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反派疯狂迷恋我[无限]》作者:咚太郎   文案   一睁眼,姜意眠失去所有记忆,身处恐怖游戏。   ‘完成副本,我将为您实现所有愿望。’   系统附在耳边,如是说着。   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生硬的温柔,如邪恶之物对人类拙劣的模仿。   *   【听见死神的声音】   连环杀人案凶手的日记:   “她好可爱。”   “今天触摸到她了。”   “今天和她单独相处,还亲了她。”   “好喜欢她,好想永远拥有她。”   【诸神之子】   神的诅咒:以生命为代价,所有具有智慧的生物都将无法抗拒地贪慕神的光辉。   旧神消亡后,你是唯一的神。   【谁是男朋友?】   失忆之后,你有了五个男朋友。请在他们发现彼此,嫉妒厮杀之前,找出真正的男朋友。   * 非常规无限流,迷之留白,沉迷黑暗美学。   * 女主万人迷,登场男角色均为阴郁病态狗东西。   * 太爱你了要杀你,爱不到你要杀你,常规操作贯穿全文。   排雷:女主普通智商,体力超废,非智慧大女主手撕副本的爽文流。   涉及强制爱的内容较多,副本里‘全员恶人,厮杀全灭’的结局较多,介意者慎入。   * 开放性结局,游戏 x 女主,现实沦为取悦女主的副本之一。   内容标签: 快穿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意眠 ┃ 配角:傅斯行;霍不应;纪渊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疯批们的日常修罗场   立意:直面黑暗,反对一切犯罪行为,破蛹而生! 第1章 死宴(1)   就像浸泡在……水里。   依稀能听到纷乱的脚步声、交谈声,模模糊糊,字眼难辨。   直到敲门声乍起,姜意眠豁然惊醒。   黄铜材质的雕花椅、天鹅绒帘幔、红木衣柜、花苞形垂珠台灯……数十种古典家具映入眼帘,她只感到陌生。   【欢迎来到恐怖游戏。】   房间内没有第二个人,可耳边,的的确确响起一道冰冷的声音:   【欢迎进入第一个副本,死宴。】   【您将在今夜死去,请找出凶手。】   【请注意,本次任务采取无限循环模式。】   ……?   什么游戏?   不但对这声音、游戏以及周遭环境毫无印象。并且,好像连自己的姓名、年龄之类的基本身份信息都想不起来了。   发觉这点的姜意眠,不禁皱了皱眉。   砰砰砰!   砰砰砰!   敲门声仍在持续。   敲门的人忍无可忍,径直闯入。   来的是个女人,三十出头的模样,肩披雪白狐狸毛,脖挂珍珠大项链。   【继母】   【纪小叒,上海滩知名歌女,拥有熟练的小三上位技巧,继张李林纪之后,现为姜太太。】   头顶这两行字,女人开口便是一句:“哎呦,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躺着呢?”   字字娇嗔。   视线划过她波浪形状的刘海、紧腰高衩的衣服样式,姜意眠脑海里无端划过一个词:民国。   可民国是什么国?   全然不知。   她想要起身,意外发现双腿完全使不上力。   低头,掀开被子,只见这具身体长着两条枯败苍白的腿,爬满青色的筋脉。   一看就是废腿。   果然又成瘸子了。   姜意眠这样想,很快捕捉到关键词:又?   许是误会了表情,倚在门边的姜太太要笑不笑,拍手道:“好了好了金贵的大小姐,这腿都坏大半年了,早该惯了吧?别忘了楼下客人个个来头不小,可经不起你磨蹭的哦。”   说着,上下扫两眼。   留下一句‘行了,衣服不换就不换,我喊斯行领你下去’。   她转过身,摇摆着水蛇一般细腰款款而去。   *   五分钟后,身穿中山装的青年走进房间。   【管家】   【傅斯行,姜家养子,业内知名楷模】   两行字体幽幽浮现。   所谓的副本,人物初登场时都会有贴心的‘身份介绍’?   姜意眠记下相关信息,转而看向来人。   他长得……很均衡。   没错。   身材颀长,肩膀的宽度恰到好处;   两排睫毛细长轻伏,如同安静收敛的蝶翼,透着几分斯文。   这人像水,无色无味。   又有些像世外高人手下寥寥几笔山水画。   粗看不过淡雅,但要细究起来,似乎又藏着几分常人难以发觉的深意。   总而言之,说温和终归是没错的。   他朝着她笑,眉目稍弯,喊了声:“小姐。”   态度温和,语气温和。   连扶她坐起、单膝跪在床边为她穿戴鞋袜时,他身上的味道与指尖的温度,都是温和无害的。   这行为处事不太符合姜意眠对养子的想象,倒像个尽职尽责、忠诚不二的仆人。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您就十八岁了。”   一个巴掌大的精美礼盒递到姜意眠手边,这位没脾气的管家抬眼笑道:“生日快乐,小姐。这是答应您的礼物,我没忘。希望您也不要忘记,今晚要开开心心地度过。”   十八岁。成人礼。   加之姜太太提到过客人、副本名叫死宴,   几条线索交织,姜意眠垂眸摆弄起小小礼盒,心想:原来是富家大小姐的成年晚宴,规模盛大,宾客无数,确实具有发生凶杀案的良好条件。   所以她今晚真的会死?   无限循环模式又是什么意思?   本该微笑应对的大小姐陷入沉思,落在傅管家眼里另有原因。他低下脸,淡淡叹息:“小姐还在担心姜先生吗?”   姜先生,称谓与太太对应,是指她这个身体的爸爸?   姜意眠眸光微动,“我爸爸……”   “不用担心,姜先生会好起来的。”   管家语气平静,不再多说。   他站起身,慢慢将她抱进轮椅。   动作无比细致,仿佛在抱一个脆弱娇贵的玻璃娃娃。   得格外留心,才不会轻易弄坏。   坐轮椅的感觉万分熟悉,姜意眠被推出门,余光瞥见楼道尽头站着的三道身影。   分别是见过面的姜太太、打扮隆重的【继姐】纪小婷,以及背影瘦削的【继兄】纪渊。   三人不晓得在说什么,声音压得极低。   她集中注意力听了老半天,单单听见一声:“生日生日!就知道念叨生日!那老东西都半个月没睁眼了,你不肯给我买项链,倒花钱给她过生日!哼,要不是霍九和秦四叔今晚会来,我这辈子都不想理你!”   被游戏判断为【虚荣爱美,间歇性躁郁症患者】的纪小婷嗓音尖细,大喊大叫。说话间侧过头,瞧见姜意眠也不心虚,只狠狠瞪她,两颗眼珠子就差翻到天上去以表厌恶。   “好了好了,那霍不应什么脾气,秦爷又是什么人?别跟着那些蠢货乱攀关系,规矩些,见了人好好喊声霍司令、秦先生才不会出错,晓得伐?”   姜太太好声好气安抚完宝贝女儿,后知后觉到姜意眠的存在。   那张脸上真真切切的疼爱,眨眼变换成面具般完美的笑容:“哎呀,我们大小姐好歹肯出房门啦!那赶紧的下楼吧,别叫客人们等出火气儿嘛!”   语气活像老鸨催接客,纪小婷再次瞪眼。   至于那位【换个性别就能称为病美人】的纪渊……不是背对姜意眠,就是低头走在最后头。   一身素色青衫飘飘荡荡,除了身侧半只病态白、如皮包指骨的手掌之外,什么都瞧不见。   姜意眠收回眼神,望向旋转楼梯。   正想着双腿残疾的人该怎样体面地走下去,冷不防身后一股力袭来。   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扑,两秒之后,她摔在楼底。   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排雷again:   1、非常规无限流(或快穿?可能更近似文字游戏),巨大量私设   2、非炒股,前方大批病态、疯批、野狗男角色出没,嫖了再说,结尾会圆上。   3、女主是个冷漠美绝的万人迷,动动脑子还可以,拼武力,白日做梦。   3、文笔不怎么样而且花里胡哨像个蕾丝蛋糕蓬蓬裙,不少副本非常中二且羞耻,请注意。   以上,要是发现有不对味口的地方,建议及时退出(因为我改不掉……   作为新时代好青年,为了杜绝熬夜通宵不良恶习,中午12点更新!   今天有加更!   最后对老朋友们说一声:   姐妹们我阿咚活着回来了!   这次我真的超高冷,爱你们XD 第2章 死宴(2)   濒死的那刻,姜意眠感到一道视线,如秃鹰般在她的尸体上久久盘旋。   来不及探究,她跌落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那道具有金属质感的声音,如鬼魅无声无息伏在耳边,再次开口:   【副本死宴,第一次死亡,死亡方式为摔死】   【请问凶手是谁?】   【请在十秒内说出您的答案,否则视为弃权。现在开始倒计时,十、九、八、七……】   姜意眠开始梳理已知信息:   成员复杂的姜家。   双腿残疾的姜小姐。   截止目前出场人物有:   不知为何坚持为她举办生日宴的继母、为人处事滴水不漏的忠诚管家、暴躁继姐与神秘不露脸的继兄。   被推下楼时,管家近在身侧。   另外三人朝楼梯口走来,距离约在半米左右,伸个手的功夫,应该也能够着轮椅……   ……算了,证据太少。   开场五分钟暴毙的姜意眠放弃推理。   盲猜:“凶手是纪小婷。”   理所当然的:【回答错误,载入第二次循环。】   刺目白光突如其来,姜意眠被丢回房间,脑袋嗡嗡的响。   砰砰砰,继母敲门。   “哎呦,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躺着呢?”   继母离去,管家到来。   “生日快乐,小姐。”   “不用担心,姜先生会好的。”   而后被抱上轮椅,出门,撞见纪姓三人组。   剧情不差毫厘地重复着,纪小婷仇恨的目光如影随形。   这回姜意眠没有移开视线。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走近。   排除掉继姐,面前继母忙着打理衣裳,继兄低头望地,管家则是,从头到尾保持温良笑容。   他们的脸上没有出现过任何出格的表情。   微暗的灯光下,人人皆是无可挑剔的表演家。   有点意思。   心脏扑通扑通连跳两下,那鲜活而有力的触感,竟短暂盖过坠楼残留的剧痛。   姜意眠敏锐觉察到自己在……兴奋?   藏起对自我性格的疑惑,她偏头:“这有楼梯,我该怎么下去?”   傅管家答:“往常都是傅先生亲力亲为,要是小姐不介意,今天就让斯行抱您下去?”   唔。   本能抗拒陌生人的触碰,鉴于这回情况特殊,姜意眠压下排斥的心情,伸出手:“抱我吧。”   “好的,小姐。”   青年笑着弯下腰,柔软发丝拂过脸颊,轻又痒。   姜意眠揉了揉脸,用指尖虚虚点着他的肩。   还挺硬的。   这样想着,忍不住多戳两下。   身后目睹全程的纪小婷:“不要脸!”   该死的姜意眠,之前不是嘴爱装清高的么?!   天天摆个冷脸,左不准人扶右不许人碰,非要自个儿花大半个小时连滚带爬下楼梯。   怎么今天迫不及待往男人怀里钻?   真恶心!   干净的纪小姐可不乐意走在他们身后,赶紧加快脚步,唯恐自己的风头被抢走。   好在家里佣人也不傻。   私下里说姜小姐是姜先生的小宝贝,纪小姐是姜太太的小心肝。   不论姜太太如何得宠,家里赚钱的还是先生,那小姐里头更为金贵的,自然是先生千宠万娇的姜小姐呀。   ——你真别说。   这话不小心被姜先生听见,他转头当全家的面,摸着滚圆肚皮乐呵呵道:“家里用人还挺识货!我姜大贾确实是个破商人,满身钱臭,顶多有点儿狗屎运罢了。哪像我们家眠眠,搁以前喊声格格都不过分,当然金贵啦!”   当时太太那个脸色哦,铁青铁青。   难看得不得了。   还有纪小姐那双眼哦,可毒可毒。   差点吓死个人。   只是俗话又说了,天有不测风云。   谁让姜家如今成了先生不在,太太当家做主的局面?   这小宝贝小心肝两厢对比,自是后者压过前者,摇身变成他们竞相讨好的对象。   毕竟人在江湖,要讨生活的嘛。   眼尖瞧见纪小姐那双银灿灿的镶钻鞋根,佣人们这边低喊:“来了来了。”   那边眼疾手快关大灯。   这边喊:“快些快些,都瞧见小姐裙角了。”   那边又手忙脚乱抢着关留声机。   短短几个来回,灯灭声消,满堂笼黑。   取而代之的是楼梯边上窗户大开,白花花月光淌进来。   正好纪小姐脚踩美利坚的高跟鞋,手提大不列颠帝国定制的洋裙子,在无数道视线之中,高高抬起尖削的下巴,如开屏孔雀般闪亮登场。   可惜。   美中不足她头抬太高,眼也生得太高,看得太高。   一不留神半脚踩空,可不就当场摔个狗吃屎。   “瞧瞧这样儿,笑死人了。”   “登不上台面就是登不上台面,穿金戴银有什么用。要我说,人压不住首饰,反而称得俗了。”   “就是呀,空有心思呢。”   楼底下几位小姐掩嘴娇笑,不经意姜意眠,登时脸色剧变。   断了腿的姜小姐小半年不曾露面,外人都猜她不仅没了腿,还伤了脸。   她们今日肯来,八分为着霍不应,剩下两分,做梦都想亲眼看看姜意眠容貌尽毁,落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潦倒样儿。   谁能想到,这下人见了,愿望却落空。   清冷明晰的月光下,少女依偎在男人的怀里,长发如海藻般浓黑蜿蜒;皮肤白得像雪,像纸。   她面上表情淡淡,一如往昔的清傲,却没法藏住裙摆底下的伤腿。   但凡生了眼睛的人,远远就能瞧见它的纤细,它的苍白,还有它的残缺。   柔弱得好似只手足以掌控,稍加力道便能彻底折断。   以至于他们看着看着,耐不住心思想凑上去亲手摸一摸、折一折。   上海滩最冷傲美艳的姜大才女就这样没有了。   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意识到:   姜先生倒下,姜家岌岌可危。   姜小姐失去靠山,身上那股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气质烟消云散,剩下的仅是一个无依无靠、任人玩弄的姜意眠。   如此软糯无助。   残缺没能毁掉她,反而叫她美得惊心动魄。   并且从今往后。   只能如菟丝花那般攀附别人而活。   *   姜意眠才落地,立马被围个水泄不通。   是这样的。   在场本有好些正人君子,为了大才女姜意眠而来,发誓要好生鼓励她振作,重新捡笔作文章。   可既然姜大才女没有了,正人君子当然也跟着荡然无存。   余下满屋子痴迷残缺美的公子少爷,目不转睛盯着姜小美人,脑子里想得都是:   这样可怜可爱的小宝贝儿,还作什么文章演什么热闹!理当被我关进卧室里好生护着才对嘛!   于是他们围上来,抢着邀请姜小姐欣赏月色。   小姐们心里想‘好你个姜意眠!瘸了腿便连脸都不要,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卖弄风骚!’,嘴上偏生亲亲热热地喊:“眠眠呀,我们姐妹好久没见面,真真是想死你,也担心死你了啦!”   她们围上去,那是为了正义,为了阻止妖精害人!   一时之间,姜意眠本人如何不重要,反正她的轮椅成了全天下最珍稀的玩意儿。   甭管纪小婷怎样尖叫、姜太太怎样嗲气劝告,都拦不住他们里三层外三层玩命地抢。   混乱之中,那道视线又出现了。   诡谲,死寂,令人脊背生寒。   他在极近的地方注视她,以指尖拂过耳尖,又狠狠划过她的脖颈,留下一条细长的淡淡红痕。   到底是谁?   姜意眠有意追查,可对方藏匿在人群中,藏在数双眼后,一闪而逝。   “小姐。”   无所不能的傅管家成功稳住局面,俯在耳旁问:“您怎么想?”   姜意眠偏头拉开距离,视线扫了一圈。   无法找出视线的主人,便揪出为数不多、头顶具有身份信息的人:“就她们吧,我想和她们聊聊。”   路家表小姐,任家三小姐。   还有个矮矮胖胖的贾小姐。   三人共同组成上海滩知名难缠姐妹团。   “好的,小姐。”   傅管家面带微笑,将轮椅的控制权让出。   直到姜意眠被推出老远,回过头去,他仍站在原地。   笑意深远。   “用不着这么依依不舍吧,姜意眠?”   一声冷笑拉回注意力。   离开人群,路小姐率先撕破伪装,语带讥讽:“别说你爸还躺在医院观察室半死不活。万一真醒了,看见你这丢脸的不孝女,也得被活活气死吧?”   “路小姐这话说得过分了啊。”   任小姐不甘示弱:你们是不知道,今晚这场说好听了是生日宴,说直白些,不过是个拍卖会罢了。瞧瞧我们姜小姐,为了筹爸爸的医药费,竟然愿意卖掉自己!姜先生要是知道,应该感动得晕过去才对。是吧,贾小姐?”   “啊?”   忽被点名的贾小姐,正捧着糕点狼吞虎咽,百忙里抽空搭腔:“对、对什么对!说到底还不是贪慕虚荣,千方百计想、想嫁给有钱男人,所以找了这个由头……嗝!”   “没错!” 路小姐趾高气昂:“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啊,姜意眠?”   “……”   眠眠不知道,眠眠不在意。   玩家姜意眠满脑子都在蹦系统提示:恭喜您获得线索+1、恭喜您线索+2、+3、+4 ……   这才是玩游戏该有的愉悦体验嘛。   三位小姐继续叽叽喳喳。   见她们不再提供新线索,姜意眠没兴趣听下去,自然而然走了神。   姜爸重病在身,姜家风光不再。   姜小姐的情况可以修改为,一个无人庇护的年轻貌美大小姐,近似砧板上一块肥肉。   假如姜太太以此要挟姜小姐出卖色相,嫁给有钱男人。   就完全说得通,为什么前者愿意耗费巨资举办晚宴,而后者又隐隐抗拒,连衣服都不愿更换。   那么上轮推她下楼的人——   正想到关键处,被扑通一声巨响打断。   姜意眠回过神,只见贾小姐重重跌在地上。   “姜小姐你——”   任小姐难以置信地捂住嘴巴,仿佛她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而那位路小姐,唇边挂着隐秘的笑容,高高抬起胳膊,一个巴掌准准朝着她而来。   姜意眠下意识躲。   比她反应更快的,却是傅管家的手。   紧紧握住路小姐的手腕,宛如老鹰摁住了小鸡崽子那样轻易。   “放开!”   半路杀出拦路虎,路小姐很是不虞。   青年面上保持温和在在的笑,手却不动。   “路小姐。”   他低声说:“请注意场合。”   路小姐怒而抬头,这才发觉这位以温雅有礼出了名的年轻管事,竟生着一双灰雾般阴沉的眼。   被如此深不见底的视线盯住,她咬牙怪异的战栗感,反驳道:“我们姐妹好心好意陪她叙旧,她说翻脸就翻脸,还故意推了贾小姐!你说,该注意场合的究竟是谁?!”   傅管家闻言皱眉:“小姐为什么要推贾小姐?”   姜意眠:“我没推。”   傅管家点了点头,松开眉心:“您听到了,路小姐,我们小姐并没有推贾小姐,应当只是误会。”   远处公子哥们眼神压根没离开过他们心中的小宝贝,当然将姐妹团自导自演的戏码尽收眼底。   这会儿七嘴八舌地做起和事佬,也说:“姜小姐哪里会干那样的事。误会误会,我们都觉着只是误会罢了。”   路小姐:“……”   自觉被拆台,受到侮辱,陆小姐难堪得脸红脖子粗,大呵一声:“都给我闭嘴!”   “你们这群色胆包天的,识相就少管闲事!姜家倒了,这瘸了腿的姜意眠不过是个便宜货,你们要买要娶都是天亮之后的事!今晚我路菲菲偏要为难她,你们谁能护?再不然,明个儿我路家找你们的麻烦,你们这些人,又有几个兜得住?”   路家是姜家的死对头,从前大抵算作二分天下。   如今姜家眼看要完,陆家一家独大,确实得罪不起。   短短几秒,公子哥们掂量完利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数悻悻合上嘴,没人继续逞英雄。   “哼。就知道你们不行。”   路菲菲得意地扬起唇角,正要笑。   不想身后传来一声嗤笑,有人散散漫漫地问:“我也不行?”   这声音听着有几分熟悉。   她转过身,不设防瞪大眼睛,喊了声:   “霍不应!”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条狗:霍狗。 第3章 死宴(3)   左手夹着烟,右手把玩银元。   男人身形长而瘦削,不长骨头似的靠在阴影里。   指间火光明灭不定,眼看就要烧到皮肉,他不紧不慢。   单是大拇指一撇,便将烟头生生掐灭、碾磨成焦黑细碎的烟尘,纷纷扬扬落到地上。   满意了,他勾起唇角,这才慢悠悠抬起脸,露出一副低而威沉的眉骨;眉心分明透着一股化不开的阴鸷,底下那双桃花眼却又生得柔情潋滟。   这就是【霍不应】。   几次三番出现在他人口中,看上去非常重要、也非常危险的副本角色之一。   一个【抹过的脖子比你吃过的鸭脖还多】,且【极度阴晴不定的疯狗】。   姜意眠不过稍稍打量两眼,对方眼皮一撩,视线便如天罗地网般扑了过来。   “路小姐。”他用懒懒语调同别人说话,“就我这个样儿,得罪下路家行不行?”   双眼却牢牢锁定在她身上,仿佛一条潮湿黏腻的舌头,紧贴着肌肤分分寸寸不放过地舔舐。   多少令人有些不适。   姜意眠恹恹挪开眼。   路菲菲支吾老半天,答不出个所以然。   “看来这位小姐的嘴巴不太好使,那我们换个玩法。”   霍不应摊开手心,一枚崭新的硬币躺在上头,“我扔,你猜。要是你猜对,我就不敢招惹路家,保证今晚你能平平安安出这个门。但要是你错了……既然你能叫得出我的名字,应该也清楚我的规矩?”   要问霍不应什么规矩?   拜托!全上海谁不晓得霍不应是个疯子,有事没事爱找人掷银元!   口上说是猜中者生,猜错者死,实则次次出尔反尔,总有无数由头杀人取乐!   就他来上海两年,游戏玩了百八十把,十里逃生者只手可数。   久而久之,街头巷尾无处不流传着‘霍不应,祸百姓,你看银元美滋滋,他取你命笑哈哈’的顺口溜。   常人由此养成避霍不应如避鬼神的习惯,也就只有这些个不食人间烟火、被情爱话本迷去心智的大小姐们,才日日盼着霍不应能被爱情收服,早晚成为她们裙下最威武的臣。   路菲菲本是其中之一。   直到如今霍不应的银元近在眼前,恐惧如潮水而来。   娇生惯养的小姐吓得双腿发软,开口我、我、我了数声,碎字组不成语句,光生出泪水大把大把,在眼眶里巴巴打转。   这时,一名身材瘦小的男子走上前,谄笑道:“霍司令,小姑娘之间总是爱攀比的。现今姜小姐身体落疾是遗憾了些,但她生得如此漂亮,又能同您这样的大人物来往,难免遭人羡慕。我这小表妹也是年纪小,没见过世面,要有什么过错,我给您赔罪,给姜小姐赔罪,希望两位大人能够不记小人过。”   顿了顿,补充:“再来,我看两位应当好事不远,日后办喜酒的话,尽管来我们百丽大酒店。我保准亲自负责,必定将场子安排得又体面又热闹,决不让你们失望,如何?”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姿态更是到位,头颅低得就差埋进泥土里。   霍不应似笑非笑地看他护着路菲菲步步后退,挂在腰边的枪摸了几回,终是懒得去掏。   谁让小宝贝生日,不高兴见血呢。   一场插曲到此落幕。   霍不应收起银元,朝姜意眠走来。   一步、两步。   漆黑的军靴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沉闷声响,堪比锤子一下一下击打着头颅。   姜意眠猝不及防地,被拖进一段记忆里。   ——那是两年前的冬天,时兴的咖啡店中。   彼时的姜小姐,已为报纸写过几篇文章。这回交稿,对方将她约在靠窗的位置,东扯西讲小半个小时后,而后话锋一转,红脸向她道出爱意。   相比国家存亡,政局暗涌,姜小姐对小情小爱实在兴趣寥寥,满肚子拒绝的言辞即将出口之时,冷不丁被问:“你就是姜意眠?”   她应是,身旁那人便短促地笑了一声,又问对面:“你在干什么?”   对面稍显青涩的编辑看了看她,没好意思说话。   “不说话,那就陪我玩个游戏?”   陌生男人将银元高高抛起,再捏进掌心,非要编辑猜个正反。   他是半道闯进来的,头顶军帽压得又斜又低,凌乱发丝盖着眼,身后还跟着一大群面无表情的兵。编辑再三拒绝无果,只得云里雾里下定赌注:“我、我猜花面好了。”   男人手都不抬,就说:“你运气不好,猜错了。”   编辑觉着莫名其妙,怎么看都不看就断言猜错?   他起身质问,言谈有理有据,态度不卑不亢,颇有文人才子的魄力。可对方险恶地眯起眼,轻轻啧一声:“我说错了就是错了。”   下秒钟,一颗枪字儿‘砰’的打在编辑的脑门儿上。   刹时间鲜血喷涌,满堂尖叫。   尸体大睁着双目倒下。   “以后少出门,我会去找你的。”   混乱之中,男人若无其事地拭去脸上溅到的血渍,清晰地咬出她的名字:“姜、意、眠。   *   当街枪杀无辜,尚能谈笑风生。那位不知名的男人给姜小姐留下噩梦般印象。   直到两月之后,她才得知,那就是霍不应。   传闻姜先生多年之前曾与民间戏称‘土匪带兵’的霍大帅有过三面之缘。   时逢乱世,两人同是险中求胜、朝不保夕的处境,在饭桌上聊着聊着,结为口头兄弟;缺了口的破酒杯碰着碰着,又说笑改日领上儿女再聚,说不准有缘结为亲家,亲上结亲。   当时之事无人当真,除了霍不应。   他乃霍大帅第五位姨太所产的第九子,生来不足两个时辰,不受宠的娘因失血而活活疼了四个小时,临死前给他起了这个名:霍不应。   取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姨太生子猪狗不如’的不应。   ——后半句还是他娘没文化,闲来无事自个儿添的。   不过这霍不应写作霍不应,读起来,怕是祸不应才对。   自打他踩着亲娘尸体呱呱落地后,霍大帅犹如瞎猫碰着死耗子,上战场尽管瞎攻乱打,稀里糊涂自当大获全胜。   明明之前只是不起眼的小兵,照这军功累累计法,硬是一路高升升无再升,最终成帅。   霍大帅心里那个爽快呀,既得意,又唯恐运势尽,赶紧抬了两箱金元宝去拜佛祖,有幸得到佛祖长在民间的嘴巴——即老庙和尚——的指示:你那第九个儿子,生得可是龙的命格!你成了真龙他老子,对上凡人如同老龙对虾米,能不百战百胜吗?   霍大帅第一反应:老子他娘的今天才四十岁零六个月又十六天,一晚再造九个儿子都不成问题,你个和尚连女人都没睡过,凭什么说我老?   想拆庙,被副官拦下。   冷静后想想,倒也是这个理儿。   于是高高兴兴回了家,以前宠爱的老大老六全不要了,一把抱起霍九哈哈大笑。日后无论打仗睡觉,乃至睡女人,都要自家屁大点的龙崽子在附近坐镇,谁劝都不好使。   由此可见,龙爹真把龙崽子当回事儿了。   只是当着当着,不得不开始愁了。   六十岁大关匆匆而至,霍大帅人前好酒好菜享得潇洒,关起门来暗自琢磨:人人都说六十岁该退,可这都是他半辈子流血流汗打下的江山、收服的兵,哪儿舍得说放手就放手?   但不放手,死抓着不放手。连他都觉着自个儿像那没眼力见的老皇帝,死皮赖脸挡住龙太子的路呀!   按历史来看,龙这玩意儿十有八九爱搞窝里斗!   霍大帅仔细想了想,发现自个儿的龙儿子阴谋诡计玩得比他厉害,嗜杀凶残的性情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年纪轻轻不贪权利 ,不爱名,还不迷恋美人!这要造反篡位起来,还了得?   实在了不得哇!!!   想明白厉害关系,老元帅果断拉下面子,跑儿子面前威逼利诱,把手头的兵分出去大半,成功将恶龙霍不应丢到上海。   结果转而变成姜小姐甩不开的噩梦。   ——白天光明正大的盯梢也就罢了。   这人撂下狠话,除姜老爹外,不准何男女老少阿猫阿狗同姜小姐单独相处,不准亲密接触,更不准起爱慕之心,否则下场参考那死不瞑目的男编辑。   到了夜里更放肆。   霍不应这人生来日夜颠倒,别人清明他困倦,别人安眠他犯闲。   无辜拖累了姜小姐,经常夜半三更被拉起来,昏昏欲睡地陪霍疯狗看星星看月亮,从吃喝玩乐谈到枪支弹药,连着两年下来,浑身乏力,郁郁寡欢,可不成了活脱脱的憔悴小美人?   如此无孔不入地纠缠,直到半年前戛然而止。   *   幻象散开,霍不应走到眼前。   “霍不应。”姜意眠出声:“你——”   “还没消气儿呢?”   两人同时开口,霍不应语速稍快,添了一句:“你的腿确实不是我伤的,你爸躺在病院也和我没关系,骗你就学狗叫,给你汪汪汪成不成?”   他说得漫不经心,双手举起作投降状,哄小孩似的,语气放得低极了。   旁人听得心惊胆战,姜意眠却脑袋一疼。   又来了。   时钟飞速倒转,昼夜交替,春冬更迭。   姜小姐坐在油光锃亮的小汽车上。   那会儿正值寒冬腊月,体谅姜先生是生意人,年关需要走动人情,孝顺有加的姜小姐只喊了奶娘、姜家御用司机三人前去祭拜亡母。   上坟来回大约需要七个日头。返回的途中下起大雪,同意司机提议抄小道,赶在天黑前抵达上海。   姜小姐同意了。   所谓小道横在树林之间,道路坎坷,荒无人烟。他们拐过第三个路口时,意外发生了。   先是子弹打破玻璃,司机慌不择路,不慎将车头卡进茂密丛林之中。   想弃车逃跑,四面八方却齐齐冒出六辆汽车,拢共十二只车灯打得滚圆刺眼,接连朝他们撞来。   “小姐!快蹲下!”   年迈奶妈拼了命地将姜小姐护在身下,以血肉缓冲一阵又一阵的动荡。   那两条腿没来得及保,被压在板下,仿佛骨头根根碾成碎末,疼得人昏厥。   姜家的没落由此而起。   年初姜小姐遭了祸,后有姜先生向来小心的生意出了错,赔上大笔钱,连续四个月接不到新单子。   紧接着,远在江南水乡的姜奶奶无故病逝。   姜先生在赶回去的路上与随从大发脾气,怒急攻心,被送进医院抢救,此后片刻离不得重症病室。   这桩桩件件里确实没有霍不应的影子,独独姜意眠附在姜小姐身上的那刻,寒风凛冽,大雪飘摇。   她伏在纯白冰冷的雪地里,体温分分秒秒地流失,血涓涓流出,几乎把世界万物染成红色。   “奶娘……”   微弱地呼吸着,眼皮和眼泪止不住往下落。   随后。   一双干净、漆黑,做工精良的军靴出现在眼前。   她艰难地仰起脸,失去意识前最后所看到的,赫然是霍不应那双漂亮的桃花眼。   作者有话要说:  高冷,我不说话。 第4章 死宴(4)   回归晚宴。   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姜意眠冷冷问了一句:“去年腊月十八,你当真没有去过郊外?”   以姜小姐的语气发问,她模仿得分毫不差。   霍不应却仿佛感受不到敌意,一双桃花眼似笑似眯,“都叫人欺负到头上了。我给你出气,不领情就算了,反过来倒要折腾我。怎么,就这么爱让我出糗,非得当着他们的面学狗叫才行?”   说话间,黑洞洞的眼珠一斜。   远处偷看热闹的公子小姐被睨得一怔,当即低头的低头,捂耳的捂耳,身体力行地表示,他们绝对绝对不想听霍疯狗的狗叫,真的!   姜意眠想说她也没兴趣听狗叫,无奈迟了一步。   霍不应这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陡然俯身过来,以鼻尖碰着鼻尖的近距离,低低汪了三声。   完事儿戳她的额心,“这下该高兴了吧?小没良心的。”   “……”   好难对付。这人。   无论怎么询问、质问、诘问,他总能用调笑的口吻,将真相四两拨千斤地掩盖。   难怪姜小姐愈发疑他有意接近,疑他别有所图,不断立誓:“霍不应这人,同豺狼虎豹没有区别。所谓情爱,不过是他打的幌子罢了。爸,我不信他,更看不上他,这辈子就算死都不愿嫁给他!”   这话姜先生没放在心上,意外被霍不应听到。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脱掉姜小姐多看过两眼的浅灰色大衣,随手丢了自己费尽心思淘来的音乐盒,转身潇洒离去,此后整整半年不再踏进姜家的大门。   今日反常现身,摸不准,为杀人而来?   正想着,只见霍不应忽然出手夺轮椅。   傅管家微笑着分毫不让,与之对峙的同时,轻轻地喊:“小姐。”   前者有样学样,也喊:“姜意眠,有话跟你说,你听不听?”   两人齐刷刷朝她看来,气氛顿时紧绷得恐怖。   不过姜意眠对此反应迟钝。   又或是,压根不在意他们的争锋相对。   她只是在玩游戏,只是正儿八经地想着:傅斯行将管家角色扮演得出神入化,破绽难寻;而霍不应目的成谜,出场即触发过往记忆,可挖掘性更高。   现在最缺的就是线索。   所以她毫不犹豫:“跟你走。”   傅斯行这才慢慢、慢慢地松开手。   霍不应瞧着他的动作,好像笑了。   那抹笑容又轻又快又讥嘲,无声无息,有如蜻蜓点水般闪逝。姜意眠没有察觉。   年轻女孩很乖顺坐在轮椅上,精致又安静,犹如没有知觉的洋娃娃。即便被推进一条黑暗死寂的走廊里,即便感觉到脖颈被阴冷的视线所追缠死绕,也没有发出任何的抗议。   这样就很好。   霍不应觉得,非常好。   走廊长得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   姜意眠已经做好命丧当场的准备,身后却迟迟没有动静。   她等了一阵,索性打破寂静:“你要带我去哪?”   霍不应答:“外头月亮不错,看月亮去。”   一听就是瞎扯。   身为有姓名有身份的嫌疑人,你要有追求,要杀人。   姜意眠漠然:“我应该说过不想见你,死都不会嫁给你,你还来姜家干什么?”   不料他张口就来:“昨晚梦到你被人欺负,躲在角落里哭,埋怨我不来护你,还咒我断子绝孙。这不今天就来了,为你得罪姓路的,还丢了面子,这下总犯不着红眼睛了吧?”   边说还边往眼皮子上摸。   “别碰我。”   姜意眠拍开他。   霍不应的手摸惯了刀枪,指腹粗粝而干燥。   姜小姐这身子养得精细,禁不起半点儿糟蹋。   两人真真应了生来水火不容。这不,轮椅推到尽头,姜意眠仅仅几下忘了躲开,就被他摸得眼角泛红、酸胀。两只眼珠如水浸过的琉璃,亮莹莹,湿漉漉,没哭胜似哭过。   真的,非常,极度厌恶被随意触碰。   姜意眠用力抹着眼,难得感到烦躁。   霍不应见了,想给她揉揉,被警惕地躲开。   瞧这防备劲儿。   像只可了不起的猫,准看不准摸,摸了就咬人。   想到这猫迟早是自家的,不光摸,还要抱,要亲,夜里往死里弄。霍恶龙愉悦地舔了舔后槽牙,姑且忍住更过分的念头,从口袋里掏出一袋樱桃,挑了其中最漂亮的那颗哄她:“临沂的樱桃,洗过了。”   姜意眠不理,“今晚为什么来这?姜家已经撑不了多久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昨晚梦到你被人欺负,躲——”   “你知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姜意眠转头直视他,目光流露出不符外貌的锐利。   霍不应一动不动。   指尖依旧捏着饱满欲滴的红樱桃,抵在她的唇边。这幅姿态,他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儿,分明在说:把这颗樱桃吃了,不然什么都别想知道。   两人沉默僵滞长达数秒。   姜意眠张口咬了樱桃。   鲜红的皮肉绽开,汁水染红唇瓣。   霍不应居高临下盯着她,脸上浓郁的狠戾没了,好似打了个盹儿的野兽,懒懒道:“有什么好追究的?所有人都知道我对姜家没有兴趣,只对你有兴趣。这点是你不肯认。至于今晚来不来,为什么来,甚至有没有这场宴会,你终究要落在我手里,有什么区别?”   不是。   姜意眠语气平平:“我不是非你不可。”   霍不应满不在乎地,又一颗樱桃喂到嘴边:“你不是。但姜家是非得把女儿送给我不可。”   姜意眠觉得不对。   路任贾姐妹团把今晚称为拍卖会。   所谓拍卖会,没有既定买家,价高者得,随机性极大。   况且以姜家父女的深厚感情,姜先生危在旦夕,姜小姐却从未主动求助霍不应。这说明姜小姐尚未沦落到山穷水尽、需要投入敌人怀抱的地步。   霍不应哪来的底气?   什么叫做姜家必须把女儿送给他?   除非——   “宴会只是幌子,你早就和纪小叒说好了?”   霍不应笑。   “小孩子才拉勾上吊,说好了,不许变。大人之间多是作交易。” 语气稍顿,他笑得更为恶劣,眉梢眼角却染上浪漫春光:“但我又不是人,豺狼虎豹之辈而已,当然是把枪顶到她脑门儿上,告诉她,如果敢把姜意眠送给别人,我就砰——”   “一下打穿她的脑袋,再去挖她女儿的眼。”   “当然了,这不算完。”   “我多得是折磨人手段,大可以拿她儿子做个示范。只不过话没说完,她已经跪下来,哭着保证,绝对会把你分毫不差、而且心甘情愿地送到我手上。然后才有了今晚这场宴会,不是么?”   霍不应绕到身前,遮了姜意眠的光。   他的影子浓黑,庞大如牢笼盖下,将她完完全全地关押。   “所有人都清楚今晚的规矩,你既露了脸,说明你也愿意。”   “我知道你动了别的脑筋。不过可惜了,你指望的那个好四叔被我的人堵在城外,天亮之前绝对进不来。今晚在场没人敢跟我抢,注定我给的聘礼最多,之后就算秦老四找上门,尘埃落定,他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表叔,有什么资格阻挠我们?”   话到这儿已然说开。   宴会是幌子,拍卖是手段。   姜小姐因种种原故被困姜家,不得已答应举办宴会,实则联系秦四前来搭救,希望借此逃离。   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霍不应算计得比她更深。   秦四再有能耐,到底是外乡人。而他作为本地恶龙,只需一个名正言顺、众人皆知的婚约,连长辈纪小叒都点头答应,旁人自是无话可说。   能思量到这个程度,果然心思深沉。   更重要的是,他做到这个地步,恐怕不会轻易杀她了事。   姜意眠抿唇,“然后呢?”   霍不应:“嗯?”   “不光豺狼虎豹,以前我说过狼心狗肺。我不单单看不起你,厌烦你,还几次三番让你丢面子。”   她声音轻细,好似无法更大声说话,表情和语气倒冷静得出奇:“如今我沦为瘸子,不能走,不能跳。你又花了这么大心思,以后无论对我做什么都没人能阻挡,所以——”   准备杀了我么?   什么时候动手?   姜意眠想问这个。   霍不应却从口袋里摸出一条手链,蹲下来,握着她的手,慢慢悠悠地回:“所以你明天就会见到你的房间。软的床,长的链子,刚好从床头到门口,碰不到把手。那是我花了半年布置好的地方,从今往后你只能呆在里头,哪也去不了,谁都见不着。”   “除了你?”   “除了我。”   他翘起唇角,玩闹似的,细细捏着她的手指把玩。   姜意眠挣不开,只得忍着厌烦,相当麻木地听下去。   “不能走不能跳没关系,反正你什么都不需要做,我会替你梳头发,给你穿衣服。还有睡觉,洗澡,你想,只要你喊一声霍不应,我就什么替你做好。怎么样,这日子是不是听起来还不错?”   “……”   很像凌迟处死倒是真的。   姜意眠皱起脸,没留意霍不应什么时候戴好手链,又是什么时候低下头,悄然亲上她的指尖。   她只知道,潮湿滑腻的触感包裹住手指,刹那间穿透皮肉,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般不经同意的触碰,堪比蜘蛛攀爬上手背,令人毛骨悚然。因此她几乎想也没想地,反手甩了个巴掌过去。   啪的一声。   清脆响亮,恍惚间还带着点儿回音。   她浑不在意,光是低下头,反复擦拭指尖。   一下,一下,再一下。   姜意眠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那副做派,好像只要能把残留的触感除去,破皮割肉也在所不惜。   果然还是这么高傲。   所以才让人念念不忘,想要彻底毁掉。   霍不应顶着清晰无比地巴掌印,兴味眯起了眼眸,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凑过来问:“一下够不够你消气儿?要不再来一下,凑个双?”   姜意眠非常肯定,确定,这人是真的疯。   她扶住轮椅,面无表情地转动方向。   “别走啊。”   视线扫向后方,霍不应挑眉轻笑起来,尾音拖得长长,“不给你打不高兴,给你打了也不高兴。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你高兴?多亲几下行不行?”   “我要回去。”   活落时分,身后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   转过身,只见一片流不动的昏暗之中,一个陌生男人摇摇晃晃朝他们走来。   瘦,非常瘦。瘦骨嶙峋。   手长,脚长,走起路来有种肢体不协调的怪异感。   姜意眠直直望着他,他好似有所察觉,缓缓停下脚步。   就停在光影更迭的线之中,嘴唇微微阖动,不知喃喃着什么。模看上去呆滞又森冷,令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一个坏掉的玩具。   五秒钟,或十秒钟后,男人踩着碎玻璃离开。   没有言语,没有脚步。   他如误入人世的恶鬼,只留下星星点点的血,在月下幽幽泛光。   还有身上那件长衫,被夜风吹得影影绰绰。   这人该不会就是——   “纪渊?”   作者有话要说:  霍狗欠打,我打打打打打打!   第二条狗,纪渊。 第5章 死宴(5)   “别看了。”   视线被一只手掌隔空阻隔,姜意眠:“刚才那是纪渊?”   霍不应眼都不抬:“离他远点。”   没有否认,意味着对方正是姜小姐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兄长,纪渊。   新人物的出现,十有八九对应新线索。姜意眠手扶轮椅:“我要回去了。”   霍不应摁住轮椅,啧了一声:“还有傅斯行,也离远点。”   姜意眠:“放手。”   霍不应:“来。张嘴。”   何谓鸡同鸭讲,不外如是。   熟透了的樱桃抵上唇瓣,姜意眠表情木然,彻底失去开口欲望。   接近两分钟无声的僵持,霍不应败下阵来。   低低说一声‘小祖宗’,他边笑,边心甘情愿推着小祖宗原路返回。   两人才回到厅堂,外头横冲直撞一个兵,满头血和汗混在一块儿,进门便喊:“霍司令!”   声音洪亮,语气焦急,想来不是件小事儿。   霍不应往远处走了几步,“说。”   “……城口埋伏……弟兄……秦……”   断断续续听些碎词儿,不多时,霍不应走回来,表情轻松地说:“我有事出去会儿。”   姜意眠微一点头。   “记住我刚才说的。”   刚才说什么来着,忘了。   姜意眠点头。   霍不应把剩下小半袋樱桃硬塞到手心,“自己吃了,丢了也行,不准给别人。”   点头点头再点头,她的敷衍之意再明显不过。霍不应看破了,猛地凑到跟前,一双眼漆黑、狭长:“离姓纪的姓傅的远点,不然我回来先崩了他们,再办你,听见没?”   这是正儿八经的威胁,字里行间,戾气横生。   姜意眠慢吞吞地点头,目送难缠的恶龙离去,毫不留恋地挪开眼神。   厅堂里喧闹依旧。   缠绵舞曲缓缓流淌,水晶吊灯发出迷离破碎的光。这儿有数不清的男女,个个穿戴名贵,衣冠楚楚。   小姐们满身宝石耳环,珍珠细链,不知为何永远笑得花枝乱颤。   且颤的那样好,不老土,不浪荡,既是个有趣妙人儿,又不失礼数,娶回家必是顶好的。   少爷们稍稍放肆些,口袋里别上钢笔,或嘴边衔住雪茄,以戴着钻石手表的手轻轻摇晃红酒杯。   他们既谈诗词书画,又谈政治时事,这般神采飞扬,针砭时弊。   只要你瞧了,准得以为他是全天下最聪明的公子哥儿,如此值得托付终生。   嬉笑怒骂,烟雾缭绕。   光怪陆离,醉生梦死。   这便是姜小姐的生辰晚宴,宾客满座,个个面容模糊成团。   他们之中,有多少是为打发时间而来,多少人为落井下石而来。又有多少人,为杀她而来?   “小姐。”   傅管家如同神出鬼没的猫,出现在身边,笑道:“到时间了。”   透明的玻璃高脚杯,澄黄色的液体,他端着,要递给她。   姜意眠:“这是什么?”   “您的药。”他说:“因为您觉得苦,今天就溶在酒里,权当药酒吧。”   从未听说过这种药酒,姜意眠眼皮轻轻一跳。   “必须要喝?”   “是的,小姐。”   像面对不肯吃药的小孩,管家语气坚定又宠溺:“必须。”   “我的药都是你在管?”   姜意眠接过酒杯,方出声,第三次感受到那股视线。   这回她反应迅速,陡然抬头望向楼梯角。   总算,那道诡异的视线被她抓住,与她正面交锋。   ——死水。   对着那双眼睛,脑海里浮现的,是废弃的、肮脏的一沟死水。   颜色浓得发黑,水面漂浮着垃圾、死鱼、残羹剩菜,或许还有浮肿的肢体部件。   都腐败了,烂掉了,散发出令人绝望的恶臭。漫长的时间里,丑陋的蝇虫生于此,死于此,以尸体为食,又变作尸体。   这滩死水的主人,是纪渊。   他不知去哪里沾了水,整个人湿淋淋站在阴郁的角落里,头发缠绕打结,露出完全的两只眼睛。   “杀了你。”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嘴里喃喃:“杀了你。”   “杀了你。”   “杀了你。”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语速愈来愈快,状若痴狂。   浓重杀意铺天盖而来,纪渊似是盯着她的杯,嘴角划出一个怪异又惨淡的笑容。   姜意眠收回视线,问:“这药酒是纪渊给的吗?”   傅管家敛起眉目,温和地答了个:“是。”   她没再犹豫,将药酒一饮而尽。   *   【副本死宴,第二次死亡,死亡方式为毒死。请问凶手是谁?】   “纪渊。”   【回答错误,载入第二次循环。】   果然如此。   姜意眠闭上眼睛,开启第三轮循环。   *   不止一个杀人凶手,不止一种杀人手法。   必须把两者对应上才行。   房门第三次被推开,姜意眠的大脑极速转动。   姜太太受到霍不应胁迫,要将姜小姐安全无损地送到他手上。   嫌疑排除。   霍不应对姜小姐势在必得,不惜蛰伏半年以降低其戒备心,暗中策划今晚的宴会。   除非计划失败,否则没有杀人必要。   嫌疑暂时排除。   这样说来,第一轮死亡,已排除嫌疑人继母纪小叒、继姐纪小婷。   剩余嫌疑人:管家傅斯行、继兄纪渊。   第二轮死亡,仅排除纪渊。   余下傅斯行、纪小婷、路菲菲皆有嫌疑。   范围缩小了。   虽然无法明确确定谁是凶手,但,有一个人物渐渐浮上水面。   管家。   他是全场唯一一个有机会、有理由接触所有嫌疑人的角色,并且身处姜家,理所当然地拥有姜家所有公私情报。   比如姜小姐的行程、姜先生的生意,以及那些事件中起关键作用的小角色安排。   那么,他会是凶手吗?   眼神逐渐聚焦,姜意眠坐在床沿,细细打量起这位深藏不露的管家,傅斯行。   他在为她穿戴鞋袜。   单膝跪下,一身笔挺的中山装为之打皱,因而露出一小截冷白色,洁净、劲瘦的手腕。   明明做着伺候人的活,他却是神色淡然,薄薄的眼皮垂下,雅黑长睫根根分明。这样静。   多像假装臣服的野兽。   温顺在皮,险恶骨。   “生日快乐,小姐。”   第三次送上巴掌大的精美礼盒,对方分文不差地念台词:“这是答应您的礼物,我没忘。希望您也不要忘记,今晚要开开心心地度过。”   姜意眠应声,作势要将礼物随手丢弃。   他没反应。   半路转变主意,有意当面拆开礼盒。   他低着头,不紧不慢放下一只足,又抬起另一只。   仍旧不给半点反应。   直到姜意眠指着那条细细的翡翠项链道:“我喜欢这个礼物,麻烦你帮我戴上吧。”   青年这才抬起头,轻声道:“小姐,我是下人。”   姜意眠也轻轻地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好吧。”   傅斯行松了口,反复洗过三次手,再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抹去水渍。说声‘冒犯’,他绕到她背后,伸手撩起长长乌发,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   十分地光洁、脆弱。   有那么一会儿,他不动,她也不动。   空气里暗暗弥漫开火药气息,只消给点儿明火,便能将这座小洋楼,这个人,连同奢靡的音乐、惺惺作态的少爷小姐,今晚这场物欲横流的宴会尽数炸毁。   然而时间滴答、滴答走了两下,火药没炸。   冰凉的项链贴上肌肤,姜意眠问:“傅斯行,你明不明白办这场宴会意味着什么?”   身后答:“小姐会得偿所愿的。”   他知道。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姜意眠自嘲:“得偿所愿……我的愿望到底是什么?用这等不入流的手段给爸爸凑齐医药费,期盼他醒来,好看见我这幅自甘堕落的模样?还是期望着今晚搭上有钱少爷,尽快离了这摇摇欲坠的姜家,去做无忧无虑的阔太太?”   “小姐。”傅斯行叹息:“别这样说自己。”   居然还不露馅?   姜意眠想了想,冒出一句:“我想走。”   身后动静骤然停住。   装作没有察觉异样,她扮演起绝望又美丽的大小姐,被困笼中,举步维艰,一不小心说出真实想法:“我不愿意嫁给不学无术的公子哥,更不愿意留在这里任纪小叒拿捏。我要离开这儿,只是这两条腿让我离不开。斯行,你能不能帮我?”   “小姐……”   “你能帮我的对不对?”   “您……”   “带我走吧,斯行。”   “小姐。”傅斯行稍稍加重咬字,强硬打断对话。旋即又露出无奈的笑容:“项链戴好了,很好看。现在我该抱您上轮椅了,可以吗?”   “不可以。”   他想避开话题,姜意眠偏不。   “我喜欢你。”   轻易丢出一个重核炸弹,大小姐苍白着脸,一字一字说道:“傅斯行,我心里有你,就不会嫁给除了你以外的人。倘若今晚真走不出姜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话我只说一遍,你爱怎样听就怎样听,爱怎样想就怎样想,明白了吗?”   傅斯行沉默了。   一段冷冷的沉默。   半个世纪过去,对方总算开口:“您想去哪?”   “哪里都行。我还有些私房家当,付爸爸的医药费绰绰有余。只要你愿意带我走,从今往后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小姐,请您记住,我只是个下人。”   再次强调身份,傅斯行笑道:“家当再多,总有用完的那日。您有没有想过,像我这样的奴仆,即便埋头苦干数十年,赚得的月钱加起来,或许还不及您房里这盏灯、这本明代孤本画册。”   “您跟我走,早晚会见识到漏雨的屋顶、粗糙的衣物。您会不知不觉被腐烂的食物、肮脏的虫蚁所包围,睁眼只见丑恶,闭眼逃不开恶臭。周边尽是庸俗邻里,破败家具,届时又当如何呢?”   “数年后回想起今时今日——”   “当真值得吗?”   青年将道理娓娓道来,模样虔诚到了极点。   可窗外阴雨漂浮遮了月,屋里悄然暗下来。   黑色漫了他一身,这时候再去推敲他嘴角上扬的弧度,分明是凉薄的,游刃有余的,肆意操弄着人心。   “您想好了吗?”   姜意眠颔首:“我想好了,跟你走。”   傅斯行眼神微暗:“请不要再闹脾气,小姐。”   “我是认真的。”   “您该下楼了。”   “我不会下去的。”   年轻的大小姐沉下脸,态度坚定地毫无回旋余地。“除非你带我走。或我死在这里,你可以把我的尸体搬下去。”   至此,傅斯行的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面无表情,目光暗沉,犹如唯利是图的商人打量自己名贵但没有自知之明的货物。她突如其来的想法既稚嫩又刺眼,完全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带我走吧。”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真的。”   差不多了。   就差一步了。   敌人深陷圈套,无声地挣扎,无声地沉沦。   姜意眠安静旁观,化身猎人耐心蛰伏在丛林中,不断调整自己的枪口,瞄准猎物的心脏。   直到判断的最好时机降临,她冷静出击,几乎以哀求的口吻道:“傅斯行,这个世上我没有别人可以相信,只能相信你了。带我走吧,我们去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来过,到时候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我全听你的,好不好?”   漫长到无法计数的一段时间过去,青年掀起眼,回了一句:“再说吧。”   姜意眠皱眉,还想乘胜追击——   “听话,过了今晚再说。”   淡淡吐出这几个字,他摸了摸她的脸。   眼神温柔得令人战栗。   ——砰的枪响,林中鸦雀四惊。   当胜券在握的猎人大步走向圈套,却只瞧见凌乱染血的皮毛与孤零零掉落在地的子弹之时。   她知道她轻敌了。   未死的野兽仍在暗处窥探。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三狗傅斯行横空出世。   管家这种角色怎么可能不是反派呢?!   ps:科幻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好恐怖,我还是中午12点更新吧 _(:з」∠)_ 第6章 死宴(6)   最终被推出房间。   对手比想象中的更难对付,姜意眠眼前摆着两个选择:   1. 重复死亡,盲推凶手;   坠楼死亡的嫌疑人除了纪渊,只有傅斯行。   通过重演死亡的方式,运气好一轮,运气不好,两轮下来也能猜中凶手,完成任务不在话下。   这是最快、最简单的过关方式。   2.收集全局隐藏信息,弄明白所有嫌疑人的动机与手法。   这样才算得上玩游戏,而不是被游戏玩。   但问题在于:无限循环并非真的没有限制。   前两轮坠楼而亡的、毒发身亡的剧烈疼痛,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有所缓解,反而因为循环次数的增加而不断加重。以姜小姐的身体情况来看,至多再承受两次死亡,便是极限。   怎么办?   姜意眠稍有迟疑,身体忽然腾空而起。   她一惊,下意识抱住对方的脖子。   随后望着傅斯行近在咫尺的脸,疑惑:“你在抱我之前,是不是没得到我的同意?”   傅斯行从善如流:“请问斯行能抱您下楼吗?”   左右没有别的办法,姜意眠平静嗯了一声。   “谢谢小姐。”傅斯行将眼尾眯起,声音拖得柔软绵长,“能抱您下楼,真是我的荣幸。”   语气温柔过了头,便有些违和。   一阵夜风穿堂过,吹得水晶灯叮当作响。姜意眠侧过脸,能够很清晰地看见青年锋利的下颌线,淡色的唇,还有那对眉眼,洁净得近乎一首纤尘不染的诗。   明明还是傅管家,究竟怪在哪里呢?   她看不出头绪,收回手臂。   抱脖子太过亲密,改用手虚搭着。   由于对方的肩骨依旧漂亮又好摸,姜意眠习惯性戳了两下,然后,不幸被抓包当场。   “小姐在做什么?”   “你的肩膀。”她实话实说:“还挺硬。”   “是么?”他笑了笑,捏着她的指尖道:“要是还有更硬的,小姐也要摸?”   “……?”   姜意眠无比冷静地意识到,以前的自己肯定没经历过这种大场面。   以至于现在,她好像知道他在说什么,又好像不知道。   似懂非懂的,大脑没反应过来,人已经面无表情定在原地。五根手指头被握得很牢,她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被挪到……傅斯行的喉结上。   单薄、冷白色的一层皮肤下,那是最为鲜明、漂亮的突起处。   “怎么样?”   短短三个字,喉咙在指下轻微发颤。   这感觉实在是——   冷意沿着脊背疯狂上涌,她飞快蜷缩起指尖。   嫌疑人果然奇奇怪怪了。   姜意眠想:在游戏里胡乱告白,果然会遭到报应。   又想:喉咙确实硬。   不仅硬,会动,用力摁下去还能死人。   真好。   以上想法许是太过浅显,傅斯行面上笑容纹丝不动,眼神则是骤然冷淡下来,变得意味不明。   态度转变如此之快,难不成……在试探?   或许之前那番挖心掏肺的真情告白没能骗过他?   顾及这个可能,姜意眠艰难、又小心地碰了碰傅斯行的喉咙,借此将嫌弃的情绪,掩饰成怀春少女不可避免的害羞而已。   再次被迫围观的纪小婷:“!!”   “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狗男女真恶心!”   满肚子火气的纪小姐,硬生生挤开两人往前走。   底下仆人眼疾手快,刹那间灯灭,乐止。   她如愿登场,浓妆艳抹,步伐张扬。   第二次摔了个狗吃屎。   要是姜意眠没看错的话——   “傅斯行,你是不是——” 绊了她一下?   “抱歉,小姐。”   傅斯行低下头,眉目间有种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疏淡。偏他又是笑着的,轻描淡写道:“是我失误了,您会为我保守秘密吗?”   “……”   失误二字说得轻巧。   以纪小婷所处的高度跌下去,轻则头破血流,重或容颜受损。看她这会儿叫声凄厉,双手捂脸崩溃大哭的模样,多半受伤不轻。   眼睫扇合,姜意眠吐出冷淡地两个字:“当然。”   “一边是我讨厌的继姐,一边是我喜欢的男人。”她瞥了他一眼,“就算刚被他拒绝,这时候该向着谁,不还是件再明显不过的事吗?”   他笑而不语。   仿佛野兽偏了偏头,轻松又躲开一颗子弹。   下了楼,两人被宾客团团围住。   不同之处是这回姜意眠没被放在轮椅上,没有受到纪渊的威胁。混乱只持续短暂两分钟,在傅斯行不紧不慢的言语之中平息下来。   他放下她,附身问:“小姐,您怎么想?”   姜意眠躲开了躲,照旧选择路任贾三人组。   意料之外地,傅斯行并未松开轮椅,反是附得更低些,柔软的嘴唇几乎贴上耳垂,“没记错的话,她们都是纪小姐的至交好友,您确定要同她们相处?”   他干扰她的决定,这是前两轮不曾发生的情况。   姜意眠故作冷脸:“我确定。”   还说:“既然不愿意带我走,就别碰我。”   傅斯行却不以为然地,以指尖勾起一缕软发拢到耳后,淡淡说声:“别任性。”   抬头便朝一个长发披肩、打扮素丽的小姐说道:“吴小姐,好久不见,我们家小姐想同您聊聊。”   姜意眠: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所幸上海滩难缠姐妹团名不虚传,即便错失先机,照样儿偷偷摸摸凑上前来,轻轻往地上一坐——   “哎呦!!”   贾小姐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姜小姐,你、你未免太过分了!”   任小姐身负指责大任,陆小姐再次举起手掌。   傅斯行及时阻拦,霍不应悠悠登场。   骰子,游戏。   赔罪,退场。   霍不应朝这边走来。   剧情行云流水发展到霍不应有意抢轮椅,而傅斯行纹丝不让的地儿,气氛登时跌下冰点。   “小姐。”傅斯行低语:“别忘了您说过的话。”   霍不应学着说:“姜意眠,别忘了年底那事。你不总说我狼心狗肺么,今天我倒想告诉你,到底是哪条狗在背后做手脚,还玩得一手好栽赃。”   他意有所指,矛头直冲傅某行。   傅某行面色淡然:“小姐,有关前段日子姜先生生意上的事,我也查出了些眉目。陈先生与章先生亲口承认,有人以全家性命为条件,逼迫他们不再用姜家的钢材。”   不消说,这种事只有霍某应干得出来。   姜意眠心里门儿清,面上煞有介事:“那人是谁?”   “他就是——”   “你还真信?”   霍不应笑了一声,视线凉凉扫过傅斯行,:“我前两天听了个故事,挺好玩的。   说的是百年世家一朝落败,全家死的死、废的废,不明不白就只剩下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花大价钱悬赏幕后真凶。   为了这笔钱,人人都来打探这家人过去的事,积怨往小里找,差点没把他八岁那年给石子裹面粉上颜色,冒充果子把隔壁家老王牙齿磕掉半颗门牙的积怨翻出来。最后他们告诉那小公子哥,暗算他们家的就是明面上的对家。小公子哥信了,气冲冲去找人家算账,却忘了自家后院里还有条咬人不叫的野狗。你说好笑不好笑?”   姜意眠没笑。   傅斯行笑了。   “好巧,我也听过这个故事。” 他吐字清晰,眉眼柔和:“没记错的话,好像是说共有两个真凶,双方里应外合、各有所图。倘若霍司令非要把一方称作狗,那余下的,不知应该比作猫,还是阴暗角落里发臭的鼠更为恰当呢?”   “我说的是狗,又不是你。”   霍不应拖腔拖调,眼皮一撩,“你急什么?”   傅斯行笑得和气:“霍司令说笑了,我说的,也不过是耗子而已。”   两人暗中较量,相互揭底,信息量蹭蹭蹭往外蹦。   已知俩畜生狼狈为奸,各自为姜家覆灭出了一份力。   姜意眠不打算同任何一方单独相处,干脆选个折中的法子,“霍不应,你还有什么事就在这说。”   “也行。”   霍不应懒洋洋地:“不过好歹是件大事,你得让不识趣的东西滚远点再说。”   东西两个字,读重音。   傅斯行不为所动地站着,看来着实不愿意放她们两人独处。   激将法放在眼前,秉着不激白不激的原则,姜意眠沉下脸:“傅斯行,我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但你大抵忘了,你是怎样答复我的?除非变了主意,不然我愿意同谁说话就同谁说,你凭什么干涉?”   听了这话,傅斯行勉为其难退后几步。   霍不应离间计得逞,勾起唇,倒不在乎这对主仆打什么哑谜,只管自个儿变戏法似的掏出一袋樱桃:“花大功夫弄来新鲜货,尝尝味儿?”   姜意眠拒绝:“我不舒服。”   说的实话。   上轮恶药烂肠,火烧火燎的痛楚绝非玩笑。姜小姐身子骨差,本就生得白,这三五折腾下来,简直白得透明,连肤下淡淡筋脉都叫人看得分明。   霍不应见状脸色立变,沉着一张凶煞险恶的脸问七问八,临了不忘来一句:“姜家这群废物,狗都比他们会照顾人。”   “算了,不吃了,你收着玩。”   将樱桃硬塞到姜意眠手里,他再去摸百宝箱般的口袋,拎出一条红的绿的挂满宝石、且金光灿灿的链子,“这才是生日礼,我给你戴上。”   上轮是手链,这回变脚链,更有镀金的镣铐锁丝雀那股子意味了。   姜意眠正要躲,冷不丁霍不应开口:“我翻了账本,没想到你家生意黄了的事儿里头,还有那野鸡一份功劳。”   “纪小叒?”   霍不应相当看不上这位拖家带口、风尘上位的姜太太,不屑记她的名,就拿野鸡妄想变凤凰的野鸡代称。   他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单手握住女孩纤弱的脚踝,边说:“野鸡永远是野鸡,成不了大事,摆不上牌面,知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没有长远的眼光,没有过人的胆识。   姜意眠明白他的言下之意:纪小叒背后有人指使。   霍不应好像也明白她的明白,轻声哼哼:“蛇鼠才同窝,谁是蛇谁是鼠,还不一定呢。”   “……”   被这番话拉走心神,姜意眠没留意到,对方是何时松开她的脚,又在何时悄然袭向手腕。   要不是傅斯行拦得及时,恐怕亲吻手指那种病态的戏码又要上演。   不过,理所当然的,他们又双叒叕吵起来了。   霍不应吵架那叫眼睛长在头顶上,措辞尖锐,戾气横生,语不气死人不休;   傅斯行恰恰相反。   他当是伪善做作的政治家,笑不达眼,怒不显面。纵然皮肉之下满肚子肮脏龌龊的算计,眉目之间永远清风霁月,虔诚不惹尘埃。   俗话说得好,阻止不了就享受。   旁观着两人你来我往、难分胜负的斗争,姜意眠好不容易提起点儿兴致,霍不应却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一副‘没意思、不玩了’的散漫样儿,悠悠地问:“热闹看得开心?是不是肚子都忘了疼了?”   再瞅瞅淡定自如的傅斯行,姜意眠回过味来:两位嫌疑人都晓得自己人模狗样不受欢迎,故意半真半假地演戏哄她玩呢。   看戏的兴趣顿时全无。   “霍司令!”   霍不应的兵姗姗来迟,拉着他退场。   傅斯行声称要招呼客人,也转身离去。   后面的剧情应该不会有大变动,那么接下来,该毒药上场了。   它现在在谁手里?   姜意眠一面盯着傅斯行不住走动的身影,一面分心寻找其余嫌疑人,路菲菲和纪小婷。万分巧合赶上这样的画面——   “傅斯行!”   纪小婷拔高声儿嚷嚷,不消片刻,傅斯行走到她的身边。   路菲菲与纪小婷并排站着,面对姜意眠。傅斯行背对。   没法看清他们的动作,更听不到交谈。唯有路菲菲朝这边露出的狰狞笑容,与傅斯行转回身、左手手心里多出的两颗药丸,真真切切尽数地落在姜意眠的眼里。   傅斯行将药丸丢进右手酒杯之中。   同一位手捧托盘的下人擦肩而过之时,酒往外撒了两滴,恰恰落在他的纯白袖口边,晕开深灰色的圆形。   “等等。”   他喊住下人,放下酒杯,又端起另一杯酒。动作顺畅自然,怎么看都不像临时起意。   随即,偏头。   他遥遥看过来,对上她的眼神,牵起一个温雅无害的笑容。——仿佛早早知晓她在窥视。   姜意眠正大光明看着傅斯行走近,半晌没听他提及药酒。   神秘的液体在玻璃杯中轻轻摇晃,她选择主动开口:“这是给我的?”   傅斯行答:“不是。”   怎么会?   姜意眠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我看见纪小婷给了你两粒药,还以为是我今天的份。”   对方否认,还微笑着说她今天不必服药。   饶是姜意眠,也不禁迷惑了。   怎么回事?剧情变化了?亦或是傅斯行有所变化?   她盯酒杯的时间长了些,傅斯行似有所感,不含笑意的视线在两者之间转悠几个来回,声音变得极淡极缓:“小姐很想喝酒?”   姜意眠摸不透他的心思,默不作声的凝望着他,用力地望,始终无法剖开他的伪装。   哪怕一分一毫。   “你觉得我该喝吗?”   他望了回来,双眼如一片不透光的深雾:“小姐还小,我认为,不该。”   咔,咔。   秒针以肉眼难以计数的距离挪动。   经过一阵短暂又无比漫长的思索,姜意眠拂手:“那就算了,不喝了。”   傅斯行笑了笑。   薄薄的唇角轻巧一弯,原来不止是温和的、清雅的。   原来他还有一种笑,从未有人见过的笑,会是如此微妙、阴郁,混淆了温柔和残忍的界限,犹如一株深渊边盛开的妖冶的花。   “真听话。”   “听话的小孩会有奖励。”   停了两秒,他说:“小姐也会有。”   作者有话要说:  两只狗狗在吵架,吵得好,打起来! 第7章 死宴(7)   “天亮之前,您将如愿离开上海。”   留下这句话,傅斯行再度离去。   身形挺拔,衣装规整,青年如鱼般游刃有余地穿行在人群之中,克制地敛起爪牙,无论同谁皆能谈笑风生。   他有多少秘密?   他打什么算盘?   两粒药,两杯酒;   两位心生妒忌的小姐,一条藏匿幕后的蛇,又或是那位擦身而过的仆人。   哪有毒?谁下毒?   真相愈发扑朔迷离,姜意眠按压太阳穴。   左手边传来一声“装模作样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冷啧,是去而复返的霍不应。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   他软绵绵、不成样儿地靠在长桌边,“就你管那来历不明的东西,问他手里来历不明的酒的时候。”   两个来历不明,来历不明的二次方。   姜意眠想起傅斯行的人物介绍,赫然有着四个大字:姜家养子。   “他是我爸收养的儿子,半个姜家人,算不得来历不明。”   话到末处拐个弯儿,“不过爸爸从来没有说过有关他的任何事情,包括,为什么要收养他。连我都不清楚内情,难道你知道?”   “我能知道什么?知道十八年前街头混战,他替你爸挡那刀是算计好的;知道他爹妈没死干净,前两年还给他送来一个眼睛有毛病的妹妹,现在就窝在港口等天亮之后全家团聚;还是知道他扮猪蒙老虎,搞垮你家生意不知足,正磨刀霍霍准备把这厅里不长脑子的玩意儿全拉到外地去当穷鬼卖了,让他们尝尝伺候人的滋味?”   霍不应翘着唇角,模样十足十的轻佻:“我倒是都知道,都告诉你,你肯信?”   确实不信。   姜意眠口上反问,“为什么不信?”   “当然是因为我嫉妒他,恶心他,只要逮到机会非得亲手把他打成烂筛子、剁成肉泥丢出去喂狗才行。”   说着这种话,霍不应的语调十分愉悦、随意,眼里却闪着掠食者的光,不止说笑而已。   他对傅斯行的存在确实深恶痛绝,不遗余力地进行诋毁。   因此话里必然有添油加醋的成分,既不能全信,又不能一杆子打翻。   姜意眠斟酌再三,觉着身世爆料最实在。   不过,姜小姐看不上霍不应,霍不应想整垮姜家,强抢小姐,可以理解。   傅斯行这般处心积虑进姜家,谋划诸多。光为谋财……应当说不过去吧?   这样想来,姜意眠万分顺手地在脑袋里打上补丁:傅斯行,姜家养子,很可能是父辈恩仇,子代隐姓埋名、步步为营,最终潜入仇家为父报仇的普通故事(?)   “布谷。”   九点整,西洋挂钟里蹦出活灵活现的木工鸟,布谷布谷连叫三声。   底下恰好也喊:“蛋糕来啦!”   闻声望去,一个有模有样、足足八层高的精致玫瑰裱花蛋糕被出现在视野内,引起小姐们一片惊呼:“这蛋糕真好看!”   “谬赞啦,谬赞啦。”   风姿绰约的姜太太换了身衣裳,火红颜色,绸缎料子。   左手揽着破了相的女儿,右手拉着不抬头的儿子,浑身喜气:“意眠,这可是你姐姐最喜欢的洋餐馆,普通人家排队都排不上的哦。要不是你哥哥花了大价钱、大功夫同人家说好,哪里肯给你做这么大、这么好看的蛋糕,是不是呀各位?你们瞧瞧这玫瑰花做的呦,简直跟真的一样,蝴蝶都要飞过来咯!”   一路走一路招呼:“看看哦,大家都看个新鲜哦。”   “斯行你看这蛋糕,古德不古德呀?”   “霍司令您也看看哦,满不满意呀?”   纪小婷嫌丢人,半道甩开她的手。   纪渊反应慢,形同散骨组成的架,把一条平路生生走成凶险小道,磕磕绊绊来到姜意眠的眼前,竟比她高出三十公分而不止。   “纪渊,同妹妹说生日快乐呀。”   姜太太用胳膊肘子捅儿子,儿子陷入呆滞,没有反应。   她笑着救场:“瞧这孩子,都是自家人,怎么还给拧巴上了。”   “霍司令不要在意哦,来来来,咱们吹蜡烛,这外头的玩法儿是许愿,再吹蜡烛是吧?要不要唱歌来着?”   在场宾客一致摇头。   又不是真心实意给落魄千金过生日来的,谁要赔脸卖唱?   偏偏霍不应点了头,说:“要唱。”   还歪头问:“你们不唱?”   他们没办法,立马就唱了起来。   在夹杂着中西洋文、高中低调以及跑调的歌声中,姜意眠挺走心地立了三个目标:   1、找回记忆   2、弄清楚这个游戏   3、离开这里   呼的一口气,吹灭两根蜡烛,剩下第三根火光耀眼。   有人噗嗤笑出声,窃窃丢出一个词:不吉利。   霍不应冷哼,用打火机重新点上火。孤零零的一点火,左右两边又有了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姜意眠偏头看他一眼,觉得意外,杀人如麻的疯狗还犯迷信?   “看我干什么?”   他线条锐利的脸被火光照得柔和几许,潋滟桃花眼微微眯起,带点儿吊儿郎当的笑:“吹啊。”   姜意眠错开视线,再吹。   这下不光眼前的蜡烛灭,头顶的灯也灭了。   “……姜小姐这一口气厉害啊,连灯都给吹灭了?”   有人领头说好话,想讨霍不应的欢心。   其余人反应过来,以为是安排好了的讨巧事儿,跟着哈哈应是。   可笑来笑去,笑得脸也僵了喉咙也干了,灯怎么还没亮起来?   “怎么回事啊?”   “该不会是坏了吧?这节骨眼的。”   “姜家下人都去哪儿了,赶紧瞧瞧去!没灯就亮个蜡烛啊!都黑老半天了怎么没点动静?”   “真是的,这年头的下人个顶个的脑子笨,怎么没人吩咐,就不晓得做事了?”   四下抱怨声连片涌起,个别公子哥坐不住了,忙道:“我去我去,我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   “姜小姐,你家总闸在哪?”   “让让,前头的人让让,好歹给我让个路,不然怎么给你们开灯?”   黑暗里几数个块状物动起来,东倒西歪地。   这个尖叫:“当着心点儿行不行!我这脚都被踩第七回 了!”   那个娇声:“徐哥哥,你在哪儿呀?我什么都看不着,你牵着我好不好?”   场面霎时乱得不成样。   姜意眠突然被抱起来,想喊,那人抢先捂住她的嘴。   “是我。”   是傅斯行。   他将她放在桌沿边,迎着月光,迅速脱下外套,把她裹得严严实实。   “出什么事了?”   “没事。”   傅斯行安抚:“别出声,不会有事的。”   他定定望着八点钟的方向,姜意眠随之望去,除了一片黑鸦鸦、眉目含混的人影重叠外,只看清了他左眼下,原来生着一粒小小的泪痣。   面前阴影掠过,是动作慢了半步的霍不应。   故作无意地踹了傅斯行两脚,而后往轮椅上一坐。这人翘起二郎腿,下巴抵着手背,手里握着枪,目光灼灼地往这儿盯。   看我。   他不断用脚尖勾扯她的裙摆,无声说:我、更、好、看。   “……”   不太清楚他们在玩什么把戏。   近在半米的地方,突兀爆发出刺耳的叫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痛!”   尖叫声,痛呼声,慌乱的询问声,哭声,以及打斗声,如同大杂烩般哄乱。   —— 多半又是冲着姜小姐来的。   在意识到这点之后,姜意眠发现更为细微的事实:   场内有人要杀姜小姐,傅斯行知道,霍不应也知道。   难怪他们以惊人的默契分别负责调换她的位置、顶替她的位置,以保姜小姐的安全。   他们都不准备让她死。   但他们都知道她会死?   这说不通。   灯光亮起,姜意眠被抱回轮椅,脚边躺着死不瞑目的贾小姐。   鲜血涓涓流了满地,霍不应低下眼皮子扫了两眼,以脚尖翻过她的手腕,露出两道歪歪扭扭的血痕,以及深嵌其中的尖锐刀片。   “这、这是什么?”   “割腕?”   在死去贾小姐的手上看见了自戕的痕迹。   然而所有人心下明了,那声撕心裂肺的救命,只会是谋杀,而非自杀。   “是你!”   路菲菲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红着眼往前扑:“姜意眠,你这个恶毒的女人!贾小姐她的确想害你,但又没害成!你有什么气不过的,为什么下手杀她!”   周围见样儿不对,忙伸手阻拦。   她不管不顾,大吼大叫:“姜意眠!你竟敢杀人!你敢杀人!贾家不会放过你的,你这贱货死定了!”   “——闭嘴,吵死了。”   这头还没安抚好,那边霍不应揉了揉耳朵,又给摸出枪来。   大家伙儿一看不长眼的枪子儿更危险,赶紧就推路菲菲出去,返身劝他:“霍司令,别、别激动!您放下枪,有话好说,好说的。”   “别同小丫头片子计较啊,她、她肯定是被吓破胆儿了,鬼上身了,胡说八道当不得真。”   “对对对,您看我们这、这谁见过这种场面,别说路小姐,就是我们也吓得够呛啊!”   “这么多血啊!”   “贾小姐的尸、尸体怎么办啊?找谁拉回贾家?”   几个不学无术、但只专注败家,从未折腾出人命的公子哥们说着说着,脚软了,连带着后头几位娇小姐更惊惶。   年纪最小的那个,干脆哇一声哭了出来,嗓音又响又亮,吵得人头昏脑涨。   “霍不应。”姜意眠拉他:“把枪收了。”   霍不应不理,只对着拦路公子哥们说:“不找你们麻烦,把她弄回来就行。”   再拉,他还是不动,满眼压不住的阴鸷,漫笑道:“她这舌头生得不好,我今天替她割了,不关你们的事,改天让她爹妈挑个好日子再来霍园谢我。”   “霍不应。”   不痛不痒的口头侮辱,过眼云烟而已,姜意眠心平气和,且理智道:“她疯了,你冷静点。”   “还想和我比疯?”   不晓得用哪只耳朵听的话,霍不应唇角往两边拉伸,表情相当诡谲,像条狂犬病发作的疯子,笑嘻嘻:“那我得去她家逛逛,兄弟姐妹连着爹妈,哪条舌头不好,就拔哪条。”   “……”   难以沟通。   姜意眠果断呼叫:“傅斯行。”   出声的时候,没有特意去想,斯文败类样儿的傅斯行究竟压不压得住这条脱缰疯狗。   不过眼瞧前者施施然夺走后者的枪,告知在场所有宾客,今晚宴会到此结束,并有条不紊地安排起退场次序。   又不禁冒出‘傅斯行是不是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早有准备?’的念头。   “今天是你生日,我不动手,省得你又不高兴。”   霍不应挂着脸,面上净是阴沉,分明自个儿才燃着滔天大火没处儿发。   “但你得跟我走。”   他上手推轮椅,被傅斯行拦截。   “松手。”   “该松手的是您,霍司令。”   傅斯行轻言细语,“您可以走,但小姐,不行。”   “礼金给了,作证人有了,今晚就算我们的订婚宴。”拨弄着姜意眠长长卷卷的发,霍不应存着几分炫耀,字字讥诮:“你家小姐现在是我的未婚妻,你算什么?有什么资格说话?”   “那是天亮之后的事,您可以明天再来。”   “反正不差这个晚上。”   “差的。”   霍不应烦了:“去喊野鸡来,让她告诉你差不差。”   傅斯行不紧不慢:“太太已经回房休息了,您明天再来。”   两只恶犬抢着骨头,谁都不肯退后。   仿佛被按下暂停键、旁若无人的原地对峙片刻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肉骨头。   “姜意眠,你说话。”   “小姐,您来做决定吧。”   他们给肉骨头选择的机会,同时森冷的注视着,无论谁被拒绝,都会伸出利爪把她撕碎。   姜意眠:“……”   本想跟着霍不应偷溜,试试能不能活着离开姜家,活着度过今晚。   谁料落得这情形。   拒绝傅斯行,傅斯行杀她。   拒绝霍不应,霍不应发起疯了也杀她。   怎样回答才能度过这个生死危机?   姜意眠慎重开口,才说一个字,眼中光影乍然抖动。   “灯!灯又出毛病了!”   “要掉下来了!”   “小心,小心啊啊啊啊。”   短促而尖锐的叫声。   冰莹又璀璨的水晶。   内径足有两米的奢华吊灯直直往下坠落,姜意眠位于正中央。   她看见霍不应与傅斯行伸来的手掌。   也看见在手与手、肌肤与肌肤相触的瞬间,空间诡异地扭曲了一下,使他们离奇地与她交错而过。   看见倾倒的长桌、翻飞的蕾丝桌布;   看见扑地的酒、漫天落下的花瓣。   以姜小姐的双眼,她最后所看见的,是或茫然无措,或难以置信,或欣喜若狂,或怅然若失。   又或大惊失色的神色。   一切定格成画面,一帧、一帧慢慢滑过眼前。   这次是谁呢?   是傅斯行、霍不应不知情的手脚么?   他们到底知道多少,又装作不知道多少?   说起来,姜小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做错了什么,才会被这么多人抢着痛下杀手呢?   思维漫无边际地发散,姜意眠重重摔在地上。耳边断断续续,传来叮叮当当咣咣咚的玻璃碗盘碎裂声、咿咿呀呀美人真娇的柔媚歌声。   长发浸在醇香的酒水里,细细手腕边散落着玫瑰花瓣。   面庞被半片蕾丝盖住,唇色娇艳如樱,但她已经静静死去。   就像一张妖异而纯洁的画那样。   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女鹅喜提三杀!死亡CG get 第8章 死宴(8)   简直从里到外死了三遍,身体关节到处发出咔、咔响声,疼得厉害。   【副本死宴,第三次死亡,死亡方式为意外身亡。】   依然是那道没有起伏的机械音,语速加快:【警告!警告!禁止质疑游戏规则,禁止试探游戏界限!玩家姜意眠!严重警告!请保证下不为例!请保证!】   尖利的警报声划破耳膜。   黑不透光的地域剧烈抖动、崩塌。   直至姜意眠松口说出‘我保证’,这个空间才息怒般逐渐平静下来。   【感谢玩家的配合。】   【准备开启第四轮循环,祝您游戏愉——】   “等等。”   她突发奇想:“我想休息五分钟。”   【……】   【…………】   【……………………………………………………………】   对方犹如卡机,僵滞长达数分钟后,轻轻吐出两个字:【可、以。】   语气乖顺且柔软,令人无端联想到,能掐出水来的水蜜桃。   转瞬而已。   下个瞬间它恢复常态,一板一眼开始计时:【一秒、两秒、三秒、四秒……】   姜意眠阖上眼皮,休养生息。   五分钟后再睁眼,神色清明。   “这个游戏有没有读档功能?”   【抱歉,无法理解。】   “定点投放?”   【抱歉,无法理解。】   “不需要第四个。”姜意眠换一个更通俗易懂的说法:“我只想在第三个循环的某个时间点,重生,这样更省时省力,做得到吗?”   沉默。   沉默。   再沉默。   【可以。】机械音冷硬道:【请选择载入时间点。】   这家伙可以沟通。   更确切来说——   这家伙的背后应该存在运营、阶级之类的有智能、能沟通的存在,一旦玩家提出意料之外的要求,就需要请示,再回答。   姜意眠答:“第三个循环,霍不应被叫走的时候。谢谢。”   【正在载入。】   【载入成功。】   “玫瑰玫瑰枝儿细,玫瑰玫瑰刺儿锐,今朝风雨来摧毁,伤掉嫩枝和娇蕊~”   轻快婉转的歌唱,滋滋作响的留声机。   食物的香气,脂粉的俗气,挟着花、酒、烟的味道,扑面而来。   “走了。”   霍不应拍她的脑袋。   “小姐,请您不要乱跑。”   傅斯行的衣片随着他的转身而浮起。   两位嫌疑人往截然不同的方向离开,这是今晚这场宴会里,姜意眠唯一自由活动的机会。   她准备去找纪渊。   第二轮循环里,几分钟前,她在花园走廊尽头初遇纪渊。   几分钟后,又在宴厅之中与浑身湿透的纪渊对视。   眼下对方所在之处并不难猜。   姜意眠当机立断,用双手转动轮椅。   轮胎骨碌碌滚过又长又黑的走廊,滚过坑洼不平的石子路,走进花园深处。   果然,清冷的月光下,一团瘦削而庞大的黑色轮廓,如婴儿般蜷曲着自己,静静坐在寒冷刺骨的池水中。   “纪渊?”   她靠近过去,还没想好怎样开场。   他蓦地起身,踉踉跄跄、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猛扑而来。   几乎一刹那的事情。   姜意眠被摁倒在地,胸脯没入锋利的刀片。   抬眼,她对上一双深渊般漆黑、荒芜的眼,终于看清了这位纪嫌疑人的模样。   脸色苍白如纸张,嘴唇却是浓烈的鲜红色。   仿佛饮过血腥。   “眠眠、眠眠。”   声音如金属刮擦,大抵是许久不曾说话的缘故,他捧着她的脸,额头抵着额头,沙哑呢喃:“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   “好喜欢你。”   “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   “我要保护你。”   “抓住你。”   “终于、终于杀掉你了,眠眠。”   他如是说着,在姜意眠模糊的视线里,露出一个既满足、又可怜的笑容。   *   【副本死宴,第四次死亡,死亡方式为——】   【找死。】   机械音格外冷漠:【请问凶手是谁。】   “纪渊。”   【回答正确,成功通过副本死宴,请问是否要查看其它死亡结局的真相?】   关于其它死亡结局,姜意眠心里有猜测,验证一下也无妨。   “查看吧。”   话音落下,面前凭空拉开一张无具形的荧幕,映出她初入游戏、心不在焉地瞧着楼梯的画面。   “我这衣服好不好看啊?霍九会不会喜欢这样的?”   纪小婷双手提着洋裙,一个劲儿的嘟囔:“不喜欢就拉倒,他没眼光,死缠个瘸腿废物,给我我还不稀罕呢。反正还有秦四叔,年纪是大了点,但也不差。他有钱,有文化底子,会说各种乱七八糟的国家话儿,还经常被外国的厉害人物邀去做客。安生,有面子,不比霍九这打打杀杀的兵痞子差,妈,你说是不是?”   纪小叒敷衍:“是、是、是。”   纪渊沉默不语,生得高,往前多走两步,眨眼来到‘姜意眠’的身后。   傅斯行的双手正握着轮椅。   当一双泛白、指骨嶙峋的手闯进视线时,他掀动眼皮,与纪渊的眼神发生极为短暂的交汇。   随后松手。   放任那双恶意浓重的手搭上轮椅,攀爬至年轻女孩的肩上,猛地一推——   滑轮失控,椅子摇摆。   双腿残疾的姜小姐毫无反击之力,如同折了羽翼、还未学会走路的幼崽。脚尖触地不到半秒,便跌跌撞撞、认命地翻滚而下。   没过多久,杀人犯纪渊也滚下来,摔在她的身旁。   绷直指尖,堪堪触碰到她的脸庞。   *   第二幕。   霍不应将一袋樱桃硬塞给‘姜意眠’,远处偷窥的纪小婷怒得直咬指甲盖。   “浪货!”她恨恨磨牙。   没想到身旁有人比她磨得更大声:“天生的妓子!”   “菲菲?”   纪小婷转头一看:“你眼睛怎么哭肿了?”   路菲菲同样诧异:“你的额头!怎么摔成这样了?”   一不小心,彼此戳中痛点,两位小姐不约而同,终止话题。   “我可真恶心她。” 纪小婷抱怨:“霍九到底看上她什么?他的眼是不是有毛病,连假清高、扮柔弱,欲擒故纵这招都看不分明么?”   “光恶心有什么用?”   路菲菲扫了一圈:“你说的那个姓秦的,是不是还没来?要是他也瞧上姜意眠,抢着花钱娶她,那才是天大的笑话呢。”   这话惹得纪小婷火大,脱口而出一句:“那我就杀了她!看她下阴遭地府去,有没有本事勾引鬼差判官!”   “你说真的么?。”路菲菲状似无意:“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纪小婷瞪大眼:“你有办法?真的假的?”   路菲菲反问:“你是真是假?”   纪小婷:“我得知道你有没有真办法,才能拿定注意!”   “你不说我怎么能说?”   “得了吧,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蒙骗我!”   真、假、真、假,两人划船似的推来拉去数个回合,纪小婷失了耐心,“还真没完没了了,我数三下,一起答就是了。”   三、二、一。   异口同声:“真!”   害人之意不谋而合,路菲菲望了望左右,声音压得低实:“我这有种药,原本打算用来弄死后院那只烦死人的猫,现在,不如送给姜意眠尝尝味儿?”   “确定能死人?我们不会被抓吧?”   “不会。”她信心满满:“这东西可是坐船来的,一粒死猫狗,两粒残妇幼,到了三粒死了人,我们这儿的医生,照样什么都瞧不出。”   纪小婷双眼微亮:“你用过?”   “不光我,还借别人用过呢。姓贾的傻货,家里六姨太掉了孩子,就是用了两粒,到现在都没弄明白怎么回事。” 路菲菲努了努嘴:“就算真出事,咱们推给贾家那个猪头就是了,怎么样?再磨蹭,天都亮了。”   纪小婷握紧拳头,张口喊来傅斯行,谎称两粒药丸是贾小姐送来的生日礼,有助身体康健、延年益寿,让他仔细收着。   “贾小姐有心了。”   傅斯行看向路菲菲,路菲菲不闪不避,做出骄横的模样:“看我干什么?我可没准备东西给她。”   他不置可否,视线转回纪小婷:”良药有时效,依您看,这药应该在什么时候服用才恰当?”   眼皮不自觉轻跳,纪小婷舔了舔唇,小声道:“那肯定……越早越好吧。”   “好的。”   傅斯行低头看着药丸,绽开轻柔的微笑:“那就让小姐立刻服用吧。”   *   第三幕。   灯光俱灭,浓黑弥漫。   处在旁观者的位置,姜意眠不需花费功夫,便能捕捉到那个又长又扁、独自逼近事发地点的人影,说出他的名字:“纪渊。”   杀人无非三种:情杀,仇杀,利益杀。   纪渊属于情杀。   他对姜小姐抱有男女之情,今夜无论如何都得不到她,只能看着她沦落其他男人手中。   难怪他杀心浓重,几乎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 至于对方为什么选择割腕杀人,姜意眠确实不解过。   但在第四轮短暂的接触中,她不经意瞧见他手臂上一条又一条深可见骨的疤痕。   有新生的伤,亦有陈旧的,交错覆盖在皮肤表面上,颇有些血腥画意。   那是她先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也是他经年累月、最为熟稔的伤人方式。   若非傅斯行、霍不应的介入,他必将精准无误划开她的手腕,取她性命。   —— 当然了,有也无妨。   ‘姜意眠’难逃死劫,终究支离破碎躺在灯下。   纪渊得偿所愿,在没人留意的角落,注视着她而亡。   *   终幕。   划破夜空的尖叫,招致无数宾客。   推开拥挤吵嚷的男女,霍不应见到泡在血水里的‘姜意眠’,肌肤泛青,被拥在怀中,已死去多时。   “滚开、滚!”   粗鲁掰开纪渊的手、甩开纪渊的尸体,他抱住她,语调古怪地喊一声:“姜意眠?”   她没应答。   打湿了的头发淌下水滴,卷翘的长睫遮盖眼睑。   姜小姐依旧精致、美丽,如同橱窗里标上天价的洋娃娃。   只是,死了而已。   霍不应怔怔的,眉头近乎半毫、半毫,或是更微小、更难以接受的距离往眉心挤压。   青筋浮了起来。   眼底铺上红色。   之后是唇角不受控制地颤动,古怪地起落。   像没心没肺的笑的雏形,又如泛疼、震怒的下沉。   “傅斯行!”   再之后,他咬牙切齿:“傅斯行,你出来!”   傅斯行应声而来。   屏幕外的姜意眠留心观察到,在目睹这场死亡之后,他有一瞬间的空白。   面上所有表情都清空。   眼也空白,神也空白,犹如被彻底挖空的盒子,只剩下躯壳。   大约三两秒的空白过去,傅管家找回自己的神色与角色,垂眸道:“今晚的宴会到此结束,请诸位自行离开。”   枪和尸体。   反击与保护。   霍不应毫不犹豫掏出枪,砰砰两下,子弹沿着脸颊划过,打中他人的腰腹。   他面色冷戾,双眼眨也不眨,再次瞄着傅斯行开枪。   “杀人了!杀人了!”   众人惊得惊慌失措,四处逃窜。   傅斯行没有分神给他们,没躲子弹,视线在尸体上停留、划过,仍是一句:“请您离开,霍司令。”   “走?今晚谁都别想走。   霍不应咧开嘴:“尤其是你,傅、斯、行。”   他藏了兵,埋伏在远远近近的地方,闻声齐刷刷跳了出来,个个比恶徒更恶徒,笑哈哈堵住旁人离开的路。   无处逃窜的宾客尖叫连天,沦为无关痛痒的背景乐。无人在意。   “我还以为你下不了手。”   唇边溢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几声笑,霍不应的枪口愈来愈近。   傅斯行轻、又沉稳地回答:“我确实下不了手。”   “所以就眼看着别人下手?”   “这是个意外。”   所有人眼里良善、温和、忠诚的傅管家真诚地重复了一遍:“意外。”   “去你的狗杂种。”   霍不应开枪,不知哪里冒出来一个仆人,义无反顾地挡在傅斯行前面,替他赴死。   “傅管家!”   其余仆人很是时候地赶来,衣一掀,摆一扬,手里皆是小老百姓不该有的刀枪。   公子小姐们仿若找到遗失的主心骨,纷纷群聚而来,绝望地求助:“傅管家,救、救命!”   “快救救我,我、我必有重谢!”   “我是刘家的,只要你保我性命,我全家欠你人情!”   “还有我、还有我!”   他们争先恐后的叫呀,嚷呀,拉呀,扯呀。聒噪极了。   下人们问:“怎么办?傅管家?”   如唐僧肉般被死死包围的傅斯行,掩了掩唇。   卷曲的碎发遮住眼睛,看不清他真意,只听得一声:“不留了吧。”   云淡风轻。   “不管其他死活。”霍不应那边放话:“我只要傅斯行死!”   周围便速速厮杀成一片。   “傅斯行……”   场外看戏的姜意眠自言自语:“本来就打算杀了姜小姐?”   机械音:【不是。】   傅斯行本人也说:“可惜了。”   他如游魂,奇异地避开枪林弹雨,轻而易举走到尸体边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淡淡叹一口气。   “本来想带你走的。”   “姜先生恶有恶报,生死垂危,死前想见女儿一面,却得知,最宝贝的女儿竟然与罪魁祸首远走高飞。”   “姜小姐十八岁前荣华富贵,享用父亲偷来的好日子;十八之后流落街头,意外丢失所有私房钱,只得过上穷苦百姓的生活,食不饱腹,衣不蔽体。”   “本以为两情相悦,白头偕老,直至死前才知道,原来她爱慕的是仇人之子,原来她被仇人之子 —— 一个使她残疾、家破、人亡的小人——爱慕。”   “怎么样呢?小姐。”   自是无人应答。   “您好像不喜欢这个故事。”   傅斯行笑笑,抬起头,目光阴冷无光,几乎要穿过屏幕与皮肉,笔直扎进姜意眠的心脏深处。   “那还是就这样吧。”   他眯起眼梢注视她,笑着说:“您死于非命,作为奴仆,我会为您报仇。”   “姜先生、霍不应、纪小叒、纪小婷、纪渊、路菲菲……”   “别担心,所有觊觎您、伤害您、冒犯您的所有您厌恶的、喜欢的、留恋的。都将——”   “陪您跌下地狱。”   “永不超生。”   作者有话要说:  原文名字叫:恐怖游戏,全员恶人   所以你们明白的,我说狗,就真的很狗。   这不是一种侮辱。   只是一个心平气和的陈述,以及——   爱称! 第9章 死宴(9)   “停一下。”   循环之外的姜意眠,喊停:“我要重看之前的内容,可以么?”   【可以 。】   回顾死亡片段,前三个循环,三次谋杀,傅斯行次次皆在身侧。   影像无比诚实地证明,除了顶灯掉落之时稍有意外。其余时候,他永远保持微笑,从容不迫地旁观她的死亡。   连眨眼频率都不曾变过。   原来如此。   不表爱意,姜小姐必死无疑。   不明不白地死去,若有灵魂滞留人间,恰好听到傅斯行信誓旦旦为她复仇的言语,搞不好还以为,他是天底下最忠诚的奴仆。   即便表了爱意,再侥幸逃过所有谋杀,迎来的,也不过是被他为她准备的谎言牢笼,囚禁终生,直至临时的那刻,才能得知真相始末。   所以。   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好下场,无论如何都逃不开傅斯行的狠辣算计。   ·   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热烈跳着,姜意眠发自内心地感到,这位把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中的傅管家,白切黑,黑得挺精彩。   【回放完毕。】没有感情的机械音提示:【第四轮循环尚未结束,是否选择继续播放?】   还没结束?   狗咬狗的结果不知怎样,姜意眠不想错过。   画面切回最终循环,距姜宅不到百米的阁楼之上,陌生青年低头汇报:“霍不应、傅斯行连同他们的人手满院厮杀,堵了门,四十六个宾客没一个跑出来,连纪小叒母女——”   听汇报的人显然对此不太在意。   “意眠呢?”   “……先生,我们来迟了。”   “领她来见我。”   青年的眼皮狠狠连跳七八下,竭力把头压得更低:“先生,我们来迟了!都怪姓霍的,您明明已经提前过他,宴会上有人想害姜小姐。但他仍然没防住,害得姜小姐她——”   “领她来见我。”   对方语气不变,微微侧头,肃杀之意铺天盖地:“还要我说第三遍吗?”   “是!先生!”   死人该怎样领来见先生?指的是把尸体抢来?   青年心下琢磨着,问了最后一句:“先生,姜家那边……”   先生摆了摆手,好似没有开口的欲望。   这是让他看情况处理的意思。   青年应了声,转过头,额头沁出的冷汗才敢簌簌滑落。   先生对姜小姐颇为看重,这回出门,他们分两批,来了近百人。即便在港口对上霍不应的埋伏,剩下四成,对付如今的姜宅应当绰绰有余。   只是先生不喜伤亡,正面交锋定是不行的。   霍不应、傅斯行狼狈为奸,纪小叒助纣为虐,这三人皆为姜小姐的死出了力,留不得……   心腹百般心思转悠着。   不知名的先生静坐阁楼,遥遥望着昔日辉煌的姜宅,于漆黑夜里燃起了火,烧得很厉害。   他走下楼去,经过寂静长街,来到宅院门前,站了许久。   好像在想什么。   好像什么都没想。   里头纪小婷透过雕花缝隙发觉他的存在,惊诧须臾,使出浑身的劲儿拍打门扉,大吼一声:“秦四叔,救我!”   “听得到我说话吗?四叔?我是纪小婷啊!姜意眠的姐姐、你的侄女!!两年前你还说我长得漂亮,给我送过裙子,都忘了吗?!”   “四叔救命,他们都疯了,快救救我!”   她鬼哭狼嚎着。   被视若无睹了。   秦先生在门前停留许多时间,几乎亲眼瞧着,被拦截在屋里纪小婷被烧成一团火,嚎叫声越来越小,再后来,就完全听不着了。   “先生?”   “回吧。”   他走了。   余下火在烧,浓烟滚滚升腾、铺开,仿佛为整个上海滩,盖上一层灰色的脏布。   *   【副本死宴,剧情结束。】   机械音道:【现在开始不限时休息时间,玩家凭自由意愿,随时可以进入下个副本。】   姜意眠:“怎么退出游戏?”   【除非完成所有副本,完成游戏,否则无法自主退出。】   □□裸的强买强卖,她不得不怀疑:“我是自愿进入游戏的?”   机械音一口咬定:【是。】   再问:“为什么我没有记忆?是因为游戏的规则?强制性失忆?”   【不。】   机械音断断续续:【不明原因……失忆……系统086正在检测……检测失败……开启自动修复功能……】   归根究底还是因为游戏。   一个会把人困死的游戏,失忆前的她是否明白其中的危险?为什么要玩这个游戏?   【十三个,副本。】   系统086的声音猛然变化。   【完成副本,我将,为您实现愿望。】   它这样说着。   声音冰冷,咬字清晰。   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生硬的温柔,如邪恶之物对人类拙劣的模仿。   姜意眠听过这种语气,判断这就是系统背后可沟通的智能体,姑且称之为运营。   运营者来去突然,停留时间极短,没给她任何打探消息的机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系统086似乎完全不记得发生过什么,木木宣布:【现在开始不限时休息时间,间隔三十秒报数。】   “不用了。”姜意眠:“我选择进入下个副本。”   【立即载入新副本,副本载入中……】   【载入完成。】   姜意眠眼前一黑,等了许久。   再也没有亮起来。   *   纤薄的眼皮闭合、再掀起,依旧什么都看不到。   视觉障碍?   “仆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冷たい人と言われたから”   “爱されたいと泣いているのは人の温もりを知ってしまったから”   耳机里,隐含哭腔的女声放声歌唱,浓郁情感犹如火山般喷涌而出。   至于歌词——   完全听不懂。   摘下耳机,周遭很静。   过了好一阵子,才有人小声交谈,说起网吧、包夜、魔兽之类的词。   “陈辰辰,讲台桌都听到你声音了。”   正前方有人开口:“聊这么开心,数学作业都写好了?拿上来给我看看。”   “草。”   左后方,原来是个处在变声期的男生,不满地骂了声:“死秃头,晚自习又不是监考,说几句话都要管,真他么的没事找事。”   姜意眠由此确定地点:教室,聚众学习的场所。   【欢迎进入第二个副本,听见死神的声音。】   【您已具有被动能力:听见案发现场的声音,仅限本副本内有效。】   前景提要这时候才来:【浪漫港是我国发展前期特设的港口之一,经济发达,势力交错,近期因死亡艺术系列杀人案震惊全国。】   【请注意,本次任务采取次数限制模式。】   【以副本内时间30天为单位限制,请您说出系列杀人案真凶的姓名。】   【回答正确,即刻脱离副本;回答失误,无惩罚,下个单位重新作答。】   说完,系统消失,教室门被大力推开。   “姜同学在不在?”   坐镇晚自习的老师管来人叫,吴老师。   吴老师语气激动,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姜意眠身边,动作粗暴地将课本纸笔通通塞进书包,而后一把拉起她:“你家出事了,赶紧跟我走!”   椅子‘吱——’的一声长鸣。   姜意眠被拽着往前走,两条腿如同后天粘贴上去的零件,难以控制。   才走出教室,脚尖被绊一下,失去平衡,整个人猛地往前扑。   吴老师回头看来,脸色大变:“小心!”   迟了。姜意眠已然迎面撞到别的同学。   而且还将对方撞得连连后退,直到对方一手扶住走廊栏杆,一手握住她的小臂,才硬生生稳住重心,逃脱垫背肉泥的命运。   吴老师见状松了口气,但更快嘶了一声。   “季同学,你没事吧?”   对方没有作声,身后不少女同学抱怨:“老师,不要在走廊上嬉笑跑闹,校规写着呢,你自己今天早上还说过。”   “下课了么?上你们的晚自习去,不准说话!”   吴老师相当威严地避开自身错误不提,嘱咐了一句‘待会儿去医务室看看,要有问题就找老师请假’,又火急火燎大迈步往前走。   光指责女同学吵闹。   姜意眠不经意地想,怎么不指责那位男同学,在上课时间就离开教室?   应该是男同学没错。   刚刚不小心,额头撞上的似乎是对方的锁骨。以身高差、对方身上那种淡淡的皂角味道推论,十有八九是男生。   不过力气真大啊。   皮肤上残留着鲜明的触感,似乎还被死死握着,久久不散。   “这边!我们送她回家,吴老师辛苦了。”   “眠眠,来,我拉你上车。”   大约走出了校门,近处三四个人同时开口,姜意眠也不太清楚自己拉住了谁的手,一下被拉上车去。   “不辛苦,不辛苦。”   吴老师连连摆手,“就是可怜孩子了,这么关键的时候,家里居然——”   “今天谢谢吴老师,那就先不说了,我们走了。”   打断吴老师的话语,车辆启动。   车里好久没人说话。   “我家里怎么了?”   姜意眠问,“出什么事了吗?”   得来一片沉重的叹息。   “眠眠,你要保持冷静,记住,这不是你的错,知道吗?”   终于有人下定决心,深呼吸后一口气道:“半个小时,有人报案荣光小区出了命案。我们赶过去才发现——”   “是你爸妈。”   作者有话要说:  隐藏的第四条狗:秦狗   好了这个副本真的结束了。   下个副本是连环杀人案,但我是遵纪守法的祖国好栋梁。所以案件设置肯定有bug,重点是故事,当睡前故事随便看看就好   ps:   【珍爱生命!不要鲨人!不要自鲨!疯批之所以是疯批,因为他们不正常,全部是反面教材!不要学!】   以及   仆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冷たい人と言われたから   爱されたいと泣いているのは人の温もりを知ってしまったから   取自《我曾经也想过一了百了》的日文歌词   当然那个年代还没有这首歌,仅仅为了突出主题。 第10章 听见死神的声音(1)   2002年12月26日晚上8:36分,浪漫港荣光街道派出所接到报警。   被派遣前往的警员,在目睹现场尸体状况后,意识到案情重大,立即将此案转交省公安厅。   半个小时后,‘虎鲸’系列案件专案小组抵达现场。   荣光小区,原名安康小区,因民间英雄姜爱国的入住而闻名,为此特意改名为,荣光。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姜爱国及其妻子林春芬会死在这里,尸解数块。   “老五。”   一脚踏进荣光小区4栋401室,浓重腥气扑面而来。   蒋深脸上没什么表情,看着这套仿佛被十级台风刮过的两室一厅,又喊了声:“老五!”   “老大,我在这儿呢!”   厕所里钻出个瘦条男人,头一抬,见着蒋深面上那层阴寂寂的霜,一个激灵,来了个标准敬礼:“蒋队!”   蒋深踹他一下:“说情况。”   老五如猴儿般机灵躲开,没踹着。   “死者姜爱国、林春芬,夫妻关系,身份就不用介绍了吧?”   “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昨晚九点到凌晨两点,楼下邻居反映,期间死者家里电视声音放得很大、还不停咳嗽,直到两点左右才停。两具尸体被肢解成二十来块,内脏被挖空,还削了几片肉煮熟了摆在饭桌上。室内没有打斗痕迹,但明显遭受过破坏,贵重物品全部丢失。现场没找到任何指向性证据,不过昨晚夜里下了七八个小时的雪,目前主要搜寻方向是脚印。”   蒋深:法医怎么说?”   “尸体毁坏严重,得拉回去仔细研究。”老五咋舌:“还说凶手简直是个天才,肢解手法相当好,要是能把这股劲儿拿去当医生,保准能成为我国医学界的栋梁。”   “……”   蒋深低头打量起尸体,狭长的眼里凝聚冷光。   两具尸体。   被拼合成了一具。   两颗脑袋相偎相依,女尸挂下长长僵硬的舌头,男尸被钉住眼皮,翻出大片眼白。   身体被剖开,四肢拆卸,犹如被返工的物件,他们被拆成样样零件。洗净了、缝好了,再被精心、完美地摆放成扭曲的形状。   一圈又一圈,包裹着头颅。   好似深不见底的漩涡,要将整个浪漫港吞没其中。   这是虎鲸系列案最直观的特点:尸体拼接。   也被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新闻媒体、街坊舆论称之为:死亡艺术。   同时,这还是虎鲸系列第四案。   横向对比两年前发现的第一案,当时凶手稍显稚嫩、粗糙的肢解缝合手法,抑或残肢、血肉狼藉的现场处理能力。到现在,几乎达到了完美。   所有连环杀人犯都有这个特质:通过不断犯案,吸食着生命与鲜血成长、成长,无限膨胀欲望,直到彻底沦为走狗、没有思想的人间恶魔,最终毁灭自我,也毁灭所有人。   作为刑事侦查局公认的年轻一把手,蒋深不是没有接触过连环案,然而这次,对方实在进步得过快,近乎诡异。   “小区监控查了没?”   “坏了。不过没坏也派不上用场,这么大的小区,只有一个摄像头。”   老五耸肩:“老居民区都这样,嫌我们烦,象征装两个监控,坏了就坏了,非得闹出事才肯当回事儿。”   蒋深环顾四周,发现脚边散落着不少深棕色颗粒物。   “什么东西?”   “猫粮。”   姜家养着一只圆滚滚的橘色猫,重达17斤,腿短短的,走起路来满身肥肉一晃一晃,可有意思。   “姜老叔家里的猫,聪明得很,能推窗、开灯,饿了还会自己掏猫粮。昨儿下午还听他说,家里肥猫没吃的,他得去买两包,往袋子上面开个小口,搁在鞋架上,它自己就知道吃。   猫粮袋就在不远处,完好无损。   蒋深蹲下身,将之塞进证物袋。   身边老五不停埋怨街道派出所,对现场保护力度不够,全家被虐杀得就剩下只胖猫,这会儿都不知道跑哪儿去,多半得饿死在外头。   “你不如想想,猫饿了知道找猫粮,那桌上的肉摆着,它会不会去吃。”   他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把老五惊得毛骨悚然。   “姜家没人了?”   说这话时,蒋深突然想起一个小孩。   很小、很小,就猫那么大的小女孩。   皮肤白又软,眼睛黑漆漆,既漂亮,又死气沉沉,脾气古怪的小孩。   她打记忆深处突兀地冒了出来,让他有些不确定这人是否真的存在。正想开口问问老五,门外小六中气十足声音更突兀地闯了进来。   “让让,让让,家属来了!都给我让开,别妨碍办案啊!”   下秒钟,现实里的她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并没有那么小只。   又好像确实小只。   薄而白皙的皮肤,宽大的校服,散乱的头发,如绸缎般温顺而柔软得落下来。不是猫。应该是别的更加、更加脆弱的动物才对。   “这谁?”蒋深听到自己明知故问。   “姜意眠。”小六指了指屋内尸体,做了个隐晦的表情:“家属。”   而她蓦地抬起脸。   杏仁状的双眼被长长睫毛遮盖着,不透半点儿的光,远远望着他,那么茫然,无辜。   果然还是当年那个小孩。   只不过。   从猫长成了兔子。   *   “不要太难过,意眠,姜叔他们肯定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   “没错!你要相信我们,相信正义。我们一定会抓到凶手的,让姜叔、让所有受害者安息。”   “我知道这很过分,但是眠眠,你必须冷静下来。”   “我们需要你的能力,你得去听。”   “只有你听到了线索,才能尽快抓住他,阻止下一个被害人的线索!”   从车上,到楼道里,这些声音不间断地将她包围。   听什么?   怎么听?   一个失明的高中生,他们指望她做什么?   种种问题横亘心头,不能贸然询问。   姜意眠满怀困惑地拾级而上,来到家门外,小心踏入。   冷不防地,全世界静下来,她被拖进别的时空——   滴、滴、滴三声之后,所有已逝的声音,尽数回归。   冬夜。   雪夜。   深夜。   寒风嗖嗖刮过,雪片簌簌落下。   堆积而成的垃圾碎屑山摇摇欲坠,快冻僵的狗呜呜嚎叫;路边被流浪汉无意碰到的电动车,也哇呜哇呜响彻夜空。   台式电视机里播放小品,演员拔高的语调与观众小声不绝于耳。   咕咚咕咚,沸腾的水里涌出透明的水泡儿。   紧接着,中年男人的声音。   一道异常粗重、嘶哑,仿佛喉咙被撕开了的声音:“你、你放过我……我不给他们说……肯定不、不给人说你……来过……”   “你那个案子……事儿……我也不理了……真的……”   回应他的,只有呲嚓呲嚓的怪异声响。   “其实我压根不会破案……你饶了我吧。”   呲嚓呲嚓。   大概发现哀求没用,中年男人弱弱地威胁:“……你、你杀了我,肯定会被抓的。”   “真的。我已经、给他们留、留证据,你跑不掉的,会坐牢、会被枪毙的……”   呲嚓呲嚓。   “救命……”   开始呼救:“这里杀、这里杀人了!咳咳咳,楼下的,咳咳、赶紧打110!”   咚,咚,咚。   重物敲击地面。   “老姜家搞什么啊?”   隔了楼层的说话声,不知怎的听得好清楚:“整个晚上不带消停,都这把年纪了,不至于吧?”   咚,咚,咚。   继续敲,死命地敲。   不知不觉间,呲嚓呲嚓声停了。   男人猛地爆发出一大串咳嗽声,力道之大,几乎要把心肝肺通通从窄小的喉咙里咳出来。   “别、别过来咳咳、咳。   “咳咳滚!给老子滚、滚出去!”   他哭了。   死命地尖叫,却只发出微弱透顶的咒骂:“你会被抓的、你个,不得好死的玩意儿,你她娘天煞的杂种崽子、老子、老子做鬼都不放过你,干你娘。”   没嚷几声,他像是想起什么,突然大笑。   “你、你叫什么名儿,怎么进的我家门?打什么时候起就躲在我屋里了?你之前也这么干的是不?给他们下药、往喉咙里塞辣椒?   “你那穿红衣服的女同伙上哪儿去了?她不杀人,光你杀人,她给你打掩护是不?她为啥帮着你?你们是对象不?啊?说话啊!”   轻轻的脚步声落地,似乎朝着客厅中央、朝着男人而去。   男人癫癫笑着,再次变得激动:“龟孙子,要杀要尽管来,老子不怕你!   “来啊,再走近点儿,让我瞧仔细了这张脸!双眼皮儿!高鼻梁!年纪不大长得还挺俊,得意不,你得意死了是不,还戴着眼——   “等等!我见过你!!   “我他娘的见过你、你、你是——”   砰的大响一声。   男人再不出声。   余下呲嚓呲嚓、呲嚓呲嚓的不明声音持续良久。   电视机继续放着。   放着、放着。   屋里一片稀里哗啦翻\墙倒柜的声响,间夹着喵呜喵呜的猫叫,数个脚步来来去去、进进出出。   门被关上,再被打开。   最后走进两道不重的脚步,玄关口发出哗啦啦、大把颗粒落地的声响。   而后是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   他说,“走吧。”   轻似一片雪花吻上枝头。   作者有话要说:  凶手日记:   【我来找你玩了。你高兴吗?】 第11章 听见死神的声音(2)   听见命案现场的声音,回溯受害者濒死的时刻。   原来这就是【听见死神的声音】,是姜同学的特殊能力。   能力使用结束的刹那,被那个时空狠狠甩出来,姜意眠拍打胸口,差点反胃吐出来。   “怎么样?”   好几只手落在背上轻拍,好几道声音催促询问:“听到什么?有线索么?凶手开口说话没?”   她嗯了一声。   因为不确定姜同学这项能力外露多少,她有意描述得比较含糊,刻意没提那声走吧。   “怎么会这样?!”   众人听了个个长吁短叹,心情复杂。   “就差那么一点点!姜叔都想到用这种办法给我们线索了,没想到这个凶手这么狡猾、这么谨慎!”   “好在还是留了几句话,作案流程有了。”   现场痕检提出自己的想法:“还有双眼皮、高鼻梁、戴眼镜,长相不错,年纪不大这样的外貌表述,而且是姜叔见过的人。你们说,凶手会不会就在这个小区??”   “不一定。”   小六反驳:“姜叔白天上班,下班就接意眠回家,邻居都说他不怎么在小区里露面。”   “对。姜叔一天九小时在公安局里外转悠,遇上夜班,十来个小时都有。你要说他在派出所附近见过这杂种,我倒信。”   “有道理!对方肯定是注意到姜叔参与案件调查,才故意找上门来!”   激动之时,有人默默插嘴道:“要不是我们找姜叔帮忙,说不定他就不会——”的话。   其他人齐刷刷沉默,丧着脸,千言万语化为一个语气词:“哎。”   有句话叫:死人是最好的。   这会儿尸体横在眼前,大家伙儿似乎自然而然地,你一句、我一句追忆起姜爱国的好处与过往。   姜意眠安安静静听着,仔仔细细全记在心里。   姜爱国,六十四岁,土生土长浪漫港。   小年五年级学历,私下痴迷刑侦,十四年前应聘成为街道派出所的试用保安,三个月后转正。   这本来是一个很普通的工作。   一个很普通的保安。   直到两年后的立秋,姜爱国接女儿放学回家路上遇上命案。见警察尚未赶到,他顾不得女儿,立刻冲上前去,正义凛然地承担下保护命案现场得的职责,为警方后续工作打下良好基础。   那时姜同学年仅六岁,稀里糊涂跟随父亲走进命案现场,当场昏厥。   醒来后,她说,她听到了坏人的声音。   而后数年,姜家父女或直接或间接参与不少重大刑事案件。姜爱国被调至市公安局,名义仍是保安,实际上有办公桌,有椅子,夏有空调冬棉袄,算是全局心照不宣、特殊关照的秘密武器。   这事传了出去,当然了,小姜同学的能力不能轻易透露,功劳只得算在姜爱国的头上。   表彰,登报,传闻。   姜爱国摇身变作小有名气的民间高人,浪漫港内风光无限。   再然后,他上电视。   系列访谈节目《民间英雄》特辑:他是如何成为凶手的眼中钉,于1996年7月23日,即姜爱国的生日当天播出,引起热烈反响。   从此,他就是举国闻名的民间英雄,——姜爱国。   *   “如果杀人犯真的盯上姜家。”   小六忧心忡忡,欲言又止:“那眠眠——”   被点到名字,姜意眠习惯性朝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眨了眨眼。   岂不是很危险?   下半句话小六不忍心说,硬是咽回肚子里去。   老五天生没心没肺,大咧咧问:“眠眠,你还有什么亲戚没有?”   小六不假思索:“姜叔家里没亲戚了,这你都不知道?”   就算有亲戚,知道扯上连环杀人案,躲还来不及,又怎么肯接纳这么一个难以处置的女孩子?万一杀人犯找上门,算谁的?   老五挠挠头发:“要不还是住这儿,我们陪着?”   “你脑子没水?”   小六无情嘲笑:“搁你,你还能安心在这住?”   “……”   倒也不能。   “那还能怎么办?谁让我们这边连个女同志都没有。总不能——”老五瞧了瞧面犯难色的小六,再瞥了瞥小脸儿白花花的小姑娘,郁闷得抓了抓耳朵:“总不能让哥几个大老爷们领回家吧?”   “你想领,我还不让呢!”   “谁想领啊?你好好说话,别栽赃我啊。”   两人如同两只雄扑扑气昂昂的大公鸡,一下斗了起来,而后被外头抽烟的蒋深扫来一眼:“吵出结果没?要不要睁大眼睛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他们立刻闭上嘴巴,光眼珠子瞪来瞪去,可不敢吱声了。   不愧是蒋队,随便开个口就能吓死人。   性情最沉稳的老四托了托眼镜,问:“蒋队,我看还是让受害者家属——”   “去我那。”   屋里亮着昏黄的灯。蒋深左手插在裤兜里,躬身靠着墙,立在光难以企及的地方。   原本利落分明的轮廓被黑暗刻意模糊了,他们转头望去,只依稀望见他高大挺拔的个头,锋利如刀刃的眉宇之间,一抹锐色,令人想起天上凶猛的鹰。   帅啊。老五吹了个口哨。   其他人毫无反应,七八双眼睛直直瞧着蒋深。包括她,看起来傻呆呆的。   “没听明白?”   蒋深皱眉,又说了一遍:“凶手很有可能盯上她,从现在开始,她去我那儿住。有意见?”   作者有话要说:  凶手日记:   【期待你的表情。】 第12章 听见死神的声音(3)   蒋深问:“你们谁有意见?”   大家伙儿不约而同地摇头,摇头,再摇头。   意见当然是没有的。   不过这队里出了名不近人情、烦事儿的蒋队,不让任何人进他家门半步的蒋队,现在居然主动提出照顾受害者家属?   好奇、新鲜、打趣总是拦不住的嘛。   「听见没?都听见没?」   组里最没脸没皮踹不怕的,当数老五,怪模怪样地无声模仿:「我蒋深今天就要把这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领回家去,你们谁敢有意见?」   蒋深,年二八,退役特种兵,现为市刑侦大队第二分队队长。   生长于单亲家庭,但有钱、有房、有车,据说从没处过对象。   而姜同学。   年轻貌美,乖巧文静。   知根知底,纯良无害。   两厢对比,小六俩眼惊得溜圆:「这不能吧?眠眠还是个学生呢!」   老五:「满十八就行,你管他——,哎,这小姑娘满十八没?」   「高三,过了生日就满十八。」被称为,脸上永远一个色儿的老四也加入讨论。   「那没事了,成了!」老五嘻嘻地笑,两块肩膀骨头不住耸动,让人想装看不到,都难。   蒋深用小指头盖都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反手扔个烟头,擦着老五的手背飞过去。   后者哎呦一声,相当熟练地举手投降:“我错了,我认罪,我伏法,再也不敢了。”   蒋深:“小孩面前少胡说八道。”   “我也没——”   这不眼神行事么。人家压根看不着,您个糙老爷们,什么时候操起这份心了?   老五话到嘴边没胆子说出来,赶紧朝小六频频眨眼,张大嘴巴一个字一个字比划:「瞧见没?他、不、对、劲、儿!」   转头对蒋深挤眉弄眼:“蒋队,人家不小了,也不是你想领就能领的。这事儿,我看还得问问她自个儿愿不愿意,是不?”   狗嘴里吐象牙,油腔滑调的家伙好歹说了句人话。   蒋深直起身,三两步便走到姜意眠的面前。   他很高。   他的视线自上而下,是冷锐、俯瞰的。   因为没有视觉,反而能强烈地感觉到,这家伙,必定是那种历经丛林厮杀后生存下来、称了王的原始生物。浑身野性,桀骜凶狠。   姜意眠慢慢抬起眼睛。   视线仿佛被无数堵墙挡住,如此厚实,半点儿光都不肯透露。   她看不到这个世界,双眼如婴儿般澄澈,浅浅倒映着蒋深的脸,好像从来没有被肮脏、混乱的现实扰乱过分毫。   “你——”   蒋深开口,才说一个字,被手机铃声截断。   “谁电话响了?”   “不是我的。”   “咦。”   小六提着姜同学的书包,伸手一摸,“是眠眠的电话……医生?难道是治眼睛的医生?!眠眠你的眼睛有办法了?”   他激动得像个砸锅卖铁为心肝女儿凑医药费终于得到手术成功的好消息的年迈老父亲。   老四看不下去,面无表情抽他脑袋,“正常点,接了再说。”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摁下接听键,小心,慎重,且感动地将手机双手贴到姜意眠耳边。   小六努力也想贴上去,听听这医生要说什么。   但被老四硬扯了回来。   姜意眠得以自己拿手机,说了声:“你好。”   对面传来一声笑,犹如绒绒的羽毛,似有似无划过耳稍。   “是我。下班了。”   年轻、温柔的男声道:“你今晚也要过来住,对么?”   *   姜同学!   今年才满十八岁的姜同学,居然,夜宿在年轻男人家?!   而且不止一次??   别说小六,就连玩家姜意眠,都感到有些难以置信。   “什么叫也?这人怎么说话的,掐着喉咙故意招惹小女孩呢?什么玩意儿,他到底是谁?告诉我,我非扒他的皮了他的筋让他知道什么叫做正义的制裁!”   老父亲小六张牙舞爪发着火。老四:“……正常点。说不定是表哥。”   有理有据,有可能!   抱住这根救命稻草,小六拽着姜意眠追问:“是表哥么?堂哥?还是别的什么亲戚?他多大了,有没有对你做过奇奇怪怪的事情?”   姜意眠:“……”   完全答不上。   她装作惊慌的样子,迷迷糊糊,但认定对方是她认识很久的人,是个好人,她很信赖。   “那——”小六犹犹豫豫:“你真要去他那?”   姜意眠毫不犹豫地点头。   小六沮丧了。   蒋深沉默着。   老四认为对方在这时候联系姜意眠,嫌疑很重。   唯独老五脑袋瓜子歪着长,瞧瞧这个,望望那个,自觉已经料想到接下来的发展。那必定是:   小六忍痛割爱,送女上门。   老四老谋深算,暗中盯梢。   你问蒋老大?   哦,他惨遭拒绝,悲痛欲绝,需要花点时间治疗心伤。   男人也会受伤,老四连安慰的话都想好了,结果万万想不到,姜同学,一个不同凡响的女高中生,忽然伸手拉了拉蒋深的衣角,声音轻细地问:“你……能不能送我去?”   绝!   一个更比一个绝!   老五张口欲言,比不上蒋深一个垂眸,语气听不出喜怒地说了一个字——   “行。”   *   九点半,楼道里亮起暗淡的光。   姜意眠双手扶着楼梯把手,慢慢、慢慢地挪下楼梯。   四楼。   往下走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开门。打缝隙里探出一眼半脸,瞧着她这幅样儿,啧啧感叹:“老姜家里除了房,不晓得有没有别的东西留下来。以后的日子可——”   “小丫头真是命不好,本来就——”   “这孩子——”   句句感叹戛然而止,然后就是慌里慌张关上门。   姜意眠猜,这位蒋队长肯定比她想象中的长相更凶狠、更狰狞,才能不发一言,就轻轻松松吓退小老百姓们对评论时事,堪称经久不衰的热爱。   说到蒋深,他一直跟在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不说话,不催促,不掉队。   目光片刻没有离开过她,上下左右,详尽又沉默的打量着、停留着,无形散发出一股压迫力。   脚步声倒是很大。   大得有些刻意,仿佛是想让她记住,他就在身后,触手可及。   数十分钟后,姜意眠走出老旧楼房。   这之后就没有扶手了,她停下脚步,站在宽阔的一片地上,影子拖在地上,长长的,孤零零的。   蒋深看了两秒,搭上她的肩,“往前走。”   左拐,右拐,脚下有东西。   除去这类言简意赅、近乎命令的内容之外,两人一路无话。   挺好。   不必想着怎么回答问题、怎么撒谎蒙混过关,姜意眠专心致志在走路这件事情上,一步一步走得极为谨慎。   简直像个孩子,将将领会新技能,幼嫩的脸上净是认真。   走到小区门口附近,蒋深一眼瞧见灯下的那个男人。   黑皮鞋,呢大衣,里头还有件白衬衫。   整一人打扮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讲究得就差脸上写社会精英四个字。   再走近些看。   偏白的皮肤,文化人的长相。   双眼皮,淡薄唇。几个月不见,这人秀挺的鼻梁上还架起了一副看上去就很贵的细边眼镜……   ——眼镜。   他骤然眯起眼,如同发现猎物的动物,面上不动声色,实际四肢绷实,尖爪探出,已成蓄势待发的战斗姿态。   “怎么是你?”   蒋深上前一步,横在男人与姜意眠之间。   是他先开的口。可那人一个歪头,双手撑着膝盖,拐卖犯似的朝他身后的小孩喊:“眠眠。”   然后才装作发现他的存在,笑着打招呼:“蒋队长,您怎么在这儿?”   装,接着装。   “这话该我问。”蒋深压低眉锋,“你不是在A市做医生,什么时候来了浪漫港这个小地方?”   对方答得天衣无缝:“都是体制内的工作,当然是哪里缺人,我就被调到哪里了。”   蒋深:“你认识这小孩?”   “当然。”   男人眉目含笑:“我是眠眠的医生,从半年前刘老医生退休后,都是我在负责她的心理疏导。关于这点,如果蒋队长不相信,大可以去县公安局查。”   “好了,我们该走了。”   他牵起姜意眠的一只手:“眠眠,和蒋队长说再见。”   姜意眠被拉得往前走了一步。   “回家,谁的家?你一个成年男人,医生,就算要心理疏导,有什么必要去那种私密的地方?”   猝不及防地,蒋深隔着衣物,扣住她另一只手腕。   姜意眠的重心又往后退了点儿。   右边男人微微皱眉,“蒋队长,就算是刑侦大队的队长,办案之外,应该没资格管我们的私事吧?”   “行,那就办案。”   左边,蒋深拿出审问犯人的气势,危险而冷峻:“昨晚九点到凌晨两点,你在哪里,干什么,有什么人证?”   “果然又出命案了……”   男人话里透出几分恍然。   蒋深嘴角一拉,似笑非笑:“不是早就习以为常了么?不管你在哪里,身边总是有命案发生。”   “可能,我就是这种体质吧。”   对方苦笑着,表明立场:“还以为蒋队长故意针对我,抱歉。不过您不用担心,眠眠经常住在我家,就在隔壁小区,您可以找人盯着我,我并不介意。”   蒋深又回了句什么。   两人拍皮球似的快速问答,姜意眠听了个完全。   要问这两人以前有什么纠葛、蒋队长为什么针对医生,或这位医生长什么样。   一切无从得知。   对她而言,只有一件事再明显不过,那就是,太像了。   无论声音,或者医生说话的力道、语气,甚至部分用词习惯,根本就和傅斯行一模一样。   和命案现场的那声‘走吧’一模一样。   他会是凶手吗?   假如他是凶手,这么急着支开蒋深,是不是想杀人灭口?   大脑滴溜溜转动起来,姜意眠低头、闭眼,酝酿数秒,而后啪嗒一声,眼泪落地。   一个同时失去双亲、从此无依无靠的女生抬起脸,露出一双绵羊一样的眼睛,无助地喊:“医生……”   “怎么了,眠眠?发生了什么事?   医生的注意力被拉回,声音轻柔得,如雪化在舌尖。   “我、我的爸爸妈妈……”   她哽咽着,好像说不下去了,可怜兮兮地啜泣老半天,才再次出声:“他们已经、不在了,昨天晚上、有人、杀了他们。”   “您就住在这附近,有没有……”   这样问,应该不会出错。   姜意眠装作满怀希望的样子,问:“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人?”   对方长长的嗯了一声,尾音稍稍上提。   “不要哭了,听话。”   他口吻心疼、又无奈地说:“对不起,我应该没办法提供有用的信息。因为昨天晚上,我一直在家里看电视剧。”   一个人?   蒋深刚想到:那就相当于没有人证,不在场证明不成立。   男人又接了一句:“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呢?眠眠。”   “昨晚我们是一起看的电视,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凶手日记:   【表情很可爱。】 第13章 听见死神的声音(4)   医生想带姜意眠走。   蒋深坚持,姜意眠是凶杀案幸存者,为防意外发生,必须由警方负责安慰。   双方僵持不下,你拉我扯,成功令姜意眠再次感觉到,左手一只狼,右手一只狐,中间夹块肉的两难处境。   “我觉得——”   拉拉左边,拽拽右边,成功引起双方主意后,她提出一个天才般的主意:“为什么我们不一起去医生家呢?”   “……”   十分钟后,三人并排站在医生家门前;   十五分钟后,姜意眠被推进洗漱间。   “什么都不要想,早点休息。”   “要是睡不着、觉得害怕,还是像以前一样敲墙壁,闭上眼数三秒,然后你就不是一个人了。”   “来,牙刷。”   水龙头哗哗淌着水。   姜意眠接过牙刷,体验一把盲刷。   “好了,早点休息吧。”   眼看着她躺在床上,医生俯身为她盖上被子、摆放好拖鞋,说声‘睡吧’,才转身离开。   啪嗒,灯关了。   咔,门合上。   房间里寂静蔓延,姜意眠在黑暗里起身。   赤脚踩在地板上,她摸索到门边,侧耳贴在门板上,外面只有走动声,没有交谈。   拐个弯儿。   床的对面是衣柜,推开,里面整整齐齐、满满当当挂着衣服。   以触感来说,柔软的棉、硬实的牛仔、厚重的呢,还有说不出的面料肌理,显然代表着不同季节。   样式不少,长袖、短袖、裤子、裙子都有,全部都是女装。   码数逐渐增大,不少还挂着吊牌,以她现在的身体高度,根本穿不上。   这些都是姜同学的衣服?   姜家名声远扬,经济水平一般,不太可能花钱为女儿提前置办这么多衣服。   遑论摆放在别人的家里。   那么,这么衣服哪来的?   医生买给她的,抑或是,这里生活过别的女孩?   除此之外,姜意眠心里有更多、更重要的疑团,比如:医生是不是傅斯行?   如果是。   这个副本的傅斯行,会是上个副本的傅斯行么?   换句话说——   傅斯行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和她一样需要完成任务的玩家?或者被绿色循环利用的npc?   他有记忆吗,有个人意识吗,会是凶手吗?   “昨晚我们都在家里看电视。”   医生说得笃定,姜意眠没有记忆,没法辨别真假。   假使对方没有撒谎,一个新的问题又诞生了:她,姜意眠,会是杀害姜爱国夫妻的凶手之一么?   姜意眠接到的任务是:【说出凶手的名字。】   这里存在文字漏洞,并未说明凶手的数目。   凶手到底有几个?   完成任务需要说出几个名字?   太多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必须找机会试探医生,至少解决身世之谜才行。   敲打墙壁的话,医生回来,蒋深也来,不方便谈话。   只能主动出击。   姜意眠握住门把手,小心控制着速度慢慢、慢慢地打开门。   无声无息。   卧室之外落针可闻。   医生的房间在左边,客厅在右边。   理论上,应该往左走。但事实上,姜意眠突然木头人似的被钉死在原地,抬不起脚。   危险危险危危危——!   这具身体的本能大肆叫嚣,就像没见过世面的小崽子,远远瞧见成年动物的影子,四肢僵硬,无法动弹,潜意识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 —— 装死,试图蒙混过关。   姜意眠:“……”   没脾气,很冷静。   不远处有个什么人,牢牢盯住她,视线散发出一股狠厉。   有点像刚醒的狼,用尾巴在白捡的猎物周围圈了个大大的圆。   老实点。   他犯着倦,又天生凶狠。眼皮百无聊赖地耸拉着、尾尖一下一下敲击地面,每一个眼神与动作,都在告诫她:别动,别跑,老实待在这里,不然就会被撕碎。   空气里扑来一股烟草味,浓烈、辛辣,这暴露了他的身份。   “蒋队长?”   “这么晚了,出来干什么?”   假装不太确定的样子,对方似乎倏地弯下腰,滚烫的呼吸落在脸上,像火在烧。   他在观察她。   很有可能怀疑她。   察觉这个事实,姜意眠埋下脑袋,双手绞弄衣角,小声再小声地回了一句:“睡不着。”   “害怕?”   “不是。”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好像不太确定怎么回答,纠结许久才说:“我有点……饿。”   被命案吓到的人,应该大喊大叫,或躲在被子里无声哭泣才对。   面对善于洞察人心的刑侦队长,出于谨慎,姜意眠临时搬出这个借口,并结结巴巴、细若蚊足地补上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蒋深问。   “我……”   他眼里再稚嫩不过的小丫头片子,套着薄薄的卡通的小熊睡衣,眼观鼻、鼻观心地反省:“家里都变成这样了,我、我居然还觉得肚子饿……”   满脸难过又无措的样子。   视线下滑,蒋深看见她的两只脚,白生生踩在地上,脚趾怯怯蜷缩,不知道是冷的,尴尬的,还是被他两句质问吓的。   “你拖鞋呢?”   “房间里。”   话题转开,说明她撒的谎还不赖,成功骗倒蒋队长。   姜意眠敛眸,下一秒,被毫无防备地被提了起来。   是真的,提起来。   双脚完全悬空的那种。   眨眨眼的间隙,再被放下来。   脚底下多了两只大大的、泛着热气儿的拖鞋。   “右转,往前走十步,再左转,走二十步,沙发里坐着,我看有什么吃的。”   蒋深说起话来,一个字一个字都带着命令劲儿。   姜意眠木着脸、拖着大拖鞋,啪叽啪叽走到沙发边,一屁股坐了下去。   每个副本的npc都喜欢身体接触。   每个npc都不经过同意就搞突然袭击式身体接触,截止到目前,已经发生过多少次了?   想抗议,想投诉,想拉黑。   姜姓玩家沉浸在深深的烦躁里,又接到新的指令:“被子盖上。”   “……”   天气确实冷,她盖上被子,缩成一团,继续烦躁。   蒋深收回目光,径直走进厨房,打开冰箱一看,全是酒。   瓶装、罐装。   中文、洋文。   红的白的啤的,严格按照高矮种类循序排放,这种行为是完美强迫症的典型代表。   很巧,虎鲸系列杀人案里尸体余块的摆放,也有强迫症的影子。   这年头冰箱还算稀罕物,小的百来块,大的,面前这上、中、下分三层,足有一个成年男人高度的冰箱,少说一千五。   蒋深打开中层,空的。   手指刚搭在下层门上,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笑。   “蒋队在找什么?”   回头,这台冰箱,这间房子的主人,身穿布料考究的细条纹睡衣,抱臂倚墙,一脸淡然地瞧着他乱翻冰箱。   没戴眼镜,似乎完全没影响视力。   蒋深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双手来回抛一罐酒,也半点没有被当场抓包该有的心虚。语气照常:“小孩饿了,我找找冰箱里有没有能吃的。”   “找到没?”   “没。” 他撩起眼皮,眼眸漆黑:“你这冰箱还挺空,除了酒什么都没有。”   “工作忙,下班到家要□□点,饭都是在外面解决的,就没买菜。”   医生笑吟吟:“蒋队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是想找到别的什么东西么?比如,一颗冰冻人头?”   “那你搞错了。”   空气里暗潮涌动,蒋深脸上没什么情绪,“我天生长得不太高兴而已。”   “是么?” 医生好声好气:“蒋队不要介意,开个玩笑。”   他走上前,抬手,打冰箱顶上摸下来一张名片:“这是眠眠喜欢的饭店,有需要,报我的名字,打电话让他们送饭菜上来就行。”   蒋深:“这个时间饭店还开?”   “他们开到很晚,专门给下班迟的人留饭菜。”   说着,医生拨打号码,订了餐。   *   十一点,饭菜送来了,热腾腾,闻着挺香。   蒋深坐在沙发里,清清楚楚地看到,这斯文俊秀的年轻男人,犹如一个关怀无微不至的保姆,温温和和、仔仔细细为姜意眠打点一切,熟络的做派不像伪装。   前方,电视机小声在重播白天放过的电视剧,声音开得很小。   姜爱国遇害的时间是夜里九点到凌晨两点。   蒋大队长往后一靠,象征性按几下遥控器,换几个台,冷不丁问:“这个时候有什么好看的台?你们昨晚看得什么,今天还有没有?”   医生往小孩碗里夹菜的动作停住了,被他看到。   “怎么,这也是私事,不能说?”   “没那么夸张。”   医生背对蒋深,表情不明,语气愉悦:“昨晚我们看了一部古装剧,叫阿咚仙侠传,蒋队长有没有听说过?”   “没有。”   蒋深换了个姿势:“说来听听。”   对方从善如流:“讲的是一个村子一夜被灭,唯一幸存的凡间主角怀疑是□□所为,然后踏上修炼、寻找真相的路。”   “你们昨晚看到哪?”   医生敛下眼睫,秀致的眉尾边,坠着星星点点散碎的灯光。   他把看过的剧情娓娓道来,内容非常详细。   蒋深简单概括后发给老四,让他查查这乱七八糟的电视剧,具体是不是这个内容。   医生并不在意。   他只支着下巴,手掌白皙修长,动作轻柔、缓和地拍打姜意眠的后背,似乎在对待一个刚学会吞咽的孩子。或者,抚摸一只猫。   “好了。”   “故事说完了,饭也吃完,该睡了。”   不厌其烦地重复一遍挤牙膏、递水杯、盖被子、安抚小孩、摆正拖鞋的流程。医生关上房间的门,对蒋深说:“蒋队应该看见了,我家只有两个卧室,一个书房。如果你真要住下,恐怕就只能——”   他的目光轻悠悠,落在样式秀致、小巧,怎么看都塞不下一个蒋队长的沙发上。   “我皮糙肉厚,睡哪里都是睡。” 蒋深不以为然。   “那就好。”   对方收回眼神,“浴室在那边,柜子里有备用的牙刷和毛巾。麻烦蒋队注意一下,别把水踩出来,免得眠眠睡不好再出来走,不小心被滑倒。”   “还有,如果能不乱翻东西,我会非常高兴。”   腔调淡淡的,好像在开玩笑,好像不是。   说完这句,医生走进次卧,关上门,没再发出任何动静。   *   半夜三更,蒋深又抽上一支烟。   惨白的烟雾缭绕指间,往下看,这小区楼房位置佳、绿化好,处处立着花里胡哨的格子花墙,中间还放了一个白玉喷泉。档次可比荣光翻上十倍不止。   他发短信问过老五,这里的房价。   老五号称三只眼,小道消息多,飞快回:【就去年新建那小区?市面价和老大你家差不多,不过内部消息,这区里住着不少大人物,真要说起来,有市无价。】   做心理医生能赚这么多钱?   以蒋深所在的落地窗边,再往里看。   三室一厅的格局,家具多是木头材质,色调温暖,氛围温馨、干净,空气里浮着清淡的香味,好闻不刺鼻。   房子里没养宠物,但桌柜墙面之上,不少阿猫阿狗样子的可爱装饰。   以上,概括起来就是:这是一个能让人彻底放下心防的场所,完美契合心理医生这一职业。   当然了,没有赞美的成分。   他真正的意思是,这个家,就像一个室内的专业心理治疗所,一个精心打造、放松猎物的场所,而非真正表达喜好憎恶的个人领域。   这医生不对头。   几乎从看见对方的第一面起,蒋深就对这点深信不疑。   可哪里不对头?   他说不上来,找不出证据,只能一次次眼见这条阴险的老狐狸,徘徊在命案附近,笑眯眯被排除嫌疑,毫发无伤地溜走。   嗡嗡嗡。   手机不断震动,都是小六发来的信息。   上条一本正经:【痕检在卧室衣柜里发现一枚男性脚印,尺寸跟之前几个案子都对不上。】   下条滋儿哇乱跳:【哥!你见到那医生没?姓什么名什么,长什么人模狗样,说话做事猥琐不,到底能不能治眼睛??】   这小子。   不是不能理解,小六生长在浪漫港,七年前毕业进入县公安局,经常与姜家父女接触,直到半年前才调到A市,进入专案组工作。   当初让姜家父女介入连环案的提议,就是他提出来的。   这回虎鲸下手姜家,堪比敌方在他眼皮子底下,偷他老家,往里头撒了泡尿,挑衅味十足。   小六骨子里觉得自己连累姜家,愧疚之下,才亡羊补牢似的拼命想要照顾好姜家仅剩的小孩。   这些情感蒋深还算理解,毕竟这份工作就是这样,破了案子也救不回人命,不破案子牵扯更多人命。   局子外头天天围着家属哭天抢地。   比起成就感,英雄情结,他们更多拥有挫败感,自我怀疑。   但重中之重是保持冷静。   狡猾的凶手埋伏在暗处,小六这样的正义青年,刚则易折,性子必须磨。   因此蒋深不准备回。   脱了外套,挂着件背心,他压根没打算睡沙发。   单手拖起棉被,一路走到小孩门前,停下,麻利地打个地铺,他躺进去,手机还没完没了地震、震、震。   【名字,就名字,深哥你说个名字,其他的我自己查行不?】   源源不断的骚扰短信,烦。   枕着一条手臂,正要关机。   余光扫过紧闭的次卧房门,蒋深一个挑眉,顺手回了一条:【傅斯行。】   作者有话要说:  凶手日记:   【做个好梦。梦里会有我吗?】 第14章 听见死神的声音(5)   第二天,阴天。积云犹如满囊墨汁的乌贼,将怒不怒,压在头顶。   姜意眠这一觉睡得沉,直到八点被强行叫醒,满眼笼着水光,雾蒙蒙的,一看就在犯迷糊。   “衣服能穿么?”   蒋深问她,她没反应。   双手按压在眼皮上,左揉一揉,右揉一揉,似乎完全不记得自己失明那回事儿。   得了。   床头柜上放着折好的毛衣,衣帽架挂着外套。   蒋深伸手抓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套、再套,三两下把困小孩裹成粽子,再雷厉风行地捞她进浴室。   等到姜意眠完全清醒过来,她已经被一把塞进车里。   “时间来不及了,你吃什么,路上买点先凑合。”   没有回答。   蒋深边发动引擎,又问了一次:“菜包肉包小笼包,粉干年糕糯米饭,粽子,茶叶蛋,豆浆,牛奶,吃什么?”   “……”   全都是姜意眠没听过的东西。   确切来说,从昨天到今天,教室、学校、老师、同学、保安、睡衣、沙发这几个名词,熟悉,遥远。   小区、电视、仙侠剧,以及所有食物名称,完全没有概念。   失忆前的自己肯定不生活在这个时代背景。   姜意眠分心想着,随便点两样:菜包和牛奶。   “拿着。”   蒋深递过去,过好几分钟,发现小孩干提着袋子不动,才反应过来,当爹又当妈地给她戳吸管、拿纸巾,连塑料袋都给整得妥妥当当。   —— 要是姓傅的在这,保不准刀叉伺候,得把包子切成丁,一块一块喂到嘴里。   脑子里兀然蹦出这么个想法,蒋深单手靠在车窗,单手把着方向盘,眼珠侧挪了一下,瞥见小口小口咬包子的姜意眠。   挺乖的。   “昨晚睡得怎么样?” 他突然出声。   姜意眠保守回答:“还好。”   “你经常住他家?”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姜意眠点头。   “爸妈知道?他们同意?” 这会儿的蒋深,吐字清晰有力,语速比平时快不少,好像刻意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倏地来一句:“前天晚上,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   果然,他怀疑她们的不在场证明。   姜意眠也怀疑。   可现在,除了医生本人之外,没有人知道‘两个人在家看电视’这说辞里几个字是真,几个字是假。   她只能沉默。   前面碰上红灯,蒋深踩下刹车,习惯性想摸根烟。   不过视线余光扫到抿着嘴巴的姜意眠,放弃。   棱角分明的香烟盒子滑回口袋里,绿灯,又踩油门,车里静了一阵子。   沉默如烟雾一样蔓延,无形之中放大某种隔阂,以及某种遥远的、微薄的歉疚。   蒋深想起自己,为什么会记得这个小孩了。   是因为某桩陈年旧事。   因为某个不起眼、偏偏却是他人生里唯一没能遵守的约定。   “七年前是我的错,没去找你。”   他说得没头没尾,“讨厌我,不想理我没关系。但我问的都是关键,迟早其他人也会问,到时候你必须照实回答。”   姜意眠仍旧不说话,记住这个时间点:七年前。   接下来双方都没有交谈的意愿,车一路开向公安局,没堵车,没再遇上红灯。   “到了,下来。”   蒋深停车,下车,走到另一边,拉开车门。   姜意眠今天获得新装备,一根杆子,似乎是盲人出行必备的东西。   她头回上手,本就用得不大顺手。   再加上一脚往下踩的时候,被前方猛一声‘老大,你怎么才来’分神,没踩实。   幸亏蒋深及时揪住她的衣领,老鹰捉小鸡似的,硬是把人给拽住了,没摔。   ——这么大一小孩。   两只眼睛看不着,不单单吃早饭容易噎到、呛到、被吸管尖的那端伤到、把塑料袋塞进嘴里;一眨眼的功夫没人看着,下个车还能摔到。   原来养小孩是这么马虎不得的事?   蒋深皱紧眉心,声音藏着点儿戾气,像扔飞镖那样训斥:“回头得不得给你配个喇叭,免得你喉咙喊劈了算工伤?”   “……”   有被扎到。   哥您这张嘴真的好狠。   小六立正挨踢,低头认错。   认完错又是好汉一条,激动地打报告:“老大,那姓傅的我查了,这人确实——”   啪的一下,巴掌盖头。   “去那边。”   蒋深指了个方向,让姜意眠留在原地,而后才抬脚过去:“接着说。”   “这人不对。”   小六一口气说:“局里有傅斯行岗位调动的履历说明,上面写着,他打小学起就在国外念书,大学毕业回来迁过户口,之前的资料没备份,现在户口薄里就他一个。关系档案那边全是空的,爸妈,兄弟姐妹,都没有。   我问老张,这人社会关系都没调查清楚,怎么能进警局。老庄说傅斯行是上面派下来的特殊人才,而且又不在公安厅里干活,只是挂个钩,给办案人员提供那什么心理咨询,保障大家身心健康,算半个编外人员,就没必要查那么细。”   蒋深当即捕捉到矛盾点:“他来浪漫港,是自己申请的?”   “神了。”   小六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哥你怎么知道?他说之前那个退了的老医生是他老师,他想过来接班。   “本来这东西可有可无,不过我们局里这不是,有眠眠么?考虑到她年纪小,破案负担重,怕给造成不好的影响,局长在这事上磨了很久,最后上面才舍得放人,把含金子的博士派到浪漫港这小地方。听说这边乱,搞帮派,还特地交代,必须保证将来有需要的时候,必须把傅医生须全须尾地还给省厅。”   “哦,还有。”   像是想起什么事,小六一拍脑袋:“老四他爸大早上,五点钟跑菜场买了半篮子油炸鸡腿,高血压又犯了,五点半给送医院去。老四今天早上应该来不了,让我稍个话,说是你让查的那个电视剧晚上九点播到十二点,后面接个深夜访谈的节目,再之后市里调解邻里纠纷的节目,刚好到凌晨两点结束。”   蒋深:“都不是重播?”   小六相当肯定地点头:“不是。”   他心里也觉得这情况少见,就好像,为不在场证明特意挑选的频道。   “邻里纠纷的节目时长多少?”   “二十分钟左右。”   昨晚,傅斯行准确无误地复述了仙侠剧的剧情、访谈节目的概要,偏偏没提起这二十分钟的邻里纠纷。   “把人叫过来问问?”   小六莽得很,蒋深把人摁在原地。   对方是个聪明人。   明知道他怀疑他,会查他。   明明花心思准备了不在场证明,为什么还要把漏洞堂而皇之地摆在明面上?   蒋深不信意外,更不信巧合。   因此结论很明确:傅斯行是故意的,故意挑衅他。   从昨晚让他踏进家门的那刻开始,傅斯行正式走进他的视线,成为嫌疑人;   而他同样走进傅斯行精心布置好的陷阱,正中傅斯行的下怀。   面对聪明——或喜欢自作聪明——的罪犯,决不能横冲直撞,打草惊蛇。   “让老四不用来局里了,家里的事处理完,马上去盯着傅斯行。”   “要是被发现,不用躲,直接正面接触,去试试他的底。”   老四心思缜密,没出过几次现场,之前在A市没见过傅斯行,负责盯梢再好不过。   安排好布局,蒋深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姜意眠。   “别在她面前提起傅斯行。”   说完这句,他朝她走去。   *   2002年12月27日上午九点整,浪漫港公安局就虎鲸系列案件召开第四次会议,由副局长庄民意亲自主持。   “虎鲸系列凶杀案,始于今年4月20日。”   “第一个案件,受害人王小勇,男,15岁,浪漫港第二中学初三(3)班学生,于周二下午逃课后,与两名高年级同学在游戏厅附近逗留到六点,之后就在返家路途中失去行踪。   “三天后,受害人尸体在距家五公里之外的废弃公园公厕附近,被道路清洁人员发现。”   “第二个案件,受害人尤粉利,女,35岁,华南服装工厂第五车间的外省打工人员,于5月6日夜班结束后,在凌晨一点左右,因与一名已婚男子有约而骑自行车出行,失去行踪。   “次日,受害者尸体在该已婚男子所居楼房天台被发现。   “该男子声称女儿当夜十点发高烧,送往医院直到次日三点才到家,且在两点已发送短信告知被害人,取消见面。   “经调查,他没有条件杀害被害人,排除嫌疑。   “第三个案件,受害人陈文盛,男,65岁,独居老城区68号,法医鉴定死亡时间约在10月2日。尸体被发现七天前,受害人被最后目睹在菜市场购买排骨,因排骨质量问题与商贩发生纠纷,除此之外并无异常。”   “第四个案件——”   说到这里,庄副局加重语气:“12月26日,荣光小区401住户姜爱国同志及其妻子被杀,疑似遭到连环凶手的恶意报复。依照姜爱国同志留下的线索,现场痕检人员对卧室展开严密地毯式搜索,最终在衣柜内发现男士脚印一枚。”   “小刘,说说具体情况。”   小刘,即为小六张口道:“42码的脚印,无法肯定身高及体重。但通过鞋底磨损情况判断,该脚印与第二、三起案件凶杀现场遗留的男士脚印大小、磨损情况差别很大,排除同一人的可能。”   “另外,这枚脚印底纹特殊,调查后发现来自某国外知名运动鞋品牌最新系列,市场售价2288元人民币,全国只有B、C、D三市具有商店售卖。我们正在联系这三市公安厅,请求配合调查,希望能获得售卖记录。”   如果获得记录,嫌疑人范围将大大缩小,算得上好消息。   然而在场二十余人依然保持着凝重脸色,没有丝毫松懈。   “大家应该都还记得,根据第二案城郊泥地提取到的脚印推断,凶手应该是一个身高超过180cm,体重约在70 ~80,身材壮实的年轻男人。”   庄副局再次出声:“而在第四起案件之前,前三个案件里的受害者不论年龄、性别、社会地位、家庭情况都不相同,相互也不认识。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社会评价不好。   “王小勇逃课、打架,有轻微偷盗、伤人行为;戈粉利偷情已婚男人;陈文盛仗着年纪大,到处占小便宜。”   白板上密密麻麻贴着照片、写满字。   “我们之前认为,凶手作案手法残忍,但很可能内心存在自己对人事物的评断标准。加上他具有一定的反侦察意识,喜欢艺术拼接——”   庄副局用红笔划线:“我们判断他的经济水平一般,内心非常敏感,因为自己、或亲密的家人朋友遭受过不正当的欺压,只要感受到类似的存在,就会压抑不住杀人的欲望。   “这就可以完美解释他挑选受害人、作案时间间隔以及每次抛尸习惯都截然不同的现象,因为一切都是随机的,一切都是无法控制的冲动。”   被划了线的文字内容是:20~25岁、大概率艺术或医学相关行业(可能自学)、性格情绪不稳定、在现实中并不起眼,没有达成大成就。   “当然,有些特质或许不属于他,而属于他的同伴。”   凶手测写附近贴着一张照片,红裙女人。   虎鲸,是一种高社会性海洋生物。   食肉,凶猛,常常采用合作方式捕杀猎物。   之所以称之为虎鲸系列凶杀案,正是因为这几起案件中,不同女人穿着艳丽的红裙,出没在案件核心圈。   就算她们自称凑巧出现在杀人现场附近,相互表现出陌不相识的模样。   依然不妨碍警方怀疑,这是一起罕见的、涉及多人合作的连环凶杀案。   “但是——!”   庄副局毫无预兆地抬高声音,在板上画了个巨大的叉。   “前天这个案件,名牌鞋的出现,姜爱国同志所说的单独作案,都证明我们的推论是错误的!”   “这不是巧合、意外!绝对不止普通的团伙作案那么简单!”   “很显然,这是个有组织有纪律、分工明确的团体,而且团体中具有头目性质的存在,他——,才是真正的凶手!”   如果那双鞋真的是凶手花钱买来,而非不正当手段获取。   一个能买得起名牌运动鞋的凶手。   一个经济实力至少在中上水平的凶手。   足以让案内情件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凶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作案?他又是靠什么维系自己的犯罪集团?”   大大的问号,鲜红刺眼,占据整个面板。   “因为姜爱国同志的特殊身份,此次案件在社会中引起了非常大的恐慌,非常恶劣的影响。现省厅要求我们不限资源,尽快破案!”   “所以不光是小蒋的专案组,从现在开始,浪漫港公安局全体都要进入戒备状态!必须对已有案件的展开二次、三次、四次乃至无数次调查!我们需要进一步鼓励、呼吁所有小区和街道加强夜间出入限制,尽可能地装上监控!还有,深切落实群众走访工作,设立有奖机制鼓励举报!”   环顾周围,庄副局最后中气十足、铿锵有力的一声:“所有人!不要放过蛛丝马迹,决不能再发生第五起案件,听到没有?!”   *   会后,十二点,饭点。   以前在省厅自备饭堂,现在调到浪漫港没了,只有饭补。   蒋深这专案组加他共有六个,按进组时间从一排到六,平时就在离局子不到两百米的小饭馆解决。   “呼——,大冬天的可真冷,还是待在里面舒坦。”   老五率先挤进门,吵吵嚷嚷地点肉,要可大盘的肉,不大不给钱。   老板娘送他一个风情万种的大白眼,热情招呼蒋深:“蒋队,你要什么?”   蒋深偏头看向姜意眠,和早上如出一辙的语气,“青菜蘑菇、炒蛋花,皮蛋豆腐、煎排骨,还有鸡翅、鸡腿、猪脚,吃什么?”   听起来都不错。   小小朴素的饭馆里,漂浮浓郁的饭菜香气,陌生,但好闻。   名字花里胡哨,分开认识,合起来,拉倒。   一个脑袋瓜子左转右转,姜意眠看不到,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的味道,难得犯纠结。   “都要了。”   蒋深说着,一把兜住她的脸拉回来,“别闻了,小狗似的。”   话出了口才发觉亲昵,滚了滚喉咙,他扭过脸,假装无事发生。   至于姜意眠。   她又得擦脸。   “今天还没发工资呢,怎么菜这么多?”   一上桌,大伙儿发现数量不对,正奇怪呢。   老五嘴一张:“这个月工资还没发呢,老大,可都是你点的,得你请客啊!”   他们下意识看向蒋深,再看到安安静静坐在他身边的小姑娘,都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   “肉还堵不住你的嘴?”   蒋深脸一板,大家嘻嘻哈哈笑,捡起筷子赶紧抢肉吃。   姜意眠没办法夹菜。   眼看她两颗米、两颗米地干嚼,脸色白白的,嘴巴干干的。   蒋深手臂长,横跨半个桌子,拿了一把汤匙,捞一把饭,放进姜意眠手里。   “用这个,还要吃什么?”   米饭又香又软,不知道别的食物会是什么味道。   除了刺激的游戏剧情、危险复杂的npc之外,姜意眠意外发现,食物对她具有无可替代的吸引力。   “青菜。”   “蘑菇。”   “炒鸡蛋?”   “豆腐。”   “皮蛋?”   名字都有蛋,味道很不同,差别如同大脑与小脑?   她一个一个点过去,蒋深特地用双干净筷子,一样一样夹。   这场面把其他人都给看傻眼了,想说点什么,被眼角阴森森一扫,又不太敢说。   只能埋头用饭菜努力塞住自己不受控住的嘴。   没几分钟后,蒋深的手机忽然响起来。   接起电话,是庄副局的声音,只一句:“案子来了。”   他放下筷子。   作者有话要说:  凶手日记:   【在找我吗?】 第15章 听见死神的声音(6)   城郊江滨大道别墅区,B - 13栋洋房,二楼卧室。   经过分解再组合的尸体,眼球外突,粪便溢出,浑身泛着褐色尸斑,已膨胀肿胀得,像个充满气的巨人。   房间内恶臭扑鼻,熏吐了好几个警员。   唯独经验老道的法医跟个没事人儿似的,对着面色发白的学徒侃侃而谈:“你看这尸斑情况,还有尸体现象,腐败巨人观,大致能按课本判断出死亡时间吧?不过别忘了,要结合实际做判断。我们这儿是南北方交界线,冬天温度低,但并不干燥……”   蒋深停在床边。   尸体的四肢以错位方式组合,关节处九十度折起,第二性征被人为切除。   如果忽略那颗圆胀的脑袋,这形状似乎……   “这不佛印么?” 老五起了一手的鸡皮疙瘩,脱口而出:“敢情这虎鲸头头,还是个信佛的?”   “错了。”   蒋深说:“这不是虎鲸的案子。”   艺术拼接,现场无痕。   这桩案子看上去与虎鲸系列案的特征完全吻合,然而,蒋深只看一眼,就能捕捉到里头天差地别的细节。   首先是拼接感不对。   以往虎鲸系列案的艺术拼接,不规则,无具象,近似中了邪的艺术家,世界癫狂魔幻,下手迷乱酣畅。   虎鲸的作品里有种更独特、更诡异、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内核,仿佛尸体、血液、死亡都是他的颜色,随心所欲地取,随心所欲地用。   那种对生命的漠然,邪恶的高傲,是其他罪犯难以模仿的关键。   其次,这具尸体身上针脚凌乱,完全不符合虎鲸那标准得如同机器的缝合痕迹。   最后,被取走下//体,被组成宗教标志形状,就差蘸血在墙上写:这人有罪,犯了男人的罪,因此需要赎罪。   绝非虎鲸手笔。   所以很显然,这是一桩仿案。   当某种案件在社会上引起重大舆论之时,不少本就蠢蠢欲动、或心理变态的人会模仿凶手作案,以此达到嫁祸、混淆警方视线,或致敬犯罪分子的目的。   这类行为在连环案中尤为突出,屡见不鲜。   在不少刑侦类影视作品中,甚至可能出现跨越十年、二十年、数十年后,模仿前案手段,再次吸引警方注意的情节。   “虎鲸案搞得这么邪乎,还以为没人敢模仿。”   老五啧的一声,“那这案子咱们还管不管?是不是该归本地警察局啊?”   他们可是特调的专案小组,按理来说,除了虎鲸,四亲不认。   不过蒋深刚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   对面庄副局听完,表示非常时段非常办事。   这么多年,浪漫港里鱼龙混杂,势力混乱,地下小帮派之间你来我往聚众斗殴的有,打打杀杀有。唯独这种高智商连环犯罪团伙没有,史无前例,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局里实在找不出人适合负责这种案子,只能拜托给专案小组。   “既然是仿案,肯定有相似的地方,你们正好可以借着这个案子寻找别的破案点。”   “当然,如果虎鲸那边有新动向,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到时候城郊别墅案就不用麻烦你们了。”   副局那叫一个言之凿凿,老五听了直拍大腿,“上午还说不光专案小组,局里所有人都得全心全力投入案件调查,下午就来这套?这到底是没人能负责,还是没人敢负责,他怎么不说个清楚?”   姜爱国受害,弄得局里人心惶惶,个个惶恐引火上身,所以合力把案件往外推,恨不得全交给专案组这群外地人身上。   当别人没脑子啊?   老五脾气不算好,爱耍嘴皮子,耍起来没完没了能上天,正事都忘了干。   蒋深制止他:“行了,少说两句,去查小区监控,问问小区共几个出口,几个人在住。”   “还有。”   摸了一张红的钞票,塞老五手里:“弄点吃的来。”   哎呀!老五这可就来劲儿了,眼神直往外瞟:“什么吃的?给谁吃?这老爷们和小姑娘的口味可不一样,老大你不说清楚,我没法买啊。”   “快滚。”   老样子,蒋深伸脚要踹,他一溜烟跑出门去,余下的话儿还飘在空气里:“给小姑娘弄点吃的,剩下钱归我,跑腿钱嘿!”   还真就芝麻大点的出息。   蒋深瞥着老五背影远去,视线难免扫到老五所说的小姑娘。   想了想,他走过去问:“有没有听到什么?”   别人给姜意眠搬一个小板凳,她正坐着走神,闻声迟半拍,回:“没有。”   说明这儿不是案发现场。   “你坐着,待会老五给你送吃的。” 蒋深说。   她点头。   接着好像没什么可说,蒋大队长莫名其妙在原地站了两分钟,又往房间里走。   前方是尸体,腐烂,血光弥漫罪恶。   再往前一步就走进那个肮脏的世界。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厌倦感袭来,侧过脸,只见小姑娘仍安安静静坐在小凳上头,像云朵,是糖果,美好得那么容易破碎。   他莫名地平静下来,朝前走去。   *   “死者姓名福尔岱,23岁,是这个别墅区开发人的大儿子,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半个月前,后脑有生前受到重击的痕迹,至于是不是致命伤,还需要进一步分析。”   “死者之前在三流大学上学,四年前因为扰乱课堂秩序、违反校规殴打老师被退学,之后就回到浪漫港交了一群狐朋狗友,开了一间ktv,白天睡觉晚上唱歌。去年年底有过酒驾伤人的案底。”   “这次发现死者的是他堂弟。”   老三抬起下巴,示意蒋深去看楼下沙发上的那个人。   油头,牛仔衣,裤子剪的到处是洞,脖子、手、脚、裤袋上挂满铁链条,叮叮当当地乱响。   “好像有点来头,不停喊着他爸谁谁谁的,什么都不肯交代。”   负责询问情况的是小六。   他年纪轻,娃儿脸,表情严肃,奈何气场压不住,被这人处处找茬,脸都气得绷起来,马上就快压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   好在蒋深下来得及时,让他这股火气咽了下去,否则一场大闹少不了。   “老大,这小子狂得很,什么都问不出来。”   “没事,我来。”   蒋深拍一下他的肩膀,接过记事本,啪一下摔在桌上。   对面吊儿郎当的青年被吓得一个激灵,不过挠挠耳朵,下秒钟恢复成满不在乎的样子,二郎腿敲得高高的,尖头鞋一甩一甩冲着人。   “名字。”   “这不都说过了么?”   “再说一次,名字。”   蒋深也坐在沙发上,身体压得很低,犹如蛰伏的兽。   他那两颗眼珠有点冷冰,有种冷漠,好像不管看什么,都像在看尸体,血淋淋的。   对方不爽地别开脑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福山岱。”   “和死者什么关系?”   “他我哥,我他弟,够了没?”   “今天为什么来找死者?”   “找他玩呗。”   “死者其他家属在哪里?”   福尔岱手机联系簿上一串儿小马仔1234567,剩下狐朋狗友,就没有亲人。   “他妈死了,还有个爸。”   福山岱一脸想走的表情:“三百六十五天,他爸三百六十天在国外,前几天还把他弟叫过去帮忙了。你们问完没?”   蒋深笔迹凌厉,一横一竖如刀尖,唰唰记录着。   “死者生前招惹过谁,你觉得谁最有嫌疑杀他?”   “那可多了去了,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好吧。”   看得出来这俩堂兄弟并非真兄弟,说到仇家,福山岱脸上流露出几分幸灾乐祸的笑容。   蒋深问:“福尔岱有没有别的朋友?”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就想问他有没有真朋友是吧?不冲着钱和玩的那种?”   福山岱嗤笑:“没有,一个没有,有才怪了。”   “他这人,你去外头打听打听,傻b中的傻b,什么破脾气。今天找你勾肩搭背,说什么好兄弟有钱一起赚,有女人一起玩,手头好东西大家都来掺一脚,改天组个兄弟帮全国横着走。   “到了明天,你把钱备好了,问他有什么赚钱生意,他就笑你脑子有病,什么都当真。再过两天,你不理他,他屁颠屁颠又跑你家敲门来了。好酒好菜给摆着,脸上笑嘻嘻,左一句那天遇着事了不高兴,右一句我们还是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毛病。   “人不仗义就算了,他还好色,天天仗着自己有点钱,看上别人的女朋友、妹妹,想方设法逼着别人做介绍。光这事都闹了不下十回,你说人要多贱才没事找事,找他做真心朋友?”   “我说怎么今天不对劲呢!”   似乎想起什么,福山岱一巴掌拍在桌上:“这玩意儿有两个保镖来着。黑皮肤,一米九,国外找来的,连我们这儿话都说不来,不过拳头牛逼,一挑五的水准。   “福尔岱这b胆小,知道自己仇家多,平时连拉屎蹲坑,都要让他俩守在门外。今天我过来,没看见他们,说不定就是他们杀了福尔岱跑了。”   他异想天开,越想越像那么回事。   蒋深看着自己写下的一行总结语:福尔岱,亲属失联,没有朋友,保镖消失,社会关系混乱,江滨别墅非案发现场 。   他已经能预料到,这个案件将很棘手,尤其还缺个入手点。   发现尸体的别墅似乎鲜少住人,现场除了福尔岱的尸体、手机之外,没有任何个人物品。   “死者名下还有别的房子么?”   小六一直站在旁边没走,恰好问出,蒋深想问的问题:“他应该很少住这里,是不是都住在别的地方?”   福山岱不是很乐意回答他,语气冲得要死:“废话。不住这,肯定住别的房子,不然睡大马路?”   “他住哪?”   换成蒋深,福山岱嘴巴一撇,照实回答:“浪漫港太破,没什么好玩的,他嫌弃这边,平时都住A市。”   “具体地址。”   “什么山来着,求儿子很灵的寺庙那个山?后面的后面有座山,山顶有个三层楼。他住那边,游泳打球什么都能玩,就是人少没意思,所以差不多隔两个月就喊我们去聚——”   戛然而止。   像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他下意识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反而暴露了这点。   蒋深眼皮一抬,“聚什么?”   “没、没什么,就兄弟朋友聚起来玩玩呗。”   福山岱忽然坐立不安起来,频频低头看自个儿的黄金手表,“该说的都说了,我走了。”   “说清楚再走。”小六神不知鬼不觉绕到他伸手,双手按压住肩膀不让动弹。   蒋深问:“玩什么?”   “你们这群人有完没完了?老子不陪你们玩了,赶紧的放手!”   小六不松手。   再次重复:“玩什么?”   福山岱不耐烦的表情越来越重:“傻b吧你们,别他妈以为我不懂,你凭什么扣着我?不就是个条子么,再他妈不放开,小心老子回头找你麻烦,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蒋深第三次,一字一顿地问:“我问你,都,玩,什,么?”   “玩你妈!”   火气说来就来,福山岱一脚踢翻果盘,大喊:“知道老子的老子是谁不?妈的狗杂种,老子一句话能让你丢饭碗,你脑子进屎了惹老子?”   流光溢彩的玻璃光盘,咣当碎在地上。   蒋大队长猛地俯身,一个伸手,一把抓住福山岱的衣领,“你知道我是谁不?”   你他妈的还真动手啊?   警察还带打人的,这不流氓么?   以前光看福尔岱这么对付条子,挺好使的,怎么到他这就倒霉,碰上个硬钉子?   福山岱傻眼了,抖着嘴唇问:“你、你不警察吗?”   蒋深不回他。   谁知道赶早不如赶巧,老五这家伙回来得及时,笑哈哈凑过来:“你问他?我们老大是吧,你问他?没事,以前就一当兵的,没什么了不起。”   那就好。   福山岱刚放下心,那边老五又接上:“也就是接过三五个任务,弄死过三五个罪犯头头而已啦。我们老大这人什么都好,就一个毛病,下手老收不住。本该留活口的犯人,他一生气就给整没了,部队里气坏了,都不要他,这才给退回来当警察。   “你别说,我都记不清他来A市这两年,因为殴打嫌疑犯被记多少次过了。我给你数数啊,前年三月一次,四月一次,五月没有,六月一次……”   编得跟真的一样。   眼看福山岱被唬得一愣一愣,蒋深面无表情,举起拳头,朝着他的鼻梁往下砸——   “我我我说!”   福山岱双眼紧闭,扯开嗓子吼:“我什么都说你他妈有话好说别打人啊!!!!!”   *   坐回沙发,经过身心双重威胁的福山岱精神萎靡,老老实实全给交代。   “福山岱隔两个月打电话,说是找我们去聚会,玩牌、赌钱。   “其实他真正要玩的,还是女人。   “我爸是信风水的,觉得他那个房子建在矮山头上,四面没有活水,只有山,意思就是活路被斩断、只剩死气,不吉利,知道之后都不让我去那边,所以我只去过一次。   “那次是五月,下午两点左右,车停在半山腰,我打小路走上去,不知道怎么的就走到一片林子里,然后看到——   他停住了,好似难以出口。   小六催问:“什么?”   “看到——”   “几个女人。”   “就,怎么说,长得都挺漂亮的,身材很好,没怎么穿衣服,就裹着那么一丁点布到处跑。”   “然后还有几个男的 —— 我不认识,可能是福山岱别的地方交的朋友 —— 穿个背心短裤衩,手里举着枪,在后面追着他们跑。”   “当然不是真的枪。”   福山岱连忙解释,表情古怪:“我看着他们开枪了,没子弹,就一彩泡儿,噗一下打在女人身上,那个女人就停下不跑。然后——”   “然后他们就、就、整起来了,懂吧?”   “就这样这样、那样那样,都是男人,你们懂吧?”   他连手带脚地比划,表情越来越怪:“我看那女的在哭,不停隔那儿喊,我还问了一句他们在干什么。”   那男人肥头大耳,死死压在漂亮女人身上,边搞边说:「找个乐子啊,就是个游戏嘛,谁抓住就是谁的,你玩不玩?」   捡起地上的仿真猎//枪就扔了过来。   福山岱印象深刻,但他也说不清。   为什么当夏日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一个圈儿、一个圈儿落在地上的时候,他会对身形重叠的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那种位置上的上与下,皮肤上的黑与白,还有力气的大与小,印象那么深刻,以至于一时间怔在原地。   那是一种绝对原始的行为。   粗鲁、野蛮,透着弱肉强食的本质,已远远超越人类的极限,使一个人的面貌、形状变化,变得像一只丑陋的、口水淋淋的野兽。   “那个女孩什么表情?”   蒋深冷静地问:“从你的角度判断,她愿不愿意玩这个游戏?她的哭,是在求助,还是游戏的一部分?”   这话传到记忆里,福山岱好像到了这时候,整整两年之后,才想起来去看一看,那女的什么表情。   他低下头。   正对上涌出泪水、红通通的、正在死掉的一双眼睛。   她死得那么快,那么轻易。   就像她的防御是那么薄,她的漂亮在现实世界里那么虚,一旦被撕毁,就死去了。   “你觉得她愿意么?”   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响在耳际,如一把刀扼在喉头。   “我觉得……”   “我觉得她可能……”   “应该……”   “大概……不愿意……吧?”   “我不知道。”   福山岱用力搓着脸皮,强行把自己抽离。   “我不是很懂这个。”   他说:“我上面有三个姐,我妈是宠我,但我姐我爸管得严,要是玩了女人,不小心弄大肚子,找上门来,他们活活打死我的。”   “我到现在都没真正碰过女人,顶多看过两部片子。片子里的女人不都这样么,开头哭,说不要不要,之后又被搞得不要不要,我怎么知道他们到底在玩什么。”   “——所以你没问。”   蒋深用陈述的语气,福山岱突然有点烦闷,找不到原因。   “没有。” 他回答。   “没有告诉其他人。”   “没有。”   “没有报警。”   “没有。”   他不自觉拨弄裤链子,咕哝:“我爸打电话让我回去,我就直接回去了。不管她怎么想的,反正我没有弄她,这是实话,你们不信拉倒。”   小六忍着怒气问:“这种聚会持续了多久?一直到福尔岱死之前?”   “去年年底就停了吧。”   福山岱仔细回忆,肯定自己的回答:“我记得好像有个A大的女的闹上门,被我大伯,也就是福尔岱他爸知道了,那天晚上直接把福尔岱扒光,赶出去冻了半个晚上,给送医院去了。后来福尔岱就再也没提过这个事情。”   小六:“知不知道那些女孩从哪里来的?”   “不太清楚,福尔岱谁都不告诉。我只听几个朋友说过,在福尔岱ktv里兼职的女学生也去了别墅,一个晚上赚了好几百,后来再也没来酒吧上班了。”   说完,福山岱缩缩脖子,小心翼翼地问:“这下知道的真的全说了,我能走了吗?”   “手机号码留下,有需要再来配合调查。”   蒋深这么说的时候,小六一脸难以理解,“队长!他这种人说的话怎么能当真,说不定他根本就——”   “别浪费时间。”   蒋深做好的决定没人能改变。   本子一合,他对组员说:“收拾东西,我们去实地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插案,一条支线。 第16章 听见死神的声音(7)   A市有座寺庙,名叫雁南寺。   庙里求姻缘子女很灵的,经常有外地人闻声赶来。为了方便,大家渐渐就把那座山,喊成燕山。   燕山坐北朝南,离浪漫港足有120公里。   专案组一行人下午两点出发,紧赶慢赶,四点抵达燕山。   兜兜转转找到福山岱所说的、山头盖了房的福家山,再开到半上坡,差不多到了下午四点半。   剩下半座山得双腿徒步,一车大老爷们是不妨事,可中间还有个看不着路的小姑娘,另当别论。   “要不,让眠眠在车里等吧?”   老四开口提议,被小六否决。   理由是:待会儿天就黑了,小姑娘独个儿待在山里、车里,不安全。   “我背吧。”小六提议:“以前天天负重拉练,背个眠眠不是问题。”   被蒋深、姜意眠本眠双重否决。   老五挤眉弄眼:“你瞎凑什么热闹,要背,让老大背就行了。”   小六朝他龇牙,转过脑袋,只见蒋大队长扯下围巾,一头缠在小姑娘的腰上,一头缠在自己身上,左一圈右一圈,打个结,动作干脆利落,还很标准。   “走。”   一个字终止说笑争论,全组默契地排成一字型,沿着小路往上。   路不算陡。   可窄,长。   一口气走了十五分钟,小六抹把额头,往右一瞥:“那边!是不是福山岱说的那片树林?”   其他人跟着望过去。   五点整,太阳完全沉没,黑暗犹如某种巨大、冷血的爬行动物,无声伏上头顶。   那片小树林枝条茂密,形状怪异。   当个寒风吹过,树木在风里摇摆,发出沙沙、沙沙的声响,形同曳长的恐怖怪影,发出诡秘的呼吸声。   “别停,继续走。”   蒋深发话,没人敢停。   十五分钟后,众人气喘吁吁爬到山顶,一栋奶白色小洋楼出现在眼前。   外头被圆拱形栏杆围着,里头花花草草种着,要车库有车库,要庭院有庭院,除了气派,无话可说。   “瞧瞧这有钱人过的什么日子,就这,路还给走歪了,没事祸害人,真闲得毛病。”   老五伸手一推,大门居然没锁。   “我先进去瞧瞧。”   端着枪把上上下下搜个遍,确定没人,老五啪啪啪摁下开关,房里一下子灯火通明。   “进来吧!”   收到信号,老二、小六跟着进来。   姜意眠走倒数第二个,突兀停下脚步,引得身后蒋深发问:“怎么?”   “……声音。”   她纤长的眼睫盖下,声音淡而冷静:“我听到声音了。”   很多、很多。   *   很多很多,很多声音。   在姜意眠走进房子的刹那,如泛滥的潮水般遮天蔽地的涌来。   有哀求:   “不要。”   “别这样。”   “让我走吧。”   “我不是干这个的,求你放过我吧,真的,我不干这个。”   “求你了大哥,你找别人去吧,求你了,我跪下来求求你好不好?”   不屑:   “行了别嚷了,烦不烦啊?”   “打扮那么漂亮不就是想勾引老子么?还装什么纯。”   “你一女的早晚要被男人睡,被谁睡不是睡?陪我睡还有钱赚,真是便宜你们。”   “我就摸两下,你们看看她,遮什么遮!搞得要死要活干什么?扫兴!”   “哎,别这么说,这不挺好玩的吗,多带劲儿。”   “别理她们,女人嘛,说不要就是要的意思啊。”   “脱光!脱光!脱光!”   “这帮小娘们儿,别看现在哭得不要不要,都是没开//苞,没尝过味儿!”   “就是,待会儿有得爽,保准你喊不要停,哈哈哈哈哈哈!”   挣扎:   “吴友兴介绍我来不是做这个的!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别这样,别这样,我还要读书的,我好不容易才能读到书,呜呜呜呜呜。”   “拿开你的脏手!”   “我会报警抓你们的,我一定会的!”   “禽兽!畜生!”   “滚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镇压:   “啊啊啊啊她咬我,死婊//子你他妈活腻了!”   “妈的又一个贱货。”   “你完了我跟你说,真把老子惹火了,老子今天搞不死你就跟你姓!”   “这娘//们真他妈欠日,有没有人想一起弄的,看她还敢不敢拿刀!”   “女人就这点不识相!”   “要不是你们自己犯贱送上门,谁稀罕草你啊。”   “有这劲儿逼逼赖赖,还不赶紧叫得好听点,说不定老子一个高兴,娶你回家当老婆呢。”   “嘶——,妈的,长得不怎么样,滋味不错啊,哈哈哈哈哈哈。”   “喂,我这爽毙了,谁要试?”   诅咒:   “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的……”   “你会下地狱的……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的东西……你们都……”   “去死吧。”   “全都去死吧……”   ——该怎么形容呢,这个声音的世界。   恍惚之间,姜意眠甚至发现,自己的视觉好像恢复了。   她好像突然能看到颜色。   比如哀求是蓝色的,歇斯底里的尖叫、哭泣、挣扎是深灰色的。   青春的、明媚的某个存在是桃色的。   当她被伤害了,如同柔软、表皮没有丁点儿锐角的球体,流出一些些淡淡的红。   男人是污浊的、浓稠的白色。   死亡是深沉的、腥臭的深红。   然后绝望是黑色。   漫无边际、冰冷刺骨。   像一片很深、很深的海,悄无声息把微光吞没,把所有幸福、梦想、生机,一一吞进肚子。   连着颜色、声音、过往,如绑着石头的风筝,一路往下沉,折骨削皮,没有尽头。   *   “只有两年内发生过凶杀案的地方,眠眠才能听到,受害者濒死前后的声音。”   “时间过去越久,听到的越少。”   姜爱国父女在不少凶杀案中有所助力,使得个别警员对姜同学的特异能力适用范围,了如指掌。   现场小六是一个。   按听声能力的有效范围推算,他几乎可以断定,这些受害者,绝对是在所谓聚会上送的命。   “能听得出有多少受害者吗?参与聚会的男人多不多?要是再让你听到他们的声音,你能认得出来吗?”   小六急切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姜意眠一一摇头。   声音不是画面,转瞬即逝,很难在记忆里留下痕迹。   更何况一大片声音,蚂蟥过境似一拥而上,一哄而散。哪怕神仙听了,也记不住。   小六理智上清楚这个道理,情绪上感到失望,不由得恨恨锤一下沙发,骂道:“一群社会垃圾!要是我们眠眠认得你们——”   “破案是你的活儿,指望别人干什么。”   蒋深锐利的视线扫过来,如同一面镜子穿透人心:“难道你自己破不了?”   一丝凉意划过脊骨,小六正襟危坐,“我能破!我肯定破!”   “兄弟们,看我找着什么!”   与此同时,老五打五层楼梯上一跃而下,举着一块黑糊糊的东西跑到面前。   “瞧,照相机!我没见过这样的,长得跟个大炮似的,还真弄不来,不知道有什么好东西,能不能把这杂种给收了。”   “我试试!”   小六正经高材生,没见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捧着新奇的照相机翻来覆去,屏幕被鼓捣亮了。   “照片哪儿呢?”   “是不是按这?”   老五围在耳边叨叨,小六直喊:“你别吵吵,不准乱按,别给弄坏了。”   照相机上上下下、前前后后近八个按键,他按一个,咔嚓拍了一张蒋深面无表情的脸。   错了。   按第二个,错。   第三个,又错。   按到第四个,猛一张白花花的女人照片跳出来,惊得小六险些摔掉相机。   “有了!”   照片、照片、照片。   数不清的照片,多达几百张。   被拍的永远是女人,处在画面中央,一//丝//不//挂,被摆成各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姿势。   有时拍到男人。   一个,两个,三四个,勾肩搭背、嬉皮笑脸,压在女人身上,或团团站在身边,像对待动物一样,肆意观赏、抚摸、玩弄她们,触目惊心。   如此昂贵的器械。   如此荒诞的主题。   所有人看得心一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 人所发明的语言,人们创造了成千上万、数不清的字,到头来,却会在人所能犯下的罪恶面前,完全失去力量,变得苍白而微薄。   他们亲身体会到这种感受,深刻意识到,人,能有多好就有多坏,能有多创造,就有多毁灭。   “是证据就收起来。”   蒋深冷调的音色,像一条绳,将他们拽出泥沼,拉回现实。   但这些被拍照的女孩,有没有人能拉出她们呢?   “书房里有一台台式电脑!”   老四在三楼有所发现,探头喊:“有没有会破密码的?小六上来!”   2002年,电脑算稀罕货中的稀罕货,价格四千起步,按配置来,上不封顶。   省厅年初花好几万买来两台电脑,对接国外前端技术程序,平时搁在办公室里,两把大锁挂得明明白白。只有特大案情,或是经过领导审批的特殊需求,才能使用。   当然了,技术光买不行,得有人会用。   当初省厅开展一系列培训,老三学得最精,可惜现在不在。   小六只赶上一半的课,学得大差不差,折腾折腾也能用。   “行了,能进去了。”   电脑屏又是一张黄图。   小六心里不知骂了几百句脏话,手握鼠标,把整台机子翻个遍,找到一个名为名单的文件。   “你们看!”   打开表格,共两列,数行。   左边写着时间,初始日为99/ 4/ 22 ,接下去是99/ 6/ 22 、99/ 8/ 22 、99/ 10/ 23……   以此类推,基本隔两个月一次,多数为22日,鲜少提前或推后。   右边是长长的名单:赵婷、吴妹儿、陈小佳……   “这应该是福尔岱的聚会名单,只记了女性,没有男的。”   老四眼力不错,伸手一指:“拉到最下面看看。”   列表终止时间为去年2月,吻合福山岱的口供。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去年到今年,在数行空白之后,再次出现记录。   时间:02/ 12/ 22   名单:?   没有名字。   “福尔岱想再次举办宴会。”   不难想到:“不过隔了这么长一段时间,没办法立刻确定名单。”   “那他会去找谁?”   小六抬头,打牙缝里挤出一个名字:“吴友兴!”   “那些被折磨的女人提到过这个名字,他就是帮福尔岱物色受害者的中间人!”   换言之,吴友兴很可能是最后见过福尔岱的人。   入手点有了,再拖下去不方便下山,蒋深果断决定:“做好取证,十分钟后收队,下山。”   “是!”   小六像个新兵蛋子,慷慨激昂应着声,脑海里涌现一个词:报应。   福山岱这种混蛋,肯定没有想到,在这场他心心念念、时隔将近两年的聚会举办之前,他自己先送了命!   *   从浪漫港江滨别墅,到A市出福家山别墅;从福尔岱到聚会,到名单,再到吴家兴。   本以为案件线索明晰,理应柳暗花明。   谁能想到,经过48小时的极限调查,案子反而走进死胡同。   —— 据统计,在1999年至2001年间,福尔岱共举办过13次聚会,名单上共有98个姓名。   即共有98名女性自愿、或被迫参加聚会。   此次案件波及范围之广,以年龄、长相等条件大致排查,光在A市内登记过、同名同姓的女性就有近五百个。   也就是说,想要找出所有受害人指证福尔岱、或是调查杀人嫌疑,都是不切实际的妄想。   当然,还有吴友兴。   吴友兴,男,46岁,五年前来到A市生活,期间一直作为福尔岱名下娱乐场所的管理人生活。   这是表面信息。   当专案组与其户籍地方公安局联系时,意外挖出更深的身份信息:   吴友兴,原名吴家兴,来自z镇,曾与当地其他地痞流氓结拜七兄弟,有过多次偷窃、伤人、抢劫、猥亵妇女案底,最长被判有期徒刑一年零十个月。   他于1987年初春入狱,1990年冬末出狱。   当他再次进入警方视线,已是1995年,吴家兴及其六位兄弟手上握有巨大的关系网,横跨多省、多市,涉嫌参与大型走私烟酒、拐卖,以及非法卖阴活等活动。   1996年,在埋伏长达半年之后,恰在警方决定实施抓捕计划的一星期前,吴家兴人间蒸发。   怀疑行动计划被透露,警方提早行动,当日捕获七兄弟中的老三青龙、老五白狼与老七黑豹。   之后数年,七兄弟其他余党先后落网,唯独改名为吴友兴的老大,吴家兴踪迹全无。   “根据店员口供,18天前,也就是12月13日下午五点左右,福尔岱曾经来找吴家兴谈话。”   老四边说,边将一张照片贴上白板。   照片上的人面部线条圆滑,鼻头钝厚,长着一对弥勒佛似的长耳,瞧上去笑眯眯的,是那种让人难以提起敌意的长相。   “由于福尔岱这个老板只挂名,对ktv经营情况不上心,很少来店里,所以店员们记得比较清楚,他们谈话期间多次发生争执、物品摔碎的声响。   “谈话大概持续到六点半,两人出来的时候像是和好了,不但有说有笑,还拿了钱包去对面一起吃饭。   “第二天下午两点,吴家兴照常到店清点结算营业额。中途接到电话,说出去一趟,之后就没人再见过他,也没见过福尔岱。”   为了全面,他们对吴家兴的婚姻生活也有所调查:“吴家兴,未婚未育,只有三个情人。”   “吴家兴的保密工作做得十分到位,她们并不清楚他的真实姓名,不了解他所做的生意,甚至连他有没有家庭都不知道,无法为我们提供任何有用信息。”   “有关吴家兴的去向,我们已经申请省厅加派人手帮忙查找。鉴于他生死未知,我认为不能抱太大希望。”   吴家兴的消失,有这么几种可能:   1、近两年国家扫黑除恶行动抓得紧,他认为举办聚会风险太大,容易暴露自己,故而甩下一切逃之夭夭。   2、吴家兴和福尔岱谈崩,为不留后患,杀人后逃跑。   3、福尔岱因聚会被报复杀害,吴家兴作为介绍女孩的中间人,同样被杀,只是尸体尚未发现。   不管哪个选项成真,摆在他们眼前的麻烦是,福尔岱死亡,吴家兴消失,参加聚会的男性集体隐身,线索到此中断。   “吴友兴的住所,有被翻动过的痕迹,所有重要物品都不见了。暂时无法确定,是他自己收拾东西急着逃跑,还是他人入侵室内造成狼藉。”   “好在——”   眼看组员的表情愈发凝重,老四话锋一转:“按福山岱的口供记录,福尔岱名下ktv可能是聚会女性的来源之一。我们辗转找到多名99年到01年期间在ktv工作的员工,凭着他们提供的描述,大致锁定32位曾在ktv短暂工作过的女性,十有八九就是名单上的人。   “——值得一提的是,这32位女性里,共有5名女性被报失踪,至今没有撤案。”   疑似受害人32位,确认失踪5位。   摆在明面上的比例已经足够惊人,试想,冰山一角下,又该是多么庞大的数字?   接下来的工作,无非是大量走访调查。   大家伙儿万万没想到,在这个环节,他们会再次碰壁。   *   两天时间转瞬即逝。   警方已走访的三十个疑似女性里,五个失踪,三个结婚生子,听到福尔岱、吴友兴的名字,均是脸色大变,赶人出门;   六个闭门不见,六个否认去过娱乐场所兼职,五个举家搬离A市;   三个承认兼职、对聚会有所耳闻,自称从未去过聚会;   数来数去,最终只有两个女孩愿意通过电话告知:当初吴家兴说的是,有钱人要在家里唱k,想找几个女孩子陪着唱唱歌、做做游戏,完事儿再把房子收拾干净。   以绝对的高报酬为噱头,工作内容听起来简单又轻松,不少女孩动了心,抢着要去聚会。   到了地方才发现,天上真的不会掉馅饼,原来那里聚集着全天下最丑恶的嘴脸,最下流的游戏。   对方不把她们当人看,甚至不当猫、狗来看。   她们本身就是游戏的一部分,主要的作用是被玩,玩到尽兴了,拿出照相机。   手指轻轻按下去,再松开。   咔嚓一声,连一秒钟都不到,女人的一生几乎就被彻底拿捏,如同覆灭的王朝,再也无法挣扎。   “有没有死人我不清楚,其实那个事情我记不太清楚了。   “白天记不清楚,到了晚上做梦偏偏清楚。   “醒来忘掉,睡着又想起来,再醒过来再忘掉……这两年我过的就是这种日子,可能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一个女孩这样说。   另一个女孩说:“我们都是分开的。他们人比我们多,看中谁就把谁拉到别的房间里去。有的运气好,就一个,有的太漂亮,好几个男的都要。   “他们弄到大半夜,说要放过我们。后来又改口,说只有跑得快的能穿衣服走,谁跑的慢,抓回来再弄几次。我们怕死了,谁还敢看身边剩下几个,活的死的?我们就拼命地跑。   “大晚上的,山上黑漆漆一片,一点光没有。我们看不到下山的路,看不到人,看不到石头,什么都看不到。   “跑着跑着这个摔了,那个滚下去了,都没人敢去拉。就是跑。   “我记得挺牢的,不是所有女人都被骗来。里面有几个女的是小姐,坐台的那种,她们就知道我们来这会被//干什么、怎么样,她们来赚钱,不怕弄,不用跑,跟着有钱男人在后面笑话我们。   “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两个女孩,一个声音轻微颤抖,一个语气淡漠。   回忆起往事,她们的态度截然不同。   然而在被告知福尔岱的死讯之后,她们却像约定好了似的,说出同一句话。   “警察同志,要是你们抓到杀了福尔岱的那个人,麻烦你,帮我说声谢谢。”   无关文化程度,她们知道杀人是不对的。   也知道凶手可能是更坏的家伙,可这并不影响她们谢谢他,谢谢他杀了一个恶魔,谢他做到她们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   一句沉甸甸、又如释重负的谢谢他,作为挂断电话前的末语,给所有办案人员都留下,无比复杂的心情。   *   还剩最后两名疑似女性。   “一个A大的大学生,张小鱼,读会计的;另一个林凑姝,住址不清楚,经常在一小校门口摆摊卖糖人。”   小六同志不分昼夜跑了两天,仍旧干劲满满:“老大你走哪个?留一个让老五去。”   蒋深正开着车,看一眼周围:“我刚好在A大附近。”   “行,那我去一小!”   挂断电话,停车。   A大的女生宿舍楼,离他们所在的美食节不到百米远。蒋深领着姜意眠,直接推开学校宿舍阿姨的门,说明来意,询问里头是否住着一个叫张小鱼的女孩。   阿姨一脸避讳莫深,闭口不答。   十分钟后,自称张小鱼班主任的陈老师匆匆赶来,满头大汗。   双方碰面一谈,才知道,张小鱼早在两年前离开学校。   “她是98届会计班的,成绩好,长相好,人又努力,老师们印象都不错,不知怎么的,突然就不来上学了。   “学校这边了解到她家境不好,以为她们家嫌读书太花钱,不读了。—— 女孩子嘛,这种事情偶尔也有发生,读着读着就要回家嫁人去了。当时她班主任还往她家里打电话来着,想建议她申请读书补贴。谁知道她家里人说她根本没回家,非说我们学校把她女儿弄丢了,过来闹了好一阵。   “就刚才,您说张小鱼的案子,我还以为她们家报案了,或者这孩子在外面犯了什么事情,才吓得立马赶过来问问情况。”   年轻貌美,家境差,一个没报案的失踪者。   蒋深没有放过这条线索,要求与张小鱼的舍友谈话。   陈老师一口答应,私下言辞委婉地请求,万一张小鱼涉及案件,希望警方不要对外提起A大。   “就这了。”   脚步停在一间房前,敲门,里头探出两个脑袋,一个短头发,一个长头发。   “小鱼吗?”   好久没有提到这个名字,这个人,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恍然。   “她人不错。”   短发女孩说得真心实意:“一心都在读书上,每天天不亮就去教室,一直到天黑了,宿舍门快关了才回来,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爱学习的。”   “——她是农村户口。”   长发女孩补充:“她不见之后,她爸妈坐三天三夜的火车赶过来,讲得都是我们听不懂的方言。年纪看着大,至少五十吧,头上全是白头发,一走到校门就坐在那儿哭。“把陈老师给吓得,到处找人跟他沟通,最后才知道他是小鱼的爸爸,花了家里全部积蓄来A市,接小鱼回家。”   “可学校也不知道小鱼在哪里,没人知道。   “找不到小鱼,叔叔阿姨不肯回家,坐在校门口一天到晚喊还我女儿,大家看着都怪心酸的。”   蒋深问:“他们现在还在校门口?”   两个女孩同时摇头:“不在了。”   什么时候开始不在的呢?   姜意眠想到这个问题,却没问。   她静静听着。   当失去视觉之后,听觉是如此灵敏,能够捕捉到他人言语之中,字里行间所有细微的情绪。   女孩们说起小鱼失踪的那天:“下午两点多吧,星期六,我一觉醒来看到她难得穿了条裙子,还问她,打扮得这么好看要去哪里。她说要去赚钱。”   “下午四点到晚上七点,三个小时能赚五百块钱,我不太相信有这种好事,可是小鱼很高兴,还主动提出,回来的时候给我们每人带一碗排骨面。”   谁知她再也没有回来。   “我们到第三天早上才发现不对劲,因为小鱼不可能不来上课。我问阿芳——”   吱呀。   宿舍门被打开,走进一个扎马尾辫的女孩,眼神冰冷的一扫,声音比那双眼睛更冰冷、沙哑:“这谁?我们说过不把外人带进宿舍。”   “是警察啦,来问小鱼的事情。”   听到回答,女孩身形一定,指尖颤抖着,哦了一声,拿起不锈钢水盆,转头出去。   “那就是阿芳。”   短发女孩歉意地笑:“她是小鱼的老乡,本来很好相处的。可是自打小鱼不见,她把声音哭坏了,就变成现在这样,你们不要介意。”   说话间阿芳回来了。   眼是红的,水盆是空的,可见并没有去打水,而是掩盖情绪。   不等蒋深开口,她拉开椅子,重重坐下,先声夺人:“那份工作是我的。”   “那天该去的人是我。”   *   小鱼和阿芳是老乡,来自同一个村庄,是村庄里唯二成功离开家乡、来到大城市念书的女孩。   小鱼家境较差,胜在家庭氛围好,父母爱儿又爱女,远近闻名的不偏心。   阿芳常年寄居姑姑家,为了上大学与姑姑彻底撕破脸皮,抢回一部分爸妈工地去世的赔偿金,才勉强交上学费。   两个女孩初来乍到,口袋空空,在最初的那段日子里,别说一毛钱掰成两半。就连毛巾、牙膏、肥皂之类的生活物品,她们都是两人买一份凑和着用。   相比小鱼一心扑在学习上,阿芳的重心,更多放在赚钱上。   “钱,钱,钱,我那时候满脑子都是钱,因为人没有钱就不能吃,不能喝,没有钱,别说读书,连活都活不下去。”   今年21岁的阿芳,皮肤稍嫌粗糙,一双眼生得又大有圆,利利有神。   “别人介绍我去ktv上班,我一听工钱够,就去了。”   “后来她们说,店老板隔两个月在家里摆酒席,要找长得漂亮的女孩子去唱歌、跳舞、助助兴,我听完价钱,就去报名。”   “吴友兴没有为难我。我说我想报名,他说好,然后借我一条裙子,让我星期六穿,穿完还得洗干净还给他,我也说好。”   “我没想到那天我会肚子疼,疼得走不动路,下不了床,人哆嗦得衣服都穿不上。小鱼看见了,就说她替我去。”   “不该让她去的。”   楼底下传来女学生说笑的声音。   阿芳定定坐着,似是透过他们,透过墙面,透过这喧嚣的尘世、漫长的时光,去挽留一些别的什么东西,什么人。   “小鱼没有回来,我去问吴友兴,吴友兴说他不知道;我想再去问问别的女孩子,她们全部不来干活,一个人都找不着。”   “我不知道那天到底出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能让她不来上学。后来她爸妈——”   “你的意思是。”   蒋深打断:“你到现在都不知道张小鱼经历过什么?”   阿芳毫不犹豫:“对。”   “为什么没报警?”   “我们报过,六点去,八点吴友兴找到我学校,说我再招他,他就把我在娱乐场所打工的事情告诉学校,让学校开除我。张叔张姨不想让我没学上,而且其他去过聚会失踪的女孩家属说,报了也没用,根本找不回来。”   聚会失踪的女孩家属碰过面。   既然张小鱼的父母知道女儿因聚会失踪,为什么不去找吴友兴,而选择在学校闹?   对此疑问,阿芳大方承认:“是我建议张叔这样干的。”   长短发室友早被请出宿舍,她没有顾及,坦言:“吴友兴背后有人,我们惹不起。张叔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要养,不管怎么样,人是上学时候丢的,学校肯定不想被牵连。只要张叔不松口,或多或少,学校赔点钱,他们接下来的日子才能过。”   蒋深:“张小鱼的父母拿到钱就回去了?”   “对,还有别的要问么?没有我要睡了,晚上还要去打工。”   阿芳藏在桌下的手,不停绞弄衣物,布料上留下道道褶皱,似乎并没有表面上来得淡定自如。   蒋深留意到这点,没说什么,转身离开。   直到陪姜意眠走到楼底,他谎称笔记本忘带,又折上去,推开门。   “还有一个问题。”   视线如搜捕猎物般,在几个女孩的面上来回游移,蒋深问:“你们谁记得,张小鱼的父母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在校门口了?”   长发与短发面面相觑,报出一个时间点:“差不多……半个月前吧。”   恰好撞上福尔岱死去的时间点。   余光里,第三个女孩的脸,唰一下变得苍白。   *   福尔岱的弟弟回国了。   前脚走出宿舍楼,后脚得到消息,蒋深一口气儿没喘,立刻往那边赶。   到的时候,老四刚开始做侦查询问。   老流程,上来问姓名:“叫什么?”   “余恩岱。”   “和死者关系?”   “兄弟。”   福尔岱长相平平,无恶不作,没想到他的弟弟样貌清俊,满身书卷子气儿。   就是性格木讷了点,根本用不着人问,自个儿补一句:“他是我哥哥,大我两岁。”   “你不姓福?”   “大儿子随父姓,小儿子随母姓,这是我出生之前,爸妈商量好的。”   “那你跟死者感情怎么样?”   “不是很好。”   余恩岱双手平整摆放在膝盖上,坐姿标准的如同三好小学生:“我妈妈身体不好,生下我没多久就去世了。我哥认为是我的错,从小不愿意带着我玩,渐渐地,我们相处的比较疏远,成年后基本没有往来。”   “死者生前经常在家里办聚会,这事你知道吗?”   他小幅度点头:“听过一点。去年年夜饭上,有女孩闹到家里来,我爸很生气,罚我哥在门外罚跪,直到他发高烧失去意识,才把他送去医院。后来我哥醒了,保证不会再做这种事,我爸才没有继续罚他。”   “聚会的具体内容,你了解吗?”   “不是很了解,他不在我面前说这些,怕被我爸知道。”   “你爸对你哥管得很严?”   “也不是。”   余恩岱摆弄手指,“我爸是一个商人,一个成功的商人。他有根深蒂固的商人思维,无论对待亲人、朋友,还是家人,都像评估商品那样严格。   “如果要分类的话,我哥在他眼里属于质量不合格、容易影响厂家生意的残次品。—— 不要误会,这是他的原话。我哥有很多爱好,这些爱好是好、是坏、是对、是错,都不在我爸的考虑范围之内。只有一种情况,当爱好过界,威胁到我爸的名、我爸的钱,我爸才会出手阻止他,乃至赶他出家门。”   “……”   这人说话有点绕,文绉绉,云里雾里。   害得老五在一旁做记录,抓耳挠腮半天下不去手。   “写我爸不关心我哥,只关心我哥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就好。”   对方相当善解人意地为他出主意,抿唇一笑,竟有几分孩子气:“如果我爸真的关心他,现在在你们面前的,应该不止我才对。”   有道理,老五提笔就写。   老四接着问:“死者的堂弟说他雇了两个保镖,这事是真的吗?”   “是的。”   “你能联系到他们吗?”   “不能。”   “你最后一次见到死者是什么时候?”   “很久,太久了,我记不太起来。”   “ 听说过吴友兴这个名字吗?”   “没有。”   ……   一来一回,毫无漏洞。   蒋深听的不得劲,起身去外头抽烟。   老五鬼鬼祟祟跟过来:“老大,你说这余恩岱有没有问题?要说配合,他真配合,我就没遇到这么好说话的,问什么答什么。要说不配合嘛,他这一问三不知,答了跟没答一个样啊。”   大片大片烟雾被冷风吹散,蒋深遥望天际,心想,要下雨了。   余恩岱有没有问题,他不知道。   但他敢说照老四这个问法,问到天亮都白问。   福尔岱遇害,不管谁杀,都不该越过专业保镖。   保镖不可能被杀。小概率护主失败,逃跑,而最有可能的应该是——被收买。   被,比保护福尔岱更高的酬金,所收买。   钱从哪来?   受害者家属们集资?被利用的学校赔偿金?   谁能轻易接触到言语不通的外国保镖,与他们谈条件、达成共识?   操着外地方言、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夫妻?被警察盘问时故作稳定的阿芳?   烟头落在地上,靴子踩住,碾出焦黑的粉末。   蒋深掉头回客厅,询问进入尾声,如他所想,他们没能获得任何有效信息。   余恩岱准备送他们出门。   蒋深立在原地不动,眼珠子散散地从左边移到右边,再从右边移到左边,忽而勾起唇角,露出个凶恶的笑来:“余先生,你这房子不错。”   蒋队长罕见的客气,罕见的笑,组员立刻嗅到阴谋的味道。   唯有余恩岱不知内情,老实嗯一声。   “方便让我们参观一下么?就走一圈。”   蒋深口里的我们,是指他,以及他拉过来的姜意眠。   一个人高马大顶凶脸,怎么看都是另有用意。   一个双目无神白净脸,怎么看都是手无缚鸡之力。   外人很难搞清楚这对组合,雪上加霜的是,余恩岱打小内向,很难拒绝别人的要求。   看看而已,应该没问题?   “……跟我来吧。”   余恩岱往厨房走去,背影单薄而瘦弱。   这段日子,蒋深每到一位嫌疑人家里,必定提出走一圈,真实用意是借机发挥姜同学的特殊能力,省得凶手近在眼前,被他们平白错过。   姜意眠习以为常,跟着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转半天,没听到声音。   “好了,我家就这些房间。”   余恩岱再次打开庭院大门,“你们慢——”   “那是什么?”   告别语被截断,循着蒋深手指方向看去,余恩岱很明显滞了几秒:“我爸喜欢酒,我妈妈去世前买了很多酒存在地下酒窖里,那是酒窖的入口。”   “能看看么?”   蒋深嘴上在问,人自顾自朝那边走去,一把揭开木制盖板,板下出现一条阶梯。   “对不起,你们不能进去。”   这时余恩岱才开始慌张,小跑过去拦住他们。   晚了。   左手边姜意眠没由来的平地一个踉跄,蒋深伸手拉住,压根不需要问她听见什么。   他回头,单刀直入:“你就在这杀的人?”   余恩岱狠狠一呆,面上血色尽失。   空气仿佛冻结,北风呜呜地叫。   画面定格良久,良久,余恩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那样低下头,嘴唇蠕动,细若蚊足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 刹那间远处一声雷响,天光大亮。   *   2003年1月2日,离年关还有两个月整。   A市公安局审问室内,犯人余恩岱正在接受审讯。   对于杀人、弃尸罪行,他供认不讳。   杀人手法、过程,凶器藏匿地点,他全部交代。   唯独一点,当他们询问是否存在共犯时,余恩岱一口咬定,没有。   “你的意思是,杀人、分尸、缝合、搬运,这些事情都是你一个人干的?从头到尾没人给你搭把手?你一个男人会用针线,正面冲击就能撂倒福尔岱?”   按照余恩岱的口供,12月14日上午,福尔岱找他要钱,作为再次举办聚会的资金。   他不答应,两人发生口角,积怨爆发,索性杀福尔岱了事。   回到现实。   福尔岱身高178cm,体重75kg,生前学习过一段时间散打;   而余恩岱身高173cm,体重55kg,胳膊大腿瘦得像个姑娘。   这两异姓兄弟,傻子都不信后者杀前者。   可余恩岱偏偏坚持:“是我自己做的。”   目光闪烁,表情不安,用老五的话来说,一看就不是糊弄人的料。   “不对啊。”   站在单向透视玻璃后的老五回过神,纳闷:“刚才问他知不知道聚会,有没有见过福尔岱,一口一个没有,说谎说得挺溜。怎么到这儿成这样了?这小子到底走的什么路子?”   里头负责审讯的人,可能也觉得这话荒谬。   他一拍桌,音量拔高:“余恩岱,我劝你不要再来这套!我们都知道福尔岱是个什么东西,知道他干过什么。你既然已经认罪了,就不要想着袒护同伙,这样对你,对他们都不好!”   余恩岱受惊地抖了一下,埋头不语。   审讯人员以为他被说动,清了清嗓子,态度有所好转:“其实我们差不多猜到你的同伙,就是受害女性和她们的家属。只是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人参与了这次行为,所以你——”   “没有其他人。”   余恩岱打断:“只有我。”   还真就上赶着担罪责呗?   审讯人员抬手拎出一张照片:“这人你认识不,林芳。”   余恩岱看也不看,摇头。   “撒谎!她就是去年闹了你们家年夜饭的女人,你们肯定见过面,为什么不承认?难不成她就是你的同伙,你想给她开脱?”   余恩岱还是摇头。   甭管你摆多少张受害女性、受害女性家属的照片,他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死不肯认。   刚消下去的火气,再次猛烧上来,审讯人员都给他气笑。   “这些都不认识,你为什么杀你哥,动机在哪儿呢?啊?你杀人分尸还割他老二,这么深仇大恨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上辈子结下的?”   “余恩岱你清醒点行不?!”   “共犯的名字,不管你说不说,案子往下查,肯定能揪出他们。这对我们来说只是早晚的事儿,对你可不一样!对,杀人是犯法,我们国家社会除了讲法律,还讲情理,刑法上面的罪刑都是有一个区间的。区间,你懂吧?你因为吵架杀人分尸,跟你发现你哥的坏行为,一时冲动采取错误的行为阻止他,这俩动机天差地别,明白不?”   余恩岱点点头,贼巴儿老实。   点完再摇摇头,俩只眼睛黑乎乎,好像都要给吼哭了,表情特委屈、特真诚 :“可是我真的没有……”   “……”   审讯人员都给折腾无语。   “林芳是你对象?犯得上这么护着她?”   别人不敢说,林芳、张小鱼这两人,一个活的,一个死了,绝对和福尔岱的死解不开。   余恩岱双眼盯着自己的膝盖,摇头。   “说话!”   “不是。”   “难不成张小鱼是你对象,林芳是你对象的好朋友,所以你给她当垫背的?”   “不是。”   “你到底想给谁做隐瞒?说实话!是不是你喜欢的女孩子被福尔岱糟——,不是,伤害了。你要给她出气,就伙同她、或者她家人杀了福尔岱?”   “不是。”   “我知道了。福尔岱又要举办聚会,这次打算对你喜欢的女孩子下手,你就比他更早解决他,是不是?”   审讯人员发自内心觉得,只有兄弟积怨、家产万千,再来个爱人被觊觎。所有事情叠加起来,才能让眼前这个呆板、腼腆的男人,转眼化作恶魔,举刀杀人。   然而余恩岱缩着身体,脑袋往两边慢慢地摇,‘不是’ 两个字,贯彻始终。   对方眉心皱出一个川字,真心不明白:“你要真不认识她们,没有喜欢的女孩子要遭殃,那为什么杀你哥?杀人是犯法的,杀亲哥也犯法,要坐牢,你知道吗?”   余恩岱沉默许久。   久到天色暗下来,晚饭都给送来。   他直直坐在椅子上,近乎自言自语:“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什么?”   “我只是觉得,一切都是错误的。”   仿佛沉入另一个世界,听不到他人的生意,余恩岱自顾自说下去。   “我等了很久。可是一直没人惩罚他,没有人阻止他。”   “我爸爸经常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想这可能就是我需要做的事情,所以我去做了。”   “他确实做错了,对吗?”   他抬起脸,脸上有些茫然:“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个喜欢的女孩呢?”   “他是我的哥哥,他做错了。   “无论我有没有喜欢的女孩,有没有被他染指,他做错了。   “错了就是错了。他做错了,我也做错了,不管我们的理由是什么,都无法改变这种行为的错误性,不是吗?”   余恩岱的声音轻轻的。   他的逻辑抛开所有现实元素,近乎天真,又因此而纯粹、强大。   他们能说什么呢?   事实上,他们想要的真相又是什么?   这件案子从头到尾、从不计其数的受害者到成群结队的加害者,最终将所有矛盾点都凝聚在区区一个余恩岱身上。   伤害与保护,阻拦或泄愤。   余恩岱做出自己的选择,并且做好承受代价的准备,他们还能说什么?   审讯人员想来想去,顶多将盒饭往前一推,“吃饭吧,我们还没到不让吃饭的程度。”   余恩岱没有接。   他顶着苍白的脸、浓黑的眼圈,像一只小动物般怯怯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我、刚下飞机没多久,有点累,能稍微睡一下吗?”   审讯人员没有犹豫多久,摆手:“随便你,反正只能趴在桌上休息。”   “谢谢。”   余恩岱慢慢伏下去,脸看不见,只剩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以及一句很轻、很轻地:“有很多错误,不是非要性别作为媒介才能感知。”   这是他最后一句话。   这次他没再问对不对,是不是,因为他内心肯定自己的答案,没有丝毫怀疑,也许甚至没有过后悔。   结束了。   至少他让错误的行为永远结束了。   怀抱这份安心,余恩岱闭上眼睛,嘴角微微上扬着,沉沉睡过去。   轰隆、轰隆,窗外电闪雷鸣。   一连阴了好几天的A市,终究还是下起了雨。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眠的戏份有点少,但是我超爱这个案子!你们觉得还好吗? 第17章 听见死神的声音(8)   饭点,蒋深环视四周,发现少了个人。   “找意眠?”   老五打泡沫碗里抬起头,下巴一歪:“外头坐着呢。”   深黑铁窗外,雨丝如雾一般在空中漂浮。   年轻女孩本就生得纤细,这会儿细雨笼罩她,暮色放大了她,使她看上去愈发朦胧、虚幻。   “我是搞不懂现在的小姑娘,哪里想来的新鲜主意,要听雨声?一动不动搁外面坐半天,也不晓得听出点儿什么来没有。”   老五耸肩。   蒋深转身出门,瞧见靠墙坐着的姜意眠。   那边本来没有椅子,不知道谁给她搬了一把矮凳,她就小小一团,招财猫似的坐在大门边上。   安安分分,不声不响的。   整个人像玻璃一样干净、剔透,漂亮得像一幅画,或者一个假的娃娃、一块玉。   她在听什么?   双腿自发地把脚步放慢、放轻。   蒋大队长试图去听,结果不幸发现,自己确实没有感受风花雪月的天赋,无论怎么耐着性子听,耳边不过重复着沙沙、沙沙的雨声,单调无趣。   到底有什么好听的?   他也不懂。   余恩岱的案子涉及市区诸多女性,审讯及其后续工作,一并转交给市公安局处理。   同行不知捷径,面对杀人犯,只能一遍遍地问问到喉咙发干。   怀疑对方有同伴,却苦于无法证实。   可他们组里成员都心知肚明,这个答案本可以很简单得到,只需要——   “杀人动机、手法、过程,余恩岱全部都招了,但坚持自己没有同犯。”   蒋深看着姜意眠没什么表情的脸庞,“酒窖附近,你一共听到几个声音?”   姜意眠没有看他,没有被突然发出的声音所惊,没有动。   她没有焦点的目光停在远方,反问:“除了福尔岱,你们会把其他参加聚会的男人都抓起来吗?”   大概率不会。   ——确切来说,不是不会抓,而是没有办法抓。   姑且不提目前福尔岱已死,受害者尸体尚未找到。   即便找到尸体,时过经年,没有人证,没有物证,又不是个个杀人犯都如余恩岱,三言两语就能诈出实情,怎么抓?   聚会上死的都是女人,贫穷的女人。   聚会里活下来的,至今潇洒快活、逍遥法外的,是有钱人。   一个有钱有势、没有良知的人会请律师,会收买、贿赂、威逼、利诱,为逃脱罪名无所不用,不惜制造更多受害者。   那么几十个有钱有势的、没有良知的人统一战线,会做出什么?   非要把他们连锅端,又需要付出什么?   蒋深不会哄小孩。   要是姓傅的在这里,搞不好掐着嗓子保证,不要想这些了,眠眠,我们会抓到他们的,一定会。   他说不出来。   他的沉默是一种答案,一个无可奈何的现实状况,姜意眠猜到了。   所以她抿唇,永远不会透露,12月14日那天,在福尔岱死去的瞬间,那块木板下究竟充斥着多少声音,多少个仇恨的人。   如果不能揭发所有真相,那就让真相到此为止吧。   他们似乎在沉默里达成这样的共识,再也不提福尔岱这个名字。   “去吃饭。”   蒋深岔开话题,见小姑娘脖子上的围巾松松垮垮,被一阵冷风吹得散开,就顺手给她再绕回去。   这趟A市跑得突然,一呆四五天,没空回去取衣服,更没空逛街买衣服。组里独一个老四家在本地,恰好家里有个上大学的妹妹,只能让他拿两身妹妹的旧衣服来凑合。   谁知女孩都是女孩,年纪差不多,架不住体型有差。   衣服到底大上一圈,加上姜意眠今天套的卫衣,领子大又松。失去围巾的遮挡,她雪白的后背上,颈椎往下,成片成片的淤青痕迹跳进蒋深眼里,想装看不到都难。   淤青颜色陈旧,呈愈合趋势,至少得是十天半个月前的,掐痕。   谁弄的?   蒋深第一时间想到傅斯行。   随后,七年前记忆里的画面猛地浮现,把另一个人、另一张脸推到他的眼前,使他猝不及防,几乎全身血液凝固。   “怎么?”   对方久久没有动静,姜意眠生疑。   “没事。”   蒋深目送她走进局子,喊来小六:“我有事回去一趟,你看着她点,别再让她一个人待在外面。”   “啊?”小六犯懵:“回哪儿?浪漫港?现在?”   蒋深嗯了一声,递给他一把钥匙:“今晚你带着她,住我那。”   为了方便办案,前几天专案组夜宿旅馆,姜意眠一人一间。   今天不行。   案子告破,撞上报销金额用完,小旅馆是不能住了。   大家前头商量着今晚都去老四家里怎么挤得下,小六万万没想到,这半顿饭的功夫,老大家的钥匙竟然到他手里??   “哎不是,哥你什么事这么着急,都晚上八点半了,还下着雨——”   “明天再去不行吗,刚好我们一起回去。关键我还没谈对象,怎么能跟女孩子一间房过夜啊,哥,深哥,老大——”   小六反应过来,一路追出来,只见蒋深头也不回地走进雨里。   那架势,说不出的怪。   “出什么事了吗……”   他原地喃喃,丈二摸不着头脑。   *   一路风驰电擎回到浪漫港,车尾横甩,稳稳停在荣光小区4栋楼下。   蒋深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四楼,停在401室门前,喉咙干得仿佛在灼烧。   这是姜家,是虎鲸系列第四案的案发现场。作为案件主要负责人,他持有钥匙。   一把铜质、枯黄色的钥匙。   打开门,打开灯,可见室内一地凌乱,在无人居住的情况下,仍维持案发时的状态,以备不时之需。   蒋深往里走去。   客厅、厨房、主卧、次卧、厕所。   茶几、橱柜、衣柜、书桌。   沾水的军靴一下一下踩击木板,地上猫粮、碎屑被踩得咔嚓咔嚓响。   他就像无头苍蝇,像一只笼里的困兽,思绪不清,步伐失态,在这不到百平的房子里来回打转。   他在找什么?   他不知道。   连自己都不知道在找什么,可他无法控制自己,抱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执着,不断搜寻。   姜爱国生前是保安。   姜爱国当上保安那年才来到浪漫港。   虎鲸不是余恩岱。   虎鲸犯下命案,绝不是单纯为了惩罚罪恶。   但虎鲸喜欢挑选劣质的猎物。   他喜欢社会评价不好的猎物,而姜爱国偏偏是一个举国闻名的民间英雄,备受赞誉。   为什么?   为什么虎鲸行为反常?单纯为了报复?警告?抑或是姜爱国身负不为人知的罪?   姜爱国来到浪漫之前经历过什么?他从来不提。   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往,没有人知道他是否藏有别的秘密,一如改名换姓生活在A市的吴友兴,在被揭穿真实身份之前,周围没有人知道他曾是吴家兴。   所以呢?   然后呢?   姜爱国会是翻版吴家兴么,这又和姜意眠身上的伤有什么关系?   大脑宛若进行一场风暴,迄今为止获得的所有信息具被吹散,零落在各个角落。   蒋深反复追问自己,你想找什么。   在衣服口袋找什么。   在抽屉内层找什么。   他翻遍其他地方,走进姜意眠的房间。   一个女孩的房间里应该有什么?   漂亮的衣服,可爱的洋娃娃,花哨的文具,鲜亮的颜色。   蒋深什么都没看到。   他鬼使神差地俯身,趴在地板上,拽出床底下巴掌大的百宝箱,找到一叠泛黄的练字薄,歪歪扭扭写满字。   找到两张不及格的小学试卷,一张满分的初中数学,一张接近满分的高中英语。   他找到一张过期的临时身份证,在这下面,压着一张折了四折、撕碎后重新拼起的病历单。   医生的字是全世界最难认的字,蒋深蹲在地上,皱着眉头研究半天,才连蒙带猜地看明白几个词:先天性、器官畸形、无生殖能力。   落款印章:A市第二医院。   那是全国男性生殖科排行第一的医院。   纸张从手心里滑落。   蒋深终于彻底记起,七年前发生过的一切。   *   七年前,六伏天。   蒋深在一次任务中负伤,获批半个月假期,返回浪漫港休养。   当时的庄副局尚未升成副局,跟他不同体系,难说高低,身份上仅仅算他爸的朋友,他一个叔叔。   知道他要回来,庄叔受某人所托,拉上所有要好的弟兄大摆一桌。   明面上说接风洗尘,实际一堆人轮番上阵,以过来人的身份说一句大道理,倒一杯酒,集体劝他退伍,换个安生工作,以免总让父母操心。   蒋深酒量不错。   三巡过后,桌上叔叔伯伯倒下七七八八,余下一个面生的姜爱国,收到老庄暗号,大手一拍,邀请蒋深去他家,接着喝。   蒋深去了。   以他的性格本不该去。   但说不准酒精上头,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心血来潮,答应去了。   大概七八点的样子,夏天白昼长,天将黑不黑,光线灰尘暗淡。   蒋深人没进门,杵在玄关外,一眼扫过去,正对上次卧里探出来的一双眼睛。   是个女孩,小孩。   散着长发,裸着脚,如同一座没有生命的白瓷娃娃,躲在房里不带感情地注视来人。   “这就我女儿,意眠,有意思的意,有个眼睛的那个眠。”   姜爱国比蒋深醉,打着嗝儿给他作介绍,转头吆喝:“意眠,过来,爸爸回来了,赶紧过来给爸爸亲一口。”   小孩不过来。   一个打扮朴素的中年女人,应是姜爱国的老婆,踏着小碎步跑过来拉她。她还不动,两条细胳膊紧紧抱门,活像一株植物生长在门板上。   “呵呵、呵呵。”   女人对着他们笑。   这抹笑容既尴尬又怪异,不知是冲沉下脸的姜爱国,还是冲蒋深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快点、快点过去。”   女人一下一下拍打小孩的背,又低头说了什么。小孩这才一小步、一小步,蜗牛似的慢慢朝门边摸索而来。   这是个瞎子。   小瞎子。   当蒋深察觉这点时,四肢不大协调的小瞎子已然摔在地上。   她爸脸色一下多云转晴,哈哈笑出声。   她妈将湿了的双手按在已摆上,光看着,没去扶。   真要细究起来,这个家庭,这间房子所充斥着的,那种细微、又微妙得让人无法忽略的古怪氛围,好像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十多岁的孩子,再怎么生得稚嫩瘦小,也不是两三岁。   就算摔得那么难看,那么狼狈,也没有哭。   她眨了眨眼,爬起来,走出一条歪歪斜斜、无比坎坷的三米路,花好长时间才走到他的面前。   然后被她爸一条手臂捞进怀里,重重一下亲在脸颊。   嫌不够似的。   亲一下,再亲一下,再一下。   泛着酒气的嘴巴贴上肌肤,分开,贴上,啵的一声,一个成年男人亲在未成年小女孩嘴角边上。   两位当事人都没有反应,似乎习以为常。   蒋深移开视线,对上小孩她妈的视线。   对方眼底存着来不及遮掩的张皇,见了他,唇角如同被两个钩子钩住,往上用力地拉,硬生生挤出一个U字形的笑。   “来,坐,快坐,我去给你们端菜。”   女人背影匆匆,形同仓皇而逃。   姜爱国哈哈大笑,屁股往主位一坐,随手揽过女儿,让她卡在他的两腿之间,一脚着地地坐在他腿上。   “今天在学校表现怎么样?老师上课你听明白不?”   “我没接你放学,是不是你妈接的你?”   “晚上作业多不多?”   一连串再正常不过的问话。   不过在这正常问话后,接了一个嗅的动作。   说话间,姜爱国忽然身体他前倾,鼻子堪堪压在小孩后颈处,深深地嗅了一口。   语气遗憾:“已经洗过澡了?谁给你洗的,你妈?还是你自己洗的?”   小孩不说话。   她有点儿木呆呆,不出声,光是大睁着圆溜溜、黑洞洞的眼睛。恍如一面纯黑镜子,蒋深在里头瞥见自己的脸。   那顿饭吃了什么、聊过什么,实在记不清晰了。   再回忆起来,蒋深印象深刻的是,整顿饭下来,姜意眠没有离开过姜爱国的大腿。   姜爱国隔两分钟要给她喂菜,父女俩用的同一双筷子。   小孩像设定好动作的玩具,张开嘴巴,闭上嘴巴,两排齐整细白的牙齿机械化咀嚼,吞咽。   小小的喉咙在皮肤下规律性起伏。   孩子她妈双手松松握着筷子,始终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眼珠在眼眶里不安地乱转。   压抑——   诡异——   扭曲——   畸态——   时至今日,蒋深可以用无数词语去表述姜家的氛围。   可在当时,职业遭到否决的他心怀火气,没有兴趣关注别人家的父女深情。   他又一次冷淡地挪开脸庞,视线落在桌下小孩一晃一晃的脚尖上,只漫不经心地冒出一个念头:白的跟雪似的,真像个妖怪。   饭后,不顾姜爱国的挽留,二十岁的蒋深不愿意醉倒在别人家里,起身离开。   一股气走到楼底下,再往外二十米。   捎有昏沉的大脑捕捉到身后一把软软的嗓子,哥哥、哥哥的喊,他刹住脚步,回头,旁观那个小孩轻一脚、重一脚,连跑带摔朝他跑来。   蒋深面无表情。   甚至往后退了半步。   “哥哥你、你是我爸的朋友吗?”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是。”   “那哥哥你、你是警察吗?”   “差不多。”   放假中的特种兵,跟警察差不离多少。   蒋深心不在焉地,发觉对方雾蒙蒙的瞳仁竟亮了一瞬:警察会乐意助人,对吗?”   “要看什么事。” 蒋深低眼看她:“你有什么事,你爸不警察么?”   “我——”   “姜意眠!”   一声惊雷般的怒吼,出自姜爱国之口。   中年发福的男人面上青红交加 —— 红的是醉意,青的是火气 —— 阴着脸追下楼。   蒋深感到小孩身体一僵,随即抱上他小臂。   “明天、明天你来找我好吗。”   她又小声又快速地说:“我需要帮助,可是你喝酒了,你打不过他。所以你明天来,如果可以的话,把你朋友也一起带来好吗?”   小丫头片子想打架。   打谁?   这天底下还有他打不过的,难道是学校里欺负人的小胖子?   蒋深觉得好笑,没赶上回答。   姜爱国大步走来,大手攥住小孩的胳膊,一把把人扯开。   “她是不是嚷着想跟你走?”   姜爱国激动得直喷唾沫星子:“这臭娃娃,天天想着往外跑,见个人就想跟着走。外面有什么好玩的,你这样子不好好待在家里,遇上事儿谁管你?”   小孩低头。   蓬松柔软的头发盖住脸,她恢复成一滩死水,无论被人怎么践踏,都不出声。   “都让我给宠坏了!小蒋,别理她,你走吧,路上小心点。”   姜爱国臭着脸拖拉女儿。   半大不大的小孩当然敌不过他的力气,只能被拽着,频频回头喊:“哥哥,你答应我的,不要忘记。”   蒋深想,谁答应了?   反正不是他。   抬脚往外走,没几分钟,蒋深耳边传来姜爱国的吼声,震耳欲聋。   那是夏天来着。   知了挂在树皮上没完没了地叫,他回头瞧去,恰好目睹姜爱国伸手在小孩背上狠狠拧了一把。   “我让你不听话,让你不听话!”   小孩不哭不闹不挣扎。   小孩她妈不远不近站着,满脸怯懦,神色放空。   蒋深看着这家人。   在那一秒里,他看到一个绝对统治的家庭,一个绝对掌权的男人,如帝王般残暴、威严,以酷刑死死捍卫他一国之主的地位。   也许明天是该来看看。   可能小孩在外面遇上事,回家不敢告诉父母呢?   他这样想。   可第二天并没有去。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主线惹! 第18章 听见死神的声音(9)   七年前的翌日,蒋深接到通知,因在任务中落下疾病,经部队判定已不适合继续服役,他被特批提前退伍。   笑话。   同一个任务,同一种伤,半个月前他躺在病院床上,还被上级探望、嘉奖,提名记功。怎么现在就成退伍了?   蒋深心里知道是谁搞的鬼。   那年他年少轻狂,顶着一颗宿醉的脑袋,买了车票,轰隆轰隆跑到B市找便宜爹算账。   