令?”   范登垂首道:“不,不,不知,也不敢,敢问。”   “文烈将军特意遣人转告各营,敌军已经攻往鹿门山方向。要各营将士谨守堰堤塘陂,与随军的民夫首领勘查地形,待后继魏王的命令一到,就要行事!”韩高沉声道:“这些民夫日后都有用处,文烈将军说了,务必好生看待!”   范登连声称是,随即又问:“却不知,后,后继魏王需要我们如,如何行事?”   韩高待要再说几句,突然觉得有点不对。   中军帐就在前头,自家一路走来,时间不短。就算主将劳宣在后头民夫营里有事,这会儿也该赶到了,可他始终没有出现。只有一个部曲督与自己答话。   区区一个裨将军,哪来这么大的派头?   而且他见过几次劳宣,却对这个部曲督毫无印象。   再看沿着道路两旁列队的甲士,他们一个个都神情紧张。韩高本以为,他们是因为民夫暴乱而紧张。这会儿走了老长一段路,他越来越鲜明地感觉到,甲士们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第九百六十八章 不妥   韩高是直属于中领军曹休的军吏,日常到哪里都受人尊重,不是没经历过被众人关注的场景。但那些甲士们的眼神里,并无尊重敬畏的意思,反而带着一股格外的警惕,带着敌意!   韩高心念电转。   他又忽然注意到,营地各处的战斗痕迹实在太多了。那些刀剑砍过的痕迹、散落的箭矢、某处地面上黑色的血污等等……虽然被竭力掩饰,有心探察,却依然能看得清楚!   韩高久在军中,不是傻子。随即再想到,此前这个自称部曲督的范登一路小意侍从,满嘴恭维,只让他觉得理所应当,所以一路聊着过来。但这时候他发觉,似乎这人一直在刻意探问己方情形!   韩高只觉得先前纵骑奔走时的热汗变得冰凉,汗水贴着脊骨慢慢流淌,好像一根冰柱从骨髓里捅下去,使浑身都像寒冰一般。   一个极其可怕的猜测浮上韩高的心头。   他看着范登满脸忠厚老实的神情,心脏连着大跳。几乎要从喉咙口跳出去。   但他又抱着一线希望。   毕竟前日里那场大雨,简直瓢泼也似,雨后荆襄各地道路更是泥淖难行,他带着三五名部下驱策良马,尚且苦不堪言。哪有军队能在这时候行军的?就算勉强行军,远道而来,怎么就能打破己方牢固扎下的营地了?   这些年曹公的地位一日胜一日,眼看登基践祚就在眼前。魏王国的文武官吏们对日后难免有些期盼,若今日自己过于警惕,日后传出去,落个畏敌如虎的笑柄,怕不影响仕途?   于是他竭力控制住自己,摆出一副威严模样,沉声道:“那样的军机,我怎晓得!你也不要问了!”   “是,是,是我妄言。”范登点头哈腰,压低声音道:“不瞒韩君,昨夜营里确实,实出了一桩大乱子……”   这个自称范登的部曲督,自然就是邓范。当年他在豫州的时候,当过典农都尉学士,后来迁为稻田守丛草吏,身份虽然卑微,对迎来送往的套路倒很熟悉,遂能引着韩高一路入营。   韩高脸色一变,邓范便知道韩高在怀疑什么,显然是那些将士们太过警惕了。那也没有办法,邓范自己演得再怎么活灵活现,不能指望寻常将士都能配合上。   但他思路转得也是极快,当即拟了一套说词,当场说来。   他道:昨夜民夫们试图纵火逃亡,己方竭力弹压,然而因为民夫们惶恐暴躁,弹压的将士们激发了更多反抗。己方原本不欲多所杀伤,架不住民夫们乘势厮打反抗,越闹越厉害,造成了不少伤亡。甚至有人突入寨子里,劫夺了武库。   黑夜之中情势分辨不清,中军旗鼓又难以指挥,于是己方将士终于忍耐不住,放手杀了一批人。   劳宣将军也知道,此举与魏王早前的吩咐不合,故而一早就吩咐将士们绝不能外传,打算待天气稍好些,往绿林山中抓捕流民填充缺额,却不曾想有军使前来。   说到最后,他假作无意地提了句,适才韩高来时,将士们误以为军使是来讦问昨夜厮杀情形的,是以个个恼怒。   “哦?”韩高站在原地,耐着性子听邓范磕磕碰碰地说完。   邓范再次请韩高入中军帐歇息,他却摇了摇头:“既然劳将军还在南面的民夫营地。那我就不入帐了,我去民夫营地,直接见一见劳将军吧!”   邓范当场尬笑数声。   他在中军帐里安排了美食、热水,本打算用这些好好招待来使,使他们精神放松,以便慢慢周旋探问,将这人肚子里的消息盘个底掉。可这人竟要去民夫营地?   那是断然不行的。   别说民夫营地了,中军帐再往南十几二十步,便是昨夜正经厮杀战场。哪怕是个白痴见了,都能看出不妥来。   可韩高忽然这么说了,饶是邓范有急智,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邓范尚且反应不过来,周边众人俱都寂静,只有诸多狠狠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韩高身上。中军帐外雁翅排开的甲士队伍中,有人忍不住探手握住了腰间刀柄。   愈是整齐的队列里,小动作愈容易被人发现。   这情形顿时落在韩高眼里,他心头冷得一阵阵打颤,确定拒柳堰上的己方军马已经遭人袭击,而且是彻彻底底的歼灭。如今自己贸贸然入来,便落入了后继的阴谋之中。   韩高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刹那间他只有一个想法:先抓住这个范登,以他为人质,再图求生。   想到这里,他往中军帐侧边走了过去,口中道:“民夫营地是在南面对么?”   邓范眼看韩高走动,下意识地靠拢过去,甚至伸手想要阻止。   “咳咳,韩君留,留,留步。我还有话要,要说。”   韩高听若不闻,自顾往南走。   走了没几步,甚至连帐外甲士都左顾右盼,有人试图过来拦截。韩高心中再无疑问,他听到身后邓范的脚步声响,约莫离自己只有四五步,忽然大喝一声,转身挥刀砍去。   邓范没料到此人决绝至此,慌忙闪避。   可他正向前追赶,一时间身体转动不便。韩高刀落处,邓范肩头中刀,血光便起。   韩高连环挥刀乱砍,邓范连连后退,竟无拔刀抵达的余裕。   这时候四面甲士都冲了上来,韩高身后的几名同伴不知何时得了韩高提醒,瞬间抽刀拔剑抵挡,一时间中军帐前乱作一团。   邓范连着闪开几刀,心中又惊又怒。他毕竟年轻,这数年来又颇得左将军看顾,颇有些自傲。然而此番攻打拒柳堰就赢得侥幸,这会儿又被一个养尊处优的邺城贵人逼到这般模样,实在让他大丢颜面。   但他自己的武艺又实在寻常,面对敌人如疯虎般的猛扑,竟没法抵挡,只能一退再退。好在这韩高大约是想劫持人质,所以挥刀时没下死手,刀锋尽往臂、腿等处去。   邓范竭力定气凝神,连续躲开数刀。身边忽然有无数长矛大刀围拢,将韩高逼在了垓心。   他松了口气,转头再看别处,原来韩高的几名同伴都已经被杀了,尸体惨不忍睹地倒在血泊中。   “莫要杀他!”邓范连忙喊道。   他转向韩高,大声道:“韩君,我等并,并非曹氏部属,而是汉中王麾下。我乃左将军雷远帐,帐下,校尉邓范是也。今日我军早有准备,却被韩君看出了破绽,韩君的才,才智非凡,令人佩服。我……”   不待邓范再说,韩高冷笑了一声。他转过刀锋,双手反握刀柄,猛地刺进了自家胸膛。   邓范大叫一声,抢上去想要施救。   却见韩高脸色惨白,仰面躺在地上,胸口处鲜血狂涌,便如喷泉也似。他见邓范走近,并不喝骂,就只死死地盯着邓范,片刻间,眼里就没了神采。   邓范沮丧地骂了一声。   任晖从中军帐后出来,吩咐道:“翻翻他身上,可有书面军令。”   立时有人过去翻找片刻,回来禀道:“身上惟有他本人的符信,别无其它。”   任晖遗憾地叹了口气。   他们之所以费了这么多精力,意图诱引曹军军使,无非是为了打探曹军下一步的动向,以便于己方后继批亢捣虚,攻敌薄弱的要害之处。怎奈此人的警惕心实在太强,最终没能打探出什么。   不过,大军出征在外,胜败不系于一次两次查探。就算敌情未知,己方本该勇猛向前,也不会因此犹豫。   倒是邓范自告奋勇来承担出面接待的职责,最后事机不成,这年轻校尉怕是要沮丧。   于是任晖过去拍了拍邓范以作安慰,又叫人来替邓范处理肩上的伤势。   邓范却有些魂不守舍,好像刚才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那样。   “士则,可有什么不妥?”任晖问道。   邓范喃喃自语。   这时候他倒不口吃了,话说得很顺溜:“曹刘两家大军会战。曹军却专门分兵数十路,占据荆襄以北、淯水上游那么多的堰、堤、塘、陂,本来就不合常理。此番其又遣中领军下属的高级军吏传令说,因为敌军将至鹿门山方向,要各处守军做好准备……他们数十处守军分驻,形同散沙,鹿门山的战事与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要做什么准备?”   “后继的安排究竟如何,这韩高一定是知道的,但他宁愿自杀,也不泄露半分。”说到这里,邓范猛然一哆嗦。   他抬头去看任晖。   任晖皱着眉头想了片刻,也露出吃惊的神色。 第九百六十九章 任务   建安七年时,曹操于丞相府始设中领军之职,负责掌管禁军、主持选拔武官、监督管制诸武将。担任这一职务的,先后有史涣、夏侯渊、韩浩等亲信重将。   中领军的下属,又设有长史、司马、诸曹掾属参予军事要务,看似只是区区吏员,其实职权甚重。   眼前这个自尽的韩高身为兵曹掾史,又是韩浩的族亲,必定满肚子的曹军机密。此等人日常出外,怎也得带着百数十精锐骑兵扈从,稍有不妥拨马就走,怎也不至于落入敌军掌握。   问题是,先有雷远亲提精锐,藉着雨势奇袭排山,迫使曹休不得不提醒北方各处堰堤驻军做好准备;随即这场大雨又使得大队骑兵行军不易,韩高为了及时传令,只带三五名部下奔走;好死不死地,他又正正撞见了同样藉着雨势奇袭猛进的任晖所部。   这样的人物,放在邓范眼里,简直就如宝藏一般。当邓范听说韩高的身份时,深深躬身施礼,其实是在掩饰自家的狂喜。他是真想留得此人性命,好好地盘问。有此人在,曹军邺城中军精锐,在己方面前就再无秘密可言。   然而所有人都没料到,曹氏政权中竟也有如此刚烈之士。韩高一看情势不对,竟不丝毫犹豫,立即自尽,邓范的美好愿望瞬间成空。   好在,他的自尽本身,也已经暴露了足够多的讯息。放在邓范这等既谙熟军机,又深悉荆襄地理之人面前,曹军的某个谋划也就呼之欲出了。   “水,水,水攻!”邓范满脸通红,激动不已:“曹军打,打算以水攻之法,覆灭我军!”   任晖望了望四周将士,沉声道:“回中军去说!”   两人前后脚回到中军帐里,任晖取出舆图铺开:“曹军果然有意水攻?”   “没,没错!”邓范抓着舆图反复看看,沉声道:“昨日我不明白,拒柳堰只,只是个寻常的水利设施,曹军何以在,在此布设上千人手,又安排大批民夫?难道他们早,早就预判了我的计划,已在提防我军北上袭扰?现在我想明白了,曹军并不只关注拒柳堰一地!”   他随手取了块木炭,在舆图上连连点划:“将军请看,这些便是淯水北,北面的诸多支流,这是湍水,这是比水,这,这是澳水,还有赭水、泌水等。这些河道历经数,数,数百年经营,有大批的水利设施和蓄水堰陂。我敢断言,不止拒柳堰上有曹军驻扎,其余每一处堰堤塘陂上都有!曹休遣人传令,便是要各处曹军提高警惕,随时准备掘开堰陂,放水灌,灌入下游洼地!”   他将木炭猛地砸在舆图上某一处。因为用力过猛,肩膀上已经包扎好的伤口又渗出血来,而舆图连带着下面的案几,被他砸出了一个凹陷下去的黑色印痕:“便是鹿门山周边!”   邓范抬头看看任晖:“将军,这可了不得!这阵子荆襄多雨,各处堰陂很快就会蓄,蓄满,一旦这些地方的堤坝在同一时间被掘开,十数条支流、数十处人工湖泊之水同,同时倾泻而下……将军,那不是一般的洪水!那,那,那……”   邓范挣得额头青筋乱跳:“那是能要我们数万人性命的,真正的没顶之灾!”   任晖脸色难看。   他并没有立刻回应,起身在营帐中走了两步:“可惜此地的曹军将校皆死,没办法问个清楚。”   “还有民夫在!”邓范应声道:“适才那韩高曾说,这些民夫都有用处,务必好生看待。我敢断言,那些民夫中,一定有擅长水利营建的好手……他们能够建设,也就能摧毁!”   “我们立即去查问!”任晖大步站到帐门处,吩咐部下将士准备出行,想了想,又唤来行军司马:“攻入敌营,可曾缴获些浮财?”   “有二十余万钱。”   “全都带上,跟我走一趟。”   两人一前一后出得中军,姜离匆匆赶到。   他还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只满脸遗憾地叫道:“那信使死了?死得可惜!”   任晖招手让他近前,将邓范的推测一一说了,又道:“曹军剩余的低级军官还有数人,或许也有些人知晓其中情形。你去亲自拷问,手段上不必有任何顾忌!”   姜离吓了一大跳。   他也是沙场老手了,当即镇定心神狞笑道:“将军放心。我家夫人颇曾传授我几样手段,保证让那些曹军军官服服帖帖,连自家祖宗十八代的丑事都说出来!”   任晖和邓范对视一眼。   这两人都晓得,姜离的夫人乃是南越徵氏族长之女,那些南越人生性凶悍好杀,很有些古怪可怖的特殊手段。也不知姜离究竟学了什么,更不知他究竟怎么学到的。   任晖沉声道:“那就交给你了!”   两人匆匆赶往民夫营里。   这些民夫大都是曹氏转战四方,从各地强迁至中原兖、豫等地的。任晖自己也是流民出身,甚是了解他们的心思,遂先行调动甲胄鲜明的精锐将士,将民夫们勒令集合到一处。   民夫们昨夜被交州军攻入营里,死伤不少,这时候忽然被勒令集合,更是惊疑恐慌。当他们的紧张情绪几乎要爆发的时候,任晖一挥手,士卒们便将此番攻营所获得的钱二十余万、帛布上百匹尽数罗列在任晖身旁。   钱币的金属光泽、帛布一叠叠堆放的模样,顿时吸引了民夫的视线,让他们不仅目瞪口呆,更是心向往之。   “你们都看清了,这是三十万钱,两百匹帛布!”任晖指了指这些钱帛,厉声道:“我只问你们一件事,谁能说得明白,这些便是赏赐!拿了赏赐之人,愿意随军,还是愿意自行离去,尽随他自己的意思!”   民夫们嘈杂一番。见这独眼将军不似在开玩笑,遂有人壮着胆子道:“将军,你要问什么?”   “你们这些日子,在这拒柳堰上忙什么?曹军的将官们,可曾给你们下达任务?”   民夫们都有家眷亲人在北方,若任晖问及军务,可能他们还迫于众目睽睽,不敢乱说,但任晖只问这等杂事,当即人人奋勇,胡言乱语。   过了半晌,钱帛尽数发放完毕,民夫们人人喜悦。   邓范问了一通回来,脸色愈发涨红:“这些民夫,当日都,都在汝南有过兴修水利的经历,其中几个工头,更是经验丰富,精通以,以堰障水,蓄水成陂的种种做法。过去十余日里,曹军将他们分作数队,要求踏勘各地,预备动工修缮,其实却委派专人随行,描绘了簿册,标明哪些地方是一旦受损,则堤坝大,大,大溃的关键处……”   任晖骂了一声,急问道:“那簿册呢?”   话音未落,但见姜离飞奔过来。他气喘吁吁地将手中所持之物递给任晖,果然便是民夫们描绘的簿册。 第九百七十章 掌握   “怎么办?”任晖的额头有些汗。   姜离毫不犹豫地道:“立即派人,找到雷将军,通报此事……此天地之威,非人力可挡。我军不能在鹿门山盘桓了!须得撤兵!”   “要派精干得力人手,分数路,骑快马南下,确保此事一五一十地报给雷将军。”任晖连连颔首,转向邓范道:“士则怎么说?咱们是不是该收兵?”   邓范微一沉吟,并没有立即作答。   尽快通知雷远,那是必须的。   然而按照姜离的想法,显是要放弃这场荆襄大战,以保存实力为上。任晖虽未明确表示赞同,但听他的语气,似乎也不觉得己军还有必要往蔡阳、安昌方向攻击前进。   邓范不认为应当如此。   他受命担任任晖的副手,作为偏师北上。这四千人行动的目的,只是掩护主力的侧翼,至于荆襄大战如何发展,怎样才有益于汉中王的大业,那取决于前将军关羽、左将军雷远的决定,于邓范这样一个区区校尉全无干系。   可世人皆有私心,邓范亦不例外。   邓范虽然出身贫寒,却自幼有大志。他幼年时为农民养犊,十二岁时随母至颍川,读陈寔陈太丘的碑文,言“文为世范,行为士则”,遂自名为范,字士则,此举足见他的心高气傲。谁知后来苦学文武,却因为口吃而不得作干佐,只能当个稻田守丛草吏。就在这时候,雷远率军至汝南,邓铜乘机寻亲,将邓范一家人带回了荆州。   邓铜战死的时候,专门向雷远推举邓范,提议以邓范为交州邓氏宗族的族长。此后数年,邓范得到雷远的看重,先后承担诸多军政重任,很快便积功擢升到了校尉职务,与邓铜当年一般。   但邓范并不以此满足。站在邓范的立场上,他强烈地希望襄樊的战事连绵不绝,规模越大越好,己军杀敌的数量越多越好。而他则可以在这连绵战事中如鱼得水,尽展所长,进而建功立业。   收兵怎么行?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怎么能稍稍遇到难处就退缩呢?   想到这里,邓范字斟句琢的说道:“我自,自随任将军征战,将军信得过我,多次听从我的建议。我但有思忖所得,也必定倾,倾囊相告。只是如今两军对垒,形势瞬息万变,哪里是我随意能猜准的?万一……咳咳……万一想,想得不对,不仅有碍军机,也误了雷将军的大事。如此,便万死难赎我的罪过了!”   任晖凝视了邓范一会儿,低声笑道:“此次我们挥军北上,雷将军特意叮嘱我,说士则文武双全,更擅筹画,愈是关键时刻,愈可以相信士则的判断。士则但说无妨。”   他在原地走了两个来回,又道:“且说一说吧!谚语有云,一人计短,两人计长。眼下我们三个人商议,总能议出个妥善方法来。”   邓范点了点头。   “将军,再借舆图一用。”   任晖连忙唤扈从取来舆图。   邓范拿着图,四处看看,最后往高处走了几步,寻了片草甸,找了草甸上一块平坦大石铺开舆图。   就在四处观看的时候,邓范还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说什么,究竟怎样才能避免自己无功而返;但藉着走上草甸的短短片刻,他脚步缓慢而沉稳,心念疾如电转,瞬间已经有了一个腹稿。   他沉声道:“任将军,老姜,你们可记得,雷将军率前部急趋排山之时,对我们通报的信息?”   姜离应声道:“记得,当时前哨斥候向鹿门山北包抄四十余里,回来后报说,中领军曹休所部,已经越过淯水,急速向鹿门山方向前进,兵力数以万计。故而雷将军率前部急行,必欲抢在曹军主力抵达前拿下排山,获得鹿门山区的第一个落脚点。”   他这番话,几乎便是当时军使传来的原话,一字不差。   “也就是说,曹休所部前,前日下午越过淯水,接近鹿门山。我方斥候发现曹休大军的时候,曹休的哨骑差不多也在同,同时发现了雷将军所率交州主力。对么?”   “十有八九如此。”   “淯水最下游,最后一条较大的支,支,支流乃是瀴水,曹休在淯水、瀴水之间发现了我军踪迹。那么我们就可以推测,曹休所部随即一方面率军加速南下,另一方面派出了军使韩高,沿着瀴水北岸向东,通知新野以北各处塘陂守军做好准,准备。对么?”   任晖慎重地考虑了一阵:“今天早晨时,我们见到韩高。此人是从北面来的。”   “因为前日的暴雨,瀴水两岸泥泞异常,不利驰,驰马。连带着拒柳堰北面,凭空多出了大片的水面、浅滩和沼泽。这是我亲,亲眼所见,两位也可实地勘察一番。韩高从西面来,要到达堰堤上头,不得不绕行水域,往北面兜一个大圈子。”   任晖点了点头,又问:“然则,韩高又自称南阳军使?”   邓范放缓语速,慢慢地解释道:“他是中领军曹休部下的兵曹掾史,职在协调诸军,自然随同曹休行动。而南阳那边……若曹休前日晚间派人飞报南阳,然后南阳军使自北而来,数十处堰堤一一都要通知到……其人除非肋生双,双翅,否则绝不可能在今早赶到此地。我以为,韩高自称南,南阳军使,意思是常,常驻南阳的军使,而非指他从南阳来。”   “即便如此,那又代表什么?”   邓范稍稍侧身,让开舆图正前方的位置:“两位请,请看。韩高沿瀴水向东,经一日一夜,抵达拒柳堰,也就是说,我们是他经过的第,第一处驻守堰堤之地。如果我方攻占此地的消息不被泄露,曹休遣人通报后继军令,所经的第一处,依然是此地。”   任晖的独眼中精光一闪:“士则,继续说。”   “此前我们预计,在如拒柳堰这般蓄水之处驻扎的曹军,恐怕不下三五十处。这三五十处营地,就算平日里天气晴朗道,道路通畅,想要一一通知完,完毕,也非得花个七八天乃至十天以上。前夜这一场暴雨,周边方圆数十里几成泽国,三五日内都难以通行大队人马。而今年夏季的雨水又格外多些,很可能再,再来大雨,则道路将会长期泥泞。对么?”   “没错。”   “再算上回,回程的时间。我以为,就算韩高其人十余二十日不折,折返曹休本部,曹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反常,对么?而雨水更导致诸多营地间的联系绝少,我们驻在此地,只要不出兵攻打其它营地,只要始终举,举着曹军旗帜,想来也没谁特地怀疑我们,对么?”   “想来是这个道理。”   “那么,我们就掌握住了曹休往诸多堰堤塘陂传令的通道!曹休自可以遣使发令,决堤放水,但只要我们够小心谨慎,再加几分运气……这个军令,就到折柳堰为止了。而我们,反可以遣人手持曹军军使的腰牌符信,向北面各处营地传信!”   邓范看了看任晖,再看看姜离,竭力遏制住激动的情绪。   他沉声道:“也就是说,这场洪水来不来,什么时候来,这洪水所向,淹没的是谁……此事,由我们说,说了算!” 第九百七十一章 出面   就在适才邓范分析情势的时候,任晖隐约猜到了邓范的意图,可骤然听到邓范信心十足的话语,饶是他戎马半生,久经沙场,也不由得眼皮一跳。   不得不承认,邓范这小子,不愧是被雷将军注意之人。此前他提议北上突袭新野方向,已经够大胆了,任晖虽然赞同,难免要对自己作一番说服。   谁知形势稍稍变化,邓范继之调整的策略更是以小搏大,胆大妄为之极!   一时间,任晖竟不知该怎么答复。   两人稍稍静默。   姜离略微慢些才理解了邓范的意图。他被吓得呆住了,吓得忘记了呼吸,随即发现自己透不过气了,这才连声大喘。喘了半晌,他扶着自家膝盖,颤声道:“这也太……太冒险了!”   邓范不以为意地反问道:“怎,怎么就太冒险了?”   姜离皱眉想了想,举手示意:“等等,士则,你容我想一想。”   邓范瞥了眼任晖,见他并无表示,便等着。   过了会儿,姜离缓缓道:“若曹军最终下达决堤放水的命令,必是决定会战胜负的关键;必定会施展于鹿门山周边战事激烈到极处,交州军数万人全数出击,两家纠缠恶斗的最紧要关头。考虑到数十处堰堤守军传讯不便,这个溃堤的时间点,一定是按照两军交战的进度,提前决定的。”   “当,当是如此。”   “曹休以韩高为使,提醒各部驻军准备,这一行,约莫要七八日;他真正决定发动水攻,遣使通报各部驻军,又要七八日。再考虑到雷将军率领主力进抵鹿门山,并展开大战的时间,以及襄阳、樊城等地曹军还需针对性的调动……我估计,曹军确定下来实施决堤的时间点,至少也得在七月中下旬。”   邓范沉吟片刻:“或许快些,或许慢些;但必定不在眼,眼前旬日。”   “那么,我所虑者,有三件事。”   “请说。”   “第一件事,要实现士则的谋划,我们须得在数旬时间内驻在拒柳堰,始终伪装成曹军驻扎。我们有没有这个能力?能不能始终不露破绽?”   这件事情,邓范早已想过。   他应声道:“大雨之后,各处道路泥泞,曹军的军使未必络绎往来。就算来,来了……如韩高这样深悉军务的官员虽难应付,寻,寻常小吏有什么可担心的?稍有怀疑,我们将之杀了便是,兵荒马乱之际,难道立,立即有人追查一个两个小吏的下落?是以,我们的伪装要保持旬月,未必做不到。”   姜离又问:“第二件事,我们就算装得再真,若有曹军士卒往他处通报,立刻瞒不过去。士则你想,昨日我们攻营的时候,难道没有曹军的散兵游勇逃脱在外?我们攻下营地之后数旬,曹军的上千俘虏和同样上千的民夫,难道一个个都能服从管束,不逃亡报讯?”   他走近些,压低声音:“适才任将军向民夫们询问曹军动向,答应回答之人便能拿了赏赐自行离去。我记得,拿到赏赐准备离去的,总有二三十人吧?你确定这二三十人,必不落到曹军手中?必不托出所见所闻?”   这倒确实是任晖答应的。当时他急着探出曹军具体动向,压根没想过邓范之后会提出新的谋划,故而许诺了优厚的条件。而拿到赏赐财物的那些民夫,适才已经兴高采烈地离开营地,相约逃离了。   邓范听得姜离说起此事,略一犹豫,起身向任晖拜倒请罪:“将军,有一事,系我擅,擅作主张,请将军责罚。”   任晖将邓范扶起,轻笑了两声:“士则说得如此郑重,什么事?”   “适才那些拿了财物,离开营地的民夫……我已遣,遣精干下属跟了上去,将他们尽数杀死,不留一个活口。”   姜离大惊:“什么?这岂是王师做出来的事!”   邓范面色平静地看看姜离:“姜都尉,你莫要吵嚷,便没,没有这样的事了。”   姜离既失望、又恼怒,两种情绪混杂一起,几乎要使他暴跳。他勉强克制住自己,咬牙道:“怎能如此?”   乱世人命贱。而任晖、姜离这等军官,个个都是尸山血海里挣扎出的,个个手上都多的是人命。二三十人的性命,算不上大数,战场厮杀时,这点折损甚至不能让他们的眼皮多眨一下。   可他们都是寻常百姓出身,纵然谈不上爱民如子、秋毫无犯,至少已经习惯了汉中王政权的一贯作风,也遵循交州军的军纪,手上不沾不必要的血。   邓范此举,却堪称凶残而无信义,与姜离能接受的做法大相径庭。   邓范不理会恼怒的姜离,转而对任晖继续道:“适才我们攻,攻营出其不意,我部率先直突拒柳堰北门,又有兵马包抄东西两路,营中将士应当没有谁成功逃,逃亡的。何况拒柳堰北面是瀴水,就算想逃,一时也没,没处逃去。这一点,我有七八成把握。至于营里的那些俘虏和民夫们,将军若放心,就将他们圈禁营中,多派人手死死盯着。若,若不放心……”   邓范做了个挥手下劈的动作。   任晖明白了邓范的意图。他得承认,邓范自始至终都考虑得很周到,所做的安排也很妥帖。只是,上千的曹军俘虏、上千的民夫,那都是人命!就任晖的本心而言,他实在不愿意屠杀手无寸铁之人,来获得自家的战功。   但他也能理解邓范的目的。曹刘两军大战,曹军的计划如此凶恶,己方能有将计就计的手段,着实不易;为了大战的胜利,两千人的性命,又能算的了什么?   瞬息间,他翻来覆去想了两遍,最终沉声道:“姜都尉所部,全数调去看守俘虏。士则,你可以分派人手协助。若有逃亡、暴动,你部立时处置,无需顾忌。”   任晖一锤定音,邓范、姜离俱躬身应是。   “老姜你说的第三件事呢?”   姜离恨恨地瞪了邓范一眼,继续道:“士则方才说,这洪水来不来,什么时候来,洪水淹没的是谁,由我们说了算。我们的做法,则是遣人手持曹军军使的腰牌符信,向北面各处营地传信。”   “没错。”   “这出面传信之人,不是要瞒过一场、两场,是要瞒过三五十场,瞒过三五十处营地的曹军!得多么冷静、多么擅于应对之人,才能但此重任?我又想到,若曹休分遣多个信使,各走不同的道路……会不会与我们派出的人手撞上?一旦撞上,我们必定就要露馅,我方伪装信使之人十死无生!甚至无需撞上,只要不同信使的通报有所抵梧,我们的谋划也就被揭破了!”   姜离沉声问道:“这个过程,才是最艰难的!士则,你有没有想过?”   邓范应声答道:“当然想过!”   姜离紧逼半步:“谁能担此重任?”   邓范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微笑道:“自然非,非我莫属!”   他应得如此干脆利落,又明摆着决心亲自承担最危险的任务,姜离的气势一时反倒稍沮,他顿了顿,嘿然应道:“士则打算亲自走一趟?三五十处曹军营地走遍,你哪来这本事?你有几成把握?” 第九百七十二章 汲水   天气连续晴好了三日。六月上旬的时候,鹿门山周边的道路地面稍稍干燥,可以调用大军。于是曹休立即发动重兵,往排山方向聚集的交州军发起进攻。   三天前,雷远在排山只有数百将士。曹休误以为交州军主力提前抵达的缘故,甚至不敢发起小规模的滋扰。趁此良机,后继交州将士不断赶到,三天之内,便在排山上下设下了六处营寨,驻军九千余人。   排山位于鹿门山区最东南角,扼住了鹿门山曹军的咽喉要隘。故而曹军也没什么奇谋妙计可用,惟有一波又一波地猛攻猛打。   负责抵在排山最北,靠近香炉山曹军营地的一处垭口,短时间内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曹军以甲士为先导,仿佛潮水般地进退厮杀不休。从昨日早晨到今日午后,连续发动了六次进攻,六次都被驻守此处垭口的王平击退了。   王平连续指挥作战,自家也觉得有些疲惫。他往周围看看,间不远处的土岗上新立起了眺望用的棚架,棚架的茅草顶子也已初具规模。   他便走到棚架下头,脱下头盔,对副手李禾道:“我睡一会儿,你们仔细盯着。”   李禾还没答应,王平便已经鼾声如雷地睡死过去。   王平是賨人出身,又目不识丁,什么兵册战策是一概没有看过。但他性格严整,记忆力极佳。日常使人诵读典籍给他听,听过一遍,就能备知其大义,论说不失其指。   他随雷远征战多年,虽然不曾建过什么奇功,却胜在稳健扎实。雷远让他固守垭口,他便竭尽全力固守垭口,别的什么也不多想。哪怕曹军的攻势再猛,哪怕好几次防线摇摇欲坠,最终却都维持住了,并不曾失守。   李禾见王平睡下了,便唤亲兵取了毡毯替王平盖上,自己转去督促垭口的守御工程进度。   王平领着部下两千余人,在排山以北的过风垭当道设寨。过去两天里,将士们一方面抵御曹军,一方面竭力挖掘壕沟、堆砌土石垣垒。到这时候,壕沟和土石垣垒都已经初具规模,另外还砍伐山间老竹,做了数千枚尖锐竹签,布设在攻打垭口的必经之路上。   这时候李禾站在道路正中向北看,便见许多竹签都被踩进了软烂的地面里,还有些七歪八倒地沾着血。数名被交州军弓弩重伤的将士,正躺在竹签之间,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呻吟着,似乎离死不远。   再往北看,见不到曹军的踪迹了。过风垭北面是一片无名岭地,曹军每次受挫,必退入岭地之后再作整顿,下一次攻势,约莫要过半个时辰。   李禾转回身,对亲兵道:“让将士们按照本曲曲长安排,先下来半数,抓紧时间歇息进食,一刻之后,换另外半数。”   亲兵们连忙去传令。   李禾字仲苗,是吴郡由拳人,家族中几代人担任吴郡的兵曹、贼曹吏员。孙策渡江时,他为躲避战乱进山,被迫从了山越宗部。后来贺齐征伐山越,李禾遂降伏于江东,随贺齐历战有功,一刀一枪杀出了营司马的职务。   后来贺齐随同吴侯攻打荆州,却在江陵以北遭关羽阵斩。李禾第二次被俘,不久后归属到交州军的治下,与诸多同伴一起迁往苍梧。   那几年里,雷远所部扩充非常之快。在雷远看来,在江陵被俘虏的吴军都是老卒,基层军官更是珍贵的财富,这些人若随意当作苦力消耗了,极其不值。故而交州军府在吸引、收编江东武人方面颇下了一番工夫。   李禾便在此时投入交州军中,凭着自家家传的兵法和、尚气任侠的性格得到同伴的拥护,一步步被提升上去,去年起担任了王平的行军司马,常替王平处置日常军务。   正在抓紧劳作的将士们听到李禾的命令,便每个曲退下来半数。   他们围拢成一个个圈子,拿出腰间皮囊里的干粮进食。只是雨后山间水塘多遭泥水污染,没法直接饮用,派到垭口两侧高处取泉水的同伴又迟迟不回,于是将士们只能梗着脖子,艰难吞咽,有人咽着咽着,噎住了,同伴慌忙用力拍打后背;也有人被干燥的炒面呛到了气管,猛烈地咳嗽起来。   这种难堪局面下,将士们难免抱怨。先有这么一人两人,接着好几个圈子里,不同统属的士卒都嚷:“为什么汲水的还不回来?去了太久了,莫非睡在了路上?兄弟们的嗓子眼冒烟啦!”   李禾按着腰刀,在吃饭的将士们中间走动,有时候鼓励鼓励将士们,有时候当场提拔某个士卒代替战死的什长或伍长。这时连着好几个曲都有将士抱怨,立即引起了他的注意。   行军司马的主要职责之一,便是负责日常衣食住行。喝不到水,这也是李禾的责任。   李禾立即召来几名曲长,劈头问道:“水呢?”   一名曲长干笑道:“适才恶战,取来的水袋立刻就被分开喝尽。李司马放心,我已连续派了两批人上山,很快就会回来。”   另一名曲长道:“往东面取水已经回来了,西面坡地去的人还没来,我已派人催了!”   还有一名曲长也道:“是是,东面的两拨人都回来了,西面的慢了!”   李禾点了点头,正待挥手让曲长们散去,脑海中忽有灵光一闪,当即厉声喝问:“你们几个曲,都派了人取水……往西面山林去的三拨人,都没回来?”   曲长们都是有经验的军官,此前分头作战,并未注意这小事;听得李禾厉喝,都反应了过来。先前答话的曲长更不迟疑,反手拿起背负的长弓,向西面山上放了一支鸣镝。   过风垭东西两侧深山密林,很难通行,但王平此前仍往两地各安排了二十人,让他们攀援树木,登高远眺。按照军法,这支鸣镝发出,代表有紧急情况发生,高处了望的将士必须立刻以鸣镝回应,延误者立斩。   然则,没有回应。   众人屏息凝神去听,似乎有些隐约响动,是不是有人在喊什么?这响动随即被林间山风掩盖了。   李禾大叫道:“西面山上有敌!列阵戒备!”   话音未落,西面山上数百箭矢飞来。   箭矢横扫过将士们围拢用餐的平地,顿时激发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为了吃东西方便,将士们很多都除下了头盔和铠甲,箭矢一到,轻而易举地贯穿了他们的肢体,让他们痛苦地嘶吼着,满地翻滚。   李禾身为行军司马,日常很注重自家的威严,时时甲胄俱全。于是虽然挨了好几箭,却都没能射透他的甲叶。   他大声咒骂着,喝令将士们聚拢到持盾的同伴身边,立即列队备战。忙乱间他又抽空看了看王平正酣睡的那处棚架,却正见到棚架的茅草顶子被许多箭矢打得千疮百孔,然后轰地一声塌了下来。   茅草乱飞遮蔽眼目,也不知王平是死是活。 第九百七十三章 填平   眼见此景,李禾心中大痛。   过去数日里,因为后继兵力跟进的速度受限,王平始终带着较少的兵力,承担极沉重的作战任务,将士们鏖战两日,尚能轮番休息,稍稍恢复,而王平整整两日没有阖眼,无论精力、体力都用到了极限。   总算等到曹军攻势稍歇,他把指挥权交给副手才半刻,就出了这样的事?这是疏忽了?还是运气太差?   李禾抢过一杆长枪,高举在手连连挥动,口中大吼道:“来两百个人,随我攻上山去,杀散曹军!东面山上断不容有失,也去两百个人!”   俗语道,将为兵之胆。大军鏖战,哪有一帆风顺的,越是逆境,越是要靠将校来鼓舞士气,扭转局面。将士们慌乱间看到李禾如此胆勇,顿时镇定,绝大部分人按照李禾的命令行动;少数将士适才跑的乱了,一时找不到武器,便随手拿着短刀、木棍跟上队列。   李禾举枪的时候,身上又中了两箭。其中一箭打穿了肋部的甲叶,刺进体内寸许。李禾痛得脸都白了,却不声张,领着聚拢过来的将士往西面坡上狂奔。   奔到棚架边上,正撞见茅草被人用力拨开,王平嘴里呸呸连声吐着木屑草籽,灰头土脸出来。   “王校尉没事!王校尉还活着!”将士们无不大喜。   “你去土垣那边!”王平冲着李禾大喊。   “什么?”   “曹军必然乘机攻向正面,你去土垣方向,先带人顶住!”   “山上呢?”   王平双手撑着框架,将身体拔出来。因为脚下被坍塌竹木绊住了,一个趔趄,他顺势向前一扑,单手按地,奋力跃起。有根断裂的细竹竿刺进了他的小腿,随着他的动作晃动,他看也不看一眼,随手拔下。   前两日作战,他身上受了数创,都只经过简单包扎,此时鲜血又浸透出来。   但王平却好似感觉不到半点疼痛,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山坡上草木摇曳的情形,沉声道:“曹军射来的箭矢,全都是轻箭,我料那些人是从各部专门调集的精锐斥候,所以才能一击得手……”   说话间,“飕飕”的响声,从王平的面庞边缘掠过,这是曹军士卒射出的箭矢,他们似乎在迫近了。   “虚张声势!”王平嘿嘿冷笑。   他稍弯下腰,抽刀横在面前以备格挡箭矢,沉声道:“只要我们动作够快,曹军甲士还来不及登山!我带两百本部赶去,一刻之内就能将之击破……你先稳住正面!”   王平的部下里,有很多是历年来投奔他的賨人,颇擅山地作战,能身披甲胄,于林木溪岩间纵跃如飞。李禾心知,王平既然这么说了,必定有把握。   当下他便往土垣方向奔去。   棚架倒塌的时候,竹竿断裂崩飞,王平的两名亲兵都被竹竿的尖端扎到,一死一伤。王平从死者身上抽出备用的箭矢、刀枪,向两百名部下一挥手。   两百名立即分散成了广阔的横队,各自择路,急速登山。   进入林地没多久,枝叶就将光线阻断了很多。地面泥泞湿滑,将士们只能攀着树木,小心地往上走。   与此同时,他们听到上方高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嘶吼咆哮声。   应该是先前派去登高远眺的将士并未全部战死,还有人在与敌纠缠。   “快!”王平略加快些脚步。   话音未落,就看见高处有好几团灰色的人影,顺着湿滑坡地飞快降落下来,动作敏捷得像在插翅飞行一样,不像是人,倒像是某种巨大的猴子。当他们距离靠近些,手中的刀斧反射出的光芒愈来愈明显。   “小心上面!”好几名将士一起呼喊。   靠近坡地的一名士卒扭头看见了飞扑下来的人和他们手中的利刃,但来不及抵挡。刀斧从高处直劈下来,劈开了他肩膀的骨骼,从胸腔血管丰富处直落而下,噼噼啪啪地斩碎了胸骨,将内脏迸飞到体外。   这士卒的身躯一瞬间几乎看不到了,只有巨量的鲜血划着各种各样的弧线肆意喷涌,打在密集的林间枝叶上,像是雨点落下。   这名士卒是王平的本族后辈,素来擅长格斗,当年曾遂王平投入徐晃麾下,在巴西郡的山间要隘与句扶、马忠所部对峙的。但两军交战,他说死就死了,一身的好本事根本没得发挥。   王平骂了一句,心里并不慌乱。在这士卒碎裂的身体倒地时,他已经搭箭勾弦,对准挥刀劈砍的敌人一箭射去。   双方的距离很近,而那敌人又没穿甲胄,箭矢当胸贯入,将他沉重的身体带得往后连退两步,顿时毙命。   下个瞬间,刀光剑影闪耀不断,紧随在王平身边的一批刀斧手,首先与曹军的轻兵接触。   这些轻兵果然如王平所料,是从大军中抽调出的精锐,说不定还有些南郡蛮夷在内。他们个个身手高明,能在奔跑中开弓射箭,也能白刃格斗厮杀。王平率部抵挡,正吃力的时候,两翼包抄的弩手齐至。   交州军的弓弩之利远胜于曹军,上百名弓弩手隐在林间,箭矢密集纷飞。   冲锋最前的曹军士卒本有举高临下的优势,这时候却被湿滑地面坑害了。他们向下冲锋的过程中,没法止步也没法改换方向。他们竭力还射,却没法在奔跑或倒地滑行的时候射中目标,只听得林间箭矢破空的厉啸和惨叫之声不绝,大部分惨叫都来自于曹军。   与此同时,李禾冲到了正面土垣,抬头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但见垭口正面一整片,全都是黑压压的敌兵,无数人狂呼怒号,摩肩接踵地狂奔过来,一时间根本数不清有多少人。   守军所设的竹签阵很快就被踏平了,然后他们又迅速越过壕沟……某几处壕沟被曹军用木板和土袋填平;还有几处壕沟根本就是被不断跌入其中的曹军将士躯体填平的。   不待李禾吩咐,守军将士疯狂地射箭,然而箭矢射在人潮中,似乎打灭了几处小小浪花,又似乎没有。   这等规模的攻势,便是王平全师在此,也难抵挡。何况王平和好几百的部下,还被牵制在两侧山岗高处了?   没过多久,进攻的曹军开始和土垣高处的交州军厮杀,酷烈的血腥之气随即扑面而来,令人胆寒。   “将军,交州军抵敌不住的。弟兄们斩将立功的机会到了!”曹军校尉严庄轻松地道。   他注意到,交州军当道建起的土垣西侧,有一段两三丈的缺口。应该是雨后土石松软,垒砌后渐渐坍塌的结果。曹军便将此地作为主要的突破口,猛冲过去。   虽然缺口两侧守军箭如雨下,但曹军噼噼啪啪地踏着己方将士的尸体和鲜血,不断迫近缺口,很快就逼近到了双方枪矛互相戳刺的距离。   “第二队,第三队和第四队一齐上。军法队也向前五十步,但有怯战者立斩。”曹泰喝令。   曹泰是曹仁的长子,武略虽不如其父,却也是曹氏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去年起,他升任武牙将军,为中领军曹休部下。此番曹休出兵猛攻排山,曹泰自告奋勇,担任先锋。   听得曹泰下令,严庄连忙挥手,身后数面皮鼓隆隆大响,催促将士向前。   这种毫不顾忌死伤的打法,纯以蛮力发动,偏偏很是有效。只不过,除非诸夏侯曹氏的亲族重将,其他人不舍得如此,一般也不愿担这个责任。 第九百七十四章 定夺   须臾间,两军的战斗便进入了白热化。   曹军要夺回鹿门山周边的要地,就要突破排山这个咽喉之地,而想要兵抵排山,先得冲过过风垭。而交州军要拿下鹿门山,威胁襄阳、樊城的腰膂之侧,首先便要稳固控制排山,将曹军阻绝在过风垭以北。   而过风垭的战事胜负,又取决于对土垣西段这个小缺口的争夺。   两军将士就在这块两三丈宽阔的狭小区域恶斗。金属与金属碰撞粉碎;肢体与肢体在地面进退,在空中飞舞;无数脚步践踏着地面,将鲜血踏进泥里,再把泥浆搅成血浆。   在整片战场上,人的喘息声、呐喊声、喝骂声、痛呼声、呻吟声混杂成不断升腾的漩涡。反倒是土垣的缺口处,将士们把所有的力气都压榨了出来,用于向对手展开最猛烈的砍杀,用力向前移动,把对手压倒。他们沉默着厮杀,沉默着死去,偶尔有一声短促的呼叫,随即被空中不断厉啸的箭矢破空声掩盖。   两军不约而同地都将最精锐的部下投入到这个缺口。大体来说,王平的部下装备更好些、战斗意志更强些。他们日常的生活水平更高,也就有更多时间来锤炼自己的武艺和体力。   这使他们能够在这死亡的漩涡中多坚持一会儿,能杀死更多的敌人来为自己陪葬。   而曹军始终处于攻势。毫不吝惜生命,便是曹军最大的优势。   曹军用数以百计的甲士督战,任何人迟疑不进,甲士立即将之斩杀,悬首示众。在这样的严苛军法下,曹军将士们杀气腾腾,宛如猛兽,嚎叫着迎向死亡。   就在两方将领的视线中,他们用枪矛、用刀剑,甚至飞身猛扑,用牙齿和拳脚撕咬捶打,用自己将死的身体来拖住交州军将士的队列。   随着时间推移,缺口内外的地面被尸体铺满,又堆积得越来越高,曹军将士们一点点地将阵线往土垣的内部压倒,甚至还有人使用铁锤等武器猛砸土垣,试图把缺口扩得更大。   缺口后方数十步,有人问李禾:“李司马,该怎么办?”   过风垭后方两里,马忠微微动容:“曹军竟凶恶至此!”   马忠文武双全,被雷远视为得力助手,但这几年来,他主要负责左将军府的日常事务,不直接参予军务。他在交州时,见交州军的装备、训练水平和士气都不断提升,攻伐周边蛮夷,无不应手摧破,难免对己方的信心十足。   然而这一次北上荆襄,先前夤夜突袭倒还罢了,头一次硬碰硬的恶斗,竟然艰难到这种程度!   马忠不由得转问扈从:“敌将举曹字军旗,可知是谁?”   扈从禀道:“是曹仁长子、武牙将军曹泰。”   “怪不得,怪不得。”马忠喟然叹气。   雷远正往高处走几步,试图看得更清楚些。他灰色戎服的下摆和靴子都沾满了泥污,显然是听闻战事紧急,才翻山越岭至此,但他怎么说都是见惯了尸山血海的宿将了,前线越是惨烈,他越是稳若泰山,丝毫不见焦急慌乱。   听得马忠叹气,雷远“嘿”了一声:“德信,你叹什么?”   马忠道:“这样的打法,分明是杀敌一万、自损一万甚至更多的笨办法。可曹氏政权以数十万户的士家保证兵员充足,以诸夏侯曹氏亲族将领拍板下决心,上来就硬生生和我们拼消耗,拼人命……实在难以应付!”   再看片刻,马忠实在按捺不住。他按着腰间佩剑上前几步,又退回来,欲言又止。   雷远麾下部属们,也有派系划分。以郭竟为首,包括贺松、丁奉这样的灊山旧人团体规模最大。而雷远从益州巴西郡简拔的马忠、王平、句扶、冯乐等人,也隐约自成一个小班底。   这个小班底当中,王平、句扶两人都是雷远本部的帐下校尉,统带数千精锐。此刻王平所部陷入苦战,马忠怎么也看不下去。   雷远或许不太在意部下的亲疏远近之分,但马忠身为长史,有责任替上司稍作权衡。   他犹豫片刻,终于劝道:“君侯,寇封将军的两千人就在后面待命,是不是……”   雷远徐徐道:“再等一等。王子均尚有数百人的预备队,我估计,他快要从西面山上下来了,他有办法。”   话音未落,只见李禾挥动军旗示意,土垣缺口边的守卒猝然后退。   两方角力之际,一方稍退,另一方必定狂突猛进。瞬间曹军如潮水般猛冲入土垣以内,为了争夺早一步冲杀的机会,甚至有不少人在土垣前方拥挤成一团,彼此推搡。   而进入土垣内部的数百人喊杀冲锋,猛跑了一阵,却见眼前营垒空空荡荡,并无一个敌人。正犹疑间,空中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交州军的预备队忽然从侧面杀到。这一支预备队集结了大量强弓硬弩,将无数箭矢、弩矢密集如雨地倾泻出去。   第一批冲进土垣的曹军将士,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是作战经验格外丰富的悍卒。他们中的刀盾手立即高举盾牌,没有盾牌的,则伏低身体,用护臂遮挡面门。   然而,当箭矢密集到了一定程度以后,盾牌甲胄之类很快就失去了意义。也许一名士卒能凭借盾牌、甲胄格挡四五箭甚至更多,可到了第十支、第十五支,总有那么一支有力的箭矢穿透防御,将他们射伤、射死。   少数用盾牌挡住了箭矢的幸运者,则发现同伴们被割草一样地扫倒,将他们的身形孤零零地凸显出来,于是更多的箭矢向他们集中。   王平不知何时从西面山上回来了,他脚步沉稳地站在一排弓箭手中间,将自家的校尉旗帜升起。当弓箭手们射到第五第六轮的时候,他们把长弓背回身后,弩手们也把强弩收起,所有人取出悬挂在腰间的缳首刀,开始加速奔跑。   站在他们对面,还能试图反抗的曹军,不过百余人罢了。   即便雷远站在两里左右距离,并不能看清曹军士卒的具体动作,但他们的队列松散如此,便决定了他们的命运。   须臾间,曹军尸横就地,王平带着部下发起反攻,很快就重新占据了缺口处。   曹军的攻势此时便延续不下去。   在如此激烈的战斗中,曹军不断把部队投入到土垣缺口处,前后至少动用了五支披甲率很高的精锐部队,超过上千人。这样的精锐战必先登,堪称是全军的骨干。而骨干如果尽数被摧折,对全军士气便形成可怕的打击。   曹泰只要有一丁点的用兵经验,就不会在这时候逼迫将士们继续作战了,恐怕他需要至少两三个时辰的时间来重遍部伍、鼓励将士……而两三个时辰以后,天就黑了,小股滋扰尚可,大战只能等到明天。   “可以了。”雷远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这个时间里,己方也好换防。他对李贞道:“去请伯昇将军来。”   李贞去了没多久,催马疾驰回来,身后跟着几名风尘仆仆的骑士。   他纵身下马,跨前几步道:“将军,回来路上碰见了任晖将军的信使,说有一桩急事、大事,须得十万火急,请主将定夺。”   任晖所部是偏师,行动的自由度很大。雷远还特意吩咐,可以多征询邓范的意见。   他们出了什么事?什么样的急事、大事,让任晖和邓范都不能决断?   雷远心中咯噔一跳。他稳住心神,向那几名骑士招了招手。 第九百七十五章 履险   那几名骑士中,为首一人雷远认得的。   此人还不是寻常信使,乃是任晖麾下的一名都尉,叫作余方。余方的父亲在淮南时跟随雷远鏖战于擂鼓尖隘口,奋勇战死,雷远率部抵达乐乡后,追计功勋,赐下了数十亩的抚恤田给余氏。后来雷氏部曲扩充,余方应募从军,历战升为都尉。   以他的资历,到此时只是个都尉,算不得高。但这人有个好处,性格一丝不苟,让他做什么,必定竭尽全力一五一十做好。当年他在夷道城担任城门尉,就连雷远出门,也要完成查验符信的手续,从不疏忽。   要派个都尉专门传信,这事情更不是小事了。   余方早就下马,见雷远示意,快步上来拜见。   听余方说完邓范的计策,雷远沉吟不语。片刻后他问左右诸将:“曹军有个新动向,邓范出了个新主意,任晖拿不准……各位怎么看?”   寇封所部今日早晨才到排山。排山是座小山包,没有地方容纳他部下两千多人扎营,故而暂时驻在排山西北角的一处岗地,与过风垭相距三四里。这会儿他带了千余人赶到前方,余方禀报的时候,他也随行在侧。   寇封数年前退出了成都中枢的政治漩涡,转而来到交州,专心致志地做了一个纯粹的武人。他副军将军的身份,在交州军府可说是仅次于雷远,而且久随汉中王征战,在荆、益两州的名声也很大。   这会儿雷远发问,众人便先看寇封。   “曹操用兵诡诈,他能想出这种水攻之策,我一点也不惊讶。此前我一直有些疑惑,觉得曹操猥集大军,却坐守襄、樊、南阳,用兵似乎很不主动……怪不得,原来有这样的谋划。至于邓士则的应对之策……”   寇封皱着眉头道:“邓士则的将计就计之法,听起来似乎不错。只要他们能在拒柳堰那里伪装个十天半月,我军就能以最小的损失,给曹军带来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但是……”   寇封摇了摇头,他隐约觉得,这谋划真正执行起来,绝不死想象的那样容易,但他性格粗疏,一时说不出到底有哪处不妥。   马忠笑了笑,问道:“水淹我军的谋划,既然出于曹操,那么决口溃堤这样的关键举措,怎可能曹休遣一军使随意就定了?南阳、新野、襄阳等地,为此必定要做许多协调,不知有多少军使往来诸多堰堤,做各种确认和督促。我听余都尉的说法,邓士则连那韩高都没能瞒过,一次尚且不成,哪来的信心瞒过三次、五次甚至更多?曹军也是经制之师,不是土匪!”   余方道:“邓士则说,那韩高来时,我们昨日才攻破曹营,准备很是不足。不过,这种事情做过一次也就熟了,演得只会越来越真,断没有一次不如一次的道理。何况,曹军断然料不到我们竟然如此行事,他们愈料不到,我们的把握愈大。”   “话是不错。然而这么一来,我军主力就得冒着绝大的风险,在鹿门山周边与曹军纠缠恶斗。万一邓士则未能成事,而曹军又留着他们来反向迷惑我军,到时候我军数万之众,皆成水中游鱼,这可如何是好?”   余方道:“这情形,邓校尉也已经料到了。”   “哦?士则怎么说?”   “邓校尉说,就算我们行事不成,也绝不会反被曹军蒙蔽,至少也能提早示警。中军只消及时撤退,断不致有失。”   “哈哈,邓士则总是很有信心。”马忠摇了摇头:“可他的信心,却建立在以我军主力身临险地之上。他是要以我军主力为饵,以雷将军为饵,来反钓曹军!”   马忠向雷远微微躬身:“将军还记得么,当日攻伐南中蛮部的时候,邓范便好行险着,他的险着屡屡得手,那是因为蛮夷粗蠢无知,而内部又松散混乱。曹军岂是蛮夷可比?自家行险策击敌倒也罢了,把主将和数万同袍置于险地,我以为,这不是为人下属的妥当做法。”   雷远问道:“德信的意思是,姑且退兵为上?”   “水火无情,不得不谨慎。数万人的性命安危,不能寄托于某一项冒险。”   雷远负手踱步,陷入沉思。   过了会儿,他道:“然则,我军若退兵,后继的影响太大。德信,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将军是说,我军若退,曹军却未必决堤放水。曹操说不定安然于南阳登基践祚,我方统合两州之力发起声势巨大的进攻,竟受阻于传闻中的水攻,未免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只怕诸多心向汉室之人,也要怀疑我们兴复汉室的决心和诚意。再者,荆襄、南阳曹军说不定大举转入关中。这一来,大王在凉陇一带必定承受沉重压力,更不要提进取关中了。”   “你说的没错。那么,怎么办?这后继的责任,谁来承担?”   马忠颓然叹气:“此举本是无可奈何,不能强求。但若有人以此苛责将军……”   马忠陷入深思,其余将领、僚属一时无人应声。   如果说此前众人想到的,只是退兵避水,雷远和马忠这么一问一答,所有人都想到,其影响远不止眼前的战术层面。   且不论曹操怎么想,站在汉中王的立场上,对荆襄的攻势既是对曹操意图篡位的政治回应,也是对汉中王谋划凉陇关中的军事策应。无论在政治、还是军事层面,荆襄之战都有必须要打的理由。   如果雷远贸然退兵,立即就引起这两个层面的动荡。雷远怎么向关羽,怎么向汉中王交待?雷远这一退,关羽后继又如何行事?还有任何办法能对襄阳造成威胁,进而吸引曹军的么?   这背后千丝万缕的复杂局面,不是武人能轻易想得清楚;而想的清楚人,简直不敢多想。   雷远不动声色地关注部属们,只见寇封愕然,句扶皱眉,李贞抓耳挠腮,马忠凝神苦思。   过了好一阵,土岗下方有脚步声轰鸣。那是寇封的部属们正在经过。上千将士红旗招展,队如长蛇,急速向前替换王平所部。   雷远向前几步,微笑着向走过身边的将士们颔首示意。队列中时常出现他的熟人,那就打个招呼,开几句玩笑。   雷远的根基始终在军队,无论是本身的部曲,还是像寇封所部这样受中枢调派协助的兵马,他都很熟悉,虽说做不到含血吮疮那一套,但基层将士无不觉得雷将军待人和气,不摆架子,是个可靠的主将。   待到将士们过完,马忠问道:“将军的意思,是按照邓范的计谋,打一场?”   雷远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身边的战马。战马兴奋地嘶鸣两声,舔了舔雷远的面庞,以为即将奔赴前线。他放目四望,群山间数万人对峙,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时。   “士则确实好行险策。不过,武人在疆场履险,不是理所当然的么?我们还是想想,怎么将这个险策用好吧。”   马忠默然片刻:“既如此,我们有三件事,须得立即去做。” 第九百七十六章 局中   “哪三件事?”   “第一件事,今年荆襄一带多雨,淯水上游各处堰塘必定水势极盛,曹军以水代兵的策略,影响恐怕不止汉水以北、鹿门山一带。须得立即遣人通报关将军,请他暗中多择高地,设下备用营地,并使荆州水军做好准备。”   “那是自然。”雷远想了想:“让李贞带着余方,立即走一趟,当面禀报。”   “第二件事,任晖邓范在拒柳堰的伪装具体如何,我实不知,但只看眼下,他们就有个绝大的破绽。”   “什么破绽?”   “韩高的去向。”   雷远悚然一惊:“没错!韩高是中领军下属兵曹掾史,不是寻常小吏,他这一去,从此音讯全无,军务办得如何也没有回报……这怎么可能?若我是曹休,必生疑虑。”   “邓士则说什么,十余日内曹军顾不上一个兵曹吏员,那完全是一厢情愿。将军,我们得弥补这个破绽。”   “怎么弥补?”   “立即遣人去取那韩高的随身衣物、符信等等。之后数日,我军主力抵达以后,定然与曹军在多处战场鏖战。我们找一具无头尸体装扮成韩高,择一适当的位置、适合的时间丢弃,这样,曹军自以为此人回程路上被我军截杀,当不生疑。”   “此议甚好。德信,你亲自去办。”   “是。”   “第三件事呢?”   说到这里,土岗下又有将士行军。这一回,来的是王平所部。   这一支兵力在过风垭坚持了两日,击退上万曹军的多次猛攻,终于可以退回休整。   雷远感觉得出来,将士们的士气还不错,但是脚步声沉重,个个疲惫不堪。仔细看去,几乎每人都带着伤、戎服都沾了血,轻伤员们坚持步行,重伤员们被用简易的担架抬走,队列中时不时传来痛苦的呻吟。   眼光再扫视几趟,雷远便知道,王平所部减员约在三成,很多都伯、什长、伍长战死,继任者临时顶上,甲胄戎服还是原先的规格。另外,不少将士拿着捡拾来的曹军刀枪,还有人甲胄碎裂,松松垮垮地挂在肩膀上。再看将士们的箭袋,几乎完全空了,可见武器、甲胄、箭矢的损耗也很厉害。   王平见到雷远,连忙上来行礼。   雷远将他扶起,上下打量两眼,笑道:“辛苦了。这番你身当前敌,立了大功啊。如今我军后继兵力大至,子均所部可以稍稍休息了。”   王平有些惭愧地道:“几度差点失守,不敢当将军夸赞。”   雷远哈哈一笑,让他赶紧领着本部往排山去。   待到这一支兵迤逦撤走,雷远才微微叹了口气。   汉中王的领地固然广阔,百姓人丁的数量却不能与中原相比。哪怕过去两年在籍户口数暴增,但那主要归功于基层管控和对乡豪劣绅的打压。这种增长并不会长期持续,而荆益交江四州的户口合计,也不会超过中原兖豫青徐四州。   在这样的情形下,汉中王政权格外注重减兵省将的精兵策略,竭力提升将士的待遇、组织乃至训练水平、装备水平,以求在战场上以少胜多。雷远的交州军府也是这样做的。   此番荆交两州联兵北上,这种兵制的好处已经很明显了。曹刘两军数次接战,都是曹军吃亏,付出了数倍的兵力折损。   但这样的缺点也很明显。   近数年来,曹氏政权动辄在中原、河北安置数以十万计的士家、军户。虽然因为粮秣物资供应所限,通常集结在一个方向的兵力不会超过二十万人,但等闲三五千或者更多的兵力损失,他们根本不在乎。放在曹军将领眼中,那无非是人命罢了,曹军的后备兵力补充简直无穷无尽。   而汉中王麾下的军队则不然。   每一名士兵都是精锐,于是每一名士兵都很珍贵。这些将士背后有着军府做出的巨大投入,有着长时间的训练和培养,一旦折损,很难立时补充。便如此刻,王平所部的兵力损失一定比对面曹军要少很多,但这一战下来究竟哪一方占了上风,哪一方得了便宜,又很难说清。   此前关平在赤山与曹彰对抗,虽胜而不敢追击,便是因为顾忌己方的折损,不愿意打消耗战。如今雷远也有了同样的感触。若想得远些,为什么汉中王所部逡巡于陇上,迟迟不敢再入关中?恐怕也有此项因素的影响。   再考虑到曹军以水代兵的意图,雷远几乎可以确定,接下去曹军会在鹿门山附近不断开辟战场,竭力纠缠,力求将交州军从排山上拖下来,拖进无数的垭口、洼地、湿地和沟壑间战斗。   在这个过程中,可能每一场仗都会打得于过风垭一般,双方纠缠死斗,各自付出惨重伤亡。交州军在场面上似乎赢了,但曹军根本不在乎损失。雷远甚至怀疑,以曹操的豪气,大水一到,只求杀敌;他大概也不在乎拿几万兵来为交州军陪葬。   既如此,雷远接着该怎么做?   按照此前的决定,雷远应动用交州军主力一路横扫,尽快击败鹿门山周边的曹军,进而再度向西包抄。以此扩展战场范围,使交州军的兵威及于襄阳、樊城的东面到北面,进而威胁南阳、新野曹军对襄、樊的支持。   但若曹休的目的就只是纠缠,他们便无所谓胜败,也无所谓损失,这数万人就成了一卷咬不碎、扯不烂、扎不透的老牛皮,他们就只想把交州军裹住而已。   这样的战斗,便是彻头彻尾的消耗战,就算邓范的计谋成功了,能来个水淹曹军……在大水抵达前的这些段时间里,交州军将士们付出的代价会有多少?   雷远这么想着,折返回高岗上,继续原来的话题:“德信,你说的第三件事是什么?”   马忠应声道:“第三件事,便是要换个打法。”   雷远精神一振:“怎么讲?”   “当前的局势,曹军意图水淹我军,故而会不惜代价地在鹿门山周边掀起鏖战,吸引我们的力量至周边广阔的洼地。而我军既然理解了曹军的意图,并有将计就计的可能,便不该按照曹军的步骤,虚掷我方将士的性命。”   “道理是这般,但做起来很难。”雷远先颔首表示赞同,随即又摇了摇头:“头顶上那场大水,总得淹些什么。此前曹军想要吸引我军至洼地,而现在,我军也同样希望吸引曹军至洼地。除了分兵邀斗,我们还有什么好办法?”   马忠失笑:“将军,你是身在局中,反而看不清局面了。”   “怎么讲?”   “我们已然知道了曹军的图谋,也知道他们此举的目的,乃是诱使我军往各处垭口、洼地增兵,最后遭大水淹没。但曹军并不知道我们知道啊?”马忠笑道:“此前我军主力未至,本部聚集于排山高地,所以曹军猛攻垭口,想要通过猛烈攻势,希望我们增兵守御。然而,我们一旦主动往各处垭口、洼地增兵,曹军不就达到了?他们又何必继续猛攻?”   雷远想了想,有点清楚了。他问道:“然后呢?”   “我们大张旗鼓往鹿门山间各处垭口、洼地增兵,曹军必然以为我军入彀。他们为了防止我们撤兵,当会同样多遣兵马以作对峙,但又不会轻启鏖战。那么,两方就这么安然对峙,坐等水来,岂不妙哉?” 第九百七十七章 襄水   襄阳城南方,汉水以西,襄水以南,勾林滩。   荆州水军的船队在滩头和汉水中央的龙尾洲往返,运送着各种修建营地所需的木石。从虎头山向西,直到龙尾洲一线的河滩上,好几座庞大的军营已然初现雏形,沿着营垒排布的防御器具、负责各营防守的领军将旗,都已就绪。   近一个月前,交州军渡过汉水,拿下排山和鸡鸣山两处高地后,兵锋向北、向西扩张,一度攻陷蔡阳县,在鹿门山周边广阔地带与曹军激烈交战。交州军下属的骑兵并曾多次长驱前出,几次威胁邓塞乃至新野,迫使曹军往这两地连续增兵。   然而或许是因为兵力有限的缘故,交州军在占据主动的局面下逐渐按兵不动,只是不断派出小股精锐部队四出骚扰。其主力则集中在鹿门山边缘区域,并开始修建营垒,与曹军对峙。似乎其意图与汉水以西的荆州军主力呼应,以长期而缓慢的攻势拔除襄阳周边曹军据点。   与此同时,关羽所部的荆州军逼近了襄阳。   襄阳正南方水畔有洄湖,停水数千亩,长宽皆有数里,当年前将军主簿杨仪曾在洄湖中的岛屿读书渡夏。   洄湖中有襄阳曹军所设的小型水寨一座,荆州军一战即将之击破。关羽遂使荆州水军暂时进驻洄湖,又将步骑分为四部,分别驻扎在蔡洲、龙尾洲、勾林滩、罐子滩这几处沿江适合大军设营之所。   十余日前,荆州军赵累所部绕行万山,试图沿襄水切入,威胁岘山诸峰西侧,后遭驻在襄阳城中的曹将满宠击退;荆州军又攻打伏龙山、百丈山等高地,因为连日大雨,山间道路无法通行,故而皆未得手。   或许是前期几次攻势不利,迫使荆州、交州两军调整部署,一时间,襄樊周边的局势竟然平静下来。而驻在襄樊各地的曹军将领们,好像也不急着反攻,只是整日里操练士卒,增筑营垒。   头几日里,曹刘两军对峙,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   大军本队虽然不动,两军的轻骑、斥候在数十里的纵深范围内互相追逐,彼此较量骑术和勇敢,尖锐的唿哨声和鸣镝声此起彼伏。敌对双方的斥候骑兵有时三五骑对三五骑,有时数十骑对数十骑。如果激烈到一定程度,则曹军铁骑大队齐发,而荆州军哨骑则缓缓退入己方弓弩覆盖范围,两家各自罢手。   到后来,由于一场接一场的大雨,使得道路愈来愈难行走,而两方的军事布置彼此都已没什么秘密可言,于是对峙就只是对峙了。   到近几日里,襄阳、中庐、宜城等地的百姓们看到战事暂时没有爆发,便陆陆续续地从城里出来,赶往城边的农田料理。这是千载以降深入血脉的习惯,哪怕天要塌、地要陷,人总得吃饭,但凡有一点机会,都不能疏忽了对田地的伺弄。   当然,平静的外表下,两军将士们并不疏忽。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所有人都知道,某种形式的大战终将到来。   关羽和关平、赵累、杨仪等人站在襄水以南的高地上,眺望对面。   对面的河堤上没有人影,只有一些稀疏的岗哨,还有三五人一拨的骑士往来巡逻。   襄水源于襄阳城西南扁山,首尾不过十数里,但半途中汇集了檀溪等水量充沛的支流,又因为近来多雨的关系,愈到临近汉水处,水势愈是湍急,水面宽有十余丈,沿岸处浊浪起伏,将水草丛和连绵蒹葭冲刷得七歪八倒。   这个距离说宽不宽,说窄不窄,如果对面河堤后方潜藏了弓弩手,关羽所在的位置正在箭矢所及。所以随行的周仓有些紧张,亲自带人持大盾左右扈从,随时准备迎接可能到来的箭雨。   关羽倒是满不在乎。他将戎服的下摆掖在腰带里,拿着长长的竹竿点戳襄水河滩,试探水底泥土的松软程度,再综合考虑对岸的地形和敌方营垒布设情况,推算一个个适合渡河的地点。   因为关羽身躯庞大沉重,而河滩又难免湿滑,他每次探步到河滩边缘时,关平带着两名扈从抓住他的臂膀,担心他滑进襄水里。   其实诸将都明白,渡河本身并不难。襄阳、樊城的曹军船只少得可怜,随着洄湖和各处河滩一一易手,曹军已经不敢派他们南下送死。荆州军在水军战船的掩护下,渡河如履平地。   然则曹军的防御颇为巧妙,使得渡河以后的进展很难。便如适才众人所见,河堤上的曹军数量极少,只有用来示警的最低限度人手,而河堤后方,至少有四五处紧要地点,都隐约可见坚固堡垒。   这种堡垒的规模不大,但其位置颇为巧妙,恰好扼住了渡水后人马集结的几处平缓滩头。   曹军依托后方岘山高地,对荆州军的调动看得一清二楚。荆州水军舟船若有行动,曹军铁骑立即就可以往相应堡垒集结。荆州军登岸时,营垒中的曹军铁骑发起突击,必定会给队列未成的荆州军带来巨大损失。   关羽等荆州军的高级将校,连续几日在襄水南岸探察地形,都觉无计可施。   去年起,驻守襄阳的曹军大将乐进病重,据说近来已经卧床不起,所以荆襄一带的军务由骁骑将军曹彰负责,曹彰通常驻在新野、南阳,而襄樊两城的具体防务,都由奋威将军满宠负责。   满宠极有才智,虽然麾下兵力有限,也不参与曹军的攻势行动,但他据守城池沿线,处处防务壁垒森严,井然有序。在场众人都是宿将,一看便知不好对付。   “满宠这厮,真有几分本事。”赵累叹道:“襄阳城周山河阻带,层层防御,我们若强攻硬打,不付出上万人的折损,只怕见不到襄阳城墙。”   关平一笑:“好在我们并不用真的强攻硬打。”   关平身后的习珍悻悻地嘿了一声。   此前荆州、交州两军联兵北上,早就制定了一套迎敌策略。   按照最初的设想,雷远负责襄樊周边的侧翼作战,牵制曹军南阳援军。而关羽则表面上兵分两路,一路猛攻岘山与汉水之间的襄水防线,另一路则绕行岘山以西,万山以南的缺口,直接威胁襄阳。   这两路攻势,都受到岘山曹军的威胁。襄阳守军要抵挡这东西两路攻势,就必定调动岘山曹军下山挟击荆州军侧翼。岘山的山势狭窄险峻,山上曹军兵力调度不便,往复数次以后,必定会露出破绽。   此时荆州军便可出动熟悉襄阳地形的将领,调动近年来新组建的、擅长山地作战的蛮兵,突袭岘山。只消一举拿下这个控制东西两条通路的要隘,便可进抵襄阳城下。   熟悉襄阳地形的将领是习珍。   襄阳习氏是世居本地的豪族大姓,荆州军的将领当中,再没有谁比习珍更熟悉岘山周围环境的了,他就是闭着眼,也能在山上山下爬个不休。   而擅长山地作战的蛮兵,则是习珍所部的零陵郡兵一部。自从数年前习珍与沙摩柯协作生意,习氏与五溪蛮部的联络一直很密切,他麾下有两千五溪蛮兵精锐,都是赤足奔行山间,踏峰过涧如履平地的好手。   习珍还是头一次能在如此大战中承担重任,早就摩拳擦掌。却不曾想,旬月前雷远遣使来报,说发现了曹军以水代兵的奸计,意图将计就计,请关羽的荆州军各部相应配合。   这一来,习珍可就很有些失落了。   岘山还打不打?若不打了,我岂不是白欢喜一趟? 第九百七十八章 岘山   三年前江东背盟,突袭江陵,以潘濬为首的一批荆州人竟然背叛汉中王,与江东同谋,事败后这批人尽数遭到抓捕,军师将军诸葛亮亲至江陵,主持了一场迅雷不及掩耳的严酷镇压。   然而荆州士人毕竟是汉中王政权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汉中王也绝不愿苛待士人以伤自身的仁厚声名。镇压了相当数量的荆州士人以后,汉中王又陆续提拔了许多人,给予忠诚部属额外的厚待。   比如潘濬的姨兄蒋琬,此前一度做到了汉中王国的尚书郎,然后因为顶着汉中王的禁酒令纵饮沉醉,被汉中王一度罢免。然而潘濬一出事,蒋琬反而因祸得福,很快就官复原职,更由尚书郎而至尚书。   又比如向宠成了牙门将军、马谡如愿以偿地成了二千石太守。举凡宜城马氏、向氏、襄阳习氏、庞氏、枝江霍氏等宗族,这几年都有族中出色人物陆续被找了理由出来,提升了官职。   习氏本为财雄势大的荆土豪族,在荆南零陵等郡经营多年,族中有良田万亩、徒附千数,又把持着荆州、交州等地相当份额的贸易收入。一旦政治上得势,实际掌握荆州宗族产业的习珍难免额外扩张宗族势力,比如私家部曲的规模就渐渐过了三千。   对此,关羽自然看在眼里。   放在数年前,性格高矜的关羽保不准会找个理由,狠狠收拾习氏的势力。但现在关羽并没这么做。   一者,荆州州府、军府在籍的力量扩充得更快,受到关羽影响的基层武人团体,在荆州各地扎根的规模更是日渐庞大。相对而言,习氏的数千部曲似乎就不那么碍眼。   再者,关羽渐渐上了年纪,精力不似当年,许多军府中的具体事务,逐步交给了长子关平处置。关平与马谡、习珍、霍峻、向宠这些荆襄大族子弟都是好友,后来还搭上了宗族势力倍于以上数家的庐江雷远。他并不似关羽那样,有抵触士人的情绪,更无意轻易打压士人,横生事端。   说到底,恶人不妨由中枢出面,自上而下名正言顺地来做;地方军府要征伐沙场,终究少不了这些地方豪族的支持。   此番荆州军攻打襄阳,关羽一份调令,便使习珍率部北上。而习珍看似个单纯的武人,其实身在豪族,又当了这么多年的都尉、太守,早就将一切想的清楚。他立即尽起零陵郡兵和习氏的部曲北上,还慷慨求战,竭力获得了攻打岘山的先锋之责。   对关羽来说,容忍地方宗族扩张部曲,就是要用在战时。而对习珍来说,他和他身后的宗族,那么多同根同源又盘根错节的人都看好汉中王政权,那么,蓄养数以千计的精锐,便正是为了沙场建功了。   汉中王一定不会止步于四州之地,更不会止步于汉中王的地位。想想光武帝中兴之后,造就了多少名垂史册的功臣爵士,造就了多少数百载冠冕不绝的高门?   当年文通公追随光武征战,后为侍中、襄阳侯,开辟了襄阳习氏一脉。如今汉中王三兴汉室在即,如习祯、习珍,乃至追随习珍为部曲督的习宏,也有他们的期待和梦想。他们对战功的渴望,与汉中王的元从们、与底层厮杀上来的武人们并无不同。   这一来,关平声称无需强攻猛打,习珍反倒失望。   对此,关羽依然看在眼里。   他沉声道:“就算续之那边打算将计就计,我们也得在襄阳城周拿下一处或多处高地营垒为凭依。否则大水来时,我方只有舟船,济得甚事?仗还得继续打,用心打,不能有半点松懈!”   关平悚然一惊,立即恭声称是。   关羽召习珍上前:“伯玉,你来说一说,若攻打岘山,如何着手?”   习珍连忙抖擞精神,伸手指画着道:“君侯,我们从襄口向北看,从右至左有四座主要的山峰,分别是岘首山、凤凰山、岘山和卧龙山。这四座山峰山势连绵,周围又有诸多小峰簇拥。这些日子我已打探清楚,曹军在四山上下分设营寨,八座营寨互为掩护,各有千余或数千人马据守,自上而下掐住了群山间主要的通道凤林关。”   “便是当年孙坚殒命之处,对么?”关羽眯了眯眼。   “正是。”习珍指点着道:“便在这个位置,君侯你看,此地东临汉水,西靠凤凰山,北起岘首山,长约四里有余,是一个窄长的走廊。襄阳曹军要支援襄口的各处营垒,必定要通过凤林关,而我军渡过襄水,再要往襄阳去,也必定要经过此地。”   “你准备从哪里着手?你的目标是哪里?”   “曹军在岘山的防御宛如常山之蛇,首尾呼应,自以为几乎无懈可击,但我们却可以轻易调动他们,使他们主动削弱自身的防御。其关键着手之处,便在岘山以东唤、作鸡笼山的小峰。”   “细细讲来。”   “若君侯准我出兵,我率本部两千蛮兵,沿卧龙山下山势环抱之地潜行,至卧龙山和岘山之间的隐秘山坳中止步,继续潜伏。随即我弟习宏率五百人继进,只需半个时辰,便能到鸡笼山。拿下此地,大设鼓角旌旗,则东面的高阳池、北面的桃林馆唾手可得。这一来,习宏便堵住了凤林关口,使襄水以北的各处曹军营垒,与襄阳曹军失去了联系。”   关羽点了点头:“然后,我军主力就在襄水以南集结,威慑襄水北面曹军。”   “君侯高明,正是如此。”习珍继续道:“襄水以北曹军既受威胁,又以为襄阳曹军难以支援,必定求救于卧龙山和岘山上的曹军。这时我部从容观看,哪处薄弱,我便攻打哪处,以有备攻无备,破之易如反掌。”   关羽再度颔首,又问道:“若襄阳曹军不动,固可如此;但如果岘山曹军不动,而襄阳曹军一意南下支援呢?”   “如果岘山曹军不动,而襄阳曹军一意南下,习宏深悉地形,足以在凤林关口扰之、疲之、阻之。此时君侯率部化虚为实,一举渡过襄水,聚在凤林关的曹军若不卷甲而走,就会在野战中遭君侯痛击,是自取其死也。到那时,我们或许乘势直抵襄阳城下,可就妙极了。”   关羽放声大笑。 第九百七十九章 推移   自从建安十三年的赤壁之战以后,天下局势渐渐分明,不似乱世初起时无月不战的纷乱模样。雄主如曹刘,乃至一度有望鼎足地位的孙氏,都能权衡利弊,在较有利的时机展开攻战,并非一味穷兵黩武。   而一旦战事爆发,必定是数个强大政权倾尽全力,意图取得某项决定性的成果。由此,战争影响的范围及于百万黎民,动用的兵力数十万计,战争的焦点,更挪移于数州乃至半个天下的广阔区域。   便如建安二十四年,在曹刘之间的这场战争。   其始自年初时曹操亲往许都,威逼皇帝禅位;随即荆襄各地大军对峙;当曹氏在汉中、上庸等地出兵牵制的时候,汉中王政权则以翻覆手段夺取凉州。   或许是因为此举实在出乎曹氏的预料,其过于顺利的过程也同样出于汉中王的预料,短时间内,曹刘两方各有盘算,各有顾忌,反倒在战场上都无大规模的调动。这一来,从凉陇到荆襄,整整两个多月战线似无变动,仿佛两军只在对峙。   但这样的对峙局面下,实则各处战场激烈对抗从无停歇。   在凉陇一带,汉中王逐步整合凉州羌胡兵马,并逐渐向陇关、高平等地施加压力,与关中曹军爆发了多次数千铁骑纵横的恶战。   在上庸、新城等地,曹军不顾后勤上的巨大压力,在这个方向不断增兵,由于汉中要承担对凉陇的支持,并在多条山谷孔道与曹军进退纠缠,一时间兵力不足,这便迫使魏延等转攻为守,退回了西城。   而在襄阳周边,荆州军大将习珍领兵突袭鸡笼山,其副将习宏只用一日便拿下了桃林馆和高阳池等地,切断了襄水沿线曹军与襄阳曹军的联系。此时岘山曹军慌忙来援,习珍遂趁机夺取了凤凰山。   此时襄阳曹军南下猛攻鸡笼山,习宏所部蛮兵坚持两日后溃退,结果荆州军主力渡过襄水后,担任前部急进的荆州军遭曹军铁骑突击,校尉樊胄战死。关羽随即赶到,亲率主力与之会战,擒其大将乐綝,但未能突破凤林关,不得不回驻襄口,继续保持着平分秋色的局面。   襄阳城下战事激烈,在汉水以东的交州军反而略显沉寂。负责据守鹿门山的曹休似乎过于小心了,坐视着雷远带领交州军不断扩张控制区域。放在舆图上看,交州军便如一只巨大的章鱼,沿淯水向北、沿汉水向西,都伸出了长长的触手。   到处都在纠缠,到处都在对峙。   无论曹刘,将士折损的文告皆如雪片也似的飞往各处领地,后继的预备队一支接一支地开始动员,而数年来积蓄的粮秣物资,则流水般哗哗倾泻出去。   各处的战争似乎都很激烈,战局也越发错综复杂,相距千里的几个战场似乎彼此之间没有关联,但在最终决出胜负前,谁也不知道究竟哪一处才是魏王取胜的手段所在,也不知道哪一处才是汉中王真正的目标。   邓范深深地俯首,只用余光瞥着逐渐远去的数名曹军军使。   这一队人来自于新野,为首的一名文吏是魏王行军长史刘晔的下属。这几日雨水不停,道路又一次湿滑难行,这文吏来时满身泥泞,狼狈得不成样子。   大概是因为不堪忍受沿途的辛苦,他在邓范面前表现的极其暴躁。当他听说拒柳堰上驻军主将重病难以迎接的时候,当场就发怒责打了好几名士卒。   好在邓范是正经屯民出身,早就见惯了官员趾高气昂的姿态。他小心翼翼地前后奔走伺候,竭力安抚。而专门挑选出来相貌与曹军主将相似的士卒躺在黯淡营帐中装病,也没露破绽。   待到军使和随从们的身影渐渐看不到了,邓范才直起腰身。   虽说应付曹军军使已不是第一次,但每一次都会生出各种各样的古怪情况,让他紧张到快要虚脱。他的腿有些麻,浑身上下的衣袍也都被汗水湿透了。   天上雨水不停,拒柳堰下方的水位越来越高。贴着水面,有各种各样的虫豸低飞盘旋,像是一团时聚时散的雾气。邓范抹了抹额头的汗,用力甩手,汉水飞进虫团里,也不知是否击落了几只蚊虫。   他转身回营,营门处值守的甲士身着曹军服色,神色庄重的行礼。   还有两名甲士面颊高高肿起,脸上带着血,其中一人眼眶周围的皮肉都被鞭子打烂了。同伴们正拿着湿布为他擦拭,每擦一下,他便大叫一声。   刚才离去的,是最近一个月里,从新野来的第四批军使;另外,鹿门山方向也来过三批人手。   起初将士们都是发现曹军军使来到,再临时作装扮,后来发现曹军的军使往来实在频繁,好几次夤夜赶路经过拒柳堰,几乎看穿了己方的布置,坏了大事。   于是邓范挑选了三百多名精干伶俐的将士,常驻营地里。无论有没有曹军军使来此,他们整日皆作曹军装束,按曹军的兵法操练。这一来,应付起突发事件便从容一些,而每次应付过以后,邓范都会挑出格外聪明的将士,将他们摆在门面位置。   适才那文吏挥鞭责打喝骂的时候,这两名甲士便表现的很好,像极了畏惧曹军高官贵胄的底层士卒,与邓范的配合也逼真。   这会儿虽然形貌有些凄惨,但两人都得意洋洋地昂着头,很为自己的表现骄傲。   邓范走到两人跟前,郑重地施礼,肃容道:“两位适才的表现非,非常好,果敢机敏,忠诚可嘉,我定会在功劳簿上记着两位的名字。”   两名甲士听到邓范这般夸赞,高兴得嘴都咧开了,连道:“过奖,过奖。不敢当,不敢当。”   邓范又微笑着勉励其他将士们几句,这才往中军方向走。   一进中军帐,他满脸的笑容便猛地褪去。   任晖和姜离从帐后转出来:“怎样?那厮另外说了些什么?”   “据说,再过几天,将会有一支运输粮秣的车队经过。”   任晖皱眉:“那可就很难应付了!”   一整支车队,怎么说也得有上百车辆,上百人。上百人的眼睛四处探看,己方便多了上百倍的危险。何况辎重车队又得深入营地,不会像军使那样从辕门到中军帐走一遭便罢。再考虑到物资移交的重重手续……不提别的,只一个主将的画押署名,便根本没处模仿去。   “问题不在这里。”邓范摇了摇头:“问题是,就算应付了那支车队……曹军究竟准备什么时候决堤放水?我们总不见得一直等下去?”   从前日开始,邓范反复地问这两个问题,问了不下几十遍。   这一遍问过,他抬眼看看任晖和姜离。   姜离没法回答,只“嘿”了一声。   任晖沉吟不语。   此前邓范提议在此伪装成曹军的时候,任晖便估计,曹军确定下来实施决堤的时间点,至少也得到七月中下旬。而邓范则认为,旬月之内就能有结果,所以己方的行动并不特别困难。   现在,两个月过去了,到了八月头上,堰塘的水位肉眼可见地升高了数尺。水面已经逼近了军营,几乎就在辕门外波光粼粼。可曹军究竟什么时候行动,仍属未知。   究竟还要伪装多久?究竟还要等待多久?再等下去,迟早要出问题!   为什么曹军不动?他们究竟作何想法?他们真打算在襄阳周边长期对峙了?这里头,一定有鬼!   邓范想了无数次,却没有任何答案。   他出的主意,他也要为此承担责任。眼看时间推移,邓范心里的焦躁不安简直就像是一团火,随时会把他们自己烧成灰烬。 第九百八十章 天威   邓范自己没注意,但任晖看得清楚。这两个月里,邓范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   他再怎么受到雷远的提拔,毕竟资历浅、年纪轻,只是区区一个校尉罢了。以校尉的身份,能参与荆襄战事的指挥,已经算是雷远的格外重视。结果他提出对荆、交两州大军军事计划的调整,还得到了主将的认同,这种精神压力,可不是寻常人能够承受的了的。   曹刘两家数以十万计的大军,在襄樊一带纠缠进退了整整两个月。两个月里,人力、物力、财力的损耗都是天文数字。   雨季中将士们难免多病,有些将士们因为长期在泥水里跋涉,脚上的皮肤都被沤烂了。这还是小事,将士们因病失去战斗力的,也渐渐多了起来。据说为了避免疾病流行,荆州军府全力调动民间的医者、药材,以至于荆州民间几乎无医可看、无药可用,犹自不敷支应。   当然,这个局面其实并不算坏。   姜离对此不太明白,任晖却很清楚。   毕竟当日里雷远曾经私下交待,此番大军北上攻伐荆襄,固然是针对曹氏篡逆之举的军事示威,而真正目的是要牵扯住曹军主力,不使他们大举增援关中,为汉中王稳固控制凉陇创造条件。眼下两个月过去了,两军对峙依旧,谁也不敢分心他顾,似乎很符合最初的预期。   所以他愿意按照邓范的计划,在拒柳堰营地一等就是两个月。   但邓范本人想得更多,也更复杂。   这两个月的对峙,缘于曹军在等待涨水,等待荆州军、交州军不断逼近,等待水淹敌军的良机出现。可以说,无论任晖、邓范这一支兵力在不在拒柳堰,曹军都会这样等待下去。这两个月的时间并不是邓范争取来的,而是曹军主动给予的。   曹军何以如此?自然是因为他们有信心在荆襄取得胜利。凭借着以水代兵之策,他们认为可以首先稳固荆襄,再谈关中、凉陇。   邓范的作用,在于将计就计,挫败曹军的军事计划;他所期待的建功立业,是粉碎襄樊曹军的有生力量,甚至使得己方夺取襄阳、樊城!   可他等待了两个月了!   两个月里,曹军什么特殊动作也没有。   两个月里,邓范真的就有模有样地应付着曹军的往来使者,除此以外他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不能做!   有时候他深夜惊醒,都会怀疑自己的判断。   要不是军使隔三岔五地勒令诸军仔细看顾提防,他甚至会猜测,是不是根本就没有以水代兵这回事?是不是曹军另有取胜的手段?   任晖和姜离没法回答他。   邓范觉得中军帐里又闷又热,叫人透不过气。他转身走出中军帐,想要登上某座望楼去吹吹风。   任晖跟了出来,拍拍邓范的肩膀:“各处水位都很高了,曹军总有行动的时候。而我们也做了充分的准备,绝无瑕疵……且耐心等待吧。”   准备确实已经很充分了。   这些日子往来军使虽然带来很多麻烦,却也使任晖等人愈来愈了解曹军的安排,发现其果然如邓范所料。   特别关注各地堰堤情形的,是身在鹿门山的中领军曹休。显然决堤的时机也会由他来掌握,而从鹿门山往淯水上游各地去的军使,也确实首先要经过拒柳堰。无论曹休决定何时动手,拒柳堰上众人一定会最早得到消息,而他们只要截杀军使,夺取军使的符信在手,很容易就能向其余各处堰塘诸军传达假消息。   就在上个月,邓范甚至派了数名精细部下,试着走访几处堰塘。负责被派在这些地方的曹军,当然算不上精锐,他们又不接敌,更是愈来愈松散。邓范的部下们轻松来去,丝毫都没有引起怀疑。   到时,邓范先遣人通知雷远,使交州军本部抢在曹军之前撤到安全的高地,随即再伪报消息,将决堤的时间提前一两日,到时候曹军便要倒大霉!他们的兵力再多,也斗不过大水!   问题是,曹休启动决堤的军使迟迟不到……再这么等下去,万一再来一场两场大雨,不用我们动手决堤,这些堰塘就要支撑不住啦!到那时候,众人说不定还得卖苦力抢修堰塘堤坝!   邓范心中大骂着,与任晖对答两句,向望楼方向走。   正在此时,空中突然划过一道闪电。那闪电枝枝丫丫地横贯西面深黯的天穹,乍一看,怕不有七八里长。在不知何时汇拢的乌云衬托下,显得明亮刺眼到骇人的程度。邓范下意识地遮了遮眼,接着便是一阵滚滚的雷声传了过来。   雷声过后,又是一道同样猛烈的闪电。闪电与惊雷不断交替,越来越近,快如奔马。   邓范眺望天际,骇然发现只见西面到北面的广阔天地间,隐约都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他仔细凝望,可见黑色的云层中仿佛打开了千万个通向天河巨浸之口,无穷无尽的水,正从云层中飞泻而下。   平日里视线所及的群山,在这磅礴的暴雨之下似乎都显得渺小了,往日巍峨起伏的山峰,便似是孩童堆砌的砂土山包,随时随地会被大水冲得四分五裂。分明雨云还在远处,可暴雨倾泻的轰鸣一阵阵灌入邓范的耳膜,像是千万面巨鼓在隆隆敲响,又像是汹涌海潮拍岸。   好大的雨!   邓范额头微凉,也有雨点开始落下。雨点从小到大,打得他皮肤生疼。   雨云迫近了。就在邓范的视线中,雨云下的雨水像是一道连接天地,两侧都没有尽头的巨幕,向着自己缓缓压来,愈来愈近。   夏季的襄樊一带,通常盛行东南风,很少有这样雨云从西面压来的情形。邓范是本地土著,一时看着有些发愣。他竭力分辨雨云的动向,终于确认这片巨大到不可思议的雨云,正从西面缓缓而来。它将要释放无法想象的巨量雨水于荆襄周边,或许,已经释放了巨量雨水在西面新城周边的崇山峻岭之中?   邓范猛地抖了抖,他转向任晖,脸色变得白垩一般。他道:“不好了!”   任晖也反应过来了,他也惨声道:“不好了!”   人力有时而穷,而天威难测。   谁能想到会有这样一场雨?   这样的雨势,邓范此生都从未见到过,甚至荆襄当地老人的传闻中都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暴雨。这样的雨势,将会瞬间填满任何陂塘湖泊,须臾间就能造就足以溃堤的洪水。这样的雨势下,根本没有人能够维护那些堤坝,甚至整座处在堰堤上的营地,都会被洪水卷入滔滔浊浪之中。   更可怕的是,雨云从上庸、新城一带来,那是汉水的上游。这样的雨云,在上游群山间盘桓了多久?一天?两天?三天?那么,又有多少大水将汇入汉水,汹涌东下?   因为曹军盘踞那一片区域,身在荆襄的汉军根本无从了解那里的气候,或许下意识地认为,上游曹军首先会做出反应吧。   淯水暴涨造成的影响,邓范或许还能想象,汉水暴涨会如何……那完全超过邓范的想象范围,但那一定会是噩梦般的情形。而且,没有人能够阻止,没有人能够控制。   一场真正的,由大自然造成的洪水,要来了。 第九百八十一章 登台   南阳城。   刘协仰头眺望天空。   天空被四面屋檐约束成很小的一个方块。方块里满是乌云,还没到晚饭时分,天色就昏暗得像是深夜一般。   有猛烈的风从西面吹来,伴随着哗哗的声音,大概是掀翻了屋顶的瓦片。有块瓦当忽然掉下来,就在刘协的面前砸得粉碎。   而刘协的注意力集中在对面垂脊上。在垂脊的缝隙间,有一丛横生出的小草,刘协抿着嘴,神情严肃地注视着这丛小草在狂风中左摇右摆,好像随时会飞走,但却始终没有飞走。   看了很久,刘协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头颈也僵硬了。   “陛下,外间风大,请回殿中歇息。”有个宦官劝道。   “快要下雨了吧?”刘协随口问了句:“刚才好像看见了电光闪烁?”   他并不能看到远方的天际,但估摸着,当有巨大的雨云正在逼近,那景色一定很壮观。   “陛下,外间风大,请回殿中歇息。”宦官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劝说。   自从随着魏王来到南阳,刘协在这个因陋就简的皇宫里居住了好几个月。他活动的范围被限制在前后两进院落里,身边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就连宦官们都是陌生的。他们客客气气,礼数和照应都很周到,唯独不敢和刘协对答。   于是刘协便不再理会这些宦官。   他继续抬起头,看着高处,仿佛天空中有什么他感兴趣的东西一般。   他站了很久,一直到雨滴噼噼啪啪地落下,他依然站着,几乎不改变姿势。那宦官又劝了几次,请他回殿中歇息,可他却完全没有反应。几次以后,宦官也就不再说话了,他们和宫女们一样默然站在廊下,像泥塑木胎般陪伴着泥塑木胎的皇帝。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滴渐渐变成了雨线,密密麻麻垂落。风在院落里往来激荡,使雨水洒在刘协的袍服上。刘协忽然觉得有些冷,但他执拗地依然站着,他想到那些宦官们想劝而又不敢劝的纠结,有些快意。   就在此时,院落的正门猛然被人推开。   数十名铁塔般的甲士踏过石阶上的积水,铿锵大步入来。直到刘协面前,队列左右一分。   一名虬髯将军昂然来前,下拜行礼如仪,口中沉声道:“臣许褚,拜见陛下。”   刘协嘴唇颤了颤,硬着头皮问道:“许将军此来何事?”   “魏王有请,请陛下移驾。”   “……好。”   说出了这声“好”以后,便没有什么事能由刘协自主了。   他在许多人的簇拥下更衣、整冠,走过甲士们的队列,登车。   大批骑士簇拥下的轩车开始移动。他便神情木然地随着车轮震动摇晃着身体。从各处斗拱垂下的雨线打在轩车的华盖顶上,再沿着四面的帷幕流淌下来,帷幕一角被风吹起,搭在了车厢内部。他便垂着眼睛,看着车厢底部的水渍慢慢扩大。   骑队在雨中肃然前行,车驾离开宫禁,一直向东。沿途有数以千计的将士不避风雨,如同枪矛那样挺身直立扈从。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来到一处高台之下。   台分三层,坐北朝南,呈上圆下方之状,车驾愈到近处,愈觉高台巍峨。   许褚的声音从外间传来:“魏王在台上等候。陛下,请登台。”   刘协默然出外,一脚踏上泥水飞溅的地面,随即沿着阶梯快步向上。   他身后的卤簿仪仗人等慌忙跟上,然而因为雨越来越大了,刘协头顶上的华盖并没起到什么作用。当刘协走到高处的时候,他的袍服几乎湿透了,层层布料牵扯了他的脚步,而阶梯愈发湿滑,以至于他不得不探手撑着阶梯,才能继续攀登。   好在八十一级台阶不算太多,当刘协有些踉跄的时候,他总算登上了高台。打湿了的头发黏在了他的额头,阻碍了视线,他拨开发丝,才看见高台正中有一大殿,大殿的屋檐下,魏王曹操正乐呵呵地看着雨幕,偶尔和身边的人谈说几句。   曹操注意到刘协到来,挥了挥手。   于是他身旁的所有人,连带着皇帝的仪仗们都退下了,只留下他自己和刘协相隔数尺,并排站在屋檐下眺望。   这时风雨愈来愈猛烈,闪电和震耳欲聋的雷声也愈来愈密集。高台周围雨水横流,原本矗立不动的将士们纷纷将旌旗放到,以免被风雨损坏。三层高台边缘的戍守的军卒里,有人缩着身子,借助垛堞挡避风雨。   而高台后方一些规模草就的附属建筑方向,有许多民夫不但没有避雨,反而在军校们的呵斥和皮鞭下更加卖力地劳作。满身泥浆的他们在泥水中拖动着装满土石的柳条筐和原木,远远看去,仿佛土黄色蚁群在雨中挣扎。   曹操道:“好大一场雨。”   刘协默然。   曹操又问:“陛下在许都时,可曾见过这样的大雨?”   “不曾。”   “莫说陛下没有见过,我戎马数十年,踏遍大半个天下,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雨。”曹操满意地道:“不枉我耐心等了两个多月!那些个熟悉荆襄气候的老农,没有骗我!”   刘协感觉,曹操很有些亢奋,又有些特别的快意。他期盼这场雨做甚?这和他面临的天下大局有什么关系?刘协不知道该如何应答,于是试探地问道:“这场雨,对魏王很重要么?”   “很重要,太重要了啊!”曹操按着自家腰带,感慨地道:“大雨之后必有洪灾,洪灾过处,荆襄敌军必然一扫而空。荆襄方面的威胁去除以后,我择一大将领兵从容西巡,刘备在凉陇又能有何作为?我估计,到十月前后,边疆征战大致底定,受禅台也该修建完成,那时陛下便可安心卸下天下重任了,哈哈。”   “哈哈,哈哈。”刘协也跟着笑了两声。   曹操睨视着皇帝:“陛下也觉得很高兴么?”   刘协做了二十多年有名无实的皇帝,愈到后来,愈是无足轻重。反倒是帝位即将嬗替之际,他才有了几分不可取代的重要作用。此等情形,刘协自然明白,所以他也比往日胆大些。   听得曹操询问,他忽然忍不住道:“我觉得有些滑稽。”   “滑稽?”   “久闻魏王麾下雄师百万、虎将千员、智士谋臣不计其数。可是赫赫诸公群集于南阳,却不能为魏王克敌制胜,以至于魏王殚精竭虑数月,只为了等待一场大雨,期盼能靠雨水来淹没敌人……天下事,难道真能靠一场大雨来决定么?”刘协笑着摇头:“魏王,我真觉得,这有点滑稽。”   曹操眼神一凝,然后也笑了起来。   “陛下,你真以为,我只是在坐等这场雨?” 第九百八十二章 大水   “难道不是?”刘协问道。   曹操哈哈大笑:“陛下,你没有带过兵,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愿闻其详。”   “陛下有没有听说过高皇帝问淮阴侯将兵的故事?”   “自然听说过。当年高皇帝问淮阴侯,如我能将几何。淮阴侯答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高皇帝又问,于君何如。淮阴侯答曰,臣多多而益善耳。”   曹操颔首:“这些年来,吹嘘我用兵如孙、吴的人很多。我自己也著兵法、注解古时兵书战策,时常有些不同于古人的心得。不过,我这人性子轻佻,平素研习兵法再多,事到临头常常忘却……不瞒陛下,以用兵而论,我当与高皇帝并驾齐驱,纵然稍有一得之愚,大体差相仿佛。”   这段话看似谦逊,其实以汉臣的身份,将自己与大汉的高皇帝相提并论,实在是狂妄到了极处。偏偏曹操这么自如说来,仿佛理所应当,一点也没有不妥。   于是刘协也只能脸色白了白,没法答话。   “十万!”曹操根本没有注意刘协的神色。他继续眺望远方,沉声道:“将十万兵横行沙场,战胜攻取,这差不多是我的极限了。真到了后来动辄二十万、三十万众上阵……那些人要么用来壮声势,要么用来当诱饵。除此以外,我并不能充分发挥他们的作用。”   “现在荆北的局势也是一样。数十万众云集不假,但我顾得了南阳,便顾不了襄阳。既然我身在南阳,不敢轻动;真正身临前敌的,便只有子文、文烈乃至张郃、朱灵、满宠诸君。他们纵领十万之众,也非关羽、雷远的对手。而我若亲临前敌,又恐后方朝局种种变化,留守之人难以应付……”   说到这里,曹操深深地叹了口气:“难啊,难!可惜文若、公达、奉孝等人走得太早了!若他们尚在,我便能放手一战,何至于分身乏术?”   “魏王说的这些,和这场大雨有什么关联?”   “哈哈,言归正传,言归正传。”曹操继续道:“这次分布荆北的朝廷大军,再加上荆襄等地原本的驻防诸军,合计超过二十五万众。我一开始便想好了,要将布置在襄阳、樊城的数万人当做诱饵,他们的作用,便是用不断失败来吸引关羽和雷远两军北上。”   “原来,近来襄阳等地的战事不顺利?”   “倒也称不上不顺利……敌军步步迫近,这早就在我预料之中。”   曹操不经意地挥了挥手,慢慢地道:“敌军在步步北上的过程中,先听说我要在襄阳城以浮桥阻敌、投石破敌,于是直扑鹿门山来应对;待他们到了鹿门山,随即又会发现我要决淯水堰堤,发水淹敌。初时我估计,他们会在淯水周边的堰塘作文章,试图争夺这些堤坝。倒不曾想,最近两个月里,他们在襄阳周边逡巡不进……我料他们必是自作聪明,打算将计就计,用什么谋划来坑害我军。”   刘协殊少参与军政,但他自幼聪慧异常,自来南阳,又成日里盘算局势,整日整夜地思忖不休。听到这里,他立即明白了曹操的意思,插口道:“我明白了,魏王在襄阳的浮桥、投石布置是假;而在淯水沿线堰堤的布置依然是假。这些布置,只是为了掩护魏王真正的杀着……便是这场豪雨?魏王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豪雨?”   曹操真没料到会出现猛烈到这种地步的豪雨。但他为了此战,对荆襄周边的天时地利,真正下过大功夫去潜心研究、多方询查。所以他确实料定今年会有连绵大雨,而且十有八九会酿成重大的水灾。   他立即沉声道:“正是!两军对决之际,越是复杂的谋划,越容易出问题。而我真正的谋划,其实再简单不过。就只等他们来,一场大水淹之!”   “可这样一来,岂不是……”刘协皱眉想了想。他骇然瞪着曹操,脸色愈发白了。   “荆州军当然也对周边气候有所了解,但在他们看来,汉水上游有曹子丹所部大军正在进退鏖战,淯水上游则有襄樊当地数以万计的驻军分守。这两处但有任何水文变化,首先遭殃的一定是魏王的部下们。所以他们以为足有余裕应对,能够安心谋划。他们为了隐藏自己的意图,还始终分兵驻在各处洼地,以为这样能够迷惑魏王。可他们万万想不到的是……”   曹操面不改色地笑道:“天时难测,这一场大雨、一场大水,据在上游的我军都不知道何时会发生,敌军又如何预料呢?正如适才所说,十万人以外的部众,本来也难以指挥。用来当作诱饵,很是合适。”   那不止是诱饵,还是送死的诱饵。   只不过,曹操终究提早做了准备,折损再怎么惨烈,死得大都是底层士卒,想来有办法尽量保全自家军中的将校、骨干。而刘备那边的荆州、交州之众猝当洪水,只怕……   刘协深深吐了口气。   他将视线转向西面天空。那里有深黑色的密云层层叠叠,隐约可见云层下方的雨水铺天盖地,宛如天河倒泻。在那片雨云下方的汉水会是怎样汹涌?又有多少人即将或者已经被卷入汹涌浊浪中?而当汉水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浮天东向冲刷的时候,又会出现何其惨烈的情形?   刘协向曹操微微俯首:“用数万己方将士作为诱饵,用数万人的性命与敌人陪葬。魏王,你真有大魄力、大决心。我实在是佩服之极。”   “难得陛下如此夸赞,老臣真是不胜荣宠。”曹操颔首还礼:“此举诚非吾愿。然而,要非如此,不足以摧破强敌,平定天下。”   刘协苦笑。   此时的雨势竟比方才又猛烈些。殿堂前的屋檐下,数百道白色的水柱飞泻而下,撞击在铺了石板的地面,发出雷鸣般的声响,好像数百个小型的瀑布同时轰鸣。那撞击声也像某种巨大的力量在一下下撞击着刘协,使他心动神摇,再也说不出话来。   两人一齐看着天空,沉默了半晌。   俄而曹操再度开口说话,却问了个与此前话题全不相干的事。   “陛下身边那个小黄门,是个有心的。他往来省内、省外,颇收集了些外界的消息告诉陛下,是也不是?另外,他还替陛下传达过几条口信,是也不是?”   曹操的语气平静,但说的内容却让刘协简直要魂飞魄散。   刘协知道曹操说的,便是适才反复劝说自己退入室内休息的小黄门。此人已经是自己能够驱使的最后一人,若再少了他,所谓的皇帝就和囚犯没有任何一点区别了。   刘协双腿发软,几乎撑不住身子。他连忙扶住身旁的廊柱,勉强道:“只是个寻常寺人罢了。我从没来过南阳,遂向他询问些风土人情,无关军机要务。至于口信什么,更是无稽之谈。”   曹操摸着肚子,摇头道:“若非此人,陛下怎能知道汉水上游、淯水上游的驻军分布呢?至于接受口信之人,陛下你要看他们的口供么?陛下,你这是何必?何苦?”   “这……这……”   曹操语重心长地道:“这一场战事,我赢定了。十月禅让之前,还有许多事要做。还请陛下,莫要无端生事,这对你我都好!” 第九百八十三章 天灾   汉水蜿蜒数千里,自西北群山入汉中,经房陵,再入荆襄。其灌溉之利,造就了汉时堪为天下翘楚的两个大郡:南阳郡和南郡。   建安十三年曹操夺取荆州北部,遂以南阳郡西部的南乡、析、筑阳、顺阳、丹水等八县为南乡郡,并以亲附朝廷的荆州乡豪傅方为南乡太守。   从这几个县名便可知道,南乡郡乃是汉水进入平原地带前诸多支流汇集的所在。堵水、筑水、丹水、均水等十数条河流奔腾于崇山峻岭之中,在短短百里之内汇入汉水。而汉水则就此摇身一变,成了足以与江、河并称的大水,一路浩浩汤汤,波澜咆哮。   在南乡郡的东南角,苍莽大山逶迤而来,其余脉到筑阳县戛然而止。而汉水则经筑阳县向东,直入一马平川的大地。   筑阳县西北部的一处高地望楼上,守卒李寻背靠这阑干,疲惫不堪地打量着不远处被大水淹没的筑阳县城。   可怕的暴雨连绵整日以后,山间的洪水爆发便不可避免,而人力所建造的堤坝根本无法阻止。就在今天凌晨,凶猛的筑水从峡谷中猛冲出来,与同样水势暴涨的汉水彼此撞击,形成了平地高过丈许的水浪。水浪所过,不止席卷原野,更冲垮了筑阳县城的城墙,汹涌灌入城内。   在洪水巨大的威力下,聚集着数百户百姓人丁的筑阳县城瞬间就被摧毁殆尽。   到此刻,两个时辰过去了。上游来水仿佛无穷无尽,水位依旧高涨,以至于李寻身在高处,却看不到汉水的对岸,也找不到筑水的水口在哪里。他的视线中,只有无边的水域;间或飘过几具人或牲畜的尸体,已经被泡成了白色,鼓鼓囊囊。   筑阳县周边的林木、田地,都被连根拔起卷走了,原本青色的地面这时候混合了上游带来的污泥、碎石、断裂的树木等等,呈现出没法说明的古怪颜色,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城池内外的建筑,只剩下了一圈破碎不堪的城墙,时不时有大块墙体被水冲垮,倒入水中发出隆隆的巨响。   偶尔,城里还会传出几声凄厉的哭喊或呼救,但这并不能引起李寻的注意。   从凌晨到现在,无论是县城,还是远比县城规模更庞大的军营,都遭受了惨重的损失。至少有三处地势较低洼的营地被冲垮了,不下数百名将士被洪水卷走,再也不知去向。哨楼北面的高地上,现在还有将士哭诉着,说自己的同伴或者被高过房梁的水浪拍走,或者被齐腰深的泥泞吞没。   那都不算什么。   大军在外遇着洪水,这是天灾,谁也没有办法。   何况乱世人命如蚁,不是死于洪水,就是死于刀斧,结果都是一样的。   李寻觉得有点冷。他将身体蜷缩成团,让背部去受风,而把湿透的戎服压进怀里,试图用体温将之烘得暖些。   李寻本是荆州北部雉县一农夫,建安十三年曹公入荆州时被强征从军,曾随军往赤壁一行,后来还参与了乐进与关羽将近十年的拉锯战。整整十年厮杀度日,他的经验可算丰富,怎奈性子有些油滑,又乏武勇,故而至今只是一个卑微的什长。   不过,什长大小也是个官。便如此刻,他便勒令自己的部下留在泥沼般的营帐里,忍着湿冷煎熬,他自己则跑到距离军营较远的这处望楼上来。   雨已经停了,望楼上风很大,只要撑过这一阵,就能把衣服吹干些,怎也比窝在泥塘里舒服。   转回头打量军营,只见整座军营被冲垮了大半,营内污水横流,士卒们怀里抱着随身的家什,疲惫不堪地尽力寻找干燥的地方落脚。也有人满脸茫然,直接坐在淹没小腿的泥水里,大概是被吓过头了,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   这几座军营,都是魏王的参军司马懿带人一手兴建的,驻扎的是荆州本地郡兵万人,过去几个月里,他们没打过任何一场仗,而不断地砍伐山间竹木,将之顺流而下交给襄樊守军,另外也负责转运粮秣物资,支持中坚将军曹真在西城、上庸等地的作战。   将士们既非精锐,难免就乱哄哄的不成样子。每个人又累又饿又冷又害怕,每个人都嘟囔着,抱怨着,军官们则竭力去弹压,可他们自己也一个个狼狈万分,弹压并没有什么效果。   李寻看着这情形,觉得迟早会砍几个脑袋作为震慑。他将身体缩得再小些,免得自己被那个军官看到,生出事来。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望楼下方有人骂道:“魏王莫非得了失心疯?”   李寻吓得抖了抖。   他小心翼翼地扒着阑干往下看看,只见正恼怒呵斥的,是一名年约四旬的将军。这将军长须浓眉,相貌威严,只是身上泥浆带水,面色困顿疲惫,正是本该在前线作战的中坚将军曹真。   曹真骂了这一句,自家也觉得大大不敬,立即噤声不语。可他又实在遏制不住情绪,于是紧握双拳在望楼下往来踏步,脚步沉重,踏得泥水飞溅。   来回走了数趟,他没好气地厉声喝道:“三个月的鏖战!两万多人舍生忘死奋勇厮杀!此时此刻,我已经知道有一千名士卒被大水冲走不知所踪,一会儿诸军整顿,汇集来的数字还会更多!说不定要多几倍!”   他站到另一人身前,稍稍压低嗓音:“结果你说,魏王就是要拿我们的人命当作幌子?我们身在此处作战的意义,就是让荆州军以为上游安然无事?这样的消息传出去,将士们的心都要寒了!”   大概连续奔波又不断大喊的缘故,曹真说了几句,嗓子忽然嘶哑。   他张了张嘴,见另一人走近半步似乎想要慰问,忍不住猛地抬手,推得那人连连趔趄。   李寻忍不住低声惊呼了一下。   原来与曹真谈话之人,正是参军司马懿。   自从昨日暴雨以来,司马懿一刻都没闲着。这会儿两个眼圈都凹陷了,眼睛里满是血丝。他晃晃悠悠站在曹真身边,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走。   听得曹真抱怨,司马懿却要冷静得多。   司马懿很清楚,曹真的身份与自己大是不同。有些话曹真可以讲,就算出格了,传到魏王的耳朵里,大约也不过斥责几句。可同样的话司马懿绝不可以讲,一旦讲了,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人头落地,祸及家族。   “这是天灾!子丹你想明白,这是天灾!除非将士们从你嘴里听到什么,否则他们怎么会寒心?”司马懿沉声道:“自古以来,战阵之间不厌诈伪,魏王欲以水攻破敌,为此必须有人掩护,有人付出代价……魏王没有做错!” 第九百八十四章 涌浪   曹真扯过腰间水囊灌了两口,喉咙里稍稍恢复了一些。   他是曹氏宗族中颇具韬略者,自然知道司马懿所说乃是正理。曹刘死敌抗衡,两方都无所不用其极,只要能够重创对手,己方有什么代价不能付出的?以荆州、交州两军的英勇善战,要全灭他们数万主力,己方本来就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何况魏王他老人家手上的人命早就如山如海,此刻要拿几千人的性命做个幌子,根本不值一提。   可曹真终究不是庙堂中指手画脚的人物,而是实际带兵的将军。   他过去数月为了房陵一带的战事殚精竭虑,一直以为自己的任务是溯汉水而上威胁汉中,进而同时掩护关中和襄樊两地的侧翼,结果自己和自己的部下们始终都在白忙?自家在这场大水中受到的惨痛损失,竟然早就在魏王的预料之中?   这种失落感,着实让人很难承受。   曹真瞥了一眼司马懿,随即又想到:这样的谋划,必定是机密中的机密,以至于自己身为曹氏亲族重将,也全不知情。可司马懿竟然早就知晓?难不成在魏王眼中,此人比我曹子丹更有用些?   一时间,他心绪如潮涌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而一旦稍许平静,他立刻想到了后继,脸色一变。   他迫到司马懿面前,连声问道:“我们身在山间,营地大都高低错落布置,再怎么样的大水,兵马不致俱损。可是……可是从筑阳往下游去,只一百五十里就是襄阳!这水势……这水势至多再过半个时辰就到襄阳城下了!襄阳、樊城那边的将士同僚们怎么应付?他们可有办法躲避?”   因为曹真过于猛烈的踏步,司马懿脸上被溅了好几团泥点子。   他挥手擦去,微微欠身:“此等大雨数十年不遇,襄樊周边军将都是老于军伍的宿将,应当能及时做出准备。不过,中领军所部正在鹿门山与交州军主力对峙,那附近地势复杂,又多洼地,只怕损失不在少数。”   这意思便是,敌我两方皆无准备可言?   这也难怪,敌军中多有机敏之士,若非如此决绝,又怎能瞒过彼辈呢?毕竟这个水攻之策,是为了摧毁荆州、交州两军的全部主力,关系何等重大,不容半点泄露!   “可惜了我军这么多将士!”曹真长叹一声。   “将军,慈不掌兵。”   曹真半晌无语。道理他不是不明白,但是仔细想来,若他自己用兵时,无论如何都不敢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这已经不是慈不慈的问题了,而简直像是身在劣势者才会作出的决死一搏。   曹真一向以为,魏王雄踞八州之地,手绾百万雄兵,无论军事、经济、户口都远在汉中王政权之上。只要己方自家不乱,其实刘备并无可趁之机。就算此番魏王有意在南阳践祚登基,那也至多引发些汉家遗老遗少作乱,不过是旋生旋灭的跳梁小丑罢了。   但魏王却明显地急躁了。他宁愿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也要扫除荆襄的威胁。这究竟是为什么?   曹真脸上露出明显的犹疑踯躅之色。   他看看左右,眼见将士们都在营中喧闹,他和司马懿的扈从也都在坡地下方四周排开,并无人接近。于是他轻咳一声,张了张嘴。   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是魏王的养子,与魏王素来亲厚。但正因为这个养子的身份,他长期以来刻意地集中精力在边疆战事,很少去关心中枢细务,以至于这会儿有话想问,却不知如何开口。   而司马懿立刻就猜出了曹真犹豫的缘故。   他上前半步,拱手了拱手,委婉地道:“魏王是担心我等无能,日后不是刘备的对手啊。”   曹真立刻就听懂了。   司马懿又道:“魏王全力以赴,只为了要打赢这一仗。以魏王的英明神武,我相信此战必胜无疑。而在胜利之后,我们为人臣子,所要谋划的还有更多。”   曹真沉默了良久,对司马懿道:“这样看来,所虑者又不止在沙场了。那可不是小事,仲达,可有暇去我营中细谈?”   司马懿心头一喜。   曹真、曹休两人,都是如今夏侯曹氏亲族重将中的佼佼者。两人在内分别执掌魏王国邺城中军兵权,出外则能独领一军,承担方面重任。某种程度上,就连此刻身在长安的曹洪较之二人,都颇不如,只有骁骑将军曹彰毫无疑问在两人之上。   曹彰自家便独成一个派系,又与邺城那边的曹植友善。曹洪则因为某种荒唐原因,近来与魏王世子不那么和睦,以至于魏王世子在关中的经营颇为艰难。故而,如果曹真能明了当前的局面,必定会有益于接下去魏王国乃至魏朝的政局。   当即他慨然道:“正我所愿也。子丹将军请。”   两人并肩往高坡后方的军营走去。   待得两人走得远了,李寻才从望楼上冒出头来,打了个憋了许久的喷嚏。   适才这两人说了些什么,李寻大部分都没听懂,只隐约知道了,这场大水乃是魏王早已料定。他不禁抱怨几句,大人物们个个心狠手辣。   随即转念一想,他又觉得曹真有一句话说的不对。曹真方才说,这水势再过半个时辰能到襄阳城下,其实在李寻这个荆州本地老行伍看来,洪水如此猛恶,恐怕水流速度会比曹真估计的更快,洪峰很有可能现在就到襄阳了。   不过,这又与李寻有什么关系呢?   在望楼上一动不动地侯了这阵,他身上的戎服倒是快干了。于是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沿着望楼的木梯下来,打算回营和自家的同袍们待在一起。   他攀着木梯,背对着远去的曹真和司马懿两人,所以不知道司马懿走到高坡后方,向自家的扈从说了几句,还回身向望楼方向指指点点;也不知道那几名扈从立即快步奔来。   当他脚踏地面转身的时候,只见数名扈左右围拢。有人厉声喝道:“诸营皆在整顿,为何你却在外头?敢违将军之令,乱兵当斩!”   李寻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没口子道:“我不是乱兵!我没有……”   话音未落,好几把缳首刀同时劈落,将他砍成了五六段。   与此同时,张郃正准备出发去襄樊之间的浮桥巡逻。   当年在关中一箭射死了庞统,立下大功,张郃本以为自己能重新入得魏王之眼,承担些更重要的任务。可惜真到了大战时候,他还得去干自己的老本行,依旧是浮城浮桥这些玩意儿,只不过上一次在江陵,这一次在襄阳。   所幸此番荆襄大军齐聚,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被刘备军讨了便宜。   因为前两个月雨势滂沱,汉水高涨,水面比秋冬时宽阔了三四倍不止。张郃带着大批将士和民夫,承接从上游发来的木料,不断扩张浮桥的规模,使得这道生命线始终连贯在樊城与襄阳万山之间。   虽然如此,昨日那场可怕的狂风暴雨,仍然给浮桥造成了不少损坏,有好几段绳索崩裂,导致支撑浮桥的木筏被顺水冲走。   这种损坏修补起来倒不麻烦,可张郃早上听樊城驻守军官彼此传闻,都在担心上游洪水,还有几个荆州本地的军官担心会出大事。   张郃觉得,过于紧张固然没必要,可自己是在南方作战吃过大亏的人,谨慎一点也无大碍。于是他又额外调集了数百人,打算加固浮桥,顺便又分遣部属通知沿江驻扎的将士们,尽快把几处地势低洼的营地搬到高处。   这时候他带着部下从樊城出发。本部百余名骑兵,沿着水畔地势较高的道路疾走,而民夫们跟在后头,趟着泥泞努力跋涉。汉水的水位的确已经很高了,时常涌浪上来,在岸边留下一个个水洼,铁蹄踏过,激起噼噼啪啪的水声。   而在水声之后,张郃忽然听见一阵奇怪的隆隆声,好像有无数头巨兽汇集成群,正从远方狂奔而来一般。   他勒停马匹,问身后的扈从:“你们听见了么?好像有什么声音?”   扈从正要回答,河畔草丛中的鸟群忽然尖锐地叫了起来,唧唧喳喳地,纷纷扑腾翅膀,高高盘旋。还有些生活在林间的兽类,像是狐狸和野猪之类,也都从林间钻出来,开始狂奔。   顷刻间,张郃胯下的战马也开始暴躁不安。   他翻身下马试图安慰下爱马,可是脚踏地面以后,又感觉到地面在轻微震动着。 第九百八十五章 吞没   张郃跺了跺脚,看看地面。   一开始他觉得,是不是自己这阵子太劳累了,以至于头晕眼花。随即,他发现扈从们的战马也都惊慌地连连嘶鸣,饶是经验丰富的骑士也控制不住。有些将士像张郃一样跳下马来安抚,然后忍不住大喊道:“将军,地在动!”   张郃看着他们一个个人诧异的面庞,确定这不是自己的幻觉。他赶紧转过身,向河道两侧高处的望楼看去,只见望楼上几面旗帜疯狂摆动,有人在楼上凄惨地高喊着。可他们的喊声被某种巨大的轰鸣掩盖了,张郃完全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   再看前方浮桥上的一些值守士卒们,忽然间就狂奔起来。   按说,曹军在荆襄经营了十年,对地方的气候、水文早有了解,已经不像当年那般两眼一抹黑。然而这支军队自上而下,终究是以北方人为主,他们对南方的水网充满了戒备,却限于想象力不足,并不能真正预估危险。   而荆襄本地的居民又绝大部分被迁徙到了豫州和兖州,留在荆州的多是基层士卒和小军官。他们就算有些预料,却限于军中盘根错节、上下分明的阶级,其建议很难通达高层。   直到这时候,张郃才不禁打了个寒颤。他以为自己足够重视某种情形,但现在他知道了,这样的重视远远不够!这情形远比自己预料的更加可怕!   “在武当、在筑阳那边的上万人,一个个都是死的吗?竟不传个消息过来?”他大骂道:“要他们何用?”   有个扈从犹自凝视着各种走兽狂奔的洼地林间,问同伴:“这是怎么了?林子里有鬼怪么?”   张郃抬起一脚,将他踢了个跟斗:“放什么屁!快跟我来!快!快!快往高处去!”   好在道路后方不远,就有一个建筑在坡岗上的小寨。张郃纵骑狂奔,疾驰而去。   道路后方,本来跟着他去往浮桥的民夫们正茫然着,在路上散成乱糟糟的一团。张郃连连打马,挥鞭乱抽,往人群中挤出一条道路。他既如此,民夫们更是哄堂大乱,所有人队不成队,行不成行,全都撒开脚丫子狂奔逃命。   张郃一路疾走,眼看坡岗近在咫尺,他回身探看。   一回头,所见的情形让他惊恐地长大了嘴巴。洪水层层叠叠地涌来,像是一堵黄褐色的水墙正向下游平推。所有挡在洪水前进道路上的东西,汉水两岸的林地、堤坝、房舍、田亩,全都被深色的水吞没了。   而在洪水前方,有许多奔走的士卒、逃亡的动物。在张郃眼中,他们微小的身影竭力挣扎着,想要摆脱溺水的命运,然而洪水滔滔向前,不紧不慢地将他们一个个压进水里,再也看不见。   顷刻间,洪峰就抵达了张郃花费数月心思,苦心修建的浮桥、浮城。   这道浮桥并非扩建于襄樊两城间原有小型浮桥。张郃为了此项工程,下了许多功夫来研究襄樊一带汉水的流速、水深、江底情况乃至潮汐起落等。他的部下中汇集了许多有经验的民夫,形成了极完善的方案。建成的浮桥、浮城将近两里多长、三丈宽阔,由数百具木筏和上万木板拼接而成,不仅巍峨,更是坚固异常。   然而在这样的大水面前,浮桥就像是一条丝线那样脆弱无力。   就在张郃的视线中,庞大的桥体被水势猛然抬起,然后发出噼噼啪啪的崩裂瓦解之响,被进一步地抛高、压低、扭转、扯碎。   一段整整二三十丈的断裂桥身被水浪挟裹着,猛地撞上了壁立水畔的万山悬崖,随着漫天白浪一起,被抛掷到数丈高下,狠狠地砸到一处水畔的营寨里。桥身如一条巨大的长棍横扫,将营寨碾得七零八落。   下个瞬间水浪就到,而当水势稍退,水畔就完全失去了营寨的痕迹。远远望去,只剩下一片碎石污泥。   大水挟带的轰鸣愈来愈响了,高大的波峰愈来愈近。   张郃狂怒地骂了一声。他觉得,这样的洪水所到之处,平地水深丈许,自己原本将去的小寨地势并不够高,并不安全!   他连连打马,换了个方向,全速奔逃。   当张郃策马狂奔的时候,在他对面的襄阳城陷入了恐慌。   “洪水来了!”城墙上无数凄厉的嘶喊此起彼伏,惊动了城内外的所有人。   自从昨日暴雨,荆州刺史胡修就带了许多民夫,前往汉水南岸的堤坝防备洪水。胡修虽然性格粗暴,却颇能处置庶务,很是尽心。他带领民夫们辛苦了一整夜,堵住了好几处堤坝松散破损之处。   然而这时候,他们绝望地看着足足有堤坝两倍高的洪峰漫涌而来,翕忽越过了堤坝顶端,如同瀑布般倾泻下来。   无数民夫们瞬间就不见了踪影,胡修的仪仗在水里晃了晃,也被卷走了。   襄阳城内乱作一团。   自昨夜起,满宠就带人制作土袋、沙包,填塞各处的城门洞,一直忙到早晨雨势稍歇。当民夫们在登城马道上瞌睡的时候,他也在城楼里休息会儿。   这时候他站在城楼上往下看,只见洪水冲垮了堤坝、漫过了护城河,一直冲到城墙跟下,拍打起高有数丈的浊浪。大量被水挟裹的尸体和树木砸在城门上,发出咚咚的大响。   满宠提起袍角,狂奔向城门下方,沿途大喊道:“起来!都起来!”   他的吼叫声混杂在无数人的惊呼声中,又被隆隆的水声覆盖。   襄阳城的西门对着冲垮堤坝的洪水,倒还能坚持一阵。北门正对汉水,黄浊的洪水直接从城门缝隙灌入城里,湍急的水流把大片土袋冲跨了,当满宠下到地面时,城门门洞里的水已经淹没了他的小腿,还在不断上涨。   “再搬运土袋来!城门一垮,所有人都得死!”满宠站在水中高喊着。   他兼有文武才能,又严明律例,素日里极有威严。虽然名义上是汝南太守、奋威将军,但近年来实际执掌襄阳军政大权,与襄阳太守无异。这时候他厉声下令,许多民夫便顶着心惊胆战的情绪奔来干活。   有个老者抱着一个土袋蹒跚涉水,在满宠身边跌倒了。满宠骂了一句,抢前一步提起土袋,厉声道:“闪开,莫要阻了道路!”   满宠的相貌显得年轻,其实也快六十了。但他呼喝奔走,指挥搬运土袋沙包,精神高亢得像是个年轻人一样。   他呼喝着,心头充满着高亢而热切的情绪。   满宠的官位虽算不上极高,却是非常受魏王信赖的心腹之一,任许县令时,曾诛杀曹洪的宾客,又曾拷掠被收付县狱的太尉杨彪。魏王虽未向他明言将要水攻破敌,他却从曹军本部的调动中隐约看出了蛛丝马迹,故而提前做了准备。   这时候他一边忙碌指挥着,一边对部下们说道:“汉水上游有这样的大水倾泻,淯水沿线的陂塘也必定溃决,两厢大水汇合而下,正对着鹿门山和鹿门山对面的洄湖,荆州军和交州军都要完了!他们的水师军船也必定会被冲走!他们彻底完了!只要撑过眼下这一场,我们尽起城中的木筏出战,必得全胜!”   这番话出,部属们人人振奋。然而水势实在太猛,沙包土袋很快就用得差不多了,洪水依然从门缝里狂涌而入,巨大的水压甚至将半尺厚的城门压得有些变形,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响。   门洞里的水深依然在不断增高,慢慢地从小腿升到了膝盖以上。 第九百八十六章 退路   满宠的判断一点没错。   昨日的这场暴雨,起自于西北方向的深山,随后覆盖了荆襄广大区域。向北直到南阳周边的淯水流域也被波及。   磅礴暴雨之下,举凡湍水、比水、澳水、赭水、泌水等无不暴涨,这些河道沿线的无数沟渠湖泊瞬间也全都溢满。数十处人工兴建的堰堤此前为了以水淹敌,本就额外蓄得满些。这场暴雨便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短时间内就让各处曹军叫苦不迭。   雨势还没到最大,诸多堰堤便已摇摇欲坠。   这时候根本无需南阳或鹿门山方向的曹休遣人传令,驻守在各处堰堤的曹军将士们眼看堤坝动摇,难道就傻傻地坐视?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   只在一夜之间,水势如火,仿佛一粒火星落入干柴,随即引起连锁反应。深夜中,也不知驻扎在哪一处处陂塘堰堤上的哪一支曹军先动的手,也不知哪一处堰堤最早决口泻水。   而上游一旦放水倾泻,推淮引湍的势头一起,下游堰堤也旋即支撑不住。   就在瀴水下游的拒柳堰上,邓范目瞪口呆地看着汹涌水势。   拒柳堰北面的一段,已经彻底坍塌了。   这个位置,也就是曹军军使奔走往来的通路。营地在这一段本有两座望楼。后来为了拖延曹军军使的行动,使营地中的将士们能有时间准备,又在此地增修了几道犬牙交错的防马栅。   现在望楼已经被水冲走了,防马栅也一截截地掉进水里。   水流从宽达数丈的缺口倾泻而下,还不断卷动着两边的堰体,将数尺方圆的大块土石一块块地推进水里,将缺口一点点地扩大。   这缺口究竟是自然形成的,还是眼看情形不对的将士偷偷去挖掘出的?这时候谁也没法去探究,就算探究明白了,也没法惩处将士。   邓范就站在缺口的边缘,于是他的部下不得不每隔一段时间就将他往后拖几步,免得他掉进水里。   邓范像个木头人那样,没有任何反应。这时候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他有无数的计划,有各种各样的精妙手段,但那都建立在己方将计就计,主动决堤放水的前提下。   现在水势如此,他还有什么办法可言?   交州军的主力为了配合邓范的计划,甚至还主动调度大量兵力,进入了鹿门山周边洼地!这等情形下,大水一到,将士们该面临如何惨烈的下场?   邓范额头、后背的冷汗一波波地涌出来,他的手脚冰凉,浑身都僵硬了,心脏几乎都跳不动。便是砍他一百颗头,也承担不了这个责任!   这样的大雨大水,整座拒柳堰都在簌簌晃动,好几处堤坝底部,有水流腾腾地冒出来。如果堤坝全溃,别说瀴水下游如何,只任晖所部的四千人和民夫们,瞬间就要化为鱼鳖!   于是任晖等人都不在邓范身边,而去了其它几处维持。这使得邓范感到稍稍轻松些。   他的思绪完全混乱,已经没法正常考虑事情。但他觉得,如果任晖或者姜离在自己身边,露出一丁点责怪的意思,那自己只有立即拔刀自尽一条路好走了,又或者可以投水,那样能留个全尸。   就在邓范混混沌沌乱想的时候,瀴水上游开始有各种各样的东西被冲刷下来。还有绝望的曹军将士抱着木头,在湍急河水中载沉载浮,偶尔发出几声绝望的呼叫。   显然上游的某处曹军营地倒了大霉,整个营地都溃塌了。   有一名曹军将士运气似乎比较好些。他抱着的粗大树枝被拒柳堰边缘的嶙峋石滩挂住了,又被水势冲着,颠来倒去翻了几次身,最后停在缺口的边缘。那名曹军将士吐着嘴里的水,大半个身子泡在水里,向上看看。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甚至没法从水里站直身体,只能竭力喊道:“上头是哪位将军部下?我是郑校尉部下的曲长穆方!来几位兄弟,拉我一把!”   邓范僵立许久的身体忽然动了。   他沿着堤坝边缘往下慢慢走,走了三五步,劈劈啪啪地踏着水,便到那名喘息呼喝的曹军曲长身边。   那曲长满心欢喜地伸出手,而邓范猛抽出刀,用力砍下去。   刀落处,泥水和鲜血一起溅起,喷在邓范的脸上。   邓范咬着牙,疯狂地一刀接一刀。那曲长初时惨叫了两声,很快就没有声音了,而邓范还在一刀接一刀地砍,将那曲长砍得血肉模糊,然后慢慢分成五六截。有一截胳臂先被水冲走了,然后是一截腿。   邓范继续砍着,好几次因为用力过猛,他自己几乎失足,滚落到旁边激流中去。   而邓范的护兵们站在稍后方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去劝说,也不敢上去护持住自家的校尉。   距离稍远处,姜离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到处奔走,忙着填堵堤坝缺口,也已经一夜没睡了,眼里满是血丝,走路都有些打晃。看着邓范如此失态,他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   身边有个都伯模样的中年人匆匆奔来,脸色惶急地低声禀报:“校尉,咱们拆了半边营地的栅栏,临时捆扎了一些木筏。实在不行,请各位将校先上木筏,以防万一。”   姜离抬手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将这都伯打得趔趄倒地。   “木筏能顶什么用?我们这里有四千人!还有民夫和俘虏一千多!”姜离咆哮道:“为今之计,只有保住堰堤!这水势不会延续很久,坚持到明天,大家就有希望!”   骂过一通,他才发现这都伯不是自己的部下,而是任晖的下属。   姜离把那都伯一把揪起,咬牙切齿地低声喝问:“谁让你准备木筏的?”   姜离用的手劲太大,那都伯半边脸肿得厉害,勉强在姜离耳边道:“是任将军的意思!从半个时辰前开始,堰堤东面有个口子怎也堵不住……我们用尽办法,可是水已经涌进来了!任将军说,他会坚持到最后,请姜校尉和邓校尉作其它的准备!”   姜离狂怒地将那都伯推倒在泥泞中。   “娘的,你不懂吗?一旦拒柳堰东面溃塌,瀴水、澳水、赭水皆从东面经过,一路汹涌向南……正南面四十里,全是洼地!洼地后面的鸡鸣山,是排山东南面唯一一处高坡!这一路大水是要断绝我军主力退路的!” 第九百八十七章 胜负   道理许多人都懂。   可是天地之威,实实在在的无法可挡,任凭姜离再怎么暴跳也没有用处。   哪怕他急赶到堤坝东面,一度拔出刀来喝令将士们都去填补缺口,可堤坝下方的那个小口子里,咕嘟嘟往外冒的泥水怎也阻不住。   众人眼看着缺口深处的沙土则被某种巨大的力量不断顶出来,在缺口周围形成一个个环形。顷刻间泥水从流淌到喷溅,从喷溅到倾泻,再从倾泻到汹涌滔滔。   几名站在水流正前方的将士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就毫无抵挡之力地被冲到了低洼处。他们竭力在湍急水势中稳住身体,却一次又一次被冲翻。然后,上方数丈方圆的巨大堰体整个都开始晃动,土块和石块悉悉索索地往下滚落。   正站在上头的任晖骂了一句,踉跄着往边上逃。   下个瞬间,水势轰然爆发,将上方的堤坝不断冲开。   无数土石被撕裂、冲散,发出沉闷而可怕的巨响。任晖、姜离和他们的部下们狂喊着四面奔逃,竭力与水势赛跑。到了这时候,军官顾不上部下,士卒顾不上同伴,所有人把所有的力气和精神,都集中到了逃命上头。   也不知逃了多远,姜离觉得他的身体已经成了空壳,仿佛刚才的全力动作把他体内一切的凭依都抽空了。因为适才逃窜的动作过于猛烈,他的左腿抽筋了。这时他双膝一软,扑倒在地面上,不顾肮脏泥泞,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地面仍在颤动,原来那个小小的管涌之处,已经成了宽达数丈的巨大缺口,瀴水从这个缺口涌出,顺着任晖所部的来路,一路向南,把将士们视线所及都化成了泽国。   原本规模庞大到足以容纳一座军营的拒柳堰,北面和东面两个方向都有水流汹涌,现在成了个水中的孤岛。幸运的是,这座修建于后汉初年的堰堤比任晖预测的要坚固许多,东面的堤坝并没有进一步垮塌。   而且随着东面的缺口扩大,北面原本的河道上,水流猛然减缓。这一段的堰堤似乎也暂时安全了。将士们、民夫们和曹军俘虏们这时候顾不上规矩,也顾不上敌对,所有人密密麻麻地站在水边,就这么看着水流滔滔。   任晖强打精神,号令将士们从营地里拆下木栅之类,用绳索编结起来围在水畔,防止堤坝进一步崩落。   有些将士们按照任晖的吩咐,提前做了一些木筏之类。这时候他们茫然地问道:“将军,这些木筏,还要用么?”   任晖没好气地道:“继续做,有备无患!”   姜离喘了好一会儿,才勉力坐起来。他压抑着沮丧的情绪,低声问道:“鸡鸣山那边会怎么样?排山那边会怎么样?”   任晖无法回答。   姜离苦涩地笑了两声,又道:“若排山那边有事……我们可就成了孤军!”   这两个月来,邓范固然殚精竭虑,姜离和任晖也不轻松。可他们毕竟自觉身为整个荆襄大战的枢纽,怀抱着建立奇功的强烈期盼,这种期盼支撑着他们,使他们克服重重困难。   现在这个期盼已荡然无存,于是人就不免泄气。   而一旦泄气,姜离随即就想到之后可怕的未来。曹军在荆北,分布在从宛城、新野到襄阳的广阔区域,其中尤以宛城兵力最为雄厚。这场大水再怎么肆虐,至多对襄樊曹军造成重创。新野和宛城两地,随时能动用十万以上的兵力填补。   可荆州军、交州军的主力,此刻尽数集结在襄阳周边!这两个大州的数万人马如果被水势吞没,那岂止荆襄战事延续不下去,峡江以东各地全都会陷入巨大的被动。   在这样的局势下,己方这四千人,则成了放在曹军嘴边的一小块肥肉,谁都可能来咬一口!   到那时候,任晖和姜离如何抵敌得住?邓范那小子就更别指望了!   姜离意气沮丧。任晖听不下去,厉声斥了一句:“孤军就不打仗了吗?”   姜离垂首不语。   片刻后,任晖握紧了拳头,口中喃喃自语道:“雷将军总有办法!”   雷将军真的会有办法?   任晖也不知道。   只是,他从建安十四年跟随雷远,到现在已经十年了。十年前,本人如丧家之犬的任晖亲眼目睹着庐江雷氏被曹军追杀得焦头烂额,随时有倾覆之危。而此后的重重险阻障碍,雷远不是带着所有人一步步地闯过来了么?   以雷将军的英武聪察,或许这一次也能有应付的办法?   “雷将军总有办法!”   任晖提高嗓音,对自己说了句。   可他又觉得,这场暴雨、这场洪水来得太突然了。雷将军怎么可能有办法?这种时候,将一切寄托在雷将军的应对,实在让人心虚之极。   任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怀里一座木头雕刻的神像。   神像两三寸高下,制作很粗糙,大约是某种神灵。任晖的妻子辛月半生漂泊,一直靠着这种虚无缥缈的信仰支撑自己,放在任晖眼里,有些神神叨叨。她还亲手做了神像,要求丈夫随身携带,以保佑化险为夷。   这一带就是八年。任晖自己从来不信,可这时候的他,心中也茫然失措,以至于真的想乞求命运的庇佑了。   任晖身边的将士们静静地看着他,期盼自家主将能说出几个鼓舞士气的好消息。   邓范愣愣地看着大水,像个泥塑般一动不动。   姜离揉着腿,慢慢站起来。他是真正从底层士卒做到军官的老行伍,稍稍缓过劲,立刻想到许多后继的事情。他招手换来一名小校,低声道:“万一水势迟迟不退,我们没了柴禾,就没法起灶做饭了。你赶紧带人把营地里能用的木料收拾收拾,不能全用来捆扎木筏,想办法晾干一批……”   姜离能想到、能做到的也就这些了。   此时此刻每一个人都等待着大水汹涌而下的结果。许许多多的人心中纠结,不知道襄阳城外的荆州军、鹿门山下的交州军会如何。   而地位较高的将领们无不明白,这场水灾不仅将决定襄樊周边无数将士的性命,更将决定曹刘两家在荆北又一次决战的胜负。   曹军若胜,则汉中王政权继三年前关中之战后,再度损失数万精锐。这不仅是伤筋动骨,简直是直捣膏肓的沉痛失败。由此,曹刘之间的实力对比将再度失衡,曹氏挟此声势,足以践祚代汉,稳定住暗潮汹涌的河北、中原局势,内部再无动荡。   而刘军若胜,曹操挟持汉帝下南阳的举动,就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从荆州到关中,数千里范围内,他们将再难阻挡汉中王政权的攻势。   只是,天地之威究竟何人能挡?   荆州军和交州军究竟有没有哪怕一点点的可能来应付?   就在任晖焦躁不安的时候,雷远站在水畔,神情松快地张开五指,将一副尺许大小的舆图扔进水里。   舆图看起来很陈旧,表面的字迹和图案都模糊不清。它坠落到水面之前,恰有一阵风吹过,将舆图翻了个面,李贞便看到舆图的背面似乎写了很多小字,字迹深浅不一,有的潦草,有的端正。像是许多年前某人分了好几次,陆陆续续写上的。   舆图落在浑黄的水里,很快就被水流带走了。   “宗主,这是?”李贞忍不住问道。 第九百八十八章 大潮   “没什么……无用的旧物而已。”雷远笑了笑,不经意地答道。   李贞很细心,但跟随在雷远身边,是从建安十四年曹军攻入淮南开始的。那时候雷远已经搬出了雷绪的宗主府邸,在灊山坞堡中有个自家使用的独门小院,并且在身边聚集起了二十名忠诚扈从。   如果郭竟这个扈从中的老资格在此,就很可能会想起,这是雷远少年时在江淮游荡,随手写画的许多舆图之一。   在郭竟眼中,当时雷远之母郁郁病亡,雷远自己因此受了刺激,整整一年多的时间里举措古怪,还连着生了几次病,病发时胡言乱语,不知说些什么。后来雷远身体稍稍康复,便离开了灊山,游荡在江淮各地。   游荡时,他常常随手画些图、写些字,那些东西他都不给外人看,自家密密收藏着。郭竟也不以为意,只当是病后的怪癖。   曹军攻入灊山的时候,雷远收拾家中什物,随同淮南豪右联盟的部曲们翻越灊山。后来郭竟便再也没有见到雷远随时写画的习惯。   就在这次撤退的过程中,庐江雷氏遭曹军追击,小将军雷脩战死,诸多附属宗族心怀恶意,而雷远应时而起,统合诸军,最终率数万之众抵达荆州。   到这时,雷远少年时那段异于常人的经历就再也没人提起。新的部下们想象不到雷远的狼狈情形,而郭竟等旧部则有为尊者讳的本能。   而雷远自己很清楚,那段时间,便是一个后世的灵魂艰苦挣扎,不断适应这个时代的过程。   雷远在前世,只是个极寻常的小职员,既无出众的见识,也无闯荡社会的经历,说实在的,亿万人潮中不起眼的一介俗人罢了。   他确定自己来到这个时代以后,第一反应绝非振奋、欣喜,而是极度的恐慌。前世里活得虽然辛苦,终究活命不成问题。可此世是什么世道?雷远哪怕再不熟悉历史,也知道这是数千年中罕有的大乱世。他将要身处的,是血肉填沟壑、白骨蔽平野的可怕局面!   雷远从惊恐到茫然,从茫然到竭力应付,而每有空闲,他都竭力回忆自家前世的记忆,想要找出哪怕一点点能为己所用的内容。   他的记忆力还不错,零零散散地想到过很多东西。可悲的是,前世记忆尚存于脑海的,尽是些蝇营狗苟的人生琐事,能实际用于此世的,只有一些来自于电视剧或其它渠道的历史记载。可对于历史,雷远又是个外行人,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记忆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而那些炼钢铁造枪炮之类的技术,他又的的确确一无所知。以至于后来多年忙碌,也只弄出些并不超越时代的小玩意儿。   那两年的时间里,雷远打着寻访文人士子、探看山野风光的旗号到处闲游,随身带着竹简或绢布,不断压榨自己的记忆,偶有所得,就立即写下来。若有外人问起,则以绘画舆图作为掩盖。   这些记录在舆图背面的东西,始终被雷远存放在军中。他怕自己忘记,偶尔会拿出来翻看;十年过去了,他发现有些记录真的发生了,有些没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多了自己参与,产生蝴蝶效应的缘故,这天下事与记录已经大不一样了。   谨慎起见,他直到确认某件事绝无发生的可能,才会将相关的记载销毁。   便如被雷远脱手投掷入水中的舆图,背后细密写了不少,但很多都没有意义。只有其中寥寥几行,到此时此刻,确实发生了。   那几行字写的是:建安二十四年八月,大雨,汉水泛滥,关羽水淹七军。   这是雷远能记清楚具体时间的极少几桩事了,毕竟关羽是财神,雷远前世对他老人家的壮举,总归多看了两眼,印象深些。   雷远以为,无论政治军事格局如何变化,总也影响不到气候。既然自己熟悉的历史上,建安二十四年八月曾有一场导致汉水泛滥的大雨,那此世,多半依然会有一场大雨。   雷远并不用确定这场大雨具体发生在几月几日,他只要有这个概念,抵达荆襄作战后再针对地询问本地向导,很容易就能得出符合心意的回答。   有个这个回答,他再去寻关羽商议。而关羽也真的正在盘算,如何利用荆襄间的连绵淫雨。   自从赤壁之后,曹刘两军在荆襄战场进退纠缠了整整十年,到此时两军迫近,地理上也不存在什么对方不知道的秘密,曹军了解的,关羽和雷远也一定能了解。   这样的局面,最适合荆州、交州两军倚仗己方的精锐,以力破敌。由此也造成了另一个极有趣的结果:   关羽和雷远此前推算曹操的用兵,从各种角度来衡量曹操的诸多举措,总觉得有这样那样的不对劲,总觉得仿佛有某种令人难测的阴谋潜藏在后。然而一旦他两人开始考虑水攻,转而再看曹军的布置,瞬间只觉林林总总若合符节。   这情形,再明白不过了:曹操的心意同样在水攻。   待到曹休分遣部下,与雷远在鹿门山周边的诸多洼地垭口对峙,雷远简直要笑出声。所以他同意了邓范将计就计的策略,并得到了关羽的认可。但雷远又怎会真的将大战胜负,仅仅维系在邓范的奇思妙想呢?   雷远从来没有放松过对气候的警惕。   关羽身为长期驻在荆州的宿将,对荆襄的气候水文,远比曹操想象的更了解。在雷远的促动下,荆州军和交州军做出的提前准备,也远比曹操想象的更充分。   至于这场大水,或许会引起关羽的稍稍惊讶;而对雷远来说,他实在等待了太久太久,早就没有半点突然性可言。   一切都已经算好了。   鹿门山周边的交州军一见暴雨来临,立即顶风冒雨,从各处急速退往后方高地。其艰辛困苦之状,正如此前顶风冒雨地杀上排山。反倒是与交州军在各处对峙的曹休所部,反应明显慢了一拍。   “现在看来,就只任晖那头,隔得太远,一时联系不上。”雷远摇了摇头。   马忠立即道:“根据余方的说法,他们驻扎的拒柳堰是座大型堰堤,足以容纳数千人马栖身。我想,任晖稳重、姜离机敏、邓范又多谋划,必不至于遭受水攻之害。”   雷远颔首:“德信说的是。”   他兜转身,凝望着矗立在高处的中军大帐,沉声道:“其余各部现在的位置,各自的损失情况,都能确定么?”   李贞道:“今日早晨已陆续联系上了,具体情况尚须后继询问。”   “含章,你多择谙熟水性的人手,做好准备。只要洪峰一过,他们或三人或五人一组,每半个时辰往来通报……我知道水势滔滔,危险至极,然而不管你们用舟船也好,用木筏也好,直接游泳泅渡也好,不惜一切代价,保持联系!”   李贞沉声道:“遵命!”   雷远想了一下,加重语气,又说道:“这场大水既来,决定大战胜负的关键时刻也就来了。我们须得随时掌握、随时调度各部!你告诉将士们,莫辞辛苦,莫怕危险,我必不负大家!”   李贞深深躬身,转身大步去了。   就在他们简单对答几句话的时候,雷远脚下黄浊的水位不断抬升。   雷远拔足向高处走了几步,而马忠抬手指道:“将军,你看!”   风势忽然变得猛烈,风中传来某种沉闷而令人心悸的轰鸣。就在马忠所指的方向,一堵两头看不到边际的,黯黑色的水线快速逼近。水线偶尔被开阔地形上某处土岗切割开,但后继更汹涌的来水随即没过整道土岗,渐渐将水线推高成可怖的水墙。   这是汉水与淯水两股合流,水势进一步高涨的结果。此等天地之威,令人心驰神摇。高处的将士们眼看此景,每个人都发出不受控制的狂呼高喊。   “曹休所部完了!他们完了!”马忠呻吟般低声道。他随即反应过来,一迭连声道:“将军,我们快往高处去!”   “走走走!”雷远健步如飞,一溜烟地小跑。 第九百八十九章 代价   过去两个月里,雷远所部与曹休所部数万人,在鹿门山以西直至绿林山的方圆数十里范围内,冒着连绵雨势激烈对抗。   这一带,包括了广袤的森林、山坡、丘陵,更有大片的湿地和薮泽,其间地形复杂,道路起伏蜿蜒。双方的兵力,在这种地形下逐渐分散,彼此难以呼应。   而曹休首先集结兵力,以猛攻来吸引交州军的注意力,随即逐次诈败退走,通过一次次的包抄和反包抄,将两军的战线不断拉长,最终形成了大范围的犬牙交错。   这种操作,通常都是战局自然发展的结果,想要主动造就,是极其困难的。   打胜仗的时候,各部信心百倍,勇气十足,争先恐后,大将指挥起来甚是容易。而在打败仗的时候,虽然主将明知是诈败、佯败,可基层的将士们不知道,很容易就会从假败变成真败,从战术性的有序撤退变成大范围内的崩溃。   但曹休做的很好。   固然其中有雷远刻意配合的成分,但不得不承认,曹休这些年来得到曹操的耳提面命,确有极大长进。与当年在汝南被郭竟设计大败时比较,曹休的性格变得沉稳,指挥作战也少破绽。   两个月来,他麾下的数万人虽败而不乱,虽散而不乱,始终保持着极强的韧性和弹性。在逐步退后的过程中,他又利用地形展开多次有力的反击,不仅给交州军造成了相当的伤亡,也提振了本方将士的士气。   曹休在作战的同时,还逐步调整鹿门山周边的兵力配置,有意识地将邺城中军精锐转驻扎在地势较高处,而将荆襄本地的郡兵承担前敌重任。这种纯熟的用兵手段,足以与任何名将、宿将相媲美。   如今执掌大军的夏侯曹氏亲族重将里,曹真的心思稍嫌粗犷,也不熟悉南方的气候;而夏侯尚虽然能文能武,骨子里还是个雍容风仪的庙堂之人。唯独曹休久在南方,对复杂地形下的精细作战颇有心得。曹操令他在此,又授他以诱敌入彀的重任,很是妥当。   唯一的问题是,曹军自上而下的文武官员们,终究还是低估了天地之威。   一场数十年罕见的暴雨产生的洪水,简直汹涌如万马奔腾。处在汉水上游的曹真和司马懿,根本没来得及遣人通报下游。而淯水上游的无数堰堤纷纷垮塌,各处驻守曹军自顾不暇,更不可能抢在洪水前报知主将。   于是洪水一到,先沿着汉水河道摧垮了汉水上的浮城、浮桥,又没过襄阳、樊城两座城池。待到鱼梁洲一带,汉水与淯水汇合,水势更是湍若洪潮海浪,所过之处摧枯拉朽。   这时候曹休正在霸王山上的自家本营,接见几名荆襄本地军官。   那几名军官从昨夜就开始喧嚷,说要求见曹休,有十万火急的大事禀报,但因大军分散驻扎,层层转达不易,这时候能将他们引入中军,已经是将校发现雨势大得骇人,不得不重视他们的预警。   昨夜暴雨中,霸王山营地有一道山体坍塌,当场压垮了一处新设的粮营,致使近百人折损,粮秣物资的损失更是不计其数。   曹休派了人冒雨挖掘,想尽量挽回损失,他自己也几次亲临现场查看,这时候已经疲惫不堪。听得副手说什么荆襄籍的军官报称将有大水,曹休惊疑不定,强打精神接见。   然而没等曹休问话,山下马嘶人喊,到处都乱作了一团。   曹休急奔出帐外,只见水雾翻腾而起,遮天蔽日;黄黑色的洪流将无数的土石挟裹在最前方,层层叠叠地推进,乍一看,仿佛一个巨大无比的活物,正肆意伸展着肢体,贴着地面吞噬一切。   一处位于霸王山脚的军营瞬间就被洪水吞没了,一面高大的将旗矗立在水中摇摆挣扎了片刻,即被卷走,而水流的巨大咆哮声中,将士们隐约的哭喊求救之声此起彼伏。   霸王山高约百丈,北面层崖壁立,曹休所在的位置距离军营并不远。他清楚地看到有些将士在水浪中挣扎着游泳,又或者想要攀上某根被水势带来的树干。但洪水穿行在山脚下的复杂地形,愈发湍急,一个接一个的浪头反复拍打,将所到之处都搅如沸水翻腾一般。   曹休自己是会水的,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格外惨白。他很清楚,在这样巨量的洪水冲刷下,水性再怎么出众,体格再怎么强健,生存的机会也不比一只蝼蚁更多些。   这整营的将士们,绝难幸存!   洪峰迅速逼近了鹿门山诸峰。就在曹休的注视下,他的亲将吴猛带着十数名亲兵沿山路往高处狂奔,而水流翻卷着紧追着他的身影。吴猛跑了数十步,便被洪水赶上,只一卷,十数人被吞没了,原地只留下滔滔浊浪。   而那水浪彼此拍打着,发出震动曹休耳膜的轰鸣,使得霸王山的山地仿佛都在颤抖。须臾之后,一处原本高于水面的巉岩也看不见了,水面还在上升!   就在这处巉岩所在的位置,湍流回荡着,生出巨大的漩涡。后方的水流灌入其中,翻卷出这段的树木、破碎的尸体,往漩涡正中慢慢地聚集。   曹休只感一阵头晕目眩。   为了吸引交州军入彀,曹休的部下们正在各处与之对峙。如眼前规模,又处在地势较低处的军营,至少有十余座;而日常调度穿行于洼地的将士们,任何时候都不少于万人!   现在,这些营地全都完了!这些将士们全完了!   曹军在汉水以东的布置,也全完了!   魏王设下以水代兵之策,而曹休是具体负责实施的人。他在过去的两个月里,确实做好了决水淹敌的预案,也早有付出一些代价的心理准备。但人为的洪水,怎可能有这样的规模?   何况,洪水来得又是如此迅猛,曹休根本来不及应对!他将要付出的代价,将要丧失的兵力,数十倍于此前的预期!   眼前这场,是来自于大自然的惨烈屠杀。洪峰所向,不分敌我,没有怜悯可言,也没有任何人能抵挡!   这样的噩耗让曹休根本无法承担,他伸手扶着身旁的栅栏,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厉声喝问:“这是怎么回事?”   几名荆州本地的军官带着哭腔道:“将军!暴雨之后必有洪灾!我们昨日就在反复提醒了啊!”   废话!我岂不知这是洪灾?   曹休只觉喉头有股血腥气渐渐冒上来,而头晕更甚,视线模糊。   这些人提醒不提醒,不是关键。关键是,此前曹休竟然没有意识到这等大雨带来的危害。魏王在设定作战计划的时候,反复推演的,都是己方主动决堤放水的情形。魏王反复告诉曹休,汉水上游有曹真和司马懿等部的预警,淯水上游有那么多陂塘堰堤……所以一切都牢牢掌握在魏王之手,绝无疏漏。   现在,曹休忽然明白了,一切都掌握在魏王手中没错。而魏王所能承受的代价,比曹休想象的更大!魏王不惜任何代价,只要打赢这一场!   强烈的恐惧感和期待感,同时在曹休胸中激荡。他茫然失措,愣愣地站了很久。直到有扈从叫他,他才惊醒过来。   从低处逃亡上来的将士们陆续回到营里,曹休的身边不知何时围拢了不少将士,远处还有脚步声和压抑着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   曹休环视周围,只见到一张张惊慌的面庞。他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嘶哑着嗓子,大声道:“我们损失如此惨痛,交州军的损失只有更大!” 第九百九十章 泽国   昨夜雨势一起,雷远便急令前方各部火急撤离,随同信使一起抵达的,还有为各部专门派出的、有经验的向导。   句扶身为左将军本部的校尉,都不知道雷远究竟是何时招募了这么多向导,这些向导们又怎会如此熟悉地势。   他是益州巴西郡人,对山洪之类很有经验,也不知道雷远为什么如此紧张,甚至将此前两个月里逐步攻占的诸多隘口全都放弃。   暴雨中他想不了那么多,只管竭力呼喝催兵,跟着向导一路狂奔。   狂风、暴雨、泥泞、遍地的污水漫过小腿,无星无月不见路途,在这样的环境中跋涉,其辛苦程度难以言喻。纵使以句扶所部的训练有素,这一程下来,也至少有百余人脱队,踪迹渺然。至于铠甲武器、辎重食粮,更是丢了不知道多少。   待到凌晨时分,将士们体力耗竭,全靠着严明军法约束,像是行尸走肉一般赶路。好在这时候雨忽然停止,向导又说,可以歇息的寨子到了,将士们才激发出最后一丝力气。   待到登山的时候,句扶的战马累过了头,带着骑在背上的句扶一起倒下去。句扶下意识地抱住马脖子用力扳,想使马匹站住。   可是这匹健马依旧哀鸣着砸到地面。沉重的躯体先压过句扶的手臂,顿时让句扶的肩膀脱臼,随即又沿着湿滑的陡坡一路往下。   战马惊恐地蹬踏着四蹄,却止不住自己的躯体,最终哗啦啦地压过灌木和乔木,坠落进谷底深处。   亲兵们便都不敢骑马,好几人从马上跳下来,扯着缰绳牵马行军。有人抽出刀剑,砍伐道路旁边的荆棘灌木,以免战马被锋利的枝丫戳伤,还有数人小心地扶起句扶,从自己的戎服撕下布条,帮助他固定住脱臼的胳膊。   所有人经过了一整夜的劳累和饥渴,将士们的脸色一个个都像死人一样惨白。句扶的胳臂痛得厉害,汗珠不住地从额头滚下来。但他竭力忍着痛,保持平静的姿态观察周围情形。   这里是绿林山的边缘地带,狭长的山谷曲折蜿蜒,谷底长满了灌木和低矮的乔木。仰头眺望山谷两侧一处处坡地上,有少量的断壁残垣,还有些极其简陋的木屋。句扶注意到,木屋里有尚未收拾走的破旧什物,有人居住的痕迹。   粗略看来,这个山间的流民营地里的居民大概不超过三百,但整个营地依托古时某座城寨所设,规模不小,足能容纳两千人。   句扶忽然想起,前日己方进军的时候,曾有一些流民抵近探看军容。当时李贞特意回来,让句扶不必理会。或许,这个寨子便是流民们盘踞之地?雷将军是早就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显然,雷将军又不仅仅是知道这么一个山中营寨。昨夜雨势一起,雷将军就遣人传令退兵。句扶特意问过,各部都有各自规划好的退路,都有各自驻扎避水之所,雷将军似乎把一切都算好了。   句扶摇了摇头,钦佩地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家的将军愈来愈高深莫测了。   “赶紧分配屋子,让将士们歇息。往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各派二十人警戒。趁这会儿不下雨,弓矢和弩机之类,统一拿出来晾晒。另外派人伐木烧水,预备饮食……”他随口吩咐着,将士们便依照吩咐去做。   就在句扶身边不远处,有一只红色的松鼠轻快地在林间跃动,在树枝间搜索树籽。突然,松鼠机警地站直身体,抬起头,啾啾地叫了两声。下个瞬间,它跳上一旁的高树,手脚并用地攀爬进枝叶遮掩的后方去了。   句扶往山坡外侧走了几步,低头探看下方。   他听到了山谷中的水声愈来愈响。那不是来自绿林山里的溪水,而是山外面,巨大的水流肆无忌惮地流淌着,沿着一切低洼的沟壑、谷地蜿蜒前进,进而深入山间,与山溪碰撞着,激起层层浪涌,仿佛要倒灌上高处那样。   句扶的脸上被溅了水。他抹了抹脸,沿着山道往后走了一段,就在下方数丈开外,看到了自家的爱马。马匹的脖颈扭曲成了一个折角,四肢僵硬地随着水势打着转,已经死得透了。   这匹马,是句扶好不容易向马岱求恳来的凉州骏马,较之寻常战马高出半个头,极其威风凛凛。平日里句扶待之如珍宝,吃的穿的用的,简直比句扶本人还妥帖些。   这会儿却成了这个样子。   句扶狠狠地“嘿”了一声。再看谷口处仍在漫卷入来的大水,他忍不住道:“好大的水势!”   在他的身边,扈从们也不禁惊呼失色。   山间尚且如此,外界会是何等模样?恐怕都已经变成浩淼泽国了吧。   若不是雷将军及时调度,将士们会如何?   昨夜行军时,将士们难免抱怨这个看似过于紧张的军令,好几次暴躁情绪蔓延,迫得句扶带领扈从出面弹压。然而这时候大家看着眼前情形,人人后怕不已,甚至有人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山外轰隆隆的响声依旧不停,越来越多的东西随着水势,被卷入到这座小小的山谷中来。有连根拔起的树木,有损毁得不像样子、但能认出是军营所用的拒马和木栅,有一些撕扯成碎片的营寨布料,还有几面旗帜。   句扶叫了几个军官来认。因为被水冲刷得太久,旗帜有些褪色了,字迹模糊成了一团,看不清属于哪一支部队。   再过一会儿,有眼利的将士发现,一株大树从外头滴溜溜打着转飘进来,树干两头各攀着一名将士。看甲胄服色,分明一个是交州军的士卒,另一个是曹军的什长。   句扶指了一名都伯:“你带几个身手利落的,下去救人!”   那都伯已经歇过一阵,体力恢复了些。听得句扶号令,他大声应是,立即带了几个较有精神的同伴,又取了绳索等物,沿着林木较茂盛的一处岩崖边缘往下方去。他们抵达水畔的时候,那株大树恰好被水浪退到这一侧。几名将士用挠钩钩住大树用力拉扯,待到拉近了,几人又一齐叹息。   都伯仰头对句扶喊道:“校尉,两人都已经死了!身体都被撞烂了!筋断骨折!人已经冷透了!”   句扶招了招手,让将士们回来。   他忽然有些茫然。外头的水势如此,简直是句扶这辈子都没有见到过的,交州军避过了,荆州军呢?就算能避过,荆襄一带已经化成了方圆数百里的泽国,分散在各处的将士们外无去路而粮食有限,能够坚持多久? 第九百九十一章 船队   数日之内,汉水泛滥,浊浪滔滔,水势席卷数百里范围。曹刘两方在这此区域中各陈数万大军,连营似铁,杀气冲天,然而洪水一到,顷刻间不知多少营寨、军屯被冲毁,也不知多少将士葬身鱼腹之中,情形惨绝人寰。   位于河道上游的曹军各部,首当其冲。   连接樊城与襄阳,动用巨大人力物力修建的浮城、浮桥体系已经荡然无存,连带着负责守卫浮桥的将士、浮桥两头的军寨和巨量物资俱都顺水飘没。   负责守把浮桥的右将军张郃及时退避汉水以北的高岗。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家重新组建的本部再遭摧毁,只剩下数百人猥集于数十丈方圆的小块地面,坐不能坐,躺不能躺,也没有食物和水。   在淯水各处支流堰塘驻扎的曹军三十余营,只一夜就去了半数。上游新野周边的堰塘诸军眼看雨势汹涌,很多都选择了主动决堤放水,于是大水毫无阻碍地冲刷下游,将一座座堤坝接连冲垮。   待到各条支流来水汇合,淯水水口宽度几达二十余丈。混黄泥水挟裹着土、木、人、畜,浩浩汤汤汇入汉水,激起巨大的涌浪,一口气冲刷到鱼梁洲,抹去了洲陆上百年来陆续兴修的建筑和农田。   与此同时,从鹿门山到绿林山的广阔区域内,原有的薮泽面积扩张了十倍、百倍,望之淼漫若海,水面几乎与江夏郡西部、南郡东部的云梦泽故迹连成一体。原本起伏绵延的险峻山峰,全都化成了矗立在海上的礁石孤岛。   在这样的水势下,曾经驻扎在低洼处的军队早皆遭一扫而空。随着时间推移,原本沉入水底的人畜尸体慢慢地鼓胀,陆续漂浮起来。尸体在某些水势渚留的峡湾处一点点聚集,堆叠成厚厚一层。   偶尔有挣脱缰绳的水牛露出头和背,从尸体当中慢慢游过去。   在淯水和汉水的共同作用下,汉水两岸全都洪涛泛滥,襄阳、樊城,乃至邓塞等曹军重兵驻守的城池尽数没入水中。如果从高处往下俯瞰,一座座城池只剩下了方形或圆形的城墙犹自矗立,城中的兵民都攀附在屋顶避水。   许多房屋因为承受不了顶部簇拥的人,摇摇晃晃地坍塌了。甚至就连看似坚固无比的城墙,被丈许深的大水连续浸泡冲刷数日以后,也开始逐渐倒塌。起初像是被挤压的豆腐那样,一点点地变形,变形到了某个临界点以后,就轰然大响着堕入水中。   好在这时候城内城外的水位已经一般高下,坍塌一截城墙也没什么值得惊惶的。   在这时候,所有的曹军将士都只忙着自救,偶尔有人想到进行到一半的战事,则会有军官告诉他们:   我军尚且如此,刘备军身处下游,又少城池、高地为凭依,他们何德何能可以幸免?就算他们有水军之利……乍逢暴雨大水,有多少人来得及登船?船上又能载多少人?   这场水下来,曹刘两家俱都承受损失,谁也不比谁强些。然而我军在宛城、新野尚有魏王亲率的雄兵大众,而荆州军、交州军还能剩下什么?   故而,这一仗是我们赢了!等到水退,各部继续南下,往泥泞中收拾荆州军和交州军的余部,简直易如反掌!   这个说法本身倒也不错。只是曹军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敌人早就在等待这场大水了。荆州军和交州军的准备究竟有多么充分,他们水陆两军的协调行动,是何其训练有素,能快捷到什么程度,那些来自北方的武人又实在很难理解。   句扶沿着山路走着,时不时止步,低声询问激励几句在路边放哨的将士们。在他身后,亲兵首领带着几名同伴捧着瓦罐,给士卒们每人倒上一大碗滚烫的杂粮粥。   因为将士们随身携带了存放炒米炒面的皮囊,这会儿粮食倒还不缺,山间也有清泉。只是雨水和洪水过处,一切都湿透了,燃料奇缺,做不了热食。句扶好不容易才在某处旧屋里找到了能生火的干柴,连忙煮了一锅热粥,带出来给将士们分享,鼓励他们的士气。   待到几罐粥分完,句扶也站到了山道的尽头。再往前,道路就完全没在水里,没法行走了,倒是小舟或者木筏之类,在此会比较灵便。   水势慢慢在消退,今日的山道就比昨日延伸出去两丈多,但想要往外去,依然非常之难。昨日下午雷将军从鸡鸣山派了亲信扈从过来联系,四十余里路程,扈从一行人不眠不休,整整跋涉了八个时辰。   他们来到绿林山边缘的时候,浑身都是泥泞和伤处,简直都看不出人样子了。句扶设在谷口处的一个岗哨大概过于紧张,将他们当成了山精鬼怪,开工搭箭就射,结果射伤了一人。   待到误会消除,句扶赶到现场,更是气急败坏。原来被射伤的,正是雷远的亲近随侍阎宇。近两年来,李贞的年龄和地位都上去了,承担的职责越来越多,已经不能够像当年那样与雷远形影不离。于是雷远在乐乡县提拔的年轻侍从阎宇渐渐取代了李贞的一些任务。   雷远此时遣人四处传讯,唯恐符信、手令之类在大水中丢失,所以派出的都是与各方重将熟悉的扈从。阎宇自告奋勇请命往绿林山来,结果刚到山口,就被一箭放翻。   此时阎宇手里拄着一根长矛,一步一跛地走在句扶身后。   这少年人奔波一夜又受了伤,这会儿脸色带点青灰,眼眶都凹陷了。但他的神情很是振奋,与句扶的忧虑大不相同。   他咧嘴笑道:“句校尉放心,宗主早就把一切都算定了,今日交州水军必至。”   句扶点了点头,一时没有回答。   他当年是巴西郡汉昌县的县尉,跟随雷远之后数年,做到带领左将军本部的领兵校尉,算得上较亲近的部属。可是他从来没有听说过,雷远会对荆襄的大雨做什么安排。   他是真的没法想象,雷远如何能在部下们几乎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做到所有这些准备的。由此,他自然惊叹于雷远在这等环境依旧力求全胜的决心,却又隐约有那么一点点的疑虑。   想了想,他沉声道:“我这里,已经择出了精通水性、敢于搏杀的精锐将士五百人,也凑足了武器甲仗。只等船来!”   话音未落,攀在高处的将士们狂喊起来:“船!船!看啊!船来了!是我们的军船!”   句扶觉得浑身的血都滚烫了起来。   他几个箭步,极其敏捷地赶到瞭望的将士们身边:“船在哪里?”   “校尉你看!”   不待将士们伸手指示,句扶就看到了。   那一艘艘小船在水上行驶得甚快,仿佛用力投出石子划过冰面那样,须臾便接近了。最前方的船上,一个光着膀子的虬髯大汉挥手向句扶示意,哈哈大笑着。   句扶看得清楚,那正是交州船队的统领之一,荆州当阳人袁龙。 第九百九十二章 开战   袁龙远望水面,只见浊浪翻腾。时有鸟类低飞掠过,从水中抓起某些细碎的食物。船只行于大片薮泽,空气带着一种特殊的腥气扑面而来。那是洪水经过后特有的味道,产自于水中腐朽的无数尸体或沤坏的木头。   闻到这种气味,也就到了靠岸的时候。   袁龙看到岸边上有好些将士欢呼着挥手,其中包括了句扶句孝兴。   这位老兄平日里很是持重,袁龙从未见过他这么雀跃。看来这场大水,真正是把所有人都吓着了。   袁龙有些得意地挺起胸膛,挥手回应。   他对用力划船的部下们道:“赶紧的,句孝兴这边是第一拨,接着还有好几批人呢!”   与重在水上攻守的荆州水军不同,交州船队不是雷远的刀把子,而是雷远的钱袋子。过去几年来,他们主要的任务始终在生意上,主要负责通过大量的小舟转运于漓水、郁水之间,将交州产出的物资发运到北方。   同样负责转运物资,荆州水军负责粮秣等大宗物资较多,他们以大船巨舟通行于湘水、澧水、沅水、资水等地,进而与益州、江州互通有无。   而交州船队虽然后来规模渐渐扩大,但仍以小船走舸为主。他们更多地是运输珍玩、宝石、药材等价值较高的货品,行动路线则是从湘水上游进入雷远前几年开辟的洈水故道,再到乐乡。   这些物资在乐乡会被诸多豪商巨贾瓜分,再往后,便会以种种见不得人的手段运到北方。这当然是走私,所以就算沿途要经水路,也以不那么引人注目的快船为主,起点在乐乡,终点通常是在江夏太守文聘选择的某个港口。   为了配合走私的需要,交州水军在乐乡县北、大江中心的百里洲上设置了基地,建造了港口、栈桥、仓库乃至船厂、船坞。交州水军的两名校尉之一,被雷远专门从荆州调来的水上好手袁龙常驻此地,随时能够调用赤马舟五十艘、寻常快船一百艘,至于更小型的、装载十人左右的走舸飞舟,数量超过两百。   此外,还有许多舟船和附属的水手,不属于交州水军所有。   在乐乡商会中拥有席位的十余家豪商,各自都有船队、一些小商贾为了生意便捷,也自带几艘船只,日常停泊在百里洲。   素日里交州水军的老卒退出兵役以后,常常会被这些商贾延请,用来管理自家船队。   一旦到了战时,南北两方的走私生意本来就进行不下去,于是交州水军按照约定的通例,立即征调百里洲上一切船只,轻易就能把水军船队的规模再扩大一倍。   以规模而论,交州水军远远及不上当年横行大江、艨艟千艘的江东水军。小船的数量再多,也不能在大江上与强敌相抗衡。对手操纵战船,不用厮杀,只凭船头撞击,就能将他们赶进江里喂鱼。   但现在的荆襄周边,却偏偏是小舟最适合发挥的地方。   汉水泛滥以后,水势虽然渐渐消褪,但数百里内依旧水深数尺。这个深度不能通行大舟,但交州的小船却正好穿行其间,自由往来于泥水沼泽。   就算偶尔搁浅,也不可怕。小船能有多重?船上众人下来奋力一推,就能继续前进。   与此同时,曹军各部大都溺死于水中,剩余的部众分散在诸多高地。他们无法调动、无法进攻防御,于是每一处高地上的曹军都是弃子,每一处弃子,都正好让交州将士们好整以暇地一一吞下!   袁龙数年前还是荆州水军中一艘快船的棹夫首领,自从跟随雷远截江夺回汉中王世子以后,便转入了雷远麾下,身份一日日地水涨船高。区区数年,就做到了水军校尉。   交州军里,陆上的校尉下属兵丁通常在千余人。而水军规模连番扩张以后,袁龙手底下儿郎倾巢而出的话,足足能有三千多。这一来,袁龙志得意满,意气风发,早就不似当年那个穷苦水手模样。   当然,这三千多人都是船夫,其实并没有与人征战厮杀的能力。所以袁龙这个校尉与其他的校尉们并列的时候,自己常常有些心虚。   但雷远显然并不介意。他对水军船队既不苛求,又很大方。军纪虽然严格,不准在江上掳掠,但逢年过节该有的财帛赏赐从来不少,每年都还比上一年更多些。   手头有了钱财,袁龙给自家置了庄园,又娶了三房姬妾,生了三四个娃儿。自家长子脑子好使,还被选入了雷将军在交州专设的学校。   一切都让袁龙太满意了,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家的船队从来都只忙于生意,不像是一支正正经经的水军,不像是能用来打仗的样子。   待到这一次交州军北上,两个月前的某一天,雷将军特意登船召见袁龙,要求他将掩护汉水水道安全的任务移交给荆州的同伴,而自家尽快折返百里洲去,着手重编百里洲上的船队。   当时雷将军严令,待到某日汉水泛滥的消息传到,袁龙就得尽起船队,星夜北上,至鸡鸣山周边与交州军本部汇合待命。   这道命令叫人有些迷糊,袁龙凛然受命,却根本不懂其中的道理。   汉水怎么就泛滥了?这事儿竟能提前两个月猜到的么?   四天前那场暴雨之后,袁龙便懂了。   具体的细节他没心思盘算,总之我家将军就是这么厉害,总之一切都已经算好了!   他是深悉荆襄水文的老手了,立即率领船队出发。数百舟船经精密编组,按照速度快慢分为数队。各队首尾相连,直接渡过大江,通过江陵城下的子胥渎进入扬水。在荆城南面的扬水水口,船队再深入湖泽,避过汉水洪峰的冲刷,随即继续向北。   这一程水路约莫一百六十里,全程逆风逆水,又顶着洪潮涌浪,非同小可。袁龙将麾下的三千多人,再加上临时征调的千余水手分成三组,各组轮番划桨行舟。   他们人歇舟不歇,昼夜兼程逆水破浪,终于在约定的时间,踏入荆襄战场。   纵然大水漫过,泽国百里,荆襄依旧是战场。   交州军的战斗,从这时候才真正开始! 第九百九十三章 冲撞   与提前占据大部分高地,坐享地利的曹军相比,交州军在鹿门山区的立足点只有一座周回狭小的排山。而在襄阳南面的争夺中,荆州军除了习珍所据的凤凰山以外,也殊少高地据点。   事实明摆着,荆州军和交州军的行动都在魏王的预料之中,他们所占据的地域,远不足以在洪水到达前收容大军。   所以曹军前沿的各级军官在为自家将士打气鼓劲时,无不以敌方必然更加凄惨作为谈资。人人都绘声绘色地告诉将士们,眼前的难处是暂时的。只待水势稍歇,己方就能如猛虎下山,一举摧垮敌人。   鹿门山以东,长山。   这处山坡,位于鹿门山诸峰与排山之间的茂密林地之侧。大水过后,许多树木被连根拔起,冲刷到长山的某处山坳。   此地的守将黄信,是曹休的宗族部曲出身,早年曾随他往来吴郡,相对来说,比较熟悉雨季作战的规则。当下他便令人收拢这些木料,在高坡顶端土地较干燥的地带立下栅栏,再设几个可以用来避雨的棚屋。   从昨日开始到现在,栅栏和棚屋已经粗粗完工。因为空中再度下起小雨,士卒们不愿再干活了,都聚在棚屋下休息进食。黄信眼看着将士们个个烦躁,也不敢逼迫他们。   在长山靠水的最边缘处,几名士卒拿着刀枪,围着一处勉强点燃的火堆。大雨大水之后,戎服永远是湿透的,泥浆在衣物外面裹了一层又一层,让整件衣服越来越沉。初秋的风从坡地上刮过,带走了他们身上的热气。   这迫使将士们非得生火取暖不可。   可是柴禾太潮湿了,火焰带着浓浓的黑烟,把四周的人熏的满脸漆黑,一直弥散到周围数十丈方圆。老卒们呛咳不止,满脸的鼻涕眼泪。他们嘴里大骂着,拿出怀里几个湿透烤饼架在火上。   人一旦冷了,累了,就特别容易饿。看着烤饼慢慢变得焦黄,翻出食物特有的香味,几个饥肠辘辘的肚子一起咕噜噜叫了起来。有个较年轻的士卒叹了口气,抱怨道:“这水什么时候退?”   “我们哪晓得……再说了,水退不退,和你有什么相干?”   “我刚才听说,黄校尉有令,下午还得去拖那些烂木头!这都几天了?老子腿上的肉都泡烂了!”   另一名老卒皱了皱眉,问道:“腿怎么了?”   年轻的士卒扯起裤腿给他看,只见右小腿上一处被土石割裂的伤口泡了污水,此时伤口整个都溃烂变色了,又被反复抓挠过,表面皮开肉绽,而下方的肌肉完全肿胀起来。   这是必定会危及性命的痈肿!   那老卒顿时变色,跳了起来要呼喝。   一名什长服色的士卒猛拉他一把,向他使了个眼色。   跳起的老卒用力甩开什长的手臂,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   什长“呵呵”笑了两声,对年轻的士卒道:“你的腿伤了,接着歇歇吧。木料的事,你先别管了。”   年轻士卒喜道:“真的?”   什长点了点头,待要和颜安慰几句,却看到身旁跳起的老卒双腿发抖。   “怎么了?累得两条腿站不住?”   老卒用力伸出手,猛地抓住了什长的肩膀。他的手掌也抖得不像样子。   “敌军!有敌军来袭!”   什长大惊跳起。   此时水面上一阵风吹过,将升腾的黑烟带走了不少。什长瞪大了有些红肿的眼睛,只看到水面上不计其数的小舟,像是铺天盖地的鸟群那样不断迫近。   小舟上站满了交州军的将士,他们手持的刀剑、身披的甲胄反射着星星点点的金属光泽。   不是说,交州军全都被淹没在水里了么?这是什么情况?   那什长张开嘴巴,想要高喊示警,可人在极度松懈疲惫的时候,又忽然遭逢巨大的恐惧,这种差异像是无形的巨手扼住他的喉咙,让他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好像过了许久,又好像没过多久。什长的喉咙里发出格格的声响,他终于憋过了这口气,将要大喊。而他也看到最近的一艘小船上,有交州军的弓弩手平端弩弓,对准了他。   下个瞬间,一点银芒闪动,直直地贯入他的胸口。什长低头看看暴露在胸口的短短铁杆,叹了口气,抽搐着倒地。   另几名士卒看看倒地的什长,再抬头看看水面上黑压压逼近的船队。   “敌袭!敌袭!”   所有人连滚带爬地避开水畔,那名腿部受伤的士卒抓着木锤,打算去敲打架在后方的铜锣,但刚举手,肩膀就中了一箭,惨叫着趴伏下去。另一名老卒灵机一动,拿着两把缳首刀互相敲打,发出高亢而尖锐的声音。   高地的面积不大,而他们俯瞰水面,又并无阻碍。此时其余各部陆续都发现了交州军的船队逼近,顿时乱作一团。   趁着这个机会,一艘艘小舟猛冲上高地边缘,数以百计的交州军将士高呼呐喊,涉水登岸!   句扶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身后四五十人排成了一个三角形,尖端就是句扶本人。他双手持握着加长加重的缳首刀,对准挡在前方的敌人狂挥乱砍。那大刀挥舞得如同雪片纷飞,就连旁边的己方将士都不得不稍稍退避,以免被误伤。   一名曹军勇士挥舞长槊横向拦截过来。句扶猛地弓下腰,避过长槊的刺击。   槊尖贴着他的背脊划过,他觉得一阵剧痛袭来。但他脚步不停,在踏前一步以后,用长刀的刀尖对准对手的腰肋处狠狠地扎了进去。   那曹军勇士狂叫一声,竭力伸出左手想要握住刀身,可是句扶的动作又快又猛。刀刃瞬间切断了曹军勇士五根手指,又猛地刺进他的体内。   随着刀柄处传来一阵熟悉的震动,句扶知道自己的长刀已经刺穿了对手,刀刃斜斜向上,从对手后背与肩胛间的骨骼缝隙透出。   那曹军勇士站不住脚步,一路踉跄后退,右手放开了长槊,挥拳敲打着句扶的背部,打得血水飞溅。但很快他就没有力气了,句扶的后脖颈处一阵温热,那是曹军勇士吐的血,灌到了甲胄内部。   句扶一脚踢开穿在刀上的尸体,纵声高喊冲杀。随即无数交州军将士仿佛浪潮翻涌,卷上坡地。   当交州军四面攻杀的时候,黄信像怒虎一般冲出棚屋。   “不要慌!不要慌!”黄信从身边的扈从手里抢过长矛,大声喊道:“都听好了!交州军来的都是小船!他们没多少人!他们划船渡水,早就累了!我们上!我们就在滩上杀尽他们!”   说罢,他将长矛一指,带着自家的部曲率先冲了过去。   黄信是颇具威望的宿将,他斗志尚在,部属们就不会轻易放弃。   方圆里许的高地,在广袤无垠的水域中只是不起眼的小点。而就在这小点上,立即爆发了最激烈和残酷的战斗。   由于潮湿空气的影响,交州军的弓弩只有少量能够发挥作用,而时间也不允许他们从容驾舟以射击破敌。高地上的曹军更只有一时血勇,几乎没有组织可言。   双方瞬间冲撞到了一处,伴随着漫天血光,最前端的数十名将士立即倒地。   有人一时没死,躺在地上发出凄惨的哀号。可后继成百上千的将士从他们的身边,或者踏着他们身体冲过。 第九百九十四章 绞杀   黄信奔到半途,眼前就已经密密麻麻地全都是人。   无数个穿着不同颜色戎服的人互相冲撞;无数只手挥舞着武器,在空气中带出寒光或血色;无数个高高低低的嗓音从身体最深处爆发出来,像是野兽在狰狞的狂啸,将要用爪牙撕碎眼前的敌人。   再怎么英勇的好手,在这种乱战中也如蝼蚁一般,随时会死。   就在黄信的眼皮底下,一名颇具勇名的曹军军校连杀两名敌人,挥舞着长槊发出胜利的呼喊。他的部属们也同样高呼响应。然而眨眼间,一根长矛从数丈开外被用力投掷过来,刺穿了他的胸膛。   鲜血从他的胸膛前后一起飙射,可那军校继续将手里的长矛挥舞如风车一般。直到身边人的惊呼声传到他的耳里,他才止住动作,忽然就死了。   在他周围的曹军士卒人人惊骇,一时间猛地静了下来。   黄信大步向前,大声骂道:“杀敌!杀敌!愣着干什么?”   黄信身边的几名扈从立即分散到各处,拳打脚踢,挥刀摧战。   在他积威之下,一度动摇的士卒们赶紧握紧自家的刀枪向前。   适才以两把缳首刀互击示警的老卒正往后小心退走,正撞上黄信的扈从。他脸上一阵剧痛,挨了一耳光,耳畔嗡嗡的,隐约听到扈从在厉声喝骂。   他不敢违令,咬了咬牙,挥刀冲向两军如沸腾般的接触线上,左右乱砍两下。来不及分辨自己是否砍中了敌人,他直接两腿一弯趴伏地面,手脚并用地往后。   爬了几步,手掌一阵剧痛,他赶紧抬头,便见到那催战的扈从大骂着,抬脚踩碾在他的手掌上,伸手拔刀要砍。   老卒瞬间汗出如浆,待要狂喊解释,猛听得四周惨叫连连,一阵阵破空厉啸声从他的头顶掠过。至少三十余名曹军将士像是茅草被镰刀割过那样倒地。   踩着老卒手背的扈从猝然倒在他的面前,他的胸口和喉咙,分别被一支粗而短的铁制弩矢穿透了。   那是交州军的连弩!纵然大雨大水,交州军的弓弩配备毕竟太多,他们总能搜罗出足以使用的连弩,哪怕十余把,二十余把,只要集中使用,立即就在曹军的密集队列中扫出了一道血路!   扈从发出短促的呻吟,用一只手用力握住自己的咽喉,另一只手按着自己的胸膛,但血线从他的每一道指缝溢出来,流淌到地面的湿土上,混成一团红褐色的泥浆。   扈从在这团泥浆里翻来滚去,像是一条被吊上岸的鱼在垂死挣扎。当他滚到老卒面前的时候,两只眼睛都鼓了出来,血红的眼眶里仿佛要往外溅血。他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可一阵抽搐后,就死了。   老卒将那扈从扭曲的面庞推开些,继续向后爬。   这时候,前头仍在竭力维持的曹军阵线松动了,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呼:“死了!黄校尉死了!”   听到这惊呼的许多人下意识地回头去看,果然黄信所在的位置人人扰乱,就连军旗也倒了下来,谁也找不到自家身披甲胄、形貌威武的校尉了。   更多人忍不住喊道:“黄校尉死了!败了!败了!”   人心就是如此,哪怕面临再怎么可怕的绝境,只要还有主心骨能维系人心,让所有人往一处努力,那每个人都能誓死搏战,宁死不屈。可是只要主心骨一去,所有人瞬间就清醒了过来,他们全都想到了己方所处的死地,想到了己方孤悬于大水之中,无论如何抵抗,最后一定会失败!   于是,他们的勇气也瞬间消失。   曹军的喊杀声再度停止,厮杀的动作也忽然一滞。   当第一个人开始转身逃跑以后,其余人立即跟上。偶尔有几名呼喝鏖战的扈从,立刻就被洪水一般的逃兵淹没了。   交州军紧跟着他们追击,毫不费力将一个个刚才还与自己拼死厮杀的曹军士卒杀死。而交州水军的船只也分散包抄到了坡地四周,有更多人蜂拥上来。   一些曹军士卒往黄信修建的木栅内逃跑。因为木栅门很是狭窄,有些士卒急怒到近乎疯狂,甚至拔刀砍杀身边的同伴,一时间鲜血淋漓,残肢纷飞。而交州军很快赶到,碾过了这群狂乱的士卒,涌入木栅后方。   喊杀声渐渐低落,而求饶的哭嚎声开始在各处响起。   句扶踏过满地的残肢和鲜血,踏过碎裂的箭矢和到处抛弃的武器,迈入木栅后方。   他这个身为主将的,既要与天威相斗,又要准备后继作战。自从大水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阖眼了。冲杀时他尚能鼓勇身先士卒,可连斩数敌、摧破曹军抵抗后,也不知怎地,他猛地瘫软下来,浑身上下一下子就被汗水湿透。   待到缓过这口劲,他急忙赶到前头。好在本方势如破竹,他只看到一排排面如死灰的曹军士卒丢弃了武器,如同待死的猪羊那样,被驱赶到一起,跪伏在地。   他看到他的部下将士们倚靠着木栅和尸体,有人在喘息,也有人满脸神采飞扬,向身边的同伴高声吹嘘。见到主将过来,将士们纷纷起身,句扶连连摆手,让大家继续休息。   他注意到,在环形木栅的中央区域,有座非常简陋的棚屋。棚屋里,还有面歪歪斜斜的曹军军旗竖着,隐约有人影晃动。   “校尉?”一名军官奔来询问:“要不要劝降?”   句扶手扶刀柄,沉声喝道:“赶紧!今日还有两处,明日要与雷将军的本队汇合!袁龙那厮走得快,他留下个小小的都伯,都敢催我了!”   片刻之后,上百名交州军精锐甲士先以弩矢覆盖,继之四面突入。句扶冷眼观看,静静地等着。待到刺鼻的血腥气和屎尿的臭气开始冒出来,句扶转身向外。   “不要耽搁了,各部准备登船。留一个都伯领伤兵在此,看着那些俘虏!”   众人皆道:“遵命!”   这一天,是洪水过后第五日。昨日交州水军袁龙所部先到绿林山外缘,分出部分船队载上了句扶所部,使之攻打坐困长山的曹军。而袁龙自领数百小舟,转向绿林山以东的阳桥山,转运贺松所部向北攻击。   此时交州水军另一名校尉陈洪,也领湘水上游的船队和一些临时打制的木筏赶到。他的船队同样分成数队,装载兵马行动。   在这两日内,水势依然未退。曹军分布在鹿门山周边一处处孤岛上的零散部队,仿佛俎上鱼肉,遭到交州军纵横往来、猛烈进攻。   曹军被水势分割之后,原本彼此呼应的重重险塞,这时候全都成了处处死地。有时候两处岛屿近在咫尺,却无法驰援,只能绝望狂呼乱喊着,眼看着某处高地的曹军被绞杀殆尽。而交州军却系揽下锚,好整以暇地休息,然后再往下一处岛屿杀去。 第九百九十五章 明朗   洪水过后的第五日、第六日、第七日,不知不觉,局势愈来愈明朗,而曹军被困水上的负面影响开始暴露。   虽然前期有意识地多占高地,可是营地规模仍然无法容纳奔逃上来的全部将士。