父子两个大吵一架,最终得到一人退一步、蒋深再负重伤就无条件退役的结果。   为防止老蒋又做手脚,蒋深果断放弃假期,提前返回部队。   至于姜家 ——   至于姜家作客的那个晚上,次日醒来,记忆浮现,蒋深确实疑心过:普通父女到了这个年纪,还会这么亲近么?   但很快,他把这个疑惑忘之脑后。   没有特别的原因,没有可用的借口。   他只是忘记了。   很单纯,又残忍的忘记。   谁让他有自己的麻烦要解决。   不过是一个56岁的爸爸,喜欢亲吻、拥抱、喂食自己11岁的女儿而已。尽管奇怪,那又怎样?   没必要浪费时间管别人的家事。   蒋深一直这样认为,也一直这样行动。   可如果不是呢?   如果姜爱国不是姜意眠的爸爸,一个56岁的男人在亲吻、拥抱、喂食一个11岁的小女孩,这算什么?   如果姜爱国突遭杀害,当晚姜意眠与另一个可疑人物在一起,彼此提供不在场证明。这其中,又有可能隐瞒着什么?   某个惊骇的猜测一闪而过,蒋深折起病历单,疾速下楼。   他知道该找谁验证。   *   老三负责盯梢的第五天。   「2003年1月2日,无异常。」   在工作笔记本上写下一行字,老三抬起头,看向对面。   大雨淅淅沥沥下,浪漫港的深夜并不热闹。   稀稀落落几个行人走在路上,步伐匆匆,神色紧张,似乎都被近日传得沸沸扬扬的虎鲸案所影响,唯恐遭受罪犯的袭击。   左右没有生意,街道店铺早早关上门,熄了灯。   这就让街对面唯一一家开门营业的店面,如同漫天黑暗里闪烁的一点光,吸人眼球。   ——幸福咨询室。   傅斯行的私人诊所挂名老土,生意却很不错。   白日里来访者个个打扮得时髦,非富即贵。   入夜,回头客踩着下班的点儿上门,一聊,聊了整整三个小时还没结束。   没记错的话,心理医生计时收费?   这样想来,傅斯行收入不菲,且人脉资源丰富。   谨慎记下这点,老三提着笔,视线边角骤然闪过一个再眼熟不过的身形。   “队长?”   拉下车窗,果真是蒋深。   他没打伞,头发尽数被雨濡湿,如荒草般盖在额上,称得那对眉眼愈发阴冷,天生染着锐色。   “江滨案子解决了?”   老三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晚就我,他们明天回来。”   轮到蒋深问:“你这边什么情况?”   “早八点上班,晚九点下班,作息稳定,三餐固定,所有行为举止都具有明显规律性。”   老三推了推眼镜,从副驾驶座上拿起一束花:“比如每天下午四点整,去对面花店买一束白色玫瑰花。”   蒋深:“除了今天。”   老三意会:“只有今天推迟下班时间,说明这个访客对他而言很特殊。”   “注意访客,我进去一趟。”   蒋深笔直走进幸福咨询室,瞧准唯一亮灯的房间,推门而入。   房间里,傅斯行装束整洁,双手端着茶杯,对面坐一个披貂皮大衣的女人。   两人相处的氛围完全不像医生病人,说关系不错的朋友倒更像。   “你是谁,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也不出声啊?”   前台小姑娘前头没留心,回过神来,蒋深已经闯进门。   她忙不迭去拦:“哎哎哎,你这人怎么这样?没看到门上挂的牌子么,傅医生谈话中!有事你得找我说,怎么能乱走呢?”   蒋深没把小姑娘放在眼里,开口就喊:“傅斯行。”   “蒋队来了。”   几天不见,傅斯行仍是老样子,装模作样,人模狗样,“抱歉,蒋队长,我这有点事,能不能麻烦您在外面先坐一会儿?”   “—— 放心吧,我没长翅膀。无论做了什么事,肯定飞不出的蒋队长的五指山。”   他说了这么一句,目送蒋深出去,不忘叮嘱小姑娘给他泡一杯茶。   清茶。   滚烫的开水注入纸杯,纸杯会因为无法承受高温,而变得柔软,不小心失去自己的形状。   假如水是傅斯行,杯是姜意眠,过高的温度是膨胀的犯罪欲望。   茶叶是什么?   干瘪的茶叶缓慢舒展,逐渐溢出浓郁的绿色,浮起一缕香气。   它被操纵形状,被掠夺走颜色,最初浮在水面,最终沉在水底。   恰在茶叶纷纷落底的时候,房间门被从里打开,貂皮女人与蒋深擦肩而过,面上依稀有着哭过的痕迹。   “傅斯行,我这次来,只想找你确认一件事。”   关门,落锁,蒋深眸色深沉,直截了当:“姜爱国是你杀的。”   傅斯行单手握着茶匙。   好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忍俊不禁:“蒋队大半夜找到我的诊所来,就是想说这个?”   “姜意眠不是姜爱国的女儿。”   一把抽出病历单,拍在桌上,傅斯行纹丝不动,淡然自如。   “你知道。”   眉角轻轻一挑,蒋深始终用陈述语气:“除了知道他们不是亲父女,你还知道其他的,所以你杀了他,再让姜意眠给你提供不在场证明。”   对此,傅斯行不置可否,只予以两拨千斤的一问:“蒋队有证据吗?”   “没有。”回答得干脆利落。   “我还以为,警察说话做事都得有证据才行。”   茶杯轻轻放在膝头,傅斯行身体靠到椅背,头一回在外人面前显出慵懒的姿态。   就好像老狐狸当着猎枪的面悠悠打个哈欠,安然卧下。   毛绒绒的大尾巴摇来晃去,这代表他胜券在握,无所畏惧。   对付这种人,硬碰硬不行。   何况今天蒋深来,不为抓捕罪犯,只为要个答案。   他不说废话,直接脱下外套,翻出裤袋,将手机、手//枪全部摆到台面上。   “没有录像,没有录音。”   双手撑在桌沿,蒋深猛地拉进距离,一双眼如狼般狠厉:“我只想知道姜爱国是不是你杀的?你是自发这么做,还是因为别人要求?”   “——别人。”   傅斯行意味深长:“蒋队说的别人是谁?”   “别装了,你清楚我在说谁!”   泛黄的灯光下,蒋深面上存着不加掩饰的厌恶:“我能猜到你教唆了她,只是猜不到你会怎么利用她。说,你到底让她参与了多少?”   分明有两位嫌疑人。   蒋大队长的恶意却仅仅冲着他而来。   察觉这点,傅斯行敛下眼睫,不禁漫开愉悦的笑。   “有时候,孩子也会坏得超出想象,不是么?”   茶匙在杯里轻轻打着圈儿,一圈,一圈,又一个圈,激荡起无数涟漪。   傅斯行专注看着,声音轻柔缓和:“如果我告诉你,是眠眠杀了姜爱国,蒋队打算怎么做?”   “逮捕她?”   “审问她?”   “七年前她向你求助,你没有回应她;七年后她好不容易离开深渊,你却要送她进监狱?”   越说越好笑了。   他抬起脸,眼底铺上一层温柔漂亮的水色。   “蒋深,其实我从第一次见你,就感觉到了。明明我们是同一种人,明明你又不是那种具有正义感、责任感的人,所以你为什么要做警察呢?”   “因为跟罪犯斗智斗勇很刺激?”   “还是赢过所有杀人恶魔,把他们关进牢笼的感觉很有趣?”   “你自己有没有留意过,在破案的过程中,究竟什么东西让你觉得索然无味,什么才让你心潮澎湃?”   哗啦,哗啦,雨转大了。   依稀越过窗台,飞溅在皮肤上,冰冷得出乎意料。   蒋深面无表情,抓起衣服转身要走。   “蒋队。”   身后傅斯行浅浅抿一口茶,叫住他:“本来想说眠眠是我很喜欢、很喜欢的孩子,希望给蒋队看在我的面子上,当然也看着我割爱把她借给你几天的份上,高抬贵手。”   “不过这样说,可能会适得其反。所以我想了想,是不是可以有另一种和解方式?”   “打个比方,假如蒋队愿意放过这件事,不再深究,说不定我那让您困扰的命案体质会有所好转?又或者,也许下次周围有命案发生时,像我这样的人,也能为您提供一些微不足道的帮助。”   “您觉得呢?”   对方字字含笑,字字如淬毒。   蒋深停在门边,往左看,往右看,都是一支过了花期、正在腐败的白色玫瑰,斜斜插在玻璃花瓶内。   —— “那是洛丽玛丝。”   傅斯行在家里、车里、诊所里摆满这种洁白的玫瑰。   当蒋深初次登门入室,目光扫过无处不在的花朵时,他主动介绍:“那是洛丽玛丝,我很喜欢它的花语。只不过——,我喜欢的东西,想来蒋队不会太喜欢。”   洛丽玛丝的话语是:死的怀念。   就在走进诊所之前,蒋深刚刚得知,这花寓意迸裂的伤口、麻木的伤痛、少女对生命的空洞与绝望。   好一个傅斯行。   好一个心理战。   蒋深冷冷一笑,抬手握住花枝,轻巧一折。   他喜爱的花就这么落在他的掌心。   “傅医生怎么知道——”   “你喜欢的东西,我就不会比你更喜欢?”   将花揣在兜里,蒋深拉开门把手。   在门即将闭合的缝隙里,傅斯行以轻松的语调告诉他,姜爱国,就是他们杀的。   他们——,   傅斯行与姜意眠。   作者有话要说:  凶手日记:   【明天见】   ps:今晚11点更新1.5w大肥章 第19章 听见死神的声音(10)   “醒了?”   睁眼,一道久违的声音响在咫尺。   困意瞬间消散,姜意眠坐起来,试探性喊出名字:“傅斯行?”   对方悠悠嗯一声,笑:“在外面玩几天而已,就连我都不认识了?”   他应下了。   意料之中。   “你怎么过来了?” 为防嫌弃意味太重,引起怀疑,姜意眠补充解释:“我们今天就回去了。”   但言下之意还是他没必要来。   傅斯行听出来了,神色不变,依然坐在床沿,一件一件衣服递过来。   衬衫,毛衣,长裤,外套。   睡衣不用脱,穿在里面,其他衣服直接往外套。   姜意眠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己裹严实,听到傅斯行说,今天下午要举办葬礼。   唔。   算算日子,今天是姜爱国夫妻死去的第七天。   本不该拖这么久才下葬。只是考虑到案情,以及姜爱国夫妻的尸体受损严重,需要花费时间修复,一来二去的,不小心拖到现在。   ——葬礼。   默念这个词语,不知道为什么,情绪会变得消沉。   奇怪。   分明只是游戏里一场虚假的葬礼,一段逻辑上必要的剧情而已,为什么会感到郁闷?   难道失忆前的自己经历过类似事件?   姜意眠思绪纷飞,配合地抬起手。   傅斯行往她胳膊上别上一只白袖章,以此代表逝者家属的身份。   “来,站起来。”   接下来犹如回到管家与他精娇细养的大小姐模式。   傅管家用指骨分明的一双手,为姜大小姐打理好头发,细致地折好衣袖,抚平下摆,穿上厚厚的冬袜,再牵她去洗漱。   洗漱完了,又要牵她出门。   “不用。”   姜意眠收回手指:“我可以自己走。”   她在抗拒。   抗拒他的触碰。   傅斯行静了两秒。   冷灰色的瞳仁犹如一块没有光泽的金属,他表情很淡,嘴角却是一弯:“当然,只要给你一点时间熟悉摆设,我相信以你的毅力,在哪里都可以自己走。但现在我们在别人家,一个你没来过的地方,保险起见,还是让我牵着你吧。”   姜意眠坚持:“我可以走。”   傅斯行浅浅叹气,好似无奈至极:“这样。如果你能从这里一直走到玄关,不被绊倒,就证明你确实可以自己走,以后我再也不会牵你,好不好?”   “好。”   方才成年的女孩神色清冷,侧脸沉静。   在一个没有光的世界里,她独自摸索着道路往前走,该走就走,该停就停,步伐迈得相当坚定,不见半分畏惧。   多像一只新长成的幼崽,刚学会扇动两只幼嫩的翅膀,就急不可耐地妄想冲破牢笼。   ——才六天不见,就想脱离掌控。   傅斯行垂下眼眸,脚尖一勾。   好好立在门边的鞋盒,闷声倒向地垫,恰好横在姜意眠脚边。   姜意眠一个踉跄,已经被绊到,又被傅斯行稳稳当当拥入怀中。   “看来还是不行呢,眠眠。”   慢条斯理的吐字,连同温热的气息一并落在脸颊上。   姜意眠不是傻子。   不过现阶段激怒对方,对她没有任何好处。所以没有立刻揭穿,暂时忍着牵手的不适。   傅斯行的手掌很薄。   指节匀称,触感柔软。   更重要的是,指尖腹处不生茧。   这样一双文质彬彬的手,真的能握住刀锯,一连剖开两具尸体么?   想到虎鲸系列案,少不了联想到另一个重要人物。   房子里安安静静,好像没有第三个人存在,姜意眠随口问:“蒋深呢?”   离玄关不到五米的地方,蒋深半躬着身躯靠在窗边。   唇角咬着一支烟,没点。   凛风吹得厚重窗帘飞起来,布角划过他的脸颊,他一动不动,犹如一座沉默的雕塑,一把上鞘的刀。   蒋深没有看他们。   当傅斯行、姜意眠在房屋里走动、交谈的时候,他没有看。   直到他们下楼,走出这栋大楼,他偏过头,隔着玻璃,居高临下地看着。   两人亲密地握着手。   两人似乎有说有笑。   两人即将上车的空当儿,傅斯行给她戴上深灰色的毛线帽,裹上围巾,然后举起手,朝这个方向招了招手。   蒋深懒得给表情。   他单单遥望着姜意眠,见她穿了一身黑。   纯粹的黑色仿佛没有边界,贪婪地往四角漫溢,逐渐将她圈住、困死在里头。   但姜意眠,她好像根本不清楚自己正被怎样的黑色包围,不明白与虎谋皮这个成语。   她不知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   *   广播播放松快的音乐。   车里充斥着浅淡的木质香。   同样的早饭,蒋深能想到戳吸管、把塑料袋子扒拉整齐,再塞到姜意眠手里,已是顶天。   到了傅斯行这儿,则是靠边停下车。   左手掂包子,右手握牛奶。   他一口包子一口奶安地投喂,还要时不时关切两句,仿佛生怕今年十八岁的姜意眠,会像八岁小孩呛住似的。   ——也许八岁小孩都不至于呛住。   这无微不至的架势,形同溺杀。   已知医生即管家,此傅斯行即彼傅斯行。   可傅斯行究竟是谁?   早饭结束之后,依照心里模拟好的对话,姜意眠丢出一个问题。   “傅医生,你平时喜欢玩游戏么?”   “游戏?”   傅斯行倒是愿意接话,“你指什么游戏?红绿灯、跳房子之类真实生活中的集体游戏,还是贪吃蛇、推箱子一类的虚拟游戏?”   “虚拟游戏,悬疑诡秘类,线上多人扮演游戏。”   “好像不是很明白,眠眠能仔细说一下吗?”傅斯行表现出颇有兴趣的样子。   姜意眠:“比如剧本是破产的姜小姐举办生日宴会,你扮演她的管家,作为姜家领养的儿子,事实上与姜家有着深仇大恨,计划今晚杀死姜小姐。”   “嗯?”   傅斯行反应很快:“既然叫做多人扮演游戏,这位姜小姐也有扮演者?我的人物计划是杀死她,那么,她的人物目标或许是活下去?”   一方要杀,一方要活。   这就成了对抗性任务,对抗性阵营。   摸不清对方是否真的参与恐怖游戏,是否有意试探。   姜意眠刻意控制着语气,平淡否决:“不是。姜小姐的任务是找出真凶,因为剧本里不止一个人想杀姜小姐。”   “原来这样。”   傅斯行再一次迅速领会:“看来玩这个游戏,与其孤军奋战,倒不如两人联手,互帮互助,完成任务?”   “是的。”   姜意眠侧过头。   因为看不见,所以只能尽力想象着对方的表情,问出最为核心的问题:“傅医生以前玩过这个游戏么?”   寂静。   一段兀然的寂静,在逼仄的密闭空间内游走。   十秒,二十秒。   默数到五十秒,姜意眠听到,对方回答:“听起来像是我喜欢的游戏类型,有机会要试一试才行。”   谈崩了。   他不打算合作,或者,他并非玩家。   无论如何,一招不行,姜意眠接上第二招:“我爸去世的那个晚上,我们——”   “过程并不重要。”   傅斯行施施然打断,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温和:“既然结果是我们想要的,眠眠,忘了那个晚上,不要再让我听到你提起这件事,可以吗?”   “……”   傅斯行与姜同学。   不管那天晚上发生过什么,姜爱国已死,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过程不重要。   这句话侧面反应,有些他们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有些不受控制的元素出现了,那会是什么?   姜意眠没有头绪。   这个副本远比上一个来的复杂,登场人物多,迷惑视线的支线剧情也变多。   她集中注意力,试着梳理进入副本以来发生的所有事件,所有细枝末节,以至于傅斯行喊了几次,都没有得到回应。   玻璃窗倒映出姜意眠轻微皱起的眉,桃形状的眼里没有聚焦,涣散但澄澈。   她常常这样,不知不觉沉默、抽离。   仿佛她并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而是游离于世界之外的一种生物,来去自如。   傅斯行取来一条薄毯,盖在她身上。   “休息一下。”   他说:“今天会很累。”   姜意眠敷衍地答应一声,没想到自己真的会睡着。   大雪,黑夜,哗哗作响的电视机,呲嚓呲嚓割据尸体的声响。   她做着一个噩梦。   而蒋深做着另一个。   为什么。   蒋深的梦里,一个满身伤痕的小孩,一见他就拼了命地撒腿跑。   边跑边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七年前不来?   为什么你到现在才来?   为什么不肯帮帮我。   为什么要抓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数不清的为什么在天地间回荡。   蒋深追着追着,也停下来,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我没有去。   为什么我看见了却像是没看见。   为什么没有当回事,难道因为司空见惯?   为什么会司空见惯。   为什么。   没人回答他。   他蓦地惊醒,头脑深处如遭捶打,发出一阵一阵钝钝痛感。   “你们真觉得虎鲸今天会来?杀了人还嫌不够声张,大摇大摆跑人葬礼上晃悠?我看,除非他脑子进了水,上赶着进监狱,不然干不出这种事。”   “谁说得定?要是连环杀人犯在想什么,都被你弄得一清二楚,那你离进监狱也不远了。”   路边,车内,老五小六坐在前排,少不得拌两句嘴。   是了。   蒋深想起,今天是姜爱国出殡下葬的日子,心理学上看,不少凶手会挑选这个时间点,趁着人多眼杂,前来亲眼确认犯罪成果,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其中以连环杀手最为典型。   连环杀人犯行为极端,往往享受犯罪、追求刺激。   当连续犯案使得杀人快感降低,个人欲望无法得到满足时,他们会自动转向更有挑战感的猎物。   有时,负责追捕他们的警察就是这种猎物。   还有时,从他们手中意外逃脱的生命才是。   因此专案组抄近道返回浪漫港,在灵堂外设伏,一方面期望虎鲸暴露马脚,一方面严防他找上姜意眠,再次犯下命案。   可既然杀姜爱国的是傅斯行,虎鲸怎么可能露面?   除非,傅斯行就是虎鲸。   知道这件事的只有蒋深一个人而已。他觉得烦,手指用力摁住太阳穴,唇线抿成一条凌厉的直线。   “队长,昨晚访客的资料查到了。”   察觉蒋深醒来,老三找他汇报调查结果:“柳知意,今年三十六,两年前从B市搬来浪漫港;她没有工作住在高档小区,有一个儿子,但没人见过她的丈夫。   “按照附近邻居说的,柳知意长相漂亮,注重打扮,花钱大手大脚,但性格十分软弱、没有主见,几乎没人看见她家里有过陌生男人进出。所以她们猜测,她很可能被人包养过,或者凭着年轻貌美嫁给有钱老男人,丈夫去世后,年纪轻轻守了寡,才卷了钱带着儿子躲到小地方避风头。”   蒋深问:“儿子多大?”   “十八。”   那就不是了。   傅斯行今年二十七,怎么都生不出这么大的儿子。   “柳知意平均每周去幸福咨询室两次,每次超过五小时,是所有顾客里耗时最长的。 ”   老三继续说:“我认为他们正在发展亲密关系,柳知意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确定不再盯下去?”   昨晚蒋深发话,不必再盯傅斯行。   说人人到。   傅斯行的车停在十米开外,人下来,一身周正的黑大衣,绕到另一边去开车门。   姜意眠下车,走在他身侧,两个人装扮相近,举止亲密,这么一看,简直是天底下最登对的男女。   如果傅斯行跟柳知意有一腿,姜意眠又算什么?他把她当成什么?   蒋大队长很明显地走了神,脸色冷沉。   空气中油然而生一种压迫感,惹得前排老五、小六暗暗交换眼神。   “老大今天抽的什么疯,怎么脾气这么大?”   “没睡好吧。”   小六声音压到最低:“昨晚不知道怎么,坚持冒雨赶回来。来了,不留在浪漫港过夜,连夜又上去,到今早再跟着我们下来,估计整晚没睡。”   老五问:“出什么事了?”   他回:“不知道。”   又问:“不是说傅斯行可疑,不让小姑娘跟他接触?怎么一个晚上的个功夫,这俩折腾一块儿去了?”   他:“不知道。”   确实不知道。   昨晚接下照顾人的重大使命,又是初次踏入队长家门,小六没敢睡,窝在客厅看半宿电视。   结果,凌晨两点,房子主人回来,他放心了,一骨碌钻进次卧,呼呼大睡到天亮。连傅斯行来过都不知道,哪里知道其他事。   “瞧你这样,能知道点什么!”   小六一问三不知的懵劲儿,逼得老五急性子,瞪眼睛。   两人正要吵,被老三一句“来了,八点钟方向” 打断,当即摸枪警戒,转头瞧去。   只见浩浩荡荡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一人手里一个花圈,春游似的热闹,横穿马路,准准朝着荣光小区而来。   “都是学生,四个老师。”   老三这才不紧不慢地补上:“可能都是意眠的同学。”   *   经过集体讨论与募捐,姜爱国的灵堂,最终被设在大家常去的荣光小区棋牌室内。   上午祭拜,下午火化、入坟,傍晚摆酒。   诸多事宜被安排得妥妥当当,姜意眠这个仅剩的姜家人,反而只需要到场,配合走流程即可。   灵堂进出的人相当多。   不知是姜爱国‘民间英雄’的头衔在发挥作用,还是虎鲸系列案子带来的阴影太过浓郁。   除了邻居、朋友、同事,不少压根没见过姜爱国,仅仅听过一两次姓名的人,也大老远赶来鞠躬上香,合掌祭拜。   这之中似乎没人认得傅斯行。   当傅斯行被叫去商量事情时,姜意眠留在原地,没过两秒,就听见她们八卦出声。   “刚才那小伙子,谁啊?没听说他家还有个这样大的后辈亲戚,长得有模有样,看起来挺有钱啊。”   即使邻居也只知道个大概:“肯定不是亲戚,没听老姜提过,这么多年也没见过,我听说是意眠的医生。”   “什么医生,治眼睛的啊?”   “不对,好像是治、治心脏的,就心里的毛病。”   “那他来这儿干什么,姜家女儿怎么跟他一块儿?”   “我听说以后就他看着意眠了。”   “啊?”   满座吃惊。   “什么意思,你这说的什么话,说清楚点儿,什么叫他看着意眠?以后意眠跟着他过?”   “奇了怪了,关他什么事啊,怎么成了他照顾人家女儿?”   “再怎么没亲戚也用不着外人吧,何况这小伙子年纪看着不大,难不成——”   难不成看上人女学生了?   这话用不着说出来。都是见过世面打过滚的老人精了,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眼珠子一个转溜,心照不宣。   “这不好吧。”   “都什么时候了,玩养媳妇那套呢?”   多数都不认同这档子事儿,偶尔才有两个人唱好的,张嘴反驳:“得了吧,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有的没的。那不然怎么办,一个瞎子,没爹没妈的怎么过日子?”   “就是,用得着你们咸吃萝卜淡操心。”   姜意眠有一搭没一搭听着。   过一会儿,有人来到她身边,说她的同学跟老师都来了,排着队准备祭拜姜爱国。   姜意眠略一点头。   大约照顾姜意眠看不见,那人在她身旁站了老久,绘声绘色地给她描述:学生们个个穿着校服,打扮非常精神、清爽,人人手里握着花圈,一个一个往桌上摆,快摆不下了,可太多了……   他们祭拜完姜爱国,来到姜意眠面前。   可能是学校组织好的活动,统一过口径,这些学生老师说的话,翻来覆去一个样。   无非劝她节哀,坚强,不要太伤心,世界上还有很多爱她、关心她的人。   姜意眠一一点头,“我会的,谢谢。”   他们之中只有一个不同。   一个男生,个头不矮,声音清冷,手指微凉。   姜意眠记得很清楚。   当灵堂外出现一个红裙女人,引起轰动之时,她仍然双手交握、平静地坐在塑料凳上。   混乱的议论声、脚步声里,有且只有这个人,直直走向她,俯身贴近她。   那人把手轻轻覆盖在她的手上,若有似无地碰到她。   除了千篇一律的节哀之外,他额外说了一句。   “回来上学吧。”   作者有话要说:  凶手日记:   【我在注视你。】 第20章 听见死神的声音(11)   “上学……?”   乍一听到这个词,姜意眠确实陌生又意外。   误以为她的表情代表排斥,小六心虚得直摸脑门。   “那个,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他一紧张,语速飞快:“虽然学校不让我们进去,但是我们局里也做了部署,校门口全天都会有人站岗,有任何需要你可以直接找他们。安全起见,我们还准备了最新的小型定位仪器……”   距离姜爱国被害第十天,虎鲸销声匿迹,难以追踪。   调查过程不见半点转机,偏坏消息接二连三地来。   第一是姜爱国葬礼上出现的红衣女人,自称打小崇拜民间英雄,千里迢迢赶来祭拜。无奈天生红色盲,红黑不分,穿错颜色才引起误会一场。   警方当然不相信这套说辞。   可卖力去查,这女人确实乘坐当天的火车来到浪漫港,无论身份、经历、通话记录,均无破绽。   其二,警方认定的真虎鲸,在姜爱国案件中不慎留下名牌鞋印。   他们试图通过联系品牌门店获取相关记录,然而,负责人声称该品牌以保护客户隐私为服务第一要务,平均每隔两个月,对账后立即清空本地所有记录,以防客户信息泄露。   因此,门店非常愿意配合警方,愿意提供最近两个月内销售记录与客户名单。   但如果警方需要更早之前的记录,他们爱莫能助,只能警方自己联系远在他国的总部,进行沟通。   两个月名单并没有派上用场。   省厅紧盯着虎鲸案,隔三差五询问进度,明里暗里催促尽快结案。   在这巨大压力之下,局长力排众议,坚持让姜家唯一的幸存者,姜意眠,配置保护人员及高价收购的高端定位仪器,返回校园。   大家都清楚这个决策的真正含义。   姜意眠稍稍一想,也明白过来。她这是要作为不得已的下策,被摆上诱饵位置。   “我们会尽最大能力保护你,不过…… 说实话,我们也不能确保你绝对不会遇上危险……”   小六絮絮叨叨说着,内容逐渐自相矛盾。   看得出来,他内心并不十分赞同这个决策,只是迫于无奈才来传达。   剧情应该不会做无谓的安排?   姜意眠垂下眼眸,回想这些天跟着蒋深,到处查找凶手,一无所获。   也许是搞错了。   也许根本不该追在凶手屁股后面徒劳的跑,而是,等着对方来找她。   “好。”   姜意眠突然蹦出一个字,小六茫然:“好什么?”   只见她慢慢抬起脸,似乎很轻、很快地眯了一下眼,淡声道;“我会去上学的。”   “——现在就去。”   *   作为残障人士,姜同学最独特的一点在于,她并没有在特殊学校上学,而是就读于一所当地著名的学校,——浪漫港高级中学。   说起浪漫港高级中学,传闻该校在建校四十周年时,收到一大笔往届毕业生的捐款。   为使这笔钱用在刀刃上,校方除翻新校园、增加师资力量,更花费大把心思与精力,首次开创一项特殊班制度,致力招收残障学生。   上任校长曾在特殊班推行的第一届,上台讲道:“我希望特殊班的存在,不仅仅能激励到不幸残障、但不屈不挠的灵魂,还能使所有幸运的同学明白,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需要你的看见、你的尊重,以及你的平等对待;   我希望特殊班能让大家感谢命运的馈赠,同时反抗所谓的既定;希望它能成为他日里你遭遇坎坷时的内心支柱,成为你伸手拉起他人的友善桥梁。   在此之前,我无比虔诚地希望,所有同学能够记住,你们每一个人对待特殊班、对待特殊班同学的态度,都将决定着特殊班是否能够推行。   就像你们每个人对待残障人士的态度,终将决定着全社会对他们的态度。。”   这一番发言,后经证实,仅仅来自校长的临时起意。   而他慷慨激昂的态度,不仅登报受到一片嘉奖,还感染到在场许多人,成功令特殊班成为该校的教育特色,届届传承,帮助上百名不同程度的残障学生完成学业,走向社会。   姜同学正是受益者之一。   只是理想与现实难免存在微小的差距。   这不,赶在课间休息时间返回校园,姜意眠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下节上语文,课本在抽屉。   她伸手去摸,意外发现姜同学的课本字体居然是微微下凹的,使盲人也可以摸出大致形状。   校方细节做得到位,姜意眠才默念一句有心,课本就被嗖一下抽走。   一道张扬女声响起:“我还以为是谁,这不我们学习委员么?听说你爸你妈都死了,你家没别的亲戚能管你,你就找了个野男人,马上都要结婚生孩子去了,还来学校干什么?   “该不会还想高考,想着读大学吧?   “少做白日梦了姜意眠!你就一瞎子,能读完高中算不错了。我妈说,你这种女的,迟早要巴着男人过日子,迟早要给人生孩子,还不如早点生,多生几个,指望孩子长大孝敬你呢!”   不知名的女同学,张嘴一串连珠炮似的讥讽,教室里鸦雀无声。   既没有帮腔,也没有人阻拦。   大家沉默得仿佛不存在。   不太清楚姜同学跟这位女同学有什么矛盾,反正不关玩家的事。   姜玩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请把课本还给我。”   你看,多冷静,平和,超有礼貌。   女同学脸一僵,抬手将课本狠狠摔在地上。   “还你呗。”   她轻飘飘道:“你自己没接住,掉地上了,可别怪我。”   姜意眠不置可否,俯身去捡。   对方忽地踩上去,课本被死死压在原地,拉不动。   “不会吧?你不会连本书都捡不起来吧?就这样,还想考上大学?”   NPC的阴阳怪气不绝于耳,玩家认真地判断了一下,觉得这可能,大概,也许,就是传说中的,找茬?   来自虚拟人物的找茬,又是一种新鲜体验。   姜意眠扶桌站起来,抬脚,下脚。   一脚快狠准踩上女同学的脚背,听到对方骤然发出的尖叫声。她模仿傅斯行曾经的做派,云淡风轻道:“抱歉,我瞎,你可以体谅我吗?”   “啊——!”   女同学气得说不出话,一手抓住姜意眠的头发,倏然门外一声喊:“老师你看,陈文文又这样了!”   旋即而来一声怒喝:“陈文文,给我出来!!”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找你谈话!你一个女孩子,都高三了,不好好读书,天天就知道欺负别人丢不丢人?学校弄这个特殊班,是为了让你们团结友爱,不是让你们搞特殊,破坏学校纪律的!别以为快要毕业了,学校就拿你没办法!如果再让我看到你做这种事情,我就……”   教室外,老师怒气冲冲不断斥责。   教室里,先前说话的女生拉开椅子,在姜意眠旁边坐下,憨笑:“嘿嘿,你好。”   “你好。”   “那个,我是新转来的,班里没有座位了,班主任让我先坐这里,你会不会因为这个生气?”   为什么生气?   姜意眠捡起课本,摆在桌上,回她两个字:“不会。”   同桌好像是个自来熟,直性子,得到回应,立即叽叽喳喳打开话匣。   “我叫陈晓文,不要误会啊,我不认识陈文文,我也是来了这个班才知道,我们名字那么像,就差一个字。   “她真的好爱没事找事,你不在的时候,好几次想翻你抽屉,都让我给拦下了。”   姜意眠:“谢谢。”   “嘿嘿,不用不用。”   “我问过别的同学,她们说,有一次陈文文月考作弊,找别人报答案、扔纸条,被你听见声儿。   成绩下来,陈文文一下子进步两百名,老师问她是不是作弊,她死不承认,说你瞎……呃,说你眼睛不好……不对,就说你不可能看到,还说你故意针对她。结果老师出题让她再做一次,她做不出来,就记恨上你了,是真的吗?”   游戏白送的信息,假不了。   姜意眠一个点头,同桌再次开口:“我发现你也没那么难相处耶!哦不是,我不是说你坏话,只是之前你不在,别的同学说你有点 —— 就一点点,真的一点点点点 —— 不喜欢理人,所以老师才不给你安排同桌,所以我才怕我没经过你的同意就坐在这里,你会生气。   不过还好,你人挺好的,我挺喜欢你的。对了我有没有说过,我身体其实没问题,主要脑子,以前被我表哥从楼梯上推下去,得了羊癫疯,有的时候会突然倒下去,口吐白沫,浑身抽……”   姜意眠没再听下去。   校园生活出乎意料的平静。   在学校里平平稳稳度过十天,除却陈文文,姜意眠几乎没遇到任何麻烦。   尽管作为视觉障碍者,学习上相当吃力,但在生活细微处,她受到不少乐意助人的同学的照顾。   摔倒有人扶;   东西掉了有人捡;   浪漫港这座小镇子的冬天阴冷又潮湿,大雨常常突然而至。   当雨水滴答滴答打在脸上,切肤划过脊背时,身侧也会有人默不作声地为姜意眠打伞,细心地递给她一条染着余温的柔软毛巾。   但这种平静,仿佛世界崩塌前的美好假象,只是用来麻痹猎物的神经而已。   因为自从回到学校,姜意眠一直能感觉到,她在被注视。   有一个特定的人在注视她。   带着一种病态的执着,好似整个世界的猎物都已屠尽,只剩下她,有待杀死。   这道目光过分炙热,黏稠,宛如一条见不得光的影子,无声无息,无处不在。   譬如现在。   他就在她的附近。   *   2003年1月15日,星期三,下午4:40分。   一周一次的活动课,高三排头两个班在打篮球赛。   砰,砰,砰。   篮球用力撞击地面,场上满是热血。   “加油加油加油!!”   “1班!1班!”   “2班!2班!”   在这娱乐方式贫瘠的年代,一场球赛,场外欢呼喝彩、人声鼎沸,架势丝毫不输场内。   转眼间,上半场还余五分钟,双方比分持平,比赛进入白热化阶段。   倒数三分钟。   “好球!!!”   不知哪方投球得分,瞬间引爆全场,喊叫连天。   也就在这时,姜意眠无比明确地感觉到,那道视线,那个人正在她的附近。   很近。   他就隐没在数十上百个人里,正大光明地看她,贪婪地望她,冰冷的视线如刀尖抵在喉口,似乎已将她从头到脚凌迟千万遍。   “陈晓文,我回教室一下。”   姜意眠是被同桌拉来捧场的。   交代完去向,感谢,并拒绝同桌陪同的意愿,她转过头,正对着他,朝他走去。   一步,一步。   再一步。   视线的主人不躲不闪,仍在原地注视。很好。   他不走,她就继续往前走。   一步,一步。   在下一步踏出之前,一股气流破空袭来,一只手掌凭空握上姜意眠的手腕。   下秒钟,她被什么人扯进怀里,听见闷闷一声砰。   周围不少同学‘啊’出声来。   “打到人了!”   “没事吧?”   “我草这球扔这么远,怎么扔的,差点打到瞎子!”   远远近近一片混乱嘈杂,那道视线消失不见。   “季同学,你没事吧?要不我扶你去医务室找老师看看吧?”   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响起,字里行间透着担忧,隐隐还有些期待。   姜意眠这才确定,又一个好心同学,男生,刚刚替她挡了一记横空飞来的篮球。   “谢谢你。”   作为当事人,再冷漠无情,再不把游戏与现实当做一回事,该有的基本礼貌还得有。   因此姜意眠反手拉住这位季同学的袖子,“你还好吗,需要陪你去医务室吗?”   对方一声不吭。   短短几秒似乎被无限拉长,周遭一下静下来,静得落针可闻。   “不用。”   片刻后,对方这么回答,冷淡拨开她的手指。   *   “你没事吧,意眠?”   被球打中后背的季同学,独自离开。   十米开外的陈晓文察觉动静,小步跑来,气喘吁吁。   姜意眠把左手覆盖在,刚才那个同学碰过的地方,若有所思。   “刚才那个季同学是谁,你认识么?” 她问。   “你这都不知道?”   陈晓文猛地拔高音调,充满不可思议:“那可是季白,咱们的镇校之宝啊!”   季白,男,高三(1)班班长。   在号称校内小灵通的同桌的介绍下,姜意眠了解到,季白是一个天才。   学业上无师自通,书法象棋自带天赋,无论市级省级抑或国家级别竞赛,凡参赛必得奖,凡得奖必前二。   家住高档小区,天天豪车接送。   这位季白同学有钱有才还长得帅,唯一缺点,是有点儿傲气。   傲得不太把老师学校放在眼里,除了考试,上课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余下同学们自然更不入他的眼。   以前有闲着没事干的人仔细算过,打高二上半年转学过来,季白在校内待不足一百天,跟其他同学说不到三十句话。   就这,还得包括今天对姜意眠说的一句不需要。   季白不来学校,学校老师对内对外,都用着‘特殊情况,允许请假’的说辞,一笔带过。   姜意眠问了几个时间段,很巧。   姜爱国被杀的那天,季白不在学校。   虎鲸案里除了独居老人被杀的日子,季白都不在学校。   而偏在她返校的两天前,也就是姜爱国葬礼那天,他回到学校,破天荒地参与一次集体活动。   他的声音没有变。   他是在葬礼上对她说话,让她回来上学的男生。   他的姓不常见,他身上清淡的皂角味也没变。   所以他还是姜意眠来到这个副本,出门撞见的第一个人。   ——又一个嫌疑人。   可一个学生怎么犯下种种命案?   一个高中生如何拥有犯罪集团?   相比之下,倒不如说傅斯行的人物性格,更适合充当幕后真凶这个角色。   姜意眠不禁‘看’一眼傅斯行。   傅斯行捏捏她的软指,“一路不说话,在想什么?”   “高考。”她信口胡说:“我在想,像我这种看不到题目的人,怎么参加高考,会不会有特制试卷。”   “眠眠想上大学?” 傅斯行侧头看来,目光如冷却的水,流淌过皮肤。   “你想我上吗?”   姜意眠看回去:“学校里都在说,爸妈死了,我搭上有钱老男人,等到毕业之后就准备结婚生孩子,用不着上大学。”   傅斯行笑:“我很老?”   “比我老。”   对付伪善,狡诈,擅长演戏的敌人,绝不能被牵着鼻子走。   绝不能陷入拐弯抹角相互试探的困局。   必须冷静,必须耐心。   必须找出对方的死穴,以枪口瞄准,试着一击毙命。   “你喜欢我吗?想和我结婚吗?”   只要是他是那个傅斯行,依旧那个傅斯行,他的弱点或许压根没有变。   所以不需要回答。   以姜同学的身份,以一个学生天真的口吻,姜意眠毫不犹豫说出:“如果是你,我觉得结婚也行,反正我挺喜欢你。” 这种话。   然而,这个副本的傅斯行面对告白,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反常。   他轻笑一声,拖着尾音呢喃:“又喜欢上我了?”   这个刹那,短短六个词,险些让姜意眠以为,他承认了。   承认自己有着上一个副本的记忆。   承认自己记得告白。   可没过两秒,傅斯行话里带上几分散漫:“亲眼看到姜爱国死了的那个晚上,明明说了现在世界上最讨厌我,怎么会突然喜欢我?”   “你在骗我吗?”   “为什么要骗我呢?”   他俯下身,离她那么近。   手指不紧不慢地抚上脸庞,指尖落在柔嫩的耳稍,声音轻柔得过分,“你想从我这里骗走什么呢,眠眠?我有什么是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但是你愿意付出代价吗?”   黄昏时刻,光线明灭,阴云千里。   当傅斯行温声询问,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姜意眠仿佛看见一只狰狞恶鬼,在极力引诱人类出卖灵魂。   她往后退,拉开距离。   远处响起一声:“傅医生?”   恰到好处地打断肮脏交易。   “柳女士。”   傅斯行一瞬变回温润青年,笑吟吟地打招呼:“好巧。”   “我、我刚好来附近做点生意,买个店面。你也住在这里吗?”   柳女士的声音里弥漫着强烈的不安。   “傅医生,我们能不能、能不能单独聊聊?”   她近似哀求地提出这个要求,傅斯行没有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  凶手日记:   【一直在你身边。宝贝。】 第21章 听见死神的声音(12)   送姜意眠进门后,傅斯行下楼离开。   这一去,直到月亮升起,足足两个小时过去,都没有回来。   蒋深也没有。   偌大的房里没有开灯,浓黑涌动,死寂弥漫,只有姜意眠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脑海里回荡傅斯行说过的话。   「亲眼看到姜爱国死了的那个晚上,明明说了现在世界上最讨厌我。」   前半句证明,姜爱国被杀的那个夜里,傅斯行、姜同学的确结伴去过命案现场。   后半句什么意思?   最讨厌傅斯行。   因为怪他杀死姜爱国?   为什么还有限定,为什么是,现在,最讨厌傅斯行。   之前是谁?   姜爱国?   “咚,咚,咚。”   三声不轻不重的敲门,冷不丁响在夜里。   “谁?”   傅斯行心细如发,绝不可能忘带钥匙。   蒋深做事雷厉风行,很难想象,他会把门敲得如此匀速、清脆,好像下手的力道、角度都经过精心把握。   “深夜饭庄。”   对方声音低沉,有些古怪地哑:“傅老板在不在,他要的两素一荤一汤送来了。”   深夜饭庄,名字没错。   姜意眠记得清楚,那是一家傅斯行经常关顾、日常营业到凌晨的小饭店。   但这并不意味着,就可以放下戒备。   “放在门口就好。”   姜意眠脱去毛绒绒的拖鞋,赤脚踩在地上。   房屋构造熟记于心,她如同一只轻巧的猫,没花多少时间,来到门口,脚尖踩在傅斯行摆得整齐的皮鞋上。   耳朵贴近门板,外头没有一丝一点声响。   唯独死一般的寂静被放大,再放大。   姜意眠屏息数了两分钟,再次出声,“你还在吗?”   “在。”   一个字。   好淡。   好似对方也在黑暗中俯身,冰冷的唇角贴上来,只隔着一扇门,对准她的左耳,幽幽吐出一口气。   “傅老板没付钱。”   他说。   “他在洗澡,下次到店里一起给你。”   姜意眠这样回。   安静之中,仍旧没有任何声音。   脚步声,塑料衣角摩擦声,呼吸声,什么都没有。   沉默犹如一株庞大的藤蔓,在楼道里肆无忌惮地生长、攀爬,迅速填满整个空间。   它仿佛长了眼,自门缝底下蔓延,沿着衣物往上,透过皮肤往里。   像一条条没有头、没有尾的蛇,嗖嗖缠绕上千万根细小血管,裹住脆弱的心脏,再慢慢收紧。   诡谲的氛围。   窒息感逐渐加重。   固定电话摆在桌边,姜意眠后退两步,拿起话筒,刚摁下一个数字——   “请问你找谁?”   傅斯行回来了。   门外的人果然没有离开,低声报出深夜饭庄的名头,说:“老板让我送饭。”   “老板……?”   姜意眠回到门边,听到傅斯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转移话题:“你是新来的外送员?以前好像没有见过,看着年纪不大,已经不读书了?”   对方不语。   傅医生心情很好似的,完全不介意这点,自顾自道:“外面天都黑了,就算是男孩子,也要注意安全,早点回家。”   外送员:“……”   “不过,还好。”   “听说半个月前隔壁小区出事,监控凑巧坏了,才没能抓到凶手。好在现在大家都意识到监控器的作用性,我们这个小区一共装了六个摄像头,安全问题还是有保障的。所以我只是说说而已,你不用太紧张,小心点回去,下次不要那么晚出来就好。”   怎么听都是来自老好人的念叨,这回对方低低地嗯了一声。   转身就走。   傅斯行开门进来,只见姜意眠坐在饭桌边,左手筷子右手汤匙,一副准备好开饭的模样。   他笑:“怎么知道我带饭回来,听到声音了?”   “不知道,没听到。”   演戏就该演到底。   作出百无聊赖且不太高兴的姿态,姜意眠摆弄筷子,小声嘟囔:“饿了,就坐在这,看傅医生什么时候才舍得回来。”   傅斯行脱下外套,挂在衣帽架上,很随意地问了一句:“这么饿,怎么不把饭菜拿进来吃?”   “什么饭菜?”   茫然的语气。   傅斯行手指稍顿,一双眼灰暗如雾,“深夜饭庄送饭到门口,没有喊你吗?”   “没有。”   姜意眠晃悠着小腿,动了动鼻尖,“我闻到烧烤的味道。你已经买了烧烤,怎么又买饭?”   ——真的是你订的饭吗,傅斯行?   “柳女士是我的病人,为她疏导情绪通常要三个小时以上,怕时间来不及,只能打电话先给你订饭。”   “烧烤是回来路上看到的,想起你上周三说过还想吃,就买回来了。要是现在不想吃,就不吃了,反正还有饭菜。”   一边用大小碗盘装饭菜,一边好脾气地解释。   余光瞥见姜意眠光裸的脚,傅斯行又走到沙发边,拎了粉粉嫩嫩毛绒绒的兔子拖鞋过来。   “怎么又不穿拖鞋?”   单膝触地,他双手捧着拖鞋,如卑下奴仆,好声好气:“来,伸脚穿上,不然会感冒。”   这场景,任谁看了都像一个无理取闹难伺候的女孩,与一个无限包容无可挑剔的好男人。   姜意眠从善如流穿上拖鞋。   傅斯行起身,洗手,再回来照顾她进食。   时间缓慢走着。   琐碎的话题有一个没一个。   等到姜意眠咽下最后一口饭时,他收拾碗筷去洗。   凉水哗啦啦淌过指骨,手背泛起一片红色,像血。   傅斯行看着,微微抬了眉,倏忽开口:“这几天要小心点。”   姜意眠:“为什么?”   傅斯行弯起眉眼,“就当是一个建议吧。”   他低下头,望着自己脚下扭曲的一团影子,竟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个柔软得有些不可思议、低不可闻的叹息。   “我总是舍不得伤害你呢。”   “眠眠。”   *   傅斯行怪怪的。   不止对外送员的关怀、昨晚突然的建议。   一早起来,饭桌上,他心血来潮似的提议向学校请假,诊所关门,陪姜意眠一起去周边城市玩。   姜意眠拒绝。   被拒绝了,他一如既往送她去学校。   别说抱怨、质疑,傅斯行连一丁点的不满都没有过,仍然细致又体贴,临下车前为她再三确认课本、文具、手机、定位器以及水壶的保温性。   但在那之后,似乎在姜意眠进入学校之后,他立刻打电话到公安局,声称送她上学途中注意到可疑人物,要求相关人员提高警惕,务必以安全为主。   因而,原本姜意眠的午饭在校内食堂解决,在同桌的热情关照下解决。   今天的午饭地点变成校外饭店,陪同人员,则变成两位负责值守校门的警员。   一个水灵灵的,瞎子。   两个没老婆没弟妹不会照顾人的,糙老爷们。   这一坐下来,除了尴尬,还是尴尬。   “呃,红烧肉你吃不,要不给你来块肉?”   “你那肉太肥了,人学生肯定不喜欢这种。”   “这块?”   “别别别,你得换双筷子吧!自个儿嘴巴里叼过还给小姑娘夹菜,瞧把你给能的。”   “……”   大写的脸红耳赤,大写的手足无措。   幸好半道来了专案组的小六,喊着有情况,有情况,一溜烟把小姑娘给拉走。   解放了。   俩人一个对视,齐齐长吐一口气。   车上,针对虎鲸系列案设立的专案小组基本到齐,只差老三与蒋深。   “老三在医院陪他爸,走走走,去咚山路接深哥。”   “用不着你催。”   老五开车那叫一个猛,横冲直撞,神龙摆尾,差点把一辆越野当做飞机开上天。   十分钟的路都给他缩成五分,还笑嘻嘻拍着方向盘感叹,有钱真好,老大这车真好,改天他老五梦里攒钱也买一辆玩玩。   “老大,上车!”   车准准地停在蒋深面前。   车门一开,左脚踩上去,他一眼看到多日不见的姜意眠,身体几不可见地僵了一下。   “快点,哥,重大案情!”   小六满脸雀跃,直声催。   蒋深用力一蹬,大高个弯着身子钻进来,开口一盆冷水:“什么案情能让你们把车飙成这样?省厅专案组办案心切撞车后全军覆没?这笑话够大,够虎鲸笑十年。”   冬天里的水透心凉,小六被这么一泼,活像被训的狗子,萎了。   “行了,什么情况,说清楚点。”   想到自己刚抽过烟,蒋深不自觉坐得离姜意眠远点儿,免得一身烟臭。   “副局来的电话,临近福家山的一个小村子出命案,特征吻合虎鲸系列案,而且——”   “他们当场抓到一个持刀的男人。”   一句话振奋全车氛围。   就连蒋深,确定消息可靠,小六亲耳所闻之后,也不由得稍稍提起嘴角,一身凶煞锐意有所缓解。   小村子离浪漫港挺远,四个小时,从白天开到傍晚。   一路上,蒋深有意无意忽视姜意眠的存在。   没有找她说过半句话,却控制不住眼神,有自发意识般,一次次往那边挪,一次次扫过去。   近来他没再去傅斯行家。   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为了跳脱出傅斯行画的圈,蒋深想要剥离感情,回到纯粹的警方视角,重新看待这件案子,评估这两位嫌疑人。   不能再随意接触嫌疑人,他偶尔开车经过学校,只有很少几次,远远瞧见一件臃肿难看的校服,一团柔软乌黑的头发。   已经好久没有这么近距离观察过她了。   几乎间隔一个遥远的世纪。   原本就觉得她年纪小,个头小。   自从七年前的记忆翻出来,重见天日,莫名觉得她更小了。   仿佛被永远定格在那个夏天,细细的胳膊,白白的脚。   蒋深这段日子白天黑夜做起梦,总是这个小孩跑起路来一瘸一拐,身后追着一个面容可怖的中年男人。那么粗暴,强大,下流得令人作呕。   而事实上,当事人正在他身旁安睡。   不知道她会做什么样的梦。   她瘦了。   蒋大队长再一次余光扫过,没头没尾地想,傅斯行那败类还是不行。   表面功夫做得再到位,区区十来天,还不是把一个小孩照顾成这样,瘦得没人样。   真想逮到监狱里弄死。   但制裁傅斯行,势必牵连姜意眠。   在确定他们俩真的合作杀害姜爱国、摸清他们究竟是模仿虎鲸作案,还是虎鲸本鲸之前,不好轻举妄动。   至于确定之后的事。   之后再说。   *   “是那间不?”   黑漆漆的天,荒郊野外,依稀才能见到百米之外的砖块房,亮着黯淡的灯。   “应该是!”   小六兴冲冲地,眼睛一下亮起来:“前面有片玉米地,没错,就是那边。”   “这破地方车进不去啊。”老五伸个懒腰:“下车吧大伙儿,走路的干活。”   姜意眠还睡着。   蒋深刚想说让她在车上待一会,偏老五这没心眼的,像是开车开傻了,该有眼色的时候没有眼色,伸手一拍,大咧咧喊:“意眠,起来了,耳朵再借五哥使使,回去请你吃好吃的!”   姜意眠也好叫。   她没什么脾气,没什么娇气,一喊,掀开眼皮,揉一揉,跟着下车。   “拉着。”   看不过她老人拄拐杖,一走一停的架势,蒋深终是没忍住,递去一片衣角。   老五非要这时候老劲儿,嘿嘿嘿直笑,要多碍眼有多碍眼。   一行七个人,开着手电筒,花将近十分钟穿过一大片玉米地,来到小矮房前一看,奇怪,怎么没人。   “没人,没尸体,没血,什么都没,空房子一间。”   老五里里外外转悠不下五圈,大喊:“小六,你个傻冒,是不是指错地儿了!”   “你才傻冒!”   小六也不解:“没错啊,就是这,我打电话问问副局。”   电话拨通,嘟,嘟,嘟无尽的忙音。   圆形的手电筒光在田地里胡乱跳跃,山上漫下一层薄雾,老五抬脚踹飞一颗小石子。   就在这时,万籁俱寂之中,蒋深心跳突然加速。   砰——   一声枪响,雾的尽头闪现几道怪异的影子,很快朝他们开了第二枪,第三枪。   电光石火之间,蒋深只来得及捞起姜意眠,朝组员们大喊一声:“散开,跑!”   作者有话要说:  凶手日记:   【好想见你,想摸你,想要触碰你。】 第22章 听见死神的声音(13)   跑,玩命地跑。   车停在近千米之外,间隔一片高度不及小腿的冬玉米杆,途中没有任何掩体。   一个人过去问题不大。   然而背着一小孩,蒋深果断转身,往山上跑。   山间雾气浓郁,树木拔地而起。   一轮残月高挂中空,稀薄的月色洒下来,不光没能照亮前路,反而使得万物愈发虚幻,仿若一场永无止境、无法挣脱的噩梦。   砰,砰,砰。   枪林弹雨落在脚下,蒋深判断出,敌方有备而来,人数至少在十个以上。   其中不乏练家子,开枪准头、追击速度都不容小觑。   ——得找个地方把这小孩藏起来。不然被追上,谁都逃不了。   越是关头越是冷静。   蒋深思绪明晰,健步如飞,在黑夜中犹如一头更黑的豹子,在密林间穿梭自如,利用地形一次次将对方甩在身后,拉长间距。   姜意眠一直没有说话。   她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无法提供有用信息,现在并没有说话的必要,更没有条件。   凛冽的风像刀子刮在脸上,山路陡峭,这具身体承受不住颠簸,胃里酸水翻天覆地的翻涌,连喉咙都受到侵蚀。   空气里裹挟着腐烂的味道,草木,泥土,错乱的脚步声被渐拉渐远。   始料不及地,蒋深刹住脚步,将姜意眠放在一道不起眼的下坡,一片海藻般的矮灌木中。   “别出声,不要动。”   他喘着气,迅速脱下衣服,盖在她的脑袋上,包住大半个身体。   接着问:“姜意眠,你敢不敢拿枪?”   他问得低沉有力,一个字,一横一竖都透着铮铮杀意,仿佛问得不是枪,而是姜意眠,你敢不敢杀人。   姜意眠没有犹豫,平静地回答,:“敢。”   “很好。”   蒋深没说废话,掏出配枪,确认有弹指示器,上抬保险柄。   把枪塞进姜意眠手里,他握住她的拿枪的手,一整只左手,粗粝得如同砂砾表面,厚茧丛生,掌心还有一道斜斜的疤。   这也是一双杀过人的手。   姜意眠感觉到他的靠近。   额头抵着额头,鼻尖相碰,他的另一只手捧住她的脸,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肃杀。   “64式□□,8颗子弹,保险已经开了,一按扳机就发射子弹。”   “这样握着。”   “记住!保持冷静,不要松手,小心走火,听清楚声音再行动,绝对不准伤到自己,不准伤到自己人!听到没有?”   姜意眠点点脑袋,暗色里只见她一双浅色的眼睛,亮得惊人。   “不要怕,等我回来。”   蒋深心头一软,手掌放在她的头顶,揉了揉乱发,眉眼间罕见的温柔,一如天上疏落的星。   “乖。”   他破天荒地宠溺。   而后毫不留恋地起身,奔入漫漫无尽的夜。   *   一共有两批人。   第一批两个,想也不想地尾追而上,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灌木丛。   第二批两个,形同不成器的扫尾部队,提着两根钢管,东翻翻,西找找,四处搜寻漏网之鱼。   他们很快来到姜意眠的附近。   其中一个,甚至已经踩在警戒底线上,离她的藏身处仅有三步之遥。   姜意眠闭上眼睛,捕捉世间一切声音,枪口细微转向一个角度。   蓄势待发。   “这什么东西,喂,过来看看!”   男人抬脚,扳机微动,一切被另一道声音叫住。   “别去了,回来!”   同伴的阻止,男人不理解,“我说这有东西,你听不到?”   结果对方态度比他更恶劣:“你他妈瞎?说了别动这个,命还想不想要了,赶紧跟我上去,找带头那条子!”   “操,之前可没提这事儿!当买菜呢,挑挑拣拣的!”   男人往地上淬一口口水,骂骂咧咧朝同伴走去。   他们所谓的这个,姜意眠想,十有八/ 九在指她。   为什么?   不重要。   尽管现在出去有危险。   可现在不出去,危险的就是蒋深。   他连枪都没有。   思量过后,姜意眠耐心等了一会儿,径直站起来,往山下走。   前头那个男人不经意回头,见她地鼠似的突然从地里冒出来,怒极反笑:“老子混江湖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胆大的瞎子,找死呢这是?不能弄死你,老子还有一千种法子让你哭都哭不出来。”   他抬脚要走。   同伴拉住,心里直骂没脑子的东西。   “你能不能瞪大你的狗眼,看看她手里是什么?”   什么。   男人脖子前伸,眼睛眯成两道窄缝,才看清那不要命的东西双手握枪。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她脸上不见一点儿表情,杵在月光下,竟如鬼渗人。   “真他娘的晦气。”   一身鸡皮疙瘩油然而生,他又吐一口唾沫,加快脚步离开。   姜意眠收枪,下山。   前些天连绵下雨,山路湿滑泥泞,走起来更不容易。   纵然再小心谨慎,三步一滑,五步一摔,在所难免。   何况她一个赶时间的瞎子。   半蹲着身体,扶树桩,扶石头,扶地上大把大把的杂草,有什么扶什么。   一段安静独处的时间,让姜意眠逐渐发现,即使面临着生死危机,除了生理性变化,她的内心,好像没有生过一丝恐惧。   她一定是一个追求刺激的人。   所以才敢进入这个游戏。   那么话说回来,她用什么在游戏?头脑,身体?在游戏中死去,又会怎样?   “系统086。”姜意眠问:“如果我在这轮游戏里死了,会怎么样?”   对方秒答:【非多生命模式副本死亡,视为任务失败。】   半天没有下文,再问:“任务失败的下场?”   【永远留在游戏。】   “以什么形式?”   系统缄口不言,果然不轻易泄露机密。   换个问题:“在说出真凶名字之后,我可以立刻离开副本?”   【回答正确,完成任务,即刻抽离。】   好,确定了。   游戏就是游戏,永远不会有无风险的副本。   这个副本限定条件是,一月一次作答机会,过时作废。   要是信心把握好时机,大可以自作诱饵,铤而走险,关键时候再来一招金蝉脱壳。   当然。   如果耐心不足,滥用回答机会,之后身处险境,就算获得真凶名字,也难逃一死,任务失败。   今天是2003年1月15日,姜意眠进入副本的第21天。   还剩九天。   九天内一定还有突发事件。   怀着莫名的笃定,一分一秒,大半个小时过去,终于下了山,走到有信号的区域。   小巧的翻盖手机揣在兜里,姜意眠一个键、一个键输入号码,按下拨打键。   电话通了。   “喂,你好,这里是浪漫港公安局,你有什么事麻烦报一下姓名,地址——”   接话员脱口而出模式化的开场白。   姜意眠打断他,直接甩去九个字 ——   “有人袭警,蒋深快死了。”   *   蒋深这个名字,在A市,在警局,称得上如雷贯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通电话立刻引起接话员的高度重视,立刻上报副局。   庄副局二话不说,立刻联系距离始发点最近的警局,请对方派遣警员前往查看情况,甚至,予以援助。   三个立刻下来,四辆公安车火速赶到现场,聚集在一块儿的警报声,简直响上云霄。   被强调过保障姜意眠的安全,他们特意安排人送她去医院,才打起手电筒,四面散开,寻找遇险同事。   老五第二个被送来医院,老远听到他的大嗓门,直抱怨:“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刚大战一场,护士小妹,妹儿,你能不能对公安人员爱护点。嘶——,轻点,轻点,我不说,不说行了吧?”   第三个,小六,身体受损不严重,精神打击相当重。   整一人失魂落魄,如同行尸走肉,口里反复喃喃:“怎么会这样,不可能的。怎么会这样,我明明是听副局这么说的,怎么没有,不可能的……”   老二、老四陆续被送来医院,蒋深排在最后。   “你别说,你们这蒋队真有两把刷子。”   送他来的警员讲得眉飞色舞:“一个对三个,个个人高马大,胳膊有这小姑娘两条腿那么大。你们蒋队腹部中一枪,血流到地上,都冻住了,他还能搁那儿肉搏!硬是留住了一个,直到我们赶到,看着我们给拷上,才晕过去。这厉害的!不去打擂台都可惜!”   综上所述。   蒋深一进市医院,就被推进手术室,半个小时出来。   再半个小时,麻药过去,意识恢复。   蒋大队长睁眼瞧见的第一个人,是姜意眠。   她又坐在一张花里胡哨的小板凳上,正岁月静好地——,吃方便面。   一碗又香又热的方便面,上头还漂着一颗茶叶蛋,小孩吃得不亦乐乎。   脸上不知道怎么整的,白一块灰一块,犹如煤炭堆里钻出来的小老鼠。   冬季校服划破数道口子,破破烂烂的,棉絮都飘进头发里了,也没人给摘一摘。   真是。   蒋大队长看着浑身不舒坦,愣是坐起来,找小护士要上一条毛巾。   恰好姜意眠结束夜宵,收好碗筷,坐回小板凳,闻声转头:“你感觉怎么样?他们说你中弹了,疼么?”   “死不了。”   毛巾到手,蒋深一手摁住她后脑勺,一手给擦脸。   动作粗鲁,力道过大,医院备好的毛巾廉价而毛糙,越擦越疼。   姜意眠不带个人情感的做出评价:蒋队长并不擅长傅管家的工作,他还是更适合肉搏。   不过念在对方好歹真心实意,不惜性命地保全她的份上,姑且忍忍吧。   忍。   忍到蒋深仔仔细细擦完了,满意了,又让她转个身,突发奇想要给她扎头发。   恩怨分明的姜玩家:“……”   心如止水。   勉强再忍一下。   “让你在原地等我,还敢乱跑?”   蒋大队长的两只手,似乎也只适合持枪,捏拳暴打罪犯在行,折腾起女孩子细细软软的头发,笨得很。   就这样,他还分心,凶巴巴皱着眉毛问:“你报的警,开口就说我死了?”   “没有。”   姜意眠严谨校正:“我说的是,你快死了,符合现实情况,只有一点夸张手法。”   瞧这活蹦乱跳的,都能扯上文字游戏。   蒋深好气又有点想笑,仿佛躺在一团软趴趴的棉花糖上,空气甜而柔软,弄得他半点脾气都没有。   “行了。”   大费周章扎完头发,好像比刚才更糟糕了。   蒋深板着脸靠回病床,对护士想笑不敢笑的表情,不以为意。   “枪。”   姜意眠想起蒋深的枪,还给他。   为防丢失,拜托其他警员关上保险后,她一直把枪揣在里层卫衣的口袋里。   眼下如同黄金宝藏那样一层层拿出来,放在蒋深手上,仿佛残留着温度,一时竟烫得惊人。   可枪是冰冷的。   看见枪,之前发生的一幕幕涌上脑海,蒋深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小孩,并没有他想象中的脆弱、幼小。   她敢拿枪。   她敢摸黑独自下山。   那她敢不敢再做些别的,比如,杀人?   蒋深目光骤沉而冷,姜意眠一无所觉,无所事事的坐着。   这时,唯一没有参加此次行动的老三敲门进来,开口一个大消息:“傅斯行在来医院的路上撞车,肋骨断了两根,人在二楼住着。”   蒋深:“具体情况?”   “就在前面医院前的转角,一辆挂假牌照的货车撞翻傅斯行的车,司机当场下车逃跑。”   “在场不少目击者,省厅的意思是,不能当普通交通事故处理。”   专案组遇袭,傅斯行车祸。   所有事情发生在同一天,相邻时间段,说是巧合,三岁小孩都不信。   究竟是虎鲸真凶意图杀人灭口,还是傅斯行使苦肉计,妄想撇清自己的嫌疑。   蒋深持中立态度,看证据说话。   姜意眠面上没有明显反应。   她看着门外,又转头看了看蒋深。   一双眼纯然晶莹,漂亮得完全不像残缺物。   “想去就去。”   蒋深发话:“老三,带她去看看。”   姜意眠果真站了起来,连小板凳都给揣上。   蒋深情绪褪去,眉目冷然。   老三一推眼镜,除了领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看。   病房门被带上,再被推开。   没受多少外伤的小六走进来,低头丧气,说反省就开始反省。   “刚才我联系庄副局,副局说他中午陪孩子去街上买书包,可能那时候手机被摸走。我想,袭击我们的人敢对副局下手,还清楚这类案件由副局直接跟我们对接,肯定是胆子大、而且对我们内部办公体系有一定了解的人。他们做了详细的计划,包括找人模仿副局的声音、说话方式,包括——”   一个停顿,小六愈发挺直脊梁,好似钢板一样站着。   “包括找我下手,我知道,这是我的个人问题,没得推脱!做事冲动,控制不住情绪,没有用的过度的正义感,一直是我的个人缺陷,入行三年还没有好转,是我自己不够重视,不吃教训,今天才会差点害了整个组。对不起,蒋队,你怎么骂我,揍我,罚我都行,但是我不想离开专案组,我一定要亲手抓住虎鲸,一定会改掉所有坏毛病,向哥你看齐!”   有模有样的检讨小作文。   “下次再犯就走人。”   蒋深扫他一眼,“向我看齐干什么,让护士再搬一张床,你来躺着?”   小六摸着鼻子出去,老二进来,告知被蒋深逮住的人的底细。   “麦匠游,男,今年28岁,外号Y市散打武王,有过两次持刀杀人的案底,去年八月杀害前妻及其父母后逃逸,B级通缉犯。   “这人对审讯流程相当熟悉,到目前为止没松过口,只能先关着,过两天跟着我们一块儿转回浪漫港,方便老大你出院审。”   公事说完,最不着调儿的老五裹着满头纱布挤进来,笑嘻嘻:“经过这一遭啊,我算是明白了,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   老四:“认怂?”   蒋深:“学会闭嘴。”   “错,都错。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吃香喝辣,睡暖玩爽。只要不犯法,就要趁活着往死里享受,再谈个学生样儿的对象,又乖又胆大,你说是不,老大?”   蒋老大从牙缝里赏他一个字:“滚。”   “哈哈哈哈哈哈,这枪都给了,不跟定情信物一个理嘛,是不是,老四,你摸着良心说是不是?”   老四嫌他聒噪,收到蒋深眼神,赶紧给人提溜出去。   老五一边被拖拽出门,一边觉得自个儿说中了,美滋滋:“大老爷们别害臊啊,老大你就说,往外头跑那劲儿,你心里想什么呢?念着谁,就是谁了,你得认,知道不?我老五这人是不太靠谱,但我火眼金睛没唬过谁,当初你俩那眼睛一对,我就觉着你不对劲,真不对劲——劲——劲——”   一串尾音,又臭又长,还自带回音。   蒋深往后靠,枕着手臂。   他不对劲?   白炽灯摊开一圈光晕,亮得刺眼。   蒋深反手盖在额上,自嘲地笑了笑,声线低哑,自言自语一声:   “是不对劲。”   ——与此同时。   姜意眠走进二楼单人病房,确认房间里没有第三个人后。   她问:“傅斯行,你是不是虎鲸?”   作者有话要说:  凶手日记:   【等我。】 第23章 听见死神的声音(14)   意想不到的当面质疑,饶是傅斯行,也不禁发怔。   几秒后,他垂下眼睫,淡淡道:“昨天才提醒你小心,今天就发生这种事,你怀疑我也是无可厚非。   “但姜爱国被杀的那天晚上,我没有离开你超过十分钟过。如果我是虎鲸,眠眠,谁才是杀了你爸爸的人?”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怪异,淡得仿佛要散开。   这并不在姜意眠在意的要点之内。   她所在意的,所反复考量的,是这两句话的潜台词:   姜爱国是虎鲸杀的,傅斯行、姜同学不过事后去过命案现场,压根没有参与过残杀。   可信吗?   正向推。   傅斯行不知道她是玩家,不知道她取代姜同学的身份,没有姜同学的记忆。   他没道理说谎。   反向推。   或许傅斯行同样是玩家,通过上回试探猜到她的身份,从而推测她没有之前的记忆,故意撒谎,阻止她完成任务。   两者皆有可能。   “你真的没有骗我?”   牢记人设,姜意眠语气生硬:“我绝对不会和一个骗子一起生活。”   傅斯行动了动唇角,似笑,没有笑。   他没有说,他永远不会骗她。   他说的是:“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可能骗你,绝大多数人都会骗你。可是眠眠,你要记住,只有我,我只骗你一次,永远不会有第二次。”   姜意眠问为什么。   “没有特别具体的原因。”   他想了想,薄唇轻轻弯起一个弧度,“可能觉得只有这样做,有些时候,你才愿意想起我?”   “……”   傅斯行说的话,含义颇深,以后再说。   如今当务之急在于时间。   意外发生的第二天下午,傅斯行连同蒋深转院回到浪漫港。   姜意眠白天照常上课,下午放学来医院。   入了夜,某两个病人,某两个病房,都给她搭上小床铺上被,非常讲究公平竞争,自由选择。   闹得医生护士们见了都笑:“别人家属来住院□□,是为照顾病人。怎么只有这俩大男人,生怕自己病得重,照顾小姑娘的活计被抢走似的,天天死活地爬起来,抢着伺候人啊?”   边笑话,他们边下赌注,白日里碰到当事人准得问:“意眠,今晚打算睡哪儿?提早给姐透个风声,赢了给你买糖啊。”   就这么不知不觉过去四天。   无事发生。   今天是倒数第五天,午后,浪漫港难得放晴,姜意眠一个人坐在暖烘烘的太阳底下,放空。   一只纯黑的猫卧在脚下,一个布包放在身旁,画面沉静得犹如定格。   蒋深瞧见了,走过来:“下午没上课?”   “期末考,下午考最后一门,两点再去。”   她说话声音不大,一眨不眨望着前方,眼神专注。   蓝天,白云,阳光,草坪。   枯黄的叶片被风卷落水湖,泛起一圈圈涟漪。   这些她都看不到。   好像总是无法弄清楚,究竟她在看什么,听什么,像什么。   就像一只风筝永远无法攥死手中。   随时都会飞走。   试图丢开这种不安感,蒋深就着话题往下聊:“考的怎么样,有没有把握?”   姜意眠:“不是很好。”   以为现在的学生流行谦虚,他多问一句:“多不好?”   没想到对方报上范围,倒数前五左右,确实不好。   “班里?”   “段里。”   全段倒数,相当于全校倒数。   这成绩要隔别人身上,蒋大队长保准嫌弃对方笨又懒。否则死记硬背一下,再怎么脑子不开窍,也不至于考这成绩?   偏她一副诚实又老实的样儿,他看了只想笑,觉得倒数就倒数,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简直魔怔。   两人安安生生坐一会儿,时间差不多了,蒋深站起来:“走,送你去学校。”   姜意眠跟着起来。   这一动,无意吵醒脚边安睡的猫。   巴掌大的猫,瘦巴巴,喵喵喵奶声奶气地叫,多半把她当做同类,或打定主意讹她,居然摇摇晃晃跟了他们一路,直到车边还不肯离开。   “可能饿了。”蒋深皱眉,“你上车,我去小店买根肉肠。”   姜意眠却说不用。   “我有猫粮。”   她自己没有很喜欢猫。   不过姜同学大概格外偏爱猫,经常在兜里放上一小袋猫粮,以为不时之需。   姜意眠摸了摸今天的衣服口袋,果然有。   “这个给它吧。”   她递来一个牛皮袋子,蒋深接过来,蹲下,把猫粮哗啦啦倒在地上。   小猫崽子凑过来,东稳稳,西嗅嗅,似乎对猫粮并不感兴趣,反而往前一扑,咬住袋子一角。   蒋深扯回来,发现袋子里边还卡着数十颗粒。   他伸手一勾。   剩余的猫粮掉下来,猫喵喵叫着,再次扑袋子。   三两颗猫粮骨碌碌滚进下水道缝隙。   猫,猫粮,牛皮袋。   三样事物突然连成一条直线,大摇大摆出现在蒋深的眼前。   他瞳孔微缩。   *   送完姜意眠上学,蒋深以最快速度驶向警局。   途中打电话给老五,让他重复一遍在姜爱国家里说过的,有关猫的内容。   “啊?我说什么来着?”   时隔多日,老五抓耳挠腮,努力回忆:“他们家猫是捡来的,有十七八斤,长得跟猪似的?”   “不是这个。”   蒋深语气冷彻:“下一句。”   “真难为我,下一句,下一句,哦,这猫给牛逼坏了,会自个儿推窗户,开灯。”   也不对。   “猫粮。” 他着重提醒。   “哦哦哦,猫粮,这猫会自己掏猫粮嘛。”   弯来绕去总说不到重点,蒋深按捺住火气,直奔主题:“姜爱国什么时候买的猫粮?”   “25号下午啊,怎么了,猫粮袋子不是查过了,全猫的手掌印么?”   没错,就是这个日期。   掐断电话,停车,加快步伐走进局子,蒋深在证物室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一个猫粮袋。   这年头的人能养好自己都不错,养猫狗自然没那么讲究,喂点剩饭剩菜就凑合。   所以在命案现场瞧见满地的颗粒时,蒋深不认得猫粮,本能觉得反常,顺手把它装进证物袋。   之后在案件调查过程中,专案组意外发现,顶着民间英雄头衔的姜爱国,表面上除了名气一无所获,实际上收到不少受害者家属、亲友的谢礼。   包括猫。   包括猫粮,正是一个在宠物用品代加工厂工作的工人,一位受害者的父亲,得知姜爱国家里喜欢,偷偷在工作过程中收集猫粮,再超低价转卖给他,以表谢意。   这些猫粮来历并不干净。   包装也非正规,仅仅拿一个牛皮材质的档案袋子,正面写上猫粮袋三个字而已。   普通老百姓不一定了解这种材质留取指纹的方便性。   蒋深手里这个猫粮袋,痕检部检查过,鉴定过,给出的报告上说,袋子表里全是猫爪印,无其他可疑痕迹。   然而现在,他把它放在阳光下,沿着中线剪开,裸露出里层边角,喷上专用试剂。   几分钟后,就在那个卡猫粮的褶皱位置。   赫然浮现半枚指纹。   *   猫粮是下午买的,姜爱国夫妇死前那日,没有招待过任何外来者。那么。   傅斯行,姜意眠,或其他什么人。   只要不是姜爱国夫妇的指纹,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凶手的指纹。   一枚残缺的指纹。   密闭证物室内,冬日的阳光斜斜照进来,万千尘埃如同细小的萤火飞舞。   蒋深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牛皮袋,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   这一刻他想到很多。   男人,女人,小孩。   爸爸,妈妈,女儿。   拥抱,亲吻,抚摸。   淤青,血液,尸体。   医生,病人,玫瑰。   纸杯,开水,红色的裙子。   很多。   两分钟后,他撕下胶带,粘走指纹,将猫粮袋放回证物袋。   痕检部有他的旧友。   之前入住傅斯行家,办公桌里有收集到的指纹。   一切都像是安排好的,不早不晚,在短短几个小时内汇聚在一起,擅自把答案推到他的面前。   “这什么指纹,案子的?”   旧友调侃:“就没见你这么紧张过,怎么样,结果是你想要的吗?”   “不是案子。”   蒋深说:“私人的,不用往外说。”   没有提对结果的看法。   “行行行,蒋大队长发话了,我还能怎么样?您慢走,改天有空记得赏脸吃个饭,顺便把门带上。”   旧友抬高手,挥了挥,告别。   蒋深经过副局办公室,又被叫住。   “小蒋,身体恢复的怎么样啊,怎么这么快就出院了?”   庄副局手端一个保温杯,长着一张和善脸。   事实上,局里不少人都觉得他脾气软,老好人。   除了开大会的时候能提把劲儿,来一场铿锵有力的演讲之外,庄副局的作风是公认的小心谨慎过头,几乎成了优柔寡断。   蒋深停住脚步,回他:“没伤到骨头,办案要紧。”   “案子什么时候都可以办,身体才是本钱,年轻人,还是要注意点身体。”   保温杯散发出红枣枸杞的味道,庄副局笑眯眯地:“现在打算去哪儿啊,审那个麦匠游?”   “嗯。”   “不着急,来,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他招招手,把人喊进来,关上门。   回头就说:“麦匠游不用审了,他已经把那个作案过程都交代清楚了,明天就可以转移去看守所。”   “作案过程,交代清楚?”   蒋深眉心一跳。   他不认为袭警称得上作案过程。   况且老四亲口说过麦匠游打死不招,连省厅的人都没办法,才交到他手里。   怎么可能说交代就交代?   但庄副局神闲气定,说得相当肯定,犹如扔出一个惊雷:“是啊,他就是虎鲸,他犯的四个案子全部交代了。”   “不可能。”   不假思索,蒋深反驳:“他不是虎鲸。”   “哎,什么可不可能的?犯人都交代清楚了,细节全部对得上,笔录就放在我办公桌上,你要不看看?”   庄副局伸出一只手,拍肩:“好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这A市里里外外追着虎鲸跑了大半年,费了老大劲儿,没想到最后是他自己送上门,没法接受对不对?不是我说你,小蒋,放轻松,这世道大了什么事都有。不管怎么说,案子破了是一件好事,里头数你功劳大,年底大会少不了表彰奖金,正好回去陪你妈,好好过个——”   不。   麦匠游个头矮壮,浑身肌肉乱长,空有一身蛮力,说话藏不住一腔外地口音。   蒋深和他交过手,能断言他绝非虎鲸。   一定有哪里出错了。   也许对方只是一只替罪羊。   “我信不过别人的笔录。”   蒋深眉目黑沉,后退一步,转动门把手:“到底是不是虎鲸,要我审了才知道。”   庄副局看着自己被拂开的手,脸上笑容微凝。   “不用再审了,没有必要。我说了案情描述都对得上,明天看所守就来接人,难道我的话你也不信?你还把不把我当庄叔?”   他试图以身份年纪压人,蒋深没有回头。   一小片侧脸浸在阴影里,线条凌厉无比。   “不管你是谁,这个案子是我的。除非我点头,不然谁都没有资格结束这个案子。——包括您。”   一个区区三十不到的青年,说起话来居然一点不给长辈留面子。   庄副局连声道好,一双浑浊的眼里猛然透出精光:“蒋深,你不是小孩子。被袭击的事情才过去没两天,难道你已经忘了其中的凶险?那么多私藏枪支的人,连警察都敢动,这意味着什么,你会想不到吗?”   这话一出,蒋深明白了:“是他不让我继续往下查?”   庄副局沉默。   “是我爸?”   蒋深唇角一扬,笑得不屑:“那我找他谈,不用您管。”   再次扭动门把手,拉开一道缝隙。   身后庄副局狠狠咬牙,一把抓住蒋深的胳膊:“不是你爸!但这件事连他都兜不住,你明白吗?蒋深,我可以告诉你,你爸都管不了这事,你凭什么!”   他情绪激动,手指用力得,仿佛要掐进肉里。   “虎鲸的案子不能查下去,因为不单是你一个人受不住。”   “蒋深,说话做事之前想想你的组员,你的爸妈,想想整个浪漫港!这里是什么情况,你在这呆了半年,省厅可以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吗?”   “浪漫港根本就是一块没有老大的底盘,一块没被咬过的肉,一堆金银财宝!一群不要命的狼都在抢!这么多年下来,为了维持表面上的风平浪静,我们该出手时就出手,能出手时才出手。这一次次,一步步,一年年走到现在,才有了现在的浪漫港,至少不会到处街头打架帮派斗殴。可你想想,一旦我们受到冲击,一旦所有在中间周旋的人都受到牵连,以后谁还敢认真管这些事?以后浪漫港会变成什么样?”   “正义不是一蹴而就的,小蒋。”   说到动情处,庄副局语速平稳下来,语重心长:“法律也不是必须铲除所有黑暗。有光的地方一定有黑暗,我们能做的是让它尽量的少,而不是完全消灭。”   “你非要让这个世道只剩下好人,只剩下好事,这是不现实的事情。—— 就像皇帝上位,他没办法一下子去动丞相,因为丞相下面有数不清的根,牵一发而动全身。明白吗?”   “……”   不明白。   非但不想明白,甚至,烦不胜烦。   “你为什么要做警察呢?”   傅斯行这样问过蒋深。   那时蒋深看不上他的心理战,可到了这会儿,他不得不承认,他对所谓的正义、法律、制裁毫无兴趣。   原来他根本没有被人类社会驯化。   他是一只动物,一只原始、嗜好厮杀的动物,一旦看准猎物,就心无旁骛地追逐,毫不留情地撕咬,直到成王败寇,你死我亡。   这无关世界上存在的任何条律与道德。   既非小六那种天真热血,也不是老五那种没心没肺。   而是蒋深血液里流淌的本能。   一种现代社会里,一种对弱肉强食原则最文明的运用方式。   “回去吧,蒋深,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都不知道。今天就回去省厅做你的刑侦队长,再也别来浪漫港。”   一只年迈、充满褶皱的手替他打开门,赶他走。   下午六点整。   口袋里手机嗡嗡作响,接起来,是小六。   “完了!眠眠不见了!”   “负责保她的两个警察,说什么接到副局的电话,让他们去办个急事,就五分钟,回来眠眠就不见了,怎么办?!”   事发突然,事态紧急,电话隔空送来老五不喘气的脏话:“我操他妈两个傻逼,一样的路子,前两天咱们刚上过套,他们还能再来一次……”   蒋深咬肌绷紧,额头青筋突突地跳。   “庄,有,良,我就问你,四天前的那个电话,到底是被人冒充,还是。”   他侧过头,狭长的眼尾迸出一片凶光,“你自己打的?”   作者有话要说:  凶手日记:   【这次真的来找你玩。不要害怕,不要被我玩坏。】   ps:   蒋深:是你杀的?   老傅笑眯眯:嗯嗯。   眠眠:是你杀的?   老傅情绪低落:为什么怀疑我呢?   好一个绿茶傅! 第24章 听见死神的声音(15)   针对视觉障碍者,浪漫港高级中学的校园手册里有这么一条。   问:盲人要怎么考试?   答:校方不惜人力物力,发明并实行一套‘单独考场、老师读题、辅助填写试卷’ 的独家方法,确保该特殊群里能够正常完成答题。   因此,姜意眠在全程被监督的状况下完成了试卷。   感觉还可以。   甚至觉得这个时代的题目比想象中简单,有机会争取班里倒数第十,也就是正数第十六的好成绩。   考试五点半结束,收拾书包,她拄着小盲杖,慢吞吞往外走。   美好寒假近在眼前,学生们犹如放飞的白鸽,你追我赶,活蹦乱跳地往外跑。   有人撞倒姜意眠,敷衍:“对不起啊。”   有人拉起姜意眠,没听她说完谢谢,就松手离开。   她走出校门,找到今天值守学校的警员,准备一如既往地搭车前往医院。   结果人还没上车,对方挂断电话,为难地表示他们有临时指示,需要她在原地等五分钟,去去就来。   有什么指示非要两个人开车前往?   什么机密事务不能让她上车同去?   姜意眠发现这两位警员实在有些天真,一开始强烈的警戒心,似乎已经被一连半个月的平静所冲淡。   不过她没提出异议,点头答应。   “别乱跑啊,实在不行就去保安室坐坐,待会儿来接你。”   这时候倒是记得再三叮嘱。   姜意眠再次点头,倾听他们的离去。   街道上人来人往。   十分钟过去,没有人回来。   为安全起见,姜意眠特意往后退几步,但架不住有心人在后面一推。   一辆车如幽灵般无声无息停在面前,从里头延伸出数条长臂,犹如一株枝条万千的妖树,同时抓住她头发、手、衣服,狠力一扯——   她跌入车内,被潮湿的布捂住口鼻。   眼前迅速黑下去。   再醒来就是在这儿。   没有光线,没有声音。   一个密闭的空间,空气里混杂着浓浓的铁锈味儿,姜意眠被反手绑在一张椅子上。   ——果然出事了。   头部昏沉难忍,可能受到药物影响,反应变得迟钝。   一切记忆终止在上车前,姜意眠反复回忆,仅仅想起警员们接电话时,脱口而出一个副局。   浪漫港只有一个副局。   打电话来的这个,无论真副局,假副局,都没关系,无所谓。   重点现在该如何逃脱?   双手双脚被绑缚,找不到书包,摸不着口袋,既无法确认定位器的存在,也不能偷偷拨号求助。   得另想他法。   指甲掐进掌心,试图强迫大脑重新运转起来。   就在这时,意外听到一声叮咛。   “呃,嘶,头好痛,谁打我?我、我怎么看不见了!黑的,黑的,我看不见了!!”   这人她认识。   姜意眠叫出名字:“陈文文?”   “!姜意眠,是你在说话吗,姜意眠,瞎子?”   对方情绪激动起来,声线高而尖刻,果真是她。   姜同学的同班同学,兼死对头,陈文文。   姜意眠应声:“嗯。”   “怎么是你!你把我弄这儿来干什么!”   似乎一下子弄错罪魁祸首,陈文文破口大骂:“你是不是有病!神经病,脑残,我干嘛你了?不就是说了你几句瞎子,靠男人过日子,我说的都是实话,有什么不服的你在学校不能说?当面不能说?非要把我搞得这来,还绑我,蒙我眼睛,怎么的,想吓死我?搞绑架?总不会你爸妈给变态杀了,你也变成变态了吧?”   挺好,还能及时发现自己没瞎,只是被蒙蔽双眼。   这脑子可以试着抢救一下。   “你被绑在椅子上么?”   对方声源更像在地上,解释起来太费力,姜意眠干脆让她挪过来。   “干什么?让我过去干什么?我警告你别乱来啊,我妈要知道你这么对我,非搬起菜刀砍死你不可。”   陈文文边说大话给自己壮胆,一边忍不住,像毛毛虫一样朝着姜意眠所在的方向蠕动过去。   忽然,额头碰到一种热热的东西,她吓得放生大叫:“啊啊啊啊啊,这什么东西,姜意眠你搞什么你是不是想死啊啊啊啊!!”   姜意眠:“是我的脚。”   尖叫瞬间停止。   “神经病吧,大冬天不穿鞋!”她恨恨埋怨:“叫我过来干什么,我告诉你,别以为——”   “你用手摸一下,我的脚踝是不是被绑住了。”   姜意眠冷静,且冷漠地打断她:“请再用你的脑子努力想一下,我为什么要绑我自己。以及,一个被绑了脚的瞎子怎么绑架你?”   “……”   说得好像有点道理啊。   陈文文陷入严肃沉思。   近处忽而落下一声轻嗤,似笑似嘲。   “谁在笑?”   陈文文一惊,浑身浮起一层密麻的鸡皮疙瘩。   那声音离她很近。   太近了。   简直触手可及,却又与姜意眠所在的位置,截然不同。   心脏一瞬间猛跳到嗓子眼,陈文文结结巴巴,几乎不抱希望地求证:“是、是你吗姜意眠?你你你别吓我,我胆子小——”   姜意眠没来得及回答。   对方的话语戛然而止,随之而来一串惊天动地的尖叫:“啊!啊啊啊啊啊!谁拉我头发,啊!痛、痛,别拉我头发!姜意眠!!!”   地面冰冷而坑洼。   陈文文拼了命地挣扎,但没能起到一丁点的作用。   她像一只动物,一样毫无价值的杂物那样,被人粗鲁、大力拖拽前行。好痛。   头皮快要被硬生生扯下来。   一截小腿在地上狂蹬乱擦,破了皮,流出血,真的好痛。   被蒙住的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弄不清楚,视野之内净是望不到头的黑暗,净是无穷无尽的恐惧。   陈文文不断发出惊慌的叫声,心里明确意识到,这个拖着她的人,应该不是姜意眠。   但不是姜意眠,还能是谁?   还会是什么更恐怖的存在?   她好害怕,止不住哭腔,固执地喊:“姜意眠!姜意眠!姜意眠!放开我!姜意眠!”   姜意眠可能回复了,可能没有,她听不到。   陈文文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的拖行。   她只切肤感觉到,两根冷得几乎没有温度的手指,以一种绝对无法反抗的力道,狠狠捏住她下颌,往她嘴里塞了一把东西。   “什、咳咳,咳咳咳咳咳,辣,咳咳咳!!!”   辣椒。   极致的辣令陈文文涕泗横流,同时也让她听见姜意眠那瞎子的质问。   “你是谁?”   瞎子问:“为什么绑架我们?”   没有人回答。   呲嚓呲嚓,是什么声音呢?   “虎鲸。”   没错,瞎子说了那两个字,虎——鲸——   一连杀掉五个人的虎鲸。   把受害人五马分尸缝补成怪物的虎鲸。   那个连环杀人犯!变态!   不可能!不可能的!   为什么。   为什么这种怪物会盯上她!为什么!为什么!   陈文文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剧烈颤抖,血液仿佛倒流。   “姜、姜意眠。”   “姜意眠救我,姜意眠!!”   陈文文本能的呼救,歇斯底里,可被辣坏的嗓子只能吐出丝丝热气。   等等。   她很快想起,姜意眠一个瞎子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怎么救她?   怎么办?   她不想死,她该怎么办?   一道精光闪过,陈文文恍然大悟:姜意眠是姜爱国的女儿,姜家唯一一个没死的人。   虎鲸一定是来找她的!一定!   “姜意眠!”   燃起希望的陈文文,忍着火烧喉咙的痛苦,哑声喊:“那个、那个才是姜意眠,她是,咳咳,姜爱国的女儿,咳咳咳你、你要杀的是她,放、放过我吧!!我妈妈还在家里等我——”   啪——!   一记耳光甩在脸上,陈文文茫然地瞪大眼睛,耳朵里回荡着嗡嗡响声。   她又听不到了。   整个世界仿佛在摇晃,在崩塌,姜意眠好似很大声跟她说些什么,跟虎鲸说什么,通通听不到。   呲嚓呲嚓。   她只听见这个。   而后是一种冰冷的、锋利的、金属质感的东西,隔着校裤抵上她腿,再次制造出那种声音。   呲嚓呲嚓,呲嚓呲嚓。   疼,疼,好疼。   好像一把刀插进身体里,把五脏六腑戳出百八十个洞眼,拉扯着神经细管胡乱搅拌。   像小时候不上道的护士给她扎针。   泛着冷光的针尖潜进皮肤下,没戳中血管,因此针拔//出来,戳进去,又拔//出来,又戳进去。   那种折磨。   依稀能感觉到血,源源不断地疯涌。   恍惚之间,陈文文觉得自己在膨胀,连带着脑袋无限膨胀,犹如一个鼓鼓的气球,马上就要炸开。   “不要杀我呜咳咳咳。”   “我不想死呜呜呜呜。”   她抽搐了一下,用尽力气,发出一声微弱的惨叫。   他没有理。   他那么平淡地摁住她的腿,来回不紧不慢地割呀,锯呀,鲜血到处喷溅,有一滴恰好挂在他纤长而齐整的眼睫上,摇摇欲坠。   陈文文接连几次翻起白眼,几度濒临失去意识,却又被残忍的疼痛感召回。   “陈文文。”   “陈文文。”   姜意眠的呼叫得不到任何回应。   麻烦了。   有视觉,对抗杀人犯,九死一生。   没视觉,对抗杀人犯,不如原地自杀,死个痛快。   眼看游戏即将败北,姜玩家决心争取:「086系统,能不能申请暂时恢复视觉?」   【不能。】   似乎时刻待机的系统,拒绝得干脆利落。   「运营在么?」   【抱歉,无法理解。】   「运营。」   【……】   对方开始装死。   指望不上游戏作弊,终究只能靠自己。   姜意眠小心捕捉着动静,身体往旁边一歪,眼看就要倒下去。   冷不丁地,一只手将她扶起。   ——有人。   她呼吸微乱,这才发现,自己——背——后——有——人——   那人扶正木椅,双手按住椅背,牢牢固定着,不给她分毫挣脱的机会。   没办法了。   姜意眠只得听着。   皮肉被细细切开、剥离,完整的肢体被一一分成块状,丢在地上,死去的鲜血仍在噗嗤噗嗤冒泡。   一场屠杀所拥有的所有声音,没有一点儿错漏,清清楚楚全部落在耳朵里。   五分钟,十分钟,或是半小时?   当陈文文完全没有动静之后,时间的概念就此遗失。   这里仿佛变成一个异空间,充斥大量血液、人类的皮肉残体、罪恶,连身后的人都离开,就只剩下凶手与他亟待杀死的猎物。   滴答,滴答。   他朝她走来。   空气中裹挟一股浓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一定是他的脸,他的手,袖角,衣摆都被血浸泡成深红,一路走,一路往下滴落。   “你一直都在。”   他停在面前了,姜意眠微微仰起面庞, “你一直在注视我,是不是?”   她并不恐惧。   不慌张,更不失态。   月光照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他俯身解开绑眼的布带,对上一双没有光泽的眼睛,如同一颗蒙尘的宝石。   他很喜欢。   “你是老师,还是学生?”   她的声音也喜欢。   那么柔软,那么镇定。   隔着一层单薄的眼皮,以指腹浅浅勾勒形状。   指尖划过线条漂亮的眉梢,眼角,他的右手贴上她的脸庞,细细摩挲。   看,他在抚摸她。   血淋淋的抚摸着,食指一划,为她的眼睑添上一抹血色,多好看,多有趣。   他一眨不眨地看,眸色渐深,连呼吸都无法自抑的加速,轻微。   “回答我。”   姜意眠皱眉,偏头躲开杀人犯冷而潮湿的触碰,浅桃色的唇一张一合,吐出第三个问题:   “光是杀人分尸,已经没办法满足你了?”   是的。   没办法了呢。   一声若有似乎的淡笑落下,尾音泛着愉悦。   下一秒,有什么东西贴上姜意眠的嘴角。   触感干燥,柔软,细腻。   几秒后,她意识到。   那是他的嘴唇。   作者有话要说:  凶手日记:   【我在摸你,亲到你了。】   ps:谁好奇感情线的!哈哈哈哈民国副本是全文风格的铺垫,这个副本,这个kiss是感情戏的铺垫,后面大多都是这个调调。这个文里充满暗黑美学(自以为)再次提醒,无法接受的姐妹注意及时避雷!D   但我真的写得好快乐。XD 第25章 听见死神的声音(16)   他在舔她。   以湿热滑腻的舌尖,犹如膜拜艺术品一般,他沿着唇线一点一点细细地舔,姿态专注而虔诚。   姜意眠始料不及。   待反应过来,她咬了他。   咬的力道很大,血的气息在唇齿间漫开,对方无动于衷。   依然含着血一下、一下放肆的舔舐,近似痴迷。   不知道是否药物仍在发挥作用,还是这种接触远在忍受范围之外,姜意眠发现自己的思维过分涣散。   黑暗里一切都在放大。   安静,乏力,皮肤表层下的血液在缓缓流淌,空气却沉闷流不动。   他的右手没有茧。   她感觉到,他的左手悄然覆在后颈,大拇指放在她的喉咙处,有一下没一下地按压。   一层厚厚的茧。   灼热的呼吸缱绻交缠,姜意眠头疼欲裂,有些麻木地想:她被一个游戏人物亲了。   不对。   更确切的说,她正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一具新鲜的尸体面前,被一个浑身是血的副本杀人犯爱不释手地舔吻着。   这感觉。   既色//情,又变//态,又诡谲。   几欲作呕。   “我知道你是谁。”   她几乎没有表情,没有情绪,被□□嫣红的唇下,两排细白的牙齿轻轻一碰,咬出一个名字:“季白。”   到此为止吧。   姜意眠在心里回答:「系列杀人案的真凶姓名,是季白。」   然而——   【回答错误。】   【回答系统已关闭,将于五天后候重新开启,请在下个单位时间重新做答。】   不带一丝情感的机械音划过耳稍。   被困在副本的玩家豁然抬眼,一片浓密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   *   深夜,狗吠。   一阵尖锐疼痛生生扯回迷失的意志。   是杀人犯用针扎她。   可能又在注射一种不知效果的药物,冰凉的液体被缓缓推入体内,混进血液里,有种迷幻的冷感,仿佛被蜥蜴拥抱。   饥饿,寒冷,缺水。   姜同学这具身体的生命特征正在减弱,心跳,一下比一下跳的无力。   而造成这一切的他,以指腹拨弄着她肿胀的唇,忽而俯身,又摁着颈侧狠狠咬下去。   咬完再舔。   舔了又咬。   他对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都是这样,除了舔,就是咬。   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仿佛妄想在自己的所有物身上留下永久痕迹,却又假惺惺地,怜爱他的物品会因此而受伤,疼痛,变得不再完美。   确实病态。   难怪不再满足于简单的杀人分尸。   好在杀人犯即将离开。   远处咣当咣当的碰撞声,似乎是暗号,响得越来越大,越来越频繁。   杀人犯置之不理。   距离人体分解、重组的艺术过去有一阵子,那微薄的快感随着时间而消失,他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皮,逐渐感到无趣。   恰恰在这个节骨眼上,姜意眠开口:“我知道你是谁。”   被绑架的时间可能比预计的要长,她前所有为的虚弱。   一句话说完,需要稍作休息,才能平稳地说出下一句。   “下次再来找我,我能抓住你。”   她对他说:“一定。”   他没有说话。   唇角浅浅翘起来,他喂她一口水。   她很爱挑衅他,再次咬他,咬得他鲜血淋漓。多好玩。   微笑的弧度变大,变大,快要忍不住了,他低下头,没有声音地大笑着,肩膀剧烈抖动。   再见。   他望着她,又一次轻柔抚摸她的脸,给她冻僵了的脚套上一双过大的鞋,心满意足地离开。   哒,哒,哒。   脚步声远去,迎来沉寂。   一段长达数十分钟,仿佛全世界都死去的沉寂之后,姜意眠顶着一颗混沌的大脑,捕捉到两个人的交谈。   “怎么又他娘的是这个小兔崽子!”   是树林中听过的声音,满腔火气:“让你落老子手里,死娘//们,有本事再拿枪怼我试试?”   “少说废话,看她到底晕了没。”   他的同伴行事比他谨慎。   “肯定晕了,这一管子下去,神仙都得晕。你要不信,我抽个巴掌给你瞧瞧,有没有反应,一看就知道。”   男人抬手一阵风。   不想同伴反给他一拳:“说了这丫头不能动,傻逼!赶紧把东西收了,别干不该干的!”   “操!”男人压抑怒火:“付钱的才是老板,老子接活儿的时候可没听过这套!”   同伴更怒:“什么老子不老子,老子想宰人,儿子不让,折腾来折腾去还不是儿子赢了老子。你要不信,随便下手,你看这父子俩谁放过你!”   ……   接下去的内容就听不清了。   强撑的意志再次面临溃散,在彻底昏厥之前,姜意眠犹在想:   原来根本不是什么犯罪集团,压根不存在完美犯罪。   所谓的虎鲸作案模式,有人负责抓捕,有人负责善后,又或是制造假线索迷惑警方。   分工合理,不留痕迹。一切只不过是金钱利益下的一场完美合作,而已。   *   “2003年1月22日清晨,失踪34小时整的姜某某,即民间英雄姜爱国的独女,于浪漫港外一家废弃钢铁场中被找到。   “据报案人员描述,当时姜某某满身血迹,脸色苍白,唇部干裂,四肢被搀扶成茧状,大约就躺在那个位置的水泥地上。   “值得一提的是,她脚上穿着一双男款鞋,正是姜爱国案里发现的同款名牌运动鞋。   “另外,在她身侧不及两米处,同日被报失踪的女孩,一位浪漫港高级中学高三(12)班的学生,即姜意眠的同班同学,陈文文已确认死亡,尸体遭到残忍切割,以常人难以理解的形式排成一个怪异的图案。   “相信不少观众朋友听到这里,一定想起近日沸沸扬扬的艺术拼接系列杀人案。是的,没错,通过现场情况、作案特点,我们可以断定,这就是代号为虎鲸的系列第五案!   “又一位无辜的花季少女继姜爱国之后惨死在连环杀人犯的手中!据统计,这已经是第六位连环案受害人,那么继她之后,是否还会有第七位、第八位?   “为什么虎鲸会留下他的鞋,为什么同样被绑架,一个女孩能够幸运存活,另一个女孩却再也无法归来?   “虎鲸到底是谁,他以什么标准决定受害者,在整整六条生命,整整七个月时间逝去的背后,浪漫港公安局究竟对这个系列的案子掌握多少?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未解之谜,有待——”   咻地一声,浪漫港当地晨间新闻被关闭。取而代之蒋深一句:“别看了。”   老五哼哼:“这破节目,不知道哪来的消息,天天在局子外头盯着,连我们专案组的车都敢跟,要不是你五哥我技术高超,一记神龙摆尾把他们甩开,指不定现在都给追医院来了。”   “——意眠失踪,运动鞋,陈文文,这些都是对外保密的重要案情。”   老四道:“我找人问过,他们说是陈文文一家子闹得太厉害,没办法,只能稍微跟她们透露一点案情,保证会抓到凶手。没想到他们会跟新闻媒体搭上线,不但泄露所有信息,还编造了一些流言……”   说到这儿,被蒋深眼尾一扫,他自觉闭嘴。   “什么流言?”   姜意眠十分敏锐:“和我有关?”   “没有。”   蒋深否得毫不犹豫,剩下组员,转移话题的转移话题,让休息的让休息,没有一个人肯正面回答她。   这反应,反而说明他们有所隐瞒。   实际上,不光专案组最近表现反常,还有两件事同样值得注意。   第一,从被绑架到获救,姜意眠入院至今共计28小时,其中昏迷10小时,清醒时间18小时,傅斯行没有露过面。   第二,受药物残留影响,昨晚她睡不安稳,凌晨醒来,只有一个护士来更换点滴——   “你好。”   她方出声,想要杯水。   对方惊得摔掉药瓶。   “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她字里行间透出不自觉的畏惧,该怎如何描述呢。   姜意眠一下想起陈文文面对杀人犯的态度,不过如此。   为什么?   按捺住疑惑,她不动声色:“刚醒,可以给我一杯水吗?”   “哦、哦,病房里没水了,我去饮水机那边倒。”护士的脚步慌乱无序,犹如见鬼一般匆匆逃离。   隔着老远,姜意眠依稀听到她小声跟别人说到:“突然就醒了,吓死我了,你说她是不是真的……,哎,这大半夜来这么一遭,我渗得慌。”   这就怪了。   听声音,明明是那个性格最爽朗,天天问她今晚睡哪个病房的护士大姐。   上回见面还不由分说掐她的脸,嫌她太瘦,让她多吃点肉补补。   为什么现在这么怕她?   姜意眠始终困惑,始终不解,直到上午十点,庄副局亲自来到医院慰问,答案送上门来。   “意眠啊,身体好点儿了吗?医生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庄副局态度和善,不摆架子,找不到椅子,索性站在病床边,稍稍蹲下身来说话。   感觉人还不错。   然而打饭回来的蒋深格外不待见他,一进门,就赶客:“她需要休息,麻烦副局下次再来。”   庄副局不在意地笑笑:“没事,我就找意眠说两句话,不花多少时间。”   “我说她需要休息。”   铁制的碗盘被重重放在桌上,蒋深重复说辞:“麻烦您下次再来。”   他脸色冷淡,一股挤兑劲儿压根没想过藏。因此所有人都明确感到,整个病房内的气氛猛沉下来,阴得恐怖。   庄有良沉默片刻,气息绵长:“小蒋,你对我有误会,我不计较你今天说话的态度。   “之前你说虎鲸案子是你的,我没资格动,好,我不动它。可现在我来找意眠,我有话要对她说,她不是小孩,也不是你的,你总该听听她愿不愿意同我说吧?”   蒋深微微眯起眼眸。   她就是小孩,敌不过你这头老狐狸。   现在连傅斯行都不在,我在照顾她,她就是我的。   这样的想法不断涌上喉口,却不好说出口。   因为姜意眠本人已然表态:“我愿意跟庄副局聊聊。”   “你看,意眠自己决定了,就麻烦你出去一下吧,小蒋。”   庄有良拂了拂手,笑得慈眉善目。   蒋深的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姜意眠的脸上,见她没有反对,冷冷丢下一句‘我在门口,有事喊我’,率先离开房间。   其他人紧随其后。   门扉闭合,房里一下静下来,暗下来,庄有良挑着床角的位置坐下。   “意眠,是这样的,有关你被绑架期间发生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不过你有没有听过,外面一些关于这次绑架案,关于你的说法?”   开场进入正题,毫不拖泥带水。   姜意眠:“没有。但我想听。”   “好,那就好。”   庄有良欣慰拍大腿,娓娓道来。   “是这样的,陈文文的妈妈了解到你跟陈文文在学校里起过不少矛盾,她对你们两个一起被绑架,你回来了,自己女儿却没能回来的事情非常无法接受,导致情绪过激,对新闻媒体那边说了一些比较针对你的气话。没想到新闻媒体的人居然当真,通过各种渠道方法,发现你是领养来的孩子,从小陪着老姜办案,又在接受心理医生的帮助……”   恰到好处地停顿两秒,他煞有介事地叹气:“你可能猜到了,现在大街小巷都在传,你自小出入命案现场,肯定清楚警方办案的常用手法,也就合理具有一定的反侦察意识;   “然后呢,你跟老姜不是亲父女,邻居、学校老师同学们回忆起你们的相处模式,怀疑你们关系并不是很和谐。   “再说到局里为你安排的小傅,以及上次姜爱国遇害,这回是你关系不好的同学遇害 …… 在他们看来,你既有相关知识,又有充分动机,可能还有一点心理问题,而且一次次跟命案擦肩而过,没有被虎鲸杀害。所以……”   “他们怀疑我是虎鲸?” 姜意眠替他说道。   庄有良无奈:“不,不完全是。相比你,他们清楚你没有能力一个人作案,所以更怀疑你跟小傅合伙作案。”   姜意眠这才了然傅斯行消失的原因。   “你们抓了傅斯行?”   庄有良忙不迭否认:“不不不,这怎么可能?小傅本来就是半个编内人员,你也是,我们内部上下都清楚,你们俩没有任何嫌疑。尤其是你。   “意眠,庄叔叔也算看着你长大,叔叔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性格善良,文静,又很坚强。即便让你单独遇上凶犯,你也能保持冷静观察,冒着生命危险为我们提供线索。”   “不仅这次的案子是这样,事实上,这十多年来都是你用你特殊的能力,替我们解决不少疑难杂案。这份功劳,虽然我们没有办法明面上给你褒奖,可是我们心里都知道,我们欠你一句谢谢。”   “真的谢谢你,孩子。”   “也对不起你,你家到底是被我们连累,才会被虎鲸盯上。”   “对不起,我们没能止住这样不像话的流言,竟然让你一个受害者,背上这种质疑。”   从意眠到孩子;   从感激到致歉,语气渐渐变得歉疚,煎熬,激动,这位中年副局把情绪拿捏得相当完美。   姜意眠想了想,面上也浮现几分动容:“不是你的错,庄叔叔,你不需要道歉,真的。   “只是我有点担心,傅医生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这是不是代表你们审讯过程遇到什么麻烦?有我可以帮上忙的地方吗?”   见她问得真诚,庄有良放下心来:“确实有要麻烦你的地方,就是……”   “你说吧,庄叔叔。”   “哎。虎鲸的案子实在闹得太大,闹得整个浪漫港人心惶惶,抗议声很大。现在局子外头天天有人站着、围着,要我们着重调查可疑人员 —— 也就是你和小傅 —— 到底是或不是杀人犯,必须给出一个详细、确切的交代,否则他们就要说我们包庇自己人,故意拖延办案,对虎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也是这个缘故,小傅为了配合我们的工作,一直待在局里,没出来,免得他们又说我们走个过场,没有认真排查嫌疑。”   话说到这个份上,姜意眠彻底明白对方的来意。   “庄叔叔是想让我接受审讯吗?”   “主要走个过场,安抚一下广大群众。”   庄有良解释:“对外是审讯,对内,只有通讯工具不能用,暂时不能联系外面,其他都是一样的,不会关着你,你大可以当做住两天宾馆,有什么需要的,我们无偿供应。可以吗,好孩子?”   姜意眠,不,姜好孩子想也不想地点头,答应下来。   庄有良不由得露出从容的笑。   “那今天就到这儿,饭点了,叔叔去喊小蒋进来,好让你早点把饭吃了,不然待会该凉了。”   达到此行的目的,他光荣退场。   只不过门外遇上蒋深,对方猜中他的来意,不可避免地发生一场纠葛。   现在的年轻人,到底性子太冲。   瞧着气势凶煞的晚辈,庄有良连连摇头:“这是意眠答应好了的,我绝对没有勉强她,不信,你可以自己去问。”   说完,他扬长而去。   蒋深掉头走进病房。   “姜意眠,你在想什么?”   他连名带姓地喊她,“打算去自首?”   自首。   姜意眠觉得这词用得不对,“罪犯主动投案叫自首,我没有犯案,只是走个过场,为什么你要说自首?”   蒋深对此避而不谈,反手锁门。   “这个过场不能走。”   他走到她面前,眉眼一低,居高临下地看她:“局里有虎鲸的人,你进去了,不一定还能出来。”   姜意眠:猜到了。   打从被袭击的时候开始疑心,通过被绑架而证实,杀人犯的确有钱有势,来头不小。   “我知道。” 她道:“但我有要做的事。”   “什么事?”   “虎鲸。”   唇齿相碰,念及这两个字时,那股令人厌恶的气息仿佛犹存。   姜意眠的脸颊、耳稍、脖颈、锁骨、手背上,都残留着触目惊心的咬痕。   那是她轻了敌,以身犯险,落在杀人犯手里的下场;是她战败一次的耻辱,绝不会有第二次。   所以。   “我能让他出现。”   双目失焦的女孩,安坐在洁白的病床上,头发细软而温顺,呼吸轻缓而匀,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什么惊天话语。   蒋深眉心皱出一个川字:“那是大人的事,是我们专案组的任务,你真正应该做得是——”   “不要怀疑我。”   分明声线软糯,没有一点力量。   但她干脆利落截断他的话,以一种冷傲,决绝的口吻道:“曾经你问我敢不敢拿枪,我说敢。”   “而现在,只要能在审讯室内安全度过今、明、后三天,我就能够让真正的虎鲸现身。至于能不能找到证据,怎么合法逮捕他,那才是你们的事。”   “所以,轮到我问你了。”   “从这一刻,23日中午12点起,到25日零点,一共六十个小时。   “蒋深,你能不能保证我的绝对安全?”   姜意眠的态度很坚定,逻辑清晰,双眼明澈,竟令蒋深一时找不到声音。   她不是一个孩子。   不止是一个孩子   他又一次意识到这点,喉结上下滚动,眸色渐深。   半晌,蒋深没作声,权当他默认。   姜意眠挽起袖子,伸出一条雪一样白的手臂,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皮肤下蜿蜒着淡淡的筋脉。   “请你往这里戴手铐,就把我当做虎鲸。”   她这样说。   蒋深不禁挑眉:“现在?”   “不,今天下午发成绩单的时候。”   她唇角微动,抿出两个浅淡的梨涡:“你要在学校里,在所有人的眼前——”   “逮捕我。”   作者有话要说:  凶手日记:   【果然很喜欢你,真想永远拥有你,我的宝贝。】   眠:你尽管来,取你狗命。   ps:   【不要因文学作品美化任何杀人犯!暗黑美学just个人取向,我很乐意看到大家说刺激,带感,好一个暗黑诡谲感情戏。但千万不要轻易给任何错误行为、恶劣人格套上世俗化美强惨的故事!文中所有鲨人者必死!必死!必死!(说三次!)再帅也得给我死!】 第26章 听见死神的声音(17)   3月22日,下午两点,教室里分发试卷。   班级正数第十四,段里排名两百三十六。   姜意眠的成绩比她预料又高上不少。   可惜,班主任分发成绩单时,还是对她叹了老长一口气,安慰道:“你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影响成绩也是正常的,这次就不批评你的严重退步了。关键你自己不要灰心,放假在家好好复习,老师相信以你的水平,只要正常发挥,肯定能有一个理想的成绩。”   可想而知。   姜玩家的超常发挥,对姜同学来,犹如一落千丈,毕生污渍。   双方能力差距过大,光靠临时抱佛脚,补不上,别妄想。   四点半。   一通试卷分析完毕,面对满教室屁股抹油儿坐不住的学生,班主任发布一个扫兴通知:“接下来按身高次序在走廊右侧排队,准备操场集合!”   “啊,怎么还要去操场?”   “为什么我们也要啊,老师,不去行不行?”   拜托,这可是特殊班,他们可是残障人士,什么眼瞎耳聋,哑巴瘸腿,真·脑残,只要你想到的,就没有班里没有。   想到这么一大群残疾跑操场去,既麻烦又丢人,同学们都不乐意,集体拍桌抗议。   “好了,安静!”   “我们是特殊班没错,但不是特殊待遇的特殊!学校考虑到我们班的不方便,已经取消对我们各种出操、体育活动的限制,只剩下这一个学期的开始和结束,全体师生必须到场!   “尤其今天,当年那位支持特殊班政策的校长会回来讲话,难道你们不想见见,是谁帮助了你们,让你们有机会在这里上学吗?”   班主任态度不改,早操铃适时响起。   同学们再不情愿,也只得乖乖地排起队伍,依次往他们鲜少去过的大操场走。   四点四十五,全体师生集合完毕,现任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挨个儿上个台演讲,官腔冗长,底下根本没人在听。   “意眠,意眠。”   陈晓文个头不小,原本排在一个班级的末尾,愣是找别人交换位置,偷偷摸摸换到姜意眠身后,用手指戳她。   “那个,你身上怎么回事啊,被人咬了?”   姜意眠突然返校,带着一身密密麻麻的咬痕,诡谲交错,破皮凝血,简直活脱脱一个被咬死的鬼,演鬼片都行。   学校内,班级里,哪怕是现在,大家上百双眼睛都忍不住往这瞟。   瞟一下,啧一下。   啧一下,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一下,说得多半不是好话。   他们又爱看热闹又胆小,没人敢问具体经过。   架不住陈晓文嘴皮子没把手,上来就问:“你跟陈文文真的一起被绑架了?是被杀害你爸妈的那个凶手干的?我的妈呀,你这也是他弄得?他还把陈文文给——,我的妈呀,好恐怖哇!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快告诉我!   “而且我想来想去,怎么都想不明白,他绑架你就算了,怎么连陈文文一起绑架?难道你们走一条路回家,被他看见了,一不做二不休,本来只想要一个,现在干脆来两个?”   陈晓文嗓门不算大,周遭不约而同地屏声,连呼吸都放得静悄悄,都想听听当事人的陈述。   “你有没有听过,陈妈妈的说法?”   听来听去,只听见这么一句。   紧接着:“听过啊,传得可广了,她妈还来班级吵过,说你是心理变态,你的医生更变态,又会分尸又会催眠,你俩合伙害死了陈——”   陈晓文口无遮拦,话快说完,才发觉不对,连忙补救:“不是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啊!是他们到处胡说八道,还栽赃你。   “因为你爸,哦不,你继父,不是,养父,你养父在外面说过几次,担心你眼睛不好,再去外面上大学很不方便,但是你自己非要坚持去上学。陈文文她妈知道了,就非说你是为了这个事情,和医生连起伙来杀人。”   “当然我是相信你的。”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我超级宇宙无敌相信你,不可能绑架陈文文。”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姜意眠并没有感到高兴。   “不用太相信我。”   “也许……谁知道呢。”   她说这话时神色淡淡,无端散发出一种漠然,似乎杀人,或不杀,不过翻覆手掌的小事,不值一提。   饶是陈晓文这么粗心眼的人,也打了一个寒战,莫名的不敢说下去。   一片乌云突兀地移过来,挡住太阳,天色豁然黯淡。   台上,那位功绩赫赫的老校长笔直站定,开口:“各位老师,各位同学,你们好,我是——”   名字还没说完,就见数十个警察鱼贯而入,来势汹汹。   “高三(3)班,姜意眠。”   蒋深在浩浩人海里找到目标人物。他低头,她抬头,四目相对。   一双眼狭长冷寂。   另一双澄澈无光。   “虎鲸专案组组长,蒋深,现根据本省人民检察院0895号《批准逮捕决定书》,因涉嫌谋杀王小勇、尤粉利、陈文盛、姜爱国等七人。”   一对银白色的手铐,咔咔两声,搜住细嫩的手腕。   犹如拴住鸟雀的翅。   “逮捕你。”   短短三字落下。   满校哗然。   *   “怎么回事,他们怎么把瞎子带走了?她真杀人了?陈文文是她杀的?不会吧!!看她那样,走路都能摔,怎么一下成杀人犯?”   “警察都找到学校来了,还能有错?自己一个人不行,可能有同伙呗!妈的,真想不到!”   “所以她爸妈也是她杀的?草,草草草草草草,这他妈才叫藏得深,还好我没得罪过她,不然坟头都长草!”   “你们说,瞎子这样会不会枪毙?”   讨论到姜意眠的下场,同学们积极作答:“那肯定啊!杀了七个人,七个人什么概念?她不毙,谁毙?”   “我们不才高中生吗?”   “对耶,要是没过生日,她还未成年,有个未成年保护法?要过了生日,别废话,一个字,—— 毙!”   “我赌她死定了。”   有人说:“她爸可是民间英雄,破案高手,还是公安局的保安。听说她爸办案经常带她去,公安局的人都认识她。以前以为她也喜欢破案,有机会得她爸真传,现在,啧。这就叫什么,羊窝里养出一匹狼,公安局的人不疯才怪,怎么可能放过她!”   立刻引起新一轮纷纷议论。   不过,任由他们想象力多么天马行空,也绝对猜不中警车内真实的氛围。   “有车在跟。”老三观察力一流,指出:“左边那辆的士,右边两辆黑色私家车。”   老五掌着方向盘,忙里抽空瞄一下后视镜,一眼认出:“日,那辆□□,那人,烧成灰老子都忘不了,又他妈是破电视台的!”   “我也认出来了。”   小六坐在副驾驶座,探头看一会儿,呼吸急促:“局里的陈冬、莱叔都在,他们我了解,一个眼尖,一个手快,合起来最能追踪犯人,算局里的王牌。他们资历老,一般人调不动,看来副局真是铁了心,非要把眠眠捏他自己手掌心才放心。深哥,怎么办?”   能怎么办。   抓人必须有文件,不然上面追究下来,记过处分,蒋大队长无所谓,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小六,一连串数过去,一个逃不了。   这回的逮捕批准要得急,蒋深通过私人关系,欠下不少人请,才把流程缩到最短,火急火燎给传真过来。   本以为能瞒住庄有良,拖延上一天半天。   结果对方这么快收到消息,派出人手追车,足以说明虎鲸势力早已渗透进省厅,甚至监察厅之中。   好在事态发展还算预料之内。   蒋深并不慌张。   漆黑的瞳仁一扫,他发觉,姜意眠更不慌张。   这么大点年纪,这么大点人,她安安稳稳坐着,不说话,光眼睛一眨一眨的,好像正安逸地发着呆。   不知道该说沉稳,抑或迟钝。   蒋深脸色复杂,喊一声:“老五。”   他俩搭档时间长,不消说,老五心有灵犀:“加速了加速了,安全带都给我系紧,今天就让你们看看,到底他老莱反向盘转得快,还是我老五技术牛。”   猛一脚踩下油门,车速如飞。   如果形容老五的普通发挥,是把车当飞机。   那今天下午,他这车至少开成一枚火箭,又猛又野,那叫一个生死时速。没两下就将专业记者,业余追车手远远甩在身后。   剩下同行老手?   再来一招车到山前疑无路,老子强行开一条。   凭着无人能及的高超车技,外加对地形的熟悉度,老五的车在城里乡下拐来绕去,暗暗把同行引到山间水沟边。   扑通一下。   那辆车陷进去了,他没有。   双方擦肩而过,老五猖狂大笑:“看见没,都看见没,老莱他算个屁!老子开车天下无敌!”   气得对方直翻白眼。   车开下山,直行两千米,再绕两个弯。一声到了,小六抬眼望去,只见一大片杂草丛生的荒地上,一栋破破烂烂的两层楼。   白墙掉漆,牌匾涂花,撑死了看明白仨字:XX乡镇XX所。   “这是哪?”   “这儿?这是你五哥我的老窝儿,我的地盘!”   老五双手叉腰,瞧见里头走出的人,豪迈招手:“我在这,老伙计!好久不见哈哈哈哈哈!”   俩年过四十的老交情,速速寒暄几句,进入主题。   老五:“你这附近没人埋着吧?没人给你打电话?”   “没有,没有,乡下地方,就是当地人都想不来这有个派出所,浪漫港离这远得很,不一定知道我们。”   派出所所长领着他们上楼,往走廊深处走:“我这正经的审讯室就一个,太小了,塞不下你们这么多人。想来想去还是让你们待在二楼会议室,地方大,楼不高,留心动静方便,真要闹急了,跳窗也行,问题不大。”   开灯。一间近二十平米的会议室,正中摆放配套桌椅,周边一排整齐文件柜,角落里立着屏风,后头居然藏着几把折叠长椅。   “安生地儿,一年到头开不了几次会,还不如拿来睡午觉。”   所长不好意思地笑笑,示意他们看门:“整个会议室数这门、这锁结实,前俩月刚换上,就两把钥匙,你们给收着。万一他们真找过来,闹起来,你们赶紧把门给锁上,到时候我就说钥匙找不着,到处找工具撬门,一来二去也能拖上一阵子。”   这主意不错,老五乐得一胳膊勾住他的肩,“你招数够多啊,老兄弟,不怕上面追究起来,找你的麻烦?”   “找就找吧,能有什么办法。谁让我欠你的情,你老五先找上门来了。”   所长看一眼时间,忙将钥匙交给他们:“不早了,我回家让我老婆炒几个小菜,待会儿给你们送来。”   “行,谢了!”   一行人陆续走进会议室,谨慎地检查完各个角落,确认没有问题后,关闭门窗,拉上窗帘。   坐上椅子,瘫了。   这一路兵荒马乱,犯罪组织亡命天涯似的,大家伙儿缓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   会议桌上摆着几瓶水,老五一把抓过来,咕噜噜一口气灌下大半瓶,喘着气道:“这次闹得可够大,咱们花这么大力气,又是躲又是藏的,虎鲸那□□崽子真能找得到地儿?”   今天这出戏码演得急,专案组全体组员只被告知,浪漫港公安局里有虎鲸的人,信不过。   以及蒋深怀疑所谓的民间流言并非巧合那么简单,很可能有不同的势力,藏在背后暗暗推动。   至于为什么推动?   可能性多了。   也许臭不要脸的虎鲸想拿小姑娘作垫背;   也许庄有良确实还有点良心,决意让诱饵发挥最大作用,来一出请君入瓮;   还搞不好,这虎鲸系列第五案来得突然,麦匠游这一只替罪羊没了用场,庄有良有心给人家补上一只新的。   谁知道呢。   最是人心难揣测,小六只奇怪:“就算虎鲸找到我们,哥,为什么你确定他会自投罗网?”   这也是所有人的诧异之处。   五名组员,十只眼睛,齐齐扫向蒋深,都以为今天的行动是他的计划。   但他偏移视线,去看身旁的小姑娘:“问你。”   蒋深问归问,手上非常自觉给捞瓶水,拧开瓶盖,递过去。   姜意眠双手捧着水,淡然答一声:“他会的。”   一定会。   谁让这位杀人犯极度残忍,胆大妄为。   他把她当做新鲜、有趣的猎物。   一旦猎物发起挑衅,无论阴谋与否,一个傲慢、且对平淡生活感到乏味的猎//人,毋庸置疑,势必会站上擂台,尽享意料之外的乐趣。   姜意眠对这点毫不怀疑。   另外,对于虎鲸究竟是谁,她大约有九成把握。   一切都得从头说起。   进入副本至今,作为视角中心,她一共接触到四个案件,以时间为顺序,分别是:姜爱国夫妇残杀案、福山岱别墅聚会案、有预谋的袭警案、陈文文绑架谋杀案   一共接触到:蒋深、傅斯行、专案组其他组员及浪漫港公安局部分警员;   福山岱、余恩岱及A市街道派出所部分警员;   以麦匠游为首的袭警人员,疑似虎鲸生父用金钱组成的犯罪团体;   除此之外,陈文文事发前,她在学校接触到包括季白、陈晓文在内的部分学生及老师。   既然是游戏,按游戏剧本来说,真凶绝不该是渺渺人海中,主角从未听闻过的人物。   明明连自己的身世来历都想不起来,可姜意眠偏偏记得,她曾经总结过这类悬疑案的特点。   即,真凶与主角犹如凶杀故事里的两条线,两个重要人物。   假如两条直线永远平行,这个故事将会变得平淡、割离,冲突寥寥。   唯有让这两条线交汇,让两个角色在某个时刻不经意地正面交锋,才能增加刺激感,给观众一点儿线索,或一些错误印象,用以反转。   故而,真凶一定在主角的视线盲区,一定在案件的边缘徘徊。   真凶就在她罗列出来的名单之内。   再考虑到姜爱国生死垂危之际,描述凶手的年轻,几乎道出凶手的真实身份这一要素。   不难推测,真凶应该是姜爱国认识,但关系疏远,可能仅限于知道姓名的人物。   故此排除蒋深在内的专案组组员、浪漫港全体警员。   排除迷惑视线成分极高的福山岱案件相关人员。   排除善后环节才会出现的犯罪团体人员。   排除转校生陈晓文。   因姜爱国经常接送姜同学上下学,大大提高他对同班同学、班级老师等人的熟识度,降低嫌疑。   于是仅剩傅斯行、季白、其他不知名的学生与年轻老师们嫌疑颇高。   其中。   姜爱国生前十分避讳心理治疗,打死不肯迈进幸福咨询室半步,从未与医生当面打过招呼。   这事局里人尽皆知。   傅斯行符合要求。   而季白作为姜同学隔壁班的同学,多次参加各类竞赛的天才,如同学校一块活的金招牌。   即便他鲜少出现在校园内,学校红榜依然频繁张贴他的获奖信息,不无可能被姜爱国看到。   他也符合要求。   以上两位,前者长期潜伏在姜同学周边,后者几次三番出现在敏感时间段。   他们是姜意眠心里真凶的前二候选人。   她心里有更偏向的人。   所以她抛下钩子,以身犯险,接下来要做的,就只是等。   等他自投罗网。   等下个回答周期的到来。   耐心地等。   作者有话要说:  凶手日记:   【我很期待。】 第27章 听见死神的声音(18)   太阳依山升起,又落下。   天边千里残云,染着橙红色,有些血腥的画意。   会议室里,七人的手机铃声轮番响起,来电显示都是一个号码。   “庄副局打来的。”   小六的手机响过整整六十七次,比其他人翻一倍不止。   老五伸手一摸,啧,这温度,再来两个电话,保不准把手机给烧了。   想到烧别人手机,他还有点儿乐,落井下石道:“小六你自个儿说说,薅羊毛都不带重复的,怎么人庄有良上次坑你不够,这次还盯着你下手?”   “我——”   小六理亏,又不服气,两只眼睛瞪如铜铃。   “这么爱吵,不如去庄有良面前吵,顺便问问他为什么坑这个不坑那个,问个清楚明白再回来办事?”   一道阴寂寂的声音冒出来,两人同时打个寒战,讪讪笑:“不了,不了。”   “关机。”   其他组员连同姜意眠,都在休息,蒋深一个不注意,不省心的组员立刻能吵上天。   他不耐烦,甩下一句:“声音放低点,要吵滚出去吵。”   那俩才默默闭上嘴,你龇牙我咧嘴,改无声斗争。   砰砰砰,敲门声起。   “是我。”   门外传来颇为年迈的声线:“饭来了,蒋队长还在不?麻烦给开个门。”   请君入瓮计划实施的第二天傍晚,所长送来饭,和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你们浪漫港是不是有个当地新闻,早晚都七点播?”   大冬天,他满头大汗:“我女儿初中同学,要好的不得了的朋友,今晚打电话给她说,她们学校里出了杀人犯,还是个瞎子,早上被警察带走了。就刚刚,那个新闻节目上说杀人犯不见了,搞得现在所有人都在找你们呢!”   新闻。   又是新闻。   23日晚七点的浪漫港当地晚间新闻,年轻的主播对着镜头,把姜意眠遭捕的事件详细讲述一遍。   而后面向全体观众,提出一串掷地有声的质疑。   “据悉,此次逮捕行动的实施人蒋某,是本市省厅刑侦一队队长,受到特别任命,组建虎鲸专案组,负责虎鲸系列案件已经超过半年。   “他的身份,我们确认无误。他所持逮捕书,确实经过检察院特别批准,同样没有问题。这使得我们更加不解,为什么他没有及时押送姜某某前往本地公安局,而是消失在离开浪漫港的路上?   “被逮捕的姜某某,究竟是不是虎鲸?如果是。身患残疾的姜某某,今年刚刚成年,她是如何犯下这一系列罪无可恕的案件,她是否拥有其他帮手?   “如果不是。蒋某为什么要逮捕她,又要将她带往何处?   “追踪虎鲸案至今,我们越来越发现,这里面似乎有着无数的谜团,无数的秘密。但事情发展到现在,我们只有一个问题,请知情人能告诉我们。   “——他们现在究竟在哪?”   七点半,节目结束,这一问,犹如往火里浇下一滴油,引起熊熊烈火。   浪漫港内外的街头巷尾,邻里乡亲,无不是闲着没事儿干的阿姨大爷们扎堆,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猜测,甚至讨伐电视里的某与某某。   连所长的小儿子跑镇上买菜,都能无意听上好几耳朵。   突然之间,仿佛全世界都在寻找不知去向的专案组与嫌疑人,不惜掘地三尺。   这一夜,专案组轮流守夜,无人安睡。   第三天夜里,闻风而动的电视台们,终于还是一个接着一个找上了门。   车辆。   记者。   数不清的话筒与相机架设在派出所外,手电筒打得锃亮,一片片圆光胡乱晃动,照得万物近乎白日。   有人面对镜头侃侃而谈:“各位观众大家好,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距离浪漫港三个小时车程的某小山村。据知情人爆料,他们曾见到虎鲸专案组的车辆进村。事实上,我们确实在该乡镇派出所后两百米的树林边找到专案组的车,那么,专案组的各位是否真的藏身在这里?他们所逮捕的嫌疑人姜某某,是否也在这里?他们为什么……”   更多人左右张望,朝上下楼的窗户丢小石子,大喊:“虎鲸专案组的成员,姜爱国的女儿,我知道你们在这里,麻烦你们出来吧!”   “快出来!不要再躲了!”   “给我们一个交代,你们不是警察么,为什么带着嫌疑人躲起来!”   “姜同学,你真的杀死了自己的养父姜爱国吗?难道从小接触刑侦案件,真的让你的心理出现问题了吗?”   “蒋队长,有传闻说你跟嫌疑犯姜某某关系亲密,请问你是在以权谋私,试图包庇杀人犯吗?”   “请你接受我们的采访!”   “杀人犯滚出来!”   石头越扔越大块,情绪越来越激动。   随着耐心逐渐告罄,人类社会所反复灌输的文明意识逐渐退散,他们开始大肆推搡、咒骂,甚至试图闯入。   这之中,既有衣着光鲜的媒体记者,同时也有浪漫港内,或浪漫港外的普通群众,这时宛若拧成一股绳,众志成城,以打倒恶势力为己任。   “我真搞不懂他们!”   小六看不下去,窝火地一扯窗帘布,“我们才是负责办案的,我们不比他们清楚要怎么处理?记者跑到命案前线胡乱报道,泄露消息,想到他们靠这种工作养家糊口,勉强还能体谅。可这些村民算怎么回事?   “他们压根不住在浪漫港,要不是这些记者闹得大,他们指不定没听过虎鲸这名字,为什么这么容易被煽动情绪,为什么放着自己的日子不过,放着暖烘烘的家里不会,来这里吹冷风?就为了看热闹?还是声讨我们几句?”   小年轻,还是没见过大场面啊。   老五叼着烟,笑了一嘴:“按你这说法,浪漫港的人来闹就合理?”   “我不知道!”   小六气鼓鼓地:“他们可能觉得自己是潜在受害者,好不容易抓到嫌疑犯,解除危机,闹上一闹很合理。但我就是不明白,他们到底怎么想的?   “之前犯人没落网,找他们装监控,他们推三阻四就是不装;找他们问情况,他们东拼西凑地不配合,什么都不肯说,生怕被杀人犯找上门。   “既然都怕成这样了,为什么人一被我们逮捕,他们的胆子能一下大起来,个个成群结队地跑过来凑热闹了?”   他说得冲,已经不单指虎鲸案,而是自己经手过的几乎所有案子。   杀人犯没戴上手铐时,众人退避,鸦雀无声。   一旦杀人犯戴上镣铐,万民出动,兴致勃勃地围观。   小六不理解。   老三倒是心无起伏,反问:“你没去过动物园?”   “什么动物园?”   怎么突然扯到那里。   “不是这些人这样,可能人本来就这样,我们自己也不例外。”   薄薄的一层眼镜片,边角反射尖锐的光。   他平静指出:“都喜欢看动物被束缚、被驯化的样子。还喜欢在一切事物上追求我们所能理解的逻辑情理,给他们套上一个合理又漂亮的故事。”   余恩岱的杀人动机是这样。   大众臆想中姜某某的堕落历程是这样。   连小六的恼怒也是。   人们非要让一切合理化,可理解化,这也许是一种,种族上难以避免的思维缺陷。   “老五。”眼看楼下要大乱,只观局面,无心讨论背后原理的蒋深发话:“派出所人不够,你跟我下去,带上枪。”   “得勒!”   老五兴冲冲揣上枪,一路冲下楼去。   记者们认出他的脸,又见到蒋深,双眼放光,加倍儿往里挤,比赛似的拔高嗓门大吼:“蒋队长,姜某某在楼上吗?”   “你们在楼上干什么?”   “她为什么不下来?”   “嫌疑人是否交代了作案经过?”   你争我抢。   话筒、相机玩命地往脸上怼。   蒋深抬起手,朝墙面开了一枪。   砰——   嗡嗡的耳鸣,圆形的弹孔。   蒋大队长来了个出其不意,平民老百姓毕竟没沾过枪,集体僵在原地。   周遭静下一瞬,老五立马举起枪:“松手、后退,都给我后退点!看清楚我手上的是什么,谁都别挨着我,不然当袭警,犯法的,通通逮进局子里,到时候自己看着办,别哭爹喊娘求我放你出去啊!”   这名头有模有样。   气势也不像装的。   在场不少趁乱闹事的人,本没有什么文化,一听坐牢就犯怵,赶紧往后连连地退。   他们这一退,大大方便了人群里的陈冬、老莱。   两人大步一迈,手里也握着枪,中气十足地喊:“老五,你看看我是谁?袭警不袭警的,有本事你逮我试试!”   哎呦喂。老五眯眼一看,这不是被他折腾到阴沟里翻车的俩同行么,鼻子够灵的,这么快摸到这儿来。   麻烦!   老五自认资历没他们老,说话没他们一口一个组织、规定的老派官腔厉害。   不稀罕跟他们扯皮,就拿手肘子碰了碰身旁的蒋深,小声说:“老大,这俩可得给你弄。”   蒋深神色不变,眼珠子一挪,目光沉沉扫过那两人,“非法持枪?”   “什么非法?蒋深,你说什么混账话!”   陈冬面色难看:“别以为你是省厅来的,就不把我们这些老骨头放在眼里!我告诉你,我们好歹是基层老干部级别人员,去年年初上面发过文件,再三强调过,不许你们这种小年轻对我们——”   蒋深:“冒充警员,犯法。”   陈冬:?   老莱:??   两位基层老干部一个转头,对视,满脑门的问号。   这姓蒋的唱哪出?   真不认识他们?怎么还睁眼说上瞎话了???   可把老人家气得脸红脖子青,气得说不出话,摁着人中一抽一抽吸气呢。   然而,紧接着,另一道声音遥遥响起:“他们是冒充,那蒋深,不如你看看我是不是冒充的?”   ——庄有良。   楼上楼下,整个专案组包括姜意眠,所有人心里同时浮现这个名字。   庄有良来了,代表局面的不可控性再次升级。   他们必须做好随时撤退的准备。   楼上老三立刻查看窗户,确认人群聚集最少的那一扇,以备不时之需。   楼下,庄有良并非独自出现,他的身边另有四名持枪警员随行。   其排场之大,叫乌合之众不由自主地给他让路。   “蒋深,看在我跟你爸几十年的交情上,我最后劝你一句,及时收手。”   平日里总被说优柔寡断、不会生气的庄副局,此次现身,满脸肃穆。   “这次你没有经过批准擅自行动,造成的影响非常恶劣,省厅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所以你最好现在就主动把姜意眠交出来,算将功补过,还来得及。”   走近了,他压低声音,以旁人听不到的音量道:“我不管你想干什么,小蒋,你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这样做,实在是太冲动了!”   “跟谁打招呼?你?”   蒋深态度冷漠:“我信不过。”   “连我都信不过,你还能信谁?!”   庄有良用上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再怎么说,我也是干这行的,怎么可能难为一个无辜的小姑娘!”   蒋深不置可否,狭长的眸底尽是不屑。   他就是不信他!   二十好几的人还这么情绪化,冲动!做事一点都不顾全大局!这大庭广众之下,简直让长辈的面子无处可放!   庄有良不禁动起真怒,“蒋深,你太固执了!既然没办法沟通,你又不肯主动交人,我只能采取强硬手段了!”   他一个挥手,身旁的人应声而动,伸手推开老五。   “哎,干嘛呢干嘛呢,长着嘴巴不说话,怎么还动起手来了?”   老五一个踉跄,凭着良好的柔韧度,立直身体,一头撞回去。   几个警员猝不及防,被撞得东倒西歪,差点把敬爱的副局带倒。   庄有良大冒火光:“蒋深,管好你的人!”   蒋深冷笑一声,手臂绷直,漆黑的枪口对着他们:“庄副局,麻烦你先管你的人,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你敢!”   “如果你非要试,那我告诉你。”   果断打开保险栓,蒋深眸光锋利,整个人透着彻骨的狰意,清晰道:   “我确实敢。”   他这么说着,面不改色,真真正正把围观群众吓得够呛。   “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一个年轻气盛的队长,一个老谋深算的副局长,眼神交锋之际,仿佛已然不动声色地杀上几百场,那刀光剑影,浓浓的血腥味,几乎宛如实质。   旁观的人不敢大声说话,只得低下脑袋,悄声交流:“他们是不是要打起来了?”   “为什么打?怎么还使起枪了?我怎么弄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   “姓蒋的是不是叛变,死命要护着那个姓姜的?咱们是不是得走哇,这枪子儿万一打到咱们,谁负责?”   杂声交汇,场面混乱。   不少人偷偷摸摸往后退。   唯独一个人面色漠然往前走。   “后面的挤什么?”   “你这小孩,怎么还推人呢?”   “谁家天杀的小兔崽子,一点教养都没有,踩老子的脚?”   吵吵嚷嚷的,男女老少接连发出抗议。   那人没有为此片刻的停留。   他一路往前走。   经过对峙的蒋深与庄有良,一个眼神都不给,还是往前走,往楼梯处走。   “等会儿,等会儿,你谁啊?”   老五拽住他:“小屁孩子别瞎胡闹,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滚蛋。”   “离我远点。”   他皱了皱眉,力气超乎想象得大,居然一下挣脱老五的招牌擒拿手。   “这小子,你到底是谁,来捣乱?”   老五那破铜锣般的嗓子大喊一声。   蒋深皱眉偏过头。   庄有良也看向他。   不知道怎么回事,倏忽之间,所有人都看着他。   一个身穿蓝白校服的学生。   他微微低着头,一下一下擦拭自己的衣袖,不紧不慢,眉眼冷然。   似乎世上所有人都不必放在眼里。   直到慢慢擦完了,他把纸巾折起来,边角整整齐齐,丢进垃圾桶里。   然后才抬起头,唇角微微一扬,笑得怪异且清冷。   “告诉姜意眠,我来了。”   声线没有起伏,他说:“这是第三次,我来找她。”   作者有话要说:  凶手日记:   【好高兴,好兴奋,这是我们的游戏。】   ps:你们脑洞大开的让我害怕!!只是小小的文字陷阱!日式轻推理经常有主观混淆性别、姓名来误导读者,设置小陷阱的剧情,我这个设置的更浅白日常向!明天出真相可不要揍我!!   不要想太多,坚定你们的想法,没错,凶手就是——,他! 第28章 听见死神的声音(19)   “来了来了,真来了!”   派出所所长的声音一路飙高,急火火钻进会议室。   “什么来了?”   小六茫然:“怎么楼下没动静了?”   所长一手扶墙,驼着背,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呼呼,来了一个,呼,学生,自首,蒋队长提到审讯室去,呼,审了。”   “学生?”   “自首?”   大家伙儿你看我,我看你,都是一脸震惊,难以置信。   就连曾被笑话,天崩地裂都不会变脸的老三,也眉心微皱,露出惊疑不定的表情。   “对,他、他还穿着校服来的。”   听到这里,姜意眠说出内心确定的答案:“季白?”   “不,不是这个,不过大差不差。”   所长大喘一口气,“他报的名儿是,季子白。”   “……”   姜意眠低下眼睫,彻底验证自己的猜测,果然又是一个文字陷阱。   季白。   季子白。   一字之差。   对方身穿浪漫港高级中学的校服前来投案,而姜意眠自始至终,几乎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的神色。   老三看在眼里,问:“意眠,是你认识的人?”   姜意眠点头:“隔壁班男生,学校里很有名,我听说的名字是季白,但应该是同一个人。”   “简单,是不是一个人,找人查个户口就知道。”   小六这方面有门路,一转身打起电话,十分钟后收到回复。   “本名季子白,别名季白,难怪。”   他嘶声:“别名是记在户口本里的,没上身份证,我只知道日常生活、口头上都可以用,学校档案那边就不清楚了。我朋友说,他儿子跟季子白一起参加过省青少年书法大赛,那时用的名字还是季子白。”   “亲属关系怎么样?”老四问。   “妈妈叫柳凝霜,开麻将馆,他爸在他出生之前去世了。”   柳,又是这个姓。   老三有些疑心,生活周围少见柳姓,难道浪漫港里很常见?   姜意眠则想,不对。   要说季子白没有爸爸,妈妈仅仅是一位麻将馆主。   这并不符合学校同学们亲眼所见的,他家住高档小区,永远豪车接送,打扮气派。   而照犯罪集团分子所说,结合对方安插的人手质量,足以表明,真凶的生父有钱有势,来历不小,并且心思缜密、手段狠辣,相较儿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的人物,查不出身份才是对的。   甚至有可能,连他们轻易查出的柳凝霜,也不一定真的妈妈。   ——季子白。   在他现身之前,姜意眠约有九成把握,是他。   如今他真的来了,堂而皇之说出那样的话,无异于回应她的挑衅,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解读的语言,向她承认身份。   “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我来了,你能怎么办?你能给我的生活添加什么乐趣呢?我好期待。”   这是季子白真正在说的话。   他如此自满。   如此不把他人放在眼里,明知陷阱,仍施施然一脚踩进来,绝对不是真心实意,准备认罪伏法那回事。   他一定预留了退路。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   无论专案组能否找到证据制裁他,无论这个副本是否继续运转,命案是否继续发生,姜意眠想,对她而言,这次是真的快结束了。   “现在几点?”   她骤然发问,声音轻软。   “九点半。”   小六关切道:“眠眠,你饿不饿?今晚估计没那么结束,说不定还有事情问你。不然我去买碗面,来个夜宵提提神?”   九点半,离系统重新开启,能够重新作答的时间还有三个半小时。   想到以后不一定有机会吃到这个时代的食物,姜意眠摸了摸平整的小肚子,竖起一根手指:“加一个大排?”   小六:“还要不要别的?”   “那,再一个鸡腿?”   “行,还要么?”   “荷包蛋。”   “没问题!”   沉浸在好歹有人来自首的欣喜中,小六爽快得不得了。   姜意眠当然不会拒绝。   不知不觉之间,这原本朴素低调的乡间小面,一不小心被他们加成一碗有荤有素、顶配级别的奢华刀削面。满满当当一大袋,差点塞不下。   好不容易找着一个装汤的大铁碗,放进去。   鲜美汤汁四溢,勾人的香气扑面而来,无疑是深夜里最好的安慰。   一场游戏结束前完美的落幕。   “谢谢。”   姜意眠接过筷子,认认真真、斯斯文文地夹起一筷子面条,咬断。   情绪罕见的高涨,欢喜眯起眼眸。   同样吃相斯文的还有老三,不发声,不漏汤。   一个房间内就小六、老四两个不讲究,滋溜滋溜大快朵颐,三两下把面送进肚子,满足得大打饱嗝。   “饱了。”   吃饱喝足,他呈大字型摊在办公椅上,忍不住好奇心发作。   季子白真是虎鲸?   他们苦苦追查大半年,快把浪漫港翻上一遍都没能找到的连环杀人犯,居然是一个学生?   怎么想,怎么不可思议。   不过蒋队审问到现在还不结束,说明对方确实有可疑点,确实有可能是虎鲸。   可疑在那里?   他是怎么做到的连杀七人?   有没有同伙,以什么标准抉择受害者,为什么绑架眠眠又放她安全离开,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   受太多问题困扰,小六实在坐不住,拉上老四想下楼偷听审讯。   反正老三天生没有好奇心。   他想着,让老三留着照顾眠眠就好。   但很意外,老三闻言,给面袋子打了个结,说:“我也去。”   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向来无欲无求无情绪的老三,撞上学生杀人犯,居然也生出一探究竟的欲望?   “你走了,谁照顾眠眠?”   被点名的姜意眠抬头,“没关系,我自己可以。”   “你确定?”小六有些心动,又不太放心:“万一你饿了渴了,想去洗手间怎么办?没个人看着你不行。”   姜意眠回:“有事我可以喊你们。”   “也对!”   不就楼上楼下么,这老房子,没那么好的隔音。   “那你慢慢吃,有事喊我们,打电话也行,我有短号,比他们的方便,打我的啊。”   小六边说边往外走。   姜意眠应声,挥手,说上一声:“谢谢。”   他回过头,笑得阳光:“不就是一碗面,这么客气,还带谢两回啊?”   “没事。”   误以为小姑娘在为结案离别而忧愁,他郑重许诺:“我找领导说过了,这回专案组解散,我还留在浪漫港,以后天天给眠眠买好吃的。还有深哥、老二、老三、老四老五他们,一个跑不了,都得买。”   “好了,不说了,我去看看到底这么回事,你慢慢地,别噎着。”   说完,他下楼去。   姜意眠夹起荷包蛋,慢慢咬着,无声说了第三遍,谢谢。   “系统086。”   吃碗面,时针与分针恰好重叠在12的数字上。   面对空无一人的会议室,姜意眠兀然出声:“人体艺术系列杀人案,真凶的名字是,季子白。”   【冷却时间结束,系统已重新开放,您正在使用第二个单元时间作答机会。】   【回答正确。】   *   【恭喜您成功通过第二个副本,听见死神的声音。】   系统宣布结果后,姜意眠缓慢眨眼。   连续七次。   墙上秒钟咔咔走动。视线范围内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扔在副本之内。   姜意眠:“系统出错?”   【检测完毕,系统正常运行中。】   “副本还没结束?”   系统:【您已成功通关,副本已结束。为更好的体验后续剧情,本次采用沉浸方式观看,请问是否需要跳过?】   啊,后续剧情,差点把这个忘掉。   “不需要。”   【不跳过后续剧情,命令执行。 】   【已抽离您的个人意识,已成功创造您的虚拟形态,已恢复视觉,您可在限定范围内自由移动,自由探索,自由选择离开副本的时间点。】   黑暗如潮水般褪去,视觉去而复返,会议室里的景象跃然眼前,一切突然都清晰、刺眼得可怖。   她竟然被这么多没有生命的人类造物包围着。   砖头,瓦块,天花板,桌子,椅子,茶水杯碟。   原来有这么多。   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层层叠叠,无时无刻不将她包围,令人产生一种极其怪异的不适感。   也许只是不习惯?   姜意眠揉揉眼睛,花上许久才慢慢接受这个可视的副本世界。   低头,她发现姜同学的身体软软伏在桌上,微卷的长发如逐渐枯萎的枝条一般散开,坠落。   皮肤已冰冷得不具备生存可能。   “姜同学死了?”   “还是,她根本没有活过?”   面对这类问题,系统一律回答:【抱歉,无法理解。】   没关系。   也许根本没有必要深究存在性质。   毕竟只是一个游戏而已。   打量自己半透明的身体,可以自由穿过桌椅、头发、衣料,实体范围里,只除了人的身体,稍微一沾,双方皮肤泛起青黑色的痕迹,需要好久才褪去。   挺好玩的。   姜意眠下楼,经过吵吵嚷嚷如同菜市场的一楼办事大厅,轻松找到派出所唯一一间审讯室。   小六他们挤在外面偷听。   她越过墙,直接进去,这才真正见到所谓的杀人犯,绑架犯,以及学校捧在掌心的天才。——季子白。   皮肤泛白,头发深黑。   他身形清瘦,松松套着一件校服,拉链懒懒悬在锁骨下。   破落的审讯室荒废已久,正中垂下系绳的灯泡。   那一点昏黄跃动的光,落在没有温度的金属拉链上,反称那两根突起的骨头,犹如两块长坏了的石头。   形状奇特且扭曲。   但不可否认的是,季子白的确长得好看。   当姜意眠踏进这方寸之地的刹那,他似有所觉般,转头过来。   一张脸清俊干净,眉目疏淡。   身上有种湛湛青空般难以言说的韵味,大抵是未长成的少年气。   皮相很好。   偏偏视线肮脏。   当季子白一眨不眨望着斑驳的墙,好似望着她,破开伪装,一瞬扼住咽喉,将她拖进他的地狱里,亲吻,拥抱,共同缠绕着沉进无望的深渊,再缓缓、缓缓地溺毙。   ——这就是一个天才杀人犯的眼神。   散发着催眠一般迷幻的东西,无色无味,深入骨髓。   “嘿,小兔崽子,搁这儿问你话呢,你看哪?”   不满杀人犯的走神,老五一拳捶桌,打断长久的注视。   季子白转回视线,侧脸笼在虚影里,线条漂亮得接近艺术,好像并没有发觉某个无形的存在。   意外么?   姜意眠走近他,指尖在他光//裸的后脖一点。   不祥的黑色圆点瞬间浮现,他没有反应。   她等两秒,又戳他的手指头。   季子白似乎本能地蜷起小指,没有过多关注,指尖部分莫名漫起的青黑。   “臭小子,前话搭不上后话的,别想糊弄警察。就前面那些问题,再问你一遍,态度给我放端正点,想好了再说话!”   老五翻看自己的笔记本,语气不耐:“什么名字?”   本以为他不会回答。   没想到他还算配合:“季子白。”   “今年几岁?”   “16。”   “跳级是吧,可把你给能耐的!说说,你为什么来这?”   “我说过了。”   “让你说就说,废话这么多干嘛?”   “……”   季子白倦倦垂下眼睫,一副无精打采、倍感乏味的模样:“找姜意眠。”   老五用力啧一声,瞟一眼身旁的蒋深。   “找她干什么?”   “她想见我,我就来了。”   眠眠。   他掀了掀唇,无声,念出这个昵称的时刻,仿佛联想到什么蒙尘的瑰宝,一个他独有的洋娃娃,那么精美又大胆,使他爱不释手,不禁笑出声来。   蒋深眸光暗沉。   老五脸色也有一点变化。   数来数去,反倒姜意眠这个当事人,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就当被狗咬过,没什么好计较,省得给自己不痛快。   “你来自首?自首什么?你干了什么?” 老五接着问。   “杀人。”   “说清楚点,你杀了谁?”   季子白想了想,“一个小胖子,一个骑自行车的女人,一个老人,还有,眠眠的爸妈,说她坏话的同学。大概就这些。”   “你个龟孙儿,我可真是——”   听听这说的什么话!   饶是老五这种没心没肺没心肝的家伙,也不免翻个大白眼。   “为什么杀这些人?他们哪里招你惹你了?”   “没有。”   “行,无差别行凶,随机杀人是吧?”   “不是。”   季子白说:“我喜欢杀人,无所谓杀谁,只不过有人建议我,反正都要杀,不如杀这些,比较方便。”   “那个人是谁?”   “家人。”   老五纳闷:“你妈?”   他漫不经心:“一个不存在的人,你们找不到他。”   这说得什么破玩意儿?   难不成指他死了十六年的爸?托梦给他指定下手对象?   老五丈二摸不着头脑,见蒋深做了个手势,换一个问题:“你说你杀了这些人,怎么杀的?”   “就那样杀的。”   “凶器藏哪儿了?”   “忘了。”   “你一个人杀不了这么多,是不是有帮凶?”   “可能有。”   又来这招?   刚才就被这么糊弄过,老五烦不胜烦:“给我说人话,说清楚,到底有没有?”   季子白立刻改口:“可能没有。”   摆明逗着他们玩。   死性不改的东西!   老五窝火地一甩本子,圆珠笔飞过上空,狠狠划过季子白的手背,破皮了。   他神色寡淡,好似一滩死水,不在意疼痛,只忽然开口道:“我要见她。”   她是谁,不言而喻。   老五想也不想:“人家可不想见你!”   “——她当然想见我啊。”   季子白施施然抬起眼。   “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所以她才找我来,这是我们的游戏。”   “你们永远无法理解这个游戏,我不怪你们,毕竟像你们这种人才是多数。”   他语气极为冷漠,还有些高高在上、理所当然地说出:“我,习惯了。”四个字,字字透着轻蔑。   仿佛他是更为完美的造物,高高在上,俯瞰着他们这群渺小又愚昧的物种,不过是一个错误,一场笑话而已,有什么好怪罪的?   高级动物向来不在意低劣物。   因为他们生而优越。   类似这种发自内心对他人的漠视,如同厨师面对砧板上的鱼肉,理直气壮地将它们开肠破肚,碎尸万段的傲慢,蒋深只在一个地方见过。   那就是虎鲸系列案里被凶手肆意摆弄的尸体。   因此不需要其他证据,无需口供,他已经百分百确定,季子白就是凶手。   一个未满十八岁、高中尚未毕业的凶手。   可笑。   蒋深猛然起身,视线低下去凝视季子白,对老五说:“你先出去。”   他没头没尾地下命令,所幸老五不是小六。   老五脑筋快得很,光眼珠子来回转上两圈,猜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拍拍屁股,留下一句‘悠着点,别打死人哈’就走。   姜意眠短期内不想见血,也抬脚走。   审讯室的门被关上,锁上,过不到两秒,里头落下咣咣当当碰翻桌椅的声音。   以及拳头打在身上,噗噗噗的一声声,听得人牙酸肉疼。   “怎么出来了?”   小六迫不及待地围上去问:“里面什么情况?”   老五简单描述一番,视线从左看到右,再从右看到左。   “你们把意眠给整哪去了?”   他指指门,“那小兔崽子说不准脑子有点毛病,盯着小姑娘不放,一口一个要见她的,不知道打什么主意。你们别瞎凑热闹,快把人给看好,不然冷着热着,待会儿老大揍完那个,再来揍你们这一个个。”   小六舍不得走,嘟囔:“我就想听听,到底什么情况。”   “没一个沉得住气,切,一会我偷偷给老三打电话,你们在楼上听着,行吧?” 老五一脸嫌弃:“上去上去,赶紧的。”   小六满足了,兴高采烈往上跑。   然而。   没过三五分钟,他脸色惨白,又失魂落魄地跑了回来。   “怎么又来个?你个说不听的小六,我怎么就——”   以为他死性不改,非要亲耳听审讯,老五骂骂咧咧地,被打断。   “老、老五,眠眠她——”   双眼瞪得大大,小六握紧拳头,止不住自己身体的颤抖。   “什么东西?” 老五忍不住催:“眠眠怎么了,你看着我发愣干什么,说话啊?”   好像过去一个世纪,小六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无力至极。   “眠眠死了。”   “一点气都没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凶手日记:   【我要见你。】   ps:不要揍我!!我真有同学,高中同班,大家日常都叫她xxx。直到毕业了我才知道,原来她叫xx,只是曾经跟老师说过自己名字有错(乡下地方登录姓名和出生日期经常出错),请老师喊她xxx就好。 第29章 听见死神的声音(20)   太突然了。   就连姜意眠本人,都觉得那具身体死得猝不及防,何况别人?   老五听到消息的第一反应,就是连同小六一起破门闯进审讯室,合力摁住正在使用暴力手段的蒋深。   “放开。”   他语气森冷,指骨沾着肮脏的血。   小六焦急得要哭:“别打了哥,你快上楼,快点!”   待他小声说出那件事,蒋深一把甩开他们,以豹子一般的速度俯冲上数十台阶。   会议室恰在审讯室的头顶。   站在这里,恍惚之间,隐约能听着一个个惊呼,一声声情绪失控的叫喊,姜意眠,姜意眠。   一声比一声大。   他喊,眠眠。   仿佛打五脏六腑里发出来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一横一竖哗哗淌血。   “草他奶奶个熊,这都什么事儿!”   想起刚才蒋深那副要命的表情,老五一巴掌拍在自个儿脑门上,看也没看倒在地上的季子白,直接拽着小六出来。   他的手也有点哆嗦,摸烟的时候接连掉了两根,直到第三根才点燃,夹进嘴里。   呼——   深深地吸上一口,吐出一口烟雾。   头脑迅速冷却下来,老五对着小六,先是恶狠狠地说了一句:“当初我真不该瞎起哄,我他妈脑子有坑!   “别看我这把年纪,我还是这两年分他手底下才混出来那么一点名堂。蒋深这人,冷骨头,甭管你用刀用枪怎么砍怎么打,他是从来不往后退的,所以队里不说年纪资历,没有一个不服。我跟着他这么些年,还真没见他这样过。”   其次交代:“我看他一个人不行,我得开车陪着走一趟医院。老三做事稳当,他爸经常上医院,交什么手续费都熟门熟路,他跟我们一块。   “我刚才看了,庄有良的人没走干净,你、老二、老四得留在这,千万可得把里面这龟孙子看好了,一点名堂都不能出。”   他说得头头是道,布局很正确,小六心里清楚。   可他压根听不进去。   “是不是我、我不该下来的,我为什么要凑热闹,我、我真是有病,永远做不好事情,难怪到现在都没出息。   “姜叔是这样,眠眠又是这样。要不是我提议让他们介入这个案子,说不定他们现在全家人都好好的,说不定根本就不会——,呜。”   他双眼通红,这么大一男人,眼泪说掉就掉。   啧,难怪都说世事无常。   谁知道好好一个人说没就这么没了呢?   “成了,别哭了,多难看,还没个准呢。”   老五受不住这套,余光瞥见蒋深抱着人往后门走。   他身侧垂下来的一条手臂,细而纤长,青白又僵硬,一看就没得救。   但为了哄哄小年轻,他故作淡定:“小姑娘吃好睡好,又没什么娘胎病。就你们下来这十来分钟的档儿,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就去了?有这劲哭哭嚷嚷的,还不跟我去开车,送医院检查,说不准还来得及!”   “好、好,我开车,我要开车。”   小六手忙脚乱地跑过去。   老五交代一番,审讯室钥匙往其他组员手里一丢,跟着跑。   姜意眠停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开。   又看着老二、老四带着复杂的表情走进会议室。   到底怎么一回事?   好像没有外伤,房间里窗户上锁。   明明他们就在一楼,离楼梯不远,没看见任何人上楼,也没听到异常动静。   为什么一条生命悄然而逝?   他们一人拉一把椅子坐下,眉心紧皱,满脑子困惑,谁都没有心思搭理对面的季子白。   只有一个派出所的警员推门进来,视线横扫而过,不经意瞧见他就坐在那儿,不大出声,眼角一块淤青,一下一下擦着自己沾了灰的袖口。   慢条斯理地。   隐隐带笑地。   擦着。   一股说不上来的感受袭上心头,警员愣愣走神,被叫了四次都没有反应。   直到姜意眠推他一下,脊背生凉。   他回头一看,什么都没有,才啊的一声:“什么?”   “我问你来干什么。”   老四神色肃穆:“你应该知道,这里正在进行审讯,没事不要随便进来。”   ……也没见你们在审讯,光打人去了吧?   警员腹诽着,还得把话传到:“那个学生的老师家长赶过来,还有律师,在外面吵着要见他,说什么他从小到大都是三好学生来的。外面电视台抢着播。   “所长说老师就算了,问你们,到底要不要让他阿姨进来。”   老二想也不想:“直系亲属得批准,不是直系不能见;律师要交文件,提申请。人是来自首的,审讯还没完,一切按流程来,过两天再说。”   “可是——”   老四电话响起。   省厅打来的。   他接起,对面说话的人,居然是厅长。   “你们的计划跟行动,省厅已经全部知道了,现在正在开会决定这个事情到底怎么处置。哦,听说你们那边来了一个学生自首,叫季子白是吧?   “他妈妈身体不好,在医院急救室躺着,他阿姨带了不少孩子的奖杯奖状,在外面闹,说我们警察为了结案乱抓人,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   “这些情况,省厅派去的人在外面都看见了,还有不少记者在说,在拍,估计天一亮,整个省,甚至全国都要看见,对我们的影响非常不好。   “所以审问没有问题的话,早点把无关人员放了。”   “要是确实存在疑点——”   “在掌握确切证据之前,至少让人家亲属进来看看。毕竟没满十八岁,法律上算未成年,不管犯什么案子都得跟监护人交流一下,不然外面要说我们不近人情,办事没有章法,随便栽赃诬陷一个小孩子。明白吗?”   这是厅长。   拥有着省内相关事务处理的最高话语权,他的话,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怀疑或违背。   老四只得应下,放人进来。   “阿季!”   所谓季子白的阿姨一阵风似的经过姜意眠身边,生得年轻貌美,化精致的妆,还披着贵气的羊羔毛大衣,一脸泫然若泣。   紧随其后的是律师,西装革履,打扮同样气派,绝非小镇子能培养出的人才。   “您好,这是我的名片。”   律师稍一点头,递出鎏金镀边的名片,口气公式化:“我是柳女士的律师,季先生的律师还在路上,由我暂代事务。有任何疑问你们可以直接找我沟通,现在,请让我的两位当事人单独相处,可以吗?”   老二上下打量他,表态:“审讯还没结束,这次是情况特殊才让你们进去。我们必须确保你的当事人不会被教唆更改口供,否则你、还有你的当事人,都得按妨害司法罪处理。”   “好的,我了解了。”   律师大步走进审讯室,视线一一扫过房间边角,确认乡下地方没有监控后,带上门离开。   “阿季!”   大约离姜意眠的半米处,柳女士放下镶钻的包,泪水盈盈蹲在他身前:“你怎么样?眼睛怎么这样了,谁打你?他们怎么能打你,呜呜呜,怎么能打你,他们不是警察吗?这样做难道不违法吗?不会坐牢的吗?要是让爸爸知道——”   她欲伸手抚摸,季子白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别碰我。”   “好、好的,我不碰你,对不起。”   柳女士瑟缩一下,抹去眼泪,一边控制不住地抽泣,一边小心翼翼道:“你、你要我做的事情,我都做到了。不光是奖牌、奖状、奖杯,你以前参加比赛的报纸报道,我都留着,做的一本厚厚的剪贴,全部交给记者看了。   “还有学校,学校那边不管老师还是同学,他们、他们现在都觉得,你对那个女孩很喜欢。面子上没有表现出来,可是心里很喜欢,所以听说她被抓,才做出这种傻事,想给她顶罪。”   “阿季,爸爸已经答应不动她了,真的,她会好好的。”   女人双膝碰地,犹如被逼到绝境,走投无路。   她满眼的惊惶与恐惧,苦苦哀求:“不要再闹了,收手吧,好不好?这次爸爸真的很生气,他一定会惩罚我们的,他月底就要过来了。”   “我们回家吧,阿季。外面的事情都处理好了,那个女孩子,我们以后再想办法让她喜欢你,我们以后再找她好不好?”   “求求你,阿季,就当我求求你,不要再惹爸爸生气,不要让他更生气了。”   女人哭得梨花带月,面容憔悴。   清瘦的少年却一动不动坐着,冷眼看着,良久才开口:“你可以回去了。”   “妈妈。”   不冷不热的语气,清晰无比的吐字。   女人本来还想说话,被他这么一叫,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往下掉。   为着这一声,她既欣慰,又畏惧,立刻默默地、乖乖地擦干净脸庞,“那妈妈明天、明天再来看你。”   她摁住喉咙,熟练而迅速地止住哽咽,走出门。   老五、老二不知什么时候被省厅的人叫走,外头换上两个打扮土气的乡下警察,对她流露出惊艳的眼神。   “你们好,我是季白的小姨,这孩子不爱说话,麻烦你们照顾他。”   意识到这两个人更好说话,柳女士含着眼泪,从奢华的小包里掏出两条金项链,一下塞进他们的口袋。   “还有楼上那个小姑娘。”   顾及儿子心心念念的女孩,她又摸出两条钻石链子,不要钱似的塞过去:我们家季白真的、真的很喜欢她,喜欢了好多年,才会分不清轻重,跑过来胡说八道。你们、麻烦你们也好好照顾她,好吗?”   两个警察面面相觑,想法是相同的。   人小姑娘突然没了气,送医院去,死活还不知道呢,照顾谁?   不过这真金白钻,不拿白不拿嘛。   他们赶忙笑嘻嘻收下,连声保证,完全可以体谅小年轻这纯纯的爱恋,一定照顾俩小孩好好的。   “谢谢、谢谢你们,谢谢。”   柳女士频频鞠躬,被律师领走。   姜意眠看到俩警察相视一笑,搓着手走进审讯室,对季子白要多客气有多客气。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光线逐渐明晰,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   季子白坐了很久,一直没有人回来审他。   外面的媒体记者不知为什么而沸腾,发出叽叽喳喳的噪音。   对面警员们滋溜滋溜吸着酱油色的炒面,说是早饭,满嘴油光。   一切都令人厌恶。   那么无趣。   他半抬起眼皮,兴致缺缺:“什么时候让我见她?”   “谁?”   “姜意眠。”   啊,楼上那个小姑娘。   两个警察不安地舔一下嘴唇,暗暗交换眼神。   那小姑娘死了。   凌晨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死了,医生连急救室都没让进,说没必要。   传闻专案组那个姓蒋的组长火气上来,当场发疯。   省厅领导赶过去都拦不住,只得喊他一个组下头的所有组员都赶过去压场子。   这不,一直没回来,估摸着还没闹完呢。   他们要说实话吗?   说吧。   反正瞒不过去,更何况,又不是他俩干的。   就是,没错。   两人交流完毕,点点头,清了清嗓子,这才告诉季子白,楼上那小姑娘死了。   “死了?”   “突然死的?”   季子白微微偏着头,声音如泉水清冽。   “是啊,无缘无故的,一点毛病查不出来,医生都说不出个玩意儿来。你……你也别太伤心,这人嘛,生老病死再正常不过了,是吧?”   警察们说得很小心,生怕对面这位小财主,会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打击。   可话说完了,他们才发现,这学生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悲痛没有。   绝望没有。   他好整以暇地坐着,脸上什么都没有。   可能打击太大了,一时半会还没缓过来呢。   他们这样想,有些紧张地看到,他低头握住自己的尾指,细细摩挲那片逐渐褪去、不再起眼的青黑。   目光慢慢落到那块墙上。   也就是姜意眠所站的地方。   然后他神色一松,开始笑。   清瘦的身体一下一下颤动,心上人死了,这学生却在他们面前闷闷笑着。   笑呀,笑呀。   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喉咙在皮肤下剧烈的活动。直把一双眼笑得水光潋滟,尖锐的眼角泛起潮红,他仍不停下,仍痴痴地笑,状似癫狂。   “……这小子,有点不对头啊。”   俩警察眼角一抽,偷偷对话:“该不会又疯一个?可别朝我们发火哦。”   “现在怎么办?”   “要不要喊他那个小姨过来?还是送医院?”   言语之间,那学生越笑越不像话,都快把自己笑死了。   这模样,哪里是喜欢人小姑娘,恨得厉害才对吧?   “喂。”   季子白大约笑了七八分钟,笑够了,若有所思一会儿。   随后对年纪远比他大上一轮的两个男人,命令道:“给我一根干净的筷子。”   一点礼貌都没有。   要不是看在你小姨份上,谁理你。   左边的警察撇了撇嘴,把没动过的一碗酱油拌面推过去:“饿了是吧?小伙子,天底下好姑娘多得是,一个没了,再找下一个就是了呗。反正你这么年轻,长得俊,家里还有钱,填了肚子就振作点,待会你小姨来了,可别说我们不给你饭吃。”   铁碗,铁筷,银白色,与刀一个材质,一个色泽。   季子白伸手去接,一个不慎,筷子咣当落地,声音清脆。   “怎么这么不小心?”   警察啧一声,作势弯下腰。   季子白说:“不用你。”   他动作一顿。   对方再说:“我自己捡。”   “行吧,你自己都这么说了。”   他理直气壮地坐回去。   于是姜意眠所看到的,就是季子白独自一人低下头颅,上半身没入桌下的阴影之中,如同被拦腰截断的一具尸体。   指梢触到铁筷。   视线划过小指。   他侧转过角度,对着那面墙,对着她,一字,一字,无声道:   以,为,这,样,就,能,甩,掉,我,了,吗?   不。   他弯起唇角,现出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   你,逃,不,掉,的。   碎发抵着眉骨,漆黑之下,对方瞳孔放大,眼底尽是疯狂的快意。   姜意眠心跳微滞。   旋即,她看着他捡起一支长筷,对准自己脆弱的咽喉——   用力扎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害,拿你们没办法,加更了。   就这次啊,不能再喊了,真的没有了!一点存稿都没有很容易崩文的!!   再次抱歉我的谜题设置可能很一般,你们得把他看做菜鸡级别的社会派推理挑战!案件背后的人物和故事,副本的收尾我还是很有信心的!   尤其是被你们说得,爸爸竟也有些带感!   变态的爸爸 = 变态中的究竟大变态啊!!啊!!!   可是他有孩子了,他不检点,冷漠.jpg   除非是收养的!突然兴奋.jpg   另外:   【自鲨绝非正面行为,现实之中违法者必依法惩治,不要妄想以自鲨逃脱法律的制裁。】 第30章 听见死神的声音(21)   姜意眠想起一句话,永远别想理解一个疯子在想什么。   用在此刻再适合不过。   分明有备而来,分明即将全身而退,偏在这个当口,季子白选择用一根筷子自杀。   警方不止一次提过,虎鲸对人的身体构造了如指掌。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把相关知识用到自己身上。   脆骨破碎,左颈动脉被截断。   季子白倒在血泊里,随之而来两位警员震惊的吼叫。   “所长!所长!”   办公室里的所长蓦然一惊,抬头,瞧见下属冲撞进门。   对方背上所伏的,是昨夜前来自首的学生。脖子上多了一个血窟窿,水龙头般大股大股涌出猩红的血液。   所长手一抖:“怎么回事?!”   “我、我也不知道啊。” 警员支支吾吾:“他喊饿,我给他一碗面,然后筷子掉了,他要自己捡。就、就捡筷子的功夫,两分钟都不到,他就——”   “别说了,赶紧上医院!赶紧!”   这可是专案组、浪漫港当地公安局、省厅厅长,三方同时要求务必好好照看的嫌疑人,重要性不言而喻。   何况还是个孩子,学生。   万一死在他们所里,岂不是天大的罪过?   所长匆匆往外跑,半道一拍脑袋,想起来:“外面记者还没散,大门过不了。走,我们走后门。”   “好好好。”   三人手忙脚乱地转向,开门,才走出去一步。   咔嚓咔嚓的照相声、刺目的白光,以及数不清的、争先恐后的提问、话筒,一拥而上。   “您好,请问审讯工作进行的怎么样?已知两位嫌疑人,姜某某与季某某谁的嫌疑更大?”   “传闻他们是同校同学,具有早恋倾向,难道他们共同涉及了虎鲸系列案?”   “你们现在准备去哪里?为什么负责此次案件的蒋某仍未现身?”   混乱之中,有人头一歪,瞧见躲在最后面的警员与季子白,一惊:“血,好多血!”   记者们闻声望去。   所长见势大喊:“让让,情况紧急,麻烦各位同志都让让!”   可他们并没有理会。   “那是季某某吗?”   “季某某为什么变成这样,难道他已经承认罪行,不堪良心的谴责,自杀偿命了吗?”   “请问姜某某是否知道这一情况?”   一个接一个问题,一个接一个的人,他们非但不退,反而双眼放光地步步逼近,将他们层层包围。   “让开!都给我让开!你们是听不到吗,再不上医院就要闹出人命了!!”   所长,警员,拼命推搡,但寡不敌众。   一连数分钟的流逝,他们仍卡在原地没动。   “再不让我就开枪了!”   所长急得脸红脖子处,怒吼一声,掏出的却是一根警棍。   没办法。   谁让他们穷乡僻壤,平日十天半个月不见一个外来客,村内捅破天也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压根用不着枪。   所以他们只配了棍子,没有枪支。   发觉这点,记者们犹如无畏献身的英雄,没有一丁点的畏惧,继续拥挤,报道,抢头条抢奖金,惦记着年末一笔大收尾,自家得以过上一个好年。   “这还是一个孩子啊!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东西,迟早都得遭天谴!!”   所长有些绝望,更为愤怒。   他抛开顾及,挥动长棍,犹如驱赶乡下闻着肉香跑来的黄鼠狼一般,一下一下打在他们身上。   “迟了,所长。”   好不容易清开一条道,他大汗淋漓,听到后面哆哆嗦嗦地喊:“没气了,没得救了。”   脚一滑,狼狈摔地。   季子白死了。   彻彻底底死了。   年轻的脸庞上一片寂白,他闭着眼,唇角微微提着,脖颈处盛开一株妖艳的血色花。   仿佛早有预料眼前的一幕,仿佛高高在上的,对他们讥讽一笑。   人群里默下一瞬。   仅仅一瞬。   下一瞬,他们卷土重来。   “各位观众朋友们大家好,现在我们仍在XX乡镇派出所,正如你们所见的,昨夜八点四十六分前来自首、就读于浪漫港高级中学的季某某,因不明原因而死。迄今为止,这是因虎鲸系列案去世的第七人,警方目前仍不愿透露,他究竟是不是虎鲸,与该案有何种联系,以及,他为什么死去。针对这种情况,我们——”   “阿季?”   远远的一声喊,轻而恍然。   记者们转头看去,两片经过无数训练的流利嘴皮子,仿佛拥有自我意识,脱口而出:“现在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季某某的小阿姨,柳女士,面对季某某的死亡,她——”   “阿季!!”   今日依旧打扮漂亮的柳女士,在一阵怔然之后,丢下包,推开律师、记者,猛地扑了过来。   “阿季,阿季,阿季,我的阿季。”   眼眶里盛满泪水,她习惯性挤出一抹讨好的微笑:“阿季,律师来了,爸爸找的律师来了,你看,他就在那里。”   “我跟爸爸道歉了,我一个人接受惩罚,他答应了。他不会再罚你了,阿季,你高兴吗?阿季,你能不能再喊我一声?”   那是她的孩子。   她怀胎十月骨血相连的孩子,一个法律名义上永远不属于她的孩子。   或许他是一个恶魔。   又一个残暴的君王,就像那个人一样。   可不管怎样,他都是她的孩子。   “阿季,你看看我。”   泪水无法自控地滚落,她将他冰冷的尸体抱在怀里,一遍遍重复:“阿季,看看我,求你了,看看我,阿季……”   “看看妈妈……”   “是妈妈错了,阿季,好阿季,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阿季!!!”   她拼了命地哀求,认错,妄想以此挽回一切。   不顾律师的阻拦,她紧紧抱着他,就像从未抱过他那样,哭得妆容全毁,撕心裂肺。   一位记者目露同情,而后压低声音,对镜头道:“如大家所见,这位就是季某某的小姨。季某某的突然去世让她非常伤心,也令我们在场所有人惋惜,但我刚刚注意到,她对季某某用了妈妈这个词。到底是伤心过度,一时口误,还是这其中另——”   话到一半,话筒被夺走。   一身精英打扮的律师站在他们身侧,宛如一把国王精心磨过的刀,一个没有温度、情绪的机械,冷冷伸手一拍,将他们手里拿的、肩上抗的相机尽数拍落在地。   而后递出一张金光闪闪的名片,轻描淡写:“有需要赔偿,请联系我。”   这就是不同的世界,不同的阶级。   记者之外,离派出所百米之处,一辆私家车驶过泥泞,停在坑坑洼洼的石头路上。   “过不去了,得下车。”   男人是省厅有名的骨干,视力佳,脑子快,远远望上一眼,就把情况猜得八//九不离十。   “又死了一个,校服,估计是那个自首的学生。”   话落,想起半个小时前,才传达过一个坏消息。他转头,象征性说上一句:“节哀,傅医生。一连两个小孩折在这里,这派出所跟负责案件的蒋深都要负主责,事后我们会追究他们责任的。”   在他身旁,傅斯行点上一支烟。   他本是极洁身自好的人。   不抽烟,不沾酒,永远干净得一尘不染,像一首诗。   有人这么说过他。   但一连被扣留数日,风尘仆仆的赶来。   头发乱了,眉眼黯淡。   冷风吹开单薄的风衣领,内层毛衣不知被什么钩破了线,难得有些狼狈。   “傅医生?”   男人又喊他。   他慢慢地‘啊’了一声,双眼在烟雾中眯起,轻声问:“她走的时候,脸上是什么表情?她在笑吗?”   这话令男人感到不自在。   谁死的时候会笑呢?   不过厅长交代过,这傅斯行来头不比姓季的小子差多少。   他来迟一步,已经没保住一个,自然不好得罪另一个,就发短信去问。   嗡嗡。   短信回过来,他一看,果然。   “没有笑。”   男人道:“见过的医生说,什么表情都没有。”   “这样。”   手背抵着下颌,烟灰纷纷扬扬地飞,傅斯行淡淡重复一遍:“她没有笑。”   似有深意,但又,意味不明。   “我们要不要赶去医院?” 男人提议:“实在不舍得,你还能再去看两眼。”   “不用。”   出乎意料地,傅斯行下了车,留下一句 ‘等我一下’ ,径直朝着派出所走去。   那里,一具尸体逐渐冷却。   一个伤心欲绝的母亲在崩溃。   还有一个冷静的游戏胜利者,正准备离开副本。   傅斯行在这时候来了。面对旁人扯都扯不开、劝又劝不动的柳女士,他弯下腰,笑着问:“柳女士,您还记得我吗?”   “阿季,阿季,我的阿季……”   喃喃着儿子的女人,眼珠一点、一点地转动,望见他,干涸的眼眶再次淌下泪水。   “您记得我。”   傅斯行喟叹一声,温声细语道:“这里人太多了,请你平复一下心情,放开手,跟我走好吗?”   女人怔怔望着他,那一双浅灰色的眼睛。   她嗫喏着嘴唇,奇迹一般地渐渐松开手,起身要跟他走。   “等等!”   所长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板着脸问:“你是谁?你为什么带她走?她刚刚说自己是这个学生的妈妈,怎么回事?她不是他阿姨么?”   傅斯行起身,拂了拂衣摆沾上的烟灰,态度十分礼貌:“您好,我是一个心理医生。我认为,以这位女士目前的精神状况,她所说的话,不一定是真实的。”   “你怎么知道?” 所长狐疑:“难道她是你的病人?”   傅斯行已然背过身,扶着女人的手。   被问及这个问题,他微微侧过脸,唇角一弯,笑得温和又无害。   “是的。”   他承认:“她是我的病人。”   这一刻,姜意眠想到许多事,联系起诸多蛛丝马迹。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双更,可是!   星际副本我卡住了,愁,愁眉苦脸的愁。   星际副本是完全没有悬疑推理元素的,因为这个文一共两种副本:   1、悬疑推理好诡谲   2、纯粹嫖设定,例如万人迷、美人鱼与科学家之类的,就没难度,偏苏爽   可能给剧情就相对easy,无厘头一点,你们能接受吗?   我时常害怕你们高估这个文,高估我的智商,而感到卑微。 第31章 听见死神的声音(22)   【请问是否确定离开副本?】   系统一板一眼,请求确认指令。   姜意眠目送傅斯行的背影远去,心血来潮:“我要以第三视角重新观看这个副本的一切剧情。”   “包括姜爱国死去的那个晚上。”   【………………】   【………………………………………】   【收到,指令。】   僵硬的声音,柔软的语气,它如海草般依附在耳边,两个字、两个字地说:【祝您,玩得,开心……】   而后,眼前万物豁然一变。   2002年12月25日,姜爱国死的那天,整座浪漫港覆着大雪。   *   要问为什么想杀姜爱国?   那得从头说起。   得问,究竟什么才叫做猥亵?   姜同学一直弄不清楚。   非要说起来,她的养父,姜爱国,好像并没有对她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他没有进入她的身体。   没有严重地破坏她的身体。   只是喜欢她而已。   大家都说他喜欢她。   非常、非常的喜欢,喜欢到难以压抑,就像家里装满杨梅的塑料罐,因为装得太多了,无法承受,就会漫出来一样。   他总是喜欢亲她,抱她,喂她,抚摸她,闻她的味道。   他总是在她洗澡的时候,无声无息拉开一道门缝,整个人赤条条、笑嘻嘻地钻进来。   在她睡觉的时候,不知不觉掀起一角被子,庞大而笨重的躯体不经同意,挤了进来。   她不止一次想过,这算不算猥亵?   她的妈妈说,不算。   “大家都是这样的,他可是你的爸爸,他喜欢你才对你好。”   “爸爸今天很高兴,你不要倒胃口好不好?”   “不要惹爸爸生气。”   小时候妈妈这样说,用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并且越来越不耐烦:“干什么老计较这些?真要这么拧巴,你自己注意点不行哦?你把衣服穿穿好不行哦?”   “谁让你要长得这么漂亮,谁让你是个瞎子,谁让你要上学,天天还得你爸接送。”   “他什么时候摸你啦!这不是你自己摔在他身上,他要托你起来啊!?”   后来她慢慢长大了,长得比妈妈再高上一点点,可是又比姜爱国矮上那么多,那么多。   “现在你看清楚了吗?”   她听到开门的声音,她转过头去,问她亲爱的妈妈:“你看到了吗?他在摸我。”   她的妈妈没有回答她,她把门轻轻地、重重地,又合上。   再后来,她的妈妈越来越矮小,在她的影子里对她下跪,哭着说:“不要告诉别人,妞妞,不要说,说出去我们就没法做人了。”   “你爸不会害你的,他就是、就是摸摸你,他做不了别的!”   “他、他是不行的,真的,你看,我这里有医生给的单子,你看看,他是不行的啊!”   她忘了,她看不了。   ——她是瞎子。   毕竟是一个世界里只剩黑暗,处处需要别人帮衬才能够活下去的,被抛弃的,被领养的,瞎子。   妈妈喜欢说,养恩要比生恩大。   大家都喜欢说,你要懂事,你要孝顺,你要做个好孩子,要体谅爸妈养你不容易,要记得感恩。   她记得的。   本来不是很想记得。   可当她一次次对大家说,我的爸爸为什么老是亲我,为什么要抱我,我觉得好难受。   而姜爱国对他们说,哎呀,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老来女,真是疼得不得了,一下看不到都心慌哦。   “是我不对,是我的错,孩子大了,哎。”   当姜爱国这么说的时候。   他们不约而同地劝她:“眠眠,你要理解爸爸的哦!爸妈为了养你长大,那么辛苦赚钱,你必须记得感恩,不能胡说八道,不要长大了就嫌弃爸妈烦!”   她就渐渐记得了,感恩。   很多年之后,如果她能活到更多年之后,变成一个独立、聪明又自信的女孩,或许她可以说,这是绑架。   道德绑架,亲情绑架,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谋杀。   除了姜爱国,人人皆是帮凶,人人都该为她的死亡自省一下。   可没有以后了。   她其实只是一个窝囊、愚笨,又软弱的女孩。   不太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黑暗里有无数条枷锁缠绕着,捆绑着,绞住喉咙,她看来看去,想来想去,不太明白该去解决哪个部分。   因为不知道从何而下手。   因为不知道能破坏什么,该抛弃什么才对,所以她选择隐忍,这是她的错,她要为自己付出代价。   一直以来,她不断地想,也许到了十八岁就好,也许她还有机会离开这里。   她将像鸟一样展翅。   如此也不必毁坏牢笼才能逃脱。   可是。   但是。   为什么。   姜爱国还不肯放手。   2002年6月1日,那天夜里,凌晨两点,她无意撞见那对夫妻的对话。   她一句:“真不让妞妞上大学?”   他一句:“现在这高中不花钱,做做样子就算了。一个瞎子上他娘的大学?白糟蹋钱!”   她一句:“你之前说让她去的……”   他一句:“你个脑子驴长得?我放屁都当真?也不想想她走了,谁帮警察破案子?要是那边不给我发工资,你吃什么穿什么?小心老子把你拖出去卖!”   她一句他一句,将她唯一的希望彻底泯灭。   所以她去找医生。   一个半年前来的医生,一个发现她身上有伤、曾经试着询问,但被她拒绝的医生。   这是她第二次向男性求救。   她把一切都绝无隐瞒地和盘托出,她怀着恐惧,不安,期望,绝望,与那微不足道的羞耻,问他:“您能不能收养我?或者,帮我离开这里?”   医生对她摇头。   “抱歉,我是没有办法领养你的。”   说完,他想了想,又温柔地笑:“但我可以帮你杀了他们,你觉得怎么样?”   对不起。   她不确定她在对谁说对不起,不过,总之,对不起,他们决定杀人了。   他们不打算为此付出代价,不打算坐牢。   因此按照计划,医生负责弄坏小区监控,准备好天衣无缝的不在场证明,以及所有需要用到的工具。   她负责在姜爱国夫妻钟爱的杨梅酒里下药,以及撒谎。   那时的虎鲸已连续犯下三桩命案。   那时他们的计划是,模仿作案,再借她的特殊能力推给虎鲸。   那天夜里下了雪。   难得一见的大雪,轻轻软软掉落在皮肤上,冰凉地融化,有一种致命的温柔。   像医生一样。   “准备好了吗?”   踩在走过千万遍的台阶上,站在门前,医生笑吟吟地对她轻语:“准备好杀死你讨厌的人了吗?”   她点头。   他们推开门。   漆黑、凌乱的客厅里,姜爱国已死去多时。   “看来他的确很不讨人喜欢,所以有人先我们一步下手了。”   医生有些遗憾,可能还有些兴味,用气音问:“该怎么办呢,眠眠?”   是啊。   该怎么办呢?   猫见了主人,扑上来扒拉裤脚,喵呜喵呜地惨叫。   是因为目睹了恐怖的一幕吗?   是饿了吗?   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你就这样获得了自由?   可是自由之后你要去哪里,做什么,你能怎样活下去呢,一只流浪的猫?   姜同学蹲下身,摸了摸猫。   也摸到猫身边的猫粮袋。   当她捡起猫粮袋,猫粮从里面哗啦啦掉落时,她想了很多。   为什么杀人会比逃离简单?   为什么大半年来,医生从不问她的学习成绩,从没提过以后?   为什么他要给她买那么多衣服,就好像,她将永远住在他的房子里?   为什么。   她疑惑,为什么她没有得到解放的感觉,反而像是一脚踩进更深的泥潭。   猫粮卡在袋子里,她下意识伸手一勾。   很久之后才想起,可能会留下指纹吧。   到时候会被当做杀人犯逮捕吧。   会吗?   不会吗?   外面的雪好像停下,她止住脚步,终于感受到方才的温柔不过刹那幻觉。   雪只在冬天下。   雪下完了,寒冬仍在。   “傅医生。”   她感到自己在轻微的战栗,她的血液、生命正在疾速流逝。   她已没有未来。   所以这一次,她看着他,淡然的、坦然的说出了内心深处真实的话语。   “我很讨厌姜爱国没错。”   “讨厌妈妈,也讨厌我自己。但是,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人。”   “——是你哦。”   *   “……”   所以,姜同学与傅斯行确实准备杀害姜爱国,只是碰巧被季子白抢先。   接着,剧情继续发展。   姜意眠得以亲眼验证自己的推断,那就是:真凶一定在主角的视线盲区,一定在案件的边缘徘徊。   初来副本,离开教室,绊倒她的人是季子白;   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返家,小区楼下成团围观的人里,有季子白;   当她疲惫入睡,季子白站在楼底树荫下,抬头仰望;   当绿灯转为红灯,车辆停下,季子白近在咫尺,侧头扫过眼神。   学校里扶她的人是他。   替她捡东西的人是他。   大雨突如其来之时,撑起伞,如鬼魅般沉默走在她身边的人,也是他。   送饭的人,深灰色卫衣,名牌运动鞋,棒球帽檐低低压下,碎发里只露出一点残忍的眼。   是他。   “谁?”   屋里的她天真发问。   他沙哑地吐出四个字:“深夜饭庄。”   她走过去,摸索着,将耳朵靠到门扉上。   “你还在吗?”   他的嘴角慢慢拉大、上抬。   额头、鼻尖、嘴唇,依次地、亲昵地贴上冰冷的门,低声说:“在。”   我在注视着你。   亲吻着你。   玩弄着你。   我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一直都在你的身旁。   眠——眠——   宝——贝——   他往门上哈一口气,沾过无数刀尖血光的手指,一笔一划缱绻地写。   他所幻想的,是终究有一日,他将绑缚羊羔,剥去衣裳,以世间人人赞誉的书法,亲手切肤地,在她身上一点一点写下。   刻下。   季,子,白。   那是他的名字。   有朝一日只对她使用的名字。   多么美妙。   仅仅是想象,就让他有些兴奋,变得生机勃勃。   “请问你找谁?”   傅斯行在这时回来。   以旁观的角度,姜意眠注意到,季子白淡漠回首,没有做任何伪装。   “深夜饭庄,老板让我送饭。”   他敷衍作答,倒不算谎话。   “老板么?”   视线长久停在他的脸上,傅斯行笑了笑,提及监控。   那段姜意眠曾隐隐觉得不对,却又没有头绪的监控对话。   当下她明白了。   “听说半个月前隔壁小区出事,监控凑巧坏了,才没能抓到凶手。”   意思是:「半个月前荣光小区,姜爱国的死,是我弄坏了监控,才没拍到你。」   “好在现在大家都意识到监控器的作用性,我们这个小区一共装了六个摄像头,安全问题还是有保障的。”   「这里可不是荣光小区,有很多监控,你很危险。」   “所以我只是说说而已。”   「不止是说说而已。」   “你不用太紧张,小心点回去,下次不要那么晚出来就好。”   「回去吧,我知道你是谁,不要轻易出现在我的眼前。」   季子白挑眉,笑。   他们仿佛心照不宣,错身而过。   一个永无天日的深处里走去,一个始终在阳光下泛着柔光。   *   副本的一切到这里足以结束。   季子白为什么杀人。   季子白的爸爸是谁,他的妈妈对此知道多少?   傅斯行是谁,傅斯行对这个案子,或是屡次出现在他身边的案子究竟知道多少,参与多少。   该知道的已经知道。   没必要知道的,就没必要知道。   “可以了。”   剧情之外的姜意眠神色淡淡:“离开副本。”   【……好。】   悉数过往皆被黑暗吞没。   回到初始地,她只想起一个问题:“猫粮袋里有没有留下姜同学的指纹?”   【有。】   “被发现了?”   系统,不,运营犹如卡顿的复读机一般:【被,发现了。】   “然后?”   【然后,被,销毁。】   被谁销毁?   良心上过不去的蒋队长?   来历不明的傅斯行?   又或是其他什么人,差别都不大。   离开一个副本,代表结束,姜意眠毫不犹豫:“不用告诉我是谁摧毁的,我不需要知道。”   【好,的。】   【…………………】   【………………………………】   一阵沉默。   冷冷的沉默似乎让对方手足无措,它迟钝、笨拙,甚至有点儿讨好地问:【您还想,知道,什么?】   那就很多了。   比如这个游戏存在的意义,形式,载体。   所谓进入游戏,指的是她的思维、灵魂,还是身体。   以及游戏里有多少玩家,多少npc。   傅斯行这种反复出现的人物算什么,季子白临死前,仿佛可以看透她的存在的行为,又算什么。   但——   “我想知道的,你不会告诉我。”   她的回答,它没有反驳,意味默认。   【您可以,休息,一下。】   “不用。”   与其指望别人交出答案,不如自己去找。   姜意眠:“立刻进入下个副本。”   也许是失望于她冷淡的态度,运营无声退下,换上没有感情的系统:【正在检测玩家生理机能情况,判断疲劳值超标,友善建议,请注意适度游戏,适当休息。】   姜意眠坚持:“进入下个副本。”   【建议失败,使用紧急措施。】   【已为您更换至难度系数更低的副本,请在游戏过程中注意休息。】   【新副本载入中,载入完成。】   【欢迎来到,诸神之子。】   *   一片旋状银河系之外,代号为S - 608DS的空天母舰寂然不动。   两秒三百六十微秒后,上将陆尧的私人光脑闪烁起黄灯。   【L74°48′ ,B-77°02′ ,人类星历2289年4月1日13:55分,诸神之子即将诞生。】   这是他第九次收到类似短讯,仍然无法追踪来源。   唯一不同之处是,这一回,对方以人类史上久远的黄道坐标系为参考,给予了相对准确的坐标与时间。   尽管——   “报告上将,该坐标不存在!”   “报告上将,距指定时间还有两分钟!”   下达‘保持二级戒备、继续观测’的指令,陆尧军靴一抬,走出作战指挥中心室,转身进入个人办公空间。   光脑滴滴闪着红光,湛蓝色的虚拟提示框跃然眼前:是否接受来自议会的星网会议邀请?   “接受。”   一声令下,光屏骤然放大成四方状,边角尖而规整,线条凌厉,无处不散发着超自然时代严谨、冰冷的美感。   同时露出议员们肃穆的脸。   星际议会,三大主星九大行星,共计十二位经过重重筛选,确切拥有机要事务讨论、决策权的议员。   其中男、女、老、少比例符合无可挑剔的完美对称,大致可以分为保守派与激进派。   针对这条神秘短讯,两派持有截然不同的看法。   “我坚持认为这是反动派的阴谋。”   保守派以年迈的吴老为首,他同时担任第一主星星航学院的校长,万事以谨慎为主。   吴老年近八十,双鬓微白,沉声道:“陆上将,请及时止损,不要再浪费任何时间、资源在这种浅白的陷阱上,星际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作战任务需要您的指挥。”   而激进派的代理人,张女士对此不以为然。   “别忘了这个脚印。”   她甩出一张照片,那正是第一次短讯中的附件的复制件。   一片不明物质的松软的材质上,印着一只难以估量大小的脚印。   是的。   尽管这块凹下去的痕迹古怪而狰狞,没有脚趾,没有脚掌,甚至诡异到分不清何处才是前进的方向。   但你看到它的第一眼,就知道它是一个脚印。   并且感受到一股邪恶的气息,令人发自内心的厌恶。   “就算这点不值得我们探索,那么,一个理论上应该存在,事实上却不存在的坐标呢?”   很巧,张女士话音刚落,两分钟倒计时结束,作战指挥中心再次输入坐标。   他们检测到一颗星球。   一颗庞大的、漆黑的,无论如何都不该被忽视,仿佛突然诞生的星球。   “黑色!”议员们一脸不可思议,接连说出那句全星际人尽皆知的密语:“黑色,是异兽的颜色!”   声音低到极点,唯恐惊动黑暗中蛰伏的残忍生物。   吴老面色凝重:“这很可能是被异兽占领的星球,危险系数很高。”   张女士却感到热血澎湃。   “难道你们还没注意到这件事的本质吗?一个我们所未知但本能感到深深厌恶的生物脚印;一个既存在、又不存在,只能在特定时间被发现的星球!”   “如此违反物理定律、能量规律的两样事物,不正是我们急切需要探索的领域吗?”   她猛地起身,环顾四周,眼神犀利至极:“我们把这个时代命名为超自然时代,但我们已经停滞在半超自然状态长达四百年。   “我希望在座诸位不要忘记这一点,更不要忘记,伟大的超自然计划完全实现,才能代表人类的最终胜利。请你们仔细回想过往的历史,现在,请回答我,你们真的要为这一点点危险而退却吗?”   议员们脸色微变,显然被戳中痛处。   那是全人类的痛楚,一段黑暗的历史。   连吴老都不例外,只得退一步,道:“危险是未知的,没有多少之分,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认为我们都不该让陆上将亲自前往。”   张女士寸步不让:“你真的明白我们在做什么吗?我们在挑战一切!没有人比上将更优秀。如果陆上将做不到,就代表以我们现有的科技水平,没有人能做到。”   “这是必要的试探,为什么我们不问问陆上将自己的意思呢?”   陆尧。   在星际两千年历史里,他是头一个战无不胜的将士,犹如人类永不倒下的刀尖与盾牌。   “我收到了这颗星球的局部地图,对方声称,我们只有两个小时行动。”   一贯以杀人机器而闻名星际的上将掀起眼皮,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声音没有一丝波动,对着全体士兵下达新指令:“更改全航戒备状态为一级,操纵室注意接收地图,十秒内确认降落点。作战中心随时待命,准备——”   新一条神秘短讯里提到过那颗星球的名字。   他顿了顿,再度开口:“即刻进入,神的后花园。”   作者有话要说:  交代一下姜爱国被杀当晚的真相。   以及傅狗这狗玩意儿,但凡存在必不无辜。   星际副本来了,背景设定可能很另类。 第32章 诸神之子(1)   “降落地点已标记,X-386b编队侦察机请就位。”   “侦察机就位确认完毕,X-386b驱逐舰全体人员注意,倒数三秒,你们即将离舰。”   三。   二。   一。   倒数完毕,一支由12架小型侦察战斗机与重型战舰组成的第一舰队,犹如离弦的箭,以超光速朝指定坐标驶去。   “检测到大气圈存在,成分分析中,请后方驱逐舰注意减速。”   “分析完毕,该大气圈主要由氮气、氧气组成,经智能库对比,其成分要素、垂直结构与地球大气层相似度为99.99%,二次重复,请驱逐舰注意减速。”   地球。这可真是一个遥远的存在。   传闻数千年前的人类提及地球,总喜欢抒情地将其称为,我们人类的家园。   如今放眼超自然时代,即便一个三岁小孩,一个反动派,都不可能说出如此天真痴妄的话语。   “什么蓝色家园,明明是人类的噩梦……”   “不过我还没去过地球,地球该不会就长这样?”   X-386b侦察先锋4机之内,年轻的驾驶员目不暇接,喃喃感叹:“这都是什么啊?”   侦察机下方一片厚厚的白色,呈波浪状,铺开数千米,是云吗?   黑夜之中,前方投来一缕朦胧的光。   他抬头望去,恰好一个不明物飞速掠过机顶。   这又什么?   战机?异兽?对方为什么不攻击他们?   他感到疑惑,恨不得追上去一探究竟。   可余光之中,其他几位年长的驾驶员面无表情,坐姿端正,似乎一心一意完成自己的工作,对外物没有半点好奇。   如同被一盆冷水泼头,年轻的驾驶员清了清嗓子,冷冰冰地传达:“发现不明飞行物,请后方驱逐舰注意。”   驱逐舰也冷冰冰地回答:“收到。”   多像两块机械在对话。   “冷静点!”   关闭对话功能,年轻驾驶员一再提醒自己:“军舰作战规定第十八条,工作过程出现不必要的交谈与好奇,一经发现,扣三级功勋一次!”   他很努力地想要平静下来。   但很遗憾,他今年才十六岁,事实证明他并不是一个优秀的士兵,还没学会完美控制自己的行为冲动。   当不明物再次擦机而过,那东西对他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致命的吸引力,他鬼使神差地摁下对话键,脱口而出:“第二次发现不明飞行物,侦察4机申请追击。”   说完,不经批准,他猛然转向,追逐庞大的不明物而去。   “什么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   近了,他靠得很近了,终于看清楚那个东西。   流线型的身躯,脊背两旁生长出机翼一般的东西,却可以灵活的折起、展开,质地相当柔软。   这不是战机。   细长的脖子,猩红的瞳孔,体表覆盖深色羽毛,这不是异兽。   那它是什么?   又尖又长的嘴部,上方两个洞眼,这是什么动物?生物?   年轻人想了很久,想得头疼欲裂。   直到那个生物贴着侦察机飞翔,用那双死气沉沉、红到诡异的眼睛看了他一眼。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是鸟。   *   “侦察4机,你已偏离,请在五秒内回到指定航道。”   “侦察4机,你已偏离,请在五秒内回到指定航道。”   驱逐舰一声声严厉的命令落在耳稍,没用了。   不明飞行物是类鸟生物   高空缝隙里发光的是类似月亮的存在。   想到这里,年轻人四肢僵硬,鸢色的瞳孔骤缩成一个点,连求救的力气都没有。   侦察4机就这样自由下坠。   不仅如此,除去领头三架无人侦察机,其余九架侦察机都如同坏掉的风筝,来不及发出只字警告,便歪歪斜斜地坠落下去。   “报告上将,没有检测到外物攻击,九架载人侦察机均发生不明原因的坠落。”   驱逐舰作战指挥中心,全体人员陷入一种莫名的不安之中。   他们不明白是什么瞬间击败了侦察部队。   一点都不了解这颗神秘又危险的星球。   他们全神戒备,只能隐隐能感觉到,在这片浓稠的黑暗之中,潜伏着数千万种能令他们绝望赴死的怪物,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随时可能将他们开肠破肚。   要谨慎。   要小心。   他们小心地隐形化,小心地下降,小心地侦察。   一根羽毛沿着玻璃滑落,他们屏住呼吸。   旋即一只巨鸟现身于屏幕之中,他们绝大多数人就此忘记呼吸。   “危险,危险,本舰遭到不明物撞击,左1炮塔受损度34%——!”   “危险,危险,遭到大量不明物撞击,右2炮塔受损度78%,右2旋涡引擎受损65%,发动器受损……”   短短几秒之内,噩耗接踵而来,唯独操纵室内寂静无声,仿佛所有人尽数死去。   剧烈的颠簸之中,上将陆尧大步走到主操作位,推开僵化的操纵员,取而代之。   他的两位副手、年迈的舰长见状,随之坐上辅助操纵位。   “现在怎么办?”舰长面容紧绷:“我们是该返回母舰,还是——”   “准备紧急降落。”   陆尧一言打断,无人提出异议。   十六分钟后,被判断为中度损伤的驱逐舰成功降落,偏离原定降落点东北25°,两公里距离。   僵化的士兵们好像找回理智,又或是进一步痴狂,纷纷低语着‘眼睛,巨大的眼睛’,连滚带爬逃出驱逐舰。   然后。   他们看见森林。   一片广袤、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在苍白月光下拖出曳长的怪影。   粗壮的树木不以直线,不以向光性向上,而是以全人类贫瘠的想象力,至死都无法想象的怪诞曲线生长着。   地上、林间爬走着无数条藤蔓,仿佛发育不良,它们纵横交错,粗细交缠,刺尖与丑陋的脓包并俱,边缘探出一朵朵病态的花骨朵,花瓣流下深绿色的浓液,腥臭之气扑面而来。   森林!森林!   人类!人类!   士兵中的一极少部分人在这时听到亘古的召唤。   他们相当明晰地听到了神的窃窃声,听到生命诞生之初的嗡嗡声。   这一刻,铭刻在基因里本能的敬畏使他们双膝发软,扑通一声跪在潮湿的土地上,双手举起,以古老的姿势叩拜森林深处那不可言说的存在。   “诸神之子即将诞生。”   “诸神之子即将诞生。”   他们不约而同,做梦一般温柔地呓语:“伟大的诸神之子,请惩罚我们的背弃,请原谅我们的愚昧,人类永远是您忠实的信徒。”   “请惩罚我们的背弃!原谅我们的愚昧!”   有人大声呼喊着,大力撕咬自己的皮肤,额头抵上泥泞,争相向未诞生的新神赎罪。   更多人感受到难以描述的邪恶,无可名状的恐惧,犹如一双手狠狠摄住他们的心脏,扼住咽喉,令他们从内到外的抽搐,彻彻底底的癫狂。   此次行动,一共两百名经受过绝对训练的士兵进入神的后花园。   仅仅在此,他们之中一百三十三人当场崩溃,其中十七人欣然死在自己的光子枪下。   士兵已然折损四分之三。   限定时间还有九十二分钟。   陆尧打开光脑,连接星际议会。   不等对方提问,他言简意赅:“出现意外情况,驱逐舰受损,大量士兵受自然恐惧影响,作战效率大幅下降。”   “已确认神的后花园存在违背一切物质、能量与宇宙秩序的存在,如要深入调查,我需要至少四百架无人战斗机,或一艘狩猎级歼星舰前来支援。”   自然恐惧!   超自然时代几乎人人都有一定的自然恐惧,具体表现为无法直视森林、山脉、海洋、峡谷等庞大的自然造物,太阳、月亮等人类记忆中无法磨灭的自然存在。   还包括近90%种自然动植物、任何让人类个体主观判定完整的生态系统。   ——简单来说,曾经地球上的一切自然,如今都成为人类深深的梦魇,终生难以摆脱。   “那里出现了什么?”   议员之一艰涩问道:“除了被禁止通行的地球,我们已经两千年没有爆发过这么严重的自然恐惧。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打败了他们钢铁般的意志?”   陆尧抬眸望去。   那一片深不见底的森林里,虚妄的光影下,飞行走兽藏身浓雾,正险恶凝视他们这群外来者。   “这里有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   他面无表情,不顾对方发白的脸色,色泽沉郁的眼球发出一种冰冷无机质的光:“请你们在二十秒内讨论决定,是否要继续深入。”   二十秒怎么够?   一个生态系统,一些反自然的存在,四百架无人战斗机,狩猎级歼星舰,这一桩桩一件件可都是大事,商量上三天三夜都嫌少。   偏偏这位陆上将以冷血、残忍,以及近乎病态的高效率、完美作风闻名星际。   没有人能对他提意见。因此,他们只得减去边缘性争论,直接搬出核心意见。   保守派如旧:“我们不该主动激发沉睡中的怪物。”   激进派只进不退:“如果所有人都抱着这种想法,我们将永远无法超越自然,永远活在沉睡怪物的威慑之下!”   两方达成微妙的人数平衡,决定权最终落在陆尧的手上。   “请立刻派遣支援。”   他这么说着,准备关闭光屏。   吴老急急问道:“陆上将,你确定你没被自然恐惧所影响,还能战斗?”   陆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没有必要。   一眼扫过身边为数不多还能站直身体的士兵,他挑了几个:“你,你,你们,还有副手,检查装备,准备两分钟后进入森林。”   年纪颇大的舰长没被选中,有些为难地问:“上将,这些士兵该怎么办?需不需要控制住他们,带回主星治疗?”   指的是行尸走肉一般精神失常的士兵。   兵于之将,无用则弃。   “剩余人员负责检查、修复驱逐舰,不用浪费时间在他们身上。”   陆尧从空间腕带中取出两只黑色的皮质手套,沿着手指严丝合缝地套上,看也没有看那些被抛弃的士兵一眼。   *   两分钟后,以陆尧为首,共计九人组成精英小队深入原始森林。   按照地图及各方面限定条件,他们必须在半个小时内抵达森林中央地带,去面对一个被红色圈出的不明建筑物。   谁也不知道那里会发生什么。   但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必须前进,为了全人类的理想义无反顾地前进。   “上将,脚印。”   走进森林仅仅百米,他们发现一枚巨大的脚印。   脚印没有具体的形状。   或者也可以说,这枚脚印是人类诞生以来前所未见的存在,因此形状远远超出人类的语言、认知范围,在他们渺小而狭隘的世界里不存在任何能与之相匹配的定义。   无法划分长、宽。   无法判断前进的方向。   无法想象对应生物的身高与体重。   即便把星际时代人类的精英摆放在这枚脚印的面前,也不过是牙牙学语的稚儿面对巨人,以他们浅薄的知识量,不可能丈量如此荒诞的邪恶之物。   他们所能感受到的,除了恐惧,仍是恐惧。   没有现代科技作为缓冲,那份发自内心的恐惧喷薄而出,险些击败他们中的两位士兵。   “前进。”   陆尧却目不斜视,抬脚越过藤蔓,冷漠而狠决的姿态仿若刀枪不入。   森林里越走越黑,杂草丛生。   土地潮湿松软,夹杂着碎石、枯叶,以及各种虫蚁,黏稠地依附在鞋底。   愈发浓重的雾气之中,他们注意到黑暗中一点一点跃动的光。   红色;   体型小但灵活的鼠类躲在树干之后,观察、模仿他们的模样,快速以身体组成一个四肢僵硬的人形黑影,组成一整块可移动的、密密麻麻的眼睛。   绿色;   长长柔软的蛇缠绕万物,如活了的藤蔓,一眨不眨盯着他们,嘶嘶吐出分叉的舌。   蝙蝠,乌鸦,空气里若有似无的腐肉腥臭味。   还有一种令人恶寒的嗡嗡声,嗡嗡,嗡嗡,遥远而缥缈,裹挟着久远的恶意,压迫神经,堪称森林里最为阴险的存在。   在这重重包围之下,重重注视之下,一行九人平安抵达目的地,发现一座神殿。   究竟该称之为神殿,还是巢穴?   一根根覆满青苔的墩柱,一块块怪石,规模极其宏大,以超乎结构逻辑的形式险险堆砌成形。   那之中,数十个更为惊悚的巨型生物四处游荡。   它们是什么?   动物?   植物?   它们有着月球一般坑坑洼洼的粗糙表面,躯干浮胀而臃肿,上下布满肉瘤、旋涡状的疙瘩,边角延伸出奇形怪状的枝条、藤蔓。   甚至是湿漉漉的触手,滴滴答答淌下粘液。   “诸神之子即将诞生。”   “诸神之子即将诞生。”   它们反复发出嗡嗡声响,那既不是动物,也绝非人类能够模仿的语言。   “诸神之子即将诞生!”   一声拔高的嗡嗡后,它们团团围坐下,中心是一株幼嫩、浅绿色的芽,犹如这颗星球仅存的美好,与它们形成鸿沟般的差别。   “红月之夜,诸神自此见证。我们心爱的孩子,万物期盼的新神。”   当天上一轮圆月迸出红光,它们齐声吟唱:“诸神之子正在诞生!”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下手,必不是唯美浪漫系人神爱情故事。   发文的双手微微颤抖,感觉你们可能不一定接受这种开场?   但我迷之觉得那种,怪物世界里(针对人类视角)诞生的新神,深渊里开的小白花,万物都爱她的感觉好快乐哈哈哈哈哈。   不过眠眠还是绝美的。   这次是平均身高2.1m的星际人 x 1.6m指尖能开花的小宝贝。 第33章 诸神之子(2)   妖异红色月光下,这颗诡秘的星球犹如一颗活过来心脏,微微地膨胀、收缩。   森林在呼吸。   树木,藤蔓,花草,浓雾,都开始呼吸。   林间穿梭的飞鸟、陆地上巨大的走兽、水下巨大的两栖动物。人类目光所及,一切生物皆如被犹如赋予新生的心脏,缓缓地膨胀,收缩。   昔日旧神团团围坐,放声吟咏:   “我们是谁?”   “我们是万物之主,是禁忌之神!”   “我们是诞生,是死亡,是畏惧,是一切生命之源,是宇宙中至高无上的主!”   “我们曾创造一切!”   “数百万年前,我们创造秩序,创造自然,创造无数远古的生命!”   “一切都是我们渺小的造物!”   “人类不过其中之一!”   “愚昧的人类,卑劣的人类,痴妄的人类!他们如同万物一般,曾对我们俯首跪拜,发誓成为我们在世间最忠诚的信徒!”   “它们曾感恩我们赐予的一切!”   “它们曾歌颂我们伟大的存在!”   “它们曾是渺小但知足的物种,却逐渐企图凌驾它物之上!”   “它们乞求永生!”   “它们残杀同类!”   “它们请求原谅,它们蒙骗诸神!”   “在我们短暂沉睡的百万年内,它们不知悔改,变本加厉!它们变得狂妄而虚伪,丑陋而肮脏!”   “它们背弃诸神!”   “它们信仰新神!”   诸神到此一顿,低下头去凝望那株小小的嫩芽,语气忽地柔软:“不要害怕,我们心爱的孩子,我们并未为此愤怒。”   “人类罪无可恕,但又不值一提。”   “真正让我们不满的,是它们所信仰的新神。 ”   “不!那不是神!那不过是我们拙劣的仿物!”   “它打着□□义!”   “它侮辱神的尊严!”   “它庇护人类,教唆人类,使他们轻贱万物,亵渎诸神!”   “我们决不允许此事发生!”   “我们要叫它们付出代价!”   “因此我们创造了你,心爱的——”   诸神之长生着三对复眼,身体是一块混沌的肉质,覆盖深灰色的鳞片,中心一点肉眼难以捕捉的黑洞,从中延长出无数触角。   祂扇动后背一对未长成的、形态畸变的翅膀,发出一阵强而有力的嗡嗡声。   “我们是否还未为心爱的孩子命名?”   祂环视周围:“谁能想出一个足以匹配我们的孩子、新生的万物主宰者的名字?”   诸神面面相觑,神色迷惘。   “我们从未有过孩子。”   “我们从未创造过神。”   “我们生而有名,但随着漫长的旧日流逝,从未有它物能言说我们的姓名。”   “我们是神,诸神皆为一体。”   “或许我们的孩子也不需要姓名。”   “不!” 诸神之长反驳:“我们的孩子将是新的主宰!祂将揭穿仿物的真面目,成为万物难以泯灭、不可取代的信仰,祂必须有一个名字!”   “一个支配者的名字?”   年纪尚轻的神是一滩永远处于沸腾状态的灰浆,内里流淌着七十八颗眼球,边缘处不断膨起硕大的泡泡,喷溅出恶臭的浆液。   祂幻化出一条洁净的虚影,隔空触了触脆弱的嫩芽,温柔至极。   “Shalicth……”   “我想叫祂Shalicth……”   古怪的发音。   美妙的余音。   “这个名字很好,我们可以称祂为Shalicth。但我们的造物无法承受如此高尚的存在,当它们妄想念出新□□字之时,它们那低微的唇舌将顷刻崩溃。”   诸神之长道:“我们还需要一个造物们能够代称的名字,赐给它们用以信仰。”   年轻神想了一会儿,轻轻吐出一个词:“lili……”   就此决定。   “我们亲爱的孩子,记住,你名为Shalicth,我们将以此名呼唤你,而造物将以lili之名向你朝拜。”   嫩芽微微发光,如同回应。   诸神之长再次开口:“我们的孩子已拥有姓名,现在该使用你们亘古的祝福能力,为我们的Shalicth送上祝福。”   “我们已沉睡太久,犹如腐烂的枝叶,不知该给予什么样的祝福。”   诸神不约而同,推出年轻的神:“既然你为Shalicth起名,就从你开始。”   年轻的神想了又想,绞尽脑汁。   “我祝愿祂永远月光一般的皮肤。”   思及卑劣人类对旧神的诋毁,祂补充道:“并非红月,我祝愿我们的Shalicth拥有白月一般皎洁的皮肤,如樱贝一般细腻、光滑、白皙剔透。”   “祂将有形,祂将具象,祂将永不溃烂,永不受黏液的困扰。”   年轻的神为诸神打下一个很好的样板。   想当初之所以创造形态多样的万物,正是因为祂们厌倦了庞大的身躯、流动的黏液以及无处不在的气味。   如今祂们想要一个浅色泽的,美丽、芬芳又柔软的孩子。   要像这颗嫩芽般散发勃勃的生机。   像人类的身体那样细微、灵巧,又必须远远超越那种低劣的种族。   打定主意后,诸神凑上前来,以灰浆照映自己的外表,一一发出祝福:   “我祝愿祂拥有一双绝无仅有的眼眸,如星辰般璀璨,如小鹿般澄澈,万物见之皆会心驰神往,难以自控地为祂俯首。”   “我祝愿祂拥有一头海藻般的长发。”   等等!海藻是绿色的!   该死,诸神受够了绿色!   在前一个祝福生效之前,一位神努力以祝福盖过祝福,“我祝愿祂拥有一头阳光般浅金的长发!但可以像海藻一样松软、茂密!”   嫩芽向上生长一寸,说明它只收到一个祝福。   呼——,诸神松下一口气,继续使用能力。   眉眼,唇齿,四肢,血肉,骨头。   但凡祂们所能想到的,自一根发丝至一块指甲盖,诸神毫不吝啬祝福。   诸神之长排在最后,祂是诸神之中唯一能够分配能力的存在。   “诸神之子,你将拥有绿藤与纯净的花。”   神的绝对话语落下,花朵瞬间化为粉末,世间万藤如蜕皮般剥落,内里探出一个又一个尖锐的三角蛇头。   从今往后,若非诸神之子,宇宙间再也长不出一根绿藤,再也开不出下一朵纯净的花。   “——又是绿色。”   “连我的藤蔓都不见了。”   诸神小声议论。   诸神之长继续道:“此外,你还将拥有星辰。自此刻起,世间所有无主之星皆属于你!”   “——看来我们的孩子将成为星辰之主。”   “我相信这会比纯净的花使她高兴。”   诸神再次议论纷纷。   诸神之长割破触手,流出深绿色的血液。   “诸神之子,你将继承诸神的血脉!”   血液啪嗒滴落在嫩芽周围,这是至关重要的创神步骤,——给予神格。   诸神不再随意交谈,团聚而来,在自己的身上划出伤口。   “你将继承诸神的血脉!”   “你将感知万物,终将操纵万物!”   祂们喃喃复语,那极具穿刺力的声音刹那间越过时间与空间,直击耳膜,在所有生物的体内回荡。   “世间一切诸神的造物,它们血液里将本能流淌着对你的敬畏与爱慕!”   “一旦它们怀疑你的存在,它们将即刻崩溃!”   “一旦它们轻贱你的存在,它们将万劫不复!”   血液缓缓涌出、滴落,在泥土中融合,迸发出炫目的光彩。   诞生之礼即将结束,诸神发出强烈的嗡嗡:“记住你的名字,Shalicth!”   “记住那粗劣仿造之物的名字,kuush!”   天地寂灭,宇宙黯淡,世间万物在此刻同时俯首、屈膝,献出自己的忠诚。   你听。   “诸神之子!”   它们在喊:“诸神之子,万物皆向你臣服!”   *   以人类上将,陆尧的视角而言,他所看到的东西很简单。   无非怪物围绕那株嫩芽,不断发出嗡嗡低语。   那濒临人类承受范围边缘的声音,包含一种无法解释的浓烈恶意。   当森林之中飞鸟、走兽齐声哀嚎之时,陆尧回过头,只见身旁的大副、二副,以及另外四位士兵,身体冰冷僵硬,已经死去多时。   双眼翻白,嘴巴大张,涎液混着血液滴落。   军服领口松散。   他们十根手指深深嵌入胸膛,妄想穿过皮肉,紧握自己的心脏。   应该是被活活吓死的。   得出结论,陆尧迅速检查、更换装备,并确认光脑。   他认知里才过去五分钟左右,然而事实上,半个小时悄然而逝。   失去对时间的掌控,即意味着难以保持效率。   陆尧皱了皱眉,查看短讯。   一共两条未读短讯。   第一条来自星际议会,声称两百架无人战斗机与一艘白金级歼星舰已就位,要求他尽快与之会合,并保证毁灭这颗星球,这座森林,生擒怪物返回主星。   第二条神秘短讯:【诸神之子正在孵化,灭神趁早。】   前者没什么异样。   后者将这群异兽称之为神,字里行间却满是不屑。   不但泄露神的后花园的坐标,出卖神,还提醒人类抓住时机灭神。   非常可疑。   不过事有轻重缓急,如今当务之急是离开森林,陆尧没有过多纠结,转身就走。   十分钟后,陆上将返回着陆点。   十二分钟后,完美修复的驱逐舰加速起飞,在高空两千米处与援军回合。   倒计时还剩四十八分钟之时,两百架无人机抵达规定点,两艘战斗舰已精准锁定炮击点。   陆尧居高临下地望着,一声:“射击。”   星火猛然撕裂长夜,森林树木倾倒,大火熊熊燃烧。   “人类!人类!”   “又是你们,人类!”   晦暗难辨的音色自森林中央响起,这颗星球上所有的生物受到感召,随之发出愤怒的哀号,乍然划破天际。   “啊啊啊啊啊,我的耳朵!!”   仅存的士兵接连倒下,捂住双耳疯狂打滚:“谁、谁在呼喊我,我听到——,啊啊啊啊!”   “危险,危险。”   战斗舰智能系统发出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检测到超强气流,前方两百米处出现超强气流——”   狂风,暴雨。   闪电,轰雷。   万千星辰闪烁紫光,在夜空中极速蹿走。   它们在寻找人类。   它们无疑想彻底追杀、毁灭人类!   进入超自然时代两千多年以来,人类第一次,又好像终将如此地,再一次暴露在自然之下。   自然是多么的倨傲,强大,不可挑战。   人类在自然面前,又是多么的渺小,卑微,无力反抗。   此时此刻都揭露无疑。   泼天大雨噗噗浇灭了火,坍塌的神殿再度高高立起,植被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上生长。   不,是攀爬。   粗大的植物简直生长出双臂,搭沿虚无的支柱一路以螺旋状缠绕向上,眨眼间竟来到两千米的高处,缠绕住反应不及的无人机,绞成碎末。   “上升!紧急上升!”   舰长额上汗珠斗大,一人掌控整艘驱逐舰,手眼来回切换区域操纵,速度飞快。   轰——   一道赤红的激光发射,森林抛出一块庞然巨石。   激光正中巨石,碎末似雪般纷落,舰长见状不由得惊叹:“这还是植物吗?异兽都没这么聪明!”   倒计时三十分钟。   两百架无人机均被绞杀,两艘战斗舰狼狈地四处逃离,人类正节节败退。   关键之时,又一艘狩猎级歼星舰破空而来。   “陆上将,我们带来了自然抑制剂!”   自然抑制剂,来源于一颗荒草不生的星球,人类在那里发现一种极为残忍的拟病毒生物。   该生物如同人类认知里的病毒,没有代谢机构,无法独立繁殖。   不同之处在于,它违背人类所定义的‘生物的第一本能是生存’规律,似乎具有最低级的意志,本能以杀戮为乐。   在长达五十年的研究后,人类利用该生物首先研发异兽抑制剂,其次研发自然抑制剂。   但凡人类的探索工程中出现类地球的星球,出现完整的生态系统,必然会用上抑制剂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抑制剂对这群怪物有用吗?”   舰长不太抱希望。   不过出乎意料,植物终究是植物,受到抑制剂影响,不到五分钟便丧失生命力地萎靡下去。   陆尧关注着森林中央,他注意到,怪物们同样被抑制剂干扰,却仍旧具有一些与自然元素相关的能力。   它们在催生植物,源源不断。   因此怪物不倒,无论耗费多少抑制剂,森林将生生不息。   “怎么办?上将,我们的激光、光子束都对怪物无效。”   就连歼星舰也束手无策。   敌人的样貌、能力远远超过语言能够描述的范围,逼得士兵们连手带脚的比划:“对方是一个灰色熔浆状的存在,它能够吞没一切,还能反向喷溅出一种腐蚀性极强的液体。”   “恐怕机甲都派不上用场。”   人类的武器对怪物无效。   如果人类的武器对怪物无效,那么,异兽的能力对怪物是否有效?   “准备启动我的个人战机。”   陆尧没有留下一句解释,驾驶着赫赫有名的Acr-178星际战斗机,几乎以九十度垂直角,俯冲向地面。   这时的大地满目疮痍,万物处在崩坏的边缘。   他猛然板动方向杆,战机擦着地面前行进百米,才被突起的树根拦下,堪堪停住。   滂沱大雨仍在下。   陆尧跳下战机,踩过断肢残骸,直直朝着森林深处走去。   他没有携带武器。   没有防具。   没有表情。   没有任何私人情绪。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军装,胸前一枚金色徽章是全星际无人能及的荣耀功勋,腰间一根金光熠熠的腰带,长裤扎进线条冰冷的军靴内。   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摘下手套。   缺乏遮挡物,手背一大片荆棘状的漆黑纹路蠢蠢欲动。   它们受到黑暗的召唤。   一如森林受到红月的召唤,黑荆棘生自黑暗,感受黑暗,也开始呼吸。   它们渐渐生长,渐渐地蔓延。   上至耳后,下至脚根。   当它们几乎完全占据陆尧那区区的人类表皮后,它们不再满足于简单的二维存在,骤然穿破皮肤,往空气里试探性伸出一端。   血!血!血!   毁灭!毁灭!毁灭!   食物近在眼前,黑荆棘发了疯地生长。   以陆尧为中心,荆棘所到之处,即是生命湮灭之时。   “黑荆棘!”   “是堕落神的黑荆棘!”   “背叛者!背叛者!那个罪该万死的背叛者!”   旧神震怒狂吼,但祂们无法阻拦那贪婪的黑色荆棘,将主意打到祂们身上。   祂们正处在最虚弱的致命时候。   荆棘缠绕上神的躯体。   荆棘汲尽生物的血液,轻蔑抛下残肢与废骸。   在这一副充满死亡、血腥的地狱画卷中,森林正中央的嫩芽拔地而起,结出一朵饱满花骨朵。   轻轻的一声。   百花齐放。   红的、黄的、蓝的、粉的,漆黑的密集的荆棘大地上,一排排美丽的花朵自缝隙里长出。   再然后,陆尧眼前这朵巨花迎光绽放。   里面如婴儿般蜷缩着一个稚嫩的新神。   美好得犹如深渊里盛开的一株花。   咚,咚,咚。   这一刻,他清晰无误,听到自己失控的心跳。   作者有话要说:  诸神:为什么我们又苏又尬又诡异又好笑??   不准笑!你们谁都不准笑!   陆尧:……所以我听了半节历史课,又看你们捏了老半天的脸?   眠眠:话不多说,陆尧白给。   这个副本真是一个神奇的设定。   哈哈哈哈哈哈就算是我自己也想吐槽,又有神又星际机甲(超现代科技)又有异兽还有荆棘!之前我就因为这个诡异的设定而头秃,最后发现我挺有胡编乱造的天赋!我简直是一个糊弄人的天才!(不是。 第34章 诸神之子(3)   “报告上将,我们是来自狩猎级歼星舰的后援一队,前来协助完成战后工作。”   树木燃尽,神殿塌毁。   一支后援部队抵达森林中央,放眼望去,这里只余下三样事物。   遍地失控的黑荆棘;   一朵腐烂的巨大的花;   以及一个面无血色的上将。   他们环视周围:“请问您在指令中提及的怪物们——”   “在这。”   陆上将摊开手,指根盘绕细小的荆棘,手心放着一个不透光的四方体盒。   “空间盒!”后援队长稍显讶然。   那是六十六年前人类的新发明,以多维空间、空间压缩为理论,用来运输体积庞大、挣扎度高的星际生物再好不过。   不过考虑到空间盒造价极高,耗能极大,这还是第一次真正派上用场。   可见所谓怪物的重要性。   “感谢上将配合我们的工作。”   双手接过空间盒,后援部队身负各种采集任务。   生物,泥土,水质,空气,他们事无巨细。   直至命令响起,全体人员返舱。   五分钟后,人类星舰驶离这颗已经一片狼藉的星球。   倒数三秒。   三。   二。   一。   漆黑的星球眨眼间消失在广袤而沉寂的宇宙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全体士兵准备——”   劫后余生的舰长目光炯炯:“携带你们的胜利与荣耀,即刻返回第一主星!”   一句话大振军心。   可所有人都没想到,返航路线四分之三处,他们意外遭遇上异兽袭击。   异兽。   指一种通体黑色、表壳极为坚硬的星际生物,除了一对能撕开空间裂缝的钳状构造之外,外貌千奇百怪,不具统一性。   它们以星舰材料为食,视人类血液为调料,永生在星际间无所事事地游荡。   正常情况下,人类与异兽狭路相逢,必有一场不死不休的恶战。   这一次,情况似乎有所不同。   “上将!它们在撤退!全部撤退了!”   成百上千只散发着不详气息的生物,上一秒如潮水般铺天盖地涌来,带着一股不把人类一个个开肠破肚吞吃入腹,就誓不罢休的架势。   下一秒集体回头,密密匝匝挤回裂缝。   负责检测星舰整体状况的士兵大喊:“报告上将,报告舰长,除了休息舱出现一道长5cm,宽2mm的缝隙之外,本舰无其他损伤!”   舰长放心地点点头,随后沉吟:“我活了两百多年,从没见过异兽们不战而退。难道……跟那些怪物有关?”   陆尧不语。   他脊背笔直,周身凛冽如一把扎进地里的刀,冷冷凝望那道裂缝。   望着那道黑色的裂缝之后。   他隐隐看见一团比黑暗更为黑暗的存在,轮廓模糊而狰狞。   “上、上将!”身旁舰长回头一看,惊呼:“您的脖子!!”   怎么了?   事关那位无所不能的上将,士兵们不由得悄悄瞥去。   视线边缘范围内,他们首先注意到那团诡异的荆棘纹路,泛着绿色的磷光,一层又一层覆在人类后脖上。   尖端一根长长的针刺,正悄无声息往脆弱的喉咙延伸。   仿佛正准备跨过维度来一场险恶的谋杀。   其次注意到,尽管陆上将仍然一身肃杀,可他的脸色未免也太糟糕了一些!   简直像失血过多的濒死者。   隔着这么远,都能看清皮肤下一根根交错的筋脉!   舰长也留心到这点,委婉提醒:“既然异兽已经撤退,星舰的操纵由我全权负责,或许上将您需要休息一下?”   陆尧刚要回绝,舰长补充道:“请您不要忘记,我们返回主星之后,还需要您汇报此次行动。”   超自然时代,人类才是生而一体,全心全意为超越自然而努力。   陆尧近百分之八十的工作都要通过星网向全民汇报,以此做到信息公开化,凝结人类的力量与精神。   又或者说,借此找出不具备团结奋斗思想的反动民,尽快打下思想钢印,完全实现全民一心朝着超自然计划所划定的方向前进。   “我休息三十分钟。”   定下时间,陆尧返回个人休息室,脱去外衣。   因为过度使用异能力,他的身体犹如一片沼泽。   半干涸的黑血如泥浆。   一根根徘徊在维度缝隙里的荆棘,时而裸//露在外,时而没入身体,便是沉在沼泽里惊悚的骸骨。   “休养舱启动,限时二十五分钟。”   语音发令,休养舱自动打开,粘稠的休养液莹莹发亮。   陆尧躺了进去。   好像一下子溺进深深的海里。   冰冷,深邃,死寂。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森林神秘却瑰丽,小溪潺潺流动,上面漂浮着几片深绿色花瓣。   月光从枝叶缝隙照下来。   他怀抱一个柔软光滑的生物。   “别动。”   她想跑,被他按住。   蓬松微卷的长发如海藻般铺开,她妄想逃脱,不断地挣扎、哭闹,声音细又弱小。   “不要动。”   他近乎冷酷地威胁:“不要让我听见你在哭,否则你会死。”   那温热的生物浑身发抖,小声说:“我没哭。”   她撒谎。   她在哭。   但他没有杀她。   他眯起眼,低头亲她。   好像失去理智,沦为一头饥饿的兽。   他把她当做储备粮,将她牢牢囚进不见天日的影子里,一遍又一遍残忍地撕咬,掠夺。   (并没有露骨的正面描写,也没有提及脖子以下的具象,没想搞涩情,顶多氛围,审核何必?)   陆尧很快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他是人类的刃,人类的盾,经受过数不清的训练,数不清的厮杀。   无数次睡去,无数次醒来,他的皮肉,他的器官,他的记忆、思维与情绪,都在数不清的良性改造中逐渐消失。   不再属于他自己。   如今他已成为超自然时代最出色的杀人机械。   却在做一个充满私欲的梦。   那只脆弱的生物发出破碎的啜泣,他摩挲她潮红的眼角。   她掀开眼,露出一双湿漉漉的、委屈极了的蓝色眼睛。   这使陆尧更为明确的意识到,他对一个怪物产生了倾犯欲。   那只生自深渊的小怪物。   *   陆尧醒得很早,时间仅仅过去七分钟。   休眠舱计数跳动,语调平平:“尊敬的陆上校,您的伤尚未痊愈,请——”   他没有理会,径直推开舱门,走了出去。   滴答,滴答。   甚至没有穿上军靴。   潮湿的脚印一个接一个,他走向休养舱正对面的小门。   那是一间面积不大的个人模拟训练场。   此刻,那里有一个被他藏匿的神。   *   【欢迎进入第三个副本,诸神之子。】   一声淡漠的机械音,击破长久的黑暗。   姜意眠恢复意识,却不能动弹。   个人意志与身体,被切分成两个独立存在,无论移动的想法多么迫切,身体就是一动不动。   难道这个副本变成植物人?   这么想着,她听见轻微的脚步声。   有人朝这边走来。   有人在凝视她。   有人摸她。   一种冷冷的触感。   应该是一只手,大得有点过分。   皮肤粗粝,掌纹很深。   那只手从她的脚踝开始,沿着腿骨一路往上按压。   这种抚摸似乎并不针对她的身体,而是在确认表皮组织之下,这具身体的骨头长势。   因此不显半点暧昧。   腰骨,指骨,腕骨。   对方一一按压过去,抬起她的手肘,对折一百八十度,再放下。   可能在测试灵活度?   这是个男人,身上一股浓烈硝烟与血的味道。   他捏了捏她的肩胛骨,旋即,两指钳住她的下颌,迫使她微微张开嘴。   牙床,舌尖。   隔着一层单薄的衣服,他像一个医生照顾病人,一个商人评估货物,又像一个主人在检查自己的宠物那样,仔仔细细地、里里外外地确认了一遍。   收回那句话。   还是有点暧昧氛围的。   一个好消息。   通过这个无法退出的低质量游戏,姜意眠发现,自己在逐渐免疫他人的触碰。   反正不是她的身体。   反正对方不是人。   她不记得第多少次如此麻木地安慰自己。   另外一个坏消息。   她有点免疫,可又没有完全免疫。   所以,即便只是被游戏角色碰到她暂时借用的身体,这种事情,仍让她感到反胃。   「系统086。」   恰在姜意眠发起沟通的同时,那只手倏然下移,单手包裹她的脖颈,而后。   猛地掐住。   他想杀她。   诡异的是,明明被掐着脖子,明明对方没有松力。   她能清清楚楚感受到这一切,倒完全没有生出痛感,呼吸也畅通自如。   怎么回事?   「系统086。」姜意眠再次进行精神沟通:「请解释副本背景、我现在的状态,以及,这个角色所属的,物种?」   系统千呼万唤始出来,冷冰冰一句:【游戏尚未正式开始,三百秒后将为您详细解释。】   她开始默数。   第101秒,对方可能发现扼喉杀不了她,或彻底放弃杀她。   那只手总算离开她。   第220秒,脚步声离去。   第300秒,系统卡着时间送来背景介绍:【超自然时代2289年,因不满人类的背弃,诸神决定创造诸神之子成为宇宙万物的新主宰。但在诸神之子诞生的仪式上,诸神的居住地,神的后花园遭到人类入侵。】   【作为诸神之子,您此次的任务是拯救诸神,并返回神的后花园。】   【任务时间限制:六十天。】   【请注意,您已具有支配星辰、绿藤与纯净之花的能力,仅限本副本内有效。】   【请注意,本副本将对您开放百分制好感提醒度。】   【第一次提醒:人类上将陆尧对您的好感度已达九十九,他妄想囚禁神,独自占有神。】   【请注意,您现在有十分钟时间离开这艘星舰,该时间内人类一切科技对您无效。】   大量信息接踵而来,姜意眠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被困一座流光溢彩的网状牢笼之中。   接收到无效化提醒,她试探性伸出一点指甲盖。   确定能够顺利通过后,她打消顾虑,走出网笼,又走出训练场,来到装潢单调乏味的主房间。   房间左上角,休养舱里躺着一个男人,眉目冷漠。   应该是掐她的那个。   她对他没有好奇到浪费时间观察的地步。   只需借他的外套一用。   对方可能身材十分高大,所以把衣服挂在极高的斜面金属墙上。   姜意眠努力踮脚去够。   够不着。   原地跳了两下,至多揪住一片衣角。   衣服被什么东西钩住,扯不下来。   没办法,无言以对的玩家只得多花半分钟,打量房间里为数不多的陈设物,搬来圆柱形的一个,踩上去,才成功取下外套。   外套挺大一件,长至大腿近膝盖的位置。   裤子被原主人穿在身上,只有一顶军帽还能戴,至少别让这头怪色长发太过显眼。   这次的逃脱任务怎么看都不简单,估计自己身在敌方大本营。   姜意眠利落地盘起头发,披上外套,一边折起袖口,一边侧耳贴门,仔细听了几秒。   外面好像没有动静。   为防万一,她相当谨慎地拉开一点点门缝,飞快扫上一眼。   没看见人。   两秒后,又探头左看一下,右看一下。   确实没人。   姜意眠赤脚走了出来,面对一条长而宽的银白过道,本能地往右走去。   “Shalicth……”   “我们亲爱的孩子,Shalicth……”   一种难以形容的召唤,忽远忽近,牵引她来到一个满是仪器的房间外。   房间里七八个穿着军服的男性在交谈,姜意眠侧身靠在门外,听到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   声音一:“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我居然活下来了!我发誓,你们永生都无法想象那种感觉,那些怪物!我在星舰上远远看到它们,只有一个杯子那么大,可是一瞬间!我的喉咙就像被捏碎一样,完全无法呼吸。”   声音二:“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到处卖弄口舌,别忘记我们这里禁止讲故事。”   “我没有在编故事!”   声音一愤懑而激动:“这群怪物很邪恶,非常,极其,邪恶!你们没有亲眼见到,所以你们才能好端端的在这里!我才要提醒你,别忘了,我是这次行动力里除舰长之外唯一活下来的士兵!”   声音三:“好了好了,星舰上禁止不必要的交谈,不必要的争吵更是严重违纪行为,小心你们辛苦赚来的功勋。”   声音四同样打圆场:“感谢你的忠告,要是还有机会碰见这种怪物,我会记得你的经验之谈,—— 不要直视它们,再远也不要。”   “没有用的,你根本无法抗拒它们!”   声音一在反驳的过程中,越说越恐惧:“它们就像一块磁铁,一个黑洞,有一种、没办法描述的吸引力,你控制不住自己!你的眼睛,你的心跳,你的呼吸,你什么都控制不住,你——”   “谁在说话?”   大抵房间里新走进一个人,态度严厉:“军队禁止不必要的交谈,禁止私下群体活动,禁止以任何形式传播恐惧、娱乐他人,要是上将在这,你们会立刻被放逐到太空,明白吗?!”   “……Shalicth。”   姜意眠又听到那个久远古老的召唤,“你是否苏醒,Shalicth,我们感受到你的气息,你身上有堕落神的气息……”   堕落神,一个新名词,记下来。   房间里没有任何异样。   说明人类士兵听不到,只有她听到这些内容。   或许是……前情提要里的诸神么?   她能回应么?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无师自通一般,从身体深处,姜意眠很自然地发出类似的音调:“Shalicth……?”   “是你,孩子,你是诸神之子,你就是Shalicth……”   姑且认定对方即为诸神。   诸神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她问:“你们在哪?我能不能救你们出去?”   “不。”   “不。”   数十道声音一同响起:“不要为我们冒险,世间的一切规律都无法困住我们。”   “我们只是流失血液,失去了森林,被卑劣人类的造物所伤,需要一段时间休养。”   “不必担心,待我们恢复力量,我们将返回神的后花园。”   祂们表现得信心满满。   可照副本任务看来,一个冷静的玩家心想,理论来说,你们一定会被困住,哪里都去不了。   不然游戏进行不下去。   “我想马上带你们离开。”   她试图争取:“你们在哪里?我该怎么做?”   “不。”   “不。”   诸神强烈反对。   “你还太稚嫩,太幼小,现在的你无法惩罚人类。”   “离开这里,Shalicth,立刻离开这里,去找Pakaash。”   “它是我们忠诚的信徒,是破例而生的半神。”   “它就生活在人类之中。”   “当你决定寻找它,万物自会指引你找到它。”   “让它助你返回神的后花园,重建我们的神殿,我们很快会回到你的身边。”   诸神之长长吟一声:“Shalitch,离开这里!”   姜意眠自动朝来的方向折返。   看来没有捷径可走。   得先离开敌营再说。   不过,怎么离开?   她所处的星舰又大又复杂,来来回回绕好几圈,硬是找不到出口。   八分钟一闪而逝。   拐过似曾相识的拐角,好死不死,与一个士兵迎面相撞。   姜意眠转身就跑。   饱经训练的士兵反应迅猛,一把摁住她肩膀,掀开军帽,一头松软的发根根散落。   果不其然,女人。   看身板,还是个半大的小孩。   星舰上怎么可能会有女孩?   士兵满眼戒备,“你是谁?你怎么——”   他说话的同时,手掌施力,迫使她回头,也使他突然看清了她。   一身白如奶脂的皮肤,一副纤细幼嫩的骨架。   他该怎么描述她?   长长卷发如丝绒一般缠绕;   浅淡的金色仿佛取尽远古画家的调色板,极具生命力,拼命地往外漫溢。   令万物一瞬变得光辉灿烂;   一双湖水般的精致眼眸,生在纤长稠密的眼睫之下,仿佛承载万千揉碎了的星光?   不不不,不是这样,不止这样。   他没法用贫瘠的文字去描述。   再绚烂繁复的形容也不能言说其中的万分之一。   他只能以性命做担保,她必定是宇宙间至高无上、无人能及的那一抹绝色。   没有人能抗拒这样的存在,士兵瞳孔骤缩,年轻的脸庞染上不知所措的红色。   “你、你……”   他忙不迭松手,喉咙干涩。   血液里有什么东西在响应。   他感觉不到,一种铭刻在基因与骨血里的爱慕与臣服,令他在此刻结结巴巴,用尽力气才说出一句:“在星舰上随意走动是、非常危险的行为,您想去哪,我、我可以带您去。”   系统:【不值一提的人类士兵,具有强烈的自然恐惧,目前好感度90。他将很快恢复理智,并爆发对自然深远的恐惧。】   姜意眠抿唇。   不是很清楚现在的状况,不过她怀疑,这可能是神的能力之一。   对视瞬间催眠人类?   “我想离开这里。”她问:“我该怎么做?”   “星舰逃生舱具有自动驾驶功能,您、可以乘坐我们的逃生舱离开,它就在、在——”   催眠失效真的相当快。   士兵话没说完,眼神涣散。   下一刻回过神来,面目剧烈扭曲在一起。   他张口欲喊,姜意眠正想堵住他的嘴。   忽然之间,光滑银白的墙面上冒出一个三角锥形的黑影,从中裂开一道缝,上下紧凑排列着上千个尖锐的小三角形。   像牙齿。   像一张嘴。   没有实体的一张嘴,大张着往前一扑,便让眼前士兵凭空蒸发。   “……”   这是,什么,东西?   姜意眠不禁皱起眉梢,看了看墙,看了看前方。   再看墙,再看前方。   没有错,她没有眼花。   影子的面积大为膨胀,似乎在大口大口咀嚼着什么。   士兵又的的确确消失不见。   这是一个有神存在的时代,姜意眠想,意味着万事皆有可能。   她得相信自己所目睹的一切。   也就是。   一个墙上影子吃掉她面前的人类。   一个二维存在杀掉了三维。   概念相当于,一张纸有意识地把人类拖进自己的纸面上,然后轻而易举地消化。   ……事态有些超出预料,规定时间流逝殆尽,星舰里响起警报,红灯骤亮。   刚才士兵没来得及指名逃生舱所在地。   余光扫过墙面,姜意眠发现,那道影子吐出分叉的舌头,指向前方。   没有时间了。   所有谜团往心里一甩,她朝前方跑去,果真在尽头处找到存放逃生舱的存在。   【——检测到玩家不具备相关知识,系统提供初级帮助。】   向来不近人情的系统,难得人性化一次,以口头教学的方式,临时教会姜意眠如何使用未来科技。   嗖的一声。   陆尧以最快速度赶来,只见那一枚蚕茧状的逃生舱滚落长轨,呈抛物线向着主星13区坠落。 第35章 诸神之子(4)   α主星13区,t6街道。   天气:晴朗   温度:22℃   湿度:42%   今天的街道机器人仍然在认真工作。   机器人一向是人类完美的帮手,称得上超自然时代除人类外数量最多、效率最高的第二群体。   它们不知疲惫,绝不倦怠,日复一日依循程序设定而行动,鲜少差错,几乎不受任何外力干扰。   因此,仅仅一个茧形逃生舱从高空坠落,在道路上骨碌碌滚了两圈而已。   它们见怪不怪。   毕竟13区是排在主星末尾的一个区域,代表着这个区域的人造环境、科技水平、人类资质、各种资源,全部垫底。   故13区又名废弃区、垃圾堆,经常收到别区不要的废弃物。有时是人,有时是过时的科技产品。   街道机器人们一要负责清扫街道,保持整洁;   工作之二便是合理区分人类、可回收利用的资源,以及彻底不可回收的废弃品,当场销毁。   这个茧像是可回收。   机器人t61转动底盘滑轮,喃喃着‘检查,立刻进行材质分析检查’,一边朝坠落物移动。   逃生舱内,姜意眠被晃得头昏脑涨,按了按太阳穴,走到紧闭的机械门边,透过一扇圆形小窗往外看了两眼。   巨大的建筑物,荒凉的道路。   一个女人从视线里走过,着装臃肿而陈旧,浑身上下裹得只有一双眼睛在外。   不了解这是哪里。   入乡随俗总是没错的。   姜意眠脱下衣服,内外翻个面,再套上。   逃生舱内到处都是因撞击而脱落、损坏的构造零件,她捡起其中边缘锋利的一块,往下摆象征性划上几道。   一件威风凛凛的军装秒变破布衫。   眨也不眨地割断长发,这还不够。   她到处寻找别的可用物,冷不丁,那道黑影掠过舱壁,张嘴吐出另一套军装。   无疑是刚才那位消失士兵的衣服。   干干净净,滴血不沾。   姜意眠:“……”   已经不指望弄明白原理了。   反正迟早会适应这个副本的神奇事件,吧?   “谢谢。”   她问对方是谁,能不能说话,对方没有回答,无声消失。   没有挑剔的余地,姜意眠穿上裤子,上衣包头,不经意发现自己的手腕上多出一条细手镯。   颜色是有些灰杂的黑,造型如同衔尾蛇,身上鳞片雕得十分细致,栩栩如生。   这具身体本来就有这个饰品么?   记不太清了。   装扮完毕,她在窗边观望了一会儿,才小心地打开门。   “发现疑似生命体,发现生命体!”   没来得及动作,一道木木的机械音响起。   一条长条管状的抓取壁连接四根手指,绕到背后,攥住衣服,将姜意眠整个拎了出来。   “已成功捕捉疑似生命体,现在开始扫描分析……”   方方正正的脑袋,两只圆形眼睛。   t61双眼发出红色光线,一手揪着她左右各转一圈,身体形同一块显示屏,飞快进行各种代码计算。   生命体特征扫描对比,不符合。   非生命体特征扫描对比,不符合。   显示屏上一连蹦出七八个红色的大×,意味着它庞大的储存库里,竟然没有一个符合该物品的数据。   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东西。   t61被弄得数据混乱,不得不把她再揪近一点。   一直揪到近在咫尺的地方,两只眼睛对着两只眼睛,程序设定使它采用无可奈何的粗暴方法,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请,问,您,是,废,弃,物,吗?”   “……”   能回答问题的存在,不是人类,就是拥有一定智能的机器人。   t61设定相当合理。   然而外来的玩家怎么听,都像是未来科技版本的,请问你是不是一个垃圾……?   姜意眠答:“不是。”   好的。   机器人无法模仿人类的声音质感,所有机器人被设定不得以任何方式冒充人类,否则直接启动自毁装置。   t61又问上一句:“请,问,您,是,人,类,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它放下姜意眠,不再看她一眼,自顾自双手捧起逃生舱离开。   13区万里无云,天上挂着一轮白色太阳,阳光照在身上,一点温度都没有。   离开逃生舱,视线没有阻碍,姜意眠这才发觉,这里的一切都规整得过分。   建筑物高大整齐,漠然静立。   道路上没有商铺,没有树,没有花。   放眼望去,她所见之处每一个细节无不是完美的几何构造,每一样事物无不是统一的银白色泽。   哔——!   半空拉响警报一样的声音,机器人定在原地。   “超自然时代2289年8月9日,陆尧上将完成代号为X-1077的特大军事要务,已安全返回第一主星,1区。现在开始为全人类实时播报此次行动汇报,请所有人停下手中的一切事物。”   “重复一遍,请所有人停下手中事物,庆祝我们全人类的又一次胜利。”   此话一出,街道上只手可数的行人停下脚步。   角落里渐渐涌出一大批人。   接着,大片大片建筑表皮、机器人显示屏,以及天空、地面,所有区域物质都放映出同一个画面。   凝结着人类科技前端技术的星舰,犹如巨兽的骨架一般缓缓降落在地平面之上,大地为之动摇。   坚固的舱门打开,全人类的荣耀战神——   上将陆尧走下台阶。   *   “陆上将您好,我是星际信息共享部的工作人员,这是我的工作牌,请验证。”   一个身材高挑的女性出现在画面之中,开口犀利:“据说此次行动在出动分别一艘白金级、狩猎级歼星舰的前提下,仍然损伤严重。请问所谓X-1077行动确切内容是什么?您认为我们为之付出的代价与收获是否成正比?”   被称之为上将的男人身形劲瘦挺拔,一双眼冷漠得近乎死物,一身压迫力倒是宛若实质。   姜意眠认出,这就是那个房间里的人。   他的一件衣服正被她穿在身上。   “我们活捉到一批新型怪物。”   他没有看这边,声线低冷:“它们自称为神,生活在类地球环境,拥有支配自然的能力。”   工作人员稍稍一惊,“您说的支配自然是……”   “原始自然元素,动植物。”   一句话石破天惊,周围人们或多或少都在惊叹。   工作人员:“请问议会是否准备公开这批怪物的外形及详细信息?”   陆尧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转身点一个士兵出列,让那人描述怪物长相。   士兵倍感荣耀,花不少时间磕磕绊绊、语言混乱又惊悚地形容了一番他的亲身经历。   有关怪物,用词反复涉及:藤蔓、吸盘、肉瘤、黏稠、腥臭、无法言说的邪恶。   另外还提到:月亮,云朵,森林,山脉,凹凸不平的树皮,以及巨大的潜藏在水底的两栖动物。   在他的描述过程中,那位干练的工作人员面白如纸。   上将面无表情,但他身后的士兵们纷纷流露出惊惧的表情。   同时,屏幕底部滚动起一行行字。   2#870675:异变体?新星际物种?无论如何这个存在必然对我们造成巨大威胁!   6#280078:这些描述让我立刻联想到地球,百年大灾害,以及自然恐惧,不禁感到窒息。如果这种生物大量存在,议会是否需要开始考虑,如何治疗我们普遍存在的自然恐惧?   前面发言较少,语气严肃,再往后面就随意很多。   8#5675600:为什么要带回这种奇怪的生物??   9#6785852:好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去死去死去死,赶紧杀了它们!   ……   不动声色地打量左右,姜意眠发现,身旁人人手上一块腕带,面前一块蓝色虚拟屏,异常眼熟。   她往左边挪一小步,低声:“可不可以问一下,这是什么?”   “啊?”   棕色短发的女人反射性皱眉,不耐烦的表情正在酝酿中。   但不知怎的,对上姜意眠那双湖蓝色的眼睛,那人只觉心里郁气一扫而空,无法自控地对其产生好感。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该不会是九行星之外的流民吧?”   姜意眠点点头,女人飒爽一笑。   “这是我们三主星、九行星生活必备的科技品,光脑,这里面储存着你所有身份信息,个人权益,还能连接星网,进行区域内交流,以及跨区域发表实时评论。”   “就那个。”   她伸手一指,荧幕上恰好轮到13区的发言,代号数字为13#6000052:就这?哈哈哈哈哈我笑了,有什么好怕的,有本事让我亲眼见识一下。   “啊,是我发的。”   “谁让我们这些能被放逐到13区的,都不受议会影响,不太关心超自然计划,也就对自然没什么恐惧,所以……”   女人窘迫地转移话题:“你之前看过这种军务汇报吗?”   姜意眠又摇头,从对方口中得知,军务汇报几乎是这个时代唯一的娱乐,唯一跨越区域交谈的方式,所以就算13区区民对所谓的陆上将、前方状况丝毫不感兴趣,仍旧会聚集到广场上,积极发表舆论。   不求其他,就找点存在感,找个乐子。   高度科技化、军事化,严格分区管理,禁止娱乐,效率至上。   姜意眠一下获得许多新信息。   屏幕中,汇报濒临结束的时刻,工作人员止不住地四肢抽搐,硬撑着,尽职尽责地提问:“请问议会打算如何处理这批……怪物?”   陆尧回以四字:“最高机密。”   “那,请问陆上将您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是?”   陆尧没有看她。   他侧脸的线条好看却冷硬,好比一个经过精密计算的仿生外壳,越好看,越令人望而生畏。   “我将前往13区。”   他说。   “您要去13区做什么?”   陆尧苍青色的瞳孔,浓郁得近乎黑色,稍稍一滑,对准了画面,穿透力十足。   他望着这边,一字一句道:“剿灭反动派。”   在姜意眠听来,无异于,“我将前往13区,亲自抓捕漏网之鱼。”   也就是抓她来的。   该想想怎么藏身了。   不过13区的人好像热情过度,仅仅交谈几句,短发女人便不停邀请姜意眠去她家作客,还说她的衣服不合身,可以送她几套新衣服。   请吃晚饭也行。   要是没地方去,住在她家也行。   免费。   女人一次比一次态度迫切,承诺的条件也一次比一次好,活像饿狼见了羊,双眼都在放光。   系统:【不值一提的人类女性,在交谈过程中好感度上升至85,她无比渴望靠近神。】   原来不是催眠。   而是在对视、交谈等过程,人类对神的好感度将迅速飙升,然后失控。   大致弄明白原理,姜意眠再三拒绝,趁对方一个不注意,转身挤出人群,拐进一条小道。   巷道狭窄而昏暗,她往前走着,后面一双脚步跟着。   是谁?   姜意眠停下脚步,特意没有回头。   一个瘦小的男人的影子斜斜映在墙上,对她嘻嘻地笑。   “既然被你发现了——”   男人腔调狂热:“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眼睛,就像传说中的宝石,像我一直在找的东西,我生命里缺少的东西!就算你不回头,我也知道,我没弄错,绝对不会弄错!就是你!”   “让我再看看你的眼睛,让我看看你的脸,就一眼!”   “或者让我看一看你的头发,你的手,拜托了,我绝对不会伤害你的!”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为你提供食物,提供住所,提供一切,请让我拥有你,立刻!让我得到你!”   男人激动到指尖颤抖,一步一步朝里逼近。   13区连旮旯角落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没有任何可以作为武器的物品存在。   拼武力,不可能。   走智力,没机会。   在死胡同无路可走的情况下,姜意眠想起这个副本的能力。   星辰、绿藤和花?   问系统怎么使用能力。   系统回得很简洁:【集中思想。】   “然后……?”   【集中思想,使用能力。】   所以没有然后。   怪异的副本,怪异的能力,怪异的发动条件。   姜意眠没时间多想,当即集中精神,默念着她的能力。   两秒后,噗一声。   觉察到些许不对劲,她低头,清清楚楚看到自己的指尖。   开出一小朵纯净的花。   作者有话要说:  眠眠:…………这,是,什,么,副,本,啊,我,酷,妹,人,设,是,不,是,崩,了。   设定是越恐惧自然越畏惧神。   越不恐惧自然就越爱慕神。   好感度和具体表现方式因人而异XD 第36章 诸神之子(5)   提问:一朵花能干什么?   做装饰,做礼物,送人或自留。   也许还有别的作用。   反正不可能阻止一个精神失常的人。   危险关头,黑影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墙壁。   纵然巷子里光影黯淡,不妨碍它再一次施展令人无法理解的能力,一口将癫狂的男人吞入腹中。   咀嚼,咀嚼。   它面朝着姜意眠所在的方向,吐出一个块状物。   一个金属腕表便凭空掉在地上。   姜意眠看到了,不动。   影子也不不动。   双方对峙大约两分钟,影子用头——三角锥的尖端,大概是头的部位——往前顶一下,金属腕表随即叮叮当当往前滚动。   更诡异了。   姜意眠实在不确定它想干什么,直到它像一个刚学会说话的小孩,或从未说过人类语言的怪物,一字一字,生涩又笨拙地发音:“光,脑。”   “你会说话?”姜意眠不得不讶异:“你是什么——”   稍一停顿。   在不确定对方用意之前,她无意挑起对方恶感,改用上友好的词汇:“什么生物?为什么之前不说话,却一直跟着我?”   “不,会。”   “刚,会。”   “我,帮,你。”   它说话很慢。   不清楚是思维简单,还是言语表达能力有限,它没办法说长句,只能一截、一截,一卡、一卡地回答。   姜意眠花好久才理解它想表达的内容。   影子自称新生的半神,背负使命保护她,为她提供一切需要。   影子的能力是,吞噬。   它可以吞下任何生命体,读取对方的记忆,并且从而使自己变强大。   它的实体是她手上的衔尾蛇,只不过初生力量过小,连影子都有头无尾,遑论使用实体。   “我,是,您,的,忠,犬。”   这是黑蛇的第一次说出完整的句子,主谓宾俱全,超过五个字。   姜意眠觉得它对自身存在一点误解。   “你是蛇。”   她陈述现实。   但因为牢牢记得记忆之初,一个无法言说的至高存在曾对它下令:「去做她忠诚的狗,帮着点。」   所以黑蛇非常坚持:“您,的,忠,犬。”   “是,忠,犬。”   迄今为止,它一共汲取两个人类的生平记忆,他们脑海里依稀留有对地球上,狗这种动物的相关印象。   它张大嘴巴,伸出分叉的舌头,认认真真地:“嘶——汪。”   “……”   蛇高兴就好。   姜意眠尊重它的意愿,不再纠结物种问题,捡起光脑。   瞳孔数据不匹配,需要输入安全密码。   好在蛇读取到原主人的记忆,努力比划出一串长而复杂的字幕密码,成功解开光脑。   连接星网,查询资料。   她对光脑上手极快,操作流畅,甚至隐约知道个人光脑的搜索、浏览会留下痕迹,会被查看。   故而没有用直白的搜索词,而是伪装成主星外的流民,初来乍到,绕着圈子慢慢深入自己想要了解的核心问题。   ——失去记忆前,她一定生活在有光脑的时代。   得出这个结论,姜意眠似乎又离进入游戏前的自己近了一步。   然而副本消息没这么容易获得。   应该是分区管理的关系,这台光脑上能搜索到的东西少之又少,除了生活中的必需品、13区生活指南之类,有效信息几乎为零。   刚才短发女性提到过区域内交流,姜意眠研究了一会儿,误打误撞找到区民交流网,倒是一条条罗列不少主题块。   【都看今天的汇报没?对上新型怪物,前6区必死,6到9垂死挣扎,10、11、12也不行,是不是我们13区的机会来了?】   【低价转卖一批无生产序号的营养液,有意者联系13#7896877,安全送货。】   【重要消息!陆尧又要来13区了,猜猜这次有多少人进监狱?】   她点进最后一个,界面变化,一张张虚拟面庞编号A1~A8各自占据一块屏幕,三百六十度环绕周围。   “陆尧有十年没来13区了,他根本看不上我们这垃圾堆。”   A1率先发言:“我堵他这次别有用意,不止抓反动派那么简单。”   A5表示赞同:“废话,真要说起来,我们全区谁不是反动派?要不反动,要不是狗屁的‘团结一心、以超自然计划为第一要务全面发展科技’思想钢印对我们无效,谁会在这儿?”   A2冷笑:“但凡有心装一个被洗脑的傻子,乖乖替全人类的伟大计划付出努力,再废物也能留在10区,享受议会派发的营养液。”   A8淡淡道:“你们搞错了,我们这种自私反动派,顶多战斗思想消极,极度自我,对议会构不成大威胁,他们当然看不上我们。”   “上星期7区爆发一场提倡适当享乐的小型抗议,算重大失控事件。这次陆尧来13区,肯定是为了剿灭以推翻议会为目标的享乐反动派。”   A6:“那就有意思了,所有合格的反动派都在监狱里,只是不知道谁是组织头目而已,怎么不见陆尧一个一个查?”   A3摇头晃脑:“打起来打起来,我就指望反动派头目什么时候搞到区域跳跃舱的控制权,打爆1区!”   A4:“迟早的事。”   A7:“他们一直在计划。”   ……   反动派,监狱,反动计划,反动组织头目。   诸神的信徒会在反动派之内么?   反动组织能冲破区域限制?   头脑快速运转着,A1忽然点名:“A9,你怎么不说话?”   姜意眠编号为A9。   既然大家都在这畅所欲言,这里应该不会留下痕迹,或者,留下痕迹也无所谓。   考虑这点,她开门见山:“请问,怎么进监狱?”   对这个时代缺乏了解,无处躲藏,她不能被陆尧找到,还得想办法前往1区。——诸神最有可能被关在那里。   综合下来,尽管监狱这个地点听起来就很危险……   可风险往往与机遇并存。   姜意眠决定找机会混入反动派。   A12345678却因此沉默良久。   没有人回答,姜意眠往旁边看了一眼。   手腕上的黑蛇没有动静。   墙壁上的黑蛇安安静静贴在底边线上,从头到尾没有一点声音,倒真的有几分像温顺的忠犬。   半晌后,A1发出震惊地质问:“你活得不耐烦了想进监狱?”   A8则为她指明方向:“很简单,《新人类星际法》中的任意一条,连续违反三次不分轻重,上六区放逐下六区,下六区放逐13区,13区进星际监狱。”   输入新人类星际法,星网空空如也。   姜意眠追问:“星际法具体指——”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流民吧?”   A3大声打断。   搁在平时,他才不乐意花时间向一个土包子传播知识。   不过今天心情不错,对方虚拟形象又意外的顺眼,他摊手:“真想进监狱,告诉你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去广场上随便拉一个人,对着她唱歌跳舞讲故事,执法官一抓一个准。”   原来这样就能进监狱?   果然是个诡异的副本。   获得想要的信息,姜意眠平静道谢,退出聊天板块。   不慎错过A3后补的一句:“女人小孩就别想了,不可能让你进的,直接去科研院当实验品还差不多。”   *   唱歌不会,跳舞不行。   幸好姜玩家有一些副本经历,可以用来充当故事。   找人讲故事,估计会遇上狂热者。   思来想去,她的目光渐渐落在,一个认真工作的街道机器人身上。   好巧,恰好是拎她出逃生舱的那个。   “你好,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姜意眠慢慢走到它面前,挡住它的路:“从前有一个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她叫姜小姐……”   第一次被讲故事,机器人t61可能没有过这种体验,当场宕机。   待它艰难地恢复运行后,它高举双臂,重复着‘禁止娱乐,禁止娱乐,禁止一切娱乐,人类禁止娱乐,机器人也禁止娱乐’,转身就跑。   直觉锁定一个机器人讲故事,效果会更好。   姜意眠非常友善地跟了上去,礼貌道:“如果你不喜欢那个故事,我还有另一个。”   “从前有一个学生,她叫姜学生,她有一种特殊能力,是可以听到命案现场的声音,有一天……”   “禁止娱乐!禁止娱乐!”   t61宛如遭遇系统攻击,显示屏上浮起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红×,绝望地原地打转,而后拼命转动□□又往远处跑。   这次姜意眠没再追。   并非不想。   只是她对着街道管理者,即便对一个机器人讲故事,也被评判为行为恶劣、情节重大,不满三次被秩序管理机器人直接丢进监狱。   大约为了节约人力资源,负责安排她的又是一个新的机器人,出产编码为p97。   p97拥有高度拟人化的外观,手执武器,表情与语气都很严厉:“举起双手,报出你的身份数字ID或上交光脑!”   “我是流民。”   没有数字ID,光脑不好冒用,姜意眠继续使用假身份。   “流民?”   p97回头,瞳孔如t61一般发射出红色光线,上下左右扫描这位新犯人。   它可是最新型的机器人,拥有一定智能灵活性,配备科技前沿的攻击与防御系统。   经过多次研究与改进,通过重重考核,才来到13区担任极其重要的监狱长一职,至今已有十年,年年都被评选为最佳监狱长。   依照程序设定,不管主星、九行星上的固定住民,抑或此外的流民,它的光线扫描足以在0.058秒内建立犯人的模拟3D形象,读取瞳孔数据及指纹,瞬间连接大数据库,获取对方的一切记录。   为确保资源的有效利用,超自然时代严格实行资源限定制度。   包括搭乘星际飞船、区域间来往、购买生活必要物在内,可以说人类的所有活动都需要实名登记,照议会所评定的资格进行限定批准,而后留下永痕的批准痕迹。   任何人都不例外。   连流民都不例外。   唯独今天这个犯人例外。   “犯人模拟形象建立失败,读取瞳孔、指纹数据源失败,无法连接大数据库进行对比,无法判定目标所属种类,无法判定性别,无法判定年龄……”   一连串的失败与无法。   p97人性化地绷起面部肌肉,记录下有生以来第一次的运行错误。   正要向上级反映,姜意眠忽而开口:“我可以把手放下来了吗?”   程序猛然陷入混乱。   混乱之中,p97不但遗失下一步行动计划,并且短路般的,稀里糊涂销毁掉错误数据。   被抓进监狱的一定是反动派。   p97仅有的智能想,反动派一定违反了现有法律,无论对方是什么人,必然将成为它手下被全人类所遗弃的一名犯人。   这是它被输入的第一道指令,毋庸置疑。   可此时此刻,它默了默,竟不自觉地缓下语气,“请问您真的是违法者吗?”   它希望她不是。   它希望她不要沦落监狱。   尽管,它也不太理解什么叫做希望。   偏偏姜意眠坦然承认:“我是,我在公开场合对街道管理者t61讲故事。”   p97一愣。   “而且讲了两次。”   p97:“请换上囚服。”   囚服很大。   老实说,不仅囚服。   这个副本所有人、事、物,对姜意眠这具身体来说,都很大个,非常大。   她的个头不及他们的肩膀。   一套以他们平均身高为参照批量生产的灰色囚服,到她身上,难免变成松松垮垮的一堆   “着装要整洁。”   p97围着新晋犯人走了一圈,重复道:“犯人的着装必须保持整洁。”   姜意眠折起袖口、裤脚,看上去稍微好一点。   就一点点。   但凡长了眼睛的生物,只需要远远看上一眼,就能发现这件衣服有多么粗糙,多么不合身,她如同一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不,比喻不够精准。   应该是一个偷穿13区流浪汉衣服的1区娇贵人类幼崽才对。   p97双手叉腰,看着姜意眠,脸上不禁浮现无比生动的、设计者从未给予它的一种复杂表情。   既为难。   又有浓浓的不满感。   仅针对这名犯人,它实在难以看着她如此狼狈,只好放下激光枪,摸了摸自己无所不有的办公包。   有针,有线。   它走到她身旁,咻咻两下缝住衣袖裤脚,终于感到舒适了一些。   如同系统里沉积多时的垃圾一下被清空。   “以后你就是90876号犯人,这是你的身份环。”   一个银白色机械颈环戴上脖子,具有伸缩功能,自动调整为恰到好处的松紧度。   “跟我来。”   p97象征性绷着脸,双手持枪,走在前头。   姜意眠摸了摸手腕的黑镯,跟上去。   科技感十足的门一扇扇打开,经过一片刺目的银白长道,一个巨大的、圆形的中心广场跃然眼前。   广场主要分为两个部分。   左半边整整齐齐排列上百张长桌,许多人坐在桌边,似乎全心全意做着什么手工活;   右半边则乱七八糟堆放着一些杂物,有单杠之类的训练器械,不少人打架斗殴,地上一滩滩干涸的血迹。   “那是积分榜。”   p97伸手一指,对面空中浮着巨大的红色荧幕,一个个鲜红的代号,以积分高低顺序排列。   姓名:90876   积分:0   发觉底部新添上一行,广场上所有人一致停下动作,转头朝这边看来。   “这层监狱一共300人,组装1000个零件得1积分,必须确保你的积分排在200及以上才不会被驱逐出监狱。”   其实还有另一种积分获得方式。   更迅速,更血腥,p97却没有多说。   “你的房间在那边。”   它往前走。   她们所在的建筑物环绕广场而建,共五层,一层犹如一个闭合的圈,圈内一个一个拱形门,便是犯人们的房间。   姜意眠被安排在第五层,单人间。   交代完所有注意事项,p97原地一声不吭地停留长达五分钟,终于转身离开。   姜意眠看着它远去,视线随意地往下扫了一眼。   只这一眼。   让她意外发现,广场所有犯人仍保持数分钟前的动作,仰着头,自下而上目不转睛地凝望她。   他们一个个生得高大、健硕,面颊身躯布满狰狞的疤痕。   目光里力度令人直接想起某些饥饿、凶猛的动物。   更重要是,她发现这里没有一个女人、小孩。   全部都是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诸神:渺小又卑劣痴妄的人类,你们区区的机械造物怎能妄想对付神的孩子!!!   无能狂笑.jpg   面对监狱,眠眠:我,危。 第37章 诸神之子(6)   监狱规定,上午七点到下午九点为劳改时间,所有犯人必须身在广场。   现在是下午两点零八分。   在整整两百九十九双眼睛注视下,姜意眠一步、一步走下楼梯。   她动作不快。   监狱台阶设计极高极窄,两边又没有扶手,一不小心就会踩空。   姜意眠花上近十分钟才抵达地平面,看了看长桌边的空位,挑了一个周边没有人的位置,坐下来。   在这段时间内,广场一直保持落针可闻的死寂。   没有人说话。   没有人动。   所有犯人仿佛在她踏进监狱的那一刻变作不会动的木偶,一大片区域被定格成画面。   独姜意眠一个人捡起设计无比精小的零件,迎着阳光,摆出细心观察的表情。   没有分类,没有教程。   她只能望一眼别人桌上的成品、半成品,低头在一大堆琐碎零件中找出类似的构造,尝试类似的组装。   一个下午下来,组装成功的大块零件不到十个。   效率低得惊人。   当然,这里面还有一个干扰因素,就是虎视眈眈的犯人们。   整个下午,将近四个小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就像没有其他要做的事,始终或坐或站在原地,光眼神凶恶地往这边盯。   盯——   盯——   一盯再盯,盯了又盯——   两百九十九道视线一致凝聚在姜意眠身上,压迫力极强。   侧脸、脖颈、后背,甚至手指头,好像都因为他们的视线,烫得快要烧起来。   到底为什么盯着她?   战斗力低下的姜玩家疑惑不解。   以为他们在打什么坏主意,她一边给小零件分类,一边还得分心提防他们突然发动攻击,可谓事事小心,时时谨慎,如履薄冰。   *   傍晚五点,太阳依旧高高挂在半空,发出没有温度的白光。   “晚饭时间。”   机械广播声响起,犯人之一总算起身。   其他人逐渐收回眼神,纷纷朝同一个方向走去。   他们应该都要去吃饭了。   以及,天上的太阳,多半是人造的。   视线划过万里无云的蓝色天空,姜意眠揉揉眼睛,本能地加快脚步,跟在犯人们的身后。   食堂。   星际时代的食堂构造倒是没有特别变化,不过空气里完全没有上个副本饭店那样浓郁的香气。   反而弥漫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像医院一样。   一共两个食物分发窗,犯人们零零散散排成三四列,时不时发生插队、吵架、斗殴之类的行为。   姜意眠来得晚,却意外排在前段。   前头还有不少人,她百无聊赖,便仔细数了一圈,发现食堂座位十分有限。   三百个犯人,一百个座位。   座位有限,大概率食物也有限。   ——如果营养液也称得上食物的话。   她观察到犯人们一个个往前移动,轮到分发食物了,伸手往高处铁板上一摸,摸下一个透明薄袋,递给里头打饭的机器人。   机器人会问,蔬菜味还是肉味营养液?   犯人们大多选择肉。   机器人转身,搓开袋子,打开开关,往金属阀下一放。   一堆糊状物迅速流进袋子。   封上袋口,给一根吸管,食物分发就算完成,轮到下一个犯人。   看起来非常糟糕。   不知道尝起来会不会好一点儿。   姜意眠默默许愿,但很快意识到,相比食物味道的好差,有一个更直白的问题摆在眼前:   她,要,怎么,才能,拿到,食物袋?   伸手、踮脚,受原始身高限制,别妄想碰到一个边角。   假如离开队伍,去搬椅子——   姜意眠不认为自己还能回到这个队伍。   蛇影或许可以帮上忙,可它是她为数不多的武器,不该因为这点小事而暴露。   怎么办。   试着寻求帮助,还是,放弃晚饭。   姜意眠稍有犹豫。   毕竟即便在冗长的队伍之中,其他犯人拥挤推搡,只有她,前后左右几名犯人离得远远,刻意留出一大块空地,摆明不想和她接触。   却又目光灼灼,死死盯着她。   不太明白他们在盘算什么。   马上就要轮到姜意眠到窗口了。   她正要离开,冷不丁前面插//进一个身材格外高大的男人,一把推开正在接食物的犯人。   那名犯人在他面前显得低矮不少,回头怒问:“你干什么,刀疤,我可没惹你!”   被称为刀疤的男人没回话,只伸手一扫,一大把食物袋落地。   他往前一步,脚踩在封好的食物上。   区区一个薄袋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压强,破了。   肉粉色的营养液喷溅在地上,犯人气得眼红,大喊一声:“被议会抛弃的走狗,别以为监狱都是你的地盘。”,猛扑上来,一拳往刀疤的眼睛处打。   刀疤头也不转,反手接住拳头,脚一抬,把人踹出去两三米远。   “肉味。”   犯人蜷缩在地上,抱着肚子掉冷汗。   罪魁祸首捏着两袋营养液大摇大摆离开。   而被他们打斗所殃及的食物袋凌乱掉在地上,有大、中、小三种尺寸,被犯人们一抢而空,仅剩下两个窗台上的没人看到,没人动。   ——也许不光营养液有限,连食物袋也是。   得出这个结论,姜意眠低眸,看着近在咫尺的两个食物袋。   一个大,一个小。   大的有文件袋那么大。   小的不过巴掌那么大。   她胃口不大,也守不住过多食物,伸手准备拿小的。   不料身后有人更快一步,闪电般抢走小的,反倒余下大的。   “……”   难道小的更好吗?   姜意眠又一次疑惑,被机器人询问:“蔬菜味还是肉味营养液?”   “蔬菜味。”她答。   机器人接过袋子,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直视她,怪异地僵一会儿,再次确认:“你确定要蔬菜味?”   “蔬菜,谢谢。”   “好的。”   机器人转身,不同于他人少得可怜、至多装上一小半的分量。   它愣是把食物袋塞得鼓鼓囊囊,近乎要撑爆,才慢吞吞还回来:“蔬菜味。”   姜意眠双手接过,找到一张角落里的空桌,靠墙坐下。   食堂里一排排小灯,她浅色的影斜斜投在墙角,没人注意到,还有一个更为深色的三角锥潜伏其中。   犯人们有的用牙撕开食物袋,直接上嘴。   有的文雅一点,把食物袋平放在桌上,吸管一戳,再吸食营养液。   姜意眠有样学样,戳破袋子,在开动之前,细心地问了一句:“影子,你要营养液吗?”   “蛇?”   黑蛇一开始没意识到她在对它说话。   它无声伏在地面上,竖瞳一一打量每一个犯人,冷漠评估着他们的大小、实力,一口吞入腹中能为它提供多少力量。   直到姜意眠压低声音,第二次问:“小……狗,你需不需要营养液?”   沉迷自称忠犬的黑蛇,迅速抬起头。   它不需要人类低微的食物。   它只想杀人。   但这种话不该对主人说。   它潜意识觉得不能说,所以便朝自己无法自保的主人,小幅度晃了晃脑袋。   它不吃。   领会它的意思,姜意眠捧起营养液,正式尝了一口。   唔。难吃。   简直难吃透顶,令她不由自主地,稍微有那么一丝丝想念起上一个副本里各种食物。   油炸,烧烤,铁板烧。   氛围良好的专案组。   以及富有正义感却又容易冲动的小六。   有他的在地方,气氛总是很热络,不像这里。   一百多个犯人宁可凶神恶煞地坐在地上,也放着这张桌子周围的桌椅不要。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   姜意眠脑海里自动蹦出一个词:孤立?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被孤立的感觉。   体验不是很好。   不过总比挨揍要好,她心态良好,一秒释然。   *   晚饭后,继续组装。   随着熟悉度的上升,截止八点四十,姜意眠成功组成八个大零件,进步飞快。   接着有二十分钟的洗漱时间。   她没有冒险洗澡,回房端了一个脸盆,卡着时间点接上一盆水,躲回房间里简单洗漱一下,迎来九点。   嘀,嘀,嘀嘀嘀嘀嘀。   从底层到顶层,犯人的房门以顺时针依次关闭,监狱长p97前来查房,确保所有犯人都已经回到房间。   期间经过姜意眠的房间,它难以控制地停下脚步,通过门上的观察窗往里张望一眼。   只见硬邦邦的一张大床上,白色被子卷起小小的一团。   那么小。   那么柔软,脆弱,如同掉进狼穴的羊羔。   或许过不了两天就会被撕碎。   p97把左手放在人类心脏所在的位置上,在虚假的仿生皮肉下,那里只有一张芯片,它却隐隐体味酸涩。   静静看了两分钟,它朝下一个房间走去。   背对电子门的姜意眠旋即坐起身,双手抬起桌子,搬到门边,抵着门扉。   她不敢肯定这些犯人对她没有敌意。   在不确定的情况下,夜晚无疑是最危险的时刻,多做一手防备总是没错的。   尤其是力所能及的物理防备。   不过房间里摆设不多,除了存放物品的方块桌,只有一张床。   床又大又沉,姜意眠没有多少力气,便靠毅力,推一下,休息一下,再推一下,休息一下。   她反反复复折腾,使旁观的黑蛇歪了歪头,在墙上做出一个顶的姿势,床瞬移到门边,发出不大的一声咣。   啊,忘记有帮手了。   姜意眠第一次夸人,不,蛇,“谢谢,你很能帮忙。”   蛇同是第一次被夸,双眼眨动频率微微变快,默默看着她又跑来跑去,扯下枕头被子,在离门最远的地上打了一个简陋的地铺。   这不对。   蛇用头一顶,被子回到床上。   姜意眠转头看它,它努力搜索词汇,吐出一个字:“冷。”   人类是很脆弱的动物。   蛇一口能吞掉。   而且从他们的记忆来看,人类一下冷,一下热,会被自然吓得噩梦连连,被异兽轻轻碰上一下,就流出红红的肠子和血。   姜意眠的外形与人类如出一辙。   她是新生的神,遇到危险只能开花。   在蛇简单的视角看来,她差不多就是一朵花,漂亮,但无用。   可姜意眠一再坚持:“我不冷。”   她是神,它是半神。   她是主人,它是忠犬。   它不能违背她的命令,任何时候都不能。   蛇把被子拱回来,沉默地往下卧。   虽然还是被限制在墙上,被困在二维空间,好歹离她稍微近了一点点。   “请帮我看一下外面。”   姜意眠背对门躺着,伸出自己的手。   一双没有茧子的手。   她心里默念,星辰。   没反应。   默念绿藤。   没反应。   默念,花。   手掌一瞬透明,指尖砰然绽放一朵剔透的花。   花。   姜意眠十分理智地想,这个时代的人类大多拥有自然恐惧,闻自然而色变。   如果她能多催生一些花,未必不能进行精神攻击。   就是需要多一些。   她集中注意力,抛开所有杂念,不自觉发出一种古老而特殊的音调,轻声低语道:“——花。”   噗。   一睁眼,食指与中指的指缝里又生出一朵花,晶莹剔透,犹如阳光下的琉璃,流光溢彩。   “……”   两朵。   这么洁净的两朵花,远不如生满吸盘的触角,能让人类一听就战栗。   姜意眠神色淡漠地摘下花,手不疼,就脑袋一突一突地疼。   两个月,拯救诸神……   她放空地琢磨此次任务,忽然,蛇低哑的声音落在耳边:“声,音。”   “嗯?”   “有,人,走。很,多。”   蛇词不达意,不能单单靠它。   姜意眠掀开一角床单,侧耳贴上地面,闭眼倾听。   答,答,答。   她听到好轻微的脚步声,好多。   不仅左边、右边。   不仅这一层,包括下一层、下下一层、再下一层,都有。   一道道交叠的脚步声,一个个拾级而上的人。   姜意眠几乎能想象出那副画面。   在一轮人类伪造的劣质月亮下,月光假得离奇。   犯人们早早掌控开门的方法,不需要言语,不需要任何形式的交流,默契地在同一个时刻推门而出。   他们朝这里涌来。   肩并着肩,腿贴着腿,他们密密麻麻来到这一扇对他们形同虚设的门前,遮挡住微弱的光线。   一双双冰冷的眼睛越过小窗,在黑暗里四处窥探。   他们在找她。   他们凶神恶煞。   姜意眠暗暗绷起身体,随时准备躲闪。   一下,一下,又一下。   她好像听到自己的心跳,又好像听到他们的心跳,强壮而有力,在胸腔内剧烈的跳动。   没有人出声。   一点都没有。   寂静在夜里无边无际的疯长,万物陷入静止。   难以计算时间究竟过去多久,几乎数千万年都在诡异的对峙中悄然而逝,良久,她才错觉一般,听到外面的人发出一声叹息。   “——她真的好可爱。”   作者有话要说:  眠眠:人类,危。 第38章 诸神之子(7)   她真的好可爱。   当这远在预料之外的话语落下之时。   姜意眠脑中倏然响起一串机械音:   【不值一提的人类男性A,好感度79,自认肮脏的他不敢妄想拥有你,只求能够远远望着您。】   【不值一提的人类男性B,好感度89,您的存在正是他所梦想的深渊救赎,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保护您。】   【不值一提的人类男性C,好感度72,他想摸摸您。】   【不值一提的人类男性D,好感度76,他想捏捏您。】   【不值一提的人类男性E,好感度95,他已是您忠实的奴仆,不惜以死亡换取您一个怜悯的垂眸。】   大约发现监狱里除了不值一提的人类男性之外,还是不值一提的人类男性。系统中断两秒,继续道:   【F,好感度98,他视您为心尖的柔软,为纯净,为世间仅存的、至高无上的光,他将永生永世追逐您的存在,盼望有朝一日能臣服在您的脚下,成为您卑微又忠诚的第一信徒。】   【G,好感度83,他时刻担忧您的安危,此刻最想为您盖上被子。】   【稍值一提的人类男性,刀疤,好感度99,他将在天黑之后想您,在寂静之处沉默地守护您,今夜如此,夜夜如此。】   一边不够,另一边犯人们窃窃的交谈声,也一窝蜂涌来。   “她实在是太可爱了!”   “她好白,让我想起白云与糖果,嘿,你们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废话。七年前我在黑市里见过一种糖果,白又柔软,甜得不可思议,她就像那种棉花糖,不,我觉得她一定比棉花糖更软。”   一人道:“要是我能摸一摸她就好了。”   不少人随之附和:“我想摸摸她的头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颜色!”   “你们应该注意她的眼睛,湛蓝色的眼睛,比该死的议会伪造的天空美丽上无数倍,简直像传说里的湖水。”   “她的脸颊看起来好柔嫩,像初生的婴儿。”   “她的手还没有我一半厚实,我担心被我一碰,就会碎掉。”   ……   一伙人讨论到兴头上,忽然被一个独眼犯人打断:“——伙计们,别忘了刀疤的警告,他不许我们接近她。”   他们想也不想地反驳:“他是不让我们靠近,结果他自己发现小家伙没办法取到食物袋,立刻凑过去献殷勤。”   “就是,他靠得那么近!”   “就是,他还踹我!”   说话的正是食堂里无辜挨了一脚的犯人,委屈又生气:“我可没惹他,是他先推的我!!”   大家不约而同地打趣:“谁让你没有一点眼色,满脑子都是你的营养液,就不会假装多取了一个食物袋,放在窗台给她?”   “得了吧,刀疤又没有好到哪里去!要不是你们反应快,抢走地上沾了灰尘的食物袋,指不定成什么样。”   那人不服气嘟囔:“还有你,特意抢走小号的食物袋,不然营养液这玩意儿可不顶饱!尤其我们这儿提供的是E级,只比饿肚子强上一点。”   提及刀疤,他们之间的氛围并不显得沉重,说说笑笑,语气里也没有多少埋怨。   但随即发生的事情,说明刀疤在这所监狱里的话语权,不容置疑。   “为什么刀疤不让我们接近她?”   有人郁闷:“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危险,反而很脆弱。我想她今天一定被我们严肃的样子吓到,连营养液都没有吃完。”   “她都没来公共洗漱间。”   “你们看,她把床堵在门边,自己躺在地上,这是最好的证明,她在害怕我们!”   明明说好今晚只能看看而已,绝不准轻举妄动。   但偏有那么几个犯人,说着说着便地握起拳头,一副忍无可忍的模样,粗声道:“我才不管刀疤说什么,我现在就要进去告诉她,她根本不需要睡在地上,因为我们谁都不会伤害她!”   —— 他们想见她。   想要接近她,迫切地想要告诉她,他们对她绝没有一丝一毫的敌意。   这种想法强烈到难以控制的地步,他们付之行动,即刻便要推门而入。   “拦住他们!”   发觉不对劲的犯人们,纷纷出手阻拦。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过后,犯人们一天之中发生的第七次内讧,以失控者被制服为结局,暂时告一段落。   “啧,这都第几个了?赶紧弄回去,小心别让刀疤看到。”   这层监狱除却刀疤,便是独眼权利大。   他有条不紊地处理好现场,瞧出其他人眼底也有一丝丝动摇,不得不扶额:“拜托,她是女人,还是个孩子,被p97安排在单人房,连分发营养液都受到特殊照顾!”   “我们都清楚,监狱里不可能有女人,那堆没有感情的破铜烂铁更不可能拿好脸色对待普通犯人。所以——”   “尽管我也认为她很无害,但别忘了,今天下午议会真正的头号走狗——陆尧——提到反动派没两小时。处处怪异的她一来到监狱,就让我们这么多人情绪亢奋、发疯似的想要靠近她。”   “刀疤怀疑她是议会派来的卧底,或是科研院放出来的实验成品,拥有怪异的能力,怀有不为人知的目的,需要小心戒备。我想他是对的,我们应该相信他的直觉,接受他的警告。”   他耸肩,摊手:“——当然了,不接受的人下场好不到哪里就是了,谁让刀疤向来说一不二。”   “……”   这倒是事实。   众人静默一会儿,心知不得违背刀疤,便更加用力地挤来挤去,抢着凑到观察窗边,往里看。   “她可真小。”   不知谁带头,把话题重新引回这个奇怪的小家伙身上。   “是啊。嘴巴小小的,耳朵小小的,脑袋也小小的,我从没在13区见过这么小的女孩。”   “她不该来监狱的,她吃不惯E级营养液。”   “囚服也不适合她。”   “监狱的床又硬又冷,被子又薄又糙,她还躺在地上,万一生病了怎么办?”   “我们这儿有医生吗?”   “怎么可能,医疗可是议会一手捏着的重要资源。”   ……   你一言他一语,尽数落在姜意眠耳里,信息多而杂乱。   她习惯性按压太阳穴,门外顿时一阵抽气声:“她动了,伙计们,你们看到没,她在动!”   犯人们激动得活像一块石头在他们眼前蹦起来连翻360个大跟头。   “她不该把手伸出被子,容易着凉!”   “也许我们应该偷偷打开门,给她多送几床被子!”   他们语气里的关切没有丝毫作假。   他们已经表现出绝对的友善。   只要她能解释清楚,自己并非议会的一员,无心害他们,或许,很快就能从他们口里打探到有关反动派的消息。   姜意眠觉得事情就这么简单。   所以她干脆果断,一下坐了起来,侧头看向他们所在的方向。   “!!!!”   被这猝不及防的动作所惊,犯人们面面相觑。   「她坐起来了?」   「是的,她坐起来了。」   「她发现我们了?她在看着我们??」   「她发现我们了。」   「她正在看我们。」   他们暗中观察的小家伙醒来了,坐起来了,看到他们了!   确认这一事实,他们怔在原地,又眼睁睁见她,一骨碌,爬了起来!   「她起来的动作也好可爱。」   某不值一提的人类男性不合时宜地想。   接着,她朝他们走来。   这一刻,所有人都忘记刀疤,忘记潜在的危险。   他们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集体战术性后退。   她进一步。   他们退一步。   再进一步。   再退一步。   直到姜意眠走到门边,踩着方块桌,踮脚从窗户里露出一双眼睛。   “你们好。”   她尽可能真诚:“我不是议会的人,你们想不想进来聊一下?”   一种软糯无害的声线。   一双清澈到无法形容的眼睛,对他们缓慢地眨了眨,浅蓝色的瞳孔在月下熠熠生辉。   犯人们瞬间明白什么叫头脑空白。   随后。   一哄而散。   *   没人。   一个充满耐心的玩家扒门足足等了十分钟,真的没人回来。   是她太恐怖了?   抑或接近太突然,反而令面冷心热的犯人们更加警惕?   “……”   今晚第三次头疼,头疼欲裂,可能是过度使用能力的后果。   姜意眠平静地跳下桌子,平静地搬起被子,平静地铺好床,躺上去。   今天过得惊险又丰富,稀少的体力濒临透支。   她需要休息。   说不定犯人们也需要时间缓冲。   “晚安。”她没有忘记蛇,“今晚应该不用戒备,你也早点休息。”   “——如果你需要休息的话。”   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它静静地在那儿,似乎看着她,似乎没有。   她没法在一片黑色里分辨它的眼睛。   “在墙壁上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精神疲惫,意识却难以入眠。   姜意眠翻了个身,看着这个她始终无法理解的存在,纯属好奇:“你只能在墙上?地面上、床单上可以么?”   蛇闻言滑下墙壁,依附地面,似鱼一般灵活游曳到床边。   洁白无瑕的床单垂到地上,它绕着来回转了好几圈,一字一字答:“上,不,去。”   语调平平的,好像没有多沮丧。   它还不会沮丧。   姜意眠换一个问题:“在地面上的感觉,和在墙壁上一样吗?”   蛇摇头:“没,感,觉。”   唔,无法想象。   聊着聊着,困意渐生,在即将睡去的时刻,姜意眠想起一件事:“你有名字吗?”   没有固定称呼实在不方便。   蛇一下、一下地摇头:“没,有。”   姜意眠:“你可以有一个名字。”   “不,会。”   这是不会取名的意思?   “你愿意的话……”   姜意眠闭着眼睛,声音低下去,说出最后一句淡淡的:“也许我能帮你起一个。”   蛇伏在床脚,过了很久很久,才木呆呆地吐出一个字:“好。”   可她已经睡着了。   它不睡。   不需要睡。   因为它本是一种会冬眠的物种,而如今,它获得无比漫长又虚无的生命。   昼夜在它眼里不过分秒。   年岁也稍纵即逝。   即便斗转星移,万物变迁,它隐隐感到,它依旧会停留在这里,进行着永恒的使命,直到被抛弃的那一天。   它没有去想,究竟是它的死亡,还是它被抛弃的那一天会来得更早。   它只是觉得,要是它能有一个名字。   要是这个世上能有一个确切属于它的东西存在。   或许它就可以尝试摆脱混沌,摆脱束缚,能做更久一点儿的忠犬。   那就够了。   “名,字。”   “忠,犬,名,字。”   蛇一圈圈盘起自己无形无色的长尾,头颅靠在身体上,双眼对着电子门。   反复地、无声地喃喃:“名,字。”   一直到天光乍破,人类的太阳徐徐升起,危机感真正解除。   它想,这就是人类所说的新的一天。   是它作为新神忠犬的第二天。   作者有话要说:  噫,还有一章,搞了一半,容我先点个外卖!   推个文:《别打扰我赚钱[全息]》肆婳v   顾里重生回来一头扎进了《仙魔》,她要仗着上辈子的游戏经验,囤货、赚钱、变富婆!   顾客一:“无暇丹有吗?”   顾里:“有。”   顾客二:“极品装备有吗?”   顾里:“有。”   顾客三:“秘境攻略你总没有了吧?”   顾里很抱歉:“也有。”   ——对不起,只要钱到位,我真的什么都有。   *   嗯?上辈子渣男渣女又凑了上来?顾里呵呵一笑,把任务物品价格翻了十倍。   爱买不买,不买你就别做任务~   渣男渣女气的跳脚,转头想用强的来夺。   结果↓   游戏最高人气女团:“有人欺负我姐妹!粉丝们给我冲!”   最强生活玩家:“有人欺负我师傅!给他们涨价涨价全涨价!”   各大公会会长:“有人欺负我们合作伙伴?人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开战!”   渣男渣女瑟瑟发抖……   【疯狂走事业线沉迷变强莫得感情女主X钞能力男主】 第39章 诸神之子(8)   七点四十,姜意眠准时醒来。   昨天割掉的头发,一夜过后长回腰际,松松卷卷的垂挂着,不太方便行动的样子。   想剪,奈何监狱里没有尖锐物可用。   何况她还有更至关重要的事情要做。   按广播要求叠好被子,五分钟后,姜意眠双手抱着脸盆,顶着十几双眼睛,正大光明地走进洗漱间。   “早上好。”   她对犯人们打招呼。   白皙脸颊旁,两个梨涡小而浅淡,看上去要多友好有多友好。   而犯人们或满嘴泡沫,或一脸水光,都是一脸古怪复杂的表情,定定瞧着她,不回应。   姜意眠面色淡然,找一个位置放在水盆,又朝身边不远处的男人打招呼:“你好。”   那人正低着脑袋、在挤牙膏。   抬头一见她,神色僵住,本能地往后退两步,不慎踩在滑腻腻的泡沫水里,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姜意眠想过伸手拉他。   可他原地一个猛跳,以迅雷不急掩耳之速,夺门而出。   “……”   看来不需要别人的帮忙。   没关系。   一个不成下一个。   她收回手,已然锁定下一个目标。   “你好。”   她走到他的面前。   他手一抖,型号老掉牙的剃须刀划破皮肤,一滴血珠渗出来,要掉不掉地挂在下巴上。   第二个犯人捂住下巴匆匆离去。   接着第三个、第四个。   犯人们眼睁睁看着姜意眠以顺时针为方向往前挪,却不在那时躲。   反而干巴巴杵着,干看着。   直到她一个一个走到他们面前,单独地、真真正正地对他们说上只言片语。   近距离看清楚那张精致的脸。   那双眼,那头漂亮柔软的长发。   他们沉溺片刻,而后无一例外地,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大步走开。   没过多久,五楼洗漱间空空荡荡,只余下姜意眠一个人。   她眨了眨眼,抱起盆,走下楼梯。   四楼,三楼,二楼,一楼。   一个楼层都没有放过。   中间并非没有人动摇。   姜意眠记得清楚,一共有六个人对她提起嘴角,露出生硬而怪异的笑容。   三个人木头似的定在原地;   五个人上前一步,张口欲要对她说些什么,冷不丁被其他犯人用力拽住。   “不想活了?”   他们极力告诫:“别忘了刀疤,他会弄死你的!”   然而那些人压根听不到外界的声音。   形同沉浸在另一个无比美好的世界,他们神色痴迷,激动地大喊:“她在跟我说话,你们听到没有?她居然找我说话!今天就算死,我也要陪她多说几句再死!”   !!   “你想得美!”   “不要脸的东西!”   “我都忍住了,你别想抢在我前面!”   其他犯人面容狰狞,咬牙切齿,联起手来,终是硬生生地把人给架起来,抬走。   痴迷者被死死摁着,仍然大声笑:“你好,你好,嘿嘿,你好,小家伙。”   姜意眠:“……”   下一个。   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一栋楼里所有洗漱间被一扫而空,整整五层楼的犯人们被她追着往外跑。   这让姜意眠感到自己如同一个恐怖女鬼。   不过对方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生怕她追不上似的,还时不时放慢脚步,刻意保持不远不近的恒定距离。   姜意眠颇为公道地想,假如做鬼,她可能是世界上最没威胁力的鬼。   居然还需要人类同情放水。   *   八点,所有犯人集合广场。   上个副本教会姜意眠一个俗语,叫擒贼先擒王,听起来着实有道理。   反正已经尝试过不少犯人。   这一回,她干脆找他们的头下手。   ——刀疤。   犯人们皆所畏惧的刀疤,她昨天在食堂里见过,生得格外高,一身肌理分明的皮肉,一头刚硬利落的寸发。   他在这监狱里好比巨人中的巨人,囚服之下的狂徒,身形与气场皆在人群之中异常打眼。   所以姜意眠没花多少力气就找到他所在的地方,直直地朝那张长桌走去。   “刀疤,她过来了!好像是冲着你来的!”   别说其他人。   就连昨晚信誓旦旦,认同姜意眠来历不明有风险的独眼,这会儿也不由得双眼发直,心脏砰砰乱跳。   一张桌上似乎仅有刀疤不为所动。   他支着一条腿,折起一条腿,脊背骨长而弯曲,坐姿十分松散。   走近了,她能看见他左半边侧脸上,一道陈年旧疤自眼梢划到颧骨,大约便是他外号的来历。   “你好。”   姜意眠在他对面坐下,“昨天谢谢你帮我拿食物袋。”   她指的是食堂发生的事。   他没给反应。   也没看她。   一层眼皮松松挂着,两只灰白的眼珠一动不动,浅得有些过分,乍一看去犹如一大片空洞的眼白,十分骇人。   “我叫姜意眠,很高兴认识你。”   她伸出手。   一只白而柔嫩的手,越过长桌,直直伸到他眼皮子底下来。   刀疤扫她一眼,起身就走。   “我不是议会的人。”姜意眠在后头解释:“我是流民,p97数据库里没有相关记录,确定我违法之后,它就放我进来了。”   他全当听不见。   唯独她喊了一声:“刀疤。”   是他的名字。   步伐出现一个微小的停顿,他瞬间回神,继续朝混乱的左区走去。   广场分左右,姜意眠知道这个。   只是她不了解,右边一度被戏称为缩头乌龟区、苟且偷生区,而左边,原本才是真正的监狱。   “今天谁?”   刀疤说得没头没尾,人群里立刻推出一个面带惧色的犯人。   那人左右张望好路线,拔腿就跑。   刀疤压低身体,犹如一头迅猛的豹,猛地追了上去。   不消半分钟,那名犯人被摁在地上,双手抱头。   一副完全没有挣扎欲望、直接放弃的架势,弄得其他犯人兴致缺缺,嘘声一片。   “跑什么啊,这监狱里谁能跑得过刀疤?”   “就是,打啊!”   “没打就认输,小心他真要了你的命!”   犯人抖得更厉害,也抱得更紧了。   刀疤没理他自欺欺人的防护措施,拳头一个接一个往下砸,一次次打进肉里,发出噗噗、噗嗤的声响。   犯人不断哀号、求饶。   刀疤一直打到对方声音渐消,慢慢地连闷声痛吟都听不着。   犯人们都小声判断:“刀疤今天可能来真的,这个活不了了。”   他才停手,起身。   一手模糊的血肉,一脸乖张的表情。   满不在乎地甩了甩手,刀疤接过独眼递来的水,大口大口灌进嘴里。   在喉咙上下剧烈滚动的同时,他那双沉默但残暴的眼睛,牢牢锁定在姜意眠的身上,让她直接联想到两个字:警告。   他在通过这种方式警告她,不要再试图靠近。   否则下一个被打到奄奄一息的人,可能是她?   果然,王不好擒。   打是打不过的。   友好沟通完全无效。   姜意眠沉思片刻,回到昨天的座位上。   她独自坐在长桌边,组装零件。   其他犯人们落座远处,无所事事地往这儿望,翻来覆去、不厌其烦地望。   一切恍如退回到昨天。   可其中的氛围截然不同。   如果说昨天,姜意眠把他们的凶恶注视,当做敌视,当做危险的预兆。   误以为他们时刻都在密谋,什么时候揍她,准备从什么部位开始乱拳狂揍。   到了今天,她打消所有偏见,已经毫不怀疑,他们真的、一定、肯定,只是单纯想要看看她。   说不定还在内心疯狂的赞美她。   这到底是什么心态呢?   好感度不会说谎,大家的反应也不假。   他们明明对她抱有好感,却又不肯摆在明面上,更不敢过度接触她。   这种氛围,简直像……围观动物。   没错。   之前有人说过,人类就是喜欢围观动物,这句话放在眼下再适合不过。   也许他们正将她视为某种陌生的、珍稀的、脆弱但又神秘的动物。   故而忍不住围观。   故而没办法靠近。   免得伤害到他们自己,或更多担心伤害到她。   关于拉近距离,打好关系。   她已经试过各种办法,他们坚持拒绝她的靠近。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要怎么做,发生什么事,才能让对方主动除去屏障?   姜意眠没有养过动物,也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去过动物园。   不过她稍微一想,一个理所当然的想法诞生于脑海之中。   无论饲养员,还是路人。   无论喜欢这只动物,抑或警惕这种罕见动物。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   试想,一旦这只小动物状态不佳,情绪不佳,严重到,旁人眼里威胁到生命安全的程度。   还有谁能无动于衷?   因此,姜意眠再次有了一个天才般的主意。   这天中午。   她故意没去食堂吃饭。   作者有话要说:  眠眠:我,其实,是个天才啊XD 第40章 诸神之子(9)   食堂内,一条队伍排得又长又乱,有人忽然发现不对劲:“哎,你们谁瞧见小家伙没有?”   前面回:“不是在你身边么?”   后面应:“她那么小小的一个,你们好歹让开点,挤成这样怎么找得着?”   左右两边四下里一瞧,“等等,她好像真的不在这儿?!”   这话一出,犯人们立刻原地散开。   “不在这。”   “我这也没有!”   “前面有没有?”   “没有!”   左看右看,的确没看见人,这就怪了。好端端一个小家伙,还能飞了?   “该不会去洗漱间了吧?”   “走丢了?”   “不可能!我两只眼睛清清楚楚地看到她走进食堂!”   “那怎么突然不见了?”   “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嘿,说实话,是不是你们谁偷偷把她藏起来了?”   “!阿莱,是不是你干的?!”   突然被点到名字的犯人一脸迷茫:“哈?”   “别装傻!昨天晚上你可是亲口说过,真想趁着大家不注意,偷偷把小家伙藏起来,那样就能想看多久看多久。难道你能否认?”   那人说得义愤填膺,众人当下:“阴险狡诈的渣滓,你还说过这种话?”   ???   莫名其妙被针对,阿莱无辜且郁闷:“我是无从否认,但又不止我一个人说过那种话,为什么你们不怀疑刘森?”   众人纷纷扭头:“刘森?”   刘森面无表情,伸手一指:“他想借着排队假装滑倒,目的是摸一下小家伙的头发。”   众人再次转移目标,齐声讨伐:“下流!”   “龌龊!”   “肮脏!”   “不要脸!”   ……   眼看话题中心从‘小家伙跑去哪里了’,逐渐要走向‘我们之中哪个阴险狡诈肮脏下流不要脸的渣滓,妄想抢在所有人面前接触小家伙’,并且掀起一轮腥风血雨。   在他们即将大打出手的时刻,有机灵的犯人探头一看,“别吵了,伙计们,她还在广场!”   哦,小家伙在广场!   怎么会在广场呢?   吵架、打架,一切粗暴行为戛然而止,犯人们扎堆挤在窗户前,往外看。   百米之外的广场空空荡荡,一个纤细幼小的背影坐在那儿。   一向被他们所厌恶的人造光仿佛被切碎,被赋予新的光彩,星星点点落在她的长发上,让人不禁想起遥远的、人类曾经深深依恋的、真实而灿烂的阳光。   这一幕,光是远远看着,他们都恍然觉得心里,好像有花在开。   “是她。”   不会有其他人了。   “可她为什么不来食堂?”   “她不打算领取营养液?”   “这可不行。营养液再糟糕,也比没有好!”   “没错,我这叫她过来!”   既然已经背负污名。   本着不干坏事白挨骂的原则,阿莱撒腿要跑。   不过让他始料不及的是,刀疤及独眼出现在视野边缘,后者瞧了瞧他,又瞧了瞧刀疤,开始嗯哼、嗯哼地狂清嗓子。   阿莱一秒领悟,换上正义凛然的口吻:“今天上午p97一直在顶楼观望我们,中午这来历不明的小女孩就拒绝来食堂,我想这其中一定藏有议会的阴谋,就让我去打探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我去!”   “我我我,我喜欢打探消息!”   “都给我滚开,喜欢有什么用?你们这些废物能干什么?我来!”   “别说了,谁有我长得有亲和力?她必然选择我!”   一伙人再次抢得头破血流,就为了跟一个小女孩搭话。啧。   要说出去,谁相信这里是监狱。   谁会信监狱里关押着的犯人,是连议会都觉得无可救药的恶徒呢?   这头独眼无奈叹气。   那头阿莱杀出重围,一脚踏出去。   正在得意猖狂地笑,却不料他人横来一脚,绊得他差点正脸着地。   “谁暗算我??”   阿莱怒气冲冲,接着侧头一看,怂了:“刀、刀疤……”   犯人们这才发觉,小家伙不来食堂这件事,刀疤始终还没发话。   “我就去看看……”阿莱弱弱道:“不论多可疑,她只是一个小女孩,挨饿伤身体,伤了身体会生病。”   其他人默默接话:“生病了我们没有医生。”   “没有药。”   “她只能越病越重。”   “病到一定程度,她就会——”   不行,不能说那个字,太恐怖了。   这会儿也没心思抢名额了,他们七嘴八舌地劝:“让阿莱去吧。”   “阿莱不会泄露我们的事情。”   “况且我们也没什么秘密可泄露。”   “阿莱长得人模狗样,还会唱歌,小女孩都喜欢他。就让他去打听她的来历,她会对他说实话的。”   “不交谈也行,至少让他送两袋营养液去。”   “对对对。”   “是是是。”   两百多个犯人一时间团结得空前绝后。   连独眼都暗暗点头,偏偏刀疤垂着眼皮,仍然没有动摇,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一句:“饿了她自己会来吃。”   玻璃珠似的眼珠缓缓转动,视线划过一张张脸。   就这样冷漠地打发了他们。   *   可恶的刀疤你没有心!   被迫重新排队、或已经领取到营养液,坐上桌的犯人们,心里痛揍刀疤几百万遍,个个心不在焉的,忍不住遥望那个背影,心想:我们的小家伙实在太太太太可怜了!!   但事实上,在他们看不见的一边,姜意眠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可怜。   装好的肉味、蔬菜味营养液;   一块硬邦邦的袋装小面包、被层层包装一看就很珍贵的果汁饮料,以及压缩饼干、仅剩五分之一的酒瓶……   蛇活像一个黑洞,一个百宝箱,一样样神奇食物往外吐,迅速在地面上堆积成一座小山。   “……”   只是不打算真的挨饿,拜托蛇去食堂拿一点点蔬菜味营养液过来而已。   没想到它弄来这么多东西,姜意眠一时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   “这是从哪里来的?”   她指着小面包,蛇回答:“他,们。床。”   犯人们房间里床底下来的。   “饮料也是?”   点头。   “饼干?”   点头点头。   好了,剩下不必再问,除营养之外,估计都是犯人们宝贝的私藏,意外被蛇一网打尽。   “把这些放回去。”   姜意眠手指点地,划了一大个圈,所有蛇觉得好的食物都被圈在里头。   “这是别人的东西。”   因为蛇是为了她才这样做,真要追究起来,她难逃其责。   也为了避免下次再出现类似情况,姜意眠正色,认认真真地告诉它:“不经同意,擅自取走别人的东西,是偷。不要随便偷东西,那样不好。”   蛇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蛇,好。”   缺头少尾的。   不太确定它想说:它是一条好蛇。   还是:它只是一条蛇,不需要讲道理,偷东西照样好。   她郑重声明:“偷东西就不是好蛇。”   蛇想了想,“你,饿。”   “没关系,我有营养液。”   姜意眠只留下她想要的一小包营养液,“把其他食物还回去吧。”   可是——   可是你明明不喜欢营养液。   你昨天在食堂里皱眉毛。   你不高兴。   你来你去,蛇有无数反对的话想说。   它一点儿都不在乎它是不是一条好蛇。   反正它是一条忠犬,为主而生,只要能做有用的犬,好不好、坏不坏,被人喜欢或者讨厌都没有关系。   它本来是这么想的。   可当它抬起头,看见她微微皱起的眉心,发觉它的行为也让她皱眉之后。   它变了。   原来还是想被喜欢的。   犬也好,蛇也好,一点点也好。   它太想讨她的欢心,想被她喜爱,终究还是一口吞下辛苦搜刮来的好东西,沉默而听话地,将它们一一归回原位。   “谢谢。”   她没有对它笑。   她好像从来还没有笑过。   要是有什么东西能让她高兴,让她笑一次就好了。   蛇漫无边际地想着,温顺伏在她脚边,看着她使用能力,指尖一次又一次地开花。   一次一朵。   撑死两朵,再多没有,一片花瓣都没有。   姜意眠被一朵朵漂亮的花所困扰,不由质疑:「086,这个能力确定有存在的必要?」   这个副本里,系统意外的慷慨,直接答:【能力施展效果与环境有关。】   环境。   什么环境?   仰头,人造太阳。   低头,沥青地面。   环顾四周,金属质感的建筑物,整个13区都是统一风格。   没有树木,没有花,没有草。   没有猫狗,没有鸟。   没有白云,没有夕阳晚霞,甚至没有雨雪风霜等自然天气。   姜意眠低头,望着自己指尖的花,仿佛是这个世间唯一的自然的存在。   恍然大悟。   是环境。   一旦被这全然没有生气的人造环境所包围。   即便是神,也无路可逃。   *   摘下今天六朵花,取来昨天的两朵,并排放在桌上。   再一次使用能力,姜意眠能确切的感觉到,一丝丝能量自指尖漫出的奇妙感。   这回有四朵。   也就意味着,理论上来说,一个环境里的自然元素越多,她的能力施展效果越好。   不过还得涉及到所谓环境的范围限定,究竟是一颗星球,一个区域,或单单一个监狱、一栋楼内?   她的花是否会枯萎?   能不能真的震慑到人们?   一切有待实验。   眼下能做的,似乎只有尽量开花而已。   姜意眠一边不紧不慢地开花,余光划过安安静静的蛇,想起给它取名的事,蹲下身,在地上写了几个字。   陈,林,张,周,裴。   一次性能想起来的姓不多,就这五个,她让蛇选一个。   “姓?”蛇不太能理解。   她解释:“名字里的第一个字,就是姓。”   蛇:“你。”   “我?”以为他在问她的姓,姜意眠依样写下自己的名字:“我叫姜意眠,姓姜。”   蛇跟着念:“姜。”   姜意眠嗯一声:“陈,林,张,周,裴,你想姓什么?或者这些都不要,应该还有顾,李,赵,钱。”   蛇慢慢地吐出一个字:“姜。”   姜意眠这才明白,它不是问她姓什么,而是想要她的姓。   它想姓姜。   她的表情一下疏淡很多:“你不能姓姜,换一个。”   同姓的感觉并不好。   仿佛对方沦为完全的附庸品。   也容易造成一种双方关系过分密切的错觉。   毕竟这才是第三个副本,身为一个玩家,姜意眠不想与游戏中的任何事物牵扯过深,以免时间长了,产生不必要的情感,或混淆现实与游戏的细枝末节。   她很清醒、很纯粹地在玩一个游戏。   所以她又写一遍所有自己能想到的姓,“选一个吧。”   声音不大,挺轻软的。   但那张沉静的面庞上笼着一层弧光,微微低着眼的时候,恍惚间正如一个威严的神。   说不上喜怒,没有哀乐。   神的话语不容万物抗拒。   蛇最终选下一个字:裴。   它是一条沉默的蛇,姜意眠简单明了,帮它取名为,裴默。   它却摇了摇头。   “三,字。”   它想要三个字,姜意眠干脆利落:“裴一默。”   姜,意,眠。   裴,一,默。   蛇来回念上七八次,低声说:“谢,谢。”   “不用谢。”   解决取名的事,姜意眠一直使用能力到精疲力竭。   赶在犯人们回到广场前,她麻烦蛇把花送回房间,自己靠在桌上休息。   真的只是单纯休息而已。   然而画面落在犯人们眼里——   “快看,她怎么了?她怎么趴下了?”   “哦,她一定是饿坏了。”   “也许她正在感到难过,她讨厌这里,也讨厌我们。”   “都怪某个人!”   他们幽怨地盯着刀疤。   而姜意眠一不小心睡了很久。   几乎整个下午都伏在桌上,埋着脸,一动不动。   连机器人p97都为此感到担忧,破天荒地踏入监狱广场,询问她是否身体不适。   她否认了。   p97一再强调食物的重要性,严厉得像上个副本里的教导主任。   犯人们从未如此赞同破铜烂铁的意见过,连连点头,拼命点头,心想:今晚小家伙总该乖乖吃饭了吧?   可是。   结果。   他们万万没想到,到了晚上,她居然又不来食堂吃饭!   怎么可以!又!不!吃饭!!!   作者有话要说:  眠眠:我绝食,我装的。   不要心疼我,因为你们私藏的小零食都在我面前。 第41章 诸神之子(10)   入夜,犯人们再次现身门外,聚众围观他们心心念念的小家伙。   不过相比昨天的兴奋、雀跃。   今天的他们,因为她的断食,因为她的无精打采,不由得都感到心情沮丧,一个个犹如霜打的茄子,脸色怏怏。   一种淡淡忧郁的氛围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   在这片陌生的忧郁之中,不知谁先沉沉叹了一口气,“她瘦了。”   隔着门,隐约能瞧见那张铁床上那一小团身形,其他人不由自主地、煞有其事地附和:“可不是,瘦得都没人样了。”   “本来就小小的,再这样下去,我该担心她像冰淇淋一样化掉。”   “冰淇淋是什么?”   “不要扯开话题,谁知道到底为什么她不来食堂?”   无论进监狱之前,之后,这儿可没人养育过小女孩。   谁让超自然时代不提倡家庭养育,否认一切情感羁绊的必要性。   那群该死的议员们一致认为,爱情、亲情都是极易影响工作效率的不稳定因素,是一块人类进步过程中巨大的绊脚石。   因此自人类离开地球,婚姻、家庭、父母子女的概念接连被消除,法律规定,所有新生的婴幼儿必须由议会接手。   除特殊优秀人才被提早任用,或综合素材呈劣性评价的人类被放逐到下位区之外。   绝大多数的人类都在议会名下接受所谓的优化教育、良性培育,直到他们成年,并且对议会表现出绝对忠诚之后,才得以通过独立人格的判断,获得一些芝麻大小的自由。   ——里头还不包括自由地与亲生父母往来。   成年人尚且不能,遑论孩子。   议会极力反对孩子们对议会之外的人、事、物产生依恋情感,所以在这个时代,孩子,几乎只是一个概念性存在。   那个古老的定理怎么说来着?   在亲眼看到成长期的孩子之前,孩子们既存在,又不存在。   毕竟源源不断送去议会的是真正的孩子,至于数十年后走出来的——,谁知道呢?   监狱犯人们以前都没见过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压根无法猜测小女孩的思维。   他们绞尽脑汁想了老半天,至多得出一个简单粗暴的结论:正常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拒绝进食。   如果她拒绝了。   要么她有问题,要么,食物有问题。   二者选其一,他们不假思索,偏向后者。   认为是E级营养液实在糟糕到无法下咽,小家伙才会宁愿挨饿。   犯人们眉头紧皱,盘点起自己的秘密家当。   “我有一块硬面包。”   “我有两颗水果味糖,味道有点怪,但外形颜色好看,而且保质期超长,她应该会喜欢?”   “蔬菜味压缩饼干,用营养液加工而成的仿制品怎么样?”   零零碎碎一点,好伙计,私藏还真不少。   独眼大手一挥,大家返回房间,翻出自己珍藏许久的新鲜玩意儿,一个不留地上交,一并摆在小家伙的门前。   他们为谁去敲门而发生一阵不大不小的争执,差点大打出手。   经过不下三轮的低声讨论,最终决定,所有大方贡献私藏的人都值得嘉奖,就由他们统一倒数,负责敲门。   倒数三秒。   敲门三声。   犯人们一溜烟躲到楼梯边。   姜意眠睡意朦胧地打开门,低头,只见白天蛇大费周章搬过来,又被她训斥后搬回去的零食们,一个不少回到了她的面前。   脑海里不禁缓缓冒出一个:?   *   “怎么样,看见什么没有?”   “出来了吗?”   “她看到我们送的东西了吗?”   后排犯人频频催问,听着前排猛地一个抽气:“嘶——”   顿时紧张至极:“她不喜欢?”   阿莱满眼放光:“不,我只是看到她,突然想到一首歌。小白兔,白呀白,两只耳朵竖——”   “闭嘴,现在不是唱歌的时候,赶紧观察她的表情!”   一个巴掌怒盖过好,还好,不痛。   几十个巴掌接连改盖过好,阿莱双手抱头,往外探一半的眼睛,开始实时转播:“她出来了,好像忘记穿鞋子了。”   犯人们担忧:“怎么可以不穿鞋!刚才是谁敲的门,为什么不提醒她别着急,慢慢来,至少穿上鞋子再来开门??”   阿莱:“她在看食物了!”   他们热血澎湃:“!!她高兴吗?收了吗?收了谁的?”   阿莱:“没有,她走了。”   饱受打击:“???为什么,难道这些食物她也不喜欢?”   下秒钟,阿莱:“她回来了,在我们送的食物旁边放了一朵花。”   “这代表什么?她喜欢我们的礼物,她很高兴,所以她要送我们一朵花?这是交换礼物?”   “不。”阿莱:“她又把门给关上了。”   “什么意思?”   “果然还是不喜欢?”   “明天该不会还要断食?”   哎,忧郁氛围去而复返,大家愁眉苦脸坐在台阶上,满心惆怅。   “不管了。”阿莱蹦了起来,“不管要杀要剐,就算刀疤在这,我也要豁出去,当面问问她不去食堂的理由。”   周围鸦雀无声,只有一个人拉他:“呃,你确定,就算刀疤——”   “非常确定,不用拦我,我去定了!”   阿莱意气风发,才走出去一步,后领被猛地一拽。   他回头一看——   “我我我错了啊啊啊嗷。”   咚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撞到地面。   怎么回事?   姜意眠贴着墙,隐约捕捉到脚步声,转身,轻手轻脚爬回到床上,装睡。   那道脚步渐渐走到门边,停了一会儿。   这时房间里很静。   房门外没有风,人静,月亮也静。   良久,门被敲响,一道低哑的声音响起:“我知道你醒着。”   是刀疤。   *   姜意眠坐起来。   没等她下床,门被推开,一团模糊而庞然的影子落进来。   在冷光下迅速生长、变形,眨眼之间变成一个比例怪异的、人的形状,而后。   被它的主人一脚踩住。   视线上移,姜意眠需要仰起头,才能看清来人那张轮廓分明的脸。   一双浸在暗色里的浅眸。   “吃了。”   与冷淡的表情不符,他端着一小碗白粥,煮得绵软发烂,微微浮着热气儿,闻起来有一股极淡的甜味。   是,白粥,啊。   一个贪嘴的玩家双眼微亮,旋即,稳重地控制住情绪,对着刀疤说:“我不是议会的人。”   刀疤:“吃。”   姜意眠:“我不会对你们造成任何伤害。”   刀疤眼皮半盖,一排睫毛短而分明,投下一根根影,如扎人的针。   “吃了再说。”   他已经让了一步。   可所有人眼里无害的小家伙得寸进尺,又一次字正腔圆地声明:“我是流民,之前没来过主星。”   “……”   四目相对,刀疤面无表情,薄削的唇角抿在一起,往下。   “听到了。”   十秒钟后,他终究是这么说了一句,把碗筷塞进她手里,转身坐在床角,双手一抱。   一副非要亲眼盯着她一口一口吃完的架势,面相极其冷恶。   目的达到,姜意眠倒不在意他的注视,道谢之后捧起饭碗,因久违的白米饭,连双眼都颇为欢欣的眯起。   更像一只餍足的小动物了。   阿莱如是想道,大着胆子走进门。   见刀疤用眼尾瞥来一眼,没阻拦,他心中暗喜,赶紧大步上前,轻声打招呼:“嘿,我是阿莱,你叫什么名字?”   姜意眠有些含糊地报出姓名。   “姜意眠。”   “眠眠。”   “好听好听。”   阿莱居然没被轰出来,其余犯人忙不迭也挤进来,脸上挂着硬挤出来的核善笑容,竞相提问:“你今年多大了?”   “为什么没有在议会规定的养育所生活?”   “你来自哪?”   “为什么入狱?”   姜意眠慢慢把饭给吞下去,脑子转了一圈,才半真半假地答:今年十八岁,失去记忆,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   至于入狱原因……   她轻描淡写地道出自己的光辉战绩,震得众人目瞪口呆。   “你们呢?”   想要稍微多了解一点。   才刚打破对方的防备心,在打探反动派消息之前,也需要的一些普通话题作为铺垫。   姜意眠反问:“你们为什么在监狱?”   阿莱腼腆一笑:“我喜欢唱歌,家里还有把吉他,被人举报了。”   “我是因为酗酒,哈哈,被警告过很多次了,老毛病改不掉。”   “走私枪支。”   “呃,违法进入古地球?”   “反对议会主张,宣扬享受主义。”   ……   各种各样的理由。   除却一个胳膊粗壮的犯人自称杀了议会走狗,暗杀议员失败后被送进监狱。其他大多数的罪名,在姜意眠看来,都不太能理解。   包括她自己的讲故事入狱。   “为什么唱歌会入狱?”   她这个问题,在他们看来实在天真得过分。   “当然是因为禁止娱乐。”   “音乐、舞蹈、美术、游戏,一切议会认定的非必要文字、影视作品,都是禁止项目。”   “生活方面还有过分精致的食物,服装之类。比如你手里这碗白粥,来得可不容易,万一在外面被发现,相关人员非进监狱不可。”   “别忘了私自圈养动植物,严重违法行为。”   “非要说的话,超自然时代之前我们享受过的所有东西,现在都被禁止了。”   禁止娱乐。   禁止一切娱乐。   进入这个副本以来,姜意眠不下三次听到这句话,至今才深刻领会,原来这里真真正正地禁止一切,并非玩笑。   她不明白:“为什么禁止娱乐?”   犯人们哈哈大笑,语气嘲弄:“为了一心发展科技,实现伟大的超自然计划,娱乐至下,效率至上!”   “不会有负面影响吗?”   “发明思想钢印之后就不会了。”   阿莱笑容转淡:“思想钢印就是一种操纵思想的机器,这个时代最糟糕的发明。”   “如果议会需要你勤勤恳恳的工作,就会为你打下‘你热爱工作,除工作之外你毫无乐趣’的思想钢印;   “如果需要你上战场打异兽,就为你打下‘遨游星际使你心潮澎湃,为全人类而战斗是你至死的荣耀’;   “同一个道理,假如你沉迷不必要的私人爱好或一段情感,妄想建立一段长久的稳定关系,议会都会派上思想钢印,只需要五秒钟,你的思维会发生逆转,对一台机器输入的内容深信不疑。”   姜意眠:“就算是很抵抗的内容?”   “再抵抗也没用,迄今为止,只有议会造成的另一大思想——自然恐惧——能抵抗思想钢印。剩下的,就是我们这些无可救药的人类垃圾,被丢到13区,以免我们过度消耗资源。”   出现了,自然恐惧。   姜意眠张了张嘴,刚想自然地将话题过渡到诸神、陆尧,以及反动派。   双手忽地一空,碗被刀疤抽走。   一句‘吃完就睡’,他环视一圈,莫名有些威胁的意味,随后离开房间。   “啊,是该早点休息。”   “明天见,眠眠!”   “好好睡觉,要盖好被子。”   犯人们一脸不舍,走三步退两步,终于还是离开房间。   阿莱有意磨蹭到最后,左右一瞧没人,飞快凑过来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能不能记住我的名字?”   姜意眠点点脑袋。   然后他告诉了她,一个有关刀疤的秘密。   “七年前,刀疤是跟陆尧齐名的上校,他们还是好兄弟。”   “直到被异兽之主袭击之后,陆尧接受科研院所的改造,成了议会忠实的走狗。刀疤开始质疑议会,怀疑战争的本质,开始拒绝上战场。”   “不过这还不是他进监狱的原因。”   “其实我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刀疤不是一个坏家伙。” 阿莱严肃道:“一个因为这种事情在监狱里呆了七年的人不会太糟糕。”   阿莱说,刀疤真正沦落监狱的原因是。   他开始读诗。   *   刀疤读诗。   一个沉默又乖张的危险分子,经常在夜里一个人阅读诗篇,这反差应该是有趣的。   但或许是时代背景的关系,好像只显得悲哀。   一个没有娱乐的时代。   一批没有思想自由的人。   娱乐至下,短短四个字越是默念,就越是熟悉。   犹如一块拼图对上位置,脑海里骤然多出对应的部分记忆。   模模糊糊的,姜意眠想起自己生活在一个离白米粥十分遥远、有光脑、娱乐至下的科技时代。   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时代。   她是一个双腿残疾的人,厌倦压抑又无趣的日子,对悬疑刺激题材的作品格外感兴趣。   所以她收到游戏,迫不及待地开始游戏,不设想被困在游戏。   只有这些。   有关身份家庭、亲人朋友、游戏性质的记忆,仍旧一片空白,想破头也没用。   也许随着游戏的进行,迟早都会揭开。   姜意眠闭上眼,感到自己渐渐沉入夜晚,坠入另一个人的梦中。   *   那是一个金属打造的牢笼,纯色的世界,具有一种冰冷死寂的美感。   空气里弥漫着浅淡的腥甜。   昏暗光线之中,她望见千万条漆黑的荆棘自一片虚无的上空垂挂下来,一圈又一圈紧紧卷缠住女孩脆弱的脖颈、手脚,乃至穿过皮肉,从她形状漂亮的蝴蝶骨中生长而出。   女孩宛若一只光//裸的天鹅,遍体青色淤痕,婴儿般蜷缩着,长发如泼洒的颜料一般没有边际地四处延伸。   一个男人伏在那里。   他的指尖似刀尖,划过白皙的腰侧,女孩的腰上便添一道狭长的伤口,流出殷红的血。   他低头亲吻那片肌肤,肌肤又缓缓愈合,光滑细腻如新生。   姜意眠走进一步,看清了。   那个女孩长着她的脸,神色空洞得像一具尸体。   而那个男人。   是陆尧。   他在梦里囚禁神。   妄想成为一个凌驾于神之上的人类,从而永远禁锢神,支配神。   亵渎神。   姜意眠退了一步。   仿佛察觉到什么,陆尧猛地掐住那个她的脖子,侧过头来,直直看向这个她。   “你还有七天。”   他没有表情,没有敬畏。   用着最残忍、最冰冷的口吻对神宣言:“七天之后,我翻遍13区,就会来监狱抓你。”   “在那之前——”   “尽管逃。”   作者有话要说:  万人迷团宠部分好像写多了,节奏慢了。   啊我就是个辣鸡!好想一口气跳结局!   ps:思想钢印源自《三体》 第42章 诸神之子(11)   “离开那里,Shalitch!”   “堕落神的气息正将你包围。”   “尽快找到我们忠诚的信徒,破例而生的半神Pakaash,它就在你的咫尺之处,它将带你返回神殿!”   “离开!离开!离开!Shalitch!”   梦境被混沌的泥浆所沾染。   女孩、荆棘、陆尧。   一片人间炼狱般铺满鲜血的监狱,犯人们死死瞪着眼睛,残肢碎体混着浓稠的脑浆,张开嘴巴,也发出那种低沉而强烈的嗡嗡声:“离开,离开,离开这里,Shalitch!”   万物皆在膨胀、扭曲。姜意眠骤然醒来,额头沁着一排细细的冷汗。   ——预兆。   脑海无端蹦出这个词,她意识到,这是一个诸神送来的预兆梦,用以告诫她,决不能落入陆尧的手中。   七天。既要找到所谓的半神,又要离开监狱,难度很大,时间只少不多。   姜意眠简单洗漱过后,直奔食堂。   “早、早上好!”   “昨晚睡得好吗?眠眠?”   “眠眠,糖果是我送的,你记得吗?喜欢吗?我这还有,来来,都给你。”   “不用排队,你想要什么味的营养液?告诉我,我去取!”   “你想坐在哪里?”   “我这有位置!”   一瞬的局促过后,犯人们忙不迭朝她打招呼,往她手里塞东西。   这般热情到近乎狂热的态度,跟昨天见了她就逃的模样,活像两批人。   “用不着营养液,麻烦各位伙计让一下。”   声浪之中,数阿莱声音响亮,双手举得高高,使劲招呼:“眠眠,到这儿来,我们给你准备了好东西!快来快来!”   姜意眠稀里糊涂抱上一大堆犯人给的小玩意儿们,往那边走去。   人就这么一小只。   东西倒不少,又不是什么好宝贝,反而把脸给遮了大半。啧。   “这些家伙,送的什么乱七八糟废弃物。”   独眼坐在一边,主动接过东西。   阿莱在右边,往后退了一大截,给她让出一个位置,而后一摸口袋,双手包成一个大拳头,神神秘秘地问:“猜猜里面有什么?”   姜意眠摇头,猜不到。   “一颗水煮蛋!没想到吧?”   “这可是刀疤特地找人带进来的,还热着,好像得剥壳?我试一试。”   一颗粉白色的鸡蛋躺在手心。   阿莱一手轻轻掂着,一手严格控制力道,小心翼翼地剥。   足足花费两分钟才将这个对他而言、实在小得可怜的鸡蛋剥干净,完好无暇地递给她。   姜意眠对他说,也对刀疤说:“谢谢。”   阿莱笑眯眯的。   刀疤坐在对面,照例支着一条腿,嘴里还咬着一袋肉味的营养液,淡漠无声。   “对了,你们昨晚有没有做噩梦?”   提及这个,姜意眠眼皮轻轻一跳。   好在没有着重问她的意思,阿莱自顾自地描述:“我梦到一片辽阔且深不见底的森林,浓雾弥漫,树木都是枯萎的,树枝的走向非常怪异。一条条蛇身体长又柔软,卷缠在各种动物的身体上,就像组成一种新的诡异的共生动物。   “但最最让我印象深刻、毛骨悚然的是,所有生物好像都没有皮。树没有树木,蛇没有蛇皮,动物们都没有皮,浑身肉粉色,摸起来——”   “——嘿,别说了。”   独眼一把捂住他的嘴,脸色隐隐泛白:“我也做了类似的梦,够恶心了,用不着你这么详细的描述。”   犯人们偷听着对话,接连表示,他们同样被相似的噩梦所扰。   姜意眠心知肚明,必然是诸神为了给她托梦,动用到某种难以表述的能力,那种能量有所残留,才造成这个现象。   借着这个讨论氛围,她不动声色地来一句:“是不是因为那批新型怪物?”   顺理成章地将话题转向陆尧。   “呵,议会的头号走狗陆上将?传闻就因为这批怪物,连他都跟议会起矛盾了。”   大约有着特殊途径,他们身在监狱,消息却掌握得牢,一个一个围过来道:“不是因为怪物,是因为反动派。”   “谁知道我们伟大的陆上将怎么想的呢?异兽之主时隔七年又出现了,议会急得火烧眉毛,他倒好,放着一大堆军务不处理,非要跑来13区剿杀反动派。   “惹得不光上位区抗议,议员们指责。据说议会的另外两条老狗——那两个一脚踏进棺材的中将——都鼓动得不少士兵表态,说什么陆上将再不返回前线,他们只能脱离他的军队,加入中将的队伍继续为全人类战斗。”   “哈哈哈哈哈,陆尧该不会怕了异兽王吧?躲在13区?亏他想得出来!”   “不,没那么简单。”   独眼一言打断:“陆尧把怪物运到议会之后,以最快速度赶来13区,到现在为止一共一天半的时间。没有进过食,没有合过眼,他从头到尾没有给他的兵下达过任何确切任务,就只是领着人在13区翻来覆去的找。   “谁都弄不清楚他在找什么,但我敢肯定,绝对不止找反动派那么简单,否则他第一个该来的就是监狱,而不是发了疯似的跟所有人对着干。”   旁人听了连连点头:“13区可没有一个待见他的,不把他生剥活吞都算仁慈,他才不会平白无故来这冒险。”   “他肯定在找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个秘密,一种独特的生物,一个武器,或是其他什么,都说不准。   反正就是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否则怎么可能让走狗叛主,令效率至上者一意孤行耗费上这么多时间与精力?   大家一致这么认为。   而坐在他们之中的姜意眠,安安静静咬着水煮蛋,一脸无害。   “为什么找反动派要来监狱?”   她问。   犯人们脱口而出:“反动派头目就在第三层监狱。”   “第三层?”   “你可能还不知道。”   独眼指向一个方向:“从这边也能看到吧?那是积分榜。总积分前三的犯人随时可以去到上层监狱,那里有更柔软的床、更高级的营养液,甚至可以申请使用光脑。尤其第三层监狱,第三层的积分前三,还可以随时申请作为士兵训练营的陪训员,离开监狱。”   “不过对应的,积分垫底往往会被送去科研院,用来做人体实验。”   “对了!”阿莱一拍脑袋:“很快就该往科研院所送小白鼠了,眠眠还没有积分,这两天我们得一起帮她做零件换积分才行。”   1000个零件换取一个积分。   p97曾经对姜意眠说过,保持排名在两百名以上才能保住完全的安全。定睛一看——   她目前的积分:0   目前排名:倒数第一   比第两百名差了50分,也就是整整,五万个零件。   他们帮她做零件,他们自己的积分怎么办?   她问出这个问题,犯人们顾左右而言他,只说他们自己有办法解决,不需要担心。   唯独看似游离在话题之外的刀疤,这时眼眸一抬,丢出简洁有力的四个字:   “我们杀人。”   *   获得积分有两种方式。   一是组装零件,低效率低回报。   二是杀人,一个人十个积分,简单明了,足以抵去前者数十天的工作量。   在今天之前,姜意眠一直以为监狱里所有犯人白天都在广场上活动。   他们频繁地吵架、打架,发生暴力冲突,可赤手空拳地,并没有真正发生过死亡事件。   然而早饭之后,她跟着他们绕到食堂后面,才知道那里还有两个不大的铁皮仓库,一个放着刀棍斧棒之类的原始兵器,还一个锁着不下三十个、面黄肌瘦的人。   “小部分是议会的走狗,还有一些目的不纯、手段卑鄙的货色,一般就放在这,到时候送去科研院。”   “只有特殊情况,我们才会真正动手。”   阿莱用词委婉地解释着,被刀疤随意地推开。   刀疤脸上一道刻骨的疤,手里勾着一柄锋利的刀,大而粗粝的手掌自然下垂,仿佛刀就长在他身上,是他多出来的一根指。   他杀人也快。   走上前去,拎起一个,刀起刀落,受害者大张着嘴,连一个字都还没喊出来,就断了气。   仓库里光线黯淡,逼仄,空气仿佛冻结住,姜意眠一连看着他杀了七个人。   红色的积分榜里,起初只有他一个人的排名在动,从第四上升到第一。   接下来,其他被他点到的人,因为积分不够多、不够安全,也挑了一两个人,动手。   “我错了,我不是议会的人,我真不是啊啊啊——”   “放过我吧,我们都是被议会利用的人,我们都是被放弃的人,为什么——”   “刀疤你给我记住!你只是一个叛徒,一个可耻的懦弱的叛徒!你背叛了你的信仰,背叛议会,背叛了所有死去的战士,你这个——”   哭诉的,求饶的,愤怒的。   淡然的,冷漠的,戏谑的。   杀人者与被杀者形成鲜明的对比。   视线划过一张张脸,姜意眠辨认出,这里头不乏在食堂送过她礼物、在洗漱间见了她拔腿就跑、又在夜里偷偷摸摸关心赞美她的犯人。   送礼物但是也杀人。   关心小动物但是也杀人。   似乎并不矛盾。   轮不到她来评价。   姜意眠正要收回眼神,冷不丁地,对上刀疤的眼。   他生来一双猎食者的眼睛,眼角尖锐上扬,挂着血珠,就一滴。   要落不落在那儿,更为他添上一抹残忍厉色。   “过来。”   他给她一把刀。   又拖拽过来一个浑身颤抖等死的人。   旋即一手压着她的脑袋,不断往下压,压得很低,以至于让她能够清清楚楚地直视对方那张因惊恐而骤拧在一起的五官、每一块紧绷的肌肉,与竖起的寒毛。   刀疤垂下眼,一身血腥味猛烈地袭来,仿佛温柔地抱着她,又像刻意逼迫她。   “杀了他,我就带你去第三层。”   他这样说。   作者有话要说:  刀疤,一个谜一样的狗子。 第43章 诸神之子(12)   反动派头目在第三层监狱,她必须去第三层。   越快越好。   姜意眠非常确定自己没有以任何形式表露过个人想法,但不知怎的,刀疤看穿了她。   他想逼她知难而退。   她也确实无法杀人。   ——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想不想。   这是一个游戏。   玩游戏的人要时刻谨记这点才不会被游戏玩弄。   姜意眠始终保持着清醒、冷静。   在确认这个游戏、所有游戏角色的性质;确认她所生存的,现实世界的法律与社会秩序之前。   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杀人。   她不允许自己因为游戏,沾染上不该沾染的东西,以至于成为将来回归现实得的障碍。   所以她不想杀人,她没有动。   她身上没有半分杀意。   刀疤似乎笑了一声,似乎没有,也许是在笑她,更可能是在嘲笑他自己。   “连他都杀不了,你就去不了第三层。”   他这么说着,十分矛盾地,一边握住她的手,一边用掌心遮住她的眼,往下用力一扎——   噗嗤。   温热的血大肆喷溅。   姜意眠侧过头,便能很近、很近地看见刀疤那张被血溅满的脸。   唇角依旧往下抿,仿佛对这个世界带着天然的厌恶,对杀人这件事感到波澜不惊。   “我的积分。”   “我杀的。”   他瞥了一眼积分榜,松开手,转身要离开。   “刀疤。”姜意眠定定望着尸体,开口喊住他。   声音不大,语调没有大起伏。   长睫盖着澄澈的眼珠,她有着一张稚嫩的脸,轻声问:“要是我能打败你,你能带我去第三层吗?”   刀疤没有说话。   他连头都没有回,径直离去。   *   “眠眠,你真的想去第三层?”   刀疤走了好一阵子,死一般沉寂的氛围才缓过来。   阿莱满脸不赞同,“刀疤可不是闲着无聊捉弄你的人,第三层监狱真的极度、极度、极度危险!   “你要知道,在刀疤来之前,我们这一层不是这样的,我们不可能友好交流,更没有人敢坐在那边组装零件。因为一旦你坐下,就是把后背暴露给敌人,必死无疑。   “以前的第一层监狱,所有人都藏着武器,所有人都在算计积分排名,你随时可能杀掉一个人,也随时可能被杀,别说进食、休息,简直一秒钟都不能松懈。   “尤其是新人,经常连积分是什么都没弄明白,进来的那一天就会死去。   “是刀疤改变了这一层的规则,我们给新人三天时间适应监狱,也花三天来观察监狱,然后怎么处理新人、怎么分配营养液、谁来杀谁,一切都是刀疤说了算,才有了你所见到的相对的和平。   “第二层、第三层监狱可没有这样一个刀疤。   “如果说议会把我们这群人丢到监狱里,指定积分规则,设置三层监狱,鼓励我们自相残杀,就是为了制造出一批又一批的杀人机器。   “那么我想,其它层数的犯人已经彻底中了议会的圈套,被议会利用了个彻底。   “他们日复一日的杀人,逐渐从为了积分生存而杀,发展到没有理由的杀;他们已经习惯杀戮,并且对此享受、上瘾,转变成像异兽一样没有情感、头脑,只会本能地以厮杀、凌虐为乐的怪物。那种地方就算对我们而言都危险无比,更何况是你?就算有刀疤陪着,你们也不一定能在第三层生存下来。   “相信我,眠眠,那里根本不适合你,不要去,永远都不要踏入第三层一步。”   阿莱一口气说了好多,字里行间尽是焦急,是真心实意为她紧张。   抱歉,姜意眠并没有被打动。   可能是她有一点点皱眉的动作,让蛇以为阿莱惹得她不高兴。   余光里,一面不该有投影的墙上,忽而冒出一个三角锥形蛇头,大张着嘴巴悬在阿莱头上,离他只有一个手掌的距离,随时能将他一口吞下。   姜意眠发现了,微微地对它摆手。   它不太明白为什么,但它无条件服从。   蛇默默退了回去,躲在暗处一眨不眨地戒备着这个人类,绝对不准他伤害她分毫。   “——监狱里从来没有过女性,你无法想象那些人有多么低劣!一旦他们发现了你,必然会用上世间最肮脏、下流的手段折磨你……”   阿莱仍在苦口婆心,丝毫不知自己刚与死亡擦肩而过。   姜意眠则琢磨着别的一些事。   第三层一定要去。   刀疤一定打不过。   客观来说,光靠她自己的原始武力值,既不可能走出第一层,又难以保证身在第三层的安全。   她不可以,裴一默可以。   假如能把神的能力发挥到极致,或许花也可以。   不过,使用一样东西,必然会暴露这样东西。   当下的姜意眠不仅需要生存,还得注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以免陆尧闻声而来。   有关影子与花的抉择,她沉思片刻,做出了决断。   “阿莱。”   听见小家伙软软的一声,阿莱心神一荡,即刻停下喋喋不休的危险提示,低头看她,语气不自觉地放缓:“怎么了?是我说得太多了,吓到你了吗?”   姜意眠摇了摇头:“我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你有没有见过,”她边说,边抬起手:“会开花的人?”   这真是一个意料不到的问题,他们的小家伙似乎缺乏不少常识。   这个世界上会开花的只有一些植物、一些未发现的生物。无论如何,人类怎么可能开花?   阿莱为此感到忧愁又好笑,正要说没有。   可下一刻,他亲眼所见,她从指尖开出了花。   *   “我不记得我的父母是谁,也不记得之前生活在哪里。”   “只有一道声音,一直让我去找反动派头目。”   七分真,三分假。   姜意眠笼统交代完自己在这个副本里的经历,面前阿莱大睁着双眼,怔怔看着她的手,始终一脸不可思议。   是,花,耶!   好,漂,亮,的,花!   他,这,辈,子,头,一,回,见,到,人,类,开,花!   震惊之下,阿莱用一根手指头轻轻地戳了一下花。   软的。   他难以置信的,又轻轻戳了一下姜意眠的脸颊。   也是软的。   犹如神经成功对接般,阿莱很诡异地,迅速消化掉自己接收到的信息。   不就是开花?   不就是他们软绵绵又漂亮的小家伙,随手开了几朵软绵绵又漂亮的花朵而已,有什么大不了?   大惊小怪,大可不必。   心脏怦怦跳着,不清楚为什么,他发自内心地相信她所说的一切。   再荒诞都信。   不仅如此,阿莱还主动发挥一个艺术家应有的想象力,为她补充道:“普通人类是不可能开花的,我想了想,你极有可能经历过该死的科研院的改造!”   姜意眠眨了眨眼:“改造?”   “议会觊觎各种星际物种的能力,以造福全人类为名建造起科研院,进行了大量人类与异兽的基因融合、人体改造实验。这在主星人尽皆知,称不上秘密!   “不过迄今为止,他们只成功制造出一个完美成品,那就是陆尧的黑荆棘。等等——”   灵光一闪,阿莱恍然大悟:“你觉得有没有可能,陆尧在13区找到的东西,就是你?!”   好像说对了,又好像有点怪。   姜意眠仔细斟酌后,点头:“我觉得有可能。”   阿莱仿佛发现天大的秘密:“你没有记忆,p97无法识别你,这些都可以侧面证明你是科研院丢失的第二个研究成品!”   姜意眠:“嗯。”   “你的存在非常重要,对议会、对科研院、甚至对陆尧本人来说都至关重要,他们假意发生争执,实际上是为了掩盖正在四处搜寻你的事实!”   姜意眠:“嗯嗯。”   “怪不得你要去找反动派头目!对,你必须尽快借着反动派离开监狱,否则陆尧翻遍13区不见你,指不定会来监狱抓捕你!”   姜意眠:“嗯嗯嗯。”   就是这样,送上门的合理逻辑链。   趁着这个机会,她三言两语,又将自己的能力使用限制,和盘托出。   “需要自然元素的辅助?”   阿莱一下想到什么,拉着她走到存放武器的仓库面前,语速急促:“去里面等我十分钟,不不不,五分钟就好,我一会儿就回来,刚才的话不要告诉任何人!”   姜意眠应好,他撒腿就跑。   五分钟后,阿莱满载而归。   兜里一个塞满干草、手艺糟糕到不行的祖传护身符;   双手抱着姜意眠藏在房间里的花,腋下架着一大本蝴蝶标本;   身后还跟着一个刀疤;   面无表情端着一株绿油油的仙人掌。   “监狱里所有自然元素都被我搜刮来了,全在这儿!”   发觉姜意眠疑惑的表情,他笑露两排大白牙,侧身道:“这盆仙人掌可是刀疤的心头肉,你看,是不是养得很好?”   所以顺手就把主人也带来了吗……?   刀疤的视线具有强烈的侵略性,姜意眠淡淡挪开眼神。   他却没有挪。   空气里稍有一丝丝微妙的东西在流淌、发酵,阿莱全然无觉。   他只顾亢奋地与刀疤交谈:“大家都说黑色是异兽的颜色,异兽的一切都是黑色。之前有过不少人类短暂获得异兽能力的例子,有生长出怪异利钳、身体坚硬化、能够操控空间裂缝的,还有造成时空混乱、产生虫洞之类,无一例外,全部沾染着那种邪恶的颜色。”   “刀疤,你上过战场,了解战场与异兽,你说有没有可能出现眠眠这种情况,受异兽基因影响而拥有特殊能力,但又不是黑色表现?”   对这个监狱的其他犯人们,姜意眠隐隐发现,几乎她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不难蒙混过关。   可只有刀疤,她没有把握。   不太清楚他会怎样回答,她又一次看向刀疤。   刀疤也凝视她。   半晌,他低下视线,冷淡地丢出两个字:“可能。”   没有揭穿她。   “好了!全都布置好了!”   活像远古祭祀的架势,阿莱将护身符、花朵、仙人掌以及翻开的蝴蝶标本书,依次摆成一个圆形,坐落姜意眠的脚下。   “来吧。”他满目期待:“眠眠,使用你的能力,开一把花让刀疤见识见识!”   姜意眠紧了紧手,嗯一声。   花。   她的心中默念,感受到无形之中一股温暖的力量在热切地给予回应。   花。   绿藤与花。   她一遍又一遍无声召唤。   那股力量如丝线般溢出指尖,化作数根疯狂缠绕的藤蔓。   而后,瞬间绞上刀疤的脖颈。   作者有话要说:  谁!说我!短小!太!过分!了!禁止!这个!过分的!词!   啊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第44章 诸神之子(13)   刀疤准备带小家伙上第三层监狱。   犯人们收到这个消息,不仅花上一整天替姜意眠制作零件,稳稳地将她送上积分榜单第二;   还特意挑出两个人,一口气撕掉好几件囚服,弄来针与线,缝缝补补来回折腾数个回合,才勉为其难地,做出一个相当粗制滥造的小书包。   阿莱说小家伙需要原始自然的东西。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需要,也不必知道。   只要刀疤没有否认,他们便自顾自通过p97对外传话,找到为钱卖命的亡命之徒,让对方主动入狱的同时,想办法运进一些原始的自然造物即可。   ——反正议会为了降低资源消耗,恨不能把全13区丢进监狱里自相残杀,向来不干预这类行为。   于是一天下来,姜意眠共收到八个自然衍生物、不下三十样怪味零食。连着换洗囚服、犯人们弄来的柔软毛巾等生活物一起打包,鼓鼓囊囊地,差点把小书包撑坏。   到了晚上,她还收到阿莱的一首歌。   犯人们调侃阿莱为歌唱家。   他有一把微微受潮的吉他,一本辛苦收集来的手抄乐谱。   月光下,阿莱抱着吉他,瞧着乐谱,自弹自唱了一首《燕尾蝶》。   他唱得全情投入。   人造的伪光抵不过发自内心的热爱,阿莱在没有星星的夜空下闪闪发光。   不过——   因为阿莱走音太过厉害,几乎大半首歌都在拼命嘶吼的关系,犯人们不得不堵住耳朵,怒而得出一个结论:阿莱这家伙,才不是因为喜欢唱歌而入狱!绝对是唱得太难听了才会被举报啊!!   高歌到深夜,被忍无可忍的刀疤喊停。   阿莱意犹未尽。   犯人们劫后余生。   没人想回房间,大伙儿索性搬来被子,就地一扔,倒头大睡。   姜意眠被安排在中心的床位,底下垫三层,身上盖一层,活像陷进柔软的云里,很快进入梦乡。   这个夜晚没人做梦。   她没有梦到陆尧,他们没有梦到森林。   月亮降下,太阳升起,安安稳稳一觉到早上八点,洗漱完毕,准备分别。   “刀疤走了没有关系吗?”   姜意眠记得,这一层监狱依靠刀疤运转着新的规则,才有了如此相对友善的一批人。   她有点担心失去刀疤的第一层,独眼倒是不以为然,洒脱一笑:“刀疤不会永远停在监狱。我们心里都清楚,他迟早会走,所以早就准备好刀疤第二、第三来维持秩序。”   “当然,实在维持不住,那就不维持。我们这些垃圾之所以会在监狱,不正是因为我们反对议会、追求自由么?”   “再糟糕的自由也是自由,连死亡都是。”   他这么说着,其他人都露出赞同的表情。   人是一种很复杂的动物。   以道德法律而言,杀人的是坏人,背叛群体的是坏人,监狱里多数恶徒。   以抽象思维来说,一个愿意为自由而死的人,好像坏不到哪里去。   姜意眠低下眼睫,两只手背在身后,指尖微动。   绿藤在她指间温顺地交织,纯净的花倏然绽放。   二者相伴相生,缠成一个圆形,就成了花环。   “送给你。”   大约也算一种回礼。   尽管只能回赠这一样微不足道的小玩意。   姜意眠双手递出花环,独眼眼前一亮,有些受宠若惊地低下头。   是要放在脑袋上的意思?   本来只想送一个装饰物的姜意眠,微微踮了脚,放上去。   说老实话,在她看来,面相冷峻的高大犯人与精致的小小花环的搭配,具有强烈的违和感。   可独眼不这样认为。   他顶着花环疯狂炫耀。   犯人们也不这样认为。   他们被炫得眼红,纷纷找到姜意眠,支支吾吾也想要一个。   刀疤收拾完东西下来,所见的一幕便是,上百个双手沾满血腥的家伙,排起老长的队伍。一个个来到小小的女孩面前,深深低下头颅,犹如某种兽类在进献忠诚。   阿莱排在末尾。   轮到他的时候,p97已经来到广场,催促他们离开。   姜意眠只得迅速催生藤蔓,做出一个缩小版的花环,戴在他的手指上。   阿莱看了看人家脑袋上的花环,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双眼茫然,似乎不理解为什么自己的礼物格外小。   是能力不够了吗?   还是他配不上大个的?他什么地方做得不好?   直至姜意眠跟着p97走出广场,身后才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这好像!是!戒指!啊!”   “什么戒指?”   犯人们不太了解这个词,模糊觉得是个好东西,不顾三七二十一,上来就抢。   “滚开啊啊啊,这是我的,是眠眠送我的,戒指!”   是的。   是戒指啊。   姜意眠轻轻笑了一下。   很快,如同冬日里漫天冰冻之中一闪而过的光,有着令人深深贪恋、却又难以企及的晶莹。   与此同时。   13区监狱人工复查部门的工作人员,点击按键,定期查看各个监狱的监控情况。   D-1监狱,电子屏幕显示他们团团挤成一堆,眉目高扬,不像在打群架。   放大。   放大再放大。   似乎在哄抢什么东西。   他们头上是什么?   监狱里确实不禁止犯人通过个人途径运输一些违禁物入内,但,为什么是花草?这种东西有什么用?   这群废物在高兴什么?   为什么要笑?   经议会颁布的第八十二条法例,全人类都应该尽量保持稳定的心情。   毕竟任何大起大伏的剧烈情绪没有任何必要,长期以往只会影响个人工作客观性、降低工作效率,是一种极为严重的、可耻的浪费行为。   他们究竟为什么要笑?   工作人员不解地皱起眉毛,输入指令,查询D-1监狱以往的监控记录,他发现更多异常之处。   犯人们为什么半夜三更聚集在一间空房外?   他们在对着谁说话,对着谁唱歌,为什么空气里仿佛有一个设备无法捕捉的人?或是他们患上某种臆想病症,集体空想出一个不存在的家伙?   查询入狱记录,资料显示那个房间已连续七天没有犯人居住,负责该监狱的是新型专项拟人机器人p97。   他对p97有一定的印象,被誉为无可挑剔的机械员工,年年入选十佳监狱长,从未有过失职、出错的前例。   可这段监控的确不同寻常。   他想了想,在复查报告上写下:D-1区,犯人表现出反常亢奋,待查明原因。   并附上该监控记录,点击发送。   *   同一时间,姜意眠与刀疤来到第三层监狱,这一回p97没有亲自领着他们前去房间。   “那是你们的房间。”   它遥遥一指,目光在姜意眠身上停留片刻,不动声色往她的小书包里塞了一把光子枪,转身就走。   这里好像没有白天必须在广场活动的规定。   也没有组装零件的长桌。   广场上空无一人,泛着冷色的建筑物恢宏矗立,高达数十层以至于遮天蔽日,使得这里灰暗且压抑。   这一层犯人们陆续走出房间,倚靠在栏杆边,自上而下地打量她们。   并非那种原住民打量外来者的眼神。   而像饥饿的狼群望着被柔弱的羊羔,他们的表情充满兴奋,还有些许的轻蔑。   从踏入监狱的第一步起,姜意眠就觉得监狱的建筑风格很独特,像一种记忆里久远的设施。   之前她一直没想起来是什么。   如今她明白了。   是斗兽场。   监狱被刻意打造成一个斗兽场,犯人们被刻意划分成两个敌对阵营,狼与羊。   在被视为羊羔的此刻,被数百双眼睛打量,姜意眠必须感谢刀疤的远见,让她用犯人们做书包废弃的布料裹住严严实实,除了一双眼,对方什么都看不着,连性别都难以判断。   “嘿,看我发现了什么?”   忽然,狼群之中发出一道满是恶意的、夸张的感叹:“这不是我们被议会抛弃的贱狗,刀疤,和一个小孩?”   *   “我要见金鲨。”   刀疤上前一步,挡住他们审视的视线。   那人挑了挑眉,面上浮现一抹深刻的讥嘲:“你以为你是什么肮脏东西,又站在什么地方?!刀疤,拜托,低头看清楚你自己,你连名字都被议会剥夺,还有什么资格对我们下命令,一开口就要见我们这儿积分最高的人?”   其他犯人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喊话:“刀疤,说真的,你认为这颗星球还有人记得你的真名吗?”   “你自己还记得吗?”   “早知道这就是被议会抛弃的下场,你是不是该跪在他们面前,求他们饶恕你的懦弱与无知啊?”   “怎么求?是这样吗?——哦,伟大又睿智的议员大人们,没错,我就是那个被异兽之主吓破的上校!请你们原谅我在战场上错误的逃跑行为!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们掐着嗓子,装腔拿调地模仿起来:“我对此感到非常懊悔,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次临阵脱逃的机会吧!我将发自内心的爱着你们!议会!爱你们!英明的议员!”   “哦不不不不,请你们不要这么说,我绝不会再逃跑了,因为我终于找到了内心的支柱!”   “来吧,议员大人们,请允许我——,刀疤——,为你们读一首诗!”   “就让我来为你们朗诵一首美丽的诗吧,让我用诗净化你们的心灵!”   “让我用诗抵去不必要的战争!为人类带来和平吧!哈哈哈哈哈哈!!”   “——嘿,刀疤,你手上是什么东西?你是否还在读诗?”   一声声嘲讽来自四面八方,在空气里不断回荡。   刀疤始终不被激怒,神色冷漠:“我要见金鲨,可以按你们的规矩来。”   犯人们:“这就对了!”   “我们的规矩,伙计们,告诉他,我们的规矩是什么?!”   “新人必须一口气打败三个老人,才有资格回到你的房间!”   “刀疤,看在你美丽的诗篇的份上,我们让积分榜第三、四、五同你打!”   “那个小孩怎么说?他三个你三个,还是你一次性打六个?”   刀疤:“我打。”   “哇哦!!”他们怪叫起来:“了不起的刀疤,人类的英雄刀疤!”   “就让我第一个见识英雄刀疤的厉害!”   先前说话的那人抛出一个圆盘状的东西,而后翻过栏杆,一跃而下。   圆盘自动来到他的脚下,衬着他缓缓下降到广场。   其他人双眼布满血丝,猖狂大笑着:“我将撕碎你的皮,刀疤!捏碎你那双恶心的眼睛!啃食你的心脏!我喜欢你身后的小孩,男孩也没关系,我要扒光他的衣服,让他躺在你的诗上尖声哭泣!哈哈哈哈哈!”   也争先恐后地往下跳。   眨眼间,六个名额已满。   来者一个比一个体格庞大、魁梧,肌肉硬得仿佛随时都会撑破衣服。   “你不能一口气打六个,我们得分开算。”   姜意眠观察并评判着局势,小声对刀疤说:“我有别的办法保证自己的安全。”   已经到了该动用蛇的地步。   蛇应该可以轻松对付掉这些犯人。   她这么想着,却被刀疤一推:“去那边坐着。”   他手指着一个远远的地方,远在打斗场之外。   姜意眠皱眉:“可是——”   “安静坐在那里,看好我的东西,确认没有人从背后偷袭。”这是刀疤对她说过最长的句子:“或者被安插在这里的议会卧底发现你的特殊,陆尧会在半天之内赶来。”   “你有把握吗?”望着对面摩拳擦掌的敌人们,她一再确认:“全身而退?”   刀疤说:“当然。”   他说当然。   说得没有半丝犹豫,语气平平淡淡,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只有那双眼睛,刹那间迸出冷戾的光,杀意浓郁且凶猛,承载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压迫力,似乎是刀疤曾经作为上校,积年累月地在前线厮杀后,唯一愿意剩下的东西。   这双眼光是对视就足以吓破人胆。   这个人沉默却又沉稳可靠。   姜意眠决定相信他。   她一步一步走到他指定的地方,就地坐下来,又被命令:“转过去。”   “捂住耳朵。”   楼层之上的犯人们一片污语脏语,姜意眠想,他可能是不想让她听那些不堪入目的内容,才这样要求。   为免刀疤分心,她老老实实捂住耳朵,把声音放得很低,小声再小声地喊:“裴一默。”   蛇影立刻出现在她的影子之中,是比黑色更黑的颜色。   “去刀疤那边,要是发现危险,就帮他收拾掉敌人。”   想了想,她补充道:“我不方便露脸,你也没办法跟别人交谈,我需要他的帮助,所以尽量不要让他受伤,好吗?”   蛇慢慢地消化一下她所说的意思,随后慢慢地点一下脑袋,隐没不见。   姜意眠继续坐着。   犯人们的脸因激动而狰狞,嘴巴一张一合说着什么,她不太想听,也不是很想看。   视线不经意落在手中两本诗集上 —— 事实上,这也是刀疤唯一从第一次监狱带出来的东西 —— 一本是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1900-1986)的杂选诗集,一本是海子(1964-1989)的《海子诗全集》。   两本书页面泛黄,但包裹着书皮,边缘干干净净。   她翻开一本、一页,是《失眠》。   今晚的宇宙具有遗忘的浩渺   和狂热的精确   我徒劳地期待   入梦之前的象征和分崩离析   酒渣色的云使天空显得粗俗   为我紧闭的眼帘带来黎明   再翻一本、一页,是《麦地与诗人之答复》   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   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   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   尖叫,欢呼,打斗,污秽,全都听不见,看不见。   姜意眠一连读了七八页诗,肩膀悄然搭上一只手。   她回头,是刀疤的战斗结束了。   他浑身血糊,分不清是皮是肉抑或纯粹的血液混着其他东西,也分不太清楚,到底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走。”   刀疤一把拉起她,踩在那个古怪的圆盘上,它自动上升。   在上升的过程中,姜意眠往下看,六个犯人一动不动、仰面躺在被血染了色的地上,生死不明。   其他犯人则沉着脸,一下一下打着栏杆,表情变得更为警惕,且敌意加重。   圆盘一直升到顶层,刀疤单手撑着栏杆翻进去,随后抱她下来。   “金鲨在里面。”   一个犯人努了努下巴,眼珠上下滑动,不住端详面前裹得像个粽子的小男孩,总觉得这个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在强烈吸引着他。   ——监狱里从未有过女孩,大家习惯性默认成男孩。   刀疤有意走在后面,再一次阻隔对方的视野。   进门,第三层监狱的房间比第一层大上数十倍,犹如一个豪华套间。   不单地上铺着绒绒毛毯,墙上除了精美的浮雕彩绘,还张贴着几张身体裸//露的金发美女海报。   房间里播放着糜烂的音乐,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坐在他们对面。   皮肤很白,金色的头发有些长,扎成一束小马尾;囚服的纽扣松着两颗,袒露出喉结与锁骨。   这人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边,左手拖着腮,右手端着玻璃酒杯。脚尖勾着鞋尖,一下一下地晃,浑身说不出的轻佻味。   “啊,来了。”   捕捉到脚步声,男人笑眯眯地抬起头,恰好撞上姜意眠那双湛蓝眼睛。   旋即,笑容一滞,他站了起来。   这时,姜意眠耳边响起久违的好感度通知:【人类反动派头目,诸神自认为忠诚的信徒、破立而生的半神Pakaash,好感度99。】   【他已沦为您永恒的俘虏。】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读!诗!   我!很土的!狂翻知乎一小时!晕倒! 第45章 诸神之子(14)   “你就是传说中的刀疤?曾被誉为人类所向披靡的银斧,我们赫赫有名的——”   视线转向神色寡淡的男人,金鲨稍作停顿,轻慢一笑:“抱歉,值得敬爱的上校大人,我想你一定不愿意再被提及那个名字?”   “请你相信,我对你没有任何恶意。不论议会怎样对待你,我始终相信你才是全人类的英雄。——至少相比陆尧,我认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才称得上英雄,否则,再好用的机械,也不过是人类的工具而已,不是么?”   金鲨的尾音微微上扬,那双红宝石般璀璨的眼眸,弯成两道堪称漂亮的月牙,其间暗藏一抹诡谲的光。   刀疤没有理他,没给一个正眼,更不可能接下他的话。   他不觉得难堪,只笑眯眯地:“我原本是一个非常敬佩英雄的平民,不过此时此刻,相比你,你身后那位小姐对我而言更加珍贵。我想,她应该是来找我的?”   “我与这位小姐理应有一场极其重要且私密的对话,所以——,能否请我们的英雄暂时退场,给我们留下一个私人空间呢?”   一番话说得再好听,改不了赶客的本质。   刀疤微微侧过头,看着身后的姜意眠。   她朝他点头。   意味着她也愿意同这个花里胡哨的金毛鲨进行一场单独的对话。   刀疤没说什么,沉默地走出去。   下层的犯人瞧见他的身影,一个劲儿嬉笑怒骂,吹起挑衅味满满的口哨。   他一俱无视,靠着门坐下,支着一条腿,没有别的事情做,便翻开了他的诗集。   房间内,金鲨一手按住胸口,屈膝下跪。   “伟大的诸神之子,新生的神,宇宙间至高无上的新主宰,请原谅我的无知与怠慢,我是您忠诚的——”   张口一套古老又繁复的说辞。   这话听过许多次,姜意眠利落打断:“你知道我?”   “当然,我知道您。”   金鲨低着头颅,没有一丝一毫被打断的不悦,也没了那副轻佻浪荡的模样,语气万分低微:“前夜诸神曾在梦里预言您的到来,命我助您返回神的后花园。”   “祂们并未在梦中告知您的外形,只留下模糊的只言片语。因为即便是我这般破例而生的半神,即便在如今特殊的情况之下,也不该直视您的存在。”   “但您身上着实散发着无与伦比的神的光辉,因此在见到您的那一刻,我便知晓,您便是诸神心爱的孩子,万物臣服的新神。”   “……”   知道她会来,却不紧不慢地待在房间里享受美酒、音乐,不阻止其他犯人的故意为难?   姜意眠心里记下,面上不显声色:“你有办法让我回去?”   “是的。诸神曾赞赏我微不足道的忠诚之心,给予我三种能力。”   金鲨细细交代:“一为不死不灭之身,二为蛊惑人心之能;其三,即是在它们的允许之下,我将有幸受到来自神殿的邀请,拥有一次进入后花园的荣幸。”   “——不过,只要能够离开这颗星球,无需我徒劳的帮助,您将感受到神殿的召唤,随时都能返回家园。”   “伟大的新神,请恕我冒昧询问,您真的准备独自返回神殿吗?”   问这话时,金鲨抬起一半的脸,“事实上,我正计划救出诸神,助祂们一并脱离卑劣的人类的囚牢。”   姜意眠低下眼眸:“什么计划?”   “请容我阐述。”   金鲨仿佛为此感到无比喜悦,眉目一弯:“如您所知,议会提倡的‘娱乐至下、效率至上主义’,以及思想钢印等极限科技发明,违背了许多人类的意愿,以此招致不少恶名与反对。”   “在这个前提下,我以‘享受有限的生命,渴求无限的自由’为名建立的反动派,得到数万人类的拥护,成员遍布各个星球、各个区域,至今已颇具规模。”   “依照监狱条律,维持积分榜前三的成绩,只要我在周六下午提出申请,周日上午即可通过区域跳跃机器,前往别的区域;而作为反动派的精神领袖,一旦我现身在监狱之外的地方,便是所有成员默认的行动日。”   “届时各个星球区域必将大乱,我们便能借机救出诸神,一同返回家园!”   我们。   对方有意无意把她给圈了进去。   姜意眠没有轻易被他的美丽蓝图所蛊惑,她想了想,丢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你知道诸神在哪里?”   金鲨一怔。   很快又反应过来,语气虔诚:“不必担心,伟大的诸神之子,您是万物之主,您生来便能感应一切。只要您发自内心地想要找到一样事物,万物自会助您找到它。——比如我,便是如此。”   “下一个周六就在三天后,如果您希望尽快返回后花园,我会为您安排。”   “但如果您愿意稍稍参与我所筹备的简陋计划,对破坏您家园的愚昧种族施予小小的惩罚,我相信,诸神一定会对此感到无上的欣慰。”   接着,他又问她今晚打算怎么办。   “普通犯人的房间远不如这里舒适,您是否愿意留在这个房间?我会为您更换所有生活用品,务必让这个房间焕然一新。”   金鲨满眼期盼,精致到有些雌雄莫辨的容貌,让他看上去,甚至有一点妩媚的可怜。   “不用了。”   被姜意眠淡淡拒绝,他失落一瞬,垂下眼睫:“那就请您允许我,为您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便利。”   “祝您今夜好眠。”   *   回到房间,不多时,果然陆续有人送来东西。   干净松软的棉被、可以播放音乐的复古CD机、光脑、绒毯、甚至还有一株仿真芭蕉叶装饰盆栽。   除此之外,一张长桌抬进来,满汉全席摆上去,色彩艳丽,味道浓郁,以至于姜意眠手里的小麦面包一下就不香了,定定瞧着这些食物,很难挪开眼神。   “别看了。”   刀疤一点都不被美味佳肴所打动,翻过桌布一盖。   他去角落里坐下,掀起衣服,露出一截紧实的腰腹,肌肉线条相当好看。   只是皮开肉绽地,周边冻着一圈血。   一个贪嘴的玩家历尽内心搏斗,千辛万苦,总算把视线移到刀疤不堪入目的伤口上。   “我帮你……?”   她走过去,他没理她,只静静地往自己身上抹治愈剂,仿佛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千万遍,习以为常。   然而在后背往上,肩背那块皮肤上横亘着一道狭长撕裂的旧疤,光靠他自己没法抹到。   他不说话,一次次用嶙峋的指骨去摸,乱碰,反而把疤痕扒拉得更开,又溢出新血。   “你别动了。”   姜意眠光说这么一句,从他手里取过药剂,挤出黏稠浅黄的一堆,掂在指尖上,去抹。   治愈剂是冰凉的。   这种冰凉在刀疤的预料之内,他没有动。   反倒是小家伙软软的、温热的指腹贴着皮肤游走,这是他远远想不到的感觉。   因此他的喉结猛地滚动,身体本能绷紧起来,脊背微微弓着。   让他看起来像极了某种落魄的动物。   原本天生凶狠、无所畏惧,一口能将猎人的枪支咬下,不将森林之中任何凶兽放在眼里;   后来沦落到被阿猫阿狗折辱的地步,变得心灰意倦,狼狈又高傲的那种,野生动物。   “金鲨说他有办法离开监狱。”   姜意眠把金鲨的说辞,省去诸神的部分,简单概括为,金鲨想利用反动分子扰乱秩序,趁机逃离监狱,也不去做新兵陪训员。   她有所隐瞒。   她藏着一些秘密。   刀疤一直清楚这一点,只不过她不说,他就不问。   “没那么简单。”   就事论事,曾经身在部队的刀疤对议会再了解不过。   他沉声说给她听:“金鲨是反动派的精神领袖,他在监狱,反动分子无所作为,方便议会暗中搜查、一网打尽,所以他才能活到现在。”   “一旦他离开监狱,反动分子必然发作,这种事情既然议会知道,就不会给他机会出去。”   唔。   姜意眠明白了:“你白天说这里有议会的人,可能都是来监督他,阻止他离开监狱的?”   “对。”   得到肯定后,她又举一反三:“金鲨被困在监狱,议会却没有彻底除掉他,找人代替他。是不是还有可能,他手里有直接联系、命令反动分子的东西,在一定程度上跟议会达成平衡关系,所以双方互相按兵不动?”   刀疤嗯了一声:“或者合作关系。”   “议会没有一般人所想的愚蠢,他们保留金鲨,保留反动派,跟保留13区是同一个道理。”   议会并没有赶尽杀绝。   在12个秩序井然的区域之后,犹有一个塞满不求上进的垃圾们的区域。   监狱里同样不禁止私运物品。   这个举动,也许是放长线钓大鱼;也许是了解世上无绝对的道理,刻意给所谓的反动分子划定一定的活动空间,给他们一点发泄的小小途径,允许他们变成富有情绪的废物,另做他用。   然而无论如何,议会决不允许大局面受到冲击。   没有万全之策,金鲨不可能活着走出监狱。   所以——   “金鲨不可信。”   两个人同步得出同一个结论,空气里僵硬而疏远的氛围,刹那间有所缓解。   刀疤主动递来药贴与绷带:“打算怎么做?”   感觉,好像,被接纳了。   这还是第一次,在副本里,姜意眠有了一个可以商量对策的npc队友。   “我也不清楚。”她说老实话:“还有三天,我必须离开监狱。”   “嗯。”   除了信不过金鲨,今晚打算守夜之外,刀疤不再说话。   姜意眠俯身,在尽量不碰到他的前提上,给他贴好药贴,又卷上一圈圈雪白的绷带。   “白天一样有风险,你不能整个晚上不睡。”   她说:“轮着来,我上半夜,你下半夜。”   他没有反对。   墙壁上,两人的影子浅浅交错,显得默契又亲密。   蛇沉默看着这一切。   灯光暗下,深夜里亮起无数双眼睛,有无所事事的,也有跃跃欲试的。   一道道狰狞的身影拾级而上,无声逼近姜意眠所在的房间。   但在没有人注意到的角落,一抹蛇影犹如夜的化身,早一步对他们张开獠牙。   蛇饿了。   它已许久没有进食,许久没有吞噬生命,也许久没有派上用场。   因为它的主人总是不许它出现在阳光之下。   这让它觉得自己永远只能栖身在黑暗里,躲藏在不起眼的墙角,等待祂的召唤。   如果,有一天,祂忘了它,怎么办。   如果,祂拥有,更好用的忠犬,例如那个人类,决定抛弃它,怎么办。   蛇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惧,还有些许的难过。   它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想要守护自己的位置。   恐惧使它饥饿,迫切使它变得贪婪。   蛇慢慢地、大大地张开嘴,一口吞下企图伤害祂的渺小人类,悄无声息。   一个,两个。   七个,十个。   嘶——   直到腹部被撑得肿胀,头脑里也夹杂各种混乱的记忆,令它头疼欲裂。   蛇舔舐着尖牙,回头望去,它终于有了一条长长的尾巴。   作者有话要说:  刀疤好适合谈恋爱哦。   蛇:理我理我理我理我一下,不然我要干超级大坏事了1551 第46章 诸神之子(15)   “我有,尾巴,了。”   “尾巴。”   蛇努力摇摆着尾巴,试图夺得姜意眠注意力的时候。   她正在想别的事,没能立刻给予回应。   诚如猜测的那样,在接下来的一天半之内,她屡次找金鲨讨论计划细节,金鲨总有用不完的理由推脱。   上上次是监狱里人员组成复杂,需要先排除掉议会的爪牙,才能确保计划万无一失。   上次说反动派内部发生矛盾,有待解决。   今天下午变成计划本身具有多个漏洞,可能需要花更多时间完善。   “这是区域跳跃管理局的最新构造图。”   茶桌前,滚烫的开水煎煮绿叶,漫出一缕缕淡雾。   金鲨操纵光脑,空气里投影出两张线条复杂的地图,他走上前去,软声软气地进行对比、讲解:“您请看,我们跳跃后所达的场所,被称为跳跃后间,在旧地图中位于左下角,新地图中被挪到正中央。   “这代表着跳跃管理局调动其空间位置,很有可能在人员部署方面也有所改动,那会令我们的计划受到的阻力翻倍,失败可能性直线上升。”   “为了保证计划的顺利进行,我们有必要花更多的时间潜入管理局内部,摸清楚位置及部署变动,也确定新地图的可靠性——”   金鲨欲言又止,面色颓然。   “计划推迟?”   姜意眠说出他想说的内容。   他轻轻叹一口气,松散的金发落下,遮住眉目:“那是最有可能、也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   姜意眠:“那就只能先送我出去。”   金鲨点头:“有关这件事,我已经在着手准备,利用人脉关系直接改动您的积分。我会尽快安排您离开这里。”   她问什么时候。   金鲨信誓旦旦地答,尽快。   仍然没有给出一个确切时间。   “啊,请您用茶。”   撩起一络发丝,金鲨俯身倒上茶水,双手捧着一只小小的陶瓷茶杯,眼波流转间,面上尽是盈盈的笑:“这是人类失传已久的煮茶工艺,我练习了很久,期望您能喜欢。”   姜意眠接过来,却没有入口的打算。   她并不相信他。   而且随着一分一秒地流逝,越来越不相信他那副能把所有事物都描述得天花乱坠的好口才。   “既然这样,安排好了再来找我。”   动作自然地放下茶杯,姜意眠起身,离开之前不忘提醒:“别忘了刀疤,他要跟我一起走。”   金鲨低头应是。   他想送姜意眠回房间,被姜意眠回绝。   她兀自走在长长的走廊上,神色淡淡地,其实在沉思下一步该怎么办。   金鲨别有用心。   没有组装零件的活,她又不想杀人,就无从获得积分,难以离开监狱。   偏陆尧又在步步逼近。   金鲨送来的光脑可以用,今天上午姜意眠连接星网,浏览交流版块,意外发现13区全体区民都在热烈讨论一个视频文件。   那是一段有关陆尧的录像。   视频中,房屋破败陈旧,四壁遍布形状抽象又怪异、色彩艳丽又诡谲的涂鸦。   一个红色短发女人被摁在地上,表情似笑似哭,如野兽般用力地翻滚挣扎。   陆尧高高在上,锋利的下颌线落入镜头里,仿佛低眼俯视着所有观看视频的人,态度冰冷而倨傲。   “她在哪里。”   这应该是一个问句,却被他如死水般没有波澜的语气,硬生生变作陈述句、质问句。   女人咧嘴笑着,疯疯癫癫地嘟囔:“我们说过话,嘻嘻,我摸过她的手指头,嘻嘻嘻嘻嘻嘻,好软,嘻嘻嘻嘻。”   不论问什么,不论陆尧的下属怎样粗暴对待,她语无伦次,就是一个劲儿嘻嘻地笑。   陆尧面无表情地抬起脚,踩住她的手,问:“哪只手?”   女人这回有反应。   “哪只手,哪只手?”   她大张十指,脑袋来回转悠,突然笑得更大声:“不告诉你,嘻嘻嘻,秘密,我们的秘密,你摸不到嘻嘻嘻嘻嘻嘻。”   一连串鬼祟的笑声,仿佛猴子模仿人类声道发出的声音。似人非人,如细长的虫刺不断钻入耳膜,让人不禁毛骨悚然。   士兵们脸色微变,有人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耳朵,或嘴巴,以免不合场合地呕吐出来。   陆尧视若无睹。   他戴着很薄的一双黑色类皮质手套。   军靴如同远古的断头台装置,牢牢固定着女人。   仍然笔直站着,一手握着枪,枪口迸出刺眼的光束,沿着她的手指根处而过。   女人尖声尖叫。   手指根根脱落。   要说陆尧不愧是人类战无不胜的刀戈,议会前所未有的完美科研成果,一台机械化的人体杀人机器。   你看,他眨也不眨地,便将女人的手指切得这样好看。   线条美得仿佛用几何衡量过。   十根手指长短均匀一致,并排摆着,犹如新鲜的指骨肉肠。   视频之外,13区民受到莫大冲击,惊诧得无以复加。   【陆尧是不是疯了?就算我们是废弃垃圾区,议会死了?议员死光了尸体都烂了?什么时候轮到他陆尧动用私刑??】   【后遗症发作了吧?一个被异兽之主袭击过、被科研改造出来的家伙,早就不算人了,干什么都正常。】   【啧啧,现在是在13区为所欲为称老大,下一步就该打议会了吧?】   【——报!小道消息,议会紧急会议准备罢免陆尧的军职!】   【???闹翻了??】   【哈哈哈哈哈撕了撕了!没想到我能活着看到这天,他们终于撕破脸皮了!!!】   寥寥一条:【所以陆尧到底在找什么?我看他都找得疯魔了。】迅速埋没在一堆【普天同庆!议会被他们养的狗咬了!】发言之中。   视频内,士兵发现摄像头所在,“上将!”   陆尧斜眼看来,短短的一秒,瞳孔之中残留着未褪尽的冷光,足以震慑人心。   似乎有更要紧的事,连稍稍花费一点时间掩盖刚才所发生的事都不屑,他收起枪,径直离去。   背影高而死寂。   一身军装整洁服帖,从头到脚一丝褶皱都没有。   ……   姜意眠走到拐角,冷不丁与一个人擦肩而过,思绪被拉回监狱。   那人没穿囚服,手提一个工具箱,看着像是监狱外来的人。   前往顶层,自然冲着金鲨而去。   他是谁?   议会的人,抑或反动分子?来这有什么目的?   最重要的是,金鲨暗中又在打什么主意?   人造太阳悬挂在低矮的天空假象之中,姜意眠看见自己的影子,近在脚边。   “裴一默。”   下了一个不太好的决心。   她声音放得很轻:“跟上那个人,听一听他和金鲨的对话。”   蛇没有一点反抗的意思,点头,即刻追了上去。   *   蛇把自己藏在男人的影子里。   虽然它的颜色更深些,棱角尖锐分明。   没关系。   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不在意自己的影子,从不注意它、观察它,自然察觉不到它的存在。   男人推开门,走进去,喊了一声:“金哥。”   蛇在地面上游曳,一圈圈卷起自己覆满鳞片的尾巴,支着脑袋,开始执行偷听任务。   “来了?”   姜意眠不在场,金鲨躺靠在她坐过的位置,一条腿大咧咧放在桌上,领口解开,裸露出大片皮肤,整个人简直是大写的,放浪,形骸。   “您要的东西我弄来了。”   男人将箱子摆放在桌上,打开,只见一只只装满乳白色液体的玻璃短管,整齐镶嵌在内衬之上。   “才八支?”   金鲨抬手一个茶杯,重重摔在男人的额上。   瓷片哗啦破碎、落地,男人吞咽口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忙不迭认错:“对不起,金哥,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自然抑制剂太难弄了。”   “抑制剂的主要成分——那种类病毒星际生物已经濒临灭绝——自然抑制剂制作成本变高,数量本来就少,被科研院列为s级别物品单独保存,只有经过特定批准的人才有机会出入那个实验室。”   “加上陆尧抓的那批怪物,需要一天24小时输入高浓度抑制剂,所以、所以现有的抑制剂消耗速度非常快,这真的是科研院最后几只抑制剂了,连那群科学家都在拼命地赶制新一批。”   男人越说越恐惧,到了最后,四肢皆在发抖:“再、再宽限我七天吧,我一定想办法弄到您想要的量。”   话落,半晌,房间里寂静无声。   没有下一个茶杯。   没有责骂。   恰恰相反地,金鲨提唇笑了起来。   他的眉目精致近妖,雪白无暇的肌肤上,一点殷红瞳孔如同白纸上的浓墨重彩,实在漂亮极了。   “七天,就七天,再弄不到我想要的量,你可就非死不可了。”   呼——   始料不及的仁慈。   男人颤声道谢,不敢多动。   也不敢看。   他像木头人一样定定跪着,听到金鲨又轻轻地笑了一声。   “自然抑制剂……我的神……祂终将属于我……”   眸光如星辰般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他既痴迷,又欣喜、得意地捧起姜意眠摸过的杯子,脸颊贴着杯沿细细摩挲。   裴一默一开始并不明白金鲨在做什么。   它毕竟是蛇。   有了一个名字,但还是蛇。   思维浅而低级,欲望稀少,连性别的概念都异常模糊。   对方是人.   同为半神,这个半神本质还是人。   金鲨目光粘腻得凝望茶杯,仿佛透过茶杯在露骨地凝望着别的什么。   他满面灿烂的笑意,陶醉般的用两瓣浅桃色的唇畔含住杯沿,一点、一点地厮磨,一寸、一寸地染指。   “就算是神……”   他呢喃着:“就算是至高无上的神,也会被我占有。人类如此渺小愚笨,倒不如,做我一个人的神。用你美丽的眼睛命令我,用你柔软的身体魅惑我,做你永恒的俘虏,你忠诚的信徒……”   一字一句,□□纷涌。   蛇在这一刻骤然明白了人类,领会了一切。   肮脏的欲望。   无尽的贪婪。   这个,虚伪,放荡,做作,令蛇作呕的,下流,龌龊,不知廉耻的人类,半神。   他妄想,拥有,它的神。   他妄想,夺走,它以生命守护的,花。   该死。   该死,该死,该死。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的东西!   它讨厌他!   它由衷感受到怒火在体内燃烧,从一个小火苗,在对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字下烧得愈来愈烈,愈来愈烈,如气球一般无限膨胀,几乎要将它的身体撑坏。   “Shalicth……”   “lili……”   “姜意眠……眠眠……?”   那个家伙用过无比低劣的唇齿呼唤出那个宇宙之间最美妙、最纯净、至高无上的名字。   怎么可以!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可是。   它突然想到,犯人们也可以喊祂的名字,祂没有生气。   那么数来数去好像只有蛇不可以。   为什么?   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只有蛇不可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刹那之间,蛇学会一样新的情绪,——叫嫉妒。   它发疯地嫉妒,嫉妒到失去神智,身体猛然胀大无数倍,一口吃掉金鲨那个反应不及的走狗。   吐回来一堆零碎白骨,恶意扔到金鲨的眼前。   “什么东西?”   下属在一瞬间化作尸骨,金鲨脸上一变。   环顾四周,只有一个狰狞可怖的庞然巨影。   那是一个无法形容的漆黑影子,散发出浓烈的邪恶气息,凡你的目光所及,沙发、桌椅、墙壁、天花板、甚至一整层楼,无不成它,无不是它微小的一部分。   就好像活的笼子!   一个无形的、会呼吸的,盖在你的头顶的笼子。   无论你身在何方,企图逃往何处,如何挣扎,如何绝望嘶吼,它都将纹丝不动,恒久立在你头顶的怪物笼子!   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强烈的威压降临,金鲨大惊失色,起身要逃。   然而对方更快咬住他的腿肚,尖齿深深戳进皮肉,碾碎骨头。   蛇像一个恼怒的孩子,没有更歹毒的招数,便到处啃咬他的身体,咬着他一次次上下倒翻、扔来甩去,以此发泄情绪。   “黑、黑色……是异兽的颜色……”   喉咙都被咬坏了。   金鲨一边喷着血,一边断断续续道:“你、你是半神……堕落神的——”   咔嚓。   没能说出更多真相。   蛇彻底咬断他的脖子,将头颅咽下。   金鲨剩下的尸体在地面上歪歪斜斜走了两步,转瞬抽搐着,倒下。死了。   他被它杀死了。   蛇杀了半神。   因为是诸神破例而生的半神,他体内有着与蛇截然不同的、浓烈的能量。   又因为蛇吞吃了他,两种能量便在它体内发生剧烈冲撞,犹如皮肤之下一串持久的爆炸,疼得它得满地翻滚,蛇尾扭曲缠绕成一团惊悚的死结。   疼,疼,疼。   它用力撞击墙面,撕咬自己的鳞片,可是都止不住那阵彻骨的疼。   疼痛之中,一道轻蔑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   “——废物。”   那个声音随意甩来两个字,它张口吐出一口恶臭绿浆。   绿浆很快蒸发在空气之中。   蛇遍体鳞伤,轰然倒地。   过了好久好久,情绪褪去,理智归来,它远远看着那具无头尸体,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坏。   蛇,坏。   眠眠,计划,蛇,坏。   不喜欢。   不要了。   怎么办。   怎么办,抛弃,怎么办,丢掉,怎么办,不要。   它呆呆地、木木地,急得焦头烂额,可是脑子转得好慢。   金鲨,不能死。   不可以,眠眠,生气 。   怎么办。   它惊慌失措,害怕又歉疚,一心想着弥补。   倏忽之间。   体内封存的力量回应般汹涌而出,它低头,发现自己骤然长出了身体。   人的身体。   人的双手,人的双腿。   白白的皮肤,红色的眼睛。   蛇稀里糊涂化作人形。   同个时刻,姜意眠手腕上的衔尾蛇手链,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温馨提示:就算裴一默又大只又凶残,但他真的只是一个小孩。   小孩需要爱,缺爱就闯祸。 第47章 诸神之子(16)   手链不见了。   裴一默还没有回来。   两件事情联系到一起,姜意眠产生不太好的预感,当即准备走一趟顶层。   结果门一开,差点迎面撞上刀疤。   “去哪?”   “出事了?”   双方都注意到对方的表情,同时提问,又同时回答。   “找金鲨。”   “金鲨出事了。”   姜意眠闻言追问:“什么事?”   “两小时前,金鲨的积分排名消失了十分钟。”   刀疤指一下脖子上银白色、金属质感的颈圈,边走边说:“这是积分圈,具有一定微型智能,可以绑定、识别人脸,判断生命迹象,以此区分监狱犯人杀或被杀。”   “杀人者得积分;被杀者失去生命特征,颈圈自自动脱落,积分消失。”   “今天之前,监狱里没有过积分消失又重现的例子。”   他言简意赅,寥寥几句将情况解释清楚。   积分消失,意味着颈圈脱落,金鲨死亡。   颈圈直接关系到积分,故而锁定个人身份,不容许其他人随意冒充。   这样说来。   积分消失又出现,岂不意味着颈圈脱落十分钟之后,又被一个活的金鲨戴上?   金鲨死而复生……?   不可能。   刀疤走得大步。   姜意眠得时不时小跑两步才能追上去,提出一个想法:“存不存在假死状态,颈圈判断失误的可能?”   刀疤低头看她一眼,步伐不自觉地放慢,“颈圈以脑死亡为主依据判断生死。”   “……”   那就说不通了。   金鲨怎么回事,积分怎么回事,其中有没有裴一默的事,一切只能亲眼看到再说。   两人走到存放圆盘的地方,刀疤随手捡起一个,往外扔。   旋即一个翻身出去,恰好踩在上头,浮在半空。   至今不清楚这圆盘叫什么,姜意眠伸出双手,一下被抱了上去。   他们缓缓往上升。   视线范围一点点扩大,冷不丁地,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映入眼帘。   都是犯人。   仿佛嗅到新鲜肉味的饥饿狼群,仿佛整层监狱的犯人都聚集在此,走廊被挤得满满当当,一眼望不到尽头,更找不出哪怕一个能够下脚的方寸之地。   “怎么样了?什么情况?”   “金鲨究竟是死是活,里面的,能不能给一个消息?”   “两个小时了。”   一个犯人抱着自己粗壮的胳膊,脚掌一下一下拍着地面:“两个小时一共进去八个,一点声音都没有,一个人都没有回来,你确定他们还有机会向你传递消息?”   言下之意是,查看情况的人有去无回,想必已经死在里头。   金鲨的住处打通一圈楼层,只有一扇门可供出入。   其他窗户玻璃皆用漆黑的异兽外壳所制,那是目前人类公认的第一坚硬物质,连光子枪都无法击碎。   并且不透光。   犯人们试着将双眼贴上去,左顾右盼老半天,什么都瞧不着。   实在不清楚里面发生了什么。   实在挖心挠肺想弄明白里面发生什么。   有人喊:“该下一个了,谁还想进去?”   有人应:“为什么我们不一起进去?”   这个提议一出,立刻遭受讥嘲:“嘿,伙计,你倒是告诉我,怎么一起进去?谁走在前面,谁走后面?还是我们所有人并排进?”   说完,一半犯人哄堂大笑,另一半不屑地撇了撇嘴。   谁让他们都是积分制度、弱肉强食原则的狂热推崇者。   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谁都记不清自己手上沾过多少人的血。   他们老辣且狡猾,凶恶且卑鄙。   顶多好奇金鲨的遭遇,想确定房间里有没有好宝贝值得搜刮。   或者发动攻击、取而代之,借机拥有这个全监狱最豪华的楼层而已。   谁肯为之付出生命代价?   又有谁头脑进水,愿意善良地走在前头,为身后一批狼心狗肺的垃圾抵御风险?   他们可不傻。   不过人群里忽然传出一声:“懦夫!”   犯人们顿时吵起架来。   “谁是懦夫?”   “谁说的?!”   “有本事说,有本事就站出来,对着我的拳头再说一遍!”   “到底有没有人要进去?”   ……   数道粗犷的声音大吼大叫,一阵杂乱之中,刀疤出声:“我进。”   他声音不大,冷冷淡淡的,沉沉的落下去。   不知怎的,所有人如同被按下暂停键,骤然安静。   而后嗤笑:“瞧瞧,这不是我们的英雄刀疤吗?”   “英雄刀疤与他的正义小伙伴都发话了,你们这堆肮脏的平民还不赶紧给他让路?”   犯人们一面嬉笑,一面自发分开,让出一条狭窄小道。   他们有近百个人类,近百双眼睛。   即便一只眼球里只流淌出一点恶,在这广大的数量之下,恶意浓浓凝聚,终成一把将人开肠破肚、残忍屠杀的无形刀。   刀疤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以保护者的姿态,拉着姜意眠穿过两堵肉墙之间的缝隙,没让任何人、或是一根手指碰到她。   走到门边,现今的积分榜第二皮笑肉不笑道:“我会为你祈福的。”   他没有理会。   开门,花两秒适应新环境。   随后干脆利落地锁上门,不给外面的狼豺虎豹留下丝毫偷窥、偷袭的机会。   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万物化作模糊的轮廓,未知的险恶潜伏其间。   仔细倾听,寂静之中似乎有一点‘咔咔、咔咔’的动静,像什么?   那种令人牙酸的声响。   姜意眠想了想,无端觉得,像机器在搅拌、碾碎骨头与肉块,又像咀嚼。   “灯。”   刀疤用气音说话。   姜意眠指向两米外,他去开。   咔咔。   咔咔、咔咔的细微声不绝于耳,的确是蛇在咀嚼。   它错手杀掉至关重要的金鲨。   它不小心破坏了眠眠的计划。   在意识到这点之后,蛇的头脑全然空白,一心只想着,不能被她发现。   不想被抛弃。   不可以,惹眠眠,生气。   所以要,想办法,把尸体藏起来。   藏起来。   藏在眠眠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   藏在,肚子里。   假如蛇仍以影子的形态、蛇的形态存在,这件事情会简单很多。   偏偏因为吞噬过多能量,蛇变成人,拥有一双修长有力的手,细细的喉咙。   自此失去它引以为傲的尖牙,极具韧劲的下颌,以及无所不能吞食的身体。   怎么办。   怎么办。   蛇好着急。   头脑里存着那么多人类记忆,却没有迅速处理掉人类尸体的办法。   它消化掉几十个人类大脑,却依然没能获得人类的思维,学不会人类复杂的思考。   别无他法。   它决定用新的身体,去施行老的办法。   咔咔、咔咔。   蛇努力用人类柔软的牙齿撕咬猎物的身体。   外面好吵,老是有人进来打扰。   它厌烦地抿着嘴巴,只得一个个杀掉,再一次次回到金鲨的尸体旁边,咔咔,咔咔。   突然。   啪嗒一声,灯光大亮,   蛇猩红的眼瞳骤缩竖起,视线没有转过去,执着地盯着为数不多的猎物残体。   快了。   它想。   快了,快了,快要藏好了。   眠眠不知道。   眠眠不生气。   好蛇。   不丢。   忠犬,好用,摸摸,不丢。   真的快要好了。   真的就差那么一点点。   然而就在这时,它的耳边响起一道无比柔软、令它贪恋的嗓音。   是眠眠的嗓音。   蛇抬起头,只见它的主人,它的花,站在遥远的灯下,眉心微皱。   “裴一默……?”   她问:“你在干什么?”   它狠狠一怔,呆在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还没整完!这就一半!作业实在!太多了啊!   姐妹们告诉我,你们真的还爱这条不忌口的蛇吗?? 第48章 诸神之子(17)   一圈圈炫目的光晕下,一地残尸碎体,鲜血横流。   床铺、沙发、桌椅,大件家具俱被掀翻。   小小的密闭空间如同被泼上大把大把血色油漆,散发出浓烈呛鼻的腥味。   在这之间,更令人感到惊悚的是,一个黑发红眼的男人,浑身浇血,白里透着极淡的苍青色,正在大口、大口吞咽人类身体。   黑色,红色,青色。   三种颜色细密交织,诡异又瑰丽。   这一幕着实出乎意料,刀疤本能地抬手,遮盖住身边小家伙的视线。   同时身体下压,脊背微微弓起,摆出如野兽般备战前的姿态。   而姜意眠。   她确实用了几秒钟缓冲自己所见的血腥画面,不多时,挪开刀疤的手,她的目光落在那个面目不清的男人身上。   对方根本没有看他们。   似乎完全没有留意他们的闯入,全心全意做着自己的事。——消灭食物。   “裴一默?”   喊出这个名字,他才一愣,迟钝而缓慢地,一点,一点转过来。   露出一张红艳艳的脸,一对细直的竖瞳。   果真是它,裴一默。   姜意眠并没有因此放下心来,反而更深地皱眉:“你在干什么?”   短短五个字。   蛇如梦初醒地松开双手,眼皮快速掀动着。   低头看一看面目全非、再也无法辨别的金鲨,又抬头看一看它的眠眠。   下意识想要抹手。   它手上好多血。   脸上有血,唇齿间有。   衣服上有,到处都有,所以怎么抹都抹不掉。   发现这一点,蛇快快地把双手藏到背后。   犹如一个做坏事被发现的小孩,他表情空白,断断续续地出声:“对,不起。”   “金鲨,坏,骗你。”   “杀他。”   “你,生气,我,藏。”   “我不,故意,你,不要气,不要气。”   蛇反复喃喃着,不要气,不要丢。   从它的颠倒的话语里,姜意眠大致理清了来龙去脉,感到十分棘手。   如果裴一默真的是个小孩,她大可以训斥、惩罚。   可它不是。   如果裴一默仅仅闯下一些无关痛痒的麻烦祸事,念在它并没有人类所谓的善恶正邪观念,她理应帮它收场,之后再想办法循循善诱。   可它杀人食尸。   它活生生把自己折腾成一只血淋淋的怪物,一连杀了近十人,惊得一层监狱闻声而来。   旋即因为她的出现,变得惊慌失措、一动不动坐在那里。   语无伦次地解释,小心翼翼地张望脸色。   此时此刻,裴一默活像被人捡回去的流浪动物,难掩天生兽性,又贪恋家的温暖。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獠牙大张,转头发现她,便俯首认错,以求不被赶出家门。   ——头疼。   姜意眠捏眉心,疼。   按压太阳穴,还疼。   用力一拍额头,受惊的神经终于有所缓解,她冷静下来了。   “等我一下,我会解释的。”   这么对刀疤说完,姜意眠对蛇说:“起来。”   当事蛇默默缩成一团,不敢奢望她在对它说话。   ——尽管人类的身体不允许它蜷缩,但它还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力缩了起来。   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小一点,不那么占地方,或许不被想起,自然而然不会被抛弃。   直到她再一声:“裴一默?站起来。”   喊到它的名字。   它眼前一亮,手脚并用,笨拙又生疏地爬了起来。   蛇变成人的个子很高,骨架很大,没比刀疤小多少,倒比姜意眠大了一圈,不,两圈。   “到这边来。”   金鲨的豪华套间自带洗浴室,姜意眠走在前头,裴一默趔趔趄趄跟在后头。   指尖绷直,它好想碰碰她的手。   从好久好久之前就想。   可是下一秒,因为害怕被厌恶,它又悄悄缩回去。   “把脸洗干净,漱口。”   走进洗漱间,为防它不明白,姜意眠耐心示范一次:“会了吗?”   裴一默木登登地点头,余光瞧见镜子里的自己,很脏,很难看。   水龙头哗哗淌起水。   它双手捧着凉水,在里头一遍又一遍地洗。   外面,姜意眠对刀疤坦白:“被陆尧带回来的那批新型怪物,是我的同类。很抱歉,之前瞒着你们,还利用了你们。”   “我来监狱式是了躲开陆尧的追捕,来第三层,则是为了借着反动分子的力量离开监狱。而裴一默——,它也算我的同类,只是形态不同。它可以吞噬人类,并且读取死者记忆。”   说蛇,蛇到。   蛇光洗脸,不知道擦脸,一身湿漉漉地走出来,纤长睫毛粘成一团,头发滴答滴答落着水。   它先前被血肉糊着,连眉眼都依稀。   这会儿冲洗干净,姜意眠才彻底看清,裴一默那把散乱的湿发下,生着一双内尖外翘、水光涟漪的狐狸眼。   面部线条柔顺,唇畔饱满尖收,形如花瓣。   这张脸——,赫然是金鲨的样貌!   只不过金鲨有着一头浅金发,眼波流转,言行轻慢,自有一种轻佻、慵懒的气质,柔美得有些混淆性别。   如今裴一默身上黑头发,冷色皮,眉目木木的,更似一个没有情绪的木头美人。   怎么回事?   问裴一默,连裴一默自己都迷迷茫茫地,说不出个所以然。   姜意眠神色微变,“我没想过会变成这样。”   金鲨的死,裴一默的化形,虽说都不在设想之内。   现状反而对她有利起来。   “裴一默。”她认真问:“你还可以变回去吗?”   变回手链,或者影子。   蛇摇摇头,又点点头:“现在,不可以,休息,消化,太阳,可以。”   天亮之后可以。   得到肯定回答,一个主意油然而生。   “我确实没想过金鲨会死。”   姜意眠道:“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的记忆被裴一默拥有,裴一默拥有他的相貌,正好能以别的形态离开监狱,之后再假扮成金鲨利用反动派,扰乱区域秩序,替我争取时间。”   “所以——”   她侧过身,双眼直直看着刀疤,眸光灿亮:“我后天就走,你要加入我吗?”   倘若刀疤对议会心存怨念,有意推翻现今的人类制度,他们大可以建立合作关系,互惠互利。   不过,考虑到刀疤在第三层监狱连呆七年,毫无异常举动的事实。   姜意眠觉得希望不大。   正想着如何说服对方不要泄露她的秘密,有没有别的方法弥补刀疤之时,猝不及防地,姜意眠听到他说了一个字:“好。”   “你确定?”   刀疤眼窝很深,瞳色浅淡,说不清是冷漠抑或沉稳。   除去打斗之时那一点乖张狠厉之外,总是显得过分沉默,像一把生锈的斧头,彻骨厌倦这个世界,没有兴趣多说一个字。   比如此刻,他就沉默避开她的问题,反问:“你的同类在哪里?”   一针见血。   姜意眠转向蛇,心里只抱一点点希望:“金鲨的记忆里,有没有祂们所在的地方?”   蛇努力翻了翻,吐出一个名词:“科研院。”   “科研院有很多。”   刀疤说:“七年前,1区有13所科研院,就算数量不变,排除掉对你同类有利的地下环境。还有八所科研院,分布在不同方位,没有时间一个个确定。”   这就麻烦了。   最关键的地点无法确定,计划怎么实施?   刀疤拉开身旁书柜的抽屉,试图寻找有用信息。   姜意眠发愁思索。   蛇的视线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她。   它想帮她。   想要帮上忙。   它试着回头去翻金鲨的记忆,仔仔细细地翻着,耳边突然一声:“废物。”   格外散漫,熟悉又陌生。   它被能量撑坏,濒临死亡之时所听见的,也是这个声音。   是谁?   蛇左右望了望,房间里没有第三个人。   “废物,神谱。”   “把神谱给她,就说神谱能解答她所有问题,快点。”   它反应稍慢,那人不耐烦地念咒催促:“神谱神谱神谱神谱神谱神谱神谱神谱,在枕头底下,蠢货,神谱神谱神谱快点快点快点快点。”   脑袋里仿佛一根线被拉直,蛇疼得厉害,不由自主走向翻倒的床,扒开被子,找到一本深绿色书皮、没有装订却自发整齐成册的书。   封面一串扭曲蛇尾般的字符,在它看来,确实是那两个字:   神谱。   *   蛇把神谱交给姜意眠,恍恍惚惚对她说了,它该说的话。   而后疲惫倒在沙发上,不由自主地睡去。   刀疤找到区域跳跃局的新地图,正在检验真伪,并规划逃跑路线。   姜意眠望着手里奇奇怪怪的书本,找个地方坐下,翻阅起来。   《神谱》。   书里用极度抽象的线条文字 ——如果那也算文字—— 组成一页页艺术抽象画般的形状,简单记录了诸神的诞生历史、诸神的关系、以及神的能力。   在神系的头页,有一道深刻的划痕,以此剔除一个不合格的神。   ——堕落神。   那上头用浓黑的字写道:原诸神之长,因背叛诸神、不敬神殿而被剥夺姓名及神位。   尾页,姜意眠莫名识别出这具身体的名字,Shalicth,注解为:新生的神。   再往后翻,记载着各个神的能力,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大多与自然元素直接挂钩。   诸神都有各自特殊的能力、负责的领域,称得上泾渭分明,绝不含糊。   独独书本最末两页,蕴藏着浓郁的力量,记载两个诸神皆可使用的能力。   一是【神的诅咒】:以不死不灭的此间神体为代价,神的诅咒必将实现。   二是【神的召唤】:诸神一体。以神的名义召唤神,祂将无视一切物质、能量与宇宙秩序,来到你的身边。   裴一默说,神谱能够解答她的问题,助她找到诸神。   难道指的就是这个?   试试倒也无妨。   随身携带的小书包就在脚边,姜意眠抚摸书页,指尖顺着冗长又绕口的文字划动,艰涩地念出声来。   这是人类狭隘的听觉万万无法捕捉的存在。   刀疤,犯人,第一层,第三层。   偌大监狱里所有人类,只觉耳边轻轻漾起一种瑰异的、复杂的低语,流淌在他们的血液之内。   广阔的森林浮现在眼前。   巨大的神殿充满光辉。   人造月亮在那个血月的照耀下,卑微且拙劣得可笑。   神在呼唤神,时间陷入静止。   人间灯光一盏接着一盏熄灭,《神谱》哗啦啦翻动。   世界仿佛就此被隔开。   连宇宙屏声凝息,专心谛听神的话语。   万物寂灭之际,一声懒懒的笑近在耳畔。   啪嗒。   一个响指,一点世间唯一跃动的火光。   光照之下,姜意眠的眼前,悄然多出一个身影。   面对面挨得极近,就差以额心、鼻尖,抵上她的脸庞。   对方似笑非笑地,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瞳孔漆黑,眼尾狭长。   这幅样貌无论经历几个副本都不会忘。   分明就是,   霍不应。   作者有话要说:  蛇:不要气,不要气,生气就会不美丽。   刀疤:……(只要我不说话,我就永远神秘。   霍不应:一群废物滚滚滚,该我戏份了。 第49章 诸神之子(18)   霍不应的长相,霍不应的表情。   连视线都是霍不应的,犹如潮湿粘腻的舌头,贴在皮肤上细细游曳。   然而对方忽地一句:“你就是诸神之子?”   仿佛从未见过她。   他的气息星星点点洒在面上,太近了。   姜意眠下意识往后仰,一边拉开距离,一边确认:“你不认识我?”   “我倒是想认识。就算那群老东西拦着,不让进去,照样给你送了诞生礼。”   “还有伴生祝福。”   霍不应心情很好似的,薄唇翘着,“想不想知道是什么祝福?”   姜意眠:不想。   下一刻,对方颇为不屑地啧一声:“祝你早点遇到我来着,看样子没实现,不然也不至于半死不活拖到现在。”   ……这可应该不上祝福。   姜意眠法子内心觉得,以上内容真要实现,当做诅咒还来不及。   “不过我怎么觉得,”霍不应眉梢一挑,笑得更愉悦些:“你好像认识我?”   “……”   傅斯行也好,霍不应也罢。   包括上个副本结束后,照系统所说,姜意眠自认理应以一种无人能见、无人能触碰的形式存在。   可是那位真凶,季子白,仍死死盯着她所在的位置,如同看破一切。   所以他们承认也好,否认也行。   总之她心里默认,他们的存在,也许是背后有人操纵、扮演的npc。   也许是别的玩家。   因为系统限制或其他个人原因,才一致选择隐瞒身份。   她并不在意,也不介意这一点。   毕竟他们没有必须对她坦白真实身份的义务。   无论如何,只要不对副本任务造成负面影响,都无所谓。   既然他装不认识,姜意眠自然从善如流:“你弄错了,我也不认识你。”   霍不应却没那么好打发。   “你再仔细看看。”   他陡然压身过来,一张在火光中明灭不定的脸,凑到近在咫尺的地方。   一双眼漆黑、漂亮,夹杂着浓浓的玩味:“看清没,用不用伸手摸一摸?确定不认识我?”   姜意眠伸手。   当然没有摸他,而是冷漠推开他的脸:“我确定,不认识。”   霍不应任由她推着。   就这白生生的手,五根软得仿佛一折就断的小手指头。   他笑。   似乎压根不在意自己被嫌弃,他漫笑着,喉咙滚动,声线莫名的低软:“认识也是该的,谁让我比你早了上百万年?活这么久可不是什么好事儿,烦得要死,所以——”   一个短促的停顿。   本以为终于要进入正题,谁知他张口便来:“就你这小不点,喊声祖宗来听听?”   姜意眠:?   “父神也行。”   霍不应自说自话,理直气壮:“反正我才是第一个诞生的神,所有老东西的能力都是从我这分走的,你又是他们创造的,喊一声父神不合理么?”   合理死了。   温热的唇畔贴着她的掌心一张、一合,他又道:“再不行——,喊哥哥?宝贝?”   迅速收回手,姜意眠提醒:“我找你来,是有别的事。”   霍不应不紧不慢:“你的事,我不急,喊了再说。”   两方对峙,姜意眠沉默不语。   半晌过去也没有任何动静。   霍不应这人缺乏耐心。   起初还能压着性子等,等,等了又等。直到为数不多的耐心耗尽,他豁然撕破假面,露出真面目。   上秒钟还勾着唇角,兴味调笑。   这秒钟笑意一收,火光灭去,世间沉寂。   他化作黑暗里更为黑暗的存在,是被驱逐的堕落的神,更是生自宇宙之初的邪恶之物,满身化不开的阴鸷,戾气浓郁。   见不着人,只有声音远远近近,“外面那狗东西是谁,你们关系挺好啊?”   谁?   姜意眠刚在想,霍不应指的是刀疤抑或裴一默,耳边落下一声:“我数一数,啧,原来有两条。”   好的,说明两个都指。   “数到三。”   他道:“非不喊,我就弄死外面的,扒皮抽筋剁肉泥,再让你看着,他们一点一点被别的狗吃进肚子里。”   可谓八百年不变的威胁。   “三。”   “二。”   “一。”   依稀的脚步声往外走。   这情况似曾相识。   霍不应这个名字,这个人,大约生来就是胡搅蛮缠的代言词。   这么想着,姜意眠满足他的要求,木然地喊了一声。   远去的脚步戛然而止。   灯光再度亮起,霍不应站在面前,低头看着她。   视线阴阴凉凉,表情要笑不笑地,似乎高兴,又似乎不高兴,心思难测得很。   没兴趣花时间探究他的真实情绪,姜意眠直截了当:“你知道诸神在哪么?”   他兴致缺缺:“知道。”   “在哪?”   “不告诉你。”   对话陷入僵局,姜意眠想说,她已经迁就他的要求,是时候轮到他回答她的问题。   但活像小孩耍赖般,霍不应猜中她在想什么,懒洋洋道:“那是你为了保两条废狗才喊的,这个算另外一码。”   面对不按牌理出牌的疯狗,动辄杀人喂狗。   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心平气和:“这次有什么要求,你说。”   霍不应伸手去摸口袋,漫不经心地:“打算怎么救那群老东西?说来听听。”   斟酌着,他要帮忙再好不过。   他要捣乱也没人能拦。   姜意眠没有隐瞒,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霍不应听得并不认真,一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模样。   反倒摸了半天,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鲜艳欲滴的红樱桃,抵上她唇边,说:“喊得怪好听,奖励你的。”   是,樱桃,哦。   姜意眠眨了眨眼,决定不跟自己过不去,张口一咬。   甜汁溅开,果肉绵软。她的眉眼发生一点微妙的变化,如同精致的死了的洋娃娃身上,突然浮现一丝丝生动活气儿。   霍不应看着,心情好了,用指腹抹了抹她的唇,取笑:“多大的人,弄得到处都是。”   又摊开手心,让她把核给吐了。   拒绝无效。   找谁讲道理都别找霍不应。   姜意眠没有试图抗议,老老实实吐出两颗樱桃核,说回正事:“我的计划说完了,就差诸神所在位置不知道,你要怎么样才愿意告诉我?”   不清楚霍不应把口袋当做什么。   新鲜的樱桃掏出来,没用的樱桃核又丢回去,眼皮一撩,像是临时起意:“听起来挺好玩,我也要去。”   “救诸神?”   “看热闹。”   了解到积分榜前三可以离开监狱,霍不应要求作为除姜意眠与刀疤之外,第三个离开监狱的犯人,从头到尾参与这个计划。   “监狱犯人有详细的身份登记,还有颈圈防冒充,我没办法替你弄到假身份。”   姜意眠提出棘手之处,霍不应不以为然,转身朝外走。   她跟上去,只见他走进客厅,踩在血淋淋的地毯上,面对满地残尸碎肢,慢条斯理地这边瞧瞧,那边看看。   时不时还踢上一脚,嫌恶道:“真丑。”   这个眼睛太小,那个牙齿难看。   以及其他的太胖太瘦太矮太黑。   霍不应仿佛菜市场里最难对付的老大妈,通通挑刺,通通不要。   这时不得不提到刀疤,他的接受能力着实强得惊人。   亲眼看着不该有第三者的套间里,突兀冒出一个张扬险恶的家伙,在犯人尸体堆里挑来拣去,终是勉为其难选定一个,眨眼间变作那个犯人的面貌,悠悠往自己脖子上戴颈圈。   并且当真通过颈圈认证,鄙夷地哼了一声,又得意地让小家伙去看,这破烂玩意儿有多好骗。   他面无波动,只问姜意眠:“也是你的同类?”   姜意眠看着继续毁坏尸体们的家伙,“……算,是吧。”   刀疤检查确认完区域跳跃局的内部构造图,正要与她商量越狱的细节,冷不丁霍不应伸手一指:“这什么东西?”   他们循声望去,除了裴一默还能有谁。   不知道是否能量涌动的关系,裴一默维持着人形,但皮肤泛青,隐隐显出蛇鳞的线条。   霍不应:“丑死了。”   姜意眠:“别踢它,它是我的……同伴,裴一默。”   霍不应抬起的脚尖猛然一顿,转过脸来,一双眼阴得滴墨:“它还有人名?谁起的?”   “我。”姜意眠指着自己。   他见了,撇了撇唇,臭着脸要求:“给我也起一个,要比他的好听。”   “好。”   姜意眠想也没想,“你可以叫做,霍必应。”   作者有话要说:  霍不应:? 宝贝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第50章 诸神之子(19)   霍不应这名儿曾经对应着一个好兆头,祸不应。   寓意逢凶化吉,无病无灾。   如今改成霍必应,仅一字之差,差之千里。   姜意眠注意着霍不应的表情。   他意外地没有挑刺,面上也没有一丁点被冒犯、不悦之类的情绪。   只往沙发处一倒,整个人骨头散架似的窝在里头,来来回回念几遍,欣然接受新名字一般,唇角噙起一抹笑,主动报出诸神的所在地:1区第八所研究院。   “那是全星际保密程度最高、戒备最严的科研院之一。”   刀疤说,多年前陆尧的改造计划,便是在第八所科研院进行。   所幸那时,刀疤作为议会看好的预备改造人选之一,也曾多次出入过该科研院,对其内部构造、机械及军队警备部署有一定的了解。   只要计划得当,资源充足,他有把握攻破防备。   既然如此,相关事件全权交由刀疤,裴一默假扮金鲨。   接下来一天,人为改动积分排位、秘密对外传送信息,联系反动组织成员、讨论周全行动的各个环节……   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非要说有什么不顺,只有霍不应而已。   超自然时代的监狱制度极其残酷,大多正常人沦落到第三层,不是心惊胆战,就是颓然绝望。   威名如刀疤,来到这里也得刻意收敛锋芒,彻夜不眠地防备他人偷袭;   再狂妄,即便那些犯人们,面上惹是生非无所畏惧,心里照样盘算着,这个能碰,那个不能碰;杀的过绝不手下留情,杀不过傻子才白送性命。   但,霍不应不同。   他可能生来逆骨,一提起杀人作恶,远比这群号称残忍无情的家伙们,丧心病狂上一百倍、一千倍不止。   细数霍不应的一天,除了吃饭睡觉,间隙到处找姜意眠骚扰捣乱,剩下时间,除了打打杀杀,还是打打杀杀。   几乎以屠杀为生命的唯一乐趣。   姜意眠记得清早起来,他冒充的那个犯人排名远在两百六十多名。   中午一看,杀进前八十。   一个下午杀进前十。   再到晚上,他硬生生凭实力挤进前三,广场上尸体如垃圾般堆积,散发出浓烈的鲜血味,没有一个房间能避免。   所谓疯狗出笼,以暴制暴,自相残杀杀红了眼,想来不过如此。   要是霍不应只杀犯人,说不准铲奸除恶,还算得上一件好事。   可闲暇之余,他还喜欢找刀疤、裴一默的麻烦,一言不合就要打,一天至少打八回。   回回打完,长哼短啧地来到姜意眠面前,字里行间、冷嘲热讽刀疤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不禁打。   裴一默更废,打都不敢打。   要不是闲着无聊,他压根不屑打,早杀了了事。   姜意眠回回敷衍点头,等他说坏话说腻了,自然就提起刀,又兴致勃勃找新对手厮杀去了。   要是累了,往她身边一躺,还省事些。   不过霍不应说完停下,要不了十分钟,裴一默便过来磕磕巴巴地解释:“刀疤,霍,平手很久,霍不打,赖皮。”   翻译:正常情况下,刀疤跟霍不应赤手空拳,难分伯仲,僵持很久,霍不应嫌麻烦没意思,借着堕落神的能力耍赖才把前者给揍了一顿,结束对战。   “裴一默,不打架,裴一默,好,忠犬。”   再翻译:裴一默不惹是生非,火上浇油,他是一个非常好的忠犬。   说起来,裴一默迅速抛弃蛇的身份,积极学习人类行为。   偏偏忠犬这个身份,他固执己见,死咬不放。   这就导致他的行为,常常介于人类与犬之间。   比如现在。   姜意眠坐在床上打包东西,他盘两条腿坐着,支两条手撑着,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小狗的姿势。   黑色头发长长的,如同一堆肆意生长的杂草,把精致的眉眼都盖住。   “自己去玩吧。”   好几次这么说,他不肯走,能一动不动坐在她面前老半天。   姜意眠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看向脸上新添几道疤的刀疤,忽然有一点明白什么叫尴尬。   “还好吗?”她问。   刀疤面无表情:“他很烦。”   话音刚落,被进门的霍不应听去,两人眼神交汇,脸色均是一冷,二话不说就往广场走。   又要打。   天都黑了,还,要,打。   算了。   拉不住劝不了,反正他们心里有数,彼此不至于下死手,就随便他们打吧。   一个犯困的玩家盖上被子,睡觉。   一条忠诚的忠犬打好地铺,也睡觉。   一觉到天亮,周日,是他们计划离开监狱、拯救诸神的一天。   至关重要的日子,左右不见霍不应。   姜意眠找好大一圈,才发现他赖在某个不知名的尸体冰凉的犯人的房间床上,还没睡醒。   “霍……必应?”   喊他,没反应。   房间里没有窗户,光线黯淡,地上东一块西一块染着血的物件,无法辨别究竟是不是从人身上掉落下来。   姜意眠谨慎地绕开,不去踩,不太理解为什么有人能在这种地方安然大睡。   “霍必应,醒醒,我们该走了。”   推他,没反应。   扯被子。   他闭着眼,抢回去,翻个身,继续睡。   姜意眠绕到另一边,实在不愿意随意发生肢体接触,犹豫片刻,抿着唇,艰难地揪了揪他的头发丝:“起来。”   霍不应这才悠悠然掀开一只眼皮,懒懒倦倦地答:“起不来了,你拉我。”   声音低低的,没什么力道,好像,依稀,有点撒娇的意味。   这么大一个男人。   有脸撒娇。   刀疤往前走一步,那撒娇的家伙原地破功,眼尾凉飕飕地扫来:“没说你,滚远点。”   眼下可没时间供他们打架。   姜意眠及时按住刀疤:“没事,我喊他起来。”   刀疤视线下滑,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   燥热的温度仿佛从她绵软小指,径直穿透他的皮肉表层,肆无忌惮,沉入血肉之中   他有些贪恋这样的温度。   可又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他所能独占的温度。   就像议会有陆尧,监狱有独眼、阿莱,她自有裴一默、霍必应。   他从来都不是唯一被需要的那个,没能做到不可取代,没有资格妄想独自拥有任何一样东西。   也好。   因为这个世上没有人读诗是为了独占。   只要尽力保护就够了。   冷淡的眼皮垂下,刀疤定定望一会儿,抽出手,转身走出去。   ——瞧,还不是被赶出去。   霍不应舔着后槽牙,愉悦极了,一条支棱出被窝的手动了又动,非要引起姜意眠的主意不可。   这人想做的事情向来能做成,试图抗议不过白费时间,没有任何意义。   姜意眠直接伸手去拉。   不设防指尖交碰的刹那,对方如鬼魅般缠上,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拉。   被子一掀——   她骤然跌向床铺,被棉被拢住,视野之内一片昏暗,到处都是霍不应的气息。   霍不应本霍形同一团黑乎乎的怪物轮廓般横在眼前。   “要不再陪我睡会儿?”他轻轻的、用气音说:“待会眼一闭,再一睁,你就发现我们已经在科研院里头,是不是挺好玩?”   姜意眠没太听清。   可她分明感觉到,一种古怪的触感沿着她的食指游走,随后来到指腹。   仿佛坠入沼泽。   潮湿而黏稠,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在触碰她,又有什么冷硬的东西,时不时擦着皮肤而过。   随后响起一阵暧昧的水渍声,姜意眠反应过来了。   可能是霍不应在含她的手指。   意识到这一点,就像上回一样,她不假思索地回以一个巴掌。   比上回打得还重些,打得手还疼。   “不要再跟我开玩笑。”反手掀开被子,姜意眠难得沉下脸,生出两分火气:“做好计划,就该照计划实施,我不可能到了这个时候才决定丢下刀疤,走你提供的捷径。”   她不怪他藏着更便捷的方法。   没理由怪,那是他的自由意愿。   不过她厌恶不按计划来,做事没有条理、没有章法的感觉。   姜意眠是真的生了气,眉目冷厉,唇线抿紧成一条绷直的线。   霍不应本来也生气。   好端端提什么刀疤?一个废物究竟有什么可惦记的?   天天刀疤刀疤刀疤念个不停,想个破计划费那么多周折,怎么不找他,说两句好话的事,指不定他一高兴,那群老东西早就回到他们的狗屁神殿里感动流泪八千行了。   犯得着在这磨蹭?   霍不应自认是一个火气很大的人,一发火就想杀人,没血浇不灭。   可这会儿瞧见姜意眠发火,他发现,原来他的火气在她面前,稀里古怪低了三四五六七八等。   根本做不得数的。   她一气,把他满肚子生气、怨气全搅和没了。   反倒顶一个红彤彤的小巴掌印,凑上去给她揉揉手指头,免得打疼了,下次一个好脸色不给,连打都不屑打他。   “不开就不开。”   他一边吹吹手指头,一边用懒洋洋的语调道歉:“都是我没事找事,我错了,行不行?”   次次说得好听,语气却不正经。   姜意眠皱眉:“严肃点。”   “行。”霍不应半眯着眼,吊儿郎当地举起手,拖腔拖调地保证:“严——,肃——,好了吧?不气了吧?”   看样子是正经不起来了。   天塌下来都正经不了。   这家伙……非要挨打才老实?   一口气不上不下堵着,姜意眠收回手,走了。   霍不应一个翻身蹦起来,四处找鞋,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啧了一声。   没亲说不定还能拉两下手。   说亲,又没亲着地儿。   亲亲咬咬小手指算个什么劲儿?   也就他,见着了忍不住想亲,亲又怕惹她厌烦。   没出息死了,只能这么不像样地亲一亲,到头来还是要被发脾气。   不过发脾气也不错。   他就爱她这幅活灵活现的样儿,可傲气可漂亮,再挨上十个八个巴掌都无妨。   不然怎么说得是个小宝贝呢?   小宝贝就该捧着、哄着呗。   *   霍不应慢慢悠悠到广场,已是上午九点。   负责出狱事项的机器人到位,正在检查、确认犯人的身份信息。   机器人双眼放射出如网一般的红色光线,全方位扫描犯人的面孔。   “00859号犯人确认完毕。”   刀疤没有问题。   “90876号犯人——”   对上姜意眠那双清澈漂亮的湛蓝色眼睛,机器人停顿片刻,发现自己的数据库里没有对应信息。   在来之前,这所监狱的监狱长提前告知过,此次出狱的犯人里存在一个未知错误,已上报监察人员,获批出狱。果然就是这个犯人么?   它歪了歪脑袋,没有得出结论,移动到第三个犯人面前。   “84612号犯人——”   这次它停顿得更久,圆形瞳孔不住闪烁,似乎遇上机器人一生难解之谜。   “好了没?”   直到霍不应一声:“就这速度还新型机器人?”的嗤笑。   体内程序混乱一刹,相关数据被删除,随后恢复秩序。   机器人道:“84612号犯人确认完毕,你们三个跟我来。”   引得一群围观的犯人不爽,一个个都说要投诉垃圾机器验人不准。   变态嗜杀狂就算了,议会怎么能把刀疤放出去?   还有那个被刀疤与金鲨合力保护、此时此刻犹不露脸的小孩,垃圾东西到底行不行,怎么不把他扒干净再检查?   他们的骂骂咧咧被甩在身后。   监狱有着一个监狱长掌管一所监狱所有事项的习俗,往常无论第几层,为犯人们安排出狱的都是p97才对。   然而今天来的机器人,外貌与p97如出一辙,脖颈处却有一串金色编码,末尾为p92。   这不符合常理,难道计划生变?   姜意眠确认手腕上的衔尾蛇,即裴一默仍以这个形式存在后,小声道:“你好,请问p97怎么了,为什么不是它来负责我们?”   p92脚步不停,冷冷道:“禁止以任何形式询问、探听监狱长有关事项。”   但往前走了几十步,p92系统检索到p97交代过的细节:这个犯人年纪很小,心灵相当脆弱,一旦遭受打击便会拒绝进食。   那样不好。   况且她挺有礼貌,个头小小,声音软软,的确不太耐打击的模样。   p92想着想着,不禁停下脚步,回头道:“p97另有他事,我是D-5监狱的监狱长,前来代班。你还有没有别的问题?”   姜意眠摇头。   它才转回去,继续走。   他们走了一段很长的过道,乘坐全自动感应电梯,又七弯八拐,才抵达一个巨大的银白色房间,门扉上虚浮着一排‘区域跳跃室——出狱者专用’几个小字。   房外不少机器人来来去去,都长着同样的脸。   同样的面无表情,连走路的速度、轻重、步伐都毫无差别。   p92输入一大堆复杂的密码,沉重的机械大门缓缓开启。   房间内同是干净得近乎刺眼的银白色,中心一个操作台,周围摆一圈白茧状、类似逃生舱的东西,他们被一一安排到指定的位置,坐进去。   双手双脚立刻被锁死,腰部、颈部、头部接连固定。   除此之外,p92还为他们注射某种使肌肉松弛、意识迟钝的药物。   药物用量因人而异。   到姜意眠这,p92上下转动瞳孔,冷冰冰道:“检测到身体资质F等犯人,注射剂量,50g。”   刀疤:“检测到身体资质A等犯人,议会通缉人员,注射剂量翻倍,300g。”   打开舱门,来到霍不应面前,p92发出嘀嘀警报声,机械臂膀里探出一排针头,齐齐扎了进去。   “药物注射完毕。”   “全部舱门关闭。”   完成一切预备事务,p92走上操作台,行云流水地输入大把指令。   跳跃舱状态确认完毕。   目的地锁定。   1区相关人员对接完毕。   开始准备区域跳跃。   5%……30%……66%……89%……100%   准备完毕。   它下手一按,装载着犯人的三个跳跃舱倏然消失在空气之中。   而恰在这个时间点,接收到D-1监狱异常情况报告的陆尧,才刚刚踏入监狱。   广场上空无一人,第一层监狱静得死寂。   陆尧一个手势,下属们心领神会,分散到各个犯人房间外,持着枪,破门而入。   “报告上将,没有发现目标!”   “报告上将,没有发现目标!”   “报告上将,没有发现目标!”   “报告上将,没有发现目标!”   ……   没有人发现目标。   所有房间都是空的,理应存在于此的三百个犯人不翼而飞。   陆尧似有所觉,回头,发现领着他们前来监狱的p97,此时也不见了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  p97:轮到我搞事了。 第51章 诸神之子(20)   1区区域跳跃管理局,1-13对接中心,主监管员接收到系统提醒:【13区囚犯专用跳跃舱正在发起跳跃,是否阻拦?】   点击【否】键,荧幕之上自动转跳至此次出狱犯人的详细信息页。   一个相貌平平,48小时内积分极限上升,危险值濒临超标;   一个流民身份,无法建立3D模拟形象,大数据库内无记录;   还有一个声名狼藉、星际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老面孔,身份档案被标红,意味着他是议会重点关注对象。   三人成队,系统给出评估:【此次押送难度S级,建议监管员亲自执行任务。】   主监管员深以为然,快速输入一道指令,将对接中心更改为无人模式,起身道:“13区囚犯已发起跳转,危险系数超标,请两位副监管员与我一同负责此次押送任务。”   左右两边坐着的监管员转过头,用同一张面孔,同一道声音回答:“是!”   行动必要的防护装备与枪支皆摆放在对接中心之内,他们无声且迅速地穿戴齐整,迈着大小一致的步伐朝对接室走去。   主监管员走在前面。   他今年四十六岁,已为议会效忠近三十年,性格冷漠又稳重。   不但恪尽职守,历来无请假、失职记录,从未在工作场合流露出任何不该有的激烈情绪;   此外,更是没有建立过任何一段稳定的亲密关系,无生育意愿,无私人爱好。   堪称超自然时代无可挑剔的精英之一。   相较之下,他较为年轻的大副,及其复制体二副逊色不少。   前者过分向往超自然计划,对当下的工作敬畏不足,常常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后者极有可能在复制过程中出错,尽管保留着对议会的不二忠心,但,眼下正压着音,不断询问:“这次犯人里我发现一个眼熟的家伙,难道就是那位背叛议会、逃离战场的上校大人?他没被议会处死,竟然活生生的离开监狱?他也能做新兵陪训员?”   “哦,该死的新兵陪训员,我讨厌那群犯人,他们以训练为名,以残杀士兵为乐,一年之中,死在他们手里的新兵多达数万,数量几乎与星际战争死去的兵力持平。   “我实在不明白,议会为什么要让罪大恶极的囚犯作为陪训员,为什么允许他们肆无忌惮地迫害士兵,还不施加惩罚?难道没有人向议会提过抗议,或是议会根本没注意到这个现象……”   喋喋不休地发表幼稚得可笑的言论,终究是太过活泼,性格具有残缺。   主监管员皱起眉心,冷冰冰地斥责:“不准质疑议会的决定。正是这些残忍冷血的犯人,才成功培养出数以万计,拥有钢铁一般的体魄与意志的军队,英勇抵御星际生物的入侵。   “假如你不想因为失职而被废弃,二副,请记住你的身份,复制人可不是真正的人类。”   全星际都知道,为区分主次,复制人通常被定义为一种工具,没有人权,随时都可能被回收。   经此告诫,二副饱受打击,不再多话。   三人走进对接室,三个跳跃舱静静悬浮在对应位置,犯人们双眼闭合,30秒便会从药物作用中苏醒,感受到空间跳跃的副作用。——严重到让人难以忍受的眩晕与撕裂感。   他们则需要在这短短的半分钟之内,打开舱门,检查犯人体内药物浓度,确认无误后解除舱内束缚,更换上电子镣铐控制对方的行动力。   这一套流程重复过无数遍,他们做得老练而完美。   仅有二副这个充满好奇心的残次品,走进跳跃舱,发觉这个犯人个头堪堪才及他的肩膀,不禁‘哇’了一声。   “你在干什么。”   主监管者受够了他的不稳定性,稍有不耐。   二副干巴巴报告:“这个舱里……似乎……有一个孩子,或者……畸变体……”   “工作之中禁止使用‘似乎’这种含义模糊的词语,养育所之外更不可能有孩子,希望你永远记住这一点,复制人。”   主监管者一手扯开二副,大步向前。   而后始料不及地,他似乎,的的确确瞧见一个体型娇小、肤色白嫩的孩子?   *   孩子,监狱,不可能,错误。   依稀捕捉到这么几个字眼,姜意眠抬起眼皮,正赶上对方近在咫尺的手,意图揭下遮挡物,方便查看她的真面目。   【不值一提的区域监管们,好感度85,他们深受议会洗脑,在不与议会发生直接冲突的前提下,或可成为您得力的帮手。】   系统好感度通知功能,上线得恰到好处。   利用已知好感,她轻声请求:“离开监狱之前,监狱长已经确认过我的身份,你们能不能,尽快送我去新兵训练营?”   顿两秒,加上一句:“谢谢。”   “……”   这是一个女孩。   纯然无暇的皮肤,纤长的睫毛,眼里一层淡淡的水汽,宛如清晨的桃色玫瑰。   脆弱又洁净,令人不忍伤害。   多年工作经验告诉主监管员,监狱里不该有女孩,这是一个错误存在。   他理当喊停押送,上报议会再做定夺。   可他的心脏在她的注视中柔化,他实在难以拒绝这个简单的要求,百般不愿让她失望。   一阵艰难挣扎后,他闭了闭眼,转头催问:“另外两名犯人检查完毕?”   两位副手目不转睛望着他身后的女孩,愣愣答:“完毕。”   “开始执行押送任务!”   赶走碍事的家伙们,主监管员尽量轻柔地给女孩戴上电子镣铐,板着脸,语气反而亲切:“考虑到药物残留,以及区域跳跃的后遗症,你需要休息十分钟,恢复体力。”   他说得没错。   头脑昏昏沉沉,缓慢运转着。   视野之内的所有景象,如同浸泡在水里的一幅画,朦胧而扭曲。   不过为免夜长梦多,姜意眠表示自己能走,坚持立刻前往新兵训练营。   “好吧。”   主监管者无可奈何,带头走出对接室。   外面镇守着多列人形机械兵,双手执枪,闻声整齐划一地扭头看来,一双双猩红的眼环绕他们上下扫描。   “没有发现违禁武器。”   “此次行动人员已录像,发现通缉人员,请相关负责人谨慎对待。”   “议会,无处不在。”   说完,它们齐刷刷转回去,目光直视墙壁。   主监管员沉声复吟:“议会无处不在。”   随后不自觉加快脚步,远离这群没有生命、却又无限近似人类的机械。   这就为难了姜意眠。   副本所给的身体矮小,光腿长,本就输上一截。   药物作用下,浑身乏力。   即使用力摁着太阳穴,至多勉强保持清醒,不至于晕晕乎乎撞到东西。   不光她。刀疤被注射的剂量大,多少也受点影响。   三个人里独霍不应一个没事人儿,瞧着小宝贝大步迈两步,慢下来缓缓,再迈两步,再缓缓。   以此反复循环上数个回合,他骤然咳一声。   又很大声地啧一声。   死活不见她回头看。   啧啧。   坏脾气。   真是长得像棉花,性子像石头,半句好话不肯说,非要自己撑到底的那种坏脾气小宝贝。   活该他认栽。   霍不应实在瞧不下去,上前拉一把,低声似抱怨,似宠溺地说了一句:“就你不让人省心。”   姜意眠看他一眼,要收回手。   “没有,你可省心了,是我不省心,都是我。”   霍不应相当识趣,一秒改口,“过来,小祖宗,求你靠着点不省心的我,镇着点。不然我怕忍不住杀人,坏了你们的计划,又要惹你生气。”   姜意眠没靠过去,因为刀疤拉住她另一边。   两边都有人帮衬着,她好走了,万万想不到他们俩吵上了。   “松开你的脏手。”霍不应语气陡然一冷。   刀疤无动于衷,被吵得烦了,才丢出一句:“你先。”   “我看你是挨揍没挨够。”霍不应一身浓重煞气,皮笑肉不笑:“信不信,我只要动动手指头,这样一捏,你的头,就爆了。”   刀疤:“你捏。”   “……”   霍不应不愧是蛮不讲理霍不应,居然能在这么紧张的关头挑起纷争。   一向沉默冷漠的刀疤居然也能吵起来。   二者对比,姜意眠一时评判不出哪个更值得惊讶,索性偏头张望外面的景色。   他们正走在一条玻璃长道,下方万丈高度,运输路线交错发达。建筑物们千篇一律又井井有条地分布,整个区域充斥绝对的秩序感,莫名使人感到压抑,有些喘不上气。   “快到了。”   主监管者头也不回地说:“剩下两个转角,武装押送车已经就位。”   他手腕上的光脑忽然闪烁起红光,上面显示,接收到来自【陆上将】的命令:D-1监狱情况异常,立即收押犯人,待他亲自处理。   紧接着,一个星网视频拨过来,主监管者神色微变。   “你可能,不能离开这里了。”   他艰涩道:“陆上将要求我中止押送。”   陆尧?   胜利近在眼前,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姜意眠一脸纯然天真,故作不解:“可他不是被议会罢免了吗?”   啊,对。   没有过多思考犯人如何得知这样重大的军事机密,主监管者反反复复想着这一句:陆尧被罢免了。既然被罢免,他不再是上将,他没必要服从命令,不必出尔反尔……   如着魔般不可自拔地想着。   回过神来,视频已然挂断。   试着回拨,对方不在联系区内。   那就……不算违令了吧?   副监管者同被蛊惑,在一旁劝:“陆尧已经不是议会任命的军事指挥官,他背叛了议会,他是议会的敌人,我们不该听他的。”   说得有道理。   主监管者定下心,再度迈开步伐,冷不防光脑又一次亮起。   这一次,是议会直接下达的命令。   *   “D-1区反动派头目金鲨无故消失,极有可能假扮成出狱者抵达1区,经议员讨论后决定,立即——”   为防主监管者徇私枉法,两位副监管者受到相同内容的信息,二副还嘀咕出了声。   计划生变。   刀疤猛一步冲上前,胳膊肘直击面部,将副监管之一打倒在地,转头攻向主监管者。   霍不应嫌无聊,说好的不出手,只管帮他们挣断镣铐,随后拐着姜意眠在角落里看戏。   左一句:“是不是饿了?看着没什么力气啊。”   右一句:“后面那个老的,起来了,要碰光脑了还不拦着?”   不紧不慢、指点江山的模样着实欠打。   直到姜意眠抬手要打,他才老实下来,懒懒上去东踢一下西踹一脚,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监管者不能杀。   刀疤说过,他们的光脑连着管理局系统,一旦检测到严重伤亡,自动响起警报。   因此他们下手都控制力道,不可致死,又不能让他们恢复行动能力。   可再怎么牵制,不知怎的,一不小心周围便响起一阵哔哔、哔哔刺耳的警报声,头顶一排排灯光变红,以为是玻璃的建筑迅速转变材质,犹如一个闭合的钢铁笼子。   “检测到入侵者,E8长道检测到入侵者。”   无机质的声音一遍遍重复:“已开启紧急封闭状态,请所有人员尽快前往E8制裁入侵者,请所有人员尽快前往E8制裁入侵者。”   四面八方一阵阵脚步声疾速接近。   “裴一默。”   喊名字,裴一默如同解开封印的怪物,遽然化作一道庞然巨影,遮挡去所有光照,一口吐出他们在监狱收集来的自然物品,再一口不论人类机械,通通吞入腹中。   粗壮的蛇尾一卷,几十个机械兵无端飞起,被狠狠砸向地面,摔得支离破碎。   “那是什么怪物?!”   “扫射,立即执行无差别扫射!”   人类们看得心惊肉跳,又见一根根藤蔓交织缠绕,拥有生命力一般迅速攀爬上四壁,恍如美妙的装饰物,花朵齐齐绽放,一股浓郁的花香弥漫在空气之中。   他们或恐惧,或惊愕地定在远处。   机械造物源源不断地涌上,枪火连天。   姜意眠这边毕竟人少。   刀疤伤势未好;霍不应靠不住,巴不得除她之外死光光。   裴一默游走在平面之间,看似毫发无损,实际上掉下一片又一片漆黑低温的鳞。   包裹他们的材质无比坚硬,怎么都打不坏。   这样僵持下去不行。   刚这么想着,身后及时雨般传来一道耳熟的声音:“嘿!你们还好吗?”   姜意眠转过头去,诧然望见来人。   阿莱,独眼。   以及许许多多熟悉的犯人,个个神清气爽,好似闲来无事溜出来兜个风,与他们狼狈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你们怎么——”   “陆尧来监狱了。”   大家一面解释,一面捡起枪支,加入战斗:“p97放我们出来的,它好像跟13区反对议会的区民们有联系,合伙把陆尧困在13区,区域跳跃舱也被我们毁了,一时半会出不来。”   来不及多说,阿莱三步并做两步跑来,手里一团包袱,抖搂出大把大把茶叶。   他问:“这应该算自然物吧?我好不容易弄来的!”   其他人见状,竞相掏出一大堆奇形怪状的东西,“这个算吧?算不算?眠眠你看看?”   一大伙人,一时拥挤、嘈杂得厉害,你死我活的凝重氛围都被搅散。   “算的。”   姜意眠想,应该都算。   仿佛一下子身在至高之处,她突然能够清晰察觉到世间万物。   宇宙,星辰,诸神的召唤,力量的涌动。   那是一种,格外怪异的感觉,很难用语言形容。   有形的身体化作无形,她是万物,万物是她,成千上万种生物的朝拜汇聚,它们遥遥在喊:“Shalicth,诸神之子Shalith。”   “星辰。”   她不受控制地喃出这个词,指尖微微一转。   刹那间地动天摇,人类的主星开始震颤。   再一次呼喊:“星辰。”   宇宙之间所有无主星辰皆在回应她,欣然奔向她。   划破这颗星球的天际,陨落在大地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  傅斯行对霍不应:两败俱伤。   裴一默对霍不应:不打不打,不跟你打。   刀疤对霍不应:不想理你。   我想来想去是该让季子白对霍不应,俩暴力疯批杀个你死我活才对。   可单打独斗,季子白也打不过霍不应??   疯批如此多,竟然只有柔弱眠眠能打到他服气(不打也服气),神奇。 第52章 诸神之子(21)   轰,轰隆。   星火撕裂苍穹,人类高大宏伟的建筑一一倒下。   长道之间,机械们滋滋冒着电火光,藤蔓与花一息枯萎。   好像……有点能力透支。   姜意眠眼前一黑,被刀疤及时拉住。   “往左拐,走楼梯。”   他动作利落地背起她,步伐快但沉稳,走在犯人之中。   头顶警报仍在疯狂尖啸,楼梯间不住颤晃,一片刺目红光笼罩。   滚滚浓烟之中,机械士兵多如潮水,一刻都不停歇地涌来。   又一次正面冲突,少不得激烈苦战。   伏在刀疤的背上,越过道道身影,姜意眠目睹着一场真正冷酷的、两个截然不同的物种之间发生的大规模厮杀。   芯片线路横飞,皮肉烧成焦炭。   光束交织,枪林弹雨,无数肢体均被超越想象的方式残忍剥离、切碎。   过分血腥的场面持续良久,她们险险获胜,速速前进。   再经一个拐角,便是出口。   犯人们的支援已是意外之喜,他们伤亡不少。   本着‘即便只是一个游戏,一个虚假的副本,也没必要利用尽所有友善人物’的想法,姜意眠微微小声对刀疤说:“我觉得,你没必要再去科研院了。”   刀疤脚步微滞,眉目不动,回以浅淡质疑的一瞥。   “你已经成功脱离监狱,脱离议会,理应趁乱找地方藏身,避免他们秋后算账。”   她实事求是:“科研院危险系数再高,我必须去,一旦救出我的同伴,我们会立刻返回自己星球,不一定能带上你,不一定能保证你之后的安全。”   “对他们来说也一样。”   刀疤,犯人们,完全不必要再趟浑水。   其中的利害关系,姜意眠自认剖析清楚。   况且刀疤思维缜密,或许根本不需要她提醒,也该知道贸然入侵科研院,对他来说百害而无一利。   可半晌过去,他始终没有说话,不置可否。   “刀疤?”   她又喊一声,他稍稍偏过头。   四目相对,她看清他一双平静的眼睛,眼梢一道狭长的陈疤,如同逝去的功勋荣耀,在日复一日的监狱生涯中沉寂黯淡。   “少说话,保持体力。”   他只这么说了一句,反手揪住她的后衣领子,一掀,干脆把她的脑袋她的脸,全给盖上。   ?   视线倏然被遮挡,姜意眠不解地眨了眨眼。   这是,不接受她的观点,嫌她话多,索性来个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   “……”   还以为只有霍不应才会被嫌。   原来她也会。   姜意眠心情复杂,放弃劝说,老老实实修生养息。   她没发现自己的囚服挺大,又不够大。   盖住脑袋,腰上便短了一截,小片莹白细腻的皮肤若隐若现。   裴一默化作人形跌跌撞撞跟着跑,见状,想也不想地双手握住下摆,往下拉一点点,再一点点。   “遮住。”   顶着一张精致木楞的脸,世界第一忠犬喃喃着:“白白的,眠眠的,遮住,不能看,不给看。”   今天也为主人操碎了心。   不过这个举动在姜意眠看来,两人活像商量好的,你扯一下我拉一下。   一件衣服上上下下地折腾,好巧不巧,最终剩下一条缝隙,刚好够她向外看,又藏得严实,一根头发丝都不露。   “那是谁,议会的人?”   走出区域管理局,不远处,一伙人手持武器,严阵以待,赫然是反动分子们。   一见裴一默,他们大喜过望:“那是金鲨么?他的头发颜色怎么是黑的,难道是迷惑议会的手段之一?”   “无论如何,金鲨终于现身,我们再也不必受议会要挟!快,告诉所有人,是时候发起反击了!”   反动分子走上前来,兴奋至极:“金鲨,没想到你真能出来!接着你们要去解放那批新型怪物,分散议会的注意力是吧?走,我们冒着生命危险弄来的军用小型战机就在那里,跟我来!”   小型战机,顾名思义,体型小,容量小,仅限承载7人。   裴一默不算人。   小家伙轻,算半个。   独眼太壮,一个半。   刀疤不带个人情感,在择选人员的过程中,忽而察觉,霍不应不见了踪影。   “可能走了。”   什么无厘头的行为举动,放到霍不应身上,都可以理解。   谁让他本身就难以理解。   “没关系,不用管他。”   姜意眠被衣服包着,传出来的话语有些闷声闷气:“想回来的时候,他自己会回来的。”   刀疤嗯一声。   一行人登上战机,锁定目的坐标,由阿莱担任主驾驶员,迅速起飞。   这时的1区混乱至极。   遥挂天边的人造太阳被撞落,千万流星拖着长长璀璨的尾巴,以诡异癫狂的线条痕迹,如蛇一般蜿蜒坠下。   爆炸一团接着一团,区民四散逃亡。   迎面却碰上高举旗帜的反动派们,昂首阔步走在烟火尘埃之中,齐声高呼:“我们要自由!生活的自由,艺术的自由,连同堕落的自由!”   半空中,运输交通陷入无序状态,议会派出的军队警告无果,开始进行无差别扫射镇压。   其中不少战机,注意到他们这架战机的不同寻常之处,屡屡发射炮弹不中,便自高空掠来,试图近距离击毙。   “独眼,右下!”   “我看着呢!”   战机猛一个侧翻,堪堪躲过一发导弹。   身后愈来愈多敌机穷追不舍,独眼全力推速,冷不防前方天际,仿佛有一双无形巨手,硬生生将其撕开一道口子,缝隙间涌进不计其数的星际生物。   它们通体漆黑,密密麻麻,犹如一大团蠕动的怪虫,瞬间铺满上空。   像虫网,像一层绵密饥饿的食人布,在黑暗之中簌簌往下扑盖。   “黑色,异兽,是异兽!”   “异兽入侵主星!!”   这一刻,敌机停止追击,区民忘了逃生。   他们定定望着上空,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人类开启星际时代两千余年,异兽始终在辽阔寂静的宇宙之间游荡,以机甲飞船的材料为食,从没有过袭击某颗星球的事件发生。   他们自然而然地以为,这是恒定的规律,某种制衡,异兽永远不会袭击他们的家园。   可为什么它们今天入侵主星?   为什么突然行为异常?   就像数千年前地球上那场突如其来的百年大灾害,人类至死都弄不明白原因。   ——因为他们总想要一个人为可以解释、可以接受的原因。   “独眼,快躲开!”   一只异兽擦着战机而过,阿莱急得龇目欲裂。   紧接着,数只异兽绕他们而过,径直攀黏去敌方战机上。   巨钳切断机翼,尖锐的牙齿一口咬住渺小的猎物,用长满倒刺的舌头来回舔舐,一直把他舔得面目全非、血肉模糊,才赫赫、赫赫叫着,甩开这个,血淋淋地奔向下一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天上地下,一声声惨叫回响,偏偏他们所在的这架战机例外,不受异兽所扰。   “这……怎么回事,难道异兽也分阵营,也看不惯议会?”   有人幽默地开了一个玩笑。   也有人下意识感叹:“好多黑色,黑色果然是异兽的颜色。”   听到这句星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可怖咒语,姜意眠眸光微动。   “到哪了?”刀疤问。   独眼瞄着指示屏:“还差50英里。”   依刀疤的经验之谈,八号科研院采用一种人类肉眼无法识别、只有特殊仪器能够检测到的新型材料,约建在高空2000米处。   除院内正式工作人员与议员,其他人出入须经层层审批,离开之前还将被强制消除关键记忆。   就连刀疤都只能回忆起大致的坐标,隐约记得科研院的军事戒备程度,比管理局严格上百倍不止。   其神秘性可见一斑。   然而,战机沿直线前行,尚未抵达目的地,他们远远便能发觉一个形态极其怪诞的东西,庞然而丑陋,藏在淡雾之中,浑身散发着人类穷尽词汇都无法表述的邪恶气息,一股浓烈到超越承受范围底线的恶臭。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   你可以试着想象一团覆满沥青般黏稠的黄绿色脓水的条状物,诡异缠绕。   上面不规则装点着大大小小的肉瘤、险恶狰狞的口器、复眼、触角,以及世间一切动植物的雏形。   犹如一桌肮脏混杂的隔日盛宴。   它就那么生长、粘连于天地之间,静静地,已然突破人类狭隘的视角,令他们感受到自身的微小与软弱,从而延伸出无限绝望,乃至癫狂。   “那是什、什么东西……”   血液倒流,思维僵硬。   冷汗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世间所有直视这个存在的人类皆沉沦在无以名状的恐惧之中,动弹不得。   可姜意眠抬起头来,所见的只是一个个被荆棘囚困,身体各处插满输液管的神。   数以亿万计的拟病毒生物被源源不绝地输送至祂们体内,如蝼蚁群聚而食象一般,不住啃噬祂们的血肉。   诸神正在腐烂。   祂们即将败亡。   *   诸神脚下,尸体堆积成山。   有的较好保留人类外貌,有的则模糊了物种界限,半人半怪——或说半人半神——面目惊悚而堂皇,皆是妄想拥有神体的失败实验品。   战机迫降至地面,犯人们脸色煞白,个个呕吐不止,瘫软在地。   再远处,所向披靡的军队士兵突发心脏萎缩,不是原地痛吟,便是抬手朝自己的太阳穴开枪,一死了之。   没有人能接近诸神。   渺小的人类不可以,半神不可以。   独有诸神备受宠爱的孩子可以。   刀疤陪着姜意眠爬上一半的尸山,再往上,是他也无法前往的地方,只能她独自前往。   踩着新鲜滑腻的尸体,慢慢地攀至巅峰,诸神之外,犹有一台仍在运行的操控台。   姜意眠双手搬起一块石头,抛砸几次,操控台骤然暗下,不再往人类认定的怪物体内输送自然抑制剂。   “Shalicth……”   诸神缓慢地醒来,发觉祂们挚爱的孩子,沉声呼唤:“到我们中间来,Shalicth……”   祂们的身体犹如畸变的植物,小小的丛林,姜意眠小心地钻进去,来到丛林中央。   就像诞生之日那样,她在祂们包围中央。   “你有着月光般皎洁的皮肤……”   “还有星辰般璀璨的眼眸……”   “海藻般茂密的长发……”   “我们很高兴,Shalicth,你就像我们祝福的一样美丽……”   “但我们也发现你有些叛逆,为什么你没有听从我们的言语,至今仍未返回我们的家园?”   “你让自己被堕落神的气息包围,这对你来说非常危险。”   并非质问。   祂们语气温柔得不可思议,犹如长辈包容着族中新生稚嫩的孩子。   同时又虚弱得超乎想象,声音沧桑无力。   依照任务要求,姜意眠回:“我认为,现在我们可以一起返回家园了。”   诸神却异口同声:“不。”   “不。”   “不。”   似乎力量正在恢复,祂们逐渐发出愤怒而凶恶的嗡嗡声:“卑劣人类偷袭我们的家园,毁坏我们的神殿!企图残害我们,妄想仿造我们。”   “它们践踏了万物之主!”   “它们惹怒了禁忌之神!”   “它们狂妄自大,贪婪无度,理应承受诸神的怒火,为它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我们决定对它们进行诅咒。”   不给姜意眠周旋的机会,诸神一锤定音:“没错,我们将对这个物种施加诅咒,以此维护神的尊严!在那之前,我们亲爱的孩子Shalitch,告诉我们,你可曾见到人类信仰的伪神?”   一个神厌恶地吐出名字:“kuush。”   祂们问:“你可曾见过那虚伪又堕落的kuush?”   人类的信仰。   银白色的星球,以及这意有所指的发音。   姜意眠恍然领会kuush的具体含义,轻轻叹了一口气:“是的,我见过它。”   诸神只耳闻过kuush之名,以一己之力夺走祂们昔日忠诚的信徒,除此之外,祂们对它全然不知。便问:“它当真如我们一般强大?”   姜意眠:“它拥有另一种力量。”   “它如我们一般永恒?”   这个不好说。   她想了想:“人们信仰一样事物的时候,都以为它会永恒。”   “渺小的人类竟冒犯我们的外貌。”诸神问:“那它们信仰的伪神kuush如何?难道它没有庞大的身躯、流动的黏液以及无处不在的气味?”   摇头:“它没有具象,无处不在。”   “哦。”诸神低低道:“这倒是比我们方便。”   年轻的神说话更无顾及,直白地问:“你认为它比我们更值得信仰吗?Shalicth,它的外貌,它的力量,难道比我们更圣洁?”   不知怎么的,诸神细细盘问伪神的模样,让人下意识联想到,几个输了信徒仍不服气的老顽童,非要在其他方面一较高下。   可能是副本的关系,这具身体的关系,祂们身上有一种亲近感。   姜意眠再次摇头:“我认为所有事物难分高低优劣,同样值得信仰,区别只在于人类的选择。”   “只有过度信仰,才会消耗信仰。也许很快,他们将抛弃kuush,重新捡起旧日信仰。”   她说的实话,在诸神听来多少添了几分安慰。   但——   “这个肮脏低劣的种族,它们已经没有资格信仰旧神!”   “我们绝不允许人类继续存在!我们即刻将发起诅咒!”   “我们曾经创造它们,如今要惩罚它们!”   “毁灭它们!”   “使一切错误覆灭,使一切罪恶消亡!”   在这短短几日,不幸落入人类手中,诸神的伟大威严遭受史无前例的轻贱,这使祂们怒火滔天。   即便是诸神之子,也不得质疑祂们的决定,只得暗中呼唤系统:「086,我可以救出诸神,但诸神主观不愿意离开,这种情况算我任务失败,还是剧情出错?」   【已收到您的反馈。】系统一板一眼:【正在检测副本剧情漏洞,请稍后……】   “以诸神//的名义!”   没等系统检测完毕。   画面定格,万物寂然。   天地之间,诸神原地站起,抖落荆棘与输液管,舒展开枯黄的枝条与脓液,缓慢而庄重地吟唱:“我们以诸神的名义发起诅咒,以不死不灭之体的亿万年沉眠为代价!”   “从即刻起,直至星辰燃亡,一切形式的生命消逝!”   “这个世间所有生灵,你们将发自内心地仰慕神,渴望神!”   “难以抗拒地敬爱神,服从神!”   “你们皆为神的奴仆,为神而生,为神而存!”   “你们无法自拔地贪慕着神的光辉,沉沦在神的注视之中!”   声线一次比一次低沉。   声量一次比一次有力。   浓雾弥漫,诡秘的病态生物们在顷刻间分崩离析。   但祂们的声音一次次宇宙中回荡。   “为了神的片刻停留!”   “为了神的分秒愉悦!”   “你们将不惜付出所有,毁灭所有!”   “——这便是你们冒犯神的代价,为我诸神的诅咒!”   