许多曹军将士连续数日宿于露天,被潮湿和凉风侵袭,越来越疲惫。同时各处高地的粮秣大都接济不上,更没有柴禾生火。于是开始有将士饿肚子,也有将士竭力吞咽生的米面。   身体上的虚弱很快就影响到精神,大水横流带来的恐惧感和失去无数同袍的悲痛情绪渐渐难以控制。随着时间推移,曹军将士们开始看到水中浮起的鼓胀尸体,开始看到越来越多从上游被冲下来的、明显属于己方的营地陈设。   这就使他们愈来愈惊恐,开始怀疑战局的变化并不似军官们所说。而这种怀疑,使他们开始狂躁和绝望。在好几处高地营寨里,都发生了将士之间的剧烈冲突,甚至动刀见血。   在这样的情况下,初时曹刘两军在水面上厮杀,在污泥中厮杀,在一处处高地的顶端厮杀,有时候也会在船上厮杀。   很快厮杀的情形成了少数,当交州军船大至的时候,有些高地上的曹军开始内讧,出现大规模的投降。   甚至一些准备极其充分,明显有曹军精锐驻守的坚固营垒,也开始不像初时那般难于攻打。   在鹿门山和岘山的山区,分散在各处的曹军部队被一支支逐次歼灭。到此时所缺的,只是对曹军主力驻守的城塞进行最后一击。   在八月上旬的某一个下午,雷远聚合了交州水军的主要船队,以之装载了贺松、丁奉和雷铜三将的部属,开始攻打濒临汉水的鹿门山跑马岭。   鹿门山主脉东西走向,诸峰错落,唯独跑马岭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山岭,长约八九里。跑马岭北面尽头是瀴水的水口,西面是汉水,此段水中有一处绵延十余里的河滩,唤作鹿门滩。   跑马岭控扼两水一滩,又连接鹿门山诸峰,居高临下,易守难攻,是一处绝佳的军事要塞。当日雷远突袭排山,曹休便打算遣军经跑马岭,急速南下反攻,后来然反攻未成,但他专门调动了大量人力,利用新莽时留存的城寨遗迹,在跑马岭上的台子坡、擂鼓台两地皆设下坚固营垒。   驻在这两处营垒的,也是曹休本部精锐。   在曹休想来,这两处营垒恰可作为大水后曹军在鹿门山南部的据点,用来与魏王派遣的后继兵力内外呼应。   可到了这时候,跑马岭四周惟有大水,魏王的后继兵力又在哪里呢?   水势虽已开始退却,但鹿门滩尚未露出汉水,最初魏王打算用来安置发石车的河滩,也还深埋在水里。   当交州军船四面八方围拢的时候,台子坡、擂鼓台之间宽约丈许的平缓山脊瞬间被如雨箭矢横扫,曹军将士根本无法立足,狼狈逃亡两处营垒。而两地瞬间就被切割成不能呼应的孤立状态。   交州军登上山脊,聚集起百人队伍。   在两侧曹军的惊恐眼神中,交州军真是悠然极了。一个个人涉水上陆以后,再慢慢地披挂甲胄、整理犀面大橹、铁盾和连弩、刀剑等武器。足足过了一刻,他们才装束完毕,然后便紧紧靠拢在一起。   前排的将士平端铁盾,后面的人把大橹顶在头上,连成一片,像一只巨大的铁乌龟那样,往两处营垒中地势较低的台子坡前进。   曹军将士从营垒里射出的零星箭矢和投下的石块,绝大部分都被橹盾挡住了。倒是交州水军的船只逼到近处以后,精选出的神射手站在船头从两侧发箭,时不时射中营垒上射箭或投石的曹军将士。   被射中的曹军将士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在清晨的水雾间传出去很远。   很快甲士们就逼到了营垒下方。营垒虽然坚固,毕竟是在山上构建的,运送木石都不方便,所以墙壁不过一人高。后排几名甲士矫健地翻身,跃上己方盾阵,踏着盾阵又跳过壁垒,在后方肆意砍杀。   看到这情形,身在船上的交州军将士们俱都欢呼。   唯独站在贺松身边的行军司马王佐看了看自家主将。   贺松点了点头:“就现在,让黄小石上。”   王佐从腰间抽出一面小旗,摆了两摆。   在甲士们奋战的正对面位置,有十几艘交州军船停着,但一直没有逼近作战。曹军营垒一面对着甲士们的突击,两面遭受箭矢,对这一面也少了点关注。此时行军司马的指挥旗一动,军船后方顿时有数十名士卒跃入水中,向营垒方向潜水接近。   这一批人,正是甲字第六曲的曲长黄小石,和他麾下的交州蛮兵们。其中廉水部的罗阿惮宁、遇蛇部的罗柯等人,都是精通水性的勇士。数十人憋着气,从水下接近到营垒后方,从贴近水畔的壁垒下方探出头来。   此时另一面突入营垒里的甲士遭到敌方猛烈反击,而后面山脊狭窄,同伴们难以迅速增援,双方一时胶着。守在此地的曹军军校大声呼喝,调动更多人围拢过去。   黄小石将上半身探出水面,听得清楚。   待到壁垒顶端急促的脚步声过去,他呼喝众人,迅速翻越壁垒。   罗阿惮宁一马当先。   他的水性极佳,号称敢与蛟龙相斗,故而身披这此前贺松赏赐的铁甲游泳过来,依旧浑身都是力气。   罗阿惮宁出身的廉水部,先辈是曾经活跃在交趾郡以西深山中的缚娄国子民。罗阿惮宁当年率部从军时,本打算熟悉汉人的兵法,进而想办法借助汉人的力量复国。   然而从军以后,他的眼界便开阔了。   虽然经历多年战乱,可汉家土地的富庶,还是让罗阿惮宁惊叹不已。而汉家武人的尊崇地位,也使罗阿惮宁完全没想到的。   他发现,只要立下军功,田宅恩赏都唾手可得。他的同袍们,甚至有些最底层的士卒,都在汉家郡城下拥有良田、美宅、耕牛、仆役,只是数量多少有差异罢了。很多将士的家族、亲眷由此过上了罗阿惮宁从来没想象过的好日子。   罗阿惮宁曾经跟着黄小石,去他在端溪县的家里。他又发现,许多将士们到家以后,都能穿着华美的衣服,吃着真正被烹饪过的食物。他们的孩子,都能在学堂里学习识字、计算!   听说,这些孩子长大以后,都能做汉人的官吏,最少也管理一整个里坊。如果学得好,还有机会见到汉人的皇帝,受命去管理一座乃至更多座居住千万人的大城!   罗阿惮宁渐渐有了新的想法。   从军两年以后,罗阿惮宁获得了属于他的赏赐,他也将自家的族人迁徙到了合浦郡居住。   在迁徙族人的过程中,罗阿惮宁认识了合浦郡右贼曹掾史牛安。这老儿是个热心人,另外,还有个美貌的小女儿。   罗阿惮宁见到牛安之女的瞬间,就彻底放弃了复国的念头。他决定要做个威风凛凛的汉家武人,要娶一个汉家的女儿,让自己的族人,后代,从此都做受人敬重的汉人!   抱着这个念头,罗阿惮宁奋勇作战,仗着自家水性,已经连续几次先登立功。 第九百九十六章 容易   然则,罗阿惮宁有些遗憾地发现,自家积累功勋的速度,比预计要慢一些。   自秦汉以来,军中以斩首数量记功,但这些年来军法渐渐严谨,又并非简单地按照数量计算。   比如说,先登破敌的将士或许来不及斩首,但其功勋不能不计;追杀败兵的时候斩首再多,也不能与攻坚鏖战相比。   偏偏这两日交州水军所到之处,曹军多次望风而降,抵抗很是微弱。罗阿惮宁好几次登岸作战,忙活了数场,还特别仔细地自家心算了斩首数量,结果累计下来只得个小功。   这样可不好。怕不得误了我的亲事?   罗阿惮宁一度为此恼怒,缠着黄小石争辩。他素来服膺黄小石,将这年轻曲长当作自家师长看,然而这回他的姿态过于蛮横了。黄小石当场申明军纪,令人把罗阿惮宁拖到船头,当众打了五下军棍。   好在这次打的是曹军真正的精锐,据说是魏王曹操的直属大将所部,无论战斗意志还是战斗力都远超同侪。所以贺松将军才会排布人手,先以北面甲士吸引守军的注意力,再让黄小石所部从南面潜水奇袭。   罗阿惮宁与诸多同伴纵身跃起的时候,还在对自己说,希望这次能打一场硬仗。结果他人刚一落地,脚底踩上某处泥泞,猛然间仰天滑倒。   他大骂着,打算挺腰起身,还没发力,又便听到一声急促号令,接着箭矢破空之声和叫骂声乱响。在他左右,与他同为第一批登城的十数名勇士一下子倒地,他自己大腿一疼,有支箭矢划过腿部的皮肉,又擦过铁甲,“铛”地被弹飞了。   原来此处的曹军有营垒为依凭,虽经暴雨,武器装备损坏并不多。此时持刀矛的锐士正在北面鏖战,有个守城的校尉便在营垒中部的一个土台上聚集弓弩手,试图压制交州军的龟甲阵。   这时候黄小石所部从南面跃入,那校尉立即喝令弯弓准备的弓弩手们调转方向,一阵乱箭放过去。   因为射得急躁,就连尚在壁垒上的曹军士卒也倒下两个。   黄小石所部凫水而来,大部分人光着膀子,没有遮蔽。箭雨立时造成了巨大伤亡,越过壁垒的交州军将士伤得轻的尚能忍着,重伤者不免惨呼呻吟,而后继的士卒们只道自家中了埋伏,一时也胆寒不敢再向前。   罗阿惮宁看到了十丈开外的土台。土台上的曹军弓弩手大概有三十余人,他们射过一轮箭矢以后,大部分转向北面去了,只有少量依旧盯着营垒南面。还有两人持着弓箭过来,像是要检视战果。   这处壁垒两侧,也有曹军士卒迅速靠拢过来。   罗阿惮宁一动也不敢动。他身边的同伴们死了几个,还有几个被射得刺猬也似。罗阿惮宁的好友,遇蛇部落的勇士罗柯面朝下躺着,一动不动,大概也活不了。方才罗阿惮宁若不是一脚踏上泥泞,只怕也是一样的下场。   险死还生的刺激,再怎样的勇士都难以承受。罗阿惮宁一边庆幸,一边犹豫该怎么办。   这时候,他身后的壁垒下方传来黄小石的厉喝:“受命先登,焉有退避之理?所有人随我上!谁敢逡巡不前,立即斩首!妻子家人,尽数没为奴婢!”   曲长也已经到了!曲长准备登城了!   要是让曲长看到我这副胆怯样子,那还不如死了的好!   罗阿惮宁的心脏猛跳起来,大量的鲜血被鼓动着,往四肢百骸奋勇奔流。   他觉得浑身又有了力气,猛地跳了起来。   起身的同时,他挥动手臂将缳首刀投出,稍顿一顿,左手抓住了腰间的手斧,继而投出。   他这投掷武器的本领,乃是自幼在交州深山密林里捕猎练成的,举凡飞禽走兽无不应手而落,早就已经熟极而流,根本不需要瞄准。   两名走近的曹军弓箭手一人胸口中刀,一人额头中斧,当场毙命。   罗阿惮宁也不停顿。他猛冲向前,推着一名弓箭手的尸体往土台方向急奔,如同发怒的猛兽般跃了上去。   曹军的弓弩手们大半不对着南面,只有五六人注意到了罗阿惮宁的逼近,忙碌间射了几箭,不是射了个空,就是被那具举着的尸体接住了。   待到罗阿惮宁跃上土台,众人眼看这条大汉光头纹面,脸色靛青,耳带金环,相貌丑陋,还浑身浴血如鬼怪一般……当下无不惨叫慌神,不约而同往后退了半步。   只有两人立即拔刀厮杀。   罗阿惮宁身子稍稍一错,便感到肋下刺痛。他顾不得查看自己伤势,箭步逼近,挥动从那弓箭手尸体上抽出的短刀狂砍。只一刀就从面前曹兵的脖颈处横过。   大股血液顿时飞溅,那曹兵的头颅原只剩下脖颈后方几根筋连着,这下脑袋先被自己的鲜血冲着往后仰,然后整个人倒了下去。   此时另一名敌人挥刀杀到。看他的装扮,应是个军官,身手也很敏捷,罗阿惮宁实在躲闪不及。   就在将死的关头,又一人挥刀从肩膀落下,将这曹军军官整个胳臂砍断。那曹军军官一声惨叫,立刻在地上打滚。   罗阿惮宁欣喜转头,却见来的是罗柯。   这小子适才面朝地下,是装死来着!   罗阿惮宁骂了两句,与罗柯并肩作战,又杀数人。   这军官应该是土台上弓箭手们的首领。他这一倒仿佛是个信号,敌兵们瞬间动摇。而黄小石只慢了罗阿惮宁一步,领着大群的部下蜂拥而来。   台子坡的守军,都是曹休本部的精锐,久经沙场的老卒。这样的老卒在寻常的逆境中,足能够以一敌五,成为大军最坚韧的骨干,但到了真正的绝境,这样的老卒也有个问题,便是他们自然能清楚判断局面,军官再怎么鼓舞也蒙蔽不了。   “败了!败了!”转眼间,曹军士卒发出哀鸣。   营垒四面尚在作战的曹军将士们,手里握紧了刀枪作戒备姿态,口中却纷纷嚷道:“我们降了!降了!”   低处的台子坡营垒一旦解决,贺松立即指挥船队向北,打算乘胜攻打北面高处的擂鼓台营地。   然而船队尚未启航,忽听得擂鼓台方向无数人齐声大喊,朝向山脊处的营门一下子被打开了。有许多人从营垒里出来,顺着山脊的坡度连滚带爬,边跑边把武器丢弃得到处都是。   “将军,擂鼓台的守军垮了!”王佐大喜道。   “莫非是计?”贺松半信半疑地看看。   擂鼓台的地形比台子坡要高一些,水面战船根本无法运兵围攻,交州军想要上去,非得通过陡峭山脊。而且就算打破了寨门,里面还有顺着山势的狭长通道,正面搏杀的空间十分有限。   贺松已经做好了强攻猛打的准备,谁知他们竟然自家垮了?   带着犹豫,他整整凝视了半晌,都没传出号令。直到攻入台子坡营垒的将士从山脊过去,见了徘徊在山脊上的曹军,再回来禀报:   “将军,曹军真的垮了!他们眼看着台子坡被打破,人人恐慌。方才他们自家暴动,已经把守垒主将、禆将军许敞杀死,头都割下来了!他们现在就想要投降!”   说着,那禀报的将士奉上一个血淋淋的布袋。打开扫一眼,里头正是曹军将领横眉怒目的头颅。   贺松面容如铁,挥手道:“行了,让他们等着,我自有主张!”   待到将士退下,贺松愉悦地叹了口气,对王佐道:“月初的时候谁能想到?谁能想到我们赢得如此容易?” 第九百九十七章 疑虑   雷远站在船头,环视周遭。   贺松已经报说,拿下了跑马岭,杀敌数百,俘敌千余。   这几日里,各处战事不断,分散各地的曹军一一被歼灭,捷报一份份地传来。雷远又特意多派人手,乘坐快船,向部下们大肆宣扬以提振士气。交州诸将和军卒连日里振奋不已,由此也渴望求战。   许多人都知道,跑马岭是鹿门诸峰中南北向联络的重要通道,拿下此处之后,己方的刀锋就真正比划到了曹军的咽喉。   跑马岭后方的那座较大岛屿,便是霸王山了。所有人都知道,曹休的本部就在那里!曹休本人就在那里!   从今天早晨开始,寇封、吴班、雷铜、丁奉等将皆派了部下来求战。毕竟扫荡外围的战功,无论如何都不能与拿下曹操麾下的中领军相提并论!   雷远对此并不答复。   战事太过顺利了,数日来简直毫无挫折反复,己军横冲直撞,砍瓜切菜,宛若虎入羊群。在某些地方,甚至煮起一锅热食就能诱使曹军投降。可这却让雷远觉得有些不正常,他只传令,让分散的各部开始集中,但却下不了攻打霸王山的决心。   此时在他四周,一批批的军船前后调度,疏密变幻不定。船头一面面军旗飒飒,愈发显得风急云重。风势本不甚凉,奈何水面潮气无孔不入,风过处不免令人透骨生寒。   雷远在船上数日了,一身戎服半干不湿,故而站了一会儿,便觉得格外难受。他的右臂旧伤处一向都畏惧湿寒气候,从昨夜开始,整条伤处已经肿胀得不成样子。皮肤底下也不知道是血还是某种液体,好像要从鼓鼓囊囊的皮肤表面生绽出来。   近几年来,伤势很少如这样复发,但雷远早就习惯了这种折磨,他也不想回到憋闷的船舱里去。   他想了想,便解下腰间长剑,连鞘杵于船头,再勉强抬起右臂,搁在剑柄上。这个姿势,似乎能让往手臂汇聚的血液不那么多,肿胀感消褪一点,只是灼痛反而愈来愈强。   有一队军船从某处战场折返,将士们散坐在许多小舟上,鱼贯从雷远所在的军船前方经过。   他们看到雷远支着长剑站立,只觉得那姿态从容自信,充满着胜券在握的意态,于是隔着老远纷纷挥手示意。   一艘船身下场的走舸上,还有几人在船头大跳着,把缴获的某面曹军军旗拉开展示给雷远看。   他们跳跃得太有节奏了,以至于所在的船只上下起伏,几乎就要倾覆。好在洪峰过后,这几日也无后继的大雨,水面很平静。船只大晃了几下,荡漾起一圈圈明显的波纹以后,被水手控制住了。   雷远不禁大声笑骂,让这些过于快落的将士们冷静点。   船上水手也连连呼喝,那名士卒的同伴们赶紧将控制住,不让他乱动。   “我方的将士绝大多数都会水,就算翻船,也不至于出大事。而且现在水势退得很快,此地水下不过四五尺便是厚厚淤泥了。”马忠在一旁道。   雷远点了点头,垂首去看水面。   终究上游来水有其极限,不会无休无止的倾泻。大水弥浸溃溢了广阔区域以后,这几日上游来水速度明显放缓。原本黄浊的洪水随之渐渐沉淀,雷远往水面下看,隐约能看到水底的淤泥和横七竖八的断木、乱石。   这时候,那艘走舸产生的波浪到达了雷远所在的快船,使船只微微起伏。雷远觉得,自己此时的心情也如船只起伏一般,他有一切皆在掌控的愉悦和作战大胜的高亢,但也始终深怀着不知会否再有变化的担忧。   曹操毕竟是用兵的老手,威震天下数十年,威名赫赫。虽然荆襄这一战打到眼前,他真真假假的手段都已被看破,可雷远难免担心,还会有什么突发的变数。   雷远知道,自己倚仗的,只是对这场洪水先知先觉。洪水既然来了,自己的预测也就到此为止。棋局还在继续,但接下去曹操的招数,已经不在雷远的预料之内。   但雷远非常确信,曹操不会把希望仅仅寄托在这场洪水。   此时此刻,曹操挟持着皇帝身处南阳,号称将行践祚禅让之举。那么,一场胜利对曹操来说太重要了,他对这场大战一定还有其它的把握,有更多的手段可以用出来。   曹操留给对手的时间不会很多,毕竟他就在南阳,主力尚在。雷远强烈的感觉到,就在这几日里,曹操一定会有后继的策略。   于是,雷远只能紧紧抓住大水满溢的这段时间,竭力发挥己军的优势。   他分兵数路,每日攻打多达十余处高地,围攻数以万计的曹军,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几乎把曹休的余部扫清。此时他麾下的水军前锋,甚至已经越过了淯水,越过了樊城的东面门户邓塞,几次到达樊城的城墙之下!   “水势退去的速度,比我们预想的更快。”雷远道:“跑马岭周围这一片,昨日还是茫茫水泽,现在已经看到港汊纵横。”   马忠把一根悬挂石头的长绳竖直坠入水里,再慢慢提起。早有小吏上来,拿了铜尺测量。   “确实很快。今日凌晨,此地水深还有足足五尺,现在又便少了三寸”马忠皱眉道:“明日里水位再降,许多地方的隘口就要露出水面了,水道会遭到分割,我方军船的移动将会受到明显的限制……稍有不慎,可能被困在薮泽中。而且,将士们其实也都疲惫不堪了。”   “德信的意思是?”   “将军,我以为,咱们不妨见好就收。霸王山也好,其它的曹军营地也好,先放一放,暂将他们的头颅留在脖颈上也无妨。我方稍稍重整再行鏖战,可保万全。”   说到这里,马忠作了个收拳的姿势。   见雷远不答,他又道:“曹军这一次损失巨大。初步估算,彼辈只在鹿门山方向,已折去将近两万人,其中属于邺城诸军的精锐约有半数。无论战局往后怎么发展,曹操在南阳的主力绝不敢转往关中。最起码,我们起初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雷远犹豫不决。   他已经犹豫了一整个上午。   说实话,仗打到现在,这样的战果,能让所有人大喜过望。放在任何时候,这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大胜。何况关羽在襄阳周边也不闲着,曹军的损失可能还要再翻一番。   那就是四万人的直接损失!   荆襄一带的兵力几乎被一扫而空,襄阳、樊城两地,空虚得犹如纸糊!   也就是曹操坐拥八州,地广民稠、底气雄厚,换了其它任何一家,这样的损失已经要让整个政权动摇了。   问题是,水势既然渐渐消退,交州水军自由移动的窗口期即将过去,而曹军的后继应对,大概也到了施展的时候。   己方要争取更大的胜利固然可以,但诚如兵法所言,知可攻而攻,不可攻而止。考虑到曹操大军就在咫尺之遥的南阳,己方稍稍收缩,先看一看敌人的动向,再作后继打算,确实是比较稳健的主意。   这是用兵的常理,雷远对此,并非不认可。   不用马忠提醒,他自己就一直在翻来覆去的疑虑。   但是,他又有个没法拿出来与人讨论的私下想法:   随着各处战况的汇集,雷远在欣喜的同时,不免想到,在自己了解的另一段历史上,关羽以小半的荆州的力量,连续击破曹氏大军,威震华夏,好似还一度迫得曹操有迁都之议。当下的胜利固然辉煌,距离另一段历史的记载,显然还有相当的距离。   难道说,我雷续之得未卜先知之助,又以经营十年的力量投入荆襄,结果反使得战况的发展不如原本的历史?   这可未免有点令人失望。   雷远摇了摇头。世异势移,哪能这样推算,但若抓紧眼前的机会,就算不提霸王山、邓塞乃至樊城,或许可以再攻破几处分散的营垒,让曹军的失血更多些? 第九百九十八章 高涨   这么想着,雷远摇了摇手:“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马忠也知道这是两难的决策,他躬身应是,便不催促。   雷远顿了顿,又道:“这会儿水势既然平缓,就遣人尽快去见关君侯,问问关君侯的意思……此事关系不小,德信,你亲自去一次!”   马忠立即听明白了。   他躬身道:“我这就动身。”   交州军在汉水左岸交战至今,已经两个月了。自上而下的将士、幕僚们,都盯着眼前的战局,反复计算己方的损失和杀敌数量。   然而交州军此行,真正的任务不在杀敌,而在掩护荆州军对襄阳的进攻,牵制樊城曹军的力量,阻断南阳、新野曹军对襄阳的支援!   如果交州军撤军重整,对自身来说,固然是妥善的应对。但若由此使曹军从容整备樊城防务,重新恢复对襄阳的支持……那前期的厮杀都成了白忙,而荆州军所承受的压力,也一下子变得沉重。   如果交州军继续猛进、猛攻,或许能乘着水势未退,在樊城做出一笔新文章来。可若荆州军没有强攻襄阳的意思,交州军就可能在一道弧形的战线上同时面对新野、樊城和襄阳三地的威胁。   荆州、交州两军共同北上作战,任何一家的进退,都关系到另一家的利害,双方需要互为策应,彼此协同。便如此刻,雷远和马忠两人讨论,其实讨论不出什么名堂来。   马忠当即带着若干扈从,登上船队后方的小舟,放缆而行。   因为水势消退的缘故,一路上都能撑篙,舟行甚速。行十数里就到汉水水面,由于汉水两岸的江堤都被冲垮,直到扁舟行于汉水中央,见到鹿门滩和蔡州上残留的林地露出水面,马忠才反应过来已在渡水。   这时候便有荆州的水军军船飞速赶到,知道来者是左将军长史马忠,不敢怠慢,当即领着马忠换乘快船,先往洄湖,再转往襄阳城。   路上,马忠询问襄阳周边的战事进展,陪同的水军军校也不隐瞒,当即一一道来。   原来当日关羽和雷远二人各自准备,迎接洪水到来。雷远所部采取的办法是连夜撤往后方预先确定的山地,而荆州军则用足了自家的水军战船。   荆州军的将校和军吏,许多都出身与襄樊一带,他们非常熟悉襄阳周围的地势、水势,深知岘山以南并无适合避水的高地。故而他们大军驻扎于洄湖四周,落在曹军斥候眼里,这明摆着是身在必死的低洼地,全都要遭洪水吞没。   事实上,正因为荆州军围绕洄湖驻扎,一旦发现暴雨超乎想象,所有人当日便急速登船,顺着水流一口气退到了赤山营地。   到了赤山,上游来的洪水威力便大大下降了。而且赤山以南有号称“三海八柜”的诸多洼地,再到荆城、竟陵一带,本来就是云梦泽里淤积出的土地,周边足以蓄积洪水。   襄阳樊城周边水势再怎么浩淼如汪洋,到了赤山以后,便不难应付。   当然,这样的做法,不是没有代价的。那一日的暴雨何等厉害,荆州军在夜中登船,经验再丰富也难免混乱,只登船前后,便有数十名将士失足落水溺死。   后来船队继续在深夜中编组、起程,在经过洄湖和汉水的水口处时,因为难辨方向,接连搁浅了好几艘珍贵的大舰。继而到航行时,曾出现两支船队交汇撞击,数十艘军船被撞沉、撞坏的情形,又导致了相当数量的将士伤亡。   待到抵达赤山的时候,荆州水军的首领詹晏、陈凤两人几乎面如土色。而次日洪峰过境以后,关羽又不辞劳苦,立即就领军逆流北上。   一日夜里,一进一退,这对将士们体力和精力的压榨,都极其厉害。   水军将士们要顶着湍急水势行船,其中的艰险辛苦也是一言难尽。   路上船队好几次被迫靠泊,乃至遭水浪冲散。关羽不是好脾气的人,几次揪了詹晏、陈凤来,威胁要砍他二人的脑袋。   终究关羽仗着自家在军中威望赫赫,硬生生实现了最快速的进退。只是进兵时荆州水军船队的损失,比退兵时更大。水军将士们累倒了一片,病者、伤者不计其数。   之所以要这么做,关羽自然有他的道理。   驻扎在鹿门山周边的曹军,自家被大水冲得七零八落。故而交州军在汉水左岸的反攻并不特别急,雷远前后给了己方将士一晚休整,也不介意给了曹休所部一两日收拢残兵的时间。   而襄阳周边的山岭连绵,足以屯驻重兵。曹军要么在城里,要么在周边诸峰,屯在城外平地的,是少数。所以大水漫灌对他们造成的损失,甚是有限。士卒们胆魄动摇,主要缘于洪水突然来到的心理震撼。   关羽领兵快速折返,便正好藉着曹军心神不定的关头,大举强攻。   当交州军渐渐覆压鹿门山周边,兵逼樊城的时候,关羽大刀阔斧地横扫襄阳外围,势若摧枯拉朽。三天之内,他们就一口气夺取了岘山、万山、襄山等一系列险要之处,先后歼敌近两万,缴获了囤积在各地的大批物资。   而荆州军的战斗损失简直微不足道。   随着襄阳外围守军纷纷溃败,荆州军乘胜追击,对襄阳城形成了包围。从前日起,他们已经动用军船,好几次越过水面抵近城墙,发动试探性的进攻。   由于整个襄阳战场的制高点,全都落入荆州军的掌控。各部登山俯瞰,襄阳城宛如一堆泡在水里的破房子,守军的部属一览无余,再没有半点机密可言。他们几次进攻虽然没有得手,却也使守军疲于奔命。城中将士的士气,也肉眼可见地持续低落。   当马忠乘坐轻舟渡过汉水的时候,关羽正在一座山头研究曹军的布置。   马忠沿着山间坡道向上一路走,一路探看左右。只见将士们的士气俱都高涨,一个个都挺胸鞠肚,走路带风。   大家都是老行伍了,刀尖上打滚许多年,什么样的仗没见过?原本做好了苦战拼杀的准备,要拿自家的性命去搏前程,然而一场大水下来,曹军搬起石头砸了自家的脚,自家把自家逼到了绝路,那可太妙了!   这样的好事,将士们别说没有经历过,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他们对己方主将的崇敬和佩服由此到达顶点。哪怕在营里休息的时候,也抑制不住激动情绪。   马忠便在这欢腾场景中迈步向前,一直快到山顶处,才见数十名扈从甲士雁翅般排开,人人沉静无声。   此时天色尚未黯淡,山顶的平地上摆着一座沙盘。关平亲自带着几名部下,将各处汇总过来的图形,一点点地落实到沙盘上,有时候插一面小旗,有时候涂抹一些颜色。   关羽手抚须髯,凝视着渐渐成型的沙盘,偶尔沉声询问几句。有些关平答得上,有些答不上,他便立即派人再去各部细问。   见马忠近前施礼,关羽稍一颔首,便算应过。   他开门见山问道:“续之有什么谋划?”   马忠恭声道:“我家将军所谋划的,无非进和退。然则,究竟是进是退,进退的决心又下到什么程度,要看君侯您的打算。”   关羽沉吟半晌,忽然道:“水退得有点快。” 第九百九十九章 决心   “是。”马忠应道。   他对此自是谙熟于胸,顿了顿又道:“从昨日开始,每个时辰水退两寸。自鹿门山到樊城一带,露出水面的高地渐渐多了。交州军船尚能自如调动时间,大约还有两天。”   “此前数日,战事可还顺利?”   “前后歼灭据守高地的曹军二十余股,万人左右;迫降的数量倍之,我军的前部,已经威胁樊城、邓塞。只是……”马忠看了看关羽的神色,继续道:“正如君侯所说,水势退得很快。汉水北面虽多洼地,可三四日之后,船只难以行动,军队的调动也会成问题。”   交州军所对的敌人,是曹休所率本部,以及本来就在樊城、邓塞直到鹿门山一线的驻军,兵力十分雄厚,雷远能以少胜多,靠的便是军队训练有素,又能迅速调度。在大水漫浸时,交州军将有限的兵力接连投入多处战斗,将有限的力量用到极处,故而能够抢占绝对的优势。然而一旦水退,交州军的兵力弱势便显露无遗了。   马忠这么说,是在委婉表达他自己的意见。他依然觉得,随着水势消退,己方应当尽快抽身,没必要将战事一直延续下去。   马忠身为左将军长史,有资格代表交州军发出持重的意见。他既然来此,也代表了雷远虽然把决定权交给关羽,但本意略偏向持重一点。   毕竟战事发生在荆襄,是在关羽的眼皮底下;关羽如果要继续大打,那就得拿出大打的理由,让雷远确信他的掩护会有意义。   关羽负手雄立,不看马忠。过了半晌,他沉声道:“续之答应往汉水北岸一行的时候,不曾计较这些。这会儿方取大胜,决心反倒动摇了?”   马忠不禁一滞。   他俯首而立,既不反对,也不表示赞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沉声道:“君侯,此一时,彼一时也。”   关羽嘿了一声。   关羽和马忠对答的时候,关平看似忙着将手上的几面小旗往沙盘上一一摆放,其实注意力全在对答上头。这时候见两人谈的尴尬,他轻咳一声,插话道:“德信,你是说,汉水左岸沿线的水军舟师自如活动,大约还能维持两天,对么?”   “正是两日。雷将军觉得,曹军即将展开的猛烈反攻,恐怕也就在这两日前后。我军绝不惧战,只不过……”马忠重复了自己适才所说的话:“我军究竟是进是退,进退的决心又下到什么程度,要看君侯您的打算。”   道理是这道理,但关羽刚矜惯了,终于还是带着几分蔑视地看了马忠一眼。   “父亲……”关平继续插话。   关羽不理他,举手向马忠示意:“看到襄阳了么?”   “看到了。”   “我听说,足下是益州巴西郡人,应当没有见过襄阳城。但此地的重要性,你明白么?”   “闻名已久。”马忠颔首道:“此番随军北来,更觉此地跨连荆豫,控扼南北,若能进据此地,足以遮蔽秦、晋,扫荡宛、雒,不愧为天下重地。”   “襄阳就在眼前,就泡在我们眼前的水里!我们已经尽占四周要地,将绞索套在了乐进和满宠的脖子上!我们都看到了这阖城的军人、百姓,已经心慌意乱,人心动摇!”关羽探出手掌,从沙盘上襄阳城的位置抚过,将好几面代表曹军的旗帜攥在手心里。   “马长史,你去告诉续之,就说,无论水势如何,请他大张军威,在汉水左岸活动三日,继续牵制樊城、新野和南阳等地的曹军。三日之内,我必拿下襄阳!而三日之后,我必渡汉水,与他并辔驰于新野城下!”   “三日?”关平在一旁吃惊地问道。   关羽张开手掌。七八面小旗的细木杆被他握得断折,悉悉索索碎了一地:“三日!”   关羽既然下了这样的决心,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马忠肃然行礼,言简意赅地道:“必不负君侯所托。”   眼看着马忠告退离去,关平快步赶过去陪同,一直将马忠送到山脚才折返。   回到山头上,只见关羽依旧在凝视沙盘。   关平走近几步,将落在地上的散碎小旗拾起,低声道:“父亲,咱们……”   “续之的担心,我深以为然。而且我与他的预料,也是一样。”   “哦?父亲说的是?”   关羽背着双手,绕到沙盘的另一侧。因为那一片是交州军负责的战局,因而对曹军布置并不标识,但地形记录的很清楚。   “汉水以北有大片的洼地,数日后一旦水退,泥泞齐膝,军马难以跋涉。交州军这几日多么进退从容,数日后便多么艰难。他们控制的范围愈来愈广,于是不得不分兵坐守高地,失去在战场调动的能力。而曹公……以我对曹公的了解,他必驱使民夫、羸兵负土铺路,甚至蹈藉人体,强行驱兵南下;而动用的兵力,将会极其庞大。”   关羽站到沙盘以外,大概代表新野、宛城的位置,探手比划:“我观续之用兵,喜好料敌计险,居生击死。这样的消耗战,是曹公所乐见,却是续之万万不愿接受的……交州军也承受不起!所以,我只要他给我三天,三天就够了!”   关羽挥了挥手:“你去擂鼓聚将吧。探察了半日,也差不多了。半个时辰后,我要各部水陆齐出,全力攻城!”   很快,中军帐外战鼓敲响。沉闷而有力的鼓声宛如一阵阵惊雷,在荆州军的大营上空滚滚而过,在襄阳城的上空盘旋。   襄阳城中的军民们都听到了这鼓声。   这鼓声像是可怕的预兆,代表着最惨烈的厮杀即将发生。哪怕是最有经验的将士,听着隆隆鼓声,看着飘扬在城外高地的关羽军旗,也觉得心惊胆战。   许多人过去多年间,参与过不止一次的荆州野战,他们亲眼目睹了敌人愈来愈强盛,装备愈来愈精良。他们亲身经历了己方的战线偶尔几次向南,绝大部分时间里,却又一次次被坚定不移地被逼退。   此时关羽已经到了襄阳城外。   那可是关羽!   将士们从鼓声中,听到了强烈的杀气和决心。那代表着关羽的荆州军,即将全力攻城了!   襄阳城内,将士们为了应付洪水,早就已经精疲力竭。就在将士们成排倚靠的城墙内壁,多日未退的洪水荡漾着,推动着被水淹死的死者尸体,撞击着城墙。有成群的苍蝇在水面上飞舞,发出令人厌恶的嗡嗡声。空气中充斥着腐臭的气味。   满宠手里持着一根长矛,站在城墙上头,听着鼓声隆隆回荡。随即他又听到,自东到西的各处高地上,都有悠扬的角声回应,一面面将旗随之立起。   昨日荆州军趁着水势,乘船和木筏发起了四五次进攻。因为己方调度皆被敌人看在眼里,每次进攻都能直冲着城防的薄弱处,满宠竭力应付,将士们也往复奔走支援,好不容易才将敌军击退,将士们全都疲不能兴。   好在今日水势又降下去一点,木筏上的敌人已经没法直接登城,远处水面上的荆州军还需调动军船,总还能让大家喘息一会儿。   可是,水势将退,荆州军的优势转瞬即逝。所以,他们一定会竭力抓住时机。这一次攻势,必定比前几次要猛烈得多。   满宠握了握手里的长矛。他是文人出身,其实并不会使矛,也没有亲手杀过人,但他的扈从们泰半战死于昨日,这次恐怕免不了要身当锋镝,厮杀一场了。   正给自己打气,身后的城墙台阶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满宠猛回头,看到了形容憔悴的乐进。这位宿将从去年就重病缠身,已经足足半年没有起床了。这时候勉力登城,简直就像一个披着甲胄的稻草人一般,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得左摇右摆。   “伯宁,你应该去樊城。襄阳有我就够了。”乐进的嗓音干涩之极,就像是两片树皮在摩擦。   第一千零章 舟筏   关羽缓步走下高地。   密集的军船聚拢在前方,无数将士携带着长梯、大盾等物,络绎登船。   其中较大的一艘,是关羽的座船。   襄阳城周边的水深已经降到四尺余,所以这艘坐船也只是寻常的走舸而已。再大一些的军船,贴近城池就有搁浅的危险,何况很多大船都在前几日的进退调度中损坏了。   关羽跃上船头,转身唤道:“周仓!”   正在远处调度兵力的周仓疾步赶来,站到水边:“末将在。”   关羽看了看周仓,再环顾将要各自登船折返的诸将,从腰间解下自己惯用的那柄缳首刀。   这个动作,让诸将的注意力全都集中了过来。   这把缳首刀比通常的标准制式要长出半尺,重了一倍有余。刀身上没有任何佩饰,刀鞘上的漆也都剥落了,浸润着黑色的血迹。刀柄上缠着的布条层层叠叠,显然磨损过许多次,又重新捆扎过许多次。   关羽沉声道:“荆州十载经营,十载苦战,目标就是襄阳!我军中无数荆襄之地的将士们日思夜想的,也是回到襄阳!现在襄阳就在我们面前,这便是决战之时!此刻我军精锐尽在此处,而敌人已至穷途。拿下襄阳,乃是理所应当;若不能,便是我们的羞耻!”   说到这里,关羽将缳首刀递给周仓:“交州军正在北面,为我们阻遏曹军的后继兵力,我们的任务,就只是襄阳!周仓,你持我佩刀巡视各部,若有作战不力,临阵畏缩的,无论是士卒还是军官,乃至将校,一刀便杀了!”   众将无不凛然,皆大声应道:“君侯放心,我等全力攻战,必破襄阳!”   荆州军此番也是精锐尽出。校尉以下都不必提,只偏裨将军以上,有名声的将领,便足足有数十人在此。此时数十人的嗓音或浑厚、或高亢、或嘶哑,却无不杀气升腾,仿佛要将天空的云层冲破一般。   关羽眼神如电,再看各处舟船上的将士们。   山呼海啸一般的声浪,从上千人,上万人的口中同时喊出:“全力攻战,必破襄阳!”   “开船吧。”关羽挥了挥手。   两名鼓手在船头,浑身冒着热汗击鼓,分布在数十艘大船上的大鼓纷纷应和。震耳欲聋的鼓声中,数也数不清的舟船,纷纷启航,如同一张巨大的罗网,罩向襄阳城。   数万人规模的攻城战,攻打的又是天下屈指可数的坚城、大城,威势何等惊人。就连身在汉水对面、正在巡视跑马岭的雷远,也听到了动向。   雷远立定脚跟,远远观望了片刻。   他能看到数十里外的襄阳城,城上的人影往来奔走,像是狂乱的蚁群。整座城池处于波光粼粼的大水之中,夕阳的映照下,有密集的船只从四面八方逼近,船只的剪影被拖得很长,仿佛将水面染成了深色。   雷远觉得,从襄阳方向好像有热风传来,那风里带着血腥气,带着炽烈的杀气,时不时还会带来隐约的喊杀声。那喊杀声起初如波浪也似,这里一阵,那里一阵,渐渐地汇成了一股,轰然永不停歇。   雷远起步往高处去,想看得更清楚些。但山脊的地面依然湿滑,他手臂摆动时又一阵剧痛,连带着身形一个趔趄,差点失去平衡。   李贞慌忙向前扶着雷远。   “关将军开始攻城了。”雷远道。   “是啊,荆州军的气势,甚是雄壮啊。”李贞赞叹道。   “只可惜,大船甚少。将士们不能直接登城,还得在城墙下头恶战……可惜!”袁龙在一旁叹气。   袁龙这么一说,雷远便想起自己去支援江东作战时,见到江东攻取皖城的情形。   当时春水方升,正与此刻的襄阳周边差相仿佛,而江东水军动用了上百艘高大的楼船,直接逼到城墙。楼船上的战楼高处,有弓弩手居高临下以箭雨扫过墙头,而楼船的甲板与城墙平齐,江东将士自战船跃入城中,如履平地。   雷远不禁问道:“荆州水军不是有许多大船么?为何不用?”   袁龙是荆州水军出身,虽然这几日忙着在汉水左岸作战,但这上头的消息依然灵通。他答道:“将军,荆州军这几日里全靠水军船队运载进退,此前船只冒雨夜航,沿途顶风迎浪,损失很是惨重。很多大船都在洄湖和赤山两地搁浅了,还有些在汉水中相撞沉没。我听说,荆州水军此刻能用的斗舰不过十数,艨艟大概只有二三十艘,此刻大多都在赤山营地修理。至于小船……”   袁龙指了指襄阳方向:“关将军应当是把能用的尽数投入了。”   这些年雷远颇曾留心水军,知道军船的损耗乃是常事,每一年都要不断地新建船只,补充船队数量。只是,船队损失如此巨大,哪怕以整个荆州的力量,恐怕也不是短时间能够恢复的。   甘愿付出如此代价,关羽对此战的决心之坚定可见一斑。雷远让马忠渡汉水询问,倒像是多此一举。   雷远转而又想到,要避过这场洪水,终究不免付出代价。荆州水军的损失惨重,交州水军又何尝不是呢?与明显正规许多的荆州水军相比,交州水军的组成复杂,有战船,有民船,甚至还有渔船,许多都是临时征调来的,从未涉足战场。   这些船只规格不同,新旧不一,水手的操舟之术也有高下。过去数日里船队运载各部往来攻袭,忙碌疲惫到了极致,难免出现各种各样事前无法预料的问题。   雷远就在今日里,已听各部报来说,发生了不下十次船只相撞或者搁浅损坏的事情,只不过袁龙这厮好面子,憋着不在雷远面前提起而已。交州军船的人力、物力已用到了十足十,至多再维持两三天的高强度运行,就该力竭了。   雷远想到这里,下定了决心:   掩护荆州军的任务不能放弃,攻战还要继续。而荆州、交州两军分处汉水两岸,基本的水面力量不能不维持住。所以,大规模调用水军、四出攻袭之举,可以暂歇。从明日起,己军该当主动收缩,集中兵力到霸王山周边,全力先擒曹休。   正想到这里,山道下方忽然一阵纷乱,许多人哇哇叫嚷,状似惊骇。   侍从在山道下的,都是雷远直属的扈从,归属李贞的指挥。见他们如此惊扰,李贞觉得丢了面子,当即大怒喝道:“吵什么?”   数名扈从簇拥着一人奔来。   众人认得,那人乃是贺松的扈从。   贺松所部今日在鹿门山北面,往淯水上游方向攻打,如何会狼狈至此?   但见他血透重铠,身带多处伤势,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用眼神示意,让人怀中取出文书。   那文书上已沾血迹,打开后,上面潦草写道:“曹军新野之众顺水而下,声势浩大。舟筏首尾相继,不计其数。”   “这……这怎么可能?”所有人难以置信。   第一千零一章 逆境   曹军此番全力以向荆襄,兵力的布置极具纵深。虽然前几日被洪水冲刷,遭受惨重损失,但余力尚在,再战之能尚存。这一点,众人倒是有心理准备。   然而文书上说什么,舟筏首尾相继,不计其数?   这几年里,随着关羽的荆州水军愈来愈强势,活动范围已经由原来的大江延伸到整个汉水下游,若非浮桥、浮城相连,襄阳和樊城的联系随时会被荆州水军截断。   在这样的局面下,曹军哪来的水军?哪有舟船可用?   就算他们在淯水上游拼凑出一些船只,又怎么会有这样的胆量、这样的能力装运兵力,往下游作战?   当下众人面面相觑,脸上满是不敢相信的惊诧之色。   雷远的神情却变得有些凝重。   他先让一名扈从去叫医官来,随即在贺松所遣信使身前蹲下,取了水袋出来,让信使喝几口水:“曹军具体的情况如何?”   那信使喝了水,低声道:“我军今晨乘船往北,攻打简坡。坡上曹军数量不过四五百,而且都是疲兵,只用了一刻就拿下坡地。可正当我们在坡地上休整的时候,简坡北面与淯水相连的几处水域,忽然出现大规模的曹军船队。”   “究竟多大规模?”有军校急问道。   信使喘了一阵,继续道:“船队以小船在前,还有数量极多的木筏,只前部就至少数百,也有可能更多,装载的将士更是数以万计,将旗不下数十面……”   说到这里,信使脸色愈来愈差,话音也越来越低:“曹军的兵马太多了!船也太多了!我们被围住了!贺将军让我带人杀出报讯,一路上死了好些弟兄。将军,咱们有麻烦了!”   这时候医官从后头小跑赶到。   雷远按着信使的肩膀,打断他的话:“我明白了,你且休息。”   医官和助手们带着简易的担架来,将信使抬走。   雷远起身,皱眉深思。   贺松所部这几日连续鏖战,又分遣人手押送俘虏南下,兵力已经减少到两千出头。   雷远今日让他攻打的简坡,是一处位于蔡阳县以北的曹军营地。因为蔡阳城中此时驻军的战斗力尚不明朗,所以雷远令贺松攻占简坡,以此来威慑蔡阳城。若蔡阳驻军慌乱生隙,则可乘机掩杀攻取,若没有机会,贺松也不必在简坡久留,明日就可退回鹿门山区。   谁能想到,他这一军往北,结果正撞上了曹军南下的大股兵力?谁能想到,曹军竟然折腾出了一支水军来?谁又能想到,曹操所留下的后手,并非某种计略手段,而是早有准备的、最猛烈的大军反击?   如果曹军果然以如此大的规模南下,贺松绝不是对手。他们现在,一定面临着极其危险的境地。   而真正的危险,还在后头。   曹军主力乘坐舟筏汹涌而来,将旗有数十面之多,显然猛将劲兵尽出。他们的目的又岂止于一个贺松?   就在贺松所部以南,从蔡阳到邓塞、到鹿门山周边的广阔区域中,雷远的交州军各部包括寇封、吴兰、雷铜、任晖、丁奉诸将,此时正散在方圆百里范围,分兵清扫各处零星曹军。   他们的队伍甚是散乱,而兵力也大都如贺松一般,因为要运送俘虏和伤员南下,明显削弱了。   交州军渡过汉水北上时,合计三万五千人。雷远估计,到这时候身在前敌的,大约还有两万七千,还至少分在七个不同的位置。   考虑到交州水军的运力已经被用到极限,而水势终究未退,就算雷远现在派人十万火急地调他们集合,那也得到明天才能陆续行动。   曹军一到,谁能抵敌?那不仅是敌众我寡,还是敌专我分的大劣势!之后的情形会如何发展,简直不堪想象!   这算什么,曹丞相水淹七军么?   雷远猛惊出一声冷汗。   过去数年来,曹操在与汉中王的对抗中并不能占据上风,但他始终是当代实力最强的雄主,也是公认的兵法大家。雷远仗着自家前世的记忆,固然让曹军吃了大亏,但谁又规定了,曹操会对荆襄的气候懵懂无知?   一时吃过亏以后,他还是有办法的!   毕竟曹操亲在南阳,他对荆襄战局的重视和准备程度,远远超过雷远记忆中的那一世情形!   雷远呆了半晌,只觉得西面大水上反射出的阳光刺眼,逼得他下意识地伸手遮脸。直到手掌覆盖在脸上,他才发觉自己把一直剧痛不已的右手高举起来了。于是,脸上的温热和手臂上的剧烈灼痛一起产生。   雷远猛地咬牙,忍住一阵痛呼,过了会儿,快跳出腔子来的心脏,才缓缓落回了原位。   战场上的胜败转化总是来得这么突然,任何一个细节都可能影响全局成败。   曹操错估了这场大水的威力,导致他自家的兵力遭受惨重损失;雷远提前预判了大水,赢得了荆州、交州两军数日里的所向披靡,遂将分散的曹军一一歼灭。   而到了这时,雷远和关羽似乎都没有预料到曹操对水势的准备,所以,又轮到曹军占据上风了!   雷远竭力稳住心神,却听好几名将校纷纷道:“得派人去接应老贺!得把他救出来!”   而袁龙在一旁道:“却是怪了……曹军哪可能有这么多船只?就算木筏居多,用来制造木筏的原木、绳索、铁钉、再有配套的桨橹之类,还有水手……哪里是一时筹措得出的?”   四周一阵安静。   然后李贞试探地问道:“此前听说,曹军以刘晔、裴潜二人负责,在南阳附近大集人众,营造禅位所需的建筑。有没有可能,他们打着兴造建筑的旗号,其实却提前收集木料……”   他这话尚未说完,好几名将校以手拍额,发出啪地一声:“娘的!这曹操,实在阴险!”   而袁龙叹了口气:“换作平日,曹军的小舟、木筏都是玩笑,我绝不惧他。可是现在……”   放在往日里,曹军这种急就章的船队,根本不会被放在交州水军眼里。毕竟交州水军当中,专用的战船足有百艘以上,驱散小舟、木筏,易如反掌。可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想到:   交州军的船队也正分散着!交州军的水军将士也疲劳了!   而在洪水渐退的情况下,专用的战船已经无法自如行驶于广阔的浅水区,袁龙能拿来作战的,也只是小船!   也就是说,交州水军的优势,在这一刻竟然是不存在的!   顿时好几人气急大骂。   马岱轻咳一声,让众人再度安静。   他迈步出列,镇定地道:“将军,须得立即遣人去救援贺松,另外,我军各部也得火速集结备战。”   雷远把右手从面庞上慢慢挪下来。   见到李贞的脸色忽然一变,他微微摇了摇头。随即他与马岱隐晦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面色如常地来回走了几步。   雷远并不打算向将士们分析眼前的局势,现在不适合。   从大顺境到大逆境,变得实在快了些,说透了,难免动摇军心。不过,雷远的人生中,接触到的逆境太多了,这一次也不值得畏惧,无非要打一场以少胜多的战争罢了。   所以在将士们的视线中,他丝毫都没见一点紧张。   他道:“我记得,丁奉所部在北面,接近简坡一带?让他去支援,尽量接近贺松退回来,不必强求阻敌。”   立即有书佐在旁书写军令,用印颁出。   第一千零二章 争取   这第一道令,甚是简单,也必然如此。之后该如何,就得先想出个方略来。   问题只是脑子里一时没有方略。   雷远继续踱步。   他的脚步舒缓,神情也自在。但此刻围绕身边的将校,大都是追随他多年的老部下,对他的性子、习惯都很了解。所以陆续有人注意到,雷远不顾这几日右臂疼痛,右手握紧了腰间剑柄,而且握得极其用力,手背上冒出了青筋。   这一来,将士们相互点一点头,周遭似乎有一团紧张的空气自高处笼罩下来。   雷远的脑海中,有一处处荆襄周边的地形闪过,有一个个这样那样的计划闪过,有的似乎可行,也有的很荒诞。他尽力把不现实的主意从脑海中驱走,留下较有可行性,较能立竿见影的。   过了会儿,他止步问道:“马长史还没回来么?”   “还没有。”   “我们用的快船,渡汉水往来,一个时辰怎么都该足够。可这会儿申时都过了!”雷远道:“派几个人去迎一迎。”   “是。”一名扈从带着几人快步离去。   “曹军既然使用大量舟船,我们一家之力不足应对,须得请荆州水军协助。不用他们与曹军舟筏纠缠,只要动用艨艟战舰一部,绕过鱼梁洲,往淯水上游去,堵住淯水和比水的水口就够了。”雷远站到马岱身边:“伯瞻以为如何?”   马岱从侍从手里取过一份尺许宽长的舆图,打开看过。这样的舆图是战役发起前,统一制作后颁到高级将领手中的,图不大,但是很精确,标注也很详细。   他探手指了指雷远所说的位置:“便是这里?”   “正是。”   “荆州水军不用堵住水口,只要能够不断扰乱这条航道,曹军后方不稳,调度就会出问题。”   “没错。”   马岱仔细再看舆图,沉吟道:“这样的话,曹军既不敢深入鹿门山东侧,也要避免与荆州战船直接对抗。我估计,他们会沿着淯水南下,试图到淯口、邓塞一线,利用陆上的营垒和小舟、木筏结合,转而威胁荆州军的后路,迫使荆州军船退出。”   “这样就给了我们时间。”雷远略微提高嗓音:“只要两天,或者一天半也行,我就能集结兵力到跑马岭一线。然后,我们可以动用偏师包围霸王山,以主力给予曹军迎头痛击;也可以索性先破霸王山,拿下曹休的狗头,完整控制整片鹿门山区,然后居高临下以待曹军主力。”   雷远逼视马岱:“你看怎么样?”   马岱想了片刻,以拳击掌:“我以为可行!”   顿了顿,他又道:“最好让袁龙挤出一些船只,尽快把我部的战马送一批到这里。曹军兵众,若他们攻来,我们难以阻止他们登陆。最好的办法,是引他们上岸,然后以铁骑蹙之。”   雷远用力拍了拍马岱的肩膀。   这么快就有了可用的办法,让雷远的心情一下子高亢了起来。   他觉得浑身充满了斗志和力气,当即扬声唤道:“袁龙!”   袁龙正往这边走。未等雷远发话,他先道:“马长史回来了!”   此时马忠回来,雷远只觉瞌睡遇着枕头。他喜道:“请他快来!”   说着,雷远快步往高坡下方迎接。   马忠带来了一个消息。   见雷远走近,马忠神色焦急地上前,来不及行礼,凑到近处压低声音道:“我午时前后拜别关君侯回来,半路上又被叫回,所以来迟了。襄阳方面有一桩事,须得告知将军。”   雷远心中咯噔一跳。他稳住心神,徐徐问道:“什么事?”   “汉水上游,有曹军大批舟船、木筏前仆后继,蜂拥而下,已经逼近了襄阳东面的万山。由于荆州水军前几日折损甚重,余部难以阻遏曹军大量舟师行动。这会儿襄阳周边兵力捉襟见肘,听说各部应付得有些艰难。关君侯让我转告将军,他攻破襄阳的时间恐怕会比预计的要晚,请将军务必为他多争取一点时间。”   这意思,便是荆州水军动不了了?   “怎会如此……”马岱猝然变色。   雷远也差一点跳起。但他眼神往左右扫视,立刻就注意到身边将校们无不仓惶,连忙强忍着把情绪按压下去。   而马岱已经大声喝问:“荆州水军怎么就折损甚重了?汉水上游怎么就有曹军舟船杀来了?那些必定都是小船,荆州水军居然挡不住?他们那么多大船,都是纸糊的吗?”   马忠没想到马岱的反应如此剧烈,一时愕然。   片刻之后,他才将荆州水军过去数日载运大军、顶风冒雨快速进退的情形说了,又大概解释了诸多艨艟、楼船搁浅或撞击的情形。   之后他又详细解说襄阳附近的战局。   原来就在关羽所部四面猛攻襄阳的时候,原本众人都以为驻在房陵等地,正与魏延、孟达鏖战的曹真所部,不知何时离了山区折返。他们又在筑阳县汇合了带领上万人砍伐树木、为襄樊间的浮桥提供木料的司马懿所部,数日间兴造了无数的木筏,仿佛不要命一般地浮水直冲下来。   这一来,荆州军顿时忙于应对。   荆州军能用于野战破敌的精锐,总计约有六万。此番关羽意图与曹军决战,遂在襄阳周边,聚集了四万人;其中,能直接投入攻城的兵力,约在三万上下。   这样的兵力规模,在南方简直有震天动地之势,但和素来倚仗兵力雄厚的曹军相比,真的算不上什么大数。   就算襄阳周边高地的守军尽数被歼灭,据守在襄阳城里的,依然有足足两万人。他们的主将,则是老病垂死、余威犹在的乐进和精明强悍的满宠。   这两位宿将以两万人的兵力守城,关羽再怎么神威赫赫,不动用数倍以上的兵力、不耗用数月的时间,难以撼动。   此前数日关羽连破城外高地守军,乃是因为曹军眼看着大水将己方置于可怕的境地,而敌方竟然毫毛未损,故而产生了剧烈的惊恐情绪。关羽要想攻下襄阳,也只能抓紧洪水未退,而敌军阖城没于水中,四顾滔滔、人人动摇的这个短暂时间窗口。   偏偏就在这时候,汉水上游的曹军来了。   荆州水军训练有素,他们的战船也很多,自不是敌不过那些草就的木筏。然而,只要给这些人一点点空隙,让他们其中一部若干人冲进襄阳城,城中守军的士气就会大振,而关羽再想要破城,就千难万难了!   到马忠再度拜别关羽的时候,关羽已调动了荆州水军剩余的绝大多数船队,绕行到万山方向,全力阻截汉水上游的曹军船队。   为了保障万山方向的拦截不出疏漏,关羽甚至不得不减少了协助攻打襄阳的船只数量,以至于单次攻城投入的兵力削减到了原来的七成。   在这种情况下,攻打襄阳的难度自然大大提升。纵然关羽傲气迫人,也不得不请回马忠,拜托他转告雷远,多多担待汉水北面的战局。   一边说着这些,马忠一边去觑众人的脸色,只见李贞额头汗出,王平面色不愉,马岱浓眉紧缩,雷远故作平静。   于是他一说完,就赶紧发问:“将军,可有什么不妥?”   雷远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右手握着剑柄,几乎握到指掌关节格格作响。   他勉强道:“伯瞻说一说吧。”   第一千零三章 英雄   马岱连忙把樊城北面曹军同样大举南下的局面说了。   马忠的脸色一变。   大军在两处同时遭到曹军的反击,这是最坏的局面了。但马忠听了这消息,反倒不似此前那么紧张。   他转过脸,神情古怪地看了看雷远,好像在期待什么,又像是有些畏惧。   雷远默然不语。   马岱见两人这般模样,有些疑惑,愈发焦躁:“马长史,关君侯那边战事再紧,总不至于三艘、五艘大船都抽调不出?你就没有再争取一下?若无我们阻截曹军主力,襄阳那边的战事,又怎能维持?现在这般,岂不是……岂不是……”   他挥了挥拳,总算忍住了,没责怪关羽拿交州军将士的性命开玩笑。   “伯瞻,并非如此……”马忠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雷远挥了挥手,吩咐其余诸将退下一旁,自己往道路旁的草甸走了两步,继续眺望襄阳方向。   马岱和马忠连忙跟着。   夕阳快要被天边金红色的云彩遮掩了,襄阳周边的船队和攻城的将士们,已经早就看不清楚。   就在雷远眺望的同时,无数荆州军的将士正在襄阳周边拼死鏖战。三万人的荆州军,既要攻打襄阳坚城,又要阻截援军。而他们所依赖的水势,已经在消退,而且哪怕没有消退,水势也同样为曹军所用。这场仗,如果就这样打,真的很难,很难。   雷远能够想象得出,荆州的将士们在山地作战,在城头作战,在起伏的船上作战,乃至跋涉于齐腰的水中作战。他们的厮杀声和鼓角声,随长风回荡于空中,雷远听来是那么熟悉。   雷远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无论在灊山,在公安,在巴西郡的汉昌,或者在汝南郡的葛陵、新蔡,又或者在江陵城里,将士们决死作战的嘶吼咆哮之声,都是差不多的。   这种吼声的力量,只有同样经历过死生一线的场景,才会真切地体会到。那是数百、数千乃至数万人在拼尽全力挣扎求活,每个人都毫无保留地压榨着自己的体力和精力,想要催动体内的最后的、一丝一毫的力量,用来压倒敌人,为己方赢得胜利。   沉闷的厮杀声如天边滚雷,哪怕天色渐黯也不停止。   雷远听了好一会儿,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伴随着吐气,他握紧双拳,一点一点地挺直身躯,挺起胸膛。   关羽是此世最擅战场调度的大将之一,万人敌的名号,是数十年千百场恶战赢来,绝无虚饰。以雷远对关羽的了解,这样的安排,未免太过呆板了。像是出自于寻常庸将,又或者,是关羽刻意营造出的局面。   他转向马忠:“德信,关将军可有话转告给我?”   马忠隐约感觉,雷远的气势与此前大不相同。他一时几为所慑,愣了愣才道:“有,有。”   “讲。”   “关君侯说,续之面临的状况必然艰难,续之心里也必有疑虑。只是无论如何,请续之再坚持三日。只要三日,我必定拿下襄阳,随即移兵北上,与续之并肩抗曹!”   雷远微微颔首。   汉水依然反射着阳光,远远看去,层层叠叠的浪涌都被染红,以至于整片水面都透着一股深暗的红色。水域开阔,于是红色也就广阔地铺陈,充斥于雷远的眼帘。   诸将的不安,马忠的犹豫,马岱的焦躁,雷远都看在眼里。确实许久没有面临这样的危急时刻了,强烈的紧张感充斥在雷远的体内,让他心跳加速、气血涌动。这种紧张感又并不纯粹,与紧张感同时产生的,还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使命感,和对胜利的无比渴求。   有了这样的心态,意志才能坚如钢铁,才能成为一个能够在乱世沙场上屹立不摇的顽强武人。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雷远都是如此。   他依靠着坚毅的心志一次次以弱胜强,许多次兵行险着,出生入死,最终取得辉煌的胜利。   现在,前所未有的强敌来了,极度危险的局面就摆在眼前。局面之艰难,绝不下于此前任何一次苦战。雷远很清楚,己方的应对稍有不慎,就将全军倾覆。   怎么办?怎么办?   他绞尽脑汁,反反复复地想着,以至于感到自己额角的血管微微跳动。   他有太多需要盘算的问题了。最重要的问题是,此时应对的关键不在雷远手里,而在关羽手里。   这让雷远很不习惯。   自从来到此世,雷远就告诉自己,绝不能将命运托付给他人,要扭转一切的逆境而不能被逆境所操纵。但现在,从某种角度来说,雷远的性命、交州军将士们的性命,乃至整个荆襄战局,全都取决于关羽,取决于关羽能不能像他说的那样,三日之内拿下襄阳。   关羽真能做到?   雷远默然思忖。   马岱站在雷远侧后方,向马忠瞪着眼。   许多人都说,关羽的性格刚矜异常。早前马岱还没怎么体会。他在乐乡马场见过关羽几次,觉得此人威势非凡,但并不无礼。这会儿听着马忠转述关羽的言语,却顿时让马岱急怒。   我家将军是左将军、大司马府长史!是交州军的主将,地位几与你关云长齐平!你就这么给我家将军下命令?就给这么几句没头没脑的言语?   那是要让我军三万人替你阻击,而且是艰难到无法想象,要拿许多人命去填的阻击!   面对新野方向曹军,要怎样做才能抵挡三日?此时局面,交州军的将士要流多少血,才能坚持?三日以后,谁又敢保证局势一定有变化?关羽真的就能在三日内攻下襄阳?攻下襄阳之后,他还能有余力北上支援交州军?   马岱满脑子的问题,一肚子的话。   他忍不住张了张嘴,想要说几句。但他又知道,雷远必定在同样盘算着,于是最终把嘴闭上了。   过了许久,雷远笑了笑,转过身道:“关君侯既然下了这样的决心,我怎能不奉陪呢?”   马岱愕然问道:“将军,你在说什么呢?”   “此前我提醒关君侯今年将有大水的时候,曾与他共同推演过后继的战局。当时他说,荆襄一战虽然是为了牵制曹军,但若有一举摧破曹军主力,兵逼南都帝乡的机会,倒也不必放弃,不妨放手一搏!”   雷远沉声道:“眼下曹军两路汹涌而来,看似危险,其实却正是我们的机会。打败他们,曹军就失去了最后的机动兵力,从此以后,他们将也没有能力与我们在沙场争衡!从此以后,曹军就只是守户之犬,天下的局势,在我们手里便底定了!”   说到这里,雷远加重语气,重复道:“关君侯既然有这样的胆略,既然能下这样的决心,我怎能不奉陪呢?”   马岱勉强克制住激动的情绪:“可是……可是……”   “取舆图。”雷远扬声道。   在数丈开外等待的李贞立刻奔来。   当舆图打开的时候,夕阳余晖仍未落尽,往图上洒落一抹金红色。   雷远侧了侧身,看看浩浩汤汤的汉水和远处从鹿门山诸峰后绕出的淯水。水面上红色的光影尚在,虽然黯淡了,却比刚才的眼色更像是血,流淌的血。   这也不是江水,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不知为何,雷远心头忽然冒出这句话来。   第一千零四章 难事   已经快戌时了,淯水上呼呼地刮着西风,很容易就把船只行驶的方向吹得向东面偏转。   曹军的大船越过淯阳以后,五天前那场暴雨和洪水的影响开始显现。淯水的水面越来宽阔,河水淹没了两岸的农庄和田地,形成了一片又一片齐腰深的水泊。只有木筏和小船才能在水泊上通行,大船一旦驶入,立刻就会被淤泥围绕,再也动弹不得。   为了避免偏离航道,曹军召集了所有能召集的向导,一次次地核实水畔尚露出水面的标志物。当然,更重要的是调集了数量超万人的民夫,让他们在船队西面的水里跋涉前行,随时准备将偏航的船只拉回航线。   曹操就在这艘大船上。   船只不仅巨大,而且装饰也很宏丽。船上有三层的高大战楼,下方两层环绕了上百名甲胄鲜亮,武器精良的督将,而最上层,除了曹操和他的亲卫许褚,就只有背靠着一处船板避风的皇帝。   大水之后,刘晔和裴潜两人立即整顿船只木筏,花了三天时间,耗费了上百条人命的代价,强行组建起一支规模巨大的船队,配备了虽然训练不充分却数量足额的水手。   这样的船队,想在大江与敌争衡,自然和伸长了脖子找死没有两样。但要行于淯水,绰绰有余。于是曹操立即调动了驻在南阳的曹军精锐虎卫,又带上了皇帝,启程南下,声称将要一举摧垮荆州、交州之众。   曹操自称,这个决定是他早就提前安排好的。但此前的暴雨洪水,魏王不也声称是早就算定的吗?当时魏王大喜着说,这个以水代兵之策,一定能够将敌人尽数消灭,结果呢?   现在襄樊的艰难局面,难道不是魏王一手造成的吗?   何况,数万人从宛城到新野,再到樊城投入作战,所需的岂止舟船木筏?大量的人员调动和粮秣物资的支持,最短时间内倾囊而出的支应,几乎要把随侍群臣都逼疯。   更叫人为难的是,魏王还要带着皇帝亲征!若有万一,谁来承担责任?   不止一名臣下出面劝谏,而曹操全不听从。他凭借着自身的巨大威望,在最短时间内出动了大军,带着他们越过大水,迎向乘着水势猖狂的敌人。   这时候,恰好一阵强风刮过,大船不得不停在淯水河道中央的深水区不动。在大船战楼高处的甲板上,风势比水面更大,曹操不得不一直伸着手,按着自己的远游冠,免得被风吹到水里去。   与此同时,大船两侧,行驶于水泊上的无数木筏仍在向前。木筏无帆,靠着船夫摇橹撑槁而行,它们列成五六条纵队,以长索首尾相连,从曹操的视线中鱼贯而行。   这些木筏装运的,乃是驻在新野周边的曹军各部。他们的任务是一口气冲到鹿门山,与曹休会合。   虽说提前做了很多准备,但真到了使用的时候才发现,木筏大都很粗劣。行驶时,或者绳索不够牢固,或者铁钉松脱,或者原木自家就突然变形崩解,各种怪事时有发生。但是,曹军主力毕竟在南下了,大雨和大水,没有阻碍他们,反倒成了曹军的助力。   这对普遍来自北方的邺城诸军将士来说,是很新鲜的经历。就在曹操的视线范围内,很多将士坐在木筏上,将武器横在双膝,然后把鞋袜解开,小心翼翼地把脚泡在水里,然后露出舒坦的表情。   这举动立即被军官发现了,于是军官隔着几座木筏大呼小叫,勒令将士们注意军容,打起精神警戒四周。   军官这样紧张,自然是因为注意到大船上魏王的身影。曹操本身倒不介意。   他一手制定的军律中,对行军时的队列仪容有许多要求,但要求是死的,人是活的。在这场大水之后,各级将校们竭尽全力才鼓舞起将士们的士气,让这数万人愿意南下谋取胜利。这时候如果苛求细碎小事,徒然打击自家的斗志,并无实际的好处。   将校们要鼓舞将士的士气,须得竭尽全力,曹操本人为了鼓舞众将的士气,何尝不是竭尽全力呢。   想到这里,曹操长叹一声:“殚精竭虑啊。自从兴平二年迎奉陛下于许都,我就殚精竭虑,一刻都不敢放松。到现在,整整二十五年了!”   刘协端正地坐着,不言不语,隔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二十五年了?”   他和曹操两人,从携手没多久,就陷入到了激烈而隐晦的对抗之中。两人名为君臣,实际上彼此剑拔弩张,势不两立。可谁也没料到,当曹操决定要逼迫皇帝禅位,两人倒像是撕开了某种面纱,能够彼此坦然面对,彼此都少了些顾忌。   这几日里,两人说的话,大概比过去二十五年里加起来还多些。   曹操也不看刘协,拍打着战楼边缘的栏杆,继续道:“兴平二年以前,我身边的兵力虽然薄弱,但文武之臣都是心腹,所有人齐心协力,皆图平定乱世,也只求平定乱世。后来迎奉陛下以后,投靠我的人倒是越来越多,我的军队也越来越多,地盘也越来越大。可是……”   曹操奋臂作势,恼怒地道:“唉,我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盘根错节、互相关联,到处都是私心杂念、勾心斗角。别人以为,我为车骑将军、为丞相,为魏公魏王,执掌重权,一呼百应,莫敢不从;其实,我这一路上如履簿冰、天天都忙着弥缝裱糊!太多的事情不如我的预料,可我还得想尽办法凑合着,带领部属们前行!”   听他这么说,刘协忍不住冷笑了几声。   “我记得六天前魏王和我说,两军对决之际,越是复杂的谋划,越容易出问题。而魏王真正的谋划,便是等敌军来,一场大水淹之。后来却听说,刘备军早有准备?”   曹操眼神一凝:“嗯?”   而刘协追问道:“那便是魏王所说的,不如预料之事么?”   曹操一怔,继而大怒。怒气所到,以至于满脸通红,眼神凶厉。   如他这般的霸主,一旦怒发,威势何其之盛?待到许褚手按刀柄向前两步,刘协瞬间就被吓得瑟瑟发抖。   可他抖过几下之后,竟然又强自镇定下来,坦然望着曹操。   “哈!哈!”曹操立即控制住情绪,自嘲地笑了两声。   第一千零五章 求胜   许褚按着刀,虎视眈眈地看看刘协,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然而过了好一会儿,曹操并无下一步的指示。于是许褚铿锵退后,依旧如雕像一般站在战楼的边缘,不言不动。   曹操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形容刚毅,不见有一丝一点的情绪,依旧保持着一切尽在掌握的安闲态度,其实脑海中甚是纷乱。   近一两年来,他的精力、体力衰退得厉害。头风病变本加厉地侵扰,不仅使他容易疲劳,想事情还很容易走神。愈到了大事关头,心里杂念横生,简直无法约束。   曹操自抵荆襄以来,看似信心很足,声势极盛,随扈的强兵猛将,更为一时之冠。然而战端开启数月以来,此等大军落到实际的战事发展上,却连着吃了好几次亏。   无论在鹿门山周边的曹休,在襄阳的乐进、满宠,还是在房陵的曹真,率部南下突袭的曹彰,都先后损兵折将,未能实现最初的战略目的。考虑到汉中王在凉州的统合进度,待到秋高马肥时自陇上突入的情形,整个战局看似处在均势,其实曹军摇摇欲堕、全面被动。   曹氏政权这些年来,竭力维系其庞大的军户体系,试图以远远凌驾于敌人的动员力量,来对抗强敌。   然而动辄上万的兵力调动,只是放在舆图上看起来势不可挡。真到了战时,大军受到地形地貌、道路条件的众多限制,并不能起到预计的效果。反倒是刘备一方,以数量较少但训练有素的精锐部队迎敌,屡战屡胜。   这样的局面,是曹操事前没有料到的。   曹操已经感受到了,随侍到南阳的很多文武,对此情形十分戒惧。   很多人的内心深处,并不希望这一仗打起来。他们希望的,是曹操能分派兵力震慑住刘备,然后安安稳稳地登基为帝,回邺城大封百官,大家各奉新朝,过几年安生日子。   但曹操决心要把战事推进下去,无论再怎么困难,绝不动摇。   外人以为,这一战是汉中王政权对魏王意图嬗替的回应,而曹操自己清楚,急于决战的,并非刘备,而是自己。这一战是自己主动挑起的,所谓的王朝嬗替,只是自己拿出的诱饵。   三年前在关中一战,是曹刘两人时隔多年以后,再一次展开正面的大军会战。战后曹刘两军两败俱伤,只因刘备军的后勤难以支撑,不得不主动撤退,这才使曹操向天下宣示己方的胜利。   但曹操很清楚实际的情况。   那一战中,刘备军展现了超群的韧劲和强悍,他们距离压倒曹军,距离杀死曹操本人,只差一步。   当日赵云单骑杀来的情形,至今还常常在曹操的噩梦中重演;而曹营上下无数将领在这一役中阵亡,更伤到了曹氏政权的元气。   曹操有时候恍惚觉得,自己简直像是铁砧和铁锤,而刘备像是被自己反复锻打的钢铁。一年又一年下来,刘备愈来愈强,愈来愈坚固,而挥舞铁锤的自己,却渐渐衰老、疲弱了。   曹操认为,这是因为自己过去多年间,大量精力被许都朝廷牵扯的缘故。因为有这个汉家朝廷在,曹操很少能大刀阔斧推行军政事务,彻底地按照自己的心意构建政权。   他总是在试探、戒备、妥协、博弈,以至于有千般手段,能推进的却百无其一;有十成的力气,能用出的,却好像不及一成。   尤其是这两年,曹操明显的衰老了,精力大不如前,于是不得不将诸多权柄分配给下属。结果,原本活力十足、斗志旺盛的曹氏军政体系,越来越疲沓,而群下以族举德,以位命贤,越来越多地劫持了魏王国的权势。   这样下去,怎么能行?   眼下曹操本人尚在,数十年积累的威风犹存,足以慑服外敌内贼。可一旦曹操离世,后继者,真的能掌控局面?真的能统合八州,对抗强敌?   曹丕对此,当然有他的想法,看他身边围拢的都是谁,就明白了。   曹操并不认同这样的想法,但也不打算阻止。   阻止也没用。   所以他抱着更加强烈的动力来推进战事。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乘着自己尚有余力,乘着一兵一卒积攒起的数十万雄师尚在的时候,打垮刘备,为后继者奠定不可动摇的优势!   这一仗非打不可!非赢不可!   可是……   这两个多月里,荆襄各地的多次战斗证明了,刘备军的实力远比曹操想象的更强大。   这种强大,不仅体现在将领骁勇、士卒敢死,还体现在军械装备、物资后勤、骨干军官素质、战术头脑等各种方面。曹操想了很久,都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只有一点比较明确。   这几年来,身在河北中原的诸多高门贵胄,尽情地享用来自蜀地的锦缎,来自交州的明珠珍玩。这一家家,都在榨着曹氏政权的血,拿去给刘备补益元气!   曹操自己也颇爱奢华享受,所以对此虽有了解,之前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太重视。直到如今,他眼睁睁地看着荆州军、交州军配备了巨量的铁铠和多种规格的强弓硬弩……荆州和交州靠什么制造出了这些军械?   靠的是钱!   钱从哪里来?   那都是来自中原河北八州之地、亿兆黎民手里的钱!被刘备赚去了,打造了武器军械,拿来打仗!   那可太过分了!   就在上个月,曹操专门派了自家的亲信典军校尉丁斐出面,详查这些物资的北向流动渠道。然而中枢这一头,怎也查不出底细;在荆襄一带,诸多线索则指向江夏太守文聘。   文聘不过是个地方强豪罢了,哪有这胆子?就算有这胆子,他也没有贩卖货品北上的能力!岂不闻古人曰,豺狼当道,安问狐狸?   曹操对丁斐的探察结果嗤之以鼻。结果,还没等曹操做出下一步的指示,丁斐忽然重病卧床不起,只一两日,就到了口不能言,瞑目待死的程度。曹操也只能让驻军随县的夏侯尚小心谨慎,以防江夏生变。   除此以外,他什么都不能做。   过去那些年里,外人看来,曹公专以刑杀为能,对不服从者毫不留情。其实,杀戮是为了震慑、为了报复,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合作。这天下间,无数的高门世族、地方豪强组成了政权的基础,曹操只想操纵他们,不想,也不能与他们为敌。   既如此,曹操的选择其实很少。   当他在兖州的时候,能够毫无顾忌地施展智谋和手段,遂自群雄之中脱颖而出。可到了现在,当他的地位由丞相而魏公,魏公而魏王,看似权势滔天,其实受到的掣肘越来越多。   有时候曹操甚至感觉,自己一手建立起的政权,明明方至壮岁,就已经透着一股日薄西山、病入膏肓的味道。   曹操所做的,只有强行推动局势,不惜挟裹皇帝身至前线,以求全力一战。   粉碎荆州、交州之众,乘势而南,不仅能打碎刘备的半壁江山,更能为曹氏政权攫取到巨大的利益。凭借着分割利益的权力,曹操和他的继任者们,便能够长久地凌驾于诸多高门贵胄之上,由此保障曹氏的利益。   所以,曹操不惜代价,一意求胜!   刘备军一时得势,四处分散兵力,以求杀伤。可他们的兵力终究太少了,如此分散,如何抵御强攻!曹操手头的邺城精锐主力尚在,此时数万人集结南下,击其惰归,就如一记握紧的重拳,绝然无人可挡!   这一次,一定要杀得关羽侧目、雷远胆寒!要从中央打断刘备领地的脊骨,将他们切成东西两段!要杀出我曹孟德的威风,用一场大胜,让文武百官再一次打起精神!   第一千零六章 坚守   淯水以东,简坡营地里,一副大战到来前的肃杀景象。   简坡营地是曹休布置在淯水沿线的重要物资转运营地,营地设在一条东西向小河以南的高地上,河道中打着木桩,木桩上建有浮桥,连通到小河对岸的另一座小寨。   大体来说,营地里能容纳将近五千人,并日常存放相当的物资,但日常驻扎此地负责看守的,只有七百余兵马。   前日里淯水泛滥,周边数处陂塘堤坝俱溃,营寨周围一片泽国,浮桥也被冲垮了。从简坡顶端向四周看,到处都是水面,偶尔可以看到尚未被冲垮的房顶和树木泡在水里。   两日前贺松领兵攻杀到此,在这座营地歼灭了曹休下属的一部曹军,几乎就此实现了对整个鹿门山区的大包围。   就在他围杀简坡营地曹军的同时,麾下一支轻兵在北面水域搜索侦查,正撞见了曹军南下的先锋。双方众寡悬殊,贺松所部的轻兵一触即溃。   溃退时,轻兵们虽以鸣镝示警,但贺松所部方经恶战,一时难以收束。   就算有水军将士的支撑,大水中的行军作战,依然是极其艰苦的事情。将士们浑身的戎服甲胄都是湿透的,冰凉的,行军时没法生火,吃的也都是湿乎乎的干粮,压根没法下咽,有时候口中焦渴,却找不到能饮用的水,只能看着四周的大水痛骂。   将士们在这种环境中坚持了数日,虽然不断的胜利,可体力和精力也都在不断的消耗。所以在攻打简坡时,一度被曹军反击,遭受了不小的折损,出现了将近两百人的伤亡。   最紧张的时候,贺松甚至把船队的水手组成了预备队,打算用他们对曹军施以猛攻。   此举在围攻曹军时并无不妥,可到了曹军大部队卷地而来的时候,船夫们不能及时登船,而将士们又疲惫不堪,战后很多人躺着歇息,怎也爬不起来。哪怕贺松派出扈从厉行军法,终究不能逼得将士超越体力的极限。   待到他终于收拢各部,开始登船的时候,曹军大部队出现,两翼舟船铺天盖地而来,实现了对简坡营地的包围。   见到这般情景,贺松只觉得胸口一阵气闷,喉头一甜,口中忽然冒出一股温热的液体来。   他知道自己年纪不轻了,年轻时在厮杀场上受的伤、耗竭的本元,这时候都一一体现在身体上。虽然平日里身体犹似铁塔,看不出老态,可数日来奔波作战,操劳之极,这时候突遭急变,又是源于自家的指挥疏忽,故而惊怒交加,竟已经吐血了。   他不愿因此引起将士们动摇,硬憋着,将吐出的血咽了回去。   王佐在一旁问道:“将军,我们怎么办?”   “让将士们都下船来。”贺松沉声道。   顿了顿,他又道:“你去,挑二十个精干的,再挑两艘快船。你带他们回去,向雷将军示警。”   王佐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面对着如此规模的敌人,突围就等于死亡。与其自取其死,不如固守。或许曹军大部急于南下,未必会着意于一个小小高坡上的少量敌人呢?   如果曹军留下进攻的兵力不多,或者留下小部队稍作监视,贺松觉得,自己有机会坚持到战局出现变化的时候。   贺松遂分派兵力,利用简坡营地原有的营寨建筑,准备坚守。   正忙着,王佐从后头绕回来。   贺松狐疑地看看自家的行军司马。   王佐轻松地道:“已经让传讯的快船出发了。我这个行军司马,非得陪着将军才行。”   贺松哈哈一笑。   再回头时,他便发现自己的设想破灭了。曹军的兵力规模超乎想象,而且他们丝毫都没有越过简坡的意思。   就在贺松的视线里,曹军的大部队密密麻麻地分布到了东南西北的每一个角落。只第一次发起进攻的兵力,就包括了数以百计的舟船木筏,每一艘舟船木筏上,都装满了杀气腾腾的曹军将士。   曹军一个个挥舞枪戈,耀武扬威,又隔着舟船,前呼后叫,吆喝不绝。有些人待舟筏靠拢到水浅,便不耐烦随木筏前行,直接跃入水中跋涉,带起许多泥水,迸溅的到处都是。也有经验丰富的老卒坐在木筏上,拔出刀剑,慢慢地擦拭。   “他们是要先攻北面的小寨。”王佐道:“甲字第六曲和甲字第七曲的半数将士,尚在那里。将军,要让他们撤回来吗?或者加派一部,充实北面小寨?”   十几名军校随在贺松的左右。   所有人都知道此系生死存亡之际,所有人都神情严肃,站得笔直,目光集中在贺松的脸上,等他下令。   贺松按着腰刀的手用了用力,再慢慢松开。   “敌众我寡,支援有什么用?让他们死守!”   还有半句话,贺松没有说。   有一名与黄小石交好的曲长嗫嚅嘴唇,壮起胆子,出列说道:“将军!北面小寨只有四百人,他们能打退曹军的进攻么?”   贺松睨视这曲长,沉默不语。   过了会儿,王佐勉强道:“他们来不及撤走,这也没有办法。”   所有人悚然心惊,都知道贺松决意要靠北面小寨消磨时间,哪怕一点点时间也好。   当即简坡高处旗语传讯,要求黄小石率部坚守,敢退者斩。   鹿门山以北,地势越来越平缓,越来越低。简坡说是个坡地,其实地势不高,北面小寨的位置更低。曹军的舟船直接就能逼到营寨的寨墙。   曹军大约出动了两千人,分成两路。一路主攻,一千余人,直接分散围拢小寨四面。另一路数百人猥集一处,意欲等待守军动摇以后跟进突入营地。   随着他们的逼近,小寨内外,箭矢飞舞如雨。   箭矢之雨落过,血雨继之而起。   在小寨的四周,成百上千的士卒奋力厮杀。他们的刀剑枪矛所到之处,泼洒起漫天的鲜血。鲜血飞到高处再落下,下方的人群有的倒下了,有的在继续前进,有人畏惧退缩,有人咆哮喊杀。   在水畔的泥泞湿地上,血雨泼洒,将地面染成红色。后继的将士们则狂乱地踏步,继续厮杀,将血迹踏进泥泞的深处。   被困在小寨中的曲长黄小石,乃是得到过雷远亲口夸赞的青年军官。他从庐江跟随淮南豪右联盟撤离,后来从军,曾在汉昌城西打过硬仗。   他在军校中学习时,郭竟曾说:黄小石虽然才具寻常,却很顽强耐战,竭力执行军令,不打折扣。   此时黄小石站在小寨内的一个木台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指挥作战。   有时候箭矢飕飕地从他身边划过,而下方不断有各方的军报传来:“曹军一部三百人,已经登岸,猛攻寨北。虽因地面湿滑,他们动辄摔倒,仰攻不易,但我们在北面只有五十人,应付得很吃力!”   “南面有曹军一部乘舟绕行,遭到简坡方向贺将军调集的弓箭手射击,死了一批!”   “西面曹军数量很多,来得极猛,他们用一艘木筏撞上了小寨的围栏,围栏已经垮了!老甘死了,我军顶不住了!”   黄小石骂了一句。   边上的罗阿惮宁没有听清楚,问道:“什么?”   “我说,狗日的来得够猛!”黄小石恶狠狠地道:“罗阿惮宁!”   “在!”   “带上你的部下,去西面支援!曹军若攻上来,我砍你的头!”   “是!”   第一千零七章 注定   罗阿惮宁从腰间抽出手斧,领着自家族人出发。   奔了两步,黄小石又叫道:“等一等!”   罗阿惮宁稍一停步,黄小石从袖子里掏出个布囊,用力扔过来。   罗阿惮宁探手接过,只听囊中叮当乱响,里头应该都是钱。他连忙摸了摸,隔着布也能摸出来,都是益州所出的直百大钱,总有二三十个。   “这是?”   黄小石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在营地西面尽量死守,实在坚持不住了,就带着部属凫水逃。西面水深,你们走得了!我不会砍你的头,放心吧……对了,别往简坡方向去,那里也坚持不了多久。”   这番话有些絮絮叨叨,罗阿惮宁满脑子都是厮杀,一时莫明所以。   愣了一下,他举了举布囊:“这是什么?是赏钱么?”   黄小石忽然暴怒起来,跳过去猛踢罗阿惮宁:“赏你娘亲!快去厮杀!”   罗阿惮宁也不多想,发一声喊,往西面营栅破碎处去了。   黄小石虽然行伍出身,但因为正经读过军校,识得字,念得圣人书,外貌上不是很凶悍。平日里相处,颇有几分文质彬彬,也很擅长拢络基层的将士们,哪怕年长的老卒,也很服膺他。   可这时候,黄小石忍不住满嘴粗话,皆因非如此,无法发泄暴躁的情绪。   像他这样起自基层士卒的军官,经验太丰富了。这一类的武人,往往对战场局势有自己的一套近乎本能的感应,面对危险,自然而然就会有所预料。   他还不知道,曹军此番南下出乎雷远的预料,以至于贺松所部成了突出在交州军北面的孤军;他也不知道,雷远的交州军此时分散各地,根本没有能力对贺松进行支援。   但他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压抑而绝望的气息。和他一样久经沙场的将士们,只要眼睛不瞎都能明白,曹军的数量如此之多,己方根本没有可能战胜,绝大部分人的下场,在这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当日黄小石在军校里,曾听雷远说过一句话,叫作: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在这种规模的战斗中,什么将军、司马、校尉、曲长,和普通的士卒都是一样的,都只是脆弱不堪的一条人命罢了。再怎么胸怀大志,再怎么才干出众,并不会让你比旁人多一点活命的机会。   所以黄小石让罗阿惮宁带着他的本族部下们前往西面抵挡。   罗阿惮宁所部蛮兵,战斗力十分强悍。他们不擅长行军布阵,可单个士卒来说,个个身手敏捷,悍不畏死,是黄小石的部属中最得力的一支。   通常来说,这样的部队应该用在更关键的时候。但面对着数倍的曹军,以及后方数十倍甚至更多的曹军,再怎么分派兵力,意义都很有限。黄小石心里明白,败亡就在转瞬之间。   他的命令,只是让罗阿惮宁等人多一点逃命的机会而已,毕竟论起水性,此地所有的汉家士卒都及不上这些自幼生于水畔的蛮夷。   他们既有机会,不妨试试,至于其余的将士和黄小石自己……   黄小石抽出腰刀,左右看看,想要说几句鼓舞人心的话。   与他一起被困在北面小寨的,还有甲字第七曲的近百人,由一位都伯带着。   这都伯甚有勇力,故而黄小石令他率部在营寨东面把守。这时候他却满脸是血地回来,每一踏步的震动,都引起嘴里往外溢血。   黄小石迎上去待要问话,只见这都伯胸口被一根长矛刺穿了。锋锐而沉重的矛头扎透了胸前的铠甲,直透入胸腔以内。而矛杆则被都伯砍断,暴露在他胸前的,只有一尺多长的木杆,还有一截握在木杆上的手臂。   都伯踉跄了几步,向黄小石嘟哝了一句什么,随即倒地。   谁也没料到他们先败回来,黄小石左右的同伴们一齐色变。   与此同时,都伯后方的东面滩地传来凄厉的哨响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哨响,无数身着黑色戎服的曹军士卒们快步冲锋,像是洪水那样推翻了沿途的营帐、推翻了好几道栅栏,涌入了小寨的垓心区域。   有人在奔跑中射箭,箭矢飕飕飞过数丈的距离,将黄小石的两名同伴射翻在地。   黄小石握住缳首刀,狂吼着迎向了敌人。   说来有些奇怪,这时候他的身体和精神,好像分开了那样。身体在奔跑着,间不容发地闪过搠来的枪矛,然后挥刀横斩,然后推着那枪矛手的尸体向前。可脑海中想的,却是自家妻子的面庞,还自家两个孩儿在端溪县的家宅里玩水的情形。   他的宅院里有片池塘,天热的时候,两个娃儿成天都泡在里面,打都打不出来。   “老大有点蠢,好在老二是个伶俐的,合该做个读书人。”黄小石想着。   他又试图想想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可是时隔太久,居然记不得他们的面庞了。印象里,母亲是在早年战乱时候,不知被哪里的溃兵掳走,再也没有见到。而留下来的父亲被砍断了腿,挣扎着活了几个月,在第二年的大饥荒中,饿死了。   在这样可怕的世道里,能跟着雷将军这样的好人,活到了二十多岁,读了书,识了字,还娶妻生子,有家有室,当上了曲长,平时没少吃大鱼大肉……黄小石觉得,此生没什么遗憾的。   在他的身边,刀剑枪矛的撞击声,将士的惨叫声交织成一片。   黄小石大吼挥刀,接连砍杀了两名曹军。然而一支流矢从侧方射来,无巧不巧地正中他侧腹无铁甲遮蔽之处。   剧烈的疼痛感像是火在体内灼烧那样,瞬间蔓延全身。黄小石叫了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捂伤处。他的手撞到的箭杆,带动箭头在体内搅了一搅,疼痛感超过了他能忍受的范围。   他觉得身体忽然没了力气,双膝一软,先是跪倒在地,然后整个人慢慢地趴伏下来。   原本与他交战的曹军士卒大喜,挥刀劈砍黄小石的后颈。   黄小石的五名亲兵在激烈的战斗中陆续战死,只剩下一个名叫杜狗儿的。杜狗儿正闪开一名曹军的长刀劈砍,同时箭步向前,持枪刺进曹军的胸膛。   刚退回来喘息,杜狗儿便看到黄小石倒地,而曹军士卒正要取他首级。   杜狗儿大吼一声,扑过去想以身遮护。但就在此时,另一名高大壮硕的曹军甲士扑来,杜狗儿的身体恰好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甲士随手挥舞长刀,刀光划过了杜狗儿的腰背。   杜狗儿的身体几乎被砍成了两段,带着血落了下来。他的面庞重重砸在泥泞的地面,目光正好与自家的曲长交汇。   他看到黄小石勉强冲他笑了笑,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一千零八章 宿将   距离小寨里许的淯水之上,连绵舟筏如云盘亘,一眼看不到边际。如果从高空看下去,无数小船和木筏就像是巨大的蜂群,围绕着它们的敌人缓缓盘旋,随时将发起一波又一波的攻势。   在船队前方,有一处大部分泡在水里的房舍,大概以前曾是某位荆襄豪强的庄园。朱灵带着几名甲士、文吏站在房顶上,眺望着小寨的战事。   “一刻。”朱灵沉声道。   边上有扈从凑趣问道:“将军说的一刻,可是我军厮杀取胜的时间么?”   朱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是说,敌军居然坚持了一刻。”   “将军的意思是?”   “守这处小寨的,至多四百人,也没见到什么强弓连弩。他们的寨子也很破损,无可凭藉。这种情况下,他们面对我方五倍以上精锐甲士的强攻,足足坚持了一刻。我仔细看过了,彼辈自始至终全无动摇,也无投降的。”   他看看自家的部属,继续道:“看服色、旗号,这些人的确都是交州军的精锐,应当是贺松的部下。这厮竟然北上距离新野五十里处,可见交州军的兵力确已完全分散了。这一点,魏王真没有算错。”   几名文吏连忙道:“魏王真是料敌如神!”   朱灵微微颔首,不去理会文人的口舌套路。这些话自然是要说的,不说,就显得对魏王不够忠诚。不过,下属文吏说说就够了,朱灵自己到了这时候,实在没兴趣凑这个热闹。   在他这种老将、宿将眼中,料敌如神四个字放在魏王身上,未免有些荒唐。魏王这辈子行军作战,动辄轻佻冒进,自取其败。当年在兖州、在赤壁,都是如此。   这回荆襄战事,他老人家拿着自家数万兵力当作诱饵,希望以此引得敌军入彀,来个以水代兵。   结果水是真来了,可交州军仿佛早有预料,走得比兔子还快。这场大水倾泻,连敌军的一根旗杆都没淹到,却活生生吞没了曹军数以万计的将士,让他们全都成了浮沉于水中的枉死之鬼。   那场大水来时,朱灵正率直属部下千余人,驻在新野县北面的淯阳。   他记得军民百姓们狂奔逃亡的场景;记得数百数千人惊惶失措的叫嚷和暴躁的喝骂声、惊惶的哭喊声交织成厚重的大网,覆压在他的头顶,令人几乎要窒息。   他记得当洪水从北门涌入的时候,淯阳城里的街道上,无数人仓惶地从各个方向赶来,互相推挤着,想要往南门逃亡。人潮层层叠叠,在城南狭窄的街道上堆积成了黑压压的一片。   他记得黑色的水从北面汹涌而来,拥挤的人群就像是被投入激流的枯叶那样,打着旋儿,翻滚着被吞到水底;他记得被水流挟裹来的断裂的树木,如同狂奔的野兽横冲直撞。   朱灵的一名亲信扈从,便在逃离的过程中被水势冲来的原木挤撞到。巨大的压力瞬间就使他的腹腔爆裂,五脏都在水下喷了出来。他有一截肠子卷在了另一株树干上,于是被拖得越来越长,最终猛地崩断了。   这还只是淯水奔涌泛滥的结果。朱灵运气不错,逃了出来,往北面汇合了自家下属们。可是连续几天里,他都记得淯阳城里的死者,记得那股洪水翻腾中泛起的腐朽和血腥气味。   淯水到了下游,汇合了比水和湍水以后,水势只会更加汹涌,再与汉沔相会,水势暴增何止十倍?   那样的环境下,将士们会如何?那会是怎样一副死伤枕籍、惨绝人寰的情形?朱灵简直不敢想象。   朱灵是乡豪出身,部下多为子弟兵,故而一向是曹军诸将中比较爱兵的。前两年重新得到启用以后,他为了收揽人心,更专门下了工夫,与士卒们厮混。时间长了,不免产生几分真感情。   此前己方将士与荆州军、交州军鏖战,伤亡再惨重,都是为武人的本分。可这场大水算什么?   这么多将士,都是为了曹公的大业舍死忘生,可他们竟不配得到一点点的怜悯么?   那可是数以万计的将士!就算其中荆襄本地的兵马多些,那也是魏王的部下,不是敌人!   更不消说,其中还包括许多将校军官,甚至就连朱灵的好友,右将军张郃都一时下落不明!   这样大的损失,换了任何一支军队,都要立即崩溃。当年本初公在官渡战败,号称折兵八万,其实真正的将士死伤,也绝不会超过此时。   大水过后,新野、南阳等地的曹军将士俱都凄惶,士气一时低靡。普通的士卒还以为这是天灾,可朱灵这样的高级将领自有人脉,什么事情能瞒得住他?   朱灵原先不知,人到了南阳以后,很快就知道了。原来这场大水才是曹公蓄谋已久的杀招,曹公为此还人前人后炫耀了不止一次,声称已己军为诱饵,必定藉水摧破关羽、雷远所部来着。   他这么说的时候,甚至没有一点点羞愧吗?也没有一点心软?   荒唐。   最近两三日里,这个消息,已经在己方将士们中间广泛流传。许多基层将士对曹公开始有怨气,有疑虑。还有许多民夫,本来不堪徭役之苦,这时候更是借题发挥。   朱灵听人说,南阳太守东里衮这几日里,连续镇压了几次哗变。他的部下侯音带兵杀人,杀得手都软了。   朱灵觉得,曹公大概是真的老了,他觉得自己大限不远,所以行事再无顾忌,尽情地发挥了他的本性。可是,这样的手段,真的能倚仗来平定天下么?   或许真的可以,谁又知道呢?   朱灵知道自家看人并不很准,还是别多想了。   朱灵记得,当年自己投靠曹公的时候,为了表现诚意,说了句:“灵观人多矣,无若曹公者,此乃真明主也。”   结果正逢曹公再徐州屠杀数十万百姓,鸡犬无余,泗水为之不流,天下哗然。曹公以为朱灵有意讥讽,于是怎么看他都不顺眼,最后找了个由头,褫夺了朱灵的兵权。   如今曹公故态复萌,还变本加厉,拿着自家将士做送死的诱饵……朱灵可一点都不想乱说话。   归根到底,他只是个武人罢了。主君旌麾所指,便是朱灵厮杀的方向。曹公既然不介意损失,他又何必介意。曹公既然满心想着全力一搏,毕其功于一役,那朱灵就跟着全力一搏。   曹公将朱灵放在这个位置,是希望自己起到宿将的作用,那么,朱灵就闷头作战,不说,也不多想。   待到几名文吏赞叹过了,朱灵道:“我听说,贺松其人,在庐江就跟随雷氏宗族,资历极深,被雷远倚若左膀右臂,临战常为先锋。其麾下的兵马,也是交州军的精锐,此前攻取编县,先后杀死了我方的大将焦触、郭祖。这样的人物,交州军恐怕不会放任其部被我们围攻歼灭。所以……”   朱灵思忖片刻:“曹公所领主力,距离我们尚有两日路程,我们便给贺松留一日。若明日此时交州军各部纷纷来援,我们正好以逸待劳,将其歼灭。”   “若交州军不来救援呢?”   “若无人救援,我们就在明日此时,四面攻打简坡。动用一万人攻上去,一刻时间,怎么也够了。放心,耽搁不了魏王的大军行进。”   第一千零九章 南下   话音刚落,朱灵身后不远处有人沉声道:“文博,魏王军令早下,要全军急速向南,沿途破敌,绝不耽搁!”   朱灵正在观看简坡地势,听得这熟悉的声音,顿时脸色铁青。   他身边的扈从们一齐回头,原来不知何时,有一艘小舟轻巧地穿行于大队之间,靠在了朱灵等人停留的房顶旁边。   小舟上只有三五人,有个船夫在船尾摇橹。船头站着一名顶盔掼甲的将军。这将军年约五旬,方面阔口,相貌堂堂,面色冷硬如铁。   朱灵是被闲置许久后复起的将军,身边的好几名部曲首领数年前曾经归属于他人,直到近两年才得曹公允准,重新回返朱灵麾下。   这时候那几名部曲首领也都变色。好些人下意识地想要向来者拜倒,却又想起自家将军尚未言语,于是勉强肃立,一个个鸦雀无声。   只有一个新被朱灵招募的部曲首领不知来者是谁,当即扶刀怒喝:“你是什么东西?我家将军奉魏王之令统辖前敌各部,哪里容得你胡言乱语!”   那将军眼神一厉,视线中的威严和锋利,仿佛要刺透这部曲首领的面庞。   部曲首领顿时心悸,忽然汗流浃背,不敢再说。   朱灵轻咳一声,摆手让此人退下。他自己走向前几步,拱手施礼:“文则将军,久违了。不知足下何以来此?”   原来此人乃是常驻寿春的假节钺、左将军于禁。此人过去数年里,一直领十万大军驻在寿春,与驻在合肥的征东将军张辽彼此呼应。朱灵全不曾想到,魏王为了这场荆襄之战,竟还把他急调了回来。   以官职而论,朱灵身为右将军,并不在于禁之下。但谁都明白,于禁这个假节钺的左将军,其实已经到了魏王麾下外姓武人的最高处,其权力和受魏王的信重程度都远远超过朱灵。   更不消说,当年魏王猜忌朱灵,专门派遣于禁入营夺兵。眼下朱灵所部的许多将士,都曾在于禁的指挥之下。于禁以法御下,至今余威尚存。   于禁缓步迈上楼顶,踏着格格乱响的屋瓦近前。   “魏王急召,我遂星夜赶来,所幸没有误事。前部各军,现由我统一指挥。这是魏王颁下的符书,这是魏王所赐节钺。文博将军,请验看。”   朱灵寒着脸色,点了一名文吏。   那文吏被现场的严肃气氛吓着了,战战兢兢接过符书看过,再将之交给朱灵。   朱灵将之展开瞥了一眼,径自收起。顿了顿,他沉声道:“还道足下不远千里赶来夺兵,原来不是?”   “魏王方略已定。我来,就是要确保诸军全无折扣地执行。”   于禁冷冷答话。   他不再攀谈,大步站到朱灵原来站着的位置,看了看简坡上飘扬的交州军军旗。   朱灵看了看于禁的背影。半晌后,他吐了口气,站到了于禁侧后方。   “就这区区小寨,两千敝卒,焉能敌我十万雄师?襄阳、樊城两地军情如火,我军又焉能受此地所阻?文博将军,我现在就率各部继续南下。你领本部在此,立即发兵攻打,一刻之后,不降者皆屠!”   于禁口气极大,言简意赅。   朱灵立即道:“据守简坡的不是寻常敝卒!他们是庐江雷远的麾下猛将贺松所部,甲械精利,骁勇异常。我本部只有五千人在此,轻易拿不下此地。”   “那就再拨五千人给你,凑足一万。今晚,我要见到贺松的脑袋!”   朱灵神情复杂地笑了笑,肃然道:“遵命。”   顷刻后,无数战鼓、号角的声响此起彼伏,响遏行云。千万将士呼喝催动船只,他们高举的刀戟,映射着初秋的寒光。一面面标识各部的旗帜因被潮气透湿,翻卷时显得有点凝滞,但却催促着原本稍稍放松的沙场肃杀之气,再度直冲云霄。   在曹军各部开始行动的时候,刚被攻破的小寨西侧,靠近淯水的一个湾汊里,水流缓缓向南,水面上有风刮过,轻轻摇动冒出水面的林木和芦苇。   一艘艘的曹军舟筏,从这个湾汊外鱼贯经过,船上曹军将士的视线偶尔扫过湾汊,只有乱糟糟的植物和鼓胀的浮尸,间或看见几只啄食尸体的野鸟扑棱棱飞起。   在湾汊内部,有一株丈许长、枝丫茂密的浮木,正在边缘悄悄地移动。   在枝丫遮掩下面,有三五个人身体泡在水里,冒着头,藉着木头的浮力蓄养体力。   他们默默地看着小寨的方向,一言不发。   洪水不断退却,各处水泊的范围在慢慢缩小,有些本来被完全吞没的河洲露了出来,连绵的芦苇从顽强矗立着,成了最好的隐蔽。   原本连成一片的巨大水域,这会儿逐渐被地势切割开,在距离淯水稍远处的洼地,形成了无数的河道、水泊、渊薮、沼泽、淤泥滩涂的集合,变得像迷宫一样。又因为有参天莽林参差其间,过去几日里,常有出来取水的将士在这片区域迷路。   而黄小石部下的这批蛮兵,因为常常担任斥候、被遣出哨探的缘故,反倒相对熟悉地形,很有些如鱼得水的架势。或许是因为这种环境,和交趾郡各地每年涨水时的环境很类似吧。   而他们的出众水性,也保证了他们在兵荒马乱中潜水逃出,竟然没被曹军大队发现。   浮木慢慢绕过芦苇丛,飘荡到下游的水面。   抱着枝丫的一人咬牙切齿地道:“曲长完了,我亲眼看见的。”   说话的是罗柯。   这名浑身上下密布蛇麟刺青的矮个子士卒,适才面门被曹兵挥刀划过,右侧面庞皮肉翻卷,下唇整片被切开了,露出一整排削尖的牙齿,看上去狰狞可怖。   说着话,他的眼泪簌簌地流淌下来,流过他的面颊伤口,使得内里的肌肉抽出几下。   “就只逃出来我们几个。”罗阿惮宁往水面啐了口血痰,随手一抓,捏住了一只从枝叶间坠下的蜘蛛,将之捏成了浆液。   他是廉水部酋长之子,从军的时候,带着自家廉水部的精锐战士五十人。当时他的父亲曾说,汉人多诡诈,要千万提防着,莫使本族子弟被汉人拿去垫刀头。   当时他牢牢记住了。可到这会儿,五十名子弟大部战死,逃生的除了遇蛇部的罗柯以外,只剩下他自己在内的三人。   他是小规模厮杀搏战的行家,深知若非黄小石将他派到小寨西面近水处,他们这一批人绝无退路,必定战死,就连眼下这三人都逃不出来。   汉人真是诡诈,罗阿惮宁恨恨地想着,忍不住摸了摸腰间那个,存放着好些大钱的布囊。   他的视线透过枝叶,看着简坡方向。   他们凫水跋涉了好一阵,为了隐蔽起见,其实行进的距离并不远。这时候刚刚绕到简坡后面。   罗阿惮宁注意到了曹军本已包围了简坡,这时候继续分派兵力,有条不紊地做着大举进攻的准备。   他看到有曹军甲士聚集大盾短刀于前锋,从四面八方逐步逼近。简坡上的交州军同伴箭如雨下,使敌人死伤不少,却阻止不了他们越来越近。当许多舟筏在坡地边缘的浅滩搁浅,曹军将士趟着水,继续向前。   转过头,他又看到水域的远处,有数之不尽的曹军舟筏,正沿着淯水继续南下。   “贺将军也完了。”罗阿惮宁有些暴躁地道:“曹军多得数也数不清!我们留在这里有什么用?快走,快走,不要停。”   第一千零一十章 迎客   清晨。   雷远几步迈上高地顶端,放眼四望。只见浓重的晨雾依旧蔓延在水面,笼罩在起伏的丘陵之间。有些垭口处,水面的风快速通过,于是带着雾气如流水般涌入,又翻卷起来。   在他的视线中,一座座坡地或丘陵的顶端,仿佛许多小岛飘浮在乳白色的雾气上层,如此美轮美奂的景色,几乎不是凡间所能有。   但这几日里,他也已经习惯了。一旦雾气散去,暴露出来的,就会是无穷无尽的水泊、泥泞、沼泽,充斥着种种可怖的场景和危险。   水开始退了,可大水的可怕影响,这时候才慢慢体现出来。   因为很多地方水浅,需要将士们下水拖拽船只。然而泥浆翻腾的肮脏积水里,裹杂着上游冲下来的各种锋利尖锐的东西,有碎石、有断裂的树枝、有破损的箭矢甚至刀刃。水里还活跃着毒蛇和各种奇怪的生物,趟水行走时,很容易因此受伤。   更可怕的,是遍布各处的尸体。这些尸体有人的,有牲畜的,还有各种山间兽类的。   那些人体所着的戎服都已经被刮擦得粉碎,甚至皮肉也碎裂开,暴绽出内里的灰色骨骼。有些尸体大概是曹军的将校,身上有皮制或金属制的勒甲腰带。因为躯体被水泡得鼓胀而腰带不动,于是整个人的两头膨胀起来,在水面飘着像一个狰狞的葫芦。   这种情形甚至会让将士们有些茫然。   他们不知道曹军究竟是什么样的货色。他们想不明白,何以一支军队死伤到了这种程度,居然还在作战?曹操的手段,竟然厉害到了这样的程度?   这些尸体遍布各处,每一具尸体,都是散播疫病的源头。只有特殊的动物,才能在这种地狱中活跃。   就在此刻,水面时不时哗啦啦地响一阵,雷远估计,那是鳄鱼在活动。这些鳄鱼群通常盘踞在江夏以南,江陵以东的云梦泽,这会儿却逆着水流上溯两百里,跑到了在襄阳、樊城周边大快朵颐。   一阵风吹过,雾气被打散了。   果然是一群鳄鱼在侧面的沼泽边缘。   这些怪物们发出低沉的叫声,在许多堆积尸体的港湾里亢奋地撕扯着腐肉。或许是吃的太多了,有些鳄鱼的肚子圆鼓鼓的,透着惨白色。   在雷远身后,有几名轮番守夜执勤的将士注意到了这些鳄鱼。   虽然吃的是曹军士卒的尸体,可那也是人啊。瞬间多名将士忍不住骂了起来,还有人厌恶地张弓搭箭,射了几箭过去。因为距离远了,箭矢的力量不足,中箭的鳄鱼扭着粗壮的身子,往水里游去了。   营地中的将士们正陆陆续续醒来,时不时传来军官们的询问和催促声。营地外围的几处篝火在雾气中摇动着,冒出浓重的黑烟,那是伙夫继续在煮水。   雷远所部昨日急行军至此,完全找不到一处干净的水源。   偏偏交州军的作战仰赖后勤物资的供给,此番挥军急行向北,每一名将士都要携带巨量的军械、箭矢。因为害怕湿气损坏军械,影响作战,很多弓弩手还随身带着多套备用的弓臂、弩机之类,光这些就有二三十斤重。   再加上他们的甲胄、兜鍪、腰刀,再加上大军作战必须的旗帜、绳索、铁蒺藜、营帐、斧斤和必备的个人物资,种种算在一起,一个人的负重少说七八十斤。   就算有船只随行,将士们的负重也太大了。除此以外,他们只能携带干粮,没办法携带足够清水。   就算携带了,在这种艰苦行军的时候,清水消耗的太快,无论如何都坚持不了几天。   所以昨晚开始,将士们不得不饮用过滤再煮沸的水。   雷远面前也摆着一碗。这水看上去并不肮脏,冒着热气。大概是因为看多了洪水过后的泥泞场景,雷远初时甚至觉得这水很清澈,但再看两眼,闻一闻,又总觉得水里有一股可疑的味道。   出兵在外,水要煮沸再迎,这是雷远坚持了许多年的规矩。当下这些水,一定煮得透了,否则伙夫们不敢拿来。   但雷远决定先不去喝它。   他的嘴唇已经干裂了,很需要喝水。但他又久病成医,知道自己这几日手臂伤势受寒湿影响,一直很严重。医官说,这是寒湿之毒,雷远自己知道,应属某种炎症,而且是导致连日低烧的炎症。   这种时候,全身的抵抗力都在下降,万一喝了不干净的水导致大病,那接下去的战事,谁来指挥?   他麾下的将校们,许多都是从低级军官、甚至普通士卒提拔上来的,有雷远坐镇指挥,他们一个个都勇猛善战,其实独挡一面的帅才甚是缺乏。   郭竟勉强可算一个,然而他在汝南重伤以后,身体一直没有完全恢复。至于其他人……雷远有一点点期待邓范。只是,这小子前日里发来急报,雷远看过以后,唯觉此人胆子实在太大,大到了雷远都快承受不了。   既然如此,到了关键时刻,雷远只信得过自己,也只有靠自己。   他问:“各部现在还能联系上么?”   李贞答道:“寇封将军就在这片水域的对面,距离我们约莫十五里。寇封部的后面,则是任晖将军。任晖将军所部两千余人从拒柳堰折返回来,军械物资稍缺,马长史正在后头调配。”   “伯昇所部此前在过风垭抵御曹休的猛攻,士卒多伤,从未得到休养。请德信挤一挤我们自家的物资,多派些船只过去,让伯昇的将士多在舟船上蓄养体力。”   “是。”   “吴班和雷铜那边有什么消息?”   “我们行军太快,而沿途的淤泥沼泽愈来愈难走。昨日下午以后,就没再遇上吴班和雷铜将军的使者。”   “……”   李贞看了看雷远的神色:“要不要我派人往回搜索,尽快联系上?”   雷远稍稍沉吟。   自从知悉曹军主力大举南下,雷远一度有意退兵。然而身在襄阳战场的关羽力陈自家有充足把握,三日之内必破襄阳,要雷远无论如何抵敌三日。雷远最终决定,向北行军,主动迎客。   既然要阻截曹军主力,那战场绝不能放在鹿门山区。   鹿门山上,曹休所部尚有相当规模的兵力猥集,又因为山区的地形影响,两军布置犬牙交错。而鹿门山西面隔着淯水,又是曹军有一部精锐驻扎的邓塞。雷远如果在鹿门山下遭逢北面的曹军主力,那已经不是腹背受敌的程度了,简直随时就会被大卸八块。   故而雷远决定,留下吴班、雷铜两人在鹿门山区牵制曹休,并兼维护己军在排山、鸡鸣山两地的退路。   而他本人,则紧急调集率领丁奉、寇封、王平、句扶、任晖等将,急行军北上,意欲在贺松所据守的简坡周边,依托复杂水势与曹军周旋。   因为部队之前太过分散了,直到此时,还没有真正完成集结。   至于吴班、雷铜两人,以他们的兵力能做到什么程度,某种程度来说,关键在于曹休所部被洪水削弱到了什么程度。   雷远临行前,郑重告诫二将,须得竭尽全力纠缠曹休,有死而已。至于具体战事如何,他虽然关心,但也无力去管了。   毕竟即将出现在雷远眼前的,是他此生遇见过最强大的敌手。   雷远始终都记得,当年曹军横扫淮南的可怕情形;还记得他和郭竟等扈从面对着曹军铺天盖地而来时,几乎瑟瑟发抖的心情。好在,雷远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缺乏经验的雷家小郎君了。   如今的雷远每到遭遇强敌,精神只有更加振奋,斗志只有更加高亢。   随着经历的丰富,纵横沙场的次数增多,雷远越来越不知道什么是畏惧了。多少难关都坚持过去,多少强敌都击败过,不独眼前这一位魏王。   “丁奉呢?他应该已经到简坡了,有没有遣人回报?老贺据守那处,战况如何?”   第一千零一十一章 水战   雷远的交州军体系中的将领,年轻气盛而格外有冲劲的,最属马岱和丁奉。通常来说,雷远也愿意让他们两人去承担重任、打硬仗。   马岱已经得到了成都中枢的安排,战后将去凉州,收揽扶风马氏的旧部,与庞德并立为凉州军的首席。故而雷远虽然倚重他,却不希望他面临太多的危险。   另外,马岱的下属骑队,在这种水域绵延的环境下无法长途奔袭转进,他们更适合用来发起战场区域内的关键一击。故而雷远对他另有安排,其部眼下不在直接正面抵敌曹军的序列中。   既如此,支援并接应贺松的任务,就只能落在丁奉肩上。   近几日里,交州军各部横扫淯水以东、汉水以北的广阔区域,但丁奉所部却没捞着多少仗打,雷远颁下的军令,常常要求他们掩护、皆因其他诸将的行动。   对此,丁奉本人无可无不可。他也是跟随雷远极早的旧部了,又娶了庐江雷氏的族女,素来将自己当作嫡系中的嫡系。故而眼界甚高,并不把那些困在高地上哭爹叫娘的曹军残部放在眼里。   倒是因为交州军中,战功带来的利益极多,他麾下的将士们有些急躁,几次找他求战。丁奉从善如流,发了求战文书给雷远,暗中却对部下们算了一笔细账。   他解释道:交州军中以先登、破阵为大功,此时曹军的散碎各部皆无斗志,常常一触即溃,转瞬就投降。这种太过轻易的胜利,只是看起来辉煌,记功其实甚少,就算这样打三五仗,功劳也够不上给将士们添五亩田产的。   何况那些曹兵都是逃避大水而到高地聚集,随身的军械、财物都少之又少,打赢了他们,反倒也安排他们吃喝,组织运送他们往后方去,实在是费而不惠。   雷将军不用我们攻打那些杂兵,自然是要留着我们的力量,用来拿下屯聚在鹿门山上的曹休。若能拿下曹氏中领军的脑袋,岂不胜于寻常士卒的一千个、一万个脑袋?   凭着这个说法,他部下的将士们一个个又激动又兴奋,整日里摩拳擦掌,等着上阵立下大功。   雷远最新的军令某日傍晚果然颁到,内容出乎意料。   目标不是曹休,而是接应北面的贺松,阻击从宛城、新野南下的曹军主力!   丁奉之弟,校尉丁封站在兄长身旁,探头看到军令内容,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军令中说得清楚,曹军动用巨量舟筏顺淯水而下,绝对是早有蓄谋。己方现已陷入被动,无需讳言。此番南下的曹军兵马,必定是邺城主力;领兵的将领,也必定是曹氏阵营中真正的名将、大将。这是万万不可轻忽的强敌。   敌我兵力自然是悬殊的,然而贺松正当敌军锋锐,绝不可不救。丁奉的任务便是竭力抢前,接应贺松所部折返。除此以外,若能打乱敌人的进军步骤是最好,若不能,不必强求。   军令到最后,又添了两行字。看字迹,是雷远的亲笔,上写道:“凡民有丧,匍匐救之,何况同袍?驱驰救捍,此其时也,承渊勉之!”   丁奉当时便嘿嘿笑了两声。   他道:“咱们的君侯多虑了。我与老贺是什么关系?那是从灊山开始的老交情、老伙伴了!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趟平了接出他来!”   他当即便调集了手中的竹排木筏,连夜向北行军。   到了第二天清晨,丁奉找了处坡地,让将士们寻找柴禾生火做饭,稍稍休息。   他自己在一片干燥地面坐下,用几根枝丫搭起了一个架子,往上搁了条鳄鱼,拿着小刀切割。这鳄鱼是他昨天半夜里杀死的,这会儿他试图把背上的整块鳞甲都剥下来。   正忙得满手满脸都是血水,前方哨队突然来报:“曹军前部出现了。他们像是在追杀我军的溃兵!”   “什么?”丁奉吃了一惊。   他箭步跃上身后的一株老树,单臂抓住横生的枝干,竭力眺望。   只见他们所行经的河道在经过此处高地后,向东拐了一个弯,陡然变宽。宽阔的水面上,透过薄雾掩映,可见许多杂物随波漂泊,在水面上打着转互相撞击。   视线投向稍远处,可见数十艘大小舟船划过水面,正快速向丁奉等人所在的高地接近。   舟船分成前后两拨,一逃,一追。   前方有四艘小船,船上的交州军将士划桨摇橹,竭力奔逃。而后方数量更多的船只反复逼近。   看得出,曹军操纵船只的水平很低劣,船队也乱哄哄的不像样子,行驶中常常彼此磕碰,互相挡住去路。奈何他们的船多人多,体力也充沛,始终紧追不舍。   此时一艘曹军船只已追到近处。曹兵狂呼乱喊着,将箭矢如雨点般射过去。   交州军最后方一艘小船上,负责摇橹之人被箭矢射中,仰天倒入水中,船只顿时减速,船上另几人顶着盾牌抢上摇橹,却来不及了。后头另一艘较大的船只斜刺里猛撞了上来,将小舟撞得翻覆。   舟上数人尽数落水,而船上的弓箭飕飕直落。大水漫过之后,人们视线所及,到处都是混黄的污水、泥浆;于是水中泛出的血色,隔着很远,丁奉依然能看得清楚。   “狗东西!狗东西!”丁奉勃然大怒。   这会儿见到了己方溃兵,代表了什么?代表贺松在简坡那里,已经坚持不住了!丁奉的任务,恐怕还没开始,就已经失败了!   丁奉年纪虽轻,与贺松确实是老相识。当年淮南豪右联盟尚在的时候,贺松是小将军雷脩的直属扈从首领,而丁奉的族叔丁立,则和邓铜并为宗主雷绪部下的有力曲长。   丁立交游广阔,与贺松有些交情,连带着丁奉也与贺松多有往来。当时追随小郎君雷远,支持他夺取族中权柄的三名有力人物里,丁立在灊山就战死了,邓铜死在汝南。只剩下贺松一个,俨然是元老中的元老,被许多灊山旧属视为首领。   所以雷远让丁奉去接应贺松,丁奉义不容辞,绝没有犹豫的道理。   可是,看这情形……   老贺怕是完了!   我丁承渊受命救援,竟然要眼看着己方将士被追击,被屠杀!   丁奉气得额头青筋暴起。他从树上跳下,一脚踢翻了摆着鳄鱼的架子,向左右将士大喝道:“你们跟我来!”   其余部下们一时来不及反应,丁奉的本部甲士三百余人动作很快,立即推动舟船,沿着水道向前。   一共十艘快船桨橹并用,以最大的速度往前急冲,瞬间就绕过了高地,突进开阔水面。   交州水军较之于荆州水军,正规程度上稍稍不如,而且船只中有半数都是袁龙临时在百里洲纠合起来的,有的是正经军用快船,有的则是商贾们用来走私的船只,速度不一。待到迫近曹军船队时,整个队列被拉成了长条形。   丁奉本人就在最前方的船上,他的部下们分作两组,一组举盾掩护,一组摇橹划桨。一名扈从嚷道:“将军,我们等一等其它的船!我们得整队!”   丁奉头也不回,铁青着脸直视前方:“曹军都是旱鸭子,他们根本不懂水战!我们只管向前!”   第一千零一十二章 火焰   那扈从还待再说,他身处的快船已经越过了前方被追击的小船。   小船上满身血污的交州军将士见到终于有同伴来援,无不狂喜欢呼,甚至有人当场痛哭失声。   有几名将士认得丁奉,竭力嘶喊道:“丁将军救命!”   丁奉认得其中一人,正是贺松的部下司马。但见他浑身浴血,一条手臂都被齐肘斩断了,整个人摇摇欲坠。这样的伤势,多半是活不成了。   “趴下!都趴下!”丁奉向他们高声叫嚷。   这些逃亡的将士武器甲胄不全,划桨摇橹时动辄中箭而死,纵然拆了船上的木板当作盾牌使用,也难以遮护,故而沿途狼狈异常。   昨夜他们从简坡兵败突围的时候,本有船只二十余艘、木筏更多,但遭曹军夤夜追击,木筏上无遮无挡,将士陆续皆死。剩下这些人驾驶快船的,逃亡到此,船上的人手也已经被射翻了一大半。   这时候听得丁奉号令,所有人顿时扔了桨橹,不再行船。他们竭力将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隐藏在船体侧壁。   丁奉的坐船继续向前。   丁奉向逃亡将士们再嚷了几句,自家箭步窜上船头,用力将一面大盾擎起。   他听到空气中传来箭矢破空的声音,立即俯身下蹲,绷紧腿部的肌肉,下意识地紧闭眼睛。下个瞬间,他的盾牌剧烈震荡着,耳边偶尔传来一两声中箭将士的闷哼。   有一支箭矢应当是由特别加力的强弓射出,箭簇竟然扎透了盾牌,正贴着丁奉的眼皮前方穿过来,带来森森寒气。只差一步,交州军屈指可数的年轻勇将就要毙命于此了。   后方将士有眼利的,无不惊呼。   丁奉大喊道:“继续划桨!给我往那艘大船冲!”   此时的水战,由于没有威力足够大的远程武器,所以战斗方式无非箭矢袭击和接舷战。通常来说,船队布阵仿佛陆战,小船居前,快船往来支援,而运送主将和较多士卒的大船居中,多起到运输作用,甚少直接对敌。而不同任务的船只如何调度,又自有一整套的办法。   这都是千百年来积累出的战争经验,论及运用纯熟,首推江东孙氏的水军。荆州水军次之,交州水军这等打着水军旗号的商船队,再次之。待到丁奉这种久居南海,只凭着兴趣接触过一点郁水船队之人,对此的了解更加等而下之。   随同丁奉一起北上救援的水军首领,是袁龙的一个族亲,唤作袁恭的。丁奉发现曹军踪迹后,带着本部登船急进,袁恭在后头急整船队,已经气得大骂丁奉不已。   然而,就算丁奉在交州水军首领眼中仍是个外行,他也足以看出,曹军是更加彻彻底底的外行。他们的船队真没有一丁点的规则可言。   这样的船队,就只是运输用的船队而已,没有任何作战的能力。他们所倚仗的,只是数量上的巨大优势。但他们缺乏水上作战的经验,又使得数量优势完全发挥不出。   只见数十艘大小船只乱七八糟的搅和在一起,既没有像样的指挥,也没有统一的联络方式。而那个明显有军官驻在的大船,就这么大大咧咧地直往前来,明明有帆,却不知道抢占上风位置。甚至有人在船上指点着丁奉,还有人好整以暇地张弓搭箭射击。   丁奉的船队像一支巨大的箭矢掠过水面,飞速迫近,而曹军就如同反应迟钝的巨大猎物。他们射出的箭矢对丁奉来说,一点都不值得惊惧!   船只继续逼近,丁奉嚷道:“我的罐子呢?点起来!点起来!”   有个士卒在丁奉身边举盾,闻言愕然:“将军,什么罐子?”   丁奉吃惊道:“难道没有带着?那都是有用的!冯斐!冯斐你这厮……”   正待喝骂,却见自家扈从首领冯斐从后面过来,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拎着三五个用绳索捆在一处的黑色陶罐。   原来冯斐适才在船身后方准备,两名士卒用盾牌遮护他,所以丁奉没看见。   丁奉大喜,连道:“快快点火!投出去!砸那艘船!我要他们的狗命!”   这几个陶罐,有个特殊的来历,有个故事。   此前汉中太守张鲁失败以后,本人被雷远所俘虏。汉中王不愿张鲁继续在益州发挥他的影响力,故而默认雷远以张鲁为自家的宾客,先带去了荆州宜都郡,后又去往交州。   张鲁在交州,凭借他的宗教手段,着实为雷远招揽蛮夷出了不少力,但他是个很知进退的人,并不试图像在汉中那样广布信众,持续扩张影响力。最近几年,他自己年纪渐长,开始注意养生,故而转而把精力投注在炼丹上头,还为每次炼丹的过程,专门做了详细的记录。   任晖的夫人辛氏,一向比较偏爱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她又是辛彬的义女,家里有钱,因此也尊奉张鲁的那一套,在自己家中设坛炼丹,还向将领女眷们传扬,以至于丹经被广泛流传。   那经文连丁奉都见过,经文的名称唤作《太上八景四蕊紫浆五珠降生神丹方经》,实在是威风得厉害。   没过数月这事闹的大了,被雷远晓得。雷远立即勒令禁绝家中炼丹的举措,又严厉斥责了张鲁。但张鲁炼丹的方子里,什么雄黄、雌黄、硝石之类,有些特殊的讲究。于是雷远将之郑重地交给了匠户首领徐简,让他加以研究。   这几个罐子,便是此番交州大军北上前,徐简提供出来的试制品,据说用来作战,极有奇效。然而数量有限,运输起来又有许多禁忌,所以只有雷远的本部和马岱、丁奉二将各自携带了一些。   雷远曾有叮嘱,此物当出奇制胜,用在最关键的时候,故而此前并未投入实战。   但这时候丁奉气急攻心,哪里还顾得上雷远的叮嘱?   既然这东西厉害,那就让眼前的曹军船只尝尝!   听得丁奉连连呼喝,冯斐小心地将瓦罐上的一根绳索放到火苗上点燃。这些日子众人每天都在水上行进,那绳索也受了潮,初时没有点着。被火烤了稍顷,才一下子烧起来。   一旦点着,火花四溅,绳索里应当掺杂了特殊的引火之物,顿时烧得飞快。   这种情形,也不知为何就让阖船的将士都心惊肉跳。冯斐冒着漫天飞射的箭矢,猛地跳到船头,将那瓦罐用力扔出去。   所有人不顾箭矢仍在飕飕飞过,都满怀期待地看着瓦罐飞行的轨迹。   丁奉一把将冯斐拽回大盾掩护之后,有些恼怒地道:“你得一个一个地……”   话音未落,陶罐正中前方曹军首领的大船。   说是大船,其实放在丁奉眼里,只是寻常的船只罢了,与荆州水军的楼船完全不能相比。大概是曹军在淯水上游提前建造的军船规格,类似于一般的艨艟,外有牛皮蒙背,前后有船舱门户,两侧开弩窗矛穴。   此时两艘船只的距离极近,而且几乎正对着。   冯斐能当上扈从首领,自然勇力非凡,膂力惊人。被他点着的一串数个陶罐在空中飞舞着,然后正正地砸进了敞开的船舱里。哪怕隔着将近十丈远,都能听见一阵剧烈的陶器碎裂声。   “这就完了?”一名士卒喃喃地道。   下个瞬间,一股剧烈的火焰从船舱里腾起,那些火焰简直不像是燃烧,而是在爆炸,巨大的火团四处飞溅,将船舱里的一切都点燃,随即又蔓延到船舱以外,如同恐怖的魔怪,将船上的一切都吞噬、摧毁。   有几名曹军将士躲避不及,被火焰猛然包围了。他们狂乱地拍打着自己,又在船板上翻滚,发出一阵阵凄惨的喊声。可没有用,火势根本不停。他们只能绝望地往水里跳。   入水之后,身上的火倒是灭了,可他们的人被甲胄带动着,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在水面上只能看到被猛烈搅动泛起的污泥,还有偶尔泛起的几个气泡。   此时,跃动的亮光伴随着一股热风,沿着水面四散,扫过丁奉所在的快船。   丁奉吓得丢掉了手里的大盾。而周边几乎所有的船只上,也没人顾得上放箭,几乎所有人都被吓得失魂落魄了。   第一千零一十三章 揪心   整片水面上的喊杀声咆哮声,这时候忽然静了一静。   诸多曹军惊恐地看着自家首领所在的船只。   此次曹军浮水南下,得益于刘晔、裴潜两名行政官员的杰出手段,提前储备了充足的物资,并调动足够的工匠,遂能在短短数日内建造了足够大军所需的木筏、舟船。   然而毕竟一切都是急就章,临时赶制的木筏和舟船质量很差。有很多木筏在水面上行驶着,自己就会崩解开,导致筏上的将士全都落水;还有些船只,行驶时滋滋地漏着水,需要专人用头盔不断向外舀水。   真正作为骨干、能够用于比较激烈水上作战的,还是这些年曹军在淯水上游积攒出的一批军船。这些船只在来自河北的曹军将士看来,都是水上的庞然大物,仿佛某种带着奇特力量的怪物。   可这样一艘大船,这样一艘装载着数十名甲士,须得营司马以上军官才能乘坐的大船,现在成了一个毕驳燃烧着的巨大火炬。   如果雷远本人在此,或许会有些失望。因为这件新武器的威力比预想中小些,好几个一起燃烧,也只覆盖了一艘艨艟的小半区域。   如果有经验的水军将士在此,用砂土亦可,直接拆毁燃烧起的船篷亦可,总有应急处置的办法。   但这些办法,曹军将士们不知道,他们不会!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焰跃动在潮湿的船板上、桅杆上,点起漆黑的浓烟,蒸腾而起的热量使得周围的雾气都往中心合拢。而高温中的船舱里,还时不时传出惨烈的嘶吼声!   这样恐怖的情形,仅仅因为敌人往里头扔了一串陶罐!   “快跑!快跑!调头!”距离大船较近的曹军将士们连声大吼,他们笨拙地撑篙摇橹,试图调头远离忽然出现的敌人。   单一艘船只,调头不难。可是数十艘船只聚集在一起,想要转换方向可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他们先前追击贺松所部溃兵的时候,船队过于密集了,前后首尾相距不过一两个船身,左右距离也只有数丈。一旦船只无序调头,有许多便自相碰撞。   顿时,船只和木筏的沉闷撞击声,水手、士卒落水的惨叫惊呼声交织成一片。有几艘木筏滴溜溜地打起了转,以至于有不谙水性的士卒立即在甲板上呕吐起来。   丁奉的船只继续向前,冲向较后方的另一艘曹军艨艟。   在目睹了交州军以某种投掷武器烧毁军船以后,这艘军船上的曹军将士们全都陷入了混乱。可临时调头又来不及,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迎战。   一名身披黑色皮甲的曹军军校连声叱喝着,勒令士卒们放箭。   而丁奉依旧俯身半蹲在大盾后面躲避箭矢。   好几名将士各自举着盾,回头去看冯斐。   冯斐摆手道:“没了,没了。”   这陶罐有个名头,唤作“霹雳弹”。据交州的大匠首领徐简所说,因为其中某几种成分产出于汉中、武都乃至陇道,长途运输不便,又因为荆州、交州潮湿多雨,此物却必须得保证干燥,所以产量甚少。   今年初的时候,徐简的族弟,交州右司金校尉徐说专门去了成都,据说将和成都名匠们合作,在成都城外设一小城,专门出产此物,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成果。   冯斐这一下,便将丁奉的存货完全用出去了。效果很不错,可惜只烧着了一艘船。想要决战决胜,还得靠刀剑搏杀。   “曹军数量不少,一旦纠缠,我们难免折损人手。所以动作要快,趁着他们惊惶,一口气打散他们,打退他们!”丁奉沉声道:“冯斐,让后头的船只跟上!”   冯斐依令吹起尖锐的口哨,催促同伴们全速杀入战团。   吹了才两下,船身大震,原来已经撞上了曹军的艨艟。   藉着前冲的势头,丁奉狂吼着跳上船头最前。他摆动大盾,砸开从高处戳刺下来的刀枪,随即觑了个空子,猛地跳了过去。   洪水过后形成的水泊沼泽,虽不似正经水道那般浪涌,但两船靠得近了,船板此起彼伏难免。丁奉双脚踏上对面的船板,脚底一滑,立时就被颠了个跟斗。   他摔得头昏眼花,手上不停,将大盾和长刀乱舞。饶是如此,肩膀、后腰两处微微一痛,已然受创。   好在他所穿戴的铠甲远比寻常将士要好,坚固异常,关键时候真如多了一条性命也似,两处破入的锋刃都不深,只造成了皮肉伤。   他闻风辨音,接连侧身,避开三四支短矛的戳刺,左手大盾奋力格挡,架住砍来的一柄长刀。   这大刀来得猛恶,硬生生砸开了大盾边缘的铁箍,震得丁奉手臂麻木。持刀的曹军勇士用力抽刀,可刀身嵌在了盾牌的木板缝隙之间,一下子没收回去。   他抽拔第二次的时候,丁奉藉着他收回的力道猱身而上,右手向前疾探,将缳首刀搠入了他的小腹。   刀身在里面上下一搅,那曹军勇士便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吼。   丁奉随手抛开盾牌,双手握住刀柄,推着那勇士往后。那勇士竭力挥刀劈砍丁奉的后背,可他的力气迅速削弱了,刀锋和甲胄、兜鍪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却没办法杀伤。   反倒是他的庞大身躯向后连退,把沿着甲板边缘的曹军全都撞得乱了。   随着两人的对抗,温热的血液顺着丁奉的手往下淌,伤口很快被撕扯扩大,有长长的、粉红色的东西淌落到外头,黏糊糊、滑溜溜地贴着刀身往下坠。   那是敌人的肠子。   丁奉狞笑着将之拽了出来,随即飞起一脚,将惨叫到失声的曹军勇士踹入船舱里。   此时他的同伴们也将桡钩、套索等物取出,纷纷攀登上船,放手大杀。   丁奉弯着腰追进船舱里,又杀透了船舱,从后头的舱门出来。舱里的水手、士卒被他的勇猛气势所迫,齐齐后退,无不骇然。   以个人的武艺而论,丁奉还算不上当世的一流人物,雷远本人也不强求领兵主将的武艺,而更注重培养他们的领兵之能。但有些才能仿佛天授,丁奉每次上阵,其充盈的胆气、一往无前的锐气,却是任何人都能体会到的。   交州军中有些勇士,平日较量武艺能和丁奉相抗衡;但真到了身当锋镝的场合,谁也及不上丁奉。   待到丁奉再往前时,不晓得哪个水手先发了声喊,翻身就往船舷外的水里跃去。   丁奉拄刀站在船尾,威风凛凛地四面观看,只见整条船仿佛被血洗过也似,完全落入了自家掌控,而曹军其余的船只都在退后,并不敢继续战斗。   他满意地哈哈大笑。   笑声中忽然想起一事,忽然又一阵揪心。   “冯斐!冯斐!”他大声喊道:“带一些人,把这艘船用起来!另外,再看看我们救下的那些溃兵,有谁能回话的,就带来!”   冯斐高声传令,众人在水上呼喝传达,叱咤间,那些乘舟逃亡的将士被叫到了这艘艨艟上,因为有多人重伤,来的只有三五人。   丁奉踏着甲板上黏稠的血,凝视着翻入船里的人。   眼看此人光头纹面,相貌丑陋可怖,竟然是个南蛮?   “王佐呢?”丁奉沉声问道:“适才不是还在向我招手的吗?”   “死了。”那蛮人盘坐在船板上,疲倦地道。   “……那,贺将军那边情形如何?你可知道?”   “死了,都死了。”   第一千零一十四章 全力   丁奉和贺松是老相识了,知道以贺松的治军手段,除非全军被歼灭,主将身死,否则绝不至于出现溃兵逃散的情形。   之前见到王佐等人乘舟奔走,丁奉隐约已有心理准备。   但这时候仍然不免心神颤动,脚底下觉得有些发软。   贺松是汉家军校出身,曾随军剿灭黄巾,又转战关中,论及治军严谨、战法老练,丁奉这样的后辈远远不及。   他本人投入淮南豪右联盟以后,担任小将军雷脩的扈从首领,其部下又都出自庐江雷氏的部曲,是毫无疑问的嫡系。   虽然近年来雷远不断拆分庐江雷氏的徒附、部民,使贺松等人转化为朝廷军将,但所有人都知道,贺松与雷远的主从之分甚明,并非表面上的身份变动所能改变。   这样一名重将战死,这样一支嫡系部队被歼灭,对交州军来说,是难以承受的打击。更不消说,他们尽然败得这么快,这么干脆!   自从得到曹军主力南下的消息,丁奉立即提兵北上支援,这才过了一夜而已!曹军的凶猛,竟然到了这样的程度?   雷将军反复叮嘱,要救援贺松,结果却……   我该怎么向雷将军交待?我该怎么向老贺的家中那一大群的妻妾老小交待?怎么向老贺的部下们在交州的家人亲眷交待?   丁奉踉跄了半步,干脆坐在这蛮人的对面。   这蛮人,便是罗阿惮宁了。   黄小石所据守的小寨陷落以后,他和几名同伴抢出血路,凫水而走。途中发现曹军留下万余人围攻简坡,而主力部队竟不丝毫耽搁,继续南下。   罗阿惮宁等人逃亡的路线恰与曹军南下路线相合,一路上好几次险遭擒捉。待到昨日深夜里,他们好不容易找了一处荒废林地休息,却撞见了从简坡突围出来的王佐等人。深夜中两方不辨敌我,几乎厮杀起来,结果引起了曹军的注意,连夜搜山检海。   王佐便是在这时与曹军正面对上,虽然逃生,却被砍断了胳臂。他坚持着继续奔走,侥幸夺得几艘快船,这才能在曹军后继的追击下坚持到次日清晨。   但当他见到丁奉的那一刻,精气神一懈,便再也无法继续维持。就在冯斐向曹军艨艟投掷霹雳弹的时候,王佐便死了。   与王佐一起突围的将士们沿途也都死伤惨重,到了丁奉找人询问军情的时候,职位最高的,竟只剩下了罗阿惮宁这个黄小石部下的都伯。   罗阿惮宁虽有勇力,这整宿整晚地逃亡厮杀下来,已经脱力了。身上兵器盔甲半件皆无,光着的上半身有好几处轻重伤势,只用碎布勉强包扎着。露在外头的皮肉外翻,被水泡的发白,甚是可怖。仔细再看,他就连耳朵都被削走半个,挂在耳上的错金象牙大环都不知去了哪里。   因为伤势和疲劳的影响,罗阿惮宁的神情有些木然,而这木然落在丁奉眼里,更清楚地表现了,这些溃兵们经历了什么样的苦难。   丁奉涩声问道:“贺将军死前……是何情形?”   “我没有亲眼见到……王司马转述过,丁将军,你要听么?”   “讲来。”   原来交州军黄小石所部被围杀之后,曹军竟无半点停顿,立即以上万人马接踵攻打简坡。旗帜如林,舟船蔽水,喊杀之声惊天动地。   贺松所部眼看着黄小石所部失败,人人皆有怯战之意。这也难免,此前数日,将士们转战各处,殊少休息,着实已是强弩之末,何况敌人的力量如此强大?   王佐立即劝说贺松,敌我太过悬殊,不必勉强。可留偏禆之将在坡上坚持,自己尽快脱身。突围也好,潜逃也好,如他这样的重将,总不能落到曹军手里。   然而贺松则认为,正因为曹军势大,己方更要殊死鏖战,一来稍稍阻遏他们的南下速度,二来也让敌人知道交州军的坚韧。何况将为军胆,身为主将,哪有弃军而走的道理?   于是他激励将士,指挥各部鏖战不休。   他确是极有能力的宿将,用兵手段极其圆熟。朱灵所部四面围攻,几至一个时辰,都未能拿下简坡,遂传令各部高呼招降。   而贺松毫不理会,亲自往来冲杀。   到后来部下相继战死,局面已经无可挽回,贺松这才安排王佐等人藉着将士尸体的掩护,凫水逃走。   而他本人带着扈从们从另一个方向杀出营寨,与敌白刃相搏。   曹军遂以强弓劲弩密集射击,杀死了贺松。   罗阿惮宁学说汉话没几年,带着古怪的口音,说得不是很好。磕磕碰碰地讲到这里,花了一会儿时间。讲完了他才注意到,身边已经围了很多将士,人人脸色沉重。还有人低声复述他的话,将之传给更外围乘舟汇集来的同伴们。   丁奉又沉默了一阵,问道:“曹军来了多少?领兵的是谁?”   “围攻贺将军所部的,是右将军朱灵;率军继续南下,一部追击我们的,是左将军于禁。这两部,至少有四五万人。我们在逃亡时,也曾抓住过几个曹军的军官打探,据说,在于禁、朱灵之后的,则是魏王曹操的本部,估计也有四五万人。”   低沉的惊讶声,像是一阵波浪,从人群中涌过。   顿了顿,罗阿惮宁想起一事,又道:“据说,魏王曹操,还有汉家的皇帝,都在军中。”   那便毫无疑问了,曹军发起的,是真正倾尽全力的一击!人丛中爆发出一阵惊呼声。   丁奉按着膝盖起身,手扶着缳首刀,冷冷地扫视众人一眼,惊呼声猝然停止。   这时候他才明白,雷远的军令中为何语气有些奇怪,一方面严令丁奉接应贺松,另一方面,最后却又要他试图打乱敌军的进军步骤。   以丁奉的兵力,其实并不可能同时承担这两项任务,而雷远却偏偏这么下令,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雷远早就觉得,贺松所部必定败亡。他只是不愿意明确表达出来,以致影响诸将的士气。   其实那军令中,接应贺松才是不必强求的事;雷远对丁奉的要求,就只是尽量打乱曹军的进兵步骤。   这很难。   丁奉刚打了一场胜仗,但那不过是对付曹军最前方的零散兵力。于禁亲领数万人蜂拥而至,怎么对抗?   贺松希望能稍稍阻遏曹军进兵,所以他以两千人据守营地,面对曹军五倍以上兵力的围攻,坚持了一个时辰。而曹军于禁所部继续南下,根本不受影响。   丁奉能做到什么程度?   这样的庞大兵力仿佛洪水倾泻,交州军各部如何抵敌?己军任何一部,无论贺松,还是丁奉,抑或之后雷远亲领的交州军本部,都像是用树枝搭起的简单栅栏,在洪水面前,只有被摧枯拉朽的下场,简直不可能发挥任何作用!   想到就在数日前,己方还占尽优势,丁奉更是焦躁。他实在想不明白,明明已经被一场大水吞没了数以万计,曹军怎么还能做到这样的地步?   简直活见鬼了!那曹操,还有曹操下属的兵将们,心肝都是铁做的吗?   第一千零一十五章 非常   两个时辰以后,雷远也得到了这个消息。   如今的雷远坐镇交州,掌控近百万的军民。损失两千多精锐将士,不是不能承受。身为武人,他也早就习惯听到将士身死的消息了。然而贺松的战死,不能不让他心神震动。   贺松是小将军雷脩的亲信心腹,他的部下们,也有很多都是雷脩的旧部。当年雷远在灊山上悠闲度日的时候,对他颇有几分敬畏。后来雷脩战死,贺松有些不情愿地成了雷远最早的支持者之一。但此后十载,他凡遇战阵,常为先登,自始至终忠诚不二。   近年来,贺松已成为庐江雷氏部曲出身的武人中最资深者,身份愈发重要,隐约有几分淮南旧人代表的意思。在雷绪、雷脩父子两人的旧部中,他有着极强的号召力。   雷远在苍梧郡的左将军府以外,有一个里坊,其中宅院专门用来赏赐雷氏宗族的亲近重臣。贺松的一大家子便住在这里,宅院的规模仅次于郭竟。   贺松战死,对己方将士战斗意志和士气的打击,难以估量。   而雷远更觉得,胸中陡然生出一股空落落的感觉。   当年在灊山中,父亲雷绪的得力部下,到此时已经凋零无几。   前后才十年。岂止雷绪的部下,当年雷远招揽的二十名扈从,现在还剩下几人?这乱世中,任何一场战斗,都是将士们拿性命赢得的胜利,是将士们的尸骨堆积出来的。他们固然可以说,自己活得轰轰烈烈,大丈夫当如是也。   可是身为主帅,身为首领,雷远又怎能无动无衷呢?   在较后排,有些与贺松交好的将士都忍不住露出悲戚之色。   雷远脸色铁青,他握紧双拳,站了片刻。   “你来时,承渊可曾撞见曹军了?”   信使道:“我家将军击破了曹军前部,但……我来时,已见曹军的主力。不瞒将军,水面上樯橹如林,长帆蔽日,兵将不计其数。”   雷远颔首,下去抚着信使的臂膀,和声道:“我明白了,你且下去休息。万事有我,不必担心。”   转回身来,他想对马忠说什么,身侧不远处却传来阵阵鼾声。   原来雷远所部一路疾行,连着两夜加起来,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许多将士还强打精神坚持着,随时准备响应雷远的命令继续行军。叱李宁塔却支持不住,他抱着自家的几件武器,仰躺在一座木筏上,眼睛半睁不睁,打起了鼾。   阎宇就坐在叱李宁塔身旁。这少年虽然个子不矮,可是与叱李宁塔比起来,简直像个孩童。眼看雷远目光扫到,他连连推搡叱李宁塔,想让他醒过来。   雷远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事。   环视四周,各个舟船木筏上的将士们,其实都已经疲惫不堪了。   此时天色阴沉,日光昏暗,水面上的冷风吹过,带着不知从哪里生出的血腥气。将士们所在的舟船便在这样的水面上微微晃动。   水域远处,有半没在水中的树木或蒹葭,或高或矮,随风摇摆。再往远处,隐隐有道黑烟腾起,没入晦暗的天空。   雷远深深吸了口气,又将之用力吐出。   身边诸将眼巴巴地看着他。   无论关羽还是雷远,此前都没有料到曹操竟能承受如此巨大的损失而斗志不退,更没有料到在这样恐怖的大水淹过之后,曹军有能力、有决心继续南下。   这个误判,使他们失去了主动,瞬间陷入到了失败的边缘。   关羽告诉雷远,荆州军能够拿下襄阳,拿下襄阳之后,战局将会再度变化。前提是,需要雷远堵住北方曹军南下的道路,坚持三天。   雷远昨日觉得,自己应当能坚持三天。   毕竟从新野往襄阳有足足一百四十里的路程,而宛城更远。曹军长途奔袭而来,己方半路拦截,求胜很难,但迟滞三天,并非做不到。   可现在,贺松的战死,让他忽然惊觉。无论自己怎么竭尽全力汇集兵力,将士们都没法在曹军主力抵达之前完成整合。如现在这样狂奔向北,便是添油战术,使己方各部不断陷于以寡击众的局面。   贺松所部据说只坚持了一个时辰,现在丁奉抵在前方,又能坚持多久?   这时候雷远所部距离丁奉所部约二十里。这个距离很尴尬,丁奉一旦不敌,己方待要支援,怕是来不及;而若主动后退,事实上又并不可能甩开曹军。   何况,曹休所部尚在鹿门山附近。何况,己方的将士俱都疲惫,叱李宁塔都这副鬼样子了,普通将士又哪来的力量作战?   雷远的额头冒出一层薄汗。   穿越者的身份,给他带来了极高的心气。所以在此前洪水漫过时,他心中有不满,觉得战果不似自己记忆中的那般巨大;所以他有千万般的不甘心、不服气;所以他他选择支持关羽的意见,希望己方能够通过后继的努力克服困难,谋求更大的胜利。   问题是,现在的局面很清楚了,或许是因为曹操本人亲在南阳的缘故,曹军的决心和力量,都超过此前的预料。   想要以寻常的手段来迟滞他们,绝不可能。   交州军的将士固然勇敢善战,但他们每一个人都是雷远的袍泽,是稳定整个交州的基盘。雷远绝不会纵使他们无谓地送死。   而如果不能迟滞曹军的南下,关羽在襄阳也必然不能成功。这整场大战,可以说就要结束了。且不谈吸引曹军的战略目标如何,但数万人临敌而退,后继的折损无法估量。   难道真的只有……听邓范的?   这小子胆子太大了。此前与任晖往北面拒柳堰的时候,就提出了一个险计。当时雷远同意了,因为较之成果,可能损失任晖、邓范两部的代价,雷远承担得起。   但前日里他传来急信,力陈曹军主力将至,进而提出了一个新的计策。   这封信几乎把雷远气笑了。   前一个计策,已然无疾而终。邓范怎么就有这样的精神,接着愈发弄险?这是以为交州军的家底厚实,一点都不怕损失么?故而雷远并未答复,而是直接召回了任晖所部,作一个小小的警示。   但现在看来,时势所迫,不行大胆之策,怕是不行了?   雷远再次深深吸了口气。   他摆出较轻松的姿态,对马忠道:“上次我在战场上对阵曹操,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曹军主力大至,迫得庐江雷氏宗族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玩命。如今……”   马忠一拂袍袖,沉声答道:“非常之时,唯有用非常的谋划。”   雷远哈哈一笑。他的面庞上,流露出几分决然,还带着几分凶恶的眼神。   第一千零一十六章 当真   汉阳郡,冀县。   原先的凉公府邸,更早时的凉州牧府。   建安四年时,京兆名士韦端被任命为凉州牧,坐镇汉阳郡冀县和解凉州叛乱,调和马腾、韩遂之间的争斗。韦端遂在冀县营建此凉州牧府,广引地方俊才入幕,一时俊彦云集。   后来韦端从凉州牧调往朝中担任太仆。其子韦康、韦诞周旋于朝中,得到孔融的盛赞,称韦康渊才亮茂,雅度弘毅,伟世之器,而韦诞懿性贞实,文敏笃诚,保家之主。孔融说话一向很损,最后加了句“不意双珠,尽出老蚌”,一时引为笑谈。   两年以后,荀彧举荐韦康接替韦端,出任凉州刺史。韦康和他的不少支持者最终都死于马超之手,州人莫不凄然愤慨。后来凉州士人与马超始终不能齐心,也有韦康的因素在。   韦康死后,马超占据此处府邸。他是胡儿性子,不爱繁复,故而常在院落中竖起军帐居住,以至于府邸本身反倒有些破败。   刘备入驻此地一个月来,特意拒绝了州人稍稍修缮的请求,以示自家的平易近人,又分派僚属,直接就在这里布设办公场所。   这时候,刘备正坐在案几前,有些烦躁地看着面前小山般堆积的公文。   自从诸葛亮来到帐下,刘备已经很久不直接接触这么多的实际公务了。现在诸葛亮偏偏远在成都,而法正虽然也在军政事务上极有才能,但终究不似孔明这般心意相通。   并不是说,法正不如孔明。只是,法孝直做事,有时候想得未免太多一些,算得太精细了一些。   如今己方在凉州的立足,尚处在最初的阶段,中枢政权与这个狂乱造反数十年的大州如何协调,与其中无数心思各异的地方势力和羌胡部落如何划分各自收益,很多问题都是此前从未遇到过的。   对刘备来说,这些得失进退上的事,宁愿定得宽松些、粗略些,只要暂得一时粗安,日后有得是时间慢慢调整。   他所建立的汉中王政权,虽然打着秉承前汉制度的旗号,其实推进的很多事业,都是前人并未开辟过的,并无前贤余烈可供效法。所以他只有一步步地来,先不惮其粗,不惮其简略。   刘备在成都时,与孔明的配合就秉承着这样的思路。刘备发布大略的意见,孔明构建相应的框架,然后在执行过程中填充内容。   在这个过程中,以孔明之才,自然能够通达其中细微的道路,而缘饰以文雅,从容不迫地将诸多末节编制成可行的规则。哪怕有强硬手段,也都师出有名。而刘备高举上位,居中调处,既不插手实务,也就从不犯错。   但法正的风格与孔明不同。   他不似庞统那样激进,但比庞统和孔明都更巴结一些。就像当年在推举刘备为汉中王时那样,法正总希望自己能提前为主君想到周全,将许多事从一开始就剖析个清楚明白。   老实说,很多时候,他这样的风格让刘备非常受用。   然而凉州这里的许多细务毫无先例可循,想要做好,就得不断地进行两方、三方甚至更多方的反复征询,不断协调,于是就冒出各种各样异想天开的想法和荒唐的诉求。   尤其是到了最近几日,许多军政事务、人员任命到了最后落实的关头。前后折腾过几遍以后,本来简单的事,变得反倒有些复杂了。   这一来,刘备忙得厉害。有时候他想偷个懒,却又生出负罪感来,觉得自己不该辜负法正的努力。   待到处理完毕手上的一份文书,刘备只觉得浑身酸痛。   放在二十年前,不,哪怕十年前赤壁之战的时候,自己哪会如此?当年哪怕箭矢破空之声就在耳边飕飕乱响,自己鏖战数日,横剑而卧,说睡就睡,一旦听得战鼓声响,立即起身上马披挂作战,纵横沙场,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倦怠劳累。   可现在,真是老了呀。   刘备瞥了一眼案几的边缘。那里摆着一小方铜镜,铜镜的表面映照出他花白的头发,一缕白发脱出了发髻,松松垮垮地挂到了眼前。   在外人面前,他摆出精力旺盛的样子,可实际上,他也快到六十了。每天早上,都会在枕头上找到凌乱的脱发,发髻越来越难扎得牢。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缕头发捋到耳后,轻轻摸了摸。只觉得头发细而软,摸在粗糙手上,几乎没有感觉。   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想了想,又从架上取了佩剑。   天色还早,这会儿瞌睡实在不像样子,不如到院中松松筋骨,出身汗,说不定精神就来了。凉州士风刚强尚武,正好找杨阜、姜冏那几位比划比划,也显得亲厚。   走出厅堂几步,两侧偏厅里往来的吏员们就见到了刘备。   有好些人连忙停下脚步施礼。这些人大都是凉州本地士人,礼数很周全。但也正因为礼数过于周全了,反倒显得彼此有些距离,不像是孔明以下的荆楚之士,多能亲密无间。   刘备尽量向他们一一致以温和微笑。这也是他很擅长的本事,奈何年纪大了,笑了十几次,他开始觉得脸上的肌肉有点发硬。于是侧过身,沿着厅堂侧面的走廊走了几步,揉了揉脸。   这边的走廊下,有几名近侍肃立。刘备认得,其中一个面容俊朗、英气勃勃的少年,正是姜冏之子姜维。   刘备初到荆州的近侍,如傅肜、魏延等,如今都成了执掌军权的重将,而资历较浅的向宠,现在也渐渐积累声望,随时会外放出镇。   如今这几名近侍里,包括董和之子董允、霍峻之子霍弋,与姜维并为各州的年轻俊彦。刘备使他们随从宿卫,也有效仿前汉时皇帝以任子为郎官的意思。   董允是个书生,霍弋出身将门,本人则偏向文质。唯独姜维极擅长剑术,英武异常,据说曾与马超相搏。刘备见姜维当值,顿时眼前一亮,微笑道:“伯约,来,随我舞一回剑……让我看看凉州少年英才,哈哈。”   若寻常少年被天下雄主点名,早就激动到五体投地。可姜维并不露出受宠若惊的姿态,也不推辞,只兴致勃勃地道:“遵命。”   他随即跟着刘备,缓步迈入院中。   两人都是剑术的大行家,当下分开三丈站定,各自拔剑。   正待动手,法正面带喜色,小碎步匆匆入来:“大王,有荆州军报!”   刘备心头一紧,疾步迎上去:“怎么样?”   法正略微压低嗓音:“汉水暴涨,数万曹军没于水中!我军大胜,兵锋直逼襄阳!”   “大胜了?”刘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身入凉州以后,多次向荆州传令,让他们务必要再荆襄掀起大战,拖住曹军主力,为自己在凉州的经营、乃至汉军进入关中争取时间。这个任务极不容易,承担着巨大的压力。哪怕身当前敌的是关羽和雷远,这两名汉中王政权里屈指可数的名将,刘备依然心中没有底气。   却没想到,这一仗已经打出了结果?而且还是这么一场大胜?   他下意识地追问:“孝直,此事当真?”   说话间已经带着一丝颤音。   法正把军报双手奉上:“大王,请看!”   不待刘备打开军报,他忍不住道:“大王,曹军大挫,便是我军的机会。眼下凉州已定,秋高马肥,正当括取关中,夺得高屋建瓴的优势!”   第一千零一十七章 宾服   法正敢这么说,自然有他的信心所来。   那便是过去两个多月里,汉中王政权对凉州军政的整合速度极快,掌控也非常顺利。刘备毕竟没有白忙一场,而法正也确确实实具有出众的才能。   针对凉州胡汉杂处而地方势力雄武之风极盛的特殊形势,为了更好控制住凉州,汉中王政权大刀阔斧地调整了凉州原有的军政架构。   首先将原有的汉阳、陇西两个大郡做了拆分。汉阳郡被划分成了略阳、天水、南安三郡,陇西郡则被拆分成了陇西、狄道、临洮三郡。拆分以后,凉州由四郡边为八郡,这八郡的郡守、大吏,则全不考虑三互法之类的惯例,其中六郡都选用凉州本地的地方名士或豪强首领来担任。   两汉数百年来,凉州常年战乱,凉州士人的整体文化水平不如中原,备受中枢的歧视,在人才选拔方面常常吃亏。而汉中王一到,立即拿出六个二千石的高位,以及与之相应的大批县令、长和吏员职务,这不能不让凉州士人大喜。   而在实际的任命过程中,法正又很注重使各家大族的力量错落排布,无论哪一家,都不可能在某一个郡中一手遮天。   与此同时,右将军张飞获得了董督凉州军事的权力。   凉州的各家汉人强豪,都必须将自家的部曲数目如实上报于右将军府,平时各家自行管理,每年秋后一同参与操练。根据部曲私兵的数量,右将军府授予各家部曲首领“义从司马”之类军职,并且允许他们凭此充抵州府分配下来的劳役。   而在右将军府发起征召以后,这些义从司马则有义务跟随出战,遵循右将军府的军法管理。   用这样的办法,汉中王政权将愿意加入己方军政集团的凉州豪强尽数吸收进来,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组建了一支相对可靠而又善战的凉州军。   同时,考虑到统一天下的道路还有很长,这些凉州义从势必会长时间地响应右将军府的征召,由此又会逐渐使得凉州强宗的武力远离本乡本地,最终慢慢脱离地方的影响,真正纳入到汉军的正规军序列。   过去数十年里,凉州士人习惯了保持自家的力量,对这一办法未必都满意。为此,汉中王政权又以额外的厚利相诱。   在政治上,包括杨阜、姜叙、姜冏等凉州名士,都获得了极高的地位。比如杨阜为侍中、大司马西曹掾,而姜叙则出任抚夷将军,成为张飞的重要助手。   在经济上,由法正出面,专门公开了大举扩建道路,保障凉州至益州、凉州至河西方向道路贯通顺畅的计划,预计用两年的时间,扩建、修复合计长达一千四百里的道路,并重建沿途的驿站、邸阁。   只要道路辟通,沿线的商贸将会翻着跟头往上增长。凉州的牛马和毛纺品,益州的锦缎织物、铁器、手工制品,乃至河西一带的远方货物都会通过这条道路往来,哪个家族经手其中,就必将获得难以想象的巨大利益。   凉州的汉家豪强宗族主动摆脱马超的控制,投入汉中王麾下,对他们,汉中王要酬功,要厚赏,应对他们的手段温和,重在怀柔。   而对羌胡部落,汉中政权则清楚地展现了强大的力量,用事实告诉诸多部落,马超虽死,汉家豪杰却数不胜数。   过去两个月里,张飞的右将军府在凉州已经搭建起了规模,但张飞并不常在汉阳,代表张飞实际处置公务的乃是护军、讨逆将军吴懿。   张飞本人引精骑三千,以庞德为向导,从冀县出发,驱驰数百里深入羌地,先从羌道向西北,经过烧当羌盘踞的望曲谷,袭入枹罕。   枹罕乃是陇西人宋建占据的军事要地。宋建是与王国等人一同叛乱的凉州豪强之一,后来自称河首平汉王,聚胡汉数万众于枹罕,改元,置丞相以下文武百官。因他在枹罕经营数十年,根基深厚,就连马超也轻易不与他闹翻。   然而张飞率部直扑枹罕,先在枹罕城下绕城驰骋,耀武扬威,号称精骑两万,并称汉中王亲领大众在后,数日内就会抵达。   宋建猝不及防,闭门不敢应战,张飞转而攻略枹罕四周的军堡、牧场、农庄,只用了三天功夫,陷坞壁二十余座,席卷粮秣、军械、牛马不计其数。   宋建部下文武的子弟、族人皆散在各处,于是无不向宋建力陈,当与张飞一战,解救将士家眷,再图守城对抗汉中王的大军。宋建架不住部属们的催促,终于点起城中精锐万人,觑个机会一举杀出。   此时张飞请庞德所部坐观,自家提兵迎战。   他分派各部正面退敌,自领铁骑五百,横向扫过战阵。只一战,只半个时辰,便摧枯拉朽地大破宋建所部。   张飞本人冲锋陷阵,手格宋建麾下闻名羌氐的勇士数十人,随即乘胜挥军攻破枹罕城,擒拿逃窜回城宋建本人及其下属罪大恶极之人百余,当场斩杀以慑不服。   战后,归入版籍的人丁户口足有三万,田亩千顷,牛马牲畜数以十万计。   这一来,周边羌氐无不大震。张飞再向迷唐羌占据的大小榆谷进军时,羌氐各部无不宾服,王侯豪帅,竞相奔走前驱。   张飞在这一战中的豪勇,也使庞德大为钦佩。待到羌氐各部渠帅拜见张飞时,只见庞德侍从一旁,待之一如当年待马超模样,于是各部渠帅皆道,不逊于马孟起的汉家豪杰来也。   一个月后,张飞抵达赐之、河曲,在西海畔大会羌胡首领,重新颁下侯王之印,彰显成都中枢的权威。   待到张飞回师的时候,随同折返汉阳为人质的羌胡各部首领子弟,多达五百余人,而各部派遣给张飞,直接纳入右将军府的羌胡勇士更足有六千余众。   这样一来,从军政两方面来看,两个多月的整合极具实效。汉中王政权已经形成了一个以天水、陇西两郡分为汉、胡军事枢纽,以略阳为军事前线,以羌氐各部数千里纵深为后盾,以武都为重要交通孔道,数万人厉兵秣马的整体局面。   而形成这个局面所耗费的军政资源,其实甚少。刘备此时身在汉阳,绰有余力。及至秋高马肥之际,无论汉中王的旧将,还是凉州新人,都胸怀踌躇之志,欲行一番大事。   当年庞统主持下的关中之战,益州军自汉中突入关中,虽一时得利,终究绕不开后勤支持的难题。与马超的联盟,协作也不顺畅,再遭逢曹操亲领大军前来会战,这才不逞而退。   如今凉益整合如一,汉中王兼得益州甲械、凉州大马。按剑东顾,则陇、蜀两面覆压关中,进退无不如意。至于曹丕、曹洪,更皆碌碌之辈,不足为惧。再考虑到这份军报上说,曹操挫于荆襄,兵力损失惨重,难救关中……   当年孔明在隆中对策,所叙述的北伐之策正是如此。此番刘备急夺凉州,局面甚至比此前预料的最好情况还要更好。任何一项条件,都符合再攻关中的要求。此时不举兵东向,更待何时?   一切计划,一切准备,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此时,本也是箭在弦上。   刘备看了看法正信心十足的神色,手中长剑无意识地挽了两个剑花。   待要下令,不知怎的,他忽然又想到了庞统,顿时心中一痛。他旋即问道:“孔明怎么说?他竟没有什么意见传来么?”   法正面色自如地伸手往袖子里掏了掏,奉上一份红封的书卷:“有,有。大王请看,这便是诸葛军师随荆州军报一起发来的文书。”   刘备瞅着那卷加了红封的信件,再看看法正,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第一千零一十八章 交托   在刘备看来,法正是个很有趣的人。   近十数年来,刘备身边堪为股肱之人,无非诸葛亮和庞统;庞统逝世后,诸葛亮总统庶政,法正又渐有谋主的势头。   但法正的性格,与诸葛亮和庞统是完全不同的。   孔明是志趣高洁的人。他脑海中所想的,只有天下大事,只有辅佐明主以建再兴大汉的宏业。至于自家的官职、权柄、地位、财富……那都是规划大事过程中附带的,是实现大业的工具。   较之于孔明,庞统略微急进些,似乎也更渴望得到主君的认可。但那也是出于伸张自身志向的考虑,除此以外,倒不强求富贵荣华。   这两位,都是真正的高士。   而法正……骨子里,法正与孔明站在不同的两个极端上。大概是因为避乱益州以后,不得志太久、受人奚落鄙视太久了,所以法正毫不掩饰地渴求富贵,渴求鲜衣怒马、佩紫怀黄的尊荣。他所做的一切,他所竭力展现才干的目的,归结到最后,都是为了自家的钱和权。   有时候刘备甚至半开玩笑地想,如果当年不是自己,而是曹操或者孙权、马超之流看中了法正,招揽他,愿意授他以富贵和权力,法正会如何?   想来法正不会拒绝,很可能也一样身居高位。只不过,他那种睚眦必报、恩怨分明的性子,恐怕很容易遭到主君的不满,保不准会落得孔融、祢衡的下场吧。   刘备倒是挺喜欢这种性子。   他是边地人出身,又是从军数十年的豪迈老兵,虽说锤炼出了擅于周旋的本领,但严格来说,不是很喜欢和世家高门的文人打交道。   所以,当年他辗转中原的时候,最得他赞赏的乃是湖海之气不除的陈登。后来他地位渐高,成了一方雄主,也有廖立、彭羕之类不同寻常士人风格的部属。   法正愈是在刘备面前毫不掩饰,刘备愈觉得他真性情,与他在一处,有一种格外无拘无束的快乐。   便如当年进位汉中王的时候,这件事严格来说,稍稍有那么点出格。但法正无需刘备多言,便自然而然地做了,好像在推着刘备往上走。刘备事后稍稍警示了法正一下,也就罢了。   又如此刻,法正明明同时收到了荆州军报和诸葛亮的文书,却将荆州军报先拿出来。   何意?   无非是存了几分私心,想要独占催促刘备起兵攻伐关中的名头。   诸葛亮一定是不在乎的,但法正是关中扶风郡人,对他来说,这个名头或许非常重要吧。   然而法正的小心思,又并不刻意隐瞒,反倒带着几分真小人的坦荡劲。刘备一旦问起,他立刻就拿出诸葛亮的文书,既不拖延,也不羞惭。   这种人和人之间的小小博弈,无伤大雅而有趣味,好像两个人之间的一种游戏。而这种有趣的联系,也使刘备愿意去理解乃至谅解法正的作为,包括愿意被法正催促着,每天十万火急地处理那么多公文在内。   刘备将先前的荆州军报交给姜维,一边除去封泥,展开诸葛亮的来书,一边往厅堂里走。   法正连忙跟上,姜维双手捧着军报,落后法正半步。   走了没几步,刘备脚步一停。法正差点撞了上去,倒是姜维的下盘稳些。   刘备回身道:“孔明亲自到汉中了!”   “什么?”   刘备再看几眼书信,对法正道:“孔明以为,荆襄和关中两地,后继都可能会有变数。他已经进驻汉中南郑,在那里调度益州的人力物力,这样会有利于两地的应变,也便于对两地的支援。”   法正的瞳孔微微收缩,微笑道:“诸葛军师所想,必是周全的。”   “孔明一向令人放心。”   刘备知道,法正这么说,定然是有些担心诸葛亮亲临汉中以后,会侵夺他对关中之战的谋划权力。于是他拍了拍法正的胳臂,和气地道:“孝直,你尽快安排军议,三五日内,我们要做好出兵的一切准备。”   法正兴冲冲地躬身领命。   刘备背着手,往厅堂里折返。走了几步,他皱起眉头。   孔明在书信中说,荆襄和关中两地,后继都可能会有变数。所谓变数,倒不是指刘备本人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将亲入秦川,关键还是在荆襄那边。   在诸葛亮看来,荆襄的大胜固然是喜事,可一场洪水纵能摧破曹军,却并不能因此确认曹军丧失了战斗意志。   因为曹军的战斗意志如何,归根到底,取决于曹操本人的意志。只要曹操愿意,他有千万种手段驱使将士作战,不受任何艰难情形的影响。   按照此前数日的军报来看,曹操本人和麾下邺城诸军主力在南阳,并未尽数受到洪水的侵袭。他们也依旧保有或者南下荆襄,或者西入关中的能力。   如果曹军主力舍弃荆襄,西入关中,那数年前的关中大战又将重演,汉中王麾下的将领们,有没有做好惨烈厮杀、承受惨重损失的准备?   如果曹军南下荆襄,又将会施展什么手段?关羽和雷远虽得大胜,荆州、交州的兵力并不会因此膨胀,他们猝然占据优势以后,有没有做好激烈战斗不断延续,战事反而超出掌控的准备?   这一场意料之外的大水,带来了轻易的大胜,却也使得本来应当两军对峙、彼此长期纠缠的荆襄战事,出现了新的变数。以曹操用兵之能、气魄之大,他会如何选择,诸葛亮自问难以预料。而荆襄、关中两地的奇正翻覆,由此更难判断。   可是,汉中王亲领的数万之众如果长期停留在凉州,那更是曹操所乐见。无论如何,第二次的关中之战确确实实已箭在弦上了,非打不可。   那么,作为事实上益州军政首脑的诸葛亮,便要随时做好对两地的支持,不止关中而已。   诸葛亮是署大司马府事的军师将军。此前数年因为庞统身死,军师将军的一部分职能被拆分的关系,他长期专注于政务,至多涉及到各郡国的后备兵力训练组织,殊少插手具体军务。但此番大战,刘备在去往凉州之前,特意隆重授予诸葛亮以全权。无论任何军国大事,诸葛亮都可一意决断施为,无需事前关白。   于是身在涪城的诸葛亮闻听荆州军报,立即做出应对。   他选择亲自驰往汉中。   身至汉中,他可以在最短时间内筹措人力物力,既能越过秦岭,直接影响关中战局,也能依托汉水,经房陵通道,一定程度上插手荆襄。这样,他便不只是益州军政的负责人,而成了平衡平衡荆襄、关中两地战局的枢纽。   这个决定没有问题。   刘备进入关中以后,就难以统筹全局。这个重任,本就只有诸葛亮亲自承担,才最让人放心。   刘备旋即想到,如果两地战局将有变数,那身在汉中的诸葛亮,必须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动用任何可行的力量。为此,只靠着军师将军的职务和自己前次的授权,还稍嫌不够。   他加快脚步,回到厅堂里。   厅堂的侧面,按照他的习惯,摆着兰锜也就是兵器架。兵器架上摆着自家常用的刀剑武器。他探手取了随身佩剑,回身再看看外间。   两边偏厅的僚属们依旧往来忙乱,一时间倒找不出一个熟面孔。惟有姜维手捧文书,长身而立,等待刘备的吩咐。   刘备沉声道:“姜维。”   “在。”   “你星夜去往汉中,立即将我佩剑交给诸葛军师。就说,万事都交托给他了!”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追击   襄阳城。   距离那场声势骇人的大水,已经过去七天了。   关羽最后可用的一批水军战船,此时都在万山上游,与房陵一带汹涌而出的曹军对战。说是要阻止曹军直接支援襄阳,其实水军并不能彻底做到。毕竟荆州军的船只在此前的大水中损坏甚多,而汉水水面到了万山以后,又实在宽阔了点。   身在万山以西的曹真,日里不惜代价地派出无数舟筏,像是无序的蜂群那样顺着汉水直扑向东,荆州军的军船再怎么密集地往来扫荡,总有疏漏。   昨日下午,因为汉水的水位急速下降,荆州军的两艘艨艟大船不慎在连绵沙洲边缘搁浅,结果遭到数十艘曹军小船围攻。船上的荆州水军狼狈跳船逃生。   这一来,本来就薄弱的防线出现了巨大漏洞,从下午到夜间,不断有曹军乘坐舟船直抵襄阳城下,被接入城里。他们的数量还不少,足足有千余人。   襄阳城中守军,遂得到了曹军各部正在竭力反击的消息,城中将士眼看有了熬过绝境的希望,无不欢腾。其呼号之声,甚至隔着汉水的樊城也能听到。樊城曹军于是高举诸多军旗,与襄阳呼应鼓气。   此时在襄阳城外,荆州军对城池的攻势也不顺利。   洪水来得猛,去得也很快。   关羽下令攻城的第二天,襄阳城东南西三个方向的水泊便已消退,露出地面上齐腰深的泥泞,荆州军的船只、木筏没法直接靠近城池。   原先依托大船,直接迫近襄阳城头,运送兵力登城搏战的方式,只进行了半天就没法再持续下去。   在此局面下,襄阳城的坚固守备展露无遗,荆州军各部很难再能对城上守军造成实际威胁。他们连续发动了多次进攻,却愈来愈显得雷声大而雨点小,仿佛隔靴搔痒。   反倒是城中曹军开始发起反攻。   自从他们得知外界曹军开始大举反攻之后,乐进和满宠的胆子就一下子大了起来。他们好几次开启城门,派遣精锐的小部将士出击,骚扰外界的荆州军,阻挠他们的进攻调度。   襄阳城周边,大部分地势较高的地区已经变成可供军队通行的干地,而其间的低洼地,则变成了难以通行的浅水湖泽。   这种局面下,战场宽度有限,导致双方能够投入的兵力也有限。曹军精锐将士经常能找到荆州军较薄弱处,施加打击。即使野战中失利,他们也很容易撤退,最终借助襄阳城防的掩护,安然离去。   一时间,虽然荆州军的进攻态势总体来说尚未变化,可久经沙场的明眼人都能看出,荆州军就像一个抱着大树摇撼的壮士。他再怎么咬紧牙关,也掩盖不了体力随时可能耗尽的现实。而其身上的伤口则由少到多,由浅到深,失血很可能要他的命!   宿在城头的满宠,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之前汉水暴涨,冲垮了襄阳城外经营十载的外围防线,陷没了数以万计的守军。自曹刘对敌以来,曹军一次性承受的损失,少有超过此回的。而这种惨剧就发生在城内守军的眼皮底下,对守军斗志的打击,更是巨大。   满宠手按墙台,向外眺望。   水势退去以后,留下了无数的尸体,浮浮沉沉地堆积在护城河里。那些都是从上游被冲刷下来的曹军,看戎服形制,多半是张郃的部下,或许还有筑阳一带的死者。也有少量,是这几日守城时的战死者。   就在满宠所在的正下方位置,有具尸体被大水冲击过,脊椎骨折断了,整个身体被拧成了锐角,肚腹突出在水面上缓缓起伏。   同样是因为撞击,他的肚子上有个大洞,这时候有一只大老鼠从大洞里爬出来,身后跟着几只油光发亮的小老鼠,沿着连绵的尸体,跑开了。   这具尸体飘在这里已经两天了。满宠每次见到,都觉得肚子上的大洞比原来更大,渐渐地开始腐烂了。   过去数日里,襄阳守军便是在这等仿佛地狱的环境中作战。这时候水里只剩下尸体了,早几日,还有无数的轻重伤者在其中日夜惨叫哀嚎。城池又遭荆州军猛攻,城池周边的尸体每天都增多些。守军遭逢的艰苦险绝之处,简直无以为外人道。而满宠看这些尸体,看得都麻木了。   这时候,他忽然回身,对身边待命的军官道:“待到战胜以后,应当及时收殓将士的遗体,尽快火焚,好好安葬。”   “是。”   军官沉声应是,随即与同伴们对视两眼,眼中露出喜色。   他们都知道,满宠性格深沉,这几日战斗中,更极少妄言。他既如此说,便是对胜利有了信心。   襄阳曹军能在先期惨痛失利的情况下坚持数日,硬生生打退关羽亲自指挥下的荆州军无数次进攻,最主要的,便是凭着满宠的亲自督战指挥。   若非满宠,换了任何一个人在襄阳,哪怕是曹仁复生、乐进病愈,曹军也不一定能支撑到现在。为何?因为满宠是毫不犹豫杀人的酷吏。   凡是将士有动摇怯战的,有传播谣言的,有不听号令的,立时就被满宠拿下,也不细问,皆按军法处斩。甚至连城中的巨室、豪强但有半点不妥,也是同样下场。   过去数日里,被满宠杀死的守军将士脑袋,在襄阳四门血淋淋地各挂一排。时时刻刻提醒着将士们,不尽力作战的下场。   若光是如此,只怕关羽第一日攻城的时候,守军就要暴动。然而满宠不仅对将士们狠,对自己更狠。   这三天里,他将自家将旗插在城头,自己整日整夜在城上督战,寸步不离战场。他的亲信扈从们第一天就死了半数,第二天便已死尽;他自己数次亲身持矛作战,有一次肩膀被斫刀所伤,流血染红了大片戎服;今日早晨,他还跟着一行轻兵出城巡视,亲自观看荆州军的态势。   二千石的大员尚且如此,底下的将士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当下无不死战。   在乐进病重垂死的当口,满宠俨然成了阖城将士们以来的主心骨。真以具体指挥厮杀的本事来说,他和乐进这种百战宿将远不能相比。可他仗着狠劲和韧劲,硬是熬过了这三天。   在战斗中,有时候狠劲和韧劲这两样东西,比什么战术、武艺都要重要。一支军队,如果能够百折不挠,那么再难的局面,也有熬下去的希望,再摇摇欲堕的夜晚,终究会看到胜利的曙光!   便如此刻!   满宠在城头来回踱步,走了两圈,沉声问道:“樊城那边的旗语,确定没有问题?”   “绝无问题。魏王的大军,已经逼近了!樊城、邓塞两地,如今一片欢腾,张郃将军也已经在组织兵马,预备出城野战了!”一名军官激动地道。   “关羽的营地方向……”   另一名军官应声道:“我又派了三批精干人手出外,皆遭荆州军数量上百的轻骑竭力拦截,未能深入探察。”   满宠颔首。   荆州军的骑队数量较少,也格外金贵。通常来说,不会随意用在这种时候。而他们的出现,便代表了一个可能:荆州军正在暗中拔营,他们要撤军了。   饶是满宠深沉,这时候也难免咚咚地心跳。   是不是再调人手试探?   荆州军果真要撤,那己方乘胜追击,可得大胜!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满宠有些蠢蠢欲动,又有些犹豫。   在城头又绕了两圈,脑海中无数个想法旋生旋灭。他想到了大水漫过时的惨痛折损;想到了己方集兵十万,却被荆州军压着面门痛打的耻辱;想到了魏王有意以一场大胜来为代汉践祚扬威的期盼;想到了这几日里陆续入城的上游曹军增援。   最后,他想到了魏王渐渐年迈,自己以魏王欣赏的酷吏身份做到二千石,以后想要更进一步,却不能只靠着拷打盘问的功劳。   他下了决心:“点起精卒八千……不,点一万人,由我亲自带领,立即出城,追击关羽!”   第一千零二十章 出城   曹氏政权据中原、河北向南,绵延数千里的战线大致分为东、中、西三段。而襄阳城,便是中段战线的支柱。   此地本身又确是南北通衢、水陆枢要,正常情况下,以襄阳、樊城为中心的驻军,至少保持在五万人到八万人的庞大数目。非如此,也不足以和关羽的荆州军抗衡多年了。   这一次两军会战,魏王自邺城亲提大军南下,襄樊等地驻军为了协调配合邺城中军精锐,经历过好几次调入调出。比如雷远突袭排山时,歼灭的一部便是来自襄阳的守军。   及至洪水冲过,襄阳周边各处高地守军再遭荆州军的连日痛击,损失将近两万人。但襄阳城里的守军,依然保持在两万之多。   以两万人的庞大兵力,却遭关羽以约莫三万人的荆州军狠狠围攻三日之久,是因为洪水对将士斗志的摧折太过厉害,也因为关羽万人敌的名头太盛,满宠不敢轻易直撄其锋。   然而被这样劈面乱打,满宠心里是憋着一口气的。   他更清楚,这场仗打到现在,曹军的损失十倍于敌,好些个久经沙场的营头、无数堪为骨干的将校、精锐被大水一扫而空。   到了现在,各路大军再度压下来,虽然声势惊人,毕竟还没拿下什么实际的战果。如果自己如果坐视荆州军安然而退,就算魏王直属大军能在汉水左岸拿交州军作些文章,也填补不了这么巨大的损失。   放在天下人眼中,这场仗就算是魏王败了。   魏王绝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进而可以说,如果这种情况发生,一定有人要承担责任。   满宠环顾襄樊,曹休、曹真等亲族自然无妨,他们犯了天大的事,自有魏王亲自照应。张郃、朱灵等辈还在北面,拿他们担责,道理上说不过去。而身在襄阳的乐进和满宠自己……魏王为难乐进这个垂死老人又有什么意思?   这样想来,满宠光是守住襄阳城还不够。   万一魏王遣一近臣到襄阳问一句:伯宁啊,我军各路援军齐到,正要取那关羽、雷远的首级,成就世所罕见的大胜。那关羽畏惧我曹孟德的神威,所以狼狈逃窜。你却按兵不动,视若不见,连尾随追击都不敢。这是为何?   满宠该怎么解释?   他得再取功勋,方能自保。   尾随追击关羽的军功,他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   同样,襄阳城中的诸多将校,由此也才能确保自家不收败战的追责。   好在襄阳城里毕竟有两万人,过去数天连续接战,将士身死、受伤的不少,但剩下能厮杀的,一万五六,绝没有问题。   终归这也是一支大军了!足够在大战胜负翻转的时候做点什么!   满宠本打算从当中抽调半数,但稳妥起见,随即又改为动用万人出城。   出城追击有其讲究,哪怕是在即将大优的局面下行动,也不能所有人一窝蜂莽撞奔行,以免遭到敌军的反戈一击。   满宠先指一名骑将,让他点起五百铁骑,率先打开城门,沿着高坡呼啸而行。   战马是很敏感的动物,此前大水漫灌襄阳的时候,城里的军马惊死了不少,这五百骑,也算是襄阳守军的老底子了。   这骑将从东门向南,贴着岘山绕了个弧线,须臾间狂奔十余里。沿途果然出现荆州军的骑兵,几次横向冲击,试图阻截他们的行动。   论及骑兵作战的邀击奔趋、驰骋陷阵,曹军骑兵绝不会逊色于人,何况兵力远多些?当下两方厮杀数场,荆州军的骑兵狼狈而退,有的陷入沼泽泥泞,弃马步行逃窜。   骑将也不分兵追击,过一刻,便抵达荆州军的某处大营。   他们策骑往高处去,观望营地,只见营中将士纷纷扰扰,乱作一团。全因为地面潮湿,才未能踏出尘烟。再看营外,原本该有的明暗哨卡乃至望楼等,俱都无人。就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有个荆州军将士急于离去,竟然从高达丈许的望楼上一跃而下,滚了两滚,再一瘸一拐地跟上大队。   那骑将心中大喜,却不忙着厮杀,先指派一名机灵的副手,带百余骑火速折返,将此间情形通报给主将。   满宠召集的城中精锐万人,已经立在城下。   他自己一直在城头观望,未曾离去。   待到那副手绘声绘色渲染了荆州军营情形,满宠心中一喜,将要领兵出击,却再作沉吟。   一名裨将问道:“将军,这等良机,何以不即追击?”   “从建安十四年起,荆州南北两分,曹刘对峙。这十年里,荆州军的精锐,关羽的勇悍,我们早就见识过无数次了。荆州军的窘迫之时,我们也碰到过好几次,但我从没想到,他们会狼狈到这种程度……总觉得有些古怪。”   满宠骨子里是个用兵谨慎之人,守城的时候极显果断,可到了出城逆战的时候,反而逡巡。   话音刚落,一名将校厉声道:“此战以来,我军处处受挫,总算有一个能够决胜雪耻的时候,哪能犹疑?”   满宠瞥了他一眼,认得此人乃是乐进的部下。   乐进之子乐綝,此前在城外野战中被关羽擒获,乐进部下诸将无不以为是奇耻大辱。这时候城外援军将至,敌军余力已然尽竭,阵脚动摇,于是诸将的求战之心,比满宠本人还要高涨数倍不止。   将士们求战意志旺盛,这本是好事。   满宠若强自勒令他们不动……   此前守城的时候督战杀人,已经杀得够多了。这时候再想用严苛手段控制部属,只怕真的要激起兵变。   满宠起步往城下去。   走在登城马道上,他吩咐道:“传我将令,出城的万人,分成前后两队。五千人为前锋,五千人在后。乐将军所部皆去前队,我自领后队,拖后二十里行军压阵。”   待到踏足地面,他又点一名偏将:“城中守军五千,稍嫌不足。你去往城南兵营,将过去两日里,从万山方向进入城里支援的千余人立即整顿,全都登城守备。”   待那偏将去了,满宠挥军出城。   此时未时刚过,天空中却有云层集聚,昏暗如酉时前后模样,风也大了起来。大概是发现自家调动已被撞破,原本往来遮蔽战场的荆州轻骑,此时半个人影都见不到了。   襄阳城外空旷一片,原有的田地、房舍、林木、道路,全都被厚厚的泥泞所覆盖。   满宠和他的部下们踏过泥泞地面。他听着无数脚面发出噼啪声响,再伴随着身上甲胄兵器碰撞的声音,忽地生出萧瑟而又肃杀之感。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 可惜   关羽正站在凤凰山上,俯瞰山下曹军的行动。凤凰山形如凤凰之羽翼,包含了诸多小峰,山势层叠环抱。   勒马立于山巅,他的视线越过林木、巉岩,隐约可见襄阳城头高耸的望楼、旗杆,也能见到满宠所部迤逦前行,渐渐离开襄阳,粗略一看便知,这是万人的大军。   此时关羽的几名部将也都忐忑不安,遥遥远望。有的人下意识地掂着脚尖,也有人满头大汗,顾不得擦。杨仪张着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直盯着襄阳城的方向,是不是点点头,再皱皱眉,好像有什么发现。其实他少年时秉烛读书,眼神不是很好,这个距离上根本看不出什么。   关羽忍不住捋了捋胡须,笑了两声。   各部兵马该就位的都已经就位;该安排的人手、该注意的细节,也都早就安排完毕,反复叮嘱。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如今满宠既然行动,过去数日里将士们的牺牲和付出,便算是值得的。   过去数日里,整场战斗的胜负,数万将士的安危都系于关羽提出的策略。这个策略本身又将荆州军用到了极致,荆州军实实在在地投入到了残酷的战斗中,发动了连续两天的猛烈攻城。而其渐显颓势也并非虚饰出来的,负责攻城的多个营头,都已经打疲了,打残了。   饶是如此,没有人能保证局面一定会按照关羽的推测来进行。这条策略所涉及的不可测因素太多了,也太危险。   曹操本部主力的南下速度,能否被拖延?曹真所部的攻势能否被阻遏?满宠能否看出荆州军的虚弱?他又是否会下定决心追击?诸多问题,都不可测。   就像是表演跳丸、抛剑的百戏艺人,手中多个丸球和剑器同时抛接飞舞于空中,只要最细微的一点点失算,就会出现不可挽回的后果。   关羽的决定,出于他本人对夺取襄阳、夺取大战完全胜利的渴望,出于他对自身战场嗅觉的绝对信心,出于他超群的胆略。然而由此引起的紧张心情,也为他漫长戎马生涯中少有。   短短两天半的时间里,关羽晚上睡不着,饭也吃不香。   他在部属们面前,始终保持着雍容的姿态,还曾多次翻开史卷凝神阅读,向将士们示以胸有成竹。其实与他亲近的将士们都隐约发现,他的眼窝都显出来了,眼圈也有些发黑,就连一向珍视的颌下须髯,也少了梳理,稍嫌零乱。   好在关羽始终是天下名将,再怎么压力重重,他的眼神却愈发的凌厉,目光扫视之处,简直有光芒乍现。   此时山下传来独特的鸟叫声,那是前方斥候确认了满宠的行动。诸将也都看过,曹军所做的选择果然一如关羽的预料,于是每个人如释重负,稍稍放松下来。   关羽轻叹一声:“可惜。”   边上杨仪凑趣,问道:“君侯可惜什么?”   “满伯宁刚毅沉稳,勇而有谋,虽无开疆辟土的锐气,却足能承担方岳之重。近数年来,他在襄阳的作用,远在乐进之上。有他坐镇……哪怕没有邺城曹军的支援,我要夺取襄阳,也是千难万难。可惜啊,可惜他想得太多了。”   “我随君侯多年,曾数次见那满宠用兵。此人确实思虑周密,难以撼动。但这时候,不还是乖乖地坠入了君侯所算?他怎么就想多了?”   “满宠是襄阳守将,只要守住襄阳,他便完成了最重要任务。站在军事的角度,他在襄阳,就拿住了整片战场的枢纽,哪怕我们在外间闹得天塌地陷,也扰动不了大局。然则,他毕竟不是个纯粹的武人,考虑战事,也没有完全站在军事角度。”   “君侯的意思是,他的心思不在战场上?那,他在想什么?”   关羽又叹一口气,不知为何,突然失去了继续讨论的欲望。他勒过战马辔头,沉声道:“再检查一遍令旗鼓号,准备厮杀!”   几名部属慌忙奔去查看。   而杨仪皱眉思忖片刻,悚然而惊:“我明白了!”   关羽瞥一眼杨仪:“你明白什么了?”   杨仪道:“曹公老迈,恐怕……时日无多。”   听他二人讨论的将校们,无不露出茫然神色。原本谈着荆襄战局,谈着满宠,怎么就谈到了曹操身上?他不是活蹦乱跳地忙着代汉自立么?怎么就老迈将死?   关羽有些烦躁地摆了摆手。   三年前的关中之战,起因便是蜀中误传曹操急病将死,结果汉中王贸然兴兵北上,吃了曹操主力大军劈面一击。   那一场失败,以折损兵将的数量和重要程度而论,堪为汉中王起兵争雄以来未有。   自此以后,汉中王麾下群臣对北面传来的各种流言蜚语,都格外地小心谨慎,并不轻易相信。对曹操身体状况的传闻,更是视为毒蛇猛兽。   杨仪好像倒没什么忌讳,他策马在旁,沉浸在自己的推算中,甚至也注意到关羽的神色。   “因为曹公老迈将死,所以急于趁着自家的威望尚在,确定代汉而立这件大事!”   “因为曹公老迈将死,所以急于在荆襄打一场胜仗,最大限度地削弱我军的力量,以免强敌遗害子孙!”   “因为曹公老迈将死,他麾下的重将都希望借此战确定自家在新朝的地位。