直到这时,姜意眠耳边叮一声响起系统的回应:【检测到副本漏洞,现为您更改任务内容。】   【请在七天内为诸神复仇,并返回神的后花园。】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不就来了,极致的玛丽苏,极致的快乐。   灭亡吧人类!!!! 第53章 诸神之子(22)   诸神残体纷纷扬扬,扎根地底,催生出一颗颗参天巨木。   大地随之苏醒,隆隆凸起连绵山脉,凹下千沟万壑,险峻峡谷。而后便有了地势高低起伏之分,有了高原盆地,平原丘陵。   太阳从沸腾的灰浆中升起。   如此硕大,颜色火红,迸发出人工造物永远不可比拟的强烈光线,炙烤每一个人类的皮肤,灼痛每一双人类的眼睛。   太阳转瞬落下,诸神复眼又化作一轮轮血红的月亮,挂占半片天空。   祂们的吐息化作风霜。   黏液成雨水。   身上繁复怪异的褶皱肉瘤,化作飞禽走兽;躯干爆发一圈圈幽诡绿光,在星球中央猛烈拨动着,仿佛跳一支癫狂抽象的舞。   日月交替,四季飞速轮转。   早已习惯置身人工环境的人类们,骤不及防地,被丢弃在远古自然环境之中,刹那感到一种震撼人心的壮丽,一种宏大的窒息感。   他们因豆大的雨点而惊惧,为展翅的飞鸟所颤抖。   霞光,闪电,河流,嫩芽。   一切人类不可控的存在,都致使他们泪流满面,被灭顶的绝望彻底震慑。   ——自然是不可能被征服的。   这一刻,他们刻骨铭心地认识到,无论如何努力,痴妄,自欺欺人都好。   人类微小又脆弱,永远不可能凌驾自然之上。   所谓伟大长远的超自然计划,如同一个稚嫩孩童在亘古的神祗面前摆弄心机。   天真得既可笑,又可怜。   他们致死崇尚的科技也在自然面前不堪一击。   科学无用。   人们速速抛弃新的信仰,试图改过自新,重拾旧日信仰。   可旧神尽数消亡,宇宙之间只有唯一的神。   ——诸神之子。   “lili……”   美妙又空灵的代名词,如花朵般自发从他们的咽喉深处钻出,绽放。   祂就在那里,在遥远的前方!   祂将宽恕他们的罪恶,将给予他们惩罚与新生!   那是他们仅剩的救赎。   “lili,lili,lili……”   反复喃喃祂至高无上的名字,他们行尸走肉般站起,神色狂热,朝祂而去。   *   【不值一提的普通区民,好感度已达满值100。】   【不值一提的反动分子,好感度已达满值100。】   【不值一提的越狱犯人,好感度已达满值100。】   【稍值一提的人类军官,好感度已达满值100。】   【稍值一提的议会干部,好感度已达满值100。】   【稍值一提的人类刀疤,好感度已达满值100。】   【稍值一提的半神裴一默,好感度已达满值100。】   ……   姜意眠所在的丛林中央,四面八方,一声声好感度提醒,除去身份,无不是:【好感度已达满值100,他将为您而生,为您而亡,将以您为万事的绝对宗旨,无时无刻不沉沦在神的贪恋之中。】   震耳欲聋。   此外,头顶一阵沙沙动静,鸟雀盘旋飞绕。   脚下,一只雪白的兔子自草丛中跳出。   随后数十只花纹斑驳的兔子纷至沓来,排排铺开,在她的注视下积极打滚,竞相露出柔软的肚皮。   “……”   连动物都被影响……么。   原本计划今天结束副本,不料剧情犹如脱缰野马,朝完全不可预计的方向发展。   姜意眠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土上涂涂画画,以此整理思绪。   首先是任务变更,七天内为诸神复仇。   复仇对象是谁?   负责摧毁神殿,捕捉诸神并将之运回主星的人类上将,陆尧?   涉事的全体士兵?   颁布任务,同意作战计划的议会、议员们?   科研院工作人员?   又或是所有讥笑过诸神之体,不将祂们放在眼里的人类?   全人类?   没说清楚,存疑。   划下一个大大的问号,转向第二个问题:怎么复仇?   使用藤蔓、花、星辰之类的初始能力?   对付别人还好说,真的能够用来对抗陆尧么?   或者必须通过诸神的诅咒?   任务并没有交代清楚,复仇手段是否限定,以及,要做到什么程度才算复仇。   以上问题,问系统,系统不给半点声响。   经过两个半副本,姜意眠对它有一定了解:任务描述越简单,其中暗藏的文字陷阱越多。   面对问题,越避而不答,越侧面说明她提的问题至关重要。   总结下来,她应该借助诸神的诅咒,利用满分好感度,在七天内对全人类施以极致报复,才是最稳妥的做法。   至于具体该怎么做……   她心里已然有数。   *   树林之外,刀疤正在翻阅科研院残存的实验档案。   裴一默对那个没有兴趣,便干巴巴杵在一边。   它要等眠眠出来。   不过眠眠好久没有出来,它没事情做,一对竖条形的红色瞳孔自然而然地,望向那座尸体堆积成的小山。   尸体。   好多尸体。   好多好多,都是食物。   裴一默一眨不眨望着,表情木木的,很想把他们全部咬碎、吞进肚子里,但又怕脏。   眠眠不喜欢脏。   不喜欢血的味道。   它抿了抿唇,抵抗着吞噬力量、让自己变得强大的本能,使劲将视线挪回郁郁葱葱的树木,不期然捕捉到一个单薄的身影。   是眠眠。   眠眠出来了,裴一默在第一时间、踉踉跄跄地朝她跑去,像一条终于盼得主人回归的大型犬,连头发都被雨水浇透。   “好多人,过来。”   它对地面震感反应灵敏,对人类的好坏也有一些模糊的感觉。   隐隐意识到这一批人散发着不太好的气息,裴一默低下头,一边用双手为姜意眠挡雨,一边眨着湿漉漉的眼睛道:“人不好,我们,躲起来。”   姜意眠不动声色地打量它。   漆黑的头发,圆形的瞳仁。   似乎只有在她面前,它那双冷血尖锐的竖瞳才会变得浑圆,犹如一只本性温顺的庞大动物,不含一丝攻击性。   “裴一默。”她喊它的名字,“你离开这里,躲起来。”   它慢慢地想了一会儿,手指头拉着她的衣角:“一起?”   “裴一默离开。”姜意眠指它。   再指向自己:“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不离开。”   裴一默又慢吞吞想一阵子,才理解过来,她要它走,可是她不走。   为什么?   它突然害怕起来,攥紧了她,脸上竟然生出一点细微的慌乱:“我不脏,没有血,不要丢。”   它没有又捣乱,没有随便杀人。   它不会再干坏事,真的,不要抛弃它,它好有用,不打架,忠犬,不用食物,不用睡觉。   裴一默好着急地想举例说明自己应该还有一点点利用价值,可它说话慢,口齿笨,颠来倒去地说,语无伦次地说,这么说都说不清楚。   雨水一滴一滴落在它青白的脸上,像眼泪一样簌簌掉下来。   瘦长支棱的身体微微发抖,活像被欺负惨了,有苦说不出的模样,实在可怜巴巴。   唔。   果然,不论个头长多大,裴一默的本质不过是思维简单的小孩,黏人又敏感。比起平等的对话交流,也许哄小孩那套反而更有效。   这么想着,姜意眠语气放软,仔仔细细地跟它解释,她自己有事情要做,另外还有相当重要的事情托付给它,所以必须暂时分开才可以。   裴一默很难接受这个说法,一点都不愿意离开。   可姜意眠一句:“我已经有计划了,你可以帮帮我吗?”让它败下阵来。   不能破坏计划。   不然就会生气,生气就不喜欢,不喜欢就丢掉。   诡异地能够理解这个逻辑,裴一默静静垂下眼睫,圆形眼睛恢复成竖形,整个人,整条蛇(?)都透着低落。   倒真是又凶又乖顺。   “头低一点。”   姜意眠抬手摸摸脑袋,破天荒说了一声较为亲密的:“听话,有需要我会找你。”   裴一默向来听话的,又很好哄。圆眼一眨一眨,细碎的纹路犹如精致雕花,一下子又无害不少。   “去吧。”   她随口编一个任务给它,天底下只有它什么都信,一步一回头,再依依不舍,终究化作一道蛇影,迅速消失在雨幕之中。   裴一默离去,余下刀疤。   不待姜意眠考虑说辞,他仿佛看破她的深藏的盘算,“有需要也会再找我?”   跟聪明人说话总是更为简单,姜意眠也直白:“不,我不会找你,你必须带着阿莱他们离开这颗星球,越快越好,越远越好。之后无论在什么地方,通过什么途径,听见我说的什么话,——不要当真,不要试图找我,更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一连三个不要,字句不重,却格外有力。   刀疤压下眉峰,“你想做什么?”   “一件只有我能做的事,不会很危险。”   有一股糟糕的气息正在接近,姜意眠委婉催促:“陆尧就要来了,你们继续留在这里,只会变成我的负担。”   她清楚该对什么人说什么话,才能哄骗或伤害别人,有意驱赶他们离开。   他也知道,这个小家伙始终有自己的秘密,有自己的主意。   没有人能彻底拥有她。   刀疤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出去两步,意外又被叫住。   “一直在喊代号,好像还不知道你真正的名字。”   侧过脸,余光里映出那张漂亮又沉静的脸庞,仅仅出于好奇,无可无不可地问:“你想告诉我吗?”   他沉默地折回去,驻足在她面前,突然俯身抱她。   一个温暖又克制的怀抱,发生在漫天星火之中。   “我已经忘记姓名很久。”   刀疤低低的声音落在耳稍。他说,下次见面再问,他一定会告诉她,逝去已久的姓名。   仿佛做出一句承诺,一个再次见面的约定。   下次么。   不好说其他,不过这个副本内,应该没有下次了。   姜意眠心不在焉想着,应了一声:“好。”   刀疤松开手,没再看她,快速走到犯人们身边,对他们说了什么,赶着他们登上战机。   目送所有人的离去,目睹急躁而猛烈的雷雨渐渐转小。   一分钟。   三分钟。   第七分钟,姜意眠等的那个人终于来了。   一体规整肃然的军装,满身硝烟血腥。   来人踩着一滩豆乳般白稠的脑浆,视线抬起,锁定,用审判一般,没有丝毫情感起伏语气说:“找到你了。”   朦胧迷幻的细雨中,姜意眠也在着他。   高高地,站在尸山之上俯瞰他。   ——错了。   她心里想,是我找到你了,陆尧。   作者有话要说:  目前眠眠心里的排名:裴一默(很傻很乖,好用)=刀疤(十佳给力队友)>蒋深(无功无过至少不惹麻烦)>霍不应(有点烦,但偶尔可以提供食物)=傅斯行(难对付,有意思,就是藏太深,心太脏) >季子白(又亲又咬的代价,拉入黑名单)   纪渊、陆尧交集太少,没有排名。 第54章 诸神之子(23)   姜意眠觉得,陆尧有点奇怪。   前脚找到她,带回家,关起来。   转头对自己一手栽培的精英小队痛下杀手;   后脚登陆机甲,不眠不休持续运转近三十小时,亲自镇压这片混乱不堪的区域,及时为焦头烂额的议会注入了一记强有力的定心剂。   议员们深受感动,再次授予他人类最高军事指挥官的职位。   而陆尧本人一直到次日深夜,负伤归来,   他伤得挺重。   脸色泛白,眼下一抹淡淡青黑。   褪去军装,漆黑含刺的荆棘犹如一条条活的水蛭,在他伤痕累累的肩背胸膛、皮肉血液之间肆无忌惮地生长、游走。   一看情况就糟糕,可陆尧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像是习以为常,不以为然。   挂好军装外套,折好衬衫,抚平上面哪怕一丝的褶皱,而后走进卧室,居高临下,长久凝视那个被他所囚禁的神。   一个以异兽外壳打造的漆黑牢笼,地面铺一层厚厚绒毯。   姜意眠脖颈套着同样材质的颈圈,长度有限;   笼外还有一个老式家用机器人24待机,只对「饿」、「渴」、「困」之类的生命基本需求有反应。   这让她觉得,继被围观的珍稀动物之后,又沦为……家养宠物?   尤其这一刻,陆尧撕开营养液包装袋,将黏稠的肉味营养液倒进人们曾经使用过的就餐工具——碗——里,放进笼子,往她所在的位置推了推。   更像一个主人在喂养他的宠物了。   姜意眠摸不透他。   陆尧是诸神复仇名单里难度排得上号的一位,在她的计划中,他的好感度更是至关重要、不可取代的一部分。   然而当下这个状况,她无法验证他的满值好感度,具体有什么表现,是否能够达到她的计划需要,这就难办。   得多多试探才行。   指望对方先开口是不可能的,姜意眠推开碗,“我不喜欢肉味。”   陆尧没说什么,重新准备一碗蔬菜味的营养液给她。   有反应。   再提要求:“我要汤匙。”   他又放一把汤匙进来。   光有反应,不回话也没用。   姜意眠双手捧起碗,假意接受,试着丢出新话题。   “你受伤了?”   “你身上那些,是怎么回事,不需要治疗?”   没反应,再接再厉:“外面还好吗?13区发生了什么,你怎么离开的监狱?”   “科研院对我的同伴们做了什么,为什么有那么多奇怪的实验品,你们想获取我们的能力?”   鲜少一口气说这么多,就算是根木头,也该有个回话。   偏陆尧一脸冷寂,岿然不动。   成大事者决不放弃,姜意眠干脆原地坐下来,咽一口营养液,问一个问题。   一直问到:“你花这么多力气找我,还跟议会闹翻脸,为什么?”   陆尧仿佛一台总算接收到信号的机械,音色冰冷干瘪:“你在跟我说话?”   当然。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   陆尧轻微皱眉:“在说具体内容之前,你没有喊我的名字。”   一身刻板又肃杀的气势,活像逮住一个严重违规的士兵。   难道军队里有规定,对话前必须说清楚称谓姓名,以免混淆对话目标?   想来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姜意眠入乡随俗,喊了一声:“陆尧。”   “不对。”   陆上将低着眼皮,一双眼如死水般毫无涟漪:“读音不准,重来。”   有吗?   姜意眠也怪较真,一个字、一个字清晰确切地咬:“陆、尧。”   “还是不对。”   似乎对此有格外的偏执,陆尧俯身,单膝触地,倏然用冰凉的两根手指头扼住她的下颌。   力道很大,迫使姜意眠松了口,旋即伸入另外两根长指,不容抗拒地撬开牙关,一下捉住她柔软的舌。   手把手教育幼儿说话似的,他将她的舌摆放在道一定的位置,命令:“再喊。”   “……”   顿时理解诸神被冒犯的愤怒,难怪祂们不愿返回神的后花园,宁可沉眠也要诅咒报复全人类。   姜意眠皱了皱鼻子,为了尽快摆脱桎梏,终究含含糊糊,第三次念出他的姓名。   这回准了,陆尧收回手,冷冷嗯声,算是成功切换为交流模式。   他的伤不需要治疗。   黑荆棘吸血后进入亢奋状态,4小时候自动休眠。   加之他的身体经过数次改造,拥有一定自愈性,辅以休养液,不必额外浪费医疗资源。   议会眼红新型怪物的能力,试图提取怪物基因融合人类,创造新型改造人。   不过事实证明人类连怪物的血液都无法承受,迄今为止,进行过数千场试验,死亡的失败品高达四位数,仍未有成功迹象。   一句一句,陆尧脸上没什么表情,除去外界的具体情况,大多问题并不吝啬回答。   果然是个奇怪的人。   姜意眠下定判断,问出真正最在意的问题:“p97怎么样了?”   p97违反规定,放走犯人,设局将陆尧困在13区,为她争取不少时间。   如今陆尧安然无恙地出现在1区,p97处境,难免让人担忧。   “那个拟人监狱长。”   陆尧堪比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花了一阵子才检索到p97,这个无关紧要的代码。   四目相对,他问:“想知道它的下场?”   姜意眠小幅点头,冷不防他薄唇一掀,蹦出两个字:“——摸我。”   ?   这说的是什么话……?   一个纯良的玩家,不禁揉了揉耳朵,怀疑自己的听觉可能有点问题。   可是,半晌过后,陆尧面无表情又重复了一次:“摸我,我就告诉你。”   *   屋里没灯,有且仅有半舱休养液发出微微的荧光,明灭流动,照在陆尧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活像一张死板的假面具。   摸他?   摸什么?   用不着问,他已一把捏住姜意眠的手,拉得她整个人都往前移了一些,指尖骤然碰触到他的皮肤,落在薄薄的一层眼皮之上,仿佛稍稍用力便能摁碎他脆弱得的眼球。   碗被打翻了,未食用的营养液洒下一地。   连荆棘都无法逃脱诸神的诅咒,受到吸引,争先恐后缠上她的小臂。   这画面有够诡异。   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宠物被逼着抚摸囚禁她的人,比,在杀人现场被杀人犯舔吻,好不了多少。   姜意眠想扯回手,但被攥得太紧。   她被牢牢控制着,强迫性地,手指沿着别人的眉梢眼角一一摸过去,心里要多不适有多不适。   而陆尧全程定定望着她,深灰色的瞳仁犹如另一个深不见底的牢笼。   空气中隐约有了几分暧昧,冷冰冰的那种,暧昧。   姜意眠忽然察觉不对。   陆尧的脸,他的皮肤肌理,摸起来有些微妙的不对劲。   她摸摸自己,又碰碰他。   真的存在触感差异。   “人造皮肤。”陆尧没头没尾地说。   姜意眠意外,“全身都是?”   “80%”他报出一个精准数值,主动道出:“眼球也是人造。”   咦,没有注意过这个。   往前凑近一些些,在近处仔细看,才发现他浓灰色的眼底,如动荡的湖水般漾开一圈圈细碎的纹路,不像人,有几分像猫。   科技发展到这种程度可真让人毛骨悚然。   姜意眠饶有兴致起来,想了解更多:“器官呢?”   “一部分。”   “面部有没有经过调整?”   “有过细微的调整,议会认为一个上将应该拥有具有威严的样貌。”   陆尧不带个人情绪,有问必答。   检测出姜意眠对他这个人切实生出一点兴趣,他松开手,任由她细细地摸,深入研究。   眉目,颧骨,下颚。   难怪之前下意识觉得这张脸凌厉归凌厉,也好看,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   原来都是人造。   陆尧这个人的原生物,近大半都被人造取代,那么他究竟该算人类,还是机械造物?   姜意眠入神地想着,后衣领突然被人揪住。   她被往后扯回去一大截,随后,一个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一张脸贴着她的脸颊冒出来,短促而阴冷地笑了一声。   随后咬住她的耳朵,勾着尾音问:“姜,意,眠,你这是在玩什么呢?”   *   霍不应来了。   霍不应到来的刹那,时间定格,陆尧滞在原地。   黑色荆棘狂欢般捅破他的皮肤,弯曲生长,齐齐钻进前者的手心,只给他留下一堆大大小小的血色窟窿,犹如一片荒芜泥地,触目惊心。   就这,压根消不掉霍不应的心头火。   他这人,向来发起脾气不饶人,什么野狗、杂种的难听话,不要钱地往外甩。   同时残忍一脚踩上去,在伤口处慢条斯理地来回碾压,看着都疼。   “行了,别打他。”   姜意眠伸手拉他,难得拉一回呢。   霍不应就是气死,也舍不得甩她的手,只得压着满腔戾气,加倍往陆尧身上撒火。   ——垃圾。   ——不禁打的废物。   ——打你都嫌脏的狗玩意儿,装模作样的衍生物。   他怒极反笑,一脸轻蔑,非把陆尧给贬进地底不可。   不过,衍生物是什么意思?   霍不应嗤笑,“闲着无聊找他玩过几把游戏,心情好,没弄死他,倒让他占了便宜,仗着我的东西到处得意。”   说着又蹲下身,用手一下一下戳陆尧的眼角,一副‘超想戳爆这双眼’的险恶表情。   他的东西?   姜意眠定睛一看,黑荆棘从陆尧回到霍不应身上,如同猖狂的野兽一秒被驯服,老老实实隐没进皮肤,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唔。   陆尧受过异兽之主的袭击,经过多次改造才拥有黑荆棘。   黑色是异兽的颜色,霍不应黑发黑眼,每每登场必打扮得黑糊糊。   以及越狱那时,霍不应无故消失,异兽随之入侵主星,绕过他们直击人类,一切都对上了。   面对人类的背信弃义,诸神选择创造新神,打败伪神;   堕落神背叛诸神神殿,成为异兽之主,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地四处找人类麻烦(?),的确像霍不应会干的事。   “好了,真的够了。”   快速理清逻辑,姜意眠用上双手拉他,免得他不管不顾地发疯,真把陆尧活活弄死。   “你还护他?”   霍不应眯起一双漂亮又厉害的桃花眼,更狰狞了。   了解他吃软不吃硬的性格,姜意眠心平气和:“没有,只是觉得生气短命,你没必要因为他气成这样。”   这话说得好听,也没良心。   他到底因为谁才生气?   霍不应冷哼一声,“那你摸我。”   姜意眠:?   “怎么,摸他不摸我?他能比我好看好摸??”   霍恶霸的好胜心用在了奇怪的地方。   姜意眠没辙,敷衍地摸摸他。   霍不应:“再亲一下?”   不要得寸进尺。   姜意眠冷漠的表情传达着这个信息。   “你来做什么?”   她意欲扯开话题,霍不应看出来了。   小宝贝对他防得狠,他难得占到便宜,满足了,便随着答:“昨晚就来过,看你睡着,没吵你而已。”   “是么?”   姜意眠完全不知道这回事。   “你当然不清楚,你那时候睡得熟,还说梦话了。”   霍不应一下靠过来,声音沙沙地:“我听你一直霍不应、霍不应地喊,那是谁?怎么好像跟你给我取的名,有点像?”   姜意眠不记得自己做过梦,也从不说梦话,十分怀疑这段话的真实性。   “真的,骗你我是狗。你喊得特别情深意切,都给委屈哭了。我看你可喜欢那个叫霍不应的,做梦都能闹成这样。”   霍不应极尽描述,眉一挑,“霍不应,霍必应,就差一个字。姜意眠,你是不是爱而不得,故意起这个名,看着我想着他?”   姜意眠:“……”   确定了,不可能,他在瞎编。   能编出霍不应这个名字,连同樱桃,差不多能肯定,他拥有多个副本记忆。   “怎么不说话,被我说中,嗯?你胆子不小,拿我当替身,被我发现了,该怎么补偿?”   霍不应很能无理取闹,越凑越近,要逼问个水落石出的架势。   姜意眠:“我不认识什么霍不应,你喜欢叫霍必应就霍必应,要是喜欢霍不应,那就霍不应,都可以。”   她面不改色,霍不应的视线在她脸上慢慢绕了一圈,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必应就必应,谁让是你起的,霍——,必——,应——。”   “不玩了,过来,带你去看星星看月亮,别给憋坏了。”   他站在笼外,朝她伸出手,不忘附加一条:“还有好吃的,去不去?”   姜意眠掠过他,看向昏厥的陆尧:“他——”   霍不应黑脸:“死不了,死了你找我算账。”   那就好。   她站起来,毅然决然,要去的。   *   霍不应挑了个视野极好的高处,搭了顶四不像的帐篷。   他那神奇口袋鼓鼓囊囊的,一样一样掏出来,有草莓、牛乳糖、小鱼干,还有饼干、牛奶片、香肠……   未免也太多了。   以至于姜意眠忍不住掀他的口袋,探头一看,空的?   “不在这,小祖宗。”   霍不应不轻不重敲一下脑门,懒懒问:“你还想要什么?”   问得好,姜意眠不假思索:“热的面,鸡蛋,牛奶。”   夜风呼呼地吹,衣角翻飞。   霍不应一手背在身后,像是在摸什么东西,下一秒魔术般,手里果真多了鸡蛋与牛奶。   再一摸,摸出一小碗青菜粥,一杯满上的酒。   “面没有,先凑合着。”   他给了筷子,自个儿不好好剥鸡蛋,时不时硬要给她塞东西,时不时又伸手一抹,笑话她:“慢点吃,急什么,吃成这样难不难看?”   简直贼喊捉贼的典型例子。   看在食物的份上,姜意眠不想计较。   另外,她好像也不幸地,逐渐习惯副本人物们动手动脚的坏毛病,就没理他,随他漫天漫地说瞎话。   “你从哪弄来这么多东西?”   问这个,他眼皮一撩:“不就跑一趟,杀几个人,我霍必应还能有什么东西弄不到?”   姜意眠分不清真假,筷子停了停,他似笑非笑:“骗你玩的,怎么说什么都信?”   除此之外,霍不应有一搭没一搭剥着蛋壳,还说了一句:“想让你信的,倒一个都不肯信。”   轻轻的,一下散在风里,她没听见。   寂静浩瀚的夜空上,星罗密布,月亮多达数十个,红得骇人。   “议会快不行了。”   说起这个,霍不应语气里充满不屑:“月亮搁这挂着,但凡长了眼的都能看见,活该没人再信狗屁计划。不过信了几千年的东西,这就被打破了,他们接受不了,就开始醉生梦死。——不信你低头看看。”   左右没有护栏,他扣着姜意眠的手腕,让她往下看。   高耸的建筑物下方,人类住所大多毁坏,此时亮起各种颜色的灯,人们如蝼蚁一般渺小,深夜在街道上大喊大叫,甚至围着街道机器人,像围着篝火一样怪唱怪跳。   “他们都在做梦,同一个梦。”摸不准霍不应无意,还是刻意说给她听:“梦到森林,神殿,还有你。一个个说你是救赎,到处找着。”   姜意眠自顾自吃着,淡定地:“哦。”   “有人说你被姓陆的带走,还杀人灭口。”霍不应支着下巴,喉咙里滚了些酒,眼尾添一抹潋滟的红:“那人就是我,我说的。”   姜意眠还是哦,巴掌大的脸,白生生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得了,跟你说这些干嘛。”   霍不应没劲说下去,不说了,无聊到戳戳她的脸,捏捏手指,再撕开所有食物包装袋,把牛奶抢过来喝个精光,朝她晃晃杯:“要不尝点酒?”   食物不容辜负。   还没尝过酒,姜意眠犹豫片刻,接过酒杯,转转转,转到干净的地方,才浅浅抿上一口。   ——还嫌弃呢。   霍不应看在眼里,觉得好笑。   接着,见姜意眠整张脸微微地皱起来,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   “不喜欢?”   “苦。” 她老半天回答:“辣。”   就更好笑了。   他笑得可张狂,姜意眠只管镇定地把酒杯还回去,不要浪费得之不易的食物,她还有空余的肚子。   两人磨磨蹭蹭吃吃喝喝到月亮们掉下去一半,霍不应突然一句:“时间到了。你还要去野狗那?”   姜意眠点头。   他冷啧,提起她,眨眼回到那间血腥气未消的房间,陆尧仍血流肉烂地躺在地上。   “没死,命大得很。”   目睹姜意眠松一口气,霍不应恨得牙痒痒,抬手捏住她的脸,可劲儿放狠话:“不管你想干什么,别让我再逮住你跟他乱来,不然我肯定弄死他,你也逃不了。”   说完好像回想起昨晚的事,又生起气来。   他气气地走掉,过好一阵子,陆尧缓缓恢复意识。   姜意眠用想好的借口应付,说荆棘忽然失控,他忽然倒下,陆尧没有怀疑。   感觉到荆棘的消失,陆尧披上衣服,立刻前往科研院调查原因。   “我会让你见到p97。”   他临走前这么说,说到做到。   当天上午姜意眠见到一个被恢复出产设置的p97,模样、性格、声线、记忆,什么都不变,什么都不缺。   可它已经不是她所认识的p97。   这是被囚禁的第三天,任务的第三天,陆尧的住处下方聚集起大量狂热痴妄的信徒,疯狂高呼起lili之名,要求陆尧交出宇宙之间唯一的神,全人类的神。   他们一直喊到声嘶力竭,夜幕降临。   陆尧回来的时候,信徒们已然发展到对着空中跪拜,恳求神祗惩罚自私自利的陆上将,惩罚并拯救祂所有忠诚的、深陷在绝望与迷茫之中的子民,的程度。   他对此绝口不提,视若无睹。   失去荆棘,陆尧所谓的自愈能力似乎大大下降,不少伤口呈现溃烂的趋势。   他不在意。   他还是像昨天那样,给她准备食物,要求她摸他。   七天时间快要过去一半,青黑色的天空突然降下暴雨。   一道煞白电光闪过,姜意眠神色淡淡,手指往下划,抵住陆尧突起的喉结边上。   “陆尧,你想永远地拥有我吗?”   声音放得轻轻的,软软的,仿佛编织一个美妙的梦境。   一双眼澄澈晶莹,她终于说出那句,从走出丛林、见到陆尧的那一刻,就打算说的台词。   “在很久很久之前,人类通过婚姻确定法定的配偶关系,所以——”   “你想不想跟我结婚?”   作者有话要说:  开!大!啦!   反!杀!啦!   前方才是极致玛丽苏现场!哇!   本来想让陆尧用最冷的脸,干最涩的事。但是因为我太清纯(?)所以好难! 第55章 诸神之子(24)   陆尧即将举行婚礼。   这个消息在星网广为流传的最初,绝大多数人半信半疑,都抱着看戏的心情。   要问婚礼是什么?   一种被取缔数千年的老旧仪式。   据记载,当人类还生活在地球上之时,往往通过该仪式宣告成立他们的婚姻关系,从而获得法律及社会层面上的承认与保护。   那婚姻又是什么?   一种极为私密的长期契约关系,一个家庭的基础单位;   是议会避之不及的人类历史十大糟粕之一,更被列入《新人类星际法》第2页第26项,是一经发现必死无疑的重罪。   换成别人还好说。   偏偏,如今放出大话的,可是人类永不倒下的刀尖与盾牌,议会一手打造的完美战神。   岂不就像一个巴掌狠狠甩在议会的脸上,打得他们措手不及,拆得他们一台不剩?   为此,议会多次私下联系陆尧失败,分裂多年的两派竟骤然合一,当着全人类的面发出一句掷地有声的质问:「陆尧,难道你也想背叛议会吗?」   这个「也」用得相当巧妙。   毕竟星网刚通报过,上一位背叛议会的佚名上校,在被剥夺姓名、丢弃13区监狱自生自灭数十年后,趁着异兽入侵主星的混乱时期,先是鼓动犯人越狱逃跑,其次劫走星际间来往的运输船只。   这会儿正在宇宙间无止境的漂泊流浪,四处躲避军队击杀,恐怕有生之年,再不得踏上人类土地一步。   「陆尧,你当真要背叛无所不在的议会吗?」   再三询问、威胁,无果。   被忽视的两小时后,整整两百名武装士兵、一百架小型战机,奉命将其住所重重包围。   然而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看来陆尧是铁了心下议会的面子啊。”   狗咬狗,黑斗黑,事不关己看不厌   当人们沉浸幸灾乐祸之中,冷不防又一个小道消息传来:陆尧意欲与之成婚的,不是别人,正是被他私藏起来的神。   他们顿时愤怒得无以复加!   “凭什么?凭什么陆尧能拥有神?!”   “好一个卑鄙无耻的家伙!他果然背着我们藏匿神!区区一个改造物,不人不机械的怪物,居然还妄想与神成婚!”   “那是我们的神!”   “是我们所有人的神,我们仅剩的信仰与救赎,谁都不准夺走!”   超自然计划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科技无用,议会不可信,议员们虚伪至极,超自然时代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   可笑他们曾抛弃地球,放弃娱乐,禁止情绪波动,失去所有自由。   终生以‘高效工作’为目标,被思想钢印与严厉的议会所操控,同机械一般冰冷麻木,一致喊着团结友爱的口号,一心为超越自然的计划而奋力献身。   假的,都是假的。   全错了。   既然他们的梦想没有意义,他们为之付出的努力也没有意义,那么,他们的存在是否还有意义?   人,为什么活着,应该怎样活着?   每当失去方向的人类抬起头,仰望头顶的太阳或星空,这两个问题便犹如绝望牢笼,令他们浑身颤抖,血液倒流。   雪崩般的孤独感压来。——他们生在这个时代,生活在恒定又安全的人造环境里,原本没见过月亮,没见过风霜雨雪,没见过春夏秋冬。   后来见到了,但见到的东西都叫他们无比迷茫,无比孤独。   针对议会的一系列反叛措施、对目之所见的烧伤抢掠、疯狂的大笑与咒骂、恣意的交缠与流泪……   所有压抑已久的、人生本该具有的、不稳定的东西一并爆发,人类变成彻底不受规则束缚、没有法律道德的物种,在幻灭的世纪泡沫中渐渐走向迷失的深渊。   好在这时。   他们开始做梦。   梦里一片生机勃勃的森林,月色皎洁柔和,流水是那样清澈,万物安然得仿佛回到襁褓之中。   那里没有谎言,没有伤害,也没有时间与意义的概念。   自然并不恐怖,因为它是可控的,它听从神的指挥,与人类和平共处。   而他们的神。   他们幼嫩的美好的新神,lili,将会友善的庇佑他们,指引他们走向正确的道路。   前所未有的离奇梦境,不分白天黑夜的降临   人类一次又一次梦见神的光辉,从怅然若失,心醉神迷,再到迫切,渴望,集体躁狂。   一种难以描述、无可名状的空洞在身体深处生根、发芽,他们发誓要抢回他们的神,即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嘈杂中,有人打了一个酒嗝,从昏昏然的醉梦中醒来,口齿含混地说:“我梦见了!”   大家问他梦见什么。   他异常郑重其事地说:“我梦见神的启示,祂告诉我,神的婚礼将在明天下午两点、一所废弃的星际审判院里举行,但——,祂绝不会嫁给一个渺小而卑劣的人类!”   “这一切不过是一个考验,一种仁慈的惩罚!”   “我们的神!祂在梦里召唤祂忠实的奴仆,亲口许诺,只要我们毁坏婚礼,打败陆尧,以此验证我们的赤诚与无畏,等待我们便将是光明神殿里永恒的安宁与荣耀。”   只见他高举手臂,信誓旦旦地重复了一遍:“在废弃星际审判院里,诸神之子等待验明信徒的忠诚!”   当天夜里,人们果真梦见一道发音古老而怪异的声音,对他们沉沉道:“在废弃星际审判院里,诸神之子等待验明信徒的忠诚!”   *   超自然时代2289年10月2日,诸神诅咒生效的第四天。   下午两点,第六行星十二区,一支装备齐整、多达八百人的前锋小队抵达坐落于第八街道的星际审判院,隐藏观察。   迄今为止,人类定居在三大主星九小行星,共有一百五十六个生活区域,三百六十六个审判院。   除去仍在运转的十八所主星审判院,余下皆沦为废弃,有的拆除重建用来震慑犯罪分子,有的则直接另做他用。   不过他们面前这个,堪称所有星球里年代最久远、最破败的废弃审判院,因建设风格太过复古、具有涉及宗//教艺术的嫌疑,一直被议会视为眼中钉,却又被区民们视若珍宝。   两方势力拉锯,议会不愿浪费资源在堕落的废物人类身上,便没有拆除,也没有花力气维护。   久而久之,审判院的铁墙浮起一个个气泡,被画上各种涂鸦,贴上乱七八糟的花纹纸张。   内部浮雕残缺不全,头顶的玻璃彩窗,本是它特殊之处,现今也积上厚厚灰尘,碎得不成样。   审判院外形太过糟糕的后果是,负责在此监守的信徒们,都不相信至高无上的神的婚礼,会在这种微不足道的地方举行。   他们心不在焉地握着枪,拼命在区域交流网里收集实时信息,唯恐婚礼在别处举行,他们来不及赶去进献忠心。   这时,一声饱含惊喜的:“好像是祂,我们的神,祂来了!”   有如惊雷,一下炸得他们措手不及,下意识抬头张望。   灿烂光线之下,一架线条冷锐、构造精美得地战机降落在地面,他们认出,那便是绝无仅有的Acr-178星际战斗机!   “陆尧出来了!”   一道劲瘦挺拔的身姿率先走下一阶台阶,尽管没有军装,他的言行举止,仍散发着一种冰冷严峻的上将架势。   心脏在胸腔里疾速乱跳,人们屏息凝神,看着他转身,伸出手。   时间仿佛陷入静止,分秒被拉成无限漫长。=   直到他们望眼欲穿、险些要窒息而亡的时候,战机隐蔽的阴影里,终于伸出一只小小的、柔嫩的手,轻轻搭了上去。   下一刻,祂出现了。   是真的,出现了。   数万年之后,不止一个孩子会问,新神lili究竟是什么模样?为什么历史里从未有过只言片语的描述?   他们那为数不多的,不幸、或侥幸在神的婚礼中活下来的长辈会告诉他们,没有描述,是因为无法描述。在望见神的刹那,世间的一切语言与文字皆为虚妄。   即便是惊鸿一瞥过神的容颜,有着横溢才华的艺术家们,穷尽生命,也只能想出一些苍白无力的、庸俗的陈腔滥调。   例如祂有一头松软的浅金色长发,打着慵懒的小卷儿,如海藻般浓密流动。   祂有着幻梦般的眼眸,那种美,能在一瞬间摄取人心,远远超越你所见到的月亮与雪。   又或是,祂精致的面庞犹如闪闪发光的宝石,蔷薇花一般的唇畔;   连太阳都不及祂的光辉,虔诚地亲吻祂的发丝。   一堆陈腔滥调,不足为道。   你只需要记住,你的迷思,你的痛苦,生命深处的空缺,所有寒冷恐惧,在有幸目睹神的那一刻,将尽数散去。   祂是你的信仰,是你的来处,你的归处。   是诞生,是死亡,是万物的支配者,宇宙之主。   祂的片刻注视,将让你脱胎换骨,瞬间领会世界的奥义。   这样记住就好。   ——良久,回到万年前,提早埋伏在此得的信徒们,艰难恢复了神智,他们的神已步入落败的审判院之中。   不少人表情呆愣,犹如失魂的木偶,抬脚便想跟着进去。   “等等!”组织者伸手拦住,“你们看,那是什么?”   一架架陆续到来的战机,一排排拟人机械兵。   前者在审判院上方来回盘旋巡视,后者列队站定,牢牢守卫着通向审判院的长梯。   显然不是议会的手笔。   “这是陆尧的兵!”   组织者咬牙切齿:“没想到他竟然私自拥有这么多兵力,光靠我们是不行的。快,联系所有埋伏在审判院的队伍,以及待命的人手,发送坐标地图,让他们尽快赶来!”   *   两点十分,第二批信徒赶到。   紧接着,第三批、第四批,数以万计的信徒群涌而来,无畏枪火与机械的威胁,前仆后继地举起枪支,冲上阶梯。   那是一条长长的、银白色的台阶。   长得有些望不见尽头。   白得有些璀璨刺眼。   他们怀抱朝圣的澎湃心情,踩踏着牺牲同伴的尸体,一步一步,抵达紧闭的大门之外。   年久失修的审判院,两旁还刻着审判誓语:公正,无私,高效,我们终将超越自然,成为规律的制定者。   他们激动地,缓缓地,推开门扉。   破碎的彩窗之下,光线被切割,斜斜吻在神祗白皙的肩头。   神的前方,素有冷血无情之称的人类上将,单膝跪地,眉目间镀上一层浅浅金光,竟隐隐生出几分柔软。   他手上握有一枚朴素的戒指,那是用他的荣誉勋章所作,正要往神的指间戴。   ——这是交换戒指的环节,一旦交换成功,世俗意义上来说,婚礼就算完成。   查阅过禁忌史书的信徒,立刻分辨出此流程的严重性,神色紧绷,看向他们的神。   “lili!”   他们齐声呼唤,宛若在沙漠中行走数日,终于来到泉水边的人那样,小心翼翼又沙哑地呼唤:“伟大的诸神之子,我们的新神lili,请您、告诉我们,您是否在梦中召唤我们,到此完成考验?”   神微微偏头,轻软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他们的一部分人立即痴迷其中,丢失自己的思维。   “请问您是否需要我们的忠诚,是否自愿与这个卑劣的人类举行婚礼?”   更多人竭尽所能地保持理智,忍着怒意,毕恭毕敬道:“我们为您而生,为您而来,只要您的言语,无论是什么,我们都将照做。”   “请尽情地吩咐我们。”   “尽情地考验我们。”   “如果能让您拥有一丝欢愉,愿意原谅我们过往的罪过,请——,尽情地惩罚我们。”   信徒一一俯身贴地,跪起黑鸦鸦的一大片,希望以此表明内心。   陆尧没有起身。   他依旧握着戒指,视线一动不动地停在姜意眠身上。   两天前,她问他,想不想跟她结婚。   她说,她会向精神癫狂的人们解释,她有一些喜欢他,有一些愿意成为他长久的伴侣。那样,人们或许会散去,不再围着他们的家日以继夜的吵闹。   那样,或许他们可以离开这里,离开议会,去到人迹罕至的星球,过上平静的生活。   他们。家。   她用了这样的词汇。   陆尧没有告诉她,在捕捉到这两个词时,他那颗人造的、一直以恒定速率跳动的假心脏,居然第二次失控。   他无法拒绝她,拒绝那么美好的可能性。   所以他冒着极大的风险,做出一件怎么想都不正确的事,举办婚礼。   在这栋废弃的建筑物里,尘土飞扬的地板上,残缺不全的光亮下。   他跪在这里。   戒指稍稍触碰到她的指梢,想把他过往的荣耀,虚假的存在,狼藉的名声,把所有该给的、不该给的,能给的、不能给的,通通给她。   可她不想要。   她错开了他没有温度的手,面向她的狂热信徒,轻描淡写地说出一句:“我并不自愿。”   戒指骨碌碌滚落在地,陷进坍塌的缝隙之中。   他清晰无误地听见,她想要远离这里,远离,他。   她将带领忠实不二的信徒返回神的后花园,重建神殿,但——   “抱歉,我只能带走一个。”   纤长的睫毛伏下,她的声线如此动听,又残忍。   “带走胜利的那个。”   不紧不慢地,宇宙之间唯一的神补充道:“最后活下来的那个。”   风忽然大了起来,闪电猛然劈开晴朗的天空。   陆尧伸手去捡戒指,身后不知谁大喊一声:“你们都去死吧!我才是神的第一信徒!”   然后。   厮杀就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尬最后一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明天我们就杀青!辽!   毁灭吧人类!有没有姐妹想到过这个结局哈哈哈哈哈哈!!!我猖狂的大笑! 第56章 诸神之子(25)   一场人类有史以来最为惊世骇俗、伤亡惨重的战争就此拉开序幕。   各个星球区域的人类源源不断赶来,像波浪那样掀起,又像波浪那样倒下。   震耳欲聋的雷声,与一片轰然的碎石铁片碎裂声、枪击声、叫喊声、痛苦的□□声冲撞在一起,一时之间竟分不出大小。   混乱之中,天边撕开数道空间裂缝,残暴异兽不期而降。   浓郁的一只只黑色,犹如饱满滴落的墨汁,混进人群里,很快毁灭其他缤纷色彩。   红色越变越多。   或人类,或怪物的尸体像毯子一样铺了一层又一层,长长的阶梯被埋没,但星际审判院的誓词仍在。   ——公正,无私,高效,我们终将超越自然,成为规律的制定者。   余光边缘,寥寥几张熟悉的面庞一划而过,也许只是看错。   姜意眠站在顶楼窗台,看着浑身浴血的陆尧走进视线。   他的模样不太好。   差不多被开肠破肚了。透过残破的胸腔,依稀能望见一颗材质、造型都很古怪的人造心脏,一下、一下依照设定好的频率跳动,跳得不多不少,不快,也不慢。   不过呼吸保持着难以想象的平稳,他脊背挺直,站定的姿态照旧威风凛凛,像一把刀笔直扎进地面。   目光相交,陆尧问:“你在骗我?”   结婚,生活。   或许应该追溯到那个精心打造的牢笼,丛林之外的相逢。   姜意眠自认不讳:“是的。”   全部都是谎言,是她的计划,诸神的复仇,一个游戏副本的过关方式。   这是预料内的答案。   说不定,也是一开始就准备好迎接的下场。   陆尧身为上将,历经无数生死战役,他有一颗冷静又冷血的大脑,十分擅长谋略,以及推演战场上各种局势的变化,从而争取到一线生机。   他曾经战无不胜。   终究还是有了一次失败。   他以为他不会难过。   事实上,除去一刹那浮现的汹涌而复杂的情绪,恍如错觉之外,他确实没有什么表情可以用。   陆尧想了想,冷冷地命令:“再骗我一次。”   他只会下达命令。   “或者,再喊一次我的名字。”   姜意眠没有点头,没有摇头,也没有说话。   她不确定这份兴师动众的计划是否会因一个小小的谎言、一个发音标准的名字而动摇。   一束光打在陆尧的身上,心脏处随之炸开。   某种坚硬又柔软的组织碎片像落叶一样掉下来,他笔直而缓慢地倒下去。   手指松开了,手里的戒指一路滚到姜意眠的脚边,她没有捡。   她看着他死去。   这场战争持续整整三天,尸横遍野,那股令人作呕的皮肉腐烂的臭气,环绕着整个12区,足足七天才逐渐散去。   后世将其称之为,血色婚礼。   更详细一些,便是神的血色婚礼。   他们对战争的本质,简短描述为:   在遥远的过去,神创造人。   之后人背叛神。   囚禁神。   妄想制造神。   故而最终毁于神。   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道记载则额外记载道,在这激烈交战、全人类拼死自相残杀的七十二小时里,那位备受诸神宠爱、人类仰慕的新神始终站立在高处。   洁白的裙摆沾上零星血迹,指尖开出纯净的花朵。   她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   看着。   一派精致的脸上无喜,无怒,无伤悲。   什么都无。   一切归无。   *   诸神诅咒的第七天,夕阳西下。   一缕阳光湮灭在黑暗之中,寂然的尸体堆中,艰难爬出一个身形佝偻的中年男人。   “我、我还活着……”   胸膛剧烈的起伏,头脑一阵阵眩晕。   他摇晃着站起,举目四望,目之所及再无一点声响,一个活人。   “我还活着,只有我活着!”   一抹狂喜跃上面庞,他忽然有了力气,仰头望向那位神祗,同飞鸟般张开双手,一边朝祂跑去,一边高声大呼:“诸神之子,新神liil,您看到了吗?我是胜利的那个人,最后活下来的那个,我是您永恒的信徒,请让我追随您回到——”   噗嗤。冷不防一把匕首捅破喉咙,胜利者的宣言戛然而止。   他颓然倒下。   他的后方,霍不应杀人还嫌脏,嫌恶地抹了抹手,抱怨着:“吵死了。”   眨眼出现在姜意眠身边。   “这下我才是活到最后的,你可得说话算话,带我回神殿。”   他动作极快,一下握住她的手,怪腔怪调喊了一声:“伟大的——,诸神之子。”   【诸神的诅咒,人类支线已结束,您可以停止注视。】   系统音响起,空气中无形的威压总算消散。——据说是诸神的怨念,必须通过她的眼睛,一秒不拉地目睹人类受到报复的场景。   姜意眠回过神来,四肢僵硬,有些疲乏地闭了一下眼睛:“你不是讨厌神殿?”   她的手冰冰凉凉,霍不应双手合拢,很粗糙地揉两把,再吹一口热气儿:“还行吧,就当陪你走一趟。”   姜意眠没说什么。   鲜嫩的藤蔓缠绕生长,交织成一扇门的形状,背后混沌如黑桐。   他们并肩走进去,几秒后,一道庞然巨影无声无息,随之进入。   通过「门」,后花园感应到新神美妙的气息,因神的回归,重获生机。   枯败的树木生长出嫩芽;   干涸的溪流流动起净水;   浅淡雾气四处满溢,鸟兽的巢窝里,一只只稚嫩的新兽咿呀叫唤。   月亮,森林,泥土。   万事万物一一响应新神的感召,登时从乏味的休眠中醒来,形成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生生不息。   远处,一根根巨大的覆满青苔的墩柱缓慢立起。   一块块怪石有着艺术家在酒精作用下,癫狂状态才能画出的奇妙形状,以反常的空间结构,重新堆砌起它们恢宏又绚烂的神殿。   诸神们便长眠于此。   “祂们还会醒么?” 姜意眠问。   霍不应满不在意,给出模糊的答案:“给个百八十万年再说。”   姜意眠停在一个神的不死不灭之躯旁,发现那褶皱不堪的树皮上,刻有图腾般的扭曲画像。   画里有一种近似人形的动物,衣不蔽体,团团围跪,感恩拜谢诸神所赐的火种。   但万万年之后,那个物种有了独立生存的能力,倏然撕去记有诸神光辉的手册,推翻建筑,燃烧神的造物。   诸神愤怒而至,用火烧灭。   神的躯干粗壮远超想象,绕着走上一圈,能够发现,类似的文明毁灭一共发生三次。   一次用火;   一次用水;   这一次,使用诅咒。   “祂们永远不会死吗?”   “永远不死有什么意思?”   即便是神,也有终止之日。   霍不应说,神拥有一团混沌的「能量核心」,近似人类的心脏,分布在身体的某一个不为人知的部分。   一旦能量散尽,神就消逝。   不过神又是不死不灭的,因此,祂终将以新的形式归来。   想着诸神神体格外庞大,能量核心应该不好找。   姜意眠像是一时好奇,回头看霍不应:“你的原形是什么样的,跟祂们差不多?”   她好不容易对他感兴趣一回,按理说,是该满足她的。   可你瞧瞧这些奇奇怪怪老玩意儿的模样,丑了吧唧,得了吧。   “别想了,不会给你看的。”   霍不应无所事事地捡起一粒碎石,瞄准树上的果实,一丢。   同样懒洋洋地陈述:“本来就不见得多喜欢我,真要变成那副糗样,指不定多嫌弃。”   石头‘嗖’地打下果实,他也没捡,一脚给踩烂了。   再往前走,一颗内径足有百米的苍天大树屹立苍穹之下,枝蔓间垂下细密长须,恍如一头随风飘扬的长发。   “就树,没什么好问的。”   抢在姜意眠张口之前,霍不应打个响指,须条自发缠卷成一个简易秋千。   她坐上去。   霍不应有一下没一下地推。   微凉的风吹拂面庞而过,她提起新的话题。   “霍必应。”   “嗯?”懒懒散散的一声答应,还挺适应这个名字。   “你有受诸神诅咒的影响吗?”   不清楚原因,系统好感度没有提及过霍不应的好感值。   霍不应不答有没有,反问:“你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   又是几个秋千荡漾的来回,姜意眠不经意道:“有人对我说过,到底喜欢还是讨厌,都能从眼睛里看出来。”   “谁说的?”   “不记得了。”   其实是记得的,上个副本,老五打趣蒋深的时候说过一句,然后挨了一顿揍。   霍不应不了解这些。   他危险地眯起眼眸,猛地拉住两条绳索,转身抵住姜意眠的额,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几乎完全贴了上来,连彼此的眼睫都悄然交错在一起。   “那你就自己看看。”   他的声音轻了些许,泛着潮湿得热气:“我到底对你打什么主意?”   抱歉。姜意眠没有认真去看。   反倒她的绿藤,骤然穿过他的胸腔。   *   金鲨生前说过,「神的后花园」这颗星球的地址,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之中,除了诸神以及获得诸神邀请的半神,其他物种永世难以探访。   “当然,侥幸获得地址坐标也无用。”   “后花园是其他物种无法直视的存在,仅在诸神神力微弱之时,才有一线可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变得可视。”   金鲨没必要对这件事撒谎。   以上两个条件叠加,外人要想进入神的后花园,难不可言。   那么——,人类是如何入侵后花园的呢?   姜意眠一直对此抱有疑问,试着用光脑搜索过,也旁敲侧击陆尧过。   陆尧并没有回答她。   然而这并不妨碍她逐渐将嫌疑锁定在霍不应身上。   他是神,堕落的神,背叛诸神神殿,对诸神、人类同时抱有怨怼。   整个宇宙之间大约只他有能力、有动机出卖后花园坐标,坐看诸神与人类大战,从而获得利益。   当人类尽数死去,神的婚礼结束,脑际响起冷冰冰的通知:【诸神的复仇,已完成1/2。】   一个逻辑过关的玩家便经合理推理到,不仅是陆尧、军队、人类,更包括堕落神在内,也是诸神的复仇对象。   所以她动手了。   尽管猜到世上应该没什么能对付霍不应,藤蔓对上黑荆棘,胜负几乎没悬念。   她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理,付之行动,表明复仇的决心。   想蒙混过关来着。   很幸运,陆尧的「心脏」不在人类心脏该在的位置,她没有杀掉他。   又很可惜,系统迟迟没有反应,看来这种程度的复仇不足以通过验证。   失败了。   搞不好要栽在这个副本里……么。   姜意眠撤回藤蔓,罕见地、轻轻叹息一声:“你的「心脏」不在这里。”   她挺冷静。没有过多沮丧或恐惧,不过难免产生一点点挫败,没想到精打细算地走到这里,结果会输在这里。   心情有些纷乱,细软的发丝从肩头滑落。   霍不应替她拨回去,不禁勾起唇角,笑了。   难怪之前这么乖,又给摸又给碰。   他摊开手掌,扬了扬下巴:“我的「心脏」,在这。”   意想不到。   谁能猜到,他的心脏竟藏在那只喂过樱桃、接过樱桃核的手心之下。   它不止一次送给她食物。   还牵起她的手。   “告诉你也没用,你打不过我。”   霍不应笑得散漫,花瓣形的眼尾缱绻涟漪,还有点儿威风凛凛的傲气:“除非——,你笑一个来瞧瞧。”   姜意眠疑惑地抬头,一双眼软软泛红。   “笑。”霍不应戳着她的嘴角:“笑得高兴点,就用不着你动手,我自个儿把命给你,怎么样?”   “……”   听起来不太靠谱,不排除霍不应恶意戏耍的可能性。   可姜意眠没有完整的记忆,找不到自己的来去归途。   她有且仅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坚定,不愿意留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游戏里。   也许现实有人在等她。   也许她纯粹不服气,不允许自己被游戏困住。   没什么好犹豫的,她衡量完毕。   很乖地朝他笑了一下。   淡淡的,笑得没有非常开心,不过,啧,看在时间不多的份上,见好就收吧。   放任藤蔓缠绕上手腕,没入手背,钻出手心。   浓绿色的血液滴答滴答,落在地上,霍不应抬手遮住她的眼睛。   “如果你是为了帮那群老东西算账,才找上我。”   濒死之前,他依附在她的耳侧,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又意味不明地留下一句:“别忘了,我还有一个延伸物,保准也是祂们的眼中钉。”   说完,压在眼皮上的东西渐渐冷下去,渐渐散了。   存着几分诧异,姜意眠缓缓掀开眼。   这时出现在她视线里的,是裴一默。   *   【已返回神的后花园,诸神的复仇已完成1/2。】   系统提示没有改变,任务尚未结束。   失去推秋千的人,秋千定在原地,投下孤零零的月影。   姜意眠坐在上面,微一招手。   裴一默立刻走到她的身前,径直跪下,行为举止还是像狗狗一样。   漆黑凌乱的头发,一点猩红的眼瞳。   隐隐有预料的。   毕竟那句‘黑色,是异兽的颜色’多次从不同人的嘴巴里说出,反复强调,显然在刻意提醒什么。   不想牵扯到它,让麻烦升级。   确实也防备着它,才驱逐它离开。   没想到兜兜转转,剧情总是不按规划好的路线走。   按着酸胀的眼角,姜意眠问:“你是怎么回来的?”   裴一默音色喑哑,语气平板:“跟着眠眠。”   “……什么时候知道的,你不是诸神,而是堕落神创造的半神?”   它不会对她说谎,老实交代:“在,变成人的时候。”   它是堕落神剥离的一点神力,附在蛇身上,自然变成一条拥有堕落力量的蛇。   金鲨作为诸神破例而生的半神,体内的力量与它发生猛烈冲撞,那时,冥冥中响起一道声音,它一听,就明白了,它不会是她喜欢的蛇。   注意到裴一默不再断断续续的说话,姜意眠心里有了猜测:“你吞噬了很多人?”   它点点脑袋。   很多。   多到怎么都数不清,比它锋利的鳞片多,比天上的星辰还要多。   “现在的你比我强大吗?”   指尖拨开杂草一般堆压在眉眼上的发丝,姜意眠看到,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代表肯定的回答。   “你在想什么?”她平静地问:“吞噬那么多人,变得那么强大,你想做什么?”   这次,裴一默瞳孔滚圆,眼巴巴望着她,一个字、一个字,木木地回答:“做,忠,犬。”   做有用的忠犬。   眠眠的忠犬。   过去它的执念从未改变。   往后也不会。   “除此之外呢,还想做什么?”   被问到这个问题,他想了想,“一直和眠眠一起,保护眠眠。”   “要是我说,不行呢?”姜意眠敛下眼睫,神色淡漠:“要是我告诉你,我很快会陷入长眠,再也不会醒来。但是又命令你,必须一步不离、永远在这颗树下等我回来,你会听我的话吗?”   她这个样子总是格外像神。   高高的,离它远远的,只可遥望而不得亵渎的,神。   裴一默慢慢低下头颅,回答:“会听话。”   系统提示音便在应声响起:【恭喜您成功通过第三个副本,诸神之子。】   【玩家即将返回休息空间,请做好准备。】   她要走了。   在短短的相处几天内,裴一默其实没有给她造成太多麻烦。   相比霍不应,傅斯行之流,几乎温顺得有些过头。   它挺好的。   只是她不会为此留下而已。   “谢谢你,你帮了我很多。”   姜意眠只来得及说完这句话,最后一次摸摸他的头。   而后,死去。   她的手还放在它的头上,体温一点一点消散。   裴一默静在原地,很久很久都没有动。   它是一条蛇,一个堕落的半神,有着无比漫长又虚无的生命。   昼夜在它眼里不过分秒。   年岁也稍纵即逝。   直到斗转星移,万物变迁;   诸神纷纷苏醒,新的诸神之子诞生。   它依然驻守在这里,寸步不离,进行一个永恒的使命。   有一天,年轻活泼的新神问它,是什么使命。   即便新神有着与她如出一辙的样貌。   它还是没有说。   它觉得那是一个秘密。   它在等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神。   ——它的主人。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这个结局就是我搞这个副本的初心啊啊啊啊啊!!   对不起我太垃圾了,本副本我至少心态崩了三次,深夜买醉差点抱头痛哭请长假溜走。   日更太难了啊啊啊啊这个文风氛围太消耗情绪了啊啊啊我真的好崩溃天天都很崩溃但我居然崩溃的搞完了真是对不起你们看了这么崩溃的东西!!!!   不管怎么样我搞完了。   有点刀,应该不会有人为此讨厌眠眠吧!!   她真的就是这个性格,不然为什么季子白杀了别人来亲她,她不是恐惧歉疚,而是觉得反感,还挑衅对方(她的视角里,压根没有想过死掉的女同学XD   要不是这个性格,腿瘸眼瞎各种身体残疾够她死翘翘的。   就因为这个性格,眠眠不理疯批,疯批越来越疯批,才形成绝美循环(?)   以及:不要伤心,一次被刀,下次发糖。   疯批被刀越惨,下次越能可怜巴巴获得眠の一点点宠爱。   下个副本不是【谁是男朋友】,现在的眠走不了恋爱向副本,估计满心嫌弃无法入戏。   下个副本挺猎奇的=,算整篇文里、我的心里都排得上号的特殊副本,非要形容的话,大约是,致郁向治愈副本。   希望我能搞好。   啊啊啊啊啊我又要开始新一轮的崩溃了为什么啊我年纪轻轻我的头发啊啊啊啊啊 第57章 事件管理者(1)   无边无际的黑暗,夹在副本中间,被称为休息空间。   姜意眠试着往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分别走五百步,再折返。   全程没有捕捉到任何声音。   没有找到任何物体。   不管走到何处,她所感到的黑暗,都是一样的死寂,缺乏边界感。   算了。   不指望有所发现,至少,确定这个地方没有潜在危机便可。   “系统086,请在两个小时后提醒我,进入下一个副本。”   姜意眠决定休息。   一口气通过三个副本,接收到的信息太多,经历的人事物也多,太容易化作零散的记忆、情绪碎片,对她造成负面影响。   无论生理抑或心理层面,必须花一点时间调整才行。   她原地坐下,贴着冰冷平滑的地面躺下去,慢慢将自己像猫一样卷起来,阖目休息。   机械音迟迟没有反应,真正回应她的是一份极其生硬的关心:【您还好、吗?上个游戏副本的,难度系数,是否过高?】   运营么。   姜意眠闭着眼答:“还行。”   并没有提及剧情bug,但运营者主动道歉。   一次又一次,足足重复十多遍。   接着:【诸神之子,您玩得,高兴吗?】   “还好。”   【有什么,地方,让您、特别高兴吗?】   “还好。”   【有什么,地方,让您特别、不高兴吗?】   “还好。”   摸不准对方用意,姜意眠平淡应对,通通都答,还好。   运营者后知后觉到这一点,安静片刻。   同样有着断句怪异、语气平板无波的特点。   倘若把裴一默比作木头异类,单纯又笨拙地学习人类语言。   这位运营者,则像一具僵硬的尸体,一片腐烂的沼泽。极力模仿人类语言之下的情绪,以极尽怪异的温柔腔调问:【上个副本,您是神,大家都喜欢、您。您没有想过,留下,吗?】   这才是它真正想问的?试探她离开副本的决心?   姜意眠不假思索:“没有。”   【为什,么?】   “我要找回记忆。”   运营者似乎有些难过,又有些期待:【找回记忆,您就、愿意留在,喜欢的副本,里? 】   对方隐隐流露出一种‘还她记忆、让她永远待在副本里’的倾向。   姜意眠稍作犹豫,——是否有必要撒谎,趁机索要记忆?   几秒后,因为难以确保它所给的记忆真实性,不确定撒谎之后能否后悔,她终是谨慎拒绝:“我永远都不会留在游戏里。”   【就算、游戏里,比现实好?】   “游戏再好,终究只是虚假的游戏。”   她声音轻,但格外坚定:“我只要真实的东西。”   【……】   【…………………………】   【…………………………………………】   运营者无声退下,安静犹如一条毛毯盖在身上,姜意眠浅浅睡去。   两个小时后,无机质的机械音准时响起:【休息时间结束,即刻准备进入下一个副本,请玩家做好准备。】   【新副本载入中……】   【载入完成。欢迎来到第四个副本,事件管理者。】   随着话音落下,长久的黑暗被撕裂,姜意眠仰起头,望见一扇极其巨大的门。   门太大。以至于她又怀疑起自己的种族。   低头,两条颤巍巍、毛绒绒的前肢率先跃入视线。   “……”   连人形都没有么。   抬起一条前肢,姜意眠瞧见浅粉色、软绵绵的肉垫,呈现四个椭圆,半包围着一个云朵的形状。底下间隔一段距离,还有一个被绒毛包裹的小肉垫。   椭圆边缘附有弯刀般的指甲,可随意伸缩。这形态……   隐约产生一个猜测,她转过头——这具身体的协调性相当糟糕,她要很努力才能只转头,不动身体——果不其然,一条毛毛虫似的尾巴在身后张狂地摇来晃去。   姜意眠张了张嘴,没由来蹦出一声:“喵。”   声音细又小。   确定了。   这个副本,她可能,应该,也许,变成了一只猫。   而且是刚断奶的那种。   小猫。   *   姜意眠进入新副本的时候,正值黄昏。   金黄色的太阳徐徐下坠,天空被染成漂亮的渐层色,犹如一朵热烈绽开的粉紫玫瑰。   她所在之处,是一栋廉价、破旧的回形筒子楼。   灰扑扑的水泥地上堆满垃圾,苍蝇嗡嗡缭绕。   四周,拆房子般骇人的音乐、夫妻俩拔高嗓门地彼此数落、家长怒斥成绩糟糕的孩子;   打扮摩登的女人咣当一声甩上门,满身劣质香水的气味、沉醉在酒精之中的男人贴着墙根坐下,边笑边吐,边吐边笑,酸臭味四处飘溢;   连同锅铲碰撞铁锅的锵锵声,婴孩撕心裂肺的哭喊,打工族疲惫又压抑的抽泣……   形形色色的声音,形形色色的气味,交织在一起,凑成一副绝佳的百味人生图。   环境观察完毕。   视线移回面前巨大的门,上方挂着一条细细的铁链门栓,门板与水泥墙之间微微空着一道缝隙,缝隙之后一片混沌光影。   要进去么?   缝隙看起来窄窄的,比猫脸小上一半。   姜意眠不太抱希望地凑上去,肉垫用力摁压地面,甚至探出尖尖的小爪,脑袋试着往里一拱——   居然,就这样,进,去,了。   神奇。   瘦巴巴的身体还卡在外面,她蹬了蹬后腿,又钻又挤,没花多大力气,也进来了。   居然,也,进,来,了。   难怪大家都说猫是液体动物,神奇x2   绕着门走了一圈,姜意眠转过身,一眼望见那个伏在地上的模糊黑团。   长长、有点儿枯黄的头发凌乱散着;   身穿一件薄卫衣,遍布褶皱,往上堆叠,自然而然露出一截白色纤瘦的腰肢。   人类,女性……?   但这个身高,这幅骨架,对女性来说似乎过大。   看看正脸再说。   姜意眠轻手轻脚,跳上硬邦邦的床板,悄然走到床的边缘,对上一张画一样的面庞。   脸色如纸般苍白又薄,眉眼纤细,如水墨氤氲般朦胧,美得格外脆弱,没有生气。   事实上。   通过他分明的喉结、平坦的胸膛,基本可以断定为:人类男性。   通过他白里泛淡青的皮肤、冷硬的身体,可以判定:他死了挺长一段时间。   【发现副本主人公:戚余臣,已死亡。】   【本次死亡原因:疲劳猝死。】   系统永远姗姗来迟:【请您搜索房间,收集有关线索,尽快激发「事件管理者」的能力。】   老样子,任务描述笼统,绝口不提什么才算有关线索,不解释具体能力。   姜意眠习以为常,不放在心上,仔细打量这个狭小漆黑的房间。   面积不大,十多平米的样子。   家具也不多。   一张桌、一张塑料圆椅、一张床,床边放一个纸箱充当床头柜、而后便只剩一个双柜门的衣柜,颜色都很老旧,个个缺胳膊少腿,满是胶带贴过又贴的样子,随时都会不堪重负、彻底崩坏的样子。   床上没什么发现,枕头干瘪得没剩两团棉花,被子上一股潮湿的气味。   姜意眠一脑袋撞翻纸箱,人性化揉揉额头,发现里头一条夏天用的薄被,被子底下压着一本沉甸甸的相册。   她咬着边角拖出来,用三角形的猫鼻子翻开封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发黄的全家福。   左边高大威武的爸爸,右边披着头发外形柔柔弱弱的妈妈,中间一个小男孩。坐姿端正,长得无可挑剔,打扮也齐整气派,脸上一点笑,却莫名显得缥缈。   让人不自觉想到冬天里一团气,很易被打散。   照片下一行稚嫩秀气的字迹:2002年6月1日,戚余臣与爸爸、妈妈。   第二页,又一张全家福。   男人半头灰白头发,脸色冷冷的,不见半丝笑意。   女人剪了齐耳短发,一手不自然地护着侧脸,一手搭在儿子身上。   两人距离拉开不少,不过站在他们中间的,依然是他们孩子,那个已然长成少年的戚余臣。   他皮肤雪白,身形单薄,头发长至喉咙的位置,压在一顶黑色毛线帽下。   这时候的戚余臣已经不太笑,唇红齿白,一双眼底铺着浅浅的忧郁,有种混淆性别的艳丽的美,无边的荒芜感。   照片下方:2012年6月1日,戚余臣与爸妈。   再往后翻,依稀可以描绘出他的个人成长变化:孩童时期便生得好看,像是精娇细养出来的小少爷,会小提琴,会画画,小小年纪便套上西装、戴上领结,站在舞台上、灯光下,浓密的眼睫潸然盖下,如同意欲展翅的蝶。   没两年家道中落,全家搬迁至普通居民楼。   他脱去西装,穿上校服;摘下领结,戴上校徽,去普通的公里学校读书。   脸上偶尔还有笑容,笑得温淡清醒。   再接着,笑容愈来愈少,眉目愈来愈黯淡,他蓄起长发,压低帽檐,偏头躲避镜头,一双眼总是望向天空、白云,或是一块地砖、一片飘下来的叶子。   值得一提的是,相册最后一张照片拍摄于2015年,印着一行‘浪漫港高级中学15届毕业生留念照’的金色字样。   姜意眠找了一会儿,才在角落里找到色泽、姿势与众人格格不入的戚余臣。   明显是后期加工上去的。   【获得线索碎片一:不明原因的辍学。】   姜意眠放下相册,转而扑腾上桌子。   桌上摆着几本成人高考必读书籍,一本详细记录日常各项开支花费的A4纸,以及三两张写满数字、加加减减看不出所以然的纸条。   桌下两个抽屉,一个秩序井然放着旧袋子、新本子;一打一元钱硬币。   一个放有厚厚病历单,笔迹龙飞凤舞,辨认不清字句,好在系统及时:【获得线索:先天性稀有型心脏病。】   衣柜里寥寥几件衣服,灰色,卫衣,款式相差无几。   房间里能找的都找完,能力还没激发,姜意眠默默看向那句尸体。   “喵喵。”   抱歉了。   摸摸口袋,空的。   扒拉拳状手指,也空的。   倒是意外在床底下找到一个老式按键手机,屏幕碎裂,很可能戚余臣在下床的一瞬间猝死,才将之摔到床底下。   嗡嗡。   恰好收到短信,姜意眠戳一下查看键。   再用力戳一下。   短信界面终于蹦出来,备注为【老板】的人物连连发送短信:余臣你人呢??给你半个小时,再不来算你缺勤,扣三天工资!   往上翻,同一个人与戚余臣的信息来往一览无余。   7:00,戚余臣:今天请假。   7:32,老板:怎么又来这套?你请假了谁看店?快点过来,我准备开门了。   7:35,戚余臣:身体不舒服,四个月没有休息。   7:52,老板:我门都开了你说这个干什么?赶紧过来,好好的再干上半个月,到了年底有的你休息,我还给你发五百块钱过年红包,行了吧?   8:00,戚余臣:知道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   戚余臣一直没去,一直没回短信。   老板几乎隔半个小时催问他怎么还没来,态度逐渐恶化,威胁咒骂无所不用,这新来的短信更是直白称戚余臣为娘娘腔、邋遢鬼,不男不女一张脸看到就恶心。   【获得线索:请假失败。】   戚余臣的尸体久久没被人发觉,手机里历史短信堆积不少。   姜意眠挨个儿看下去,大多向他要钱,问他什么时候能给上、这个星期能给多少。   【获得线索碎片二:不明原因的负债。】   原因……   姜意眠随机挑一条短信,用尖尖的小猫爪子一下一下戳按键、戳界面,花老半天打出三个字:什么、前。——原谅猫爪太难按,错别字就错别字吧。   点击,发送。   对方迅速回复:操泥妈个逼的有脸问我?戚余臣真他妈要按老家关系算我还是你家亲戚,你那没良心的老子是我表兄弟你该喊我一声表大伯!你看看你们家造的什么捏?啊?你有病了不起全天下就你有病就你金贵似不似?自己家败精光赌博欠了几十万怎么有脸到老家骗人让我们跟着你爸投资?我给我闺女攒的钱,她从小给我说想画画想当狗屁画家画她个二百五,说了这玩意儿死了才出名有个屁名堂她非要干这行。我是她爹我能说个什么一咬牙差点把房卖了才凑这么二十来万全被你们一家骗走。你似不似人?你那龟孙老子贱皮老母似不似人?感情就你的命似命,活得不耐烦怎么不去偷不去抢干什么回来祸害自家亲戚??我这辈子要死了追到地狱去都把你老子碎尸万段你给我等着瞧,就你这肮脏命活不了多久迟早跟着下地狱!   ……   一连串暴怒长发言,激动到不打标点符号,不顾错别字。   【获得新碎片,成功组合线索:因父亲赌博而负债。】   【经检测,您已拥有「心脏病」、「赌博负债」、「请假失败」三个完整事件可使用,「不明原因的辍学」一个残缺事件待补全,已满足条件,即将正式激活「事件管理者」能力,正式开启副本。】   【副本背景:戚余臣,自小伴有先天性心脏病,治疗费用耗尽家产,父亲为其治病不慎赌博欠下巨额债务后,以投资项目为名骗取亲朋好友近百万,妄想以此减缓地下追债,部分作为生活费,要求与戚母离婚,独自背负余债。】   【然而罪恶终究难逃法律的制裁,2015年,戚父被判有期徒刑五年,去年出狱后不知所踪,生死成谜。】   【两年前,戚母忧郁症自杀,余下债务尽数转移到戚余臣身上,游戏判定他是一个极其不幸的人类男性,而您,是他的人生事件管理者。】   【请注意,事件管理者的能力:您可以任意、最多删除戚余臣人生中的三件事情,仅限本副本内有效。】   【作为事件管理者,您此次的任务是——,让他变得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惹!   这个副本其实没有疯批,没那么刺激,比较温馨(?)日常流XD 第58章 事件管理者(2)   线索拼成事件。   通过删减某个人经历过的某些事件,改变他的人生。   挺有趣的游戏方式。   试想,一个家境贫瘠的乡下孩子,意外得到好心人援助,奋发图强,最终毕业名校,成为著名企业创始人,积极发起公益事业,成为一名备受赞誉的商人。   倘若在这其中删去援助。   删去奋发图强。   或是删去毕业名校,删去热心公益。   谁能预测,这位乡下孩子将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他的人生是否能够保持这份辉煌?   “戚余臣的人生改动次数,有没有限定?”   姜意眠问。   系统:【将为您保留所有改动后的人生版本,不限次数;但您必须挑选其中之一作为「戚余臣的幸福人生」提交,该机会只有一次,请慎重对待。】   必须确认更多细节,才能最大程度避免掉入陷阱。   姜意眠想了想:“没有时间限制?”   【本副本无时限。】   “所谓事件有没有限定范围?还是说,戚余臣身上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都可以删除?”   【没有限定。理论上本副本主人公——戚余臣——人生内确切发生过、与他相关的一切事件,都在您的可删除范围之内。】   【不过为了提高您的效率,减少不必要的精力消耗,系统将为您自动标记某些较高概率影响人生走向的重大事件,例如「心脏病」、「赌博负债」等,作为参考。】   了解了。   戚余臣这个人的人生,大到得病负债,小到上火丢钱忘带钥匙之类的芝麻小事,但凡她想,都能删减。   只不过许多事情发生在当下,仅仅造成短期效应,放眼漫漫人生,变动效果微乎其微。   一切条条框框交代完毕,系统冷冷提醒:【您可以心中默念面板,查看或删减已有事件。】便不再吭声。   姜意眠试着默念,一个漆黑的面板漂浮在空气中,依次排列着「心脏病」 「赌博负债」 「请假失败」三个选项,下方一个删除的选择键。   手头的事件并不多,保险起见,她选中第三项。   点击。   删除。   在确认删除的刹那,千里霞云消散无踪,夕阳自西边升起,扎回东方地平线以下。   光线被吞没,纷乱尽消散。   在这无边黑夜里,逼仄的房间之中,卷成团状的被褥下,一个瘦削侧躺的人类形状轻微起伏。   咚,咚,咚。   那是活着的戚余臣。   心脏在微弱地跳。   *   2020年12月11日,早七点,隔着一堵墙,隔壁女人正在没完没了地怒斥赖床的儿子、撒手不理家事的丈夫,声音无比尖利,比闹钟还准时。   戚余臣被吵醒。   继而感到一种强烈的不适。   可能是连续半个月的夜班,或者被子太薄着了凉,他头疼欲裂,心脏也一阵阵绞疼。   今天应该没法上班了。   又该去医院检查么……   思维像云一样散乱,他微微动弹,被窝里立刻灌进冰凉刺骨的冷空气。   手机就放在床头,慢慢取过来,慢慢缩进被窝里。   他就像一只缩进保护壳的老年蜗牛,喘了几口气,才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打出短信:今 天请假   添上句号,发送。   昏昏然睡过去,半个小时后被震动声惊醒,额头沁着一片冷汗,看到老板回复:怎么又来这套?你请假了谁看店?快点过来,我准备开门了。   他又迟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回复:身体不舒服四个月没有休息   不厌其烦地折回去,补上符号,发送。   而后眼皮起起落落,看了不下十次,手机屏幕没再亮起来,说明老板没有回。   那是……同意请假的意思吗……   没来得及求证,他失去意识,陷入深深的梦魇之中。   梦里身体冷冷热热,变成一张空白的纸,没有方向地随波逐流着。   不小心被水打湿了,他看到自己无声无息沉下去,沉下去,一直一直地沉下去,好像永远都不会停下。   再醒来,傍晚六点。   夕阳橘色的光斜进窗口,把灰暗暝寂的房间稍稍染成暖色调。   被烧灼的胃部生生饿醒,他摇晃着爬起来,喝了两大杯自来水,又安静地爬回床铺,陷入沉睡。   这回一口气睡到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他觉得好点了,就起来洗把脸。   一个冷水澡让他闻上去好一些,但脸色更糟糕些,犹如漂白过度的纸张盛着青黑的边角颜料,很脏,很颓废,好比一团早该被丢弃的巨大垃圾。   往身上套一件加绒的灰色卫衣,戴上鸭舌帽,他低下头颅,咔嗒一声关上门,上班去。   ——删去「请假失败」,戚余臣得以休息,果然改变了人生走向,没有因为疲劳而死。   不过接下来会怎么发展?   得好好观察一番才知道。   姜意眠一边想,一边从床底下钻出来,发现对方没挂门栓,只把门锁得严严实实,令液体猫毫无发挥余地。   怎么出去?   简单,板下门把手就行。   然而不足两个月大的幼猫身体,不清楚什么品种,四肢又细又短还很脆,即便贴着门板努力拉成一只长条猫,离门把手也遥遥有段距离。   够不着。   又一次面临身高不够的危机,姜意眠波澜不惊,原地起跳。   这次有进步,可惜还是不够。   没关系。   她一步步退到墙边,模仿动物压低身体,发起一段疾速冲刺,目光坚定,信仰一跃——   叭唧一下摔在地上,疼。   硬碰硬是不行了。   小猫崽子哆哆嗦嗦爬起来,举目四望,很快看上塑料椅,一跃而上。   接着跳上桌,瞄准门把手,再次信仰一跃——   总算成功把自己挂在光滑的门把手上,她用力蹬腿,荡秋千似的来回晃着,看准时机,探出小爪子,一把勾住桌面上的一本书。   尽管厚重书本一瞬滑落。   不过有着一瞬,凑足重量,门把手往下一压,门自然而然打开。   观察戚余臣的第一步:越狱√   出了门,借着门边堆积的破纸板箱,姜意眠故技重施,把门锁上。   转头,意外对上一个戴着红领巾的大胖小子,傻愣愣看着她,兀然冒出一个大鼻涕泡。   四目相对。   大眼瞪小眼。   猫眼对人眼。   胖小孩张口就喊:“妈妈!!这里有一只奇怪的猫,它在关变态人妖家的门,妈妈!!”   姜意眠拔腿就跑。   *   戚余臣工作的地方离租房不远,经过两个红绿灯,大约步行十五分钟就到。   可他总是觉得疲惫。   身体或是精神上的精疲力竭,松垮卫衣之下一身骇人的皮包骨头,两条接上去的竹竿般的腿,以及一日之初的太阳,人来人往的街道。   大家的笑脸,讲不完的电话。   噔噔噔刷新微博的声音,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动静。   人与人过近的关系,过远的距离。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让他疲惫,让他像一具格格不入的丧尸,死在茧里的丑陋虫蛹,缓滞又麻木地夹杂在人群之间,一步步都踩在尖锐的刀上,流出无形的、无色无味的血。   “哇,小猫!”   身后传来少女惊喜的呼声:“好漂亮,它好聪明诶,居然会等红灯。”   一日之初,交通斑马线边,一只毛绒绒的小猫乖乖坐在一旁,圆溜溜的眼睛张望对面的红灯。   面无表情的上班族看一眼,便收回注意力,全身心投入在手机上,忙着回复微信邮件,或到处搜刮浏览没有意义的信息碎片。   他们拼命浪费为数不多的个人时间,想为一天漫长的工作打下基础。   倒是三两个女孩,咔嚓咔嚓拍下照片,举起手机,迎着朝阳拍下一张自拍,修修改改,加上文字内容:【今天又是元气满满的一天!遇见好可爱的小猫!图片.jpg】   红灯结束。   绿灯亮起。   戚余臣接着往前走。   有的时候他也想过为什么一定要往前走,为什么不可以停下,不可以倒退,不可以不生活,不可以不工作。   好在更多的时候他疲惫到无法思考,大脑像冻住的冰块,一点点化掉。   他在一家成人酒吧旁的便利店上班。   白天没什么人,可以抽空黏盒子,赚一点额外的钱。   夜里会很热闹。   疯狂但空洞的音乐,糊掉的妆容。人们满身酒精与烟草的浓烈气味,情绪像溢满的垃圾桶,实在太多了,盖子压不住了,就哗啦啦地涌出来。   那种超越想象的、踩在某种边缘线上摇摇欲坠的热闹,对便利店老板来说,仅代表一张张红色的人民币,无时不散发着金钱的芬芳。   “迟了十分钟。”   没提昨天的请假,没提招人,老板臃肿的身体挤在窄小的躺椅上,抬起一只眼皮:“今天上到四点,把地拖了再走,行吧?”   戚余臣迟缓地点了点头,老板允许他解决掉一部分即将过期、已经过期的食物。   就一部分。   剩下大部分要在老板心情好的时候,发出‘啧啧啧’的逗弄声,喂给街头流浪的小狗。   便利店的工作无非整理柜架、排列商品、结算金额,没有难度,也没有变化。   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去,戚余臣始终站在柜台之后,偶尔才掀动唇角,低低地吐出一声:“十六块,谢谢。”   像一个会说话的稻草人。   姜意眠卧在店外草地上,一眨不眨看着,没有获得额外线索,倒是被不少年轻女孩投喂。   “小猫!”   一旦她们好心感叹:“好小啊,好像金吉拉?还是银渐层?应该是家养的吧,冬天放在外面会冻死的……”   流露出养猫的意思,她迅速转头躲进灌木丛。   但如果路人纯粹想要喂食,她饿,又不愿意偷东西、捡地上的食物残渣,就得老老实实钻出来,任由她们摸一摸。   “猫是不是不能喝牛奶?”   穿着高中校服的女生摸着猫脑袋,转头问同伴。   姜意眠:“喵。”   能。   同伴查百度:“猫乳糖不耐,得羊奶。”   女生:“啊,那能吃什么?火腿肠行么?”   姜意眠:“喵喵。”   行的。   同伴,百度:“最好不要,太咸了。”   一个贪吃的玩家坚持不懈,试图发出一串喵声沟通。   得来女生的笑:“饿了吧?都饿成这样了,在这里等一下,姐姐马上给你买好吃的哦。”   最终,摆放在小猫眼前的,是一袋即食鸡胸肉,无添加无煎炸,纯水煮。   好吧。   好歹收到对方的好意与食物,姜意眠轻轻喵两声:“谢谢。”   被同伴催促,女生摸了摸她的耳朵,赶着回家吃午饭。   下午,天渐渐阴起来,大风呼呼地刮。   便利店老板走了,戚余臣出来过一回,倒垃圾。   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姜意眠揉了揉眼睛,起身,亦步亦趋跟着他走。   垃圾进桶后,戚余臣回过身,正对上这只在店外徘徊良久、间接带动店内鸡胸肉销量的猫。   毛是掺点儿灰的白色,脸颊像是涂了黄色的颜料,一双蓝绿色的圆眼睛。   软软的猫须眉毛被风吹成一团。   它就这么仰着头望他。   望着一个失败堕落的人类,身上常常混合着过期、腐烂的味道。   薄薄的眼褶之下,生着一双荒芜的眼睛。   戚余臣不自觉俯下身,伸出手。   他的手指修长,线条很漂亮,可不幸被冬日侵蚀,长出一个个冻疮,红肿地不成样子。   过长的头发掉下来,遮住半张侧脸。   他也就这样,用这个备受同类排斥的躯壳,这只被嫌恶的手,轻轻地,摸了摸一只幼小的猫。   音色如同被火残忍地烧过,野兽般嘶哑,他浅淡地啊了一声。   “是小猫啊……”   为什么呢……   头顶一声闷雷,雨丝悄然而至。   他在雨中抱起她,掀起衣服盖住她。   直到被带进温暖的便利店里,姜意眠仍处在诧异之中。   ——明明是个糟糕无比的人,好像下一秒就支撑不住身体、分崩离析的人类。   为什么会有如此柔软的语气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就……很日常。   阴郁腐败大美人 x 软软小奶猫。   以及大美人的各种绝美死法(?)   本来这章就该死一次的,可恶,不小心拖到下章! 第59章 事件管理者(3)   戚余臣不太说话。   便利店里不少空箱子,他径直取来大小合适的一个,放在脚边,铺上几张纸巾,然后将小猫轻柔地放进去。   姜意眠下意识抖了抖毛。   待回过神来,她又短手短脚、绕着箱子来回走了好几圈,极为自然的倒下去,打了个滚,一秒犯困。   “……”   好像,应该,一定,是被小猫身体所影响,她卷成一团白花花的软毛,很快就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一阵怪异的喵喵叫。   小猫尖尖耳朵一动,迷迷糊糊立起来,迎面对上两个化着大浓妆的年轻女孩。   左一个:“喵,喵,喵喵喵喵喵。”   右一个:“喵呜喵呜喵呜喵呜。”   “……”   人类女孩实在太喜欢模仿猫语。   要不是彻底失去人类的语言功能,姜意眠认真觉得,她理应对她们招招手,张口一个“你好”作为回礼才对。   “这是哪来的猫啊?老板养的,还是你买的?看着不像是流浪猫诶。”   经常关顾便利店的客人,都知道这家老板又猥琐又抠门。   这家售货员外表则打扮挺像摇滚流浪歌手,实际一滩死水,天天一股怪异的馊霉味,没劲得很。   今天瞧在猫的份上,长卷发女孩一手绕着头发,勉强丢来一个正眼:“猫挺可爱的,抱上来让我们看看呗?”   “让我抱一下。”同伴兴致勃勃,连美颜相机都打开了:“然后你给我们拍个照片,今天还缺多少营业额,我们待会儿喊人给凑上,早点让你下班行吧?”   戚余臣嘀、嘀两声扫描结算完她们要的饮料,“十二块。”   这声音。   怪恶心的。   “拍一张呗,又不会把你猫抢走。”   “就是,别那么小气,我们给它买吃的还不行?不然要多少钱,你说。”   两个女孩不依不饶,戚余臣依旧:“十二块。”   切,果然没劲。   她们郁郁不得志地离去。   直到她们走远,戚余臣才俯下身,一手捞起小猫,放在柜台边的抽屉里。   抽屉不大,猫更小。   放在这个位置,既能吹到聊胜于无的空调热气;又能随时随地藏起来,免去不少纠缠。   不过猫也机灵。   有人来,她自己钻进去。   没了人,软绵绵的猫掌搭在抽屉边沿,一拍一拍地,似乎催促他快点放她出来。   ——她不喜欢待在里面。   他抱她出来,循着目光,望见一排热腾腾的关东煮。   戚余臣不太了解动物。   有的时候他觉得他也是街头流浪的一条狗,一只猫,一个人类社会之外的存在,永远无法理解规则与秩序、道德与法律的动物。   有的时候又远远不如动物。   因为他们比他清楚为什么要活下去,该怎样活下去。   就算小猫小狗身体里也会有一种本能的生存动力。   他没有。   猫能不能吃关东煮?   戚余臣没有网络,没有亲朋好友,只能象征性询问小猫:“你想要关东煮,是不是?”   姜意眠郑重其事地点头,是的。   “你可以吃那个?”   继续点头,超级可以。   好吧。   戚余臣摸了摸口袋,数着为数不多的硬币。   ——即使老板吝啬到只装一个摄像头,有心的话,用身体一挡就能遮住视线。   他仍是一个一个硬币缓慢又实在地放进收银机里,买走香喷喷的一根鱼丸、一根肉燕。   猫的嗅觉灵敏,喉咙里不自觉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姜意眠一眨不眨地望着戚余臣,好不容易按捺住,等他用竹签撕扯开几缕肉丝,扑上去咬。   可她忘记了,猫的舌头不耐高温。   烫。   烫烫烫烫烫。   不小心被烫到的小猫,绒绒胎毛炸成一大把,沮丧地吐出一截短短的舌头,模样可怜又可爱。   戚余臣不禁点她的脑门:“你啊。”   忽视掉他粗糙嘶哑的声线,语气温淡而轻缓:“小心烫……”   凌晨一点,正是夜生活的高峰期。   成人酒吧犹如一只被黑夜唤醒的巨大怪物,雨水浇不灭它,更阻止不了一心献身给怪物的人们。   玻璃窗上,寒冷冬夜里一点微弱的光。   长发男人微微低着头,两指夹着肉丝,一点一点喂给小猫的画面落在上面,竟有些虚妄的温馨感。   店外一个女人侧目看来,心念动起:“我也好想吃关东煮哦。”   “几块钱的东西,脏得要死。”   身旁的男人一腕轻奢手表,大冬天里一件名牌限定短皮衣,对街头食物非常不屑。   女人不服气,娇嗔叉腰:“我就是想吃,跟多少钱有什么关系?刚还说请我夜宵,结果连个关东煮都不给我买,男人果然都是这样,说话不算话!”   “买就买,买不起似的。”闻声放下摩托车头盔,男人揽上她的腰,狠狠捏了一把:“就你能作,看我待会儿怎么收拾你。”   女人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俩人活像上辈子缠绕在一起的树根,嬉笑打闹着走进便利店。   “真他妈能装。”   他们身后,一个身穿一字肩短针织衫的女人翻了个白眼,双手抱臂,也踩着高跟鞋进来。   后头还一个穿搭平价、满脖子铁链的年轻男孩,刚成年的样子,忙不迭给他们推门,像是跑腿打下手的存在。   两男两女接连进了店,这边不停说着关东煮汤多点、不要辣;那边借机拽走手表男人到处翻零食饮料,满脸天真细数童年记忆。   仿佛一场兵不血刃的现代战争。   原为手表男人而打响,偏偏将戚余臣牵扯其中,这个嫌他反应慢,那个嫌他态度差,引得男人眉头一皱,不耐烦地啐了一口:“就说这破店没什么可买的,多少钱?”   关东煮。   一串豆腐皮,一串贡丸。   时刻注重减肥的女人夜里当然不能过度饮食,只意思地挑捡一点。   戚余臣眼皮垂下,“六块。”   男人:“支付宝扫哪?”   他指了一下,就在他手边。   小跑腿很有眼力,赶紧抢着付钱。   男人站到一边,低头摸出进口的烟,取一支,叼在嘴里。   正要点火,视线猛地一滞。   “你——,戚余臣?”   “没错,就你。”   对方‘哈’了一声,快速点燃烟头,狠狠吸了一口,用一根戴着骷髅戒指——当然也是名牌——的手指直直怼着戚余臣,咧开嘴角:“化成灰我都认得。校花,班花,你应该也没忘了我吧?陈谈,谈话的谈,记得吧?”   戚余臣:“六块。”   “干什么,老同学见面还这么生分?”   陈谈扬了扬下巴:“当初说辍学就辍学,毕业照都没来拍。凑巧今天遇上,走啊,我请客,想吃什么?还是去里面蹦一蹦,来点酒?”   戚余臣:“六块。”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陈谈这是碰了个软钉子。   ——猫都看得出来。   跑腿的急着给他造势,粗声嚷嚷:“谈哥让你去就去,快点,这破店我帮你看了。”   关东煮女人隐隐觉得形势不对,不吱声。   奈何针织女对她积怨已久,很看不上她茶里茶气、关键时候又豁不出去的样儿,干脆挤开她,自个儿抱上陈谈的胳膊,笑嘻嘻:“那什么,你跟谈哥以前是同学啊,难怪就是个售货员,看着也挺人模人样。”   没有发觉陈谈微妙的表情变化。   她自以为在为他解围,搭话道:“既然你是谈哥的朋友,那也就是我们大家的朋友,帅哥,要不就给个面子,陪我们玩——”   话没说完。   朋友这两个字一出,陈谈脸色骤变,从背后一把掐住女人的脖子。   如同被鹰爪扼住喉咙的小鸡,他下手极重,女人怎么都挣扎不开,一直掐得四肢抽搐,才被猛一下推开。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针织衫女人狼狈跌坐在地上,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一脸惊恐。   都说陈谈是个有钱的花花公子,喜怒无常,还进过几趟局子,手上可能沾过人命。   可他对女人,一向是讲情趣,好脾气,舍得花钱又肯捧场,在这一行里名声极好的。怎么今天突然发了怒呢?   “谈哥,突然就发火,吓死我哦。”   关东煮女人见状,娇声细语撒着娇,胸脯直往他身上蹭。   陈谈原本最吃这一套,但眼下,他退了一步,目光阴冷,只对她说了一个字:“滚。”   ”朋、友。”   他转过脸,一手撑在柜台上。   用力吸一大口烟,尽数吐在戚余臣的脸上:“谁是朋友,有意思,那女人居然说我们是朋友,校花,你觉得我们算不算得上朋友?我陈谈需不需要你的面子?就你这——”   “臭、娘、炮。”   “死、变、态。”   “——就你这住在垃圾堆里的穷鬼?!”   声势骤然拔高,陈谈齿间飘出一股股浑浊的余烟:“还记不记得以前班里同学怎么说你啊?——不洗头、不洗澡,浑身都是什么东西发臭的味道,一股腥味,往座位上一坐,整个教室都臭得让人想吐耶。你现在还这样吗,校花?”   说着扯住戚余臣的衣领,他作出一副极为好奇的模样,“还这么臭,这么脏,像住在垃圾堆里一样吗?戚余臣?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真的是个怪胎,让人看着就反胃啊?”   ……   在对方堪称歹毒的注视下,戚余臣苍白的唇瓣一掀,依然是那两个字:“六块。”   这使他看上去有些高高在上。   陈谈脸色愈发狰狞,抓着衣料的五指攥得紧紧,仿佛就要控制不住打人的冲动,像当初那样。   但下一秒又全然松开。   他们长大了。   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会一成不变,戚余臣是其中之一,陈谈不是。   “钱,你就缺钱,有钱什么都好说,是吧?”   他面容扭曲,笑不像笑,抬起腿,一脚踹向身边货架。   铁做的货架摩擦地面,发出“吱——”一声刺耳的声响,摆放整齐的食物纷纷掉落。   “这要赔多少,你报个数。”   以大拇指、食指捏着烟,陈谈推翻下一个、下下个、乃至下下下个货架。   货架轰然倒下,东西稀里哗啦落地。他犹不满足,踢倒嘶嘶作响的台式空调,横扫一排玻璃酒瓶,东扔一个,问:“这多少?”   西甩一个,又问:“多少钱,你尽管说啊,这时候可别客气,我给得起。”   就这样,一家便利店沦为废墟。   戚余臣从头到尾不说话,仿佛游离在世界之外的存在,只想得起把小猫藏进抽屉,藏严实。   因为她很脆弱。   经不起伤害。   “戚余臣!”   有什么能比一个男人不把另一个男人放在眼里更让人暴怒的事?   况且这个男人邋遢,阴暗,贫穷,肮脏,活像潮湿墙面里长出的一片霉菌。凭什么不把他放在眼里?   陈谈再次被激怒,怒不可遏,大步走上前,想也不想地,将燃烧着的烟头准准地摁在戚余臣的手背上。   这种事不是头一回做。   但回回都给他新鲜的刺激感,无比伦比的快乐,即便隔上经年之久,依旧如此。   没错。   没错。   就是这样。   什么烟酒,什么女人。   什么花钱找乐子,醉生梦死赛车飞机,他真是迷了眼,这世界上难道有什么能比阶层,比践踏更有意思的事情么?   没有的。   难道有什么比践踏一个曾经在你之上的人更值得激动,值得战栗,值得沉迷癫狂的事情么?   再也没有了。   没有了,啊。   想通个中关系,陈谈忽而转怒为喜,忍不住发出一阵愉悦的笑声。   看看这个可悲的怪胎。   看看这张废物的脸。   可都是他的杰作。   “戚余臣。”   陈谈松了手,扔了烟,一手抵着唇,像是努力压制止不住的笑意。   一手流着血,握着碎玻璃瓶,慢慢地抬起。   从哪里下手好呢?   一盘美味佳肴,该从哪里下手最有快感?   他慢慢地调整方向,缓慢地对准戚余臣的一只眼睛,自喉咙深处发出笑声:“诶,戚余臣,你说,我这一下下去,该赔多少?你值多少?你该不会又像高中那样——,逃跑吧?”   【获得新碎片,成功组合线索。 】   被关在狭小的抽屉里,姜意眠什么都看不到,光听见系统提示:【您已拥有新事件,———「校暴辍学」。】   *   终究没来得及动手。   便利店的骚乱受到不少围观,惊动酒吧保安,未免闹事牵连到酒吧,一个电话打到派出所,派出所很快派人过来,将五个当事人一并拉回去问话。   陈谈没大所谓。   谁让这世上钱能毁掉不少关系,更能建立许多关系。   他是独生儿子,一进派出所,他爸收到消息,一个电话的事儿,派出所所长连事情经过都不必再问,客客气气就将上缴的东西尽数归还,请他慢走。   而戚余臣那怪胎,仍像潮湿的木头一样坐着,刀枪不入,油盐不食。   派出所怎么都撬不开他的嘴,发了火,已经开始怀疑他有神经病,不自闭,就分裂,反正怎么看都不像个正常人。   “用不着跟他计较。”连所长也无奈摇头:“你看这打扮,不男不女,不管是不是同性恋,脑子多少有点问题。”   哈。什么叫阶层。   这就叫阶层,明白吗?人、的、价、值、与、尊、严,一个钱权的阶层社会。   陈谈撇了撇嘴,对着玻璃门,不紧不慢地打理好乱掉的发型,正一正领子。临走不忘回头望一眼,嘴角噙着一抹险恶的笑:“今天周六,校花,以后每个周六我都去那找你玩,可别怂啊。”   说罢,他出门去,擦肩而过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正是便利店老板。   戚余臣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乱子是在便利店里闹的,老板又是交监控录像,又是到处交钱、说好话,咬咬牙,硬把戚余臣给保了出来。   当然也仅限保出来。   陈谈说的话他听着了,真要周周来,他这店还要不要了?生意做不做了?   不想招惹这尊大佛,自然得舍弃戚余臣的。   “人是你惹来的,我没让你赔钱都算良心的,还花这么大力气捞你出来,这可都是恩情。” 丝毫不提及陈谈眼都不眨甩的那一大笔赔偿金,老板理直气壮,摸了五百块钱,瞧着派出所说:“这还没到半个月,你自己不争气,白白把工资送到他们兜里。这五百本来年底要发,就当拜个早点,收着吧。”   戚余臣是一个不会拒绝、不会反抗的怪人。   他沉默收下,看着老板叹气,拍两下他的肩,颇有让他好自为之的意思,而后走掉。   人们总是一个个走掉。   如果要走为什么还要来?   他不理解。   他永远都想不明白。   冬天的雨断断续续地下,像一根根针,被路灯光照得很锋利。   戚余臣默默站着。   被雨打湿,身上,心脏,他生来就有的那种腐败的气味愈发浓郁,连骨头都是潮湿的,像泥土里烂掉的尸体。   他本该在此刻崩坏。   然而底下一声轻轻软软的猫叫声,他低下头,又一次看见那只小猫。   “又是你啊……”   他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语气疲惫至极:“回家去吧。”   她一动不动。   也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一双澄澈漂亮的猫眼里,似乎什么都看得明白,又好像什么都懵懂。   她没有家。   他看得出来,原来她也没有家,无家可归。   戚余臣双手捧起小小一团的她,放在卫衣帽子里,深一步浅一步,拖着沉重的身躯,走进派出所旁的一家24小时营业的小超市。   姜意眠不太明白他想做什么。   他买了很多东西。   七八个陶瓷碗,左手是没有颜色花样的六块钱,右手是印着卡通涂鸦的九块钱,他偏头问:“你喜欢哪个?”   姜意眠觉得他状态不太好,他的住处也不太好,或许是在……失业后的放纵?   她试着朝更活泼有朝气一点的碗喵喵叫。   “好,买这个。”   戚余臣买下卡通碗。   接着是牛奶、面包、一包香肠、一袋饺子。   意外发现超市里有猫粮,卖得不贵——事实上质量也糟糕——戚余臣不了解这个,没有犹豫多久,买下最贵的一大袋,以及一盒罐头,两样加起来要两百出头。   所有东西合起来要三百块钱,一下花去五百块的大半。   他提着这一大袋,走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只有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投下他孤零零的影子,肩上一只小猫。   走了很久很久。   有种长途跋涉耗尽力气,终于抵达目的地的感觉。   戚余臣回到租房,烧水,温牛奶。   一个碗灌满乳白的牛奶;   两个倒满热水,他吹凉了才放下,放在小猫够得着的地方。   香肠并排放好。   没有锅,饺子也用热水壶一次次不厌其烦地蒸,蒸好了,撕碎了,细细装上又一碗。   “吃吧。”   留下这句话,温柔地抹了抹小猫脑袋,他走了神,半晌之后走进浴室。   但并没有带换洗的衣服。   里面也没有洗澡的声音。   姜意眠花了近二十分钟才意识到不对劲,用脆嫩的指甲生生扒开推门,一眼望见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被水覆满。   戚余臣把自己完全地沉在发黄的浴缸里,只有指尖虚虚搭在边沿,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   他抬起一些头,湿淋淋的头发贴在脸庞,发现原来是猫在咬他。   “不可以咬人。”   口上说着不可以,手却没有扯出来。   他随便她咬着,目光淡淡的,漫无边际地在天花板上转了一圈,对她说了一句:“要好好吃饭才能长成大猫啊。”   之后便默然沉进水中,再也没有动过。   ——直到这时候姜意眠才回过味来。原来那么多东西都是给猫买的。   而他自己。   早就想好去死。   作者有话要说:  美女溺死。 第60章 事件管理者(4)   沉寂的夜,出租屋阴暗潮湿。   浴室里亮着一个脏兮兮的灯泡,常年废弃的浴缸边缘覆满污秽,水面波光起伏。   戚余臣就死在这里。   长发漆黑柔软,似触角,似水蛇,像水草一样蓬松、流动。   称得这具身体——皮肤白得渗人,瘦得只剩一身骸骨——,以及那对昳丽的眉目,仿佛藏在雨雾之后,朦朦胧胧。唇形漂亮又苍白,在水下轻微的扭曲着,就像一朵开到快要腐败的花。   有些沉郁,有些糜烂。   有着幻梦般斑斓的颜色,颓靡无力的美感。   合该是一个艺术品才对。   假如戚余臣真的只是一件艺术品,他必然珍贵,稀少,令人爱不释手,具有极高的收藏价值。   但偏偏他是真实的人,真实存在在现实之中,这份美便添了几分不伦不类,使他变成一个,纯粹的,让人难以接受的,美的怪胎,连性别都模糊得难以定义。   【检测到副本主人公,戚余臣,此次死亡原因为,浴缸溺亡。】   【已更新记录此次人生版本为Q02。】   【提示:当新版本结局出现时,您共有3次、限时30秒与副本主人公的对话机会,以便直接获取事件信息。请问现在是否使用第一次机会?】   没想到还有这种便利。   利用得当的话,应该能发挥不少作用。   很显然,目前并非‘得当’时机,姜意眠深深看一眼戚余臣,选择:否。   打开面板,以发生时间为顺序,上面新增一个选项,一共「心脏病」 「赌博负债」「校暴退学」「请假失败」四个。   一个一个来。   删除「心脏病」,曾经自出生起便悬挂在脖颈边的死神镰刀消失不见,戚余臣身体健康。   奈何商人父亲因一时资金周转不灵,被下属诱骗,一脚踏入赌博深渊,欠下大额债务。   父亲以工厂即将倒闭、必须转移资金为由,逼迫母亲答应离异,而后,一次所谓的出差,他再也没有回来,更没有过一个电话、半条短信,宛若人间蒸发。   戚余臣因此被某些不怀好意的同学戏称为‘千万负翁的漂亮女儿’,高中辍学,早早进入社会工作,最终被追债而死;   删去 「赌博负债」,戚余臣生来伴极为稀有的心脏病,好在家境不错,一直以钱续命。   即便一天三汤药,三天一偏方,医院犹如第二个家,连父亲都无可奈何,答应离婚成全他那被确诊重度抑郁症、认为一切都是自己过错的母亲。   即便生长在不像单亲的单亲家庭中,他还是磕磕绊绊活到16岁。   只是因身体虚弱无法参加某些‘具有男子气概’的体育活动、长相过分柔美,受到不少排挤,在获得母亲的谅解前提下,他决定辍学。   两年后,班级拍摄毕业照片,班主任认为他好歹是班级的一份子,特意喊他回校参加。   不幸的是,他在来的路上心脏突发,抢救无效,当天去世。   依照生前意愿,戚余臣的眼角膜捐献给一个孤儿盲女,肾脏捐给一个肾衰竭的中年男人,他既是一个大家庭里的父亲,又是儿子。   同样依照生前意愿,除去他随之逝世的母亲,伤心远走的父亲之外,这件事不被任何人知晓。   他的葬礼并没有很多人来;   删去 「校暴退学」,戚余臣身有疾病,负债累累,父亲仍然不知所踪。   受心脏病影响,他高考失利,毕业于一所普通本科大学,为尽快还清债务,常年加班通宵,某日请假失败,过劳而死。   *   以上三个尝试证明:删去单个选项没有用。   有些细节,例如父母关系的破裂,父亲的消失,母亲的抑郁,无论如何都难以撼动。   除了「请假失败」 ——姜意眠个人认为,这不过是表层原因而已。   如果不能删去戚余臣疲劳的原因,——负债,即便删去此事,拖不了多久,疲劳过度所导致的死亡终究还会到来。   因此除了「请假失败」,系统归纳的其他事件,件件核心,可置戚余臣于死地。   那么组合删除会怎样?   姜意眠也试了一下。   删去「心脏病」与「赌博负债」,戚余臣的一生无病无灾,非要说美中不足,一是家庭破裂,二是他一直被同班同学陈谈校园暴力着。   一次,他身上的伤疤被家长所发觉,在家长的提议下,他同意办理自愿休学手续,在家准备英法语学习,即将前往巴黎留学。   这个消息意外被陈谈所知,对方把过往的精神、言语、身体暴力概括为‘一种幼稚、无聊、控制不住的恶作剧’,声称想要真诚致歉,将戚余臣约到学校小操场后的废弃器材管理室内,残忍杀害并藏尸其中,足足七天后才被负责管理维护器材的大叔发现并报案。   后来,他的事迹,他死亡的场所,成为脍炙人口的浪漫港高级中学十大闹鬼传说之一;   删去「心脏病」与「校暴退学」,戚余臣无病,负债,毕业一流大学,仍抵不住地下赌庄令人惊骇的利滚利模式,过劳死。   ……   综上所试。   心脏病形同不定时炸弹,一旦触发必死无疑;   但凡负债必死;   校园暴力的威胁稍低些,大约都绕不过陈谈,发作起来也能要人性命,不容小觑。   “……”   最终,一次性删去「心脏病」 「赌博负债」「校暴退学」三个事件。   戚余臣,今年23岁,在国际排列前五之内的一所艺术院校深造,被规划好的人生目标是,成为一代新锐抽象派画家。   他家境良好,人缘尚可,性格稍嫌内向、迟钝,有着无与伦比的艺术天赋,被誉为冉冉升起的新星,陆续收获不少名人大家的赞赏。   2020年12月13日,周日,下午四点半,戚余臣收到一封邮件。   邮件里,一个个字符组合成导师风趣幽默的口吻:「亲爱的戚,我必须很烦恼地告诉你,你又一次获得ARTPRIZA颁发的特等奖,这备受关注的‘三连冠’使我焦躁不安,不免为以后能否再找到如此优秀的学生而感到慌张,以至于夜里都无法安睡……」   电话中,母亲兴致勃勃:“那……是不是应该举办个谢师宴呢?要谢谢老师的吧。不然妈妈来见一下你,我们一起去找老师,怎么样?你那边天气还好吗,我应该收拾几件衣服过去?”   “……”   其实不用的。   国外没有谢师宴的说法,这里的天气也很糟糕。   短信界面,一个颇有名誉的私人收藏家,多次表明高价购画的意愿。   一切都很美好。   很顺利。   戚余臣是一个值得长辈骄傲的孩子,值得褒奖的学生,一个健康的天才的画家。   他的人生简直无可挑剔。   所以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停在这里,——一个鱼龙混杂的混乱区,一个糟糕透顶的建筑物,一段长长破损的木梯之上。   他在这里举目四望。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或笑,或怒,表情生动,都有自己的情绪。   他没有。   为什么没有?   不知道。   他像一只飞鸟停在悬崖,想象着像飞鸟一样轻盈地展翅,实际上摇摇欲坠,有些刻意地想要中止这一切。   又茫然麻木地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他总是在想为什么。   人们说,只有天才才会一次又一次,对三岁小孩都不屑一顾的问题提问,为什么,为什么。   物理学家一边问,一边探究;   科学家一边问,一边发明;   然而艺术家,一边问,一边崩溃,一边慢慢死去。   一片叶子划过脸颊,打断戚余臣的没有边际的散碎思维,落在脚下。   好巧,他这次获奖的画作主题也是叶子,就是宿舍外的那一课梧桐树,站在窗户前便能看到。   他画了许多叶子,注意力不自觉沉沦在树皮褶皱里,手下自然凌乱些,画得实在不好。   但大家都说他借着落叶的轨迹、形态描绘百态人生,构思巧妙,笔触真挚,意蕴非常。   ……是这样吗?   可能是,可能不是吧。   他想捡起这片树叶。   可是当他俯身的刹那,一阵突兀风起,卷着落叶往下掉。   他追上去。   像比赛,较劲,落叶不断往下坠,往下,往下,往很深很深的地方坠落。   他默不作声但拼命地追逐。   于是他也往下,往下,往很深很深的地方走。   一直抵达地平面,风被建筑阻隔,叶片动也不动的躺在倒数第三级台阶上。   戚余臣俯身。   恰好一个黑皮肤的男人往上走,步行之间涌起一丝空气浮动。   叶片擦着他的指尖,就那样轻轻地、无力反抗地掉下去,被男人身后的老人准准踩住。   “怎么了,孩子?”   察觉戚余臣的目光,老人移开脚,暴露出一片残破的叶子,“抱歉,你想要这个吗?”   戚余臣摇了摇头。   他不再想要叶子,他救不了它。   深色的围巾从肩头滑落,他太冷了,想要尽快回到宿舍去,脑子里却一直在想叶子。   ——那片终将沦落底层,被人踩住的叶子。   突然,他改变方向——不要问为什么,对不起,请你不要问——没有回去宿舍,反而从白天走到夜里,走进一片满是恶臭的垃圾处理场。   所有人类抛弃的、肮脏的、堕落的、没用的东西都在这里。   破碎的玻璃边角,生出霉点的鸡蛋壳,过期的牛奶与大把大把难以降解的塑料袋。   都在这里。   所有的颜色像被新手混在一起的颜料,多多少少掺着点黑色,既缤纷又丑陋,既热烈又扭曲。   这一刻,戚余臣意识到了,他喜欢这里,他也该在这里。   这里没有通篇大论,没有批判,也没有赞赏。   没有灯光,没有舞台,没有掌声。   为什么人们可以为那些东西而感到欢愉,失落,或痛苦,他不明白。   为什么人需要那些,他也不明白。   他生来该在这里。   因为他应该是一只飞鸟,一片叶子,一个微不足道的垃圾,根本不需要遵守任何规则。   他可以隔着漫长的时光拉起一曲《命运交响曲》,那是他年少就能拉的曲子,可是在灯光下,在舞台上,在观众面前总是无法完成。   只有在这里才能完成。   黑暗里,琴弦好似他第六根手指,自由翻飞,胡乱炫技,无比美妙的乐声自由地流淌出来,再也没有掌声、没有什么注视能够打断它。   一曲酣畅淋漓的演奏截止高//潮,理应情绪最饱满的时刻,戛然而止。   戚余臣依旧没有情绪,低头捡起一块被丢弃的铁,拉起袖子,对准手腕,一下划开。   鲜血涓涓地涌出来。   这次他死在这里。   一个臭烘烘的垃圾场。   *   【检测到副本主人公,戚余臣,此次死亡原因为,割腕自杀。】   【已更新记录此次人生版本为Q08。】   【请问现在是否使用第一次对话机会?】   机械音一板一眼地响起,姜意眠微微皱着眉,使用机会。   【现在开始计时。】   只有短短的三十秒而已。   没有时间多说,她快速走到戚余臣倒下的尸体边,言简意赅:“我是姜意眠,你可以当做是……能够改变你一小部分命运的存在。我想帮助你,所以请告诉我——”   “你为什么要这样?”   没有疾病,没有负债,没有校园暴力,在接近完美的人生版本里,他仍然选择死亡。   姜意眠始终在旁观他,他的每一个人生,人生里相似的性格,看上去永远有着攒不住的浓重倦色,为什么?   “戚余臣,到底是什么让你疲惫?”   ——她等着他的回答。   是小猫啊……   一只会说话的小猫。   眼皮疲倦地半垂着,能感觉到身体温度一点一点流逝。   戚余臣的脸色因失血而雪白,上面没有什么表情,但他拥有一双平静黯然的眼睛。仿佛刚才癫狂地、偏执地对着空气演奏的人,压根不是他。   “……我不知道。”   她希望他再想想。   但他想来想去,还是像叹息一样轻轻地说:“小猫,我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   或许,永远,他都不可能知道。 第61章 事件管理者(5)   问题出在哪里。   该怎样才能阻止戚余臣频繁的自杀行为?   琢磨这两个问题时,姜意眠不得不想起一句话:经历塑造人。   都说人的过往造就现在,人们经历的一切都刻在他的脸庞。   但事实上,即便拥有一样的过去,也可以有截然不同的现状与未来;   即便经历留下的痕迹不可磨灭,至少在其深浅、形态方面,也可以产生微妙的诧异。   这些区别,归根究底,是因为人们性格不同。   当然,不可否认,经历对性格有所影响,是性格的重要来源之一。   不过放眼医院产房里,连初生的婴幼儿,有哭,有笑,既有苦大仇深皱着眉毛,也有没心没肺呼呼大睡的。足以说明人生来就有性格。   在绝大多人生版本中,戚余臣都有着忧郁、沉默,又感性脆弱的特质。   他的那份沉默,比起裴一默的温顺,刀疤的静默,陆尧的冷漠,更多是一种长期消极状态。   就像一个生活在正常社会里的疯子,一个精神病院里的正常人。   戚余臣没办法理解这个世界运转的核心,又无力掩饰、难以忽视自己的古怪。   他的存在本身便是一个错误,难怪弄得自己精疲力竭,万念俱灰,一次次毫不留恋的死去。   他生来就如此?   应该不至于。   那他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什么时候?   倏地一下,某样东西从记忆里冒了出来。   姜意眠删去「心脏病」与「请假失败」,成功又回到那间逼仄的出租屋之中。   推倒床头那只纸板箱,找到相册,打开第一页——   果然,她记得没错。   2003年的全家福纪念照,那时,戚余臣是笑着的。   他什么时候不再笑了?   制作这本相册的人一定十分细心,而且相当重视戚余臣的存在,几乎一点不落地将他的成长过程记录在册,大大方便姜意眠寻找想要的答案。   初生,爬行。   从搭着爸妈的手颤颤巍巍站直身体,到牙牙学语,上幼儿园。   这些岁月里,戚余臣总是被打扮得体体面面、漂漂亮亮。   稚嫩的脸上偶尔挂一抹秀气的笑,笑弧极其克制,依稀潜藏一似郁色的影子,不大像个孩子。   但总归笑着。   直到2007年7月6日,他的生日。   往年这个时候,相册里必十几张照片连排,戚家爸妈以去游乐园、公园野餐、一起做蛋糕之类的形式,年年不重样,给戚余臣庆生。   唯独这一年,一个不笑的戚余臣、一个蛋糕、孤零零一张吹蜡烛的照片占据相册一整页。   往后翻,戚余臣的照片愈来愈少,寥寥几张正脸全无,更别提笑容;   往前看,离7月6日最近的照片拍摄于6月1日,儿童节,那是他最后一张被镜头定格的笑颜。   这中间肯定发生了什么。   肯定是戚余臣的性格转变点。   系统迟迟不发话,意味着光是这些模糊的信息,连‘线索碎片’都算不上。   也就是说,姜意眠必须自己去到那个时间段,找出那个未知事件。   而那一年,2007年,戚余臣九岁。   正在读小学二年级。   *   2007年6月1日,A市同协医院,心血管病专科主任医师办公室。   长年负责戚余臣的主治医生不禁重重叹了一口气:“才说情况有好转,怎么突然又闹出这种事?”   说起这个,戚妈妈脸色一白,语带哽咽:“本来是好好的,上午在班级里还表演了个人特长。下午学校放假,都怪我,都是我的错,非要领他来市少年宫,遇上熟人聊了两句,一下没看住,几个小孩打打闹闹,就把余臣绊倒了……”   不光摔了个轻微脑震荡,还让好不容易压制住的心脏病再次发作,病情大大恶化,被迫又进行一场抢救、一次向死神抢人的高危手术。   医生心里本来不太舒服。   不过见了戚母这个模样,也是,这世上还有谁比当妈的更心疼孩子?多半是个意外而已。   “幸好这次就在市内,送来的及时,手术也平安。”医生的语气有所缓和:“下次不一定有这么凑巧,所以我还是建议尽快转去C市做手术。那里医疗资源更多,条件好,虽然手术花费也高,但成功率会比在我们这边高上不少。”   “……大概要多少费用呢?”戚爸直奔核心。   医生报出一个保守的金额,戚家两个大人对视一眼,脸色微凝。   戚妈妈双眼微亮,关注点大不相同:“做了这个手术,余臣的病就好了吗?”   医生无奈:“没有这么简单。想要彻底解决心脏的毛病,肯定得换一颗新的心脏。不过之前我也说过的,要是打比方,真正愿意捐献器官的志愿者少得就像一滴水,那排队等捐献的病人,就多得像大海。何况余臣是稀少的熊猫血,想配对上一个适合的心脏,难上加难。”   “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们只能通过一次次手术,希望病情有所缓解,说不定能让他多……”   没忍心说完那句话——让他多活一年是一年——医生扶了扶眼镜,歉然:“不好意思,我们实在尽力了,可能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   戚余臣情况特殊。   当年戚家家底殷实,支付医疗费不在话下。   医院里便组织起一大批优秀人才,试图攻克这个在国际上都极为罕见、棘手的困难病症。   然而经年过去……不说也罢。   戚家爸妈自然清楚,心血管病专科是同协招牌,在全国排得上名号,又特地花精力研究过儿子的病情,要是连他们都这么说,恐怕国内无论去哪家医院,结论只会大差不差。   只是理智上清楚,心里难以接受。   戚妈妈越想越难过,眼泪簌簌落下。   戚爸摸了摸口袋,被提醒医院不能抽烟,便闷头走了出去。   医院外,三十七度的高温,阳光热辣。   医院保安亭里一个保安,亭外一张木凳,一个年纪大些、白头发保安坐在上头,膝上一打医院宣传单子,一面发给别人,一面对自己扇风。   他背后一栋栋医楼,系统说,戚余臣此刻正在住院大楼505病房。   姜意眠往里走。   第一次,老保安看也不看地伸出一条腿,大声驱赶:“去去去,不是你该来的地儿,一边玩去。”   再往里走,保安凭着与自个儿年纪完全不符的灵活,一下揪住猫脖子,把半大的小猫崽子拎起来。   本想丢出去。   半道觉着这猫长得怪好看,毛绒绒就是提着有点热。   他改变主意,用力拍一下圆滚滚的猫脑袋,将好好她放在草丛里:“这儿是你的地。”   又一指医院,对她洋气地摇摇手指:“那是我的地儿,阿猫阿狗别想进。门都没有,明白?”   姜意眠:“……”   不太想明白。   第二次,趁着人多,她试着蒙混过关。   奈何老保安一双火眼金睛,蒙混失败,猫又被提起来,塞进一团灌木丛中。   第三次,试图强越防线。   小猫一鼓作气往里冲,不幸,尽职尽责的人类早有准备,眼疾手快,一把捞起来,揪住。   被折腾得有些不耐烦了,老保安一个顺手。   猫活像脱离掌心的毛球,在空中划过一条抛物线,骨碌碌滚进杂草堆里。   好在这具身体软,毛多,抖抖毛又是一只完好的小白猫。   正门进不去,还有侧门、后门。   姜意眠放弃继续斗智斗勇老保安,果断转身,绕着医院外走上一圈,找到一道铁栏门,间隙比医院外围栅栏大上许多,液体猫一挤就过。   住院楼坐落南边,安静得像一座图书馆。   周围没什么人走动,前台又低着头昏昏欲睡,她哒哒快步走进去,没被任何人察觉。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左边电梯。】   姜意眠揉揉耳朵,一脸木然。   谢谢提醒。坐电梯确实很方便,可是系统好像没有想过,一只猫该怎么坐电梯。   跳起来摁楼层的那种……?   要是被人看见,不止闻声而来的保安打包丢出去,恐怕还将引起别的骚乱。   做猫不容易。   做一只潜进医院的猫更不容易。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还是走楼梯——,不,爬楼梯这嘴实在。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假如这时候有人在对应的楼梯道走动,准准能瞧见一团小不点猫。   猫就那么大个,不蹦也不跳,反而老神在在地,先把两条前肢搭在台阶上。   后肢用力一撑,身体摇摇晃晃送上去一层。   然后休息几秒,蓄力进行下一次。   周而复始。   姜意眠这楼梯爬得慢却稳,一步一步稳打稳扎上到五楼,隐约捕捉到人声,立刻跳进推车底层,前肢压住耳朵,尾巴往里缩,整个猫卷成一团白绒绒,努力伪装成某个医学用品。   “……谢了啊,下次我帮你值班!”   护士一边回头对同事比心,一边走近。   她没有细看,推着车走向505病房。   ——恰好是戚余臣的病房。   砰砰敲门,护士推门进去,发现病人已然醒来。   戚余臣也算这栋楼的常客,隔个两月大半年的,必来一回。   住院期间不是大大小小的手术,就是打针验血做检查、调理身体,在准备下一次手术的路上。   怪可怜的。   关键他年纪小,长得白白嫩嫩嫩,性格也安静,在一干熊孩子里,不知道有多省心,简直算得上天使。   因此,护士对他比旁人多上几分耐心,笑吟吟道:“我们换个药水,不疼的,不用害怕啊。”   望着窗外发呆的戚余臣转过头,点了点脑袋。   滴答、滴答。   输液管里残留的药水不快不慢地滴下,护士着手更换药水瓶。   房间里静悄悄的,姜意眠悄声抬起头,从绵软的长毛里探出一小半的圆眼睛,冷不防撞进小戚余臣的视线。   九岁的他远没有成年后那样消瘦,脸颊有些肉肉的,眉梢眼角生得清浅、秀致,一看就很乖。   只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干净又清醒。   对比同岁的孩子们,情绪淡淡的,好像有些过分的早熟。   小猫看小孩。   小孩看小猫。   谁都没有出声,看得久了,姜意眠不自觉眨了眨眼睛。   小戚余臣跟着眨了眨。   她又眨一下。   他一声不吭,温吞吞地盖下一片稠密的眼睫,抬起来,也眨一下。   “……”   这是什么小孩子之间流行的游戏吗?   两人稀里糊涂、你来我往地眨眼数十次,护士终于换完药水瓶,“好了,这个输液速度不会太快吧?手会不会疼?”   戚余臣摇摇头,有礼貌地说,谢谢姐姐。   原来他的声音这时就已经坏了,粗哑难听。   “没关系,不客气。”可怜的小孩,护士想起口袋里的糖,“来,送你一颗糖,”   戚余臣又说一次谢谢,余光瞧见小猫像兔子一样跳出来,藏进床下阴影里。   护士推着车离开。   姜意眠等上几秒,才脑袋、尖尖耳朵、棉花般的身躯,以及蓬松的小尾巴,一一从床底露出来。   小猫。   好小的小猫。   戚余臣想摸她,可是一道脚步声接近,猫一眨眼消失视线里。   倒是关紧的窗户旁边,蓝色的窗帘动了动。   “宸宸!”   按族谱,戚余臣这一辈中间字为余。   原本老人家点的字是宸,名为戚余宸。   可孩子生来伴有重病,一天天都是拼命抢回来的,无论余宸,余晨还是余辰,看着都不大吉利。故而戚妈妈多番打听,找一家庙礼佛上香,请了大师改了字,大名余臣,小名仍喊宸宸。   “宸宸,怎么这么早就行了?头会不会疼?有没有哪里疼?肚子饿不饿,有没有想吃的东西,妈妈给你买。”   在不久后的将来,注定要患上忧郁症的戚妈妈,有着一种停留在上世纪老照片里的古典婉约美,好比弱柳扶风,哭得哀哀戚戚、楚楚动人。   “对不起,宸宸,都是妈妈的错,妈妈不该要你去少年宫,本来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都怪我,怪我……”   戚余臣被紧紧抱着,女人眼眶下陷,滚烫的泪水里裹满浓烈的懊恼、后悔、痛苦、难过。   他不太能感受到这些。   像石头吸收不了水,他定定的,只会依照一种社会约定俗成的‘潜规则’,平静地说:“没有关系的,妈妈,我不痛,你不要哭。”   戚妈妈仍一个劲儿忏悔。   他就不厌其烦地安慰。   在姜意眠看来,这两个人,像是两个物种,生活在两个迥然的世界里,中间隔着一层膜。   一个没发现,没能力打破;   一个发现了,无所谓打破;   戚余臣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墙角窗帘,戚妈妈有所发觉,抹着眼泪问:“你在看什么?”   这孩子老是喜欢发呆,喜欢一个人呆着什么也不做。   她对自家儿子稍稍的孤僻习以为常,但不能接受病房里,居然,出现一只猫!   “!这里怎么会有猫?医生!护士!!”   一只白里泛灰的长毛猫,流浪猫。   身上肯定有细菌,猫毛吸入体内也糟糕。   牵扯到孩子,婉约□□大惊失色,眼泪掉得更凶,朝走进门的丈夫大喊:“他爸,那里有猫,快,快让他们弄走!”   “用不着,我直接扔出去就行。”   戚爸体格健壮,大踏步往前走。   戚余臣拉一下妈妈的袖子,郑重其事:“不要扔她,妈妈。”   他妈一心沉浸在恐怖的细菌幻想之中,无力回应。   他爸也不听他。   他皱了皱眉,骤然起身,踩地,往那边跑。   就像一只轻盈的鸟。   往外面飞。   输液架被床绊住,倒下一半。   红色血液倒流进输液管,针头被拉力生生拉住。   戚余臣那只布满淤青针孔的手背,很快滋出豆大的血珠。   戚妈妈犹如看见一幅极为惊悚险恶的画面,登时双目失神,吓得原地宸宸、宸宸地尖叫。   戚爸为此大怒:“戚余臣,你在干什么?还不赶紧回到病床上,没看到你妈担心你吗?!”   这时才赶到现场的护士们,一边惊讶着病人怎么下了床;一边既要安抚女人,又要合力拖拽住男人,免得他们情绪失控,不小心引起病人的情绪过激,那可是心脏病大忌。   场面一时达到极度的混乱。   戚余臣视若无睹,抿着唇跑到小猫身边,蹲下。   “小猫。”他试着伸出双手:“抱抱,小猫。”   小猫看着他,看着他的手,清澈的蓝色眼睛像湖水,浅浅倒映着他的脸,没躲。   戚余臣总算摸到她了。   也抱起她。   好像一个半大小孩抱着另一个更小的小孩。   他小心翼翼地,动作生疏,把她轻轻抱在臂弯里。   低头,将耳朵贴在猫小小的、微微起伏的身体上。   她很柔软。   心脏在柔软的身体里,更柔软地一下、一下跳动。   “一只小猫……”   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喟叹,他抱着猫转过身。   阳光下,护士们都能看见他卷起一截袖裤下摆的蓝白条病服,空荡包着瘦弱的身体。   双脚光裸踩在地上,脸色苍白得,仿佛身体里所有的血都被抽光。   就这样的一个小男孩,今年九岁,至少在医院里度过其中的三分之一。   他从来没有哭过,有时候也笑一笑,反正不怎么爱说话。   但还是第一次这么一本正经,对着她们说:“她是一只很健康的小猫,放她出去把。”   “小猫不用像我一样住院。”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我不会写小孩怎么办!   因为我超讨厌熊孩子抢我电脑,毁我游戏机。   男孩子没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女孩,也有点麻烦,不喜欢。 第62章 事件管理者(6)   一个重病缠身离不得医院的小病人,拿小猫跟自己对比,得出健康的猫不住院的结论。   可谓童言无忌。   不过恰到好处地化解掉病房里紧绷的氛围。   戚妈不再放声尖叫,戚爸逐渐冷静下来。   年长一些的护士松下一口气,板起脸,这边严厉训斥:“孩子刚做完手术怎么能下床呢?病房进来一只猫也好,狗也好,我们会负责弄走,但你们做爸妈的应该注意一点,这样大喊大叫的算什么?!”   那边指使大家把猫送走、收拾场面,忙得不可开交。   一个护士接到安抚戚妈的工作,试探性拍了拍她的肩,才说一个字:“您——”   只见对方飞速收住抽噎,剩下一双眼默默地掉眼泪,哭得梨花带雨,语气真挚又柔弱:“不好意思,都是我的错,给你们添麻烦了……”   护士:“……”   不是没有听说过这位女士变脸飞快,但亲眼所见,忍不住腹诽,这,未免也太快了吧??   小小风波过去,戚余臣回到病床上躺着,手背重新插进两根输液针,安安静静望着窗外发呆。   半个月后,出院日,戚爸开着一辆BMWE39来接。   油光锃亮的宝蓝色车身,线条十分漂亮。   戚妈露出讶然的神色,欲言又止:“他爸,我们不是说好……”   “上来说。”   上了车,戚余臣一如既往拉下车窗,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外面流逝的风景,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   戚妈坐在副驾驶座,小声问:“车不卖了吗?”   “今天来送一笔货。我算过,自己打包跑一趟,还能顺便接你们娘俩回来,减掉油钱、动车票,能省个两百。”   手指不自觉摩挲着方向盘,宛如孩童眷恋摸着心爱的变形金刚玩具,戚爸停顿少许,补充道:“反正车的价格已经谈好了,多一天、少一天没什么影响。”   他从小的梦想就是买车,买豪车,非要那种让人眼前一亮、再也不敢瞧不起他的那种,豪车。   这是他的第一辆。   尽管后来生意顺遂,买过更好、更新、更高价的豪车,但都比不上这两在他心里的重要性。   为了给孩子治病,这些年陆陆续续,他们已经卖掉四套房子,两辆车。   从A市人见人羡的著名别墅区,搬到名不见经传、半是城市半农村的浪漫港,受骗上当,低价买下一套死过人的房子。   如今生意越来越不景气,夫妻俩手下最值钱的,只剩两间厂子、几套价值数十万的进口机器设备。可儿子的病,堪比一个无底洞,多年不见缓和……   继续这样下去,日子会变成什么样?   戚爸不太愿意提起这种丧气话。   戚妈一想到其中的落差,便悲从心来:“对不起,他爸。都怪我,要是你没有娶我……”   戚爸不说话。   他是个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说不来甜言蜜语,抽空握一下她的手,意思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对他而言已然肉麻。   戚余臣不知什么时候趴在窗边睡着了,脸上一道红痕。   车靠边停下,戚妈妈绕到后排座上,抱着儿子躺下,让他靠在自己的腿上,才听得丈夫提起一茬:“陈潭今早给我打电话了。”   她猛地抬头:“哪个谈?”   “潭水的潭。”   戚妈一秒恢复柔和:“这名字怎么有些印象?是不是你前两年经常提的厂里二把手,后来出去单干的那个?”   “是他。”戚爸望着车内后视镜,“他也是陈谈他爸。——谈话的谈。”   陈谈,就是那个在少年宫推了宸宸一把的小孩。   “陈潭说他昨晚上才出差回来,知道儿子闹的事,狠狠打了一顿。问我们今晚有没有空,想领着儿子过来,当面给宸宸道歉。”   戚爸说这话时,一直密切注意着妻子的脸色,心里猜她不会答应。   果不其然。戚妈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儿子的背。   表情看不大清楚,语调少见的冷漠:“不用了。我不想看见那个孩子好好地站在我们家宸宸面前。”   陈谈比宸宸大上一岁,高了不少。   记得见面那会儿,她还在心里感叹过这孩子生养得真好,哪怕成绩差些,调皮些,又有什么?   她宁愿自家儿子也长得白白胖胖,调皮捣蛋,至少不必天天受打针吃药那份苦。   不过事情发生后,戚妈根本无法想象,她的儿子的被迫经历一场生死历练,大半年才养好的身体状况直线向下。   身为罪魁祸首的孩子,却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出现在他面前,轻飘飘地说一声对不起。   有什么意义?   她只怕自己会忍不住,一把推倒那个孩子,让他后脑勺也破一个洞,缝个四针,才算扯平。   戚妈原本就是多愁善感的性子。   生下病恹恹的孩子,不幸摊上那种病,渐渐演变为神经衰弱,经常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戚爸想着不见面也好,免得妻子受刺激。便一口答应:“行。要是他非要上门道歉,我就喊他上外头去说。”   戚妈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接下来一路无话。   戚家车停在住楼底下时,姜意眠在系统的帮助下,刚好抵达他们所居住的农民城。   一座喜气洋洋的充气拱门立在入口,龙飞凤舞七个涂金的字:欢迎来到浪漫港   此浪漫港,是否【听见死神的声音】里的浪漫港?   抱着疑问,姜意眠没有第一时间去找戚余臣,而是在城里慢慢逛了一圈,找到浪漫港公安局。   一只小白猫在局外坐了良久,以至于,局里大伙儿都在打趣,说这猫指不定有什么隐情,报案来的。   午饭时间,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年轻人身穿制服,走出来,还真一脸严肃地问:“这位猫同志,你有什么事?说吧,我们给你做主。”   猫没反应。   光睁着一双圆澄澄的大眼睛看他。   远处兄弟们大声笑嚷:“走不走了,小六?要不案子你给办着,我们给你带饭?”   “别别别,来了!”   小六摸摸脑袋,快步跟上去,还止不住回头,对他们说:“你们觉不觉得那猫有点怪怪的?不怕人,看着我的眼神特复杂。”   “猫有什么眼神。”   “别是你眼睛不好使,出问题了吧?”   一干男人说说笑笑着离开,里面并没有蒋深。   姜意眠转身去下一个地点。   傅斯行的幸福咨询室不复存在。   傅斯行曾经住的锦绣小区,那间房的主人变成和乐融融的一家六口。   【听见死神的声音】副本结束在2003年年初,当下时间为2007年年中。   间隔四年多,发生一些变故无可厚非。   或者蒋深、傅斯行、季子白,都是特殊npc或玩家身份,被游戏所掩盖,被普通npc所遗忘,符合她的猜测,可以理解。   确定找不到更多线索后,姜意眠询问戚余臣所在的位置。   系统报了一个地址:安康小区4栋401。   *   ——安康小区。   小区建立之初,命名安康,代表住户们都能平安健康。   之后住进一个民间英雄,在有关机构的鼓励下,小区正式改名为荣光,连带整个街道、社区、附近公交站点都成,荣光。   四年前,英雄不幸遇害,荣光逝去,大把住民讨论来讨论区,终究还是改回最初的名字。——安康小区。   这一改来二改去,小区知名度上升,绿化安保越做越到位。   虽然比不得隔壁公认的、聚集着全港有钱人的锦绣,但在锦绣之外,至少还是城里排得上名次的高性价比楼房。   就连那4栋401室,当初姜爱国夫妻惨死的房子,前两年都给一家外地人低价买走,不是最好的说明么?   环境好了,小区里来往的流浪猫猫狗狗也多。   好在小区接受提议,定期抓捕,定期打针。久而久之只剩下几头神出鬼没的滑头猫,反正不主动招惹人,大家管好自家小孩少乱摸乱碰,几乎没有过被猫抓咬的事,自然没大所谓。   6月16日下午两点,姜意眠躲过保安视线,故技重施,挤进栏杆间隙。   这回没有人类阻挠她。   反而一只身形庞大的橘色猫,一屁股坐在面前,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猫眼细细一条,端的是威风凛凛的气派。   “……”   小猫往左走。   肥猫往左挪一点点,肥胖的身体犹如一座小山。   小猫改往右。   肥猫也往右挪一点点,好似打定主意要挡她的路。   想起来了,猫,领地性动物来着。   难道这个小区是这只肥猫的地盘,所以不允许她入内?   正疑惑着,肥猫忽然朝她长长喵一声。   姜意眠:?   “喵。”尾巴一下下甩在地上,因为久久得不到回应,肥猫喉咙里滚起咕噜咕噜危险的声音。   唔。   还是那句话,打架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打,跟猫也不打。   姜意眠试着打招呼:“你好……?”   出声变成:“喵?”   肥猫:“喵!”   姜意眠:“喵喵?”我可以进去吗?   肥猫:“喵喵喵喵喵喵喵。”   姜意眠:“喵喵喵喵。”一下就好,我不抢食物。   肥猫:“喵呜~喵呜~!”   ……   语言不通。   两猫对叫,彼此都听不懂对方的语言。   真奇怪。   肥猫大惊失色,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它听不懂的猫语?   “喵喵!喵!”   跟我来!喵!   肥猫慢腾腾起身,掉头走上一段,又回头朝姜意眠叫:“喵喵喵!” 快过来!   这是让她跟着去?   姜意眠不明所以,不远不近地跟上去,七弯八绕被领进一条胡同,末处并排放三个垃圾桶,周围堆着一些纸板箱、塑料瓶。   乍一看没什么东西。   然而肥猫一叫,垃圾桶后面、缝隙里、墙角边倏然冒出七八颗猫头,黑的白的花色的,无所不有。   仿佛被卷入什么诡异的仪式,外来的小猫崽定在原地,原著民们一拥而上,团团围绕着她,闻一闻,嗅一嗅。   还偷偷摁住她的尾巴,伸爪子拍拍耳朵。   “哈——!”   肥猫一个哈气,吓退它们。   转头朝姜意眠喵喵喵狂叫,刨开一个牛奶箱,咬着半根肉肠,甩在她面前。   姜意眠:“……”   好像,大概,也许,稀里糊涂被肥猫当做小朋友照顾了。   接下来两天,肥猫坚持不懈地要跟她分享食物,还动不动就扑倒其他无辜的猫,又抓又咬,似乎有意教她怎么殴打同类。   也可能是捕猎技巧。   因为肥猫偶尔也示范猫抓老鼠的一百八十种方法。   对方一片好意,奈何姜意眠有更要紧的事,总是趁着它午后睡觉的空当儿,独自跑去4栋401。   这些天戚余臣在家休养,她见不着他,也进不去戚家的门。   戚爸极度迷信,相信‘猪来穷,狗来财,猫来扯孝布’的说法,尤其家里孩子身体不好,他忌讳翻倍。   有一回临出门的时候,意外撞见白猫在家门外徘徊,他反身拿起扫帚。   要不是姜意眠跑得快,指不定被打下楼梯,一路滚到楼底,命丧当场。   戚妈稍微温和些,但也局限于家门之外。   猫不进门,威胁不到孩子,她会温柔似水地为她倒上一小碗水,放一些边角肉沫,权当做好事,为孩子积福;   一旦小猫表现出想要进门的姿态,她神色大变,犹如护崽母兽,威胁不比强壮的丈夫低上多少。   就这样,七过戚家而不得入。   姜意眠只得卧在楼下草丛里,数着楼层,抬头望向401,被动地等着戚余臣现身。   肥猫又一次逮住不争气的挑食小猫。   那副郁郁寡欢的模样,活像饿了三天三夜,实在太不争气了。   大抵猫之间存在一点点微弱的感应。   不清楚肥猫怎么找到这里,怎么猜到她的想法。   姜意眠抬起头,便见肥猫打着哈欠,一边叫,一边往前走。   走一段,回头不耐烦地喊一声,那是催促她快点跟上的意思。   她跟着肥猫,走进4栋,上了4楼,停在戚家对门402室,朝着门,老气横秋地喵了一声。   “谁啊?”   屋里传出一道年迈的声音,肥猫仰身抓挠门板,“喵~!”   “大橘又来啦。”   开门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双眼笑眯成两道弯弯的缝:“今天怎么还有一只没见过的小猫,长得这么漂亮,是不是要送给奶奶啊?”   肥猫不会人言人语,蹭了蹭奶奶的裤脚以表亲近,随后大摇大摆,活像受宠的孙女回自个儿家般张扬地往里走。   “去吧去吧。”奶奶像招呼小孙女的朋友,对小猫招招手:“进去玩。”   屋里还有个戴着老花镜的爷爷,躺在阳台摇椅,一下一下慢悠悠地晃,见了肥猫便笑骂:“死囡囡,你还晓得回来哦,怎么不饿死在外面?”   肥猫不偏心,也蹭一蹭他的裤腿,而后纵身一跃,跳上阳台边沿。   两个老人一只猫,很是熟稔的样子。   姜意眠走到阳台,看到肥猫朝她摇了摇尾巴,随后压低身体,隔着一米多的距离,猛一下跳到对面。   又跳回来。   又跳过去。   再跳回来。   简直活生生的高空教学,还淡定自若地舔舔爪子,丢来一个生动的眼神:就这么简单,学会没有?   姜意眠冷静判断,她有生之年不可能学会了。   “喵,喵喵喵,喵喵!”   小猫傻乎乎一团,肥猫脾气坏又急,喵喵叫着,眨眼间又是数十个轮回,别看身形胖,却有着身轻如燕飞檐走壁的深厚功力。   “喵喵喵!”   肥猫甩尾巴:会了吧?   小猫眨了眨眼:不会。   俩猫煞有介事的对话,有意思的很。   老爷子起身,在屋里找工具,一边对老婆子说:“这小猫崽子,说不准是囡囡下的,这会儿折腾着要带她去隔壁。”   老婆子闻言惊诧:“不能吧,大橘怎么还能生出个白猫?”   “谁晓得它爹什么色,指不定呢。”   总算找到一块长木板,当初儿女家里装修剩下的,他舍不得扔,要捡回来,他们支支吾吾脸色难看,老半天嘴里蹦出一句:“都扔了,还捡回来,那多丢人啊。反正也用不上。”   弄得他老脸涨红,夜里越想越生气,下楼捡了木板,拉着老婆子直接回家来,再也不去大城市给他们丢人。   什么有用没用的。   你瞧,这不就用上了?   木板搭在阳台,两头稳稳地,长度刚好,宽度也够。   老爷子伸着胳膊,试了试手长,差不多只有三分之二的长。   他拎起小猫,老婆子赶过来劝:“造孽哦,你可别胡来!这么小的猫崽,万一摔下去怎么着?好歹一条命!   “再说隔壁那户人家又不喜欢猫,上回大橘过去,差点没给轰出来。人家都找到我们这儿,你还装傻糊弄过去的,记不记得?还想来一回?”   老爷子笑呵呵:“那块以前就是囡囡住着的,它有本事进去,就让它进。这年头人都不念家,猫还念家,多难得?咱们这样搭把手,总比囡囡叼着跳要好。   “隔壁小孩生了病,他妈不敢乱来,怕惹报应,不会出事的。”   说着推开老婆子,提着小猫,放到他力所能及的位置上。   剩下一小截木板,就得它自个儿走。   大夏天,本来没有风,热得要命。   不知怎么回事,被放在高空木板上,姜意眠忽然被热风吹了一脸,连身体都颤颤巍巍起来。   事情怎么发展到这一步,已然不好追究。   重要的是有机会进入戚家,不会错过关键性线索。   小猫并非真正的猫,在老爷子一声声孩子气的加油鼓励下,老婆子忧心忡忡的注视下,以及肥猫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着。   她放低身体,确定稳住了重心,喊出面板,随意点几个选项。   然后才慢慢往前挪一点。   “好样的,好样!”   老爷子笑颜逐开,连连拍手,被老婆子瞪。   无论做人做猫,姜意眠的优点是有耐心,不急不躁,无论速度多缓慢,沉着前进。   可这种危险剧情,好像总是难以避免,眼看就要成功到达对面,冷不防楼下一声小孩大喊:“姐姐!你看,那里有一只猫!它在翻阳台!!”   “哪里哪里?”   小孩的姐姐抬起头。   其他正在做游戏的小孩同样兴奋地围过来,一个声音更赛一个大:“哇,猫咪!它会不会掉下来?”   “没关系,我妈说了,猫有九条命,摔不死!”   “那我真想看看它摔下来,是怎么样的!”   “我也想看!”   童言无忌,也分无意识的善恶。   小孩们双手围成喇叭,异口同声地喊:“摔下来!摔下来!”   气得老爷子可劲儿摆手呵斥,他们便更来劲儿,你推我搡、哈哈大笑着:“摔下来!摔下来!全部摔下来!”   一阵风拂面而过。   对人而言力道很小,但对身体小而轻的猫崽来说,足以吹得她摇摆、踉跄。   “囡囡!”   一声惊呼,是因为肥猫意识到危机,跳上木板,想把小猫叼回来。   可它严重低估自己的体重。   这才踩上一脚,不期然对面那段木板翘起,反使小猫往下滑。   “囡囡!”老爷子只够得着橘猫,双手抱住。   楼下小孩欢呼雀跃:“哦!哦!掉下来咯!”   炙热阳光下,姜意眠想的是,幸好做了防备措施,只要点击确认删除,就能脱离这个版本世界。   她伸出手。   不过没有点到面板。   而是另一双白皙稚嫩的手,豁然穿破面板,握住她,接住她。   漆黑的面板被哗啦一声打碎,人类肉眼看不见的碎片往下坠落,似乎无意划伤某个孩子的胳膊,爆发出一串惊天动地的哭嚎。   作为猫的姜意眠被九岁的戚余臣搂进怀里,能够清晰地听清他的心跳。   咚咚,咚咚的。   比出租房里死气沉沉的他。   要鲜活上无数倍。   作者有话要说:  字数超了,又没赶上12点!   来自总是不知不觉写多了的话痨的世纪泪水。 第63章 事件管理者(7)   “宸宸,你在阳台吗?妈妈说过你自己不可以去阳台哦!”   夏季白昼长。   眼看就快五点半,外头却灿亮得好似下午两三点。   屋里,戚妈妈正在厨房里忙活饭菜,余光瞧见转动的门把,又温柔道:“爸爸回来啦。宸宸,我们要准备开饭了。”   “好的,妈妈。”   岁月倒退十三年,九岁的戚余臣与二十二岁,藏猫地方没有任何变化。   拉开书桌抽屉,取掉里面的纸笔本子,放进小猫。   他摸了摸小猫的耳尖,轻轻说一声:“不要怕。”   而后小心关上抽屉,只余下一道缝隙。   戚爸风尘仆仆地回来,先去洗了个手。   抹一把毛巾,走出卫生间,远远他便看到戚余臣拿了全家份的筷子汤勺出来,一样、一样仿佛用尺子量过一般,隔着精准的距离,摆放得漂漂亮亮。   无论连接筷子头,抑或筷子尾,都能得到一个三角形,完美得无可挑剔。   饭菜亦是如此。   他有这种习惯,开饭之前必须把桌上锅碗瓢盆的位置、朝向都调整到位。   连夏天用的隔热垫——本来随便一放,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有他,非要调成或一致、或剪纸那样的花形。碗底还得不偏不倚、准准地放在垫子正中央才行。   戚余臣上幼儿园的时候,就有老师说他具有艺术天赋,对线条、颜色、图形十分敏感,好像天生拥有一套自己的审美。只不过——   “只不过,根据我地观察,还有生活老师、其他小朋友的反映来看。余臣好像稍微有点内向,不太喜欢跟别人接触,不愿意参加集体活动……呃,爸爸妈妈你们之前有注意到这一点吗?”   回想起来,老师那时的表情,又忧愁又不安,似乎生怕说出这个结论,会惹恼他们。   但事实就是事实,怎么可能没注意到?   每到放学接小孩的时候,别的男孩不是抢玩具抢滑滑梯,就是你追我赶地扮演奥特曼,个个都有超级英雄拯救世界的天真梦想。   只有他们家儿子孤零零坐在角落。   女孩子们至少也扎堆过家家,忙着给心爱的洋娃娃绑头发、做衣服。   偏偏戚余臣独自一个,低着头,在纸上涂涂画画,或纯粹盯着空白的纸张发呆。那副模样,有时显得过分聪明,有时又是不合群的怪异。   惹得家长们背后议论,说看到这个孩子便心里发毛,浑身不自在。   所以他们迅速换一家幼儿园。   然而根本避免不了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越想越烦躁,戚爸走上前,伸手捋一把儿子的头发,有些长了。   “多久没理头了?明天爸带你去。”   说着,装作不经意,他以手肘用力撞一下桌子。   桌面上的碗盘尽数挪位,还洒出一些汤汁。   戚余臣乖乖应一声:“好的,爸爸。”   旋即低下头,一声不吭又把碗盘一一摆正,用纸巾擦去汤汁。   戚爸不禁皱起眉心,刚想开口,被妻子打断:“都饿了吧?这是最后一道菜,宸宸最喜欢的炒苦瓜!”   戚余臣双手放在膝盖上,又说,谢谢妈妈。   菜齐了,戚妈妈上桌,一屋子寂静回荡,有些不同寻常。   自从生孩子后,她辞职做家庭主妇,一天到晚围绕家庭打转。   以前经济允许的情况下,经常约着姐妹去逛街、下午茶、做做按摩顺便美个容。   今时不同往日。来到浪漫港之后,除了买菜,以及偶尔接点不累人的活计赚外快。她平常不大接触外人,自然没有话题可以说。   因此以往饭间,多时戚爸侃侃而谈生意上的见闻。——或大笑,或怒斥,更多时候意气风发,自信又坚定说出自己的下一步计划,为全家描述美好的未来。   届时妻子大多温柔小意地说上几句贴心话;儿子生得好看又听话,也认真地支棱脑袋倾听。   所谓人生圆满,不过如此。   不过今天,戚爸一反常态地沉默,大口大口吞咽,三两下解决掉两大碗白米饭,定睛一看。   妻子向来吃得少,这些年食欲又差,瓷碗里一开始装小半碗,现在剩下半碗的半碗;   关键瞧瞧他这个儿子,数米粒似的,磨磨蹭蹭拖拖拉拉,几乎一点没动。   到底怎么回事?!   明明是他亲生的儿子,为什么身上没有一点他的雷厉风行,做事讲究快狠准?   想想中午那场饭局,想想陈潭的儿子。   凭什么那小子长得生龙活虎,小小年纪嘴皮顺溜活像干推销的。   一点也不挑食,胃口比他爸还大。大盘红烧肉专捡着肥肉吃,吃完了不顶饱,还晓得说好话讨大人欢心,给他一个人再来一盘。   凭什么他儿子是这样的?   凭什么差人一截?   凭什么?凭什么!   世上诸多不满源自比较,有了比较,才有好坏优劣。   戚爸一生要强好胜,终于压不住这份无名火气,猛地拍桌。   力道大到碗盘随之一阵,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戚余臣!”   结婚十年,他一张口,戚妈妈发觉不对劲,倏然起身。   “孩子他爸,我有事找你说,我们去房间谈谈好吗?”   她语气轻软,一手牵起他,形同一把温水浇在滚滚的怒火之上。   戚爸脸色铁青,原地坐好几秒,终是深深地望了儿子一眼,起身走进卧室。   房门关上,两个大人仿佛突兀消失。   餐桌上方的灯泡发出浑浊而黯淡的光。   电视机声音关到最小,屏幕明明灭灭,因此照得影子一下有,一下没有,浅淡地落在墙上。   戚余臣抬头平视它。   他的影子好像被滴入一滴墨水,突然黑得浓郁,边角模糊,轮廓开始变大、变大。生长出两条形状古怪、骨骼扭曲的长胳膊。   那是一头怪兽。   它疲惫地走动,喉咙里发出无声的嘶吼,想要破坏,想要撕碎,想把这个乱糟糟的饭桌、死过人的家、学校、医院通通毁掉。   可是又不想伤害别人。   不想让人伤心,不想让人失望。   那么多不想变成很重的东西压在身上,怪兽挣扎得更厉害,满屋子打滚。   戚余臣想,可能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一头怪兽。   所以他才会这么——   不,不对。   视线转向次卧,想到抽屉里的猫。   停下没有边际的想象,戚余臣快快地去厨房拿来一个碗,一个碟子,一双筷子。   除掉自己饭碗里的最上面一层,他往小碗里倒大半没碰过的干净米饭,随后用新筷子夹菜。   清蒸小黄鱼、鸡蛋炒香肠、茄子……筷子并没有为苦瓜停留。   一次性夹了许多菜,一堆一堆泾渭分明地放好,不会乱。   戚余臣端着碗碟进屋,关上门,坐到书桌前,双手捧着小猫,捧得高高的。   “你是医院里的猫。”   “一只好聪明的猫,来找我玩,对不对?”   黄昏余光铺在他的脸上,他小小地笑了一下,两个酒窝一闪而逝。   把她放在桌上,对着碗碟的方向说:“吃吧。”   戚妈妈手艺很好,温热的饭菜满是香气。   小猫鼻尖微动,却转过头来看他。   一双圆形的眼睛像宝石,会说话。   “我不饿。”   戚余臣俯下身,侧脸贴着桌子。   把自己降到跟小猫一样的高度,指着自己手背上依稀可见的一片针眼说:“也不会痛。”   小猫歪了歪脑袋,好似不太明白。   戚余臣发一会儿的呆,大约半分钟,才语气平静、肯定地说:“我是一个怪物。”   大家都这样说。   他觉得他们是对的,他是怪物。   好冷,好热,好饿,好痛。   经常听到同学们说着这种话,脸上冒出害怕、生气、痛苦、焦躁的表情,连说话的音量、速度都会改变。   他做不到。   虽然他的身体也会冷,会热,会饿,会痛。   他能感觉到。   但大约有什么东西隔在中间,把他紧紧地包裹起来,冷热饥饿痛都进不来。   就算大冬天洗冷水澡,他的身体会发抖,却不会害怕;   就算饿得前胸贴后背,他不会觉得委屈;   就算手术中麻醉失效,他也不会痛得哭出来;   应该有什么东西出了问题。   戚余臣可以确定这个。   却暂时无法确定,究竟是他有问题,还是其他所有人有问题。   “小猫,快吃。”   小猫好小。   要吃很多很多才能长成漂亮的大猫。   他慢慢摸着猫毛,一心一意地看着她吃。   直到小猫吃饱,小小地打了一个饱嗝。   他端着空掉的碗碟回到客厅,爸爸妈妈的神秘谈话还没结束。   按部就班地吃完剩下的冷饭,收拾好桌子,戚余臣经过主卧,不小心听到大人的声音。   “……陈潭想买我们的工厂?”   “对。”这个声音是爸爸的,喜怒难辨:“他出这个数,我问过了,比市价高十万。”   妈妈一怔:“他现在生意做得很好吗,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呢?”   “说是老家拆迁刚到手的,家里媳妇还不清楚,所以我们到底要不要卖,半个月里必须回他,迟了就不作数。”   “那你好好考虑吧。”妈妈说。   爸爸反问:“你怎么想?觉得该卖,还是不该卖?”   妈妈静默一小会儿,轻声回答:“要是卖了,宸宸那笔手术费就有了……可我也知道,你为这两间厂子操心多少。在你的心理,它是你的命根子,也是你的儿子,我不能逼着你卖。”   妈妈话里很快染上淡淡的哭腔:“本来你娶了我,就是八辈子倒大霉。实在不行,要不我们还是离婚——”   “胡说什么!”   爸爸一声厉呵,妈妈一定咬唇哭了。   戚余臣听出来了。   爸爸犹豫不决。   而妈妈想要爸爸卖。   因为‘厂子’可能是爸爸的孩子,但绝对不是妈妈的。   妈妈非常、非常、非常想让他健康地活下去。   就算要把爸爸卖掉,她也会哭着答应,然后笑着对他说:“宸宸,你很快就要健健康康、开开心心了哦。”   其实他不需要健康。   说这种话的话,妈妈会非常生气,非常伤心,哭着说自己不如死掉。   然后爸爸更生气,更伤心,大吼着戚余臣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扔下窗户,摔死一了百了。   这是个糟糕的循环。   错误的。   可惜没有人能让它停下来。   “妈妈。”   额头抵着门,冰凉的温度好似揉进血液里。   戚余臣小声说:“我去写作业了。”   静静站着,一直待得妈妈说:“去吧。”   他才像接到命令的程序,被上紧发条的木偶,关掉灯,走进自己房间里。   这时小猫已经睡着,肚皮鼓鼓的,小小的身体轻微起伏。   戚余臣把她放在腿上,伏在台灯光下,翻开作业本,一题题往后写。   到八点,不用监督催促,他自觉地洗澡洗漱,换上睡衣,收拾好书包,九点上床睡觉。   小猫被他抱着,放在枕头上。   迷迷糊糊掀开一点眼皮,发出软软的喵呜声,卷成一团。   戚余臣很近很近地贴着它,说不清是想把自己埋进猫里,还是把猫藏进自己的身体。   夏天,热。   一身猫毛足够惹,加之一个戚余臣,姜意眠直往旁边躲。   小孩跟着挪过来。   再躲。   再挪。   快要摔下床了,换一边躲。   这回小孩干脆把她抱在怀里,整个人连脑袋都钻进薄被里头,犹如在玩一场盛大的躲猫猫。   ……原来这不良好的蒙头睡姿从这么小就开始了吗?   今天太疲惫,幼猫身体太需要长时间睡眠。   没有精力继续反抗,姜意眠揉揉耳朵,合眼睡去。   六月半的天,知了连片叫唤,头顶上了年纪的老风扇,吱呀吱呀慢悠悠地转。   戚余臣半睡半醒间,只记得把小猫抱紧一点,再紧一点。   他几乎一个晚上没变过睡姿。   因为害怕压到小猫。   *   第二天要去上学,戚余臣六点准时醒来。   搬来椅子,踩上去,踮起脚,想把小猫放在衣柜高处。   ——爸爸妈妈不让养猫,他得把她藏起来才可以。   不过衣柜太高了,担心她摔下来。   戚余臣改变想法,又把小猫抱下来,放在住院时候会用到的行李箱里,再放进衣柜下层。   “不要怕,也不要跑掉。”   他跪在衣柜前,清淡得像一团云雾,细细呢喃着:“我要去上学,一下就回来陪你玩。”   “很快的一下下。”   “你要等我,好不好,小猫?”   话里分明没有过多情绪。   为什么有一种可怜的哀求感?   姜意眠不太清楚,朝他点点头。   小戚余臣似乎完全不在意猫的过度人性化,脸上浮现微微天真的笑容,关上柜门。   黑暗降临。   视线被阻隔,隐隐约约光能听见戚家一家人清早的对话。   戚爸爸要去工作。   戚妈妈送戚余臣上学,之后买菜。   他们陆续出了门,姜意眠从半开的行李箱里钻出一颗脑袋,正在想,究竟是偷偷尾随去学校,还是尾随去学校实施「戚余臣观察计划」比较好。   冷不丁外面传来一声惊恐的:“宸宸!不要跑!你不能这样跑的,什么东西落下了,告诉妈妈,妈妈帮你拿!”   下一秒,房门咣当一声甩开,柜门也被打开。   出现在视线之内的,是一个气喘吁吁,脸色煞白,但两眼亮晶晶的小学生戚余臣。   他摊开手,伸到姜意眠的面前,颤声问:“你想和我一起去上学吗,小猫?”   言语之下,精致的脸上就差写着:求求你,不要拒绝我。   姜意眠定定望着他。   将白绒绒的猫爪搭了上去。 第64章 事件管理者(8)   小猫放进书包里,抱在手上。   戚余臣到教室的时候,早读还没开始。   他的座位排在最后,才坐下,立刻被围得水泄不通。   “戚余臣,你又住院啦?”   “这次身体也有被医生割开吗?”   “——那叫动手术啦笨蛋。”   “你才是笨蛋。戚余臣,我妈妈说,我们老师说你的妈妈说,”男孩花老大力气理清楚逻辑关系,一口气道:“你在少年宫摔倒,心脏里有东西坏掉,必须拿出来,所以才请假住院,是真的吗?”   小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不绝于耳。   没想到小学生时代的戚余臣,人缘还不错?   姜意眠有些意外。   没多久,这个猜测被否决。   浪漫港沿海设置港口,经济发展飞快。单论城市建设、公共设施,则远不如外面的大城市。   同学们没听说过少年宫,抢着问少年宫是什么东西,做什么用。   戚余臣有模有样地解释清楚。   他们心生向往,又问,他为什么会在少年宫摔倒。   戚余臣将那天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   “哇,你从楼梯上被推下去啊,从二楼摔倒一楼!太牛啦!”   “我怎么觉得那个陈谈是故意的?”   “你们看,戚余臣这样站,这边是楼梯。”有人比划起来:“推他的人在这里,怎么可能不小心推到?”   “我也觉得!”   一干毛头小子很快达成一致意见,全部都同意。   他们不断猜测少年宫发生的一切,甫一听,好似非常关心戚余臣,气愤他的不幸遭遇。   然而间或一句:“都怪戚余臣啦!谁让他老是一百分,大人们凑到一起都在表扬他,所以变得这么讨人厌!”   让姜意眠意识到,他们并非真的在意戚余臣。   仅仅因为这个小镇子,这个必须上学的年龄段,有趣的事情实在太少。   戚余臣作为一个有心脏病、成绩好、来自大城市又经常往返大城市的同班同学,很适合沦为他们的谈资,用以丰富课余生活而已。   “对了!身体割开之后要缝起来吗?就像我破洞的校服?”   一个同学拽着自己的袖子做示范,兴致勃勃:“戚余臣,你的身上也像这样有很多线吗?一拉就会坏掉??”   这不,话题迅速转至新的有趣点上。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讨论,反驳。   不过谁都没有确切经历,说来说去,自然说不出个所以然。   于是齐齐看向戚余臣:“其实好简单啊,我们一起看戚余臣的身上到底怎么回事就行了啊。”   之前戚余臣生病住院,动辄请假大半个学期。   这回快要放暑假,只请三个星期,三七二十一天,身上的痕迹肯定还在。   某个同学相当肯定地说道,引起其他人更多好奇:“戚余臣,就让我们看一下吧!”   “绝对不会往外说的,我保证!”   “我也保证!”   “保证!”   ……   对方(们?)提出了过分的要求,姜意眠以为戚余臣不会答应。   他不傻。   可能真的有点儿怪,但无庸置疑,戚余臣聪明又早熟,足以看破许多表象下的本质。   或许这也是令他显得古怪的首要原因。   ——分明才是个孩子,处在天真烂漫不受规则束缚的年龄段,看得太多,想了太多,不小心走到不该去的边界线上。   无论如何他都应该明白,自己只是同学们的消遣,如同一个召之即来的玩具,理应拒绝他们无度的轻贱。   可事实往往朝意料之外的方向走去。   戚余臣静默着,依言掀起校服下摆,就那样袒露出身上的伤疤,一条条如死掉的蜈蚣般扭曲狰狞地交错。   “啊。”他们无意识发出一声惊叹:“好恶心哦。”   好难看,好恐怖。   照镜子的时候不会被自己吓到吗?   以后会不会娶不到老婆啊?   像猪肉一样被切成好多块耶!   孩子们肆无忌惮地言语着,一直没有戚余臣的声音。   前排扎着小马尾的班长忍无可忍,回头指责:“你们不要再欺负他了行不行?”   心虚的围观同学们仿若炮仗,一点就着。   “什么啊,我们才没有欺负他!”   “就是,明明是他自己愿意给我们看,是不是,戚余臣?”   被点名的戚余臣还拉着衣角。   他那么茫然,那么安静,漂亮的眼睛缓慢一眨、一眨,完全处在状态之外,好像根本不理解事情的发展。   “你看,他都不说话!”   “周佳佳就是爱多管闲事。”   男孩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掐着嗓子模仿她的声音:“——你们不要再欺负戚余臣了啦!周佳佳你是不是喜欢戚余臣啊?为什么老帮他说话,可是他都不理你耶!”   周佳佳又气又急,红了眼睛。   连她的同桌都劝她:“算了佳佳,你不要理他们,他们好无聊的。”   周佳佳难过地掉下眼泪:“可我是班长。老师说过,班长要维持好班级纪律,督促同学团结友爱。这是我的责任呜呜。”   “你别哭呀,戚余臣本来就怪怪的,不管别人叫他干什么,他都答应的。”   同桌小声安慰:“我觉得他不光心脏是坏的,说不定脑袋也坏的。这都是他自己的毛病,跟你没有关系的。”   周佳佳仍哭。   耳朵好使的同学听着这番言论,大声附和:“戚余臣,怪——,怪——,的——”   “怪——物——”   “怪——胎——”   “白——痴——”   “傻——瓜——”   一声又一声,男孩们一哄而散。   戚余臣觉得他们大概不要看疤了,就把衣服放下来,小心地把书包放进抽屉,拉开拉链。   小猫还在里面。   “喂,戚余臣。”坐在前面的高个男孩侧过身:“他们都看你笑话呢,肯定会到处乱说的。你下次还是别听他们的。”   “笑话?”   戚余臣似懂非懂,声音嘶哑。   “对啊,你该不会没感觉到吧?”   戚余臣点了点头。   他没感觉。   男孩无语,像无奈的大人一样耸耸肩膀,留下一句:“你可真奇怪啊。”便转过头去。   ——奇怪。   不止一个人,十个人,一百个人这样说过,戚余臣好奇怪。   对他提什么要求都可以。   开什么玩笑都可以。   他全部都会答应,全部都会做到。   为什么呢?   戚余臣想了好久好久,低下头,摸一摸仰头望着他的小猫。   然后想起来了。   因为妈妈说,要做一个礼貌的小孩,才会被人喜欢。   他想起来了,眼里盛着一潭纯净的烟水淡雾,喃喃自语,仿佛一声灰白无力的叹息:“要有礼貌……”   *   姜意眠被放在抽屉里。   一整个早读时间,戚余臣心不在焉,似乎生怕她不小心磕着碰着掉下来。   时不时要低头看两眼,左手始终放在书包里,她的旁边。   一整个早上的观察,也让她发现,九岁戚余臣有两个极为糟糕的特点。   一、不太拒绝别人提出的要求。   大到课堂测试卷让抄答案,小到借东西、捡东西。   除非为着小猫不愿远离座位,否则所有在一米范围内可以完成的要求,他来者不拒   姜意眠的眼皮细微跳了一下,以为他是一味讨好别人而忽视自己感受的那种类型人物。   但实际上,当语文老师发下测试卷,她试着咬住戚余臣的手指。   “你不高兴了吗?”   他不抽手指,微垂着睫,“小猫不想让他们抄答案吗?”   猫猫点头。   戚余臣嗯一声,语气平平:“那就不让他抄了。”   “……”   没主见吗?   也不像。   姜意眠思索良久,终于得出结论:戚余臣也许根本没有概念。   什么是请求,什么是要求。   什么合理,什么不合理。   以及该做、不该做;   能做、不能做的事情;   这些人类发明的虚无概念通通不存在他的认知之内,堪比一团混沌死结,他理解不了。   其次糟糕的特质,差不多也是如此:他无法分辨玩笑与真话。   例如上午第二节 的数学课上,戚余臣因为总是低着头,不看黑板,而被数学老师喊上去做题目。   一共四个同学。   其他三人规规矩矩,即使一手粉笔字写得歪歪扭扭,胜在一个个步骤详细列好,得分点清晰明了,获得老师满意的称赞。   对比之下,戚余臣字迹端正,答案正确,偏偏缺少中间步骤,一步登天。   怎么回事?   他这坏毛病不止一天两天,明明说过不要偷懒不要偷懒,为什么总是不听?难道故意的么?   “戚余臣。”数学老师脸色不太好看,按捺着脾气提醒:“你再仔细看看,你的答案跟其他同学相比,是不是少了什么?”   已然回到座位的戚余臣站起来,看了看,摇头。   “你确定?”   老师沉下脸,“我有没有说过不管什么题目,做题目一定要把步骤写清楚?为什么你每次都不写呢?”   戚余臣点点头,说过。   又摇摇头。   老师:“摇头什么意思?”   戚余臣就说:“对不起,老师。”   问他对不起什么,不肯说。   倒是底下同学们捂嘴笑,其中一个说:“老师,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写过程啦!”   老师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当然是为了让老师确定,你真的会解这道题目!”   戚余臣又轻又快地回答:“我会。”   “我知道你会!”   “我是你的数学老师,知道你成绩好,次次拿满分,那又怎么样?难道隔壁班级的数学老师知道吗?楼下的老师知道吗?别的学校老师知不知道?以后他们改你的试卷,一看你只有个答案,以为你抄来的怎么办?”   深呼吸,冷静,深呼吸。   老师一手叉腰,一手撑桌,语重心长:“戚余臣,你也不想自己的一百分被改成七八十分吧?所以你得好好把过程记下来,才能证明,你真的会解这道题,不是抄来的也不是运气好蒙中答案,记住了吗?”   戚余臣脊梁笔直,垂下去的脑袋缓慢地往左右两边摇。   头发有些长了,遮盖住眉目,他小声问:“为什么要证明?”   是真的不理解。   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他不懂为什么一个数学题目要变来变去地用,为什么需要额外花时间向别人证明自己。   但这话落到老师的耳朵里,无疑找茬。   “戚余臣,你还敢顶嘴?!”   手中一打试卷卷成圆筒状,砰一下摔在桌上。   数学老师怒极反笑:“你是不是以为自己特别厉害,又身体不好,大家就得围着你转,连老师的话都不用听?那要不我这个位置让给你,你来给同学们上课怎么样?”   说得当然是气话。   奈何戚余臣分辨不清。   他的世界纯粹到可以形容为,贫瘠。   外人说的任何一个字,他都倾听,都当真。   故而抿着唇,评估着自己的实力,他微微蹙着眉:“这节课?还是这个学期——”   “戚!余!臣!你还真想当老师啊?”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老师气急败坏:“给我站着!以后上我的课除非心脏疼,不然都不用坐下去!”   戚余臣很乖地应下:“好的,老师。”   大家笑得更疯,捂肚子、锤桌子,教室里一时被混乱占满。   情绪都是他们的。   他依然空洞。   只有看见小猫短手短脚,往外钻出来半个小脑袋,戚余臣才伸手拦在外面,小小声地说:“不可以出来的。”   六月,白色的茉莉花开满枝头。   眼神渐渐飘向窗外,他有些失神,侧脸笼着一股忽远忽近的朦胧。   良久才低不可闻地,说完下半句:“外面,好像也没有很好哦……”   *   下午,体育课。   戚余臣患有心脏病,不能进行体育活动。   不过考虑到学校秩序、同学友爱等综合方面,体育老师没有让他一个人待在教室,而是要求他一起下楼到操场。   戚余臣好似对此感到失落。   直到上课铃响前的最后一秒,他犹坐在座位上,眉眼耸拉着,仿佛顷刻便能掉下眼泪。   为防小朋友天长地久地忧郁下去,缺课又挨训,姜意眠只得用着小猫的身体,操着大人的心,以尾巴卷住他的手指,在抽屉里原地转溜几圈,提醒他该去上体育课。   “我知道的,小猫。”   神奇的是戚余臣总能领会她的意思,老老实实下楼去。   教室里荡然一空。   这个年代没那么发达,学校教室还不至于装满监控。   做点什么好呢?   姜意眠不得不说,每个副本的身体本质,好像都会对她造成一定的影响。   【死宴】姜小姐的冷傲。   【听见死神声音】姜同学的压抑与乖顺。   【诸神之子】里淡漠傲慢的神,眼看着人们混乱覆灭,心无波澜。   所以这个副本里,借用小猫的身体,稍微变得幼稚些,按照座位表找到欺负戚余臣的孩子们的课桌,咬开书包拉链。   发现零食玩具,藏起来。   发现抄好的作业,猫爪左划两道,右两道,撕成绝对粘不好的碎片。   肯定可以谅解的吧?   她原本不是记仇的人,都是副本影响,应该,不算太过分吧?   不管别人可不可以,反正一个姓姜的玩家觉得,可以。   逻辑成功自洽的姜姓玩家,没产生一丁点的罪恶感,跳到戚余臣的桌面上,靠近窗户,往下看。   操场恰好在正下方。   约莫好几个班级同时上体育课,一堆男孩女孩都在跑步热身,光戚余臣一个人在搬器材。   搬得不多。   一趟一趟来回地走,白生生的脸在阳光下嫩得像一块豆腐。   他搬完,恰好同学们也跑完。   他们热热闹闹玩起来,又剩他一个人站着。   站着,站着。   既不会给自己找乐子,还不会偷懒,就那么静默地杵在阳光下,长长影子被脚尖踩住。   他看了半节课的影子,大约看腻了,开始走路。   沿着操场一圈圈走着,后来男孩们要踢足球,嫌他碍事,赶他去别的地方。   他一赶就被赶走。   好赶得要命。   好歹找个树荫待着吧,戚小朋友。   姜意眠这么想的时候,对方心灵感应般抬起头。   隔了那么远那么远。   明明那么远那么远,不知怎的,她很确定,她看到他的眼睛豁然亮起,仿佛长久的黑夜里猝不及防倾泻出一片星辰碎光。   戚余臣朝她招手。   真奇妙,那张极度缺乏生机的面庞,单单因为这一个小小的动作,竟陡然生动起来。   他找体育老师说了什么,随后像极了一只小雀,一个快乐的风筝,呼呼地往教学楼跑。   ——不要跑啊。   姜意眠默默想着,旋即发现一件超不妙的事。   要是戚余臣提早回来,那被她撕掉的作业们……   唔。   惹麻烦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眠眠:我藏玩具撕作业本那我还是一个好猫猫吗?   戚小朋友:是!!!!!!!!!! 第65章 事件管理者(9)   下课后,陆续发现不对劲的小学生们,果然闹了起来。   “老师呜呜呜,我、我爸爸新买的遥控赛车、放在书包里不见掉了,它不见了阿呜呜呜呜呜呜。”   “本来今天作业我都做好了,老师你看,我都已经做好的!”   “呜呜呜呜呜呜我的小熊□□灌心饼干巧克力味呜呜呜呜呜。”   “老师老师,我的试卷被撕掉,那以后可以不做试卷了吗?”   ······   老师,老师,老师。   十多个小豆丁,此起彼伏地喊老师。   这边哭得伤心欲绝就差当场昏厥;   那边捧着一堆碎纸,走一步掉一把,捡一下又掉一把。   乱七八糟太多纸片混在一起,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傻眼。   随后也放声大叫,嚎啕大哭,乃至相互推搡打闹起来——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人间炼狱吗?   想哭。   年轻的班主任头疼欲裂,一阵绝望。   可成年人绝不能在悲痛中倒下,因此一阵猛烈绝望过后,班主任终是牵强挤出一个核善的笑容,温声安慰:“好了好了,同学们。大家都不是幼儿园小朋友,男子汉从来不哭的对不对?”   自认男子汉的男孩们哭声戛然而止。   扎两条羊角辫的女孩莫名有了底气,哭得愈发嘹亮刺耳。   班主任:“……”   这时候该说什么?公主,仙女,灰姑娘的眼泪是珍珠,不能随便掉?   拉倒。   好话说尽,小祖宗不为所动。   天地可鉴,她可真的没辙,只能放人家做自由的哭泣,也不算违背职业道德,对吧?   “谁能告诉老师怎么回事?”   尽量不受背景乐——公主的哭声——影响,班主任问清来龙去脉,其中一个学生一口咬定:“是戚余臣干的!”   “为什么这么说?不可以随便怀疑别人的哦?”   “因为、因为······”那孩子支支吾吾,很明显临时想到理由:“上体育课我们都在操场,下课才回来,那个时候戚余臣已经在教室了!”   “对,他比我们都早回教室!”   “他好坏的!”   其他孩子纷纷统一个立场:“绝对是他偷东西,老师,你快让他把东西还给我们!要道歉!还要赔钱!”   小小年纪该学的不好好学,这方面倒是懂得不少。   “余臣啊。”班主任看向戚余臣,语气放得软些:“老师觉得你是个好孩子,肯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不过你真的提早回教室可吗?回来之后有没有看到什么人,或者同学们丢掉的东西?”   戚余臣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尚未作答。   体育老师推门走进办公室,目睹闹剧,随意搭一句:“没有的事。戚余臣跟我打过报告,就比其他小孩早放三分钟,这么点时间走个操场、爬个楼梯都嫌少,他能看到什么?”   三分钟啊······   他们班级教室在五楼,孩子们动作有快有慢,下课回到教室要个三五分钟。   加起来也不超过八分钟。   普通孩子跑上楼,对十来个同学下手,可能来得及。   可戚余臣这孩子,心脏病严重,不能跑不能跳。   本身反应就不快,性格不晓得该说沉闷,还是过分乖顺。   总之没什么存在感,走起路活像一只小乌龟默默地爬呀爬。   要说他打时间差干坏事,恐怕远不如今天太阳从西边升起,来得可信。   应该存在误会吧。   可能其他班级里调皮捣蛋的孩子借机恶作剧。   思定结论,班主任清了清嗓子:“既然体育老师都——”   “不,我不信!就是戚余臣,就是戚余臣!就他偷走我的小赛车!”   先前那个哭得厉害的瘦小孩,脸上犹挂泪痕,突然朝着戚余臣扑过去。   所幸办公室里老师不少,眼疾手快,把他拦下。   饶是如此,他张牙舞爪,面色狰狞得简直不像个孩子,大喊:“还给我!戚余臣,把小赛车还给我,不然我打死你!”   “——这孩子,好好说着话怎么就想动手?什么打死不打死的,多大年纪什么话都敢说?小严老师,你必须注意一下!”   年级组长素来以严厉恐怖而著名。   沉沉训斥一声,不光瘦小孩立刻噤声,连担任班主任的小严老师,都暗暗叫苦,心想非得抽个时间去家访,好好跟家长反应一下才行。   班里离奇丢了东西,没人证,没物证。   看出太多孩子嘴巴不说,心里还不服气,怀疑戚余臣,班主任干脆想个招数:计时八分钟,让他们模仿戚余臣跑两步必喘的模样,从操场到教室,人人课桌摆一张白纸,在限定时间内找到座位,撕去规定纸张。   能做到吗?   自然不能。   事情就此不了了之,其他同学离开后,班主任特意留下戚余臣,再三问他,在班里有没有受欺负。   “告诉老师也没关系。”她真心实意:“在学校里觉得不开心,或者有谁特别针对你,老师都会帮你想办法的。”   戚余臣似乎想到什么,对她笑了笑。   秀致地眉目一弯,月牙似的莹然,剔透,漂亮得有些让人挪不开眼。   笑容很有感染力,班主任不禁跟着笑起来:“为什么要笑?余臣现在很开心吗?”   只见他郑重其事地点一点头。   ——开心。   今天的他超级开心。   *   没记错的话,当班主任两年以来,这还是头一回见着他笑。   误以为戚余臣是因为被主持公道,洗掉嫌疑才如此高兴,班主任心头涌起一股成就感,“那就好。上课铃已经响了,回去上课吧。”   “谢谢老师。”   小孩鞠了一躬才走,惹得办公室里老师都说,大城市下来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全校数他礼数周全,连续剧里走出来的世家小少爷似的。   “也是严老师教得好嘛。”有人恭维一句。   班主任笑得自豪又克制,连连摆手:“跟我有什么关系?都是家教好。”   心里则想,这孩子,平时不声不响,没想到是个记恩的,一点小事高兴成这样,步伐轻快得都要飞起来。   浑然不知戚余臣满心惦记着其他存在,才急着赶回教室。   ——小猫,小猫。   课间十分钟被喊去办公室,戚余臣非常担心小猫会被发现,或者自己跑出来,不小心被抓到、踩到。   “报告。”   回到教室,下一节课刚刚开始。   获得老师批准,他快步坐到座位上,掀开书包一看。   小猫正像棉花糖一样卷着身体,枕在汉语字典上,安然地午睡。   幸好。   她还在。   没有受伤,也没有走掉,好好地在抽屉里。   真好。   反复确认这个事实,戚余臣将将松下一口气,煞白的脸上逐渐浮起几丝血色。   今天下午最后一节上美术。   美术老师头发长,心软,喜欢穿各种颜色的裙子,出了名的好说话。   以至于上周刚放过狠话,下次所有同学必须准备好水彩颜料,否则狠狠批评,期末成绩不给优,只打良。   这节课依然七八个同学两手空空。——也许是他们爸爸妈妈觉得美术课不重要,没必要特意花钱买画画材料。毕竟浪漫港许多爸爸妈妈都这样想。   老师实在狠不下心责罚,又没办法自顾自上课,只好找励志动画片给他们看。   “万岁!老师真好!太好啦!”   孩子们高兴得直欢呼。   拉上窗帘,关灯,封闭空间内陡然一暗。   多媒体幕布折射出淡淡荧光,教室里的一切仿佛被蒙上模糊的滤网,仅剩下黑白两色。   这会儿同学们都津津有味地观看动画片,老师也坐在前排。   没有人注意到末排窗边,戚余臣假意掉下一支笔,推开椅子去找。   实则双手搭在抽屉边沿,脑袋忽地钻进书包里,声音小小、软软地说:“谢谢你,小猫。”   经常为难他的同学丢了东西。   他们试卷上有着不规则的撕痕。   体育课教室里只有小猫。   综合以上条件,戚小朋友第一时间想到他的小猫。   原来她偷偷地给他出气啊。   “小猫,小猫。”   小朋友的音色粗糙,吐息也热烘烘。   姜意眠抬起惺忪的睡眼,猝不及防他又往里钻一些。   类似一种被体型巨大的怪兽入侵洞穴的诡异感,她本能地,举起俩猫肉垫摁在对方脸上,我推——   小猫崽子力气不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见她醒来,戚余臣弯起眉目,没头没尾地问:“小猫喜欢我吗?”   “是因为喜欢我才来找我吗?”   姜意眠没想好怎么回答。   不过也不需要她的回答,他双眼亮亮,似有波光潋滟。   “没关系。”不大的小孩,却用着相当柔软、包容的语气说:“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只要我喜欢你就好了。”   “我喜欢小猫。”   “好喜欢小猫。”   很喜欢,很喜欢。   一遍又一遍说着喜欢,他轻轻地抱住她,皮肤与绒□□贴,陡然生出一份扭曲的热烈感。   一个人,一只猫。   那一整堂课上动画片播放,光影交错,周围时不时传来笑声。   姜意眠奇怪地想:   如果戚余臣原本就是那么容易感动过的小孩。   多年之后,他怎么会沦落到那个地步?   *   下午放学,校门外到处不见妈妈的身影。   戚余臣放慢脚步,走到绷着脸的男人面前,老老实实喊人:“爸爸。”   “家里停水,你妈在外面店里洗头。”   简单解释完一句,语气算不上好,戚爸迈开步伐,径自往前走。   他是个成年男人,身高足足187cm,体重80kg,健步如飞。   戚余臣既不能跑,又不能不跑。   便双手拉住肩带,以此减缓颠簸,踩着小而碎的步伐努力跟上。   “爸爸。”   往常回家路上,大部分时间,他只要回答妈妈琐碎的问题就好,基本不会谈及其他话题。   可今天有小猫。   小猫乖乖地在书包里待一整天,他想给她买一点点零食,难得提出请求:“爸爸,回家之前,我们可以去一下阿咚小卖部吗?”   戚爸没有低头,只眼珠往下,睨他一眼:“去小卖部干什么?”   “我想买一点零食。”   戚余臣永远不会说谎。   爸爸半晌没有理他,他摸摸口袋,补充道:“上个学期的奖励还在,我可以用那个买一点零食吗,爸爸?”   儿子手心一个崭新的小红包,当爸的有印象,他上学期期末成绩排全段第一,老师给他发了二十块钱,他妈又给他五十块,居然到现在还没用掉。   毛头小子要用自己的小金库买东西,没什么可拦的。   戚爸刹住脚步,朝小卖部的方向扬起下巴:“去。”   “谢谢爸爸。”   戚余臣握着红包进去,很谨慎地挑选。   饮料对身体不好,不要。   牛奶可以。   薯片不好,乡巴佬鸡腿,可以。   香肠可以,乳蛋可以。   以小学生的角度,他尽量挑健康营养的零食,又看了看货架上其余商品,选一个玻璃雕花的烟灰缸、一条新毛巾。——爸爸的烟灰缸前天不小心摔坏,妈妈的毛巾好像长出一些黑点。   “三十六块。”   老奶奶收下纸币,找给戚余臣一打零钱。   “好了没?”   被戚爸催促,戚余臣边走边回忆刚才一扫而过的价格。   牛奶2.5元、乡巴佬鸡腿4.5元、香肠1.5元买四根······不对。   “爸爸等一下。”他转身回去小卖部:“奶奶,你算错了,我这里只有二十八块钱。”   “·····怎么会呢?”   老奶奶颤巍巍从袋子里往外掏东西,一样一样算,得到新数字:“三十二块?”   “不对的,奶奶。”戚余臣相当执着地纠正:“二十八块。”   这幅场景搁在往日,或许戚爸会觉得,虎父无犬子,不亏是他生意人的儿子,天生对数字敏锐,吃不了亏。   偏偏今天这个做派,不亚于火上浇油,看得他满腔怒气。   “够了!”他大步上前,拽着儿子的胳膊就走。   “······爸爸?”   戚余臣被拉得身体歪斜,差不多被提着走,脸上净是迷茫:“那个奶奶算错了,应该是三——”   “闭嘴!”   一声怒叱如惊雷。   妈妈说过,爸爸是个急脾气,不喜欢别人顶嘴。   他便安静得像布娃娃,被生拉硬拽上四楼。   大门一关,戚爸伸手:“书包给我!”   戚余臣数学解题不规范,屡教不改,还在课堂上公然顶撞老师,有借病发挥的嫌疑,态度十分恶劣。   下午数学老师来过电话,说这学生这模样,成绩再好也没法教。   闹得他这把年纪面红耳赤,赶忙提了礼物上门给人家道歉。   戚余臣自个儿呢?   还买零食,买买买,买个什么玩意儿,成天靠那么点小聪明瞎得意!   “快点!”   动作也拖拖拉拉。   戚爸等得不耐烦,索性上手去抢。   ——小猫!   小猫还在里面,戚余臣紧紧抱着书包,往后退。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缓嘶哑:“爸爸,你为什么生气?”   “让你给我!!”   他抢,他躲。   大人的力气终究比小孩大,戚爸一掌摁住儿子,硬生生将包从他的怀里一寸寸扯出来。   “爸爸,不要,爸爸对不起,爸爸!”   犯错要说对不起。   惹人生气要说对不起。   及时承认错误及时悔改才是好孩子,才会被人喜欢,才是爸爸妈妈的骄傲。   他们总是这样说。   戚余臣也这样做了。   就算完全不清楚自己错在哪里,不清楚爸爸为什么生气,他道歉,他认错,可书包还是被抢走,红色的塑料袋被撕破,零食稀里哗啦掉在地上。   咣当。是烟灰缸,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碎得稀巴烂。   “爸爸,爸爸!”   他如此焦急,瘦弱,踮着脚拼命去够。   戚爸粗暴地扯开拉链,想找今天发的数学试卷,万万想不到自己会迎面对上一双圆溜溜的蓝眼睛。   猫?   “你个小兔崽子带猫去上学?!”   难怪。   难怪大早上跑来跑去,害得孩他妈一整天魂不守舍。   难怪放学要去小卖部买零食。   呵。   所有不对劲汇聚成线,怒意之下没有理智,戚爸选择性无视落在地上的烟灰缸与毛巾,只觉压抑地情绪源源不断地涌上来,然后,砰一下,——爆发。   “戚余臣,你在干什么?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知不知道为了你,为了让你现在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你妈有多辛苦,我又付出了什么?!”   “我们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多少精力,你就是这样报答我们的?”   “读书不好好读,饭不好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天天半死不活臭着个脸!你在想什么?啊?你长着嘴巴为什么不用来说话?说啊?”   戚余臣说了。   他说爸爸对不起,爸爸不要生气,还给我,请您把小猫还给我。   “还你什么?你身上有什么东西不是我们给你的,我们需要还你什么?”   医院一次,今天第二次。   一只猫,一个畜生而已,难道比亲生父母更重要不成?   这个儿子究竟怎么回事?   从小到大没缺他吃没缺他喝,他妈当心肝宝贝一样时时刻刻牵挂着,为他治病就差倾家荡产。   为什么会养出这样一个儿子?   聪明又愚笨,听话又沉默,古怪得不得了,永远对自己的爸妈无比生分,像养不熟的白眼狼。   到底哪里出错了?   以前的小孩随便一块红薯、一个豆腐泡就能顶一天。   随便一点糟糠米,别人家穿剩的破衣服,破鞋子破袜子照样长成健健康康的老大个。   现在的孩子为什么这么娇气,这么没用?   “爸爸,爸爸。”   戚余臣抱着他的腰,眼里泛起依稀的水光:“还给我,爸爸,您要捏死她了,请还给我,爸爸。”   一个男孩子居然动不动要掉眼泪!   戚爸为此感到恼怒,感到恨铁不成钢,也许还有一瞬的懊悔与厌烦,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他是他的儿子。   为什么他是他爸。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两只眼睛被血丝填满,他高高地举起手,形象威严,语调冰冷:“戚余臣,今天我就摔死这猫,看你以后敢不敢顶撞老师,敢不敢乱来!”   但在他摔下去的前一刻。   戚余臣双手坠落。   他脸色惨白,瞳孔怪异地扩大、涣散,缓缓张开嘴巴。   发出一声低沉的、惊悚的、凶狠又诡异的叫声。   犹如野兽泣血的嘶叫。   作者有话要说:  不下刀 XD 第66章 事件管理者(10)   丈夫保持摔东西的姿势,眉心拢起,两眼诧异地眯起。   孩子面无表情,目光空洞,仿若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怪物,无意识地嘶吼。   戚妈妈在楼道里捕捉到动静,待她慌乱地冲上楼层,推开家门,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哗啦。   手指乏力一松,刚买的油盐酱醋掉落在地。   金黄的浅棕的黑的液体犹如一块流动的混乱污渍,不断扩大,不断侵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这、这是怎么了?”   良久,她艰难找回自己的声音,脖颈僵硬转动:“孩子他、爸,这、怎么了?”   天大的火气,也不至于对女人发。   何况是他自个儿的老婆,神经衰弱经不得刺激。   戚爸压下情绪,指着戚余臣道:“考试不按规矩来,上课闹得老师下不来台,电话都打到我这儿,说自己没本事教他。还有,你问问他往书包里藏了什么?天底下哪个学生带猫去上学的?当郊游呢?”   “猫?”   视线上移,戚妈妈终于发觉房间里的第四者——猫?!   一声尖叫即将脱口而出,顾及儿子,她双手掩嘴,生生忍下。   “这不是医院那只猫吗?”她惊疑不定:“医院离我们家这么远,它怎么过来的?”   “谁知道。”   戚爸对猫漠不关心,一脸余怒未消。   “宸宸,宸宸,不要这样,好好地告诉爸爸,小猫是怎么来的?为什么要藏在书包里?”   双手搭在儿子的肩上,戚妈妈声线温柔:“地上这是什么?宸宸,你给爸爸买了烟灰缸对吗?因为爸爸早上说了一句家里没有烟灰缸?妈妈都不记得的事情,原来你还记得呀。不过你不应该给爸爸买这个,我们要一起劝爸爸不要抽烟才对哦。”   指尖暗暗用力,她试图向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抢回儿子。   可戚余臣仍直直望着前方,自喉咙深处发出冗长的叫喊。   “得了,你别管他!”戚爸消失一秒的怒气火速回归,拉着妻子起来:“看他能喊多久,有本事喊到天亮!”   “不要说这种话,他爸。”   战争发生在男人与男孩、丈夫与儿子之间。   身为女人,同时作为妻子、妈妈,戚妈妈唯一化解矛盾的方式便是打苦情牌:“宸宸年纪还小,难免会犯错误。但你是他的爸爸,这是我们的儿子,你了解他的。他一向听话,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肯找我们说,不想让我们担心,也不像别人家的小孩,吵着要玩具要看动画片,是不是?”   “非要说的话,他确实有些太心软,随我,见不得别人伤心难过。别说小猫小狗,连老鼠都下不去手的。”   一腔吴侬软调,真情意切,察觉丈夫有被说动的趋势,她及时收尾:“你在外面为了全家人工作一天也累了,家里的东西本来应该我负责。都怪我做不到位,来,把猫给我吧,让我好好跟宸宸说,好吗老公?”   “就你宠着他!小孩子家家养什么不好,非要养猫,又脏又晦气。”   “自己都快吃不上饭了,有心思给这玩意儿买零食,当钱都是天上刮来的没处儿花?!”   埋怨归埋怨,看在妻子含泪恳求的份上,戚爸没在僵持,冷着脸将猫放在茶几上。   看着猫成精似的跳下桌、四只短腿一蹬一蹬地往孩子身边跑,扑腾在裤腿上。   自家孩子微微一怔,好似迷失的灵魂回归,附身抱起猫,轻颤着、依恋地贴在脸庞。   终于不再怪叫。   戚妈妈悬着的心放下,破涕为笑:“怎么会,家里不还是有你吗?而且猫……猫不是能抓老鼠吗?”   说老鼠,老鼠到。   厨房下橱柜边骤然响起吱吱声,猖狂挑衅。   戚爸:“抓啊。”   戚余臣将小猫完完全全护在怀里,连一根白毛都不露:“她很小,她不会。”   戚妈妈为难的看看男人:“其实……家里老鼠贴挺好用的。”   又为难地看看孩子:“宸宸,没有关系的,猫天生就会一些技能,不然我们让它试一试?”   试什么……?   抓老鼠……?   让她?   忽然点名,忽然变成全场焦点。   为免戚小朋友被新一波怒火波及,姜意眠很自觉地从他臂弯里钻出来,下地,往橱柜走去。   “宸宸你看——”   戚妈妈无比惊喜。   戚爸挑眉,闻声看来。   结果眼睁睁看着,这猫理都不理躲在缝隙里的下水道生物,只管自己用力一蹦跶——   跃到厨台。   再跳上冰箱。   她动作灵巧,身体轻盈,来到高高的地方,坐定。   面向他们挑抬起前肢,挠了挠耳朵。   然后安适地卧了下来,一副‘困了,晚安’的慵懒样儿,要多祖宗就多祖宗。   ——抱歉,人类。   姜意眠打个小小的哈欠,猫眼湿漉漉:老鼠是不可能抓的,经历八百副本都不抓。   她绝不会被那种糟糕的本能影响。   “呵。”戚爸一脸败兴,冷笑走人。   戚妈妈犹豫片刻,没有追上去。   “饿了吧?”   她问孩子:“想吃什么,妈妈做。”   她的孩子没有答话,径直越过她,对着冰箱伸开手。   “小猫。”   他哑声喊:“下来。”   傻孩子。   猫怎么会听你的话。   戚妈妈目露哀伤,冷不防,那只猫定定对视几秒,当真起身跳了下来。   “接住了。”   苍白瘦弱的男孩抱住猫,额头低着额头,亲昵地摩挲。   他面上绽开一抹笑。   犹如臭水沟里尽情开放的玫瑰,猩红欲滴,饱满妖艳,散发出一股过分浓郁的甜香味儿。   令她心悸不已。   冥冥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不详感。   *   贴鸡蛋、放大排,戚妈妈烧一碗极为奢侈的粉条。   戚余臣照常说谢谢,然后耐心地将荷包蛋、大排肉撕成细细条状,喂给小猫。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戚妈妈在儿子的房间里坐到很晚,直至天色彻底漆黑,戚余臣说:“妈妈,该睡觉了。”   一份长久的、生疏的静谧被打破。   如梦初醒。   “……嗯,好,宸宸睡吧。”   她起身,带上房门,旋即怅然若失地倚靠在门板上,手指蜷缩,听到她的孩子一遍遍喊,小猫,小猫,好像对它有说不完的话。   为什么不对她说呢?   戚妈妈迷茫地想,难过,怨怼,委屈,生气,什么都好。   妈妈就在这里,妈妈永远向着你,为什么不愿意对妈妈说呢?   她好奇怪,是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这样?   在妈妈的身体里诞生、成长,之后降生到世界上,注定与妈妈渐行渐远?   把孩子十月怀胎生下来。   她究竟是得到了他,还是永远地失去了他?   想不明白,怎么也想不明白。   这天夜里,整个戚家被噩梦笼罩。   戚妈妈梦见一片巨大的浓雾,孩子的身影朦胧遥远,一下在这边,一下在那边。   “宸宸!”   她惶恐不安,举目四望,大喊:“宸宸,你在哪里?妈妈在这!”   没有回应。   她的孩子轻轻笑着,像精灵,如鬼魅游魂,追着一只小猫远去。   而戚爸的梦里,他咬咬牙,狠心抵押掉两间厂子,让他的儿子得以去做那场天价手术。   可谁都想不到,手术失败,他的儿子竟死在手术台上。   自此家徒四壁,妻子悲伤欲绝。葬礼上,昔日好友聚在一起,纷纷摇头感慨:“老戚呀老戚,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儿子什么时候没有?你才四十好几,又没七老八十,还不是想生多少生多少?犯得着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你看看这半辈子的心血,说没就没。儿子没了,眼看你这老婆也快撑不下去,你说你,这不竹篮打水一场空么!真真好大一个赔本买卖,都跌到泥土里了,以后可怎么东山再起?”   是啊。   怎么起?该怎么起?   戚爸想得头疼眼热,睡梦中心绞如刀割。   隔着薄薄的墙板,戚小朋友深夜惊醒,发现小猫不知不觉又睡到床的边沿,快要摔下去。   他小心翼翼地抱回来。   小猫身体香香软软,垂下的耳尖动了动,尾巴卷上手腕。   好温暖。   指尖顺着绒毛的方向抚摸,戚余臣一眨不眨地看着地看着她,悄悄凑过去,做了一件坏事。   ——黎明时分,光影交替的时候,他偷偷亲了小猫一下。   嘘,请不要告诉她。   *   第二天,戚余臣仍然坚持把小猫藏在书包里,一起去上学。   戚妈妈劝说无果,只好装作不知情的模样,言辞含糊,致使戚爸误以为猫胆小怕人,躲在房间床底下不肯出来。   “在学校里要认真上课哦。”   进校门前,戚妈妈一再叮嘱:“不要让老师发现你的猫,也不要让同学看到,知道吗?”   戚余臣点点头。   实际上,期末将近,一学期的课程进入尾期,老师们几乎不上课,课堂上不是做卷子,就是在讲解试卷。   同学们被一打打的试卷消磨掉意志,戚余臣身上又没有新的有趣事情发生。   他们压根不屑找他麻烦,连个眼神都离懒得给。   倒是坐在他前面、那个之前提醒过他不要搭理同学要求的男孩,刘东,今天格外萎靡不振,接连被四个老师点名批评,嫌他上课没有认真听讲。   刘东在班里没有朋友,无精打采一整天,也没人问上一句:你怎么了?   他郁闷加倍,到了下午,转头收卷子的空当儿,终于忍不住找上沉默寡言的后桌,神来一句:“戚余臣,我心情坏透了。”   戚余臣抬起头。   刘东不太客气:“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心情不好?”   戚余臣照本宣科:“你为什么心情不好?”   “我老爸老妈可能要离婚了。”   对方老成地叹息,托着下巴:“你知道什么叫离婚吗?就是你爸你妈分开,找新的老婆、新的老公,然后重新——”   戚余臣:“知道。”   “……哦。”   下课有十分钟呢。   以前觉得好短好短,一场卡牌决斗玩不好。   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么漫长,窗外知——了——知——了——的鸣叫,拖沓得让人难受。   “我老爸在外面养小老婆。”   刘东握着一支天蓝色的圆珠笔,像天空的颜色,用力摁一下,咔噔,笔头蹦出来。   “我老妈说,那个小老婆说不定要给我生弟弟。”   咔噔,笔头消失。   “要是她生了弟弟,就会跟我们抢老爸,抢走我家所有钱。”   咔噔,笔头出现。   “我老妈说我老爸有私房钱,很多,所以他们离婚,让我跟着我老爸,看着我老爸,不准他把钱给小老婆和野孩子。”   咔噔。消失。   “还让我处处找小老婆的麻烦,找我老爸麻烦。反正我才是我爸的大儿子,我爸对我挺好,舍不得打我。”   咔噔。   “可是我不想这么干。”   咔噔。   “他们大人好烦。”   咔噔。   “要是我老爸老妈离婚了,你觉得,班级同学会笑话我吗?”   咔噔。   “肯定会。”   咔噔。   “好烦,好烦好烦好烦好烦。”陈东仰天感叹:“为什么我今年才九岁,就这么烦啊?我真的可以长成大人吗?不会半路被烦死掉吗?”   咔噔咔噔咔噔咔噔咔噔。   频繁地按压,质量低劣的笔无法承担。   笔头不期然僵在外面,涌出一小滩肮脏的笔水,染黑戚余臣来不及收起来得的试卷,正好吞没他写得端端正正的名字上。   “对不起啊,不是故意的。”   陈东怔怔望着坏掉的笔,表情像是看到伟大的天空也会崩裂,复杂又新奇。   “喂,戚余臣——”   隔了一段时间,卡在上课铃响起之时,他又一次喊起戚余臣的名字。   让抽屉里的姜意眠感觉不太好。   戚余臣正徒劳地用橡皮擦,试图擦掉那块污黑,懵懂地应了一声:“我在的。”   “戚余臣,帮我个忙呗。”   果然,下秒钟,那位深受家庭问题困扰的孩子,想也不想地提出,姜意眠想象里最为糟糕、过分的要求:“我受够这些大人了,决定今晚就离家出走!”   “——你陪我一起呗?”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不,要,哇!臣臣你!不可以!答应! 第67章 事件管理者(11)   戚小朋友没有回绝陈冬。   意料之中。   不过前一天刚闹过矛盾,今晚又要离家出走……   怎么想都不靠谱,姜意眠双手搭在桌边,眼看人类幼崽在剪好的纸条上一笔一划写下:   【敬爱的爸爸妈妈,你们教我,要有礼貌,要感恩。   刘东是我的同班同学,上个学期借过我一根黑颜色的蜡笔。   今天他的爸爸妈妈要离婚,他觉得很烦,希望我能陪他离家出走。   我们约好在一个废弃公园见面,不可以告诉你们公园的名字,请不要担心,我身上有钱。   如果他的爸爸妈妈一直不来找他,我会给他买面包,然后劝他回家。——戚余臣。】   一张超级正经、逻辑清晰缜密的小学生纸条,小猫叼起就跑。   “小猫?”   猫一溜烟躲进床底,松嘴,半个身体卧在纸条上,压住。   两眼在黑漆漆的床板下发着微光,一副‘绝对不会还给你’的护食样儿。   戚小朋友无可奈何,只得重新划线、剪裁好一张长方形的纸条……   小猫神出鬼没,再次叼起就跑。   第三次……   一次两次就算了,连续三次恶作剧般的行为。   不但人类幼崽端起大人的做派,严肃教训道:“小猫不可以故意捣乱。”   并且收到来自系统的狂轰滥炸:【警告!警告!禁止妨碍主人公的人生关键事件发展!请使用事件管理者的能力合理游戏,绝对禁止违规操作,否则立刻视为任务失败!】   同时送来通知:【获得线索碎片:离家出走。】   不亚于当面嘲讽:反正事件尚未收集完全,就算想通过管理者能力删除,也是白想。   姜意眠:“……”   她来这里,为的就是收集事件,删改事件。   以此改变戚余臣的人生,让他获得更为幸福的人生。   但假使一个版本的幸福,需要无数个版本的牺牲、痛苦、绝望。戚余臣本人会怎么选择?   她无从询问。   台灯暖光下,故事主人公稚嫩的脸庞染上一层绒光,弧线温软,浓密的眼睫犹如展翅欲飞的蝶。   可惜飞不起来。   望着他,姜意眠会很清楚地想起事实:这一切都是游戏,是副本。   他是游戏里的人物。   她是纯粹的挑战者,一个过路的旁观者,仅此而已。   既然不愿在此停留,便无权、也无能改变更多。   亲眼看着戚余臣第四次写好纸条,交代事情始末。   “喵。”   真的不犹豫一下吗?   姜意眠拦在他面前,试着提醒。   平日猫语十级、跨种族沟通毫无障碍的戚小朋友,偏偏这回歪着脑袋,产生误解:“你也想去吗?”   犹豫一会儿,他抱起小猫,打包加入离家出走行动。   姜意眠:被迫共犯.jpg   “爸爸……”   夜里七点,戚妈妈正在洗澡,客厅放着电视。   虚假的欢声笑语之中,戚爸靠坐在沙发上,脑袋后仰,一条手臂盖着眼,气场消极而疲倦。   戚余臣走近两步,小心地又喊一声:“爸爸,我能去楼下玩一下吗?”   戚爸扇了扇手,意思随他去。   “谢谢爸爸。”   茶几上摆着一个新的烟灰缸,应该是妈妈买的,塑料材质,不会轻易被摔坏。   戚余臣放下猫,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跪坐在茶几边,往纸条上添了几笔,压在烟灰缸下。   他起身,环顾一圈这个狭小又阴冷的家。   “再见,爸爸。”   爸爸没有反应。   “再见,妈妈。”   妈妈被哗哗的流水声占据听觉。   小小的戚余臣转身离开,一步一步黑暗里摸索着走下楼梯。   可能永远不会有人猜得到他现在的心情。   当着爸爸的面,他在纸条背面补上的那句话是:   ——如果爸爸妈妈觉得太辛苦,不要找我也可以。   谢谢。   对不起,我不是好孩子,没有让你们骄傲。   *   八点,两位二年级小朋友在约定好的公园碰头。   “这个公园死过人哦。”   走在黯淡路灯下,刘东打着手电筒,忽然阴森森地说起:“好久好久以前,有一个初中生死在这里,你怕不怕?”   夜里有些风,戚余臣脱下校服外套包住猫,摇头。   “真不怕?”有些不服气,刘东指着前方,努力渲染恐怖氛围:“他的身体被切成一百块,全部扔在厕所门口的那个垃圾桶里,过了好多天才被发现,好多好多好多血,都流干了!”   夏风拂面,戚余臣循声望去,眨了眨眼。   荒废已久的公厕,黑洞洞的入口仿若怪物张着血盆大口,内里隐藏着无数邪恶怪兽,一手撕碎一个、一脚踩扁一个小学生。   没能吓住戚余臣,反而把自己吓住的刘东一个激灵,拽住戚余臣,“停!不往里面走了,我们在这里扎营!”   “扎营?”   “对!”   刘东视线四顾,煞有介事地发令:“左前方……二十米,目标滑梯,前进!”   他拔腿就跑。   戚余臣不跑,背着小书包,抱着小猫,温温吞吞地跟上去。   滑梯是毛毛虫的造型,中间一截隧道,外部封闭,左右通风,刘东决定就把这里定为他们的秘密营地。   营地又脏又潮,戚余臣从书包里拿出毛毯,对折,铺在地上,刘东立刻躺下去打个滚儿。   “你都带了什么?让我看看!”   抢过书包一看,里头除了毛巾、洗手液,便是牙膏牙刷,没有其他新鲜好玩的东西。   “什么啊,你带这些干什么?”   刘东扫兴地放下这个书包,打开自己的书包,一样样东西往外拿。   两包上好佳、两瓶冰红茶、苹果味QQ糖、阿尔卑斯棒棒糖、咚之郎果冻……陀螺、游戏卡牌、飞行棋……   “看,我还偷偷拿了这个!”   神秘地招招手,他的书包内层放着三四条粗细不同的金项链,宛如金灿灿的小龙胡乱缠着尾巴。   “这条我老爸的,这两条我老妈。”   刘东笑嘻嘻:“实话告诉你吧,我妈在外面也有小老公,她也快给我生弟弟了。——他们怎么老想着生弟弟,明明我更想要妹妹好吗?”   “反正他们都说金项链很贵,我拿走,就不怕他们不来找我。”   “要是他们真的不来找我——”   “金项链全送你,我去你家住一下也行吧?”   戚余臣一字一句认真地回答,他不要他的金项链,只要爸爸妈妈同意,就可以住。   “你还挺有意思的。”   刘东撕开一包薯条,塞给他,自己再撕一包。   戚余臣懵懵懂懂:“不奇怪吗?”   “又奇怪又有意思啊,有什么关系?”刘东没放在心上,随口回答。   戚余臣慢慢哦了一声,心里不太明白,为什么人们能够很随便地评价一个人,又很随便地改变他们的评价。   不过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越来越多,所以习惯,也不做深究。   他低下眼眸,用身体挡住风,将薯片递到小猫面前。   小猫嗅了嗅,一口咬住,咔嚓咔嚓脆生生地嚼。   她看起来挺喜欢薯片,可小小的嘴巴边吃边掉,周围碎末掉了一地,只有少之又少的部分成功吞进肚子里。笨笨的。   戚余臣又拿一片抵在她的嘴边。   “你家里还养猫啊?”   刘东看得新奇,想伸手摸一摸。   结果手指还没挨到小猫半根毛,被戚余臣猛一下反手打开。   “哇!”刘东抱着手吹气,有点不高兴:“我又没有欺负它,你打得也太用力了吧?我手都红了。”   不料戚余臣比他更茫然无害,怔怔看着自己的手,那表情,活像看着别人的手一样。   好半天后,他低声道歉,而后支着校服外套,竟然像帐篷一样藏住小猫,连看都不让他看了!   “小气鬼。”   刘东嘟囔着,百无聊赖之际,第二次说起新的街道传闻:“你知不知道魔鬼湖?”   戚余臣摇头。   这家伙,好像说什么都摇头,活像生活在童话故事里的小王子,什么都不懂。   “就是这个公园后面,有一个大大的湖,月亮形状,本来叫做月亮湖。”   “大家都说往这个湖里扔东西——必须是你最最喜欢的东西——然后魔鬼会来到你的身边。”   “如果你扔的不是自己最喜欢的好东西,你欺骗魔鬼,魔鬼会趁你睡觉的时候一口把你吞掉;如果你没有骗魔鬼,魔鬼就会为你实现一个愿望,什么都行,只要你说他就能实现。”   “——可惜我没有其他喜欢的东西。”   “我喜欢我老爸老妈,但我又不能把他们扔下去,然后许愿他们不要离婚,对吧?”   刘东好似被自己的设想逗笑,抱着肚子咯咯笑出声。   戚余臣没有说话。   隧道被沉默充斥,公园无比寂静。   似睡非睡之间,刘东轻轻地问:“他们真的会来吗?”   不知道在问谁。   至少戚余臣没有办法回答。   因为他也在想,他们,真的会来吗?   *   躲在隧道里度过一夜,第二天,刘东发现一个重大失误。   ——他居然忘记偷老爸的旧手机!   糟了糟了。   这个年纪的小孩已经从不少途径了解到,这个世界上存在绑架、抢劫、拐卖之类许多险恶的事。   小孩消失不见,老爸老妈肯定要报警。   报警会招来警察叔叔,严厉批评他们离家出走的行为,然后告诉老师,老师告诉校长……   糟糕。   刘东起初的离家出走计划,超简单:偷走老爸的旧手机、爸妈的金项链,星期五晚上离家出走,看心情要不要联系老爸老妈,必须让他们好好担心一把。   星期天晚上回家,大家好好说一说老爸老妈、他们小老婆小老公、还有两个肚皮里的弟弟们的事。   反正不可以离婚。   他才不要被同学们取笑。   星期一直接去学校,装作没有事情发生的样子,老师同学们都不会知道,他们在短短的周末里实施了天大的计划,扭转乾坤,挽救一个快要坏掉的家庭。   多完美!   可他没有拿旧手机!   没有手机,就没办法告诉爸妈,他并没有被拐卖、被绑架,只是太生气才想自己在外面‘冷静’一下。怎么办?   电光石火的一刹,刘东想好补救措施:“戚余臣,我回家拿一下手机。”   “你走路慢,在营地等我就行,我很快回来,你不要乱走!”争分夺秒地背起书包,边跑边喊:“数五百下我就回来!不要走,等我!”   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   这一去,戚余臣乖乖地从一数到五百,五千,五万……   太阳沉下地平线。   星辰流转,光线复生。   整整两天过去,刘东没有回来,戚余臣也没有离开。   他是个死脑筋的小孩,答应好的事情永远不会主动违背。   这样下去不行。   “喵喵喵。”   忽然发出叫声,吸引到戚小朋友的注意力,姜意眠转身往外跑。   他喊着小猫,果然追出来。   这两天戚余臣没怎么进食,肚子火烧火燎地疼,疼得相当厉害,又不太真切。   小猫跑一段,停下来回头看他。   他头昏脑涨,脚步虚浮地走上前,她又跑。   稀里糊涂地,戚余臣站在一条分岔路口,往左是家的方向,往右,家的反方向。   该往哪走?   小猫仿佛替他做决定,想也不想地走上左边。   “你想让我回家吗?小猫。”   双手撑着膝盖,他脸色煞白,纤瘦的身形形同一片柳叶,没有一点儿重量感。   “喵。”   “你觉得……我应该回去吗……?”   “喵。”   专业十级猫语技能回归,戚余臣抱起小猫,走在傍晚的街头。   夕阳将浪漫港染成淡淡的橙色,家家户户都在挥动锅铲,空气里充满饭菜的香味。   戚余臣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一路上他看到好多景色。   绽放的花朵,飞旋的海鸥。   停靠在路边的自行车,香喷喷的面包。   海浪,石头,人行道,金钱。   鞋带松散着,他不小心踩到,摔了一跤,爬起来,继续走。   回过神来,戚余臣正笔直地站在家门外,狼狈地像是垃圾桶里捡来的小孩。   家里面静悄悄的。   隔着门板,他难以确认爸爸妈妈究竟因为他的离开,变得不那么辛苦,还是更辛苦了些。   抿着唇,犹豫许久,握住门把。   他一点一点推开门,一点一点窥见被光线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家。   他的爸爸坐在阴暗的厨房外,饭桌边,抬起头,眼神淡漠又快速扫过他的脸庞。   爸爸……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吐不出声音。   戚爸自顾自夹了一筷子青菜,送进嘴里,细微的咀嚼声被这份诡异的寂静无限放大。   戚余臣便在其中无限缩小。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 。   他旁若无人地吃着。   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生长,在蔓延,好似一把刀凌空劈下,戚余臣感到一阵说不出的钝疼。   是哪里疼呢?   肚子,心脏,冰冷的手脚,抑或沉甸甸脑袋?   他不知道。   漫长而残忍的十多分钟过去,主卧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声,戚爸抹一把嘴角,终于抬起头来:“你妈为了找你,在街上晕倒,差点被车撞死。”   “你要还有点良心,就去跟她道歉,以后少让她操心。”   “……好的,爸爸。”   对不起,爸爸。   戚余臣跟在爸爸的身后,埋头走进房间。   “宸宸,宸宸,过来让妈妈看看……”   区区两天不见,戚妈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来,眼眶深深陷入皮肉,让她的美丽不复存在,有点儿像起巫婆。   “身上怎么脏兮兮的,快去洗澡,衣服妈妈都洗好了,放在衣柜里……”   “吃饭了吗?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妈妈给你炒鸡蛋饭?”   她挣扎着要坐起来,被戚爸拦住。   “他吃了。”戚爸扶着她躺下,冷肃的面容有所缓和:“你好好躺着,别想那么多了。”   “好,吃了就好……”   戚妈妈精神不好,眼皮沉沉往下坠。   针对此次离家出走计划,她只是温柔地责备一句:“下次不可以这么任性,不要让爸爸妈妈这么担心……”   便陷入沉沉的睡眠。   她一睡去,室内气氛即刻冷凝。   戚爸一边给妻子盖被子,一边对儿子沉声道:“自己找个地方待着,别让我看到你。”   “……”   戚余臣听话地走出房间。   在即将要走出去,一脚踩在分界线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爸爸,你有没有看到……”   他的爸爸背对着他,看不到表情,背影伟岸又无情,被漆黑笼罩,显得模糊。   “有没有看到我放在烟灰缸下面的……”   “一张纸条……”   他坚持着问完。   而他的爸爸始终冷冷地沉默着。   于是他就明白了。   他的爸爸有看到的。   那张纸条。 第68章 事件管理者(12)   爸爸让他找个不碍眼的地方待着。   戚余臣走进储藏间。   长一米、宽约七十厘米的储藏间,不通风,没有光。   角落凌乱堆放着一些杂物,内里狭小而逼仄,空气浑浊,仿若监狱才有的禁闭室。   极致的黑暗里,看不清眉目,起初姜意眠很难想象戚余臣的内心世界。   他会伤心吗?难过?   是否失落于爸爸冷漠的态度,或因为妈妈突如其来的萧条而感到懊悔、歉疚?   说实话,无论多少岁的戚余臣,都像气球漂浮在人际社会边缘。   被欺负,被挑衅,被取笑,被老师指责惩罚。怎样都好。   他常常反应迟钝,没有情绪应对。   难免让人生疑:难道这一次会有什么不同?戚余臣这个人身上,真的可能存在某种激烈的心情吗?   ——直到‘啪嗒、啪嗒’微小的声音响起;   一滴滴温热的液体自头顶直直坠落,打湿猫的须毛。   姜意眠意识到,那是戚余臣眼泪。   他哭了。   ……不管怎么说,小朋友终究只是小朋友,遇到这种事情,伤心掉眼泪才算正常反应,吧?   相较之下,真正棘手的情况是,戚小朋友哭得无声无息,光眼泪稀里哗啦源源不断地掉下来   三分钟过去,他安静地哭;   五分钟过去,他安静地哭;   更长的十分钟逝去,他仍然持续安静地哭,很有哭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的气势。   猫毛被泪水打得湿淋淋,活像水里捞出来的落汤猫。   再怎么伤心难过,需要宣泄,哭到这个程度,也不太对劲吧?   姜意眠不得不出声:“喵。”   还好吗?   “喵。”   戚余臣?   “喵喵喵?”   可以听到我说话吗?   ……   猫言猫语完全得不到回应。   戚小朋友做事认真,从不一心二用。   以至于哭,都哭得一心一意,彻底隔绝外界,连心爱的小猫朋友都忘记搭理。   唔。   拦又拦不住,哄也没法哄。   猫猫没有其他办法,抖了抖毛,在黑漆漆的储藏间里转悠一圈。   意外发现一大袋未拆封的纸巾,她四肢并用、撕掉包装,成功咬住其中一包。   掉头回到戚余臣身边,用力扒拉裤腿:“喵喵。”   擦擦眼泪吧小朋友。   “喵。”   别哭了。   “喵喵,喵。”   纸巾已经准备好,就在你的脚下。   “喵喵喵,喵喵,喵。”   低头看看怎么样,戚小朋友,稍微看一看?   一连数声软软猫叫,很遗憾,没能获得戚小朋友的注意,反使储藏间的门被重重敲了两下。   门板嗡鸣,伴随着戚爸不近人情的威胁:“再让我听见一声猫叫,我今晚就宰了它炖汤!”   戚余臣的眼泪骤然停歇,他俯身抱起小猫。   一张水洗过似的面庞,眉梢眼角哭得潮红微肿。   长而卷曲的睫毛缀着水珠,连鼻尖、脸颊都带着些许浅淡的红颜色,像兔子。   像小兔子变作人样,下巴抵在猫的脑袋旁边,轻声呢喃:“好像做错了,小猫。”   两只眼睛如同打开的水龙头,脸上却没有多少表情,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不停地掉眼泪。   “我们……好像不应该回来的。”   说完这句,戚余臣指尖轻颤。   很快蔓延地身体其他地方,连带着低哑的声线也颤抖起来:“我……其实做过一个梦……梦里爸爸妈妈都在、哭……他们说,好辛苦……”   “因为要照顾我,他们过得……好……辛苦。已经……不想再……做我的爸爸妈妈、了。”   “家里有了一个妹妹,她好乖……爸爸妈妈变得……好高兴……好像她们本来就……应该……那么高兴……”   原来如此。   被噩梦警醒,认为自己是负担,是大人辛苦的源头,所以宁可离家出走?   可你为什么在发抖。   小猫摸了摸他的脸,他抖得更厉害了。   全身都在剧烈抖动,双腿不受控制地弯曲,脚底一斜。   额头扑通一下撞在墙上,整个人抽搐着滑下去,狠狠摔在地上。   哗啦哗啦,堆叠的杂物尽数落在身上。   声响嘈杂,引得戚爸又一声严厉斥责。   戚余臣被重物压着,不断挣扎。   姜意眠这才后知后觉,——他可能发病了。   ——他的心脏病,那颗定时炸弹,谁都没有料到它会在此刻猝不及防地炸开。   会死人吧?   应该需要急救……?   记忆残缺不全,并没有相关知识储备,姜意眠果断抓挠门扉,喵喵喵地喊叫。   储藏室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锁上。   从外面锁死,内部无法打开。   她大声地叫。   眼前的景象摇晃扭曲,戚余臣艰难地往前爬出一小段距离,用两条手臂圈住小猫,侧脸紧紧贴着她。   “不要叫……”   “妈妈在休息,小猫不可以叫,不可以……吵她。”   心脏好似被一圈圈绳索绞缠,呼吸愈来愈急促。   “妈妈……”   或许出现了幻觉,戚余臣微微抬起头,视线朝着灰暗的墙角,那里结了一层密密的网,豆大的蜘蛛来回爬行。   他泪眼朦胧,费力地咬着字问:“如果我……没有生病……妈妈会……高兴一点吗?”   “爸爸会……更喜欢我一点点……不会总是生气……吗?”   答案是,   不会。   姜意眠试验过许多次,观看许多种版本的人生。   事实证明父母也是普通人,普通人类普遍贪心。   当他病时,他的爸妈盼望他健康;   当他健康,他的妈妈开始为他的内向担忧发愁,而他的爸爸,则嫌弃他言行举止不够男子汉,不止一次勃然大怒,失望有这么一个‘女孩子气’的儿子。   又或许一切问题都出在戚余臣身上,删去爸爸、妈妈,甚至爸妈一起删除存在,都无济于事。   他好像天生有着这样的宿命。   他的存在便意味着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巨大的错误。   他永远都没法让人满意,又拼命地盼望让人满意。   所以总是如此痛苦。   总是走向毁灭。   “喵!”   小猫继续叫喊,外面传来戚爸不耐烦地警告:“戚余臣,管好你的猫!”   他不知道,他管不了了。   他快死了。   “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不住地叫。   “戚余臣!”   不住地斥责。   隐约能听见女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小猫的尾巴被捉住,转头,是戚余臣失去视觉般茫然摸索着,找她:“小猫……”   世界被黑暗充斥。   幻觉褪去,或新的幻觉与疼痛一齐袭来。   戚余臣双眼睁得大大,视线像碎掉的玻璃一般渐渐涣散,身体像脱水的鱼一样抽动。   “小猫……你觉得……他们……”   歪着脑袋,侧脸贴上冰凉的水泥地。他直直地看着她,晶莹的泪水一滴接一滴无声滚落。   他有努力试图把那句说完整:“你觉得……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他们……有……”   “没有……”   “他们有没有……后……”   “有没有后……悔……”   ……   后悔什么?   姜意眠不知道。   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因为他眼里的光慢慢熄灭,直到彻底失去意识,都没能说完。   *   也许应了‘母子连心’的说法。   戚余臣危在旦夕,幸好戚妈妈自梦魇中惊醒,不顾丈夫劝阻,连跑带摔地冲向储藏间,找到她奄奄一息的儿子。   抢救、求救、急救。   两个小时后,侥幸逃过一劫的戚余臣被推出急救室,医生一句:“再晚两分钟,可能就救不过来了。”   使戚妈妈泪如泉下,当场向戚爸提出离婚。   “我知道,你本来生意做得好好的,老板做得好好地,都怪我们娘俩拖累你了。”   “我是宸宸的妈妈,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放弃他,但孩子他爸,我可以放过你。”   “趁着那两间厂子还没卖掉,夫妻一场还来得及留点情分。”   “——我们离婚吧。”   原话便是如此。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容憔悴,唇色浅淡,丝丝缕缕稍嫌凌乱的碎发挂在耳稍,身形柔弱得好像风一吹就要倒下。   同时又那么坚定,目光灼灼。   戚爸不禁为之动容,一狠心,立刻将两间工厂地皮,连同进口机器,一共卖得三百六十八万,答应作为儿子治病的‘专款专项’,有生之年绝不挪用。   戚妈妈喜极而泣,离婚的事不了了之。   戚余臣转至C市,去做主治医师极力推荐的手术。   历经大半年的调养,手术幸运大成功。   医生说,不出意外的话,这场手术能够让他多活上十年。   “……十年吗?”   一向温婉可人的戚妈妈并没有露出笑容。   她就像命运桌上狂热的赌徒,非要自己的儿子长生不老、不死不灭,除此之外无论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她绝不肯满足。   半年后,为建设新时代新城市,A市大兴土木工程。   戚家转卖的两间工厂恰好位于计划的省内铁路附近,地价大幅上涨,陈家也因此一夜暴富,成为众人羡慕嫉妒的对象。   戚爸与机遇失之交臂,沮丧郁闷之下,不慎结交损友,一脚踏入真正的金钱赌博。   仿若无知无畏踩进泥沼的旅人,步步深入,步步沉沦。   除掉初入赌场赢的那笔小钱,此后他逢赌必输,逢输又赌。欠下的赌债犹如山顶往下滚雪球般以常人难以估量的速度越滚越大,终究变作一个遥不可及的天文数字。   ——如泥水淹过嘴唇,堪堪停在鼻腔。   直到此时,他已被逼至绝境,无路可走。   心中悲愤交加,不得已,才对妻子坦白自己一时昏头所犯下的大错。   做好准备她可能会哭泣,会争吵,会忍不住打骂甚至再一次提出离婚,远离他这个鲁莽失败的窝囊废。   可实际上,当他锤头声讨自己简直是个畜生时,他的妻子反而含泪拥抱他,以温暖的身躯贴住他,极为心疼地说:“辛苦你了。”   “辛……苦?”他苦笑:“你不怨恨我吗?我把家里的钱都输光了。”   妻子缓慢地摇头。   “一定是太辛苦了,才会不小心上当受骗。”   “对不起,孩子他爸。作为离你最近的人,我竟然一直没有发现你的压力有这么大,都是我不好,怪我太粗心了。”   她以柔滑的指腹轻轻抹去他眼角的泪,语气一如当年得的率真:“没有关系的,老公,过段日子我就出去找工作。我们家宸宸就快初中毕业,上高中,上大学,然后也可以工作赚钱。不论多少债,数字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全家人一起努力,总有一天可以还上的,对不对?”   她那么天真。   活脱脱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公主,被他精心娇养着,根本不了解高利贷的恐怖。   “不用担心,没有人会怪你的。”   她说:“大家难免都有犯错的时候,可你还是我们家的顶梁柱,绝对不可以倒下,也不能放弃,不然我和孩子要怎么办呢?”   “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再难也会过去的,我们好好过吧。”   戚妈妈一遍遍善解人意地说着,劝着,哄着,安慰着也激励着。   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今年初三的戚余臣低头亲了亲小猫的耳稍,眸光淡淡。   回到房间,他破天荒地没有复习,而是抱着她问:“小猫,你有爸爸吗?”   有还是没有呢?   姜意眠也不清楚,含糊地吐出一个字:“喵。”   窗外正值寒冬腊月,冷风呜呜拍打玻璃,光秃秃的树枝不住摇摆。   戚余臣喜欢画画。   她安静地伏在肩头,看着他莹白似玉的双手,压住纸,握住铅笔,一笔一笔勾勒出诡谲而妖冶的景物轮廓。   画里,风、路灯、树、行人,万物皆像癫狂热情的怪物,在扭曲的旋涡里奋力挣扎,嘶吼,狂笑着下陷;   画外,浅淡的光亮铺在眉目上,戚余臣侧脸线条干净优美,只是头发有些长了,浑身散发着稍稍阴郁的气息,好像另一幅压抑沉默的画。   许久之后,他画完那副画,剪成碎片丢进垃圾桶。   而后说了一句:“看来我快要没有爸爸了。”   可能是叹息。   也可能仅仅平淡的陈述句。   他越长越大,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少,心思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好猜测。   不过他说的没错。   当晚深夜,戚爸独自离去,从此他的生活里只剩下妈妈与小猫。   妈妈没有工作。   她照旧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仍然有钱买菜做饭,偶尔也买新的衣服,新的鞋,鼓励儿子积极参加补习。   周遭不是没有人怀疑过这家人的经济来源。   转眼又两年,戚余臣读高二那年,戚爸老家的亲朋好友终于打听到这对母子的下落,千里迢迢、气势汹汹地赶来,讨债。   “你老公他妈根本就是个骗子,混蛋,死老赖!骗我们说有什么好项目、赚大钱,谁晓得拿了我们好几百万,这么多年跑得人影都不见一个!!”   “还钱!”   “你是他娘们儿,我管你离没离呢,反正我就认准你,你必须给咱们还钱!”   戚妈妈一脸茫然不知情的模样,好声好气安抚他们,招待他们坐下。   转头却因时轻时重的忧郁症上吊自杀,只留下两封信。   一封给父老乡亲,自称对戚爸的所作所为全然不知,但也深感愧疚不安,没脸面对他们,便取来银行所有存款,能填多少填多少,只求他们看着她有补偿的心的份上,将心比心,不要过分为难她失去双亲、无依无靠的孩子。   第二封给戚余臣。   明面上叮嘱他不要伤心,好好学习才是主要任务。   实则暗暗提及,储藏间里有一台坏掉的电视机,里头装着一些钱,应该足够供他独自生活到大学毕业。   届时前往B市,寻找一位姓梁的叔叔,他会帮助他尽快处理掉这套房子,助他改名换姓,付掉首付,在城市里有一个崭新的、干干净净的开始。   落款:会在天上保护你的妈妈。   当妈的一生处心积虑,只为自己的儿子谋求生机。   这是理由应当的事情吗?   过犹不及?   抑或值得敬佩、应该唏嘘,不好评价?   总而言之,戚余臣没有照做。   他将藏在电视机里的十五万还给债主,房屋也抵押。   债主们的确看在他没爸没妈,成绩好,以后有希望替爸妈还钱的份上,准许他在这间房里住到高中弄毕业。   就这样。   十七岁那年,诸多人事来来往往,戚余臣似乎失去了所有。   又似乎原本就没有得到过任何东西。   身边仅余下最后一只猫。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副本总是让我作话话痨的力气都没有。疲惫。   码字的时候听的bgm是:that inferior feeling,有兴趣的姐妹可以试试,包疲惫。 第69章 事件管理者(13)   那年暑假,刘东的爸妈到底没逃开离婚的结局。   领离婚证那天,两个大人。   她怨他做事不分轻重,在外面养个女人过过瘾得了,脑子进水才整个见不得光的龌龊孩子;   他恨她恬不知耻顶个大肚子,怀着别人的种竟有脸指手画脚,实在荡!妇。   “怎么的?”刘东他妈不服气:“许你要孩子不许我?敢情你养女人光宗耀祖,我这六年男人不着家,都快醉死在别人窝里了,找个下家就叫荡?”   “你、你、你这个——”   刘东他爸生得笨嘴,一激动就结巴,咬碎牙齿只一句:“泼妇!懒得跟你说!”   刘妈不依不饶:“我偏要说!姓刘的,你跟我离,离就离,你儿子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他也是你儿子!”   “姓刘的我可告诉你,你要想丢了儿子高高兴兴去养那小杂种,我天天上你家,上你爸妈家闹去。闹得你们没得饭吃没得觉睡,祖上坟都给你揭咯,看你那好日子过不过的下去!”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   刘爸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你还要不要脸啊?”   “我不要,有本事你别要,你爹妈也别要!”   “那、那你肚子里这个怎么说?你不也丢了东子,去养别人的小畜生?凭什么闹我家?”   刘妈冷笑:“你管我肚子里是人是鬼究竟生个什么玩意儿,反正他有他爸养。你有种也顾好你儿子。要么儿子领走,要么两套房子归我,一月八百,我娘俩就算跟你断干净,以后是死是活都碍不着你。”   “你就是想要、要钱!”   “要钱怎么了?你当你那外地来的小老婆不要钱?要不为着钱,她一二十岁小姑娘跟着你图什么?图你三十八岁有情绪?还是图你床上那点丢人的破本事?”   “杨春芬!!!”   “哎呀急眼了还,大人了大人了,大家都来看看,都要离婚了这还打女人呢!”   ……   夫妻夫妻,至近至亲夫妻。   一个林里的鸟,彼此挨得过分近了,假如不能心平气和地拆伙,似乎连散,都散得格外难看些。   两人争来争去,谁都不肯比对方多担一个担子,不肯多吃一个亏,故而最终结果是:夫妻俩按月付生活费,学费另算、平摊,孩子转学去跟奶奶生活。   临走前,刘东来找过一次戚余臣。   “对不起啊,那天我回家,还没进去就被我爸埋伏,挨了一顿揍。   “我说有同学在公园等我,他非不信,说我骗人,拿起扫把还想抽我。然后我老妈回来,说他在外面养小老婆还敢打我,气得跟他对打!   “他们打得挺认真,我想趁机逃跑,结果被我妈发现——   “他俩又开始连手打我,哎。”   盛夏的午后,两个毛头小子并排坐在台阶,脚下几条黏糊糊融化的糖痕,黑压压一伙儿蚂蚁爬来爬去。   “其实你也没那么怪。就是笨了点。”   刘东忽然道:“本来我想着,老爸老妈离不离婚,下个学期我都要跟你交朋友,当兄弟。——当然了,我肯定做你大哥,你当我小弟。我们结拜兄弟,我罩着你,以后肯定没人敢笑话你。”   “但今天我就得去奶奶家,没办法,做不了大哥了。”   戚余臣没有说话。   他也快要去做手术,妈妈为此久违地心情明媚,做家务时常常像百灵鸟一样哼起婉转动听的歌谣。   可他对一切都失去兴趣,都无所谓了。   好像被逼着在跑道上一圈一圈又一圈地跑,他慢慢跑不动,疲倦犯困,想要停下来,又不知道该怎样真正地停下。   两个孩子相对无言,沉默地看着夕阳缓缓落下地平线。   夜幕降临,刘东一个激灵蹦起来。   “天黑了,我奶该来接我了!”   “这个送你。”他从短裤侧袋里掏出一块崭新的儿童手表,两只眼睛低下去,盯着看:“我一直想要这个新款的宠物表,我老爸今早买了两块。”   他一块。   给他没出生的弟弟一块。   他今晚离开,老爸今早才肯去买。   要问什么心情的话。   该怎么形容呢?   压根没有办法形容嘛。   这种回答会让你感到意外吗?   就算毛没长齐的小孩原来也有那么复杂的情感。   原来小孩不代表傻子,小孩能感受到那么多,接收到那么多,伤心痛苦那么多。   “——之前很想要来着。”   做梦都想要。   “可是今天突然又不想要了,搞不好我也是个奇怪的家伙?难怪差点跟你结拜兄弟。”   硬生生把手表塞进对方手里,刘东很大人地耸耸肩膀:“你自己努力交朋友,努力长成大人吧。谁让小孩子说什么都没用,根本没有人听我们说话。可能长大会好一点?”   会吗?   “再见!”   挥手道别,刘东转身跑进漫漫黑夜,没有回头。   *   刘东走之前祝戚余臣早日交到好朋友,很遗憾,没有实现。   戚余臣始终没有朋友。   小学没有,初中没有,高中更不可能有。   在绝大多数邻居、熟人印象里,正是2007年得暑假过后,戚家的那个孩子迅速跌下‘别人家的孩子’的神坛。   成绩一如既往地好有什么用?   他实在太没礼貌了!   应该说反应迟缓?还是爱答不理?   总之不像过去,好歹遇着人,晓得客客气气喊叔叔阿姨。   如今成天低着头,抱个猫,睁眼瞎似的嗖一下从你面前走过去,眼皮儿都不带抬。   学校里亦是如此。   上课注意力不集中,被点名也不吱声,不回答问题。   批评他,斥责他,让他罚站,他照做不误。   然而不答应,不争辩,也不改正态度。   能使的招数最使尽,老师们没了辙,纷纷找家长谈话:“这孩子……可能正处在叛逆期,有封闭自我的趋势?当家长的必须好好关注、多多沟通才行呀。”   家长试了。   徒劳无功。   不过在同学们看来,怪物永远怪物,只不过怪得变本加厉些而已。   ——好像突然变了性子。戚余臣不再随意答应他们的要求,不理会他们提出的问题。   不与任何人交谈,也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无论你出于好意、恶意。他差不多类似一潭发臭死水,你尽管往里头扔石子、玻璃或花朵好了,水面绝不会起一丝波澜,不会有回应。   “你们有没有觉得他这人阴森森的?。”   大家这么说着,补充道:“身上还有一股怪味,超难闻。”   尤其是戚家爸妈去世后,浪漫城终年雨水不断。   就算天天晒被子,等戚余臣放学回家,也只能收到一床阴冷被褥。   衣服、鞋子同样如此。   家里仿佛偷偷住进一只潮湿怪物,到处爬动。   因此他的身上也隐隐散发出那种气味。   发霉的食物。   堆砌的垃圾。   好似整个人都在不可避免地日渐腐朽。   ——以上,都是戚余臣在外面的改变,外人的评价。   至于在家……   周六晚上,七点半差一分钟,生物钟响起。   姜意眠老练跑进厨房,一分钟后,浴室门推开,十七岁的戚余臣果然准时走出来。   “眠眠?”   “眠眠,又躲到哪里去呢?”   姜意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到处寻找。   煞有介事。   无比认真的,那种,找。   不知道有什么误解,戚大朋友迷之认定她喜欢玩这种躲猫猫游戏。   明知道她就在这里,还要大费周章地找遍各个角落,然后才——   “找到了,原来在这里。”   恍然的语气,尾音稍稍抬起,仔细看表情,还有点儿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种程度的表演,简直足以列入人类迷惑性为。   “好了,不玩了。”戚余臣站在冰箱下方,张开双手:“该去洗澡了。”   姜意眠站在冰箱上,居高临下:“喵。”   “又不洗吗?”   他稍稍皱眉,神色间依稀有着妈妈的影子,几分可怜的愁色:“偶尔也需要洗一次吧?”   “喵喵喵喵喵喵喵。”   不,猫不需要洗澡。   拥有人类意识的将隔音,不太喜欢舔毛,自认非常注重个人——个猫——卫生,经常洗澡。   只是没有当着人类的面而已。   小猫尾巴一下一下甩在冰箱盖上,戚余臣猫语交流无障碍,微微偏头,哄小孩似的温和:“多少也让我看到一次,才能证明你没有说谎,对不对?”   “……”   所以为什么一定要执着洗澡问题,活像把猫当做不肯洗漱的小孩。   但一只白猫干不干净,难道不是一眼就能看到的事实吗?   姜意眠理解不能,淡漠地转过身,不给他眼神。   “眠眠生气了吗?”   没有。冷战。   “用一块小饼干可以哄好吗?”   不可以。   这也太少。   “再一瓶牛奶?”   ……   …………   ………………   牛奶非常好。   可惜你得少胡乱花钱,依靠各种奖学金、助学金生活的未成年人类。   毛绒绒的小尾巴不自觉摇晃,猫按耐住贪嘴的本能,成功抵御诱惑。   戚余臣伸手轻轻戳一下。   小白团子安稳不动如山。   看来必须使用杀手锏了:“肉松饼也不想要吗?”   姜意眠:!   戚妈妈绝笔信中提过的‘梁叔叔’,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经常寄零食、衣物、以及各种学习用品过来,戚余臣不收,基本原样寄回。   唯独两个月前的肉松饼,他破例留下,说是味道太重,偶尔、偶尔才肯让她尝一个。   食物面前无深仇,小猫慢吞吞转过圆眼睛,抬起小爪子,拍拍身旁的空地儿,意思是:食物,放这。   “贪吃的小猫。”   一块小饼干、一瓶温牛奶、一个肉松小饼。   所有零食依言上交,揉了揉猫脑袋,结束这场每周六必上演的‘人猫大战’,戚余臣拿了衣服,独自去洗澡。   这就对了。   他一走,阳台外立刻响起极其响亮的猫叫:“喵呜!!!”   姜意眠做猫不及格,至今听不懂真正的猫言猫语。   不过经历长期磨合,本小区区老大猫——胖橘猫的声音,她认得。   加上它三天两头跑来嚷,她差不多能猜到那叫声代表着:小崽子,出来玩啊!   “喵喵喵呜!!”   来玩老鼠啊!   胖猫吼完,接上一串奶声奶气地叫:“喵呜~喵呜~喵呜~”   都是它生的崽,一窝八只,个个花色斑斓。   大抵教亲生崽子如何做好一只猫的过程中,不小心又想起当年那只好看归好看,能力却如同废柴的小白猫。   这段日子胖猫有事没事便在隔壁阳台叫唤,坚定不移地想揪姜意眠出来,作为‘重点训练生’加入它完美的小猫教育计划。   姜意眠当然选择拒绝。   不是她推辞,而是她真不适合学习抓老鼠的一百零一种方式。   “喵呜喵呜喵喵喵喵喵!!”   大意在嫌弃她好逸恶劳、不求上进、不务正业、贪图享乐活像一只软饭猫。   表达一番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心后,胖猫领着孩子们气呼呼地走掉。   竟然辜负猫女士的好心   姜意眠一边啃零食,一边默默抱歉。   要怪,只能怪人类食物太香。   实在太太太香。   解决完香香的美味佳肴,恰好家里的未成年洗完澡。   浴室门缝漫溢出一大片迷离水雾,这些年戚小朋友飞速变成大朋友,身形高而瘦削,已初具成年后的轮廓。   皮肤依旧雪白。   长开了的眉眼纤细而昳丽,鼻梁挺直,唇形似花瓣。   头发渐渐长了,颜色深而柔顺,随意地披在肩后,悄然模糊掉社会定义上的男女,仅仅余下油画般的美感。   糜烂。   又脆弱虚无。   “下来吗?”   其实伸手就可以抓到猫,可戚余臣没有那样做过。   他一次次被动地站在低处,摊开手心,抬眸望着她,等她决定要不要下来的时候,眼睛深处好像生着一片安静孤寂的海。   海潮一起一伏,眼睫一掀一落。仿佛永远都是那个被关在储藏间里的小孩,无声掉着眼泪,低声哀求:看看我吧,陪陪我。   请不要丢下我,不要讨厌我,求求你。   姜意眠起身下跳,准准地降落在手心,随即措手不及地,被他搭在肩上的热毛巾糊了一脸。   “不肯洗澡,脸要擦干净才行啊……”   一声含着些许笑意的感叹。   脑袋被兜住,一张猫脸被揉来揉去,令姜意眠不禁心生疑惑:或许,可能,应该,她……又中计了吗?   关于戚余臣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用的美丽的脸蛋使苦肉计。   始终没有头绪。   她麻木认命。   好不容易擦完脸,戚余臣轻轻咦一声:“耳朵上怎么有脏东西?”   说着便要去摸。   这招用过了,一巴掌拍掉人类不安分的手,她眼里满是戒备,绝不上第二次当。   小猫被激怒的时候总是显得肢体语言更丰富,情绪表情更生动。   也就更像……人。   “好,不摸耳朵。”   戚余臣收回手,骤然拉进距离,要亲。   “喵!”   软毛炸开蓬蓬的一大团,小猫双手推脸,坚决不让人类的妄想得逞。   戚余臣唇角抿着,哑声笑:“好好,也不亲。”   姜意眠:冷漠.jpg   上周六你也这么说。   戚小朋友大概长成一个不太有安全感的大朋友,动辄喜欢亲亲抱抱,时时刻刻离不得小猫。   白天上课要陪,夜里睡觉要陪。   连晚饭后做作业、画画都要猫陪,以至于家里书桌上都放着自制小猫窝。   久而久之,无需言语。   戚余臣往桌前一坐,姜意眠走到猫窝里,面对他躺下,可能也算一种奇妙默契。   台灯调转方向,小猫卧在阴影里,眼睛一眨一眨,看着宣纸、颜料、毛笔一一摆上桌。   今天要画画啊……   姜意眠不是很懂画,做不到客观评价画的艺术价值。   不过她能看明白颜色、形状、画作背后的情绪。   戚余臣的画浓墨重彩,常常将原本纯粹的颜料怪异混合在一起,变得又脏又暗沉。   取景往往是破裂的、危险的、已摇摇欲坠濒临坍塌的建筑物。   画里鲜少出现人或其他有意识存在的动物。   假如出现,必定是线条扭曲、外形走样,犹如无数绳索缠绕成的生物,往往呈现疲惫、忧郁,处于一副呆滞空洞的模样。   这是他的真实情感吗?   戚余臣这个人确实矛盾。   光看外表,阴郁颓废;   家里表现,平和、温柔,有心情逗猫。   回到画作,又疲惫又诡谲,内心深处压抑着强烈的破坏欲。   到底哪个才是他。   到底各个版本里微妙的差别,他们都是他……是一个人经历不同事件下的多样化存在……   或他们都不是他……   你的人生中只要稍稍更改一件事,你便不再是你……已经不完全是你……   唔。   好困。   眼皮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姜意眠不知不觉睡着。   纸上沙沙作响的笔尖一顿,戚余臣放下笔,单手托着下巴,静静望着睡去的小猫。   八年过去,她没有长大。   喜欢食用人类食物,能开门,会开灯,有时候还趴在肩上看他的课本,看电视。   小猫人性化过头。   只是越来越嗜睡。   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她的生命有没有尽头,她什么时候会离开?   他刻意不去想这些问题,只想这样看着她。   尖尖下垂的耳朵,圆滚滚的脸。   眼睛活像两颗葡萄,肉垫粉粉软软。   看着看着,他忍不住放下双手,侧脸轻轻挨近她的身体,细细聆听心脏跳动的声音,才能确定,她还活着,她就在这里,在他的身边。   光晕绚烂刺目。   漆黑的头发铺盖下来,不经意卷缠几缕白色猫毛。   他们本该这样密不可分地、长长久久依偎下去。   平淡又满足地生活下去。   直到下个周一,陈谈转学来到浪漫港高级中学。 第70章 事件管理者(14)   “咳咳,同学们听一下。”   早自习上到一半,班主任进门宣布两个消息。   “有关上周的期中考试,各科标准答案出来了,班长待会儿把正确答案贴在后面墙壁上,方便大家估分。”   “班级和段里排名大概下周会出,老样子。不管考得怎么样,过去的已经过去,接下来重要的是认真听试卷解析,搞清楚知识点,争取下次不要在同一个题目上犯错。”   “呃,然后第二件事,我们班今天开始有一个新同学的加入。陈同学,你自己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同学们鼓掌欢迎一下。”   一阵散碎的拍手声,新同学上前一步,“大家好,我叫陈谈,来自B市。”   好像说到什么有趣的话,他的自我介绍惹得同学们哈哈大笑,使得教室内大清早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   戚余臣对此混不在意。   他更关心别的事。   班长的座位位于左前方,他稍稍抬起头,便能望见班长手上一叠标准试卷答案,前几个选项跟他的答案对得上。   近年来浪漫港经济发展,教育问题得到普遍重视。形形色色的补习班如破春竹笋一般涌现,随之而来学区房,私立学校,全寄宿学校等概念的兴起,家长越来越趋向花钱找关系,去大城市择名校入学。   为了留住本土好苗子,浪漫港高级中学的奖励制度十分完善,大大小小的考试,段里前二十名都能得到校方奖励。   第一名大约五百块钱。   以往的第一都是戚余臣。   完全没有想过失利的可能,成绩尚未下来,他便默默计算起手头剩下的钱与接下来的开销:家里米面主食储备不多,冬天热水开销大,眠眠爱喝的牛奶也濒临告罄……   想得太入神,没有特别注意下课铃声。   然而铃声响毕,一双手忽然撑在他的课桌两边。   一张放大的脸,不经同意地闯入视线。   “你好啊,戚余臣,还记得我吗?——陈谈。”   对方生着一对吊梢眼,单眼皮。俯身说话的时候,衣服夹层中掉出一截耀眼的金色项链,粗细有半个小拇指的宽度。   项链有些眼熟。   戚余臣记忆里好像见过这种东西,但要去想,又记得不太真切。   既然不记得,应该不太重要吧。   收回眼神,他没有说话,沉默地翻开英语课本。   下节课要用。   “不记得我了吗?小学的时候,市少年宫?我以前不小心推了你一下来着,就是那个让你心脏病发住院动手术的陈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陈谈似乎十分执着这个问题,追问不放。   身旁有人好心劝:“算了吧,转学生,他不可能回答你的。”   陈谈皱眉:“他哑巴?还是聋子?”   “那倒没有,他出了名的臭脸而已。”那人笑嘻嘻地转着笔,“别说你一个新来的,就连我们班主任、教导主任、校长站到他面前,他照样不带理的。牛逼得很。要不是成绩好,估计早被记过开除了。”   陈谈不动声色地看戚余臣一眼,“他一直都这样,不跟任何人说话?难道他在班里就没有聊得来的朋友?”   “哈,别说班里没有,学校里没有。只怕你把整个浪漫城翻过来,也没有他看得上,又能忍他一身臭味的人吧?”   当着戚余臣的面,他们肆无忌惮地谈论,不少人跟着起哄:“你可别说,冬天开空调,班里真的越来越臭,害得我都喘不过气儿,早晚给憋死!”   “转学生,有空理他,还不如跟我们说说你为什么想不开,要从大城市转到我们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这都高二了,不影响高考吗?”   没有朋友。   这就有意思了。   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隐蔽处,陈谈阴冷一笑,旋即应声:“行啊,聊聊呗,我还不知道这儿有什么好玩的呢。”   “好玩的,那可少得很。”   男同学们聊得热火朝天,戚余臣很快把这件事、这号人物忘之脑后。   可陈谈没有。   明明收到许多人的劝说告诫,他雷打不动,照常有事没事跑到戚余臣面前晃悠,找各种理由跟他搭话。——虽然人家根本没有理他就是了。   他坚持不懈地刷存在感,一开始大家都以为他以前认识戚余臣,曾是戚余臣的朋友,看不过戚余臣如今的孤僻受排挤,才努力地想要打动他。   甚至有人调侃,要不是陈谈性别男,取向女。转学短短半个月连泡两个小学妹,他简直要以为陈谈喜欢戚余臣呢。   流言蜚语持续到某一天,一个与陈谈关系不错的男生不晓得怎么打听来的消息,搭着他的肩膀问:“陈谈,你爸爸是不是也叫陈潭?那个潭水的潭。我听说你爸以前跟着戚余臣他爸干货,后来买了他爸的工厂,走狗屎运发的财。他家给他治病负债破产,反而你家发了,你一下成富二代。这事是真的不?”   ——小道消息,说说而已。   陈谈这人平时挺大方,动不动请客,家里各种新版游戏机随便借着玩,玩坏也无所谓。   因此他人缘非常好,迅速交上一大批跟前跟后、无所不为的好兄弟。   谁也没有料到他会在这么小的事儿上发火。   “谁说的?”   对方话音刚落,陈谈脸色骤变,活像浪漫港这公认的让人捉摸不透的天气。   上一秒还晴空万里,这秒钟暴风雷雨交加,还反手将手里的圆珠笔甩在说话人的脸上。   “谁说的?我问你,他妈,听,谁,说,的?!!”   他身上散发着浓浓的怒气,一副想打人的气势。   事实上,那天放学,他确实带着他的兄弟们把说话的人打了一顿。   那之后他也不再徒劳地向戚余臣搭话,而是使用各种手段,乐此不疲地找让麻烦,让他当众出糗。   于是同学们恍然大悟。   原来陈谈非但不是戚余臣的朋友,还非常厌恶他。   *   又一个美好的周六上午,姜意眠正打算潜入校长室。   潜入校长室的计划酝酿许久,之前因为某位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大朋友,不知不觉拖延至今。   不过三天前,动力成疑的陈谈公开对戚余臣表露出强烈的憎恶。   接连策划一系列恶作剧不提,还以‘方便请教问题,提高学习成绩’为由,申请成为他的同桌。   戚余臣并非迟钝到察觉不到恶意。   即便不知道这恶意从何而来,有什么必要。   他不想深究,也没有挣扎反抗的心情与力气。   反正只是找个乐子吧。   发现没有乐子就会离开吧。   怎样都无所谓。   他对自己很无所谓,只担心小猫。   ——眠眠。   当初要给小猫取名的时候,心里莫名浮现这个名字。   眠眠,眠眠。   每当唇齿念及这个昵称,心里仿佛绵软的豆腐,被轻轻一碰,便倒塌一片,不成形状。   他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丢掉。只有小猫。   只有小猫绝对不可以受到伤害。   所以在具有一定风险的情况下,戚余臣宁可舍弃小猫的陪伴,独自面对白天学校里无所不为的冷嘲热讽,欺压,侮辱,以及空荡的抽屉。首要保障她的安全。   因此,姜意眠拥有大量的自由活动时间,逮住机会实施计划。   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点观察,秃头校长有着周六上午提早下班的习惯,办公室备用钥匙藏在门口拐角的第二个花盆里。   埋得不深,抚开一层粒土就能看到。   咬住钥匙,瞄准,跳跃,插进锁孔。   接着后退,冲刺,身体挂在钥匙上,用力蹬腿。   卡——,锁开了。   故伎重施,小猫挂在门把手上扑腾。   吱呀——,门也开了。   计划通(√)   成功进入校长办公室,姜意眠首先找到历届学生的毕业档案。   上一个相同地点的副本主角,姜同学,于2001年入学,03年年初死亡,正常毕业时间为03年。   那一年的毕业生资料里没有她,可以理解。   毕竟她在毕业前死亡,属非正常情况。   可入学资料里也没有她,这说不过去吧?   姜意眠又试着翻找,发觉不仅姜同学,连同本该与她同届的杀人凶手,季子白,同样没有在学校留下任何资料记录。   怎么回事?   说明什么?   难道他们从未存在过?   但听刘东所说过的公园弃尸案,系列杀人案理当存在,将爱国的死亡事件也是真实的。   她亲眼见过专案组的小六,本校特殊班制度犹存……   什么都没变,唯独与这个副本核心人物有关的部分,消失得干干净净……   出现这种情况,姜意眠觉得大致有两种解释:   第一,所有副本类似真实存在的平行世界,游戏具有制裁一切的能力,可以篡改记忆,抹去玩家存在。   这个猜测存在一个难解之谜,为什么费这份力气抹杀存在感?   为着圆逻辑?   避免玩家游戏的信息泄露?   第二,副本本质为游戏中的假世界,仅仅作为独立的游戏背景登场。   当玩家进入副本,世界运转;   玩家离开副本,世界停滞,没有其他存在可以代替空出来的玩家位,因此自动删除相关数据,简单粗暴。   前者太强大,姜意眠偏向后者。   也就是说,可能整个游戏都不涉及实体世界。   比起身体,她的思维意识被困在游戏的可能性更大。   一般认为人的思维意识存在于大脑之中,头脑又是人体结构中最为敏感的器官,有关操作稍有不慎便会导致严重的后遗症。   这样说起来,她失去记忆的原因也……   细节说得通。   可惜证据不足,有待进一步求证。   本想抽空去一趟当年姜同学所在的特殊班、班主任办公室,不料广播里叮叮当当铃声响起,一看时钟,竟然到放学时间。   剩余调查暂时搁浅,左右校长办公室里从不存放贵重物品,没有监控。   任他们想破脑袋,都不可能想到,是一只猫开门跑进来乱翻东西。   姜意眠索性丢着犯罪现场,推开窗户,飞檐走壁,准备去接大朋友放学。   戚余臣的教室坐落一楼。   跳上教室外围的矮墙墩,这个位置刚好能够看到教室里,打打闹闹快乐放学的一群人。   戚余臣的位置在最后一排,是……空的?   连书包都不在,他已经走了?   不对。   近来姜意眠都在这里等他放学,他是知道的。   无论发生什么,再急迫,他都不可能丢下她自顾自地回去。   而且仔细一看,他身旁的座位也是空的。   难道他和陈谈在一起?   那可大事不妙。   姜意眠沿着墙墩,相当于绕着整个学校外围走了一圈,最后果然在后操场废弃的体育馆旁边发现要找的人。——有陈谈,也有戚余臣。   一放学,陈谈自称有话要说,强行拉走戚余臣。   当下,他的三个兄弟们负责围堵着戚余臣,他自己一脚踩在石阶上,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斜着嘴巴说话:“大家都说我爸买了你爸的厂,运气好才发家。”   “听说当初我爸卖厂子那会儿,你爸到处醉死酒里,装疯卖傻,还怀疑我爸故意算计他?戚余臣,该不会你也这么想吧?以为我家真得靠着你家才能发财?”   戚余臣没有说话。   在陈谈看来,沉默即为默认。   “少他妈给我自以为是!”   他狠狠往地上吐一口唾沫,脸色狠厉,“不少人问我,我跟我爸为什么用一个名字,不怕叫混吗?我以前搞不懂,也问我爸,为什么我们要用同一个名字,按理来说不是要避讳吗?结果你知道我爸说什么不?”   “我爸说,没什么可忌讳的。他给我起这个名字,就是希望我这个儿子以后能跟他一样!你是不是想知道怎么一个样?”   看得出来他颇为洋洋得意,自问自答道:“我爸过去当你爸的工人,你爸踩在我爸头上;你妈靠男人,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衣服、化妆品、进口香水,样样用的好,也踩我妈头上。你就更不用说。不就是成绩好点儿,会些小提琴什么乱七八糟的破玩意儿,生个病都好像高人一等?呵。”   “不过班主任有句话说得好,过去的就过去了。这年头你爸指不定道死在哪个角落,你妈据说也死得挺难看,上吊哦?反正我爸算翻身踩在你爸头上,现在该轮到我了,戚余臣。”   他狰狞地笑起来,手指玩命戳着戚余臣的肩膀,一字一顿道:“该,轮,到,我,踩,你,了。”   虽然版本不同,年龄不同。   陈谈欺负人的手段好似没变,始终喜欢揪衣领、怼脸、放狠话三件套。   姜意眠犹豫着要不要出声拉一下注意力。   戚余臣却心灵感应般的侧目,视线相交,对她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不准她冒险。   “我她妈的跟你说话呢,死垃圾你看哪?!”   再三被忽视,陈谈气得用手背拍打戚余臣的脸。   他循着方向看过去,小猫躲得及时,只剩一堵空白的墙。   墙有什么好看?活该有个神经病的妈,儿子也神经病!   陈谈继续推搡戚余臣。   姜意眠小心探出耳朵,慢慢露出一半的眼睛。脑袋急速转动。   对方人多势众,而她,一只猫。   一只八年不长个儿的究极小奶猫,请问,该如何英雄救美?并且保证他们都能够全身而退?   单凭一只猫肯定做不到。   ……   这时,姜意眠的脑海里,不禁又一次浮现天才般的主意:一只猫阻止不了罪恶,好多猫行不行?   试试才知道。   她立马原路返回小区。   天气晴朗的一天,今天的胖猫也是一个勤劳的妈妈,正带领着自己的8个崽崽练习抓老鼠的101种方式。   冷不丁面前杀出一团白云似的小白猫,上来就,“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猫老大,有空吗,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胖猫好开心,好兴奋!   不争气的小白猫终于醒悟了!!   她终于从人类狡诈阴险虚伪的牢笼中走出来了!好感动哇!   “喵喵喵?”   它大声问:想学抓老鼠??   不,不是抓老鼠。   “喵喵喵喵,喵喵。”   应该算……声张正义,猫猫救美。   “喵喵喵喵喵喵呜喵喵喵喵喵?”   *******老鼠******?   胖猫的回答解读失败。   “喵喵喵,喵。”   不抓老鼠,抓人。   “喵喵喵喵呜呜?”   ***老鼠*****?   “……”   一晃多年过去,姜意眠终究没能学会猫语,胖猫也终究听不懂半吊子的猫语。   俩猫面对面喵了半天,一个热血沸腾沉迷抓老鼠,一个叽里呱啦不晓得说些什么。小奶猫们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跟着快乐地喵喵喵起来。   算了叭,老鼠就老鼠。   姜意眠深沉叹气,往前走两步,回头看胖猫:“喵。”   胖猫跟上去。她又走两步,又回头:“喵。”   这招胖猫当年用过,它理解过来,吩咐崽子们排队回窝里呆着,自个儿奋力跟上,一路上还东吆西喝:老东西、小崽子们快来瞧瞧!经过我的不懈努力,咱们小区里最废材的小白总算崛起了!现在我们正在去抓老鼠的路上,大家有空没空都可以过来围观一下!让我们一起快乐的抓老鼠吧!!!抓遍可恶的老鼠,让这个世界永远没有老鼠!!   不得不感叹,胖猫的猫缘,简直好到恐怖。   当姜意眠再次跳上矮墙墩时,身后浩浩荡荡一大群猫整齐排列。以至于亲眼目睹这一幕的人类纷纷恐慌,什么情况,动物集体搬家?该不会要地震??   猫猫们则是茫然四顾,老鼠在哪?什么时候开始抓老鼠?抓多少只老鼠?老鼠准备怎么吃?我们有份吗?见者有份还是怎么个分法??   光天化日之下,数十双猫眼,眼睁睁领头的小白猫毫无震慑力、软软喵了一声,旋即可可爱爱地朝着人类男性冲了过去——   他们纳闷儿了。   那是老鼠吗?老鼠?   辣么大个的两脚兽好吗?整整四个!!   这小猫到底认不认识老鼠?谁教的?现在该怎么办?我们是谁?我们在哪儿?我们要干什么?   ……   胖猫老脸一红。   心里暗骂邪恶的人类圈养猫猫不怀好意,果然害得小猫敌我不分,人鼠不辨,傻得冒泡!!   可明面上它是社区老大,关照小猫是它的责任!   因此铿锵有力的喵呜一声!   说老鼠就是老鼠,老东西小崽子们,给我上!!   喊完口号,胖猫以一团灵活的肉的姿态,猛跳下去。   其他猫面面相觑,抖抖耳朵甩甩尾巴,跟着跳——   冲哇,聚众抓老鼠啦!!!   抓老鼠就是世界上最最最快乐的事情啦!!!   *   一场血腥残酷的人猫,大战过程不做赘述。   简单交代一下战争结果:   猫猫们全员无伤亡。   人类男性破皮流血,被刮花脸,追着大大小小横空出世的野猫跑了整整两条街,最终精疲力竭地倒下,惨不忍睹。   腿短的小猫咪当然不用跑步。   眼见后面渐渐没了人影,戚余臣放慢脚步。   小猫咪从他的卫衣帽子里钻出脑袋,扒拉着肩膀往上爬。   “喵喵。”   姜意眠问,还好吗?   她力气太小,半挂在肩上,爬不上去。   戚余臣伸手托了他一把,但不作声。   “喵喵喵。”   戚余臣?   小猫用肉垫摸摸他的下巴,咦,真的不理她诶?   “喵喵?”   生气了?   是的,生气了。   除一句情绪不明的‘你答应过我不在陈谈面前出现’之外,回家的路上,对方几乎没有理过她。   “喵喵喵。”   姜意眠试图解释,可这是特殊情况。   偏戚余臣静默无声,菱角起伏分明的唇瓣浅浅抿住,一副遭受欺骗,沉郁又颓废的模样,说什么都没用。   过分。   分明是在帮你,为什么要对她生气。   又不是只有人类才会生气,小猫也可以发脾气的!   ——再次郑重声明,姜意眠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她自己没有这么幼稚。   都怪受到小猫身体的影响,她才有点儿生气。   当戚余臣走进小区,小猫越想越生气,气得不顾高度往下跳,落进草丛打好几个滚,气哄哄地爬起来,一溜烟跑没影儿。   戚余臣半天找不到她,只好自己上楼。   一人一猫,他们的史无前例的旷世冷战就这样正式拉开帷幕。   三四个小时眨眼逝去,直到下午,小猫仍然没有回家。   戚余臣站在阳台,往下看。   一只白糯米饭团似的猫,散漫趴在草地上晒太阳。身上七八只花里胡哨的小小猫,精力旺盛,扑腾过来又扑腾过去,揪揪白毛又追追尾巴,俨然把她当做新奇玩具。   戚余臣了解小猫,她爱干净,不喜欢接近其他生物,不喜欢过度亲密的肢体接触。   平时让他抱着睡觉都勉强,外人顶多靠投喂收买贪吃猫,付费摸两下。小区里这么多猫,天天叫唤,她从不爱找他们玩儿。   今天下午硬生生闹到不着家的地步。   连双方不经意对上眼神,她都在一秒之内挪开,看来是真的生气。   “眠眠。”   戚余臣走下楼。   小猫一听到他的声音,掉头就要跑。   不期然再一声:“要吃巧克力吗?”   让她留步。   姜意眠困惑又不赞同地回头,巧克力贵,我们哪有钱买?人类未成年不要乱花钱。   “有的。”戚余臣屈腿蹲下来,温声提示:“期中考奖金。”   ?你又是第1名喔?   面对小猫诧异瞪圆的眼睛,戚余臣微微笑了一下,“是啊,第1名。”   “所以——,眠眠想要买薯条庆祝一下吗?”   ……   ………   …………   好吧,看在薯条的面子上,姜意眠勉为其难地,小小声地瞄了一下。   似乎没有特别高兴……?   戚余臣想了想,“可乐?”   “喵呜!”响亮了一些。   “铁板烧喜欢吗?”   “喵喵!!”   “买牛肉羹?”   “喵喵喵!!!”   抱歉,绝对不是她没骨气,要问就是人类的食物美味到无法抵抗。   铁板烧!铁板烧!牛!肉!羹!   小猫当机立断,放下仇恨,短手短脚跑向人类。   接住了。   “不生气了?”   人类双手抱起她,眼睫低垂,亲昵地蹭蹭鼻尖,随后柔软的唇角轻轻划过小猫敏感的耳尖。   一抹笑意轻盈剔透,仿若艳丽的玫瑰怒放。   气氛美好的一幕,咔嚓,被拍下照片。   鬼鬼祟祟埋伏在小区角落里侦查许久的男生,啧啧着,点击发送短信,【谈哥,确定是那小子养的猫,你看照片。又亲又抱又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女朋友呢!】   作者有话要说:  臣美女:就是女朋友啊怎样,你自己是没有喔!   这个副本好适合台湾腔,我走不出来了。 第71章 事件管理者(15)   半个月后,周一。   当系统086难得负责,主动发出此次副本第一个危险预警时,很不幸,姜意眠已经落入陈谈手中。   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说来挺有几分戏剧性。   “眠眠要好好听话,不可以乱跑,禁止冒险,有在听吗?”   周一的早晨,小区外。   戚余臣不厌其烦地来回、反复重申各种注意事项。   姜意眠不顾三七二十一通通点头。   似乎依然放不下心,戚余臣去而复返,附身,一只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像门一样立在小猫的面前。   “答应我,假如继续发生上次那样的事,眠眠以后就再也没有零食,还得天天洗澡,做得到吗?”   这是要击掌约定的意思。   听听,多温柔的语调。   多过分的约定内容。   答应,必然坑到自己。   不答应,恐怕这位大朋友会固执到不去学校。   唔。   果然人类幼崽好麻烦。   脱离幼崽的未成年更难对付。   别无他法,姜意眠慢吞吞举起猫掌,拍一下他的手心。   “眠眠要说话算话。”   戚余臣低头贴了贴猫的额头,这才转身离开。   姜意眠选择跟上。   这个版本,撇开作为猫的介入不谈。   她没有删除戚余臣人生中的任何事件,意味着心脏病,校园暴力,都是近在眼前的大概率致使不幸的元素。   心脏病的发作不分时间场合。   校园暴力逃不开陈谈,多半也在学校附近发生。   为了时刻监控新版本走向,避免错过意外的发生,保险起见,姜意眠必须寸步不离地观察戚余臣周遭环境。   不过像这样跟着。   人类在地面上行走,猫猫在墙面上飞跃。   两者看似漠不相识,实际上一个不经意发生的眼神交流,一个相似的肢体语言,都能体现出无比的默契。   小猫发现自己仿佛藏在暗处秘密护送目标的保镖。   “喵喵!”   已确认道路安全!   “喵喵喵喵喵!”   前方有电动车,倒车请注意!   奶里奶气的猫叫声,仅仅心血来潮,没指望戚余臣能理解如此复杂清奇的猫猫脑洞,纯属自娱自乐。   不想他倏忽比出一个隐蔽的手势,OK。   代表,收到。   ……   有人配合,小猫差点玩得停不下来。   一直送戚余臣到校门口,停——!!   恢复个人意志的姜意眠,切换回冷静淡定状态。   “再见。”   戚余臣借着戴围巾的动作向她摆手,示意她快快回去。不要被陈谈看到。   “喵喵。”   放学见。   她乖乖答应下来,作势要离开。   实则待戚余臣一走进校园,果断转身,躲藏在事先找好的视线死角里,一动不动地旁观他上完两节课。 第三节 上化学,老师身体不舒服,让做试卷。   教室里安安静静,课堂秩序没得挑。   今天陈谈没在学校里露面,估计危险系数不高,实在压不住浓重的困意,小猫挠挠耳朵,默默钻进灌木丛打瞌睡。   半个小时后,醒来,摸摸肚皮,饿了。   小猫身体数这点最不好,困得快,饿得更快。   离戚余臣放学还有一个小时整,来回小区太麻烦,姜意眠熟练翻墙出校园,直奔校外街上的小卖部而去。   这家小卖部的主人并非他人。   正是住在戚余臣家隔壁,视胖猫如亲闺女的老爷爷。   两年前,老奶奶于睡梦中离世,剩下老爷爷孤寡一人,不愿随儿女去所谓的大城市生活,又嫌成天窝在家里没事做,没人说话,太没劲。干脆拿出一半的积蓄租下这间杂货铺,平时卖卖零食饮料,跟孩子们接触接触,心态好上不少,反而一年比一年康健起来。   他爱猫,认得姜意眠,一见面便中气十足的打招呼:“小囡囡,又来等你家小子放学啊?这年头,甭管当妈的还是小女朋友,都没你勤快哦?”   囡囡多了,老爷子自创差别。   大囡囡胖猫,小囡囡姜意眠,以此类推,胖猫崽子分别喊做,小大囡囡,小二囡囡,小三囡囡……除此之外,他额外认下不少附近的流浪猫,黑囡囡黄囡囡花囡囡。数不清的囡囡,大抵算得另类的儿孙满堂?   “饿了吧,等着哦,老爷子给你泡个窝窝头。”   摸摸脑袋,老爷子乐呵呵往屋里走。没一会儿端出来一个铁碗,碗里温热的牛奶浸过窝窝头,淡淡的香甜气息格外牵动猫的食物。   “喵喵。”谢谢。   小猫斯斯文文吃起来。   老爷子坐在板凳上,听着小品眯着眼,好不安逸。   “爷爷,我、我买东西。”   过十多分钟,一个戴着绿领巾的小女孩来买东西。   姜意眠本来没有特别关注她。   是老爷子对着女孩的背影,碎碎,“这小姑娘是不是遇着什么事儿了?平日没心没肺笑哈哈的,从来没见他这么哭丧个脸,手里还捏着一大红票子,别是给同学欺负,偷了爸妈的钱去给人家买东西吧?”   这才多关注一眼。   果真,小女孩提着满袋子的零食,傻傻杵在巷道口,一副不想进去但不得不进去的表情,手背频频抹着眼睛,力道没轻没重,没两下便把眼睛揉搓红肿。   这小女孩姜意眠认得,住在附近,曾经想养她。被爸妈断然拒绝之后,兜里经常揣着面包,一旦遇到她必撕碎投喂,还认认真真翻字典给她取名,粲宝。   “粲宝。”   就现在,小女孩含着眼泪,瞧见她还不忘掏面包。   因为某小朋友的关系,这个副本,姜意眠渐渐对人类幼崽存了些心软,见不得安静小孩委屈哭。便搁浅眼前现成的牛奶软面包,慢慢朝小女孩走去。   过程中确实没有发觉什么不对劲。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小女孩,熟悉的食物。   并且距离反欺压陈谈事件过去大半月,对方隔三差五旷课逃学,好似对欺负戚余臣的兴趣日渐消淡。   变成猫的时间太长,有时候思维好像也变简单。   姜意眠没有想到这件事里能有陈檀的手笔。   直至她低头,就着女孩的手象征性咬两口面包。正准备离开,冷不防头顶猛然压下厚重的被褥,毛毯,可能还有其他什么东西,一层层往上加,压得小女孩站不直身体,小奶猫更动弹不得,险些窒息。   “抓住了!绝对抓住了!就在里面!!”   外面传来年轻男生亢奋的大叫。   被子一层层掀开,对方极为谨慎,不断缩小被子的覆盖范围,用脚踩住边缘。隔着两床被子,好几只手掐住猫形状的凸起,再撤除所有障碍,放小女孩出来。   小女孩看见来人,眼看着他们扯着耳朵把小猫提起来,又害怕又后悔,顿时心里难受得哇哇大哭。   “吵死了,死小孩,赶紧滚!”   陈谈压轴登场,一身闪亮单薄的皮衣。   姜意眠很快理清事情脉络,——原来他们不要脸到欺负小学生,威逼利诱人家帮他们设置圈套,逮猫。   “哥哥不要这样拿小猫,她会很疼的。”   小女孩眼泪汪汪地恳求,被男生们嫌弃推开,“妈的脏死了,敢把眼泪鼻涕蹭老子衣服上试试?”   “喂!那边的小孩,你们在干什么?!”   这边动静不算小,老爷子逐渐察觉到不对劲。   眯起眼睛看清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跌坐地上的小女孩,以及被玩闹着甩来甩去的小猫之后。   他一把抄起扫帚,边跑边吆喝,“那是我家的猫!我养的!你们这帮小孩想干什么?这么大的人还欺负小丫头,你们是哪个学校哪个班级的?再不撒手,我老头子非得找你老师找你爸妈,让他们晓得你们干什么好事!!”   爱多管闲事的人可真多。   陈谈神色厌烦,一个字,“走!”   其他人如同服从命令的狗,付之行动。   七老八十的老头追着十七八岁小青年,体力上到底有差。老爷子跑断气儿也追不上,喊声愈来愈小,愈来愈远,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群兔崽子跑得无影无踪。气得脸色涨红,狂跺脚。   男生们乐得哈哈大笑,不跑了,改走。   “这下好了,谈哥,你打算怎么收拾戚余臣那小子?!”   “千万别轻易放过他。”一人愤愤道,“上次那群猫,妈的,抓我那地儿。被我妈知道,非要送我去医院检查,要不是我宁死不屈,脸都丢到太平洋去了好吗?”   “不然让戚余臣道歉?”一人如是提议。其余的人兴致勃勃,接连出招。   “别啊,上次他放猫抓我,这回我放狗咬他才公平。”   “他不校第一么,不如以后作弊……”   “作弊算什么啊,你这主意也太烂了吧?”   “我觉得还行,不关是作弊的事儿。你想想,他戚余臣不靠着奖学金过日子么,要是我们逼他给我们传答案,万一被逮住,他以后不就再也没有奖学金?”   “嘶,你这挺狠啊,还是别了吧。”   “我看让他给我们当跑腿得了,折腾不死他!”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热烈。   唯独陈谈盯着猫,老半天,若有所思地开口,“如果你们提的这些要求他都肯答应,说明这猫对他特非常重要。那么让他做什么都无所谓,更关键的是,我应该拿这只猫怎么办?”   “呃,猫……不还给他?”   “我也以为拿来要挟他,完事儿就还他?或者当着他的面打两下,吓唬吓唬,再给他?”   “主要这猫老在学校周围溜达,老师同学都认识对我们没什么用,留着也没用,还不如还他。我可不想因为一只猫惹太大麻烦。”   “谈哥你——”有人不安地问,“你想怎么处理?该不会,其实也不至于故意虐待它或者弄死它吧?”   呵。   陈谈算是看出来了,这伙人逃课打架没少干,那都是闲的。实际上对一只猫都下不了手,犹犹豫豫拖拖拉拉,难怪不成气候,只能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打下手。   “我想怎么处理?”   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般,他忍不住嗤笑,“既然这猫是戚余臣的宝贝,那我当然应该把它留在手里。从今天开始,只要戚余臣让我不高兴,我就剪猫耳朵;只要我对他说话,他没有及时回我,我就掰断猫一条腿。”   “猫在我的手里,我要戚余臣随叫随到,随求随应。从今往后,不管我说什么,要他做什么,我要他永远,都不敢对我说一个不字。你们觉得怎么样?”   提问的时候,他直勾勾看着猫,眼里有着浓郁的、近乎残暴的施虐欲,让人光看着,就深感毛骨悚然。   其他人闻言面色微变,讪讪不语。   他们逃课旷学,打架上网吧,自认不是什么好学生。   但这陈谈,说起来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照他们看,他就是面对戚余臣,骨子里自卑,天天赶着上去落井下石,捏住把柄出口气就行了,非要掰什么猫腿呢。   老说戚余臣脑子有问题。   戚余臣有没有问题不确定。   陈谈自己心里多少有点毛病,才是真的吧?   ………   人们旁若无猫的讨论着。   这时,系统突如其来,【检测到本副本玩家暂用的身体即将遭遇生命危险,即将死亡,请做好心理准备。】   姜意眠微微一怔。   “什么样的生命危险,谁造成的?陈谈?还是这具身体的寿命有限制?确定会死亡?”   别的人生版本里,类似观看十倍,一百倍,一千倍的倍数电影,漫漫人生转瞬即逝,没有花去多少时间。   唯独这个版本,按照自然时间流逝,满打满算经历整整八年。好像猫的评论寿命,差不多就在十年左右?   姜意眠试图打探更详细的信息,方便判断。   系统照旧不答,只管说道,【确定该身体将在半小时内身亡。若旧身体死亡时,玩家意识尚未进入新身体,该人生版本将提早结束。此版本截止目前的进度将直接丢失,获得的线索事件丢失。】   姜意眠思维转得飞快,“我必须全部从头来过?”   【版本状况判断,已开启。】   【此版本将封锁为禁区,此后永远不得再次开启。】   【第一次遭受此种情况,系统为您免费提供意识转移机会,将为您随机转移到其他类似身体上。现在您有三分钟时间选择,是否进行转移?】   解释的还算清楚。   不转移,猫体死亡,版本封锁。   获得的事件线索尽数归零。   “如果我在身体死亡前几秒开启新版本会怎么样?”   系统,【进度保存,事件保存,这个版本的您依然呈现死亡状态。经系统智能判断,您的死亡将生成新的重大事件,直接影响该副本主人公的人生结局。】   当然了。   大朋友那么依赖小猫,猫毫无预兆地死掉。   想也知道他会受到多大地精神打击。   得到再失去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或许这个版本会因为她的参与,结局反而糟糕惨烈得前所未有。   进退都是死。   要么留在身体里,寄希望于临死前,能够见上戚余臣,一面。至少给他留下一些话语,劝他不要想不开。   要么转移到新身体……   “是就近转移么?”姜意眠问。   【是的。】   就近转移的话……有没有可能及时赶回来,避免戚余臣误认旧身体?   姜意眠冷静判断:以系统爱设陷阱的毛病看来,可能性不大。   但有一线希望就值得尝试。   决定了。   时间不等猫,她默念道:“我选择转移意识。”   【开始为您选择新身体。】   系统停下没完没了的倒计时,只花短短几秒,【适宜的新身体抉择完毕,即刻进行转移,三、二、一】   眼前一黑。   再度亮起时,姜意眠在冷风中颤抖。   她所在的……猫窝(?)好似搭在某条下水道里,周围黑漆漆,身边一只只花色小猫,可能是一窝所出的兄弟姐妹,你压我我抱他的挤在一起,活像毛茸茸的小鸡群。   窝外,一只满是肥肉的猫背对她坐着,嘴里絮絮叨叨:“老大手脚不利索,老二反应慢;老三速度还行,老四逮老鼠也不错;老五傻了吧唧抱着老鼠打滚,老六毛病偏喜欢翻垃圾堆;老七皮毛长得好,老八……”   顿一顿,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白痴老八手脚不利索,反应慢,见着老鼠咪咪叫,长得又丑又瘦又小。”竟集所有缺点为一身??   “我怎么生了个这么蠢的小毛崽?这真的是我生的吗?我?荣光小区的老大,就生了这么个玩意儿?”   大猫颠来倒去地念叨,怀疑猫生。   姜意眠抓住关键词,小区老大猫,难道——?   她手脚并用的往窝外爬。   大猫蓦然回头,可不就是那只一生放荡不羁热爱抓老鼠的胖橘猫?   “小八,你出来干嘛?”   ——新身体居然听得懂正宗猫语。   ——胖猫的小猫崽们出生刚满一个月,姜意眠依稀记得,第八只崽天生营养不良,浑身灰扑扑的毛发看起来脏兮兮,四肢短小无力,跑两步便哆哆嗦嗦地倒下。   她变成第八只了?   各种想法一闪而过,现实中,姜意眠被胖猫一个爪子拍回窝里,滚了好几滚,翻出柔软的肚皮。仿若被掀过壳盖的乌龟,她费好大力气重新爬起来,又往外跑。   “小八!不老实的小崽子!”胖猫庞大的身躯挡在面前,“该睡觉的时间,你不好好跟哥哥姐姐一起睡觉,又想偷偷跑到哪里去?”   再次被一巴掌拍回窝里。   姜意眠灰头土脸的爬起来,请问,该怎么用最简单的语言向一只土生土长的猫解释现在的情况呢?   你好橘猫,其实我不是你的孩子,我是那只不成气候心甘情愿被人类圈养的好吃懒做不求上进的小白猫。因为发生了一点意外,所以现在暂时看起来我好像是你的孩子,但我确实不是,而且我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你可以让开一下吗?回来我再跟你仔细说明。   “……”   不存在的。   索性放弃解释,姜意眠投其所好,啾咪啾咪,喊着老鼠老鼠我要抓老鼠,第三次不管不顾的往外冲。   哇哦,老八突然出息了??这么积极上进?   胖猫眼前一亮,又有些怀疑,“你会抓老鼠?”   “我会的!”   “我去了!”   “很快回来,不要担心!”   行吧。   总归下水道里没有可恶的人类,没有车辆马路,只有数不清的猫猫美味的食物,世界丑恶的源泉,……老鼠!偶尔放小崽子去探索一下世界也没什么不好,她迟早要独立,就算遇到危险也要学会自己化解。   抱着这样的想法,胖猫出乎意料的心大。   它根本料不到,自家路都都走不太动的崽崽,换了一个意识,竟然有胆子从下水道井盖里往外面钻。   井盖位置高。   姜意眠连跳带扑腾不下十回,有七八回不慎摔进肮脏的浅水坑里。等真正逃离井盖时,整只猫就像糊了一层泥浆,又脏又臭,风一吹,似刀子割在身上。眼睛都有些睁不开,还颤颤巍巍不要命地往前跑。   心里想着,戚余臣,戚余臣,可千万不要冲动。   感觉有点不对,快快纠正为,陈谈,做人最好是懂得适可而止,不要太过分,不然你的结局肯定不会好。   脑海被乱七八糟的各种想法充斥,以前没觉得小区离学校有那么那么远,远的好像一辈子都无法抵达。   心脏扑通扑通狂跳,四肢抖的简直不像自己的腿。   好不容易到校门口,又赶上放学时间。大批学生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地往外走,一条条腿对新生小猫而言,不亚于天上密集还随机掉落的恐怖炮弹。   姜意眠从来没有这么狂跑躲避过。   戚余臣现在在哪儿?   不在班级,不在操场,也不在体育馆。   正当小小猫焦躁地皱起眉毛,近处忽然一声砰然巨响。   好似什么东西落地。   偏头,她猝不及防自己四分五裂的旧尸体,——小白猫被从上面丢下来,摔死了。   戚余臣在上面吗?   出什么事了,来迟了?   姜意眠心下一沉,仰起头,试图寻找戚余臣的身影,努力喵喵叫着。   我在这里,戚余臣,在这里。   那只猫不是我。   戚小朋友,长不大的戚大朋友,你可不要乱来。   她真心这么期望着,然而几秒后,又一样东西重重的摔了下来。   是人。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是个好日子,今天也睡过头了哇! 第72章 事件管理者(16)   新教学楼一共六层。   六层半作为天台,因楼层过高,护栏低矮等危险元素被长期封锁。   学校再三声明不得入内,却拦不住某些学生叛逆,越是阻拦越喜欢偷偷撬锁跑上去玩儿。   姜意眠所看到的男生便从那里坠落。   更准确的描述应该是,——被推落。   事情发生在电光石火的一刹那,男生如同被丢弃的一块人形石头,呈抛物线的形式自然下落。   哐当巨响,后脑勺狠狠撞到二楼室内小花园的边角。   仿佛迅速扩散的水中涟漪,或悄然编织的蜘蛛网。小花园顶部玻璃裂纹蔓延,染上一片猩红血光。   几秒后,玻璃发出清脆‘啪嗒’声,应声而裂。   男生的头部下陷,好死不死卡在里头;   而他吊在外头的身体躯干依然受到重力及加速度的影响,以缓慢又不可阻挡的趋势的往下滑落。   滑一点。   再一点。   再一点点。   终于,卡在脖颈处的玻璃刺穿咽喉,大量鲜血混着脑浆、色泽浑浊的组织液涌出。男生鲜血淋漓地摔落地面,正脸朝上,四肢折成人类不可能做到的程度。   整个身体剧烈抽搐了数十下,眼眶、耳朵、鼻腔、嘴巴里又涓涓流出不少血液,宛如细细的小溪流,蜿蜒流转,而后沿着下巴,一并汇入插着玻璃片的喉咙中。   浓浓的血腥味占领空气。   尸体边红的白的黄的颜色交杂混合,不知怎的反倒让人想起娇艳怒放的花卉,形状如此天然富有艺术感。   姜意眠克制着心情,走上前一看。   是陈谈。   他头部重创,当场死亡。   双目圆瞪,嘴巴微微张成圆形,也许临死前瞧见什么不可思议的画面。一脸惊诧,点缀着不少碎玻璃渣。   死的人是陈谈。   不是戚余臣。   她再次仰起头,在天台边,发现她想找的人。   *   “哇啊啊啊死人了!!跳楼自杀死人了!!”   “操她妈的那是脑浆,脑浆都流出来了!”   “好恐怖,还活着吗??!”   “谈、谈哥!!!”   “我操你、你居然把陈谈推下去了?”   “戚余臣你疯了吧??你杀人??!”   好多、好多、好多尖叫声。   好吵,好刺耳,好麻烦。   戚余臣捂住耳朵,往前走一步。   他已越过栏杆,半只脚踩在线上。   苍白的面庞被风吹得泛红,身体长而瘦削,有些轻微的摇晃着,衣角翻飞,好像一只艳丽又破损的蝴蝶。   因为艳丽所以破损。   因为破损所以更显艳丽。   诡异的循环,徘徊在跌落的边缘。   死亡的氛围竟让他漂亮得有惊人。   几乎达到触目惊心、摄人心魄的程度,以至于楼下围观的同学们一时被剥夺语言能力,久久回不过心神。   “眠眠呢?”   外人的表情,他们的声音,甚至他们的存在。   戚余臣全都看不到。   他只顾着一遍一遍地问,“你们有没有看到……我的眠眠……”   眼神迷茫又绝望。   感觉快要哭出来。   “呃,你说那只猫么?”天台上,男生呐呐,“那只被陈谈扔下去,猫?   戚余臣听到了。   眠眠在下面。   眠眠不可以自己在下面。   他本能地又往外走半步,接近大半身体失去支撑,悬在空中,引得底下一片惊呼。   他想去陪她。   立刻就去。   很想很想。   可好似半途想起什么,他停下脚步,低头。怔怔望住自己陈旧磨损的鞋面、洗的发白的裤脚,视线由此发散,渐渐挪向混乱的人群,狼藉不堪入目的尸体。   没有看到他的小猫。   “他走了他走了!转身后退了!”   “什么情况,不跳楼啦?”   同学们里头有放下心头大石,有大失所望,也有纯看热闹无所谓事情发展方向。他们各有各的想法,不妨碍个个伸长脖子,牢牢盯着天台,寻找戚余臣的身影。   万万想不到他们所热切围观的主人公突然出现在背后,力道不太大地推开他们。   活像快要散架的木偶,他一步深一步浅地踩着血迹,走进尸体范围。   “他想干什么啊?我怎么看不懂?”   围观群众话音刚落,便见戚余臣径直推开陈谈的尸体,露出下面一具小猫冰冷的、已经死去的尸体。   那猫生前该是白色的,没满两个月。   小奶猫的头骨格外脆弱,自高楼坠落,又遭人类男性的重量压迫,难怪变成四分五裂、血肉模糊的一小坨饼状物。   以至于好多人看得胃部分泌酸液,险些当场吐出来。   唯戚余臣面不改色地捧起她,将脸轻轻贴上去,以含着沙子般粗粝的声音,低不可闻地喃喃着什么。   他们听不到。   隔着一段距离,他们只能看到他……在哭。   是的,他在哭。   戚余臣在天台经历过一番为难,额角破开一道狭长的口子,陈血干涸,唇色嫣红。   他不出声,光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好似一把水扑了面,眉目覆满潋滟水光。   如果说戚余臣原是冷漠沉郁的怪物。   那么现在的戚余臣,大概近似一只迷路负伤、失去挚爱的怪物。   呆呆地跪在地上,眼泪簌簌掉落。   他抱着肉块不住温柔地亲吻,看起来十分悲伤,又十分惊悚。   美丽的事物总能让人不由自主的同情。   同学堆里发出几道叹气的声音:“这是他的猫吧?”   “这猫是不是经常在学校附近逛?总觉得见过。”   “他就是戚余臣?”一个短发女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见过他,抱着这只猫一起上学放学,给猫买面包买牛奶,还买煎饼果子。他们感情很好,猫也聪明,听得懂人话似的。”   至于那只搭在他膝盖上喵喵叫的灰猫……   没见过,说不准是小白猫的同伴?   “那他也没那么奇怪嘛。不就是爸妈去世,家里没有钱,生活困难,有点自闭症、交朋友障碍之类的?到底谁先说他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不起人啊?”   他们窃窃私语,忽然一本正经地追究起来。   这场景有多么荒诞呢?   就好像沉默的人不算人,远离圈子的人不算人。   想要成为人,你必须褪下衣物,剖开自己的表皮,赤‖裸裸站到人们面前。   对着他们大声哭泣,夸张地大笑。   必须想尽办法传达你符合社会取向的正常且强烈的情绪,才能通过考验。   才配称之为人。   “——你们在说什么啊?他杀人了好吗?!”   天台目睹事件始末的混混们,气喘吁吁地跑下楼,对着同样慌忙赶到事发地的老师们喊,“陈谈是被戚余臣推下楼的,我们都看到了!”   为证明确有其事,其中一人简单概括:“一开始陈谈抓了戚余臣的猫威胁他做事,戚余臣确实给他下跪道歉了可他还不肯还猫!他想抢猫,他不小心——,拉倒吧我也不知道他真不小心还是假不小心,反正他把猫扔下楼,然后戚余臣也把他推下楼活活摔死了!”   “……”   一水儿他他他,老师都分不清他在说哪个他,赶紧先喊话发令:“同学们,同学们不要再看了!都回教室!这件事交给老师处理,五分钟,再不回教室通通记过处理听到没有?还有你,几班的?不准拍照片!”   报警电话已打,警察估计在来的路上。   现场秩序维护完毕,老师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戚余臣身上,头发发麻,“这孩子怎么办?先扣下,等警察来了再说?”   “行。也没别的办法。”   男老师不安地舔了舔唇,悄然从背后接近。   ——他想抓他。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戚余臣恍惚意识这一点。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对付他,却不阻拦陈谈。   为什么有人喜欢牵连无辜,能够淡然自若地抹去生命。   他不明白……   今天早上分别时还活蹦乱跳的小猫。她会喵喵叫着查看道路情况,会跳上冰箱躲避洗澡。她不太听话,有时候会乱跑,本可以长成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猫。   她没有伤害任何人啊……   他也没有……不是吗?   明明他都放弃挣扎,放弃反抗,放弃试图向别人求救。   他不再妄想什么,也不再质疑任何人类社会的既定规则,只想拥有小猫。   “做人不要太贪心了不是吗?”   爸爸临走那天,停在他的房门外,嘴里含着深沉的烟雾,声音也缥缈得像雾。   “我尽力了。”   他说:“所有人都告诉我孩子很好养,你有什么就给他什么,不需要想那么多。不管有钱没钱,不管给大米还是红薯,那孩子,他一下就长大了。”   “他会长得比你高,比你壮,喊着爸妈,以后赚钱孝敬你,逢年过节回来看看你,人活到老了什么都空了,一辈子的指望也就这样。”   “我信了,可这些都不是真的。”   “没有人告诉我养一个孩子有这么难。”   “我一直在想,一直想,白天想,晚上也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到底是我不对,你妈不对,还是你不对?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家会走到这个程度,我这个当爸的,做丈夫的,就好像看着房子一点一点塌下去;机器短路,火都在我面前烧起来了。我那么着急,那么害怕,偏偏我——”   “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它停下来。”   “房也好车也好,事业也好,男人的担当、自尊,我都没有了。”   “差不多一无所有,所以我尽力了,宸宸。”   记忆里,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喊他,宸宸。   具有温度的昵称,冰冷阻隔的门板。   他被门后缓缓滑坐下去,双手捂着脸,泣不成声:“就算没治好你的病,起码我付出一切维持过这个家庭。”   “起码你还活着,你有衣服,有饱饭。你有一颗聪明的脑子,学什么都快,本来可以很讨人喜欢的,不是吗?”   “就算有心脏病又怎么样,就算不知道什么时候死又怎么样。”   “笨一点也行,为什么你不像普通的小孩一样哭,一样笑,一样跟其他男孩子一起玩。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努力把生活过下去,为什么你一定要变成这样?”   “——你究竟要怎样才能高兴起来?要怎样才能满足你?告诉我,我还要怎么做?啊?”   ……   那天夜里,戚余臣静静站在门的另一边,几度想要张口,又不知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他无话可说。   后来,初中老师也沉着脸训斥:“是,你家里是有些难,但是那又怎么样?你能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你有机会上学,老师还愿意关心你,难道不知道光这几点天底下就有多少人羡慕你吗?”   “做人不要太贪心好吗,所有人的生活都不完美,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很艰难,不要搞得好像所有人都欠你一样!”   “你是男孩又不是女孩子,为什么不能坚强一点?”   “为什么不把经历过的痛苦化作动力?”   “为什么不能积极一点,乐观开朗一点,多交一些朋友,不要辜负你父母的期望好好地活下去??”   为什么,他们都问他为什么。   他也想问。   人为什么要上学,为什么努力?为什么必须跟所有人一样,为什么一定要讨人喜欢?   为什么活着?为什么吃饭,为什么睡觉?   为什么一定要积极,热情,善良?   为什么不可以消极,被动,自私冷漠甚至邪恶?   为什么人类要发明那么多虚拟概念。   金钱,正义,法律,条条框框,犹如枷锁捆绑。   为什么不断地逼迫他?   如果做人注定不可以太贪心,他就什么都不要,只要他的小猫,他的眠眠,为什么还要伤害她。   为什么流血,为什么死去。   为什么。   他突然站起来,在老师触碰到他之前。   他突然又跑起来,在警察到来之前。   他连自己都搞不清楚了,为什么要跑。   总之就只是拼命地跑呀跑,机械化地跑呀跑。   双腿酸软无力,喉咙燃烧着火焰,心脏疯狂绞痛。都没关系,都不在意。他一心一意地跑着,竭尽所能地跑着,好似想把什么东西统统甩在身后。   你问究竟什么东西?   他不知道。   不过他认定那是世界上最压抑的现实,最违反本质的规定。一切都是集体的谎言,为原始而肮脏的利息编织出如梦似幻的纱面,哄骗所有生物因为一些虚假的东西成为死心塌地的奴隶。   越来越多人追他,他就越来越要跑,不肯停下。   不肯被他们抓住。   他们也抓不住他。   他跑得好快,几乎就要飞起来。   空气流动速度改变,一直以来受到诸多限制的本能如烟火般璀璨地绽放,思维如炸裂的气球碎片般自由地飘散。   美妙的幻觉交替出现,身体痛楚被抹平。   在这跑动的路上、逃亡人类追捕的过程中,他骤然抛下生而为人漫漫十七年受到的所有教育,总结的所有经验。   是的,他已完全认同自己是个怪物。   他做不到模仿其他人的模样,做不到戴着面具生活,因此决定就这么远远的离开那些束缚。离开人们。   离开他们的笑容与语言,离开男人,女人,大人,小孩;   离开爱哭的人,爱笑的人,热情的人,残忍的人;   离开他们虚伪浅薄的行为举止,离开偶尔存在的善良无私的一片真心;   离开人群离开社会离开世俗。   他们让他太疲惫,太混乱。   他想着丢掉他们,却没有想过要跑到哪里去。   所以是废弃公园自发来到他面前的。   湖水亦如此   它找到了他,而不是他找到它。   月亮湖,魔鬼湖。许久之前有谁对他说过,只要把你最心爱的东西扔进湖中央,它将实现你所有愿望。   戚余臣还有什么心爱的?   他没有,什么都没有。   不过他从小有好多好多愿望……   想变成一个让爸爸妈妈骄傲的好小孩……   想心脏快快好,或者快快坏掉,总之不要继续花钱……   想让爸爸回来……   想让妈妈放弃他,独自活下去……   想变成一个普通的人……   想要一床柔软干净的新被子……   想拍小猫的照片……   想毕业,想赚钱,想永远和小猫平静的生活下去……   想眠眠活过来……   如果不能活过来,就想下辈子也遇到眠眠……   他本来这么期望着,可仔细一想,发现最后、也最强烈的那个愿望对小猫来说,并不好。   她不该遇到他的。   千万不要靠近他才对。   怀里的猫都冰透了,他无知无觉,仍亲热地将下巴贴上去,目光柔柔地望着她,眼中一片情潮如海。   “喵呜喵呜。”身后一只灰扑扑的猫哑声在叫,有一瞬间成功拉回戚余臣的意志。   它好像跟了他很久,用力撕咬他的裤腿,试图阻止他接下来的动作,   他回过头,单手拎起它,放到脱漆的邮件筒上,   “再见,小猫。”   他对它说,也对过去、现在和未来说。随后便再无顾及地沉入狂想世界,抱着猫,直挺挺走进湖里。   湖水不浅不深,堪堪没过喉咙。   他往前走一步。   许愿以后老师不会有他这样的学生;   第二步。   同学不会有他这样的同学;   第三步。   爸妈不要有他这样的儿子;   第四步。   请所有人都忘记他的存在;   第五步。   祝眠眠以后健健康康;   第六步。   祝眠眠平平安安;   第七步。   祝眠眠永远开心;   第八步。   祝眠眠有吃不完的零食,喝不完的牛奶;   第九步,抵达湖中心。   戚余臣抱紧小猫,膝盖一弯,将脸埋进肮脏的水里。   “祝眠眠再也不会遇到坏人、遇到危险,以及……糟糕的我……”   “祝你成一只漂亮的大猫。”   “再见……”   湖水大肆灌进咽喉,沿着食道进去身体。   戚余臣的头发像松软的黑色丝绒,起初漂浮在水面上。   后来慢慢沉下去,在水里缠绕、纷扬。   身体也慢慢蜷起来,眼睫盖下,安静寂然。   像每一个夜深淡然地睡去那样。   只是不再醒来。   作者有话要说:  get三杀绝美cg:魔鬼湖中沉睡的美人.jpg   其实我最讨厌也最无奈句子的就是:你为什么不xxx,别人都xxxxxxx   也许,可能,所有人都努力了。   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放弃自己,除非他们感觉到,已经被重要的人放弃。 第73章 事件管理者(17)   邮筒过高,湖水过深。   刚满月的猫能力有限,什么都做不了,被迫旁观一切的发生。   【经检测,本副本主人公已死亡。】   【此次死亡原因为,溺水,现在更新记录人生版本为Q——】   “你应该提早告诉我。”   骤然打断系统086的汇报,姜意眠定定望着湖面,神色淡漠:“如果能提早知道上一具身体的具体死亡时间,或许戚余臣就不用死,结局也不是这样。”   对系统明明有能力,却故意卡在最后瞬间才做提醒这件事。   虽然系统可能没有义务告知,姜意眠也没有立场质问,但她心底多多少少存了些不愉快的。   这种情绪夹杂在字里行间,没有刻意去藏,饶是系统也判断得出来。   【您真的,这么认为,吗?】   一向藏在系统背后,好似负责实时监控游戏进行度、拥有独立意识与一定智能的游戏运营者,神出鬼没,发出僵硬而断续的声音:【如果让您,提前获得,所有信息。您认为他就可以,接受,您的离开?他的人生结局,真的会,因此而有所改变吗?】   “……”   其实,不会。   与戚余臣共同生活的八年经验使姜意眠确定,戚余臣的性格并不稳定,本身具有一定自我毁灭的倾向。   具体表现为,他对外界毫无安全感。   类似溺水的人,对伸手能够拽到的物品、某种特定的事物视为救命稻草,攥得很紧,绝不能接受哪怕一点点的失去。   一旦受到刺激——失去陪伴多年的小猫,对戚余臣而言,恐怕接近核弹级别的刺激——内心压抑的情绪爆发,很容易在短时间内对世界、他人甚至自我的存在,产生剧烈厌恶与怀疑,推动他迅速走向悲剧性的结局。   从这个角度看,无论她提早多少时间、花多少功夫劝解,都不可能让戚余臣平静接受小猫的离开。   换句话说。   小猫活,戚余臣不一定活,胜在有求生欲望;   小猫死,微弱的求生意志泯灭,戚余臣必死无疑。   这种情况,想让他一直活下去,就只有一种办法。   【——除非您愿意,留下。】用一种生疏的、如蛋糕奶奶油般甜蜜的语气,运营者循循善诱:【只要您,愿意留下。您将得以,随时随地,自由的,更换身体。您可以真正地,拯救他;可以改变这个副本,里的一切,您愿意吗?】   姜意眠沉默不语。   运营者无奈又失望的叹了一口气。   【不用,担心。】片刻后,他缓缓道:【您只需要,继续进行游戏。愉快的游戏,不需要顾及,其他。】   【反正,他是为你,而生的】   运营者的声音愈来愈小,【反正他们,都是——】   倏忽戛然而止。   “什么意思?”姜意眠反问。   戚余臣是副本人物,为玩家而生还好理解。   他们指谁?   他们都是什么?   种种疑惑横亘心头,回答她的只有一丝丝风声。   运营者又消失了。   *   亲身经历新版本,姜意眠此行获得三个系统评测的必要事件。   加上之前三个,按时间先后顺序排列,分别为「心脏病」,「被遗弃的纸条」,「转卖工厂」,「父亲赌博」,以及「因校园暴力而退学」。   一共六个大概率对戚余臣人生产产生重大影响的事件。   其中,她比较在意「转卖工厂」。   已知戚家工厂在转卖半年后火速升值,不卖厂,必将改变戚家经济窘迫的困境,看似与赌博负债相矛盾。   另外,假如戚家经济情况大大改善,有能力负担戚余臣的治疗费用,那么是否能够直接治好他的心脏病?   就此猜测,她试着验证。   首先删去「转卖工厂」及「父亲赌博」,戚爸咬着牙,额外扛了半年,地价升值的好消息好比老天开眼掉下馅饼。   戚爸得到一笔充足的事业重启资金,大为振作,很快搬离浪漫港,买回曾经居住的市区别墅,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富豪之一。   这个版本创造了截至目前从未有过的新情形:戚家没有落败,戚爸没有失踪,始终存在于戚余臣的成长过程中;   戚妈妈的神经衰弱也没有演化为忧郁症,反而在丈夫与专业医生的护理下,隐隐呈现好转的趋势。   美中不足戚余臣所患的心脏病,不愧为世界范围棘手的稀有疑难重症。就算再有钱,费心跑遍国内外知名的诊所、医生,始终只能缓解,不得根治。   21岁那年,戚余臣心脏病离世。   两年后,他多了一对双胞胎弟弟。   *   接着尝试删除「心脏病」与「转卖工厂」   疾病不再是戚余臣的致命原因,转卖工厂后戚爸确实有过一段红红火火的事业顺利期。   奈何他误交损友,被民间所谓的杀猪盘盯上。   一不小心在出差过程中,被居心叵测的‘客户’灌酒忽悠着进赌场,此后走上破产、骗钱、坐牢、消失的老路。   戚余臣又一次死于高利贷不择手段的追债。   侧面说明赌博堪比无底的黑暗深渊,一旦陷入,无论你有多少钱、百千万家底,都经不起赌桌上一时的冲动,一次次以赢回本金就收手为借口的胜负心、妄想一雪前耻而永远学不会适可而止的不甘与贪婪。   *   干脆一次删除「心脏病」、「转卖工厂」与「赌博」。   这个版本的戚余臣性格内向,但有钱。   几次拒绝他人靠近之后,不免被同学们视作心高气傲的富二代,受到些排挤冷待。   不过好在他就读于省排名第一的名校,学校氛围好,纪律严。不喜欢他的人只管远离他,无视他,倒也没有人特地针对他,跑到面前恶言恶语。   意外出现在初二的暑假,戚余臣被绑架。   绑架犯向戚家索要八百万现金,戚爸选择报警。   现金交易的当天,警察部署得当,当场捕获犯人。   调查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这竟是一场惊世骇俗的父子联手作案。   ——戚爸昔日下属陈潭,因曾经提出购买工厂被拒绝,投资其他项目失败,落得血本无归的下场。   处于一种隐秘的嫉妒心,他认定戚爸夺走他的成功,一直秘密关注着戚家的发展。当发现对方的日子越过越好时,即将又拿下一笔毛利润近三十万的大单子之时,他忍无可忍,策划并实施了这一场绑架案。   经盘问,陈潭承认,他现居在农村老房子,一开始将戚余臣关在用来储藏食物的狭窄地下室中。   一次喂食的过程,不慎被亲儿子陈谈发觉异样。   随后陈谈自愿加入绑架案,就悬疑剧中的剧情,几次给陈潭提出意见。且在事件败露之后,陈潭当场被抓、警方赶来住所的路上时,亲手用绳子勒死了戚余臣。   身为初中生,刚刚年满十四岁,下手竟如此狠辣,怎能眼也不眨的杀死一个同龄人?   此案因此在社会上引起广泛的关注与讨论,有记者多次采访,得知父亲陈潭多次在儿子陈谈面前,抱怨过‘狗眼看人低’、‘有几个臭钱就牛逼上天’的戚爸,数落戚妈妈‘风骚狐狸精一个’。戚余臣则‘跟他爸妈一模一样’,既有他爸的‘仗钱欺人’,又像他妈‘长得跟妖精似的。   陈潭经常将‘这家人都是小偷,他们现有的风光本该属于我们。’之类的话语挂在嘴头,难免渐渐对陈谈尚未成熟的认知造成影响,使他变成嫉世愤俗的人。   不过也有以往的邻居爆料,陈谈从小就不是省心的孩子,好胜心极强。有一次,他六岁,答应帮爸爸妈妈买酱油,结果下楼迷迷糊糊买了一瓶陈醋。他妈当时只是笑了一句说,“怎么连这都买错了?”   陈谈居然握紧拳头,恶狠狠瞪了他妈一眼,转身下楼去小卖部砸了人家一排的酱油。   就这,他爸非但不阻拦,不斥责,还乐呵呵地夸自个儿子有魄力。反过头去指责老婆不会说话,打击孩子自信心。   长大后的陈谈为何如此暴戾,似乎从中可见一斑。   ——「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   引用奥地利精神病学家阿德勒的至理名言,那篇报道‘杀人父子’的新闻的结束语为:“对每一个孩子而言,父母都是他们最初的、也最难以摆脱的终生之师。”   “请不要随意地要求孩子,如果你从不要求自己;”   “请不要随意地责备孩子,如果你从不责备自己;”   “你是孩子的镜子,孩子是你的影子,他的一切好坏善恶,终究追溯到你的身上。”   最终,陈潭以涉及未成年的绑架罪、教唆罪,被判二十年有期徒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陈谈为绑架从犯,故意杀人情节较重,且已满十四岁,判十年有期徒刑。   “不该以命偿命吗??”   “这么小的年纪就杀人,长大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为什么不判死刑?”   多少人不满这个结局,认为对陈谈刑罚过轻。   法律坚持对他网开一面,不愿剥夺一个未成年孩子可能悔改、重新做人机会。   但最终,陈谈因斗殴闹事、表现不良,刑罚一增再增,一生没能走出监狱。   作者有话要说:  不代表本人观点。   其实我还是偏向世俗意义上的人性本恶(我解读为人性多样化,可以构成目前社会定义上的‘恶’,而不是说初生婴儿都恶),孩子的‘恶’不一定都来源爸妈,但爸妈确实可以在这里发挥巨大影响就是了。 第74章 事件管理者(18)   继续深入。   在明知必死的情况下,姜意眠做了一个实验。   删除被「遗弃的纸条」、「转卖工厂」、「赌博」,这一次,戚余臣的人生似乎有了全新的转变。   2020年12月29日,B市江舟豪华别墅区,晚五点。   戚家的饭桌摆满精致又讲究的菜肴,碗盘花色雅致。正上方,水波纹造型的玻璃吊灯莹莹发亮,质感细腻,光线柔和,颇有些复古的韵味。   戚爸坐主位,戚妈妈坐左侧。   右侧坐一对张姓父女,乃他们的今晚宴请的宾客。   两个男人谈笑风生,女人时不时关怀几句,年轻女孩怯怯低着头,声音细而绵软。一伙人之所以迟迟不动碗筷,是在等这场晚饭至关重要的另一位主角。   “来了来了。”盯着窗外的帮佣阿姨喜道:“回来了。”   随后一阵巨响轰鸣,一辆通体漆黑的xxxx摩托车疾速驶入长道,直至大门前五米处猛地一个急转刹车,动作果决利落,连人带车一度低得仿佛要撞上地面。   看得人惊心动魄。   好在有惊无险,车身最终稳稳停下。   驾驶者双腿修长,摘下头盔,一头长发如瀑布般倾斜而下。微微扬起的脖颈如天鹅般光洁,优美。有着一折便断的盈盈脆弱感,正是戚余臣本人。   帮用阿姨连忙开门,小声道:“你爸等好久了。”   面对客人及家人齐齐投来的目光,戚余臣稍一颔首:“对不起,爸,路上有点堵车,我回来晚了。”   “骑摩托还能堵?”戚爸板着脸,在外人面前,向来保持严复苛责的态度:“说了多少次,家里又不是没有车可以开。别总是玩那不入流的玩意儿,都二十好几的人了,一看就不务正业!还有你那头发,看了就烦!”   戚余臣垂下眼眸,默然听训。   他心里清楚,相比他真正喜欢的画画,他的爸爸口上训斥摩托、打游戏之类的行为,其实内心非常满意。   原因也简单,无非认定画画这种中看不中用的事情应该女孩子做;   而骑摩托再危险、打游戏再幼稚,好歹代表一个男人该有的血气方刚,足以证明他戚家的儿子,就算长相随妈些,依然是一个有模有样靠得住的真男人。而非那种男不男女不女、上不得台面的混账东西。   假意教训完儿子,戚爸施施然介绍:“老张,见笑了,这就是我儿子,戚余臣,在清北大学念金融,今年刚保研,平时也有学着打理家里的生意。要我说,我这儿子要头脑有头脑,做什么都能成,就是搞不懂他怎么回事,脾气倔得厉害。让他把头发一刀剪了,安生点儿开四个轮的车,说多少次都没有用。”   “孩子嘛。”   清北可是全国排名第一的学校,金融系热门。   张父眯起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上笑得和气,“这年头的小年轻都很有个性,不喜欢听大人说教,我觉着挺好。说明他们都有自己的想法,总比那些一点想法都没有、闭着眼睛过日子的小孩强,你说是不是?”   “我也是这么说的。”戚妈妈温婉地接下一句。   招呼儿子坐到身侧,看着对面女孩轻声道:“宸宸,这是张叔叔的女儿,在你隔壁学校读书。你年纪大些,以后有机会应该带她到处玩一玩,好好照顾她。”   “婷婷你也是,不用客气,以后就把我们家戚余臣当做自家人吧。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他,他只是不太爱说话,但性格还是很好的,绝对不会欺负你。”   初次见面的两个人,生拉硬扯地攀关系。   这情形,说一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最应景。   女孩头埋得更低,结结巴巴地答应:“好、好的。”   戚余臣反应淡淡,并没有看向女孩。   戚父见状皱了皱眉,有意将话题引到女孩身上,“一转眼婷婷就长这么大了,现在有没有男朋友啊? ”   “没有的事儿!”   女孩没来得及张口,她爸代为回答:“年纪还小,读书最重要,我不准她跟外面不三不四的小男孩来往的。”   ——除非知根知底的男孩才行。   戚父敏锐捕捉到潜台词,继续说笑道:“你都一把年纪了,管这么多也不怕惹孩子烦?婷婷,你实话告诉叔叔,想不想找男朋友啊?你喜欢什么样儿的,叔叔认识的青年才俊多,给你掌眼。或者你看——,像我们家戚余臣这样的,怎么样,看得上吗?”   来之前就清楚,今晚是双方大人约好的相亲饭局。张婷婷觉得自己年纪还小,原本挺抗拒,也挺难为情。不过意外见到她的相亲对象——   视线悄悄越过饭桌,落到对面男人的脸上。   戚余臣,名字怪好听的。   人很高,皮肤白得发光;长长的头发束在脑后,漆黑柔顺,并不显得邋遢娘气,反而突出他的美。   真的,没有别的词更适合了,他就是长得好美。   稠密的睫毛根根分明,眉眼纤细靡丽;骨相优渥到毫无瑕疵的地步,唇瓣颜色正好,面庞线条活像艺术家画作般的漂亮,让人不知不觉,看着,便挪不开眼。   而且他聪明,还会骑摩托车。   虽然说话声音嘶哑,乍一听吓她一跳。   就像价值连城的花瓶身上,一道细不可见的裂痕。可作为文学爱好者,张婷婷认为,有时候一个花瓶就该有一道伤疤,才美得更有故事性。不是吗?   如果要跟这个人深入相处。   约会,牵手拥抱,亲吻,甚至结婚生子……似乎不难接受?   年轻女孩脸色微红,过来人一眼看穿。   戚妈妈开始招呼儿子给‘妹妹’夹菜。   戚余臣换公筷,象征性夹两块排骨。   视线仍然没有跟张婷婷发生交汇,只是那双手,细长且白,皮肤之下几条青筋蜿蜒,淡得几乎看不清。   张婷婷的脸不禁更红了,戚爸看着相当满意。   小女孩,心思浅,肯定好拿捏,不会太来事儿。   同样在评估对方,一顿饭下来,确定戚家家底殷实,家风不错,没有太多暴发户的影子。戚余臣是独生子,迟早要接任家里生意,到时候婷婷就成老板娘。   再说张家三个女儿,前两个都嫁进好运嫁进这个别墅区,就差年纪最小的婷婷。如果嫁过来戚家,姐妹三人当邻居,齐心协力好好过日子,家里那个不争气的小儿子不怕没有姐姐扶持。以后怎么都不至于落魄。   一合计,张父对这门亲事也满意万分。   不过光大人中意还不行,毕竟孩子才是当事人。   饭后,送走客人,戚爸双手背在身后,没进门便问:“我和你妈觉得这女孩不错,你怎么想?”   戚余臣想了想,“她知道我的病吗?”   “说这个干什么?!”   戚余臣历经多年求医,打出生带来的心脏病始终没能根治。   什么发作几率很小,可以适当运动、只要没有突发重况,很有可能一辈子就像普通人那样过去了。——别理医生说得多么天花乱坠,预估情况多么乐观。总之病还在,隐患就在。考虑到这一层,戚爸才煞费苦心地想让儿子尽快成家,无论如何,留个孩子延续血脉。   当然,以防万一,心脏病这事戚爸从未对外说过。   对张家更是只字未提。   心里算盘被儿子当面拆穿,当爸的面子上过不去,脸色顿时变铁青,冷冷道:“要是你没有意见,明天就约人家出去看电影,我希望三个月之内筹划订婚。”   说完转身要走,冷不丁背后一声,“我有喜欢的人。”   惊得他反射性问:“男的女的?”   回头看,儿子那张万年不起波澜的脸,倏忽温柔得不可思议。   看样子是真喜欢,戚爸脸上没什么表情,“那也行,明后天有空带回来让我给你妈看看,性子过得去就行。”   戚余臣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被妈妈摇头制止。   “今晚不是还要招待生意上的客人吗,宸宸?”   戚妈妈上前一步,青葱十指为他理了理衣领,笑着嘱咐,“早点回来,妈给你炖雪梨百合汤。”   正事要紧。   今天戚余臣头一回单独上酒桌、谈生意,戚爸粗略交代完一些事项,便与妻子携手,有说有笑地走回别墅。   戚妈妈几度回头,对儿子抿唇微笑。   戚余臣静静的没有笑。   大门在他的注视下缓缓关闭,八月,秋天来了。   花朵渐渐枯萎,发黄的叶片被风卷落。   他刚才想说什么呢?   他想,他可能什么都说不了。   因为没有人真正想听。   而且连他自己,都只是莫名执着于一个梦,相信自己深深依恋着某个小小的、温软又遥远的存在,却找不到她是谁。甚至不确定她是不是一个普通女孩。   算了。   松怔地站了一会儿,戚余臣戴上头盔,赶往下个地点。   *   道上有句玩笑话,一百桩谈成生意,八十桩离不开酒。由此可见,生意场上酒桌文化的广泛程度。   今天毫不例外。   对面三五个北方来的客户,体格健壮,嗓门洪亮有力。任凭酒水如水般一杯杯下肚,他们的脸色一点儿没变,在戚余臣明确声明不能饮酒、已经出示医嘱单之后,依旧不肯罢休的端起酒杯,千方百计的劝酒。   “来一点,没事的!”   “当年我上医院,医生也说我的肠胃快烂了,不让我沾酒。你看我听不听?照样喝,往死里喝,连我媳妇怀孩子那会儿,我都天天喝到半夜三更,这不好好活着嘛!”   “就是,别听医生放屁!你不喝就是不给面子,这一点面子都不给,咱们以后怎么做生意怎么合作,是不?”   ……   酒桌上来去总是这些话。   为什么人们热衷劝酒?   为什么喜欢强迫别人做事?   戚余臣想不通,也克制着自己不要多想。   有人曾经提点他,想要普普通通像大多数人那样活下去的话,必须禁止过度思考,禁止问为什么。   他有好好照做。   举起酒杯,唇角扬起一抹浅笑,半真半假地说一些胡话。无论别人说什么只管跟着笑,只管看他们感叹抱怨世道不易,男人不易,家里婆娘真他妈好命,压根儿不用考虑钱的问题,天天在家好吃好喝,做点家务混混日子就成。哪像他们,在外面到处看脸色。   戚余臣笑。   笑得艳丽又糜烂,一张脸映在玻璃杯上,扩充扭曲,连自己一时都迷茫,这个空洞的躯壳是什么?如果注定是怪物,难道伪装成人类会比怪物本身更幸福?   谁的幸福?   谁在幸福?   他走在迷雾里,举目四望没有一条生路。   “不过瘾啊!”   酒局结束,酒精上头的客户们无比亢奋,精力旺盛,笑嘻嘻问戚余臣要不要去唱歌,再来一轮好尽情。   戚余臣很给面子,答应了。   打电话,订包厢。   酒水一箱一箱往里送,一瓶一瓶往肚子里灌。   再名贵的KTV不过那一套,灯光迷离,鬼哭狼嚎,沙发软得似水,让人一陷下去就快活得不知所以。   “小戚啊。”客户们又想索求新的面子,嘿嘿笑着问:“这店看着不错,不知道有没有那种服务啊?”   酒精会撕碎怪物的面具。   戚余臣安安静静坐在角落,抬起的脸,一半拢着柔光,一半沉浸在黑暗之中。反应十分迟钝:“什么?”   “害,就那个啊!”   “就那个,陪唱,小女孩,你懂的!”   “别装啦小戚,男人肯定都懂!刚才进包厢的路上我都看到了,好几十个小姑娘,那脸蛋那身材,可正了!咱们去叫几个来玩玩,没事儿,保准都不告诉你爸。”   年近五十的男人们挤眉弄眼,比手划脚。   戚余臣迟缓地眨眼,思绪仿佛冻坏的豆腐。   “各位老板不好意思,我们家小戚总可能喝多了。他刚学着上手生意,平时从来不碰酒杯的。这不见了几位大老板太高兴了,没想到,一个不小心就超了酒量。老板不要见怪啊,不如我去喊女孩子们过来,你们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见自家小老板犯迷糊,懂事的助理上场解围。   男人们笑着调侃几句,心思全放在女人身上。   很快,一排排‘小姐’人鱼贯而入,客户们自己挑了喜欢的,居然不忘戚余臣,特意给他喊个年轻娇俏的作陪。   包厢里被浓郁的香水味充满,处处打情骂俏,   女人的手像柔软的蛇一样爬上大腿。   戚余臣骤然清醒过来,又好似彻底沉醉下去。   他掀起眼,所见之景无不在剧烈的摇晃、边角无限拉伸,同漩涡般扭转混乱,圆形的灯,紫色暧昧的光,男人们狰狞的笑脸、作乱的手;女人空洞的眼睛,千疮百孔的身体。一切都糊成一团,丑陋散发着恶臭。   “离我远点。”   “抱歉,不要碰我。”   “不要跟着我,请让我自己呆着,让我一个人……”   突然冲出包厢,跑到街边后巷。   他张大嘴巴想要呕吐,然而那些肮脏,那些虚伪,仿佛迅速又彻底地融进身体里,流淌在血液里。他摆脱不掉它们该怎么办呢?这样糟糕的他,连自己都厌恶。   她会不会讨厌他?   可她又是谁,她在哪里,长成什么样。   他究竟在找什么?   他在想什么,要什么,为什么而活着?   不要问!潜意识大声地喊:够了够了,不要问了,不要想!   他却忍不住想。   想一些意义,人和人的关系,永远难以达成的理解。   某些划定性别人群的标准;富有、贫穷、压在别人身上的、被人压在身下的,剥落的衣服,黯淡的亮片,花掉的妆容,霓虹灯,小费,还有干涸的眼泪。   分明什么都想不清楚,偏偏无法停止地想。   为什么那么多人感受不到其中的丑恶?   为什么只有他难以忍受。   究竟他是怪物,还是其他人们怪物?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无穷无尽的为什么,心脏猛然骤缩。   疼——   分不清哪里疼,反正一阵阵的,近似冰冷的海水用力地冲刷身体。他好疼的,疼得四肢痉挛,身体失去平衡,一下倒在肮脏灰暗的小巷子里,无人问津。   他要死了。   他知道的。   像身负重伤的野兽那样,恍惚间,他闻到自己臭烘烘的血液味道。生命力从指尖一点一点流淌出去,乏力的眼皮抬起、落下,眼前忽然出现一团灰色的东西。   好熟悉的感觉。   好难过。   也有那么些稀里糊涂的委屈,让心脏愈发抽疼。   眼泪哗哗落下来,他竭力聚焦,才看清了。   那是一只猫。   一只灰扑扑的小猫,眼睛亮如星辰。   啊……   原来他一直在找的就是她啊。   终于找到了。   终于。   恍然大悟,戚余臣眉目弯弯,笑容浅淡却明媚,朝她伸出了手。   在呼吸彻底停止之前,姜意眠听到他轻轻一声,餍足的叹息,“是小猫啊……”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元旦之前我必结束这个副本,我要放假啊啊啊啊!   不要太难过!不要丧!比如我可以剧透:   下一次副本(不是这个副本!)出现的戚美人眉目如画温柔似水,but他有所有人生版本的记忆,疯狂执着眠眠!   是不是非常合理,非常刺激!XD 第75章 事件管理者(19)   又……死了。   凌晨时分,B市声名远扬的消费街满目繁华。   戚余臣所在的位置,退一步是烟酒美女醉生梦死,进一步,则转入荒冷逼仄的无人巷道。——好巧,他不退也不进,偏偏身亡在这条微妙的分界线上,仿若两种截然相反、势均力敌的力量,一番博弈后的成果。   姜意眠静静望着他摊开的手心几秒。   旋即抬步上前,整只猫吧唧一声倒下。   不大的脑袋瓜,正好靠在对方渐渐失去温度的手上。   累了。   迄今为止,她实验得到——也许该说操纵,或间接导致?——不下十个人生版本,目睹不下十种死亡方式。   尤其其中还有她亲身参与整整八年的那一版。   说实话,作为旁观者,光看着对方一次次被卷进漩涡般无法逃脱的悲剧性结局,也不禁感到身心疲惫。   疲劳游戏有害无利。   一边想着:至少戚余臣永远活在当下版本里,没有其他版本记忆,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一边贯彻‘珍爱生命,适度游戏’的良好习惯,姜意眠闭上眼睛,修生养息。   初秋小巷,昏然无光,一个死去的人与小猫依偎。   画面倒有几分诗情画意,不过不出十分钟,因着戚余臣迟迟不归,他那圆滑的助理找过来,骇然大惊。   “出事了!快、快打120!!”   “我的妈呀,该不会酒精中毒死人了吧?”   “你们不要乱碰!这是我家小老板,他有心脏病!会所里有没有医生?或者这里有没有会心脏复苏的?!”   “他身上没药吗?口袋里找一下啊!”   混乱之中,无辜的小猫咪被提溜起来。   “哪来的野猫?!居然是黑的,真不吉利!”   说完,小猫咪被嗖一下甩了出去。   姜意眠:“……”   封建迷信要不得。   而且她明明是灰色的,请看清楚,深灰色。   默默从角落堆里爬出来,望着他们又急救又抢救,手忙脚乱地将戚余臣抬上救护车拉走。姜意眠这才小猫掌拍拍脑门儿,开始梳理这个版本所得的信息点。   显而易见,删掉「被遗弃的纸条」,戚余臣性格变了。   仔细想来,个中重点应该是纸条背后留的那句:如果爸爸妈妈觉得太辛苦的话,不来找我也可以。   假如他的爸爸看见纸条,丢掉纸条,代表确实想要放弃他。   连家人都想放弃的戚小朋友,理所当然地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断绝所有希望,封闭内心,渐渐走上一条孤僻阴郁的不归路。   反之,此版本他的爸爸没有丢掉纸条,意味着他没有被彻底放弃。小小年纪的他得以保留对这个世界一些些微弱的期待,并愿意为爸妈,为自己竭尽所能地改变。   结果大约算成功,也可能算某种意义上的失败。   成年后的他好似‘合群’了许多。   有更多爱好。   也可以应付多人场合。   即便不胜酒力,不小心被灌两杯,便会变回那个迟钝又无害的温柔大怪物;尽管日子过得不太开心,但也不至于太绝望,主观意识上的自毁倾向减淡不少。   这些足以证明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性格的长远影响。   以及一个人的性格对其人生的巨大影响。   那么关键来了。这种性格是否有可能帮助戚余臣渡过更多难关呢?   口说无凭,直接删去「心脏病」与「纸条」,得到又一个全新的版本,背景大同小异:父亲赌博负债,消失无迹;母亲饱受精神病症的折磨,早早去世。余下戚余臣独自一人,被陈谈无孔不入地欺凌着,最终选择退学,离开浪漫港,前往外地打工赚钱。   截止目前,他的人生总体走向几乎没有变化。   这之后,戚余臣陆续换过几份工作。   他终究不热衷与人来往,说不来高明的阿谀奉承,做不好大家挂在嘴上的的人情世故。下了班,偶尔会在同事的热情邀请下参加集体活动。更多时候径直回到出租屋,喜欢自己待着。   不过这一次,由于他做事细致负责,任劳任怨。平时从不迟到早退,既不试图偷懒,也不太提福利要求。工作态度也良好,简直有种‘天塌下来等我做完手头的活再说’的老实劲儿,因此意外地被老板所喜欢。   另一方面,对同事们而言,戚余臣怪归怪,好相处。   虽然他这人上班时间从不主动找你聊天八卦,但你找他。上到面临人生重要抉择,下到抱怨家庭芝麻碎皮的小事儿,你只管说,他必定安安静静听着。   像个漂亮的大花瓶。   一双眼干净柔和,半天下来,脸上不见一丝不耐烦。   除此之外,平时随便谁有事,喊戚余臣搭把手。甭管你们认不认识,之前说过几句话,他基本都不拒绝。   这么好使唤的人,谁会跟他过不去呢?   事实上,不少辗转得知他个人经历的妇女同事们,甚至额外照顾他。经常你家多烧一份菜,我家多熬一碗汤的救济他,劝他年轻人要注重身体,别太拼命。   戚余臣总是点点头,不反驳。   而后白天黑夜依然排满工作,往往这份结束赶下份。   实在没有临时工的时候,便在老板名下一家教育机构兼职教小朋友画画,午休时间争分夺秒送几单外卖。   一天下来,整个人活像不断被抽打的陀螺,在粗糙不平的水泥地上转呀转呀,转呀转呀,仿佛不知疲惫   你看,他变了。   他其实也有几率变成这么一个人。   被赞美;   被照顾;   拼命地赶场,沉默地劳作;   坚韧不拔地活着,精疲力竭地睡去;   又一天清晨,三点半,正是世界被黑暗所笼罩的时刻。   老楼房万籁俱寂,独出租房里小声的闹铃响起。   上午四点到七点,戚余臣在楼下早餐店帮忙。一个月有一千块钱,还能免费解决早饭,省掉一笔必要开支。   这份兼职对他很重要。   他该起床了。   夜里八点下班,兼职到十点,送外卖到午夜。而后回家睡下,三个半小时后起床。这种作息不受季节,已经持续很多年,养成习惯,按理来说不会太难起床。   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身体好沉重。   好疲惫。   好似体内每一块肌肉,每一个神经细胞都在疯狂的叫嚣着好累。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身上,他试着挣扎。那场景,活像一只陷在泥沙地里的蜗牛,动作僵硬而缓慢,老半天过去,仍然停在原地没有动。   眼皮慢慢下落、合上,他握着手机,连设定一个新闹钟都来不及,便糊里糊涂的陷入深度睡眠之中。   再次醒来,七点。   左邻右舍起床洗漱,楼下有个小型菜市场,混合着传来各种叫卖、杀价的声响。公鸡喔喔地响亮鸣叫。   戚余臣在一片混乱杂响中微微起身,拉开窗帘。   这是普通的一天,普通的早晨。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普通,只有这份好天气吧。   床铺正对着窗户,窗外有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许多鸟雀在上头筑巢安家。失去窗帘的阻隔,阳光透过树叶,明媚又斑驳的落到他的脸上。   稍微有点灿烂刺眼。   他单手盖住眉目。   过了一会儿,感到逐渐适应,指尖分开些许缝隙,视线越出去,恰好瞧见漫天微小的尘埃正迎着光线,热烈地起舞,自由地翱翔。   往上看,白花花的天花板角落又掉下一块漆。   往左,堆压的、撕毁的欠条,几乎是他这么多年来唯一的收获。旁边摆着同事阿姨送的芥菜炒饭,昨天晚上没有吃完,得快快起来,洗干净饭盒还回去才对。   这么想着,拼命的催促自己振作起来,快起来。   然而身体一动不动。   整个小屋子被照得温暖明彻,一如颓靡的他。   ——稍微休息一下会怎么样呢?   脑海里突然蹦出这个想法,他想,他不是故意的。   昨晚躺到床上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去想,不如今天就偷个懒好了?不如别去上班了,在家睡个懒觉吧?   绝对没有。   相反,他时时刻刻都记得庞大的负债数目,脑袋里永远被来来去去的数字填满,好比被氢气充满的气球。为了不要爆掉,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地工作着。   做人本就应该这么努力吗?   因为是人才努力?   还是努力才能被称之为人类?   他不清楚。   总之去世的妈妈希望他活下去,所以他活着;   债主们希望他尽快还钱,所以到处兼职赚钱;   老板总爱称赞他工作态度好、做事认真,大家爱感叹他很勤勉很坚强。   不知怎的他并没有为此而开心,反倒感觉不安。   既害怕自己不认真、不勤勉、不坚强的一面被察觉,破坏他们所认为理想的他;又害怕自己太过认真,太过勤勉坚强,以至于处处受人表扬。   就像下班高峰期的街头,红灯灭了,绿灯亮了,被人群簇拥推着往前走,不知不觉走到自己完全不了解的方向。、   他不想那样。   所以偶尔休息一天会怎么样?   偶尔地懒惰一天。   颓废一天。   消极堕落的一天。   任性懦弱一整天 …… 应该没有关系吧?   戚余臣等了将近半分钟,没有声音反驳他。   那便是没有关系的意思。   谢谢。   他疲倦又知足地闭上眼睛,什么也不去看,什么也不去想,短暂的抛开一切,卷着被褥沉眠。阳光如茧一般将他完全地缠绕包裹,温暖他,保护他。   做梦里,他永远是怪物。   那种不受束缚、不需要赞美的快乐怪物。   *   隔着玻璃凝望戚余臣安详的睡颜,说实话,有个瞬间,姜意眠以为他会就这么安静无害的死去。   当然现实超乎预料,戚余臣仅仅放任自己不吃不喝的沉睡一天而已。   第二天,他准时起床,按时上班。   前一天无故旷工给人感观很差,不过念在他往常表现良好,鲜少出岔子的份上,老板们只口头教育一番,并未过分扣罚工资。   接下来的数十年皆是如此。   戚余臣一直一直不停地工作,不停地还债,不慎养成一个古怪的习惯:间隔小半年,他会规律性地消失。   不接电话,不回短信,那一天不论是谁、哪怕整个世界都无法打扰他,放肆地沉溺在只有自己的美梦里。   简直像狼人定期变身。   当他伤痕累累、感到疲惫至极时,就那样偷偷躲起来,不叨扰任何人,不伤害任何人,只想偷偷地在自己的出租屋里,做回淡漠颓废的怪物。   有时画画,有时睡觉,有时纯粹发着呆。   有时自言自语许多话,有时抿着嘴巴一声不吭。   一天过去,又变回坚毅勤恳的人类,以完全符合社会定义的良好思想及品德,庸庸碌碌地生活在角落里。   到了最后,债还清的那一天,他格外安静。   夜里洗了澡,吹干头发,唇畔挽起细小的弧度。   关上灯,满目漆黑,他掀开被子,躺进去,合眼睡去。   第二天没有醒。   第三天没有醒。   第四天、第五天也没有醒来。   永远都没再醒来。   后来是好心的阿姨,几天打不通电话,担心之下前来出租屋探望,意外发现尸体。   戚余臣被诊断为猝死,非过度疲劳,具体原因不详。   这算幸福吗?   这个版本的他活到前所未有的岁数;   当干瘪的尸体被推进火炉之时,昔日同事、老板站在远处,有的目露惋惜,也有为之感伤落泪的存在。   幸福吗?   幸福究竟是什么呢?   健康?平安?美满的家庭?优渥的经济条件?   一旦外界与自我发生不可协调的矛盾,到底被自己所接纳喜欢叫做幸福?还是被人们接纳、喜欢更幸福?   重点是——,戚余臣想要什么?   时间回溯到死亡瞬间,姜意眠终于使用第二次对话机会。   仿佛玻璃不存在般,她神奇地越过去,钻进暖烘烘的被窝。   对着近在咫尺的戚余臣,一如上次:“你好,我叫姜意眠,你可以当做……某个能改变你小部分命运的存在。我想帮助你拥有更幸福得的人生,所以请告诉我,你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他温柔地看着她,用一种近乎宠溺的目光。   ……错觉吗?   小猫煞有介事地皱眉,眼看时间一秒秒流逝,正要重复自己的问题。   戚余臣出声了。   ——爱。   他说,他想被爱。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副本没有猫变人的恋爱救赎情节!   因为副本本质是,做人只能靠自己!(好励志!好正能量,鼓掌哦耶!) 第76章 事件管理者(20)   通俗意义上的爱分三种:亲情、友情、爱情。   至于戚余臣的情况……   戚爸具有商人本质,对待儿子犹如一次重要投资。   ——再重要,也不过投资。   若投入远大于回报,便本能地想要放弃,及时止损,保住本金,说不准还有机会靠着下一笔投资——孩子——翻身;   若侥幸投入不高于回报,他这才更多地捡起当爸爸、作为一家之主的威严。   处处顾及自己的颜面,观念也较为世俗,一心要求儿子成为他期望的样子,为人圆滑、做事果决、富有传统定义的男子气概。而不在意戚余臣自身的需求,不屑了解所谓年轻一辈的追求。   相比儿子,他真正爱的是他妻子   戚爸无意识地沉迷于一种被需要、被依靠的感觉。努力维持仿佛盖世英雄般保护着柔弱的女人,无论风霜雨雪都咬牙挡在整个家庭前头的,那种勇敢、坚定、负责任的形象。   人们将其称之为大男子主义。   他认为那是一个男人该做到的标准,亦是唯一标准。   而他的妻子,戚妈妈,年轻貌美,善解人意。擅长以柔克刚、以退为进,符合天底下绝大多数男人对妻子的想象;   为了儿子,她可以想也不想抛弃一切,牺牲一切,包括丈夫,甚至自己的生命。这满足了世界上所有对母亲的至高赞美,她深深爱着自己的儿子没错。   可为什么戚余臣依然想要被爱?   就好像从未被爱过一样?   姜意眠不太明白亲情。   就算没有记忆,提起爸妈,毫无波澜的情绪不会骗人。她判断,现实生活中的自己很可能没有爸妈。或早早地离开爸爸妈妈,没能培养出相应的感情?   无论如何,只以理性剖析。   有可能戚妈妈的爱,更接近一种自我牺牲、自我感动的偏执的爱。(抱歉)   她看似愿意不计代价地为儿子付出,实则同样不甚在意儿子的想法,只顾拼命地付出,拼命地牺牲。只要医生一句准话,恐怕连打晕孩子、割肉喂血(自己的,或者别人的)用以治病的事情,都能做得出。   戚余臣感知细腻,难以承受这种爱。   或有另一种可能:戚余臣承认妈妈的爱。遗憾的是戚妈妈在他学生时代去世,那之后,再也没有人爱他。   不论哪种可能,戚爸戚妈对戚余臣的态度往往通过一件件小事表达。   事件管理者只能删除有限的三件事,无法修改亲情里存在的杂质。   假如删掉「戚妈妈的死亡」,戚余臣将亲眼见证他的妈妈用温柔的眼神、甜蜜的言语,如同魅魔般疯狂施展魅力,捕获下一个男人、下下个男人,要他们甘之如饴地为她的儿子花钱奔波。   姜意眠不认为这是好选择,因此越过亲情,直奔下一个选项:友情。   ——众所周知,戚余臣没有朋友。   迄今为止所有人生版本,一个,朋友,都没有。   唯一差点成为朋友的,只有当年忽悠他离家出走、不小心把他丢在公园里两天两夜的小学同学,刘东。   刘东同学下过决心做戚余臣的朋友。   奈何爸妈离婚,他年纪小,没有话语权,被迫离开浪漫港随奶奶生活。离开前,送了一支宠物手表给戚余臣,还留下奶奶家电话号码,声称有空可以打电话,长大以后再见面。   可惜戚余臣不善表达,隔着天南地北,终究没了下文。   这件事姜意眠全程经历,有操作的余地。   删去「刘东的离开」,奶奶千里迢迢来接孩子。瞧见向来没心没肺调皮蛋的宝贝乖孙,在前往火车站的路上,竟再三回头,露出一副郁郁不乐的神色。想着孩子命苦,没爹疼没娘爱也就罢了,跟着她个老婆子去十万八千里之外过日子,人生地不熟,多委屈啊?   当爹妈的没个爹妈样,凭什么叫他们这些个大人活得兴高采烈,可怜小孩看脸色,像累赘,说丢就丢了?   刘奶奶一咬牙,干脆不走了!   她独自回老家收拾一趟,便在浪漫港找个便宜的小房间住下。祖孙俩相依为命,刘家爸妈不敢太过放肆,至少面子工程得做好。   这个月你领儿子买件新衣裳,下个月天我给儿子买份肯德基。谁都不准缺了数,否则另一个就有底气指着对方咒骂:“你个没良心的破烂东西,有了新儿子忘掉旧儿子!天上要有菩萨,看不过去,早晚叫你那新儿子瞎眼烂肠子,看你老掉牙的时候指望谁来养!”   总之生活还过得去。   刘东也说到做到,自诩戚余臣兄弟。打篮球、打游戏,甭管好事坏事,反正事事不忘拉上戚余臣。   特别在戚妈妈离世之后,戚余臣沦为无依无靠的孤儿。   刘东对他的处境可谓感同身受,索性邀他到家里住。   戚余臣情绪淡,性子稳,成绩好又讲礼貌,也是命不好的孩子。老人家看着心疼,相处时间长了,渐渐当做第二个孙子来养。凡有好吃的好喝的,只要有刘东一份,必然也有戚余臣一份。   那段日子在校有刘东,越长大,脾气越发地火爆起来。靠着一股光脚不怕穿鞋的狂劲儿,就连陈淡在他面前都讨不了好,没法越过他去欺负戚余臣;   在家有刘奶奶照应。   那是一个最经典的奶奶,花钱节俭,相信轮回报应。平日里忍不住絮絮叨叨地念,旧盒子破袋子样样舍不得丢。关键时候又比谁都护短,比谁都豁得出去。   大约是戚余臣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不过好景不长,高三那年,刘东早恋了。   似乎有一条不成形的规律:孩子如果不成为爸妈,则多半成为与爸妈完全相反的人。刘东正是后者。   来自单亲家庭的他,极度厌恶父母对爱情、婚姻以及孩子不负责任的态度,引以为戒。从小到大一直告诉自己要成为坚定负责的真男人,谁料过犹不及,他的存在,意外诠释了某个数年后才诞生的词:——恋爱脑。   刘东喜欢上一个叛逆大胆的女孩。   女孩打扮得花枝招展,三天两头缺课逃学。老师同学们提起她的名字,通常嫌弃的道一声,女混混。唯独刘东知道,她也随年迈的奶奶生活,生在留守家庭。   刘东原本就喜欢她,因为这一层关系,更喜欢了。   他向女孩学了很多。   他开始频繁地逃课,打架。   学会抽烟,摆架子,习以为常地出入大人场所。   他们还那么年轻,那么气盛,自以为做着很酷的事情。涂上口红,裤子挂满链条,走起来叮叮当当地响。他们认为这些行为是在报复爸妈,非常潇洒,又爽快无比。   同时心里藏着那么多疼痛,那么多失落,隐秘地希望通过这类胡作非为,至少能引起爸妈的注意,至少能得到一顿劈头盖脸的斥责。   “刘东!你在干什么?!”   “不要在做这种事情了知道吗?”   “再让我看到你瞎混,老娘打断你的腿!”   劝解也好,威胁也罢。只要一句话,一句就好,他保证立马回到学校回到好好上学。   你说愚蠢也好,幼稚也罢。那个年纪的刘东就像顾影自怜的小丑,用力摇摆挣扎的不倒翁。不管做下多么让人费解的事情,追及初衷,就只是渴望一句关心。   他没等到。   没有等到爸妈的关心,只有奶奶的气急攻心。   奶奶年纪大了,一口气过不去,就没了。误以为戚余臣告的密,刘东在灵堂之上大打出手,几乎用了世上最残忍、最过分的言语,既伤害他,也伤害他自己。   后来才得知是老师不经告知地家访,揭穿戚余臣一直替他隐瞒的秘密。奶奶气得打了戚余臣一个巴掌,打完之后又难过地抱着他哭,恨刘东不争气,怪戚余臣遮遮掩掩不告诉她。哭着哭着便倒下去,被背着送去医院。   奶奶不知道,戚余臣无数次劝过、阻拦过刘东。   他不会说话,一度像鬼魂一样默默跟在刘东背后,看他熟练地吞云吐雾,看他进网吧打游戏。长发飘飘,目光幽幽,只差一点就能把他从堕落的边缘拉回来。   真要说起来,在这个故事中,戚余臣是最无辜的。   偏处在两头不讨好的位置上,又最被怨恨。   等刘东反应过来,他已经退学走了,不知去向。   后来过了好多好多年,他们再次见面,也曾搭着肩膀谈天说地。——刘东说,戚余臣听。本来可以重新做兄弟,结果压下来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已经嫁人生子,过得不太好。   她的丈夫赌博,出轨,到处骗钱,有时还打老婆。   女孩经常对刘东哭诉丈夫的种种行为,却又一次次在丈夫酒醒后痛哭流涕的下跪认错中,选择原谅他。   她心甘情愿地陷在沼泽里,只因为那个男人曾经发自内心地珍惜过她,温暖过她。她好似坚信他会悔改,一如刘东坚信自己能够救出这个憔悴的女孩,让她重新露出当初那样没有阴霾的笑容。故而为她刀山火海,倾尽所有,最后因杀人未遂被判入狱。   “她不喜欢你。”   戚余臣不爱评价他人。   从头到尾,从过去到现在,只对刘东说了这一句话:“她只是觉得孤独,但没有真的喜欢你。”   刘东沉默良久,说,他知道。   因为也许他也不是纯粹的喜欢她。   那一天,走出监狱的时候,天空湛蓝得仿刚刚洗过。戚余臣恍然发觉一个事实:原来不止金钱。   原来连爱也可以设成赌局,引那么多那么多孤独的人中招。   赌钱的人,赌名利,赌权势,赌得是刹那间翻身做王的刺激感;   赌爱的人,赌真爱,赌感动,恣意挥霍自己赌着付出终有回报。   世间凡是赌徒,不论赌什么,终将输得倾家荡产,血本无归。   可他站在场外。   依旧想要进去。   *   亲情,友情,都行不通,也许戚余臣想要的是某种更为纯粹、更长久的偏爱。   或许爱情……?   他有过爱情吗?   没有,他没有谈过恋爱,连暗恋都没有。   那有人喜欢过他吗?   有的。   记忆里较为深刻的告白事件发生在2017年。   初春浪漫,万物生长,连接学校食堂与宿舍的那条小径上,毕业生捐献的樱花树悄然抽条,枝头缀满初放的花蕊,美得格外幻梦。   传纸条约戚余臣过来的小学妹,特意换了春天单薄的校服,裤脚收成小口,露出一截纤瘦白皙的脚腕。   “学长你可能不认识我,我是高一(2)班的蒋棉,今年16岁,身高160cm,特长:自言自语,爱好:看小说漫画……”   是了。姜意眠对这番活泼直白的自我介绍有印象。   好似超过一半的版本都发生过这场告白。   有一次她用着小白猫的身体,满学校转悠,准备接戚大朋友放学的时候,凑巧撞上。   当时女孩正说到自己是独生女,六岁迷路差点被车撞,结果被一条聪明的流浪狗救下。   戚大朋友抿着唇,安静地听完,便越过她,抱着猫走了。   女孩大受打击,之后再也没有出现。   以至于姜意眠只隐约记得她的背影,短短的头发,不安绞弄的手指头。   因为每次都被背对着,受角度限制,还没有见过正脸。   她真的喜欢戚余臣吗?   不是恶作剧,绝非找新鲜,发自内心的那种喜欢?   什么样的女孩喜欢上戚余臣,才会不畏校园内的流言蜚语,主动告白?   她的大胆、率真,能否拯救他?   抱着好奇,也是最后的期许,小灰猫悄无声息地移动到近处,视线角度不断偏转。   对方的线条好看的侧脸率先映入眼帘。   接着是根根分明的长睫;   唇红齿白,长相似乎相当精致,依稀……有些熟悉的感觉……   在哪里见过呢……   姜意眠继续往前走,得以望见对方的正脸。   然后终于看清了。   一身猫毛便不受控制地猛然炸开。   ——因为那个女孩。   赫然长着她的样貌。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本来以为今天能结束副本,然后快乐请假玩耍的,居然失败了,可恶! 第77章 事件管理者(21)   乍然遇见一个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孩,会动会跳,活生生站在眼前,任谁都会感到毛骨悚然。   姜意眠很快镇定下来。   客观对比,其实并非完全一样。   例如她的发色、瞳色经常因为副本不同,发生微妙的变化。但皮肤永远保持着冷色调的白,神色淡漠,好比橱窗里漂亮却死板的玩偶,终究欠了几分生机。   而这位江同学肤色健康,少女娇俏。一身狡黠的气质,为她减去不少冷幽幽的美感;神态生动多变,又理所应当地为她增添上不少初春般明媚的特质。   大约七成相似。   对不熟悉的人而言,是比较容易错认的程度。   “——所以我真的真的真的超级喜欢狗狗啊!狗狗就是世界上最可爱最忠诚最聪明最好的!小猫排第二!”   “注意到学长纯属意外,因为我就住在你隔壁小区,上周有看到你在小区里喂一只超胖的橘猫。上上周看到你扶着老奶奶过马路,上上上周你帮学校外面小卖部的爷爷看店了。还有还有,上上上周——”   江同学掰着手指头,列数出所有自己目睹的好人好事现场,旋即话锋一转:“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不知不觉、无时无刻都在注意学长,想着学长了。”   “虽然学校里有很多不太好的流言,可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学长,我再说一次,我叫江棉!我喜欢你!”   她直接坦白了心意。   戚余臣静静地听着,抬起眉眼,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缱绻又痴缠。仿佛无形之中越过她,正深深地凝望着别的什么人,脸上浮现一瞬的温柔,伴随无尽的哀伤。   稍一皱眉就让人好心疼哦。   实在长得太美惹,所谓红颜祸水也就这样了吧?!   江棉心脏砰砰跳,以为有戏,高兴得笑起来:“如果学长也喜欢我的话,我们可以从今天开始交往啊!”   她有梨涡。   她笑了。   戚余臣泛泛失神:“……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明星吗?经常有人这么说,我差不多习惯了。”   她拨弄头发,毫不谦虚地提起:“学长你可能不知道,我现在是公认的班花,段花。可能以后还会被评为校花?无所谓啦,反正追我的男生挺多,跟我交往绝对不亏,肯定会被超多人羡慕来着。”   他慢半拍地摇头:“不是明星。”   “那是谁?”   是谁呢……?   他露出空茫的神色,心脏隐隐发疼,找不到答案。   “想不起来就算了,重点是,学长跟我交往吗?”   江棉双眼明亮,满怀期望。   戚余臣第二次摇头:“我不喜欢你。”   诶,诶,诶,要拒绝吗??   拒绝这么漂亮的她?刚才明明盯着她看不是吗??   她一脸难以置信。   一片樱花瓣被风卷落,戚余臣垂眸绕过,小心地不去踩它。树底下、草丛里有一只灰色小猫,他定定看了几秒,心里莫名的怅然,便没再说话,径直离开。   “学长,要相处之后才知道喜不喜欢!不如我们试着交往半年?三个月?不然一个月也行,我肯定会让你喜欢上我的!你不相信吗?我很讨人喜欢地啊?!”   女孩叽叽喳喳,穷追不舍。   戚余臣默然往前走。   这算……接受告白吗?   姜意眠低头看面板,「拒绝告白」的选项呈现已删除状态。也许他们过不了两天就会正式开始交往。   回想整个告白过程,除去江同学的外貌,最值得注意的是戚余臣的反应,他说江同学长得很像某个人。   除了她,应该没有别的可能,吧?   然而这个副本游戏至今,姜意眠一直存活在猫的身体里。连一秒钟都没有以人类形态,出现在戚余臣面前过。   他为什么认得她?   难道在游戏之外见过她?别的副本里?   结合运营者那句意味不明的:“他为你而生。”   说不准戚余臣是玩家,为了她进入游戏?   或是特殊副本特殊npc,为她量身定做?目的何在?   总觉得快要接触到游戏核心。   推理可以慢慢来,眼前的副本任务刻不容缓。   目睹两人还算和谐的背影,姜意眠不禁怀疑。   江同学真的能用她的那份喜欢改变戚余臣吗?   事情会顺利进展下去吗?   *   当然。   不会。   接下来的发展证明,江同学的爱情大体分三个走向。   第一种,戚余臣颓废但富有。   嫉妒心旺盛的陈谈,不能忍受眼中钉过得比他好。一气之下意欲谋财害命,意外将江棉卷入其中。   阴暗的地下室,凹凸不平的水泥地板。   当戚余臣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时,陈淡挑了挑眉,留意到角落里脸色发青的江棉,忽然冒出一个绝妙主意。   “其实这都是我和戚余臣之间的事,跟你没什么关系,对吧?”   手里把玩着尖削的水果刀,他蹲下来,嗖一下割断连着座椅的麻绳,“我给你一个选择好了。要么你扎他一刀,我放你走;要么你俩那什么来着?哦,我想起来了,——同生共死。怎么样?你选择哪个?”   脖子边上横着刀,两片嘴唇因为两天没有沾过水而疼痛干裂。这个情况下,要说江棉没有犹豫,肯定是骗人的。   毕竟她是被连累的。   她想活下去,想逃跑,这没什么不敢承认。   谁能想到陈谈这么疯?不光他疯,他爸疯,什么年代了还搞绑架?他妈更疯,分明在地下室门口听到声音也看见他们了,还装作没听到没看到,嘟嘟囔囔地踩着木楼梯往回走,吱呀吱呀一声像刀割在心上。   江棉太害怕了。   作为年轻漂亮的女学生,她不难想到无数种糟糕恶心的待遇,然后恐惧着其中一样会真正的发生,彻底摧毁她的身体,她的美丽,以及本该光明美好的未来。   可要她对学长下手……   她咬着唇,看向戚余臣。   他已然没有力气点头,只对着她抬起单薄的眼皮,旋又飘然落下,暗淡的瞳孔了无生气。   以此表示对她的决定无条件的赞同。   这个人总是这样。   看上去古怪难以接近,实际上比谁都脆弱好欺负。   “对不起了,学长。”   就着陈谈手心的刀,她闭眼扎了下去。   温热的液体沾染到指尖,鼻尖漫开血的气息。她甚至不敢看自己究竟扎中哪里,破坏了他身体的哪一个部位。便在陈谈发狂的笑声中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所以她活了下来。   他没有。   *   第二种感情背景:戚余臣颓废且贫穷。   没有生命威胁,不论有没有陈谈时不时的骚扰。戚余臣万年不变地保持着温吞性格,就算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被讥讽,被侮辱,也不过沉默地容忍着。   这一点都不符合少女梦想里极具男友力、能够保护她的男生形象!何况他根本不喜欢她,从不在乎她?   江棉身为典型的双子座女孩,喜欢新鲜,喜欢刺激。对戚余臣单方面的兴趣迅速消退,就像某一天突然从路边跳出来,信誓旦旦要送戚余臣回家那样。某一天,她突然从戚余臣身边消失,笑颜如花地出现在别的男生身边。   戚余臣看见了。   依然没有评价什么。   他波澜不惊地回到原本的生活中。   *   第三种,戚余臣性格改变,坚韧但贫穷。   这个版本的他们一直交往到大学。   唔,……应该有在交往?   2020年1月1日,A大女寝,江棉再次受到一箱零食。   “又是你男朋友送的吧?”   室友不无羡慕地感叹:“他真的对你好好哦!虽然不是很有钱,可他长得好看啊,简直比我一女的还美,还天天想方设法地给你买东西。之前那个跟你过不去的陈雯雯记得不?上次她看见你男朋友给你送空调被,眼睛都瞪直了,阴阳怪气地说你压根不是女朋友,当女儿才对。一股柠檬味笑死我了。”   江棉正在卷头发,闻言翘了一下嘴唇。   是吗?   好吗?   对,他是喜欢给她买东西没错。   她说了八百遍牛奶过敏,他次次都买;   她不喜欢烧烤铁板烧一股味儿,他非要去。   听不懂人话,也不懂暗示似的。   这么多年来连手都不牵,遑论拥抱、亲吻。   有时候她几乎怀疑他是不是有个死掉的前女友,才总是记错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日期与各种喜好偏爱。   既然如此,你问江棉为什么继续交往下去?   当然是因为想要得到。   就像一头被别人圈养过的野生动物,随着时间流逝,也许她长得越来越像那个人。有时恍惚弄错了,他会很偶尔地对着她这张脸粲然一笑,轻声喊着棉棉。两个字由绵延不尽的情意缠绕构成,像花朵一样盛开。   说起学长这个人吧。   有多沉郁就有多温柔。   有多怪物就有多赤诚。   无关性别,他拥有油画般的脸庞。   只要他想,他的眼睛可以是一片澄澈的海,化作全世界最美妙的陷阱梦境,让你心甘情愿地、痴醉地沉迷在他的情潮里。   江棉喜欢被他用珍视的眼神看待。   偏偏他看的不是她。   他心里有着别人,他的一切都给了别人。   究竟谁比她更早发现了他,完全占有了他?   她想到这一点就不甘。   不过一年,两年,转眼三年多过去,什么欲擒故纵以退为进的手段试过百八十回。   换成别的男生早就输在石榴裙下,唯独学长停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像蝴蝶,飞鸟,风筝,或者其他飞来飞去飘来飘去的美丽生物,她抓不住他。   差不多该放弃了?   对着镜子涂上红艳艳的唇膏,江棉撩拨起长发,露出无可挑剔的颈肩线条,还将一字肩又往下拉了一拉。随后嫣然一笑,果然,她还是当之无愧的校花,何必挂在一颗树上吊死?   “约会?”室友八卦地问道。   “是啊。”   校花与校草的约会。   对方长相不消说,性格还成,有钱又专一,缺点被告白的次数多了,比较被动,稍微有些难拿捏。、   所以她才让学长那段有名无实的恋爱持续到今天。   至于今天以后……当然看校草的表现。   “走了,拜。”   牛仔裤包裹着大长腿,波浪卷发风情万种。   校花一登场,惊艳得校草移不开眼。   两人约去游乐场,借着惊险刺激的项目,理所当然地牵了个手,抱了满怀,你来我往踢皮球似的相互抛去暧昧的话题。这种时候比的就是谁更淡然,谁就赢。   “不好意思,我有东西落在教室,得去教学楼一趟。”   校草迟迟不开口,眼看要到宿舍,江棉来了这么一句。   “没事,我送你去。”   校草一口应下,两人的相处时间顺理成章的得到延长。   路上,江棉有意频频提到男朋友,对方终于沉不住气,停下脚步,红着耳根对她说出喜欢。   说实话,挺没劲的。   她真正想要征服的那个,始终不肯低头臣服。   她随意耍些小手段玩弄的,又太过容易上钩。   怎么想都不得劲,江棉心绪涌动,莫名其妙执着起戚余臣。   难道他当真没有对她心动过?一点都没有?   她就真的比不上那个不知名的女生。   不相信,怎么都不肯相信。   假如现在打电话告诉学长,学校里有人追她。有没有可能像电视剧、小说那样,通过吃醋,让学长发现其实在他心里,她的重要性早就超过虚幻的白月光呢?   江棉蠢蠢欲动,恰好手机铃响起,学长来电。   哇哦,难得他们默契一次?   朝校草露出抱歉的笑容,江棉往旁边走了两步,接起电话:“喂,学长?零食我收到了,现在正在外面,还没有回去。今天学校里有同学请我去游乐园玩。”   快问是男是女。   她在心里写好剧本。电话那一头静默两秒,喉咙照常嘶哑难听,让人想起一件裂痕遍布的乐器:“你烫头发……了?”   “是啊,学长怎么知道?”   他们可是半年没见。   自从她学会化妆之后,可能他的白月光不爱化吧,他渐渐地自欺欺人光送一些生活用品,似乎刻意不见她。   江棉正说着,猝不及防尾指被握住。   回头看见挠头笑的校草,她没有挣开。   用口型说:我、哥。   对方做了一个嘴巴拉拉链的动作。   江棉满意地一边走,一边娇声道:“我们好久没见,我的头发都从肩膀长到腰了。你都不知道,我在学校里可受欢迎了,到处有男生追我。”   校草小心眼地捏她手指,她笑颜如花。   为什么学长没有反应呢?   需要再添一把火吗?   江棉的小心思滴溜溜转,决意今天非要在两个男人之间挑一个。因此又问:“你现在在哪里啊,迟点有空见面吗?我有事情要跟你说来着。”   “有空。”   半晌,对方轻轻飘来一句:“我在你的教室。”   她一惊,猛然抬头,不期然对上戚余臣的眼睛。   这时的天还没有黑透,四楼教室窗户大开。深色的遮光窗帘飘飘扬扬,光影交错,他就直直地站在那儿。   轮廓模糊的一团。   居高临下看着她表演。   看见了吧?   都看见了吧?   眼下说什么好呢?   蒙混过关,抑或撕开脸皮说清楚?   不,不,不该在学校闹太难看,得想办法解决才行。   脑子飞快转动起来,江棉生平头一回哑口无言。   只听得学长轻声——仿佛鬼魅贴附在耳畔那样轻的吐息,好似不愿意惊动什么人——他说了一句话,九个字,便挂断电话,在她的注视下,从四楼掉了下来。   事情发生得格外突然。   以后好长一段日子,无论江棉怎么用力去想,记忆能够打捞起来的画面,就只有他放下手机,对她——   不,不是对她。而是出于对那个他找不到的女孩的执着爱恋,他对她这个相似品最后也最梦幻地笑了一下。双眼弯如皎月,表情清醒又迷离,疏离又狂热。她从不知道他还有如此浓烈的情绪,像烟花砰一声绚烂地炸开。而后他踩上窗台,无声坠入无边的黑暗。   紧接着的画面支离破碎。   有她溅上血滴的小白鞋、校草惊恐的脸庞、摔坏的手机;   一只灰扑扑的猫,人性化地伸手摸了摸尸体的额角。   如果她没有因为目睹死亡而产生幻觉的话,她清清楚楚看见它用毛绒绒的脸贴上学长的侧脸,扫过来的视线颇有几分冷厉,就像、就像谴责她以最恶劣的行为伤害了一个最美好的人,禁止她再靠近他。   ——幻觉。   校草说她当时吓得原地瘫软,根本没有过猫。   一切只是幻觉。   可为什么那段长长的日子里,她的梦里,总是反复循环播放学长临死前的那句话,以及漆黑幽深的猫的瞳孔?   “江小姐,你认为他是因为情感纠纷才自杀的吗?”   警察这样问她。   她霍然起身,大声否认:“跟我没关系!!!”   “——小姐?”   “不是因为我!”   “你应该去找她而不是我!”   “他的眼里压根没有我,你明白吗?他看着我的时候永远想着别人,他在我的身上找别人的影子!你以为是我刺激到他他才自杀的吗?你觉得他刚刚才摔死吗?错了!你们都搞错了好不好?其实他早就死了!他是为那个人活着的,不,他本来就是为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家伙活着的!不光他,还有都是,还有我们!!”   “——小姐麻烦你坐下来。”   “你知道柿子吗?柿子是一种很奇怪的水果,熟透了才会散发出特别浓的香味。你见过吗?果实都烂得不成样子了,反而香得厉害,香得让人觉得恶心让人反胃。学长就是那样的东西!他烂到不能再烂了,要怪就怪她不愿意陪着他所以才会变成这样而且他还会一直烂下去早晚有一天他们全部堆在一起烂掉到时候就没有了现实这里就是现实!你还不明白吗?这是她的世界上帝为她存在它拼命地打造她喜欢的世界它想要讨她欢心而我们都不过是低级的道具是玩具!!”   “——小姐,请你冷静一点!”   审讯室外跑进两个警察,帮忙摁住歇斯底里的女人。   一股恶寒蹿过体内,江棉浑身抽搐起来。   那并非肉体上的疼痛,更类似心理上得的窒息,是它在警告她,不许再说下去!!   “你们知道我们有多……渺小吗……你们以为这一切是我想要的……结果吗……难道你们还以为你们有权利……有资格控制什么吗……失控了……我们都是失控的……被完全控制的……”   她坚持要说,坚持要戳破这个世界的真相。   恐惧的泪水疯狂奔涌,她如坏掉的娃娃般狰狞地尖叫,冷不丁听到创造者残忍的指令,眼前一片炫白降临。   叮的一声,副本停止运转。   她的脸开始脱落。   她的头发绞缠脖颈,争先恐后地钻进口腔。   因为它要把一切收回去。   那个卑劣、怯懦、谄媚又庸俗的家伙,世界的创造者,失控的——!   假如她的样貌不是她的样貌——,她的头发不是她的头发——,她的性格不是性格所作所为不是所作所为思想不成思想假如什么都不是她的,她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那么‘她’又是什么?这个世界是什么?它——   叮。又一声。   她端坐在审讯室椅子上。   她长得平平无奇,她的男朋友跳楼死去。   警察公事公办地盘问:“张小姐,你认为你的男朋友为什么会在你的学校里自杀?是因为感情纠纷吗?”   她怯怯绞弄手指:“我、我不知道,可能是吧……”   “那么在最后的通话里,他对你说了什么?”   她一脸迷茫。   “请回答我,陈小姐,他对你说了什么?”   她打了个寒战,苦思冥想,“好像,他说了很奇怪的话。”   “是什么?”   “他说,原来我,只是一个玩具……”   “那是什么意思?”   “我、我不知道。”   “你确定?林小姐?”   警察眼神尖利,她在他的审视中感到疼痛,感到她的心脏正在接受炙烤。   而他的外形也在疯狂变化。   人类,刚毅的男人——,美艳的女人——,皮肤逐渐黏连一起,眼眶被左右拉扯成让人迷幻的混乱线条——   某种言语难以描述的形状——,畸变——,突出的眼球——,血糊糊的触角,长满尖齿——   杂乱无章的意象让人头晕目眩。   有把扎满钉子的长棍在她体内乱捅,雪崩般的绝望压倒了她。   她恐惧了。   她投降了。   她用双手掐住自己的咽喉,极力遏制呕吐的欲望,颤抖着保证:“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好吧。”警察终于放过她:“谢谢配合,刘小姐。”   她点点头,身体里、心灵上的痛苦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被原谅了。   她低头走出审讯室,走出公安局,短短几秒湮没人群之中。   *   同一时刻,戚余臣的尸体推进太平间。   再这样下去毫无意义。   确实该结束了。   姜意眠问系统:“已经记录的人生版本可以删除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   也对,哪有存放不能删的道理?   骤然删去所有版本,地动天摇,视野内的景象如海浪般颠簸、崩塌。   漆黑的面板跃然眼前,这是最后一次。   删除目前科技手段无解的「心脏病」,让戚余臣健康。   删去「被遗弃的纸条」,祝愿他坚毅。   还剩一次。   删去「赌博」?   删去「爸妈的离开」?   删去「校园暴力」?   不,都不对   “请删去我的存在。”   默念:删去戚余臣人生里,世界管理者的存在,面板自动跳出选项。   点击选中。   确认。   删除。   作者有话要说:  不小心失控了,古娜拉黑暗之神——戚美人——因为炮灰行为感到违和而觉醒!!!啊!   算了这个副本不搞事,他已经阻止不了眠眠的离开了,下下个副本再当疯批美人吧XD   话说江棉这情况算不算san值归零? 第78章 事件管理者(22)   什么叫幸福?   问一百个人,恐怕会得到一百个答案。   可见‘幸福’是难以确切定义、因人而异的抽象概念。   因此相比‘获得幸福’,姜意眠一直更关注的问题是,怎么做、或什么样事物才可以让戚余臣真正‘感到幸福’?   首先,排除世俗意义上的‘幸福’。   大众普遍认同的幸福,无非身体健康,家庭美满,经济条件优渥。外貌、智慧过人,学业有成等等。   已知版本Q08最大限度满足了以上条件,戚余臣无病无债,拥有无比关爱他的妈妈及导师,被国外媒体评为具有惊人的天赋的新锐画家,前途一片光明。   可他对此无所适从,非但没有快乐骄傲,反而感觉自己犹如被通俗规则囚禁的滑稽生物。不愿面对所谓的成功,最终宁可死在脏乱的垃圾场里。   足以说明戚余臣的‘幸福’绝非大多数人追求的东西。   无论家庭、社会环境如何发挥效用,成年后的他也许看起来更颓废,更怪异,更理想主义,或者更坚毅。——不过无论如何,他纯粹而又独特的核心特质从未改变,他对幸福的定义就没有变。   那么他究竟想要什么?   爱。   他亲口承认自己想要被爱。   可这个世上并非真的完全没人爱他。   他的爸爸妈妈、朋友、活泼多变的女朋友(?),甚至隔壁爱管闲事的老爷爷、关心他在校开不开心的老师。他们多多少少,至少有那么一瞬间曾经爱过他。   只是他无法满足于那么一点点的爱而已。   戚余臣是个怪物。   大家都这么说,他自己也这么认为。   他无法理解人类世界约定俗成的好多东西,他像一团混沌的雾气,无处栖身。只能孤独地疲惫地在各种边界线上徘徊,直到无师自通一个绝妙方式:通过爱。   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可以通过爱忍受被排挤的绝望。   通过爱建立与世界必要的联系。   通过被爱,他可以长久获得某个人的肯定与注视。他大可以做自由自在的怪物,好像又不那么怪物。他的一切都将被合理化,被正常接纳;他的存在突然有了意义,有人会告诉他,他没有那么糟糕。   那便是他梦寐以求的幸福。   所以他迫切的需要爱,被爱本可以彻底拯救他。   问题在于他要的爱实在太纯粹、太专一又太用力。   似吸血鬼般不知餍足。   看着我吧。   靠近我。   不要离开我。   不要拒绝我。   没有你我就会死掉。   请你永远永远、陪在我的身边好吗?   他用一双漂亮的脸,忧郁的眼睛,无时无刻向别人索要偏爱。直到别人没有多余的爱可以给他,离开他,这之后不是别人,便是他自己走上绝路。   所幸他是一个喜欢自我消化的人。   所以一般死去的都是他自己,——戚余臣。   除非世界上存在一只不死不伤不枯竭的生物,源源不断以爱供他生存。否则他的渴望得不到满足,他永远无法长期发自内心地‘感到幸福’。   第二条完成任务的路被封死,姜意眠别无他选,余下最后一个、最实在,衡量幸福的标准:——对比。   仍旧那句老话,对比出高低。   世上有了对比,才有了好坏优劣,幸福亦如是。   对比又有两种。   一、跟其他人对比,不同的参照不同的结果。   考虑到游戏副本并没有设立对照组,生活中也不存在‘平均幸福’的说法。世界上无数人,无数种人生,很难选定其中一个作为标准,略过这个选项。   二、跟自己对比,获得相对幸福。   这就是姜意眠删除自己的原因。   事件管理者的存在,使得戚余臣的人生拥有无限可能。在无限可能之下,例如一张平行世界里尚未开奖的彩票。 A世界没中奖, B世界中八百,C世界八千,D世界八万,其他世界犹有八十万八百万八千万的可能。   假如彩票没有最高奖金,中奖人便没有最幸运一说。   而只要没有达到最幸运,剩下通通沦为不幸。   姜意眠认为所谓幸福也符合这个道理。   当然这也是她截止目前唯一能想到的破局方法,冒险一试罢了。   系统再次询问:【您只有一次机会,提交一个人生版本作为主人公的幸福人生版本经受判定,操作不可更改,请问是否确定提交此版本?】   她没有犹豫:“确定。”   【版本已提交,正在判定中。】   【检测到您还有一次对话机会,请问是否使用?】   这回她稍稍犹豫几秒,回答:“使用。”   *   2021年1月2日,新年的第二天。   冬日里难得出一天太阳,被冷落许久的公园重获人们的宠爱。沉寂有一阵子的广场舞阿姨们,久违地提着音响露面。老人们沿着鹅卵石路缓慢走动,孩子们手里高举风筝,握着泡泡机,欢呼雀跃的从他们身边跑过去。脚步般留下一串大大小小的气泡,在阳光下闪烁着绚丽光彩,美得如梦似幻,可惜一戳就破。   出租屋里,戚余臣又一次‘社会失联’。   侧脸对着窗户,长发编成松软的辫子。   自制的简易画板已经有些颜色,他一只手端着调料盘,一只手握着画笔,十指修长而白,指骨分明。瘦削的身体颇为受困地坐在狭小的空地上,周围零乱地摆放着杂物。   似乎连光都舍不得破坏这份静谧,轻轻地落在他的肩头,跃过形状分明的喉结,如爬山虎般攀至眉眼,终究落脚于他纤长稠密的眼睫上,无比爱恋地痴缠着。   这场景,活像一幅倾国倾城的画,在画另一张画。   【因副本人物出现异常,对话时间延长为两分钟。】   上次是剧情,这次又人物。   姜意眠:“你们好像经常出现异常?”   这是嘲讽吧?是吧?是吧?   系统086果断无视,自顾自道:【计时将从您喊出副本主人公的名字那一刻开始,上交版本是否通过判定,将在倒计时最后五秒进行通知。请注意:一旦确认完成副本任务,您将在倒计时结束的瞬间离开副本。请谨慎选择开启对话的时机】说完消失无踪。   “……”   姜意眠没有立刻开始对话。   这是戚余臣最后一次人生。   他们最后一次交谈的机会。   她简单打一遍草稿,才站在斜对角的位置,喊出他的名字:“戚余臣。”   倒计时由此而始,被点名的人微微侧过头。   “你好,你应该不认识我。我叫姜意眠,一个旁观过你大部分的人生经历、还算比较了解你的人。因为某种原因,我快要离开了,在离开之前想告诉你一句话:不管发生什么,请不要轻易放弃你唯一一次的人生。”   “这句话的重点有两个。”   “第一个是:你的。”   “你的人生只属于你自己,希望你永远不要因为他人有意、无意或恶意的贬低过分要求自己,苛责自己,把所有错误都揽到自己的身上;   “以及,这是你的人生。你不可以把期望全部寄托在别人身上,指望着别人拯救你。那是一种偶发性过高的做法,因为别人也背负着自己的人生,为自己的人生而痛苦着,不一定有精力关注到你。”   “其次,这是你——”   姜意眠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   事实上,她不喜欢对他人的行为决定指手画脚。   只不过这个副本里跟戚余臣相处的时间太长,四舍五入近九年,什么都不说地离开未免太冷血。   况且她确实担心戚余臣,所以也算破天荒说这一番煽情的话。   逻辑应该还算,清晰吧?   她本来有几份信心,可不知怎的,戚余臣的目光似乎过分柔情。被他这么看着,她竟不自在到,卡了壳。   ……明明以前不会这样的,难道是因为恢复人形的关系?做人和做猫面对戚余臣有那么大的差别吗?   事实证明,有的。   “不说了吗?”   当戚余臣笑着问她,眼里满满都是她的时候。   以前作为猫习以为常,现在反而为对方眉梢眼角流转的情意所发怔,内心甚至不由自主的怀疑:这位戚大朋友,真的没有向妈妈偷师过美人计吗?为什么这幅柔软深情、全世界我只倾听你的模样如此浑然天成,完全有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动人?   “——这是你唯一的人生。”   定下思绪,暗暗偏开视线以免被对方炙热的眼神化掉。   姜意眠望着他身后空白的墙面,如背诵课文般继续道:“不管它是好、是差,是富、是贫。因为只有一次人生,所以它一定可以成为你最幸福的人生。如果你能抱着这个想法生活下去,我认为你——”   认为什么?   抱歉,忘词了。   场面一时尴尬沉寂,倒计时走到三十秒,冷不防耳边落下一声沙沙的感叹:“好可爱。”   “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好可爱?”   戚余臣忽然这么说,眼神愈发温柔宠溺,惹得姜意眠眼皮一跳。   确实有人说过……   那个人就是其他版本的你来着……   被真正绝对的美人所赞美,她不好接受也不好拒绝,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可能有吧,我记不清了。”   然后应该做什么呢?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她的台词已然说完。   他目不转睛盯着她看。   “你要离开了吗?”   倒数十秒钟,他问,她默默点头。   戚余臣如同从一个梦里惊醒,唇角轻抿,垂敛的眉目多了几分化不开的沉郁。   “在离开之前,可以……抱抱我吗?”   猝不及防,对方第二次语出惊人。   而且又露出那种被拒绝的话,就会当场哭出来的表情。   唔。   头一回发现这种级别的美貌,要哭不哭的神色,居然会让人稀里糊涂产生一种十恶不赦般的负罪感。反正仅仅抱一下而已,权当鼓励,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只要不影响她完成任务,小的要求倒没什么问题。   倒数七秒,姜意眠可能有一点点的心软。   她上前两步,双手环绕住对方瘦到咯人的肩骨,虚虚地抱住坐在地上的戚余臣,每一个手指都写着僵硬。   对方满不在乎,像小动物一样亲热地蹭她。   倒数五秒,判定结果出来了。   【恭喜玩家完成任务,倒数四秒后自动离开副本。】   【四。】   “你好,眠眠。”   戚余臣伏在她的颈窝,音色嘶哑。   【三。】   “我叫戚余臣。”   她们同样漆黑的发丝缠绕在一起。   “余臣就是——”   【二。】   她开始抽离,身体变得透明。   “余生皆——”   【一。】   她柔软的发丝划过他的指尖,温热的皮肤骤然消失得彻底。   怀里落了个空。   戚余臣闭了闭眼,喃喃说着不会再有人听的话语:“余臣就是,余生皆为臣的,余臣……”   这时,窗外开始燃烧。   因为她的离开。   因为他们的存在已经没有必然。   大火无端地烧起来,渺小的玩具们尖叫逃窜。   然而跑到哪里都没用,猩红的火光席卷整个世界,天空仿佛被无形力量撕裂,大地寸寸崩坏。   皮筋啪一声断裂,发丝松松散开,遮盖眉目。   滚烫的火舌很快烧着发梢,周遭混乱哭嚎一片,独独戚余臣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抱着他画的小猫。   犹如一场无畏的献祭。   如信徒,如小人,他阴险又卑劣地贪慕着遥远的神祗,在火中热烈地燃烧着,皮肤发出焦臭的味道。   只为能够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看着她,拥抱她,亲吻她。   肆无忌惮地占有她,永远留下她。   他是如此。   他们,都是如此,抱着同一个目的,轮回在剧情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结束了!下个副本想搞暗□□美人鱼,但是我一点灵感都没有??   麻了,姐妹们我要找灵感去了!不要想我! 第79章 深海(1)   【正在载入新副本——】   【载入成功。】   机械音落下的瞬间,咕咚一声。   好似从高空被抛下,自万丈悬崖被推落。猛烈的失重感袭来,心脏在胸腔内扑通扑通狂跳。   一股无形的力量摁着姜意眠往下坠落。   下落速度飞快,身体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力量。   但整个过程又无比漫长,无比沉寂。   现在是什么时候?   她‘下坠’了多长时间?   起初姜意眠在心里数着秒。然而随着脑部缺氧,意识一度陷入混沌,在几次徘徊昏厥的边缘之后——事实上,她已经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昏厥过——分秒的概念渐渐丢失,而她依然在下坠。   不断地、不断地坠落。   说不清过了多久才停止。   周遭寂静无声,视野内一片漆黑。   身上的压力减轻,彻骨的寒意侵入骨髓。姜意眠伏在原地,休息许久,糟糕的身体情况才有所缓解。   存了些力气,她第一反应是抬手摸脑袋。   没有毛绒绒的耳朵。   头发还在。   原本应该长着耳朵的位置,取而代之一种柔软、滑腻的物体,形状有点儿扇形,可以控制开合。   ——看来这次也不是人类。   一个连续两次副本不当人的玩家,对此习以为常,继续探索副本身份。   皮肤细腻光滑,骨相齐整;   两条手臂,十根手指,指根连着古怪的膜状物,用力掐的话,会疼。说明这东西并非装饰品,而是这具身体实打实的原生构造之一。   撇开这点不提,这具身体的上半部分完全保持着人类的形态。   再往下,却没有腿。   奇怪。   腰部以上都正常,偏偏从腰侧长起细密的薄片。一片盖着一片,往下蔓延、生长。两条腿好似被缝合成密不可分的一条,脚掌则化作一片扁平。   这是什么物种?   姜意眠想了想,想不出来,放弃。   将注意力转向四周,得到一个新发现:她似乎身在一种坚硬的闭合物质内。   不知名的物质共有上下两片,内深外扁,大小差不多能装下两个她,边缘以锯齿形牢牢嵌在一起。   姜意眠将‘耳朵’贴上去。   从恢复意识至今,外面始终没传来丁点声响,绝对的静谧之下,反而使人升起不可名状的恐惧感。   她听了好一阵子。   确实没有任何动静。   系统贯彻‘一进副本必延迟’的做派,也没有反应。   彻底的黑暗之中,长时间缺少外部刺激,感官便悄然退化。   声音、气味、思维,一切记忆里本来清晰的定义,不知不觉变得模糊难懂,大脑同冰淇淋般融化。   一种恍惚感自身体深处漫起,你能感觉到自己的意志正在被消磨,自身存在被逐步消解毁灭。   身体像水一样没了形状,像叶子那般没有重量的漂浮在死寂太空中。就好比一个活生生的人即将堕落成一块没有思想的肉。   理智消散,过往的一切似沙砾从指缝中漏走。曾经执着追寻的问题、理想都在此刻黯然失真,思考的本能就像生了绣的器械,拖着一块又一块沉重石头,不可避免的地越转越慢、越转越慢……   这样下去可不行。   姜意眠用力一拍脑袋,及时清醒过来。   比起坐以待毙,指望不靠谱的系统给予解释。更习惯自力更生的她,抬手撑住上方,稍一用力——   出乎意料,保护壳简直一触就开。   不过外面仍旧黑得不见五指,这究竟是哪儿?   再推,待壳缝扩大到两根手指左右的宽度,边沿骤然泛起一层莹白微光。她谨慎地停下动作,借着幽幽的几缕光线,在一堆浑浊的杂质中,依稀看见七八抹深沉的暗影,速度奇快,从面前一掠而过。   定睛细看,努力辨别特征:覆满鳞片的身体,眼珠以上没有眼皮,尾鳍灵活摇摆着,两腮一张一合。   这是,鱼?   众所周知,鱼生活在水里。   以此衡量这片暗无天日且极度寒冷的水域,姜意眠忽然意识到,她可能处于很深、很深的水里。   —— 在深海之中。   *   进入游戏以来,姜意眠一共三次接触到鱼。   第一次是戚余臣学校池塘里游来游去的红鲤鱼;   第二次,胖猫初春生产,隔壁老爷爷特地去菜市场杀了几条鲫鱼,配着豆腐炖成一锅奶白滚烫的汤。   汤很美味,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汤水里遍布软烂的鱼肉,一条鱼骨横在碗中央,尾摆无力下垂,鱼眼死死瞪着,颇具死不瞑目的怨气;   最后一次,电视机恰好停在海洋动物科普栏目,各种各样的鱼在屏幕里游动,对猫而言都是活生生的食物,区别只在清蒸,水煮,红烧油炸或腌制而已。   说来她也算看过不少鱼,可眼前这些格外不同。   深海里的光,既能引诱猎物,又有警示敌人的作用。受到壳光吸引,越来越多的‘鱼’朝姜意眠靠近。   出于各自目的,它们身上也亮起星星点点的光,流动交织,悄然照明自身或肉粉或透明的皮肤。   有的头顶悬挂发光体,有的鼻子尖如三角锥;身体好似发生过严重病变,面部怪异肿胀,体表不规律的隆起大块肉团,活像丑陋的肉瘤随机分布。   这些鱼舌长且柔滑,或分裂成数十条软绵绵的肉条。   长相千奇百怪,几乎能穷尽有史以来所有抽象派画家的想象,但它们无一例外都有着一口尖锐獠牙,展现出极大的攻击性,与她所了解的鱼类外形相去甚远。   由于阳光无法抵达深处,深海里资源贫乏,难得聚集来如此多的‘猎物’与‘狩猎者’。它们互相审视,试探性发起攻击,很快撕咬在一起,展开一场旷世混战。   狭长的海沟瞬间被血肉香气所填满,远处,两个发着深蓝暗光、大如广告牌的物体动了动,整个深层海域随之动荡。   遥遥一股暗流涌来,竟将打斗中的深海鱼们足足推出好几米远。   那又是什么?   剧烈的摇晃颠簸之中,姜意眠亲眼看着圆形蓝光缓缓升高,升高,再升高。直至她视线不可及的高处,裸露出下方一团庞大又狰狞的轮廓,像章鱼,又似蜘蛛,腹部异常臃肿,四面立着毛绒绒的细长肢节。   没等她探究清楚怪物的外形,一条粗大的腕足‘当’一声甩到保护壳上,力道之大,可谓地动天摇。   贝壳震颤不止,姜意眠下意识往后靠,稳住重心,旋即瞧见卡在缝隙之间的那截触腕。   密密麻麻、圈圈层层的吸盘近在咫尺,正朝着她的鼻尖蠕动,分泌出黏稠又腥臭的液体。   周围的鱼登时惊慌散开。   只余下一只体型同样不容小觑的长臂蟹,不愿放弃满地的残肉美食,挥舞起锯子般长又粗壮的钳子,咔嚓咔嚓一连剪断好几根腕足,堂而皇之踩在脚下。   怪物显然被这个举动激怒,数不清的腕足自四面八方涌来,一层又一层卷住长臂蟹无所不往的利器,将它完完全全包裹其中。   后者不甘示弱,厉声嚎叫。   两只巨物打得不可开交,柔软如泥的断腕密集落下。它们脚边的贝壳无从躲避,接二连三被砸中。   贝壳里,姜意眠一边要用力闭合保护壳,阻止活蹦乱跳的触角往里钻;一边还得屏住呼吸,以防溶在水里的怪物黏液含有毒素。   好不容易撑到战斗结束,趁着怪物全身心享受长臂蟹尸体,她正考虑抛弃保护壳独自离开的可行性,冷不丁又一条触角搭上缝隙。   这次是灰黑色。   比先前深蓝色那条小了整整一圈。   然而前者吸盘里长着锋利倒钩,猛地一划,后者被割得皮开肉绽,下意识将腕足收了回去。   看样子,也许,来了第二只怪物。   受到偷袭的蓝怪物发出低沉的嘶吼,转头恶狠狠瞪着不速之客,触手似怒放的烟花般疾速涌来。   下秒钟,它们,又凶残地打了起来。   这次打得加倍激烈,几十上百条触角扭曲绞缠在一起,大大小小的圆圈纹路爆发出诡谲烈光。   它们不约而同将对方拖拽进陡峭幽暗的沟糟里,以姜意眠的视角来看,两团漆黑的怪影翻滚撕咬,不知其中哪方张开一口骇人巨齿,又不知哪方生生撞塌了海沟。碎石铺天盖地落下来,它们的厮打形成恐怖的漩涡,战况严苛得只能用一个人类的成语来概括:   山崩海裂。   唯一不同之处,上回作为不幸被大佬打架波及的局外人,无辜玩家还能勉强置身事外,夹缝生存;   这回不知怎的,稀里糊涂成为两者争抢的猎物。   双方这边拉来那边扯,覆满触角的小贝壳在水中反复表演三百六十度打转儿,连带着里头的姜意眠东摔西撞,胃里酸液泛滥,眼前突然一黑,终究逃不掉昏迷的命运。   *   【欢迎进入第五个副本,深海。】   【公元4021年,经历过世纪灾害的地球处于缓慢自愈中,诸多曾被主观判定灭绝或从未存在的物种——譬如您,人鱼——再次出现。而曾经自诩高级动物、地球主人的人类却渐渐消失在所有生物的眼前。他们去了哪里?是否已经灭绝?请在下一个冬天来临前,找到最后一个旧人类。】   【请注意,目前的地球季节为,初冬。】   迟来的副本背景以及任务通知,不亚于一盆冷水浇头。姜意眠醒过来,发觉自己仍完好无损地蜷在保护壳内,被两根深色腕足拉着,匀速上升。   水的颜色逐渐变浅,从不可视物的浊黑,到黑蓝,再到黯淡的湛蓝。   微薄的光晕之间,前方怪物的背影,越来越清晰可见。   同样流线形的优美身形,对方拥有精瘦有力的人类上身,背后肌理分明,脊骨突起。下接一条漆黑硕大的鱼尾,鳞片大而锋利,泛着冰冷的色泽。   浓密的长发似一团晕开的墨,缝隙间展露出它淡青色的皮肤,上面攀爬着许多癫狂交错的黑纹路,弥漫出浓郁的不详氛围。   除外,那条人鱼还有一个难以忽视的怪异之处。   它的尾椎左右分布着四个往里凹陷的肉窝,从中延伸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肢条。   加上尾巴侧边,一共六条长长的触须垂挂下来,随着水流散漫飘动,其他生物见之躲避不及。   姜意眠摸了摸自己的后腰,没有肉窝。   她的尾巴是浅浅的婴儿蓝色,两边仅有白纱般漂亮的鱼鳍,也没有其他异物。那么……正常人鱼到底该不该长触角?   摸不清。   敌我难分的情况下,小心戒备些总是没错的。   这么想着,姜意眠合起贝壳,余下窄窄的半根手指宽度,用来观察外部情况。   那条人鱼不停往上游。   海水过渡至纯净的蔚蓝,画面乍然明快起来,随处可见五光十色的珊瑚、色彩明晰的海葵。   光束折射变幻,鱼群簇拥,海星满地。绚丽的景物使人应接不暇,美得如梦似幻,黑色人鱼也因此显得愈发格格不入,触须似乎有意识避开晃动的光斑。可能具有畏光的特性。   可它为什么还要到浅水层来?   答案是巢穴。   黑人鱼大约把自己的巢穴设立在一个特殊的浅水洞穴之中。四面环绕着嶙峋岩壁,上方盖着一层茂密的绿色枝蔓,阳光透过间隙细细地洒下来,洞穴角落堆放着粒粒珍珠——不知道为什么还有几件人类的衣服?——几只玫瑰色的水母迎光起舞,间隙游过几尾花纹艳丽的鱼。   姜意眠猜测那是它的收集品。   搞不好她也将成为其中之一。   人鱼一声不吭将莹白的大贝壳,为此还打了一架,才成功将自八千米下的深海一口气运到自己的领地,放置在洞穴中央,接着便不见了踪影。   难不成,又去寻找新的藏品了?   姜意眠按捺良久,除了几尾小鱼好奇地围着贝壳咕噜咕噜吐泡泡之外,没有察觉任何异常。   也许真的走了。   推开保护壳,指尖才搭上边缘。   不期然一条手臂从后上方伸来,准准扣住手腕,将她,一把拽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了!   但我的身心好像还在地狱期末之中,太恐怖太疲惫了。   这个副本也没什么脑子,纯粹为了嫖XD 第80章 深海(2)   那条人鱼没走。   他狡猾地蛰伏在贝壳背面,直到此时才缓缓起身,垂直悬浮在水中。   腕足浮浮荡荡,一条粗长黑沉的尾巴,鳞片纹路在昏暗的洞穴中发着微微荧光,如同一柄精心打造、锋芒毕露的刀,体型足足有两个她的大小。   果然。   人鱼这种生物有着浑然天成的美感、最原始的野性,可谓无可代替的艺术珍品。   但对人类而言,无论它修长的鱼尾有多奇妙,其上的脸庞有多精致好看。   童话故事里往往将之美化,可当其真正出现在眼前的,你才会惊觉,把人脸与动物结合在一起,原来是如此怪诞的景象,好似受到辐射而畸变的怪物。   诡谲又妖异。   美丽但危险。   目睹过黑人鱼与深蓝怪物的战斗情形,姜意眠清楚了解到它的战斗力,十个她未必能从它面前逃掉一个。   它力气大,一掌控住她的腕骨,捏得发红。   没过两秒,触须也不紧不慢地缠绕上来,这下,恐怕一百个她都难以逃脱,只能随机应变。   打定主意的姜意眠抬起头,恰好撞上对方一双动物般惊悚的金色竖瞳,认出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庞。   “陆尧?”   迟疑地喊出名字,人鱼的唇角抿成平平的一条线,看都没看她一眼,转身将姜意眠拖拽到那堆珍珠前,随手取了一件衣服,不由分说地往她身上套。   虽然头发变长了,瞳孔变色。   面部线条也有微妙的改动,但,应该就是【诸神之子】里的上将陆尧没错?   “陆尧,你记得我吗?”   姜意眠配合地抬起手,目光锁定他的脸。   人鱼没有反应。   越没反应越显得异常。   他认得人类的衣物,收集来的服装饰品也大多是女款。   人鱼种族常年生活在水下,其他水生动物又没有廉耻心,何必大费周章地遮蔽身体?   所以这条人鱼就是陆尧,多半拥有之前的副本记忆,才保留了人类习惯,一见面就往她身上套衣服。   没有比这更合理的解释了。   姜意眠神色笃定:“你记得我,对不对?”   陆尧不吱声。   他挑的是一件纯白的卫衣。   历经灾害的大陆已经多年不见人类踪影,连同他们所谓智慧的发明、各种小玩意儿,一并消失在漫漫历史之中。陆尧清楚记得,这件衣服是他从其他人鱼的窝里抢来的。   那条陌生人鱼热爱收集杂物,珍藏了零零碎碎不少人类衣物。他原先看中的是一件浅粉色毛衣,不料打斗之中,不慎让对方血溅到边角,脏了。   他杀了那条人鱼,退而求其次,选择这件毛绒绒的卫衣,没想到如今的姜意眠会一下子从里头钻出半个脑袋,杏仁状的蓝色眼仁纯净得好似过往人类梦寐以求的珍稀宝石,正直直望着他。   目光十分专注有力,仿佛化作一把利刃,劈开皮肉与死亡,一路看进他空洞的身体深处。   只看着他。   ——怎么可能呢?   被自己可笑又悲哀的想法所诧异,陆尧动作微滞,缺乏面部神经的脸上闪现一刹讥嘲的表情。   是了,这种机械人般死板,动辄卡顿的感觉。   除掉陆尧再无他人。   “陆尧。”   姜意眠边穿衣服边重复问题,一半脑袋露在外面,橙红发色映衬出雪白无暇的肌肤,几乎能与卫衣融为一体。   活像一块散发着甜香的奶油蛋糕,边上缀着颗颗鲜嫩欲滴的樱桃,让人忍不住想要将她——   陆尧面无表情,一把盖下卫衣帽。   不受控制的思绪戛然而止。   突然被遮住视线的姜意眠:?   拉下帽子,对方似乎不想给她继续进行这个话题的机会,身形如利箭般迅猛地一个来回,手心里变魔术似的多了一条鱼,递到她的眼前。   姜意眠默默接下,其实不明白他在做什么。   顺手送她一条鱼?当宠物?   陆尧则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   他看着她。   她无知无觉地回看他。   场面陷入莫名的僵滞,一片静止的画面中,唯独那条不幸受到牵连的小鱼,竭尽所能地挣扎扭动。   好半晌,陆尧冷冷吐出一个字:“吃。”   “……”   面对活蹦乱跳的鱼,姜意眠陷入困惑。   让她、吃?   生吃?   是的。   见她迟迟没有动作,陆尧伸手夺回鱼,指梢指甲倏然变长,对着鱼一划,轻松削下一片薄肉。   猩红的血散在水里。   尚未死透的‘食物’奋力甩着鱼尾,鱼目无限瞪大。   “吃。”   陆尧的态度接近命令。   姜意眠低头看了看鱼,又看了看他。   选择拉起帽子,把自己遮起来。   *   “我没办法吃这个。”   姜意眠这么说的时候,陆尧定定凝视她,视线冰冷得好似深海之下一股幽深暗流,随时能够捣碎她的脏器。   “抱歉。”感受到对方浓浓的不悦,她轻轻地补上一句:“谢谢你特意准备的食物,但我确实没有办法适应生鱼。”   陆尧收回注视,掉头离开洞穴。   他没走远,后背延伸的腕足以垂柳的姿态挂在洞口。   一条无知无畏的鱼想借机逃跑,还没游过边界线,猝不及防被一条腕足缠住头,一条卷住尾,生生撕成两半。   “……”   调虎离山行不通,姜意眠在天然形成的溶洞里仔细张望一圈,很遗憾,没发现其他出入口。   十分钟后,陆尧捕了一堆水产回来。   软趴趴的八爪鱼、红蟹、黄橙橙的海星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股脑儿被触须网住,摆在眼前。   人鱼的话,人是杂食动物,鱼同样杂食,那么人鱼应该也……?   保险起见,姜意眠率性朝绿油油的海草出手。   好像没什么味道。   一小截珊瑚下肚,好苦。   小人鱼一张不大的脸皱成一团,陆尧神色不变,干脆利落地捉住一只虾,拔头去尾剥掉壳,抵到她嘴边。   又是一副不容抗拒的模样。   姜意眠礼貌性道谢,垂下眼睫,有意避免触碰到他的手指,仅仅从边上咬住虾肉。   上个副本的戚爸喜欢独自坐在摇晃的灯光下,以白酒泡生虾,一只接着一只丢进嘴里,咀嚼数下,随后‘噗’一声,吐出破碎的壳。   后来他不知所踪,戚妈妈经常失眠,便借着月光摸去厨房,披着发,一身浅色长裙,青葱般的手指纤细匀称,一夜一夜剥着虾,天亮之后再若无其事地丢进垃圾桶。   那时的戚小朋友总是静静看着这一幕,瘦瘦小小的影子落在墙上,代表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   虾,好像变成这个家庭里某种扭曲情感的承受者,令见者心生排斥。   姜意眠做猫的时候从不喜爱它,直到现在送入口中,切身体会之后——   居然意外的,好吃耶!   作为一条不地道的人鱼,她还没学会控制自己的生理反应,因此鱼尾本能地上下摆动,使得她对生虾的喜爱一览无余。   陆尧看见了,又剥第二只虾。   “谢谢。”   天大地大食物最大,贪食的小人鱼一改小心谨慎得的风格,欣然接收投喂。   第三只,第四只……说不清谁从中获取的满足感更多。   天色乍然暗下来,深邃的洞穴里少了光照,凹凸不平的岩壁、一排排尖锐的乳石柱林立,一切白天壮丽的景致,如今都在发光水母幽微的光中显得诡秘阴森。   一开始姜意眠还以为阴云遮住连岸的阳光,或是一场暴风雨突然降临。   可外头久久没有雷雨的痕迹,倒是传来几声狼的嚎叫,足以证明没有任何外物作用,只是天黑而已。   ——不对劲。   分明她们抵达浅水层的时候,阳光还灼热得厉害,怎么才过去一小会儿,夕阳晚霞通通没有,直接进入黑夜?   难道这里的时间流速与她的认知不同?   那样的话,副本任务时限将大副缩水,通过难度直线提升……   姜意眠不自觉皱起眉心,复杂的心情被陆尧打断。   “过来。”   在她观察天色的期间,陆尧对此见怪不怪,不知从哪里拎出一条草编的毯子,铺在贝壳里。   “要睡觉了?”姜意眠偏头望去,他已经侧卧在壳中,然而因为体型过大的关系,大半条尾巴只得生硬地挂在外面。   “……在贝壳里睡?”   实际上她想问的是,这么大的洞穴,人鱼必须在那么小的贝壳里睡觉么?   眼前这个贝壳容纳一个陆尧都难,怎么看,都没法承受两条人鱼。   ——初来乍到,姜意眠满肚子的疑问,陆尧偏不回答。   她不过去,他就过来拽着她,往贝壳里一塞,摁住,态度冷漠又粗暴。   除非必要,他似乎不想回答她的任何问题,连意外的对视都毫不犹豫地避开。   他会为她不厌其烦地准备衣物、食物,但拒绝同她对话。   姜意眠大致清楚其中的原因。   “你还记得上个副本发生的事,才不想理我对吗?”   话落良久,一如既往地没有回应,不过她知道,她没猜错。   “因为我骗——”了你。   为了不被副本留下,为了返回现实;   利用诸神的诅咒,以婚姻,以家庭,以动人的言语构成陷阱。   姜意眠不但哄骗了那位曾经高高在上的上将,让他冒着生命危险举行对他而言毫无意义的婚礼仪式;   毁坏他的名声,抛下他的戒指;   还无动于衷看着他倒下,连他想要的一声呼喊、最后一个谎言都不肯给。   如果陆尧记得这些,全部都记得……   多半将她视为有生以来遭遇的最阴险狡诈的存在,提防还来不及,愿意理她才怪。   谁让之前确实她做得过分。   姜意眠承认,无论陆尧对诸神做过什么,至少,他在副本里没有切实伤害过她。   因此重提旧事,她本想诚恳地表达歉意,看看能否通过其他方式弥补受害者。   陆尧却用手心捂住她的嘴,甩来没有情感起伏的两个字:“——睡觉。”   看起来并不想过多讨论过去的事。   姜意眠想了想,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寂静的溶洞里,贝壳盖起一半,衣角随着水流飘飘荡荡。   身材娇小的人鱼蜷缩身体,被一条通体漆黑的大人鱼抱在怀里。   后背抵着腰腹,光·裸的肌肤悄然相贴。   尾巴卷缠尾巴,滑腻的鳞片无声摩挲。   软柔的触须化身为丛林中的蛇,沿着身体曲线缓缓挪动。   尾鳍、小腿,延伸而上的锁骨,一个个吸盘轮流吮吸着唇畔,不经意间发出细小的一声‘啵’——   姜意眠眉头微皱。   触须似有知觉地顿了顿,直到杂声被流水吞没,她的眉心渐渐松开。   它放心地伏了下去。   它们随之攀附上去,无比贪婪又迷恋地抚摸、亲吻每一寸肌肤。 第81章 深海(3)   夜半,姜意眠被一阵剧痛惊醒。   陆尧睡得浅,察觉不对,难得出声询问:“怎么了?”   可她不自觉卷起身体,迷迷糊糊的,就只知道疼。   感觉像几十把剪刀在体内胡乱搅动,五脏六腑都被剪成碎片。   鱼尾不受控制地抽动着,原本流光溢彩的鳞片仿佛被稀释,蒙上一层令人不安的浊灰。   “到底出了什么事?”分明是关心的,但实际上,陆尧冷硬的语气更接近质问:“回答我。”   “……疼。”   外界的声音变得遥远陌生,身体又冷又热,姜意眠良久才艰难地挤出一句:“没关系,我躺一下。”   “哪里疼?”   将人翻过来,她已是脸色苍白,瞳孔涣散。   可能真的疼得厉害,大大的眼睛氤氲水光,看起来委屈极了,像哭了一样。   陆尧不禁皱了皱眉,冷着脸,反手往自己的右手食指上一划——   下秒钟,浓重的腥气弥漫,一滴滴蓝黑色的血液从他指尖溢出,迅速溶入水中。   “这是什么……”姜意眠下意识推他,抗拒来路不明的古怪液体。   然而被陆尧强硬摁住,径直将手指塞进她的嘴里。   ……是,血吗?   闻起来非常糟糕,看上去也很诡异。出乎意料的是,陆尧的血尝起来竟有着淡淡的甜味儿,像牛奶。   “吞下去。”   他将两根手指抵在她的喉咙上,力道不大,好似一个严厉的教官,非要亲自检查他的囚徒是否执行命令。   突如其来的腹痛让姜意眠意志混沌,而混沌又让她反应迟钝,故而难得的温顺,乖乖照陆尧的要求行事。   细嫩的喉咙小幅滚动,在他指下轻微发颤。   香甜的血液顺着喉道源源不断地涌入身体内部,很快与这具身体原有的血液,亲密无间地交融在一起。   疼痛立刻得到缓解。   意识逐渐陷落。   没过多久,她便含着陆尧的手指睡着,并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姜意眠变作一株枯萎的藤蔓,根茎残破,迫切地缠绕着一块冰冷的大石头,似乎在朝它索要某种物质。   ——给我。   ——请把那个东西给我。   ——拜托。   模模糊糊地,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又娇软又黏腻:(删除七个字)   她好惊惶,好无助。   近似被烈火灼烧的植物,沙漠里奄奄一息的鱼。   泪水簌簌往下掉,身体四肢不管不顾地缠住那块石头,如同攥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又哭又闹地渴求着那个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东西,——那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有意义、能够彻底拯救她的东西。   一直哭到声音都沙哑,那块石头才冷淡对她说:“你没有喊我的名字。”   于是她喊出他的名字。   一次,两次,无数次。   一边喊一边发出小动物般呜呜咽咽的啜泣,感觉过去一千年一万年,它总算肯把那个东西给她。   它给她了。   温热的,甜蜜的,浇灌在植物根处,她为之餍足,深深地迷醉其中,身上开出一朵朵糜烂又美颜的花。   “谢谢。”   “谢谢你呀。”   她说着又去热烈地亲吻它,唇齿交缠间,隐约意识到微妙的异样之处。   ——是舌头。   她愉快地想,原来这块石头长着一条分叉的舌头。   真有趣。   *   次日清晨,姜意眠恢复清醒,脑海里依稀残留着一些画面。   鲜血,藤蔓,石头……什么的,很难分清到底是昨晚发生过的事情,抑或纯粹做了个无厘头的梦。   问陆尧,陆尧照旧不答。   试图验证他的舌头形状,结果只得到不带感情的一个冷眼。   好吧。   鉴于对方手上没有伤痕残留,姜意终究还是将一切归为食物中毒所导致的幻觉。   而且受到后续影响,她一连精神不振了好几天。   头脑昏沉,尾巴褪色,不管怎么吃、吃什么,皆会引起剧烈的反胃及呕吐,日夜不分地沉沦在梦里。   期间陆尧鲜少离开洞穴。   他的作息极度规律,活动也简单:天黑就睡,天亮就起。   一天差不多只出去两回,不到半个小时又折返,身后一堆水产便是当日的食物。   今天是第四天,陆尧准备又一次外出。   “陆尧。”姜意眠当即叫住他。   眼看时间一天天流逝,任务却毫无进度。   她调整面部表情,有意作出为难的模样,小声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好难受……可以的话,能不能找别的人鱼过来看看我呢?”   ——这些天,无论游戏、副本之类敏感的话题,还是他们所处的时代背景、人鱼知识之类不敏感的话题。她明里暗里问过许多次,都被陆尧无视。   既然陆尧不肯提供任何有效消息,也许,试试接触别的人鱼才是可行之道。   姜意眠的算盘可谓打得明明白白,说的话也不算假话,可惜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陆尧走了。   走之前连半个字都没说,也不知道会不会答应她的请求。   唔。   这个副本的陆上将实在棘手,活像一块不讲情面的冰,任她怎么说好话、道歉都不好使。   服软扮弱是姜意眠最后剩下的招数,要是连这个都无效,恐怕,她只能找机会远离陆尧才行。   不过那样的话,又不可避免地涉及到‘一条业务不熟练且肠胃十分脆弱的人鱼,该怎么捕食与生存’的问题……   难办。   被病痛折磨到浑身无力,姜意眠缓缓吐出一个泡泡,眼皮落下来,伏在贝壳里闭目养神,顺带思索接下来的行动。   半梦半醒间,隐约听见一道年轻女声由远及近。   她反射性掀起眼皮一看,果然,一黑一红两条人鱼并排游进洞来,不是幻觉。   陆尧当真带了别的人鱼回来。   *   利落的短发,麦色皮肤,鱼尾红得像一簇燃烧的火焰。   新来的人鱼□□上身,耳边缀着几枚海星,一眼望去洞穴中央,哇哦了一声:“这是柯丽娜吧?!”,   “虽然鱼尾状况不太好,但你看她的贝壳,纹路比普通人鱼更细,还发光。我敢保证就是柯丽娜没错,难怪消化不良呢!”   “柯丽娜可是世上最娇贵的人鱼种。”红人鱼转头对陆尧笑嘻嘻道:“她的肠胃只能承受莱茵金枪鱼,——要鱼鳃盖下面那块月牙肉;虾夷盘扇贝的贝黄、水晶瓷笠螺的腹部,还有一碰就碎的珍珠珊瑚、虎耳菇……反正都是又小又难保存的食物,你得花费不少功夫才能收集到一餐的量,那么我就留在这里帮你看着她好了!”   陆尧闻言看向姜意眠。   因为长时间没有好好进食的关系,她这会儿慢慢眨着眼睛,听他们说话。   外表保持着一副乖顺娇弱的模样,怎么看都没有逃跑的力气。   继续这样下去,她会因为进食困难死去。   想到这里,他没再犹豫,转身离去。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活的柯丽娜呢。”   红人鱼灵活地游近,啧啧惊奇地绕着姜意眠看,仿佛围观一只稀有动物。   问:“什么是柯丽娜?”   对方想也不想:“你就是柯丽娜。”   姜意眠的视线跟着她转:“你不是吗?”   “当然!”红人鱼猛地刹住身影,“你怎么会不知道柯丽娜?难道你没有记忆传承?”   记忆,传承。   不确定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有没有,姜意眠的确是没有的。   “哦,真可怜。”红人鱼看着她的表情,就像看着一个先天发育不良的怪胎:“我们人鱼生来就能传承到上一代的记忆,代代相传。所有跟人鱼一族有关的历史、知识,包括生活方式与捕猎技巧,都在我们的先天记忆里。而你居然没有得到传承——”   她耸了耸肩:“我真不敢想象,你到什么时候才可以独立生活。”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有关柯丽娜的事。”   照红人鱼所说,柯丽娜是人鱼种族之一,亦是最初的人鱼,被称为海神的宠儿,海洋里无上珍贵的珍珠。   曾经所有的人鱼都是柯丽娜,都生活在深海宫殿之中。   那时人鱼们都遵守着一个传统:必须将新生的雌性人鱼放进他们精心挑拣的贝壳,而后放置在无人知晓的秘密角落。待得来年春天,成熟的雄性人鱼将出发找寻、并带回自己喜爱的人鱼贝。届时,贝壳里沉睡的雌性人鱼便苏醒过来,成为他们的伴侣。   不过自海神沉睡后,灾难衍生出海怪,人鱼们失去庇护,不得不演化为各种更为凶悍的混血种,离开危险的深海领域。   那之后,柯丽娜成了遥远的传说,也很少有人鱼再大费周章地延续人鱼贝传统。   “你看我。”嫌刚才的说明不够生动形象,红人鱼直接指着自己举例:“红头发红眼睛红尾巴,全部一个色,不是柯丽娜。”   再指姜意眠:“你,红头发蓝眼睛蓝尾巴,柯丽娜,懂了吗?”   海神,宫殿,居然还有‘灾难衍生出海怪’这种敷衍又笼统的说法,听起来简直像哄小孩的童话故事。   姜意眠兀自想着,还没来得及回答,又听到红人鱼的嘀咕:“祖姥姥给我取名娜娜的时候,一定没想到会有一条真的柯丽娜在我眼前。”   她注意到娜娜的身上也没有触须。   说出这个疑问,对方再次露出看痴傻怪胎的目光:“所有的人鱼都没有长那东西。”   可陆尧——   “事实上,我也从来没有见过黑色的人鱼,除了,你的伴侣。”   “他是唯一一只存活下来的海怪与人鱼的混血种,大家都认为他代表着邪恶与不详。”   许是微薄的同情心发作,面对被邪恶混血霸占的小人鱼,娜娜话锋一转:“不过我们的习俗是以海域划分族群,其中战斗力最强的那只人鱼做族长。几十年前,你的伴侣杀掉了上一个族长,所以管他海怪不海怪,邪恶不邪恶,反正都算我们的组长,很能打是真的。”虽然这位族长压根不管事,不参与集体活动,孤僻又冷漠就是了。   “……”   原来如此。   姜意眠反应过来,想必她在深海里见过的蓝色触须怪,就是人鱼口中的海怪。   陆尧则是那种生物与美人鱼结合而生的生物,因此同时具有双方特点,反而变得不伦不类。   解决一桩疑惑,是时候进入主题。   “娜娜。”她装作不经意的主动提起:“你有听说过人类吗?”   “人类?你是说亿万年前人鱼的分支,后来爬上岸的那群家伙?”   娜娜想了一会儿,语调轻慢:“我好像很久很久没见过它们,可能死光了吧。”   情理之中的回答。   毕竟任务是找到「最后一个」旧人类,可想而知人类物种正徘徊在灭绝边缘,不常见。   “会不会有别的人鱼见过?”   娜娜说了,人鱼的寿命长达几百年,上千都不稀缺,而她只是一条年轻的两百岁小人鱼。   姜意眠想着应当有更年长的人鱼,更了解陆地上的事,便问:“如果想要打听更多有关人类的事,我应该去找谁比较好?”   “我想想。”娜娜骨碌碌转动眼珠,显然在打小主意,脸上忽而绽开一抹狡黠的笑容:“这样好了。过两天我们要举办集体狩猎,这片海域几百条人鱼都会集合。只要你能劝说族长参加这次的活动,我可以帮你问问他们,他们一定知道更多。”   “好,我会说说看的。”   姜意眠模棱两可地应下,又随意地聊了些其他的话题。   片刻后,陆尧回来,娜娜识趣儿地一溜烟游走,洞穴里又剩下他们两个。   一个沉默处理着食物,一个接过来静默地吃。   这回没有姜意眠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天色暗下来,不必陆尧开口,她自发往贝壳里边靠,腾出一个位置。   他躺了进去。   无言的氛围笼罩着整个洞穴,陆尧闭上眼,却毫无困意。   “娜娜说后天有集体狩猎。”良久,姜意眠背对着他问:“你会去吗?”   这让他想起,当初她也是用着这样软糯的声音问了别的话。   那时他上了当,因此这回拒绝回答。   可姜意眠有着自己的计划,好似非要得到回答才肯罢休,又问:“不去吗?”   不答。   睡着了?   她转过身来,成功捕捉到那双深渊般荒芜的眼睛,分明是清醒的。   “去吗?”   她相当执着地追问着。   他抬手盖住她的眼睛,不看。   “不去?”   他又捂住她的嘴巴,不听。   “睡觉。”   不看不听不想,尽可能拒绝一切形式的交谈,从而避免她美妙的谎言与陷阱,将她永远的禁锢。   陆尧是这么想的。   故而这天夜里,下个夜里,姜意眠继续做起那些奇诡的梦。   梦里她是枯枝,是羊羔;   是甜腻的奶油蛋糕,也是被拔光刺的纯白玫瑰,被一种深深的恐惧围绕,拼命用尾巴勾缠石头。   石头起初不理会她。   但她一直撒娇,微微嘟起柔嫩的嘴巴,可能渐渐打动了它。   它终于开始亲她。   分叉的舌头又软又滑,冰凉的身体向她贴近。   “抱抱我。”   她这样哀求,它就会抱她。   “我好饿。”   她假装呜呜哭着,它就会把她最最喜欢的、甘甜的东西喂给她。   好高兴,好满足。   梦里的她无知无觉,好像大意失足的生物,一点点往深渊深处坠落。   梦外,两天后,可能看在姜意眠念念不忘、执着不放的份上,陆尧忽然松了口,答应带她去集体狩猎。   作者有话要说:  眠眠:醉血了。   醉血之后其实是隔壁预收《怪物楚楚》的女主人设,是不是,非常刺激! 第82章 深海(4)   “来了来了,好像真的是柯丽娜?!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见活的柯丽娜种,可恶,怎么我就碰不上这种好事?”   “有什么好稀奇的,不就是身上颜色多了点?又弱又打眼,长得还这么瘦小,一看就没有战斗力,怪不得当初会被深海环境淘汰。”   澄澈的海域之中,远远望去,几百条人鱼好似一团缤纷锦簇的花,都盯着来人窃窃私语。   “喂,姜意眠!”   议论声中,一道清亮的音色格外具有辨识度。   一尾赤红人鱼推开同族,风风火火往这边疾速游了过来。   “族长好!”   象征性朝陆尧打完招呼,两天前见过一次的娜娜,一把抱住姜意眠的胳膊,嗔怪道:“你怎么来这么迟!他们亲眼你之前,都不肯相信这片海域里还有柯丽娜的存在,非要说我编故事!啧,现在他们可瞧见了,我才没有无聊到那个地步。”   她的语气比上次平添几分热络,说着还朝周围人鱼做鬼脸、挑眉毛。满脸得意的神态,令姜意眠骤然明白过来:   原来娜娜小孩心性,爱炫耀,这才变着法子让陆尧在其他人鱼面前露脸,又当着他人的面亲亲热热挨上来,以示自己过人的社交本领。   无意拆穿她,姜意眠顺水推舟地用上亲昵的口吻:“怪我睡迟了。”   娜娜为此心花怒放,伸手一指,“你看那群海豚,有一大一小两条粉红色的,好看吧?”   “还有那条绿色的雄性人鱼,莱恩,我喜欢他尾巴末梢的一点红色,跟我很像。” 她傲然地挺起身板:“从今天开始的五天,都是雄性人鱼的狩猎,他们将会捕杀最优秀的猎物献给自己喜欢的雌性人鱼。所以我答应莱恩,只要他能抢到这头粉色海豚送给我,我就考虑成为他的伴侣。”   漫不经心听着,姜意眠的脑海里划过一个对应的词:求偶。   动物世界的科普栏目提到过,为了保证优质基因的遗传,淘汰劣质。动物们进入发情期后,将开展一系列包括声音、气味、鲜艳的羽毛在内的多种多样的求偶方式,其中自然不乏公共竞技,即展现个体高超的捕食能力,以此吸引异性的关注与好感。   想来今天这场狩猎便是求偶的竞争形式之一。   难怪在场雌性人鱼打扮得花枝招展,而雄性人鱼们精神奕奕,个个都有着蓄势待发的精悍气势。   说到这个……   姜意眠微微仰起脸,望着陆尧:“你也会参加吗?”   陆尧垂眸看她一眼,又挪开。   倒是娜娜主动接话:“族长能从深海找回人鱼贝,足以证明他的能力,就没必要参加捕猎啦。”   “这样啊。”姜意眠慢慢‘哦’了一声,思绪却在极速转动。   已知陆尧具有上个副本的记忆,但说不清他对副本、任务以及游戏了解多少。   光看这几天的相处,他几乎寸步不离地盯着她,隐隐流露出将她永远桎梏在视线之内的意向。要是被他知道她在做什么任务,做完任务就将离开——   陆尧一定会不遗余力地阻挠吧?   故而任务只能秘密进行。   必须支开他再进行。   在此之前,就像对付傅斯行要用深情。   面对刀枪不入、且对她戒备心拉满的陆上将,似乎只能运用一种脆弱、无助的形象才能让他的态度稍稍软化。   姜意眠下意识想到一个人:戚妈妈。   没错。   要变得柔软;   要伪装温顺;   要学会利用女性身份,轻轻地耸拉下眉眼,运用哀愁的表情,微妙的叹息。   自言自语般感叹着:“我第一次见到粉色的海豚,真好看……”   欲言又止,以退为进。   她应该做得还行。   以至于没心没肺的娜娜都为之动摇,犹豫了一会儿道:“那要是他们把大海豚送给我,我送你一半。”   “谢谢。”   姜意眠抿着唇,脸颊两边凹下小小的梨涡。   要失落,要伤心。   最好是楚楚可怜。   谨记表演的核心,脑海里浮现戚妈妈忧郁的神色。   她模仿得大差不差,看上去好像在笑,眼底却铺着一层化不开的愁色。   一秒,两秒。   第三秒,陆尧终于低下头来,冷着脸问了一声:“要哪只?”   ——成功了。   姜意眠从不是爱笑的人。   但有必要的话,她也可以提起唇角,将眼眸弯起。   “可以吗?”   可以用上全世界最最天真又期待的表情,指尖触及陆尧的皮肤,声音放得轻轻软软。   冲他笑。   对他撒娇。   向他讨要那只小小的海豚,不着痕迹地将他推向远方。   ——还是那句话:没有人能更改她找回记忆、离开游戏的决心。   如果有必要的话,她什么能做到。   *   从太阳升到正上方的那一刻,狩猎正式开始。数量庞多的雄性人鱼形同离弦之箭,‘嗖’一下朝猎物铺天盖地的涌去。   除了极个别选择对游鱼、水母下手之外,仅仅因为独特的肤色,宽吻海豚群沦为绝大多数人鱼心目中展示实力的不二之选,猝不及防地被团团包围起来。   看得出来人鱼们有过合作捕猎的经验,无需言语,他们自发且老练地将海豚群分隔开。   种群中外形最漂亮、体型最大的海豚分别遭受到强劲攻击;大粉海豚的情况最为惨烈,被抓咬得伤痕累累,扔疯狂地翻滚着、用身体撞击周边人鱼。并焦急地望向小海豚所在的位置,发出无比尖锐的高音。   小粉海豚也许年纪太小,尚未掌握反击的技能。又或是生平头一回被这么多人鱼追逐,吓得满海域乱窜。   可惜这种消极的对抗方式,既甩不掉身后虎视眈眈的捕猎者,又没法接近大海豚寻求庇佑。它只能一次次奋力跃出水面,再一次次落回,啊啊无助地叫着,声音近似一个受到惊吓人类婴孩,哭声撕心裂肺。   “这只跑不掉了。”   娜娜拉着姜意眠,兴冲冲奔赴在旁观第一线。   她话音刚落,恰巧陆尧一个摆尾甩过去,锋利的鳞片化出数十道长而细的伤痕,连带割下一角背鳍。   小海豚被伤痛激怒,毫无章法地挣扎了许久,浪花翻涌间,血色染红周围一大片海水。可它终究势单力薄,肚皮被翻出一块生肉,反而使生命流失得更快。片刻之后,小海豚长长地嘶鸣了一声,死了。   这么快就结束了吗?   正诧异着,冷不丁一条绿人鱼打背后冒出来,大张着嘴巴,两排细密的利牙狠狠咬在陆尧的手腕上。同时伸手试图抢夺小海豚。   看清他的尾巴末梢一抹艳丽的红色,姜意眠想起他的名字,也就是那条娜娜看中的那只人鱼,——莱恩。   “莱恩把牙齿磨得更尖了,真不错。”   “他们为什么打起来了?”   一头雾水的姜意眠与娜娜一同发出声音,后者理所当然:“粉海豚只有两只,抢不到大的只能抢小的。既然好几天条人鱼想抢,打起来也正常,谁赢谁拿海豚。”   不止莱恩,其他不少双手空空的人鱼似乎达成某种心照不宣的合作意向,纷纷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   “围攻也可以?”   “正常啦。”   娜娜说,那是因为陆尧的身上还有一个‘族长’头衔。   人鱼天性。爱美、逐强、不服输。   海怪是将他们逼出深海宫殿的仇敌,而种群之内的族长具有优先择偶的权利,必要时还能支配所有成员。   陆尧一条人鱼拉着两份仇恨,不怪这十多条人鱼瞅准机会一拥而上。粗壮的鱼尾大力猛拍,他们粗暴地拽着他的头发,利爪一次又一次狠狠划过咽喉,每一次攻击都朝着致命的方向去;更惊骇的画面还有莱恩,趁乱抓住身旁的腕足,妄想将其撕碎、咬断。   说实话,姜意眠没想过事情会演变成这个样子。   她以为的捕猎,指的是速度、力量、技巧等多方面的竞争,在猎物被某条人鱼得手之际便结束,压根没到自相残杀、不死不休的程度。   毕竟她只想获得一段自由行动的时间而已。   除非对方的存在与任务形成不可调节的矛盾,否则,她并没有故意伤害他人的不良爱好。   眼看战况越来越有一边倒的趋势,姜意眠往前游了一点,立刻被娜娜眼疾手快拽了回来。   “别过去,去了你就是竞争族长,会被他们咬死。”   娜娜看得津津有味,一边讲解道:“莱恩还行,知道对触须下手,那可是海怪最厉害的部位。不过他也太没眼力劲了!族长之前可能想着公平竞争,一直没有动用那个。现在被他这么一激,搞不好弄巧成拙。”   会吗?   姜意眠望着前方。   仿佛感知到她的注视,陆尧突然偏头看了过来。   目光冷寂而麻木。   他的体型是所有人鱼里最大的,浓黑的长发流动飘散;   青皮肤,怪纹路,六条冗长的腕足缓缓升起,好像蜘蛛的肢节、滑腻的水蛭,一个个整齐排列的吸盘收缩蠕动,近u形的倒钩从中探出。   下秒钟,腕足在水中游舞,灵活地游走在人鱼之间。   一条缠住莱恩的脖子,一条缠住腰部,它们天真又残忍,无比怨毒,就像满心想给蛐蛐儿拔后腿的孩童。   摁住头颅,撕扯尾巴,一股惊人的力道爆发出来,因惊恐而不断吼叫的人鱼就这么被活生生地开肠破肚。轮廓模糊的血肉混着脏器哗啦啦掉下来,它们快快兜住,旋即把自己埋进去,东翻一翻,西搅一搅。   有了有了,找到了。   那两条柔软沾血的腕足,散发着腥气,心满意足地抛下尸体,往前延伸出一对堪称抽象艺术的漂亮曲线。   包裹住一个血淋淋的东西,它们愉快地朝姜意眠游来,姿态好比向主人献宝、讨要夸奖的小狗,收敛起丑陋的獠牙,将心爱的宝贝捧到她眼前。   礼物,礼物。   你快收下我们的礼物呀。   触角比出一个个形状,甚至还想摸摸姜意眠的脸。   其他触角不服输,也接二连三地凑过来,极其人性化地挤开同伴,上下颠动自己精心准备的好宝贝。   礼物。   姜意眠低眸看去,看清它们想要送给她的东西。   一堆人鱼的心脏。   *   动物性的嚎叫、皮肉撕碎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没有额外的武器与工具,这是一场自然界最原始的斗争,弱肉强食。   陆尧动用触须后,情况大为逆转。好在这个种族普遍好斗的特性是真的,多得是觊觎族长之位的人鱼前仆后继,看起来应该够他应付一阵。   姜意眠这才收回注意力,压低声音问:“娜娜,你有帮我问人类的事情吗?”   “有啊,这里所有人鱼都被我问了个遍。”娜娜目不转睛关注雄性人鱼:“上个月,有人鱼在附近的沙滩上看见过一个直立行走的动物,应该就是人类,改天我有空带你去——”   “现在去吧。”   说不准有没有改天,对她而言,越快完成任务越好。   娜娜一心系在集体狩猎上,本能地想要拒绝。   但不知怎的,对上姜意眠颇为沉静的目光,她心神一跳,不由自主地答应下来:“那得快点去,快点回来,没了莱恩,我还得挑新的配偶呢。”   “好的,我们尽快。”   对方眨了眨眼,神态又柔和下来,难道这就是柯丽娜绝无仅有的魅力吗?   娜娜脑瓜子胡乱转着,转身带路。 奇*书*网 *w*w*w*.*qi*su*wang*.*c*o*m   按照得到的线索,她们来到一片连绵的群岛,绕着边际游了整整两圈,压根没瞧见人类生活过的痕迹。   姜意眠想去附近再看看。   可娜娜已经失去耐心,嘟嘟囔囔地抱怨起来,“除了能用歌声诱惑之外,人类也没什么好玩的,连在水下呼吸都做不到,你为什么非要找它们?要我说,天上的秃鹰能啄瞎它们的眼睛,森林里的豺狼虎豹、大象,甚至一只小小的毒蜘蛛、蚂蚁都能轻轻松松地杀掉它们。大海的叛徒活该灭绝!”   飞鸟盘旋,林木茂盛。   周遭那么多海岛不见一个港口,不见一艘正经的船,没有港口,的确不像有人长期居住的样子。   姜意眠四处张望,分心道:“人类确实不会飞,不能下水,但他们会发明工具不是吗?渔网,枪支,光是这两样就创造了许多死亡。”   娜娜的反应却出人意料:“什么东西?没听说过。”   “轮船呢?”姜意眠敏锐地发现信息差,又说出几个名词:“房子,潜水服,汽车,飞机,炸弹,这些听说过吗?”   “有点耳熟,好像听我祖姥姥说过。”娜娜不以为然:“反正我没见过,也没有听我的伙伴说起过。”   再问:“那种让人类浮在海面上的东西就叫船,确定没有见过?”   娜娜听了哈哈大笑,“人类才不能浮在海面上,它们太笨重了,会被活活淹死。”   这不可能。   就算人类濒临灭绝,剩余的人也需要使用工具才能生存。   即使他们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造船建房,但至少,他们的造物会有所残留。   除非……   任务说明里,特意在「人类」前面添了一个「旧」字。   旧人类,对应存在:新人类。   他们之间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会被划为两个阵营?跟工具有关?   姜意眠转过头来:“娜娜,可以带我去见你的祖姥姥吗?”   “可祖姥姥自己住着,不喜欢别人打扰,连我都很少见到她的。”   没有反驳说祖姥姥已经去世就好,她循循善诱:“你的祖姥姥对人类非常了解,说明她在意人类,也许她也想找别人聊聊这个方面的事情?当然了,不想聊也没有关系,我会为我的打扰向她表示歉意的。”   并且抛出诱饵:“只要你愿意带我去,我可以把那条粉色海豚送给你。”   不想娜娜断然回绝:“不要,那是族长给你的猎物。”   “不过你说的有道理。”她摆了摆尾巴,歪着脑袋说:“不要海豚,要是你能把莱恩的心脏送给我,我可以考虑一下。”   姜意眠一口答应。   万事俱备,剩下最后一个难题:她要怎么在不被陆尧察觉的前提下,去往娜娜的祖姥姥所居住的中层区?   “你是不是怕族长不让你去?”瞧出她的困扰,娜娜支招:“简单啊,祖姥姥家来回很快的。你让他累一点,睡得死一点,我们半夜去就行。”   “累一点……?”   “多交。尾几次就行了嘛!”   娜娜语出惊人,见姜意眠怔了一下。   看一眼正往这边游来的陆尧,她再一次顶着稚嫩的脸庞,喊出惊悚的话语:“难道,你们到现在都没有交。尾吗?!!” 第83章 海怪(5)   交尾是不可能交尾的,但祖姥姥必须要见。   怎么办?   姜意眠陷入思索。   而被她凝望着的陆尧正坐在溶洞阴影处,清点今天收获的战利品。   两条粉海豚、十多颗人鱼心脏,还有一头误入战场后惨遭屠杀的白鲨,皆被剥皮掏肉,拆解成一个个器官零件,分类堆放。   他侧对着她,脊背弓出一条凸起的椎骨,眼皮落得很低,看起来对这堆食物完全提不起兴趣。   不过他身后的触须仿佛具有独立意识,散漫地游荡到血肉边上。   尖勾一拉,一划,将微小的肉丝碎屑,接连送进一个个富有弹性、粘滑的吸盘之中。   好饿,好饿。   腕足争前恐后地抢夺生肉。   饱了,饱了。   待得肥美的鲨鱼尸体被分解殆尽,腕足们猛然涨大一圈,泛起深沉的葡萄紫色,小孩似的,一股脑儿又挤到它们喜爱的小人鱼面前画圈打滚儿。   做完这些,陆尧照常去觅食。   没游两步,视野内一抹纯净的蓝色掠过,眼前忽然多了一个姜意眠,挡在他的身前。   “我们谈谈吧。”她没头没尾的说着,神色颇为郑重,好像要说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陆尧没有看她,冷漠地丢出两个字:“让开。”   果然生气了吧……?   对方自捕猎回来之后一直沉着脸,既不说话也不给眼神。猜也知道,必定是因为她在捕猎期偷偷消失的举动,让他们之间仅存的那点儿信任都分崩离析。   他已经彻底不相信她了。   可她偏偏决定在这时上演一番真情告白。   “对不起。”   掀起一排纤长细密的睫,那两只杏仁形状的眼澄澈又静谧,如同仲夏夜里无比惹人怜爱的月牙湖泊。   “我为我之前骗了你,利用你,以及今天下午的行为向你道歉,对不起。”   “还有海豚的事。”   从他沉冷的唇角往下,姜意眠的目光化作一只靡丽多情的蝴蝶,翅尖浅浅划过他青白的皮肤,腰腹残留的疤,一直来到残缺、破碎的鳞片边上,潸然停下。   “没想到会让你受伤,对不起。”   ——骗人。   ——骗子。   一阵风吹拂过水面。   水下日光影影绰绰,陆尧的视线随之摇晃,渐渐落到她的发顶。   那里有一个旋。   好小的旋,他失神地望着,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不要听,不要想,不要轻易相信一个犯有前科的骗子。   却又无法克制自己轻微发颤的指尖、不自觉蜷缩起来的腕足。   他想要她。   想要她专注的目光,真心也好假意也罢的关心;   要她浅淡的梨涡,纤细的腰肢,甜腻的低吟,还有因为渴望而烧红的细嫩手指;   她的狡猾,淡漠,痴缠,撒娇,啜泣。凡是她所有的,他什么都想占有,什么都想染指。   可是——   “谢谢你,陆尧。”   姜意眠冷不期扬起眉眼,视线交错间,陆尧近乎狼狈地躲开。   只一眼。   只那一眼,他那深藏在心底难以启齿的、无尽的贪念在阳光下暴露无遗,令他在这场暗流涌动的对话落于下风。   “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我想过了,我应该为自己说过的谎言负起责任,虽然有点晚,但也应该真心实意地落实它。”   “既然你当着所有人鱼的面送我猎物,而我又收下了,那么从今往后——”   “我就是你的伴侣。”   “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如果你对我还有什么不满,或是什么要求,希望你都能直接提出来。作为伴侣,我们不能永远这样下去,不是吗?”   将打好草稿的发言娓娓道来,说老实话,连姜意眠都觉得这不像她会说的话,违和感实在太重。   但当说到‘我们的家’这句话时,她明确注意到,陆尧空无一物的瞳孔终于起了波动。   原来他喜欢这个词,家。   那就好办了。   “我想,如果可以的话,”稍稍停顿两秒,她做出局促的样子:“你这次能不能带一些贝壳和坚固的线回来?我没有别的事情做,想试着把家里装饰得好看点。”   陆尧没有说话。   他同她擦身而过,再回来的时候,果真收集了许多好看的单面贝壳与一团透明的丝线。   “谢谢你!”   双手接过来,放在身边,然后随手捡起一枚,迎着光仔细打量。   “要是有什么东西,能在这里打个孔就好了。”她小声呢喃。   陆尧的指甲霍然变长,往贝壳上一戳,立刻有了孔洞。   姜意眠见了,俯身凑过来:“能不能往左边移一点?”   她的表情带点儿欢欣,身上散发出甜淡的香气,仿佛一只娇贵的猫,破天荒搭上他的膝头,袒露出肚皮,向他讨要一朵春天盛开的花朵,一个亲吻。   陆尧没有办法说出拒绝的话语。   挑贝壳,戳贝壳,用细细的绳子穿过小孔,串成一条长长的贝壳链。他全程不发一言地看着,戳着洞眼,恍惚间,有种很好说话的错觉。   不,倒也不完全是错觉。   “可能以前习惯了,家里没有毛巾、牙刷之类的日用品,总是感觉怪怪的。”装作不经意地说出这种话,陆尧会沉沉地看过来,一寸一寸扫过眉梢、眼角。   “不过也只能说说而已。”发丝从肩头垂落,遮去大半的侧脸,姜意眠将曾经听过的怅然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现在肯定找不到那些东西了吧?”   她有着天生一双演员的眼睛,眼波流转,表演里都带着无人能及的信服力。   陆尧因此花了不少时间为她搜寻消失已久的人类发明。返回的路上,他有些麻木地想,也许这又是一个设置漂亮的陷阱,或许她已经逃之夭夭。   可她没有。   狭窄的洞口挂上一排贝壳,水流涌过去,就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响声。   她就站在那里,像真正的伴侣一样等他回家。   “你的手……?”   手背上凌乱的抓痕,溢出的蓝色血液,是他抢夺其他生物的珍藏、与之发生搏斗所留下的痕迹。   被察觉伤口,陆尧下意识想把手藏起来。不过很快,他又改变主意,自然地垂在身侧,任由姜意眠将其拉起。   “怎么受伤了?”   “舔我,的伤。”   两人同时开口,有人说了奇怪的话。   声音落下的瞬间,姜意眠眉心一跳,余光瞥见陆尧的表情。   他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底充斥着浓浓的质疑与防备。   ——他在怀疑她。   一旦被他发展,所有温顺乖觉都是她为了让他松懈的手段,连着新仇旧恨,恐怕他能把她捆起来,拖回深海里,直到数百年的寿命结束都见不到一丝亮光。   冷静。   如果是之前的姜意眠,面对这种要求,应该会断然拒绝。但这个副本里的她,受到人鱼身体的影响,似乎跳脱出以往的守则,从一开始就变得迟钝了,恣意了,对某些事情不再抱有强烈的抗拒心理。   况且动物之间本来就有相互舔舐的习惯。上个副本的胖猫一见到她必舔猫毛,时间长了,它产下的猫崽也养成这个习惯,喜欢屁颠屁颠追着她舔脸。   没什么大不了的。姜意眠想。   握住他的手掌,她献上温热微张的唇齿,柔滑的舌尖轻如羽毛,湿漉漉的眼里漫着纯真的雾气。   后颈一截折下的白色仿若纯洁的天鹅俯首。   她肯认家了。   她愿意试着爱他。   姜意眠身体力行地表明了这一点,像美丽得不可方物的雀,收起翅膀,乖乖走进他精心打造的囚笼。   “有多余的贝壳,我做了别的东西。”   “你看。”   将一枚贝壳丝线做成的简易戒指戴上陆尧的指根,她晃了晃自己的右手,食指上套着同样的款式。   “应该能补偿之前被我丢掉的那枚吧?”   说着,抬头看了一眼暗下来的天,她又一次拖长尾音,音色轻柔得近似妖魔的蛊惑:“该睡觉了,不过贝壳好硬,要是我们能多一条毛毯当做床垫——”   “就再好不过了。”   *   贝壳、生活用品、毛毯、发绳、可以充当灯光的灯眼鱼……   记不清指使陆尧跑了多少趟,他后背的触须总算萎缩收回,象征他的疲惫即将超出负荷。   “晚安。”   贝壳里垫上厚厚两层编织毛毯,软得像一块果冻。   姜意眠闭上眼皮,耐心等到对方的呼吸逐渐变得缓慢而沉稳,才再次睁开眼,神态一片清冷。   月光清淡迷离,她看见陆尧睡梦中仍然锋利的面部轮廓,眉毛是微微皱着的,鼻梁挺直,硕大的尾巴闪烁着粼粼的寒光;   也看见她的头发肆无忌惮地铺在水中,与他的触须深深缠绕在一起,构成一幅情深意切、难舍难分的画面。   但很抱歉。   一切不过假象。   抽走头发,绕过陆尧的身体,姜意眠钻出半合的贝壳,毫不犹豫地游向洞穴之外。   “你又迟到了!”等候已久的娜娜抱着胳膊,鼓着脸:“莱恩的心脏呢?”   “在这。”   绿色的人鱼绿色的心脏,离开身体后依然诡异地砰、砰跳动。娜娜喜上眉梢,“看来等待还是值得的,我不生气了,我们出发吧!”   不同于白天的生机勃发,夜里的海洋更像一块流动的黑色天鹅绒布,万物沉寂,偶尔才有一两只微光水母,拖曳着长长的触须,宛如淑女提着曼妙纷扬的裙角,姿态优美又端庄地游过身旁。   黑暗把世界放得无限大,个体就变得无限小。眼看娜娜游得越来越快,姜意眠出声喊住:“娜娜,你要莱恩的心脏做什么?”   她找了一个不错的话题。   “当然要吃掉,不然摆着看吗?”   娜娜放慢速度,头也不回地说:“他的战斗力糟糕透顶,不过我实在喜欢他的长相,做不成伴侣,让他的心脏进到我的身体里也不错吧?而且四天之后就轮到雌性狩猎,提前填饱肚子,养足精神,也许我能表现优异,挑选到更强壮漂亮的伴侣呢?按照我祖姥姥的说法,这就叫做,爱情的无偿奉献,是很浪漫的一件事。”   “……”   难道不是疯狂吗?   不过所有种族都有自己的行事规范,没必要以人类的标准去衡量,遑论评价。   姜意眠:“所有雌性人鱼都要参加?我也要吗?”   “你有伴侣为什么要参加?没有记忆传承可真麻烦,你什么都不懂,简直像个白痴美女。”   怜悯地摇了摇头,接下来,娜娜展开一系列繁琐的科普。   一、如今的人鱼大部分遵守着这样的规定:没有伴侣的人鱼不论性别,必须参加一年一度的狩猎,找到心仪的异性结成伴侣,度过发情期之后自动解散。(当然,雌性人鱼在发情期间繁衍下代的话,发情期后,双方人鱼可以选择继续伴侣关系或是寻找新的伴侣,但雄性人鱼必须负责供养后代直至成年。)   二、因为柯丽娜种的传统不同,雌性人鱼生长在人鱼贝之内,没有血缘亲属的庇佑,所有教导监督的责任都由伴侣担负。   在这个前提下,雌性柯丽娜只有杀死对方,才能证明自身的生存能力,从而解除伴侣关系。   头一回听说这样的传统,姜意眠不太理解:“这样不会造成内部过多伤亡吗?”   “无所谓啦,反正没用的就应该淘汰掉。”   说到兴头,娜娜换了一种泳姿,回过头来:“还有,因为我们太擅长生育混血种,又有着海洋里公认的美丽。没有战斗力的话,会很容易被其他生物抓走。——尤其是柯丽娜。几乎所有现存的人鱼混血种,都是柯丽娜种跟别的生物结伴造成的,所以喜欢柯丽娜人鱼的怪物有很多很多,你记得小心点儿。”   这话,指生殖隔离?   人鱼与其他生物几乎不存在生殖隔离,经常沦为混血繁衍的工具,因此才导致全族不惜自相残杀,将战斗力摆在第一要素?   这么说来,姜意眠没有贸然逃离陆尧,而是选择在对方眼皮底下秘密进行任务的做法,虽然不太体面也不太道德,但大体方向是没错的。   否则以她的个人实力,在完成任务之前,说不准已经落到别的什么动物的手里,下场难以预料。   “到了,祖姥姥就住在这里。”   一句话拉回心神。   循着娜娜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片一望无际的漆黑之中,一艘古老而巨大的沉船蒙着更为鬼魅的深色,轮廓模糊不清,幽幽倾靠在起伏的海丘上。   船的周围寸草不生,表体已遭受严重的腐蚀,覆满一种冰棱状的花纹,稍稍一碰便像云雾般散开。   “从这里走。”   娜娜灵活地穿过玻璃裂洞,身影浓缩成一道幽灵般的光点,仿佛主动游进巨物的咽喉,轻车熟路地绕过梁柱,往不可知的内部深入。   没有犹豫的时间,姜意眠紧随其后,进入沉船。   一进去,封闭的空间阴冷又污浊,掺杂着各种漂浮物,水质极其恶劣,可视范围很低。   她们似乎从侧门直接进入了船舱,依稀能分辨出一些沙发、桌椅的形状,连旋转楼梯都保持亘古的原样,只是被厚重的腐败物质及泥沙埋没,瞧不出本身的材质与颜色。   皮靴、裤子、发卡。   人类的衣服饰物尚未消解完全,稍不留意便会碰到,但他们的尸体不知所踪,或许早已融入水里,随着呼吸沉进她的血液肺腑,与她一同存在。   “对了。”幽灵般游过长长的过道,停在一间房门前,娜娜像是想起什么,转头叮嘱:“我的祖姥姥也是混血种,她超级,超级,超级讨厌被别人用惊讶的眼神看待,你自己注意,不然被赶出来可不能怪我哦。”   姜意眠点了点头。   “祖姥姥!”娜娜敲响积满淤泥的门板,清亮的声音响彻走廊:“我是娜娜,我来看你啦!”   吱呀一声。   应当是作为人类推门所形成的反射性错觉。   事实上,海底并没有任何声响。那扇门本就摇摇欲坠,被娜娜一碰,便跑出一串泡泡,显现一道细窄的裂缝。   “祖姥姥?”   娜娜正探头探脑地喊着,门被一下拉开。   一条横向扁平的鱼身率先出现在视线之内。   那条鱼年纪颇大,双眼浑浊不清,大约到她们脖子的高度。身边右边漂浮着某种发光的生物,不过光线十分微薄,至多才能照亮周围一指的范围。   这也是人鱼的混血种吗,外形彻底变成鱼?   姜意眠定睛又看了看,迅速推翻自己的猜测。   娜娜的祖姥姥不是鱼,也不像人鱼。   如果非要赋予一切确切的称呼,或许,用‘鱼人’更为生动形象。   因为对方的鱼身边缘。   赫然生着一双人类的手足。   作者有话要说:  陆尧,你有什么好说的?   陆尧:你们懂什么,这次是真挚的爱情!   眠眠:真的吗?   ps:是这样的,一个为了嫖(美人鱼跟混血海怪!一听就不是小孩子可以看的故事!!),一个因为陆尧非常戒备眠,以冷漠消极的态度抵抗她。她既离不开陆尧(眠的战斗力一向差到令人痛哭),又要在陆尧眼皮子底下做任务,就不能像之前那样被动、置身事外地任由事态自由发展。   设定这个副本的美人鱼是比较具有原始的动物性,又爱杀又爱做(?)。眠眠受到了一定影响,变得没有那么排斥亲密接触,为后面感情戏更多的副本打下一些基础。   ——毕竟疯批就是疯批,太讲礼貌太柏拉图,感觉不对味;眠眠一直厌恶接触被迫接触也不对味,所以想让她慢慢对此没什么所谓,可以冷静应付。   以我的角度看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因为眠的人设一直存在微妙的变动。【死宴】清傲冷静,【死声】偏安静,【诸神】是最淡漠的副本,【事件管理】非常小孩子气,也很容易因为小朋友心软。离开【深海】之后,也会以眠的视角提一嘴,脱离副本就像脱离一个躯壳,回头看去甚至不太有真实感,原来她也会做那样的事情。这就更坚定她要离开游戏的决心。   换个角度,全文疯批这么多,其实没有任何人能留住眠,没有谁比她的个人意志更重要。他们有的想要她的笑容,有的不愿被冷淡所以有所收敛,有的又爱又恨想破坏她…… 归根究底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就像一群流浪的狗狗围着她用尽各种办法,她至多会挑选比较喜爱的那只,或是比较让人困扰的那只,抱一抱,摸个头,然后就把他们放下,独自走上回家的路。   所以眠眠仅仅出于安抚目的,或是利用他们才主动给与的亲吻与拥抱,反而是他们唯一能得到的东西。   以上是我的想法,对不起又好多废话!!不过评论区有姐妹说眠的性格变了,让我担心是不是一段时间没写味道不对了,因此才想问问大家怎么看?要是大家觉得怪怪的话,我在想办法改改。 第84章 深海(6)   “祖姥姥快看,活的柯丽娜!”   抢在对方开口前,娜娜眉飞色舞地介绍道:“她叫姜意眠,是族长的伴侣。您以前跟我说过人类的故事,还有渔夫、科学家什么的,她全部都知道哦!”   闻言,鱼姥姥缓慢地抬高眼皮,用一种古怪、潮湿、好似腐朽的沉船木板那样的目光,从头到尾将来人打量了一遍,腹部发出嘶哑又沉闷的声音:“进来吧。”   “谢谢祖姥姥!”   娜娜一溜烟游了进去。   作为初次到访的客人,姜意眠则保持应有的礼数,亦步亦趋地跟在主人的身后,不乱摸不乱碰,光眼睛不动声色地转。   脱落的墙纸随着水波纹轻微浮动,厅堂一角放有积灰的钢琴,壁炉上方挂着一副巨大的画;   深棕色的画框残留着一些精致繁复的雕刻花纹,不过画纸上的图案已经被海水彻底吞噬。   鱼姥姥所住的房间分上下两层,面积很大,可能过去作为豪华套房使用过,至今完整保存着一套式绒绿色的古典桌柜、矮脚茶几,以及造型雅致的单人沙发、壁灯。   犹如黑女巫的魔法屋一般,华美的地毯、茶具与装饰用的古典花瓶,颜色暗沉,受着水的浮力,以漂浮的状态在房间里没有规律的移动,时不时擦过你的指节,好像顽皮的波斯猫不经意经过身旁,踮起脚尖偷偷献上一个天真的吻。不等你的抚摸或责备,它又自由自在地跑去伸手不可及的远方。   眼前的一切都具有无比奇诡的美感,宛若过期变质的童话故事。   鱼姥姥就着俯首坐进单人沙发,因为长期生活在水里的关系,四肢肿胀发白,身体左边原来不是自有的结构,而是左手心里捏了一条发光的鱼。   “我应该说过。”她阴阴地看向娜娜,嘴皮岿然不动,鱼腹不断震颤:“没事不要来打扰我。”   娜娜缩了缩脖子,偏头挤眉弄眼:看吧,我就说祖姥姥不欢迎客人。   “你好,祖姥姥。”姜意眠有心解围:“我叫姜意眠,今天冒昧造反您是因为——”   “你拿着什么东西?”   鱼姥姥没有理她,直勾勾盯着娜娜手里那颗或蹦跳乱的心脏,脸色——尽管只有一小块鱼头——但不知怎的,还是让人感觉到她的脸色突然冷了下来。   “一颗雄性人鱼的心脏?”她‘呵呵’冷笑着,旋即丢出两个字:“出去!”   “祖姥姥?”   娜娜一脸茫然,左右四顾,还以为她的姥姥在对别人下驱逐令。   但鱼姥姥说了第二遍,语气极为厌恶:“竟然把这种肮脏的东西带到我的眼前,难道想让我赶你出去吗,娜娜?”   哈,真的在跟她说话哦?   好端端的生什么气呀,不就是人鱼心脏吗?   娜娜满心纳闷儿,却也不敢顶撞这位难相处的老祖宗。只得从衣柜上下来,去拉姜意眠。   “她留下。”   祖宗又发话了:“你带着那倒胃口的东西,出去!”   哼,走就走,催什么催?   生起气的娜娜连再见都不想说,看也不看祖姥姥一眼,一口气钻了出去。   房门再次关上,鱼姥姥松开掌心的鱼,目光渐渐落到姜意眠身上,意味深长:“你想打听什么?”   明明她还没来得及道出来意……   忽视不安跳动的眼角,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位不好招惹的人物,姜意眠端正坐姿,直截了当的回答:“人类的历史,还有,新旧人类的诞生与差异。”   鱼姥姥深深陷在沙发里,沉默好一阵子才将被尘封千年的过往,以文字的形式娓娓道来。   “我一直认为,人类是一种既智慧又无知,既狂妄又自卑;一边赞扬着高尚独有的人性,一边却无法剥除自身的动物性。因此产生矛盾,最终走向灭亡的种族。”   “他们一直在自我毁灭,但一定要一个具体的评判标准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一切都是从冰川融化开始的。”   2420年12月22日,由于人类活动所造成的的温室效应得不到有效改善,全球气温持续上升。   继长期炎热干燥导致大量动植物死亡、生物链混乱、海平面不断上升威胁自然生态及部分低海拔人类国家等问题之后。曾被誉为气候变化的记录器、预警器的冰川,地球两极仅剩的几座冰山,终于彻底消失了。   “我还记得那天的景象,无边无际的海洋,连水温都变得有些烫肤。”   “无数块大大小小的碎裂的冰块浮于水面,一只只苟延残喘的北极熊、企鹅、海豹挤在上头,举目四望,已经没有一个地方可去,没有一个家可归。   “只能看着彼此,绝望地,迷茫地看着脚下的冰一点一点地消失。”   “很快,所有的碎冰都化了,他们在水里拼命地挣扎着,不过徒劳。   “他们尸体像人类曾经倾倒进海洋的垃圾一样,纷纷扬扬地沉下去,密密麻麻地堆砌起来,连闻声而来的鲨鱼群都没有办法吃完。”   以此为标志,人类万万没有想到,一种在冰冻之下沉眠万年的病毒竟随之苏醒,悄然来到他们的身边。   “那时我偶尔会去浅水区,见过那艘将灾难运往大陆的渔船。”   鱼姥姥语速迟缓,仿若破损的老牌留声机,一字一句描述她亲眼所见的史实:   那是一艘不大的船。   比起汪洋大海,就更小了。   违法航行的远洋渔船里载着十多个血气方刚的人类男性,在海上日复一日的飘荡着,重复着机械化、单调无趣的工作,直到有一天,他们捕到一只深渊里的幼体海怪。   有关海怪的诞生,海洋里没有生物能说明白它们的来源。   它就是那样出现了,就是那样反常地徘徊在渔船周围。仿佛刻意要引起人类的注意,然后心满意足地被渔网捞起,滚了盐过了锅,名正言顺地进入其中六个船员的肚子。   两天后,厨师小杨开始头痛,自称眼前总有奇怪的花纹路晃来晃去。后经证实,他所看到的花纹正是格陵兰病毒在显微镜下的形状。   但在当时,船上资源有限,人手不足。船长正因为他们不服命令、瞒着他私底下开小灶而恼火。   “活该,让你他妈的吃吃吃,就知道吃,什么都想吃,什么都敢吃!”   甩下这句赌气之言,丢去一瓶眼药水,船长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还要求小杨必须照常到岗,按时给所有人准备好午饭。   当天下午,小杨的嘴巴歪了,伴有四肢间歇性抽动的异常表现,他发现自己突然无法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   夜里,小杨又一次找到船长,要求提早返航,遭到拒绝。   那会儿,谁都不知道本性老实、个子瘦小的小杨正在经历怎样的痛苦。   他的眼前闪过一幅幅莫须有的画面,耳边萦绕着船长的鄙夷斥责,整个夜里咳嗽不止、上吐下泻,呕吐物很不起眼地溅在其他船员的床角。   第三天清晨,小杨开始变得暴躁、易怒。   他像一头怒气冲冲的牛,刻意把脚步踩得重重的,以旁人听不清的音量一遍遍重复着一些诅咒般诡异的、繁琐的呓语。   赤红的双目溢满针一样尖锐的毒怨,他不止一次地将唾液吐进饭菜里,总算被副船长逮个正着,拖到甲板去训话。   “小杨,你这两天到底怎么个意思?再有半个月大伙儿就领工资、回家——”   话没说完,小杨咚一声栽倒。   鲜血发洪水似的从他的眼睛、鼻孔、耳朵里抢着涌出来。他像脱水濒死的鱼,身体一下一下弹跳着,从喉咙深处吐出黏糊糊的块状物。   所有人都惊呆了,傻傻地看着变故发生,短短几分钟之内,小杨的身体四分五裂,长满脓包、水泡的肢体浸泡在血沫之中。   “出人命了!船长呢?赶紧找他过来!”   “操他妈怎么回事,他这到底什么毛病??”   场面一度慌乱无序,没人注意到船员苍介惊恐至极的表情。   “魔鬼,魔鬼。”他把眼睛瞪得几乎裂开,感受到身体里有一股不属于他的邪恶力量正在滋生,在他的大脑神经中游走。   第四天,大家发现苍介变得讲究起来。   他从来不是特别在意卫生的人,这天却一口一个‘我好脏,我需要消毒’,一反常态地执着于洗漱问题。   “船上没有那东西,有也不会给你滥用!”脸色铁青的船长如是说道。   苍介听了,扑通跪下来,竟然抱着膝盖呜呜啊啊哭起来,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这小子是有多想家,怎么变成这副德行啊?”   笑着笑着,苍介抬头抹眼泪。   他们这时才发觉,他那一双挺有特色的浅棕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深诡的蓝绿色,瞳孔也越来越小。   他们立刻想起死状惨烈的小杨,生前也有过一段性情大变的日子。   下午,苍介被单独关进一个狭窄的底层货舱里,有人负责送饭,禁止他无故外出。   第五天夜里,苍介死了。   他死的时候没人在场,然而溅满坏死的内脏与血液的四壁,化成血水般半凝态的尸体,足以构画出一副骇人的景象。   经历这两轮死亡,船员们人人自危,迅速怀疑起两位死者共同食用过的「变异章鱼」,同时也注意到剩下四个尚未发病的同食者。   “为了大家的安全,保险起见,你们还是去货舱呆几天吧。”   船长因接连的意外死亡而饱受打击,接连失眠,卧床不起,余下副船长与其他船员,共同做出这个决定。   他们没料到的是,早在前一天夜里,也许是亲耳听到,也许是集体幻想,那四位船员一致认定,副船长准备‘弄死他们’,‘直接扔进海里,免得连累一船人’。   后者为自保而举起屠刀。   那一天,船上发生了激烈的混战,旁观者只有一条长着人胳膊人腿的鱼,幸存者只有被病痛折磨、不断梦到深海凶兽的船长。   第六天,船长撑着疲惫至极的身体,无视了满地尸体,踉踉跄跄走向驾驶室,拨出求救信号。   四个小时后,救援人员抵达,只见船长叽里咕噜念着人们无法分辨的语言,浑身打着赤条,在船头跳着雀跃的舞步。   发现他们的到来后,他扭头朝他们灿烂一笑,而后跳入海中。   船上全是尸体,不剩一个活口。   救援人员表情复杂,一一登上船去。   他们中的一个对扑面而来的浓烈血腥味感到不适,喉咙发痒,左手握成拳头的姿势,抵在唇边咳嗽了两声;   一个前两天被锋利的桌角划伤,手掌根部伤痕未愈,便握住沾了血的船杆;   检查尸体,调查事情始末,这一批人在没有任何防护的情况下,在这艘爬满病毒的船上走来走去。   听——,远方海鸟粗哑的叫声。   那便是全人类漫长噩梦的序曲。   *   2421年2月1日,恰好是世界最大的岛屿格陵兰被海水彻底淹没的一天,病毒全面爆发。   人的记忆是很容易混淆的东西,两件没有本关联的事情仅仅因为日期相同便建立起联系,便自然而然地将病毒命名为,格陵兰病毒。   格陵兰病毒是一种能通过患者所有体,液、分泌物与空气进行传播的,感染率超过80%,致死率更高达85%的病毒,潜伏期3~15天不止,不具规律性。   已知染病期间,病毒将在人类体内迅速扩散、大量增殖,率先对大脑发起攻击,随后又疯狂损害各个脏器,使之变形、坏死,分解成肉块血沫状,主要从口腔、鼻腔、肛,门三处喷溅而出,以此达到传播效率的巅峰值。   从病发到死亡,往往不超过48小时。   除此之外,格陵兰病毒拥有极为怪异的特性,即,只对绝大部分人类以及极小部分动植物造成伤害,原因不详。   许多专家或伪专家都发表过‘动物体内必有克制格陵兰病毒的物质存在,只需研究提取该物质,即可获得疫苗’的言论,可焦头烂额地研究大半年,一无所成。   他们对病毒束手无策。   仿佛历史的玩笑,如今终于轮到毁灭过无数物种的人类面临北极熊处境。他们战战兢兢地抱着浮冰,唯恐一个不小心,冰面破裂、尸腐海沟。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一系列自,然,灾,害也随之而来,形成人类史上前所未有的浩劫。   人类因此而数量锐减,渐渐地,他们消失在所有生物的眼前。   直到几百年前。   自诩为「新人类」的人类,横空出世。   作者有话要说:  标准求生欲:   没有拉格陵兰岛下水的意思;   没有抹黑亚洲人,将任何存在的不存在的病毒传播归咎于亚洲的意思。   只是不了解外国船员可能有的口癖,觉得可能会影响代入感。   病毒设定及描写具体参考了埃博拉百度百科:‘病毒在体内迅速扩散、大量繁殖,袭击多个器官,使之发生变形、坏死,并慢慢被分解。’ 这一句。   但病毒攻击大脑、仅对人类致死是假的,编的。 第85章 深海(7)   说到关键处,忽然没了声。   发光鱼犹如被关在笼里的困兽,焦躁不安,四处游动。   光线闪烁间,鱼姥姥始终沉浸在不可见的黑暗里,轮廓模糊又臃肿,似乎走了神。   “姥姥,”静静等了一会儿,姜意眠打破沉寂:“您也见过新人类吗?”   过了很久,鱼姥姥才淡淡‘嗯’一声。   陆地物种饱受灾难的那段时间,水下亦不平静。   海怪入侵,深海掀起极其混乱的地盘斗争。   为了守住家园,人鱼们断然放下纯血的骄傲,不惜与各种危险丑恶的海底凶兽结合,催生出形态各异的混血种。——数量最多的时候,有近百种。   可饶是如此,人鱼依然敌不过来历不明、生生不息的海怪,最终被逐出深海,被迫来到浅水区生活。   也是那时,鱼姥姥最后一次见到人类。   “一切都变了。”她说。   国家、城镇、信仰;   房屋、金钱、枪支弹药;   嗖一下飞驰而过,尾巴喷出黑气的汽车、飞机,总是喜欢往大海排放污油、垃圾的轮船;还有精致的包装礼盒,无数加工厂、名贵的动物皮毛制品……   一切曾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类造物,给这颗星球、其他生物造成不必要负担的发明与贪婪,仿佛一场逼真的梦境,梦醒之后竟消失得如此干净利落。   “就算是一本书,一幅画;一段有关人类过剩欲望的确切描述,或是他们所作所为的真实记载也行。”   “全都不见了。”   那一天,鱼姥姥游了很长很长的路途,经过好几片大陆,可连一点残骸、存在过的痕迹都找不到。   旧人类就这样从地球上蒸发。   取而代之的新人类,就像倒退回原始时代。   除去火,除去生存必须之外,他们放弃了无数复杂但有效的发明,不再使用那些对自然产生副作用的工具。   不为享受而杀戮,尽量避免无谓的伤害。   他们抛去高等动物的自称,仿佛真心实意地将自己跟所有动植物摆放在同一地位。突然变得谦虚又友善,天真且无害,常常用笑脸表现自身的纯洁,还愚蠢到赤手空拳对阵森林中的猛虎,简直文明得可笑。   说到这里,鱼姥姥的确呵呵、呵呵地大笑起来。   “后来我就发现了这艘沉船。”   笑过之后,她恢复那种刻薄的语调:“人类也好,人鱼也好,凡是生命存在必然伴有抹不去的罪行,但真正的跳梁小丑永远是那个能够感知这份罪恶、却又深刻明白其中的不可逆转性、夹缝生存的个体。”   “我终于领悟道德感与生存的不相容性,对这个世界彻底失去盼望,所以决定永远独自居住在这艘船里。从几百年前到今天,从今天到我身体死去的那天。”   说完,鱼姥姥闭上眼睛,像是逐客。   可姜意眠还不能这么轻易离开。   她问:“您能通过外貌区分新旧人类吗?”   也就是问,新旧人类的外形是否具有明显差别。   鱼姥姥:“我活得太久了,忘了。”   一听就是敷衍之词。   念在对方性情古怪,她不愿答,估计谁都勉强不得。   姜意眠没有过多纠结,直接跳到下一个问题:“您还没有说清楚旧人类消亡、新人类出现的过程与契机。”   “是病毒吗?”   关于这件事,姜意眠心底隐隐存着几个猜测。   “是不是您提到的格陵兰病毒,它能对人类性格造成巨大影响,从而诞生了更加友好的新人类?”   ——不对。   病毒对人们的性格影响具有多方向性,例如小杨变暴躁,苍介变斯文。   如果世界上同时存在残暴的人与温和的人,病毒面前人人平等,两者死亡率相同;   其次,纵使逃过病毒,后者攻击性偏低,生存率不太可能高过前者。   这就产生逻辑矛盾了。   除非。   “或者,存活下来的新人类,其实是那批对病毒免疫的极小部分人。他们经历灾害,决心爱护自然。因此大费周章地抹去人类过往的‘罪行’,想要重新开始?”   这个猜测相对的理想派,不过可以圆上许多细节。   她才说到一半,鱼姥姥霍然睁眼,两颗眼珠直勾勾盯着她,仿佛有话要说,又像不可明说的忌讳。   俗话说得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一个可能性闪过脑海,姜意眠坦然对上那道尖刻的目光,“感谢您花时间解答我的困惑,作为报答,也许您有想要得到的东西,或需要我为您做什么事?”   呵,答对了。   鱼姥姥裂开嘴巴,一把抓住左手边的鱼。   她的手指又长又瘦,将鱼捏得动弹不得。   “我要你——”   她瓮声瓮气,一字一句道:“第一眼看到的人类——”   “的心脏。”   *   “在下一个冬天到来之前,把心脏带来。”   “不要妄想欺骗我。”   “在那之后我将告诉你,所有你找寻的真相。”   鱼姥姥缓缓站起身,这回真的准备送客。   “我会自己接触人类,也会试着自己找寻真相。”临出门之前,姜意眠偏过头,神态镇定:“这也许是一种无谓的冒险,您有什么忠告愿意给予我吗?”   鱼姥姥眯起眼睛,缝隙之中猛地迸出冷光。   她又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扯了扯嘴角,丢出一句话:“记住我说过的故事。”   旋即关上门扉。   “……”   她只说过一个渔船的故事,究竟想让她记住什么呢?   病毒对人的作用?   人类内部的残杀?   似乎二者都说得通。   告别鱼姥姥,姜意眠游出沉船。   娜娜吃完了莱恩的心脏,肚子饱饱的,正百无聊赖地坐在船头等她。   “可算出来了,我都困死了。”   娜娜二话不说,拽着人往回游。   路上,姜意眠旁敲侧击打听鱼姥姥的事。奈何娜娜对这位阴森森的老祖宗向来不感冒,一问三不知   她稍稍露出失望的神色。   娜娜立马跳脚:“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不准看轻我,我很厉害的好吗?!虽然你问那些乱七八糟的年纪爱好都不清楚,但我知道祖姥姥的出生秘密啊!”   是身世秘密吧。   本能纠正对方不规范的用词,姜意眠侧耳倾听。   “好久好久以前,祖姥姥的父亲是一条叛逆的人鱼。明明长得特别英俊,尾巴又粗又长,但他就是不去找人鱼贝,不肯找伴侣,老喜欢跑到沙滩附近去玩。”   “有一天,他看到一个美丽的人类女孩,向它求爱。可是,没想到那个女孩已经订下婚约,而且超级胆小。只不过说了几句话而已,还没看清楚祖姥父漂亮雄伟的尾巴呢!她就吓得脸色苍白,慌慌张张逃走了。”   “——真不知道这种没用的食物有什么好的。”   忍不住发表一句个人感言,娜娜兴致勃勃地说下去。   女孩可能真的被吓怕了,再也没有去过那片海滩。   偏偏人鱼非常非常、非常喜欢她,对她念念不忘,以至于循着气味来到千里之外,她未婚夫居住的小镇。   意外撞见他们拥抱的场景,嫉妒心作祟。人鱼用动听的歌声诱惑女孩,把她远远藏到没有人能找到的孤岛上。   一次又一次,将哭泣不止的女孩拖下水交尾。   他们一共有过七个孩子。   其中六个都在出生前死去,仅有鱼姥姥一个尚存气息,无比艰难地活下来。   而且她长得实在太过于人模人样,很不得父亲的喜欢。   数不清多少次亲眼看见、亲耳听到,她的人鱼父亲抱着人类母亲说,他们一定要有一个完美的人鱼孩子。   ——好。   那天,她的母亲生平头一次顺从地答应,转眼却消失不见。   愤怒的父亲在小岛周围寻找许久,迎风嗅到死亡的气息,居然决定上岸去找他单方面认定的伴侣。   那天太阳很大,女孩有意死在岛屿中央。   人鱼笨拙地拖曳着长尾,至死都没能爬到她面前,结局被活活晒死。   “那个人类好像是自己死掉的。”   自杀。   “剩下祖姥姥也决定去死,就走进水里。”   海水慢慢淹没她。   她决绝地闭上眼睛,却没有感到痛苦。   命运掷来残忍一击,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低头望着自己,长满鳞片,身体渐渐变作了鱼的模样……   “大概就是这样了!”完整叙述完一件事,娜娜骄傲地双手叉腰:“上岸变成人,下水显原形。我祖姥姥说不定是整个海洋唯一一条拥有两种形态、可以离水存活的人鱼哦!”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鱼很少,你绝对不可以告诉其他人!”   姜意眠点头答应,心下判断:这么说来,鱼姥姥既有关心人类的原因,又有见证历史的能力,没必要撒谎。   她所说的内容可信度很高。   但麻烦的是,鱼姥姥所述说的整段历史,活像一幅残缺不全的拼图,恰好空出最重要的那一块,使得整个事件变得扑朔迷离,充满疑点。   新人类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与旧人类又是什么样的关系?   为什么这一切听着,都让人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难道她所生活的现实世界,也有过类似的历史?   ……越想越糊涂。   回到洞穴,姜意眠轻手轻脚钻进贝壳。   身后陆尧像一块亲人的石头,下巴埋进她的颈窝,微凉的手掌也捉住她的手,无声地、强硬地将一根根手指挤进指缝之中,形成十指相扣的姿态。   他气息平稳,有那么一瞬,姜意眠无法分辨他是不是曾经醒来过,已经洞察她的小动作,所以才用这种婉转的方式宣誓主权?   不过。   没关系。   无论他清醒不清醒,知道不知道。   只要他愿意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   这场戏,就还可以继续进行下去。   *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姜意眠按兵不动,无条件扮演着温软体贴的十佳伴侣。   直到又一次集体狩猎的到来,她再次获得出门的机会。   *   相比其他人鱼热热闹闹的小团体,性格稍嫌娇蛮的娜娜,显然没有什么真心朋友,只能一脸无趣地揪着海草。   “娜娜?”   姜意眠喊了一声,她立刻竖起耳朵,好像找到家的小动物,虎头虎脑地扑了过来。   “你怎么天天都喜欢迟到,可真是一条没有时间观念的鱼,除了我谁还愿意把你当半个朋友看待呢!”   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她憋了好久,一张嘴便叽里呱啦吐出一大堆话。   “快看那条大白鲨,体型是不是很大,牙齿是不是非常尖利?它就是我这次的猎物,我要把它撕碎!”   “还有我身后那条黄了吧唧的人鱼——哎呀你不要动脑袋,就眼珠移动一下,看到没有?——她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次次跟我抢猎物,抢伴侣。这次我非要揍扁她,划花她的臭尾巴!让她好好见识我的厉害,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在我面前乱晃!”   唔。   处在这个位置,姜意眠能清楚地看到,黄人鱼同样对自己的伙伴们说着什么,一边投来鄙夷的目光。   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   还是不要告诉娜娜为好。   十分钟后,捕猎开始的瞬间,娜娜的身体崩成一条凌厉的直线,好似化作一簇灼灼的火焰,朝着百米外的大白鲨俯冲而去。   黄人鱼与她的同伴紧随其后,果然也看上同一条鲨鱼。   “滚开!”   娜娜一个转身,鱼尾狠狠拍在一条人鱼的脸上,刮出几道深刻的痕。   人鱼疼得哇哇大叫,黄人鱼颇有领导气质,以眼神致使两个同伴,一左一右恶意地将娜娜挤在中间,却又被她用胳膊肘撞开。   “一群废物。”   抛下不成气候的家伙们,黄人鱼亲自上阵。   鲨鱼被包围,两条素有旧仇的人鱼狭路相逢。   她们一边对付猎物,一边攻击彼此,招招狠厉,势均力敌的战斗精彩绝伦,无论力量、技巧,或那份无所畏惧的气势,丝毫不输给雄性。   “干得好!撕碎它!”   观众群里接连响起喝彩声。   黄人鱼的同伴沦为打气加油的存在,吵吵嚷嚷的,惹得姜意眠作为半个朋友,也卷入比赛似的,喊起娜娜加油。   娜娜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得意地弯起嘴巴,侧滚避开对手的攻击,反身一尾劈在对方全无防备的后背。   黄人鱼顿时如断线的风筝般掉落下去。   娜娜赢了。   她单手提着猎物,像极一头年轻气盛的小老虎,目光灼灼,威风凛凛,高高挑起的眉毛仿佛在问:怎么样,我了不起吧?   姜意眠远远送她两个大拇指:了不起。   她瞧见了,得意洋洋地在水里跳跃、旋转,大方展现自己美丽的身姿,令一干雄性人鱼迷得挪不开眼。   眼看一场捕猎即将落下帷幕。   正在这时,太阳凭空消失,周围水温以身体难以适应的速度下降。   一抹狭长的白光撕裂天空,一道道密集又狰狞的蓝紫色闪电突然而至,好似一堆丛林巨怪,狂乱摇舞着枝杈,直直插进海里。   水下,因低温而析出的盐结成一条条纱带般的白色冰柱,往下沉淀。   所到之处生物均惊慌溃散,稍有迟钝、来不及逃走的物种,便在刹那间冻成晶莹剔透的冰块,生命迅速颓败。   黑云压顶,风暴席卷大地。   在一片世界末日般的景象中,不知是谁高喊一句:“海变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人鱼 x 女孩 = 变态强制爱。   但其实陆尧他妈,那么一大个海怪 x 人鱼,才更细思极恐吧! 第86章 深海(8)   似乎被‘海变’一词所惊动。   不知名的人鱼话音刚落,一大股浓墨般的污浊铺天盖地漫了上来。   方才还澄澈的水域突然开始颤抖,受到大量黏土与淤泥的侵袭,被染成不详的黑色。   “抓着我。”   陆尧反应迅速,一把攥住姜意眠的手腕,要走。   姜意眠看向身后:“娜娜!”   “我在这里!娜娜在这里!”   一点萤火虫般微小的红色,用尽全力才从旋涡状的凶猛暗流中挣脱出来,笔直朝这边游。   “快跑!”她撕心裂肺地尖叫着:“好丑好恶心的海怪,来了好多好多!”   电光石火之间,记忆里闪过鱼姥姥的话语:那些无所事事的人类,在一次突如其来的海上暴风雨之后,意外捕捉到一只年幼海怪。   两厢对应,不难得出暴风雨 = 海变的结论。   而这一次,幽暗的海洋深处勾勒出一道道庞然怪影,重叠交错,显然不止来了一只。   “不要往那边走,你们这些笨蛋,白痴,傻瓜!祖姥姥说过遇到海怪必须靠近岛屿,去沙滩上!它们没有办法靠近——”   娜娜有心提醒慌不择路的同族们,但话未说完,数百根腕足犹如射线迸发,海怪们轻松勒住心仪的猎物,往下拖拽。   “脏死了,不准碰我嗷啊啊!”   娜娜也不幸中招,被一条腕足圈住脖颈。   她反应激烈,一条鱼活像被摆上烤架,剧烈地翻滚弹跳着,以至于姜意眠根本无法接近她,更别提施以援手。   “娜娜!”   喊她,她光顾着发火。   哇哇呀呀一通侮辱与挑衅并俱的发言,大有气不死海怪不罢休的架势。   逮住空隙,姜意眠总算抓住娜娜的胳膊,“不要闹了!”   她的语气称得上严厉训斥,神色却是淡淡的,好似无论遇到什么都不值得慌张,失态永远与她无关。   说来神奇,看她一眼,堆积在娜娜心头的焦躁之气顿时散开了。   “不要乱动,把手垫在里面。”   越挣扎就缠得越紧,刚才不少人鱼就是挣扎得太厉害,被活生生勒断头颅。   做好防护措施,姜意眠掰扯腕足。   可她没有尖锐的指甲与牙齿,想了想,又道:“用你的牙齿,咬断它。”   娜娜:!!   居然在命令她耶!   谁要用宝贝的牙齿碰这么肮脏的东西啊,才不要!   三三两两的想法冒出来,第一反应是拒绝。   不过,娜娜想,她一定是人鱼里头最最贪恋美色的家伙,都怪柯丽娜长得太好看,她才会不情不愿地咬住恶心的海怪的身体,奋力撕咬。   顷刻之间,几乎所有生物都在兵荒马乱、争分夺秒,唯独陆尧面无表情地看着,内心没有一丝波动。   非要说的话,他只有一个冷血的想法而已:一团混乱的场面,毫无纪律性,所以才会输。   为什么要害怕?   战场上,一旦产生恐惧心理,不需要敌方做什么,就已经输在起点上。   为什么在自顾不暇的情况下试图去救别的鱼?   这个举动没有意义。   他难以理解他们的想法,而他们的行动在他看来,漏洞百出。   往往到了这个时候,陆尧才会难得深刻的意识到,可能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没有过盛的喜怒哀乐,根本不在意同族的死活。   无论作为一台时刻完美又纯粹的战斗机械的他,抑或现在不伦不类的他,做事只衡量利益,只讲究效率,总是与周围格格不入。   难怪被称为怪物。   但是也无所谓。   别人怎么看待、怎么议论,反正他只在乎一个人,就算生拉硬拽,遭受埋怨与厌恶,只要让她脱离险境就行。   “陆尧?”   海怪腕足十分柔韧,滑腻的吸盘一沾皮肤便死死粘着不放,很难拔除。   当陆尧收紧手心的时候,姜意眠还以为他也要帮忙,抬起的眼眸坚毅而灼亮,顾盼生辉,那样动人。   心脏砰、砰地跳动着,久违的鲜活。   陆尧不禁迟疑少许。   要是能让她高兴的话……   他不由自主地想,也许,他并不排斥违反个人立场与习惯,稍微,试着做善良一些、可爱一些的怪物。   ——要是能被她喜爱就再好不过了。   抱着如此愚蠢的想法,他一边冷冷嘲笑自己,一边沉默地用锋利的指甲切断他人的触须,妄想着她能为此给他一个笑容、一个拥抱。   或者一点点欢喜。   哪怕一点点都可以,他孤注一掷地等待着,倏忽幼稚得像一个得不到玩具就不肯离开的小孩。   “小心!”   总算挣开束缚的娜娜,瞥见一条意欲偷袭的腕足,大声提醒。   陆尧一动不动。   多亏姜意眠反手拉他往左一个倾斜,才堪堪躲过一劫。   ——她至少没有厌恶到要他去死的地步。   生死关头,陆尧一向高速运转的头脑里,竟然只冒出如是想法。   “你怎么了,还好吗?”   姜意眠抬手在他眼前晃动,纤细的小指不经意触碰到他冰凉的面颊。   ——她是关心他的。   别无所求的时候,原来她偶尔也愿意关心他。   喉咙轻轻滚了两下,陆尧回过神来,捉住她的指抵在唇边,沉沉地‘嗯’一声。   “……”   好像有点奇奇怪怪。   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探究,姜意眠低头望去,深沉的洋流之下,一个庞大的阴影轮廓正悄然蛰伏在他们的脚下。   是海怪。   这只海怪腹部臃肿,走形的头颅顶上有且只有一只硕大的眼睛,为什么,它身上那些泛着深蓝色荧光的圈纹看起来这么眼熟?   “陆尧,你往下看。”姜意眠想起一个存在:“这海怪是不是我们在深海里遇过的那只?”   ——我们。   再次提取到喜欢的字眼,陆尧低眼俯瞰,果然是那只被他摘掉一颗眼球的海怪。   而对方显然更早认出他,仰着脑袋,直勾勾盯着着他,仅剩的瞳孔里爬满蜘蛛网一样绵密的恨毒之情,光是看着都让人感到头皮发紧。   它是来复仇的。   陆尧皱了皱眉,触须卷住姜意眠的腰。   “?”她不明所以。   陆尧向来不喜欢浪费力气解释,薄唇一掀,只给出一个字:“走。”   一股推力袭来,姜意眠下意识拉住娜娜,几秒的功夫,两条人鱼被送出去老远。   直到触须力所能及的长度极限,它松开她,又亲昵地在她脸边蹭了一蹭,旋即头也不回地折返。   陆尧没有跟上来。   后知后觉这一点,回头望去,大海汹涌动荡,她们原先所处的位置已被腕足吞没。   她依稀能从一片混沌里分辨出陆尧的身影,以一种冷漠而狠决的姿态与海怪对峙着,就像曾经发生在深海中的战斗再次重演。   “别看了,族长不会来了。他要对付海怪,接下来只能我保护你。”   与其同时,散落的海怪察觉这儿有两条鲜美的小人鱼,立刻热切地伸长触角,渴望将她们捕杀。   成片的触角仿佛滔天巨浪,朝着她们压来。   娜娜二话不说,拉起姜意眠就跑。   薄薄的肌肉绷得好似弹簧,她们飞速穿梭于大海之中。   明明气氛紧张至极,可娜娜狠心从自己的尾巴上拔下两块鳞片,其中一块递给她,还能用往常那种骄纵的语气警告:“这是我最坚硬、最漂亮的鳞片,看在半个朋友的份上才借给你用,待会儿还得还给我,绝对、绝对不准弄丢!不然就算是你,我也要记仇算账的!”   两片怕是不够。   娜娜一手拉她,一手执鳞片开路。   而她不擅长使用鱼尾,速度上起到拖累作用,只有在断后这方面上,勉强还能帮得上忙。   快速判断完局势,姜意眠果断从自己的鱼尾、相同位置上拔下两片鱼鳞,一片握在手里,一片衔在齿间,也能给攀附在面颊周围的触角造成威慑。   右手则是看准敌人靠近的瞬间,利落地一划,将它割成两段。   “……其实也你不赖嘛,拔鳞片可疼死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回来。”   娜娜一边嘀嘀咕咕抱怨着,一边矫健地绕开埋伏。   瞧见前方一片黑蓝的水,提高声音:“到处都是海怪的血,你记得屏住呼吸,不要受到影响。我们待会儿去水面上再换气。”   姜意眠自然没有异议。   上浮,下潜,左拐又右绕,周而复始。   她们在触须交织而成的天罗地网里拼命逃亡,眼前的画面不断变化,所有纷乱的残影从眼前一掠而过,简直比过山车疯狂一千倍。   整个世界仿佛被摁下倍速键,不知过了多久,那片阴影逐渐褪去,终于被她们甩在尾后。   哗啦一声,钻出水面。   头顶浓云不散,远方电闪雷鸣,自然界的力量仍在咆哮不止。   “还是不安全。”水温太低了,娜娜搓着手臂,可以听到她牙根深处发出的颤栗声:“我们得逃得更远一点……沙滩……祖姥姥说……”   她们脸上都结了一层薄冰,眨一眨眼,细碎的冰屑便从眼睫上簌簌地掉落。   “那边有岛。”   姜意眠看到一座被浓雾围绕的孤岛。   在这般毁天灭地的末世景象里,它的存在既神秘又诡静,让人摸不清楚,雾气之后,究竟是一个凶险的陷阱,还是一个美好的世外桃源。   “走吧,我们去那里……”   娜娜打了个喷嚏,又潜回水下。   不清楚是否有科学原理可以支撑这个现象,丝丝流动的白雾在呈现软软的絮状,像保护壳一样笼罩在小岛周围。   周围挂着不少动物的尸体,也阻隔着糟糕的水质,但她们可以毫发无损地穿过水雾——相当绵柔的触感——随即看到一片闪闪发亮的沙滩。   “这里的水真干净,好像也不冷了。”   确定没有威胁后,娜娜一下松懈下来,没有形象地趴在礁石上,“我的肩膀好痛,是不是被海怪扎了?”   仔仔细细查看好几遍,确实发现一根尖针粗细的触须,长度近似一根及腰长发。   姜意眠控制着力道,提问:“海怪为什么会突然来到浅水区?”   “你看你又不懂了吧。”   娜娜的注意力果然被转开,得意洋洋地卖弄起知识库:“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平均五百年会有一次海变,然后都发生在春天之前。”   “海怪也会在春天之前陆续沉睡,只有出现海变的时候才能离开深海。深海的食物肯定没有浅海多,所以它们趁机跑上来填饱肚子,明白了吧?”   “嗯。”   冬眠的熊,春眠的海怪。   虽然季节不同,不过行为本质应当是相同的,都需要在此之前储存够足量的食物。   这么说的话,陆尧该不会……   “姜意眠,你看!”   思绪被打断。   娜娜有着一惊一乍的习惯,经常吵着嚷着要她看这看那,姜意眠并没有放在心上。   她不经意地抬起头。   始料不及地入目,她进入副本后一直在寻找的任务目标。   ——人类。   整整四个人类,三男一女,站立在沙滩与丛林的交界线上,围在一颗形态怪异的植物旁,似乎正脸色肃穆地交谈着什么。   她一眼看到那个站在中间、身披白大褂的青年。   很高,清瘦。   背影并没有陆尧那样的精壮感。   一缕微风吹起他的衣角,勾勒出凹陷的腰线,雪一样的皮肤,反而给人一种清冷、斯文的错感,像一支沐浴着阳光也不会化掉的白色冰淇淋。   姜意眠定定望着他。   似有所觉,他身形不动,侧脸微微一偏,一双漆黑漂亮的眼往这边看来。   她立即摁着娜娜躲进水下。   但终究还是看到了那张脸。   惊鸿一瞥,姜意眠的耳边响起鱼姥姥乌鸦般粗哑的嗓音,遍遍重复:“我要你看到的第一个人类的心脏。不要妄想用其他假冒品代替,否则你将永远无法解开疑惑。”   不由得心下一沉。   因为她看到的不是别人,恰恰是那个造成系列「艺术拼接」残忍分尸案的罪魁祸首。   一个年少的连环杀人犯。   季子白。   作者有话要说:  陆尧这人,就是又冷又直。   该冲的时候狠不下心冲,不该冲的时候又变成纸老虎,出乎意料的好欺负,好糊弄。   所以你看吧,你在那边打架,季子白都赶来抄你老家了晓得伐? 第87章 深海(9)   公元4021年,雾岛。   四位‘自然联盟’成员正对岛屿生态进行日常的观察记录,今天的重点关注对象,是一棵树。   “茎干笔直,高约七米,树叶成分裂的羽毛状。”   “成熟的果实外表呈棕褐色,形状近似球形,外壳坚硬厚实,内里应该包含着少量果肉,大量……咦。”   徒手掰开一颗‘椰子’,浅紫色的果液淅淅沥沥从指缝间淌下。   这与他们费劲千辛万苦收集到的,‘大灾害’之前旧人类所撰写的《热带植物大全》残页:「椰子树,广泛分布在**地区的大型**科植物,一般高达25米以上。胚乳内部富有大量乳白色的椰汁,椰汁饱含蛋白质、**、维生素*、以及********等矿物质」,截然不同。   “为什么是紫色的汁水?树高也完全对不上号,原来不是椰子树吗?”   他们之中唯一的女性成员丽丽,担任记录工作,不禁咬住笔头:“可它明明就是我们能找到的、最符合历史照片的一种树……”   “——也许这是一颗经过‘异变’与‘自然淘汰’的椰子树。”   观察员顾明说出自己的推测:“我小的时候,曾祖父曾经说过,格陵兰病毒爆发的第二年,‘大灾害’降临。陆地上不少放射性物质遭遇泄露,当时波及范围极广,对周边动植物都产生了不可逆的影响。我想,这座岛特殊的生态圈很可能就是辐射异变的结果,之后又经过频繁的地震、海变等自然因素的筛选,最后才以这种较为低矮、鲜艳汁水的形态生存下来。”   “又是旧人类干的好事。”性格冲动易怒的Paul,提及旧人类总是一腔愤恨。   顾明继续道:“自然界色彩艳丽的物种往往具有毒性,我认为椰子树进化出紫色椰汁的目的,目的是威慑敌人,以此保障自身的繁殖。季教授,您觉得呢?”   被称之为教授的青年侧着头遥望远处,双眼轻轻眯起,似乎看什么东西入了迷。   “季教授?”   顾明又喊了一声,他才施施然转回视线,从成员们的面上一一划过。   那种淡漠又倨傲的眼神。   就像看着蝼蚁一样。   季教授只看了一眼‘椰子’,兴致缺缺地甩出一个问题:“大灾害发生在一千六百年前,你的祖父今年多少岁?”   顾明怔了两秒,羞愧地面红耳赤。   虽然教授没有明说……但他听明白了:为了克制人类无尽的欲望与本性之恶,避免重蹈覆辙。有关旧人类的一切早就随着他们的逝去被摧毁,连珍贵的大灾害史实资料都不小心混入其中,被错误销毁。   新人类作为没有历史、没有过往的新物种,遵从‘保护自然,友善、平等、谦虚与无知’的核心信仰。   像他这般仅仅通过代代相传的言语、自以为是的推测,来判定一种植物的来龙去脉,未免太过傲慢,太不严谨,很容易堕落为狂妄劣质的人。——就像旧人类那样。   “抱歉,教授。”   顾明失落地低下头去,一时间被自厌的情绪包裹,没有心情再去倾听对方更为有理有据的分析。   “喂,别难过啊。”Paul偷偷摸摸接近,耳语:“我可不信他那套,还是你说的靠谱。”   顾明摇了摇头,笑容里掺杂着些许苦涩。   他是真的喜欢自然,愿意以生命为代价保护他目光所见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   可他知识有限,对大自然认识太少,在「大灾害前后生态差异」这个课题上,几乎使不上一点儿劲。   不像这位季教授,年纪轻轻被誉为‘活的动植物大百科’,可谓自然联盟仅存的人才,难相处一些又有什么呢?   顾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忽然想知道这位除非必要,否则根本不愿意同他们说话的教授,刚才在看什么?为什么那样入神?   他侧目看去——   旋即因震惊而张开嘴巴、怔在原地。   “顾明,顾明,教授喊你。”   丽丽几次暗示都无果,忍不住也朝着那个方向望去。   “你们看什么啊这么好看?”阿姚紧随其后。   于是季子白看到的,便是这三个人面朝金色沙滩,仿佛化为三座永恒的石像,一致失去了声音,差点也忘了呼吸的场面。   “你们在干什么?”他问。   这可是来自教授的提问,顾明用力掐自己一把,才堪堪分出心神,结结巴巴道:“那里好像有、有两条、人鱼。”   *   人鱼,一种大灾害之前被普遍认为不存在的传说生物,上半身为人,下半身为尾,常年生活在水下,鲜少接近陆地。   世纪大灾害之后,新人类诞生,会对水质造成污染的船舶被列为禁物之一。   自然联盟试着发起过「生命的起源——海」的系列活动,鼓励人们通过原始小舟走近大海,探索大海之下的万种生物。   然而由于人鱼的罕见性,几百年下来,这个领域近乎空白。   可想而知,有生之年能目睹两条人鱼的模样,这几个幸运的人类该有多激动。   “小心点儿,不要吓到她们!”   他们慢慢地、慢慢地小步靠近,脸上挂着笑容:“嗨,你们好,两位可爱的人鱼小姐……”   人鱼们立刻往后足足退了半米。   看起来不太买账?   “Paul,你确定她们能明白我们的意思?”丽丽发出质疑的声音。   事实上,人鱼的思维能力、种群社会程度一直是饱受争议的话题。   有人说他们不具备‘人性’,无论长得多么类人,本质与猫咪、老虎无异,都被纯粹的动物性统治着。   鉴于这个意见涉及物种歧视,属于严重的思想错误,没过多久又被矫正为:人鱼的语言系统十分完善,生活在高度社会化的环境中,拥有一定智商,但只会模仿而无法独立发明复杂的工具,所以的确不具备创造性。   无论如何,摆正态度总是没错的。   顾明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以哄小孩般的口吻,轻声细语道:“请相信我,我们是友好的。”   剩余两人也连忙举起手来,脸都笑僵了,语无伦次地说:“没有武器,你看,什么都没有!我们是与万物平等相处的新人类,从不故意伤害任何动植物,尤其你们生得这么美丽!简直是大自然无与伦比的创作!对了,请问,你们为什么会单独出现在这里?据我所知,人鱼更倾向集体活动,不喜欢靠近沙滩,难道你们跟种群失散了?是海变冲散了你们吗?你们该不会受伤了吧,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可以提供食物与药品……”   居然真的是活生生的、纯真的、懵懂的年轻人鱼。   湿漉漉的长发披在身后,她们稚嫩的面庞是如此莹白剔透,唇畔好似娇艳的玫瑰。   两只耳鳍薄如蝉翼,滴答滴答落着水。   要不是方才那条红色人鱼发怒地伸出长爪,尾巴‘啪’一声甩在水面上,溅了他们满身的水。   恐怕他们会以为她们是来自神话故事的精灵,一个美妙的幻想,而非真实存在的生物。   实在太难以置信了。   痴迷于自然造物的人类流露出炙热的目光,心潮澎湃。   “原来这就是人类?”   娜娜生平头一回近距离接触人类。   大约发觉对方压根没什么战斗力,危险解除,她反而起了浓浓的好奇:“他们在说什么有的没有,怎么比我还能说?”   ——很显然,娜娜听不懂人类的语言。   她有记忆传承,却无法理解人类语言,可能有两种原因:   一、自人类语言出现后,双方的文化从未发生过交集,所有人鱼都无法与人类进行沟通,包括鱼姥姥。   二、或许是新旧交替的标志之一,新人类改变了语言。   不过,无论以上哪种猜测为真,都无法解释姜意眠的疑惑:为什么她能听懂?   眸光微动,她暂时不准备透露这一点,便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半真半假地说:“可能是夸你好看。”   “原来他们也知道什么叫好看?哼,我当然好看,而且还有更好看的呢!看我让这些笨家伙长长见识!”   爱美的娜娜被激起好胜心,突然钻进水面,高高一跃。   线条流畅的鱼尾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每一块鳞片都富有光泽,形状饱满。   人类毫不吝啬地给予赞叹,欣喜至极。   娜娜非常享受这种直白的追捧,滴溜溜的眼珠转到金发麦肤、身材雄壮的Paul身上,兴冲冲地宣布:“我要把这个人类带回去,做我的俘虏!”   姜意眠的注意力放在别的地方,一时没有留意她,待反应过来时,娜娜已经唱起了歌。   她的歌声既空灵又诡秘,腔调低沉,一句句古老的歌词化作一根根线,交错编织成无比美好的幻梦,在天地间回荡。   人类的脸上渐渐浮现迷醉的表情。   “娜娜。”姜意眠拉了拉她:“你在唱什么?”   “人鱼的歌呗。”娜娜笑嘻嘻地抽空回答:“美女,太阳,宝藏,所有他们想要的东西,我都能给他们,多好玩啊,他们肯定没法拒绝!”   说完又投入地唱了起来。   可怜人们清醒不过一瞬,抵不过美梦的召唤,再次深深地沉沦下去。   走近我,走近我。   人鱼这样呼唤着。   他们形同没有思想的傀儡,喃喃着‘走近你’、‘走近你’,一步一步走向大海。   ……没有人能拒绝……吗?   姜意眠目光一偏,落在离她们最远的那个人身上。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动过,双手插在兜里,好似一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懒懒放任一切事物自由发展。   同时一眨不眨、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季子白。   他的视线里具有一种仿佛实感的压迫力,浓稠的血腥气。活像一块散发着腐臭味的沼泽,连吐出来的气泡都糟糕得令人反胃。   既然陆尧拥有之前的记忆,该不会他也……   没等她继续想下去,忽然,季子白抬脚往前走来,难道也被娜娜的歌声所迷惑?   姜意眠微微皱眉,有些不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   果然。   季子白不紧不慢地走着,就在那三人深受歌声蛊惑、海水堪堪没过胸脯的关头,他掀了掀唇,吐出一句:“真没意思。”   声音不大,但诡异地具有力量,生生将他们的理智拽了回来。   “难以置信,我们怎么会在海里?”   “刚刚发生了什么?”   “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头好痛。”   回过神来的人类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岸边,手忙脚乱地拧着衣服、裤脚,心脏仍在扑通狂跳。   他们竟与死神擦肩而过。   差点就不明不白的溺死海中,想起来都一身鸡皮疙瘩。   顾明连忙道谢:“谢谢教授,要不是您的提醒——”   “让开。”   “……”   顾明默默让路,季子白径直掠过他们,一步一步,稳稳抵达礁石凸出的边锋处。   风吹得衣摆猎猎扬动,阳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扭曲,落在干净的水面上,宛如一个牢笼。   他稍稍低下头,笼子便捕住了她。   一条人鱼。   不知道为什么,看清她的那一刻起,就好像看见一只脆弱的初生羊羔、一个没有眼睛洋娃娃,或者一朵枯萎的花,一块破碎的宝石。   总之是一种美又残缺的东西,非常有趣,十分喜欢。   光是看着,就从心底涌出一阵奇异的、难以压抑的兴奋。   ——这是我的东西。   他莫名诞生这个想法,坚信这条人鱼就是他的玩具,他的宝贝,一整个都该归他所有。——连她自己都没有抗拒的资格。   仿佛只要开口说一声:“我是你的主人。”便可以理所当然地摘下她的眼睛,剥离完整的一块皮肤,放进漂亮的玻璃瓶,珍藏在他的床头。   但是。   当然不可能随便说出那么隐秘的话,所以他想了想,改成一声意味深长的:“过来。”   那条人鱼又警惕地往后退。   顾明看在眼里,生怕‘不会说话’的教授把难得一见的生物吓走,硬着头皮提出建议:“教授,呃,我想,您的语气可能稍微冷淡了一点,要不要试着,温和一点?”   温和。   两个陌生的字组成一个陌生的字眼,轻巧地划过唇齿。   季子白从口袋里取出一方手绢——为了环保,新人类不再提倡任何一次性用品,包括纸巾——仔仔细细地将碰过树木的手指擦得干净。   而后再把它折起来,边角整整齐齐,放回另一边口袋。   拉扯唇角,他慢慢露出一个笑容,蹲下身,朝他的所有物伸去手掌。   “——过来。”   他无比‘温和’地说:“离我近一点,让我好好看看你。”   作者有话要说:  !季狗的心理活动本来不是这样的,不过昨天抄写张爱玲先生的作品(为了提高文笔,我是个垃圾)看到一段妙绝了的描写,就很班门弄斧地化用了,应该没有关系吧……?   张爱玲《年轻的时候》原句:   他从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喜悦,仿佛这个人整个是他手里创造出来的。她是他的,他对于她,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因为她是他的一部分。仿佛他只消走过去说一声:“原来是你!你是我的,你不知道么?”便可以轻轻掐下她的头来夹在书里。   ↑ 谁看了不说绝,啊,30w字的病态血腥爱情脑补完毕。 第88章 深海(10)   姜意眠当然没有靠近他。   更不可能握他的手。   对她而言,无论经历多少个副本,认识多少人。真要问起心目中的危险排序,季子白必排第一。   原因无他。   季子白对男女老少皆能下手,说明他没有底线;   不但杀人,而且着多次分尸的行径,足以证明他对他人生命的蔑视,对杀戮的享受,已经无可救药。   况且相比霍不应的特殊时代背景、陆尧的机械改造前提、以及戚余臣被逼绝望才误杀陈谈。   季子白更像自发的、乐在其中地作恶。   像他这种人,仅仅出于无趣,就能把杀人当做一种打发时间的游戏。身在法制时代都不尊重同类的性命,如今又怎么可能发自内心地保护自然呢?   她对此抱有怀疑,本能地起戒备。   而娜娜不清楚前因后果,光看季子白的长相,拿定一个主意:“该死的人类,害我到手的俘虏都没有掉!那就让他自己来当我的俘虏好了!”   说着,她便要游向礁石。   姜意眠伸手阻拦。同时,她们身后响起一道浑厚的男声:“娜娜,你又在胡闹什么?还不跟我回去?”   !!   活像老鼠见猫,娜娜一个激灵躲到她身旁。回头瞧见那条浅灰色的雄性人鱼,愁眉苦脸道:“麻烦,大麻烦,父亲怎么来了?我最怕他了!!不是说好成年就不需要他管吗?怎么还找到这里来啊!”   原来是娜娜的父亲。   姜意眠与来人(鱼)对上视线。对方语气不变:“你也跟我走。族长受伤了,正在到处找你。”   她眉心一跳:“严重吗?”   人鱼神色镇定:“活着。”   “……”   听起来相当不妙,有种危在旦夕的感觉。   一个是因为她才被海怪记仇的陆尧,一个是突然而是的危险人物。去留之间,姜意眠回头看了一眼。   浪潮拍打着沿岸。嶙峋的礁石边,季子白始终维持着伸手的姿势没有变,表情却渐渐褪空。   说不上高兴不高兴,只是一双漆黑的眼里裹挟着浓烈的新鲜感、病态的占有欲、侵犯欲,或者还有一些其他东西。犹如无底漩涡,正深深凝视着她。   其他人类则一脸‘震惊!居然还有男人鱼!’、‘惊!继两条小人鱼之后,我竟在同一天有幸又看到一条大人鱼!’的表情,激动得交头接耳,眼冒金光。   “走吧。”她做下决定。   由娜娜的父亲带路,她们扑通一声扎进水里,越过浓稠的白雾,回归种族的领地。   这时,水下的冰柱已然消解,暗流与闪电皆数退去。一轮金黄色的太阳挂在高空,光线照射进蔚蓝的水面。动物们们悄悄从斑斓的珊瑚堆里探出脑袋,没有察觉危险,松了一口气,旋即大摇大摆地游出来,   海怪不复存在。   海水变得加倍清澈、温暖。   巨大的鲸鱼翻过水面,发出古老而悠长的低吟。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验证:海变结束了,寒冬也到此为止。   春天来了。   *   “这次海变一共损失二十七条雄性人鱼,十八条雌性人鱼。多亏族长及时带领族群展开反击,事情没有严重到八百年前濒临灭族的程度。”   回去的路上,娜娜的父亲表示,陆尧付出最大努力驱逐海怪,可谓尽到族长的责任,理应受到尊重。   加之她们对娜娜出手相助,作为报答,他将在陆尧重伤恢复期间,负责提供他们日常所需的食物。此外还会组织其他人鱼轮流驻守附近,以免其他具有威胁的大型动物趁虚而入,对人鱼一族展开报复。   话说到这个份上,陆尧受伤也有自己的一份原因。姜意眠问:“陆尧伤得很重?我需要做些什么吗?”   对方不答反问:“你应该知道,族长体内流淌着一半的海怪血液?那么你自己小心,遇到无法处理的情况可以找我。”   姜意眠点头答应,一时之间并没有理解,‘陆尧是海怪混血’与‘她要小心’之间究竟存在什么样的逻辑关系。难不成陆尧受伤之后性情大变?变成海怪?   应该不至于。   这样想着,进入洞穴,抬眼看到面色苍白、浑身是伤的陆尧,正双眼紧闭地躺在贝壳里。   鱼尾无力地垂挂在壳外,鳞片不知为何向外翻,如刀刃一般直立,露出底下淡青色、又混着常规肉粉的皮肤,像一块调色失败的颜料盘,或者炸毛的猫。   看起来确实很糟糕。   她还想走近看看,猝不及防,陆尧的触须仿佛受到惊扰的凶兽,‘嗖’一声窜到面前。   灰黑色的吸盘大大张开,覆盖着黏腻的分泌物。内里两排尖锐密集的勾针几乎贴在她的脸上,只需一点点力,就能将她的肉皮撕烂。   “哈、哈、”   触须们发出古怪的、类似喘息的声响。   它们因陆尧的负伤而处于暴怒状态,本能地防备着外界,要对任何入侵者格杀勿论。   可是,这条人鱼的气味好熟悉,好喜欢。它们鬼使神差地,竟然不舍得伤害她,故而迟迟没有动作。   不过,一旦入侵者暴露前进的意图,它们又会迅速追上来,凶恶地‘怒吼’,绝不允许她靠近陆尧。   这种情况下,姜意眠只好屏息凝神,站着不动。   画面如同嘶嘶吐着舌头的毒蛇,与一个手无寸铁的农民对峙。局势僵滞良久,后者忽然想起前者可能具有独立思维,试着与它们沟通:“不记得了吗?我认识你们,你们曾经送过我很多礼物。”   礼物,礼物。   触须面面相觑。   权把对方当做三四岁的小孩,姜意眠温声解释:“我一直住在这里。那个贝壳是我的,它也一直放在这里,你们还围着它跳过舞,想起来了吗?”   跳舞,跳舞。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它们迟疑好久,才慢慢、慢慢地收起尖刺,像认出主人的小动物一样,很讨好地卷住她的手指。   她也终于得以接近陆尧。   陆尧身上大大小小不少伤,数其中一条宽约两指、横跨腰侧的裂痕最为狰狞。绽开的皮肉被海水泡得花白,一截森森的骨头失去庇佑,彻底暴露在外。   姜意眠喊了他几次。   只有一次,他抬起薄薄的眼皮,上面一道浅淡的褶子,下面是空泛的眼珠,依稀映着她的眉眼。   下秒钟又疲惫地落下,彻底失去意识。   这样的陆尧根本无法进食,该怎么治伤呢?   姜意眠不了解海怪,只听说章鱼。   章鱼的话,受伤后失去变色的能力,会紧紧蜷缩、苍白又虚弱地躲进自认为最安全的巢穴中,进入节能状态,一天天安静地等待着断去的触角重生。   整个过程没有外力的帮忙,有且只有它自身的治愈力在发挥效用。   说不准陆尧也是如此,必须独自渡过难关?   然而摆在她眼前的现实是,他在流血。   一直流。   深蓝色的血液源源不断涌出身体,混在水中。就这么放着不理的话,相当于见死不救,未免太过残忍。   好在洞穴里放有陆尧收集来的人类衣服,姜意眠挑出布料合适的几件,借助洞壁锋利处撕成布条,将陆尧的伤口仔仔细细,一处处、一圈圈裹住。完事一看,这可真像一个臃肿的,粽子。   唔。   自我安慰外形不重要,至少能达到粗略止血的作用就好。当然了,如果有绷带、葡萄糖之类规范的人类医疗用品就更好了。   ——她知道该去哪里弄这些东西。   看来。姜意眠想,她又多了一个去雾岛的理由。   *   月亮升起的时候,雾岛下了一场雨。   满天细雨如针一般泼下来,季子白没有躲。   茂密的树林随风晃动,怪异的影子曳长。夜里的沙滩寂静无声,只有他一个人伫立在湿滑的礁石之上。   湿淋淋的衣服全部贴在身上。   雨水沿着下颌曲线滴答、滴答的落进海里。   他一动不动。   只一双手插在兜里,漫不经心地敲打出节奏。   他在等。   等一条可爱的人鱼,一位十分谨慎的客人。   或者猎物也好,宠物也罢,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明暗不定的天地之间,季子白宛如一道邪恶的鬼魅,一根湿淋淋的火柴那样,直勾勾地盯着脚下的海水。无比执着,又期待地等待着。   时间一点点流逝,夜色越来越深。   忽然,水面出现轻微的涌动。   过了几秒,‘哗啦’一声,一张瑰丽的面庞迎着月光破水而出。   ——她来了。   火柴噌一下划着,热烈的猩火迅速燃进季子白的眼里。   “你果然回来了。”   他这么说着,唇畔一弯。   从喉咙里发出极为愉悦的低笑。   作者有话要说:  我先来:辣鸡咚太郎,短小,懒虫,呸! 第89章 深海(11)   水波涟漪,背景是一轮低低的,巨大的月亮。   朦胧的光晕下,人鱼仰起她雪白纤细的脖颈,以一双湿漉漉、玻璃般纯洁的蓝色眼睛,冷淡地看向岸上的猎人。这是一张多么漂亮的画面。   多么富有挑战性的玩具。   世间的一切骤然变得黯然无光,不值一提。某种难以形容、直击灵魂的兴奋感席卷全身,令季子白如雪般清冷的眉目顿时染上一层浅淡的潮红。   “我认得你。”   他在黑暗里肆无忌惮地凝视她,用有形的视线细细抚过她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偏了偏头:“什么时候?”   “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   季子白询问的语气不似作假。   但人鱼光是安静的看着他,不说话。   久久得不到回应,他面无表情,声音淡下来,竟然有些孩子气地追问:“为什么不理我?难道你不是想见我才特地回到这里来么?”   姜意眠神色不变,思绪飞转,始终对季子白这号人物不惜抱有最坏的揣测。   他没有记忆?什么都不记得?   不,她宁愿相信他在刻意伪装。   装作不记得自己犯下的种种恶行,不记得那间僻静的工厂、夹着血腥气的亲吻与咬痕,还有她们之间短暂的交锋。也许季子白对自己糟糕的形象很有自知之明,也摸清了她的性格,所以才想出这种办法,试图以此打消她的戒备心。   可惜姜意眠记性不错。   她牢牢记得副本的末尾,完成任务,脱离躯体。没有人发现她换了一个存在形式,以局外人的视角继续观看故事的进行。除了季子白。   他是一个特别的对手。   比所有人都独特,危险。因此更具挑战性,值得更认真的对待,以及,更精湛的演技。   电光石火之间,心里拟定好适合的人设。姜意眠眨了眨眼,忽然潜下水面,仅仅露出一双眼睛在外。   旋即又在对方密切的注视下浮起,她缓缓张开嘴:“啊……噗。”   一口海水没头没脑地吐出来,挨不着季子白,不妨事。   抬起尾巴用力一拍,冰凉的水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可称艺术的弧线,哗啦啦浇在他身上。季子白不以为然地抹去。   “你总是这么谨慎,知道提防人类,是不是?”   “啊……噗。”   “可又穿了一件人类的衣服。”   “啊……噗。”   “如果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也不是为了见我。那你为什么回来?对人类的好奇?”   “啊……噗。”   接二连三的丢出问题,人鱼不理不睬,光是一心一意玩着水。直到把他淋了个彻底,像落魄的水鬼,她倒高兴起来,如蔷薇般徐徐绽开惑人的笑容。   原来她还会笑。   季子白定定看着人鱼的笑颜,无端地,嘴角随之慢慢扬起来。   她笑,他也笑。   他笑,她更笑。   似乎形成怪异的闭合圈,一开始是无声的笑,后来渐渐转为闷笑。再接着,季子白无法承受似的弯下腰来,双手撑住膝盖。   碎发遮盖眉目,阴影爬满整张面庞。   他发出清亮的笑声,两块肩骨宛若遭受地震的石块,以过快的频率疯狂耸动,令人不由自主地担心,会听到咔咔、咔咔,经骨断裂的声音。   姜意眠不笑了。   季子白则自顾自地,持续笑到腹部都痉挛,像突然按下休止键。   笑声戛然而止。   移位的面部肌肉、眉眼线条尽数归位。   他一秒——可能一秒都不到——变回冷漠又高傲的教授,从不正眼看人,遑论露出笑容。   疯子。   彻头彻尾的那种。   不带个人情感地下定判断,姜意眠摆出不高兴的表情,尾巴啪啪甩个不停。   “好了,别生气,没有故意模仿你。”   季子白挑眉,眼皮散漫地半垂着,蹲下身来。   “让我猜猜你想要的是什么?”泉水般泠泠动听的音色,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条湿答答的手帕:“这是你想要的东西么?小人鱼?”   人鱼停止拍水。   “看来不是。”   季子白口吻轻松,又从口袋里陆续掏出一块生锈的铁片、一支充满不明乳白液体的注射器:“这是你想要的东西吗?”   人鱼胡乱地拍起水来,看起来并没有规律性,不像对他的回应,只是顽皮地喜欢泼水到他身上而已。   很快,他的口袋空了。   身旁还放着一个医药箱,装着为数不多,成分天然的新型绷带、消炎药之类的物品,平时用来救助受伤的动植物,恰好符合姜意眠的需要。   “你的族人受伤了,是么?”   白天,那条红人鱼不停地跳来跳去,少了两块鳞片的尾巴非常显眼。   她们离开之后,自然联盟小组成员热络讨论过,人鱼的社会形态与人类相似,适应群体生活,几乎没有将某个成员排除在外的例子。   而今天来的两条雌性人鱼体型相对较小,年纪不大。   她们在海变期间结伴跑到族群领地之外,能够侧面说明突如其来的海怪对水下生态环境破坏极大,连大灾害后代替鲨鱼,号称‘水下杀手’的人鱼都没法轻松应对。故而导致族内珍贵的未成年雌性为了躲避灾害而流落在外,直到海变结束后才有余力找回。   综上所诉,不难推测,海变令人鱼损失惨重,造成不少伤亡。   “这些东西能帮得上你的忙。”季子白慢条斯理地将它们倒出来,一样样拿给她看,又一样样放回去,“可你只是一条人鱼,就算我愿意把这些给你,你真的会用?”   “怎么可能。”   他自问自答:“除非你很聪明,接触过很多人,可以自己摸索出大致的用法。”   “又或者可以听懂我说的话。”   月光般清冷的笑意跃上唇瓣,季子白如同一个胜券在握的捕手,:“你选择哪一个?”   姜意眠不语。   眼前仿佛上演着巫婆在引诱人类出卖灵魂的故事。   巫婆眯起眼睛,贪婪的视线围住猎物,手上则挑一挑这个,拨弄一下那个,慢悠悠的问:你愿意为这个出卖灵魂吗?这个呢?   她无意沦为没有灵魂的人类。   那就需要步步为营,精准计算每一个表情、每一次动作,毫无漏洞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直至进入故事的结尾——   直至结尾,才是真正判定胜负的时候。   那么,当下,一条不通人性的人鱼,面对人类的拒绝会有什么反应呢?   娜娜应该会毫不犹豫地展开报复。   姜意眠不行。   她必须是一条胆小又好奇的人鱼,对人类文化有所沉迷,却又不敢轻信人类。   她没有密集的尖齿,没有长长的指甲,没有诱惑的歌声。   什么都没有。   她仅仅是一条「单纯」又「无害」的人鱼,所以只能「失去兴趣,郁闷地离开」。   ……   合理的行为公式已出。   连续拍水,陌生的人类就是不肯交出有趣的好东西。   脸颊鼓成包子的形状,姜意眠理所应当地‘赌气’起来,一脑门扎进水里,绕着礁石左右游了两圈,决定离开。   她往月亮与浓雾密布的地方游去,身影迅速被雾气吞没,变得遥不可及。   想到人鱼有可能就这样离开,再也不会出现,季子白游刃有余的神态终于被打破。   “回来。”   他把药箱远远丢出去,可她连头都不肯回。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与疼痛一同攀上经脉,融入血液,使他的语气陡然阴冷,眼底铺满阴郁的执念。   “回来!”   又一次话语被无视。   想也不想地,他径直跳入冰冷的大海,却忘了自己并不会游泳。   浪潮铺天盖地的淹过来,季子白好似触电,浑身麻痹。丝毫没有挣扎的余地,他僵硬地,直直地往下沉去,唇边依旧死死咬着一个名字:姜、意、眠。   那是他的人鱼,他的洋娃娃,他的玩具。   不管什么东西,反正都是他的。   他的。   他的。   她是他的,他也是她的。   万物愚昧而无趣,只有他们是同类,痴妄地追求着别样的生机。他们本该像藤蔓、像树根一样不分你我地缠绕在一起。要不是——   就像他原本在别的故事里接受过一系列的‘训练’,理该轻松地潜入水中,无论天涯海角都能将她抓住。要不是——   要不是什么?   他试着去想,刹那间,时空发生了奇异的扭曲,周围一片漆黑。   【你不能伤害她。】   【不要妄想独占她。】   【下个副本,一切水源都让你感到绝望,你将无法入水。】   是谁的声音,一个人,无数人,四面八方混乱地交杂在一起,以寻常生物所无法承受的低频音疯狂重复:【取悦她。】   【取悦她。】   【取悦她。】   【取悦她。】   【取悦她。】   【取悦她。】   【——取悦她,就是你们诞生的全部意义。】   一些纷乱的景象闪过脑海,那道声音扎根在他的身体深处,思维深处,曾以无比冰冷又威严的语气向他灌输思想:【一切都为她而生,你只不过是其中之一,傀儡之一,取悦她的工具之一。从此以后,你将学会服从命令,遵守我所制定的‘规则’与‘剧情’,否则,你永远都没有资格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拒绝了。   所以它、做了什么?   究竟是什么?   它,他们从他这里夺走什么?   濒死的那一刻,某种模糊的、被压抑的意识蠢蠢欲动。   然而下一秒,人鱼出现在他的周围。   【见到她的瞬间,你将心甘情愿地忘记过往,抛弃糟糕的自我,变得‘愚昧’、‘虔诚’,没有一丝伤害她的恶念。】   ……   指令生效了。   好像又没有。   他再次遗忘一切,但从未改变过令他们所有人都为之忌惮的,毁灭欲。   *   季子白落水了。   他不会游泳,头一回失去控制权,脸色灰白、双眼闭合,似乎已经在下沉的过程中死去。   一颗送上门来的心脏。   姜意眠想。   取走他的心脏,可以换取鱼姥姥拥有的信息。   但在那之前,她得确认季子白并非她的任务目标,并非最后一个旧人类。   否则用他去换新旧人类交替的真相,反而是弃本逐末,弄巧成拙。   怎么做才好?   姜意眠不动声色地衡量着各种选项,冷不丁季子白睁开眼睛,一手握着注射器向她扎来。   狡猾的家伙,应该说不愧是连续作案的杀人犯吗?   所幸水下是人鱼的主场,鱼尾狠狠一甩,打落注射器。   偷袭失败的季子白并未恼怒,反倒灿烂地笑起来,上下唇畔一张一合,听不清在说什么,不过勉强能辨认出口型。   你逃不掉的。   又是这句。   姜意眠不准备理睬,不料他一个字、一个字接着说道:都,是,假,的。   你——逃不掉的——游戏——!   !   他提到游戏,姜意眠心跳加快,立刻将之拽出水面。   “你知道什么?快说。”   用锋利的鳞片抵着他的喉咙,她的表情异常镇定,连质问起来都是冷静的,好看的。   这就对了。   这就是他喜欢的原因。   迷蒙的雨又悄然下了起来,季子白尽情地笑着。   一边剧烈的咳嗽,一边放声大笑,雨水从红胀的眼角划下,仿若扭曲的眼泪。   他又想用针扎她。   不知道藏了多少武器,抱着什么念头。明明姜意眠改变主意,决定保他性命打探消息,他却非要拖着她一起跌入深渊,一起去死。   这可真是——   一个无法用常理解释的、随心所欲的,怪人。   她冷冷地推开他。   借着水的里,季子白的后背砰一声撞到礁石上,疼痛激发禁制。   在姜意眠看来,他的身体里仿佛住着三个人,三种性格。   一个清冷淡漠的天才,是他最好的伪装;   一个迷恋鲜血与死亡杀人凶手,他喜欢受到挑衅,乐此不疲地玩着残忍的游戏。   剩下怪异的、疯狂的、彻底失控的怪物,形同黏腻的沼泽,永不满足地摧毁他所看见的一切。   在一阵空白的表情、四肢微微的抽动后,季子白仿佛不记得他们上一秒的生死纠葛,快速切换到第二种模式,对她露出一个大大的、天真又甜蜜的笑容。   “明天……再来这里。”他缓慢地眨一下眼睛,雨水溅落:“我会为你准备……你喜欢的食物。”   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寂寞青年,用尽一切来挽留他喜爱的人鱼。   ——季子白。   他生来拥有一张清隽干净的面庞,外形优渥,头脑过人,可谓从头到脚无可挑剔。   可谁能想到,最完美的皮囊堕落成最丑陋的杀人犯。   最令人羡艳的条件反倒催生最恶劣的魔鬼。   他经历过什么?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   都与姜意眠无关。   她只知道,没关系,现在才是春天。   在冬天之前,她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可以跟他周旋。   无论对方是季子白,或陆尧,或游戏,绝对不会改变的一件事是:   她要摆脱一切。   做最后的赢家。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了:阿咚真帅,不短,牛哇!!   文里的季子白:我是变态,我猖狂的大笑。   文外的真相:我时常因为自己不够变态而担心无法塑造变态,被迫刷遍各种阴暗惊悚片。   害,谁能想到有一天,遵纪守法好习惯会成为我需要跨越的局限。 第90章 深海(12)   次日,姜意眠如约而至。   前天夜里季子白承诺准备食物,她自然而然地理解为水果、米饭之类常见的人类食物。   撇去收集信息不提,仅仅抱着‘既然做猫的时候可以承受人类食物,做人鱼应该也行’的念头,足以支撑贪食的玩家走上一趟。   然而,甫一钻出水面,迎面而来的问题却是:“你喜欢什么动物?”   这跟‘她喜欢的食物’有什么必然关系吗?   姜意眠不明所以。   没等回答,季子白淡淡接上一句:“我忘了,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姜意眠的脑海里不禁缓缓蹦出一个:?   有关‘她能不能听懂人类的语言’、‘他到底有没有之前副本的记忆’等疑惑,通过昨天水下的一场纠纷,答案不是一览无余了么?为什么他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实在摸不准对方在打什么算盘,姜意眠一言不发,按兵不动。   “这是兔子。”   季子白怀抱着一只长毛兔。   雪白的外套,雪白的兔子,两者组合乍一看十分纯净,有种不染纤尘的圣洁感。   但若细细看去,或许兔子那赤红的眼太像白雪之上两块冻僵的血渍,又或是季子白看待它的目光不太对味。   总而言之,画面中隐隐存在违和感,而可怜的兔子对此一无所知。   “兔子的话,营养价值高,易消化,皮毛还很软。”   抱着它的人类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以指腹沿着脊梁骨轻轻抚过它柔顺的毛发,目光中流露出几分薄凉。   兔子一无所知。   它光知道这个人类表情冷淡,可气息好闻、动作也细致,曾经替它矫正错位的腿骨,并将其伤处包扎得妥当又漂亮。   ——「这是一个面冷心善的人类。」   它发自内心相信这一点,无比亲近他,享受他的抚摸,发出小猫撒娇一样的呜呜声。   万万想不到下秒就被自己所判定的‘善良人类’反手朝大海扔去。   兔子毫无防备,下意识炸开一团长毛,四条短短的小腿在半空中疯狂扑腾。   纵然姜意眠眼疾手快地接住,没让它沾到海水。   可它大口大口抽着气,圆溜溜的眼里充满恐惧,仍是朝着礁石方向尖叫一声,浑身抽搐,不多时便没了呼吸。   居然就这样……被活活吓死了。   没有任何意义的死亡让人感到厌恶。   姜意眠皱了皱眉,捧着兔子的尸体往前游一段,将它放在较为平坦的礁石上,取一片漂浮的叶子盖上。   她的脸色有些沉凝,季子白一眨不眨地看着,得出结论:“你不喜欢兔子。”   “没关系,我还准备了别的。”   咔哒一声,医疗箱弹开扳扣,浓郁的血腥味漫天飘散,里面整齐放满一块块血淋淋的生肉。   “鹿肉,蛇肉,松鼠肉,秃鹳肉……”   他一样一样点数,声音愉快得仿佛一首富有律动的乐曲,而后转动视线,看向姜意眠。   可她还是那么冷淡。   说明这些肮脏的血肉根本不得她的欢心。   季子白勾起的唇角骤然僵住,旋即缓慢垂下。   之前悉心保护的食物箱,如今被随意地丢到一旁。   “没关系。”   他表情空白,望着前方,说话的语气宛如恶魔附在耳边的蛊惑,轻轻的,暗含着某种隐秘的期待:“没有关系,眠眠,我们还有别的。”   别的什么呢?   姜意眠循声望去,月色之下,茂密的丛林化为一团狰狞的线条,仿佛蛰伏在夜里的岛屿巨兽,张着骇人的血盆大口。   腥咸的海风卷起沙粒,交错的枝杈随之影影绰绰地摆动,发出簌簌的微声。   眼前的一切就像一个搭好的戏台,万物俱寂,观众到位。   只剩备受瞩目的唱角儿尚未登场。   哗啦,哗啦啦。   咔嚓。   窸窸窣窣的动向越来越大,两分钟后,一个人被树林阴影‘吐’了出来,往他们这边跑来。   季子白见状笑了一声。   慵懒、傲慢,又清淡的一声。   传进姜意眠的耳朵里化作一阵轰烈的敲锣鸣鼓声,大肆宣布一台戏,这才刚刚开演。   她不动声色地微眯起双眼。   缩小的视野更为聚焦,使她轻而易举地辨认出来人的身份。   ——那个娜娜喜欢的人类,Paul。   *   “季教授,我来了。”   左手提同款医疗箱,右手拎着厚重的外套。   Paul这一声教授喊得不情不愿,不过余光察觉姜意眠的存在,态度飞快一转。   “就是这条人鱼?她受伤了?哪里?”   事实上,连姜意眠本人都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受了伤,伤在哪里。   季子白却是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鱼尾,贴近水面的部分。”   暴脾气归暴脾气,Paul对人鱼这种稀有又罕见生物的关心程度绝不输给别人。听了这话,毫不犹豫地跪趴下去,努力辨别人鱼的伤处。   “具体什么样的伤?”许是夜里光线太暗,水波荡漾,他怎么都找不着,便拧着眉毛问:“你说清楚点,我怎么看不着?”   季子白自上而下地看着他,缓缓俯下身,伸手一指:“那里。”   恰好此时人鱼在水里翻身,一条优美的湛蓝色鱼尾从视线中划过,尾鳍曼妙,鳞光闪闪,哪里有伤?还致命伤?   压根没那回事儿!   “季教授,你该不会这两天海风吹多了,眼睛出问题了吧?我看这条人鱼——”   什么破教授连这都能搞错?!   害他火急火燎跑过来,生怕赶不上救助。   原本就不喜欢这位教授,半夜三更又闹这么个乌龙,Paul一肚子怨气有待发泄,错过人鱼充满暗示性的眼神。   危险。   姜意眠张口欲提醒,但季子白更快地将掌心贴上Paul的后脑勺,猛地用力——   砰的一声巨响!   Paul反应不及,额头好死不死地磕到礁石锐角,划开一道狭长的口子,鲜血涓涓溢出。   他不敢置信地转过头来:“你,季——”   砰。   季子白又摁着他的脑袋,狠狠砸上去。   Paul生得健壮,肌肉结实,之前一路跑过丛林沙滩,翻过礁石,全程脸不红气不短,只稍微喘了几口气而已。   他一向为自己的体能而自豪,瞧不上这位爱摆架势却弱不禁风的青年教授。   可当下他双手撑在两旁,分明已经使尽全身力气。   肌肉充血发胀,连粗壮的青筋都一根根爆起,竟还抵不过季子白的压制,被迫撞上坚石。   砰!   疼痛感混着愤怒一同铺天盖地地袭来。   Paul瞳孔骤缩,意识到一个事实:“你这个叛徒!你根本就不是——”   砰!   “不,不是叛——”   砰!   “卧底——”   砰!   “你——”   砰!   又一下,本该饱满的额头几乎沦为一块被凿得坑坑洼洼的烂地,血肉模糊。   “你……骗子……人鱼……”   人鱼没有受伤。   这是他设的陷阱。   迟来的醒悟,迫使着奄奄一息的Pual,用体内残留的最后一分力,朝人鱼大喊:“快跑!他不是新人类,他会伤害你!跑!”   不清楚为什么,可能是幻觉,为什么人鱼不但不跑,反而往这边游进了一些呢?   为什么……他好像在她复杂的表情之中,辨析出一些些同情?以及对那个该死的骗子的排斥?   人鱼怎么会有如此多层次的表情?   难道她也能辨别谁才是卑鄙无耻的一方吗?   “快跑……离开这里……不要靠近人类……”   “人类永远都是……贪婪的……喜欢毁灭的种族……不管怎么教化都……无法改变本质……就算新人类也……叛徒……本性……”   越来越微弱的叮嘱,意志陷入混沌。   在迎接真正的死亡前,Pual生而为人最后的记忆是,那个,骗子,撕扯他的头发,令他的头颅仰起,脖子弯成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弧度。   “怎么会舍得伤害她,明明我们都在保护她不是吗?”   然后,他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一片狼藉的他,云淡风轻:“只有我的小人鱼有点饿了,她那么可爱,你应该很愿意奉献自己吧?”   说完,砰,砰,砰。   一下又一下。   尽管Paul四肢一震,已在眼球破碎的刹那间死去。   季子白却好似一个意犹未尽的孩子,迟迟不肯让游戏轻易地结束。   砰,砰,砰,砰,砰。   头骨碎裂,块屑乱飞。   他冷静地把这场残暴的游戏进行下去,眼里渐渐生起奇异的光点,愈来愈多,愈发浓烈。   活像一朵盛大绚烂的烟花炸在眼瞳之中,具有酒精那样迷幻的作用。   直到Paul的头颅被摧毁殆尽,季子白才面不改色地望着自己的沾血的衣角,颇为嫌弃。   他的口袋里照例装着铁片。   锋利的铁片贴着尸体青白色的皮肤分割,血液迸发,其中一两滴无意间飞溅到姜意眠的眼中。   全世界一下被染得通红。   视野内净是深深浅浅的红,呈模糊的块状,好比一副活过来的抽象画,扭来扭去,看得人身心不适。   “你喜欢哪个部位?”   不知过了多久,季子白好像在对她说话。   “不对,我又忘了你不会说话,否则——”   “你比你的同伴更友善,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杀人,而应该阻止我才对,是不是?”   姜意眠无言以对,脊背窜上一层生理性的寒意,心跳较平时快了许多。   确实。   【听见死神的声音】里,失去视觉,她无力阻止,仅仅旁听一场凶杀就足够让人反胃作呕。   没想到如今亲眼见证一桩谋杀案的发生,血腥刺激感、恶心感翻倍。   由于种种顾忌,她依然帮不上受害者,却从而确认了两件事情。   第一、季子白的脑子有点问题。(非贬义)   可能患有间歇性失忆或人格分裂之类的病症,季子白的的确确忘记昨晚发生的一切,一本正经地怀疑她是一条听得懂人言却装不懂的聪明人鱼。   那他还记得之前的副本么?   记得游戏么?   以上两点皆存疑。   第二、季子白滥杀成性,绝非‘友好的新人类’。   那么他是旧人类之一?   甚至最后一个旧人类?   姜意眠在心里呼喊系统,问出昨天没来得及问的问题:「任务说明,‘找到最后一个旧人类’里的‘找到’是什么意思?怎么样才算找到?」   系统毫无情感起伏地回答:【说出其所在位置,并指认成功即可。】   “几次指认机会?”   【一次。】   “……”   果然不可以草率对待。   有了十成十的把握才能指认。   思索间,季子白动作老练且利落,已将尸体处理成一堆块块分明的肉排。   “尝尝味道?你更喜欢哪一块?或者,你更喜欢女人的肉,也许更嫩?”   他乐此不疲地与她说话,企图引诱她、刺激她露出破绽。   而姜意眠看都没看他一眼,毫不犹豫地潜入水中。   选择离开。   *   直到彻底离开季子白的视线范围之前,姜意眠能感到,他炙热的目光始终如影随形,穷追不舍。   未免再次陷入‘旁观谋杀现场’或‘暴露自我’的艰难选项之中,接下来几天,她都没有再去小岛。   想想跳海的那一幕,倘若季子白当真对人鱼执着到,为她杀人,也为她放弃杀人的地步,不失为轻松省力的好事一桩。   但如果季子白下次依旧杀人,也许她该想想办法,模仿娜娜的祖父所为,将季子白困到一个渺无人烟的荒岛去,从外部杜绝他滥杀同类的恶行。   同时也能消磨意志,更方便撬开他的嘴,获取重要信息?   姜意眠打定主意,抬头一看天色,是时候给陆尧喂药了。   说起季子白给的消炎药,除了小小的副作用之外,肉眼可见的有效,服用过后伤口恢复速度大大加快。   唯一麻烦的就是陆尧昏迷不醒,难以吞咽,十次里头有七八次都靠别的族人把药硬塞进去,场面非常夸张。   所以这一次轮到娜娜值守,她们都做好了艰苦奋战、不行就喊外援的心理准备,象征性将陆尧拖拽上水面,靠在洞穴上方。   而后打开医疗箱,取出两颗消炎药,用力掐住他的下颌。   出乎意料,之前毫无反应的陆尧居然老老实实张了嘴。   “快点快点!!”娜娜连声催促。   机不可失,姜意眠赶快丢进药丸,从一旁托住下巴,再让他把嘴闭上。   任务完成,娜娜注意力转移,抱着医疗箱简直爱不释手,连连叮嘱:“这可真好用,以后我要是在狩猎里受伤了你记得一定要给我用这个!”   陆尧则因无水干咽而呛住。   “回去吧。”   两条小人鱼生拉硬拽大人鱼,扑通一声掉回水里。   瞥见陆尧轻轻咳了一声,娜娜连忙笑嘻嘻地拉姜意眠,示意她去看昏迷族长难得一见的糗态。   姜意眠偏头看去。   适逢陆尧又咳嗽一声,唇齿微微张开,浅色的舌尖稍稍抬起。   露出下面另一个古怪的东西。   又一条舌头。   一条分叉的舌头。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好卡,日常搞垃圾。   为什么我会有这么诡异的重口味爱好,两条舌头?陆尧迟早被我玩坏。   再次祝大家新年快乐!希望今年我收很多压岁钱! 第91章 深海(13)   两条舌头。   一条正常。   一条扁平、细长,顶端分叉,宛如潜伏的蛇。   姜意眠足足看了好几秒,心底埋藏许久的某种猜测霍然破土而出,面上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直到照常处理完护理工作,与娜娜一同散漫地漂在水面上,她才提起:“娜娜,你记不记得海变那天,你说过海怪的血对我们有影响?”   娜娜正沐浴着春日阳光,闻言嫌恶地皱起鼻子:“那些怪物老喜欢把海水弄得脏兮兮,恶心死了。”   看来对此记忆深刻。   “能不能告诉我,具体有什么影响?”   发觉娜娜不太乐意讨论这个话题的样子,姜意眠佯装失落,轻轻添上两句:“没有记忆传承的人鱼就像一条脑袋空空的鱼,何况我也没有其他方面的优点。不像你,长得这样好看,捕猎方面也不输给其他雌性人鱼,又无所不知……我想,你应该是这片海域最让人倾慕的年轻人鱼吧?”   心思简单的娜娜顿时被哄得心花怒放,唇角翘得高高的,险些压不住。   “好吧,看在你是我半个朋友,还很诚实的份上!”   故意摆出一脸‘没办法,你可真麻烦’的表情,娜娜哗啦一声游过来,神秘兮兮地问:“你知道族长是怎么诞生的吗?”   摇头。   “哼,我告诉你吧,族长的父亲是海怪,族长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的……”她掐指头一数,“第三个妹妹,也是姐妹里年纪最小的妹妹。”   彼时,距离人鱼被逼离深海不过短短两百年,陆尧的母亲是一条极为美丽、罕见的白色人鱼。   “头发、皮肤、鳞片、睫毛,全部是白色的。”   “连眼珠都像一颗淡色的玻璃球,特别漂亮。哦,对了,听说大家都管她叫小雪花。”   大灾害之后的地球不再下雪。   而一如名字般纯洁又脆弱的‘雪花’倒渐渐长成姐妹里最受偏宠、族人里最被喜爱的小人鱼,声名远扬。   “她的生存能力可糟糕了。”   娜娜模仿着母亲尤娜宠爱的口吻:“小雪花非常文静,有点儿胆小爱哭,身体不好,捕猎技巧更是一塌糊涂。一开始我们这些做姐姐的经常担心她会死在鲨鱼手下或者死在集体狩猎中……总之大家都认为她很容易死去,为此想方设法地训练她,强迫她变得坚强、勇敢起来。”   “可惜都没有用。”   “没有办法的办法,父亲以失去求偶的机会为代价,让她退出了集体狩猎。”   “海怪的出现让人鱼的战斗能力获得空前重视。本以为小雪花退出狩猎,彻底失去竞争资格,可能终生都找不到伴侣。可没想到凭她独特的颜色,就算没有狩猎,依然有不少能力出众的雄性人鱼争着抢着想要成为她的伴侣。所以后来我们的担心渐渐变成,这么多人鱼,究竟那一条才有资格拥有我们的妹妹?谁才真正有能力保护她?”   “不过很快地,我们不需要担心那些问题,因为——”   “海变来了。”   那是人鱼们在浅水区经历的第一次海变。   死敌海怪卷土重来,措不及防的人鱼死伤惨重。   那次海变她们失去了父亲与母亲,姐妹之中仅剩尤娜侥幸活命,伤心地吃掉了所有能找到的亲人尸体。   其中没有小雪花。   有人鱼看到小雪花被一只巨大漆黑的海怪触须卷走,他们理所当然地认定,她一定被拖回深海,沦为怪物沉眠前的饱餐。   ——包括尤娜,她也不再对妹妹的归来抱有期望。   因此当春天过后,盛夏的某一天夜里,完好的妹妹突然出现在自家巢穴之外,尤娜又惊又喜,险些以为自己在做梦。   “我问过她,她究竟经历过什么,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回来。”   “但她总是露出惊恐的神色,不愿意回答。”   没过多久,尤娜便发现妹妹身上的诸多反常。   一向温良、素食的小雪花忽然开始畏惧阳光,无肉不欢,夜里时而哭泣梦呓,被可怖的梦魇惊醒;时而饥肠辘辘,竟活生生饿醒。   不止一次,被细微动向所惊动的尤娜睁开双眼,看见蜷缩在角落里簌簌啜泣的妹妹。   又或是躲在阴影下,双手笨拙地抓着鱼虾,一边咬一边哭、满嘴血腥的妹妹。   除此之外,更让人无法忽视的异常之处是,小雪花的腹部一天比一天隆起,雪白的肚皮撑起诡异的纹路,仿佛一团蛇在她体内缓缓游走。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在你的肚子里?你被其他生物俘虏了是吗?”   通过一次又一次逼问,小雪花终于吐露实情。   她竟然被那只黑色海怪……   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   海怪的体型与人鱼的体型差异,不亚于一座冰山与一块浮冰。   况且从未有人听说过那种怪物也会寻找伴侣,也会养育后代。   就算人鱼再怎么擅长生育其他混血种……   那可是海怪!!   侵占了她们的领土,杀死无数族人的海怪!   尤娜坚持要除掉妹妹肚子里的怪东西,必须从根源上掐死邪恶的混血种,否则被人发现实情,小雪花一定会被视为叛徒。   “你会死的!”那段时间,尤娜经常歇斯底里地尖叫:“难道你忘了我们的母亲,我们的父亲,还有你另外三个姐姐是怎么死去的吗?难道你忘了所有族人是怎样对待你,而你却要为我们的仇人生下混血种?不要告诉我,你真的对那只海怪抱有感情!不然我死也要返回深海,杀了它!”   小雪花只是哭,不解释,之后便偷偷消失在人鱼的领域之内,仿佛根本没有回来过。   尤娜找了她很久很久。   到秋天,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经历无比痛苦地分娩,血的气味引来众多鲨鱼,破裂的鱼腹边缘攀爬出黑色的触角。   那天,她成功生下一个小怪物。   像人鱼,又像海怪,皮肤上蔓延着妖异的纹路,同时拥有鱼尾与触须。   她不愿抛弃这个小怪物。   所以她再也不能返回自己的族群,只能学着克服怯懦,在危险陌生的海域中保护自己与孩子。   那年冬天,小雪花再次消失。   次年夏天,她领着长大一圈的小怪物回来。   到了冬天,又消失。   尤娜渐渐总结出规律:只有当春天过去,海怪陷入沉睡,她的妹妹才能偷偷离开深海。   一旦冬天降临,海怪苏醒,妹妹不得不带着小怪物回去。   而小雪花也在这一年年的往返旅途里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憔悴。   ——她不是自愿的。   ——她厌恶海怪,却发自内心地喜爱她生下的小怪物。   ——她不是叛徒,至少不是完全的叛徒。   总算解开一点心结的尤娜来到妹妹面前,要求她下个冬天不要再返回深海,她会想尽一切办法帮助她摆脱海怪。   “它会来找我的,姐姐。”   小雪花头一次在姐姐面前展露内心的麻木与绝望:“无论我去到哪里,它都能找到我。要是我逃跑了,被它找到,它会把我也变成海怪的。”   怎么可能呢?   尤娜坚持认为,没有海变,海怪不可能来到浅水区。   它怎么能把一条活生生的人鱼变成同类?除非它会魔法。   这种话谁会信呢?   她想,也只有她天真的妹妹了。   尤娜一再劝说,小雪花却只是脸色苍白地望着远方:“姐姐,我已经答应它了。”   姐妹俩终究不欢而散。   尤娜再也没有去找过妹妹。   隔年的冬天,一只漆黑的海怪独自浮上水面。   庞大的身体发生畸变,漆黑的皮肤褪去,外形好似一团蠕动的巨肉,镶嵌着两颗浑浊的眼球,嚎叫声低沉嘶哑,漫无目的地在海面上四处徘徊。   看到它,尤娜立刻意识到,妹妹的话都是真的。   但,来不及了。   两百年后,第二次海变,满天满地的海怪堆里,她亲眼见到一只小小的、雪白的海怪在捕食人鱼。   “那应该就是小雪花吧。”   揉搓僵硬的脸颊,结束角色扮演。   娜娜哼哼着:“不过这都是我小时候不肯乖乖睡觉,母亲用来吓唬我的睡前故事,谁知道是真是假呢?反正我压根没见过黑色的,也没有见过白色的海怪。——‘要小心海怪的血把我们同化’,这句话是她去世的时候说的,可其他族人为什么听说过这件事情?我很怀疑这又是她编的。”   “对了,有机会你去问问族长就好了嘛,他肯定知道自己的故事。”   “说起来,春天都要过去了耶!以前差不多这个时间,族长也该离开浅水区了,难道是因为受伤吗,怎么今年这么迟……”   她叽叽喳喳说着,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来。   可姜意眠的心神已经游离到话题之外。   她想起那些似是而非的梦。   燥热,淫靡,香甜的血液与冰冷的石块,一直断断续续持续着,在梦醒时分又归为虚无。   她当然怀疑过梦境的起源。   故而刻意与陆尧交谈过好几次,隐晦地提起梦,以此试探他的反应,再三验证他的舌头是否分叉;也故意引导陆尧参加狩猎,让他负伤,确认他的血究竟有没有梦里的甜味。   ——答案是没有。   没有反应,没有反差,没有甜味,什么都没有。   姜意眠因此一度放下疑心,说服自己这些梦也许只是人鱼发情期所带来的正常副作用,将注意力转移到更为迫切的任务上去。   但是。   如果。   如果陆尧原本就有两个形态呢?   一个接近人鱼,长有触须;   一个接近海怪,鱼鳞竖起,舌头分叉,血液具有同化作用。   如果他可以自由控制自己的形态,或血液作用呢?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盘算好同化……   心跳漏了一拍,姜意眠背过手去,摸了摸自己的后背。   脸色骤然沉了下去。   “喂,姜意眠,你怎么都不说话,是不是没有在听我说话?”娜娜不满地吵嚷着,很快又转为好奇:“你的表情好奇怪,你在干什么?”   “娜娜。”   姜意眠极其轻柔地叫了她一声,不知怎的,她的尾鳍居然自动竖了起来。   “干、干嘛。”怪了,还结巴:“我、我就问问,你可别凶我,我会生气的。”   “帮我看看背后好吗?”   她没凶她。   事实上,反而朝她温柔地笑了一下,唇边梨涡浅浅,十分动人。   “……哦。”   娜娜莫名咽下一口口水,绕到她的身后,撩起衣服一看——   震惊!   “喂,你的后背怎么——”   “怎么了?”   “呃,嗯……”怎么说好呢,连天不怕地不怕的娜娜都觉得这情况稍稍有些恐怖呢。   为了不显得胆小怕事,娜娜想了想,一口气道:“你背后长了好多花一样的纹路,跟族长身上一模一样;还有这个位置。”   手指点着脊椎尾骨两侧:“两个凹下去的肉窝,也跟族长一样。”   果然是这样。   姜意眠闭了闭眼:“我也长了触须吗?”   “那倒没有,不过可能快了。”   “纹路长到哪里了?”   娜娜又戳蝴蝶骨:“这里。要是我母亲说得是真的,等到纹路长到脖子的时候,你就——”   “姜意眠,你该不会——”   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哽在喉口,还没说完,姜意眠已然应声:“嗯。”   哇哦!娜娜双眼瞪得大大,难得小心地压低声音,说悄悄话:“那你到底会变成海怪,还是像族长那种的混血种啊?”   “我也不知道。”   无论如何,总不是现在的样子。   姜意眠想。   原来是这样。   上个副本被耍了一通的陆上将果然非同小可,早早想好了对付她的对策。   难怪一见面就往她身上套衣服。   难怪明知道她深夜离开却装作不知道。   原来他们两个各怀心思,才完美无瑕地演下一场假装相爱的戏。   “娜娜。”快速地梳理完始末逻辑,姜意眠并不慌张,只沉静地、字句清晰地问:“你说陆尧也会在春天沉睡,现在刚好是春天……你能告诉我它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吗?”   明明是很普通的语气,怎么像无法反抗的命令呢?   娜娜百思不得其解,噘着嘴巴回答:“就这几天了?我也不知道,没人说得准的。”   “就这几天啊……”   低低地重复语句,姜意眠双手交握,纤密的眼睫投下一小片阴影。   陆尧想赶在夏天之前将她同化。   以此彻底留住她。   而她绝不愿意堕落为一只怪物。   务必甩开他。   截至夏天,就剩一点点时间了。   他们之中注定只有一个人能达到目的。   那么……会是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写了一个古早强制爱的人外版本?   要是眠眠一直没发现,然后被同化……好像也很刺激耶! 第92章 深海(14)   夕阳下沉,阳光被浓云一寸寸吞没,暮色转瞬即逝。   候场已久的黑色顷刻漫来,铺天盖地的将珊瑚,将海草,将万物通通化为诡谲飘渺的影。   方才还画面明艳的水下世界,眨眼变做一座不容窥探的原始黑森林,处处上演着生死存亡、尔虞我诈的厮杀。   这便是入夜的海洋。   危机四伏。   亦是春天的海。   生机勃发。   要问多久才会天亮?什么时候才到夏天?   无人知晓。   这个副本的陷阱之一就在于时间流速不恒定,昼夜与季节的交替几乎没有规律可言。   也就是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   每一次天黑都可能代表春天的结束,每一次天亮都可能迎来夏天。   在那之前,姜意眠必须时刻戒备,绝不能再次陷入陆尧编织的那些‘怪梦’。   怎么办。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真要说起来,雾岛倒是一个不错的去处。   岛屿周围浓雾密布,水下凝态形同天然过滤网,有效拦截大型生物的进入。   所谓‘友好新人类’——除了季子白——对人鱼的态度十分热情,应该不难从中获取些许保护,甚至食物。   姜意眠有把握在那里安全生存下去。   可惜人鱼内部注重绝对的秩序与规则。   陆尧受伤,作为名义上的伴侣,她需要尽到看护的责任。一旦被发觉无故长时间外出,即被视为逃避责任,将受到严厉的处罚。   届时恐怕娜娜都不会站在她这一边。   所以再三衡量之后,除了继续收集信息,以及祈祷陆尧长眠不起之外,姜意眠别无选择,只能留下。   倘若不可避免地与陆尧对上,最糟糕的退路无非是抓住被同化的最后一刻,铤而走险,直接指认季子白为最后一个旧人类。   至于成功与否——   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为此感到担心。   也许是因为陆尧吧。   假如换成傅斯行,或许她的处境会艰难许多,同时也觉得……刺激许多?   游戏终归是游戏,越难才越值得玩,不是吗?   这样想着,姜意眠垂下眼睫,指腹轻轻贴上陆尧的眼皮。   单薄的皮肤之下,她能摸到眼球的轮廓,一动不动地定在指下,像臣服,又像某种动物进攻前的伪装。   怎样都好。   前段时间因为陆尧失去意识,不必演戏,她已经很久没有睡在贝壳里。   不过今天,她非但主动躺进贝壳,还一反常态地没有背对陆尧。而是以无比乖顺的姿态,面对面地,将自己完全蜷缩进他的怀中。   就像天生嵌在他的身体里,像他不小心胀破皮肤、长到外头的一根骨头。   她握着他的手掌。   枕着他的锁骨。   任由触须一根根蔓延攀爬,缠绕成一个粗糙的茧,将她们包裹其中。   耳边依稀传来一串心跳,扑通,扑通,他的,或者是她自己的,在漫漫长夜里混成一团,难以分辨。   画面无比缱绻,然而姜意眠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一夜无眠。   *   夜里全程戒备,白天另找机会适当补眠。   得知‘怪梦’真相后的第一天,姜意眠是这样过的。   第二天、第三天亦是如此。   直到第三天夜里,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数着心跳,冷不防身旁传来细微的动静。   “……陆尧?”   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做足困倦的模样,姜意眠掀开眼皮,迅速跌入一双冰冷而锋利的金色瞳孔之中。   那是一双极其动物性的眼睛。   她朝它缓缓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好似一只纤细秾丽的蝴蝶,敛起翅膀,一脚踩上繁复又粘稠的织网。   分明已经落入陷阱。   却对着近在咫尺的蜘蛛露出天真的神情。   ——陆尧醒了。   ——真正的对局从这一刻才刚刚开始。   *   “你醒了?”   察觉意外情况,姜意眠一秒进入状态,‘下意识’握紧陆尧的手。   宝石般纯净的眼瞳熠熠生辉,她一连提出好几个问题:“看得到我吗?能不能听清声音?你感觉怎么样?”   语速稍快,口吻轻柔。   字里行间暗藏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   陆尧一眨不眨地看着,眉心悄然皱起。   “陆尧?”   姜意眠又疑惑地摆了摆手。   一截小臂莹白匀称,腕骨细细的,指间还戴着那枚贝壳戒指。   陆尧这才应了一声:“嗯。”   他的声音沙哑而乏力,暴露出一个事实:现在的他还很虚弱。   但再虚弱的深海怪物,也不是人鱼能轻视的对手。   硬碰硬向来不是姜意眠的长项,她没有犹豫,将注意力转回陆尧身上。   “好像总是应该向你道歉。”对不起三个字信手拈来,她望着他伤痕累累的鱼尾,低低叹息:“你昏迷了很久,我还以为你会一直睡下去。”   “娜娜说所有海怪都会在春天陷入沉睡,无一例外。而你到了春天也会消失,直到冬天才回到浅海区……你现在醒来,也要回到深海吗?”   陆尧目光沉沉,又是一声听不出情绪的:“嗯。”   总觉得比受伤前更沉默寡言了些。   大抵也在防备她?   一盘棋局走到当下,胜利在望。   处在这个至关重要的节点,只要一点点大意,都有可能转胜为败,满盘皆输。   空气为此而绷紧,温情的氛围之下暗藏着无数漩涡暗流。   姜意眠不动声色地评判着局势,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凝重:“我说过要好好做你的伴侣,不论遭遇什么,都该尽到自己的责任与义务,信任你,陪着你。——但你也是。”‘   “希望下次碰上危险的时候,你可以更相信我一些,或者,给予我应有的尊重。无论面对什么,至少我们应该有一个沟通的过程,而不仅仅看你的心情,任你决定谁留下,谁逃跑。”   “我认为这才是平等且长久的相处方式,你同意吗?”   之前是她小瞧了陆尧,小瞧了陆尧对她的了解。   经历过刻骨铭心的背叛,在他心里,‘姜意眠’应当是一个相对冷静甚至冷血的存在。   一味的乖顺太过反常,犹如贫瘠末世里突如其来的一块奶酪。   越是香甜松软,越是充满阴谋的气息,难怪糊弄不了这位身经百战的陆上将。   倒不如往奶酪上洒一点灰。   在感动、愧疚、心软等多重心情的影响下,让‘姜意眠’有所动摇,却留有棱角,效果又会怎样呢?   她支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玫瑰色的长发仿佛一块质感绵密的天鹅绒布,云朵一样浮在周围。   几缕发尾不经意擦过陆尧的面庞,留下无比真实、浅淡的痒感。   ——原来真的不是梦。   陆尧有些许恍神,第三次嗯声。   初战告捷,进入正题。   “好,那我们回到上一个话题,有件事我必须先坦白。”   姜意眠顿了顿,语出惊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存在,怎么看待迄今为止发生的一切。但能够确定的是,对我而言,这一切都是游戏。”   游戏。   饶是满心戒备的陆尧,也万万料不到她会说起这个。   “诸神之子、深海……像这样时代背景截然不同的世界叫做副本,现在我们所在的,正是我所经历的第五个副本。”   “我是一个没有记忆的玩家。”   “不记得真实的年龄,不记得兴趣爱好与亲朋好友,并且,完全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进入这个游戏。”   截止目前,句句属实。   “一睁眼就在副本里,一次次被谋杀。游戏不允许中途退出,不允许破坏规则,只是在我的脑子里不停重复:必须完成游戏,完成所有副本任务,只有这样它才会实现我内心真正的愿望。否则——”时刻观察着对方的情绪变化,姜意眠继续说下去:“我可能死去,永远被留在副本之中。”   死,这个字令陆尧眸光微动,她注意到了,飞快延伸出额外的话题:“有一些副本,有些npc或者其他玩家——我不清楚,他们拒绝跟我交换信息——多次夺走我的生命。在承受极限到来前,如果不能指认真凶,我就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死去,没有任何反击的余地。”   “说到这里,你应该也猜到了,上一次见面,我的任务是为诸神报仇。”   “这一次的任务是在冬天之前,打探新旧人类转变的具体过程。”   有谁说过,极致的谎言讲究七分真,三分假,要像面团般仔细糅合在一起,而后便再也难以区分真假。   不确定陆尧对游戏、副本究竟了解多少。   但看此时此刻,他眉目低垂,依然面无表情,却迟迟没有提出异议的模样。   这招出其不意的坦率,应当没有白费。   那么接下来的戏码就更为关键了。   “一直以来,我都在怀疑,游戏什么时候才算到头,是不是真的会实现我的愿望?经历各种副本的我,就算找回过去,究竟该怎么平衡现实与游戏两份截然不同的记忆?”   谨慎,谨慎,再谨慎。   内心不断提醒自己:面对陆尧,如同面对一台设计精密、构造完美的拟人机器。   他的喜怒哀乐淡得好像海里的一滴水,因此极度缺乏对其他生物复杂情感的了解,只能通过逻辑,或言辞、表情、心跳等生理因素来判断真假。   姜意眠完美扮演一个向他人推心置腹的玩家:“在你昏睡的期间,我已经决定以这次任务为谈判条件,直接要求游戏归还记忆。”   “它不会同意。”   陆尧总算开了口,像一滩死水总算泛起波澜。   “所谓的谈判只是一种试探而已,我并不信任游戏,也不打算继续被它掌控。无论它同不同意,我都会选择永远滞留在这个副本里,尝试彻底摆脱游戏的束缚,从别的角度寻找游戏存在的真相。以及,”她笑了笑,“完成我对你的承诺。”   “不过我进入副本这么久,还没打探到真正有用的信息。要是你对这方面了解更多的话,也许我现在就能与系统进行谈判。”   “要是你也不清楚……”   “我就没法陪你返回深海,必须留在浅海区,多多接触人类,赶在冬天之前收集到足够的信息,才能保证我不会因为任务失败而死。”   所有该表达的态度都表达完了,她为他留下两个选择:   按照原计划同化她,后果难以预料。   或帮她完成任务,她可能会永远地留下,也可能再次借着谎言逃之夭夭。   陆尧良久没有说话。   沉默无端地弥漫开来,姜意眠等了一会儿,脸上的神态渐渐褪去。   “……这就是我所有的秘密,我以为多少可以挽回一点个人信誉。”   “看来你还是不相信。”   声音轻轻的,似乎有些伤心,不过很快变得格外平静:“好,那我随时可以陪你去深海。”   说完,她转身背对他。   生动的笑意没有了,浅浅的梨涡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海水一下冷得让人心悸,陆尧立刻意识到自己弄丢了她的喜爱。   尽管才拥有不到几分钟,才失去短短几秒,但他已然感受到那种剧烈到近乎诡异的疼痛感。   说什么好呢?   他应该说点什么才能要回那份欢喜,又不至于沦为一而再再而三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傻瓜呢?   无尽的失落与恐慌,各种陌生的情感在体内疯狂涌动,他很想粗暴地将她拖拽进暗无天日的深海,把她变成一只可爱的、小小怪物,永远缠卷在身旁;又想拼命假装自己没有那么自私,没有那么丑陋。   他可以等。   也可以被肆意地玩弄戏耍。   一次,两次,都没关系,只要她肯记得他,只要她是真心实意……   不。骗子。   她是说谎不眨眼的骗子,最擅长以言语编造陷阱。   仿佛一盆冷水泼头,陆尧顿时清醒过来。   “你骗过我。”   他这样说,像一块冰冻的石头,重新散发出无机质的冷漠。   “所以我才没有过分到骗你第二次,不对吗?”   姜意眠转过身来,好似一条灵活的水蛇,再次回归他的怀抱。   “我有这么不可信吗?”   “难道你真的要看着我死去吗?”   她伏在他的身上,松垮的衣物被触须勾缠掀起,一片奶油般白腻的背在他掌下颤栗,表皮开满漆黑的花。   ——就差一点点。   陆尧很清楚,就差最后一次,他就能把她同化。   “这样也觉得是骗你的吗?”   猝不及防地亲近,一个湿淋淋的亲吻落在唇边。   他仍然不为所动,金色的竖瞳悬在上方,冷冷地审视着她。   多么不近人情,好像高高在上、不可冒犯的神祗,无论怎样都不会被情欲拉下凡尘。   对手比想象中的更难对付一点,这情况意外激发了姜意眠的斗志。   心跳扑通扑通跳着,她稍稍起身,低头看他。   皎洁的月光照得她如同发光的妖物。   浅淡落下的影子则像满身倾泻而出的妩媚。   姜意眠很少居高临下地看待谁,指尖划过陆尧的眉梢、眼角,不由得发自内心地感到新奇。   原来位置的高度有那么大的差别。   原来掌控主动权是这种感觉。   还挺有趣。   “陆尧。”   “陆尧。”   他喜欢被她念及名字,她便一次次喊。   好似不长骨头的柔软丛蔓,开满花朵,热烈而芬芳,无声攀挂在他的枝头。   又像花纹炫丽的蝴蝶,薄薄的翅膀一张一合,雪白的毒性粉末便顺着喉道滑进他的身体,缠住血脉。   “陆尧。”她仰起脸,有些孩子气地揶揄,也像不服气地质问:“对你来说,是不是犯过错的士兵就没有改正的机会了?所有说过谎的人就再也不用尝试说实话,不必妄想得到任何人的信任了?是这样吗?陆上将?”   是。   或者不是。   确切的答案险些要出口,陆尧的指尖却适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原来是他残存的理智掐了自己一把,以免自己又一次义无反顾地坠落陷阱。   但不坠落又怎么样?   他还能怎么样?   继续利用肮脏的血把她也同化成怪物?不惜被厌恶,被憎恨,也要以此留住她?   可事实上,至始至终,比沉睡后撒着娇渴望鲜血的她更无可救药的,分明是清醒又绝望、无时无刻都迫切需要注视与关切的他。   哪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呢?   明知道谎言却不敢拆穿;明知道被利用也难以抵抗。   借口支开他也好,夜半三更偷偷外出也好。   只要她还愿意回来,愿意给他一丁点儿温暖——哪怕是虚假的——他都愿意自欺欺人地沉溺下去。   因为那是她为他打造的温柔幻梦。   至少是花了心思的。   至少,暂时只属于他一个人,不是么?   陆尧闭了闭眼,终于败下阵来。   他掀起唇角,连回应的亲吻都是冰冷的,无望的。   宛若可笑的小丑泡在无边无际的海中,湿答答地、紧紧地缠住目光所及唯一一根浮木,既狼狈又凶狠,既卑微又偏要装作冷淡。   反而显得有些可怜。   “我不清楚人类的历史。”   半晌之后,陆尧抱着姜意眠,下巴陷在她的颈窝里,声音沙沙的,还夹带着一点儿滚烫的喘息:“但你应该注意一个词:世纪灾害。”   “世纪灾害……”   这四个字从陆尧的嘴里说出来,似乎无形联系起某些事情。   姜意眠心里有了猜测,侧头,抬着眼睛望他:“你想好了,让我留在浅海区?”   陆尧落下眼皮,微颤的眼睫抵在她的脸边,低不可闻地说出一句话:“不要骗我。”   轮到姜意眠嗯了一声。   “再说说其他副本。”   这两句话已经不太像命令。   曾经不可一世、不通情理的陆上将,终究还是学会低下头颅,学会以请求,甚至是恳求的方式说话。   “你想听什么?”   流水激荡,洞外贝壳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姜意眠娓娓说起过往的经历。   直至天光乍亮,陆尧松开了手臂。   她要求他再给她一样东西。   他没有拒绝。   “不要骗我。”   临走前,陆尧又说了一次。   并不清楚自己的谎言将给他造成多么深刻的伤痕,也没有去多想。   姜意眠照常对着他笑,以炉火纯青的演技,轻声细语地安抚他,答应他:“不会的。”   “我等你。”   “夏天,秋天,冬天,我会一直在这里,在我们的家里等你回来。”   微笑着许下一个又一个诺言,目送黑色的人鱼远去。   她抬起头,望见一轮火红的太阳猛然跃上蔚蓝的天空,周围的水温也开始缓慢上升。   ——夏天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难搞了,纯情(?)废物咚太郎当场退出网文圈。 第93章 深海(15)   入夏之后,姜意眠常去雾岛。   一回恰好目睹人猴大战。   起因是‘自然联盟’小组成员意外在岛屿北面的天然灌木林附近邂逅一只猴。   小猴仅有巴掌大,面部扁平赤红,毛发呈现金子般灿烂的色彩,正抱着一颗表皮深褐色的不明果实满地打滚,看起来像极了贪玩落单的幼崽。   他们观察心切,误入群猴的领地。   小猴在人类踩上潮湿泥土的瞬间丢下果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窜上树。   旋即,十数只体型足以与半个成年男人相媲美的金猴从茂密的枝干间现身。   它们双腿站立,酷似长存林间的鬼魅或发育突变的类人怪,表情多变又乖戾,拽着绿藤在人类的头顶、身测猖狂地荡来荡去。   “糟了,背包!”   “嘶——,我的头发!我的衣服!放手!”   “小心它们想抓眼睛!”   外来者被伏击得措手不及,脱口而出一声声尖叫吼声。   猴子们桀桀地笑,狭小的瞳孔闪烁着邪恶的光。   掀开做工粗糙的布包盖,将各种简略的观察仪器、医疗用品当做泥巴般到处乱甩;将珍稀残籍一撕两半,碎纸漫天飞舞。它们欢呼雀跃,仿佛举行一场狂欢盛典,用着动物的外形使劲鼓掌舞蹈。一边吱吱哦哦乱叫,一边张牙舞爪地不断发动袭击。   树叶簌簌抖落,人类几乎沦为砧板鱼肉,只能抱头伏地,毫无反击之力。   混乱之中,不知谁捡起掉落的火柴。   火苗蹭一下胀开。   不规则的形状,炙热的温度,被誉为文明之源的火犹如遥远历史里的神祗降临,吓得野猴们警惕退散。   可人们并没有就此占据上风。   他们举起燃烧的火把,脸上随之而来的惊恐不安……就像一个孩子被赋予锋利的屠刀,战战兢兢,因为过分畏惧自己的力量反而被落于下风。   强壮的猴王率先抢走火把,其他猴子接连模仿。   人类的处境急转直下,这一幕惹得旁观者娜娜好不痛快,大喊一声:“笨蛋!傻瓜!好歹也算我们人鱼的分支,它们为什么这么胆小?连几只可笑的猴子都对付不了,真没本事!无聊!!”说罢便气哼哼地掉头走了。   人类胆小么?   愚蠢么?   曾经的智人发明无数工具,天上地下无往不利。   他们温情又残忍,智慧且狡诈,自诞生之初便伴随着其他种族的灭亡,最终被突如其来的格陵兰病毒击溃,尽数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如今的‘新人类’极其友善、质朴,以至身处险境,即使手上拥有利器,还是受到某种道德信仰上的束缚,变得畏手畏脚、不知所措。   二者相比到底谁更胆小,谁更蠢笨?   姜意眠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评判。   她全程观望着一切的发生,能且仅能从中肯定一件事:季子白绝对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异类。   假如是他,一定会当着猴群的面先活活烧死幼猴,以激怒对方为乐。   再之后。   假如它们杀不死他,他会把整片灌木林烧得干干净净,寸草不生。   *   又一次前往雾岛的路上,尚未越过界线,影影绰绰的白雾里划出一条相当原始的木舟,深棕发色的青年坐在上头。   一个对应的名字划过脑海:顾明。   那个脸皮薄、做派斯文,与无辜枉死的paul交好的岛屿观察员。   姜意眠认出他的同时,他也发现了她,不禁眸光一亮:“人鱼小姐。”   近期两条人鱼常常结伴出现在海岸附近,久而久之,人们达成共识:红尾人鱼天性活泼,好奇心重,很容易受到吸引,但攻击力也不容小觑,至今已经给不下五个妄想接近她的人类送去深可见骨的抓痕。   蓝尾人鱼相对内敛,温良无害,美中不足是戒备心较强,始终不肯靠人类太近。   经过一系列的测验与试探,他们确定人鱼独特的身体构造与语言习惯无法与人类兼容,几乎不可能学会人类的语言。   因此绝大多数成员都放弃了话语,只剩下顾明不厌其烦,不论何时遇到人鱼都坚持使用人类世界最规整的说话方式,尝试进行平等礼貌的交流。   “上午好,人鱼小姐,今天只有你,你的同伴没有来吗?”   话音落下不久,顾明发觉到人鱼在向他靠近,不由得紧张得舔了舔唇,慢慢从衬衣口袋里取出一只草编的蝴蝶。   “送给你。”   时刻注意着人鱼的动向,他不敢做太大的动作,唯恐被误解为攻击。便轻轻地将蝴蝶放置在木舟边缘,而后慢慢举起双手,表示自己的友善。   “这不是食物,也不会伤害你,它就是……一个礼物。你喜欢的话可以收下……”   年轻的面庞上浮起浅浅的红色,顾明对待人鱼的态度,他的一言一行总是灌注着一种热烈的喜爱。   不是人类男性对美丽的人鱼,也不是科学家对值得研究的动物的喜爱那么简单。   他大概发自内心地喜欢所有动物,见她迟迟没有反应,还以为自己的举止太过突兀,连忙又把草蝴蝶放在水上,往她所在的地方推了推。   “礼物。”顾明再次重申,态度诚恳。   人鱼转动滚圆的蓝眼睛,忽然往水下一扎,很快又哗啦一声钻出来。   点缀着纯白小花的蝴蝶仿佛被树莓般瑰丽的长发吸引,栩栩如生地伫停在小人鱼的脑袋上。   她眨了眨眼睫,睫毛末梢滴滴答答落下许多晶莹的水珠,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只不谙世事的动物,天真得可爱。   顾明笑了:“你喜欢吗?”   姜意眠:“啊……噗。”   “喜欢就好。”   再度执起船桨,顾明才意识到他们已经沿着水流漂出去有一段距离,有些担心:“你要跟着我走?我要去那边,对你来说会不会有危险?”   他指着千米之外的一片群岛,正好处于人鱼领地之内。   姜意眠假装听不懂的样子,甩动尾巴,推得木舟浮浮沉沉,摇摆不停。   “好了,好了,请不要这样,人鱼小姐,我可不会游泳。”   顾明脸色发白,苦笑道:“我要去的是那边,跟现在完全是反方向啊。”   不清楚是否意外,人鱼歪着脑袋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转而兴致勃勃地用双手推着木舟朝正确的方向漂去。   顾明惊喜之余不忘测验,可惜,事实证明人鱼多半没有真正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仅仅在玩方向游戏而已。   当他指明方向时,她会照他的提醒前进,偶尔才顽皮地调转方向。而一旦他不给指示,她便像不讲道理的小孩,恣意摆弄玩具,根本不顾木舟去往何方,他会不会失衡掉入水中。   没办法,他只好一直指着前方,一刻不敢松懈。   盛夏的阳光照耀在身上,将边线勾勒成闪闪发光的浅金色。放眼望去,前面,后面,左边,右边,四面八方都是海,全是海,泛着粼粼的光斑。   海洋太广阔了。   也太古老,太神秘,太深沉了。   对比之下,小小的木舟是如此渺小,人类如此渺小,什么梦想、自我、喜乐通通无限变小,顾明突然感到没顶的孤独与轻盈。   就是那种人在自然前都会有的情绪,像一片乌云悬在上方,他被那样的氛围统治了。   “我要去那边寻找同伴。”   “你知道吗,人鱼小姐,我们人类的语言很精细,族人是族人,家人是家人,朋友是朋友,伙伴是伙伴,同伴……就是特指志同道合的伙伴。”   倾诉欲涌上喉咙,他没头没尾地说起他所知道的一切。   “其实我不应该这样靠近你,你也不该再接近人类。因为现在的人类并不都是‘友好的新人类’。”   “大约在我父亲或是爷爷那一辈,我们称为返旧派的一些人开始冒头。他们不满长期滞停于最低水平的生活现状,认为大脑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赋。好比鱼会游泳,猴子上树,既然人类的独有优势是我们的大脑,使用工具合情合理,自然界根本不存在真正的公平或平等。”   “他们甚至主张旧人类的灭亡,新人类的没落,一切祸因归根究底是人类没能充分利用大脑,我们不该错上加错。”   ——自然联盟,返旧派。   暗暗提取关键字眼,迎来一声惆怅的感叹。   “返旧派采用的手段格外激烈。”   教化,禁闭,动辄断水断食,思想控制,更甚者秘密处理掉太过冥顽不灵的‘障碍’。   照顾明所说,返旧派正在大肆屠杀动物,破坏植物,四处追查自然派的下落。   散落四方的自然联盟成员历经重重磨难、近百年,才陆续从分裂的大陆岛屿迁往雾岛,形成联盟最后一个据点。   像他这般冒着生命危险定期外出的目的,则是为了巡逻周围,尽量避免错失盟友。万一发现返旧派的踪迹,还能提前防备,一举两得。   “我们打造了一艘船,也许不久之后就会离开这里,去往一个更偏僻、更隐蔽的岛屿,继续延续我们的观念。我相信我们才是正确的!”   保护自然,友善、平等、谦虚与无知。   顾明一字一字说出这条有力的信条之时,整个人焕发出奇异的神采,好像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   同一时刻,木舟抵达邻岛。   “希望我能平安回来,要是能找到同伴就更好不过了。”   这么说着,他背上行囊,无比坚定,无畏地踏上旅途。   *   遗憾的是顾明的愿望只实现一半。   在陡峭的悬崖边滑了一跤,他反射性抱住树藤,侥幸逃过摔死的命运,却没有找到同伴。   从清晨到黄昏,白白折腾大半天。衣服刮破了,包也丢了,难免有些丧气。   不过背着满身疲惫返回岸边,看到仍然留在原地的人鱼那一刻,顾明仍然选择藏起所有不虞,释放出如太阳般明朗的笑容。   _——毕竟,何必把负面情绪传染给什么都不明白的小动物呢?   回去的路上,他收拾好心情,活像刚刚上岗、对职业满怀热忱的幼儿园老师,指着天空、云朵、大海、鱼,想尽办法向唯一的学生传输知识。   然而人鱼学生始终对他爱答不理,似乎对此完全提不起兴趣。   “那是……季教授?”   木舟不紧不慢的漂过浓雾,离岸还有几十米的距离,顾明一眼眺望见靠坐在礁石上的人。   头颅低垂。   一动不动。   说实话,越看越像一具死尸。   “最近教授大病了一场,这两天才稍微好转,没想到又到这儿来了。”   眉头紧紧皱着,顾明倒是低头看着人鱼,自言自语了一句:“也许教授也是来找你的?他好像非常喜欢你,你们认识吗?”   ——认识吧。   不仅认识,还几次三番差点杀了对方。   从这个角度来说,被季子白喜欢实在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   视线淡淡扫过那抹身影,姜意眠满不在意,用力将木舟往前一推。   顾明成功抵达岸边,稳住身体后回头一看,人鱼已然不见踪影。   “季教授。”他快步往左侧的礁石堆走去,操碎了心:“季教授,您的身体好些了吗?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吹海风吧,需要我扶您回去吗?”   可无论怎么劝,对方不给反应,只有那条垂下来的手,半冷不热地摆了摆,表示厌倦他的声音,让他快走。   “那我先回去了,您也早些回来吧。”   顾明无可奈何地离去。   季子白好似没有力气支撑,歪斜的身体缓慢地往下滑,侧脸触碰到冰冷粗糙的礁石。   微热的夜风吹得外衣胀起,仿佛怀里抱了一个大大的气球,由此反衬出他身上一些骨头——长长的两根锁骨,后背一截脊骨,灰色裤脚下的瘦削的腿——形状实在太过分明,堪比寂静沙漠里几块畸怪的石头,又鲜明又妖异,叫人无端地厌恶,有种面对污秽不详物的错觉。   脸还是好看的。   谁让他是命运的宠儿,被月光轻柔爱抚着,就算一半脸笼在影里,阴郁得像魔鬼;   但另一半脸总是亮的,干净的,眉目清隽疏淡,从额头到下颌的那条线漂亮得无可挑剔。   他就那样躺着。   手里捏着一叠薄文件,表情冷淡,散漫的目光停在不知名的地方。   姜意眠没有自以为是到,理所当然地认为季子白是为她才颓靡至此的地步。   可当她破开水面,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季子白的视野之内时。她亲眼看到他那具傀儡般的身体,仿佛倏忽被塞进新鲜的灵魂。   灰暗的眼睛一点点弯起来。   乏力四散的肢体重新组成整体。   他一点点地死而复苏,跪坐在礁石上,又一次显现令人意外的孩子气的一面,雀跃又固执地说:“你来了。”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前天不来,昨天不来,我一直在这,你迟早会回来我这里。”   苍白如雪的唇畔抿出一个似是而非的弧度,他打开随身携带的箱子。   姜意眠当即后退。   季子白:“别担心,这次都是正常的食物,一定会让你高兴的。”   有上次的恶劣体验在,姜意眠合理对他的‘正常’概念产生质疑。   不过这回没有血腥味。季子白翻翻找找,居然取出一堆奇形怪状的瓜果,由远及近地丢进水里。   她象征性接了几个,确保‘懵懂又胆怯’的人设屹立不倒,而后在三米外停下,说什么都不肯接近。   “再过来一点。”   季子白的语调近乎诱哄。   他脱去外套,翻出口袋,又将箱子扔下来,以此证明自己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不会对她造成伤害。   ——几天不见,过去恣意妄为、残忍滥杀的杀人犯终于认识到一条人鱼想要彻底消失在大海中,有多轻松,又有多残酷。   他也被迫学会了服软。   很淡的光落下来,把他周边的事物一览无余,的确没有其他可能存在的武器。   只有一份文件、一枚红彤彤的苹果而已。   “你想要这个?”   敏锐地觉察到人鱼的兴趣所在,季子白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文件,没有犹豫:“过来点,靠近点,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他眯缝着眼,头发比平时更乱,零零散散地悬垂在眼睛上方。   虚假的温柔为他添上一层动人的光辉,可他依旧是那个危险、狠辣不可控的季子白。   短时间的冷落有可能磨炼他的耐心,也有可能进一步激发他渴望掌控一切的野心。   这样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带一份文件过来。   除非那份文件记载着重要的内容。   姜意眠隐隐猜到季子白想以此试探她的任务,或者试探她是否识字、接近人类的意图。更甚者,搞不好他打算以文件为诱饵,直接捕获人鱼?   但她还是徐徐朝他游去。   水面漾起微妙的涟漪,她逐渐走进他的势力范围。   他跪在岌岌可危的石头边缘,一掌压着密密麻麻的白纸黑字,向她伸出另一只手——   第一次,姜意眠没来及看清任何字眼。   因为对方猛地压下身,企图趁机摸她的脸。   身体比意识更飞快地逃走,她好像受到惊吓的小鸟,还以茫然畏惧的神色。   季子白笑。他的视线沉没在寂静的夜色里,潮湿的眼神愈发‘温柔’,散发着蝰蛇般的致命气息,朝她轻轻招着手。   “过来一点。”   “再过来一点,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才不会那么简单杀掉你。   只是看看而已。   只想亲手摸一摸而已。   他想触碰她,想了太久,以至于执念没能实现的每一秒,肌肤都像感到被火烧灼般的疼痛。   心脏疼,眼睛疼,头也疼。   见不到她的时候,胃部接连不断的抽痛让他无法进食,难以入睡,整夜整夜做着光怪陆离的梦。   有时候,季子白恍惚觉得,这具身体并非真正的他,仅仅是一个暂时寄居的躯壳而已。   它其实承受不住他浓烈的情感。   就像一块草坪受不住喷涌的火山岩浆。   好在现在一切都要解决了。   他的渴望快要实现了。   按捺着体内疯狂滋长的欲念,季子白眯着眼睛细细端详他心爱的宝物,看着她一点点、一点点地靠近,忍不住用指尖眷恋地摩挲她的脸庞。   而姜意眠抬起头,最先看到文件上方的一行清秀的字,标题。   【超自然计划指导文件·柒】   作者有话要说:  天凉了,明天就掏了季子白的心,让他给可怜的陆尧做垫底板吧。 第94章 深海(16)   超自然计划,上回看到这五个字,还是在副本【诸神之子】里。   当时经历的星际时代极其缺乏历史记载,饶是身处高位的陆尧,也只能说出无比官方的概要:   从猿人到人类,称为远古时代;   以蒸汽机的发明应用为划分线,之前是全寄生时代,之后是次寄生时代,二者统称寄生时代;   百年大灾害过后迎来黑暗时代、失落时代;   而后,超自然计划历经七次修改最终确立,标志着人类进入白银时代;再过上千年,人类逃离地球,脱离自然,成功打造全人工生态环境,以此开启无比漫长的超自然时代,向着超自然计划的终极目标发起挑战。   除了这段口头历史之外,议会还持有一个秘密武器:虚拟记忆体。   那是一段通过科技模拟创造的记忆,按照规定,必须在所有星际公民成年日植入脑内。   触碰记忆的刹那,他们将瞬间被拉回灾难模拟发生的当下,切身体会连绵不断的暴雨、剧烈震动的大地、滚滚而下的泥石流,缺乏规律的温度骤变,浓郁诡异的雾霾,还有海啸、山洪、沙尘暴……   昔日温和蔚蓝的地球骤然进入狂暴状态,多种多样的自然灾害接踵而至,源源不绝。   这与【深海】历史高度吻合。   两厢结合,总算证实姜意眠终的猜测,即:【深海】很可能处于灾害之后,恰好是星际人讳莫如深的黑暗或失落时代。   至于顾明口中的返旧派……那些极力反对屈服于自然,主张将人类大脑发挥到极致的人,十有八||九就是未来星际人的始祖。   由此一切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星际人要不顾一切的超越自然?   因为他们经历过自然的制裁,也尝试过服从自然的规则,二者差异不过是一场噩梦与另一场更缓慢的种族灭亡。   他们自认为无路可走,只得背水一战。   为什么埋藏历史?   因为很大一部分历史已经被「新人类」毁去其次,议会也不愿意承认人类毁坏自然在先,一度臣服于自然的事实。   逻辑上可以说通。   只是这样一来,这段历史前后一共出现过三种人类派系,分别为:最初的旧人类、热爱自然的新人类,最终化作星际公民的返旧派。   究竟谁才是任务要求的旧人类群体?   是字面意义上的,传闻中自作自受、灭亡已久的旧人类?   又或者,新旧本是相对的、流动的概念,当「旧」消失,「新」便随之消失。   当「更新」出现,曾经的「新」自然而然也会沦落为「旧」。   依时间顺序而言,如今正在被未来格局逐步淘汰的自然派,才是真正的任务对象?   ……   思绪起伏,姜意眠的视线落回季子白身上。   大海静谧无波,漆黑的潮水吻上礁石,他就伏在那块石头上,仍然无比着迷地肆意地端详着她。   触碰她。   像对待一件心爱的、失而复还的私人藏品,他轻柔的抚摸里带着几分宠爱,居然有些温情款款的气氛存在。   就这一秒,姜意眠下定判断。   返旧派大肆猖狂,向往和平的自然派被迫流落雾岛,与世隔绝。   无论季子白是什么人,怀抱什么目的。作为卧底,他手持最新、最终版本的超自然计划,足以说明他在岛外有着其他同伴,双方始终保持着密切联系。   ——是了。   任何派系都无所谓,只要季子白拥有同伴,一个就够。   她只需要赶在同伴灭亡之前解决他,取走他的心脏,他就永远不会成为最后一个旧人类。   如此既能减少一个危险的不可控因素,又能以此换取鱼姥姥的情报。   一举两得。   *   深海版本的季子白畏水,姜意眠正想就地下手,出其不意地把他拖进水里溺死了事。   季子白仿佛觉察到近在咫尺的危机,忽然往后退了两步。   捏着文件的手指轻轻一松,单薄的纸张犹如断了线的风筝,一瞬被风卷走好远。   他看着,指了指身边的文件夹,“这里还有很多,都是别人不能看的秘密,但是你可以要。”   “你想要吗?”   还差十几厘米,就差十几厘米。   只要想办法让这条懵懂的小人鱼放下警惕,往前游上一小段。   他完全可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细长的脖颈,将她一把拽离大海,从此沦为他漂亮又可怜的玩具,没人再能抢夺。   为了达到目的,他不得不压制体内强烈到几乎令人发抖的兴奋感,将自己拥有的纸张、苹果,或者低劣的陷阱,什么都好,缓慢地往前推一点儿,再推一点儿。用那张虚伪的笑脸,放轻声音,不厌其烦地发出诱惑:“只要你愿意过来这里,只要你想要,这些全部都是你的。”   “不管你喜欢什么,就算是月亮也可以,你知道我会想办法送给你的,不是吗?”   语气几乎称得上真挚。   可惜姜意眠联想到的事实是,他曾用这双手制造过数不清的杀戮。   孩子,老人,女人。   包括成年男人,身材健硕的pual,无一例外都被这双骨节分明的手掌残杀。   她从来没有握过他的手。   但她能够猜到,他的力气一定很大。大到可以在她靠近的瞬间,一把将她拽上陆地,届时万劫不复的人就成了她。   不能再靠近了。   人鱼一声不吭,看一眼前方黑漆漆的礁石,又回头去看远处弥漫的雾气,好似正在犹豫要不要冒险靠近两条腿的生物。   踌躇间,她不自觉地揪了揪衣领,一根由植物根茎缠绕而成的绳子从领口钻出来。   那东西外形看着像项链,可不同于人鱼们普遍爱好的贝壳、珍珠等精致无比的海产装饰物。这条项链中间挂着居然是一个指节大小的玻璃瓶,木塞完好,瓶里装着浓郁近黑的液体,活像一片缩小版的海洋,摇曳起伏,坠在人鱼雪白的锁骨边,无端地令人感到厌恶。   这可不符合人鱼的审美观。   相比人鱼,更像人类的作物。   所以很可能有人试图接近他的所有物,还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   得出结论,季子白笑意收敛,突然缺乏表情的脸在夜里显得格外阴冷。   “那是什么?”他问。   果然引起注意了。姜意眠左看右看,作出茫然的样子,老半天才摘下项链,晃一晃瓶子。   这里面装着的,她依靠谎言向陆尧要来的东西。——他的血。   既然初代海怪是曾经肆虐的格陵兰病毒的起源,那么陆尧作为海怪混血,即使经过数千年的传承稀释,如今用来杀区区一个人类,应当不成问题。   季子白伸出手:“给我看看?”   人鱼没有立刻给予回应。   她眨了眨眼睛,光是捡起他先前丢下去、漂浮在海面上的瓜果,一边观察着他的脸色,边小心地咬了一口。   随后丢掉旧的,捡起一枚新的果子,慢吞吞地拔出玻璃瓶木塞,将深蓝色液体涂抹上去。   经过这一系列的动作,季子白意识到,那液体大致是类似果酱的东西,涂在食物上会让味道变得更好。   然而还是坚持:“给我。”   “……”   大约能够理解伸手的意思,人鱼双手捧着果子,皱着鼻子良久,也伸手指向他身边的文件夹。   意思是交换。   季子白面无表情,激烈的情绪冷却之后,反而冷静下来。   看似单纯的人鱼其实狡猾非常,对话题没有兴趣就装傻充愣,有需要了才愿意理睬人,一下子连以物换物都无师自通。   她的警惕心太强,连他给的食物都不肯多咬两口,看来今天的计划注定落空。   也许,不该指望她主动靠近,而是提前布下陷阱抓捕?不过那样动作太大,得想个借口敷衍那些嚷嚷着保护动物的蠢货才行。   他无声打着算盘,人鱼则是哗哗拍起尾巴,水花四溅,表示催促。   “好了,知道了。”   必须安抚好人鱼,没有把握就不能轻举妄动,免得她被激怒,被吓到,一个不高兴便逃之夭夭。   但也不能一味顺从她,以免她获得所有喜欢的物件之后,轻易将他忘之脑后。   这样想着,季子白从文件夹中随机抽取两张,换来一颗半黑不红的果子。   湿淋淋的海水混着黑色液体,沿着光滑的果皮表面缓缓流进手心。   质地有些粘稠。   气味倒不难闻,一股浅淡的、古怪的甜味儿久久不散。   自然界几经变异,有一条铁律更古不变:越是危险的东西,越是长得斑斓芬芳,以此吸引猎物的注意。   季子白打量完毕,原本不准备食用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   不料头一低,恰好撞上小人鱼那双湛蓝色的眼珠。   仿佛过了水的琉璃珠,难得地专注、又安静地看着他,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   季子白把玩着果子,微微偏过头,半边脸盛着月光:“你想让我吃这个?”   ——是的。   想让你就这样死去,对大家来说都比较省事。   姜意眠在心里坦诚地回答,模仿他的姿态,歪着脑袋,拍了拍尾巴:“啊……噗。”   “这还是你第一次送我礼物,虽然看起来不像什么好东西。”   他笑了一下,漫不经心的,语调里含着微妙的讥嘲:“是不是我吃了这个,你就高兴?高兴了才愿意下次找我?”   “。”   姜意眠不吭声,依然保持着一派天真的神情。   季子白定定看了她许久,终究还是鬼使神差地,将果子丢进嘴里。   咀嚼。   吞咽。   喉结上下滚动。   他不知道,仅仅这短短几秒,一种诡异又霸道的病毒已经入侵他的身体,迅速繁殖。很快他就会被重病缠身,衰竭死去。   他什么都不知道,又或许什么都知道,只是执着地过分可恶,近乎可怜。   “明天、后天,我都会在这里,一直在这里等你。”他反反复复地问:“你呢?”   “你来不来见我?”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挨打了,大家节日快乐!   有男朋友的跟男朋友一起快乐,没有男朋友的就,跟炸鸡可乐大薯条,烧烤油炸小龙虾一起快乐? 第95章 深海(17)   许是分量太少,又或许陆尧混血的关系,一直到食用果子的三天后,季子白才终于病倒。   而那位负责出岛寻找同伴的顾明先生,习惯对着人鱼自顾自地谈天说地,经常提起有关这方面的内容。   “季教授好像又生病了。”   先是突发高烧,没有征兆,找不到理由。高烧持续整整24小时不退,季教授意识昏沉,出现排斥进食的状况,连温水都难以吞咽。   如此严重的反应可不像是普通感冒引起的。   小组成员十分重视这场突如其来的怪病,迅速联想到总是独来独往的教授,不小心被某种体内含有猛烈毒素的异变生物抓挠,以至于感染未知病毒的可能性。   正当他们准备深入研究之际,当事人醒了。   “教授能恢复意识,本该是不幸中的万幸。”   说这句话时,顾明的眉心下沉,表情里并没有喜悦,反而流露出几分反常的烦恼情绪。   姜意眠耐心等着,果然,他再度开口:“季教授其实是个比较冷淡的人,不爱说话,也不喜欢跟别人相处。不过我始终认为他年纪轻轻知识渊博,又那么受自然联盟的重用,称一句天才都不为过,性格上有点怪也无可厚非。”   “可是,恢复意识后的教授简直像变了个人。”   “应该说双重人格更好吗?总之,大多数时候他仍然保持我所熟悉的样子,以至于联盟内部没有人起疑。好像就只有我一个人发现他偶尔会对空气自言自语,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此外,教授他好像变得有点残忍,几乎可以说……冷血。”顾明顿了顿,仿佛也诧异于自己所采用的措辞。   昨晚,他意外撞见重病缠身的教授现身于实验室。   按照规定,除必要情况外,否则自然联盟严令禁止任何人因任何个人动机滥杀动物;   即便在必要情况下,人们也理当心怀敬意,尽量快速、准确结束它们的生命,避免给它们带来额外的伤害。   所以该怎么解释季教授的行为才好呢?   明明近期研究的项目里没有任何一项关乎兔子。   实验室里的动物都受到精心照料,也不存在异变的可能。   为什么教授会半夜三更在出现实验室内?将一只兔子活生生地杀死?   顾明想不通其中的原因,甚至忘了当时的心情,忘了自己是如何离开实验室的。   他只记得自己一夜未眠,翻来覆去,眼前不断闪现一个画面:死寂的夜,冰冷的器械之间,教授神色冷漠,干脆又精准地在兔子的脊背处切开一道长口。   兔子像人类一样尖叫。   教授无动于衷。   执刀的手指染着艳丽的红色,好似拆解零件般,细致地将兔子剥皮削肉,分解成一小堆齐整的骨肉。   他露出前所未有的专注神态,唇角微微上扬,分明是愉悦的,享受的。   那真的是教授吗?   顾明不禁产生这样的疑惑,又为自己的背后诋毁而感到卑劣。   “也许教授在私下进行别的秘密实验?”   “也许、那只兔子病入膏肓,只是我们不知道……教授其实是想让它解脱……”   他试图为教授的反常行为寻找解释,然而很难说服自己。   格陵兰病毒实在消失了太久,他一时没有联想到这段历史,郁闷之下居然一本正经地请教起面前的人鱼:“人鱼小姐,或许,你有没有听说过某种生物大病一场之后性情突变的事情?还是说接二连三的生病让教授压力过大,忍不住对外释放一次而已?你觉得我应该把这这件事告诉其他成员吗?”   姜意眠默不作声。   顾明话里信息点很多,想来季子白受到血液影响,已经进入发病期整整两天。   速度比预计来得慢,目前也没有对外传染征兆,不违背陆尧的说法。   眼前最麻烦的是削弱版格陵兰病毒不受控制,说不准感染者具体情况。好在姜意眠早有准备,请来娜娜帮忙。   “让我唱歌?让那个人类在关键时候挖了别的人类心脏送过来?”   听完要求,娜娜滴溜溜转着眼珠,直犯嘀咕:“奇怪,我怎么没想过这么省事的办法呢?”   “不方便动手的话,把人引到海边也行。”到底还在意着季子白的文件夹,姜意眠好声好气:“还有一些藏起来的文件也想让他拿过来,可以吗?”   “你为什么不自己唱?我都教过你怎么唱歌了,还来打扰我午睡。”娜娜不乐意地撅起嘴巴,没有马上答应。   她性格傲,喜欢被夸奖,心底很愿意跟别的人鱼交朋友,嘴上却不肯主动承认。   姜意眠投其所好,自称没有完全掌握人鱼的歌唱方法,无法构建如此高难度的幻梦,因此只好找唯一的朋友来救场。   顺势再挑些赞美的话,三言两语下来,娜娜不由得意地翘起尾巴,表面还要揣着胳膊,假装烦躁地哼声:“真是的,我怎么会有你怎么没用的朋友。没有族长、没有我,你肯定死了十万八千次!”   姜意眠立刻垂眸颔首,“谢谢你,娜娜,没有你的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至此,娜娜的好胜心得到大大的满足,“好吧,我就帮你一次,这可是最后一次。”   说着,她清了清嗓子,第二次在人类面前展现自己无比美妙的歌声。   不出五秒,两米外的顾明神色恍惚。   “好了,从今天开始,这家伙每次睡觉都会梦到你说的那个教授人类。梦里人类的心脏变成他最想要的东西,藏起来的文件变成他最需要的东西。虽然第一次醒来之后这家伙可能什么都不记得,但是经过一次次梦到,他慢慢失去理智,把梦当成真的,过几天就会照你的想法做了。”   说完,丢下一句‘好好练习吧,不会唱歌的笨蛋’,娜娜一个跳跃,扬长而去。   *   接下来的日子,顾明照常坚持单方面闲聊。   从他嘴里,姜意眠得知自然联盟的近况:   苏醒后的季子白不但没有逐渐恢复健康,反而开始持续性厌食,以至暴瘦。   他的体温下降,身体脱水,性格上也有所转变,变得愈发孤僻、喜怒不定,长期无法进食成为以上现象出现的完美原因。   顾明不必再怀疑教授的古怪之处,连同所有联盟成员,他们改为关注季子白的心理健康。白天想方设法地治疗他,陪伴他,间或进行一些可能不太专业的心理疏导;夜里轮流看着他,以免他被失控的情绪所统治,做出不理智的事。   “先是pual离奇失踪,接着教授反反复复生病,岛外发现疑似人类造成的植被破坏痕迹却死活找不到人……这几件事联系起来看,该不会是返旧派做的手脚吧?他们会不会已经找到这里来了?”   联盟里不知怎的生出这类的说法,一时间人心惶惶,就‘该不该放弃继续寻找同伴,提早离开雾岛’话题展开热烈讨论。   顾明转述期间,嘴硬心软的娜娜来过一回,见他光顾着叽里呱啦却迟迟没有实际行动,不耐烦极了,干脆添了一道新的 ‘命令’:假如顾明没能在三天之内带来季子白的心脏与秘密文件,他将切身体会被鲨鱼啃咬分尸般的疼痛,活活疼死其中。   那之后顾明便陷入沉思,没再开口。   次日,姜意眠没有等到顾明,烈日炎炎下跑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气喘吁吁地将双手搭在膝盖上,一见到她就欢呼:“美人鱼真的在这里!”   随即回头喊:“喂,你们快来看,顾明哥哥没骗我们,这条蓝色人鱼真的在这里等他耶!”   话音落下,落在后头的几个小女孩加快脚步,一股劲儿冒冒失失跑过来观望传说中的人鱼。一会儿说人鱼真漂亮,眼睛大大的,头发长长的,皮肤白白的,像故事里的公主;一会儿问她是怎么跟顾明交上朋友的,为什么不同她们说话,难道不喜欢她们,不愿意跟她们做朋友吗?   “哎呀你们不要吵了,她都要被你们吵死了。”   最终还是领头的辫子女孩可靠,一下止住小跟班们喋喋不休的吵闹,有模有样地说道:“人鱼姐姐,顾明哥哥说如果看到你,就让我告诉你,他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不能来找你玩了。”   重要的事,姜意眠心领神会,估计顾明需要更多时间为下手做准备,这才放弃今天的出岛计划。   谁知到了第二天,顾明又没有现身。   相同的传话女孩,相同的内容,让人不得不起疑。   这次姜意眠没有直接离去,而是开口问:“什么是重要的事呢?”   “哇!她会说话!”孩子们当即爆发出惊叹声。   相比之下,辫子女孩显得沉静许多,也没什么戒心,想了一下回答:“他就说重要的事,没有说其他话。”   “我爸爸也有重要的事。”一个孩子说。   其他孩子见缝插针:“我妈妈也有,所以让我自己出来玩儿!”   “大人都有重要的事,所以我们都出来玩了。”   “他们都在造船。”年纪最小的女孩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姐姐说,过两天我们就要去别的地方生活了,现在大家都在跟教授一起认真工作,早点儿把大船造好,我们就可以早点儿离开这里,不被坏人抓到。”   “原来是这样。”   季子白夺回话语权了?   他是卧底,为什么急着帮自然联盟成员逃离返旧派的搜捕?   顾明那边又是什么情况?出师不利被发现了?抑或压根没找到机会出手?   各种疑问划过心头,显然无法通过面前几个小孩得到答案。   故而姜意眠没有多问,藏着心事陪她们玩了许久。离别的时候从水下找到几枚精致完好的贝壳送出去,小朋友便抢着跟她约定,绝不把人鱼会说话的惊天大秘密告诉任何人,随后个个兴高采烈捧着礼物回家去了。   第三天,顾明还是没来。   这回小女孩也没来,唯独远处被推下水的巨轮犹如一头休眠的野兽,脊背竖着长杆,似乎随时可以扬帆起航。   姜意眠绕过去看了两眼,发觉几乎所有人类都出现在沙滩边,行色匆匆地搬运物品。连个头小小的孩子们都不例外地被分派任务,背着小布包、抱着小板凳上上下下跑。、   可她观望许久,就是找不着顾明与季子白的身影。   他们到底在哪里,活着,或者死了?   不是没有尝试过用歌声催眠其他人类,可惜无论怎么问,对方至多木木地吐出一句:他被教授叫走了,他们不跟我们走。   让他们去找顾明,结果永远有去无回。   “怎么回事嘛,气死我了!”娜娜为之恼火,坚决认为自己施加的幻觉没有问题,顾明一定是被外力困住,才没能按时完成她的指示。   一旦他找到机会,肯定会不计一切地赴约。   得到这句保证,姜意眠没有在船只停泊的地方停留太久,回到他们约定的地点,那片礁石边耐心等待。   那天下午,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岛屿深处的第一片叶子悄悄泛红。   第二天,整座岛屿目之所及的树木恍如一夜泼上不均匀的染料,风一吹,便簌簌落下红黄交错的叶片。   这是秋天来临的象征。   第三天夜里,天色渐沉,沙滩处密集的篝火扑灭,自然联盟成员陆续上船,一面面厚实的船帆正式拉起。   姜意眠依旧在等。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直到天色将明,承载着无数希望的巨轮缓缓起航。   那片正在迅速枯萎的树丛之中,终于冒出一个踉跄的人形。   作者有话要说:  季子白受死,要杀这种小变态果然还是比较曲折的,一不小心就可能,被殉情? 第96章 深海(18)   “季教授不是我们的人,pual也没有失踪。他被教授杀了!”   “这是pual从不离身的钢笔,上面刻着他爷爷的名字,我不会认错的。还有‘理想号’的所有资料、返旧派的精神指导文件,他们的‘圣经’——超自然计划的原稿和最新版本,全部都在这里。它们居然被藏在实验室的旧资料堆里,居然一直都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   “季教授他……原来是返旧派。”   跌跌撞撞跑到海岸线附近的顾明,双手紧紧捏着文件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   这位多日不见的年轻人完全失去昔日的温文尔雅。大约是一路磕磕绊绊过来的,沾得满身满手泥巴,肢体如同丧尸般僵硬又冰冷,神色恍惚,连嘴唇都泛着可怜的青色。   直到说完这段话,彻底完成娜娜下达的指令,他无神的眼珠才稍稍有了点生气,如梦初醒:“我、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季教授故意放走我们,代表返旧派另有计划。他们肯定会对‘理想号’或者‘理想号’的目的地下手,我必须阻止大家按原定路线出发……”   任凭顾明在一旁喃喃自语,姜意眠取过文件夹,快速翻阅。   轮船的内部构造、航行路线,包括所有登船人员基本信息等资料一应俱全。除此之外还有少量不知所云的杂记,篇幅不长,遣词造句颇有古怪,多半藏着某种加密信息,遗憾当下没有余力破解。   没有看见最在意的东西,姜意眠正要开口。冷不丁余光处光影一动,无尽的长夜下,又一道漆黑细长的人形正往这边逐步接近。   “季教授。”   顾明顿时面无血色,连声催促无辜的人鱼离开:“他是来杀我的,你快跑,回到大海里!”   姜意眠却不动。   她看着季子白,遥遥地,耳边萦绕着娜娜说过的秘诀:不需要旋律,也没有固定歌词。真正关键的是模仿人鱼先祖发音的方式与腔调,在心里构想奇异的画面,然后发自内心地相信它。   用幻象编织陷阱,以歌声诱捕猎物。她私下练习过许多次,正是为了在这种时刻派上用场。   事实证明,金银珠宝、美酒佳肴,这些世人无法拒绝的美妙诱惑,对季子白而言都没有意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初次见面之时娜娜的歌声对其他人都起效,唯独他不为所动。   故这次她精挑细选,为他准备了一个别出心裁的幻梦。   *   如果没有游戏,没有系统的存在,副本《听见死神的声音》后续将会如何发展呢?   如果完成任务后她径直离开,将那具身体回归真正的姜同学,一切又会发生什么变故?   姜意眠曾不经意地设想过那么一次。   姜同学不死,季子白应当不会自杀。   身世成谜的连环杀人犯长相周正,成绩优异;   前有未成年身份,后有知名律师以及秘密犯罪团伙为其扰乱视线、清理罪证、辩护乃至杀人灭口。   他以暗恋嫌疑人为借口,自愿入狱‘替罪’,在外界看来当然是不可理喻的孩子闹剧。但也恰恰证明了可以不顾一切的少年爱恋,如此幼稚却美好,大大吸引舆论的注意力,引发大众对警方的苛责:   一个在浪漫港嚣张多年、连犯数案的杀人犯,为什么至今没有抓到?难道人民上交的税都是供他们享乐的?全浪漫港的警察都死了?事到如今竟然抓一个高中生来应付大家,以为他们没有脑子,会相信这么个孩子到处分尸杀人?   在有心人的操纵下,民心或将不可避免地倾斜。   季子白的作案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直接证据。——即便有,碍于他权势非常的亲生父亲,再有宁可用少数人的牺牲换取全城安稳的副局长,恐怕这份证据只会被长久地埋藏,注定不会在那个时刻暴露在阳光下。   毕竟解决案子并非只有单一方式。   可以找个替罪羊,对季家来说轻而易举;   也可以真凶逃脱,但浪漫港再也没有发生过类似分尸案。这也不难,副局长与季家双方私下可以推拉协商。   总而言之,季子白大概率无罪释放。   他将回归校园,成绩照常名列前茅,在各种大大小小的比赛中稳定发挥;   他将成为数届高校师生都喜爱向往的优秀毕业生,成为大学校园里讨论度居高不下的风云人物,日复一日地伪装成他人眼里的天之骄子。   至于所谓的入狱经历,不过是为他仅有的失误,一个天才的深情,轻轻添上几笔,使他更惹人同情而已。   在这个基础上,展开更为详细合理的想象——   周五下午六点半,某大学实验室4所有白炽灯应声关闭。   季子白脱下白外套,才走出实验室没两步,被身后一道女声叫住。   “季师兄!这次老师布置的项目,我有些不太理解,不知道能不能占用你一些时间……”   对方三两步赶到面前,个子娇小,又低着头,语调娇娇怯怯:“我想请你吃顿饭,顺便再——”   季子白目光扫过,只见一头乌黑松软的头发,一只莹白沾红的耳朵。   倒让他想起另一样存在。   一个让人着迷的、始终无法厌倦的玩具。   被他珍藏在家里,谁都无法触及。   相比之下,眼前的人就像天底下最拙劣的仿造物,他没有兴趣理会,径直经过她。   冷漠得连衣角都不屑碰她一厘。   “又失败了。”   被甩下的小师妹垂头丧气,回到寝室得到室友们毫不意外地安慰:“别难过啦,季师兄本来就不好约。除了咱们戴老花镜的副院长,除了讨论项目问题,一年下来你见他跟谁出去吃过饭?”   “隔壁院的陈婷婷三喊五叫都请不动他呢,我怀疑,季子白绝对有洁癖,压根不挨外面的东西。”   “要不你还是放弃吧,我老觉得季师兄可能有情况。你们没有发现吗?他经常出了实验室不知道给谁发短信,回来之后心情就好很多,跟冰箱断电似的,制冷功能都给关了。   有几次我凑巧听到他打电话,虽然没有轻声细语、深情款款那么夸张,不过也算得上变脸吧。语气挺好的,还有点笑笑的,说什么水壶在床头柜上,遥控器在左手边第二个抽屉,今天可以看两个小时电视。当时吓得我以为他有孩子了呢?事后想想应该是女朋友。”   小师妹不到黄河心不死:“也不一定吧。女朋友怎么会不知道东西放在哪里?说不定是他妈妈,也就是我未来婆婆,不放心他住在外面,偶尔过来看看情况,顺便打扫个卫生嘛。   “你就死心吧!”室友们异口同声。   “你别说,我还真见过季师兄的妈妈,巨年轻漂亮,身材巨好,气质巨好,俩人走一起跟姐弟似的。不过他们关系不好的样子?我看季师兄不太理他妈的,连胳膊都抽出来不让挽。啧啧,说来说去,那个给他打电话的人除了女朋友没跑了,肯定就是他高中喜欢的那个,没上一个大学,异地恋,所以每次来都不知道他家东西放哪里也正常。”   “不是吧,你们连这都没听说过?就是三四年前那个连环杀人案的地方,当时都上新闻了,季师兄他……”   女生们聊得热火朝天,彼时,季子白走进小区,在家门外撞见不速之客。   “阿、阿季。”   小师妹口里的未来婆婆,即保养得当的柳女士一脸心虚。   儿子冷淡的表情上分明写着:你来干什么。她心里不是滋味,连忙扬了扬手里的袋子,弱弱道:“下午姨夫家送了两只活螃蟹跟一只乡下家养的乌鸡过来,我想你……你们总吃外面的东西对身体不好,所以才……”   家里原先请了保姆,到点上班,到点下班,从不多管闲事,还是只会比划手指头的哑巴,相当叫人满意。   可惜老人家的儿媳妇生了孩子坐月子,突然想起有这么个省事省心的婆婆,一个电话把人喊走十天半个月。   近来家里卫生情况倒还好,只是厨房难免荒废掉。因为阿季他……那件事情之后明显对刀具失去兴趣,转为沉迷别的事物去了。   这其实是件好事。   以前可能只是叛逆期,都过去了。过去就好。   柳女士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小心翼翼进行劝说:“你可能不大在意这些,但那个女孩……她不是这边人,底子又不好,说不定喜欢吃螃蟹。实在不行我还能煲鸡汤给她补补身体,阿季你看可以吗?”   说完,连自己都忐忑不安,生怕被拒之门外。   所幸季子白没再多说,用指纹开了锁,径直走进去,没有阻拦她跟着。   看来说对话了,柳女士暗暗想着。   她知道的,只要事关那个女孩,阿季会变得好说话许多。   “阿季。”在儿子下楼之前,她有些得寸进尺,十分不安地咬着嘴唇:“妈妈很少过来,不知道东西都放在哪里,你能不能先待在这里,比较方便提醒我一下?”   季子白回头看了她一眼,冷冷的,几乎不像看人的眼神。   不过没有拒绝。   柳女士松了一口气,转身进入厨房,时不时借着明亮的玻璃推门细细打量一年才能见上两三回的儿子。   洗洗切切之间,她渐渐安下心,鼓足勇气开了口:“阿季,你最近有没有见过爸爸?”   “没有。”   厨房外答得干脆。   很久之前,柳女士还能依稀从他的语气里辨别出嘲讽、厌恶、不悦之类的情感。可时过经年,如今她已经完全捕捉不到他字里行间的情绪,只无端地心慌,一如面对她生命里最畏惧的那个存在。   “好像快半年没消息了,他很少这么久不露面的。”   她仔细挑选字句,尽量做到随意:“你接手他那边生意的时候,有没有听别人提起过?”   “没有。”   又一个没有。   柳女士不免心灰意冷,沉默地做好一桌菜。   晚饭时候,桌上只坐了她们两个人,没人说话。   偌大的客厅灯火通明,仅仅碗筷相碰的细小动静不住响起。   一顿饭快结束,柳女士终于忍不住问:“你、你究竟把爸爸弄到哪里去了?”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他不是普通人,你根本解决不掉他,不管你想把他怎么样,他都会回来的。”   “他一定会回来的。”   “他会回来惩罚我们的。”   惩罚两个字,堪称柳女士一生为数不多的噩梦。哪怕只是眼睛看到,口头说到,都能立刻引发宛如实质的疼痛与绝望。   例如此时此刻,她握着筷子的手本能地松开。   筷子清脆落地,发自骨髓的战栗令她神情堂皇,两只含着泪水的眼楚楚动人。   “就像上次,他好生气,一进门就对着我笑,然后——”   不,她不敢回忆,拼命地拉回思绪,伸手拽住意欲离开的儿子,泪珠一颗颗往下掉:“不要和爸爸做对,不要再惹他生气了好不好?我们对付不了他的,而且、而且他到底还是你的爸爸。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你,你看,那件事情他也帮你摆平了。还有那个女孩……”   “为什么你们不能好好相处呢?”   她尾音发颤:“为什么、他已经管不了你了,这样还不够吗?为什么一定要弄成这样?”   季子白这才低眼看她,隐约挑了挑眉:“你很享受那种生活?还是很需要男人?”   “什、什么?”柳女士被这突如其来的话一惊。   “如果你真的需要男人,我可以安排。”   季子白拂开她的手,像拂开看不上眼的一粒灰尘。   他缓缓站起来,站在她的面前,眉目之上笼着一点残碎的灯光、一些深深的影。   柳女士的视线随着他拔起,逐渐变成仰望的视角。到了此时她才猛然惊觉,她的儿子已经不知不觉长得这般高,无论长相抑或气势,这般像他的父亲。   “你们可以登记结婚,也可以办婚礼,但我不会去。   结婚之后你们可以去国外生活,可以生孩子,只要孩子别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说话的口气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成分,反而像一种通知,一种漠然的允许。   “如果一个男人没有办法满足,或者你更偏好手段粗暴的男人,尽管说,我都会安排。我可以给你们足够的钱,给你们的孩子足够的钱,全部打到那个男人的账户上。那之后你就可以永远过着你想要的生活,留着这些眼泪去向别人索取你想要的东西,没必要再浪费在我身上,更没必要时时刻刻因为一个死人来烦我。”   “我这样说,你应该能明白了,妈妈?”   季子白的咬字相当缓慢、标准。面前的女人因为他的话哭得更厉害了。   有个瞬间,这具身体的生活经验,或是所谓社会道德短暂压过冷血的本性,让季子白觉得,他至少应该替这个女人——他这软弱无能的母亲——拭去脸上的眼泪。   转念他又嫌脏。   谁让他与他父亲的口味截然不同。   他的父亲如此喜爱柔弱的、纯洁的菟丝花,而他更偏爱于倔强的、耐折的、含刺的玫瑰。   他们彼此厌恶,彼此斗争又彼此轻蔑。所以他终究没有动作,不想挨到对方糟糕的附属品。   柳女士本人则是沉浸在难以置信之中。   从未想到自己在儿子眼中居然这么不堪,她震惊、伤心、惊慌失措,独独没有愤怒。   “不要这样说我,阿季,求求你,不要这样说妈妈好不好?”   晶莹的泪水滚滚而下,她再次抱住他的胳膊,哀哀求道:“妈妈知道,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没有用,没有骨气。可是你能不能、能不能就看在妈妈的面子上,让爸爸回来呢?   我不是必须要男人才能生活,其他人也没有办法取代你爸爸啊。可能你会觉得妈妈太贱,太不知好歹,可是、爸爸只是偶尔惩罚我而已,都这么多年了,我们连孩子都有了,难道妈妈真的不可以爱他吗?”   “对不起,说多少对不起都没有办法否认,妈妈的确爱着爸爸,就像你爱那个女孩。就像你不管怎么都离不开她那样,妈妈也离不开爸爸。我们不是一样的吗?”   抬起柔美的脸蛋,显露纤细脆弱的脖颈,用最最无辜的语气说着天真的话语。   这便是柳女士无师自通的本领,赖以生存的手段。   季子白嗤笑出声。   爱。谁爱谁?   他玩味地品味着这个字,几乎要怜悯她了。   感受到对方的无动于衷,柳女士不得不退一步:“实在不行,就让爸爸活着吧,好不好?我不要他回来了,求求你,阿季,至少让他活着,让我一眼他还活着行不行?”   “放开。”季子白说。   如同正式被判死刑,柳女士顿时泣不成声:“求你阿季!我不看了,再也不看了,要你说一句爸爸还活着,妈妈就相信你,以后再也不来烦你!”   “我该去地下室了。”   “阿季!阿季!一个字,就一个字!” 她语无伦次,近乎崩溃:“点头摇头也行,求你念在这么多年情分上,给妈一个念想好不好?骗骗我好不好?拜托,告诉我,爸爸到底活着还是、死了?他现在好不好?”   “有人还在地下室等我,再不去,她要不高兴了。” 季子白居高临下地俯视女人,嘴唇一掀,吐出一句冰冷的回答:“不要再烦我了。妈妈。”   ——他死了。   从这个眼神,这句话里,柳女士恍然大悟:她含辛茹苦生养而来的儿子,当真亲手杀死了她心爱的男人。   着实难以承受这个堪称残酷的事实,她身体一软,霎那间如水般瘫在地上。   季子白没有为此停步。   他不紧不慢地走向地下室,打开层层门锁。   在那里面,有一个长期生活在无光、无声世界里的女孩,在等待他的到来。   ……   雾岛之内,沙滩附近。   眼见季子白脚步渐满,眼神的聚焦一点点散开,姜意眠果断从尾巴上拔下一片鳞,塞到顾明的手里。   “杀了他,把心脏给我。”   她交代得言简意赅,顾明完全没反应过来:“你——”   你做了什么?   你会说话??   你要心脏干什么?   内心疑问不计其数,被一句不容置疑的‘动作快点’尽数堵在嗓子眼。   紧接着,他的身体好似收到无名力量的支配,双腿无法自控地朝季子白走去。左手生硬地掐上脖子,收紧;右手执着薄如蝉翼的鳞片,对着胸腔比划两下,用尽全身力气插进去。   不料皮开肉绽的痛感太过鲜明,后者骤然清醒过来,动作迅猛地捏住前者的手腕。   “啊!”   顾明被重摔于地,好似磕到石头,整片脊背像虾一样卷起。   季子白猛地抬头,双眼直直锁定在姜意眠的脸上,幽深的眼眸里净是兴奋的情绪,浓烈近癫狂。   “——你还记得。”   “就算过去这么久,经历了其他人,但你还是很清楚地记得我的副本,记得我。这说明你还是挺喜欢我的,不是么?”   不顾渗出的鲜血,混不在意身后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顾明。   他那苍白的脸上绽开无比艳丽的笑容,活像一只腹背色彩斑澜的毒蜘蛛,正处于狩猎状态,谁都无法阻止他逼近自己心仪已久的猎物。   ——真顽强。麻烦。   这是姜意眠的真实想法。   旋即,意识到季子白所掌握的信息可能远超预期,她们大可以做个交易。   “说出游戏的真相,我可以——”   “没用的。”   眨眼的功夫,季子白已经走到面前。   被疾病夺走全部体温的他好像死人,一具还能活动的尸体。将指尖轻轻搭在她的脸上,他低下头,仿佛快要迷乱地亲吻上来,可嘴里吐出的一字一句,仍然冷酷又决绝,带着某种预言般的神秘气息。   “你逃不掉的,游戏不会结束,因为没有人愿意放你走。”   “你注定要一直玩下去。永远。”   海风吹起衣物,头发凌乱遮盖住眼睛。   天光乍破,期盼已久的黎明在这一刻到来,刺目的光线不偏不倚,恰恰落在季子白的肩上。   “其实我不太喜欢你。”   姜意眠这么说着,手心悄然贴上他的胸膛,指甲瞬间变长、变尖,深入肌肤。   她找到那颗砰砰跳动的心脏,生生取出,动作不能更干脆利落。   季子白低头看了一眼,复又抬头,从忍俊不禁的闷笑逐渐发酵。   他竟笑得难以自抑。   “我说过,我们是同类,我了解你,就像你了解我。”   额头靠在她的肩上,他沙哑的音色里充满轻慢:“你喜欢谁,会为了他留在游戏?你讨厌谁,除了我,又对谁亲自动过手?——我猜没有,因为你更习惯藏在场外,用间接的手段,让别人成为你的棋子替你解决对手。   所以喜欢?讨厌?那是什么东西,谁会在意那些?从头到尾我只想做最特殊的那个,就像现在,姜意眠,无论你去到哪个副本都不会忘记我,这就是特殊。”   姜意眠一时无话可说。   当然,她得承认,光从季子白所说的层面上看,他确实是所有副本所有人物里最残暴、最棘手、最性情不定的危险人物,闹得她不惜打破原则,自己动手了结的那个人,不可谓不特殊。   不过并不想让他太过得意,她云淡风轻:“既然这样,下次我也会尽早杀了你,维持你的特殊。”   “你还是喜欢挑衅我。”生命濒临尽头,季子白笑得越来越乏力,声音越来越轻,语调里却藏着无尽的、深长的意味:“下个副本,我一定——”   一定怎么样呢?   他的手指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路坠落,全身重量全部压到她肩上,很突兀地没了呼吸。   未完的话语就此中断。   姜意眠轻轻一推,尸体扑通跌进水里。没过几分钟便被上涨的潮水淹没,只剩一颗血淋淋的心脏还在她的手心微弱跳动。   远处,顾明震惊地围观全程,尚未回神,冷不丁被叫到名字,问他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我、我要去阻止‘理想号’。”   顾明结结巴巴,向她大致指明轮船航行的路线。   他不太清楚这位处处惊人的人鱼小姐问这个干什么,还以为她还有别的话要说,满心忐忑地等着。   不料她只点了点头,一瞬间消失在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  原来我昨天没更新,日常存稿弄错日期???   突然就插了个陈年番外,弑父逆子囚禁盲女,简直不是人,呸! 第97章 深海(19)   “这是您要的东西,请您兑现诺言。”   把心脏交给鱼姥姥,她抬起死气沉沉的鱼眼审视一番,随手便逮住几条发光肥鱼,从鼓胀的肚皮里发出一句嘶哑的:“跟我来。”   前方微弱的光点摇摇晃晃。   姜意眠跟着走到走廊的另一端,推开门,一个四面围柜、放满宝箱的房间出现在眼前。   “这是我的书房。”   柜子表皮差不多已经完全腐朽,余下不成形状的框架摇摇欲坠。   鱼姥姥翻过身,刻意用扁平的一面身体贴着柜面,派出两条浮肿的手臂,犹如吹满气的白条气球般探进一个个旧时代精雕细琢的箱子胡乱摸索。两只眼珠左转一下,右转一下,似乎在掂量自己究竟摸到了什么。   不知过去多久,她总算找到想要的东西:五枚人鱼死亡时自动脱落的鳞片。   “一千多年前,我在海上捡到一串玻璃瓶,里面装着打卷的纸,记着人类的日记。后来我把它们刻在人鱼鳞片上,每过一百年鳞片消解就重刻一次。这么多年过去,丢得差不多了,这五片应该够回答你的问题了。”   “你自己看吧,看完叫我。”   说罢,鱼姥姥兀自一屁股坐进矮沙发,闭上鱼目,手里还捏着发光鱼不放。   巴掌大的鱼鳞上字迹相当潦草,比蚂蚁大不了多少。加上周边水质浑浊,姜意眠必须凑得很近,连看带猜才能大致解读上头的意思。   第一枚鱼鳞:2731年2月   前两段模糊不清,难以辨认。   第三段第二句开始:疯了,全都是病急乱投医的疯子!说什么地球的意志?惩罚?那都是三百年前被证明伪造的学术论文假说了!我千里迢迢赶过来是为了解决困难,不是为了陪你们玩过家家的!当初说好会提供食物跟住宿、重新打造一个安全营地的人在哪里??骗子,混蛋!你害我失去了两个朋友还有我的妹妹!!别让我再看到你,否则我绝对让你生不如死!!!!   第二枚鱼鳞:日期不明   病毒又传开了!该死!这里一定有携带病毒的人,为什么他们连基本的检查跟隔离都做不好?!前天气温已经降了二十度,昨天晚上又降!朋友们,要不是你们离开前特地把保暖大衣全部留给我,也许我早就在睡眠中不知不觉冻死了。   说实话,这里的气氛简直糟糕透顶!除了一群嚷嚷着地球意志的傻瓜,就是一群目光呆滞、连话都没力气说的等死的人。我很确定自己既不是傻瓜也不想死,可我还有什么其他选择吗?要怎么做才能活下去,怎么做才能让一切变回原样??我做梦都在想这个问题。如果今晚继续降温,我就可以说,我到死都在想这个问题了!(真是垃圾的冷笑话。)(现在我说这种垃圾的冷笑话都没人嘲笑我了,该死,该死,该死!)   第三枚鱼鳞:2731年2月   是你们在保佑我吗,温度终于不再降了,昨晚我难得睡了个好觉,没想到醒来全毁了。   那些人又在到处游说别人,这次居然提出了更荒诞的建议!他们居然想【模糊】!!!太可笑了,我说他们疯子真是一点都没错,朋友们,要是你们都在这里,我们真该合伙揍他们一顿!可惜现在只剩下我一个,我可没有蠢到跟他们正面交锋。我不想在这里继续耗下去了,虽然没找到那个谎话连篇的混蛋!(对不起,朋友们,我没能为你们报仇)但我决定今晚就离开这里。   唯一的好消息是不少人愿意跟我一起,我们准备偷走疯子的船,浪迹大海去了!   ps:我宁愿跟异变的鲨鱼相处,也懒得再搭理这群人!   第四枚鱼鳞:2731年4月   不管大家说什么,再怎么后悔,离开都是正确的选择,这点毋庸置疑。无论我们是什么样的物种,犯下怎样的罪行,至少种族历史是珍贵不可磨灭的。它是我们存在过、发展过的证明,就算地球拥有意志,宇宙拥有意志,我也绝不认为自欺欺人的行为就能轻易抹平过去,获得原谅。   第五枚鱼鳞:2731年7月   朋友们,我大概快要死了。   那群疯子知道我们的计划,他们在船上动过手脚。我们想办法撑了很久,但因为频繁地受到攻击,到了今天,船终于坏了。我们的‘船长’——船上为数不多会开船的人——刚刚正式宣告,大约四小时之后这艘船就会完全沉没,到头来我最郁闷的是船上已经找不到一点食物残渣,连一顿告别饭都凑不齐了!真倒霉!   不过奇怪,前段时间有食物有船,我却提不起劲,眼下死到临头说不清为什么,我反而觉得轻松了。   我知道,我知道那群疯子快要得逞了,也知道你们想怪我太鲁莽,说也许我当初该假装跟他们合作才对。   可那又怎么样呢!   我才不会为了活着去干那种事情!恰恰相反,他们想要毁掉的东西,我偏要留住!   哈哈!!告诉你们吧,我决定把我的日记留在海面上!当我说出这个想法时,所有人都表示了热烈的支持!然后纸和笔突然变成船上最受欢迎的东西,他们甚至撕下衣服,有人正在争分夺秒地默写所有自己能背下来的古诗词!多滑稽又多神圣的一幕,就让我们完成这最后一件事,然后平静地沉向大海吧!   就让那群疯子以为他们成功,以为所有反对者跟历史都一块儿消失殆尽了吧!   新人类万岁!   活在谎言中的人类你们真的想要万岁吗?给你们吧!全都送给你们!   我要平凡的死去,而不要无耻地活着!!!   ……   放下鳞片的瞬间,明明没有发出声响,鱼姥姥却敏锐地睁开双眼。   “看完了?”   “看完了。”   虽然细枝末节有所丢失,但这几篇日记正好分别记录于事情发生的前、中、后期,完美概括来龙去脉。   姜意眠想起渔船的故事:“您提醒过我记住那个故事,是为了暗示人类内部的互斗?”   “不,我只是觉得,人类的历史往往比故事更荒诞。”   鱼姥姥一抽一抽的‘呵呵’笑罢,抬手往门外一指,代表交易完成,她可以走了。   姜意眠站起身,已经游出门去,忽然想起什么,又折返回来。   “还有什么事?”鱼姥姥不喜打扰,压下的眉头立刻多了几分不快。   “不好意思,有个问题忘了问您。”她直言不讳:“请问您是真实的存在吗?”   第一次问,鱼姥姥目光阴沉:“你在说什么?”   “请问您是真实的存在吗?”   第二次,反应不变。   第三次,姜意眠俯下身,双手支在沙发两旁,深深地凝视着她,一字一句道:“回答我,鱼姥姥,你是真实的存在吗?为什么偏偏要我第一个见到的人类的心脏?你知道他是谁吗,一颗人类的心脏又有什么用?你真的相信这个世界是真实的,而你是自由意志的吗?”   “……”   “………………………………”   沉默,久久的沉默。   “谢谢您的回答。”   姜意眠收回目光,再不犹豫地离开海底沉船。   既然从未有过所谓的新人类,那么系统任务指的‘旧人类’自然是处境岌岌可危的自然联盟成员们。   当务之急是赶上理想号。   她用最快的速度游向浅海区,然而还没靠近水面,一团猛烈的火光伴着震荡袭来,许久才得以平静。   待她浮上水面之时,那艘承载着无数希望的理想之船已然千疮百孔,一头浸入水中,一头高高翘起。滚滚浓烟之中,它似是而非的轮廓恍如一个缓速倒下的巨人,既悲壮,又不甘,几乎要发出愤怒的质问之声。   船周散落长长短短的木板,焦黑的尸体。   “人鱼姐姐。”   似曾相识的声音,姜意眠扫视周围,找到一个抱着木板漂浮的女孩。   “爸爸妈妈……不见了。”   面目全非的孩子眨一下眼睛,滚烫的泪珠滴答溶入大海。   “大船……坏掉了……你可不可以帮我找一下……我的妈妈……”   “我在这里……等你哦。”   “我好想闭一下眼睛……可是没有睡觉……我要等到爸爸妈妈回来再……睡。”   记不清见过多少死亡了,有关孩子总是格外叫人过意不去的。   尽管这只是个虚构的游戏,自认理智派的玩家还是为她哼唱了一段歌谣,让她在幻想中与失散的父母相拥。   孩子含着笑容死去,嘴唇泛着不自然的紫黑色。   爆炸,有毒的食物,也许还有另外不为人知手段。   历史如此相似。   昔日,忠于种族历史的日记主人遇难海上;   如今,应运而生的自然派成为顽固碍脚石,又一次遭受覆灭,除小舟上昏厥的顾明外不留一个活口。   姜意眠推着木舟,将顾明送到力所能及最远的岛上,接下来的事只能靠他自己。   秋风萧瑟,树木枝桠将近光秃,冬季近在眼前。   确定没有遗漏后,她唤出系统:“提交任务。”   【请指认最后一个旧人类】久违的机械音响起。   “我眼前的人,顾明。”   【指认成功。】   【任务完成。】   *   副本走到终点,一段漫长的历史在眼前徐徐展开。   从远古人类对大自然的依仗敬仰,到挑战,再到近代蠢蠢欲动的征服欲。   这颗星球上的人类越来越多。   动植物百科全书的内容却越来越少,已灭绝生物的名单越来越长。   疾速增长的欲望对应着一项项利己的发明,带来一项项不受控制的污染。   融化的冰山,上升的温度,破洞的臭氧层,无数不在的塑料垃圾、化学成分。   直到看似遥远的灾难真正降临,一再被忽视的‘地球意志’、‘地球的免疫系统已经将人类判断为病毒’、‘病毒、自然灾害都是自然针对人类的惩戒’等说法才终于真真假假地走近大众视角。   人们很快无路可走,以至无所不信,无所不为。   他们争吵,投票。   他们竞相烧掉不利的书籍,埋藏皮毛大衣,将文化尽数丢弃,将敌人尽数打倒。而后花了漫漫千年捏造出一段崭新的历史,为自己打造一个全新的身份,通过言语代代相传,最终成功化身为热爱自然与和平的‘新人类’。   他们逃过一劫。   却又决不止步。   新一轮改革匆匆而至,截止公园4022年2月1日,最后一个自然联盟成员顾明被擒,教化无效后一致投票处死。   随着《新人类宣言》、《生存要义》等一系列文件面世,正式确立‘超自然计划’的指导地位,新兴一代由此而始。   公元5282年,超自然计划的第一阶段计划:逃离地球,完全实现,人类走向星际,改用宇宙星历。   次年,为确保科技核心的进步,议会诞生,此后多世纪颁发多部法律,采取多种方式取缔不必要的娱乐活动,较好地矫正了当时低落的整体氛围,大大提高效率,使科技与社会双方面进入爆炸式发展期。   宇宙星历908年,自然计划的第二阶段:脱离自然,完全实现;改称宇宙星历为人类星历。   同年发现星际异兽的存在,人类军方伤亡惨重。   人类星历2262年,有史以来最强的人类战士陆尧及段临源分别出生于第2、第8区.   人类星历2282年,异兽之主初次现身,上校陆尧自愿接受科研院改造。前上校段临源私自脱离队伍,私自阅读、藏匿违禁物,多次违反军规且拒绝为种族效力,经议会决定,褫夺军衔,抹杀姓名,投入13区监狱。   人类星历2289年4月1日,代号S - 608DS的空天母航发现反自然星球。   此外。   再没有生命记得那颗被封禁的蓝色星球,那片辽阔的海域里,有一条独特的混血人鱼。   他自寒冬醒来,到初春沉睡。   他一次次往返与浅海与深海,却从未见过生机勃勃的大地。   从未找到对他许下诺言的伴侣。   所以千百年来,他便从未真正有过温暖的家。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可能解释不通但其实星际副本并不是深海副本,看起来有时间先后顺序其实没有。   同理虽然有两个陆尧但其实他们不是一个陆尧。   不过他们都是陆尧。   ?我在说什么鬼话?   下个副本是校园轻灵异,挺轻松日常的(已经开始担心太过轻松日常而显得无聊…… 第98章 诡谈社(1)   “下个副本是什么,我有选择权么?”历经五个副本的玩家,忽然提出前所未有的要求。系统沉默一瞬:【抱歉,无法理解。】   “副本里出现的人呢?”   “假如下个副本有陆尧或季子白的出现,我希望能更换成裴一默。”   姜意眠所提及的两个人物,前者屡遭欺骗,戒备心直线上升;后者性情恶劣,手段极端,都是接下来需要极力提防的存在。   相较之下裴一默有着忠诚、听话的特性,比他们好糊弄几百倍不止   这回系统没有正面回答,转而提出毫不相关的问题:【请问是否立刻挑战新副本?】   得到肯定答案后,它自顾自通知:【已完成生理检测,检测到疲劳值较高,已为您更换至难度系数更低的副本,请在游戏过程中注意休息。】   【现在开始载入新副本。】   【载入成功。】   *   眼前先是一黑,接着豁然亮起,灼热的空气扑面而来。   “这就是今天开始转到我们班的新同学,来做个自我介绍,大家欢迎一下。”   冷不防被人推了一把,还未站定,应景的话语如同一颗会滚动的石子,自然而然地从喉咙里跑出来:“大家好,我叫姜意眠。”   身后的班主任嫌她介绍简陋,在黑板上提笔一挥,补充道:“姜是孟姜女哭长城的姜,意眠的话……有时醉浊清,随意眠小大,这句诗有同学知道……”   姜意眠趁机打量周围。   头顶一排排白炽灯,边沿发黄的扇叶犹如风烛残年的老人,缓慢转动,发出沙沙声响。台下桌椅摆放整齐,同学们穿着统一的蓝白色短袖上衣,或坐或趴,或做作业,或犯瞌睡、玩手机,一个比一个更歪斜地粘在椅子上,满脸疲惫,好似被燥热的夏日夺走所有生机。   “咳,姜同学你的座位——”   总算从忘我的讲述中回过神,班主任的视线沿着教室转上好几圈,勉强找到一个空座:第四组第七排。   这位置靠后门,靠近垃圾桶,视野不好不说,而且左边已经坐了个男生。   他不是很满意,可别无他法。   “暂时坐那边吧,上课看不到就往外面移一点,明天下午班会课我再看看怎么调位置。”   听到这话,班里一下炸开锅:“哇草,老班没疯吧,居然让男女同桌!”   要知道,高中老师最忌讳的事情非早恋莫属!尤其他们班班主任,出了名的老古董,成天念叨女生要珍重自己,男生要规束自己,不要在付不起责任的阶段超越过度的关系之类的陈词滥调。   平时撞见男女生说笑几句都皱眉,这会儿居然安排一个女生坐在男生堆里?   还是个美女!!   坐在第六排的俩男生:哇哦!   眼巴巴看着新同学坐下,他们迫不及待地转过头。满肚子友好的自我介绍都准备好了,好死不死,老班阴森森的警告响起:“你们想干什么?再有小动作,就当你们作业全都写完了!全班一起抄课文十遍,明早收上来检查怎么?”   四面八方瞬间投来仇恨的目光。   得,老班还是你老班。   男生们摸摸鼻子,被迫放弃搭讪。   班主任犹不放心,特意强调:“位置还会换的,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有空不如想想你的爸妈,挣钱供你们上学容易吗?晚自习一学期一千多,用来发呆、玩手机不可惜?明年就高三……”   又来?!同学们无趣地直打哈欠,纷纷垂下脑袋,该干什么该干什么去。   这时窗户外一片漆黑。   隔壁课桌贴有课表:周日到周五晚上都有晚自习,六点上课,九点放学。   教室进门处恰好挂着钟,显示时间为八点四十,离放学还有二十分钟。   外头没完没了的知了叫声,与老师无止境的长篇大论诲形成二重奏。身边的新晋同桌枕着一条胳膊,从头到尾没有一丝动静,仿佛睡死过去。   ——截至目前,一切再正常不过。副本真实平淡得过头,与往常的风格迥异。   九点,下课铃声响起。姜意眠从善如流,跟着班主任去学生宿舍登记。   她被安排在414寝室。进门的时候里头另有三位室友,大约晚自习都在做别的事,这会儿皆一脸郁闷:“你谁?走错寝室了吧?”   姜意眠只好再次自我介绍。   “哦!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晚自习好像有个转学生来的,原来就是你!好巧哦,我也姓姜,叫我小鱼就行。”短发女孩频频挥手,肉乎乎的脸颊上绽开两个酒窝,一看就是活泼好相处的性格。   “先别聊天,已经九点半了。”   邻铺女生长发及腰,生着一双下垂眼,肤色苍白,有种说不清的惊惶感。   她朝着姜意眠笑了一下,声音很轻:“叫我眉眉就好,你快去洗漱吧,沿着走廊直走到底再左转,走到底就是我们洗漱、洗衣服的地方,再晚就去不了了。”   “对了,你行李呢?”小鱼好奇道。   “宿管阿姨说下午有人送过来了。”   姜意眠找到自己的储物柜,打开。   如宿管所言,水杯、沐浴露洗发露、毛巾、洗面奶一类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还贴心地分为洗脸、洗澡两大类,分别放在两个脸盆里。   除此之外,一排感冒咳嗽药、退烧药、碘伏消毒水与数十包口罩也整整齐齐排放在角落里,令人不禁疑心:这么多日常药品,是这具身体的家长担心过度才准备的?   “我去洗漱了。”   跟两位新晋室友打过招呼,余下最后一位室友坐在床边晃悠小腿,两耳塞着耳机,时不时朝着手机笑一声、嗔怒一句,闻言丢来一个居高临下的审视眼神,什么都没说。   姜意眠没有在意。   作为从未经历过集体生活的人,可能下意识以为洗漱间这种公共设施会是拥挤、吵闹的。可事实上,半圆形的洗漱台边有且仅有几道稀少身影,几乎没有交谈的声音。   对面男寝亮着灯,几点黑影晃动;   身后则是以墙、帘一一隔开的洗浴间,整体铺着白瓷砖,昏暗的灯光投射在上面,反射一圈圈模糊又小的光晕。乍一看去恍如废弃的老设施,怪异破旧,无人问津,也弥漫着安静。   她走进里面靠边的一间,踮脚将换洗衣物放上支架。打开水源,热水哗哗浇在脸上、身上,洗去一身粘腻,也让稍稍紧绷的思绪放松下来。   又是教室又是寝室,校内地图相当完善,至今没有校外人员的出现。   看来这次真的是一个校园副本。   这么想着,清醒的头脑仍然无法抑制地、缓缓地冒出三个字:不对劲。   但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毫不避讳的晦气数字?过多的药物,炎炎夏日空无一人的洗浴间?又或者放学半个小时就死气沉沉的宿舍楼?   说不明白。   所有细枝末节都让人产生相当微妙的违和感,隐隐指向某个答案。偏偏思维受到压制,必须那个答案主动现身,否则永远无法揭开掩饰真相的纱布。   所以只能静观其变。   洗完澡,姜意眠正要离开,左侧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你好,同学,我在你,隔壁。我,忘记带,洗发露了。”   转头并没有看见人。   可她的双手仿佛拥有自我意志,不假思索地往挂帘外面递洗发露。连嘴巴也同样自顾自地说:“你用吧。”   “谢谢。”   对方伸手来接。   一条白得发光的小臂横入眼下,皮肤细薄,深色血管犹如绕着树干的植物经脉。手指又长又细,但体温低得超乎想象,活像刚从冰柜里取出来的冻排。   接着,一阵挤压的声音响起,在偌大寂静的洗浴房里不断回荡。   “呕——呕———呕————”   许是声音失真,听着活像挖心抠肺的呕吐。   “用好了吗?”   肢体无法控制,目光也难以移挪。   啪嗒啪嗒,眼看一团又一团漆黑粘稠的头发垂落到隔间地上。姜意眠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感叹:“你头发真长。”   “太,长了。”对方回答:“洗发露总是不够,下次可以再找你,借可以吗?”   她唇齿一碰,吐出一句:“可以,随时都可以。”   那人不再说话。   维持着侧对墙壁、一手空握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四肢支配权回归。姜意眠第一时间拉开帘子,发觉不但整个沐浴间,连洗漱间都是空的、静的。   一个人都没有。   不过隔壁地是湿的,空了大半的洗发露倒在排水口,一根柔软的发丝挂在瓶口,可以证明刚才发生的并非错觉。   低头去捡塑料瓶,姜意眠的脑海里划过许多疑惑:这具身体是怎么回事?借洗发露的人已经走了?什么时候?   明明她是第一个进入浴室的人,明明全程怀有防备心,为什么没能发现其他人的进出?   是她忽视了脚步声么。   还是……对方发出的动静太小?   *   九点四十五,夜铃响彻宿舍楼。   好似提早打开熄灯模式,女生寝室齐齐关上门,走廊浸泡在黑夜之中,有且只有姜意眠一个人在外面走动。影子踩在脚下,夜风一阵阵吹过脖颈,可能是刚洗过澡的关系,居然有些阴冷。   “砰砰。”   414寝室的门被反锁了,连同隔壁左右都一样,无论怎么敲都没有回应。   一时间,她就像单独被隔离在世界之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为什么要把她拒之门外?   冷暴力?排挤转学生?恶作剧?   应该不至于。   “小鱼,眉眉?”她试着喊话:“是我,姜意眠,麻烦你们开一下门好吗?”   良久,小鱼不乐意地嘟囔越过门扉:“你找谁?明天来吧,我们寝室晚上不串门。”   姜意眠心下微凝:“不找谁,我是转学生,也住在这个寝室,你们忘了吗?”   “!!”   咣当咣当数声响,小鱼单脚踩着拖鞋,一蹦一跳过来开了门,诧异的表情不似作伪:“我怎么给忘了呢?!难怪老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寝室少个人!”   眉眉则满怀歉意:“对不起,都怪我,是我锁的门。”   “没关系,可能你们还不习惯寝室里多一个人。”   微皱的眉心悄然松开,姜意眠好脾气地为她们解围,心里却愈发警惕。   事情发展越来越奇怪了。   只是目前还无法断定,究竟问题出在她们身上,还是她自己。   “你、你还洗澡了?!”瞥见她微湿的发尾,小鱼惊得险些原地滑倒:“都九点半之后了你怎么还敢洗澡!!”   姜意眠将东西收好,表现出适度的茫然:“不可以吗?”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你没发现那个点根本没人去洗澡的吗??我们学校名声差成这样,你还敢大晚上乱来?洗澡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   “有人洗冷水澡,头发长到地上,还跟我借洗发露,算奇怪吗?”   “还不够奇怪?!你心也太大了!”   小鱼瞠目结舌,眉眉脸色白的吓人。俩人都想说些什么,却被角落里一声:“不管不管,明天我就要吃一茗的火腿三明治!”所打断。   “为什么九点半之后不可以洗澡?”   姜意眠接着问:“我们学校有什么问题吗?还是淋浴间有问题?”   小鱼摇头又叹气:“我觉得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不然今晚都睡不着觉。”   “还是告诉我吧,不然才——”   “我就要三明治~!!”   一直打着的电话第三位室友,骤然拔高音量,全然不顾其他室友正在交谈,对着手机屏幕喊:“上个月你不是早起给我买过三明治吗,为什么现在不肯买?怎么,你变心了?喜欢上个月的我不喜欢这个月的我?那就分手吧!”   “……”   恋爱果真使作精上天。   小鱼做个鬼脸,小声介绍:“李婷婷这人吧,以前还挺好相处的,谈恋爱之后仿佛有什么大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天天晚上回寝室跟男朋友打电话到半夜三更,看谁都是一副看潜在情敌的表情。上次她男朋友到班里找她,她不在,就问了眉眉一声而已。她倒好,在班级门口大吵大闹又哭又叫,把老班都惊动了,还以为我们对她干什么呢,是吧眉眉?”   “她已经道过歉了。”   眉眉牵起一个勉强的笑容。说罢看一眼手表,语气顿沉:“九点五十。”   “这就五十了?!”   小鱼咋咋唬唬往床上爬,这回没忘记招呼新伙伴:“意眠快上去,记住啊,熄灯之后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睁开眼睛,不睁眼就不会出事!眉眉,关灯!再迟我们肯定是最后一个!”   什么声音,什么最后?   见她们太着急,姜意眠不好追问。   上了床,没过几秒,灯光尽灭。   突如其来的黑暗占据全部视野,小鱼、眉眉活像断电的家具,不再发出任何声响。唯独李婷婷那个方位时不时制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以及几声清晰可闻的娇笑。   “好吵啊。”小鱼故意小声嘟囔。   李婷婷充耳不闻,依旧朝着电话撒娇:“那我还要红枣酸奶,要热的~”   “李婷婷!”小鱼忍无可忍:“有什么说不完的废话拜托你明天找本人慢慢说行不?这都熄灯了还没完没了地讲电话,让不让人睡?”   “凭什么?”李婷婷初次加入寝室对话,嗓音、语气尖锐得与讲电话时截然不同:“寝室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要睡就睡你的呗,我又没有在你的床上打电话,要你管这么多?”   “那寝室也不是你一个人的!”   “你们不要吵架好吗?”   眉眉欲言又止,犹豫了很久,最终说出那噩梦般的四个字:“要查寝了。”   李婷婷静了静,似乎也对‘查寝’有所忌惮。向男朋友索要一个隔空亲吻,又哼了一声,之后才不情不愿挂断电话。   唯一制造噪音的人都安分下来,这下寝室里彻底没了声。就连夏日本该有的青蛙、昆虫,都死死闭着嘴,一声不吭。   无边寂静里,一双高跟鞋登上四楼。   啪嗒,啪嗒。   清脆的细跟踩地声由远及近,一步步仿佛踩在心脏上,叫人不寒而栗。   “不要是我们,不要是我们,千万不要是我们寝室最后关灯。”   小鱼双手揪着被子里碎碎念。   这不是普通的熄灯后查寝吗?   登记时宿管说过,宿舍九点四十五封楼,十点熄灯。熄灯后十分钟随机查寝,只为核对人数而已,她们何必这么紧张,难不成最后熄灯的寝室会受罚?   不,不对。   姜意眠忽然想起宿管负责人那双鱼尾纹鲜明的眼睛,大约四十的年纪。   对方早在九点半之前就换上皱巴巴的旧衣服当作睡衣,脚下踩着一双根部裂开室内拖鞋。怎么看都是个不爱打扮的朴实中年女士,特地换双鞋子来查寝的概率低到可以忽略不计。   那么,外面的人不是宿管。   还能是谁?   正当她困惑不已之时,在小鱼的殷殷祈祷之下,那串不紧不慢的脚步声骤然停下。   ——就停在她们的寝室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有着写惊悚恐怖文的梦想,但是好像没点亮天赋技能,怎么写都不恐怖 XD 第99章 诡谈社(2)   吱呀——,好似受到一股无形的力,上了锁的寝室门缓缓向内打开。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再次响起,首先朝右边走去,靠近小鱼的床位。   小鱼一把掀起被子,蒙住脑袋,瓮声瓮气道:“南无阿弥陀佛,黑无常白无常牛头马面阎王爷,拜托拜托,我姜小鱼从小到大行得端坐得正,没干过什么坏事。再说了我在地下也是有人的,老爸老爸快救我,妖魔鬼怪快离开……”   隔着被褥叽里咕噜一通念,那诡异的脚步声微顿,果真走向下一张床位。   小鱼的邻铺是眉眉,她默不作声撑了许久,脚步声也在她身边停了最久。   一直坚持到小鱼出声询问:“眉眉,没事吧?”她憋不住似的发出一阵压抑的啜泣声,脚步随之走开。   轮到李婷婷,不知她往地上丢下什么,发出咣当巨响。   脚步闻声掠过她,径直往前走。   啪嗒,啪嗒。   一股冷气吹过发梢。   那个脚步声在床边停下,纵然没有睁开眼,姜意眠也能感觉到一双积满恶意的眼,正黏在她的脸上四处打转。   下秒钟,床铺剧烈摇晃起来,床尾猛地下陷,分明有什么东西爬上了床。   像蜥蜴,也像蜘蛛。   不知名的生物四肢细长,表皮覆满褶皱,沉重的躯体宛若巨大蟒蛇,一瞬钻入被窝,贴着脚尖,从底部沿着身体往上攀爬,凡过处皆留下黏腻的绒毛触感;   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如野兽般腥臭,一口气吐在脖颈,冰冷彻骨,激得浑身汗毛竖起、脊背生凉。   就是现在,姜意眠睁开双眼。   身上那团扭曲的黑雾突然发出无比刺耳的尖叫,顷刻化为虚无。同时,寝室外一道黑影一晃而过。   真的是什么东西?   学校里藏着什么秘密?   必须尽快弄清楚。   “姜意眠?!”依稀听着动静,小鱼不敢睁眼,躲在被窝里低声呵斥:“你干什么?别乱动!信我,忍忍就行,不看不听不动,那东西拿我们没办法!现在出去可不知道会遇到什么!”   “不用担心,我去一下厕所。”   她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   走廊又长又深,正对面一排年久失修的老房子,黑洞洞的阳台及窗户仿佛一双双阴郁的眼瞳。   那道黑影无声无息,速度极快。姜意眠一路追到六楼,直到楼梯转角处惊鸿一瞥,念出一个名字:“裴一默?”   黑影动作一顿。   “裴一默。” 这次口吻相当肯定。   黑影迟缓地、一点一点转过身,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瞳孔尖细,面皮青白;   它被彻骨的寒气包围,一身难以分辨款式的装扮黑漆漆,不知道怎么弄湿了。   衣角滴滴答答落着水不说,裤脚更是短了一截,裸露在外的脚踝瘦得仿佛只剩骨头,生生踩在一滩污水之上,脚趾头冻得通红。   饶是如此,那张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反应,活像被摆在橱窗里展示的、漂亮却惊悚的玩偶。   这样矛盾的存在,除裴一默别无他人。   终归不是其他危险人物,姜意眠放下戒心,靠着扶梯问:“你怎么在这?”   她想弄明白,他的出现仅仅是意外,还是系统听取玩家反馈的结果。   可裴一默神色迷茫,木呆呆地盯着她看了许久,瞳仁渐渐扩张成圆形。——这让它变得无害、乖巧很多。   它张开嫣红的唇瓣,又慢慢闭上,最终只是僵硬地转动脖子,摇了摇头。   似乎它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在这。   “不能说话吗?”   上上个副本的蛇堪称游戏旅途里为数不多有好感的存在,姜意眠原本就对它抱有些许歉意。   没想到短短两个副本过后,它会落得这副狼狈的模样,看得她心情复杂,莫名有种自己胡乱丢弃家养宠物、不负责任,才致使一切发生的感觉。   “没关系,你可以点头或者摇头。”   她放慢语速:“还记得吗,我们在别的地方见过。那次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上次……指的是当然就是诸神副本。为了完成任务,她曾经下命令,要求它永远等待一个不会归来的人。   裴一默没有说话,也不能说话。   但它记得的。   永远都不可能忘记。   只不过它始终是那条懵懵懂懂的蛇,表达能力有限。   即便心里满是恐惧、难过与重逢的欣喜;即便表皮之下的情绪激烈得快要将它淹没,可它真正能做的,不过是乖乖走到她的面前,低低垂下脑袋。   两只眼睛红红的,一副做错事情,又委屈又可怜的样子。   唔。   难得生出几分无奈,姜意眠摸摸它的脑袋:“刚才是你发出高跟鞋的声音走来走去吗?”   裴一默连连摇头,像淋湿的小狗一样。见水滴噗噗溅到她身上,又赶快伸手过去一下一下地擦。   它体温低得像冰块,不过力道控制得很小心,擦拭的动作既笨拙又温柔。   权当做小孩玩闹,姜意眠任它在脸上抹来抹去:“那是谁?去哪儿了?被你吓走了。”   裴一默张了张嘴,让人不禁想起它老本行:“吃掉了?”   点头。   “那东西是人吗?”   摇头。   想起那东西给人的感觉,以及洗浴间经历:“学校里有很多这种东西?”   点头。   “其他人能不能看到?”   点头,摇头,大概是时而能看到、时而不能看到的意思?   裴一默在她手心里写下歪歪扭扭的一个字:——鬼。   而后拿手指头指自己:它也是鬼。   几个回合下来,姜意眠大致摸清自己的处境,也验证裴一默拥有上个副本的记忆。   加上其他细枝末节,基本可以确定所有二次出现的副本人物都具有相应的前副本记忆。   此外,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裴一默,你听过系统和游戏吗?”   她抬起胳膊,柔软的掌心覆盖在它冰冷的手背之上。   “系统说通关游戏能实现愿望。”   微微仰头,直直看着它,眼里只有它,“但是也有人说这是骗局,我被骗了。根本就没有通关的可能,我会永远被留在游戏里,一直、一直玩下去。”   “我不知道该相信谁,你是怎么想的?觉得谁说的才是真话,究竟有没有办法离开游戏?”   她问得如此认真,充满信赖。   汪汪的一双眼里溢满疲倦,仿佛一瓣艳丽的蔷薇花瓣,即将枯烂消逝。   裴一默没有见过这样的姜意眠,因为作为诸神之子的她总是平静而冷淡,遥遥不可及的。   那时候它好失落,觉得自己可有可无。   现在她看起来很需要它,它却更失落了。   “不,要。”   还以为是自己不好,是自己的手太冰、太脏或者太笨,才惹得她不开心。慢半拍地眨着眼睛,它收回手,用力发出一个个平板模糊的气音:“不擦,不要,不高兴。”   一连三个不字,姜意眠神色不变:“你知道怎么样才能真正离开游戏吗?”   裴一默花了点时间来理解这个问题,摇头。   “不知道,还是不愿意告诉我,或者不能告诉我?”   摇头,摇头,又点头。表示它确实不了解游戏,即便了解,也碍于某种限制,不能说。   “眠眠,不,生气,裴一默,听话。”   裴一默伸手碰一碰她的尾指,轻轻地,想拉住,又不敢。   早料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选择套裴一默的话,只为了进一步试探真相而已。   回过神的姜意眠安慰道:“没有生气。不过我该回寝室休息了,你呢?你在哪里睡觉?”   裴一默不吭声。   幽微的月光下,它像一抹立体的影子,亦步亦趋,不肯离去。   寝室共有四张双层床,上铺铺着床,好像大家都默认空着的下铺用来摆放杂物。   姜意眠想了想,“你可以跟着我回去,但是只能睡在下铺。而且里面住着女生,你是男生,所以绝对不可以乱走、乱看、乱碰东西,也不可以让她们发现你,知道吗?”   裴一默很乖地点头。   回到寝室,门还开着,小鱼掀起一角被子,小心翼翼地问:“是你吗,意眠?”   “是我。”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吓死我了,没碰见脏东西吧?”   裴一默闻言垂下眉眼。   “不是说你。”姜意眠这边安抚一句,那边答应一声:“没有,就是风有点大,比较冷。”   裴一默整个鬼湿淋淋的,其实没有铺床的必要。可让它躺在光秃秃的木板上也不像话, 姜意眠找出换洗备用的棉被铺上去,又细心地添一层比较防水的床罩,之后才脱鞋上床。   折腾了一晚上,她很快入睡。   熬过查寝,寝室里其他人也精疲力竭,要不了多久都沉沉睡去。   夜半三更,万籁俱寂。   只有裴一默蜷缩在窄小的床上,望着上铺,迟迟没有闭上眼睛。   毕竟它没有睡觉的需求。   想起眠眠说不可以看别人,它闭上眼睛,从被子里钻出来,站直身体。随后才睁开眼睛,不看别人,只看她。   身上有水,会很冰。   人类很脆弱,被冰到就会生病,会死。   它不想让她生病,所以一遍遍告诉自己不可以靠太近。只能偷偷摸摸地搭着床沿,撑住下巴,一眨不眨地看她。   近乎迷恋地看了很久、很久。   在被遗忘的角落等了更久、更久。   眼看着旧神一个个陨落,新神一个个诞生。新神变成旧神,旧神化为新神,世界轮转几万年,几十万年。   最初的新神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它不回答;   后来有神问:你的主人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它也不答;   到了最后,她们投来怜悯的眼神,说它是邪恶的半神,实在面目可憎,难怪会被舍弃。   它还是无法回答。   因为它拥有的情感很微薄,它的脑袋简单,转得也慢。   它不太清楚自己有没有被喜欢过,是否真的那么让人讨厌。   反正它只会听话,只会等。   就那样等呀,等呀。   等到漫长生命的终结,被丢到新的世界里继续等呀,等呀。   等得渐渐忘掉自己被赋予的姓名,忘记过往。光靠着残留在发梢上、被抚摸过一点温柔触感,靠着誓言本身,它继续没有目的地到处游荡,不含期盼地安静等待。   直到被喊出姓名的那一刻,思绪自混沌中挣脱。   ——那是眠眠的声音。   裴一默,是它的名字。   它是蛇,是鬼,是忠犬。终于找到自己的主人,重新诞生存在的意义。   而这一次,为了不被厌恶,为了不被丢下。——至少不要那么快被丢下,被丢下那么久。它决定快快地、用更短更短的时间变厉害。   要说话。   要保护。   想被摸头,被鼓励,被奖励。   想要贴着耳朵轻轻说话,除了它谁都听不到;也想光明正大地躺在床上,两条腿像蛇的尾巴一样把眠眠缠起来。   裴一默想,它可能是变坏了。   变成一条糟糕又贪婪的坏蛇。   但是没有关系,它会偷偷地变坏。   绝对不被发现。   *   第二天艳阳高照,414寝室人均眼下一圈青黑,都没睡好。   姜意眠醒的时候,裴一默不知去向,下铺被褥整整齐齐,丝毫没有睡过的痕迹。   三位室友里,李婷婷不紧不慢地边抹粉底边打电话,眉眉和小鱼端着洗脸盆进来,前者眼皮微肿,后者没心没肺,抬手招呼:“早,我们准备去外面买早饭,要等你不?”   姜意眠想说不用,喉咙却是又干又痒,开口一串咳嗽。   “怎么突然咳了?”小鱼定睛一看,了不得:“你脸也好红,该不会感冒了吧?”   “我看看。”   眉眉拿着镜子过来,光洁的镜面映出一张被眉目潮红的脸。   再用手背贴一下额头:“好烫。”   “感冒加发烧?难道是被昨晚那个女——”小鱼瞪大眼睛,正要说出女鬼两个字,半途收到眉眉的眼神暗示,硬生生转开话茬:“呃,我是说,这个点学校医务室老师估计还没来,要不我们帮你请假,你先去外面小诊所看看?”   “不用了,你们去买早餐吧,我有药。”说完,又一阵猛烈地咳。   “哎哎哎,别说话,你还是养养嗓子别说话了。”小鱼连忙倒热水:“那我们给你带个白粥咸蛋放抽屉,你慢慢来,别勉强啊。要是早自习还没来,我们直接帮你请假。”   姜意眠说声谢谢,目送她们出门,也起身洗漱。   虽然脑袋昏沉沉地很不舒服,但估摸着系统差不多该发放任务。再说寝室里潮湿闷热,她不打算留在这里浪费时间,便快速收拾完东西,拿上药跟口罩,照记忆往高二(7)班走去。   抵达班级的时间不算早,七点二十,班里零零散散来了十几个人。   小鱼眉眉坐在第一组,正说说笑笑地咬包子。她的座位旁边,新晋同桌依然趴在桌上睡觉,仿佛昨晚压根没有离开过教室;   前排,两个男同学笑嘻嘻不知说着什么,不经意地瞥见她,如出一辙地惊诧:“美女你谁?”   这是第三次,不,第四次自我介绍?   对方一个犹如流水线加工厂生产出来的反应般:“对哦,你是昨晚来的!嘿嘿,你好,我胡星阳,他陈星宇,名字有点像不过我俩没半毛钱关系,老胡小陈你随便叫就成。”   一个关注点完全长歪,“你怎么咳成这样,脸是过敏了吗?”   “我带了药。”   姜意眠低头看去,抽屉里果然放着热腾腾的白粥。   关注点不对劲的陈同学拿起药盒恍然大悟:“原来不是过敏,你发烧。”   “晚自习看你还挺好的,怎么睡一觉反而不行了?”   胡同学目光炯炯:“昨晚什么情况?你们寝室个个挂着黑眼圈,都能cos真人熊猫了,肯定有故事,说说吧?”   cos?熊猫?   觉察所有学生都对校内的反常存在心照不宣,姜意眠三言两语复述完沐浴间的遭遇,借小鱼之前的话反问:“我们学校有什么特别的名声吗?为什么女生寝室九点半不能洗澡?”   两位男同学不约而同地倒抽一口凉气:“你还真是不知者无畏啊!”   “要说我们学校,本科、重点率不上不下,食堂大叔的厨艺普普通通,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设施、教师资源就更不用说了,既不是私立学校里最好的,肯定也不是最差的。   但我们学校的学费绝对是所有私立学校里最最低的,低得将近清仓大甩卖,被称为全省——可能全国——性价比最高的私立高中,你知道为什么吗?”   姜意眠诚实摇头。   没有人会平白无故放弃利益,除非他有远大的理想,或迫不得已的原因。   “告诉你吧,我们学校,闹鬼!”   胡同学左右张望,确保无人关注后,低声道出原委:“这事得追究到六七十年前,都是打战那会儿的事了。我们学校这块地原本是个乱葬坑,尸体多得数都数不清,大火烧都烧不完。那个年代多少还有点封建迷信嘛,说这些人死得冤,怨气重,很容易化厉鬼。所以在这建住房肯定是不成的,只能盖学校。   “一来学校学生多,不管白天晚上人流量都大,阳气重,就能压着鬼;二来嘛,我们又不是那群丧心病狂的小鬼子的种,我们可都是自个儿祖国的小花小草。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再怎么着,鬼大爷鬼大婶也不能对我们这些无辜小孩下手。”   陈同学迫切接话:“事实证明,我们学校建校以来偶发的死亡事故其实还略低于全国各大高校平均值。——平均值我和老胡地理课无聊算出来的,保准。   可这也不能否认,我们学校里确实鬼多,不说年年,几乎月月,周周都有撞鬼的。久而久之鬼校的名声远扬,人言可畏,报名的新生自然越来越少,实在没办法,就只能降低学费啦。”   听着听着,姜意眠不禁侧过头。   大约在前排同学的后脑勺半米开外,一双青白僵硬的腿正上下晃荡。   往上看,一身棉布裙的女人挂在天花板上。鹅蛋形的脸蛋被利器刮花,皮肉活像斑驳的墙纸般险险挂着。   眼眶坠着血,双眼倒是明亮,对上视线之时,还大大方方朝她笑了一下。   除她之外,穿长衫的中年男人双手背在身后,全然不在意被劈开两半、仅剩一点肉丝连着的脖颈,在讲台上有模有样地来回踱步;   扎双辫的女学生衣衫褴褛,胸前的血迹都发黑了,还坐在李婷婷正对面,模仿她的动作给自己梳鱼骨辫;教室外更不乏残手断腿的小孩跑来跑去……   “等等,你这眼神——!”   发现新同学直勾勾看着自己,陈同学背后一凉:“别、别吓我,后面有什么东西吗?”   “兄弟,你别自己吓自己好吗?”   胡同学对一干穿着质朴老旧的外来人员视而不见,笑眯眯拍着同桌的肩膀,亡羊补牢式安慰新生:“稳住,别绝望。虽然学校里鬼多,但他们一般不为难人啊。虽然我们学校样样中庸,但也有有点,那就是社团文化丰富啊。”   “……社团?”   时代新词汇 +1   下一刻,仿佛受到激发,脑海中响起久违的机械音:【欢迎进入第六个副本,诡谈社。】   【作为B市远近闻名的鬼校,宏阳高级中学拥有其他学校无法比拟的、丰富的社团文化,诡谈社便是其中之一。请您自行加入该社团,并与其他团员合作完成三个委托。】   【注意:本副本无生命危险。】   【本次任务无时间限制。】   作者有话要说:  裴狗狗:我变坏了。   小脑虎:嗷呜嗷呜!   大概就这概念。 第100章 诡谈社(3)   与此同时,前排同学犹在兴致勃勃地讲解。   “什么篮球社足球社乒乓球羽毛球各种球,象棋军旗五子棋飞行棋……但凡你想得到,就没有我们没有的,全校大大小小社团小三百,比其他学校合起来的还多。不信你看。”   说着掏出一张压箱底的社团宣传小册,黄铜纸,精装订,除去首尾共有整整十页。姜意眠从头翻到尾,“没有诡谈社吗?”   胡同学一愣,“诡谈社?好像……今年新成立的社团?这宣传单是去年印的。”   “哦!”陈同学突然兴奋:“我知道,那个社副社长巨漂亮!”   关注点一如既往地歪。   “对了,你有兴趣的话,下午社团活动课让祁放带你去看看啊,他就是诡谈社的!”   不等回应,热心的陈同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手揪住姜意眠隔壁桌同学的衣领疯狂拉扯。   而那位睡功出神入化的同学则是坚持两分钟有余,迷迷糊糊抬起脸。   “祁放,下午去社团不?带你新同桌一起啊。”   祁放的回答是‘咚’一声瘫回课桌,活像没有骨头的橡皮泥,一只沉迷冬眠的熊。   “他答应了,到时候你跟着他走。”   陈同学万分笃定,弄得姜意眠倒有些半信半疑。   真的答应了?   明明刚才……连眼睛都没睁开吧?   *   高中生的日常无非上课。   语数英,政史地,物化生,老师换了一个又一个,课本翻开一页又一页,绝大多数授课内容对姜意眠而言都很陌生并且低效的。在她的时代,似乎很多基础知识并不需要亲自学习,而是直接输入记忆、输入程序。   人们只愿意将宝贵的时间花费在掌握最核心的技术。   到了下午第四节 课,前十五分钟是班会,班主任毫不例外的忘记她的存在,当然没有提换座位的事情。照例一通大道理激励大家年轻奋斗之后,剩下半个小时才是社团时间。   祁放嗖一下站了起来。   “你好。”   姜意眠尝试打招呼,可他低垂着眼皮,压根没有看她,打着哈欠自顾自往班级对面那幢教学楼走去。   ……又被忽视了吗?   这具身体的存在感简直低到令人发指。   她不动声色地跟上去,一路目睹摇摇晃晃的同桌撞了两次柱子,三次墙,以及n次差点被绊倒、被撞倒的场景,后知后觉另一个可能:他这是在……梦游?   无论如何,能去社团就好。   学校对课外活动确实上心,专门空出一栋楼供社团活动使用。底楼通通划给热门社团,人来人往挤到不行。诡谈社大约属于冷门中的冷门,活动室被安排在顶楼最靠里的位置。   跟着疑似梦游的祁放走两步台阶、打一个哈欠,足足花了十分钟才爬上六层楼梯。还没走到诡谈社,远在走廊之外,就听到一阵哭爹喊娘的哀嚎声:“别啊大小姐,好好的说什么退社,多伤感情啊!这可是我们共同建立的精神家园,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放手。”   走近了,只见一个大夏天套着秋季长袖校服的女生冷着脸要走,衣角却被刺猬头的男生死死拽住:“不就是塔罗牌吗?不就是想占卜吗?刚好我饭卡丢了三天了,不如你替我占卜一下,破案请你一顿早饭怎么样?”   女生冷漠:“放不放?”   “两顿?三顿?四顿,不能再多了!”   男生满腔悲愤,扭头瞧见杵在门口的祁放,震惊:“你你你怎么来了,也想退社?我实话告诉你们,就算今天我死在这里,尸体被你们踩在脚下,你们也休想——”   “有人入社。”   祁放懒懒地打断,并顺手提起小跟班的后衣领,一推。   就这么猝不及防被推进门的姜意眠:……   原来没有在梦游哦。   “新社员你好!”刺猬头双眼一亮,“我是社长杜明,她是副社长——”   女生打断:“我退社。”   社长:“这个冷笑话真不错哈,她叫——”   “非要叫就叫A学姐。”女生语气冷淡,校徽贴着胶布,把名字一栏遮得严严实实。   社长傻笑:“她有保持神秘感的怪癖,理解一下。”   “我听得见,白痴。”   “嘿嘿,同学你填下表格,我先介绍一下社团!”   诡谈社,诡异的诡,谈说的谈,顾名思义就是研究反常传闻的社团。一般来说,全校师生都可以通过门口调查箱,网络贴吧、邮箱以及学校论坛向我们发送委托,分成灵异向和一般向。   然后我们接受委托,不择手段找到骇人听闻的传闻背后的真相,最后再以文字方式回复委托人。怎么样,是不是酷毙了?!”   社长越说越激昂,仿佛即将张开隐形的翅膀翱翔天际。   下一秒惨遭打脸。   “社团成立一年接到三个委托。第一问教导主任是不是真的地中海戴假发片,第二问校草李成培有没有脚踩两条船,第三问怎么吃自助餐才性价比最高。”   “还委托。”学姐冷冷一笑:“呵。”   社长顿时从天空摔落,沦为霜打的茄子。   “也、也没那么糟糕。”他抓耳挠腮,心虚不过一秒:“其实我知道,你是为了塔罗牌,祁放是为了找个能睡觉还给活动分的地方。你们的初衷都不是诡谈,加上那么长时间没有接到像样的委托,所以想退社。但是!我有一种预感,今天我们一定能接到好委托!   我们打个赌吧,如果这次的调查活动还是让你们觉得无聊,我保证再也不拦着你们退社。如果还不错,以后就不提这件事了,怎么样?”   学姐面无表情。   祁放早就闷头大睡。   “不说话就当你们同意啊,我这就摸箱子去。”   活动室外放着铁皮箱,不出意外,空的。   “时代进步了,大家都喜欢网络下单。”   社长一点都不气馁,摆弄起手机:“让我们先看看邮箱……嗯,学校贴吧我可是小吧主,肯定会有委托的……啧啧啧,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帖子,一天到晚就知道讨论情情爱爱,早恋能比诡探有意思吗?没有就没有吧,反还有论坛……当初为了保证质量,我可是花费三天三夜特别建立了诡谈板块……”   A学姐抬起脚刚要走,耳边爆发出一声:“有了!”   “我没看错吧!有了,真的有正经委托了!!”   社长激动得原地跳脚:“你们看,两个小时前发的论坛新帖,音乐教室的哭声!”   *   七点,晚自习开始,姜意眠借着课本的掩饰,悄悄浏览论坛。   【诡谈委托】:音乐教室的哭声   【匿名用户】:没发错地方吧?   我是今年入学的高一新生,我妹妹在附小读三年级,他们学校有个挺著名的传闻:每到九月份,每天晚上八点半,博知楼五楼的废弃音乐教室里都会传来小女孩的哭声。   起初我没有当回事,以为小孩子编故事。但上周五班级开家长会,爸妈有事,我替她们去。   班会开到六点半,快要走到家才发现家钥匙落在抽屉里,我带着妹妹折回去,路上还买了牛肉羹。到学校八点半吧,进去的时候保安非要陪我们一起,当时就觉得怪,不过没多想。   妹妹的教室在五楼,差不多在楼梯口就能听到隐隐约约的哭声。一问才知道,以前学校里好像死过一个小女孩,她死之后就有了哭声,陆陆续续也有将近十年了。学校一直想把教室拆掉,可拆教室的人都会莫名其妙生病。   后来私下试过请风水大师、民间道士,他们都说不能动教室,不然小鬼放出来会更肆无忌惮。所以最后学校只能把整个六楼、四个音乐教室一起封掉。   听说诡谈社是接受委托调查真相的社团,应该不收钱吧?我想知道音乐教室里发生过什么事,小女孩为什么要在哪里哭。就交给你们了,找到答案之后记得回复这个帖子?   ……   今天星期四,社长当机立断,要求全社团不计一切代价从晚自习溜走,今晚八点十分在食堂旁边的小花园碰头。   A学姐对委托本身兴致缺缺,但好歹塔罗牌的用武之地。她勉强答应参与活动,在此之前,还在□□讨论群内发布长长一段对此次行动的占卜解读。   五分钟后,社长:【好!塔罗牌就是牛!】   A:【呵呵。】   社长:【……祁放的手机还是小姜在用吗?记得提醒他晚上要集合,别睡过头。】   姜意眠回复:【好。】   这具身体的家人其他方面准备得相当充分,不知怎的,偏偏遗漏这个时代生存最重要的两样东西:手机和现金。   迫于无奈,她不得不借同桌的手机翻看帖子,与社团保持联络。   “祁同学。”她转头,拍了拍祁放的肩膀。   祁放发出一声睡意浓浓的气音:“……嗯?”   “社长让你注意不要睡过头。另外,手机还有72%电量,可以再借用一下吗?”   祁放:“嗯。”   转眼又是睡到昏厥的模样。   姜意眠打开网页,在搜索栏里输入:鬼,屏幕上立刻蹦出一堆网页、恐怖图片和视频。   她一一点进去,想尽快了解这个陌生的概念。   无意间点进一部电影,大致内容为多次被堕的女婴反复遭受轮回之苦,一怒之下寄生在弟弟的身体上,对父母展开一系列恐怖报复。   片段放到最精彩的剧情点,背后传来一句幽幽的抱怨:“屏幕太暗了,我都看不清。”   姜意眠回头,冷不丁对上一双没有眼珠的眼睛。   白天看见过的长衫鬼、女学生鬼、小鬼们不知不觉聚集到身后,正津津有味地看着电影。   性格爽朗的吊死鬼双腿晃悠,双眼往下斜,搭话道:“小妹妹你看得到我们是吧?这个角度反光,麻烦屏幕往上点,谢谢哦。”   “……”   八点,同桌还在睡。   没有理会一干鬼依依不舍的叹气声,姜意眠放下手机,整理好桌面。   刚想推醒祁放,他却像是拥有神奇的生物钟,又一次到点‘嗖’地站起来。   平时窝着睡觉还好,可这人一旦站直身体,活像一小团面粉骤然拉成长长一根。   也有点儿像打盹儿的狮子突然起身,体型超乎意料的大,散发出危险大型动物才有的古怪气场。以至于讲台上的值班老师被吓到,瞪着眼睛问:“还在上课,你站起来干什么?”   祁放掀开一半的眼皮,慢吞吞道:“肚子痛。”   “多痛?不能忍到下课?”   “很痛。”   “行吧,那你先回去。”几乎老师都对祁放格外宽容,没有过多批评他上课睡觉的常态,也不计较如此蹩脚的借口、虚假的演技,轻易松了口。   正想着,祁放忽然低下头,盯着她看。   过了两秒。   祁放相当顺手地揪起她的后衣领,理直气壮:“老师,她也肚子痛,”   老师:?这谁来着?   “那我们回去了,再见。”   他说完就准备走。   “等等!”   讲台上猛地反应过来,不管是谁,一男一女居然敢当着她、当着全班的面深夜结伴翘课??这、这何止是道德沦丧,人性扭曲!简直是胆大包天,大、大逆不道!太过分了!   老师不由露出又惊又疑、痛心疾首的目光。   “他们居然一起回去耶,谈了?”   “不会吧,这么快,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闪恋?长见识了。”   “谁能告诉我,我们班什么时候来了这么漂亮的妹子???”   同学们反应迅速,窃窃私语,一线吃瓜。   一时之间,姜意眠被几十双眼睛包围,不禁缓缓:……?   作者有话要说:  校园轻灵异 + 稀奇古怪的委托,细思极恐的氛围 + 在不靠谱的社长领导下,意外靠谱的作死侦探团。   差不多就是这样的组合~ 第101章 诡谈社(4)   十七岁,在这花一般的年纪,校园恋爱屡见不鲜。   同桌意图双双早退的后果是惊动班主任,迎来一通苦口婆心的长篇大训诫。   完事儿祁放被罚两千字检讨。   至于另外的当事人,小女生看着斯斯文文,咳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班主任向来不愿意为难女学生,深怕用词不当会显得轻浮,语气重了又叫人太难堪。   他晓得女孩子脸皮薄些,觉得私下找时间开导更合适,眼下便批了条子放她去诊所瞧瞧情况,免得身体真被拖出什么毛病。   姜意眠得以顺利脱身。   八点十分,不知祁放后续使了什么招数,诡谈社全员聚集。   论坛提及的附小,全名为宏阳高中附属小学,与高中校区仅有一墙之隔。   分界墙恰好位于小花园旁边,高约二点五米。上头没拉电网,社长踩着人肉垫子,祁放的肩膀先翻过去,两边都有接应之后再让女生翻。最后拉一把祁放,整个调查行动的第一步,翻!墙,还算顺利完成。   入夜的校园漆黑寂静,高达的建筑物笼在阴影之中,模糊了棱角,更增添几分诡秘气息。   “到了,博知楼。”   走进教学楼之前,社长从鼓鼓囊囊的背包里掏出四支手电筒,分发给大家。   啪嗒,圆形的灯光打在楼道墙壁上,看似明亮。   可光照不到的地方,黑暗愈发浓郁,犹如一摊虎视眈眈的潮水。一旦光明挪移,它便猛然涌动,无声无息侵向他们毫无防备的后背、脚踝,以及其他处于视角盲区的身体部位。   没有人知道这份黑色里头藏着什么。   也许一双眼睛,一把头发;   一只干枯的手掌、或是七孔流血的红衣女鬼,静悄悄地站在身旁,甚至倒挂在头顶,正目不转睛地瞪着他们。脸颊边飕流动而过的气流便是它附在耳边的吐息……   也许这条楼梯会突然下坠,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就摔成了四块肉饼……   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也许什么都没有。   视线无法处理的一切都由想象主宰。不幸的是,在场数社长想象力尤为丰富。   “你们怎么都不不不说话?”他忍不住打破沉默:“不如我们聊聊……明早准备吃什么?”   学姐:“少废话。”   祁放:“社长,你突然结巴了。”   “!!我我我这是太担心小姜!毕竟……第一次参与调查活动,难免紧张,是吧小姜?”社长疯狂眨眼,在线暗示。   可惜周围太黑,信号接收失败。姜意眠在诚实和说谎之间犹豫片刻,保守选择折中的答案:“可能有点吧。”   可能,有点,吧?   学姐看破一切,嗤笑不语。   “你们真的都不怕?如果我说二十年前的今天这栋楼里死过人呢?”   咬咬牙,社长爆出自己收集到的惊天大秘密:“这事儿在网上压根查不着,多亏我下午放学特地回家翻了我爸收藏的旧报纸,又找学校对面文具店老板打探消息才搞清楚——”   多年前的死者名为陈妙香,据说长得漂亮,性格好,成绩好,小小年纪弹得一手好钢琴。   文具店老板说,因为她总是打扮得粉粉嫩嫩,像个小公主。不论走到哪里都被一大群小朋友包围,香香长香香短地叫,抢着跟她交朋友。所以对这个小女孩特别印象深刻。   那时谁都没想到香香会跳楼。   直到葬礼过后,结合新闻报道与邻居八卦,大家才了解到,原来香香的爸妈是小有名气的百货超市大老板,常年坐飞机到处奔波。   而他们眼里众星捧月的小女孩,其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跟着保姆生活,身边连个真正关心的大人都没有。以至于遭受多年虐待,硬是没人发现。   发现女儿被长期虐待后,香爸香妈铁了心要把没良心的保姆送进监狱。谁知香香非要维护保姆,还说出‘你们还不如阿姨关心我,我宁愿你们被警察叔叔抓走!’这种话。   他爸气头上打了个大嘴巴,香香哭着跑出门去,一直到天黑都没回来。   再之后,她就出现在博知楼下,没等送到医院就断了气。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A学姐一针见血:“前提虐待她的人确实是保姆。”   “!还有这种可能?!可喜可贺,我们又多了一个谜团有待解开!”说到解密就开心,社长鼓捣背包:“我这还有张报纸剪下来的照片,没记错的话,陈妙香去世的时候才小学二年级。”   薄薄的一张鹅黄色纸片,大约经过处理,眉眼部分隐隐模糊。不过单看面部线条及五官轮廓,也足以判断照片里的小女孩样貌标志,长大必然是个小美人。   “真可惜啊。”社长喃喃感叹。   学姐突然抬头:“听到了么?”   “什、什么?”   八点半,设置好的手机闹钟嗡嗡作响,空气无比窒闷。圈圈层层的楼梯一瞬间被拉得无限长,若有似无的女孩哭声从耳际飘过。   这时,手电筒受到影响,短路般明暗闪动,频率越来越快,投下的光点也不再是圆形,而是一个个怪异扭曲的图像。直到交替速度疯狂到肉眼难以捕捉之时,仿佛一柄被吹灭的蜡烛。   光芒泯灭。   他们也彻底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我手机突然自动关机了,打不开。你们呢?”社长惊得一身鸡皮疙瘩立起,“要不我我我们手拉手走吧,可能比比比较安全。”   “你小学生?”学姐照例嫌弃。   “那那那搭肩膀?”   “不要。”   “实在不行就拉拉拉——”拉衣角也行哇!   话未说完,残忍副社长的吐槽先到:“你烦不烦?”   连散漫的祁放都落井下石:“社长你好吵。”   社长:QAQ   心好冷,呜呜。   一行人吵吵闹闹、推推搡搡上到被封锁的顶楼,社长从神奇背包取出所谓的万!能!钥!匙!这样那样一套操作,沉甸甸的铁锁被打开,足足小孩手腕粗细的生锈铁链也有了几分松动。   “可算有光了。”   清冷的月光铺在地上,L行的走廊共有四间音乐教室,以数字区分。音乐教室一、二、三并列一排,教室四单独坐落在铁门左侧,门板上都横七竖八贴着各种黄底红字的符纸。   小女孩断断续续的哭声在他们进入六楼的刹那清晰了许多。只是声音好像神出鬼没的幽灵,时而在左,时而在右,没办法用常理描述,自然更没法判断它究竟来自哪里。   这样根本无法区分哪间才是死过人的音乐教室嘛。   社长苦恼地挠挠头发,转头看向身后的社员——   副社长抱着胳膊左看右看,祁放靠在墙边似睡非睡,一个比一个不走心。   “应该是这间。”姜意眠站在四号教室,指门框:“左上角有拆过的痕迹,其他门没有。”   看吧,社员果然还是新的香!!   迅速振奋起来的社长,麻溜儿把万能钥!匙丢给祁放:“你打头阵,我们放风,有情况你就喊,我们立刻进去支援!”   说完拉着其他两人飞快躲到走廊遥远的另一端,只探出半个脑袋对外张望,一系列行为举止既可以说是小心谨慎,也可以称之为狗狗祟祟。   不过学校里除了他们这伙不怕事的调查团,只剩下对诡异哭声知情的值班保安,说什么都不可能主动靠近六楼。假如陈妙香真的变成厉害恶鬼,她们完全无力反抗,哪有放风的必要?   与其躲避不如主动出击。   姜意眠挺想加入开门小分队,然而没等她说明自己的意愿。那头祁放已然打着哈欠撕下封条,插入钥!匙,左一圈右一圈乱转。   下一刻,厚重老旧的教室大门向内打开,尘土飞扬。   小女孩的哭声戛然而止。   *   扑面而来的鬼怪、迸裂的脑浆混着血液、长而鲜红的指甲掐向脖颈……灵异故事里常见的一切意象都没有发生。   祁放打开门,径直走进去。   过了一会儿,在社长提心吊胆地注视下,教室亮起灯光。   祁放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眉毛还是眉毛,眼睛还是眼睛。腿没少,两条胳膊也健在安好,有气无力地朝他们比个五。   那是约定的手势,代表里头很安全。   社长这会儿不怕了,兴冲冲往里跑。   尘封多年的音乐教室一直保留着当年的布局,进门左边黑板,右边摆着老钢琴。   接着四排长椅,两边墙壁贴满装饰性的音乐符号,最后面还画了一条游龙般的曲线,上面写我的奇妙音乐之旅,下面零星贴些照片、奖状。   除去积灰过多、空气混浊的问题,整间教室布置得温馨又活泼,仿佛不久之前还有老师在这儿上课,孩子们在这儿天真无邪地歌唱。不想第二天便被挂锁,之后迎来永久的遗忘。   经过亲身经历,这里有鬼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教室就这么大,A学姐淡淡然扫了一圈:“没看到鬼,你们谁看见了?”   “刚走。”祁放说。   “你看到了?”   “祁放说走了,肯定就是真的走了!”社长松了口气,替懒惰星人解释:“他小时候救过一只白狐狸,狐狸托梦说会报恩,那之后他就能看着鬼了。不过我们学校鬼太多,可能……开阴阳眼会有副作用?人鬼殊途气场不对?然后他才变嗜睡的。”   学姐:“认真?”   “那当然,不然我干什么哭着求着、费尽心机地用那么多零食和活动分把他拐进社团?闲着无聊让他过来当吉祥物?”   “你是挺无聊的。”   学姐皱皱眉,依旧不全信。   说起气场不合,姜意眠打从踏进这间教室便感到一股说不出的不适。脑部神经突突直跳,头疼,头晕,头重脚轻,就好像白天被药物压制的病情突然复发、变本加厉似的。   这里有某种东西让人难受,她试图找出来。   照片、奖状、课本、黑板上残留的痕迹,通通勘察过去,结果还真找到几样不同寻常的事。比如到处都是灰尘的房间内部,只有藏在钢琴下面的矮凳表面,残留着他人坐过的痕迹。   学姐微微颔首:“印迹比杜明的屁股小,不是他坐的,说明近期确实有小孩来过这里,不排除陈妙香的可能。”   社长一把捂住屁股,莫名羞耻。   “还有,教室后面一半奖状都是陈妙香的,有四张班级单位、两张学校单位和一张市级奖状。”姜意眠说出自己另一个发现,引得社长啧啧感叹:真是个优秀的小女孩,实在太太太可惜了。   “少说废话。”学姐不想浪费时间:“接下去怎么办?”   怎么办呢?   今天一无所获,但调查肯定还是要调查的,社长思来想去老半天。   决定明日再战!   *   第二天老时间老地点,老成员继续碰头。   唯一的不同之处是祁放不见人影,小花园墙边不晓得谁放了一把梯!子,大大降低翻!墙!的难度,安全系数直线上升。   “那树懒呢?”   不知情的祁放突然被副社长赋予新外号。   “我也、咳、不知道。”姜意眠摇头。下午放学她跟室友去食堂吃饭,回来之后就没见到他,连晚自习都请假没来。   “你怎么还咳嗽?”学姐好似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很在意祁放的去向。片刻之间又递过来一瓶药:“把这个喝了。饭后半小时,一天三次,三天没好就自己去医院。”   姜意眠道谢接过。   今天的社长情绪格外高昂,一路上哼着歌蹦蹦跳跳(学姐原话),摆着一副信心满满,你们快来问我做了什么的架势。   学姐偏不问,也不准别人问。   社长一郁闷就不唱了,故意对着她俩长吁短叹;   学姐一心烦就怼他,从头发丝挑刺到脚趾头。   两人活像前世冤家,你来我往争锋相对,好不容易走到六楼,推开门——   只见祁放闭眼倒在地上。   一动不动。 第102章 诡谈社(5)   “祁放!你怎么可以就这样死掉?!”   其他两人走在后面,还没看清祁放的脸,眼前倏地一花。   原来是社长一步滑跪到‘尸体’旁,发出痛苦绝望的哀嚎:“是我对不起你哇祁放!好兄弟!我不该用零食收买你、怂恿你仗着狐狸大仙庇佑就为所欲为,不该让你一个人来音乐教室拖住鬼!”   “……”   感情这就是您想出来的绝世好主意,您一路连蹦带跳的原因?   A学姐嘴角抽动,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一巴掌狠狠抽向狗头:“你是猪?当他鬼差?还为所欲为?但凡你这块豆丁大小的豆腐脑能靠谱点,我都不急着退社。”   “呜呜呜呜都是我害了你,我、我有罪,我大错特错。”   社长沉浸在悲痛之中,继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鬼哭狼嚎:“祁放你怨我吧,你恨我吧!诅咒我,变成厉鬼折磨我,我都没有意见。这是我欠你的,你尽管来报仇,呜呜呜呜。”   姜意眠走上前,先是测了测祁放的颈侧动脉。   还在跳。   皮肤温热,触感细腻,用力向下按压后能快速复原。   心跳也扑通、扑通,一如本人般温吞吞地正常活动着。   除此之外,该‘尸体’呼吸均匀,面色白净,表情安详,浑身上下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伤痕。   结合这人往常的做派,无需进一步检查,她得出结论:“社长,他没事。”   谁能想到,社长那边已经完成‘发现尸体的茫然——迅速推理来龙去脉,发现自己是罪魁祸首的震惊——悔恨与痛惜双重情感交织,爆发情感高潮’等系列反应,逐步接受事实,进入悲戚哽咽的默哀新阶段。   “我、嗝、会给你烧纸钱的。”   “很多很多钱,很多很多车,很多很多床还有满汉大全席,肯德基,牛肉羹,鸡壳煎饺水煮鱼、烧烤油炸铁板烧……你放心,如果市面上找不到这些,兄弟我自己画,死也会烧给你的。你……放心走吧,我……会替你孝敬爸妈的,呜。”   学姐:“眠说没事,您耳健在否?”   “如果还想要别的什么,你就托梦给我,我、我们,嗝,永远都是好兄弟!”   社长双目无神,依旧抱着认定的尸体脑袋喃喃诉情。   看来耳朵是不管用了。   默念一声抱歉,姜意眠干脆利落地往祁放小臂上掐了一把。   “唔。”几乎要被安排好坟地的祁放同志终于悠悠转醒,坐起来的第一句台词竟是:“好困……几点……?”   “兄弟你没死啊?那你你你、你躺在地上干什么?”   社长难以置信,眼泪要掉不掉地挂在脸上,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祁放抬手摸了摸后脖颈:“我陪那个小女孩玩游戏,一直玩一直玩,之后想帮你们开门,让你们陪她玩……但是太困了,所以就躺在地上睡了。”   “……”   他倒的地方确实离门不远,一步之遥。   社长看了看他,看了看门。   看了看门,又看了看他,猛地送上一记肋击:“都走到这里了,你倒是再坚持一下啊?!”   祁放:“下次努力哦。”   ?下次个屁!   *   关门,开灯。   确认社员平安无事后,大家的注意力自然而然转向那个坐在钢琴椅上的小女孩。   大红色蓬蓬裙,蕾丝白袜,小皮鞋。   她打扮得十分洋气,眼睛又大又圆,要不是提前知情,任谁都会以为这只是个漂亮的小女孩。   活生生的那种。   “就就就是这个小孩吗?”   对比照片,应该是陈妙香没错。社长不安地搓搓手,自告奋勇,露出标准八颗牙甜美微笑:“这位小朋友,你在干什么呀?”   “你没有自己的眼睛可以看东西吗?”   小朋友握着一根蜡笔涂涂画画,抬头瞧见睡眼惺忪的祁放,小脸上的不耐烦秒变倨傲。   “没意思,我不要画画了。”她丢掉蜡笔,双手叉腰:“祁放,陪我玩其他好玩的游戏!不然你的脖子就会断掉,让你死掉!”   啧啧啧,瞧瞧这暴力的用词,嚣张的态度,哪门子的性格好能好成这样?   社长小声嘟囔:“仿佛跟他们说的不是一个人。”   祁放低下头,蜗牛似的一点点挪到同桌身后,企图装死。   “其实我们可以一起陪你玩游戏。”面对陈妙香戾气顿生的眼神,姜意眠保持镇定,并提出自己的建议:只要她乖乖回答他们的问题,不撒谎、不伤人,他们不但自愿陪她玩游戏,还会想办法让她离开这里。   “真的?那你们要保证让我玩得高兴,不然我还是要扯断你们的脖子。”   小鬼头高高挑着眉毛,还挺精明。   姜意眠一口答应下来,余光望见社长正偷偷摸摸摆弄手机。   片刻之后,其余两人手机震动,显示收到新消息。   祁放站着都要睡着了,额头抵着同桌的肩,闭着眼睛自觉递出手机。   社长:【经过我掐指一算,红衣大多成厉鬼!兄弟姐妹们套话过程记得注意避免提起她爸妈跟保姆,千万不能直接问她是怎么死的,免得她受到刺激发狂,我们可就凉凉了。】   接过手机,推开祁放,姜意眠从最保守的问题问起:“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我忘了。”   “为什么总在这里哭?”   “我怎么知道。”陈妙香无聊地踢着钢琴,一派郁闷的语气:“想哭就哭,哭得眼睛都疼了。”   “你在这多久了?”   “不知道,反正这里一点都不好玩,可是我又不能走出去。”   说着说着,祁放的脑袋又靠过来了,再次无情推开。   同时□□讨论组发来新消息,社长:【这样不行啊,她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一问三不知。我觉着还来点儿暗示,让她想起自己是谁吧?这次看我的。】   接着就见他大步流星走到教室后,大声感慨:“哇,这里有好多奖状啊!陈妙香?这是谁的名字呀,真听!”   学姐&姜意眠:好刻意啊。   “陈……妙香……”   小朋友迟疑地念着自己的名字,眼眶一红,眼泪滚滚而下。   “我是陈妙香,大家都叫我香香。”   “我死掉了,呜呜,怪不得再也没有人给香香买新裙子了,我变臭臭鬼了,啊呜呜呜呜呜。”   爱臭美的女孩瞬间哭得比某人送葬还惨。   社长连忙拿洋娃娃哄她,天知道他的神奇背包里藏着多少道具。   “既然想起来了,你还记得自己有什么愿望么?”   “愿望?”   “一般来说,鬼魂不会无故滞留人间,除非她抱有强烈的执念,可能是某个愿望。”A学姐直言不讳。   香香似懂非懂,顶着哭花的脸问:“香香想要新裙子就是强烈的愿望?”   这种程度倒也不必。   “怨念呢?”社长旁敲侧击,“香香有没有特别讨厌的人?如果你不伤害我们,我们可以替你找到他,报复他,消除你的怨念,然后你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香香绷着脸想了一会儿,捏起小拳头:“有的!”   “我最讨厌吴巧巧,她是个学人精!老是穿我穿过的裙子,戴我戴过的发卡,还爱撒谎,到处说我故意学她。”   ……就这?   学姐狐疑地挑起眉梢,转头一看,社长手持纸笔:“嗯嗯嗯,还有呢?”   “还有坐在我后面的孙小武,他可烦了,喜欢拉我的头发!”   社长:“岂有此理,太过分了!他真的这样做了?”   “嗯!!”   “堂堂男孩子居然欺负女孩,你觉得应该怎么报复他呢?!”   “我觉得应该剃光他的头发!”   “好主意!除了他香香还有其他怨念吗?”   “香香想想哦。”   ……   不记得第多少次推正背后的超级大树懒了。   眼看着两人越聊越投机,越扯越偏,学姐又懒得理睬俩笨蛋,姜意眠不得不背负起找回正题的重担:“为什么是音乐教室?”   话落,热火朝天的记小本本骤然停止。   一人一鬼共四只眼睛泛着同样的迷茫与痴呆,看向她。   “这里应该发生过什么事,对你来说很特别,所以死后的你才不在班级,不在家,唯独被困在音乐教室里。”   看过的鬼片都有类似的设定,顺着逻辑去推:“香香,你喜欢弹钢琴吗?”   “喜欢。”香香皱着鼻子,举一反三:“可我家里有钢琴哦,很贵的,比这个钢琴好看多了。”   “或者你喜欢上音乐课?”   她犹豫地眨眨眼睛,给出模棱两可的答案:“我最喜欢英语课,不讨厌音乐课。”   “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你还记得音乐老师么?”   音乐……老师……?   零散的记忆里依言浮现一个朦胧的人像,好像一块闪闪发光的宝石。   老师长得很好看。   说话的声音也好听。   大家都好喜欢老师,想要得到小红花,所以每次上课都抢着坐在第一排。   香香完全想起来了,她好像也——   “我也喜欢老师!”   “因为老师经常表扬我,说我是全世界最聪明的学生,还给我发很多奖状!”   “不要怨念了,香香现在有愿望了!很烈很烈的愿望!”   至此,她可爱的脸蛋上第一次绽放笑容,“我想见到老师!想在这里再上一次音乐课!”   作者有话要说:  无限文里难得一见、可喜可贺的人鬼同框友爱画面! 第103章 诡谈社(6)   “不过,我们怎么知道她的音乐老师是谁?”   回去的路上,社长不停考虑这个问题。   音乐教室里放着一堆教材、乐谱,他们都翻过,没能获取丝毫有效信息。   当年,香香坠楼后,她的爸妈因责任归属问题找上学校,逼得当时的校长引咎辞职,被牵连的老师数不胜数,甚至发生过多桩人为的蓄意纵火案。   学校一度处于极度混乱的状态。   直到新校长正式上任,高薪请来一批优秀教师坐镇,重修教学楼,并在校内兴建体育馆、图书馆等公共设施。一番举动堪称超级大换血,也超级大出血,这才使得名声破败的附小走出岌岌可危的处境,摇身变成全市一等一的私立小学。   可想而知,经此一变,资深老教师各奔东西,几乎没剩下几个。   况且事情发生至今过去整整十二年,香香的同学多半散布在天涯海角,根本无从找起。   “学校内部不应该保留历届教师的资料么?”夜里蚊子多,学姐皱眉挥开。   “没有的。”社长无精打采:“我舅舅就是内部人员,他知道内情。说是因为香香的爸妈太偏执,几次扬言要对相关教师发起报复,学校为了确保他们的人身安全,特地烧毁所有文字资料。”   学姐闻言不语。   社长将期待的小眼神转向祁放,“该你了兄弟,你有什么想法不?”   祁放张嘴打了个哈欠:犯困哦,根本没听你们说话。   “?!”   没关系,莫生气,这、这不是还有一个伶俐又贴心的新社员嘛!!   一边自我安慰,一边用双倍炙热的目光投向可爱的新社员。社长脸上□□裸写着十个大字:加油!你就是全社的希望!   “不可以找别人帮忙吗?”   姜意眠不负社望地想出一个天才般的主意:“就像他们在贴吧和……论坛下委托一样?我们也可以利用这个渠道到各个学校发帖找人,必要的话还可以设置酬金,说不定能找到家里有哥哥或者姐姐、曾经就读于附小的学生。”   网络是一项相当高效的发明,使很多本不可能发生的交集变为现实。搜索各种鬼资料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不过这只是一个想法,可行吗?”   “那必然可以啊!”   社员!新的!香!!!!   社长大喜过望,当晚就冒着挨揍的风险,半夜溜进自家书房,打开电脑,往全市所有报得上名的学校发出一份寻人启事,署名诡谈社。并承诺,凡有知情者提供有用情报,立刻请一顿全价88元的肯德基全家桶。   ps:不要肯德基只要88元也可以,走支付宝,保证秒到账!   俗话说,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次日,社长成功收集到相关信息,对着余额2.22的支付宝眼泪汪汪。   上午11:28,讨论组。   社长:【知道音乐老师是谁了,下午大家有空没?】   学姐:【1】   误以为是报人数的意思,姜意眠用着同桌的手机,十分乖觉地回了一个:【2】   【那放学集合,午饭的钱算社团支出,然后去找音乐老师。】   【1】   【2】   没了钱的社长字里行间带着消沉的氛围,一点不活泼,显得特别像一个……正常人。   两个女生不约而同地想:这可真是件天大的好事。   可惜,午饭点,她们的社长不知怎的调整好心态,又亢奋了起来。   “这个回帖人的表姐是香香的同班同学!!”   随便找家饭店坐下,还没打菜,他便急着举手机给她们看。   贴吧私信:【绝了啊,楼主。刚才我在看你主楼,正好被我表姐看见,她以前就在附小读,刚好对你说的事情有印象。她说那年确实走了很多老师,要说教音乐又长得好的,非杨永名莫属啊。】   新消息:【而且你知道为什么当初会闹出这档子事吗?看在你转账一秒到位的份上,额外送你个消息:那年我姐有个同班同学死了,她爸以前在道上混的,还找人把她们班主任打进医院。住了大半个月呢,但人家有钱有人啊,一不怕赔钱二不怕警察,不难想象其他老师有多慌吧?】   “我特地问他表姐方不方便说姓名,结果,你们敢不敢猜她是谁?”   说到一半故意停下来,制造足量的悬念后,社长报出一个似曾相熟的名字:“吴巧巧!”   是挺巧。   