所以曹休、曹真这些人,才会不惜代价地渡水南下,给我们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   “也正因为曹公老迈将死,如满宠这种地方上的方镇大员,难免会担心自家成为北方政权剧烈变动中的牺牲品。所以他才会出城追击,他是希望主导一场大胜,非如此,不足以在诸多夏侯氏、曹氏亲族重将的倾轧中,保障自家日后的权位!”   他信心十足地道:“这便是君侯所说的,满宠想得多了!他虽身在战场,主导他行动的,却是急于自家权势富贵的考量,如此一来,焉能不败?诚如君侯所说,此人……可惜了!”   说到这里,杨仪向关羽深深施礼:“君侯实在高明!”   关羽无可无不可地微微颔首。   杨仪说得这些,并不是什么新鲜话题。   此番战事尚未爆发的时候,雷远就隐晦地提起,曹公已经六十有五了。他绝非愿意安然老死于牖下之人,一定会竭尽全力地谋求大战,即使不能在他自己手上终结乱世,也要重创汉中王的势力,以为子孙辈消除后患。   只是,关羽和曹操之间,并非那么简单的敌我关系。他能理解雷远的意思,但却不愿意多想。他自家能够利用这等微妙的局势,但杨仪这么口口声声把“曹公老迈将死”六个字挂在嘴边,又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不适感。   况且,曹公固然年迈,如汉中王,如关羽本人,又何尝不是渐渐年迈了呢?那个英雄用武,纵横天下的年代,终究快要过去了。这,又何尝不是可惜可叹呢?   关羽不再言语。他眯起眼睛,凝视着满宠所部越来越接近己方预设的伏击之处。   他沉声道:“举旗!”   周仓早已准备就绪。他与几名力士一同发力,将一杆足足两丈多高的旗杆猛然举旗。旗杆高处,一面红旗扑剌剌招展于空中,异常夺目。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阻拦   伏击不止是伏击,而是一系列军事行动的开端。   伏击圈的安排,很有讲究。纯然设在道路两旁,而不作正面的阻击。   安排伏击的兵力,更有专门的考虑。承担这一任务的,是特别熟悉周边地形的习珍所部,但兵力不多,合计两千不到。   伏兵发动时打击的敌方部队,也是早经过数次讨论的结果。不打曹军前锋,也不打满宠所在的后队。专门对着前队最后方的一支,展开突袭。   习氏是荆州巨室豪门,家中广有庄园、徒附,商队所至,东抵大海,西及陇上。所以习珍有钱,有装备极其精锐的私家部曲。   山上红旗一起,习珍所部即以大批精良弓矢齐射。   弩箭又密又急,彷如夏日的暴雨打上池塘中松散绵延的荷叶那样,“噗噗”的贯穿甲胄之声此起彼伏,随即被惨呼声压倒。   领着这一部曹军的,便是那个此前催促满宠出城追击的乐进所部将校,唤作张充。   荆襄曹军能和关羽对抗多年,虽说吃亏多些,但军中多有勇猛善战之士,而且应对各种局面的经验都很丰富,绝非寻常庸弱之军。张充便是襄阳曹军当中出名的悍将,他擅使双刀,曾经和关平、周仓这种荆州军中出类拔萃的猛将交过手。   此时箭雨覆盖,转眼间四周将士纷纷倒地,鲜血漫天泼洒,溅得他满头满脸都是。他把脸上的血糊抹去,抽出双刀在手,厉声高喊:“敌袭!迎战!迎战!”   话音未落,一支箭矢斜斜射到。张充扭腰闪避,躲开了要害,却正中后股。这箭是铲型箭头的重箭,立即切断所经之处的大量肌肉筋腱。张充咬牙痛呼一身,站不住脚,扑倒在地。   他是个狠人,当即反手挥刀,用力砍断箭杆。再抬头时,荆州军的伏兵们从各处的荒草泥沟间纷纷现身,已经有人杀到了近处。   张充单腿跃身而起,叱喝着奋挥砍,将冲到眼前的一名荆州军士卒砍翻。环顾四周,觑见一名身披铁甲的敌将以左臂遮面,右手提刀急速逼近。   几名曹军弓箭手慌忙攒射,箭矢摇摇晃晃插在他的臂甲和胸腹甲胄上,全然无法透入,就像是刺猬身上的刺,根根直立,颤动不止。   张充骂了一句,奋力掷出手中长刀,正中那敌将的肩膀。   缳首刀的重量比箭矢可大得太多了,锋刃切开甲叶,深入血肉,一直扎到了肩胛骨。那敌将闷哼一声,往后连退几步。此时数名曹军士卒趁机扑了上去,刀枪并举,顿时砍得他鲜血飞溅。   这敌将便是习珍之弟习宏。   习氏族中,本来较重儒学。比如当代的族长习祯,便是荆州名士,如今与马良并为军师将军诸葛亮的副手,权柄极大。   但随着习氏与庐江雷氏在商业上的持续合作,习氏的经济利益遍及荆州、交州。到这时候,有文事必有武备,于是族人中又颇有领私家部曲作战,建起勇武名声的。习宏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习宏此前只参加过剿灭荆、交之地蛮夷的军事行动,这还是他第一次参与真正的大战。虽然年轻鲁莽,但也确实勇猛。仗着甲胄精良不致重伤,他在倒地之前,犹自挥刀奋力横扫。   加长加重的缳首刀锋芒如电,自左至右,切开了一名曹军士卒的胸腹,将层层皮甲、戎服、皮肉全都划作上下两段。   那曹军士卒弃刀后退,惨呼连连。每退一步,都有花花绿绿的五脏六腑从胸腹间的伤口哗哗倾泻下来。   退了三四步,他双手探出,试图捂住伤口,却用力过大,猛地掏进了自家肚腹,也不知抓住了什么脏腑,感觉温热。他垂首看看,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倒地气绝。   而习宏失血过多,眼前忽然发黑,同一时间躺在地上不能动了。   两军稍一接触,已出现了上百人的伤亡。战争便是如此惨烈。   驻在江陵的荆州军本部,历年以来战死者的数量早就过了万,而断臂残疾、不得不退伍的将士,数量也不下数千。   所以关羽会响应雷远,竭力为将士们安排退路。皆因将士们已然经年累月目睹着同袍战死,如果再发现受伤的同伴没能得到很好安置,那真的没法保持斗志。   好在习珍所部过去几年多在南方,甚少直接参与大规模的作战,对此感受不深。而他部下又以五溪等地招募来得蛮兵为主,这些蛮夷深信巫鬼、轻生好死,仿佛全不受死伤的影响,仿佛浪潮般一波波地猛冲猛杀。   正指挥厮杀间,习珍听到远处有隆隆脚步声响。   他百忙中扭头去看,只见曹军刚通过伏击的前队、由满宠本人亲领的后队,都已卷地而来。   习珍先是一惊,随即一喜。   他举刀高呼:“敌军势大,阻拦不住!快撤!”   听他下令,一众军官皆道:“敌军势大,阻拦不住!快跑快跑!”   还有人以蛮语高呼,通报一些杀起了性子的蛮兵。   习珍所部翻翻滚滚,往西面的山间退避而走。他们呼喊的话语,随风落到了提兵赶到的满宠耳中。   “他们在叫些什么?”   满宠年纪大了,听力不是很好。   一名荆州本地出身的将校连忙道:“像是在喊什么,敌军势大。又说,阻拦不住我们,要快跑。”   满宠催兵向前,侧耳倾听半晌。   他这个汝南太守,驻在襄阳多年了,也学会了些襄阳当地的口音。听了一阵,果然如此。   满宠虽然出城,行军速度并不极快,前后队的距离拉得很开。他纠结的心思很明显,是作足了情况稍有变动,立即收兵回襄阳的主意。为此,他也沿途细查蛛丝马迹,唯恐自家偷鸡不着蚀把米。   然而前队的后尾遭到袭击,由不得他不催兵救援。一旦赶到战场上,亲眼见到荆州军只留下两千人的小部队阻击,亲耳听到这些阻击部队一击不逞,便图后撤。   满宠心中的犹疑,到此去了七八成。他沉声喝道:“莫要耽搁,不必收拾战场,继续追击!”   当满宠所部渐渐远离襄阳城的时候,襄阳城的守军数千人,再加上临时调集的壮丁民夫之类,皆在城上全神据守。城中原来有六座京台,遭大水浸泡后,垮塌了两座,还有两座也摇晃不堪使用。剩下两座,现在都安排了耳聪目明的士卒,四面探看敌情。   满宠之子,校尉满伟身着甲胄,铿锵巡视城头,沿途督促将士,不使稍有松懈。   此时满天都堆着阴沉沉的云,阳光昏暗。当满伟巡视到正对汉水的襄阳北门方向时,只见宽阔的水面灰蒙蒙的一片。   京台上的士卒忽然摇晃旗帜,吹起哨子。   满伟看了旗语,转回身再看水面:“有船接近?在哪里?”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 廖淳   满伟凝神观望,只见一行木筏正从上游万山方向顺流而下。   木筏上有人正在挥舞旗帜,当距离慢慢接近的时候,满伟看得清楚,那分明是一面曹军的军旗。   过去两日里,曹真在上游动用大量小舟、木筏频繁发动袭击。荆州军的水军战船横江而战,竭力阻截,但架不住曹军的船只数量太多了些,不断有小舟运送士卒,被接应入襄阳城里。   但像这样数十艘木筏,近千人规模的大队赶到,这还是头一次。   看到这情形的曹军将校皆喜悦不已,互相庆慰地道:“看来荆州军的水军也无斗志了!”   满伟自然也心中喜悦,但他身荷守城的重任,不敢稍有放松。   他凝视了来船半晌,再看上游。洪水虽然过去,水势依旧浩淼,天色又阴暗,看不清远处的情形。水面上的风势渐强,岸边重新冒出来的无边芦苇丛随风起伏,发出簌簌的响声,掩盖了江上的其它声音。   “没有交战?他们直接就来了?”满伟喃喃自语。   他唤了两名扈从来,分别道:“你去京台上亲自眺望一番,看看万山方向,两军水战情况如何?你带轻骑,出西门,走陆路,往水道上游探看……快去快回。”   两名扈从应声去了。   此时那一行木筏打头的几座,已经穿过岸边密密麻麻的芦荻丛,木筏上下起伏着,向水畔的池沼深入,距离襄阳城的北城墙不远。   前几日汉水暴涨的时候,水浪直接冲刷城墙,仿佛要将城头整片推倒。其实襄阳城的北城墙,并不完全紧贴着汉水。这段城墙是初平年间刘景升派遣人手修筑的,为了稍稍节省人力,北城墙的西段与汉水平行,而东段则顺着水畔的池沼地形向内稍稍收拢,与汉江拉开一段距离。   襄阳城的北门就开在大片池沼的边缘,那行木筏进入池沼范围的时候,城头上的满伟等人,已经可以依稀看到木筏上将士的相貌打扮。   “廖淳,你来看看。”满伟招呼一名曲长近前:“那些船上的将士,可有你的熟人?”   被唤作廖淳的曲长,是前日里从上游抵达襄阳的。   曹真所领的兵力,相当部分是原来驻在樊城的州郡兵,普遍水性不错。过去几日里,他们乘坐的木筏遭到荆州军船的冲撞,死伤十分惨重,但很多人落水以后,竟能凫水逃命。   廖淳便是其中之一。他的木筏在战斗中遭荆州水军撞毁,他自己抱着一根原木浮浮沉沉飘荡下来,途中救助了好几名同样在水中挣扎的同伴,然后带领他们迫退了追击的荆州军船,最终收拢了二十多名部下,安全到了襄阳城。   曹真所部援军不断突破阻碍,顺水进入襄阳城,固然大大提振了守军的士气,但也带来不少麻烦。因为其部的建制大都在水战中被打散了,零碎抵达城里的援军,一时间很难捏合成团,而且还要防备其中隐藏着荆州军的奸细。   故而满宠没有急于调用他们作战,而是令他们统一驻扎在城北的营地,先把编制和上下阶级安排妥当。   过去两天里,廖淳在这方面出了很大的力。但因为他原本的职位只是都伯,好几次引起了地位较高的曹军军官不满,反而生出新的事端。其间连续出了三五条人命,也不知道死的真是荆州奸细,还是纯粹出于仇杀。   故而昨日晚间,满宠把廖淳和倾向于他的部下抽出来单设一营,暂以廖淳为曲长。   廖淳所部的营地,就在北城墙内侧不远,这时候满伟巡视此地,他也随侍在侧。   听得满伟询问,廖淳眯眼看了一会儿,沉声道:“不瞒校尉,没有我认识的。不过,他们都是曹真将军的部下没错,旗号、戎服都对得上。”   满伟本是随口一问,听廖淳这么说,随意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廖淳却不离去,站在满伟身前,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怎么?你还有话要讲?”   廖淳咬了咬牙:“校尉,要我说,不必让他们进来。”   “什么?”   “校尉,眼下将军领兵在外,咱们安安稳稳守住城池,比什么都重要。现下城中人手不缺,稳如泰山。咱们就只要严加防范,坐等将军那边战胜的消息,何必因为这支援军赶到而多事呢?”   满伟皱了皱眉。他觉得廖淳的话里好像有点别的意思,但一时又没想明白。   满宠的亲近佐吏陈咨凑近满伟的耳朵,低声道:“守住襄阳城,是我家将军的功劳,却不必急着让中坚将军的部属横插一手。”   满伟一惊。   这其中细微的权衡,牵扯到地方大员与中枢重将之间的关系,满宠平时很少谈及,满伟也只是隐约有些感受。倒不曾想,这个廖淳是个聪明人,一语道破。   他用力拍了拍廖淳的臂膀,连声道:“你说的很好!”   这时候,那列木筏已经靠岸。木筏上的将士陆续下来,有个军官模样的,带了几名部属到城下叫嚷开门。城上不敢怠慢,先放了吊篮下去,提上来的符信上写,果然这是中坚将军曹真麾下一部,此前驻在樊城的,他们去了筑阳,这会儿又赶到襄阳。   满伟毕竟只是自家父亲的助手,不便与曹真麾下的骄兵悍将正面对上。   于是他道:“我不与他们照面。陈先生出面周旋,如饮食之类的需要,务必优渥供给,莫要怠慢。”   说着,他领着部属们匆匆离去,还特意让人将旗帜收起,免得被曹真的部属看见了尴尬。   一行人沿着登城马道下来,踏着泥泞的道路往府邸中去。   过去三天忙着守城,大水淹没的痕迹完全没有收拾。道路沿途,不止淤泥没过脚踝,还有朽烂的木头、倒塌的墙体横七竖八。街边还有临时架设的军帐,大部分都空了,也有一些,里头传出来伤者的呻吟和哀嚎。   许多伤者甚至和死者放在一个军帐里,密密麻麻的苍蝇绕着军帐嗡嗡地飞舞。那些伤者大概迟早都会死,襄阳城里的医者数量不足,没有人能帮助他们。   在军帐之外,有些神情畏缩的百姓偷偷觑看。他们大概也知道,荆州军退兵了,但他们的脸上却看不到喜悦,依旧充满了惊恐和慌乱。满伟知道,这些百姓大都是军户,这一场大战如此惨烈,他们的丈夫、儿子或父亲多半已经死了。   满伟叹了口气。   他也知道,相对于江陵方面对百姓的宽厚,魏王在襄樊的统治,实在严苛得骇人,最近几年更因大力搜刮以供军用,多次激起民愤,引发民变、兵变。好在,这一仗大致是赢了。说不定日后会有机会,稍稍使百姓得以喘息?   他这么想着,继续在泥泞中跋涉。   走了没多远,却听身后的北城墙外传来暴雷也似地喝骂。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 马石   “怎就闹起来了?不是说了莫要怠慢?”   满伟正踏在一处泥塘里,脚步一停,冰凉的污水往靴子里渗透,让他猛地打了个冷颤。   他站在路上,正犹豫自己该不该折返回去,一名小校飞奔而来,气喘吁吁道:“校尉,伤人了!伤人了!”   满伟猛地握紧腰刀:“怎么回事?”   “咱们请新来的援军在城外等候安置,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快说!”   “可是那批军将里,有几个邺下武人甚是凶蛮,口口声声非要入城。陈先生往墙外探身出外与之商议,结果被那些人射了一箭!”   满伟心头一紧。那陈咨乃是满宠的得力幕僚,若他有什么万一,满伟在父亲面前,颇难交待:“陈先生伤了?伤的可重?”   “陈先生没大事,那箭矢擦着他鬓发过去了。可是……”   回话这人吞吞吐吐,话只说一半。满伟暴躁道:“可是什么?你把话说完!”   “可是,那曲长廖淳当即引弓还射。好像,可能,当场将一名城下的军官射伤了!这会儿城外军将无不狂怒,口口声声,要杀进城里,为自家同伴报仇!”   “这……”   满伟头晕眼花,一时无语。   世上怎会有如此荒唐之事?   大战将近尾声,己方局面占优,正当追亡逐北,这时候就算生出什么矛盾,无非为了争功。彼此同袍,用些小手段也就罢了,何至于为了争功刀兵相向?   他挥手示意走在前头的部曲们赶紧回来,继续想着:   就算曹真的麾下有来自邺城的军官,自高自大惯了,己方关着门应付便是。他们总不至于攻城,之后也自有转圜的余地。那个曲长廖淳,自己不就是曹真所部么,己军的同伴想入城,他何以如此狂乱地阻碍?他想要做什么?   难道说……他有什么异常的图谋?   满伟虽无捷才,毕竟久随父亲,耳濡目染之下,有些基本的见识。想到这里,他顿时浑身发冷。   他厉声喝问:“廖淳的部下们现在哪里?有谁知道?”   几名部属茫然对视,有人道:“我记得都还在城北军营里。三百来人都在,咱们原打算调动他们上城充实各处守备,以防万一……”   满伟打断了他的话:“你带我的亲兵去,勒令他们全部都留在营里,敢有反抗者,皆斩!”   那部属眼看满伟脸色吓人,不敢多言,立即高声应是,带了数十名披甲的亲兵横冲直撞去了。   满伟对其余部属道:“你们跟我来!”   他拔刀在手,踏着满地的泥泞,往北门处狂奔折返。   眼看城头将至,满伟隔着老远就厉声喊道:“所有人不得妄动!”   他也年过四旬了,体力不似少时,一边奔跑,一边暴喊,没几嗓子就透不过气来。火急火燎地登上城台,却发现城上守御森严,一切如旧。唯一的不妥,便是那廖淳脸色紫胀,一手按着城墙,一手指着城下数人,破口大骂。而周边的将校们一个个面带无奈神色。   原来情况并不似自己所想?   满伟稍稍愕然,却不敢耽搁。他上去一脚,将那廖淳踢倒在地,随即喝令道:“捆起来!”   将校们慌忙一拥而上,将廖淳捆作了球状,又取了裹脚的破布,将他骂骂咧咧的嘴塞上了。   廖淳身边有几个同伴意图阻拦,立时被刀枪逼住。   满伟双手按着膝盖,大喘了几口,才缓过劲来,喝问道:“怎么回事!”   将校们七嘴八舌解释。   适才廖淳与城下军将互相痛骂,彼此揭短,这批人在旁听着,算是把情况给听明白了。满伟虽非领兵作战之才,却久在官场混迹,他这一听,立时也就明白。   他过度紧张的神经又一下子放松,几乎眼泪都要止不住。   那廖淳并非荆州军的奸细,也无什么特别的图谋。但他这么做,确有他的道理。   原来廖淳适才说,不认识城下的援军,乃是胡扯。   城下的援军首领,正是曹真此番南下携来的亲将之一,名唤马石。此人因是北人,南下以后凭着都尉身份统领襄樊一带的州郡兵,难免骄横。荆州本地籍贯的基层军官们,多与他不睦。   廖淳此前在筑阳时,就曾与马石冲突,被痛打了二十军棍。   这几年来,荆襄本地武人与北方武人冲突的情形很常见。满宠父子本身也更信任来自中原的将校,而荆襄本地军官很少有被提拔到高位的。由此一来,军队中的矛盾一直存在,而且是公开化的。   前几日曹真所部赶到以后,从汉水上游不断派遣将士乘坐小舟、木筏顺水南下。他们声势不小,途中难免遭到荆州水军军船的大肆屠戮。   襄阳城中守军固然感谢曹真的竭力援助,却也有许多荆州籍的将士为此暴跳。他们声称,下命令的都是河北人,而坐在木筏上送死的都是襄阳人。军中固有慈不掌兵之说,可河北人拿着荆州人的性命开玩笑,未免太过分了。   廖淳这个襄阳人算是其中运气极好的一个。他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抵达襄阳城,还得满宠看中,由都伯而至曲长,隐然成了率部支援襄阳的功臣,看到了职位提升、光宗耀祖的前程。   结果战事稍现转机,以马石为首的河北邺城武人悠然乘舟而来,俨然要夺取支援襄阳的大功……这叫他如何承受?   廖淳顿时狂怒,以至于失去了理智,开工搭箭射击城下军将。结果虽然没射中马石,却伤了马石身边另一名披甲的都尉。   这就完了。   军中等级森严,最重上下之分。廖淳这个临时任命的曲长,竟然向来自邺城中军的军将动手,这是死罪,谁也救不了他。   哪怕是汝南太守、奋威将军满宠本人在此,也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曲长而得罪中坚将军曹真的部属。毕竟眼下这时候,朝廷中枢的局势极其微妙,满宠不会在这时候办傻事!   为了安抚城外暴跳的曹真亲将,廖淳只有死路一条。   满伟叹了口气。   他对左右道:“带着此人。我亲自出城,迎接马都尉!”   左右无不悚然,知道满伟是要当场斩廖淳的首级,以缓和与曹真直属亲将的关系。   虽说这廖淳自家取死,可他毕竟是秉承满伟的意思,在阻止曹真所部入城。满伟如此决断,一时间,众人都有些窒闷,城头气氛压抑。   满伟顾不得与众人解释,匆匆下城,连声喝令搬开门洞内封死城门的土袋。   那马都尉带着部下,就恶狠狠地站在城外。   片刻后城门开启,他没等门扉大开,就踏步入来,手按着腰刀,直站到满伟身前。   纵然门洞中光线昏暗,满伟也看得清,此人面如黑铁、肩宽臂长,脸上杀气腾腾,绝对是久经沙场的老练武人。   马石麾下的将士们紧随入来,也不言语,直接列着队,大摇大摆地往城里去。   满伟部下有几个亲兵站在门洞中央,口称要带路,一时没有闪开。那批将士便毫不客气地撞开了他们。有个亲兵忍不住抱怨两句,立时脸上挨了几下脆的。   其余数人当即识相,注意到了这些人个个凶神恶煞,赶紧收声,围拢到满伟身旁小心伺候。   待到部下们尽数入城,马石沉声喝问:“奋威将军在么?为何不来迎接?”   区区一个都尉,也敢叫二千石迎接?满伟心中不快,但他自知廖淳伤人在前,怎么着都是理亏,于是按捺住情绪,回道:“家父出城追击关羽,不在城中。”   “前将军呢?”   “乐将军体弱,前几日登城鼓舞士气以后,病势愈发沉重,已经难以离榻。”   “那……如今负责襄阳城守备的,是谁?”   泥人也有土性子,何况满伟也非寻常小卒?他略微提高些嗓音:“正是在下,校尉满伟是也。”   那马石仿佛松了口气:“好,好极了。”   满伟待要再说什么,马石猛地抽出缳首刀,从满伟左侧肋部猛地刺进去,刀刃斜着插进了胸膛。   满伟呼吸一紧。那刀刃细而长,他却感到通体发凉,身上一下子就软了。   他猛地瘫倒在地,意识还清醒。   仰面朝天,只见身边诸多“援军”一起动手,瞬间将他的部下们尽数杀死。   马石将长刀从满伟的肚腹间抽出来,转而划开捆绑廖淳的绳索。他将塞在廖淳嘴里的碎布扯出来,哈哈笑道:“廖主簿,别来无恙乎?”   廖淳活动着手脚,沉声道:“乐进不足为虑,我们先取武库,然后急攻西门!我亲自带路!”   这廖淳怎么又成了主簿?他是谁的主簿?他……他真是个奸细?这马石又是谁?   拔刀带来的痛楚一波波地冲击着满伟的头脑,让他的思绪渐渐迟钝。   而马石扶住满伟的肩,先把他头上的兜鍪摘下来扔在旁边,然后连着砍了好几下,把他的脖颈完全砍断。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成事   习珍手捂着兜鍪,高一脚、低一脚地踏过齐踝深的泥泞,竭力奔走。   跟在他身边的一名扈从脚下忽然打滑,从坡地边缘直落下去,坠入一片污水中,发出哗哗的水响。   与他们隔着一处高坡的曹军追兵闻声而动,立即从坡脊处翻越过来。   习珍张弓搭箭,连连射击。但他的箭术很一般,而且体力消耗得厉害,射了四五箭,都没有命中。好在藉着他的掩护,那名滚落下方的扈从湿淋淋地爬了上来,就在习珍脚下呼呼喘气。   习珍连连挥手,示意其他扈从帮忙,将这人拽起来,继续撤退。   这场诱敌本来不至于如此狼狈。   可习珍的得力副将,实际统领习氏部曲的习宏在战斗之初就受伤失踪,生死不知。习珍对部属们的掌控便有些不稳。   他的部下以蛮兵居多。这些蛮兵的家眷都在汉家城池中,受汉家军伍的军事训练,凭借襄阳习氏的财力,其装备也不次于荆州军的主力部队。习珍本以为,这一支兵力能与荆州军中任何一支强兵相提并论,足以承担任何艰难的作战任务。   没想到曹军大队一至,习珍安排的假败立即就成了真败。蛮兵一旦收束不住,溃退便难以约束,瞬间便漫山遍野地逃窜,如山野猴群一般。   习珍一身的甲胄,实在没法攀援林木,他只能带着少许扈从在起伏坡地间且战且退,竭力避免自身遭到曹军的夹击。   好在曹军的大部队隆隆向南,转往桃林方向去了。留在此地追剿的,只是小股偏师。   襄阳习氏又是真正的地里鬼,在凤凰山的南麓,便是习氏宗族所设的私家园林,至今一百五十年了。习珍从小就在这周边游玩,任一处地势都是他走遍了的。所以才能以少敌多,始终坚持不懈。   然而毕竟众寡不敌,厮杀了小半个时辰以后,他身边的人手已经减少到了不足二十人,自己的长武器都丢掉了,箭囊也只剩下了几支箭。   眼看着上百名曹军追兵不断从对面坡脊越过,习珍不免哀叹一声。   荆州军的将士们,对关羽有着超乎寻常的信赖。   毕竟关羽是当今天下仅有的几位万人敌之一,甚至隐约有天下第一将的声势。这名头、声势,不是无脑厮杀能搏取来的,乃是建立在数十年间,关羽无数次的胜利,无数次精准绝伦的战场嗅觉和时机判断之上。   关羽告诉习珍,要他如此这般,习珍便毫不犹豫地照办了。可真到了危急时刻,习珍又难免疑虑。   这样的损失,究竟值得不值得?冒着如此的风险,究竟能不能赢来预料的胜利?   他沿着斜坡小跑,喘着气问身后数人:“你们可见襄阳方向有什么动静了?”   那几名部曲忙着奔逃,哪里有时间探看襄阳方向?   “这,这……小人还没见到。”   习珍骂了一句,冒着被飕飕箭矢射中的风险,挺直身体往襄阳城眺望。   就在这时候,他见到城中腾起了滚滚浓烟。   万山以北,阿头山以南,有一处名曰解佩渚的洼地。   风从两山之间刮来,发出呜呜的响声。   关平侧耳倾听半晌,说道:“起风了,汉水上将有横浪。水军战船很容易左右颠簸,结纵队交战不易。上游那边,恐怕没法一直坚持下去。”   “马玉得手没有?”全副武装的任夔有些急躁:“廖化这厮,究竟靠谱么?”   顿了顿,他又道:“咱们数万人猛攻襄阳,尚且拿不下,如今却把希望都寄托在潜伏进城的廖化身上?他孤身入城,身边一个帮手都没有,万一他说错了话,死了,外界谁能与之呼应?我们……我们真能指望他?”   任夔是益州宿将,素有勇名。当年玄德公入益州时,他也是较早降伏的将领之一,曾在雒城与张任大战。后来玄德公统一提调荆、益两州之兵,遂以任夔所部移驻江陵,官拜偏将军。   但他随同参与荆州军的战斗次数甚少,也终究不似荆州武将那般,将关羽视若神明。于是这番话,隐约显得对关羽的谋划缺乏信心。落在关平耳中,甚是刺耳。   关平瞥了任夔一眼,抬起脚,将一名咽喉被割断、血流满身的曹军斥候踢翻在地。那斥候双腿蹬了蹬,便僵躺在好几具尸体当中,不动了。   这几名斥候,乃是半个时辰前由襄阳城中出发,直奔万山打探的。结果正撞着关平所部数千精锐潜藏在此,当即被关平擒杀。   但这代表了城中守将的警惕性甚高,并不因为荆州军伪装出的退兵情形而有松懈。   关平的行军司马赵斌见气氛有些尴尬,连忙出列道:“廖化性子机敏,足以掩护他自己的安全。适才那几名斥候不是也招供了么?曹军并不怀疑他。任将军,且安心等待!”   任夔嘿然。   关平不语。   他心里明白,任夔的担心没有错。   关羽的部下里,有很多人出身襄阳,其中有些人出身的大族,在地方上深耕许久,在襄樊周边广阔区域中,都保有着隐藏的人脉。赤壁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曹刘两军在荆州的战事中,刘备方凭此占了不少的便宜。   后来曹操大举迁徙襄樊人口至兖州、豫州,以至于襄、樊以外几乎成为无人区,便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再度发生。   然而这些宗族的影响力怎那么容易完全消除呢?过去数年间,荆州方面通过商业利益为诱饵,再度向襄樊渗透,重新培植起一批暗中活跃的支持者。   此前关羽让马忠向雷远传话,要求雷远所部阻击曹军主力三天,便是因为关羽已经有了成熟的谋划。   他打算在激烈的战斗过程中,遣出己方精细部下乔装入城,继而引发城中的内乱,与外界的猛攻相配合,一举落城。   然而这个谋划进行的并不顺利,满宠守城有方,殊少破绽,己方大举潜入的意图难以实施。至今为止,确认成功入城的只有廖化一行人。   此时雷远的交州军那边,又向关羽报来了他的新想法……   关平猛地摇了摇头,雷续之的胆子太大,胃口也太大,大到关平已经没法想象,不敢想象了。   交州军的行动,某种程度上逼迫着关羽,使关羽不得不立即转入第二个方案。便是此刻的假作退兵,诱使满宠追击。   只要满宠离开襄阳,则廖化和马玉,便有了内外协作的可能。   但也只是可能罢了。这个操作,不仅要靠实行者的应变之才,还要靠运气。   至于成不成,谁晓得?   毕竟这可是襄阳!是曹氏政权最重要的锁钥坚城之一,是上千里战线的支撑点!   关平晓得其中的无奈之处。正因为晓得,他才对战局没有十足十的信心,甚至对雷远颇有些怨怼。只不过他素来对父亲的决断尊奉无违,所以才领兵到此。   任夔这么胡言乱语一番,关平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劝说。   这时候任夔又在喃喃自语,关平愈听愈没底,愈听愈烦躁。   他心烦意乱地起身,手握腰间刀柄,简直想拔出来砍些什么,又生生止住。   长刀将拔未拔的时候,一名亲兵高喊道:“将军,你看!”   关平身边的将士们俱都起身,许多人情不自禁地高呼起来。在他们的视线中,一道,两道,乃至更多的浓黑烟火,在襄阳城中猛然腾起。那黑烟仿佛狰狞的鬼怪翻舞着,足足升到十丈以上才被风吹散。   关平仰天大笑。   他猛然拔刀,高举向天:“廖化和马玉办成了!诸位,擂鼓出兵!”   第一千零二十六章 恭喜   关羽眼中神芒一闪。   他凝视着襄阳城的方向,看到浓烟升腾,厮杀之声四起,随即万山方向军旗猎猎,己军开始突入城池。   距离稍远了些,看不清具体的厮杀情形,但关羽能感觉到混乱在不断蔓延。战场锤炼出来的敏锐嗅觉告诉他,城池中原先一直保持着的,那种坚定如一的状态,已经在分崩离析。   于是关羽确定,襄阳的金城汤池,至此已然不足为凭。这座坚城的命运,已在荆州军的掌握之中了!   他转过身来,慨然道:“廖化和马玉办成了!哈哈,真是不易啊。”   哪怕关羽数十年戎马生涯,无数次地攻城掠地、冲杀破敌,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辉煌战绩。如果以天下为棋局,夺取了襄阳,便等若是投下了足以催生棋局胜负的一子。这一子影响的,不止棋局的某一角、某一边,而是整个大局!   关羽的面色本来甚红,这时候故作平静地说了两句,随即一阵热血上涌,脸色愈发红得厉害。   他眯着眼睛,略微扫视身边诸将。   这一仗,说得好听点,叫作兵行险着,说得不好听点,简直有几分碰运气。而诸将纵有千万分的勇力,只能在外观望等待,再沉稳的人也难免不安。   之前满宠果然领兵出城,使得所有人一阵宽慰,可他们想到后继的占据,宽慰又变成了紧张。关羽身边至少四五人,都已经满身满脸的汗水,戎袍湿透了,自己却恍如不觉。   直到此时。   杨仪狂喜大叫,周仓奋臂高呼,史郃、吴砀、曾夏、士仁等将挥刀剑跳跃,更有许多将士脚跺地面,高举枪戈,摇曳军旗。   这样的动作,必然使得这支凤凰山顶的小部队被曹军所侦知。但这时候,谁也不在乎。   自从乐进病重,这几年来襄阳曹军已经失去了主动出击的能力。他们之所以还能与荆州军抗衡,所恃只是襄阳坚城。如今襄阳既将易手,这些久经沙场的武人谁会在乎满宠呢?   这些将士们当中,有很多就是襄阳人,拿下襄阳,对他们来说具有极大的象征意义。   如杨仪这样的文士,笑着叫着,忽然就大哭起来。这位荆州名士当年在曹氏麾下为荆州刺史主簿,随后兵败被俘,被迫转投刘氏。在这个过程中,有诸多曲折,杨氏宗族为此付出了沉重代价,杨仪便难免他的纠结和压力。但只要拿下襄阳,很多压力便就此缓解,而杨仪也就能告慰他的宗族和亲眷了。   眼看着将士们的激动情绪,关羽慢慢地调匀呼吸,捋着颌下飘拂长须,保持着自身的冷峻傲然之态。忽觉下巴一痛,原来手上用力大了些,竟将珍爱的胡须揪下来两茎。   关羽到了这个年纪,气血渐不如盛时。往常光亮丰润的胡须,近来有些变得细软,还有些开始泛出灰白的颜色。所以关羽专门找了名医,定制了油膏来日日涂抹养护。孰料今日忽然折损一部,简直叫人痛彻心扉。   他捏着两茎胡须,痛惜地看了看,最终面色自如地将之揣在袍袖中,随即手往下压,示意诸将安静。   “城中战事正酣,还没到庆祝的时候。”他环视众人,随即又沉声道:“周仓,举旗!现在可以出兵,留住满宠了!”   周仓依令举旗,各处伏兵一时俱起,杀声震天。   与此同时,襄阳城中的乱局已到了无法遏制的程度。   那名自称曹军都尉马石的,自然便是关羽麾下的亲将马玉,他率领本部近千死士横冲直撞,立时攻破了武库,又分兵往西城去打开了城门,接应关平所部入城。   而廖化这时也从各处里坊聚拢了两百多人,各持刀枪,迅即挟裹百姓,到处攻掠曹军的军营,于路杀人放火。   他那里来的人手?   这就不得不说,这就是豪门大户的麻烦所在。这些地方势力自家有自家的武力,却又不完全在守城将领的掌控之下。   当年江陵城便是因为部分荆州士族反水,导致城门易手,江东之军突入。那一次吃亏太狠,所以关羽后来一方面竭力控制自己治下的宗族势力,另一方面则竭尽全力地招引襄樊两地之人,以图后用。   过去几年荆州方面向北方的渗透,已经达到了相当可怕的程度。廖化本身是襄阳中庐人,是本地的大族。他以武人身份出任关羽的主簿,其实主要的工作并非日常照应笔墨,而在协助杨仪,代表关羽联络襄、樊一带的地方势力。   有荆州的财力支撑,有商队往来带来的便利,再有荆州人在南北两方全然不同的政治、经济地位对比,廖化在当地的影响力扩展的厉害。   他这个身在江陵的主簿,早就和襄阳城中的许多人熟识了。甚至“廖淳”这个身份,本就是当年荆州豪商宋琬往来襄阳时,提前预备下的。通常扮演这个身份的,乃是宋琬部下的一个精干护卫首领,唤作马甲。   这种情况下,廖化伪装成曹军都伯顺水进入襄阳,立刻就找机会觅得自家熟悉的旧人。这其中,还有一个乃是襄阳守军的司马。   接着事情就好办了,几个官职承诺出去,便把他们收买过来。一方面证明了廖化的身份,另一方面那几人则暗中集结家中的僮仆部曲。   本来,这几人还抱着事有不谐则把廖化卖出去的想法。然则眼下满宠所部在外遇敌,而荆州军大举进城了,他们哪还会动摇?   廖化吆喝一声,他们便尽起人手,随同冲杀。   关平所部,已经占了西门,正直接向东,意图攻取东门,堵死满宠所部撤退的道路。随着他们的行进,越来越多的人大叫大嚷,都道:“关将军入城了!关将军入城了!”   入城的确实是关将军,只不过是关平而非关羽。   但此时假关羽的威风,正是恰到好处。   就在廖化的视线中,便有将校脸色煞白,浑不顾上司的吆喝摧战,抱头鼠窜。   廖化乘机往前猛攻。   这时候,他正带人冲向城池西北面,诸多守城军将和文武大员的府邸所在。   廖化等人来势猛恶,而各处里坊间也陆续有反应过来的私兵徒附,手持刀枪出来阻拦。   就在高耸的坊墙之间,数百人混战一团,鲜血四溅,染红了地面的淤泥,甚至使得淤泥被血水冲刷,再度流动。   这数百人,彼此很多都是认识的熟人。但因为各自族长、宗主的不同选择,又不得不彼此厮杀。只是,双方的士气到底不在同一水平,荆州军多日的攻城,已经给襄阳守军造成的极大的伤亡,此时众人都道关羽已经进城,将士们皆道大局已定,愈来愈乏斗志。   哪怕一些宗族专门豢养的剑客、刀客,也开始丢盔卸甲而走。   廖化乘势猛冲,所到之处,耳闻远近喊叫失措,眼看遍地败兵。   几乎就在瞬间,便到了兵败如山倒的时候。   廖化催兵继续前进。   转过一个街角,正撞见一名身着戎服的矮小老者,栽倒地上。这老者干瘪的身上、脸上、花白胡须上都遍布泥泞,大概是刚才被逃亡的士卒们撞击踏过。但他仍努力从遍布泥水和血水的泥塘里爬起来。   分明身上武器都没了,头盔也掉了,甚至戎服衣襟都破开,露出沾满泥水血污的胸膛,瘦得可以看到一根根突出的肋骨。甚至当他站起的时候,身体晃晃悠悠,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走。这样的老儿,明摆着已然病入膏肓,不用厮杀恐怕也没几天可活了。可他握着双拳,对着廖化怒视,眼里仿佛要喷出火来。   廖化觉得这老者有些面熟。但他忙着领兵前进,并无意为难这等老迈之人,于是略止住脚步,沉声道:“老儿,曹军败了!你这年纪,赶紧回家吧,免得死在外头,身首异处!”   老者怒吼一声,跌跌撞撞地向廖化冲来。   廖化冷笑着拔刀相迎。待要挥砍,老者猝然倒地,没了声息。   廖化摇了摇头,待要继续前行,只见身边几名豪族部曲首领忽然聚拢过来,看自己的眼神古怪。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   那几人彼此对视一眼,直接在泥泞中拜倒:“恭喜!贺喜!廖主簿,你斩杀了敌将乐进!”   廖化按着刀,看看那几人,再看眼前的老者:“这便是乐进?”   他今日立下夺城之功,再来个阵前斩将,必定会得到厚赏,日后飞黄腾达不在话下。但此刻他看着乐进的倒伏的身躯,猛然间觉得有些惶恐,有些凄凉,也有些敬重,种种情绪混杂交织,使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计划   近几年里,廖化极受关羽信重,几乎无役不从。所以他在战场上见过乐进好几次。   最后一次见到乐进,是前年初一次两军会战时,当时乐进亲领甲士三千压阵,在青泥隘口与关羽打了一场遭遇战。当时廖化眼中的乐进,虽然体格矮小,却精神矍铄,声若洪钟,其人率军作战,颇显指挥有方。纵不如关羽的神威赫赫,也堪为一军之胆、天下名将。   廖化蹲下身,看看这老者的面庞。   如今眼前这个瘦的皮包骨头、满脸泥泞血污的老者,其面庞渐渐与廖化记忆中的曹军大将重合。   廖化喃喃地重复了一句:“这便是乐进?”   “真的,真的。”有人在廖化的耳边连声道:“廖主簿这下立大功了!”   说话的人,便是襄阳城中一名郡兵司马,姓李。早两年前,廖化与他联络的时候,他还颇有几分高傲姿态,尤其贪图财货。但襄阳城一旦动乱,这位李司马立即就恭顺了起来。到了此刻,简直有些五体投地的意思了。   廖化站起身来。另几名宗族首领、部曲头目也都连忙聚到身边,兴冲冲地等着他的吩咐。   过去的许多年里,虽说天下英雄惟有曹刘,但曹刘之间的强弱分野,其实很明确。哪怕后来玄德公括取荆益,自立为汉中王,在很多将领心中,北方曹氏的力量,仍然是己方难以比拟的。   终究他们手里有汉家的皇帝,终究他们是朝廷,终究他们是雄踞八州的庞大势力。   所以每当与曹军作战的时候,将士们难免有些无形的压力,仿佛边鄙之人对中原的敬畏,本能地就不敢稍有轻忽。   直到此刻。   曹氏政权最重要的防御支柱、被视为不可动摇的襄阳重镇,仿佛忽然间就到了它坚持的极限,就这么轻飘飘地即将易手了。   而据守襄阳十年的方镇大将、假节的前将军乐进,则毫无威风,也毫无声息地死在了街道上。武人马革裹尸,本没什么可遗憾的,但如乐进这般……   廖化甚至并没有与他厮杀。   这位曹营重将,死得固然壮烈,而又未免带着些许无奈。   襄阳城如此突兀地易手,固然出于关羽行险一搏,却也与襄樊守军内部的裂痕和动摇息息相关。这在两个政权的力量平衡,彼此相持的时期,本来是难以想象的。   廖化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仿佛从此以后,某一位曹军名将,或者某一支曹军,再也无法给将士们形成额外的压力了。正如汉中王的诸多檄文中所称,我们才是吊民伐罪、兴复汉室的汉军,而敌人都是贼军、贼将!   虽然如此,廖化眼看乐进的尸身,难免恻然。   “你们都记住了,乐进乃是奋战力竭而死,非我所杀。且留一队人在此,谨慎看护,再取些什么东西遮盖尸身,莫要让人滋扰。待到完全拿下襄阳城,由关将军决定该如何处置。”   廖化能在短短三五年内,从一个帐前吏做到前将军主簿。靠的不仅是他有文武才具,更因为他为人精细,很知道分寸。几句话吩咐,身边几乎被冲昏头脑的人们立刻便清醒过来。众人皆道:“是,是。”   “再分派人手,往各处传此消息,就说,乐进已死,降者不杀。”   “是,是。”   片刻之后,十几队人手分往城中各处,沿途大张旗鼓,使得人尽皆知:“乐进死了!”   虽然去年以来乐进已不实际负责军务,可他终究是名义上的襄樊主将,是与关羽抗衡了十年之久的老对手!这个消息就像海啸一样在所有荆州军将士心中澎湃,又如泰山压顶一般,使得曹军将士愈发震惊、动摇。   关羽缓步下山。   他的体格庞大,体重也远远超过常人,额外缠绕了麻绳的军靴踩在地上,一步一个脚印,踏得泥水四溅。   在他身后,杨仪亦步亦趋地跟着,以周仓为首的诸将在后头鱼贯而行。   听到了襄阳城中的震天大喊,杨仪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他下意识地站住脚跟,想要侧耳听得真切,又想要组织辞句赞叹,背后周仓有些不耐烦地道:“跟上,跟上。”   杨仪赶紧加快脚步:“君侯真是神算!”   顿了顿,他提高嗓音又道:“这样一来,曹军就算聚集数十万众于樊城,也奈何不了我们了!从今后,我军与曹军以汉水划界,向宛、雒又逼近了一大步!”   杨仪的语气都快打颤了,毫不掩饰自家的崇敬之情。   关羽有些自得地捋一捋胡须,随即又摇了摇头。   杨仪是个精于处置事务的吏员,习惯于凡事做足事前的准备。又因为关羽总是摆出胸有成竹的姿态,所以他也就认为,此战一切都在关羽掌中。   他却不知道,关羽的胜利并不源于事前多么周全的计划,而是被曹军的突然南下逼到了险境,不得不出奇招。而这个奇招能够执行成功,靠的是荆州军对关羽毫无保留的信赖。   出于这种信赖,数万荆州军才愿意在局面不利的情况下强攻坚城,荆州水军才能够不顾疲劳、以剩余的舟师反复鏖战。   与此同时,关羽身为全军统帅,也对部属的能力施以了完全的信赖。他相信廖化能够成事,相信马玉能够与廖化成功协作,相信习珍能够诱骗出曹军,相信关平足能控制襄阳。   最关键的是,昨天晚间,关羽选择了相信雷远提出的计划。   南阳曹军初南下时,关羽决意强取襄阳,遂请雷远无论如何阻截曹军三天。此举必然会大大地消耗交州军的力量,使交州武人付出惨痛的死伤,但关羽权衡利弊,觉得为了襄阳,付出这些损失是值得的。   孰料雷远并没有照办,反而在昨日晚间遣使回来,提出了一个新的建议。他告诉关羽,己方的目标可以不限于襄阳!   荆州、交州两军分在汉水南北作战,彼此协调需要时间,而北方曹军争分夺秒南下,又并没有给关羽和雷远留出时间。所以当雷远提出建议的时候,他事实上就已经在按照新的计划行事了。   所以今天早上,新野、南阳方向的曹军先头部队已经开始进入樊城。襄阳守将满宠由此确认己方的局势大优,进而相信荆州军的撤退是实,他一旦出城追击,便给关羽制造了夺城的机会。   现在,襄阳方面的局势大致已定,而满宠所部出城容易,回来却难。皆因荆州军后继的李严所部,已经火急赶到。此时桃林亭方向,同样已经杀声震天。   以李严的文武之才,恰能与满宠相抗。此时他率部横向冲击,已经把满宠所部逼到了汉水转折处的狭长自然堤上。之所以仍未拿下,只不过是顾忌将士折损,不愿与身陷绝境的敌人苦战罢了。   于是关羽的注意力,便转向汉水的北岸。   他加紧走了几步,沉声问道:“船队都已经集中到洄湖了?”   “到了!除了李正方携来的船只,交州军的船队也已连夜到洄湖汇合,足能装载大军。”杨仪答道。   关羽好半天没说话。   过了好一阵,他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续之这厮,真是……真是……”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纠缠   汉水以北。   交州军确实并未遵照关羽的吩咐,阻击曹军于半途。   关羽不在现场,并不知道雷远所部分散得厉害,又受地形所限,一时难以集中。   想要交州军阻击曹军三日,不是一定不行,但在贺松战死,所部溃败之后,雷远就意识到了:那恐怕要流尽交州军上万将士的最后一滴血,将淯水两岸都染成红色才行。   终究雷远所领的,并非后世那支意志如钢铁的人民军队。归根到底,交州军仍是一支旧时代的军队。在雷远看来,他们的战斗意志更多地来自于雷远赐予他们的田宅、官位,来自于对美好未来的期盼,来自于对雷远个人的信任,却未必能支撑他们去执行必死的任务。   而雷远本人,也不是拿将士性命去换取声名、富贵的残忍之将。就算他能一声令下,驱使万人赴死,他也绝不会这么做。   在这样的情况下,雷远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从昨日清晨开始,交州军不再谋求正面集结,阻击曹军。他们索性继续分散,多支部队以两三千人的规模,与曹军不断纠缠,反复形成犬牙交错的局面,然后又急速后退,将曹军的追兵不断牵扯出外。   交州军以庐江雷氏的部曲为骨干,而庐江雷氏部曲,源于当年的淮南豪右联盟。这些出身淮南的将士们,如今很多都成了交州军的骨干。较之于寻常的经制之军将校,他们多了几分机敏狡狯,也多了几分狠劲。   凭借着当年化整为零、在山间与朝廷大军对抗的经验,他们彼此之间,能通过口哨或含义复杂的号角相联络,始终保持灵活机动的状态。   不仅如此,雷远在交州的数年间,还多次出动数以万计的兵马与蛮夷部落作战。各部将校领兵穿行在合浦、高凉、交趾乃至益州北部的深山大壑中,与本营或本军主力失去联系,乃是常事。   诸多将校们都习惯了这种分头作战、独立作战的局面。整个交州军自上而下的将士们,也都能够承担这样的压力。   这样的战斗方式,恐怕当今天下,只有交州军做得到。   如此一来,对面的曹军反倒难以应付,如于禁、朱灵等纵为宿将,也都生出了无从着手之感。   他们仿佛又一次遇见了多年活跃在青徐、汝南等地的黄巾军,不知道敌人的本部在哪里,也不知道哪一支才是主力。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交州军散而复聚,聚而再散,一击即走,去而复还,就像是一张扯不破、撕不烂的老牛皮一次次张牙舞爪地裹上来。   其实也未必威胁很大,却要费绝大的力气才能撕扯开。   问题是,交州军的装备、斗志、组织,又岂是当年的黄巾军可比?不客气的说,胜过何止百倍!   曹军沿河而下的大队为了应付这种攻势,建制一次次地被打乱,而中军的甲士、精骑往来救火,却总是慢了半拍,徒然心焦。   从昨日凌晨到今日午时,交州军虽未阻断,却大大迟滞了曹军的行动。   此时行军最快的一支曹军精锐轻兵,已经抵达了樊城,另一支偏师也乘坐木筏直驱邓塞,可后方各部的队列愈来愈松散。   从南向北看,无数将校各自领兵,分布在从新野到樊城超过一百五十里的蜿蜒水路、陆路上。   而从东西方向看,由于交州军各部一次次的滋扰,曹军的许多部队一次次被遣出,向东面驱逐敌军。他们有时候能够归建,更多时候,则被吸引到了淯水以东的水泽和洼地间。   随着水势消退,露出水面的高地形成了复杂地形,曹军的舟船、木筏,并不能保证他们在其中自如穿行。他们稍一疏忽,反而会遭到猛烈的打击,成为交州军的俎上鱼肉。   但这样的战斗也并不轻松。   便如此刻,丁奉率部猛攻,抢在后继的曹军赶到之前,完全击垮了被压制在沼泽边缘的一部分曹军。   曹军当场战死了三十多人,有超过百名精疲力竭的残卒扔下武器盔甲,往沼泽深处逃亡。虽然洪水已过,可各处的沼泽比寻常河水要可怕的多,他们逃进沼泽以后,很快就会被齐腰甚至齐胸口的污泥吞没,然后化成野兽的口中食粮。   丁奉所部昨天下午得到了一段休整时间,这会儿将士们的体力和精力都还不错。于是他停留在原地,甚至还把军旗高高举着,等待下一拨曹军追来。   按照雷远的意思,其实他应当再往东走,继续吸引曹军追击。但丁奉杀起了性子,偏要再战一场,下属们也无法阻挠。   下一拨曹军须臾赶到,于是战斗又一次展开。   这支曹军的兵力较多,领兵军校甚是老练,竭力在起伏蜿蜒的土岗上保持着连续完整的战线,向丁奉所部奋力压迫。   丁奉所部果然步步后退。于是,当他们越过一处遍布软泥潭和湿沙地的河滩以后,曹军却一头撞了进去。   他们中的半数将士立即就身陷泥泞,难以行动,而丁奉随即亲领扈从发起了横向冲击。   这几次厮杀,丁奉都亲临前敌,身上受了好几处伤。此时他突入敌阵,正在大砍大杀的时候,也不知是谁投了一块石头,正砸在他的额头。   丁奉的头盔已经是精制的上品,却吃不住石头的冲击力,头盔边缘的长条形甲片立即就被崩飞了。丁奉额角处一阵剧痛,几乎以为自己脑浆迸裂了,随即鲜血狂涌出来,遮蔽了他的右侧视线,又沿着脖颈流淌到胸膛。   这样大量的失血,立时让丁奉头晕目眩,踉跄了两步。   他身边的亲兵们赶紧围上来,想要护着他退走。但丁奉的斗志正在炽烈之际,哪里肯退?他不但不退,还猛冲上前,一连斩杀了几名敌军,直到这一拨曹军阵脚挫动,才返回去包扎伤口,带领部属们向东面退走。   距离丁奉作战的位置两里开外,雷远和一批扈从正严阵以待。   马忠排开高大的芦苇,眺望丁奉的战斗情形,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们赶到这里,便是为了协助丁奉击退追兵,却不了丁奉杀得兴起,自家便将任务完成了。   他转回身道:“也好,将军,咱们可以稍稍休息一会儿。”   雷远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微笑着道:“我饿了,找点东西来垫垫肚子。”   马忠看了看自家腰间的皮囊:“我还有几枚烤饼,将军你要么?”   雷远连连摇头:“那不好吃!含章,你拿……”   他习惯性地叫唤李贞,叫了一声,才想起李贞昨晚被他派往襄阳方向去了,这会儿不在身边。   莫非真要吃那两张没滋没味的烤饼?   雷远想了想,随手抹了把脸。   因为各部分散作战的缘故,雷远这个左将军,今日也难免接敌。就在半个时辰前,他还亲自拔剑与曹兵搏战,杀了一人。这会儿汗水和污血混在了一起,黏在了他的眉毛和头发上,结成了一块块的,让人很不舒服。   他抬手剥着颧骨旁边的血块:“快拿来吧!烤饼甚好!”   马忠连忙取了烤饼给雷远。   雷远狼吞虎咽。   马忠在旁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起了个话题:“将军,各部都已经竭尽全力了。果然关君侯那边,就能解决襄阳,领兵向北?”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大胆   雷远正待回答,隔着数十丈的水面以外,某处土岗后头忽然传来长短交错的尖锐声响。乍一听,像是某种野鸟在尖叫,其实是交州军斥候发出的唿哨声。   那是又有敌人接近的告警。   看来,曹军的领兵大将已经很不耐烦了,他们派出的部队愈来愈多,也愈来愈往淯水东岸密集的水泊间深入。   丁奉再怎么好斗,也没法再坚持下去。他捂着自家破损的兜鍪,带领部下们登上预先准备的木筏,开始往水道后方撤退。   与此同时,曹军的第三支部队则出现在了远处的河湾,但他们畏惧交州军的劲弩强弓,一时并不急于追击,只是虎视眈眈地慢慢行军。   因为水势持续下降,他们中的半数已经不用舟筏而步行。甚至有几名军校骑着战马,沿着地面较干燥的高处前进。   曹军行进的路线,距离雷远所部直线距离不远。隔着密集的蒹葭,可见曹军身披的甲胄、手持的武器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寒光。   因为两处之间有沼泽和繁复水道阻隔,雷远并不担心这支曹军攻过来。但他并无意打一场预算以外的遭遇战,影响后继的一系列军事安排。于是他稍稍举手,示意扈从们安静,莫要露了形迹。   霎时间,他身后听不到一点说话的声音,连走动声、甲片碰撞声都没有了,全都隐藏在了风声当中。   叱李宁塔正往嘴里塞了整张烤饼,他不敢咀嚼,只能咧着嘴、瞪着眼,等待雷远的手放下。等着等着,一缕口水从他的嘴角垂下来,慢慢滴落到胸膛的甲胄上。   须臾之间,第三支曹军抵达了此前的战场。   战场上横七竖八地堆积着尸体,有些甲士们乱哄哄地分散开来,搜索着交州军将士的尸体,挥刀割下他们的头。有一名交州军的小校并没死,只是重伤晕厥,这时候猛然惊醒,竭力狂喊挣扎,好几名曹军甲士扑上来抢着砍他的首级,混乱间彼此喝骂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达成一致意见,一起摁住那名小校,将他杀死了。   待到战场上的首级都被收拢,曹军继续启程,追着丁奉所部远去。   雷远冷冷地凝视着这场景,脸色有些发白。   但他始终举着手臂,勒令部属们不言不动。   从头到尾看下来,这一支兵为数不少,足有一千五百余人的样子,且甲士占了两三成,其中还有一些人戎服杂乱,头顶髡发,面容十分狰狞,像是被曹军征召的北方异族勇士。那领兵的将校身材高大,形貌极其威武,手中持着一杆粗大的马槊,显然是曹军中出众的猛将。   交州军分散到现在这地步,已经没法与之力敌。包括雷远的本部在内,各部都只能穿插避战,拖延时间。   雷远静待他们离开,才放下手臂。   身后最先响起的,却不是愤怒喝骂,而是许多将士同时间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好像一阵风刮过的声音。   叱李宁塔抬起头,诧异地看看四周,然后吭哧吭哧地嚼他的烤饼。   叱李宁塔一向都不用脑子想事,但他对身边环境判断,有着独特的本能。他感觉到了气氛有些古怪,却没有能力去辨析,这古怪究竟从何而来。   而马忠神情一凝。刚才这情形,显然是将士们因为避免一场遭遇战而庆幸,这种细微的动作瞒不了人。   从昨夜开始,雷远直属的两千余人部队在蔡阳、湖阳两城之间移动,先后牵制了曹军两支较大规模的部队,并进行了四次遭遇战。   很显然,将士们已经疲惫了,他们的斗志也在持续的削弱中。何况,箭矢和粮秣物资都如流水一般消耗,目前看来,再过三五日就没法维持。   马忠自建安十六年弃了汉昌县长的职位,转为雷远的幕僚,至今已八年了。这八年里,他看着雷远东征西讨,几乎战无不胜,而雷远部下的将士们通常都斗志高亢异常,恨不得见敌即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情形。   雷远本人,固然是心志坚毅绝不容动摇的名将,可他麾下的将士们终究是人。是人就会疲惫,会犹疑。   将士们从汉水暴涨的那天起,已经连续作战了多日。然而他们看到的,是己方的优势渐渐消失,敌人愈来愈多,以至于铺天盖地;是淮南旧人的首席贺松战死,所部几乎尽遭歼灭,以至于整支交州军伤筋动骨;是己方且战且退,队伍越来越分散,彼此的联络开始出现困难;是战斗造成的折损渐多,在水畔脏污的环境里,很多伤员因为得不到救治、得不到休息而死亡。   许多人心里在问:这样的厮杀,是为了什么?这一切,什么时候才到头?   雷远的选择,是为了避免不计代价的恶战,尽量减少将士们无意义的折损。但他不可能向每一名将士解释他的意图,于是将士们只能茫然地坚持着,在两天时间里无数次的缠斗。   这种纠缠乱斗,固然使得曹军头痛,却也是对交州军将士的严厉考验,比一次痛快淋漓的大战更消耗将士们的精力和意志。   将士们真的已经快力竭了!   马忠转向雷远,他竭力保持自己话音的平稳,可隐约的颤音终究暴露了几分真实情绪:“关君侯果然能到?将军,如果襄阳那边的战事不顺利,我们的付出,就没有意义了!”   将士们只是闷头苦战,倒还罢了。马忠知道雷远的谋划,却只有更加地紧张,有时候紧张得快要虚脱。他并不是怕死,而是无法想象,如此冒险的谋划怎可能成功?他更没法想象,这样的谋划究竟能带来什么战果,究竟有没有意义!   雷远神色淡淡地看了马忠一眼。   马忠感受到雷远的平静中蕴含的凛然之威,他退了半步,忍不住躬下身去。   雷远沉声道:“放心,我有把握。”   马忠有这样的疑虑很正常,起初,雷远自己也并不似表现出来的那样信心十足。但现在,他越来越有信心了,因为一切都在雷远的预料之中!   在外人看来,雷远是汉中王麾下战胜攻取的名将,近年来名望隐然与关羽同列,还要高过张飞半筹。   但雷远自己并不会因此而高看自己一星半点。他确信自己并不什么超凡出众的才能,更不是那种天才人物。他因为对另一段历史的了解而获得的大局判断,如今也已经近乎不存。   到如今,雷远所能倚仗的,终究还是当年在灊山中慢慢锤炼出来,最终在一次次绝望死战中被叠打成型的东西。那便是在任何逆境中都不会动摇的坚韧和大胆。   只有经历过无数次出生入死、承受过如泰山般重压的大将,才能真正获得这样的心理特质。而一旦获得,则如脱胎换骨,从此以后在疆场上不惧于任何人。   对马忠来说,他推算战局,是将兵力多寡、敌我位置、各部的战斗力、战场的地形之类一一列明,加以权衡。但雷远所想的不止如此。在他和关羽这一类久历戎机的武人眼里,沙场对抗的本质是人,是制人和制于人的不断应对转换。而想要制人,靠的则是人的坚韧和大胆!   雷远握了握腰间悬着的长剑。   手臂依然在痛,因为此前持剑作战的缘故,整条小臂表面血管都浮了起来,胀痛得像要爆炸。但随着雷远的精神愈来愈高亢,这种疼痛此时已经不成负面的影响,反倒刺激着雷远,让他的精神始终保持高度集中,头脑始终敏锐。   “襄阳城不是问题,关君侯这会儿定已渡过汉水。以他的赫赫声威,只要旗帜出现在樊城,曹军就会惊恐,就会疯狂地向北求援……”   雷远顿了顿,沉声道:“曹操素来敬畏关君侯,一听前线军报,必定急催增援,可他的庞大兵力,此时分布在从新野到樊城的上百里广阔区域中,又因为我们的滋扰而队列散乱。愈是紧急调度,愈会使部伍比现在还要散乱十倍……到那时候,他们的大军就仿佛一个气血逆行、半身不遂的巨人,我们要做的,只是找到他们的要害所在,引刀一割!”   说到这里,雷远扫视略显疲沓的将士们。他咬了一口烤饼,轻笑着对马忠道:“将士们的状态,我很明白。不过,兵法有云,兵无常勇,亦无常怯。我信得过他们,需要他们奋勇作战的时候,他们不会令我失望的。”   第一千零三十章 胆色   庐江雷氏终究不是那种有传承的将门,雷远的用兵之法,更多是从一次次如履薄冰的战斗中提炼来得,他日常研习兵法,常是有一搭没一搭。   所以他记错了,“兵无常勇,亦无常怯”这句话,并非出于兵法,而是出于《吕氏春秋》。全文是:“民无常勇,亦无常怯。有气则实,实则勇;无气则虚,虚则怯。怯勇虚实,其由甚微,不可不知。”   这段话的意思是,人的勇气最难以把握,情绪心态往往因时、因地而异,战况瞬息万变,而勇与怯这完全对立的两种心理反应,则会因为战场上的某些因素而反复逆转。   此时据守樊城的右将军张郃,对此体会得最是深刻。   张郃的本部,原本大致布置在樊城西面的汉水沿岸,再通过规模庞大的浮桥、浮城,与襄阳城西面的万山相连。   这也算是张郃的老本行了。他在袁绍麾下时,就以善列营阵、善用地形著称,故而当年江陵大战,也是他负责修建并据守大江上的浮桥。   江陵大战以曹军溃败,征南将军曹仁战死而告终。张郃的浮桥被荆州水军以巨舟撞断,导致他和麾下万人被困在江心沙洲,做了俘虏。后来多亏的曹公挂念同样身在囹圄的夏侯惇,这才驱使荆州士族万人南下,换回了夏侯惇和张郃所部。   这一回在汉水上修建浮桥,张郃痛定思痛,将浮桥修建得比上一次要牢固许多、扎实了许多,又排布了不少专门用来对抗水军军船的器械。结果,来得不是荆州水军,而是洪水。   张郃数年来聚拢的部属们被洪水一冲,几乎尽数化为鱼鳖。他自己侥幸在水畔高地,逃得性命,可奔到樊城纠合余部时,城池泡在水里,人也泡在水里,所有人都已经崩溃了。   此时又听说,交州军各部势若怒涛,从几个方向同时攻打鹿门山周边的曹军营地。若交州军不顾鹿门山,而一口气直冲樊城,张郃能不能守住?他真没多少把握。   那几日里,张郃的部下们,也都人心惶惶,任凭张郃怎么竭力鼓舞,终究一日过得比一日更煎熬。   然而三五天以后,局势陡然翻转。魏王竟然对一切都早有准备,暴雨一停,水势稍退,数以万计的援军就从汉水和淯水上游两处汹涌而下,沿途击破荆州军、交州军的阻碍,直取襄樊!   这一来,樊城的守军们绝境逢生,无不狂喜。许多将士在城头跑跳欢呼,挥舞军旗与汉水对面的襄阳呼应,甚至昼夜不停地擂响战鼓,以向对岸的荆州军示威。   这时候张郃反倒是比较冷静的一个。他忍不住想,如果魏王早有准备,那为何不事前提醒将士们?上万人的折损,难道魏王就不在乎?   虽然心怀疑虑,他到底也是欢悦的,于是竭力重整樊城守军,并与邓塞的守军联络到一起,预备迎接魏王的本部大军南下。   然则到了今天下午未时前后,樊城里所有的人,又再次陷入了惊恐。   天光阴郁,浓云四合,可张郃依然能看到汉水对面襄阳城里时不时腾起的浓烟,看到城头上面仿佛蚂蚁般的将士彼此厮杀,代表曹军的旗帜被一面面地放倒。城里的嘶吼声、喊杀声混和在汉水的涛声里,隐隐约约地传来,或哀恸、或惊恐,或高亢,或振奋,此起彼伏,使他突然觉得有些晕眩之感。   乐进和满宠怎么回事?竟把襄阳城丢了!   襄阳、樊城乃是一体,襄阳有失,樊城该怎么办?   张郃眼看着城头上的将士们个个面如土色。他连声道:“不要慌,稳住!”   可是一时间如何稳得住?就在他身下的城池甬道间,甚至有将士惊惶地想要逃跑,遭军官拦截以后,失去理智地厮打起来,最后被赶到的军法队斩首示众。   好不容易稳住城里军心,张郃紧急派出使者,十万火急地向北方传讯,同时又勒令部属们尽数打起精神,整顿城池守备,以防万一。   可怕的是,他所防备的“万一”,当天就成了真。襄阳城里的喧闹尚未告一段落,数十艘,近百艘的军船展开了一个至少宽过四五里的正面,从汉水下游的某处疾驰而出,竟渡向北!   荆州军怎会还有余力?他们又哪来这么大胆子?荆州军总共也不过三万余众,竟然方取襄阳,便攻樊城?他们的胃口太大了,难道不怕吃得太多,噎着嗓子吗?   张郃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定神眺望。这些军船虽然逆流,却得桨橹之利,来得极快。船上刀枪林立、载满了战士,一路劈破斩浪,奋勇向着樊城方向而来!   张郃接连再派使者。   这一次派出的使者不止要往北面新野方向去,也专门遣了人去往鹿门山。荆州军既然直抵樊城,曹休在鹿门山驻扎着还有什么意思?在山上钓鱼吗?还不如立刻回师,合兵死守樊城!   几名使者刚离开,张郃转回城上的时候,荆州军船愈发迫近了樊城。   张郃咬了咬牙,下意识地探手扶住堞墙。他开始听到船上船夫们高亢的号子声,听到数百支船桨此起彼伏的拍水之声,听到帆片鼓风的猎猎震动之声,继而他又听到了船上的甲士们开始起身整队,他们身上的甲胄发出了铿锵之声!   船队越来越靠近岸边,哪怕到了应当横舟降帆的距离,那些船只仍不减速。   樊城紧贴着汉水,城池东西长而南北窄。城池南沿,有连续的多个码头,也有汉水历年冲击而成的滩涂和乱石滩。而荆州的军船这时候方向一转,直冲着樊城和邓塞之间的某座河滩,极快速地冲了过去。   荆州水军的主要基地,是在江陵的江津港。江津周边水面风大,故而多用船体宽平,船头方宽的航船。这批迅速冲滩的船只,便属此类。   它们吃水甚浅,船底宽而平直。冲上滩头的时候,船底木料与碎石、砂土碰撞摩擦,发出阵阵令人齿痒的怪声。但它们最终停止的位置,距离汉水北面的自然堤几乎触手可及。   第一批冲滩的军船大约有三十艘,以每艘船上三十余人计,合计登岸的荆州军不过千余人。放在曹刘两方大军对抗的战场,这算不得什么大数,至少,并不足以直接攻打樊城。   可张郃眼皮不停地跳,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觉得荆州军此来,必定有绝大的威胁。   此时后继的军船一艘艘地靠过来,一队队的刀盾手、枪矛手、弓弩手踏过冲滩的船只,再跃入河滩边缘的水面,踏着水花跋涉登岸。   张郃身边,一名较有胆色的部将提议道:“将军!咱们点起精锐骑队,沿着河堤过去,冲一冲他们!”   张郃点了点头,随即双手握紧堞墙,微微摇头。   就在张郃的视线所及之处,一艘军船上,有位身材魁伟如山的红脸大将,正迈步踏上河滩。   河滩上的污泥、水面,大概到普通人大腿的位置,跋涉时须得腰腹借力,有些艰难。但这大将的身材极高,故而水面只没过他的小腿。他大步踏着水花,从容迈步向前,所到之处,荆州士卒们无不欢声雷动。   待这大将踏上堤岸,五百名身披皮甲,手持齐肩重型大盾,腰悬长刀的刀盾手在他身后聚拢成两列横队。   横队的两翼先向外延展,再向内包拢,将整片滩头保护在内。所有人就位之后,只听一声号令,五百人同时以大盾顿地,使得盾牌底部的铁锥深深扎入土壤,形成了足以抵挡骑兵冲击的盾城。   五百座大盾撞击地面的轰鸣声中,那员大将捋了捋颌下长须,抬眼凝视樊城。   他应该并不特意在看谁,可城头上的所有人,都觉得此人眼神中有刀锋般的利芒一闪而过,令人恨不得掩目避让。   张郃稍后退半步,随即稳住身形,转身一看,那名以胆色著称的部将已然脸色惨白。   他问道:“往新野去告急的使者,走了没有?”   “将军,他们已经走了,遵照您的吩咐,皆一人三马,八百里加急。”   “赶紧再派一队人……就说,关羽已至樊城。”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邓塞(上)   自讨董之后,宇内群雄并起,初时占据州郡的,如二袁、刘表、刘焉等,或为士族领袖,或为宗室亲贤,本身就是汉室朝廷中地位极高、拥有巨大影响力和动员力的重臣。   但随着群雄之间的对抗渐趋激烈,那些和平年代雍容风仪的特长全然无用,能够生存壮大下来的,终究是曹操、刘备乃至江东孙郎这种能够在疆场决胜之人。   这其中,曹操身居中原腹心之地,而在东南西北四面出击,芟夷群雄而成霸业,足以使他被当世人公认为首屈一指的用兵大家。   在这方面,玄德公纵有英雄之称,也难与曹操相比。然而玄德公屡败屡战,卒能跨连荆益,占据大江以南的广阔领地,得益于其麾下有关、张、赵,乃至雷远这样的名将。   名将之中,关羽又是最为超群绝伦者。   在赤壁大战前,关羽就被公认为天下罕有的万人敌。赤壁之后,关羽坐镇江陵,以半个荆州的力量,向北连败曹军名将,迫使曹仁自尽,压制曹军于襄阳;向东则击破了江东奇袭的阴谋,摧破江东十万之众,逼得孙权弃军逃亡,遂夺豫章等五郡,括取江东疆域之半。这样的战绩,实在是辉煌到了极处。   早年间关羽曾在徐州被曹操所俘。所以曹军麾下诸将除了张辽、徐晃等与关羽友善,其他人未必钦服。但如今扎扎实实的战绩摆在眼前,谁敢不服?谁能不惧?谁有资格与之相比?   如果谁有意见,张郃可以请他站到樊城的城头,看看汉水对面,数万大军据守、号称铁打的襄阳城。那座城池面对关羽,只守了三日便陷落了!瞪大了眼睛看看清楚,想一想关羽是怎么做到的!   想象不到?想象不到就对了!   张郃也想象不到,为什么襄阳如此迅速的易手。可关羽偏偏轻描淡写地做到了,那是何等可怕的事情!   此时关羽在荆襄战场的声威,真正到了震天动地的程度,可说是已经处在武人的顶点。   张郃本人也是名将。三十载乱世中,那些不管不顾只知拼杀的莽夫,早就死绝。凡能在生存下来的名将,没有愣头青。   在他看来,眼下关羽亲身渡过汉水,身边是只有千人。可这样的大将,哪里能用领兵人数来估算其威力?别说他带着千人而来,就算他一个人单刀渡水,张郃也已经打定主意,绝不轻易出头。   这样的人物,已经非张郃能应对。必得魏王本人率领大军亲至,才好正面对抗,其他的人贸然出战,徒然送死罢了。   赶着将自己的首级送给关羽,以增添他万人敌的声名,那又何苦来哉?   所以张郃立即再派亲兵,叫城池四面的驻守兵将只管守城,严禁邀战,最好连骂阵挑衅之类的事情也不要做。荆州军的弓弩之利,他也听说了,没必要逞一时之快,平白惹得箭雨。   吩咐已毕,张郃调了一批盾牌手上城,自家在盾牌的遮掩下,略微向前几步,半蹲着身子,继续探看局面。   关羽所部的枪矛手和弓弩手们,正在盾阵之后列队。最后登岸的,则是一批手持大刀或长柄铁锤的重甲步卒。他们的铠甲和武器,纵使在阴暗的天色下仍觉得精光耀眼。   这时候,除了冲滩的船只停留在原地,有一些手持武器的水军将士守卫以外。其它船只直接就启程折返。   此情形更让张郃倒抽一口凉气。   关羽竟不给自己留后路的吗?   他真就狂妄到这种程度!   可怕的是,纵然关羽狂妄如此,张郃敢于出击么?   张郃忍不住低声骂了两句。   若亲手组建的本队尚在,张郃不是不敢。毕竟他也是纵横沙场多年,有骁勇之名的战将,怎也不至于未战先怯。   当年他在关中,只领少量部下便穿行于万众之间,直抵曹刘大军的战线最前,这才觑得良机,一举击杀了刘备倚若臂膀的军师将军庞统。   然而张郃的本队已经大部随水而去,樊城中的这些将士,过去数日里既惊恐又疲惫,体力和精力都在最低谷。张郃没有带着他们野战破敌的把握。   好在这几日樊城周边的水势开始退去了。南面的茫茫汉水不提,荆州军不可能沿着汉水和樊城城墙之间的狭窄区域行动。而北面淯水暴涨所成的连绵水泊,已经渐渐化为沼泽,足以阻断大军通行。   只有城池的东面通往邓塞的方向,凭借水岸旁的自然堤,有一条东西向的狭窄通道。关羽既然选择在此登岸,也就身处樊城、邓塞两座军事要塞的夹击之中。己方纵不野战,至少有安然自守的能力。   樊城和邓塞相距十余里,都是出于军事目的修建的堡垒。樊城依托自然堤,周回四里,墙高两丈,小而坚固,宛若一座漂浮在水面的石鱼。而邓塞则是在淯水与汉水交汇处的小山上修筑的堡垒,当年魏王下荆州时,曾在这里集中船队。   此时邓塞的守军乃是曹休所部。曹休在东进鹿门山以后,留下两名裨将、三千余众在此。论兵力,只比樊城的张郃略少些,两名裨将一名董超、一名董衡,也都是邺城诸军将校中的老资格。   在张郃看来,终究关羽所部渡河而来的兵力甚少,只要两地守军不犯错,不动摇,坚持固守,总能够遏制关羽的势头。   一两日后,魏王麾下大军便沿着淯水齐至。且不谈魏王本人作何打算,只要于禁那厮到场,张郃差不多就可以卸下肩上重任了。   正这么想着,关羽所部启辰,迤逦向东面行去。   “他们向东去了!他们要攻取邓塞!”适才提议出动骑兵奔袭的部将道。   张郃听他的语气里,隐约带着几分庆幸,当即冷哼一声。   “邓塞与樊城,成犄角之势,同时又能呼应东面的鹿门山、北面的邓城、偃城。有邓塞在,才能保障淯水水道的通常,从而也使樊城不致陷入孤城的绝地。”   张郃凝视着邓塞方向,沉声道:“方校尉,我给你五十骑,你跟踪在关羽所部后方,勿要接战,但使彼有所顾忌即可……另外,若有军情变化,随时回报,我自会应变。”   那方校尉奋然道:“遵命!”   片刻之后,方校尉领着五十骑出城。   张郃又调集千余较精锐的将士在城东鹿角门下准备,自己继续探看。   樊城与邓塞互为犄角,邓塞本身,又是两座营寨的合称。   曹休之所以留下两名裨将驻守,皆因邓塞的堡垒形制,依托山体而成,与樊城这样完成的城池不同,实际分为上下两处。   上寨位于小山的半山腰处,利用起伏地形,设下凹凸曲折墙体的半弧形堡垒,约莫能容纳千余人。下寨是在小山脚下、淯水水畔的滩地建设的矩形寨子,寨子规模甚大,内部正好包覆着一个内湖,可供船只停泊。两座营垒互相掩护,彼此依托,而守将董超和董衡也是同族,自有守望相助之义。   营垒本身坚固,守军数量也足。再者地形明摆在这里,除了强攻硬打以外,又无奇谋施展的余裕……张郃设身处地想来,自己靠着千余将士,无论如何都夺不下邓塞。   关羽会怎么做?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邓塞(下)   没过多久,邓塞方向的杀声轰然而起。   张郃悚然一惊。   关羽竟然真就发起强攻!他只用千人,就强攻邓塞!   隔着十余里,战斗厮杀的声音依然震天大响,鼓角之声此起彼伏,宛如闷雷滚滚。便是在樊城的城头,张郃犹能感到地面在震动,感到空气中弥漫着的腾腾杀气。   张郃眯着眼睛,凝神静听,竭力分辨战场上的局势。   沙场上的鼓角声,不同的节奏、高下,代表了不同的意义,对张郃这样的老行伍来说,听声判断战局是基本功。他一边听,一边喃喃地道:“这是在攻上寨?攻势似乎很猛啊!……攻了半晌,又转向了下寨?不对,这是再度转回去了?”   他双眉紧皱,转而问左右将校:“关羽在玩什么把戏?”   众将讷讷不能答。   张郃侧耳再听,没过片刻,好像荆州军第二次转回了下寨?这……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关羽这么做,不怕自家将士疲劳么?   他想了又想,只觉得茫然。愈是茫然,愈觉得邓塞那边必有蹊跷。他跃上城台高处眺望,可天色愈来愈黯淡了,邓塞方向,已经只能看到营寨和山体的隐约剪影。   张郃咬了咬牙。他心知,这种莫明其妙的局面才最是危险,自家身在樊城,却绝不容邓塞那边动摇。   他再看部下,只见诸人都仰脸看他。   他用力拍了拍腰间的长刀,做出了决定:“我带千人,往邓塞方向支援!”   千名精锐早就准备完毕,张郃一声令下,立即出城。   出城不过两里,张郃忽然听得邓塞方向的杀声又有变动,忽然间同时爆发出了惊呼和欢呼之响,而惊呼之声愈来愈松散,欢呼之响愈来愈高亢,直入凌云!   “不好!不好!”张郃连声叫苦,待催军急进时,先前派出去的方校尉,飞马回来。   张郃令他近前:“邓塞那边怎么样?”   方校尉面无人色,双股颤抖:“将军,邓塞丢了!”   “怎么丢的??”   “那关羽亲领甲兵,大张旗鼓,先往上寨急攻猛打,杀百余人。上寨将士正竭力抵御,他又转往下寨,再度狠杀一通,待到下寨董衡将军调兵支援,他忽然抽身,又往上寨去了。”   “这是什么古怪打法?”张郃怒问。   “关羽这么往来冲杀了两回。于是上寨受袭时,下寨便趁机修补营垒、整理尸首、搬运伤兵;下寨受袭时,上寨也同样抓紧时间休整……”   方校尉说到这里,张郃立即失声道:“岂能如此被动?”   话一出口,他又明白,这两寨将士面对着关羽,哪里还有胆量主动出击?一寨被攻,另一寨并不敢动并出外掩护,所谓的掎角之势,根本就是个笑话。话说回来,邓塞遭关羽进攻,身在樊城的自己,又有什么积极主动可言呢?   “你继续说。”张郃道。   方校尉道:“关羽第三回 攻打上寨之后,依旧折往下寨。可这一回,他们是假作退走之状,离开上寨二百余步,忽然返身杀回。此时他们的攻势猛烈许多,而荆州军队列中的强弓劲弩也同时施放,威力胜于此前数倍!”   张郃冷着脸:“当决死战的关头,董超却忙着收拾营寨。”   方校尉涩声道:“没错,董超将军正在寨墙边指挥修复鹿角,完全猝不及防……他当场就被射死了。关羽部下的铁甲将士们持利斧、大锤斫营而入,势若摧枯拉朽,上寨的守军在半刻之内就彻底崩溃,败兵争先恐后地翻越寨墙,往下寨方向奔逃。关羽所部居高临下地衔尾追杀,跟着败兵们涌入下寨,然后……”   张郃摆了摆手,让方校尉不必再说。   他的左右亲兵们面色都很沉重,有人忍不住握紧腰刀,却不知接着该怎么办才好。   张郃默然片刻,简短地命令道:“收兵,回城。”   一行人前队变后退,翻翻滚滚退回了城里。   待到各部重新回到各段城墙据守,张郃站在登城步道上,轻声笑了笑:“不管怎么说,关羽先取邓塞,算是看得起我张儁乂了。”   左右将校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张郃转而对身边军吏道:“再派使者,依旧一人三马,火急往北,报说关羽兵锋极锐,已取邓塞。”   “是。”   张郃往城上走了两步,又止步唤军吏回来:“邓塞既然易手,往北面去的高地便被阻断了。给使者安排轻舟,让他们从城西出发,越过湖沼绕行……赶紧去办。”   “是。”   待到军吏去了,张郃又招手唤副将近前:“天色已经晚了,关羽所部就算是铁人,也没有体力大举行动,再攻樊城。但是,你晚上巡城不能放松,各部都须谨慎防备,小心他们夜袭滋扰。”   副将领命。   张郃思忖半晌,对自家扈从首领道:“点起两百名精锐甲士,做好准备。晚上若荆州军来袭,倒也罢了。若他们不来……”   他对着扈从首领说话,却有好几名将校皆问:“他们不来又如何?”   张郃嘿嘿一笑:“荆州军充其量三万人,一路攻杀到襄阳,再破襄阳、邓塞,难道他们真是铁人?无非因为关羽擅于激励罢了。若他们今晚不来袭扰,就证明荆州军的疲惫还要胜于我军。那么,明日凌晨,我领扈从们沿往邓塞方向杀一通,向关羽打个招呼!”   “这……”扈从首领稍稍犹豫。   “怎么?你犹豫什么?”   扈从首领咬了咬牙:“那关羽勇冠三军,号称熊虎。将军以轻兵奇袭,若有什么万一……”   张郃又轻笑两声:“你不懂!”   扈从首领稍稍愕然。张郃转向其余将校:“你们懂么?”   将校们纷纷摇头。   张郃解释道:“魏王亲领大军,早就启程南下,就算没有我们告急,明日内,于禁将军、朱灵将军等部也该进抵樊城。所以关羽虽然凶猛,并无法撼动大局。只是,魏王日后难免问起,襄阳、邓塞等地失守,你张郃和你的部下们做了什么?诸位怎么回答?”   想要魏王的用法之严,将校们无不露出紧张神色。   张郃环视众人,缓缓道:“所以,我们总得有些战果,对么?明日好歹取几个敌人将校首级回来,才好向魏王交待!”   将校们恍然大悟,连声称是。   张郃毕竟也是战阵老手,论及在沙场上的进退攻守,纵无特别出色的胜绩,却殊不逊色于人。尽管襄阳、邓塞先后易手,关羽的声势骇人,但张郃稍稍慌乱以后,便恢复镇定,分派人手时轻重缓急分明,且攻守皆有预备。   他又知道,将士们对关羽的畏惧产生慌乱,才是最麻烦的事。于是又藉着这段话,告诉将士们援军须臾便至,而己方犹有反击的胆量。   将士们需要的,也正是这样的激励。   战场形势如何,众人心中自有盘算。这时候张郃若口口声声说什么钱财、官爵的厚赏,只会让将士们觉得主将色厉内苒,举措失当,进而确认局势必定危急。   眼下张郃斗志依然,镇定也依然,甚至还能谋划着如何应付魏王日后的追责,将士们忽然间就放松了许多。   入夜。   张郃先后派出的信使纵骑狂奔。   因为夜间难辨地形,前后三批信使,共计九人二十七匹骏马,倒有半数以上没于泛滥河水和没顶沼泽之中,再也没了下落。但剩下的人,都陆续撞上了兼程南下的于禁、朱灵二将所部。   二将的部下接到信使,不敢耽搁,立即领他们来见主将。   于禁正在一艘舟船上瞌睡,听闻有襄樊军报,他翻身坐起,沉声让信使入来。待到知晓襄阳失守,关羽领兵渡过汉水北上,他脸色依旧如铁:“你们都去前舱,等候军议。另外,立即请朱灵将军来。”   待到部属们退出去,于禁才起身披挂戎服、刀剑。他的动作依然沉稳,可床边的铜镜上,却映照出他额头青筋暴起,就连双手都微微发抖。   当他迈步到前舱,第一句话便是:“军情十万火急,岂能耽搁?还不加派人手,赶紧通报魏王!”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赶到   与此同时,朱灵连连摇头:“岂能如此?岂能如此?”   他严厉地扫视着信使,厉声问道:“邓塞乃是坚固营垒,又得地势之利,守兵的数量也不少,可董超、董衡两个,就坐视着关羽在两寨之间来回转战?但有一人敢于领兵挟击,何至于如此?他们两人,都傻了吗?”   信使们只是张郃的扈从罢了,如何回答朱灵的问话?   他们只能面面相觑。   于是朱灵愈发恼怒地连连挥手,因为动作太大,整艘军船都微微晃动了。   于禁正在舱门处,追着正在准备快马、快船的小校吩咐,船身一晃,他几乎摔倒。他扶着舱门入来,摆了摆手,让张郃派出的几名信使退出去。   这几名信使从樊城周边的泥洼挣扎出来,都已经疲惫至极了。他们得稍稍休息下,接下去还要启辰面见魏王,没必要留在这里,回答根本回答不了的问题。   他们如释重负地行礼,鱼贯出去。   于禁追出舱外,又叫了军法官来:“襄樊的战况,不得外传。营中有妄言者斩。”   待到军法官领命,于禁才折返回来。   通过吩咐这些琐碎小事,他的心情渐渐平复,面容依然刚毅,眼神也不见动摇。   见朱灵默然无语,于禁沉声道:“关羽三日便破襄阳,威势若神,天下皆当震动。如董超、董衡之流寻常之将,不敢与之抗衡,也是理所应当。其实莫说董超、董衡了,张儁乂身在樊城,不也一样不敢出兵挟击?这是人之常情……毕竟他们面对的是关羽!”   朱灵叹了一声。   于禁说的道理,他怎会不知?当年袁曹在延津、白马一带交战的时候,朱灵随在曹公身边,而于禁则领兵两千,据守延津。他们都深知袁绍的兵势多么雄强,都做好了决死战的准备。   唯独关羽竟能纵骑突入,于万军阵中刺袁军大将颜良于马下,斩其首还。袁军的气势由是大衰,遂解白马之围。   当时亲眼目睹此景的张辽、徐晃,都惊骇万分,从此以兄事关羽,恭敬异常。于禁和朱灵倒没有目睹,但他两人都明白,这样的事,他们做不到。哪怕十个于禁、朱灵捆在一起,拿四十个手脚一齐用力,还是做不到。   此刻襄樊情形也是一样。   己方有兵,有坚城,有宿将,那又如何?有些人天生就是为战场而生的,天生就能干出让人无法想象的大事。这样的人,除非以同样深通兵法的统帅与之对抗,寻常人物再怎样作周密的计划,再怎样调度雄厚的兵力,终究难以匹敌。   朱灵原本不至于这么气沮。此前,他甚至考虑过,自己领雄兵南下,与张郃、乐进、满宠等人会师于襄阳城下,一举打败关羽的可能。   但现在,他哪里还能想?哪里还敢想?   襄阳城都丢了!乐进、满宠生死不知,张郃坐困樊城!前前后后加起来,己方大军的损失已经超过了五万,甚至更多!   关羽现在已经渡过汉水。他很可能还不满足,还想继续扩张战果!   这时候,朱灵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朱灵忽然又觉得有点轻松。   毕竟眼下这支大军的主将不是自己,而是于禁了。该怎么办,这是于禁去头痛的事。   “文则,我们怎么办?”朱灵慢吞吞地问道。   这句问话里的挑衅意味,于禁用鼻子都能闻出来,但他决定无视。   “我以为,当择选精锐,立即南下,尽快赶到鄾城和邓城两地,声援樊城。”于禁沉稳地道:“关羽的荆州军兵力不足,在稳固襄阳之前,不可能在北方大举作战。我们只要稳健用兵,先为己之不可胜,等魏王亲至,必有后继的策略。”   鄾城在樊城正北偏西十余里处,此地是春秋时鄾国的国都,及至汉时,犹为商业繁茂的重镇,在南阳郡仅次于宛城。如今虽然荒废,但城池遗迹尚存,足以为大军依托。   而邓城在鄾城北面八里,这是上古时邓国的国都所在。邓国的国祚绵延,足有一千余载,邓城则始终为荆州的大城。当年曹公曾与张绣在此地作战,后来入荆州时,又在这里开挖河道运粮。   若于禁领兵占据鄾城和邓城两地,则能与张郃的樊城彼此呼应,维系住汉水北岸的局面。   “文则打算带多少人去?”   “我立即点兵,择两万人,凌晨出发。烦劳文博为我压阵,如何?”   朱灵默然半晌,颔首道:“好。”   朱灵素来不喜欢于禁。因为于禁的用兵,从来都是如此。他的任何安排,总是一板一眼,看似周密无差,像是当时最正确的做法,从任何角度看,都无懈可击。   可了真正厮杀的时候,最正确的做法很可能也是最平庸的做法。朱灵可以料定,于禁带这两万人抵达鄾城和邓城以后,一定不会与关羽野战,所以对眼前的局势,没有任何实际的益处。   他哼哼冷笑了一声,待要再说什么。   于禁沉声道:“文博,魏王一定很快赶到,我们能做的,便只有这些!”   朱灵一愣,顿时明白了于禁的意思。   没错,于禁的做法只是一板一眼的应付,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终究魏王也快要赶到战场了,难道于禁还能抢在魏王之前击败关羽?   接下去的战斗,能拿主意的,只能是魏王本人。曹氏政权中能与关羽对抗的统帅,本来也只有魏王本人。   是魏王决意兴起了荆襄的战事;也是魏王口口声声说要重创荆州军和交州军,斩断汉中王的手臂。然而现在看来,整个荆州战事,从头到尾都散发着不顺利的气息。而魏王的重重谋划,只让自家数以万计的将士先喂了鱼鳖,并没有发挥出预料的作用。   一定要说的话,己方大概只有两天前阵斩交州大将贺松,继而迫退交州军的一系列作战,可以稍稍称道。问题是,既然关羽夺取了襄阳,交州军就算狼狈,那也十分划得来了!   这样的军事局势下,己方再谈什么登基践祚,简直是笑话。   好在关羽的北上,反而给魏王提供了扭转乾坤的机会。   如果朱灵与关羽易身而处,他一定不会渡过汉水。皆因拿下襄阳城,就已经是震动天下的大胜,根本无需再谋进展。关羽偏偏到了樊城,意图更进一步。   朱灵确信,魏王知道了襄阳易手、关羽北上的消息后,一定会全力催兵南下。   只要魏王能当面与关羽作战,并用泰山压顶之势击败之,那一切的损失都值得,一切的失败都可以挽回。只要能够击败关羽,己方再度席卷荆襄,也只在翻掌之间了。   朱灵待要再说什么,中军官在外面禀道:“于将军,朱将军,各部将校皆至。”   于禁十分威严地起身向外,朱灵落后半步跟上。   淯水两岸仍旧是大片泥泞,难以通行。只有少量较干燥的土堤、土岗能搭建中军大帐。从于禁的座舟往大帐去的路上,士卒们有数十道尺许宽木板临时搭建步道,用来跨过连绵的泥沼和水泽。   两名顶盔掼甲的大将踏在木板上,木板顿时吃重,晃晃悠悠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距离于禁的座舟约莫两里许,淯水东岸的一片芦苇荡里,两名交州军的探子把半个身体浸泡在污泥中,用湿布裹着头,藉以抵御毒虫蚊蝇的侵袭。   环境十分恶劣,但两人都很困了。虽然竭力打起精神,眼皮却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合拢,要费老大的决心才能张开。   这时候两人忽然注意到,曹军的营地开始喧闹起来。他们看见一支支火把被点起,许多人影在火光中往来奔走,听见号令声、马匹嘶鸣声、车辆轮毂碾过地面的沉闷声此起彼伏。   两名探子顿时精神起来:“曹军果然加快动作了!”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拒柳   在这个夜里,襄阳易手、关羽北上的消息被信使传到各处。   被这个消息震惊到失措的,不止于禁、朱灵所部,也包括鹿门山的曹休所部、万山上游的曹真所部。最终诸多方面又齐齐派遣得力人手,继续连夜传报,将这个可怕的消息递往从北而来的魏王本军。   在南起樊城、北至宛城的广阔区域中,无数曹军信使策马乘舟,藉着黯淡的月色东奔西走,艰难穿行在无边无际的沼泽和湿地之间。有些人走着走着,便迷了路,被沼泽或野兽吞噬。   与此同时,也同样有交州军的探子、信使在奔忙。所幸他们并不用传递什么复杂的信息,所以很多时候只需要一两声口哨,一两声模仿的鸟鸣或犬吠,甚至一两支尖锐的鸣镝,就足够让后继接应的同伴们了解信息,并将之继续向后传递了。   雷远所部,今晚停留在淯水东岸的一处港汊中,这里距离曹军稍远,将士们得以略微喘息,而负责收集各处军情的马忠整晚都没有睡。   过去数日,己军各部分散而与曹军犬牙交错,马忠虽是文官,也要做好持剑作战的准备。所以他已经好几日没有睡过囫囵觉了,大部分时间都只是稍稍眯眼,随时要起身应对突发情况。   何况这一晚上,随着各路侦骑一队队地回来禀报,各处的消息一点点的汇总,马忠的精神愈来愈振奋,直到次日上午,也全无睡意。只是两个眼窝深陷、通红的眼里满是血丝的样子,怎么看都有些吓人。   他再次看了看眼前一叠军报,将各方的消息重新确认一遍,互相比照过,最后起身。   因为在冰凉的地面坐得久了,两腿冷得简直僵硬。他踉跄了两步,慌忙扶着一株老树,用力蹬踏地面,使腿脚血脉通畅些。   这时候,交州军的将士们已经做好了拔营的准备。见到马忠起身,便有人来帮助他收拾营帐,又有将士背负弓刀,从容不迫地清点箭矢、粮秣的数量。   这些将士们都是久经戎马的沙场老手。哪怕前几天战斗激烈的时候,他们也能面带笑容,彼此扯几句荤话,开些玩笑,全不将生死放在心上。但此时,虽然军情尚未公布,但数十年积累的经验告诉将士们,有真正的大事发生了。于是他们每个人都有些压抑不住的激动,行动之间,便自然有森然杀气腾腾而起,连带着营地中的话语声也少了很多。   马忠将军报收拢起来,双手捧着记录汇总信息的版牍,去寻雷远。   雷远接过版牍,一目十行看完,目光停留在最后几句。   “也就是说,我们遣出的各处哨探,全都已经发回消息了?确认曹军各部主力皆动,加速南下?”   “于禁所部昨晚点兵,凌晨时有两万人先动。朱灵所部后继也加速行军。新野方向,南阳太守田豫所部昨日出城,也是凌晨时分加急行军。另外,曹操的本营今天凌晨喧闹一阵,随即有两万余步骑立即出动,他们一个时辰前越过了新野,正水陆并进,急速南下。”   “他们的行动路线呢?”   “于禁所部沿着西岸行进,大概是要去鄾城和邓城。”   这是理所当然之事。雷远颔首:“朱灵所部如何?”   “紧贴着淯水,水陆并进。”   “曹操的本部呢?怎么个走法?”   “尚未探明。不过,快了,下一批的哨探,最晚午时必会返回。”   雷远默然片刻,马忠也不言语。   过了会儿,雷远道:“再加派人手,全力侦察!各处明暗哨,配备三倍的人手,每个时辰一报!”   “是。”   雷远昨晚也同样没有睡好,这时候眼睛十分干涩。他揉了揉眼眶,往高处走了几步,向淯水对面眺望。   淯水西面的地势,比东面更低些。所以东岸各处大致开始恢复干燥的时候,西面满溢的河水仍未退去,雷远视线范围内,一处处湖沼星罗棋布,连绵的芦苇、蓬篙、林木都没在水中,随水势摇晃着。随着水面波动,植物的倒影反复聚拢碎散。   昨晚收集到的信息,就如同这水面倒影一般散碎。不过,大体上的情形,雷远已经了解了。   关羽果然夺取了襄阳,然后又依照雷远的建议,悍然渡过汉水,威胁樊城。   若襄樊同时易手,则曹军在荆州北部再也无险可守。今后曹刘两军的战场就要摆在宛城周边乃至昆阳、叶县,就连处在中原腹地的许都也不安全了。这对曹氏政权来说,是太可怕的场景,由此一来,曹军诸将果然惊恐万分,立即调兵遣将,十万火急南下抵敌。   可惜此刻两军距离远了些,雷远和马忠都不知道,究竟关羽是怎样攻取了襄阳,又是如何威胁樊城的。无论如何,这位当代首屈一指的名将,全力以赴地证明了他天下无双的胆略,证明了他无愧于万人敌之称。   而接下去的战斗,关羽也一定会按照此前的计划执行下去。他必定会在樊城周边放手厮杀,利用洪水尚未退去、曹军大队难以展开的时间段,力争夺取邓塞、樊城乃至鄾城、邓城等要塞,将战线继续向北推,使得整个淯水西岸的湖泽地带,全都成为激烈的战场。   “关君侯着实厉害。”雷远赞了一声。   而马忠忍不住道:“此时曹军各部火急赶去,等若关君侯要以一身之力,镇压整个荆襄,再与曹军主力抗衡。将军,能将关君侯逼迫到这个地步,你也实在厉害。”   雷远微微颔首:“关君侯如此厚意,我们必然有所回报……绝不会让他的辛苦白费。”   关羽原本的目的,只是襄阳。而雷远提出了更加行险的建议,逼使关羽全力一搏;也正是为了掩护雷远的行动,关羽才在夺取襄阳之后渡过汉水,硬生生将自己置于魏王乃至曹营大军的正对面,承担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   战场上的压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有巨大的压力,到了雷远的肩上。   关羽将能做的全都做了,荆州军冒了风险,竭尽了全力,并且还将继续竭尽全力地背水而对曹军的坚城和主力。那么,雷远该做什么呢?他能否实现他的承诺,而不辜负关羽的冒险和付出?   雷远相信自己可以做到。   战局发展的每一步,都如预料,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   以眼下的局势,关羽夺取襄阳之后,威势必然震动天下,曹氏唯一能翻盘的机会,就在于正面击败关羽,所以曹军一定全力南下。   这时候,站在曹军的角度来看:淯水西面洪水未褪,而关羽又在横冲直撞地厮杀,这一处颇难容纳大军行军、驻扎。所以除了与关羽缠斗的部队以外,后继的兵力自然而然地就会沿着较干燥的淯水东岸行进。   这样,曹军主力便可以与鹿门山的曹休联系上,形成对关羽三面挟击之势。而洪水退后遍地泥泞,大军扎营不便。曹军主力身在东岸,又可以依托原本布设在淯水各处支流的营地驻扎。   这都是用兵的常理,而雷远正要他们这样做。   这时他不再和马忠说什么,转而俯首凝视着摆在面前的舆图。   舆图很大,也很精致。上边山川、城池、道路、河流无不齐备,还有不同的颜色标注,显然是雷远常用的舆图。这样的舆图十分珍贵,堪为军中之宝,但此时,舆图上的某一处,被人用笔划粗暴地反复涂抹,画了许许多多的标识,写了许多字。因为写划了一次又一次,以至于看起来像是一片巨大的墨渍,将舆图上某一处整个覆盖了。   如果仔细分辨,可见墨渍之下有一个小点,小点下方有三个小字:拒柳堰。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计划   雷远专注地凝视着舆图,将自己的计划最后再推演一遍。   他想象着曹军不断南下,与关羽所部在汉水北岸恶战的情形。他仿佛能看到,敌我双方的将士彼此纠缠进退,他们发出惊动天地的喊杀声,几乎能化为实质,而使风云变色。   荆州、交州两军联兵作战,各自迎敌的局面,在关羽夺取襄阳之后,就被打破了。此刻曹军眼里,交州军只是一支被打得零散奔走,徒有滋扰之能的偏师而已,大敌只有关羽的荆州军,而曹军一切的布置,都只会针对着关羽。   前世雷远并不喜欢历史,所以他从没有关注过,在另一段历史上,关羽在江陵易手之后,为什么会败得那样干脆。在他的记忆里,只有关羽水淹七军、威震天下,再到江东背盟。这两个节点之间发生了什么,他毫无印象。   所以他来到此世以后,最关注的,无非是提防江东人和预备建安二十四年的这场洪水。   在襄樊战事前,关羽和雷远领着僚属们反复斟酌作战计划。过程中,雷远如同当年敦促提防江东那般,不厌其烦地唠叨,提醒各部务必要做好应对秋季霖雨乃至汉水暴涨的准备。   现在,曹军已经遭到洪水的惨烈打击。   到现在为止,雷远还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曹军将士在洪水中化为鱼鳖,或许一万,两万,或许更多?他这几日在淯水以东转战,每天都会看到埋在泥泞中被淹死的曹军尸体,随着洪水退去,这些尸体越来越多地露出水面,开始腐烂。哪怕雷远已经被战争锤炼到心如铁石,也常常为此感到惊悚。   曹军在襄樊周边的力量,被这场洪水削弱到了最低点,而荆州、交州两军几乎毫毛未损。他们在洪水后的迅猛进攻,给曹军造成了倍于洪水的损失,并攻取了襄阳。   哪怕是另一段历史上的关羽,也不可能达成更大的战果了。   问题是,仅仅如此还不够。   雷远对来到此世以后,对另一段历史上的襄樊之战作出过许多猜测。然而,直到雷远自己亲身参与这场大战,他才真正接触到了两支大军在襄阳周边一次次的试探、争夺、冲击、应对;由此他注意到了一个关键的事实:   单纯的一场洪水,并不能决定两支大军全力一搏的胜负。   对曹军来说,这场洪水造成的损失固然沉痛,却并没到不可承受的地步。   数以万计的将士折损了,但是曹氏背倚中原,依托过去数年里建立的庞大兵户体系,他们有足够的后继力量可以投入。在此关键时刻,曹氏的官员们想必也不会吝于压榨百姓们,挤压出足以支撑大军的粮秣物资。   何况,聚集在宛城和新野的魏王本部并未经受洪水,而曹真、曹休等将也仍有余力。襄、樊危急,使他们全力以赴地向南进军,力图扳回局面。   襄阳城丢了,可樊城尚在,樊城以北的诸多军事据点尚在,配合着曹军的巨大兵力,这些据点仍足以控制襄樊战场的广大区域,并使曹军能够持续向关羽施压。   在另一段历史上,荆州军的力量也是在洪水之后达到了顶峰。然而荆州军再怎么精锐,关羽再怎么善战,终究不可能以一州的力量对抗大半个天下。现在雷远可以断定,这个脆弱的顶峰,一定是被曹氏不断投入的巨大力量逐次压倒的。   更重要的是,洪水虽不能决定胜负,但洪水的影响却深深地改变了之后的战局。   在洪水逐渐退去的过程中,荆襄周边一度连绵水域被高地分割,水面愈来愈浅,所以水军难以发挥作用;而持续存在的大片泥泞和水泊,又限制了大军的机动,使得两军对战时兵力较弱的一方,难以大范围地进退周旋,避实击虚。   最终,关羽的荆州军受益于水,也受困于水。当江东背盟的时候,关羽面对曹军已经捉襟见肘,没有任何办法来应付。   雷远相信,自己的推测一定很接近那一段历史的真实。   因为此时他面对的,也正是这样的情况。   曹军汹涌而来,兵力铺天盖地,难以计数。魏王亲自领兵,曹氏政权赖以威震中原河北的诸多宿将几乎尽数随行。   如果坐视其各部就位,则曹军在襄樊周边,将拥有左将军于禁、右将军张郃、后将军朱灵这三名曹军的中坚宿将;而襄樊以东有曹休,以西有曹真;正北面更有魏王带着曹彰、许褚等无数猛将择人而噬。   关羽不可能在控制襄阳局面的同时对抗这样的庞大力量。哪怕他是万人敌,也做不到。所以按照计划,负责阻击曹军、掩护并支持襄樊战事的,应该是雷远的交州军。   交州军的行动一点也不顺利。因为水势的影响,雷远未能及时集中兵力。数日前交州军中屈指可数的重将贺松战死,所部完全被歼灭。   贺松的战死,证明了曹军的力量,也证明了他们的决心。由此雷远认识到了大水的作用有限,也认识到了,交州军如果要阻截曹军主力,必定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如果承担这个任务的是关羽、张飞或者赵云,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因为他们都是真正的忠臣,他们永无动摇地支持着汉中王,并且愿意为汉中王的事业付出一切。   但雷远犹豫了。   随着贺松的战死,当年庐江雷氏倚之横行淮南的有力军将几乎凋零殆尽。这不仅给雷远带来不小的触动,也震动了交州的武人们。   毕竟世异时移了,交州将士们已非当年穷途末路、毫不惜命的淮南匪寇。如今他们不仅是武人,也是在汉中王麾下获得巨大利益的人,是政权中的核心阶层。他们愿意追随雷远攫取胜利,但却不会愿意虚掷性命于某一场消耗战。   有雷远亲自在阵前身先士卒的时候,因为受他的激励、或者军法的威压,将士们仍然能够坚持作战。可终究人心不是铁石,他们迟早会恐惧、会动摇,而一旦恐惧和动摇,战斗就会更加艰难。   这就代表了,雷远必定要将过去数年来积攒的家底完完整整地投入到某一处血肉磨盘中去,拿所有人的性命不间断地投入,才能为大战的胜利争取到机会。   最终雷远接纳了邓范的建议,临时改变了计划。   雷远并不害怕承担损失,但希望己方的损失应该能唤来更大的胜利。   他觉得,直面曹军主力的重任,还是应该交由关羽来承担。交州军腾出手来,便可以承担另外一些同样艰难,却意义更重大的任务。   这个改变过于突兀了,以至于雷远没敢派马忠去通报,而是换了李贞。   马忠出面,未免太公事公办了。以关羽的骄矜性子,不知道为干出什么来。反倒是李贞去比较好些。李贞是雷远的半个家眷,过去几年里,他经常代表雷远登门拜见关羽、关平父子。再怎么恼怒,关羽也不至于砍了李贞的脑袋来发泄不满。   而雷远确信,只要关羽能够耐下性子,听一听新的计划,他就会遏制住恼怒情绪,他一定会按照新的计划行事。   只要关羽渡河向北,曹军各部会像是见到猎物的猛兽那样争先恐后地扑过去。他们所有人,眼中只剩下关羽,一切的军事布置,也都只为了击溃关羽。   而在地势仍受洪水影响的环境下,曹军的布置并不能随心所欲。邓范向雷远提交了极完整的军报,详细分析了地势、道路、物资供给等多方面的因素,他向雷远保证了,最适合安置曹军本部的地点,就在拒柳堰。   而这一处营地,始终处在邓范的掌控之下。   一旦曹军本部进驻,雷远会在适当的时机进攻此地,与邓范里应外合,一举斩下魏王的首级。   这个新的计划万分危险,走差一步便可能万劫不复,但是若两军配合得当,却能使整场荆襄战事的胜利果实从襄阳、樊城这两处城池,转化为曹操的邺城精锐,转化为曹操本人!   且不谈最终能否实现,身为武人能够树立起这样的目标,带来的振奋之感已经仿佛电流涌过。这电流一次次地通过雷远的躯体,让他简直要颤悚起来,恨不得狂呼乱吼来发泄一番。   雷远竭力控制住外露的情绪,平静地对马忠道:“传令各部,不必再与曹军纠缠了,各部向东南方向后退,三日之内,在鸡鸣山集中。另外,通知马岱所部骑队做好一切准备。”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挫动   雷远的军令随着鸣镝或各种口哨声,传递在从湖阳到蔡阳的广大区域中,军令所到之处,交州军各部都停止了滋扰曹军,开始主动后退。   大战进行到此时此刻,真正已到了图穷匕见之时,该做的铺垫已经做到极尽,不必再额外多做任何事。接下去那最后一步,会不会如雷远的预期,难免要靠一点运气。   三天之后,各部重新聚集,按照雷远的要求潜藏声息,等待机会。   他们一等,就等了整整十天。   十天里,曹军主力仿佛浪潮般一波波地向南覆压。   于禁、朱灵二将所部最先抵达。他们以鄾城和邓城为根据地,不断调兵遣将,越过水泽地带,摆出威逼邓塞的架势。   关羽立即亲自领兵出击,试图野战破敌,但于禁所部始终不与关羽本部纠缠,只是保持距离,保持威胁。这一来,关羽对樊城的攻势反而无法展开,战局忽然间就进入了相持状态。   关羽所部既然拿不下樊城,便按兵不动,以主力在邓塞修筑营垒,而用小股部队展开猛烈的突袭,与于禁等人的兵将对抗。两日之内,双方鏖战十数场,各自都有折损。   这样过了两日,魏王统领的邺城大军压到,邓塞周边的局面愈发紧张。   此时平静已久的鹿门山方向,曹休派出一支军队渡过瀴水,进而直抵淯水水口,与对面的邓塞对峙起来。   淯水水口正对着鱼梁洲,直接控制着从汉水下游通往邓塞的水上通道。虽然因为襄阳已经易手,淯水水口的军事意义已经下降了不少,但只要曹休所部控制水口,邓塞之兵的迂回余地就遭到猛烈压缩,东西两面都被曹军堵在了鼻子底下。   在曹休所部行动的同时,魏王连发王命,几次催动兵将,沿着淯水堤坝方向往邓塞发起猛烈进攻。而关羽身在局促的邓塞,则依托水军优势不断增兵,并日夜不停地扩建邓塞营地,形成了以营垒为中心,外设连环长围,再有十重鹿角的坚固守御。   如果从高处俯瞰,曹军无穷无尽的兵力几乎占据了汉水以北每一处露出水面的高地。在一处处高地上,连绵旌旗遮天蔽日;甲胄和武器的精光闪耀,几欲冲破阴云。   千万人的杀气凝结,仿佛身长数十里的巨龙蜿蜒盘旋,而区区一个邓塞,就如同巨龙把玩的宝珠。   宝珠固然坚硬,终究难敌巨龙的利爪。   五日以后,邓塞外沿的长围,围头先破。据守此地的裨将吴砀当即战死,曾夏竭力搏杀到最后,所部千余人仅剩下三百余人成功摆脱曹军追击,进入后一道长围的掩护,再看这三百余人,几乎个个带伤,大半数都失去了战斗力。   围头被打破的次日下午,曹军再度发起猛攻。他们想要顺着长围的方向,从两翼切入,进而直接攻打淯水畔的邓塞下寨。   此时曹军阵中数百面大鼓隆隆吹响,全数披挂铁甲的精锐部队如涌浪般一波波地逼近,他们高举的旗帜随风飘扬,仿佛云海飘扬。   站在邓塞高处眺望,仿佛翻腾起伏的雨云挟裹风雷而来,将要掀起狂风暴雨。而他们的脚步声汇聚在一起,又似是雨云中酝酿着惊雷,将要劈杀一切敢于正面迎击的敌人。   待到他们涌入长围缺口,双方立时展开血战。不断涌出的鲜血泥泞了地面,断戈、残刀高高崩飞空中,守军诸将视线所及之处,只见尸体渐渐积累在地面,而守军的阵线不断挫动。   “君侯,曹军攻势猛烈,我们如何应对?”诸将目睹此景,无不变色。   关羽沉声道:“敌军兵多,若任凭他们沿长围包抄,邓塞必定动摇。须得以精兵猛士出战,将之狠狠逐退!”   这等狭小区域中硬扛强敌,最是危险不过。纵有过人勇力,也难保全身而退。   然而关羽话音一落,周仓出列:“君侯,我愿出战!”   手臂折断的曾夏也喊:“君侯,我愿出战!”   随即史郃、士仁等将全都咬牙发狠:“君侯,我等皆愿出战。”   关羽哈哈一笑,探手握住腰悬长刀的刀柄,拔刀在手。   这把刀的刀柄、刀环皆由精铁所制,附有嵌金卷云纹路,间有羽饰;而精钢辟炼的刀身色泽黑沉黯淡,愈发显得刀身两侧的错金流云纹精光四射,夺人心魄。   这刀较之寻常武将所用的缳首刀要足足长出一尺有余,重了四五倍不止。寻常人双手也使不利落,关羽单手握持,却仿佛轻如羽毛一般。   关羽将长刀轻轻一摆:“这种恶战,尔等当先对敌,便如送死无异。非得关某亲自陷阵,给曹军当头痛击才可!周仓,你领本部刀盾手,随我出战!”   身为重将,岂能轻动?一众裨将无不大惊。可他们眼中只见关羽神威骇人,竟不敢出言阻止。   须臾间,关羽亲自杀出。   在密集的箭矢掩护下,关羽横扫战场,沿着长围一路前冲。虽是步行出战,其猛烈的势头却一如纵骑突破。   沿途他连续冲散了曹军六名偏僻将校所领的甲士队伍,先后有许多名身着精良甲胄,身后有军旗标识身份的曹军勇士手持武器,蜂拥而来阻截,却无一不瞬间就被斩杀于地,没人能阻碍关羽半步。   关羽如此神勇,激得他身后的刀盾手们血气贲张。他们齐声高喊,震耳欲聋,随着高喊,将士们不顾生死地猛烈冲撞曹军阵型,将他们一道道的防御撕开、碾碎,势若摧枯拉朽。   这样一直冲杀,身后被关羽所部杀倒的人马倒伏一片。当关羽站到围头围头长垣破损之处时,原本长围中仿佛沸腾的厮杀就到了结束的时候,而长围以外意图跟进的曹军甲士尽数骇然,无敢前者。   关羽目光如电,扫视眼前曹军。身前数百步的战场忽然一静。   关羽冷哼一声,从容折返。   当日曹军气沮,竟不敢再攻。   回到寨中,关羽站定,等着扈从们帮忙卸甲。他的厚重甲胄上挂着密密麻麻的箭矢,还有数十道刀劈斧凿的痕迹,当扈从解开关羽的肩膀甲胄,顿时惊呼。   原来有一支箭簇加重的破甲箭刺透了肩甲,深深扎进了关羽上臂,没入数寸。这伤势甚重,鲜血顺着手臂向下流淌,将关羽的右手手掌都染得通红了。   扈从们连忙唤来医官诊治。   待到收拾妥当,众人方退,惟有史郃留下。   他也是汉中王的幽州元从,曾任长沙郡尉,地位较高,这时候壮着胆子道:“君侯,就算此番逼退曹军,毕竟敌人兵力太多,终究此地不能久据。该让水军预备万一了!”   这其中的意思,是劝关羽作逃走的准备。说完史郃便满头出汗,不知关羽会如何回答。   关羽却很冷静地颔首:“此地自然不能久据……若被曹军控制长围,邓塞只能坚持两天。不过,适才我亲自冲杀一回,足能稳住军心,还可以多守两天。”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本营   “那也只有四天!”史郃瞠目道:“君侯,战场上的事情何等微妙,哪有算准时日的道理?何况之后的厮杀只会愈发艰难,难道每次都靠君侯你亲自上阵?这实在是……太冒险了!”   说到这里,史郃忍不住转身,看看营栅下方正在整队的弓弩手们。   适才史郃便是领着这批弓弩手掩护关羽,一直跟到了围头,将远处蠢蠢欲动的曹军后继兵力击退。荆州军的弓弩极多,有射程远超弓箭的强弩,也有动辄泼洒箭雨的连弩。因为有这优势,才勉强把曹军的弓弩手压了回去,否则关羽的个人勇力哪怕再强十倍,也逃不脱箭矢的密集攒射。   饶是如此,关羽依然中了一箭。   这深入臂膀的一箭足以使寻常士卒失去战斗力。关羽带着这样的伤势横绝战场,逼退曹军,可见其体格和坚韧的意志。然而他终究是人,不可能刀枪不入。这样的冲杀一次可行,两次,三次还能可行么?   两次三次之后,曹军必定有针对性的布置!   关羽是汉中王的臂膀,是荆州军的灵魂,他若在战场上有什么万一,是何等样的震动?谁能承担这天大的责任?如史郃等辈,便是死一百次,也承担不起!   何况,就在史郃的眼皮底下,可以看到好几名弓弩手正在默默地拆解弩机,偶尔低声骂几句。平日里保养再怎么完善,可到了战时的复杂环境,愈是威力巨大、结构精密的武器,愈容易损坏。数日苦战下来,史郃所部的强弩只剩下半数,连弩只剩下四成。而专用弩矢的数量少的可怜,若晚间运送补给的船队晚到些,史郃就要跳着脚骂娘。   明日,后日,战斗一定会越来越激烈,也越来越艰难。   可史郃完全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打这一场。   当时荆州军起兵北上,为的是对曹操意图篡位作出反应,向天下人展现汉中王的政治态度。一晃眼两军恶斗了这些时日,曹军丢了襄阳,损失巨大,荆州军也疲惫不堪,而交州军更是被迫得化整为零,只能在淯水以东做些形援。   这样的局势下,曹操就算还有心思登基践祚,脸也已经被关羽打肿了。汉中王与国贼势不两立的态度,已经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还不够么?   其实,自从夺取了襄阳,荆州军的将士们便已经满意了。这样的大胜仗结束后的升赏,足以在荆州军中新提拔起数以百计的校尉、司马、屯长、都伯,分配出数百顷的田庄。而诸将也必定各有厚赏,人人升官发财。   可关羽却一口气冲到了邓塞,仿佛要把整场战役不断延续下去。而他选择的战法,竟是以少量部众直面曹军无穷无尽的大军!   过去数日里,随关羽北来的史郃、吴砀、曾夏、士仁四将所部,全都死伤惨重。吴砀本人都战死了,曾夏断了手臂,部众完全失去了战斗力,接下去的战斗,史郃、士仁二将必定要承担更重的任务。   基层的士卒想不了太多,上头有令,继续卖命便是。但如史郃、士仁这样的裨将难免会盘算何以如此。越想越不明白,于是越战斗,越觉得疲惫,越觉得不甘心。   史郃从外头转回来,鼓足了勇气恳切道:“君侯,咱们拿下了襄阳,仗就已经赢了!要我说,咱们何必……”   关羽起身,随意地睨了史郃一眼,却仿佛有一股极大的压力沉沉碾压而下。   史郃立即噤口不言。   关羽沉吟半晌,最后道:“当年咱们转战河北、中原的时候,比这更危险的仗打过不下百十次。这一次又有什么值得多说的?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你退下吧!好好休息,预备后继的战事!”   终究史郃不敢与关羽争辩,他垂下头,躬身施礼,退出堂外。   沿着山间的步道往下走了半圈,正撞见士仁焦躁地走来走去,来回打着圈。   士仁字幽州广阳郡人,与史郃一般皆为幽州元从,因为作战勇悍,很早就做到了二千石,宗族子弟皆受优待。但他与关羽却算不得亲密,故而等待在外,让史郃出面劝说。   这会儿史郃出来,士仁连忙走近:“怎么讲?”   史郃摇了摇头:“君侯说,他自有道理。”   士仁愕然,片刻后握了握腰间刀柄,咬牙道:“那我们也惟有死战。”   古语云:“机事不密则害成。”终究这二将地位不到,关羽不可能向他们透露此战最关键的谋划。而关羽以统领万军的主将身份亲自上阵,也确实有他的道理。   就在关羽出战的当晚,这个消息便被火急传往后方。   此时曹操虽然挥军南下,但其本部尚驻在新野以南的安众港。此地是湍水与淯水合流之处,因为湍水流经新野城西的安众古城而得名。早年间魏王与张绣作战,谓荀彧曰:“虏遏我归师,而与吾死地战。”所谓的死地,便是从安众故城到安众港的这片涉为艰阻之所。   曹操的军船停泊在安众港内,本人则在港外一处塬地设下大帐。   过去几日船上行军,难免颠簸起伏,令曹操不适,所以他不得不离船登岸,找一处干燥地面早早休息。可真到了傍晚以后,他躺在榻上翻来覆去许久,又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披衣起身,歪坐着养神。   朦朦胧胧间,他想到了自己年轻时的经历,想到了雒阳城极盛时的壮观,也好几次想到自家领兵作战,出生入死的可怕场景。想到许多,其中许多细节,却又记不清楚,毕竟年纪大了,脑力和精力都不如当年。   就这昏昏沉沉地捱着,天黑了,营地中渐渐安静,只有一队队甲士们巡哨的脚步声,像擂鼓般步步逼近,又慢慢地消失。   曹操快要睡着了,可身体忽然从围栏滑落。他低声惊呼,猛地清醒过来,发现半个身体都悬在榻外了。也不知是不是被惊到了,他忽然觉得头颅中忽然爆发出剧烈的疼痛,他举起双手摁压着额角,反复用力,那疼痛好像被压服,冷汗却流淌了一身。   帐外传来低沉的呼唤,是刘晔的声音:“魏王!魏王!”   “什么事?”曹操暴躁地问道。   “前方军报,关羽仍然身在邓塞,而且今日亲自出战,击退了我军进攻!”   “当真?当真?”曹操猛地坐起:“我军数倍之兵,三面围拢,他竟仍据守不退?”   “千真万确。”   曹操猛然掀开帐幕,大步出外。   “云长素以雄武自矜,看来此番夺取襄阳,更使他愈发骄狂了!嘿嘿,他胆量甚大,胃口更是惊人,却没有想过,自家的力量能否继续支持下去!这正是我军的机会!”   “魏王是想……”   “关羽,名将也,非常人可敌。”天空中的浓云不知何时露出一道缝隙,惨白的月光落在曹操的面庞上,照出他振奋的神情:“立即传令各部整备,四更拔营,继续东下。我当亲提铁骑,去往擒拿此人,以扭转全局!”   刘晔恭声应是,却不退走。   “怎么,还有事?”   大军行进,不是一声令下就立即能办成的。诸多部队行军路线如何划定、沿途如何互相掩护,军队的粮草物资如何跟进,乃至所到之处的营寨如何设立、对敌的准备如何展开,都是行军长史需要去安排的。   刘晔是极有能力的官员,自然不会拿琐事去麻烦曹操。他只道:“鄾城、邓城周边,水势未退,一时难容大王的雄师驻扎,另外,也不便骑队驱驰。我们是否……”   曹操不耐烦地挥手:“就按昨日商议的,我们从淯水东岸行进,抵近到鹿门山附近,与曹休所部汇合。至于我的本营……”   终究关羽是战场上纵横无敌的虎将,曹操觉得,自家驻营没必要太过靠拢前方,以免为关羽所乘。   他抬手继续按着额头,放缓语气:“就摆在瀴水上游吧!我记得,此前我们在那一片,分派了许多兵马,设下了许多营地?大水以后,应当还有存留吧?你去找一个营垒规模较大的,明日便往那里驻扎!”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都伯   荆襄周边,本来人丁繁茂,城邑连绵,大军行进驻营完全可以依托城邑。可是当年曹操迁徙荆州民众往北,生生将整个荆北制造成了少有人烟的瓯脱,以此将荆州军北上侵袭的路线强行限制在了河道沿线。   这个做法无疑是正确的。若非如此,仅以乐进、满宠的能力,恐怕未必能长期与关羽斗得不分轩轾。   但任何一个谋划一定有利也有弊。荆襄如此荒残,于是当曹操要调度巨量兵力南下的时候,补给和驻扎也都麻烦。   曹操领兵自南阳宛城一路南下,头几日大军尚能在棘阳、淯阳等地,依托南阳典农都尉的经营。但进入新野县的范围以后,真是满目荒凉、破败不堪,又因为大水漫过的缘故,许多地方堆积人兽尸骸,惨不忍睹,甚至许多井水都因尸体浸泡而不能饮用。   又因为此前荆州、交州联兵直逼荆襄,威声大震的缘故,从樊城以北直至叶县、昆阳,诸多城塞俱都戒严。这时候大军就算经过城池,军中的重要人物要入城驻扎,就得调换防区,重划编制,各种各样的操作十分麻烦。   所以前几日军议时,曹操与幕僚、诸将早就议定,大军再往南,便不入城池驻扎,索性沿着淯水东岸逼近汉水,先与鹿门山的曹休所部呼应。   在鹿门山的北面,是淯水支流密集分布之处,当日曹军打算主动水攻敌军,故而在各处支流上的堰堤、港汊,都布设了营地,每个营地安置上千人手,预备到了关键时刻一起掘堤放水。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没等魏王决心动手,忽然天降暴雨,汉水、比水、淯水、湍水、瀴水等河道一夜之间俱都暴涨,水势冲破了沿途堤坝,倾泻往下游去了。这一来,布置在堰堤上的曹军将士们倒了大霉,大部分都遭滔天洪水所没。连带着他们的营地,也都被摧毁得七七八八。   此前曹操与部属们商议时,并没决定立即启程,故而刘晔只遣人向曹休传信,令他整顿各处营地,预备接纳魏王大军,另外,还要做好东西两面的防御,确保将交州军的零散兵力远远驱逐,免得惊扰了魏王和军中的贵人。   孰料魏王听到关羽仍在,忽然就下了决心,要连夜南下?   这一来,前期做的准备可就大大不够了。   刘晔心中焦急,面上神色不变,躬身道:“谨遵王命,我这就去安排。”   离了中军帐,他立即召集部属,让他们预备行军作战的各种方案,又派了手下一名精干从事立即乘坐快船南下,不必再额外知会曹休,直接凭借魏王府的符信,催促瀴水沿线的营地整备,并选择适合大军驻扎的地点。   这名从事名唤州泰,南阳人,年二十许,仪表堂堂。此人本为郡中小吏,数年前魏王在南阳时,州泰尝为乡导,故而得到刘晔的重视,引为部属。也正因为他出身南阳,熟悉周边地形,正适合代表刘晔传讯。   州泰领命,当即牵马出行,又挑了快船,连夜出发。   离了营门没多远,忽然同伴回身指着大营里面道:“从事,你看!”   诸人举目望去,只见深沉夜色之下,营地中灯火陆续燃起,一支支军马往复调动。再仔细探看,可见火光下有身着纯黑铁甲、精铁兜鍪的将士正在列队,随着整齐的脚步,他们的身形如浪潮起伏。   州泰连忙对船夫道:“魏王正在点兵,我们须得尽快!”   当晚舟船沿河直放,船夫整夜没睡,州泰和几名同伴也轮番划桨摇橹。次日上午,一行人便抵达瀴水水口。   由此地向东面看,只见汉水、淯水苍苍茫茫,水畔有一小山矗立,便是那关羽占据的邓塞。   洪水过后,瀴水上游冲下来的无数树木、淤泥、乃至尸体都堆积在两水交汇之处,形成了一片天然的滩涂。瀴水被木石切割成了数十股,从这个滩涂中间哗哗流过。   到了这里,船只便无法通行了。州泰等人弃舟登岸,沿着河道往上游去,打算抓紧时间,勘察瀴水沿线的几座营垒是否可用。   策骑奔行了没多远,撞上一队捡拾柴禾的士卒。   州泰喝问道:“你们是哪一部的士卒?你们的上司呢?”   那些士卒见州泰等人服色,不敢怠慢,跪倒在地禀报说:“我等乃是拒柳堰范都伯的部下。”   州泰皱眉:“范都伯?这是什么人?”   他是刘晔的下属,日常是能翻阅军机简牍的,想了想,又问:“拒柳堰这边的守将,不是劳宣么?”   那些士卒连忙解释。   原来此前大水来时,瀴水左近的曹军营地被冲垮了无数,不知道多少将士都成了水中的游魂。当是时也,拒柳堰的劳宣将军也没于水势,尸首都不知去了哪里。   好在劳宣的下属,名叫范登的都伯甚是精明强干,他带着部属竭力维持局面、填补堤坝缺口,居然在大水之中保住了营地,后来又陆续收纳了从上游被冲刷下来的许多将士,重新恢复了拒柳堰的营垒规模。   听这士卒这般说来,州泰顿时有些兴趣:“快快引路,带我去拒柳堰上看一看。”   范登自然就是邓范。   荆州军和交州军中,出身于荆襄的武人数量太多,其中有好些都不是寻常莽夫,而是智勇双全之士。这样的人物,天然就适合潜藏身份,渗透到曹军之中施展奇谋。   在荆州军方面,廖化这么做过了,凭此拿下了襄阳。但廖化恐怕想不到,交州军中的邓校尉,行事比他更早,伏下的手段更深,胃口也比他更大,大到难以想象。   邓范在拒柳堰上做都伯,已经足足做了一个多月了,越做越熟悉,越做越不亦乐乎。   而这些遇见州泰的曹军士卒,确确实实都是真的。   当日大水以后,任晖、姜离等部领命撤走,参与围攻鹿门山周边曹军。本来拒柳堰据之无用,邓范也该离去。   可邓范苦思冥想一夜以后,写了书信,托任晖带给雷远,他自己带着本部精挑细选出的二十余名部属,留驻原地,说此地日后或有难以预料的用途。   邓范是雷远近年来颇信重的军中新秀,任晖的职位虽然高于他,却也不好强迫,又知道这年轻人鬼主意极多,只得领兵去了。   邓范便像模像样在这里做起了都伯。   他少年时做过汝南典农都尉的下属,本来就熟悉曹军州郡兵的套路,后来又审讯了拒柳堰的曹军,还从中领军曹休帐下的兵曹掾史韩高手里,拿到了若干曹军符信、告身文书。   此际正逢大水以后曹军一片混乱,无数营地崩溃,邓范哪怕吹得再猛烈些,恐怕也没人有心思查问,何况他只做一个小小都伯?   邓范在拒柳堰上慢慢地收拢人手,像模像样地做一个曹军都伯,谁也没想到他另有身份。就在前日里,曹休遣部属巡行周边,催促地方交州军侵扰,还专门夸赞了这位范都伯。   于是范都伯愈发得到部属的拥戴,那几名曹军士卒领着州泰往拒柳堰上去,一路上都在吹嘘范都伯临危不乱、于大水中解救同袍的事迹。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要事   待到抵达拒柳堰营地,州泰眼前一亮。   从今天早晨开始,他见多了洪水过后的狼狈场景。随着水泊渐渐缩减,淯水两岸的土地上,留下一道道由沙砾构成的、如波浪般起伏的长线。那是洪水挟裹的砂土沉积的结果。在砂土以下,则时不时冒出破碎的尸骸、撕碎的营帐和军旗。老实说,那样的场景落在将士们眼中,太让人沮丧了。   而在拒柳堰,他几乎看不到这种场景。   数以百计的将士正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有人修整道路,有人重设营房,有人挖掘淤积的砂土,把将士的尸体聚拢到一处准备深埋或焚烧,也有人将挖掘出的砂土搬运到其它地方,把洪水冲溃的堤坝重新夯实、垫高。   显然他们这样忙碌已经好几日了,以拒柳堰为中心的大片土地,已经整顿得像模像样,俨然是足能足以容纳大军,简直像是没受过洪水破坏一样!   待到那位范都伯闻讯迎出来,州泰更是眼前一亮。   这都伯大约二十出头年纪,浓眉长眼,相貌堂堂,肤色很黑,当是常年风吹日晒造成的,看来是个老行伍,可迎着州泰而来的时候,举手投足中又有一股儒生气派。   这都伯绝非寻常人物!   州泰迎上前去自我介绍,又取了符信出来。   范登慌忙施礼拜见:“原,原来是州从事,久,久仰了。”   这大好青年,竟有口吃之病。州泰稍稍遗憾,随即又是一喜,皆因范登的口音,竟是自己最熟悉的那种。   “足下是棘阳人?”   “正,正是。”范登面色自若:“在下宗族,乃是南,南乡顺阳范氏的支脉。父辈迁居棘阳,世居棘阳东门里。”   “巧了,我也是棘阳人,早年住在棘阳广德里……此前我竟不曾与足下交游么?”   这意思,是怀疑范登应是读书人出身,怎么会从军,又怎么没见过州泰。   范登叹气道:“建安十七年时,魏王迁荆州之民入中原屯,屯田。我,我家也在其中。我父病死于途,家计艰难,致我不得不从军糊口。”   州泰苦笑:“原来如此。”   建安十七年时,魏王领兵入荆州,征南将军曹仁亲自南下江陵,围困江陵城,并以浮桥横截百里洲,阻碍荆州水军对江陵的支援,孰料关羽藉着雷远开辟的洈水故道,将下游水军调到上游,一举扭转局面。   魏王战后才知,雷远开辟洈水故道已经有一年之久,且通过这条水道,不断向北输送荆蛮的特产。   在曹刘两家之间,正常的贸易并不能进行,但双方的贸易需求仍在,所以襄阳本地不少宗族都参与了地下走私贸易。而为了保障贸易安全,这条水道重新得到疏浚的消息,竟然被死死地瞒住了,不使曹军将校得知。结果到了战时,曹仁所部便吃了大亏,以至于曹仁等诸多将士战死。   魏王为此勃然狂怒,遂大迁荆襄之民于中原,勒令他们转为兵户或屯田民,作为对此局面的报复。雄主一声令下,数以十万的百姓迁徙,咄嗟立办。而百姓要为此受多少苦难,根本都不在考虑之中。   州泰的宗族当时为乐进效力,这才免去一劫。而如范登这样的,便是被乱世牵连,不得脱身的苦命之人。   州泰心生感慨,随即打定了主意。   范登是州泰的同乡,天然便是所谓乡党,是值得信赖的可靠之人,而他看来又颇有能力,能得部众之心,这样的人,正该是自己仕途上的臂助。更何况,眼前的拒柳堰经营得如此完善,不是正合魏王使用么?   心里这么想着,州泰却不忙着说明。   魏王大军的行进驻扎,非同小可,就算自家有了决断,终究也得仔细勘察才好。当下他与范登寒暄周旋,巨细无遗地询问周边情形、己军动向,又请范登引路,往营中探看。   范登殷勤作陪。   州泰这魏王府里的从事,果然与寻常官吏不同,他行事甚是缜密,一边走,一边发问,涉及方方面面;而范登也真是精干,州泰但有所问,无不妥善回答。   换到十日前,如州泰这般询问,范登难免露出自家的狐狸尾巴来。   但大水过后,终究许多事都不同了。原本了解拒柳堰情形的上级军官,如今几乎全都喂了鱼鳖,邓范所说的自家背景、身份,并无人能指摘出破绽。而此时身处营地里的将士,大都得邓范相救,对他异常尊敬,无形中又增添了可信程度。   邓范本人真是州泰的同乡,也真的去汝南当过屯田兵。而他到苍梧数年,对曹军的了解,反而比原先更细致。   当年魏王迁徙荆襄之民以后,荆州南北之间的商业贸易一度受阻。然而随着汉中王的统治区域不断扩张,设在荆州乐乡县的大市,始终都是八荒争凑、四海咸通之所。   来自益州的精美锦缎、交州的明珠玳瑁、荆州的药材、漆器、江州的瓷器尽在此地汇集,而所有的货品,都为中原、河北的豪门大族所渴求。由此,荆襄方面虽然鲜有人南下贸易,从乐乡方向往北面的商队,却每年都比此前更加兴盛。   甚至曹操麾下坐镇荆襄的大将,也有活跃于边境贸易,与乐乡的商贾大谈生意,并掩护江陵方面、乃至苍梧方面的商队通行的。   毕竟那些珍贵的南方特产转手卖到邺城、许都那些愈来愈喜好奢靡生活的高门世家手里,立刻就能获得数倍之利。   毕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谁能拒绝叮当乱响的钱财呢?   得到这些人的帮助,庐江雷氏的商队最远甚至到过兖州东平、济北等地,距离魏王的本据邺城,也没隔多远。纵使商贾们不能接触到什么机密的消息,但如邓范这样的有心人,想要从中获取一些消息,以使自己保持对曹军的了解着实不难。   过去十余日里,邓范翻来覆去地拿自己的经历说事,再不断往里头填充细节,越说越当真,连他自己都信了。待到此时,早就滚瓜烂熟,张嘴便来。偶尔有些需要思忖的地方,他藉着口吃的时间快速组织语言,也绝不漏出半点破绽。   两人在拒柳堰中里里外外走了大半个时辰,州泰再无犹疑。   这处营地修建得完善,周边地势也好,与鹿门山和邓塞的距离更是合适。更重要的是,这位负责此地的范都伯才干出众,必定能与自己配合,妥善迎候魏王大军的到来。   他挥退左右,驻足含笑道:“范都伯的才能,吾固知矣!今日来此,有一桩要事,须得你我一同办好……”   来了!来了!   这一句话,宛若惊雷炸响,顿令邓范心脏狂跳。   他堂堂一个汉军校尉,本该领兵战于疆场,杀敌建功,为什么要冒着这样的风险,日日里殚精竭虑,混迹在这个仿佛已无重要地位的营地?这样的事情,何其危险,短短时日里,其中的艰难实在不足与外人道。   他这样做为了什么?   为的便是此刻!为的是自家能够抓住某个特殊的机会,建立奇功!   邓范激动得语音颤抖:“啊……州从事,有何吩咐,只管道来!”   他的激动情绪,被州泰理解为猝然得到高官赏识的兴奋。州泰更加满意,拍了拍邓范的胳膊,压低声音:“魏王将至!”   第一千零四十章 时机   两人折返回拒柳堰上,范登满脸通红,精神亢奋异常。   此时营地里尚有两百余人忙忙碌碌,负责将过去两日收集到顺水冲下的粮秣等物展开晾晒,以供后继众人吃用。   范登连声呼喝他们,令他们不必再管粮秣,而转而去拒柳堰下方填埋尸身,平整土地,尽快扩充出可供搭建新营地的区域来。   拒柳堰本身是召父渠的配套工程,由瀴水南岸的一道自然堤和多处人工堤坝组成,规模不小。但洪水之后,北、东两面的人工堤坝皆溃,自然堤也受激流冲刷,边缘垮塌得厉害,到此时已成了高突于平地的土台模样。   范登等人此时所据的营地,大概占了整片土台的四分之一。若魏王亲提大军到此,这土台必定完全归魏王所用,但范登等人也不能没有去处,所以这时候新设营地,反而是当务之急。   拒柳堰下方,向东南面两里许,原有一处屯据民夫的营地。这会儿营地完全被洪水冲垮,周边有好几处泥泞齐膝的沼泽。   这片营地再往南,有一片规模巨大的芦苇荡。早前任晖等人攻打拒柳堰,便在此地藏兵的。洪水过后,芦苇荡本来成片倒伏,可这时候居然已经丫丫叉叉地慢慢恢复。   邓范指挥着将士们砍伐芦苇,将之编作四五尺宽幅,层层覆盖在地面,形成适合扎营的地基。忙到下午,他忽然想起,须得为魏王大军准备煮饭所用的柴薪。于是他调了更多的人,砍伐更多的芦苇,将之堆积在高地晾晒。   为了砍伐芦苇方便,他将多余的芦苇宽幅敷设在芦苇荡里,形成好几条道路。   营地里的将士,这时候被邓范指挥得团团乱转,忙了好几个时辰都不得歇。偏偏将士们竟无怨言,干得热火朝天。   州泰反倒快看不下去了,劝他说,魏王大军的后勤事务,自有专们的高官重臣负责。你区区一个都伯,隔着魏王七八百级不止,就算立功也到不了魏王眼里,或许不必如此殷勤?   孰料邓范正色道:“魏王明日将至来此地,这是何,何等的殊荣?范某纵然披,披肝沥胆,不足报也。提前做好眼前这些零,零零碎碎的小事,乃是人臣的本分。”   这番话说得,州泰简直要掩面羞愧。   他击节叹道:“范都伯的忠诚,吾固知矣!”   赞叹过后,他下定决心,要将这埋没于下僚的人才举荐给上司刘晔,给他更好的前途。   九月中旬,已然昼短夜长。申时以后,天色愈来愈昏暗,邓范于是又唤了部下,在拒柳堰上燃起一整排巨大的火堆,为下方忙碌的同伴们照明。   这个想法很好,但晾干的柴薪数量不够,许多将士直接就拿了砍伐不久的芦苇投进火堆里。因为芦苇不干,散发的烟雾特别多,有时候投进火堆里的芦苇杆子劈劈啪啪地烧了起来,露在外头的尾部还冒着水泡发出滋滋的响声。   火焰升腾,烟雾随风飘散,往下风处的营地方向滚滚涌去。   有将士立即觉得呛人,便找负责生火的军官,恳请熄灭几座火头。也有些将士觉得,这种烟雾用来驱赶蚊蝇毒虫很有效,而且火头熄灭以后,就得自家举着松明火把干活,更加麻烦,又建议再多生几堆火。   这时候邓范正在堤坝北面,陪着州泰探看从鹿门山方向绕行过来的道路,准备尽快安排人手加固,所以没顾上这些人的争执。   于是将士们吵吵嚷嚷,闹腾得负责生火的军官焦躁。   这军官乃是随同邓范留在拒柳堰的得力人手,名唤郑高,也是庐江雷氏的旧人。他最初曾是丁立、丁奉的部下,后来调到邓铜手下服役。早年雷远奇袭曹军在汝南的粮仓,郑高负责引路有大功。   邓铜死后,郑高因为资历深、见识广,隐然成为邓范的左右手,近年来已经升为营司马。   但他在拒柳堰上,只当自己是个都伯。这时候这营地里聚拢的,都是劫后余生的同伴,人心终究有些浮动,不似正常军队里那样,上级对下级可以生杀予夺。既然有人闹腾,他便有时候浇水熄灭几堆火,有时候又无可无不可地再度将之点燃。直到最后州泰和范登注意到火堆明灭,赶过来查问,他才消停。   距离拒柳堰三里开外,一处隐蔽的位置。   罗阿惮宁和几名同伴就在这里。   此前交州军化整为零,反复滋扰南下曹军,迫使曹军不断分兵驱赶,以保障淯水沿线的安全。这样一来,固然使得曹军隐显散乱,可活动在淯水周边的交州军斥候,撞见曹军的机会就大了很多,连续数日以来,死伤不少。   然而愈是在这时候,掌握战场动向就愈是重要。交州军依旧不断地遣出斥候,而能够在这时候承担重任的,一定是交州军中极机敏果决的精悍之士。   罗阿惮宁便是其中之一。   与他一同出身于廉水畔蛮夷部落的罗柯,此前曾随同曲长黄小石潜伏哨探,抓捕了曹军行军司马一级的军官。可惜此时黄小石已经战死,罗阿惮宁和罗柯等人再度出发哨探,总觉得心头有股压不住的火。   凭着这股子火气,罗阿惮宁刻意地潜到距离拒柳堰较近处。但紧张中的潜行,对体力消耗也是极大。这会儿他浑身上下都被汉水浸透了,虽然抵达隐蔽位置已经好一会儿,但依然急促地喘着气。   不过,他把喘息声控制的很好,声音很低,激起的气流,只将遮挡在面前的树叶吹动。   他眯着眼睛,眺望拒柳堰方向。那处的曹军营地里,有一座座火堆闪耀着,仿佛星光贴着地面,忽隐忽现。   这种忽隐忽现的规律,是罗阿惮宁很熟悉的。   罗阿惮宁不同于寻常蛮兵,他是有志气、有想法的。他怀着诚心诚意,想要在军中做出一番事业来。所以他将军中的号令、旗语、哨声、鼓角声的寓意等等,记得都很清楚。而眼前这些火堆明灭的次序,恰好符合其中的规律。   天空中的浮云移动,月光有时候洒落,有时候又被遮掩。   待到火堆不再变化,弯月已经升上了天顶。罗阿惮宁拿出系在腰间的骨哨。   因为被他反复地攥紧又松开,骨哨带着温热,带着掌心的汗水。这种骨哨是交趾郡以西、自称缚娄国遗民的部落特产,取自于某种猛禽的翅骨,其尖锐的声音在夜间能传得特别远,而音质像极了鸟类的鸣叫,设非早有准备,很难分辨得出。   罗阿惮宁心里重复再想一想火堆明灭的规律。那换成汉家的言语,只是几段没什么关联的短句,罗阿惮宁不知道其中奥秘,但他能确认,这一定极其重要,这便是雷将军一直在等待的消息。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鼓起胸膛,将骨哨凑在唇边,用力的吹响。   轻灵如鹤唳的声音振动空气,远远传开。   吹了一通,罗阿惮宁将骨哨重新握在手里,侧耳倾听。遥远的夜幕深处,有另一支哨声继之而起;接着似乎还有更远的第三支,仿佛睡眠的鹤群遭猛兽惊吓,此起彼伏地啸叫不停。   哨声传递甚远,而距离较近处,许多人直接就看到了火堆的光芒。邓塞以外曹军重重,晚间无数篝火灯光,宛如群星,但有心人分辨,总能找到自家等待的东西。   邓塞的军寨中,周仓和李贞一前一后,匆匆奔往关羽歇宿的帐幕。   “君侯,你看!你看!”   关羽早已探看许久,他平静地回身,捋了捋须髯:“时机已至。”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出战   鹿门山脉向东南绵延,以排山为门户。在排山以东,山势渐趋平缓,低洼地之间,有一道道隆起的土岗相隔。土岗向东延伸数里或十数里后,徐徐湮没与原野之中。而在土岗尽头,每隔数里或数十里,又有猫子山、寨子山、大观山、龙王山等小丘,可以一直绵延到绿林群山。   洪水过后,这些小丘一时间成了湖泊中连串的岛屿,陆陆续续汇集了从大水中挣命而出的曹军将士们。   此后数日,交州军乘舟而来,曹军残部一一被包围宰割,或死或降。待到大水缓缓退去,曹军各部汹涌南下反击。交州军在重将贺松战死之后,不再正面匹敌曹军,随即化整为零,顺着这绵延山势向东南方向且战且退。   这时候乍看局势,月前荆州、交州两军联兵北上的形势,已经被迅猛打破。朱灵和曹休都已经派出得力部将,各领兵将一路向东,压得交州军连连溃走。两支兵马声势甚大,控制的区域愈来愈广,随时能与控制随县一带的夏侯尚所部联系上。   但水势再怎么消退,起伏的高地之间,仍有大片沼泽为污水泥泞渚留,连带着水里的尸体腐烂发臭,气味叫人无法呼吸。   曹军所过之处,难以汲水、难以生火、难以安排食宿、难以排开队列战斗。他们对这片区域的控制,也更多体现在舆图上。落到实处,他们也只是满目疮痍、淤泥厚积的荒残土地上,一小簇一小簇艰难行进的军队罢了。   在这种环境下,有时候一道既不很高,也不陡峭的土岗,都会成为行军的阻碍,曹军的斥候们更不可能覆盖整片区域。   事实上,要用为数不多的斥候覆盖广阔区域,本来就是难题。如何有效地利用斥候的兵力,辨明哪里需重点查探,哪里只需略微注意,靠的是将领的眼光。而将领的眼光所向,又会受到敌军的影响。   因为交州军始终向东面且战且退的缘故,这批曹军的注意力就始终摆在东面。哪怕从昨日开始,交州军的余部忽然就失去了踪迹,曹军一时并不能作出反应,仍然竭力向东搜索。   与此同时,曹休本人的注意力,则全在淯水水口的邓塞。至于于禁、朱灵等将,更不敢对关羽稍有疏忽。既然曹休在邓塞之东,曹真、张郃等人在邓塞之西,那么于禁、朱灵一定会全速赶到邓塞以北的鄾城和邓城。   这一来,曹军的控制区域中,难免存在盲区。   这个盲区就在鸡鸣山。范围并不大,但足够雷远所部暂时存身了。   鸡鸣山位于猫子山、寨子山、大观山、龙王山等小丘掩护之后,本是个无名的山包。数年前关羽与乐进作战,领水军夤夜上溯至附近,欲择一山头扎营,孰料夜半鸡鸣,引起了曹军警惕,不逞而退。   这座山头从此便被唤作鸡鸣山。曹休进驻鹿门山以后,在此地设一小寨,驻留三五百人。后来交州军大至,立时便夺了此寨。   此后旬月,曹军与交州军在北面连日纠缠,战线一直向东。而雷远本部的辎重、粮秣等,其实一直都摆在鸡鸣山上。   这一日晚间,此前被交州军遣出的斥候、哨探,陆陆续续折返回来。在夜色中,他们有的策马疾行,有的凭双腿狂奔,有的以哨音传讯。他们并不了解战局的整体状况,可是沙场锤炼出的本能,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了,这次传递的消息意义不同。   风从林梢拂过。   雷远翻身坐起,将几分军报一一看过。   有些是前方哨骑手写传回的,有些是句扶亲自誊写的。无一例外,都很简短,而内容是一样的。   帐幕外,东方的天空已经显出一抹鱼肚白。   见雷远迟迟不语,句扶问道:“将军?”   “传令军议。”   句扶感觉到将有大事发生了。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灼热的眼神,连忙俯首:“遵命!”   须臾间,各营司马以上军将齐至,合计四十一人。   交州军初过汉水时,营司马以上的军将共计五十七人。连日鏖战,战死者和重伤不能再战,转运往后方者共有十六人。营司马以上军将尚且如此,普通将士的折损也很严重。终究大军数次聚散,几番恶战,并不容易。   然而一支部队的坚韧,就在此时表现出来。眼下四十一名军将聚集,彼此互相对视,绝大部分人斗很疲劳、很狼狈,有不少人带着伤,乃至甲胄不全。可他们的眼神中依然跃跃欲试,即便如马忠这等稳重幕僚,也掩盖不了激动神色。   侍从阎宇直接在地面铺开谱图,雷远半蹲在舆图之前,众将围拢。   雷远的手指在舆图上的邓塞轻轻一顿,然后取了笔来,在淯水东西两面,各画了一道粗重弧线:“过去旬月,关君侯已一己之神威,替我们吸引了敌军大部在淯水以西。我们过去十日鏖战,也吸引了曹军相当兵力,直过安昌。听说昨晚已经快到随县了,对么……”   “正是。”   王平站在雷远的对面,探手指点:“曹休派往东面的,是曹仁长子、武牙将军曹泰。其部下合计约有七千余人,大体沿着瀴水南岸行进。朱灵部下校尉路勋所部约莫五千人,前日经过的安昌。这两部下属,又有分布各处,意图扫荡我军的零散兵力,无法计数。”   他半蹲下来指点,外围一圈人其实没法看清他究竟指点在何处,不过这些信息众人早就了然于胸,此刻只是最终确定罢了。   马岱站到雷远之侧,俯首凝视舆图。   他的心细,注意到雷远所画的两条弧线中间,有一块空旷区域,但却被雷远用笔墨涂抹了好多回。下方一处,是鸡鸣山;上方一处,是拒柳堰。两地之间,划了好几条行军路线。   他顿时想到了什么,却又不敢说,于是指了指拒柳堰:“将军,那里有什么?”   雷远咧了咧嘴,目光中多了几分深长意味。   他先不回答,转而起身。   雷远在日常生活中,是个绝无架子的人,从不看重繁文缛节。但数年来,他从一个穷途末路的豪族首领,硬生生厮杀成堪为汉中王麾下鼎足的强大军事集团首领,这样的传奇经历自然便赋予了他出众的威势。   当雷远起身,几乎所有人都肃然屏息。   “我军数万之众北上,有鹰扬虎视、威凌楚城的势头,然而厮杀至今,杀敌最多的却是一场大水,我们这些持枪矛的武人,只能且战且退,潜藏声息。这样的情形,诸君满意么?”   众人皆道:“不满意!”   “交州英杰一时狼狈,荆州武人却能攻取襄阳、威震群狡,关君侯仅以疲兵渡汉水,抗衡曹氏中原、河北之兵。有此比较,诸君日后回返交州,可还能鼓勇与同僚、家人吹嘘么?”   众人厉声道:“这是羞耻,哪里还好吹嘘?”   “我军上下,皆袍泽弟兄,虽无血脉关联,却亲如手足。他们的欢悦,便是我的欢悦,他们的痛苦,也一如我的痛苦。然而,厮杀至今,我们的手足折损惨痛。自贺松以下,死者数以千计。这是我从军以来,罕有的失败。想到他们生时的音容笑貌,想到日后回返交州,要面对他们妻子家人的期盼,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整夜整夜地自责。想到竟然没能为他们复仇,我更是羞愧难当。却不知,诸君也有同样的感受么?”   众人无不愤然。   寇封、吴班、雷铜、丁奉等将当即出列,单膝跪地。他们身上的甲胄铿锵,发出清脆的声响。   寇封拔出缳首刀,刺臂出血:“将军何必自责?将士折损,皆我等之罪!唯请将军下令,我等愿决死破敌,为贺将军复仇,为将士们复仇!”   诸将应声皆道:“愿决死破敌,为贺将军复仇,为将士们复仇!”   雷远手握剑柄,将长剑抽出半截,剑光如寒潭碧水层层荡漾,又如一道青色的虹光掠过。   他持这剑作战,已经九年了。虽说一向都注意保养,但剑鞘、剑柄上的佩饰难免显得陈旧,惟有百炼精钢打造的锋刃依然锐利异常。   “既如此,全军随我出战。”   雷远收剑回鞘,用剑鞘再指舆图:“目标便是拒柳堰。”   众人的高亢情绪稍稍一滞。   马岱忍不住又问:“拒柳堰那边,有哪一名曹营大将驻扎么?”   “非是曹营大将。”雷远环视诸将,嘴角露出一丝锐利的笑容,仿佛很愉快:“是曹操本人。”   众将静默半晌。   半晌之后,数十将校齐声狂喊:“出战!出战!”   第一千零四十二章 疾风   出战!出战!   随着军令颁下,阖营上万将士轰然而动。   自从建安二十一年孙刘大战以后,交州军再也没有参与过真正的大战。将士们的兵甲愈来愈坚利,训练愈来愈扎实,数量愈来愈庞大,却只能在南方横扫蛮夷,打些至多动用数千人就能灭国的小仗。这样的胜利,造就了骄兵悍将,造就了强烈的求战欲望。   此番北上以来,交州军无论胜负,都没有真正全军出动、全力以赴过,将士们早就按捺不住了!   将令到处,各处军营的响的速度快绝,脚步声、马嘶声、铠甲铿锵声汇聚成潮,唯独听不到半点军卒慌乱。   出战!出战!   将士们往来奔忙,迅速整备武器、甲胄、旗帜、粮秣乃至绑腿、伤药、绳索等杂物。不同隶属的将士有时候在营间路上撞见,发现是熟人,却来不及寒暄,只能彼此以好战的灼热眼神对视,握拳激励。   此前的战斗,不如预想那么顺利,是事实。大水重创了曹军,却并未击败曹军,也是事实。但交州军的将士们并没有因此沮丧,反而更加的渴求战斗。毕竟他们是武人,武人想要获得富贵,想为自己、为家人、为宗族世代赢得一些什么,就只能从悬首锋镝,拿性命去拼!   出战!出战!   各部将士的准备迅速完成,将军们驰马归营。什长举小旗聚士卒,都伯举屯旗聚什长。到了都伯这一层面,便算是骨干的军官,他们要负责检查下属士卒们的装备,并按照预定的行军序列,分配五色肩章,核实肩章上记载的姓名。   都伯们全都背着自家铁甲,再带上武器等,负重要比寻常将士多得多。负重数十斤强行军长途奔走,是交州军过去数年里始终坚持的重要训练,做不到的人,也别当这个都伯了。   都伯们都上过学,进过军校,见识超过了寻常士卒。他们每个人都神情激动,呼喝指挥的嗓门都比平时响很多。都伯以上的将校们,更是人人兼有凝重与亢奋。   他们知道,此番出战的目标,便是曹操!   数十年的滔滔乱世狂潮,腥风血雨,究竟是怎么来的?雷远在他的军校中,早就一次次对军官们说了,这乱世,先是因为贼臣大姓祸乱于上、匪寇蜂起于下,随后则是因为乱世奸雄纵私欲而祸乱四海。   奸雄是谁?   便是曹操!   战败曹操,杀了曹操,就能克定乱世,复兴汉家盛世,恢复这天下的太平安生!为了这个目标,无数将士利刃砥砺已久,早就该出鞘杀敌了!   出战!出战!   雷远单手策马,立于中军将旗之下,观望诸军整队。忽有疾风吹到,卷动将旗猎猎飞舞,雷远抬头望去,但见天空中朝阳初升,照得云层光芒闪闪。   这场仗打到最后,竟会将曹操本人作为目标,事前雷远并没有想到。   严格来说,雷远两世为人,性格都不是特别主动,更非雄心十足。当他自家被逼到绝境的时候,会迸发出浑身潜力;但如有可能,他总是选择相信那些青史留名之人,选择尊重自家记忆中那段历史上,该有的是非对错。   所以此次襄阳之战,他原先所想就只有利用大水,以使己方获得全胜,占据襄阳、樊城。在他眼中,这样的胜利,便足以孕育出崭新的未来道路。   可是,似乎曹操的力量,比雷远原先预料的更强些,而寄予厚望的洪水,也并未如他所期盼的那样决定胜负。   洪水过去了,战争还在继续,战争的规模更加扩大。哪怕己方的力量比记忆中的历史上强出数倍,面对着曹操全力以赴的攻势,依然应付艰难。怎么办?   在冷兵器时代,将领想及时、准确地把握战场局势,非常之难。没有电话、电报,只能靠斥候奔走传信,百里之内的动向,都有可能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所以寻常的庸将,会且战且退,满足于拿将士们的性命去死拼硬打,换来一个过得去的结果;在这样随时翻覆的局面下,能够料算敌人之情,而制为胜之法的,也足以称美于当世。   但雷远不满足于此,他也不允许自己仅仅做到这些。   雷远将自己的一切胆量、一切意志、一切信心都投入在了战场,凭借投入的一切,他能够利用战场局势,穷奇正之变、致人而不致于人!   现在他做到了。   凭借邓范的精明狡诈,雷远得以预知曹操本部的行踪。确定彼军将于今日晚间抵达拒柳堰,在此地设下大营,以对抗邓塞的关羽。这是天时。   而拒柳堰这个地方,是雷远所部刚过汉水就定下的作战目标。雷远不仅熟悉从鸡鸣山往拒柳堰的行军路线,更清楚拒柳堰本身的地形。这是地利。   更不消说,有关羽吸引曹军的注意力,而使交州军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刻将士们士气高涨至极,只待立下赫赫战功。这便是人和。   有此天时、地利、人和,雷远所部攻向军势松散、似强实弱的曹操本部,其势必将摧枯拉朽!   交州军的骑队最先出营。   这支骑队以马岱的凉州铁骑为核心,辅之以庐江雷氏转战淮南各地的精锐骑兵,又经历了多年来的巨额投入,精心操练。每岁习射御、骑驰、战阵,逢月头必会都试,课殿最,从无懈怠。   此前大水满溢的时候,骑兵们不得不远避,但随着地面渐渐干燥,能够支撑大队骑兵奔驰的路面渐渐恢复坚硬,便到了交州骑队风驰电卷之时。   此时骑队列阵,数以千计的铁蹄踏在土岗上的声响汇集成了韵律,往复回荡不休。   而骑将马岱接过扈从递来的丈六长槊呼呼挥舞几下,向雷远颔首示意。   雷远勒马下坡,揽过马岱的肩膀,轻松地道:“伯瞻,这一回,你给我带个首级回来。待你去凉州时,我便奉上马铠五百具,作为回礼。如何?”   马岱眼前一亮:“马铠五百具?那得什么样的首级才能换到?”   雷远微笑看他:“你说呢?你的动作若是慢了,我可就得亲自去取。”   适才军议上已经说得清楚,马岱所部骑队奔走虽快,其实路上还得蓄养马力,最终抵达拒柳堰作战的时机,估算应在曹军主力起灶煮饭的当口。而那时,雷远亲领的步骑本队也该到了,那个非同寻常的首级,恐怕真得要雷远亲自去取。   但雷远这般玩笑,激励得马岱热血沸腾。就连他身后从骑队伍中,也顿时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马岱意气风发,哈哈大笑。   他将长槊举起,在空中连连划圈。每划一个圈,便有一营骑士高声应和,转得数圈,将近两千骑士一齐高呼,连战马也摇头摆尾、嘶鸣响应。   “去吧!”雷远用力拍了拍马岱的后背。   马岱率军出发。   雷远眺望着奔驰而去的骑兵队伍。待到骑兵去的远了,才转回身来。这时各营步骑大队也都整顿完毕,全军戈甲耀日,杀气腾腾,偶有号角之声响起,愈显肃然。   “寇封、吴班、雷铜、丁奉、任晖各将所部呢?”   “都已集结完毕,随时待命行动。”   “我的本部如何?”   “也已准备完毕,只待为将军效死。”   雷远深深吸气,深深呼气。他环顾四周,只见扈从们个个满脸通红,眼中皆带神采。他向扈从们笑了笑:“那就出发。”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滚雷(上)   时间已近下午,天空浮云层叠,偏西的太阳在云间或隐或现。   曹操本部大军沿淯水东岸迅速行进,已经接近了拒柳堰。因为拒柳堰那里已经有己方的将士驻守,故而一些幕僚们改任前驱,先往那里安排布置。   当许褚来通报虎卫们的行进路线时,曹操正在吃点心。虽说头总在疼,后脑和额头侧面一下一下地抽筋,可饭总是要吃的。   曹操急于挥军围攻关羽,南下时未携自家的侍女、膳夫、乐师、医官等。到这时候便觉得军中的条件毕竟有限,饮食上头,很不如意。   中午时他就胃口不好,但这会儿却觉得饿,于是便带着领着武卫们停在路边,吃些简单粥饼垫垫肚子。   他在泥地上支起床榻,身前点着篝火、煮起一锅热粥,火堆上飘飞起星星点点的灰烬,带着蒸腾的热气,仿佛带走了空气中不褪的阴冷。可他依然忍不住打了两个哆嗦。   于是十余名侍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有的为他披上外袍,有的奉上烘干的布巾,有的殷勤往篝火里添加木柴。这些人在曹操的眼前晃来晃去,更使曹操厌烦。他挥了挥手,所有人忽连忙退后,躲到他看不见的角落去了。   那种阴冷感觉,并非来自于真实的气候,而发源于心理的感受;是因为这一路南下所见,无数将士的尸体僵卧,连绵不绝向前延展;那都是没于水势的将士,是曹操谋划失败的结果;每一具尸体,都好像在嘲笑,又像在咒骂。   甚至就在此刻,在曹操踞坐饮食时的视线范围内,他都可以看到某处灌木后头的尸体。   以魏王之尊,行走坐卧所到之处,都有人提前收拾准备,本不该出现这种碍眼的情形,不过,这一片正是瀴水与淯水交汇处,上游冲下来的无数树木淤泥、层层叠叠堆积,很难处置。   这具尸体恰好被水势冲进了灌木密集处,后来又遭到野狗之类的动物撕咬咀嚼,所以不完整了,只剩下半个头颅、胸膛和一条臂膀。所以侍从们没有注意到吧。   曹操眯着眼睛,凝视着那头颅。   头颅的面皮被撕扯掉了,应该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下两个黑黑的窟窿与白森森的骨头。   曹操的心脏猛跳了跳,随即他自失一笑。   死人,曹操并不畏惧。他戎马一生,见过的死人多了。当年黄巾乱起、中原板荡,死人在平原上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后来人经过,踏着被野兽嚼烂了又腐朽的骨骼,发出格格的碎裂声……那不比眼前场景更骇人么?   战争本就如此残酷,为了最终的胜利,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旬月前曹操知道自己水攻之策失败后,曾经暴怒,还连着杀了数名不会看眼色的侍者、仆婢。后来襄阳失守,乐进、满宠等人失陷,更使得曹操几欲发狂。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   无论如何,最终的胜利才是真正的胜利。而胜利的机会始终都在,只看己方能不能把握。   关羽再怎么强横,终究麾下不过三四万人。他们愈是往北,要分兵控制的区域愈多,其兵力要管控俘虏、运送粮秣,能够用于前敌的,则越来越少。   然而关羽又从来都刚强高矜。年轻时他在战场上,便是遇强不退,绝不甘心主动放弃的人,如今这性子似乎还变本加厉了。   既然关羽选择继续乘胜再战,继续进攻,便等若主动选择了败局。己军只要能正面击溃关羽,便能苦尽甘来。甚至,如果能在战场上格杀关羽,那就等若斩断了刘备的臂膀,等若自己赢得了争夺天下的最终胜利!   唉,可惜了云长。   昨晚决定亲临前敌,必取关羽之后,曹操一直在想着关羽。   曹操和关羽很熟悉,他自己觉得,两人还算得上不错的朋友。关羽曾经兵败被俘,为曹操效力半年多,那半年里,曹操从来没有把关羽当做纯粹的下属,也当做值得尊重的人。   关羽那种慷慨磊落的性格,正是曹操年轻时曾经有过,却随着地位渐高,不得不压抑、放弃的。关羽纵马横刀、任性豪侠的风姿,其言必信,行必果,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的壮举,也正是曹操年轻时竭力模仿过,现在却愈来愈少看到的。   可惜了,关羽这样的人,为什么非要跟随刘备?   可惜了,这一战一定要打败关羽。   排除一切干扰,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打败关羽。最好能杀了关羽!   曹操转过身,眺望着西面的邓塞。洪水过后,淯水突破了河床,形成了四五条平行的河道同时向南,河面加起来足有数十丈宽。风一吹卷,即有白浪层叠涌起。   白浪的尽头,便是邓塞了。   关羽就在那里。明日,将在那里决胜负。   “留一队人在此,修建浮桥,以备作战所用。”   不知从哪里出现的文官躬身道:“是。”   曹操将碗里的稀粥咕咚咚喝了,起身道:“备车,我们出发。”   车驾沿着瀴水北岸一直往东。   走了约莫十余里,眼看快到了拒柳堰,武牙将军曹泰来见。   曹操其实没什么心思接见下属。但曹泰是曹仁的长子,曹操的从侄儿,本身也是曹氏亲族将校中较具才略的,若不接见,未免不近人情。   曹泰身着耀目铠甲,外披鲜艳锦袍,腰缠金钉皮带,打扮得很精神。   他快步赶来拜见,行礼之后,便策马跟在曹操的车驾之侧,便滔滔不绝地讲述己军击退交州军的经过。曹操心里明白,交州军之所以退走,是因为朱灵所部痛击了交州重将贺松的缘故,但放在曹泰的嘴里,却好像功劳都是曹休、曹泰两人所立的一般。   夏侯曹氏的年轻一代,多半都有些膏粱子弟的毛病,毕竟靠父荫而官运亨通,与身当锋镝杀出来的武人终究不大一样。曹操心里隐约叹息,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说几句。   车驾慢慢往拒柳堰里走,进了辕门,又深入道路。道路不宽,车驾走得不快。道路两旁的无数将士一一跪伏,恭迎魏王。车驾所过之处,一面面大纛、令幡、牙旗、旌旗纷纷就位高举,彰显威严。   曹泰仍在叙说。   自从曹仁战死,曹泰继承家业,经营不易。他也不是那种日常能拜见魏王的重将,所以难得有机会,格外不愿放过。   曹操忽然举手示意。   车驾立即停下。   曹泰吃了一惊,话语这才停歇。   曹操手扶车辕,厉声喝问:“你是说,交州军从前日开始,再也不敢与你们交战?那不就是说,这两日里,你们没有掌握交州军的踪迹?此前军报上,为何不报?”   曹泰的额头猛然冒汗。   话是没错,但他不知道魏王为何忽然不满,只能连忙解释道:“此前旬月,两军始终纠缠搏战。但交州军的兵力过于分散了,不是我们的对手。故而彼辈且战且退,显然有退往绿林山中的意思。我们已经往山间加派了斥候……”   说到这里,只见曹操的脸色更加难看。曹泰不知所措地道:“我以为,不不,我和文烈将军都以为,这几日里,他们迫于我军的威势,或者躲在山里,或者试图再往东南,通过云梦泽撤走……大王,至多明日,我们一定揪出他们,将他们……”   曹操喃喃地骂了一句。   曹泰没听明白,凑近了问道:“大王?”   曹操左右看看,随手抓了把长剑,握着剑柄,用剑鞘打在曹泰的脖颈上。   这一下用力好重,曹泰的兜鍪被打得嗡嗡作响,整个人都差点落马。   “蠢货!”曹操大声怒斥:“你和曹文烈,都是蠢货!那交州雷远拥兵数万,与关羽并为刘备的羽翼,关羽尚在攻伐,交州军岂会不战而退?那雷远本身也是善战之将,曾领数千人横行江淮,怎么可能怕了你们两个?他一定有什么图谋!”   说到这里,他悚然心惊,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始终没有注意到的关键点。   关羽毕竟是精通兵法的名将,是无数次以少胜多,才赢来万人敌的名声!他为什么会如此冒险?为什么非要再已经取得襄阳的情况下,继续北上求战?这是在诱敌!   他们一定有什么图谋,而且是和大局相关,和交州军相关的重大图谋!   而且,能让关羽冒如此风险的,一定是个极关键的、极有意义的图谋!   曹操浑身发冷。   他将长剑连鞘投在曹泰的脸上,大声喊道:“刘晔!刘晔何在!”   刘晔从后头慌忙赶到:“属下在。”   “拒柳堰周边敌情如何?可曾分遣人手,详细查探?”   刘晔愣了愣:“拒柳堰周边?这附近素来没有敌军出没,兼且此地乃是文烈将军负责的区域,并非……”   那就真麻烦了!   曹操又骂了一句。   他反复查看过的、荆襄附近的地形,像是一幅幅舆图那样从脑海中闪过。有个念头愈来愈清晰。大量的汗从他的躯体和四肢一齐冒出来,瞬间将衣袍都浸透了。湿漉漉的衣服冰冷地紧贴皮肤,让他感觉愈发寒冷。   他环顾身边,想找个什么东西去砸刘晔。正忙乱间,忽听得拒柳堰南面,被己方重重营地和旗帜阻碍住视线的方向,传来仿佛滚雷的声响。脚下的地面开始发出轻微的抖动,让不少将士顿生狐疑。有些机敏的老卒开始绷紧身体,警惕地朝那个方向眺望。   刘晔这样的文人还全无所知。他凑近过来,殷勤问道:“大王,可有什么不妥?”   曹操猛地将他推开。   这个年过六旬的肥胖老者跳下车驾,从部下手里夺了一支短戟,同时高声叫喊道:“仲康!仲康!”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滚雷(中)   顶盔掼甲的许褚从队列后方横冲直撞而来:“大王,许褚在此!”   曹操坐得久了,一下子起身,只觉头晕目眩。他将短戟倒过来支撑着地面,沉声道:“南面有敌袭。立即分遣武卫,控制整座营地,督令各部预备死战。再发鸣镝、起狼烟、派轻骑,催促五校各部,催促子文、文烈、伯仁、文则、文博、儁乂、国让……所有人!让他们……让他们立即来援!十万火急!”   许褚应声去了。   一通军令发出,曹操才发现,自己适才竟把荆襄战场可用的将领报了个遍。这样的命令,着实失了方寸。   他恨恨地叹了口气,摩挲着冰冷的短戟,睨视左右,只看到一张张或惊惧,或茫然的脸。   “大意了!大意了!竟被小辈所欺!”他喃喃自语。   古语云,千金之体,坐不垂堂。曹操少有大志雄心,更是从来都不好亲临前敌。早年间与吕布、张绣作战,几次差点在战场上丢了性命,那全因为当时兵微将寡,是无奈之举。   随着曹操的地位愈来愈高,随侍在身边的精锐将士愈来愈多。之前关中之战几乎被赵云所破以后,曹操更是大刀阔斧地扩充了武卫的兵力,在汉家五校禁军的基础上,又扩充了武卫、中垒、中坚三营,引为魏王直属的精兵,日常随侍左右,以策万全。   此前他在宛城坐镇的时候,只这五校三营之众,就足有精锐两万,足以击退任何来敌。   然而随着战局的不断变化,曹操的指挥位置不断向南。其五校三营的本部因为种种任务,被派遣往各处。比如中坚将军曹真,就领着一营本部,并督外军,驻留在筑阳以东、樊城以西的地域。   待到曹操听闻关羽的行踪,决定亲自南下,其本部精锐在行军过程中,又难免受到洪水的影响。因为河道得阻隔和道路桥梁承载能力的限制,部队就不可能始终密集成团,总得分散成适合行军的状态。   便如此刻,曹操的中军精锐沿淯水两岸水陆并进。其中,预定驻扎在淯水西岸,与于禁、朱灵等部协同的,约有四千余众,领兵的是屯骑校尉任福和步兵校尉段昭;停留在瀴水水口,隔着淯水直面邓塞的,约有五千余众,领兵的是越骑校尉薛乔和长水校尉戴陵。   此时随同曹操进入拒柳堰的,只有许褚的武卫营和吴质的射声营,合计约四千余众。   这样的兵力分配,原无问题。毕竟敌人无非荆州军和交州军,西面的荆州军被三面围拢,挤压在汉水水畔,而交州军遭到曹泰所部近万人的追击,一直在往东面绿林山里逃跑。   这东西两面之间,便是安全的区域,是曹军应该能稳固控制,摒除敌人滋扰可能的区域。   问题是,这个区域其实是敌人特意留下的!此情此景,何异于守株待兔!?   曹操怒不可遏。   他觉得自己额头的血管都在暴跳,跳得腾腾作响,跳得仿佛有千面大鼓在隆隆地敲。   不对,不对,那可不是我的血管,是敌人的骑兵在接近!曹操侧耳倾听。   越来越近了,他们的速度快得像闪电,规模……至少两千骑!   “傻站着干嘛!都上马准备作战!”曹操向环绕身边的扈从们大喊:“来的是交州军的骑队!”   通常来说,曹军占据河北、中原,坐拥虎骑千群,骑兵优势为孙刘两家万万不及。但也不是没有例外,比如交州军的骑队,就素为曹军上下所忌惮。   交州军的骑兵,说起来荒唐,竟是源自于曹军。十年前曹操部下的骑将张喜遭庐江雷氏伏击所破,一千匹战马尽数落到雷氏部曲手中,遂使那帮贼寇如虎添翼。   后来庐江雷氏投靠了刘备,其宗主雷远便仗着骑队之力,在南方屡破强敌。本来这一千匹战马征战十载,怎也该消耗尽了。可雷远参与了和凉州人的贸易,始终维持着庞大的骑兵部队,并且以马超的从弟马岱为骑兵首领。   这样的骑兵部队,放在任何战场上都是足以一击破敌的强大力量!   将这样的精锐部队最先投入战场,足见交州军早有预谋,他们是下定了决心,要我曹孟德的脑袋!   曹操咬牙切齿。   许褚这时候忙着收拢兵力,接管营地。营地虽小,结构顺着堤坝而设,不同于寻常,所以不是立刻就能完全控制住的。何况多处营门、哨卡、望楼乃至存放的木栅、鹿角等物资,都需要本地将士协助,才能用得顺手,不致疏漏。一时间,好多地方都传来喝骂声、号令声,许褚更是连声怒吼。   动作太慢了!敌骑快要接近了!现在距离多少?三里或者四里?他们随时将要纵骑突击,一口气杀进军营里来!   曹操一时间心神动摇。他想奔往南去,亲眼探看敌骑的动向,又想往北走,越过土岗,沿着瀴水奔逃。但他终究是宿将,到了这样的关键时刻,不至于完全慌乱失措。   不能逃!一逃,全军就崩溃了!   重重地喘息几声,他抬起头问道:“这拒柳堰的守将是谁?”   部属们无不茫然,有人道:“此地不是曹泰将军的辖区么?”   曹泰这时候已经反应过来了,自己完全被交州军所欺,以至陷魏王于险境……这样的大罪,换到夏侯曹氏以外之人,够抄家灭族的了!他吓得面无人色,双股颤抖,远远地躲在某个角落。   偏偏竟有人提我?这是要我死么?   曹泰心中大骂,不等曹操眼光扫来,连忙双手捧着曹操用来砸自己的长剑,膝行到曹操身边,先不说话,头如捣蒜。   曹操的声音从头上飘落:“这拒柳堰的守将,你可熟悉?”   曹泰心中一松,颤声道:“此地守将本来是劳宣。劳宣死于洪水之后,有个叫范登的都伯在此聚兵,维持局面。此前数日,我向此人传达号令……此人倒还恭顺。”   现在这时候,恭顺不恭顺很重要吗?   曹操冷笑了两声,招手道:“你来!”   曹泰膝行而前。   曹操拍了拍曹泰捧着的长剑:“你持我佩剑,去找这个……这个……”   “范登。”   “找这个范登,要他全力配合许仲康行事,全力守住营地!你告诉他,只要击退交州军的攻袭,我让他做个将军!让他做千户侯!”   “是!是!”   曹泰捧剑而去,见人便问范登在哪里。   倒是顺利,立刻就有人告诉他:“范都伯和州从事,带人往南面迎敌去了!”   曹泰立即往南面去,狂奔了百数十步,便看见两人带着数百军卒,熙熙攘攘地抵在最外缘的一处营门左近,做死守的姿态。   曹泰冲过去劈面便问:“谁是范登!”   “我,我便是范登。足下是?”一名青年军官转身回来,神情居然还很镇定。   “我乃武牙将军曹泰是也!魏王让我持长剑来此,要你全力守住营地!魏王说,只要击退交州军,便让你做将军,让你做千户侯!”   范登浓眉一扬,随即摇了摇头:“顾不得这个了。曹将军,你看!”   曹泰大步向前探看,耳畔的隆隆蹄声仍在,却只见营地下方绵延数里的芦苇丛随风飘动,没见到交州军骑兵的踪迹。   “怎么回事?”   范登身旁的州泰面如土色:“他们冲进芦苇荡里了!他们……我们……”   曹泰喜道:“芦苇荡里?这不是好事么?芦苇荡里怎能策马?他们都要被困在里面了!”   范登长叹:“昨日我们为收割芦苇方便,往芦苇荡里铺,铺设了道路,都是足能通行骑队的宽阔道路,还铺了五条!”   “什么?”   就在这时候,隆隆的蹄声越来越响,地面的抖动越来越激烈。芦苇丛中开始有成片的金属光芒越来越近,像是某种金铁打造的巨神将从地底深处升起,挥动山岳般的手臂砸平拒柳堰营地!   在这种巨大的声势之下,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恐惧感被完全诱发出来。无论曹泰还是州泰,都开始不由自主地狂喊:“结阵!结阵!快把拒马架起来!”   下个瞬间,数十面军旗从灰黄色的芦苇荡中猛然挑起。忽喇喇翻腾如云的旗帜之下,千百铁骑如同扑食的兽群般聚合。随即,他们开始向着高坡加速,如江河倒卷而来!   无数战马越来越逼近,他们密集平举的枪矛有时候彼此碰撞,发出令人心悸的铿锵之响。而他们的铁兜鍪、明光铠甲和绘制兽面的金属马铠反射着阳光,像是光芒的利剑刺入人眼,简直叫人不敢直面!   曹泰随手夺了面铁盾拿着,连连骂道:“许褚呢?许褚怎么还不来!”   州泰弓着腰,用肩膀抵住一段木栅,厉声喊道:“范都伯,范都伯,让你的人顶住!”   范登忽然站直身体。   他看看曹泰和州泰,再看看左右的曹军将士,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   下个瞬间,他和身边十数人一齐奋臂攘袖,纵声狂喊:“我军败了!快跑啊!”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 滚雷(下)   这时候,曹泰和州泰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两人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莫明所以。   士卒在阵前怯战,不是什么少见的情况。军法队正是为此所设,哪一次行军作战,不砍几颗畏敌之人的脑袋来震慑全军?可他两人万万没想到,两军尚未接阵,第一个跳起来叫嚷逃亡的,竟是范登!   他疯了吗?   这是何苦来哉?   此人原先虽只是个都伯,却在大水中收拢部众,稳固营垒,立下不小的功劳。如今其才能又得魏王府从事的认可,名声还传到了魏王本人那里。魏王亲口说了,只要击退敌军,便让他做将军!做千户侯!   这是多少人日思夜想而求不得的前程!这厮为何……为何……   能做到将军、做到从事的,哪有傻子。曹泰和州泰两人面对着汹涌如潮的敌骑,脑海中一片空白,可另一方面,两人对视的目光同时转为了骇然。   怪不得交州军能对准了拒柳堰来!   怪不得这范登如此奉承,领着残兵们竭力扩建营地!   还有那些在深夜中燃起的火堆、在芦苇荡里铺陈的道路……州泰全明白了。于是他骇然的眼神瞬间又变成了绝望。   “他是奸细!他是交州军的奸细!”州泰嘶声大喊。   曹泰怒骂了一声,顾不得举盾抵敌,反手抽出魏王所赐的长剑,指着范登大喊:“抓住他!杀了他!他是奸细!”   他两人喊得再响亮,终究只有两人而已。他们的吼声,立刻就被愈来愈响亮的蹄声轰鸣压过了。   而范登和他身边的十余名同伴齐声呐喊的内容,营门处数百将士却都听得清楚。   在这时刻,没人有能力细想,没人有时间分辨。那些宛如钢铁猛兽的敌骑马上就要冲上来了,而在大水中救了我们,并带领大家恢复建制、竭力求生的范都伯正在喊,我军败了。   那说明,我军就是败了啊!   还用怀疑吗?   数百人的队列瞬间崩溃。所有人几乎同时丢掉了武器甲胄,开始跟着范都伯狂奔逃窜。   溃兵们涌过栅栏、涌过辕门、涌过层层的营帐,然后像是被猛兽追逐的鹿群逃进密林那样轰然四散。而他们的逃亡,又带动了更多人,使得混乱在整片军营中蔓延,像瘟疫一般传播着惊恐的情绪。   不远处,有一名许褚部下的军官正带着四五名部下奔过来。这人是许褚身边的传令官之一,大概是许褚在后头的整队快有结果了,他是赶来与本地的范都伯联络的。   这时候,传令官和部下们立即拔刀绰枪,想要威吓逃兵们,迫使之回去抵抗。可是这些已经在大水中死过一次的士卒们,谁还会在乎一个不认识的军官呢?   士卒们乱糟糟地继续奔走,好像根本没看到这支张牙舞爪的小队伍。那军官狂暴地喊着,想要砍死一个两个人立威。可眼前那么多人像潮水般涌过来,一时晃花了他的眼。他喊了两声,选了一个目标,挥刀砍去,血光暴现刹那,他和他的部下们就被愤怒的逃兵们淹没了。   曹泰回过头来。   他所在的营门前,已经一个人都没了,就连州泰都不知去了哪里。   曹泰浑身冰冷,心中只剩下了绝望。   父亲曹仁战死后,曹泰竭力维持家声,跟随着曹休南征北战,无役不从。他这个武牙将军,确实是打过一些硬仗赢来的。他也觉得,自己已竭尽全力施展智勇,甚至很多时候用力过猛了。但那都是为了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不辱没父亲声名的大将。   可这一仗偏偏很可能面临惨败。而失败的原因,就在自己被交州军所惑,导致诸军布防出现了巨大的疏漏!   沙场厮杀,真的就是那么难;死生存亡的转换,真的就在这么一瞬间。而功臣到罪人的变化,更是让人毫无心理准备。   劲风扑面,大地颤抖,敌骑逼近到面前了。   飞蝗般的箭矢从曹泰的头顶上泼洒过去,劈劈啪啪地打在营地里,割草一样地将奔走的士卒放倒。可因为曹泰孤零零一人的关系,竟没有箭矢冲着他来。   不知为何,曹泰忽然涕泪交流。   我乃武牙将军曹泰,我乃征南将军曹仁之子,焉能受这样的辱辱?又焉能受辱而苟活?   曹泰摸了摸身上的甲胄,咆哮着持剑在手,向敌骑猛冲过去。   跑了两步,一匹战马从他的侧面经过。马上骑士横过长槊,藉着战马的冲力斜劈在曹泰的腿上。   大腿正面的裙甲没有起到丝毫的阻碍作用,长达一尺两寸的巨大槊锋切断了他的皮肉筋骨,将整条大腿都卸了下来。   曹泰摔倒在地。他被砍掉的大腿磕在自己的身上,创面处喷出的血溅落到了他的面门,让他的视线变得血红。他却没有感觉到疼痛,而是用手臂支撑起身体,嘴里嘟哝道:“我乃武牙将军曹泰!征南将军曹仁之子!”   没有人听到他在说什么。   曹泰的穿着固然威风华丽,一看就知道是曹军大将,可马岱在发起突击前就已经明令宣示,此战不计首级功,只要冲乱曹军、冲垮曹军!在铁骑纵横突击的关头,任何人敢于停留止步,影响骑队奔行速度的,立斩!   曹泰坐在地上,盲目地挥着长剑。   他的眼睛被血覆盖了,看不清楚。耳朵里灌满了无数骑兵在他身边奔走的轰鸣。那轰鸣填塞了周围的一切空间,让他的耳膜和头骨都开始颤抖。   终于又有一名骑士注意到了曹泰。   骑士策骑斜走,俯下身子,挥动长刀劈在了他的脸上。刀锋劈开了曹泰右边面颊,崩飞了眼球,切碎了骨骼,再从颈侧透出,撕裂了脖颈处的气管和血管。曹泰松开手掌,倒地不动了。   交州铁骑紧随着第一道营门出的溃兵,斫营而入,仿佛旬月前汹涌的洪水浪潮重现,又仿佛雷电从空中劈落,摧枯拉朽!   这些骑士骑乘的,全都是高大雄壮的战马,每一匹战马都配有精铁或犀皮所制的马铠。这些雄壮的战马已经冲刺了百余步,开始跑发了性子,它们的鼻孔喷出粗气,大声的嘶鸣着,尽情发挥着强有力的肌肉。   它们翻飞的马蹄所过之处,泥土横飞,栅栏如同纸片般被摧毁,奔逃的士卒被铁蹄踏成碎裂的肉泥。   只听得有人高喊:“杀!杀!杀!”   千百名骑士随之同声应和,恍如鬼神附体,更觉杀气直冲霄汉。   马岱稍稍侧身,避过一支飞来的流矢,左手探出,攥住一支从身旁破损营帐中刺出的枪尖,同时毫不停顿地用右手长槊往营帐中急刺。刺了三五下,营帐中惨叫连连。   有人从营帐里逃出来。马岱随即纵马践踏,马蹄落处,一名敌人的胸膛像是纸片般凹陷进去,口中溢出鲜血,当场毙命。还有两人疯狂逃窜,马岱瞥了一眼便勒马,并不去追。   待身边骑队继续深入,马岱稍稍催马,与大队一同前进。   这时他才注意到,左手手掌被枪尖的锋刃划破,鲜血淋漓。但这种疼痛,并不似年少时那般,动辄令他陷入狂暴,他始终很冷静。   要论狂暴厮杀的本领,这世上还有谁能胜得过他的兄长马超呢?那样的强人,都已经死了。   马岱知道兄长身死的消息以后,心情低沉了很久。虽然早就有些预判,可多年来兄弟两人并肩作战、相互支援的无数经历,兄长横绝战场的英姿,一直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愈是反复地想,他愈是清晰地感觉到,世道变了,战争的形式变了。徒以强横行事,无论在战场还是在政坛,都不会有好结果的。   匹夫之勇终究有其极限,想要打大仗,打大胜仗,要求将帅们能够精确的谋划、精准的执行。而武人最重要的特质也非凶暴强横,而是冷静的判断。   他摊开手掌,任凭从骑上来包扎,同时嘬唇发出响亮的哨声。   哨声中,马岱单臂举起长槊,前后左右大幅摆动。几乎与他长槊摆动的同一时间,两千铁骑瞬间分作五队。其中四队以不同的路线、不同的角度,向曹营腹地直插进去。骑士们如同顺着山势改变流向的溪水那样,绝不停留,绝不拖延,只是奔涌流淌。   连绵的营地中,曹军遂被不断分割,不断撕裂。   马岱扫视全场,寻找着最关键的那个目标。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调度   交州骑队兵分四路,立时将整座拒柳堰营地搅得沸腾。   “败了!败了!快逃啊!”到处都有曹军士卒吓破了胆,丢下武器甲胄,哑着嗓子哀嚎着,失魂落魄地胡乱奔走,而败兵的奔走扰乱了各处意图抵抗的曹军。   交州骑队紧随着败兵冲杀,驱使着败兵横冲直撞,当他们自身与曹军防线对上的时候,严整与松散的形势已然至为分明。   骑队所到之处,战旗飘摇如帆,而刀枪甲胄锵锵铿鸣之声,仿佛一股风暴横行于冰海,劈破斩浪而前。   交州军的骑士们很少勒马射箭,他们就只是不断地冲刺,如同风暴般掠过敌人,所过之处,冲散敌人,打乱敌人。偶有一些较勇敢的曹军勇士大声叫喊着,发起反击,企图为其他同伴争取时间,很快就被这钢铁和骏马组成的风暴吞噬,然后被撕扯成了碎片。   “混蛋!不要乱冲!集合起来!列阵列阵!”许褚愤怒地吼叫着。   眼看己方忽然陷入败局,他须发戟张,眼里简直要喷出火来。他用力踢着战马的侧腹,带领麾下百余名亲卫往复拦截交州军的骑队。   通常来说,这条巨汉被公认为曹营诸将中最勇猛者,能在个人武力上与当世任何强手匹敌。他跃马横刀,身先士卒地来回狠杀数回,瞬间连斩交州骑士数人,浑身浴血。   常人如他这么连续厮杀,必定力竭气短。但许褚却体力旺盛不似常人,他连声狂吼着,挥舞着手中的大刀,抵着一队交州骑士的行列再度猛冲。   他身形所过之处,交州骑士们挥舞着长槊、长刀,铛铛连响地砍在他加厚的甲胄上,有的划开了,有的似乎斫中了什么,却好像完全不影响许褚的厮杀。   马岱麾下的都尉雷淑一个不防,被许褚逼到近前。   雷淑当年也是庐江雷氏宗族在灊山中的善战部曲将,威名仅次于邓铜、丁立等宿将。后来因为站错了队,恶了宗主雷远,故而被压抑数载,直到雷远重返汝南时才获得了将功赎罪的机会,慢慢地积功做到了都尉。   但他始终是雷氏上一代的旧人,与雷氏宗族中围绕雷远而得拔擢的新人不算合拍,故而这几年来转调到了马岱麾下,凭着自家勇力蒙头厮杀,在九真郡曾经率骑队击破了异族的象兵,一时传为美谈。   只可惜,能够在灊山扬名,不代表能与许褚对抗。眼看许褚如扑食猛兽般地冲到,雷淑心里一个格愣,一时手软,竟没及时举起长槊抵挡。   眼看着许褚挥刀直劈下来,雷淑的从骑从旁边催马过来,横身在前举起长枪,试图用枪杆挡住刀锋。可许褚的膂力之大超乎想象,沉重的大刀劈下去,枪杆立即被砍断,那从骑惨叫一声,被长刀从左肩胛骨斜着直落到右腹,顿时五脏六腑倾泻而出,浇了战马一身,再黏糊糊地顺着马背往地下流淌。   雷淑在从骑稍后方,本来挺着长槊欲刺,忽然见此惨烈情形,难免惊骇,手上的力量稍稍一弱。此时两马相交,许褚挥刀再砍,又轻易砍断了雷淑的槊杆,刀芒一闪,血光暴现,雷淑整条手臂瞬间离体,刀芒再闪,雷淑的首级被怒血所激,冲天而起。   许褚正待鼓勇向前,后头交州骑士大至,十数人到数十人包抄过来,刀枪剑戟齐落。许褚怒吼声惊天动地,起初他双拳不敌四手,在甲骑的逼迫下连连后退,但没过多久,许褚部下的虎骑皆至,他竟鼓勇穿插向前,沿途再斩数人,往交州骑士的行列中强行冲透而过。   这一队交州骑士的冲杀势头,被许褚硬生生地阻住了。   毕竟许褚麾下的将士,都是曹军数十万众中特别精选出来的。其中任何一人放到外军,都足以在一郡扬名,更多有能够以一当百的强悍武人。仅以武力而论,哪怕他们再怎么猝不及防,也绝不会落在任何敌人的下风!   