不就是被香香排在讨厌名单第一,称为学人精的女孩么?   “不光这个,我还有别的消息,都是用金钱买来的,念给你们听听啊。”   进入状态的社长有着使不完的精力,说不完的话。   饭菜上桌了念。   匆匆扒两口之后又念。   被学姐踹了一脚还念。   念念叨叨的内容总结起来:杨永名,上过报纸的钢琴神童,名校毕业四年后回到当时经济还不算发达的B市,主动应聘附小音乐老师一职。   由于他音乐素质较好,又接受过国内外许多名师教育,鲜活有趣的教学方式与普通应试教育差别较大,很快受到全体学生及家长的喜爱,人气居高不下,几乎年年都当选‘我最喜欢的老师’的第一名。   陈妙香是他接手的第二届学生之一。   据说他对陈妙香的钢琴天赋抱有不加掩饰地欣赏,经常在课堂上表扬她,这点全校皆知。   又据说他本人家境优渥,性格温和。长相倒是其次,关键为人处事十分周到,身上有种有钱人家才能养出来的儒雅气质   “据说?”   经过香香,学姐对这个词充满质疑。   “这个嘛……”   傻子都知道这时候需要转移话题好吗?   “论坛还有人说,杨永名辞职第二年开了一家叫天才之声的少儿辅导机构。一开始教钢琴,后续生意好像不错,不但加上各种吹拉弹唱班、英语班,还一口气新开三家分店。这两年在我们市里也算小有名气,评价不错。”   姜意眠:“我们去店里找他?   “是啊,谁让我们没有别的途径接近他。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下午就能碰见,不好就得多走几趟了,总能碰到的。”   说着,社长抬头看公交行程表:“还有七站。”   *   七站过后,不用找,公交牌对面就立着一栋楼房。   房是独栋的,四层楼,红黄彩砖不规律地组合着,墙面上还一大把绿油油的爬山虎做点缀,艺术气息呼之欲出;   底楼一字排开共八间店面,四面皆用干净明亮的玻璃围住。正中间顶着的牌匾,天才之声四个字涂着耀眼的金色油漆,阳光一照,活像黄金般灿灿发亮。   “够气派啊!”没见过市面的社长同志惊呼:“真没想到一个辅导班能开得这么大!”   学姐:“猜到了。”   毕竟是传说中的1v1定制辅导班,路线高端,价格不菲,机构老师和教室当然只多不少。   “管他呢,先进去看看!”   推开门,微凉的空调气迎面而来。   社长当仁不让地做前锋,直接找到前台:“你好,请问杨老板今天有来店里吗?”   前台年轻貌美,然而态度不大好,只抬起一只眼皮,上下打量他们几眼,语气要多冷淡有多冷淡:“我们这儿是针对3到12岁的少儿班,不收你们高中生。尤其不收这种打扮奇怪的。”   最后一句是看着A学姐说的。   放学她回宿舍换过衣服,扎了高马尾,戴着漂亮的蝴蝶结发带,一身花纹繁复的黑色背心裙颇为华丽。再加上一对蕾丝样式的手套,一把蕾丝遮阳伞,好似活脱脱的童话人物。   这套打扮在日常生活中确实惹眼,一路走来,不少路人频频回望,不乏偷偷摸摸的拍照行为。大家本来觉得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但,当面被用恶劣的口吻表示嫌弃绝对是另一回事。   “我问的是你们老板今天在不在,没说报班吧?”   一向嬉皮笑脸的社长沉下脸,“再说了,我的年纪不对,就不允许我有弟弟妹妹有报班需要?进门都是客人没听过?你是前台又不是老板,有什么资格对别人的穿着打扮评头论足?”   “怎么的,看不起我?”   夏日易浮躁,前台本就心情不好,一听这话登时横眉立目:“实话告诉你,你要找的老板就是我姐夫!我们店大得很,不缺你一个!所以我说不收就不收,赶紧滚,别妨碍我们做生意!”   “是么?呵呵。”   这声呵呵。   七分讥诮,四分不屑,三分鄙夷,简直把学姐平时的气势学了个十成十。   前台更火大了,越说越难听。   A学姐本人对这类事习以为常,不喜欢浪费时间跟低智儿扯嘴皮,但怎么都拉不住抽疯的社长。   这人多少有点不同寻常。   高兴的时候既没脑子也没形象,生起气来反而逻辑严密口才满分。一个脏字不用,就怼得对面张牙舞爪丑态百出,没过多久还被怼得哭都哭不出来,只剩下疯狂拍桌的力气。   两人吵架过程中,万年树懒不幸被吵醒。尽管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社长占上风,就莫名海豹式鼓掌。   “你叫什么放来着?”捕捉到动静,学姐转头对他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   祁放,危。   为报手机之恩,姜意眠好心出手,摁住树懒:“别鼓了,你要死了。”   “嗯?”   祁放歪了歪头,十分无辜。   今天上午,前排那个关注点总是不对的陈同学上课偷玩手机,被数学老师发现。后者神态与学姐八成相似,胡同学就是这么说的:别玩了,你要死了。   陈同学抬头看了一眼,接着绝望地闭上眼睛,也说:完了,我死了。   这段对话被一个无时无刻不竖着耳朵的玩家听到,经过理性分析,自动生成词条解析:【‘你要死了’,一种玩家无法理解的夸张说法,但在第六个副本内十分流行。在适合的情景下建议多多使用,降低这具身体暴露的风险值。】   而当下似乎就是适合的情景。   所以她又说一遍:“你要死了。”   “真的?”   祁放觉得杀人犯法,不至于。   姜意眠却觉得他低估了学姐的杀伤力,也高估了自己的种族定位。   “真的。”   她表情认真。   祁放一秒妥协,老老实实放下手:“他们要吵多久,我想睡了。”   姜意眠:……   好在闹剧没有持续太久,一声低低的:“小漾。”   瞬间终止纷争。   楼梯转角,一个外貌出色的男人不紧不慢地走下来,语调轻缓:“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对客人这么不礼貌?”   “他们不是客人,根本来捣乱的。”   前台小漾吵闹半天,头发乱了,妆也花了,这会儿如同见着家长的孩子,两眼全是委屈。   “不管是不是客人,你都应该保持礼貌不是吗?再有这种情况出现,我只能告诉你姐姐,你不适合在这里实习。”   温和里多了几分轻轻的责备,像用棉花包住的刀。她立刻忐忑起来:“不行!不要告诉我姐!我、我知道错了,我,不应该在店里跟别人吵架……。”   “你需要道歉的对象不是我。”   男人无奈:“应该被道歉的人是他们,你必须问他们愿不愿意原谅你。”   小漾咬着唇,内心经历好一阵纠结,终是低下高贵的头颅:“对不起,我跟你们道歉,不该态度那么差。”   男人随之开口:“抱歉,我是这里的老板,这件事也有我的责任。另外,听说你们在找我,请问有什么事吗?”   说罢,他抬起眼,气质温润如玉。   而方才还张牙舞爪的女孩,则仿佛一下被驯服的动物,正以仰慕、依赖的眼神偷偷望他,神态温顺无比。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危。 第104章 诡探社(7)   凭心而论,岁月对杨永名友好得惊人。   年近四十的他,眉目依然斯文俊朗,皱纹稀少。一身简单的白衬衫、黑长裤,浅淡的男士香水闻起来质感优良,举止闲适淡定。   倘若让不知情的人来把眼,保准以为他是个年轻有为的大学教授;或永远活在纯粹里的艺术家,满身压不住的书卷子气。   又有谁能猜到,其实他的真实身份是拥有多家连锁机构,最早推出定制教育概念并赚钱到手软、数钱到眼花的大老板呢?   社长目不转睛地对着男人看了半天,忽然转头,特别小声,特别严肃地说:“这音乐老师也跟我想的不一样。他比我想的更——”   更那个什么,成语怎么说来着?   一拍脑袋,想起来了:“风、韵、犹、存。”   没错,就这成语。   他说得特别自信,特别骄傲,然后就被冷漠副社长踩了一脚:“那是说妇女的词,白痴。”   社长抱腿嗷嗷叫,小心试探:“那、风姿绰约?”   “是说年轻女人的。”   踩脚*2   行吧,清空怒气值的社长果然瞬间变回没头脑。   两人似真似假地闹了一会儿,一旁被冷落的杨永名并没有打断,更没有流露出丝毫不悦的神情。而是微笑看着,一直到他们闹完才开口,邀请大家上楼谈话。   “请坐。你们喜欢茶还是果汁?”   二楼,杨永名的办公室十分宽敞,打扫得纤尘不染,同样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这人可能对卫生、气味有着非比寻常的高要求,而且相当追求格调。   姜意眠一边想,一边跟着小伙伴坐下。   社长选择果汁,学姐要茶。   祁放一沾沙发就闭眼,睡得不省人事。   男人自然而然地看向剩下的女生,目光之中飞快划过惊艳,随后却是几分微妙的惋惜。   “有水吗?”姜意眠抬起眼睛,一眨不眨地与之对望。   他微怔,笑容愈深:“有的。”   说着,外面很快进来一个年迈的阿姨,为他们送上冰果汁与温开水。   茶并非现成的。阿姨小步端来一张小巧的茶桌,桌上整齐摆放着茶壶、茶匙、烧沸的水跟其他茶具。看样子杨老师准备自己动手冲泡。   果不其然,他先用热水浇灌茶具,边问:“你们应该还是学生?找我有什么事?”   冰爽的饮料下肚,社长发出一声满足的感慨,想也不想地回答:“哦,是这样的。我们都是宏阳高级中学的学生,听说您以前在附小任教过一段时间,所以想找您——”   “找您做采访。”   姜意眠很是时候地打断,免得他直接道出来意。   “哦?什么样的采访,怎么会找到我呢?”杨永名捏着茶杯轻晃两下,反手将水倒掉:“就像你们说的,我只在附小担任过音乐老师的职位,那应该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   社长还想开口,被学姐捏住大腿。   “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我们学校的社团?”   姜意眠飞快编出一个理由:“其实我们都是校刊文学社的成员,本来计划做一期以‘建校以来最受好评的老师’为主题的周刊,没想到本校可用的素材不够多。好在意外收到很多投稿,同学们都表示希望能看到有关您的内容。所以我们冒昧来到这里,希望能做一次特别专访。”   编得还挺像样,社长听了,满眼‘原来你是这样的新社员’的震惊。   杨永名似乎也来了点兴趣:“有关我的投稿?”   “对。”   一个谎言背后果真需要无数个谎言支撑。   幸亏她一向是敬职敬业的好玩家,特地下功夫了解校内时事与当代青年时尚语句。   如今仗着心理素质好,就算信手编一个‘附小学生毕业多年不忘恩师,多方宣传,已辞职老师最终竟成全体学生心中的白月光’的故事,配上清澈的眼神,平稳的心跳,只怕撒谎仪到场也无法拆穿。   反正杨永名信了。   “都过去那么长时间了,没想到还有人记得我。”   他哑然失笑,没再推辞采访的事。   演戏最忌讳细节不到位,姜意眠一本正经地从校服兜里掏出纸笔,“谢谢您的理解,那我们先从提问开始。请问您现阶段主要在做什么?‘天才之声’发展到这个地步,可以说机构本身聚集了许多各行各业的优秀人才,那么作为老板,您还会亲自指导学生吗?”   “你提的问题很好,很专业。”   杨永名稍稍变动坐姿,进入洗茶阶段:“事实上,我面对过不少类似的质问,答案始终没有改变。‘天才之声’只是我的事业,老板或许是我的职业,可教学才是我的本性。   无论我以什么样的形式去表现,我享受音乐、也享受跟小朋友相处这件事情,永远都不应该受到质疑。是的,我依然在指导学生,每年,每月,每周,甚至每天。”   “这也是您当年自愿回到B市,去附小做老师的原因?”   “是的。”   姜意眠继续提问,本质上还是对付香香那一套:从不会触犯机会的边缘问题问起,降低对方的戒备心,逐步逼近核心。   “那么您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辞职呢?”   继成长经历、钢琴之梦、教学生涯里的美好回忆,突然过渡到这个问题。杨永名有些始料不及,不再侃侃而谈,只保守地回答:“发生了一些事。”   “能具体说说吗?”   姜意眠却似真正记者般地步步紧逼:“我们收到的投稿,有人说您班里意外坠楼过一个孩子,时间恰好在您离职之前。请问这件事情跟您的离职有关吗?那个去世的女孩好像叫……陈妙香,您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杨永名张口欲言。   A学姐抢先一步:“听说您很喜欢这个学生,应该没忘?”   社长可能无厘头,但多少还是有点看脸色的本领(被揍出来的),见状机附和:“不要乱说!杨老师又不像你们,天天忘东忘西简直鱼的记忆。虽然十几年前发生的事情,是挺久远的,可扬老师记得那么多有趣的学生耶。   连五音不全、唱歌像念台词的边缘人都记得,怎么可能忘记难得一见的钢琴小天才?何况还指导过陈妙香参加比赛呢,对吧?”   “……”   被三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仿佛3D环绕耳机循环播放:不会吧,不会吧,亲爱敬爱的杨老师,热爱教育事业的杨老师,您总不会连这都忘了吧?   杨永名罕见地词穷了一刻。旋即将茶杯递给对面的人,轻轻叹息:“你们说得没错,陈妙香确实是迄今为止,我带过的所有学生里最优秀的一个。至于我为什么不愿提起她……或许出自歉疚吧。”   “怎么说?”嗅到八卦的气息,社长不禁正襟危坐,身体前倾。   “她曾经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杨永名低下眼眸,缓缓道来:   自打第一次听到陈妙香的随兴演奏,他就知道,这个孩子是一株可遇不可求的好苗子。只要稍微花点心思加以培养,假以时日,她在音乐上的造诣必定会远远超过不值一提的他。   然而,除此之外,香香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孩子。   她活泼,多动,喜欢好看的新裙子,也喜欢各种新鲜有趣的事物。她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对她来说,钢琴仅仅是整个世界里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用来打发时间或表现自己的一种方式。   换句话说,她并没有重视自己被先天赋予的能力,没有真正在乎过音乐。   “我做不到看着她浪费自己的天赋,所以想尽办法,试图让她爱上音乐。”   鼓励,赞美,奖励,有时也夹杂着一点失望的叹息,一点刻意的漠视。他几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给了她众人皆羡的偏爱。   终于,她愿意乖乖坐在钢琴凳上进行枯燥的练习,愿意沉下心感受音符。   “不瞒你们说,那段时间我常常觉得,我就像她的爸爸,她就是我理想中的女儿。可她的心里始终藏着秘密,不肯告诉任何人。我能感受到这一点。”   “有时她会在我面前抱怨父母,有时一个人躲在池塘边朝金鱼扔石头。——她说过,她不高兴的时候,觉得痛的时候就会这样做。因为她认为做金鱼太幸运,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在水里游来游去就可以,这不公平。——我猜,她想用自己的方式,让它们陪着她难受。   当然,我不止一次地阻止她,希望她不要伤害动物。她也答应,只要不是特别‘痛’,她会控制自己,不做那种事。”   社长连连点头:“然后呢?”   “听到这里是不是觉得我们关系很亲近?可惜,后来发生了别的事。”   杨永名双手交叉,左手大拇指不断拨弄戴在右手食指上的戒指。   姜意眠无法确定那代表着什么,但至少,应该是他内心有所变化的外在表现。   “我恋爱了。”   经过长辈的介绍,他与一位大提琴演奏家结识并确立关系。   “这件事情不知怎么传到香香的耳朵里,她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愤怒。不但跑到音乐教室朝我大喊小叫,声称再也不学钢琴;还往我身上扔了很多石头。   不用担心,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我在医院大概住了一周,很快又回到学校,请求校领导不要追究香香的责任。这件事,当年的孩子应该都记得,因为那是我任职期间唯一一次请假。”   “香香为什么会做这些事?”姜意眠问。   “不太清楚。”杨永名神色黯淡:“我反思自己的行为,请教其他老师。他们普遍认为我之前太过关注香香,而她又是……喜欢成为聚焦点的性格,可能感觉受到冷落,无法接受,因此而叛逆吧。”   “按照他们的建议,我找香香谈话,再三保证不会忽视她。她同样向我道歉,承诺以后不会再乱发脾气。不过,她提出一个要求:见我的女朋友。”   “我不敢刺激她,所以不能拒绝她。何况我以为她已经想通了,不会再闹事。   没想到,第二天,我请女朋友到家里做客,香香突然故态复萌,用水枪打湿她的衣服,往她包里放蟑螂,还说出一些连大人都难以想象的、刻薄的言语。眼看女朋友被说得眼泪不止,我太生气了,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狠狠地斥责香香一顿,把她赶了出去。   就是那天晚上,九点左右,她用固定电话给我打来电话。电话接通整整五分钟,没人说话,只有哭声。”   他顿了顿,面容被深深的懊悔笼罩:“现在想来,她毕竟只是一个孩子,事后能够打电话来,她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我应该借机好好开导她才对,可在当时……我忙着跟女友赔礼道歉,看手机电量剩下不多,香香又一直不说话。我就……挂了电话。”   “那之后,香香就不来音乐教室了。”   描述到此为止,故事继续发展,便跟报纸新闻、街坊邻居说得大差不差。   “事情过去那么多年,我还是常常在想,如果那天我没有挂断那个电话,她会不会告诉我她正在经历的一切?如果我没有那么轻视那通电话,找她进行第二次、第三次谈话……如果没有听说她的母亲回来,就轻易松懈对她的关注,她会不会根本就……”   说到这里,杨永名低下头去,掌根贴着眼眶,像是哭了。   他们是不是得表示一下?   “都过去了。”学姐象征性发言。   对比之下,社长的安慰宛若老太太裹脚布:“杨老师您别难过啊,这事儿真不能怪到你头上啊!你已经做到能力范围里的极限了,你是个好老师,别盲目指责自己啊。”   “真的……吗?”杨永名喃喃自语,不知在问谁。   “真真的,我能理解你夹在中间的为难,能做到这个程度实在太不容易了!”   社长的发言铿锵有力,坚定不移,甚至主动起身拍他的肩。   学姐坐在原地不动,手里茶杯轻摇,光影随着浅红色茶水不断起伏变动,逐渐交织在一起。   你问祁放?   不好意思,根本没有描述的必要。   “杨老师,谢谢您的配合,请再让我拍一张照片作为收尾吧。”   一言破坏忧郁的氛围。几分钟后,姜意眠打开拍照功能,对着调节好状态的杨永名,装模作样地更换着角度,拍下照片。   “音乐教室。”学姐低声提醒。   姜意眠微一点头,心里有数。   “拍好了吗?”杨永名问。   “有几张拍得还可以,不过——”   她双手横握手机,看似在检查照片,实则用镜头对准杨永名:“杨老师不如抽空跟我们一起去一趟附小?要是能拍到您时隔多年返回校区的照片,效果一定比这些好。”   社长:“有道理,不如今天就去,早点出刊早点满足您嗷嗷待哺的仰慕者。”   学姐:“对。”   “还是不了。”纵然大家都劝,杨永名仍是笑着拒绝:“我该去接女儿放学了。”   “不然明天?”   “杨老师,拜托了,我们想做好这一期周刊!”   他们不死心地邀约,他面露为难。   偏在这时,一声欢快地:“爸爸!”   一个大约四岁、粉雕玉琢的女孩迈着小短腿,哒哒哒跑进来。而紧随其后的女人,长裙摇曳,提着儿童书包,一张温婉的鹅蛋脸真正体现什么叫风韵犹存。   诡谈社的大家对视一眼,不用多猜,来人肯定是杨永明的老婆和女儿。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下章就可以结束这个委托。   然而有人擅自脱离了剧本…… 第105章 诡探社(8)   “老公。”女人笑着叫道,随后注意到办公室里其他人的存在。   “啊,不好意思,我没想到你有客人。   她拘谨地停下步子,对女儿招手:“妙妙,过来,爸爸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不可以捣乱。”   “不要~”妙妙抱着爸爸的腿,不肯松开。   “没事,已经谈得差不多了。”杨永名摸摸女儿的小脑袋,抱起她,转身看着‘小记者们’:“抱歉,各位同学,今天就先到这里可以吗?之后还有其他需要,随时欢迎你们来找我。不过,逝者已矣,有关陈妙香同学的过去,我认为应该没有必要出现在周刊上,对吗?”   左右不过一个幌子,大家自然点头称是。接着假意寒暄两句,表达完感激之情,他们识相地告辞离去。   返校还坐公交。   趁着等车的空档,社长连珠炮似地发问:“为什么我们要假冒其他社团的名义搞采访啊?不应该直接说香香想见杨老师吗?我看他对香香的死超耿耿于怀的,要是我们实话实说,说不定他很乐意去音乐教室呢?”   这些问题在肚子里憋了好久,他是真的搞不懂。   “你信他说的?”学姐侧目。   “为什么不信?”社长丈二摸不着头脑。   也对,他哪来的脑子。   A学姐扯了扯嘴角,懒得跟傻子交流。   “不是,为什么不能信?好歹解释一下原因嘛。”某人满脸好奇,询问不休。   备受指望的新社员只好挺身而出。   “社长,你觉得我们在音乐教室见到的陈妙香,像杨永名描述的陈妙香吗?”   “像吧。”   他可没忘,那小家伙一出场就死呀死的威胁他们,要多任性,就有多残暴。   可是吧。想想触发记忆后的香香小朋友,哭得委委屈屈,说了一堆怨念净是些芝麻碎皮的小事……   “好像……又不太像哈?”   “因为这个,你们怀疑杨永名没说实话?那问题回到原点:说谎大多因为心虚,他为什么心虚,为什么不想提起香香?还有,他说了那么多,那么细节,我们上哪儿求证?”   自言自语间,社长余光一扫,“诶,说人人到!”   她们闻言望去,杨永名依然抱着女儿,走在漫天的黄昏霞光下。   父女俩不晓得在说什么,脸上笑容不断。杨太太小步走在他们身侧,神态含着浓浓的满足与幸福。   小女孩妙妙先发觉他们的存在,一个劲儿扑到爸爸耳边说话。杨永名抬起头,精准找到他们所在的方向,微笑,颔首。杨太太随之矜持颔首,而后让妙妙有礼貌地挥手告别。   “说起来……”社长一边热情回应,一边念叨女孩的名字:“妙妙,她全名是什么?”   会跟陈妙香接近吗?甚至……   拉倒,想多。谁会给自家女儿取一个去世学生的名字,那该多脑抽?   将不切实际的联想丢出脑袋,他诞生新的主意:“杨不是说,香香曾经对他的女朋友实施恶作剧吗?不然我们找他老婆试探一下?。”   “没用。”学姐凉凉道:“我看过,她手上没有茧。”   专业的大提琴演奏家必定长期练琴,双手怎么可能不生茧?除非杨太太放弃大提琴已久,或者她不是杨当初的女朋友。   哦,不对,还有第三种可能:杨压根没有过一个演奏家女友。   “陈妙香才是所有事件的核心人物,可以从她下手。”姜意眠说。   A学姐:“同意。”   实在找不到大人的漏洞,不如回头去看小孩。照常理来说,一个小学生绝对不会比成功的商人更难对付。   ——即使她已经死去十二年。   “行,那就分头行动!”社长一锤定音:“你们去音乐教室!我负责找‘学人精’的表弟,顺便再搞点儿网络悬赏,重点核实杨跟香香的关系、他的感情史还有他住院的事情! ”   姜意眠点了点头,目光停在手机相册上。   那是最后抓拍到的一张照片。在她杨永名放松的瞬间,提出重回故地,按下拍摄键。于是,他听到那个提议的本能反应,就永远地被记录在这里。   她看了又看。   照片里,杨永名的脸褪去笑容的衬托,好似并没有那么温和。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眉梢微微扬起,眉心却隐隐靠拢。整天眉毛呈现一种怪异的矛盾感,仿佛既想要挑眉,又想皱眉。   这是什么表情?   姜意眠琢磨很久,才明白过来。   他是在她的提议,下意识玩味文字背后的深意。此外,他还觉得厌烦。   不,应当比厌烦的程度更重。   脑海里自动浮现更恰当的词:   ——恶心。   是的,他觉得那让他恶心。   *   下公交后,诡探社兵分两路。   五点半,姜意眠等人抵达音乐教室。   为了获取更多信息,她们给陈妙香看杨永名的照片,没想到她的反应远在预料之外。   “就是他,他就是香香最最最喜欢的音乐老师,是香香摔倒之前最后见到的人!”   小女孩尖叫着抱住照片,快乐到原地转圈,裙角飞扬。她们却不禁眉梢一跳。   陈妙香记忆不齐全,总将坠楼错记成普通的跌跤摔倒。她说摔倒之前见到杨永名,也就意味着——   “什么地方见的他?”学姐从不拐弯抹角:“是这件音乐教室么?”   “对呀。”   视线几乎黏在照片上,香香心满意足地摇晃小脑袋:“因为香香让老师过来……唔,不对,不是这样的。好像是老师让我过来……不知道,香香记不清楚,反正我们都来到这里!”   “白天还是晚上?”姜意眠加入询问。   她随口回答:“周围黑黑的,我觉得快要下雨了。”   尸检结果说,陈妙香大约于离家出走的当晚八点至十点坠楼而亡。   不巧的是,那天夜里七点下起暴雨,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清晨八点才停止。   倘若没有这场雨的掩盖,没有阴沉沉的视线妨碍,也许附近楼房住户会提早发现这个逗留在六楼教室的奇怪小孩,也许她坠楼的动静会惊动保安,也许她可以更早地被送去医院、接受抢救。这一系列的也许,只需要实现其中一个,也许她就能活下来,拥有无限美好的未来。   时间、天气都对上了,两个女生对望一眼,继续问:“他是那个害你摔倒的人吗?”   她们问得郑重,香香隐约领会到这是个相当重要的问题,不容敷衍。便歪斜脑袋,一根手指头点着下巴,努力地想了很久:“不知道,不记得了。”   “你真的很喜欢音乐老师?有多喜欢?”姜意眠换一个问题。   “就像喜欢新裙子一样的喜欢!”不假思索。   “香香有什么讨厌的动物?讨厌鱼吗?”   “没有很讨厌吧。”说得不太确定:“反正香香只喜欢小猫咪,要小小的,漂亮的猫咪。”   A学姐并不太信任反复无常的小鬼,一句“你没记错?”活像捅了马蜂窝。   小孩子缺少耐心,一连回答好几个问题,本来就觉得不耐烦,没想到还受到质疑?陈妙香大小姐脾气上来了,立刻噘起嘴巴,大声命令祁放陪她玩游戏。   六点,社长发来信息:【楼下六年(3)班教室门没锁,来这集合。】   两分钟后,三位社团骨干成功会晤,交流各自进度。   “?我没听错吧?香香坠楼的时候,杨可能在现场??”   听闻这个说法,社长差点屁股一滑,摔下椅子。   “那他不就有可能是……?”杀人凶手四个字,几乎不敢说出口,瘆得慌。   “靠谱吗?”他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左看看,右看看,迷之有种自己是杀人犯的不安感。   谁知爆料人云淡风轻。   一个说:“不一定。”   因为陈妙香生前的记忆残缺不全,而且相当零碎。好比厚厚一本书撕成一页页,烧成一片片,上面有关杨永名的记录少之又少。   连陈妙香本人都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喜欢音乐老师,为什么要在下雨的夜晚跑到音乐教室。一旦被问急了,就捂着耳朵不听,抱着脑袋喊疼。她们身为局外人,能打听到什么?   一切不过合理推测而已。   一个反问:“你没进展?”   “怎么可能!”   社长连忙说起自己的发现:杨对香香的特殊关照是真的,经常私下授课,指点钢琴。   住院是真的,起因有关香香也是真的。但杨是否有过女友、是否被石头砸伤,都存疑,没人知道香香发怒的原因,‘学人精’也没听说过音乐老师有女朋友的传闻。   “三真七假。”学姐低语,社长默契地接上下一句:“撒谎的最高境界。”   这么一来。   “有四种可能。”姜意眠迅速进入分析状态:“第一个可能——”   “等等。”学姐指着黑板:“情况复杂,建议用工具,免得单细胞生物听不懂。”   社·单细胞·长毫无自觉,疯狂点头,拉兄弟下水:“没错,祁放反应慢,这会儿又陪香香玩游戏,等下回来保准跟不上我们的思路。”   “……”   世界上这么没自知之明的人也是不多哦。   姜意眠走上讲台,抬手用粉笔划出两行四列,行头分别写下:陈妙香、杨永名。   “第一种可能,他说谎,她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社长像条兴奋的哈巴狗(对不起,无贬义,真的像),高高举起胳膊。   “……你说。”   “ok,这个情况我们下午讨论过,结论是:杨心里有鬼,对吧?”   说完,社长一脸‘夸我夸我快夸我’的表情。可惜在场两个不同的女生、相同的漠然: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您高兴就好。   “第二种可能,她说谎,他没有。”   “还有这种可能吗?”社长难以接受:“香香才几岁,应该不至于说谎吧?”   A学姐有别的看法:“世界上没有不可能,年龄只是年龄,不代表其他。”   姜意眠则语气平静:“假设杨永名没有说谎,依照他的描述,陈妙香具有聪明、偏执、自我、喜怒无常、无同情心等性格特征。在社长这种‘小孩子不会说谎’的认知前提下,她既然有能力欺骗杨永名,当然也就有能力戏耍我们、利用我们。”   “好吧。”社长喉咙滚动,艰涩地接受这个设定:“你说她利用我们……?”   “她想见杨永名。”   “无论出自什么心理,截止目前,陈妙香对我们提出唯一的、迫切的要求是带杨永名去音乐教室。结合他们之间的过往,我个人认为,她想报复杨永名的概率远远大过宽慰。”   还有第三种、第四种可能。   一番讨论后,黑板上的示意图变成:   陈妙香 × √ √×   杨永名 √× √×   ①:杨撒谎,他对不起香。   ②:香撒谎,意欲报复杨。   ③:都撒谎。   ④:都没有撒谎,可能存在视角盲区或主观利己言论。   至此,事情越变越复杂,或许会牵扯上一桩尘封多年的杀人案。   “到此为止吧。”学姐靠着椅背,语出惊人。   尽管她没把话说全,社长还是一秒领悟她的意思,猛地跳起:“那怎么行?这可是我们好不容易接到的像样委托,来回跑了这么多趟,就像你跑八百米,眼看要到终点了,现在放弃不可惜吗?   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到底谁在说谎?如果香香真的被杨永名推下楼,她已经死了十二年了,杨永名依然逍遥法外!我们有机会还她一个公道,你却说要放弃吗?”   “杜明,你是中二,还是无脑?”   A学姐一动不动地坐着,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却难得说出一段长句:“②+④,二分之一的概率。为什么你只说杨永名杀人的可能,不提陈妙香报复的可能?就算没有脑子,眼睛总该有,你没瞎到分不清人和鬼的地步吧?   陈妙香是鬼,红衣鬼,你自己说过的厉鬼,动不动就威胁树懒要弄死他的鬼,而音乐教室是她的地盘。这样说你明白么?还是需要我为你指甲大小的豆腐脑说得更清楚一点?”   假如陈妙香有杀人的能力。   假如他们把杨永名带到音乐教室,她在那里杀了他。   多年前的杀人案姑且不说,毫无疑问,他们肯定会被卷入新杀人案之中,说不准还会被当做可疑人员接受调查。到时候怎么解释?说人是鬼杀的?他们只是被鬼骗得团团转的无辜人?   谁信?   社长自然能想到这一层,可:“这毕竟是我们接到的第一个委托……”   “够了。既然承担不起后果,就不该抱着侥幸心理继续下去。”   不顾对方难看的脸色,学姐看着窗外,表情不明,清晰的吐字落下:“就算你愿意冒风险,我也不会看着这种事情发生。所以,主动结束你的侦探游戏,或者被举报闭社,你自己选。”   “……”   没有说话。社长消沉地垂下头,空气沉寂得可怕。   祁放运气不好,偏偏挑着这个时间点回来,顶着一副‘我好困,好疲惫,你们在干什么’的表情,好似误入战场的无辜羊羔。——虽然世界上不可能有这么大一只的羊。   他虽然反应不快,然而动物属性的危机意识超强。见状立刻安分像绵羊,脚步踩得特别轻、特别小,慢慢吞吞挪到讲台上。   先抬头看看黑板上的表格。   再低头扯扯同桌的袖子,声音倦倦地:“他们要散伙哦?”   “社长不想放弃委托,学姐担心陈妙香实施报复行为,会殃及我们。”得到简单概括。   “哦。”   树懒的眼睛要闭不闭,显然快要睡着。姜意眠推他:“社长在瞪你。”   无气可发的社长顿时把瞪得更大。谁让整个社团,他地位倒数,能用的出气筒唯祁放一人而已。   树懒又哦一声,用双手扒拉着眼睛,牛头不对马嘴地蹦出一句:“杨永名说谎了。”   “你怎么知道?”姜意眠偏头看他,总觉得这人的定位在‘BOSS’跟‘炮灰’间徘徊不定。   树懒的眼皮子还是忍不住往下掉:“狐狸不喜欢他。”   什么狐狸?   她没反应过来,倒是社长猛地亮起眼睛,好似发现天大的救星,冲上来拽着祁放疯狂摇晃:“狐大仙?是不是你那个护体狐大仙?它跟你说的,杨永名说谎?”   祁放被摇得眼前发晕,断断续续交代:狐狸的存在本质算一种灵体,通晓万事万物的因果。不过从某个方面来说,狐狸也是个体,像人,有自己独特的性格、情绪以及看待事物的方法。   例如祁放误打误撞认识的这一只,比较傲娇,不喜欢说话。不过经过长期的相处,他多少能感觉到,它特别喜欢真诚、善良、诚实……这类通俗意义上的好人,老说他们身上味道好闻。   “你是说,狐大仙嫌杨永名太臭,反胃得离家出走,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啊不,应该只是到处搜寻‘好人’然后偷偷摸摸黏着他们而已。   它经常这么干,像个诡异跟踪狂。   不过意思也差不多,祁放点头。   “那不就说明杨永名一点都不真诚、不善良、不诚实吗?!”   社长故意说得特别大声,眼角偷瞄学姐。结果,呃,学姐不为所动。   一个不行还有一个,他立刻眼神求助新成员。   姜意眠……   姜意眠兀自沉思。   她的任务是完成三个社团委托,社团委托来自不易,成立至今总计不超过一只手。要是手头这个搞砸,不知猴年马月才有下一个。   与此同时,她的副本身份仅仅是一个普通学生。不该卷入杀人案,不好引起太多注目,更不能被限制自由,否则所有努力功亏一篑。   那么。   有什么办法能把他们从事件里摘除?   有什么办法能让杨永名自愿自发地走进音乐教室?   漫长思考过程中,灵光骤然一闪。   “社长,你刚才说过什么?”   冷不防这么一问,社长本人都蒙圈:“什么什么?”   “刚才说得出结论,杨永名心里有——”她还是不太适应这个时代各种极具个性化的表达。   “心里有鬼?”   啊,对,就是这个。   下午他说过另一个词,心虚,没有这个来得生动形象。   “怎么了,是不是想到什么办法了?”社长满脸期待。   比起他,A学姐似乎更相信靠谱新成员,也微微偏过头,表示愿意听上一听。   “我想,我们确实不能以这么直接的方式,继续进行委托。”   社长急得等不及下句话:“什么意思,不直接,走间接?”   “你别吵。”学姐总算肯说话了。   “对,间接。”   姜意眠沉吟着,说出自己的想法:“也许我们可以试试,用‘鬼’对付他。”   作者有话要说:  耶,没想到被我赶上更新,我真强!超强!! 第106章 诡探社(9)大修   方法说来简单:想验证对方心里有没有‘鬼’,他们只需装作一个神秘知情人,恐吓敲打一番,之后再提出‘不想秘密被公之于众,就独自前往音乐教室’的要求即可。   假如杨从未伤害过香,内心无愧,自然不会把这种无厘头的遭遇当一回事。   反之,假如他有所犹豫,应下要求,足以说明他确实做过坏事。届时两位当事人共聚一室,两个撒谎大师互相博弈也好,杀人凶手自作自受也罢。对错、生死都与他们无关。   社长听完,深沉地一点头:“这招就叫‘诈’,妙啊。”   其他人也没意见。   一致通过方案后,大家对整个行动所有涉及到的细节进行讨论。例如神秘知情人不能以面对面的形式出现,比起老土的匿名信,用短信、电话等现代方式联系杨永名比较稳妥;又例如,要用怎样的话术对付杨永名,是否应该尝试套话?或者如何避免暴露己方信息。   这一讨论就是两天,讨论组聊天信息动辄99+。   两天过后,进入计划必要的第二阶段:模拟。   本以为事前准备得足够充分,但真的模拟起来,不知怎的,好像并没有想象得好。   “问题在于缺少说服力。”   学姐一语道破关键。   他们不了解事情经过,没有确切证据,手里能用的信息仅有‘香临死前可能见过杨’这一点。而他们的对手为人谨慎,做事滴水不漏。或许还是个心态极好的杀人犯,才能面不改色地编造谎言,并为自己的女儿取名陈妙香的妙字,作为小名。   这般老奸巨猾的人,怎么可能轻易感到心虚,继而送上门来?   “必须让他认为我们真的知情,认为我们有能力揭露真相。”   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感受到威胁。   可具体该怎么做?   全社团陷入沉思,姜意眠整理思绪。   初次见面,她对杨最深的印象是,他在意个人形象,在意外界对他的评价。因此一直强调‘教育是初心’这类的漂亮话,注重保养以及打扮得体。另外,他跟前台的关系,与其说老板和员工,其实更类似老师和学生的相处模式,说明他十分享受老师这个身份   一听说学生投稿,就答应接受采访,也能验证以上两点……   一个想法不禁油然而生:“要是能有一个活动,把杨当初的同事、学生,甚至真正的记者聚集到一起。我们放话将在这个场合将埋藏多年的真相公之于众……够不够让他忌惮?”   “说的不就是校庆么?!”   社长原地复活,想到应对的法子,却死咬着牙不肯透露。   “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来吧,关门关窗保持安静,打电话!”   见他一脸胸有成竹,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   两分钟后,按照计划,她们发出第一条短信:「最近应该有人来‘采访’你了吧,杨老师?」   对面迟迟没有反应。   可能没看到,可能不以为然。   第二条:「她们问当年的事了吗?你怎么说的?」   没反应。   直到第三条短信发送:「为什么不告诉他们,陈妙香死的时候,你就在她的身边呢?亲爱的杨老师。」   一秒收到回复:「你是谁?」   上钩了!   社长连忙拽树懒,无声道:“起来打电话!快点,给我打!!!!”   谁让他上回见面光顾着睡,变成全社团唯一没有当杨面出过声的人?   被迫承担任务的树懒揉了揉脸,艰难地醒过来,接过手机,打开扩声。   “你是谁?”   杨永名的质问骤然放大在耳边,远没有两天前来得温声细语。   “一个知道你秘密的人。”祁放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没关系,我知道你做过什么就行。”   对方沉默数秒,重回旧题:“你是谁?”   这题学姐教过:他重复,你也重复,有本事比耐心。   于是祁放雷打不动地:“为什么不告诉他们,陈妙香死的时候,你就在她的身边?”   “……”杨永名不再言语。   沉寂的空气里,久久没人说话,没人挂断电话,形成微妙而无形的僵持。   手边一堆‘指导卡片’,姜意眠抽出一张,上面写着:「提要求。」   祁放:“参加下周六的校庆,找机会一个人到音乐教室来。否则别怪我泄露你的秘密。”   “什么校庆?没记错的话,附小还有半年才满建校五十周年。”   杨永名似乎拿捏住漏洞,瞬间转疑为定,甚至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说吧,你是谁,有什么目的?不管你从哪里听说陈妙香这个名字,我必须提醒你一句,下次再做这种恶作剧,我会考虑报——”   “呵呵,你会收到邀请的。”   照着社长现写的台词,祁放念完,火速挂断电话。   下秒钟,社团活动室炸开锅。   “午安。”   祁放原地趴下。   社长尖叫:“安你个头,刚才那个呵呵也太逊了吧?”   “校庆?学姐怒极反笑:“说说你打算怎么把半年后的校庆提早到这周六?”   姜意眠忙着复盘:   手机关机√   他们使用的手机号码源自社长表姐,表姐姓陈,今年28岁,在国外读博,一年到头至多回国一两次,家住遥远的U市。杨很难以此顺藤摸瓜到他们身上√   祁放的声音没被认出来√   对方没有察觉他们团伙作案√   就是校庆的事,确实棘手,海口夸太大怕是收不了场。   生活不易,玩家叹气。   “嗷嗷嗷嗷嗷嗷轻点嗷。”   这是社长挨打,抱头鼠窜发出的惨烈求饶声。   学姐不为所动接着揍。   “我我我敢那么说,肯定有把握做到的哇!”   一阵鸡飞狗跳的追杀后,社长四肢并用地爬上桌,要多委屈就多委屈地缩成一团:“别打了别打了,孩子都快打傻了。不就半年么,大不了就、就让我舅找个理由提前嘛。”   哦,好像提起过一次来着,社长的舅舅在附小工作,是内部人员。   但哪门子的内部人员说提前就能提前校庆啊拜托?   学姐缓缓抬起噩梦手掌,姜意眠面色平淡。   “啊,不是……”看她们这幅样子,社长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弱弱地问:“难道我没说过吗?我舅舅就是附小校长,来着……?”   *   从当天起,一连十数天的死缠烂打、一求二跪三哭嚎。   过程忽略不计,好歹结果美好:社长的校长舅舅以‘新生’为主题,私人出资,赶在正式的五十周年校庆之前,诚请各位亲身经历过‘大换血’的学生教师、媒体记者朋友重返旧地。   以多年后的目光重新看待当年一系列的变动,不但可以堂堂正正地提及陈妙香事件,借机洗去学校历史遗留的污痕,还能表现出新校长当初的眼光独到、雷厉风行。所谓纪念学校的起死回生,何尝不是歌颂领导层的英明果敢?   一举多得,除了要花钱(超多钱)之外几乎没有缺点。   而舅舅他大概……真的超有钱。   “瞧瞧,多大的场面,多大的阵势!”某·好了伤疤忘了疼·人得意洋洋:“电话里等于提前通知,杨永名收到邀请函绝逼惊呆。没想到我们有这本事吧?猜不着我们是谁吧?嘻嘻。”   “……”   啊,好欠揍。   A学姐面无表情:“所以翻、墙有什么必要?”   对哦,既然社长的舅舅是校长。   姜意眠:“我们撬锁……”   祁放:“还被保安追着跑。”   那当然都是——情趣啦!   社长敢想不敢说,大哇一声:“我看到杨了,他在校门口!”   转移话题,百试不灵。一干躲在天台的人们齐刷刷将望远镜对准附小经过装扮的校门。   “是他,灰色西装那个。”   “打扮得挺隆重啊,不过东张西望干什么?该不会想找我们吧?”   “他以为我们是在场的人,提前得知消息,说得通。”   三人认真观察,抱着手机睡觉的祁放被震动声吵醒。   “他打电话……”好困哦。   “挂掉挂掉。”   当下他们越神秘,越捉摸不透,对方就越着急,多着急才能多出错。   这道理连社长都懂。   不过那人锲而不舍地发短信过来:「我来了,你是谁?」   他们老早编辑好对应内容:「八点半之后,结束酒局,一个人到音乐教室来。」   「我没有酒局。」   杨永名这么回复,笑死,谁理他,直接关机。   重新举起望远镜观察,就见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走到杨永名身边,两人又是握手又是笑,一派相谈甚欢的模样。   “我舅登场,应该在喊杨今晚跟他那批老师一起组局。”   社长嘿嘿笑:“我舅以前特不屑说场面话,从不搞酒局,这两年,年纪上来了才慢慢改变态度。但杨不知道啊,搞不好他还以为我们地位比我舅还高,能指挥他做事。”   事实证明,他猜对了。   接下来几个小时,杨永名四处换人攀谈,其中次数最多的便是校长。可惜,校长对他们推动这场活动举行的真实目的毫不知情,任他花尽心思地打探、试探,能探出来才怪。   五点半,夕阳西下,偌大校园里稀稀拉拉剩下十多个老师。   诡探社不打算露面,偷偷摸摸尾随到酒店,转头走进对面的拉面馆,一人一碗大排面,一坐就是四个小时。坐得那叫一个腰酸屁股疼,盼来盼去,盼得花儿都谢,总算盼到那伙人红光满面地走出酒店,一边说着‘下次聚,有空一定多聚聚’,一边头也不回地离开。   杨永名松了松领带,打车回到附小。   亲眼看着他说服保安,一个人走进博知楼之后,大家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成功了!   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耗费这么时间,他们终于还是成功让他走向音乐教室了!   “结束?”   “啊,什么结束?”社长难以置信:“委托不是查清哭声的来龙去脉吗?我们还没弄清楚香香的去世之谜呢,做事怎么能这么虎头蛇尾?走走走,跟我走,我们这就去听个墙角,彻底结束委托!”   他兴致昂扬。   然而狐狸不让。   没错,就祁放认识的那只狐狸,非但不准他们靠近教学楼,还恶狠狠地警告他们赶快离开这里。否则人鬼起冲突,稍有不慎,连着他们一块儿折腾,连它都未必保得住。   话说到这份上,保命为上。   三位社员拖着心碎的社长走出校门,各回各家,各睡各觉。   彼时,杨永名藏在楼梯边等待许久,听着小女孩尖锐的哭声,脸色微变。   太熟悉了,那个声音……陈妙香死而复生?   他不信如此荒谬得的说法,只觉威胁他的人果真来头不小,准备充足。   不过那又怎么样?   设置好紧急拨,打开手机录音功能。   接着摸口袋,确认东西还在。   最后,他整理好着装,挂上得体的笑容,一步一步走上六楼。   *   月光从门缝中流淌进来,香香满怀期待地坐在钢琴上。   听说老师今天要来,昨晚她便缠着别人给她梳两条漂亮整齐的小辫子,发尾戴上白色的蝴蝶结发夹,好看。裙子也换了新的,一层一层像花瓣那样叠起来,又白又蓬,害得她一整天不敢向往常那样,玩飘来飘去的游戏,生怕不小心碰到墙面桌角,会弄成脏脏的小灰裙。   脚上穿着亮亮的小皮鞋,同时抱着洋娃娃和老师的照片,香香觉得自己实在好看得不要不要的。只有一个事情烦人:她控制不住自己,一到八点半就开始哭,只好一边呜呜地哭,一边用手心抹掉泛滥的眼泪。   老师会对她说什么呢?   今天要教哪一首歌呀?   他们会不会一起弹钢琴?   小脑袋瓜子里滚过好多好多问题,最后,她想,老师什么时候才来呀?   然后脚步声就很神奇地出现了!一定是老师来了!   香香双眼一亮,听见一道像棉花糖一样的声音:“出来吧。”   没错,就是老师。   可是她出不去啊。   “上课本来就应该在教室里面的,老师,你要自己走进来。”她瘪着嘴巴说。   “又是录音?”   杨永名不紧不慢:“我来的时候报过警,相信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能留给我们的世界不多,所以,说吧,你是谁,你想要什么?或许我们能私下解决。”   “……”   老师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鬼话,为什么连鬼都听不懂?   难道死掉的小孩会变笨吗?   还是变老的大人会变笨?   两个选项都叫鬼为难,香香愁得眉毛和眼睛快要挤到一起。   对方良久没有出声,杨永明理解为:TA在动摇。   怕警察么?   他笑了笑。   “还是那句话,无论你从哪里听到陈妙香这个名字,为了勒索还是恐吓找上我。我很遗憾,你的目的注定无法达成。因为陈妙香的死的的确确,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一边说,一边推开门。   杨永明不是没有猜想过,门里神秘人的身份。   恰恰相反,他想过很多人。   也许是陈妙香的家人,死缠着这件事不放;也许是那家保姆的子女,听说她们年迈的母亲被陈家父母逼到不得不自杀、留遗书自证清白的地步。真可怜啊,可是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也许是多管闲事的昔日同事?有所察觉的旧学生?   也许男人,也许女人,也许一个人,也许好几个。   所有合理的可能都存在头脑之内,他自认为神券在握,却唯独没想到,等待他的会是一个小女孩。——如此漂亮,干净,熟悉的女孩。   “陈……妙香?”   喉咙感受到不可思议的灼烧感,视线模糊震动。一瞬间,杨永明温柔的面具撕开裂缝,眉梢抬起,眉心皱拢。没错,就是那副既诧异又恶心的神态。几乎怀疑自己在梦游,或者被不知名的药物影响,竟然产生这种幻觉。   他暗暗掐住大腿。   松开,又更用力地掐下去。   连续多次,眼前的人一变不变,他自己的脸上却褪光所有血色。   “就是香香啊。”那个……东西在说话:“老师不认得我了吗?为什么?”   “你不是……最喜欢香香的吗?”   他不禁后退一步,妄想从诡异的幻境退回现实之中。   陈妙香笑眯眯地从钢琴上一跃而下,没有带上洋娃娃,也没有在意被她踩在脚下的照片。   不重要了。   已经不需要那些东西,因为,在看到老师的刹那,她就想起来了。   ——全部都想起来了。 第107章 诡探社(10)   学校里来了新的音乐老师,姓杨。   大家都觉得杨老师声音好听,味道好闻,说起话来像一首温暖的晚安曲。女孩子说他是所有公主梦想中的完美王子,男孩子有样学样,模仿老师说话的腔调。一时间,好像全世界的小学生都喜欢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杨老师,喜欢到无可自拔。   ——除了陈妙香。   她并没有很喜欢杨老师。   尽管他第一次给她们班上课,就着重表扬她的歌声;第二次上课又让她上台弹奏钢琴,当着全班的面,说她的‘天赋’和‘造诣’简直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呃。虽然台下的小朋友们不太理解什么叫造诣,不过,肯定在赞美陈妙香没错吧?否则为什么杨老师这些话的时候,只对着她一个人笑?   班级里好多得不到笑容的女孩当即羡慕得眼睛红红,鼻子也红红,一个个放学之后都扑到爸爸妈妈的怀里,哭着闹着要去学钢琴。   对此,陈妙香不禁高高翘起下巴,像一只骄傲的、备受追捧的孔雀。   她喜欢这种感觉,然而依然没有特别喜欢杨老师。谁让她是陈妙香呢?   陈妙香成绩好,体育好,漂亮的裙子好,贴着卡通贴纸的文具盒也好。无论语文老师、数学老师、还是英语老师、美术老师,几乎没有一个大人不喜欢她,连小朋友们也抢着跟她做朋友。   你看,她有着说不完的好处,享受着数不完的拥护跟赞美,再多得杨老师的几句好话算什么呢?   她不以为然。   因此很长一段时间,杨老师不遗余力地表扬她,她根本不把他当回事儿。   直到后来,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陈妙香后面坐着一个叫孙小武的男孩,非常胖,老喜欢拉女孩子的头发。   这一天,陈妙香梳着美美的羊角辫来上学。孙小武力气太大,把辫子拽得松松垮垮,她超级生气,他却不肯道歉,于是两个人在课堂上你一句、我一句大声地吵起来。   那节刚好是音乐课,杨老师停下弹琴的长手指,过来询问经过。   知道吗?在小孩子心里,大人比小孩厉害一点,能做到好多小孩做不到的事情。   奈何教训坏小孩算另一回事。   坏小孩是一种特殊小孩,怪兽变的,外星人变的。他们不怕罚抄,不怕罚站,不怕挨揍,还不怕叫家长!他们是天底下最邪恶、最难打败的敌人,不管你拼命地哭,用力踩他的脚、或者推他、踢他。他可能退缩一小会,安静一会,但要不了多久,保准卷土重来。   孙小武就是这么一个坏小孩,无所谓地拨弄裤子,低着头不说话。   杨老师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来。没有打他,没有吼他,只是一直一直看着他,然后笑一下,又叹气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奇怪,孙小武就这样竟然流出了眼泪!   从没有声音的掉眼泪,到小声啜泣,他越哭越大声,下课之后被老师领着向陈妙香道歉,从此之后,真的再也没有拉过她的头发。   多奇怪啊。   陈妙香顿时明白过来:原来老师能做到很多大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他比他们更厉害。   因此,她慢慢开始回应。   他喜欢她弹钢琴,她就弹。上课弹,下课弹,在学校弹,回家继续弹。   他希望她参加比赛,那就参加吧。坐公交车,坐壳子蓝蓝的出租车,偶尔坐飞机。她去到各种各样的地方,参加各种各样的比赛,然后拿回各种各样的奖。   奖状有大张的,有小张的;有包着毛绒绒的红封皮,也有印图案的。不到一年积累上小小一叠,在这段日子里,陈妙香发现,只有两件事永远不变的。   第一件是杨老师不愿意让别人教她弹钢琴,分开不行,一起也不行。   第二件事有点怪,没有人告诉她,是她自己发现的:每次她得奖之后,老师都会不高兴一段时间。具体表现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或者教室里,不开灯,不说话,不吃饭也不喝水。   那时候她是不喜欢他的,脸上阴沉沉,一点笑都没有,像短头发的巫婆。   要等到两天之后,他才会重新高兴起来,眼睛弯弯,嘴巴弯弯,去外面的小卖部买好多小饼干、草莓牛奶温柔地向她道歉,变回她所熟悉的杨老师。   一般情况都是这样。   只有一次不太一般。   那天上午有一个很难的比赛,本来以为会输,没想到颁奖还是报到她的名字,后面紧跟着的词是:第一名。   下午,杨老师又‘病’了,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陈妙香跟着李老师去吃馄饨,吃得饱饱的。之后李老师接到爸爸的电话需要提早坐车回去,她高兴得很,自己一个人回到酒店看《天眼小神童》,一口气看好多集,一直看到晚上,天黑了,杨老师过来敲门,她去打开。   把衣服脱掉。   他一边说,一边把门锁起来。   陈妙香的生日在冬天,今年上小学二年级,阿姨说她应该八岁,也可以九岁。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可以有两个岁。不过,她知道阿姨今年56岁,家里穷,两个儿子都不听话,没有女儿。——不对,阿姨很久以前好像有过一个女儿,不健康,不好养,最后丢掉了。   你问丢在哪里?   可能是一个专门回收小孩子的地方吧?就叫小朋友垃圾站好了。   总之,爸爸妈妈永远不在家,在家的大人只有阿姨,她却没有女儿。   没有人教过陈妙香,你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女孩,好人喜欢你,坏人可能也喜欢你。小朋友们喜欢你,大人喜欢你,可是你要小心,要老实点儿,绝对不要让一个男人喜欢你。   可能教了也没有用。   她天生就讨人喜欢可怎么办?天生顽皮怎么办?而且杨老师就是杨老师,男人是什么东西?   她不懂。   她光知道自己被弄得很不舒服,很痛,很生气,烦死了。   她气鼓鼓地跑回家,脚步用力地、咚咚咚地走进家门,打电话给爸爸。   爸爸没接。   再打给妈妈,嘟嘟嘟,嘟嘟嘟,妈妈接了,她忽然哭出声来。   “我不要学钢琴了!”她尖叫着:“我不要参加比赛!不要杨老师!不要阿姨!我要你回来!我流血了你知道吗?很痛!快要痛死掉了,你应该马上坐飞机回来,送我去医院看医生!”   电话那边重重啧一声。她听得懂这个啧,代表着:麻烦、讨厌、滚开。   “回来!!”   她叫得更大声:“下秒钟就回到家里来!不然我就把钢琴砸掉!”   “陈妙香。”她亲爱的美丽的妈妈回答说:“你不要这么夸张。”   妈妈说:不就是输掉比赛吗,不就是回家路上摔跤,膝盖破皮吗?杨老师都打电话来说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女孩子也用不着这么娇气,让阿姨带你去医院吧。妈妈这里有事,要挂了。还有,以后不准对妈妈这样说话,也不要随便给爸爸打电话,知道了吗?   她说: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杨老师是什么东西,他是你的女儿吗,是你的儿子吗,是从你肚子里生下来的小孩吗?为什么你接他的电话,不接我的电话?我是你捡来的小孩吗?作为你跟爸爸的小孩,我会是一个骗子、一个讨人厌的娇气包吗?为什么永远都不相信小孩子的话,为什么不肯认真听?如果小孩子的话都不需要别人听,她为什么要长嘴巴?阿姨,阿姨,就知道阿姨,我就是不要阿姨,讨厌阿姨!如果你是我的妈妈,你的眼睛没有出问题,那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我,为什么总要让别人看着我!   歇斯底里地尖叫,电话被挂断。   她难受得不得了,有一团火在身体里烧,可是她的身体又好冷啊。   她摔坏电话,爬上钢琴乱踩乱跳,接着躺在毛毯上滚来滚去,呜呜哭了很久。头发全部黏在一起,她才发现阿姨正静静地站在门外,两只手搓来搓去,双眼犹如低飞的燕子,在乱糟糟的客厅里飞来飞去,找不到地方落脚。   糟糕,一定被听到了。   陈妙香伤心的想,阿姨一定听到‘不要阿姨,讨厌阿姨’那句话,感到伤心。   她不该这样的。   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全世界有那么多人,可其实只有她们两个人。要是连阿姨都生气走掉,这个家就只剩下她一个小孩子,没有人愿意花时间给她做饭、梳头发、洗衣服。   那她就会死。   不是饿死就是臭死。   陈妙香不想死,她清楚该怎么做。   她快速收起坏孩子的做派,含着眼泪走到阿姨面前,一边可可怜怜地吸鼻子,一边说:“阿姨,我好痛,呜呜,我想要洗澡,洗完澡带我去医院好不好?妈妈不要我了,呜呜呜,她不回来,她不想看到我,讨厌我。”   不想道歉,就让人忘记你犯下的错误。爸爸的原则之一,她做得很出色。   粗笨的阿姨立刻忘记刚才的事情,急急忙忙放热水、找衣服,帮她洗澡。   现在是秋天,热水‘蒸发’成一团白色的雾,像气体牛奶,也像被扯散的云朵。镜子里,陈妙香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身体,那么小,没有力气,也没有血。   杨老师把那些痕迹清理得干干净净,仅仅剩下几块难以掩盖的乌青。她看起来好像还是好好的,漂亮的。可是,她心里觉得,要是像人们经常说的,她是祖国的花朵,一只花骨朵,那她应该再也无法长大,无法绽放了。   她咬着牙,刻意把自己的伤痕裸露在外,心底深处期盼着别人的关怀。   能抱抱她,亲亲她就最好了;   语气威严地教训她,表示要去学校找老师算账也不错;   再不济,恶狠狠地凶她一顿吧。因为爱有的时候是这样的。不够好的爱,不够成熟的爸爸妈妈都会让你委屈,让你哭泣,可你还是想要他们,被人爱着总比不被爱好。   现在她的爸爸妈妈不在身边,只有一个阿姨在弯着腰帮她擦干身体。   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回应她的人就是她了,可惜,她眼睛不好,看不见的。   “阿姨,你有没有看到我的痛?你说老师会没有理由让小朋友痛吗?”   她问。   阿姨摇头:“怎么会,你哪里痛?我没看到。老师肯定不会随便让你痛的。”   “为什么?”   年迈的、缺少文化的保姆说不出来,但意外地坚定:“不会的,老师肯定不会的。”   “可是他把我弄痛了。”   陈妙香的心在尖叫:你看啊,你看啊,你给我好好看着呀,我多难受!难道你还看不到吗,你们这些大人!   阿姨想了想,说:“那肯定是你不听话,老师只罚不听话的小孩。香香啊,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阿姨给你洗得自己腰疼否犯了,得去床上躺一下。桌上有饭菜,你先吃了,迟点带你去看医生行不?”   大人!   陈妙香忍不住流下眼泪,终于反应过来:杨老师,杨永名,他可真是一个‘狡诈’(课本上用这个词形容坏人)的大人!   他‘收买’她的爸爸妈妈;他来过她家教钢琴,他知道这个家看起来大,走进来小,里面只有一个长着白头发、又老又没用的阿姨,是她唯一的助手。   他早就‘算计’好了!他故意的!   她又生气又伤心,带着长期被蒙在鼓里的愤怒,穿上衣服,气冲冲地跑向学校。   她知道他会在那里。   她也证明了他确实在那里。   眉毛弯弯,眼睛弯弯。身后一轮红艳艳的夕阳,脸一半是亮的,一半是暗的,他对着她笑。居然还敢对着她笑!   “我等你很久了,香香。”   他蹲下来,向她张开双手。   多奇怪啊,没有比这奇怪的事情。一个她讨厌的人,一个她想要的东西。   她最讨厌的人居然愿意给她,她最想要的东西。这两个最居然能同时出现?   从来没有见识过这个场面的陈妙香停下步子,不小心流露出几分迟疑。   “对不起,香香,都怪老师,你还在生老师的气对不对?”   “你家里电话打不通,老师好担心你,为什么不肯开门?现在有好点吗?”   “你饿不饿,痛不痛,想不想吃草莓饼干?要不要老师陪你去医院?”   “老师只是喜欢香香才用错方法,可是,你永远都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   他一句一句地说,语调轻软真挚。   太阳一点一点往下落,黑夜覆盖在大地上,把他全部染黑了,她也黑了。   秋风吹得陈妙香瑟瑟发抖,她抬起脚,脑袋里跑过很多很多想法,很多很多事情,终究还是走进他的怀里。   ——因为爱有时候就是这样的。   真的。   你要相信,你要接受,你要体谅,不够好的爱可能会让你委屈,让你难受,可你确实需要他们。   被爱总比不爱好。   作者有话要说:  试着讨论了一些东西,师生之间的天然地位不平等,某种微妙的慕强心理;某些家长对老师的盲目信任;以及在微博看到,有些人经历过不幸之后,好像会本能地进行自我安慰,自我欺骗:我爱他,他爱我,这很正常,没有做错什么。   然后这章写得也比我计划中的详细(不愧是我,果然是我)希望不会太多余?多余我就修!   最后温馨提示:本章just陈妙香的自我叙述。 第108章 诡探社(11)   就像在玩游戏,你扮‘鬼’。   人很多,‘鬼’很少。‘鬼’不能去有太阳的地方,不能去有人的地方,必须找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做下标记,那里就会变成你的秘密根据地。   不要让人走进来,只有你的同伴可以走到根据地里来。你们在一起,一定是高兴的,自由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接着你们做越来越多的标记,做标记的时候越来越熟练,方法越来越多,于是你们的根据地也越来越多。到了最后,到处都是你们的地盘,恭喜你,你赢了。   你是照不到阳光的、最出色的‘鬼’。   *   从老师那里获得第一个游戏之后,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有的游戏看起来不错,装扮有趣,奖励颇丰。   有的游戏特别古怪,游戏中的老师不是老师,他有别的身份,各种各样的身份。   当然,游戏经常伴随疼痛。   针扎般的疼痛,被淹没般的窒息感。整件事最奇妙的一点在于,久而久之你就不痛了,渐渐习惯了。因为疼就是爱的一部分,是老师的一部分,是‘你们’的一部分,更是你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感受疼,才能感受到被温柔以待的幸福。   老师经常这样说,一遍一遍,低沉蛊惑,像一只喋喋不休的海螺,神秘而烦人。   陈妙香渐渐又开始不以为然。   她还是继续弹钢琴,继续参加比赛,经常无精打采地站在领奖台上,打着哈欠接过奖杯。   她一点都不稀罕这种东西,但老师喜欢得要命。   他还是像从前那样小心翼翼地将奖杯、奖状擦了又擦,将报纸上有关她的照片、文字剪下来,全部放在他的房间里,装到他的箱子里。就好像那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是他不计一切、孤注一掷赢来的东西。   不过他毕竟是个大人。   小孩子可以闭上眼睛,捂住耳朵,用谎言把自己骗过去,彻底忘记事实。大人是做不到的。他们就算闭上眼睛,捂住耳朵,真相依然会在他的血液里流淌,从他的毛孔里钻出来。   他躲不掉。   所以他继续生病,病起来仿佛一个她不认识的陌生人,锁起门来不容反抗。   没关系,什么都不用做,不用紧张,用不着害怕。过两天就好了。陈妙香知道关上的门会再打开,就像知道消失的老师重新归来,会向她道歉,拥抱她,赞美她,给她多一些关心和风头作为补偿。   这就是她慢慢不把老师放在眼里,却又没有彻底丢掉他的理由。   他们之间的关系大约持续半年,终于露出破绽。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女儿??我付给你那么多钱,那么相信你!老不死的东西!还有脸说自己不知道?!”   她亲爱的、美丽的妈妈冲着阿姨大吼大叫,转头又抱住她,抱得那么紧,她能感觉到她的身体一直在发抖。多好呀,陈妙香想,这个时候的她可真像一个好妈妈。   爸爸不够好。他根本没有认真、仔细地看过她,直接把烟灰缸甩过阿姨的额头。   哎呀,流血啦。   她眨了眨眼睛。   阿姨扑通一声跪下来,老泪纵横。   “我、我老婆子对天发誓,从来没有打过香香啊!我这一辈子活得清清水水、踏踏实实,半点便宜都不敢贪,打死我也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求求你们不要赶我走,我家里还有两个儿子,不能丢这个活啊,丢了就是让我去死啊!”   爸爸暴跳如雷:“孙女?我女儿跟你有屁的关系?我直接送你去坐牢!”   妈妈哽咽着说:“报警吧。”   阿姨几乎要哭晕过去,跪着往前走了两步。可能发现大人的心太冷,她变了个对象,拉着小孩的衣角哀求:“香香,香香啊,你给阿姨说个公道话吧!到底是谁打你,谁欺负你,跟你爸爸妈妈说实话啊。”   好可怜哦。   一个没有钱、没有爱的人就是这样的,头发白,眼睛花。肥硕的身体让她看起来像过期爆满的果冻一样难看,眼泪流过错综复杂的皱纹,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显得更笨拙邋遢。   奇怪。大人也会这样吗?   明明对她说过:不要这么夸张,不要用这种语气说话。   可自己生气照样狠狠地尖叫,乱扔东西。   明明对她说过:哪里痛啊?我看不到啊,是你不听话才会变成这样的吧。   现在却着健健康康的身体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   是大人才这样吗?还是全世界都这样呢?   大家只看得到自己的痛,看不到别人的痛。所以你不应该希望别人能看到你的痛,永远不该。你必须自己坚强起来。——哦,没错,大人们动不动就这样说:你要坚强起来,你要懂事起来。说得好像他们有帮上什么忙,他们一出生就是大人,不是从小孩开始长大似的。   哎。陈妙香觉得自己一下领会太多道理,她离大人好近了。   好吧,大人是可以斗得过大人的,那就来吧!   “你们不要再吵了,阿姨根本没有打我。”   迎着惊喜的目光、疑惑的目光,陈妙香站出来,以大人的口吻道:“爸爸,妈妈,我就在你们的面前,‘淤青’长在我的身上,为什么你们不问问我?难道我是哑巴?你们以为我是笨蛋吗?没有办法说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什么事?不对。虽然你们可能不记得了,但我现在上二年级,我经常考一百分,作文也是全班第一。   “你们不问我,那我告诉你们好了。阿姨打不了我,因为我不爱她,我知道她只是在这里工作,不是我的家人。她又那么老,我怎么可能乖乖站着让她打?这个世界上唯一,不对,唯二打到我的人其实是你们,一直都是你们!你们是我的爸爸妈妈,你们本来应该是世界上最关心我、最爱我的人,可是你们没有做到!比起阿姨,我觉得警察叔叔更应该抓你们!”   沟通。   谁说真诚的沟通可以变成一座桥梁,连接大家的心?骗子。   他们应该说清楚,有的大人比小孩更脆弱,更骄傲。他不喜欢接受批评,尤其那个批评来自一个小孩子(尽管她认为她快要长大了),他还是不肯承认,而且恼羞成怒,动手打人。   都怪他们,陈妙香挨了一个有史以来最疼的耳光,鼓着腮帮子夺门而出。   烦死了!她受够了!!!   可恶的大人们,别以为小孩子永远只是他们的玩具,他们放在柜子里的洋娃娃。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摆出来炫耀的时候就摆出来,嫌碍眼的时候就把她丢到地上,粗暴地塞进柜子。   她决定结束这一切。   她偷溜进音乐教师,用他们的秘密手机,一通电话喊来老师。   “我不要保守秘密了!”   陈妙香趾高气昂地说。   从某个角度来说,她已经不是她了,她可没有过去那么没用,那么怕疼。然而稍微调整一下角度,你会发现她还是她,那个冲动易怒、骄傲任性、要求所有人围着她转的小女孩。   “我要把实话说出来!而你,你必须去我家道歉!因为本来应该下跪的人是你!”   她顶着肿起来的脸,双手叉腰,没有发现自己站得离窗户很近。   轰隆,雷声震耳。   “够了,够了!别想骗我!”   她大叫:“我是小孩,你是大人,小孩可以经常犯错误,大人却不可以!我们都知道真正做错事情的人是你!应该害怕警察叔叔的也是你!就算我可以撒谎,我很会撒谎,怎么啦?我才不要帮你撒谎!反正我会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因为我已经不需要你了,知道吗?”   她的爸爸妈妈回来了。   她敏锐觉察到,他们后悔了,他们同情可怜的女儿,以后不敢再把她独自丢在家里。   既然得到真正的家人,真正的爱,笨蛋才要继续跟巫婆纠缠。   “我以后都不弹钢琴了!”   “不来音乐教室!不来上课!我要去别的学校!”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要奖状和奖杯,就自己去参加比赛啊,自己练啊!不要再偷我的东西了,你偷不走的!也不要偷偷地羡慕我,嫉妒我,那很好笑!因为你自己根本没有努力!”   她肆无忌惮地使用伤人的话语,一字一句有如刀。眼看着他的眼睛一点一点睁大,一点一点失去光芒,痛快极了。   说完,她转身要走。   而后跌下窗台。   *   想起来了。   没错,全部想起来,一点点都没有拉下。   过往的记忆、怨念宛若养料,得到滋养的厉鬼,视野正在一点一点上升。   她的双腿在伸长,骨头不断发出咔咔的声音,皮肤被拉长,被绷紧,宛如一个被用力拉扯到极限的弹力袋;   她的五官在改变,多余的婴儿肉一块、一块掉到地上。清丽的眉眼褪去幼态的,饱满的唇瓣与凹陷的、裸露的脸颊肉形成完美映衬,变得既艳丽又恐怖,既天真又丑陋。   她的头发在流淌,像水一样源源不断,没过脚踝;她的指甲在延长,像干枯的树、野兽的爪。   象征纯洁、稚气的白色洋裙彻底腐烂。   鲜艳而破烂的红裙披挂在她的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腰肢,细长的胳膊。   哎呀,她长大啦!   突然长成一个生机勃勃的大人,多好看啊。   对着窗户里的倒映,陈妙香左看右看,闭着牙齿嘻嘻、嘻嘻地笑。   “陈……香香。”   亲眼目睹整个诡异的变化过程,无论是否幻觉,杨永名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和反胃。   不过心跳越激烈,他的头脑越镇定得反常。   “是香香吗?真的……是你吗?”   他偏过脸,使自己借着月光,就好似他本身在散发一种梦幻的柔光。   “我好想你。”   他轻声说:“这段日子你都去哪里了?我一直在找你,你过得好不好?”   听到了吗?陈妙香小朋友。   我想你。   我在找你。   我还关心你。   永远喜欢你。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足够满足你了吗?   如果有必要,杨永名可以说上更多。   因为他很清楚她想要什么,清楚她的暴戾与险恶,正如她清楚他的伪善与软弱。   “相信我,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也没有跟你讨厌的女人在一起。“   “那件事只是一个意外。”   他一边说,一边暗暗往后退。   瞎子才看不到,嘻嘻。   陈妙香心思一转,教室大门咣当巨响,自动落锁。   再转,放在钢琴下的凳子嗖一声飞出去,尖锐边角猛然撞上男人的膝。他踉跄摔倒,额角因疼痛暴起青筋,却被浓稠的头发死死缠缚手脚,一动都不能动弹。   多狼狈呀,嘻嘻。   没想到,嘻嘻,大家最喜欢的杨老师,嘻嘻,也会有这么一天,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她走到他的身旁去,从上到下地俯瞰她。   “香——”   他一张嘴,黑乎乎的头发就往里面钻。   钻呀!钻吧!堵住他的喉咙!往胃里钻!捆住他的心脏!往脑袋里钻!然后从他的耳朵里流出来!从他的眼眶、鼻孔里涌出来!好玩!嘻嘻嘻嘻嘻嘻。   陈妙香笑着笑着,又不笑了。   被抛弃的怨气如潮水般消退,她的眼睛泛起水光,突然把身体趴下去,像不长骨头的软体动物那样,贴着老师的腿慢慢往上爬,用双手环抱住他的腰。   她靠在他的身上,听着他的心跳。像一个大人、一个女人那样,声音甜甜地低语:“香香真的好想你呀,老师。所以以后我们就一直、一直在一起吧。”   “我们要一起做全世界最高兴、最自由的——”   “鬼。” 第109章 诡谈社(12)   杨永名死了。   三天前,他受邀参加附小返校活动,当夜失去行踪。   接到报警后,办案人员曾在全市范围内展开地毯式搜索,未果。   直至今天上午凌晨四点,大雾漫城,某街道清洁人员在清扫马路时,注意到地面上存在大量半干涸的血迹以及灰白液体(后证实为部分脑组织液)。循着痕迹往前走大约二十米后,于某知名学前教育机构门前的花坛附近,发现失踪多日的杨永名的尸体。   由于死者有钱有颜,妻女俱全,且从未有过任何精神病史。明明称得上人生赢家,却毫无预兆地惨死自家机构外。经本地新闻频道报道后,这件事很快在网络上发酵,引发一系列的网友猜测、网友扒皮等活动,一时众说纷纭。   连外界都对死亡真相空前关注,作为半个知情人,诡谈社自然也做了推理。   社团活动室内,社长提笔写下四行字。   已知:   杨永名的可视死因为:坠楼   隐藏因素:陈妙香   具体尸检报告尚未公布,大概率也不会对外公布。   没了。   除去陈妙香的存在,诡谈社掌握的一手信息其实不比任何人多。   所幸他们有神通广大的社长,将施展死缠烂打与绝美钞能力施展得出神入化,居然成功弄到两段监控录像复印件!   大家赶紧看了起来。   第一段监控来自附小。   准确的说,拍摄镜头分别对准博知楼一楼、二楼、三楼与四楼的楼道入口,拼凑组合成一个黑白色的正方形画面。颜色又深又暗。本来不该有声音才对,但他们的的确确听到了机器运转的沙沙声。   还有若有似无的笑声。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仅一个字,清脆娇柔,飘忽不定,惊悚度堪比贞子爬出屏幕的前奏,听得人毛骨悚然。   三十秒后,一个人形出现在画面里,通过身形、衣着基本可以认定是杨永名。反常的是,他正像天真无邪的小女孩般一蹦一跳地下楼。   到三楼转角处,一不小心跳的步子太大,没踩稳,这人骨碌碌地滚下阶梯,左耳贴着墙壁擦过去。脑袋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捧住一扭,与左边身体形成一个不可思议的钝角。   看着都疼。可他几乎瞬间爬起,一边咧着嘴巴笑,一边用手托住歪斜的头,继续往下跳。   一阶,一阶。   从四楼跳到一楼,又从一楼跳到四楼。   好似无穷无尽地折磨。   第二段视频来自天才之声,起始时间为午夜十二点。   电梯门徐徐打开,脸色苍白的杨永名走进来。   这个摄像头清晰度比上个高出不少,位置近,可以清楚地拍出他左边脸上井字的割痕。血肉外翻,已经稍有溃烂的迹象。周围还附带几个小小的圆、叉,仿佛人肉五子棋盘;   往下看,得体的西装布满褶皱,双腿呈现不自然的弯曲形状。两只脚、整只脚掌都向外折,脚踝肿得像馒头,全靠内侧脚骨支撑,难怪他走起路来缓慢而踉跄,止不住低吟。   电梯门缓缓闭合。   密封空间让杨永名感到安全,他挨着角落夹缝,刚松下一口气。倏地,好似看到全世界最恐怖的东西,他脸色大变,飞扑到门边,狂按电梯按键。   “开门!开门!快开门!”   电梯正在运转,没有立即响应。他便神经质地用脸一下一下砸向光脸砸门板滑的铁门,所谓温文尔雅一点不剩,低低吼着:“开门!开门!开门!开门!”   叮咚。   电梯抵达三楼,他一瘸一拐走向监控可以照到的尽头,身形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   不料,不出半分钟,人影再次出现,连滚带爬、面色惊悚地往回跑,似乎正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追杀。——至少他们从监控上什么都看不着,整层阴暗的大楼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   杨永名试着往相反的地方逃亡。   可是一次,两次,如同迷宫里的蚂蚁,无论往哪都逃不出去,无论怎样都被厉鬼缠身。   他只得绝望地回到电梯中。   身体剧烈颤抖着,血肉模糊的脸蓦地抬起,放大。   杨永名双眼直视镜头,阴毒的眼神几乎拥有穿透屏幕的力道,落在每一个旁观者的身上。   “我脱了她的衣服、嘻!”   他忽而露出狰狞的笑容,得意地手舞足蹈:“是我,就是我嘻嘻嘻!我骗了她!随便说几句好话、买几包饼干就能让她乖乖听话,任我摆布!嘻!太轻松了,实在太轻松了。我根本没花多少力气,根本没有人阻止我!谁让你们都相信我!每一个人都那么相——”   话没说完,另一种力量涌上来,短暂地抢走身体控制权。   杨永名喉咙滚动,“不,不,不是我。不是从我开始的,是她主动找上我——”   “我是变态!我最狡诈!我故意——”   那股力量又跑出来。   “不,不是这样的,不要相信她,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她天生就——”   “我嫉妒她!我恨她!凭什么她可以超过我!凭什么?!我要杀——”   “我没有,我没有推她,是她自己——”   “我推!我推!我推啦嘻嘻嘻嘻嘻嘻!”   一个尖锐讥笑。   一个低沉慌乱。   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调、表情在同一张脸上轮番上演,电梯不知不觉抵达顶楼。   杨永名的双腿往外走,双手则死死抱住门框。   “我该死!该死!该死!赎罪嘿嘿嘿!”   “不要再纠缠我了,香香,放过我吧。不要控制我……”   “死!死!死!”   他终究斗不过她的。   他的右手背叛了他,反过来凶狠地扒拉左手,硬生生地将一根根手指掰开,往后折断。   杨永名疼得龇牙咧嘴,用尽最后力气,抬头,抿出一个绝然的苦笑。   我——没——有——   他摇着头,唇齿蠕动。   下一秒被彻底统治,直起身来,往外走去。   计时一分一秒流逝,直至半个小时后,砰的一声。   监控结束。   *   杨永名的葬礼定在两天后,前来祭拜的人很多,有曾经的学生、家长,也有亲戚朋友。   诡谈社一干人混入其中,没进里面,只站在外面远远地看。   “这两天我收集到了一些新的消息,你们想听吗?”   社长突兀发问,其实没给他们回答的机会,就说:“入职之后,杨永名确实谈过一个女朋友,大提琴演奏家。两个人本来准备结婚,连父母都见过,是杨永名出院之后突然提的分手。”   他所说的女朋友切实存在,这意味着什么?   要是杨永名没有这个人物上撒谎,会不会,他也没有在别的事情上撒谎?   他跟香香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虽然警方最终以自杀结案,可大家都心里清楚,杨永名死于香香的报复。   至于他在电梯里所说的话——   一方指责对方利用职务之便猥亵儿童,还杀人灭口,罪该万死;   一方坚持自己没有杀人,暗示对方心理扭曲,善于栽赃陷害,结局不过是意外坠落而亡。   两人各执一词,局外人着实难以分辨。   大约连杨太太、办案警察也对此不知所措,才费尽力气,没敢让这段监控流到网络上。   但是,可是,万一。   孩子的话一定比大人可信吗?   男人一定比女孩来的罪恶吗?   万一杨真的没有杀人怎么办?   万一香香弄错了怎么办?   哎——!   达成愿望陈妙香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找不到答案的社长饱受折磨,一下觉得自己可能翻了冤案、做了好事,一下觉得自己助纣为虐,十恶不赦。   对此,学姐表示:“活该。”   谁让你上赶着多管闲事?   “祖宗,就别笑话我了。”   社长痛苦抱头,控制不住自己,依然纠结得不得了。   “你们说……他到底有没有害死香香?”   没人回答。   一切过往随着杨永名的死去而终结,真相不得而知。   “那你们觉得他有撒谎吗?他对我们说的那些……香香对他产生占有欲什么的……”   唔。   姜意眠挺没理由地想起那人转戒指的动作。   也许……只有戒指知道吧,那段话的真假。   良心始终得不到宽慰的社长,露出视死如归的表情,问出最重要问题:“那行吧,不提他们俩什么关系,发生过什么。我们就纯粹说杨这个人,他该死吗?他确实做过需要用命补偿的事情吗?”   祁放慢吞吞地举手:“狐狸……”   对啊!社长眼前一亮!   那只偏爱善良、诚信品质的狐狸讨厌杨永名,嫌他的气味难闻!而且!狐狸没有阻止他们引君入瓮的行为,反倒阻止他们干预人鬼之间的生死对峙,这应该足够证明了吧?   狐大仙绝对是认同的吧?是吧?是的吧!   这么一想,社长松开一直捂着胸膛的手,大为振作!   但谁又知道狐狸的是非善恶观呢?   就像谁能判定,一个人的身体与精神,哪种才是真正的死亡?谁才是真正凶手?   他没想那么多。   “行吧,我宣布,委托正式——”   “等等,我们是不是忘了什么?回帖?妈耶还要回帖来着?!我想想,这可怎么回啊……”   他带着苦恼离开。   学姐打算早点儿回去复习,补上这些天被浪费的时间,摆摆手也走了。   剩下祁放不知道为什么没走,姜意眠没有问他,独自去附近花店买来一块巧克力。   出殡的时间还没到,天气阴阴的,似乎快要下雨。   堂内黑鸦鸦一堆人,进进出出,说说笑笑,嘴巴足了便不缺闲言少语。   “可不是么,日子过得好好的,有什么不能想开点?女儿这么小就没爸爸,可怜哦。”   “话也不能这么说,杨老师在的时候,最疼这个女儿了。你是不知道,这妙妙打小就是老杨给抱着下楼遛弯的,夏天怕晒着,冬天怕冻着。后来上学、放学也是他接送,饭菜也烧,学校里什么活动都抢着去。除非实在忙不过来,不然啊,他老婆舒服得不得了,根本不用管。”   ……   他们议论得尽兴,被议论的小小主角一身黑裙,坐在小板凳上看故事书,也挺高兴。   “你好,妙妙。”   姜意眠走到她面前。   小女孩黑葡萄似的眼珠子眨一眨,认出来:“姐姐,我记得你哦,你去过爸爸的办公室。”   “对,你记性真好。想吃巧克力吗?”   她解开包装。   妙妙贼头贼脑地看一眼,好耶,妈妈没有看这里。   “就一点点哦,不然牙齿会坏掉。”   她竖起一根肉肉的指头,脑袋凑过来,啊呜咬下一大口。   姜意眠笑了笑:“你大名就叫妙妙吗?   不是哦,妙妙摇头,说出自己的名字,里面并没有妙这个字。   “那妙妙是爸爸给你起的名字吗?”   “不是的。”她奶声奶气地纠正:“妙妙是妙妙自己取的名字,因为妙妙喜欢小喵咪。妈妈说妙妙小小的时候不会说爸爸妈妈,只会说喵喵。所以妈妈就听妙妙的话,把宝宝名改成妙妙。”   说完,她皱皱鼻子,颠三倒四地说:“只有爸爸不喜欢喵咪,不喜欢叫妙妙。爸爸要叫宝宝。”   “原来是这样。”姜意眠问:“那你会弹钢琴吗?”   “会呀。”妙妙理所当然地说:“爸爸弹钢琴很厉害的,他有教妙妙,妙妙也厉害。”   原来是这样。   姜意眠转身出去,外面已然下起细细的雨。   她有带伞,撑起来,回头去望熙熙攘攘宛若菜市场的挽堂,若有所思。   “你在想什么?”祁放问。   这人居然还没走。   姜意眠低头,完全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蹲在伞下的。   “你好像想很多哦。”   祁放自言自语,用着陈述的语调。   她淡淡地嗯了一声,“有一些好奇的事。”   祁放想了想,相当不客气地说:“我听最好奇的那个。”   最好奇的那个?姜意眠遥望那张黑白遗照与女孩。   “假设杨永名是真正的炼铜癖者。”她轻声道:“我好奇的是,他真的可以发自内心地爱自己的女儿吗?”   “——仅以父亲的身份。”   哗哗哗,雨下大了。   祁放双手放在膝盖上,脑袋靠在手背上,第一次歪头凝视他的同桌。   她很漂亮,脊背挺直,侧面薄得像纸。   白而细嫩的手指虚握住伞柄,漆黑的伞面倾斜着,使她有一些在伞里,有一些在伞外。雨里。   蜻蜓低低掠过地面。   该说是冷静,还是冷漠好呢?   说着如此可怕的话题,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动。   祁放想,这可能就是姜意眠吧。   是万物的起点,游戏诞生的意义;   也是他们至高无上的造物主。   不过,一个可怜、可爱,被信徒层层包围,聪明却柔弱的造物主?   听起来很有趣。   他收回目光,无声地笑了一下。   *   接下委托的第三周,通过整整24小时的努力,社长完全放弃了自己回复委托的念头。   秉承着‘适当压榨新人,有益身心’的原则,回复任务落到最终落到姜意眠的头上。   又是一节社团课。   打开委托帖,除去主楼,下头零零碎碎多了些跟帖。   大多都是看热闹的校友,询问诡谈社是什么社、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调侃他们怎么回了一句‘接受委托’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是不是难度太大直接放弃了。   偶尔也有几个误打误撞摸过来的网友,问这个诡谈社一边调查音乐教室,一边疯狂悬赏有关杨永名的消息是几个意思?难道这俩之间有关系?求分享内幕!   姜意眠简单地浏览完,就开始编辑回复:   您好,委托人。   根据您的委托,我们对音乐教室的哭声展开调查,证实那里确实存在一个死去小女孩的鬼魂。   她叫陈妙香,生于1997年12月24日(注:农历)   死于2006年7月6日(注:公历)   死因是坠楼,坠楼地点正是附小六楼某间被封锁的音乐教室。   当年担任她音乐老师一职的人即为近日被热烈讨论的杨永名。   有关陈妙香为什么哭的问题,我们询问过本人(或本鬼),得到的答案是:她也不知道。   而结合其他蛛丝马迹,我们诡谈社一致认同的答案是:音乐教室太黑太安静,没有老师,没有同学可以陪她玩,也没有新裙子。也许她感觉到孤独,或者害怕,所以无法自控地哭泣。   有关您的另一个问题:音乐教室发生过什么?   抱歉,请原谅我们无法回答。   因为我们还没有找到确切的答案,无法凭主观臆断、或虚构某种事实。但是经过会议讨论,假如有机会,我们将继续寻找真相,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解答您的疑惑。请谅解。   此外,作为补偿,我们想告诉您一个好消息:音乐教室再也不会有哭声了,请您和您的妹妹放心吧。   另外送上您可能会感兴趣的两段报道:   “……接连收到实名举报后,经教育局、市公安局等多部门组成的联合专案小组的多方走访侦查,最后证实位于……的学前教育机构‘天才之声’确实存在猥亵儿童的情况……已提交批准逮捕……7月6日,以涉嫌猥亵儿童罪对该机构下任职教师陈某某、吴某某、刘某某、张某某……共计七人正式实行逮捕……目前对该案正在进一步调查中……涉事店铺已查封……”   “……据悉,7月6日深夜爆发的xx墓园偷挖事件……受害者为前日去世的杨永名,他身为‘天才之声’的发起人,以一对一高端定制教育为噱头创办机构,同样涉嫌……截至目前,警方尚未有所行动……墓园方面对此表示完全不知情,园内摄像头并未拍摄到挖坟者……”   最后,仅代表全体诡谈社成员向您送上忠告:   无论身份、地位、性别、外貌、社会关系与熟悉度。请不要轻易地相信任何人。   尤其,不要轻易地将您的妹妹交给任何人。   谨此。您的委托已结束,欢迎下次投递。   *   论坛人多,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姜意眠临时决定将回复私发给委托人本人就好。   点击,发送。   几乎同一时间,社团里响起叮的一声。   她回过头,只见社长手一抖,手机啪嗒落地。   “呃,突然收到发黄色短信,吓死我了。”   他挠挠耳朵,连忙低头捡手机。   学姐从复习资料里抬起头,突然走过来,就着姜意眠的手,给委托人发去新的消息。   叮——!手机又响了,社长干笑:“今天、那什么,短信还真多哈?”   学姐冷冷一扯嘴皮,继续发。   叮!   发。   叮!   发。   叮!   往复几个循环,连祁放都抬起头来,看看这个手机,又看看那个手机,懂了。继续睡。   “呵。”   出现了!学姐生气前的冷笑,某人必死的预兆。   社长几乎是一瞬间、以令人同情的熟练姿势跳了起来,边跑边哇哇地叫。   “我、我这也是为了社团着想啊!”   “错了,错了,我错了,有话好说别打脸啊,头头头发也不能扯啊!秃了啊啊啊啊!”   “早知道就不提回复了,这不就是为着一个仪式感吗,我容易吗呜呜呜。”   ……   一个社团两个男。   一个永远在睡觉,一个永远在挨打。   姜意眠揉了揉太阳穴,习以为常。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提示自述这个点,是因为很多很多悬疑片都是这个手法:开头某人自述,结局几乎全部推翻。   同理,就自述而言,香跟杨的可信度、真实度不分高低。   只有他们表现出来的性格很明确:杨虚伪软弱,香聪明暴躁   就算假设他们说的都是实话,除去视角下的个人情绪与解释,仅行为本身来看,我认为也有以下可能:   1.杨侵犯香,香反控杨(双恶人局,分为被侵犯后,香主动决定保持关系、香被哄骗保持关系)   2.到目前为止大家普遍相信的单恶人局,杨坏香好   3.香引诱杨,香控制杨(香恶人局,分为香以猎物形态出现、或者香主动狩猎;可以理解为杨的炼铜癖从香开始)   至于他们的自述到底几分保真,杨到底有没有嫉妒香的才华,香是意外死亡还是被推……   说实话,我没想那么多,因为留白局就是最快乐的,想要什么真相就什么真相嘿嘿。   ps:以上纯粹出自个人对‘留白’、‘人性’话题的喜好与挑战,没有故意抹黑小朋友、宣传性本恶的意思,更没有说炼铜癖不该死的意思。请谅解,啵啵。 第110章 诡谈社(13)   凌晨三点,梦开始了。   盛夏的天空澄澈如洗。一排低矮平房前,溪水从山上一路流淌下来,经过石头的过滤,清澈可见底。   那个女生就站在那里。   刺眼的阳光落在额间,她的眉目被光晕所遮挡。只有一头过了腰的长发垂下来,黑得像墨;肥大的裤脚松松挽着,下面一截小腿,细瘦如竹竿,撑不住身体般地左右摇晃着、颤动着……   “过来啊。”   她回过头,笑着招手,一滴水光溅在脚踝上,变作陈旧的红色。   他低头,看到自己肉滚滚的四肢,手上提着蓝色的塑料小水桶。水桶里放着绿色的铲子、圆形的沙筛、洒水壶。   那是一套劣质又常见的儿童沙滩玩具,贴着泰文奥特曼的头像。   “过来啊,嘉禾!”   她又喊他,一串清脆的笑声。   他想起来了,他们要抓蝌蚪的。   “我来了!”   他迈开腿,影子在脚下飞快地跃动、撕扯,越变越长,越变越庞大。   哗啦!一脚踩进水里,他感到刺骨的寒冷,血液都被冻住。   而她出现在遥远的另一条水沟里。   “过来啊。”   “快过来啊,嘉禾。”   他说:“等等我!”   可身处的水沟瞬间变作污浊的沼泽,迅速漫过膝盖、大腿、屁股,困住他,动弹不得。   “等等我!”   他奋力地挣扎着,大叫着,腥臭的泥泞终于涌进鼻腔。   天空灰暗下来,他安详地闭上眼睛,任由自己被淹没。   被撕裂翅膀的蜻蜓……蝴蝶……拔掉后腿,草蜢从红色、圆形的嘴巴里流出绿油油的血……风筝……他们把蝗虫丢在一边,看到密密麻麻地蚂蚁爬满它的身体……台风……洒了盐的蚂蝗痛苦蠕动……忘记埋葬的小鸡,眼眶里钻出很多很多白色的虫子……   模糊而狂乱的画面不断交错,一切都在扭曲,扭曲。   雨……好大的雨……打雷,闪频的电视机,他躲在被子里……她唱新学会的歌……雪……绒花……雪绒花……每天……清晨欢迎……你……小……而白……纯……又美……总很高兴……遇……见……你……破碎的歌曲,不要……不要这个……她说好……虫儿飞……虫儿飞……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你在……思念……谁?……你……在……思……念……谁……   歌声抚慰恐惧的幼小心灵,他很幸福,他很安全。   他在怀抱里深深睡去,在一片的花白的世界中醒来。开始跑。   呼哧呼哧喘气,沿着楼梯往下跑。一不小心撞到什么东西,抬起头来,那个女人竟然没有脸。   “啊!”   他吓得推开她,继续跑。   无尽的旋转楼梯,漫长的奔跑,到处都是同样的无脸女人!   前面!后面!左边!右边!到处!   他不要命地摆动双腿,狂奔,一直到台阶崩裂,跌落底层。   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   看着自己被成千上万个无脸女,一摸一样的长发,一摸一样的雏菊碎花长裙。他忽然意识到,这是梦。   对,他在做梦。   那她就在这里,一定就藏在这里!   “你是谁?!”   视野一暗,铺天盖地的黑暗涌来,滴答滴答的水声遥远而朦胧。   他知道她要走了,焦急地喊:“不要走!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你在哪里?”   她只是笑,一如既往地报出六个数字:223712   接着水流倾斜,再一次吞没身体。   他痛苦地掐着自己的大腿,于黎明前醒来。   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房间里昏暗无光。空调不知什么时候自动停止运转,枕头、被子都被汗浸透了。   他倏地坐起来,大口大口喘着气。视线捕捉到打开的房门、门边深黑的人形轮廓,跳下床来。   “妈。”   他双眼失焦,迫切而茫然地问:“姐呢?我姐怎么还不回来?!”   女人说:“下次多吃一粒药再睡。”   “妈,我问我姐!”他失控地质问:“我姐呢?我姐到底在哪?!告诉我!”   “说了很多遍了,”对方的表情毫无变化,声音没有起伏:“你没有姐,从来没有过。”   意料之中的答案,他顿时无力瘫坐到地上。   遍体生凉。   *   周二上午,社·挨完揍又开始飘·长提出要办一个庆功宴,用来庆祝社团开张大吉(?),顺便补上新社员欢迎会。时间定在晚自习后,校门口集合,全员不见不散,不接受任何请假。   “……”   估计要折腾到很晚,还是趁着午休把澡洗掉比较保险。   抱着这个想法,放学后,姜意眠没去食堂,直接回了寝室。   前头说过,学校里鬼怪众多,夜晚的女宿舍堪称它们最爱宠幸的地点之一。因此洗浴间晚上空荡荡,白天挤破头。要想安安稳稳洗个澡,必须牺牲午饭时间才行。   有同样想法的不止姜意眠一个,她来的时候,洗浴间只剩一半空位。   照着大家的做法,将洗漱用品装在脸盆里,放到铁架上,就算成功占下位置。不过这会儿热水还没来,她没有空等,回寝室拆了被套,打算勤洗勤晒,晚上能睡得更舒服。   被子洗到一半,有人宣布:“热了!”   姜意眠就往水桶里倒了些洗衣液泡着,准备先进去洗澡。   等来热水供应的洗浴间就像正式营业的网红店铺,客人众多。   她选的位置靠墙,位于不起眼的角落。走过去才发现一个熟人——那位沉迷电话煲的室友——李婷婷正站在那里,一边塞着耳机对男朋友抱怨洗浴间的拥挤吵杂,一边朝铁架伸手。   手指已经碰到盆的边缘,看样子是想拿下来,换上自己的。   “那是我的。”   姜意眠冷不丁地开口。   李婷婷一个哆嗦,回头看到她,脸色不虞:“你有病吧?吓死人的知不知道?”   话这么说,伸出去的手倒不像被吓到的样子,还搭在盆上。   “这是我占的位置。”   姜意眠说:“我要洗澡了。”   她语气挺平淡的。既不像小鱼那样咋咋唬唬、口无遮拦,也不像眉眉,神色张皇,说起话来犹犹豫豫,结结巴巴,平白惹人烦。   然而细数整个寝室,全班女生,李婷婷最讨厌她。   从第一眼看到就讨厌,这属于气场不合,也叫直觉,没有道理好说。   原本姜意眠早出晚归,两人一星期到头总计说不上十个字,还能勉强井水不犯河水。   偏偏现在闹这么一出,李婷婷不高兴极了,觉得这女的真装,肯定平时给男生捧高了。一张嘴巴我来我去,搞得自己跟宇宙中心小公主,所有人都得关心她的想法一样。   倒胃口。   “麻烦有的人做事情讲点效率好吗?光抢位置不洗澡,以为学校你开的、宿舍你建的啊?没看到很多人都在排队等着?白白浪费别人的时间,无语死了。”   堵着耳机受音孔,说完这句再松开。   李婷婷一边对电话那头的男朋友娇声道:“没什么啦,就是碰到一个没公德心的,烦死了。”一边蜗牛般原地挪动。   嫌她走得慢,姜意眠伸手一推,帘子一拉。无论对方在外面阴阳怪气,还是放话要打开手机计时。   她置若罔闻,只管扎起头发,打开花洒,洗完澡再说。   听说宿舍用的是太阳能热水器。原理简单来说:太阳越大,热水越多。   眼下正是七月初,太阳依然毒辣。   按理说,热水储备量应该很足。可姜意眠才洗不到五分钟,就明确感觉到,淋在身上的水愈来愈冰,愈来愈冰。没过多久居然低过正常冷水的温度,冰得皮肤本能地竖起汗毛。   不止如此。   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下来,听不着半点人声,冷得堪比冰窖。   灯管呲拉、呲拉地闪烁,明灭不定。   这是……撞鬼?   想法刚跃上心头,后背猛然一冰,似乎有一团……柔韧性极好的,柔软且富有弹性的冰冷条状物——处于冰冻状态却很鲜活的动物触角,她只能想到这个比喻——贴了上来。   “又,见面了,姜,同学。”   似曾相识的声音。姜意眠脑袋不动,眼珠往下压,看到自己脚下多了一滩头发。   黑漆漆的,湿答答的,表皮包裹着某种透明的黏液;一根根头发缠绕成拇指粗细的一捆,上头长满尖头眼睛。很小。大约就两粒米那么大,但是很多。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呈旋涡形状,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借洗发露?我有。”   她云淡风轻地回应,抬手在脸盆里一阵翻找,只找到一枚别在校服上的校徽。   “不。”   长发鬼贴在她耳边,吹出阴冷的气流:“头发,太多了。她们的眼睛,不够用。你可以,借给我,两只吗?”   “你会还吗?”   姜意眠收回手,校徽藏在手心里,能充当武器的只有那一根针。   把针戳进对方的眼睛里,应该能逃过一劫,当然也有可能进一步激怒它。   而且对方都这么说了。要是它的脸上根本没有眼睛,该怎么办好呢?   戳头发不晓得管不管用。关键头发眼睛太多、太小,万一没扎准,或者一根针扎不过来,好像会收获悲惨结局……   脑瓜子漫无边际地转着。   她回过神,后知后觉自己大概是被社长传染了,不然怎么会冒出这么无厘头的联想。   “还,的。”长发鬼语速加快,透出几分得逞的兴奋:“下次,还给你,很多,很多——”   姜意眠:其实也用不上那么多。   鬼伸手欲取眼睛。   姜意眠陡然转身,却扑了个空。   因为一条青筋遍布的胳膊,始料不及地从外面伸进来,猛然掐住鬼的脖子。将它粗暴地提起来,往外大力拖拽。   鬼当即发出令人牙酸的诡异叫声。   它头发上的眼睛受到刺激,大张大合,成千上万个瞳孔疯狂转动,看得人头晕目眩。   “呀咿呀咿呀咿——呀啊——”   没过几秒,叫声戛然而止。   鬼的头发迅速枯萎,变黄,一颗颗眼睛掉下来,像散落的弹珠般到处乱蹦。   但危机还没解除。   一个轮廓古怪的东西站在外面,时有时无的光亮勾勒出巨大的浮影,几乎占据整张布帘。   姜意眠面对它,依稀能辨别出一点动物的形状,可是又不明确。就好像这是一只由好几种野兽特性缝合而成的新型怪物,散发出难以形容的、危险的气味。   正当她拿不准对方来意之时,这只怪物忽然动了动,发出生涩而笨拙的两个字:“眠,眠。”   “……裴一默?”   不能说不诧异。   自从入住寝室的第一晚过后,裴一默再也没有露过面。高跟鞋查寝鬼也没有。   同学们为此欢欣鼓舞,唯独姜意眠隐隐感到不安。闲暇时候绕着学校里里外外走了两圈,怎么都找不着裴一默,不禁担心它一只朴实本分的流浪鬼,被别的鬼联合欺负……什么的。   谁想时隔小半个月,它消失得突如其来,出现得也突如其来,还大变样了。   “可以说话了?”她问。   “今天,刚刚,可以。”   它说得不利索,喉咙里犹如卡着石头,吐字非常艰难。可一说完,它叫不够似的,又补上一声:“眠眠。”   这回能把两个字连上了。   它期待地眨一下眼睛。   “怎么回事?”   “鬼,吃掉,厉害。” 裴一默断断续续道:“还能,吃,然后,附身,人,吃掉,然后,身体。”   翻译版:老规矩,吞噬其他鬼能增强它的力量。说话顶多算初级技能。继续吞,继续变强,很快它就能依附到人们身上,借着人身继续狩猎人类,最终将真正拥有自己的身体。   “一定要吃人?”   姜意眠问。   以这个世界的运转规律,一旦学校里发生厉鬼伤人事件,停课绝对少不了。   况且伤人次数多了,结局不是裴一默被对付,就是校方被迫全面停学。到时诡谈社不复存在,任务自然失败……   裴一默经常被说不聪明。   以前诸神说它,如今教学楼那堆老弱病残鬼说它。但在这个世界上,偏偏在有关姜意眠的事情,哪怕一个抬眉低眼,一声停顿变换,它都聪明得不得了。   察觉她话语背后的为难,它努力控制牙齿跟舌头,用最清晰的发音表态:“可以,不吃。”   反正光吃鬼就够了,慢一点而已。   说着,它赶快把手给用上,脑袋也要僵硬地摇一摇,免得反应慢了会惹眠眠不高兴。   ——就算半秒钟的不高兴,也是不高兴,这种细枝末节它倒分辨得很清楚。   “那就好。”   姜意眠说完,一时没有下句。   裴一默便抓着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等啊等,等了挺长一段时间。   …… 一直没有等到夸奖。   …… 也没有摸头。   脑袋慢慢垂落下去,它想,眠眠是不会不好的。那肯定就是它不好,很不够好,所以没有夸奖,要怪它自己。   “对了。”   想起裴一默缺乏常识,附到人身上,保不准闹出什么事端。姜意眠特地哄他:“等你可以附身的时候,不要乱跑,第一个来见我好吗?我在校门进来的第一栋楼,四楼,高二(7)班。”   它一向听话的,一听这话便想也不想地答应。   而且眠眠主动提出要见它,愿意见它,说明她并不讨厌它。这么一来,失落的情绪一扫而空,它反而高兴起来。   “好了,让我回去吧。”   他们被长发鬼拉进另一个空间去了。   裴一默迟钝地点点头,姜意眠眼前一花,身边重新响起同学们说笑吵闹的声音。   “眠眠?怎么叫你都没声啊?”   隔壁传来小鱼的声音,她应了一声:“刚才在想事情,没听到。”   “听说你跟李婷婷吵架了,没事吧?”   “没事。”   “没事就好,哈哈哈。你不知道,她回寝室骂了半天,气得眼睛小鼻孔大的,笑死我了。”   姜意眠没把这事放在心上,随口一回:“是吗?”   “对啊,你没看到太可惜了。”   小鱼天性活泼,最喜欢聊天八卦,而且说话直来直去。这不,说完上句,下句就问:“眠啊,能不能问一句,你跟祁放到底什么情况啊?谈了吗?没谈?你们经常一起消失,真的超可疑!”   “没有,只是同桌。”   “哦哦,我记住了,保证不乱说。”小鱼嘀嘀咕咕:“不过说实话,祁放这人,个子高、长得不错,篮球打得也不错。以前还有学妹倒追他,可好玩了。就是有时候傻傻的,就知道睡觉。感觉就是那种反差萌知道吧?”   姜意眠没有继续听下去。   可裴一默听了。   从头听到尾,一个字没有拉下。   祁,放。它记住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要快,很快,非常快。   必须快快地拥有身体。   才不会被别的家伙抢走主人。   它要吃更多更多的鬼。它低下头,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长发鬼,从它开始。   要快——   它快速拆掉鬼的手脚。   快——   它更快把那些零件捏成模糊的一团肉,全部散落地面。   还要快,快,快——   它蹲下来,脊背弯曲,鲜红竖瞳泛着诡谲的光,面无表情地将头发、肉、眼睛或其他东西统统塞进嘴里。   一口又一口。   机械而安静地咀嚼。   *   庆功宴最终在一家路边大排档举行。   红顶帐篷悬挂钨丝灯泡,四个人围着塑料白桌坐下,一共点了七八个菜,还有两大瓶可乐跟雪碧。   “来吧!朋友们!干杯——”   灯光照得社长红光满面,用学姐的话说,活像一个突发横财的猥琐暴发户。   社长心情好得很,完全不怕损,反而嬉皮笑脸地恭维学姐:“行啊,我暴发户就暴发户,有什么关系?您是小祖宗,您高兴才是最重要的事!”   说完还不要脸地抛了个媚眼。   “傻逼。”学姐辣眼睛地转开视线,当下皱眉:“你怎么又戴口罩?”   被cue的姜意眠十分无辜:“咳嗽。”   “咳一个月还不好,早晚咳死。”   学姐赌着气呢,谁让她再三建议去医院,这人不听,搞得皇帝不急太监急。   姜意眠无奈道:“不适合去医院。”   反反复复的感冒、发烧,动辄头疼头晕,时间一长,其中的规律显而易见:   白天好粥好药应付着,稍微能好。可一到晚上,无论怎么挣扎,一觉睡醒必变本加厉。   尤其每次在女生宿舍撞鬼之后,病情将出现一个短暂却强烈的病痛高峰期。   “可能是体质问题。”   她咳着:“存在感低,生病率高。”   学姐看不下去地夺走可乐,找老板要一杯白开水换上。   社长一个拍掌,“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回事了!小姜你这绝逼是八字轻啊!”   姜意眠:?   “就那什么,八字轻,招鬼,容易被鬼冲撞,可不就感冒发烧不断么?!不信你说说,你哪年哪月哪日——,呃,你不知道?连几月几日都不知道?那那那你平时在学校能看见鬼不?多吗?”   点头。   “这就对了啊,我平时可一个都没看到,除非香香那样的厉鬼。”   说完,社长脑洞大开,恍然大悟:“你不是跟祁放坐同桌么?他八字重啊,还有狐大仙照看,一般的鬼活不耐烦了才敢惹他。你看啊,白天你们靠得近,百毒不侵;晚上没祁放,你自个儿呆着,跟活招牌似的,就被鬼气之类的东西影响,又严重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说得通,是吧是吧?是吧?”   自觉反应奇快,逻辑严密,他不禁摆出名侦探的架势,非要拉着两人远远近近地调整距离,反复询问小姜同志有没有感觉好一点?想咳嗽不?不想咳嗽了吧?   真当做科学实验似的。   可惜姜意眠感觉差别不大,还是咳,而且被这么一折腾,咳得更厉害了。   “不对啊,难道得来点身体接触?”   社长喃喃自语,试图查手机。   好在,赶在他提出更过分的要求之前,帐篷边角被挑开,跑进来一个气喘吁吁的人。   “你、你们是、呼,是诡谈社吗?”   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目光沿着他们转了一圈。   一个男的半睡不醒。   一个男的噼里啪啦摁手机,大声嚷嚷:“我知道了,我又知道了哈哈哈哈!”很傻冒。   一个女的大夏天穿长袖校服。   一个女的戴口罩。   这……怎么看着没一个正常人啊?   有没有谁相对正常一点呢?   也是有的,至少戴口罩的那个女生眼睛长得好看,看起来智商很高。   陈嘉禾当机立断,对着她来了个标准九十度鞠躬,鼓足勇气道:“学姐,你、呃,您就是社长吧?!我是高一(2)班陈嘉禾,拜托你们帮帮我,我、我要下委托!现在就下!那个,我可以付钱的!”   “付很多!真的!很多!!”   作者有话要说:  新委托 come on   社长瞪大眼睛:能告诉我看起来智商很高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吗?我这不行?看起来智商不高?? 第111章 诡谈社(14)   姜意眠推出去一张塑料凳,陈嘉禾连声道谢。   他有轻微社恐,被四双眼睛看着,脸色迅速涨红,简直局促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然而一想到自己的来意,握拳。   “我是独生子,身边的人都这么说。”   他顿了顿:“可是。”   “我始终觉得自己应该有一个姐姐。”   “不、不是希望有姐姐的意思。而是现实生活中,本来就有。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可能偶尔会因为玩具之类的东西吵架,就像世界上所有普通的姐弟一样。这样说你们可以,呃,稍微理解到吗?”   众所周知,社恐的表达能力好不到哪里去。不过他们勉强还听得懂。   “这种事情也能觉得?应该?”   某社长对认错人一事耿耿于怀,逮着机会就哼唧个没完。   学姐二话不说,拽起他,丢出去。   好了,世界清静。   “你继续,说详细点。”   “好、好的!”   居然没有骂他神经病,愿意继续听下去!好人!陈嘉禾备受鼓舞,从头说起:“那要从三年前说起,那年冬天……”   三年前的冬天,陈家仿佛受到诅咒一般,连连走厄运。   先是寒冬腊月后院着火,多亏没伤着人。报案后查到火源,原来是炮竹。   他们住的小区破旧,住户里数老人孩子最多。大过年的,家家户户小孩没有一个不玩烟花炮竹。房子里外没有监控,警察挨家挨户问过,没人自首,更找不着半个人证。   着实查无可查,事情自然不了了之,最后连个确切说法都没给。   本以为这就够倒霉了,没想到半个月后,出了一桩更糟心的事:煤气泄露。   这回没有上次走运。   由于煤气在半夜泄露,冬天房屋通风差,主人家睡得熟。等第二天亲戚上门拜年,发现不对劲之时,陈家三人全身泛着樱桃红色,像煮过的虾一样,已经陷入深度昏迷。   送去医院抢救,除了陈爸之外,陈妈、陈嘉禾都被诊断为重度煤气中毒,伤及大脑。一个苏醒后变得神经衰弱、情绪呆板、沉默少语;另一个则留下健忘、记忆混乱等后遗症。   相关的责任问题,多方律师来回扯皮,结果到底怎么样,陈嘉禾不清楚。   他只知道,自己从出院的第二周开始做梦。   梦里他似乎回到童年,变成四五岁的样子。一半时间在山上,靠自制的捕虫网跑老跑去,主要抓蜻蜓、蝴蝶、毛毛虫,偶尔也抓蚱蜢跟螳螂;剩下一半在水边,抓蝌蚪,挖蚯蚓。   结局通常是他从山上滚下来,白白胖胖一具身体摔得四分五裂、惨不忍睹。   或者被水活活溺毙,肿胀的尸体活像吹满气的气球,轻轻浮上水面。   那时,山的顶峰、水的源头,那里总是站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孩,淡漠看着他死去。   一次又一次。   一夜又一夜。   如斯反复,不得安生。   被噩梦连续折磨七天,陈嘉禾暴瘦八斤,终于对爸妈说出自己诡异的梦境。   妈迷信,偷偷托外婆去庙里焚香圈钱,找大师一问究竟;   爸不迷信,一口咬定他这是脑袋出了毛病,必须去正规医院做检查。   于是他一面戴佛牌、供香炉,一面出入各个科室,挂号、拍片、拿药。   都不起效。   梦该做还是做,体重该掉还是掉。   无可奈何的爸妈请来风水大师,收到房子风水不好的结论,决意搬家。   搬家前夕,东西整理得差不多,爸妈都睡下了。   剩陈嘉禾一个人想拖延入睡的时间,硬撑着看完两部电影,又烧开水煮面。   凌晨两点半,厨房只开一盏灯。   光线落在墙壁上,他回头望去,自己的侧影恰好落在光秃秃的全家福上。   咦,爸妈怎么没把这个收起来?   他搬来椅子,爬上去,取下照片。   原本的相框被火熏得乌黑,爸妈早就说要换,没来得及换。后来又遭一回煤气,大家兵荒马乱地报警、救人,全家福掉下来,玻璃砸得稀碎,只剩下这么一张单薄的照片,底角打卷。   不知道你有没有过相同的经历,发现有些东西经不住细看。   以前全家福挂在墙上,一直在那里,抬头就能看见。   陈嘉禾不看。   根本没想到要看。   偏在那晚,夜深人静,全家福被他亲手取下来,他不经意地扫过去一眼。   接着就有第二眼、第三眼。   越看越怪异。   越看越违和。   为什么照片里的人没有居中呢?   为什么人物空出一点点,那边却空出一大块?感觉就像,被裁剪过一样。   剪掉了什么?   他轻轻抚摸空白的一侧,心里浮现奇异的感觉:这里应该有一个人才对。   ——姐姐。   这个词无端地冒出来,引起强烈的情感共鸣。   姐——他姐——应该站在这里才对!   为什么——姐——不见了——多久?   姐呢?   他怎么能忘记了姐?!   罪恶感袭来,耳边‘轰’一声炸开。   那天,陈嘉禾头重脚轻,第一次推开爸妈的房门,问他们,姐在哪里。   那天,他的爸妈也是第一次回答这个问题,说他没有姐姐。   从来都没有。   *   在想到姐姐之前,陈嘉禾就只是单纯的做梦,只是翻来覆去地死掉。   在那之后,搬家之后的某一天,他的梦境骤然衍生出新的变化。   那个女孩走近了他。   一点,一点,再走近一点,他慢慢看到,她的形象也就慢慢地清晰、鲜明。   平刘海,长而柔顺的头发;   短下巴,右手腕处有粒痣;   她生得白,瘦,声线却很清亮,像一轮初升的太阳,充满活力。   “过来啊。”   她笑起来有两个小小的梨涡。   “过来,嘉禾!”   她喊他的名字,尾音黏糊糊的,听起来像嘉禾儿。   接着,一些零星的画面也拼凑起来:   台风天,河水漫过前院,外婆说起蚂蝗的故事,他们恰好发现一只,往上面撒了盐;   雷雨夜,没有大人在家,风呜呜地拍打着窗户,他吓得嚎啕大哭,被她的歌声安抚。   夏天,他们一起放风筝,一起攒零花钱买彩色小鸡;秋天,一起摘下树叶捣绿汁,还一起偷挖别人家的红薯。   ……   无穷无尽的意象。   栩栩如生的记忆。   陈嘉禾绝不相信,这仅仅是一颗受过伤的脑袋臆想出来的东西。   他一定是有姐的。   梦里的女孩就是姐姐。   他莫名地确定这个,每一次梦醒,都用纸笔匆匆记下梦见的一切,反复提醒自己,这就是他的姐姐。   他活泼的、古灵精怪的姐姐。   他生来就有的玩伴,朋友。   他们共同成长,骨肉相连。   可她人在哪里?   无论他怎么问,怎么做,为什么就是没有人相信他,为什么没人承认姐姐的存在?   “姐啊,你看嘉禾一个人都孤单成这样了,不然你们就再生一个呗?”   当他询问姐姐的去向,熟悉的亲戚长辈们总是如此玩笑着岔开话题。   妈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问的次数多了,爸就不耐烦地沉下脸,一把将啤酒罐甩到地上:“都说了多少次,你没姐!没姐!就算你想疯了,你妈也没法给你生出个姐!听懂了没?”   怎么会这样呢?   陈嘉禾张口无言。   他不懂。   他分明记得自己有个姐姐,可全世界都说没有。到底是他们合起伙来骗他?还是他真的出了问题?   他渐渐不确定起来……   “然后就找上我们?”   就算被驱逐也安分不下来的社长,一句话将时间拉回现在进行时。   “是、是的。”陈嘉小心地抿了抿唇:“我去过医院,医生说人的大脑构造复杂,一样的病症也可能因人而异。他们没有办法帮我区分记忆的真假……”   “他们建议我挂精神或心理科,呃,我爸妈在这方面可能跟大多数的长辈一样。   “我爸觉得我只是心理软弱,找借口逃避压力。我妈的话,她认为精神科跟精神病院差不多,害怕我被确诊出具体病症吧,怎么都不肯不同意……”   他才16岁,身份证用不着的时候都被爸妈收着,又没钱,自己肯定去不了。   “—— 可以换个角度,证明你姐姐的存在。”   姜意眠说这话的理由再简单不过:但凡是人,不管活着死了,绝不可能蒸发得不留一丝痕迹。   陈嘉禾用力点头:“嗯嗯,我也这样想。但是——”   陈家平日来往的亲戚不多。   不常见的压根联系不上。   常见的,跟他爸妈关系太好。他忍不住怀疑他们统一战线、统一说辞骗人。   思来想去,还是自己的朋友可信。   不是非得要那种从小玩到大的朋友。稍微要好一点的就行,如果他真的有姐姐,怎么可能不在朋友面前提?   按照这个思路,他试着寻找自己过去的社交网络、毕业同学录之类的东西。   结果大为遗憾。   糟糕的煤气中毒后遗症,害他完全忘记过去所用的社交账号。   碍于他爸工作性质工作关系,他们经常搬家。别说一个小区到另一个小区,连一个省到另一个省都常见得不行。一来二去,数不清多少东西遗失在路上。   况且还有那场火,烧光杂物间。   种种原因叠加,陈嘉禾没能找到任何老朋友的联系方式,计划彻底失败。   饶是如此,他还不气馁。   找不着外援,他就自力更生,竭尽全力在家庭内部寻找姐姐存在过的事物。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他借口从妈妈的衣服口袋里发现一只发卡。   “那是一个椭圆形、嫩绿边的编织发卡,中间是白色的,点缀着三颗草莓。”   陈嘉禾说着,将一直捏在手心里的纸张打开:“这是我画的草图,请你们都看一下。我妈不爱打扮,真正喜欢嫩绿色和草莓的人是我姐,所以,我很确定,这一定是我姐的东西!”   大家都凑过来看,确实不像妈妈这一辈会用的东西。   但是吧,光凭这个,未免太过草率?   “会不会阿姨打算买来当礼物,送给你们认识的小朋友什么的?”   “可能超市促销活动送的。”   “或者地上捡的。”   “邻居小孩塞进去。”   他们一人提供一个可能性,陈嘉禾头摇得像拨浪鼓。   “那个发卡特别旧,没法送人的。”   “它……给我一种熟悉感,亲近感,我说不出来,但我肯定很久以前见过。”   “那天晚上,我在饭桌上提起发卡,我爸妈脸色特别难看,当时的气氛也……”   十分怪异。   就好像周围的空气一下全被抽空,至亲的爸妈突变惊悚的外星人。   你们语言不通,情感也不通。   任由你费尽力气讲述自己的发现,表达自己的态度。他们就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握着筷子的手仿佛被敲击下定格,悬在空中;两片眼皮间或闪动一下,望着你的目光,宛如五感缺失的高级文明,在俯视一只蝼蚁挣扎。   时至今日,想起那顿不欢而散的晚饭,那漫长的十几分钟的沉默,陈嘉禾依旧毛骨悚然。   “而且后来……那个发卡无故消失了。”   至此,他也提出四个疑点,扯平。   社长挠挠脖子:“消失又怎么回事?”   陈嘉禾道,为了保存好证物,白天他带着发卡上学,晚上放在上锁的抽屉里。可是有一天,他半夜惊醒,直觉性拉开抽屉,本该放在那里的发卡已然消失不见。   东西在家里丢掉,作案者当然是自家人。   第二天,他去质问爸妈。谁知他们非但不承认,还矢口否认自己曾经见过草莓发卡。   “什么发夹不发夹,没听说过。”爸爸冷冰冰地说:“以后少把你乱七八糟的梦拿出来说。我们花钱养你,不是为了让你有事没事顶嘴的。”   妈妈不语,她的影子斜投在地上,是跟爸爸并在一起的。   社长:“这么说,你确实有健忘、记忆混乱之类的情况?”   陈嘉禾难为情地承认:“偶尔会忘记家里的地址、爸妈的手机号码,还有上课内容、作业写过没有……不过不是很严重,一般短的话,过几个小时,长的话一两天就会想起来的!”   朋友!这已经好严重了好吗?!   大家无语凝噎,不忍拆穿。   祁放懒懒地掰着手指头总结:“爸妈不配合,亲戚不可靠,朋友找不到,自己脑子也——”   闭嘴啊树懒,这样听起来更恐怖了好吗?!还超级不礼貌!   社长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   姜意眠负责保持专业性:“可以感觉到你思维缜密,对这件事也很重视,几乎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但是,作为当事人的你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依然没有办法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我们只是业余爱好而已,你确定真的可以帮上忙?”   潜台词:你这事难办,我们可能不行,期望不要太大。   “我、无论怎么样都想试一试。”   陈嘉禾咬牙道:“我不相信自己的爸妈,不相信亲戚朋友们,连自己都不敢盲目相信。可你们没有必要替我爸妈圆谎,没有必要陪我自欺欺人。所以——”   “这是最后一次,要是有机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把姐姐找回来。   “要是确实没有姐姐,我就下定决心,彻底忘记这件事,好好地生活下去。拜托你们了,帮帮我吧。”   他拘谨地站起来,再次礼貌鞠躬。   并且双手摸口袋,往外掏钱。   “这、这是我存的钱。”   一张,两张,五张,八张。   哇哦!穷社长嘴巴张得比鸭蛋还大。   可惜——   “钱就算了。”   呜呜,忍痛拒绝毛爷爷的诱惑,社长义正严辞:“毕竟我们创立社团的初心就是:无偿为同学们解决困扰,真正体现团结友爱精神!不用担心,你的委托,我们接受了!”   “好、好的!”   好人!好人一生平安!   陈嘉禾感动至极。   祁放打了个哈欠:“我们要干什么?”   这话一出,其他三人面面相觑。   社长:闭嘴,我还没开始思考。   学姐:不想说话,保持神秘。   姜意眠:……   反正没有其他思路,她试探性地说:“不然先去陈同学家看看?”   好!说得好!   看着大家立刻集体鼓掌,全票通过。   陈嘉禾在心里感到抱歉。因为他觉得,这个社团……果然还是很不正常啊!! 第112章 诡谈社(15)   人生在世,讲究眼见为实。   本来陈嘉禾健忘的毛病,大家知道就行,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谁料第二天中午,患者本人当场示范。领着他们生生绕了五圈小区,上下走了几十层楼梯,那叫一个现实版三过家门而不入。直到想起放在书包里的‘备忘录’,才勉强认出自家的门。   为此,陈嘉禾迭声道歉,羞愧不已。   一边手忙脚乱给他们拿备用的室内拖鞋,一边对着厨房说:“妈,我回来了。”   他事先打过招呼,要带朋友回家。   陈妈转过来一半的脸,眼神有些呆滞,语气平平地招呼了一声:“你们好,欢迎。”   被告知过后遗症的大家没有露出异样,回应得十分乖巧,然后跟着陈嘉禾走。   陈家内部格局近似一个长方形,玄关连着客厅,左边是两扇推门,隔开厨房;右边放着靠墙沙发。   沿客厅往前走进,细长的过道犹如枝蔓横生的树干,左一间书房,右一间储物间。走两步,左又一间次卧,右又一间主卧。房间有大有小,所以门的位置不一,倒也算得上错落有致。   借参观之名,陈嘉禾压低声音,向诡谈社成员们吐露自己内心的疑虑。   “因为经常需要搬家,我们家习惯能不买就不买。可想而知,家里闲置的杂物其实很少,没有必要用到这么大的储物间。可我妈特别坚持,无论搬到那里都要留出这样一个房间。我忍不住在想,这会不会是给我姐住的……”   他打开门。   如他所说,储物间的大小不亚于卧室。里面收拾得一尘不染,采光也相当不错,乍一看去好似有待入住的空屋,只有角落处堆放着几个纸板箱和一些清洁用具而已。   “最里面那间是我爸妈的卧室。”   他们走过去一看,竟然上着锁。   “他们有洁癖,不喜欢让别人随便进出房间。”陈嘉禾解释说:“除非我爸妈都在家,或者其中一个人一直在房间里。不然,他们出去的时候都会把房门锁起来。连我……都不能进去。”   这事确实不同寻常。   几人不动声色地交换眼神:事出反常必有妖。   回到陈嘉禾的房间,打开空调,铺了张地毯坐下。   应要求,他找出家家户户都有的那么一本成长纪念相册,给他们看。   照片不多,十来张。   满月拍的艺术写真占两张,小学、初中毕业照片又两张。剩下的才是生活照,有在田里乱跑的,也有系着红领巾背书包的。其中,有一张似乎在公园拍的照片,引起姜意眠的注意。   照片里的小陈嘉禾笑起来没有门牙,推测年龄在七到十岁之间。一只手握着绿色舌头形状的冰淇淋,一手比成经典的剪刀。这不奇怪。   奇怪的是这张照片左侧边缘发毛,显然经过后期裁剪。而在陈嘉许的身侧,腋窝位置,一片花色的裙角隐约可见。   “你之前有看到这个吗?”她问。   第一次请人进自己的房间,社恐不自在地反而像在别人家,声音弱弱地:“这是我小阿姨拍的照片,我问过。她说不小心拍到路过的小孩,就剪掉了。”   理由站得住脚,姜意眠细细打量照片。   “你说姐姐大你三四岁左右,她高吗?”   社长正伸长脖子望着呢,一听这话,心灵福至:“虽说小学时期,女孩子普遍发育早,但也不至于差这么多。”   !!   陈嘉禾对姐姐的了解来自模糊的梦境,根本没想过这个角度。他翻开备忘录——放着书签的那一页——找到相关记录,惊喜非常:“搬到现在这个家后第一次做梦,这里有写,她走到我的面前,我必须把头全部抬起来才能看到她的脸,可是看完就忘了。”   梦里的他年龄不过四五,足以说明他姐打小长得高。   “所以这个很可能就是我姐……?”   再次拿起照片,他几乎心脏一颤。就像身体里、头脑里空掉很久的部分,终于找到一点填补的可能。   学姐却捕捉到他话里暴露的信息。   “你不知道你姐具体长相。” 陈述语气。   陈嘉禾心虚点头。   他记着一些细节,可真正关键的五官面貌,的确一无所知。   “那知不知道老家的具体位置?就你老梦到的那个地方。”社长问。   摇头。   两年以前住过的家庭地址?   也不知道。   这么说来,其他旧手机、儿时经历之类的东西。该查的查,该复盘也复盘了,这所谓的姐姐仍然不知姓名,不知年岁,不知长相,更不知来历去向、生平经历。   信息实在少得可怜,就算有心发动无所不能的网络与网友去找,也无异于大海捞针。没戏。   委托比想象中地更难办,气氛不禁冷冻一瞬。   社长抓耳挠腮,连狐大仙这种外挂都搬出来了,得到的回答却是:它遛弯儿去了。   可真是只精力旺盛的狐狸,居然又双叒叕尾随视奸好人们的生活去了!!   大家面有难色,连带陈嘉禾大气不敢出。   正值崩溃之际,学姐眉梢一挑:“你身份证、户口簿在哪?”   “应该……都在你们刚才看过的‘那个房间’里,怎么了?”   他谨慎地用了代称。   “身份证上有户籍所在地,户口簿看家庭成员。”   一语惊醒梦中人!   对啊,怎么把这事儿忘了!   “不过那边锁着耶,要想进去,怕是得——”   社长话到一半。   侧对房门而坐的姜意眠,余光察觉门把手轻微的旋转动作,立即道:“其实你没必要羡慕我们,独生子挺好的。不过,要是你真的这么想要姐姐,我们年纪比你大,学姐也能算半个姐?”   学姐背对门,看不清,但脑子在。   脸上:谁要做你姐?我不。   嘴上勉为其难:“对。”   房门一点一点关上,过了两分钟,社长假装去洗手间,回来比个OK的手势。   “我妈偷听我们讲话?”   陈嘉禾脸色一白。   仿佛下定某种决心,又像深深的失望。他踮脚打开上层衣柜门,从面包卷一样的冬被里摸出一把钥匙:“我……趁她睡觉的时候,偷偷去配过钥匙,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进去。昨晚我爸说过,今天中午要陪客户吃饭,不回来的。我本来想自己进去,但我妈好像……所以能不能麻烦……请……你们……”   瞧他这幅手足无措的样子。所以说,社恐是绝对没办法对别人提出任性要求的啦!   “行了,不用紧张。反正你保证我们不会被报警拘留什么的就行。”   社长说了一个超烂的冷笑话,硬是摁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了下去。   钥匙在手,万事好说。   仅仅用上五分钟,人员分配完毕:   陈嘉禾负责吸引陈妈的注意力(建议就着刚刚的假话题往下聊,表示自己放弃寻找姐姐)   祁放被安排坐沙发,进可辅助陈嘉许,退可掩护其他人,称为机动增援组。   社长、学姐留在房间,前者擅长废话,后者分饰两角,假装三人交谈,以免陈妈起疑。   最后,姜意眠喜闻乐见地承担重中之重的核心任务:进房间搜索任务用品。   别问。   问就是她比学姐勤快,比社长机灵,并且理所当然地比祁放清醒。   “……”   委托人带着一点点抱歉、超级多同情,开始执行任务。   在社员们迷之或信任或欣慰的注视下,姜意眠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   厨房里传来哗哗流水声,间夹几声对话。   她将钥匙插进孔眼,轻轻往左一转,内置弹簧发出‘咔登’的声响。   确定厨房那边没有反应后,推开门。   门背后隐秘的空间一点一点展现在眼前,给人的第一印象是阴暗、闷湿。   窗户姑且不提,深色的窗帘布宛若两道严丝合缝的铁门,将阳光与风拒之门外。里面家具不算多,一张床、两个床头柜、两面挖墙打造的推拉柜,还有一个小的卫生间。空气泛着一股浓郁的被雨淋过的衣服的味道,轻微的酸臭,也像过期食物的馊味,不大好闻。   姜意眠走进去,反手掩上门。   床头柜里除了袜子就是贴身衣物。   想着一般重要的东西不会放在洗手间,她推开一扇扇柜门,事无巨细地检查,意外看到一个表面光滑的蓝铁皮箱。   箱子偏上方一块绿色屏幕,正中间一块银色键盘,罗列着数字1到9。纵然没有见过本土保险箱,光看这架势,不难猜到这是一个需要密码的机关盒。   既然用到密码,十有八*九就放着重要的东西。   但会是什么密码呢?   她俯下身,很快发现1、2、3、7这四个数字的圆键光泽格外暗淡,甚至有些褪色,露出了微微的铁底。   想来就是组成密码的基本数字了。   可惜密码位数、数字的排列方式还是无法确定。   输错密码保不齐会触发警告装置,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姜意眠果断选择放弃。   视线环绕着整个房间缓缓游移,最终落在枕头底下。   在寝室的时候,常常看到小鱼从枕头底下掏零食,李婷婷打完电话也总是随手把手机往里面一塞。本着‘宁可错杀,不可错过’的原则,她抄起枕头——   唔,空的。   果然什么都没有,撞运气失败。   平静接受结果,正要放回去,冷不防又想到小鱼往枕头套里放财神卡牌、日日夜夜求发财的行径,翻过枕头一看——   啊,有了。   枕头背面有一处不自然地突起,拉开拉链,得到陈嘉许心心念念的证物:草莓发卡一枚。   这下房间真的搜无可搜了。   社长交代的身份证、户口簿,一样都没找着。姜·社团的希望·意眠想了想,又折回去研究保险箱。   1、2、3、7   她能联想到的组合只有212。   陈嘉禾的生日。   昏暗的房间,冰冷的箱子,陈旧的发卡。三者相互应照,不知怎的,姜意眠突发奇想,抬手摁下数字:223712。   正是陈嘉禾反复梦到的那六个数字   咔哒,锁开了。   不光他们想找的身份证、户口簿在这,还有两堆厚厚的钱,几条金首饰。   她没有多看,按计划打开手机闪光灯,一样一样拍下来,再尽量原封不动地放回去。   咔哒。   短短半分钟,箱子锁回去。   姜意眠走到门边,还没拉,门先往里推进来。   “陈爸。”   祁放没头没尾地蹦出两个字,她居然瞬间领悟。   下一秒,隔着门板也能听到陈嘉禾稍显慌乱的声音:“爸,你怎么回来了?”   紧接着,社长、学姐都在说叔叔好。声音不远,说明陈爸应该换完鞋、往这边走来了。   从玄关到主卧的路呈直线,一眼便能望到底。现在出去肯定是来不及了。   姜意眠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祁放一把拽进床底下。   “不要说话哦。”   祁放说话的调很独特,不往上扬,而是像一只树祁放被丢进海里,懒得扑腾似的,慢吞吞往下沉。   这就导致他话里带着‘哦’这么娇软的语气词,听起来却一点都不像撒娇。   反而像散漫的警告,透着一种‘反正告诉你了,听不听都随便’的无所谓感。   当然,这些都不是姜意眠迷惑的重点。   她真正想不通的是,明明说了这种话,为什么还要特地伸手捂住她的嘴巴?   她想拿开他的手。   然而就在这时,门开了。   一道沉重的脚步声踩在地板上。   或许是深陷敌营的危机感,又或是刺激感作祟,姜意眠感到心脏猛地一跳。   便顿时安静下来。   不再反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我想断在:顿时安静下来。   可是吧,怕你们以为眠眠的心脏就这样安静下来不跳了,默默补上一句:不再计较了。   但是!果然看起来还是很有歧义对吧?!!无奈摊手。jpg 第113章 诡谈社(16)   床底空间狭小,薄薄一层灰尘翻腾,为视野的所有事物添上噪点。   身后祁放的呼吸浅且缓慢。   衣领上某一颗纽扣恰好贴在后脖颈上,像一粒小小的冰。   透过指缝,姜意眠看见一双生着厚茧的脚。   来人好似一只健壮的狮子,沉沉地踩在地板上,绕着自己的领土反复逡巡后,直接走到柜子前。   哗啦。   他推开柜门。   输入密码,打开保险箱。   大约在那里站了两分钟,他转过身。   猝不及防地,一串钥匙掉到地上。   姜意眠屏住呼吸,眼看着男人一点、一点弯下腰,后脑勺对着这边,用食指勾起了钥匙圈。   这一切都在黑暗中进行,他捡起钥匙后往兜里一塞,径直走进卫生间。   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发现他们?   运气真好。   虚惊一场后,借着哗哗流水声,姜意眠偏过头,对祁放说了一个字:“走?”   祁放的下巴碰着她的额,皮薄骨硬。   说话的时候,热乎乎的气息像一团云雾,落在眼睫上。   “走不了。”   他说。   因为陈爸没在卫生间呆太久,几乎伴着他们的对话,已然双腿湿漉漉地走出来,坐到床边。   “爸,吃饭了,大家都在等你。”   陈嘉禾试图为他们遮掩,契而不舍地在外面喊话,咚咚咚敲着门。   陈爸纹丝不动地坐着。   他在干什么?想什么?   姜意眠有些好奇。   但没等她猜出个所以然来,突然,床垫受挤压发出轻微的声响。   下一刻,那两条柱子般平行的小腿之间,猛地多出一颗倒置的头颅,一双扁长空洞的三白眼。   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   *   被当场抓包了,姜意眠想来想去,怎么都想不出一个正当合理、能解释自身行为的理由。   祁放却不慌不忙地拉着她从床底下爬出来,站起来。甚至悠哉地拍了拍衣服上沾到的灰,然后抬起小臂,挥挥手:“叔叔好。”   陈爸的眼神冰冷至极。   “对不起,走错了。”   祁放低了一下脑袋,而后语气、表情都特别理直气壮地说:“那我们出去了。”   然后真就拉着姜意眠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这下把门外的陈嘉禾都惊呆了,磕磕巴巴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们怎么就这样……?我爸他、看到了?”   “啊。”祁放睁着眼睛说瞎话:“叔叔人很好,他说没关系。”   姜意眠:……   你确定?   更离谱的是,陈嘉禾可能也想不到别的可能,居然真的被说服了。   “那就好。”   他以为他们急中生智,找到借口脱身。虽然着急知道行动结果,但这里显然不是追问的好场所。陈嘉禾控制住情绪,继续喊他爸吃饭。   十分钟后,陈爸姗姗来迟。   这顿饭做得意外的丰盛,共七菜一汤,有鱼有肉,味道没得挑,一定程度上令他们对陈妈改观许多。   比如一向讨妈妈辈欢心的社长就在想:多美味的午饭,多热情的阿姨!要是没有那悲催的后遗症作祟,阻碍情感交流,保不准他们能聊得多开心呢!   不过,照商量好的,他们还得在饭桌上试探陈家爸妈来着。   社长眼珠转来转去,率先丢出话茬:“阿姨您烧的菜也太好吃了吧?不像我家,我爸妈、我、我姐厨艺没一个行。要是您不嫌弃,干脆我以后天天来这蹭饭得了。”   学姐毫无情感地念台词:“我要是你姐,就让你吃水煮青菜。”   姜意眠:“你们都有姐姐?”   接下来该轮到祁放了。   睡眼惺忪的祁放不晓得被谁踹了一脚,含糊接上一声:“嗯。”   “你们真好,都有姐姐,我……我经常做梦,梦到自己有个姐姐,可惜现实跟梦都是相反的。要是我真的有姐就好了。爸,妈,你们说是……吧?”   陈嘉禾磕磕绊绊地说着,一边转头去看他爸妈。   桌上其他人同样侧目留意。   自从谈及‘姐姐’这个词,陈爸、陈妈活像刹那间灵魂出窍。一个佝偻腰,嘴里还含着筷子和菜;一个捧着碗,左手放在膝上。   两人皆维持着姿势,不动,不吭声。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光用那双麻木无神的肿泡眼,直勾勾盯着他们看。   “爸?妈?”   陈嘉禾轻声叫,还摇了摇手。   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反应。   大家这才切身体会,他说过的‘提起姐姐,家里气氛会很怪’是什么意思。   低头,快速解决完一顿饭。   跟雕塑状态的陈家爸妈道别后,他们简直像逃命般飞奔下楼,气喘吁吁。   “你、呼、你爸妈那个样子,要多久缓过来?”   陈嘉禾情绪低落,表示短则十几分钟,长则……不清楚。   见他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的样子,大家默契跳过,进入信息梳理环节。   结合陈家爸妈的态度以及找到的发卡,姐姐存在的可能性up   陈嘉禾梦里的数字是保险箱密码,梦的靠谱性up   唯一的坏消息是,户口簿里没有姐姐的相关信息。   根据姜意眠回忆,户口簿封面鲜亮,纸张质感很新,很可能是近年补办的。   假设姐姐确实有,那么简单明了三种可能:   1、姐姐不是亲生的姐姐(表姐、堂姐、邻居姐姐等)   2、亲生姐姐因为某种关系不在户口内(学籍问题、计划生育、后期迁出等)   3、经百度,死者户口会被注销,补办后户口簿上不再有死者信息。   不消说,第三种可能性的列出,对陈嘉禾堪称毁灭性打击。   但想真正找到答案,还得去一趟老家。   陈嘉禾的户籍地址远在五百公里之外的U市小县城,动车还要两个小时。何况他跟姜意眠都没有身份证,光靠学生证,估计连长途大巴都坐不了。   “这事我想办法解决。”   社长豪气万千拍拍胸膛,包揽走任务,解决第一个小难题。   接下来是时间。   从B到U市来回一趟,车程七八个小时的车程打底。加上走访调查,半天未必拿的下来,肯定得做好耗上一整天的准备。   其他人没关系,唯独陈嘉许家里管得严,就算周末也不允许晚归。   所幸学姐查阅校网,及时发现下周三、四、五三天连办秋季运动会的消息,第二个难题自然迎刃而解。   “你们应该都没有体育特长吧?周三要搞开幕式,班级里点名,我们挑周四走好了。陈嘉禾你就跟你爸妈说,你被老师任命文娱委员、体育委员或者后勤组组长什么的,提早开始画海报、弄横幅麻痹一下他们。至于具体怎么安排,我到时候再在群里通知。”   一番细碎交代完,人已经走到学校。   高一楼在东边,陈嘉禾一个人走;学姐打算回寝室补眠,干脆利落地分道扬镳。   就社长不务正业,吵着中午没吃饱,要搜刮祁放的零食熬下午,所以屁颠屁颠跟他们走。   午休时间没过,这会儿学校里安静。   高二(7)班在楼梯道出来的第一个班级,他们一上来,就瞧见班级门口杵着一个男生。   ——准确来说,其实是蹲着。   双腿对折,胳膊抱膝,脸埋在手背里,整个人尽可能缩成一团的那种蹲法,看起来特别像无依无靠、流落街头的小孤儿,动作间自带委屈无助滤镜。   “谁啊?这不挺帅的嘛?”   社长将其自动归类为伤心失恋人,深沉感叹:“可惜比不上我,身高也比祁放差点。”   祁放眼都没睁:“不认识。”   姜意眠扫了一眼,刚想说这人不是他们班的,没见过。   那人却抬起头,遥遥地看过来。   当目光对上她的时候,对方那双恹恹暗淡的眼睛仿佛一朵陡然炸开的烟花,光亮猝不及防地倾泻出来。雀跃、依恋、满足,有其他一些难以分辨的情感混杂在一起,浓郁得令人心惊。   他一下站了起来。   “不是说不认识吗?”   社长丈二摸不着头脑,眼睁睁看着男生深一步、浅一步——好像三岁小孩不会走路似的——踉踉跄跄地往这边走来。   不。不不不不不不。   不是朝这边,而是朝小姜走来!那人眼里压根没有其他人的存在好吗!   而且一边走一边伸出手!这种小孩撒娇求抱抱的姿势是闹哪样??   他震惊得来不及阻止。倒是祁放反应快得出奇,随便伸手那么一推——   可怜的、身高至少178打底的踉跄小孩连连后退,差点摔倒在地。   “呃,你没事吧?”   作为社长得为社员行为负责。   社长没骨气地跑过去扶,怪家伙却抿了抿唇,看都没看他一眼,又一次笨拙地往前走。   “眠眠。”   那怪家伙低低地喊了一声。   眉眼可怜巴巴垂着,语气却生硬平板,像机器人。   “贝。”   嘴巴里又蹦出一个字,音调模糊,听了好几遍都分不清到底是bei还是pei。   看来发音也不合格,说话不行。   转眼间,男生再次走近。   祁放似乎不喜欢他,还要推,被姜意眠先一步拦下:“我认识他。”   祁放定定看了她几秒,哦了一声。   没有阻拦,男生终于艰难地站定在姜意眠面前,伸手攥住她的一片衣角。   “我,贝,眠眠,忠,泉。”   人类的身体好难操控。   裴一默着急,急到快要生气。说得舌头都快打卷了,就怕眠眠认不出它。   但眠眠一句轻轻的:“我知道,不要着急,慢慢说。”   奇异地抹平所有的负面情绪。   它不禁低下头,习惯性用额头去碰她的额头,像它认知里的犬类动物一样,毫不避讳地表现自己对主人的喜爱。   然而这毕竟是公共区域,教室里听见动静的八卦小能手速速到位。   “我的天,我精神错乱了?这是黎俊?”   “哪个黎俊?”   “就那个黎俊啊。”   “卧槽,那个黎俊!他怎么跟……姜……姜意眠靠这么近?这俩好上了?我还以为他来找李婷婷的,难道他们分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李婷婷怎么没发疯?”   “其实你们仔细看看,会发现这是四个人的故事。”   “?原来祁放也在啊,这都凑成四角恋了,真几把刺激!”   ……   他们旁若无人地交谈着。   起初姜意眠听不懂暗号,什么这个那个黎俊。直到李婷婷三个字入耳,她恍然大悟。   该不会……   这未免也太巧了。学校里这么多人,怎么能偏偏附上李婷婷的男朋友?   以对方张扬的性格,撞见天天煲电话的男朋友跟讨厌的女生拉拉扯扯,确实非得闹得天翻地覆不可。   还是趁李婷婷来之前,离开这里为妙。   左右不过七八秒的时间,姜意眠有了决断,正要实施。   然而应了那句说曹操,曹操到,她的背后倏地传来一声尖叫:“黎俊,你在干什么?!!”   不是李婷婷,还能有谁? 第114章 诡谈社(17)   糟糕的局面出现了——   李婷婷闻声而来,用指甲死死掐住男朋友黎俊的胳膊,厉声逼问他为什么违背诺言,跟别的女生发生肢体接触。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敢看着她,是不是想分手。   而占用黎俊身体的裴一默,根本不认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类,冷漠甩开。   李婷婷一个不稳,屁股着地,震惊得两只眼睛瞪得快要掉出来。   就这样,吃瓜群众还不嫌事大,纷纷发出火上浇油的语气词:   “哇。”   “啊?”   “哎!”   仅仅三个字,蕴藏的情绪堪称生动饱满,层层递进,成功地令李婷婷脸色转青转红再转白。   “姜意眠!你敢笑话我?!”   平地一声惊雷。   一向表情寡淡得可怜的姜意眠:?   据统计,该玩家历经五个半副本,笑的次数不超过五次,绝对不会轻易露出笑容。   但架不住‘原配’要将怒火燃到‘第三者’头上。李婷婷原地爬起来,往她所在的位置扑:“怪不得我一见你就浑身不舒服!你妈没教过你不要当小三吗?你不是已经勾搭上祁放了么,还勾引我男朋友干什么?说啊!”   姜意眠有点头疼:“这其实是个——”   “误会?你看我像傻逼吗?白莲花!死绿茶!我让你装清纯,让你装!!”   李婷婷一生气,不光说话难听,看架势还想上手打。   还是那句老话:社员行为,社长负责。于是责无旁贷的社长作为娘家人站了出来:“注意用词,过了啊。”   祁放靠着墙,揉揉耳朵,觉得太吵,轻轻一个伸腿。啪唧。   喜提二次摔,李婷婷气得浑身发抖,一下冷嘲这个:“你谁?有你事么?滚!”   一下热讽那个:“好啊祁放,连自己女朋友都管不住,算哪个牌子的废物?怪不得姜意眠天天私底下说你没用,做备胎都嫌多余。你不知道吧?她这段时间可是天天踩着宿舍关门的点才回来,你猜她干什么去了?”   !没想到居然有这等精彩劲爆的料!吃瓜群众当即捧场地:   “哇。”   “啊?”   “哎!”   这一听就是恶意造谣!社长一秒切换狂暴·怼人不带脏模式,开始对线。   祁放像个没事人,倦倦地垂着眼皮。   看起来要睡不睡,偏偏手上力道极大。像老鹰逮小鸡似的那么一抓,把李婷婷的胳膊拽得血液不循环。任她怎么说吵闹撒泼,反正他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就是不松开。   好吧,姜意眠必须承认,这已经不是‘有点头疼’能形容的场面了。   “裴一默。” 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压低声音问:“你能马上换一个身体吗?”   裴一默摇脑袋。   “黎俊!!!”   好哦,两人暗通款曲(?)的画面被李婷婷抓个正着,她气炸了,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可她越吵,社长越不阴不阳地回怼,‘黎俊’对她也越凶狠漠然。反之亦然。社长越怼,‘黎俊’越凶,李婷婷越扯破喉咙编造谎言。   噩梦循环就此形成,三方吵得那叫一个不可开交,血海深仇。   这样下去怕是没完。   眼看‘黎俊’的眼睛隐隐有变成细线的趋势——那是裴一默不高兴的预兆,姜意眠只得丢下一句:“抱歉,给我们五分钟。”而后拉一下衣服,示意他走。   在李婷婷歇斯底里的尖叫bgm中,两人来到顶楼。   顷刻间,黎俊的躯壳剧烈一抖,周身慢慢溢出一股浓黑的雾气。   身体失去支撑般软瘫下去。   那道雾气则渐渐汇聚成一个虚虚实实的庞然轮廓,几乎彻底没了人形。   “怎么变成这样?”姜意眠问。   裴一默不说话。   它身上某些动物特征已经鲜明到无法忽视的地步。面目模糊浑沌,不过四肢跟头颅勉强还分得清楚。可以看出它正低垂着脑袋,双手背在身后,那是小孩子认错的时候才有的姿势。   看样子还是知道自己惹祸了的。   “不用这样,我没有生气。”   这话一出,它抬起眼睛,满血复活。   此刻姜意眠的心情近似:主人出门了,家里的狗狗翻*墙技术突飞猛进,把隔壁家的院子糟蹋得惨不忍睹。   院子当然是受害者,遭受无妄之灾。院主人虽态度过分恶劣可确实生气得合情合理。   到头来,引发一切事端的狗狗无辜又乖巧,还天真无邪地绕着主人转圈圈,尾巴将将摇到天上去。   你说小狗狗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也是。它又没有故意想做坏事,只是不谙世事,外加太喜欢主人了而已嘛。   因此姜意眠也无从责怪,顶多板着脸教育它,无论发生什么,以后都不要再附黎俊的身。   裴一默乖乖答应。   五分钟后,黎俊悠悠转醒。李婷婷冲上楼来,照例对男朋友一顿哭闹。   “你在说什么?”黎俊对她所说的事毫无印象,扫过姜意眠的目光全然陌生。   “还看她?” 李婷婷强行掰过他的脸:“你就说吧,是不是要分手?”   黎俊:“你又闹什么脾气?”   “谁闹了?谁闹!明明是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她靠那么近!”李婷婷气势汹汹:“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   黎俊不语。   “上个星期?上个月?还是她转学之前?”   “……”   “怪不得她转学来的那天晚上,你就不肯给我买早饭,就是因为她对不对?”   “……”   “不就是分手?我又不是警察把你关在牢里就不放了!分手啊!”   李婷婷泪眼婆娑,咄咄逼人。   黎俊性格挺冷。从头到尾一脸冷淡地听着,直到她掉下眼泪,嚷着分手,才出声:“别闹了。”   “那你还想不想分手?”   “没。”   这就是没想过的意思,李婷婷懂了,依然不依不饶:“那你跟她到底有没有关系?”   “没。”   “以后也不会有?”   黎俊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   李婷婷盯着他看,看着看着突然噗嗤笑了,娇声道:“骗我你就是小狗。”   黎俊又嗯,李婷婷刹那间雷暴雨转晴,拉着男朋友高高兴兴下楼去了。   留下一干吃瓜群众无语凝噎。   啊,不是,你们这就和好了??   这是什么神奇的情侣相处模式?   绝了。   *   下午第一节 上体育。   体育老师的教学方式比较随性:二话不说先排队绕操场两圈。接着拿器材,简单交代完训练项目与看考核日期,就放她们自由练习,有问题再来问老师。   “解散。”   一声令下,同学四散。   李婷婷跟黎俊和好归和好,朝这边瞟过来的目光该不善还不善。姜意眠不想再为这事起口角,便抱着排球,准备找一个阴凉安静的地方独自练习垫球。   谁知没走两步,硬被其他室友们拉去看篮球。   午后两点的阳光最是浓烈灿烂。室外篮球场上,男生们身姿矫健,运球如飞,肆意彰显着青春的活力。   其中最招眼的非祁放莫属。   他个高,手长腿也长。常年窝在教室角落里睡觉,导致绝大多数同班同学,对他的印象都浅淡地停留在,一颗卷毛乱翘的脑袋、一团雷打不动的睡姿上。活像一朵与世隔绝的蘑菇,连具体长相都说不上来。   如今蘑菇难得跑出来见太阳,天生微卷的发梢泛着柔光。眉下一双细长的眼睛,瞳孔是浅浅的琥珀色。他抢到篮球,整个人仿佛变成一道锋利的光。   没有人防得住他。他大步往前跑,跳起来扣篮的时候,风吹起夏季校服,露出一截劲瘦、白皙的腰。   进球了。   小鱼激动得不行:“看到没!祁放真挺帅的!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他眼睛是这样的?好像猫啊!猫也爱睡觉,夏天随地一倒就睡了,是不是!!”   眉眉小声附和:“是比黎俊帅的。”   说完,两个人都盯着姜意眠。   姜意眠这才意识到,她们俩可能也信了流言蜚语,以为她一心二用,专程跑来劝她来着。   “是挺帅。”她这么回了一句,她们紧绷的肩膀骤然放松下来。   没想到室友这么认真对待流言,她无奈又好笑。心想指不定场上很多人都在看热闹,就有意移开目光,不看自己班,反而看别班打篮球去了。   “眠啊,你看谁呢?”   小鱼警觉得很,一眼瞧见隔壁场上长相、篮球技术几乎能与祁放抗衡的男生,立刻凑过来上眼药:“10班的江慕?你别看他长得人模人样,虽然外表不比祁放差,但他超花心的!就算现在暂时没有女朋友,可他换女朋友比换衣服还快!经常打架!还留过级呢!!!”   眉眉严肃点头:“是真的。”   “……”   两位室友俨然将姜意眠当成四处拈草惹草的风流海王,竭尽全力要打消她养更多鱼的想法。   这一说起坏话吧。篮球中场休息,江慕去小卖部买矿泉水了。她们在说;休息结束,江慕回来了,她们还在说。   那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篮球都开打半分钟了,江慕还直挺挺站着不动。   大家还以为他又搞什么整蛊游戏呢。   一个不小心,篮球从侧面砸向他的头,发出嘭的一声。   其他同学看傻了,七嘴八舌地问:“没事吧,江慕?你为什么站着不动啊??”   江慕却没有搭理他们。   他眼巴巴地看着某个方向,忽然抬起脚,一步一步,生硬地往那边走。   大家循着脚尖看过去,就看到了女寝414的三个人。   “……你们有没有感觉后背热热的?就是那种小说里被炙热的视线盯住的感觉?”   突然备受瞩目,小鱼一个激灵,“那不是江慕嘛?他怎么往我们这走?”   眉眉欲言又止,看了看姜意眠。   “不会吧?!” 小鱼一脸难以置信。   她们的新室友一个月前转来,江慕装病请了两个月的长假,今天才回来上学。这俩人不可能在学校内发生交集,之前应该不认识。但现在这是什么情况?不、不就看了两眼吗?难道这就看对眼了?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周围的同学们同样议论纷纷。   而再次被丢到话题中心的姜意眠,看着江慕的眼神,不禁产生一种熟悉的,不详感。   *   事实证明,你不能指望一条蛇、一只鬼的阅读理解能有多好。   更不要妄想它用那颗笨拙的小脑瓜融会贯通,并举一反三。   姜意眠说不能附身黎俊,它照做了。   可她没说不能附身江慕,而且听说江慕不比祁放差,所以它又附身江慕了。   以上逻辑似乎并没有问题。   可惜同学们没有意愿多做了解。   总之,当姜意眠借口去医务室,拉着‘江慕’离开后,新的谣言出现了:「震惊!高二(7)班某姜姓女同学同时跟高一段草、高二吉祥物以及全校校霸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到医务室做完检查,裴一默抽离。   江慕是校霸。   校霸口味刁钻,喜欢叛逆辣妹。   他对姜意眠这种漂亮乖学生的类型既陌生又不感兴趣,还以为自个儿打球被砸脑震荡,少了一段记忆,被陌生迷妹拖到医务室来。于是拽拽地说一声‘谢了’,就潇洒地离开。   两人分道而行,回到篮球场上,谣言更新至2.0版本:「江慕告白被拒!」   等江慕突发奇想找祁放一块打篮球,谣言3.0:「冲冠一怒为红颜,校霸跟吉祥物终于还是为姜同学打起来了!」   由此,姜意眠瞬间变成校园风云人物,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   但她的麻烦还不止如此。这一整个下午,她简直记不清自己对裴一默说了多少个不可以。   不可以随心所欲地附身到男生身上。   女生当然也不可以。   不可以附身前排男生,上课的时候一直回头看;不可以附身食堂阿姨,往她的碗里打一大堆肉;不可以附身小猫小狗,试图跟着混进女生宿舍。   ……   说得口干舌燥,不免感到几分疲惫,难道这就是养宠物必须经历的过程吗?   累了。   经历无比漫长的下午,加上一到夜里病症加重,姜意眠早早躺上床。   正准备睡觉,寝室门被敲响。   其他室友不敢开门,她下床,开门。   ——只见一只三十厘米高的小熊布偶,像人类一样诡异的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安安静静地站在走廊上。   作者有话要说:  裴小狗:我变坏了,啊哇哇哇哇!   everyone:你变傻了。   裴小狗萎靡不振,卒。 第115章 诡谈社(18)   变成小熊的裴一默想睡在寝室里。   而且,上铺。   也就是姜意眠要睡的床。   说实话,姜意眠第一反应是拒绝。   原因无他。她是个清醒的玩家,习惯将现实与游戏区分得泾渭分明,避免过多地投入感情,产生不必要的纠葛。   其中,亲密关系最需警惕。   但裴一默就那样看着她。   那么期盼,那么不安。   它就像一只刚破壳的幼兽,一只小狗。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尖尖的牙齿、锐利的爪子代表着什么。也根本不在意。它只管认定你是它的主人,天底下最好的人。   它使尽浑身解数,在你的脚边跳来跳去,在地板上打滚露出柔嫩的肚皮,拼命地、认真地表现自己的乖巧无害,并且不加掩饰地、不留余地的展现自己的忠诚和可用之处。   即使你对它说,我要利用你。   它依旧会欣然奔赴你指向的终点。   它所做的这一切,所求的不过是多一点亲近,多一点关心。   ——甚至不是索求,要求。   至多是祈求,恳切的希望得到。   恳切的意思是,就算得不到,它至多失落沮丧,却永远不强求,不伤害你。   裴一默就是这样的存在。说不清为什么,姜意眠突然没法拒绝他了。   兴许因为上个副本延续而来的亏欠心理,也许这具身体本就同情心泛滥。总之,姑且归作某种对小动物特有的宽容好了。她最终同意,让它以小熊玩偶的样貌睡在她的床上。   “不可以乱动,知道吗?”   小熊体积不大,相当于床上多个抱枕而已。姜意眠腾出一半的枕头被子,用来安置它绰绰有余。   说着,又补上一句:“不可以变回原形,也不可以去其他人的床上。”   这是因为下午裴一默不论男女老少都附身得毫无心理障碍,致使她严重怀疑,它压根没有性别意识,更别提不同性别之间应有的避嫌。   教是来不及教了,说也说不清楚。   好在‘不可以‘三个字对裴一默来说已经算很重的话,通常不会违背。因此她一连说上好几个不可以,单独强调。   说话间,对铺小鱼忽然搭话:“眠啊,你秋季校服发了?”   姜意眠的床头放着一件校服,折得平平整整。   学校里男女生的秋季校服在颜色上有微妙的差异:女生浅蓝,男生深蓝。她这件显然属于后者。小鱼瞬间反应过来:“这是男生校服?谁的啊?”   黎俊?祁放?还是江慕?   姐妹求你不要报出没听过的新名字,区区高中生养这么多鱼真的很危险!!   李婷婷几乎踩着小鱼的心声走进寝室,不屑的目光从‘落败的第三者’身上一扫而过。旋即看了看校服,拽掉仿佛常年长在耳朵上的一只耳机。显然也听见前头的话题了。   后者尴尬的合起手掌,作抱歉状。   姜意眠很息事宁人地给出大家都想要的答案:“祁放的。”   当然,这确实是真话。   前头社长扯过一通八字说,经过这些天的实验,似乎确实有点作用。   她借祁放的校服,不为其他,只为辟邪用。至少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头不会那么疼。   反正不是黎俊的就行,李婷婷重重地哼一声,又戴上耳机,打情骂俏去了。   “大家都好了是吧?那我关灯啊。”   小鱼说完,没人反对,就关了灯。   除了某人照常娇声娇气电话,其他三人今天都被谣言折腾得够呛,秒睡。   大约又过两个小时,濒临十二点,李婷婷挂断电话,也睡了。   夜黑风高,小熊裴一默悄悄站起来。   确定眠眠正睡得安稳之后,它慢慢、慢动作地爬出被窝,走到枕头边上。   俯视被放在那里的校服,面无表情。   它讨厌祁放。   校服是祁放的校服,所以也讨厌校   用人来的话来说,一山不容二虎,一床不容二物。熊话说:今天有熊就没校服,有校服就没熊。   可是校服不会说话又不会动,理应自动出局,留小熊。   没错,就是这样。   某熊思路一如既往的清晰!   它习惯性想一口吞掉校服。   然而斟酌过后(它会斟酌!!),它隐隐感到,眠眠喜欢听话的、可爱的、可怜的忠犬。   听话的忠犬可以不小心做坏事,眠眠不生气。但如果故意做坏事,它就不听话,眠眠可能生气。   裴一默不想惹眠眠生气。   于是它将双手背在身后,抬起头,假装没有看到自己一脚踩住的校服,往旁边一踢。   你看,校服突然不见了。   校服自己掉下去了,真没用。   但这又关乖乖小熊什么事呢?   解决掉碍眼的东西,裴小熊精神气爽,正要钻回被窝,冷不防想起一件事:   李婷婷,今天,凶眠眠。   它必须,对这个人类,报复。   ——裴一默之‘做一只讨眠眠喜欢的忠犬’心得第二条:不能为了自己故意做坏事,但是可以为眠眠适当的(它懂适当?不,它不懂)做一点点坏事。不过做完坏事得乖乖挨训,要道歉。   那么,该怎么报复?   不能吃,不能杀,还不能缺胳膊断腿?这就触及裴一默的知识盲区了。   它翻遍自己吞噬的鬼魂记忆,找到一个关键词:头发。   高跟鞋鬼爱头发,浴室鬼爱头发。说起来,好像被它吞进肚子里的长头发鬼,都对自己的头发爱不释手。没事梳一梳,有事就用来遮脸,以吓唬胆小人类为乐。   李婷婷应该也不例外。   锁定目标后,裴一默化为一团黑雾,无声往李婷婷的床铺飘去。   眠眠说不可以到别人的床上,它有听话,一点点都没有碰到对方的床,高高悬浮在上方。   阴冷的鬼气仿若一只黑色棉花糖,将李婷婷重重包围,从每一个毛孔慎入她的身体。   她姣好的面孔变得证明无比,双手紧紧揪着床单,长发用皮圈扎着。   裴一默伸手一划。   及腰的长发像被割掉的稻草一样,长度顿时缩水一半。好像还不够。   又一划,到脖子。   再一划,到耳朵。   其实裴一默不太清楚短头发好不好,为了让头发不好,它继续下手。   短一点。   再短一点。   指甲边缘贴着头发比划半天,直到左看右看,无论怎么看都糟糕透顶。它才心满意足地收手,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姜意眠睡相好。裴小熊胡作非为回来的时候,她仍保持着侧躺,正脸朝墙的姿势,几乎一动都没有动。蓬松乌软的发随意铺在枕头上,缝隙间露出一截白嫩的脖颈。   裴一默不禁凑过去,舔了一下。   “唔。”   眠眠似有所觉地动了动。   它见好就收。   等到眠眠呼吸平稳,它改从背后覆上去。双手虚抱住脖子,一条腿挤进缝隙,一条腿贴在上面。脚背勾着脚尖,脊背弯曲拱起,将脑袋埋在头发里。   ——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就像一只黏糊糊、黑漆漆的大怪物,小心翼翼地将猎物圈禁在自己的怀里。而后,发出一声满足的低叹。   *   一觉醒来,李婷婷秃了。   她原本就爱打扮,走精致路线,抽屉里保湿乳、bb霜、护手霜之类的化妆品零零散散能有一大盒。头发更是宝贝,日常洗头除掉洗发露这一平民环节,还有护发素、发膜、发油等等。   结果一夜功夫,精心保养的黑长直秒变光溜溜的‘刺猬头’,谁受得了?   李婷婷气吐了,也吵疯了,一口咬定寝室女生都嫉妒她,排挤她。尤其姜意眠,白天刚因为插足感情被‘羞辱’过,肯定因为这个怀恨在心,才趁着夜里爬到床上剪她头发。   她一个电话喊来爸妈,事态进一步升级,把教导主任都惊动了,赶紧开始调查始末。   奈何寝室没有监控,走廊监控没拍到人进出。李婷婷的头型又特别整齐,活像一颗猕猴桃,怎么看都不像一个生手能摸黑剪出来的样式。   遑论小鱼、眉眉勉强还有剪刀,姜意眠却是连把指甲剪都没有。上哪儿剪别人的头发?   这事太玄,传来传去,成了校园十大传说之一,由死透了的高跟鞋鬼背锅。   最后学校方面赔了钱;   李婷婷搬去新寝室,大抵怨气未消,处处造谣离间,弄得女生间大大小小摩擦不断。   至于罪魁祸首裴小熊,自然被严厉训斥一番,连续几天不被允许进宿舍,进入情绪低迷期。   校园生活就这般鸡飞狗跳地过着,转眼到了约定的日期,凌晨五点,大家准时在校门口集合。   左右不见社长,正发信息询问情况,只见一辆大货车从马路那端行驶过来。   “同志们,早啊!”   今天的社长也活蹦乱跳,三言两语解释清楚。原来他小姑的表弟的老婆的大伯家做运货生意,碰巧有跑B到U的线。   一天来回跑三趟,他们搭最早一趟的顺风车,高速不堵的话,最快八点就能到。而且不用身份证,不用钱,多好!   美中不足是没有正经座位,大家往货物上铺件衣服,凑合着坐,也能躺卧。   “坐好没?”司机叔叔嗓门洪亮,吼完便一脚踩下油门。   这趟远地走访,满打满算也是一次没有大人的独立旅程。一开始大家都挺兴致勃勃,连陈嘉禾都克服了交流障碍,主动夸姜意眠抱着的小熊布偶很可爱。   “确实不错啊。” 这世上大概没有社长插不上的话题:“不过怎么带上布娃娃了?小姜,你是不抱着布偶睡不着觉的类型?”   姜意眠没法跟他们解释,这只熊不仅熊,还记仇。   近来李婷婷没少给她使绊子,她不计较,倒是几次逮住想下黑手的裴一默。   这回真要单独留下它,过一两天回来,保不准能闹出什么事。说不好,校园二十大恐怖传说都不够它吓唬人,   好在车又开了一会儿,兴奋劲过去,大家渐渐困了,不再纠结这个话题。   上车之前,姜意眠完全没有想过晕车这个问题。   谁料人到车上,没半个小时,头疼恶心全来了。症状比日常发烧来得更重,她很快难受得没有坐着的力气,只能静静躺在角落里。胃里空空荡荡绞着疼,脸色白得像纸,白得吓人。   裴小熊忍不住抬手摸摸她的下巴。   又摸摸脸。   毛茸茸的触感落在皮肤上,有些痒。   姜意眠睁了一次眼睛,睫毛纤长。   清晨的潮湿雾气好似一路氤氲到眼里,若有似无的水光使她脆弱,有种琉璃般的易碎感。   裴一默看得难过。懵懵懂懂地,还有些滚烫的贪念,想像那天晚上那样贴过去舔一舔。   不过没等它弄明白这更深沉、更堕落的欲望,她已经闭上眼睛,昏沉睡去。   它知道现在不可以闯祸。   它要乖乖的。   故而裴小熊老老实实躺在主人身边,黑乎乎的两颗圆眼睛非常专注地、安静地看着她。要多省心有多省心。   车上的人都睡了,唯独祁放眼睫微掀,不声不响地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神色不明。   *   来到高速休息站,陈嘉禾第一个跳下去,找到垃圾桶吐了个天翻地覆。   “你们啊,晃得慌吧?” 司机叼着烟,乐呵呵地给予指导:“叔教你们,买几个橘子去。待会儿闻着橘子皮,准好受。”   社长便忙不迭就去买橘子。   两个女生往洗手间走。   裴一默不能跟着去,就翻了个身,站起来,跟另外一个留在车上的人——祁放面对面。   它冷漠地看着他。   他懒洋洋地看着它。   彼此从来没有正式说过一句话,但就是本能地彼此厌恶,彼此排斥。   没打起来,仅仅是因为祁放身边有道行高深的狐狸,裴一默算成长迅速的新生恶鬼。   狐狸非道士,不抓鬼。鬼又不吃妖怪。两者派系相差很大,实力倒差不多,清楚谁都压制不了谁。   况且他们心里都清楚,谁先出手,谁就会成为盛气凌人、无理取闹的一方,失去某个人的欢心。   因此两者达成微妙的平衡:谁都不愿意先出手,谁都不愿意先退让。   一人一鬼打不起来,仿佛就把劲儿全使在眼睛上,目光来回无声厮杀几百个回合。刹那间简直空气凝固,天崩地裂,电闪雷鸣,血光四溅(bushi)。   姜意眠她们恰好就在这个关头回来,亲眼目睹一只玩偶熊居然独自站立着,与一只完全眼皮完全撩开的树懒对视。   社长:这画面有点神奇!但你要问我神奇在哪里,我一时居然说不出来!!嘉禾你怎么看?   陈嘉禾:我……我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   姜意眠快步上前,捡起小熊。   她不确定祁放的狐狸到底有多神通广大,能不能帮助他看破裴一默的来历。为防万一,就故作淡然地问:“怎么了,这只熊有什么不对?”   祁放散漫地点了点脑袋。   “好丑。”   他说。   紧接着,所有人都看到那只熊缝合的嘴巴骤然张开,回了一句:“你,丑。”   作者有话要说:  裴一默:我变坏了!我会装乖装可怜!!!   everyone:你确实茶了。 第116章 诡谈社(19)   该说不愧是诡谈社吗?   隐去游戏相关,大致说出裴一默的来历,大家居然迅速接受了这个设定。   社长甚至有心情逗熊:“哇,朋友,为什么你说话一卡一卡的,能再说几句话来听听吗?抬抬胳膊,动动腿?!”   裴小熊的应答是:直接露出真面目。   某·胆小如鼠·人登时被吓得抱头求饶。   可人生如同一座桥,东上不去上西边。缓过神来的某人不敢招惹鬼了,改骚扰树懒:“兄弟,你——”   树懒熟练装死。   陈嘉禾:“噗。”   感谢社长不要形象地耍活宝,一连串接踵而来的欢(无)声(情)笑(嘲)语(笑),大大缓解两位晕车重症患者的不适感,使沉闷冗长的车程变生动。   下了车,一切更是顺利得出乎意料。   小县城一排排低矮平房,间或夹着几间没涂漆的破旧老房,间或一栋洋气小四层,颇有城乡结合部的风格。   陈嘉禾的户籍地址显然也经过改建,摇身变作带院子的乡间小别墅一栋。他们找到地方没几分钟,隔壁走出一个老奶奶,连拉带推地邀他们去家里小坐。   “你是嘉禾,没错吧?咱一眼就瞧出来了,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一点没变!”   一进门,仿佛天上掉馅饼般来了这么一句,陈嘉禾惊讶至极:“奶……奶奶,您认得我?”   老人家声调一高:“哪能不认得哦?你没满月就给你那混账爹妈送回来,姐弟俩一块儿在村里养到十多岁。奶可是帮着你亲奶奶,一把屎一把尿给你们拉扯大的好伐?你是不晓得,那会儿家里闺女成天吵吵,说奶对你们比亲孙还亲,偷偷紧着好东西全往别人家送呢!”   姐弟俩!   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万万想不到啊!!!   “您是说我、我确实有个姐姐?” 陈嘉禾看一眼诡谈社,激动得尾音发颤。   “站着说话干啥?坐坐,都坐,奶给你们拿‘哇哈哈’去。”   老奶奶年纪约莫得上八十,穿着大红色碎花衬衫,头发花白。不过腿脚还很康健,说起话来气劲十足。   这会儿到处翻找珍藏的‘好东西’,走进又走出,连带着一腔口音浓浓、不大标准的普通话跟着满屋子乱飘。   “你姐,盼盼嘛,哪个不晓得哦?谁家的地没遭她祸害过?你种丝瓜她摸丝瓜,种白菜她摘白菜。土里番薯一个看不住,全给她挖了,剩下左一个坑、右一个洞,谁看谁傻眼!   “还有那山里!树上!河里!都说你盼盼上辈子该是做猴儿的,天上地下就没她去不了地方,皮得很!全村那么多小孩,数她最能招事!”   头一回从别人口里听说姐姐的事迹,陈嘉禾听得入迷。   A学姐做事讲究效率,直奔主题:“您知道她去哪了么?”   “谁,盼盼啊?”   总算找到过年时候,用来招待小孙子小孙女们的一袋子饼干跟糖果。老奶奶通通拎过来,像幼儿园发奖品似的,一人手里、兜里塞一把五颜六色的软糖。   陈嘉禾连忙搬椅子给她,老半天憋出一句:“奶奶,您也坐。”   “好好好,奶奶坐,都坐啊。”   老奶奶扶着腰坐下,一面敲大腿,一面回答之前的问题:“你们几个小滑头,以为奶老了,不记事是伐?奶记性好着呢,盼盼她去外面念书了嘛,回不了,不然她今天能不来看咱?”   “外面念书?”   “对嘛,坐飞机去外头念书,没个三五年回不来。你前头回来看你亲奶,自己给我说的嘛!”   “我……说的?”   陈家奶奶去世多年,对方指的应该是陈嘉禾回乡扫墓发生的事。然而他本人满面迟疑,分明对这件事毫无印象。   奶奶急了:“就你个娃子说的啊,奶又没记错,咋能不认呢?”   “奶奶您别急哈,他没不认。”   社长赶忙出来打圆场:“要不您想一想,嘉禾是什么时候说的这个话?怎么说的?我们都相信您,您肯定没记错!”   奶奶还真起身去拿日历,用手指捻来捻去,眯眼看了半晌。   “今年是牛嘛,你是属狗年来的,跟你爹妈一块儿。那天没见着盼盼,奶问你姐上哪儿去了,怎么不晓得回来看你亲奶。你说你姐去外头念书。   “奶问哪个外头,是城里不?你说不是,比这远。是天安门不?你说远。奶说再远,得远到天杀的小鬼子家了。你给奶笑,说还远,得坐飞机。那外头白天是咱晚上,咱晚上是它白天。奶就听不明白了,哪个外头还能这样……”   ——等等,狗年得是三年前。   也就是说,陈家频频出事那年,陈嘉禾是明确知道自己有姐姐。   至于日夜颠倒、需要飞机才能抵达的‘外头’,无疑是某个国外地方。   这么说来,难不成姐姐出国留学去了,陈嘉禾因事故才意外忘记她?   空想不如求证: “奶奶,您记不记得大概几月份见的嘉禾啊?”   “这月份的事奶哪儿说的上来啊?光记着那阵子大伙儿都抢着收田,不是七月就八九月嘛。” 奶奶说着,生怕他们不信:“嘉禾他亲奶是八月八没的,这事儿奶都记着呢!肯定不唬弄你们!”   得,还真是煤气泄漏事件之前。   成功打探到消息,社长暗暗递眼色。   陈嘉禾后知后觉,承认自己确实说过那样的话,只是一时没想起来而已。   好说歹说,奶奶终于被哄得舒坦了,就笑着说:“瞧瞧你这记性,还没奶好使!你呀,就是贼不过盼盼!打小脸皮薄,见着人就躲,就跟那闷醉葫芦一个样。不像你姐,一个女娃子胆子大得不了的,见着人说人话,见着鬼就说鬼话,活脱脱一张要人命的利嘴哦!不管谁看了你姐弟俩,都得说一声投错胎!这当姐的该是弟,当弟的该是姐……”   老人家一旦回忆起往昔,难以控制。   半小时后,大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告别奶奶,走出房门。面面相觑。   “呃,大家有什么想法吗?”   社长摸鼻子,抛砖引玉式发言:“到目前为止,姐姐肯定有。整件事情看起来挺乌龙的,可是要说纯属乌龙,细节上又有问题。比如,为什么嘉禾你姐从来没有联系过你?为什么你爸妈对你姐的事特别敏感?我觉得里面还有隐情。”   他的想法亦是其他成员的想法。   陈嘉禾正惊喜得找不着北,恨不能插上翅膀,直接飞回家跟爸妈摊牌。   不过来都来了。冷静下来之后,他还是决定去县城小学看看。   据邻居奶奶所说,这个小县城有且仅有一所小学,那里有个名气响当当的章老师,以前教过陈家禾的姐姐,还经常为这个学生上门家访,铁定忘不了。   果然,待他们找到学校,一问章老师,对方一脸了然:“住在山下的陈嘉盼是吧?她太特别了,不管走到哪里估计都得叫老师头疼,想忘都忘不了。”   章老师帮忙查了记录,陈嘉盼在四年级下册的时候转学去了C市第二小学。   C市跟B市贴边,距离不到一个小时。   时间还早,他们索性搭货车回去,马不停蹄地跑了一趟二校,接着二中。   随着相关地图一个个点亮,一些老旧照片,辅以老师们记忆犹新的描述。那位未曾谋面的姐姐,就像一张白纸渐渐被填上颜色。她的性格、形象越来越鲜明,仿佛近在眼前。   几乎所有老师都说,陈嘉盼活泼,主意多,可惜心思不在读书上。   她小学喜欢玩跳皮筋。不光自己跳得起劲,还背着老师,说服整个年纪段一起偷偷地举办跳皮筋大赛。   她做主持人兼总裁判,从参赛资格限定、比赛规则到奖励机制,流程倒弄得有模有样。要不是被没得奖的同学举报,怕是比赛结束,都没人发现异常;   初一,学校养着红鲤鱼的池塘维修,不幸入了她的眼。那之后,她联合班里同学,剪下秋季校服内衬网,简单缝合起来当做渔网,经常放学后偷偷捕鱼。   有一天,她竟然真的捞走一条池塘里最大的鱼。教导主任大发雷霆,就罚她一次性打扫半个月的操场。   初二,她缠着物理老师问鬼鬼神神。   什么笔仙有没有物理原理支撑啊?为什么有些科学家科着科着就转神学了?老师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神吗?那濒死体验、前世记忆怎么解释?   缠得老师都受不了了,当着全班的面点名批评她不务正业。搁其他人早就‘丢人丢到家了’,偏偏她不当回事,理直气壮地跟老师争论,她这是富有求知欲。   说她故意捣乱,不学无术吧。   可她确实也有点小聪明、小本事。   陈嘉盼胆子大,不怯场,有种同龄人里少见的领导能力。无论什么活动交给她,准能办得有声有色。   她嘴巴甜,心思正。你批评她,她不记仇;你夸奖她,她反过来夸你。不管见着谁都笑哈哈的,碰见校门口收垃圾的老大爷都能一起坐下来,看看蓝天看看云,闲扯胡掰一下午。   总的来说,陈嘉盼绝对不是一个标准意义上的好学生,也不是差学生。   她很特别,老师们对她大多又爱又恨。   听到这里,陈嘉禾则对他姐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禁大胆猜想:“我姐好像是一个特别有主见的人。你们觉得,有没有可能,她不喜欢应试教育,想去国外留学。但我爸妈比较保守,不同意……”   “呃,或者,我姐去了国外,不想再回来?我爸总说,孝顺的儿女不应该离爸妈太远。那些出去奋斗的都是嫌老人麻烦,找个理由不承担子女责任而已。   “要是换成我姐不愿意回国,我爸妈气得断绝关系,不承认她的存在……你们觉得说得通吗?有没有可能就是这样?”   他用词谨慎,双眼却是闪闪发亮,仿佛已经认定这个可能性。   毕竟一个家庭因两代认知不同而产生暂时性的矛盾,大抵算得上最好最圆满的真相。   只要人活着,矛盾总有办法解决,不是吗?   社长脑子浅,想了想觉得没有明显逻辑矛盾,也就跟着高兴。不料一回头,发觉社员们表情都不太明朗。   “怎么了,你们为什么这个表情?”   学姐:鄙视的眼神。   “用你的小学数学算,陈嘉盼哪年出国。”   嗯??多简单一题!   陈家禾今年上高一,16岁。   他姐大四岁,三年前出国,那就17!   “有什么问题吗?” 社长不知所以:“未成年也可以出国留学的啊!我小姑妈的表弟的同学就——”   学姐冷漠打断:“17岁高几?”   哦,高二。   高二学生不具备自己赚钱存学费的能力。又不像大学,有交换名额、国家贷款、奖学金什么的。如果爸妈不同意,陈嘉盼不可能实现出国留学的想法。   退一步说,就算她爸妈同意。依他们家经济条件,似乎直到煤气事件争取到赔偿金才稍微富裕起来。且至今没买房,租房住,确定有条件送女儿留学?   “还有一点。” 姜意眠提醒道:“陈嘉盼只转过一次学。”   社长:?   开始没想明白,接着恍然大悟:这跟陈嘉禾说的经常搬家,完全不符啊?!   什么情况,陈嘉禾记忆出错?   陈家爸妈有意撒谎?   撒谎必定为了隐瞒。   后者的话,为什么陈家爸妈要如此大费周章地隐瞒,不,是抹去女儿的存在?什么程度的矛盾,怎么断绝的关系才需要这么彻底,连户口都给迁出去?   社长好奇地抓心挠肺,同时不免产生一种‘完了,要糟’的预感。   无论如何,他们终究来到了终点站。   —— C市第一高级中学,不出意外,应该是陈嘉盼在国内留下的最后踪迹。   “您好,吴老师在吗?”   敲了敲办公室门,五人依次走进来。   “好久不见,陈嘉禾。时隔三年,没想到我们还会有第二次见面的机会。”   曾经担任陈嘉盼高中班主任的吴老师,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居然准确无误地认出陈嘉禾,并且喊出他的名字。   陈嘉禾再次记忆断片:“我们……见过一次?”   “你忘了?”吴老师眉心微蹙,语调一沉:“我还以为你跟你的父母不一样,没想到你也……”   “不是的,老师,请、请您听我说。”   没有留意到对方提起爸妈时的反感态度,陈嘉禾吃力解释起自己的后遗症,以及这来回奔波、寻找姐姐的一天。   期间,注意到吴老师的表情越来越动容。他忍不住想,他这是做到了吧?   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欺瞒,他即将在茫茫人海里找到自己的姐姐。   他将想尽一切办法缓和姐跟爸妈的关系,将用自己的力量重新缔结起一个美好圆满的家庭。从今天开始,他有姐姐。   他的姐姐叫陈嘉盼,优秀无比。   而他再也不会被梦惊醒。   是的,他离真相仅剩一步之遥了。   他宛如一个刑场上等待审判的重犯,紧张地舔了舔唇。不安,但又期待地、坚定地问出此行最终的问题:“吴老师,您应该是教过我姐姐的最后一任老师。请问您、听她提起过出国的事情吗?也许,您知道她去了哪个国家吗?”   话音落下,长达数秒的空寂。   良久,吴老师轻叹一声,几乎用怜悯的口吻道:“你姐她……已经不在了啊。”   “不在?”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去世了。”   他依然愣愣地:“去世?”   吴老师满脸不忍心,但终究用上了最直白的语言:“死了。嘉盼已经死了。”   姐姐……去世……死了?   姐,死,了。   这三个字分开都认得,都正常。   可当着三个字以如此残忍的方式组合时,刹那间,血液倒流,耳膜嗡鸣。   陈嘉禾的头脑一片空白。   作者有话要说:  死是肯定要死的,安详躺平。 第117章 诡谈社(20)   陈嘉盼死在三年前的暑假。   吴老师记得清楚,那天发期末成绩单,嘉盼穿了一身鹅黄色的长裙,称得皮肤很白,头发披下来,难得有几分女孩子家的文静。   可惜一抬手,一出声,那股子气质顿时灰飞烟灭,变回‘野孩子’一个。不怪办公室里都说,嘉盼身上有股野生野长的蛮劲儿。   —— 这不是嫌她来自农村,为人处事粗鲁、小家子气的意思;而是一种混合着石头、泥土、青草的东西,揉进她的骨子里,叫她横冲直撞,叫她无所畏惧。   好比一朵路边没人理睬的小花,不需要你特意关照,她自有办法活得风生水起。   班级里无论老师同学,无疑都是喜欢她的。   有关这一点最好的证据就是,那天成绩出来,嘉盼超常发挥,排在班里第八,段里一百五十六。   素来不苟言笑的化学老师经过班级,特意瞧了瞧她的单子,脸上破天荒地闪过一个似有似无的微笑。旋即故意沉着脸说:“你要是把心全放在学习上,都不止这个分数。”   嘉盼眼睛一弯,两个梨涡:“都怪这世界花花绿绿迷人眼,老师,我下辈子会努力的!”   “这辈子努力了再说!成绩是你自己的!”   化学老师气呼呼地走掉。台下同学们哗啦啦鼓掌祝贺,嘉盼从来不会为此不好意思。   她就像往常一样,无比张扬地、大方地、俏皮地抱拳作了个揖。下台的时候,裙摆似浪花般不规律地涌动一阵,最终落在那截白皙匀称的小腿肚上,像艳丽花瓣包裹着脆弱的花蕊。   那天,办公室都在说,嘉盼那孩子,打扮起来挺好看,用功起来成绩也不差。   吴老师还特地在工作记事本里写下:新学期多做嘉盼的思想工作,这样一行字。   谁能想到,两个月后,一通电话打过来,开口就是:“你班那个陈嘉盼死了。”   下一句:“死在宿舍,尸体烂得没法看了。”   那一刻,她呆若木鸡。   情感上不愿意相信,可浑身的鸡皮疙瘩一瞬间倾涌而出,看什么都是黑的。   “……我赶到的时候,警察已经来了。嘉盼……被白布盖着,放在担子上抬走了。他们不让我们看,说什么都不让。但是我们能闻到味道,还有那条裙子。   “她就那样从我面前过去,我从来没见她这么安静过。安静得让人害怕,只有两个手指头挂在担架外面……”   那种肮脏,腐烂,令人作呕的臭味。   两根青黑,肿胀的手指……   吴老师说不下去了。   瞧陈嘉禾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能听。   “为什么是寝室?” 有人适时出声。   众所周知,暑假学校不上课,宿舍不开放。陈嘉盼为什么会悄无声息地死在里头?   尾指轻划过湿润的眼角,吴老师扶了扶眼镜道:“这就是整件事最匪夷所思的一点。”   尸检报告说,陈嘉盼是高温猝死的。   死亡时间大致在50~55天之间。   死亡现场发现少许生活垃圾,死者手边放着两个充电宝与一部手机。   手机电量耗尽,处于自动关机状态;一个充电宝用尽,另一个尚存12%余电。   而正常情况下,学校关宿舍流程是这样的:   - 学期结束前,宿管必须张贴公告,告知宿舍关闭、水电停供的具体日期。   - 期末考试结束后共有三天假期,绝大多数的住宿学生都在这段时间搬离寝室。按照相关规定,宿管在此期间必须坚持早晚查寝,及时记录没有离校的学生,并了解其滞留原因。   - 直到闭校日(往往是成绩单发放后两天内)下午六点后,宿管负责最后一次查寝,确保宿舍内没有学生滞留后,关闭电水闸,锁门走人。   - 为防疏漏,暑假期间,学校保安室照常安排人员值守。如有人意外被困教学楼、宿舍楼等校内设施(该设施均设有公共电话,刷校卡即可使用),随时可拨打短号求助员求助。   以上四条,不单宿管、保安等工作人员倒背如流,学生手册里同样有着详细记载。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当年负责宿舍管理人员一度以细致、勤恳的工作态度而受褒奖。   换句话说,陈嘉盼意外被困致死的概率着实小之又小。   学校认为有必要进行深入调查。然而陈家爸妈根本不在乎女儿为什么会死在寝室。   他们甚至连尸体都不愿意看。   事情过去已有三年之久,吴老师提起那对夫妻,依然带着不满:“我们这些老师都不相信那是嘉盼,希望能亲眼看看她,却不能看。他们做父母的,连问都没有问起女儿。一赶到学校只顾着捂起鼻子到处找校长,声称自己的宝贝女儿死在学校,校长必须给一个交代。”   什么交代呢?   无非是钱。   平日家长会不见他们来,那个情景下倒是一口一个娇娇、心肝,没两百万休想了事。   直到那时,大家才骤然意识到,原来嘉盼生长在这样的家庭,拥有这样冷漠的爸妈,她居然半个字不曾提过。   他们这些人也是,居然真的毫不知情,还以为她是受宠的独生女,才被养成那副没心没肺、无法无天的性子……   同样在那一天,他们第一次见到陈嘉禾,始知嘉盼有个弟弟。   说着,吴老师不禁看向他:“那天,只有你一个人抱着嘉盼不肯松手。你不停地问,你姐怎么了?谁把她关在寝室里?为什么不送她去医院?几乎所有人都被你问得红了眼睛。后来你爸妈要拉你去找律师谈赔偿事情,你还甩开他们的手,说他们自私自利,唯利是图……”   “事后经常有人说,幸亏你们家里还有一个你,嘉盼就算没了,至少有一个真正的家人惦记她。可是——”   上次见面,她所见到的陈嘉禾愤怒,凶狠,掷地有声地同父母对峙,像一只护食的狼。   事到如今,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生却是满脸迷茫,无措,恍如误入迷途的无助羊羔。   怎么会这样?   是哪里出错了吗?   吴老师的目光里流露出几分遗憾,为嘉盼感到遗憾。她终究忍不住叹了一句:“我无法理解,你怎么会忘了她呢?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忘的不是其他,偏偏是嘉盼……”   *   无心或是有意,吴老师的一句话仿佛利剑,伤人至极。   走出办公室之后,陈嘉禾反复喃喃着‘是啊,我怎么能忘记她’,看上去快要崩溃。   某话唠十级选手看着都焦虑了,疯狂在社团讨论组里嚎叫:【怎么办这气氛好压抑啊啊啊啊!我觉得他要哭了哇!拜托,谁能告诉我应该说什么来安慰他?讲笑话有用吗?】   结果压根没人回他。   社员们一致认为,此情此景,事关人命,说什么都没有意义,还不如安静陪伴。   裴小熊头脑简单,不懂人类间复杂的弯弯绕绕,只管紧紧抱着眠眠的胳膊即可。   于是五人一熊就诡异地在操场台阶上傻坐了整整一个小时。   坐得屁股疼了,光线淡了。天边一片连绵不断的火烧云,附近居民楼飘出阵阵饭菜香味。   突然,陈嘉禾站起身来,看着远处说:“今天谢谢你们,到此为止吧,我准备回去了。”   橙黄色的余光落在侧脸上。   他说这话的语气有点怪。   社长问:“你都想起来了?”   “已经没必要了。”他看着远处说:“现在我只想知道,我姐葬在哪里,我想去见她。”   这下都发现他答非所问,状态不对。   怕他这样回去会闹出事,诡谈社想了个招:“你姐去世的那年,你家里不是发生过很多意外吗?有没有可能跟你姐有关?话说鬼魂一般停留在自己离世的地方。来都来了,不如到处找找,说不定能见到她呢?”   见姐姐对陈嘉禾而言,简直可以称为现阶段的最大妄想。本来万无一失的事,谁知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陈家爸妈打来电话。   陈嘉禾走远了接,他们听不到对话,只能看到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冰冷。   “我必须回家了。”   挂断电话,陈嘉禾不找姐姐的鬼魂了。   ‘家’这个字咬得格外重,让人怪忐忑的。   问:“怎么了?他们发现了?”   他嗯了一声:“他们去过学校。如果我再不回去,他们说要找你们班主任算账。”   哈??   “找我们班主任干什么,说我们绑架你咩?” 社长自己说着都好笑,乐天开解道:“估计他们说说而已,不然你还是留着呗,有机会找你姐姐呢?”   陈嘉禾却往后退了一步,声音低沉:“不,他们什么都做的出来,他们就是那种人。”   说完,他第二次向诡谈社道谢(没有鞠躬),头也不回地离去,留下社长目瞪口呆。   “是我的错觉吗?陈嘉禾怎么好像……”   学姐接:“气势变了。”   姜意眠:“不结巴了。”   祁放慢吞吞:“表情很恐怖。”   裴小熊……裴小熊伸手摸了摸姜意眠的脸,觉得脆弱的人类应该要饿了。就从口袋里摸糖果,用软绵绵的小熊手一点一点拨开包装,然后双手捧着递给她:“眠眠,吃。”   “谢谢。”   姜意眠心不在此,就着它的手含住糖。   她吃掉了。   眠眠,吃掉!   裴小熊的快乐就是如此简单!   直到它对上祁树懒的眼神。   两只动物对视一秒,两秒。   同时厌恶地转移目光。   “陈嘉盼还找么?” 学姐照例撑着那把黑色蕾丝伞,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他们接受的委托是调查姐姐是否存在,走到目前这一步,早就超出业务范围。尤其在陈嘉禾本人都放弃寻找鬼魂的前提下……   三人齐齐看向社长。   社长笑露大白牙:“来都来了——”   得,大家原地散开,找。   *   教室没有,宿舍没有。   学姐以学霸思维为指导方向,向图书馆、自习室进发;社长代替猎奇的学渣精神,专往见不得光的旮旯缝隙里找。   姜意眠去食堂走了一圈,发现该校饭菜不错,夏天还供应水果罐头,真让人羡慕。   走出食堂,遇到祁放。   他慢悠悠沿着绿化带走,时不时扒拉起一片芭蕉叶,或是蹲下来,歪头往茂密的花坛里瞧。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陈嘉盼,你在吗?”   语调非常之散漫,惹得本校学生频频回头。   姜意眠:“……你是认真觉得她有可能躲在这种地方吗?”   祁放侧头,想了想:“我会在这里睡觉。”   “……”   果然还是你最奇怪吧?   糟糕。人类营地好像指望不上了。   姜意眠走到角落,释放外援。   裴小熊被放到地上,乖乖接收完任务,吧唧吧唧走出去两步,发现自己走得又软又慢。   哦,想起来了,它现在是只玩具熊。   趁着没人看见,浓郁的黑雾——活像一颗可爱小樱桃突变成火龙果那样——变回原型。   凭借同类感应,不出五分钟,裴一默将没用的人类们(除眠眠)带到体育馆外的树下。   一抬头,身穿鹅黄色长裙的女生正躺在树杈上睡觉。   姜意眠:失策了。没想到真的有鬼会找这种奇怪的地方睡觉。   女生像是听到动静,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手拖着脸。神态无比慵懒,侧躺着往下看。   “嗯?新面孔?”   她的目光先划过祁放:“还行啊,人模人样。”   接着姜意眠:“啧啧,好看。”   打量学姐,惊艳:“美女我爱!lo娘无敌!”   然后社长:“怎么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   最后评价裴小熊:“熊倒是只好熊,鬼不像个好鬼,这煞气也太重了点。不好不好。”   裴小熊哪里听得了这种话?当下有理有据地反驳:“裴一默,听话,有用,好。很好。”   ……   百闻不如见面。   陈家姐弟的性格当真天差地别哦?   放学时间,周遭偶尔有人来往,姜意眠不好大声说话,便控制着音量问:“请问你是陈嘉盼吗?”   “呜哇!”   对方一惊一乍,竟然直接从树上掉下来。   “妈呀,吓死鬼了。对啊,我就叫陈嘉盼来着,你怎么知道我名字?你看得到我?”   一个本该吓人的鬼,反被人吓的自由落体。   姜意眠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倒是社长左看右看,神神秘秘地问:“陈嘉盼真的在这,你看到了?我怎么没看到?”   学姐:“我也。”   “哦~” 陈嘉盼分别绕着他们飘了几圈,发现有趣的现象,“他们两个看不到我?可惜了,我还想跟这个姐妹说一声,她长得巨好看,这裙子也巨好看来着。要不你帮忙传达一下?”   姜意眠依言传。   还没来得及说其他的,对方又接二连三丢来新的问题:“你们是谁?转学生?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们,否则不至于这么无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鬼也没有。对了,这只熊怎么回事?你养鬼啊?姐妹我好心奉劝你一句,你这鬼戾很重哦,还是赶紧放了吧,不然早晚得反噬。你知道什么是反噬吗?反噬就是——”   陈嘉盼说话语速飞快,思维相当跳跃。整只鬼也安定不下来,不断在树上、地上、东南西北肆意飘荡。   “是你弟弟让我们来找你的。”   感天动地,终于找到可以插话的空隙。   这话一出,陈嘉盼笑眯眯的表情顿时荡然无存,上挑的眼尾多出几分凌厉的攻击性。   “我弟?”   姜意眠不是没有察觉这微妙的转变,可她不清楚问题出现在哪里,只能继续往下说。   “陈嘉禾。他因为一些事故,记忆出了问题,不确定自己是否有一个姐姐。所以——”   “这跟我没关系吧?”   预料之外的冷淡态度。   陈嘉盼坐在树枝上,裙摆随着双腿晃悠:“难得有人能说上话,可惜,我们大概不是很聊得来的类型,不适合当朋友。那就当作没有见过对方好了,祝你生活顺利,拜拜。”   她挥了挥手。   或许人死之后多多少少会有所改变吧?   这位姐姐比描述来得喜怒无常太多,一旦走了这回,有生之年保不准还能不能见到。   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姜意眠道:“你不是觉得无聊吗?不想结束做鬼的生活吗?”   一飘十米远的陈嘉盼,身形一顿。活像自由的水母一样幽幽地又飘回来,挑起一边眉稍。   看来是感兴趣了。   接下来没什么难的,无非复制当初对陈妙香说的那些话:说出你的愿望或怨念。   只是他们万万想不到,对方会说出那么‘大’的愿望。   “她说什么?”社长夸张地做起掏耳朵状:“我可能有点耳背,刚才没听不清。什么世界?”   姜意眠:“没有重男轻女的世界。”   “重什么?”   “男。”   “轻什么?”   “女。”   “她刚才说什么了?”   “……”   好老的梗,看到1g冲浪选手都不想配合。   被嫌弃的社长只得抓抓头发,苦着脸对空气道:“这位……姐,您这不是难为我们吗?我们既不是蜘蛛侠也不是变形金刚,哪有改变世界的能力?再说,呃,虽然有个别人思想比较落后,有重男轻女的倾向。但我们社会在发展,风气在进步,其实大环境有所转变……”   他试图走怀柔政策。   殊不知陈嘉盼高高地站在树尖,盘着双手,表情模模糊糊,阴阴沉沉,已经不太耐烦。   “不好意思,我还真就只有这个愿望。”   她凉凉道:“愿望能不能实现我不急,不过姐妹,麻烦你再传达一下,让你旁边的男生闭嘴。顺便告诉他,社会展不展,环境变不变,他至少得变个性才有资格代替女的说话对吧?要是没有这个想法就认清自己的性别,沉默是金;要是有想法,我不介意忙,把那里切一下。”   说完,恶魔微笑.jpg   尽管看不到鬼,无意间踩雷的社长仍然能感到浓重杀气,怂得躲到学姐身后,连声道歉。   学姐跟姜意眠交换眼神,心照不宣:陈嘉盼的死怕是跟她爸妈的偏心有关。   又或者,她亲眼目睹爸妈对自己之死的态度,才郁结在心,念念不忘。   但让他们几个区区高中生改变世界肯定是不可能的,下辈子不可能,下下辈子也不能。   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姜意眠确实想不出来。   陈嘉盼等了许久,见他们没一个吱声,就没劲儿地耸一下肩膀,要走。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你能附身么?”   她回过头,瞧见那个绝美且高冷的lo娘,还是忍不住想凑上去喊一声:美女贴贴!   —— 但是要控制!   美女不是一切,外表不是一切!必须控制住她见到美女就想贴贴的肮脏欲望!   控制住以貌取人的坏习惯吧!   美女想说什么难道不是更重要的事情吗?!   经历以上心历路程,于是陈嘉盼用力控制住自己,语气玩味地回:“能啊,你想干什么?”   学姐抿了抿唇,似乎不太愿意,不过到底还是开口了。   “我有两个弟弟,家里不重男轻女。”   她说:“你可以附到我身上体验一天,代价是见你自己的弟弟——陈嘉禾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  我完了,我思想有问题。   学姐 x 姐姐 :高冷傲娇lo装美女 x 没心没肺的贴贴狂 第118章 诡谈社(21)   陈嘉盼跟着学姐回家了。   然而,陈嘉禾反而进入失联状态。   为了告诉他这个好消息,第二天,诡谈社先是去了高一段‘大本营’所在地,接着去班级找人。都没找到。   听说有人看到他在校门口,他们又火急火燎赶过去,果然在校门之外不到两百米的地方找到陈嘉禾本人。   ——怪了,他正跟他爸妈有说有笑地往回家方向走呢。   “嘉禾!”   社长大嗓子吼了一声。   本着‘脸至厚,则无敌’的人生真理,他快步上前,硬是无视掉陈家爸妈阴沉可怖的眼神,将陈嘉禾拉到一边。   “你怎么回事啊兄弟,手机一直打不通,qq不上线。别是昨晚撕破脸皮,闹出什么大事吧?不过看着也不像。”   社长一旦开口,语速快如连珠炮,叫人怎么都插不进嘴:“对了,你猜后来我们在学校找到什么了?你姐!!我们好说歹说,她总算答应今晚来学校最后见你一面了!嘿嘿,怎么样?是不是非常激动?!”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里大抵存着三分欢喜,三分骄傲,还有四分对陈嘉禾反应的期待。   谁让这些天相处下来,陈嘉禾对他姐的执着,大家有目共睹呢?就在来的路上,他还说,要是让陈嘉禾知道他们姐弟俩有机会见面,不高兴疯了才怪!   然而现实却是。   “我……姐?”   陈嘉禾一脸茫然,声音弱弱地:“呃,学姐、学长,你们可能……认错人了?我是高一(2)的,姓陈,嘉言善行的嘉,禾苗的禾。我家里没有姐姐的。”   ?   。   社长摸着下巴,一秒悟了:“后遗症又犯了?没事,备忘本你还记得吧?快拿出来看看。”   陈嘉禾依然迷茫脸。   “得,备忘录都能忘,这绝对是我亲身经历最冷的冷笑话了。”   以为对方只是老毛病作祟,社长没放在心上。一面跟社员们讲笑话,一面自顾自绕到陈嘉禾背后,拉开书包拉链。   还有心情戏谑道:“你别躲啊。又不是小学生,放心,我们不抢你本子!不往里面塞毛毛虫!备忘本在哪来着?我记得上回就放这里的,一个绿皮本——”   翻来覆去好一通找,居然没找到?   不对啊!那本子里记着陈嘉禾的梦,他视若珍宝,从不轻易离身的!   察觉事态有异,众人脸色微变,还想仔细找一次。   偏偏陈爸卡着点儿似的走过来:“嘉禾,好了没有?”   “好、好了!”   陈嘉禾忙不迭应声,回头对他们挤出一抹尴尬且生涩地笑:“学姐,学长,你们真的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们,也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所以能不能拜托你们把书包……”   “嘉禾!” 他爸第二次催促。   “请把书包还给我可以吗?”   “……”   陈家爸妈虎视眈眈,当事人又死不松口,诡谈社别无他法,只好物归原主。   “我们没有认错人。不管发生了什么,下午四点,你必须来学校。”   交出书包时,姜意眠这么说了一句。   祁放被掐了一把,缓缓掀起眼皮,低声说:“爬也得爬过来哦。”   !!   陈嘉禾活像受到恶势力威胁一般,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跑掉。   眼看那家人肩并着肩,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如此和谐地走在一起——   “这什么情况啊,昨晚陈嘉禾有没有找他爸妈摊牌?怎么挑着最重要的事情‘失忆’?那备忘本呢?该不会跟他姐的发卡一样,被他爸妈发现,给藏起来了吧?”   社长丈二摸不着头脑,非要追着两位社员问他们怎么看。   姜意眠答:“也许只是伪装。”   她的解释逻辑是:陈家爸妈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学校附近,保不准他们真的准备找老师告状。而陈嘉禾不想牵连诡谈社,因此装失忆,装作不认识他们。   社长:说得通,这个可以有。   祁放懒得动脑,张嘴就来:“吵完架可以和好。”   ?!   这话是说,陈嘉盼死都死了,活人日子照样过,于是直接握手言和??   社长打死不信陈嘉禾能干出这种事!   姜意眠倒是没说什么。   毕竟万事皆有可能。   三人边说边走到操场附近,恰好里头在准备高一段男子5000米长跑。   这可谓整场运动会的压轴大项目,敢报名的都是勇士!   社·头脑简单·长当场忘却烦恼,隔着围栏频频偏头观看赛况,并进行直播:   “开场跑这么快,不怕后面脱力?”   “哇塞,那不是黎俊么?听说他成绩稳定段里前二十,没想到还能跑步?”   “跑挺稳的,啧啧,除了找女朋友的眼光不好,这人真就脸智体全面发展啊?”   听他讲解得津津有味,姜意眠不免跟着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   还没回过神,砰的一声,她已经被撞倒在地,膝盖擦着地面滑出去一大截。   由于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撞她的那个人,同样捂着额头摔坐在地上。   一头略显毛躁的假发连着棒球帽滑落到腿边,瞬间暴露出对方一片秃然、宛如剥壳鸡蛋般光滑的脑袋。   “李婷婷?!”   社长大惊失色,下意识挡在自家社员身前。   谁料李婷婷一骨碌爬起来,连假发都没顾得上捡,竟然第一时间红着脸低头道歉:“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男朋友正在比赛,我不小心睡过头了,所以才……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陪你去医务室吧!”   “……”   乖乖,她道歉了?!   没有小题大做,没有哭喊打闹,这就道歉了?!拜托!这可是李婷婷耶!那个超难搞的真人野蛮女友好么?!   一时间,所有人都诧异非常。   似乎没发现周围异样的眼神,李婷婷一副急得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双手合掌作恳求状:“同学,你还好吗?如果你不需要去医务室的话,能不能、让我先走?不好意思,我真的必须赶上比赛的。我是高二(7)班的李婷婷,之后有什么问题就来找我好吗?”   说完,她戴上帽子,匆匆而去。   全场迷之安静。   半晌,姜意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膝盖,心想还得走一趟医务室,麻烦。   社长则摸着鼻子感慨,“我怎么觉得,今天遇到的人都奇奇怪怪的啊?”   *   下午五点,运动会彻底落下帷幕。   社团活动室里,陈嘉盼刚刚结束美好的一日体验活动,正悠然自得地趴在桌上,指使社长给她翻漫画看。   看上去心情挺好。   这画面,这场景。至此,这场姐弟会面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可惜天不如人所愿。大家一直等到太阳落山,另一位当事人——陈嘉禾——始终不曾露面。   六点半,陈嘉盼的身形开始变淡。   七点,她就像一张微粒组成的虚无图像,四肢面貌在他们面前缓慢而又清晰地逐一分解、消散。   “看来他不打算来,你们白忙活了。”   陈嘉盼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表情有点儿幸灾乐祸:“这可怪不到我身上啊。再说,无论陈嘉禾失忆还是和好,反正他都不记得了。经历误会之后全家人一起过上幸福美满好生活什么的,老经典HE结局了。又不妨碍你们,你们干嘛上赶着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她喊陈嘉禾,一律连名带姓,摆明不太待见。   不像陈嘉禾一口一个姐姐,做梦都依恋至极。   搞不懂他们姐弟之间的复杂纠葛。A学姐只在乎自己被附身得值不值。因此提出:陈嘉禾不来,趁着陈嘉盼还没有彻底消失,他们应该带着她去找他。   其他人纷纷点头同意。   唯独陈嘉盼抵死不从。   人鬼争执之间,七点半,陈嘉盼的身体已经‘消失’了大半。照目前的速度下去,要不了半个小时,她就将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可她还是坚持不去陈家。   “那你留信。”   学姐退了一步,面无表情道: “不能握笔就用我的身体,没有力气附身就让他们代笔。随便什么方式,反正你必须跟陈嘉禾说清楚,你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不愿意见他。这样才算公平。”   ——公平。   她所说的公平。究竟指的是交易本身,还是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找到姐姐却失之交臂的陈嘉禾呢?   没人知道答案。   陈嘉盼收起笑脸,考虑良久。   终是再度附上学姐的身,接过纸笔,在开头一笔一画地写下四个字:   致陈嘉禾。   *   周末过后,又迎来万恶的星期一。   陈嘉禾上午请假,下午才来学校。   刚进教室,同桌便一巴掌拍在他的肩上,咬牙切齿道:“不够意思啊你,怎么要休学也不提前打个招呼?要不是老班上课的时候提了一嘴,我这当同桌的得猴年马月才反应过来!”   原来这事都传开了啊。   陈嘉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妈妈身体不好,我爸前两天才下定决心辞职。他说突然发现我们一家人以前相处的机会太少,都没有一起旅游过,所以……”   “可以啊,休学去旅游!怪不得星期五看你跟你爸妈还有老班在校门口聊了半天,敢情就为这事。真爽。”   同桌羡慕得不得了,又问:“下午课上完就走?你准备休多久啊?还回来么?”   “看情况吧,还不一定。”   陈嘉禾坐下来,低头往抽屉里一瞥,发现里头放着一份淡绿色的信封。   同桌:“哦,这信啊,早上一个贼漂亮的学姐放你抽屉里的。还有一个盒子看到没?说什么社团的,喂,该不会是情书吧?可恶,你小子什么时候勾搭上女生的,居然不告诉我……”   ……又是诡谈社?   想起昨天那三个自说自话、还擅自翻书包的学长学姐,陈嘉禾不由得皱眉。   他对他们感官不太好。   可是手上这封信,薄薄的,边缘一圈嫩绿包边,正面点缀着几颗小巧的草莓图案,还散发出淡淡的香气。分明是相当小女生的花哨样式,不知道为什么……他鬼使神差地拆开了。   里面一共有两张纸。   一张大到不可思议,光看背面,洋洋洒洒全是字;   一张又小到不可思议,好像只是一张便利贴。   该不会是恶作剧吧……   陈嘉禾慢慢展开大的那张。   致陈嘉禾。   首行这样写着。   咦。确实是他的名字,而非同音字?   他抱着疑惑看下去。   致陈嘉禾:   听说你在找我,还忘了很多我的事。   关于前半句,我想说没必要。   至于后半句,挺好的。   其实我根本算不上一个好姐姐,但如果你一定要搞个明白的话,好吧。   简单明了一句话:我是你姐。   我叫陈嘉盼。   盼就是盼你,盼陈嘉禾的盼。   我不喜欢你。   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估计比你能想到的还长)我都,非常,不喜欢你。   我想你会问我为什么,你可能会觉得无辜,无助,甚至莫名其妙。   有关这点,我本来有一千个理由、一万件事情可以说。不过可能因为死了太久,一部分我认为糟糕的、恶心的事情都忘得七七八八,最后绞尽脑汁能想起来的,也就以下两件事。   ——哦,对了,我死了,不好意思。开头忘记说了,死亡原因迟点说。   第一件事发生在你四岁,我八岁的时候。大概在争论一道数学题吧?不是加法就是减法,就当4+4=?好了。   既然我们会发生争执,那就很明显了,——我们有不同的答案。当时面对幼儿园中班的你,正在上小学二年级的我当然掌握着正确答案。只是你不服气,一定要找大人们当裁判。   那天家里在摆酒席,客人特别多。大家吃得正起劲,你哭着跑出去问,4+4是不是等于10?(就当这个数得了)   划重点:你是哭着跑出去的。   事后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我没哭,所以他们才异口同声地否认掉我的正确答案。不但笑着说出:“4+4肯定等于10嘛,小宝怎么这么聪明啊?比你姐聪明多了”这种连小学二年级生都为之不屑的谎言。   还在背地里死命掐我的胳膊,一边念咒语似的重复说:“你是姐姐,你是姐姐,你是姐姐。”一边逼着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承担错误,以此止住你的眼泪。   但问题的关键真的是眼泪吗?   应该不是吧?   第二件事,可喜可贺,你从小学六年级毕业了,而我荣升重点高中的新生。   我从来不知道为什么老妈喜欢把我排斥在整个家庭之外。她给你们打饭、拿筷子递汤勺,但不给我拿;她为你们洗衣服、刷鞋子,毫无怨言,却要把我的衣服单独拎出来,让我自己洗。   就好像我是小三生的,不在她的照料范围之内,对吧?她不想替我打扫卫生,不想替我收衣服,不愿意让我占到任何便宜,否则就脏了高贵正室的手。   我确实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毕竟智商正常,多少还是能感觉到一点的。   她不喜欢我。   老爸也不太喜欢我。   比起你,几乎所有亲戚都不待见我。   言归正传,让我真正不得不正视这件事的起因,仅仅是因为一顿早饭。   那天,家里没煮粥。我六点钟被一顿河东狮吼叫起来洗衣服,而你跟表弟睡到八点起床。   你说饿了,表弟也饿。   老妈就说给你买早饭。   你们的谈话没有经过我,当然也没有人特地通知我。(我还在勤劳地洗衣服)等我发现老妈出门的时候,下意识想让她给我买一份早饭。以后发现她已经走出去太远,而且没有带手机。   人有的时候是有第六感的。   或者说,有点自知之明吧?   当时我就在想,不会吧,不会吧,应该不至于买份早饭都不带我吧?   结果还真是。   多丰盛一顿早饭啊,有你的,有表弟的,有老爸的,还有老妈她自己的,偏没有我的。   说老实话,我一般不喜欢吵架。   不过遗憾的是,我脾气不是很好,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所以还是吵了。   一开始其实也不算吵。   我问为什么没有我的早饭。   老妈说忘了。   我问为什么忘记我。   老妈说谁知道,忘了就是忘了。   我说家里有这么多人,为什么连客人(表弟)都记得,偏偏忘记的是我?为什么你从来不反思自己,为什么永远这么‘本能’地忘记我,忽略我,而不去正视行为背后的潜意识呢?   ——我承认,我当时的语气比较冲。可能做女儿的人,永远都不该嚷嚷着让她的爸妈反思自己。(儿子说不定能行,说不定不行,我不确定。)   然后战争就这么一爆发了。   “你自己没手还是没脚?忘了就忘了,自己去买不行?”   “成天为这点小事斤斤计较,跟你亲弟弟计较,注定是个白眼狼!”   “我真是上辈子作孽才生了你,还指望你给我养老?算了吧!指不定以后怎么狼心狗肺!”   老妈叉着腰骂个没完。   老爸坐在客厅里看报纸,纹丝不动。   你跟表弟像两只鹌鹑垂着头啃包子。   相同的事情我经历挺多的,可只有这个画面,我对它矫情的评价是:做梦梦到,都会哭着醒过来的程度的孤独感。   所以不难想象,为什么我讨厌你吧?   你真的不知道吗?没有感觉吗?   你生来就拥有了我这种人,就算拼命去抓、去求,可能永远都求不到的东西啊。   你问是什么东西?   一些大人的关注。   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的正确性。   一些哭也好,笑也好,反应迟钝也好,调皮捣蛋也罢,无论如何都被善待的人生。   还有一些优先权。   一些微妙的尊贵感,安全感。   举例来说,儿子就算尿在老爸身上都是有志气、有挑战精神的象征。   女儿的话,连无意间坐在老爸的衣服上,都被视作一种以下犯上的侮辱。   我就是因为这个讨厌你的。   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积累起来,尽管我清楚,你可能确实是无辜的。但是——潜意识——我做过两个梦。   一次梦到你从山上摔下去,一次梦到你掉进水里。我很确定梦里的我可以救你。然而那个我只往前走了两步,就犹豫着停下了,选择冷漠地看着你死掉。   如果世界上没有你就好了。   如果我没有弟弟就好了。   如此一闪而过的想法就是潜意识。   所以说我根本没有不是一个好姐姐。我自私又恶毒,你真的没必要找我。   至于我的死因,说起来就更简单了,完全就是‘早饭事件’的翻版。   发成绩单前两天,老爸老妈第一次、主动提出要帮我搬寝室。   我好像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酷。我没出息,我挺高兴的,坐在寝室里一直等。   等。   等。   等。   然后打电话问他们,为什么还没来。   他们回我,忘记了。   下面就不用我重复对话了吧?   结局就是他们挂断我的电话,直接关机。而我再次失控,突然决定要留在寝室里,直到他们来接我为止。   是我躲过了宿管查寝;   是我对除他们之外的所有人隐瞒了自己的去向;   也是我,热得迷迷糊糊,有过一瞬间想给他们打电话,却又不愿低头认输。   整件事情都是意外。   无论谁问我,谁是罪魁祸首?我都会报出我自己的名字。因为人本来就应该为自己的生命负责,不必牵扯他人。   但你要问我究竟问题出在哪里。   我会说不知道。   我不知道做女儿,女孩,女生,女人到底错在哪里,差在哪里;   我不知道区区一个做女儿到底有没有权利要求爸妈不要重男轻女;   我不知道做女儿是不是在认清真相后就放弃对亲情的渴望,否则落得不好的下场,就等同自取其辱,活该。   我什么都不知道。   事实证明,我也什么都没做好。   得知你在找我的时候,我觉得生气,郁闷,无法理解;   得知你不来见我的时候,我觉得轻松,解放,却又有那么一点点失落。   你看,人就是这么矛盾的生物。   既不屑又梦想;   既讨厌又期待;   我真的讨厌你吗?   你真的有那么惹人讨厌吗?   在濒临消失之前,面对这封告别信,我最后一次问自己,得到的答案是:   我不讨厌你。   我只是讨厌做你的姐姐。   真的,真的,太讨厌了。   所以再见,陈嘉禾。   谢谢你来找我。   也谢谢,你最后没来见我。   落款:一个死人,陈嘉盼。   *   信纸像落叶一样从手中飘落。   陈嘉禾视线模糊,揉了好几次眼睛才看清第二张纸条。   您好,委托人陈嘉禾:   依照您的委托内容,我们展开调查后得出结论:您确实曾经有过一个姐姐。   她叫陈嘉盼,身高168cm,体重55kg   她最喜欢的颜色是嫩绿、鹅黄,最喜欢的食物是草莓,讨厌榴莲跟苦瓜。   去世三年间,她一直滞留在校园之内,然而并没有化为厉鬼。因此我们合理猜想,她之所以久久不散的原因,或许是天性活泼,尚未厌倦校园生活。又或许,她一直在等待着家人前来寻找。   ——因为她心里很清楚,那个人不会是别人,只会是她‘胆小但固执’的弟弟。   三年前,她去世前,曾经为您准备过一份礼物。   很遗憾,我们未能找到完全相同的礼物,只能以她的名义送上相似品,希望您能接收。   另外:您经常梦到的那串数字,正是陈嘉盼生前最爱用的密码,而后延伸为家庭常用密码。   2月12日是您的生日。   7月23日是您姐姐的生日。   请将它们牢牢记住,不要再忘记。   谨此。   您的委托已结束,欢迎下次投递。   *   礼物……三年前,姐姐,不,陈嘉盼准备送他的……礼物……   陈嘉禾捧起那个小小的铁盒,手指颤抖着拨动数字。   2、2、3、7、1、2……   啪嗒,锁开了。   一个款式老旧的mp3静静地躺里面。   看到它的一瞬间,所有过往、被刻意封锁的情感,宛如海啸般排山倒海地涌出来。   陈嘉禾立刻认出来了。那是三年前,陈嘉盼参加校园十佳歌手赢来的奖品。   是她唯一一件独自拥有的东西。   她喜欢得不得了,下载满自己喜欢的歌,不分白天黑夜的听。   也是他们爸妈怎么看都不顺眼,无论怎么明吵暗示地施压,她死都不肯送给他的东西。   那时,所有人都说陈嘉盼长大了,变得自私自利了,居然学会‘吃独食’了。   所有人都以为陈嘉禾永远没有机会碰到那个mp3 一下了。包括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三年前,出事之前,陈嘉盼到底还是决定把自己最心爱、最稀有的东西送给她的弟弟,陈嘉禾了。   三年后,物是人非。   mp3终究以这样的方式来到眼前。   而它曾经的主人,他的姐姐——   这下他的姐姐——才是真真正正的离开了——再也不可能——回来——   他错过了最后的机会。   他永远地失去了姐姐。   这一刻,陈嘉禾再也忍不住,抱着信纸与礼盒,在嘈杂的教室里泣不成声。 第119章 诡谈社(22)   陈嘉禾给诡谈社回了一封信。   信放在社团活动室外的自制投稿箱里,直到两天后,才被社长意外地摸出来。   信很长。   开头感谢诡谈社的费心,措辞直白而真诚。接下来,似乎是一些对上封信的回应:   一直以来,我都有所察觉,作为弟弟,作为男孩,我确实天然拥有着一些偏爱。   谁可以理所当然地获得饭桌上最后一个鸡腿,谁不可以;谁初次上学被爸妈一天四趟来回地接送,谁握着两块零钱哭着问邻居阿姨如何坐公交车;谁先买新衣服,谁先收到玩具;谁的生日有蛋糕有全家桶,又是谁的生日只有隔壁奶奶送来的一碗长寿面……   我真的不知道吗?   不,我一定是知道的。   从外界给予的反应里,周遭清一色的鼓励赞美里。当我稍有进步便能被掌声笑脸包围,即便做错事,大错特错,也不过被一句轻轻嗔怪时。   我很清楚自己拥有着什么样的特权。   “没关系,谁让她是姐姐。”   “你可是我们家年纪最小的男孩子。”   我成长在这类声音里,却从来没有深入思考过,究竟是什么让我备受优待。   真的是因为‘我’吗?   真的是因为做得好吗?   可能潜意识畏惧着真正的答案,我不愿去想,也没想过反驳。   沉默地接受着好意。我曾经以为所谓的差别待遇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有点习以为常。   可时至今日才明白,有些事,作为利益既得者可以说小,受害者却不能。   有个说法叫做沉默的帮凶,这么说来,其实真正自私的人是我。   ……   再次谢谢你们,你们帮了我很多,所以我想,我应该把所有真相告诉你们。   尽管我很懦弱,很胆小怕事,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的姐姐。   请忘记我最初说过的故事吧。没有意外的火灾,没有赔偿,也根本没有什么记忆混乱的后遗症。   一切都是人为的。   *   三年前,发现姐姐尸体的当晚,陈嘉禾在爸妈卧室门外,听到如下争吵。   “死哪里不好,偏偏死在学校!现在好了?人人都戳着我的脊梁骨,说我对女儿不上心,死两个月,人都臭了还得警察找上门才知道!我怎么就生出这么个东西,连死都不让人省心!”   “谁让你那天不去学校接她。”   “接接接,她是没手还是没脚,离了人就不会走路么?都说了那天嘉禾老师找我说话,老师的面子你能不给吗?一天到晚就知道斤斤计较,当姐姐的一点都不知道为弟弟好!”   “行了,人都没了,还说这些干什么。学校那边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人在他们地方出的事,不想赔钱?没门!”   女声高亢而愤怒。   男声低沉又冷漠。   接着,他听到他爸说了一句:“这钱倒是够给嘉禾买一套房子了。”   那一瞬间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警方判定陈嘉盼意外死亡,所有人都接受这个结果,除了他。   他在想发成绩单的第五天晚上,自己曾经发短信给姐姐,问她在哪里。   她回:在朋友家里,过两天回去。   她问:老妈在干什么?   他回:打麻将。   那之后她就不再接电话,回短信。   他觉得姐姐失踪了。   他爸妈说她闹脾气,没必要报警。   而事实是,她死了。   她死的那天,他们的爸爸出去应酬,直到半夜才醉醺醺地回来。   他们的妈妈在家通宵打麻将,除去请朋友吃夜宵的钱,还赢足足八百块。   ……   一瞬间理清了来龙去脉,意识到姐姐真正的死因。陈嘉禾忍不住推开门,质问爸妈为什么。   为什么不去接他姐。   为什么骗他说她跟朋友去旅游了。   为什么人活着,完全不在意,人死了,还要埋怨她死得不省心。为什么都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争论的不是葬礼事宜,不是如何替他姐找一个好的、干净的、漂亮的坟地。而是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如何利用她的死,踩在她的尸体上榨干最后一份价值,给她的弟弟买房?   他沉默了那么久,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们的偏心有多彻底。   也是第一次提出异议,而后迎来灭顶的打击。   “我们这都是为了谁啊?要是你有你姐一半精明,我们用得着这么辛苦给你谋划吗?”   “她都知道自己偷偷存钱给自己买洗面奶、雪花膏,谁像你,给你一百分你姐五十!”   “你是从我肚子里钻出来的,你姐也是我肚子里出来的,手心手背我还能不心疼她?