许褚勒马回身,身后紧跟着他的虎骑只剩下了三十余人,个个周身浴血,甲胄碎裂。再看后头,交州骑队的折损只会比虎骑更多,而他们的冲击速度因此稍缓。   这一来,诸多曹军步卒终于得到列阵的余暇!   原本驻扎拒柳堰上的那些曹军士卒,这会儿根本无人在意了。能够坚持作战的,全都是许褚麾下的武卫营将士。这些精选的士卒个个身材魁梧,身披重甲,挥舞着大戟、长刀、骨朵等重武器列队。   须臾间,阵列便成,哪怕是在全军动摇的逆境中,依然显出几分浩大严整的姿态。   “好!好!”许褚哈哈大笑。   然而他再回身时,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于是稍稍愣了愣。   “将军!魏王在那里,我们须得尽快和魏王汇合!须得护住魏王!”边上一名从骑提醒他。   这话任何时候都很在理。许褚连声称是,立即道:“步骑各队随我来,向魏王靠拢!”   说着,他当先便往曹操所在之处赶去。   许褚之雄武,天下知名。当日他带领宗族部曲投奔曹操,便得曹操称赞说:“此吾之樊哙也。”然而樊哙终究只是樊哙罢了,许褚本人并不擅长指挥作战,也从来没有亲自负责一处战场的经历。   由此,在战场局势的判断方面,许褚算不得出众,他便没有注意到,眼前局面的危险。   整个拒柳堰营地设在长条形的自然堤上,营地大致呈东西长而南北狭窄的弧形。交州骑士兵分四路杀进营地深处,一时间将整片营地截成了五段。而这五段的情形,全都清晰地落在了身处营地南侧的马岱眼中。   此前曹操车驾入营,无数旗帜麾盖高举,遍布营中各地。但曹操本人究竟在哪里,其实马岱看不分明。毕竟他不是曹军出身,很难迅速分清楚那些旗号或人员装束都代表什么含义。   但现在,他可一下子就看明白了。   马岱也是数十年拼杀到今天的地位,身当锋镝的次数不少于天下任何名将,就算分不清曹军旗帜、人员的细微不同,却能够分辨出战场上细微的调度动向。   久经沙场如他,只瞥一两眼就能够清晰地判断出,哪一处的攻守最是激烈,又是哪一处营地隐然为各处曹军意图汇集。   这样的情况下,曹操在哪里,不就昭然若揭了吗?   “东面第二处营地,曹操就在那里。”马岱尽量保持稳重的语气,对部属们道:“那里再往后,便是连通瀴水两岸的一处人工堰堤,上有桥梁。曹操很容易调勇士断后,自家从桥上撤走,我们得够快,够猛,不惧牺牲。”   部属们人人奋起,皆道:“将军放心!便是拼了我们的性命,也要……”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后方芦苇荡里有短促的号角声响。   “嗯?”几名部将俱都疑问。   这些号角声代表的意义,大家都很熟了。顿时有人厉声骂道:“这是让我们等一等?哪一部在后头?军情如火,战机稍纵即逝,那是能等的吗?”   唯独马岱平静地摇了摇头:“那就等一等。”   “这……”   马岱和部将们谈话的时候,姜离在芦苇荡里探出了头。   通常来说,向马岱以号角传信的人,怎也该是个同级别的将军。但姜离这位任晖麾下的强弩都尉是庐江雷氏的灊山旧人出身,资历极深,偏没有这些顾忌,直接就向马岱吹号示意。   马岱所部凌晨先行,雷远麾下各部也陆续出发,全程强行军,不留丝毫余力。其中,由以任晖所部曾往来鸡鸣山与拒柳堰两地之间,熟悉道路,为全军先锋。   任晖的部下里,又以姜离速度最快。姜离令部下们抛弃副手武器和一切不必要的甲胄、粮食、饮水、帐幕等物,只带着弓弩和箭矢全速奔行。因为骑士需要在半路上歇马,他们竟然紧随着马岱就赶到了!   他的部下们接近拒柳堰时,一边奔行,一边装配连弩、强弩,直入芦苇荡中,而撞进他眼帘的,便是曹军各部简直再明白不过的调度……都是积年的厮杀老手了,谁还看不明白吗?   “东面第二处营地!瞄准了那里!所有人全都瞄准了!”姜离大声喊着。   他的耳朵里,听到无数铁质的弩机被打开、硬木铁胎弩臂被扳弯的格格声响,听到兽筋所制作的弩弦拉得愈来愈紧,隐约在空气中震颤。   这种声音他听得太熟了,无需部下的屯长们汇报,他便狂喊道:“射击!射击!把弩矢全都射出去!”   交州军的强弩都尉,是纯以弩箭破敌的专业军人。都尉下属有连弩三百具,腰引弩一百具,并及杂项弓弩若干。单以武器配备的数量和精良程度而言,着实比荆州军更强。   这时候姜离部下所有的连弩、腰引弩和它类弓弩一齐施放。只听空气中“嗡嗡”地一连串暴响,震得人耳膜生疼。随即,一道黑色的云气仿佛活物那样,张牙舞爪地腾空而起,越过数百步距离,向着拒柳堰高处、东面第二段的营地飞扑!   马岱和部属们都仰着头,看着这团闪着寒光的狰狞云气从头顶飞过。   有人觉得头皮发凉,下意识地哈哈一笑,有人粗鲁地骂了一句。   马岱单臂擎起长槊,划了个圈:“可以了!随我来!随我来!杀!”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目标   南面营门一阵大乱,有人高喊“我军败了”的时候,曹操就知大势不好。   局面明摆着,不止己方大军专注在东西两面,不断推进的局面是敌人设下的圈套,就连这个拒柳堰营地,都是敌军专门留出来,等着自己上套所用!甚至连呼喊失败以乱军心的人,都已经提前安排好了!   这是何等狡诈?何等阴险?   曹操以手加额,连连捶打,也不知是头痛,还是心痛。   以用兵诡诈而论,曹操本人才是当代的大家,他破黄巾、擒吕布、灭袁术、收袁绍,深入塞北,直抵辽东,纵横天下,身经数百战,最好用奇计、险计。在这上头,本不该有人轻易能瞒过他。   又何况,眼前之敌,乃是刘备麾下的左将军、新宁侯雷远……其人虽系小辈,却赫赫有名,曾在益州战马超铁骑,在汝南破元让数万之众,还当着自己的面,一把火烧没了豫州军屯的粮草,数年前更是与关羽携手,在江陵城下一战打没了江东的心气。   近年年,此人隐约汉中王麾下仅次于关羽的名将,与此人接战,怎能有半点疏忽?怎能够轻易地相信曹休、曹泰等人的胡话?怎能以为,此人眼看着关羽竭力奋战,竟什么都不会做?   当年曹操领军入汝南、救合肥时,就曾与雷远打过交道。不过当时雷远地位低微,无关大局。曹操只记得有个小贼带着二三十骑兵突破行军大队,滋扰中军,口出狂妄之语。   后来在江陵附近与关羽会面,商议双方叫唤俘虏时,他才记起,原来跟在关羽身边的青年将军雷远,便是那个狂妄无礼的淮南野人。   这人当年只带着二三十人,就敢往数万铁骑翼护下的中军挑衅,现在他为方面之将,亲领交州虎贲之众,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以过往的战斗风格来看,此人坚韧、狡诈而极具果决,哪怕做到了高官大将,也不改为贼寇时的本色。他动辄就长驱转斗,敢打常人不敢打的强敌,敢担常人不敢担的风险,是刘备麾下当之无愧的一头猛虎!   而过去数日里,我竟疏忽了?   我竟觉得,有曹休的数万人,就足够压制雷远?   真是荒唐!愚蠢!   唉,是因我老迈的缘故,思维不如当年敏捷,推演战局不能够面面俱到?还是因为身边的谋臣幕僚们人数虽然更多,才能大大地不如当年的文若、公达、奉孝等人,竟不能为我查遗补缺?又或者,是因为皇帝在身边,关云长在前头,都占用了我太多的注意力,以至于我忘了这一战的真正关键?   曹操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转动僵硬的脖子,探看前头战场。   战场不止在前头!交州军的骑士如鸟分散,如云而聚,他们纵横驰突,身影简直到处都是!   这真是兵凶战危,刀头舐血的关头!   哪怕身为魏王之尊,哪怕坐拥数十万众,哪怕两军摆开阵势大战一场,曹操自信一定会赢……可眼下,稍有疏忽,死生就只在瞬间!   就在曹操的视线范围内,自己身边的扈从们正与交州骑队猛烈厮杀,马上的长槊和马下的长戟互相拍击、对刺,鲜血此起彼伏地飞溅,仿佛空气中蒸腾起不散的血雾。   曹操的帐内持刀扈从、假子秦朗就在不远处指挥抵抗,正呼喊时,见一交州骑士从他的侧面冲来。   秦朗仓促间不及开弓射击,随手夺过一杆横驾在车辕前的白纛猛刺过去,试图用旗面去威吓战马,使战马避让。但那交州骑士来得极快,战马擦着白纛而过,马铠挂在白纛的杆子上猛然崩开,产生的巨大冲击力更将秦朗震得双手虎口绽裂。   秦朗咬牙拔出长剑,意图再战,可交州骑士已经催马冲到了他另一侧,反手挥刀横砍。秦朗的兜鍪、顿项和半片后脑顿时便被劈飞。   秦朗一死,扈从们更是慌乱。   曹操身边的武力,以许褚所领的武卫营最为勇猛强悍。但许褚这时候被隔在稍远处,他的武卫营又因为分头控制拒柳堰营地的需要,临时分散开了。此时曹操身边的,都是些高官贵胄、世家大族子弟组成的扈从,平日里自然允文允武,风仪雍容,但在这时候,他们的勇敢耐战程度,未必及得上一个普通老卒!   曹操用力将短戟插进地里,飞快地脱下锦袍,唤人急取甲胄来。   “大王!大王!怎么办?”一名少年亲随偏在他身边六神无主地嘶喊。   这亲随性格温顺,平日里服侍也讲究,去年起曹操颇推崇出窈入冥的神仙之道,日常接触一些服丹、气功、房中术之类的方术,这亲随鞍前马后效劳,颇得曹操的喜爱。   但这会儿曹操哪里听得了这个?   他翻手拔出短戟一挥,戟上小枝砸得这亲随满脸皮肉绽开,牙齿飞舞。他手持带血的短戟,厉声喝道:“此时此刻,军中没有大王,只有和你们一起奋战的曹将军!再敢称大王者斩!”   正待再吩咐几句,忽见百数十步开外,被交州骑队遮蔽的另一处营地间,许褚已然重整了队伍。随即他又听许褚指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连声大喊:“步骑各队随我来,向魏王靠拢!”   许褚是武卫将军,他这一喊,好几处营地的将士同时都作出了反应,竭力向曹操靠拢。   这倒是个好消息,曹操刚挺身直立,想要召唤许褚快来,随即又见到眼前的光线忽然一黯……   就算已经到了下午,天色哪有黑的这般快法?   曹操心念一闪,手上甩脱了短戟,身体已立即就地翻滚。   毕竟他是久经沙场的老手。虽然这些年养尊处优,可真到了死生一线的关头,早年间刻在骨子里的战场本能犹在。饶是身躯肥胖,肚腹浑圆,但这时候他侧身滚动得如同一个被人奋力踢出的皮鞠,瞬间就避到了车驾下方。   与此同时,带着白色箭羽的长箭,铁灰色短杆的弩矢,带有沉重铲形箭头的腰引弩长矢密密麻麻地落下。   曹操身前的多名扈从,每人身上都中了两支三支箭,顿时倒地,而稍远处的将士也是同样,有些人明明穿着铁甲,也没法阻挡箭矢,他们只狂吼几声,就踉跄着,与横七竖八的同伴们躺在了一起。   刹那间,曹操耳边充斥着惨叫声和箭矢打在车板上的劈劈啪啪乱响,又黏又滑的鲜血从车板的缝隙流淌下来,在曹操眼前滴滴答答地落下。大概是御者被射死了吧。   有一滴血落在曹操的手上,是温热的。曹操哆嗦了一下,连连抖着手,想把这血抖开,却总也不能如愿。   要说手上沾血这种事,曹操早就不在乎了。他从枪林箭雨中杀出了天下霸业,岂止杀人盈野、血流成渠?可这时候,巨大的紧张感竟然将要摧毁曹操,使他感觉到了很少有的恐惧!   再下个瞬间,一道道涟漪在眼前的血泊中生成。血泊开始震动,那是大批骑兵开始冲锋了,他们是直冲着曹操来的!因为战马训练有素,他们奔行中自然有着整齐划一的节奏,这样的节奏,令大地都为之战栗颤抖!他们来了!   头顶的车驾忽然被人用力掀开。   曹操一咬牙,闭起了眼睛。   却听许褚大喊道:“你们带大王走!去和吴质汇合,然后沿着瀴水向西,重整大军迎敌!快走!我留下断后!”   这大起大落的情绪,几乎要让曹操流下泪来。他勉力睁开眼,想要对许褚说什么,昏昏沉沉间,却被好几个人架着,向后狂奔,然后又被扶上了不知从哪里牵来的马。   这情形,自然也落在了马岱的眼中。   马岱所部直线突击而来,势若雷霆霹雳。曹军武卫勇士前仆后继来截,却没有任何一队能阻住他们的。   直冲到曹操的车驾附近,此地便是当日劳宣出兵攻打任晖等人的辕门,左右有帐幕、木栅拦阻。交州骑队奔走的速度至此稍稍一慢,数十名曹军武卫便狂涌而来,举起大盾堵在门前,又举起长枪,从大盾上方驾枪的凹处探出。   马岱催马不停,只一指。   两名凉州骑士探手取出布匹蒙住了战马的眼睛,随即狂吼策马向前。   连人带马,不避长枪,上千斤的重量,风驰电掣的速度,猛地撞碎了盾阵。   只听得“轰然”大响,队列中七八名盾牌手横飞而起,两旁十数人应声而倒。两匹冲阵的战马连带着马上骑士,身上各自中了五六记枪刺。战马带着折断的、脱手的枪柄,倒在地上哀鸣,而骑士当场毙命。   马岱一提缰绳,跃过碎散的盾阵。   战马四蹄尚未落闻,迎面一队甲士直冲过来。那些甲士们,周身披挂铁铠,身材也较常人雄壮高大得多,手持各种重武器冲杀而来的架势,简直不像人,而像是某种钢筋铁骨的猛兽!   而在虎士们的前方,一雄武大将吼声如雷,舞刀来战,纵在兵败之际,犹有三军颤栗之威!   这些便是曹操的宿卫虎士!这人便是许褚!   当年马岱随雷远转战汝南,在葛陵烧毁曹军粮秣。当马岱率骑兵到处放火的时候,雷远的本队却遭许褚袭击,只片刻接战,雷远的扈从首领郑晋战死,李齐、王平、王跃等人人受伤,雷远本人也险死还生,据说胸前甲胄都被砍碎了。   许褚的勇猛,由此可见一斑。   如他这等人,真正是乱世中崛起的豪杰,身具非人之勇。在马岱看来,除非自家兄长复生在此,恐怕无人可敌。   但马岱依旧冷静。   分明许褚已然接近,他却抬手向着许褚后方,一团人簇拥退走的位置指点:“鸣镝。”   一声令下,他身后十余名骑士们齐齐开弓,施放鸣镝。   许褚算什么?区区一个匹夫罢了!鸣镝所向,才是这一战的目标,才是马岱答应过,要带给雷远的那个脑袋!   “马将军施放了鸣镝!”   拒柳堰上前后左右,无数交州骑士全都听到了半空中划过的尖锐厉啸。这等十数支鸣镝一起施放才会发出的凄厉怪响,只代表了一个意思!   千百人顾不得眼前的敌人,勒马回身,狂叫道:“杀!杀!杀!杀死曹操!”   千百人热血如沸,齐声呼啸着,向着鸣镝所向冲去。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武卫   时间一分一刻地过去,天时转晚,但天光反倒变得比此前更明亮些。   雷远抬头看天,发现厚重的云层间,不知何时透出了一块无云的晴空,阳光从这里洒落下来,仿佛照射在雷远身前身后,又仿佛照射着整片战场。   马忠喜道:“天时助我!我们的机会更大了!”   他双掌交击,肩膀上的甲胄便发出铿锵的清脆响声。这位左将军长史,此时已经携弓带刀,预备亲自作战了。   与此同时,将士们陆续都披挂停当。   自从雷远投入汉中王麾下独掌一军,他就特别重视军队的长途奔袭能力。经常安排大规模的强行军训练,以此来锤炼将士们的体魄、增进将士们彼此之间的互助。他们在交州时,更动辄以千数人马横越崇山峻岭,与蛮夷进行连续数十日的缠斗。   虽然有这样的基础,但是从鸡鸣山到拒柳堰,六十里路,大半日里强行军抵达,依然太艰苦了。更何况,将士们本来就已经在水泽间连续作战多日,体力不断消耗。   今天行军到半路上,就不断有将士疲惫不堪地倒下,有将士磨破了脚不得不驻足,还有更多的将士始终在坚持,却被同伴们越抛越远,他们真的没有力气了,走不动了。   放在平日里的行军训练时,交州军对此有专门的条令,要求各什、伍要全力帮助掉队的同伴,各曲要专门准备车辆、马匹来协助带着病号。但今天凌晨,雷远向全体将士宣布了,此战不带跟不上的人。   交州军各部扣除此前战斗折损,出发时共计一万六千人。能够保持建制、高强度行军到此,能够投入作战的,只剩下八千五百余,堪堪过半。   兵法云,以近待远,以佚待劳。雷远这样的做法,简直与兵法背道而驰。   然而,在雷远看来,决定作战胜负的,并不只有远近劳逸,更关键的,还是大势。大势成,则怯者勇;大势失,则勇者怯。此时此刻,大势已成。那么,再疲劳的将士,都足以迸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和勇气。   疲劳到极点以后,人只靠着一股气支撑。一休息,气就泄了。所以雷远也没有给将士们留下休息的时间,而让他们止步以后,立即披甲。   此刻数千人身似铁塔浮屠挺立,又根据主将的号令,开始整备随身的武器。整支军队没有发出任何呱噪吵闹之声,惟有金属与金属轻轻的碰撞摩擦;像是某种庞大到无以复加的猛兽在扑食之前,稍稍翕张鳞甲。   待到武器检察完毕,有经验的将士开始轻轻地跺脚,以此来疏通脚上的血脉。   将士们整备的过程中,雷远张开双臂,让扈从们为自己披甲。他的眼睛始终注视着高处拒柳堰上的战场,不发一言。   厮杀声仿佛一阵阵的潮水,正从堰上传过来,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刺鼻的血腥气和尘土味道。雷远忽然想起,当年自己初次上阵作战,在固始境内某处堰堤背后等着兄长与曹军鏖战决胜负,也是类似的场景。   当时的自己,何如现在的自己?当时的曹军,何如现在的曹军?进而再想,当时的曹操,又何如现在的曹操呢?   在固始一战之后,世事的发展是多么不同,自己身经的大小战事,又何止数十?当年在淮南挣扎求生的人们,到这时候已经凋零了许多了。后继者踏着他们的鲜血不断前进,终于到了此刻,有了复仇的机会,有了能够一战底定天下大势的机会!   人生的际遇变幻,总是莫测,而沙场上的胜败易换,更难把握。外人看来,雷远始终无论碰到什么难题,都能沉着镇定,但雷远自己身临沙场,愈到了决战决胜的时候,愈感觉到对命运的深深敬畏。   马忠忍不住催促:“将军,听厮杀声,伯瞻已经亲自陷阵……曹军毕竟多有精锐在此,他们困兽犹斗,斗志很旺盛。而伯瞻他们的马匹太疲劳,没办法坚持多久的。万一……”   “伯瞻不用坚持多久。”雷远继续凝神看、听堰上情形:“他知道最重要的任务是什么。”   马岱的骑队自然是疲惫的。雷远自己也是骑兵作战的行家,很熟悉马匹,早就听出堰上有战马的嘶鸣声不对。凉州战马利在短时间的猛烈驰突,不以耐力著称,马岱这样子驱使战马往复冲杀,只怕一战之后,至少有三成的战马伤病不堪再用。   马犹如此,人也是一样的。   八千五百人长途奔袭来此,就算个个都是铁人,也只剩下了一战之力。   雷远必须把这一战之力用到最合适的地方。   就在这时,拒柳堰上有鸣镝锐利的声响破空而起。   雷远仰头看看,笑了起来。   抓住了!   曹操确实就在这里,我确实抓住了他的行踪!   笑声中,他翻身上马,在数十名扈从的簇拥下,当先奔出了芦苇荡。   扈从们高高地举起了他的将旗。红色的旗帜上,“左将军雷远”五个大字翻飞飘扬,仿佛随时会飞离旗面,化作猛兽噬人。   在他的身后,八千五百名交州军将士如同铁流,闻令而动。刹那间,杀声震天动地。   邓范昨日在芦苇荡中敷设的道路,被太多人猛力踩踏,渐渐地陷进了水里、淤泥里。而将士们毫不在意,踏着水和淤泥向前冲刺。他们冲过了芦苇荡,冲过了拒柳堰下方的坡地,冲垮了层层布设的木栅和鹿角,冲进了营地。   快速的奔跑过程中,差不多每一个冲锋在前的士卒都已经力竭了。   他们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他们的肺像是要燃烧,心脏像是要爆炸,手和脚都像是灌了铁在里面,挥舞起来要用十倍的力气。   可他们顾不得这些了,他们在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盘旋,就是冲杀,竭尽全力冲杀!   他们跟着雷远的左将军将旗冲杀,跟着前面的同伴冲杀,跟着溃逃的曹军士卒冲杀。   他们满头满身很快就被血污染红,却已经顾不得分辨,这血污究竟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自古以来,一人投命,足惧千夫。何况八千五百名将士全力一击?他们摧枯拉朽般地冲破了一切阻遏,向着东面第二处营地包抄围拢。他们狂呼喊杀,响遏行云,一声连着一声,犹如海潮拍岸,一浪高过一浪!   这喊杀声,被许褚听到了耳里。   他竭力横阻战场,冲杀数次,哪怕身边的宿卫虎士都已经死尽,他仍几次独力冲溃了交州骑队的突击。可是,究竟有没有拦阻住追击魏王的骑兵?他不知道。自己的冲杀有没有效果,什么时候能够结束,他也不知道。   刚才他甚至失去了马岱的踪迹,已经不知道这个精干的交州骑将到哪里去了。大概是去追击魏王了?   怎能如此?怎么就成了这般模样?   许褚觉得自己狂暴得要沸腾,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要烧干,热气从四肢百骸冒出来。他撕扯掉身上破碎的甲胄和戎服,赤膊上阵,一次次地厮杀,向一切敢于站在身前的人挥刀,将他们砍成惨不忍睹的碎片。   交州军的数量为什么会这么多?他们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交州军的将士们不断聚集过来,组成了一个活的人环团团围住了许褚,但许褚却带着这个人环不断移动。他站在敌人的尸体间厮杀,站在己方同袍的尸体间厮杀,随手捡拾可用的武器厮杀。   这样的战斗忽然一停。   许褚踉跄着止步,觉得浑身上下都在疼。   他四下观望,只见整个拒柳堰上,一层层的营寨都被敌人踹翻,视线所及,尽是乱糟糟的人惊马嘶,尽是不顾一切崩溃逃亡的曹军将士。偶尔有那么一个两个人试图继续奋战,就像是沙滩上堆起的沙砾面对浪潮,很快消失无踪。   逃跑的人当中,有很多人都是跟随许褚东征西讨,立下赫赫战功的勇士、剑客。他们是天下间第一等的精锐之兵,个个都凶残好杀,手底下无数的人命。   可他们这时候都丢掉了手中的兵器,丢掉了盔甲,不顾一切地逃跑。还有人扑腾扑腾地往瀴水里跳,孰料水势已经退了,跳下去的人,倒有一多半陷在污泥里,怎也动弹不得。   许褚茫然地看着败卒奔逃,喃喃地嘟囔两句。   收回视线,他看到身边四周,肩并肩密集簇拥着的交州军的将士,但没人敢于向前。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大局已定,他们在想办法生俘曹公麾下的武卫将军吧。   许褚大声骂了一句,那些将士们稍稍畏缩,却又再度围拢。   他转而回顾自己想要阻遏追兵的拒柳堰北面通道。   那处人工堰堤上有一座桥,是跨越瀴水的必经之路。许褚适才派了一队人去拆桥,可现在,桥还在。   许多交州将士簇拥着一面高大飘舞的将旗,正快速往那座桥行去。   那是左将军雷远的将旗!他和他的部下,正要去追击曹公!   许褚忽然想到了自己当年在葛陵与雷远交战的情形。那一次,只要自己的长刀再长一寸,就能要了这个狡诈敌人的性命!就根本不会有现在这样的败仗!我早该杀了雷远!我要杀了这厮!   许褚被狂怒和痛苦折磨得几乎失去了理智。他大喊一声,向着将旗的方向冲杀。   在他正面的交州军士卒纷纷后退,不敢与他硬抗。但他的身后,几名弓弩手在吵吵嚷嚷的催促声中找准了位置,瞬间弓弦连响,四五支劲箭一齐深深扎进了他的后心。   许褚继续跑了两步,扑倒在地。   他的身上受了很多处伤,以至于并不觉得背后的伤势特别痛。他觉得,自己把一切的力量都用尽了,再也没有力气了,有点累。他叹了一口气,垂下头,停止了呼吸。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亲临   当雷远率领交州军本部横扫拒柳堰的时候,马岱正在全力追击曹操,而曹操正在全力逃跑。   曹操所部沿着瀴水北岸行到拒柳堰时,本部大部分进入堰上营地,后继还有许多零散的营头鱼贯而行。   待到拒柳堰上初现敌情,诸营将校都迅速催兵向前,试图抓住在魏王面前表现的机会,搏出个杀敌立功的前程。然而没过多久,只听得堰上杀声震天,然后大批将士如山崩一般垮了下来。   那些魏王的扈从虎士们,个个甲胄精良、身形雄壮,平日里号称能够以一敌百。但他们全都失去了勇气,争先恐后地逃走。因为瀴水横阻,许多人慌乱间坠入河里,还有人在争强过桥的时候彼此殴打,互相推搡,有些人互相抓着落进河水里,然后继续彼此厮打,想要爬上岸边,却被瀴水浮浮沉沉地往下游带走了。   更可怕的是,还有人跑过了桥梁,到了瀴水北岸大声叫嚷,说什么我军败了,魏王死了……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惊恐中坚持住。原本急匆匆赶来救援的各营将士从焦急到慌乱,从慌乱到骇然,从骇然到失魂落魄,随即也开始奔逃起来。   瀴水北岸的地势,比南岸要高一些,道路也比较开阔。所以此前曹休从鹿门山往拒柳堰传令,使者都是从北面绕行过来。但这时候各部纷乱,无数人往来奔走,疯狂践踏,只将道路硬生生踏成了泥滩,一个人在泥滩上滑倒,随即就带倒后面十余人,还有好几匹战马也到了,四蹄踢腾着嘶鸣不止,掀起大团大团的泥水。   要通过这样的泥滩,非得小心慢走。可这等火烧眉毛的时候,哪里能有时间?脚步一停,后头交州骑队就赶上来杀人了!   “往这里走!往这里走!”一名名叫高延曹的扈从左右一看,立即连声大喊,领人往泥滩边缘的芦苇荡里猛钻。   这季节上,正是芦花盛放的时候。瀴水沿岸半人多高的连绵芦苇起伏摇曳,芦花似白芒片片,遇风则化作漫天的白蓬,堪称美景。适才曹操经过此地,还一度生出几分诗兴,但这会儿他可全然没了兴致,只想到藉着芦苇遮掩身形,尽快甩开后头的追兵。   他毕竟上了年纪,早已经跑不动了,过于激烈的呼吸,使他的肺部抽搐也似地痛,眼前更是一阵阵发黑。全赖身边四五名扈从扶肩的扶肩,举臂的举臂,硬生生将他带着狂奔,仿佛足不点地。   一口气狂奔了两里许,似乎离道路左近衔尾追击的交州人远了些。所有人刚松了口气,却听得一阵阵巨大的鼓噪声。   原来他们所在的位置靠瀴水河道很近,而河道对面,交州军已经把拒柳堰上的曹军将士绞杀殆尽了!这时候许多人指着曹操等人的位置,狂呼乱喊。曹操听得分明,他们在喊:“抓住曹操!抓住他!就是那个头戴金盔的胖子!”   曹操头晕目眩,猛地揪住松垮扣在头上的兜鍪,一把扔进水里,弯腰就往芦苇深处去:“快走!快走!”   高延曹哗哗地踩着水从前头回来,还不知从哪里牵了几匹马来。他大声道:“大王,只要穿过这片芦苇荡,后头是射声校尉吴质的本部甲士,他们一定能顶得住!大王请上马先走!”   曹操狠狠喘了几口气:“后头追兵到了哪里?”   这时候各处厮杀声嘈杂,谁能晓得外头局势?高延曹摇了摇头,随即道:“有对面敌军指示,敌骑马上就会追来。大王快走,我带部下们断后!”   “好,好!快走!”曹操感激地看了看高延曹,顿了顿又道:“留给你一匹马!这仗打完了,我让你作千户侯!”   这高延曹出身边郡单家,是数年前在关中立功后擢入武卫营的。许褚曾赞他多力矫捷,武勇过人,箭术更是出众,但曹操记得住他,主要是因为此人通常不用本名而以字行,他字“延曹”听起来又很吉利的缘故。   高延曹投入武卫数年,还从未得魏王如此看顾,顿时眼眶有些湿润。   他翻身上马,呼喝一声,带着数十名同伴们往回走。   能在这种局面下维持数十人不散,自然是因为高延曹日常擅于抚御人心,能得将士死力。而这种时候,曹操和高延曹都明白,愿效死力的将士最大的作用,就是去死。   才走了数十步,便听不远处水声哗哗大响,交州人步骑队伍混杂着,耀武扬威地追击上来了。   高延曹大喝一声,纵马冲了过去。   他和他的部下们奔走狼狈,这会儿甲胄武具不全,交州骑士们一路厮杀追赶到此,大多数人也丢了矛、槊等重武器,只用刀剑对敌。   两队人一旦接近,各自队列中都有擅射的放箭,箭矢落处,双方都倒下数人。   高延曹托着手弩一箭飞出,正中一匹交州战马的前胸。那马匹应当是已经疲惫极了,这时候没办法承受徒然的剧痛,立时哀鸣倒地。马上骑士随之头下脚上地栽倒,又被前翻的战马重重压在下面,筋断骨折而死。   高延曹随即将无名指和小指夹着的第二支箭搭上弩臂,正待拉满,斜刺里飞出一柄小斧,正正地扎进了他的肩膀。   他下意识地吃痛松手,手弩往下落,搭在弩臂的箭矢嗖地一声往下飞,扎穿了他自己的裙甲,紧贴着大腿根刺了进去,鲜血狂涌,瞬间浸透了马鞍。   高延曹只觉剧痛异常,浑身热汗冷汗一齐止不住地狂涌。他狂叫着用力拔出箭矢,将之投向一名从侧面逼近的敌人。   与此同时,巨大的马蹄声和脚步声,从芦苇荡北侧的道路方向轰然传来。   高延曹大惊失色。他想到了,眼前这些敌人只是负责与零散甲士纠缠的小部罢了!   交州人根本不需要往芦苇荡里绕行,他们人多势众,哪里会在乎路上的泥塘?哪怕用尸体来填,也能填出一条好走的通道,直冲过去!   待到与瀴水平行的道路都被他们控制,魏王又能走到哪里去?高延曹等人在芦苇荡里的战斗又有什么意义?   高延曹心念电转,动作依然敏捷。他抽出腰刀,箭步探臂,将刀尖闪电般捅进一名敌人步卒的嘴里,贯穿喉咙。   这个动作撕扯到了他大腿根的伤势,高延曹捂着伤处,竭力嘶喊道:“不要管他们了!往水泽后头退!他们的骑兵冲不进来!我们赶到射声营的方向,与吴校尉汇合再战!”   他的部下们且战且退。这些宿卫将士个个勇力不俗,一意只求脱身的话,交州人一时间还真拦不住。   他们冒着飕飕的箭矢一路狂奔,踉踉跄跄地越过一处处的泥滩和水坑。沿途有好几人踏上了被砍断的芦苇杆子,顿时脚掌被扎透,惨叫着倒地。却没人顾得了他们。   待转过一处河滩,顿时见到射声营的队伍正在列阵。   吴质这个射声校尉,其实是个文人。但此刻看来,他却有几分治军之才,这时候竟能在乱军中聚集起了千余人,横在道路当中形成一个前后层叠的严整方阵。   有个高延曹认识的军校穿行在队列中,不时挥刀狂喊:“站直了,不许动!把枪和盾举起来!打退敌军,魏王有厚赏!”   高延曹腿上的伤口一直在流血,脑袋一阵阵发晕。他一瘸一拐地往那队列疾步靠拢,心里想,须得将自己的部下也填进方阵中去,尽量让队伍再厚实些。   正这么想着,耳边似乎听到有人在喊什么,可战场嘈杂,他没有听清。   他往道路东面看看,交州军的步骑大队正蜂拥而至,最前方的骑兵离自己只有三五十步远了。有几名败兵像是草原上被牧民驱赶的牛羊那样狂奔着,时不时遭到箭矢射击。   “赶紧入阵,入阵以后包扎伤口,然后继续作战,抵住交州军!”他对自己说。   然而,他忽觉得胸口一阵剧痛。   高延曹疑惑地低头看看,只见一根长矛从自己的胸口穿进去。他的鲜血沿着矛杆流淌,淌到一名半弯着腰,满面惊恐的曹军士卒手上。   “蠢货!蠢货!”高延曹骂了一声。   却听方阵后头吴质大喊道:“众军有敢退者斩!有冲撞军阵者斩!有惧战者斩!有投敌者斩!”   我不是啊,我没有。   高延曹想要解释。   身前的士卒用力蹬在高延曹的胸口,把长矛拔出来。高延曹就像一个被扎穿的水囊那样,倒地不动了。   在方阵后头,曹操被众人扶持着,跨上一匹骏马。他抱着马颈,俯身对吴质道:“季重,你只要坚持一刻!至多两刻!此地大乱,薛乔、戴陵、任福、段昭他们都已经知道了,立时就会来援!”   曹操竭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手臂,用力拍打吴质的肩膀:“交州人长途奔袭,须臾就会力竭!我们能赢!我们能赢!此战后,季重你功勋最高,千户侯何足道哉!”   他还想再说几句,扈从牵着马起步,一溜烟地狂奔而去。   这情形,落在了正眺望方阵的马岱眼里。   马岱双手用力,将硬木的马鞭一折两段,连声道:“那人一定是曹操!他逃了!逃了!快追!”   适才他遭许褚的宿卫虎士所阻,突破许褚的拦截后,又撞上瀴水旁的道路化为泥滩。他急令骑士们砍芦苇、蒿草填路,甚至踏藉曹军死者的尸体而过。可这么紧赶慢赶,终究还慢了一步!   饶是马岱冷静,这时候也气得眼都红了。   天大的胜利、天大的功绩就在眼前,只差一步!只差一步!怎能受阻于区区一甲士方阵?   他立即喝令将士们整备弓弩箭矢和陷阵用的长矛大槊,预备猛攻摧破敌阵,继续追击。   正连连发令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雷远的声音:“伯瞻,不要心急,他跑不了!”   “将军?”   “曹操所恃,无非是分散在各地的部属都全力赶来支援。我军将士鏖战至此,气力已竭,万一遭敌援军反攻回来,反而有失败的危险……伯瞻,我们先稍稍整顿兵力,择将士中尚有余力能战的遍到一处,再收拢战场上逃散的马匹、备足武器箭矢。然后再追过去,沿途迎头痛击曹操的援军!”   追击是难事,尤其在敌军兵力占优的情况下,追击如果掌握得不好,反而会成为失败的开端。这个道理,马岱惯领骑兵大进大退,自然明白。可他忍不住道:   “将军,曹操这厮,逃得太快了!若给他……”   “大水过后,周围遍布湖泽池沼。曹操退走的方向,只能是沿着瀴水一路往东,到瀴水和淯水汇合之处,再转往北面。这一路上,我们有的是机会抓住他!何况,就算他抵达淯水,也会有人迎候!”   半刻之后,高亢的号角声响起,交州军整队完毕,鼓勇再战!   马岱所部骑兵人人杀出了血性,竟不包抄驰射,顶着对面落下的箭矢当先突阵。   数十匹战马轰然撞入方阵,摧枯拉朽般地直突进去。射声营站第一排的持枪横队立时崩溃。来不及逃走的枪矛手们,纷纷摔倒,旋即被烈马铁蹄踩作肉泥。   马岱轻提缰绳,直往一名举盾的曹军士卒身上催马。他胯下的战马是新牵来的,暴躁地腾身跳跃,两只前蹄先后踏上盾牌,立时将盾牌踏碎。当马岱继续冲锋的时候,身下传来曹军士卒骨骼咔嚓嚓破碎的声音。   而与他平行的五六个方向,到处惨叫不绝,血肉四溅。交州铁骑俱已强冲出了缺口。骑士们直往曹军方阵第二排、第三排乃至更纵深处冲去。   “宰了他们!宰了他们!”马岱纵声狂吼:“打开通路,继续追击!我要曹操的脑袋!”   才喊了两声,便听身后无数将士呼啸,杀气仿佛冲散云霄。那面写着“左将军雷远”的红色大纛迎风招展着,也压了上来。大纛之下,雷远全幅披挂,亲临战阵。   此时尚能继续作战的交州军将士,已经减少到了不足五千。但他们的气势只有更盛,攻势只有更猛,所有人不避艰辛冲锋向前,就如旬月前洪水挟裹着泥土巨石,铺天盖地滚滚而下。   与之相对的,吴质所部仿佛在大水中浸泡松软的堤坝,渐战渐退,渐战渐显混乱,终于在某个临界点上崩溃。   吴质眼看不敌,当先就走,却被从芦苇荡里杀出的罗阿惮宁割去了首级。   交州军势不可挡地碾过整座方阵,向西急速行进。   拒柳堰向西,沿着瀴水一线,震天的厮杀声响仿佛千百雷霆,轰轰隆隆地永无止歇。分明吹的是西风,可关羽仿佛感觉到了拒柳堰方向的沙场血腥气息飘拂而来,迎面散入邓塞。   “已经打破了两队拦阻,应该……不,从淯水到拒柳堰,至多还有一队人马。他们还真是紧追不舍啊!”关羽喃喃地道。   关羽身经百战,对战场局势的判断,早就已经出神入化。只凭着远方的杀声,关羽便仿佛看到了拒柳堰方向,交州军猝然一击破敌,鼓勇穷追,又仿佛看到曹军奔走逃亡,看到曹操本人惊惶策马的身影。   “嘿嘿……想不到,续之真能把曹公都算计了。”   关羽垂首看邓塞周围的曹军。原本如常逼近邓塞,打算指挥进攻的几座将旗,此时同时退后。   关羽看得出,各部陆续调转方向的过程中,微微出现了混乱。这混乱不止是队列上的,更是阵中将士们心理上的。   他们在惊疑,他们在犹豫,他们在畏惧。   这样的军队,纵有千万,也与土鸡瓦犬无异。   关羽挺直身体,舒展手臂,身上的骨节隐约发出劈劈啪啪的轻响。   他的面庞比往日更红,红得就像是一炉炭火。当他握住刀柄,身边所有将校全都感觉到了剧烈升腾的杀气,和一股令人敬畏的豪气。   “正面对着我们、最接近的是于禁。这厮色厉胆薄,攻打邓塞时迫得最近,而一旦情况有变,又会急于回营固守,走得比谁都快。”   关羽眼神如电,环顾身后诸将:“这样很好。我们先杀了于禁,再破朱灵,然后去淯水水口,见见曹公。”   第一千零五十章 破竹(上)   原来君侯早有决胜的把握!原来君侯要的,是曹贼的脑袋!   多日来不断投入消耗战的辛苦和重压,多日来目睹着同伴们不断死伤导致的疑虑和动摇,此时全都一扫而空。将士们胸中仿佛有惊涛骇浪翻起,无不精神大振。   襄阳算什么?邓塞算什么?乐进算什么?满宠又算什么?   他们交头接耳:“关将军要上阵了!我们要赢了!”   他们奋臂起身:“跟随关将军!杀死曹贼!”   当关羽往邓塞下方去的时候,所有将士全都围拢了来,人头涌动。   没有号角,也没有金鼓,上千人同时离开了自己所在的位置,甚至也不再去守御本该有人守御的营门、木栅。但军官们并不责备士卒们,他们自己也激动地奔跑着,向关羽所在的位置靠拢。   有人一边跑,一边给自己系上勒甲的丝绦;有人带伤而来,嫌弃身上的绷带碍事,干脆用小刀把拖长飘动的部分截断;还有人先去牵马,来得慢了,在后头连声喊道:“让我过去,我是骑兵!”   关羽站到营垒门前,看了看外头的战场上纵横交错的壕沟、尸体,还有大片大片流淌着,汇入污水和湿地的红色血迹。再往远处,曹军的兵力密密麻麻吗,军旗纷扰,仿佛无边无际。   他从周仓手中接过长槊,问道:“史郃来了么?”   “末将在。”史郃持刀昂然向前,躬身听令。   “你为我左翼。”   史郃经历旬月苦战,整个人瘦了一圈,嗓子都哑了。他涨红了脸,全力大吼道:“遵命!”   “马玉呢?”   数日前关平终于稳定了汉水以南的局面,并调集后方军船,向邓塞输送支援。马玉便是第一批抵达邓塞的荆州军将。他先前得了奇袭襄阳的大功,这时候正是斗志炽烈如火,闻听立即一跃而出。   “末将在!”   “你为我右翼。”   “遵命!”   关羽最后道:“周仓随我为中路。其余各部,皆为后队……”   眼见诸将士满脸失望,他又道:“汝等掩护侧翼、后方,待我击破于禁等人,诸位视我旗号,转为前队,共击曹操!”   众人大喜,皆道:“遵命!”   关羽翻身上马:“擂鼓!”   天空中忽然风云翻卷,从汉水上吹来冰凉的风,掠过邓塞,吹动将士们的衣袍甲胄,吹动一面面竖起的军旗、将旗,忽喇喇猛然向北。营垒高处,鼓声轰鸣,仿佛惊雷震颤人心。鼓声激励之下,将士们迅速列队,并用枪、刀拍击铠甲,纵声呐喊:“杀!杀!杀!”   曹将高祚就在距离邓塞不远处。   今日于禁、朱灵督大军攻打邓塞,这二将本部主要负责督战,而实际厮杀的,则是麾下高祚、常雕、何茂、王摩四将。这四将各领精兵数千轮番猛攻,待到高祚行动的时候,却忽然听说,淯水东岸的魏王那边,出了大事。   于禁见势不好,无心再战,立时传令收兵。   于禁所部的驻扎位置,距离邓塞不远,他的将令一下,自家本部先动,结果撞上了后方行来的高祚所部,两军一时纷扰。   好在高祚也是曹营宿将,他是当年袁绍麾下名将高览的从弟,早在黄巾之乱时,就聚宗族部曲保家,与公孙瓒、黑山军、白波贼都交过手,经验十分丰富。后来高览降曹,他也跟随,高览病逝以后,余部便都在高祚手中。   高祚不愿和于禁争执,立即连番下令,先使本军让开道路,容于禁通过,随即再收拢重整,跟着于禁后退。   谁能想到,这时候邓塞上鼓声轰鸣,关羽所部忽然有了行动?   高祚立即分遣了数支精干人马,稍稍前出,沿着之前数日作战时修建的几处简单拒马、堑壕设防,形成层叠掩护的姿态。想了想,又派亲信侍从多队,一队往北,将敌情通报于禁;另几队全都往邓塞方向,探看形势。   这一系列的调度,放在军队行进的时候作出,很繁琐,执行起来也有点复杂,非宿将不能为。   然而高祚刚分派妥当,南面便已杀声震天。   高祚策马往高处一看,心就沉了下去。他最先派到前头的一队精兵,还没赶到预定位置,已经遇见了从邓塞汹涌杀出的荆州军,双方接战,而己方一触即溃!   带领这一队的,是高祚部下一个得力的营司马,这一队人马本身也是高祚本部的精锐,装备极其精良其中的伍长、什长,更都是坚韧异常的老卒……怎么就这么轻易败了?   他皱眉抬头看时,才见敌将旗号,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将军,快退!快退!关羽亲自上阵了!”左右扈从无不惊呼。   高祚勉强保持冷静,连声道:“住口!我们若急于退兵,关羽就乘势追杀,那才真是死定了!快擂起鼓来,命令各部集结列阵,再遣人去报于禁将军,请他派兵策应!”   他的指挥并没有问题。   然而他身边的将士们全都没了斗志。   往前方派出的几队精锐,全没一人能阻得住敌军。那面巨大的关字将旗越来越近了!   看见旗帜下那名骑高头大马的长髯大将没有?   那便是关羽!是天下屈指可数的万人敌!   看,看!呼号接敌的黄司马何等勇悍?素日在军营里演武,他轻易就能以一敌十,将寻常士卒势若蝼蚁一般。可在关羽面前,他连一个呼吸都没坚持过,整个人都被大槊砍成两截了!   过去旬月里,曹军以十倍以上的兵力轮番围攻邓塞,犹自厮杀得辛苦,不知道多少精锐的营头被消耗殆尽,不知道多少强兵猛将被打得失魂落魄,再不敢上阵,单只是有名有姓的将校、勇士,战死在邓塞之下的就不下百人。   有些老于行伍的基层将士们,越打心里越是嘀咕,都觉得那关羽实在厉害,名不虚传。   此前于禁治军严苛,不管不顾地驱使将士猛攻。到底曹军主攻,算是占着先机,赫赫军势犹在。然而这时候淯水东面杀声隐约传到,而身为全军主将的于禁将军又急忙避走……   这代表什么?还不是很明白的吗?   此时再看关羽势如破竹地冲阵而来,众人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谁能敌他?谁想去做他的刀下之鬼?   退一万步想,局势如此古怪,这般拼命是何苦来?   将旗越来越近,将士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饶是高祚连声下令,不断呼喝鼓舞,可转眼之间,数千人就如覆盖在江河上的冰层春来解冻那样,哗然崩溃了。将士们相互拥挤,彼此争执着往后跑,像是碎裂的冰块互相碰撞。   高祚挥着刀,大声叫着部下的名字,痛骂他们,威吓他们要以军法处置。可这时谁会听他的?就连高祚的扈从们,这时候都没有再战的心思。许多人嘴上喊着厮杀,却步步后退,高祚的坐骑也被奔走的士卒们挟裹着,连连嘶鸣,向后踏蹄倒退。   退了十数步后,正要越过一处水塘,高祚竭力勒马,想要指挥部下们找个地方集众固守。可他还没说一句完整的话,前队的一群溃兵被荆州军驱赶着,乱七八糟地斜刺冲到。   高祚猝不及防,被连人带马推倒在地,踩在了脚下。数十上百名溃兵奔过,高祚的扈从们也都被裹了进去,高祚在低处挣扎不起,嘶喊了几声,就再也没有声息了。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破竹(中)   于禁急着回营,倒不是完全出于怯战,而是因为他的本阵里,接到了魏王从拒柳堰处派出的信使,十万火急求救。   魏王那边,出了什么事?于禁完全不明所以。拒柳堰那边,南面有鹿门山,西面是淯水沿线曹军,东面有曹泰所部和朱灵下属一部,几乎与随县的夏侯尚所部声息相闻……哪里能有什么危险?   魏王怎么就要求救了?哪里来的敌人?   于禁只觉得脑子糊涂,但淯水东面杀声清晰可闻,又容不得他迟疑。他只能立即下令收兵,当先率军往回走了一段。   催兵走了里许,他实在心焦不已,干脆带着扈从们飞马而回,急速回到本营所在的邓城。结果在自家左将军的伞盖下,他竟然见到了腿上中了一箭、身带血迹的刘晔!   再看陪在刘晔身边的部将,个个脸色惨白,仿佛白日里见鬼也似。   “子扬,发生了什么事?”于禁连声问道。   刘晔哪还有平日里半点从容风度,他挥舞双手,嘶声道:“交州雷远率军奇袭,魏王抵敌不住,许褚将军战死,武卫、中垒、射声、越骑、长水等营全都崩溃,现在沿着瀴水败退下来了!”   “什么?”   “文则,魏王要你立即领兵支援!交州军如狼似虎,于路追杀不停。援军到的稍缓,就有……就有不忍言的大事了!”刘晔拉着于禁的手臂,连声道:“快!快!一点都耽搁不得,立即起兵!”   于禁默然站立不动。   刘晔用力摇了摇于禁,忽然吃惊后退:“于文则!你想要做什么?你……你竟想要……”   于禁打断了刘晔的胡言乱语:“子扬,你听!”   就在此时,即便是慌乱失措如刘晔,也察觉到了越来越近,越来越声势浩大的动静。   “高祚完啦!”于禁恼怒地摇头:“常雕也快支持不住了!你听清楚,那是敌军马不停蹄连破我军数阵,直往我本营来了!”   “什么敌军?哪来的敌军?怎么了?”   “自然是关羽!关羽从邓塞出兵了!荆州人、交州人,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们早做好了准备,就在这里等着我们呢!”于禁忽然暴怒大喊。   刘晔被于禁的口水喷了满头满脸。他退后半步,旋即又上来扯着于禁的手臂:“那又怎样?邓塞战局重要,还是魏王的安危重要,这难道还用想吗?”   于禁猛地甩开刘晔的手臂,声色俱厉地道:“魏王若退,唯一的道路就是沿着瀴水向西,到瀴淯两水交汇的水口,再折而往北!我军驻扎的邓城,距离这水口只有五里!子扬你想清楚,若我这里抵不住关羽,魏王退兵到此,岂不是自投罗网?”   刘晔失魂落魄地再退两步:“那怎么办?怎么办?”   于禁不再理会刘晔,转身步入大帐,在主将席位落座。于禁麾下诸将连忙跟入。   在众人眼中,饶是外界杀声逼近,于禁依旧面沉如铁,极具大将风范。   于禁是寒家出身,光和七年黄巾乱起时从军,先随济北相鲍信征战,前后整整八年,才做到区区都伯。直到初平三年鲍信战死,于禁转隶曹操麾下,才被提拔为军司马,渐渐步入高级军官的行列。   他很清楚,自己其实并无出众武略,更无宗族部曲可以依赖。能屡得魏王提拔,靠的是自己头脑冷静,总能作出正确的判断。   便如此刻,魏王那边的情形再危急,鄾城和邓城两地难道就可以不顾了?先得保住鄾城和邓城,魏王才能有落脚的地方!   于禁全力稳住心神,沉声道:“军正!传令!各部迅速归营,只准死守,不得与敌野战。凡各部将士,擅自出战者、失守营地者、冲撞营地者、不听号令者,皆斩!”   军正凛然接令出帐。   走了两步,于禁又将他唤回来:“你领我扈从甲士五十人,带着我的节钺去巡营!寻常将士违令,营司马、校尉斩之。营司马、校尉若有不服,你持我节钺斩之!”   “是!”   那军正接令,纵马奔行于各处营地,大声将于禁的命令复述给各营的守将。   而此时,前头高祚、常雕、何茂、王摩四将所部,连带着于禁的本部,全都在竭力奔逃。   落在那军正眼中的,就好像是一副惨烈的巨画。整个画面里,充斥着无穷无尽的狂乱奔走和厮杀。数以千计的曹军将士在前狂乱奔走,而后方荆州军以三路骑兵开道,奋勇追击。其实荆州军的数量也未见得很多,可他们发出的喊杀之声震耳欲聋,一个个奔走如龙,当者披靡!   他们刀剑过处,血雨飞溅,矛戟横扫,断臂当空。曹军步步退后,步步逃亡,因为邓塞以北水势未退,时不时道路交汇,便人挤人地拥作一团,随即荆州军的箭矢如雨落下,站立之人纷纷倒地。   军正扫视战场,连己方的将旗都看不到了,各将所部,全都被关羽率军摧枯拉朽,冲得七零八落。偶尔有几支较有精锐的部队竭力聚集成团,随即就吸引了关羽的注意,遭关羽亲领数百甲士突击。   那情形,过于惨烈。数息间枪戈交鸣,荆州甲士如洪水漫过,继之鼓噪而进,留在原地的,便只剩下了被践踏的尸体。   近了,荆州军逼近了!   那军正也是老行伍了,然而此情此景落在眼中,直骇得他浑身颤抖。   他一迭连声对左右道:“快,快,继续通知各部将校,一定要守住军营!”   与此同时,于禁在中军帐里向着刘晔咆哮:“我再说一遍,刘子扬你听明白了,先得守住军营!我和文博的力量,现在只够守住军营!”   “那谁去救援魏王?难道让张郃去?不行!”刘晔在营里团团走了两个来回,指着朱灵道:“文博,你去!你去!”   朱灵脸色尴尬。   于禁大声道:“我已经通报樊城以西的曹子丹,他的营地距离我只有十五里,那里还有足足两万人!他不要再管樊城,立即退到我邓城大营来,我就能腾出兵力,支援魏王!”   从整个战场来看,曹军始终保有数倍的兵力优势,可这时候人人都觉得兵力不足,人人都觉得不敷应对。曹真所部,最早是在房陵、新城等地作战,威胁汉中侧翼,后来因为配合魏王的水攻之策,从房陵郡退了出来,驻在筑阳。   大水过后,这一支兵再度向东,沿着汉水北岸前进,负责收拢沿线被水冲走的零散兵力,一度在万山与荆州水军纠缠,后来又在樊城以西设防,阻碍荆州军的北上行动。   待到于禁和朱灵挥军南下,攻打被关羽占据的邓塞,曹真并未参与。他这一部,两个月里翻山渡水,实在是辛苦的够了,兵力损失也不小,故而大体来说,他与夏侯尚两部一东一西,为整个荆襄战场上曹军的侧翼,不再轻动。   这时候于禁却把注意打到了曹真所部,可见随着交州军一击致命,曹军的兵力调动反而捉襟见肘。   “曹子丹所部哪里来得及?”刘晔简直要发疯:“他那一部就算强行军赶路,渡过淯水以后,天都要黑了!交州军凶悍异常,魏王等不了那么久!”   “你听清楚我说的!曹子丹有两万人!哪怕他调一万精锐靠拢邓城,也足能威胁关羽!他一到,我就亲自领兵往淯水东面去!我现在就在营中集结精锐,只待曹子丹来!”于禁厉声喝道。   “那就赶紧派人去啊!赶紧!”刘晔继续大喊。   “已经派了人了!”   假节钺的左将军和魏王府的行军长史面对面失态怒吼,两旁的扈从面面相觑,好在将校们都已经各自归营,预备与关羽大战。而营外曹军漫山遍野逃散,数量成千上万;荆州军步步逼近,分波裂浪而来。   于禁倒是没有说谎,他确实一早就派了人快马疾驰,通报曹真所部。   曹真听了军使通报,慌得立即跳起:“那还等什么,立即拔营,快快快!”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破竹(下)   如果将视线扩张到整片荆襄战场,可见曹军的布置,最初大约是一个“十”字形。十字的四个顶点,分别是北部的宛城、新野,东部的安陆、随县,南部的宜城、襄阳,西部的房陵、筑阳,而十字的中点,便是淯水和汉水交汇之处,樊城周边。   超过二十万曹军,便分布在这个巨大的十字上,依托便捷的水陆交通,纵横往来无不如意,布阵兼具韧性和弹性。待到水攻破敌之后,几路曹军各司其职,襄阳、樊城两地继续固守,而其余三面曹军同时向中央压进。   以此养精蓄锐之众,芟除被水势冲得七零八落的荆州、交州之兵,便如泰山压卵,取胜易如反掌。   然而谁晓得,那关羽、雷远二人,竟似有先觉之能。那大水明明来得突然,就连摆在战线前的曹军自身都没能幸免,可荆州、交州两军竟然掐着时间抽身而走,硬生生避过了?   这场大水既然不能夷灭敌军,顿时就成了曹军自家的催命鬼。由于整个“十”字型布阵的中央遭大水漫覆,北面曹军再怎么尽起舟筏,南下支援的速度终究慢了一点。   于是关羽先破襄阳,使得最初的“十”字型,成了一个倒置的“丁”字。   而待到关羽夺取邓塞,曹操本部又在拒柳堰上被交州军长驱直入,打了个粉碎……这个“丁”字俨然已经不成样子,眼看要变成三个彼此隔绝的“一”了。   如果丁字的中点遭到截断,宛城一线如何,姑且不论。左右两个“一”字上数万曹军,连带着正狂奔往中点位置逃亡的曹操本人,全都死路一条。   反之,只要邓城大营和樊城尚在,“丁”字的中点就没有失控,曹军就仍然有调度兵力挽回败局、扭转乾坤的可能!   所以,于禁只能咬牙顶在他的邓城大营,竭尽全力地与关羽对抗。   此时整个战场上,对曹军来说最没有必要控制的,便是樊城以西的大片区域,由此到房陵,再到汉中,全都是大片崇山峻岭,总不见得曹真还能一鼓作气杀进汉中南郑?   正如于禁所说,曹真所部最适合立即调动。曹真一到邓城,关羽的攻势必受阻遏;而于禁、朱灵也就能腾出手来,奔去接应曹操。   自从大水之后,曹真的注意力本来就一直向东,并且领兵不断向樊城靠拢,预备支持樊城里的张郃、樊城北面的于禁、朱灵二将。   此前拒柳堰方向的杀声,曹真离得远了,未能及时注意到。可关羽突出邓塞,沿途横扫的情形,曹真哪里会反应不过来。他早就领着部下轻骑出外巡视,以备不测。   待到亲眼目睹关羽如暴风般卷过战场,曹真本人尚不气馁,身周将校无不骇然失色。   曹真曾担任虎豹骑的统领,极具勇力。三年前他在关中,曾与陈到所领的汉中王帐下精骑对抗;后来又与李典携手,对战黄忠所部。多年征战下来,他战功有的是,眼光也有的是,聚拢在他身边的,更都是桀骜敢战的勇士,绝不会轻易服人的。   可这会儿的眼前情形,却让所有人隐约额头见汗,腿肚子仿佛将要抽筋。诸将正犹疑该怎么办,于禁遣出的军使狂奔而至,带来了魏王在拒柳堰遇袭,正沿瀴水败退的消息。   怎会如此?这局势如何会变作这般可怕?   曹真只觉得荒唐。   就在旬月前,他还与司马懿商量,得抢在战局底定前,尽量折返荆襄,以求在魏王面前有所表现,进而能争取汉魏嬗替后朝堂上较高的地位。这才几天?襄阳就丢了?邓塞就丢了?魏王自己,都要狼狈奔走了?   自曹真从军以来,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形。而原本足以代汉的强盛军政集团,在这时候仿佛忽然现出了几分衰微和动摇。   魏王可千万不能有事!   曹真浑身发冷,在马背上晃了一晃。   众人以为他要晕倒,连忙将他扶下马来,有人还试着去按他人中。   熟料曹真猛力挺腰,又跳了起来厉喝:“立即拔营起兵!快!快!”   待到传令官领命去了,曹真稍稍冷静,鼓励部属们道:“关羽所部的兵力有限,而且大都是在邓塞鏖战十日的疲惫之卒。此时固然攻掠如火,正合至刚易折的道理。我们以逸待劳,足以与之抗衡。”   说到这里,他又点一名扈从:“这些日子收拢的败兵、溃兵调集缓慢,我们不等他们。本军的步骑,连带中坚营全部,率先出动。中坚营两千甲士居前,司马费曜领军,本军骑兵,以千骑分左右两翼,两百骑居后。其余万人皆由本将亲领,立刻出发。”   说到这里,他仰头看看天色,一时估不出到了下午什么时辰。   今日天色本来阴暗,加之邓塞、樊城一线的沙场尘雾弥漫,恍惚中似乎已近黄昏了。   交州军为了抢在天黑前有所收获,一定会追杀得更紧。而天黑以后,魏王所部更难维持建制,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此是杀贼报效之时也!”曹真提高嗓音:“我就在此等待,五十息内,本军和中坚营到此集合!迟到者斩!”   很快,集合军队的鼓角声此起彼伏,士卒们叫喊声,战马的嘶鸣声轰然而起。   曹真收束了自家甲胄,正待上马,忽听的后方一阵骚动。他急忙转头,见一宽袍大袖的文官策马疾驰过来,满头大汗地奔到曹真身前。   却是司马懿。   “仲达,你来做甚?”   “子丹,你随我来!”司马懿探手去抓曹真的马缰。   曹真不明所以,被他牵着马走了几步,赶紧勒住:“仲达你做什么?我军要立即去支援邓城,接应魏王,耽搁不得!”   司马懿压低了声音:“敌情有变!子丹,我部不能轻动!”   曹真失声喝问:“仲达你开什么玩笑?”   司马懿用力拉着曹真的战马缰绳,也不知他哪来这么大的力气:“你来!我们上高坡去看!”   曹真觉得,司马懿怕是有些疯癫。但此人是魏王府中参与机密的大吏,又和曹丕亲善,地位非同寻常,饶是曹真也不能慢待。于是竟被他一路拉扯到了左近的高坡上。   曹真在坡上向东看,只见原先围攻邓塞的大队曹军四处奔逃。一面面旗帜被丢在地上,大队将士从这些刚才还威武飘荡的旗帜上践踏而过,将之深深地踏入大水造成的连绵泥泞中。   荆州军势如破竹地继续向前,他们所经过的路途上,依稀可见满是曹军将士的尸首和遗弃的武器,就像是汉水涌向岸边,往滩涂上弃掷无数杂物那样。   曹真脸上抽搐,忍不住哀叹一声:“这样下去,于文则那边很难坚持!我们非得尽快支援才行!”   身后却传来司马懿气急败坏的声音:“子丹,你往西面看!往这边看!”   曹真猛回头。   只见司马懿直指着樊城西面,汉水上游的金鸡嘴方向。   那是一道绵延约十余里的土岗,与曹真所部的营地距离约莫七八里,大约与汉水南面的万山相对。当日里张郃修建浮桥连通两岸,北岸的一头便搭在金鸡嘴下,还建有相应的营寨。然而大水之后,浮桥尽毁,张郃早就抛弃了金鸡嘴营地,将全军都收入樊城。   按道理,那地方应该空旷一片,什么也没有。   然而就在曹真和司马懿的眼中,金鸡嘴后晦涩的天空下,开始有一面面军旗树立。深色的军旗和人马像是密密麻麻的小点,逐渐出现在土岗顶端,仿佛光秃秃的土岗上头,凭空多出了一片树林。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 少年   那不是曹军任何一部,那是敌军!   曹真失声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怎么可能?”   他转而瞪向司马懿:“是不是荆州军的水军?荆州军竟以水军运载兵员,绕行汉水上游,以击我军的腹背?”   司马懿苦笑:“不是荆州水军。这些日子我们的哨探监视水面,昼夜不懈。真要荆州军船运载重兵溯汉水而上,我们绝不可能懵然无知。”   “那这支兵马哪里来的?他们是假的吗?还是插翅飞来的?”曹真暴躁地喝着,忍不住挥鞭乱扫,打得战马左近的荆棘灌木噼啪折断,枝叶横飞。   正要全军往东去的时候,出现了一支新的敌军,随时能够衔尾追击……这代表什么?代表己军的东进支援必然会受到阻碍;代表于禁那边面对关羽的压力,会比预想中沉重得多;代表魏王在瀴水沿线的撤退,会更加孤立无援!   这简直是绝境!   这……这……眼下从东到西,各部简直没一支能动的了,数以万计的大军,全成了俎上鱼肉!   这一切,难道是荆州人事前算好的?   整一场荆襄大战,从头到尾,他们就在等着这一刻?   世上怎可能有这般鬼神莫测的谋划?怎会有这般险恶阴损的心肠?   此前邓塞和拒柳堰那边的安排,或许真是敌军的预先布置,可金鸡嘴这边……怎么会凭空多出来一支大军?他们又怎能如此巧合地出现在此?   曹真头痛欲裂,简直压不住情绪:“怎么办?这该怎么办才好?”   他一把揪住司马懿:“仲达可有妙策?”   司马懿苦着脸:“本军实不能轻动,一动,可能就是灭顶之灾!子丹,如今只有先派铁骑,去探一探彼军底细!”   金鸡嘴上。   一名老卒拖着两根断裂的木头过来,将之树起,另一名老卒挥着锤子,把木头砸进土岗顶端松软的地面。然后第三名老卒过来,往木头上面各摆一具兜鍪。   前一名老卒要再取木头,另两人都道:“不能再往前了!再往前就没有荆棘灌木遮掩,容易被看出破绽!”   于是三人往土岗顶端的灌木丛后方退几步,找了一株横生的老树,往上面捆了一杆旗帜。这旗帜的旗面肮脏的很,是他们沿途搜罗的曹军军旗。不过,毕竟“曹军”也打着汉军的旗号,一些承担具体职能的方位旗或星宿旗、兽旗之类,形制上并没有极大差异。   三名老卒的后方,还有百数十人彼此帮衬着,将诸多旗帜和伪装成将士的木桩、竹捆竖起。托曹公所设水攻之策的福,从筑阳往汉水下游来,沿途到处都是被冲垮的营地、被丢弃的军用物资。收集这些东西,倒是不难。   指挥着这些人的,是一名相貌俊朗的少年军官。   金鸡嘴上的地形,未必有多么开阔;能用来掩饰的灌木荆棘,数量也不是很多。可这少年军官真有几分才学,拿着捡拾来的旗帜排布,偏给他排出了千军万马的架势!偏给他吓住了曹真!   整个高岗上下,其实就只这百数十人罢了。这些人还不都是武人,其中有数人着文官服色,显然是汉中王麾下地位甚高的文官。   这时候,有名文官踞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正皱着眉头,给自家两条大腿内侧抹药。这姿态斯文扫地,实在不雅。但他们这一行人火急从汉中赶来,昼夜兼程地穿过曾为战场的房陵,直到荆襄附近,一路上马不解鞍。好些人的大腿内侧都被磨破了,若不及时处置,更大的苦头还在后头。   就算这会儿,也已经痛得那文官两条白眉乱抖。他咬着牙,呼呼地抽着冷气,好不容易将药物敷上,却见一名部属从前头过来,不满地道:“这算什么?那小娃儿拿我们这些人,当苦力来用么?”   文官皱了皱眉。   那部属还要再说,文官沉声道:“军师吩咐了,有关军务,我们只消听从。怎么,你以为不妥?”   部属一缩头,顿时不敢多言。   “快去帮忙!”马良斥了一声,起身道:“罢了,你和我一起去。”   这文官,正是军师将军诸葛亮的得力部下,襄阳宜城人马良。   当日荆襄大水,起源于汉、淯两水上游同时暴雨,以诸葛亮对荆襄地理、气候、水文形势的了解,立即判定荆襄战局将变。   但是,以曹军兵力之雄厚,以曹操之诡诈,这变局究竟是有利于己军?还是不利呢?诸葛亮毕竟远离战场,并不能把握第一手的情报。他只能立即移驻汉中南郑,抓紧调度益州的人力物力,以图随时支援荆襄。   荆益两州之间,安全的传讯通道在峡江,但军使若从那里过,沿途崇山峻岭、大江大水阻隔,抵达汉中怎也要二十天前后。故而自从魏延、孟达两人在房陵取得一定优势,荆州军使便从房陵传信。   这条路虽近,沿途却很可能撞上曹军游骑,所以军报用密语写就,内容也很简单。   其后数日,荆州方面来报说,大水漫过,曹军死伤无数,而关、雷两位将军有了谋划,打算藉此机会一举夺取襄阳、樊城,并给曹军一个沉重的打击。   这寥寥几句,顿时令得诸葛亮忧心。   在诸葛亮看来,大水导致战胜是好事,但荆州、交州两军的力量终究有限,战胜之后,须得控制住自己的贪念,且稳固已有的成果。若一味地追求更大胜利,便很可能遭到曹军反击,反而前功尽弃。   他身为军师将军,举凡军国大事无不在管辖之内,既然反复思忖,不能放心,便立即派了副手马良出面,代表自己紧急前往荆州,与关羽、雷远共同权衡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马良领命即行,带着百余骑穿山越岭而来,谁知当他没到筑阳,已听闻关羽夺了襄阳、邓塞。马良慌忙加紧赶路,打算直奔到牛首附近过汉水。然而就在寻觅舟船的当口,他们只听得东面樊城附近直到更东面不知多远,到处杀声震天!全都已经打成了一锅粥!   关云长和雷续之,竟已动手了!看这规模,还打出了赫赫威风!   马良将袍袖扎紧,提步登上土坡:“曹军动向如何?”   少年军官道:“曹军约有两万上下,他们适才拔营聚众,显然是将往樊城、邓城一线支援作战。我们虚设旗帜,现已将之拖住了……希望拖得更久些,必定有利于荆州战事!”   这少年军官却不是军师将军的下属,而是此前携汉中王佩剑到南郑,授诸葛亮以全权的汉中王侍从。诸葛亮与之一叙,便赞其思虑精密,堪称凉州上士。恰逢马良要往荆州去,须得穿过乱兵纵横的房陵,这少年军官又自告奋勇,愿领部曲沿途护卫。   诸葛亮身边,一时倒还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诸葛亮又深知,汉中王遣这少年出行,本来也带着使之历练的意思,当下便允准了,还叮嘱马良说,路上若与曹军接战,尽量听从这少年的意见。   结果到了这里,一看两军已经厮杀成团,这少年竟跃跃欲试,想要参与到大战之中?   以马良的本意,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他也不得不赞叹:不愧是凉州英杰,实在是胆大如斗!   马良轻笑了两声,待要劝说谨慎小心,忽见东面一溜烟尘直驱而来。   “那一定是曹军派来的侦骑!”少年军官兴致勃勃。   “呃,我们是否该避一避?”   “不用,待我杀散他们,再吓他们一吓!”少年纵身上马,打个唿哨,立时领着二十余凉州骑士奔下土岗,笔直地迎了上去。   带领这队曹军轻骑的,乃是曹真的副将费曜,平日里负责统带中坚营。   他本拟领兵急往邓城去,却听闻西面有敌军掩至,于是得曹真号令,领骑兵百余火速前往哨探。   奔到半路,正撞上金鸡嘴方向驰来的骑兵。   两方骑兵对冲,各自先噼噼啪啪射一轮箭矢,随即战马交错,彼此以枪矛刺击,刀剑互砍。人马纵横来回,甲胄与武器铿锵撞击,受伤的骑士纷纷落马如雨。   敌方为首一名少年将军,尤其勇猛异常。他耀武扬威来去,须臾便斩杀曹军勇士数人,又持弓矢连射,射翻数人,扰得曹军骑士队列大乱。   费曜所部虽是中坚营的精锐,一时居然也难以匹敌,他催马直冲出周旋战场,身边将士已少了三成。   “此人是谁?可有人认得?”费曜抹了把汗,急问左右。   左右哪里能答。   正茫然间,便见那少年挺枪一指,高声喝道:“对面曹将,可知天水姜伯约么?”   第一千零五十四章 牵制   片刻之后,费曜带残部纵骑而回。   曹真迎上前去,入眼皆是仓惶神色,顿时心中一个格愣:“怎么回事?探出了什么?”   费曜口唇颤抖:“凉州人……是凉州人!前队骑兵极其精锐,后头军旗层叠,兵马数量不知多少!”   这一场大战,要面对荆州、交州之兵,已然焦头烂额,如何又来了凉州人?   “不可能!”曹真顿时惊呼。   司马懿上前半步:“费司马,我听闻,那交州雷远麾下也有一支凉州骑队,统领乃是马超的从弟马岱,会不会……”   费曜连连摇头:“不是,不是马岱所部。这一拨兵马的先锋,乃是凉州大姓姜氏子弟,唤作姜伯约。厮杀时我听得明白,此人确是汉阳口音,随行骑士,都是他的宗族部曲,彼此配合娴熟,精擅互相掩护的短距冲锋。”   曹真连惊呼的力气也没有了。   司马懿也觉头疼欲裂。   换了其他人在此,大概还会再盘算盘算这其中的奥秘。偏偏司马懿自己是在关中长驻过的,曹真也几次领兵到关中,参与过和凉公马超的对峙。他两人,都很清楚凉州的局势。   如果说来的是某一队羌胡骑兵,那还好解释。这些年来益州与凉州往来甚密,交州军既然有凉州骑队的编制,荆州这里或许也有。但一个凉州大姓子弟领兵到此,代表什么?   凉州大姓素来雄武,非如此,不足以在厮杀残酷的边地立足;但他们大都以汉臣自诩,与统合羌胡叛军起家的马超不是一路,所以过去数年极少参与马超主导的战事。能够指挥他们,将他们的力量充实到军队里的,只有刘备。   以凉州大姓部曲组建的武力出现在荆襄,说明刘备对凉州的整合比预想中更快,说明刘备在凉州组建的军队,到了荆襄!   三年前关中大战,刘备便是在极度不利的情况下逐次投入力量,最终给魏王造成了难以承受的损失。此时此刻出现在荆州的,一定是能够改变战局的强大兵力!   这仗还怎么打?哪还有半点机会?想到这里,曹真仿佛凭空坠入一个雪洞里,从头到脚都是冰凉。再往下,曹真已经不敢想了。   曹真不敢想,司马懿却心念电转,想到了很多。   凉州军怎么来的?或许是通过房陵一线?可房陵那边,哪里容得凉州人的大队骑兵通行?又或许……难道说关中那边……刘备竟已经动手了?他们竟已经打通了蓝田到武关的通道?   愈想,愈是惊骇。   他与魏王世子曹丕友善,在兄长司马朗病逝后,他早就把自家的前途、家族的前途全都系于曹氏,进而系于曹丕一身。若凉州骑队是从蓝田、武关一线奔来,关中战局莫非朝夕间崩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身在长安的曹丕,会怎么样?那些数以万计的,围绕在曹丕身周的军民文武会怎么样?   不不,这种时候,或许真就是危急存亡之际,该考虑的已经不是战局如何,数万将士如何了。万一魏王父子同时遇险,整个政权会怎么样?我河内温县司马氏的未来,又会怎样?我这么些年的劳碌奔忙,又所为何来?   这才是要考虑的,这才是要竭力避免的!   “子丹。”他唤道。   “啊,什么?”曹真的声音略显迟钝。   司马懿站到曹真的战马旁边,急促地道:“你把兵符给我,我再叫上张郃所部,竭力在此周旋一阵,阻住来敌。你领本营精锐……不不,只带骑兵,立即奔往邓城去。到了邓城,告诉于禁这里的情形,然后不要再纠缠了,汇集全军的轻骑,接应魏王,全力北走!”   “仲达,你是说……”   司马懿环顾四周,见部属们都在稍远处,才继续道:“这时候,带着大股步卒,全是累赘!这场仗已经输了,子丹,你什么都别管了,赶紧接应魏王退走!”   “什,什么?”曹真额头青筋乱跳:“你胡说什么?”   此前虽然局势艰难,可曹真这样的重将,依旧对自家的兵力优势有信心,在他眼里,荆州军和交州军,只是奇袭得手罢了,只要魏王重整旗鼓,不是没有反败为胜的可能。但司马懿却说得直白……他已经完全不想维持战局了!   “局面到了这样的地步,咱们只求保住魏王!魏王不能有事!”司马懿压低声音:“你是曹氏宗族重将,这时候只有你断然出面,才能迫使于禁等人听令!”   曹真几乎不敢相信,这等果决的言语,是司马懿这个文官说出来的。但看司马懿的表情,又慷慨异常,全无动摇。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完全没有反驳的理由。而司马懿的坚定,愈发使他生出凛然敬畏之感。   曹真奋身下马,诚恳地道:“今日方知,仲达是这样的忠诚于王室!我虽自愧不如,但也愿听从仲达的意见,采取断然的手段!只是……”   曹真用力握住司马懿的双手:“只是,仲达你留在此地,太过危险!”   司马懿咬牙道:“如今局势,何人不在危险之中?祸福患害,义犹一也!”   “说得好!说得好!”曹真取来兵符,交到司马懿手中:“那就拜托仲达了!”   当下两人分别,各自行动。   曹真策马奔了一程又回:“仲达,你在这里,打算如何应付?”   司马懿指了指金鸡嘴方向:“子丹你看,敌军阵列虽成,却不进军。分明是远来疲惫,不愿打硬仗,他们希望先以威势迫使我军动摇,再追亡逐北!既如此,我排兵布阵,列出大队,虚张声势以显我军死战的决心,必定能牵制住他们,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此计甚妙!”曹真连连称赞,旋即带着精锐骑兵,往东去了。   司马懿从高坡上往下走,聚拢留守的将校:“立即列阵!向西面列阵!”   他是随军许久的大吏,自有威严。只一声令下,原本准备向东行军的曹军万余人皆出营列阵,全神戒备。各部、各队之间,督战队持大刀游走,喝令将士有死无退。   一时间,曹刘两军列阵对峙,杀气冲天而起。   金鸡嘴上,将士们全都大喜。就连一些心存疑虑的军吏、老卒,这会儿也尽皆服膺。   马良先前有多么担心,这会儿便有多么讶然:“成了?真把曹军唬住了?”   他不禁拍着姜维的肩膀,连连夸赞。   姜维到底是个少年人。发现自家奇思妙想果然立功于疆场,又骤得马良夸赞,他忍不住双手叉腰,昂首大笑起来。   第一千零五十五章 汇合   司马懿的判断,建立在对敌情完全错误的估算上,可他判断出的结果,倒也不能说不对。   这一场大战,魏王真的输定了。至少,淯水以东的局面已经彻底没办法扭转。   交州军沿着瀴水,继续追击。   曹操一路向西,沿途每逢一队赶来的部众,便令之列坚阵、据险要,沿河死守。   这一路上赶来与他汇合的,先有越骑校尉薛乔和长水校尉戴陵所部,接着有屯骑校尉任福和步兵校尉段昭所部,再之后是曹休派遣在苏岭山驻扎的偏将诸葛虔所部,就在片刻之前,又撞上了从淯水上游火急赶到的骁骑司马夏侯儒所部。   这些全都是曹操多年来聚合的精兵强将,外能扫平强寇,内能镇压不服,每一部将士都有丰富的战斗经验、精良完善的装备,又得曹氏善待恩养,最是忠心敢战。   曹操每接见他们,又必定许以重重的奖赏,对士卒们授予田庄和免税的特权,对将校授予诸多将军号,并许以封侯。短短一个时辰里,他封出的侯爵前后超过了百数,并由寻常关内侯一路升到万户侯。   然而,这些层层列阵,誓死鏖战的精兵猛将,仍然不停地溃退下来,竟没有人能阻住交州军的追击!   曹军不可谓不努力,但一来,他们都是从行军状态直接狂奔赶来支援的军队,本身也都是疲兵,二来,他们任何人都想象不到,交州军已经彻底杀出了性子,他们猝然投入战场,却承受不了如此猛烈的不断进攻!   古时的兵法大家司马穰苴曾说:凡人,死爱,死怒,死威,死义,死利。意思是,调动将士的斗志,让他们勇于拼死,需要在爱、怒、威、义、利这五项上面下功夫。   对交州军将而言:   雷远待将士如家人,十年不懈,这是爱。交州军的骨干多与曹军久战,身负家人、亲眷、同袍的仇恨,这是怒。雷远身为天下名将,所向披靡,军令如山,这是威。再加上汉中王政权多年来高举讨伐曹贼、恢复汉家秩序的义旗和将士们在土地、钱财、前途上实实在在的获利……   这么多年来的付出和积累,仿佛就在此时此刻完全爆发,使得本该疲惫欲死的交州军将士们,强行压榨出了体内最后一丝丝力量,将它们完全施放于曹军阵前。   何况,眼前所有人追击的是谁?是曹操!是那个逆贼!在砍杀曹操,立下绝世大功的刺激下,交州军将士气高涨如火山迸发,杀气升腾如洪水倾泻。   马岱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冲散曹军队列了。   他身边的从骑多的时候数十,少的时候十数,有时候换了几位本不在马岱直属的骑士。但谁也不在乎这个,编制乱了算什么?曹操就在前头,所有人向前冲!   大军刚开始追击的时候,马岱还能竭力控制部伍,从容调度,可队伍追着追着,愈来愈乱,渐渐地失去了控制。但所有的将士,仍在奋勇向前。   于是马岱明白了,这时候,需要的不是指挥,他只要指示将士们敌人在哪里,只要把握住节奏,不断打碎曹军的抵抗,只要身先士卒,一直向前!   这一次他冲得太猛,被一个曹军军校觑着了机会,调度百余士卒将他和十余骑围拢。   马岱的长槊换过两杆,随即用随手夺来的长矛、长枪作战。但就在片刻之前,他与敌方骑将对战,将长矛折断了。于是便抽出身边的缳首刀,左右劈砍。   他用的缳首刀,自然是专门打造的百炼钢刀。长刀所过之处,哪怕铁甲也都碎裂,肢体更是一挥而开,犹如豆腐。   正厮杀得性起,忽听耳边劲风大作,他急闪身时,兜鍪上已中了一记流箭。巨大的冲击力将兜鍪侧面打得凹进去了一块,使马岱得脑颅嗡嗡作响。   就在此时,一名曹军勇士猛扑上来,想要将马岱拽下战马。马岱竭力控马,昏昏沉沉间面门被打了两拳,鼻梁骨顿时折了,鼻血像瀑布一样喷溅出来。但马岱也抓住了那曹军勇士的破绽,挺刀从他的下颚直插进去,一直往上,刀刃直撞到天灵盖方止。   那曹军勇士顿时不动了。因为刀身在下颚骨里嵌住了,马岱反手抽刀,竟没抽出来。于是他松开刀柄,将尸体往地上一推,又俯身随手捡了柄短戟。   待要鼓勇再冲,却听得身边有人暴雷也似狂吼,吓得马岱的战马人立而起。马岱连连勒缰控马,好不容易安抚住马匹,便见叱李宁塔如交州特产的犀牛那般冲过去了。他还双手各持巨型长刀,舞得如泼风也似,所过之处,断臂残肢纷飞而起。   马岱大惊:“这厮怎么赶上来了?”   叱李宁塔是须臾不离雷远身边的护卫,这头猛兽既然入阵,说明雷远也已经追得近了!   马岱急回头,果然见到左将军雷远的大纛飘扬,数以千计的步骑好似一条长龙,呼啸而来。   攻入拒柳堰前雷远曾对马岱说,愿拿马铠五百幅,换一颗非同寻常的首级。还说,马岱的动作若是慢了,他就要亲自去取。果然,他不是亲自赶上来了么?   问题是,这颗首级,怎能落在他人手里?   “那可不成!”马岱顾不得鼻腔冒血,连声叫嚷。   他策马在乱军中绕了个圈子,立时便聚集起数十骑:“跟我来,我们别纠缠了,直接去淯水水口!我们往高处绕过去,堵住曹贼的退路!”   曹操正往淯水和瀴水交汇处竭力奔逃。   之前他一边后退,一边还能分派兵力,试图稳住局势,但跑着跑着,队伍愈来愈乱,他便再没心思,也没空想什么反败为胜了。   他就只是在竭力奔逃而已。   有时候他骑着马逃跑,有时候战马陷进了泥塘,他就下马来步行奔逃,有时候扈从们架着他,翻过某些实在难走的坡地或灌木丛,还有些时候,扈从们被败兵冲散,就连曹操自己都难免被连三接二地撞得摇晃,栽倒在地。   洪水过后,河畔的地面泥泞不堪,有泥水,也有血水。曹操一时挣扎不起,连着滑倒两次,他勉强坐起来,发髻都散了,灰白的头发粘在了脸上;衣袍也零散,看不出是用上品蜀锦做的了。   他茫然看看身边,几名败卒奔逃过去,谁也没理会这呼呼喘气的圆胖老者。   “这……这怎么了?我有二十万大军!都是数年苦练而成的精锐!我有荆襄坚城为凭!有朝廷的大义!有事前充足的准备!怎么这就完了?这……这不是太奇怪了么?不对,我一定还有办法!”曹操喃喃地说了几句,又问:“俊林?俊林在哪里?”   他说的“俊林”,乃是骁骑司马夏侯儒。   但这会儿哪里还有夏侯儒的影子?适才听他说要探路,却不知逃去了哪里。   曹操怒吼了一声,奋力站起,眼看身边有具被洪水泡发的尸体,尸体的手上攥着一柄短戟。他试了几次,终于将短戟拔出,用力握紧。   就在这时候,背后忽然猛地搭上七八只手,将曹操整个抬起来疾走。   曹操吓得心脏几乎都颤了:“什么人!”   夏侯儒气喘吁吁的声音传来:“大王!淯水上任福校尉架起的浮桥尚在!我们赶紧过桥!过桥之后,就能和于文则所部汇合,就安全了!”   “好!好!”   曹操昏昏沉沉,直到脚底踏上那座今早临时修建的浮桥,才稍稍安心。   这附近的地形,曹操十年前南下迫降刘琮时,就曾勘察过。浮桥对面是一处地势较高、顶上林木茂盛的自然堤坝,越过堤坝,有片平坦的洼地。洼地北面是邓城,南面则是邓塞。当日曹操志得意满浮邓塞之舟,便是在这堤坝上扎营调度。   此地距离于禁的营地不过三五里路程。于禁手里,足足还有三五万兵。有这三五万兵,至少不必惧怕交州军的追击了。   曹操站在桥面上,虽说瀴水上游杀声依旧,还如雷鸣般愈来愈近,轰隆隆地灌进两耳。但既已站在浮桥上了,想要脱身就不难。   他稍稍放下心来,抹了抹脸,又拢了拢衣袍,想让自己一会儿入邓城大营时不至过于狼狈。随即他又看看身边的扈从们,还有被任福留在这里,看管浮桥的两三百将士。   眼看士卒们犹疑,他仰天哈哈一笑,轻松地道:“往日只知刘备、关羽,今番却遭小辈所趁,实在是可笑。不过……”   正想多说几句,稍稍鼓舞士气,却见夏侯儒匆匆回来,皱眉道:“奇怪,浮桥既然完好,为什么于禁等部不速来支援?”   “什么?”这句话让曹操忽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情形,他惊得须发皆竖:“你说什么?”   夏侯儒连忙道:“大王,我是觉得奇怪,浮桥既然在,于禁等人为何不来支援?”   曹操拔足急奔。   在扈从们大呼小叫的追逐下,这年逾六旬的老者以极其敏捷的速度登上淯水对岸的自然堤,站到了能够眺望淯水西面情形的高处。   然后他便看到了、听到了被自然堤阻遏住的战场情形。   原来淯水以西也不消停,只是此前众人没想到罢了。   在这一刻,曹操的视线,他的心跳,他的思想几乎都凝固了。他看到了数以万计的曹军将士奔跑着逃亡,为了争夺一条道路,彼此如同惊涛骇浪那样的撞击。而道路以外,在视线范围内的一切,树林、草甸、泥滩、洼地,全都被溃兵塞满了。   那些不久前跟随曹操,从宛城耀武扬威而来的将士,呼号着,哭泣着,将武器、甲胄和旗帜都抛开,往东,往北,往任何可能避开敌人追击的方向跑着。数万人的癫狂恐惧汇集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荒唐,让曹操摇摇欲坠。   “于禁败了?于禁怎么能败了呢?还有朱灵,还有曹真、张郃,他们……他们都败了?”   第一千零五十六章 如虎   关羽突出邓塞,横扫诸军,其势头之猛、搏杀之惨烈,超过许多军将所能承受的极限。但他终究是个人罢了,又不是什么神灵。   当年他随刘备在徐州时,方当壮盛,正是一生中勇力最强的时候,可曹操以万众临之,还不是一举成擒?终究人有极限,这世上没有谁能凭一己之力抗衡大军。   曹操在邓塞前线,布置了于禁、朱灵,而左右再以曹休、张郃、曹真等部相挟,这些人也都是名将、宿将,领着十倍精锐之兵围攻,怎也没有败的道理,更不该败得如此惨烈!   只可惜,正如孙子兵法所述,乱生于治、怯生于勇、弱生于强。治与乱、勇与怯、强与弱是会不断转化的,而转化的微妙契机又会重重叠加,生出翻转人心的巨浪。   此前淯水以东大乱,于禁紧急收兵回应,在邓城大营周边抵挡关羽,已经使得将士们俱都慌乱。在高祚、常雕、何茂、王摩四将所部被关羽击溃之后,将士们更是惊恐,于禁、朱灵两人竭力稳住大营,都觉艰难。   好在于禁本人是以严整著称的大将,近年来,隐约为夏侯曹氏以外异姓诸将的首席。将士们对他的言语,保有最基本的信赖。   他说局面定能扭转、说曹真所部马上就来支援、说宛城、新野还有大军随时出动……将士大致是信的,并且也愿意跟着于禁和朱灵,再努力一下,试着去争取那个已经有些飘渺的胜利果实。   高祚等四将虽溃,终究于禁还能调动数以万计的生力军,他整顿败兵的速度又很快;故而死守邓城大营,苦熬过两次攻势以后,关羽一时游兵在外,竟无下手的好机会。   败退的势头稍稍遏制,将士们的信心也就随之回升,不少人道:于禁将军不愧是擅长防守的名将,与那关羽恰是对手。   这种将军和士卒间的信赖,建立很难,还需要时时小心维护。比如于禁始终以一张铁面示人,便是维护信赖的法子。   在将士们看来,过去无数次面临逆境,于禁的脸色都丝毫不变,而最终总能逢凶化吉,那么这次于将军既然脸色正常,想必局势没到不可挽回。   这法子不是谁都能用的,得有久战积累来的威名,还得有专门营造出、将士们都熟悉的姿态。魏王每到逆境喜欢大笑以振奋人心,也是同样的法子。   但这种姿态,归根到底只是小道罢了。将军再怎么镇定,终究要在战场上较高下,终究要根据战场局势来调动应对。   正当于禁竭力抵着关羽的时候,曹真带千余轻骑狂奔而来,随即留着骑兵在外,趁着关羽攻势稍歇,急急拉扯着于禁、朱灵往军帐中密谈。   听曹真说了两句,朱灵顿时变了脸色。而于禁迟疑片刻,忽然往帐外走了两步。待他转回来时,原本如铁的面容完全垮了,简直要簌簌落下铁锈来:“子丹,你那些骑兵!”   曹真稍有些惶惑:“怎么了?”   于禁跺了跺脚,厉声唤道:“军正!”   “在!”   来的这个军正,不是此前那个。先前那个往各营奔走勒令死战的军正,已经在荆州军一次突击中战死了。   “你立即去,将曹将军的部属们与我们分开,莫要让他们在我营中胡言乱语!”   那军正连忙出去,却已经晚了。   此前曹真与司马懿谈论片刻,随即将步卒尽数弃了,只领轻骑赶路。他自己虽不提起其中蕴意,可中坚营的将士多有宿将老卒,谁不是看惯了沙场风云变幻的?谁还会是懵懂无知的傻子?   而当这队骑士到了于禁的营里。同为邺城中军一员,这些宿将老卒们,谁又不是熟人遍布各营,有什么疑惑,一问便知?   曹真带来的消息根本隐瞒不住。   他还在帐中劝说于禁、朱灵,帐外守营各军,已经军心动摇。   先是军官们交头接耳,然后将士们奔走相告。偏偏这时候关羽所部正在营外寻找战机,使得将士们更有传言的余裕。   在极短的时间里,将士们传递的消息愈来愈夸张,愈来愈无稽,有说魏王已经死了,有说淯水东面五校精兵尸体如山积,瀴水为之断流,唯独有一点,各种说法里都提到了。那就是曹真将军和于禁将军打算弃军而逃!   曹真寥寥数语说完,于禁忽然感觉出军中气氛不对。他立时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喝令军正出面,却已经迟了。   古语云,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说的便是为将者,当有身在最基层的经历,了解普通将士所喜所惧。但曹真这样的亲族重将始终都缺了基层的历练,他们考虑战局的时候,习惯了视普通将士们为工具,而非有勇有怯的人,很少考虑他们的反应。   可身在前线抵死作战的,不正是这些普通将士么?   将军若能死战,士卒慑于军威,也能死战;然而将军既然动摇,士卒还打什么仗?须臾之间,人人恐慌,谁也不想再坚持作战。   那军正尽力了,他策马疾驰出外,勒令曹真的部下们越过邓城大营,往北面稍歇,又急使执法队四出弹压。没过多久,于禁本人也亲自出面,连杀了几个胡言乱语的士卒。   然而就算胜势之中,士气也有再而衰、三而竭的时候,何况本当败局,所有人只是勉强支撑着?一旦有人动摇,便如瘟疫一般瞬间传染;军心更如沙墙崩溃,哪里还能重新裱糊成原先模样?   这样的局面,哪怕是擅长整顿军纪如于禁,也没法短时间收束。   而与他们对战的关羽,偏偏是当代最精通捕捉攻守机会的兵法大家,更是被无数次出生入死锤炼出敏锐嗅觉的沙场豪杰!   曹军军心稍一动摇,关羽便觉其营间军败之气如群鸟乱飞,立即召来邓塞中的生力军,发起最猛烈的攻势。   关羽本人,亲自横刀催马,蹈营破阵。   关羽的勇力世人皆知,本来就没人敢正面抵挡,此时军心慌乱,关羽的军旗尚在数十步外,曹军士卒们便发一声喊,丢盔弃甲而逃。   起初荆州军后继各部奋勇杀入,都打算楔入曹军的营地,撕扯敌方防守,再继之以苦战。谁知这一次发动攻势以后,曹军竟孱弱至此?   荆州将士冲锋蹈阵,往来披靡,他们起初还以三五百人为一队,后来杀得性起,队列分散为百数十人甚至数十人。可无论兵力多少,他们都在尽情驱赶着混乱不堪的曹军将士。   他们用战马冲撞,用长槊砍杀戳刺,用缳首刀疯狂劈砍,用强弓劲弩四面射击,见人就杀,鲜血碰洒在空气中,化作气味浓烈的血雾久久不散。而血雾之下的邓城大营,从动摇到坍塌,继而崩溃,最后,成了被荆州军洪流挟裹冲刷的泥石流。   于禁起初还想挽回,奈何兵败如山倒,人人只恨少长了两条腿。   将军常雕曾为曹仁麾下先锋,勇猛善战,素有军中柱石之称。他的部下也是此前与关羽野战时损失较小的,始终保有两百余骑追随左右。   结果营地被攻破,他的部下遭败兵席卷,终究星散。他连忙拨转马,改朝大营西北面的泥洼地带奔走,打算藉此为掩护脱身。不料前方正撞上荆州军的校尉士仁。   士仁乘胜杀得兴起,挥舞着一根长矛,大喊着直冲常雕而来。常雕不愿恋战,拨马兜了一个圈子,想避开此人。士仁却催马在后面紧追不舍。   常雕不停马,偷偷取弓搭箭上弦,准备待敌人逼近了,猛一个翻身便射。就在此时,却不料胯下战马前蹄绊在了泥塘里,常雕猝不及防,整个人倒栽葱着地,顿时脖颈断裂而亡。   士仁急忙下马向前,抽出短刀割下了常雕的首级,将之挂在自己的马鞍侧面。   正忙着调整首级的位置,关羽本部铁骑皆至。   关羽纵马从士仁身边过,叱了一声:“别耽搁,继续厮杀!”   “是!是!”士仁平日里对关羽的傲慢颇有怨言,但此时大胜当前,一切都不是问题了。他眉开眼笑地将常雕的脑袋扎牢,催马紧跟关羽。   关羽横贯战场,毫不停歇。   他已经很累了。毕竟他也年近六旬了,虽然对外表现得英武如常,可实际上,从幽并边地到酷热南方,辗转千里,经年的戎马倥偬,南征北战,难免摧折了他的刚强体魄。何况在今日之前,他已毫不停歇地指挥了将近两个月的战斗,其中攻入邓塞以后,更至少有数十次身当前敌,与人浴血搏杀!   这时候他觉得自己的额头有些烫,身体却像是要飘飞起来那样。但他依旧叱咤呼喝,迎风奔走如虎,军旗所到之处,荆州将士争先恐后,如潮涌追随。   关羽的内心,始终如年轻时候那样,是个勇往直前的斗士。所谓的富贵、权势,对他来说并没有意义,他的目标,始终和数十年前一般无二,便是扶助玄德公,扫平天下,重建汉家盛世。   现在,这个目标越来越近了!   可惜于禁等人跑的太快,一时竟不知道往哪里捕捉。不过,今日真正的目标本来也不是这群鼠辈!   关羽环顾邓城大营,冷笑一声。他抬手指向大营东面、靠近淯水的自然堤方向:“我们去那里!曹公必是从那里来!”   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土灰(上)   东面喊杀声声逼近,那是雷远所率的交州军;西面己军奔走如几万头狂乱逃窜的牛羊,而关羽的军旗正破开重重败军,笔直迫来。明摆着,敌军将一切都已经算好了,而我曹孟德,始终是他们箭矢射程中的猎物,可笑却不自知……   当年霸王在垓下的四面楚歌情形,大概便如此刻差不多吧。   “大王,我们怎么办?”夏侯儒的脸色阵青阵白,颤声问道。   夏侯儒是夏侯尚的从弟,因为喜好武事,去年起担任曹彰的副手。可到了关键时刻,这小子一点用都没有!曹操恨不得当场拔剑,把这个无用之人砍成两段,但他四肢百骸疲惫异常,竟拔不出剑。   曹操还想仰头大笑,还想告诉所有人自己能赢。但是眼前的凄惨情形、身边惊惶失措的将士和他自己胸口一阵阵憋闷无力,都在提醒他。他输了,输得干脆利落,输得彻彻底底。   这样的败仗,较之于当年的赤壁还要惨痛!那一次损失的将士再多,还可以将责任推给疫病,而重要的将领们大都无损。这一次呢?许褚、乐进、满宠他们都在哪里?于禁、朱灵、张郃、曹真、曹休等人又将如何?这是足以动摇政权的败仗,而对面崛起的对手,却比赤壁时强大了何止十倍、百倍!   输掉了这场仗,进而很有可能输掉自己数十年鏖战、争取来的东西,输掉他本想藉着开基建业的威风一举实现的东西。   更何况,敌人来势汹汹,目标岂是那些蝼蚁般的小卒?他们是要我曹孟德的脑袋!   夏侯儒还在惊惶地追问,吵闹的很。曹操将他推开,恍惚间,想到自己十余年前写过的一首诗。   那诗里怎么说的?他捶了捶自己的脑袋,才想起来有这样几句: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写这首诗的时候,曹操已经扫平了袁绍,并向北挥鞭压服乌桓。待中原、河北俱在掌中,又厉马秣兵,以求南下攫取荆州。那时候的曹操,何等的豪迈,何等的气壮山河、雄心万丈?是以,诗句虽以神龟虽寿两句开篇,重要的,却是后头志在千里和壮心不已两句。   可现在……现在的情形,又该如何?我的志向,我的壮心,还能实现么?曹操忽然觉得头痛欲裂。   剧烈的头痛吞噬了他的思维,摇撼着他的精神,他狠狠地抱着脑袋,靠着一株树木慢慢坐倒,脑海中只反复回荡着那两句诗。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他喃喃念着,有点想笑,可笑容看起来又像是哭。身边的仅剩的扈从们面面相觑,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威严异常的魏王这般表现,已经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司马,咱们不能在这里耽搁,还是去找一艘小船吧!”一名扈从咬牙道:“两边的追兵都快赶上了,我们什么都别管,只能上船往北走!鄢陵侯所部顺着淯水南下,很快就能赶到了,尽快与他们汇合,才有活路!”   夏侯儒连声道:“你说的是!我们快去找船!”   他俯下身对曹操道:“大王,你在这里等待,我们去找船!”   说了两句,曹操并不回答。   夏侯儒无奈,只得令几名扈从守着曹操,他自己和其余扈从们急奔往堤坝下方。   一行人刚奔近浮桥左近,忽有一队骑兵如电驰来。   一看甲胄戎服,便知不是曹军同袍,再看人马数量,约莫二十余。驻守浮桥的任福所部尚有二三百人,因为一直没身临前敌,尚有胆气。这时发一声喊,二三百人迎上前去。   熟料那队骑兵勇武异常,为首骑将当先冲击,从骑紧随。他们冒着纷飞箭矢,一口气冲进了步卒队里,再左出右入,右入左出地回旋厮杀。冲了两三回后,守桥的曹军将士连连往桥上退。   那骑将纵马奔上起伏的浮桥,又将桥上曹军士卒杀得噗通噗通往水里跳。仿佛轻而易举地就穿透了通路,进抵淯水以东。   夏侯儒这时候从堤坝下来,正撞着那骑将当面。   他再怎么奔行狼狈,身上的戎服、甲胄毕竟精良不似寻常士卒,那骑将看见夏侯儒,顿时眼前一亮,催马直冲过来,闷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曹操已经败了!识相的赶紧弃械投降,老实回答!你可见到曹操了?”   夏侯儒愕然而立,浑身发抖,却不言语。   那骑将不耐烦地再问一遍,又道:“我乃扶风马岱是也,你若能说些什么有用的,我保你安全无事!还保你富贵!”   原来马岱完全不与阻击的曹军纠缠,刻意专找远离河滩的崎岖小路穿行,一猛子直往西走。他不熟悉周围地理,路上好几次闯进了沼泽,不得不折返重新寻路。然而饶是如此,也到得比雷远的本部更快些,最先赶到了淯水和瀴水的水口处!   他是交州军中地位极高的大将,说能保障安全和富贵,自然是有把握的。然而夏侯儒身为宗室,又怎会被轻易打动呢?   夏侯儒垂下头,仍不说话。   这时候夏侯儒身边的一名扈从终于承受不了压力,他大声吼道:“我说!我说!这个人是骁骑将军夏侯儒!是我们领着曹操来到这里的!曹操就在……”   夏侯儒忽然大叫一声,拔刀便砍。另几名扈从也同时抽刀乱砍,瞬间便将那试图招供的扈从杀死。   马岱大吃一惊,随即冷笑:“好!好!曹操就在这附近,对吗?”   夏侯儒舞刀冲向马岱,但他的武艺与马岱相差甚远,刀刚砍到半途,马岱横过短矛,打在刀身上,把刀远远地砸开了。夏侯儒复又合身扑上,这一回,他竟两只手猛抓住短矛的矛尖,把自家的咽喉用力迎了上去。   这一下实在出乎马岱的意料。他下意识地收手回夺,短矛的锋刃没有刺准,扎进了夏侯儒右侧的脖子。夏侯儒双手拽着不放,身体一下子下坠,于是锋刃便朝左横向上移,划开了他的脖颈,直到左边的下颚。   夏侯儒瞪着眼睛,身体继续往下沉。鲜血从伤口飞涌而出,一股股地泼在马岱的手背上。   马岱松开手,夏侯儒握着短矛扑倒在地。   “你们几个说,曹操在哪里?”马岱指了指其余几名扈从。   几名扈从持着带血的缳首刀,互相看看,一齐向马岱猛扑。他们全都不要命了一般乱砍乱杀,马岱坐在马上,身躯转动不便捷,当场便左支右绌。待到后头从骑赶到,才将这几名扈从都杀死了。   “曹操就在这附近!”马岱连声高喊:“将守桥的曹军抓来问!再分散小队,四处去找!”   就在这时,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忽然全都有盈耳杀声暴起。   “东面是交州军和曹军败兵,西面是荆州军和曹军败兵。南面和北面,又是哪里来的人马?”马岱皱眉问道。   一名从骑道:“南面应该是曹休,他占了鹿门山没用了,正该沿着淯水北上,来救曹操。至于北面,应该是曹彰!这厮所部全是铁骑,行动极快!”   “这曹贼的兵,也实在太多了!杀不完的吗?”马岱骂了句,随即催促从骑:“曹操就在附近!快去查问,快去找!把他找出来!”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土灰(中)   曹操的兵力,素来雄厚。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曹军依然还有军队能投入战场。而荆州军和交州军两方面,大概没有什么余力了。   荆州军的力量用来控制襄阳城和周边巨大区域,要收揽数以万计的降兵,还要在洪水过后的一片狼藉中维持向前线的粮秣物资供给;而交州军,则大部久战疲惫,随时可以倒下大睡,他们在鸡鸣山的后队人马,也来不及抵达战场了。   但马岱听说曹彰和曹休将至,并没有生出什么紧张感来。   反倒是从骑们立即暴跳,互相都道:“快去找!快去找!抓紧时间,莫要走了曹操!”   数十骑扬鞭催马四散,有往高处探看的,有往回去准备找个曹军军官拷问的。   马岱倒没有参与。   如果按照刚才那曹军扈从说出的片言只语,曹操奔逃至此,身边可用之人已经寥寥无几。这时候需要的已不是指挥作战,而是抢在曹军大队经过之前搜山检海,找到曹操的下落。   这方面的才能,马岱不觉得自己比同伴们出色。毕竟那些从骑里,有好几位是能赤手空拳生活在深山里的羌胡猎手,眼光和嗅觉,都很厉害的。   待到从骑们四散,马岱稍稍拨马回头,停在浮桥上。这时在淯水东面,陆陆续续有后继的凉州骑士赶到,马岱让他们放鸣镝,催促后继同伴来此,确保完整控制住浮桥,再收集松明火把,预备天黑以后的军事行动。   这浮桥是用许多舟船并排,再铺设木板,钉上大铁钉而成,临时赶制,建造得很粗糙。木板有些凹凸,连接也不牢固。瀴水起伏,浮桥也随之动摇,有时候还几乎侧翻。   马岱这会儿骑乘的马匹,是他在追击战中夺来的北地马,体型比凉州马矮小些,但很健壮。这匹马大概很少靠近水域,又不熟悉骑士,所以每次浮桥摇晃,就四蹄蹬踏,紧张地想要离开。   马岱把两腿紧夹马腹,随马背颠簸而上下起伏,同时一遍遍地抚摸着马鬃,还随着手上的动作,慢慢地发出低沉而有节奏的吐息声。   只要是训练有素的战马,都特别偏爱有规律的声响,无论是整齐的脚步声,还是鼓掌发出节拍声,都能迅速让它们变得放松下来。这匹马也是一样,它歪着头,听着马岱的呼吸,瞬间就不在乎四蹄下的起伏抖动了。   天色开始昏暗。   有从骑搜罗了好几枝火把,匆匆跑上浮桥问道:“将军可要一支?”   “不必,你去找堤岸上的胡卢等人,把火把给他们……天快黑了,你陪他们一起找!赶紧!”马岱挥了挥手。   “好,好。”从骑急不可耐地策马过去了。   马岱说的胡卢,乃是跟随他多年的一个胡人牧奴。这等卑贱之人最初名字叫什么,马岱懒得去记,只知道是卢水胡出身。不过,前年胡卢已经在交州娶妻生子安了家,置办了一个庄园,故而起了汉名叫作胡卢。   这时候淯水西面的堤坝豁口处、东面的瀴水河滩,都开始有曹军溃兵的身影出现。   他们看到马岱领着精骑立于桥头,都不敢靠近。可他们后面陆陆续续有人来,东面的人以为西岸安全,而东岸的人以为西岸安全,互相推搡着往前面涌。   结果前面的人连声骂着,被一直推到淯水河畔,但他们硬是不敢靠近浮桥,宁愿站在齐腰的水里,茫然四顾。哪怕马岱的部下骑士纵马踏着水花,在他们中间往来探看面容、衣着,他们也没有反应。   倒是些人约莫是战败了暴躁,忽然间就彼此互相殴打,甚至拔出刀剑来挥砍,毫不顾忌身边人都是原先的同袍。   溃兵越来越多了。曹休和曹彰所部也很快就会赶到,这淯水两岸,恐怕立即会乱成一团。   马岱恨恨地点了身边两名从骑:“你们也带人去搜!”   “将军,这样的话,守桥的人手不足。”   “你看看这些溃兵的模样,是敢生事的吗?东西两岸都被我们打崩了,他们夺桥又有什么用?”马岱骂道:“大局已定了,就算曹彰、曹休来此,还能做什么?快去搜!我要的是曹操,不是这座破桥!”   眼看目标已近,却无头绪擒捉,马岱有些压不住的暴躁。   这时候的他,完全没把曹休和曹彰之兵放在眼里。   马岱是起自卒伍的沙场老手,他最清楚将士们的心态。将士们有眼有耳,自己能看能听;他们来到这样的战场上,看到己军被驱如犬羊的表现,绝不会还有半点斗志。   曹彰和曹休所部来了,也就仅仅是来了而已。   曹休从鹿门山出发,大概盼着能有全身而退的机会,而曹彰则试图在茫茫乱军中,找他不知跑到哪里去的父亲吧。   这还真有趣。   马岱从来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听说曹军重兵将至,却能如此满不在乎。   早在将近二十年前,曹军便有数十万的兵力雄踞中原。若不谈兵力,论及装备、训练、战斗经验、将领的才能、庞大的后勤支撑能力,也样样都凌驾于天下群雄之上。   与曹军全方位的碾压优势相比,江东人惟有拿自家军船凭江自守,而玄德公所做的,大概只能竭力吹嘘关张二将的熊虎之勇。至于兄长马超,嘴上不说,其实还是极其忌惮的。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曹军的优势越来越小了?是三年前的关中之战?或者更早些?   马岱没有参与那一次战事,并没什么直观感受。年轻时候他跟着从兄马超横行关中,哪考虑过什么装备、训练、后勤?这乱世里,千百万人都活不下去了,只要高喊一声,就能叫起无数绝望的羌胡人或者汉人,给他们一人一把刀抢,就能带他们去厮杀、抢掠,将他们驱使成为最凶恶的野兽。而厮杀十场之后还能活下来的,自然就成了军官。   马超的军队大体是这么来的,关中渠帅们的军队大体都是如此,没有谁觉得有问题。   在马超败往汉中,又在巴西郡败于雷远之手的时候,马岱隐约觉得,这样下去怕是不行。   但他不敢对马超说起,更不敢指点马超。所以他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索性远远离开关中和凉州,去看一看有没有不一样的军队,有没有像是能扫平天下的、那种传说中的王师。   现在看来,荆州军和交州军,很有几分王师的气派了。听说益州军也不差。   今日马岱为全军先锋,杀出了如此煊赫的战绩。哪怕兄长马超复生,恐怕也做不到。但这是马岱的勇猛胜过兄长了吗?   当然不是。   这是因为交州军的装备、训练、后勤支撑胜过曹军!是因为交州军将士享受了优渥的待遇,并对汉家盛世抱着强烈期盼,愿意舞干戚以济世!是因为汉中王的政权,愈来愈有新朝开国的气象,这个政权无论军政,都从内而外散发着蓬勃的生机!   马岱心潮澎湃。   “伯瞻在想什么?”身边忽然有人问。   马岱急转身,便看到雷远正策马过来。在他身后,有大队步骑待从浮桥上经过。   交州军的主力到了。   马岱连忙勒马,给步骑让开道路。   “遣人去搜捕曹操了!我在等回音!”马岱有些汗颜地对雷远道:“将军,我来时,只抓住了曹操的扈从,但他们恶斗求死,我没能……咳咳,曹操跑不了多远,他应该就在附近藏身,我们还在找,快了!”   雷远看看马岱额头一下子沁出的汗水,再看看四周愈来愈纷乱的景象,轻笑了两声。   他拍了拍马岱的臂膀:“找不到也无妨。”   “什么?”   “我本来想,伯瞻你此战之后便要回凉州了。若有擒杀曹操的功绩傍身,也好施展。若是找不到,你自家少一分功勋,我是不在乎的。”雷远微笑道:“就算给他逃走……天下大局已然翻覆,他又有何能为?”   马岱愣了许久。   他高亢了一整天的精神,连带着高度紧张到几乎超过人体极限的身体,在这时候忽然都放松下来。   是啊,这一战确足以翻覆天下大局,其影响再怎么高估也不为过。就算曹操跑了,又如何呢?终究一切都已经变了!这天下,已经不是原先的天下了!   马岱轻松地笑了起来。   他向雷远躬身行礼:“将军说的是。”   顿了顿,他悻悻道:“不过,找还是要找的。将军,你再拨给我两百轻骑,我要把这处堤岸仔仔细细地捋一遍!”   “哈哈,好。”   雷远随手指了一名小校,令他带人听马岱的指挥。   马岱将自家怀疑的区域仔细说明,随即将那小校遣到前头去。   拨马回来时,他忽然问道:“将军,你可想过,万一抓住了曹操,你会对他说什么?”   雷远仰头闭目。过了好久,他摇了摇头:“不知道,我没想过。”   天色愈来愈黯淡,东奔西走的败兵数量,愈来愈多。有人禀报说,曹休所部尚未接近战场,已经分崩离析,曹休自己不知道去了哪里。   马岱派出更多的人搜索,但始终也没有好消息传来。   此时距离雷远和马岱四五里的地方,几条身披深灰色连帽宽袍的身影,有时沿着堤岸下方的阴影处疾走,有时靠拢林木,探看四周动静。为首一人身材高大,帽子底下,露出黄色的胡须。   他连搀带抱地拖着身旁一名矮胖之人,沉声道:“都安排好了。我们再往北走百步,就有快船接应!”   那矮胖之人昏沉不语。   在他们身边,失魂落魄的败兵自顾自地走着,谁也没注意他们。   但在他们西面高处,接近邓城大营的一段堤坝上,关羽带着十数名扈从,正默默地注视着他们停泊快船的位置。那一片地势复杂,林木横生,但有心探看,并不难发现快船和船上焦急探看的船夫。   周仓咬了咬牙:“君侯,我只带十人过去,夺下船只守株待兔,必能生擒曹操,献于阶下!”   关羽默然不语。   他厮杀了整日,始终以会一会曹操、击败曹操为激励下属的口号。可是待到荆州军真的控制整片战场,有能力阻截淯水航道,他却什么也没有做,一直沉默。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土灰(下)   从邓塞到邓城,再到邓城北面,荆州军仍在追亡逐北,人马奔走呼号之声震耳欲聋。   但关羽身边,却很安静,仿佛与整片战场隔绝开来也似。   关羽不动,从骑们便不敢乱说乱动。   从骑们彼此打着眼色,有人偷偷用脚尖去踢周仓,示意他看关羽的手掌,正握紧腰间的长刀刀柄,因为握得极其用力,掌背上的青筋与骨节一同暴绽,几乎格格有声。   周仓狠狠地瞪他们一眼,垂下眼睑,不言不语。   从骑们露出失望的神色,然后又把杀人的眼光投向立马于关羽身侧的另一人。这人两鬓花白,满脸皱纹,看起来很是疲惫,身上戎服不似荆州军的制式。像是个俘虏,但众人的眼光投去,却又仿佛丝毫动摇不了他的笃定神色。   关羽始终按着腰间长刀不放。   当他看到有人鬼鬼祟祟地穿行于蒹葭,登上了那艘快船,双眼猛然一睁,眼中神芒暴绽。从骑们瞬间激动,以为关羽将要下令动手,但关羽的眼睛很快又眯缝了起来,没有后继的动作。   直到船只解缆启程向北,关羽稍稍侧身,瞥了一眼身旁的疲惫老者:“国让,我没想到你说的居然是真话。”   被唤作国让的,正是曹营南阳太守田豫。而他同时,也是汉中王刘备的旧属,关羽、张飞、赵云等人的故交好友。初平元年时,刘备解任高唐县令,投奔公孙瓒为别部司马,当时田豫便托身于刘备,此后多年跟随刘备转战青徐,目睹着刘备从一个私兵首领做到左将军、豫州牧的传奇经历。   然而此时公孙瓒即将败亡,田豫放不下举主的安危,犹豫再三后,决定辞别刘备,奔赴辽西支援。刘备极重田豫之才,遂涕泣与别曰:“恨不与君共成大事也。”   此后二十载,田豫在北疆立功,刘备等人转战南夏,两方再也没能重逢。此时相见,却是关羽身在战场,而田豫亲骑往赴,口称有机密大事相告。   听得关羽这般说,田豫笑了笑。   “我与曹子文南下时,已知局势必将崩坏。当时我与曹子文道,事急矣,他可亲骑赶往淯水水口接应魏王,而我,愿意来见云长,凭我这张老脸告诉云长一个假消息。得了这个假消息,荆州军的注意力必回牵扯向其它方向,魏王和部下士卒们,便有了一个逃生的间隙。”   “却不知,是个什么样的假消息?”关羽问道。   “没什么可说的,一些小伎俩罢了。”田豫摇了摇头。   他拨马回来,看看暮色苍茫中奔逃、追逐或跪伏在地哀声求饶的无数人影:“我策骑奔走到半路就明白,魏王此次败北,比预料的更惨痛十倍。这样的败北,已经动摇国本了。既如此,天下事的发展,就与此前所向完全不同。我能断定,比起当场擒杀魏王,让他安然离开,会对玄德公的事业更加有利。所以我决定了,和云长你说些实话。”   周仓被田豫的安然态度气得不轻,忍不住“嘿”了一声。   田豫瞥了周仓一眼,完全不理会。   当年刘备辗转半个天下,身边有分量的部属和故旧,惟有关、张、简雍和田豫四人。以田豫和汉中王的关系,倒不至于把一个扈从亲将放在眼里。   他扬鞭指了指渐渐远去的那艘小船:“如此混乱的战场上,曹子文再有勇力,也很难安全带出魏王。好在我说的是实话,而云长也果然高抬贵手,派了马玉在堤坝以西列阵,看似追击败兵,其实却是在阻止乱兵接近那处藏匿快船之所,对么?”   这话,就是在暗指关羽曾受曹公厚待,本也不愿见他死于战场了。   关羽都忍不住“嘿”了一声:“国让,希望你的道理,真能打动汉中王;希望果然如你所说,纵放此人,比留下他的利益要大得多。否则,我这一仗杀的曹军名臣大将多了,也不介意再杀一个小小二千石。”   田豫全不在乎关羽的威胁。   他连声轻笑,笑着笑着,忽又感慨:“汉中王那头,我自会分说道理。眼前云长没有怀疑我的诚意,凭我三言两语就承担天大的干系,纵放了曹操……这天大的情分,我田豫记下了。云长,多谢!”   关羽不答。   田豫确实是关羽的故交好友,他也确实是才干得到汉中王盛赞之人,但只凭他三言两语,就坐视着曹操离开……这究竟是对是错?又或者,正如田豫所说,是我自己的心意在动摇?   这沉重的责任压在关羽的肩上,哪怕以关羽的刚强勇毅,也觉得心神不定,几至于恍惚。   他忍不住抬手去捋胡须,一不留神用得力气大了,又捋下来几茎。   忽然间,他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巍然的身形开始摇晃起来。   耳边只听到周仓等人一起惊呼:“君侯!”   淯水河道,快船上。   曹操狂叫着挺身坐起,探手待要拔剑挥砍。   曹彰慌忙扶住他的双肩,将他压回舱底的榻上:“父亲莫慌,是我在!曹彰在此!”   曹操吼了好几声,视线才凝聚到曹彰的脸上:“黄须儿?”   “是,是。”曹彰连声道:“我们已经在北去的舟船上了,已经稍稍离开了战场!只要能到宛城收拢败兵,我们仍有办法!”   曹操茫然地听着,忽然问:“子桓呢?”   “什么?”   曹操低而模糊地喃喃道:“子桓呢,叫子桓来,我有话对他说。”   曹彰的脸色顿时变了。   他猛地起身,又慢慢靠拢在榻边,小心翼翼地道:“兄长正在关中,一时哪里能来?父王有什么话,和我说也是一般。”   曹操猛抬头,眼神中,忽然透出几分凌冽。   曹彰一惊,连忙道:“父王有什么话,我都会转告兄长,绝不敢误事!”   曹操瞪着曹彰看了许久,觉得自己有些清醒了。   他还记得适才曹彰的口气,顿时对曹彰有些失望,更多的是无奈。   乱世英雄终将离世,而他们的后裔,究竟有没有资格继承事业?   黄须儿的忠诚和勇敢,曹操并无怀疑。可他的忠诚和勇敢,会同样交托给他的兄长吗?曹操不知道。他的兄长,又愿意信任黄须儿的忠诚和勇敢吗?曹操也不知道。他们两人当中,有任何一人能想清楚局势多么严重,能够为了大局而稍稍退让么?曹操还是不知道。   真不曾想,袁绍二子相争之事,会发生在自己面前……   不,不行,不能指望小儿辈!我要坚持住!   只是一场败仗罢了,有甚么大不了的?当年我在荥阳败于徐荣之手,不比现在更狼狈?当年陈宫迎吕布入兖州,局面不比现在更危险?自古以来成大事者,都是经历重重为难,硬生生挺过来的。过去的无数次,我都挺过来了,这一次有什么不可以?   无需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也无需纠结于一战的失败,只要胸中有全局,只要魏王国的基础犹在,大不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   何况,河北和中原依然在我手里!朝廷大义仍然被我掌握!   想到这里,曹操像是被电流打到了一样,猛然挺身:“皇帝!”   曹彰一时没听清楚:“什么?”   “我说,皇帝在哪里?”曹操用力大吼,声音凶恶异常,却比自己想象的微弱。   “来时不曾见到皇帝的踪迹……他不是随同父王南下的么?看管他的事,不是一向都由五校精兵负责的么?”曹彰慌乱解释,越说越是心惊。   过了半晌,他压低声音问道:“皇帝没了?找不到了?”   曹操吐了口气。   一口气吐出,像是他体内的精气神,也随之消散那样。他中年时的方形面庞,这些年本来渐渐变圆,这时候却忽然肉眼可见地憔悴了,脸色愈来愈蜡黄。   他陷入了深思,不再理会曹彰。   刚刚鼓起的斗志,忽然间又飘飞而散,再也聚不拢了。   这一仗可输得厉害,皇帝没了。这一下,连带着还把朝廷的大义给输出去了。皇帝如果到了刘备的手里……   仔细想来,这一仗从一开始,就有太多的一厢情愿。或许,这一仗真不该打?或许真该像是贾诩之流隐约劝说的,应该厚积实力,不求毕其功于一役?   曹操想过谨慎从事,徐徐图之。如果时间倒退十年,他有的是耐心。如果时间倒退二十年,他的斗志绝不会衰竭,哪怕遭受再惨痛的失败,也敢于咆哮着迎难而上,去粉碎强敌。   可惜曹操老了,他的身体早就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岁月如刀,慢慢地切碎了曹操健康的肢体,让他每天都感觉到这把刀在削皮剔骨,不断摧毁着自己的头脑,却没有办法阻止。这种老去的疼痛带来了压力,带来了焦虑。而压力和焦虑折磨着、逼迫着曹操,使他愈来愈担心时间流逝,担心自己会把难以应付的强敌留给还不成熟的儿子们。   现在好了,结束了。   此世的是非成败,都集于我曹某人一身,而身后事会如何,也就不值得多想了。   乱世初起时,无数雄心勃勃的人割据州郡。但他们都不被曹操放在眼里,因为太多人打着辉煌光彩的旗号,其实只为了一己私欲。这帮豚犬之流,注定成不了事。   在曹操看来,只有刘备和自己,胸中有真正的大志;只有刘备和自己,想的不止是扫平天下,还有重建盛世。曹操看得很清楚,刘备这厮貌似忠厚,其实脑子里想的,依然是拿着刀,把腐朽的大汉朝一点点地切割干净,再放一把火,把那些腐肉烧了。   这想法,不是和我曹孟德一样么?   只可惜,把皇帝安置在许都,其实是个昏着。随着愈来愈多的精力投入到与许都朝廷的博弈和对抗,许多事就一点点的难以控制,那些数百年积存的腐肉、那些肮脏的血,也在魏王国荡漾欢快,而我只能容忍,只能引之为同伴。反不如刘备天高海阔,可以放手施为。   罢了,罢了。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我办不成什么了。   难不成,刘备这厮走的路,才是对的?   曹操向曹彰招了招手,提起最后的力气:“黄须儿,来,听我说。”   半晌之后,曹彰推开船舱门,走了出来,又将舱门掩上。   扈从小心翼翼地问道:“君侯,大王情况如何?”   风声呼啸,船身摇晃起伏。曹彰背靠着舱门慢慢坐倒,垂下头,用双手捂住了脸。   第一千零六十章 各人(上)   天黑之前,战场上的所有人都在做最后的努力,许多人的命运,也在这时候迎来新的开端或者最终的结局。   将军王摩早年是冀州韩馥的部下,后来投效袁绍。袁曹相争时,王摩因为擅长筑垒、守御,受命在延津西南缘河至汲、获嘉二县,建设军堡三十余处,以数千兵守御,结果遭到乐进和于禁的攻打,被迫降伏。   此后近二十年,王摩一直跟随乐进,久在襄阳。直到曹休领兵入鹿门山,他先受命协助曹休在鹿门山筑垒,又被调到鄾城和邓城一线修筑营地,转隶于禁。   像王摩这样的将军,其实已不像是武人,而更类似于以治军为特长的文吏。早就不在乎勇名或者封赏之类的东西。他们在数十年的戎马生涯中积累了丰富至极的经验,而这经验也只是为了让他活下去而已。   他眼看高祚和老搭档何茂战死,立即就断定势不可为。于是只带了少数人,向远离战场的方向逃跑。   由于铠甲沉重,他和他的部下们都把铁甲丢了,只着轻便戎服。这样一来,战马的负担减轻,可以跑得快些。然而樊城北面到鄾城、邓城一线,水势尚未全退,地形地貌变得与他过去的记忆大不相同。他和部属们漫无头绪乱走,撞上了好几次荆州军,到了这时候,他身边只剩下两名从骑。   王摩在一处林地背阴处停下来歇马。之前一次遭遇战里,他身上中了两刀一箭,伤势不重,也已经包扎止血了,但是这会儿非常口渴。于是他让从骑看着战马,自己只拿着短刀,提着水囊,到低处去汲水。   林地下方的深草间,有一条小溪淙淙流过。洪水过后,这样清澈的水源是很珍贵的。王摩加快脚步过去,弯下腰取水。然而当他把水囊浸到溪水里,才发现溪水对面有两名荆州士卒持着水囊也在汲水,两人被王摩的动作惊动,正抬起头看着他。   双方瞬间都目愣口呆。荆州士卒连忙取弓箭,而王摩顾不得叫喊,立即拔刀,踏着飞溅水花向前。   小溪不宽,王摩估计,自己三五步跨越,然后就能近身搏战,杀了两名敌兵。然而奔了两步,他脚下踩踏的淤泥打滑,引得他大腿上的伤口剧烈抽痛,使他几乎扑倒在水里。   王摩连连晃动双手保持平衡,待到站稳,两名荆州士卒都已经张弓搭箭瞄准了他。   在林地边缘看管马匹的两名从骑就听得下方一声惨呼,慌忙奔下来救援。然而两人冲到溪流边缘,只见到荆州人正用短刀割着王摩的首级。   两名从骑连声怒吼着冲过溪流,与荆州士卒厮杀到一处。两名荆州士卒先前看王摩气势不凡,应该是个军官,所以才专门砍他的首级。这会儿既然有敌袭,他们便将脑袋随手抛开。   王摩的脑袋滚落进溪水里。脖颈处的血污将清澈的溪水染红,不断向下游流淌。   随着王摩等中坚将领的陆续战死、失踪,于禁发觉自己对军队失去了掌控。当然,因为他见势不对立即抽身向北,一口气跑出十余里的缘故,本来也没法再控制南面陆续坍塌的部属了。   他们走过的道路愈来愈泥泞,再往北,分成东西两股,路旁全都是荒坡野地和无边无际的大片蓬草。   于禁派了人去探察两条路哪条好走,自己兜转回来,站到高处,放眼向南眺望。入耳全是哭喊声、求饶声和失去理智的嘶吼声,入眼皆是曹军四散奔走,辙乱旗靡。蜂拥的人群甚至直接撞穿了多处于禁仔细设下的坚固营地,随即营地中传来轰隆隆的响声。   暮色苍茫,看不清楚,但只听声音就知道,那是营地中正兴建的投石机、巢车、云梯等物纷纷被推倒了。   “可惜了……那些器械再过三五天就能完工,凭之攻打邓塞,绝无不成之理……可惜曹公本队不知为何就败了!可惜曹子丹这厮粗疏鲁莽,坏我大局!”于禁慨然长叹。   护军浩周问道:“文则,我们怎么办?”   于禁看看浩周,再看看身边簇拥的将士们。他初出营时,带着本队铁骑五百。沿途在乱军中挣扎开路,与自家溃兵几度厮杀,到这时只剩下二十几匹马,两百余人。   看浩周和将士们的眼神,似乎指望于禁能有力挽狂澜的法子。而于禁只觉得荒唐。   多少年来,于禁始终保持着严整刚毅的形象,所有人都相信于禁是在逆境中临危不惧的大将,可于禁自己知道那不是真的。   将士们心慌意乱的时候,他也一样的心慌意乱。将士们没主意的时候,其实他也没主意。   便如此刻,于禁简直想一剑把浩周杀了。   我都已经派人探察向北的道路了,你居然还问我怎么办?这不是很明白的事吗?   你问我做甚?   难道你以为,局势如此,我还能有什么法子?难道还能靠这百余骑突入战阵,把关羽找出来杀了?那关羽何等凶猛,你们没亲眼见过,不知道他的厉害!这会儿什么都别想,赶紧逃亡保命才是正经!   他想了许多,却说不出口。逃亡这两个字,部属们可以说,浩周可以说,唯独于禁不可以说。皆因于禁一旦说了,便再也维持不住刚毅威严的形象,那绝对不行!   于禁心乱如麻,只能默然。   而部属们将他的默然视作正在考虑对策,于是屏息凝神以待。   就在此时,前头大批败兵来了。他们多的一二百人一队,少的十余人一队,像是被猎手追逐的兽群那样,狂乱地逃亡着,所经之处,将道路踏成了连绵的泥塘,又将荒草成片地踩倒,将草甸底下混浊的污水崩溅得到处都是。   后头又有荆州的骑兵徐徐跟随。   骑兵们沿着道路离合,有时候并成大队,有时候散成长线,赶鸭子似的,不紧不慢地随着曹军士卒。曹军将士们这时候没有抵抗意志可言,他们没头苍蝇也似地奔走,偶尔有几个止步反抗的,立即被荆州骑兵砍了脑袋。   反倒是喊着要投降的,被勒令跪伏在地,大约就此安全了。   这明摆着,是荆州骑兵在刻意驱赶败卒,压榨他们的体力。这些败卒来得很快,眼看就要接近于禁等人藏身的坡地。一旦己方被败卒挟裹,那可真是死路一条。   浩周脸色惨白,又问:“将……将军,怎么办?”   于禁忽然冲了出去,迎向溃兵们,高声喊道:“东面有敌人埋伏,往西面道路走!”   他的甲胄早就扔了,戎服也破损得不像样子,一时间竟没人认出他便是假节钺的左将军于禁。但数十年身居高位,自然就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气度。   打头溃兵只听他口齿清楚,语气坚定,这时候人人六神无主,那有能力分辨真假?最前头一两个往西面道路去了,紧接着后头十几个二十个,眨眼间,数以千百计的败卒,互相推搡践踏着,皆往西面蓬草横生的路上奔去了。   须臾之后,荆州军的骑队也铁蹄隆隆而过,跟着溃兵过去。   于禁本人却弓着腰穿进深草丛中,不一会儿便兜转了回来。他似铁的面容现出一丝轻松神色,对部下们道:“骗得追兵走了西面道路,我们就走东面。”   以浩周为首的数人俱服膺拜倒,都道:“将军真有胆色,真有奇才!我等敬服!”   于禁不耐烦地牵过战马:“快走!荆州军后继的兵力,说不定什么时候追上来了!”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各人(中)   淯水以东的战事,结束得比淯水西面更早些,这时候已经没有任何成建制的抵抗了。   由于泥泞地面的影响,漫山遍野的溃兵挣扎在瀴水两岸。有些人厮杀受伤,走着走着,就栽倒在旷野深潭之中,再也挣持不起。而当下一批人行进此地的时候,前人的尸体已经慢慢地凉得透了,有时候被后来者当做踏脚的工具。   这时候,什么战友之谊,什么袍泽之情,都没人提起,失败的武人与行尸走肉并无不同。可是,偶尔有几匹战马逡巡,发出失去伙伴的哀哀嘶鸣,又令人心神颤动,忍不住嚎哭起来。   在这种环境下,还能保持冷静,竭力寻求脱身之法的,都是曹军中极出众的人才。   比如邓展。   邓展是曹操帐下亲将。他膂力超群、武艺精熟,尤其剑术、射术和空手入白刃的手搏之法,都在邺城得享大名。又因为其家族与曹氏世代交好,故而他被曹操引为亲将,能够自由出入宫闱,担负种种机密任务,虽然没有带领大军的经历,却在邺城、许都,都有极特殊的地位。   此前行军时,邓展跟随着步兵校尉段昭所部行动。后来交州军汹涌而来,段昭所部死命抵挡,却终究不敌。段昭被敌将寇封斩于阵前,其部当即大溃。   邓展眼看大势已去,连忙带领身边数人直接往北逃窜。一队交州骑兵在后如影随形地追击,以箭矢抛射,邓展等人不断张弓搭箭还击,须臾间双方各死十数人。   交州军今日长途奔袭厮杀,战马无不疲惫,不堪久追,没过多久就体力不支了,慢慢放弃。而邓展等人的坐骑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们在逃亡的时候,全然顾不上分配战马的体力,这会儿好几人胯下战马的嘴角都喷出白沫,只是凭着对主人的忠诚竭力坚持。   邓展等人策骑跑了数里,只得择一处近水洼地,躲进芦苇荡里稍稍歇马。   邓展取下腰间的水囊,递给身边一名文吏打扮的中年人:“请喝水。”   中年人眼神逡巡地看看四周,慢慢接过水囊。   邓展想了想,和气地道:“这是我自己用的,请放心。”   中年人略微松了口气。   相比于邓展等武人久经风霜的坚强姿态,这中年人的体格显得很是脆弱。他裸露在外的面部虽然脏污,但手上皮肤都很白皙,指掌纤长,似乎绝少经历野外严酷环境锤炼,手臂也很瘦弱。   他接过水囊,咕咚咚地猛喝了几口,呛得连连咳嗽。咳嗽了几声,他又哇哇地吐了起来,显然他很少骑马奔走,承受不了战马起伏的颠簸。   甚至他在芦苇间走路的姿势也很古怪,两条腿外撇着,应该是适才策马的时候,被马鞍磨破了大腿内侧。   曹军多战马,通常来说,就算军中文吏也常纵马往来,除非一些地位极高的贵胄子弟,绝少有如此肤脆体柔的。谁人在骑术上头露怯,还难免遭到同僚和上司的戏弄。   但邓展此时却无心苛责。   他犹豫了片刻,探出手去拍打中年人后背,稍稍缓解痛苦。   “敌军的兵力并不多,他们阻拦不了我军无数人四散奔逃。还请再坚持一会儿,只要再往北去,一定能得到鄢陵侯所部的接应。”   中年人喘息着轻笑了两声。   邓展见这中年人无意言语,稍稍躬身退后,与其他几名同伴撕下身上戎服的布料,包扎伤口。邓展自己的侧腰被一支长矛划过,创口极深,血肉模糊中依稀可见灰白色的肋骨,其余几名将士也带着轻重不一的伤势,处置起来颇不容易。   但无论几人如何忙碌,总有人死死地盯着中年人,绝不移开视线。   过了会儿,中年人忽然道:“邓将军,你这又是何必?若我们在此止步,等到战事结束,你将我献给汉中王,必定能得到……”   说到这里,他发现邓展的眼神忽然变得极其凶恶。   这样的眼神,中年人看得太多了,每一次见到这样的眼神,都代表他的尊严将被践踏,他本该有的利益又一次遭到剥离。过去的许多年里,哪怕在睡梦中,他都许多次被这样的眼神吓醒。   而此时此刻,哪怕他已经确认了曹军大败,邓展只在绝望奔逃之中,他仍不敢面对这样的眼神。毕竟这邓展,是曹操手下最凶恶的猛犬!   中年人猛地垂首,看着地面,整个身体都变得僵硬了。   邓展沉声道:“刘备是祸乱天下的逆贼,不是汉室忠臣!他的野心,早就昭然若揭,难道……难道足下反而看不清楚?足下真以为去往南面,就会比留在北面好些?”   中年人只有苦笑。   他这一生中,曾经以为董卓是忠臣,没过多久董卓成了逆贼;曾经以为曹操是忠臣,结果被曹操硬生生迫到家破人亡。但刘备毕竟不一样的,再怎么说,刘备姓刘。只要他姓刘,就绝不是逆贼。   只不过,邓展有一点没说错,刘备当然是有野心的。没有野心的人,在这乱世中也做不到汉中王。所以对于他个人来说,曹刘两家在某种角度,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吧。无论他在哪里,都只能做笼中之鸟、釜中之鱼,这是不会变的。   他蹲下身,打算坐倒休息,不再讨论这个话题。   正在此时,忽听得芦苇外沿有人高喊:“在这里了!”   怎么就露了行迹?邓展和几名同伴大惊暴起,待要取手边弓刀厮杀,外头又有人喊:“放箭!放箭!”   下个瞬间,数十支箭矢扫过芦苇,噼噼啪啪地直射进来。   邓展的运气甚差。一只重箭直落,射中了他的脚面,宽大的箭头穿过皮靴的脚背,打碎了脚上骨骼,又透出脚底扎进地面。邓展闷哼一声,一时动弹不得,全身武艺施展不出半分。   他强忍痛楚去俯身拔箭,刚弯下腰,早有多名荆州士卒从芦苇荡里冲出,持着长枪大矛乱刺。枪矛的尖端连接捅入邓展的肚腹,发出噗噗的声响,待到枪矛拔出,肠子和内脏便从伤口溢出来,发出臭气。   与此同时,邓展的几名同伴俱都身遭刀斧而亡。   场地间除了继续涌入的荆州士卒,只剩下脸色惨白的中年人。   巧得很,适才箭矢扫过,居然没伤到他分毫;而荆州士卒冲入厮杀的时候,又因为他手无寸铁,一看便知不是个有威胁的,竟没人去斫砍他。   中年人浑身颤抖地站在原地,看着芦苇荡深处,迈出一名高大的蛮夷。此人光头纹面,相貌甚是丑陋可怖,两耳都挂着镶金象牙耳环,腰间悬着一柄剑、一柄手斧。   士卒们见他来,都道:“罗阿惮宁,这人武器精良,身上穿的也好,定是个大官!你割他的头回营,定能再计一功!”   罗阿惮宁看看邓展的尸体。这场赢得太过轻易,邓展身边的同伴又少,使他有些难以判断:“真的?我读书少,认不得这些官员的打扮。你们几个,可不要唬我!万一耽搁了我的婚事,那可不成!”   罗阿惮宁三句话不离自家的婚事,他的同伴们听得耳朵里都要起老茧了。当下士卒们皆笑:“必不唬你,快去割了首级!算上这个功劳的赏赐,就足够你迎娶牛家的女儿啦!”   罗阿惮宁摸了摸自家的光头,丑脸笑得有些腼腆。   “此人确是个将军。你取他首级以后,记得拿上他腰间的玉带钩……那是二千石将军所用的佩饰。”中年人本来缩在一旁发着抖,这会儿忽然道。   罗阿惮宁猛地扭头:“你是谁?你怎么知道?”   中年人想了想,他几乎要将自己的身份合盘脱出。但在这个刹那,他又觉得,不妨稍微等一等。于是他站直身体行了个礼:“我姓伏,琅琊东武人。原为许都小吏,随军至此,几乎死在乱军之中。这位……这位罗将军若不熟悉曹军将校的甲胄服饰规格,我倒十足可以效力。只求将军饶我性命。”   几个士卒都哄笑:“你这厮,看起来不像是能杀人的,我们要你性命做什么?”   罗阿惮宁点了点头。他仔细看看这中年人,见他确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样子,于是也有了个新想法:“这位伏先生,你愿意去交州么?”   “什么?”   “这场仗打完,我要去娶合浦郡右贼曹掾史的女儿,但是身边缺个读书人操办。你愿意跟着我去交州么?我在交州有个庄园,还有很多地,你可以帮我的忙。”   那中年人的身体晃了晃,大概是觉得这建议过于突兀。   “怎么样?”罗阿惮宁问道:“你识字的吧?你还可以教我识字,嗯,还有写字。我以后要做汉家的将军,不会认字写字,肯定不行。”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各人(下)   在交州,识字的人终究是少数,罗阿惮宁觉得,自己谨慎起见,还是得问个清楚。   孰料这话出口,那自称姓伏的中年人面现不豫之色,一时竟不回答。   罗阿惮宁见他不答,顿时了然:“莫非你这厮看起来文雅,其实你不识字?”   左右士卒凑趣,嘻嘻哈哈道:“不识字的话,那还不如杀了,凭首级计功。”   中年人的脸色变了变。   他再怎么一辈子受禁锢、被驱使,到底也是有身份的,被人这般羞辱,实在有些受不了。只是,看这个军士的样子,又不像是有意羞辱……跟这个蛮夷也没法讲道理啊?   他两颊的肌肉在抽动,努力想维持微笑的表情,但这微笑看起来,好像和哭也没差。   罢了罢了,总不见得非要抢着吃眼前亏?   中年人苦笑道:“怎会不识字?自然是认得的,还认得很多。这位将军如果用得着我,是我的福分。”   “那就好。”罗阿惮宁大喜。   他虽是蛮夷,但毕竟父亲是廉水部的酋长,自家又主动从军,有些见识。在他看来,凡是汉人中能识文断字的,多半都能当官。而汉人中的大将,身边也多半有些文人幕僚。可见有一个文人在身边,乃是当大将的重要条件。   虽说罗阿惮宁现在的地位还差一点,但他自己估计,以这回自家立下的功勋,怎也能升到曲长、都伯。那时候自己如果带个幕僚行事,外人一看就知我前程远大,日后是要做将军的,哪怕商议婚事的时候,也不怕失了礼数。   因为这个道理,罗阿惮宁这时候在战场往来,除了继续立功以外,早想抓捕几个文吏,问问他们愿不愿为己所用。   你看这不是巧了?果然就抓着一个!   罗阿惮宁大步向前,用力拍着中年人的肩膀:“伏先生,你放心,去了交州,我绝不亏待你!”   “……这就多谢将军了。”   “那你就跟紧我们!”罗阿惮宁侧耳倾听远处的号角,急匆匆地道:“这会儿天快黑了,我们要回营地;到了营里,吃饱了休息一场!”   “好,好。”   “话说,伏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贱名不足挂齿,将军唤我……唤我伯和便是。”   “薄荷?是那种吃了清凉的草么?夏日用这个泡水鼻饮,舒畅极了。”   “是伯和!”中年人略微提高些声音,然后又尽力放缓语气:“咳咳,无妨,将军怎么叫,都无妨碍。额,将军,您是哪一位的部下?说不定……咳咳,我听说过您的上司?”   “那我不知,我的曲长叫黄小石,唉,已经被曹军杀死啦。”   “……”   “伯和啊,我在交州的庄园,可是个好地方。准保你一去就喜欢上。”   罗阿惮宁带着他的部属、俘虏和缴获的首级、物资之类,重新往拒柳堰营地方向去。   此前淯水东岸曹军狼奔豕突,交州军在极大的范围内追击、搜捕,同时也尽情地砍杀首级,甚至毫无顾忌地杀死已经跪地投降的曹军将士,掳掠他们的随身财物。   随着罗阿惮宁一行人接近拒柳堰营地,越来越多的交州将士汇入到他们的行列。于是队列之中腥风扑鼻,伏先生偷眼觑过,只见许多人的腰间挂着斩下的首级,淅淅沥沥地淌着血,而肩膀上背负着来路不明的钱财或者军械。   伏先生小心翼翼地跟在罗阿惮宁身后,尽量忍着疲惫和腿上皮肉磨破的痛苦,同时稍稍弓着腰,不要引起他人的注意。   他也是亲历过战场的,见多了乱兵的情绪发泄,见多了大军所过黔首被害,衣冠荼毒的惨境。故而他格外谨慎,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得罪了哪一名如狼似虎的军卒。   好在军卒们并不显得特别狂躁,也不像是会肆意屠杀的样子。他们浑身血污,大部分人都很是疲惫,走动的时候也不多话。   只有如罗阿惮宁这一类确定立下大功的将士格外亢奋,他们彼此欢笑着,翻捡首级,比较着各自的收获,偶尔也会谈起某一名战死的同伴,然后一起叹息。   有个越人士卒注意到伏先生踉跄走动,疲惫不堪了,特地凑过来关照。   因为言语口音不通的关系,伏先生初时吓得魂不附体。双方指手画脚比划了一阵,才晓得这个越人士卒叫罗柯,他想让伏先生跟在一匹战马后头,走路时可以拉着战马的尾巴借力。   伏先生连声谢过。   另有个士卒问道:“这是什么人?不是有专门的俘虏营么?他为什么不去?”   其他人答道:“是罗阿惮宁给自己找的先生,要跟着去交州的!”   好几人一齐咂嘴,表示这个蛮夷的想法有些奇怪。但也有小军官模样的凑过来问:“这位先生识字的吧?能帮我们写几份家书么?”   正攀谈间,队伍渐渐接近拒柳堰,一声声催促的号角越来越清晰。   有将士侧耳细听片刻,道:“第四遍了!第五遍不到的,依军令就得严惩!好在我们走得快!”   “还有好几里地呢!莫要耽搁了,走走。”好几名士卒都嚷起来。   每一名士卒都下意识地肃然加快了步伐。   于是整支军队都安静了下来,灌入伏先生耳里的,只有整齐的脚步声。   他牵着马尾巴,左右看看。发现所有的士卒真的就只将他当作一个普通书生,也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有些安心,甚至生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愉快情绪。   这时候罗阿惮宁正从他身边经过,伏先生便试探地问道:“罗将军,到了营里,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罗阿惮宁没回答,他一边走着,一边眺望着瀴水对面。在那里正有一队骑士络绎策马而过,愈发黯淡的天色中,可见为首一名身着灰色戎服的将军。   许多将士和罗阿惮宁一样眺望,有人失望地叹气:“雷将军这是去哪里?我还想和他说说今日厮杀故事呢?”   身边当即有人鄙夷道:“今日数万人马会战!大战之后,雷将军不知道有多少事要忙,你还以为像此前在交州的小打小闹?”   将士们谈论的时候,雷远正忙于策马。   半刻之前,他刚折返拒柳堰营地,打算连夜巡行瀴水沿线,亲自收拢将士。   经过数月鏖战,每一名将士的心底都积累了太多的压抑和狂躁,而终于获得胜利之后,将士们心底的情绪忽然就被施放出来。过去的一个时辰里,他们尽情地追求杀戮和鲜血,在毫无疑问的胜利之下竭力攫取属于他们自己的收获。   自古以来的战争中,诸多惨不忍睹的悲剧都源于这种狂暴情绪的施放。除了那支天下无双的人民军队,无数的强军都在战争过程中堕落为了丧失人性的野兽,进而走向自我毁灭的道路。   对这种情形,雷远一点也不喜欢。但身在这个年代,雷远也清楚,战后的发泄和掳掠,一定程度上是没法约束,也没有理由去约束的。   好在交州军的将士们普遍拥有较高的生活水平,他们几乎人人都家有资财,也有足够的地位,所以在掳掠上头,不算特别渴求。而雷远多年来的严刑峻法,也足以使得他们一旦听闻收兵金鼓,立即遵行。   不过,若此时有人不遵军令,雷远本人顾不上了,因为他正忙着往邓城方向去。半刻前荆州军从邓城方向传来急报,说关将军病倒,请雷将军亲往邓城,统一协调荆州、交州两军的战后安排。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忠勇(上)   半个时辰前,关羽领着部属们巡行淯水沿岸,忽然晕厥坠马。随行将士无不大惊失色,纷纷抢上来救护。偏偏荆州军的副帅关平、地位极高的重将李严、长史杨仪、主簿廖化等人都在汉水以南,众人临时商议,只得暂将荆州军的攻守调度、金鼓号令交给马玉代理,周仓辅佐。   马玉虽有资历,终究只是能领千人的勇夫,要他去掌控广阔范围内的大军,未免强人所难,而周仓也非统军之才。   于是一时间,四处攻杀的荆州军,竟隐约有些进退失措的迹象。   淯水西面的战局进展,与淯水东面有些不同。关羽在邓塞的兵力,比雷远用来攻打拒柳堰的要少很多,之所以能够横扫诸军,靠的是曹军自家扰乱,更靠关羽的威慑力。   自古以来,将为兵之胆。而如关羽这样的万人敌,乃是一人足具万军之威势,一人而为万军之魂。任何时候,只要关羽尚在,己方将士们就不会动摇,人人都平添十倍的勇气,敌方则凭空少了斗志。   某种程度上,整个荆襄之战能打成现在这个程度,雷远的功勋尚在其次。最重要的人物,始终是关羽。   在襄阳、在邓塞,关羽都亲临前敌。他领数万人也好,领数千人也好,亲自挥刀上阵厮杀,发挥他个人的勇力也好。只要他在,其赫赫威名便必定吸引曹军全部的注意力。由此,才使得曹操决心全速南下,进而露出了最终的破绽。   在这场大战中,如果将雷远视为破敌的利刃,关羽便是承接敌军的铁砧,乃至正面碾敌的铁锤。从头到尾,这场大战中站在最危险的地方推动战局、决定战局的,始终都是关羽。   早年间,天下人说起熊虎之将,都少不了飞将吕布,然后则是玄德公麾下的关、张、赵,及至凉州马超等人。经此一战,恐怕关羽的声威将要再往高处跃升,真正跨入另一个层次了。玄德公麾下有关羽这样的大将,便胜过十万雄兵。   但关羽若有什么不妥……   这个消息太过惊悚,关羽身边的人便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将之泄露出去。然而饶是如此,也不知怎地,战场上的气氛,恍惚间便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马玉和周仓都感觉到了,两人立知不好。稍作商议之后,火急遣人往淯水东岸,去寻雷远来主持局面。   与此同时,纷乱的曹军之中,也有人感觉到了。   这种变化,只有经验极丰富的武人才能捕捉,又须得地位足够高的将领,带着足够多的将士,才能利用这个变化,提出并执行相应的对策。虽说大局已定,谁也没有扭转的可能,但或许,如果有能力抓住这个微妙的时机,有些濒临绝望的人,便有逃生的可能?   淯水以东,已不存在任何一支成建制的曹军兵力。但在淯水以西,却还有一支兵马仍在坚持。   便是曹真留给司马懿的那支人马。   此前曹军东线崩溃,于禁、朱灵所在的邓城大营也遭关羽袭击,摇摇欲坠。曹真在司马懿的建议下,领着两千铁骑前往邓城,而司马懿本人,则以绝大的勇气,率军留守原地,与金鸡嘴一线的刘备军增援部队,展开了剑拔弩张的对峙。   这场对峙已经延续了一个多时辰。其间邓城大营崩溃的消息传来,几乎使得各部立即四散,好在寻常将士们毕竟没有亲眼看到邓城大营和淯水两岸的惨状,司马懿奔走各部全力弹压,一时间还稳得住。   没过多久,他们还得到了张郃所领的一队人马支援。   张郃本来据守樊城,但眼看着关羽横扫破敌,于禁、朱灵所部全溃,哪怕是个傻子,也知道守城便是守死,非得领兵出外一搏,才能求得一线生机。于是张郃立即搜集了城中可用之兵,避开北面战场,转而往西突出。   可他没想到,往西走了不过十余里,正撞见司马懿所部如临大敌。原来荆州军还有援军?原来凉州武人不知从何而来,正在金鸡嘴方向列阵?   张郃被惊的无语。他是有几分武人烈气的,惊魂稍定之后,当即向司马懿提出,不如就此提兵往攻。与凉州人拼个你死我活,也算对得起魏王的恩德了。   可司马懿却不愿,他对张郃道,此时战场焦点在北面,荆州军、交州军的目标,必定是魏王,而非战场上零零散散的杂兵。所以魏王的五校之兵、乃至于禁、朱灵的兵马,就吸引了敌军主力。   我们且在此地与凉州人对峙,做好一切准备,但不急着发动。待到魏王五校和于禁、朱灵所部崩溃,敌军必定要追杀过去,这时候战场南面反而稍稍空虚。我军便在此时暴起行动,从荆州军散乱之众当中穿插,或能夺得那一线生机。   这倒有点置诸死地而后生的意思,张郃迟疑片刻,便同意了。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当邓城大营周边被杀成尸山血海一片的时候,司马懿所部居然始终安然无恙。他们甚至还有余力渐渐收拢往西奔逃的败兵,这败兵当中,竟然还包括了曹真和朱灵!   当司马懿把曹真和朱灵请回中军的时候,连带着张郃在内,四人都觉悻悻。   这四人,一个曹氏宗亲、中坚将军,一个右将军,一个后将军,一个魏王府的大吏、魏王世子的亲信。若平时聚在一起,便代表了曹氏在邺城中军半数的实力,怕不能改天换日?然而此时此刻,四人全都心神不定。   曹真觉得自家没能完成接应魏王的任务,愧对仲达,愧对魏王的厚恩。   朱灵忧心忡忡地盘算着,若自家不能领兵折返,魏王一定会把败战的责任推到我身上,我在邺城的家人,怕是要丧命。   张郃只暗中叫苦,听说汉中王与那庞统情谊非常,我张儁乂杀了庞统,万一落入贼手,怕不要被千刀万剐来赔命?   曹真没了主意,朱灵和张郃满怀纷乱,三人都去看司马懿。   张郃问道:“仲达,以你看来,脱身的时机是否到了?”   司马懿先看西面,那金鸡嘴上的凉州兵马,队列依旧森严异常,整整一个时辰了,他们的旗帜竟然纹丝不动,甚至连旗帜下方密集如草木的肃立将士,也全无分毫的散乱。   那是古人所谓“呆若木鸡”的老卒劲勇,绝对是司马懿此生从未见过的强兵!   司马懿转看东面,忽然神情一动。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忠勇(下)   河内司马氏家族最初以军功而兴,至司马懿之父司马防,才完成了由武入文的家族转型。又因为司马防在尚书右丞任上举荐曹公的情分,曹公崛起以后,征辟司马氏诸子,皆授以清要的文职。   但司马氏先祖厮杀征战的经验,倒也并没有被抛弃,至少司马懿一向都觉得,自己乃是文官当中罕有的知兵之人,若为武将,则必定是罕见的儒将。   以他的眼光,立刻就注意到了东面荆州军的调度出现混乱,显然是被奔走的曹军带乱了自家节奏。就在邓城大营左近,有好几处必须牢牢控制的战场关键点,这时候竟都没有兵马留驻。   虽然他不明白以关羽为何会出现如此疏漏,但毫无疑问,这便是最后的机会了!   司马懿转身大呼:“子丹!文博!儁乂!快快发兵!”   三将奔出来一看,无不大喜:“仲达真是妙算,果然有脱身的良机!”   谁也不知荆州军的混乱会延续多久,但要是再拖延,一旦天黑,自家也就没了行军的余裕。当下三将火急召集部下军校,又令扈从们取出金银细软,打算亲自向将士们散发钱财,鼓舞他们全力一搏。   只不过,这当间还有个难处……   西面那支凉州军仍在。过去的一个时辰里,是司马懿领兵如山之不动,硬生生吓阻住了他们进攻的势头。若此番诸军齐走,前头往邓城方面是否能打开通路尚不知晓,后头凉州铁骑一旦衔尾追杀,己方绝对抵挡不住!   司马懿咽了口唾沫,忧虑地道:“我们还是得留下一员大将,再留下相当的兵力与凉州人对峙,必要的时候,还得全力阻击他们……否则,谁都走不了。”   四人一时无语。   过了半晌,张郃干笑了两声道:“向北突围,难免连番恶战,绝少不了大将领兵,我部尚有精锐,愿意前驱开道。反倒是此地……或许那些凉州人长途奔来,并没有发起进攻的决心呢?我们留几面旗帜在这里,只要凉州人看不出破绽……”   他的话音越来越低,最后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哪几面旗帜摆着,骗谁?骗得过对面的凉州人,骗得过自家将士么?此时留一支兵力断后,又无大将统领,便是明摆要将他们当做弃子,士卒们哪有不知道的?若按照张郃的做法,只怕突围之兵刚起步,断后之兵就要哄堂大散!   其余三人无不心中暗自叹息。   张郃也是宿将,当然知道其中道理。他这么说,只不过是在隐晦暗示,他不愿留下断后。   大局颓败,人心动摇。此战之后,不止荆襄,整个曹氏政权,都会陷入巨大的危机。若非魏王早就将众将的宗族家眷留在邺城为质,恐怕大规模的投降、反乱已经不可避免。   但即使如此,在场的将士谁也没心思继续作战。愈是身经百战出生入死,愈知道生命有多可贵;愈是经验丰富,愈能够确定战斗的毫无意义。留下断后的人,几乎必定会投降以求一条活路,哪怕有个重将带领,也不过使他们坚持的时间稍稍长些。   那么,留下来断后的这名重将,是死?还是降?   这个问题,没法讨论。谁都在想,可谁也不能说。   四人又沉默一会儿,同时也知道战机稍纵即逝,这么拖下去,谁也别走了。   曹真长长叹了口气,他缓缓的看过每一个人的脸,沉声道:“我本秦氏子,魏王以我为养子,待我如宗室,拜我以高位,授我以重兵,厚恩没齿难忘。可这一战里,我挫于房陵,困顿于樊城,实在没有脸面回去。诸位赶紧走吧,我领兵在此,与敌死战便是。”   “子丹,不可!”司马懿失色道:“若使子丹失陷在此,我们纵然脱身,又怎么向魏王交待?不如……不如……”   他的话没说完,朱灵略微提高声音:“不必争论了,我留下!”   “文博?”其余三人又惊又喜,就连曹真也不例外。   朱灵转了两步,他身上的大将威严,忽然就找不到了,只剩下一股厌倦和无力之感。他沉声道:“我的宗族家人,当年都在鄃城死于公孙瓒之手。如今在邺城为质任的,只有独子朱术。劳烦子丹、仲达和儁乂稍稍看顾,莫要让他受了败军失利的牵连。”   顿了顿,他又道:“莫要让他受我牵连。”   三人知道朱灵的意思。   眼看朱灵今日鏖战不停,脸上、手上都血迹斑斑,身上几处创伤到现在都没来及处理,鲜血染红了外层的戎服,他们又说不出什么话来。三人对视一眼,皆慨然道:“文博的忠勇,堪为表率。我等必定照顾你的家人,绝不食言。”   朱灵躬身一礼。   当下四人各自安排。   顷刻之后,一部分曹军步骑觑着荆州军的疏漏所在,由几员重将、骁将带领,突围而走,一鼓作气地穿过邓城、鄾城两地之间一个布阵的小小疏漏,扬长而去。   此时荆州军尚无主将指挥,马玉只等雷远来主持大局,当下严令不得追赶,集中精力控制住漫山遍野的溃散敌军。   两军激战整日,天色昏暗,快要黑了。   被留在樊城以西的这支部队,已经散乱得不成样子。很多将士直接坐倒在地,失魂落魄,还有人自顾自地离开阵列,往远处走。哪怕朱灵身边,也开始有哗哗的声音一波又一波响起,那是曹军将士们大批大批地丢弃武器。   朱灵苦笑了几声,并不阻止。他知道自己这个后将军的威望,也就只到这个程度了。此时不必再逼迫,也没有理由在逼迫将士了。   只有少量军官兀自抱着死战的念头,大声呵斥士卒,可谁也没再理会他。那些军官呵斥着,却也并不拔刀整肃军纪。   朱灵点了一名扈从:“你去向诸军传话,请大家稍安勿躁,我当亲自出面,为诸位争取一个体面的条件。”   金鸡嘴上,姜维有些焦躁。   曹军再怎么松散,再怎么狼狈,毕竟数以万计,而姜维身边只有几百根竖起的木桩子罢了。   过去的一个时辰里,姜维已经四次领骑兵冲杀,逐退了好几拨试图探看底细的曹军哨探,然而真要是敌人来个决死一搏,他也只能抽身退走。那样一来,便显得不够善始善终。   偏偏此地又和主战场有些距离,直到远处的杀声渐熄,都没人来指示自己接着该怎么做。   姜维摘下兜鍪,在腿上咣咣地敲着,侧身问一名扈从:“汉水南面,可有回复?总不见得我们一直在这里盯着上万曹军?”   那扈从名唤梁昌,现为都伯,甚是沉稳地道:“适才听季常先生说,襄阳那边,已经在紧急抽调人马来支援,预计会由前将军主簿廖化领兵,天黑之前一定赶到。毕竟他们也没料到我们能有这一手。这实在是伯约奇谋妙策、出乎意料的缘故啊。”   这话说的叫人舒坦,姜维哈哈笑了两声,把兜鍪重新戴好。   正要去土岗边缘巡视,前头忽马蹄纷沓,又有兵卒喊道:“伯约!又有敌骑来!”   原来天色昏暗,野地里看不清楚,竟被曹军骑兵摸到近处了。   姜维骂了一声,随即一跃而起,大胜嚷道:“诸君还有余力么?若是累了,但歇息无妨。”   此前数次厮杀,他的二十余名从骑已经折损过半,剩下只有十二骑。然而十二骑各个意气风发,绝无惧色。他们又都是汉阳姜氏宗族中的能手,好些人是看着姜维长大的,有人笑道:“你这娃儿尚有余力,我们怎会疲惫?”   姜维撇了撇嘴,便领着从骑们如旋风般迎上前去。   他在凉州汉阳习文练武多年,少离父亲姜冏的羽翼。这还是他长到十八岁来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撞见这么大的阵势。   常人初遇大场面,难免畏怯;可姜维心脏狂跳,却只觉得斗志愈来愈旺盛,好像上天要让他在此地干大事一般。   他纵马登上土岗,再一路加速直冲,待到距离曹军来骑里许,看清了他们的数量约莫百余。于是提枪指点:“姜简带五个人往左,梁昌带五个人往右,等我冲乱敌人前队,你们斜刺里放箭包抄!”   姜简沉声应了。   梁昌忽然“咦”了一声。   姜维问道:“可有不妥?”   梁昌道:“那队骑兵,似不是来拼杀的。”   姜维仔细看了看,连连挥手,让从骑们勒停战马。   须臾之后,曹军骑兵迤逦而至眼前。距离一箭之地时,曹军队列中一名气度俨然的中年将军徐徐催马出列。   他先摊开两手示意身边没有武器,随即微微躬身:“久闻凉州多强兵猛将,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却不知,贵军的大将是哪一位?烦请足下传话,就说后将军朱灵请降。”   姜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形,努力保持着稳重姿态,却一时间难免失措。   他回头看看自家的扈从:“呃……我军的大将是谁?”   “伯约,是你。”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战损   雷远再一次越过淯水的时候,黄昏残照,渐渐消散,金黄色的微光最后在天际一闪,随即消逝。天色就此完全黑了。   这一整天里,雷远奔走指挥作战,计算路程,不下百五十里。他胯下的战马换了两匹,两条腿已经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后股和马鞍撞击了太多次,从尾椎到头颈,都酸痛得像是随时会断裂。而战马的颠簸又使他额头涨痛,昏昏沉沉。   好在战事终究已经结束了,哪怕在淯水以东还有敌军余部,却翻不起大浪来。   又好在这时候天黑,他可以不太顾及将军的威严,稍稍前倾身体,用没有受过伤的左手臂压着鞍桥借力。他对自己说:既然凉州在手,那可以尽快推广金属马镫了,怎也比现在这两根皮索舒服。   骑队沿着河道边缘疾走。受命来通报情况的李贞赶得心急,走在队列最前头。   脚下的地面刚刚经历大军厮杀,被践踏得烂泥翻腾。李贞他打起了松明火把照亮,时不时高声提醒后队,注意河滩与河道的界限。   随着骑队不断向南,哗哗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有人说,那是鹿门山方向,风掠过树林的声音,也有人说,那是汉水滔滔浪响。   骑队一路奔行,道路边缘零星散落着幸存的曹军军士,他们或站或跪地待在原地,手上都没了武器。看到雷远一行经过,他们的脸上或有怆然神色,或者不甘,更多的人就只是精疲力竭。晚间天冷,有人把撕裂的军旗披在身上,蜷缩在人和马的尸体后面,瑟瑟地避风。   也有荆州军的将士穿行其间。   雷远走着走着,望见了偏将军史郃。他正骑着马从南跑到北边,又折返回来,一路跑,一路估算俘虏的数量。跑到近处,雷远才注意到他脸上满布血污,吊着一支胳臂,只用左手控马。   雷远向他打了个招呼,问候他战果如何。   史郃回答道,这一战的规模太过巨大,恐怕三五日都计算不清。就只淯水沿线,已抓了上万的俘虏,其中将军、校尉不下十人。北面还不断有残兵败将被绳索捆着,运送回来。此时最初随关羽攻入邓塞的将士们都已经无力再去追击了,负责前线的,是今日下午第三批渡过汉水的任夔所部。   雷远又问:“关君侯麾下诸将如何?”   史郃叹气。   原来旬月前关羽突袭邓塞,身边除了亲卫首领周仓以外,另有史郃、吴砀、曾夏、士仁四将所部。此前苦守邓塞时,吴砀已经战死,曾夏的手臂被斩断,待到今日反攻,原本关君侯已经冲散了敌人,众将士杀敌便如杀猪宰羊。谁曾想士仁又追敌入林,结果遭敌埋伏,死战之后终被枭去了首级。   “士仁将军战死了?”雷远吃了一惊。   “是啊。”史郃又叹了口气:“君义和我都是幽州涿郡人,追随大王三十多年啦!当年的老伙伴本已不多,今日又少一个……咳,我部的将士折损过半,我自己,也只是侥幸活命罢了!”   雷远轻轻拍了拍史郃的肩膀,安慰他几句,告辞继续赶路。   李贞问道:“宗主和君义将军交好么?”   雷远摇头:“只是有些可惜罢了。这一战,是大胜,也是惨胜。”   雷远记得另一世里,麋芳和士仁的叛变,直接导致了关羽的失败。所以在此世,他一直对两人保持着警惕。麋芳早就犯了事,被贬为白身了。而士仁虽然才具有限,办事尚属尽心,雷远并不能凭空生事去对付他。   这样的元从,就连关羽都不能随意处置。后来士仁不得关羽的青睐,关羽还曾向雷远提起,问雷远是否能把士仁放到交州去,反正都姓士,可以用来安抚士燮的后人和余部。   雷远不得不专门致信解释说,一个是涿郡士氏,一个是鲁国汶阳士氏,贸然牵线搭桥,怕不相宜。   到如今,士仁战死沙场,这总比身为叛逆遗臭万年要强。终究此世非彼世,许多人的命运,都已经被完全改变了。   适才雷远收拢淯水东侧的交州军各部,将士们的死伤也非常严重。   赶到战场的马忠清点折损情况,点着点着,就簌簌流下泪来。随同雷远第一批攻上拒柳堰的将士,共计损失了一千七百多人,还有五百多人重伤,恐怕半数难免一死,就算能活下来,也不堪征战了,至于身负轻伤者,根本无法计数。   交州军中排名前列的重将、被雷远当做同族看待的雷铜战死了;偏将军任晖肩膀和脖颈连接处遭长刀劈砍,伤口长达尺许,深可见骨、血肉模糊,能不能坚持着活下去,谁也不知道。   雷远本人虽未陷阵,可他的扈从们要奔走传令,行于战场。遭到冷箭或伏击死去的,至少有三十多人。战斗的关键时刻,此前被自家人射伤的阎宇也受命向北面传令,到现在都没回来。   雷远离开拒柳堰的时候,营地中伤者遍布,哀嚎之声不绝于耳。紧急调集的医官个个忙得面无人色。所以他才急着收兵,若不收拢能战能动的士卒回来,恐怕营地里都没法维持运作了。   雷远不禁又想到,荆州、交州两军俱都损失巨大,而关羽又突发急病。这场曹刘两家之间的决战,想必焦点不会再停留在荆襄一带了。汉中王所部乘势攻入关中,才是接下去的大戏吧。   一旦关中得手,则汉中王便做到了两分天下,更有高屋建瓴之势,兼得战马、舟船之利。而曹氏的颓势再也掩饰不住,如此看来,天下重归一统的曙光已经出现,而此时此刻将士们的牺牲,也有了价值。   这么想着,他又听到上空有翅膀扑腾的声音,原来是不知哪里惊起的野鸟,开始在战场上空成群盘旋。有一只格外胆大的黑色大鸟嘎嘎地叫着,飞掠下来,站在某一具尸体旁边,耸了耸羽毛,眼睛瞪着雷远等人。   雷远几乎要发怒。他抬起手,指着那只黑色的鸟,想要命令同伴们立即将之射死。但他很快冷静了下来,用力抽了战马一鞭。   “快点赶路!去见关将军!”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 心病(上)   距离邓塞里许处,哨卡注意到了这一行骑队,立即挥动松明火把,示意询问。随即他们看到了火光掩映中的庐江雷远旗号。   号角声向邓塞里传去,而原本在山丘下方的一处小平原休息的骑兵,陆陆续续地牵着马上来,簇拥着雷远。   这些骑兵们刚从前线撤下来不久,身上的盔甲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满是红黑色的血迹和泥污,到处都是破损的地方,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他们手里没有矛槊,大概早已在战斗中折断;腰间的箭囊也完全空了;有几人手里还下意识地提着刀剑,刀剑上满是缺口。   这样的骑队,在不谙战阵的外人看来,恐怕会觉得不堪。但落在雷远这样的行家眼里,便切实感觉到队中杀气简直要凝聚成实质。有些将士沉浸在厮杀中太久,眼珠子都变成了血红,看人的时候直勾勾的,显得凶恶异常。只有在注意到雷远的视线时,才会稍稍俯首。   带领这队骑兵的,是马玉。   因为反复纵骑奔走的关系,他的战马浑身是汗,如同刚从水中爬出来一般,马鬃都粘成一缕缕的。马玉一边策马靠拢过来,一边心疼地用毡布擦拭。   雷远和马玉是老相识了,彼此没什么要客套的:“曹军竟还有抵抗么?”   马玉摇了摇头:“从此地到邓城以北三十里,没有再作抵抗的曹军了,只不过,适才曹氏大将朱灵领着樊城以西的万余人,一齐投降了,降众数量太多,人心浮动,若不以铁骑奔行弹压,只怕随时闹出事来。”   雷远颔首。   朱灵身为后将军,是曹氏外姓诸将中的翘楚,而且成名甚早,资历甚深,威望甚高。放在早几年,迫降这样一名大将是要震动上下的大事件。然则此番大战下来,距离擒杀曹操本人也只有毫厘之差,擒杀的大将、重将不计其数,区区一个朱灵,似乎已经不值得投入特别注意了。   他转而问道:“关君侯如何?”   马玉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有些沉郁。   看马玉的神情,雷远心里咯噔一跳:“难道……竟很严重?”   马玉略微压低声音:“咱们进营垒里说。”   两队骑兵皆不耽搁,快马加鞭直入邓塞营垒。   因为邓塞是半永久的营垒,山上建筑不用帐幕,而是土石所建、层层叠叠的坞堡群落,再配合以墩台和小寨。雷远跟着马玉,沿着蜿蜒山道向上走了里许,才到关羽所在的中军。   这大屋规格不小,里面还用雕有虎形的漆器屏风隔出了内外两进。外间是日常召集诸将会商之所,内间用于关羽起居。大屋四周本来都有开窗,可这时候窗都关着,屋里灯火明灭,比外界还要暗沉许多。   进到后屋,只见几名医官服侍,床边摆了两个炭炉。而床上躺卧了一人,双目紧闭,呼吸急促,身上盖着几层毡毯,可不就是关羽?   怎会如此?雷远大惊失色。   他来此地,是因为得知关羽急病,召他前去主持两军协调大局。但雷远一直没有真正去想关羽的病情。在他想来,以关羽那熊虎之躯,就算年近六旬,也抵得常人五个十个那般健壮。早前两人在荆州时,关羽有时兴起,要考教雷远的武艺……老实说,便是十个雷远一齐上,都敌不过只用一只手的关羽。   关羽能有什么重病?大抵是精力消耗而至疲惫,或许在战场上还受了点小伤,所以召雷远来处置战后事宜吧?毕竟大局已定,有事晚辈服其劳,那也无妨。   可这会儿一看,他竟重病如此?   雷远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床前看看关羽的面色:“怎么回事?”   一名医官回首去看马玉,马玉颔首:“这位是左将军,你只管说来。”   那医官转回身,揭开覆盖在关羽臂膀上的一层毡毯,只见关羽的右臂肿胀如球,有一处伤口周围火烧也似地通红。伤口上虽然敷了药物,却仍有一股甜腥的气味慢慢散发在空气中。   “是箭疮!”医官道:“君侯十日前陷阵受了箭伤。那箭簇上带有污物,遂生金疮。大约因为战事紧张,他没有及时清理伤处,也没有及时休息,硬撑了整整十日。此时伤处已经诱发了体内火毒、爆发疮疡。适才我们已切开疮处排脓,并进汤药。”   “然后呢?”   几名医官对视一眼,为首的道:“何时才能消肿去毒,还要看君侯的体质。”   雷远颔首。   这样的局面,令他的心情说不出的沉重。他沉吟片刻,问那医官:“我交州军中,也有良医,还有些岭南特产的药物,颇有灵效。我打算调几人来,与诸位会同商议、诊治,可好?”   医官们都道:“如此再好不过。”   雷远便换了李贞入来,让他再回拒柳堰上,急召医官。   李贞正待出外,忽听有人沉声道:“不必。”   原来是关羽睁开了眼。   “不必如此麻烦。战后将士们急需诊治的数以千万计,何必因一人而影响无数将士?”关羽披着毡毯,挺身坐起。   “君侯醒了?”众人一齐喜道。   关羽双颊略显凹陷,眼窝也比平日里明显很多,珍爱的胡须也忘了放在锦囊里,凌乱地散在胸前。好在他精神虽然非常萎靡,神志却无动摇涣散之态。听得众人问候,关羽随意摆了摆手,转而对雷远道:“自家人知自家事,我这一场,更多的乃是心病,未必与这小小箭疮相关。”   “心病?”   关羽沉吟。   马玉挥了挥手,让医官出外。雷远也示意李贞等扈从退出。李贞是个机灵的,出外以后,立即策马折返拒柳堰,去寻交州军中医官。   待到马玉将厅堂大门合拢,屋子里瞬间寂静。   关羽挪动身体,向炭炉靠近一些,露出舒适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他沉声道:“我听说,此战中续之领兵,从拒柳堰营地一路追击曹公到淯水,曹氏的武卫、中垒和五校精兵一战尽丧,几乎抓住了曹公本人?”   “是,当时我的副将马岱已经擒住了曹操身边的亲卫首领夏侯儒,打探到曹操只带着少量从人,躲藏在淯水西岸的堤坝林地深处,只可惜,后来我们多方派遣人手搜捕,却没有结果。”   “那,现在还找么?”   “马岱部下的凉州骑士,还有些仍在搜捕,总不愿使之轻易漏网。而我估计,曹操多半已经逃跑了。不过,这一次曹军元气大伤,就算曹操能脱身,焦头烂额的事还在后头。”   关羽点了点头。   “君侯……”马玉向前半步,神色古怪地唤了一声。   关羽哈哈一笑,略振作精神:“马伯瞻日后要去凉州担负重任的,怪不得他想着要建立奇功,以便给自家多一些资历压身。只可惜,这桩功劳到不了他手里。”   “君侯的意思是?”   “曹操已经脱身啦,是我放走的,我亲眼看着他乘舟离去。”关羽说完,深深吐了口气,仿佛放下了心头一个大包袱。   过了半晌,他看看雷远,试探地问道:“续之,你不惊讶么?”   他人这么干,我不仅惊讶,还要当场请出军法,严惩不贷;可您老人家这么做……我怎么觉得理所应当呢?雷远猛地摇了摇头,把前世某些小说家言甩离脑海。他看了看满脸紧张神色的马玉,再看看拥着毡毯,神情坦然的关羽:   “君侯这么做,一定有什么理由?”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 心病(下)   “是,确实有个理由。”关羽重重点头。   “君侯叫我来,想是对我有所开示?”雷远问道。   关羽默然,雷远也不急躁。他见关羽的右臂暴露在外,先伸出手去,为关羽拢一拢毡毯,又把炭炉搬得近些。   马玉慌忙上来帮手。   关羽毕竟有些昏沉,这时候才发现马玉也在屋里。他瞪了马玉一眼:“出去!”   “是,是。”   马玉慌忙倒退出外,把房门重新合拢。随即雷远便听到他在外头呵斥扈从们,让他们都闪得远些。   “换了常人,大概会以为,我曾为曹公部下,颇受恩德,故而徇私纵放,以还报当年的恩情。然则续之知我,当不会如此看待。”   “……是。”雷远几乎要抹一抹额头的汗。好在室内昏暗,关羽又心事重重,看不清楚。   “当年我随玄德公起兵于乱世,最初跟随玄德公的,有我、翼德、宪和,还有玄德公的小友田豫田国让。后来数十年戎马倥偬,玄德公在徐州失败,栖身于许都的时候,田豫归从公孙瓒,自此与我们分散。田国让有大才,玄德公素来深知,当年他离去的时候,玄德公曾泣下曰,恨不与君共成大业。”   说到这里,关羽把后背靠在床榻后方的围栏上:“玄德公和田豫,都有政才。而我关某,只是个武人罢了。所以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二人所指的大业是什么。”   “愿闻其详。”   “当年玄德公以平原县令的身份,领部曲不远千里支援徐州。徐州牧陶谦死后,如糜竺、陈登等州人迎奉玄德公,请抚临州事。然而不到一年光景,臧霸聚众割据琅琊,截断与北海的联系;笮融领兵南走,肆虐广陵;曹豹、许耽领丹阳兵与玄德公隐约对峙;陈珪、陈登父子和陈瑀等人名为下属,实则掌控地方势力,独行其是。又有张昭、张纮、徐奕、陈矫、徐宣等有名士人弃徐州而走。于是偌大的徐州、五个郡国,只在一年间分崩离析,遂使吕布觊觎,而玄德公退避海西,饥饿困踧,吏士大小自相啖食,穷饿侵逼……”   关羽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续之可曾想过,为何会如此?”   雷远谨慎地道:“想是徐州豪族贪得无厌,意图侵夺权柄,而与玄德公冲突。”   “正是!”关羽拍了拍手:“徐州豪民之所以请求玄德公入主徐州,非是看中了玄德公的威德,而是看中了玄德公少根基而乏名望。他们以为,玄德公既在徐州,就必定会成为任由徐州豪族摆布的傀儡,成为受他们驱使来欺压黔首、攫取家族利益的工具。玄德公若同意,从此以后便为一州之主,举十万之众,有争夺天下的资格……可是,玄德公岂是为眼前之利而弃大义之人!”   说到这里,关羽深深吸了口气。他骄傲地道:“玄德公既不愿如此,双方就必然决裂。后来玄德公在许都时,眼界开阔,见识日增,便愈来愈觉得强宗豪民为国之蠹害,想要重建太平盛世,就非得如前汉那般,建立强有力的中枢,公平对待天下万民,而痛抑豪强和地方奸滑之类。”   说到这里,关羽凝视雷远:“续之以为,玄德公的想法如何?”   雷远面色不变:“我闻汉家制度,霸王道杂之。欲治乱世,更须用猛药,非如此,不足以致太平。”   关羽连连点头:“好!好!”   他继续道:“当时玄德公与田豫商议,田豫赞赏玄德公的想法,承认玄德公所谋求的,是真正的大业。但他又以为天下浊世滔滔,难以力挽。凭此世的人心,图前汉的盛世,更如刻舟求剑。所以他弃玄德公而去,并不只因为关心旧主公孙瓒,更缘于认为玄德公的大业绝难成功。”   关羽又看雷远:“续之以为,玄德公的大业如何?”   “我曾听乡间宿老说,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如今玄德公拥天下之半,举汉室之旗,宣德明恩以抚百姓,抑强督奸以肃纲纪。我以为,前汉不过如此。而再难的大业,不也这么一步步做下来,一点点的接近成功了么?”   关羽笑了起来。   这些年来,玄德公虽然高唱仁德宽厚,实则厉行法治,打压世族豪强,不容率党营私。荆州、益州的强宗豪右子弟,若有才能的,出仕得取高官厚禄,却绝不能以自身的官职权位反哺宗族。早年间法正、孟达等人这么干过,结果法正受了牵连,孟达本人连带着宗族四千余家都被迁到了房陵,也不知此战之后能否将功赎罪。   除此之外,能以豪强宗族的力量在汉中王麾下掌控军事大权的,惟有一个庐江雷远。而雷远本人常常征战于北方,庐江雷氏阖族,又都在五岭以南。   汉中王的政权,毫无疑问是一个敢于痛抑豪强的政权,同桓、灵时豪强苛暴的情形大不相同,同北方曹氏与权贵豪强既合作又争夺的情形也不相同。   某种角度来说,雷远甚至觉得,正因为有庐江雷氏这个对外的榜样在,玄德公和孔明才在得以在内部放手整肃,反正怎样也影响不了他们的仁德名声。   “今日战时,田国让从曹军中逃奔,向我说了一个道理。”关羽似乎是有些疲倦了。他隔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道:   “他说,玄德公在荆州、益州之所以能够压抑豪强,是因为这两地远离中原,本非华夏精粹之地,玄德公在这两地无论如何行事,既少掣肘,也少士人风议的抨击。然而,若此番我们擒杀了曹公,曹氏很可能就此崩溃,而中原河北的无数州郡、无数世家豪民,必然会像当年徐州那样,争先恐后地向玄德公输诚,请求玄德公尽快入主。续之觉得,玄德公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这样的商议,已经涉及国家大政。若非关羽的身份不同寻常,两人敢这么讨论,本身就是极犯忌讳的事。   雷远仔细地想了想,沉声道:“自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没错!到那时候,这天下似乎重归太平,然而亿万国蠹仍在,也依旧如同当年徐州那样,轻易便能截夺朝廷的权柄;依旧如桓、灵时那样,动辄肆虐社稷,荼毒天下。玄德公想要收拾他们,那得花多少力气,多少时间?而此辈数百年经营,无不根深蒂固,盘根错节,又使我们根本没法一劳永逸。除非……”   关羽不再说下去了。他的身体衰弱,这时候似乎已经没法坚持,越来越往后靠着围栏。但他猛地睁眼,炯炯注视着雷远。   即便以雷远的胆量,也被关羽话语中的意思惊得起身。他在室内来回走了两圈,才平复心情,折返到关羽榻前。   雷远压低了声音:“那田国让的意思是,曹操此番失败以后,回返北方,必定要不惜代价地分割朝廷权柄,由此大肆引入豪强宗族的力量,以稳固政权、充实军旅。而汉中王便能在堂堂正正的战事中,名正言顺地打击这些宗族、摧毁他们的力量,进而一口气扫除所有的蠹害,一口气杀出个人头滚滚,杀出个扫尽奸凶的太平盛世!”   关羽忍不住捋了捋自己的长须:“我觉得,此议虽然惊世骇俗,但颇有道理。所以我遵从他的意见,放了曹操一条生路。不过,此事关系重大,我不敢确信其是否妥当……所以请续之来商议,想知道续之对此,有什么意见。”   雷远面色沉静,胸中却翻起了惊涛骇浪。   关羽言必称,这是田豫的主意。其实以关羽的性子,若他不认可,便有一百个田豫这样的故旧来当说客,能有半点用处么?   归根到底,这是关羽的主意。关羽始终是当年那个激愤于权贵压迫黔首,怒而杀人流浪的关羽。   而世人皆知,关羽与汉中王名为君臣,恩犹父子,这两人根本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关羽在此时此地敢这么做,固然惊世骇俗,又焉知不是体现了汉中王的心意?   关羽此时的询问,绝不是因为他拿不定主意。   他老人家背景厚,资历深,行事全无顾忌。都已经这么干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关羽是在确认,身为汉中王麾下最大地方豪强的雷远,是否全心全意地认可汉中王政权的大政;是否愿意在任何激烈的局面下,都站在汉中王政权一边,用一切手段与天下的蠹害为敌!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蠹害   可雷远能说什么呢?   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大概有半个时辰,或许一个时辰。天色已经浓黑了,院中风声时时呼啸。马玉的脚步从远到近,在门口盘桓了一阵,才又离去。   终究关羽的这个决定,太过耸人听闻。而关羽说的理由越充分,反而使雷远的情绪几番控制不住,进而生出几分愠怒。   关羽有关羽的执着。或许他恨透了那个肮脏的世道,愿意不惜代价洗净污浊,重建一个清明之世;又或许他看透了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门阀,绝不能容忍彼辈与己并立于新朝。   这些,雷远完全能理解。   可关羽的决定,永远没法对其他人解释。   数万将士的奋战,整整三个月的厮杀浴血。无数将士死不旋踵,壮烈牺牲在沙场,在交州的无数兵户家庭失去了父亲、儿子或者兄弟……他们为了什么?   是为了回报汉中王的厚待,为了赢取一场不辱汉中王的、辉煌的胜利!   乱世人命贱,杀人如芟草。一名、十名,乃至百名、千名将士的生命,在战场上消逝都只是眨眼间事。今日奋勇战死的许多将士,雷远记得他们的名字,但或许过个一年半载,雷远就会忘记。   但胜利终究是这么多将士们共同创造出来的!   最大的战果已经唾手可得,将士们本可以在这一战中擒杀曹操,从而向结束这乱世的目标,踏出最有力的一步。关羽却一拍脑袋,将之放过了?   这对战场上牺牲的人们,何其轻蔑?   何况,曹操安然北返,必定养精蓄锐,以图再起。此后两家纵然强弱之势转化,但难免持续兵连祸结,不知多少将士要战死沙场,过程中又不知要生出多少崎岖波折,生出多少血流漂橹、尸横遍野的惨剧……   为了获得扫清豪强的藉口,而付出许多代价,是否划算呢?为了想像中的一劳永逸,而坐致兵灾绵延,这难道符合汉中王一贯的仁德大义么?   雷远深深叹了口气。到这时候,他忽然明白了。   任何一个决定,一定出于某个立场,一定有人受益。   关羽毕竟是汉中王政权中武人的首席,他的决定,始终都站在武人的角度。而荆州的武人,如今已经日益成为一个兼有经济、政治力量的团体。   这些年来,荆州、交州两地,都在全力扶植武人实力,以确保汉中王政权的基本盘,维持军府对地方的强力掌控。   在经济上,两州通过多赐庄园、奴仆或授予行商的许可,使大批武人依靠军功获得了庄园主的地位,至少也成为较有规模的自耕农;而在政治上,大批退伍的军官、士卒以军功得爵禄,进而成为吏员、官员。   按照雷远掌握的数字,踏上仕途,成为实权吏员的武人,目前在交州不少于九百余,而在荆州更多。至于享有田庄、食邑的武人,荆交两州合计,几近万人,还在不断地增长。   这些武人们彼此之间,通过同袍战友的交情紧密联系,加之以相互之间的家族联姻,编织了一张巨大的网络。而这网络形同活物,渴望通过战争来扩张,并天然与掌握地方势力的豪强、掌握文化和上升渠道的士人时有抵牾。   以雷远的视角看来,他们如汉初时的军功贵族,又如北朝唐初的关陇勋贵。这样的团体一旦形成,就会生出其自身的利益诉求,而不会长期作为无意识的工具。   对这些武人来说,太过惨烈的战斗最好不要太多,但垂死的敌人、连绵的战争反而是好事。通过这样的战争,武人们的力量将会愈来愈充实,影响力将会愈来愈大。   而与此同时,试图与他们抢夺战争成果的人,又越少越好。如果能在战争中名正言顺地清除一批,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雷远在交州,早就感觉到了武人们的活跃。但他更清楚,豪强世族的力量,缘于他们巨大的经济基础。数百年来,豪强世族已经习惯了垄断经济、文化、政治、军事,他们绝不会容忍一个政权的背叛。   如果当真这么做了,汉中王的政权也就失去了政权赖以存在的基础。成了陈涉吴广、王匡王凤或者张角之流。这不因人的意志而转移,是时代的局限性、生产力发展的局限性决定的。   好在雷远有足够的威望,也有足够的清醒来控制住麾下的武人们,将他们的力量控制在一定的程度,至少,与原先的统治阶级保持平衡,至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在一些边边角角的施政上,稍稍体现偏向。   即便如此,这也还有赖于交州乃化外之地,一向缺乏有实力的汉家地方士人。   问题是,关羽并没有想那么深。   或许在关羽的意识中,他的决定,是出于自身对权贵、国蠹的憎恶,出于他数十年来始终不动摇的大义。   但雷远所熟悉的另一世,有一句俗话,唤作:“屁股决定脑袋。”   关羽身为汉中王麾下武将的首席,自然而然地被推动、被影响来作为武人们的利益代言人。而田豫这个多年转圜于公孙氏、曹氏和刘氏之间的老狐狸,恰巧找准了这个关键点。   这一来,关羽作出了一个危险的决定。   他终究是个耿直的武人,作出决定之后,只觉自家难以承受这重责大任,却不明白这个决定究竟从何而来,又代表了什么样的后果。   雷远折返回来,在关羽身前落座:“君侯可还记得,当年汉中王入蜀,我是第一批出兵攻战的将领,也参与了我军入蜀前后的诸多谋划。”   关羽眯着眼,胸膛缓缓起伏,好像睡着了。   但雷远知道,关羽一定清醒的很。他顿了顿,继续道:“当时庞士元执掌军机,前后两次,试图制造机会,清洗蜀地的士人。第一次,是张松入成都劝降,他试图以张松之死为藉口;第二次,是刘季玉入成都,庞士元试图利用益州旧臣的骚动。但那两次都没有实现,因为汉中王不允。”   关羽眼神一闪。   雷远继续道:“而现在看来,荆益两州士人携手,又有什么不妥呢?如今凉陇之士也若水之归海,难道大王还能将他们拒之门外?曹操尚作歌曰,周公吐脯,天下归心……难道大王的胸襟气度,还不如那个‘周公’?”   关羽“嘿”了一声。   “归根到底,天下如此之大,容得下所有人,包括士人、武人乃至天下万民。而以玄德公的明断、孔明先生的达治知变,也足能公平地对待所有人,绝不会纵容。君侯不要忘了,当年孔明清洗荆州的动摇士人,一夜之间斩首数以百计,哪有半点犹豫?只要刀柄握在中枢的手里,许多事情,大可以慢慢来做,岂不胜过纵放贼酋,养虎为患?”   雷远挺直身体,郑重地道:“所以,君侯的想法,我一千个、一万个理解;但君侯的做法,我觉得颇有可商榷之处,不敢苟同。”   “续之,你竟质疑我么?”关羽睁开双眼,怒目而视。   雷远沉声道:“君侯,我是不相信这世上有一劳永逸的美事。”   莫说刘备、关羽,莫说这些生活在旧时代的帝王将相,便是千载之后那位声称“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的伟人,他成功了么?   恐怕没人说得清楚。   何况,去除了旧的蠹害以后,总有新的蠹害生出。焉知今日的功勋之臣,不会是明日的蠹害呢?   愈有远大的目标,向前的道路就愈是艰难。而目标再宏大,终究只能一步步四平八稳的走,有时候甚至不得不进一步,退两步,没有任何捷径可言。   雷远苦笑着,扶着关羽往后仰靠:“君侯,这件事情,我们慢慢再聊。你且好生休养……”   关羽重重地哼了一声。到了他这个年纪,刚烈一如年轻时,但也难免多了几分老人的固执,他挥动手臂,将雷远的双臂用力拍开:“续之,你继续说!怎么就不能一劳永逸了?说清楚!”   雷远犹豫了一下,待要细细分说,厅堂的正门被轰然推开。   “什么人!”关羽勃然大怒。   周仓满头大汗入来,连滚带爬拜倒在地,捧了几份军报在手:“君侯,雷将军,从新野方向十万火急军报!”   “什么军报?曹军已经败了,还能有什么花样?”   周仓颤声道:“骁骑将军曹彰通报曹军各部说,曹操……曹操病死了!确定无疑!”   过了好一会儿,雷远向前几步,取了军报翻阅,随即向关羽颔首。   关羽深深地呼了口气。   种种复杂的情绪猝然袭来,强烈的疲倦感一下子完全占据了他的精神和身体。   第一千零六十九章 水火   建安二十四年十一月。   阳陵。   天际寥廓,寒风瑟瑟,天地之间,有零星的雪沫飞舞。   阳陵已经残破了许多年,只剩下几个土山包和遍地深草中倾坍的石料。阳陵邑的百姓也早就逃散一空了。建安二十一年的时候,曹刘两军在阳陵周边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主力会战,更使得整片五陵原俱都荒残。将士们此时走在阳陵邑以外的荒草陂上,有时候听见脚下格格作响,那便是踩到了上一次大战中未及收拾的将士遗体。   整整三年过去了,陵原上的风声似呜咽,仿佛依旧在为数万人的身死而肝肠寸断。   顶着寒风眺望四野,冬天的关中是那么苍凉,土黄色的原野上,覆盖着土黄色的植被,地面缓缓起伏,像是瀚海中砂土的波浪,这波浪凝定不动,而骑队奔行其间,却仿佛随时会被巨浪席卷的小小沙砾一般。   刘备勒停战马,轻轻按着自己的膝盖。   今日早晨开始,他在阳陵行礼如仪,前后两个时辰。先以三牲祭祀了刘备的祖先、中山靖王的父亲、汉孝景皇帝,又酹酒为三年前牺牲在此的数万将士祈福。   他老了,腰腿都不如当年。虽然特意着了厚衣,里头还加了皮褥子,可这么一轮又一轮的仪式下来,只觉得腰背无力,双膝冰凉,一条大筋从膝盖一直抽搐到胯骨,腿痛得夹不住马。   现在祭祀已经结束了,刘备留下了专门的人手在此,一来负责收拾将士遗骨,以便统一安葬,二来,也为日后整修历代先帝的陵墓作些前期勘测准备。他自己带着骑兵们,折返茂陵邑西南的中军大营。   此时关中的战局并未底定,魏王世子曹丕、征西将军曹洪所部的数万人,现在还聚集在长安城和周边的几处坚固营垒里。由长安到华阴、潼关一线的通路,也还没有被完全截断。   按说刘备这么做,过于轻佻大胆了,仿佛三年前长驱冒进的局面又要重现。   但刘备本人一点都不紧张,刘备身边的臣下们,也并不去劝说。   毕竟曹操已经死了,曹丕哪里值得汉中王畏惧?若他们还有还手之力,也不至于一个月里尽失关陇重镇,从雄踞关中转为困顿愁城了。如今益州、凉州十万之众兵临城下,胜利只是时间问题。   “是不是应该遣使入城吊唁?”他喃喃地道。   身边的侍从们彼此对视,大概是觉得听错了,没人接话。   刘备想起旬月前,自己接到曹操死讯的情形。   当时传来这个消息的,有荆州的关羽方面,有进兵至蓝田的张飞方面。   关羽转来的文书,言简意赅,只说曹操战败而走,途中病亡,其子曹彰收兵于宛雒,号令全军戴孝。张飞的文书就写了很多,包括从曹军口中打听到的许多战事细节,也不知真假。整份文书是张飞亲笔写就,字里行间看得出他的喜悦。   这一辈子的大敌、公认的贼臣终于毙命,张飞也理应高兴。   可刘备把两份军报反复看了三遍,直看到自己眼睛酸涩,拿着书简的手腕都僵硬,却调动不起多少喜悦的情绪来。   曹操死了?   这个刘备切齿痛恨的仇敌、这个妄图篡取大汉基业的奸雄,在荆襄战事不利的情况下,引兵后退,在新野城外突发急病,死了?   刘备曾经无数次对自己说,也对身边的所有人说,哪天曹操死了,那一定是上天降罪,是天厌之,天灭之。从此天下去了乱源和祸害,值得大大的庆贺。可是收到军报以后,刘备却真没有庆贺的兴趣。   他对部属们说,兹事体大,须得确认真实,不容半点作伪,先不要刻意声张。于是遣了精干人手出外打探,务必要求个明白真实。   明白且真实的信息,三五日后陆续传回。曹操真的死了,河北中原一片纷扰,乱得不成样子。那个巨大的曹魏政权,渐渐有分崩离析的迹象。   部属们无不狂喜。有些元从旧部,因为家乡父老百姓死于曹操对徐州的屠杀,对曹操的仇恨早已入骨。他们忍不住歌舞以庆祝,刘备也陪着。但实际上,刘备依然没多少喜悦,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这些日子,刘备想起许多旧事。   想起初领徐州时,是曹操出面表刘备为镇东将军、宜城亭侯。   想起徐州失利,基业分崩时,是曹操接纳刘备一行人,予以厚待,支援军粮,表刘备为豫州牧。   想起吕布击破小沛,使刘备成为丧家之犬的时候,又是曹操接应刘备退入许都,表刘备为左将军,而礼之愈重,出则同舆,坐则同席。   直到最后,某一天曹操对刘备说,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那一句话里,蕴藏着太深邃的心机、太险恶的试探,当时刘备吓得投匕箸于地,几乎失态。   然而后来刘备又常想,这句话,就只是试探么?不是的,那里头应当有真诚的东西,有曹操对刘备真实的赞赏和钦佩。   虽然两人的地位相距甚远,实力更是天差地别,可曹操偏偏能看出刘备是自己的同类。其实刘备自己何尝没有同样的感觉呢?天下英雄,无非曹刘,曹刘之间,又惺惺相惜久矣。只有曹刘两人才真正胸怀大志,才有翻覆天下的才能和毅力,才拥有以一身而担天下之责的胆略。   只不过走的路不一样罢了。   在刘备眼中,曹操走的,是一条看似痛快却包藏了太多诡诈伎俩、凶残手段的路,那路上铺满了无辜者的血,必定祸根深埋、遗害后世;而在曹操眼中,大概觉得刘备迂腐不堪,成天想着胶柱鼓瑟、缘木求鱼吧。   曹操永远是信心十足的架势,可刘备却不会盲目自信。事实上,刘备也偶尔会怀疑,究竟自己的选择对不对?前汉的制度、前汉的盛世,究竟能不能复现于当代?究竟我这么走下去,是不是能够通往盛世的路?   可惜天下只有一个,也只能选择一条路去走,没有妥协的余地。既然与曹操势如水火,就只有每事皆与曹操相反,曹操以急,刘备以宽;曹操以暴,刘备以仁;曹操以谲,刘备以忠。惟有如此,事乃可成耳。   刘备眺望长安城。   他忽然想到,城里的曹丕现在会如何?   刘备是见过曹丕的,记得那是一个颇有才华却稍显轻佻的孩子。将近二十年过去了,魏王既然病逝,魏王世子便要担负起责任,可曹丕又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刘备看看身边的侍从,试探地问道:“虽说汉贼不两立,但曹操毕竟是一代奸雄。奸雄离世,我们的礼数不可废,应该派一个使者去吊唁的吧?”   第一千零七十章 弑君(上)   几名侍从们面露难色。   刘备自嘲地笑了笑,随着体制渐渐完备,原来那个仿佛和气老兵的玄德公形象渐渐消褪,而代之以威严的汉中王形象。自从魏延、傅肜那一批人离开自己身边,代替他们的扈从们虽然都是各州年轻俊彦,有文武两途的才能,却总是庄重自持,不敢说错一句话。   想要和这些年轻人讨论如此敏感的话题,也实在是为难他们了。   他加鞭催马回营,召集了身边随侍文武商议。   众人意见不一,有赞成遣人吊唁的,说道:“曹操虽为逆臣,可逆臣也是臣,他终究仍是汉家的魏王、丞相。他曾说,设使天下无他,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此语虽然狂悖,却也有几分落在实处。此等人物更与王师鏖战数年,不处下风,堪为我方的强敌。对此辈,可以痛斥却不宜羞辱;羞辱他,便同于羞辱我辈。而其人既已病亡,加以存问方显气量。”   “再者……诸位可知,荆襄、关中两地的作战,动用兵力二十万,民父劳役倍之,统计几处战场的将士损失,只战死者就已超过两万,伤者不计其数。而每日里消耗的粮秣物资,也是如山如海。考虑到我们控制凉州以后,要经营当地,又有巨额的投入。此战之后,曹氏固然衰弱不堪,我方也至少要两三年的休养,才能鼓勇继战。这时候若通过吊唁,稍稍缓和两家的关系,也是妥当。”   说这番话的,是一向温和敦厚、虑事周密的习祯。   刘备微微颔首。   也有人反对吊唁的,当场昂然而起,说道:“臣闻汉贼交争,其势不两立。曹贼纵然在世,我们也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恨不能以斧钺加其身。反曹、兴汉,乃是一体两面,若不能坚定反曹,便等若是宽容曹氏的篡逆之行,天下人谁还信我们兴汉的决心?故而,我不知何来吊唁的道理;我更不知,想要去慰问曹操之死,因曹操之死而心中哀恸的,是什么样的人!”   意见如此激烈的,乃是姜叙。凉州士风之刚健锐利,在此可见一斑。   刘备脸肌抽搐一下,忍不住肃然坐正。   他只是念及与曹操的当年旧谊、惺惺相惜,所以突然生出个吊唁的念头,老实说,提出此议时,并没想到这其中还有那么多的道理。   但这也不错,同一个问题,不同的人来看,会得出不同角度的结论。身为主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   某种程度上,这种辩论争议的过程,在剖析利弊的同时,也给主君提供了一个了解下属眼光和立场的机会。由此一来,最终该怎么做,反倒并不特别重要了。   正坐了一会儿之后,刘备稍稍往软榻上斜倚身体,微微闭目,仔细听着。直到部属们的讨论之声渐低,他睁开眼,微笑着环视所有人:“这不是什么大事,今日且商议到此。诸公所言,皆有深意,我一定会深思熟虑,再作决定。”   当下众人行礼退下。   帐中惟有一人不去。刘备笑问:“孝直可有良谋以教我?”   这场讨论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法正才来。   通常来说,法正碰到这种群臣各有所执的时候,总会当仁不让发表意见。他的见识、判断都超出同侪,又身为尚书令护军将军,深悉军机大政,常能说得他人哑口无言。但这次他来,却只安静端坐,有些奇怪。   最近几日里,针对长安曹军的军事应对,主要由张飞、法正两人负责。   张飞本部在蓝田设营,以右将军的身份统辖诸军,而吴懿、张任为之辅助。法正除了担任军事上的参谋,另外还兼领关中的民政,发挥他扶风名士的号召力。   另外,近来法正还忙于策反蓝田至武关一线的驻守曹军,以图完全打通关中到荆襄的联系,前日里,刘备刚给了他十数份诏版文书,允他直接除授二千石以下的军职若干,今日此来,是有了结果么?这么快?   听得刘备询问,法正奉上一份书简。   “吊唁曹公一事,不必急于一时。”   “哦,那眼前有什么急事?”刘备接过书简。   “好教大王知晓,武关曹军虽然尚未正式降伏,却已经动摇异常。前日里他们就已放开关禁,使荆襄与关中的讯息传递通畅无阻了,荆襄轻骑经武关至蓝田,只需八百里路程,便可将最新的军情奉于大王驾前。”   “这是好事啊。”   “因为讯息畅通,今日早晨我收到了荆襄方面遣人送来的急报。上面说,曹彰驻在宛、雒一带,又新生出一桩大事来。此事关系重大,更直接影响今后我方的大政。”   “如今大局已定,还能有什么大事?”刘备哑然失笑。   这几日,他因为曹操之死而百感交集。但同时,也有提数十万众大战破敌,终得兵临旧都的激动和狂喜。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常显睥睨之态,仿佛这天下再没有什么难事。   可笑了两声,却见法正的脸色凝重异常,仿佛他说的大事,真的非同小可?   刘备连忙抿嘴,正色观看文书。   下个瞬间,刘备大惊失色。他一下没坐好,先歪倒在榻上,然后又猛地挺腰站起,拿着文书的手都在发抖:“什么?这……这……怎会有这样的事?孝直,这可开不得玩笑!”   法正躬身道:“大王,这样的事,我便有十个胆子,怎敢开玩笑?”   刘备连喘了几口气才回座,把军报摊在案几上,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两遍:“也就是说……也就是说……”   他嚅嗫了几句,竟没把话说完。   法正替他把话说了出来:“皇帝失踪了,是在两军会战的荆襄沙场上失踪的。”   刘备狠狠地瞪着法正。   法正却转身,看帐外无人接近,再折返回来:“曹操南下时,打着要在南阳登基践祚的旗号,故而沿途以麾下精兵挟裹皇帝同行,哪怕是后来急速南下与我军对战,也始终挟持皇帝,须臾不离。一个月前,曹操的武卫、中坚营和五校精兵,都在淯水以东被我军一击打散,曹操回返路上病逝。而曹彰到新野收拢诸军,缓缓退到宛城,才发现没了皇帝的踪迹。”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刘备的神色,才继续道:“关羽、雷远二将遣人往宛城探察过,确认这消息无误。”   刘备探出双手,按住案几,眼神仿佛失了焦距。   他喃喃地道:“皇帝在战场上失踪?这岂不是说,有可能……”   “兵荒马乱之际,哪里说得清楚?皇帝很可能在战场上为乱军所弑。动手的,或许是曹军溃兵,或许是……咳咳,或许是我军。”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弑君(下)   刘备的思绪完全乱了。   他简直想要大叫,又想拔出长剑砍一些什么来发泄。   皇帝失踪了!失踪在战场上!而且,很有可能被乱兵所弑!这不是小事!   皇帝是天子,代天而抚万民,法天而行德政,代表了天命!自秦始皇帝以来四百余年,天下帝位延续,历经数十位统御天下的皇帝。除了那个新朝皇帝王莽以外,绝无一人失踪于战场,绝无一人死于乱兵之手,绝无一人尸骨无存!   哪怕近代以来天下丧乱、王纲解纽,可皇帝始终都是皇帝!哪怕丧心病狂如董卓,都是在废黜先帝为弘农王以后,才敢鸩杀。即便如此,董卓也成了祸崇山岳、毒流四海的逆贼,其豺狼之性,哪怕千万年后都要受尽唾骂!   哪怕是公认的逆贼如曹操,你看他凌轹汉室、戮杀主后、鸩害皇子,可敢碰皇帝一根手指?皇帝始终都是皇帝!哪怕曹操图谋篡位,在面上也得尊重皇帝,因为不尊重汉家的皇帝,就等于剥夺了皇帝的神权外衣,使天下人都不会尊重新起的魏朝皇帝!   可现在……   刘备只觉得天忽然间冷得厉害,干燥空气中稀有的水汽都要化成冰碴子,悉悉索索地渗透进自己的体内,让人的血肉都变得僵硬,透不过气来。   “那可是皇帝!”刘备恶狠狠地道:“曹操这厮,竟把皇帝带到战场上!分明是他置皇帝于险境,这才生出这事端!这厮真是恶毒,真是穷凶极恶……我才不会去吊唁他!”   他想要骂几句,可随即又颓然。   曹操已经死了!   他已经死了,再多的恶意,再多的抨击,又与他何损?   可怕的是,曹操在死前大张旗鼓安排禅让的举措,恰恰证明了他绝不可能弑君。他拿着皇帝在手里,是有用的!   刘备抬起眼,瞥了一眼法正,慢吞吞地问道:“孝直何以认为,皇帝可能为人所弑?你又是怎么判断出,这与我军有关?”   法正咽了口唾沫,应道:“我素来听闻,曹操诸子不和,各拥实力,时常争权夺利。这其中,骁骑将军曹彰的官职虽不甚高,却实际掌握宛、雒乃至许都、邺城的驻军,是诸子之中军权最盛者。若皇帝在曹彰手中,他凭此便足以与许都朝廷展开政治上的合作,必定如获至宝。所以,他若控制着皇帝,绝没有隐瞒的道理。”   “唔……孝直,你继续。”   “至于我们……”法正沉吟片刻:“大王,我们高举的,是反曹兴汉的旗帜,若皇帝在战阵上逃归我方,那不仅是对我方大义的认可,更是对曹氏逆贼身份的最终确认。当年曹操以阉竖之后,尚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如今大王身为汉家宗室,一旦迎奉天子,无数难题就此迎刃而解。这个道理,关将军和雷将军两位,不会不明白。”   “也就是说,孝直以为,皇帝并非被人控制、藏匿。”   “是。”   “那么……”刘备隔了好一会儿,才涩声道:“那就是……多半是在战场上遭了不测。”   “很有可能。”   法正起身,从军帐边上的文件架上取出一摞书卷,将之放在案几上展开:“大王,请看。按照我方军报所说,曹操领着他的五校之兵沿淯水南下,旋即遭到我军痛击,当日便溃败奔逃,即便如此,还遭我军斩俘十万以上。曹彰所部一口气退到新野,都没能集合起一两万人。当时的情形,何其惨烈,何其狼狈?大王,我以为,此等狼狈情状之下,那些曹氏的乱兵们恐怕没有袭击皇帝的心思,也不可能有这个余裕。”   刘备沉默了会儿。   他等着法正继续说,但法正眼观鼻、鼻观口,偏偏就不再说了。   法正的意思很明白,只不过,就算以法正的胆量,也不敢再仔细分析下去。战场上只有曹刘两方,如果不是曹军败兵干的,会是谁?   汉家皇帝是魏王更进一步的阻碍,难道就不是汉中王更进一步的阻碍了?   法正的推论并不复杂,道理也很简单明白。刘备一听就明白,这天下间有得是聪明人,他们也很快就会明白。聪明人一旦明白了,就会让全天下的人明白。   偏偏这样的事,没法解释。一解释,就证明你有这想法,只会越抹越黑。   刘备深深吸了口气,眼前浮现出曹军四散奔逃,而己方数万大军如狼似虎,在广阔的战场上肆意冲杀,毫无顾忌地展开屠戮,泼洒出的血污遮蔽平野的景象。   他自己就是最有经验的老卒,深知再怎么严格管理的军队,到了战场上就会变成猛兽。只有他们变成猛兽,才能用最暴戾的杀戮来施放心中的野性,才能用最凶残的杀气来震慑对手,把对手的斗志一点点地碾成粉碎。   在这个过程中,杀戮是根本不可避免的,也几乎没法管控。如果皇帝在这时候也陷入逃亡的人潮中,与追击的将士撞上,而他又没能说服杀红了眼的士卒的话……   刘备觉得下一口气怎也提不上来,觉得胸口像是被一块块的大石头砸了进去,砸穿了胸膛,砸进了肺。他挣扎着想要呼吸,却根本对抗不了憋闷的痛苦。   刘备上一次见到皇帝,是二十一年前的事。当时皇帝并不如后来外界传言的那样,对他多么亲切。那只是一个习惯了在朝堂上扮演皇帝的傀儡,一板一眼地做事,一板一眼地说着曹操希望他说的话。   直到后来,皇帝遣董承出面与刘备往来。再后来几次面君,刘备才渐渐感觉到皇帝是个活生生的,有想法、有企图的人。   他经历过许多磨难,熬过了许多艰难时刻,所以非常懂得如何与人相处。只寥寥数语,就能让人获得一种舒适的安心感。刘备由此确认,皇帝至少不会是一个昏君。   所以他之后南征北战,四处奔走,还曾经试图从汝南起兵袭击许都,以解救皇帝。到后来,他去了荆州以后,有了更多的想法,才不再始终把那位傀儡皇帝当做自己的重要目标。   但那是另一回事了。在明面上,皇帝始终是汉中王的主君,是汉中王政权尊奉的皇帝,是汉室的代表,是刘备打着讨贼兴汉的旗号,必须去扶持的天子!   如果汉中王的士卒弑杀了天子,那代表什么?那是整个政权都难以面对的惊涛骇浪,是足以动摇天下人心,动摇曹刘两家之间正义与非正义立场的大新闻!   “大王?”法正低声道。   刘备没有理会。   过了很久,法正又轻声问:“大王?”   “嗯?孝直,你说。”   法正却欲言又止。   刘备皱起眉头:“孝直,你吞吞吐吐什么?这帐子里只有你我两人,有什么话,不能讲?”   法正把声音压得更低:“荆襄战事已经结束了快一个月。打扫战场、收拢兵卒、安抚降卒也用不了十天。宛城那边为了皇帝失踪焦头烂额,荆襄战场上,真的就没有一丁点的迹象可寻?有没有可能……荆襄那边知道了一点什么,但没有,或者不敢对我们说?”   刘备横了法正一眼,摇了摇头。   法正俯首。   刘备双手按着案几,不动,也不说话。   过了会儿,法正再度进言:“大王,兹事体大!总得先有个结果,才能谈怎么应付!”   刘备用力一拍案几,发出轰然一声大响,引得帐外侍从们脚步声起,有人在帐门逡巡,却不敢随意发问打扰。   法正噤口不言。   刘备将案几上的文书收了起来:“孝直,你是护军将军,且以你的名义,给江陵大司马府行文,请关羽、雷远两位长史出面,清查荆襄战事的战果,造册发来,以便日后封赏。告诉他们,簿册记录务必要仔细、精确,要说清楚战事的具体经过,说清楚斩杀了哪些曹营的将校,俘虏了哪些重要人物,缴获了什么可堪一提的物资。”   “是。”   “另外,请孔明速来关中。”   “……是。”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汇总   建安二十四年十一月以后,延续了整个下半年的战事,已经慢慢缓和了下来,反倒是荆襄和关中两处战场以外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地发生。   刚撤离荆襄战场的时候,曹彰曾考虑过要隐瞒曹公病逝的消息,但在那兵荒马乱奔逃的环境下,他根本控制不了信息的传递。于是只短短十余二十日,大半个天下,包括河北中原各地的有力州郡之长、地方镇将都知道了。   由此带来的巨大震动,超乎任何人的想象。不止朝野危惧,简直天下有分崩之势,比如驻在雒阳的一支青州兵以为天下将乱,鸣鼓哄堂而散。而原本驻在居巢的镇东将军臧霸,则抛弃了他的驻地,领兵星夜折返其家乡、兖州东部的泰山郡,并以徐州刺史、督军的名义,向青徐各郡传令。   此前汉中王整合凉州的时候,曹氏下属的雍州刺史张既,与护羌校尉苏则联兵,纠合了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的羌胡渠帅、乡豪大姓,聚兵自守,并持续控制北地、安定两郡的北部区域,越过奢延泽与并州诸胡守望相助。   汉中王以讨逆将军吴懿领兵平之,进军至高平第一城。张既据守不战,两军相持数十日。   待到魏王薨于军中的消息传到,张既身边之人或有疑问,战意皆不坚定。汉中王遂遣使宣慰,张既厚待使者,却暂不答复,汉中王也不催促。   与此同时,并州刺史梁习曾挟裹鲜卑、匈奴、羌胡之众,进逼河津、蒲坂等地,并以轻骑渡河,突袭骚扰汉军营地,其健者直抵新丰,与据守长安的关中曹军主力联络。幸有破虏将军张任领兵击破之,并与梁习隔河对峙。   同样也是消息一到,梁习立即收兵,转往河东安邑、闻喜一带。   当是时也,曾经有文臣劝说刘备,声称只要传檄天下,称罪在曹氏,余者皆不问,天下立时可定。但刘备并不应允,皆因益州、荆州、交州的力量,至此也已经发挥到了极限。   在不知兵的书生看来,乘胜逐北,故能立功;但真到了能够统辖全局、深悉军政的层次,就能明白大军调度是牵连多么广泛的难事,绝非想象中一声令下那么简单。   此时荆州、交州全力击破曹军本部,但本军折损巨大,据说许多得力的校尉、司马,连带着整个营头都打没了,将士们体力和精神的消耗更是惊人。   高强度的作战下,两州数年积蓄的粮秣、军械近乎消耗一空。纵使还有些压箱底的余量,都要赖以镇压新扩的领地,绝不足以纵横中原。   至于关中这边,虽然这些年来竭力打通秦岭、陇山的诸多交通孔道,可转运艰难的问题始终存在。此前屯放在汉中南郑的巨量物资,因为在战事初起时同时支撑凉州和上庸两个方向,消耗极其迅速。而益州存粮再怎么急速转运,考虑道路承载、粮秣贮存条件、沿途民夫辅兵的调动规模等等,总有个上限。   这也是刘备始终留诸葛亮在后方的重要原因,除了诸葛亮,也实在没人能把隔着千山万水、仅以狭窄山道相连的诸多区域捏合为一体,统筹其物资调入调出了。   但益州军在关中十万众,凉州各部和附从的羌胡部落之兵,又有将近三万。这十三万张嘴,即使有诸葛亮带着军师将军府文吏体系全力以赴,也不是那么好供给的。从十月起,攻入关中的张飞等部,便开始吃起了牛羊。   这可不是好事。凉州羌胡将士视牛羊为衣食之源,极其珍惜,平时顶多吃些乳酪,哪里舍得吃牛羊肉?这时候军师将军府从凉州调度牛羊到关中,固然证明了中枢对凉州的有力掌控,也足见益州方面支应不易,需要凉陇的协助了。   既然己方的军事、经济力量即将逼近极限,对河北、中原等地的政治攻势,又有多少实际意义呢?   如果不以军力,只靠着政治上的威慑和号召来括取土地,那绝不是真正的胜利,反倒会留下极大的隐患。当年的袁术便是失败的典范,堪为后人笑柄。   身为乱世中崛起的英雄,刘备固然高举仁义的大旗,却绝不迂腐。他深知一切都建立在兵强马壮的基础上,对那种虚假的胜利并无兴趣。   传檄天下这种事情,不是不可以做。但一定是要在己方占据了政治、军事、经济上全面优势,能够切实掌握每一块降伏的土地以后,才能去做。而以当前的军事能力,首要的、也是唯一可行的目标,便是攻取长安,实现对关中的稳固控制。   对汉中王的这个意图,关中曹军自然是不同意的。   曹丕本人坐镇关中六年了,他绝非无能之辈,尤其在长安周边经营得法。而曹洪、阎行、郭淮等人,或为宿将、或为猛将、或为兼具文武干才的后起之秀。他们虽无野战取胜的能力,可是纠合数万之众死守坚城,真不是旦夕可下。   张飞连日催军猛攻,只是不断压缩长安曹军的控制范围,使汉中王能够好整以暇地在阳陵祭奠祖先和将士,除此以外,倒真没什么标志性的胜利。   大体来说,两军的对峙局面依旧,而各地爆发的战斗大部分都只是徒然消耗人命。较之于旬月前突入关中的破竹之势大有不如,更没法和荆襄那边数十万人会战,十万人斩俘相提并论。   但在长安曹军这一头,他们面对着张飞这样的虎将,愈来愈显束手束脚,与关东的联络通道也随时有被截断之虞。魏王世子、副丞相曹丕几番向关东州郡发出调令催兵支援,但控制宛、雒一带的骁骑将军曹彰不仅不理会,还数次劫持了曹丕的使者。   然而在十二月初的时候,曹彰控制的区域出了大乱子。   此前曹操领兵经宛、雒等地,就因为民夫和基层兵家不堪徭役之苦,几次爆发哗变,负责地方平靖的行南阳太守东里衮东奔西走镇压,忙得不可开交。   到了十一月末、十二月初,本来曹公病死的消息便使人心动摇,曹彰为了恢复军事力量,又强行征发壮丁、搜刮地方存粮,这一来,民心如沸,再也无法遏制。负责剿平乱民的郡将侯音、卫开起兵叛乱,以数千人入山自保,杀死了郡功曹应余、擒获太守东里衮。   此时荆州军虽无余力北上大举征伐,却也遥授侯音、卫开以将军号,并以少量精锐进军新野。   之前曹军二十余万在荆襄战事中崩溃,所有人异常畏惧关羽,当荆州军表现出北上意图的时候,梁、郏、陆浑等地群盗蜂起,各处皆打荆州旗号,攻杀曹氏所署官员,动乱甚至波及兖州、豫等州。   这一来,曹彰难免慌了手脚,他既要分遣兵马平乱,又要集中力量以应付可能的进攻,一时间哪里顾得过来?   诸葛亮合拢手上的书卷。   “还有么?”他问。   既得汉中王召唤,诸葛亮火速安排好汉中军师将军府的诸多事宜,随即风尘仆仆赶到。   十二月里,天气已寒。他往中军拜见汉中王以后,立即查问各处汇总来的情报,直到诸项事宜有了大体的概念,头发里还沾着的雪粒还没有化,脸颊上因为风吹霜冻而出的血丝也没褪去。   听得他询问,僚属们无论有没有尚未汇报的消息,都垂下头翻着手上案卷。一时间,中军帐里充满了哗哗的竹简或布卷张开又合拢的声音。   当然还有一些消息的。刚才所说的那些,都不牵扯皇帝的失踪,这个事情,总得有个说法,但这事情又关联到荆州军和交州军的两位重将,僚属们隐晦地递着眼色,谁也没有先开口。   刘备的主座就在诸葛亮身边。   对当前局势中的微妙之处,刘备也是仔细考虑过的,还和法正一起,拟过好几个应对方案。但这时候他看着僚属们忙碌,一时间却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好,索性提起铜壶,为诸葛亮倒了碗热水:“孔明,你喝水。”   “多谢大王。”   “孔明,你瘦了啊,须得加餐。”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路径   说到底,皇帝死于乱兵之手的这个可能,对刘备来说太过惊悚了。   在刘备看来,此时此刻,整个天下的无数地方势力、门阀派系,都在等待着此事的结果。皇帝在,或不在,代表了汉室的存续与否,也代表了天下人对汉室最后的忠诚存续与否。   自从讨董以后,这份忠诚越来越苍白,越来越单薄,但终究还维持着一个名义。如果这份绵延四百年的名义就此不存,许多人心底里的最后一点顾忌,也就不存在了。   然而人心可怕之处便是如此,放弃底线的是那些人,抛开顾忌的是那些人,但那些人不会羞愧,反而会集中全力去污蔑、去打击不曾放弃底线的人。仿佛只要将别人碾成粉碎再泼上永世不褪的脏水,他们自己就清白了,就可以理直气壮。   所以,局势的微妙之处也在于此。   如果皇帝的失踪真的与刘备军脱不开关系,河北、中原无数人的汹汹之口,立刻就会把汉中王抨击成比王莽、董卓、梁冀之流还要穷凶极恶的汉家逆贼。既然汉中王是逆贼,他们就要讨伐逆贼,因为他们愿意讨伐逆贼,曹氏就必须在顶在前头的同时,给予他们丰厚的报偿。   而另一方面,如果那么多人众口一词皆指汉中王是汉家逆贼,汉中王政权中的人又会如何?贸然怀疑部属的忠诚,那当然并不合适,可谁又知道会不会再出一个潘濬?   刘备想到这里,甚至有些心怯。他觉得,自己一向以来竭力维持的仁德道义,在这时候有动摇的可能。他这些日子常常胡思乱想,害怕许多本来志同道合于兴复汉室的伙伴,会因此而指责自己。   好在,孔明来了,他能得出什么结论?   刘备忍不住用格外热切的眼神,去看着诸葛亮。   法正坐在稍下首。   他看看诸葛亮,又看看刘备既惴惴又期盼的神色,有些羡慕,有些不是滋味。   他明白汉中王在焦虑什么。但觉得,那些事根本不值得汉中王去在乎。   在法正看来,整桩事本没那么复杂。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直接行文天下,痛斥曹氏弑君。不管道理通与不通,拿一盆脏水先泼过去了事。接下去的事情,无非是文人打嘴仗罢了。至于对错输赢,谁在乎?   就算这嘴仗打到最后,汉中王本人的仁德道义旗帜有所动摇,那也不是坏事。很多时候要成大事,就不能顾忌太多。就像当日取益州,手段难道不阴损?   当年取益州的一步步策略,正是庞统和法正两人推动的。彼时法正在益州受尽了气,而庞统在扬州全不得志,两人都憋着一肚子的恶气和狠劲,这才设下了劫持刘璋,进而劫取益州的一连串计谋。   在这个过程中,反倒是汉中王本人常有疑虑、动摇,须得谋臣时常在旁鼓舞。   在这方面,庞统和法正一样,都觉得汉中王唯一的缺憾,便是不够果断。   汉中王是雄主,也是仁德之主,可唯独有时候顾忌太多,优柔寡断,束手束脚。殊不知,真正的帝王,要敢于顶着骂名迎难而上,而群下只需要畏其威而归其利!当年太祖高皇帝若成天在意名声,又怎能起细微而拨乱反正呢?   皇帝失踪了,那又如何?   自董卓乱后,皇帝的威严早就被踩在地上,践踏成泥了。天下人还有谁真把那皇帝当回事?   他失踪了也好,死了也好,这难道不是好事么?   这根本就是一桩大喜事!   若皇帝尚在,纵然曹氏篡逆,汉中王始终要认这个皇帝。于是汉中王的头顶上,就始终有一个皇帝在,要剥离这个皇帝,不知道还要费多少功夫,消耗多少政治资源。   现在这个傀儡皇帝自家失踪了,也就没了压在汉中王头顶上的人,不是很好么?   这时候为人主者,难道不该去考虑如何把握时机、更进一步?   但法正并没有直接对汉中王这么说。   他是个聪明人。当年玄德公进位汉中王的那一次,他就知道自家主君是何等爱惜羽毛。那简直已经到了,咳咳,有些出格的程度。   当日,法正兴冲冲地预先写好了劝进表文,结果反而因此而遭主君所不喜,还一度遭到疏远。所以,现在的他绝不会太过催迫主君。   既然汉中王满心疑虑皇帝的下落,法正就立即首先反躬自省,推动汉中王去彻查此事。当然,此举不仅是下一步举措的铺垫,同时也能站在中枢的角度,稍稍压抑骤得泼天大功的荆州、交州军府,以彰显中枢的威严。   按照法正的想法,查问得越是清楚,有些事情就越难推卸责任。到最后,事实自然会迫得汉中王有所决断,而能够参与决断的人必定是身为尚书令、护军将军的自己;必定是预先提供了唯一一条可行路径的自己!   那条路径,当然不是与曹氏互泼脏水,展开骂战。而是在攻取长安之后,应当立即展开政治上的一系列动作,先将关中囊括入汉中王国,继而更进一步!   只消汉中王踏出那一步,群下再多的动摇,再多的疑虑,再多的杂念,全都会无影无踪。到那时候,谁还能说什么汉贼?谁还能怀疑汉中王兴复汉室的决心?   至于河北、中原那边的反应,何须在意?   法正坚信汉中王必能为一代雄主,成千秋伟业,到那时候,谁还会纠结失败者的狂吠呢?   更重要的是,只要汉中王起了这个念头,日后他总会记得,最初提议的是我法孝直!   可是……   谁曾想,汉中王每临大事,都离不开孔明!   法正慢慢思忖着,发现幕僚们的眼光陆陆续续集中到自己身上。   也罢,今日就听听孔明有何高论。   他乜视身边文武同僚,起身出列,奉上了一卷书简:“大王,这是我来此路上,收到关、雷两位将军发来的机密文书,其中说到了……咳咳,说到了与皇帝相关的一些事。”   刘备轻咳一声:“无妨,请孔明先看过。”   法正犹豫了一下,将书简呈给诸葛亮。   旬月前刘备令法正以护军将军名义,要求荆州、交州两军清点此战的杀伤、俘虏和缴获。这道命令说得隐晦,但关羽和雷远自然明白其中蕴含的意思,于是也照着要求,作了许多清点整理的工作。   太过辉煌的胜利带来了太过巨大的收获,而在荆州、交州两军自身建制都已经凌乱不堪的情况下,想要清查出什么结果,着实为难。但关羽和雷远两人都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所以确确实实下了一番功夫。   到这时候,便有了这么一份专门以红色封套的重要文书。而法正甚至都不敢当众读出来,只请刘备或诸葛亮自己观看。   原来经过仔细查问得知,曹操此番南下,将皇帝致于五校的协作看管之下,而直接随侍在皇帝身边的,乃是以奋威将军邓展带领的一批校事。   在交州军突袭拒柳堰的时候,各部轮番突前,猛攻五校。当日看管皇帝的步兵营在淯水西岸遭到交州军副帅寇封所部的攻打,步兵校尉段昭也是为寇封所杀。   待到军府接到法正的文书,寇封遍询部下,也没谁见到过像是皇帝之人。想来这也正常,当时兵荒马乱,两军相争你死我活,只顾排头砍去,难道还会通名道姓?凡是不着交州戎服的,劈面就是一刀,谁会想到这等事?   随即雷远与寇封带着亲信部下,前往当时两军作战的战场勘察。   这一看,却看出问题。战场上真有天子卤簿乃至羽盖车驾被丢弃在深草泥滩之中!战场上还真有着魏王府校事服色、被斩去首级的尸体!   皇帝和他身边的人真的到过战场!   可没人能说出皇帝在哪里。因为步兵营的将士们,早都被寇封所部杀得七零八落,剩下的人只顾逃窜,就算后来当了俘虏,遭到拷问,他们也只记得自家逃窜的经历了!   当日雷远便调动了超过两千人,对淯水西岸的大片范围进行了仔细搜索,又专门请了谙熟典章制度、出身儒学世家的杨仪来现场辨认。   问题是,这一场大战,是在洪水尚未完全消褪的泥泞战场上进行的,从拒柳堰往北数十里,便布了无数的泥滩、沼泽、水泊,还有无数看似干涸,其实底下全都是泥泞,不知埋了多少尸体的地方……这哪里认得清楚?别说两千人,就是动用两万人,也没办法一一查清这复杂地形中每一具尸身!   杨仪当场就提出,是不是仔细再看一看收拢来的首级,以防万一。但随即也有人提出,那实是毫无意义。这一场仗下来斩首上万,士兵回报说着二千石以上大员服色的,不下二三十人,又不是每个首级都会拿石灰腌制了保存。   绝大部分首级在清点过后,早就择地深埋了,难道还能挖出来一一辨认?   而保存下来的几个脑袋,那本来就是认清楚系曹军重将,预备用来请功的,再看十遍,又有什么意义?   退一万步,哪怕把那些首级和尸身都挖出来仔细辨认,又怎么个辨认?让谁去辨认?整个荆州军府上下,除了关羽,根本就没人见过皇帝!整个汉中王政权里,除了汉中王本人,谁也没见过皇帝!   到这时候,没法再往下查问了。   书信最后,只说荆州、交州两军对此事无有结论。而副军将军寇封已经自行幽居在江陵的府邸之内,若汉中王有所责怪,无论需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他都绝无怨怼。   这……难道是寇封无意间所为?   诸葛亮沉吟不语。   刘备探过头来,有些急躁地问:“孔明,书卷上写了什么?”   诸葛亮心念急转。   在那一瞬间,他甚至想把书卷揣回自己袖子里,但下个瞬间,他平静地将书卷递给刘备:“大王请看。”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羽扇   帐中寂静。   也不知怎地,气氛有些诡异。   诸多幕僚们死死盯着眼前的卷宗,好像那上头有什么花儿也似的好东西,有人明明把卷宗放倒了也不自觉。   法正反倒格外平静。   而诸葛亮那处了插在后腰的羽扇,慢慢拂去上面的灰尘。   过了好一会儿,刘备起身,徐徐道:“时候不早,我有些倦了,且去休息。诸君手上皆有公务,不必在此。”   说完,他便转入后帐,不见了踪影。众人在去看案几上,那份文书不在,想是被汉中王带着。   这场军议还有些事没说完呢?主公这是?   幕僚们有的茫然不知其意,有的疑神疑鬼。法正站起来,大着胆子往后帐瞄了眼,可帐幕被放下了,看不到汉中王的身影。   毕竟十万之众顿兵长安城下,而城里的曹军至少还有三万以上,双方正虎视眈眈,军务上容不得放松半点。幕僚们候了片刻,习祯先起身出外,姜叙随即跟上,十余人陆陆续续离开。   法正走在最后一个。待到踏足中军帐外,他才发现天已经黑了,黑漆漆的夜幕下,军帐周围的火把被风吹着,时明时暗,映得周围人影憧憧。偶有马蹄声传来,凭空增添了几分军中的寂寥肃杀之意。   法正在中军帐前木然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被扈从牵来的战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探脑袋过来,探出粗糙的舌头舔了舔法正的面颊,大概是他面颊上有汗的缘故,带着咸味。   “走吧!”   法正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中军帐里,诸葛亮依然端坐,他也不抬头,只仔仔细细地拂拭自家的羽扇。随身带一柄羽扇,是他在隆中躬耕时养成的习惯。他也不用什么精致羽扇,前一柄旧了、坏了,就换一把,通常都用最简单的白羽,只不过一旦身在军中忙碌,白羽扇很快就会变成灰黄色。   身边脚步声响起,是汉中王来了。   刘备也不用坐席,直接踞坐诸葛亮身边。他将那份文书狠狠一掷,叹了口气:“孔明,我对孝直甚是失望。”   诸葛亮并不说话,静静听着。   “孝直是战国策士之流、良平之亚,并非笃行之君子,自从荆襄大战胜利、曹操身死的消息传到,他就在拉拢同伴,意图藉着攻取关中的势头,催促我更进一步。只不过我始终没有正面答复。而皇帝失踪于荆州战场的消息刚一传来,我就知道孝直必定心中喜悦。因为那样一来……”   刘备顿了顿,才继续道:“因为那样一来,我就没有理由再迟疑啦!”   他侧过身看看诸葛亮:“孔明当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刘备说得晦涩,其实意思很简单……   诸葛亮微微点头,拿起羽扇示意:“便如这白羽扇,初在手中崭新时,我日日拂拭,只恐它被污损。但使用时日既久,难免陈旧破败,破败到一定程度……我反倒不那么在乎了。”   白羽扇在诸葛亮眼中如此,刘备仁德敦厚的名声在法正眼中,也是如此。   对法正来说,既走在问鼎天下的道路上,有些事就一板一眼,不容回避。偏偏主君过于爱惜羽毛的性格,在这时候全然是个阻碍。   刘备确有问鼎天下的刚健之志,也不乏政客的狡诈手段,但数十年来,他又始终没能把普通人的性格弱点抛开。这一来,他的想法和判断总有犹豫软弱的地方,终究不似一个彻头彻尾的雄主。   法正对此,大概是有些遗憾的。   换了其他人,或许会选择一而再,再而三的劝说,但法正素有手段,而且手段比常人要狠毒些。他为了打破这个阻碍,选择的办法是,直接把一盆脏水泼到汉中王身上,让汉中王再也没有藉口。   皇帝的失踪,只是恰好出现在此时罢了。   纵无此事,法正多半也会找出别的由头来。   “可孝直不懂!我是真的……唉,孔明,皇帝始终是皇帝!皇帝待我不薄!我本不愿见到这样的事,更不愿沾染这个恶名!一点也不行!”   说到这里,刘备忍不住又叹气:“更何况,伯昇已经复姓为寇,去了交州。他……他……唉,他也够不容易的啦!”   他期盼地看看诸葛亮:“孔明,眼前局面,你可有妙策?”   “大王,孝直并没有做错什么。”   “什么?”   诸葛亮将白羽扇举到刘备面前:“这几年我蒙大王厚恩,出任军师将军,执掌大政,下僚难免有阿谀的,夸我持羽扇侃侃而谈,颇显高洁云云。其实羽扇重在驱蚊去尘之用,我再怎么爱惜,用久了,难免陈旧,难免沾染脏污,但那又如何呢?终究那只是羽扇罢了。”   “可是……”   “孝直是希望大王多想想羽扇的用途,他用他的办法来为大王驱蚊去尘,所以希望大王不要固执在羽扇本身,那并没有错。所以,大王无须苛责孝直。”   “孔明是说?”刘备皱起了眉。他沉思片刻,摇了摇头:“孔明,孝直是我的谋主,是我的左膀右臂,要平定天下,少不得孝直之力,我自然不会苛责孝直。可是……”   他咂了咂嘴,探过身子,伸手拍了拍诸葛亮的羽扇:“我看这羽扇,不止能驱蚊去尘,更能激浊扬清,以拨乱世,反诸正。手中的羽扇若脏污不堪,日后,怕就不能设规范以准天下人心呀。”   诸葛亮笑了起来:“大王担心的这一点,要解决起来,倒也简单。”   刘备霍然起身:“哦?孔明,快快道来!”   “哈哈,大王,你请坐下说话。”   刘备坐到诸葛亮的案几旁。   诸葛亮却忽然换了个话题:“适才翻阅卷宗,已知我军这些日子深入关中,已经对长安形成了覆压之势。只不过,那城中尚有数万曹军将士、十万百姓,粮秣物资堆积如山,曹丕又在关中经营数年,根基牢固。长安以东的许多城池又都被改造成了军堡,我军甚难一举拿下,对么?”   “唉,没错。此时情形,简直与上次入关中时近似。好在没了曹操的本部援兵,我们大可以调兵遣将,趁曹军不能兼顾,先往长安以东攻城掠地,待到严密封堵关、河一线,再回过头来,收拾瓮中之鳖。”   “此策甚是高明。”诸葛亮赞了一句,又道:“不过,臣冒昧问一句,若我们全取关中,曹丕却逃脱了,大王会不会觉得遗憾?”   刘备摇头:“孔明,你小瞧我了。区区一个曹丕,不过是个贵公子而已,其才……其才不及孔明的十分之一,并非重振危局之主。他若跑了,正好使得中原、河北重现二袁争位的形势,我有什么可遗憾的?”   “那若是曹洪、郭淮、阎行等辈逃脱了呢?”   “这些人都是曹氏的干将,未必能为我所用,若走了他们,日后恐怕战阵上花下功夫,但也没什么遗憾。”   “那,若是曹丕、曹洪、郭淮、阎行和长安城中文武百官、数万将士全都跑了,将长安城和阖城百姓,拱手让给我们呢?”   刘备失笑:“孔明,那不是一桩求之不得的大喜事么?”   诸葛亮反问:“大王此言当真?”   “自然当真!”刘备嚷了一句,忽有所悟。他压低声音问道:“孔明的意思是?”   诸葛亮微微颔首:“以如今的局势,我们只须一言,便可令曹丕拱手而让长安,更使曹丕遍传文书于天下,痛斥曹彰部下弑君。”   刘备沉吟片刻:“孔明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想来那曹丕不会拒绝。只是,我们若主动提出此事,会不会有授人以柄的危险?”   “我们遣使入城吊孝罢了,何来授人以柄?不过,具体的言语该怎么说,须得大王帐下一人出面,才好把握。”   “何人?”   诸葛亮提了一个人名。   刘备皱眉:“此公确实随军。不过,他这人性格高傲,好逞口舌之快,近年来少受重任。我骤然授他以特命,此去万一激怒了对方,会不会……?”   孔明摇了摇羽扇:“此君乃是辩士,正要他一逞口舌之快才好,否则,反不能使那曹丕入彀。”   刘备再度起身,在帐幕里来回转了两圈,最终一击掌:“好!”   他大步站到帐门处,喝道:“来人!”   “在。”   “速去请张子乔来。”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袁公   三天以后。   张松昂然迈步,走入长安城中。   走过城门,抬眼两边一扫,只见道路两侧,站满了雄赳赳、气昂昂的将士。他们一个个都手持长刀大戟,身披黑色甲胄,肃然而立,森然杀气自生。   张松哈哈笑了几声,然后特意用身边人听得见的声音道:“当年我赴许都见曹公时,曹公排布的甲士也不过如此啦!”   前来迎接张松的朱铄微微颔首:“子乔先生好眼力,好记性。这一批人马,正是当年魏王分割三营五校的精兵,拨至副丞相麾下的。其中还有宿卫虎士为其骨干,过去数年,我方与贵军征战厮杀,多赖这些勇士之力。”   张松连连点头:“好!好!当年曹公麾下勇士的厉害,我素所深知,想来,曹公于濮阳攻吕布之时,宛城战张绣之日,及至割须弃袍于子龙剑下,狂奔乱走于续之马前,哼哼,这都仰赖曹营勇士大展神威呀!”   朱铄大怒。他待要喝骂,只听张松继续道:“如今曹子桓困守孤城,旦夕将有性命之危。以我看来,应当让这些勇士多多休息,关键时刻才可堪驱使。哪怕穷鼠啮狸,总还有几分壮烈;好过选在此时、作此等色厉内荏的姿态。”   这话,是前来吊唁的人该说的?   久闻这张松张嘴不说人话,今日一见,这老儿根本就不是人啊。   朱铄简直要吐血。   他脸色一变,隔了一会儿才压抑下怒气:“值此兵凶战危之时,我们只是担心足下的安全罢了。子乔先生,何必多想?”   张松斜眼瞥了瞥朱铄。   汉中王虎视关中多年,早就把都督关中诸军事的曹丕下属有何等人物,打探得一清二楚。   比如眼前这朱铄,便是沛国谯县人,家族与曹氏为世交。其兄朱赞,原为虎豹骑统领,在三年前的关中战场死于赵云枪下。朱赞死后,朱铄入仕,其人虽乏武略,却与曹丕交情甚深,这几年来,隐约与陈群、司马懿、吴质等人,并为曹丕的得力友人。   不过,陈群、司马懿和吴质那三个,本身有才干,有官职在身,而这朱铄乃是藉着与曹丕私交而入仕的幸进小人。在张松眼里,此人更是年轻晚辈,不值一提。   而我张子乔是何等样人?我是益州刘璋之股肱,以言辞慑服曹操的天下名士,是一手主导了玄德公入益州的大才,是不避艰险说降成都满城文武的勇者,更是汉中王帐下地位极高而极清贵、朝夕不离汉中王身边的重臣!   哼哼,以我张松的身份,拿正眼看你一眼,就算我输了!   张松仰首望天,鼓足了中气,用鼻孔重重地“哼”了一声。   “带路!”   朱铄额头的青筋都起来了,勉强抬手:“子乔先生请。”   张松将胸膛挺得更高些,只用眼睛下垂的余光看路,从如狼似虎的曹军将士们中间大摇大摆向前。   他从北面过渭水,经洛城门入,然后沿着大道直抵旧日的京兆府,如今的曹丕府邸。   待到入得府内,只觉殿宇重重,规模甚大。正堂内遍布灯烛,悬白幔白幡,作灵棚模样,有十数人等候在内。张松继续斜眼观瞧,只见有文有武,有老有少,想必都是曹营的重臣,而他们的视线,全都投在张松身上。   这种情形,顿使张松斗志勃发。   他继续冷笑一声,心道:“笼中困兽,犹自抖擞威风。可惜今番若不俯首,异日全都是刀下游魂。”   他再往前几步,见正中主席坐了个披麻戴孝之人,神情甚是萎靡,强自打起精神的样子,显是曹丕了。听说这曹丕当年在关中吃了子龙将军一剑,后来身体甚是虚弱,今日一见,果然如是。   张松向前几步,长揖行礼:“汉中王使臣张松,代表我家主上,见过故交之子。”   身旁立即有人喝道:“区区边鄙外臣,在魏王世子、都督关中军事、副丞相、五官中郎将身前,何敢不拜?”   又有人怒骂:“你这厮,也配自称魏王的故交么?”   张松哈哈一笑:“建安十三年时,我受振威将军所命,前往许都拜会曹公。当时蒙曹公厚待,又有杨德祖随侍在侧。当日谈笑情形,我张松至今记忆犹新,故而以曹公为故交……曹公之子,自然便是故交之子了。”   他稍稍转身,睨视着殿堂中那个称颂曹丕官职之人:“至于什么魏王世子……嘿嘿,我平生以来,只知汉家非刘姓宗室不王,而当今宗室称王者,惟有玄德公耳。我实不知这天下还有什么魏王,更不知魏王世子是谁。”   厅堂中群臣一齐大哗,有人嚷着要把张松砍死,取首级祭于魏王灵前。   张松心里一惊,顿时冷汗涔涔,好在天时已寒、衣袍甚厚,倒不虞汗水渗透出外,丢了自家脸面。   其实,张松心底里知道,自己殊少实际莅事之才,自投入汉中王驾下,虽然颇得厚待,却终究不如法正、李严、孟达那几人手绾军政大权。而在汉中王身边,论情好亲密,自己不如刘琰;论及文字典章,自己又不如许慈、孟光之流。   唉,刘季玉在时如此,玄德公在时也没强出许多,莫非我当年乃是白忙一场?   好在数年过去,终于又得展现才能的机会,而机会唯此一次,绝不容出什么差错!   好在汉中王和孔明都说了,这一回出使吊唁,优势全然在我。所以一定要全力压住曹丕等人的气焰,非如此,不能谈到后继的正事!   这可是我张子乔所长!今日好教你们得知,我张子乔的口舌如刀!   当下张松全力以赴地绷住气势,依旧高仰头颅,只用两只黑黑鼻孔横扫全场。   厅堂上乱了一阵,曹丕的声音响起:“子乔先生自是家父的故交,玄德公也是。此番足下能代表玄德公来吊唁,足见旧谊深情。其它的,咱们且不去议论。”   当下群下称是。   张松遂不多言,行礼存问如仪。   其实按照礼法,吊唁的场所绝不会在长安。曹操的灵柩此时尚在宛城,因为政局不宁的关系,既不知该下葬何处,也不知该以何等仪式下葬,所以短时间内,恐怕要在宛城放置一阵。   而长安城这里,曹丕让出了府邸正厅,设了灵棚和一应什物,其实堂上供的,乃是曹操以前用过的大戟、冠带、袍服等物,取其象征而已,难免有些简陋。还是昨日得知玄德公有意遣使吊唁,才又额外作了布置。   当下各人循礼而动,进退揖让。   待到周旋完毕,张松全不耽搁,直接拱手告辞。   这一举措反使堂上诸人愕然。   张松走到门口,忽听有人唤道:“子乔先生,请留步。”   张松不耐烦地回身:“何事?”   众人寂静一阵,曹丕上前几步问道:“玄德公是家父的故交,也是我曹丕的长辈。只可惜两家兵戎相见多年,殊少来往。今日难得子乔先生登门,玄德公身为长辈,竟没有什么对晚辈等人说的么?”   张松仰天大笑。   这笑声,可谓是无礼之极了。然而厅堂中诸人却隐约现出一点喜色,既然此人如此,可见那刘备是有话要说的!当前局势虽然不利,我方终究还有数万雄兵,还有长安在手!有得谈!   孰料张松笑了两声,脸色一沉:“我家大王并没有什么要对诸君说的。我来时,他倒曾对我有一句话。”   “什么话?”   “我家大王说,颇愿见到曹公身后一如袁公身后情形。可惜,他更想要长安。”   这厮分明是作死!   厅堂上当即有人拔出刀来。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 繁乱   眼看着几名持刀将校逼近,张松反倒站住了脚步。   “来!来!只管来砍!”张松比划着自家脖颈,大声嚷道:“汉中王以益、凉二十万众取关中,如今打通了武关,更有荆襄之众随时支援。尔等今日杀我,我魂魄不散,等着看你们死守到何时!等着看今日擅杀使者之人,日后如何赔上阖族性命!”   这话说的,就是最直白的威胁,就是最直白的看不起人;简直已经形同小人骂街、撒泼打滚,没有半点文士风范了。   此人果然如传闻中那般狂妄大胆!他要是脱个光膀子拿个鼓槌,和祢衡都没啥两样了!   可偏偏他这么做了,曹氏在场文武诸人竟没有半点办法。   难不成真把他杀了?   曹丕轻咳一声:“休得失礼!都把刀收起来!”   正如益州多有使者打探关中曹营文武,曹丕身边,也有人负责搜罗益州、凉州的敌情。早听说这张松乃是性格执拗高傲,而又嘴上全不容人的怪人。   当年他往许都,代表刘季玉出面探讨与朝廷的合作事宜,结果触怒了魏王,直接将其逐出。   后来他代表刘玄德入成都,想要说降益州文武,又惹得益州文武暴怒,听说差一点就被砍了脑袋。   按说这样的人物,哪里能担任使节?这根本就是个暴脾气的惹祸精啊?   可玄德公偏偏就派他来了。   这是为何?   总不见得刘备都受不了此人一张利嘴,让他来送死?   曹丕转过几个念头,回身看看坐在厅堂深处的老者。那老者微微颔首,扶着案几起身:“子乔先生。”   张松一见那老者,便知是钟繇。   钟繇早在三十年前就为朝廷尚书郎,此后历任要职,久负盛名,是资历极深、名望极大的汉室老臣。   当日朝廷在李傕、郭汜的控制之下,钟繇一面与李、郭虚与委蛇,一面安排皇帝东归,待李、郭皆死,他又折返关中,以司隶校尉的身份治理长安,召抚流民,进而掌控马腾、韩遂。此等功绩,任谁都要赞一声好。   钟繇亲自出面,便是张松也不敢无礼。当下张松躬身:“见过元常公。”   钟繇和气地道:“适才堂上诸位,大约是担心子乔先生此行疲惫,想留先生片刻,以便我们稍尽地主之谊。虽说行动过于剧烈了,但并没有恶意,还请子乔先生莫要担心。”   “不瞒元常公,我家大王有令,让我事毕即走,无须耽搁。”   “足下前来吊唁,请驻趾用一些饭食,乃是理所应当,并不违背玄德公的意思。”   “嘿嘿,哈哈。”张松笑了两声,摇了摇头:“元常公,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此来只为吊唁罢了……我家大王并无意与诸位商谈讨论,他要长安,也绝然拿得下长安!”   “呵呵,不谈这些,不谈这些。子乔先生,我领人带你休息,半个时辰后咱们饭后再叙,如何?”钟繇依旧客客气气。以他的身份,简直有些卑躬屈膝了。   张松毕竟是读书人,面对如此谦和的耄耋前辈,他也实在不能太过狂傲。他犹豫片刻,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悯。   “子乔先生?”   张松稍稍趋前半步,沉声道:“真没有什么可叙的!元常公,我不瞒你,此来除了吊唁,我家大王还让我看一看长安城中文武,看看谁是曹氏的死硬部下,谁有弃暗投明的可能,以备日后用人。除此以外,没有其它的意思……嘿嘿,堂上诸君的纠纠之风,我已经看过了,还有什么要多耽搁的?”   “这……”钟繇叹了口气:“饭食还是要用的,就只用一顿饭食可好?子乔先生,请,请。”   张松也不向曹丕行礼,直接就跟着仆役出去了。   钟繇亲自相陪,送出数十步折返。   回来时,只见堂上文武俱都默然。   过了好一会儿,郭淮奋然拔刀,一刀又一刀地看着堂上梁柱:“我等无能,遂使主君受这样的羞辱!我等有负魏王的厚恩!”   咆哮了两句,他忍不住哇哇地哭了起来。   曹丕的脸色更是煞白。   他拢一拢身上的皮袍,返身落座,定定了坐了好一会儿,忽然冷笑:“特意遣一狂士前来,看看谁是曹氏的死硬部下,谁有弃暗投明的可能?这是在为战后的处置做准备啊。”   这番话出口,本拟等着群下纷纷上前,自剖忠肝赤胆,可说完后堂上寂静,除了郭淮的哭声,竟没人上来接口。   曹丕顿觉头晕目眩。   荆襄那边的惨败,对长安确有巨大震动。   关中的地形和百年羌乱的影响,决定此地不可能作为一个独立的区域来面对外敌。面对益州和凉州的敌对,关中离不开中原的支持。   然而荆襄一败、曹公一亡,中原局势接下来会如何,谁也说不清楚。于是原本分布在各地戍堡的曹军半主动、半被迫地收缩,旬月间连吃了几场败仗,先丢了整个右扶风,进而把北地和冯翊两郡也丢得七七八八。   然而,曹丕本人虽因父亲身亡的消息而哀恸不已,但麾下文武群臣犹能各司其职,应付局面。过去十日里,两军在渭水沿线厮杀过几场,保持着一定的均势。   长安城里的曹军将士,此前许多都是主动收缩撤退的,他们或多或少地保存了一点斗志。他们还不服,觉得自身尚有实力,能继续维持局面;同时他们又觉得,凭着这一支力量,他们犹能在逆境中有所作为。   然而张松的蔑视语气,恰恰打碎了这个幻想。   眼前的均势有什么用?   荆襄败了,曹氏的主力部队已受惨痛损失,还都在曹彰之手。关中的益州、凉州之军,有的是时间来慢慢炮制长安城。何况还有荆州、交州之军能通过武关支援。   玄德公本身,便是得到魏王赞许的天下英雄,是经过最惨烈乱世崛起的出群人物。魏王若在,尚能与之匹敌,可魏王已经死了!玄德公举四州数十万雄兵要取长安,靠谁来阻止?就凭城里这三四万士卒?   张松说得明白,玄德公有绝对的把握拿下长安!   他都已经在考虑拿下长安以后,如何应对城中的这些文武群臣了!   以张松的狂傲性子,不至于在这上头妄言。既如此,所有人在这里的坚持,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指望以螳臂拦车之举青史留名?还是为了给宛城的曹彰争取时间,以使那黄须儿有统合曹氏河北、中原的余裕?   曹丕呆呆地坐着,仰着头,眼神散乱。视线中,厅堂上垂挂的白幔飘拂,也如他的思绪繁乱不堪。   钟繇等了一会儿,轻声唤道:“世子,世子。”   曹丕回过神:“元常公,有话请讲。”   “如今事急矣,老臣斗胆,敢问世子一个问题。”   “只管问来。”   “世子当前的敌人,究竟是谁?”   这话也太直白了。曹丕连连苦笑:“元常公,你急着要我效法袁显思么?适才岂不闻那张松说了,刘备颇愿见到父王身后一如袁本初身后情形。可惜,他更想要长安。”   “那又如何?干脆就把长安给他!”钟繇大声道。   “什么?”   “世子,这长安不要也罢!纵无长安,以河北、中原为凭,魏氏犹为大国。久后只消整军经武,不失关东六国合纵攻秦之势!”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千户   “你放屁!”   曹丕尚未答话,曹洪拍岸而起:“钟元常,你是在挑拨离间子桓与子文兄弟!”   钟繇没有理会他。子桓、子文,还有身在邺城的曹子建三人,但凡有半点兄弟之情,根本就不会出现当前局面。   就算魏王在荆襄失败,可宛、雒和邺城等地,仍有雄兵可供抽调。若子文和子建有意,全力起兵向西接回魏王世子,难道真的就做不到?   问题是,子文和子建根本就没有做!   当年袁本初死后,冀青幽并四州仍在,袁氏的底气未损,难道其长子袁谭就不知道统合众兄弟,齐心协力抗曹?不是袁显思愚蠢,而是袁尚、袁熙之流的贪婪,迫使袁谭不得不与之对抗。   此时曹丕面对的局面,不也是如此?放弃长安,乃是不得已,是被逼无奈!   玄德公不是要长安吗?我们给。   玄德公不是想看曹公身后一如袁公情形么,我们就给你看。   样样都满足玄德公的心意,这不是很好么?   钟繇深信,只要提出这样的条件,一定能使玄德公满意,一定能为长安城中数万将士赢得全身而退的机会。   刘备根本没有拒绝的可能。   更重要的是,这样也能为魏王国赢得卷土重来的可能。   曹丕有实力,有班底,有军政两途的诸多友盟,更是名正言顺的魏王世子。曹彰一介匹夫、曹植区区书生,不过仗着魏王的亲爱罢了,绝非曹丕的对手。这一点,其实在场诸人心里都清楚,否则也不会始终追随着魏王世子。   一旦曹丕和他麾下的文武班底从关中脱身,接下去就是曹刘两家争分夺秒的竞赛。刘备要尽快重整关中,统合凉陇;而曹子桓则要尽快接收魏王的军事、政治遗产。这个竞赛或者延续数月,或者一年,或者三年五年;而竞赛结束之后,双方仍然是不死不休的决战。   那时候的决战,一定会比现在更艰苦,成功的可能一定比现在更渺茫。但,不试一试,怎知道成不成?哪怕用兵如神的魏王,这一生中也多遭惨败,甚至刚送了性命,谁又敢说,刘备和他的部下们,就能战无不胜呢?   总得试一试!为了天下,为了大位、大权,值得试一试!   “元常公。”曹丕忽然唤道。   钟繇俯下身:“在。”   “你是汉室老臣,素受天下仰望。如今刘备括取天下之半,威势盛极,你又为何如此尽心尽力地帮助曹氏?那张松此来,要看的人里,难道就没有元常公你么?”曹丕抬起头,轻声问道。   钟繇想了想,笑了起来。   “世子说的是,我还真是汉室老臣。这些年来许都朝堂上的宿老凋零,资历名望能与我大体仿佛了,好像只剩下王景兴、华子鱼那几位啦。只是,我所尊奉的汉室,乃是皇帝与世家共治,纲纪有常的汉;却不是玄德公纠合武夫、斯文扫地,又尚申、韩严刑峻法,苛待士人的汉。”   钟繇向曹丕稍稍躬身行礼:“子桓不必相疑,我所想所谋,全都是为了回报魏王,为了重整天下,再建太平。”   曹丕垂下头,用力抹着脸。   过了会儿,他沉声道:“我不会主动放弃长安。”   钟繇只作静听姿态,动也不动。   曹操身死的消息传来以后,曹丕失魂落魄了好一阵,但现在看来,似乎又重新振作起来了。终究他在父亲身边多年,常得耳提面命,绝非无能之辈。   曹丕起身在厅堂里走了几步,扫视诸将,继续道:“天下局势剧变,不容我们悠闲。接下去,有几件事要尽快去做。”   诸将皆道:“请世子吩咐。”   “如今父王病逝,河北、中原扰乱,志士狐疑。我身为魏王世子、副丞相,有守土之责,又有忠勇将士相助,必定会驻长安不移。请诸将督促下属,并发关中民力,继续修缮长安和周边军堡城防,做好在此击退刘备大军,重振我军威风的一切准备!凡有动摇军心、怯敌惧战的,皆斩!”   诸将一时迷惑,但皆应道:“是。”   曹丕转向钟繇。   “元常公。”   “我在。”   “劳烦元常公与那张松再作商议,务必要让张松向玄德公转达我方平定中原局面的渴切。嗯,也不妨多多渲染曹子文的勇力和军中威望,要让玄德公对他大加戒备,视他为日后的大敌,这样,才便于我们行事,对么?”   “遵命。”   “与张松之间的联系,只限于堂上诸君所知,不得外传。我授元常公以全权,完整决定其中的一切细务,不必求快求急,务必要办的妥善,无论军事上或是其它方面,都不要留下受人利用的破绽。”   曹丕说到这里,不经意地提了句:“此事非同小可,我与元常公之间,须得妥善之人居间联系,嗯,不妨就让仲常、稚叔都随我一起,专门处置相关事宜,可好?”   仲常、稚叔者,乃是钟繇之弟钟演、钟繇之子钟毓。曹操在邺城,使群下都将族人迁居邺城为质任,唯独钟繇名望极高,不在此列。一弟、一子,皆在长安用事。如今曹丕提出让两人随同身侧,钟繇竟不能反对。   钟繇愣了一愣,苦笑着躬身施礼:“世子的安排十分妥帖。”   曹丕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而再对诸将。   “骁骑将军曹彰素来轻佻躁脱,近在宛城,又有阻兵专权之举、所在犯暴之迹。若元常公能稍遏刘备进兵之势,我即当以魏王世子的身份,行文天下,痛斥子文的罪过。若曹彰认罪顺服,倒也罢了。若他肆心恣欲,罔顾大义,我便提兵讨伐之,继而自雒阳至邺城,压服乱局,继大位而定天下人心!”   原来如此,世子甚是高明。这番言语,很有几分魏王当年风采了。   诸将提起嗓门,继续应道:“是!”   五天以后。   茂陵邑西南,刘备军中军大帐。   五短身材的张松,被许多同僚围拢着,以至于刘备和诸葛亮看不到张松的表情。   不过,听他高亢的言语声音,足见实在是得意至极。   他也真有得意的资本。   这一趟汉中王令他入城吊丧,顺便再以言辞震慑曹营上下。   去时汉中王说了,吊丧为主,言辞震慑乃是小事。小事办不成、办不好,都不怪罪,张松本人更不要强求。   可张松不仅办成了,竟然还迫得曹营方面俯首,恳请一个拱手交还长安的机会!   这是长安!再怎么荒残,这都是数万曹军盘踞的关中雄城,是大汉的旧都所在!   张松竟然只靠一张嘴皮子,就迫得敌军主动退让,这样的功绩,足以为张松赢得一个名留竹帛的地位,足以和史书上任何一位辩士相提并论了!   此番果真拿下长安的话,玄德公已说了,值得给张松一个实封千户的侯国为酬!   张松指手画脚,将自家的言辞姿态细细描述,说到高亢处,他时不时仰头哈哈大笑。   而坐在主席上的刘备,微笑听着张松讲述,视线则往眼前一份文书上反复瞥过。   这文书,乃是张松与钟繇商议下来诸多步骤中,一个不那么重要的环节。   张松顺手将之带了回来。   这是昨日曹丕以魏王世子名义,颁行河北、中原各州郡的文告副本。主要的内容,固然是痛斥曹彰在魏王死后拥兵自重,宣示自身魏王世子的继承权。为了行文有力,文告里又循千百年来的惯例,给曹彰加了无数真真假假的罪名,其中有这么一句:“颠败危辱于前,勒兵失道于后,遂使皇帝崩坠,悠悠有识,孰不哀恸!”   “这……”   刘备只觉得嗓子燥得要冒火,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如此大逆之行,他们就堂而皇之地写上了?皇帝究竟如何,我们还没个结果……他们就把这事栽给曹彰了?”   他转向诸葛亮,既惊喜又迷惑地问道:“听子乔说,他在长安城里,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起过此事……曹丕的文告里,怎么就写上了?这……孔明,这是怎么一回事?”   诸葛亮叹了口气:“曹营之人的想法,和我们本来就不同。我们心中有汉室,才会竭力维护,才会殷殷于皇帝的安危。而他们视汉室为无物,以皇帝为傀儡……傀儡既然失踪了,那就只剩下了最后一点用处。而这用处,正好施加于争夺魏王之位的对手身上。”   “也就是说……”刘备拿着文告再看看,犹自难以置信:“也就是说,这一盆脏水,曹氏自家泼上了?这麻烦事,解决了?哈哈,这就解决了?”   过去那一段时间,可能担负弑君骂名的压力,实在过于沉重了。蓦然的放松,使刘备有些失态。   诸葛亮从刘备手中取回文书:“大王!”   “怎么?”   “曹氏既有文告行于天下,便是定论了。从今以后,此事无须我方群臣再议。”诸葛亮温和地笑道:“但也有件事,大王和群臣,必须赶紧去办。”   刘备吃了一惊,又有些迟疑:“孔明,你也在催我么?”   诸葛亮点了点头,正色道:“既然曹氏声称皇帝遇害,我方当大张旗鼓,为皇帝发丧、追谥。这是大事,比进入长安,更加重要!”   “呼……”刘备喘了口气,用手拍了拍额头:“对对,孔明,你说得很对!”   距离两人稍远处,法正的视线在刘备和诸葛亮之间来回移动。   他有些好奇两人说了什么,想要上前去问一问。刚起身,手臂却被满面红光的张松挽住了:“孝直!孝直!哈哈,怎么样,这回你服不服我?”   法正笑道:“服,服。”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 命运(上)   从长安城头望下去,益州军和凉州军的营盘一座座连绵,处处旌旗飞舞。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营盘的规模愈来愈大,也愈来愈完备。营盘外侧的寨墙最初只用木料,现在大部分都换成了黄土夯筑,足足有两丈宽,一丈四五尺高。寨墙的上头,再额外架上木栅和木棚。   寨墙以外,有蜿蜒的壕沟。看得出来,壕沟也是统一规格,大概两丈宽,六尺以上深。有一部分壕沟直接连通潏水或渭水,隔着老远还能看到波光粼粼,有可能天气寒冷,水面开始结冰。还有一些壕沟,则在底部埋着密密麻麻的竹签、尖刺,在冬季的阳光底下,散发着森冷的光。   寨墙上开着很多缺口,设置了高大的营门和望楼。可以见到精神抖擞的将士沿着营间道路往来巡逻,负责传令的轻骑兵如同蜜蜂那般快速聚散来去。   视线穿过营门,往营盘内部看,靠近营门的位置,有大片夯实铺平的空地。有将士随着口令和旗帜变幻,正在空地上作阵列变幻的训练。更远处,在一整片的营寨后方,有数不清的攻城器械已经被打造完毕。   这些威力巨大的攻城器械若真的直抵城下,以守军将士的士气,苻顿不觉得能坚持多久。   不过,既然魏王世子主动交出长安,汉中王便没有使用它们的机会了,那些高大的巢车和抛石机,就只能一排排耸立在原野上,像是一个个头角峥嵘的沉默巨人。   许多事情都通过两方谈判达成了一致,过去旬月,两方便有条不紊地按照谈判结果办事。魏王世子本人,五天前就已经带领大军出城,迤逦前往弘农。后继的部队陆陆续续跟上,这会儿绝大部分已经离开了长安。   最后一支离开的部队,是阎行将军的部属们。那些将士,大部分都是关中人,也有凉州人,他们既不愿意离开故土,却又习惯了在曹营相对宽松不受约束的生活,害怕留在关中,遭到汉中王的清算和军纪管束。   与此同时,魏王世子为了保障己方拥有足以压倒曹彰的实力,又提出了许多优厚条件,其中甚至包括授予阎行骁骑将军的称号。   最终,在经过了连续数日的纠结和争执以后,阎行所部就此分裂为两部。一部约两千余骑,坚持跟随阎行;还有一部同样约莫两千,以一些饱经风霜的老卒为主。   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在长安有家有室,故而决定留在长安,看看能否在汉中王的治下吃一口安稳饭。   留下来的这批老卒以符顿为首。   从前日起,长安城中的治安,便由这批老卒负责。过程中难免撞上乱兵劫掠或惊恐百姓四出亡散等事,还有人试图往城中武库放火。好在老卒们的经验很丰富,有惊无险地应付过去了。   今日凌晨起,汉中王的军队进城接管各处城门要地。   苻顿便陪着一名唤作陈到的汉中王部将,一处处地走,一处处地移交。   两人每经过一处岗哨,便有益州的甲士站定。而原来的守军默默跟随在苻顿身后,聚到百人,然后根据安排回营安顿。   前后两个时辰,他们将长安城中各处要地走遍了。   此情形换作一般的武人经历,大概会觉得有些羞辱。但苻顿并不觉得,他少年时阖族遭屠,后来当过牧奴、当过贼寇,比这更羞辱十倍百倍的事情都遇到过;跪地弃械投降再遭十一抽杀的事都撞上过不止一次。   此时,陈到与苻顿相处时并无凌人傲气,他的部属们也不殴打、擅杀降伏之人,那已经很好了。   苻顿早年间曾任关中豪帅成宜的亲卫队长,以勇力过人着称。后来成宜被马超所杀,他便改投了韩遂;韩遂的女婿阎行造反,夺了韩遂之兵,他又跟着阎行作战。   一晃眼,他从军已经超过三十年了。无数次出生入死带来的伤害,使这名原本健壮异常的氐人衰老的很快。就在这两年里,他原本的强健肌肉迅速消褪,只剩下宽大的肩膀抵着甲胄,脸上的皮肤也沿着两侧面颊松弛垂坠下来。   他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时不时探左臂去扶堞雉。   他探出的左手手掌只有半个,拇指和食指以外的三根手指连带着下部的手掌骨,全都没了。手腕处的关节模样也很古怪狰狞,明显是骨骼碎裂后再也没能恢复。   陈到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苻顿的手掌。   苻顿举起残疾的手掌给陈到看看,咧嘴笑道:“三年前,被马超砍的。我领兵与他对战,可惜不是对手。”   陈到忍不住赞叹:“足下真是勇士!”   那残疾确是三年前关中之战的结果。   当时汉中王与马超联兵攻入关中,曹公率大军迎敌。阎行出长安助战,结果遭到了马超的袭击。阎行实在不敢与马超放对,于是让苻顿带兵断后,与马超纠缠。   纠缠的结果,便是符顿只一合便重伤坠马,九死一生才逃得性命。   事后阎行对苻顿甚是歉疚,提升了苻顿的职位,让他做了带兵千人的都尉。但苻顿自己倒并不觉得阎行有必要如此。   苻顿口齿拙笨,但经历很丰富,心里想事其实挺明白。   在他看来,乱世中的武人,本来就以浴血厮杀为能,愈是善战,愈容易被上司派去执行艰难的任务,死得就愈快。这是自然之理。   苻顿在成宜手下,就曾受命与马超为敌。当时马超赤手空拳,一拳打中了苻顿的后颈,听说他还留了力,可苻顿立刻就晕厥倒地,过了三个时辰才醒过来。   这个世上,能两次在马超手底下逃得性命的人,大概不会很多。苻顿自己已经很满意了。   马超都死了,我还活着,这难道不是运气好到极处的表现吗?   想到这里,苻顿只有满心的庆幸。   此时城外鼓角之声齐鸣,无数将士们喧腾欢呼的声音,如同海啸一般涌起。那种巨大声势中,蕴含着一种苻顿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力量,几乎要让他神魂动摇。   陈到喜道:“汉中王来了!苻都尉,我们同去迎接!”   陈到自己是身经百战的武人,一上午相处下来,对苻顿这个憨实的氐人颇有好感。何况苻顿留守长安,保障城池安定有功,作为曹营中的合作者,本该得到嘉奖。   他这么说,便是给了苻顿一个在汉中王驾前露脸的机会。   孰料苻顿倒并没有特别愉悦的样子,他快步跟着陈到走了两步,问道:“陈将军,你适才说,会在陇上各郡安排官营牧场,多种牧草,饲养牛马,那是真的?”   陈到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自己适才与这苻都尉闲聊,好像真的提到过此事:“那自然是真的。前汉时,在汉阳、陇西、北地等郡设有牧师苑三十六处,牧养六畜数十万以广用。我方既得关中、凉州,接着必定要向北、向西恢复对大片疆域的控制,没有足量的官马怎么行?重设太仆官署,恢复各地牧师苑,势在必行。”   “我可以去养马。”苻顿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我很会养马的。”   “呃……”   苻顿有些紧张,他殷勤地凑近陈到:“将军,我们这些老卒,年纪都大了,怕是打不了仗啦。我们就想去养马,养牛羊也行,都行!……不用军饷,我们自己可以养活自己!”   陈到哑然失笑,也有些感慨。   他注意到苻顿一旦开口,稍远处几名曹军老卒都放轻了脚步,竖起了耳朵。   这一早上奔波下来,陈到所见受命留守的曹军士卒,许多都身带残疾,年近半百。   这些老卒们,包括眼前这个苻都尉在内,每个人都经历了不堪的往事。乱世之凶恶,岁月之艰难,摧折了他们的健康,甚至摧毁了他们的肢体,让他们的动作迟缓,眼神混浊。   或许他们曾经是战场上狰狞的恶兽,是与汉中王所部战斗过许多次的残暴敌人,但到了这时候,他们就只是一群心怀惶惑的、不知未来如何的老卒罢了。   而现在,他们注视着陈到,想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   陈到郑重地道:“苻都尉,按照我军的制度,将士们若受伤残疾,或年迈不堪厮杀的,便可以退伍。想回家务农的,先得赏赐钱帛、田地;若想去乡县做些事的,也可以任命到乡县为吏。你放心,我们不会苛待留在关中的曹营将士,会有很好的安排。养马,自然是可以的。”   苻顿松了口气。   他兴冲冲跟上快步前行的陈到。   “苻都尉,你放心。”而陈到充满信心:“我们要复兴汉室,总能让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好些!”   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命运(中)   红底黑字的“汉”字大纛,在千百面五色军旗的簇拥下高高飘扬。   十余营将士列成方阵,整然矗立,又有近万名甲士沿着道路两侧排开,仿佛道旁的林木那样,为刘备指示着前进的方向。前所未有的胜利,使将士们欢呼过,高唱过,但当刘备经过的时候,他们都肃然不语。开阔的原野上,只闻刘备和部属们策马前行的得得蹄声。   刘备从茂陵邑的大营出发,沿渭水向东,直抵中渭桥,过桥就接近了长安城。   古语云:渭水贯都,以象天汉;横桥南度,以法牵牛。如今汉中王经渭水入长安,又踏横桥,便仿佛象征着汉家的法度重新及于这座帝都。   关中阻山带河,四塞为固,金城千里,号曰天府之国。而长安周边,则是关中的中心和枢纽。千载之前,周都酆镐在此;六百年前,秦都咸阳在此;四百年前,汉都长安亦在此。   而今后,即将从乱世中浴火重生的、崭新的汉室,依然将定都在此。   对刘备来说,长安绝不仅仅是关中的重镇,也是汉家的象征,更是汉中王的事业蒸蒸日上的象征。   刘备自光和七年立誓平乱起兵,至今已经整整三十五年了;这场可怕的乱世,也已经延续了整整三十五年了。终于到了今天,汉家的旗帜能够立在长安城头!汉家的威权、汉家的制度、汉家的恩惠,能够重新及于旧都,进而光耀天下!   慢慢接近长安,刘备觉得自己的手脚有些颤抖,眼眶有些发热。他竭力保持住自己的沉静姿态,心里的激动却已如巨浪翻腾。   他曾经无数次想过,长安是什么模样。   但在过桥入城的路上,刘备心中的那个长安一点点的消逝不见了,他所看到的,确实是一座雄伟到难以想象的城池,那巨大的城垣,规模较之成都要庞大许多。然而在庞大的规模之下,反而更衬托出萧瑟和荒凉意味。   毕竟自李傕、郭汜相攻,天子东归,长安经历了无数次惨烈的战争,一度阖城俱空。数十万百姓强者四散,羸者相食,以至于二三年间无复人迹。待到钟繇治理长安,又不断迁徙关中之民以充实雒阳。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现在的长安,就只一座凋零的、城垣上灰黄色夯土剥落的旧城。整个关中,也不过是一片荒芜空旷的大地。   数十年乱世征战不休,使整个天下都凋敝不堪。汉家四百年的积累,几被这乱世摧残殆尽;四百年来繁衍生息的黎民苍生,更已经十不余一,颠沛流离,困苦异常。   接下去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要走的路,实在太远。不止是与曹氏的战斗,还有很多事,恐怕比沙场征战更难。   刘备不禁稍稍伫马,回头去看诸葛亮。而诸葛亮微笑着向他微微颔首。   任何事交托给孔明,他一定不辜负我。见到诸葛亮的笑容,刘备瞬间就安心了。   他继续勒着马,清了清嗓子,想要对诸葛亮说几句。然而从建安十二年的隆中之会以后,他和诸葛亮之间有太多可说的,他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而张飞老实不客气地越过诸葛亮,从后头策马上来催促:“大王怎么不走了?哈哈,快快进城啊!大家都等着进城庆贺哪!”   这厮满嘴的酒气,昨晚回营后一定是纵情狂饮了!刘备记得,自己应当是颁过禁酒令,偏偏翼德全不当回事。   刘备苦笑着用马鞭指一指张飞:“好,我们快快进城!”   是该快一点。这一路走来,不仅仅是孔明之功。还有士元、孝直这样的谋主赞画于内,云长、翼德、续之这样的武臣立功于外。还有许多人,他们都等着呢!   刘备看到城门里笔直而宽阔的道路一直延续,通向城池深处,那历经数百年的风霜,依旧高大得恍若梦幻的汉家宫阙。   他看到大开的城门边上,赵云穿着寻常甲胄戎服,不起眼地站在警备的骑士队伍里,像是在战时那样背弓配剑,扫视四周。   他看到许多将士们脸色涨红,竭力挺着胸膛,想让自己在汉中王面前表现出最威武的姿态。   他看到城门里面,有一列列被曹氏抛弃的降臣,还有挑选出的城中黎民百姓聚拢在街边。他们远远地看到汉中王的旗帜,有人就地跪伏下来,把额头碰到地面,也有人并不害怕,探着头向外打量。   这样的情形,简直不像是真的。   刘备在年轻时,根本没有想过如此煊赫的场景;他在亡命于徐州,托身于袁绍,寄迹于新野时,更没有想过。   其实,自从讨董开始,天下就成了豺狼虎豹纷乱横行的天下。奸贼何止董卓一人?那些打着讨董名义的诸侯,全都是奸贼,而汉室不过是被用来装点门面的遮羞布罢了!   那时候,复兴汉室根本就只是一个口号,还是一个绝望的口号。除了刘备,谁也不再相信。甚至连刘备自己,喊着喊着,也渐渐没有力气了。直到孔明告诉他,汉室是可以复兴的,霸业是可以成就的。   看看此时此刻的情形……所有的野心家们、所有的乱世枭雄们,你们可曾想见此时此刻的情形!   刘备沿着深邃幽窅的门洞前行。   蹄声仿佛激起回响,深冬的风呼啸着掠过他的身边,投向门洞尽头的光亮。   刘备提起马鞭,指着前方,大声道:“此情此景,未来一定能使之复现于雒阳、复现于许都及至邺城!”   因为四海之内,再也没有能站在我面前的敌手!   因为汉室复兴不可阻遏;因为三十五年来无数死于乱世之人,三十五年来跟随着我刘备驱驰奔走的伙伴,乃至无数已然奋身殒命、漫洒热血的英魂,都在渴望着天下重归安定太平!   汉室必将复兴!天下必将重归太平!   我一定会带来崭新的大汉,给天下人赢得崭新的未来!   在刘备身后的队列里,有人铿锵有力地答道:“愿随大王复兴汉室、重建太平!”   许多人一齐道:“愿随大王复兴汉室、重建太平!”   他们的对答传到了外界。   当刘备策骑踏入长安城里,无数人都道:“愿随大王复兴汉室、重建太平!”   话声远远传开了去,城池内外更多的军民开始大声呐喊。   他们或者带着狂喜,或者带着欣慰,或者带着雄心壮志高喊。终究戎马倥惚,入城仪式难免粗糙,将士们事前并没有排练过。于是所有人各自喊着口号,用各自的语言赞颂这个崭新的大汉,表达着他们对未来的期盼。   而千万人的种种言语汇集到了一处,最终汇集成了最简单的词汇。   “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一般的声浪,从长安城里传出,席卷大地,直入云霄:“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一千零八十章 命运(下)   建安二十五年六月,前往荆襄作战的交州军各部,陆续撤回。   本来年初时,各部便能回乡,但当时生出了一桩大麻烦:新占的荆州北路领地,多地出现疫病征兆。   自桓、灵以来,天下大疫频仍。规模极大、波及南北诸州的,不下四五次。比如建安二十二年时,在上一次的荆襄、关中两地战事之后,便爆发了大规模的疫病。据说疫气于北方犹烈,一度蔓延到了家家有僵尸之痛,宗室有号泣之哀的地步。   此番荆襄战事,又加以洪水的影响,很可能导致疫病蔓延盛于往年,故而得报病例之后,军府不敢有半点轻忽。应对疫病的方法,这些年来各级官署都已经有了成例:   除了立即调动人手,加快收拾填埋战场上的尸身以外;再遍传号令,要求境内的百姓尽一切可能饮用熟水,日常多洗澡洗手,室内开窗通风;各处的驻军也都立即停止调动,尽量减少将士外出;还封锁了多条商路。   同时,军府与州府又向各地征调医官,提前预备药物。当代将多类疫病统称为伤寒,并已经有各种对症的药方传世,故而军府一声令下,咄嗟便办。   侥幸的是,或许因为发现的早,又或者是战后的赈济尚属得力,将士和百姓的体质比较健康,疫病的病例持续出现了两三个月,渐渐少了。到四月以后,天时炎热,本是疫病多发之时,但两个月里,荆襄周边再无病例。   看来,这桩大麻烦顺利过去了。   交州军终于得以撤离,这时候,距离他们出发作战,已经整整一年了。   体谅将士们归心似箭,荆州水军动用了大量船队,将他们直接运送到灵渠。   大军起兵,自然肃杀异常,军令严整,动辄痛惩违令之人,务必要使将士心志凝结如一,死不旋踵。但回师的时候,上上下下都放松很多,何况又是在胜利之后的回师。   将士们一来怀着沙场生还的喜悦,二来带着立功受赏的满足,他们放松地或躺或坐在船板上,将手或者脚浸在清凉的水里,哗哗地拨动着波纹。他们彼此轻声说着闲话,有时候爆出一阵哈哈大笑,又有人忽然来了兴致,纵声高唱一曲。   曲调甚是高亢凄清,却又时不时透出几分俏皮滑稽。有时候唱的是汉家的街陌谣讴,有时候则用了伏先生听不懂的语调,可能是荆楚之音,也有可能是交广等地的蛮曲。   早年间宫中环境尚显宽余的时候,伏先生曾听宫人演奏过这一类的曲子。大致是一人歌咏,三人相合,赞颂貌美的山鬼,既含睇,又宜笑,子恋慕予善窈窕云云。   不过,现在看那些士卒们挤眉弄眼的样子,似乎他们唱的,可比宫中乐府要露骨多啦!   此等粗鄙之曲、污秽之词,伏先生本以为自己断然不能忍受。可这时候,他凝视着船舱外蔚蓝如洗的天空、淙淙流淌的清澈湘水、被茂盛林木覆盖如碧玉的起伏群峰,忽然就觉得,听听也不错。   有时候,水畔浣衣的民女,高声向船队打招呼,问将士们要不要新摘的水果……那种轻松自在的情形,浑不似他在中原内地所见,那种大军攻杀屠戮,百姓畏惧异常的情形。   去年十月末,伏先生在淯水之畔答应了罗阿惮宁,要随他去交州。   后来几个月,他便在军营中住着。   那个叫作罗阿惮宁的越人战士,约莫是升了官,但他对汉家的文书往来不熟悉,过程中,好在有伏先生帮忙。军营中如伏先生这样的曹军俘虏有许多,他们被驱使来做这个,做那个。有些人入了军官的眼,便能摆脱俘虏的身份,甚至直接转入交州军的序列。   这是好事,所以曹军俘虏们都很积极,伏先生也挺积极。   军营里的条件虽然艰苦些,可往来都是鲁直军汉,没那么多心思,而且武人通常来说,对读书人总有天然的尊重。待到伏先生展现出一笔好字,所有人便愈发敬畏了。   他忙了数月杂事,其实足不出军营半步,却觉得经年幽囚的郁积逐渐消散。待到随军南下交州,一路上举目四望,只见天地深远开阔而山水郁郁葱葱,这样令人心怀舒畅的景色,是他从没见过的。   他看着这样的景色,渐渐地把自家的妻子、孩子全都抛却了。   伏先生自知,那样甚是凉薄。可他被束缚了一辈子,凉薄一次,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然,他也偶尔会有些忐忑。   他知道,汉家皇帝在战场失踪,不是小事。或许普通士卒已经厌倦了汉室,压根也不关注,但汉中王政权的高层,总是会放在心上的,他们总会想到追踪皇帝的下落,找出这面当今天下最好的旗帜。   孰料除了去年底的时候,荆州、交州两军大张旗鼓地找过一次,那事情就没有下文了?   后来听说,曹公的世子曹丕专门行文天下,其中有一段,乃是指责曹彰纵容乱兵,把皇帝给杀了?   那不对啊,我……我不是还……   好吧。被乱兵杀了就杀了吧。这世道,不缺一个数十年困锁深宫、一事无成的皇帝。天下的百姓,也根本没有在意这皇帝。   前日里船队在湘关歇宿,傍晚时有使者传来消息,说汉中王刘备在长安为汉家皇帝发丧,并追谥曰“孝愍皇帝”。   《谥法》曰:在国逢难曰愍;使民折伤曰愍;在国连忧曰愍;祸乱方作曰愍。这个“愍”字,实在称不上美谥。哪怕一桩桩一件件事历历在目,足见这谥号并无不妥,伏先生仍然觉得有些难受。   待到他注意到交州军的将校们并没有因此而悲恸,甚至还有些隐约的喜色,他可就更难受了。   这种隐约雀跃的情形,连罗阿惮宁也觉得有些奇怪。他特地来寻伏先生道:“适才听说,汉家的皇帝死了……”   “嗯。”   “以前我是个越人啊。咳咳,越人的大酋死了,我们都要哭的,还要用指甲划破脸,让血和泪混在一起。你看,这就是早几年我划的,这么长两条疤!你看,是不是很显眼?”   “是,是,显眼极了。也很凶恶,很威风。”   “可现在我是汉人了,当然得照着汉家的规矩办,对吧?可是,汉家的皇帝死了,你们都不在乎的吗?怎么还有些高兴的样子?”   “……”   “伏先生,我问你哪!你犯什么傻?”   伏先生淡淡地道:“那个死了的皇帝,乃是个对汉家无益的庸碌之人。这个皇帝死了,雷将军的上司汉中王说不定就会当皇帝,有了新的皇帝,汉家才能兴盛。而新的皇帝登基之后,对将士们想必会有额外的升赏,是以将士们才会有所期待。”   罗阿惮宁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盘算了半晌,问道:“那我也可以再升官的吧?我现在是曲长了,还有很大一片地。如果再升一级,应该就和合浦郡的右贼曹掾差不多了吧?我应该可以娶他的女儿吧?”   “这……这我不知,须得去了交州,再细细询问。罗曲长,咱们汉家有汉家的规矩,你想归想,事情得慢慢来,万万不能失了礼数。”伏先生拍拍罗阿惮宁的臂膀:“放心,我会替你认真操办!”   罗阿惮宁快乐地踏着水:“好!好!”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命运(终)   大军越过灵渠以后,就不断地分散往各营的驻地。   罗阿惮宁所属的兵力,跟随船队直接抵达苍梧以后,转至留守交州的大将郭竟辖下,由郭竟所部的军吏直接带领,分从各条道路向西行进。   伏先生已经听说了,这位郭竟将军乃是左将军雷远的臂膀,早在淮南是就追随雷远,无数次出生入死。他坐镇合浦,实际上以代理人的身份掌控交州西部诸郡,驱使蛮夷部落如走狗,好几次打过深入天南的灭国之战,权势惊人。   他又注意到,罗阿惮宁与郭竟麾下的军吏似乎非常熟悉,全无寻常将士面对将军属吏的谨慎肃然之态。看来,这位越人战士另有特殊身份,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武夫。   罗阿惮宁此前因功被擢为曲长,领有两百人。但这两百人都是战场上临时划拨,到了苍梧以后,立即被打散。要经过约莫半年的重编,罗阿惮宁才会在合浦接收真正属于他的一曲将士。   于是罗阿惮宁便与罗柯带着自家族人,跟随军吏乘坐舟船,沿着郁水上行。他们预计在大藤峡附近登岸,再沿陆路翻山越岭,直抵合浦。   有意思的是,他们乘坐的竟非交州官船,而是廉水畔遇蛇部落专门派来迎接酋长之子的大船。   负责带领这艘大船的,乃是罗阿惮宁的长姊阿蛮。   阿蛮虽系女流,身材却比伏先生高一个头,胳臂比他的腰还粗,肩膀上头能跑马。她与罗阿惮宁一样,也用青紫色的涂料纹面,并把整排牙齿都削成尖的。她项髻徒跣,以布贯头,极有活力地在大船上呼喝奔走,向着自家的部属叫嚷。   有时候需要撑篙,阿蛮便与罗阿惮宁一齐奋力,探出的臂膀上筋肉贲起。   随船走了半日,伏先生才打探明白。原来交州蛮夷百万,军府再怎么实力强盛,毕竟不能与之一直消耗下去。所以近年来,一直采取既拉又打的策略。   罗阿惮宁和罗柯等人所属的遇蛇部,便是廉水旁与汉家格外亲近的部族。近年来郭竟代表军府全力扶植他们,并利用他们的武力来压制深山恶水中果罹、须同、涂蛮、申齿等强硬拒绝汉化的族群。   因为遇蛇部得到郭竟的看中,而遇蛇部族长之子又北上参战,立功而还的关系,军府大概提前渲染过罗阿惮宁的功绩和所受奖赏。   船只沿着郁水行驶才半天,已经三次被两岸之人截停。   一次是猛陵县的汉家镇将出面,这镇将乃是丁奉的下属,据说听闻罗阿惮宁还会升官,特意来结个善缘。   还有两次,都是深山中的的蛮部出面喊停船只。   无论蛮部、雒越还是俚僚之属,能够被允许在苍梧郡周边生活的,都是敬畏军府且较恭顺的部族。而他们又普遍热情好客,于是每次喊停船只,都拿出自家部落里的好物,载歌载舞的款待。   伏先生再三求饶,也免不了被灌入了清凉鼻饮。他几乎被呛咳得欲仙欲死,而蛮夷们则围着他哈哈大笑,拍着他的后背替他舒缓气息。   另外使伏先生觉得不适应的,就是常有蛮夷部族的勇士提出,要与罗阿惮宁比试武艺,而罗阿惮宁居然同意了,连续比试了四次都取胜,每次都差点见了血。   原来交州蛮夷毕竟凶暴,千百年来都习惯了彼此残酷厮杀争斗,甚至有诸如剥皮、猎头等可怕习俗。左将军雷远为了交州稳定,专门向各部颁令,若部族之间有纷争、有不服,都可以通过决斗或比武来解决。   决斗分生死,比武分胜负,结果一出,两边都不可反悔。   这道命令,近来渐渐被交州治下的部落接受。此刻好些人来找罗阿惮宁比试,便是妒忌他能得汉家赏赐,受任汉家官职的缘故。蛮夷们或许觉得,若能通过比武赢了罗阿惮宁,自家也能得赏赐,受官职。   这种想法,甚是荒唐无稽。但这种妒忌,本身就会转为无数部落力求汉化的动力。而这种决斗或比武,必须有左将军府的军吏在场仲裁,又强化了汉家军府高居部落之上的地位。   左将军府以武力为基础,进而推行的汉家秩序,正慢慢深入交州人心。不服从或者敢于对抗的部落,则终将逐步衰弱,被迫从他们的祖居之地离开,迁徙到更南方大海尽头的无尽密林之中。   想到这里,伏先生不禁微微颔首。   他再怎么久处深宫,毕竟身边曾有汉臣簇拥,与曹公勾心斗角了数十年,虽乏手段,却不缺基本的眼光和见识。   很显然,交州军府对蛮部的渗透从无停歇,而罗阿惮宁的遇蛇部落,正是最得军府信赖,被当做标杆的部落之一。   罗阿惮宁缺乏汉人的政治素养,看不明白。可伏先生却知道,从罗阿惮宁立功受赏而返的这一刻起,他在交州的地位就不同了。军府一定会重用他,奖赏他。   而他心心念念了许久,总是担心自己配不上的那门亲事,也一定会如愿以偿。至于问名、纳采之类的汉家习俗,其实都是小事。   这厮长得虽然丑陋,性格却很纯朴。想来,会是乱世中的佳偶吧。   想到这里,伏先生觉得自己被强灌鼻饮的痛楚消散了些。他扶着船舷起身,待要到后舱去,但见那郭竟将军的下属军吏,正小心翼翼地把此前四次比武的结果登记誊抄在一份文书上。   他视线稍稍掠过,便见那军吏所写的文字,很多都是缺笔少划的,有些字一时竟不认识。   “这是……这是什么字?”他忍不住问道。   那军吏解释道:“我交州的地方吏员,许多都是由退伍的老卒担任。老卒们虽然忠诚,却未免粗鄙,绝大多数人都不识字,根本无以承担事务。所以雷将军专设了学校,又令文士巡回各地,传授吏员们读写和数算的本领。不过,有些字还是太繁琐了,将士们自相传授背诵的时候,难免删繁就简,抓住机会就缺个一笔两笔,只求大概认得出原来的意思即可……”   “原来如此。”伏先生不禁伸出手,照着那军吏的笔迹比划两下。   军吏笑了起来:“这种缺笔字,不能用于正式的公文,但日常使用,倒也无可无不可。伏先生,你莫要笑话我们。”   “哪里,哪里。岂敢,岂敢。”   “适才听说,伏先生写得一手好字。足下若有暇,能替我重新写一份么?”   “我看,这缺笔字就很好,写得也好。不过,若需要帮忙誊写,我自然是愿意的。”   “那可太好了。请,请坐。”   正待落座,忽听得岸上尚未散去的汉蛮各部上千人,人人踊跃,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呼喊。   伏先生心中有鬼,顿时坠笔失色:“怎么了?”   那军吏顾不上伏先生,箭步站到船头看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指着岸上笑道:“那是雷将军一行人!听说雷将军回到苍梧以后,立即就安排巡行郡县,为将士们颁发赏赐,并彰显汉家威仪。想来是巡行的路线,恰好经过郁水!哈哈,本以为要回到合浦郡才能见到将军,今日我真是运气!”   “哦?”伏先生往船头走了几步。   他虽在交州军中栖身数月,却还没见过雷远。   此时阳光之下,红旗飒飒招展,一队精甲骑士鱼贯而行,甲叶犹如金鳞抖擞,高举的枪戈如钢铁密林。   随从威严如此,主将呢?   伏先生将视线前移,却见一名轻袍缓带、腰悬长剑的将军走在队列最前,毫不避忌地直入汉蛮百姓的队列中,顾盼左右,带笑说着什么,有时候还探手与人击掌。   久闻这雷远乃是汉中王麾下屈指可数的大将。十载以来,他战无不胜,屡破强敌,威名远扬。伏先生早年在深宫中,还曾听闻他是淮南贼寇出身,想像中此人乃是一个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的雄伟莽汉。   此时看来,这将军却并不显得威仪出众,全不似勇猛武人相貌?   “那便是左将军雷远么?”伏先生忍不住问道。   船上许多人都在向着岸边欢呼,一时间没人理会他。   而罗阿惮宁的长姊阿蛮揪着罗阿惮宁,在船尾指指点点:“罗阿惮宁,你看!你看雷将军身边那条大汉!真是威武!”   “哦,那是雷将军的近卫首领叱李宁塔,是个五溪蛮子。他认得我,还请我吃过饼呢!”   阿蛮盯着叱李宁塔看个不休,一时不注意口水从嘴角流淌出来,把衣襟都沾湿了。   (第七卷 完) 第八卷 别日何易会日难   第一千零八十二章 旅途(上)   武关。   此地系关中的四塞之一,扼秦楚之交,据山川之险。自古以来道南阳而东方动,入蓝田而关右危。当年秦楚交战,楚军丧师八万,怀王束手于此。   后来秦并六国,为驰道于天下,东穷燕齐,南极吴楚。其中“南极吴楚”的这一条道路,便是经蓝田、武关一线入荆州,又称为商于道。其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锥,树以青松。   秦二十八年、三十七年,始皇帝两次东巡郡县,皆由此道出入。   然而,武关道沿线艰险,山高水深,夏秋多雨季节山洪暴发,时常冲垮道路桥梁。近百年来,由于地方官吏失职,坐视着这条古道日渐衰败,连带着沿途的驿站也陆续裁撤了许多,以至于曹氏在荆襄、关中两地对抗汉中王时,两个战区的重兵并未能彼此支援。   这种局面,在汉中王括取荆襄、关中以后,得到了改善。   自建安二十四年末,中枢调度了包括曹军俘虏和离散流民在内的大量人力物力,开始重新恢复长安周边的诸多水利、道路、桥梁等设施。其中便包括了对武关道的修复。   按照荆、雍两地州府行文确认,在武关道上预计将耗时三年,动用十万以上的劳工,修桥梁、起驿置,并拓宽原有道路或别开新道,以应对秦代以后的山水地势变迁。   当然,这样的大工程,绝不可能齐头并进,同时铺开。一开始做的,就只是些零零碎碎的小处缝补,先使道路恢复正常通行。故而,策马走在武关道上,依然只觉这山道崎岖狭窄异常,有时候两边都是悬崖,看不到太阳,有时候又有流水顺着一侧的山涧奔腾,冲激着岩崖,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这样的环境下,马匹很容易紧张,很快就会疲惫,尤以拉车的马匹为甚。上午赶了两个时辰的路,邓范便带着同伴们在一处驿置歇马。   这驿置是新建的,规模不小,能容纳七八十人。驿置本身是一个四方形的两层坞壁,外设高墙,位于一片山坳中央。后方还有很大的区域是马厩,外设了专门的草场用来养马。   因为首要保障通信的缘故,近来新设的驿置里暂时没有备用的马车,全用驿马。好在一行队列中的两辆辎车虽经颠簸,依旧牢固。   邓范奉上符传,请啬夫看过,亲自将马匹都牵到马厩里安排精料;再折返回来,安排腾出三十余席位,张罗着同行人等落座。   前排坐的,都是矫健武士,而后面一小块区域,则有女眷、仆婢和孩童。   早有他人请啬夫快快安排食物、饮水。   啬夫见邓范的符传上,写着身份乃是个校尉,想了想,便记起这位在去年荆襄大战中立下大功的有名人物,当下不敢轻忽,亲自催促饮食,再来照应。   啬夫四十多岁正当壮年,脸上有一道刀疤,左臂挂在身侧,从来不抬。一看就是老卒出身,众人顿时觉得亲切,彼此说话也就轻松自在。   邓范与他攀谈几句,知道他本为江陵守卒,上司是个叫张郊的都伯。因为数年前在据守江陵、苦斗江东的战事中落了残疾,手臂的骨骼碎裂,再没法发力,于是不得不退伍。他也真有几分本事,先在江陵城外的一个亭里作了求盗,后来积功迁转,成了年俸百石的有秩之吏。   当年江东背盟突袭江陵,城中又出了叛徒,直接开门揖盗,那局面当真是险到极处。在那场大战中出生入死而受重伤的,真正是军中的好汉,谁也不敢轻视。   当下邓范看看自家同伴,转而向那啬夫道:“失,失敬。请足下来,与我同席,我们边,边吃边聊。”   儒生曰,食不语,寝不言。武人没那些规矩,当下众人一边吃着,一边谈论些见闻、闲事,甚是快活。   啬夫又专门唤人取出了自家浸在深井里的瓜果,切开堆作一盘,浇了蜂蜜,请邓范等人享用。   其中有一种西域传入的胡瓜,青皮绿瓤,甚是多汁,较之交州所产的瓜果未必多么甘甜,却胜在口味新鲜有趣,深秋时大口咀嚼,颇觉爽脆。   正吃的兴高采烈,忽听外头锣声急响。   邓范脸色微变,与身边数人交换了个眼色,随即按刀起身:“怎,怎么回事?”   正好置丞从上面奔下来,大声嚷道:“有贼兵!贼兵来袭!关门!备战!”   听得置丞这般喊,好些驿丁全都跳起,各自奔去拿取弓刀。   邓范忙上二楼眺望,只见山道对策的林木动摇,隐约有人影穿行。   “这,这贼兵是什么来路?”   啬夫应道:“去岁我军大破曹军,斩俘无数,但也有许多曹兵退出了战场。往北逃亡的那些,都顺利与新野曹军大队汇合。而往西北面逃走的,正撞上汉中王廓取关中,这一来,他们前出无门,后退无路,那些不愿意投降的,都避入深山……前后快一年了,犹自作乱。”   又一人登上二楼,和声问道:“这些贼兵,数量很多么?”   “彼辈大都凶悍狡诈,常给我们添麻烦。但负责此段道路的郡尉多次带兵征缴,每次皆有斩获;他们有时下山掳掠,但却打不动我们的驿置。我估计,剩下在山里坚持的,数量已不多了。”   “原来如此。”后来之人颔首:“那足下应付他们,可有什么难处么?”   说话之人年约三十许,蓄着短髭,肤色很黑,眼神很亮。身上穿着灰色的普通戎服,没什么佩饰,但神情和举止中,带着一股沉稳自然的风范,显然是长居上位之人。   啬夫眯着眼看看他,随即想起适才此人便坐在邓范身边饮食,而邓范对他极其恭敬。那邓范已经是校尉了,能使他恭敬的,会是何等样人?   啬夫心里跳了几下。但他是久经风霜的老练武人,并不谄媚,想了想便道:“哪有什么难处?嘿嘿,眼看此时秋尽,寒冬时山中无物果腹,我们再将他们打回去一次,他们非得冻死、饿死在山里不可。”   灰袍武士笑了起来:“好,那我们就照常休息。足下自顾迎敌,不必顾及我们。”   啬夫连连颔首。   灰袍武士踏着木梯,从楼上下来,回到一行人饮食之处。   一同饮食的人少了几个,当是去收拢辎车和马匹,以防万一。剩下的十数名矫健汉子互相搭着手,正往身上披挂甲胄。   原本坐在内圈的一名妇人迎上前来,扬眉问道:“续之,怎么了?”   灰袍武士笑道:“只是曹军小股溃兵出山滋扰,当无大碍。夫人只管放心。”   灰袍武士自然便是雷远。而妇人便是他的妻子赵襄。当年她嫁给雷远时,年方二八,正是少女模样,而今颇显珠圆玉润了。   听得雷远说完,赵襄尚未答话,她身边的半桩娃儿嚷道:“竟有曹兵吗?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我还从没见过曹兵哪!”   赵襄嗔怒道:“曹兵都凶神恶煞,如鬼怪也似!你晚上做噩梦时便见到了!这时有什么好看的!”   说完,她在那娃儿的后脑勺重重打了一下,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旅途(中)   赵襄是习武之人,手劲比雷远还大些,一巴掌拍得娃儿往前趔趄了几步。   这娃儿倒也皮实,就势扑到雷远身前:“父亲!让我看看曹兵!我又不打他们,就看看还不成吗?”   这娃儿,便是雷远的长子雷诺。他的小名叫阿诺,后来当有大名的时候,雷远起名无能,又不惯用他人的建议,纠结了好一阵,干脆就叫雷诺。   按说,这种做法与通常的礼法不符,恐怕会引起文人诟病,但雷远本来没把自家当成儒学世家看,压根不计较这些。   本月头上,雷诺刚过了生日,已经九岁了。他从小身体健壮,长得比寻常孩童高大,虽无过人聪慧,性格倒开朗活泼。   毕竟年纪小,还不足以跟随雷远出兵征战。但赵襄掌管宗族内务,她自己又有赵云分拨的部曲下属,故而常常带着雷诺熟悉军事,较他射箭、骑马。   大前年起,在左将军府里,收养了一些牺牲将士的孩子作为雷诺的玩伴,与雷诺一齐习文练武。雷诺的文武之才不算出挑,但孩子们都挺喜欢他,但凡有什么攀树翻墙、抓猫打鸟的恶行,都愿意跟着他,或者说,拿他来顶缸。   今年六月,雷远在荆州的军务完全结束,收兵回苍梧,随即又巡行交州各地,以安稳人心,抚定汉家百姓和蛮夷各部。他带着雷诺同行,在公务闲暇时抽时间给长子授课,或讲一些自家熟悉的兵法、战例,或讲一些自家记忆中的不传之秘。   雷诺的好奇心倒是很强,跟着雷远屁股后头一路同行,一路听讲。有时候跪坐席上,非常严肃地一听一个时辰,倒也不显疲倦,但究竟能听进去多少,眼下还看不出来。   大体来说,雷诺对数术什么的兴趣甚乏,而喜好战阵厮杀之事。跟着雷远出巡时,看到蛮部内讧争斗,乃至杀人见血,也不畏惧。   这会儿他想看曹兵模样,雷远倒不介意,然而哈哈大笑了两声,待要答应,却见赵襄横眉立目。   雷远顿时怂了,轻咳一声:“阿诺,请坐。此事不急,待到外界战事稍歇,自然会带你去看。”   雷诺悻悻回座,把自家的小弓、短剑都放在身前:“那我等着便是!”   此时外界的喧闹声渐渐逼近。   雷远点了几名部下,让他们带着武器上坞堡二楼协助,自家坐在雷诺身边:“来,先吃饭。吃饱了,才长力气。”   “可我都吃完了啊。”雷诺把空空如也的餐盘端给父亲看,餐盘上的小半只羊腿只剩了骨头。   这饭量,似乎比雷远大不少。   六月末的时候,雷远带着阿诺巡行交州郡县,本来打算花半年时间,仔仔细细地勘察各地,然而就在六月以后,北方接连有政局变动的消息传来,迫使雷远不得不尽快折返苍梧坐镇。   原来此前曹丕领关中曹军急速回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控制了雒阳和许都周边,隐约与驻在南阳的曹彰形成了对峙状态,并行文天下州郡,明确自身的地位。   曹丕的行文,立即得到并州梁习、豫州贾逵、兖州裴潜等重要方镇的响应。另外,掌控兖州北部泰山郡、影响青徐的吕虔,实际掌控扬州北部军务的张辽,也随即表示遵从魏王世子的命令。   此时身在南阳的曹彰便显尴尬。他除了掌握较大规模兵力以外,并无可称之处,然而这些将士们的家属又普遍分布在邺城、雒阳、许都等地,实际并不会受命往家乡作战。   曹彰无奈,但他是武人性子,有些执拗,干脆在宛城为魏王发丧,请诸兄弟皆来。   此举,是他试图奠定继承人地位的最后一搏。孰料曹丕竟然火速赶到。而且就在曹丕进入南阳的当天,司马懿策动了聚兵于南阳周边的曹休、曹真、于禁、张合等将如云景从,瞬间便使局面翻覆。   到了七月头上,曹丕便在一年前魏王修建的受禅台即魏王位,下诏收殓、祭奠阵亡将士,随即又为皇帝发丧,追谥曰“孝怀皇帝”。   孝怀皇帝已经驾崩了,崩得尸骨无存,然而国不可一日无主。群臣又考虑到孝怀皇帝的太子早逝,于是七月末的时候,快马加鞭公推孝怀皇帝长孙,年仅两岁的刘康为皇帝,改元曰“正元”。   新上任的皇帝立即便认识到汉家天命当终,代汉者,当涂高也。而涂高,即魏也。于是皇帝连连下诏,使行御史大夫张音持节奉玺绶诏册,禅位于魏。   新任魏王当日三上书辞让,次日一早,群臣又来,他遂慨然曰我固然无意大位,怎奈天下万民拥戴不得不为;况且各地黄龙数现,祥瑞频出,此非天命乎?   此时文武群臣等了一日一夜,俱都焦躁,都盼着赶紧把这场戏演完,后继还有无数难题要解决。魏王这时一改口,人人踊跃,纷纷山呼万岁,情形至为感人。   于是魏王升坛受玺绶,即皇帝位,燎祭天地、岳渎,改元,大赦。   “正元”年号用了半个月,就此换成了“黄初”。   这一系列操作,实在太快,实在太潦草,实在太不讲究。就连身在长安的汉中王和诸葛亮,都没有料到。   原本在关中的战事结束后,益州、凉州各军逐步遣散,汉中王亲驻长安半年,考虑到关中凋敝而蜀地供给不易,也已决心先返成都。   为此,中枢已任命了张飞为关中都督;并打破三互法的界限,特命法正转任司隶校尉,以便发挥他关中人的优势,稳定推进关中的治理。   然而曹丕三下五除二地代汉而立,动作快如闪电,这该怎么应付?   此前曹公意图篡位称帝,汉中王以一场前所未有规模的大战,不仅终止了这个进程,也终止了曹公的性命。可曹丕悍然再来这一出的时候,无论荆州、交州,还是凉州、益州,都没了继续支撑大战的底气。   故而军事上的应对,不在考虑范围;只能用政治手段来回应,绝不容汉室帝统就此中断。   由此一来,中枢立即忙乱,汉中王原本退回成都的安排只得稍稍搁置。   待到九月头上,前将军关羽得中枢急召,先往长安商议大事;旬月之后,又有使者奔赴各地,召集汉中王治下诸州的文武大员。   到了这时候,但凡有一丁点政治头脑,都能把局面看得明白。从七月起,以左将军、新宁侯的名义发出的劝进表文,已然换着花样去写,先后发了三回。而交州的文武群臣们谁也不落人后,连带着驻在九真郡的欧景,都写了花团锦簇的表章出来。   如今中枢召集重臣,具体会发生什么,雷远自然是明白的。   他立即安排了交州军政,不日便启程出发。   只不过,因为天下尚未平靖,边鄙之地不能久离重臣坐镇的关系,他选择低调出行,快去快回。而赵襄自从玄德公入蜀,便没见到父亲赵云,十分想念,一意要与雷远同行。   雷远自然是拧不过赵襄的,索性把家人全都带上了。   因为随同他一起前往长安的,有多名在此前荆襄大战中立功的中级军官,邓范也在其中,沿途便让邓范出面周旋。   第一千零八十四章 旅途(下)   邓范有口吃之病,其实不太适合与人打交道。但此次交州军战后叙功,以他设谋于前、孤胆潜伏于后,功绩最大,少不得要从中枢拿个将军的任命回来,故而几名同行的校尉、司马都起哄说,从长安返时就有上下分野,不能肆意妄为了,故而前去路上正该用邓范的符传,让他殷勤伺候。   这时候既有贼寇来袭,雷远声称信得过驿置众人,邓范却不敢松懈,带着几名同僚登上坞壁二楼,张弓搭箭,随时准备协助。   却见那置啬夫指挥应对,极有章法。他先唤了两名年轻的驿丁,让他们策马从驿置后门走,急往关城驻军处报信。随即自己牵出一匹壮健大马,配齐了弓刀,从正门出去,立马于山坡下方,随即不紧不慢地开弓搭箭,往高处连着射了几箭。   箭矢未必击中目标,却极具羞辱意味。果然山坡间林木急摇,一条条灰褐色的人影飞快涌来。他们大声嘶喊着,举着木棍或者刀斧,身上披着的树皮或兽皮之类发出哗哗的响动。   置啬夫并不急于避让,他瞄了好一会儿,终于对准了目标,再发一箭。箭矢正中一个溃兵的额头,那贼大叫一声,沿着坡地骨碌碌滚向山涧深处去了。   置啬夫哈哈一笑,盘马转向,同时回身再发两箭。溃兵们这时已经迫近,人和人猬集一团,那两箭过去,又射伤一人。   溃兵们不由都发了狠劲,百多人挥舞着武器直冲。   置啬夫催马便走,径直穿过驿置的大门,因为勒不住马,轰隆隆冲进厅堂里。而驿置二楼处等候多时的驿丁们随即起身,张弓搭箭乱射。   驿丁大都是本乡百姓出身,箭术寻常。奈何溃兵们冲得太近了,箭矢自上而下如雨而落,只闻声声弦响,箭箭咬肉,冲在最前头的一批溃兵许多人脑颅、咽喉、胸口中箭,顿时倒地。   后头的溃兵有的还想冲杀,有的开始止步逃亡,近百人彼此冲撞乱走,脚步踏得山道外沿阵阵烟尘弥漫。   这些溃兵们躲在深山里大半年了,其实既没有心气,也无胆略,所求无非苟延残喘。他们过去几次下山劫掠,既不能攻入村寨,也拿戒备严密的驿置没有办法,遭这般箭雨密集乱射一通,差不多就该崩溃了。   却不曾想,这回的溃兵队中,竟有几个身手出众的,持铁盾顶着箭雨一口气逼近驿置,又沿着边缘的木栅攀上二楼。   其中数人翻身上来的位置,正在邓范身边。   邓范手里持着箭矢,却不射击,只向旁边两人嘿嘿一笑。   在他身旁两人,一个乃是叱李宁塔。   叱李宁塔上个月成的亲,娶了罗阿惮宁的长姊阿蛮。阿蛮颇擅烹饪,每日陪着丈夫好吃好喝。叱李宁塔不再光向着烤饼下功夫,肉眼可见地又壮了一些。此时拿着惯用的二十斤厚背大刀挥舞,犹如舞动灯草。   他拿着大刀挥舞两下,跳进二层的两个溃兵一人直接被斩首;另一人勉力横过短矛格挡,结果短矛咔嚓断裂,长刀继续直落,几乎将整个上身劈成了两片。   大片鲜血飞洒了一地,顿时地面打滑。   还有一名溃兵踉踉跄跄地站稳,眼看着邓范持弓弩冷笑,而叱李宁塔体格赛过常人两个,瞬间心中一凛,当即转向第三人杀去。   第三人便是罗阿惮宁了。   他在去年的荆襄大战中,有先登破城之功,有潜伏哨探之功,有阵斩敌将之功,故而不仅升了官,还被雷远召来,一同前往长安。   只可惜他的官作的大了,婚事反而麻烦。本来只有伏先生帮忙下聘问名,后来郡朝和左将军都参予进来,想将这婚事办得隆重。   结果长姊阿蛮先嫁出去了,罗阿惮宁反而要先去长安,接受汉中王接见、升赏后,等到年底才能成婚。至今他连牛家女郎的小手都没摸到,实在令他郁闷。   当然,郁闷是一回事,罗阿惮宁是个晓事的,知道自家入了雷将军的眼,撞了大运。   这时候他跟着邓范上到驿置二楼警戒,正撞见溃兵突入。   那溃兵尚未逼近,罗阿惮宁已经扑了过去。   他少年时便为遇蛇部落赖以对抗廉水流域诸多蛮部的头等勇士,后来又跟从汉家军旅征伐,身手着实不凡。双足稍一点地,他就纵身跃起,下落时,足尖正踏住溃兵的膝盖,而左手钳制住溃兵持刀的右臂。   那溃兵还待挣扎,罗阿惮宁的右肘落下,正正地砸在他的天灵盖上。   只听得“咚”的一声闷响,那溃兵晃了晃,颓然倒地。他的身体顺着楼梯一直往下滑落,待到触及一楼的楼板,眼耳口鼻都往外溢出血来,早就没了呼吸。   叱李宁塔和罗阿惮宁两人,放在数万交州军中也算勇力出众,一旦动手,杀人犹如杀鸡。同在二楼的一众驿丁目瞪口呆,愣了好一会儿才急往最后一名溃兵杀去。   那溃兵挥刀格挡了两下,便知今日绝无幸免的机会。索性把刀一扔,大喊道:“活到今天已算运气了,来吧!”   众人乱刀齐下,顿时将他杀死。   身在楼下的雷远看看滑下来的贼寇尸体,再看看楼板间渗透下来的血水,向赵襄递了个眼色。   原来那名被罗阿惮宁击倒的溃兵身体滑落下来的同时,雷诺已经虎虎生风地冲了过去,拔剑作迎敌刺击的姿态。   孰料那厮竟然已经死了?   雷诺挺剑刺了尸体的胸腹两下,虽说噗噗地冒血,毕竟手脚不动,没什么意思。   “这便是曹兵?”雷诺蹲下身看看,有些失望。   这些曹军溃兵在深山中挣扎亡命经年,浑身上下的衣服都成了破烂的一缕一缕,看得出身上新新旧旧的伤疤。他的头发胡须都黏成一团,浑身发臭,仿佛野人一般。   雷诺犹疑道:“这人很凶恶么?他被罗阿惮宁一肘子就打死啦!我估计,他也不是我的对手!”   话音未落,赵襄提着雷诺的脖颈,将他往后猛拖:“死都死了,你去刺他算什么本事!”   雷诺挣扎着道:“那门外有活的曹兵,母亲你让我见识见识啊!我又不怕!”   赵襄大怒:“吹牛很有意思么?你连我一剑都接不住!”   随即噼噼啪啪连响,大约是雷诺的脑勺又遭痛击。   雷远站到那尸体旁边看看,又唤了两名扈从来,将之拖到后堂去了。   荆襄大战结束了整一年,可是雷远等人沿着武关道走,路途尚未过半,已经撞上了三批试图下山劫掠的曹军溃兵。   这些人不肯下山,自然有他们的道理。   按照汉家制度,百姓每年都要为官府服一个月的劳役,服役者唤作更卒。然而更卒的数量有限、调集更要避开农时,很不方便。所以过去几年里,荆州、交州军府大量引入蛮部的人力。   蛮部人力也不是无穷无尽,而且肆意驱使的话,很容易引发起汉蛮之间的冲突。   偏偏战后的荆襄一片破败萧瑟,战争和洪水的双重破坏,使得襄阳周围百里方圆几乎为之一空。这种局面,非投入巨大的劳动量,不能稍复旧观,更不要提以之为进一步北伐的基地了。   那么,劳力从何而来?俘虏便是最好的来援。   据雷远所知,去年荆州军获得的四万余名曹军俘虏,除了少量有才能或精壮能战者得到赦免、被军府引为己用外,绝大部分都被纳为奴工,承担极艰苦的劳役。   举凡修建道路、修筑城垣、修缮水利设施、疏浚河道……种种工程,都是俘虏在做。玄德公再怎么以仁德为号召,军府行事毕竟刚健,俘虏们的工作极艰苦而待遇极苛刻,一年下来,粗略估计,至少累死、病死两三千人。   这样的场景难免使得逃亡深山的曹军溃兵恐惧异常,于是便愈发不愿下山。而当年的战区范围内,治安就始终是个大问题。   这种局面,只有等山间的溃兵们被一次次绞杀尽绝,才会结束吧。   雷远想起当年十余年前自己的见闻,那时候溃兵逃犯们聚集在灊山里的情形,与此刻曹军溃兵流窜山间并无不同。那时候流民们有淮南豪右联盟为骨干,有较成规模的山间坞壁,但也有人藏于山中洞穴,身披苫褐,种食野粟,苟延残喘而活的,除非局面天翻地覆,冻死、饿死在山里,才是所有人最终的结果。   他向阿诺招了招手,让孩子过来:“这些曹兵太过狼狈了,实在不可怕,也不像很难对付的样子。对么?”   雷诺挣开赵襄的掌控,奔过来道:“是啊。他们没有甲胄,而且很瘦,应该力气不大。”   “这些曹兵,确如你母亲所言,个个都是手上沾满人血的凶恶野兽。只不过我们胜利,他们失败了,所以他们只能逃亡,在深山中渐渐沦落为此等惨状。”雷远拍着阿诺的肩膀,沉声道:“我们若打了败仗,也会像他们这样,甚至可能更加凄惨呢。你可知,当年我在淮南……”   雷诺知道,自己的父亲又要开始长篇大论。   这娃儿嘴上“嗯嗯啊啊”地应着,眼睛却一直往驿置外头瞥,还是想出门找个机会厮杀见血。   第一千零八十五章 蓝田   再过了几日,一行人穿过武关,到了蓝田。   由武关至长安四百九十里,过蓝田,始出险就平,正式进入关中平原的范围。   雷远隐约记得,蓝田县中,有汉家鼎湖延寿宫的旧址,此时应该早就荒废,县城也已经没什么居民。可到了蓝田,他才发现县城里颇为热闹,灞水渡口更是舟舶鳞集、商贾咸聚,人流熙熙攘攘。   原来这些年里,汉中王辖境内商贾兴盛。他们对中枢的军资调拨颇有助力,同时又凭借与军方、政朝的密切联系,不断打通渠道,扩张物资贩卖的范围。   这些商贾的嗅觉,天然就敏锐异常。当汉中王不战而入长安时,就已经涌来了第一批的商贾。待到关中的军府、州府设立,开始进入重建和恢复过程时,又有第二批商贾抵达。这两批人的财力和物力,立即填充了长安城西北角的东西两市。   但这两批商贾,大都是被益州、荆州富商巨贾遣来打探形势的,商贾们希望了解汉中王对关中的重视程度,想看看关中是否能恢复当年旧观,成为与其它大州相提并论的经济中心,倒不急着做生意捞油水。   可是七月以后,益州各地的富商,乃至荆州、交州深有背景的大商队,甚至还有一些被凉州宗族驱使的商贾,都匆匆往长安来。他们都听说了曹丕闪电般的动作,更听闻汉中王即将有所应对,于是他们火急赶到,不仅要亲自查证,更要在之后的大事中分一杯羹。   在这个时代,生产力还相当落后,无论手工业和商业,归根结底都依附着政权上层的消费而存在。河北、中原的世家大族固然以自身田亩所出向南方换取奢侈品;益州、荆州、交州这些地方新生的庄园主也是一样,只不过他们武风尚在,目前并不过于追究奢靡罢了。   而比庄园主更大的消费中心,自然是政权本身。   每个商贾都明白,汉中王如果登基为皇帝,那将会是一场异常盛大的典礼。典礼本身,就会产生无数的商业机会,典礼上必不可少的赏赐、封赠,更会凭空营造出许多巨富大族,这些巨富大族,又会给商贾们带来巨大的利益。   更不消说,如果汉中王在长安即皇帝位,则长安立刻就重获帝都的地位,凌驾于成都、江陵这些雄镇之上,有决心有胆略的商贾们,谁能错过长安的重建呢?   由此一来,半个天下的商贾纷纷往长安来,动作比雷远这样的边地大将要快许多,一时间,长安城里颇有几分畸形繁荣。   新任司隶校尉法正是个性子别扭的,他担心云集的商贾之中混有敌方的间谍、奸细,索性将商贾们全都迁出长安,让他们暂在蓝田县栖身。但即使如此,商贾们的热情也不受影响,许多人局促在一个破败小县里,彼此联络谈论,反而时不时生出新的钱途。   就在雷远等一行人落脚的驿置以外,便有一群商贾聚在树林边新搭的凉棚下闲聊。   一个益州口音的圆胖商贾,向旁人得意地道:“凉州一带的马政,今后会统辖于太仆寺,私人想要转售,就得有胆量,走远途,直接和那些羌胡部落打交道!我今年初就带了一队人,走了汉阳大族赵氏的门路,往金城郡那边的赐之河曲走了一遭!”   “赐之河曲那边,听说是烧当羌的地盘,去那地方,不怕被……?”旁边的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行商作了个斫头的手势。   “所以得找凉州有名的大人物介绍啊,你当那些羌胡,是谁都理会的么?”圆胖商贾得意洋洋道:“有了介绍不够,还得从军府手里拿到转售马匹的符信,凭此才能到赐之河曲那边,那里的归义、建威两座军堡,便是专为马匹贸易所设的关市,嘿嘿,你们知道我用什么去换了马?”   军府的符信哪里是容易拿到的?这话一出口,明摆着是在炫耀了。   身边好几名商贾纷纷摇头。   圆胖商贾倒不觉得尴尬,他压低声音说了几句,大概提到了益州南中所出的什么货品。身边几人颇觉无聊,只礼貌性地赞叹一下,只有两人彼此递着眼色,大约是对那南中的货品生出了兴趣。   雷远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外间情形,喝着茶水,消磨一点时间。这些年来他忙于军务,很少有现在这样的闲暇,能近距离接触寻常商贾,听些各地风闻。听着听着,一时兴趣盎然。   之所以停留在蓝田的驿置,是因为一行人所用的辎车,这会儿终于还是坏了。邓范正陪着几个驿丁,在后头想办法修理。不过,这会儿已是黄昏,就算修理完毕,怎也得明早才能继续上路。   到了蓝田,距离长安咫尺,当然没必要再用邓范的名义行路。雷远亮明了左将军、新宁侯的身份,和部下们直接占了驿置来用。而赵襄则趁这时间,见缝插针地召见了庐江雷氏下属商队派在关中的两个管事。   雷远平日里精神都在军政,近年来很少特别关注家族中的庶务。他这会儿才刚晓得,自家宗族的商队也已经把手伸到关中了;甚至也刚晓得,自己的夫人管束家中事务如此严厉,手段简直像是雷远在后世小说中见到的大女主。   他侧耳听听内院偏厅的情形,觉得应该是差不多到了尾声,这才站起身来,准备过去看看。   刚进了内院,距离偏厅门口还有好几丈,就听得赵襄仍在疾言厉色:“交州的蔗浆,还有比我家更好的么?明日我就进长安城,亲自去看看东市的情形,若是你敷衍塞责,哼哼,少不得请出家法!”   两名管事连声称是,叩首如小鸡啄米。   待到赵襄哗啦啦地翻看簿册已毕,一挥手,两人才如蒙大赦,满头大汗地出来。见到雷远,两人少不得又伏地行礼。   雷远认得其中一名管事本是周虎的下属,曾经在乐乡县办过不少事,资历很深。不过,婚后赵襄主内,权柄在握,这些管事若触怒了赵襄,雷远也救不得。于是他只微微颔首,什么都不说,让这两名管事去了。   又过片刻,赵襄才气哼哼出来。   也不知怎地,她这两天火气有点大,看谁都不顺眼。眼看着雷远笑眯眯地过来,顿时没好气地道:“郎君不是说,要给阿诺讲讲关中厮杀旧事么?怎么有暇到这里来?”   “阿诺说,想出门逛逛,见见关中风景。我让叱李宁塔陪着一起啦。”雷远笑着走近,去拉赵襄的手:“夫人,咱们也去走走?”   “我哪有时间闲逛!那些簿册,今晚都得看过才行!”赵襄拍开雷远的手,继续没好气地道:“叱李宁塔那厮,只知道吃!只有他陪着阿诺,我可不放心!你去把阿诺叫回来!”   “是是是,夫人说得是。”雷远拔足就走。   在雷远夫妻两人谈话的时候,阿诺和叱李宁塔已经逛完了半个蓝田县城,叱李宁塔在一处酒肆埋了条猪腿边走边吃,这会儿已经吃完了。   自从结婚以后,他比往日要过得讲究些,比如吃完了肉食,要用匕首剔一剔牙。   雷诺仰脸,看着叱李宁塔站定了剔牙,等了一会儿,他不耐烦地拍了拍叱李宁塔的肚子:“宁塔你好了没有?好了就跟我来!我们出城看看!”   第一千零八十六章 好船(上)   阿诺并非早慧的孩童,在他这个年纪,最看重的无非吃和玩。而在叱李宁塔的脑海里,重要的惟有吃,其它的不必考虑。既然雷将军让他跟着阿诺,他便跟着就是,其它的不考虑。   于是两人便这么一前一后地闲逛向外。   蓝田县城以南,灞水似银带环绕而西北去。   灞水发源于终南山中的蓝田谷,原名滋水。据说春秋时,秦穆公见此水源远流长,汹涌澎湃,如武力可荡平一切,遂取霸功之意,改名霸水,后来衍变为“灞水”。   因为水出于终南,地气甚暖,河流沿线颇多奇林异木。早年汉武帝移栽破南越所得果木如龙眼、荔枝、橄榄等,便有种植在此的,可惜南北异宜,岁时多枯瘁。本地出产最多的,乃是柿子。   这会儿已近深冬,当季的柿子已经收获。叱李宁塔走着走着,闯进某家农户院落,比划着要用手里的几枚大钱换柿饼吃。   以叱李宁塔的身份,自然不用操心钱财。他从身上掏摸出的钱,乃是中枢新铸的五铢钱。钱体厚实,分量十足,字迹也清晰。近来益州粮米不断输入关中,通常的五铢钱,一百五十个就能换一石米,如这等精制的钱币,价值更高。用柿饼来交换,农户自然是愿意的。   所以很快他就拿了厚厚的一叠柿饼出来,小心翼翼地单手托着。   还没吃,阿诺毫不客气地伸手拿了一个。   叱李宁塔止住脚步,心疼地想了想。换了其他人这么干,他早就用砂锅般的拳头砸下去了,但阿诺是叱李宁塔眼看着从一个小娃娃长大的,到底待遇与常人不同。   于是他只大嘴开阖,加快速度,一口一个。待到阿诺吃完了自家拿的那个,伸手来拿第二个的时候,但见叱李宁塔手上空空,打了个嗝。   “小气!”阿诺哼哼两声,加快脚步。   “我们去哪里?”叱李宁塔问道。   “沿着河道走,去码头看看船!这里的船,应该和交州、荆州的不一样!”阿诺兴奋地道。   最近这段时间,各种各样的船只,便是阿诺最好的玩物。   阿诺的胆子非常大,出身将门的他,自幼就见多了兵戎之事,有些刀马弓箭功夫,更敢于见血厮杀。但他特别喜欢的,倒不是陆上的征战,而是纵横于五湖四海的战船往来。   这几年里,随着军府在交州立足渐稳,而北上的货物通道不断打开,海上贸易在低迷数年之后,迎来了爆发似的兴盛过程。   来自都元国、邑卢没国、谌离国、夫甘都卢国、黄支国等地的商人市明珠、璧、琉璃、奇石异物,赍黄金杂缯而往所至,他们的船队常常聚集在合浦郡的徐闻县和南海郡的郡城番禺,长相古怪、携带种种奇物异品的商贾,更在苍梧郡中设了专门的大市。   雷远不在交州而赵襄又忙碌宗族事务的时候,阿诺便特别喜欢出没于这大市里,听那些或者高鼻卷发、或者浑身漆黑的怪人,说他们航海时遇见的怪鱼、海蛇、像海岛一样巨大的海龟、凶悍异常杀人不眨眼的海贼、中者立毙的毒箭,乃至规模与大汉相当、以大洋为内海的大秦国。   后来交州水军的规模逐渐扩大,雷远在番禺设船屯,任命典船校尉,招募汉家和闽越人中的造船好手。船屯新建了使用橹、舵,并极为坚固的五板船,交州军府以此来组织船队直接参与航海贸易。   这个过程,自然伴随着暴烈的海上冲突,而这种海上的厮杀,格外让阿诺喜欢。他虽然并没法参与,可常常去找水军将士们玩耍,跟他们一起登船,像模像样地模拟海战。   在想像中,他指挥着自家大船,用坚固船首冲撞敌船,使他们破碎四散;并穿过山峰般的巨浪,驶向光怪陆离的海洋尽头。   在他看来,乘坐巨舟横行四海,开辟前所未见的广阔世界,比骑马奔走于原野要更加痛快。而一艘好船的价值,恐怕也比一匹好马更高些。   前些日子阿诺在武关道上见到了曹军溃兵,那凄惨模样立即使他想到:以父亲的英武,曹兵还能作恶到几时?这乱世很快就要平定了吧。到那时,我这一身武艺和胆量,又该往哪里去施展?   还是得往大海中去,大海无穷无尽,海中有的是财富,也有的是敌人!   当然,那都是以后的事。眼下阿诺还是个小孩子,看看船,就很高兴了。   近数月来,长安城周边紧锣密鼓的建设和恢复,自然少不了木料。灞水上游的终南山里,便是巨木宏材所出。所以阿诺跟随父母经过灞水时,便注意到了灞水上往来运输巨木的舟船。   长安周边,于前汉就有舟船漕运的记录。其盛时,大船万艘,转漕相过;东综沧海,西纲流沙,可见长安不仅是陆上运输的中心,也是水路航运的重要节点。   只可惜,终究经过了乱世摧破,早年的漕运体系和船只,早就荡然无存了。这会儿用来运输木料的船只,抵近了去看,其实和荆州水军常用来运输粮米的舟船并无太大区别,只不过船体上铺厚实船板,以便安置木料罢了。   “这不行啊!这不行!”阿诺站在码头上左右看看,摇头叹气。   这些木料用途重要,码头上自然是有士卒守卫的。就在雷远等人进入蓝田县城的当口,码头周边又来了一批甲士四散护卫,但看着叱李宁塔一身戎装的威武模样,又看着阿诺理所当然地走来走去,一点都不生分……一时不知这孩儿什么来路,故而竟没人来管。   于是阿诺大摇大摆地跳上一艘船,看看船底,抽出短剑,戳一戳船板。这动作,是他见交州水军老卒做过的,他虽不解其中蕴意,学个样子不难:   “嗯嗯,这木料也不好,没有阴干。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散架啦,这些都是破船!”   他虽在交州长大,口音倒没有被带偏,张嘴仍是中原腔调。说得如此大声,边上一圈人都听到了。人们不知这半桩孩子从哪里冒出来的,又是哪来的胆子大放厥词,顿时无不哈哈大笑。   “这船不好么?”阿诺身边有人问道。   “不好,不好。”雷诺连连摇头。   “可这已经是很大的船啦!只比我在益州见过的小些。”   “益州?益州哪来的大船?你眼界小啦!”阿诺嗤之以鼻。   说到这个,阿诺兴趣十足,当即指着眼前的舟船比划道:“这船既无龙骨,也无隔舱,放在我交州,不不,放在荆州,也是最劣等、最普通的一种。益州那边的船只当然要好些,但限于峡江道中的重重暗礁风险,也造不多大!”   说到这里,他转身看看发问之人,见是个身材颇为肥胖的少年,衣袍颇显华贵,约十四五岁模样。   阿诺一向不怕生,当即拉着那少年,站在船身旁边以步丈量:“咱们走一下看看,数一数……二十步!对吧,这艘船就只二十步!如今荆州水军有载兵数百人的楼船二十艘,每一艘头尾都过百步,宽过二十步!那才是内河中的好船!至于交州,嘿嘿,你见过一万斛的船么?”   “一万斛?”   那肥胖少年下意识地要伸出手指头掰一掰。随即又放下双手,正色道:“那真是很大了呀!”   第一千零八十七章 好船(下)   阿诺大声应道:“海船不大不行!”   往日里在交州,他零零碎碎听来的海上传闻,都是水手们嚼烂了的,听得多了就绝殊少新意。偶尔父亲雷远也会和他说一些海上的事。比如海西有遍布浑身乌黑之人的万里大洲,有绵延数千里的沙漠,有通以巨石堆叠而成、高达数百丈的宏伟灯塔。   那些东西究竟真真假假,阿诺也闹不明白。毕竟在阿诺的印象里,父亲从未当真出过海,更不消去那些万里之外的地方了,他怎么就能知道那么多?又是谁告诉他的?   至于那些荒唐无稽之语……什么顺着大海航行数万里后,整个大海就会翻转过来,船上的人都会头下脚上……那也太胡扯了!阿诺心道,我虽然年纪小,却不是傻的。父亲未免太小看我了吧。   可这会儿见到个看起来甚是无知的少年,阿诺的炫耀劲头,一下子就被激发起来了。   他嚷着道:“你想,海里常有滔天巨浪,一个浪头就有几十丈上百丈高,那种大浪之下,寻常小船,比……比……”   他在地上摸了块小木片,随手捏碎:“比这小木片还不如!非得极庞大、极坚固的巨舟才可!”   肥胖少年立即露出了惊悚表情。   这表情使得阿诺兴致更高,当下他有心卖弄,将自家听说过的那些关于船只、关于海上航行的传闻一股脑都搬了出来。   雷远对自家孩子的教育,素来比较放松。除了赵襄始终盯着的剑术、射术和骑术以外,他很少传授雷诺儒家经书,反倒是喜欢讲授各种杂学。这一来,阿诺从小就记着种种偏门的古怪知识,与当代的世族子弟大不相同。   这肥胖少年身份甚是尊贵,自幼就得名师教授儒、法两家的学问,可惜受天资所限,学得甚是痛苦。而他身边的陪伴人等,又都是精选出的年轻才俊,愈发衬托得自家不堪。   难得这时候遇见一个看起来出身不凡的孩童,却满脑子都装着稀奇玩意儿,没一点正经东西,看起来比我还不如……这样的人才,哪里找去?   当下肥胖少年简直将阿诺视若至宝,看他的眼神都满是喜悦。无论阿诺说什么,他都道,对对对,好好好,再适时地发出几声赞叹。   少年的脾气和性格都好,与人往来的才能颇肖其父,不用言语就能让人如沐春风。   阿诺浑不知自家被当成了反面教材。九岁十岁的孩子又正是喜欢卖弄的时候,当下吹得口沫横飞。   就在这个小小码头上,他吹过了交州的奇异风光,再吹海上种种传闻,接着讲到父亲雷远述说的海上大国动用千艘大船厮杀争战。   眼看着天都快黑了,也不知怎地,竟没人来打扰,甚至还有人在码头上点起松明火把,铺上席位,端上食物、饮水。   少年和孩童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快活,偶尔喝些水,润润嗓子。叱李宁塔趁机在旁大吃大喝,把食物清空了两回。   又过了片刻,也不知怎地,阿诺提起了大海极西极北之处有极雄壮的蛮夷,喜好乘坐龙首战船四处劫掠,在海上纵横万里。   来到交州的域外商贾,从没有人提起过那等蛮夷。彼辈横行海上的年代,其实并不在此时。但雷远来到此世十余载,许多前世的记忆模糊了,阿诺总怀疑他在信口胡言,不是没有道理。   这会儿两人说得兴起,阿诺也不管那许多,便将父亲所说的一言一语都般了出来。又说到那蛮夷部落以一船为一部伍,部伍之间决斗,是在两艘战船之间横置木板,分别派遣人手轮番登上木板挑战,死者下落,葬身于海,而生者不退,继续面对下一个对手。   “若我用兵,直接拿弓弩把他们都射翻!不过,这样挑战很有意思!”说到这里,阿诺兴趣上来,拉着那少年,在码头上划出长形木板形状,让少年和自己各站一头。   “便是这般,阿斗!你来!”他大声嚷道:“冲啊!”   为了展现出凶恶姿态,阿诺一边冲锋,一边顺手拔出了腰间短剑,向前连连刺击。   这当中,当然也蕴含了些称量对方斤两的意思,小孩子的心机无非如此。在交州军府,阿诺与其他武将的孩子往来,也习惯了这么做。   码头后方数十步外,有几人一直在那里微笑观看。两个孩子谈得高兴,他们也轻声笑几句,孩子谈得言语荒唐,他们便跟着摇头。   其中一人,正是雷远。   半个时辰前,赵襄令雷远速将阿诺带了回来,雷远不敢违令,立即出来找寻。   阿诺出外游玩,除了叱李宁塔随同,自然还有扈从远远跟着。蓝田又不是什么大城,他绕了两圈,便见到了来通报的扈从,沿着灞水一路过来。   只不过到了此地以后,见到了与那肥胖少年同行之人。那人令雷远莫要打扰,雷远便不好擅自行动,只能陪着在后头观看。   可这时候,阿诺竟然拔剑!雷远大惊失色,急欲起身喝止,却被身边那人拉了回来。   那人笑道:“不必惊惶。孩儿们有机会练练,是好事,何必紧张。”   雷远擦了擦额头的汗,干笑道:“只恐冲撞了储君。”   “胡扯!”那人不屑地道:“我家孩儿素来酷爱习剑,剑术乃是我和子龙亲炙,很有几分底子!从没输给过小儿辈!续之,你家孩儿的剑术,是谁教的?”   “呃,是我夫人传授的。”   “哦哦,那可比你强多了,总算还能看看!”   两人对答两句的当口,阿诺已然冲近,口中呼喝,短剑嗖嗖作势连刺。   阿诺并非仗势欺人的性子,他这么做,也是因为看到了肥胖少年腰间悬着长剑。   此时少年左手握着剑鞘,右手握住剑柄,用力一拔。剑身一露,顿时倒映寒光,有灿灿霜华绽放。这竟然是一把极其精良的好剑!   少年此前与阿诺对答时,稍稍显得有些迟钝,但这时持剑在手,凭空便生出一股渊渟岳峙的气派。   阿诺的刺击还在半路,少年叱喝一声,手腕翻动,长剑夭矫如龙飞起,只一击就打飞了阿诺的短剑,然后剑尖点在阿诺的肩头。   叱李宁塔立时站起。   阿诺连声嚷道:“不是真打!不是真打!”   叱李宁塔想了想,又坐下来。   少年收剑入鞘,转身替阿诺把短剑捡回来,口中憨笑道:“你动作太慢啦!”   阿诺接过短剑,悻悻道:“阿斗,你这剑术不错,下过苦工夫吧?”   站在雷远身边之人笑道:“续之你看,吾儿如何?”   这身手,在少年人里算很不错了。雷远立即颔首:“真是好剑术!真是好气度!”   在雷远身边的,自然便是身着便服的汉中王刘备。而与阿诺比剑的,便是汉中王世子刘禅了。   听得雷远这般说来,刘备自豪地道:“阿斗颇有武风,似我当年。所以前些日子我使蒲元采金牛山铁,造作八剑。除了自配一把以外,赐了阿斗一把……便是你这会儿看到的!”   “原来如此。此等宝剑,正堪与世子的出群剑术相配。”   “这八剑,我使孔明起名。他说,不妨就以日后的汉室年号‘章武’名之,号曰章武八剑。这名称,可威风么?”   “大王当如高祖、光武那般,彰明武略,以荡平天下,建立不世之功。我以为,此名极佳。”   “哈哈,续之喜欢就好。”   “大王是说?”   “这章武八剑,我自佩一把,给阿斗一把。另外,授予孔明、云长、翼德、子龙、孝直各一把。”   说到这里,刘备平伸出手,立即便有侍从平举长剑奉上。   刘备将长剑交在雷远手里:“还留着一把,是给你的!这会儿我赶到蓝田来,便是想尽早把这柄剑给你,使你明日能够身佩章武剑,直入长安!”   他拍了拍雷远握着长剑的手背,恳切地道:“日后,还望续之莫辞劳苦,继续助成大业。”   “……必不负大王厚意。”   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六人   雷远在前世时,也曾读些小说、传奇。在那些故事中,寻常人溯时光之流而上,立刻就能获得超群才力,能令万众景仰。其实普通人身临前世,依然是个普通人,那些来自于后世的常识,并不能立即带来多少直观的益处。   而当代的非凡人物,其百折不挠的坚韧、主掌大局的判断、笼络人心的手段,却始终凌驾于常人,绝非某个后世的寻常社畜能比。   便如玄德公此番赶到蓝田,用的无非是当年萧王推赤心置人腹中的手段,雷远在此世统领庞大势力,他自家也好用解衣推食之法,自然看得明白。   然而愈是看得明白,他愈能深深赶到双方段位的差距。   当年那个从小舟跃身上岸、差点滑倒的和气老兵,如今发鬓愈发地花白,额头上的皱纹也愈发多了,但他看着雷远的眼光,依然是简单直接地喜悦和欣赏,不带着任何附加内容。   这方面,雷远可差的太远了。他是真做不到如玄德公这般,将深情厚谊蕴于不动声色之中,丝毫不显做作,却又将政治上的平衡落得恰到好处。   这章武八剑,除了玄德公自佩一把以外,其余七剑所赐,显然都是有意义的。   刘禅作为玄德公的长子,却未能在玄德公进位汉中王的时候同步成为世子,皆因当时孙夫人诞下了嫡子刘永。刘永是吴侯的嫡亲外甥,当时孙刘联盟尚在,玄德公为了显示自家对联盟的诚意,刻意模糊了世子的地位,以获取政治上的周旋余地。   待到后来孙刘联盟破裂,吴侯的影响不似当年那般重要,而孙夫人抚养刘禅,母子之间情谊甚深,刘禅才得以被册立为世子。   如今玄德公将章武剑赐予刘禅,便明确了刘禅日后将为太子,政朝内外若有什么心机异常之人,大约便可以不再胡思乱想了。   至于其余得赐六剑之人,皆勋名震动天下。六人皆是政权得以兴盛之基,也必当为新朝的柱石之臣,地位凌驾于诸多文武之上。   六人中,武将四人,文臣两人。   武将里,有在地方统兵的两人,也有直属中枢的两人。   其中关张自是羽翼,若无关张,玄德公根本就走不到今日。而赵云性格谦退,一向以来,官职都稍稍逊色于诸将,恐怕就算汉中王称帝,他的官位也不会提升极多。是以,玄德公特赐章武剑予他,专以彰显赵云的特殊地位。   雷远今年才三十二岁,年纪在六人中最为年轻,却既有战胜攻取的赫赫功绩,又颇擅经营地方民政。虽然近年来镇守交州,但朝中曾有建议,若关羽日后入朝为武将首席,势必要使雷远接替关羽的职权,完全统辖数州军政。   至于文臣两人,一人是徐州籍贯的荆楚士人领袖,一人是关中籍贯的益州官员代表。   法正凭此剑,便就此明确他在文臣中秀出群伦的地位,对颇好功名利禄的法正来说,足显尊荣。但这同时也是对法正、对其余群臣的隐晦宣示,皆因这章武八剑的剑名是诸葛亮所起,诸葛亮书写的剑名甚至直接镶刻在了剑身上。其在六人中的超然身份,就此得到最终明确。   这一柄章武剑中,蕴含甚多意义。刘备专程走一趟,当然也不是兴之所致,更不会单纯出于对雷远的喜爱。   不过,纵使这是上位者驭人的手段,终究也是诚意的一种。雷远十年前率部投奔荆州,当时刘备地不过荆南,兵不过万数,遂亲自乘坐扁舟渡江迎接,以显诚意。十年后的今天,刘备据有天下半壁,距离皇帝大位咫尺而已,待雷远却一如当年。   这样的上司,放在任何时候都足以令部属竭力;下属若非要辨析其手段的运用、性情的真伪,反倒未免凉薄。   当下雷远郑重其事地捧着章武剑,打算向刘备大礼参拜。   刘备上前一步:“又不在朝堂上,何必如此多礼。”   他挽着雷远的臂膀,坚持不让他拜下去,转而道:“续之,我现在这个身份,周边围拢的人太多,时时聒噪。不似当年那样,可以随便到处走动啦。既然把章武剑给了你,我就得启程折返,不在蓝田停留。”   “那,我领人送大王一程。”   “不必,不必。”刘备沉吟了一下,随即道:“续之帮我个小忙就好。”   “大王,请吩咐。”   “我平日里管束阿斗甚严,难得看到这孩子如此愉快。续之若不介意,今晚就让他与你们一起,与令郎亲近亲近,彼此做个玩伴。明日你带着他入长安城便可……我会留人沿途照应,不会让这孩子给你添麻烦。”   “这是犬子的福分,哪里会有麻烦?大王放心,明日我陪着世子入城。”   刘备喜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不耽搁,这就走啦!”   雷远终于还是陪着刘备走了一程,将刘备一行骑队送上了通往长安的大道,才又折返回县城。   阿斗那边,自然有赵襄去出面照顾。   两个孩子从码头回到驿置,继续聊的热火朝天,阿诺又换用木刀木剑,与阿斗赛了数场,毕竟年纪差了五岁,下的苦功夫更是不如,于是连场皆败。直到阿斗心软,主动退让,造了两场和局出来,他才心满意足。   两个娃儿玩耍的时候,雷远便在一旁看着。   待到阿诺出了一声热汗,嚷着要沐浴,一溜烟出去了,雷远才与阿斗攀谈几句。   雷远得了刘备的吩咐,在驿置中只说来了故友之子,故而驿置中人并不似通常那样,时时奉阿斗为世子,一面忙不迭地向他叩首称臣,一面又约束着他,动辄要他这般那般。   这样的局面,让阿斗很是愉快。与雷远谈话时,也时不时呵呵憨笑两声。   原来阿斗苦练剑术以臻此境,竟是缘于当年雷远的激励。   数年前阿斗和孙夫人在江东军船上受人胁迫,结果雷远和几名扈从暴起发难,当场杀了个血肉横飞,这情形,完全被阿斗看在眼里。   对雷远来说,那场小小厮杀算不得什么,但阿斗当时已然记事,心神颇受冲激。后来他便始终记得雷远持剑退敌的英武,自家又生出修习剑术以自保的强烈愿望来。   若寻常孩子,小时候的某个念头旋生旋灭,一会儿就记不得了。阿斗的性子稍稍愚钝,但真下了决心,又比常人要执拗得多。此后他先缠着孙夫人学习剑术,后来又得到赵云和玄德公的传授,数年下来,剑术竟已登堂入室,远在寻常武人之上。   说到这里,阿斗冲着雷远微笑道:“雷将军,我们要比一比吗?”   雷远大笑摆手。   阿斗的剑法得名家所传,章法森严,非同小可。若在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时候,雷远凌冽杀气一起,恐怕阿斗当场就站不住脚;但两人若一板一眼地较量剑术,雷远还真未必是他对手。这种自取其辱的事,为什么要做?   正待想个托辞,阿诺折返回来叫道:“阿斗,咱们来沐浴!有热水!”   阿斗与阿诺玩闹了许久,出汗也多,稍稍安静下来,便觉得有些凉。这时候听到阿诺召唤,他先向雷远行礼告退,随即呵呵地笑着,一溜烟奔进驿置内院,踏得走廊上铺的木板咚咚大响。   第一千零八十九章 汉鼎   自九月起,汉中王所辖各州的文武大员在妥善安排敌方军政后,陆续汇集到长安。   迎来送往之事,本有汉中王的亲信旧臣简雍负责。怎奈简雍久病,今年年初时离世了,故而此时在长安城中安排的,乃是宗预。宗预自是能臣,但毕竟平生头一次遇见这么大场面,难免手忙脚乱。   到了十月二十日晚上,宗预得报说左将军、新宁侯雷远已经到了蓝田。他连忙又安排人手,连夜出城存问,再往长安城中寻觅官舍。   此前数日,各州重将抵达时,大都扈从如云、威势极盛,需要城中安排的宿处规模巨大,需要支应的粮秣物资数量也很庞大。   这种大规模队伍一次次地入城,某种程度上也是对长安城中百姓宣扬政权强盛的途径。前后经过几次重将入城以后,城中百姓也乐得出来看场热闹,若见到甲胄鲜明的铁骑,听闻他们东征西讨的战绩,还时不时欢呼鼓噪一番。   交州军去年在荆襄战事中,最早渡过汉水北上,并连续击破曹军重兵,粉碎了曹操本人亲领的中军主力,斩杀名臣大将无数,此等战绩,长安早有传闻,人们听说是交州雷远入城,都睁大眼睛仔细观瞧。   然而雷远来到长安,秉承了一贯以来的低调作风。随行的就只有三十余骑,两辆辎车,也并不打起将旗、军旗。   最先进城的邓范快马而过,百姓们根本不认识他。   隔了许久,才有个家中亲眷为吏员的,迟疑道:“看他的戎服,应是个校尉?我听说,此番随同雷将军来长安的,有个校尉唤作邓范,想来便是此人。这位邓校尉智计百出,去年荆襄战中装作曹军模样建了座营地,竟然被,被曹操看中了进驻。后来曹军在这营地遭雷将军痛击,邓范实居首功。”   “原来如此。”   他们对答两句的功夫,交州将士络绎经过。他们策马缓辔而行,身上穿着正式的戎服,却别无其它佩饰。身上只带着弓刀等武器,从马背负着粮、水等物,就这么徐徐迈入了大汉的陪都。   长安城的百姓们见惯了煊赫军威,此时难免有些失望。又见队列中颇有几个纹面的异族武士,不少人想起此前关中遭羌胡掳掠的种种惨剧,忽然间心中又冒出几分恼怒。   当下好几人轻蔑地道:“交州蛮夷甚多,想来擅长厮杀。但他们再怎么立功,也依然是蛮夷罢了……没什么了不起的!”   直到雷远策骑经过,他们注意到了雷远身着将军服色,才不敢多言。待雷远行经近处,有眼利的注意到了,雷远腰间佩着形制高古的章武剑。   此前数日,汉中王以章武八剑隆重分赐群臣,其中的蕴意甚明。长安城中百姓多有讨论此事的,连带着章武剑的模样,也时时被人仔细描述,仿佛他们亲眼看到了一般。   然而数日过去,七剑都有了去处,唯独一剑尚未颁下。朝中文武们自然都知道此剑非雷远莫属,但底下寻常百姓不知,已经连续猜测了几日,有说该给黄忠或魏延的,有说该给甘宁、张任或吴懿的。   这时候眼看雷远腰间佩剑,顿时有人惊呼失声。这才想到眼前之人再怎么轻车简从,凭着腰间悬剑,便实为半壁天下中最有权力的八个人之一,于是不少人连忙俯身行礼。   这时候又有人觑得在雷远的身边,有一名圆脸少年并肩策骑。   “这少年是谁?”有人低声问:“莫非是雷将军的子侄辈?”   “怎么可能?你看他的服色!你看他腰间佩着的剑!”   “那……那不是章武剑么?怎么又有一把章武剑?”先前一人尚自茫然。   同伴骂道:“蠢才!那是汉中王世子!想是大王让世子去迎接雷将军,陪他一同入城!”   此前各地驻守将领至长安,除了关羽以外,再没有谁获得汉中王亲自迎接的殊荣。此时雷远却与汉中王世子并辔而来,这份尊重,实在是很了不得。而许多在场的官吏,更从中看出了更深一层的意思,由此对场中佩剑而行的两人,都格外生出了敬畏之意。   建安二十五年,十月,辛未日。汉中王刘备于长安登坛受皇帝玺绶,年号章武,以示嗣武二祖,躬行天罚之意。随即修燔瘗,告类于天神,大赦天下,置百官,立宗庙,祫祭高皇帝以下。   在即位的仪式上,除了皇帝刘备,太子刘禅以外,另有六名臣子得以佩剑在场。   这个举措,难免引起执掌典章礼仪的许慈、孟光等人不满,连带着与孟光一向不睦的来敏也跳出来反对。然而皇帝既已决定了,哪容他人随意置喙,终究那六名臣子得以佩剑随侍在旁。   雷远本人倒并不在意此等荣耀,早年间玄德公身在戎马倥惚,雷远带着武器见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何况佩剑在身,循礼跪拜的时候还不那么方便,剑身总是会撞到地面。   磕碰了几次之后,雷远干脆探出手抓住剑身,免得它再晃动。   这个小动作,立时被前头正对着自己的刘禅注意到了。刘禅嘿嘿笑着,学着雷远的样子,把佩剑提起来。   此时太祝诸官读过了祭文,将之投入有柴薪燃烧的铜鼎之中。巨大的青铜鼎里,发出“嘭”的一声轻响,热浪和火焰翻滚了两下,有一缕青烟袅袅地升上了天空,慢慢融入风中,看不见了。   这代表了皇帝即位的仪式就此通达上天,得到了天意赞赏。   于是耳边传来万众欢呼,如汹涌海潮,一浪高过一浪。   雷远按着剑,随着赞礼官的口令再一次行礼。   他久在交州,在地方上乃是地位最高的一个,久不向人行大礼了。这会儿却难免麻烦,前后磕了几个头,只觉得膝盖酸痛。   稍稍分神,便听身后有同僚在低声抽泣,甚至有人控制不住情绪,呜呜地哭个不停。毕竟,随着汉家皇帝的即位,汉室的复兴也近在眼前。对于在场的许多人来说,这个时候,仿佛是过去多年无数期盼、无数迷茫、无数悲伤绝望的终点,又仿佛是未知未来的起点,容易生出感慨。   雷远忍不住想,这一次再起的汉室,难道就能永远延续下去么?   刘备让雷远陪着阿斗入城,其中的意思,雷远自然明白。但他更清楚,这天下没有永不覆灭的王朝。   到了某一天,如果汉室彻彻底底的朽烂了,再也没有人愿意为他祛除身躯上的无数蠹虫,那汉室终将再度走上绝路,在残酷的青史中留下种种不堪的故事,成为被人抛弃甚至唾弃的王朝。   幸运的是,此时此刻,无数有志之士尚在努力。他们怀着美好的理想和远大的抱负,愿意付出一切来维系汉室;进而维系汉室朝廷与天下万民之间,那数百年来不言而喻的约定。那也挺好的,不妨就这么试一试。   无论怎么样,也不会比原来历史上那些短命王朝更差,雷远愉快地想着。   身边有脚步声响起,身着玄黑色衮服的刘备,正笑容可掬地走过来。   在他身旁的,是太常刘璋。这位子承父业的汉家宗室捧着策书,鼓足中气大声诵读:   “朕遭家不造,奉承大统,兢兢业业,不敢康宁,思靖百姓,惧未能绥。于戏!丞相亮其悉朕意,无怠辅朕之阙,助宣重光,以照明天下,君其勖哉!”   诸葛亮沉声应是,起身接过策书。雷远听得出,他嗓音有些发颤。   接着是大将军关羽。   再之后,是张飞、法正、雷远、赵云。张飞已经毫无顾忌地大哭了起来。   雷远保持着沉静姿态,偷偷地按着自己的膝盖,继续胡思乱想:地面太凉了,一会儿起身时,我若站立不稳,岂不成了笑话?   第一千零九十章 任命   当日隆礼,自不必多言。   正如众人猜测的,此前得赐章武剑的六名重臣,不待次日未央宫大朝会,直接就在天子即位大典上得到策拜。而对这六人的策拜,由此也明确了新朝的军政架构,以及相当时间内的大政职权分配。   这六名重臣的职务分别是:   丞相,录尚书事诸葛亮;   大将军,汉寿侯关羽;   骠骑将军,持节督荆、交、江三州诸军事,新宁侯雷远;   车骑将军,持节督雍、凉二州诸军事,西乡侯张飞;   司隶校尉,卫将军法正。   中都护,镇军大将军赵云。   这六人中,诸葛亮原为军师将军署大司马府事,所有人早都认可,他必是朝廷重设之后的丞相。而他在丞相职位之外又录尚书事,可见其丞相职位非止于辅佐皇帝治理国政,更以皇帝代理人的身份直接掌控天下政务,事无巨细、无所不统,是凌驾于群臣之上的、名正言顺的百官之首。   关羽是天下名将,更是皇帝最得力的军事助手。在数十年时间里,关羽所统领的兵力或地盘,常常占到皇帝所领三分之一以上。及至大汉重建于长安,统领天下军务的职责,非关羽莫属。   只是,因为关羽在荆襄战后体衰,常需休养的缘故;关羽的大将军,便不同于此前汉家内秉国政,外则仗钺专征的权臣贵戚。其职权限于中枢军务的筹划、参议,位次亚于丞相。   以资历和威声而论,张飞长期与关羽相提并论,只在几年才稍稍不如。张飞以车骑将军的身份,持节督雍、凉二州诸军事,也就是从中枢出外,转而成了汉家政权在西、北两个方向的军事负责人。   法正的职位,则颇有深意在。此前他是汉中王国的尚书令、护军将军。但皇帝继位以后,使法正转为司隶校尉,似乎是避免法正身处诸葛亮直接管辖的意思。   近代以来司隶校尉为卧虎,为雄职,在法正手中,除了监察百僚之外,更负有直接负责关中和长安政事,主导汉家政治中心重建和恢复的任务。而卫将军的职位,又使法正得以监管长安城中逐渐充实的南军和北军。   赵云一向谦抑,所以第一批得到策拜的六人中,只有他未得重号。但由于法正交出了护军将军职位,赵云便由原先的翊军将军升为中都护、镇军大将军。凭此,赵云在中枢禁军之外,得以名正言顺地统管全军的新兵征召、作战计划制定,并及基层武官任命选拔、兵甲装备配给等事。   至于雷远,他在六人中的班次,仅在诸葛亮、关羽之后,职位近人臣之极。作为六名重臣中唯一一个长期出镇地方之人,他掌控三州军事、麾下拥有能够野战的精锐和郡县兵,合计将近三十万众,并维持自南海到荆襄长达两千七百多里的边境。   但在军事上的职责极度加强之后,雷远原先董督交州和苍梧太守的职位就此解除……这也是必要的制衡,否则就不是委以重任,而简直像要逼使造反了。   到了次日,天子在未央宫前殿朝会,嘉奖勉励群臣,并设宴请;在宴会上,又对在场或不在场的群臣加以封拜迁转。   其中,以刘巴为尚书令,董和、马良、习祯、廖立、赵昂、姜叙、杨阜等人,皆得以提拔填充入朝廷中枢;而对功勋卓着的将领,也都授予四方乃至四征四镇之类的将军号。   得授将军号的诸将之中,黄忠、陈到、吴懿、张任、甘宁、泠苞、邓贤身在中枢;庞德、马岱、魏延分处凉陇,归属张飞的统帅之下;而关平、黄权、李严、寇封、霍峻五人则位于荆州、交州和江州,接受雷远的统一指挥。   随着一项项的任命颁下,殿上渐渐有些喧哗。   终究玄德公起身行伍,并不太讲究君臣礼仪,而通常对此要求严格的诸葛亮,今日也难得放松一下。   武将们难免因为升赏而喜悦,更比较各自经历过的激烈鏖战,谈说战场上的惊险事迹,乱糟糟一片;文臣们都还恪守礼节,偶尔小声交谈几句,但他们对身在帝都宫室的感触,又比武人们要深刻许多。   虽然经过了钟繇的多年经营,又有法正领衔出面紧急修缮,这座位于龙首原上的庞然宫殿中,依旧可见尚未恢复的坍塌殿宇、处处难掩凋残破败的迹象。   未央宫系高祖令萧何所建,后来历经四百年的兴衰,此前一次皇帝在此会见群臣,还是初平三年,乱世初起的时候。   当时在殿上的君臣,后来遭乱世涤荡,几无存者;而当时聚集在长安城中,被董卓挟裹西来的数十万军民百姓,后来遭遇李傕、郭汜、韩遂、马腾等辈的攻杀摧残,到此时也大都成了泉下之鬼。   人尚且如此,何况房舍屋宇呢?   好在,人心尚思汉室;好在,汉室未弃天下之人;好在,尚有人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此时巨大的殿堂上,文官皆天下英俊,武将也都是久经沙场争锋的杰出之人。虽然汉室群臣并未尽数汇聚,可乱世中从龙而起,最终得以建业立朝的菁华人物,可说有半数以上都位列此地了。他们的谈笑声,仿佛与殿堂以外,长安城中寻常军民的喜悦欢呼声汇拢一处。   雷远的酒量很差,这时候喝了两樽淡酒,别人浑然无事,他却已经微醺。抬眼看到下首数席以外,早在去年就折返凉州,并成功接掌扶风马氏部曲的马岱正向自己微笑,雷远也报之以微笑。   眼前的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可是雷远知道,自己所熟悉的那一段历史,再没有出现的机会;那仿佛无以阻遏的历史大潮,也终究被改变了方向。   他抬头再看四周,一根根巨柱仿佛顶天立地,无数灯盘、烛台灿若星辰。仿佛自己身处在虚幻与现实之间,仿佛梦境般的不真实。   此时酒宴正酣,皇帝退入后殿,使得以群臣在前殿自在欢笑。   武将列中,不知为何起了哄闹,原来是几名将领喝得多了,吵吵嚷嚷地提出要赌赛射术。   魏延率先走到殿外的空地,让人往廊柱上挂了靶标。他从皇帝的扈从手里要了一张弓,拉弓发力,飕的一箭射去,正中靶心。旁观诸将都喝彩,魏延得意洋洋,挨个问同僚们可有此等本事。   有人好几人拿了弓箭去射,射得不如魏延那么准,于是鼓噪着去找黄忠。   黄忠年逾七旬,去年起就远离了实际军务,在家中休养。因为皇帝即位大典,他才特地从成都赶到长安来,此番虽然军职未动,但爵位由关内侯晋为县侯。   这会儿见同僚们盼望,黄忠哈哈大笑,从扈从手中接过强弓,也不怎么发力作势,右手一抬,左手就放弦,利箭破风空而出,将魏延刺在靶心的箭矢直直地剖成两半。   众人大声叫好,纷纷向黄忠劝饮。   到散席时,黄忠醉得有些厉害。他站在宫殿的台阶前,摇摇晃晃地向众人告别,走了两步,大概因为吹了阵凉风,酒气上涌,当场就呕吐起来。诸葛亮连忙安排了车驾,将他送回府邸。   次日雷远起床正洗漱时,听到扈从在外禀报:“后将军黄忠病逝了。”   第一千零九十一章 离人   章武元年,汉中王刘备于长安即帝位,随即建制立朝,整军经武,慨然有饮马河洛之志向、横扫天下的雄心。   哪怕到了后来朝廷中枢暂回成都,可关中的张飞、荆州的雷远两人依旧统领重兵,如巨石压迫在曹氏政权的胸口,犹如利刃悬于面前,随时将能见血。   当时是也,身居许都的魏室群臣恍然失措,以至于一夕数惊。并州刺史梁习勒令大河沿岸军民,全力椎凿河冰,以防止对岸的汉军渡河袭击。至于宛城等地,军民暴动并逃亡向南方的,旬月之间不下数十起,曹魏官吏单骑不敢离宛城十里;原本处在魏室荆州、扬州两地防线之中的江夏文聘,更公然接待荆州使者,与之饮宴欢悦。   然而天下事总不能尽遂人意,就在章武元年末,到次年年中的大半年时间里,或许是因为玄德公登基即位,使得他们大愿得偿的缘故,自中枢到地方,执掌重权的重将、大臣连连病故,合计不下数十人。   一般的骨干将校,姑且不提,只当日在皇帝登基典礼上得到官职封拜的将军,病逝的先有:   长期统领预备兵力,在军中德高望重的后将军、新阳侯黄忠;   继黄忠之后统领后军,并兼管益州水军的猛将,镇南将军、临江侯甘宁;   汉中都督、平北将军张任;   讨逆将军、梓潼太守泠苞。   这四人一旦病逝,直接导致成都中枢的军力配备和调度都需重整。中枢不得不先后召回魏延、李严、黄权等将,又连续提拔了诸多年轻将校。   然而李严和黄权刚回返中枢任职,雷远这个骠骑将军的左膀右臂,负责整个江州军务的镇东将军、豫章太守霍峻又病逝。   当年一同在乐乡射猎游玩的年轻人里,霍峻年纪较长,素有威望,无论用兵治政都细密可靠,绝无破绽,被雷远视作极可靠的同伴。谁能想到他才四十四岁就因病离世了?   雷远悲恸不已,与关平、寇封皆往吊唁,依照霍峻的遗愿,将他葬在家乡枝江。霍峻有子霍弋,被皇帝召为太子舍人。   霍峻离世之后,监视江东的第一线便须得另择有力人选。连带着荆州、交州两地,因为李严和黄权的离去,也出现了得力将领不足的情况。   雷远虽然都督三州军事,但不是军阀,这些重将位置的任命,无不需要与中枢协商,进而可能来回斟酌数次,才能得出妥善结果。问题是,此时中枢重臣,也在极短的时间内连续凋零。   先是尚书令刘巴病逝,董和继任尚书令不到半年,也同样病逝。   不久之后,又有与丞相诸葛亮交好,内朝官的领袖习祯病逝。   这三人,虽非惊才绝艳,却扎扎实实地确保着整个中枢体系的运作,都是不可或缺的一时良士,无论眼光、见识乃至处理具体事务的能力,都不是随便提拔一个人就能取代的。   而这三人连续病逝之后,又难免引发了后继中枢朝廷的人事竞争。荆楚士人、益州的东州派系、益州本地士人乃至凉陇士人,围绕着中枢出现的巨大权力空缺颇争斗一番,前后半年,都没能决出适合继任的人选。   这种局面,使身在外镇的雷远也直接受到了影响。荆州和江州的多个二千石职位没人及时就任,或者派来的人选不那么合适,事实上对他的军事安排形成了掣肘。   在这段时间里,反倒是曹魏的新任皇帝曹丕,竭尽全力地展现了他的政治手段。他先后任命贾诩为太宰,华歆为太傅,王朗为太保,于禁为太尉,曹真为大司马录尚书事,曹休为大将军扬州牧,又以司马懿为抚军大将军加给事中,陈群为尚书令。   这八人中,前三人都是汉室宿老,曹丕用以尊崇前辈,以示宽柔;于禁为沙场老将,经验丰富,引为太尉,足以咨议军务;曹真、曹休两人,乃宗室股肱,足以取代夏侯惇和曹洪这两个老人;再有司马懿和陈群,则是曹丕本人的心腹臂膀,用之可堪控制朝局。   这八人,皆有名位,兼得重号而总理万机,故而并称为八公。   八公以外,又有张辽、张合、夏侯尚等将,皆加征、镇大将军号,以统诸军。而刘晔、蒋济、贾逵等人,也得擢用。   又有臧霸、孙毓之流,分为青、徐州牧之任,亦得大将军号以为笼络。   除此以外,林林总总,不必赘述。总之,不计其数的重号分布出去,终于渐渐稳住了濒临崩溃的局面。曹丕又凭借邺城诸军的剩余力量火速征讨四方,居然使得人心稍安。   对此,雷远自然看在眼里。   他也知道己方的力量尚需整合,一时难以进取,但坐视着良机稍纵即逝,总让人不免遗憾。然而中枢局面又非他能影响,他只能时常观看成都方面传来的通传文书,寄希望于丞相诸葛亮能够尽快采取有力手段,平息中枢的混乱局面。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此时诸葛亮甚至都不在成都。   此前诸多重将名臣病逝,终究还有弥补的人选,但这时候,皇帝登基大典上得佩剑参与的重臣之一,也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   长安城中,北阙甲第,司隶校尉府邸。   明明已是春夏之交的时候,阳光晒在窗棂上,把木头的格子晒得滚烫。室外的仆婢们往来,都换上了单衣。   可法正的卧室里,却摆着火盆,还不止一个。   法正觉得很冷。   他套着厚厚的棉袍,披着一件貂裘,然后又把被子团团地裹在身上。被子离火盆太近了,有时候会“嗞”地一声,被烧黑一缕线,有时候火盆里的火星绽出来,投在被褥上,烧出一个小小的洞。   负责给法正喂药的仆役,时不时伸手,去把这些火星拍灭。他想把火盆稍稍推远些,法正喘着气道:“放在那里,不要动!”   “是,是。”   仆役再次把盛着药物的碗凑近法正的嘴边。   “等一下。”法正摇了摇头。   这药也太苦了,勉强咽下一口,肚子里就翻江倒海。明明没有吃过饭,却想是要把胆汁混合着肠胃,一起喷出去那样。   他连喘着气,想要积蓄力量,把那些药喝下去,可身体上巨大的痛苦又一直在阻止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竭力仰起身,这个动作本来再轻易不过,可这会儿,却像是要调动全身力量一般。   待要喝药,有侍从在门外跪禀:“家主,丞相来了。”   法正沉默了一会儿。   两个月前他骤得暴病,身体猝然虚弱,于是立即向中枢传讯,请派遣重臣接替。然而当时成都中枢因为刘巴、董和等人的离世,也在忙乱之中,竟择不出一个才能与手段足以抚定关中的可靠人选。   法正只得一封又一封信地急报,直到自己拿不起笔,只能口述让人誊写。再到后来,他已经没法坚持说完一封信,全都交给部下属官。   三天之前,诸葛亮亲自来到长安暂时代理政务。他带来皇帝的亲笔书信,敦请法正安心养病,但法正明白,诸葛亮的到来意味着什么。   这是皇帝对自家谋主最大的荣耀了,他本人虽然无法亲临长安,却使当朝丞相代表自己来存问,来听取法正的遗言。   今天我的精神不错,看来是时候了。   法正对自己说。   他往后靠在枕上,又喘了一会儿,才提起嗓门:“快快有请。”   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文武   侍从去请诸葛亮的时间里,法正让婢女为自己梳理头发和胡须,又打了热水,稍稍擦拭面庞。   刚整理完毕,诸葛亮已走了进来。   他看到法正的面庞在几个火盆的映照下,依旧显得灰暗异常,而光影更使颧骨格外突出。他感觉到屋子里蒸腾的热气,已经超过了常人能够忍受的范围。   诸葛亮的脚步微微一顿,不露痕迹地将白羽扇插在后腰,贴着一处火盆,坐到法正的床前,甚至还有些刻意地把手伸到火盆上方,烤一烤火。   法正轻笑着,摆了摆手:“孔明不必如此,把羽扇拿出来吧。天气并不冷,我知道。”   他一摆手,肩上披着的皮裘就往下落。   诸葛亮替他将皮裘拢一拢,手背碰到他的胳臂。隔着衣袍,都能感觉到那肢体枯瘦异常,骨骼外头,简直没有肌肉存在的迹象。诸葛亮从没想过,法正会变成这样。   在他的印象里,法正始终是一副精神健旺而活跃异常的样子,甚至有时候太过活跃了,让人有些头疼。可现在……   诸葛亮的双眼猛然模糊了,他藉着捋平被褥的动作,稍稍擦一擦眼眶,才抬起头来应道:“俗语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孝直这一趟,只怕要休息很久,才能康复,心急不得。”   法正勉强点了点头:“我这人争强好胜惯了,可惜争不过天,争不过命。休息?呵呵,那就休息吧。”   他仰靠着厚厚的靠枕,看着顶棚,眼神有些散乱。   诸葛亮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劝慰。   过了会儿,法正忽道:“这会儿又看不清了。”   “什么?”   法正喃喃地道:“只可惜……唉,我半生沦落,只有遇见了陛下,才得殊遇,就此居尊位而一展身手,得以攀附建业之功……可惜我快要死啦!接下去,不能再为陛下效力啦!”   诸葛亮握住法正的手:“我来时,陛下特意吩咐说,他能肇基王业,讫承大统,得益于孝直的谋划极多。君臣相处的日子还长,请孝直暂歇思虑,务必好好修养,以待来日。”   法正勉力举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孔明,我已经眼花了。肝气病绝于目,则目难辨五色,此时病症已入膏肓,好不了了,数日之内,命数即绝。陛下让你来,总不会是为了说这些废话。”   诸葛亮默然片刻,沉声道:“陛下有很多问题,还想请教孝直。比如,这些日子,中枢、外镇文武多有物故者,陛下想问孝直,何人可以擢升,何人可以替代。另外,孝直出镇关中,对关中……”   法正乜视了诸葛亮一眼,轻声问:“这些,孔明难道就没有妥善的方案?”   “陛下深信孝直的谋划方略之才,我也如陛下一般。孝直的建议,我定会一五一十地禀报陛下……然后,择其善者而从之。”   法正急促地笑了好几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微微摆手,对屋里的人道:“你们都出去!”   屋里环绕的仆奴慌忙鱼贯而出,还紧紧关上了门。   “孔明,我就直说了。有四件事,须请孔明代我转告陛下。”   诸葛亮坐正了身子,肃然道:“孝直请讲。”   “一者,昔高祖保关中,深根固本,以制天下。如今我方所得的关中,却非当日高祖所据的关中。纵然今岁以来长安稍见恢复,可四塞之内,依旧白骨堆山,饿殍遍野,民生残破,田畴荒芜。不经过数年的重整,不足以为帝都,更不足为宰割天下的根本。故而,请孔明转告陛下,务必先蓄养关中元气,再谈进取。”   诸葛亮稍稍躬身:“好。不瞒孝直,我意正与足下相合。”   “二者,陛下宽仁爱士,待人以诚,即便颠沛之时,天下人归附,亦如百川归海,有不远千里慕名而来者。如今我方的疆域广及天下之半,文武人才济济,其中出类拔萃者,何止百十?近来中枢纷扰,无非是各地士人们,试图扩张自身在中枢的影响力罢了。只是……”   法正喘了几口气,沉声道:“中枢独断用人,绝不能受外界的影响。我以为,若中枢在成都,则务必多用荆楚、关陇之人;中枢在长安,则务必引用中原、河北之人;待中枢至雒阳,则天下之人无不可用。”   诸葛亮思忖片刻,正色道:“孝直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了,确当如此。”   “三者,我听闻,近来中枢宿将多阙,故而朝中已召回云长公在荆州的部属如李严,还打算召回关平、习珍、廖化等辈,充实后军,对么?”   “不错。”   “我以为,此议不可。”   “孝直难道是觉得,坦之、伯玉、元俭等人的才具不足?”   “非也,这几位,都是文武全才、智勇兼备之将。可是,孔明你有没有想过,这三五年内,后军不逢大战,而地方州郡则难免冲突,正是坦之等人在地方深耕实力、培植威望的时候;而填补后军军职的,当以雷续之的部下为佳。”   “只恐抽调之后,削弱交州军的力量,使得续之不快。”   法正支起胳膊,将身体前倾,压低声音:“云长、翼德、子龙三人,都已年届六旬。陛下去年登基之前,请续之身佩章武剑,陪同太子入长安,心意再明确不过了。续之这样的聪明人,哪会不懂?早些让他推荐几名部属入后军,免得到时候中枢措手不及,又要重新整饬!”   法正的话很直白,也秉承了他一贯以来睹事知机、精于权衡的风格。   他的意思是,去年佩剑的六重臣,固然以诸葛亮为首,但数载或十数载后,迟早会变为诸葛亮与雷远一文一武辅政的状态。以这两人的年纪,这种局面当会一直延续很久,甚至新君即位,也不会轻易变动。   庐江雷氏的宗族力量,在如今半壁天下在握的情况下,已经不是值得长久纠结的问题了,所以,皇帝不会雷远一直留在交州,总会通过一系列的政治交换,使他前往朝廷为官。   雷远的忠诚和才干,这十年来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但雷远若更进一步,他在交州军中的诸多骨干之将,就不能长久被排除在中枢之外。   这些人都是汉家的将校,他们的前途和未来都系于汉室,而非交州。尽早使其中出色之人前来中枢任职,才能确保朝廷对他们有足够的认识、足够的影响。   诸葛亮颔首:“孝直思虑深远,我不及也。这个建议,我会郑重转告陛下。”   “好,好。”   法正躺回榻上:“好啦,我没别的要说啦。”   他吐了口气,疲倦地闭上双眼。   “孝直,你适才说,有四件事。”诸葛亮耐心等了片刻,轻声问道:“还有一件事呢?”   “还有一件事?”法正愣了一愣,露出思忖的神色。   过了好一会儿,他低声道:“对,想起来了。”   “孝直,请讲。”   “这几年,我行事跋扈,冲撞同僚甚多。这一去,只恐吾儿法邈受人报复……”   诸葛亮探手覆住法正的手背:“孝直放心,有我在。”   法正嘶哑地笑了两声:“那就多谢孔明……”   他闭上眼,不说话了。   诸葛亮静静地坐在一旁,过了许久。直到法正细弱的呼吸声渐渐舒缓,他才起身,轻手轻脚地迈出户外。   法正在司隶校尉、卫将军的任上,公务极多。他既病重,许多事情难免积压。   诸葛亮到了长安,立时出面决断了一批要紧而不能耽搁的,为了处置事务方便,他宿在司隶校尉府的外院,距离法正的居所并不远。   次日他又去探望法正,法正的病情急转直下,已经没法再言语。   待到第三日,诸葛亮在办公的时候,忽然听到府邸内部一阵嘈杂声。他的手一抖,有大团的墨汁落下来,将一卷帛书污了。   诸葛亮搁下笔,疾步走向堂外。站到门廊下,他便听到嘈杂声转为哭声,看见许多仆役跑进跑出,前院里许多官吏也都从各自办公的房舍走出来,愣愣地眺望着后头。   章武二年六月,司隶校尉、卫将军法正病逝,时年四十六岁。   皇帝为之流涕者累日,谥曰翼侯。   七月,朝廷颁诏,连续任命多人,结束了朝中军政要职空阙的状态:   以黄权为司隶校尉、卫将军;   以马良为尚书令;   以杨阜、邓芝为尚书左右仆射;   以赵昂为侍中;   以陈到为翊军将军,统领中军;偏将军傅肜、偏将军向宠副之;   以李严为后将军,统领后军;讨逆将军丁奉、偏将军雷澄副之,兼领益州水军;   以吴懿转任平北将军、汉中都督。   第一千零九十三章 双赢   这一连串的中枢人事调动,很快就颁行到了江陵。   此番负责传达诏令的,还是雷远的老朋友宗预。他同时携来另外多份诏书,都是针对荆州、江州军务调整的。雷远和中枢来来去去数月的反复商议探讨,由此终于有了结果。   其中,驻在柴桑的建威将军、前护军职务,交给了吴班;吴班本人的资历稍浅些,但黄权在柴桑经营多年,吴班只需萧规曹随,便不致有碍。而直接面对江东的豫章太守职务,由原来的前将军主簿廖化接任。   关羽转至中枢任大将军以后,关平升为前将军、襄阳太守,继续统领史合、郝普、任夔、刘合、詹晏、陈凤等前军诸将。这种子继父职的任命,放到平时恐怕会引起一些非议;但关平是从涿郡就追随汉中王的旧人,资历比朝中绝大多数人更深,故而朝中人人称颂,竟没有反对意见。   此前朝中曾有议论,以皇帝曾为左将军、大司马的缘故,这两个职位日后当虚设而不任。后来皇帝笑曰,我还当过县丞、县尉、县令、司马、国相、刺史、镇东将军,难道那些职位也都从此虚设吗?   此议遂寝。   随即皇帝以寇封为左将军,又亲笔致书慰勉,叙昔日父子友爱之情。   由此,雷远在交州的日常军务,乃至交州军也就是左军相当部分的管控,皆由此前受任为左将军的寇封来负责,另外,升任振威将军的郭竟依旧代管郁林郡以西的广大区域。   至于雷远本人,他在苍梧住了几年以后,重新回到江陵,住进了关羽留下的宅院,并以骠骑将军的身份在此统一指挥荆州、交州两军。   两军屯据在江陵周边各军镇的兵力,日常在四万上下。负责领兵的大将,荆州方面是扬武将军、南郡太守习珍和偏将军马玉、周仓;交州方面则是偏将军任晖、邓范和校尉王平、句扶。   为了协助雷远统管这两军,中枢又专门任命了一位后护军。但这位后护军不是从成都中枢调出的,而是原来关羽的得力助手,江陵城防都督赵累。   这一系列的任命,伴随着大规模的兵力调度和重编,一时间荆州、交州和江州范围内,多条道路军马往来,河道中的军船也行驶不歇。此举使得北面的宛城方面曹军,东面的江东势力俱都紧张,同时调兵遣将、加强戒备。   而身在江夏的文聘很有意思,他亲自乘船到江陵,说是特意带了北地好马二十匹,前来恭贺雷远等诸将皆获升赏。   自从曹军退出襄樊,江夏郡北部的地方势力文聘,就处在了一个极尴尬的位置。他所占据的安陆、石阳、南新三县,东面是新设的江州,南面正对着荆州江陵本据,而西面则是襄阳、随县一带的荆州重兵。   他与曹魏势力的联系,其实只剩下北面如丝缕之一线,便是早年雷远烧了曹军豫州粮秣后领兵撤离的道路。   此前襄樊战事刚一结束,文聘便急着联络常驻在江夏的大商贾宋琬,请他代为向关羽转交了言辞极其委婉客气的文书,绝口不提两人在浔口、荆城多番恶战的过往,只提建安十三年以前,同在刘表麾下时的偶尔交往。   这书信的意思,谁都明白。   关羽本来打算乘胜迫降文聘,却被雷远阻止。   雷远对关羽道,文聘号称据有江夏,其实只控制三县之地,数千部曲。这一点点微末的力量,并不至于成为荆州的威胁;甚至曹军主力若从冥厄南下,也只会深陷云梦大泽,自取其死。   反倒是留着文聘的话,通过江夏,可以向北方拓展商路,使荆州、交州获得源源不断的经费来源,进而化作兵甲以向曹贼,岂不美哉?   关羽自己虽然不屑于那些商贾逐利之事,但毕竟坐镇地方多年,深知这些年的奢侈品走私贩卖给己方带来的多少好处。雷远既然这么说了,他便客客气气的回信文聘,信中除了谈说早年闲事,再不及其它。   章武元年以后,从关中到荆襄的战事停歇,被迫终止了一年的南北贸易再度开启,文聘这个名义上的曹魏臣子,实际上半独立的地方势力,在此过程中赚得盆满钵满。   到了今年初,他还派出了一队人手常驻乐乡,甚至还花重金组织了一支队伍,获得了乐乡蹴鞠联赛的参赛权。   乐乡的蹴鞠联赛进行到现在,门槛已经越来越高,隐然成了荆交豪商或大势力代理人沟通交流的地下渠道。文聘哪来的如此财力,又哪来的敲门砖?   雷远一时都不明所以,专门遣人问过才知,文聘不知何时获得了大批青瓷的产出,成了青瓷往交州贩卖的代理人。   近年来,交州的徐闻、南海等地海商云集,不止交州、荆州商贾,江东人也常有来作生意的。他们卖的大宗货品便是青瓷,还极受欢迎。   对此雷远并不特意去压制,但交州、荆州的商贾难免不忿,早就在找渠道获得高质量的瓷器,藉以打压江东的利益。   他们最终找到的渠道,居然是文聘。而文聘提供的青瓷……雷远让周虎专门去查问,结果一查便知,那居然还是江东所产。   这一圈绕得太大,雷远弄清楚以后,都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总而言之,江东人的青瓷确实不错,而文聘这一手,更是妥妥的双赢,简直赢麻了。   好在无论如何,荆州、交州人获利总是更多,雷远也不去计较。这会儿文聘亲自来访,雷远客客气气地见了,又设宴招待,向文聘解释,己方并无大动干戈的意思,无论孙氏或者曹氏,暂时都不必担心。   雷远招待文聘的时候,依旧是马忠和阎圃两人作陪。   席间马忠偷觑雷远面色,只见他虽然步履沉稳,但满眼血丝,面色也有点黑,显然是最近军务疲惫异常所致。   那是自然的。关羽前往中枢以后,三州数十万大军完全归雷远一人调度,无论扫荡残敌、调动部署乃至将士们的吃喝拉撒、陟罚臧否,全都落在统一的指挥之下。偏偏新的官署还在组建和磨合之中,千头万绪实在难以应付。   想到这里,马忠又想起当年自己在巴西郡初见雷远时,当时雷远麾下不过数千人,而马忠也只是一个区区县长罢了,数年间天翻地覆,难免令人有些感慨。   于此同时,文聘坐在客席,也隐约觉得雷远有些心不在焉。他只道这位骠骑将军另有极深的用意,一时惴惴不安。   而雷远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文聘聊着,心里却想:“夫人这回怀孕,脾气愈发急躁了。可阿诺的事,总得有个结果。”   第一千零九十四章 舍人   去年末往长安去的路上,赵襄就容易疲惫,但她是武人之后,性子坚韧,平日里不显虚弱。旅途中雷远也竟没注意,到了长安,他以为赵襄水土不服,特意找了良医诊治,这才晓得赵襄又怀孕了。   雷远自然是一如既往地鞍前马后照应,在饮食、起居上都精心安排,又从岳父的府邸调了得力的仆婢来伺候。只是,因为接掌了三州军务,重任在肩,雷远不久就得启程。   按雷远的意思,不妨留赵襄在长安,且安心将养,待到孩子生了,再启程不迟。长安这边有岳父看顾,总也不会委屈了赵襄。赵襄正好陪伴许久不见的父亲,对此也无意见。   但因为皇帝很快就决定回返成都的缘故,赵云自然随同。这一来,雷远只得带着赵襄回返,因为军务安排的需要,还不能立即回到夫妻俩生活数年的苍梧郡广信城,而是直接往江陵去。   这段时间里,雷远公务实在太多,有时候便顾不上与赵襄谈说。昨晚他回到内院,便见赵襄不快,一问方知,是岳父来信,说起阿诺的事。   原来去年至此时,因为朝中一系列重臣病逝,皇帝十分伤感,连带着帝王家事也只好暂缓。直到上个月,有些事情才终于提上日程。   一者,是皇帝即将册封孙夫人为皇后,以此为契机,雷远这一头也可以着手推进对江东势力的影响,在不进行战争的情况下,尽量拓展朝廷的威令所及。这事,赵云只在信中简单一提,随后自然会有正式的公文。   二者,太子储君之位既定,年龄也渐长,依皇帝的意思,年内当加元服,并召良家子弟为太子舍人,肇建班底。皇帝看中的太子舍人有三个,一个是董和之子董允,一个是费观的族子费祎,还有一个,是霍峻之子霍弋。   这三人,都是早有名望的年轻俊彦,且族中长辈皆为重臣、忠臣,用他们为舍人,也有奖掖后进,酬答先人殊勋的意思。只消做一两年太子舍人,自然会擢为庶子、洗马,以后更有前途。   然而太子对舍人的人选,却有自己的想法,还极难得地鼓起勇气,专门向皇帝都提了。他提出的人选,乃是骠骑将军雷远之子雷诺。   皇帝甚是喜悦,当即就说,太子能自己招揽友人,这是好事。于是立即就让赵云往江陵传书,征询女婿、女儿的意见。   这个消息立刻就把赵襄吓住了。   太子舍人这职务,地位虽然不高,却极清贵,有汉以来,此职名为太子侍从,实际上多以德行素着的年轻人来担任,讲究的是顷持风宪、备洽声猷……这些词,和阿诺能沾上半点关系么?   夫妻两人带着雷诺在长安的时候,因为父母成天盯着,雷诺还算老实。赵云头一次见到外孙,更是怎样都觉得好,专门择日休沐告归,带着雷诺往终南山里射猎。   可实际上,雷诺的性格跳脱,好动而大胆,又满脑子乌七八糟的杂乱玩意儿,绝少正经儒家、法家之学。他若去当了什么太子舍人,岂不必然闹出事来?何况,这顽劣孩儿才几岁?他自己还要人照顾呢,哪里能当舍人了?   当下赵襄让仆婢去找雷远来商议。   雷远对此,也有些头痛。他知道赵襄近来情绪不佳,于是先翻来覆去地顺着夫人言语,打算回头行文往成都问问。   可这种嗯嗯啊啊的姿态,落在赵襄眼里只显得敷衍:我固然慌乱失措,你雷续之是做父亲的,难道也没主意?事关自家孩儿,哪能如此不在乎的?   赵襄愈发不满,当夜闹了一场。   早年间,雷远在灊山听人说起乱世故事,讲到建安五年时,曹刘战于徐州,田丰说袁绍南下袭击许都,可一往而定,而袁绍辞以幼子有疾,竟未得行。后来世人皆曰袁绍软弱动摇,不是做大事的人。   如今雷远也算位高权重,执掌数州,可他愈发觉得,再怎么位高权重的人,始终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有家人的牵绊。那些一心只图大计之人,或许真能成事,但恐怕却少了人味儿。   当下他一边与文聘谈笑,一边盘算着如何解决难题,如何安抚赵襄。   赵襄终究明白事理,不至于因此长久恼怒,可阿诺究竟能不能去成都,适合不适合去成都,他自己又愿意不愿意离开父母去成都……这不是父母一言而决,还得与孩子谈谈,听听他的心意才好。   这般想着,待到酒宴结束,他请马忠代为送客,自家转回内堂。   以雷远现在的身份,文聘已经不算是地位相当的人物了。但留得这个曹魏所署的江夏太守在,有政治上、经济上的多重含义,所以雷远在酒宴上相当客气,一场饮宴下来,喝了不少。   他的酒量一向不好,很容易上头。在内堂落座后,立即叫人取醒酒汤来饮,又取凉水来洗了洗脸。酒意稍退,这才觉得精神一振。   “文平,你去把阿诺找来。”   被唤作文平的,乃是雷远的扈从阎宇。如今李贞年长,前年雷远作主,为他娶了雷氏的族女,此前已转为骠骑将军西曹掾。如今常在雷远身边跟从,处置内外事务的,便是阎宇。   当下阎宇匆匆而去,过了会儿,又额头带汗地匆匆回来:“将军,公子适才带着几名伙伴狂奔出府去了。门侯说,想拦,没拦住。”   这是能当太子舍人的人吗?   雷远额头青筋乱跳,挥了挥手:“派人去找……城外汉津港那里,也派人去,找到了赶紧带回来!”   “是。”   知子莫若父,阿诺带着几名小伙伴,出了将军府邸,又出江陵东门,果然直往江津港去了。   虽在夏季,但大江畔的连绵芦苇,已经起了飞絮。飞絮随风而起,在水面和连绵船舶的上空飘飘荡荡。江津船厂的一名管事正从港口的正门出来,正挥手拂去上下翻飞的白絮,忽觉几个人影晃动,也不打招呼,径直就冲进里头。   “谁?谁?”那管事嚷着,又抱怨守卒如何不拦。   守卒满脸无辜地道:“是雷将军的公子进去了,拦什么?”   “……好吧。”   那一位,最近也是船厂、港口里的熟人了,别说不好拦,就算想拦也拦不住。他知道好几条从芦苇荡里直抵船厂、码头的路,还认识船厂和码头里上下数百号人。   就在前几日,听说他还拿了钱财出来,拉拢了几名船工,打算在这里亲手造一艘大船来着。   第一千零九十五章 水战   亲手造一艘大船什么的,当然是小孩子胡乱吹嘘。   但以阿诺的力气,挥几下锤子绝无问题,在几名船工的帮助下鼓捣一些小玩意儿,倒是寻常。   这阵子他常来船厂,起因是上月前听到了雷远与荆州水军将领詹晏和陈凤的谈话。   阿诺看起来莽撞,其实脑子很灵活,久在军府中耳濡目染,眼界也颇开阔。寻常十岁孩子只怕听不懂大人究竟在说什么,阿诺倒能听出几分意味来。   当时雷远说道:曹军已然退往宛城,荆州江汉,俱在我方之手,但荆州水军并非没有敌人,建设更不能停歇。他要求荆州与交州、江州的军府合力,设计并多多建造统一制式的专用军船,并组建统一指挥的机构,继续加强己方在大江中游的水上优势。   他又说,江东多有精通水上征战的将士,这是三代人数十年的积累,更是江东赖以安身立命的本钱,非一时所能超越。与之相对的,江陵方面则胜在资源更雄厚,自从占据了豫章、柴桑等地之后,大规模造船的能力也增强了。故而,正该把这方面的优势尽量放大。   但詹晏和陈凤两人,对此却不是特别有兴趣。他两人反复向雷远解释,说大江上的水文、气候条件不同,各地所用的舟船也大不一样,断没有一种型号的军船能够到处适用的可能。交州的船匠,更未必适合荆州。   故而,还是像原先那般,三州水军各顾各家一套,便是最好。   这种囿于门户之间而画地为牢的想法,其实很正常,其中还牵连到指挥权的归属、经济利益的分配。雷远独领三州军事不久,也没指望这些关羽留下的骄兵悍将一个个都能立即尊奉自己的所有指令。   故而他也不急,温和劝说几句,便转开话题,还请詹、陈二将喝了顿酒。   但这些话落在阿诺耳朵里,却让这孩儿觉得不忿。   他是在交州见多了大船、海船的,觉得交州番禺船厂所出,便是万里波涛也能行得,世上再无更好的。   江上的波涛再怎么样,怎能和海上相比?   两个荆州人竟然看不起我们交州,觉得我们不熟悉大江水文,就造不好船?   是可忍,孰不可忍。真真是气煞我也。   当下阿诺便取了自家藏着的百枚大钱,又叫了几个相熟的伙伴,直奔江津船厂。拉了几个船工,说要鼓捣出一艘按照交州制式,有龙骨、有隔断的大船来。   雷远带着一家子迁居江陵,到现在才小半年。但江陵城中的百姓们,都很喜欢这个到处撒欢,似乎全不打算以经书传家的孩子。   当然有不少人背后说,骠骑将军这个孩子,看来是不成器的;但更多人反倒觉得这孩子甚是亲切。还有人说,赵将军的外孙,正该这般没有架子。   船厂里的管事和船工们也是如此,见阿诺有这想法,便凑趣收下了阿诺的百枚大钱,让他去做。江津港乃是荆州水军的重要驻地,规模极大,附属的船厂也得多年经营,有的是人才、物资。   让雷将军的孩子稍稍玩闹,左右不过消耗些木料,值得什么?   雷远也听闻了阿诺的突发奇想。   外人觉得,雷远似乎忙于军务,对孩子的约束少了些;其实,他是真不愿将孩子养成恂恂儒生,按他的早前想法,雷氏宗族既然以交州为根基,日后的宗主如果有意于海上,乃是好事,胜过往朝廷中枢去倾轧。   所以他一向以来,都鼓励阿诺多做尝试。早些日子,他还让叱李宁塔陪着去船厂,到后来阿诺走得熟了,身边又有雷远养在府里的好几个雷氏族子或牺牲部曲的孩子簇拥,叱李宁塔才免得麻烦。   既如此,阿诺的胆子就愈发大些。昨晚雷远与赵襄争执过后,倒是让人传话,说要阿诺最近都在家中好好读书,来个临阵磨枪;可将军的公子如野马般一溜烟跑出去了,谁又拦得住?   这会儿,阿诺站在船头,跳了跳,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船很好!不枉了我手上好几个血泡!   一名满面风霜的管事笑道:“公子你看,这就是成型的样子了,完全按照交州那边传来的海船图谱,船舷下削如刃,底部以坚固大木为龙骨贯通首尾,再设隔舱三座。船上的帆、樯、楫、橹乃至舵桨等,也都齐备!”   阿诺用力拍拍船板,兴奋地道:“嗯嗯,就是这样的!”   随即他又叹了口气:“可惜小了点,不是大船。”   那管事哈哈大笑。   交州的海船制式,又不是什么秘密,以江津船厂的工匠数量之多、手艺之精良,迅速复制一艘小的,便如玩闹也似。但要制作大船,那就成了正经公务,绕不过荆州水军统领詹晏和陈凤两人。   他再怎么奉承,不是不知轻重的人。   当下他陪着一群孩儿谈说一阵。忽听阿诺问道,肚子饿了,哪有吃食饮水。管事连声道:“我去取,我去取来!”   眼看着管事乐颠颠地走远,阿诺哈哈一笑。   “公子,你笑什么?”   “这几天涨水啦,船底离江水没多远了!”   阿诺从船头跳下来,直接踏进没小腿的江水。他捋起袖子,大声吩咐道:“你两个去升帆,你把着舵桨,你们四个力气大,陪我一起,把船推进水里去!我们开船出航!”   孩子们无不大喜,都道:“抓紧抓紧,我们开船!”   造一艘小船,当然用不到作塘。这艘船就是在江滩上直接造的,船底下架着几根粗大原木来固定。夏季时候涨水,江水直接冲上滩涂,将原木都泡在水里。   几个孩子大的十三四岁,小的也有十岁,都是日常习武的,吃的也好,身上颇有力气。众人吆吆喝喝地用了一阵力气,眼看着小船在原木上嘎吱吱移动,真的一猛子扎进了水里,又浮了起来!   孩子们大声欢呼,踩着水奔到船身旁,被船上的同伴一个个地拉进船舱里。   雷诺连声喝令:“看准了风角!你们几个,拿起船篙,用力撑啊!”   船只瞬间便并入滔滔江水,一直向东。   春夏时大江涨水,正是水势猛烈的时候,何况江陵上游有西陵峡口在,大浪澎湃汹涌,把乐乡以北的百里洲,都淹了大半在水里。   而到江津港这里,百里洲消逝,大江重新合流,便愈发显得宽广深邃,时有风涛出没。所以荆州水军乃至商旅,都多用船体宽平,船头方宽的航船,以拒大江的风浪。   雷诺鼓捣出来的这种船只,若论在内河上平稳航行,真不如荆州的方船,更麻烦的是,这船造好以后,本没打算立即使用……船舱里连压舱石都没有正经放几块!   当下船只一直冲出了芦苇的范围,顺着浪涌剧烈起伏,仿佛发狂的烈马般向前。   几个孩子大呼小叫,有人先把船帆放下,又有人试图扳过舵桨,但驾船这等事,看起来容易;自家操作起来,其实细微奥妙之处极多。不同的水文条件适合的做法,又真的完全不一样!   当下这艘船完全不理会孩子们的大呼小叫,沿着港湾边缘水流较湍急的方向继续向前,越来越晃得厉害,越来越控制不住。   这时候,正有一艘三桅大船入港。这船只一看便是制作极精良的,船首绘有彩色的鹢首怪兽,船身则饰以明艳的朱漆,再看船头旗帜飘拂,正是一个巨大的“孙”字。   因为船将进港,船上一名气度沉稳的中年文士正缓步从舱里出来。这文士身材甚高,双目有神,唯独面孔稍长,与常人有异。他一抬眼,正撞见明艳阳光,顿时有些目眩,于是手搭凉棚,稍稍向远处眺望。   才看了两眼,忽听的船上水手们连声喝骂,狂奔来去摇奖升帆,又有孩童尖锐的叫声此起彼伏,下个瞬间,大船侧面发出“咚”地巨响,船身猛烈晃动。   那中年文士站立不稳,脚后跟又绊住了舱门内部的梯阶,都没来得及惊呼一声,便骨碌碌地滚了回去。   第一千零九十六章 家法   天色近黄昏。   几个孩儿呼哧呼哧喘着气,小心翼翼地沿着骠骑将军府邸的后墙走。   有个孩子揪着自己湿漉漉的衣服,低声道:“好像有人在看我们。”   阿诺转过头,果然发现有好几个行人站在街对面,冲着这一行少年和孩童指指点点,其中有几个还是阿诺的熟人,比如有个老者,便是经常卖烤饼给叱李宁塔的。   阿诺向他们做了个鬼脸,回身道:“不管他们,我们走快点。”   还有个孩子抱怨道:“我腿伤了,哪里走得快!从江津港回来,十几里地呢,一路上还要遮遮掩掩的,我腿都快断了!”   阿诺叹气:“适才大船上那位老先生,不是让人替你包扎了吗?再说,没伤着骨头,你忍一忍,回到家里好好休息,明天就没事啦。”   “那老先生倒是好脾气,他自己额头都磕破了,出了那么多血,还派人救我们呢。要不是他的部下得力,我们几个都要被水冲走,被江里的大鱼吃掉了!”   “嗯,回头我们得打听打听,这人是谁……如果有机会,得买些礼物,上门拜谢。”阿诺学着父亲的样子,摸着并不存在的胡髭重重点头。   有个孩儿惊魂未定:“阿诺,你不能直接叫他来将军府吗?他救了你,该让宗主出面谢谢他!”   “这事情能让我父亲知道吗?不怕被打死?”阿诺跳着脚:“你休要害我!”   “哦哦,也对。”前一个孩儿想了想,叹了口气:“这次咱们闹出的事,当真不小。”   “快走快走,真的快累死了。”前头有孩子在催。   适才这群孩儿偷着将小船退入水中,结果他们高估了自己操舟使船的本事,小船立刻就失去了控制。   船厂在江畔设有望楼,很快发现了他们,然后立即反应过来,雷将军的儿子在这艘失控的船上!这要是顺水一直飘荡下去,若有万一,谁能担得起责任?当即岸上锣声大作,不下数百名船工、士卒狂奔到各处码头,操纵快船追赶。   好在雷诺的船只没飘多远,就在江津港的外围,直接撞上了一艘大船。江州制式的小船甚是坚固,硬生生把大船的侧舷撞了个破洞,然后才慢慢翻覆。   好在那大船上的人手甚多,也够热心。船上有位老先生,一面指挥水手们排水修船,一面还派人往那渐渐下沉的小船上救人,把波涛浪涌间哇哇大叫的孩子们一一捞上来。   出了这样的事,阿诺一行人也是吓得不轻。待到大船靠岸,负责港口安堵的士卒和心急火燎的管事、船工们又一窝蜂地涌上来,几乎和船上水手起了冲突。   雷诺等几个孩子知道这些必定闯了大祸,无不心慌意乱,觑得船上人不注意,他们溜下大船,拔腿狂奔就逃。这时候谁都乱了方寸,下意识地就想着回家去,只有家里才最让人安心。   适才撞船的时候,阿诺在船头站立不滚,直接滚倒。他的额头重重磕在船板上,现在肿起了极大一块淤青,两个手掌的皮肉都绽破了,连带着膝盖和小臂也有擦伤,血迹溅在衣服上,然后被江水洇得化开。   他不想让家里人知道今日的历险,故而特地从江陵北门入城,再绕到将军府邸的后墙,从角门闪身进去。   可他才踏进后院没几步,还没溜进自家房间,正撞见追随雷远多年、也照顾过他的婢女阿堵。阿堵快五十岁了,平日里颇得主家的信任,能当得将军府的半个家。   “啊哟!怎么了?小郎君你怎么这般模样了!”阿堵挥着双手,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   阿诺连滚带爬地扑上去,挽住阿堵的手臂:“别叫!别叫!让人听见就麻烦啦!”   阿堵立即放低声:“小郎君,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没事。”阿诺轻描淡写地道:“回来路上没注意路,摔了。阿堵,烦你替大家找身干净衣服,再烧些热水来……对了,还要一些伤药。”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阿堵嘟囔着,慌慌张张地去了。   阿诺带着他的伙伴们径往偏院,先让几个孩子们各自休息,再往自家寝室去。   待到没有同伴在身边,他才呲牙咧嘴地连连呼痛。适才那一下撞船,他伤得着实不轻,在路上奔走时还强撑着精神,这会儿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痛,整个人便如被抽空了也似,腰胯侧处被船上某个凸起撞过了,更是抽筋也似的疼。   他一瘸一拐地走近寝室,推开门。   便见到赵襄坐在里面,冲着他连连冷笑。   下个瞬间,便是“啪”地一声大响。   “你这孩子,为什么不能让人省心点!”   “啪!”又是一声大响。   “又不是没和你讲过道理,为什么就不学好!”赵襄柳眉倒竖,下手不容情。   “啪!”   “母亲,疼!疼!”   “疼才长记性!你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家法不饶!我的马鞭呢!拿我的马鞭来!”   “不要啊母亲!”   “啪!”   “你当大江是什么?是家里的澡盆吗?你非要把我吓死对不对!”赵襄忍不住哭了起来,下手却更快更狠了。   “啪!啪!啪啪啪!”   叱李宁塔从院墙上探过头,担心地看看,发现是赵襄在打孩子,放心地缩头回去。   距离后院十丈许,隔着两道院墙,是骠骑将军府安置贵客的馆舍。因为雷远不好奢靡的缘故,这馆舍的陈设,比将军府里要豪华许多。而此时此刻,众仆婢们更是格外地殷勤伺候,厅堂上左右两侧悬的香炉里,用的都是采用交州特产原料的上好合香。   厅堂中两人对坐。   一人是雷远,另一人便是适才坐舟与小船相撞的那位中年文士。   中年文士倒是始终气度俨然。但因为头上简单包扎过,身上也有几处伤势刚敷了药,怎么看,总显得有几分狼狈。而他的这份狼狈,落到了雷远眼里,便生出加倍的尴尬来。   出了这样的事,骠骑将军府下属主管医曹的医曹椽、医曹史等大小吏员们纷纷赶到江津港,适才好几名大吏亲自动手,为他检查伤势,敷药裹创。又专门调了平稳的辎车,送他到将军府里。虽然接待小心,可他终究快五十岁的人了,又不是皮糙肉厚的武人,突然遭逢无妄之灾,强撑着应付到这时,精神难免有些困倦。   雷远亲自为他倒上茶,客气地道:“子瑜先生且在这里休息几日,有什么事,慢慢再谈无妨。”   “呵呵,无事,无事。雷将军,不过是小孩子玩闹罢了。我们不妨……”   说到这里,内院方向哇哇的叫喊声和责骂声,从敞开的窗棂间缓缓飘荡进来。   “咳咳,子瑜先生,我们已经在打了!这次一定要打到这孩子老实!”雷远有些仓促地起身:“且先安心休息,我去看一看,不能让他们太喧腾,打扰了足下!”   第一千零九十七章 致书   被称为“子瑜先生”的,自然便是江东那位车骑将军的长史,诸葛瑾。   五年前江东势力偷袭江陵不成,反遭大败,丢掉了半数的领地。为了竭力确保己方的存续,江东随即倒向曹氏,孙权从曹操手里获得了车骑将军的称号,并且将自家长子孙登送到了邺城。   此后数年间,孙刘两家境内的商贾往来倒是不停,但再也没有正式的往来。两家的水军更是频繁对峙与彭泽和柴桑之间。   这种局面,一直延续到了曹刘两家前年的大决战。当曹操病逝于退兵路上的消息传出,江东立即动用各种手段,试图恢复与汉中王政权的官方联系。只不过包括玄德公本人在内,都各自忙于要务,因而江东的多方试探,都如石沉大海。   到了后来,汉中王即帝位,更册命张飞为车骑将军,于是在大汉朝廷的立场,孙权这个车骑将军,就干脆成了僭号、伪号。连带着诸葛瑾前来江陵,都不得一句诸葛长史的正式称呼。   此时雷远口称子瑜先生,落在诸葛瑾的耳朵里,总带着几分讽刺的意味。   诸葛瑾甚至觉得,自己其实应该感谢雷远的顽劣孩儿。若非这孩儿生出事来,自己究竟能否进入江陵城,恐怕也还未知。万一自家大船在江津港外飘飘荡荡,那才真的误事。   听得雷远还在张口闭口打孩子,诸葛瑾连称不必、不敢,一直陪着雷远走出馆舍以外。   “子瑜先生留步吧。有什么事,先休息几日再说。咳咳,那艘船,我也会遣人修理的……此事我一定会给子瑜先生一个交代,也请先生容我专门择一个场合来表示感谢。”   说完,雷远微微颔首,转身步履匆匆。   他是真想赶紧回返内院,劝一劝赵襄。倒不是担心阿诺这个皮糙肉厚的被打坏,实在是赵襄身子不便,万一怒过了头,恐怕于自身的健康有碍。   走了没两步,忽听身后诸葛瑾道:“续之将军,孙刘两家敌对,有害无益。此番我来,是为了两家能重建盟好,再不背弃!”   雷远脚步一顿。   如今雷远身为骠骑将军,持节督领三州军事,同时也直接负责与江东方面的联络。虽说大政方针出自中枢,但诸葛瑾既然开口,他也得表明态度。   雷远唤来阎宇,对他低声吩咐几句。   诸葛瑾站在一旁,只隐约听到说:“……千万制怒……不妨往死里打,但莫要打死……”   待到阎宇一溜烟往后院去了,雷远折返回来,轻笑了几声:“我听说,两年前我方与曹操大军在荆襄对峙的时候,孙将军在京口大集水陆诸军,进至彭泽一线,见我方柴桑、南昌之众严阵以待,这才悻悻而退……这便是江东方面有意重建盟好的表现么?”   诸葛瑾面不改色:“我以为,东益彭泽之众,西增柴桑之守,此皆事势宜然,不足相问。”   “那么,重建盟好云云,也不要问我。”雷远摇了摇头:“江东人眼中的事势变化太快了;江东人的善意在我眼中,还不如江水中泛起的泡沫可靠。子瑜先生,你终究远来是客,又救了犬子的性命……我不与你争执,你且休息数日,回去禀孙将军,就说我雷远只有守土之责,没有通好的兴趣。”   诸葛瑾毫不显气馁:“那也无妨,我便如此禀报,只不过,须得在我往成都走过之后。”   雷远失笑:“子瑜先生还想往成都一行?”   “听闻天子有意册封皇后。我江东为皇后的外家,怎能不登门恭贺?”诸葛瑾微笑。   “此事,我都是方才听闻……子瑜先生知道得真快。”   诸葛瑾欠身不语。   雷远毫不客气地道:“册封皇后,是天子的家事,何须贵方插手?以贵主之明断,难道不知我大汉的外戚富贵者虽多,却往往德不配位,不得善终么?”   “实不曾想过。”诸葛瑾摇了摇头道:“以当前时势推算,日后的大汉,自有德高勋大的权臣当道,哪有外戚擅宠的余地。”   这“德高勋大的权臣当道”一句,可把汉家朝堂诸多重臣全都损到了。诸葛瑾乃是诸葛亮的兄长,素以温文弘雅闻名,却不料他被逼急了,也会泼脏水,泼起来连自家弟弟都不放过。   雷远大笑:“子瑜先生,你还是想多了,江东上下,都想多了。你且好生休息,歇过几日,便回江东去吧。”   终究诸葛瑾是贵客,还因为自家熊孩子受了伤,翻过身来又救了自家熊孩子性命,是否允许他前往成都,眼下暂不松口,可以慢慢再谈,雷远怎也不能为难他。   笑了两声,雷远郑重施礼,告辞出外。   诸葛瑾站在原地,看着雷远的身影在月洞门外晃了晃,往左侧甬道去了。他犹疑了一会儿,终于大声喊道:“续之将军!”   他喊了几声,撩起袍袖追出门外,提高声音再喊:“难道你以为,我江东竟是无事兴波么?”   雷远脚步不停。   诸葛瑾一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疾步向前,扯住雷远的袍袖:“续之将军留步!”   “咳咳,子瑜先生,你身上带伤,莫要冲动。”   “续之将军,我请你看一样东西,只要看过,你就知我为何而来,又为何要去成都!”   “呃……”雷远竖起耳朵听听后院的动静,似乎最闹腾的时候过去了。但他依然担心,于是摆了摆手:“明日,明日再议。”   诸葛瑾有些急了,他扯着雷远的袍袖不放:“天下大事,岂能耽搁!”   雷远叹了口气:“子瑜先生,如今江东势力偏居一隅,地不过数郡,民不过数十万,何必张口闭口,奢谈什么天下大事呢?”   “将军不妨先看过,再下断言不迟。”   雷远勉强道:“那,我在此等着。子瑜先生快将那东西取来。”   “好,好。”   诸葛瑾袍袖翻飞,快步回去了。   雷远在门口来回走了两趟,又见他气喘吁吁回来,手中捧着一个木匣。   “这是?”   “续之将军,请。”诸葛瑾将木匣捧到雷远跟前。   雷远打开木匣,匣中放着的,乃是一份折起的帛书。   雷远俯首往匣子里看。那书信上寥寥数语,其中说道:海岱与江东,近邻也。方今天下未定,送故迎新,倘有其害,殊更怅恨。两家近邻,或当同心协力,共御外患,以慰黎民之望。   他探手将帛书完全打开,便见书信头一列,写着一行字:征东大将军、青州牧臧霸敢致书车骑将军孙公足下。   这是意料之外,也是理所当然。   雷远转向诸葛瑾,有些佩服,又有些无奈。他叹了口气:“孙将军,真有百折不挠之志也。”   第一千零九十八章 战和   雷远初来此世时,整个庐江雷氏宗族,只不过是被孙权所驱使的一个棋子,还是随时可以被抛弃的那种。   雷远的父亲雷绪,甘愿以整个淮南豪右联盟的力量为孙权火中取栗,只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刺史、将军的承诺。结果孙权背诺退军,导致庐江雷氏独对曹操重兵,阖族遭到重创,不得不千里逃亡。   时人都以为,正因为这个缘故,雷远才始终对孙权满怀着忌惮和提防。   忌惮和提防,当然是有的,却并非这个缘故。   在雷远记忆中的另一段历史中,江东始终是天下鼎足之一,孙权的才能和威望,乃至所建立的勋业,都比此世更高。正因此,雷远始终重视孙权,知道他虽然势衰,却依旧堪为天下枭雄。   哪怕雷远的实力和能力不断提高,底气愈发充实,眼界愈发开阔,可孙权永远是值得重视的对手,绝不容半点轻蔑。   孙权的军政之才,较之曹刘或有不如,但他有他独特的优点。他若在蛰伏,应对的身段便极度柔软,绝无半点放不下面子的扭捏;而蛰伏的同时,又始终不放弃捕捉任何一个细微的机会,一旦有机会,行动绝不犹豫。   以此时情形来看,汉军威势如此之盛,而孙权始终控制着江东的基本领地,保持着独立的姿态。而一旦曹氏的政权稍有动摇,孙权的手,立刻就已经伸到了那个动摇的点上!   青州牧臧霸!   臧霸自建安初年纠合徒众盘踞青徐,先后联合或依附于陶谦、吕布、曹操等人。建安三年时曹操以臧霸为琅琊相,吴敦为利城太守、尹礼为东莞太守,孙观为北海相,孙康为城阳太守,遂割青、徐二州,委之于臧霸。   此后二十年,臧霸始终保持着半独立的姿态,即便曹操由司空而丞相,由丞相而魏王之威,也不能铲除他在青徐两州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当时的淮南豪右联盟中,凡有大志者,无不以臧霸为榜样。   待到曹公病逝于军中,曹丕纠合部众,僭号称帝,随即以臧霸为征东大将军,青州牧,以孙观之子孙毓为徐州牧。孙毓年幼,诸事皆决于臧霸,故而曹丕此举,形同认可了臧霸在青州和徐州的特殊地位。   自古以来,人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乃是常事。此举固然对以臧霸为代表的青徐豪霸加以怀柔,但同时也显示出了曹魏政权的虚弱,那么,臧霸有那么一点更多的想法,也是理所宜然。而在这个过程中,无疑江东势力是下了功夫的。   江东政权中如张昭、严峻乃至诸葛瑾等徐州人,必然发动了他们的力量,否则以臧霸的老练,绝不会轻易写出这么一份书信来。   若臧霸果然能与孙权联手,则这两方的势力横跨三州,互为依托,兼得泰山大江之利,或许能坐看曹刘死斗而自为垂钓渔翁,果然发动,又能立即对扬州北部、兖州乃至冀州都形成巨大威胁,随时可能势力暴张。   但臧霸大概没有料到,孙权在得到了臧霸的书信之后,竟使诸葛瑾将之展示给雷远看?还要携往成都?   这大概便是所谓,一山还有一山高了吧。   在此世历练了那么多年,雷远已经颇擅剖析大局,分辨政治操作中的细微蕴意。   他并不怀疑这份帛书的真假。   能在乱世中崛起的人物,个个都是琉璃猴子,滑不留手。这份帛书中结盟自固的意图固然明确,但究竟是真是假,都在臧霸的一念之间。他若能从孙权这里得到自己想得到的,那这帛书便是真;哪天他若觉得所得不足,那这帛书自然又是假的了。   但孙权的想法,终究比臧霸更胜一筹。   在过去十年里,江东势力一再萎缩,威声不断受挫,乃至部下人心也几度松散,长期处在内部的不断协调和挣扎之中。江东肯定对青徐有影响力,但这影响力,并不足支撑江东在与青徐的联盟中取得优势地位。   如果孙臧联手,竟以臧霸为主导,那对孙权又有什么意义呢?   想要打破两家之间优劣分明的局面,就只有引入第三家,便是成都的汉家朝廷。如今曹刘不两立,汉家朝廷绝不会放过动摇曹氏统治的可能,臧霸果有自立之意,成都一定全力支持。   而汉家朝廷与青徐远隔千里,无直接通达的陆路,要做任何事,都绕不过江东。除非雷远在江陵起兵,一鼓作气推平了江东,据大江之极。   雷远倒不是不想,实际上他已经盘算过很久了。马忠带着幕僚下属们,已经做出了七八份作战计划,甚至连当年庞统所设的东进策略,也已经从成都被要了过来,以作参照。   新往江州的建威将军、前护军吴班,在年初与皇帝的次女成亲,成了皇帝的女婿、关平的连襟。他正在雄心勃勃以求立功的时候,故而前后数次折返江陵,讨论三州的军事整合,并规划扩张的方向。   但以眼下情形,一来江东之力尚未尽竭;二来吴班、廖化等将新入江州不久,统合部众靠的不是嘴上功夫,要使恩信行于上下,尚需一段时间的水磨功夫,此时情形来看,尚不足以兴起大战。于是,雷远的想法就只是想法而已。   既然暂时不能战,为何不考虑和呢?   江东拿出臧霸的书信,殷殷以求恢复孙刘联盟,成都未必没有捏着鼻子同意的可能。   站在孙权的立场上看,如果江东能恢复孙刘联盟,则在孙臧联盟中,孙权借刘氏之威,便可获得主动;而在孙刘联盟中,孙权又展现了己方对曹魏沿海青徐等地的巨大影响力,藉着臧霸而抬高了自身的地位。   虽然成都的汉家朝廷中,早就已经万众一心地等着平定天下,重整秩序,而孙权却依旧不放弃任何一点可能,追逐着似乎渐渐机会渺茫的大志。若不刻意贬损,单以这种精神而言,便是刑天、夸父,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偏偏他还真做的到。   虽然领地只剩下了半个扬州,虽然所仰赖的几乎只剩下了水军,然而只凭着他在青徐的经营,凭着这份臧霸的书信……孙权还真有可能影响到天下大局!   而雷远还真不能无视!   雷远阖上木匣,向诸葛瑾微微躬身:“子瑜先生?”   “在。”   “此物请足下妥善收好。我会尽快安排人手,陪同足下前往成都。”   诸葛瑾明显地松了口气:“如此甚好,多谢续之将军。”   雷远再度告辞,往将军府内院去。   他听见内院里隐约又有喧闹,怕不是又打起来了。   第一千零九十九章 都对   一溜小跑回到内院,还没来得及说话,阿诺飞扑过来带着哭嗓大喊:“父亲,我愿去成都!”   这年纪的孩子体格已经不小,撞得雷远连连趔趄,几乎摔倒。雷远好不容易才将阿诺的手脚从自己身上扯下来,又摁住他的发髻,将他推远点。   孩子已经将鼻涕眼泪都擦在了雷远的袍服上,湿乎乎一大片,晚风一吹,凉飕飕的。   雷远半蹲下身,问道:“谁与你说起成都的事来?你怎么就愿去成都了?”   阿诺哇哇哭道:“母亲说了,跟在你身边怕是长进不了,非得去成都,陪着阿斗好好读书,长大了才不会惹祸。”   “这……”雷远不禁咳了几声:“阿诺,你一向喜好弓、马乃至航海、船舶之类的杂学,那也不能说是不长进。我家乃是将门,尚质朴刚健之风,倒不必强求博通经籍……”   刚开口,身前灯影晃动,仆婢扶着赵襄出来。雷远不用抬头,都觉得赵襄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于是他语气一变:“不过,夫子只说君子不器,却没有君子不学的道理。你愿求学,总是好的。你既然有意向学,去成都那里,还有外祖父照顾,总不会让你吃亏……”   阿诺的哭声一下子停了。他抹了把脸,迟疑地看着雷远:“真的要去?”   “你的母亲如果是这个意思,那我觉得,你还是去成都过几年的好。”雷远叹了口气:“今日已经沉了一艘船,损坏了一艘船,还有好几人差点落水丢掉性命。阿诺,你这样做是不对的,去成都磨练几年,若能变得沉稳些,也是好事。”   不说这事还好,一说到沉船,阿诺再度哇哇大哭起来:“啊啊我的船!那是我拿一百枚大钱请人造的!我全部的钱呀!”   刚嚷了没几句,赵襄喝问道:“这我还忘了问了!你哪来的钱!”   一百枚大钱着实不少了,这事情真不能细问。雷远连声咳嗽:“小孩子身边有些零钱,那也寻常。咱们不谈这个。”   这一晚上内院喧闹,实在没法表述。   其实,雷远和赵襄都明白,阿诺难免往成都去一次的。   如今的雷远,地位如此之高、权柄如此之大,身后又有巨大的宗族支撑。纵然朝廷打击豪强世族的决心从无动摇,可正常来看,庐江雷氏除非造反叛乱,否则少不了如南阳邓氏那般几代人的富贵。   既如此,朝廷的眼光便不会只看着雷远一人。   朝廷需要雷远的长子为太子舍人,令他从小熟悉朝廷中的规矩,与中枢的年轻俊彦建立友谊,同时也令中枢重臣们能够得以了解雷氏下一代的性格。这无关质任,而是政治上的基本保障。   而雷远,其实也需要自己的长子谙熟中枢、亲近中枢,这样才能够确保阿诺日后获得掌握宗族的名义,拥有站在宗族与朝廷之间,平稳驾驭的能力。   雷远本人并不乐见这种情形,他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由着性子成长,走自己选择的路。但他的这点希望,哪怕连赵襄都不认可,不接受。   来到此世那么多年,雷远已经具备一点点改变时局的能力,甚至通过自家的手段,能够扭转历史的本来进程。但他却终究不能改造社会、改造人的观念,这太难了。   悠悠数千载以降,有这样能力的,敢这样去做的,又有几人呢。而这等人,成功的又有谁?   乌落兔升,夜色来临,街上更鼓不断。   雷远轻轻按着妻子的手背,因为孕期的影响,赵襄的手和脚都浮很明显地肿了。每晚睡前,雷远都帮忙用热水泡过,再慢慢按压消肿。   往日里,这时候也是夫妻间说些私房话的时候,可赵襄今天被阿诺惊着又气着了,回到房里,便不肯说话。   雷远叹了口气:“我没埋怨你,真的。你说的都对,真的,真的。”   说到这里,雷远看看赵襄。赵襄依然并不说话。   她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没睡?雷远凑近些看看,才见到赵襄的眼泪不断地流出来,慢慢地渗进了绢枕里。或许阿诺捅出的娄子,促使赵襄下了决心;可终究母子情深,才十岁的孩子就要远离,做母亲的难免伤感。   顿了顿,雷远继续道:“明日开始,替阿诺收拾什物,三天后,不,五天后启程,让含章陪着。”   “含章”是李贞的字。他虽然成了骠骑将军右曹掾,但庐江雷氏家臣的身份仍在,早年间李贞陪着雷远去过几次成都,有他随从,必不有失。   “还有公权。”赵襄闷闷地道:“让公权也陪着!峡江道路何等险峻,有他在,我才放心!”   “好,好!让公权也陪着!”   被唤作“公权”的,是雷远的亲信部下陶威。他本是雷远派驻在峡江一带联络蛮部的代理人,对周边环境最是熟悉,所以赵襄才会点名让陶威也随行。   雷远慢慢地拍着赵襄的手,想了想,嘿嘿笑道:“诸葛瑾也要去成都。我让人陪他先走,正好沿途踏勘驿置、道路,路上但有苦头,都让诸葛瑾先吃了去!”   赵襄打了雷远一下,埋怨道:“你这死人,哪能如此!子瑜先生是阿诺的恩人!他这般模样,也都是阿诺害的!你不留他在江陵多将养几日?他这样去了成都,别人都要笑话我们!”   “诸葛子瑜是有急事去成都,本来也不会在江陵耽搁。何况我又不亏待他,嗯,让程德枢沿途陪同,如何?德枢也是大儒,于路和诸葛子瑜也好谈说。”   程德枢便是程秉。他原是士燮的部下长史,精通五经,现在雷远麾下主持文教、礼宾等事务,极受尊崇。雷远以程秉出面相陪,怎也不致失礼。   赵襄连连点头,正待答话,又见雷远揪了两下胡髭,正色道:“只消算准时间,让他的行程比阿诺快一日就好,这叫公私两便。”   赵襄被雷远逗得笑了,又捶了他好几下。   不愉快的情绪少了些,睡意就一下子上来;没过一会儿,她便沉沉地睡着了。   雷远起身阖上半扇窗,又把床头的帷幄拉紧些,随即起身出外,前往书房。   他将今日与诸葛瑾谈话时的所见所想草就一信,沉声唤道;“文平!”   阎宇闪身出来:“在。”   “将此信件八百里加急,送往成都丞相府。”   “遵命。”   第一千一百章 兄弟(上)   成都,城南。   一列车队自东迤逦行来。   车队规模不大,马车十辆,其中打头的,是三辆辎车。车驾左右,有持矛戟的骑士三五十人、黑衣吏员十余人扈从。为首两人,腰悬长剑,身佩铜印黑绶,气度不凡,正是李贞和陶威。   三辆辎车里,后两辆是空的。第一辆上,坐着诸葛瑾、程秉和阿诺。   程秉是汝南南顿人,以籍贯而论,算得上雷远的近邻。他早年跟从郑玄学习经学,后避乱于交州,求学于大儒刘熙。与现任南海太守薛综、参予长安登基大典的学士许慈乃是同窗。   程秉本人也为当代名儒,精通《周易》、《尚书》等。雷远入交州时,程秉为交趾太守长史,雷远闻听其名声,以礼征辟为左将军从事。到了今年,程秉又转为骠骑将军从事,除了负责文教、礼宾事务,也时常出入将军府里,为阿诺等孩童上课。   旬月前,雷远请程秉出面,陪同诸葛瑾入蜀。   诸葛瑾毕竟年近五十,在船上受了那一次大摔以后,身体有些不适,沿途经不得颠簸,故而路上稍稍多歇了几程。走到半路,他和程秉便被护送阿诺入蜀的李贞、陶威一行人赶上了。   程秉不晓得雷远的小小玩笑,便提议两队同行。他又为人师表惯了,听说阿诺将要在成都为太子舍人,惊得发昏,连忙抓紧时间,往阿诺的脑子里填充些学问。   但程秉不是腐儒,他不强求阿诺学那些过于专深的学问,反倒愿意讲些阿诺熟悉的,能够深入浅出的内容。而阿诺也非性格多么顽劣,在尊师重道上面,这孩子并不疏忽。   此刻程秉正在讲的,便是扬雄的蜀都赋。   “南则有犍牂潜夷,昆明峨眉,绝限?嵣,堪岩亶翔。公子,这一段,说的乃是蜀都以南的情形,那地方叫作南中,与我交州相通的。我听说,公子跟着郭竟将军去过郁林郡。郁林郡的西面,就是南中,公子想一想,沿途所见,可不就是这般情形么?”   阿诺想了想,点头道:“‘绝限?嵣,堪岩亶翔’这两句,确实是好,便如扬子云亲自到过南中一般。”   “哈哈,那扬子云的祖上世居巴郡,或许真的去过南中一游,亦未可知也。”   “巴郡,就是我们沿江经过的那一带,对么?”   “正是。公子你可记得,扬子云在赋中,也有描述巴郡的言语。”   这一段程秉昨日反复讲过,阿诺记得甚牢,于是背诵道:“东有巴賨,绵亘百濮。铜梁金堂,火井龙湫。”   “好,好。”程秉连连点头,继而道:“令尊续之将军,虽不治蜀地,却也以宜都郡为中心,大治巴賨群蛮,峡江间郡县的户口、军资所出,多赖令尊之力。此番随你来成都的陶从事,在这上头乃是令尊的得力助手。我曾听他说起过许多惊险故事,公子若有暇,不妨问问他,每一个故事,都很有趣。”   “原来先生也知道啊?”阿诺兴致勃勃地道:“我前几天正听陶叔叔说起,当年他在峡江间和蛮夷们打仗的事。一开始两家不停的打仗,打到后来,一边打,一边做生意,最后反而有了交情……现在他手下的许多吏员都是蛮人、賨人!”   陶威乃是当年与雷远一起在灊山出生入死的二十名扈从之一。当日雷远在天柱山擂鼓尖对抗张辽,战斗惨烈之极,簇拥在雷远身边的扈从战死多人,陶威本人也断了好几根肋骨,此后便甚少直接上阵。   最后一次厮杀作战,还是五年前江东偷袭荆州那次,陶威与马岱、沙摩柯等人随同雷远,在枝江以东连续把江东军上万人马杀了个透穿。   此等人物,虽然官职未必很高,但真正是骠骑将军的亲信,掌握极大的权利,也有足以与权力匹配的能力。   “陶从事是续之将军的得力臂膀,他的经历,颇有传奇之处。我与公子一般,都很爱听他的故事。”程秉呵呵笑道:“公子此番到成都,日后必定也会成为太子的得力臂膀。说不定十年二十年后,我会来打听公子的传奇故事呢。”   这其中的道理,赵襄早就和阿诺说了不下百十遍,阿诺自然懂得轻重,当下挺着腰杆,在车上正色作揖:“当不负先生所望。”   正正经经说完了,阿诺忽有小小一点惶恐:“只是……”   “只是什么?”   “去年我在长安,和他一起玩耍,就像兄弟般愉快。”说到这里,阿诺忍不住又笑了两声,才又转为犹疑:“只是,我听说,太子快要大婚了,他要变成大人啦!他若变成了大人,就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先生你知道么?阎宇加冠以后,便越来越古板了,有点无趣。若太子也成了那样,我还不如回苍梧去。”   程秉笑道:“公子,觉得无趣,那是你还没长大的缘故。等你长大了就知道,少儿辈的兄弟之情,便是所谓棠棣之华,最是珍贵。纵然年长深沉,总不会忘却。”   阿诺撑着下巴想了想:“真的?”   程秉道:“那是自然。”   阿诺点了点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又高兴起来。他问道:“先生适才说棠棣之华,那是何意?”   程秉教诲阿诺的时候,诸葛瑾一直微笑着坐在一旁静听。这时候他插言道:“棠棣之华,乃是诗经中的一篇,说的是世上之人以亲密而论,无人胜过兄弟。兄弟间的情谊,宛如棠梨树上的朵朵花儿,仿佛在阳光下施放光华。”   阿诺又点点头。   这几日里,阿诺有时候跟着李贞和陶威,听他们说说当年随雷远征战的实绩,有时候听诸葛瑾和程秉说些学问。   诸葛瑾与程秉,都是性格敦厚温文而不古板的人,也有口才。阿诺与他们同车而行,谈谈说说,虽然在学问上资质寻常,也觉颇有长进。   正待再问问接着几句是什么,外间李贞策马过来:“公子、子瑜先生、德枢先生,前头便是万里桥。昨日听说,当有人在此迎接我们,我们是不是下来坐一坐,正好也看看成都的繁华光景。”   阿诺欢呼一声,掀开辎车的帐幕便跳了出去。   诸葛瑾也道:“是该早些下车步行,以免失礼。”   他和程秉自然互相谦让一番,再缓步出来。   成都的城池外围,有内外两江分从北面、西面流淌,到城池西南处并肩而行。两江之间,有成都的大市和锦官城、车城等重要工坊的聚集区,所以有个说法,唤作“二江珥市”。   两条江上有七座桥,分别对应北斗七星。其中七星桥对应天璇,乃是从成都出发往江陵、吴会等地的起点所在,所以这两年也不知怎地,人们都改称此地为“万里桥”,以示对远游之人的美好祝愿。   万里桥周边,商贾繁盛,最是热闹。   一行人下了车马,果然见到万里桥对面的集市上熙熙攘攘。有宽袍大袖的文士悠然谈笑而过,也有穿着短衫、露出强壮臂膀的小厮,正赶着牛车或驴车,压着石板路上的车辙印子格楞楞地过去。   稍远处的池塘边,有人用滑稽的腔调说什么,当是蜀人才能听懂的顺口溜。也有人在池塘边铺着毡席,摆两壶茶水,摇头晃脑地看着对面两三层高的戏台上蹦跳欢腾的傩戏。   李贞上次来时,觉得矗立在桥旁的驿置颇具规模,这会儿竟一时找不到驿站的位置。原来是新的建筑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把驿置给遮挡住了。   一行人正在桥的北头稍稍驻足,忽见不远处的一排大柳树下,有个体格壮硕的少年冲了出来。   那少年连连挥手,极其欢悦地叫道:“哈哈,阿诺!阿诺你来了!”   而少年身后,转出来一名身着素色袍服的书生,书生向程秉、李贞、陶威等人颔首示意,随即将手中白羽扇倒持,向着诸葛瑾行礼:“兄长,许久不见了。”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 兄弟(下)   “孔明……”诸葛瑾微笑着回礼。   他想过很多次,该怎么来说服成都朝堂上的重臣们,但这个重臣中的重臣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口称兄长,他又一时不知该怎么应付。   他下意识地侧过身,看看正互相挽着手臂的少年和孩童,看到他们两个的脸上,几乎要放出光来。所谓棠棣之华,也就是这般友爱模样吧,真是好久不见了。   阿斗和阿诺上一次见面,大约才过了半年。   但阿斗的个头比那时候高了些,整个人瘦了些,不再那么肥胖。他大步上前,拉着阿诺的手哈哈大笑,使得阿诺有些不好意思。   于是阿诺跳了跳脚:“笑什么?我很好笑吗?”   阿斗道:“我听说,阿诺你亲手造了艘船?还把江东使者的船撞沉了?”   阿诺顾不得问阿斗如何晓得,连忙去捂阿斗的嘴:“休得胡言,你说起这个,我便觉得屁股疼。唉,现在还肿着呢!”   阿斗大惊:“你用屁股撞的船?你……你的屁股这么厉害?”   阿诺知道阿斗想事还是慢些,连忙解释:“怎么可能!是我母亲打得疼!”   他叹了口气,悻悻道:“其实江东的船并没有沉,反倒是我的船沉了……要不是子瑜先生救命,我和我的伙伴们,都要泡在江水里喂鱼。”   阿斗沉吟道:“那岂不是说,你的船不牢固?”   阿诺大跳起来:“胡说!胡说!我那艘船只是小了!”   两人嘻嘻哈哈地说了几句,阿斗转回来,红着脸向诸葛亮行礼,又攥了攥手心:“先生,我,我想……”   诸葛亮温和地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太子殿下想陪着朋友走走,带他见见成都风物,自无不可。只是,莫要贪玩肆意,可好?”   阿斗满心欢喜,快乐掩不住地从嘴角眼角飞出来。   他连声道:“先生说的是。”   当然,以太子之尊,能够稍稍撒欢,便已有点逾矩了,必要的陪同人员,必不能少。   诸葛亮回身看看后方两名恭谨肃立的少年,那是费祎和董允。   他看费祎的时候,阿斗便有些期待;他看董允,阿斗就满脸苦色。   诸葛亮很快就下定了主意:“文伟,你带侍从一班、卫士二十人,陪着太子殿下,也照看好续之将军的孩儿。”   费祎上前一步:“是。”   “休昭,今日绍先休沐在家,你去唤一唤他。待绍先来,你们一起陪着太子殿下和阿诺逛逛成都……务必掌灯前回宫。”   董允沉声道:“是,我立即去唤绍先。”   “绍先”乃是另一名太子舍人霍弋。霍弋是霍峻之子,与阿诺认得的。他的宅邸在成都太城的东面,董允既要去唤他,一来一去总得小半个时辰,这便是诸葛亮给阿斗留出的放松时间了。   阿斗在这上头倒不笨拙,嘿嘿地笑着谢了诸葛亮,拉着阿诺去了。费祎带着侍从们跟上,李贞、陶威稍稍犹豫,陶威留在原地,李贞领着两名吏员也跟了上去。   万里桥这边,日常往来的高官贵胄极多,往来行人又车水马龙,故而竟没人注意到汉家的储君混进了人群里。   这时自有负责的官员出面,接待程秉等一行人,并引他们往馆舍歇息。诸葛瑾再次登车的时候,同车之人便换成了诸葛亮。   车驾沿着大路辚辚而行。   挂在车顶伞盖边缘的帷幕,被特地张开了。就在车辆两侧,有骑着马的甲士铿锵紧随着。道边看到车驾的寻常百姓,纷纷退往路边躬身。   “……乔儿可好?他还习惯蜀中的气候饮食么?”诸葛瑾问道。   “甚好。晚间我会让他来馆舍拜见。”   “倒也不必这么急……或许……”诸葛瑾道。   他本想说,或许过得几日,能到诸葛亮的家中拜访,见见诸葛乔,也见见幼弟诸葛均。但随即又想到,以如今的局面,只怕诸葛亮未必方便与兄长私下见面。   于是他咽下了半截话,转而道:“就依孔明的安排,今晚就很好。”   车驾继续向前,传过了雄伟的城门,沿着成都城中央宽整平直的驰道,一直去往宫殿。   诸葛亮轻声道:“续之已有信来,说了孙将军的意思。”   “嗯嗯。”   “看来,自从鲁子敬病逝,孙将军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   诸葛瑾脸色一变,强笑道:“哪有此事?我主坐镇江东,安如泰山。之所以遣我来,只是为了商议两家重订盟约,共破曹氏。孔明,你想多了吧。”   诸葛亮摇了摇头:“兄长,我见过孙将军,知道孙将军是何等样人。”   “孔明,你什么意思?”诸葛瑾提高嗓门,忍不住摆出一点兄长的架势。   可诸葛亮并不看他。   过了会儿,诸葛亮徐徐道:“以当今局势而论,曹氏余力尚存,而朝廷并无一朝起兵便横推河北、中原的能力。孙将军有足够的时间慢慢与臧霸勾连,若能行事缜密,等到朝廷与曹氏决战时,孙将军猝然发动,或有割取数州的大利。在我眼中,以孙将军的为人,不该弃此等大利,而将密谋早早地献于人前。除非……”   诸葛瑾连连冷笑。   诸葛亮语声舒缓。   “除非,江东人独行其是的做派,让孙将军快要承受不住了。这个盟约是海岱与江东的盟约,海岱始终为臧霸所掌控。可再过数年,江东这边能作决断的,却未必是孙将军了。”   他转回身来看看诸葛瑾:“兄长,我说得可对?”   诸葛瑾倒抽了口凉气,只觉得旬月前栽倒在船舱里撞破的几个伤口,一起都在发疼。   在雷远看来,诸葛瑾提出这个盟约,是江东势力希望借着刘氏之威压抑臧霸,再以招揽臧霸的能力来展现于刘氏,这是江东惯用的,给自家增添身价以图捞取好处的手段。   这当然没错。   但雷远是武人,他的眼光较多集中在外部。诸葛亮则立即看到了隐藏在其后,在江东政权内部的一层:   五年前孙权奇袭荆州不逞,反而导致麾下吕蒙、凌统等名将身死,五校精兵一战尽丧。孙权继位以来,多年纠合提拔的忠诚新锐干将,在此役遭到沉重打击;而以陆议、顾雍等为首的江东大族势力,一时间几有凌驾于主君之上的声势。   后来孙权降伏于曹氏,献子孙登为人质,换来的不过一个车骑将军,以名号而论,未必压过陆议的镇东将军许多。   所以孙刘两家的谈判过程中,孙权不惜做出巨大的让步,皆因他急于换回潘璋、徐盛所部的两万精兵,再加上鲁肃、吕范、朱治、朱然等将领的力量,才能保持对江东剩余领地的掌控。   然而一年之后,鲁肃病逝,这批将领遂失去了重要的灵魂人物。余下诸人当中,吕范的才具终究稍逊;朱治年迈多病;朱然、潘璋、徐盛胆守有余,较少政治眼光。这一来,江东两派的力量彻底失衡。   陆议、顾雍都不是那种凌迫主君、肆无忌惮的下属,他们的行事也并不激烈,可政治力量的对抗没有侥幸可言。过去数年间,许多细微处的权柄,正在一点点地脱离孙权的直接管控。   到了此时此刻,孙权需要朝廷的支持,孙权更需要拉拢臧霸、扩展影响力至青徐的大功。若拿不到这份支持,控不住青徐的那些地方豪霸,那就更压不住江东的大族……眼看着江东之主,就快不姓孙了!   既如此,那整桩事情就是孙氏有求于朝廷,而非朝廷有望于孙氏。   主动权在谁手里,还用讨论么?   于是,这次兄弟两人见面情形,又如上一次那般。诸葛瑾知道,恐怕少不得要江东付出代价。   如今和孔明打交道,为什么会这么难?诸葛瑾简直要自暴自弃了。他深深地叹着气:“孔明,你不妨直说,皇帝陛下想要什么?”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公孙   诸葛瑾的同伴和车驾,之前已经直接往馆舍去了。这会儿两人乘坐的,乃是诸葛亮的丞相车驾。车驾从武义门入,将至虎威门,这时候行驶在开阔的广场上,车轮压过广场上两尺宽的一道道条石,发出有规律的格格声响。   而诸葛亮凝视着前方渐渐接近的宫阙,并不去看诸葛瑾。   毕竟那是兄长,父亲病逝之后,兄长支撑家业,待诸葛亮便似半个父亲。诸葛亮并不愿意见到兄长如此叹息情形。   但他又很清楚,那是假的。   当年身在琅琊阳都的诸葛瑾,是温厚到近乎有些迂腐的君子,但于江东仕官多年的诸葛瑾,能在数十年风刀霜剑之下屹立不摇,始终被雄猜之主视为骨肉心腹……他绝对不会还是当年那般。   只不过,江东的力量持续衰弱,导致能用出的办法也无新意。这种故作无措的伪装、以退为进的手段,早年间鲁子敬用过,如今兄长又来用。   诸葛亮有十成把握,自己提出了要求以后,兄长必然连声叫苦,眼泪也会跟着流淌出来,然后就是来来回回没有尽头的软磨硬泡。那真是太难看了,一点也没有必要。   诸葛亮伸出手,摆了摆羽扇,示意御者停车。   御者勒停马匹,随即跳下车,退到一边;扈从甲士也鱼贯往远处去。只剩下车驾孤零零地停在了宽大的广场正中。此时太阳已开始偏西,阳光透过渐渐簇起的晚霞,拉长了车驾的影子。   “兄长,如果皇帝希望孙将军能亲自入朝,参加册封皇后的典礼,从此以后长居帝都为一富贵外戚,你以为如何?”   诸葛瑾脸色丕变,随即干笑:“皇帝如此厚意,本该感谢,只是……”   诸葛亮用玩笑的口吻打断诸葛瑾的言语:“此戏言尔,兄长不要当真。”   诸葛瑾松了口气,却盯着诸葛亮,警惕地等着他说出一句不是玩笑的话来。   “孙将军既然有意再次携手,陛下倒也不致囿于当年的敌对。只是,双方将士仇雠已生,心结难消,孙将军想要得到什么,先得拿出诚意来换。”   “你们需要什么诚意?”   “自去年冬天起,曹丕在邺城重整禁军,颇有几分卧薪尝胆的架势。此辈虽不足为大患,但若坐视不理,又恐养痈成患。孙将军若能说动臧霸,在青徐生出一些事端,牵制、疲惫曹氏禁军,便正好显示了贵方的诚意。如此,我也好试着去说服朝中武臣。”   两家的谈判,避不过这个关键点。孙权固然希望藉着与刘氏的联络,在内压制江东世族,在外拉拢臧霸。可成都朝廷上下,早就没有人信得过孙权,也没人再像当年那般,将孙权当做值得全力维系的盟友。   诸葛亮的意思很明确,两家莫谈情谊,请孙将军先与臧霸整出些事来,给曹氏制造一场乱局。待到证明自己有扰动青徐两州的能力,再谈其它。   想要空手套白狼?做梦。   问题是,这岂是容易做到的?就算孙权和臧霸有这样的能力,为此要付出多少代价?承担多少风险?稍有不慎,说不定就会丧师失地,进而有性命之危!   更何况,身后没有刘氏朝廷的支撑,孙权又拿什么来策动臧霸呢?孙权的路虽然越走越窄,可臧霸是新任的征东大将军、青州牧,正在当时得令的时候。他的首鼠两端,只是地方豪霸的基本操作罢了,孙权拿不出足够的好处、拿不出必胜的把握,臧霸哪里会动弹一星半点?   “孔明,我们做不到。”诸葛瑾缓缓摇头。   “既然如此,兄长没有必要来成都走一趟。”诸葛亮毫不犹豫。   诸葛瑾挣扎道:“终究看在孙夫人……”   “兄长,你是外臣,若言辞涉及大汉的皇后,还请慎重。”   诸葛瑾默然片刻,苦笑道:“孔明,何必如此?”   兄弟两人静静地坐了会儿,眼看着车驾的影子往东延伸,又覆过了一道条石。   “兄长还有什么藏着的好东西,这就拿出来吧。”诸葛亮忽然道。   “什么?”   “孙将军的作派,我很清楚。而兄长的行事风格,我可就更清楚了。你既然来成都,就一定做足了周全的分析,并带来了能够打动我们的东西……”诸葛亮伸出手:“兄长,别藏了。”   诸葛瑾连声苦笑:“当年我出门游学,每次必带糖果回来,你围着我讨要时,就爱这么说。兄长,别藏了,别藏了,哈哈。”   诸葛亮也轻笑了起来,两人之间有些严肃的气氛,忽然消褪了许多。   但诸葛亮伸出的手掌,一直摊在诸葛瑾的面前。   诸葛瑾垂下眼睑,看看诸葛亮的掌纹,沉声道:   “孔明,我在建业与孙将军商议过,都觉得既然朝廷已掌控关中,接下去无非据四塞之险而引陇、蜀之士马、财赋,东向以临天下。但是,想要尽情抽调陇上士马,非得解决盘踞在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的曹氏势力;而想要得利于陇上,又须得联络鄯善、龟兹、于阗等西域小国,打通西行的商路。为此,最晚明年,朝廷必定会派遣得力重将西征。”   这等大政,哪怕在成都朝堂上都没商议过几次,诸葛瑾却知道得如此清楚,可见他们在成都下的工夫实在不小。   诸葛亮倒并不惊讶,平静地颔首道:“没错。”   “大军西征遥远,来回时日不短,为免万一,最好能使曹氏的眼光集中向东。如果东方生出战事,那对朝廷确有益处。”   诸葛瑾慢吞吞地从袍袖中取出一个扁平的木匣,放在诸葛亮的手里:“所以,若能说动臧霸,扰乱青徐,那就再好不过。”   诸葛亮低头看看木匣,知道其中盛放着的,便是臧霸的书信:“然而,孙将军又承受不了说动臧霸的代价。”   “或者说,江东经不起再一次失败的风险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诸葛瑾坦然颔首,随即从袍袖中掏出另一个扁平的木匣,放在前一个木匣的上面:“好在,除了青徐豪霸之流,江东的影响沿海直贯于北方,还有一处力量能够动用。”   “这是?”   “孔明请看。”   诸葛亮依言打开这个木匣,只看了一眼,眼神稍凝:“辽东公孙氏?”   诸葛瑾颔首:“我主过去数载,依托海运,在辽东也下了绝大的力气经营,并且,还在辽东公孙氏族中,择一野心勃勃之人加以扶助。到如今,我们可以确定,只消江东一声令下,半年之内辽东必乱,进而足以扰动整个幽州,威胁冀州的安定,让曹丕在邺城坐不安席!”   他翻手将两个木匣收回袍袖里,用最恳切的声音问道:“孔明,这样的诚意可够么?我主要的,其实不多!”   不得不承认,孙氏的野心、韧劲和手段,绝非那些守户之犬可比。无论局面多么恶劣,孙氏的努力都从不停歇,还真能时不时拿出一些惊喜来。   诸葛亮记得,辽东公孙氏近十年来大事扩张于海东,东征高句丽,西征乌桓,号称拥兵数万,据地千里,曹丕登基后,遂拜公孙氏家主公孙恭为车骑将军、假节,封平郭侯。   若孙权真能在辽东闹出些事来……   诸葛亮思忖片刻,持起羽扇,向车驾以外挥动两下。于是御者和扈从都折返回来,车辆再度起行。   “兄长,陛下正在宣化殿,请随我前去拜见。”   “甚好。”   第一千一百零三章 好逑   章武二年九月,皇帝使使持节丞相录尚书事诸葛亮,册命故破虏将军豫州刺史孙坚之女孙氏为皇后,并授皇后玺绶。   江东孙权遣使诸葛瑾,奉贡物、贺礼。皇帝、皇后设宴以待。   早年间,孙皇后与皇帝之间的关系一度尴尬,后来出了江东人意图劫夺孙皇后的事情,导致皇后大怒,由此她来到成都以后,反倒对皇帝亲切柔和些。   两人在席间一搭一档地说说当年旧事,皇帝兴致上来了,便亲笔致书孙权答谢。皇后则存问外家,并赠诸葛瑾锦袍一领,又听说诸葛瑾来时在江陵受了伤,再赐蜀中所产珍稀药材若干。   因为孙权此时仍是曹魏外藩的身份,当着曹魏的车骑将军,故而这场宴会并非官方,而是私宴。宴会也不在外朝的几座知名殿堂里举行,而摆在宫殿北面,靠近武担山的一片园林中。   此地原为益州牧刘焉兴修,后来汉中王至长安称帝,成都这边,对宫室也作扩建。周边建筑虽未刻意追求宏丽,但颇精致。园林中引来了山间支流蜿蜒徘徊,两岸花树贴水密植,似锦繁花之后,隐约可见廊道顺水势曲折。   廊道上以薄纱遮挡徐来之风,偶尔拂动金铃轻响,水声、铃声、丝竹声、笑语声混合一处,非止闲适,也自有帝王之贵气。   此处园林,距离太子刘禅的居处很近。   这会儿阿斗和阿诺两人,正将笔墨抛在一旁,忙里偷闲地坐在楼上闲谈。听得曲声悠扬,两人一起返身去看。阿诺只见廊道尽处有一座临水而建的水榭。看了两眼,又觉得这水榭呈船舶状,外观颇有奇趣……他顿时就移不开眼睛。   刘禅耐心等阿诺看了半晌,才把他拉回来,低声劝道:“阿诺,那里是父皇在召见外臣,你这般甚是失礼,万一被那边的侍卫们发现,必要责罚。”   阿诺扑在席上,把脸压在毡子里,闷闷地嚷道:“啊啊,看看风景也要责罚?阿斗,这成都不好玩,太憋闷了!”   他一个翻身起来,扳着手指数落:“我来成都才多久?除了大前天去两位舅舅家玩耍了一次,其他时间都在读!还动不动要被责罚!背不出书要被责罚!仪态失措要被责罚!啊啊啊,讲话大声都要被责罚!这也太苦了!成都哪里是好地方?你们分明是在骗我!”   较之于同龄孩子,他的胆子甚大,但毕竟还是个孩子,平生未离开过慈父严母的羽翼。离家一个月来,前几日还好,到了后来,思念之情愈来愈难以遏制。偏偏太子舍人又真不是好做的,阿诺动辄得咎,这几日吃尽了苦头。   说到这里,他满心的委屈和难受一下子爆发,忽然哭了起来。   “莫哭,莫哭。”阿斗见这情形,顿时慌神。   阿斗虽然资质普通,毕竟年已十五。这些日子他明显地感觉到,自从阿诺来到身边,他受的责罚便少许多。   阿斗一向不太自信,他知道自己脑子有点笨,反应也慢,较之于纵横天下的父亲差得太远。他自幼擅长的、喜爱的只有剑术,可剑术这东西,谁都知道只是一人敌罢了,也不是乱世中成大事的凭依。   这几年来他年岁渐长,督促他习文练武的老师换过好些。但阿斗知道,那些老师们对自己,大抵是不太满意的,只是碍于身份,不好明说罢了。   直到阿诺出现在身边,因为他腹中空空、绝少学问,硬生生把老师们的怒气都吸引过去了,甚至还有人夸奖阿斗,与阿诺作对比的。   这让阿斗很是快活,但也很歉疚。   阿诺几乎是他唯一的朋友,可这个朋友被自己叫到成都来以后,过得都是什么鬼一样的日子?   为此,阿斗日常便对这个小伙伴格外迁就些。   这会儿眼看着阿诺大哭,他不知该怎么劝解,只在房中兜来兜去。   兜了两个圈回来,一看阿诺正随手拿起一卷绢帛擦眼泪,他大惊失色,连忙扑上去:“这是写字用的!不能擦脸!一会儿董允就来,他看到你的绢帛变作这副样子,必定要发怒!”   不提董允还好,一提他,阿诺的哭声“哇”地拔高了好几度:“董允!董允那厮,老古板!不是人!坏极了!我不要看到他!”   十岁的孩子一旦情绪失控,声嘶力竭起来,那嗓音简直高亢入云。   阿斗眼瞅着园林那边开始有护卫眺望此地,连忙把窗户关上。   他蹲在阿诺身边,拍着阿诺的后背安慰,安慰了几句,终于鼓起勇气:“要不,今日索性便不写了?我带你去找张家姐姐玩耍?”   阿诺仰起脸,擤了一把鼻涕:“张家姐姐是谁?”   “张家姐姐就是张家姐姐,还能是谁?”阿斗反问。   “啊?”   阿诺完全没听明白,正在懵懂,阿斗拉着他的臂膀,让他起来:“来,来,快点。董允一会儿就带着扈从们来,那时候就走不了啦!”   阿诺挺腰大跳而起:“快走快走!”   两人下了楼,沿着走廊一路往东。沿途撞见了好些仆役,见两人奔跑如飞,不敢拦阻。   两人气喘吁吁地奔到宫殿的最东北面一处角门,阿斗连连喝令开门。   原来成都城里的皇宫,大体依托当年的益州牧府,规模不算极大。玄德公入蜀以后,整修府邸,又以诸将分宿四周,一来显示亲密,二来也作为拱卫。比如赵云的住处就在皇宫的西北角,院中恰好有一座高楼,可以作为弓弩手控制城池的制高点;而陈到的住处在东南角,紧邻一处可以作为皇宫饮水来源的湖泽。   而皇宫的东北角有一处院落,属于车骑将军张飞。   当年关羽、张飞与玄德公寝则同床,恩若兄弟。如今玄德公成了皇帝,也依然时常往来关、张二人的府邸,感情并不疏远。这阵子车骑将军张飞自关中回到成都,这处角门更是一直有人看守,时常打开。   刘禅这个太子,也是往来惯的,门扉一开,他便领着阿诺往张飞的府邸里去。   一边走,他一边向阿诺解释:“张家姐姐就住在这里,张家妹妹也是。张家姐姐对我很好,她会作很好吃的米糕,又香又甜,你也可以尝尝。”   阿诺听得糊涂,只道:“米糕可以,有的话拿些来吃。”   两人沿着走廊一直向前,沿途有不少仆役向阿斗行礼,阿斗乐呵呵憨笑着回应……那些仆役他几乎都认识,随口问一声:“张家姐姐在哪里?”   便有人替他指路。   两人绕过一处蜿蜒花墙,转入后院的花圃。   那花圃本来甚大,被张飞铲平了一半,当做习武的场地,还在后面增建了一座小型坞堡,用来存放记载军务的文件。   另一半花圃尚在,张飞的长女此时便在此地。   阿斗带着阿诺站在花圃外头,再了一声:“张家姐姐,我来看你啦!”   结果却没人响应。   阿斗有些奇怪,再唤一声,只听得花圃里面张飞的女儿连声劝阻,而一人闯过园林,大步出来。   只见那是一个身量甚高的少女,相貌有些妩媚,又透着英气勃勃。她几步就到阿斗跟前,双手插着腰喝道:“阿斗你一定是逃学了!”   阿斗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原来关家姐姐也在这里。”   那少女正是关羽家中赫赫有名的虎女,她用手指戳着阿斗的额头:“哼,你见到我,不高兴么?”   “不敢,不敢。”   “那你这脸色给谁看?”关家女郎大大咧咧地嚷了两句,拖着阿斗,想带他到对面习武场上比剑。   阿斗连连挣扎,奈何少女的手劲极大,竟然挣扎不开。   张飞的女儿连忙细声细气来劝。   而阿诺眼看形势不好,打算扑上去与阿斗合斗这凶恶女人。   就在此时,习武场深处的坞堡门开,一名高大俊朗的少年军官抱着几分卷宗,从里头快步出来,返身掩上门,沿着习武场另一侧的道路匆匆走过。   那少年军官,是最近常常跟在皇帝身边的凉州人姜维,众人都认识的。   关家女郎瞬间松开了揪着阿斗的手,用软绵绵的、好听的嗓音问道:“阿斗,你要吃米糕么?”   什么米糕?怎么了就给吃米糕了?   不是要比剑吗?发生了什么事?   阿斗呆若木鸡。阿诺茫然无语。张家的女儿只抿嘴微笑。   场上瞬间一静。   而姜维应该是有重要公务在身。他并未注意到花圃方向的几个少年少女,步履匆匆地过去了。   过了会儿,阿斗试探地问:“真有米糕吃呢?”   “没有!”关家女郎喝道。   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西域(上)   转过走道折角时,姜维用眼角余光瞥到了花圃边缘那些谈笑着的少男少女们。   正如他们都认识姜维,姜维也认识他们。   汉中王继位称帝以后,身边的规矩并没有因此变得特别繁琐。至少皇帝与重臣和元从之间,仍然保持着数十年来的亲密,保持着边郡武人特有的质朴情谊。   便如那些孩子,其中一个是太子殿下,另一个是雷将军之子、新任的太子舍人雷诺。   姜维曾经随同皇帝视察,见过他们两个跟着太子家令来敏学习经学的模样。那时候,两人的举止言谈都颇儒雅,由对答的内容可知,两人在案牍经籍方面都下过点功夫,至少,能摆出一板一眼的架子来。   但这会儿,两人和关将军的长女、张将军的两个女儿在一起的时候,比在来敏面前要快活的多。他们嘻嘻哈哈地说着话,好像之前还打闹过。显然没有谁特别敬畏太子的身份,他们彼此之间就只是朋友。   这让姜维有些羡慕。   倒不是羡慕这种与太子的亲密关系。毕竟这是父辈数十年共同出生入死积攒下的情谊,外人实难比照。哪怕骠骑将军雷远,也是带领数万军民千里来投,然后又历经十余年沙场征战、积累了无数功勋,才赢得了这样的地位。   他所羡慕的,是能与同龄人在一起玩闹的快乐。   姜维自幼随同父亲姜冏,应付凉州的复杂局面,凡是熟悉姜维的,无不赞他一句沉稳精干,不似寻常孩童。而姜维也尽量作少年老成的姿态,让自己看起来可靠而值得信赖。   只是,少年心性总不能一直压抑,适才姜维斜眼瞥过他们肆意玩闹,嘴角便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太子殿下隔三岔五都会来张将军的花圃中,与伙伴们聚会。他自己或许还有些懵懂,不过外界早都在传说,太子的大婚已经提上日程,会嫁给太子的,便是张将军的长女。   这位张家女郎是与太子殿下从小一起长大的,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至于另一位,关家的虎女……   姜维有些疑惑。说来也巧,最近姜维连着见到了她几次;虽然每次都隔着很远,但见到这女郎,姜维总觉得她不仅美貌,更是一派贤惠温柔。那虎女之名,实在不知道缘何而来。   想到这里,姜维猛地摇了摇头。   虽说他在荆襄得了场飞来大功,职位有所提升,但身份距离关、张等元从重将还是太远了。这些重将的家人、家事,我一个凉州新人,还是不要多想。他加快脚步,向前院的议事厅走去。   因为适才忙乱翻找卷宗,加之走得急了,汗水从姜维的额头沁出,沿着面庞淌到下巴。姜维抬起双臂,把托盘里满满当当的卷宗举得离自己稍远些,以免被汗水沾湿。   车骑将军的府邸后院,以演武场为核心,而前院则遍布高墙厚壁,深沟望楼,是一座恍若城中之城的军事要塞。   姜维经过两道岗哨,进入议事厅里,报名而入,随即站到巨大的案几旁边,将诸多卷宗一一摊开。   这些卷宗都是呈送到皇帝身前的重要文书副本。因为事关军务,所以皇帝早前令人专门誊写了,送到车骑将军府上。   显然张飞没有看。   他甚至都忘了还有过这样的文书送来。   于是当丞相诸葛亮提起相关内容的时候,张飞眨了眨眼,咧嘴干笑起来。   张飞出任车骑将军、持节督雍、凉二州诸军事以后,其驻地最初设在长安,后来前出至汉阳郡的治所冀县。为了配合张飞的职权,皇帝专门调派了多名娴熟军务和文牍事宜的幕僚,充实到张飞的军府中。   其中比较有名的,乃是犍为武阳人张翼张伯恭。张翼乃张良之后,祖上还曾出过司空和广陵太守,在益州以德行传家着称。他本人文武双全,先任玄德公的书佐,后来又举孝廉,历任县长、中郎将等文武职位,算得上益州本地官员中的后起之秀。   这样身份,颇合张飞心意,于是张飞以张翼为车骑将军主簿,使之暂时统管成都车骑将军府中文书事务。   此时的军议,张翼也随同在座。   张飞毫不在乎地表示自己忘了文书内容,张翼却记得清楚,那些卷宗都是自己亲自呈递给张飞的,还专门提请将军仔细看过。   张翼的性格方正,日常律己律人都很严格。自家将军在如此重要的军议上捅了娄子,张翼的脸色顿时不好。   好在姜维随同参与了最近多场军议,往车骑将军府里摆放文书卷宗的地方走过好几次。他当即出来打岔,说道无妨无妨,我去取来文书副本,请张将军再看看便是。   这会儿,姜维很贴心地把卷宗打开,直接翻到需要张飞看过的那一部分。张飞双手撑着案几,瞪着铜铃般的大眼扫过去。   这位车骑将军的性格虽然有些粗疏,但这么多年下来,在军政两途都有经验。他一边看,一边喃喃地道:   “嗯,这是盐铁均输方面的收益,这是市税,这是工税,这是訾算所得。这是田税,这是口钱和算赋……咦,田税以后这些,何以如此之少?国家占据半壁天下,怎也得有个三亿五亿?”   诸葛亮摆着羽扇,轻声提醒:“雍州、凉州、荆州多地遭战乱所害,百姓迁转流离,死伤枕藉。故而从去年起,多地田税、口钱、算赋等皆得减免。少的减免三年,多的要减免五年以上。”   张飞点了点头,继续往下看。   税赋上头少了一大块,而开销上头,增加的数字简直触目惊心。   这当中,部分缘于汉中王继位称帝以后,对文武群臣的大肆封赏;部分缘于地盘急剧扩大以后,官员和军队的规模随之扩大;部分缘于在关中恢复、长安重建方面的巨额投入。至于其它原本就有的道路桥梁水利建设等等,反而成了小头。   “也就是说……”张飞有些烦恼地揪了揪自己钢针般的络腮胡子:“朝廷快要没钱了?”   他眼珠骨碌碌转了两圈,转而去看诸葛亮。   “孔明,我记得益州蜀锦、荆州漆器、乃至交州的海上奇珍之类,在河北、中原等地都很抢手吧?”   诸葛亮微微颔首:“确实。”   “那不能再多卖些?”   “以蜀锦为例,朝廷五年前创设锦官,力兴蚕桑之业,藉以向河北、中原等地海量倾泻蜀锦。只是,当年我们拥兵十余万,决敌之资尚可仰赖蜀锦;拥兵二十万众如何?三十万众呢?四十万众呢?”   张飞皱着眉头,应是没有理解。   诸葛亮继续道:“翼德你想,若以河北、中原为一大市,某样精美货品常年输入大市,市中人趋之若鹜,每以巨资收买。然而,某日里,货品的数量翻了两倍、三倍、五倍,市中人还会照旧高价购买么?”   “这我可就明白了。”张飞重重叹了口气,将案几拍得砰砰作响:“大市里的人就这些,有钱的更无非几家。莫说什么精美货品,便是猪牛羊这些,一口气杀得多了,也没处卖去,反而要臭烂在自己手里。”   众人皆笑,都道车骑将军说得甚是。   第一千一百零五章 西域(下)   后汉以来币制昏乱,各地诸侯豪强多有私筑钱币的。更有董卓这样的肆意妄为之辈,胁迫朝廷废五铢钱,而以极其粗制滥造的小钱来替代。这一来,延续数百年的货币体系几乎崩溃,到玄德公入蜀时,益州、荆州边远地带物资交换,几乎全都已经回到了以物易物的原始状态。   这时候,钱币只能用于成都周边的繁华区域,而对于军府来说,只要牢牢掌握大宗货品如粮食、盐、铁、蜀锦的流动,就足以支撑起庞大的军政架构。   后来朝廷重铸五铢,乃至发行直百大钱,首先是用于维持军队和官员体系内的物资流通,其次用于实现贵金属和大宗货品价值的稳定挂钩。   有了可靠的货币、再有了受欢迎的大宗商品,益州、荆州、交州等地的商贾便不断向中原拓开商路。由此朝廷在市税、工税、訾算等方面的收入不断增加,满足了连年征战的巨大消耗,得以在军事方面不断进取。   但是,随着朝廷的力量不断扩张,掌控的领地愈来愈庞大,需要维持的军政架构也翻着跟头不断增长,只靠着往河北中原走私这一条腿走路,非长久之计。且不谈别的,哪天曹丕发个狠,全力阻断商路,难道大汉朝廷上下就跟着喝风?   总得找出个替代的渠道来,缓急之时,也能支应。   所以……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张飞身后屏风上,那幅巨大的西域地理图。   也不知怎地,厅堂里似乎有好些人呼吸粗重。   昔日博望侯使月氏、大宛、乌孙,遂凿空西域,贯通河西走廊,此后三百年,汉家在西域统辖三十六国万里之地。汉之威力行于绝域,万里折冲,无不如志。   如今,新生的汉室雄心勃勃,朝中文武自上而下,多激励奋发、胸怀进取之志。或许重定中原、河北尚需时日,可区区西域,难道能放着不管?   怎能坐视武威、张掖、酒泉、敦煌那些地方,长久游离在朝廷管控之外?   怎能坐视鄯善、龟兹、于阗等国妄自尊大,不知汉室重兴的消息?   更不消说,打通西域能获得多少商业上的好处!那可绝不能放过!   如今的朝中重臣,如诸葛亮等人,都是极有远略的大才。而此时杨阜、赵昂等人,更都是世代居住在凉州的大族代表。他们之所以推翻马超,投入朝廷怀抱,就是为了搭上朝廷的便车,分享贸易之利。   一旦朝廷透露出有贯通西域,重开丝路的念头,许多人闻风而起,全力推动,立即将这个念头转化成了不可遏制的大潮。   在张飞从汉阳回到成都之前,这样的会议,已经进行过好几次了。   诸葛亮本人就直接主导了其中多次,会上他直言不讳地谈及实际利益,简直不像是通常儒生作派。而这更使得凉州籍的官员们放开了胸怀,将他们所见、所闻,毫无保留地倾囊而出。   朝廷对西域的了解,由此不断加深,对当年的丝路贸易,更是花了大力气去反复剖析。   在众人看来,原先的丝路贸易,看似绵延万里,其实是由许多短距商路拼接而成的。   汉家商旅的往来线路,大致以长安为东端,敦煌为西端,绝少更进一步。过了敦煌以后,月氏、康居等族胡人商贩再以层层传递的方式,将货物运过西域长史府的辖区。待到西域以西的数万里路途,自然也还是这样层层传递。   这样的货品贩卖方式有个极大的问题。那就是汉家的西域长史府,其实只是为存在而存在。商贾们以胡人为主,他们的通行线路,依托于西域诸国,他们在路途中数次十数次转手的利益,也大都落到了西域的胡人手里,与西域长史府无关。   这样一来,汉室在西域有政治上的利益,却乏经济上的收获。于是每到中枢衰弱,西域立即就遭放弃,想维持也没有维持的理由。   此番朝廷意图经略西域,却不会像当年那样做。   当年姜冏说服凉州大姓抛弃马超时,就有过一个粗略的构想。后来凉州归汉,姜冏又特意上书,详细陈述。   他的想法是,由凉州汉人出面,囊括益州、荆州、交州等地的豪商,组织一个大规模的商业团体。这个商业团体以汉阳为中心,收集各地特产,全程贩运,直接横穿西域长史府,至少抵达大月氏的领地。   这样一来,少了沿途西域诸国的盘剥,每一项货物的获利,至少能在本钱的三五倍!而每一趟所运出的货物数量,还要比层层转运时多出倍数不止!   当然,如此的财源,不可能把西域诸国隔绝在外。商旅沿途需要补给点,断然离不开沿途绿洲。汉家也愿意与西域诸国合作,把商路拓展繁荣。商路愈是繁荣,往来的商旅愈多,需要的商队补给点乃至市镇就更多,甚至有可能在旧的商路以外,开拓出新的商路。   由此一来,所有人俱得其利。   当然,汉家天威久不至玉门关外,难免有些胆大妄为的西域小国不肯合作,乃至觊觎眼前的利益,纵兵为患。那就需要朝廷以武力临之,惩罚这些小国,特定情况下,不妨绝其国祚,另立新王。   谁来当这个新王,自然要看漫漫商途中,哪些部落恭顺,哪些部落有用,那些部落心慕汉化。新王继位,少不了汉家朝廷在后头为之撑腰;而新王则更需遵循汉家的要求,为汉家的西域长史府,乃至汉家朝廷的利益出力。   当经济利益和政治利益捆绑到一起,西域就再也不是可被放弃的一块,而成了汉家朝廷必须掌控的重要支柱。   考虑到凉州接近西域,谙熟汉胡间事,这方面的巨大权柄,这方面的无数高官显职,几乎天然地必将掌握在凉州士人的手中。   有了这一块的发言权,凉州人也就能从此逆转在汉家朝廷长期被忽视、被歧视的状态,凉州人能够堂堂正正地成为汉家朝廷中的主流!   这个巨大的计划,已经筹划了将近半年,虽然尚未经过朝议,但江东能探听到消息,可见已是半公开的了。   待到此番诸葛瑾来访,代表江东方面承诺,当以有力手段吸引曹魏的注意力,以保证朝廷无两面作战之虞,相有的工作当即再度加速。   此时此刻的这场会议,丞相诸葛亮在场,代表了中枢的决心;   车骑将军、持节督雍、凉二州诸军事张飞在场,代表了武力上的保障;   杨阜等凉州籍的官员在场,代表了凉州与中枢携手合作的诚意;   最后还有姜维这个年轻人在场。   姜维是皇帝的侍从,此前因功被擢为虎贲中郎。他又是凉州地方大姓姜氏的杰出子弟,父亲姜冏现为车骑将军参军、汉阳太守,伯父姜叙则任右护军、抚夷将军。   姜维随同张飞行动,则凉州地方势力必然闻风而动。   既然万事俱备,这件大事,已如箭在弦上,克期必发!   许多人看着巨大的舆图,仿佛那舆图上的笔划,就在眼前慢慢化作了真实的河流、山川、大漠、城池,仿佛自己即将持汉家符节,将苍茫绝域,踏作通途!   当下众人以诸葛亮为首,纷纷起身站到舆图之前,开始进行细节上的筹划。   一场会议直接延续到了晚间,张飞留众人在府中用饭。他一向不爱繁文缛节,直接就让仆役们端来酒肉,大家在议事厅上吃喝。   席上诸葛亮忽然想起一事,笑着向姜维招手。   姜维是个殷勤的性子。他连忙抛下筷箸,从一行大员的身后绕到诸葛亮身边,躬身行礼:“丞相,何事吩咐?”   诸葛亮也不叫他起身,只继续笑着,上上下下打量姜维,看得姜维简直有些不自在。   打量了好一会儿,大概愈看愈是喜欢。于是他拉着姜维的手臂,让姜维靠近说话:“咳咳,伯约啊,不知你可曾婚配?”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烦恼   姜维稍稍一愣:“不曾。”   “嗯……”诸葛亮点了点头,又向对面席上几名端着酒樽的官员微笑示意,再转回来,低声道:“咳咳……我记得,你今年二十了?”   “是,上个月过的生日。”姜维看看诸葛亮的面色:“丞相的意思是?”   诸葛亮露出几分踟躇表情,顿了顿,才沉声道:“有一位朝廷重臣,意欲嫁女,故而托我私下问问你的意思。嗯……这位重臣,名声大,地位高,若能成为他的女婿,对伯约的前途定有帮助。他的女儿么……性格有些娇纵,也稍微高傲了点,不过,品貌都是好的。”   今年以来,朝堂中的年轻人数量渐渐增多,但姜维始终是其中最出色的一个。皇帝和丞相对姜维的偏爱,也都落在有心人眼里。   所以,最近陆陆续续有人盘算着,想和汉阳姜氏结一门亲。   站在朝局稳定的角度,臣僚之间的通婚,尤其是跨地域的通婚,是值得大加鼓励的。连诸葛亮偶尔闲暇,都会乐呵呵地猜测谁会成为姜维的岳父,又叹自己的女儿年龄太小,不合适。   而在昨日,有一人当面向诸葛亮提出,自己有意嫁女,请诸葛亮出面探一探姜维的口风。   此人的身份非同小可,他的提议,诸葛亮没法拒绝。   但此人素有高傲之名,入朝以来,对待士人的态度颇显轻慢,朝中群臣普遍认为他不太好打交道。他又将这个女儿视若珍宝,此前李正方、霍仲邈都曾经有意为子求亲,结果他皆不看中,反而落得尴尬。   此番他为女儿提亲,自然是看重姜维的缘故。不过,万一姜维不愿意,此人难免不满,心里有了芥蒂,日后在朝堂上更不好相见。诸葛亮思忖再三,决定先委婉地暗示,看看姜维本人的意思。   在诸葛亮想来,自家这两句话,差不多便将重臣的身份交代清楚了,姜维自然能猜到是谁。若姜维同意,那是最好。诸葛亮再去信询问姜维的父亲,促成这桩好事。   若姜维有所犹豫,自己话没有说明,那便有转圜的余地,不致生出矛盾来。   果然诸葛亮一言既出,姜维顿时迟疑,看来是需要想一想才行。   “……丞相。”   “伯约,请讲。”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自己还没有想过。丞相既然提了,容我先问问汉阳家中父母的意思。”   “也好,问一问也好。”诸葛亮和气地笑道:“嗯,伯约莫要生出额外顾虑,我只是一提。”   “多谢丞相。”   餐食已毕,继续军议。   开拓西域的计划愈是落到实处,愈是有无数的细节需要落实。此前汉家插手西域,都是在国力富强的时候,对西域的经营并不基于经济考量;而此时的汉家朝廷,却如大病未愈之人,指望用西域得来的利益补益自家。   根本目的不同,手段自然也就不同,很多事在军议中也只能商量出个雏形,具体如何应对,非得事到临头才能决断。   这场军议开了许久,好在第二天是休沐日,晚些睡也没什么。   一直到月上中天,参加军议的众人才各自回府。   姜维骑着马,沿着街道慢慢往家中去。途中只听巡夜士卒,敲着梆子声响,在夜色中久久回荡。   这一晚,姜维辗转反侧,没有睡好。   似乎每隔一会儿,就会做个梦。梦境有时候关于西域万里迢迢的风情,有时候是大军驰突的战火,到了后来,却不知为何梦见了自己成婚的日子。古怪的是,这梦境翻来覆去,姜维总没看到新娘子的面貌,他有些心急,在梦里想了好些办法,一直到最后……   姜维浑身大汗,猛地挺身坐起。   他睁着眼发了会儿呆,才反应过来,哦,那一整夜反反复复的,都是梦。   他少时读书,常仰慕冠军侯那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豪言壮语;这些日子参予西征规划,对自己也有扬威异域,凯歌而还的期许。孰料事到临头,自己却做不到冠军侯那般洒脱,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家婚事。   姜维连连摇头,为自己的小儿女态觉得有点羞耻。   可下个瞬间,他忍不住又想,丞相所说的那位重臣,是谁?那位重臣的女儿,又是哪一位?   姜维反反复复地想着自己知道的,有女儿的朝廷重臣。可他终究来到成都才半年,平日里接触到的,又以同为皇帝扈从身份的年轻人居多,一时竟想不出个结果。   按丞相的形容,这重臣莫非是关将军?   可是关将军的女儿多么温柔可爱,哪里会是丞相说的娇纵高傲?   丞相所说的,肯定不是她。   当他反复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又有个全新的念头,忽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一些原本被他忽视的,或者说有意排斥的蛛丝马迹,慢慢地拼凑成型,让他猛然间想起了一些其它的事,想到了晚上梦中自己纠结的内容。   天气已经很凉了,他在床上坐了很久,只披着件单衫,结果受了凉,开始连连打起喷嚏。   喷嚏声惊动了在门外等候的老仆。   老仆端了热水进来,让姜维沐手、洗脸、更衣。   如姜维这样的皇帝侍从,在皇宫西面有一片集中的住宿处,仆役也都是官派的。这老仆办事很周到,就是嘴碎了些,站在姜维身边,絮絮叨叨地抱怨着姜维昨晚回来晚了,近来也不知有什么好忙的。   姜维“嗯嗯啊啊”地应了几句,也不吃早饭了,急匆匆往外走。出了院门,他直接向右转弯,走了百余步,便到另一个院门。   他的脚步稍稍一顿,然后踏上台阶,伸手拍门:“伯松!伯松!”   虎贲中郎是比六百石的官员,作为虎贲中郎将的助手,协助管理宫中宿卫亲兵。皇帝上朝时,虎贲中郎也负责在朝堂上维持秩序。如今姜维和诸葛亮之子诸葛乔,皆为虎贲中郎,两人彼此友善,宛如异姓兄弟。   诸葛乔很快迎了出来。   这年轻人有些瘦削,但很精神。这会儿穿着一身隆重服饰,还难得地配上了玉带:“伯约来了?正好,我准备去见伯父。咱们一起去,也让我伯父见识见识凉州俊彦。”   诸葛乔口中的“伯父”,便是他的生父诸葛瑾。诸葛乔多年不见生父,这阵子诸葛瑾驻留在成都,诸葛乔常常前去问安拜见。   换作平日里,姜维并不会打扰,但今日事情非常。   姜维抓住诸葛乔的胳膊,将他拉回到院子里:“伯松,你稍等一等,我有要事问你。”   他将昨晚诸葛亮对他说的那些,有关自家婚姻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伯松,我问你,丞相所说的这位重臣,是谁?”   诸葛乔看看姜维,脸色古怪:“我大概知道说的是谁……伯约你竟不知道?”   姜维咬了咬牙。不待诸葛乔再讲,他拽着诸葛乔往厅堂里去,先把诸葛乔按在席上,返身把门扉阖拢:“伯松,你我情谊非常。故而,有件事我从不曾对他人说起,今日坦诚相告,恳请伯松指点。”   这话说的可就严肃了,显然姜维要问的,绝非小事。   诸葛乔褪去脸上笑容,端然正坐:“伯约,有什么事,只管说来。”   “其实,丞相所说的重臣是谁,倒不重要。我……我……”姜维犹豫再三,把嘴凑近诸葛乔的耳朵,低声说了几句。   “什么?”诸葛乔吃惊地叫道:“你是说,关将军的女儿?”   姜维用力捂住诸葛乔的嘴,厉声道:“伯松,这不能说!断不能说啊!”   诸葛乔连连挣扎,好不容易摆脱姜维的蛮力:“我不说,不说!你继续!”   姜维凑在诸葛乔耳边,低声又讲几句。   诸葛乔伸出双手,用力捂住脸。   姜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那么紧张过。他直愣愣地盯着诸葛乔,眼都不眨,气都不敢喘。   而诸葛乔捂着脸的双手,一直没有放下。大概是因为姜维的想法过于大胆,他肩膀都抖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姜维忐忑问道:“伯松,你觉得怎么样?”   诸葛乔继续用双手捂着脸:“伯约的意思是,与其忽然迎娶某位重臣之女,你情愿向关将军之女求婚?”   姜维岂止脸红,脖子都红了,他喃喃道:“我去求父亲出面。他是车骑将军参军,可以先问问翼德将军的意思,然后,然后……”   诸葛乔猛地起身:“不行了,我快吃不消了。”   姜维跟在诸葛乔身后,有些惶恐:“伯松,你得帮我出主意!”   “你在这里等着!”诸葛乔大声道。   “什么?”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诸葛乔看都不看姜维,撩起袍袖往外就跑,一迭连声地令仆役牵马来。   姜维待要再说什么,诸葛乔一溜烟地策马出门去了。   姜维追到门边,连声喊道:“伯松,话可不能乱说啊!”   诸葛乔只挥了挥手,示意知道。   姜维满腹心思地回到厅堂上。仆役们奉上茶水点心,他便食不知味地吃一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街道上马蹄声响,是诸葛乔回来了。   姜维连忙迎出去,却见诸葛乔纵身下马,神色古怪地回到厅堂里,还郑而重之地让仆役退开。   姜维亦步亦趋地跟着诸葛乔。眼看情形如此,他心中渐生惴惴,想要说话,却不知说什么好。   下个瞬间,诸葛乔开始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边笑着,一边用力拍打地板:“伯约你这个傻子!哈哈哈哈!昨日,昨日……哈哈哈哈……昨日里,父亲就是替关将军向你提亲啊!”   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春来(上)   诸葛亮对自家孩子很满意。   诸葛乔这个过继来的儿子,与他像是亲生父子一般亲密。许多人都说,诸葛乔说话的语气,行事的方式都像极了诸葛亮。哪怕是真的父子一体,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毕竟两人并非亲生父子。诸葛亮很清楚,诸葛乔内心深处,始终藏着对亲生父母的眷恋,对江东的思念。   他也知道,过去几年里,诸葛瑾的长子诸葛恪,曾经几次托人给诸葛乔带了信,那些信件,都被诸葛乔偷偷地藏着,从来不给人看,像是孩童瞒着长辈,偷偷藏起最甜美的糖果。   所以诸葛瑾来到成都以后,诸葛亮本人虽不与诸葛瑾私下见面,却鼓励诸葛乔去陪伴这位“伯父”。   他希望,这样能使诸葛乔稍稍得到慰籍,也使血脉相连的亲情不致疏离。   按照今天的日程,诸葛乔应该陪着诸葛瑾,去看看文翁学堂的遗迹,再到市桥以西,看看司马相如的旧宅。   却不曾想,诸葛乔忽然催马冲进了丞相府后院,引得院落中人一阵鸡飞狗跳。   待到他急匆匆地说了一通,又快速策马离开,诸葛亮站在堂前,想到诸葛乔所说的有趣情形,忍不住微笑。   “乔儿这是怎么啦?说好去陪伴伯父,却来这里……若迟到了,岂不失礼?”身后有人问道。   “无妨的,乔儿自有分寸。”诸葛亮愉快地叹了口气:“他来这里,是为了关君侯的事。哈哈,这回多亏了乔儿,否则我都要尴尬!”   “关君侯?关君侯有什么事,能和乔儿牵扯上?夫君,你得注意着点,免得乔儿……”   “哈哈,放心,放心。”诸葛亮摆了摆羽扇,笑眯眯地道:“夫人,年轻可真好啊。”   他环望院落,只觉得院落中绽开的花朵都如锦绣妆成,有跳跃的光芒在花瓣上忽闪忽逝。阳光洒落在水池上,倒映出波光粼粼,偶尔听见扑喇喇声响,那是鱼儿在跳跃。   他难得地生出了闲适兴致,摆了摆羽扇:“夫人,请随我来。你我濠上观鱼,亦乐事也。”   十月头上,诸葛瑾在种种具体事务上,得到了朝廷的承诺,于是启程回江东。临行前他再度确认了,晚则明年三月,早则今年年末,辽东辽西必定大乱。   既如此,朝廷对武威、张掖等四郡乃至西域的经略,也就紧锣密鼓地展开。先是车骑将军张飞于十一月重返汉阳,随即庞德、马岱等将,杨千万、窦茂等羌胡渠帅纷纷汇聚汉阳。   当然,这等聚会的规模,未必很大,也并不能引起周边的特殊注意。   毕竟在马超死后,已经很久没有哪个政治势力能够完整纠合凉州势力了。   将近四十年前,边章、韩遂引领羌乱,波及十数郡国,数十万军民。大规模的战斗从西凉波及三辅,所到之处,汉家对凉州的统治分崩离析,朝廷任命的太守控制区域不断缩减,很多地方政令不出郡城。甚至有太守病死于任上,后继者不敢上任的。   后来韩遂被牵制在关中,而后起之秀马腾统合羌胡,而马腾之子马超纠合西北羌氐乃至敦煌以东的诸多地方豪强,组建了一个威势远远凌驾于朝廷之上的军事联盟。   然而马超本人殊少政治头脑,这个军事联盟完全是慑于他个人的超群勇力,其内部实无制度和体系可言,纯属急就章的草台班子。   于是,其兴也勃,其亡也忽。某日马超身死,这个巨大的军事联盟立即分崩离析,原先在马超的军威下瑟瑟发抖的各地太守这才能过几天安稳日子。   早年马超强盛时,曹操将凉州一分为二,武都、汉阳、金城、陇西这四郡依旧称为凉州,凉州胡汉各部,皆由马超统领。而其余北地、安定、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六郡,则复名为雍州,统于雍州刺史张既和护羌校尉、安定太守苏则等人。   后来汉家由汉中渗透凉州,再由凉州影响雍州。其中有一条线路,便是通过金城北部地方强豪麴演、蒋石的力量,联络了武威颜俊、酒泉黄华、邻戴、张掖和鸾、张进等地方势力,与曹氏对抗。   这些豪强有时与马超眉来眼去;有时遥受朝廷的将军、太守之任;一旦局势有变,又立即屈膝于刺史张既。张既深知局势动荡,也不愿过于逼迫,只求暂时羁縻而已。   此前汉中王自汉阳入关中,张既、苏则两人聚兵于北地、安定两郡,越过奢延泽与并州诸胡守望相助,威胁关中汉军的侧翼。   汉中王遂令吴懿领兵平之。两军在高平一带相持数十日。待到魏王薨于军中的消息传到,张既、苏则遂遣还诸军,示无再战之意。当时汉中王的精力都在长安,两人既然知趣,汉军便也不为己甚。   到后来汉中王在长安登基称帝,专门遣使至安定,存问张既、苏则肃齐边疆之功,并携去新的凉州刺史和护羌校尉印信。   曹氏所设的雍州,汉家朝廷自然不认。所以依旧把十郡视为凉州一体。这个凉州刺史的职位,是把汉阳等四郡都放了进去,对张既的职权是个提升。但张既、苏则两人只客气对待使者,而将印信封还不纳。   之后,皇帝折返成都,而凉州的局势便这么搁置下来,地方上的许多人都拿光武时的局面来判断,估计汉家势力再要向凉陇伸手,怎也得到天下太平,那是数十年后了。   这数十年里,凉州的诸多势力大可以悠游自在,舒舒服服地过上无拘无束的快活日子。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渭水从汉阳城外流过,水边杂花生树,草长莺飞。明媚春光之下,到处都是忙忙碌碌的百姓在农耕。   汉阳城西十里的亭舍,有一支商队早早地到了这里,正在做正式启程前最后的准备。商队的规模不小,队列中有近百辆大车,大车上用厚厚毡布重重包裹了无数锦缎、瓷器等汉家珍稀货物。另外又有一批车驾,上头装了口粮,主要是肉脯、干菜、烤饼,另外还用皮袋装了饮水。   商队的护卫有胡人,也有汉人。   胡人护卫的年纪普遍长些,个个面带风霜之色,有些人明显地带着西域人高鼻深目的特征。汉家护卫也都个个神色剽悍,背弓带刀,随行的车上装满了强弩和配套的零件、备用的成捆弩矢。   这些东西,都是早前仔细准备的,但苻顿仍然仔仔细细地又清点了一遍。   转过身,他闷声对着一个年轻汉人书吏道:“我就是闲着罢了,这些物资没有问题。刘先生,不必紧张。”   被换作刘先生的,是汉阳郡里自告奋勇参加商队的书佐刘樾。   苻顿让他别紧张,可见他其实紧张极了。听得苻顿这般说,刘樾干笑了两声,问道:“伯约还没到么?”   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春来(中)   苻顿没有理会刘樾的打岔。   他大概知道,商队的首领姜维,原本只是汉阳郡中普通的一个年轻士子,父亲是郡中一个功曹。这年轻人机缘巧合立了功,得到了汉家皇帝的认可,据说前途无量。这一来,其他的凉州年轻人对他又是羡慕,又是嫉妒,还带着隐约几分不服。   便如这个叫刘樾的书佐,明明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了,却总忍不住看看姜维有什么疏漏。将这种小小的纠结藏在内心深处,他张嘴开言,又必唤“伯约”,唯恐旁人误解他们的亲切交情。   倒也有趣。   苻顿年轻时在西海放牧,他也是一样的,和同龄人们既友好,又竞争。只不过胡族的年轻人性子憨实些。与人友善就喝酒吃肉,翻脸就拔刀子互砍,没那么复杂的人情。   不过,苻顿的部族早就已经死绝了。他身在军中颠沛流离数十载,直到去年才安定下来,回想自己所经历的人生,发现那些胡族中的大酋、渠帅,其实也都挺奸滑的,大概真正憨实的,就只有底层的牧奴吧。   哼哼,刘樾这小娃娃不知道,可不止是姜维见过皇帝。长安易手的时候,我苻顿也见过皇帝,还和皇帝说过话呢。   皇帝特地问过苻顿,有没有兴趣到武都或者陇西哪里,做个郡尉。今后开辟河西,正是用人之际。   但苻顿说,自己年纪大了,也没有族人在。还是待在汉人的地界,干自己养马的老本行,先休息休息,过几年舒坦日子。   去年末,皇帝在北地郡的富平一带设立了两个规模巨大牧场,分别沿用前汉时的旧名,曰河奇苑、号非苑。苻顿便担任了北地郡牧师苑令。他的那些旧部,当时留守长安的一批老卒们,许多都被任命为郎,出任苑监职务。至不济也能当个牧人,有座房子住,有块地可以种。   两个牧师苑合计牧人八百余名、养马八千余匹,还自行耕种土地,豢养数量相当的牛、羊等。苻顿特意安排人手养了几十头橐驼,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这迟早能用上。   果然,这才过了一年,上头的调令就来了,不仅调走了橐驼,还调走了苻顿本人。   苻顿不得不从北地郡赶到汉阳,刚到了汉阳,就被一个叫车骑将军的大胡子抓住,咕咚咕咚地灌了一肚子酒。   苻顿当场就被灌醉了,第二天醒过来,别人告诉他,他已经答应了启程踏上又一次长途跋涉。   这个车骑将军,看起来憨厚,其实也是个奸滑的骗子。   好在长安城里的黄权将军,挺讲道理,早就给出了很优厚的条件,否则苻顿就算再喝几顿酒,也不可能答应走这一趟。   想到这里,苻顿忍不住转头,往道路右侧的渭水河道上眺望。   天空湛蓝晴朗,左边山坡上弯着腰,开始整地和播种的农夫都能看得清楚。右边河道上的船只,看得就更清楚了。苻顿眨了眨眼,注意到一处船头有个女子的身影。她正在朝这边眺望,还有两个少年拘谨地坐在她身边。   那是苻顿新娶不久的妻子。   她是前年汉军攻取关中时,从冯翊一带逃亡到长安的流民,大概三十多岁了,背有点驼,带着两个孩子。苻顿问她,是哪里人,孩子的父亲是谁。她不肯说,却每天都逼着孩子读书识字,没有笔墨,就拿着树枝在地上比划。   这是个汉家的女儿,会读会写汉家的文字。也不知怎地,苻顿就对她充满了怜悯,所以时不时地带着一些粮食上门看望,让她为自己缝补衣裳,一来二去地,两人成了婚。   苻顿去北地郡的时候,带着她;这回苻顿打算去凉州、西域,她带着两个孩子来送行。   苻顿对她说,黄权将军答应了,两个孩子以后能上长安的官学,都可以当汉人的官。你有那精神来送我,还不如抓紧时间让孩子多识几个字。   可她不同意,还是来了。   苻顿举起手摆了摆,当妇人和两个孩子招手的时候,他立即移开了眼神,以免自己显得软弱。   恰好有一阵风卷过旷野,掀起了细碎的沙石,哗哗落下来。有几匹马恼怒地踢踏着地面,想要换个角度避风。驾车的御者连忙下来安慰马匹。人刚离开车顶,车顶上覆盖的苫布又被掀起了一角,在风中忽喇喇翻卷着。   苻顿连忙上前拉住有些松动的绳索,带着同伴们把苫布绑回到车上。   绑到一半就发现,怪不得忽然松了,这绳索捆扎的方式根本就不对!   他瞪了带队的小头目一眼,大声嚷道:“丙字四号、五号、六号车!也都把绳索再紧一紧!”   “老苻,丙字四号扎紧了!”   “丙字五号车也好了!”   “六号好了!”   一声声的叫嚷,远远地传到了渭水方向。   开春没多久,渭水的水位还是很低。上游来水,又首先要保证各处分流水渠的灌溉需要,所以稍大型的船只就没法通航。   小船的船主满脸皱纹,年纪很大。他慢慢摇着橹,眯着眼,看看那规模巨大的商队,有些好奇。因为他上一次看到这样的商队,还是天下太平的时候,四十年前,或者四十五年前?那时候,船主自己还是个孩子,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船主花了很长时间去打量那些商队的护卫们。他注意到,队伍里有好些是汉阳本地人,其中有两个小伙子,是去年被召入郡兵,当上什长的熟面孔。   可见这个商队非同一般,背后说不定是郡里的高官。   他有些羡慕护卫们昂首挺胸的姿态,也羡慕身上的刀剑、厚实的袍子。不久前,他还闻到了护卫们在亭舍炖肉的香气,那就更让人向往了。   过去的这个冬天,船民们的日子其实已经比往年好过了许多。这些谙熟渭水的本地人,接受了朝廷的雇佣,负责运送上游深山砍伐下来的木头或者采出的石炭。   因为运送的数量巨大,朝廷给的好处也丰厚,有粮食、布匹还有钱币。所以过去的整个冬天里,船民们罕见地没有冻饿而死的,船主今年还特意造了艘新船,扎了十几座木筏来用。   新的汉家皇帝比人们预料的更慷慨,船民们也乐意靠自家的行船本事赚取报酬。但他仍然羡慕那些护卫们,毕竟那些人刚才吃了肉呢,那味道可真香啊。   他给自家孙女打着眼色,让她好好照应船头上的那位妇人。她的丈夫是个护卫首领,一定也是有身份的,照顾好了,或许能得些额外的赏赐。   于是小姑娘捧着一个大陶碗,凑过去道:“贵客请喝水!这是煮过的干净水!”   与此同时,汉阳城里。花记酒肆的楼上。   姜维满身酒气,几乎要跪下求饶:“张将军!真不能喝了,再喝我真要醉了呀!”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春来(下)   凉州的蒲桃酒很有名。   驻扎上庸、新城的将军孟达,其父孟佗乃是扶风名士,灵帝时就是以蒲桃酒一斛赠送给张让,换来了凉州刺史职位。   张飞自从驻在汉阳,就爱上了这种酒。   就连往成都去的时候,也带着蒲桃酒,给亲近友人们分享。   按说,能得张飞请酒,那是相当荣耀的事。可今日酒局一开始,姜维就看出不对了。   今日是商队要出发的时候,上百人都在城外亭舍等着呢。就算车骑将军意欲送行,哪有这么捏着鼻子逼人狂饮的道理?这么喝下去,公务怎么办?今天还走得成吗?就算走得成,我姜伯约难道晕晕乎乎地躺在车上?那岂不要成为部下们的笑柄?   姜维竭尽全力地不喝,少喝,用足了本事解释自己酒量其实很寻常。   可他哪有办法拒绝张飞的劝酒?于是喝了几个来回,张飞的铜铃大眼愈发亮得吓人,而姜维开始有些晕眩了。   他觉得花记酒肆的地板在晃;   他觉得酒肆的几个柱子变得歪歪扭扭,还在不断地散发重影;   他觉得酒肆老板,那个康居女人的声音忽远忽近,笑得越来越可恶;   他觉得酒席前方那几个作胡旋舞的身影飘飘荡荡,越转越快,也不知道是他自己在转,还是那些翩翩的裙裾在转。   姜维确定了,绝对不能再喝。   他将酒樽重重地放在案几上,乜视着张飞,冷笑起来。   “张将军!翼德将军!你是故意的!”   张飞似笑非笑:“什么?”   姜维打个酒嗝:“将军,你是在存心整治我呢!”   “我整治你做甚?”   姜维仰天打了个哈哈,他双手撑在案几上,固定住身体,然而转为严肃神情,仔细地想了想。   张飞端着酒樽,让那康居胡女花氏多多斟酒,连着饮了两樽,并不打扰姜维。   过了会儿,姜维想明白了。他用力一拍案几,大声道:“你……你就是知道了我和关家女郎订下婚约,却还自荐西行……你觉得我不重视婚事,所以要给我个下马威来着!”   花氏忍俊不禁,几乎笑出声来。   “咳咳……”张飞捋了捋自家钢针般的胡须:“伯约,你倒也聪明。你既然快要成为云长的女婿,不思保家全身、平流缓进而致公卿,却非要赶着去效法张博望、班定远,闯那西域险恶之地……合适么?”   “怎么就不合适了?”姜维继续拍打案几。因为用力太大,砰砰的声响楼上楼下都听得清楚,楼下的护卫们甚至看着楼上地板缝隙间,有灰尘悉悉索索震落下来。   “关将军战功赫赫,乃是陛下的臂膀、天下数一数二的名将。我要做关将军的女婿,当效先辈勇猛奋发,如雄鹰搏击长空;却不要做关将军羽翼下的雏鸡,连带着妻子也受人耻笑!”   “哈哈,好,好。凉州上士的刚健雄峻,我算是见识到了。却不知,凉州的年轻一代,都能如伯约这般忠勤么?”   姜维伸手指一指自己的胸口:“我是第一批。”   “嗯?”   “之后还会有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甚至更多。”姜维晃晃悠悠地道:“早在将军你颁下军令之前,凉州诸多大族,早就已经把需要的人力物力,都准备齐了!将军你放心,莫说区区一批商队,便是三批、五批、十批;便是将军你立即起兵,要带着我们打穿河西,一直打到疏勒去……也没有任何问题!”   “都准备齐了?具体有多少?”   姜维伸出一根手指:“至少一万人!马匹、甲胄、物资齐备!”   想了想,他再伸一根手指:“将军若觉得有必要,还能再追加一万两千人!”   “好,好的很!”   毕竟还是云长的女婿靠谱些,能说个实数,不枉了今天这场宴饮。张飞满意地端起酒樽:“来,伯约,再喝一杯。”   姜维咕咚咕咚喝了。   当年玄德公自涿郡起兵,以区区一个边地武人、汉室疏宗的身份建立起巨大的名望,得益于关张二将甚多。   关羽和张飞,都是熊虎之将,都是万人敌。相对而言,张飞稍显粗猛,这两年来,声望不仅逊色于关羽,眼看着还被雷远超过去了。   但实际上,数十年戎马生涯下来,经历多少次出生入死的锤炼和教训,张飞怎可能是个纯粹的粗猛匹夫呢?只不过他习惯了以此姿态示人罢了。   他从前年起,就坐镇汉阳,董督雍凉二州诸军事。两年下来,一直尽力要把凉州士人、豪强的情形摸得清楚,不能像马超那样,纯以武力威慑。   正如姜维此刻所言,凉州的士族、豪强们对朝廷充满热忱,他们所有人都渴望通过某些功绩,来改变过去数百年遭受歧视和打压的局面。   凉州人如此积极,以至于朝廷中枢刚刚才有了决断,他们已经聚集起了巨大的力量。这些宗族、豪强都是数百年来能以武力立足于边疆的;若将他们的力量统合起来,再加以有效的指挥,正如姜维所说,直接打穿河西他、打穿西域也没有问题。   然而中枢顾虑的地方,也在这里。   过去数百年,雒阳朝廷为什么歧视凉州人?凉州人在文化水平上的弱势,其实只是表面上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就在于凉州人极度尚武刚健,保持着基层的巨大武力。   边郡苛烈的现实,羌胡人的巨大压力,迫使凉州人必须保持强大的武力和动员力;而这种距离朝廷核心区域近在咫尺的动员力本身,则迫使朝廷必须压制凉州人。   边地人已经有了武力,再有政治影响,那朝廷还能制得住他们吗?当年的凉州三明平定羌乱,招之连年,既降又叛,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那些暴乱的羌人动辄数万人十数万人上阵,时不时杀到三辅。里头究竟有多少羌胡人,多少煽风点火、乘势而起的凉州豪强,谁还不明白呢?   再到后来的李傕郭汜张济樊稠之流,都是什么样的货色,那就更不消说了。   到了现在,中枢要平定河西、打通丝路,要给凉州人立功的机会,于是凉州人尽起力量,随时准备支持朝廷。可若是哪一天,凉州人对朝廷又不满了,会怎么样?   所以,在成都的时候,皇帝和丞相,就对张飞有过专门的交待。   此番西征,大抵是要考虑中枢付出成本多少的,不能肆意消耗。但却不必顾虑凉州人的付出规模。只要凉州人有余力,就尽他们所能,将他们的臂膀沿着武威、张掖、酒泉、敦煌一直延伸出去,直到西域长史府,甚至再远也没有问题,越远越好!   凉州人在西域获得的利益越多,他们的力量就会往西域投入的越多。   西域的利益盘子越大,凉州人越不能放弃;与此同时,中枢只要保障凉州人在西域的利益分配,就足以获得凉州的持续支持,而不必冒着拿中枢权力作交易的风险。   某种角度来说,西域之于凉州人,和南海诸国之于交州人,是一样的道理。   如今交州人在番禺大造战船,动不动征伐千里海疆之外的异国,中枢不也乐见其成吗?   很好,很好。   两万两千人,那真能干些痛痛快快的大事了。   张飞忍不住又捋了捋自己的络腮胡子,哈哈笑了起来。   “来几个人,送伯约启程!”他冲着楼下的扈从们喊。   姜维愣了愣,梗着脖子道:“将军,我还能喝的!来!咱们再饮一杯!”   第一千一百一十章 招呼   头疼,嗓子也疼。   姜维醒来时,睁眼看到的,是夜晚的天空。   身上很暖和,盖着厚厚的毡毯。身下和两侧,都是堆叠着的货物,正在有规律地晃动。   他连忙起身往四周看看,才发现商队已经出发了很久,苻顿正在一处草甸安排宿营,刘樾正忙着分发次日的给养。大约是自己终于被张飞灌醉了,躺在一辆大车上,跟着商队走了整天,直到这会儿才清醒过来。   他有些心虚地从车里出来,看看迎上来的部属,好像每个人嘴角都带着笑容,像是在嘲笑,又像是佩服。   这其中有好些人,都是汉阳姜氏的宗族部曲,和姜维熟悉的很。姜维轻咳一声,向一人招了招手:“今日途中没什么事吧?”   那护卫笑道:“无事,无事。倒是伯约你在车上纵情高歌了整一下午,这会儿口渴么?请喝水。”   纵情高歌?整一下午?   姜维简直要惊惶失措。好在天色已晚,别人看不清他的脸色。   他故作粗鲁地拿过装水的皮带,大声道:“这一路上,我可再不喝酒了啊!”   好些护卫们都哄笑着响应,还有人道:“姜司马天生一副好嗓子,歌不妨继续唱来。”   姜维笑着骂了几句。   正谈笑间,队列外头忽然有人喧哗。姜维一纵身就跃上旁边光着背的坐骑,双腿一夹马腹,飞快往喧哗的方向驰去。   车队沿着草甸,大致排成圆形。姜维赶到另一头,只见到十余名护卫手持箭矢,列队戒备,在他们的对面,深草和荆棘丛连连摇摆,有几条人影往一处沟壑慢慢退去。   凝神看去,只见那几条人影全都是皮毛骨头的饿鬼模样,面庞和骷髅几无差别,眼神有若鬼火,带着说不出的凶恶。   他们大约是发现商队的踪迹,打算凑近了看看有没有便宜可占,结果被严阵以待的护卫们堵了回去。   “看身上衣袍服色,这些人是参狼羌的别种。”苻顿道。   参狼羌乃是生活在羌水上游参狼谷的一支羌人小部,胜兵数千人。近年来也有零散分支游荡在陇西郡渭水源头的鸟鼠山。   刘樾道:“他们哪里来的胆子袭击商队?要不要抓几个舌头回来,问一问?”   姜维思忖片刻,沉声道:“不用追他们,这只是些零散前部罢了,若我所料不错,大部应当会在明早到达……让将士们做好准备。”   刘樾吃惊地道:“咱们才刚离冀县!参狼羌上下,都不知死活的吗?”   姜维转而去看苻顿:“老苻觉得呢?”   苻顿走到深草荆棘之间看看,再折返回来:“这些人都是被驱赶来找死的,背后……应当是烧当或者迷唐等部。”   姜维颔首。   他笑着看看身边的将士们:“这样也好,见一见血,至少能保五百里路程的太平。”   前年马超身死以后,张飞领本部入驻凉州。   以战阵杀伐的凶猛而论,张飞绝不次于马超。他以少量精骑先入羌地,压服烧当羌,破枹罕宋建,又往大小榆谷,迫使迷唐等部降伏,最后抵达赐之、河曲,在西海畔大会羌胡首领,重新颁下侯王之印,彰显汉家权威。   往来两千余里路程,所经之地羌胡各部莫不俯首。   居住在武都周边的氐人姑且不论,只羌部,受印降伏的就有烧当、迷唐、封养、勒姐、烧何、当煎、当阗等十余部落。   待到待到张飞回师的时候,随同折返汉阳为人质的羌胡各部首领子弟,多达五百余人,而各部派遣给张飞,直接交由凉州军府掌控的羌胡勇士更足有六千余众。   这些部落派出的羌人骑兵,如今已是车骑将军府下属的重要武力支撑,甚至在长安城外重设的屯骑校尉营地,也多见羌人的身影。   这些部落支持凉州军府,是慑于张飞的武威,但也自有他们的目的。   通常来说,羌胡各部之间的战争规模有限。各个部落彼此忌惮,又担心黄雀在后,谁也不愿担负亏本的风险,于是谁也不敢把老本投入进去。待到马超横行凉州的时候,各部甚至还实现了一定程度上的和平。   但张飞的力量并不足以控制那么多的羌胡人,他只能在羌胡人当中软硬兼施地拉拢一批,先控制住汉阳、金城等四郡周边。而拉拢一批的代价,就是会被这一批部落拿来狐假虎威,展开对其它部族的掠夺和吞并。   过去数月里,以烧当、迷唐两个部落为首的羌胡人,向参狼、先零、且冻等部落连连进攻,战事甚至波及到了河西等郡范围内的葱芘、白马、黄牛等羌部。   尤其在寒冷的冬季,诸多部落彼此袭击分散的牧民,毫不留情地焚烧帐幕、抢夺牲畜、杀死男丁和老人、掳掠妇女和孩童。   这样的战事,单独一次两次,规模不大。但数月来毫不停歇地零敲碎打,至少造成了两三千人的死伤、数以万计的牛马牲畜易手。作为主力参予作战的烧当、迷唐两个部落的实力大增。   在外人看来,凉州地广人稀,到处都是荒芜之地。其实在凉州人自家眼中,山地、草场、荒漠、猎场、农垦区、盐场、水源地划分的非常清楚。这些区域彼此交错,以贴近水道的绵延河滩来彼此联络,每一个区域,往往由固定的某个部落掌控。   而近来,至少有二十余个区域换过了掌控部族,可见羌胡内部的力量变动之剧烈。   烧当、迷唐两部对其他部落的攻杀,甚至蔓延到了冀县周边,被抚夷将军姜叙遣人严厉制止了数回。   羌胡人的质朴刚健之风,千百年来都没有变过。实力弱的时候,自然跪伏听从,实力强了,就立即开始胡思乱想。   此时冀县中有如此规模的商队出外,羌人若不试着伸伸手,那就不是羌人了。只不过,他们到底不敢捋张飞将军的虎须,所以只驱赶一些被他们击溃的羌人部落前来,做个试探。   这也是羌胡部落千百年来的传统。老实说,如姜维、苻顿等人看此等套路,看得都腻了。   果然当夜便有羌人趁着夜色慢慢趋近,待到凌晨时分忽然杀出。   这些人数量大约两三百,冲锋的架势很勇猛,不过行为散漫极了,不成阵列,手里拿的武器也都是些乱七八糟不成样子的货色。他们吹着唿哨彼此催促着,吵吵嚷嚷向前。   姜维令苻顿的部下老卒围护车队,再将本部护卫分成两队,一队牵马立于车阵之中,亲领另一队七八十人向前。   护卫们持弓弩,以横队站立不动,待羌胡人奔近之后,姜维忽然下令射击。   强弩劲箭瞬间如雨而下,将前排的羌人如割草般放倒了一批。这些羌人既然是被挟裹来的溃散游民,队伍中老弱妇孺兼有。冲在前排的壮勇一死,后排男女士气立沮。虽也有人拿着粗劣的弓矢还射,却哪里动摇得了汉军铁甲呢。   两方以箭矢对射了片刻,汉家护卫这边只听到箭簇打在甲胄上的叮当作响,羌人愈发死伤枕藉。   此时骑马的护卫们忽然突出车阵,直冲过去。羌人顿时不复纪律,全都大乱奔逃。一时间男女哭喊、唿哨怪叫之声此起彼伏。   护卫们追杀了数里,然后将砍下的血淋淋首级带回来,往草甸的边缘摞成小小一堆。   姜维拨马回来,问刘樾:“禹章,你看到了么?”   刘樾抬手指点:“在河坡对面高处,伯约你看,他们现在还没走呢?”   果然,数十名衣着鲜明、作羌部酋长模样的骑士,就立马于那个方向,不动声色地看了整场。   他们倒也不在乎自己的行踪被发现,当姜维抬眼望去的时候,甚至有人好整以暇地颔首为礼。   姜维和苻顿对视一眼,都道:“这个招呼打完,才算正式启程了!”   第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何用   凉州开春的时候,北国辽东大地上,依旧银装素裹。   襄平城矗立在白色的原野之上,四四方方,气势雄伟。城池东北面的衍水和西面小辽水,河冰未化,仿佛青色的琉璃带环绕城墙;而西南角的首山上林木苍莽,如同一个高大的护卫,翼护着城池。   自丧乱以来,天下诸侯攻伐,中原板荡,几十年里,数以万计的汉家百姓携家带口越过辽泽,在辽东郡这片荒僻之地求一时之安。   最多的时候,襄平城周聚集了将近三十万人。   初平年间,襄平人公孙度由玄菟郡的郡吏起家,做到尚书郎、冀州刺史,此时董卓当政,其麾下大将、玄菟人徐荣举荐了公孙度,使之出任辽东太守。   公孙度上任以后,立即夷灭豪强百余家,由是郡中震栗。他又依托襄平周边的人力物力,东伐高句骊,西击乌丸,慑服扶余等国,威行海外、拟于王者。   待到建安年间,公孙度将辽东郡划分为三,自称平州牧、辽东侯,一度越海收东莱诸县,以部将柳毅为营州刺史。当时中原征战不休,公孙度又曾威胁说,将以步卒三万,骑万匹,直指邺城。   这个时期,乃是辽东公孙氏的极盛阶段。后来公孙度病亡,而营州的势力遭张辽击溃。待到曹公稳定河北,辽东的公孙氏也就只能满足于辽东了。   公孙度之子公孙康治理辽东十余年,病死。此前曹丕登基继位,遣使策命公孙康的弟弟公孙恭为骠骑将军、假节、平郭侯。   以政治地位和实力而论,曹魏东部自北向南,辽东公孙、青徐臧霸、江东孙权这三家差相仿佛。三家都是独行其是的诸侯,又都沿海,能守望相邻,彼此自然少不了联络。   然而联络了数回,有些隐晦的暗示、推动,终究落不到实处。   皆因辽东这里,与青徐、江东不同。青徐诸多地方豪强的首领,是臧霸这个屹立数十年不摇的名将;江东的首领,则是在赤壁大破曹军的孙权;想要有什么举措,臧霸和孙权,都能下决心拍板。   而辽东太守公孙恭……   此人近年来体弱多病,还由于服药过量,成了阉党。大概生理上的缺陷影响到了心理,公孙恭这数年来遇事犹豫,手段软弱,越来越不像是以力争雄的塞外强权之主。许多事成或不成,完全可以一言而决,他却首鼠两端,犹豫为人所笑。   这一来,远隔大海的青徐、江东两家倒还罢了。辽东政权的内部,难免有人为此感到焦躁。   就在襄平城内,骠骑将军府邸以东,有一座宅院。这宅院不似城中诸多高官的宅邸那般占地宽广、雕梁画栋,反倒稍显局促。   宅院内的一处偏僻书房里,掌着灯火。   房里有两人,其中一个中年人,乃是孙权的下属,车骑将军东曹掾冯熙。另一名身材健壮的年轻人,则是公孙恭的侄儿,前辽东太守公孙康的儿子公孙渊。   大概是因为多年奔忙联络的原因,冯熙的相貌有些沧桑,不复年轻时那潇洒风仪;大概又因为如今江东的势力毕竟不似当年,他对着公孙渊说话时,姿态很低,语气很恭敬。   冯熙念着文书:   “公孙将军,这些,便是今年贵方的进项,一共五千万钱。其中两千万钱,已经全数换成了蜀锦,装运的船只现在就在荆州停靠,待往建业转成海船,经海西、东莱,大约两个月后海冰解冻,船只正好抵达辽口。另外三千万钱,按照惯例收买粮食、布匹、铁器,因为物资数量庞大,所以到得会更慢些……”   “少了。”公孙渊冷冷地道。   “什么?”   “去年你代表孙将军答应,若将辽东的大宗产出交由江东转卖,每年可得钱一亿以上。因为这个承诺,我在叔父面前力承,担了许多干系,才达成了双方的合作。你现在说,五千万钱?”   公孙渊忽然猛力拍打案几,嗔目怒视冯熙:“五千万钱!我辽东公孙氏哪里得不来五千万钱!就算不用江东人,我直接去找驻在昌平的牵招……他也少不了我五千万钱!”   他指着冯熙,恨恨地道:“那公孙恭身边多有小人,早就对我不满。你们这样做,定然会生出事来!你们扫的不止是我公孙渊的脸面!信不信我遣人传话,旬月之内,便让你们江东的船队再也不能登门!”   冯熙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口水,神色不动:“那一亿钱,确实是我主答应的。去年以来我江东在荆州等地的贸易,也很繁盛。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我主觉得,以贵主之威权,根本不值得一亿钱,给出五千万钱,就已经够多了。”   身为使者这么说话,真是不想活了啊。虽说公孙渊与冯熙往来多次,有些交情,这时候也恨得当即就往腰间去拔刀:“冯子柔,你当我不敢杀你么?”   “慢来!”冯熙眼光烁烁:“公孙将军,贵主这些年来局促于辽东,世人皆知他羸弱不能治国。他的威权,与我家主公真有天壤之别,着实值不得甚么。然而,这襄平城中有一人,却是值的!”   公孙渊猝然一惊。   他手按刀柄,一字一顿道:“冯子柔,你究竟想说什么?不要拐弯抹角!”   “公孙将军,请看。”冯熙从袖中取出另一份文书:“今年的贸易所得,实有一亿五千万钱。除了我刚才所说,另外一亿钱都换成了军用物资。”   他将文书摊在案几上,公孙渊低头去看。   只见这份文书上,密密麻麻写的,都是武器、甲胄的品种和数量。包括百炼钢刀、钢剑、普通的缳首刀、枪头、矛头、大戟、长短弓、弩、各种形制的箭矢乃至皮甲、铁甲、铁盔、马铠等许多类型。   按照文书所写的种类和数量,轻易就能武装起一支五千人的军队,还是装备极精良的那种,若放低要求,支撑两万人也不成问题。   “我家主上早就听说公孙将军在辽东的威望,深知足下有一呼百应的能力、翻覆大局的志向。只不过近来多遭那公孙恭和身边佞臣的防备,纵有部曲、宾客,却无合用的器械,大志由此难伸,着实令人慨叹。”   冯熙微笑道:“所以,我主替公孙将军想了个主意,将今年贸易所得的大部分,都换成了军中装备。这些物资,都已经装船,船只现在就停在东莱。待到冰融雪消,公孙将军可以将之全数转运至襄平,送入军府的库藏,也可以另外安排人手接应,使这些物资能为足下所用。”   公孙渊哈哈干笑:“荒唐,荒唐,我要这些军械何用?”   冯熙一笑,不答反问:“公孙将军,你说呢?”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辽西   辽东与江东的海上贸易线路,原先并不存在。   自古以来,边地寒苦落后,辽民生存艰难。辽东号称六郡之地、数千里纵横,其实真正的大城惟有襄平。而襄平城周边,也不过是二水环绕的局面,能够有一块适合垦荒耕种的小平原罢了。   由于天气的限制,在辽东垦荒的难度极大,能够用来改造土地的时间又局限在短短春夏两季。本来产量就很低了,不得不广种薄收。可纵然挑选耐寒的作物,也难保秋冬后突如其来一场大雪冰封,将一年的希望尽数冻死。   这样一来,单位土地能够承载的人丁十分有限,产出更是寥寥无几。当年襄平城极盛时聚集三十万口,结果第二年就因为饥荒而不得不散民于各郡就食。   在此时期,公孙氏每年在与幽州内地的互市上头,要消耗大量资财购买粮食等物资;而辽东所出不过是些原木、马匹、皮毛……这些东西,鲜卑人和乌桓人手里多得是。公孙氏手里的货色,未必值得几个小钱。   那段时间里,公孙氏频繁地向夫余、肃慎乃至盘踞在乐浪和带方等汉家旧郡的胡貊异族发起进攻,非只为了扩张势力,也是为了掠夺物资,不如此,则政权本身无以支撑。   这个局面在建安二十一年以后,猝然得到扭转。   皆因江东的船队来了。   在辽东人的印象里,江东势力局促扬州以南,听说近几年来与曹刘作战都不顺利,疆土日蹙而声威渐低。可谁能想到,江东的船队规模如此庞大,而他们对辽东所产物资的需求、他们所能带来的货品,简直无穷无尽。   他们要马匹,要木材,要人参等药物,要松子、榛子、野蜜等山货,后来又开始购买貂皮、狍皮、豹皮、鹿皮、熊皮等皮毛。这些东西,都是辽东漫山遍野到处都是的,翻手可得巨资,何乐不为?   他们能送来粮食、布匹、铁器等大宗物资,锦缎、珊瑚、象牙等奢侈品,漆器、瓷器等工艺品,甚至还有极其精良的武器和甲胄……凭着这些,公孙氏对异族的优势,被不断放大了;公孙氏对政权的掌控,也愈发牢固。   某种程度上,正因为有了与江东的海上贸易,辽东才渐渐宽余,能有一点政权的架势而非先前那般的乞丐模样。   起初公孙氏只在辽口设一市集,听任部民与江东贸易。可短短数年间,与江东的贸易所得,成了辽东重要的支撑。于是公孙氏的军府随之委派专门的官吏,大量征收江东所需的物资,进行双方军府的直接贸易。   这个位置,现在便由公孙渊在把控。   虽说他与现任辽东之主的关系颇有些尴尬,但毕竟是前代辽东侯的儿子,并非外人可以随意拿捏,抢占一个肥差,也并非难事。   公孙渊在这上头十分热心,他配合着江东人,在辽东郡的东沓、平郭等城,乃至乐浪、带方两郡都设立了贸易站点和半永久的大型邸阁,使得贸易量不断增长。   在贸易过程中,他对江东的力量,对天下大势有了更多的了解,同时也渐渐生出对当代公孙氏之主的不满来。   早年间辽东穷迫,遂拥十万之众而坐视天下大乱,无所作为。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而非英雄之举。   如今辽东有了家底,真正能够调动的力量远远超过当年,而天下依然在乱……   身为一方强权,难道不该有所作为么?   至不济,也该试着与江东、青徐联合,成为天下纹枰的棋手,求一个轰轰烈烈的前程。岂能如公孙恭这个废人,安然困居于苦寒之地,等着天下大局已定了,跪求中原皇帝赐一个轻飘飘的封号?   这个念头,在过去数月公孙恭与江东、青徐使者几次会谈以后,愈发强烈了。   待到此时,当江东使者忽然拿出了这样一笔规模庞大的军械,公孙渊心里的小念头,就像是热油着火,怦然四溅,所到之处腾起烈焰,再也压抑不住。   公孙渊猛地起身,用力推开窗棂。外界的寒风扑进室内,使他稍稍冷静了一点。   “子柔先生,江东的孙将军,想要获得什么?”   “适才那些,是价值一亿钱的军械物资。以公孙将军之雄才、声望,凭此足以纠合士马,翻掌重定辽东的秩序;也正因为将军的雄才应运,所以掌控辽东之后,必不会局限于辽东。我主和青州臧霸将军,对此都乐见其成,只希望……”   “只希望什么?”   “只希望公孙将军接掌大权以后,辽东能够振作斗志,不吝于宣达军威。”   “你说的军威,是什么?”   “这件事情,此前我们已经与你叔叔商议许久,却怎也定夺不下。然而时机一瞬,稍纵即逝,哪里还能容得耽搁?公孙将军,最晚在今年四月,请足下务必领麾下精兵猛将,向辽西、右北平等地一行!”   公孙渊沉吟不语。   冯熙深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我家主上和青州臧将军的想法,此前已经毫无保留地合盘托出了。曹公病逝以后,中原、河北人心不安,而天下英雄,岂能束手不理呢?若将军克定幽州于北,接着臧将军为足下打通冀州的道路,然后,我家主上再从江淮而上。”   他挺直腰杆,摆手作势:“三家长驱而前,横扫中原!曹丕之流,不过是仰仗父辈余荫的膏粱子弟,若豚犬尔。以辽东之众的雄武,加之以青徐之士的矫健、江东财力的富裕,足以使其灰飞烟灭。到那时候,三家共分中原、河北,再有不济,将军也不失为战国时燕王的地位,那才是真正的王侯之业!不知将军以为如何?”   “可以。”   “……什么?”   冯熙的肚子里,还藏了无数的雄辩滔滔、长篇大论,公孙渊忽然冒出一句“可以”,他反而发愣。   过了会儿,公孙渊有些不耐烦地道:“我说,可以。但江东这边,还得给我更多支撑才行!”   “有,有!”   冯熙从袖中又掏出一份文书。   “这一份文书里,是价值两亿钱的军资,并及大批的锦缎、珍玩,供将军赏赐所用。”冯熙沉声道:“待公孙将军所部兵临辽西,这一批物资立即渡海运到,绝不食言!”   公孙恭那软弱之人,根本不是问题。纵使没有江东人给的好处,公孙渊迟早也会政变夺位。为此,他已经准备了好几年。   而一亿钱的投入,能使一切准备工作提前完成,原本的铤而走险,变成十拿九稳。   谁能想到,转眼间又来两亿钱!两亿钱!江东人的豪富,怎么就能到这种地步?   公孙渊的心脏忍不住大跳起来。   这……这给的也太多了!有了这两亿钱,我能做出多大的事业来!   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以不致失态,手却不由自主地按在了文书上面。   “子柔先生,这一笔物资,干系非小。真能及时运到辽东来?”   “若公孙将军不介意,我冯熙可在襄平城中长驻,陪着公孙将军的部属们接收物资。”   “那……就这么说定了!”   “如此甚好。”冯熙起身再拜:“外臣告退。”   公孙渊在厅堂内又坐了许久,起身唤道:“立即去招卑衍、杨祚来!”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饕餮   江陵。   开春的时候,荆楚多雨。蒙蒙细雨慢慢地飘洒在绿杨芳草之间,好像一层层轻薄的纱衣慢慢地笼下来,并不冷,反而透着一股生气勃勃的清凉劲儿。   军营门前放哨的士卒把斗笠除下,只着蓑衣,愉快地呼吸着潮湿的空气。   斗笠拿开以后,便有格楞楞的车轮声音传入耳中。   士卒嚷了一句:“准备开门!粮秣到了!”   雨水绵延了好一阵了,但是道路并不泥泞。   一行百余名吏员沿着道路逶迤而前,身侧辚辚驶着数百辆大车。车上有高高摞、覆盖着遮雨毡布的粮袋,还有被牢牢捆在车板上,却时不时挣扎一下,哼哼两声的猪和羊。   “哟!这回的好东西不少!”哨卡前的士卒们探出头看看,喜滋滋地冲着军吏们喊。   军吏们哈哈笑了两声,继续往营里去。   进入军营中,吏员们不再言语,安静地行走在肃然齐整的连绵营地间。迎面有披甲持锐的巡营士卒列队经过,两方都是认识的,也不言语,只彼此微微颔首。   队列沿着蜿蜒道路走了半刻以上,才到营库。   骠骑将军护军司马王北早就手持簿册,领着在那里着接收。   这是本月里,从荆州州府邸阁转运到军队里的最后一拨粮秣,具体的数字,已按惯例执行了许久。王北每次来,大致清点一番便可。   可这会儿车队一停,王北就觉得不对。   “少了?”   “是少了。”带队的吏员躬身行礼:“王司马,本月江陵这边的存粮有阙,故而我家刺史已经行文于军府,先发来本营十日之粮,十日以后,立即全额补上。”   他本是资深的带兵军官,这两年因为荆州、交州、江州三地军务统合的关系,被抽调到骠骑将军府,担任护军司马,协助处理诸多日常庶务。这其中,也有雷远优容当年灊山旧部,使他们能够逐步退出厮杀战场的意思。故而州府的吏员不敢慢待。   如今的荆州刺史,依然是射援。他是关中名士,皇甫嵩的女婿,担任荆州刺史多年。不仅资历很深,处理政务的能力也强。区区数日军粮调运,在射援这边绝不是问题,他既向军府行文解释过了,王北也没什么要纠结的。   当下两方正常交接过了,寒暄几句,督促着粮秣入库,便各忙各的去。   王北拿着两方签书的簿册折返江陵城里,照例当日记载入汇总簿册,再命小吏誊写数份,分别装入对应的红漆竹笥中。全都写完了,往外唤一声,便有专门的书吏前来,依照竹笥上的标注,将之分呈骠骑将军长史和仓曹掾。   军府中的文书流转,这些时候渐渐有了统一的章程。哪些要加急,哪些要分署派送,哪些要直递将军驾前,都有规矩。   没有战事的时候,骠骑将军府的日常工作就是这么琐碎零散,大家都已经习惯了。   雷远也在办公。   去年底他又得一子,这时候正是婴儿吵闹厉害的时候。雷远待赵襄甚好,每次都是他起来应付,比几个侍女还要积极些。   结果昨夜连着醒了三五回,没有睡好,这会儿两只眼睛都带着黑眼圈。这会儿他翻着诸多文书,看着看着就觉困倦,忍不住把文书往案几边上拢一拢,打算扑在案几上瞌睡一小会儿。   刚把脸贴到案几上,门口脚步轻响,抬起头来,瞧见马忠解开蓑衣走了进来。   “德信,有什么事?”   “将军请看。”马忠奉上文书。   雷远接过文书,看了看:“王平等部本月粮秣调发不足?”   他想了想,对马忠道:“我记得州府曾经行文解释过此事。说是近来江东向州府大量购买物资,以支持辽东那边的军事行动。所以江陵邸阁可能存粮不足,需要往乐乡大市采买补充。那份文书……”   他转身看看墙边一叠叠的文件,捋了捋胡髭道:“一时怕是找不出,德信如果用得着,不妨带两个书佐来查一查。”   马忠颔首:“丞相府那边,早先也有行文来,说孙权有意策动辽东的兵事,但须我方在物资上稍稍予以支撑,还特批了一些武备军械的额度。毕竟如今的江东辖区窄小,要隔海支应辽东的大规模军事行动,怕是吃力。只是……”   雷远看马忠眉头紧锁,不禁失笑:“只是什么?”   “将军,他们买的实在太多了!州府在江陵的库存都因此不足,这是何等庞大的数量?江东人要办多大的事?”   当日成都中枢准许江东人在荆州、江州紧急采买大宗物资,以支撑辽东方向。这个举措,乃是隐晦地向江东士人表达了己方对孙权的支持。雷远这里,既有钱赚,当然不会反对。   去年开始,荆州、江州两处军府都得到来自交州的盐、铁、粮秣等大宗物资支撑。由此一来,州府的府库也变得宽余许多,以两地物资存量规模,应付此事应该毫无问题。雷远还曾专门遣人吩咐,物资转售的价格不妨稍稍克己,莫要乘机宰割,坏了名声。   现在看来,江东人采买物资的数量,竟庞大到了州府存粮不足的程度?射援要另外往乐乡大市采买,才能填补空缺?   这么一说,雷远也觉得蹊跷。   他立即召来一名吏员,令他前往荆州刺史府,调阅近期予江东的物资汇总。   当年太祖高皇帝领兵攻入咸阳,部下将士们都抢红了眼,只有萧何先派人收集户籍、土地、税赋等资料。此举被公认为,后来高皇帝能在蜀地站稳脚跟,随后争夺天下的根本。   此后汉家四百年来,始终都重视数据统计。待到诸葛亮为大汉丞相,对此项要求更加琐细,有很多统计项目、统计方式是前代根本不曾掌握,或者即便掌握也只是大概的。   射援这个荆州刺史当了多年,在公务上边自不含糊。没过多久,他就遣了几名吏员,将雷远索要的物资进出簿册完整携来。   这些数字中的大部分,每月都有往军府呈报,雷远和马忠都看得熟了。早前看过也就看过,不会太过仔细核查,毕竟军府与州府各管一摊,不是直接上下级关系。   可这会儿带着疑问仔仔细细查阅一通,马忠的脸色便有点不好。他立即令人去请骠骑将军金曹从事,再携乐乡大市的物资流动簿册来。   金曹从事一到,将乐乡大市的簿册呈报上来,雷远和马忠就更惊讶了。   去年起,乐乡大市里流散在市面的物资明显比往常要多。连带着包括手工艺品、奢侈品乃至被严格管控的铁器交易等,也比往年活跃。   故而雷远专门以范巡为金曹从事,负责专门管理、记录各地物资价格波动和一些重要的交易内容。这个数据每日更新,数月下来,甚至有各地均输官员专门派遣人手来抄录,以便地方上均输平准操作的。   这会儿雷远和马忠关注的,倒不是价格本身,而是价格急速提升背后的大量交易记录。   看这架势,就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江东人不断地买了又买。他们简直如一头胃口无穷无尽的饕餮,举凡市面上能发卖的货品,无论粮食、农具、奢侈品、日用品、工艺品,就没有放过的。他们硬生生以一己之力,使荆州、交州的诸多豪商都赚了个盆满钵满!   “查一查,他们究竟投了多少钱,买了多少物资?”   马忠取了纸笔,当场一一汇总计算。   雷远快步出外,叫了几名吏员进来协助,他自己站在案几旁边看着。   不待结果出来,他也已经连连摇头:“这可不是一亿钱两亿钱的买卖,江东人怕是把过去几年积攒的老底子,一口气全投进去了!这……怪不得我听说,近来百里洲和江津港的码头,全都忙碌得不成样子!”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囤积   马忠搁下笔,抹了抹额头的汗:“将军,要不要立即传令,截停它们!”   他起身往厅堂外头看了看,回来又道:“这才未时,至少今日装船发运的诸多货物,都还没起行。另外,以烽火传讯大江下游,三日便能发往柴桑。大江沿线靠泊港湾同时动手,还能截停一大批!”   说到这里,马忠向雷远靠近几步,沉声道:“另外,此举也正好让沿江烽燧全都警戒,并通报柴桑、南昌两地,让他们集兵备战……”   他见雷远露出沉吟神色,加重语气道:“将军,吴人诡诈,不可不防!”   “吴人诡诈”这四个字,已是这些年来汉家朝廷上下对江东政权普遍的评价。   倒不是出于敌对或者污蔑,而是事实如此。   毕竟故去数年间江东政权毫无顾忌的行事风格,实在给过荆州人太多的惊喜。纵然他们每次都没捞着好处,可包括现在执掌东府军事的雷远在内,每个人都对他们保持着极度警惕。   当年赤壁战后,曹、刘、孙三足鼎立。其中曹刘两家互为死敌,势不两立,双方都毫不掩饰自己统一天下,重建秩序的最终目的。为了这个目的,双方都毫无顾忌、也坚定异常地排除一切干扰。   而孙氏则与曹刘大不相同,孙氏虽有雄心,却限于局势发展和自身的能力,所以通常都只将眼光局限在眼前。但如何获得眼前利益,甚至究竟何谓眼前利益,孙氏政权内部的判定错综复杂。不同的人,不同的势力之间相互关联,彼此干扰,便如扔出手中的几枚博茕团团乱转,没有停下来之前,谁也不知道结果是什么。   这种情形,放在外人看来,自然只有“吴人诡诈”四字可以形容。马忠到现在才想起要作军事上的准备,已经算得有些迟缓。   雷远却反倒沉静了下来。   “我看此番要盘查的数字甚是庞大,一时间出不了结果。德信、伯虞,你们两位不妨把资料卷宗带回去,慢慢算。明天或者后天能有个结果就行。”   “啊?”   雷远伸出手,按压在马忠已经确认汇总出的简单文书上,若有所思。马忠和范巡两人彼此对视一眼,谁也不敢出声打断雷远的思绪。   过了会儿,雷远道:“今日就到这里。不必惊慌,姑且一切照常。”   “……是。”   马忠和范巡一齐施礼,领着吏员们退下。   雷远注视着他们离开,轻声唤道:“文平。”   阎宇自厅堂角落中趋步而前:“在。”   “庐江雷氏宗族派在江陵的管事是谁?”   自从雷远出任骠骑将军,持节统领三州军务以来,设置在江陵的骠骑将军府便有了个别称,唤作“东府”。   毕竟站在军事角度考虑,除了荆、交、江三州以外,大汉朝廷所控制的便只有益州和半个凉州、半个司州了,说骠骑将军掌握朝廷半数的武力,绝非虚言。   骠骑将军府所能直接动用的资源规模,更只有处在成都的“枢府”,也就是丞相府可堪相比。时人称骠骑将军府为“东府”,恰可以体现雷远的巨大权威。   雷远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在出任这一职位以后,他刻意收敛了自己对地方政务上的影响力,只在一些关键事务上提出建议。   至于庐江雷氏的宗族运行,他也委托给了宗族中的一些较可靠的骨干人物,组成了十余名管事协同的模式,而不再直接插手。   庐江雷氏宗族在苍梧扎根以后,仍然在北方保有巨大的经济利益和多条商业路线,故而长期在荆州治所派驻地位较高的管事,以直接处理宗族事务,并管理雷氏在乐乡大市中的商业操作。   这样的管事一般来说以半年为任期,新的管事上个月末就任。   本来雷远是该接见的,但他这些日子忙于骠骑将军府的军务,日常又照顾孩子多些,竟一直没有抽出空来。   这会儿他忽然问起,阎宇打了个格愣,才应道:“将军,是令弟。”   “啊?”   “新来的管事是将军你的弟弟,雷深。”   雷远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竟忘了。今天用得着他,让他立即来!”   前代庐江雷氏族长雷绪有四子,长子雷修战死,次子便是雷远,再之后是小妻吴氏的两个孩子雷深和雷遐。   雷深早年间性子有些文弱,后来跟着王延颇习弓马,也曾在交州与蛮夷厮杀。雷远调他来身边做了两年的扈从,觉得他的才干颇可一用,便使他逐渐接手宗族事务。   过去数年庐江雷氏在交州不断深耕,并逐渐将眼光投向更远。去年宗族在九真郡获得了一个规模极大的露天炭场,又在这炭场的基础上修建了规模极大的港口,用来支撑继续向南航行的船队,这都是雷深的手笔。   既然要基于江陵的物资流动情况进行分析,如雷深这样长期沉浸在商业环境中的人,恐怕比马忠、范巡更合适些。   这会儿阎宇去请,雷深立即赶到。   “拜见兄长。”   雷远在堂前等候。他微微颔首:“渊白,几个月没见了,近来可好。”   两人虽是兄弟,权位上有天壤之别。雷深对兄长极其恭谨,躬身应过。   雷远不再多做客套,带他入得厅堂:“近来有人在本地大举采购物资,渊白你可知道?”   “起初不知。前日起各处商栈有货物价格、存量的汇总,我才发现端倪。不过,有能力大举采买物资的商队数量甚多,提供物资的也不止我家,具体发生了什么,尚无可靠的消息,也还不知道是何方所为。”雷深说话的声音不大,很沉稳,言简意赅地解释清楚。   “是江东人干的。”   “江东人?”雷深吃了一惊。   两人在堂上坐定,雷远将手中文书递给雷深:“军府这里,已有些数字,你且看一看。”   那文书上,比较详实的是乐乡大市中的各项大宗物资价格波动,而在具体物资进出数量上,以推测为主。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从这些数字上,你能看出些什么来?”   堂上安静了片刻,只有雷深翻动卷宗,发出轻微的哗哗声响。   半晌之后,雷深眼神一亮。   “兄长,请看这里。”   “这是?”   “这两年来,中枢对关中、凉州的经营很下工夫,派遣往两地的官吏、武人数量非常之多。北地寒凉,赴任者多携厚衣、皮裘,所以在乐乡大市这边,辽东所产的毛皮一直很受欢迎,价格也涨得很高。不瞒兄长,我还专门令人囤积了一些,最初多是熊皮、鹿皮、羊皮之类,后来又有貂皮、狍皮、豹皮、水獭皮、狐皮、黄鼠皮等。”   当代的巨商多有豪族、官员背景,他们利用信息上的优势囤积居奇,乃是常态,庐江雷氏也难避免。总算皮毛不是什么关系国计民生的重要物资,雷远的眼皮跳了跳,决定姑且不纠结这个问题:“然后呢?”   “这些毛皮的价格,已经很高了。但江东人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大举收购,使得价格更是高得异常。看文书上的价格变动,我估计他们采买的数量足够做成数千人穿着的皮衣,耗费数百万钱。这已不是人弃我取、奇货可居的生财之道,一定是江东人确实有用,才会如此不惜代价地紧急采购。当然,其它物资,江东人也在大肆采购,可……”   “可南方湿暖,根本用不到毛皮这东西!”雷远下意识地接口。   “所以我估计……”   “渊白,我明白了。”雷远瞬间醒觉,抬手示意不必再说:“今日你我兄弟商议之事,莫要宣扬。待我有暇,改日再设宴请你。”   “我明白了。”雷深起身施礼:“既如此,兄长,我先告退。”   “去吧。”   待到雷深离开,雷远在堂上思忖片刻,神情复杂。最终他笑着叹了口气:“江东?辽东?”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生意   雷深向阎宇拱手告辞,走出骠骑将军府。   连绵细雨依旧不停,带来些许凉意,以至于这年轻人连着打了几个哆嗦。   候在门外的雷氏宗族仆役慌忙为他打起伞,又连忙招呼御者催马将车驾赶到跟前。   好在监门早就使车驾停在近处了。   监门虽是小吏,但不是谁都能做的,至少眼光要好。   这年轻人虽是第一次来到骠骑将军府,但进出都有阎宇陪着。再看他身上的衣服虽不逾制,但做工精细,用料昂贵,身上的玉带更是华美。再一问,原来是骠骑将军家中掌管事务的弟弟,监门如何会怠慢?   车驾须臾就到,雷深下阶的脚步不停,直接就登车起行。   “公子,我们去哪里?”扈从策马于外,殷勤问道。   “去南市。”   扈从觉得,自家主人的脸色有点发白,却不敢多问,当即只道:“遵命。”   当年麋氏为徐州豪商,号称家财钜亿,僮仆万人。如今汉家朝廷治下的几家大族,规模只怕犹有过之。不过,朝廷对世家豪强的打压一向严厉,尤其在土地买卖方面,更是苛酷异常,动辄深究。所以诸多豪强大族,乃至文武重臣的族人,都愿意将资财和精力投入到商业上头。   此前朝廷有意凉州、西域,并隐晦许诺了许多好处,于是凉州世家大族群起支持,连带着关中人也有意参予。   比如那位在上庸、新城对付了多年蛮夷的扶风孟氏族长孟达,就不远千里地往第一批商队里派了代表。   益州南中那一头,朝廷派出的庲降都督驻地,先是在犍为属国,也就是朱提郡的北部,之后经过两次南进,现在已经安稳扎根于建宁郡的滇池一线。而庲降都督李恢本人就是南中大族首领,与他协作的南中地方世族不下数十家。   虽说汉嘉金、朱提银这些矿藏多已纳入朝廷统一管理,可大族本身的财力依然雄厚。他们组建的商队,每年都会去几次交州,并有将交州物资经过零关道直接北运成都的记录。可见商途的利益之大,足使各家大族用足力气,使沿途千里肃清。   荆州、交州这里,更不用说了。   一来,朝廷向将士们大规模地计功授田,始于荆州交州两地。这两地的军户农庄规模极大、数量极多,而军人立功受赏,家境普遍宽裕,购买力旺盛。   二来,荆楚世族本身也财力雄厚。作为最早投效皇帝的一批士人,荆楚人贵实非虚言。   三来,交州物产丰富,海道畅通;荆州得江湖之利,为吴蜀之枢纽;更有江夏这个特殊区域在,得以始终保持与北方的大宗贸易。   由此一来,商业蓬勃兴盛,江陵、苍梧两地,都已成为天下知名的经济都会。两地市税、工税、訾算所出,国以富饶。   此时雷深的车驾辚辚向南,出城前往江陵南市。   早前雷远在乐乡设乐乡大市,作为与荆蛮交易货品的据点,后来交易规模不断扩大,还特地开通了洈水故道,以便船运。再到后来,随着蜀中、吴会等地的商贾逐渐加入,雷远的地位也不断提高,将乐乡大市的运作方法逐步推广,江陵、安陆等地,也都出现了类似的大市。   江陵城的大市,位于江津港和荆州旧城之间,江陵新城以南,所以被称为南市。   这个市集是在前次荆襄大战胜利后迅速被营建起来的。州府和郡府划出了土地,组织进行了基础建设;随后在最短时间内,诸多豪商携手建造了巨大的邸阁、高耸的楼宇。   车驾尚未进入南市的范围,就已可见连通江津港的专用重载道路,和横平竖直密如蛛网的内部通行道路。无论哪一条道路上,总是有许多人匆匆忙忙往来,如蜂群般追逐着可观的利益。   江陵南市的利益,庐江雷氏的宗族产业始终占据相当一部分。毕竟在这个年代,官商勾结难以避免;而论起官位,三州范围内再没有比雷远更大的了。   哪怕近年来雷远已极少插手自家宗族在商业上的拓展,但一个发展到某种程度的巨大商业架构,就如一个具备利爪獠牙而行于山野的猛兽。不用主人催促,它就会去四处奔走,不断捕猎,不断与同行们彼此挟裹,互相竞争,以求得自身的持续发展与扩张。   在这个过程中,庐江雷氏遣出各地的管事权柄极大,自主行事的动力极强,在许多细节上的操作,甚至雷远这个庐江雷氏之主也并不能把握。   毕竟一切都是为了利益,当年不法豪强遍布地方,肆意辜榷财利,侵害百姓。如今新兴的商业巨头为了利益,也不介意做些规格外的生意。   雷深看着车外繁荣场景,泛白的脸色慢慢恢复。   他自幼就极敬畏兄长,深知整个宗族在倾覆边缘的时候,兄长是以何其罕见的胆略扭转乾坤。所以适才雷远召见询问,雷深并不敢隐瞒,立即指出了足以使雷远看清局势的关键点。   但有些事,雷远没有问,所以他也并没有额外去多说。   江东人的大肆采购,是从上个月开始的,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诸多豪商的管事,全都是精熟泉货流向的老手,突然发现诸多物资价格急涨,就算一个两个人疏忽,哪里会全都反应不过来?   要策动辽东兵戈,哪里需要这么多的物资?江东人是准备亲自下场,向辽东伸手了!   这局面明摆着!   只不过所有人都觉得,此事无关朝廷;所有人都为了眼前的巨大利益,心照不宣地将这个情况压住了,不使轻易外传到军府、州府罢了。   若不是州府行事粗疏,以致被江东买空库藏,影响到军队的正常粮秣补充……这个情况,商贾们还能再压一压,也就还能再赚取一大笔额外的利益。   当然,现在是不行了。   兄长的耳目毕竟敏锐。   他既然注意到了,就必定会以此为由,向江东方面发起后继的查问。接下去的所失所得,就在于两方高官的折冲樽俎,而与商贾们没有什么关系了。   好在,无论辽东掌握在孙氏还是公孙氏手里,生意总有得做。   雷深探出手,用力敲了敲车厢。   扈从策马过来:“公子?”   “不去南市了,我有些疲倦,回程吧。现在就回程!”   “是,是。”   车驾在路上打了个弯。轮毂碾过路面的积水,溅起水花,有行人抱怨两声,撑着伞,继续赶路。   半个时辰后,骠骑将军府里,雷远神情复杂。他喃喃地道:“故君子莅民,不可以不知民之性,达诸民之情!嘿嘿!”   过了半晌,他又叹了口气:“总算渊白还知道点分寸。”   阎宇依旧站在厅堂角落,沉默不语。   李贞伏地,额头冒汗:“宗主,是我疏忽。”   “你刚往成都跑了趟,回来才多久?诸事都要重新接管,一时理会不得细务,不怪你。”雷远摆了摆手,徐徐道:“不过,江东既然瞒着我们,做了这么大的动作……他们在江陵,一定派驻有得力人物就近负责。含章,你持我将令,尽快找出此君来。明日,我要请他喝茶。”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边疆   喝茶的习惯,雷远坚持了很久,但始终也没能引领当代的风气。当代人日常饮用的,冬天是热汤,夏天则是醪醴或柘浆之类。近来也有富贵人家不嫌麻烦,饮用交州所产椰子汁的。   雷远待客,始终用茶,而且是最简单的那种。不以茶饼,只用热水冲泡炒制过的茶叶。   昨日雷深倒底还知道轻重,出门没有随意传话。于是雷远便对李贞说了,今日要请人喝茶。   虽说随着商业往来繁盛,对江陵城内外出入的管控难免松散些。但江陵城毕竟是骠骑将军府所在,南郡太守习珍也有才能,城中守备、警戒、查探的力量都很强。   既然骠骑将军下了决心,各处力量立即动员起来,大举查问,那个该来饮茶之人,便没有躲过的可能。   但谁都想到,这个来到江陵城里组织大采购的,不止是江东的有力人物,更是一股政治势力的代表,身份非同寻常。   此前雷远从涪陵得来一批好茶,越喝越少,越喝越是简省。既然今日要招待贵客,他也就只能拿出来大方享用了。   此时两人于后院凉亭对坐,稍远处数十名扈从虎视眈眈,错落侍立。   “伯言,请用茶。”   “续之将军请。”   汉家的骠骑将军和魏朝的镇东将军,还是第一次见面。   抿过一口茶,陆议向雷远俯首:“我此来仓猝,未曾事先向将军禀报。听说昨夜劳烦将士们四处寻觅,实在是我的过错。”   “哈哈,伯言不必如此。我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只是,听闻江东有要人在此,一时好奇,想要请来问几个问题。若士卒们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足下也不要放在心上。”   昨夜阖城搜捕,那些士卒们如狼似虎的凶残情形,至今还历历在目;陆议的几名亲近扈从稍有动作,几乎便被当场斩首。但那并不必提起。   以眼前这人的身份和权位,他要做什么,谁能指摘?   如今江东势力如此衰微,又何来说三道四的资格呢?   陆议保持仪态,神色自如地道:“哪里,哪里。续之将军只管问来,我知无不言。”   “贵主孙将军,是想要袭取辽东么?”雷远开门见山。   “是。”   “因为这桩事,足下身为江东重臣,便不远千里,亲自来江陵采买军资?”   “是。”   雷远哑然失笑:“荒唐。”   “续之将军是觉得,我的江陵之行荒唐?亦或是我主袭取辽东的决策荒唐?”   “不瞒伯言,我以为,两者都很荒唐。”   “续之将军,这两件事情,都有必要去做的道理……其实,并不荒唐。”   “哦?”雷远提起茶壶,为陆议倒上热茶。   陆议饮一口茶水:“我试为续之将军讲一讲其中的缘故。”   “请讲。”   陆议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一时找不到适合的辞句模样。   过了会儿,他轻声笑道:“简单来说,就是穷途末路,不得不尔吧。”   他拿起茶盏捂在手里,慢慢摩挲着,慢慢言语:   “自从六年前孙刘两家重定疆界,我方在北线丢弃了江北的庐江、九江、广陵郡三领地,在西线丢弃了江夏、汉昌、蔪春、豫章、庐陵五郡领地,剩下的,只有吴、丹阳、会稽、建安和鄱阳五郡。大体来说,领地失去了六成以上,而辖境的户口则丧失五成。就连原本我方最大的民户来源,那些山越宗部,也是投靠贵方江州刺史的更多。在此局势下,孙将军很快就没法维持庞大的军队了,甚至就连船队……续之将军,你在交州的番禺船屯,没少招揽从我家横屿船屯离散的熟练工匠。”   雷远轻笑了两声。   他自然是清楚了,当时江东的官营船屯一度难以维持,力主以优渥待遇上门挖墙脚的,正是雷远本人。   “所以,那一场失败后的两年里,我们所做的,就只是竭力伪装出政权仍在的样子罢了。外敌虽无进一步的动作,可孙氏或是江东世族,自家却惶惶不可终日。文武群臣中,有意图坚持的,有意图降曹的,有意图降刘的,期间爆发出了好几次规模极大的内讧,导致吴地精粹之士如张敦、卜静等纷纷丧身殒命……”   说到这里,陆议叹了口气:“后来能够稳住脚跟,不致进一步的分崩离析,还多亏了续之将军。因为荆州、交州两地的大市向我江东重新开放,我们才得以稍稍喘息,并乘桴沧海、交酬货贿,以贸易之利支撑车骑将军幕府。”   “既如此,持续保持这样的局面,不是很好么?”   “是很好,但其意义何在呢?当今天下的局势,自从建安二十四年曹公病逝之后,就已经没有悬念。玄德公,不,汉家皇帝之威力,迟早会覆压河北、中原,使天下重归一统。不瞒续之将军,我主孙车骑,也自知不是朝廷的对手。但他毕竟曾是天下鼎足之一,也曾试图逐鹿中原,让他安然维持局面,等待自己向朝廷俯首的那一日……他是不甘心的。在孙将军看来,若得到辽东四万户、三十余万口,再往乐浪、带方,不失为域外一方雄主。”   “车骑将军尚不甘心么?”雷远思忖片刻,问道:“伯言兄,你这个镇东将军又如何呢?”   “汉家朝廷如今的政令,我们看得很清楚,一旦天下平定,或许会有一批新的世家高门应运而生,但乱世中兴起的诸多郡邑岩穴之长、村屯坞壁之豪,大抵都是要被一扫而空的。寻常的强宗豪右若想生存壮大,就得如庐江雷氏这般,及早把宗族势力迁徙到边疆,向域外发展。”   陆议竟能看得如此通透?雷远有几分佩服,微微颔首:“确实如此。”   这些年来,能在朝廷治下有所扩张的宗族,大都是追随皇帝立过大功的勋贵、武人。而基层吏员的位置,也渐渐开始被接受过教育的武人、寒素所占据。原先垄断乡曲的豪右奸滑,势力大不如前,稍有不法即遭芟除,真如风卷残云,尽洗污浊。   这也是江东世族始终对成都忌惮乃至坚决排斥的一点。   但近来再看,朝廷和各地强宗之间,似乎又生出了某种隐晦的默契。朝廷给大族留下了一条出路。   出路在边疆。   汉家王朝体系以内,不会再有强宗右姓掀起风浪的空间,更不会允许他们把持和垄断地方的政治、文化、经济乃至军事。   但豪族们若有本事往山林湖海以外攫取利益,那朝廷也乐见其成。庐江雷氏与荆州、交州世族们努力开拓南方苍茫大海也好,益州世族和南中豪强们抱团深入南中如迷宫的群山莽林也好。再如近来朝廷有意推动凉州、关中士人奔赴西域,道理都是一样的。   既然荆州、交州、益州、凉州的士人都能接受,江东士人似乎也可以尝试一下?   问题是,江东人的方向在哪里?江东人所需要的那个“边疆”,以及与边疆接壤的那个“域外”,在哪里?   终究江东世族曾经尊奉雄主,考虑过天下大局,他们的眼光尚在,胆色也还在。在他们看来,江东人和孙氏势力,至少眼前能达成一个共同的目标,并向这个目标共同努力一次。   孙氏希望跨越沧海,直驱辽东,进而以辽东为基业,拓展领地,在大汉朝廷的威力治下,尽量维系自身独立的地位。而江东人则希望孙氏把持辽东以后,深化与江东的联系,使江东士人有一个专属的发展方向。   或许诸葛瑾前往成都之前,孙氏政权考虑的,还只是以辽东为手上的工具。但是,诸葛瑾目睹了朝廷对西域的规划,当他回返江东,孙氏政权也就生出了更大胆的想法。终究天下如此之大,若有雄心壮志在,何必囿于江东尺寸之地呢?   “如今我主与青徐臧霸将军友善,船队北上,沿途可获食、水的接应,我方得以发起倾力一击。而我亲来江陵,则是为了向我主表明吴地士人支持孙氏的诚意。续之将军,就算你不找我,我也总会登门拜访,以求彼此的理解。”   说到这里,陆议自家斟茶,自家喝了:“无论如何,今年滋扰曹魏,使曹魏无暇西顾的承诺,我们总会完成。续之将军,此事于汉家朝廷、江陵军府都有益无害,还请足下坐视,我们便深感盛情。”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解决   前汉建国以后,始终以强硬手段对待地方豪族。在地方二千石任用上,多用手段非同寻常的酷吏如郅都、义纵、宁成等人,在辖区范围内严酷打击豪强;在中枢政令上,推行盐铁官营,排斥富商大贾,又鼓励民间对富商大贾告密,后者被罚没的家财由朝廷和告密者共分。   后来发现即便如此都遏制不住地方豪强崛起,于是武帝一声令下,将天下豪强、侠客赀三百万以上者悉数迁徙到茂陵,以内实京师,外销奸猾。   如此手段施展出来,天下豪强不诛而害除,似乎要被斩草除根了?   并没有。   仅仅两年之后,武帝向天下各州派遣刺史,以六条问事,头一条,便是问强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强凌弱,以众暴寡。而各地百姓宁负二千石,勿负豪大家。   豪强的势力不仅恢复,而且情况比原先更加严重。   到新莽、光武前后,豪强们轻易就能聚集数以千计的部曲,或筑坞自保,割据一方,或起兵造反,逐鹿天下。光武帝依靠豪强的力量夺取天下,于是即位以后,虽然也曾严厉打击地方豪强,却又不得不放任功臣世家上侵朝廷权柄,下欺百姓良善。   待到桓灵之时,地方长吏有时候都成了傀儡。郡县基层皆被豪强大宗所把持,朝廷纵有恩惠,也无以下达地方,却遭亿兆苦难黎民的怒火所集,于是黄巾乱起,天下分崩。   而星罗棋布的豪强,始终盘踞地方,甚至藉着乱世进一步地充实了自身的力量。   可以说两汉的历史,便是中枢朝廷与地方豪强斗争的历史。而每一次斗争,朝廷都以失败而告终。   如今章武皇帝于废墟之上继承国统,旋轸旧京。在崛起的过程中,政权依然在与地方上的无数豪强世族作斗争。当年庞统为军师中郎将,甚至想过找机会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这是必然之理。   若不能解决这个导致前汉、后汉统治动摇乃至倾覆的重大难题,哪怕再建一个汉室,也不过是重复前代的路。甚至可以说,是重复前代走过的错路、绝路。   那么,解决的方法是什么?   真靠着皇帝和他麾下的将士,拿着刀排头砍去?   尝试这么做的,是黄巾军。黄巾军早就被天下豪强群起攻之,百数十万的太平道信众,都已经曝尸荒野了。   豪强大族数百年来,早已垄断各地的政治、经济乃至文化、舆论,其力量根深蒂固,根本不可撼动。想要建立可靠的政权,就只能与豪强大族协作。朝廷所能做的,是在协作的过程中,拉拢、犒赏其中的服从者,打击、摧毁其中的不服从者。在总体上限制豪强大族,又要在个体上给予豪强大族足够的利益。   某种程度上,庐江雷氏及其家主雷远,便是其中的正面典范。   但这样下去,待到数十年后,天下局势底定,朝廷便拿不出利益来分润;而豪强们欲壑难填,依然会站到朝廷的对立面。   朝廷需要的,是一个更和缓,而又更彻底的解决方案。   便是江东人敏锐看清的这一条:   朝廷推动并鼓励世族豪强向边疆,向域外开拓;朝廷乐见他们在此过程中攫取利益。   荆州人交州人向南海、益州人深入南中,凉州人向西域,都是大大的好事。这些地方,是曾经被汉家朝廷掌控,如今又失控的土地。一切有雄心壮志的人,或者想要继续横行乡里的豪强,都应当高兴地到那里去。那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完整的方案,目前尚处于隐晦的默契阶段,最初始于雷远与诸葛亮的深谈。但与之配套的诸多政令,却并不隐秘,自始至终,一切都光明正大地做给所有人看。   庐江雷氏自从去了交州,宗族的力量只有愈来愈兴盛,而其族长雷远的官运亨通异常,已是朝中屈指可数的重臣;建宁郡的李氏宗族如今俨然成了南中汉蛮各部的代表,其首领李恢从益州功曹一路做到庲降都督、安远将军;至于凉州那边,汉阳姜氏的未来,谁能算得清楚?他们族中那个小伙子姜维一旦从西域归来,前程根本不可限量!   天下局势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政权之间的对抗已经不是纯粹的军事对抗。   对于成都中枢来说,眼前最重要的任务,是确定汉家朝廷的大政,是要向天下人展示,新的汉室不仅能在乱世中割据一地,使百姓安泰、足食足兵,更有治理天下的能力,能够奠定太平盛世的长久基业!   汉家朝廷要告诉所有人,朝廷有办法使天下人从数十年的噩梦中解脱出来。朝廷更有办法,使天下人从对汉室的失望和不满中解脱出来!   对豪强大族的政策,便是朝廷展示出来的大政之一。   有心人终究会看明白朝廷的意图,听懂朝廷的话。   朝廷是在说:   江东世族的各位,你们觉得怎么样?   河北和中原的世家豪强们,你们觉得怎么样?   在汉家朝廷重立,并已经掌控了半壁江山的情况下。诸位,你们何必一条道走到黑呢?在追随着己方主君,追逐那些不切实际的利益以外,还有另一条路可以选的。   这条路或许稍微有些辛苦,却能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究竟结果如何,也已经有人当先开拓。   你们还有一点时间,可以慢慢看。   当然,汉家朝廷该做的事,一桩桩都会做好,不会驻足等待。你们的反应若是慢了,有许多好处,便轮不着诸位。到时候可不要抱怨。   河北和中原人作何反应,雷远还不知道。   江东人的反应已经来了,来得比任何人预想得都快。   吴人诡诈,诚非虚言。   雷远提起茶壶,再替陆议满上热茶:“我还有些问题,须得问个明白。”   “续之将军请讲。”   “孙将军的用兵之才,我素来深悉。在合肥、在江陵,我也多次亲眼目睹过江东将士们的奋战情形。但那公孙氏带甲数万,雄踞辽东三十余载,威震海外。孙将军真的就有把握,领兵渡海长驱,一战而覆大国?你们有这样的船队?敢冒沿途风急浪高之险?”   谈到孙将军的用兵之才,却拿合肥、江陵作例子,这可真不厚道。   陆议压住火气,颔首微笑:“当今天下,如关侯、雷将军乃至张辽那般的神勇之人,终究是少数。我主屡败于天下名将,那也没什么好羞惭的。不过,区区公孙氏,倒还不至于成为江东的阻碍。”   “哦?”雷远饶有兴致地坐直身体:“看来,贵方已有万全的谋划。”   “一切都已安排就绪。只要这一批物资部署到位,我主平定辽东,绝无问题。”   “贵方有几成把握?”   陆议斩钉截铁地道:“十成。”   雷远稍稍思忖:“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有八成的把握,就能令主将信心十足。贵方竟然能做到十成……看来,手段不止在战场呀!”   陆议微笑道:“这其中,自然有些道理。若续之将军允可荆州物资发运,后继情报,我令人每日加急送到。将军且耐心观看便是。”   “好!”雷远大笑起身:“伯言,今日就这样罢!我便等着后继的情报!”   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果断   辽口。   天色稍瞑,海鸟高飞,波浪翻涌。   一艘艘船只在海面起伏,海风吹拂着船上的帆布,飒飒作响。   船只的型号不一,有大有小,悬挂的旗帜也来路不同。公孙渊与江东人打了几年交道,这点眼光是有的,当即疑惑地看看冯熙。   冯熙解释道:“不瞒将军,这时候正是大江以南沿海舶趠风强的时候,海商云集交州番禺,故而我家的水军船队也多往南海去了,要下个月载货方回。供给将军所用的物资,都是我主在建业调集的,为此征召了大量地方商贾的海船,船上水手,也都是临时征召的。”   说到这里,他呵呵笑道:“这些水手不能作战,只是些不怕水、会游泳的汉子。将军大举之时,他们是帮不上忙的。”   公孙渊摇了摇头,笑了一声:“诛一昏聩久病之人,如杀鸡犬,本也用不着江东的协助。”   这时候最先入港的船舶,已经开始卸货。   公孙渊在辽东,久遭现任的辽东太守公孙恭猜忌,故而从来不得掌兵,早年间被勒令居住在襄平城里,更形同拘役。但他作为前代辽东太守之子,自拥大量的田庄,田庄中又有日常维持生产的诸多部曲奴客,这就不是公孙恭所能限制的了。   今日他动用了多年积攒的人脉,使率军率军常驻在辽隧周边的大将王建协助,遮断了辽口到襄平一线的联系。他本人遂使心腹家将卑衍、杨祚,从各处田庄紧急集结自家部曲、奴客两千余人在此,当场收取军械。   两名力士一前一后,扛着长形的木箱走过跳板登岸,经过公孙渊身边时,被他叫停。   “打开。”   木箱打开,里面全是刀剑。   公孙渊抽出一把缳首刀,掂了掂分量,觉得轻重合适,重心的位置也很准确,便于舞动。将刀举起,迎着阳光看一看,锋刃上隐约有光芒闪烁,确实是精炼的钢刀。   “这些刀剑,都是汉军制式的武备。大江以南扬、荆、交、益四州数十万军所用,皆是此等模样。”   “好!好刀!”   公孙渊又开几个木箱查验,其中的武备俱都精良。   他唤来卑衍和杨祚,杀气腾腾地下令道:“你二人所部,抓紧时间,将军械搬运上岸之后,就在这里换上!一个时辰之后,我要看到一支能厮杀的军队!”   卑衍、杨祚大声应了,奔去各自指挥。   公孙渊转向冯熙:“子柔先生,今日事成,我必有重谢予汝。”   冯熙露出吃惊的神色:“今日?”   公孙渊持刀而立,面色森然:“不必犹豫,就在今日!”   冯熙深深吐了口气:“公孙将军,真是果断异常。”   江东与辽东的贸易线路,至今已经打通数年了。江东人在这数年里,一直在明里暗里地促动公孙氏的内讧。其中不止对公孙渊本人,也着手影响辽东士人的舆论,激起公孙渊的不忿与仇恨情绪。   再接着,利用曹氏衰退和青徐臧霸的影响,一方面不断向辽东展示己方的强盛,另一方面往公孙渊的内心火上浇油,诱发他渴欲建功立业的野心。   这些事慢慢地积累到一定程度,便能能使公孙渊悍然起事,而成为被江东人驱使的有力工具。   这是江东原来的想法,也是冯熙原来的任务。但现在,冯熙知道,孙将军已经有了新的想法。冯熙的任务虽然到此为止,之后却有更多的变化将会发生。   冯熙有些紧张,也有些迷惑。   辽东公孙氏政权能够在乱世中维系数十载,政权内部颇有人才。他们固然满足于江东带来的巨大收益,却从没有放松对外来政权的警惕。数年以来,江东在辽东各地除了建设并运营了一批邸阁外,绝无驻军,更没有地方的基础。   在冯熙看来,就算公孙氏的力量会因为内讧而削弱,江东人依然没有基础,没有立足点。纵然能全起水军,动用数万雄兵北上,也难免会遭到地方上的强烈反弹。   到时候就算能获胜,也定然损失惨重;而过程中稍有不妥,那数万人……   就算己方与臧霸已默契,船队能在成山、东莱、长山诸岛等地停泊补充,可数万人航行大海,万一上陆艰难而遭风浪侵袭,那损失绝非现在的江东政权所能承担!   吴侯究竟准备怎么做?他哪来的把握?   冯熙百思不得其解。   好在公孙渊已经顾不得理会冯熙。   他忍了公孙恭这个废人太久。自从答应了江东起事,他心头的这团火,早就已经遏制不住了。   他将身边的精锐扈从聚集在一起,向他们安排任务:   “辽东到襄平,三百里路程。前半程两百余里,有王建将军出面遮掩,我们两日走完,沿途可以整顿军备。后半程,自辽隧至襄平数十里,不可能不惊动城中守军。不过,城中值守的校尉韩起、宿舒两人,皆是我父旧部,绝不致声张。所以,只要我们行动够快,直到杀入城内,才会有恶战。我们只需要全力以赴地解决……”   他的心腹部下孙综沉声道:“公孙恭的两千宿卫军。”   “没错。这两千精锐,非是易与。”公孙渊拍了拍缳首刀:“但我们现在兵甲精良如此,又是夤夜入城,以有备击无备!我有十成把握!事成之后,我与诸君结为兄弟,荣华富贵皆与诸君共之!”   部曲、奴客等皆受公孙渊多年恩养,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孙综锵然抽刀在手,刺臂出血:“愿随将军!”   数十名扈从皆举刀呼应:“愿随将军!”   后方忽喇喇大响,上千人举刀绰枪,声嘶力竭:“愿随将军!”   公孙渊猝然发难,率领这支凭空出现的军队沿着辽水急速行军,而沿途各地守军竟然烽燧不动,警讯不起。直到他们蜂拥杀入襄平城内,公孙恭及其亲信部下们,竟没能及时反应。   忽然间,城中火起,四下蔓延。   领兵守把城门的校尉韩起所部,忽然鼓噪反水,开门迎接公孙渊所部入内。   长史柳远正带着大批民夫上城协助守把,一看这情形,当场懵了。他拔剑在手,向城门方向狂奔而去,半途撞见韩起,连忙喊道:“韩校尉,贵部叛乱,快随我前去弹压!”   韩起连声称是,靠近了抬手一刀。柳远应到倒地,被韩起砍下了首级。   韩起所部狂呼乱喊,都道:“城门开了!文懿将军已经入城!文武降者免死!”   瞬息见,城中有枪戈互刺、箭矢飞射、马蹄践踏;有勇士厮杀、贼寇劫掠、百姓呼喊奔逃。   宿卫军再怎么勇猛,一时间连召集都难,偶尔撞出数十人意图反抗,立即被公孙渊所部杀散、歼灭。   公孙渊催军突袭至此,沿途有王建、毕盛等将所部胁从。此时他忍不住哈哈大笑,遂留王建、毕盛等人在外,亲自带着如狼似虎的部属们直入辽东侯府。   公孙恭这个废人,治理辽东十载,却不得人心如此。眼看雄城易手,今后便是我公孙渊在辽东施展了!   待到入得府邸,他却忍不住疑惑:“公孙恭这厮,哪里去了?”   公孙恭名为辽东公孙氏的首领,其实近年来身体虚弱,将军政事务都委托给身边的侧近之流,除非有大的礼仪场合,他深居府邸不出,极少露面。这也是公孙渊轻视他的原因之一。   可如今兵马杀入了府邸,仍见不到他作出反应,甚至看不到他的人影……这可就奇怪了!   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讨逆   “公孙恭去哪里了?”公孙渊恼怒喝道:“去找!把他找出来!”   下属们立即抓了府邸中的几名仆役拷问。   然而府邸中的仆役们似乎也很茫然。有几个被视为公孙恭亲信的仆婢连遭痛打,却只喃喃道:“不知道,方才还在的……”   公孙渊顿时恼怒,挥刀将她们尽数砍死,又分派多人到处寻找。   此时辽东侯府外的大半个襄平城,都已经陷入了混乱。公孙渊的部下到处奔走屠杀,城中富贵之人临死前的嚎哭惨叫不断。但公孙渊哪里顾得上维持称重秩序?   他高举长刀,连声厉吼:“立即找出公孙恭来!我要他的命!”   就在公孙渊发出怒吼的片刻之前,两名仆役簇拥着虚弱的公孙恭,往后院人少的僻静处匆匆而去。   城中杀声已然四起,更有烟火升腾,两名仆役都知道大势不好,急得满头满脸的大汗。公孙恭倒是颇显平静,除了偶尔脚步动作扯动身上患处,以至于脸肌稍稍抽搐以外,竟看不出什么动摇神色。   辽东地广人稀,所以房屋宅邸的面积普遍较大。辽东侯府更是庞大异常,占据了襄平城西北面的四分之一,许多院落根本就没人居住。   三人穿堂过屋,直到一处偏院。一名仆役先撮唇作哨示意,随即打开院门。   院门外数十名身披黑色轻甲的武士立即潮水般涌入进来,裹了公孙恭便走。   黑甲武士们个个剽悍,举动间一派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可见必是经历过尸山血海的虎贲之士。途中有两次撞见了巡逻的宿卫军将,结果他们与黑甲武士一触即溃。   黑甲武士之中,又有一人甲胄华丽异于寻常。此人身高马大,武艺精湛,宿卫军将哪怕数人齐上,也非他之敌,往往连呼喝示警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杀死。   须臾间,武士们队列经过,只留下尸横血泊。   离了府邸,又过一条横街,直到襄平城的北门。   据守北门的校尉宿舒当即开门。   宿舒乃是侍从公孙氏两代的老将,原本对公孙恭很是客气。但这会儿他就像浑没见到公孙恭那般,只冲着黑甲武士们嚷道:“局势有变,先离城再说!”   公孙恭全程都如一个脱线傀儡般,被扈从们驾着,两脚都不点地。他勉力提声:“宿舒,宿舒,你投靠了谁人?这些人又要做什么?城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候阖城皆乱,惟有北门附近守军尚能保持建制,还有人往马厩牵马来。   藉着这个空挡,那甲胄华丽的高大武人返身回来,躬身施礼:“骠骑将军不必惊慌。宿校尉既未投靠他人,我等也非辽东之敌……我乃江东振威将军潘璋是也。”   “江东?”   “正是。”潘璋想了想,道:“此时城中喧闹,乃是公孙渊领兵发起叛乱,意图杀人夺位。好在我主孙将军久闻那公孙渊野心勃勃,意图不利于将军。故而令我渡海前来救助。请将军随我离城避难,待江东兵到,自有卷土重来之日。”   公孙恭先是愕然,继之以默然,最后哑然失笑。   “潘将军是孙车骑派来助我的?”   “正是。”   “却不知,孙车骑后继的援兵,何时能到?”   “我主率领江东之众,已经起行,前部人马最快三日就能抵达辽东。”   “嘿嘿,三日就能抵达辽东?竟然如此快捷么……”公孙恭叹了口气:“公孙渊忽然起兵,整个襄平城上下毫无所觉,贵主麾下之兵,却能隔着数千里苍茫大海,三日就赶到救援?潘将军,江东的将士们身上都插着翅膀么?”   潘璋嘿嘿笑了两声,并不答话。   公孙恭的脸色本来就不好,这会儿愈发青白。他摇摇欲倒地退了一步,又向潘璋一拱手:   “公孙渊起兵仓猝,襄平城里仍有许多支持我的部众,尚有数千宿卫军未及调动。潘将军,你不如护着我折返城内,先去军营,再到武库,只消半个时辰,便能调动力量剿平叛乱,如何?待到诸事抵定,我对足下必有回报,另外,也会亲去辽口或沓津,迎接孙车骑,重重地感谢他,这样可好?”   “……”潘璋仍不回答。   公孙恭看看潘璋,再看看不远处令人引着马匹、马车过来的宿舒,张了张嘴,露出求恳表情。   辽东侯府邸方向,喧哗之声渐近,显然有身着甲胄的武人正往北面偏院搜索过来。一旦他们发现沿途被杀死的宿卫军将,则公孙恭的下落也就分明了。   北门上头了望的士卒也叫嚷起来:“快走!快走!”   宿舒将马匹、车驾都聚拢过来,自己先上了马,视线始终不与公孙恭触及。   不能耽搁了。潘璋潘璋挥了挥手,几名甲士一齐上来抓住了公孙恭。   有人用绳子往他身上一圈一圈地套,顷刻就来了个五花大绑;有人往他嘴里塞了布,随即又往他头上套了个大布袋;接着几人合力,掀起公孙恭,将他整个人装进了布袋,又抬到一辆放着干草的马车上,安稳放好。   公孙恭起初还扭动两下,呜呜地喊两声。   待到潘璋翻身上马,将马鞭往布袋上一搁,公孙恭顿时就放弃了再作挣扎。   “走!走!”潘璋扬鞭大喊。   潘璋所部数十人,混在上一批采买辽东特产的商人之中,又打通了城门校尉宿舒的渠道,潜伏在襄平城中有些时日。   他倒没算到公孙渊此时杀来,但整桩操作,早就有多个仔细推算过的预案,他只需要依计行事便可。   此时数十人趁着城中混乱远离襄平。出城以后,再走预先踏勘过的小路。一行人快马加鞭,只用了两天,就折返回了辽口。   公孙渊猝然起兵,一口气拿下了城中诸多要地。可他毕竟年轻,资望很是不足,只是因为得到江东的军械支持,强行发动叛乱,可谓先天不足。   待到襄平内外诸多军民反应过来,公孙渊未能找到公孙恭的踪迹,无以粉饰自家的行为,由此便始终不能彻底压服襄平城内外。   辽东人生性强悍粗猛,又不是能耐下性子慢慢谈判的;顷刻间两方由对峙而厮杀,阖城上下鲜血横流。连带着襄平周边的几处军屯、民屯,如辽阳、平郭、安市、新昌等地,俱都陷入了混乱。   公孙渊的部曲奴客,尚有一些等在辽口的。他们一方面陪着冯熙,一方面等待按照约定继续抵达的诸多物资。而原先那支运送军资的江东船队,也正在准备启航返程。   然而潘璋等人一到,无数船夫水手们忽然从船上荫蔽处抽刀拔剑,向着全无防备的公孙渊部曲大砍大杀。   港口瞬间易手,潘璋等人携着公孙恭火速登船。   再次日,大部藉着青州牧臧霸的掩护,屯驻在东莱的江东船队,尽数启航。数以百计的、在这几年间不惜代价建造的巨大海船,瞬间打起无数面“骠骑将军公孙恭”的军旗。又或者,仍用江东孙氏旗号,却高挂“协助盟友、讨伐逆贼”的字幅。   海上浪潮翻涌,云雾腾腾,船队昼夜兼程,犹如巨鲸劈波斩浪。   庞大船队三日便过五百里海路,先往辽东郡最南端的港口沓津,随即再分出数道,或往辽口,或往带方、乐浪。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阴谋   战国时群雄争衡天下,苏秦将发起合纵,北说燕文侯曰:燕国东有朝鲜、辽东,北有林胡、楼烦,西有云中、九原,南有呼沱、易水。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车七百乘,骑六千匹,粟支十年。此所谓天府也。   燕地的优势,在这句话中,便说得清清楚楚。在地理上,燕国立足于山、水簇拥间的幽、蓟之地,而在战争潜力上,则仰赖于东北两面的边疆。只要政权足够强盛,就能够从朝鲜、辽东、林胡、娄烦等处源源不断地抽取资源,用于中原争霸。   辽东公孙氏的领地,当然远不如七雄之一的燕国。但虽无旧燕西、南之利,在东、北两面的势力,却只有更强。   数十年来,公孙氏对东北两方异族领地的经营渗透从无停歇,不止迫使东夷九种降伏,更将势力蔓延到诸多大国。公孙度的宗女为夫余王的王妃,公孙康的女儿为百济王的王妃。只一个夫余国,便方可二千里,户有八万。   公孙康更曾以步骑三万,攻入马訾水畔的高句丽国都丸都城,杀死国王伯固,迫降王子拔奇以下三万余户,逼令迁徙于沸流水。   大体上,公孙氏建立的,是一个以辽东汉人为核心,向外挟裹诸多东夷小部,并迫使大国为附庸的政权。   在战略上,公孙氏政权的核心汉人力量,未必有多么强盛。但如果坐视它慢慢积蓄实力,进而由小到大地完成对东夷各部各国的消化,那或许某一日,它便能再造一个更大、更强盛的燕国。   而在战术上,公孙氏政权本身的财力物力窘迫,哪怕得到了江东贸易的支撑,仍很有限,所以动员能力也较低下。但若容它逐步发动东夷的庞大人力,果然形成了一个多头怪物,那就有点难以处理了。   所以,江东势力一旦下定决心,便不给公孙氏任何机会,绝不容它从容应对。为此,江东早就未雨绸缪,做了许多布置。   这些年为了便于就地收购辽东特产,江东人主动出钱出力,在辽口和沓津都扩建港口,又在辽东各地建设大批邸阁。为了连通港口和邸阁,发挥其生财之效,又专门修建了不少道路、桥梁。   在这个过程中,江东人对海路的水文情况、对辽东政权在各地的军事布防全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待到发动之日,大批船队络绎不绝渡海,而登陆的军队轻轻松松夺取沿海要地,并快速向内地深入。   当然了,自古以来的阴谋诡计,少有能完全顺风顺水。江东确实没料到公孙渊的行动力竟然这么强,说造反就造反。只差些许,他们就没能把公孙恭接应出来。   好在许多江东行商长期驻留辽东,使辽东人对他们的警惕性持续下滑。孙权的麾下重将潘璋遂提前潜入了襄平,并将襄平城门校尉宿舒引为己用。   潘璋勇猛果断,只用数十人就抢在公孙渊之前得手。   于是孙权就成了公孙恭的盟友,以顺讨逆,理直气壮。大军所到之处,应者景从。   从辽口、沓津两地前往襄平,路上并无山川险塞,原有一些小型的城堡,驻军大都逃散。江东军所经之处,尘烟翻滚,军势如箭。   为了这一次突袭,孙权真正是倾其所有了。不仅军资、粮秣、钱财,他把自家数年卧薪尝胆所积攒出的精锐部队,几乎全都调了过来。   不计往带方、乐浪等地的偏师,直驱辽东郡的兵力合计一万八千人,兵分两路。   一路在沓津登陆,不理会北丰、平郭等地,待船队稍稍整顿后,即以水陆并进的方式,沿海长驱七百里,攻向西安平,控制马訾水下游水道,掩护乐浪、带方两郡的侧翼,并监控高句丽等国的动向,戒备其在纥升骨城的驻军。   这一支兵至少要独立作战数月之久,故而除了战兵四千多人以外,配属的军资极其丰厚。带兵的主帅,则选了江东政权中硕果仅存的百战宿将,辽西令支人韩当。   另一路,便是江东主力,孙权亲自率领,拥骠骑将军、辽东侯公孙恭于军中,又有潘璋、蒋钦、徐盛等将随同。   此时莫说东面的高句丽、夫余、沃沮、挹娄等国,公孙氏的辽东本部,全都陷于巨大的动荡之中。公孙氏分驻在襄平周边的兵力,随着公孙渊的起兵造反,自家兵戎相见,杀个不休。公孙氏最精锐的宿卫军,则遭公孙渊大批屠杀。   待到江东主力直达城下,公孙渊才反应了过来,大约明白了自家被江东人耍弄于掌心。   这时候他勉强控制襄平城不久,人心未定,想到外头大军都打“公孙”旗号,显然公孙恭那个废人就在敌阵,如此一来,他哪敢出战?暴怒再三,犹豫再三,威胁屠杀再三,他只得先领几个重要部属登临城头,观看局势。   一看便知,来的真是强敌!   江东军沿着城下道路鱼贯而行,从容分派兵力。队中各色军旗猎猎飘扬,矛戟高举如林,甲士伴随鼓声阔步,沉重的脚步声如闷雷滚滚,震得襄平城头晃动。   而围城大军后方,更有无数运输辎重的车辆不断跟进。车轮滚滚,尘土飞扬,一眼望不到边。   再看正对着襄平城南门方向,有一支千余人的队伍,俱都身披精耀铁甲,挽强弓硬弩,身后背着箭囊。队列簇拥之下,有几名贵人。   其中一人,面带病容,身材瘦削,正是公孙恭。   而在公孙恭上首,又有一人,锦袍金甲,龙行虎步,气势非凡。   公孙渊心头大跳,慌忙发问:“那人便是孙车骑么?”   身边诸人皆为江东军势所慑,竟无人答话。   辽东文武早前颇曾听闻江东政权屡败于曹刘的事迹,虽然仰赖江东的财货支撑,却对其军事力量多有轻蔑。不少人都觉得,惟苦寒之地出强韧善战之兵,而南方气候温和,人多柔弱。   可这会儿江东大军忽然掩至,众人顿时感觉到了军威赫赫,军中森严杀气更如山而起。有人顿时心中打鼓,想到江东毕竟是曾与曹刘对战,动用十万乃至数十万大军的强力政权!   哪怕这个政权如今衰弱,仍然能够动用千百艘海船、数万大军,在数千里外攻城略地!松散的辽东政权与之相比,简直有如装成大人模样的小儿,哪里能敌?   此时诸多队列渐渐就位,队列之中,又有骑兵小队突前。马上骑士们身着鲜丽戎服,耀武扬威,时不时奔驰到襄平城下,或者开弓搭箭,射箭入城,或者高声叫嚷不休。   公孙渊本以为,两家远隔数千里,口音必然不同,多半听不懂彼辈呼喊的内容。结果稍稍侧耳倾听,才发现这些叫嚷的骑士竟都是辽东人,而他们大喊的内容十分浅白,城中上下都能听得明白。   那是以骠骑将军、辽东侯公孙恭的口吻,痛斥公孙渊以下犯上,篡逆不轨的行径,并报称公孙渊所部在襄平城外诸多城池残暴好杀之行,指这些城池俱都尊奉骠骑将军指挥,誓与江东戮力同心,讨伐叛贼。   到最后,多支骑队一同高喊:“公孙骠骑、孙车骑令,只诛首恶,降者免死!凡献城者、擒公孙渊以献阶下者,有功厚赏!”   公孙渊自视甚高,也有雄心,但毕竟长于荒僻之地,又少了争战历练。他哪曾想到这天下竟有如此荒唐之事,竟有如此狡诈之谋划,竟有如此翻脸无情的盟友!他哪曾想到自己十拿九稳的大事,最后竟会变得如此憋屈!   他简直要被气炸了肺,而急怒之后,又有压抑不住的恐慌涌上心头。他拔出刀来连连虚劈,想要为自己壮胆。忽然发现身边除了心腹部曲,还有新投靠的部将王建、韩起等人。   他又连忙大喊:“是江东人劝我起兵的!这,这是江东人的阴谋!”   王建、韩起皆道:“是,是。是江东的阴谋,江东人果然狡诈。”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深险   江东大军立足稍定,少部分人领着沿途征集的民夫挖壕设寨,其他竟不耽搁,即日攻城。   一万出头的江东精锐,兵分三路。东侧骆统、西侧朱然辅攻,而以南门为主攻方向。   徐盛、蒋钦、潘璋等江东重将皆领兵轮番攻上,再有威远将军孙邻、扬威将军孙奂率领五校精兵压阵。   襄平城虽是辽东郡治所,毕竟与中原的大城不能相比,周边墙不甚高,池不甚深。江东将士凭着简陋的云梯和土袋突破防御工事,使战局立即进入到激烈状态。   负责南门守备的城门校尉韩起,只小半个时辰就抵敌不住,连连向公孙渊求援。公孙渊立即遣出部下精锐,也就是在辽口得到了江东武备支持的那批家族部曲。   这一支兵力压上城头,有的扫荡城墙沿线,有的往下面张弓搭箭乱射,顿时把江东军的攻势压倒。   江东军毕竟是长途奔袭而来,战到这时,体力稍稍不支,前方各队陆续都现疲态。然而此番孙权亲临战场,是真的发了狠劲。他当场斩杀两名擅自后退的校尉,勒令全军继续进攻,进而亲提本部向前,一直逼到距离襄平城头不足三百步处!   这一来,徐盛潘璋等将无不奋然,叱喝连连,挥军猛攻不已。   城池周边杀声震天,箭如飞蝗。   有一支有力的劲箭从城头方向斜斜飞来,落在孙权的面前。   孙权拿起箭矢看看,亲自张弓搭箭,将之猛射了回去。他年轻时曾在江东以射虎为乐,单以个人的武艺来说,着实不凡,随身带的梗是特制的精良长弓。于是箭矢飕地划过长空,贯入城内,也不知射中了什么。   他的动作很快,但箭矢的形制仍然落入公孙恭的眼中。   公孙恭的脸肌微微抽搐。   这箭矢,正是江东军的标准制式。此时环绕周边的江东弓箭手们,人人背上都背了一整袋这样的箭矢。   江东为了促使公孙渊发起叛乱,真正下了血本,所提供的物资实实在在地价值一亿钱,以物资数量而论,足以装备五千人的军队,并成为两万人的骨干,支撑一场上规模的大战。为了及时送达辽东,江东方面甚至等不到江陵输送的物资抵达,直接从自家武库中调取。   公孙渊的直属部曲数量只有两千,于是这些部曲们皆持超量的武备,几乎人人披甲,近程远程兵器齐备。   他们与江东军在城头激烈鏖战,双方的武器甲胄形制全然一般,时不时就会出现敌我不分的情形。而两方所打的旗帜,又全都是“公孙”字样。敌我双方彼此拉锯,搅出残肢断臂纷纷坠落,此情形落在公孙恭的眼里,顿令他想到过去数日公孙氏的惨烈内讧,简直令他堕泪。   公孙恭本来就体弱胆虚,乃至辽东人有讥讽他是阉人的,这时候他蜷缩身体,微微发抖。   孙权瞥了他一眼。   乱世延续到了此时,看起来仿佛两分之势尚能维持,可有心人皆知快要见到结局。   在这时候,庸碌者只能随波逐流,不能也不敢把握自己的命运。而真正的英雄,依然咬紧牙关、奋起拼搏,去抓住最后一点决定命运的机会!为此,付出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冒再大的风险,也是值得的!   过去数年间,不是没有人劝说孙权,或者依曹,或者依刘,以如今局势,曹刘皆不会苛待远人,再怎么也不失国宾之礼。   可是,赤壁战后的风华正茂、雄心万丈尚在眼前;当年周郎和鲁子敬期许的帝王之业,我还没有忘记!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哪怕此前失败了那么多次,我孙仲谋也不会放弃拼搏!   “公达!季明!”孙权沉声喝令。   江东孙氏的亲族重将孙邻、孙奂铁甲铿锵出列:“末将在!”   “你二人领本部,接替前队,继续猛攻!”   “遵命!”   孙权转顾身边扈从:“打起我的将军大纛!通报全军,孙权正在观阵,正在为勇猛将士喝彩!正在为江东的豪杰计功!”   “是!”   虽然赤壁之后多年战阵不利,可孙权能在一次次失败中强行凝聚人心,使江东政权据区区四郡而军心不摇,真有超群之能。过去的数年内,孙权折节待士,厚施恩情予士卒,岂止解衣推食的手段?臣下皆感恩怀德,将士咸欲效死,又岂止于坐守江东?   这时候他号令全军,顿时诸军无不鼓勇。士卒们的喊杀声一时间压住了隆隆鼓声,哪怕城头战死者的尸体纷纷落下,鲜血染红了夯土城墙,而后继者争先恐后登城,要在孙将军眼中立功!   一日鏖战,入夜方歇。   公孙渊转回府邸,面如土色。   此等惨烈的厮杀,谁能承受?江东人的攻势宛如怒涛拍岸,如何抵挡?江东之兵,竟然凶猛到了这种程度……难道这等威势的大军,都不足以在中原争霸中占到上风?   今日己方仗着两千扈从稍稍稳住局势,可两千精锐扈从在守战中的折损却很惨重。待到明日再战,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更麻烦的是,公孙恭就在城外,城中守军看得再清楚不过,此时人心惶惶,都在说公孙渊是叛逆了!   正在没奈何处,心腹部下卑衍又匆匆而来,奉上一物:“将军,你看!”   公孙渊走近几步,只见卑衍手中的乃是叠在一起的几份箭书。   “是江东人射进城内的!”卑衍道。   今日两军杀得昏天黑地,公孙渊倒真没注意江东人还来了这一手。   他吃惊地拿过箭书来看。   箭书中的言语,其实便和今日战前喊的那些类似,无非只诛首恶,降者免死,凡献城者、擒公孙渊以献阶下者,有功厚赏云云。几份箭书,有的写给将军王建,有的写给城门校尉韩起,又有给参军郭昕、司马毕盛等人的。   这几人,都是此前公孙渊以巨资拉拢、收买,倚靠来夺取政权的同谋。今日守城,这几人也都各自领兵登城,在几面城墙与吴人交战,似乎都是忠诚于公孙渊的。   可是……万一……   这些人既然能出卖旧主,焉知不能继续出卖新主?   公孙恭固然是个治国无方的废人,可较之于那江东孙权的深险城府、霹雳手段,我公孙渊,又算得什么?   强烈的自信一旦遭到摧毁,立刻就会化成强烈的自卑。公孙渊心慌意乱,想着想着,只觉得心脏乱跳,头晕目眩。   “如之奈何?怎么应付?”他一迭连声问道。   卑衍、杨祚对视一眼,各自思忖。过了片刻,杨祚道:“将军,我有一个提议。”   “快快说来。”   “且以商议军情为由,召王建、韩起、郭昕、毕盛四人入府,且将他们羁押起来,再勒令他们写下手令,我们分遣忠心部曲,凭手令指挥他们的部众,可保无虞!”   “好,就这么办!”   换了有经验、有军政之才的人在此,绝不会出如此荒唐的主意。可公孙渊身边可信的,终究只是些剑客、打手之流;而公孙渊本人也终究没有经过真正的历练,此时他已经六神无主,立即同意。   卑衍、杨祚两人立即去办。   两人去了不到小半个时辰,襄平城内再度大乱。情形与数日前公孙渊叛乱时一般无二。   到处喊杀声响,到处烟火升腾,也不知那座城门先被打开,江东大军如潮涌而入。   公孙渊不敢置信:“这些杀才,真的又另投新主了?”   杨祚屁滚尿流折返,身上带血,满脸尘烟:“将军,王建、韩起那两个,早就与江东勾连了!此时东门、南门、西门齐开,将士们顶不住了!我们快快突围!”   夜中厮杀之声如此清晰,公孙渊早就听见了。他提着刀走到阶下,声浪愈发猛烈。他听到了愈来愈近的惨叫声,听到了铁蹄踏在街道的隆隆回响。不久之前,他本人就是乘着巨大的声浪直入城中的。   但此时,他却成了困在辽东侯府邸里,全无主意的那一个。   杨祚奔到公孙渊身边,伸手去拽他的臂膀:“将军,我们快走!”   刀光一闪,公孙渊手起一刀,劈在杨祚的面门。   杨祚惨叫倒地。   “都是废物,一群废物!”公孙渊嘟囔着,往杨祚身上补了几刀。鲜血泼洒在公孙渊的脸上,强烈的腥气刺击得他鼻腔剧痛,他觉得喘不过气来,于是把刀刃对准了自家脖颈。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乌桓   城头守军一乱,城外江东军立即响应。   孙权亲自带领中军,潘璋蒋钦等将皆身披重甲,呼啸向前。城门一开,江东甲士即涌入城中,砍瓜切菜般地冲杀起来。   整座襄平城,随着江东军入城而轰然喧闹。   烟尘滚滚,鸡飞狗叫,刀枪乱迸,人喊马嘶。   城中百姓们白日里提心吊胆,这会儿又从睡梦中惊醒,无数房舍中灯火亮了又灭,稍微机灵点的,立即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事。   大户人家立即驱使奴仆宾客,准备武器,收拾细软、掩埋家中的贵重金银珍玩;而普通人家狼狈起身,或者往妇女脸上抹烟灰,或者扑向后院早就挖好的地窖。   江东军入城之后,辽东各将所部纷纷倒戈而降。王建、韩起两人更是亲自领部曲为先导,带着江东军扑向城中驻军大营、军政官寺、粮仓武库等地。   司马毕盛所部的营地距离武库不远。白日里厮杀受伤,失血甚多,他回营后昏昏沉沉地睡了。这时被骚乱惊动,他又慌忙披甲出来探看。领着一队步卒刚出营门,便见王建手持大刀如狼似虎杀到,隔着数丈,又听王建怒喊一声:“叛臣贼子,还不跪地请降么!”   毕盛一时发愣。他投入公孙渊麾下,还是王建出面牵的线、搭的桥,本打算攀附冀尾以取富贵,怎么突然间就成了叛臣贼子?而王建这厮,又算得什么忠臣?   还没想明白,便看到王建后方无数江东甲士或持矛戟,或仗弓弩,如浪潮涌来。毕盛骂了句粗话,立将手中缳首刀丢了,噗通跪倒在地,嘶声喊道:“我忠于辽东侯!忠于孙将军!我不得不潜伏敌营,早就意图归正啊!老王,救我!你替我说句话啊!”   更多的辽东士卒眼看局势不好,各自奔逃。   别部司马、乌桓人王护留反应极快,带着部下们径往城北驰去。   在他身边,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阿罗盘气喘吁吁地催马跟着,毫不客气地问道:“司马,江东人就这么厉害?我们连打个照面都不敢,这么急着走?要我说,就在府里安然等着战事结束,到时候我们先看一看那孙权是何等样人。若有不妥,一路杀出城去,那些江东人也拦不住我们!”   阿罗盘的兄长,是依附于公孙氏的右北平乌桓单于寇娄敦。阿罗盘生活在襄平数年,虽然形同人质,但地位毕竟比王护留高很多,所以讲话一点都不客气。   “那你回去,我领其他人先走。”王护留瞥了阿罗盘一眼,懒得跟他一般见识。   阿罗盘被噎得无语。   阿罗盘听出来王护留的语气不善,当下连连冷笑。   辽东乌桓五千余落,放在哪里都是受人尊重的大势力。就算是公孙恭、公孙渊,平日也对阿罗盘客客气气。要按阿罗盘的意思,根本就不用急着走,只在府邸中守着,待到局势底定再看情形,难道那些江东人还敢得罪乌桓勇士?   王护留年纪四十多了,虽有名声,却殊少锐气,日薄西山,亏得他还有脸自称乌桓都督,统带部族中的精锐!他是给公孙氏当狗,当得没胆量了啊!   王护留没再理会阿罗盘,他催马急走,很快就赶到了城北一处熟悉的马厩。数十骑呼啦啦涌入,人人手握刀柄,大吼道:“将马匹都牵出来!若有食物饮水,也都拿出来!快快!”   王护留和几个乌桓骑士策马立于外间。   他侧耳倾听四州厮杀之响,稍稍放缓语气对阿罗盘道:“江东人的主力从南门入,东西两面都是偏师,北门眼下还安全。我们一人两马或三马,连夜长驱奔走,明早就到辽阳,与部族汇合。到那时候,部落何所去就,便可慢慢来谈,岂不比现在这样被扣着人质要强?”   在袁曹相争末期,乌桓部落于白狼山为张辽所破,随即部众四分五裂,许多部族被迫内迁。寇娄敦带着右北平乌桓部落逃往辽东,依附于公孙氏。   公孙氏对东夷各部的掌控颇为严密,乌桓人时常要奉命出兵,随同征讨,历战之下,势力不断衰弱。单于庭勉强维持着部落局面,常有奔回右北平的想法,却因为族中许多大酋的子嗣都在襄平轮班服役,兼为人质,所以不敢妄动。   眼下襄平城再度大乱,王护留立即觑得了机会,连忙领着一批年轻人潜行出来,打算乘此良机脱身。   却不曾想,族中竟有阿罗盘这等愚蠢无知之人。乌桓部落连辽东公孙氏都不敢得罪,眼看着大破公孙氏军队的江东人到来,竟还打算与之照面?这种年轻人无知狂妄,多半是把平日往来的那些个江东商贾,当做江东武人来评价了。   真要与江东闹将起来,此人多半立时要死。若非王护留这个乌桓都督对单于尚有几分忠诚,根本就不想对他解释什么。   阿罗盘听得王护留的言语,却露出不忿姿态。正待出言反驳,忽然道路远处有箭矢飕飕飞来。其中一支冷箭,正正插进阿罗盘的咽喉中。   鲜血噗嗤一声飞溅出来,阿罗盘抬起头,惊恐地四处看看,双手徒劳举起,企图捂住汩汩流出的血液,最后还是咚地一声栽下马去。   “敌袭!”忽然遭到袭击的乌桓骑士们大声呼喊。   好些人从马厩里奔出来,年轻气盛的数人无不抽刀盘马,意欲往放箭的方向冲杀。   王护留却勒马未动。眼看敌方一轮发箭的数量上百,他知稍一接战,立即就会被缠上。   “我们走!”他低声对身边一批关系较亲密的同族喝了一句,也不顾那些已然打马前冲之人,策马往北面去路狂奔。   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回头窥探,只见无数江东甲士从街道尽头奔涌出来,瞬间就如浪潮般将少量乌桓骑士吞没了。   王护留顾不得再看,拼命策马奔逃。耳听得背后箭矢破风之响和甲胄铿锵声始终没有被甩开,他催马愈发急躁,挥鞭抽得马股鲜血淋漓。   好在北门距离不远,奔过两个路口,一转弯,他就看到了大开的城门。   还没等王护留松一口气,他也同时看到了城门周边上百人高擎松明火把照亮。在火光掩映之下,城门前一整个江东甲士方阵排开,甲胄森然放光、矛戟矗立如林。   王护留猛然勒马,凝神去看阵前衣甲鲜明之将。   竟还是个熟人。   乃是此前经常来襄平,从王护留手中买过马匹的潘姓商贾。   当日这人与城门校尉宿舒关系密切,藉着宿舒的情面登门拜访。王护留与他往来时,就觉得此人性格刚强而酷好奢靡享受,与人交往挥金如土,恐怕不是寻常人物。昨天江东军攻城,王护留上城看过,才知道此人真实身份,乃是江东孙权麾下的得力干将,振威将军潘璋。   眼看乌桓人失措模样,江东军官们无不大笑,潘璋更是志得意满。   此番江东军攻入辽东,潘璋只凭着捕到了公孙恭,就是当之无愧的首功。这时他突入城内,又火急前来北门守株待兔,果然连着堵住了好几批意图趁机脱逃的东夷各部人物。   眼看王护留等人尚立马于前逡巡,潘璋向前几步:“老王,你这模样,何其狼狈?来,来。早知城中有各部的人质在,本将军哪会轻易放过?你们都请下马在这里歇着……等着我主孙将军召见吧!”   王护留长叹一声,翻身下马。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平定   一日之间,襄平城易手。   天色微明时,城中喧哗渐歇,孙权大步直入辽东侯府,先不入正堂。   他站在正堂的阶前,挽着公孙恭的手臂,先请他认一认公孙渊的尸身。   公孙渊以利刃刺喉而死,浑身是血,脸上肌肉扭曲,甚是骇人。公孙恭竭力提起精神,看了看,轻声叹道:“是,这正是文懿。文懿的性子雄武刚强,本该是我公孙氏……”   不待他说完,孙权挥一挥手:“将尸体拖出去,枭首示众。及其家人、子女,皆斩。”   数十名甲士齐声暴吼:“是!”   公孙恭浑身发抖,想要说什么,孙权又问蒋钦:“城中不服之人,可都处置了?”   蒋钦乃是早年随孙策下江东的宿将,在如今的江东诸将中资历极深,仅次于韩当。这几年他身体不好,故而孙权以他为护军,典领辞讼。此番江东全力以向辽东,蒋钦深知这是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遂带病跟从。   听得孙权讯问,蒋钦出列道:“启禀吴侯,不肯降服的,都伯、曲长以上,辽东侯府下属文武官吏,是我亲自监斩;曲长以下士卒、小吏,也都悉数斩杀。”   “嗯。”孙权满意地点点头,又问:“杀了多少人?”   “不计入城时厮杀的战果,入城以后,搜捕都伯、曲长以上及文武吏员,计有四十三人。曲长以下寻常士卒,计有一千二百五十九人。一千三百零二颗脑袋,都已经挂上了城头,尸体弃置城外荒郊。另外,潘璋将军来报,他拦截到了城中东胡各部试图逃散之人二百余,其中有半数狂悖无礼,胡言乱语,他直接杀了,以慑服其余。”   “好,好,非常好。”孙权抚掌而笑。   他转而又问:“既然不服之人都已处置,降伏之人呢?惠恕,你将他们安置得如何?”   辅义中郎将张温闪身出列:“启禀将军,城中降伏之人,以将军王建、城门校尉韩起、参军郭昕、司马毕盛为首,他们并已召集城中官吏、将卒两千余人,和此前协助我军的宿舒校尉一起,此时正往辽东侯府来,恳请拜见将军。”   “既如此……”孙权微笑道:“公孙将军,你我一同接见他们,示以诸事底定,再厚厚地赏赐这些忠臣志士,你看可好?”   公孙恭不答。   孙权皱了皱眉,又问:“公孙将军?”   公孙恭听闻江东军直接斩杀不服者千余,已然两股颤栗,好似立足不稳;待到孙权喝问,他面色惨白,全无一丝血色:“孙,孙将军你说什么?”   “我说,你我二人一起接见襄平城中的忠臣志士,可好?”   公孙恭苦笑摇头:“不敢,不敢。”   孙权见他被吓得狠了,待要劝慰几句,却听公孙恭道:“孙将军,我听说,江东气候比辽东要温和,是么?”   “那是自然。”   公孙恭沉默良久,低声道:“孙将军,我的身体久病虚弱,想去江东居住,不知你能允可么?”   孙权失笑:“那自然是好的。哈哈,公孙将军,我定遣人为你营建府第,使你在江东住的舒适……”   公孙恭打断了孙权的话:“我想今日就走。”   “什么?”   公孙恭竭力正视孙权,深深吸了口气:“辽东诸事,有孙车骑在,我很放心。我身体不豫,亟需休养,所以,我想今日就走,嗯,带着妻子家眷,皆去江东。”   孙权与部属们快速交换眼神,随即呵呵笑了:“也好,也好。公孙将军的身体要紧。”   他指了指身边一名将军、一名近侍:“公孙将军,这是我的部下扬威将军孙奂,这是我的侍从首领谷利。我让他们两人安排足下的江东之行,并保障足下的安全……你看这样可好?”   “很好。”   “那就带公孙将军下去吧!”孙权挥手示意。   孙奂按着腰刀,站到公孙恭的身边。谷利客气地道:“公孙将军请。”   公孙恭神色木然,随着两人离开,再也没有回头看看他熟悉万分的议事大厅。   孙权站在正厅阶前,看着公孙恭的身影消失在某处走廊后头。他听到空中有鸣叫声掠过,打破了清晨的寂静。定神看去,原来是一只在院中大树筑巢的大鸟,振翅飞腾而起,直入云端。   孙权回身,向厅堂内去。   古语云,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如今一场翻覆的剧情已然结束,赢得胜利的,必然是有备而来的英雄。乱世纵然到了尾声,也绝不会容下宽仁、软弱而无能的首领!   孙权尽力保持着沉静姿态,其实背对众将的时候,简直压抑不住脸上的狂喜神色。他压住嗓门,沉声道:“那些在外头等着的人,让他们进来吧!让他们见见辽东的新主人!”   众将一齐躬身道:“遵命!”   其后旬月,江东后继的船队不断渡过大海,陆续抵达辽口、沓津。   江东兵马有了襄平城这个最大的据点,随即兵分多路,向辽阳、平郭、安市、新昌等各处攻去。   既然有了襄平城这个先例,襄平城里上演的情节,也在其余各地一一上演。无非打着公孙恭的旗号招降,再动用城中的内线,厚赐金帛收买守将,若都不成功,再挥军攻打。   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待到月底,辽东诸郡皆平。   江东禁戢军士剽掠,又任命各地县令、长数十人,派遣亭长、捕盗等基层吏员上千人分布各地,直领地方政务,于是民皆安堵,仿佛不知已换了新主。   公孙氏雄踞辽东数十年,带甲数万,军民数十万,覆压海东盛国、强族不知凡几。以纸面上的实力来说,公孙氏较之于僻处小半个扬州的江东孙氏一点不差。然而江东猝然起兵鲸吞,旬月之内便扫荡千里疆域,取而代之。何以如此?   数十年天下板荡,宇内豪杰竞起。多少势力在乱世中奋然割据,为一方之雄。这些势力中人,既能得逞一时,便非庸才,其麾下文武也或有超群之勇,或有非凡之智。然而一旦试图参予逐鹿,绝大多数人的势力旋起旋灭。何以如此?   看曹刘孙三家,便能知晓其中缘故。   如曹操、刘备、孙权这样的雄主,哪怕势力尚在弱小,就重视厘清制度规矩,依律计分,以建幕府。如荀彧之于曹操,诸葛亮之于刘备,二张之于孙权,都在这方面作出的特殊的贡献。   因为制度完善,体例分明,所以才能揽天下智、力之士,使居此职者称此才,上下合宜。因为制度完善,体例分明,所以疆域愈广阔,对地方的掌控愈深,能动员的力量愈大,政权中文武部属的向心力愈强。   三家之中,江东政权素来松散。这是因为江东士人的地方势力太强,与中枢隐约抗衡的缘故。可就算是松散的江东政权,终究也曾经是天下鼎足之一,是按照帝王之业来配置幕府的强权!其体例完备之政,号令严明之军,哪怕不如当年,怎也比沐猴而冠的辽东公孙氏胜出十倍百倍!   虽然此前孙氏与曹刘争衡不利,几度受挫,但孙权始终竭尽江东四郡的人力物力,维持着庞大而精密的军政体系。   他忍辱负重数年,就为了等待一个机会。   当曹魏和成都的汉室都忙于疏离内部,一时无暇扩张的时候,孙权的机会就来了。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挑衅   早前陆议亲赴江陵,一方面采买物资以供江东出兵所需,一方面拜见雷远,恳请他对江东军事行动的谅解。   此等大事,自然不是雷远独自决定的,故而他立即遣人飞报成都中枢,同时又督促江州方面的吴班、廖化,多遣密谍、斥候,尽量把握江东军的动向。   十日之后,诸葛亮亲自回信中的意思是:请雷远调集精卒,稍稍移驻东线。若江东果然能够夺下辽东,并履行他们扰动曹魏北疆的承诺,则此部兵力引而不发可也。而江东军的主力若在辽东覆灭或遭重创,少不得要劳烦雷远率军稳定扬州局面,为皇后的兄长分忧了。   自赤壁大战之后,天下强权或有默契一般,每隔三年或四年,发起大规模的战争。皆因小打小闹已经没了意义,想要决战决胜,非经数年的生聚教训不可。   荆、交两州在前年的大战中虽然取胜,但兵员、物资的损失都庞大异常。之后休养生息,虽元气渐复,也一时无力调大军、兴大战、好在中枢只要雷远以少量精锐兵力见机行事,那倒没有问题。   雷远遂令原本驻扎在江陵的邓范、王平两部一万人东进。邓范驻扎于鄂县,王平则进一步向东,直接驻军入柴桑。   鄂县乃江滨兵马之地,居荆州与江州的水道中段。雷远统领三州军务后,在鄂县东面的虎林、樊山设置军屯,作为沿江的重要军事要塞。   而柴桑则是江州的军事枢纽,建威将军、前护军吴班所部便驻扎在此。   鄂县距离柴桑四百八十里,水军全速顺流而下,两日可达。而与柴桑隔着彭蠡泽对峙的,便是江东的军事重镇彭泽县,两地的距离只有六十里。   江州方面,柴桑吴班所部、南昌廖化所部的兵力一向充实,本来就面对江东不处下风。再加上邓范和王平所部的支持,其威慑的意图堂而皇之,再明确不过。   而就在这种威慑之下,孙权连颁将令,使江东军船大举集合,运载兵马北上一搏,且不论目的究竟如何,其眼光、胆量、下决心的勇气,真是非同小可。   这一日,王平所部驻扎已定。吴班亲自入营拜会,又请王平随他一同登临水军船队巡行江湖,并例行探察对面江东军的动向。吴班和王平两人也是老熟人了,当年雷远领着王平等人在葛陵火场恶战,几死于许褚之手,多亏了吴班领着弓弩手在侧翼虚张声势,才救了所有人的性命。   随着雷远的身份渐高,两人先后都成了统领重兵的高级军官,彼此一年多没见了。吴班出面邀请,王平欣然从命。   江州水军的规模不如荆州、交州水军,其活动范围主要局限在彭蠡泽,纯以军船为主,共计船只两百余艘。这些军船大都是近年新建的,大部分都是江津港和巴丘的船厂所出。   考虑到作战需要,江州军船的船体普遍小而坚固,行进快捷。如赤马、先登等舟,皆用厚重木料建造,再以牛皮覆盖船体,只留出箭孔和观察孔,仿佛飘浮在水面的鼋、鳄之类披甲动物。在船头还额外装着覆盖铁甲的尖锐撞角,用于战阵冲撞。   数月前,吴班曾领一队船只顺江直放,直抵皖口周边,遭江东水军拦截。吴班摆出不惜撞船的架势,硬生生在江东如林樯橹之中冲了出来,安然返回柴桑。   这一日军船的行进路线,是先往江北,看过寻阳、松兹一线,再折而往南,从彭泽县的江东水军大营前经过。   站在军船上眺望,只见江湖之畔,东西两侧,俱都设有烽燧,警戒森严,哨骑不断。   江东方面因少城池为凭,近年来多建坚固的军堡占据形胜之地,堡垒中旌旗遍布,远远闻听号角不绝。临水的堡垒都设有自如开阖水门,时有飞舟、艨艟出入,舟上将士虽看不清面貌,隐约只见军械齐备,人皆肃然直立,非松散的乱军。   吴班和王平都是久经沙场之将,虽不把江东军放在眼里,却也觉得彼等防御甚严,绝非一战可下。   “这会儿我们顺风,再近些看看。”吴班转身吩咐水军都尉。   诸多船只在水面上划出波纹,一齐向江东水寨逼近,其行动颇具挑衅意味。   迫近到两里左右,水寨的望楼上,眺望的士卒开始挥动旗帜示意警戒,弓弩手有条不紊地登上寨墙上凸出的墩台,并有鸣镝连响,开始向远处的军屯传讯示意。   吴班叹了一声:“都说江东军的精锐去了辽东,又调动了上千艘的军船来运送军队、维系后勤物资供给。然而,以我在江州所见,留在江东本地的兵力依旧严整,守备也如往常那般有条不紊,并没有觑得什么空子呢?”   王平眺望良久,点头道:“江东虽然地少兵寡,却终究经过整整五年的休养将息,部伍都久经训练。难怪雷将军始终都说,眼前不考虑武力夺取江东……看他们的部伍情形,用来自保,实在是绰绰有余的。”   两人再看片刻,正对面的一处水寨中鼓声隆隆,水门开处,一只船队驶出。   船队以艨艟大舰居中,两侧快船如展开如巨翼。虽是逆风,行船却依旧灵巧,快船两侧的船桨整齐划一地高举起来,然后插入江水中滑动。数十船桨起伏有序,快船行驶如飞,渐有包抄之意。   “江东水军训练有素,确实有一套。”   吴班点头赞叹两句,再要说什么,后面水军都尉登上飞庐:“将军,咱们是否要变阵与之抗衡?”   吴班这两年,渐渐把江州的水陆两军都管制自如了,又按照自己的经验和眼光做了很多调整和提升,正在雄心勃勃的时候。之前已经好几次与江东水军正面对上,彼此船只磕碰威胁了。   好在他总算记得王平带来江陵方面的要求,要他“引而不发”。   “发旗语,收拢本方船队,撤离!今日我们且不纠缠!”   “遵命!”   水军都尉往上层雀室挥旗吹号,江州水军二十余艘船只同时转向。   江东水寨内部。   陆议轻笑了两声,沿着木梯从高耸的望楼下来。   绥南将军全琮自侧边跟上,忧心地道:“这帮江州人甚是可恶,或许他们都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呢!”   孙权宣布要攻伐辽东,到实际出行,期间才两三个月时间。不谈军事上的准备多么仓猝,即使在江东政权内部,其实也没能统一意见,诸多宿将对此多有疑虑。   陆议一脸轻松地摇了摇头:“子璜放心,他们看不了我们的笑话。”   “伯言是说?”   陆议从袖中取出军文:“我今日来此,就是要请子璜看一看文书。孙将军已经拿下辽东了。”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天意   “公孙氏的势力已经全数平定。公孙恭本人,及其家人亲眷,都被送上了驶向江东的海船。”陆议看看全琮的神色,加重语气:“这份文写,以快船连夜送到。他说,辽东已经在我们手里了!”   自周郎病逝,导致荆州之地丧失以后,江东已经整整十三年没有开疆辟土,每一次尝试,最后都迎来羞辱的失败。直到这一次,孙权亲领精锐,飞越数千里海路,一举拿下辽东,便拿下了上千里的土地,四五个郡国,数十万军民!   这是十三年来从没有过的巨大成功,几乎把江东的控制区域扩张了一倍!   这样的胜利,实在难得。过程中的干脆利落,又足见水准。怪不得孙权要亲自书信,以向群臣展示。   全琮接过书信,匆匆扫过两眼,勉强笑了两声:“呵呵。”   “怎么,子璜你竟不高兴么?”   全琮招手让一名扈从过来:“你登望楼观察,江州军船退到五里以外,我们就不追赶,以旗语召回船队。”   那扈从匆匆去了。   全琮与陆议并肩走在营间道路上。正撞见一队士卒扛着尖头的木栅栏奔来,两人稍稍让到路边,挥手让士卒们赶紧通过。   又走了两步,全琮继续道:“伯言,纵使得了辽东又如何?”   陆议见扈从们都在稍远处,于是皱眉道:“子璜,终究那也是一条出路。如今交州、益州、凉州等地之人……”   “那有什么意义!”全琮提高嗓音,喝了一句。   陆议脚步一顿。   “伯言,我大概知道,你去江陵说服雷远,用得便是这样一些托辞。无非是说,交州、益州、凉州等地的世族都有意开拓边疆、域外,我江东也有意效法他们,以辽东为边疆,经营乐浪、带方周边的万里苍莽,以图江东的利益。”   “没错。”陆议徐徐道:“要说动江陵,要使江陵方面乃至成都,乐见我们的举措,总得有个理由。子璜是聪明人,当知我这般说的目的。这是在暗示着,日后愿把我江东置于刘氏臣子的地位,想来成都朝廷是很乐意听的。”   “如此屈辱,就为了辽东……”全琮摇了摇头。   这时候两人将至中军帐,全琮稍稍加快脚步,请陆议入内。   “子璜,除了辽东,我们还有哪里可以施展?”陆议叹气道:“时局如此,那好歹是条路!”   全琮站在大帐门口,回身向外看了两眼,走进来,掩上帷幕,放低些声音:“可那样的路,有什么意义?”   他凝视陆议,又道:“那样的路,我们如果想走,什么时候不能走?当年曹公挥军数十万下江东时,当年荆州、交州之军顺江而下时,我们若奉吴侯而降,那不就得了,何必还这么折腾?难道曹氏、刘氏管控江东,还能阻拦我们开拓域外?难道伯言、休穆你们去收拾公孙氏,会比较困难些?”   这样的言语,那是真得关上门说了。   “子璜,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全琮有些焦躁。他凑近陆议,沉声道:“我的意思很明白了!伯言,你我相熟,又非初交,我说些坦诚言语,你又何必伪饰?”   陆议沉默了片刻。   全琮的意思,他当然明白。   孙氏虽系吴郡土着,但其家门寒素,又无学问积累,与数百年来立足当地的高门世胄非是一路。后来孙策下江东,依靠的武力,乃是淮泗一带的豪强和流民武装,对江东士族来说,孙策及其同伴们乃是外来的征服者,而非回到家乡,代表乡人利益的正义之师。   孙策以强大武力平定吴、会,过程中诛杀地方英豪不计其数。如会稽周氏、盛氏、魏氏、吴郡高氏、王氏等诸多赫赫有名的宗族无辜被戮,其遗类流离,湮没林莽,言之可为怆然。其中有不少人,甚至还是当年与孙坚有旧,升过堂,拜过母的,而孙策夺其命,破其族,竟无一丝犹豫。   便如陆议这样的江东股肱之臣,其宗族早年也曾遭孙氏屠戮,死伤惨重。   由此看来,江东士族实与孙氏仇深似海,几有不共戴天之势。   为什么后来两方携手?孙权的怀柔手段其实只是一小部分原因,关键在于,当时中原板荡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而孙氏的力量、孙氏的声威,仿佛有帝王之像,仿佛能够在乱世中脱颖而出,为江东士族带来美好的前程。   为了那个美好前程,江东士族才咽下了仇恨,一个个地出来当官,摆出种种忠诚的姿态,为了仇人的事业奔忙于军政两途。   但如果那个美好的前程不存在了呢?孙氏凭什么还高踞于江东士族之上?江东士族又何必非得与之虚与委蛇?   如果要向某一个真正的强权屈膝,江东士族又不是自己不能干,何必非要让孙氏带这个头?   如果要按照这个强权的心意去开拓边疆、域外,江东士族积攒了那么多年打击山越的经验,难道就不能用之于夫余、沃沮、挹娄或者高句丽?   孙氏麾下有勇猛之兵,江东士族难道没有?孙氏擅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江东士族难道不会?   如今江东士族却在陆议的推动下,为孙氏筹备钱粮物资,为孙氏维持江东四郡的本据,为孙氏抵御汉室朝廷之兵的虎视眈眈……   是,吴侯总算不负所望,夺取了辽东。   且不论那地方与江东远隔数千里的大海,万一青徐形势变动,两地立即就断绝联系,好歹看起来,辽东五郡之地,也算是一块可堪入嘴的肥肉。但那对江东士族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   全琮不用想就知道,辽东那里的利益,全都会落入孙氏的掌控。孙氏自然有其忠诚的铁杆部下,他们必然得到分润好处,会为了控制辽东而欢欣鼓舞。但其他人呢?吴侯绝不会把这块肥肉让给外人,那么外人又有什么可高兴的?   “两个理由。”陆议忽然道。   全琮端然坐正:“伯言,我在此洗耳恭听。”   “其中一个理由,很简单。吴侯要控制辽东,必定要不断投入孙氏的力量,我们在此把江东经营得愈是稳妥,提供给吴侯的物资愈是充足,吴侯就愈会放心地长驻辽东。或许到了某个时候,青徐,乃至天下局势有变,孙氏在辽东,而我们在江东。两地隔绝,许多事也就顺理成章。”   全琮思忖片刻,微微颔首:“倒也可以接受。伯言,第二个理由呢?”   “第二个理由,现在还不能说。”   “不能说?”全琮皱眉。   “是,现在还没到能说的时候,子璜,你且安心等一等。”   两人默然片刻,陆议想了想,又道:“古人云,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匹夫之志犹不可夺,何况吴侯?吴侯有骥骜之气、鸿鹄之志,终不能长久屈膝于他人。子璜,你知道对吴侯来说,什么才会令他放弃?”   “伯言,我哪里知道,你且说来。”   陆议喟然道:“唯有天意。”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逆臣   第二个原因,陆议终究没有说明。   但他既然能将之归结到天意,那就是在含蓄告诉全琮,至少不必担心江东人会因此而流额外的血。   全琮起身,想了片刻,轻描淡写地道:“就这样吧,我去巡营。”   他是绥南将军、鄱阳太守,东府所施加给江东的压力,倒有大半直接由他对着。柴桑一线增兵以后,汉军水陆部队时常巡逻迫近,说是挑衅也好,说是试探也好,全琮一丁点都不敢疏忽。   陆议也告辞折返。   陆议是江东士族中有威望、有号召力的一个,却非江东士人的首领,许多决定、许多默契,都需要他一次次地拜访、商议而成,他要顾着的,可不止全琮这一处。   两人的讨论点到为止,而局势变化的过程,始终如同陆议向雷远承诺的那般。   章武三年五月起,孙权在控制了辽东诸郡之后,开始分派部属,招徕远近东胡部族,抚之以恩,授之以顺逆之理。若降伏,择其国族才勇者入襄平效力,凡有不服,遣军讨之。   七月下旬,孙权将军蒋钦引军迫降乌桓单于寇娄敦。复遣将军潘璋攻乌桓大人楼班、苏仆延于医巫闾山,一战悉平,皆斩之。   八月,寇娄敦降而后叛,起兵攻打玄菟等地,蒋钦攻之不克,病亡于军中。将军孙邻急领江东五校之兵出击,斩寇娄敦,拥立王扶留为乌桓大人。   此时高句丽王拔奇率众万人,复归纥升骨城,并寇西安平等地,攻打依附孙氏的高句丽别种小水貊,韩当领兵救援,逆击拔奇所部,败之。   高句丽复诱使扶余、沃沮等濊貊种落往攻辽东,将军朱然击败之,斩获首虏三千余级,迫降军民八千余户,使扶余王入居襄平。   旬月之后,濊貊别种十余部会同辰韩之兵,围乐浪。孙权遣朱然、周贺等救之。朱然由海道进军,数千人兵集阵整,声势煊赫而行,东夷各部观者无不大惊,一站溃败。朱然斩首千五百级而还,三韩皆遣使降伏。   此时东部鲜卑大人素利、弥加、阙机等,为孙氏军威所慑,亦遣使者入襄平拜会,孙权厚赐使者金、银、蜀锦等物,并赠以刀剑、甲胄。   这个消息很快就被曹魏的护鲜卑校尉得知。   曹魏设在幽州的护鲜卑校尉有两人,牵招驻在昌平,主要面对中部鲜卑,解俊驻在辽西令支,主要面对东部鲜卑。   两名护鲜卑校尉,大体来说都采取远交近攻之策,驻在昌平的,对中部鲜卑苛严而对东部鲜卑宽厚,驻在辽西的,则反之。这样一来,恰可以促使鲜卑各部不断分裂,在曹魏政权又拉又打的手段下分崩离析。   然而孙氏的势力进入辽东以后,立即就使东部鲜卑有了新的选择。素利、弥加、阙机得到了孙氏的馈赠,实力上未必增强,胆子却大了很多,从北面给幽州带来了相当的压力。甚至就连长期游荡于塞外的汉人首领公孙集,也转而投向了孙权。   公孙氏在名义上乃是曹魏臣属,地位同于孙权。如今孙权竟然远涉千里海疆攻灭公孙氏政权,曹魏方面早该有所反应。   但一来孙权动手太快,二来恰逢负责幽州军事的度辽将军阎柔病逝,数月之内,曹魏朝廷竟没有商议出妥善的办法。   待到东部鲜卑被孙氏召诱,驻在辽西的护鲜卑校尉解俊仍不敢妄动,只以别将领兵千余,并召辽西鲜卑别部莫护跋所部数千人潜进,觑看辽东情形。潘璋、徐盛领兵拒之,斩解俊所遣别将及莫护跋等人,徙其部于险渎。   自从曹操病逝以后,曹丕虽即位称帝,对地方上的控制力却难免下滑,在此局面下,他将国都设在邺城,愈发仰赖于冀州。此时孙权竟然敢动刀兵,若他勾连北方鲜卑,幽州、并州皆受影响,连带着冀州也一日数惊,不作反应是真不行了。   曹丕遂以虎牙将军鲜于辅持节督幽州军事,统一管辖幽州文武如牵招、王雄等,聚兵备战,并遣太常卿邢贞出面,往幽州责问孙权何以行此悖逆之事。   孰料邢贞行至辽隧,孙权以兵阻止,拒不奉诏。   刑侦无功而返。   曹丕大怒,遂以太尉于禁统兵,平北将军夏侯尚辅助,起河间、渤海、中山、安平、巨鹿等地州郡兵五万进入幽州。   十月底,两军在辽西狭长的走廊地带对峙,先后以少量步骑彼此对战,各自都有上千人的死伤。   不久后冬季雨雪连绵,前有辽泽阻路,后方道路泥泞不通。曹军不得不暂时退兵。而孙权所部本拟再战,忽遭寒潮袭击,士卒多有冻馁之患。   自渡海以来,孙权将自己带来的江东军精锐与辽东本地的武力渐渐掺杂,统合为一。但江东人始终都是大军的骨干,是忠诚可靠的基本保障。   江东人绝少接触辽东的酷寒,秋冬以后本来就是强撑着作战,这下大批病倒,孙权顿时觉得自己对军队的控制不稳,他无心再战,也乘机退回襄平。   北方战事稍歇,曹丕诏令于禁等人不必回朝,直接驻在幽州整军经武;又发邺城精兵四万即日起行,预备至开春时再战。   号令既下,数年不曾出外作战的邺城禁军络绎不绝于道,自邺城到北疆的几条大路上,俱都旌旗蔽日,矛戟如林。另外,从兖州、豫州等地又征发粮秣物资,包括各种粮食、马料、寒衣、武器等不计其数,俱都填充入幽州的府库。   与此同时,曹魏又行文天下州郡,废除孙权车骑将军、吴侯之位,再令曹休、张辽起扬州之众威慑以渡江南下。   某一日大朝会上,曹丕正说着其它事务,忽然想起孙权的长子孙登仍在邺城为质,于是令宿卫甲士立即将之抓捕来斩首示众。   此等大逆之臣的人质,早该杀了。朝堂上群臣并无意见,甚至觉得这种事还要拖到大朝会上说,未免有些荒唐。   却不料皇帝的亲信重臣,抚军大将军、给事中司马懿竟然出面苦劝,说什么此举大不利于新朝宽宏态度,非招徕远人的手段。   司马懿的性格素来柔顺,很少与皇帝意见冲突,这回却格外坚定,就在朝堂上上百臣僚面前硬顶了皇帝好几回。总算曹丕并非一意孤行之主,终于压下无名之火,但仍勒令将孙登圈禁看管,不许其对外交通。   曹丕的身体不好,因为这一桩事,似乎没了精神。朝会上其余琐事,他很明显地勉强应付。   待到朝会结束,诸官向皇帝行礼之后,开始退出。   曹丕忽令校事官来,请司马懿到铜雀园相见。   大司马录尚书事曹真暗中发笑,觉得司马懿非得在这种小事上驳皇帝的面子,皇帝虽然退让,事后必定要加以训斥。却不料他刚抬脚走几步,那校事官转来,请他也到铜雀园相见。   曹真稍一迟疑,校事官紧走几步,又叫住了快要出殿门的张合。   曹真和张合对视一眼,都觉茫然。却见司马懿已经走在前头,连忙跟上。   因为朝会在文昌殿举行,距离铜雀园不远。三人从端门旁边的角门出,沿着长明沟向东,穿过几条深巷和朱门,便到山林碧水交相掩映的铜雀园。   此地既是皇帝休闲之所,也靠近宿卫虎士的驻地铜雀台。三人走不多远,便觉周围宿卫甲士林立,防备的很是森严。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禁锢   曹真很少看见铜雀园中如此整肃模样,一时间愣了愣。   后退垂首趋步的张合猝不及防,差点撞了上来,连连致歉。   曹真顾不得与张合多言,他往前几步,追上了司马懿,脸色严肃异常:“仲达,陛下此番召见,可有什么要事?”   当年曹操病亡,大军溃败,曹氏政权几乎人心离散。曹丕毅然抛弃长安,带领关中兵马数万人星夜赶回雒阳,猝不及防地压倒了一直与他对抗的曹彰,又以雷霆手段掌控邺城,一口气诛杀曹植的支持者数百人。最终在极度恶劣的局面下收拢人心,即位称帝。其手段、眼光,甚是高明,至少曹真是敬重且服气的。   故而在他出任大司马录尚书事以后,尽心竭力地发挥自己曹氏宗族重将的作用,与司马懿共同掌控朝廷中枢,稳定局面,重整旗鼓,再聚曹军的元气。   但他心中一直有个极大的隐忧。   那就是曹丕的健康状况。   正因为他是亲近重臣,所以比其他人更了解皇帝的隐秘。他知道曹丕自从那年关中大战受了重伤,始终身体虚弱,不能痊愈。及至去年入冬,皇帝无意间受了凉,随即就大病百余日,一度卧床不起。过程中更有胸痛、咳嗽、咯血的可怕症状。   今日他在朝会上也注意过了,显然皇帝的神情倦怠,面色也透着一股不健康的蜡黄色。哪怕是在与司马懿争执的时候,言语也显得中气不足。哪怕看起来不似急病,但皇帝的身体状况,一定是比之前更差了。   此时铜雀园中戒备森严,而皇帝密使亲信重臣来见,刹那间曹真脑海中闪出一个念头:“难道是皇帝要托孤?”   司马懿仿佛看透了曹真的心思。他嘴角咧出个笑容,着摇了摇头:“子丹不要多想。且随我来,咱们再走数百步就到。”   “好,好。”曹真一点都不因此而宽慰,他忧心忡忡应了两声。   走了几步,他又回头去看张合。   如今的朝廷八公当政,其下又有钟繇、刘晔等诸多高官贵胄各司其职,张合虽然也是大将,却绝无可能越过那么多的重臣,参予到中枢大政的讨论。那么,皇帝为什么要召见他?   张合注意到了曹真的眼光,他猛地缩了缩脖颈,干笑两声。   前头司马懿已经走远了,曹真赶紧加快脚步。   三人沿着用小石子堆砌成的小路踏过,脚步发出哗哗的轻响。冬天的阳光被园苑中的高耸林木遮挡,长长的阴影像是许多只巨手,一次次地抓下来。不知为何,曹真生出格外的紧张情绪,他一不注意,脚尖绊在地面的凸起,几乎打了个踉跄。   好在司马懿立即抬手,扶住了曹真。   “子丹,我们到了。”   眼前是一处钓台,钓台四周,摆着几个取暖用的铜炉。钓台上坐着三个人。   一个是皇帝。   还有两人是谁?怎敢在皇帝面前如此端坐?   曹真揉了揉眼睛,抢上几步:“任城王?野王侯?”   两人都颔首:“子丹,好久不见!”   这两人,竟然是曹彰和曹洪!   在曹公病逝以后不久,夏侯惇也随即病逝。曹彰和曹洪二人,便成了曹氏亲旧肺腑、宗族武人中地位最高,也最具实际领兵作战才能之人。但这两人,都已经被逐出朝廷中枢很久了。   之前魏王病逝于军中,而曹彰随同在侧,据说得到了魏王亲口吩咐遗言,但谁也没有听到过这个遗言的内容。之后曹彰聚集残兵败将于宛城,为魏王发丧,请诸兄弟皆来。   此举,自然是他试图奠定自己继承人地位的手段。孰料曹丕竟然与刘备达成协议,放弃长安,火速率军赶到南阳。而且就在曹丕进入南阳的当天,司马懿策动了聚兵于宛城周边的曹休、曹真、于禁、张合等将,瞬间便使曹彰的势力如雪之融。   紧接着曹丕即位为魏王,又建制称帝,重整人心。他下诏以曹彰受命北伐,清定朔土之功,增邑五千,并前万户,勒令曹彰就国,又先后使曹彰进爵为公,为王。   这种王侯之封,就连补偿都算不上。任谁都知道,曹彰已经过气了,这个争夺权力的失败者实际上已遭禁锢,只有在封国郁郁而终的一条路走。   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怎么就能在所有人懵然无知的情况下来到了邺城,并且成了皇帝的座上客?   至于曹洪……   曹洪本是魏王曹操亲自任命的征西将军,负责领兵五万,辅佐当时的五官中郎将治理关中。起初他与曹丕合作甚是愉快,但后来曹丕招引部属,逐渐营建起了自身势力,并在军务上头得到阎行、郭淮等将的支撑,于是曹洪的地位无形中被压抑了,他本人对此颇为不满。   建安二十四年末,曹丕为了尽快折返中原,不惜接收刘备的胁迫,拱手让出长安,此举使得曹洪深为不满。   待到曹丕登基为帝,曹洪被置于闲散职位,他仍然好几次对外叙说此事,埋怨曹丕不战而失疆土。   三番五次之后,终于惹得曹丕发怒,某日藉着曹洪门客犯法的缘由,将之打入大牢,意图处死。当时曹真还曾专门为曹洪求情,据说卞太后也出面劝阻,终于免去曹洪死罪,将之免为庶人。   可这个被皇帝深深厌恶的庶人,此刻却也出现在了铜雀园?看他的表情,还甚是放松,并没有半点紧张畏惧的神色?他什么时候又得了启用?我这个巨细无遗总领朝政的大司马录尚书事,竟然一丁点都不知情?   曹真目愣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立即意识到了,原来自己所知道的朝廷政争,竟是假的吗!在自己的视线之外,有一些真实存在的东西始终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只有极少数人才有资格与闻其中!   他去看司马懿,只见司马懿恭谨向前,熟络地与曹洪、曹彰寒暄几句,一点都不惊讶。   仲达这厮,忒奸滑了!   他早就知道!说不定他早就参与!   曹真猛地扭头,再去看张合。却见张合张着嘴,乜着眼,呆如一个发愣的鹌鹑。   还好,总算还有比我曹子丹更惊讶的。   曹真稍稍舒坦些。他连忙抢上几步,拜见皇帝,再向曹洪、曹彰问好。   曹丕微微颔首,向司马懿叮嘱道:“孙登既受禁锢,日常的奉养必阙。仲达你曾经去江东见过孙权,就以这个名义,多去看望孙登,馈赠些物资……免得孙权担心我们亏待了他的儿子。”   司马懿躬身应是。   “另外,文远怎么还没到?他不是昨日就到阳平亭了么?”   司马懿禀道:“文远途中得病,所以慢了。已经让卢子家去迎接,想必很快就来。”   卢子家便是卢毓,早先为五官中郎将门下赋曹,后来历任冀州主簿、丞相法曹令史。曹魏践祚,卢毓出任黄门侍郎。此人一向是皇帝的亲信,看来这场密谋,卢毓也参予其中。   而文远,自然就是本该与大将军扬州牧曹休携手,在大江之畔耀武扬威的征东将军、晋阳侯张辽了。这位虎将当年曾以数百精骑破乌桓,以八百人破吴军十万,还曾与关羽在战场上正面相对,全身而还。   这几年曹军外姓名将也多有凋零,以个人的勇名来说,张辽已经是重将中当之无愧的第一。   想到这里,曹真悚然吃惊。   皇帝使曹休沿江动兵,而暗中召回张辽,必有绝大的缘故!   “这件事,少不得文远的协助……那就再等一会儿。”皇帝拢了拢袍服,轻声道。   曹真坐在下首,悄悄觑一眼皇帝的神色。分明他一如往常那样身体虚弱,精神萎靡,掩藏在厚厚毛裘下的颧骨高高凸起,可眼神中却多了几分罕见的凶狠绝然之色。那不是天子该有的气势,而更像是乱世中意图奋起一搏的枭雄。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机会(上)   皇帝既然这般说了,重臣们便耐心等待。   铜雀园中内外寂静,万籁无声。唯有摆在钓台周围的铜炉里,偶尔爆出噼啪轻响,几枚火星飘飘荡荡地飞起,落在曹丕的皮裘上,将白色的绒毛燎出一点焦黑,然后慢慢凐灭了。   铜炉上温着热汤,司马懿殷勤地打了两盏,递给曹真和张合。   曹彰有些不耐烦地起身,大步走到钓台的边缘。   钓台下方的水面已经结了薄冰,湖畔密布的芦苇都已枯死,大片的树林只剩枝丫,视野很开阔,冬季的阳光透过树梢,在薄冰上反射出白光。   曹彰向四周眺望了一番,沉声道:“这里倒是没变。”   他转回身,看着曹丕,嗤笑两声:“我本以为,子桓你当上了皇帝,总该修一修宫室,至少起几座楼台。”   曹丕将皮裘裹得紧些,面无表情地道:“我没那闲暇工夫。那是子建会做的事,所以他再也没机会了。”   曹彰仰起头,大笑了两声。   远处林间有几名宿卫虎士下意识地往这边看了两眼,手按刀柄,使得甲胄发出铿然轻响,然后又恢复笔直肃立的样子。   林间脚步声响,一名武将不紧不慢地走来。脚步并不特别有力,但在场的武人都分明感到了,那仿佛将要奔赴沙场的坚决之意。   张辽来了。   “文远,请坐。”皇帝客气地道:“听闻你身体不好,但此番战事关系重大,不得不劳烦文远。”   张辽行礼如仪:“为国家效死,张辽之愿也。”   “好!好!既如此,便说正事。”曹丕转而环视众人:“我们蛰伏许久,也准备了许久。现在,讨伐刘备的时机,已经到了。”   曹真正在喝汤,一时间几乎呛着。他竭力调整呼吸,喘了好几口粗气。   在他下首的张合也愕然失色,完全没想到皇帝的目标竟然是刘备。   “这时候讨伐刘备?”   “难道说……”曹真心念急转,想到了其中的缘故:“孙权和我们的对抗,根本就是在做戏!孙权要夺取辽东,皇帝早就知道了!”   曹真与张合对视一眼。两人都是宿将,瞬间便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而震惊过后,两人迎来的是更大的震惊。   再看坐在对面的张辽,虽然面上神情不动,手中杯盏里的热汤,却也泛起了一阵涟漪。   曹丕满意地看着臣子们的表情。   当日父亲常对他说,为人主者操术以御下,自家要君心莫测。知道的说不知道,没有的说有,务必要时时刻刻都声东击西,虚实难测,这样才能使臣下始终难以揣度君心,不敢欺君罔上。   那是有点难的。   不过今天这样子,挺好。至少曹真他们几个,是实实在在被吓住了,不枉我前后许久费尽心机。   “仲达。”   “在。”   “整桩谋划的前因后果,你给大家说一说。”   “是。”   当日曹操在荆襄战事失败后折返南阳,途中病逝于舟船之上。   临死前他对曹彰说,刘玄德当世英雄,如今羽翼丰满,只待一飞冲天。从此以后,天下无人可敌。这样的对手,连我曹孟德都要吃亏,如你们这些小儿辈,便是十个八个捆在一起,也经不住刘备的一击。   就算你们还能勉强维持局势,刘备驱动汉室复兴的大潮以碾压曹魏,必如摧枯拉朽。   好在刘备并非全无破绽。   他的眼光太长远了,数十年来都是如此。曹操再清楚不过。哪怕刘备再落魄的时候,他都会想着最远的目标,而即将胜利的时候,更是如此。   换了曹操,在击败了敌军主力之后,一定会竭尽全力地乘胜追击,将敌人彻底地粉碎,一次性地永绝后患。其它天大的事,日后慢慢再说。在这个过程中,付出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但刘备不会这么做。   他的事业愈庞大,就愈爱惜羽毛。他不仅要维持自己仁德的名声,还想要在平定天下的过程中,一步步重建汉家仁德泽被,与民休息的传统;树立汉室朝廷的格局和威望;推行与先汉后汉皆不同,而能被季汉所长期沿用的规矩……这才是刘备乃至诸葛亮之流最看重的东西,他们觉得,这些事的意义远迈战场上的胜利。   所以在这一场决定性的大胜之后,刘备多半会稍稍放缓脚步,不急于扩张,而把目光暂时投向内部。   刘备要把精力投注在那些自以为的百年大计上头,曹魏却不需要。曹氏政权从来都是实际的,首先打败敌人,否则万事休提。   所以这个时间段,便是曹魏能够利用的。   刘备和他的文武群臣大可以忙着为新生的汉室奠定万世基业,去忙那些零零碎碎的政务,曹氏的文臣武将们只需要砥砺爪牙,制造或者等待一个在战场上粉碎敌人的机会……   “仲达,说得这些太远了,眼下我们哪来的机会?”曹真忍不住问道。   司马懿露出森白的牙齿,笑了起来:“真有一个机会!”   他提高嗓音道:“从去年起,成都的汉家朝廷为了安抚辖区内的诸多豪强大族、解决他们的财政问题,开始有意识地推动豪强大族向边疆、域外投入实力。过程中,他们在交州、益州、凉州乃至关中等地的兵力,也会相应出动,以作后援。为了确保过程中不受到我们的影响,他们又与孙权达成协议,要求孙权策动辽东等地叛乱,吸引我们的注意力……”   “结果孙权这狡诈的狐狸,自己拿下了辽东,与我们直接对上了。”曹真冷笑。   “那也无妨。终究都需要我军与孙氏对战一遭,才能瞒得过人。”司马懿颔首:“此时刘备看来,我军的主力一分为二,一部分在辽东,一部分在江东。所以他们大可以安安稳稳地推进他们的大计,把手伸向南海、南中乃至河西、西域遥远之处。”   “这又如何?”   “子丹当是记得,去年春天,刘备遣部属通使西域,至深冬顺利折返。随即车骑将军张飞发精卒两万五千人,穿行大漠戈壁,威临西域诸国,降伏河西四郡四千里之地,收户口十五万,并遣使携玉石、香料、夜明珠、西域龙马等送往成都。”   “是。”曹真叹气。那一场征战,汉军在河西四郡几乎兵不血刃,张既、苏则、张恭、胡遵等人陆续降伏。但他们已在与曹氏政权隔绝的情况下坚持了两年,曹氏也实在没有指责他们的理由。   得到张既、苏则、张恭、胡遵等人的协助之后,张飞引汉军继续前进,直接深入西域。汉军兵分南北两路,一走尹吾,往高昌,直抵秦海畔的尉梨城,于此地设立西域戊己校尉府,置民屯田,并召会车师、高昌、乌孙等国;另一路越过大漠,进驻蒲昌海附近的海头城,于此地设立西域长史府,同样灌溉蓄水,置民屯田。   这都是成都汉室朝廷大张旗鼓宣扬的盛事,并不瞒着谁人,很容易打探到。   “可这些……和仲达说的机会,有什么关系?”曹真仍然不解。   “今年三月的时候,成都方面又有消息传来,说张飞在西域的经营很是得力。今年下半年起,西域大国如龟兹、于寘、康居、乌孙、疏勒、月氏、鄯善、车师之属,都会派出贵使甚至国王本人,于正旦之日亲奉朝贡,略如汉家故事。因为此事的象征意义重大,刘备已经决定了,朝贡仪式不能放在成都,必得在长安方可。”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机会(下)   “放在长安?然后呢?”   司马懿随手蘸了些热汤,在面前的案几点划图形:“子丹你看,因为我军的主力在辽东和江淮,所以直到现在,刘备方面并没有在关中做特殊的军事准备。荆州、交州、江州之军修整如故,而益州军未动,凉州和关中方面,主要的精力仍在西域。我们探察得十分清楚,明年正旦前后,刘备和群臣皆在长安,而负责军事的,只有黄权所部和陈到所部。”   “黄权为卫将军,麾下有至少两万人,陈到为翊军将军,统领刘备的本部精锐,麾下应有一万人。”曹真立即道:“三万人驻在关中,再加上各地郡县之兵,宛如铁桶,哪里是好对付的?”   “子丹所想得,我们早已经算定了。”司马懿明白曹真的意思,继续点划解说:“以我们的了解,黄权所部除了少量驻在长安以外,大部猥集于华阴、潼关、蒲坂一线。而陈到所部万人虽日常驻在长安,但为了配合西域诸国朝贡的盛事,他们至少有七成以上的兵力,会转往观众各地,负责着鲜明甲胄、浩荡旗帜,以接应西域诸国的使节,在通往长安的全程展现汉家威风。”   “也就是说……”曹真盯着司马懿划出的图形沉吟良久,转而问道:“可有舆图?”   “有,有。”   在这场机密的谋划中,司马懿甚是活跃。他以抚军大将军之尊,一溜小跑往远处的宿卫奔去,过了一会儿又气喘吁吁回来,铺开舆图:“子丹,你看。”   曹真转而再看舆图,司马懿在他身旁弯腰解释:“诸国朝贡是在正旦,不过,各国使节必在长安盘桓,不会事毕即回。他们是来做生意的,前后怎也得周旋一到两个月。而刘备为了展示汉家天下平定,旧都载清,也必定会在长安陪着……这是汉室的门面,无论如何都要保持。也就是说,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刘备和他的朝廷群臣都在长安,而负责守备的兵力,便如我方才所说,或在潼关、华阴、蒲坂,或散在关中各地,更不消说,他们的作用是仪仗,而非厮杀。子丹你知道,这两者的状态是完全不一样的。”   曹真微微颔首:“那么,长安守军的兵力大概在……”   司马懿斩钉截铁:“长安城中的守军,大致是数千人规模,绝不会超过一万。子丹,长安是大城,数千人守城,处处都兵力不足,必定失败。而他们如果野战,又怎能敌得过我军铁骑?”   “先不谈这个……”曹真再度皱眉:“纵然刘备在长安的兵力不足,可潼关等地,都是丸泥可封的要塞。有黄权所部驻扎,便如天堑……我们哪有什么机会抵达长安城下?”   “子丹请看这里。”司马懿在蒲坂以北,又点了一点:“龙门。”   “龙门?”   “此地是河东西面的重要津渡,过去两年里,我方每到冬日,都会在龙门上下游凿冰,作出畏惧关中汉军由此进击的虚弱姿态。不过,从上个月起,赵俨亲自去了那里负责……他会假作凿冰,其实虚与委蛇,进而提前准备草席、木板等物,以便我军渡河。”   赵俨原任侍中,曹真想了想,果然有一阵没见到他了,还以为他生病休假,却不曾想,是去做这桩大事。   司马懿继续道:“我们将以一支有力的军队突破龙门,然后沿河直下,到蒲坂津渡汇集援军,然后……”   “龙门乃黄河之咽喉,每年十二月初,渡口辄为冰封,次年三月惊蛰冰消。此地自古为交通要隘这、兵家必争之地。河西有县曰夏阳,当年韩信击魏王豹,便由此处集兵渡河。此等重地,刘备方面不会没有防备,他们在夏阳北面的塬地设有军堡、烽燧,常驻一千五百人马,归属于冯翊太守胡济所辖。”曹真这个大司马不是白当的,司马懿说到龙门,他立即报出对面汉军的布置,如数家珍:“仲达,此等要地,有一千五百人据险而守……绝非一鼓可下。”   司马懿笑着颔首:“毕竟只有一千五百人。”   他挺直身体,看看皇帝和曹彰、曹洪,笑得愈发愉快:“只不过一千五百人罢了。”   曹丕站起身,看看舆图,也哈哈一笑:“一千五百人罢了。”   曹彰将双手压在案几,凝视着曹真:“子丹你可知道,我们此番动兵,将有多少规模?”   终究大魏朝也是有体制的,在他这个大司马茫然无知的情况下,怎么可能调度起足够规模的大军?哪怕是皇帝也不行啊!曹真实在没法想象这个数字,他下意识地反问:“多少?三千?五千?一万?两万?”   曹彰哈哈笑道:“不提后继之兵,只第一批攻入关中的,便有于禁和夏侯尚先期出发,号称去往幽州的禁军精骑三万人;有文远所部去年以来陆续抽调回邺城为虎贲,再陆续转往河东的勇士三千人;有梁习所部的并州骑士三千人,及受朝廷驱使的鲜卑步度根所部,轻骑五千人;大军抵达河东之前,还能征发南匈奴五部的骑卒,至少五千人。”   原来于禁所部急匆匆出发,说什么要在幽州越冬,越来实际上打得这个主意?   曹真吃了一惊,又茫然摇头:“这么多的兵力,如此长途行军调度,粮食哪里来?物资哪里来?这是冬天!野外已无牧草,马匹牲畜吃什么?”   “杜畿在河东,已经准备了足够十万步骑所用的粮秣物资。梁习在并州境内,大军所过之处,也已经提前设置了邸阁二十四所,每处存粮五千斛,马料四倍之。另外,他以防备北疆生变的名义,着手征发并州民夫,修整桥梁道路,所需五千万钱,已经让陈群提前发去了。所以,粮秣军资之事,子丹不必担心。至于渡河以后,大军所到之处自极兵威。因粮于敌,乃易事尔。”   曹真喃喃地问:“四万多步骑?粮秣物资都已经齐备了?”   他这才意识到,整个战略,究竟是以何等完美的布局和精妙的计算在推进。在政权中绝大多数人茫然无知的情况下,一场大规模的突袭,已经箭在弦上了!   “四万六千人,都是真正的精锐。几乎俱为骑兵,甚至还有一人双马的,足以千里长驱。在军中领兵的,包括任城王、野王侯、张文远、张儁乂、阎彦明等等,汇集了我方的精粹之士、勇猛之将。”司马懿用力在舆图点划:“前队皆用精骑,火急直插长安,不容刘备逃脱;次队截断华阴、潼关一线的守军回援之路;三队横扫临晋、下邽、新丰、万年、池阳、高陆等地,继而击溃陈到的分散之众。”   他说的激动,手指点在舆图上砰砰作响:   “最后,或者围城打援,先破潼关回援之军,打通道路,然后就可以在长安城下以逸待劳,将汉军各路援军尽数歼灭!或者,也可直接攻破长安,取刘备之首,诛除这个大敌!就此看着他们的所谓汉家朝廷分崩离析!”   他站起身来,握紧双拳,大声道:“战机未至,我方百般隐忍;战机一至,便要断然出兵,放手一搏!”   “这就是要把数年积攒的家底,孤注一掷了?”曹真反问。   “欲图大计,怎能瞻前顾后?子丹,难道你还有什么犹疑?”   曹真默然半晌,末了,摇了摇头。这几年他任大司马录尚书事,不止埋首军务,参与政务也不少。参与愈多,愈知曹魏政权看似仍有数州领地,其实何等虚弱。   为了维持魏室朝廷的体面,扩充各地的可战之兵,邺城中枢向诸多首鼠两端的世家大族让渡了太多利益。而让渡的愈多,迟早会带来更多的艰难。相比于汉室勃兴之态,他不止一次地在怀疑,己方在邺城的经营终究形同坐以待毙。   局势如此,未来如何,着实难可逆见。成败利钝,更非曹真一个武人能想明白的。与其这么无所作为地一直等下去,倒真不如放手一搏!   曹真的武人血气顿时沸腾,他下定了决心:“那,就这么办!”   整个谋划以机密的状态推进到眼下这程度,许多事情只差最后一步落实,这其中,非得曹真这个大司马录尚书事参加才行。   当下在场诸人俱都振奋。曹丕青白的面庞上也泛出一阵血色:“翻覆天下,立不世之功,就在此行!事成之后,我当封建五等,以大国相酬诸君!”   众人齐道:“翻覆天下,立不世之功,就在此行!”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 坚持   鄯善乃西域大国,其祖先传言为夏禹后羿东楼公。据说在夏商之交,东楼公的裔族大部分归于殷,少部分由青徐之地南迁或北迁。其中北迁的一部分,入辽东者,成为挹娄。此国位于扶余东北千余里,滨大海,南与北沃沮接。   而向西迁徙的一支,又分为两部,一部名为搂烦。春秋时,其国以兵将强悍,善于骑射着称。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便有学习楼烦之处。后来汉大将军卫青略河南地,在其故地置朔方郡。   另一支,迁徙的距离更加遥远,最终居于西域盐泽之畔,号曰楼兰。盐泽又有一名,唤作牢兰海,牢兰两字,便是楼兰的音转。   前汉匈奴极盛时,楼兰乌孙等二十三国,皆依附于匈奴,受匈奴日逐王下设的僮仆都尉管理。由僮仆都尉赋税诸国,取富给焉。后来武帝开疆,掌控西域。楼兰又降伏于汉朝,但因其国处于西域交通要道,所以在很长时间内同时向匈奴、汉朝称臣,向两方都派出质任。   元帝时,楼兰王是在匈奴的质子出身,故而亲匈奴而远汉朝,多次勾结匈奴拦阻杀害汉朝使节。汉使傅介子佯作携金银赏赐西域各国,请见楼兰王,在宴饮时将之斩杀。在场楼兰贵人震恐。   傅介子曰:“王负汉罪,天子遣我业诛王,当更立前太子质在汉者。汉兵方至,毋敢动,动,灭国矣!”遂持楼兰王的首级回到王宫,当场宣布立楼兰在汉的质子、前王之弟尉屠耆为王,并更其国名为鄯善,意为尊奉佛法的善良之国。   此后汉室衰弱,对西域的管控渐渐松散。最后一名西域戊己校尉董卓因事被免以后,西域的管理权转由敦煌太守负责。   西域诸国藉着这个机会,彼此攻伐吞并,鄯善出兵征服了婼羌、小宛、精绝、且末等国,与于阗、焉耆、龟兹、疏勒、悦般和车师前后部,并为西域七强。   与此同时,鲜卑人的力量也渐渐渗透到西域,主要的控制区域在伊吾以北,蒲类海周边,而活动范围广及整个西域。   去年姜维等人带着商队,前往西域,在尉梨一带遭鲜卑某部小王劫掠,姜维遂击破之。鲜卑纠合危须、山国、东且弥、西且弥、卑陆等零散小国之兵追击,姜维且战且退,在盐泽得到鄯善国左且渠的接应,这才得以修整。   但此举随即引发了西域诸国与河西鲜卑的争执,鄯善国在战争中损失颇为惨重,其国中邵胡侯、左右且渠等贵人皆没,死伤近两千,将近该国兵力的半数。   好在不久之后,汉军大至。张飞亲领雄兵横扫大漠戈壁,顶着冬季苦寒,夏季酷热,连续不断地犁庭扫穴,前后半年余,遂重创河西鲜卑,重建西域长史府,完全恢复了西域的秩序和安全。   鄯善国的国王因为掩护汉使的功绩,得到西域长史尹奉的格外赏赐。以汉家的庞大力量支撑一个西域小国,自然是轻而易举,鄯善国元气很快恢复。由此其国王对汉家感激,大半年前就亲自领着国中贵胄,踏上了前往长安进贡、朝见的路途。   对这位国王的后继安排,当然也已经早就议定。侍中、鄯善将军、亲汉鄯善王的金印,也已经提前刻好了。   这样一位重要人物来朝,接待上头自然不会怠慢。   前日里大鸿胪射坚亲自作陪,领着使团赏玩了长安风景。这位鄯善王也很是配合,无论在哪里,言谈举止都给足了朝廷颜面,尊奉异常;连带着,学习朝见的规矩也很积极。   如今在长安活跃的西域各国、各部使节之中,实实在在要数这位鄯善王为最上等的了。   他这样殷勤,朝廷也不能简单地将之与其余各部国王、使者视同一般。前几日鸿胪寺就有申请,讯问皇帝是否能够在正旦大朝之前,专门接见,以示荣宠。   这一日,射坚又来陛见,再次提及此事。   他是灵帝朝的黄门侍郎,赫赫有名的扶风名士,若论资望,大概与曹魏那边的钟繇、王朗差相仿佛。哪怕在皇帝面前也不特别拘束,还半开玩笑地说了句:“陛下这回来到长安,一个月多里深居简出;莫说区区一个鄯善王,群臣也都等着陛下接见呢。”   刘备大笑。   笑了好一阵,刘备道:“那就请他到宣室殿,现在就来,我在那里见他!”   射坚喜滋滋地去了。   待到射坚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刘备的身体慢慢往侧面斜倚。内侍慌忙端上靠枕,刘备将手肘架在靠枕上,仿佛十分疲惫。   过了会儿,他轻声道:“去召姜伯约来,会见的时候,让他作陪。”   “是。”   又过一会儿,刘备坐正身体:“取冠冕袍服来,预备起驾。”   内侍首领小心翼翼地道:“陛下何不再休息一会儿?那鄯善王来此,怎也得……”   刘备摇了摇头。   他平端手臂,内侍们从左右两面搀扶着他,让他缓缓站起。动作已经够慢够小心的了,可刘备仍然觉得一阵阵的头晕目眩,额头和脖颈间,立即就挣出细密的汗珠来。   他试着向前迈步,但脚上一时凝聚不起力气,于是每一步都绷紧肌肉,却又靠着脚踝和膝盖的骨节来支撑重量。   “陛下,小心!”内侍们轻声唤着。   刘备稳住重心,慢慢地站定。   他深深呼吸,调动自己的精力,来适应这具猝然苍老衰弱的身体。   这次来长安,他本没有深居简出的意思。对于重建中的大汉帝都,他有的是好奇和热情,他想要仔仔细细地看过那些巍峨的宫殿,想要和长安城中的士民百姓们聊聊天,他还想再次祭拜历代帝陵,告慰那些先祖们。   除此以外,还有好几桩要事。其中有一桩,关系特别重大。若办成了,那曹魏便行同灭亡,再也没有威胁。而这桩事若是能让西域诸国的国王、使节们亲眼看看,也正好让他们晓得大汉的军威,从此不敢再有贰心。   但他没有料到,自己忽然间就老了,老得那么快。   离开成都的时候,他还好好的。行至沿途关隘都逸兴横飞,登临眺望。可某一天里,他忽然就感觉到衰弱,之后的每一天,他都觉得精力如堤坝破损,不断地从身体里倾泻而出。   他每日里揽镜自照,只觉得鬓角的白发像是杂草,越生越多;觉得原本强健有力的手臂和腿脚,忽然间就没了力气。   他一向都觉得,自己有过人的精力,健壮的体魄,足能够驰骋纵横万里,历经风霜而不倒。但现在他明白了,以前那等精神,是还没到时候。   现在,到时候啦。   刘备感觉得出来,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一座异常坚固,却经历了太多摧折,终于到无法维持的辎车。前一天还能负重载而行,忽然一下子,就开始摇摇晃晃,每一处都嘎吱嘎吱响个不停,一处处榫桙都噼噼啪啪地开始断裂。   所以他到了长安以后,一直在休养。   考虑到朝局稳定,皇帝的病情并未对外公布。刘备本以为,自己安心休息十天半个月,怎么也该调理过来。可十天半个月过去,身体病弱依旧,一切都没有好转。再这样下去,要瞒不住了。   刘备长长地吐了口气。   他把手从内侍的扶持中抽回,整了下衣冠,再按住佩剑,慢慢地顶着筋骨拉伸的疼痛,挺直腰杆。有冰冷的风从殿堂外吹进,猛地振奋了他的精神,他挥动袍袖,大步向前。   天下未定,汉家的皇帝不可以虚弱,不可以疲惫。   还得再坚持坚持,至少,得把眼前的大事都应付过去。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紧急   皇帝召见鄯善国王,谈说了整一个时辰,然后还特意设宴款待。席间除了鄯善国的贵人,还有大鸿胪射坚和好几名鸿胪寺的官员相陪,彼此觥筹交错。   说起正旦时候的安排、对西域诸国使节的沿途款待,众人谈笑甚欢。因为姜维在座,又说起此前出访西域的许多事情,使得席间更加开怀。   这一场饮宴,直到入夜方休。姜维这个新任命的羽林监,侍从的职责依旧,本来不敢放肆,但皇帝让他多陪鄯善国王喝几杯,他自然没法拒绝,于是难免喝得有些过量,身上冒汗。   等到主客俱都退场,姜维从热气腾腾的宫殿出来,走到寒风凛凛的巨大广场,冷热转换太快了。天上有雪花飘落,身上的汗水一下子都像是要结冰,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正待紧走几步出外,值守的虎贲队列里,一个老熟人乐呵呵过来。   他说,姜维的夫人发觉天气忽然冷了,所以派人送了件皮裘,提前放在偏殿,等夫君出来,请立即穿上。   姜维连声道:“好,好。”   然后那虎贲就抱出了一件厚到无以复加的皮裘,粗看简直不下十几斤重。   姜维吃了一惊。这什么?这是要把一整头牦牛穿在身上吗?   他下意识地道:“这是何必?我出门骑马,转过两个弯就到家里……”   那虎贲叹气,用央求的语气道:“伯约,大家都是熟人了,你莫要为难我。尊夫人传话了,要我们盯着你穿上皮裘,不然就剥了我们的皮。”   姜维愕然半晌。   他到现在还是不明白,自家的夫人多么贤惠明理,又是多么体贴温柔,怎么到了这帮人嘴里,简直把她当做恶虎猛兽也似。剥皮?这种话,哪里是我家夫人会说的?你们开什么玩笑?   难道说,这帮荆州元从,知道些什么自己不知道的?   不应该啊!我家夫人性子那么单纯,总不见得,早年还欺压过这帮军汉?   姜维嘟哝了两句,还是把厚厚的皮裘披在身上,将颀长的身躯裹得犹如一头灰熊,摇摇摆摆地往外走。   他是陇上人,原本并不特别怕冷。可去年往西域走了一遭,被那酷冷酷热的气候折磨得几乎没命。   因为搅入了鲜卑在西域的扩张,他和他的部属们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艰难,特别艰苦的一阵子,他和一批将士们试图混进疏勒,结果也不知哪里露了形迹,遭到龟兹人的软禁。旬月里,他们白天顶着烈日,晚上躺在冰冷的荒漠,只靠着袍服里塞的芦花柳絮之类抵御严寒。   要不是张飞所部一支轻骑及时赶到,真要到了深冬时候,所有人都得冻死。   饶是如此,他的部下们有好些都冻掉了耳朵或手指,赵瑄的脸被冻伤了,留下了一个极大的瘢痕。而姜维也吃了极大的苦头,手指、脚趾和膝盖沾了凉水或者受风,就容易酸痛麻木。   回到成都以后,皇帝特许他歇息了小半载,顺便与关羽之女成婚。   婚后蜜里调油的时候,他难免说起自己在西域的冒险,顿时骇得妻子花容失色,于是任何时候都把保暖当做天大的事,天气稍微冷些,就在家里摆满暖炉,还专门去镇军大将军赵云处,求了一种对伤势恢复有奇效的药油,隔三岔五替姜维涂抹。   想到这里,姜维觉得心里一阵热气上涌,别说寒冷了,简直暖得要飞起来。   他面带微笑地往前走着,直到宫门以外,才猛然站定。   确实是喝多了,他忽然想到,自己在酒宴上注意到了一件大事!这件事可了不得!   他整个人陷入了强烈的警醒之中,当扈从牵马过来,他纵身上马,催马就走。   宫门内的台阶高处,几名虎贲、近侍们彼此对视两眼,都有些感慨。   “伯约这是赶着回府?”   “伯约真是不容易。”   “伯约真是条汉子。”   姜维当然顾不上这等无聊言语,他快马加鞭,并没有回返自家宅院,而是直接沿着宫殿前的石板路,转向左边,拐了两拐。那方向不过百步,即是丞相诸葛亮的临时府邸。   纵马直奔到丞相府前,姜维披着硕大皮裘一跃而下,把两个看门的戟士吓了一大跳,只觉一头毛茸茸的棕熊要登门行凶也似。   总算姜维往来诸葛亮府上的次数很多,待到姜维跑上府门前的石阶,两人认出了他,连忙拜见。   姜维急促地问道:“丞相可在么?”   “正在书房办公。”   “烦请通报,就说,姜维有紧急要事求见。”   戟士被姜维的脸色吓了一跳,慌忙奔入府里,须臾之后出来:“丞相有请。”   姜维拔足就往里跑。   越过厅堂走廊,还没到偏厅,便听见里头传来诸葛亮沉稳的声音:“汉嘉、朱提的金银产出,事关重大。这等情形必定与地方奸滑相关,让张裔亲自去查,另外,让爨习全程陪同着,莫要生出其它事端。”   “是。”   “至于蒋公琰,你回成都以后,先和他说一声,接下去还有得要忙,我只不许他饮酒误事,其它的公务,不要顾忌,尽心去做。”   “是。”   “对了,还有一事,我打算把幼常调回来,任丞相府参军,你觉得如何?”   “这,听凭丞相吩咐。”   “那就这样,季常,我不留你了。”   灯光一闪,尚书令马良出来。   姜维躬身施礼。   马良显然很忙,匆匆去了。   “伯约这么晚来,有何要事?”诸葛亮在偏厅里扬声问道。   姜维连忙入内:“丞相……我……咳咳,我今日知道了一桩事,无论如何难以索解,可若没个答案,心头又万万放不下。”   “哈哈,伯约,坐下说话。”诸葛亮微笑着道:“陛下专门给你假期,让你好好休息。可你啊,竟然闲不下来?说吧,你知道了什么?”   “丞相,请舆图一用。”   “都摆在那里呢,墙角那一排,你自己去拿。”   姜维返身找了关中舆图出来,先捧在手里,待到诸葛亮将案几上层层叠叠的文书卷宗推到一边,再把舆图展开。   “不瞒丞相,今日陛下会见鄯善国王,令我相陪。席上我听到陛下说起正旦前后欢迎西域诸国使节的方案……总觉得有些古怪。”   诸葛亮摆了摆羽扇:“哪里古怪?”   “丞相你看,黄公衡的部众,之前已经陆续驻扎到了华阴以东。陈到将军的兵马,最近一直在往郿县、雍县那里调动,驻在长安的已经很少。今天听陛下说,之后还会往西调兵,要使陇上到长安的沿途,都有甲兵以耀声威。可是……”   姜维抬头看看诸葛亮平静的面容,忽然觉得有些畏怯。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喝多了,所以发酒疯来着,毕竟自己只是一个六百石的羽林监,纵然有些功勋,毕竟资望浅薄。就算有事,也该先找光禄勋李严,然后一步步地报上去,怎么就昏了头,直接冲到当朝丞相府邸,摆出要和他讨论大事的模样。   “可是什么?伯约,有什么想法,只管说来。”   “咳咳……”姜维觉得浑身冒汗,他试探地道:“可这样一来,长安城里,只剩下虎贲和羽林两营,是不是有些单薄?而且,而且我仔细想了想过去两个月里的诸多调动,发现……”   他用手指点舆图,从长安出发,先往东,再往北:“丞相请看,阴般、新丰、下邽、临晋、合阳、夏阳,六个县的县兵,也在不断抽调往华阴一线。华阴那边有黄公衡的精兵在,要那些县兵根本无用。而这六个县的县兵被抽调后,蒲坂,或者龙门这里万一有变,说不定……说不定曹军就能一口气打到长安城下了!长安城里还没有足够的兵!”   他忍不住提高嗓音:“丞相,这些调动,都不是机密,万一被曹魏利用,恐怕……我是觉得,可能会有麻烦啊丞相!”   诸葛亮笑了起来。   “伯约,你真是有心了。”他又摆了摆羽扇,从容不迫地道:“我们本来没打算一口气调动六个县的县兵,因为不知道曹军究竟从哪里来,所以,才索性做得彻底些。”   “呃……什么?”   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详细   诸葛亮微笑着看看姜维的茫然神情。   他觉得,自己真是愈来愈欣赏这个年轻人了。   皇帝时隔两年,重新驾临长安,这是大事。过去的一个多月里,满城的官员都忙碌得团团乱转,各种各样的奏记、案牍、签札、章程漫天飞舞。除了极少数处在军政系统最顶端的人以外,绝大多数人都只是被这些文书驱赶着工作罢了。   只有极少数思虑精密的人,才拥有从繁复芜杂的信息中摘取出真正关键的那一些,并且将之串联起来。   一名经历了整年的西域历险,现在尚处新婚休假期间的六百石官员能够注意到并提起警惕,很难得。   “伯约?伯约?”   姜维从懵然中挣脱:“丞相,我听着呢。”   “伯约看得一点都没有错,此时皇帝、朝廷群臣都在长安,偏偏长安军备空虚,沿河防御也有疏漏。不过,这正是我们特意制造出来的局面,如今一切都已就绪,专等曹氏入彀。”   “原来如此?”姜维恍然大悟。随即他又挠了挠头,想到了事情的另一面:“可是……丞相,这样的做法,不嫌太过刻意了么?不怕被曹氏看出端倪,白忙一场?”   诸葛亮又笑了。   他这个丞相,每日里有无数的公务,每日里要见无数的人,常要对人不断地说明、解释、纠正,一次次地重复。所以他比任何人都能体会,和聪明人谈话有多么愉快。   诸葛亮起身,往墙边堆得厚厚实实的文件架里翻了翻。   文件很多,有写在绢布上的,有用竹简或木牍的,有松散着的,有捆扎起来的。翻找起来,好像不太方便。但诸葛亮倒也不急,安然地将有些层叠的卷宗搬开。   他的动作很舒缓,配合着府邸后头某处工场里,工匠敲打榫卯构件的声音,有种轻松自然,一切皆有把握的淡然。   “找到了,在这里。”诸葛亮将一份文书展开,推给姜维。   姜维疑惑地接过,才看了数行,就忍不住惊骇,面颊都抽动起来:“这些人,都是曹魏的细作?”   这些人名中,包括了好些长安重要部门的骨干官吏,姜维听过他们名字的。其中还有一人,甚至还是鸿胪寺派在长安常驻的吏员。今日皇帝在宴会上所说的那些迎接安排,姜维既然注意到了,这名吏员迟早也会听说。   诸葛亮微微颔首:“当日曹丕主动领兵退还关东,交出长安城。我方对留在长安城中的官民百姓,自然都加以优抚,而以曹氏的手段,自然也会布置一些忠诚可靠的人手潜伏城中,以备暗中行事。这几年下来,司隶校尉下属花了些工夫探察,能确定的有这些,不能确定的,或者尚未露出形迹的,还有更多。”   留着这些人在,整个关中岂不是便如一个筛子,到处漏水么?各方面的信息,哪里还能瞒得住人?姜维张口便要疑问,却听诸葛亮继续道:   “这些间谍,未必如伯约这般,能够接触到完整的军事调动情报,也未必都能如伯约这般聪明。而我们则正可以因其敌间而用之。”   诸葛亮轻轻挥着羽扇:“此前,我们已经通过这些人,让曹魏方面知道了他们该知道的事,促使曹魏作出相应的决定。到了现在,曹氏袭击长安之兵已经到了半途,再没有折返的可能了。”   姜维一震:“曹魏袭取长安之兵,已经到了半途?原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丞相的掌握之中?”   “正是。”诸葛亮用扇柄点划舆图,徐徐道:“既然伯约问起,我也不瞒你。将近两个月前,曹军打着东向对抗孙氏的幌子,实则已经调动精锐骑兵向西。其部的行动路线,分为南北两条,沿途物资供给充裕。一队由代郡入并州,另一队经潞县、壶关入并州,两队汇合后,共同进入河东。接下去,他们将由龙门渡河,南下突袭长安。”   随着诸葛亮的点划,姜维连连点头。他又精神头十足地问道:“敌兵有多少?”   “这支兵力,合计约四万余步骑,包括曹魏在邺城的绝大部分精兵,和原先布置在江淮的一部分虎贲之士。另外,他们在沿途会招募的鲜卑步度根部、匈奴呼厨泉部。”   “这些自然是曹氏压箱底的精锐了,却不知领兵大将是谁?”   “为了确保这支兵力能攻取长安,粉碎我大汉朝廷,曹丕重新启用了曹彰、曹洪等曹氏宗族宿将,另外还调配了张辽、张合、阎行等著名的猛将领兵。至于鲜卑、匈奴之众,眼下我们知道领兵的鲜卑酋长是泄归泥,而匈奴人的首领多半是刘豹。”   姜维哑然失笑:“呃……丞相,你了解的真够详细!”   “所以,伯约只管放心。曹军虽来,不足为惧。”   姜维心悦诚服,出席下拜:“确是我多虑。此来打扰了丞相,还望丞相勿要怪罪。”   “哪里会!伯约,你有什么疑问,有什么想法,随时来此,我都很欢迎。”   姜维放心告辞。   这会儿出门,夜色已深,快到宵禁时分。雪粒子撒盐也似当空落下,愈发地寒冷了。回到自家小院里,关氏女郎出来迎接,见到姜维回来,先是忍不住欣喜,又抱怨道:“夫君只是陪客,为何回来这么晚?我都快睡着了!”   姜维只道,先是皇帝设宴招待,后来又有事去了次丞相府。   关氏女郎并不在意,又问:“我做的皮裘可暖和么?可威风么?”   姜维知道妻子的女工甚是感人。这皮裘多半是婢女做的,妻子搭一把手而已。至于这皮裘本身,如果用在西域,自然是绝佳御寒妙品。然而关中的初冬,怎也不到西域那种滴水成冰的程度。这皮裘披在身上,闷热得姜维连出好几身大汗。他除下皮裘的时候,浑身热气直往头顶蒸腾,便如一枚刚出炉的烤饼。   姜维正要实话实说,看见自家妻子仰着红艳的面庞,满心欢喜地等着回答,只觉心都要化成了一汪热水。当下他正色道:“这皮裘好极了,又暖和,又威风。整个冬天我都要穿着它。”   “那也不必!”关氏女郎捶了姜维一下。   她道:“我再做一件。两个样式,你替换着穿着。”   “……好!好极了!”姜维觉得自己又要出汗了。   这一对小夫妻你侬我侬的时候,诸葛亮却乘车去了皇宫。   皇宫自有宿卫宫禁,皇帝曾经专门下诏,明令诸葛亮无论何时求见,既不拦阻,也无需通报,直接引入即可。但诸葛亮是恭谨的性子,依然一板一眼地走过了流程。   待到入得内殿,刘备早就换了身常服,斜倚在暖阁里的坐榻上恹恹欲睡。   见到诸葛亮来,他用力撑着坐榻的扶手,想要起身:“孔明,你来得太晚,我竟睡着了!”   诸葛亮急忙向前几步,托住刘备的臂膀:“陛下的身体如何?可稍好些了么?”   刘备摇了摇头。   他适才强打精神见客,一场应酬下来,只觉得头晕目眩得厉害,浑身又痛又酸。因为要保持皇帝的仪态,肩背和腰脊处,一道道肌肉都在抽痛,小腿和脚板更肿了起来。除去鞋袜看,只见到皮肤紧崩得发亮,血管发紫。回宫以后,他把双脚用软垫撑高,几个内侍轮番上来推拿,才勉强揉得血脉通畅。   “不好。医官说,是风寒入体,难以祛除。我估计,这个冬天里,走路都费劲,更不消说骑马作战了。”   “这……”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 领军   “年纪大了,这都是难免的。我们先谈正事。”刘备仿佛全不在意地挥一挥手:“曹军动向如何?”   诸葛亮呈上文书:“陛下请看。”   这一份文书是真正的机密,适才姜维都没能见到。文书中不仅巨细无遗地叙述了曹军的动向,还仔细附上了各个情报的具体来源。   姜维之前感慨,诸葛亮竟能对曹军动向了解得如此详细,但他毕竟是个武人,所以没有往其中继续深思。   关中刘备军的动向,曹魏间谍地位不到,便难以尽数掌握,还会被当做反间之用。曹魏的本据远在邺城,整个冀州又是苦心经营数十年的基本盘。其大军打着各种旗号分头调度,又特意往幽州方向绕行……身在关中的汉家朝廷,又怎能如此密切掌握呢?   这种涉及每一个细节的军事情报,根本不是凭借某个人的神机妙算能够推定,更非寻常的间谍所能获得,非得真正接触机密的,地位极高的大人物,才能够将之提供出来。   而在曹刘两方对峙的绵长边境线上,还得有人专门去及时获取、呈递,维持一条极稳固、可靠而有效率的传讯线路。   诸葛亮给姜维的文书上,写着曹魏安置在长安的若干间谍姓名,其中有好几个,是姜维知道或认识的吏员,地位最高不过六百石。   而此时诸葛亮递给刘备的文书上写着的,却直接写明了过去一个月里,通过诸多机密途径,十万火急向关中传讯的人。这些人里头,有好些人,甚至是刘备当年转战中原时就认识的,这些人本该都是曹魏政权的股肱!   在任何一个政权里,如果地位高到了这种程度的人物都与敌人勾结,乃至不惜成本地将己方的机密军情传递出外,这个政权根本就没有存续的可能,其败亡早就是注定的了!   “有不少老朋友呢!”刘备嘟哝了一声,他揉了揉脸,提起精神。   诸葛亮替他将油灯揽得近些。   刘备将文书仔细再看两遍,叹了口气。   曹军数万来袭,刘备倒真不放在心上。他大半辈子都在和曹操作战,曹军数万他打过,曹军十数万他打过,曹军数十万,他也一样打过。   只是,在他看来,如今天下两分,曹刘政权对抗,比的应当是治政治军的大方向,乃至招揽人心的大手段。战术上的行险偷袭,其实动摇不了大势,反而很有几分狗急跳墙的意思。   何况是拿着曹氏数年来重新积攒的全数精锐,投入一场只许胜,不许败的军事冒险?   为什么曹氏会作出这样不计后果的决定?   当年曹孟德在时,都不敢这么大胆。他的儿子们,也并非因为英武善战而作出的这样选择。   其原因很简单,皆因曹氏政权本身,虽然看似维持着数州之地,数十万军队,其实却到了快要维持不下去的地步。这一场奇袭,是曹氏不得不做出的最后挣扎。   当年曹操病逝,中原、河北慌乱,曹丕为了统合人心,竭尽全力地向曹氏老臣、重臣们示以优容,以求得他们的支持。   在中枢,除了所谓“八公”以外,曹魏朝廷对其他官吏也广授官位、爵位,以至于每逢朝会,貂蝉盈坐,时人为之谚曰:“貂不足,狗尾续。”   在地方上,曹魏又变更汉家旧制,不以亩税,而逐步改为按户征收赋税。由于各地郡县豪强世族常有数百、数千家并为一户的,这种变更,实际上是对地方豪强势力的大幅退让。其制度又允许各级官员分别按照品级大量庇荫亲属,以之为免税的衣食客和佃客。   如此一来,赋税愈来愈多地转由郡县编户中的庶民来承担,而国用始终不足。   既然要向世家贵胄大量让利,以换取支持,这个结果便是必然的。   可曹魏又必须维持其庞大武力,钱从何来?自然只有取自于不属郡县,而由朝廷直辖的典农、士家、吏家。结果数年以来,吏士怨气升腾,靠近边境郡县,每年民变不休,甚至有数百户人家逃匿深山,尊奉汉家朝廷与州郡武力对抗的。   一年,两年,尚能勉强维持。三年五载以后呢?那些世族贵胄的胃口一旦打开,就如饕餮一般永远满足不了。而曹魏治下的寻常百姓,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基层官员的施政,也愈来愈受豪强掣肘。   不仅如此,听说近来还有邺都朝臣再次提出,要修古建封五等的。   当年曹孟德尚在,许都朝廷尚存,董昭等人提出建封五等,那是为了给曹孟德造势,挖掘汉室根基。如今曹魏建国,群臣又要建封五等……这又是谁想捞好处?提出此议之人,这般明目张胆地提出瓜分曹魏基业,不怕死么?   他们还真不怕。   魏室本身得国不正,天然就无以约束群下。而曹氏想要夺回主动,就只有一个办法……在战场上获得胜利,赢取利益和威望。   此时在刘备眼中,曹氏所面临的窘迫局面,正与当年的江东孙氏一般无二。   孙权便是因此连遭失败,但他真有几分果断,来了个海上千里奔袭。以孙氏的嫡系力量夺取辽东,便有了与江东士人作出切割的可能。虽说放弃江东膏腴之地未免可惜,但从此海阔天空,算得一桩喜事。   曹氏呢?   或许是孙权的举动给了诸夏侯曹氏的武人以灵感,更可能是曹魏政权中的许多人,对这种天下两分的局面不耐烦了,他们看重自家的利益,却不看好曹魏政权的将来。   于是,他们明里暗里地推动曹魏发起决战,希望毕其功于一役。   如果曹氏的武力果然突袭长安得手,就此倾覆汉家朝廷,则曹魏政权必然重新获得一统天下的机会。所有人都会成为真正的开国重臣,在天下九州疆域之内切取利益。   如果曹氏的武力在长安城下尽数被歼,则曹魏政权瞬间就失去了存在的前提。中原乃至河北无数的世家贵胄们,能够在最短时间内瓜分曹氏的遗产。然后,他们或者重新拥戴一位首领来对抗汉室,或者所有人抱成一团,向汉室投降。   到那时候,他们的力量盘根错节,交织成了覆盖河北和中原的大网,汉家朝廷要掌控河北和中原,断然离不开他们。甚至两三代人以后,汉家中枢也会被河北中原的豪强高门重新占据,大家还不是其乐融融?   可笑的是,这两个结果都是做梦。   刘备轻笑数声,将文书交还给诸葛亮。诸葛亮想了想,直接将之置于油灯之上,慢慢地烧成灰烬。   前一个结果,一开始就不可能。   或许曹氏认为,这场奇袭有多么出其不意。可哪里有什么计划能瞒过具体办事的人?魏室上下无数人心怀鬼胎,许多人在知晓了这个计划以后,立即动用了各自的渠道,将信息报至长安。到了现在,刘备和诸葛亮对这场突袭计划的了解程度之深,只怕比曹丕和司马懿一点不差。   刘备来长安的重要目的,就是为了正面挫败他们的突袭计划,向曹魏政权挥出致命的一击。   而第二个结果,更是笑话。   我有孔明在呢。   刘备想到这里,嘴角的笑意更盛。   诸葛亮反倒有些不明白。   他轻咳一声:“根据估算,曹魏之兵三日内就会渡河;渡河以后六日之内,便能抵达长安城下。若敌军昼夜兼程,则只需三日。我军的相应准备,业已就绪,只是……曹军聚集数万精锐的倾力一击,绝不能小觑。非有得力重将,不能匹敌。若陛下身体不能及时恢复,谁来总领诸军?”   皇帝忽然病倒,诸葛亮貌似冷静自持,心中是有些焦躁的。这个问题,他其实已经憋了好几天了。   “孔明可有人选推荐?”   “我以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召回黄公衡。”   “不可,黄公衡驻守华阴,万不能有失。他必须钉死在东面。”   “请叔至将军从冀县折返?”   “陈叔至忠勤有余,胆魄不足,不合此任。”   “那……光禄勋李严,乃是宿将。”   皇帝依旧摇头。   诸葛亮握了握羽扇,不禁叹道:“可惜子龙将军未能同来。”   饶是周身酸痛难耐,皇帝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孔明,孔明!你莫要再寻人选。这一仗的作战计划,是你我二人拟定的,我既不能上阵,自然就由你负责。”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章 建功   皇帝笑的欢欣,诸葛亮的神情却有些严肃。   站在暖阁四角的内侍们甚至注意到,诸葛亮的眼神里,露出了极少见的动摇姿态。   内侍们个个都是机灵人,立即将自己的身体往角落里挤一挤,免得被任何人发现。   刘备在荆州的时候,下属军制十分混乱。虽然名义上尊奉汉家制度,其实难免一副以左将军为首的大军头,为下属诸多中小军头簇拥的模样。而雷远从江淮带领数万军民来投,便自然成了仅次于主君的实力派。   待到刘备称汉中王,置前后左右中五军。大体上,以中军赵云部为宿卫,后军黄忠部为预备队,而前军关羽部在荆州,左军雷远部在交州,右军张飞部在汉中以向雍凉。到这时候,部下各军才算经过了彻底的整顿,权限清晰,称得上是国家经制之师。   汉中王称帝以后,军制又在逐渐调整。在原先的五军体系以外,又充实了许多仿佛汉家制度,又有诸多细微不同的新体系。   大致来说,五军的下属,收缩到了分布在各州的独立军屯。军屯的垦田籍账,不与民同,军屯中的士家更有免税田、官给耕牛、子弟入学入仕等诸多经济政治上的优惠待遇,并日常接收军事训练。士家子弟平时轮番服役,到了战时则根据作战要求相应征调,组成能够野战、远征的精锐部队。   在五军之外,各郡皆设与太守平级或稍低一等的郡尉,平时管控郡县兵,战时则与太守协作,根据需要指挥郡县兵作战。郡县兵的征用、训练根据地方环境不同,有的松散些,有的严格些;在边地郡县,另外还有出钱招募的马步弓手编制。   高踞于整个军事体系最顶端的,是负责军令的大将军关羽,和负责军政的中都护、镇军大将军赵云。另外,根据朝廷诏令,代表皇帝统辖一个战略方向的,则是骠骑将军雷远和车骑将军张飞。   今年以来,后将军李严在中枢军务上表现不凡,故而又新加了光禄勋的头衔,得以协助赵云,权限横跨中、后两军。   无论军事体系怎样变化,有一点是很明确的,那就是诸葛亮极少直接参与其中。   无论诸葛亮的职务是军师中郎将还是军师将军,他都始终把注意力集中在政务方面,统领一切文臣,以足食足兵为己任。除此以外,他通常只负责战略方向的推定,而不涉及具体军务。过去十多年里,他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掌控军事……那就是关中战败,庞统身死的数月。   待到皇帝登基践祚,中枢有丞相和大将军并立,诸葛亮依然保持着这个状态。   一来,持节的丞相录尚书事,权力已经足够大了,若贸然涉足其他,恐怕朝堂上的平衡难以保持。二来,大将军关羽的威望异常,他一手把持着大将军府,凌驾于一切武人之上,也无需他人插手协助。三来,皇帝本身就起自于戎马,是身经百战的英雄,在具体军务上头,大概当今天下也只有关羽才有资格和他讨论吧。   诸葛亮对此没有任何意见。如今汉家复兴,蓬勃向上的姿态天下可见,诸葛亮全部的精力,都投注在如何构建一个能够对得起天下百姓、对得起汉朝历代先帝的制度。   他的精力虽然旺盛,却也不可能兼顾百端。   这次皇帝要来关中,原本目的只是外交,所以朝廷中枢的官员来了不少。既然皇帝特意令诸葛亮作陪,诸葛亮也就只把自己当做皇帝会见西域小王的陪客。但他绝大部分的精力,其实依然摆在丞相府那如山如海的政务上头。   直到一个月前,皇帝召见诸葛亮,告诉他孙曹之间的默契和曹氏的特殊动向。   因为关羽、赵云等人依旧驻在成都,军队的布置没有额外变化。皇帝既然打算暗中应变,也不会节外生枝,作出导致敌人生疑的调动。于是诸葛亮抽空陪着皇帝,花了不少心思,慢慢地设计了应对的计划,一步步地协助皇帝调动兵力,步下了一个足够有效的圈套。   负责执行整个计划的,本来应当是皇帝自己。   在诸葛亮看来,皇帝虽然年过六旬,雄风仍在,他数年未上战阵,难免手痒。藉着西域诸国代表俱在的机会,就在长安城下展示一下汉家皇帝的英武,正是理所应当。   可他真没有想到,皇帝会忽然病了。而且一病就病到了举步艰难,根本无法上阵的程度。   更没有想到,皇帝会突发奇想,把指挥这场战役的权力,交给从来没有沙场厮杀经验的丞相。   诸葛亮沉吟片刻,迅速打好了腹稿,随即微微躬身:“陛下,这怕是不妥。”   “哪有不妥?”   “陛下你想……”诸葛亮正待说什么,皇帝举起手示意。   “且住。”   诸葛亮停止言语,皇帝又向内侍们摆了摆手:“你们都出去。”   内侍们鱼贯而出,又将暖阁的门户阖上。   “孔明。”皇帝沉声道。   “臣在。”   许久的停顿后,皇帝往软榻上靠一靠,让自己的身体更放松些。他舒适地发出了一声叹息,然后道:“原先我不觉得,这次一生病,真感觉自己年纪大了,身体一天天地不似先前。云长、翼德和子龙他们,也都已经六十了,卧病也是迟早的事!阿斗……唉,还不太懂事。以后的朝堂上,终究需要有个威望够高的人来主持一切……需要一个能够定策于内、建功于外的丞相!”   诸葛亮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皇帝在考虑什么,也清楚那些基于政治权衡的考量,都是非常有必要的。但他就是想要阻止皇帝的言语,于是猛地挥着羽扇:“陛下!何出此言!”   这两句话出口,他又不知道后继该说什么。   皇帝反倒很放松,看到诸葛亮难得地惶惑,皇帝的眼神里甚至带着几分狡狯和得意:“昨晚我仔细想过,眼下我们的准备足够充分,敌人的份量也足够重,这个机会很合适,正可作为丞相的沙场首功。孔明,你若明白我的心意,就抓住这个机会,莫辞劳苦!怎么样?”   诸葛亮沉默了一会儿,起身下拜:“只恐我才疏学浅,不能克尽厥职。”   皇帝再次大笑:“孔明,我打了一辈子的仗,见识过千千万万种人。谁能打仗,谁不能打仗,我一眼就能看透。何况,羽林、虎贲两部的日常训练,你也早都参与在内,你不是外行!我不会看错人的,你放心去做!”   “是!”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杀奔   章武三年的十二月二十九日,光禄勋李严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迈着威严的步伐出来,从宫城南面新建的飞桥经过。   李严的光禄勋乃是虚职,皇帝身边的文武近臣自有一套班子,包括羽林、虎贲两部的军务,其实并不需要李严插手。他真正负责的后军,又有丁奉和雷澄这两名经验丰富的副手,他既然来了长安,也没什么军务非得他来决定。   但李严依旧每天认认真真地过堂办公,把每一件小事仔仔细细办好。哪怕快到元日,他散衙下班的时间,也都特地掌握过,会比寻常官吏稍微晚些,又不太晚以致突兀。   李严是南阳人,始终不太习惯关中的冬季。此时站在高处眺望,冬天的长安城里,到处都是灰褐色的房顶,偶尔天上飘落细碎的霰雪,落在房顶上,也变成灰褐色;或者灰白色,依然没什么看头。   反倒是房顶下面,横平竖直的街道间,随着夕阳下落,有星星点点的灯火燃起,长安城里居民们的闲谈碎语声慢慢随风飘散,仿佛带来一些生活气息,让他觉得惬意些。   重要的是,长安城的居民们见多了高官贵胄,很懂得规矩。每次李严的车驾通过道路,沿途的人群都会适时退避俯首,这种感觉,让他更加舒适。仿佛每天的疲劳,都会在百姓们尊崇簇拥的身影中慢慢消解。   有时候他也会自嘲,忙碌半生,只图这些,格局未免太小。除了当下的功名富贵以外,大丈夫还应当建功立业,名留后世才行。   不过,人都有惰性,经历了好些年的猛烈追求。李严扪心自问,自己从刘璋手下不起眼的县令,十年里做到了九卿之一、掌握实权的后将军。那已经很不错了,距离朝廷最核心的数人,已不过咫尺。   接下去不妨先舒坦两年。毕竟朝廷大政已定,自己瞎折腾并不能折腾出什么结果。   早年间,他倒是陪着彭羕、寇封等人折腾过,最后谁捞着好了?若非我李正方脑子机灵反应快,后继颇立军功,那一场亏,十年二十年都赚不回来!   嗯,眼下就这么安安稳稳的,最好。这咫尺的距离,会有机会跨过的。   看到落日西沉,光辉渐渐褪去,自家的倦意也上来了,他淡淡地一笑,稍微加快脚步,从木制阶梯下来,然后往宫殿的正门走去。   到得宫门前头,却见羽林监姜维带着一批将士,正在训练射术。   姜维年纪刚过二十,就已经在荆州、河西等地多建功勋,平时很得皇帝的喜爱。此前因为他在西域迫经艰苦的关系,皇帝特地给了半年的休沐,让他安心完婚。这回皇帝到长安,又专门使姜维跟随,还特需他把新婚妻子也带着。   可休沐就是休沐,你这个不当值的羽林监,特地跑到宫城里来,还带着一群年轻将士武刀射箭在宫门处,那表现也太刻意了。年纪轻轻就已经六百石,还不够?   李严信步过去,隔着老远,便先笑道:“伯约,何以如此繁忙?”   一边走,他一边走得略近些。   他这个光禄勋再怎么不管事,毕竟名义上是掌管官殿门户宿卫,并及侍从、传达诸官的大员。将士们纷纷向他行礼,又去看姜维。   这两日里,姜维对羽林将士的训练抓得很紧,昨日里专门在军营复习旗鼓队列,今日又逮着当值的数百人习射。这些将士们都是从诸军抽调出来的勇士,训练上头本来也不含糊。但其中不少人有一阵没和姜维一起习射了,练着练着,忍不住会问关家虎女如何,立即被姜维一阵痛骂,然后嘻嘻哈哈地并不恼怒。   听得李严发问,姜维愣了愣,随即道:“听说前些日子陛下校阅,这些蠢货较量射艺,居然输给了柳隐统带的一部虎贲!我非得好好操练他们不可……下回校阅,必得挣回脸面来!”   “原来如此,好!好!”李严呵呵笑了两声。   柳隐是益州军的有力军官。此前甘宁、张任、泠苞等益州宿将陆续病逝,皇帝特意提拔益州军中新秀。柳隐便是其中之一。他早有文武双全的名声,既得到简拔入虎贲,日后或许还会格外重用。   姜维居然会因为与柳隐所部较量射艺失利而恼怒,可见毕竟是年轻人,没什么城府。   李严正想再与姜维攀谈几句,忽听得宫门外头马蹄声急入骤雨,毫不停顿地沿街直往宫禁而来。   “怎么回事!”李严猝然色变。   包括姜维在内,所有人全都停下了动作,齐齐往宫门外看去。   宫禁中自有规矩,除非有极大的要务通报,不得肆意驰马奔走。但那几名骑士纵马急入宫禁,直到快至殿前才勒住坐骑,翻身下马。   早有侍从迎了上去,简单问了两句,立即引他们入内。   李严距离宫门甚近,看得最清楚。那几名哨骑个个满头汗水灰尘,神情紧张。他心道,定是出了大事,立即返身往宫禁中去。   走了数十步,身后脚步声响,原来是姜维满脸跃跃欲试神色,跟了上来。   再走数十步,宫禁中又有侍从奔出,另有人牵过马来,催那侍从立即上马。   李严急赶过去喝问:“发生了什么事?”   那侍从踏着马镫,一边上马一边答道:“曹军数万,突破龙门渡口,杀奔长安来了!陛下急召丞相入宫,全权负责迎敌!”   李严愣了愣,用力“嘿”了一声。   此次突袭长安的曹军,正如此前安排,由曹彰亲领,曹洪、曹真、张辽、张合等将为辅,司马懿为参军。诸将所部合计三万六千余人,全部都是骑兵。沿途又征发鲜卑泄归泥所部、匈奴刘豹所部合计一万骑。   此前一个月里,赵俨在龙口亲自组织人丁,如往年惯常的那样砸冰。但每日里砸冰之后,晚间都偷偷在剩余的冰块上铺设竹席、木板,以促使水流冻结。待到曹军主力进入河东,赵俨连续两日停止砸冰,龙门口的河道当即冻得凝如铁石,可供大军奔驰而过。   四万六千人盯着寒风霜雪,迅速突入大河以东,本待攻打夏阳军堡,却发现因为汉军忙于应对西域诸小王来访的盛世,多处戍堡的诸军都被抽调往武功、郿县、雍县等地装样子去了,就连最重要的烽燧,都没留下足够的人手看管。   曹军诸将起初不敢相信,反复查问过,确定果然是这般情形,当下无不大喜,都道:刘备老糊涂了!真是天助我也!   他们遂不耽搁,全速南下。只用了两日,便经过合阳、临晋、下邽。为了确保行动的快速,他们沿途都不攻城,只分遣偏师,迅速拿下一些容易攻打的坞壁,夺取必要的物资。   而汹涌铁骑主力沿着新修整过的宽阔道路飞驰疾进,沿途遇见军民人等,一概射杀。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章 突进   这一支曹军中,包括了当年跟随曹丕驻守关中的一部分精锐将士。这些将士俱都是久历风霜,勇锐剽悍的老卒。有些是当年关中十将旧部,曾随同强悍的首领纵横关中、河东,也有些则是当年随同夏侯渊、张合进入关中的曹军旧部。   大河以西的冯翊郡境内,早年曾有贼寇靳富、赵青龙等人作乱,关中十将所部和曹军都曾前往征剿,或在冯翊彼此厮杀。故而,这些士卒们对地形都非常熟悉,有些人彼此还是老对手。   曹彰遂使阎行领着关中老卒们先行渡河,沿途探看地形、关隘,为后方大队做好标记。   阎行走后,曹军在大河边扎营过夜,第二天一早跨过冰封的河流继续向前。各队渡河以后便速赶路,白日不起灶,无论吃饭还是休息,都在马上。此时已在深冬,时有大风从寒冷的北方呼啸而至。因为风里夹杂着霰雪,所以是灰白色的,看得清气流往复翻卷的样子。   细碎的雪珠子噼噼啪啪随风落下,成千上万的人马就在寒风中静默前行。有时候大风把高坡积攒的雪卷起,然后再度洒落。于是后排的人马往前看,就只能看到白茫茫一片里,一些黑色小点若隐若现。   前汉时,冯翊郡有三万七千户,十四万五千余口。但在数十年乱世板荡后,人丁不及盛时的十分之一。建安十七年,著名的能吏郑浑出任左冯翊,他竭力平定地方,收拢人家,集合在郡府名下的百姓也只有四千余户,本来的三辅京畿繁荣之地,已经硬生生被兵祸摧折成了苍凉寂寞的大片莽原。   而根据曹氏得到的情报刘备在关中的司隶校尉部,连续数年都厚馈资财,征募民夫往长安周边集聚。这些民夫拖家带口,农忙时开荒种地,农闲时则参与长安的建设。既然官方推动各地人口向长安迁移,冯翊北部就更显荒凉。   这种环境下,大队的骑兵想要因粮于敌都不可能。即使攻破了几个小型军寨,所得军资立刻就被各部瓜分,没有一丁点的留存。   曹军选择在这个时候、这条路线发起突袭,当然已将这些情况考虑在内。天气寒冷、环境恶劣、人民稀少、烽燧也乏人看顾,曹军铁骑如入无人之境,毫无顾忌地长驱直入,不用考虑被敌军发现。四万余匹骑便如兽群狂奔,在原野上铺开极大的正面不断向前。   这种突发的优势延续了整整两天,到第二天的下午,前方探路的先行骑士就赶回来,对曹彰报告道:“南面二十里,就是冯翊郡的治所临晋城。我军越过临晋城时,于野地撞见了敌方哨骑,厮杀之后,有若干人逃脱了。此时临晋城已经戒备,城上烽火讯号,也已传往长安方向去了。”   被发现是迟早的事,但大军距离长安还有两百余里就被发现,之后的战事必然多出许多变数。   长安城中的汉军或将纠合壮勇,凭城死守;或能召唤武功、郿县等地的中军精锐折返救援;或能抽回聚集在华阴以东的守军……就算这些布置仓猝,未必有多少危险,总是个麻烦。   诸将闻听,俱都生出悻悻之色。   匈奴酋长刘豹正在曹彰身边,顿时大怒道:“为何这般不小心?前头城池若有了防备,难道一个个攻打过去吗?这样下去,等我们到了长安城下,大概敌人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了吧!”   南匈奴单于呼厨泉近数年来,一直被留在邺城做人质。南匈奴部众分为五部,以右贤王去卑监国,对五部实行松散的管控。而五部之中实力最强的,则是左部帅刘豹的下属。   此番曹军铁骑迅速通过并州、河东,得南匈奴的协助甚多,故而曹彰对刘豹颇为客气。   不过,这些匈奴人也都是狡诈的。虽然名义上尊奉曹彰调遣,可真到了重要关头,稍有风吹草动,就先动摇。   数万大军突袭,不可能全程隐蔽,总会在某一个时刻露出形迹。这有什么好苛责的?诸军来此,早就做好了恶战、死战的准备,偏偏刘豹这厮口口声声说什么天罗地网,未免过于刺耳。   听他这般说,曹彰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众将心中也都咯噔一跳。   换了年轻气盛时候,曹彰当场就取了刘豹的狗命。但这会儿,他只似笑非笑地策马向前,转身面对众将。   就听曹彰说道:“我今年三十五岁,比在场诸位都要年少。然而自二十六岁领兵上阵,先破代北乌桓,再压服鲜卑轲比能部,此后转战荆州,十年之内,无一年不战,无一战不身自搏杀,与无数天下名将交手。虽不敢说百战百胜,但哪怕遭逢强敌,总能全身而退。这是为何?”   说到这里,曹彰话语一顿,见诸将俱都倾听,他接着道:“我凡是经历战场,所带的无不是精锐铁骑,兵马无论多少,所向皆如利刃切割骨肉,以无厚入有间。我从不刻意攻打坚城,而一旦遭逢不利,自如抽身绝不犹豫!以我方骑兵之利,纵有天罗地网,哪里能限制得住呢?何况……”   曹彰说到当前情况:“出兵之前,我们的目标就很明确,乃是刘备和他的朝廷百官。我方数万之众的雷霆一击,只对着长安。只消攻下长安,扫荡伪朝,则外围赶到的敌军纵有千千万万,也不足惧!”   在座诸将,包括曹洪在内,数十人无不屏息静气听着曹彰侃侃而谈。   唯独刘豹还敢追问:“若攻城不利呢?”   曹彰眼神一凝。   他手按刀柄,沉声道:“我军数万骑,皆是国中精锐,出其不意而动,威势超过数十万人。长安伪朝猝然得知巢窟被攻,难免慌乱。我军只要抱着必死之心勇猛鏖战,绝无不胜之理。从现在起,谁若再有顾虑、犹疑,我必斩之,莫怪无情!”   听到这里,张辽策马出来,亦道:“任城王所说,乃是厮杀的至理。两军相逢勇者胜,我军以数万铁骑横行,何须考虑敌人如何?反倒是胆小之辈,越是犹豫怕死,越是会第一个死!”   “诸位说的是。”刘豹干笑两声:“我这就传令本部,加速前进!”   说着一挥手,他身后一骑取出弓箭望天便射。鸣镝冲天而起,锐利刺耳的啸叫声远远传开。没过多久,东南方向远远传来相同的鸣镝声,闷雷般马蹄踏地声也变得更响了,那正是匈奴人的回应。   骑士们纷纷催马急进,一路无话。   待到经过临晋城畔,张辽眺望了城池许久,才赶回到曹彰身边。   无数骑士簇拥着他们,行军的声势仿佛洪水漫过堤坝,兵器铠甲撞击之声密集响起,汇成一股庞大到无以形容的噪音。在轰鸣声中,张辽低声道:“城池经过维护,周边也有庄园、牧场和水利、道路的营建。可城上虽然戒备,却似乎没有多少军民百姓……这不应该。”   “嗯。”曹彰低声答了一句。   张辽又道:“夏阳、合阳、蒲坂、临晋,连续四个城池都是如此,太巧了。大王,眼前局势确实有蹊跷。”   曹彰面色如常:“我知道。”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诸葛   张辽遂不言语。   以他的丰富经验,能够看出不妥,当即提醒主帅。但主帅如果不接受,那也没什么。   对张辽和曹彰这样的猛将来说,敌人如何,只是诸多考量中的一部分,却不是起决定作用的那部分。纸上谈兵的书生才会汲汲于此,而将敌我优劣或种种谋划,当做决胜的前提。   自古以来,作战靠的都是将士之勇。决定胜败的原因不计其数,而且又时时刻刻都在变化;只有将士的斗志和士气,只有手里握紧的刀枪,才是真正能发挥作用的。   两人并辔向前,从临晋城西北面经过。   这周边,乃是古时渭洛并流而成的巨浸,地势陡然低洼,在当地有个名号,唤作乾坑。封冻的洛水蜿蜒穿行其间,河流虽然结冰,但河畔的冰层很薄,前队行过,已经将之踩踏成了泛着寒光的无数冰碴碎片,露出下面坑坑洼洼的、冻硬的地面,或者伸出一截半截硬梆梆的芦苇。   为了防止冰碴割伤马蹄,将士们纷纷下马,用毡布、牛皮包裹马蹄,下来牵马步行。于是队列拉扯得更长,更松散。   曹彰忽然道:“这一仗,本来就是非打不可。”   张辽稍稍策马,略靠近些曹彰。   “曹刘两家对抗,至今已经二十五年。文远,我不必在你面前隐晦,二十五年来,曹氏愈战愈弱,而刘氏愈战愈强,天下人都看在眼里。”   曹彰用马鞭一下一下地敲着手心,只用双足控马,一边向前,一边慢慢道:“当日荆襄大战,我亲率以虎豹骑的精锐突击关羽的荆州军步卒队列。结果遭到刘备军的强弓劲弩掩杀,死伤惨重。后来我父领着五校之兵在拒柳堰遭遇雷远的交州军袭击,分明兵精将勇,却硬是敌不过对方的甲坚刀利。”   曹彰自嘲地笑了笑:“当时我就明白,刘备的力量远远超过了我们。表现在战场上,则是刘备军甲士数量庞大、弓弩之利骇人,以至于靠着数倍的骑兵都扳不回劣势。”   这一战,张辽并未参与,但他还是头一次听到曹彰提起此战,故而默然认真听着。   “如今时隔数年,那刘备称王称帝,朝局日趋稳定,群臣上下一心。他们的武备只有愈来愈完善、兵力只有愈来愈充实。更不消说,他们占据了关中,足以组建能与我方匹敌的骑兵……当日我父亲尚在,都不是对手。现在靠着子桓治政、我曹彰领兵,难道就能与之对抗了?”   曹彰吐出一口浊气:“子桓和我都不是傻子!我们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我们知道再过三年五载,局势只会更恶劣!与其到那时候坐等强盛敌军犁庭扫穴,不如趁着关中还有一些眼线可用,趁着邺城的胆勇之士、百战精锐尚在,深入敌境,求一战而胜!”   “确是此理。”张辽微微点头。   经曹彰这么一讲,张辽也不禁回想起自家的经历,曹刘两家二十五年的金戈铁马岁月,真是历历在目。   那刘备与曹公作战,最初只有望风而逃的份;后来渐渐敢于玩弄些小伎俩,或者放火,或者伏兵奇袭;再后来,两军要展开十万人以上规模的会战才能分胜负。   张辽隐约听说,当日曹公强行率领大军入南阳,以代汉的声势来逼迫荆州军决战,也是出于对自己年纪老迈,而刘备政权愈来愈强的无奈。结果曹公失败了,到了曹丕、曹彰这兄弟二人,甚至都没了正面会战的胆量,而试图靠一些小伎俩获胜。   这依然是无奈之举,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正如曹彰所言,再过数年刘备军主动出击,难道曹氏还有望风而逃的余地?   总须得冒一点险,看一看天意如何。   如果连试都不敢试,那魏室的人心真就立刻离散,再没法捏合到一处了。   或许有些人看来,这是盲目一搏,是无谋行险,可乱世中的人们,不是本来就这样一次次地拿命来搏么?最终的胜利者,固然能够号称天命在我;无穷无尽的失败者们既然尽了力,便没什么好埋怨的。   想到这里,张辽不禁心潮澎湃,却又觉得胸口阵阵烧灼般的疼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时不时地撕扯着他的心脏,使他的额头猛沁出一阵冷汗来。   这种症状,已经延续了两年,始终没能好转。张辽此番从合肥疾驰往邺城途中,还明显地恶化了。   张辽有强烈的预感,自己天年将尽。   他用力握住腰间缳首刀的刀柄,压住痛楚,心中暗想:“天下大事处断,文人有文人的办法,而武人有武人的果断。至于我张辽,与其病死于床榻,还不如在沙场上壮烈一战,或能手格巨孽,以报曹公的恩遇呢!”   这么想着,又听曹彰道:“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向文远保证。”   “大王请讲。”   “长安城中,此时绝无能征惯战的上将,也确确实实地没有充足兵力守城。他们或许有特别的准备,或许有更大的图谋,可我们的动作只要够快够猛,就一定能赢!”   曹彰平伸手臂,向前虚挥作势:“文远,你是久经沙场的宿将,一定能明白其中的道理。我们于沙场陷阵破敌的时候,生死只在转瞬之间,哪里用得上奇谋妙计?靠的就只有马比人快!力气比人大!刀比人锋利!”   张辽尚未答话,前方又有一队哨骑狂奔而来,于路将士纷纷避让。   曹彰和张辽俱都露出凝重神色,抖缰绳向前。   哨骑奔到曹彰身前,滚鞍下马,任凭那神骏良驹跪倒在地,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不已。   “大王,西面七十里外,新丰、下邽两县之间的渭水上,出现了预备渡河的汉军!我们已经探查明白,长安城中的汉军已经知道我们的突袭计划,并调兵出城迎敌了!”   一言既出,诸将皆惊。   一名跟在队列边缘的裨将在马上一下没坐稳,险些倒栽于地。他连忙抓住辔头,稳住身形,强自镇定神色。   曹彰能有决死的斗志,寻常将士却未必能如此。终究大多数人从军,还是为了胜利而非送死的。   这一次长驱突袭,前提条件就是敌方措手不及,而己方进退自如。一旦长安方面有了充足防备,那局面就很难说了。再怎么样,整个关中的汉军至少也有三万人以上,而且许多人都是从数州精选出的。本身还甲胄配备数量极多、弓弩之利极强!   如果长安方面不止有防备,还能调兵遣将出来,以求野战获胜,这代表他们什么样的信心?代表他们调集了多大的力量?这仗还怎么打?   要不,就如任城王适才所说,一旦遭逢不利,自如抽身绝不犹豫?   好几名将军急转目去看曹彰,等他说一句:“后队变前队,前队变后队,立即撤兵。”   从这里赶到蒲坂或龙门,百多里路,算得甚么!动作够快的话,只消三五天工夫,所有人就安全了!   却见曹彰面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平静。他慢吞吞地问道:“敌军的人马有多少?领兵主将是谁?”   “汉军弓弩甚多,我们没能靠近。不过粗略推测,其兵力约莫五千左右。军队的甲胄甚精,很可能是留在长安的皇帝宿卫。我们又远远探看他们的军旗,旗面上多写‘汉’字,另有少量的将旗,上面写着‘诸葛’二字。”   “什么?”听到这里,曹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兵力多少?那将旗上面,又写着哪两个字?你们确定看清楚了?”   “启禀将军,汉军兵力五千左右。旗面上写着的,是‘诸葛’二字。我等看得十分清楚。”   曹彰满脸惊愕,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辽在旁问道:“你们确定前方就只有这一支汉军兵力?没有什么伏兵、偏师之类?”   “周边地形一马平川,我们更以数百骑往复探查,一寸地面都不会漏过。汉军的动向,就只这般。”   “打着‘诸葛’二字旗号,当是诸葛亮了。”张辽思忖着道。   “诸葛亮?诸葛亮?”惊讶的神情褪去,曹彰终于放声大笑。   这一次,他较之此前发现汉军沿路无备的时候,笑得更加愉快,再无挂碍:“长安城中果然无人可用!那刘备……那刘备竟如此失措,派了一个书生领兵,来敌我们的虎贲之师!还只带五千人?五千人!哈哈哈……那诸葛村夫,以为他是李陵吗?哈哈哈!”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硬仗   汉军过河的位置,在新丰和下邽两县的交界处。渭水在此打了一个先向北再向南的弯折,但河道开阔平缓,并不险峻。这会儿冬季枯水,河道中间的芦苇水草都挂着霜,泥滩也都冻得像石头一样硬。   这便恰好成了人马顺利通过的道路。   汉军以四五条纵队的形式,络绎不绝地通过河道。将士们的队列顺着地形蜿蜒,有时候互相靠拢,有时候分开,有时候通过芦苇丛,惊起护着雏鸟的野鸭野雁,在低空盘旋着,嘎嘎地鸣叫。   姜维是最早一批过河的。他带着几名部属,在山石之间催骑跳跃一阵,登上渭水北面的台地,以作警戒。   这一带,乃形胜甲于三秦的锁钥之地,是渭河平原较狭窄的节点。就在姜维视线范围内,南面巨山连绵,宛如一道屏障横亘,而北面则有山峦起伏,丘陵连绵,河溪交汇,塬面相接,更多沼泽、咸池之类,莫不纵广十余里。   在诸多地理条件的限制下,曹军数万铁骑所能通行的范围,很容易确定。   姜维竭力向东面眺望,但敌军的位置还太远了,天空中又有铁灰色的云、白茫茫的风往来翻卷,阻断了他的视线。使他只能勉强看见越野上的道路蜿蜒而来,猜测哪一个方向会是两方即将交战的战场。   因为中午时分发现有魏军斥候轻骑的踪迹,所以姜维带着前部兵力一过河,立即分派精锐人手四处戒备。这时候他回过头,见到多处起伏延展的高地,都有值宿的将士们慢慢攀援而上。大家挥动代表各自隶属的小旗,遥相呼应。   随着天色渐渐昏暗,小旗看不清楚了,于是又换成了松明火把。每隔一刻,各处高地上的值哨将士都按照专门的规则晃动火把,以示无事。   天气越来越冷,从骑们纷纷从马背上取出厚衣裹在身上。姜维也拿出他那件厚实无比的皮裘,慢慢收束衣带。   预定中军扎营的方向,有越来越多的篝火燃起,火光映照着猎猎翻动的军旗,还有鼓声和号角声此起彼伏,为最后一批渡河宿营的将士指挥方向。   姜维的身后,预定值宿的将士们也点起了一堆篝火,有人用铁兜鍪装着荆棘叶子上拢来雪,打算煮一锅热汤喝。姜维走过去,和他们闲扯几句,便下山回营。   走到半路,忽然又听到有胡笳之声传来,那是姜维去往西域一趟以后,带回来的几名羌胡勇士在吹奏。他们也都知道将有大战,于是胡笳苍凉悠远的曲声中,隐约就带了几分秦陇之地的刚健有力,令得听者恍然有拔剑四顾、踏阵破敌的慷慨壮志。   要打仗了!要打大仗了!   即将杀来的,是曹魏数年来纠合而成的精锐铁骑!   曹魏政权曾经控制九州之地,掩有天下三分之二,被包括姜氏在内的凉陇大族们普遍视作汉室的继承者。哪怕是凶横的马超,在曹魏的压力之下也只能俯首。纵使如今势衰,他们仍是庞然大物,姜维毫不怀疑,他们倾力一击的威势,会有多么可怕。   数年前姜维去往荆襄,曾经在战场边缘目睹了曹刘两军决战的情形。而战后他随马良去往拜见关羽、雷远,更看到了此生难以想象的惨烈战场。   他看到数以千万计的将士们精疲力竭瘫倒在地,若非胸口微微起伏,仿佛死人。   他看到鲜血把成片的土地染成紫黑色,而零碎的残肢断臂和武器甲胄碎片遍布在土里。   他看到后继赶到的辅兵用大车装运着战死者的尸体,或者焚烧,或者深埋,可哪怕辅兵的动作再快,也赶不上吞噬腐肉的鹫鹰、野兽,或者像是云一样聚拢,嗡嗡呼啸的蝇虫。   哪怕十几天以后,荆襄战场周边的空气中,仍然充斥着尸体、粪便和污血夹杂着一同腐烂的气味。   见识过那样的战场以后,姜维就知道自己行险迫降曹军朱灵所部,其实只是沾了厮杀将士们的光。他更清楚,自己在西域见与那些匪寇或者小国之兵的搏杀,较之于大国的决战,那完全就如嬉笑打闹。   此番突袭长安的军队,规模上虽然不如荆襄之战的曹军,但其誓死决战的斗志只有更盛。而己方的应对,却似乎远远不够。   姜维记得诸葛亮曾说,伯约只管放心,曹军虽来,不足为惧。   当时他以为,皇帝和丞相一定早有妥善计划,一定在曹军的四面八方布置下了重兵,只待敌人深入,便可一股聚歼。   可他万万没想到,丞相只带着羽林、虎贲两营的五千人,出城迎敌!   起初姜维还以为,沿途会有援军汇合。可现在都渡过渭水啦,己方真的就只五千人!   这真的能行?   这又是何必?   汉室日渐强盛,大势日渐分明。何必非要摆一个破绽给敌人,又何必要如此弄险,只靠五千人迎敌?   好些问题,姜维已经问过自己很多遍,却没有答案。此时中军扎营既定,他再也忍耐不住,匆匆催动马匹,径往中军方向去。   “伯约来了?来,坐。”诸葛亮见到姜维,稍稍点头,便继续看着案几上的文书。   平日里,这位丞相素以忙碌着称,总有忙不完的朝政,总在伏案疾书。这会儿到了军营里,他仍然是一副操心模样。也不知五千人的小部队里,哪来那么多琐碎事务要当朝丞相来管。   大概是发现了姜维的焦躁情绪,诸葛亮抬起头看了看他,笑道:“伯约稍等,另几位很快就来。”   “是,是。”   过了会儿,帐幕一掀,参军马谡神采飞扬地大步入来。他也不看姜维,向诸葛亮行礼后大声道:“后队的物资,已经全都查验过了。各式弩箭和备用弩机之类,全都按照所需,加倍携来,今晚就能分发到各曲各队。另外那些……”   说到这里,他才看到姜维也在,顿时打个格愣,把下半句话咽进肚子里。   “另外那些物资,柳隐用得熟悉。稍晚些时候,你带他去,让他亲自去点验。”诸葛亮淡淡地道。   马谡连声称是,在姜维的对面坐下。   又过片刻,向宠也来,在姜维的上首落座。   按照当今制度,虎贲、羽林两营,既是皇帝的宿卫亲军,也是后备官员储备之所。故而两营的主官,并不一定就是军事主官。   统领虎贲营的向宠,以后军偏将军的身份兼领虎贲中郎将,实际负责皇帝宿卫。而羽林中郎将则是给侍中廖立的加衔,廖立平时带着各地推举的年轻俊彦们侍从皇帝。那些侍从们都有羽林郎的头衔,但与姜维这个羽林监负责的作战部队非是一路。   再要仔细分辨的话,姜维乃是羽林左监,担任他副手的羽林右监,乃是与他一同从虎贲营转出的好友诸葛乔。只不过诸葛亮避嫌,自出兵以来,并不召诸葛乔参与军议。   三名主要的部属都到,诸葛亮也不耽搁,直接取出舆图。   舆图哗啦啦展开,诸葛亮手里的扇柄随着页面徐徐移动,在某一处静了下来,然后轻轻一磕。   “曹军行军甚快,战场不能放在临晋周边了。诸位,由此向东二十里处,乃是卤中盐池所在。我以为,明日我们就在卤中盐池以南、渭水以北的平原列阵迎敌。”   马谡连连点头。   向宠沉声道:“此地甚好。”   姜维出发前做过功课,知道当地人将大范围的沼泽咸池唤作“卤中”。史书上说,宣帝微时,数上下诸陵,周徧三辅,常困于莲勺、卤中,指的便是这片不堪农牧而又交通不便的区域。己军如果在卤中与渭水之间列阵,果然就能堵住曹军的去路,逼得他们来一场面对面的硬仗。   可是……   他忍不住想问清楚,明天究竟怎么打,诸葛亮还有没有其它手段可用。   然而还没等他发问,诸葛亮道:“那就这么定了。诸位早些回营休息吧,养足精神,明日破敌。”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岁首   章武五年,岁首。   天色微茫,诸葛亮就已经醒来。   帐幕外的侍卫们依旧侍立,个个身板笔直,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人说一句话。远处偶尔有醒来的将士开始呼唤同伴起身,也有最后一拨巡夜的士卒正核对次日通行口令。   为了向诸军示以胸有成竹,昨晚他把一些长安城里传来的政务文件稍稍搁置,只处理了最紧急的几件,就早早地熄灯睡下。但他睡得并不好。   他做了个噩梦。   在梦里,汉室的疆域在数次惨痛失败以后,只剩下了益州。而陛下和关羽、张飞、赵云……还有他熟悉的许多人,都已经离世。诸葛亮竭力维持局面,编练军伍,连年北伐,一次次地击破强敌,却又一次次地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得不退兵。   汉室衰微,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所有的期望,都在他一人身上。他疲劳、辛苦、倍感孤独,却又必须坚持。直到某一天,他终于耗竭了自己的精力,病死在军营里。   兴复汉室的大业,最终化为泡影。而天下的沉沦,百姓的苦难,这才刚开始。   诸葛亮从梦境中惊醒,发现自己额头上满是汗珠,而刚刚梦中场景,仍旧历历在目。   他不禁哑然失笑。   那只是一场梦罢了,现实可不会如此荒唐。   自从汉中王称帝以来,朝廷的体制愈来愈完备,勃兴之势恐怕就连光武崛起的时候都有所不如。   新崛起的汉家朝廷,得到所有人齐心协力的推动,在基层管控、土地制度、水利建设、财政收入、物资生产能力等许许多多方面,都有着与前代不同的巨大提升,较之于苟延残喘的曹魏,拥有难以想象的巨大优势。   这些优势,自然会首先体现在军事力量的扩充提升上。   通过大量矿场和工场建设,只要再过两年,五军将士就可以做到人手一副铁甲,郡县兵也能有三成披甲,将士们配备的刀剑、矛戈,也将更坚固锐利。   通过对弩弓的持续开发和改进,威力更大、射程更远、连射速度更快、更轻便易于携带的多种新型号,也已经陆续投入军中,进入最后的试用阶段。   通过在关中、陇上的持续经营,各军的骑兵数量不断提升;从去年开始,还逐步推广了金属制的马镫和高桥马鞍。有了这两样东西,骑兵在马上厮杀搏战更加便捷,而战斗力提升了何止倍数。   通过引导民间的人力物力投入公共建设,各处道路、桥梁、码头水运的条件都在持续改善。大军出动会愈来愈便捷,而粮秣物资的供给也会愈来愈充沛。   所以诸葛亮一向认为,己方根本不必通过冒险出兵作战来增加自身的实力,只需要慢慢积蓄,等待曹魏一天天地腐朽下去,天下有识之士的选择自然就很明白。而摧枯拉朽,乃是必然。   眼前这一仗,与其说是出于军事目的,不如说是皇帝考虑到长远朝局,刻意给敌人制造了机会,也刻意给他最信任的丞相制造了机会。   诸葛亮绝不会辜负皇帝的信任。他也有绝对的信心,能够赢下这一场。   他从榻上起身,取过一件昨日专门准备的深色戎服,披在肩上。   外头的扈从也醒了过来,为他整束服饰,再披上大氅,最后取来皇帝所赐的章武剑,为他佩在腰间。   诸葛亮拍了拍长剑,迈步出外。   一夜寒风吹过,地面上和帐篷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粒,空气非常寒冷。但他抬头看,便看到云层后面,有晨曦在东方展开,有鲜红的朝霞伴随着红日,即将喷薄而出。夜色很快就要逝去了,今日虽然寒冷,可朝阳东升,会是一个好天气!   诸葛亮面色平静地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依旧如往日那般冷静睿智。他从容地沿着营间步道行进,像一个从军数十年的老手那样,如流水般下达各种各样的命令。   虎贲羽林两营的将士,本来就都经验丰富。他们日常整训不懈,内部的指挥层次也很完整流畅,哪怕是普通的士卒,也都整个军令体系了如指掌,更清楚在各种环境下的指挥手段。   这样的老卒,将领最容易倚之建功,也最容易反遭其所欺。皆因士卒的经验愈是丰富,愈是对将领的能力有清楚判断,将领若有疏忽、心怯乃至指挥混乱,士卒们立刻就会感觉得到。   但诸葛亮绝非寻常将领。哪怕从严格意义上讲,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带兵,但他久处军中,时时刻刻都在学习。时至今日,他对军队的熟悉绝不下于当世任何名将,在日常的指挥上,更是驾轻就熟。   而虎贲羽林两营的军官们更知道,自己日常操演的阵法便是出于丞相的手笔,那是能够以寡敌众,以步克骑的堂堂之阵!   随着诸葛亮不断发出军令,寂静的军营中,渐渐有“唰唰”的密集脚步声响起,随即战马嘶鸣声、车辆轮毂滚动声、拆除营帐时斧斤斫砍木料声、铠甲甲叶锵然碰撞声、旗帜一面面举起迎风的猎猎响声逐渐汇集,汇成了一片喧闹却仍然显得萧萧然的声响之海。   大军起行。   虎贲、羽林两营的操练,比五军的精锐一点不差。将士们常常进行负重强行军的训练,每人身上连甲胄带武器,并及干粮、清水等物三四十斤重。   只用一个上午,他们就到达了预定的战场。   中午时分,卤中咸池以南,渭水以北。   负责前方掩护的骑兵队伍缓缓散开,排列成长长的横队。   在少量骑兵之后,步卒们彼此帮着忙,兜头套上铁甲,再互相扎紧束甲的皮绦。有些刀盾手们,把橹盾靠在肩膀上,往两只手上套皮制的手套。持枪矛等长兵器的士卒们开始用武器的末端撞击地面,发出咚咚的闷响,这不仅用来壮胆,也能确保枪头、矛头卡得紧实。   弩手们咔嚓咔嚓扳动着铜制的弩机,有人从背包里取出备用的弓弦,一根根地用力拉扯过,然后挑出一或两根,塞进胸口的衣襟后面提前捂热。另外有负责弩矢的同伴,将弩矢一根根地仔细验过。   少量使用长弓的士卒,都是专门挑选出来的神射手。他们松松垮垮地站着,偶尔彼此谈笑几句。有几名弓手把甲胄的铁袖子往上翻起,然后用绳子扎紧。他们觉得,这样的话手臂动作可以稍微灵活些,翻起的铁袖也可以保护头颅侧面。而大部分弓手并不操这份心,他们的眼力都很出众,这时候忙着向对面眺望。   差不多就在同时,对面的曹军来了。   雪已经停了,人的视野忽然变得极度开阔。   弓手们看到对面曹军的骑兵队列密集,旗帜招展之下看不清厚度。南北绵延已然不见首尾,还有骠骑悍将铁骑滚滚,络绎扩张推进,极为壮观。   层层叠叠的骑兵们,都着黑色的甲胄或者戎服,间杂有身披金银色铠甲或者锦缎外袍的勇士。黑色军阵中,又有千万光亮小点上下起伏,那是枪矛刀剑的锋刃反射阳光而引发的。   有些将士感慨道:“曹军真多啊!”   “多,确实多。”他的同伴们一边平淡地应和着,一边继续作战前的准备。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车官   将士们的脚边,细碎的冰碴子和枯黄的草梗开始微微弹跳,大地隐约抖动。曹军的马蹄声愈来愈响,如巨浪拍打礁石,发出宛如闷雷的轰鸣。千万铁蹄过出,烟尘与杀气冲天而起,像是蔓延于冬季荒漠的无边野火,令观者无不悚然。   马谡屏住呼吸,瞠目而望,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大声道:“曹军右翼的骑兵开始加速了!”   双方的距离还远,远没到接阵的时候。   诸葛亮没有响应。他甚至也没有多看曹军的动向,而是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己方的将士们,等待他们按照预先的规划逐步就位。   此刻他们所在的位置,是一处较开阔的塬地。塬地上头有几片荒废的田地,有几丛灌木,还有数间破败农舍。   塬地前后方各有一下陷四五尺深的沟壑,将原本浑然平整的原野切开。春夏的时候,沟壑里应该有水,这时候已经干涸了,只有少量结冻的冰块。沟壑的两面,都许多黄土坍塌崩裂而成的斜坡,可供步骑前进。   汉军的阵型大致呈前后二叠之状。   姜维带领两千多名士卒在最前方结阵。以姜维本人为中心,形成前后左右中五个方阵,每个方阵四五百人,由一名资深的曲长统领。相对于正面铺开巨大,声势震天动地的曹军,这五个方阵显得十分渺小。   姜维后方三百步,则是向宠的虎贲营阵列。   虎贲、羽林两营,集结了全军精锐之士。挑选的标准,并非要求将士们每一个人都有十人百人之勇,而是必须具备丰富的战阵经验,任何时候都有条不紊。两营所列的军阵,也是此前长期训练过的,布置起来又快又方便。   诸葛亮挥动军旗示意结阵,而全军应和而动,如臂使指。   每一小队将士就位,带队的都伯便呼喝示意;往上一层,各屯的屯将确定就位,随即吹动号角,摇动代表本屯的三角旗;再往上,曲长们挥动代表各自统属的旗帜;最终两营主将摇动将旗示意,并在将旗之侧竖起有牦牛尾装饰的旌幡,代表一切就绪。   前队结阵之后,骑兵们向两翼散开,兜回到两阵的最后方。他们策马行进的时候,看到后阵有些将士尚未就位,便嘻嘻哈哈地嘲笑两句。   那些将士们有少部分是在行军时负责监察周边的,还有一批人赶着数十辆坚固大车,所以来得晚了,倒不是脚力不济。听得骑兵们嘲笑,他们恼火地反驳几句,直接把肩上的行李丢弃了路边,加快脚步推车。   前两日行军的时候,那些车辆被用来装运甲胄、强弩和弩矢等物资,外头裹着厚厚的毡布。昨夜今晨,这些作战物资大部分都被分配到了将士们手里,车辆本该卸空了。   但这会儿看来,空载的车辆依然很重。去除毡布以后,只见每一辆车都用厚实的木料制作,方方正正,车厢四角还额外装了可活动的粗大撑脚。车辆两侧的挡板外裹着铁皮、打着铁钉,被阳光一照,散发着冷冷的寒光。   有经验的骑兵一看便知,这大车并非寻常车辆,而是经过改良加工,有特殊用途的。这车厢里头,不知道究竟藏了什么鬼东西。   许多人随即又想到,诸葛丞相在成都的西南角、锦官城的西面再设车官城,城池东西南北皆有军营垒城,看管严密……莫非就是为了这些大车?   虽然大约知道这些车辆的出产地,可绝大多数人都在懵懂之中,不知道这样的车辆放在战场上有何用意。   若是用来当做战场上的遮护,这车辆未免过于沉重,调度不便,与过去两年习练的、力求迅捷多变的八阵之法不相符合。而如果当做战车来用,这车辆并没有宽大车辕,显然没办法容纳两马,也就没法装载战士疾驰而战。   好些骑兵忍不住勒停战马,仔细观看。   负责带领车队的虎贲营佐军司马柳隐瞥了眼他们愣头愣脑的样子,心中大是得意,连声催促部属:“快快入阵!”   柳隐可不是寻常武夫。他是益州名士出身,少年时就有直诚笃亮,交友居厚的名声,与同乡杜祯、同族柳伸齐名。   杜祯、柳伸与柳隐差不多同时出仕,现在都做到了丞相府的从事,是诸葛亮在政务上的助手。而柳隐以同样的名士身份,却顶着虎贲营佐军司马的名头,当了个武官。   连着两年多,他一直窝在车官城里,陪着匠人们忍受烟熏火燎,很少有人知道他究竟在忙些什么。于是有人在外头开玩笑,将柳隐称作“车官”。   直到这一回,柳隐和他的部下们终于理直气壮地踏出了车官城,跟随着丞相来到前线。   今日是岁首,正好立功!   柳隐按剑仰头,看到勒马于较高处的诸葛亮,挥了挥手,哈哈一笑。   他这个动作未免有点轻脱失礼,但诸葛亮随即也向他挥了挥手。   转回身,诸葛亮将令旗交给马谡,露出放心的神色:“柳休然已到,我们马上就准备好了。”   须臾之间,虎贲中郎将向宠就位,虎贲营佐军司马柳隐就位,羽林左监姜维就位,羽林右监诸葛乔就位,两营下属的十名曲长就位,五十名屯将就位,二百五十名肩膀上配有彩色肩章的都伯就位。二百五十名都伯下属的完整兵力,应当是六千二百五十人。但此时投入战场的,扣除留在成都和长安宫禁的人手,计五千一百六十八名将士。   这就足够了。   诸葛亮所处的位置,在虎贲营的阵列靠后方,一处地形稍高的坡地。几名亲兵跑前跑后地忙了一阵,高高地打起两面大旗。一面是写有“诸葛”二字的将旗,还有一面,是红底黑字的“汉”字军旗。   此时,曹军骑兵继续逼近,愈到了近处,愈能看清那些骑兵们簇拥着各自的主将耀武扬威,其后方的烟尘滚滚,更如怒龙贴地飞来,仿佛将会直逼到近处,把汉军将士们一口吞噬。   但汉军的军旗丝毫不动,各部将校之旗,也丝毫不动。或许战前有人会疑虑,有人会动摇,但真到了紧要关头,数百面旗帜、数千人像是凝为整体,如金城汤池,如铜墙铁壁。   诸葛亮知道,这并非自己治军的成果,而是将士们身经无数次恶战锤炼出的强大意志。   过去十多年里,汉军将士们战胜了无数强大的敌人,硬生生扭转了天下的局势。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凝聚了将士们的信心,培养了他们的韧劲,使他们在眼前这种敌我悬殊的状况下,依然能够保持斗志。   不过,这样的情形在此战以后,将会愈来愈少出现了。今天的胜利,会让曹魏方面深切了解到,众寡之势再也不足为凭。敌人将会从此丧胆,汉军必然胜利!   第一千一百四十一章 不动   曹军越来越迫近了。   初时,有数以百计的轻骑在广阔战场上往来纵横,时聚时散,像是蜂群一样嗡嗡地飞舞,时不时地绕行到汉军阵列的侧面乃至后方窥探。有几次,他们甚至逼近到汉军箭矢的覆盖范围,挑衅地向诸葛亮所在的高地指指点点。   通常来说,这种时候主将应当派出己方的游骑,将之逐退。这种试探和反试探的过程,能够让双方主将得以掂量对方的训练水平、装备水平和斗志。   但诸葛亮完全无视这些曹军游骑。于是所有汉军将士们就默然看着他们,像是在看动作滑稽的丑类,甚至都没人射箭去威吓。   轻骑来回数次,想要再靠近些,终究不敢,只能悻悻而退。   片刻之后,曹军庞大队列最右侧的千余游骑,忽然加快速度,冲出阵线。在将领的呼喝号令下,轻骑兵们将战马奔驰的速度提到极限,向着汉军前后两叠阵型的肋部突进。   这条路线,显然是经过仔细测算的。骑兵们近乎直线的奔行方向上,恰好有一处土层坍塌而成的坡道,可供骑兵们在最短时间内越过沟堑。而越过沟堑以后再经过两百步,就能冲入叠阵之间的空隙。   曹军的主将曹彰,当年曾带领虎豹骑在荆州赤山与关平所部对抗,一战下来,虎豹骑精锐吃尽了汉军弓弩的苦头,死伤惨重。   此时他再度领兵与汉军对抗,在这方面自然不敢放松半点。轻骑们逼到近处以后,前队的很多人都从背后拿出一面盾牌,挡在自己和马前腹之间,人伏在马颈上以缩小正面。而后队则纷纷取出角弓,预备还射。   千余骑队忽地进入沟壑,再从对面的坡地猛然跃起,来势宛如一支被用力投出的标枪。他们高速迫近,像是要从左侧肋部穿刺而入,但将将在弓弩射距的边缘,他们又猛然转向,贴着沟壑一直向南,横向通过汉军阵列的最前方,瞬间就到了右翼。   虽然轻骑的数量不过千余,但奔行时队形松散,声势极大。他们横掠汉军整条阵列前方,马蹄激起的滚滚烟尘如同数丈高的浪涛,骑士们此起彼伏喝骂喊杀,更显惊人。   然而汉军依然不动。甚至队列中如林的矛戟,也没有丝毫摇晃姿态。曹军轻骑恍如浪涛,而汉军就如无数岩石紧密堆叠而成的堤坝,默然无声,却透着坚不可摧的内在力量。   “让他们回来吧。”曹彰沉声发令。   阵中随即鸣金。钲声一响,轻骑便如退潮般折返,全不耽搁犹豫。   曹彰本拟用这队轻骑兵的冒险,来探出汉军的弓弩性能和配备情况。孰料,这支汉军不止队列严整如山,更自上而下地沉静异常,并不轻易为人所致。   能控制部属到这样的程度,诸葛亮也不是简单的书生呢。这也难怪,刘备本人便是狡诈老革,他会选择诸葛亮领兵出战,足见此人总有可取的地方。己方如果完全不将诸葛亮放在眼里,恐怕结果难测。   曹彰遏制住几乎如岩浆般沸腾的战意,反复对自己说,不能急,不能轻敌。   他抬手又招来两名骑将,吩咐几句。随即又是两支千人骑队呼啸而出。   这一次,两队骑兵的包抄范围更大,而行进路线则迫近了许多。两支骑队分从左右两路,走右侧的一队,作势绕行汉军阵列后方,而左侧一队,先往叠阵的肋部冲击,到了近处,依旧一声唿哨,全队转向了阵列前方。   在纵马奔驰的同时,许多骑手张弓搭箭,开始往汉军阵中抛射箭矢。于是汉军将士们不得不动了,他们纷纷抬起手中的盾牌,或者横过手臂遮挡面门。愈是整齐划一的队列里,这样的动作愈是醒目。   这是个很好的开始。   曹彰满意地点头。   当年他在荆州吃亏以后,也曾反复思量揣摩当时的战况。无数次考虑下来,他认为,汉军的弓弩之利固然可怕,但并非完全不能对抗。那一战中,自己失败的原因有二:   一者,敌军已有了弓弩之利,又在事先选定的战场,坐等己方通过狭窄通路进攻。当时己方诸将求战心切,挥军分道而入险地,这等于是将骑兵当做弓弩的靶子,让将士们送死。   二者,骑兵要与弓弩对抗,或以灵活机动来牵扯,或以铁骑猛烈突击来杀伤。何时牵扯、何时杀伤,其中也有独特的把控,断不能头脑发热,一个套路用到底,徒然使敌方好整以暇。   这两个错误,我曹子文都不会再犯。   此刻两军战场,乃是广阔平野,纵有沟壑起伏,难阻大军。所以本方的骑兵尽可以离合来去,自如选择任意一条进攻的路线。   而此时己军的骑兵,轻骑、重骑、弓骑的兵力都很充沛,也都是精锐。接下去的打法,在部队调动和攻势发起上,可以力求其快速猛烈;而在整体局势的把握上,则要牢牢掌控节奏,一点都不能急。   曹彰本人曾久在北疆作战,与鲜卑人、乌桓人都交过手。他是极少数能够以骑兵破骑兵,对北疆胡族取得大胜的汉人骑将。北疆胡族骑兵作战的精髓,也早就被他谙熟于胸。   无非先用轻骑反复抄掠敌阵,用多次奔射打乱敌军阵脚,然后以重骑突击决胜。如果敌军不乱,则轻骑继续抄掠,弓骑继续奔射,继续为重骑创造机会。   如此反复,一遍,三遍,五遍甚至更多。只要持续向对方的阵列施以高压,再紧密的队列中也会出现缝隙,而缝隙会逐步扩大,最终成为铁骑汹涌贯入的溃口。   这法子其实很简单,乃自古以来骑兵对抗中原军队的成法,无论北疆各部胡族都是这般,变化只在各部或者喜好轻骑,或者喜好弓骑。至于重骑突击,当今天下只有曹魏才拥有巨量铁制马铠,只要找准时机,重骑的突击始终都不可阻挡。   前方两支骑队尚在奔驰,曹彰随手再点两将:“你二人也去准备,待我旗鼓号令,随时前出。”   “是!”二将催马奔回本队。   骑兵沿着汉军队列的正前方狂奔。某个刹那间,“嗡嗡”的弓弦颤动声几乎压倒了蹄声。数百支箭矢飞蝗般掠过天空,然后划过一道弧形。   当骑兵们奔到远处,箭矢才落下。   打在盾牌上的箭矢,发出笃笃的响声,钉在覆盖牛皮的厚重木板上。打在盔甲或者护臂上的箭矢,则大部分叮叮当当地响着,被坚固的金属弹开。   少量箭矢就算刺透了护臂或者甲胄,力量也被削弱,中箭的将士大部分连吭都不吭一声,偶尔有人零散痛呼两声,立即连声道:“我没事,我没事!”   只有几个特别倒霉的士卒被射中了盔甲的缝隙或者面门要害,倒了下去。随即后头的同伴填补上空缺,继续保持着队列的完整。   伤者旁边的士卒微微垂下头,看着倒地的同伴问道:“还能爬吗?还能动吗?”   两名伤者应声奋起,吭哧吭哧地努力往后方爬,还有两人肢体抽搐了两下,再也不动,而鲜血从他们身下洇出来。老卒们对此并没什么悲戚情绪,骂了两嗓子,也就罢了。   几名曲长在阵中左右环视,纷纷举起手,向姜维作个四指张开的手势,表示己军并无大碍,一切如常。   姜维随即平伸手臂,也张开四指。站在他身后的掌旗官依令横摆将旗,左右各两下,意思是各部严整不动,继续待命。   过去大半年里,皇帝特意给了姜维假期,让他好好休息,顺便成婚。但姜维只休息了很短的时间,就重新投身军旅。   他新任羽林监以后,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从各种金鼓旗帜的意义、各种指挥部下的手势口令、各种武器的配合、从什伍到更大编制的作战调度、阵型变化,每一项都要熟极而流。   更可怕的是,每一项都要与下属的全体将士一同训练,所有人都熟悉了,才算过关。甚至天黑以后,他还得一一关照部下所有将士的歇息、鼓舞他们的情绪,有时候一直到子时才能够入睡。   种种训练,哪怕以姜维的才智,都是在苦熬。与之相比,哪怕最艰苦的厮杀格斗训练,都像是在休闲了。新任羽林右监的诸葛乔半途就病倒了两次,完全是靠着意志强撑到最后。   这样艰苦的日子,姜维实在不想来第二遍。但也正是这样的生活,给予了姜维前所未有的信心。   就这?就这?如果敌军就只会这样反复挑衅,便是跑到他们的战马全都累死,己军也不会有半点动摇!而己方的弓弩一旦发威,嘿嘿,那就有好戏看啦!   姜维注视着远去的敌骑,待到他们拨转马头,再转而看一看诸葛乔。   诸葛乔一直在计算着什么,这时候他沉声道:“敌骑横向奔行四次了,每次都更迫近三十步。这一次已经在连弩的射程之内,我看,下一次可以。”   姜维立即高举手臂。   大致呈横向排布的五个方阵中,急促的鼓点声同时响起。刀盾手们依然保持着举盾的姿态,而在大盾掩护之下,弩手们开始为手中的连弩上弦。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半刻(上)   自古以来能够以弱胜强的用兵大家,没有专门依靠诡计而能成事的。田单在即墨、光武在昆阳、乃至曹公在官渡、周郎在赤壁,其胜利的前提,都是自身少而精锐的兵力。   首先敢于以薄弱兵力与敌对抗,与敌纠缠,在此基础上稳扎稳打,不为一时局势动摇,始终保持着耐力和耐心,待到战机来临,则要骤然行动,发出雷霆一击。   孙子曰: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在过去的半个多时辰里,曹军连续动用了五拨骑队,将奔行的路线毕竟到距离羽林营横阵不足七十步的距离,这当然是有意的试探。而对于汉军而言,既然己方卓有余裕,送到嘴边的肥肉,哪有不吃的道理呢?   就在敌骑再一次掠过阵前的瞬间,鼓点声骤然再度加速,原本被高举如钢铁长墙的盾牌忽然分开。   姜维张弓搭箭,猛然挺身,大喝道:“去!”   伴随着喝声,一道银光抖手飞出。   曹军骑队的将领正猛冲到姜维的正前方,虽然身前身后都是自己的士兵,却只能充当一只孤零零的活靶。箭矢瞬间越过人群,正中他的脖子。   姜维在西域时,曾与群狼搏斗,所以现在养成了习惯,爱用特选的强弓和箭身加重加长、箭头也宽大厚重的猎兽大箭。而敌骑因为是轻骑,骑士们多披皮甲,没有带顿项的。于是姜维这一箭如同锐利无比的铲子那样,瞬间切碎了脖子一侧的肌肉和血管,又猛地凿进颈骨,后继的冲力使箭矢偏转,带动锋刃又切断了脖颈前侧的气管和筋腱。   那敌将身体不动,双手还操纵着缰绳,整个头颅却向后方翻折下去,躯体内的血液像是喷泉那样从脖颈处向天喷洒,瞬间形成了漫天血雨。   血雨未落,箭雨就到。   以姜维这一箭为号令,半蹲在地为连弩上弦的弩手们轰然起身,向前方的敌骑猛烈射击。   按照羽林监的兵种配备,每一个都伯下属二十五人,得结成一个具体而微的五五方阵,方阵外侧的刀盾手、枪矛手十六人,而内侧被掩护的弓弩手有九人。也就是说,姜维一次射击,大约能动用所有兵力的四成以上,大约一千一百名弩手。   这些弩手们使用的,还都是十矢连发的连弩!   距离连弩首次上阵,已经过去七八年了。在这七八年里,汉军所使用的连弩迭代了四个型号,弩身上使用的金属部件愈来愈多,而弩矢的威力、弩弓的可靠性则不断提升。   此时千弩齐发,瞬息间万箭飞射。弓弦一次次迸弹的声音,汇成了摄人心魄的连绵闷响,而漫天的弩箭飞舞,发出阵阵厉啸。   曹军骑兵们早就听说汉军弓弩之利,事前也尽量作了准备,比如许多人都在臂膀上套了小型的圆盾也供遮挡。可是这种超越正常人想象的密集箭矢,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抗衡。如果装备上头没有飞跃的发展,哪怕再遇见十次,一百次,也只能瞠目结舌。   刹那间,密集如雨的箭矢落下,轻轻松松地穿过不着甲具的躯体,带出一蓬又一蓬挥洒的血雾。受伤的骑兵怒吼着,想要坚持作战,但中箭的战马疯狂地蹦跳嘶鸣,将骑兵们前冲的势头完全打乱。   也有些弓骑自度必死,干脆勒停战马,奋力开弓还射。可骑射的威力主要体现在远程打击与战马的机动性结合,单以杀伤力而论,本来就不算出色,何况勒停战马之后,自己从移动靶变成了固定靶?   待到十矢俱发,曹军千骑已然溃不成军,一片血肉横飞、人仰马翻。中箭落马的身体以各种扭曲的姿势,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地,无主的战马慌乱地打着转。还骑在马上的骑兵数量不会超过三五百,他们全都丧失了斗志,开始勒马向后奔逃。   “好!”向宠激动地挥动拳头。   “伯约干的漂亮!”诸葛亮身边的好几名侍从、参谋也都欣喜,有人甚至大力敲打着盔甲,连声喝彩。   “幼常以为如何?”诸葛亮平静地问道。   马谡稍作沉吟,随即道:“伯约还是急了,区区千骑,他不必动用所有弩手的,更不必十矢俱发……现在曹军知道了我方弩手的大致数量,知道了连弩的射程,还知道了连弩射击的正常频率。丞相,接着曹军继续试探,目的便是确定我们装填弩矢的速度了。”   诸葛亮微微颔首:“说得好。幼常你看,敌骑又来了。”   “是不是可以遣人通报伯约,让他稍许有所防备?”   “不必。”诸葛亮摇头:“就让伯约放手施为,正要如此,曹军才会自以为得计。”   诸葛亮与马谡商议的时候,张辽正侧耳倾听战场情形。   这片战场,乃是夹在卤中咸池和渭水河道间的平原。但关中的平原地貌,与河北、中原不同,地面虽然平整开阔,但自古以来流水反复冲刷,形成了密集而复杂的沟壑、谷地,将平原割裂成一处处台塬。   台塬并不险峻,不足以成为作战的凭依,而台塬间的无数沟壑谷地,却成了天然的兵力调度通道,外人难以探查端倪。   此时张辽正牵马而行,领着本部骑兵们,顺着一处沟壑前进。这处沟壑的起点在曹军本队聚集的土岗后方,上有荒草莽林遮掩,恰好阻住了汉军眺望的视线。而曹军轻骑纵横战场的遮蔽作用,又使得汉军的斥候不可能迫近探看。   于是张辽等人便在沟壑间偷偷潜行了数里,藉着两军正面鏖战的机会,接近到了汉军的侧翼。   张辽背靠在沟壑的边缘,仔细倾听着己方轻骑的又一次突进。   待到骑兵们又一次败退回来,他对旁边的曹洪说道:“半刻。确定了,就是半刻。”   曹洪颔首,沉声道:“十支弩矢,最快在百息之内射出,但每次更换弩矢的时间,需要半刻。这比我们预料的要快很多,显然汉军的连弩又换了新型号,不是原先当场装填入木制卡槽的结构。”   “子廉将军觉得,半刻时间,够么?”   “当然不够。”曹洪默然半晌,又道:“但也够了。”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半刻(中)   不够,但又够了。   这话听起来让人迷糊,但张辽并没有流露出疑惑的神态。他觉得曹洪还有话要说,于是就安静地等着。   他们所处的沟壑并不很宽,而且处在一个恰好避开汉军视线的折角。上千骑兵站在里面,人头碰着马头,人腿碰着马腿,摩肩接踵,密密麻麻占满了空间。因为人马很多,人和马呵出的股股热气慢慢升腾,在寒风中凝结成淡淡的白雾,被风一吹,慢慢飘散。   有几匹过于活泼的战马甩着尾巴,结果甩到了边上战马的身上。边上的战马被惊动了,四蹄腾踏,将要嘶鸣。骑士们连忙竭力安抚,掏出特意留着的精饲料,一点点喂给战马。   除了人和马之间有言语,人和人之间完全是静默的。   在场的将士都是曹洪和张辽的亲近精锐,过去的许多年里,都得到主将的优厚奉养,所得金银财物远过他人。其中半数以上的将士,此番还得皇帝赐予虎贲郎的职位,得以庇荫家族、子嗣。   如此厚待,是为了什么?自然是要他们在最关键的时候效死。   就是现在了。   这些老卒的作战经验极度丰富,知道临战前保持体力的重要性,没有人乱动,也很少人说话。有些人觉得站得累了,就盘膝坐在地面,任凭战马俯下首,亲昵地舔一舔他们的带着咸味的头巾或者面庞。   沟壑的前方有寒风吹来,呜呜地掠过他们的铠甲与兜鍪,风很猛烈,偶尔吹得甲叶移动,发出一点点的轻响。而风声中又带来了金戈铁马之声,那是展开袭扰的骑兵再度涌向前方。   将士们的神情瞬间变得肃穆起来。   这是展开奔射袭扰的第八队骑兵了。前四队没有折损,第五六七队都遭受了惨痛的死伤。但这些将士们的牺牲,使得张辽和曹洪得以确定了汉军弩矢的诸多数据。   第八队骑兵也逃不过惨烈结局,他们的作用,是吸引住汉军将领的注意力,并用他们的性命制造出的一个间隙,也就是连弩安装弩矢的半刻时间。   这个间隙,将会是张辽和曹洪的机会所在。   “文远请看。”曹洪站直了身体,把兜鍪带上,又拔出腰间的短刀,在沟壑边缘的硬实土层上写划:“姜维所部两千五百人左右,弩手的情形如此,这是已经确定的。后阵向宠所部也是两千五百人左右,阵型一如姜维所部,故而弩手的情形大致也是一般。”   张辽颔首:“没错。”   “彼军两营人马,在平原上设前后两叠之阵,显然是在诱使我们突击其侧翼,而将两阵之间的数百步距离,当做了两个方向弓弩攒射的杀场。”   张辽继续颔首。   两个人为了隐蔽起见,都没有冒头去探看敌军情形。但他们的作战经验实在太丰富了,只用耳朵听取厮杀和鼓号调动之响,便能精确估算出敌军的状态,绝不虞差错。   曹洪继续以短刀比划。他手上用的力气很大,刀尖所过之处,坚硬的土石簌簌落下。   “既如此,一会儿出击,索性便由我部先行。我打算兵分两路,右翼负责牵制姜维,我亲领左翼突击向宠所部。我部都是铁甲重骑,吃得连弩三五箭,等闲也无妨碍,必能迫得向宠所部连弩十矢射尽……接着文远所部继之蹈阵,横向切入向宠所部,让他们陷入混乱。最后,就得看子文的动作够不够快了。”   “……好。”   曹洪收刀入鞘。再看看自己涂划的方案,轻笑了两声。   “初平元年时,我随孟德起兵讨董。后来三十年,随军转战四方,平兖州、破吕布、败袁绍、征刘表、镇关中,身逢厮杀不下百次,亲手格杀敌人不下数百。文远可知道,哪一次最危险?”   张辽摇了摇头。   “便是初平元年讨董那一回!那一次,我军在荥阳兵败于徐荣之手,孟德连战马都丢了,而徐荣所部紧追不舍。我让出自己骑乘的好马给孟德,孟德还扭捏作态,我便对他说,天下可无洪,不可无君,让他赶紧上马逃亡。”曹洪说到这里,重重叹了口气:“现在,孟德已经死了,而敌人如有神助。这天下局面败坏如此,我曹洪能有什么办法?”   “那诸葛亮毕竟是个书生,纵有治军之能,却不可能凭空生出应变之才。”张辽徐徐道:“我们要做的,便是把局势导向乱战,以图乱中求胜,乱中求活。”   岂止眼前这一仗,便是天下大势,曹魏方面所求的也只是一个乱字。所有人都相信,只要突袭长安,斩杀刘备和他的身边文武群臣,就能使得刘备政权分崩离析。刘备下属的诸多地方势力各自纷起,天下再度陷入混乱,己方便能在乱局中重新找到崛起的可能。   可问题在于,眼前这支敌军,分明是区区书生领兵,却连续抵住了多方袭扰,始终不乱。而他们的连弩如此可怕……如果坐视他们继续发挥,己方的军心先要乱了!   这才迫得曹彰提前遣出重将、猛将,投入更大的力量,以图一逞。   “是啊……乱中求胜,乱中求活。”听得张辽这般说,曹洪吭哧吭哧地干笑了几声。   曹洪也是久经沙场的果断武人,可这会儿却显得有些啰嗦,总想再说些什么。可没等他再度开口,耳边又传来了熟悉的弩机扣下、弓弦弹动之响。   张辽默然起身,把头盔戴上了。厚重的盔缘都挡不住那可怕的声响不断贯入耳膜。   汉军连弩是一人便可使用的利器,规格并不巨大。若是单独一把,铜制弩机拨动的咔嚓声和弓弦的嗡嗡响声都很轻微。但上千吧连弩同时发射,弩机反复扳动,就汇成了最可怕的索命之声。而索命之声,又立即被箭矢破空声和曹军将士们惨呼声压过。   十矢俱发,只需百息。   曹洪以极度矫健的姿势跃身上马,厉声高喊道:“我部将士,随我向前!”   无数骑士轰然上马,瞬间提速,如同滚烫到沸腾的铁流涌入开阔平原。   这场铁骑突击的角度和方位,是特地选择过的,与此前轻骑袭扰的几处皆不相同,几乎绕到了汉军两个叠阵的侧后方。   铁骑出现的时间的位置,无疑出乎汉军的意料之外。骑士们尚在两百余步开外,汉军阵中就有长弓所发箭矢和腰引弩的弩矢零星飞出。   这种零散的箭矢贯入身披甲胄的骑兵队列,就像是用箭矢去射击滚滚江潮大浪那样,几乎全无作用。偶有骑士面门中箭落地,身边的同伴也不停马,直接就从他的身躯上踏过去。   铁骑一往无前。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半刻(下)   曹洪这样的亲贵大将,在曹魏政权中的地位极高,影响力更是巨大。初平年间,曹公兵败于汴水,部众离散。曹洪尽起家兵千余人,又联络了与曹洪友善的扬州刺史陈温,募集得庐江上甲二千,再往丹杨复得数千人,遂使曹公声势稍振。   除了曹洪以外,当时自领部兵来支援的,只有曹仁和乐进,这两人所部都不过千人罢了。也就是说,曹洪一人的部下,就占了曹公全军半数以上。靠了这支军队,曹公才能够破于都、眭固、匈奴于夫罗等,凭借军功被袁绍表为东郡太守。   此后曹公的势力不断扩张,曹洪的地位也水涨船高,早在十数年前,他就已经统兵数万,先后出任诸多要职,更曾担任都护将军,监察全军。以他的身份,无论到了哪里,职在坐镇、指挥一方军务,原不必领数千骑兵,在战场上效死搏杀。   可此时此刻,曹洪却亲自率军冲杀在前。这固然是出于曹丕调集全军精锐,毕其功于一役的期盼,也实在是因为曹魏内部的重重问题,不得不尔。   当年曹丕领着关中曹军数万折返,随即又压服曹彰,统合了原本驻在宛城的曹军,并陆续收拢从襄阳、樊城一带退回的败兵数万。如果不考虑惨痛失败对士气的打击,这依旧是天下少有的强大重兵集团。   曹丕遂领此军鼓行而返许都、邺城,又不计代价地让出政治、经济上的利益,终于在惊涛骇浪之中稳住了局面,进而即位称帝。   局面虽然暂时稳住,却难长久维持。分出的利益能够暂时赢得诸多实力人物的支持,事后却再难有收服人心的可能。原本被曹操牢牢压制的无数国蠹蟊贼,一旦尝到了好处,顿时化作欲壑难填的怪物。体现在曹丕眼中,便是朝堂之上固然众正衮衮,其实吏治败坏,政令总是落不到实处。   偏偏过去三年里,曹魏疆域之内自然灾害不断。先是雒阳、许都等地反复出现疾疠横行,后有冀州蝗灾,导致饥荒。曹魏的中央政权早已内外交困,连连赈济灾民的钱都拿不出。这种情况下,曹魏全靠东挪西凑来保证军费,在将士的训练和才勇之士的提拔擢升等方面,其实心有余而力不足。   更不消说,原先的数十万曹军中,无数基层骨干将士都是多年东征西讨所纠合的四方之精锐,是踏过乱世的尸山血海,在最残酷的战争中立足的精干武人,绝非只靠着日常训练能培养出来的。   这些将士在荆襄之战中折损了不计其数,而曹丕不得不从战斗力尚存的队伍中,抽调骨干去别部填充。   因为这两个缘故,曹魏军队的总规模虽然还能保持庞大到吓人的数字,可战斗力,其实是在持续下滑,能够披甲持锐、打硬仗打逆风仗的强军,更在缩减。   去年孙权夺取辽东,一定程度上,确实出于孙曹两家的默契。可曹氏哪会真的坐视孙氏捞好处?   当时曹丕一声令下,出动了太尉于禁、平北将军夏侯尚、虎牙将军鲜于辅,调度河间、渤海、中山、安平、巨鹿等地州郡兵五万以向辽东,固然是对刘备政权的战略欺骗,但落到具体征战,并未留手。   结果五万大军在平原上一路推进,最终奈何不了孙氏纠合辽东公孙余部而成的杂牌军。这代表了什么?   代表了曹魏引以为豪的雄师百万、虎骑千群,其衰退已经显而易见了!这样的军队,连孙氏之兵都赢不过,何以图天下大敌?   总算如曹洪这样的宿将,手里头还有一批能够出生入死的旧部。数量是少了点,但这实实在在,已经是曹魏政权所能动用的老底子了。   此时簇拥在曹洪前方打头突击的,乃是曹洪的家将曹笃所部。此人虽无声名,却久随曹洪出生入死,是百战余生的敢战之将。再加上曹彰从本队调来充实的虎豹骑勇士,俱都身长力大,身披重甲。   曹笃已经五十多岁了,他身披黑色铁铠,头戴铁兜鍪,用顿项覆颈,将斑白须发和满面风霜都遮掩了。他一边策马疾驰,一边鼓励身边同伴道:“若无必死之心,则绝无战胜的道理。今日如果要战死,只求死得壮烈!”   说话间,铁骑已经接近了刘备军的后阵。   曹笃看到了后阵中央的高地,有个身着戎服、却不披甲的高大中年人,正手按腰间长剑,沉静地注视着铁骑洪流。   那人一定就是诸葛亮!今日歼灭敌军,擒杀诸葛亮,明日就能打进长安城,抓住刘备!到那时候……至少我的子孙后代都能有个前途!   曹笃笑了两声,大喊道:“杀呀!杀呀!”   下个瞬间,密集的弩矢如同乌云一样,从汉军队列中飞出。   曹笃立即伏身于马颈之后,又将挽在左臂的圆盾举向前方。   破空之声乱响,好几支弩矢打在盾牌上,带来连续的冲击。一支弩矢从高处落下,扎进了他的大腿。   曹笃事前在腰甲下面加围了铁环编结的锁子甲,直覆盖到膝盖上方。可铁环太大了,通由精铁打造的细长弩矢从铁环当中直透进去,贯入他的大腿足有两三寸深,鲜血立刻狂涌出来,把整幅锁子甲都染红了。   曹笃骂了几声,不顾一切地继续策马,然而天空中的乌云竟似不散,弩矢如雨点般不断倾泻。曹笃身前的一名甲骑连中数箭,顿时就死了,尸体还在战马上一起一伏。   而他催马向前数十步以后,又一支弩箭接踵而来,射中了他坐骑的面门。   战马吃痛,嘶鸣着举蹄跳蹦,曹笃猝不及防,摔下马来。曹笃手按地面,正待起身,忽觉背心剧痛,立即就被后排跟上的己方战马践踏成了肉泥。   曹洪沉声道:“继续向前!”   与曹笃同为家兵首领的郑浮原本带着几名部下频频拉弓还射,这时候他猛力挥鞭,将战马抽得鲜血淋漓,抢到曹洪前方。   曹洪所部千余人,奔出沟壑之后分成两队。   一小队负责继续滋扰姜维所部。而大队直冲诸葛亮所在的后阵。   后阵自然也有连弩,数量丝毫都不次于前阵。十矢俱发,只需百息。千名弩手齐射,就是在百息之内倾斜上万支箭。曹洪身经百战,早就知道这根本不是自己千人不足的骑队所能抗衡。   只要己方的行进稍有犹豫,汉军的弩手们甚至可以分成两班或三班轮射,形成不间断的弩矢之雨。   但曹洪没有犹豫。他的计划,就是全力以赴地向前直冲,制造出决死的气势,迫得汉军弩手们全力以赴。他要用自己和己方骑队全部的人命,来发起一次持续的进攻,迫使刘备军后阵弩手们一口气用尽十矢,而把半刻的时间,留给张辽!   这样的突击,简直形同送死。本不该由曹洪这样的亲贵大将来完成。   可值此关键时刻,如果亲贵大将不敢死,不愿死,其他将领乃至寻常将士们,怎会有死战的决心呢?   谁也没想到诸葛亮竟然如此沉稳,更没想到所部的精良装备竟对骑兵形成了如此杀伤。这一仗,比预料中难打。但如果打赢了这一仗,那么最危险的时刻,也就成了距离胜利最近的时刻!   我曹子廉享受荣华富贵数十年,已经够了!今日今时,就让所有人看看曹氏宗亲的决心!   汉军的弩矢真多。恍惚间,曹洪简直分不清那些是闪烁寒光的弩矢,那些是空气中腾起的碎雪和灰尘。曹洪沉重地喘息着,举着盾牌,一声不响地抵御着箭雨。骑士的决心仿佛传给了战马,他胯下的白马前腿已经中了一箭,却只暴躁地嘶鸣两声,继续狂奔。   弩矢不断落下,前方骑士们飘摇坠马。后面的骑士对死伤熟视无睹,踏过死者继续朝前逼近。   在曹洪的视线中,那些汉军弩手们不断扳动弩机,而连弩渐渐由抛射变成平射。在曹洪正前方奔驰的部曲将郑浮忽然勒马,一下子落到曹洪的后方去了。曹洪转头瞥了一眼,只见他的胸口、面门扎满了弩矢,犹如竖起毛的刺猬。   “继续向前!”曹洪嘟囔了一声,不再理会。   他注意到汉军的阵列开始调整,弩手们一边射击,一边向内圈后退,而枪矛手们快步填充到顿地排列的大橹大盾之间。   这时他已经非常接近敌阵了,簇拥在曹洪身边的将士们几乎同时抛弃盾牌,转而平端起长槊长矛,预备藉着马速贯入敌阵。   曹洪也放下了盾牌,弯腰去取自己的大槊。   就在这时,他看到有几名手持长弓的汉军神射手,仍在最前方寻找目标。他看到一人直视着自己,左手拇指一松,架在长弓上的箭飕的飞出。   好射术。不知此人是谁?   曹洪瞬间想到。   这个疑惑的念头旋生旋灭,剧痛袭来。   曹洪的意识就此消失在模糊、黑暗的混沌之中。   在曹洪身躯坠马的同时,张辽双腿夹马,渐渐起速。   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一瞬(上)   曹洪战死的时候,与他一同冲杀的骑士们无不悲呼。   没有人退后,也没有人动摇,所有人继续向前,直冲汉军的队列。曹洪家资豪富,虽然对外以吝啬着称,但对自己的部曲、家兵们,并不小气。这些骑士们许多都受他数十年的恩养,早就将自己与曹洪捆绑在了一起,岂止一荣俱荣,更能同生共死。   自古以来,骑兵正面冲锋遭箭矢逼退的原因,多半都是死伤导致的士气下滑。骑兵真要不计生死地猛冲,通过弓弩的射程只需要极短时间,弓弩的杀伤力未必就能将大队骑兵歼灭。   虎贲营使用的连弩是最新型号,射速极快,但威力和射程始终有其上限在,较之于长弓重弩颇为不足。当他们十矢俱尽之后,立即退往阵后,开始有条不紊地更换装有弩矢的匣子。   故而曹洪麾下剩余的百余骑全速冲刺,竟然如奇迹般冲过了汉军弩矢的覆盖,然后撞上了汉军阵列。   曹洪所部突出沟壑的时候,选择的进攻方向本是汉军后阵的侧翼。但汉军阵列方向变幻之快速,简直超乎想象。其阵列并非以某一个定点为中心,以整体模样来移动,而是迅速分散成许多二十余人规模的小阵。每一个小阵都如水中自如游动的鱼儿那样,流畅到达应当在的位置,毫无凝滞之感。   小阵一旦就位,又随即化成坚硬的砖块,迅速搭建成庞然建筑。五个小阵彼此连接,形成百人之阵,五个百人之阵组成五百人之阵,五个五百人之阵前二中一后二,形成牢不可破的大型方阵。   曹军铁骑到达的时候,汉军步卒已经正面与之相对。   位处骑队冲击正前方的刀盾手们,都用肩膀顶住盾牌,一脚在前,一脚在后,死死站定,时将近一人高的兽面大盾,排成一列。与刀盾手错落站立的长枪手们,则把长枪架在大盾顶端的凹槽,枪头斜斜探出,而枪柄扎在地面,再用脚踏牢。   下个瞬间,轰鸣声响,战马撞上了军阵。   马匹是极具智慧的动物。普通马匹会害怕尖锐的武器或者巨响,但久经沙场的战马不会。战马就和战士一样,能体会临战的气氛,能感受到主人鏖战至死的决心。有些战马甚至不止喜爱纵情奔驰,还会特意践踏、冲撞敌人,协助骑士们杀敌。   曹洪家盈产业,骏马成群。曾有神骏白鹄,号称能足不践地,凭空虚跃。他的部曲铁骑所乘坐的马匹,也都是训练有素,敢于冲装的良驹。马匹和人以巨大的重量撞击盾牌防线,几乎将之瞬间粉碎。好几列刀盾手、长枪手被后继的马匹踢倒、撞倒,骨骼碎裂的声音就像是炒豆子一样,噼噼啪啪地传来。   许多倒地受伤的汉军将士挺身反击,冒着被践踏致死的风险,将手中的刀剑捅进曹军骑兵的马腹,使马匹的五脏六腑哗啦啦地流淌出来,在地面上摊成粘腻而腥气扑鼻的大片。   马上的曹军骑士落地翻滚,因为身上重甲覆盖,一时挣挫不起。而另一些曹军骑士们勒停战马,暴怒地环绕在落单的汉军将士四周,舞动长槊自四面攒刺而下,顷刻间便使其死于非命。   这一动作,发泄了他们的怒火,却拖慢了攻势。如果曹洪尚在,断不会允许他们如此。骑队已经贴上了敌军步卒阵列,那最重要的,就是保持速度。   一旦失去了速度,骑队就失去了冲击力和杀伤力,非常容易和敌人纠缠在一起,陷入危险的近身厮杀。所以有经验的骑兵将领纵骑蹈阵的时候,一定会见好就收,将目标限定在促使敌人混乱,更绝不能停下战马奔驰的脚步。   这批曹军骑兵们的动作一慢,汉军的多个小型方阵立即从三面涌上,无数长矛长枪急刺。对这批勇猛之极的曹军骑士,汉军将士们隐约有着敬佩,也有着戒惧。当他们勒停战马的瞬间,汉军将士想要的,就是趁此机会,歼灭他们!   锐利的锋刃刺进了他们哀鸣的战马,刺进了他们的甲胄,刺进了他们的胸膛或头颅。而曹军骑士们好像是根本就不想闪开的样子,任凭乱刺,只挥着刀枪,试图再杀死一两名敌人。   汉军阵列稍后方,诸葛亮和马谡同时低呼一声:“不好!”   向宠脸色也变,连连挥动旗帜,厉声高喊:“重新结阵!结阵!”   人与人厮杀,唯一的目的就是对方的性命,只要杀死对方,就是胜利。而两军对战,不同于两人对战。很多时候,杀敌的欲望会蒙蔽人的眼睛,影响人的判断,反而导致局势失控。   虎贲营的将士都久经训练,擅以五为阵法、四为间地的八阵之法。其诸多小阵的集结分散,遵循井分四道、八家处之的原则,往来快捷无比。哪怕他们一时间忙于杀敌,导致阵型稍稍失控。这失控也只有一瞬间。   但对于身经百战、战场嗅觉敏锐到极处的名将来说,得以用来破敌的时间总共只有半刻,这一瞬间又怎能放过呢?   便如此刻,当汉军诸多小阵围拢曹仁残部的时候。稍处外围的袍泽们连声高呼示警。   又一支骑队从曹洪所部卷起的漫天烟尘中突出。   他们的声势虽然不如曹洪所部的决死突击,却有一股沉静的肃杀意味。数以千计的骑兵安然策马向前,没有咆哮,没有喧闹,就像是一股黑色的水,沿着光滑表面随意流淌,默默然地穿越了被连弩覆盖射击以后,尸横遍野的战场,穿越过腾起在半空,始终没有降落的烟尘。   当汉军将士们注意到的时候,这支骑队的距离已经非常接近了。   将士们可以清楚看到这些骑兵们统一身着黑色兽面兜鍪、黑色鱼鳞铁甲。他们的战马也披着统一马铠,在面帘和当胸上用红色涂料画着狰狞的凶兽。随着他们的前进,甲胄和无数武器反射着阳光,发出星星点点的森冷寒芒。   而在骑队最前方的,是一名兜鍪上斜插红色羽毛、骑着黄骠马的将军!   无数汉军将士们匆忙就位的脚步,瞬间为之一滞。   将士们早就习惯了出生入死,战斗经验更是很丰富,本不该如此。但正因为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卒,所以许多人瞬间就知道了,这人乃是张辽!   此人是曹魏阵营中,如今屈指可数的猛将。是曾经在江淮以八百人破吴军十万,在江陵城下追逐雷远,几乎要了他的性命,然后又在关将军面前施施然而退的勇悍大将!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一瞬(下)   这时候,退往后方的汉军弩手们正在手忙脚乱地更换矢匣。   最早的连弩,使用与弩身联接的木制卡槽。每一波射击后,弩手本人扳开弩机顶端的金属结构,由弩手的助手从箭袋中取出铁矢依序压入卡槽。整个装填铁矢的动作需要两人配合,并耗费相当时间。   而此时汉军将士使用的,乃是最新版本的连弩,只需直接将鱼线准备好的硬木矢匣向下插入弩身的凹槽,便可继续射击。当然,这样的设计,对连弩的工艺精度提出了极高的要求,操作的动作也需要小心谨慎,有一整套的流程。大致来说,正如曹洪和张辽所估算的,需要半刻左右。   过去的大半年里,每一名汉军将士都经过了上百上千次训练,他们对自己的连弩熟悉得犹如手臂,对整套流程更是倒背如流,更换矢匣时剥离了一切不必要的动作。   但依然需要半刻。   曹洪以曹氏宗亲大将的身份舍命突阵,不惜死在阵前,就是为了替张辽争取这半刻时间!   这是曹氏大军所能付出的,最沉重的代价;在这时候,就能获得最关键的成果!   曹洪很清楚,面对着暴雨般的箭矢,超群绝伦的猛将与普通小卒并无不同。但若在白刃相搏的陷阵之时,个人勇力仍能发挥巨大的作用。而在这样的场合,曹营上下没有人能比张辽更强!   当年的张辽以数千铁骑突击乌桓二十万众能赢,以八百勇士突击孙权十万之众能赢。如今,张辽带着追随他多年的两千精锐来到关中,对敌汉军数千,当然也能赢!   在这种短兵相接的时候,汉军的弓弩之利无法得到充分发挥,而曹军的铁骑劲旅,始终还是劲旅!那些来自于雁门马邑的边地武人,跟随张辽历尽风霜坎坷,无数次出生入死;他们又是身披重甲的铁骑,在刀枪并举的时候,一定比汉军步卒要强!   更不消说,那汉军领兵的诸葛亮终究是个书生!以他的沉稳架势来看,似乎颇有领兵的天赋,但他再怎么有天赋,总不见得下场来与百战骁将刀剑搏杀?只消张辽得以陷阵,胜利就不远了!   抵在汉军阵列最前方的两个五五方阵,连发出惊呼的工夫都没有,瞬间就被铁流吞没。而铁流更不停歇,继续撞上了试图围杀曹洪残部的多个方阵。   奔马踏过橹盾,践踏向后奔逃的汉军士卒,长枪、长刀居高临下狂刺狂砍,仿佛野兽撕咬般收割性命。一时间,汉军将士断肢残臂横飞,血雾冲天而起。在极短的时间内,他们的死伤就超过了此前一个多时辰的总和。   许多将士当场毙命,也有好些将士重伤难忍,发出阵阵惨呼。他们毕竟都是汉军中精选出的老卒,是皇帝的御前禁军,斗志和傲气都超乎寻常士卒。有些人哪怕被砍断了一臂一足,或者被战马踩踏了身躯,骨骼多处断裂,也仍然奋身爬起,与曹军决死肉搏。   但没人挡得住那名兜鍪上缀有红色尾羽的猛将。   张辽策马往来奔驰,长枪狂舞,所向披靡。   他并没有始终处在骑队最前方,而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横冲直撞,反复扰乱。汉军最前沿的刀盾手和长枪虽然竭力密集排列,却始终没能恢复原先紧密勾连的状态,将士们连续两次勉强恢复方阵,随即又被张辽一击而破。   几名将士挥动刀斧贴地掩杀,试图砍断他坐骑的马腿,却遭张辽的从骑刀砍枪刺逼退。   这时候曹军骑队如同汹涌海浪,一波又一波地往曹洪凿出的缺口内猛冲猛杀。缺口之内,张辽如海中的恶龙,所到之处兴起风浪,拍击摇摇欲堕的岸上礁石。   缺口之外,张辽之兄张泛在前,张辽之子张虎在后,率部戮力冲杀。张泛手持长刀,不着兜鍪,披头散发的叱咤呼喝,反复向前。而张虎断后,领了百余名射手,在马上开弓搭箭往汉军阵中乱射,竭力压制汉军阵中诸多使用长弓、角弓的射手。   两千人马,八千条马腿奔腾,卷起尘土漫天,动如雷鸣,声势惊人。每一次展开冲击,人马都纵声呼啸,与最前方的张辽呼应。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的局面,再也没有退出过。   此时便看出了新型连弩的问题。早前的连弩若到了关键时刻,装一支、两支弩矢就能发射,缓急之时足以应变;而新型连弩非得完整安装矢匣,总体来看固然节省了时间,可现在杀神蹈阵,连弩却不能使用,只有一些射手用长弓零星射击。   这可如何是好?   向宠只觉得弩手们的动作太慢,慢得他恨不得亲自下场,夺过一把连弩来自己安装。   那当然是不行的,他的动作,比那些训练有素的弩手慢多了。   顷刻间,张辽所部已经突入阵列数十步,撞上了第三拨迎上去的方阵。   数十步的距离,已经十分骇人。如果将步卒的阵列视作堤坝,那决定堤坝能坚持多久的,关键就在于那些小小缝隙。任一处小缝隙,都可能迅速引发一场可怕的大崩溃。而数十步的距离,岂止一个小缝隙?稍有不慎,大局倾覆就在瞬间!   汉军后阵只有两千五百多人罢了,阵列的规模不大,也并不厚实。数十步的缺口,距离向宠便不远了。   向宠身边几座战鼓隆隆擂响,鼓声震得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他眼看着己方兵卒不断倒地,又不断有人补上位置缠斗;眼看着有将士纵身飞跃,抱住了曹军骑士落马,在地上连连翻滚;眼看着地面灰白色的雪被踏成黑色,再变成黏稠的红褐色。   向宠咬了咬把,拔刀在手,预备催动本阵五百余人向前。身边两名屯将劝道:“丞相并无军令,虎贲将军怎能轻动?我二人先去阻他一阻!”   两名屯将也都是益州军中的着名勇士,原本在张任军中为先锋的。他二人各领二十余名甲士顺着横平竖直的阵间道路狂奔,须臾赶到战线,觑一个机会,同时向张辽猛扑过去。   然而张辽轻提缰绳,战马忽然向前一窜,他顺势挥动长槊斜劈下来,锐利的锋刃割断了一将的喉管,连带着把脖颈砍断大半。   滚热的鲜血从伤口处喷射出来,像是在空中猝然抖开一面鲜红的绢帛。张辽敏捷地侧身,让过鲜血泼洒,免得视线被阻碍,随即身体凭借本能稍稍后仰,又躲过另一将斜刺里扎来的长枪。   两人距离太近了,张辽手中的长槊被格在外围,完全施展不开。他毫不犹豫地松开手中长槊,转而抓住长枪猛力一夺,待到夺过长枪,随即用枪柄用力回捣。枪柄正正撞在屯将的胸口,只听得甲胄铁片碎裂的声音,那屯将倒飞出几步,昏死在地。   周围曹军骑士兴高采烈,连声大喊:“将军威武!”   一人催马向前,俯身挥刀,将倒地的屯将砍死。   向宠身后五十余步,便是诸葛亮竖起主将大旗的高地。   “这张辽,简直有若鬼神一般!”马谡眼看此情此景,倒抽一口冷气,额头冷汗热汗齐下。他急转身,向诸葛亮道:“丞相,得让柳休然上了!”   诸葛亮摇头:“不要急。”   “丞相!”   诸葛亮加重语气:“现在急的是曹军!他们愈是急躁,我们愈不必急!”   第一千一百四十七章 沸腾   此情此景,叫马谡如何不急?   马谡自幼高才,先后跟随兄长马良和诸葛亮,久历戎机。朝廷中关于军务的布置,几乎没有他想不到的,几乎没有他不熟悉的。无论是对中枢任何一名重臣,马谡都敢于侃侃而谈,指点江山,更能慧眼识破重重玄机,从不为人所诈。   就连诸葛亮的一举一动,如今在马谡眼中,也不似当年那般高深莫测。   此前岁首之前数日,诸葛亮被皇帝点名领兵出征,而次日皇帝的旨意更是下得又急又快,全没有给长安城中文武诸官留下反应的余地。据说直到虎贲、羽林两营离开长安的次日,如李严、黄权等人恳请领兵迎敌的奏章才正式递上去。   诸葛亮解释说,这个安排是皇帝临时起意。他身为丞相,也必须尊奉皇帝的旨意。   可就在此前一天,诸葛亮却通过尚书台,急调了正在槐里负责转运粮秣物资的马谡到长安。而皇帝下达旨意的时候,风尘仆仆赶到的马谡一路顺畅地完成了重重手续,忽然之间就成了丞相府的参军。   这其中,可见两个道理:   一者,早前皇帝使丞相参与指导虎贲、羽林两营的训练,可见皇帝早有此意,而丞相对皇帝的意图也早有预料,所以才紧急召回我马幼常。   二者,丞相虽然英明,但猝然遭逢强敌,其实还是有点紧张的,并且还有一点缺乏信心。   第二条非常关键,所以马谡在出兵以后,积极协助诸葛亮完善作战方略。他更相信自己能在战斗中参予指挥,立下大功。   然而真到了身处炽烈的战场的时候,马谡才明白,以前自己对战场的想象和揣测,全然都是假的。明明距离厮杀之地尚有距离,可马谡已经被空气中弥散的血腥气逼得几欲呕吐。那些喊杀声和此起彼伏飞起的断臂残肢,一次次地冲击着他的头脑,令他简直赶到晕眩。   战斗到这时候也才一个多时辰,可在马谡的感官中,漫长得像是过了一百年、一千年。他无数次地盘算着,得把大车拿出来用了,可诸葛亮竟然不急?   敌人就在眼前了!那张辽勇猛到这个程度,那些曹军骑士的吼叫声如此可怕,马谡甚至都看清了他们若颠若狂的面容,听到他们在喊:“杀死诸葛亮!攻下长安城!富贵荣华,就在眼前!”   喊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仿佛群狼咆哮,将要把汉军上下撕扯成碎片,吞噬所有人的血肉骨骼。   这和在舆图上指点江山根本不一样,这时候真的会死人!马谡又急又怕,脑中一片空白,额头上的冷汗如瀑布般流淌,越过眉毛,灌进眼眶,只觉得两眼又酸又涩,仿佛要淌下泪来。   诸葛亮却镇定异常。   他在追随玄德公的十多年里,确实没有领兵独挡一面的经历,更没有直接指挥过战斗。但此等厮杀场景,一点都不让他感觉陌生。   眼前曹军如狼似虎汹涌而来的情形,反倒让他清晰地回忆起少年时的经历。当时诸葛亮阖家被曹操掀起的兵灾逼迫得背景离乡,沿途目睹了无数惨绝人寰的场景,目睹了无数的屠杀,无数的哀嚎,无数的血。   那情形,比现在所见的,还要可怕多了。以至于他在隆中躬耕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唱起梁父吟。有些荆襄同伴为诸葛亮吹嘘说,这是因为孔明悲哀士人立身处世之不易。其实,哪来这样的用心?   梁父吟是挽歌!   诸葛亮与无数流民狂乱奔走逃亡时,趟过战场血泊惊恐躲避曹军搜索时,目睹曹军砍杀百姓如芟野草时,这首挽歌总在耳边飘荡,以至于直到成年,诸葛亮还能熟极而流地吟唱。   多年来,这首挽歌一直深深携刻在诸葛亮的心里,不断地提醒他,必须诛除曹贼,恢复汉家秩序,重建太平。   此时此刻,诸葛亮再一次看到曹军厮杀逼近,但他一点也不畏惧,甚至有点如释重负。   来得好。   只怕你们不来。   只怕你们不以大将领兵,全力杀来!   盈耳的杀声之中,诸葛亮镇定自若,甚至还轻声笑了笑,放缓语气对马谡道:“幼常,我们昨日行军时,其实已经商议过了,你还记得么?”   马谡以戎服袍袖擦汗,茫然反问:“什么?”   诸葛亮耐心地道:“以大局来看,大汉蒸蒸日上如少年,曹魏弊病丛生如老朽。假以时日,少年必定胜过老朽,他们能够利用的时间很是有限。所以曹魏才会急躁,才会被我们露出的破绽所诱,意图流血五步,以逆转天下大势。那么,在具体的战局上呢?”   马谡先是发呆,然后猛然警醒:“他们能够利用的时间更加有限!”   “是。”诸葛亮颔首:“终究黄公衡、陈叔至等人都在关中,并非远隔千里,他们赶会长安,其实很容易。而我们给曹军留出的时间,非常之短暂。曹军渡河要多久?行军要多久?预计用来夺城的时间要多久?现在又加上了与我军精锐之师的野战,想要赢下这一场,他们打算耗费多久?战后的整顿,又要多久?他们是在争分夺秒地把握自己臆想中的机会,不敢浪费一点点的时间。”   “所以……他们也不会放过一点点的机会!”马谡有点明白了。   “此前我军不动如山,以严整之势连番迫退曹军的试探。曹军自上而下,都已经急躁了。他们会派遣曹洪、张辽这样的大将来行莽夫之举,足见他们已经不能等待,也深知己方没有拖延的余裕。所以……”诸葛亮将视线从军阵侧面移开,转而投向姜维所部的前方,曹军大队所在的方向:“我现在给他们机会了。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在诸葛亮眼中,如今的曹魏,就像是赌博成瘾、失去理智的狂徒。若不进赌场还罢了,一进赌场,他们就没有及时收手的可能。在大局的逼迫下,他们只会一把接一把地连续赌下去,不假思索,也不停顿,直到自己大获全胜,或者输掉全部本钱。   诸葛亮就在等着他们,把自己的本钱彻彻底底都拿上来!   曹军本阵。   张合已经从后队赶了上来,正目不转睛地观看战局。忽然,他指向汉军的右翼也就是南面,大叫道:“大王!你看!敌军乱了!”   曹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汉军后阵的侧翼出现了骚乱。而这骚乱还有愈来愈剧烈的架势,甚至开始向汉军将旗方向蔓延过去。   他眯眼细看,因为战地烟尘滚滚,一时没看清楚。   正待派遣斥候出去,便听得后方临时立起的望车上,眺望敌情的士卒嚷道:“是张辽将军!张辽将军突阵啦!”   曹彰下意识地催马向前几步,果然没过多久,他也从烟尘中看到了张辽往复进退的将旗。   “好!”曹彰用力拍击双掌:“子廉和文远成功了!”   望车上的士卒眼力极好,嗓门极大,这时候继续通报高处探看的敌情:“张辽将军又撞过汉军一阵!张辽将军距离敌军主将旗不远啦!啊哟!张辽将军被逼退了!啊哟!啊哟!张将军被围住了!张将军脱身了!好,好!张将军鼓勇再战!”   望车上呼喊不绝,曹军上下尽皆奋然。   无论什么时候,大将的勇猛总能鼓舞全军,此时听闻望车上流水般报出的消息,众多曹军将士或者纷纷叫好,或者连连叹息,整片军阵似乎都沸腾了起来。   阎行从侧面催马赶来,厉声道:“大王,汉军本阵正乱,这是一鼓作气的时候,机不可失!”   第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小阵   曹彰尚在犹豫。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眼下这支数万人的精锐,有多么重要。此番突袭长安,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此前张辽提醒说,大军所经夏阳等连续四个城池,汉家军民百姓都经过疏散,这显然是敌军有所准备的迹象。曹彰回应道,只需己方的动作够快够猛,就能决胜于瞬息之间。   话是如此,可汉军竟然以少量兵力离城阻击,事实上给整场战役增添了许多变数。而汉军之精锐耐战,更难免使曹彰犹疑。   故而全军连声喊杀的时候,曹彰一时竟不下命令。   阎行按捺不住热血冲头,厉声喝道:“那诸葛亮乃是刘备的股肱!是伪汉的丞相!今日他领兵阵前,自取其死,我们竟不敢痛痛快快去取他的脑袋吗?”   曹彰提枪策马,向前几步,眼望前方翻滚烟尘。   汉军依旧保持着前后两叠的军阵不动,近处的阵列清晰可见,远处的阵列时隐时现。张辽所部,正如同一柄被巨人操纵的铁锤,一次次地反复捶打着后阵,试图将这枚坚固的铁砧打散。   同时又有似乎是曹洪所部的数百人,正卷带队列,奔驰冲撞着前阵周边,不惜代价地一次次纠缠向前。两处战场,俱都血肉横飞,杀声沸腾。   似乎张辽所部占了上风?   但敌军的坚韧、敌阵的稳固,真的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若己方后继部队不能跟进,这上风也不过是转瞬事尔。   阎行咬牙切齿地向前几步,狠狠地道:“大王若不敢厮杀,我阎行请令出战……这时候何必还瞻前顾后,效妇人姿态?岂不闻,苍鹰搏兔,亦用全力?管他有什么阴谋诡计,只要斩下诸葛亮的首级,整场仗就赢下一半了!”   阎行原为韩遂的女婿,是韩遂用来震慑关中诸将的一头凶恶鹰犬。后来曹丕主政关中时,也对他倚若臂膀。连续数年的优礼厚待下来,阎行眼中只有曹丕,素来不将他人看在眼里,就连和曹彰说话,也不客气。   听阎行这般说来,左右一个个噤若寒蝉,缩头不语。   而这种武人粗猛的言语,恰恰打动了曹彰,使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汉军经营许久的关中防线突然之间露出了破绽,而己方抓住了这个破绽,就是为了作雷霆一击。为此,整个曹魏朝廷尽可能调集了精锐,而数万精锐舍弃辎重,在如此寒冷的冬季长驱深入敌境,一切只为抓住机会,扭转局面!   本来就是破釜沉舟,还迟疑什么?   便是天塌下来,也拦不住我先取诸葛亮的首级!   曹彰猛然回身,向亲卫喊道:“擂鼓!把所有的战鼓都敲响起来!”   鼓声响遏行云,杀气毕露。   曹彰本部、阎行所部、张合所部,分左中右三路齐出。   曹军骑兵军阵,原本厚约里许,而南北绵延不见首尾。此时三路铁流如飙风卷出,马蹄声、喊杀声、战鼓声汇成一片。较之原先,声势浩大何止十倍!   冲在曹军骑队前方的,几乎全都是人马俱都披铠的铁骑。他们全身披挂着厚厚的铁铠,头戴铁兜鍪,用铁制或皮制的顿项覆盖脖颈,同样身披甲胄的骏马奔腾向前,成千上万匹战马的铁蹄踏地声、兵器铁甲撞击声渐渐汇成相同的韵律。   这种巨大的声响宛如巨浪,翻涌冲刷着贯入汉军将士的耳孔,充斥着他们的头脑,动摇他们的意志,几乎要使他们无法呼吸。   而汉军将士们早就已经扯着嗓子,发出纵声狂吼。仿佛只有这样的大吼,才能稳住自己的心神。   “稳住!不要慌!不要乱!稳住!”诸葛乔的喊声传遍了整个前阵,喊了两声,他的嗓子忽然嘶哑了,但仍然一次次地竭力重复:“稳住!稳住了!”   而姜维在连环方阵之间阔步往来。每入一阵,都问:“好了没有!”   刀盾手们和枪矛手们俱都弯腰蓄力,他们是直接承受铁骑冲击的人,这时候哪怕一丁点的精力都不能分散,谁也顾不上回答。只有弩手们纷纷道:“好了!好了!”   除了阵列后方死死抵住曹洪余部的三百余人,各个小型方阵全都兜转了回来。绝大多数弩手也顺利更换了弩匣。   姜维顾不得返回自家的指挥位置,直接拔出腰间长剑示意:“不要急!听我号令放箭!等着!等着!等着!”   曹军铁骑越来越近了。   这一次不是轻骑的奔走骚扰,而是意图必其功于一役的全力冲击!在姜维和所有将士们的眼中,黑压压的曹军人马仿佛铺天盖地。而己方的队列,就像是大海中的礁石或起伏扁舟,很快就要被汹涌的海浪摧毁了!   九十步了!   这是连弩的最大有效射程。其实如果考虑到曹军甲骑的防御力,应该把他们放到七十步或者五十步更好,就像此前几次击退曹军时那样。   但姜维没法等了。曹军铁骑如风如雷而来,二十步三十步的距离,只消几个呼吸;而再晚一瞬间发箭,己方将士的士气,就要维持不住!   姜维猛然挥剑前指:“放箭!”   所有的弓弩手同时行动,这种时候根本不需要瞄准,只消向天发射弩矢,弩矢划着弧线坠落的时候,压根就没有落空的可能。曹军骑士们冲在最前的一批,像是冲上沙滩的浪头那样,瞬间消失不见,可后面不计其数的黑甲骑士策骑越过倒地的同,就像是平地涌起的黑色浪潮,仍然层层叠叠而来!   这样的冲击势头,己方根本等不到十矢发射完毕,三矢或者四矢的时间里,两军就要短兵相接!   不需要姜维再指挥了,有弩手直接抛下尚未射击完毕的连弩,从腰间抽出缳首刀或者铁斧之类副手武器。   姜维也不再指挥射击,只纵声狂吼。“顶住!顶住!誓死不退!”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后方的中军本阵所在,鼓声音调忽然一变。   过去大半年的训练里,不止是姜维,羽林营自上而下每一名将士,听着鼓点声都能下意识地完整战术动作。自从今日战斗开始,中军方向的鼓声就没有停过。鼓声沉稳而有规律,具体的鼓点,始终都是要求姜维的羽林营结密集横阵,稳守不动。   直到这时候。   鼓声忽然变了,而其中的蕴意,竟然是要求化大阵为小阵,分散队列?   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意思?   这仗还能不能打了?   瞬间有太多的疑问,不管不顾地冲进姜维的脑海。但许久艰苦训练的成果,早就已经深深地烙在了每一个人的脑海,使姜维和将士们没有半点犹豫,也没有半点违命令的念头。   几乎与鼓声变调同时,羽林营两千余人闻声而动。横向的大阵眨眼间分成五个五百人的方阵。再下个瞬间,五百人的方阵仿佛鲜花绽放,又如雨消云散,眨迅速分散成了二十五个百人上下的紧凑小阵。   从曹军铁骑的方向看去,原本坚固如钢铁长堤的汉军阵列,忽然化作了沙砾一般散开,在比原先更加开阔的区域内,又凝结成了数十个细碎的小型礁石。   这些彼此分散的小块礁石根本无以阻拦大浪。而它们本身,又根本不值得铁骑驻足停留。毕竟曹军的目标,始终都是处在后阵大旗下的诸葛亮!   说时迟,那时快,容不得思忖考虑,曹军铁骑就沿着小阵之间的宽阔通路,猛冲了进去。   姜维半蹲在地,处在一个百人小阵的掩护之下。   百人之中,刀盾手应有四十。但因此前战损,这会儿只得三十二人,三十二人或平端、或高举盾牌,分在八面。而垓心处的弩手和长枪手们挤作一团。   此时成千上万的曹军如洪流自阵外狂涌,每个人都感觉地面在颤动,喊杀声撕破了空气。透过盾牌的缝隙,眼前只见到无穷无尽的虎狼前后相继而过。时不时有刀枪从盾牌间挥入,或者有箭矢从高处落下,立即将持盾的士卒杀伤倒地。而后继者立即扑过去,继续举着完好或破碎的盾牌,维持着这个看似坚固,其实风雨飘摇的小小军阵。   外界震天彻地的噪音之下,军阵内部竟然有些安静之感。将士们谁也不说话,也没有其它的动作。哪怕最勇敢的士卒,这时候也不会贸然出战,因为一旦冒头出外,立即就会死。   这样的局面,谁也没有预料。仿佛所有人已经落入了绝境,又好像还有一些看不见的希望在。   有几个将士稍稍露出彷徨失措的神色,姜维注意到了,于是提醒他们:“你们仔细听!听见了吗?中军那里,鼓声依旧!”   第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呈递   不提关中的激战,每年的岁首,是一年里最重要的日子,各地都在庆祝。   数百年来,每到这一天,举国官民百姓都会隆重庆贺。朝廷要举行朝会,使在朝的公卿百官、诸郡国上计吏乃至周边小国使节都要朝贺。另外朝贺以后,皇帝还要带领皇族祭陵。   至于地方上,郡国的刺史、太守府里,有各自的庆贺活动。各地的宗族,在这一天也会有专门祭祀祖先的仪式,并在祭祀以后,由族长领衔举办家宴。   最近几年,随着荆楚地区的长期安定,江陵的人口愈发增多,城中一派热闹繁华。   身为庐江雷氏的宗主,雷远每年这时候都难免忙乱。他再怎么谦逊自抑,宗族势力的日趋庞大总是事实。这两年他常驻江陵,于是每年元旦,都有数以百计的宗族中人从交州苍梧甚至九真郡、日南郡赶来聚会。另外,宗族所属的诸多管事、部曲首领等等,平时各自都有职司忙碌,也趁着元日的机会,凑在一处稍稍联络感情。   本来还有驻扎各地的军将来江陵拜会庆贺的,雷远认为此举大是不妥,专门行文各地诸军,勒令每逢假期,普通士卒们可以轮班休沐,将校们无事不得离营,更不允许打着拜见上司的旗号,远离驻地。   雷远的性格疏淡,不是很喜欢应酬,也对繁文缛节无感。他按照惯例把一套流程走完,留了资深的周虎陪客,就打算回到自家后院去。   前几日成都的赵云有书信过来,说起雷诺陪伴太子,颇有进益。随信附了雷诺的一大张字纸,看起来果然写得龙飞凤舞,很有几分样子。   为此,赵襄的心情不错,昨日专门令阿堵去找人用上等良材制作精美船模,用来送到成都,当做给孩子的奖赏。   今早她又说,想起当年和雷远一起吃烤鱼的情形。雷远自然是奉承的,便遣人抓了大鱼,又准备了香茅和杜衡等配料,打算大显身手,以搏夫人一笑。   不过,他再怎么急于脱身,总有些要人或近亲不得不专门接见。   其中,有些人彼此欢笑叙谈过,也就罢了;有些人却须得敲打。   此前雷深那小子坐视着一批大族中负责商业之人彼此勾结,瞒着军府和州府与江东人大作生意。若非生意不涉及武备,而江东也不如当年,这些人俨然就成了第二个麋芳。而雷深行事确实逾越了界限,也少不了一个知情不报的罪过。   雷远很不喜欢这种事情脱出掌控的感觉,他始终认为,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下属可以有自己的利益诉求,却绝不能瞒着主上擅自行事。此先例一开,就如同在堤坝上挖开一条暗沟,纵使一时无损,迟早会酿成大祸。   但他不愿意外人以为他苛待庶弟,行事凉薄,故而一直没有想好,该怎么敲打雷深。   雷远深沉惯了,心中反复思忖,不至于流露于外。雷深本人对此尚还没有体会,故而藉着骠骑将军之弟的身份,在江陵活得很是滋润,处置宗族的生意往来也井井有条。   一个多月前,雷深又格外积极地为雷远张罗元旦的热闹喜庆。他专程折返交州,从新宁县封地收取出产,又协助赵襄安排了家中的大笔财货进出,包括添置物什,新增府邸服侍人手等等。因为做事很利落,连赵襄都称赞他。   但雷远由此更觉得,雷深虽有才干,却愈来愈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高门子弟,满眼都是宗族的利益,而绝少风霜侵袭下横刀而立、严整如钢铁的武人风范。   今日雷深忽然提出,要私下拜会兄长。接见的时候,雷远也不问他,直截了当地道:“江陵周边的族中事务,你且不要再着手了。我身边缺一个部曲督,你来。”   这个职务对其他人来说,乃是亲近的要职。但对雷深而言,未免权柄大削。一时间,他不禁眼前发黑,却丝毫不敢违逆兄长的意思。   过了好一会儿,他哑然道:“谨遵兄长之令。”   这时候雷远才徐徐问道:“你此来有何事务?”   雷深伏地请罪,满头大汗地道:“兄长,有一人……请我向兄长奉上拜帖。”   “哦?什么人?”   雷深不敢多说,只道:“兄长一看拜帖便知。”   雷远接过他双手奉上的拜帖,眼神一扫而过,面色如常,无有异状。   雷深刚松了口气,却听雷远道:“渊白,我身为骠骑将军,诸事皆有属官负责,无需谁人替我通传内外。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就去日南郡耕地,再也不要回来了。”   雷深跪在地上,额头的汗把地板打湿一片,连声道:“遵命!遵命!”   “至于这位客人……他每次来,都这么神神秘秘,很有意思么?”雷远掂了掂拜帖:“此君现在何处?”   “他随江东的商队同来,现在城外南市邸舍驻足。”   雷远嘿嘿笑了两声:“渊白,你去吧。”   雷深深深行礼,小步趋退出外。   半个时辰之后,一辆辎车从江陵南市出发,从侧门进入了骠骑将军府。   李贞亲自赶车,沿着府中道路,抵达一处戒备森严的别院而去。   入得别院,辎车停稳,车上帷裳一掀,下来一名气度沉稳内敛的中年人。   中年人向前紧走几步,对着阶前的雷远行礼:“拜见续之将军。”   雷远伸手相请,引着此人上堂落座。   “伯言始终是这么神出鬼没。”雷远轻笑两声:“以如今的局势,足下便是自称江东之主,也无不可,何必如此殷勤登门?真要有什么见教,遣一人为使,我当洗耳恭听。”   “我主孙将军尚在,我何德何能,敢狂悖自称江东之主?”陆议微笑摇了摇头,随即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续之将军,请看。”   李贞上前接过文书,来至雷远席前躬身呈递。   雷远将之展开一看,原来不是文书,而是一副关中舆图。舆图上大致标注着长安周边的城池、要塞乃至驻军情况。雷远自己是用兵的大行家,一眼便知关中守军这时候大体分作两部,黄权在东,陈到在西。反倒是长安城本身,稍嫌空虚,诺大个城池,大概只放了三五千人……那都不够站满城墙的。   而舆图右上角,有一道用朱砂涂抹的粗大红色笔划,从代表着龙门口的方向,一直指向长安。雷远凝视着红色笔划,上下看了两遍。   “这是?”   “好教续之将军得知,曹魏方面突起精锐骑兵五万之众,渡龙门而西。就在你我谈话的时候,这支骑兵,已经抵达长安城下,或许,已经在攻城了。”   第一千一百五十章 卧龙   堂上寂静无声。   雷远和陆议落座以后,李贞陪在下首。他没有看到那舆图中标注出的关中详细军事布置,但从陆议的平淡语气中,却能听出隐约的肃杀之意。   中枢怎么会如此疏忽?关中重地,两国交战的最前线,怎么会露出这样的破绽?曹军数万人直抵长安,而长安城中似乎又没有提前准备……接着会怎么样?   好些个问题都在脑海盘旋,瞬间使李贞满脸骇然,背后的袍服一阵冰凉。   他立即起身。   陆议眼角一跳,却见李贞站到厅堂以外喝令:“将军要谈机密事务,所有人退出二十步外,敢有擅闯者,皆斩。”   雷远轻笑了两声:“我这个部属,没什么见识,有些大惊小怪。伯言不要紧张,来,喝茶。”   这李贞乃是雷远最早的一批部属之一,随雷远东征西讨,无役不从,乃是雷远心腹中的心腹。现在他又转任骠骑将军西曹掾,实际负责雷远部下的诸多密探、细作。这等人若没什么见识,天下也没谁有见识了。   陆议懒得接这个话茬,端起茶盏,啜饮一口。   过了会儿,他忍不住问道:“适才含章的惊讶,出自于臣子的忠心。他虽惊怪,我却以为理所当然。而续之将军听到这个消息,却始终如此平静?我不知,将军你是绝擅养气,城府深沉呢,还是……”   陆议拖长了声音,雷远反问:“还是什么?”   陆议似笑非笑,再看雷远脸色。   雷远慢慢地将舆图收起,一手按在上头,轻轻用手指叩击:“伯言,你是江东有力人物,文才武略,可称一时之秀。如你这样的人,短时间内连续两次来我江陵,总该有些正经的目的,而非和我打一些哑迷。”   “曹氏以倾国之精锐,对上懵然无备的汉家君臣。在曹氏看来,自是扭转颓势的机会,值得一拼。我虽不知贵方在长安城中如何应对,可无论如何,这一战之后,天下局面必定会再有变化。”   说到这里,陆议看看雷远的脸色。   雷远依然淡定,做了个手势,请陆议继续说。   陆议避席而起,向雷远端端正正行个礼:“续之将军,自从你率众数万,不远千里而投荆州,其后十余年,威名震动天下。议虽不才,颇曾读书,编观自古以来的英雄人物,无论军政,皆有赫赫之功,屡次独撑大局如将军这般的,甚少;年纪轻轻而居高位如将军这般的,甚少;拥数十万众、数千里之地,形同诸侯而始终尊奉朝廷的,甚少。”   “哈哈,伯言过誉了。”   陆议正色道:“可将军有没有想过,在长安之战以后,将军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呢?”   “呃……想过啊。”雷远揪了揪胡髭,笑道:“我是想,日后若条件允许,就在南海或者西域继续开拓,或许有机会看看万里之外的风光,看看那些传说中的瀚海、大洋、草原,还有那些礼仪文化独特的异域万国。”   陆议大笑。   “伯言,你笑什么?”   “此言简直与孩童说笑无异,将军何必诓我?我倒是为将军仔细想过的,只恐越俎代庖,引得将军不悦。”   雷远倒是说的真心话,却不料被陆议看扁了。他用力“嘿”了一声,勉强道:“伯言有何高见,不妨说说。”   “曹氏倾力一击,非同小可。无论此战最终的结果如何,玄德公所处的中枢兵力,必定遭到重创,而国都遭人攻打,朝廷的威势也必受重挫。到那时候,成都中枢对荆、江、交三州的仰赖将会更强。将军的威势,便仿佛楚汉争雄时的齐王!人臣的威势到了这程度,便仿佛怀璧其罪了!”   陆议的嗓音渐渐低沉,话声却在厅堂中往来震荡,只觉得比原来更加响亮:“当日楚汉相争的关键时刻,项王使武涉往说齐王韩信,言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可三分天下王之的道理,韩信不听,最后的结果如何,续之将军可知道么?今日我来,就想用同样的言辞,问一句足下,且为智者固若此乎?”   雷远露出思忖的表情。   “甚至于……”陆议向前半步,继续道:“长安之战若有万一,续之将军更要细想了!汉家嗣君如此年幼,哪有使天下英雄俯首的能力呢?将军岂不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李贞喝退侍从甲士之后,原本站在厅堂下首侍立。这会儿只觉得陆议的言语可怕到了几处,他下意识地退到门边,却依然觉得有只言片语飞进耳里,于是索性退到阶下,一手按剑,在院落里往来巡视。   雷远低头不语。   陆议所说的这些,他很少想到。以陆议的身份,这么专程前来,郑而重之地提出,倒让雷远有点受宠若惊。   站在陆议的角度来看,天下事如果真有了大的变数,英雄志士自然乘势而起,并无值得犹豫之处。如果雷远这个“韩信”改弦更张,那自然又会有“彭越”、“英布”之流跟进。孙权、陆议等人,再比如青徐臧霸等地方势力,也由此会获得重新撬动天下的可能。   不过,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大概说的就是眼前情形吧。任何时候,雷远的目标都是平定乱世,而非延续乱世。既然他确信新生的汉室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便不会改弦更张而逞一己之私。   这就决定了,陆议的劝说终究是一场无用功。   何况有一件事情,陆议不明白。这天下间,绝大多数人都不明白。但雷远很明白。   雷远起身,用两根手指夹着陆议带来的舆图,投进了案几旁边的炭炉。   “续之将军?”   “伯言,你所说的这些,前提是汉家朝廷在长安的存在,定然受到重创。不过……”雷远笑了起来:“你信不信,曹军再怎么用尽心机,依然输定了,而且会输得干脆利落。”   “不可能!”陆议连连摇头:“我这份舆图,得来不易。续之将军,贵方在关中的布置,实实在在就是这般。长安城中既无重兵,也无重将,谁能匹敌数万曹军精锐?难道,续之将军觉得年过六旬的玄德公能有万夫莫敌的勇力?又或者,指望光禄勋李严?”   他沉吟稍顷,沉声道:“李正方早前坐镇豫章,与我在彭泽两岸对峙数年了。此君虽有才力,却绝非力挽狂澜的人!”   “咳咳……伯言你有所不知。”雷远忍不住又揪了揪胡髭:“长安城中有一人用兵,密如神鬼,疾如风雷,进不可当,退不可追。只不过此人素来谦抑,甚少展示军略,我这十数年来,都快等得不耐烦了。”   陆议失笑:“这天下,岂有十数年不历战阵,而能挥军克敌制胜的?请问续之将军,此等人物,是神?还是仙?”   雷远返身落座,露出了轻松的笑容:“是卧龙。”   第一千一百五十一章 送死   曹彰原以为,姜维所部眼看到己方铁骑大举出动,应当誓死抵挡,为诸葛亮争取逃跑的时机。那也无妨,就当在吃大餐之前,先来几份美味的小菜。   可他完全没有想到,姜维所部竟然分散成小阵。这是何意?他们不打算硬拼到底了?   身边一名副将催马紧随着曹彰,笑道:“诸葛亮毕竟是书生,真到了生死关头,哪里指挥得动底下的将士?姜维所部分明是眼看情形不对,而只求自保了!这是好事啊!大王,我军必将大胜,必能擒杀诸葛亮!”   曹彰想了想,对那副将道:“你去后队,待我突入汉军本阵,就令人去劝降那姜维。此人是凉州士子的后起之秀,若能降伏他,对日后战局,大有裨益!”   那副将拱手称是,稍稍勒马去了。   曹彰催马从一座汉军小阵边缘掠过,冷冷地看看手忙脚乱举盾抵挡的士卒,又唤一名副将,轻声吩咐几句。   那副将立即引数十骑奔走,到处喊道:“大王有令,敌只诸葛亮一人!伪汉兵将,降者不杀!执主将来降者,即以主将之官位赏之!”   人声、战马的奔腾声、兵器铠甲撞击之声汇成巨响,好似千万头怪兽在扑食前,同时从喉咙中发出呜呜吼声。曹军铁骑穿过了汉军的零散小阵,毫不停顿,继续向前,冲向两百余步外,那两面猎猎飞舞的汉军大旗。   曹军铁骑的威风,数十年来从未稍减。   当他们越过姜维猝然分散的阵列时,就像巨浪涌动,瞬间没过破碎礁石。虽说这是诸葛亮以鼓声传令的结果,可这场景本身,仿佛带着天崩地裂般的魔力,令人油然而生性命轻贱如蝼蚁蒿苇的感慨。   饶是诸葛亮一直在等着曹军全力出击,也不觉呼吸渐快,心神紧滞异常。再看身边诸多将士,人人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眼前,视线都被密密麻麻似浪涌的骑队,和腾天尘埃牢牢吸住了。每个人都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武器,直到指节发白。   甚至就连诸葛亮身后,十余名击鼓的力士,也不禁心神激荡,有人击鼓的频率略微慢了些,有人击鼓的力道略微轻了些。直到诸葛亮回身一看,力士们才悚然打起精神继续。   铁骑越过姜维的羽林营,毫不停歇地奔向距离两百余步的虎贲营。   当年威震天下的虎豹骑,在曹军历次军制变更以后,被拆分成了魏王直属的中军、中垒、骁骑等营。其总兵力扩张到了两万余,以天下最庞大的骑兵编制,来真正满足大军攻伐所需。此番曹军出动,又在虎豹骑以外,额外抽调了邺城禁军的诸多骑兵勇士。   或许他们单人的善战程度较之于此前无数次出生入死的前辈,已经开始下滑。但既然身披重甲、驱策良马,个人的武力其实已不足道。数千骑乃至上万骑汇集在一起,奔行于平坦旷野,自然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突击力量!   这几年来,曹丕竭力维持局面,在铁骑的装备上也下了大力气,花费了大钱。为了获得更多的钱财,他甚至派出专人常驻江夏,以皇帝特使的身份,参予了南方奢侈品的走私。而在这上头获得的一切钱财,曹丕都交给了曹彰,曹彰都花在了铁骑的身上。   曹彰的想法很简单,虎骑始终是曹魏之长。想要战胜敌人,无非下功夫扬长避短,将己方的长处发挥到极致!   此时冲在最前方的曹军虎豹骑精锐,人从头到脚,战马从头到尾,都被钢铁所包裹住。无论是刀剑还是寻常箭矢,都根本突破不了此等重甲的防御。   而每一名铁甲骑士冲击起来,战马奔驰的速度再加上人、马、甲胄的重量,汇成绝大的冲击力,可以轻轻松松地碾碎普通步卒的队列,将步卒们一个个地踩成肉泥,甚至将寻常的骑兵撞得腾空飞起。   再怎么坚固的步卒队列,在这等强悍的冲击力面前,都是笑话。   何况虎贲营兵力才不过两千多人,不到曹军此番出动铁骑数量的五分之一。而这两千多人,大部分正在与南面大呼酣战的张辽纠缠!   此刻敌我双方近在咫尺,武器互相戳刺斫击,中者不断惨呼。虎贲中郎将向宠本人,也已几度亲自搏杀。他身边的亲信扈从,有好些都是从荆州军抽调来的骁勇将士,这会儿与同样骁勇而且强悍的张辽所部对战,几番厮杀之后,好些人都身中数十创或者断手断脚,摇摇晃晃地倒地不起。就连向宠身后的持旗甲士,都已经换了两个人。   这时候,谁能匹敌曹军铁骑?   曹军愈来愈近,原本兵分三路的骑队,渐渐合拢为一。而铁马奔驰的声势,愈发高涨。   这时候诸葛亮和曹军骑士之间,几乎已经没有什么阻碍。诸葛亮已经能看见他们狰狞的面容,看见他们画在甲胄表面的一头头凶残恶兽图像。陆续有能开强弓的曹军勇士向将旗所在的位置张弓抛射。有好几支箭矢带着厉啸从空中落下,打在扈从将士举起的盾牌上。   更近了,更近了!   弩手们此前退回本阵更换连弩矢匣,这时候有人忍不住大声吼道:“丞相!我们准备好了!”   “柳隐。”诸葛亮沉声道。   “末将在!”   “你去。”   数百士卒齐声呼喝,将数十辆大车咕噜噜地推向前方数步,瞬间出现在军阵最外缘。随即又有人从车厢里提出铁链,将车与车联接到一起,形成了一个自东北到东南的巨大弧形车城。   而每一辆车的左右,都有数人上上下下地忙碌,陆续把车辆前方的挡板放下来。还有人提着松明火把,在车辆后头奔走来去。车厢里面是什么?这会儿太阳已经渐渐往西,于是东面开口的车厢里黑漆漆的,看不清楚。   曹彰连声冷笑。   诸葛亮果然是个书生,竟然以为此时的战场,还能像上古时那样,一车当十骑,十骑当一车?就算上古时候以战车作战,好歹也得配备甲首、参乘、御者,再配备数十名的徒步士卒来掩护。眼前这算什么?太荒唐了!   刘备竟然以这等纸上谈兵的书生为将,可见刘备也已经年老昏聩!敌军分明是送死!这是天助我曹氏,大魏当兴!   曹彰高举起手中扎着鲜艳小旗的长槊,用力向前一挥。于是骑兵们并不因为车辆的出现而停住脚步,反而开始逐渐加速。   重骑的冲击威力巨大,但因为战马负重的关系,冲锋的距离比较短,而且也不能够一下子加到最高速。眼下这个距离,正好。我看你这区区数十辆车,如何抵挡成千上万铁马的冲锋!   百步以后,重骑兵们的速度提到最高了。无数将士们纵声怒吼,将手中的长槊层层叠叠向前平端,而战马也狂热地打着响鼻,奋力向前。   只数息之间,他们就迫到了车辆前方不过三四十步的距离。在这个距离上,他们看到车辆周边的士卒们紧张到几乎扭曲的脸,看到每辆车后头,都有人拿着松明火把,正点着了什么。   究竟点着了什么?好像是车厢里像是大圆筒的东西?   下个瞬间,一股股白烟冒起,一团团的火光在白昼中仍然耀眼异常。   伴随着一声声的砰然巨响,有不计其数的金属碎片或者其它什么东西,像是成团的蜂群那样暴射而出,扑入了曹军骑兵的队列中。   那些飞舞的碎片,力量比箭矢大得太多太多了,虎豹骑引以为豪的铁甲在碎片之前就像是布袍一般脆弱,根本无法抵御。   冲在最前排的、最勇猛的将士们,有许多人连头盔带脸都被打成了肉酱;有许多人和战马身上,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大洞,然后鲜血像瀑布一样的涌出来;还有更多的人被打倒在地,人和战马一齐在坚硬的地面翻滚,摔到筋断骨折。   在整个战线的前方,数十丈甚至上百丈宽阔的正面,无数人同时发出痛苦到无以描述的嚎叫。   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天谴   此等威力巨大的武器,绝非一拍脑袋信手而来。前后有许多人、许多部门彼此协作,持之以恒地投入大量资源,才得如此收获。   最早的起因,是张鲁在交州故态复萌,一边传教,一边炼丹。他搜集了各种雄黄、雌黄、硝石之类矿物,打算以此来延年益寿、成神登仙。这种荒唐无稽的做法,立即被雷远勒令禁绝,但张鲁炼丹的方子,被雷远郑重地收集了来,由自家匠户首领徐简加以研究。   后来丁奉在荆襄作战,就曾拿着几个徐简的试制品,投掷到敌船,爆炸焚烧。然而那些试制品的产量十分有限,运输起来又有许多禁忌,所以雷远领兵突袭曹操本队的时候,竟没有用上。   这种爆炸物,最主要的成分无非木炭、硫磺、硝石,雷远在前世就记得。三者的有效配比如何,也可以通过一次次的试验来确定。   之所以当时产量有限,主要是受制于硝土、硫磺搜集不易。   按照《神农本草经》的记载,硝石多半产自于猪圈、马厩、厕所附近的墙角,每逢秋高气爽的时候,会从土壤中析出。然而荆州、交州这些地方,大抵都多雨潮湿,雷远委派了专人搜罗,但收集的数量总是不够。   另一方面,含硝的土块,经过浸泡、过滤,再熬煮晒干,才能得到硝石结晶。这种处理方式,来自于张鲁献上的一本丹书,唤作《三十六水法》。可硝土的产量既然不足,硝石的产出也就更少,而具体的试验消耗,则始终巨大。   硝石数量极少,硫磺的供给相对充实,但也不算丰富。雷远在苍梧设了专门的火窑,通过焙烧涅石来获取。另外还与江东方面携手,往夷洲搜罗一些。   大体来说,前后两年的成果难称斐然,雷远对此也无可奈何。   好在他的荆州军、交州军本身力量强盛,并不急于靠这些神器来翻身。他继续按部就班地推动这方面的研究,又藉着中枢调丁奉、雷澄二将往成都充实后军的机会,将相应的试验记录和自己对火药武器的想法汇总起来,请丁奉将之转交给诸葛亮。   对于各种新技术,诸葛亮一向都有着超乎寻常的重视。早先雷远在峡江之间使用独轮车运输物资,这一产品被诸葛亮看中之后,如今已经广泛应用到了从陇上到南中的千山万壑之间。而各种型号的连弩和腰引弩更不用说了,汉军弓弩为天下之冠,绝非虚言。   对于交州军府在火药武器方面的探索,诸葛亮立即抓住了其中的关键所在。他是大汉朝廷的丞相,能够动用的资源,接触到的信息庞大无比,于是在很短时间内,丞相府的吏员就在汉中和梓潼等地,找到了相当规模的天然硝石矿,并着手建设硝洞、硝池。   这样一来,火药武器的发展速度就此加快。   在火药武器的具体选择上,诸葛亮放弃了点火装置始终不够可靠、威力也有限的投掷武器,转而根据雷远在书信中的几种设想之一,选择以中央打通的粗大竹管或巨木,在外包裹以坚固铁箍,用火药的力量发射子窠。   这东西,雷远给它起了个古怪名头,唤作“突火枪”。   作战的时候,先以丝绸包括一定重量的火药置于突火枪底部,再置入同样被丝绸扎紧的子窠。内部,则是数百枚小块的铁片、瓷片或者小石头。只消通过竹管后方的小孔引火,则火药猛然爆炸,伴随着巨响,将子窠中的巨量碎片发出,造成杀伤。   雷远在与诸葛亮的书信沟通中,还半开玩笑地提出,或可纯以铜、铁铸造枪身;则突火枪可以庞大到数千斤,装入重达百斤的子窠,来个一发糜烂数十里。诸葛亮在几次试验之后,始终无法解决金属冷却收缩的问题,最终只能把雷远的建议当做他的梦中呓语。   为了不断完善这种武器,发挥其前所未见的作用。诸葛亮扩建了成都附近的车官城,专门抽调了文武双全的柳隐负责,并从益州军中抽调了许多忠实可靠的士卒,会同蒲元等大匠共同参与。   整个过程中,诸葛亮数十次地去往车官城,与将士和工匠们一同研究分析,其用心良苦可见一斑。而这支自组建以来从未上过阵的军队,第一次作战,就出现在了最关键的时候,而且直接大规模的应用。   砰砰如雷的乱响过后,曹军铁骑一片大乱,哪怕再勇敢的将士,也用力拉扯缰绳,只求避开前方那吞噬人命的凶恶武器。   其实突火枪的威力并非极大,纵然数十辆大车上的突火枪同时开火,一次性造成的死伤未必比连弩密集攒射多出许多。   因为硬木所制、两片拼装的枪身不够牢固,装入火药的量非常有限。而哪怕秘密操练多次,将士们一下子身临如此激烈的战场,难免浑身僵硬、动作失误,适才一轮轰击之后,便有好几杆枪身直接绽裂或者爆开,从此没法使用。   如果曹军将士能够定下心神,稍稍分析局面,就可以发现操纵突火枪的汉军将士们已经近乎狂乱,他们竭尽全力地快速清理突火枪的内膛,并准备再度置入火药包和子窠。   曹军骑兵只要鼓足勇气,一定能在他们完成射击准备前撞过车阵,从而将突火枪的威胁消灭。   可他们不敢。   曹军骑士的前冲势头,被这声势骇人的一击打断了,打碎了,再也没法恢复。   任何一样武器,在第一次大规模应用的时候,必定能造成超乎想象的效果。皆因敌人对此全无了解,只能在他们的认知范围以内,自行展开种种骇人的想象。而突火枪发射时的剧烈轰鸣、弥散白烟、刺鼻气味和前所未见的面状杀伤,进一步激起了曹军的恐惧,位置稍后方的骑士们,亲眼目睹自己的上司、或者军中出名的勇士成排成片地死伤,或鲜血狂喷,或骨骼断裂,甚至有人整个头颅被砸烂,稀豆腐般的脑子飞溅得到处都是。   这哪里是战场上应该见到的?便是噩梦里,也难想象到这样的天谴!是的,这一定是天谴!还是最可怕、最凶残的哪一种!   许多曹军骑兵们的斗志和意志,立刻就崩溃了。强烈的恐惧感像是飙风掠过,逼得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来,有人发出难以置信的声声吼叫,宛若痴狂。   纵使少量骑士们还能勉强保持镇定,可从来没有听到过火药爆炸声响的战马,全都受到惊吓,那根本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安抚的。   至少上千匹战马不顾一切地停步,使马背上的骑士一个个倒栽葱扑落地面。而更多的战马则嘶鸣着、狂跳着转身,往更后方狂奔乱走,与后继的队伍彼此冲撞,使得局面愈发混乱。   偶尔有些堪称豪勇的虎豹骑将士们勉强控制马匹,冲向车阵方向大声叫骂。可在数千数万人攻守往来的战场上,既然失去了勇往直前,你死我活的决心,这几声叫骂,只徒然显示出己方的虚弱罢了。   虎豹骑不止受到了巨大杀伤,他们的队列已乱,军心也乱。他们的自信,他们的骄气和杀气,也都荡然无存了。   第一千一百五十三章 八阵   曹彰、阎行、张合三将领兵齐攻。结果尚未正式接敌,前锋铁甲精锐就遭当头痛击,尸横满地,溃不成军。   曹彰向左右看,找不到张合和阎行的身影,只看到残余的骑兵们失去了速度和冲击力,同时也失去了斗志和纪律,就像是丧魂落魄的羊群那样,失魂落魄地兜转来去。   透过前方将士茫然勒马矗立的间隙,曹彰也看不到敌军的动向,即便朔风吹拂,车阵沿线的浓烟也迟迟不散。他只看到车阵前方的地面,那连绵的地面已经被己方人马密集倒伏的尸体覆盖,扭曲的肢体之下,满目一片殷红色的血泥。   这个时候,恐慌和动摇正在骑队中不断蔓延,愈来愈多的骑兵们勒住缰绳,不敢再进。使得原本汹涌如潮的骑兵冲击势头,忽然间化作了黏滞的泥浆,流不动了,淌不动了,静止了。   整个战场上的厮杀声,到此忽然一静,唯有汉军本阵方向的隆隆鼓声不断。   曹彰只觉得,自己额头的血管咚咚地跳着,口腔里充满了血腥气。刚才敌方数十座奇异武器发出轰鸣的时候,曹彰正在高喊,结果被巨大响声吓得狠狠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咬出了一嘴的血。   强烈的羞耻感和紧张感,使他顾不上疼痛,而狂乱地盘算下一步的指挥。他也是宿将,不是凭着血勇作战的愣头青,而剧烈的疼痛,竟使他的头脑比平时更清晰些。   眼前这局面,自然是败局。   至少,这一次突击,已经败了。   可不管怎么说,我军四万多的铁骑,始终都来去自如,保有继续作战的可能。刚才某一瞬间,我注意到了,汉军的奇异武器,都固定在大车上,转向十分困难。这就决定了它们使用不便,不可能随意调度!   下一次进攻,我们只要注意窥间伺隙,避开车阵的正面就行了!继续加强侧翼!由侧翼进攻!撕开缺口后再两面抄截车阵,依然能够消灭眼前这些汉军!适才的恶当,我们上过一次,就不会上第二次!   那接下去首先要做的,是重整兵力!有数万大军在此,我没有失败的道理,只要我回到本方阵列,花些工夫激励起将士的士气,就还能继续作战!   想到这里,他厉声吩咐道:“吹角!收兵!不要在这里纠缠了,待我们整军再战!”   吩咐过了,他勒马就走。   可就在这时候,汉军的本阵方向,一阵急促的战鼓敲响。   这一阵鼓声,响得十分突兀。鼓声高遏行云,急于星火。   顿兵于车阵之前的大批曹军将士都听到了,有的茫然四顾,有的惊疑不定。曹彰连忙再看汉军本阵,恰好一阵大风吹过,吹散了如墙而列的硝烟。于是曹彰就看见了在汉军将旗两侧,又有两面红旗,迅速升起。   好几名曹军偏将狐疑问道:“这诸葛亮,又有什么鬼主意?”   而曹彰忽然大叫一声:“快走!快走!”   众将原本就心慌意乱,这时候见曹彰目眦俱裂的模样,吓得简直要腿软。刹那间,谁也顾不得询问曹彰何以如此,更顾不得此举或将更加动摇军心,一个个都快马加鞭,往后兜转。   就在这时候,原本静默散开成二十余个百人小阵的姜维所部,忽然动了。   此前曹彰引铁骑突击,根本懒得在汉军百人小阵上消耗时间,前队数千骑兵直接越过,后继部队也紧跟而前。可这时候,曹军骑兵的冲击停止,姜维部的二十余个百人小阵,却再度绽开!   曹彰连叫不好,急得挥鞭乱打周围的从骑,让他们赶紧传令,让后队骑兵不要缠斗,立即退出安全距离。   可现在传令哪里还来得及?成千上万的骑兵突击到此,前队遇阻以后,后队还层层叠叠地压上,这时候许多骑兵靠拢一处,你的马头抵着我的马尾,又都在人心惶惶的时候……就算曹彰下了令,一时半刻哪里挪得开?   此前曹军动而汉军静,则曹军犹如潮水漫过礁石。可如今,汉军动而曹军却一时动不起来,于是,汉军的步卒反而潮水般地漫过骑兵们,一下子就涌入了曹魏骑兵的阵中!   原本分头固守的百人小阵,这时再度绽作五个二十五人的微型方阵。每一个微型方阵,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将士们刀盾并举、枪弩齐备。   铁骑冲击的威力,自然巨大。但骑兵们如果放弃了速度优势,而与装备齐全、结阵而战的步卒近身纠缠,那便明显处于下风。   曹军骑兵们一时措手不及,汉军无数个小方阵却如同鸟群漫天飞舞盘旋,又如许多浑身钢铁尖刺的刺猬横冲直撞,一下子把曹军后队凝立不动的骑兵队列,搅和成了稀烂!   汉军的刀盾手扑入曹军队列中,埋着头只顾满地乱钻,见着马腿就砍。曹魏骑兵们连声喝骂,一面拽动缰绳,拉扯坐骑躲避,一面用长槊往下方乱戳。   可是在人堆里策马,哪里比得上步卒灵活?他们顾得了刀盾手的威胁,然后就被后面跟上的枪矛手乱抢刺死;抵得住枪矛手的戳刺,又被手持连弩的弩手迎面乱射。   曹军骑兵一时间人仰马翻,在整个宽大的正面上,就像是割草那样被不断放倒。   负责带领这一截骑兵队伍的,是当年曹仁的旧部裨将军郑甘。半刻之前他还耀武扬威而进,忽然间情况却又危急如此,郑甘身边的两名从骑连忙下马,挥动长槊为自家将军开路。却不料姜维带着一队人过来,忽然冲到了郑甘身侧。   觑得一个空隙,姜维一把揪住鞍桥,挥刀向上就刺。   郑甘猛地勒马,姜维的一刀就从他的大腿上划过,随即战马受惊狂跳,将郑甘颠下马来。姜维连忙又补了几刀……他的缳首刀自是精品,但厮杀了好一阵,有些钝了,砍了好几下,只见面门上白森森的骨头都露了出来,郑甘却还在哀嚎。   一名步卒连忙上来协助,挥着铁斧,斩下了郑甘的首级,递给姜维。   这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姜维顿时怒道:“那是你的了!”   须臾之间,曹军骑兵队列愈来愈被阻断,汉军的步卒们又露出了身形。曹军骑兵开始有反应过来的,呼喝着试图发起反冲。   汉军本阵处,诸葛亮轻轻一挥令旗。   鼓声再度变得平缓有力,而羽林营的将士们应声而动。   伴随着鼓声,原本分散在各处的羽林营士卒散而复聚,仿佛群燕归巢。如果从高处看去,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上百个微型方阵瞬间聚成二十五个百人上下的小阵,而小阵又集成五百人的方阵。   五个方阵交错周旋,仿佛行于上古时的井闾阡陌。区区两千五百人不到的队伍,以中央本阵为王田主导,前后左右四阵芟夷八面之敌,恍然生出了八阵的变化,生出了数千数万人的威风!   曹彰打马回奔了百余步,就不得不再度勒马停止。在他愕然至极的注视之下,羽林营轻描淡写地清空了整片开阔地,将曹军突击的铁骑切成了前后两截。   而曹彰所在的前头一截,便赫然被羽林、虎贲两营卷入了垓心。   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奋身(上)   姜维所部重新结阵以后,本身便陷在了曹军骑队的两面挟击之下。故而其阵型贴着塬地边缘下陷约四五尺、宽约两三丈的沟壑布置,向东压制沟壑沿线的诸多斜坡,向西阻断曹彰的退路。   这时候,更后方的曹军骑兵并不知晓塬地上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己方主将带领铁骑呼啸入阵,随即就传来可怕的轰鸣,然后汉军的步卒阵列又忽然重新聚合起来,像是可怕的巨兽吞噬一切。   他们惊恐,他们茫然。他们下意识地继续向前,但又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   有好几支骑队乱哄哄地涌过沟壑,试图突破姜维所部的阻遏,也有骑士下马,嘴咬着长刀,手脚并用攀爬塬坡;更多的骑队转换方向,试图绕行侧翼的坡地。   将防线倚靠沟壑布设的汉军以连弩压制,如急雨扫过荷塘那样,发出噗噗的连响,顿时将曹军射倒了一大片,把将要靠近的敌人一次次压回沟壑的对面。   汉军的数量毕竟太少,严格来说,姜维所部的队列很是单薄。   这时候,如果曹彰所部能够全力一击,未必不能与本方将士汇合,突破布阵的横截……可曹彰下属的将士们已经彻底慌了神。   可怕的轰鸣、惨重的死伤、令人难以承受的死法、毫无征兆的屠戮、从未见过的武器、早有预谋的陷阱,所有的这些汇集在一起,瞬间剥离了他们的士气,使得被截断的两支曹军分明距离不远,却似遥不可及。   在虎贲营和羽林营之间的空地上,曹军骑士们七零八落,无数死尸横陈。无主的战马身上插着箭,或者带着血淋淋的伤口,在空地上胡乱奔跑。   在另一面,诸葛亮所在的本阵其实更稀松些,因为向宠带领着半数兵力,仍在与张辽所部缠斗着,所以矗立在将旗之下的,就只剩下了千余人和数十辆撞在着古怪武器的大车。可曹彰麾下足足两千余骑兵,竟然没人敢向那些大车靠近的。   他们甚至都不敢去看那片刚刚经历厮杀,烂泥翻腾的地面,更不敢看那些身上瞬间多出几处甚至十几处可怕伤口的同袍。而许多伤者的嘶嚎声,却像是按着他们的耳朵,拼命地往里灌。   “大王!大王!怎么办!”有几名曹军将士带着哭腔喊道。   曹彰想要痛骂他们的胆怯,可现在不是时候。   “跟我来!跟我来!”他暴躁地喊了两声,随即勒马转向。   汉军兵力所限,前后两阵并未合拢,而在侧翼,张辽仍在竭力厮杀。虽然不知道曹洪去了哪里,但只要先与张辽所部汇合,然后冲进来时的那条沟壑,总不见得汉军还能靠两条腿追上战马?   不摇慌!还有机会!   曹彰快马加鞭。   在他身边,被吓破胆的曹军将士们也纷纷调转马头。他们像野兽般哀号着,失魂落魄地催马狂奔,将满地的伤员丢下。   战局的变化太突然了,目睹如此情形,张辽的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星来。   他愤怒地吼叫着,再度向眼前的汉军队列猛冲。这时候,他已经不指望能够击破眼前这支敌军了,他只想再纠缠住敌人一会儿,尽量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为曹彰的撤退争取时间。   他也并不指望曹彰退回本阵之后,就能重整兵力,为整场战役最后的胜负再努力一下。   从军数十年的敏锐嗅觉告诉张辽,大败已成定局。数万名骑兵,是靠着对胜利的渴盼,对己方战斗力的自信才聚合在一处,深入敌境千里。而眼前的惨败过后,数万人想的,就只剩下如何脱身了。   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一点点的动摇都会导致失败,何况所有人都失去了信心?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无论独木是曹彰,还是张辽。   但张辽决心继续冲杀。   他的部下们遭连弩覆盖射击了好几轮,原本将近两千的精锐骑兵折损惨重。张辽的兄长张泛已经战死,长子张虎中箭重伤,被几名士卒抢到了后头。还保持着战斗力,能够簇拥在张辽身边一起冲杀的骑兵,只剩下了两百多。   有的骑兵身上扎满了箭矢,跟着大队跑着跑着,就趴伏在马颈上,再也不动了。也有的骑兵摔下战马,因为重铠在身而没能立时爬起来,结果被汉军游兵杀死。   张辽狂舞长槊,迎着汉军愈来愈密集的队列猛烈刺击,并竭力催马,趁着前面汉军士卒倒下的机会向前冲。他叱喝如雷,如同发狂的野兽一般,往虎贲营将士的行列猛凿,剩下的骑兵们就像是跟着头狼的狼群,紧紧跟随他,完全不考虑自身的伤亡。   他们所过之处,甲胄发出叮叮当当的乱响,鲜血沿途喷涌,断裂的武器或肢体,此起彼伏地飞起。   这是天下屈指可数的猛将发起的、完全不计生死的凶猛攻势。向宠所部再怎么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也难以抵御,硬生生被张辽杀出了血路,直抵向宠身前。   向宠身边的亲卫扈从,这时候也已经只剩下十数人,他亲自持刀与曹军对砍,生死只在转瞬之间。   严格来说,向宠不过是汉军中一名后起的中层将领。以他的名望,以他展现的军事才能,能够连续抵挡曹洪和张辽的突击,简直如同神话。两军纠缠到此时,就算向宠立刻败了,也当得上虽败犹荣的赞誉。   毕竟张辽身为出镇地方的平东大将军,足能指挥数万十数万的兵力,独自承担方面之任。正常情况下,向宠就根本不该在战场上撞见他!   早前张辽在合肥,独自担负着东面监视臧霸,南面压制江东的重任。他曾几次三番地上书朝廷,要兵力上的增援,要军械、战马、军船等各方面的投入,可朝廷什么都给不出。   张辽虽然身在边疆,却也曾听闻,皇帝为了安抚众多权臣、旧臣,不得不厚馈资财,分拨权位。由此使得朝廷的权威日趋动摇,而朝堂衮衮诸公各怀心思,彼此争权夺利。   张辽又听说,成都的汉家朝廷对邺城魏朝的局面大是不齿,据说那诸葛亮还有奏章,指摘曹魏乃是“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道;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   此等言语,完全是羞辱了,但也未必全错。   曹刘两强对峙,刘氏一天天地愈发强盛,而曹氏却始终不能恢复元气。既如此,江山难保,天下将倾。这种时候,绝大部分人都不会再以国家为念,他们所想的,唯有个人或家族的私利。   甚至张辽自己,说实话,其实自从上一次曹孙联合图谋江陵失败以后,张辽对曹魏的未来就差不多失去信心了。   当时一座半破的江陵城,竟能抗击数万吴军的进攻。汉军将士的坚韧善战、汉家军民百姓对刘备政权的支持程度,都给张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两家政权的高下之分,也早就在张辽心中有了评判。   张辽依然愿意奋身而战,并非他有多么忠诚,只不过是为了回报当年曹公的厚待罢了。吕布失败的那一天,张辽的性命就不再是他自己的。   当年曹公留着我的命,以图平定天下的大业;如今平定天下的大业俨然成了笑话,我张辽也只好把这条性命,再还给曹公。   “杀!”张辽大喝一声,手中的大槊猛劈而下。不想他这柄大槊在先前的砍杀中已经受了伤损,而对面的向宠,头戴的兜鍪又是格外坚固的精品。被张辽击中的向宠固然在巨大冲击下翻身落马,张辽的大槊也咔嚓折作两段。   第一千一百五十五章 奋身(下)   槊杆约莫早就有裂纹了,断得干脆利落。张辽必杀的一击,竟没有落到实处,他自己反因为用力过猛,顿时脸色发青,闷哼一声。   张辽武艺绝伦,本来纵横沙场,发力必留余裕,招法随时变幻。可他毕竟年过五旬,又是久病之身,外人看来依旧虎虎生威,其实全靠一股精神支撑,将底力都倾尽而出。   尤其是此刻,张辽的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掌紧捏着,那手掌用力压出心脏里的血,挤榨出张辽最后的一点体力。可他事实上已经精疲力竭了,累得几乎都不想再呼吸。   此时用力过了,张辽双臂的肩肘关节立刻就觉得痛入骨髓。他下意识地咬紧牙关,再度发力,意图横挥半截槊杆,逼退前方的汉军士卒。可是猛地提了两口气,从腰到背竟然生不出力气。   那感觉,就像自家的身体成了一个装水的皮囊,而皮囊底部破了个口,精气神都倾泻而出,再没有存留。而捏着心脏的无形之手却还在用力,要把心脏拧得扭曲碎裂!   张辽简直无法控制自己,他下意识地嘶吼一声,向前扑着马颈,勉强揪住马鬃,一面大口喘气,一面试图稳住自己不断蜷缩抽搐的身体。   而就在这时,因为向宠生死不知而狂怒的汉军士卒们,正猛扑过来!就这一瞬间,汉军的势头压不住了!   张辽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他勉强感觉到有刀光闪动,下意识地往另一侧避让。随即便觉右肩挨了沉重一击。好像是右侧的肩甲被重刀所击,整个破碎了,然后刀锋又沿着肩膀切落,造成了巨大的伤口。   张辽大喝一声,用左臂举起断裂的长槊在空中一盘,然后将槊尾的尖端向右侧下方猛捣。那持刀砍伤张辽右肩的汉军士卒身披铁甲,但张辽这一下刺击的力气忽然大到超乎想象。只听“喀喇喇”地连声脆响,槊尾刺穿了胸前甲胄,然后势如破竹地穿透了骨骼、内脏和背后的铠甲。长约七寸的尖锐槊尾一直透出他的后背,带着大蓬的鲜血显出在外。   还没等他抽回大槊,又一名敌兵冲到张辽身边,挥刀砍伤了张辽的大腿。张辽却几乎感觉不到格外的痛,厮杀至今,他身上多处带伤,而心脏的剧痛更已经攫住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使他只能凭借本能,作下意识地反扑。   张辽猛地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凭着身躯和甲胄的重量,将那名逼到近处的汉军士卒撞倒,又将他掀翻在地,一脚将他握刀的手踩在地上,然后半跪半压在他的身上,挥拳乱打。   张辽纵马厮杀的时候,耳中全是武器对撞、锋刃破甲的密集声响,像是身处在一片沸腾翻滚的铁水之海。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通过耳膜深深扎进他的体内,让他的心脏悸痛不已。这时候一旦落马,反倒觉得那些清晰可闻的巨响全都消失了。好像整个战场一下子安静下来。   张辽奋力挥拳。每次挥拳,他都感觉右臂有大量的鲜血飙射出来,应当是被刚才的敌人伤到了大血管。而左臂的力气却也同时在减弱了,有一种特殊的刺痛感,像是有一股火焰从他的心脏不断地向外蔓延,把左侧的身体,肩膀、手臂都要烧成灰烬,烧成僵硬的石头。   他越来越没有力气了,却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像是能飞起来。   他停止挥拳,晃晃悠悠地直起上半身,看看四周。   身体挺直以后,杀声好像一下子恢复,而且愈来愈近。还有人就在他的身边疯狂厮杀着,也不知是哪一方的将士受伤,有温热的血溅得老高,然后落在张辽脸上。   这种局面算不得什么,张辽厮杀了一辈子,在白狼山破乌桓单于丘力居时、在灊山追击雷远时、在合肥城下突击孙权时,他见过远比这时更危险、更绝望的形势。   区别只在于,那时的张辽还年轻,还有用不完的力气和勇气,更有厮杀的动力。现在的他,老了,支持不住了。   他感觉四周的光线越来越暗,身边那些惶急冲来的从骑,还有那些满脸愤怒的敌人们,都变成了灰色。   天空中又开始有一蓬一蓬的箭雨飞过,就像是战场上常见的乌鸦,就是太多了点,不知会落到哪里,又收割哪一队袍泽的性命。好像还听到了轰响,是那种可怕又古怪的武器,有浓烟在战场上蔓延,烟也是灰色的。   他垂下头,看看自己身躯上染着的血,那些血也变成灰色的了。   正茫然的时候,他的肚子忽然一疼。   原来是原先被他压在身下痛打的那个汉军士卒,眼看张辽恍惚,便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猛地刺进张辽的肚子里。   张辽勉强抬起手,拍打几下那士卒的面庞。   那士卒满面风霜,年纪不小,因为此前遭到张辽的痛击,脸上血肉模糊,半个滚出眼眶了。但他双手紧紧握着刀柄,剩下的一个眼睛里,带着执拗的杀意,一点也没有畏惧。   张辽俯身看看那柄短刀。他胸口的火热灼痛则继续蔓延,开始席卷全身。这时候肚子里凉飕飕的感觉,竟不那么痛苦。   这样挺好的。武人就该这样,死在锋镝之下,痛快!   “哈哈!哈哈!”张辽放松地笑了两声:“你这厮,是个有运气的。我乃张辽是也!予汝战功!”   他慢慢地向后仰,当视线转向高远天空的时候,身体不动了。   有个汉士卒先喊叫了声什么,随即几名曹军骑士开始大叫,身边的厮杀忽然间停了下来。围在张辽尸身旁的将士们,接二连三地都住了手。   在他们的头上,数以千百计的弩矢依然如暴雨横飞。他们听到曹彰领着残兵奔到战团以外,正纵声喝问:“文远呢?让他与我俱退!”   曹军骑士们失魂落魄地下马来,看着张辽的尸体。有人跪倒痛哭,有人满脸木然。有汉军士卒满脸愤恨地冲过去,想要把这些行尸走肉般的敌人杀死,后头有己方的将士嚷道:“向将军还活着!他还在喘气哪!”   于是张辽身边的一圈汉军将士都兴高采烈地大喊:“告诉将军,我们杀死张辽了!”   “张辽死了!”   “向将军所部伍长,阵斩了张辽!”   “大王,快走!快走!”曹彰的扈从首领从前头兜转回来,大声喊道。他的左侧肩胛骨下方有一道可怖的伤口,随着他的话语声,深深扎进血肉的弩矢晃动着,鲜血从伤口里涌出来,漫过厚重的甲胄和戎袍。   因为有张辽的竭力牵制,汉军并没能阻断侧面的退路。此前曹洪和张辽两人率军突入的那条沟壑,始终通行无阻。   但曹彰等人向侧方撤离的过程中,再度遭到汉军突火枪和强弩的袭击,于是原本就零散的队列,再度被削去了一层。曹彰的扈从们舍死忘生地掩护主君,一次次地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当做盾牌使用,饶是如此,曹彰本人也险些受伤。   有一枚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铁片,贴着曹彰的兜鍪飞过,将盔沿用于装饰的兽面纹打得四分五裂。曹彰经此惊吓,黝黑的脸庞瞬间变得灰白。   听得自家扈从首领催促,曹彰有些茫然地反问:“然后呢?”   第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覆亡(上)   “什么然后?”扈从首领上来抢过曹彰的马缰,带着他继续疾走。   曹彰一手抓着鞍桥,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另一手提着长槊。长槊的尖端倒垂,原本用来标识铁骑进退的鲜艳小旗也在尘土间拖曳着。   “然后该怎么办啊?”他喃喃地道:“然后怎么办,我该想个主意啊?”   身边的将士们只觉得曹彰的表情有些恍惚,与他平日里刚强果断的神态大不相同。可人人忙着逃窜,谁有空来劝导?   扈从首领一边催马,一边搜肠刮肚想了几句,待要张口,只听身后破风之声大作,黑云般的成团弩矢再度袭来。   曹军铁骑人披铁甲,马有马铠,可马铠防御范围有限,主要集中在正面和侧面。这时候曹彰等人既然狂奔撤退,便将后背暴露在箭矢之下,好些将士登时落马,数十匹战马遭遇猛射,蹦跳嘶鸣乱作一团。   不少骑兵干脆跳下马,脱下甲胄狂奔。藉着塬地边缘一些灌木的遮蔽,似乎反比骑马安全些。   汉军的步卒正分出小股阵列,缓慢的从本队翻转过来,显然是意图沿着塬地边缘包抄,完全切断曹军逃走的道路,把他们陷进那可怕武器轰击的死亡区域。于是,不久前还是曹军头等精锐主力的将士们,如今丧魂失魄地全力奔逃,没有一个人肯落在后面。   曹彰的视线跟随着这些奔走的将士移动,嘴唇微微颤抖,只觉得胸中一股子压抑不住的郁气翻腾,几乎要喷出顶门,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那扈从首领乃是谯国曹氏旧人,侍奉曹氏宗族数代,对曹彰忠心耿耿。他眼看曹彰这等模样,厉声喝道:“大王,我军只不过是前锋小挫,后头还有数万铁骑丝毫未损,咱们退回本阵,整兵再战便是!”   见曹彰没什么反应,他又道:“大王不是说,那些奇怪武器固定在大车上,转向不便吗?我们以铁骑穿插,定能破之!”   此时一行人正通过曹洪、张辽等人突入塬地的南面斜坡,急速奔走。   那斜坡被太多战马践踏过了,土质松散,随着一行人通过,有大块小块的土坷垃哗哗地往下方滚落。   曹彰小心地控马,以免战马失蹄,直到战马踏足沟壑底部的坚实地面,才深深叹气道:“你不明白!前队如此大挫,后队的军心就已经乱了,谁还敢去穿插挑战?何况,就算士气能重振,又哪里还能找到张文远那样勇武绝伦的陷阵之士呢?”   正说到这里,一行骑队在蜿蜒沟壑中绕了个弯,便看见一群败兵围拢着某具尸体,正自哀哀哭泣。因为一圈圈簇拥的人多,竟把沟壑底部的通路都拦住了。   战局急如星火,哪里容得耽搁?扈从首领连忙向前,挥鞭就欲驱散败兵。   马鞭举到空中,忽然发现人堆里好些熟人,他连忙问道:“怎么回事?你们在哭什么人?”   不待他再问,曹彰已经催马过来,直接驰入人群里。那些败兵不敢阻拦,曹彰便一直奔到人堆中心,见到了曹洪身中数箭的尸体。   原来曹洪和张辽一样,都战死了。   曹仁战死于江陵,夏侯渊战死于汉中,夏侯惇兵败汝南后久病,一年前逝于邺城,如今曹洪再战死……当年随同父亲于乱世起兵的亲族兄弟数人,到这时已经全都凋零了!   曹洪和张辽竭尽全力地冲击汉军侧翼,才为本阵大军争取来了强突敌阵的机会,可结果呢?   这一仗打成这样,已经没有半点胜利的可能!   原来这一场,不是数万人长驱直捣敌人心腹,而是敌人当真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原来汉军五千人,真的就能正面硬撼上万铁骑!原来那诸葛孔明是能打仗的,只不过他打仗的手段,不同于我们这些披甲持锐的武人!   这一仗既然输了,接下去最好的可能,无非是带着剩余兵力退回。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就算数万精锐尚在,难道还能敌得过汉军了?汉军既然有了这样的力量,他们出关东进之日,力量一定会比此刻强出十倍……那就是曹氏的社稷覆亡之时!   既如此,我何以面对曹子廉?何以面对张文远?何以面对随我长驱敌境的将士们?何以面对邺城中那些充满战胜期盼的人?何以面对当年在淯水舟船上,反复叮嘱要耐心等待良机,以图再起的父亲?   曹彰呻吟了一声,用力勒马,使得战马踉跄后退着,离开曹洪的尸体。   他不敢再看,只全力催马,可胸中那股子淤积的郁气却愈来愈强烈,好像要把他憋死。他用力捶着胸口,拳头一下下地砸在铁甲上,发出咣咣的响声,握紧成拳的五指指节开始绽血。   周围的人连忙扑过来劝解,曹彰却提起长槊,连声喝道:“我不如死了的好!我要回去与诸葛亮拼了!”   众人吓一大跳,几名扈从不管不顾地上来扶住曹彰,半拉半拽地带他急走。   此时沟壑高处有密集的脚步声传来,一队汉军将士绕行塬地上方追击而来。其首领眼看曹彰盔甲异常精良,心知此人必是曹军重将,赶忙挥刀直指曹彰,大声指挥连弩手们向他集中射击。   几名扈从横身拦阻,纷纷中箭倒地。   曹彰本能地伏地身体,只觉得胯部一阵刺痛,也难免中了一箭。他这几年很少亲临战阵,受伤的时候也少,弩矢入体,痛不可遏的同时,竟然让他的恐惧情绪压过了愤怒。   他猛催战马狂奔。   几名胆大的汉军士卒手持刀盾,从斜坡滑入沟壑里,试图阻住曹彰的去路。只听到长槊盘旋飞舞之声一阵猛响,几名士卒鲜血溅如泉涌,纷纷倒地。   曹彰趁这个机会冲入沟壑前方的一条岔路,全力奔逃。   耳后只听得有汉军将士高喊:“曹彰、曹洪、张辽皆已授首!曹军余部解甲跪地,降者不杀!降者不杀!”   从一个人喊叫,到百十人喊叫;从百十人喊叫,到数千人齐声欢呼,欢呼声飘荡在空旷的原野,使得愈来愈多的曹军将士躁动不安。曹彰骑着马狂奔,只见沟壑中零散的曹军士卒都开始解下盔甲,丢下兵器。   他忍不住想,己军的本阵会如何?主将不在,将士们能稳住吗?愈想愈是心焦如火,两眼几乎要淌下泪来。   距离塬地两里许,曹军本阵之前,原本应当和曹彰同步突入汉军队列的阎行和张合两人,正在冷冷对视。   这两人,都是宿将,各自都有一批久历沙场、忠心而善战的部下。放在此时的曹魏,这两人的本部,都是不可忽视的力量。所以曹丕才专门调此二人参与突袭,而曹彰在决战决胜的时机,也令他二人随同陷阵杀敌。   可两人竟没有随同曹彰突入塬地。而两人下属的骑士们,本该并力对敌,这时候却彼此剑拔弩张,刀枪相对,仿佛旷野上冬天的寒冷空气就此凝结起来。   第一千一百五十七章 覆亡(中)   从曹军本队无数将士的角度看去,只见汉军阵型变幻,便如浪潮翻涌,将攻上塬地的曹军铁骑尽数吞没。而无数将士高呼,声称曹军重将皆死,更沉重打击了曹军的士气。   这时候,就连原先尚在攻打姜维所部的一批曹军骑兵,也惶惶然退了回去。而领兵的中级将校则折返本队,与剩余的十余名中级将校簇拥一处,争论后继该怎么应付。   让他们稍稍感到安心的是,张合、阎行二将各领本部精锐,正横贯在本队前方。汉军士卒稍稍前出试探,二将所部仿佛巨大的礁石,纵然面对怒潮拍打,始终屹立不动。   二将本应该随同曹彰一齐陷阵的,但或许因为包抄侧翼的路途较远,二将尚未登上塬地,曹彰亲领的精锐就已经崩溃了。   按照军法,二将有失期的嫌疑,当斩。可现在主将曹彰生死不知,谁也没胆量,更没资格去追究张合、阎行二人。不少人反倒觉得,有他两人在,将士们便有了主心骨,至少,接着能有人发号施令。   可两位将军彼此之间,那种敌对的架势是怎么回事?   这两位,一人常在荆襄作战,一人旧驻关中,没听说他两位有什么冲突啊?   眼前何等关键时候,这两位,怎么突然内讧起来了?   两位何必如此……战局如此,所有人是降是守是走,总得有人说一句话啊!   在诸多曹军将士迷惑而惊恐的眼光中,阎行忽然策马出阵,向张合所在的方向走近几步。   阎行的穿着始终很醒目,身披鱼鳞铁铠,外罩素白披风,头盔也是亮银色的。这当属羌胡人的习俗,而如此装束的将领,一定对自己的身手极度自信,敢于在战场上以寡敌众的强悍武人。   张合从没和阎行交过手,不知道他的身手究竟如何,但听说此人曾经几度与马超厮杀,吃过大亏,也占过上风。可见其人至少也是仅次于马超的猛将。无怪乎当年的韩遂、后来的大魏皇帝曹丕,都对阎行异常厚待。   阎行往张合的方向走了几步,提气喝道:“儁乂将军,何妨当面谈一谈?”   张合犹豫了一阵。   阎行又嚷:“儁乂将军,你我须同是大魏的臣子!如今大敌当前,你竟然不愿与我谈一谈对敌之策么?”   张合不禁骂道:“这厮适才临阵怯战,把曹子文卖给了敌军……他竟然好意思说,与我同为大魏臣子!他怎么配!”   他虽奋然指责,身边的从骑们却没有接话的。所有人都想到,适才儁乂将军你领兵包抄汉军,动作似乎也较正常的战场调度要慢一些。曹子文撞上汉军那冒烟突火的古怪武器时,我们距离敌人还有三五百步……然后也未见多么用心支援,转而退了回来。   当时我部如果决死冲杀,战局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般?   如果阎行不配为大魏臣子,儁乂将军你又如何?我们这些作下属的,不好妄加揣度将军的想法,但要跟着你痛骂阎行,脸皮未免太厚。   当下从骑们默然无语。   张合骂了好几句,眼看无人捧场,自己也觉得没趣,于是鼓勇策马出列。   “却不知,彦明想和我商议什么?”   阎行叹了口气。过了半晌,他摇头道:“儁乂将军,我真没有想到,你会临阵勒兵!其实,若足下所部能配合任城王从左翼突入,我们未必没有胜利的可能。”   “彦明休得胡言乱语……”张合冷笑:“我部如果投入战场,走的是曹子廉、张文远所向,正对着汉军虎贲中郎将向宠所部,总须得一场恶战才能突破。而彦明所部如果投入战场,倒能够直取汉军空虚无备的右翼……那里才是决胜的关键!却不知,彦明的动作为何如此迟缓?”   阎行仰天打了一个哈哈,没有就这个话题再纠结下去。   归根到底,曹魏之运将终,人心不属。这场看似同仇敌忾的决心突袭,其实也有怀抱不同意图的人掺杂在内。只不过,因为各方此前都深埋水面之下的缘故,此时忽然露出了真实的身份,反而有些不适应。   这种局面,在张合、阎行而言是尴尬;而在两人原本共同效忠的曹魏来说,则未免太过悲凉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两人都非投降汉室。否则的话,此前倒戈一击,或现在纵声一呼,身后数万骑便走到末路了,根本就容不得两人再作谈判。   “此番领兵突袭的路上,我仔细想过。大魏终究还坐拥数州之地,百万之民,也有数十年的经营,乃至朝廷体制。纵然汉家复兴,两家也非三五年能分出胜负。纵使最后要输,曹氏多享受几年称王称帝的荣华富贵,难道不好么?何况,谁知道数年乃至十数年后,天下局势不会有出乎意料的变化呢?”   阎行微微冷笑:“皇帝作出如此决断,不似是坚忍不拔的雄杰,反倒像是输急了眼的赌徒……是谁在皇帝的耳边撺掇?又是谁明知此行艰险,却不发一言劝谏?儁乂将军,你和你身后的人,这么急着要让曹氏的精锐一朝丧尽么?”   张合默然,过了会儿道:“在大局上,此是万般无奈,不得不尔。而在我的私心里,这是为求自保的一点小小手段。虽如此,我心中的沉痛,非汝能知。”   阎行以手指点了张合两下,戏谑地道:“儁乂将军进军的速度,比我更慢,莫非因为儁乂将军的沉痛胜于我,所以才会如此?”   这般言语,未免过份。   你不也一样叛卖了主君么?同样的行径,难道就比我高尚一筹?   张合脸色铁青,顿时就要喝骂回去。   就在这时,他灵光一闪,瞬间想通了阎行所作所为的缘由。   “终究曹氏乃是故主。背弃故主,非我本愿;人非草木,焉能无情?”他慢吞吞地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似彦明这般,不仅背弃故主,还要背弃祖宗。彦明,汉魏两家都能给你荣华富贵,你不动心,却要去求诸于草原……难道鲜卑人给你的肉,竟比中原的食物更香甜些么?”   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覆亡(下)   “丞相,曹军尚有数万人,竟然不动!他们是怕了!我们要不要全军前压,以震慑他们?”说到这里,马谡拍了拍自家胸前甲胄,有些激动地道:“把突火枪推到他们面前,然后,我去劝降!”   这个动作使他臂膀上的伤处又开了口,血流不止。从骑连忙上来,把披风撕开一条,为他重新绑好。   适才曹彰猛冲猛杀,骑兵迎着汉军箭雨对射。连马谡这样的参谋也不免肩膀中箭,半截折断的箭杆和箭簇到这时候还在肉里没有取出。这个伤势让他疼痛不已,却又隐约有几分自傲,仿佛自己受过了伤,便成了真正的武人。   诸葛亮温和地笑了笑,摇头道:“不用着急,先等一等。”   于是他身后的小校吹起号角。雄浑的角声,散入四野,使得跃跃欲试的将士们折返回来,重新结成稳固如山的队列。   一面面将旗、军旗重新就位,一队队将士参差而立。那依然只是五千人,经历此前战斗以后,应当还有减员。可那种恍若冲天而起的士气和杀气,却远远超过尚余数万人的曹军。那种隐藏在汉军军阵中的、能轻易摧毁铁骑的强大力量,更使曹军上下尽皆胆寒。   愈是胆寒,愈是忍不住去想;愈想,愈不明白其中的缘由。以至于不少将士窃窃私语,都开始涉及怪力乱神。   战场上本是血气充盈、不避生死之所,将士们如果都在盘算那些,本身的意志,也就被不断消磨了。   何况,曹军的将校里面,还有不少聪明人。   诸葛亮勒马于原处,平静地端详着曹军聚集的方向。   他注意到,两名甲胄鲜明的将军,正各领本部驻于阵前,但却既不前进,也不后退,反倒彼此有些虎视眈眈的意思。   那很好。   这个样子,证明你们都在认真盘算了。   过去的数十年里,曹魏政权中的文武百官都习惯了自己身为强者的身份。但聪明人从现在开始,应当去学习如何站在弱者的角度考虑问题了。   弱者与强者对抗,格外艰难之处不在于力量的悬殊,而在于机会的多寡。强者能有无数次卷土重来的机会,而弱者站在悬崖尽头,只有一次机会,失败就代表着灭亡。   弱者的战略意图会被反复剖析;将领履历和特长早就被了然于胸;政治、经济、后勤各方面,全都被针对性地碾压。于是弱者所谓的争取主动,其实只是在强者的掌心狂舞罢了。   自古以来,在争夺天下的战场上,始终游走在悬崖尽头,一次次貌似将要灭亡,却又始终败而不倒,起而复战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如今的汉家皇帝。   在庸人眼中,只能看到他在下邳、在小沛、在汝南、在新野的一次次狼狈抛家舍业、狼狈逃窜,但眼光出众的英雄却能认定,这种经历体现了刘备超乎寻常的坚韧,体现了天下人对刘备所秉承的理念何等支持,更体现了刘备团体内在的、不可复制的独特凝聚力。   因此,才有了那句赫赫有名的言语:“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尔。”   因此,躬耕南阳的诸葛亮才会被玄德公的所打动,将这个兵不满千、将不过关张赵,并且寄人篱下多年的老兵当做平定天下的希望。   因此,曹魏政权的强,并不能彻底压倒刘备政权的弱。而刘备政权依托其内在的优势,能够通过战术上胜利的积累,渐渐扳回局面,营造出战略上的强弱转换。   而强弱一旦转换,曹魏政权内部、原本因其强盛而被遮掩的种种弱点,立刻就被无数人看在眼里,瞬间就暴露了出来。   那么,曹魏政权有能力在失败的边缘游走么?曹操和他的后继者们,有能力捏合部属,在长时间的对峙过程中,坚持过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然后找到反败为胜的机会么?   曹操发现了强弱转换的势头,于是他竭力动员己方的庞大力量,试图用蛮力来阻断这个势头。他失败了。   曹丕的才能和气量远不如其父。从他屈服于张松的胁迫,不战而弃关中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丧失信心了。他所能做的,只是抓住某个机会,然后拿出仅剩的家底去赌博。而曹彰、曹洪等人,想法也都是一样的。   曹氏宗族尚且如此,又怎能苛求依附于曹氏的势力或人呢?   曹魏政权中具有理想的人,或者变质腐朽,或者被已经被原先的同伴屠杀干净了。曹操活着的时候,尚能一手以强力的手段压制,一手以荣华富贵相诱,半强迫地驱赶着无数人为曹氏的大业抛头颅洒热血。   而曹操死后,曹魏政权看似庙堂犹存,华屋灿然,可实际上,那只是为了赤裸裸的利益而勉强裱糊起来的。   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这种华屋看似宏丽,内部的松散却超乎想象,其在逆境中的崩溃,会比任何人想得更快。   或许在曹氏看来,这四万多的兵力都是愿意死战到底的精锐。可诸葛亮不是没有见过庞大政权轰然倒塌的情形,他深信,在大厦将倾的时候,最先坍塌的,多半都是原先的顶梁柱。   这些顶梁柱都亲眼看到了适才的战斗,亲眼看到了上万铁骑的突击,却在五千汉军步卒的阵列前溃败。聪明人立刻就会想到,汉军据有半壁江山,数年经营下来,拥有的兵力岂止十个、数十个五千?这样的军队,如何抵敌?这样的仗,打得还有什么意思?   此时己军如果乘胜而急取之,反倒会迫使彼辈作困兽之斗;不如引而不发,缓之以待其自乱。如果想得更深远些,许多藏在水面下的人,许多伪装成顶梁柱的朽烂之木,也该让他们尽快暴露出来,才好着手应付。   两军就这么默然对峙着,一时间,谁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相对而言,汉军将士们更加忙碌些。刀盾手和枪矛手们,一边重整阵列,一边调换破损的武器。弩手们分出一些人,往战场上捡拾弩矢,然后带回来往射空的矢匣里装填。还有些士卒临时在战场上起个灶,烧一些热水来饮用。   负责突火枪的柳隐则有些焦头烂额,皆因装在车上的突火枪有好几支直接炸膛了,伤了好些士卒,另外还有几支突火枪看似还能使用,其实木管外头的铁箍已经变形。好在他预先有所准备,带了一些备用的枪管,这会儿他和士卒们、随军工匠们一起,正把破损的卸下,换上可用的备件。   而曹军那边,数万骑依旧彷徨无措,好像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倒是马谡眼利,忽然抬手指着一个方向:“丞相你看,那是曹彰的余部,从南面沟壑折返回去了!或许曹彰就在那一队里!”   说到这里,他有些沮丧:“曹彰一到,敌军就有了主心骨。我们如果早些压过去,或许更好些!”   诸葛亮依旧很平静:“没有用的。军心散了,曹子文也做不了什么。幼常,你且耐心看着。”   曹彰只带着少量从骑,从沟壑的岔路绕了很大一圈,这才摆脱了汉军追击,折返到本队。   天气明明寒冷,可他额头上全是黄豆大的汗粒,脑海里尽是惶惑之感。他已经完全明白,凭着对面汉军的力量,自家没有胜利的机会了。至于什么攻下长安城,拿下刘备和诸葛亮,那简直比小儿做梦的呓语还要可笑。   他开始感到绝望。   向来以勇士自诩的曹彰,凭借一人的勇名而独撑曹魏大局的曹彰,被父亲曹操喜爱地称为“黄须儿”,引为诸夏侯曹氏年轻人中翘楚的曹彰,有些绝望了。   想到这场突袭的结局,想到曹魏的下场,曹彰满心沮丧。以至于他纵马直奔到张合和阎行身前,却没注意到这两人的脸色。他也完全顾不上去想,为什么说好了三路齐发,却只有自己领兵突前,而左右两翼都刻意地坠后不战。   “不能打了。”他竭力提起精神,对张合、阎行两人吩咐:“今日战局凶险,弄不好此行全在汉军的预料之下……让泄归泥和刘豹的骑兵上来,我领他们在此地断后!你们两位莫要声张,先领本部退走吧!立即走,往龙门方向汇合曹子丹,过河回邺城去!”   张合露出几分不忍神色,待要说什么,阎行已经颔首:“便依大王之令,我们退兵!”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章 迎面   曹彰立马于阵前,等着自己本部的溃兵一点点汇拢。   另外有些被姜维所部隔断在后的骑士们,原本都茫然失措,这会儿见到曹彰折返,于是也纷纷聚过来,有人开口便问:“你们在塬地上遇见了什么?那汉军莫非用了妖法,竟能让你们折损如此惨重?”   溃回的将士们想要说明,可指手画脚地比划一阵,只说有巨响、有烟、有密集飞射如雨的铁片杀伤,究竟那是什么,谁也讲不清楚。而愈是讲不清楚,愈使得将士们脸色发青。   曹彰不去理会将士们的攀谈,也没有说什么话来鼓舞士气。   他全副心神,都用在分析眼前的局面上。以他此刻的判断,那刘备奸滑至极,早就设下了圈套,等着曹军最后的精锐入彀;而那诸葛亮,也是个极擅用兵之人,己方强冲敌人坚阵,只能以失败告终。   适才突阵的,有张辽所部,有曹洪所部,还有我曹彰亲领的数千铁骑,加起来,足足八千多的精锐!结果遭逢敌军连弩和车上古怪武器的覆盖射击,现在能折返回来的还有多少?   前方的平原上,和侧面的沟壑间,此时还有零零星星的败兵,满身血污、魂不守舍地退回来。看来汉军只做了短促的追击,旋即收兵。这才使得杀戮告一段落。   退回来的人手,大约有一千?   或者两千?   这样的失败,对将士们的士气造成了摧毁性的打击。   当年在荆襄,己方以铁骑突击布阵,遭连弩所破,那还能有个解释……将士们相信这个解释,相信用更多的骑队、更坚固的甲胄、更勇猛的突击,便足以对抗连弩。可现在呢?自己撞见的,已不是战斗,而是屠杀!这是不在历代战阵厮杀记录上的,超乎寻常人想象的屠杀!   汉军那种能够突火放烟的古怪武器,摧破重甲就像撕碎破布那样轻而易举。于是特意准备的精良甲胄没有意义了。   汉军连弩的射击速度,较之以前更快,短时间内投放的箭矢恍如瓢泼大雨,足以覆盖巨大面积。于是骑兵的突袭速度没有意义了。   再加上汉军的军阵,有时坚固如山,有时变化万千。那样的军阵,能使十人作百人之用,百人作千人之用,而五千人列阵,竟比数万人的阵型更难以撼动。于是己方将士的勇猛没有意义了。   那还能怎么办?谁能告诉我们,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仗?这样的仗,又该怎么打?   将士们是人,不是傀儡,他们有自己的判断,有好生恶死的本能,哪怕是再勇猛的将士,也需要看见胜利的希望。勇于赴死的死士毕竟是少数,没有三四万人都是死士的道理。   这一仗,实实在在已经打不下去了。   曹彰此前曾想到过,只有分派兵力四面包抄,以连续几日几夜的滋扰来创造机会。可问题是,哪来的几日几夜可用呢?   预先的作战计划里,并没有几日几夜的余裕。长安城还没到,就在半途中耽搁数日,那已足够关中汉军作出反应,封闭各条东去路线,来个关门打狗了!   到那时候,己军突袭不成,回撤也难,身前有长安城难攻不落,身后有汉军衔尾追击。待到汉军主力四面围拢,轻松就能击败己方没有补给、没有士气、也没有力气的残兵。到那时候,全军覆没乃是必然。   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将士们全速退走,张合和阎行都是宿将,只要他们能汇合驻守龙门的曹真,顺利回返邺城,再加上北疆的夏侯尚、江淮的曹休,那朝廷总还有点指望。   至于我曹子文,留在此地断后,就得和汉军再斗一场,其凶险当然犹如刀山火海。不过,总算还能调动那些胡骑……带着那些鲜卑人和匈奴人过来,不就是为了让他们承担伤亡的么?总不见得,曹军将士们沿途打硬仗,而让他们捞好处?   曹彰想到这里,决心已下。   他转而目视聚拢过来的将校们,心中有些感慨。此番跟随着他突袭长安的,全都是曹军的骨干精锐,曹彰认得他们每一个人,知道他们有的胆色过人,有的武艺出众,有的精通骑术,都是数十万曹军中的杰出入人才。   适才那一场,这些人才已经有许多人丧命,接着断后之战,恐怕死伤只会更多。他此生多年征战,凶险的大战见过许多,而象今天这样让他充满沮丧的,大概也就只有三年前的淯水上了。   他全力稳住心神,压住绝望的情绪,向众人令道:“待鲜卑人和匈奴人过来,催促他们出击,一直压上猛冲。我们先看一看局势,真到了万一的时候,我曹子文绝不贪生怕死,必定……”   正说到这里,一名小校满脸惊讶地道:“大王,你看!”   曹彰猛地扭头回看。   张合所部、阎行所部、还有那些本来策骑游走在左右两翼的鲜卑人、匈奴人,所有的人,数万骑士,就像是忽然间形成了默契,翻翻滚滚地都在撤退了。   无数人像是草原上的牛羊群落那样乱糟糟地退走,只留下被马蹄翻起的泥土,和不便携带而直接抛弃在地面的旗帜和器仗。如此突然的调度,甚至连战马都感觉不习惯,于是很多战马就在人群里嘶鸣狂奔起来,愈发带起了尘埃滚滚,人声喧腾。   所有人都在跑,再也没有谁回头看一看曹彰等人。   曹彰恨不得破口大骂,却不知道该骂些什么。他想再派人传令,却又想到,这时候自己的命令已没有用处。   可这等乱军,就算回到邺城,还有什么用?大魏的未来,能靠他们?   我竟然要为他们断后?我又图的什么?   曹彰忽然想起了,此前自己勒令三路齐发的情形。当时就是张合和阎行二人不敢死战!彼辈……彼辈安敢如此!不……不止彼辈,是所有人!所有人都已经……   军心散了!人心散了!   他只觉得胸口的血气也如军阵散乱翻滚,喉头猛然一甜,竟吐出一口鲜血来。   身边众将校齐声惊呼,一齐上来搀扶。   曹彰伏在马背上喘息了几下,过了好半晌才支撑起身体,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   扈从首领再度策马过来,已然满脸都是泪水:“大王,你快走吧!”   曹彰大声狂吼,猛地推开扈从首领。   他提起长槊,猛踢了一下马腹,驱使着战马向停驻在塬地边缘的汉军阵列冲去。   几名汉军士卒正在分享盛在头盔里的一份热粥,忽然注意到有一名甲胄鲜明的大将忽然冲来,在旷野上激起一溜烟尘。   虽然不明白此人为何忽然作死,不过既是敌人无误,便没什么要客气的。姜维所部适才战损不少,所有人都在杀气腾腾的时候。几名士卒大声示警,有好些弩手立即奔到塬地边缘,举起连弩,试图等他撞到近处,来个万箭穿心。   姜维探手止住将士们的动作。他道:“这必是曹军大将,兵败而一心求死。此等忠臣义士,不宜折辱……我来敌他!”   话声中,他牵过一匹战马,策马奔下塬地。   汉军将士们大声鼓噪,为姜维助威。两骑迎面对冲。   距离五十步处,姜维已经搭上了穿甲重箭,全力勾弦拉弓如满月。   两骑接近到三十步了,姜维低喝一声,右手松开弓弦,对准敌人的胸膛一箭射去。   他是汉军年轻一代中射术最出众的好手,这时候全神贯注以对,箭矢便如一道黑色的光芒,当胸贯入。   敌将的身体好似晃了晃,却又继续催马向前。   下个瞬间,他猛地将右手长槊向姜维投去。这一下投得又快又猛,长槊破空,发出呜呜的厉啸,可飞到半途,就如强弩之末,忽然下坠,一头扎在姜维的战马面前。一丈四尺的槊杆乱颤,吓得战马耸身而起,两只前蹄连连蹬踏。   姜维安抚住战马,再看对面敌将。   那人骑着马不动,只慢慢垂首。有鲜血从他的身上流淌下来,淌到战马的背上。他的战马或许知道了什么,放缓脚步,打了个响鼻,也站定不动了。   姜维吐了口气,抬头眺望。只见塬地高处,上百名羽林营的将士正为自家年轻的主将欢呼雀跃。这时候正是夕阳斜照,暮色余晖从西面落下,映照着将士们高举的手臂,挥舞的拳头,将他们挺拔的身姿照射成深邃的剪影。   此战之前,有人如姜维一样疑惑,有人心中暗藏不安;而此战之后,所有人都满怀信心。他们知道,曹军再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了。   天下统一的道路已经开启,将士们随时将要启程。   第一千一百六十章 正旦   长安。   去年和前年的朝廷正旦之礼,都是在成都办的。整个仪式前后几日,朝廷上下既忙碌,又喜气洋洋。   新生的汉室,在朝廷体制和诸多政令上头,与桓灵之汉多有不同,更格外注重拨乱反正,以追前汉盛世的形象。故而,在礼仪上头,也召集包括来敏、孟光、许慈等精通典章制度的儒生,竭力复原前汉时的诸多要求,不依当代。   这样一来,诸多流程难免就繁琐些。诸如傩戏、大朝会拜贺、文始五行之舞、群臣酒宴、百戏表演、天郊夕牲等一套套的上来,大约要延续五六日才能结束。   这一回的正旦礼仪,因为首次放在真正意义上的大汉国都,还有大批外国使节参与,故而来敏等人提前许久就开始下功夫。为了一些琐碎的小节,孟光和许慈好几次彼此攻讦,闹得不可开交,说到底,都想给自己争取叔孙通乃至董仲舒的地位吧。   只可惜真到了正旦之时,所有人的心思都不在仪式上了。当日听闻曹军突起精骑数万,一路斩关落锁直取长安城,城中瞬间扰乱。   乱世中的兵灾何等可怕,关中人约莫是最清楚的。当年董卓挟裹皇帝入长安,然后吕布刺董,李傕郭汜傕等放兵掳掠长安老少,杀之悉尽,死者狼籍。   尸体遍布各地,引得野狗、鹫鸟成群盘旋,啄食腐烂内脏,恶臭数十日不消,掩藏在院落、枯井中白森森的骨骼,至今还时不时被发现。   许多长安百姓,始终都记得那些浑身散发血腥气的士兵,他们穿着官军的戎服,可做出来的事情,却像是最可怕的野兽。   他们抢劫、凌虐、屠杀、纵火,他们贪婪而恶毒的眼神,毫无人性的所作所为,直到多年以后还是许多人最可怕的噩梦,是许多家庭妻离子散、日日哀恸追思的可怕源头。   那场兵灾之后,整个关中百万军民存者不足十一。而许多人在此后的数十年里经历的苦难,又胜似当年的长安。   这一回杀往长安的,固非当年李傕郭汜之流,可兵灾哪里会与人讲道理!这几年长安城中元气稍复,百姓的日子也渐渐好过一些,家里能有些积蓄,有几件新衣裳,可如狼似虎的敌人一到……   经历过、承受过苦难的人们,最是珍惜天下太平的曙光,也最害怕乱世再延续,最害怕那些可怕的野兽再度来临。   尽管有司立即颁下教令,敦促百姓们不必慌乱,百姓们还是竭力与左邻右舍相互打听。他们最想知道的,是朝廷会如何应对,长安城可有失陷的危险。   好在很快又有命令传达下来,说曹军虽众,不足为惧,丞相诸葛亮领兵出战,足以破之。而朝廷岁首庆贺的一系列流程如旧,并额外向城中的耄耋、孺子分发了粮食赏赐。于是百姓们重又安定下来,只偶尔往官署聚集的所在走一走,确定官员们都还好好地待在城里。   反倒是官员们知道的消息更多,忧心忡忡的人也更多。   比如光禄勋、后将军李严。   以职权而论,李严应当是中都护、镇军大将军赵云的副手。但他毕竟远不似赵云那般在军中威望绝伦,本身又是政务官员起家,非是行伍出身,所以具体的军务处置上,常有被诸军将校们忽视之感。   而在后军的诸多事务上头,又因为后军的两名副将丁奉、雷澄都是骠骑将军雷远下属宿将,李严并不能如臂使指地指挥。二人早年在荆州时,与黄忠、甘宁也有渊源,故而诸多军务定夺都很顺畅,反倒是向后将军的禀报有些流于形式。   李严对此当然是有些不满的,但他又不愿表现得与部下重将处不来。于是近来慢慢把日常的工作重心转移到光禄勋的职务上,以求在皇帝面前,展现自家的才能。   毕竟他还年轻,而朝中地位比他高的重臣们……关羽、张飞、赵云都年迈了,而诸葛孔明只谙文事、雷续之不在中枢。这样看来,唯独李正方兼资文武而又任皇帝的近臣,前途必然一片光明。说不定某年某月,能与诸葛亮、雷远鼎足而三,亦未可知也。   李严坚信自己等得起,只需平流缓进,迟早会攀登到与自家才干相符合的位置上去。   可李严万万没想到,此番曹军突袭长安,皇帝竟然完全不考虑光禄勋、后将军在此,直接让诸葛亮领兵出征!   这是什么道理?这是什么荒唐安排?   过去两日里,李严辗转反侧,吃不好,睡不着,有时候担心前线的战局,有时候却又控制不住倍感失落,乃至愤恨的情绪。   诸葛亮身为丞相,统领天下政务,凭着皇帝的信任,简直将丞相府、尚书台经营得水泼不进。那也是理所当然,毕竟皇帝亲口说过,“如鱼得水”嘛,只要皇帝在一日,天下间没人能触碰诸葛亮的权柄。   可我李严也是堂堂而光禄勋、后将军!此时此刻的长安城里,谁比我更有资格领兵作战?这分明是我李正方的权柄所在,诸葛亮哪怕身为丞相,也不该随意触碰!   可皇帝竟然如此……   他对诸葛亮的信任就到了这种程度?   皇帝竟然觉得,诸葛亮拥有执掌天下政务的权限还不够,还要让他插手军务,拥有领兵上阵的资历?皇帝竟然相信,一个绝少涉及军务的书生,能够以寡击众,打败曹军的数万精锐铁骑?我李严都没这个信心!   这是何等昏聩!   皇帝年迈,开始糊涂了!   直到岁首当日的宴会上,李严满脑子盘旋的,都是这些。他甚至还仔仔细细地想过,万一前线军事失利,自己须得如何纠合长安城中的守军,或者死守,或者弃长安而走,在这个过程中,又要怎样才能建立自己在中枢的权威。   或许因为这些事占用了太多精力,他连着两日都有些恍惚。   不过,神情恍惚、满心忧虑的朝臣不止李严一个。   这会儿已是深夜时分,酒宴快要接近尾声。负责百戏的俳优们很努力,将高絙、吞刀、履火、寻橦等少见的表演一一呈上,样样都变化莫测,惊险刺激。而群臣们大都静默,皇帝虽然面带微笑,其强撑精神的姿态,也瞒不过人。   预估敌情,今日便是丞相与敌接战的时候了,究竟战况如何?能不能胜?又或者,就算不胜,丞相可能全身而退?长安城可否坚守?宏大殿堂上,大概每个人都在想着这些,以至于群臣们的情绪,与喜悦的九宾彻乐之曲截然不同。   正在这时,宫殿之外忽然有连声通报传来,随即一名传骑快步入内。群臣的目光一下子集聚到了此人身上。   早有内侍向前,从那那传骑手中接过军报,呈送到皇帝面前。皇帝接过书信,打开观看。刚看了两行,脸色就沉郁了下来。   皇帝的脸色一变,开阔的殿堂中便似有一股寒风飕飕刮过。群臣们交头接耳,而那些来自西域的异国君主,更是彼此问询,话语胜仿佛啾啾鬼鸣。   要不是用人有误,何至于此?败坏局势的,便是诸葛亮这个书生!李严只觉心中一股邪火完全无法控制,如同沸腾岩浆般冒起。他瞬间下了决心,猛地起身,大步迈至阶前,厉声道:“陛下,臣李严,有一事不明,冒死敢言于阶前!”   皇帝却没急着理会李严。   他继续看了两眼军报,深深地叹了口气:“曹子文眼见兵败,竟单骑向我军挑战,被姜伯约射杀了……唉,这又是何苦?”   “呃……”李严猛咽了口唾沫:“陛下,你说什么?”   “我军大胜,曹军溃逃,丞相正在领兵追击。孟德之子黄须儿曹彰,眼看局势难以挽回,遂单骑冲阵而死。”皇帝向李严解释了两句,忍不住又感慨:“不愧是孟德之子,竟然如此刚烈!”   说到这里,皇帝把军报递给内侍,令之转交群臣传阅。   军报所到之处,群臣无不眉开眼笑,殿堂上的气氛瞬间就热烈了十倍不止。   回过头来,皇帝又关切地问道:“适才,正方似有要事启奏?……什么事,竟至于冒死的程度?卿且说来。”   “咳咳……臣,臣……”大冷的天里,李严满头大汗淋漓。   第一千一百六十一章 同心   李严深深俯首,稍稍用眼角余光投射同僚,试图看一看有谁会出来歌颂胜利,以转移皇帝的注意力,解除当前的尴尬局面。可群臣竟都在传阅军报,还有人去向那些西域诸国国君讲述此战的经过,一时没谁插到皇帝与李严当中来。   这可如何是好?只怕场面就要不可收拾……   皇帝的问题,我怎么回答?   要不,谈一谈南中军务?那不成,那里有李德昂坐镇,哪有什么需要我冒死的?或者西域……更不成,那是车骑将军张飞建功立业之所,我一个后将军,没得理由去和张翼德打对台。   实在不行的话,只好谈谈江东了?就说江东虎狼之性不可轻纵,须得,须得……须得怎么样,都是雷续之的方略,又与我何干?   可恨啊可恨,我为什么要说“冒死”二字呢?得多大的事,才值得光禄勋、后将军冒死?   李正方啊李正方,你好糊涂!你这不是把自己拱在炉火上烤么?   这话该怎么圆?现在我该说什么?   好在李严确是部分如流、趋舍罔滞的干才,急智非同小可。他调动起平生智慧,快速转动着脑子,终于有了个主意。   他瞬间将满脸的尴尬化于无形,正色道:“不瞒陛下,适才陛下观看军文,神色沉痛……臣误以为前线军情不利,所以,所以……当时我想,胜败乃兵家常事,断不能以一场胜败而责罚股肱之臣,更唯恐陛下对丞相有什么不满,所以慌忙出来拦阻!”   皇帝一时愕然:“有孔明亲往,前线军情怎可能不利?我又怎会对孔明不满?”   李严满脸羞惭,连声道:“是,是。陛下,原是我误会了。”   皇帝又转而问左右内侍:“适才阅读军文时,我的脸色果然很沉痛么?”   内侍们都道:“陛下心念故人之后,足显宽仁厚惠。”   皇帝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喃喃道:“说起当年旧事,我早年栖身许都的时候,是见过子桓、子文兄弟的。当时孟德待我不薄,出则同舆,坐则同席,还引我登堂入室以见家人,谁知道数十年后,曹子文竟宁死也不愿来见一见我呢?我与孟德的敌对,是为天下大事,为万民的未来,而非出于个人的恩怨,若有一日,孟德的子孙辈托庇于我,难道我还会苛待他们么?”   内侍们觉得,皇帝大约是走了神。有人略微靠近些,低声道:“陛下?”   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拿嘴往下首李严的方向努了努。   李严脸色阵青阵白,已经像是要晕倒的模样。   “想多了,想多了。”皇帝自嘲地笑了几声,收拢心思,他转而向李严招手:“正方,你近前说话。”   李严慌忙小步趋前。   “我知道正方一向以来,与孔明并无私交瓜葛。但在这时候却能越众而出,为孔明周旋。哈哈,虽说是场误会,然而正方你正身率道,崇公忘私之举,真可谓有古大臣之风!我很是欣慰!”   自从玄德公登基为帝,与群臣往来不似往日那般密切,因为君无戏言的严肃性,他轻易也不特别夸赞臣属。但这时候却格外郑重地称赞,顿时使得殿上群臣侧目。   这几句话,更差点教李严落下泪来。   他心里一下子放松,表现在外的,便是宛若虚脱的神情,仿佛感动到了极处,一时不知道怎么对答。   却听皇帝又道:“有件事,我这两日一直想要与人商议,却不知谁人适合。卿既然能持正若此,快近前来!当可为我谋划!”   值此正旦赐宴的场合,皇帝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何等荣耀!而在群臣的视线之中,君臣两人私密对谈,有是多么证明我李正方所得的宠信!   李严只觉得自家心脏咚咚大跳。   他再度拜伏,旋即起身道:“臣李严,虽然卤钝,亦愿为陛下献绵薄之力。”   “好,好。”皇帝招手让李严再上前来:“宣帝曾说,有功不赏,有罪不课,虽唐虞犹不能化天下。孔明不以功名利禄为念,可他此番立下军功,展现军略,我以为,应当封侯。正方以为如何?”   李严心中大骂,垂首道:“陛下之言是也!”   “那么,当封以县侯?乡侯?正方以为如何?”   话都说到这份上,难道我还能说,适合封以亭侯?   李严一边思忖,一边道:“臣尚未阅览军报,不知此战情形如何。以常理而论,此番丞相一战而败敌军数万精锐,诛杀任城王曹彰,那确实……”   “正方,这一战里,除了曹彰以外,战果另有平东大将军张辽、卫将军曹洪两人……”   李严倒撮一口冷气,勉强把心一横,沉声道:“此等大胜,当封县侯!”   “哈哈,哈哈,正方之意,正与吾相合。”皇帝连连颔首,又道:“孔明是琅琊人,我觉得,不妨就在琅琊国内择一县,使孔明遥领。这样,也正好向天下宣示我大汉必将统一的决心。正方以为如何?”   李严心念急转。他也真不愧是当代的干吏,立即就道:“琅琊国下属诸县择一么?临沂?即丘?阳都?东安?西海?抑或开阳?东武?”   “不好。”皇帝摇头:“我朝既然追溯前汉之政,也该用前汉的县名。”   “陛下的意思是?”   “武乡侯,如何?”   “武乡侯?”李严想到了,原来这是前汉时琅琊国下的县名,而不存于中兴以后。皇帝须不是引经据典的儒生,连这都想好了,一定是早有盘算。   当下他哪里还能说别的?只连声道:“臣以为,武乡侯甚好!”   皇帝满意地点头。   两人又闲扯了几句,被传阅的军报交还了回来。   皇帝把军报递给李严:“正方,你也看一看吧。”   李严接过,一目十行。   顾不得惊叹其间的起伏,连忙递还给内侍,却听皇帝意味深长地道:“孔明在军报中说,那曹彰原本未必没有再战之力,可他麾下的将校们早就没了斗志,只见同僚稍有挫败,便四分五裂,纷纷而走。诚如古人云,此等以利合者,势穷则相弃,我军以正讨逆,岂有不胜之理?”   “陛下?”也不知为何,李严的额头又开始出汗。   皇帝微笑道:“我朝肇建于乱世,承两汉之政,当使君臣久固而恤众养民。彼以利合,吾以天属;彼人相弃,吾人相收。诸君戮力同心,以治天下,才能创建百世不易的良政,使我们都能名垂青史,为后人赞颂,对么?”   皇帝原来都明白。他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敏锐,而又确实仁厚异常!   李严再度下拜,心悦诚服地道:“陛下所言极是。”   第一千一百六十二章 访客   江陵。   当日陆议劝说雷远不成,被雷远客客气气地送了出来。他倒也是好气量,并未羞愧而走,而是继续留在江陵过了元旦,次日又乘坐快船,专门往乐乡大市走了一趟。   说来也真是有趣,汉军和江东军尚在柴桑、南昌一线对峙,可两家的私下往来,简直全不受影响。   大江之上,来自荆州、益州的商船帆影前后相继,而在海上,以交州南海郡为起点的海船,也照常停泊在京口,甚至还有人往建业去走门路,试图搭上某位孙氏重臣,打通与辽东的海上联络。   至于江东人在荆州、交州等地的暗线经营,早几年雷远对此格外防备,指派李贞带着一批人手,专门对此痛惩不贷。可在近几年,雷远也开始不在乎了。   毕竟局势如此,东府的下属和诸州官员们,得有多想不开,才冒着巨大危险去和江东勾结?江东人能拿出来的,无非钱财罢了。而贪图钱财的,则无非是一些基层小吏。   江东人当中,确有很多聪明人在。他们必定能够从基层小吏口中得到零散情报,进而汇拢分析,以探东府之虚实。可一旦双方的实力差距到了一定程度,了解的越多,他们就会越绝望。   此时陆议往乐乡一行,并不曾遮掩身份,于是沿途得见许多江东豪商。他被簇拥着赶了几场宴会,又代表吴郡四姓与交州方面达成了好几项商业上的合作,好像谁也没有特别在意他身上还挂着曹魏所授镇东将军的名头。   陆议和江东人都明白,从孙氏的力量投降辽东的那一刻起,围绕在江东人身上的绳索已经解开了,江东成了事实上的无主之地。江东世族们凭借本身的力量,虽不到待价而沽的境地,却有择善而从的自由。   正因为这个道理,雷远并不把频繁往来于荆州的陆议当做敌人,也始终没有表露出对江东的格外敌意。在这方面,他的想法与陆议是一样的。   只不过,陆议以为这天下的归属尚有变数,江东人或许还有攀附强者的可能;而雷远认为汉室胜算在握,而江东的选择只有一个。   由于牵挂关中战事的结果,陆议在乐乡盘桓数日,便乘坐船只,绕过乐乡北面的百里洲,折返回江津港。   元旦前后两天,江津港内外才稍许冷清一点。这会儿还在新年里头,港口里便已经回复了热闹。粗略一眼看过,樯桅如林,船帆如云,少说有上百条大小船舶停在港湾里。因为港口内的栈桥数量有限,好些船只打横停船靠在一处,船上搭了宽大木板,以便往来。   船只之间,有轻裘缓带的商贾在呼喝指挥,也有力夫大呼小叫、脚步飞快。那些力夫当中,有许多都是脸上带着纹面的蛮夷,还有些明显是来自扬州的山越,陆议几次来此,看得出他们当中会说汉话的越来越多,气色似乎也始终不错。   陆议沿着木板走上岸边,早有江东陆氏在江陵的人手准备了车驾来接。待要上车的时候,忽听得港口高处的望楼上有人挥舞旗帜,吹动号角,各艘船上负责引水的吏员听得讯号,立即喝令船主腾挪出主航道来,先让江心处的一艘船只入港。没过多久,还有专门的先导快船迎上前去。   陆议从辎车里探出身体,眼看那船只倒也寻常,船上更无标识身份的旗帜之类,下意识地问道:“是何人来此,竟得江陵方面这般隆重相待?”   话音未落,辎车一旁有人回答:“是文聘将军来向我家将军道贺。”   陆议急转身,便见黑袍长剑的李贞带着几名从者不知何时出现,隐然堵住了辎车的去路。   陆议和李贞也算熟人了,倒也不至于非得剑拔弩张,当下两人彼此行礼。陆议随即笑道:“文仲业这厮,不过是占据安陆等数县的俎上鱼肉,续之将军待他何厚,而待我何其薄也。我来江陵的时候,为何从没有人这般相迎?”   “文聘将军此来,是因为知道了关中战事的结果,自身将有决断,我家将军自然欢迎、厚待。足下若有所决断,我家将军也一定是欢迎的。”   文聘是何等机灵的人物?从建安十四年起,他就是江夏北部的地头蛇,是能够两面甚至三面讨好而屹立不摇的人物。而曹魏方面,更是一次次地夸赞他的忠心,提拔他的职位,俨然将之视为荆州雄镇,兖州豫州的南大门。   什么样的消息,能让文聘赶在节庆的时候,巴巴地赶到江陵来?他想明白了什么,忽然就不愿再作曹魏的忠臣了?   陆议心头大跳了几下,知道自己身在船上的时候,一定错过了什么。他沉默了会儿,再度行了一礼:“我也想去见一见续之将军,听听关中战局,不知可否?”   “自然是欢迎的。我在这里,本就是为了等候伯言将军,请。”李贞探手虚引。   当下车驾起行。   走了一段,陆议才发现车辆并不往江陵去,而是直接绕城往北,去往子胥渎旁的纪南城。   “含章,我们这是去哪里?”陆议问道。   “我家将军就在纪南城中等待,今日约好了,要请文聘将军看一样东西。我家将军说,若伯言将军回到江陵,正好一起看看。”   江陵城早在数百年前,就是经济繁荣、人文蔚盛的大都市,在汉末才遭战乱荒废。后来玄德公和关羽修建江陵新城,主要基于军事考虑,新城位于旧城之中,虽然坚固异常,却不庞大。   近数年来,由于襄阳、樊城易手,江陵便非前线,于是集中的人丁愈来愈多,而包括骠骑将军的军府在内诸多机构驻扎在此,也有力促进了江陵周边经济的发达,使城区范围不断扩张。   在城东,江津港、南市和江陵城已经联接到了一起,在城北,原本孤立于外的麋城也被括入城市范围。   原来布设在城中的军营、武库、军械制造的场所,因此陆续搬迁到了城外,以纪南城为中心,重新建立了连绵军堡。   一行人路上无语,直到纪南城外。   尚未入城,便听得城内如海啸般的喊杀声。陆议乃是行家,听得出那是两支至少千人规模的队伍在演示攻守,斗得很是激烈。   待到城门口,寒风飒飒,门外和望楼间轮值的军卒冻得脸红,腰杆却挺得笔直,手中枪戈、弓弩却高举不懈,戒备森严。李贞催马靠近,出示腰牌、符信,才引陆议入内。   之后走动的方向,却不在将士攻守演练之处。两人绕过数个永久性的军堡,随即步入一片高墙围拢的开阔场地。雷远带着一批吏员,正在场地一头,指着一遛横向排开的车辆谈说不已。   陆议深深吸了口气,加快脚步向前,没走几步,便见空场上有名士卒挥动红黑两色的小旗示意,雷远等人旋即快步分散,有人抬起双手捂住耳朵。   下个瞬间,一连串地砰然巨响从那些车辆中传出。仿佛有一股耀眼的白光忽然闪过,随即有白色的烟雾翻滚而来。   饶是陆议见多识广,何曾碰到过这样的场面?他猝然踉跄止步,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待到恢复过来,不禁脸上变色:“这是何物?”   雷远回身看了看,也不客套:“伯言竟然先到了。你可以去看那一头。”   陆议更不浪费时间,他小跑着去往空场的另一侧,与车辆相对的方向;随即看到了排着许多木制人形靶子。那些靶子上面,几乎全都深深嵌入了滚烫的铁片,堪称千疮百孔;而最前排的数十个靶子,只剩下底部的碎木片,得用尸骨无存来形容了。   李贞憋了一路,这会儿终于忍不住笑容:“这便是我军在关中与曹军作战使,使用的武器。伯言将军请看,此物颇精利否?”   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章 保全   李含章这厮,甚是可恶。   陆议不理会他,探手拍了拍木板。   虽然不是特别牢固,但也不错了,寻常披着皮甲的将士,未必比这木板更结实些。至于身着铁甲的精锐……陆议看到有几块标靶上覆盖着铁甲,此时铁甲上多了好几个小洞,洞里还隐约往外冒着烟气。   “是火药,对么?”陆议问道:“汉家朝廷能够大规模的制作火药了?”   李贞倒没料到陆议的反应这么快,稍稍一愣。   陆议转身远离那些标靶,叹了口气,慢慢地道:“去年和前年,我江东的船队在临海郡以东的海面,都曾与贵方的船只有过数次摩擦。当时贵方先后使用了令壮健士卒投掷发火的陶罐、用长杆和绳索悬挂于头桅,烧断悬索后坠落爆响的霹雳弹,使得我方的船员死伤无数,船只被掳。海上之事渺然无迹,我们也并不敢因此而向贵方开战,但有些东西,总会有些痕迹的。”   陆议慢吞吞地说着,往空场边缘留出的走道去。   在他身后,那些装在大车上的古怪武器发出第二次轰鸣,更多的标靶被打碎了。   在将士们装填火药、子窠的时候,雷远并没有避开很远,在他看来,这种规模的火药武器,威力还不如他前世熟悉的节日烟花礼炮,射程更是短得可笑。   在战场上使用的时候,突火枪更适合填塞连弩和刀枪之间的杀伤距离,或者配合车阵,形成步骑协同大战的依托。目前来看,还远不能单独支撑一支军队。   但这已经够了,这样的武器出现在这里,说明汉军在过去的几年里一点也没有闲着。这个新生的强大政权,正将其充足的财力、物力保障和充分的决心,持续投入到军事上,把本来已经武装到牙齿的军队进一步提升。   谁愿意站在这支军队的对立面?   过去数年的一次次战役证明了,孙权不行,曹公也不行。   这会儿文聘心急火燎地赶到江陵,证明了新任的大魏皇帝和他的夏侯曹氏亲信们,也一样不行。   进而考虑,江东世族们跟随在孙权麾下的时候,都不肯打一场硬仗。他们会愿意与汉军对抗么?   以文聘为触角,隐约向南试探的中原、河北大族们,宁愿逼得大魏的皇帝把最后一点精锐拿出来赌博。他们会愿意与汉军对抗么?   文聘不知何时站到了空场边缘。他大踏步走向前去,站到装着突火枪的车辆旁边。有士卒立即上前拦阻,雷远摇了摇头,士卒们又退了回去。   陆议连忙快步跟上。于是两人就看到了突火枪的枪口内侧,那些专门削制的大竹或者圆木被烟熏火燎得焦黑,枪身虽然有不下十几道铜箍和铁箍保护着,也有了一些细小的裂纹或者凸起。   文聘抬手摸了摸铁箍,被烫得叫了一声。   “大体来说,择坚固的上等木料精心打造枪管,可以一次性承受十次以上的射击。而竹子的可靠性就差些,大约承受六次到七次。但竹子的加工又比木料要便捷许多,所以眼下两种材料并用。”   雷远站到了两人身边,轻松地道:“成都和江陵两地,都有工匠在尝试纯以铜铁制造枪管,并制作更加精良的火药。不过,许多技术难题始终无法解决,看来并非一日之功。而且……那也未免费而不惠。”   陆议和文聘都明白,雷远所说的费而不惠是什么意思。只现在这般,曹军便抵敌不住了,何必急着再提升杀伤力呢。   “有竹子和木头,有眼下这般的力量,就已经足够了。”文聘苦笑。   “是啊,那已经够了。”陆议也苦笑。   天下事到了现在,对许多人来说,比的就只是谁动作快些、办事更漂亮些了。无论江东、江夏,还是中原、河北,都是一样的。   在陆议和文聘相视苦笑的时候,邺城听政殿里则乱成一团。   黄门侍郎卢毓快步走到外间,连声吩咐:“快,快找医官来!”   嚷了两声,忽然觉得身后有些不对,回头一看,只见皇帝曹丕已经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歪倒在榻上不省人事了。   卢毓赶忙奔回来,与几名内侍一同扶起皇帝。搀扶的时候,他的手指仿佛无意间往皇帝的鼻下一探,只觉得呼吸急促。他连忙去看一名亲近的内侍。   那内侍略懂几份医理,所以近来常随皇帝身边。卢毓去探鼻息的时候,他择扶着皇帝的右手腕,卢毓的视线与他一触,他脸色沉痛地摇了摇头。   卢毓知道皇帝自从早年战阵受伤以后,一直就身体虚弱,近来国势渐蹙,他在外不显,其实内心无一日不被焦虑折磨。听闻大军溃败而回的消息,他一下子惊怒哀伤过度,病痛大发作起来,诸般交攻侵体,恐怕难以遏制。   回到寝殿,早有太医一窝蜂地簇拥上来,替皇帝诊治。   待到太医出来,抚军大将军加给事中司马懿、中领军朱铄、廷尉高柔、尚陈矫等身在宫禁的重臣赶忙围拢,低声询问。太医满脸苦笑,却不敢多说,只道皇帝晕厥不醒,而且也没有催促其醒来的手段。   场中数人都是精细人,哪里还不晓得太医的言外之意?   只一瞬间,人人脸上沉痛万分,场中一片寂静,无人言语。   “须得立即请平原王来!”朱铄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他是曹丕身为五官中郎将时的幕僚,素有智囊之称,这时候立即想到了关键。平原王曹叡乃是甄妃之子,甄妃死后,被过继给皇后郭氏,素来被视为嫡长子。   司马懿随即颔首:“中领军所言极是!此等风雨飘摇之刻,正是我等同心协力,保全大魏之时,依我看来,陛下一时恐难苏醒,这会儿千万不能外传消息,导致人心动摇。便由我和在场诸位留在寝殿中处置诸般事宜,同时中领军负责请来储君,以防万一,诸位以为如何?”   “仲达所言甚是!”   “我附议!”   “我也附议!”   众人连声应道。   朱铄想了想,也觉得甚妥,于是向其余重臣深深一拜,快步离开寝殿。   高柔和陈矫来得稍晚些,这时候还有些茫然。高柔向司马懿拱了拱手,低声问道:“仲达,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陛下怎会突然发病?”   司马懿长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文惠,你看!”   高柔看过之后,脸色惨白:“我军败了?还是这样的惨败?”   按照文书的说法,曹彰所领大军在关中与区区五千汉军遭遇,一战溃败。曹彰、曹洪、张辽等尽数战死。残兵数万人狂奔逃窜,在龙门渡口被汉军追及,再遭一场惨败。   这一仗后,阎行和鲜卑人泄归泥等人,挟裹了上万的人马不再返回邺城,而是直接往鲜卑大酋步度根所部盘踞的太原、雁门两郡去了。而张合则裹了据守龙门的曹真,停步于河东,只说将士们军心离散,再动一步都会哗变。   这数万人,乃是数年整顿军务,一点一滴积攒起的家当。这数万人一乱,邺城内外,实实在在地空虚了。占据河北、中原数州之地的曹魏政权,实实在在地抽不出一丁点的机动兵力了。   高柔将军报递给陈矫,脑海中只盘旋一个念头:“大魏的气数,尽了!”   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章 立场   不知何时,天空有层云密布,阴暗晦涩。天色好像很快就要黑下来似的。司马懿的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寒风袭来,忍不住要瑟瑟发抖。卢毓探手向空中抓了两下,似乎有冰冷的东西落在手心,也不知道是雨,还是雪。   陈群提议道:“诸位,还请速往寝殿内去。”   听政殿后方,是皇帝曹丕日常起居之所。有三座宫殿一次排开,自西向东分别是琨华殿、金华殿和晖华殿。近来皇帝常在铜雀园中枯坐,一坐就是半个时辰,从园中回来就独自宿在琨华殿。   这已是宫禁深处,就连侍中尚书令陈群也甚少涉足。而此时此刻,当司马懿等重臣沿着一百六十步长的复道往琨华殿去,好些内官、宫人都从两旁的廊室出来,于复道之侧俯首行礼。所有人的脸色都很沉重,或许他们早都隐约觉得,将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了吧。   司马懿稍稍放缓脚步,有些感慨。   所谓大势已去,气数已尽,大概就是这个模样了。   自桓灵以来,先有群阉毒流于四海,继而黄巾海沸于九州,数十年间,天下兵戈交征,致使尊卑靡纪,上下弗形。曾经安安稳稳依托于大汉的高门世胄,不知有多少被打落尘土,受尽了屈辱;又不知道费了多大的精力,才逐步于河北、中原恢复秩序。   直到当今皇帝登基的时候,藉着大势推动,终于得以渐斥邪佞,重建缙绅之清律、人伦之明镜,恢复朝中众正盈朝的盛况。可谁能想到,这盛况稍纵即逝,堂堂的大魏,竟抵不过某个打着汉室旗号的边地老卒?   司马懿是皇帝真正的心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为了大魏的延续下了多少功夫,作出了多少努力。他不惜与自己一向提防的兄弟曹彰握手言和,并授予骑兵权,以图扭转乾坤;他不惜让渡原属于朝廷的诸多利益和权柄,只求豪强大族们的拥护;他即位数年,殚精竭虑,断没有一日放松!   然而最可怕的就在这里。曹子桓尽力了,可依然敌不过。   此番孤注一掷地调度数万人突袭,又有诸多名将参与,看战况,也切切实实地击中了成都汉廷的软肋,迫使他们只派出区区五千人迎敌,领兵的还是诸葛亮那书生……结果呢?   曹子文也尽力了,他死在了战场上。   大魏怎么就孱弱如此?汉军难道都是神人?   司马懿在军报中看不明白,他也想象不出,军报所述的可怕武器究竟是什么样子。但他相信军中宿将的判断。   在大军启程前,司马懿专门会见了张合。在勉励张合建功立业、作出诸多承诺的同时,他也私下恳请张合,要张合一旦发现事不可为,绝不要追随曹彰浪掷将士们的性命,而及时抽身,为邺城朝廷中人保留一些底气。   看军报所述的战局发展,显然张合确定己方绝无机会,才会如此。而那阎行,不愧是凉州粗鄙之人,行事更无顾忌。   现在皇帝晕厥,恐怕日后有更多的重任会落在我司马懿的身上。那么,我该如何选择呢?对此局面,我又能有何作为呢?   是继续秉承着曹刘死斗的立场?还是……   司马懿脚步稳健,心念电转。   他忽然注意到,陈群稍稍加快脚步跟上,似乎在观察着自己的面容,司马懿斜眼一觑,陈群却转移开了目光。   陈长文是什么意思?他有话要说?   不同于声望囿于河内一郡的司马氏,陈群所在的颍川陈氏乃是近代以来真正的名门望族。陈群之祖,乃是大名士陈寔,其父陈纪曾任大鸿胪。陈氏与荀氏、韩氏、钟氏等大族彼此结为姻党,形成了强大的政治势力,是魏室崛起于乱世的重要助力之一。   在这个时候,陈群的意见便代表了在他身后数以千百计的高门大吏,份量或许比司马懿更重些。   而值得注意的是,陈群之父陈纪,早年在平原相的任上,曾是汉家皇帝刘备的上司,并曾向刘备授以治乱之道。陈群本人,则曾得刘备征辟为别驾,在当时来说,堪为颍川名门向刘备作出的小小试探。   某种程度上说,如果曹刘之间确确实实到了要投戈退让、自求多福的境地,陈群陈长文,一定能在其中获得最多的利益!   那么,接下去是要对陈群加以提防呢?还是……   一行人入得琨华殿,又穿过好几重殿阁,没到寝居,便闻到浓烈的药味。众人连忙放轻脚步,早有内侍挑起门帘,屋中蒸腾的热气传出来,瞬间烤得众人额头上多了一层汗珠。   皇帝脸色枯黄,躺在锦榻上一动不动,呼吸微弱。几名宫人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司马懿等人便侍立在锦榻两侧,一言不发。这数人,都是亲近的重臣,许多人都和曹丕有十数年的交情,眼看此时悲凉情形,有人忍不住恻然情绪,轻声哭泣起来。   而司马懿和陈群,依然彼此以眼光探究,谁也不说话,却又同样抱着特殊的紧张情绪。寝殿内的气氛越来越诡异,陈矫感觉到了这种气氛,他动了动嘴唇,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而高柔盯着司马懿看了半晌,再盯着陈群看了半晌,最后低下头去,默然不语。   直到卢毓轻咳一声:“平原王和中领军,应该快到了。”   “仲达?”陈群问道。   司马懿迟疑半晌,踏前半步,站到了皇帝躺卧的锦榻之前。面对着几名同僚的眼神,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可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微弱的话语声:“仲达?”   在场数人瞬间脸色惨白。   皇帝竟然醒了!   不是说,他短期内根本没有醒来的可能吗?他怎么就醒了?   陈群等人下意识地敛衽下跪,深深俯首下去。   司马懿的反应更快些,他箭步向前,跪在锦榻边缘,又对服侍的宫人道:“陛下有大政吩咐,你们全都出去!”   宫人们连忙鱼贯退出。   曹丕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一丁点的血色,任谁都明白,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经崩溃了,死亡就在眼前。他费力地抬起手,搭在司马懿的手背上,司马懿只觉得手背冰凉。   而曹丕的话语,则让司马懿的心里也慢慢凉了下来。   “立即拟旨,让曹真、曹休、夏侯尚都回来!回邺城统领军政!再由仲达、长文、彦才三位辅佐平原王,全力与刘备死战到底!”   曹丕的语声低沉急促,每说一句话,都带着嘶嘶的喘息:“雒阳和许都、宛城,都不要了。将这几处的兵力全都调到河北!然后,仲达你亲自去并州,无论用什么条件,拉拢住鲜卑和匈奴人,并全力经营河东,屏护龙门、蒲坂!”   这些安排,曹丕应该仔细想过,说得又急又快。说到这时候,只觉得浑身无力,连呼吸都很费劲,他用力喘了几下,这时候才看到了司马懿身后的数人,却因为视线模糊,认不清都是谁。   “平原王呢?”曹丕问了句,放低语声道:“快让他来!另外,再召夏侯楙来!”   寝殿里静得可怕,没有人应承,只有曹丕的低声絮语在慢慢回荡。   高柔依旧跪伏,视线死死地盯着膝盖前方数寸,好像地板上有花纹似的。   卢毓有样学样。   陈矫猛然站起,将寝殿的门扉推开寸许,悄悄往外头探看两眼。宫人们确都退开了,殿前广场上,只有树影,没有人影。   伴随着陈矫的动作,外界的寒风一下子吹进来,殿堂间层层的低垂幔帐被吹得横摆,露出了帘幕背后的幽暗。   陈群铁青着面庞,站起身来,他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话。声音很轻,可殿堂里的人都听见了,他说的是:“仲达,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司马懿浑身都在颤抖,泪水簌簌地从眼眶往外狂涌。   下个瞬间,他伸手拿过一具软枕,用力压在了皇帝的面庞上。   第一千一百六十五章 大魏   陈群心中盘算的,是向皇帝摊出群臣所想,以诸多高门的力量来迫使皇帝作出正确选择。他真没有想到司马懿竟会如此干脆,如此暴烈!   眼看着司马懿的动作,陈群吓得双腿发软,顿时又跪倒在地。   而卢毓、高柔、陈矫等人几乎都要惊呼出声,然后下意识地举起手,狠狠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枕头底下,传出曹丕呜呜的哀鸣。他的脚在竭力地蹬踏,手在乱抓,他的指甲在司马懿的手背上抠出一道道的血痕,甚至掀起皮肉。   司马懿的精神高度紧张,以至于一点都不觉得疼。可他的泪水还在不断地流淌,漫过他瘦削的脸,洒落在牢牢按住的软枕上。   在这时候,他想起了早年间投效曹公的时候,曹公不可逼视的豪迈之气;他想起了自己与曹丕为友,谈文论武的时候,年轻的五官中郎将是多么的真诚而又跳脱滑稽;他想起这几年来,曹丕与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反复推演天下大局,试图找到那个能够破局的关键点,偶尔有所得,却又随即哀叹,如摧肺肝。   司马懿觉得自己心痛如绞,双手却一丁点都没有动摇过。他的心中有哀戚,有悲痛,更有恶狠狠的杀机和滚烫的血,简直要冲出脑门。   一人、一家乃至一宗族的经营,便如赤手空拳地攀登千仞绝壁,争竞向上的时候锐气十足,再难也觉得容易。可退回的时候,心气散乱,再易也会觉得艰难。   更不消说,而退回之后保持一身的精气神不损,随时准备投入下一场的争竞,这就更难了。   如曹氏这般,又比其它宗族更难,皆因他们攀登到了绝壁的尽头,才发现那里并非真正的巅峰,而前头只有一条死路。   曹氏自然难免狂怒,自然会想着,要竭尽曹氏和追随者的力量,来个轰轰烈烈、万众瞩目。可司马氏并不愿意。这邺城朝堂上,陈氏、卢氏、荀氏等无数的名门大族都不愿意。   这些宗族,都只攀登到半途,都还保有着往后安然而退的能力。至不济,不过养精蓄锐,总结这一趟的经验教训罢了。   就算没有了大魏,大汉依然要用人。大汉要稳定河北、中原,也始终都少不了与诸多高门的合作。这样一来,无数宗族便有攀登另一道高峰的可能。   陈氏从寒素而至名门,历经三代、百载。而司马氏因为祖上起于武勋,转为儒学名门更加困难,前后历经五代,到司马懿这一辈,才算兄弟并称八达,初现曙光。眼前纵有起伏,何必因此而放弃未来呢?   就算另一条路会艰难许多,但那至少不是死路。便迎难而上,又有何疑?一代代人各有其肩负的责任,继续一代代人去努力便是。   站在死路上的,终究只有曹氏罢了。   其实那都未必是死路,可子桓啊子桓!你又何必刚烈如此?   唉……就请子桓去死吧!   司马懿继续按着软枕,沉声喝道:“子家!”   卢毓连滚带爬地赶到前头,带着哭腔道:“仲达,我在!”   “今日领兵值守邺城宫禁的,是中坚将军郭伯济。你现在去见他,把这里的情形如实相告,他会知道该做什么!……路上小心,从直接从广德门出去,绕到铜雀台,千万莫要被平原王等人撞上了!”   卢毓抹了把泪,起身道:“遵命!”   他奔到外头,将殿门稍稍推开一点,侧身闪出去了。   “季弼!文惠!”   陈矫和高柔满头大汗地往前走几步,却怎也不敢靠近。   司马懿不为己甚,直接吩咐道:“长文虽为侍中,却哀痛不能提笔,陛下的遗诏,只能委托两位来记录了!两位都是忠清之士,想必能体会皇帝的意图,并兼因循情理,对么?”   皇帝被你压在枕头下手脚乱动呢,哪来的遗诏?   高柔还在发愣,陈矫猛地拉了他一把,连声道:“是!是!”   司马懿补了一句:“事关重大,两位确定明白皇帝的意图了?”   陈矫咬了咬牙:“皇帝圣慈惠和,早知比岁征行,百姓疲弊,既不能翦除强敌以救危难,又怎容元元兆庶长遭涂炭呢?”   “去吧!”司马懿颔首:“就这么如实记录!”   两人脚步踉跄地奔到殿堂后头去寻笔墨,然后又奔回来,就在锦榻旁起笔。   司马懿最后把目光投向陈群。   “长文!”   陈群还瘫倒在地。他眼前不足尺许处,就正对着皇帝疯狂抓挠的手,眼看着皇帝枯瘦的手上,一根根青筋暴起,然后慢慢无力,不似挣扎而似抽搐了。   他浑身僵硬地坐着,木然看着,听到司马懿地召唤,才恍恍惚惚地捉住攀住司马懿的小腿,想要借力起身。可他的手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反而抖得犹如筛糠一般。   他挣挫了好几下,终于没办法起身,只能仰脸,哭着说:“仲达!你……你……”   司马懿双手按着软枕,沉声道:“长文,我快没有力气了,你来助我。”   “什么?”   “我已力竭,长文快帮我一把!”司马懿提声断喝,随即略微松开两手。   仲达你好歹也在军中厮混了许久,哪里会少这点力气!   司马懿的真实意思,陈群如何不知道?可他也只能凄惨无比地哭叫一声。哭声中,他扑了上去,与司马懿一同按住软枕。   两人的面庞相对,俱都垂泪。而四条手臂压着软枕,过了许久都不放开。   殿堂外头,传来密集而急促的脚步声。司马懿立即松手,陈群拿着软枕愣愣地想了想,才将之一下子扔到了锦榻的另一头。   随即殿门被轰然推开,中领军朱铄领着郭后和平原王,神色仓皇地快步奔入。   奔了两步,他们便看到司马懿和陈群失魂落魄地跪着,满脸涕泪横流,而陈矫和高柔围着旁边一个临时架设的案几,看着案几上一张墨汁淋漓的绢帛发愣。   郭后和平原王立时哭泣起来。   朱铄箭步向前,看了看皇帝有些狰狞的面容,只觉得这屋中仿佛弥漫着一股鬼气,让人心悸。   他退返两步,用力扶起了平原王,厉声道:“储君既然在此,可速正大魏皇帝之位,以免……”   他才说到一半,司马懿深深叹了口气:“彦才,没有大魏了,也不再有大魏皇帝了。”   第一千一百六十六章 忠臣   章武五年的初春,曹魏的国都邺城发生了一桩令人震惊的大事。   曹魏皇帝曹丕忽然病逝,病逝之前口述遗诏。据遗诏的说法,曹魏任城王曹彰性若豺狼,先有毒噬汉室皇帝之举,后又勒逼兄长曹丕篡位登基。其毒流四海,人神含愤,遂遭天诛。曹丕感怀汉室之兴,而羞愤于自己被迫与逆贼同流合污的过往,又得忠顺之士的劝导,遂召集辅政重臣,公开宣布退位,并向汉室奉还当年魏王曹操所控制的广大领地。   这份遗诏的内容倒是详尽,写得也文采斐然,催人泪下。可遗诏传出的当日,在邺城内外引发了轩然大波。驻在城中的一部武卫当即暴动,诸多夏侯、曹氏的中级军官挟裹着谯、沛出身的勋臣宿将,意图攻入宫禁,面见平原王曹叡。   叛乱将士并分兵横行城中,指抚军大将军司马懿、侍中尚书令陈群等人恐有挟裹皇帝、假传圣意之嫌。   然而因为中领军朱铄在曹丕病逝的当日哀恸过度而亡,武卫的行动声势虽然便如没头苍蝇,全无威胁。中坚将军郭淮正领本部值守邺城内外,立时调集人马平定。   当日邺城中厮杀不断,而城外五校诸营居然按兵不动,仿佛天下太平。   待到次日凌晨,曹丕之妻郭氏、嗣子曹叡登临司马门,向在场数以百计的官员证实遗诏确为真实,而皇帝,或者说曾经的大魏皇帝也确实病逝。至于如今负责军政的司马懿和陈群,不仅忠于曹丕的遗愿,也忠于天下,其至诚动于苍穹,诸君勿疑也!   于是混乱便如来时那般,迅速地退去。邺城周边恢复了平静状态。   抚军大将军司马懿、侍中尚书令陈群两人遂秉承遗诏,按部就班地加以执行。   之后的时间里,郭氏、曹叡及邺城中夏侯、曹氏的无数亲贵,都不再出面,连带着太宰贾诩、太傅华歆、太保王朗等旧臣纷纷闭门不出。   此时遗诏的内容向兖、豫、青、徐、冀、并各州扩散。各地的地方官、镇守军马,乃至豪强、奸滑等辈无不竞相觊觎,纷纷耸动。   此辈数十年来首鼠两端,常常把忠诚二字刻在脸上给人看,其实在心底里,却是一点忠诚也不见的。既知有这样一份遗诏,他们中胆小的或坐视观望,或虎伺一方;胆大的或东奔西走,或厉兵秣马。   这其中,还有自恃英略过人之辈,施展强势手段,以为河北、中原已是无主之地,正好容自家乘势而起,席卷以取天下的。   一时间群魔乱舞,种种怪状奇形层出不穷。   而在边境地区,更是混乱异常。统领扬州、淮南兵马的大将军、扬州牧曹休第一时间就聚集东部州郡的兵马,宣布朝无正臣,内有奸逆,当举兵诛讨,以清君侧之恶,匡扶大魏天下。   然而其兵力收缩到寿春、合肥一线的同时,正逢春夏季大江涨水。骠骑将军雷远起江陵、南昌两地精兵,以艨艟巨舰数百艘载四万余众沿江而下,直至东关。   此时江东陆议拱手而让东关,汉军水师遂入濡须水、巢湖、施水,直抵合肥城下,如入无人之境。汉军大将吴班、王平以巨舟为城,投霹雳弹如雨而入合肥,数日之内,城中楼堞皆碎,将士惊恐万状。   三昼夜后,守军中曹休亲将十余人皆死,而东中郎将蒋济举城而降。   此时在寿春的曹休如坐针毡,情急之下,竟然向青徐豪霸之首臧霸告急救援,以至于一日之间遣出使者十数之多,道路相属。   而臧霸的精力并不在江淮。   就在雷远进入合肥的时候,冀州北部和幽州各地,陷入了大乱。平北将军夏侯尚闻听邺城变乱,立即前往拜见于禁,陈述魏室天命不在,当为汉室稳固边境,只求自保性命的道理。   于禁甚是赞同,遂与夏侯尚一同置酒宴召集诸将,讲述当前局势、陈布方略。席间诸将对此纷纷扰扰,有赞同改弦更张的,也有以身受曹氏厚恩,欲起兵南下,再续魏室的。   正谈论得热络,夏侯尚关闭院门,两侧廊下数百刀斧手杀出,登时便将意图投降汉室之人杀得干干净净。掩杀诸将之后,夏侯尚浑身浴血,持刀询问于禁:“太尉意欲如何?”   于禁慨然道:“吾乃魏室忠臣也。”   数日后夏侯尚举幽州兵马数万,沿河间、渤海一线南下。   不料行至半途,孙权领辽东之众自北面来,臧霸领青徐之众从南面来,两方挟击夏侯尚所部。这两方,都是乱世中周旋而出的枭雄,哪里是夏侯尚这等贵胄公子能抵敌的?   只数日鏖战,夏侯尚所部即显不支。偏偏此时于禁引兵退却,夏侯尚当即遭徐盛斩杀,余众溃散。   在冀州东部陷入乱局的同时,驻在河东的张合所部,也遇到了曹氏旧属作乱的情形。张合倒是干脆利落,当晚勒令本部各守本营,敢妄动者斩,同时则斩下了曹真的首级,挂在辕门以内的长杆上示众。   次日清晨少量支持曹氏的将佐发现曹真已死,无不大哭而散。   这一系列的乱事,就发生在短短数月之内。河北、中原的数州宛若沸腾,简直无一地安宁,司马懿、陈群等人秉承遗诏,数次遣使前往长安,敦请汉家朝廷承天意人心,速定方略,安天下,若一时难以出动大军,或可授权司马懿等人,代理大局。   然而长安朝廷上下只是不理。   邺城的使者来了几拨人,直到原任黄门侍郎的卢毓赶到长安。   卢毓之父乃是卢植,当年曾是大汉皇帝刘备的师长,这份情谊非同小可。于是皇帝终于接见,并且告知卢毓,出兵的一切准备,都已就绪。   卢毓欢欣鼓舞,舞蹈拜伏。   皇帝继续道:自己年前得病,身体始终虚弱,难以处置军务,而平定中原、河北之任,又非寻常将帅所宜。故而,已十万火急遣人去往成都,召太子刘禅赶来。平定中原、河北的军事部属,将以太子为首,而由丞相诸葛亮具体负责,骠骑将军雷远领偏师协助。   第一千一百六十七章 英武   转眼春来春去,到了五月初,汉家朝廷的各项部署完成,大军终于如承诺的那样出动了。   汉军不动则已,动则声势震天。在自西北至东南方向,长达数千里的国境线上,多支兵力同时出击:   光禄勋后将军李严与副将丁奉、雷澄所部,经蒲坂津渡河,攻向安邑、闻喜,汇合聚兵自保的张合所部。   太子刘禅、丞相诸葛亮并陈到、傅肜、向宠、姜维等将,率部东出潼关,直取雒阳。   前将军关平与副将廖化、周仓、习珍等部,由襄阳起兵,攻向宛城,威胁许都。   而骠骑将军雷远率部自合肥北进,先破寿春,斩杀曹休,随即以寿春为中心分派兵力,横扫兖州各地。   五月中旬的时候,刘禅骑着一匹神骏但温顺的战马,内着铁铠,外罩一身寻常的戎服,随着大军,通过潼关。   潼关左右,山河雄壮奇绝,有大河如玉带穿行,有高山似天狱耸峙。山河之间,群鸟被大军惊起,盘旋飞舞于寥廓天空。   随在刘禅身边的董允、费祎,见如此雄阔景色,脸上都显几分激动。坠在稍后方的霍弋只稍看风景,随即喝令扈从们跟紧。   雷诺前前后后地跑了一阵,又带人直往河滩边去,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找到了匿藏在河曲芦苇荡里的几名渔夫。   过了会儿他催着小马兜转回来,手里提了个竹篮,得意洋洋地让刘禅往竹篮看:“看看,这么大的鱼!晚上我烤鱼给你们吃!这可是我家传的绝技,不好吃不要钱!”   刘禅已是青年人面貌,见雷诺胡闹,只呵呵笑了一阵,便让侍从接过竹篮。转过头他又对雷诺道:“前头或有军务,丞相一会儿就会叫我们。阿诺,你老实点。”   在刘禅身后四五里许,便是太子的卤簿仪仗,但刘禅平日里并不与仪仗队列同行,而是全程随着诸葛亮。   皇帝早有吩咐,此番出兵,是刘禅难得的机会,刘禅须得紧随在诸葛亮的身边,多听,多看,一切都听从诸葛亮的吩咐,但绝不要擅自出主意。刘禅的性子憨实,便扎扎实实地做到了,数日里全程跟着诸葛亮,寸步不离。   这般过了几日,诸葛亮索性给刘禅和亲随们换上侍从的袍服,对外只道是丞相的亲卫。实际上,但有任何军政事务的安排,他都会当着刘禅的面来作出,而事后又会慢慢地对刘禅解释。   今日这几桩事所为何来?又为什么要这样处理?   确定刘禅理解了,到了第二天,诸葛亮又会有相应的考教。   此时中军正经过潼关前头。   建安年间曹公用兵关中的时候,于稠桑原以北的河滩设了新的函谷关,又在函谷关以西、潼水之畔建造关城,命名为潼关。这两座关隘,都是阻遏东西的咽喉锁钥,而钟繇、曹丕驻长安之时,皆仰赖两关所驻雄兵。   然而这两座关隘,此时都已经没了驻军。汉军经郑县、华阴一路而来,前军轻易越过关隘,兵锋直向弘农,而沿途就只是行军而已,竟没有半点动刀兵的机会。   据前队回报,甚至雒阳方向的驻军也只保持最低限度的戒备,治安而已。负责领兵的两人也不是什么宿将,而是两个代表邺城紧急赶到雒阳的年轻人,一人乃是陈群之子陈泰,还有一人,则是原在邺城朝廷出任侍中的夏侯楙。   这两人既在雒阳,那雒阳城内外,必定都是聪明人无疑了。从昨晚开始,雒阳方向派往军中通报情况的使节一个接一个,殷勤得不像样子。   此时听得太子说起军务,雷诺“嘿”了一声,摆出沉吟姿态:“却不知会有什么军务?难道有仗可打么?”   董允瞥了雷诺一眼,懒得理会。   费祎待要答话,却听前头蹄声大响,军使手举小旗一溜烟奔过,沿途喊道:“诸军加速行军,前队今晚就到弘农!”   又过了会儿,马谡也从前头过来,向刘禅拜了一拜:“殿下,李正方将军处,发来紧急军情,并有军务上头的建议,丞相令我询问殿下的意见。”   刘禅打开军报看过,将之递给董允。   他看着马谡,眨了眨眼睛,习惯性地道:“丞相怎么说,我就怎么办。”   马谡再拜,重复了适才的话:“丞相想听听殿下的意见。”   “哦。”刘禅反应了过来,然后发现那军报上写得什么,自己记不清了。   他从董允手里拿回军报,又看了一遍,喃喃地道:“李严将军在河东与匈奴五部之众对峙,请求我军分出一路精兵,从侧面援助破敌?”   “是。”马谡躬了躬身,低头不看刘禅全神贯注的思忖模样。   马谡的心里甚至有些迷惑:这样的具体军务,太子哪里能有判断?今天的考教,是不是太严格了些?   过了会儿,刘禅慢吞吞地道:“我听父亲说,正方将军是个能干的人,他不会被匈奴难住的。只不过,他总是想得太多,想得太周到……此番之所以如此,是想让我获得击败匈奴的功勋吧?请季常回复丞相,就说,这是正方将军的好意,我很感谢。我愿意渡河走一趟,但,须得宿将协助才行。”   顿了顿,他对马谡道:“我骑马骑得很好,我可以的。嗯,我也会小心,不乱出主意。”   “殿下真是果断!”马谡吃了一惊,又问:“敢问殿下,需要何人协助?”   刘禅想了很久。   汉室的臣子们,大抵都知道太子刘禅不是什么天资出众之人。刘禅自己也很清楚,自己脑子太笨,想事情慢得吓人,估计这辈子,都不可能有父亲那般策马横行天下,扫荡奸雄的能力。更没有丞相那种千事万端俱在心头的本事……那实在不可能,刘禅想想都出汗。   按照雷诺的说法,便是五十个刘禅捆在一起,再加十个雷诺,也没有丞相的脑子。刘禅自己倒觉得,这事情阿诺去尝试就够了,恐怕五十个阿斗捆在一起,未必对阿诺有什么帮助。   好在有些事,倒也未必需要脑子多快。有些事,刘禅近些年来被人提醒了许多遍,一次次地想了又想,总能慢慢地找到一点脉络,想得比寻常人明白些。   他更知道,有些事非得想明白;还有些事,根本无须操心。以自己的脑子,操心了反而是添乱。   于是他很快放弃了继续盘算,正色道:“丞相怎么说,我就怎么办。”   章武五年五月中旬,后将军李严与匈奴呼厨泉单于对峙于河东,汉太子刘禅亲领虎贲营精兵三千,渡河抄袭匈奴侧翼,得左贤王刘豹之助,一战破敌。随即又疾驰折返弘农,统兵迫降雒阳,于是汉军之势如火燎原,而世人皆知刘禅英武。   第一千一百六十八章 牺牲   汉军四路大军出击,初时势如闪电,迅速攻略中原诸多要地。而一快之后,继之以一慢。李严所部夺取河东、上党等地之后,徐徐镇抚匈奴五部,并向东进入河内。而关平所部则兵不血刃地控制了南阳郡,并沿叶县、襄城、昆阳方向迫近许都。   待这两路兵力部署就位,便与横扫兖州诸郡国的雷远所部一起,对雒阳和许都形成四面围困之势。   六月上旬,雒阳开城。六月下旬,许都开城。   汉军主力遂于延津、白马等地扩建渡口、城池,预备北上。而雷远所部集兵于仓亭,震慑盘亘于冀州东部的孙权、臧霸之军。   汉家政权的庞大动员能力,到这时候才一点点地释放出来。在雍州、凉州、益州、荆州、交州、江州的广阔土地上,一队队甲胄鲜明的将士、一排排装运军资粮秣的车辆沿着长龙般的道路不断向北。   凭借武力的支撑,一群群身披官袍、腰悬长剑、骑乘健马的官吏也从后方抽调出来,成建制地填充入星罗棋布的城池和聚落,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地方秩序,重塑汉家政权。   许多想要乘机控制基层政权,夯实宗族在地方影响力的人物,大量被这些调入的官吏挤压或驱逐出来,一时间地方暴乱此起彼伏。但这些官吏许多都是武人出身,虽然未必谙熟律法制度,却多有刚健敢断的勇气,于是诸多暴乱旋起旋灭,反倒是不少豪族被抓住了由头,惨遭灭门。   汉军抓紧时间巩固大河以南的时候,孙权、臧霸两军本也想抓住时机,在曹魏的遗体上瓜分利益。   怎奈,六月正是河北多雨季节,此时暴雨频降,道路泥泞难行,在舆图上不起眼的小河,实际上竟会变成咆哮巨龙,仿佛天堑。   邺城的曹魏百官个个呆若木鸡,什么都没有做,而孙权臧霸两军偏偏进退不得。又因为汉军声势太大,将校们多乏士气,自上而下都深感前途渺茫。   到了七月上旬,汉军兵分六路,同时渡过黄河,深入河北。   臧霸部下猛将尹卢以精兵万人攻袭雷远所部。平南将军郭竟击破之,枭尹卢之首。随同雷远所部行动的陆议遂单骑前往臧霸营中,陈说局势,劝说臧霸罢兵。   臧霸深思数日,自领二子臧艾、臧舜拜见雷远。雷远与语大悦,多遣部兵,护送臧霸入长安,皇帝以臧霸为持金吾,咨以军机要务。   臧霸之军既散,孙权丧胆,遂提兵急走,只十五日便回襄平。雷远提兵徐徐在后,至幽州,护鲜卑校尉牵招举幽州诸郡而降。   在雷远进入幽州的同时,太子刘禅、丞相诸葛亮领兵进入邺城,方欲排布政事,北疆传来急报:阎行与泄归泥携手,攻杀了西部鲜卑单于步度根,勾结实力雄厚的中部鲜卑单于轲比能,以十数万众寇钞并州,杀略吏民,兵锋及于并州的西河、新兴、太原、雁门,冀州的中山、常山等郡国。   邺城内外震动,皆曰国家大事未定,不可轻敌,或以优抚为上。而诸葛亮对此恍若无闻,处置政务如常。   至九月,又有战报传来,报说鲜卑已遭击退。   原来就在中原各地汉军大举的同时,早有一支精锐人马提前出发。这一支兵,由庞德、马岱、魏延三人带领。三人都是汉军著名的猛将,而麾下一共只有万骑,全都是精挑细选出的凉州汉羌勇士,每人另携副马两匹,弓刀粮秣也都充足。   他们由长安直接向北行千余里,经上郡、朔方故地,穿越大漠,再转向东面,直入云中,迫近鲜卑王庭所在。一万铁骑沿途焚烧草场、杀戮散居的鲜卑牧民,在浩瀚苍茫天地之间肆意横行。   轲比能闻讯大惊,不顾阎行等人的劝阻,急领兵翻山越岭,三日三夜奔回草原。庞德等人于半途截击,两军在汉时的定襄城故地交战。鏖战两个时辰,魏延领敢死之士突击轲比能本阵,一箭射死轲比能女婿郁筑革建;庞德、马岱又于两翼猛攻,至午后便成摧枯拉朽之势。   轲比能原为小种鲜卑,因其勇健和断法平端,被各部推以为大人。此时战阵不利,鲜卑大人置鞬、落罗、日律、宴荔游引众先走,轲比能部下锁奴战死,仅以身免。   随后汉军各部持续向北,推进至北疆各处要隘。到了这一年年末,在并州辗转作战许久的庞德、马岱和魏延三人得到诏令,要他们自代郡入塞,去往幽州涿郡。   因为河北、中原已经安定,而皇帝也由长安出发,经雒阳、邺城,到了涿郡。   三人不敢怠慢,领着从骑数十人和俘虏的鲜卑酋长、渠帅数人,立即启程。到了涿县以西,出面迎接他们的有两人。   一人是骠骑将军雷远。另一人满面笑容,是原任曹魏抚军大将军、给事中,如今随侍皇帝身边,尚无正式职务的司马懿。   马岱是雷远的老部下了。两人久别重逢,自然有许多话说。魏延更是雷远在荆州时候的旧相识,两人认得的时候,魏延还是皇帝的部曲小将。两人为雷远引见了庞德,互道久仰。司马懿也是个言辞便利之人,与诸将谈笑,顺顺当当。   一行人谈笑过后,继续往涿县去。   马岱是个机敏的,却发现雷远的眉头隐有忧色。他低声问道:“续之,莫非有什么心事?”   “伯瞻应该知道,陛下此前另有诏书,使大将军和车骑将军并来涿县。”   马岱点了点头。大将军关羽和车骑将军张飞两位,都是威望高到无以复加的重将,此前诸军北伐,二将分别坐镇成都和关中,并不轻动。知道这时候天下大局完全底定,皇帝才召他们。   想到这里,马岱忽然又想到,此前荆襄战中,关羽强突敌阵,杀敌无数;但因战争中精力损耗太过剧烈,此后数年,身体始终虚弱。他瞬间吃了一惊:“难道说……”   雷远稍稍勒马,叹了口气:“大将军自成都启程,经长安,至河东,与家乡故旧相会以后,便一病不起。据说,现在已经无法承受车马颠簸啦!”   马岱与雷远并辔缓行,沉默半晌:“终究天下已定,汉室重兴,大将军的心愿得偿,一代人终将离开,以后又会有另一代人肩负起责任。”   雷远微微颔首。   想到关羽的病体,他有些沉痛,却没有遗憾。因为雷远的到来,岂止关羽,此世间无数人的命运,都已经与雷远所熟悉的那一世完全不同了。   雷远来到此世,最初所想的,只是在乱世中保全自家的性命而已;后来他的实力、眼界和自信都不断提升,于是越来越少考虑个人安危,而关注吾土吾民之安危,斯人斯邦之未来。   可令他遗憾的是,后世的经历终究不能让他变成一个政治上的伟人。这一路走来,“为有牺牲多壮志”是有的,“敢教日月换新天”却不敢说。他也终究没有勇气、没有信心去大刀阔斧地改变这个世界。   现在看来,成果便是如此了,数十年战乱带给百姓的苦难,毫无疑问已经结束了。百年之后那更为可怕的年代,那神州陆沉、遍地腥膻的年代会不会来?雷远只能猜测:应当不会吧?多半是不会的。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旧日的英雄难免逝去,而以后的天下,自然有新时代的英雄人物来承担。雷远庆幸自己还年轻,还有很多时间,还记得另一段历史上的很多事,于是,便能够做很多事情。   这时候,前头司马懿不知说了什么笑话,引得庞德和魏延一起大笑。不得不承认,这位司马仲达,真是一个极具才能和个人魅力的妙人。   雷远凝视着他的身影,深深吸了口气。他抬起手,按住了腰间的长剑。长剑无需出鞘,便有森寒之气氤氲,而雷远的面色,也随之渐渐深沉。   “伯瞻。我有一件小事,想请你帮忙。”   马岱肃然应道:“续之请讲。”   第一千一百六十九章 安静   涿郡是边疆贫苦之地,涿县虽为郡治,也不见得多么繁华。数十年战乱之后,更是民生凋敝,纵谈不上十室九空,也差不多了。刘备一路行来,见到路边成群簇拥跪伏的人,竟然一个也不认识。   刘备仔细地看眼前院落,眼神有些茫然。   他此行所见,涿县各里坊皆破败异常。一些隐约还有印象的宅院俱都不存,只剩下沟渠石垒的遗迹,而在遗迹上新建的房屋,也多是土屋和篱笆墙。唯独眼前的这个院落,却青砖黛瓦,飞檐翘角,满眼的阔气,装饰的也很华丽。   任谁来看,都会以为是高门贵胄所居,主人至少也是本郡的殷实大户。不过,从墙头上夯土层叠的痕迹来看,这屋子又分明没落成多久,门槛都是崭新的,刷着光亮的油漆,看不到一点灰尘。   那是新建的,从动工到完工,也不知道用了一个月,还是十天?   这是何必?刘备忍不住皱了眉。   他不愿因此苛责地方官员,直接推门入院。   院中一道道的光影扶疏,空气中细小的纤尘在无数光柱中上下翻飞。刘备顺着光柱抬眼,便看到记忆中那株大桑树还在。   似乎没有印象中那般高大了,或许是因为快到冬季,树叶开始凋零的缘故。不过,那枝干还是原来的样子,最下头的一道横枝,还是五十年前我习武时悬挂重物,结果生生拽歪的。   涿县的秋冬,比下邳、新野、公安、成都那些地方要冷得多了,刘备从车驾下来没走多远,就觉得脖梗子里飕飕地发凉。不过,涿县的空气很干燥,只要不直接对着风就行。刘备在陌生的院落里走了半圈,找了处避风的廊下,扶着柱子,慢慢坐下来。   随他前来幽州的文武众臣,此时陪同的有不少,但谁也没有敢进院子里,也没人打扰刘备。只在院门处簇拥着,一个个地笑着。   刘备微微眯上眼。下午的阳光晒在他的身上,没带来多少暖意,但就是让人舒服。院子里安安静静的,除了外头的车马移动,偶尔有些响声,几乎没有其它半点声息。   天空是湛蓝的,云是洁白的,时不时有飞鸟掠过。   那天空、云和飞鸟,都是那么熟悉,和刘备少年时见过的一模一样。那些记忆已经很久远,远得刘备以为自己都忘记了,不过这时候,那些深藏在心里的记忆全都回来了。   父亲、母亲、爱抱怨的叔父刘子敬、慷慨大方的叔父刘元起、满嘴胡说八道的简宪和,还有那些陆陆续续依附自己的涿县少年豪侠们。刘备记得,有一天,他们全都聚在这个院落里,笑得很开心。   为了什么事呢?   好像是云长杀了人,携家带口地流亡到涿县。我见他英雄非凡,于是招待了他,为他安排下处,还请他喝酒。   那一天里,大家喝着酒谈天说地,特别愉快。可究竟谈了什么,真记不住了。那些细节,全都磨灭在了漫长的人生路上,被数十年的风刀霜剑削去了。刘备自己,都已经满头白发。   刘备陷入回忆中,过了许久许久。   恍惚间,他看见关羽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眼前,而在关羽身边的,还有士元、孝直、宪和、子仲、公佑……还有许许多多熟悉的人。他们簇拥在院落里,高高兴兴地喝着酒,宪和还在打着拍子唱歌。   刘备笑了起来,他伸出手,想挽住这些人影,却什么也没抓到。   蓦然有人从院门大步入来,吓了他一跳。   刘备猛回神,定睛去看,原来是诸葛亮来了。   “孔明,我刚才大概是睡着了,做梦呢。”刘备自失一笑,撑着地面想站起身。但因为坐得久了,寒气沁入腿脚,一时间完全发不出力,关节处痛得像是针扎那样。   他猛一个踉跄,诸葛亮连忙抢前几步,扶住刘备:“陛下,出了桩事。”   刘备悚然一惊,立即挺直腰杆:“何事?”   诸葛亮轻声道:“今日早晨,续之邀请仲达,同去迎接庞德、马岱和魏延三将。与三将一起来到涿县的,还有被俘虏的鲜卑大酋日律推演等人……这些人,是预备带到雒阳献俘仪式上所用的。”   刘备点了点头:“这些人出了问题?”   “庞德等人翻山越岭而来,鲜卑人路上都还恭顺,故而庞德等人失了防备。就在午时一行人与续之、仲达相会的时候,那日律推演和几名同伴忽然暴起,意图劫持人质,趁机逃亡。”   刘备略提高嗓音:“人质是谁?”   “是仲达……”诸葛亮叹了口气:“仲达被劫持之后,续之和令明立即分遣人手四面包围。而马岱和魏延都意图去援救,仲达本人也连声喝嚷,声称我是汉家重臣,谁敢杀我。不料那些鲜卑人眼看没有机会脱身,竟……咳咳,竟真的杀死了仲达!”   “他们哪里来的刀剑武器?哪里来的动手的胆量?”刘备立即又问。   诸葛亮只能继续叹气:“鲜卑人实在凶悍异常,他们是用偷藏的碎石磨断绳索,然后大约是以为到了涿县将死,于是赤手空地拳绝望发难吧。仲达便是被那日律推演拧断了脖子,伯瞻将他抢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筋骨俱碎,早都没有呼吸了。”   “这……”   “庞德、马岱和魏延几个,都赶紧写了请罪的表文。”诸葛亮从袍袖里取出文书:“陛下要不要……”   这样的情形,难免让刘备不快。但他正想起那些随自己出生入死的伙伴们,与他们相比,司马懿毕竟只是一个新进的外臣而已。刘备的感情是丰富了点,但还不至于多到施加在司马懿身上。   何况,邺城中还有那些隐隐约约的传闻呢?   这样的人物,才具虽然过人,却未必值得信赖。如果说早些年,刘备还需要一些人来装点门面,借重他们在政务、律法、教化等方面的能力,现在已经不那么需要了。   汉家自有法度,也自有拔擢人才的途径。   只是,仲达新投不久,却遭此横祸,说不定会引起人情恐慌,或者有人宣扬汉家皇帝有兔死狗烹之意。   刘备挥了挥手:“我不看了,这三位也料不到此等事,就罚俸入赎吧。具体怎么处置,劳烦孔明权衡一下。对于仲达,厚葬、追谥、赐爵,务必隆重些。”   说到这里,刘备完全没了怀旧的兴致。   他整了整袍服,对诸葛亮道:“孔明,你随我来……再遣人把续之也唤来。天下方定,千头万绪,还有许多事要拜托你们呢。”   他在诸葛亮的搀扶下,慢慢地走出门去。   侍从们小心翼翼地将院门阖拢,院落重又安静无声。   (全书完)   番外   第一千一百七十章 友人   建兴四年,冬至。   长安。   未央宫东阙以外,丞相府。   冬至的时候,百官绝事不听政,原本喧嚣热闹的长安城顿时显得有些冷清。各处官署门口值守的士卒还在,却少了往日川流不息的办事官吏。   唯独丞相府是个例外。哪怕丞相诸葛亮并不常驻在长安,也是一样。   这几年来,丞相诸葛亮往返于雒阳、长安两地处置公务。他在雒阳也有一座丞相府,作为处置政务的临时中枢。这是先帝在遗诏中专门明确的。   当年曹魏瓦解的速度实在太快,一年之内,汉军的旗帜虽然已经遍布疆域,可曹魏的庞大政务体系犹在,依附于曹魏的无数官员犹在,因为曹魏的纵容而愈发盘根错节的无数地方豪强大姓仍在。   由此一来,汉家的疆域虽然几乎恢复到了极盛时,可实际上,朝廷政令在关东数州上百郡国始终难以通畅。朝廷派出的大批吏员用尽手段,也难以彻底控制住辖区内的士族豪强,反而因此生出许多事端。   去年初,朝廷开始推进度田,尤其着重清查河北、中原等地的田亩、户口,搜检隐匿人丁,限制地方大姓控制依附农民的数量。此举不啻于挖掘各地强宗豪族的根基,度田政策施行之初,便引起了不少地方的躁动。   丞相立即召回负责度田的几名相关官员,告诫他们治政当以仁德柔抚,岂能妄作威刑镇压?   这件事发生在雒阳的丞相府,很快又被传到各地。于是无数人心中大喜,立即推波助澜。原本还勉强维持局面的地方都发生了骚动,原本骚动的地方,进而激化成了叛乱。   一时间,各地群盗蜂起,有的打着拥曹的旗号攻略郡县,有的自立名目聚啸山林,也有的纯为流寇,纵横劫掠。乱事瞬间波及兖、豫、青、徐、冀、并六州。   孰料这场叛乱扩散的虽然快,汉家朝廷平乱的速度更快。就在当月,镇守各地的汉军大举出动,只用了不到四十天,就如汤沃雪的剿平了叛乱。   而在叛乱被平定之后,大规模的清算毫不留情地到来。   寻常盗匪,大都罚为刑徒,遣往各地的铁官、工场处以劳役;而主导叛乱的首领人物不仅皆遭斩首,连带着与其有婚娅、亲属关系的地方豪族,大都被连根拔起,阖族迁徙到它郡,重新赋田受禀。   更有大批被认定为包庇、纵容判断的地方官吏被免官禁锢在家。虽说这批人日后迟早会有复叙的机会,但两三年里,对基层政务的影响力必定被压到最低了。   当然,所谓清算,乃是地方上无知之人的胡乱指称。大汉治政以公平,从来没有清算这种操作,只不过由丞相亲自负责,对六州的官吏进行完整而细密的考课、诛赏、选举、任用。   古语云,欲致鱼者先通水,欲致鸟者先树木,欲致良政而先整顿吏治,此乃自然之理也。   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各地的叛乱都彻底剿平,地方上的政务也渐渐梳理通畅。原本在雒阳承令办事的许多丞相府僚属、尚书台官员陆陆续续都折返长安。冬至的几天,恰好被他们用来安顿。   官署免费供给的住处不一定让人满意,何况很多人还得额外安顿亲眷、族人、宾客。那就至少得租赁个像样的院落才行。   这事情不那么容易办,因为还有许多从成都陆续迁来长安的官员,也在这几天忙着租赁宅院。有时候一处宅院被两名官员同时看中了,难免就掀起价格战,虽令人长叹居大不易,倒也有趣。   早几个月前,长安城里的气氛要严肃些,官员们未必有这个心思。皆因某些嗅觉敏锐的官员,因为关东事平,反而生出些别的担心。   毕竟皇帝渐渐成年,他虽然性格宽厚,却不是完全没有主意。此前数年,丞相常驻雒阳全权负责关东政务,如今折返回长安……他与皇帝之间的关系,是否一如往常?宫中与府中的协调,会不会出问题?   好在冬至当日,朝廷举办贺冬仪式,皇帝与丞相谈笑甚欢,绝无隔阂。   到了冬至的第二天,皇帝还亲自去往丞相府拜访,在丞相面前表演了剑术,又陪着丞相钓鱼和下棋,直到晚间还流连忘返。   据说,侍中董允冷着脸劝了皇帝好几回,反而是丞相出面求情。看来这位相父不仅是严父,也是慈父。   听说了这情形后,所有人都喜笑颜开,完全放了心。有些聪明人原本稍稍减少了去往丞相府的频率,这会儿连忙继续凑过去奉承。   诸葛亮是闲不住的,在府中接待了皇帝以后,第二天便离开长安,启程去北地郡的泥阳、富平一带巡视军屯。但留府长史蒋琬和全套的班子一个不缺地留驻长安,中枢政务仍在此中运作。   丞相权倾朝野,其属吏也各掌职权,总有人会登门拜访。何况许多人既要办事,也想阿谀……就算见不到丞相,能在蒋公琰面前混个脸熟也是好的。   不过,相府有相府的规矩,公务上的流程更从来都一丝不苟。有正经公务的倒也罢了,那些只是寻个理由来拜谒的人,通常都等不到蒋琬的接见,很多时候会在相府冰冷的门房悻悻坐上一日,再无奈而走。这时候,如果哪位访客竟能被府中官吏直接迎入,难免就让人嫉恨。   “那是谁?”有人低声问。   “是个结巴!话都说不清楚!”有人适才试图搭话,却没什么结果,格外不满。   也有人聪明的,立即止住他们的胡言乱语:“都住嘴吧!那是东府来人,辅军将军邓范!”   大部分人立即噤口不言。   近年来,先帝遗留的老臣陆续凋零。而章武年间得赐宝剑的七位重臣,如今已经只剩下丞相诸葛亮和骠骑大将军雷远。   建兴初年,因为先帝病逝而引起的动荡,较之于这两年关东豪强的叛乱也不差了。但顷刻间,丞相控制住了中原、河北,而骠骑大将军稳住了益州局势。于是官吏们私底下盛传,枢府与东府素有默契,早就定下了瓜分皇帝权柄的计划。   当年骠骑将军驻在江陵,位于成都之东而权柄极大,故而文武官员暗地里都称雷远的骠骑大将军府为“东府”,将之与成都的“枢府”并称。   这几年里,雷远长期忙于边疆军政,很少参与中枢事务,他的驻地几经调整,也并不总在长安之东。不过,这个“东府”的名头一直沿用了下来,甚至有些官方文书也随手这么落笔了。   东府既然来人,便是个寻常小卒,也比在座这些官员加起来还重要些,更别说来的是骠骑大将军的得力部属邓范了。   当然,总会有人故作清高以邀名。门房里当即有人昂首冷笑道:“东府?我怎么不知大汉朝廷中有个东府?”   邓范虽然口吃,听力没有问题。他起身往相府内走的时候,这句话恰好落在耳朵里。   他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还与引路吏员攀谈几句:“蒋,蒋长史不在么?”   引路的官吏忙道:“长史今日有要事去了宫中,驸马都尉听闻将军来访,已经赶来相迎。”   “这如何敢当?”邓范稍稍加快了脚步。   绕过前后两进正堂,果然见到驸马都尉诸葛乔满面春风地出来。   两人携手而行,绕过百官朝会的殿堂,经一处圆洞门,直入相府后院,宾主登堂落座。   邓范代表雷远拜访丞相府不止一次两次了,诸葛乔接待过好几回,两人彼此有些交情。此时既然蒋琬不在场,两人便不谈正事,先叙私谊。   邓范端详着诸葛乔的面容,觉得气色尚好,只是双颊微微有些凹陷。他问道:“年初时我听,听说,伯松你在汉中转运粮秣,过于劳累以致重病。现在看来,似,似乎是痊愈了?”   “尚有些虚弱,不过已无大碍,无非吃些好的,补益元气。”诸葛乔微笑道:“这得多谢你邓大将军在朔方、上郡一带战胜攻取。否则战事迁延,益州的供给一天都不能停,我在那片穷山深谷里还不知要辗转多久,还不知要吃多大的苦头!”   邓范连连摇头:“哪里来的邓,邓大将军……”   正说到这里,堂外有个小童迈着短腿跑了过来,一迭连声地向着诸葛乔道:“兄长,鱼塘又结冰啦!我要抓鱼,你快帮我砸冰!”   小童身后原跟着几名仆妇,却不防他跑得这么快。这时候连忙上来,向诸葛乔告罪。   诸葛乔连道:“无妨,无妨。”   他挽着小童,柔声道:“此时兄长有客人,劳烦阿瞻稍等片刻,可好?”   小童想了想,一本正经地施礼答道:“兄长公事要紧,我可以等的。”   邓范不禁笑了起来。   “这,这便是丞相的幺儿么?实在可爱。”   “正是诸葛瞻。”诸葛乔将小童转过来,面对着邓范:“这位乃是为兄的友人,辅军将军邓士则。阿瞻,你且见过。”   诸葛瞻两个眼珠骨碌碌转着,看看邓范,行了一礼。   邓范看他像个小大人一般,于是端正地回礼。刚直起腰,诸葛瞻箭步跳到他跟前,吐气开声,挥拳打在他的膝盖上。   “我见过好几个将军啦!昨天我还见了费将军,这就是他教我的!你看这一手怎么样?”   诸葛乔大笑着将诸葛瞻拉了回来:“阿瞻不要失礼!”   邓范也笑。过了会儿才问:“费将军是哪位?”   “是费文伟。”诸葛乔抱着诸葛瞻,苦笑道:“阿瞻的性子有点活泼。昨日带他见了费文伟,以示武人也须有雍容修养。”   费文伟便是费祎了。此君一向是文职,素称雅性谦素,但去年因为关东叛乱的关系,专门被诸葛亮调任中护军偏将军、丞相府参军,协助平叛过程中许多精细操作。诸葛乔让诸葛瞻见识这么一位“武人”,实在颇费心思。   于是邓范正色对诸葛瞻道:“费将军乃是名,名将。他教你的手段,自,自然十分厉害。”   诸葛乔实在听不下去,将诸葛瞻交给仆妇们,让她们先把孩儿带出去玩耍。   第一千一百七十一章 家人   又候了一阵,前院的吏员始终没说蒋琬回来,眼看天色都快暗了。   蒋琬初出仕时,乃是左将军府的普通僚属。在雷远领宗族投奔荆州的时候,被任命为乐乡县丞,是雷远在政务上的主要助手。   雷远分遣年老或受伤退伍的士卒担任社、里两级吏员,再以授田军人为地方骨干的策略,便是在蒋琬手中完善,进而渐渐被广泛应用的。   后来蒋琬历任乐乡长、夷道令,在玄德公称王的时候,被调入中枢担任尚书郎,后来又出任尚书。   可他在任上醉酒误事,导致先帝大怒,诸葛亮专门为蒋琬求情,称蒋琬是社稷之器,这才仅免官而已。   好在蒋琬从此改过,数年后做到了丞相府留府长史,并于去年就任抚军将军。   他和费祎两人,都在平叛过程中颇建功勋,故而官位虽不甚高,却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政治新星,皇帝时常有事务咨询。   皇帝是个慢性子,问话悠然,想事情也慢;而蒋琬与丞相一般,都是有耐心的,愿意细细剖析解释。所以在宫中耽搁些时间,乃是常事。   诸葛乔和邓范继续闲聊,诸葛瞻等不及了,连着跑来两次问:“兄长,我们能去砸冰了么?”   邓范看这孩子有趣,索性对诸葛乔道:“伯松,你我不必在,在此枯坐。一起去,去砸冰吧!”   诸葛乔哈哈大笑,让诸葛瞻谢过邓范,又牵着孩子的手出来。刚踏出房门,便有仆妇们簇拥过来,给诸葛瞻加上一件厚厚的小袍子。   诸葛乔的小院里有个池塘,角落里还有秋千、木马之类小孩儿的玩物,看来诸葛瞻是常来玩乐的。   一行人站到池塘边上,邓范凑趣,从仆妇手里拈过一个木锤,蹲在铺着白沙的池塘边上,用力敲打冰面。敲了几下,水声哗哗大响,冰面碎裂,露出个窟窿来。   “多谢邓将军啦!”诸葛瞻先行礼如仪,然后才挥着手里的小网兜,往窟窿里探。一边探着,一边小声道:“小鱼快来!来吧!”   此时诸葛乔不放心,紧紧揪着孩子背心的衣物,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嘴里则连声道:“当心!当心脚下!”   邓范笑眯眯地蹲在在一旁,见二人兄弟情深,神情中渐渐有些感慨。   诸葛乔不愿冷落了邓范,哈哈笑了两声,解释道:“父亲是年过四旬得一幼子的老父,我则是年长许多的兄长……家中对阿瞻难免宠爱些。”   过了好一会儿,邓范道:“伯,伯松,你来。有件事不妨提前告,告诉你。”   “何事?”   诸葛乔看邓范郑重,不敢怠慢。他将幼弟托给仆妇,转身从池塘边缘的斜坡上来:“士则请讲。”   邓范领着诸葛乔,走到稍稍远处,在一处廊下落座:“我这次来,来长安,随行之人里,有孙权遣,遣来面圣的使者。”   诸葛乔吃了一惊:“孙权的使者?”   数年前孙权夺取辽东,随即以辽东为基业,向高句骊、扶余、三韩等地扩张。   当时朝中曾有提议,因为孙权占据了汉家的辽东、乐浪诸郡,又接纳朝廷收复幽州时逃亡的曹魏余孽,似乎意图不轨,应当遣使责问,并作征讨的准备。因为大汉复兴不久,内部事务千头万绪,此议遂被搁置。   之后数年,骠骑大将军雷远巡视各地边疆,全权负责边郡攻守战备。他在幽州时,督令诸将几次主动出击鲜卑。凭借迅猛的行动,汉军先后俘获鲜卑部众数以万计,战马十万匹,牛羊不计其数,使一度声势浩大的鲜卑种落离散,互相侵伐。   辽东孙氏政权本与鲜卑守望相助,此时不敢当雷远的虎威,主动退出大半个昌黎郡,将边境设置在医巫闾山以东。考虑到孙刘之间或敌或友的复杂关系,雷远也不为己甚。   之后两年朝廷忙着收拾河北、中原等地人心,更无暇顾忌这个边疆政权,朝堂上甚至鲜有人提起。   却不曾想,大汉没顾上孙氏政权,孙氏却主动遣人来了?   他们随着骠骑大将军的得力部属邓范同来,显然与雷远已作沟通,将有重要的信息报之朝廷。   或许,是孙权决心降伏了?那倒是一桩大好事!那样一来,伯父诸葛瑾等人,也就重为汉朝臣子了,一家人便有团圆的可能!   诸葛乔想到这里,又问:“却不知使者是谁?”   “正使是孙,孙邵。副使有两人,一为辽西鲜卑大,大酋慕容木延;一为伯松你的兄长,诸葛恪。”   诸葛乔猛地起身,满脸喜色:“我的兄长来长安了?”   “是。”   此时池塘边的诸葛瞻约莫捕到了一条小鱼,格格地笑着。诸葛乔转过头去,看看自家幼弟。恍惚间,他想到了自己在阿瞻这个年纪的时候,兄长也是这般前前后后地陪伴照应,每天变着花样让幼弟高兴。   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离开江东的家,离开兄长,也已经十多年。期间虽曾多次书信联系,可毕竟十多年没有见面了!诸葛乔忍不住抬起双手,揉了揉脸。   回过身来,他笑着向邓范恭敬行礼:“士则,多谢你。”   “不敢当。”邓范稍退开半步,然后道:“伯松,孙氏使者此,此来,确有要务。诸,诸事底定之前,不便与长安群臣私下往来。”   “我明白,我明白。”诸葛乔连连点头。   过了会儿,他忍不住又问:“使者们都安置在哪里?”   “本该安置在鸿胪寺的下,下属馆舍,但孙氏是藩属、是诸侯还,还是宾客,朝中始终未有定论。一行人摆,摆在鸿胪寺那边,恐怕多生事端。所以我将他们都安置在长,长乐宫北,北面的军营里。那里也有专门的驿置,会好好招待。”   诸葛乔自己便是禁军军官,对长安城里熟悉之极。立刻就知道邓范说的是哪一处驿置。他继续点头,忍不住笑了起来。   正待再说什么,月洞门外有吏员匆匆来报:“蒋长史从宫中回来了。”   邓范便向诸葛乔告辞。   诸葛乔知道邓范公务繁忙,并不挽留,只是挽着邓范的胳膊,领他抄近道绕过诸曹吏舍。一直将他送到正厅侧面的长史办公之处,两人这才分手。   回到自家院落,诸葛瞻站在池塘边,撅着嘴,有些不高兴。   诸葛乔紧走几步,蹲在诸葛瞻的身旁,和气问道:“阿瞻何事不快?”   “刚才我抓住一条很好看的小鱼,想给兄长看,可你却走开了。没有兄长陪伴,我高兴不起来。”诸葛瞻一本正经地道。   诸葛乔的眼角有些湿润。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笑着说:“我在呢,怎么会走开?阿瞻抓的鱼在哪里?让我看看,高兴一下!”   “兄长分明是走开了,而且你不高兴!”诸葛瞻走到诸葛乔身边,仰着脸道:“那个邓将军是坏人吧?刚才他说话的时候,你就哭了!你现在还哭!”   诸葛乔把诸葛瞻抱了起来,嗓音有些发颤:“阿瞻,我没有不高兴。我的兄长来长安啦,我很高兴,所以才会如此。”   诸葛瞻用袖子擦擦兄长的眼角:“那,兄长的兄长也可以陪我玩吗?”   “当然啦。我的兄长可厉害了,他会做很多新鲜的玩意儿,你见到了就知道。”诸葛乔用鼻尖碰碰阿瞻的额头,将阿瞻抱得高些。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了丞相府的东北方向,有火光在黄昏时深黯的天空乍隐乍现。   诸葛乔皱了皱眉头,唤过一名扈从:“去看看是哪里起火,出了什么事!”   那扈从立即奔出去了。   天寒多用火烛,容易失察起火,今年以来就有两三次了。长安城里十六都亭都配备专门负责灭火的人员,并及水缸、沙土等物,各部禁军也有参与灭火的责任。故而只要处置应对够快,并不至于酿成大灾。   可诸葛乔等了一会儿,却眼看星星点点的火光变得愈来愈强盛,还有浓密的黑烟如狰狞猛兽般升腾起来。诸葛乔凝视着起火的方向,忽然有种强烈的紧张,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又没有头绪。   他让仆妇把诸葛瞻带回屋去,又令家中仆役们也都做好灭火的准备,然后拔足往外走。   走了没几步,撞见此前遣出的扈从。   “都尉,都尉!”那扈从狂奔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道:“听说,是长乐宫北面,军营里的驿置忽然失火!火势极大!蔓延极快!”   长乐宫北面,军营里的驿置!   诸葛乔只觉得脑海中嗡地一声大响,浑身仿佛坠入冰窟般冷。他顾不上再听那扈从禀报,只厉声喝道:“备马!备马!”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