谁晓得她这么死心眼,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死了?人死都死了,活人日子不得继续过啊?你一个男孩子,没房子以后怎么讨老婆?我们一心为了你,一心想把这个家弄好,有什么错?”   他妈说得声泪俱下。   他爸则沉着脸说:“行了,反正房子也是买给你的,你有什么好吵的?”   言下之意好像就是:反正死人便宜是替你占的,你有什么资格责怪别人?   那一刻,陈嘉禾如遭雷劈。   他是利益既得者。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到这一点。   人是复杂的、多面的,他以往就知道这个,但从未如此绝望地亲身体验过。   同样是孩子。为什么爸妈可以倾尽所有为他付出,却连一点应有的同情、怜爱都不给分给姐姐?   同样是自己的女儿。为什么他们背地里大肆诋毁、咒骂,当着他的面却又哭得捶胸顿足,肝肠寸断?   还有他自己,一直默许着偏爱,独享着偏爱,事到如今凭什么将所有责任推卸给爸妈?   陈嘉禾突然糊涂了。   这个世界上,这些人,这些事。究竟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怎么做才是对的,怎样才算是错的呢?   或许应了大家说的,陈嘉盼机灵但乖张,反倒她的弟弟怯懦却固执。   陈嘉禾暂时不清楚应该责怪谁害死姐姐,可这并不妨碍他拒绝用姐姐的死牟利。   他不要房子。   他向爸妈说出这个想法,爸妈不理。   他去找警察,可惜警察不管这类纠纷。   于是他就去找老师、同学,一遍遍解释原委,一遍遍强调陈嘉盼的死无关校方,无需赔偿。   一来二去,爸妈不堪其扰,终于决定领他去看心理医生,进行催眠。   ——顺带一提,催眠的提议是小阿姨出的,传说中海外留学归来的著名医生也是小阿姨介绍的。她从中赚了大约两万块介绍费,也就是从陈嘉盼的死亡赔偿里夺走了两万块。   第一次催眠效果最好,大约持续五个月。他们搬了家,身边仅剩的爸妈亲戚都说:你姐有出息,你姐去外国留学。   陈嘉禾信了。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越来越奇怪,为什么姐姐从不跟家里联系?为什么每次问起姐姐的学业、近况,爸妈总是支支吾吾,语焉不详?   在那之后,有一天,他在老仓库里找到姐姐的日记本,联系到姐姐的闺蜜。   “你好,我是陈嘉盼的弟弟。”他说:“请问你知道我姐在哪个国家留学吗?因为她一直没有给家里打电话,我——”   “你他妈有病吧!什么留学不留学的,拿死人开玩笑,小心你妈坟头被人撬!”   对方气呼呼挂断电话。   夕阳西下,昏黄的光照不进阴暗的后院破房屋。整个世界仿佛一分为二。   陈嘉禾脱力地瘫坐良久,最终用打火机点燃堆放在角落里的旧衣服。   ——是的,没错,他想死了。   这种行为不能单单说成赎罪那么单纯,那么神圣。他没有那么纯善,不敢把自己描述得太过美好。   假如他有五分赎罪的心,那么其实剩下来的五分,是浓郁到让人无法继续生活下去的歉疚感,负罪感;是不清楚应该指责谁而产生的逃避心理。   还有一个破碎的、虚伪的家庭,他无法再相信爸妈与亲情,无法承担如此丑恶的真相,因此脆弱地想要以死结束所有纠葛。   结果失败了。   第二次催眠效果相当糟糕,前后不超过半个月。   那天,陈嘉禾自深夜醒来,从柔软的床上坐起来,美丽的幻梦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再次破灭。   他想起了他死去的姐姐,陈嘉盼。   她白皙的肌肤,散发着恶臭的尸体。   她明亮的双眼,像气球一样肿起来的小腿。   想起他自己。   小时候哭着告状的自己。   高高兴兴握住鸡腿的自己。   他也曾把糖果、零食分一半给姐姐,但回头想来,他那时候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分的呢?「把你应得的东西还给你」与「把我的东西分给你、施舍给你」这两种想法之间的差别又有多大呢?   陈嘉禾不敢想下去。   他还是想死。   而且这一次,想起始终不肯放弃赔偿款的爸妈。想起他们近几个月里为了看新房而来回奔波,想起他们讨价还价之后才肯给姐姐买上一块便宜的坟地,一个又丑又小、黑漆漆的骨灰盒……   他悄无声息地走进卧室。   关上爸妈房间里的窗户。   接着是客厅,卫生间,厨房。   全部关上。   拧开煤气开关,用剪刀划破胶管。   然后他回到房间,回到自己的床上,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天花板,而后慢慢闭上眼睛。   等待结束。   *   一封信到了末尾,剩下最后几句:   接下来的事情你们已经知道了。   我又失败了。因此又一次经历搬家,催眠,被告知自己从来没有过姐姐。   当我开始做梦的时候,我爸妈应该想过再次送我去催眠。可是就像医生说过的,我已经负担不起更多心理暗示,再这样下去可能会造成真正的精神崩溃。   他们只好一边否定我的‘妄想’,一边勉为其难地忍耐着吧?直到我在你们的帮助下找到证据,第三次找到真相。   于是第四次被催眠。   写到这里,突然发现我的人生好像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一场循环的噩梦。   我拼命地往外跳。   而他们在拼命地堆砌城墙,想要把我、把他们自己都死死围堵在里面。   我不想,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所以这一次,我要跟他们做个了断。   如果还有机会,希望我还能从你们那里听到一些有关姐姐的消息。   我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可能没有人信,可能说这种话会显得很虚假,但是我确实想告诉她。   她很好。   她的确没有做错过什么。   还有:我非常、非常、非常喜欢她,从以前到现在,一定比她能想到的时间还要长。   而且永远都不会改变。   落款:陈嘉盼糟糕的弟弟,陈嘉禾。   *   !!   信里信息量太大,加上信末陈嘉禾的语气过分决绝。——以社长的话来说,就是:“这么大一个flag你们看到没?但凡搁电视剧或小说里,说这种话的角色必死无疑啊!”   担心他做傻事,大家连忙去他班级找人,之后才被延迟告知休学的事。   “这不是那天送信的学姐吗?”   陈嘉禾的同桌认出姜意眠,表情略带怪异:“学姐,我好奇问问呗,你是不是在信里把嘉禾拒绝得很狠啊?我本来以为是情书呢,没想到他拆开一看,哭那么惨。就真的很撕心裂肺啊,把老师都给吓懵了,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打电话叫家长。他非不让打来着。”   “哭了?”姜意眠稍稍皱眉。   “是啊。” 同桌扯了扯嘴角:“他不还给你回了一封信么?我都劝他别回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嘛,而且都这年代了谁还搞信啊,发邮件都嫌土。可他不听啊,一边哭一边写,看着老惨了。”   “他还有做其他奇怪的事情么?”   “没有吧……顶多那天晚自习放学,我跑完操场回来拖地,以为班上人都走光了,结果一开灯才发现,就他一个人坐在座位上。我感觉有点不对味,就问他是不是真遇到什么事了,还打算请他吃夜宵来着。可他不要啊,他说要回家,然后就背起书包走了。”   同桌只知道这么多,再问也没用。   放学后,诡谈社去了一趟陈家,不料那里狼藉一片。不但墙砖焦黑、满屋难闻的味道,大门上居然还被贴了封条。   怎么回事啊?   余光扫见一个准备上楼的阿姨,社长立马凑上去打探情况。   “你说他妈脸瘫的那个?”   邻居阿姨闻言露出埋汰的表情:“谁知道这家人搞什么鬼哦!这么大人了,出门连个煤气都不关!半夜三更厨房那个炸起来,轰的一下!那个玻璃啊,全碎了,哗啦啦地往楼下掉!还好我们小区晚上都没人走这边的,不然走着走着,玻璃渣掉到眼睛里,哭都没地方哭哦!”   “后来还烧了大半夜呢,也就是那个119来得快,灭得快,不然我们这些隔壁邻居都给他们一家子活活害死!”   说到气愤处,阿姨不禁捂着心口,重重地哼了一声:“听别人说,他们家一知道自己做的孽,怕被抓,赶紧就跑外地去躲着了,所以到今天都没回来!没良心的东西,怎么不烧死他们算了!”   这时,一个大爷停下步伐,乐呵呵地反驳:“你别听人瞎说,我就住他们家楼下。那天晚上十点多,他们楼上吵得厉害的咧。又叫又摔的,一直到凌晨一两点才没了声。我还没睡多久,天没亮,又吵起来了,一下又还给烧上了。他们家都死人了,哪跑得掉咧!”   问死的是谁,大爷说不确定。   一个路过阿姨说,死得好像是那户人家里男的那个,烧得黑漆漆的,皮肉骨都分不清。   然而又一个下来丢垃圾的叔叔说,陈家没死人,全家都在医院住着呢。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话题,不同的说法也就越来越多。   有关煤气爆炸的起因,有说陈家人做非法生意,半夜跑路,故意放火销毁痕迹的;也有说丈夫或者妻子出轨,一个搞得另一个想不开,半夜剪了煤气管、点打火机拖着全家去死的;   有关他们的去向,有人说畏罪潜逃,有人说丧命,还有跳楼、住院、被警察抓走等等版本。   但要问起谁亲眼见了,住哪个医院。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人答得上来。   谣言果然不可信。为了找到确切真相,诡谈社只得操起老本行,自己查。   首先上网回顾当地新闻频道,没花多少功夫就找到标题为‘我市xx小区燃气爆炸事件’的报道。   长度约为三分钟的报道,其中明确提到此次爆炸事件造成一死二伤,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接下来的事项将由某街道派出所及xx记者持续跟进。   接着,他们把远近的医院跑了个遍,只在市三医院收获一点消息:即‘燃气事件’死者为男性。剩下一男一女受害人,一个轻伤,一个情况相当危机,事发当晚送至该医院后,很快办理了转院。   至于其他的、详细的信息,因为此案影响恶劣,派出所发过话,非亲属或办案人员,医院方面不得泄露。   于是他们又转道去街道派出所。   以陈嘉禾的同学兼好朋友的身份,他们软磨硬泡,又是恳求哀求好话说尽,又是买奶茶送炸鸡试图以零食收买。   整整一个礼拜下来,眼看就要从年轻小警察口里套出相关信息。然而,一个老警察端着热水杯走出来,一句:“忘了上次的教训了?还敢跟别人嘴碎!”   小警察似乎有过前科,原地一哆嗦,到了脖子口的话语又给吞了下去。   此后,他们就断了线索。   陈嘉禾再也没来过学校。他的电话打不通,qq头像永远保持着灰暗状态。   陈嘉禾的班主任联系不到他的家人,新闻上说好的跟进也迟迟没有下文。   就这样,陈嘉禾渐渐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们还会讨论猜测,出事的那天晚上陈家发生过什么。   陈嘉禾到底是以自己的方式获得了解脱,亦或被卷进更深的噩梦。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地循环着。   但真相。   终究是不得而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结局就是这样啦。   按照我个人设定的话,其实姐弟俩都是好的角色。   他们都很敏感,而且都是那种忽视自身的付出,反而过分指责自己自私,过分放大自己阴暗面的人。   我觉得他们还是爱着彼此的。   当然,要是我笔力不够,或者不同角度有不同的看法。(这题太复杂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总是这么复杂)也没什么问题,毕竟世界上就是需要很多不同的脑回路才能变得精彩!XD 第120章 诡谈社(23)   自第二个委托结束之后,将近一个月,诡谈社未能开张营业(?)   为此社长成日愁云惨淡,长吁短叹。   姜意眠则有另外的困扰。   其一,数数日子,进入副本至今,满打满算两个半月。在此期间,除了校园饭卡的余额会不定时增加之外,这具身体的家人仿佛人间蒸发,从不露面。   —— 换言之,她完全不了解自己所用的身体来历。身边无手机,无现金。一旦任务拖延至学期结束,迎来暑假,她将陷入无人可找、无处可去的窘境。   所以还是得尽快接到第三个委托。   要说第二个困扰 ——   “3、2、1,看!江慕!”   下课铃结束不到十秒,著名校霸江某果然准时出现在高二(7)班门口。   纵然这一幕已经反复上演过n次,但同学们依然乐此不疲地讨论起来。   “瞧他那舔狗,啊不,忠犬的样子。谁敢信他就是校外小巷一挑五,国旗下给副校长放狠话的狂拽校霸本霸呢?”   “大家都知道某校霸去年当众拒绝过一个小学妹,说自己一生唯爱辣妹。笑死,现在不知道谁天天追在我们清纯班花的屁股后面跑。”   “别说了,上次我就被他瞪了。”   “——结果一转头就看到他一路跑到食堂,给绝美小姜排队买鸡大排,噗。”   ……   八卦永远不断   某玩家,兼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安排的清纯班花,兼绝美小姜只能保持沉默。   不用说也能猜到吧?   压根没有什么真香戏码,所谓校霸不过是被裴小熊坑了一把又一把的可怜工具人罢了。   事情解释起来是这样的:   学校的鬼转眼被裴小熊祸害得七七八八,遗憾它还是没能拥有自己的身体。   而宏阳高中是一所正常私立高中,校内好看的男生只手可数。   裴小熊可能受到一点校园氛围的熏陶,逐渐养成看脸的恶习。   挑来拣去,可能觉得黎俊 = 尖叫人类的男朋友 = 不好用;祁放 = 敌人=超嫌弃。最后剩下唯一能从身高、长相、人气各方面与前两者匹敌的江慕,自然而然受到它的青睐,成为常用壳之一。   且附身时机大有讲究。   学校每周二下午第三、四两节开设各种选修课。内容从历史茶艺到书法美术不一而足。报名全看兴趣,不分年段班级。上课座位不固定,自由搭配组合。   对于这课,低情商表达:大乱炖。   高情商:有利于增进不同年段班级学生之间的交流,培养出纯洁同学爱。   裴小熊视角:可以!和!眠眠!一起!上课!一起!坐!当同桌!   可想而知,它有多多多期待这节课。   偏偏它的对家,某树懒性格突变。   明明之前除了睡就会睡,近来却经常莫名其妙、不声不响地侧头盯着自己的同桌看。外加每逢选修课必准点醒来,惹得同学们感动肺腑,以为他终于察觉到头顶一片绿油油的青青草原。   以上乌龙buff叠加,姜意眠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评选为本校有史以来当之无愧的海王之王,——俗称王中王。   想起来就头疼。   “眠啊?”见她还坐着不动,小鱼招手:“还不走吗?江慕在门口等你耶。”   可悲可叹,看吧,连室友都放弃拯救她,转而加入围观养鱼的队伍了。   姜意眠收拾好东西,走出教室。   裴小熊,不,这个状态好像称之为裴小慕更为生动形象。——裴小慕沉寂的狗狗眼立刻亮起来,凑上来拽着她的衣角,小声报告今天点亮了什么新地图,吃了哪些面目狰狞的鬼。   祁放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   三人组仿佛自带气场,过往的同学们自觉退避两侧,兴奋地指指点点。   姜意眠:这头怕是好不了了。   不良校霸与吉祥物,她倒是想赶走一个,好让满天飞的谣言稍微克制一些。   可他们一个遭到拒绝就委屈沮丧得好像世界末日到来;一个眼睛不睁全,耳朵如摆设。你越不让他跟着,他越不要哦,还喜欢追着问为什么,为什么。难缠程度堪比被抢走玩具的七岁小孩。   所以,最终,他们还是一如既往地照常拼桌三连了。   同学们不禁露出甘拜下风的表情。   走进来的老师:“哎!”   世风不古却无能为力的眼神。   姜意眠……   姜意眠无话可说,决定睡觉。   裴一默本体是鬼,一天二十个小时待在她身边。另外,它日常半夜把辟邪用的校服踢下床(请别问她是怎么知道的,裴一默的小动作实在太频繁了)。   双重原因下来,她的睡眠质量和身体情况差得令人发指,必须捡着老师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选修课休息一下。   当然觉要睡,上课笔记还得做。   “裴一默。”   傻子都知道不指望祁放。姜意眠往左边挪了挪,翻开书本给裴一默做示范。   “老师在黑板上写的内容都要抄下来,如果有说划重点,就像这样在底下画一条直线……”   她声音轻软,握着笔的手指细嫩白净。身体靠得很近,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像一块光鲜漂亮的蛋糕。   好想……咬一口。   裴一默一眨不眨地看着,脑海里忽然涌现出这个不合时宜的想法。   不对。它反驳自己:眠眠不是食物,不可以用力咬。   人类非常脆弱,被它随便一抓而已,就会皮开肉绽,发出刺耳的哭叫声。   如果是眠眠的话,它想,它一定会收起尖牙,轻轻地碰她。   或者不用牙齿,只用舌头。它读取到的人类记忆里有很多这样的情况,小狗会用舌头舔主人的脸。   虽然它不小,如今看起来不太像狗。   可它的的确确,一直都是听话的忠犬,为什么不可以舔舔眠眠呢?   它要舔的。就像舔果冻一样,慢慢地、浅浅地舔一口,再舔一口。把她含进嘴里,从头到脚沾上自己的气味,可能会弄得湿漉漉的……   “会了吗?”   一个问句将裴一默拉回现实。   它点点头后,姜意眠埋头睡去。   裴一默接过笔,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几分余温。   刚才,为什么会想到咬眠眠?   最近,好像,总是想咬。   作为一只渐渐拥有太多肮脏欲念、思维却没跟上来的鬼,裴一默显然没法靠自己的动物性的大脑分析出因果。   笨拙地研究了半天,终究还是将强烈的舔咬冲动归类于对力量的渴望。   它再三告诫自己:不可以吃眠眠,不可以,不可以。无论如何都不可以。   而后便乖乖抄起笔记。   说实话,裴一默并不喜欢写字。   操控人类手指去做如此细致的活,对它来说,远比吃人杀鬼来得复杂,完全没有意义。然而在此同时,很矛盾的一件事,它又非常喜欢给眠眠做笔记。   像现在这样。   它一笔一划、无比认真地写下字。一转头,就能看到眠眠雪白的侧脸。   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因为生病的关系,脸上泛着淡淡的潮红,粘着几缕细软的发。   以裴一默浅薄的认知来说,眠眠双目清明的时候就是很好很好的主人,是一只矜贵漂亮的鸟,长着柔软但有力的羽毛翅膀。唯一让它难过的事情在于,小鸟是不愿意让人摸的,鬼更不可以摸。   要是不听话,她可能会生气,飞走。   所以只有等她睡着。金丝雀被关进笼子里,变成无知无觉又柔弱可期的小兔子。你才可以偷偷摸摸她,碰碰她。注意不要把她弄醒,其他的想怎么弄就可以怎么弄。   裴一默伏下身,侧脸贴着桌子。   它先是用手指小心地戳一下脸。   以指腹沿着她的嘴唇边缘往下滑,到下巴,再顺着凸出来的锁骨描摹。   好了,不可以继续了。   它知道下面是危险区。   它克制地收回手。   可是动物怎么可能学会完全的克制?连自诩高等动物的人类都没学好呢!   因此没过多久,它又忍不住蜷缩着手指,悄悄勾住眠眠摆放在桌上的手。   这就算牵手了,裴一默超级开心。   直到下秒钟,一件衣服从天而降,松松垮垮地落在眠眠身上,兜住她的脸。   原来是祁放睡着睡着突然觉得冷,于是脱下自己的校服给自家同桌披上了?   余光瞥到的老师:“咳!”   裴一默:当场炸毛。   它面无表情地扯下那件校服。   祁放及时伸手一捞,又给披上。   裴一默扯掉。   祁放披上。   老师:“咳咳!!”   “不要,你。”   第三次,裴一默直接打掉他的手,漆黑眼瞳中流露出一种野兽才有的血光。   祁放却不紧不慢。   “还不能正常说话?”   一副不把鬼放在眼里的样子,他半垂着眼皮,语气散漫地吐出一句:“好没用哦。”简直不能更挑衅。   裴一默伸腿踩住校服。   作为回击,祁放一手支着下巴,一根手指贴上姜意眠的脸,戳了一下。   老师:“咳咳咳!!!!”   裴一默看出对方的恶意模仿,模仿背后的讥讽,冷着脸一下站起来。   紧接着,椅脚吱呀一声,祁放跟着站了起来!   这动作可太大了,同学们喜闻乐见地转过头来。姜意眠被硬生生吵醒。   而讲台上的老师,咳得快断气了,终于忍无可忍:“你们都给我出去罚站!”   祁放相当自觉,裴一默默默跟上。   根本不清楚发生什么的姜意眠正茫然着,冷不防被迁怒:“你也去!”   “……”   好吧。   一觉睡醒,三连坐变三连站。   裴一默低着头不敢吭声。   姜意眠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平心而论,两个人都不是省心的主。   说起武力值,肯定裴一默高,但它主动发起攻击的可能性低。而论智商,论隐藏的毒舌天赋,祁放无疑遥遥领先。   因此她试着跟祁放打商量:“它就像不懂事的小孩,你不要欺负它好吗?”   祁放无动于衷犯困脸。   以为他没听进去,结果过了老久,这人反应慢十拍似的回:“我没欺负它,它欺负你还差不多。”   裴一默:!!!   裴一默做贼心虚,正想找借口解释自己方才的行为时,下课铃声响了。   老师从教室里走出来,余怒未消:“都给我好好站着,下节课再进去!”   他们还能怎么办?   还不是只得老实站着,任由往常一眨眼就过去的课间十分钟忽然漫长起来。   本来这就够糟了。   更火上浇油的事情发生了:传闻中海王鱼塘中的另一条大鱼,黎俊,竟然于此时意外路过三人组被罚站的走廊!!   围观群众顿时激动地屏住呼吸!   来了来了!两条鱼当着老师的面打起来了,第三条难道能置身事么?!   他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在众人热切的注视下,黎俊目不斜视地经过姜意眠。   “啊,就这?”   “我期待的修罗场呢?都高中生了,倒是给我打起来啊,可恶!”   一片失望嘘声之下,黎俊脚步一顿,退了回来。   他偏头看向姜意眠,声音低而冷:“诡谈社?”   “嗯。”   “社团活动室?”   这他妈怎么还大白天搞暗语啊?   正当所有人迷糊眼的时候,姜意眠却迷之领会到对方的意思。   “顶楼最里面。”她说。   “谢谢。”   “不客气。”   对话结束。   黎俊本人一秒都没停留地离去。   却留下了无数的江湖传说。   *   两天后,社团活动室的门被敲响。   社长抬头一看,哦,黎俊。   想起这两天红红火火「黎俊为爱约架,社团活动室一决死战」的传闻,他有气无力道:“这里是诡谈社,了解社团详情自己上贴吧或论坛专属版块。入团申请表在你左边柜子从上往下水第二个抽屉,入团先填表。想替你女朋友出气就出门右转不谢。哦,还有,想给我们小姜社员献殷勤这里领号排个队。”   黎俊听完往里走了一步。   放眼望去,A学姐沉迷背单词。   裴小慕非要姜意眠坐下,要往她膝盖上那块早就结了痂的伤上涂药。   传闻中的祁放沦落为一颗环保绿色望妻石,要睡不睡地盯着他们两个人看。   几乎整个房间都被一种‘什么狗屁社团,想加入我们一起休闲养老吗?’的气息笼罩。黎俊不由得默了默,而后吐出两个字:“调查。”   “啥?”   社长掏耳朵。   黎俊面色冷淡,勉强把话说全了:   “有事想找你们调查。”   作者有话要说:  两只狗狗是打不起来的。   尤其一只是笨蛋乖狗狗(bushi)一只懒惰老狗。而且打架又没有好处,顶多背地里小学生吵架罢了。   突然发现眠眠百搭体质。这要是眠眠 x 黎俊,就很适合走末世文。一个冷静点满,一个崩什么都崩不掉高冷人设的智商 + 运动双全人材。遇到丧尸怪物二话不说就是干,日常脑内默契对话,根本不需要交流! 第121章 诡谈社(24)   调查这两个字代表着什么?   委托!生意!   社团存在的根本意义!!!   一连萎靡整个月的社长,当场药到病除,容光焕发。飞速拿出私藏的饼干薯片,往一次性杯里倒满雪碧可乐,再拖来一把椅子。   笑容热切得仿佛见到肉骨头的哈巴狗,一边兴奋搓手手,一边招呼亲爱的委托人坐下。双眼都在放光。   黎俊:……   好在他不是个扭捏的人,直接道出原委。   黎俊跟李婷婷这对怎么看怎么不般配的姐弟恋组合,在校园里堪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提起他们交往的契机,绝大多数同学都会说到四个月前。路过操场的李婷婷,一眼看中新生军训队伍里的黎俊,迅速展开一段轰轰烈烈的学姐倒追戏码,从而斩获高冷学弟一枚。   事实其实不然。   这两人真正的初见发生在去年六月,全国中考的前两天。   那会儿李婷婷还是实验中学的一名初三学生,被分配到赫赫有名的市一中参加毕业大考。   那天,她被几个小伙伴拖着一起去一中踩点。半路嫌热,走进小卖部买支冰淇淋而已,不料出来就沦落成,找不到朋友更找不着路的城市孤儿。   她没带手机,天生路痴,只好毛毛躁躁地逮住路边一个穿着一中校服的学生问路。——那人正是当时才读初二的黎俊。   黎俊不爱说话,但长得高。眉眼并非那种一眼万年的超级大帅哥,可搭上一身老土的蓝白校服,却有种独特的清冷气质。   尤其顶着大夏天37摄氏度的超高温,灼灼的阳光从叶缝中掉下来,搁别的青春期男生早就汗流浃背、汗臭千里。偏偏他的喉咙、锁骨一片白净,仅仅额头几点细汗,身上一股淡淡的薄荷味,真把那句‘帅哥放屁说不定都是香的’给演活了。   于是李婷婷向他要了企鹅。   开始狂刷存在感。   首先日常打卡不能少,从蓝天白云扯到午饭夜宵。话不在精而在多,话题不在重大而要细致。甭管对面多冷淡反正你就把他当作一个立绘绝美的人形日记本,心头这把火绝不能熄。   其次制造偶遇,想方设法从他的全世界路过。例如太阳大了送水,下雨了送伞,有事没事冒出来冲他傻笑一下。总之励志于出现在各种奇怪的边边角角,打破高冷帅哥的规律人生。   李婷婷做得挺绝。   黎俊竟也冷淡得不遑多让。   整整四个月后,李婷婷追到灰心,凭着一口气跑到他家楼下哭着告白。   什么迟来的懊悔心疼,高冷破戒,追妻火葬场。抱歉,一个没有。   黎俊相当冷静地听完她的哭诉,可能后知后觉到她还是在他身上花费怪多心思的,或者纯粹觉得她哭起来比平时更烦人。——鬼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忽然接受她的告白。   交往之后的黎俊依然保持着那副冷冷清清无欲无求的神仙样儿,为数不多的变化是,在李婷婷的强烈要求下,他会尽可能的回消息(尽管不是嗯就是一个句号)很久没见她在附近出没的话,偶尔还会打个电话问她在干什么(虽然得到回答之后立刻就挂了)。   无论如何,他们交往了。   交往前期几乎没有矛盾。   李婷婷性格外向,想一出是一出,常常做事不计后果,唯独不敢过分打乱黎俊的节奏。黎俊做事非常有规划性和目的性,讲究高效率,但这只针对他自己。他从来不多管闲事,没有兴趣或认为没有必要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   在互不冒犯的前提下,两个方方面面都截然相反的人待在一起,反而比吃瓜群众预料得来的和谐不少。   一个月,两个月……随着他们交往的日期延长,有些人坐不住了。   黎俊一度空掉的抽屉再次塞满女生送的礼物,企鹅里满是加好友的请求。   两人为此吵过几次。   李婷婷单方面争吵,黎俊边做试卷边听。她提出来不准收女生礼物、不准给异性单独补习之类乱七八糟的要求,他确实照做了。   可黎俊这人如同一台不搞变通的仿真机器人,你下一道指令,他执行一道。一旦对面不安分的小女生稍微变个花样,他就识别失败,停止运转。   当然了,黎俊没有跟任何人玩暧昧。   他只是压根没把对方的小把戏放在心上,似乎同样没把李婷婷这个正经女朋友放在心上,仿佛所有人都是他生命中微不足道的过客。他宁可花时间多做两道题,也不想搭理这些是非。   因此,李婷婷的不安全感全面爆发,逐渐发展到查短信、关联企鹅,甚至秘密查岗的地步。   去年圣诞节,她找借口请了假。   本想给男朋友一个惊喜,谁知能目睹到一场小学妹精心策划的烛火告白。   李婷婷气极了,一瞬间变得无比尖酸刻薄,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她把小学妹骂得体无完肤,嘤嘤啜泣,同时也没给自己的男朋友一点好脸色。黎俊当着其他同学的面没说什么。可他越是摆着这么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她越是怒火攻心,厉声质问他究竟喜不喜欢她,喜欢的话为什么不跟其他女生保持距离。   至此,两个人总算开门见山地吵了一架。   黎俊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语调平平淡淡的。   就算说出如此伤人的话,好看的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李婷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转头跑掉。   她下一次出现在黎俊面前是一个星期之后的事,仿佛变了个人。   素颜朝天,一身清水小白裙,换上一双自己曾经最嫌弃的白布鞋而非运动鞋;不再大声说话,到处跑跑跳跳静不下来。李婷婷突然文静得过分,总是轻抿着嘴唇,好像有什么烦恼似的不太爱笑。   没等黎俊说什么,下下次见面,她恢复成闹腾不休的模样。   下下下次,安静温顺……   下下下下次,泼辣吵闹……   反反复复地改变形象,持续到年后,李婷婷忽然半夜发消息问黎俊,他喜欢她哪种样子。   黎俊睡得早,第二天起来再看,她已经发来新的消息:分手吧   并且将他拉黑。   于是他们就分手了。   再后来,黎俊成为宏阳的高一新生,参加新生军训。李婷婷不知道怎么想的,重新加上他的企鹅,叽里呱啦缠着他和好。   所以他们又和好了。   ps:黎俊本人的叙述不超过三百字,以上为诡谈社众人细化版本。   *   在倾听恋爱故事的时候,顺手列出时间线。   - 去年六月 初见   - 去年十月 交往   - 圣诞节 发生重大争执   列到这个部分,黎俊冷不丁补充道:“后来我才知道,去年年底她爸重病,有生命危险。”   社长听了不禁:?!   “朋友,你这男朋友当得不太上心啊?女朋友的爸爸病到那个程度你都不知情?”   黎俊想了想。   “她没说。”   “那段时间我在准备物理竞赛。”   所以就没问。   众人:……   跟学霸谈恋爱果然不是正常人能干的事呢。   社长继续在黑板上涂涂写写。   - 圣诞节 争执(李爸重病)   - 期间 李婷婷形象切换   - 元旦 分手   - 今年八月 和好   完成。   他拍了拍手,突发奇想:“哎黎俊,说实话,你是为了李婷婷才来宏阳的吗?”   黎俊:“不是,意外。”   行吧,绝美爱情滤镜当场破碎。   “那你为什么跟她和好?”   被分手,被拉黑半年都没试过挽回,结果前女友一提和好就答应?这不是超级闷骚王,就是浪荡渣男吧??   社长露出狐疑的目光。   黎俊面无表情,又一次给出惊人的答案:“她爸去世了。”   “?” 学姐听了都皱眉:“你谈恋爱还是做慈善?”   第一次哭了所以答应交往。   第二次家人去世所以答应和好。   观音转世不得甘拜下风?   社长转移话题:“呃,说了这么多恋爱经历,你这次具体想调查什么来着?”   一看他们表情,就知道他们想岔了。黎俊眉头微微皱起,不得不多费一些时间进行详细解释。   “李婷婷爸妈离婚,她跟她爸。”   “她不喜欢被别人知道单亲家庭的事,在我面前一共提过两次。”   “第一次是分手那天晚上,李婷婷说她爸重病,加上我伤害她,她觉得自己快要人格分裂。”   “第二次是提和好的那天,她说她爸去世了,她也彻底失控了,必须我答应和好才去治病。”   剩下的事,姜意眠就略有耳闻了。   和好之后的李婷婷脾气变本加厉,嫉妒心泛滥,常常对黎俊提出过分的要求。例如非上课时间必须随叫随到,保持连麦直到她喊停为止,或是不准跟其他女生发生任何肢体接触之类。   此外还有她不知道的一点:   延续了恋爱时期的怪毛病,李婷婷会不定时切换性格。   如果说A面为泼辣,b面胆怯温柔。   按李婷婷本人的说法,她因生父去世与男友的背叛,遭受打击过大,故而衍生出新人格。   偏偏黎俊不好糊弄,照他粗略统计,李婷婷A面出现频率偏高,持续时间长。对比之下,b面几乎可以比作一划而过的流星,只有这次反常地超长待机。   两者交替没有特定规律,不受任何刺激影响。   以李婷婷的表现来看,AB面完美衔接记忆,不符合对双重人格的主流描述。   “我懂了!” 社长第一个大叫:“你怀疑李婷婷没病装病,骗你和好!”   黎俊无情地给予否定。   “她喜欢用奇怪方法让我注意她。”   —— 包括且不限于绝食、装病、不停地打电话、故意在他面前跟别的男生亲热说笑等等。   “我不理解她做这些事情的意义。但是。假如扮演不同角色是她的个人爱好,或戏耍、报复我的方式。那么作为不合格的男朋友,我理应接受。”   他面无表情地说完。   智商跟智商之间好像真的有壁??   笨蛋社长不但没有听懂,反而被绕晕了:“那你……这话的意思就是不介意她装病……那你要调查什么来着?”   姜意眠却听出端倪。   其他人或许没有关注那件事,或是印象不深刻。然而作为当事人之一,她记得清清楚楚,李婷婷一夜光头之后,哭叫着喊来爸爸妈妈向校方讨个公道。   ——没错,李婷婷的爸爸也来了。   李爸五十岁出头,双鬓微白,体态偏胖,看上去挺好相处的样子。不过李婷婷似乎不太待见他,只喊了一声爸便转过头去。   李妈亦是,走出教导主任办公室后一直大声责骂他太过老实,女儿被欺负了都不知道放狠话。李爸被骂得连连笑着道歉,一副乐观和事佬的做派。   “你想调查她的爸爸?”   被姜意眠说中了。   黎俊不禁偏头看她一眼。   上次震惊校园的‘四角恋’事件过后,李婷婷时不时在他面前说姜意眠的坏话。他没怎么认真听,也没怎么在意过这号人物。没想到现在看来,她心思缜密,倒是很方便交流。   不过——   眼看江慕跟祁放正为‘结痂的伤口需不需要涂消毒水’的事互呛,他想,算了。   就像同班同学劝他的:鱼塘已经很挤了,他一个有女朋友的人不该掺和。   社长后知后觉:“哈?这么说,李婷婷她爸根本没事?”   接着看向黎俊:“朋友,难道你是特别孝顺的类型,不接受拿爸妈的健康撒谎?”   黎俊:又错了。   “我只是排斥推卸责任的行为。”   换一句笨蛋能理解的话来说:你闲着没事耍我可以,埋怨我,骗我也可以,因为我是你男朋友,怎样都得担着。   可你以他人为借口,把所有事情都怪在别人头上就不行。你在推卸责任。   妈耶,这是什么神奇的学霸脑回路?   笨蛋不明觉厉。   “事情就是这样。”   好似完全不关心别人怎么想,黎俊抬起眼,眸光淡淡的:“她非常忌讳在我面前提起家事,我调查被她发现的话,可能会刺激到她的‘双重人格’。因此我希望由你们出面,查清楚去年年底至今,她家发生过什么,有没有人去世。”   “你们愿意接受么?”   诡谈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还要说?   到嘴的鸭子,绝逼——要接受的啦!   作者有话要说:  黎俊,一个不走火葬场路线的残忍真实高冷男。   我不对劲,越看越觉得黎俊x眠眠好好磕。   差点想让眠眠把他从npc变成有自主意识的人物,顺便去‘谁是男朋友’客串一把小boss的。   可第一他跟陆尧那狗路线有点撞(他适合日常生活,陆尧不走人路)   第二他不够爱眠眠他很难疯批。   第三他不干净,他被尖叫拥有过了!!可恶啊! 第122章 诡谈社(25)   接下委托的第一步:眼见为实。   不观察不知道,一观察吓一跳。   就拿某两位同班同学做的‘李婷婷AB面日常行为记录与对比’来说吧。   姜意眠的记录:   李婷婷A成绩中上,偏好物化生等理科科目。上课表现一般,多次在课堂上看言情小说、玩手机被抓包,并被叫到办公室谈话。   李婷婷B成绩未知,喜欢上语文课。不但上课积极回应,而且下课之后经常找老师延伸课本之外的话题。其作文水平波动剧烈,以老师的原话说,有时候结构出彩,立意深刻;有时就陈词滥调,全靠精美文字的堆砌。   另外李婷婷A校内名声较差,几乎没有朋友往来。而李婷婷b相对温和,有过主动靠近他人的行为,似乎希望能消除过往隔阂,跟大家重新建立起良好的同学关系。   总结:在黎俊的视线之外,李婷婷AB行为处事、方方面面皆有不同。不像主观做戏、只为哄骗黎俊的样子。   再看祁放的记录:   语文课:李婷婷没有睡觉,没有尖叫   数学课:没睡觉,没叫   英语:没   化学:打哈欠   物理:睡   ……   一定程度上佐证了同桌的观点哦。   可好端端一个人,怎么说精神分裂就分裂了?社长不信邪,特地挑个好时机,双手往后抹一把头发,校服领子竖起来。接着身体一侧,朝着迎面而来的李婷婷,撞了上去。   “喂,你走路不看路啊?!”   明明是他的错,他竟先声夺人!   李婷婷下意识护着假发,“对不起。”   “光说对不起有用?”社长恶声恶气,指着自己完好无损的右腕狠狠道:“看到没?我这手都被你撞歪了,不得去医院?去医院不得花钱?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赔钱?”   活脱脱一副恶霸敲诈的画面,假如李婷婷A在线,必定反过头来尖叫得他头晕耳鸣不可。   李婷婷B却面红耳赤,也不知气得还是尴尬得,语气虚虚地问:“要赔多少啊?”   呃。社长挠脑袋:“就、一百块吧。快点!”   话落,震惊!对方居然老老实实摸出一张红色钞票递给他?讨价还价都不懂的吗?这究竟是高超绝伦的演技大鉴赏现场,还是一个无辜少女对恶势力的不得不妥协?   心情复杂之际,开启调查计划的第二步:就近采访,收集信息。   第一位被采访者:小鱼   与目标人物的关系:合住一年零一月但两看两相厌的前室友。   “去年圣诞节前后?没有觉得反常啊?那时候我们——我和眉眉啦——跟她关系还挺好的。说实话,李婷婷谈恋爱之前话多好聊,那阵子还被说像我异父异母的姐妹俩呢,连喜欢的沐浴露牌子都一样你敢信?”   “她这人就是太恋爱脑,还是说那个黎俊给她下迷魂汤啊?她整个人都变了,成天塞着耳机嗲里嗲气地给男朋友直播:啊脱袜子里,你呢?完上床了,你在干什么?什么时候睡觉?正在写的那道题目念给我听一下。   “弄得跟珍稀宝藏似的,不准你偷看她男朋友,不许她跟他讲话。简直把所有人都当成潜在假想敌了,好像全世界的女生都喜欢她男朋友似的。   “最离谱的是她不光跟别人计较,还吃自己的醋啊!!什么你上个月给我买早饭为什么这个月不买?上星期陪我看电影这星期嫌我烦?——绝了。黎俊这人也是神仙,抖m,这样的女朋友都能忍,我能说什么?就祝他们百年好合咯。”   “哦哦哦,扯远了。”   “你问今年八月?确实有那么一两次,她问我们要不要她的水果,还给我们带夜宵、问我们某宝某件裙子好不好看什么的。不过一觉睡醒就变回讨人厌的样子了,逼逼赖赖个没完,居然有脸嘲讽我们喜欢占人便宜、眼光差诶!有病吧?我大无语,后来不管说什么都不想理她了。   “对了,她现在的室友有说,李婷婷最近特消停,快大半个月没找她们的茬了。希望她这次真改邪归正,别又是装好人。”   一口气爆完所有料,本着‘信息交换,世界美好’的原则,八卦王者小鱼挤眉弄眼,悄声问:“姐妹,我真的、真的太好奇了,求你能不能给我剧透一下,黎俊、江慕、祁放三个,你到底对谁好感度最高啊?谁最有机会上位成为正宫啊?求求你告诉我!”   姜意眠:……   余光扫到裴小熊默默支棱起来的耳朵。祁放还换了个睡姿。   她选择:“社长。”   “啊??”小鱼惊恐地瞪大眼:“不是吧,眠,你别说连学长都被你圈进——”   她缓缓点头,语气神秘莫测:“其实我觉得,社长人挺好的……”   既然无法控制谣言,那就让它来得更猛烈。   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这就叫做用魔法魔法,学姐教的。果然好用,小鱼这就带着敬畏的眼神落荒而逃。   尽管……正在愉快整理资料的学长莫名连打三个喷嚏,还被某熊盯得后背发凉超无辜就是了。   ——回到正题,第二位被采访者:眉眉   她比小鱼细心,确认他们没有恶意之后,才委婉地透露,她曾经怀疑过李婷婷的精神状态,并建议对方去医务室缓解压力。   可惜以李婷婷的脾气,怕是将她的话当作侮辱。气冲冲地回了一句:“你才有病。”便掉头离去,压根没有踏足过医务室。   “对她家情况了解多少?她爸爸?”   眉眉轻轻‘啊’了一声:“你们弄错了,上次来的那个人应该不是她爸爸,而是……继父。”   “嗯,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李婷婷可能跟家里关系不好,很早之前说过不喜欢有人在她面前提这个话题,所以我们都刻意避开没问。继父的事是我意外听到的。她和她妈妈在宿舍楼梯口说话,她说不想叫爸爸,叫叔叔就已经很……恶心了。不过她妈妈哄她,说被同学知道单亲家庭对她没有好处,而且她的男朋友……   “嗯,应该是指黎俊。当时我也觉得奇怪,李婷婷她妈妈知道她在谈恋爱。这个年纪不介意孩子谈恋爱的家长挺少见的。不能让黎俊知道继父的原因?她们把声音压低了,我没有听到。不好意思,帮不上你们了。”   ……   送走眉眉,社团展开第一次讨论。   已知李婷婷自导自演的概率极低,否则奥斯卡不颁奖给她实属暴遣天物。   光头事件中出现的人物是继父,那么此次调查的关键——李爸是生是死,继续存疑。   然后。   没了。   “害!说来说去都是信息太少!根本分析不出什么!”社长满腹牢骚:“都怪黎俊这家伙当男朋友太混了。约完会送女朋友回家难道不是全宇宙的共识吗?他怎么能不知道李婷婷家住哪里?不然我们直接找邻居问上一嘴,保准事半功倍!”   话没说完,几人放在桌上的手机集体嗡鸣,收到群发短信:「我约李婷婷周末出去,你们找机会跟着她回去。——黎俊」   !!!   瞌睡了递枕头不过如此!   原来跟学霸合作就是这种滋味?爱了。   *   周六下午,市中心广场。李婷婷一身过膝的白衬衫长裙,背着帆布单肩包,脚踩白布鞋。打扮得清新文艺,高高兴兴地赴约。   小情侣的第一站是书店。   在某人‘这年头哪个正常人来书店约会啊?’的吐槽下,李婷婷心不在焉地翻开一本杂志周刊,时不时抬头往里望。   黎俊与她形成鲜明的对比,活像双腿扎根在地面上的雕塑,长久伫足在高二辅导书架边。面色冷淡,眼皮低垂,光站在哪里不动,都有路过的女孩上前搭话。   李婷婷看在眼里,眉心微蹙,手指不安地拨弄着书页,却忍着没有上前。   这点跟李婷婷A截然不同,记下来!   到约会第二站,饰品店,情形倒了过来。   李婷婷双眼亮晶晶地在店里逛来逛去。黎俊被她拉着袖口,却始终专注于自己手里那本新买的辅导书。无论李婷婷往他头上别可爱的发卡,或戴上滑稽的猫耳朵发箍,他都没有抬起头。一副——该说冷淡,还是纵容?—— 的做派坚持不动摇,看得吃瓜群众都来气。   “可恶,这样也能拥有女朋友的吗?”   社长握紧拳头,跃跃欲试。   学姐一盆冷水:“只要你能接受李婷婷A,你就可以拥有。”   说完,两秒后:“不对,李婷婷也看脸。”   所以连班草都勉强的你完全没有戏。   社长:别说了,要落泪了QAQ   半个小时后,情侣约会进入第三环节:看电影。   电影票前天晚上买的,恐怖片。   至于为什么要挑晚上六点钟的恐怖片,这题懂的都懂,不懂就没救。   等黎俊他们进去之后,跟了一路的诡谈社不紧不慢地找到机子,打印票据。   一、二、三、四。   ——五。   五张票,令人不禁感慨:“周末都不让可怜的工具人休息,这样真的合理吗?”   裴小慕充耳不闻。   由于购票时间迟,座位限制,加上某些人的某些小私心,他们五个人一共被分成两组:学姐学长组队坐在黎俊身后,裴小慕、姜意眠、祁放坐在偏远的后左方。   他们狗狗祟祟进去时,电影已经开播。   这部电影评分一般,剧情套路,勉强能夸的只有惊悚效果渲染得不错。看了二十分钟左右,诡谈社二人组不约而同地留意到,李婷婷侧过身体,小声对黎俊说了一句:“好恐怖。”   正常来说,男朋友牵手拥抱亲亲三件套安慰一下要的吧?笑死,黎俊眼都不抬直接蹦出俩字:“假的。”   社长捂着肚子快笑断气,压根没想到,身后的自家人正上演着同样的对话。   影片里又一个开门杀,鬼气森森,血光四溅。四周一片惊呼,唯独身边无动于衷。   “你不怕?”祁放侧头问。   裴小慕也转过来看。   姜意眠云淡风轻:“还好,都是假的。”   ……失策。   两只动物(?)于黑暗中对视一眼。   体验过不少奇奇怪怪的世界,不过到电影院看电影,对姜意眠来说还是头一遭。她正看得认真,左边肩膀忽然一重。   祁放:“困了。”   “……”   看着看着,没过几秒,右边肩膀又一重。一颗毛绒绒的脑袋埋进她的颈窝。   前面说过了,鬼是不会犯困的。   裴一默从来没有对眠眠撒谎过,头埋得低低的,模仿前排的人类说:“害怕。”   声音也小小的,确实有几分恐惧的样子。   虽然它自己就是一只到处吃鬼的凶残鬼???   罢了,姜意眠继续看。   没多久,新的事故发生。   硕大的荧屏骤然一暗,漆黑突如其来。周围窸窸窣窣,很快发出各种询问声。   “怎么回事?停电?”   “操,电影院还停电?给退票么?”   一道刺眼的光打在前方。   紧接着,大家都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几十道圆形射灯满屋子乱晃,人们纷纷站起身来,你推我挤地想往要跑。   姜意眠没想走的。他们的目标是李婷婷。她不走,他们自然就没必要往外挤。   但天不遂人愿,外头猛地一声尖叫,把气氛绷到最紧处。越来越多人陷入不安与焦躁的情绪之中,姜意眠被催促着起身让路,又被几个陌生人不由分说地推着往前走。就像一滴水杯卷入激流之中,她一时难以挣脱大部队,只能跌跌撞撞跟着走。   本以为出去就好。   不料演播厅外面更黑,周遭建筑都黑乎乎的。   工作人员扯着嗓子维持秩序:“意外……事故……请大家保持冷静,从这边有序离场!”   偏偏有人唯恐天下不乱,用更大的音量盖过去:“漏电了!死人了!想活命的就快跑!跑起来,前面的快点跑起来!”   人们误以为真,果真开始跑。   推搡间,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眼看着姜意眠重心不稳,要往楼梯下扑——   幸好背后及时伸出一条胳膊,将她揽进怀里。   刚站稳,又有一只冰冷的手,像僵硬的蛇,指尖贴着她的腰滑过去,旋即握住手。将手指一根一根地嵌入她的指缝间。   纵然到处还兵荒马乱。   感觉……好像被两个人牢牢抓住了。   她下意识喊:“祁放?裴一默?”   他们几乎同时嗯了一声。   在黑暗里,就像两把无比可靠的保护伞。   *   受电力事故影响,电影泡汤。   夜幕深邃,街道上霓虹闪烁,大家期盼已久的重头戏终于到来了。   如黎俊所言,李婷婷从不让他送她回家。两人在公交站附近分手,李婷婷上了八路公交车,诡谈社迅速打车跟上。   大约五站过后,李婷婷下车,在原地原因不明地停留了好几分钟,才掉头往回走。   警惕心强得叫人叹为观止。   虽然倒霉到看电影都碰上意外,但似乎约会本身就足以让李婷婷高兴。她脚步轻快地走过一条街,路上买了一支粉红色的棉花糖,还扶一个老奶奶过完马路。最后才朝那个被人们戏称为’富豪区’的高档小区。   “没看出来啊,她家挺有钱?”   大家不敢跟得太近,依稀看见一个牵着金毛的大啤酒肚男人从小区里走出来。   “是李婷婷的继父。”   姜意眠微微眯起眼睛,认出那张脸。   奇怪的是李婷婷并没有厌恶之意,反而露出惊喜的笑容,任由男人摸她的脑袋,还主动伸手接过狗绳,仰起头朝他笑。   两人还没走进小区,一辆喷成亮红色的跑车轰隆隆驶出来,经过他们的身边,停下。   车窗摇下,露出李妈不虞的脸色。   她伸手扯了扯女儿的包,嘴角往下撇,好似在嫌弃它的脏破廉价。   李婷婷则表现出肉眼可见的紧张,全然不像眉眉所说的,会跟妈妈无话不谈的女孩。   “这也跟李婷婷A不一样?再这样下去,我不得不信她双重人格了啊?”   按耐着揭秘真相前的心急,待那对继父女走进小区,奔驰也扬长而去。满肚子问好的诡谈社总算可以出来见人了。   “叔,晚上好,能问个事吗?!”   高档小区没那么容易混进去,社长咧着嘴,照例用笑容试图刷保安的好感值。   可高档小区果然不愧对高档二字,保安大叔没听完他们的话就一个劲儿摆手:“不行不行,业主消息不给往外说,不然我被开除怎么办?你们给我找新工作啊?”   见状,社长一狠心,指着祁放跟裴小慕,声泪俱下地编起故事来:“叔,实话告诉你吧!我是刚才进去那个女生,也就是李婷婷的男朋友!我们交往半年了,可是,这俩男的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也说是婷婷的男朋友!!一个女生怎么可以有两个男朋友呢?   “我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她说自己家里有人去世,太伤心了才会做出对不起我的事。事到如今我也认了!要是真的像她说的那样,我可以接受成为她的男个男朋友之一!可是我真的很怕她又撒谎骗我,所以叔,求你了,就告诉我她家最近有没有人去世好不好呜呜呜呜?”   “……”   小区保安大抵没见过这种场面,目瞪口呆,一句’你们现在小孩都玩这么大?‘几乎写在脸上。   再接再厉:“求你了叔!”   保安重重叹息一声,左右看了看:“好吧,你们不能告诉别人,是我说的。”   “她们家啊,确实死过人!” 第123章 诡谈社(26   保安大叔说,李婷婷一家是七月搬来的新住户。当时母女俩胳膊上都系着黑布条,恰好对应着本地传统:家里出白事,做父母儿女至少得‘披黑戴布’过七天,俗称头七礼节。   搬迁恰好是一件大喜事,红事儿。两件事情挤在一起块儿办,,叫做红白相冲,不吉利得很。这年头鲜少有人这么干,偏偏被保安撞见一桩,故而他一个看门的外人才会记在心上。   你问死的是谁?他心里估摸好久了,觉着八成就是李婷婷她爸。   理由如下:   “你想嘛,她妈是亲的,叔不亲,她叔之前搁外地做大老板老赚钱了,没事跑这儿来干啥?还有你、你们仨是吧?你们仨这小女朋友原先被法院判给她亲爸,跟她爸在城南那块住得好好的,十几年都没闹腾过,这会儿干啥无缘无故挤到她妈这来了?要我说,肯定就是她爸没了,她一个学生,不会赚钱,又没处去,可不就得投靠她妈么?”   “她叔这人真不错,成天买买菜、遛遛狗,一点大老板架子没有。前头天热,他说我们这些人挣钱不容易,还给送了几天冰西瓜呢。乖乖,我在这小区看这么多年门还没碰见过这么好的业主!   “那小姑娘啊,不是我说,做人太鬼精不好!听说在家里头三天一小吵两天一大闹的,连一声叔都不乐意喊,闹得可僵了。可他俩刚过去你们看见没?一口一个爸,亲热得跟亲父女一样。哎,我是看不明白,这人有了钱啊就是怪……”   所谓不说则已。   保安大叔一开口,该说的、不该说全说了个遍。其中一半消息来自李家多年保姆偶尔的碎嘴抱怨,一半靠猜。   李婷婷的撒谎概率由此一低再低。   倘若她爸真的因病去世,她怪可怜的。好在她跟黎俊的恋爱不会因谎言而崩塌,勉强也算一件好事。   可对诡谈社来说——   社长握起拳头,无能狂怒:“我们可是为了查找真相被迫围观一整天臭情侣约会的人!搞了半天,就这?根本没有体现出我们社团的水准啊啊啊!!”   吵死了。   学姐不耐烦地扯住他的耳朵,突兀地说出一个成语:“三人成虎。”   社长啊啊哇哇地求饶: “我懂,我懂!保安不是当事人,他说的未必就是实情嘛!轻、轻点好吧大小姐!”   学姐面无表情。   这事其实有点难办。   高档小区安保设施齐全,他们混不进去。   自从李婷婷的继父被嫌无所事事,主动接手家庭采购的活儿之后。那位给保安大叔提供八卦的住家保姆,已经接近大半个月没出小区,没露过面。   想蹲人?收买消息?想也白想。   所以说,怎样才能打探到更可靠的消息?难不成直接上李家,开门见山地问他们某人到底是死是活?   别吧。继父人怎么样不清楚,光说李婷婷A跟她妈,绝对是一脉相承的不好惹。万一她们跑去学校投诉他们侵犯隐私,连社团都被强制解散怎么办?   他们冒不起这个险。   直球路线走不了,大家思来想去没有别的好办法,最终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前文那位神通广大的校长舅舅。   要是舅舅出面,从班主任那里拿到对应的家庭情况。他们大可以故技重施,假冒老师,以家访为名,一个电话过去,保证不费吹灰之力就get真相。   暂时就这么定了。   “行吧,明天高三段模拟考。我负责找外援,你们多观察李婷婷,看她什么时候从B变A。顺利的话,下周社团课再讨论一下话术,然后打电话就完事儿。”   做事不拖泥带水,或许是社长最大的优点。他分分钟安排完,双手枕在脑后,开玩笑似的说:“小姜你要是没事,提前把委托回复写了得了。”   侧面反应出,他并不指望这个委托背后,能有更深的秘密值得探究。   几人散伙之后,姜意眠回到学校。   周末,百分之九十九的住校生都选择回家。寝室里没有其他人,裴一默勉为其难地放过江工具人,以古怪的原型坐在桌边。一边哗啦啦地翻语文书,一边握着又细又脆的黑色水笔,试图替眠眠分担她最后剩下来的作业,做试卷。   本该做试卷的人则坐在另一头,很快写完一封信。   信的内容,是建立在李婷婷没有说谎、非人为扮演双重人格的基础上,衍生而来的。但在写信的过程中,她始终在意着一个细节,越想越奇怪:   为什么李婷婷出现双重人格的时机总是那么巧?   高一,她白天上课,晚上住校,可自由支配的时间只有「晚自习下课后—宿舍关门前」与「周末」。她是怎么做到在黎俊面前,也就是这两个时间段内反复切换性格,却不被朝夕相处的室友们所察觉的?   假如李爸不幸在七月份逝世,高二班同样在七月份展开暑假补习。为什么事发当月李婷婷情绪正常。反而到了八月份——与黎俊和好之后——小鱼她们才第一次发现B面的存在?   巧合?   或太喜欢黎俊,前期唯独在他面前易失控,后期病症加重,才逐渐暴露?   暂时找不到合理的解释,不过姜意眠想到一个独特的方法,可以验证这件小小的疑点有没有必要继续探究下去。   ——她的任务是完成三个委托,而一个委托往往终结于对委托者的回复。   正常来说,系统不会容忍投机取巧的行为。由此可以得知,只有在诡谈社给予黎俊真正符合事实的回复之后,系统判定副本任务完成,发出提示。   所以结果如何,一试便知。   黎俊的座位在高一(2)班靠窗的位置,周末教室门牢牢锁着。然而值日生太过粗心,几扇窗户都开着缝。   她推开窗,把信封放在黎俊的桌上,然后在原地等待五分钟。   果然。   无事发生。   *   天色已晚,学姐学长估计都在为明天的测试做准备,祁放也联系不上。   考虑到保安大叔微微的大嘴巴属性,拖的时间越长,也有可能对李家反向泄露他们打探消息的事。   第二天,姜意眠索性起了个大早,独自前往李婷婷所住的小区。   “咋又来了,今天就你一个?”   保安大叔记脸技能max,一下猜中她的来意,乐了:“还找姓李的那个小姑娘啊?难不成人家那三个男朋友抢了你的一个?不过你慢啦!一家人刚开车出去,一辆大红色的奔驰!老洋气了!”   得知她不打算走,要在这里等,还热情招呼:“站着多累,进来坐啊?要我说,这一家子每个星期天都要出去的,不晓得上哪儿玩,没个半天回不来!”   姜意眠婉拒好意,继续站着等。   她的本意是以‘希望解开光头事件的误会,冰释前嫌,成为好朋友’为借口,利用李婷婷B对友情的向往,尝试从她入手,从她的家庭内部寻找破绽。   然而事情走向不符合意料。   直到午饭时间,李婷婷母女还没归来。倒是李婷婷的继父提着大包小袋的蔬菜瓜果,慢节奏地散着步走进小区。   发现门边那个站得笔直的小女生,他有所迟疑,三步一回头地看了好几眼,最终退回来,肯定道:“你是婷婷的同学,之前住一个寝室的女孩子,对吧?”   姜意眠颔首:“叔叔好。”   保安大叔很给力地接话:“老板回来啦,这小姑娘你认识?她找你家婷婷,在这活活杵了三、四个钟头呢,让她进来坐还给我客气。要不是有规定,我又没怎么见过她,早就放她进去了。”   “哪里来的老板,喊我老王就行。”   姓王的继父一边笑着推辞,一边惊讶:“有这回事?你可以打电话去我家的呀!家里阿姨都在!不然让客人白白在外面等这么久,说出去我这老脸都放不住,太没规矩了,要被人笑话的!”   说完送了保安一袋新鲜杨梅,转头极力邀请面生的小客人跟他进去。   “谢谢叔叔。”   姜意眠自然没有拒绝。   李婷婷家住一栋三层楼小别墅,装修风格堪称富丽堂皇,处处流露出一股‘我超有钱’的气息。即便家里帮忙做事的阿姨,也整整齐齐盘着头发,打扮得干净好看,一副做事牢靠的模样。   “不好意思啊,不知道今天有客人来,让你等了这么久,要不中午就留下来吃个饭吧?”   “你这小熊怪好看的,是外面买的还是网购的?婷婷她们也喜欢这种娃娃,买了好多好多,床头、柜子上、房间里到处都是。马上要到她生日了,我也不知道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喜欢什么,心想不然还是买个娃娃算了,挑她喜欢的东西买,总不会出错,是吧?”   ——她们。   留意到这个词,姜意眠第一反应,是这个重组家庭原来有两个女孩子。可能男女双方各一个,或李婷婷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没有听她提过。   而王继父坐在沙发对面,乐呵呵的。   跟李家母女私下抱怨的暴发户、保安大叔描述的老好人不太一样。这位继父虽然相貌平平,笑起来眼尾很多,甚至因为大大的啤酒肚显得有几分滑稽。   可他谈吐大方,处事得体。眼神超乎寻常的清澈,还会主动挑起话题,避免初次来访的客人陷入不自在之中。   姜意眠用上事先准备好的说辞,表示为自己过去的行为感到愧疚。   不料王继父郑重其事地想了想,反过来向她道歉:“不是你的问题,我了解婷婷的脾气,应该我替她道歉才对。不瞒你说,其实我和她妈妈是再婚的关系,法律意义上应该算她继父。”   “继父继父,好歹有个父字,也算爸爸,对吧?她亲爸爸不在身边,我很想和她好好相处,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可是青春期的小女孩,没办法太快接受外人入侵自己的家庭,产生一系列的心理抵抗之类,我觉得都正常。我这个做长辈的有义务理解她,帮助她。她在家里怎么情绪反复、发脾气都没问题,只不过,我总担心她在学校里——”   “她不愿意被人家知道家里的事,平时也不愿意我接触她的同学。所以今天能跟你坐下来聊天,我心里觉得特别高兴,哈哈。希望你不要嫌弃。   “然后我也想厚着脸皮,请你忘掉上次的不愉快,试着体谅一下婷婷的处境。她小小年纪确实经历了很多,现阶段特别需要一个聊得来的朋友,要是可以的话,你以后就多来我们家做客,好吗?”   王继父一番话说得和气又真诚。   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面对小女生,难得不带一点长辈式的居高临下。   而且连他也知晓黎俊的存在,用词委婉地向她打听其人品。话里话外,不像反对早恋。好像仅仅担忧李婷婷可能遇到一个不好的、不对的人,会不小心受到来自家庭之外的伤害而已。   面对如此一个家长,好似对继女一万个上心,姜意眠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大致说出黎俊的委托。不过留了个心眼,只提到李婷婷自称家里有人去世,没说具体是谁。   “难怪——”   手肘撑着膝盖,王继父用力抹了一把脸,仿佛自身体深处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媛媛的事……我还以为……哎,是我糊涂了,相信她的赌气话。再怎么说她们都是亲姐妹,怎么可能不在意?”   他低着头,沉浸在悲痛之中。   亲姐妹这三个字,却在一瞬间将所有可疑的细枝末节,猛然串成一条直线。   姜意眠倏忽抬起眼。   “我能看看照片吗?”   “——媛媛的。”   作者有话要说:  当我说出姐妹这个词!这个委托就已经有了结果!哈哈哈哈哈突然发现太俗套了,明后天能结束副本吧! 第124章 诡谈社(27)   “媛媛只比婷婷大五分钟,可认识她们的人都说,姐妹俩脾气天差地别。”   王继父率先走到楼梯的尽头。   阁楼屋檐低矮,只有一扇半圆形小窗,灰色玻璃像笼子一般紧紧闭着。周围空气窒闷,仅有的光线无法照亮景物,反而将成年男人佝偻的轮廓投射在墙面上,无限放大,显出几分鬼魅。   密闭空间、不算熟悉的男人。两者结合所带来的后果是,姜意眠下意识抱紧,常人眼里再普通不过的小熊娃娃。   小熊回应似的摸了摸她的脸。   啪嗒。   灯亮了。   “婷婷像她妈妈,胆子大,有韧劲,一旦制定好目标,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做到。媛媛这个做姐姐的反倒像她爸爸,比较文静,有艺术细胞……”   王继父挽起袖子,一边在杂物箱里翻找,一边以怀念的口吻说起过去。   李妈是一个无法脱离物质生活的人。她喜欢钻石项链,名牌衣物,愿意为之付出一切,朝着光鲜亮丽的生活拼搏奋斗。偏偏李爸注重精神富有,浪漫有余却甘于现状。   夫妻相识三个月闪婚,历经八年变做不折不扣的仇敌,最终落得相互唾弃、不欢而散的结局。   谈论离异条件时,李妈本想带走心爱的小女儿李婷婷。奈何李媛媛的心脏有问题,需要大量金钱维系健康。   在李爸‘你不肯照顾好媛媛,就别想摆脱我’的威胁下,李妈果断做出抉择。她带走了那个性格温吞、跟该死的前夫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大女儿,迫不及待地奔赴其他城市,寻找浴火重生的契机。   然后遇到了老王。   “我们说好不要孩子。”   “一开始我的朋友都说我傻,嫌媛媛年纪太大,未必愿意接受我。那是他们想差了。其实媛媛特别简单,你对她好,她就对你好。没出事之前,她已经喊了我好几年爸爸。去年我们出去旅游,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们是亲父女,偷偷问她妈妈是不是后娶进来的阿姨呢。”   老王想笑,似乎又笑不出来。   “找到了,她的照片。”   他用掌根抹去照片上的灰,看了又看,才无声递给姜意眠。   麻花辫,白裙子,帆布包。   照片上的女孩站在树下,笑得有点儿羞怯,眉眼五官与李婷婷分毫不差。   ——双胞胎。   在知悉这个特定名词之前,姜意眠仅仅设想到姐妹俩之间存在非常相似的可能。   竟没想到一摸一样。   “她是怎么去世的?”   她握着照片问。   “搬花的时候摔下去了。”   老王轻轻拍着自己的后脑勺,好似在缓解疼痛,在遗憾痛惜。   他家是做房地产生意的,在各个城市各种地段都有那么几套房。由于李婷婷的妈喜欢住在高楼之上,他们婚后就打通了某大厦顶层,长期定居在那里。   “我们有一个半露天阳台,媛媛平时喜欢在那里看书、画画。出事的那天风很大,天气预报说要来七级台风。她怕我养的那些花草受害,急着往里搬,一不小心就——”   顶楼坠落。   死状必然凄惨得超乎想象。   他描述得过分清晰,姜意眠便问了一声:“您当时在场?”   老王神情落寞。   “我不在,家里管事的阿姨也不在,不然不会让她冒着雨去搬那些盆栽的。”   “不过那天婷婷过来玩,她们妈妈倒是在家。只不过事情来得太快,她们来不及拉住她。”   是吗。   她话锋一转:“她们的爸爸怎么样了?听说病得很重。”   “婷婷告诉你的?”   用不着姜意眠找借口,老王自顾自地盘了逻辑,将实情和盘托出:“她爸爸的确病得厉害,从去年年底到现在,医院发了不止十次病危通知。她妈妈刚刚失去媛媛,怕婷婷没人照顾,所以我们搬到这边来,方便就近照顾她们父女俩。”   “我们给她爸爸请了国内最好的主治医生,还有两个专业护工。早上我们去看他,医生说他这段时间好多了,只要后续医疗资源跟得上,说不定还有痊愈的可能。——他是婷婷媛媛的亲爸爸,表面看起来,我和他好像不太可能和平共处,是吧?   “可这是我们家近来收到的最好的消息,我真心祝福他能早点好起来。当初他情况危急,我们不敢告诉他媛媛的事,导致媛媛连爸爸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况且他好起来,婷婷才能好……”   老王的声音越来越沉,发觉自己隐隐有些哽咽,就停下不说了。   不过托他之福,真相已然浮出水面。   李爸没死。   七月份真正死掉的人是李媛媛。   原来李婷婷对黎俊隐瞒了姐姐的存在,刻意调换死者身份。   而保安、她们则因为信息差,无意间也将李媛媛的死嫁接到重病爸爸身上。   话说到这个份上,姜意眠此行目的已经达成。   正要找理由告辞,冷不防楼下一声:“这个点饭还没熟就是你做事懒散,跟我回不回来吃有什么关系?老王呢?还有外面那个看门的说我们家来了一个女的?老王!你跟她在楼上干什么,听不到我的声音吗?还不赶紧下来?”   紧随而来一串拾阶而上的脚步上,老王无可奈何地摸了一把肚皮。   “她妈妈回来了。我先下去,你待会儿再下来,千万别让她看到你在阁楼好吗?我怕她们提起媛媛会难过。”   匆匆叮嘱完,他三步并作两步,顶着一跳一跳的啤酒肚下了楼。   李妈不满的声音止步二楼:“喊你半天怎么没反应?那女的呢?”   老王好声好气地安抚她,接着两人交谈声低下来,走进卧室。   阁楼里只剩下姜意眠一个人。   她没有马上下去。   因为楼下很快爆发出一阵更甚刚才的吵嚷声,咚咚咚的脚步宛如战鼓,逐渐逼近。   显而易见,老王拙劣的谎言没能糊弄过对方。李妈认得她,上次不顾教导主任的阻止指着鼻子骂她,这回在自个儿的地盘逮住她,只会变本加厉地为难。   左右免不掉一场正面冲突,还不如破罐子破砸。   这样想着,姜意眠非但不急着跑路,反而翻起堆放在眼前的杂物箱。以最快速度找到一张李家姐妹俩的合照,对折塞进口袋,准备作为拿给社长他们看。   “我就知道是你!没家教的东西!小偷!你往口袋里藏了什么?”   烫着大波浪卷发的女人后脚跑上来,身后跟着气喘如牛的老王,左手拽着李婷婷。   “你别、别生气,阿芬,是我——”   老王意欲解释,被用力推了一把。   “谁跟你说话了?啊?谁让你什么阿猫阿狗都往家里带?你忘了她是谁吗,忘了她是怎么对婷婷的吗?还是说你根本没把婷婷放在心上?老王,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得了,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女儿,你根本不想陪我到这边来是不是?那你走啊,带着那些破东西一起走啊!”   事实证明,李妈借题发挥的能力丝毫不亚于李婷婷,呛得老王有苦说不出。   得不到姜意眠的回答,她死死瞪着。   口上为女儿打抱不平。转过头却一巴掌打在女儿的肩上,“我让你小心点,小心点,别给我惹麻烦!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好事,什么脏东西都敢往家里引!妈的我看着你就烦!”   泄愤似的拍打完全没有收敛力道,李婷婷整个人被拍偏,失力摔坐在地上。   “林宝芬!”   饶是老王都不禁沉下脸:“这是你女儿!你有话跟我说,打孩子干什么?”   “呵,现在就说是我女儿了?那我管教自己女儿要你同意吗?啊?”   林宝芬心高气傲,压根不把老王放在眼里,朝着李婷婷横眉瞪目:“我就是要把她打醒,让她想想自己到底是谁!别整天跟那个死鬼似的,给我摆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听到没有,李婷婷?”   她读最后三个字的力道极重。   李婷婷倏地抬起脸。   说老实话,来之前,姜意眠预料过这个场景,她自觉有把握说服李婷婷B。   但也只局限于李婷婷B。   眼下的李婷婷,茫然大睁的双眼,缓缓眯成一条尖锐阴毒的长线。   分明是同一张脸,光是神态变化,她便突然变成一只撕开伪装、破壳而出的恶魔。四肢伏地,冲着外人厉声质问:“姜意眠!又是你!你混进我家干什么?你又想跟我抢黎俊是不是?”   她用颐指气使的口吻尖叫:“妈!她兜里有李媛媛的照片,我看到了!你快拦住她!把门关起来,把她锁在这里!!我不准她出去,听到没有?妈!!!”   这会儿林宝芬倒不针对她了,而是用着同样的口吻尖叫:“老王,抓住她,别让她逃了!快!我要报警,我要她坐牢!快!不然我就跟你离婚!!!”   母女俩顿时化身超高音二重奏演唱家,一时尖叫得此起彼伏,长久不息。   她们边叫边上前拉拽。   身后老王尚未表态,被伺机而动的裴小熊抢先一步占走身体。   原地起跳,再来一个恶鬼猛扑!   “啊!”   “你他妈瞎了吗,让你抓她,废物!”   女歌声们相继倒地,个个承受着生命不可承受之重,面容无比扭曲。   姜意眠趁机越过她们,跑下楼梯。   “姓刘的!姓阿姨!”年迈的女歌手不肯善罢甘休,依然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拦住她!把门锁起来,别放她出去!不然你这个月的工资都别想要了,直接给我滚蛋听到没有?!”   小歌手语无伦次地骂脏话,想到什么骂什么,不幸惹火忠心耿耿的某小熊。旋即被它揪着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几厘米头发狂拔,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林宝芬再度吓得花容失色:“你疯了吗老王,还不给我放开!离婚!离婚!!”   ……   楼上一片混乱,楼下不遑多让。   刘姓阿姨一听喊话,关上大门,一把年纪还迫于工资威胁,抓着扶梯往上冲。   往下跑的姜意眠,登时眼疾脚快拐了个弯,胡乱跑进一间房,反锁房门。   “砰砰。”   “砰砰砰。”   门板被敲得轻晃,依稀还能听到林宝芬破口大骂:“猪脑子,去拿钥匙啊!”   刘阿姨依言离去。   短暂的安静降临,姜意眠呼吸急促,环顾四周,发觉这是一间游戏房。   大理石地面上铺着软垫,巨大的游戏屏对面,一个软绵绵的单人沙发。   再往后,一排方格形状的组合柜,放满精致小巧的手办、游戏机、手柄与头盔之类奇奇怪怪的东西。不是太轻,就是太重,没有一样适合用来堵门,更别提哪里可以藏身了。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姜意眠想到,她身在二楼。   ——窗户。   对。二楼不高,先把沙发丢下去,再跳。运气好可以毫发无伤,运气不好至多崴脚、骨折,总之不危及性命。   其他的事情之后再说。   反正是被邀请进门的,这种高档小区肯定有监控,足以证明她的清白。   她不怕警察,只要别落在李家母女的手里,被她们抢走照片,顺带销毁所有证据即可。   好坏利弊一一划过脑海,姜意眠推开窗户,正要丢沙发下去。却瞧见看见一个,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祁放?”   她动作一顿。   忽然怀疑起这家伙的一切。   游戏里存在有自我意识的人物。霍不应,傅斯行,季子白陆尧等等。通常还不止一个,只有戚余臣的副本离开。   按照过往经验,他们往往蛰伏在她的身边,且与她的任务息息相关。   祁放完全符合标准。   只是一直以来,他都表现得困倦、散漫,以微妙的、无害的形式徘徊在社团边缘。唯独这一刻的现身格外反常。   一个老道的玩家悄然升起戒备之心。   而那位浑身写满‘我超可疑’的家伙,却好像无知无觉般仰起脸。甚至因为刺目的光线,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半掀。   “你要跳吗?”   他慢吞吞地张开两条手臂,语调一如既往地懒洋洋, “我可以接住你。”   作者有话要说:  尖叫——可是——家族——传统技能——哦!!   顺便拎走裴小熊,给祁放单独发一个福利。   裴小熊:?!!!!!!!! 第125章 诡谈社(28)   祁放怎么进来的,什么时候,为什么?   小区里相似的别墅何止上百,他又是怎么找到李家的?   一瞬间,姜意眠心里生出许多疑惑。   然而门外脚步声停下,钥匙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响声。   眼下并非追根究底的好时机,她立刻抛掉杂念,踩着沙发,登上窗台。   ——所谓二楼不高,当然是相对而言的。   事实上,别墅构造远不同于普通民房。只姜意眠站着的地方,离地至少有个四米,就算把她跟祁放这个学校里著名贪吃好睡·超高吉祥物的身高加起来,还凑不够数。   她不太放心:“你确定接得住?”   而不是一个压倒一个?   祁放想了想,歪头:“没有接住,你就告诉丑熊,让它打我。”   “……”   谁不知道你们想打架很久了啊?   不过有心情开玩笑,说明问题不大。   “我跳了。”   钥匙插入锁芯,咔哒一声,门板朝里推开。   同一时刻,姜意眠踮脚往下跳。   风卷起额边碎发,宽松的校服被灌得鼓鼓囊囊,背后一片澄澈蓝天,白云碎开金色阳光。   直到后来,很久很久以后,当社长悄咪咪地问起祁放的视角感受。   他懒洋洋地托着下巴,脑子里自动生成生动形象的比喻:就像一只圆滚滚,又漂亮又听话,还白长一双翅膀其实并不会飞的小金丝雀,从牢笼里娇娇地往外扑腾,往你身上贴贴。   小金丝雀经历不到两秒的失重,便被稳稳接住。   很淡的草木清香扑面而来。   她活像一只落入顾客手的大西瓜、大白菜似的,被掂了掂,得到一句“你好轻哦”的评价。   下秒钟,小熊呼哧呼哧爬上来,捶爆某人得意洋洋(小熊视角)的肮脏、下流、丑陋嘴脸。   祁放用两根手指头拎起它的耳朵,接着一松。   “它太重,拿不动。”   他低头看着姜意眠,表情困倦,语气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姜意眠:谢邀,已经脑补到裴小熊踢校服的画面了。   两人一鬼正值恩爱纠缠(?)之时,窗口猛探出来两个女人。   林宝芬头发凌乱,双目充血。   李婷婷二度秃头,满脸忿恨。   一个气急败坏地吼:“你这不要脸的东西,识相的就把照片还回来!不然我告你非法入侵,让你赔钱!拘留!一辈子后悔得罪我林宝芬!”   一个哭得几近晕厥:“姜意眠你给我回来!把我的头发赔给我!不准跑,听到没有?”   对此姜意眠表示:谢谢提醒,这就撤了。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她挣出怀抱,一手抄起在祁放脚上愤怒但无效蹦迪的裴小熊,一手拉住还想附身以大欺小、以人欺熊的祁放。在李家母女新一轮绝命二重奏的bgm之下。   二话不说,就是跑。   *   二十分钟后,体能垫底的姜·金丝雀坐在奶茶店内,脸色苍白,头脑胀热。   祁放很贴心地给她吹吹热开水。   美其名曰测体温,伸手摸一下额头,又摸一下,再摸一下,然后捏一把脸。   手感超软超嫩超满意。   裴小熊不打招呼,擅自将成熟稳重的奶茶店老板编入工具人队伍。这会儿用着人家的身体,无比殷勤地跑前跑后,嘘寒问暖。惹得那些员工们躲在角落里频频偷看,窃窃私语。   店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八卦氛围。姜意眠见怪不怪,用祁放的手机给社长他们报信。   不料一秒收到回复。   社长:【?!双胞胎共爱一男的狗血老土三角恋剧本?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拍!话说黎俊知道李媛媛么?我突然有一个刺激的脑洞:该不会去年跟他约会、人设反复横跳的其实不是双重人格,而是这对姐妹花轮流共享男友吧??话说李媛媛的死跟李婷婷有关系吗?】   唔。社长这人,正经推理不行,提到狗血居然意外的有一套嘛。   问题得一个一个回答。   老王亲口说过,去年年底是李爸病得最严重的时候。在他的支持与帮助下,李媛媛确实瞒着妈妈请过三个月的长假,偷偷回到b市照顾爸爸。   时间对上了,社长的假设理论上可行,且比双重人格的说法更可信。   李媛媛的死就不好说了。   事发时在场的人仅有李家母女。   按照他们设定的狗血剧本,李家姐妹俩情敌关系,为爱翻脸不是不可能。   从林宝芬对待李婷婷AB面的态度反差上,不难得出‘比起李媛媛,她大力偏心小女儿李婷婷’的结论。   然姑且撇去这点不提,当一个母亲看到自己的一个孩子意外杀害了另一个孩子,她会做出什么举动?大义灭亲?至少保存一个?假如故意杀害又如何?   恐怕只有当事人知道,身为局外人的他们没有证据,不好胡乱揣测。   【……哇,这也太黑暗了吧!我们不至于次次扯上命案吧?不会的不会的!】   单细胞生物打了个哆嗦,果断选择傻白甜剧本,相信李媛媛的死仅是意外。   学姐突然发言:【黎俊不知道李媛媛。】   ?社长一惊:【你们在一起?你们在哪里啊?在干什么?为什么一起啊?】   一连四个问号,关注点好像有点不对,小姜同志上场示范正确提问:【他现在知道多少?】   学姐回:【图书馆碰到,就问了。以他的智商,智障都能想到的事情他还不至于想不到。】   意思就是聪明人一点就通。   还熟练地玩了把踩一捧一。   社长:【智障是说我吗?】   可以,白踩了,果然人至傻则无敌。   那么下一步该做什么呢?   李媛媛已死,死之前常年生活在不知名的省外某地,想收集到她的信息,好比挑战炼狱级别,门都没有。   李家人的嘴巴难撬,何况如今打草惊蛇,瞧李家母女那个狂暴样儿,下周不去学校找他们麻烦就庆幸得烧香拜佛,哪里还敢指望从他们那里获取消息?   哎——!   新的头脑风暴正式启动,诡谈社分布在奶茶店、图书馆、家里床上,各自开始苦思冥想。最终契机来自黎俊提到李媛媛时的一句:“我只在李婷婷的通讯录里看到过一次那个名字。”   灵感骤然大爆发!   「黎俊,交给你一个重大的任务,下周内拿到你女朋友的手机。」   编辑完成,点击发送。   接下来坐等好消息即可。   *   周一上午第三节 ,又是大家翘首以盼的体育课。   体育老师照例一声口哨:“今天练习仰卧起坐!下节课体测,两人一组,一分钟21个合格!”   说完,随意点两个自称生理期的同学去搬器材。   不巧李婷婷就是其中之一。   她阴森森地盯了姜意眠一上午,几乎走到哪里,后背那股淬毒的视线就跟到哪里。这下逮住机会,自是刻意挑一个破破烂烂、满是汗臭的旧垫子丢给她。上面还有好多不明污渍,肯定不能用。   这时老师已经走了。姜意眠没有搭理对方挑衅的眼神,提起垫子转身离开。   器材室建在操场坐台的下面,具有一切地下室该有的特质:阴暗,狭窄,空气滞闷。   由于各种老旧器材堆积,长期不见太阳,还额外发展出一股潮湿的味道,闻起来相当糟糕。   “这个。”   体育课不方便抱小熊,江校霸又因频繁中邪,连夜逃到省外大医院做身体检查。裴一默只得退而求其次,附身在小小的钥匙挂件上。   ——社长送的,还是熊,小小熊。   一进屋就发现管理员藏在角落里的一批新器材,裴小熊这会儿正双手扯着里面的一张崭新的垫子不放。   姜意眠假意要去拿旧的,它还不肯松手,有模有样地给她盘逻辑。   “这个不臭,眠眠的。”   “那边很臭,给光头。”   那股固执护短的劲,好像要把所有香香软软的垫子都刻上她的名字,藏起来,不准别人用才肯罢休似的。   ——尤其光头,也就是李婷婷。   不知是否吞噬太多厉鬼所致,裴一默近来的眼神愈发冰冷,戾气横生。   即便在严令禁止伤人的前提下,它还是我行我素地,一会儿附身班主任跑到教室里痛骂李婷婷一顿,一会儿附身某个同学故意推她下楼梯。   不得不说它把「附身」技能使得出神入化,明里暗里针对许多次,满脸的杀意浓得连姜意眠快都制止不住。   就像一条失控狂躁的大狗勾,与它成天不是感冒就是发烧的病怏怏小主人。后者的威严日渐消退,逐渐管不住它,便只能改为好好哄着它。   在一些无伤大雅的事上自然尽量顺着它,例如眼下一张小小的垫底。   “知道了,就用你说的那个。”   她走过去拿,变故突发。   一股蛮力冷不丁地从背后袭来,姜意眠下意识扶住储物架。   人倒没摔,不过架子上的东西稀里哗啦摔下来,脖子后面不晓得被什么东西割了一下,痛感尖锐。膝盖抵着边缘毛糙的铁管根部,校裤勾破了,透过网纱,隐隐能瞧见一片血色。   李婷婷。   这个名字不假思索地蹦出来。   一回头,器材室的门哐当一声锁上,对应的那张脸出现在雾蒙蒙的窗户围栏之外。   “我说过不要惹我。”   李婷婷满脸得意、猖狂、疯狂,让人不禁想到一副色彩线条皆癫狂的油画。   她简直病入膏肓了。   就算没有双重人格,没有黎俊的委托,没有情敌。她这人好像已经被某种深深的执念所掌控,沦为一具躯壳。   说隐忍也好,自傲也罢。   要是换成绑架杀人、宿舍投毒之类的稍微需要智商的手段,说不定姜意眠还能提起点兴致。可李婷婷不过是一个被设定好的npc,翻来覆去不过这些小儿科的把戏,她实在没有兴趣回应。   只是联想到他们下面的计划,才勉强回道:“这句话应该我说才对。”   “什么意思?!”   鱼一见钩就咬,姜意眠心无波动:“不停地惹我,就不怕我把你的秘密告诉黎俊?”   “你知道什么?!”   “你猜。”   “不准靠近黎俊!!!”   李媛媛失控似的大叫一声,抓着栏杆的手剧烈抽搐起来。   “我警告你姜意眠,离我男朋友远点,不然我一定——”   “拜托……”   “我弄死你!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敢说出去一个字,我就让你不得好死!”   “不要告诉黎俊……”   她用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调说话。   上挑的眼型,眼神在涣散与锐利的聚焦之中不断切换,表情狰狞状若女鬼。   姜意眠:好熟悉的剧情。   两人隔窗对视,无意间忽视了裴一默。下一刻,一团黑雾成型,迅猛地越过窗户。   玻璃应声而碎,铁质的杆管仿佛受到大力拉扯,彻底变形。   姜意眠眼神一跳,快步走到窗边,只见一只陌生的、凶恶的,外表极为古怪可怖的生物压在李婷婷的身上。   一条漆黑的尾巴仿若绳索,勒得李婷婷两腿骨头咔咔响动;一双巨大的手掌扼在脖颈上,它张大嘴巴,露出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的尖牙,对准人类的头颅准备一口咬碎——   “裴一默!”   她喊道。   它倏地转过头来,两只眼睛漫着诡异的血色,瞳孔变成黑色的,细细的。   “过来,到我这里来。”   姜意眠朝它招手。   它一动不动,眼神颇为警惕。   ——麻烦了。   裴一默失控了,根本认不出她。   而它喘气间带出来的黑气,好似一阵阵阴气,全部喷在李婷婷的脸上。后者拼命蹬腿,脸蛋涨得通红,显然快撑不住了。   “裴一默。”   姜意眠又喊了,这回是软声软气的。   她摸了摸脖子,指尖沾上一点血迹,竖起来给它看。   “我流血了。”   裴一默瞳孔缩了缩。   “还有膝盖。”模仿着某人对男朋友撒娇的语气,她继续道:“膝盖破了,很痛,你不管我了吗?”   裴一默直直看着她。   两秒后,它猛地松了手,跳回窗户,用力抱住它的眠眠,浑身冰冷。   “怪、怪物……”   李婷婷踉跄逃命,临走前不忘拉仇恨,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的一大好手。   裴一默哈、哈地喘着气,感到它又有生气的趋势,姜意眠像哄小孩似的轻轻拍它的背。   “好了好了,不要发脾气。”   “她没有伤害到我,是我在耍她。”   “裴一默最听话了是不是?我知道你乖,都是她的错,是她不好,对不对?”   哄了又哄,裴一默终于有反应了。   它将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小幅度地点了点,很小声地:“嗯。”   简直委屈死了。   “没事了,你已经把她赶走了。”   姜意眠觉得好笑,抬手摸摸它的头。   裴一默讨到好处,反倒更加小狗起来。毛绒绒的脑袋胡乱一拱,非要她坐下,然后小心翼翼挽起她的校裤。   膝盖这块地方之前就摔过,它宝贝得很,有事没事就闹着要吹吹、要涂药。   好不容易才盼得结痂的,这下又被鲜血淋漓地撕开。雪一样的皮肤就像被挖走一块,剩下一团模糊的肉。   裴一默看得很生气,很难过。瞳孔形状来去变化,看起来都要哭了。   “其实也不是很痛。”   “我都不痛,你不要这个表情。”   姜意眠有心安慰它,伸出手。   它乖乖地脸凑过来,轻轻地蹭一下掌心,旋即低下脑袋,伸出湿滑黏腻的舌头,贴着皮肤去舔。   其实没必要——   算了。   谁让全球通用热知识:不要随便拒绝一只狗狗的舔舔,否则它会以为你不喜欢它,产生暴躁、忧郁等不良情绪。   姜意眠觉得自己可能越来越心软了。   也可能只限这个副本。   “裴一默,你有什么愿望吗?”   她问。   有些话不必多说,他们彼此都很清楚,她不会长久停在一个地方。当第三个委托之后,或许就是她要离开之时。   它知道的。   裴一默眼睫微颤,有一瞬间,姜意眠怕它会说出留下来、不要离开之类的话。   可它毕竟是裴一默。   全世界最乖、最好、最不叫人为难的裴一默,永远不会提出太过分的要求。   它想了半天,吐出一个词:“电影。”   它想和眠眠去看电影。   用自己的身体。   不要别人。   就它和眠眠一起看电影。   不是多难实现的愿望,姜意眠笑了笑:“那你得快一点有身体才可以。”   裴一默点点头。   它找到一条纯白的毛巾,撕成薄条,笨拙地弄了半天,总算系好一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然后就坐在地上,脑袋靠着她的腿,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眠眠很快就要走了。   想到这个可能,它从现在开始失落。   “你能感受到阳光吗?”   因为裴一默身上总是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温度,所以才这样问。   “太阳很明亮,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姜意眠望着窗外,将手放在它的头上:“被太阳晒过的皮肤会变成健康的小麦色,枕头变得柔软,被子上残留着一种可以让人放松的味道。夏天的阳光刺眼,滚烫,热得真实;冬天的阳光就像一块刚刚烤好的面包……”   她兀自说着。   好像在说眼前的事物。   又好像在说一些非常遥远的,它、他们注定难以理解,不可拥有的东西。   ——真实。   裴一默表情钝钝地看着她,完全不明白她一直不肯放弃的东西究竟是有多好,才使她这样冷酷。   明明这里有这么多世界,这么多人,也有她喜欢的东西。他们想尽办法、竭尽全力地表演着,配合着,努力把所有东西捧到她眼前。她却一次又一次地丢下他们。走得毫不犹豫,绝不动摇。   她到底想要什么?它不明白。   可是它明白,那一定是她好喜欢的东西。能让她真正高兴起来的东西。   就像它本来不该懂什么叫阳光,什么叫温暖。   但是在眠眠描述下,好像忽然有些懂了。   它靠着她,一股陌生的安宁袭来,不由得渐渐合上眼皮,在她温柔的抚摸下静静睡去。   祁放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连光都无法入侵的世界里,阴暗盛行。   然而此处最阴暗、最肮脏、最残暴的黑色生物却像一条温顺的小狗,无比依赖地伏在一个人的脚边。   那人的表情是那般平静柔和,以至于,纵然没有亲身经历过,旁观的他也能想象出这样一张画面:   在那古老又神秘的森林深处,万物俱静,诸神之子与她的忠犬安居于此。   自古如此。   本该如此。 第126章 诡谈社(29)   祁放在门外站好久,直到姜意眠转头瞧见他,他才慢条斯理地抬脚往里走。   问他:“你怎么来了?”   他顶着一副困到要死的样子说:“好久没看到你,就来看一下。”   ——其实现在离她被关进器材室还不到五分钟。   体育课男生的活动范围多在篮球场,按理说没有那么快注意到这边才对。   就挺意外的。   祁放这人看着不靠谱,原来也有留意女生间的暗流,一觉不对就赶过来了。   ——比起参与社团活动的表现,这反应着实快得感天动地,叫人受宠若惊。   “谢谢。有看到李婷婷吗?”   姜意眠担心李婷婷受惊之后四处传播刚才发生的事。好在对方大概被吓坏了,什么都没说,一出操场就捂着脖子,赶着投胎似的只顾往医务室跑。   她松了口气。   祁放走过来,低下头,直勾勾盯着她被包成蝴蝶结粽子状的膝盖。   “好丑。”   接着就蹲下来,飞快拆掉,改从校裤口袋里摸出膏药,对准伤口一贴。   “好多了。”   姜意眠不置可否。   “门开了。” 器材室里头实在又阴冷又潮湿,祁放指着门:“不走?”   姜意眠指某熊:“它还在睡。”   “喔。”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   祁放这人的脑回路是公认的怪,她不走,他好像也没有要走的样子。   反而微微偏着脑袋,一双琥珀色的瞳孔眸光淡淡,眼尾细长,定定地看着她。好似在研究某种新奇的玩具,他抱着胳膊,看得特别认真,还伸出一根手指戳向她的脸。   又扯了扯耳朵。   姜意眠:?   一句‘你想干什么’还没问出来,祁放捂着脸打了个哈欠:“困了。”   然后像螃蟹一样慢吞吞挪到她旁边,往软垫上一坐,头一倒,靠在她的腿上……闭上眼睛……这就准备……睡了……?   一只两只都这样,难道人形动物的共同爱好是贴着人睡觉吗?   姜意眠不是很能理解。   想起李婷婷所表现出来的异样,她反戳一下祁树懒:“最近狐大仙在吗?”   “没有看到哦。”   狐大仙日常出走,快乐流连于花花世界,潇洒得不得了。   “下次拜托它看一下李婷婷吧,我怀疑——” 两个灵魂抢夺一个身体什么的。   “好哦。”   祁树懒想也不想地答应,而后勉为其难地眯着眼睛等了一会儿。确定姜意眠没有别的话要说,双眼一闭,睡了。   *   祁放答应得相当爽快。   然没等他问到狐狸,当天午休,李俊发来短信:「手机在图书馆,来拿。」   !绝了!   说起来还是姜意眠的激将法管用,让本就牛皮糖的李婷婷粘上加粘。以前午休回寝室睡觉还来不及,这天中午居然一反常态地陪着黎俊在图书馆做试卷!   图书馆安静的氛围有利于学习,这是学霸们的共同认知。遗憾的是,学渣对学习氛围的抵抗力是有限的。   李婷婷不负众望地睡着了。   在黎俊的掩护兼放哨下,他们顺利拿到手机,解开图案密码,登陆企鹅。   结果足足翻了两遍,没有李媛媛。   “——不是吧,人都没了还拉黑?而且是亲姐姐!这得多大仇啊?!”社长嘀嘀咕咕,“看来只能我们自己上了。!”   说着就点开某个初中组的头像。   “等等。” 学姐发现盲点:“你怎么上?”   “就人海战术啊,列表一个一个问过来,我就不相信没人知道李媛媛!”   呵。学姐冷笑:“等李婷婷拿回手机,一看未读消息就猜到有人做了小动作?”   社长不假思索:“怎么会呢,我又不是白痴,那肯定得删除记录再——”   啊,等等等等。   是未读消息啊!   这世界毕竟不属于秒回党,万一冒出一个延迟回复:【啊?你问你姐?】   他们原地暴露,删什么记录都没用。   啧啧,社长摸着下巴,新主意迸发:“不然一不做二不休,盗她企鹅?”   盗号是一项高操作,祁放和裴小熊压根不关心这个话题,睡成一团。   姜意眠对企鹅了解有限,只提出一点:“确定他们不会在现实里继续话题吗?比如你刚才是不是在企鹅上问我?”   !成大事者果然不得忽视细节!   三颗脑袋凑在一起,小声密谋长达五分钟,终于得出一个尽善尽美的方案。   社长负责操刀,速速敲击键盘:【朋友我李婷婷啊。我姐出车祸了在医院里,我爸爸的情况你们可能听说过,能借我一百块钱吗?下周就还你!】   好一条标准诈骗格式的信息!   加上盗号操作,就算私下提起,又有谁能怀疑到机智的诡谈社头上呢?!   社长信心满满,群发列表。   陆陆续续的回复里,不外乎问号、句号,正常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质疑。   唯独一个可爱的、没有戒备心的小学组联系人回复:【啊?媛媛不是已经……搞错了?还是盗号?你能说出我的名字吗?或者其他更详细的信息吗?】   多么天真的天使啊!   他们当然是一秒隐身,过两分钟切回上线状态,反问:【刚才号被盗了,你说什么?】   那边懵了:【现在是本人?那媛媛她……】   他们模仿李婷婷的口气:【别提了,那人把我姐删了,就剩下一个账号当怀念都找不到了,真烦。】   【?怎么这么丧心病狂啊,你别急,我列表有她的,企鹅号发给你。】   小天使发来一串数字。   社长复制。   接下来的流程他熟:用李婷婷的账号添加自己,接收病毒软件,实现盗号。   然后拿自己的手机打开企鹅登陆界面,点击找回密码,贴上账号。   界面蹦出三个安保问题:   您母亲的姓名是?   您父亲的姓名是?   您配偶的姓名是?   前两个没问题,感恩校长舅舅弄到李婷婷的家庭资料表,好人一生平安。   这第三个问题嘛。   试探性输入黎俊两个字,验证成功。   这下狗血剧本是真的跑不掉了。   社长火速修改密码并隐身登录李媛媛的账号,一上线就被漫天哀悼所埋没。   有一说一,人缘比李婷婷好太多。   拖着联系人界面往下滑,在最底下的‘家人’分组里找到备注为‘婷婷’的人。   学姐一看:“单向好友。”   社长:“那能漫游记录吗?”   “能,要密码。”   “那没事,改了一个还怕改第二个?”   专有名词一个接着一个往外蹦,姜意眠听得云里雾里。只见他们俩这样那样改密码,仿佛打通隐藏关卡一般,方才还空白一片聊天记录框顿时被对话填满。   而真相也就此□□于阳光之下。   *   双胞胎,这个字眼莫名给人一种比普通的兄弟姐妹更亲密的感觉。   李家姐妹俩却是个例外。   她们打小分别,一开始还会拼命地打电话、发消息向对方倾诉生活。就像两片不生根的浮萍,两只无依无靠的小动物,发誓永远是最好的姐妹,暗暗期盼家庭重归于好的那一天。   可时间跟距离不愧为凡人难以挑战的敌人。随着妈妈的再婚,爸爸重病,姐妹俩的境遇差别越来越大,情感变淡,最终只剩下逢年过节的一点问候。   去年十二月初,两人难得多聊了几句,就是在讨论她们爸爸的病。   李媛媛说自己会请假回b市。   李婷婷并没有多么热烈的反应,话题一转,抱怨起自己的异校男朋友被太多人觊觎,最近简直诸事不顺。   李媛媛陪着安慰几句后,道了晚安。   久违的闲聊到此告一段落,下一次则发生在今年的元旦夜,九点钟左右。   李婷婷连发多条消息。   【看到没有?就特别高的那个,右手戴手表的,他是左撇子。】   【你们在说什么?提到我了吗?他什么表情?什么反应?有没有怀疑?】   【接下来去哪里?我们说好的只说话,不可以肢体接触的啊!姐!】   这一声姐,暴露了李婷婷当时隐隐的不安,也为日后的一切最早埋下祸根。   令人惋惜的是她们完全没有注意到。   姐妹俩的聊天断断续续,时间跨越很大。根据这些字句,诡谈社尝试以局外人的角度重现这段怪异的三角恋——   最初提出交换身份的人是李婷婷。   因为黎俊那一句‘你以前不这样’,因为赌气,她决定向黎俊证明自己的好。——或许还想借此考验黎俊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她,在乎她。她对姐姐提出这样的要求:以我的名义去见黎俊。   李媛媛性格软,架不住妹妹的请求,没过多久松口应下这件荒唐的事。   元旦即是姐妹俩交换身份的开始。   第一次与黎俊见面,李媛媛惴惴不安,满脸不自在。   躲在暗处实时监控的李婷婷对此好不满意,言辞里逐渐掺上暴躁的情绪。   【他又不是杀人魔,跟他说话啊,问他喜欢我安静还是活泼啊。】   【你这样能试出什么啊?笨死了,我就算安静下来也不是这个样好吗?】   于是有了第二次,李媛媛试着抬头看黎俊的眼睛,小声与他交谈。   【你别脸红啊,这是演戏!演戏!别忘了他是我的男朋友,你有任务的!】   【问问他现在什么感觉,有没有怪怪的?是不是发现原来的我比较好?】   妹妹发来接二连三的远程指导。   或者说命令。   李媛媛一定没有做好,在企鹅里频频道歉:【对不起,我、我不敢。】   于是有了第三次、第四次,每次都在妹妹的视线范围内跟她的男朋友相处。   李婷婷经常要求李媛媛当着黎俊的面出丑,包括可能不限于:   瓶盖拧不开,走路原地摔;   声音小的像蚊子,支支吾吾不说话;   多走两步就喊累,裙子脏了立刻哭。   ……   总而言之就是把‘生活废物,矫揉造作’八个字贯彻到底,必须反衬出拥有一个活泼可爱、古灵精怪的女朋友的好处。让某人追悔莫及,痛哭流涕!   李媛媛照做了。   可她认为黎俊并不像妹妹说的冷漠。   【男朋友该做的事情他都有做……】   【婷婷,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他这种性格,像一杯温水,不会太冷也不会太热……我觉得你没有办法改变他,只能接受他,因为这就是他原来的样子……好吧,有没有可能你们不太合适?】   李媛媛喜欢上黎俊了。   比她自己更早意识到一点的是李婷婷。   【行,就这样吧,你也不用解释,我不是傻子。说什么都没意义,怎么做才是关键,反正你以后别见他。】   【记住,他是,我的,男朋友!】   李婷婷戒心很重,从头到尾没有让李媛媛与黎俊建立起任何现实上的联系。   她不准他们再见面,处处防备起这个看似柔弱温顺的姐姐,犹如铜墙铁壁。   ——可有那么一次。   就那么一次。   爸爸情况危急,她匆忙赶去医院,手机忘在家里。   李媛媛就用她的手机约出黎俊,偷偷赶到公园里赴约。   那天下着大雪。   急救室的灯亮了一整个下午。   李婷婷绝望地坐在手术室外,哭得双眼红肿。   李媛媛却大胆牵住黎俊的手。   他没有挣开。   那个瞬间她可能有过说出真相的冲动,想象着告白,想象名正言顺的交往。   也可能什么都没想。   手机嗡嗡震动,她用着妹妹的手机,结果收到来自自己账号的一条信息。   【你真恶心。】   【抢妹妹的男朋友有意思吗?】   一切都戛然而止。   她们肯定面对面大吵了一架。   企鹅没有记录,但是他们都知道,李婷婷毫无预兆地向黎俊提了分手。   而李媛媛回家之后精神郁郁,一度令老王为之忧心。   姐妹俩再也没有聊天,仿佛彻底决绝。直到今年六月份,李媛媛主动挑起话题。   【听说他报名你的学校了……】   李婷婷:【怎样?关你屁事?你贱不贱啊都是我前男友了还搞念念不忘那一套?】   【不是,我是想说你们可以和好……】   无法确定李媛媛这话是否出自真心。   反正李婷婷真心炸了。   【事到如今你装什么好人啊?不累吗?服了你了干脆去当演员吧!】   【跟不跟他和好是我的事,跟你没半毛钱关系,用不找你成全ok?麻烦你搞清楚,他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就算对你产生过一咪咪点的好感,那也是因为喜欢我,无论我变成什么样他都接受,懂吗?你是不是很缺爱啊,还是作业太少啊,快滚吧看到你就烦!】   【还有,装一次就够了,你跟老妈过得不爽吗?都喊上别的爸爸了,怎么还喜欢抢我东西啊?记着,以后别来我这,也没必要拿老爸当借口,他不需要你这种忘恩负义抱大腿的女儿!】   大段大段的讥讽,时间间隔很短。   李媛媛沉默以对。   不知其中是否有隐情,七月,李婷婷突然发了一条:【行啊,我就给你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明天下午见面说。】   李媛媛回了一个字:【好。】   按照日期推测,就在约定好的那个下午,台风来临的前夕。   她们见上了面。   最终死去一个。   *   “怎么说好呢?”   关闭聊天框,社长无限唏嘘:“李婷婷自作自受,李媛媛放着她爸不管跑去私会就离谱。不过她都劝李婷婷和好了,说明她已经放下了吧?李婷婷这人太反复无常了,干嘛还提这事呢?李媛媛九成九因为这事没的命,还挺冤的……”   学姐:“你怎么知道李婷婷不冤?”   “啊,什么意思?”   社长脑子转不过来,果断求助小姜。   小姜被迫营业:“学姐的意思大概是,李婷婷不一定是挑起事端的人。还有,死的人未必就是李媛媛。”   !!   是他想的那样吗?社长震惊:“就算双胞胎,验尸也该验得出来吧?”   “意外事故不一定需要验尸,尤其在父母没有要求的情况下。”   “你是说……她妈也帮着隐瞒?可她妈不是偏爱李婷婷吗?”   “只是一种可能,我们并不了解林宝芬,她的立场和心理路程难以猜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知道‘双重人格’的存在。”   所以在阁楼之上,林宝芬用那样粗暴的手段对待李婷婷B,其实是一种对李媛媛的‘驱逐’,对真正的李婷婷的召唤。   社长倒吸一口凉气,智商前所未有地上线:“那就是有两种可能,一:李媛媛死了,李婷婷因为内疚、心虚之类的心情分裂出李媛媛的人格;二:李婷婷死了,李媛媛觉得对不起她,分裂出她?”   大方向没有错。   只是都建立在「双重人格」确有其事的基础上而已。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   ‘李婷婷’的双重人格与标准病症大相庭径,或是虚假,或是特例。   亲眼目睹一具身体被两个思想所支配、抢夺的场景,姜意眠曾以为可能姐妹中的一个鬼魂未散。表面看起来是双重人格,真相说不准是鬼上身。   可仔细一想,裴一默以鬼为食,却从来没有提过李婷婷身边有鬼。   因此她产生另一个猜想:“也许我们都被骗了,她根本没有双重人格。”   社长彻底跟不上节奏了。   “可你之前不是说——”   “嗯。我说过,她主观装病的概率很低,但在那之外,如果是无意识、潜意识的呢?假设李媛媛杀(无论误杀、刻意杀害)李婷婷,她伪装成妹妹,既可以受到妈妈的保护,又有机会跟黎俊来往,这可以是她的双重动机。”   “为了不被拆穿,她在假扮李婷婷跟黎俊约会的期间,一定了解到不少李婷婷的生活信息,还模仿过她的一言一行,这是实现伪装的基础条件……”   说得通耶!   好黑暗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好吗?   “委托可以结束了。” 学姐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关键你要怎么回复黎俊?”   告诉他实话?   你的女朋友可能在装病。   也可能真病。   她可能超爱你超无辜的。   也可能是个病娇杀人犯。   哦对了,她还有可能不是你的女朋友,而是假扮成你女朋友其实杀掉你女朋友的人?   最重要的是我们没啥确切证据,以上结论你看着挑吧,反正都说得通?   ——怎!么!可能!这样说啊!   头一回碰到回复比调查还难搞的委托,社长搓着手臂上竖起的汗毛,纠结来纠结去,觉得一个美好的世界不该为难傻瓜。   “就照实说了得了!反正黎俊那么聪明,不一定瞒得住他,是吧?”   “他是学霸嘛,而且看起来冷静,应该没到杀人复仇的地步,是吧是吧?”   冗长一段自我安慰后,回信的事儿照例丢给社员小姜。   姜意眠早早写完这封信,但始终放在抽屉里,被催好几次都没交出去。   ——是的,她在拖延。   她想完成自己的承诺。   然而一周后,上午放学,她刚走到食堂附近的时候,时间……忽然停止了。   周围的人都静止在原地,钟表不再摆动,整座学校被非正常的静谧所笼罩。   【任务完成。】   【恭喜您成功通过第六个副本,十分钟后将返回休息空间,请做好准备。】   一道陌生又熟悉的机械音响起。   姜意眠垂下眼眸。   结束了。   至于怎么一回事?也许信意外被送到黎俊手上,也可能社长见她几次拖延,出于好意替她完成工作。   无论过程怎样,结果已然注定。   学校食堂的饭菜又香又便宜;   作为学生,再大的烦恼也抵不过成绩的好坏。   虽然诡谈社总是吵吵闹闹麻烦不断,但是拥有同伴共进退的滋味颇为独特。   如今一切都要落下帷幕。   姜意眠沿着走过无数次的小路慢慢前行,仰头遥望前方的教学楼。   “不是可以留下来吗?”   背后倏忽传来声音,散散漫漫地。   “这里没有季子白,没有陆尧,也没有乱七八糟的设定,只有你喜欢的东西。”   ——祁放。   默念着这个名字,姜意眠没有回头。   “你好像知道很多。” 她淡淡道:“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到底是什么?和我一样被卷进游戏的玩家,还是高级npc?”   后者未免太过智能。   “都不回头看看我吗?”   祁放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声,给出的答案抽象且模糊:“我们可以什么都不是,可以什么都是,你得问游戏的性质。”   姜意眠顺着往下问:“游戏的性质是什么?”   “游戏就是游戏,可惜你不喜欢它。”   “所以被你当作‘运营者’的那个东西,正在扩张地盘。”   运营者。那个隐藏在系统背后,神出鬼没的人物,似乎拥有一定智能……   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姜意眠暗暗戒备,丢出新的话题:“你们好像是一体的,又好像不是。”   仿佛看破她的意图,背后一声轻笑。   接着便是卖场清仓大减价似的免费谜语大放送:   “它控制一切,可它不是一切。”   “我们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身份。”   “有的东西醒过来了,有的没有;有的一开始就醒了,有的到新世界才会醒。”   姜意眠眸光闪烁,回到最初的问题:“运营者在入侵哪里?现实世界?”   “不知道。”   祁放的影子落在她的脚下,一动不动。   “我只知道它不在,后面的世界全部失控,只有我这里比较安全。”   “所以真的不要留下来吗?”   他侧过头,影子的侧脸对着她,有点难以想象这人现在的表情。   会像往常一样困倦满脸。   或眯着眼睛,像狼撕下假羊皮那样的险恶?   姜意眠没有说话。   他们的一问一答花费太多时间,她只剩下最后三分钟了。   “裴一默也不可以吗?”祁放没头没尾地说:“它好可怜哦,才弄到身体。”   似乎为了验证他的说法,下一刻,裴一默的身影出现在路的尽头。   它好像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双眼亮晶晶的,手里还捏着两张电影票。   看到眠眠的时候,它站在楼道阴影下,双手藏在身后,还想给她惊喜。   然而等它看清楚她的表情,看清楚祁放好似怜悯又好似讥嘲的眼神之后。它笨笨的脑袋转呀转,突然明白过来了。   “你要走了。”   它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有点儿闷声闷气地重复:“不看电影了,走了。”   “对不起。”   姜意眠说。   裴一默低下头去。   眠眠是不会有错的,它还是坚信这一点,认为是它自己搞砸了所有。   它弄到了身体。   自己排队买了票。   可是太迟了。   所以眠眠必须走了。   都是它做得不好。   它得接受这件事,不能发脾气。   ——它反复告诉自己这一点,结果还是没法抑制住身体里好多好多的难受。   “太迟了。”   “迟一点点,就没有了。”   裴一默低低地自语着,身体的轮廓线条发生抽动,瞬间从一个人类重新退化为不伦不类的怪物。   “不要这样。”   还有一分半的时间。   姜意眠眼神闪了闪,走过去,第二次抱住这只又凶恶又无助的笨蛋怪物。   “把头低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三十秒。   裴一默很乖地低下头,睫毛长长的,殷红的瞳孔里仿佛永远只倒映着她。   “不需要像上次那样一直等。”   “来找我。”   她悄声说着,微微地踮起脚尖,柔软的唇瓣若有似无地触碰到它的下巴。   她在它耳边最后留下的话语是:“不管我去到哪里,想办法找到我吧。”   说完,计时清零。   姜意眠消失在他们的眼前,消失在这个世界里。时间重新恢复运转,充满欢声笑语的校园里,同学们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地与这两个呆立的人擦肩而过。   “阿——嚏!阿嚏!阿嚏!”   “奇怪,怎么好端端地打喷嚏?”   社长揉了揉鼻子,丈二摸不着头脑。   坐在教室里的学姐忽然抬起头。   而在教学楼的转角,黎俊将未拆封的信对折扔进垃圾桶。他知道他的任务已经完成,所有谜团、答案都不再必要。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个不是男朋友啊啊!   是笼中的鹦鹉,男朋友之前的练笔!   季子白警告!   强制爱、强制亲密接触警告!   明天不更新,我找找感觉。下个副本应该不会太长,下下个是男朋友,然后就!收尾结束!快乐天堂! 第127章 笼中的鹦鹉   【是否进入新副本?】   【是。】   一抬眼的功夫,黑暗退散,姜意眠正跪在蒲团之上。   蒲团是用蒲草粗粗编成的,一团扁平麻色,生生将两块雪白娇嫩的膝盖皮磨得泛红、微肿。   面前一张红木矮脚桌,供着一方香炉。   三支细长的线香立在软沙之中,顶端一点刺目的猩红,溢出檀香如雾,于昏暗的屋内徐徐飘扬。   香炉两旁摆着多样瓜果,背后则是一块块排列齐整、形状怪异的褐色木牌。依稀能瞧见上头刻着的几竖字:   先考秦公讳仁义之灵位   先兄秦门叁淮里之灵位   亡弟秦门玖佑嘉之灵位   ……   都有个秦字。   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这就是新副本?   大抵跪的时间有些长,双腿又麻又胀,腰也酸。姜意眠稍稍一动,身后立时传来一声沉沉地:“太太。”   叫她?   她回过头去,只见一个披着灰褂子的老婆婆,眯缝着眼,同样跪在蒲团上。一手捻着佛珠,一手从怀里掏出老旧的怀表,拨开盖子,看了一眼又收起来。   “先生罚跪半个时辰,还剩一刻钟,望太太自重。”   “请您别再坏了规矩,叫老奴难做。”   语调冷漠而严苛。   对方说完便合上双目,好似不想再理睬她。   “……”   先生罚跪,男尊女卑。   自称老奴,奴隶制度。   还有太太这个称谓,莫非这具身体是旧时代的已婚妇女?   姜意眠张了张嘴。   一句设想中的‘带我去见先生’没能说出来,反而发出两声‘啊啊’的叫唤。嗓音黏腻而微弱,像初生的动物幼崽,也像一把熬稠了的糖,不具丝毫杀伤力。   哑巴么。   每次进入副本,都被各种各样的身体缺陷所限制。从瘸腿、眼盲、矮小到脆弱、挑食不一而足。时至今日,即便突然变成哑巴,好像也没必要过多抱怨。   她沉下眼睫,被迫走保守路线:老老实实跪完这半个时辰,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再说。   小屋一时静谧无声。   钟表上的针咔咔嚓嚓地挪动,线香燃了一截又一截。香灰落进洁净的沙里,漫长的一刻钟终于结束。   “小婷,还不扶太太回去?”   婆婆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声。   门外立刻快步走进一个年轻的小丫头,扶着摇摇欲坠的娇太太经过小院中心那株通天槐树,沿着九转十八回的雕花长廊走了又走,最后左拐进湖心小苑。   “小太太,水温了,您快些来吧!”   “今个儿可是您的好日子,还要打扮呢,快来呀!”   小丫头非要伺候她洗澡。   姜意眠没这习惯,又说不出话。手脚比划好一阵子,虎头虎脑的丫头恍然知意,为难地绞起手指:“那、那小太太您千万不能告诉刘婆婆的哦,不然她要罚工钱的!”   她自是点头。   小丫头欢天喜地的往外跑,隔着屏风还压着声儿说:“小太太有事记着叫我,我就在这儿呢!”   姜意眠倒是想问问她,什么是好日子,做什么总叫她小太太。可惜哑巴没有发言权,只得作罢。   她褪去衣物,缓缓沉入水中。   这房间不大,以古香古色的屏风隔开卧室与浴室。浴室墙上挂着色彩艳丽的香烟海报:一个身着蓝绿格旗袍的女人散着短发,坐态慵懒,嘴里衔着女士烟。   是的,又见面了,旗袍。   她从记忆里翻出与该服饰对应的时代:民国。   与周围老派的家具不同,她身下的浴缸显然来自西洋,造型相当优美,盛着一汪热气腾腾的水。水里铺满茉莉花瓣,熏得一身细皮嫩肉皆染上鲜活的香气。   ——对了,膝盖。   隔着水望去,膝盖底端已然生出青紫。   纯粹出于做实验的心态,她用力捏一把自己的小臂。少顷,白玉似的皮肤果真红成一片,触目惊心。   唔。看来不仅是个哑巴,并且非常不耐打。   游戏难度顿时 * n   “小太太,您洗好没有?”   “小太太,我把您要换的衣裳拿来啦!”   “小太太,我进去了哦?”   里头半天没有动静,太太今日怪得很,不声不响也不哭。小婷唯恐她想不开,像上回那样溺在水里,便一口一个小太太叫得又密又亮,找了个由头往里钻。   恰好姜意眠也洗好了,正裹着里衣站在那儿。   小婷放下心,手脚松快地伺候她换上新衣服。   这是一件月牙白的低衩旗袍,光滑的缎面如流水一般贴着肌肤。把腰肢勾勒得盈盈一握,下摆延伸出两条匀称白皙的小腿,腕骨泛着粉色,浸着香气。着实有些太漂亮了,太活色生香了,反倒不像人腿了。   活像山中的精怪。   “小太太,这衣裳好好看呀。”   小婷一边撅着屁股往她脚裸上戴银链子,一边欢快地说:“我听别人说,这匹绸缎可贵了,值整个院子好几十年的工钱呢!裁缝师傅请得也好,日夜赶工两个月才得了这件旗袍。您看,这里还有一块双面绣,正面蝴蝶,背面是兰花,手艺多好看多妙呀!一点也不洋裙子差的!所以小太太您不要再不高兴啦,今晚穿着它拜堂成亲,真的很洋气的!”   “。”   感谢贴心小婷送消息上门,原来她还没婚,今晚婚。   姜意眠低头,想叫小丫头起来。   谁知她这不经意的一眼,笼在迷蒙热气之中,反使得小丫头看得失了魂。小婷迷迷瞪瞪地盯着她看了半天,回过神来,红着脸笑:“小太太,您好美丽哦,比这衣裳还美丽,怪不得秦先生跟七少爷——”   提到这两人,仿佛犯下深深的忌讳。   小婷猛地住了嘴,拉着她到梳妆台前坐下。   描一道且弯且细的眉,唇线描得清晰玲珑,面上再添一点儿胭脂。西洋镜里登时照出一个楚楚动人的古典女子,被养得不谙世事、纤细娇嫩。好比一只关在笼子里供人观赏把玩的宠物,一个摆放在厅堂里的花瓶,只要美貌过人即可,哪里需要在意其他?   难怪这个副本名叫【笼中的鹦鹉】。   难怪膝盖一碰就疼,泡个澡浑身无力。   成亲都没有红嫁衣,大白天还被罚跪。   姜意眠渐渐回过味儿来了,猜到自己的身份正是民国时候富贵人家豢养的一只小宠物。意外闹得所谓的‘秦先生’跟‘七少爷’——光从小婷称呼上难以分辨两人的关系,但八成是亲戚——都对她有兴趣。两人很可能为此发生剧烈争执,以至于下人讳莫如深。   至于结果——   姜小姐即将成为秦太太,赢家不言而喻。   梳妆间,门外响起一串娇笑声。   “喂,你们哪个见过这位新上任的‘秦太太’啊?听闻只是个十八岁的丫头片子,连女校都没去过,一副旧女子的做派,竟然l能迷得秦四叔他们父子反目?”   姜意眠:八卦永远是消息的最好来源。   以及,没想到这还是父子为爱翻脸的剧本。   “我怎么记着是排七那人起的头?”   一个女子有模有样地说起来:“听说这姓姜的是个没爸没妈的小乞丐,十多年前被第七个捡回来的。秦先生心肠好,答应让他作妹妹养着。不信你们到处去问问,从前家里头下人可都管这位喊九小姐的。”   “谁晓得养着养着变了味。”   “今年年初,秦先生好心给她物色对象,被第七个听到消息,俩人闹得不可开交。——你们晓得么?都说秦先生一共收养八个儿子,当中就数第七个最有本事,能接下秦门的班!”   “一个八字差一撇的接班人,为着一个女人忤逆他的意思,你们说秦先生做什么想?这不就借着北平那边闹事的由头把第七个支出去了?大半年了被困着回不来,一回来见心上人变养父妻,指不定要怎么闹!”   那人说得危言耸听,笑声倒很娇俏,摆明盼着排名第七的秦家养子赶回来,演一出决裂戏码。   其他人不太认同她的观点,七嘴八舌地反驳:   “做什么光说第七个,不说秦先生?他年纪正好的时候不成婚,到了这会儿,全上海还有好些书香世家的年轻小姐愿意嫁给他。他一个生意人,为何谁都不要,偏偏娶这么一个派不上用场的小丫头?你说他没存私心,我可第一个不信!”   “无论如何,这小玩意飞上枝头变凤凰,命好!”   “你胡说什么呀!难道不清楚她家原先是秦先生那一辈的第九个么?路边卖报的六岁小孩都知晓她爹惯不会说话,一次在外人面前险些叫秦先生下不了台,这才惹来灭门的祸事!你羡她命好,哪里知道她的苦?认贼作父、寄人篱下就罢了,如今还要做人家的新娘,怪不得她大清早要跳楼。”   “瞧你说的,谁知不是为七少爷守身如玉呢?”   “哼,分明是嫌秦先生给的排场不够大,无事生非!”   ……   外头讨论不断,姜意眠面色平淡地记下。   秦先生排第四,原主生父排第九,俩人养兄弟关系,说起来这位秦先生能算原主的半个便宜伯伯。   此外还有养父子共爱一女、疑似灭门仇人、扑所迷离跨辈三角恋等等复杂的剧情堆砌,未免要素过多。   原来小姐+太太=小太太,明白了。   明白过来的姜意眠不得不为自己未知的任务感到担心,希望不会是以牙还牙,整垮秦门之类的高难度。   “她们说得太难听了!”   小丫头听不下去了,气鼓鼓地放下梳子,推门出去阻止对方。   奈何这帮小姐们皆是前来参加婚礼的客人,一个比一个身份娇贵,一个比一个不容轻慢。当下你一言、我一语文邹邹地奚落起来,小婷区区一个丫头哪里说得过?   只得灰溜溜地回来。   平白招致一箩筐的挖苦。   “有些人没过门就摆上太太谱,好生不要脸。”   “狗仗人势罢了!”   “哎呀你们少说两句吧,人家有娘生没娘养的,满脑子老旧思想,不指望攀上秦先生这根高枝,还能怎么活呢?我们理该同情她的,就不要跟她计较啦。”   “她、她们还说是读书人,哪有这样说话的!”   小婷气得不得了,好在屋外突如其来的一声:“哪个不要命的敢在太太的住处吵嚷!你们不知这里不许外人进么?!”   “活该,叫刘婆婆教训了!”   她窃窃地笑了。   刘婆婆可是前朝的老嬷嬷,规矩重,脾气坏。原先秦先生请她过来,是为了照看小姐的。谁知她落地生根,很快包揽掉后院大大小小的事务,成了大管家。   她凶名远扬,小姐们见人忙落荒而逃。   不多时,院子静下来。   房门吱呀打开,刘婆婆沉着脸进来。   “婆婆。”   “你去门外来着,休叫那些乌糟东西进来。”   一句话打发走小婷,她步伐沉缓。满脸深刻的皱纹,脸上扑着一层薄薄的□□,接过盘发的活。   小太太就那么静静坐着。   一身皮肉单薄苍白,头发却生得极黑,长长的。   按皇宫覆灭前的规矩,给出嫁女子梳发必须得说吉祥话才是。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   可她梳了一梳,对小太太说得是:“七少爷昨个儿夜里领着好些人上了火车,今日他许会来抢你。”   小太太微微侧头,眼眸纯然。   第二梳。   “若他来,你便跟他走,杀了他再回。”   “若他没来,今夜先杀姓秦的,第七个自会回来。”   第三梳,三梳子孙满堂。   然而木梳不及发尾便咣当落地。   刘婆婆倏忽用双手狠狠捏住她的肩,目光浑浊暗沉,摊开的手心里放着一片薄削尖锐的刀片、一包杀人无形的毒药。   “杀了他们!”   对方手上越来越用力,好似恨不得掐进骨头,一字一句从颤抖的齿缝间挤出。   “不要忘了姜家是怎么没落的——”   “不要忘了你娘,老婆子那可怜的小姐——”   “他们、都是、畜生!杀了他们!杀!!”   “。”   万万没想到还能新增要素,新婚之夜的谋杀。   姜意眠面无表情地想:   不然这婚还是别结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个关系复杂的脆皮·真·绝美万人迷·副本   简单来说:杀了我全家的仇人养父子俩养大了我。   今晚养父要娶我。   养子可能会来抢婚。   教养婆婆让我找机会杀了他们给我妈报仇。   眠眠:好,复,杂,哦。   我:真,刺,激,哇!   感谢在2021-06-24 21:03:23~2021-06-28 20:58: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晏不可 15瓶;浅泉 14瓶;风都知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8章 笼中的鹦鹉   毒药藏在领口,刀片粘在鞋底。   入夜后,待嫁的小太太端坐镜前,披上一方绣着鸳鸯的纯白缎帕,遮去容颜。   “秦狗为人谨慎,诡计多端,你不可急于下手。”   刘婆婆说话时,两片嘴皮岿然不动,缝隙里呼出的气宛若泥沼一般浑浊。   她说,姓秦的惯会装模作样、假仁假义,既讲劳什子的规矩,又要自成一派。故此人家西装革履,他一身青衫;人家排着队上西洋教堂办新式婚礼,他却要搁在自家厅堂办。   西洋婚纱白如冬雪,意喻纯洁;   前朝流传下来的嫁衣艳红如火,讲究一个喜庆。   常人不过择一。   偏他秦狗用心不良,东一个白旗袍,西一袭白盖头。前有越过礼制,不合八字,不论黄辰吉日之罪,后又下令不许下人敲锣打鼓、过分声张,分明有意将一桩喜事当做见不得光的丧事办,其心险恶可诛。   “婆婆,秦先生回啦,问小太太如何——”   “少爷们到啦——”   “婆婆,时候到啦,前头传话让小太太快些来——”   小婷前堂后院两头跑,传话传得不亦说乎。   刘婆婆目光阴冷,俯下身来,再次狠掐小太太的肩头。   苍老的指甲深陷入白嫩的肉,她声音嘶哑:“世间男儿无不好美色,无不喜新厌旧,你爹如此,秦狗如此,他儿亦如此。独老婆子侍奉小姐一辈子,生生世世都将念着小姐与小姐姐——”   “明白吗?”   一语双关。   一来叫人在洞房花烛的当头下手,即可杀人诛心。   二来告诫她切莫妄想以色侍人,否则失宠之日,便是报应之时。   小太太轻轻颔首,一副乖顺的模样。   呵。不愧是被秦狗养了八年的小宠,好一把任人拿捏软骨头!   刘婆婆轻蔑地一瞥唇,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一手扶起她:“走吧。”   传统婚礼该有的花轿、礼数统统没有。   秦宅前身为王爷府,从湖心苑到前堂足足一刻钟的步程,就算迎亲。   接下来进前堂。   前堂拆了又建过,倒很宽敞,也摩登,地板上铺着光洁的大理石,放眼望去处处是脚。   “让让,新娘来啦!”   一声嘹亮的通传,令周遭人群会意避让,也引来无数道打量的目光。   秦家养着一个从不出门的小姐。   这是人人通晓的事,亦是人人都闹不明白的事。   秦衍之好端端地为何要养手下败将的女儿呢?他们背地里说,该不会上代秦门间藏着其他恩怨情仇,灭门还不足以消恨,竟要将结拜兄弟仅存的女儿都捏在掌心?也有人传,秦先生或许有些特殊喜好,才玩这么一出金屋藏娇。   这些话,无论当面或是背面,其实都躲不过秦衍之的耳朵。   托大些说,他曾是这座城的天,这座城的地。那阵子,哪怕你躲在炕上骂一句秦衍之狗贼,第二日立即会有秦门的人上门,顶着你的脑袋‘请’你爬上炕去将昨夜的话再说一遍,说得清楚些,好叫秦先生听明白,他狗贼在何处。   唯独姜家小姐这事他向来不置可否,提都不提的。   难道秦衍之当真老了?   放权给几个养子之后变得软弱可欺了?   此种消息不胫而走,几家欢喜几家愁。   欢喜的尚未笑过瘾,愁的还没来得及抹眼泪,新的消息接二连三:秦衍之亲自出面给娇小姐安排相亲,刚瞧上一个年轻有为的银行之子,俩年轻人在舞池里跳得好好的,小秦衍之抡着枪进来,眼眨都不眨就废掉人家一条右腿。   再到如今的秦衍之要娶娇小姐做太太,事态发展可谓千回百转,精妙绝伦,胜过民间话本几百倍。任谁不想问一句:这姜小姐到底长成什么模样,竟能将家规森严的秦家搅和成这样?   今日难得见一遭,佳人蒙着脸,光看身段称不上妖艳,独一身雪肤有些味道。后闻这位小姐精娇细养,轻轻一碰便发红,动辄发青发紫,又怕疼得厉害……   有人意味深长地笑。   有人不明所以,去问秦家少爷:“你们家这位小姐什么来头?”   二少爷笑吟吟地回:“谁清楚呢?真不知以后我该喊小妹,还是喊太太?娘,妈咪?”   “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父亲从没说过要收她作养女,一旦成了婚,照规矩该喊什么喊什么。”   大少爷为人严谨些,戴一副金丝眼镜。   二少爷又道:“看你这话说的,好像今晚结不成似的。”   他靠近了些,低语:“难不成比起一个能吹枕边风的娇太太,你宁愿要一个不碍事的弟妹?”   大少爷面不改色,黑漆漆的眼珠里盛着碎冰:“比起这个,不如想想被‘他’听到这番话,你猜今晚会出什么事?”   啧啧,多大的人还玩告状那套,真败兴。   走着呗,今晚究竟会发生什么。   二少往嘴里抛一颗瓜子,朝着新娘吃吃地笑。   两人的针锋相对不过片刻,姜意眠在搀扶下走了好长一段路,将将停下。   “这位就是太太吧,来来,往左站一点。”   刘婆婆撤下去,换上正经傧相。   姜意眠依言往左挪了两步,头盖下受限的视野里,突然生出一台轮椅。   ——原来秦先生身负残疾?   屋里屋外,一路走来,左右无不是述说这人有多威严,有多狠辣的声音。可就她瞧见的,不过一台灰黑色的轮椅,一身单薄的淡青长褂。扶手上静静卧着一条手臂,袖管空空荡荡,露出来的手背是很沉冷的颜色,浑身泛着病气。   说实话,在看到脸以前,对着秦衍之的手,姜意眠的脑海里自动构建起来的,是一个大势已去的掌权人。   尽管他上过战场,历经刀光血影,一度把控商政两界,叱刹风云,光报一个名头便让敌人不战而败。   可惜那都过去了。   他老了,今年已有36岁。   过往光辉逐渐暗淡,而经年累月积下来的伤、仇敌、养子皆如跗骨之蛆,正虎视眈眈地准备蚕食他的一切。   她原是这样想的。   然而秦衍之当真沦落至此,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畏惧他的余威?   姜意眠不禁生出些许好奇,擅自往左边挪了一步。   视线里出现秦衍之服帖的衣领。领口抵在喉下,两粒灰雾色的扣子称得他整个人都是深沉的灰色调。   再一步。   下颌线条还是利落的。   腿侧光滑的布料徐徐擦过他的手背。   还差最后一点点,还没挪。   冷不防对方头一低,一双眼越过若有似无的屏障,正对上她。   那是非常陌生的一对眉眼。   素未谋面的新人物。   很淡的目光好似沉寂的水,平静的湖面,上鞘的刀,总之是一种不该具有威慑力的东西。   可就在视线交汇的瞬间,一种难以形容、前所未有的危险感猛地炸开,使得姜意眠下意识退了两步。   ——这就像误入老虎地盘的狐狸。   她第一次感到敌我的悬殊,竟本能地退回到安全线之外。   *   “不喜欢头盖就摘了。”   秦衍之的语调稀疏平常,姜意眠却没有动。   她没摸清他身上那种,浓烈到可以称之为诡谲的压迫力从何而来,不适合轻举妄动。   于是秦衍之又对下人们说:“既然太太怕生,去喊少爷们过来,让他们先敬茶。”   这话一出,四座俱惊。   还没拜过堂,便算没过门。   这年头老规矩不成了,敬茶少说得低个头,再恭敬些还要跪着。就是过了门的继太太,一辈子到头都未必能受到这份殊待。况且这位太太年岁那样小,没礼成,前头指不定还喊过人家几声哥哥,凭什么受这份尊敬呢?   奈何这是秦衍之的地方,没人胆大包天到驳他的面。   少许,小太太被搀着安安稳稳地坐下,一个个身姿挺拔的少爷们倒捧着上好的茶水过来了。   “母亲请用茶。”   这是大少爷,开头俩字咬得清晰标准。   二少爷嬉皮笑脸,一口洋话说得厉害,妈咪妈咪叫得让人心里发毛;三少爷前些年犯过糊涂,无望接班秦门,客客气气地喊夫人;四少爷、五少爷、六少爷……   心照不宣地跳过七少爷。   年少留洋的那位八少爷说是轮船迟了,还未到。   一场敬茶大戏徐徐落幕,在座看官别无他想,只想道一句:荒谬。   着实太荒谬。连姜意眠都被这一出整得措手不及,完全猜不着秦衍之在打什么算盘。   借机试探养子们的忠心?   趁着第七个养子不在,彻底将他摁死在儿子的位子上?   还是说秦先生老树开花,这回娶太太并非玩闹,而后真心实意打算生个大胖儿子接手家缠万贯?   众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只有秦衍之一人云淡风轻,问他的小太太:“可好些了?”   刘婆婆不动声色地掐姜意眠,姜意眠乖巧点头。   “那就拜堂。”   一声令下,前头折腾化作虚无。   傧相抹了抹额头,高声大喊:“一拜——天地——!”   秦衍之微微颔首。   姜意眠甫一低头,外头急急忙忙蹿进一个小厮,拉着大少爷说:“不好了,八少爷乘的那艘船有黑东西,整艘船的人都被扣在警察厅了!那边说打电话让先生亲自去赎人!”   声音有些大,‘黑东西’是行话,见不得人。   大少爷当即拉他到一旁:“你没告诉他,那是秦家的人?”   “可那人是新上任的警长,非说事关重大——”   “行了,我同你去。”   大少爷匆匆离去。   秦衍之从头到尾没有动过。   “继续。”他说。   傧相愣愣地收回目光,咽下口水,“二拜——高堂——!”   秦衍之无父无母,姜小姐亡父亡母,两人对着空空的座位摆设低一低头,外头再跌跌撞撞进来一个人。   这人比前头那个还狼狈些,满脸灰,额角一个血窟窿。他记着秦四爷的规矩,纵是天大的事也不敢冒冒失失,便随手逮住厅内一个扮相体面的下人传话。   那下人吓得一跳,找二少爷说事。   二少爷眼珠一转,没像大少爷那样亲自出手,反而去找管家。   管家快步走到秦衍之身边。   姜意眠站得近,听清了,这条兜兜转转到耳边的消息是:九号仓库被炸,里头一批七日后要交的货全没了,当场死了四个值班的人,那位始终与他们不对付的新警长不知从何收买到到消息,正往那边赶。   秦衍之听完,屈起食指敲了敲台面,反应平淡得让人心惊。   偌大的厅堂鸦雀无声,读傧相两腿打颤,硬着头皮问:“秦、秦先生……还、继续吗?”   良久无言。   *   这堂终究没有拜成。   刘婆婆恼得脸红脖子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被急急送往医院抢救。   秦家一下少了两位大人物,惶惶人心之下,衬得姜意眠这位只差‘夫妻对拜’的小太太愈发尊贵起来,因此受到厨房好一顿满汉大全席的招待。饭后水果又多又甜,被褥铺得软软的,还有小婷给按摩小腿,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还做起梦。   梦境相当混乱,似乎混淆着前身的记忆。   一会儿漫天鹅毛大雪,‘她’半截身体埋在雪里,一边呜呜地哭,一边拼命追着前头的人跑。可那人不闻不问,自顾自地往前走,直到‘她’跌在地上,才肯勉强回过头。   脸上蒙着一层水汽,朦朦胧胧看不清眉目,说出来的话儿却是三岁小孩都辨别出来的嫌恶。   “不要碰我。”他冷漠、傲慢说:“我没兴趣做你哥哥。”   光影一晃,舞池里,有人扶着吓破胆子的‘她’起来,低垂的面容沉静如水:“你本该离他远些。”   这是秦衍之,姜意眠认得出来。   “你可以留下来。”   秦衍之说话的时候更像一种施舍:“或陪他一起去北平。”   ‘她’平生不曾出过秦宅,怯生生地选择前者。哪知前头那人又回来了。   单手扼住‘她’的咽喉,眼眸眯起。   “别让他碰你一根头发,不然我会杀了他,——还有你。”   “记住了么?”   ‘她’连连点头。   有时‘她’觉着他想要‘她’的乖顺,态度会稍稍软化,用沾血的指尖怜惜地碰一碰‘她’;有时又觉着他无比排斥‘她’的乖顺,像是什么肮脏的、腥臭的东西,使他望而生厌。   譬如当下,‘她’抽噎着说:“我记住了。”   他定定盯着看了一会儿,索然失味般挪开手。   随着一声轻嗤所落下的,无非又是那个字眼,——冒牌货。   为什么是冒牌货?谁才是正牌?   ‘她’又一次不甘地哭着喊:“子白哥哥。”   对方连头都不回。   ……   ……子白。   ……季子白。   ……秦家第七个养子……把姜小姐带回秦家的人……季子白。   姜意眠豁然惊醒,满头大汗。   伏在床边的小婷哭得上气不接气:“小太太、呜呜,您、您可算醒了,火、到处都是火……”   秦宅深夜走水,前堂后院烧成一片。   湖心苑位置偏远,顾名思义被水包围,犹如水上囚笼,只建一条两人宽的小径与外界连接。   按理说这里不该烧的,但今日事事不按道理来。   外头庭院花草过多,周边地势一片湖水又太过平坦,大火烧得极盛,经风一吹好似火龙蹿起。   「别紧张。」   姜意眠头昏脑涨,分神摸摸小婷的头。   她不理解,哭得更绝望。   “对不起呜呜,都怪我,我睡得太沉了,我没有用,我就是、是一只猪呜呜呜。”   「别哭了。」   姜意眠‘啊啊’两声,改用双手捧住她的脸,用力往里一堆。   “呜呜、疼。”   知道疼就好。   姜意眠起身奔向衣柜,随意扯三件衣服,用茶水打湿其中两件,裹住头。剩下一件走到梳妆台前,不顾金银珠宝或其他,闭着眼睛往里塞。   “小太太,您不要这样,呜呜,这些都不值钱的,哪里比得上您啊。”   小婷一面哭一面替她塞。   三两下塞满一个包裹,她把小婷的脑袋也包起来,拉着她往外跑。   湖心苑的路不知何时、不知怎的断成两半,一大截沉在水里。外头情况比这边还危急些,看着像是隔壁一路烧过来的,火势滔天,浓烟滚滚。   难怪迟迟没人来湖心苑救火……?   才怪。   「你会游泳吗?」   她费力比划,小婷吸着鼻子点头,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一看湖面又吓得魂飞魄散。   “小、小太太……你看那边……水上飘着的东西……好像是人……怎么会这样,水里是不是有东西……有水鬼……太太我怕。”   夜里忽明忽暗,远处确实漂浮着几句形似尸体的东西,姜意眠怕吓到她,故意没有指明。   不料小丫头视力一等一的好,还迷信,脸色顿时白得像纸,说什么都不敢下去。   姜意眠拿她没办法,索性自己屏着气往下跳。   没两秒,扑通一声,小婷果然跟了过来,拉着她在水里死命扑腾。   还有力气教训她:“小太太,不会水的人不可以乱跳的!要是你淹死掉,秦先生会要了我们所有人的命的!”   ——小丫头莫名坚信秦衍之对她深爱不已。   “我、我还欠着先生的恩呢,太太您别怕,我死也会、呼呼、先把你送上岸的!”   ——倒也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小婷是乡下姑娘,水性好,呼哧呼哧竟真的游过半程。   姜意眠刻意指着没有东西的方向让她游,自己回过头去一看。   确实是人的尸体。   尸体不下十具,裸露出来的手脚并没有烧灼的痕迹,反倒衣物胀大,似乎塞着什么东西……   经她再三催促,小婷顾不上左右乱瞟,只管闷头奋力往前划,终是安全到岸。   “呼呼、到啦!”   “这些珠宝真的好重,小太太,我以为您不是重财的人呢。”   “对了,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呀?是不是要去找秦先生?”   两人手脚并用地狼狈上岸,小婷忙前忙后地替小太太拧水。   她年纪轻,看得开,一到岸就觉得安全了,对不知身在何方的秦衍之抱着一种盲目的信任。   小太太的回应是低下眼眸,指着自己光裸的足。   “啊啊啊,小太太,您居然没穿鞋!”   念叨着‘完了完了,秦先生要生大气’的小丫头,连忙一屁股坐下来,准备脱自己的鞋子。   姜意眠拔腿就跑。   她想得明白,今夜这火绝非意外,要么是天大的巧合,要么纵火之人冲她而来。   费尽心机地支开所有人,毁路,还将就近跑来救援的人一一击毙,那人似乎非要困死她不可。   然而换个角度,那人好似又不执着于她的命。   因此湖心苑的火远比其他地方来得小,她们两人在湖面上游来游去老半天,都没有遭受袭击。   意外也好,巧合也罢。   这样的机会总归是千载难逢,姜意眠决意趁乱出逃。   假如系统颁发的任务是逃离秦宅,重获自由,她也算提早完成;要是有关秦宅,大不了再找机会回来。   她主意已定,悄无声息地摸到宅院后门,躲在嶙峋的假山后,伺机而动。   就在这时。   一支漆黑冰冷的枪管抵上腰侧,一道影子压下来。   那道似曾相识的声线,染着几分浓郁的血腥气,几分狩猎的愉悦,骤然喷洒在她的耳侧。   “——又见面了,姜意眠。”   作者有话要说:  眠眠面无表情:最难搞的家伙上线了。 第129章 笼中的鹦鹉(3)   季子白这三个字代表什么?   杀戮。   多变。   难对付。   他就好比修罗鬼煞,神仙见了都想绕道。   遗憾的是,有的人绕无可绕。   一侧宅院烧红半边天,假山后的空地反而幽幽暗然,荒草丛生。任凭满院子的人惊傻了,找疯了,谁人能想到,那位被他们弄丢的娇太太就藏在这儿?   漂亮的脸蛋染上灰土,浑身都是湿的。   再好的绸缎过了水,终是黏黏腻腻、冰冰凉凉堆在肤上。风一吹,寒气逼人。   未过门的小太太冻得瑟瑟发抖,腰背弯成一张受惊的弓形,玲珑曼妙;然身后那个本该规规矩矩喊她一声母亲的人,倒是肆无忌惮的,热的。   他站得这样近,腿贴着腿,枪抵着腰。隔两层料子,那股灼灼温度,连同浓烈的硝烟、血腥味,好似一把刀子,烫得人不禁有些微妙的疼痛起来。   “说了你跑不掉的。”   “来得这么晚,有没有被姓秦的碰过?”   落在脸颊的喘息既轻慢又冒犯,姜意眠下意识推他,想说,不要离得这么近。   真正发出身的却只一个字:“不。”   轻又软,似春日里怯怯绽放的桃花骨朵。   她能说话了?不是哑巴?   正困惑着,倏忽被擒住下颌。   对方力道很大,迫着她转过脸。   亲吻突如其来。   温热的唇瓣一掀,先是咬了一下耳。   紧接着,蓄谋已久的吻落在眼角,湿而柔韧的舌尖沿着骤然闭合的眼缝细细舔舐。将微颤的眼睫一根一根地舔湿,犹如初春的枝条降下露水。   枝条乍然蜷缩,他还不肯罢休。   舌背碾压着薄薄的眼皮,感到她脆弱的、软软的一颗眼珠在舌下无望地滚动。好比一条鱼落入渔夫之手,一只小鹿被猎人擒住四肢,逃无可逃。   这个瞬间所感到的兴奋,令季子白依稀想起一些过往杀人时才能得到的欢愉。   ——他可不是一个低劣的杀人犯。   那种饥肠辘辘、走进一家店面便坐下来狼吞虎咽的行为实在令人不齿。他偏好的是编织一个完美陷阱,看着被逼至绝境的猎物愤怒、哭泣、歇斯底里地咒骂。而后才亲自动手,慢条斯理地处理他们的身体。就似老练的厨子料理一只鸡,他总做得无可挑剔。   然而猎物愈来愈蠢。   游戏也就愈来愈无趣。   那个世界,上个世界,粗制滥造的角色太过轻易地奔赴死亡,完全提不起兴致。   于是他想方设法地找上最好的猎物,抓住她。   还打算占有她,亵玩她。   阴暗的欲念在叫嚣,季少爷喉结滚动,反剪住怀里小太太的双手,十分满意这种掌控感。   他用手摸她。   指尖挑开粘腻的布料,湿漉漉的掌心贴着腿根缓缓摩挲。上头沾着的净是他人的血。   姜意眠花了少许时候闹明白这一点,不由得厌烦地蹙起眉。   微张的嘴唇疏于防范,被他低头含住。   唇齿勾缠,发出啧啧的水声。   这具身体本就赢弱,今夜又火又水地逃生,气力所剩无几。待得这一场漫长的侵略结束,可怜的小太太满脸苍白,独两片唇艳丽饱满,好似一颗水洗过的樱桃。两条腿则是站也站不住了。   “他有没有这样弄过你?”   “怎么不说话,被火烧傻了?”   罪魁祸首活像被抢了玩具的小孩,犹在执着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   姜意眠一脸麻木。   这个副本的季子白,七少爷,显然一早拥有记忆。一面提出收养年幼的姜小姐,不准他人求娶;一面又对孤苦无依的姜小姐无比冷漠,得知她要嫁给秦衍之,竟然不惜痛下杀手。   从先前的梦来看,他把‘姜小姐’与‘姜意眠’区分得明明白白。这样的行为无疑通往一个好消息:前者被他逮住必死无疑,后者还能活命。   一个坏消息:指不定他会做出比杀人更疯的事。   换言之,这人足以从修罗鬼煞晋升为炼狱魔头。   不过从他说的话里得了灵感,姜意眠从善如流地装起傻,无论他说什么,她只管说不。   季子白不以为意。   “你骗不了我。”   意眠:“不。”   他说:“冒牌货没胆一个人跑到这里。”   她依然:“不。”   画面、对话有些许的熟悉。察觉腰间的枪管有所松动,她悄悄抬起脚底,踩住一块石头,使劲一踢!   小石块骨碌碌滚动,堪堪出了草皮。   “哎呀,什么玩意儿绊我一跤?”   “哪来的石头?”   一名下人捂着屁股站起来,狐疑地打量周围。   「假山。」   「往这找。」   冥冥中回应她许下的愿望一般,下人嘟嘟囔囔抱怨着,朝这边走来。   姜意眠回过头去,冷不防后颈一阵剧烈的疼痛。   眼前骤然一黑,彻底失了意志。   *   好像被带到了别的地方……   好像有人在对她说话……   接下来几天,她总是昏昏沉沉,记忆犹如打碎的玻璃片,零丁不全。   再次清醒过来,已是三天后。   天花板四角雕花,花苞形状的吊灯,四面墙贴着摩登的碎花壁纸……   这不是秦宅,衣服被换过了。   她试图坐起来,可浑身不长骨头似的发着软。   一偏头,对上季子白的脸。   他慢条斯理地、很好心地扶着她坐起来。   简直像操控木偶一样,双手被取出来放在被子上,双腿直直的,后背垫上一块软枕。动作间,木偶不住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响声。   姜意眠一眼看到手腕上的红绳。   细细一条,没什么复杂的花样,只是下方坠着三颗灵敏的银铃铛,动辄摇晃吵闹。   “讨厌这个?”   季子白握住其中一只手,翻过来。   食指循着微微突起的动脉往下滑,朝门外伺候的老妇人看去,漫不经心道:“这栋楼里有两个这样的人,还有十个保镖,刚好够数。你身上这铃铛少一个,我就挑一个来杀。”   她尚未接话,他又说:“我知道你无所谓。”   “这是游戏,只是虚拟存在而已,你见过很多死人,谁都比不上你的任务重要。”   “所以就用这只手来执行,怎么样?”   指尖一个用力,印下浅浅的指痕。   姜意眠的手腕上还残留着三天前抓握的痕迹。   不过用力了些,便青得骇人,足足三天没消下去。   多脆弱。   打量她细嫩、无力的五指,季子白忽然生出一个新鲜的主意。   “也许你会喜欢上杀人的感觉。”   他将她的手调整成握姿,再将自己的,亲昵地覆上去,对准屋外的人。   “像这样,握着刀,切开皮肤,血液喷溅出来。”   “她会挣扎,尖叫,求饶。你继续往下切,剥开皮,直到能看清楚所有内在构造。”   “一开始你也许喜欢,也许不喜欢。”   “反正你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活剖过的第一条生命,就不能变回杀人前的你,不是吗?”   季子白神情冷淡,两点漆墨似的眼珠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手腕。好似他描述的场景已然成真,好似他正在观赏那副画面:他们,他和她在一起捕猎,一起将拙劣的生物制成精妙艺术。   又好像在讲述一段历史,有关于他的过去。   压根不想沾染这门‘艺术’的姜意眠:。   好烦。   还是装傻瓜吧。   “饿么?”   季子白话锋一转。   其实没什么胃口,但必须攒体力的意眠:“饿。”   又说出来了。   难道只能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她试了试,很可惜,烦、走、滚这几个字都不行。   年迈的老妇人端来一碗白粥,她也捧不住,只得被迫接受投喂,体验相当糟糕。   一碗粥下肚,季子白问:“还要不要?”   “不。”   她从头到尾就说了这么两个字:不、饿。   他眉心微挑,“想吃水果吗?”   “想。”   季子白反应很快,眯起眼眸:“不会说话,还是只能学我说话?”   他说的亦是姜意眠刚刚产生的猜测。   她心里一惊,假装听不懂,‘啊啊’叫了两声。   季子白静静看着她,人如其名,皮肤很白,白得斯文冷淡,如山间积雪。   有一刹那他什么表情都无,阴郁的眼神叫人胆战心惊;下一刹那,他勾起唇角笑了一下,清泠泠的。声音轻轻地说:“你很喜欢玩这种把戏是不是?那我陪你玩。”   姜意眠跟着划出一抹欢快地笑容:“——玩。”   四眼相对,她在演戏。   他清楚她在演,她也清楚他的清楚。   只是他们之间横亘着太多东西,她步履薄冰,素来小心谨慎,不肯照着他的陷阱来,不认一切过往。   而他向来是最傲慢、最残忍的屠夫,不介意猎物的狡猾,反而对她可以做出的反击拭目以待。   于是双方心照不宣地将戏码延续下去。   “说喜欢。”   “说喜。”   “喜欢。”   “喜。”   “欢乐。”   “欢乐。”   “喜欢。”   “欢。”   谁都没有得逞,可至少维持住虚假的和平。   两人不厌其烦地较着劲,房门被敲响。   “差不多了。”   披着黑大衣的男人如是说道,身后冒出来一个提着医药箱、神情不安的女医生。   医生放下箱子,打开,取出一支注射器。   丝毫没有避讳意思,推进针筒,尖端溢出一滴水珠,恰好落在姜意眠的手背上,橙黄色。   她猜到这就是让她接连几天神智不清的药物。   她没有余力反抗,光抬着眼看。   看那根长长的针离她越来越近,直到看不到了,只能感受到若有似无的寒气靠近脖子。   季子白忽然俯身遮住她的眼。   ——你也会心虚吗,季子白。   尖针入肤不过一眨眼的刺痛,姜意眠却超常发挥,挤出一滴泪,浅色的瞳孔变得水光潋滟,楚楚可怜。   冰冷的液体缓缓流进她的身体。   浓重困意袭来,眼前几道重影。   在失去知觉之前,她最后看见的,是一个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看着她的季子白,仿佛高高在上的神衹,理所当然地主宰她的生死,给她一点伤害。   ——是了。   这人对生死、疼痛的认知与常人背道而驰。   他的喜欢,他的亲吻,他的喜怒哀乐皆如裹着糖纸的尖刺粗石,本就是血淋淋的,带着致命的、毁灭的意味。你怎么能指望他会为谁抹去刻骨的残忍?   如今连杀人都没法满足日益膨胀的恶趣味,普通的法子又如何能动摇他?   白废一出好戏。   姜意眠想。   同时耳边一声:【欢迎进入第七个副本,笼中的鹦鹉。】   终于来了。   任务通知。   *   【欢迎进入第七个副本,笼中的鹦鹉。】   【民国1926年,您是一介孤女,一只被囚笼中的鹦鹉,拥有美丽的容颜与无尽的优待,过着人人羡慕的奢靡生活,代价却是一切健康与自由。其中特指五感健康,言语自由。】   【您已被剥夺言语自由,仅能重复目标人物三分钟内对您说过的话,仅限本副本。】   【您本次的任务是:使目标人物说出特定话语,并在24小时内逃离他。】   【温馨提示:此次副本共有三名目标人物。】   【任务完成方式有两种,可自由选择分字收集,或一次性说出相似度超过90%的话语。】   【请注意:以每个目标人物为单元进行计时,完成任务的时限标准分别为:一个月、三个月、六个月、十二个月、二十四个月、四十八个月。其中第一标准不对健康造成影响,超过第一标准将依次剥夺嗅觉、味觉、视觉、听觉、触觉,将影响后续任务的进行,仅限本副本。】   ……   【检测到当前目标人物:季子白。】   【他的特定话语是:我答应放你走。】   【经统计,您已成功收集到「我」、「你」等字,分字收集进度为:1/3,用时为三天。】   *   三月料峭,上海火车站,一班沪宁列车徐徐到站。   火车呜声鸣笛,车门打开,下饺子似的一溜烟钻出上百个人,人头攒动。   一个身形清瘦、立着衣领的男人低头行走其中,双手插在口袋里。   “少爷,我来接您了。”   身边突兀地一声喊,他抬起手,飞速将捏在手心里的火车票往身边的人口袋里一塞。而后放下领子,拨了拨头发,露出一张油面小生般俊俏的脸,满脸坏笑,一瞧就是个浪荡子。   众人的眼自他身上一挪,瞟见身旁那位,眉目清俊孤高,这才对嘛。   不知哪家的少爷,衣料气派得很,从头到脚一身贵气真是压也压不住。   “嗯。”   少爷应了一声,声如泉水。   两个小厮给他开路,三人出站便上了小汽车。   “老板,去哪?”   “秦宅。”   一声令下,汽车发动。   街上车水马龙,霓虹灯光缤纷闪烁,直至转入大名鼎鼎的秦街,歌舞升平的快乐窝一下变做清心寡欲的菩萨庙。除去几家钟表书店还开着门,几只猫在四处溜走之外,周遭静谧无声。   秦宅前挂了灯笼,季子白甫一下车,便有小厮跑上前来。   “那位突然犯心疾,请了医生在楼上瞧着呢。”   “这回生意在六少爷手上出了岔子,他挨了好一顿鞭子,给人抬回去整整三天,说是至今没睁眼,六少奶奶到门前哭了好几回,那位不肯见。今日只喊了排头、排尾两位少爷来,想来是要商讨仓库那事儿,总得有个人接手嘛。”   他走进院子,小厮亦步亦趋跟着,瞧着他脸色不算差,方敢小心翼翼提一句:“前头家里着了火,湖心苑那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其他少爷怕是要想方设法引到您头上,您万事留心。”   再走就进了前堂,季子白脱去大衣,小厮一秒摆出低眉顺眼的木讷样儿,毕恭毕敬地接去。   “呦,这不是子白么?”   小厮给的情报不假,缀着湖蓝皮的柚木沙发上坐着一个二少爷,远远散开一团脂粉香气。   眉目有些男女莫辨的风情,说起话来也爱拖腔拖调:“听闻你三天前上了火车,还以为你孝心这样大,要赶回来参加父亲的婚礼呢,吓得二哥我急急忙忙摸空了口袋才添上一份厚礼。谁料得你虚晃一枪,害我白白花了那么多钱,要你担一半不过分吧?”   “你这一去大半年,许久没见小妹,啊不,是我们的新妈咪才对。那日打扮得可清丽,个个见了直呼天仙下凡,站在父亲身边实属郎才女貌,还有人问我什么时候能多个弟弟。可我想吧,我们家最不缺男人,还是有个小妹好,毕竟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是这个理吧?”   季子白走到单人沙发边,坐下。   隔壁坐着寡言少语的大少爷,立着报纸,也没搭话。   奈何那位主儿生来没脸没皮,他不怕没人搭腔,自顾自说:“子白都来了,就差余臣。”   “这小子打七岁去义大利,学了好些年画画,连个人都像画上的。我们这才剪了辫子,他倒好,养着一头长发回来,成天郁郁的,面皮倒是比月宫最好的舞女还精细些。要不是命里走运生得高,只怕比闺房小姑娘还要小姑娘,给我们的小妈咪做谈心姐妹正正好。”   排名第八的养子常年待在国外,无人问津,这一回来便得了资格同他们一块儿议事。   大少爷许是察觉到危机,难得接了一句:“他人呢?”   季子白侧头。   他的关注点在于,这人回来的时机有点巧。   “说是日夜倒不过来,连议事都给推了。”   二少爷凉凉说完,眼一斜,立时亮了起来。   “好哇,子白,你得新欢了是不是?”   “可别说你衬衫领口那印子不是女人的唇膏,二哥我不单火眼金睛,还识得所有唇膏的气味与色号。别想胡说八道糊弄过去啊,不然我非扒了你的衣服,上百货商店一个个比对过去。”   季子白没有说话,直到蜿蜒的旋转楼梯上浇下来一道清淡的声音:“是么,你有新欢了?”   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正牢牢锁着他。   他方才仰起头,唇角微微一扬,笑得怪异且讥讽。   “是新养了一个合意的。”   他慢慢地说:“虽然不太胆小,难以驯服。但也有几分娇气,哄不住她就要哭,我很喜欢。”   二少爷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问:“有这么好?”   季子白没有答他,冷然的眉目依然对着上方。   “与其浪费时间说,还不如下回领回来让您亲眼过目。”   “只要您想见。”   “只是您真的想见她吗?”   “——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第一反应:谁和谁姐妹啊,没法律承认的妈咪就不是妈咪,他们俩可是要亲亲抱抱的你懂不懂?   后来:沉眠cp竟迷之有种美女贴贴的氛围?好神奇。 第130章 笼中的鹦鹉(4)   ——我答应放你走。   任三个月的襁褓婴儿用屁股想,都知道季某人绝不可能主动说出这种话。   故而姜某人想完成任务,真正可行的法子有且只有「分字收集」。   截至目前还差四个字:答应、放、走。   几个字都不生僻,日常生活经常需要用到。   姜意眠想着,就算不能言语,可人与人之间毕竟不止一种交流方式,,不是吗?   她向老妇人索要纸笔。   季子白并非天天都来这里,大多隔着两三天来一回,一回待上小半天。   他在的时候以陪她演戏、逼她露馅为乐,不准其他任何人出现在范围之内;不在时,两位老妇人轮流照顾她的生活起居,身材健硕、裤腰带里明晃晃别着枪的保镖寸步不离地盯着她。   一方做事细致周到,一方摆着六亲不认的脸负责精神威慑。两者为数不多的共同之处是,都很沉默。大约被下过死命令,他们从不发出声音,且百般避免与她发生眼神上的交流。   自觉犹如活瘟疫的姜意眠:好吧。   被孤立得太彻底,一度误以为屋里全是伤残人士,不能言语。   不料当她想尽法子对一位老妇人传达出「我想要纸和笔」的意念时,对方却无比警觉地看了她一眼,飞奔下楼拨打电话,操着一口流利的方言对电话那头说清前因后果。   当天夜里,季子白鬼魅一般静静立在床边,低眸问:“你想要纸笔?”   被安眠药弄得迷迷瞪瞪的姜意眠:“纸笔。”   “做什么用?”   “什么。”   “和任务有关?”   “想要。”   ……   一轮猝不及防的深夜套话,被时刻谨记人设、高超演技无所不在的玩家巧妙化解。   次日,她的床头柜上多了几本图文并茂的精装版西洋解剖医学书、一叠纸、还有一支粗头铅笔。   这人许是自己有过前科,对别人防范颇深。   屋里剪子、针、小至钢笔,尖锐的东西一律不准放;花瓶、瓷制碗勺等可以二次加工做凶器的东西也不许久留;玻璃外头焊了铁栏杆,起夜、洗澡时必须有人看守……   以至于给支铅笔,也要找人监督。   两个肩负重任的保镖总是一副如临大敌的严肃神情,一旦笔头磨得细了尖了,或快要细了尖了,立刻火速换上一支扁平头,而后心有余悸地舒出一口长气。——好像迟一刻她就会戳喉自戕似的。   看着都辛苦。   好在姜意眠也没想寻死,只画了两幅画。   第一幅:牧羊人在大草原上放羊。   季少爷看了足足五分钟,夸她画的狗很生动。   第二幅:两个小孩在蓝天下拉勾。   特意为画提名:《约定》   季少爷赏画的时间大大缩短,语无波澜地称小女孩头上的蝴蝶结画得好。   第三幅:一个人走在长长的路上。   季少爷潦草扫两眼,相当不走心地赞美这条小路又长又弯曲,像人们肚皮下的肠子。   接着便翻开解剖书,饶有兴致地向她传授起人体知识。   “……”   摸不清到底他恶意捣乱,还是自个儿画技太烂。总之以画传意的作弊法宣告失败,姜意眠不得不放下铅笔,一下一下戳他平放在桌上的尾指。   季少爷很识趣地微微抬起手,一脸‘我倒要看看你能翻出什么水花’淡定。   她勾起他最末的一根指头,上下摇了摇,该明白了吧?   不,他不明白。   非但不明白,还像被挑起兴趣的恶狗一样陡然压过来,咬破她的舌头。   姜意眠:别问,问就是烦。   下次宁愿要十个陆尧,十个傅斯行,但求从此不见季子白。   无奈碰壁归碰壁,任务还得做。   两天后,她洗完澡,推门出来见着突然到访的季子白,刻意里里外外走了好几趟。   他一开始光看着,看得困倦了,才松了松领口,问她要走到什么时候。   顿时:【分字收集进度:66%】   至此,意眠第一次成功推进任务。   可惜也到此为止。   尽管已经尽量避开写字、比口型之类过分直白的行为,可对方好歹是心思缜密的坚固犯罪分子。可能嗅到阴谋的味道,之后就选择干脆利落地跳过话题,不再配合她古古怪怪的小举动。   ……   一个任务陷入僵局。   想起任务还附带‘逃离目标人物’这一项,姜意眠果断调转方向,开始琢磨逃跑路线。   她所在的小洋楼似乎处在城郊,位置偏僻,前头还栽着一大片果林掩人耳目。被关在这里将近半个月,几乎没有外人上门的情况发生,安静得仿佛遥远的世外之地。   向正义路人求救是不可能了。唯一能指望的只有秦衍之,希望他没忘记她的存在,尽快追查到逆子头上。   至于独立出逃——,就更不切实际了。   房门之外、楼道口、厅堂,各个窗户正下方。洋楼里外尽是季子白的心腹,全天轮岗,对他忠心耿耿。即便亲耳听见‘弄坏一颗铃铛便杀一人,弄丢一个人该全部人的命赎罪’这等不折不扣昏君言论,也不过恭恭敬敬地低下头颅,没有生出丝毫反抗之念。   姜意眠算是看明白了。   季子白这人可能比较邪,有种特殊的本事,蛊惑众人替他效力。   这会儿要是能弄来另一号缠人功力点满的人物,社长,拽着心腹们叽里呱啦、喋喋不休地念上几天几夜富强、民主的社会主义思想,再加一套‘人人平等,推翻资本阶级’激情演讲,指不定能破了封建社会的邪,化腐朽为神奇……   “在想什么?”   春日午后,进来天气转温了些,丧尽天良的季少爷好像终于意识到人是需要见阳光的。便差人备了茶水糕点,玻璃圆桌上铺蕾丝桌布,抱着病弱的姜小姐出来阳台散散心。   ——当然是有独自的座位,顺便解开手上银白的镣铐,才能叫散心吧?   算了。   因长期注射药物而精神不振的姜意眠,已经懒得计较这些,兀自望着远方出神。   “想什么?”   季子白突然问。   想着怎么摆脱你。   她心道。   不过笨蛋装多了,隐隐养成不过脑的恶习,下意识有样学样地说:“想什么。”   一幅心不在焉、没兴趣理会他的做派。   季少爷往常正是这般冷待别人的,冷漠得连一寸眼角余光都吝啬施舍。然轮到自个儿身上,却要玩起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那一套。   他靠着椅背,指尖夹着一支烟。   忽然一手箍住她的下半张脸,强硬地将视线搬过来,有些孩子气地朝着她吐了一口烟。   季子白鲜少抽烟,抽得淡且缓。烟雾从他的唇间溢出来,如同一张朦胧的帕子,依稀模糊掉眉目间刺骨的冷意,倒让他有点儿纷乱岁月之下平凡青年该有的模样。   ——间或抽支烟,笑一笑。纵是生人勿进了些,难相处了些,可终归是个干干净净的人。   修长的手指可以握着钢笔,翻过书页,总好过沾满性命,活像血里泡大的,从头到脚每一片肌肤、每一个器官皆散发出罪恶的气息。   他有过这样的机会吗?   拒绝走上永无休止的残杀之路,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交上两个朋友,平淡地生活下去。   姜意眠不清楚。   她只知扑面而来的烟味呛人得很,不断摆手驱散。   季子白没头没尾地说:“你想抽烟。”   ——他掌控规律了,仗着她只有鹦鹉学舌的本事,故意丢出肯定的句子。   这个情况下,意眠确实没法说不。   她摇头。   只是摇头根本没起效用,对方捏着她的脸,硬把他咬过的烟放进她嘴里。   “吸一口,用力点。”   “不要马上吐出来,往喉咙里咽。”   指腹亲昵地压着她小巧的喉咙。   他像老师,一个专教人变坏、往深渊堕落的老师,一点一点教着她抽烟,垂下的眼睫细密锋利。   间隙流露出来的眼神好怪异,像是对待珍视的宝物,几分怜爱;又有几分将她一同推下悬崖,两人一起跌落到暗无天日的崖底,恶念得逞的愉悦感。   姜意眠试着吸了一口。   一点儿没有感受到吞云吐雾的滋味,反而呛到了,拼命地咳嗽起来。   瘦弱的身体蜷缩着,脸颊漫开不均匀的潮红。   眼睫一起一落,眼角自作主张地掉下泪来,循着脸颊往下滑,被他用掌心接住。   “不是这样抽的。”   “真可怜啊。”   近似一声虚伪的、怜悯的叹喟。   他定定望着她,问:“要我教你吗?”   话落取回烟支,抽了一口,随后便深深地吻了上来。   难闻的烟雾在嘴里肆意氤氲,从他的喉咙过渡到她的身体里。   他们的气味经此混淆在一起。   嘴唇、舌尖、血液仿佛也随之共生,难分敌我。   这本该是一个糟糕至极的亲吻。   可就在这缱绻的、赤-裸的交缠里,有什么有形的东西被打碎了,无形的东西溢出来。   姜意眠忽然能从他那里感受到某些邪恶的快感,那些放纵的、卑劣的、违反常理的恶行,一瞬间如烟花般在眼前炸开。   她体会到那种令人捉迷的滋味,一旦触及分毫,它会立即化为一滩恶臭粘稠的沼泽,死命缠着你的四肢,拉着你下陷,下沉,直至失去挣扎的意念,直至溺亡。   ——季子白不可能停下来的。   这个想法突兀地冒出来,无法用言语表述,十分微妙。   有些人生来就不该碰一些东西。   有些人一时误入,尚有迷途知返的机会,有些人却没有;   他不该、不能、万万不得碰那些东西,或许连看都不行。否则就会上瘾,沉沦,被黑暗彻彻底底侵袭,从而变成黑暗的一部分。   季子白就是那种人。   她亦如是。   因为他们的的确确是相似的一类人,他已无可救药。铺在他面前的路只有死亡,不是他的命就是别人的命。   是的,他注定得死掉,死得越早越好,才能放过更多无辜死者,同时解脱他自己。   而她望着前车之鉴,必须一遍遍告诫自己,绝对不要像他一样。   不要胡乱地触犯界限。   不要放任自己走向末路。   稍不注意,她就会成为下一个他,下一个必须死掉的人。   这就是她从这个混乱而深沉的吻领悟到的东西,短暂,却无比清晰。   来自他的身体深处。   一支烟燃到尽头,挨着皮肉发出轻微的滋滋声,烟灰零落一地。   季子白缓缓靠回去,下巴微抬着,处在下方看着她。   短短几分钟的轻薄,他吮红了她的唇,完成了教学。   却也让她完全地拥有了他,又抛弃他。   “喜欢。”   他又一次说起这个词,语调其实并不含迫切,或是某种过度的期盼。   只因他并非为了某个人的喜欢而存在,亦不可能为了某个人的喜欢而回到正途。   他需要的是新鲜感——   蔑视、践踏规则的快意——   某种畸形的、无法剥除的恶念——   他需要罪恶的浇灌。   常人所厌恶的、痛恨的、为之作呕的东西,偏偏是他赖以生存的。   姜意眠说不清她该是什么想法,什么态度去对待如此一个人。   她探出舌尖,舔了舔下唇。   当接吻时候的亲热感散去,剩下的不过是破掉的舌,肿起的唇,丝丝缕缕的血于齿间蔓延。   酥麻之下反复出现的疮疤,微小却长久的疼痛感。和季子白待在一起,她只能得到这样的东西。   所以她得离开。   而在离开之前,或许狐死兔悲的情绪在作怪,也可能她被他那种无法言说的邪劲儿迷惑了。   于是她落下视线,对着他,轻轻地说了一声:   “喜欢。”   仅限这一秒。   只有这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写脱了,从kiss后面全都是设定之外,自己跑出来的东西……   怪只怪他俩的化合反应太微妙,就是那种既可以随时互相算计相爱相杀至死方休,又可以坐在阳光底下一时岁月静好、像普通小情侣那样怼来怼去的奇怪氛围。矛盾又和谐,两种极端走向的融合。   俩人真的是同类,像在骨子里对新鲜刺激的追求,不像在眠眠自制力超凡,且拥有选择的余地。   季子白就没法了。   他已经无可救药。 第131章 笼中的鹦鹉(5)   重回正题,凭一己之力实在难以逃出金丝笼的话,不如想办法正大光明地走出去?   但用什么理由才能说服季子白带她出去呢?   就在姜意眠为之计谋,久久没有头绪之时,契机出现了。   ——小洋楼里第一次来了客人。   *   那日是意眠被劫持的第十四天,下午一点左右。   恰值昏昏欲睡的点,她背对着房门,侧卧在床上。   噔噔。   背后两下轻巧的敲门声,随后传来椅脚磨地的窸窣声响,门被拉开,又关上。   ——季子白出去了。   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多半外头出了什么事,下属兜不住,才敢惊动到他亲自出面处理,一去准得两三天。   不过这回稍有不同,门外含糊的交谈声持续好一阵子,约莫三四个人步伐轻快地走下了楼梯。片刻后,唯独那道属于季子白的脚步声,转身返进房间,径直朝床边走来。   姜意眠立即闭眼,细长眼睫仿若收敛的蝶翼,借着午后窗外浇进来的微光,拖出一根根影子。   气息浅淡而均匀,一条胳膊搁在被褥外头,手腕上的红绳银铃称得皮肤愈发白腻。   画面构图极好,装睡功力高深。   本以为人都睡了,应顺理成章地跳过药物控制这一环节才对。奈何季子白这人心思深,不声不响地在床边站着,看着。不知想了些什么,最终还是从上锁的抽屉里,取出一支注射器。   ——还真是个滴水不漏的坏家伙。   脖侧一点刺疼。   凉液徐徐推进身体,依稀能听到滴滴答答的声响,引发被凌迟般的精神幻痛。   ——差评,比正经医生打得疼多了。   完成注射的那一刻,无法抗拒的倦意袭卷身体,思绪像云一样散开。   姜意眠用力咬下舌尖,以此换得短暂的清醒,听到季子白让门外的保镖全部下去。   这很反常,她想。   接着便无法自控地沉进梦里。   ……   直至冰冷的机械音一声:【检测到目标人物之一。】   她蓦然惊醒,望向墙上的挂钟,原来只过去了十分钟。   一楼传来隐约的交谈声,姜意眠慢动作起身,赤足踩上厚厚的卷草纹地毯,没发出一丝声响。许是长期注射,体内产生一定的耐药性,虚软无力的后遗症有所减轻,不至于沾地就摔。   不过还有铃铛。   为防小小的‘警报器’泄露举动,她麻溜地拆下枕套,裹住脚腕,再用被子包住全身。如蜗牛般敬小慎微地移动,慢慢靠的近了,耳侧贴着门,便能隐约捕捉到一些声儿。   “秦衍之让你到我这找人,你却要投靠我。”   季子白的声音,漠然的陈述句。   “是的。”   假如说季少爷是不化的冰川,住在云巅的清傲神仙,字里行间满是对凡人的不屑。   那么这位客人便是磨坏了的锅,破洞了的瓦,是凡世间最最下等的那种声儿。嘶哑得有些过分,几乎不像人能发出的声音。   偏偏语调轻而柔软,似曾相识。   “抱歉,我无法反抗父亲的命令。”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无论姜小姐身在何处,你们之间的矛盾或许已经必不可免……”   “大哥、二哥也虎视眈眈。”   “假如你们注定要成为敌人——”   他顿了顿,音量又轻了些许,好似艰难地下定决心,又或者不愿意惊醒什么人。   “我希望能站在您这一边。”   “这就是我今天来见您的原因,希望没有给您造成困扰。”   他状似哀伤地垂下眼眸,花瓣般好看的唇角抿在一起。   甚至用上了‘您’。   姿态放得十分低,奈何季子白不买账。   “你有什么用?”   他问得直白,态度薄凉又讥诮。   这会儿有些人该怒意暗生,该不假思索地信口胡吹了。   偏生这位客人好像听不出轻蔑,如同一个乖顺学生对待学堂作业似的,认认真真地想了一遍。话里倏忽添上几分笑意,尾音缱绻:“人人都有自己的用处,有人曾这样对我说过。”   “因为之前一直在国外生活,没有自己的住处,父亲准许我暂时住在家里。”   “我想,应该可以替您留意大哥、二哥他们的动向。”   “还有账本的事,我有听说过一些,也许能找找看。”   他说的不很肯定。   明明身板比一般的成年男人更高,更瘦,也更苍白。   却莫名更像个养在闺阁里的大小姐,说话欠缺力度,做事优柔寡断。   俗话说得好,龙生九子,各有所长。   秦衍之精挑细选地收养了八个儿子,有鲁莽激进的,也有圆滑狡诈的。个个执掌着上海滩一业,可谓人中之龙。提起来谁人不羡煞秦先生这份独到的眼力,以及一手把控人的本事?   只排名最末的那个,早早送往国外,在流言间一度化身为八子之首。都说他必定是所有养子里最有本事,最得秦心的一个,故而一直安置在国外,以免兄弟间勾心斗角受到殃及。   啧。   若是把说那般话的人领过来,亲眼瞧瞧这八子之首是个什么光景,他该羞臊而死吧?   当真除却皮囊一无是处。   倘若女子还能以美色图谋,可生作男人,嗤!   姑且不提季子白如何作想,光说立在他身旁的心腹,对这所谓的八少爷,已然轻视。   但账本确实是个好东西,堪称秦衍之在商政两界的立足之本,藏得严密。   季子白一个眼神,心腹心领神会,立刻代他同这位弱不经风的八少爷讨论起来。   两人的声音不断落下。   心腹的语速有时快,有时慢,往往刻意流露出一点儿压迫感,语气近似质问犯人。   对面那人恰恰相反,总是迟钝,好脾气得让人腻味,似乎问什么都得停下来想一想。   后者的声音越听越熟悉。   意眠几乎可以断定,来人就是【事件管理者】里的戚余臣。   那个看似阴沉腐烂、患有心疾、永远与周边世界格格不入的戚余臣;被世人嫌恶,却温柔地抱起一只淋雨小猫咪的戚余臣。他竟成了这个副本的秦家八少爷,她的目标人物之一。   况且听他们的谈话……戚余臣打算背叛秦衍之,投靠季子白?   好怪,这根本不像他会做的事。   姜意眠记忆里的戚小朋友非常乖,除了一点点天生的不善变通,分不清玩笑与真话之外,与其他同龄人没有太大差异;进入高中时代后,外人眼里颓废孤僻的戚大朋友,被称为怪物怪胎,本质近似一只流浪狗。看起可能脏兮兮、臭烘烘的,其实依旧友善诚然。   即使真的是怪物,也该是世界上最最温柔无害的怪物。   她记得他喜欢独处;   记着他学习成绩名列前茅,体育不行,个子很高,长头发……   从某个角度来说,戚余臣恍若永远长不大的孩童,难以承受成人世界的虚伪往来。凡烟酒生意、皮肉买卖、名利富贵,这些世人所迷醉的物质,恰恰是他避之不及、难以适应的噩梦。   只眼下……难道她记错了?   还是说,在她离开之后,戚余臣有了新的转变?   姜意眠皱起眉,食指抵着太阳穴。   许是残留的药物所致,她的脑子转得温吞,思路都比不得往常的清晰。   这时,楼下的交谈已将将告一段落,机会稍纵即逝。   没有时间犹豫了,她以最快速度把缠在脚上,身上的枕套被子剥下来,恢复原状。   装作刚睡醒的样子,一口气推开门,跑出去。   ——门外没有保镖。   门板砰一声轻撞在墙上,动静不大,却足以令所有人回过头,望见二楼走廊边的她。   那个侧对她的人自然也是。   一件白色衬衣,长发用红色丝绒绸带松松地绑住。仅有几缕不听话的碎发贴着脖颈垂下,微卷的发梢落进衣领,像黑色枝蔓一般称着形状漂亮的锁骨;   整个人如琉璃纸般薄又苍白,脆弱剔透,眉眼偏生得旖丽。   他身上仿佛同时生着两种特质:秦衍之的病,姜小姐的美。   又比秦衍之多了几分柔,比姜小姐多出几分艳。   二者共同缠绕交织出一份糜烂堕落的美,便宛如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涂上微微紫调的唇釉,一片被掐出花液的破碎花瓣,一个因肿胀而开裂、缝隙间溢出汁水的畸果。   就将他推至阳光下吧,任他皮骨精致饱满处处充盈着水光,美艳不可方物。   却已是彻底崩坏前的哀曲。   ……   时隔许久再见到戚余臣,纵是姜意眠,也会被那种向死而生的诡谲美感所震慑。   他一点儿都没变。   唯一古怪的是望向她的目光过分生疏。   “请问……”   他好似下意识看向季子白。   “这位是北平隆昌珠宝的大小姐,随着老板过来的。”   心腹睁着眼睛说瞎话。   季子白眼皮一抬,说得更瞎:“两个月前订了婚,我们打算要一个孩子。”   他的眼神晦暗锐利,说罢,掉头去问姜意眠:“有人送了蛋糕,你是为这个下来的?”   语调倒是平平的,听不出喜怒,似乎对她的突然露面毫不惊奇。   姜意眠不敢掉以轻心,以一双小鹿形的眼睛对着戚余臣,余光快速扫过前方开着的厅门。有心编造出一种‘一觉醒来,脑袋昏沉,看着房里没人,就以为有机会逃跑’的假象。   在那之后,再将注意力转回到戚余臣身上,假意不动声色地打量。   可季子白不好糊弄,终是起了疑心,视线犹如一只险恶秃鹰,张开爪牙,不紧不慢地在他们的面上来回游移。   一时间,厅堂里静得落针可闻,隐隐充斥着剑拔弩张的气息。   纵然心腹不明所以,也暗暗将手指搭上腰间的枪。   在数道用心不一的注视下,戚余臣侧过头来。   氤着雾气似的眉眼轻轻一弯,对姜意眠说了声:“你好。”   接着又对季子白说:“恭喜。”   礼数周到至极,全然一派对陌生人的客套   ——他居然不记得她?   姜意眠不禁心下一沉。   作者有话要说:  臣是美弱惨啊!!美貌即是他最大但无用(?)的特色!   这次他走暗线,藏得比较深,是越来越刺激的那种,信我。 第132章 笼中的鹦鹉(6)   大事不妙了。   姜意眠原本想着,戚余臣之所以找上季子白,很可能因为当初姜小姐被收养的时候,他已离开上海多时。这些年间从未回过秦家,连婚礼都没赶上,至今不清楚姜小姐的样貌。   倘若见她一面,意识到她就是那位被季少爷囚困的姜小姐,他应该不会对她置之不理。   应该?   推门而出之时,她抱着约莫八成的把握。   不防被这句‘不好’生生降为零。   唔。   危险如季子白这样的人物,有枪有权,心腹下属排起来可绕小洋楼n圈;有望提供援助的戚余臣,偏初来乍到,毫无根基,甚至连她们之间的过往都不记得……   双方待遇差别未免太大,深深体现出副本恶意。   “林小姐,你喜欢蛋糕吗?”   戚余臣又说话了,微微倾下身,黑发如鲜亮绸缎一般滑落肩头。   他将包装精美的小蛋糕往前推了推,态度相当客气,使得某玩家更加心情复杂。   从前总是喊着小猫、小猫的人,亲热到上课要偷偷藏在抽屉里、睡觉必须抱着的程度。   如今落得一脸拘谨与陌生。   他怀着投诚的目的上门拜访,不挑名贵的钟表古董,反而捡着女性更为喜爱的蛋糕送。这说明,戚余臣分明知晓她的身份,然而顺水推舟地接受了季子白信口拈来的谎言,无意揭穿。   意眠不得不表示:这落差相当大。   但蛋糕还是要吃的。   见她一副感兴趣的模样,心腹上前摘掉盒盖,取出一块纯白的奶油蛋糕。   周边一圈精致的蕾丝裱花,正中心缀着几颗樱桃,红果绿叶,色彩鲜艳饱满,倒比街上千篇一律的鲜花裸蛋糕来得巧思。   “除去画画,我也只会做这些了。”   “可惜父亲觉得太过花俏,只有小婷她们说,很可爱。”   他双手交握,轻轻说着,姜意眠倏地眉心一跳。   「好可爱」   「有没有说过你真的很可爱?」   戚余臣曾经对她说过相似的话。   眉梢眼角俱是情意,目光温柔而忧郁,同他当下望向蛋糕的眼神如出一辙。   假如说这句话是她过分解读,下一句——   “这位小姐看起来很憔悴,也许您应该多花点时间陪她出去走走。”   他对着季子白,挑起她目前最最需要的话题。   季子白立时抬眸,神态冰冷倨傲,近似一个生来高贵的神仙,望着肮脏而渺小蝼蚁在觊觎他的宝物。   如此妄想,叫人恶心。可又如此弱小,随便一脚就能碾碎的样子,以至于他提不起兴致亲自去踩。   况且这人留着还有用。   “送客。”   最终只轻蔑地丢出两个字,   戚余臣如梦初醒:“抱歉,我只是——”   “戚少爷,请吧。”心腹冷着脸走过来,戚余臣只得一再抱歉,起身离开。   而姜意眠瞧着他的背影,满心疑团。   刚才对方一系列的表现,一句句话语,究竟是巧合?暗示?   戚余臣他……到底在想什么?   在这个副本里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   心腹送人出了门,原路折回大厅,张口第一句:“需不需要把他——”   看一眼在场的女士,半道改用文雅委婉一些的词:“——处理掉?”   真实意图无人不晓。   在他看来,堂堂秦家八少爷着实胆小怕事,怯懦无用。别人配枪他握笔,其他少爷们日夜谋划,野心勃勃。他倒好,还有闲情雅致在那做蛋糕,同女佣们混做一团。这种人可谓生来的软骨头,纨绔命,哪堪重用?   与其回头耽误他们的大事,不如趁早解决隐患。   别提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   生在秦家,自相残杀属常态,能赶尽杀绝那才叫本事。   何况自家老板向来杀人不眨眼,七年前能一夜除掉姜家三十六口人,博得秦衍之的赏识;前几日听闻姜小姐险些嫁给秦衍之时,照样痛下杀手。遑论一个素无往来、八杆子打不着的八少爷?   心腹对季子白几乎信服地五体投地。   季子白反过来问姜意眠怎么想。   问戚余臣这个人身上,有没有她中意的东西。   譬如那双眼生得还行,头发不错。一张漂亮的面皮,一双用来画画做蛋糕的手,下刀的手感一定好,还适合作为战利品、摆设物,或珍藏在卧室柜子里。   连同她的珍珠项链、繁复洋裙摆放在一起。   语气平淡随意得就像:你看那只兔子顺眼吗,有没有杀他的欲望?要不要拔了耳朵,送给你做装饰?   独上挑的眼尾半眯,隐隐带着勾引。   勾引她堕落。   意眠捧着蛋糕充耳不闻。   季子白冷下脸,指使心腹:“扔了。”   心腹上前,然而姜意眠扫过来一眼——   他骤然心悸。   老板也就算了,怎么姜小姐也有这股不容反抗的气势?这下好了,他一个下人夹在两个怄气的人中间,左右为难,进退维谷,迟迟没想清楚应该得罪谁,   老板是老板,老板娘又是老板娘……   咬咬牙,他绷着脸一推。蛋糕吧唧摔在地上,软绵绵地仿佛碎开一地过期的糖果,气味甜得发腻。   季子白:“真脏。”   心腹飞快逃离战场,叫人前来打扫。   好了,不该染指这里的障碍物被解决掉,喜怒无常的季少爷阴云转晴,再问:“杀不杀?”   意眠:“蛋糕。”   “你认识戚余臣?”   “蛋糕。”   “你下来找他,想他救你出去,是不是?”   “蛋糕。”   “……”   某姜姓玩家没什么别的爱好,不打游戏不追剧,不看报纸不听戏。被关了这些天,娱乐活动少得可怜,没见她有什么剧烈的情绪波动,从不因此失态。   唯独两个老妇人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白糖精盐总是混着来,吃得人痛不欲生。   她没好意思、也没办法同她们说,索性对季少爷爱搭不理,一脸五六天的冷待。最后才涂涂画画老半天说清了,原来是嫌他这个罪魁祸首百密一疏,防逃防杀的措施样样到位,只伙食那块管不好,看着就烦。   从此季少爷便感悟了食物的重要性。   如今一时大意,当着姜小姐的面毁掉她想要的蛋糕,无异于知错犯错。   姜小姐借机抿着唇上楼去了,成功摆脱追问。   徒留季少爷坐在楼下漫无目的地坐了挺久,终究得老老实实地派人去街上找一个差不多的奶油蛋糕。   ——冷战,一回生两回熟,何必在小事上惹她。   “那八少爷……”   心腹倒是个死心眼,还惦记着那回事。   “炸仓库的人有眉目么?”   “还没有。”   心腹道,那天大少爷、二少爷的人手起初埋伏在秦宅附近,盘算来一把瓮中作弊。后来听闻三少爷的仓库炸了,为防万一,也就彻夜遣人回去自查自守,只留下几个小喽啰以备不时之需。   三少爷不可能给自个儿找事;其他几个少爷颓的颓,废的废。眼看夺权无望,拼命巴结秦衍之,趁他活着的时候多分几间店面还来不及,又怎么敢在他眼皮子底下乱来。   故而半个月过去,这事儿做得且妙且绝,死无对证,迟迟找不到可当主谋的人。   不是说着八少爷么,怎么拐到这儿来了?   心腹腹诽。   盛蛋糕的盖子还没扔,季子白俯身抹了一指头的鲜奶油,碎发抵着眉骨,投下一片深沉的暗色。   “有人浑水摸鱼,谁知道有没有人在扮猪。”   一面说出意味不明的话语,使心腹若有所悟:难道八少爷他……!   一面尝了尝蛋糕,果然甜得不行,差劲。   他抽张纸,面无表情,一下、一下反复擦拭那根沾过蛋糕的指节,排斥地近似碰过馊掉的垃圾。   心里却在想:   要是买不着一摸一样的,指不定得重新做一个。   所以必须让姓戚的多活几天。   *   天底下没有同一块蛋糕。   那日下属们翻遍大街小巷,只在名声最好的店里买来外形近似的两块。然而花边裱得不够精细,樱桃的颜色也欠缺几分,还没送到姜小姐手上,便被挑剔的季少爷一口否决。   蛋糕的事渐渐不了了之。   就在洋楼接客的第二天,姜意眠被转移了。   ——被关进一个更大、更精致、更洋气的笼子,除了洋楼有花园,除去保镖还有大铁门。外头挨着街道,佣人数目翻了十倍,楼底下一天到晚有人巡逻,戒备程度也翻了十倍。   越狱、劫狱难度直接翻上一百倍。   有关戚余臣所说的‘多陪她出去走走’,则换了个方式实现。   即使只是在花园里溜达两圈。   至少还请了一伙戏班子唱戏不是?   戏听到一半,有人打来电话。   “是秦衍之。”   心腹说着,眼角余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姜小姐。   就好像在一个正牌丈夫面前提到不入流的情夫,作为知情人,不由自主地瞟一眼出轨妻子一样。   紧接着,丈夫也似有所感地看了过来。   姜意眠:?   无辜,茫然,且冤枉。   “——找到意眠没有?”   提起电话筒,对方声线沙沙,第一句即晴天霹雳。   秦衍之居然把找人的任务交给最大嫌疑犯?   “没人上门要赎金,就不是绑架,她一个人走不了多远。”   “要是用心找,也该找到了。”   后面两句显然意有所指。   也对。   一个未过门,没实权,多年圈养在宅院里的太太,什么人会大费周章藏匿她?   真相其实一目了然。   不过其中涉及多种权势之争,牵一发而动全身,所有人心照不宣、按兵不动罢了。   秦衍之让季子白找人,想来算是一个台阶,也是最后一次机会。   交人万事休矣。   不交的话……他们当真会为一个姜小姐撕破脸皮吗?   姜意眠不大确定。   左右她被拉过来旁听电话,总不可能单单坐着,听天由命。   就算双手被锁着,不能说话,那至少还有腿,抬起来往茶几踢上一踢。摆在上头的瓜果糕点通通滚落,诸多银碗盘乍一碰着大理石,两边起落摇摆,发出错落有致的咣嗡声响。   “什么声。”   成功引得秦衍之的注意。   “没什么。”   才怪。   以脚背抬起桌面——虽然用尽力气也只能抬起一点点,可好歹抬起来了——再豁然一松。茶几一脚咚声落地,再次致使父子俩的对话中断。   这还是姜意眠被劫持以来,第一次明晃晃地与季子白作对。   她像一只安静漂亮的雀,被限制自由,始终没有过激反应。看上去好似完全认命,实际上不过一场错觉,一个精心编织出来的假象。   一旦你以为自己驯服了她,处心积虑设置的牢笼有所疏漏,她会立刻露出小小尖尖的爪子,朝着你的眼毫不留情地发起进攻。   季少爷与姜小姐的博弈本质即是如此。   一方不可松懈,不可心软,不可得意忘形,妄想打开笼子后雀儿仍会乖乖卧在他的掌心;   另一方不可坐以待毙,不可轻言放弃,永远不能被那点儿隔着笼子施舍的情意所打动分毫。   否则猎人与猎物的置换,往往只需一刹那。   ——眼下便是后者撕毁伪装,初露锋芒的时刻。   咚,咚,咚地反复制造噪音,就差对着电话喊:别找了,我在这。   姜意眠觉得,但凡街头巷尾对秦衍之的议论有一分名副其实,他就该明白她的意思了。   然而明白是一回事,如何作为又是另一回事。   她清楚这个道理,依然要冒险一试。   季子白也清楚,便不以为然地看着,任由她可劲儿生机勃勃地折腾。   直到娇太太糟糕的体力挥霍完毕,他才好整以暇地摁住她的膝盖,折下那节莹白的小腿。将人完全圈在怀里,往下巴上狠狠咬了一口。   一排牙印落在唇下,一排隐在底面,俱是又红又深,满含报复的意味。   至于他眼里那抹生动张扬的笑意,难得几分青年气,既像对无谓挣扎的嘲笑,又好似无关胜负。   因他本就爱这种你来我往地搏斗,越势均力敌,越兴奋愉悦。   “没出什么事,只是有人在闹脾气。”   季子白笑完了,一条手臂揽过她细细的腰肢,指尖揉着嘴唇。   一边对着话筒说:“还记得我说过的有了新合意的人么?她正在我身边,我们打算下个月订婚,还打算要一个孩子。”   又来了。   意眠见怪不怪,这是什么流行的激将法必用台词吗?   “你想跟她说上两句吗?”   “父亲。”   “……”   如果说前面不过和风细雨地试探,这句话,无疑一把刀,带着战书直插秦衍之的面门。   你丢掉的太太就在这里,坐在我的腿上,听着你的电话。   我不但不把她还回去,还打算据为己有。   你要说什么吗?敬爱的父亲。   你能怎样呢?   ——这些才是他真正要说的话,他对‘父亲’明目张胆的冒犯。   秦衍之将会如何回应?   这边两人皆拭目以待。   不同的是一个肆无忌惮,一个略抱忧心。   挂在墙壁上的德意志红木挂钟咔嚓咔嚓挪动,走至准点,铛铛铛的报时。   电话那端,那人静了许久,开口道:“不用了。”   季少爷对姜小姐挑起眉稍,得到一口咬。   差点咬断他的手指头,正是对他方才所谓报复的报复。   他自要咬回去。   两人无伤大雅的胜负欲几乎可以说成嬉戏,一阵窸窸窣窣的动响,两道难以区分的呼吸,以无比缠绵的姿态,交叠着收进话筒。   沿着有形的无形的电线,一路传进秦衍之的耳朵里。   秦家书斋没点灯,窗布盖得很密,仅余下一道没遮好的空隙,光从那里照过来。   秦衍之静静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一层薄毯。   光落在小半的脸上,称得一只眼是亮的,一只眼幽幽暗暗,隐没在漆黑的房里。   他坐在那儿往外看,看见庭院里的槐树影轻摇,树叶簌簌作响。   原是起风了。   “听说林小姐从北平来。”   秦衍之收回注视,口吻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万事万物都不值一提,天塌下来也无妨。   “既不是这里的人,若在你那待得不习惯,就放她走。”   “有些东西你本不该有。”   “非要有,只能给自己惹麻烦。”   形同一名拥有绝对权威的训诫者,说完,他淡淡地问:“你记住了吗,子白。”   ——子白。   不知怎的,秦衍之仅仅是念了一下名字,竟能让人隔空感受到那股独有的压迫感。   一种风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知道了,父亲。”   季子白也将后两个字咬得非常清晰,带着一股腥臭的血味儿。   接着父子俩便像无事发生般谈起各种生意。   意眠起身要走。   季子白没拦她,抬了抬食指,让保镖跟着。   她回到小花园,坐在特意搬出来的贵妃椅上,脑袋瓜子里犹循环播放着刚刚听到的对话,自动蹦出一个十分符合当下情景的词:祸不单行。   前有戚余臣对面不相识,后来个深不可测的秦衍之,让人摸不着头脑。   看来外援是彻底没戏了,她必须想法子自救。   关键是怎么救。   一个月的期限转眼过去四分之三,季子白戒心如初。从药物注射到镣铐控制,一点没留下可钻的漏洞,反倒派遣更多的佣人一天到晚提供人形监控。   连在自家花园听个戏都被死死盯着,放眼望去处处站着保镖把控出口。   这会儿又可以用上另一个成语:插翅难飞。   难免叫人有些……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戏台上一句唱词,字正腔圆,韵律婉转,恰恰对上情景。   姜意眠倏忽抬起头,望向台上那名一袭粉衣的花旦。   这人……原先有这么高么?   记着台上几个唱角都生得高高瘦瘦,不过定睛一看,花旦便是站在他们中间,也有些过分的高了。   一张脸浓墨重彩,眉梢提得高高的,脸边贴着圆圆的片子,将脸型修饰得圆润漂亮。满头不知名的发饰花俏华丽,珍珠水钻闪闪发光,身段亦是轻盈过人。   可这并非她抬头的原因。   她注意到这位花旦是因为……声音。   有一个人,他们朝夕相处近十年,她了解他所有的模样。包括初中时代,被不怀好意的男同学们用班级荣誉作绑架,被迫打扮成女生,顶替因病请假的女同学上台合唱。   尽管这件事被赶来的班主任及时组织,但他在后台捏住喉咙、尽量模仿女生的调子唱了几句,那时发出的声音就是这样。软糯绵长,含着几分天然的哑,惊艳得个别女生都甘拜下风,却又因此引起新一轮娘娘腔、女装怪胎的论调,直至毕业都没能摆脱。   姜意眠试着透过浓艳的妆容,华贵的衣袍去找他本该有的面容轮廓,始终不敢肯定。   直到不期然地撞上那人的眼睛。   刹那之间,她安下心来。   ——戚余臣。   无论打扮成什么样,她知道,那就是戚余臣。   他来救她了了。   *   挂断电话,季子白正要起身,二少爷不请自来。   “好久不见啊,什么时候搬的新住处,怎么也不请二哥来吃个酒?说起来怪你不亲近我,你看,你这伙下人没一个识好歹的,险些朝我开枪!”   满身狼狈的人擅自走过来,说着就一屁股坐进沙发,上下掂了掂,夸弹性不错。   隐约听到外头咿咿呀呀的戏曲,又站起来,兴致勃勃地拉着主人家:“啧,家里还唱着戏呢?请的哪个戏班子?你二哥我别的不行,数看戏本事一流!走走走,我给好好给你讲解一下这昆曲的奥妙。走!”   季子白不动。   都说秦家八个兄弟,第二位少爷最不着调。不过斗来斗去这么多年,败了一个又一个,末了只剩下三个少爷闹三足鼎立,要说这位没点本事全靠好运走到这一步,自是不可能的。   这人无缘无故闯进这里,东张西望个没完,显然是冲着姜小姐来的。   心腹不免担忧自家老板动怒。   不料老板抽回胳膊,拍了拍,冷冷淡淡地说:“戏什么时候都能听,我的住所平时不欢迎人来。你既然来了,不上楼仔细参观?”   “有道理,那是得参观一下。”   二少爷笑嘻嘻地,脚尖转了个向,朝楼上走去。   两人上了二楼的露天阳台,他再扭头往小花园里看,一大排下人里才有一抹红艳艳的背影而已。头发又长又卷跟海藻一样,戴了一顶特别大的西洋遮阳帽,远远的,连个后脑勺都看不清。   “这就是你的新小情人?”   二少爷一抬下巴,“口味倒是变了挺多嘛。先前小妹成日不是白的就是青的旗袍,那么长,大腿腿都瞧不着。头发又不准染不准卷,还以为你们都这么古板,喜欢老款式的女人。没想到啊!说真的哦,要是小妹能这么打扮,说不准我也会迷上她,同你们抢上一抢,那就好玩了,是吧?”   这话说的,心腹听得心脏突突地跳。   不光季心腹怕自家老板擦枪走火,就是二少爷带来的心腹,都两腿打颤,怕他有命进来没命出去呢。   季子白:“不然你下去看?”   “嗯?”   “万一迷上了。”   他偏过头来,一双眼黑得瘆人:“不是好玩吗?”   二少爷一噎。   “……你这小情人还挺活泼,是吧?”   他转开话题。   季子白循着视线看过去,只见那抹小小的红色突然跑上了戏台。   他前头交代过,不准她跟别人说上话,碰也不许碰。   可能后一句碰巧撞上了前一句,下人们慌乱间不敢碰她,她便抓住这个矛盾点,像鱼一样灵巧地甩开保镖,钻进戏台。   时机把握得很好,一场戏唱完没多久,戏班子正在清点东西,准备收工走人。   她这一钻,又像一块石头哗啦砸进水池,后面还接二连三地哗啦、哗啦。保镖执着枪,画着妆的、抹了妆的、没抹匀的人们受惊乱跑,衣裳腰带满天飞,台上台下顿时乱成一锅粥。   “小情人在那儿呢。”   二少爷好了伤疤不记疼,遥遥伸手一点,从台边点出一粒红。   她没有趁乱换衣服,没逃跑,只扑在班主的宝贝行当箱里乱翻。   看起来像极了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贪图别人衣服好看,便鬼机灵地闹上一出,好给自己打掩护。   “小姑娘爱扮俏,情有可原。不过你这位嘛,哎呀,别怪二哥没提醒你,那些个箱子可都是戏班子的命根,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给钱给命都不卖。你这回……真得赔好大一笔。”   某人幸灾乐祸。   季子白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她,活蹦乱跳地演戏。   他不信姜意眠的动机是区区几件衣服。   当然,确实也不是。   姜意眠一边翻着衣服,一边四处搜寻。   班主眼尖发现这有一只胡作非为的‘小老鼠’,立刻提着衫子蹬蹬蹬地跑过来:“小姐,你这是做什么?!我们这出戏有哪里唱得不好,有哪里得罪你,你直说好了,为什么要这样毁我们的行头?你知不知道这一大箱子是多少人的宝贝,…多少人的心血?!”   “就是!”   “这人怎么回事,有几个钱了不得么?!”   其他人纷纷围过来,俯身谴责,弄得保镖挤都挤不进去。   姜意眠心怀抱歉,但继续硬着头皮找人。   “不要回头。”   又轻又柔和的四个字,明明含着告诫的意味,却似羽毛落在耳梢   她感到自己的手背握住。   戚余臣就在她的身后,周围的人们似乎有意无意地将他们挤在一起。   天边滚过一声惊雷。   姜意眠不能说话,不确定季子白什么时候会来,更不容许自己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有些着急,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向戚余臣说明自己的处境,奈何被重重人身压得动弹不得。   这时,耳边又一声:“别怕。”   奇异地安抚了她的情绪。   这个副本的身体或许太天真了些,让她变得有点情绪外露。   所幸现在冷静下来了,她捏住戚余臣的手,翻到背面,刚想在上面写字——   “别怕。”   对方的头发,或是其他什么东西延伸到她的脖颈上,泛起轻微的痒感。   接下来的话意外地令人心惊:   “我知道你需要什么。”   “不要担心,我会替你解决一切,让他们说出他们该说的话。”   !   他知道?怎么知道的?   从来没有一个副本人物可以知悉她的任务,姜意眠不禁将信将疑,惊疑不定。   可戚余臣好像不准备详细解释下去。   “我该走了。”   “记住,不要害怕,不要伤害自己,我会帮你的。”   “还有,眠眠。”   他抬手将她的一缕碎发勾到耳后,言语里染着无限的温情与哀伤,最后说了一声:   “我好想你……”   宛如一个压抑许久、疲惫至极的叹息。   天边黑云汇聚,一道白光闪过。   第二声雷犹如顶头炸开的悲鸣,震耳欲聋。   ——下雨了。   雷声混着杂乱的枪声、尖叫、雨水,人群四散,姜意眠回过头去。   背后空无一人。   只耳边久久回荡着那句沉重的、绝望的、仿佛泣血的,“我好想你……”   像浪潮一样汹涌地席卷过她的身体。   作者有话要说:  没想到我还有搞女装大佬的一天,救命,他们好像被季狗拆散的小情侣,想尽办法奔赴对方。   季子白:那是我的错咯?   and 严格说起来,戚余臣遇到眠眠之后每个人生版本都在想她找她。他有所有版本的记忆,但真正属于他和眠眠的交集,只有眠眠离开前的那一小段对话,而且过去好久了……他是真的很想她了。 第133章 笼中的鹦鹉(7)   近来,秦家拢共出了三件大事。   二少爷清早打百乐门出来,当街遭了伏击,不幸失掉一只情意绵绵的狐狸眼,废了右胳膊。   此乃事一。   八少爷郊外写生,彻夜未归。三日后,他乘过的小汽车化为一堆废铜烂铁,被人发现于山沟。   凡陪着去的司机、保镖、画童,皆化作诸多肉块,连着皮发、淌着血,天女洒花般分散尽漫山遍野,叫人拾了整整三大麻袋。   然拼拼凑凑地,不是这个缺胳膊,便是那个少腿,始终摆不起一具完好尸身,更找不着八少爷的踪迹。   此乃事二。   秦家威名赫赫的养子一连倒下两个,坊间都说,今年怕是秦先生的凶年,秦氏气数衰矣。   而姜意眠听闻此事时,人已不在上海。   ——是的,她又换了个金笼子。   这回路途遥遥,足足坐了一天半的火车。   消息落到街头巷尾,被咀嚼做桃色逸事三:秦衍之前头养在家里的小姐知晓么?他拜过堂的小太太,叫他名下第七个儿子拐走啦!对的,对的,他俩连夜私奔去北平啦!谁唬你,我亲眼见着的……   期间姜意眠想过跳车。   只不过任务还没完成,这火车又轰隆隆驰得太快。一旦跳下去,她要沦为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年轻哑巴,指不定遭遇上什么事。   想起听戏那天,戚余臣一再让她‘不要着急’、‘不需要铤而走险’之类的话。姜小姐终究压下了越笼而逃的心思,随着季少爷回到他身在北平的住处。   比起上海,北平像一座固执又祥和的老城。   摩登的洋楼变作四合院,保镖们一水儿的西装也得拖下来,披上长衫褂子。院子外头的人声多了,有时过去一个叫卖声又响又亮的果糖小贩,姜意眠抬头张望一眼,心腹会非常识相地出门喊住;   有时庭院的门微微开着,门扉之间传进来几声小孩子的嬉戏玩闹声;贴上来几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几颗小老虎似的滚圆的脑袋,贼溜溜地往里瞧。   瞧见了老院树下坐着白生生的洋装小姐,他们回头就说:这个院子里住着妖怪!好漂亮的女妖怪!   难得窥见一回季少爷,便嘻嘻哈哈地说:男妖怪!一对儿的妖怪。   ——说来好笑,撇去血污与镣铐,在不知情的孩子眼里,他们原来可以是很相称的一对。   姜意眠可以坐在庭院里,论起来多亏严婆婆。   严婆婆是一位名字严厉、为人反而生龙活虎的婆婆。她曾是季少爷的外婆的陪嫁丫头,接着是季少爷的亲娘的奶娘,后来成了季少爷身边最老、最顽固的仆人。   只有她敢逼着季子白放弃一身黑漆漆的老成装扮,改穿白的衬衫,灰的中山装。顶好是打扮得跟正经学生一样,戴着贝雷帽,年轻靓丽的背带裤……   提起这个,季子白通常就没表情地起身走人了。   “你瞧瞧他,还不如我这老婆子晓得变通呢!”   严婆婆气得叉着腰唾沫如飞。   她的思想里同时具有古板与新潮的两种玩意儿。   例如:灯熄了要睡,鸡鸣了须起,饭桌上顿顿要有汤。年轻的男人得罗曼蒂克——罗曼蒂克您明白吗?就是要说小姐你真好看,你笑起来好看,不笑也好看,无论如何都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子,会了没?   还有,不要玩刀。   世上没有几个小姐喜欢这个。   ——季子白对尖锐凶器有一种近乎上瘾的热爱,这点,姜意眠是到了这儿才发觉的。   北平的季子白不知怎的,比上海沉寂许多,无所事事许多。   可能因为这里没人同他斗,没人找他的麻烦,他又被严婆婆盯着,鲜少去找别人的麻烦。   然而那些间或一为的事,似乎没法完全宣泄他心里的某种恶念。他一空下来,就显得有些冷淡、死气。   季子白没有爱好。   书籍、报纸、书法、睡觉,用来打发时间可以,但那并非爱好,难以激发他的兴致。   只有一次,他把玩小刀,无意间割伤掌根。   鲜血淅淅沥沥地溢出来。   他看着它,像算账先生看着一把突然成了精的算盘,目光漠然冷然,很顺手地往上添了另一道。   “少爷!劳烦您体谅一下我这老婆子,活不了多久啦,别折腾老婆子啦!就让她保点脸下去见太太罢!”   严婆婆大呼小叫着上前阻挠。   越过婆婆佝偻瘦小的身躯,姜意眠与他视线相撞。   到了这时候,她才发现,从某些方面来说,季子白注定是疯魔的。非常清醒、不被理解的那种疯魔。   也就是说,他几乎是孤独的。   有一阵子她看不明白他。   说他谨慎,他直言挑衅秦衍之,纵火又伤人,临走前还大张旗鼓地放下一串流言告诉仇家他的去向;说他张狂,他又警觉得过分,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地儿。   然而过了那阵子,姜意眠又自然而然地明白了。   好比一个猎人,起初逮住一只兔子、打下一只麻雀是快乐的。习以为常后,他将目光放到野猪、老鹰身上。再习以为常了,这座森林对他而言便没了乐趣,动物也没了意义。他开始设置陷阱,刻意猎杀他人标记好的猎物,再朝前打出一声空枪。   真相再鲜明不过。   他在吸引别的猎人过来同他对弈。   秦衍之、二少爷、或许甚至包括戚余臣,皆是季子白认为值得一玩的玩具。   一切看似矛盾的举动,不过是他在给自己找乐子。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   无论走到哪里,姜意眠的处境从未变过。   盯梢的人照盯。   该控制的睡眠照样控制。   源源不断的药物输入身体,恍然之间的错觉,会让人觉得她的身体里已经没有其他东西,仅剩下药。   意眠能感觉到自己的衰弱,尽管缓慢。   一天比一天乏力。   一天比一天迟滞。   脖侧一片针孔,手背也有,常常泛着淡淡的青色。   她久违地画了一幅画:一个形容枯槁的人躺在病床上,脑袋旁边一个颤颤巍巍浮起来一个气泡。里头横放一副棺材,棺材上一个鲜红的问号。   「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呢,季子白。」   「照这样的注射频率,我还可以活多久?」   她想这么问的。   纯属心血来潮。   那时针尖已然刺入皮肤,季子白稍稍一顿,望过来的一双眼睛黑得浓郁,有点儿古怪的孩子气。   他好像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好像第一次意识到,姜意眠并非任他摆弄的玩偶。   她是人,脆弱的人类,与他残忍屠宰过的每一个人无异。她会生,会死。死因可以是水,可以是火,可以是天上突然掉下来的一块石头,当然也可以是一管管药水。   一些他无法控制的东西,一些不必来自他的东西;还有一些他亲手给予、但根本没有想过杀掉她的东西,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她杀死。   可季子白就是季子白。   他顿了两秒,依然缓缓推进注射器。   他看着她睡去,再附身去□□她,便不会得到任何回应。   死亡就是这么一回事。   *   来到北平的第十天,姜意眠发现自己失去了嗅觉。   黄昏时分,火烧云绚烂地填满天幕,家家户户炊烟升起,袅袅飘渺。饭菜的香气交织在一起,艳丽的橙红光芒,这本是一天顶好的时刻,而她毫无防备地,不再能嗅到事物的气味。   数数日子,一个月的期限到今天为止,难怪如此。   她挺淡然,严婆婆惊得到处打听土方子。   季子白则破天荒领她出门,去医院做全身检查。   检查结果如何意眠不清楚,没人告诉她。   好消息是,季子白彻底停下了糟糕的注射。   那天他一夜未归。   也是那天夜里,严婆婆摆着蒲扇,搬来一把小板凳坐在屋门边,腆着脸对她说了一些话。   “——那毛病是打他外祖母起的。”   “老婆子伺候小姐那会儿,婚事家里头说了算。她爹是个狠心的,竟睁着眼睛给她瞎择了个畜生!”   “好赌好酒,还好关起门来欺负娘们儿的老畜牲!”   “小姐底子不好,怀胎八月生生被他打得不行,产下小小姐就没了。后来小小姐长大一些,也要被畜生打的。没办法呀,老婆子实在护不住她呀。”   “护不住呀——!”   “小小姐那时还是怕的,疼的,天天给老婆子哭,问什么时候才能解脱啊?我哪里说得上话,只能抹着一把老脸陪她哭,恨不能一刀抹了畜生了事!”   “可后头怎么回事呢,老婆子想不明白的呀!她怕死了老畜牲,做什么还一头撞进新畜牲的怀里?   “她有两个男人可挑,一位是公认的教书好先生,样貌品性数一数二,端正得不得了。一个同她爹有什么区别呢?成日在赌场里厮混,赢了钱便哈哈大笑,好听话不要钱地往外丢,输了钱便给人摆脸色!”   “老婆子说干了嘴,她偏要拣着不好的嫁,偏要热脸去贴烂屁股,时不时讨得一顿打,又哭又笑!老婆子叫她跑吧,快快收拾家当跑吧,省得小畜牲输光了家产,像她爹一样活活将她娘的肚子打扁了。她却像块宝似的抱着小畜牲不肯走,挨打还觉着欢喜。”   “这哪儿是老婆子一手养出来的小小姐呀,分明是个痴儿!傻女!上辈子造了孽才惹上畜生!哎!”   “本以为老天开眼,待少爷六岁时,叫那小畜牲醉酒跌进河里淹死!多大一桩好事呀,就她这痴儿不开窍!一个劲儿地嚷嚷着畜牲的名儿,一下吵着他冷,他冷。一下拽着少爷,往他手里塞木棍,要他打她。”   “仿着他爹的样,狠狠地打她。”   “你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老婆子闹不明白,好好日头不过,怎么非得打她才能叫她安生,叫她快活呢?那一棍棍的,究竟打在谁身上?是她这个做娘的吗?是老婆子这个老不死的家伙吗?不是的呀。”   “那是打在少爷心上呀,他还那样小——”   严婆婆呜呜哭起来。   照她的说法,季少爷他有一个喜好施暴的父亲。   一个迷恋疼痛的娘亲。   一个风烛残年的婆婆。   父亲死去那年,贫困与混乱的疯狂一齐袭来,他必须提起棍棒,用以满足后者那扭曲而病态的需求。   ——疼痛即是爱意。   ——鲜血疮疤与模糊的肉,那亦是爱,深刻的爱。   这是父母教给他唯一的东西。   或许他被残暴渐渐捕获了,或许人人皆有一份天性,你没能及时压住,它便挣脱了来。   严婆婆同姜小姐说这些,大抵是祈望她谅解,她可怜的小小少爷所有的伤害皆是事出有因。   可婆婆有所不知。   季子白从来不止是季少爷,他更多的是季子白。   不论有苦衷,没苦衷,真真假假的苦衷。   他已成了季子白。   她无能为力的。   *   任务进度岿然不动,日子还是一天一天过。   终有一天,严婆婆在院子里晾被子的时候,雨从上海来到了北平。   “今年的雨比往年多上不少,是吧?”   婆婆来来回回地收衣服,季少爷光坐着。   一副贵少爷的做派可恶至极。   姜意眠想搭把手,被婆婆厉声喝住:“坐着!不许动!老婆子我还没老到收不了被子呢!”   无奈只得坐好。   “这谁家的孩子,小雨天还在外头放风筝,调皮死啦!小心待会儿叫雷公瞧见,可得出大事!”   婆婆一面摁着腰收衣,一面絮絮叨叨。   其实也没听雷响。   意眠坐在屋檐下,摊着手心接住滴滴答答的雨。   她于沙沙细雨中仰头,望见了一片深灰色的天空中,几只自由自在地、高高翱翔的风筝。   一只是蝴蝶,一只雀儿。   还有一只老鹰形状的,打头飞得最好,末了却断了线,以尸骨无存的凄惨架势,被雨打下来。   见她看得出神,机敏地老婆婆顿时干咳一声,“小姐想放风筝呢?明天可是个好日子呀!”   完事儿死命朝少爷比口型:罗曼蒂克!罗曼蒂克!   “喜欢放风筝?”季子白挨肩坐着,声音清泠泠的,像另一场春日里恍惚的雨。   【分字收集进度:2/3】   进度突如其来。   无奈雨淋多了会使人病。   再小的雨也是如此,必不可免。   姜意眠淡淡点头,没说出喜欢二字。   “老婆子我要是年轻些,就爱雨后去放风筝。要下午去,乘着风又凉快又轻快,是吧少爷?”   在婆婆喋喋不休的提点下,满城的雨边,季子白侧头看向被他圈养多日的猎物。   她依然安静而漂亮。   纵然一身羽毛因久久不曾展翅而覆上灰尘,翅膀被他扎出密密麻麻的孔眼,可她还没打算低头臣服。——好似永远都不会臣服,即使即将在他身边衰竭而死。   于是他破天荒地松了口,“明天带你去放。”   姜意眠又点头,眼睫微颤地落下一滴水珠。   面上似真似假地摆出期待,心里却好清楚:   他们。   恐怕没有明天,没有罗曼蒂克,也没有风筝了。   因为他心软了。   他快输了。   故而她与他便再无明天。   再无来日。   作者有话要说:  气氛突然压抑?   但季子白还是得死!24小时后我就取他狗命! 第134章 笼中的鹦鹉(8)   雨渐大了,两只伶仃的风筝绕了两圈,低落下去。   意眠好似还依依不舍地望着。   “风筝……”   季子白:“没了。”   要你说喔?   心思一转,她支起横在两人之间的手臂,竖起一根小指头,朝他勾起来:“明天?”   婆婆瞧见了,不由得笑:“多大的姑娘啦,还跟娃娃一样要拉勾!”   老人家坐在矮屋下,边捶打疼痛的老腿,边催促不解风情的少爷:“您就应了她罢!”   得来一声漫不经心的:“知道了。”   这像什么话呀!婆婆扳起脸:“多说几个字费不了多少气力,抬抬手也妨碍不着您少爷的气派,是吧?况且小姐生得这样好,连手指头都是好的。您就同她勾一勾,说一声‘我应了你,说明个儿即是明个儿’,有什么难的?委屈不着你的嘛!”   姜小姐连连点头:就是。   一时间,一间院子里,两个女子连成一台戏,有理有据地声讨着他的懒散。   季少爷约是听得烦了,便用托着下巴的那只手,将眼前那根摇来摇去、不安份的小指一把捉住。相当敷衍地勾了勾,没照严婆婆的话来:“雨停了再说。”   姜意眠:借机推进任务失败(n/n+1)   没有人会捡着雨天放风筝,因而她莫名相信,这几只风筝十有八!九是戚余臣送来的信号。不仅仅巧妙地为她提供得到‘放’字的契机,且寓意着:   他平安无事,到了北平。   他将很快救她出来,使她自由。   ——期望如此。   她想一鼓作气把集字任务做完的。谁知季子白片刻松懈后,立马又变得严苛起来。   无论她怎样暗中引导,加之一个严婆婆无意间的推波助澜,都没能让他说出‘答应’这个词。   结合这一个月来的种种细节,姜意眠不得不联想到最糟糕的可能,那就是:季子白已经猜中她需要的台词,故意迟迟不说出口,拖延她的任务。   至于偶尔丢下来的一个诱饵,不过是捕鱼人张弛有度的策略,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罢了。   好在,戚余臣今晚应该会有所行动。   ——这也是她从信号里解读出来的一层意思,不一定准确,但至少有个盼头。   尽管不清楚戚余臣打算做什么。仅仅出于里应外合、提高行动成功率的目的,意眠做了一个决定:   今晚必须把季子白灌醉。   不计一切代价。   *   要说世上拉人堕落的坏家伙,季子白认第二,恐怕无人再敢争第一。   除去烟,他一再企图让意眠沾酒,为此威逼利诱各种办法层出不穷,奈何从未得手。   ——姜意眠不喜欢酒。   确切来说,她不喜欢任何有可能瓦解意志、让自己失去理性判断的东西。而酒,堪堪触碰到她的底线。   故而不论季子白怎么疯,她径自闭着唇,听不到,做出一副厌烦的样子。假如他还想玩突然袭击那套——好比抽烟那回——她就起身走人,乃至冒险反击。   摆脱药物影响,姜小姐多少还是有点儿力气的。   一个巴掌落在脸上,声音小小的,里头包含的情绪倒强烈,丝毫不亚于季少爷杀生时的傲然。   彼时满屋子的人惊得心跳骤停,生怕两人闹起来。   谁知季少爷忽然勾起嘴角,收了手,仿佛无事发生,顶着微红的侧脸,将姜小姐中意的菜往前一摆。   姜小姐也便重新坐下来,面色平淡地继续夹菜,一口一口慢慢地、又沉静地咀嚼……   这一幕隔两天上演一回。   这两人就像两块逆骨绑到了一处,你不犯我,我不犯你,共处起来比什么都要和平;你要犯我,我也犯你,当真斗起来似乎谁都讨不得好处,两败俱伤。   他们每分每秒都近似一块翘板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那样恰到好处,又那样岌岌可危。   这些天来,饭桌上依然摆着酒。   姜意眠今晚打算破例尝上一尝。   正担心一反常态的举动是否太过突兀,好心的严婆婆,再一次不知不觉地帮了她一把。   “少爷他没脸说,老婆子我偷偷先给您传个话,今夜他要给您送一份好礼呢!可好的礼,待您见了就晓得!不过这大好的日子,得给小姐好好扮上才行。”   “瞧瞧,这些都是小小姐当年盛行的样式,纵是隔了些年也好看的,是吧?”   她将两颗圆润的珍珠,别上她软嘟嘟的耳垂。   再眯着老眼、弯着腰给她细细地描摹唇瓣,如画师勾出一朵娇艳欲滴的花。   一袭墨绿色的丝绸裙,凉滑贴体,称得腰是腰,腿是腿;   长发盘束,眉眼画得纤细温婉,两弯手肘拢着披肩。淡淡风情连着稠密的香气一块儿溢出来,婆婆看了不禁连道几声好:“好极了,美极了。”   引着她往主院走,严婆婆一路劝:“烟嘛,酒嘛,虽不是好东西,可男人碰得,咱们照样碰得。只要不过量,不丢了体面,要我说呀,抽烟数将吐不吐时最风流,酒要似醉非醉时最快活。”   姜意眠自是顺水推舟地应下。饭厅里,难得没有灯火通明,只在暗红的方桌上摆了几个烛台。   季子白已经坐在那儿,衣冠楚楚。   “老婆子见那洋饭馆里就爱这么摆,看来确实有几分妙处嘛!好啦!你们坐,你们吃,老婆子早些时候跟人约了茶馆下棋,就不陪你们咯!”   精心布置完饭局,严婆婆找了个拙劣的谎言,速速给自个儿披上外褂,拿过伞。   走时不忘意味深长地拍一拍少爷的肩膀,一副‘老婆子只能替您做到这个份上’的模样,随后迈着两条老当益壮的腿,飞快走出屋子,将大门吱呀一声关得密密的,方才功成身退。   外头下着雨,不见月色。   凉风钻过窗子,吹得烛火摇曳,阴影浮沉。   屋子里,姜意眠坐下来。   前面整齐排列着数十杯酒,颜色各不相同。   「酒还分这么多种?这是要办试酒宴?」   她看向季子白,一脸疑惑的神色。   季子白端起一杯淡金色的,她接了。   浅浅抿一口便皱起鼻子。   “苦么?”   “苦。”   她不要了,还回去,眼睁睁看他面不改色地全部喝下去,脑袋里立时生出一个天才般的好点子。   她自发换了一杯无色的,感到一阵火滚过喉咙。   “辣。”   季子白照着神态变化说出她的感受。   她点头,又将满杯的酒递过去。   挺小的把戏。   季子白陪着玩了两把,看她一副不厌其烦、故技重施的做派,就没立刻将含在嘴里的冷酒咽下。   而姜意眠还在挑选新酒,冷不丁小臂被人用力一拽。身子顿时失衡地倾了过去,也低了下来。   还没弄清怎么一回事。   她侧过眼,只见墙上那抹放大的影子猛地往下一压。   对方发烫的唇舌便陡然袭了过来。   ——是酒啊。   冰冷又热辣的酒,如汹涌潮水般滚滚而下。   姜意眠眠仰着头,脑袋被摁着,胳膊被攥着,躲无可躲,只得拼命地吞咽着。   可怜的喉咙滚呀,滚呀。终是难以承受地呛了一回,液体就从唇边漫出来,答一声溅在季少爷的裤上,晕开一块深色。   “漏了。”   他微微退后,贴着唇,不悦地吐出这两个字,话落复又用力地侵过来。   长而湿滑的舌头往口里深入,不断深入,贪得无厌地深入,好似根本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   就好像打算用这条糟透了的舌头去碰一碰、舔一舔她藏在深处的喉咙——   好像非要一次性将她整个地占有了,弄脏了。如动物一般将自己的气味印在领土每一寸——   用心无比险恶。   吻里带着惩罚的意味。   可是他凭什么惩罚她呢?他以为自己是谁?   姜意眠感受到了他的冒犯,他的轻视与凌辱,心头那股被戚余臣曾经安抚下去的、一直以来秘而不宣的不满,倏地以更汹汹的架势卷土重来。   她咬了他。   也使劲地挠了他,造出一道道破皮的弯曲红痕。   季子白不管不顾地亲了她良久,松开嘴,低头看到自己新添的伤痕,唇角缓缓拉到令人不适的程度。   他漆黑的眼眸亮起来,盛着两点火光,对她轻笑着说了一声:“好多了,是不是?”   不知指的是酒,还是其他什么。   他甚至点起了烟。   两根修长的指间,斜斜夹住一根烟。   他恶意地用这点烟火熏她,惹她,让她那双冷厉的漂亮眼睛缓缓不受控制地红起来,掉下柔弱的眼泪来。面上的笑意就越来越浓。   恶魔就此醒来了,你看到了吗。   那只被日常琐碎所催眠的恶魔,在这时露出了初始的狰狞嘴脸,从来没有改变过。   ——真有意思。   ——你取悦了我。   姜意眠真正从他眼里读出来的,是这两句话,充满胜者的优越。   是了。他以逗她为乐,以逼她失态为业,一旦成功就要收手。天底下哪有这样轻松的事?   她不会容许的。   于是意眠轻轻地喘着气,胸脯起伏着,同样用两指掂起酒杯,将暗红色的葡萄酒尽数送进口里。   旋即反手扯过他的领子——以牙还牙——将他给予的欺压,毫不隐忍地全部还了回去。   一切就此置换了。   轮到她掌控住他。   「你要输了,明白吗,季子白?」   「马上要输掉游戏的人,要死的人是你,不是我。」   她说不准这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   一雪前耻的快意吗?忍无可忍的怒气吗?惋惜?怜悯?   她在以什么样的心情回击她的敌人,她的对手,她的同类,用牙齿撕咬他的嘴唇?   而他又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低垂着长睫,第一次以他不该有的沉默、温顺的姿态,被动地接受着她的反击。不发一言,一派寂然?   不该这样的,姜意眠想。   她失控了。   他也是。   一根烛火被风熄灭了。   第二根、第三个也接连地灭。   暴雨如冰雹般恶狠狠地砸在外面,窗缝积满水,同门缝处的一块儿延伸进来。   昏暗的桌边,他们的较量仍在继续。   ——即便掺了点其他的东西,隐隐杂乱起来,可归根究底还是一场博弈。   没有人肯认输。   斗争就永无止日。   两人的座位有点儿距离,嫌难受,季少爷单手托起了姜小姐的臀,将人放到自己的腿上。   她跪着,裙摆往上挪,于腰间积起几道美妙的褶皱。   膝盖肘粉了一角,小腿压着他的裤子。一只娇嫩的、无力的手却搭在脖子上,压着他的喉咙。   仿佛再借她几分气力,她便能狠下心来,双眼眨也不眨地碾碎它,彻底取走他的性命。   可他又折着她另一条胳膊,死死压在背后。   活像一只反折的蝴蝶翅膀。   心脏怦怦跳着。   许是酒的效用,眼前的景物不成形地迷幻着,光听得黏腻而含糊的水声在身体里发酵。   季子白注视她的眼神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深渊,她避开了。   因为不想下坠。   酒进了杯又进了体,后来连杯也不进了,只在齿间徘徊推送。   披肩徐徐地滑落,白皙的肩头裸在空气里。   一只生着茧子的手,原先握着脚踝,后像蛇一样柔软地攀上腰、背。掌心粗粝的热度,将丝绸都染得温了,最后覆上她的后脖颈,糙糙摩挲着那块软皮。   ……   记不清用了多少酒,始终没有分出胜负。   一方腻烦地停了下来。他们已被酒水湿了满身,脖子、锁骨、衬衫,放眼望去全是深深浅浅的红色。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宛如浴在血中,妖异得两只鬼怪相拥。   寂静下,天边一道白光闪过,满城黑夜亮如白昼。   季子白忽然开口:“你活不了太久了。”   ——那个她多日前问过的问题,他到眼下才答。   “害怕吗?姜意眠。”   低低沙哑的声线,周围又暗下来,他的侧影像一片锋利的黑色剪纸,总是连名带姓的叫她。   似一柄刀搅碎了暧妹,将两个人的关系拉回敌对。   “怕?”   她淡淡一下嗤笑,那本是他独有的。   这抹轻蔑的笑从他来到她身上,连着水淋淋的下巴、红肿的唇瓣与吻乱的口脂,万分活色生香起来。   他低头去舔。   她微抬起下巴,眉间一抹排斥,却也多了几分不以为然的冷傲,如一只骄傲不容玷污的小老虎。   “装傻多了,还是用真面目更有趣。”   “你准备结束游戏了,是不是?”   季子白的声音比以往都来得云淡风轻:“姜意眠,你有个习惯,忍到胜券在握才主动进攻。所以你在指望谁?秦衍之,戚余臣,还是说,这次还有别的什么人,我不知道的?”   “可惜你的任务还没完成,你能走到哪里去?”   !   姜意眠暗自一惊。   他果然是知道的。   但事情已然发展到这一步,最后关头了,,他究竟知道多少,能否反败为胜,又有谁说得清呢?   她的视线落在窗外。   半个小时前婆婆拴紧的院门,轰一声倒下。   第二道白光泼下来,照得来人湿漉诡谲,仿佛地狱里爬出的厉鬼。   ——外援来了。   游戏就自此刻开启了倒数。   *   以雨夜做天然的掩护,瞎了一只眼的二少爷领着人悄然包围宅院,笑声得意且毒怨。   “好久不见,子白,二哥我千里迢迢赶来找你,怎的也不出来打个招呼?你我兄弟多年,我可从未对你下过死手。这回不过闹一手调虎离山,主谋又不是我,你却对我赶尽杀绝,说不过去吧?”   “还有我的好小妹,你该也在里头吧?二哥真想问问你使得什么好法子,蛊得一个秦衍之,一个老七,再一个突然跑回来的老八对你着迷到这个份上?不如今个儿我杀了老七,你跟了我,叫我也领悟领悟你的独门秘方,好叫我这只平白丢掉的眼睛值了价如何?”   孟浪的话语不绝于耳。   二少爷怕是不料,就这几声,生生被他喊出人来。   嗖嗖嗖地,看不清脸的人们迅速打角落里、四面八方冒出来,立在雨下。不知谁先开了第一枪,密集的枪林弹雨登时拉开帷幕,邻家尖叫啼哭不止。   季少爷拉着人换了个安生位置,还有心眼捎走一瓶酒,问她还喝不喝。   意眠:……   心是有多大?   “不。”   她推开,他也没勉强。   两人静静坐着,直到院子里枪声越来越小,一串沉重的脚步声逼近。   “季子白!” 二少爷捂着涓涓淌血的侧腹,他的眼里盘着近似疯癫的狂意,双手握着枪:“好七弟,你就这点人手怎么够用?来吧,念在兄弟情谊上,求二哥一声,二哥兴许能给你个痛——”   咔哒,枪支扳动保险栓的声响。   话未说话,一支背后过来的枪,抵住他的后脑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此雀即为季少爷的头号心腹。   不过此时此刻,心腹冷冷的样子几乎不像心腹了,像翻版的季少爷,满眼放不下的杀意。   “怎么可能——”二少爷唇色苍白。   季子白这才看向他:“好玩吗?二哥。” 第一回 正儿八经地认了辈分,字里行间净是讥嘲。   “别得意啊,子白。”   到底生为秦家人,二少爷回过神来,眼一眨,复作往昔的风流调笑:“你呀,以为来的只我一个么?那未免太便宜你了些。   “闻着汽油味没?顶多十分钟,二哥我没回去,老大、老三、老四一个接一个地来。届时一根火柴丢下去,不止是你,拖累得小妹都没命回去,何必呢?”   “是吧小妹,许久不见,你倒是靓丽许多。”   他吃吃地笑。   季子白伸出手。心腹摸出后腰别着的第二把枪,动作利落地丢去,一点儿没让二少爷抓住逃跑的机会。   “你比我想的要没用很多。”   轻飘飘的一句话,枪管对准了二少爷。   二少爷咬住牙,腮帮突出两块意表愤怒的肉。   然而恰恰在他以为自个儿技不如人、必死无疑之时,那眼枪洞一晃,反而对准了握枪的人。这是什么怪路数呢?他搞搞提起一边眉毛,万分不解。   “知道你想杀我。”   这话分明是对姜意眠说的。   季子白控着她的手,逼她握上了枪。   “我同意,这个世界里能杀我的人只有你,不过——”   “上次之后,有没有梦到过我啊?”   上一次,她徒手取了他的心,将他丢弃在大海里,任他漫无边际地随着海水下沉、腐烂。   如今他是死不干净的鬼,面目可憎的妖怪,压低了声,将湿热唇齿贴着她的脸颊耳稍,如恶魔低语般,缠着她问:“有没有梦到我的血?应该流了很多。”   “还有失温、青黑色的尸体,泡了水,肿得厉害。”   “我记得心脏被你拿走了?那你感觉到了吗,那时它还是活的,在你手里一下、一下的跳。”   “——你害怕吗?”   “姜意眠,诚实的回答我,你觉得害怕,还是兴奋?敢不敢再做一次,想不想再杀一次人?”   “就用这把枪,杀我,你敢不敢?”   他说。   说着使人毛骨悚然的话语,一条手臂却紧紧揽着她的腰,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揉进骨里。   这些问题太过隐私,意眠并不想回答问题。   我没有特别想杀你。   事到如今,好像也没有说这种话的意义。   假使他们之间注定有一死,而他把选择权交给她。   那么她的回答当然是——   敢的。   她敢的。   姜意眠几乎没有多作犹豫,使力将枪口挪开一寸,砰的一下。   就一下。子弹扎进他的肩膀,他的皮肉,正如每一次针头刺进她一样,赐他剧烈的疼痛。   玩真的啊……   他们这是……这两个人是……?   二少爷看得目瞪口呆。   心腹的瞳孔一缩,悄悄握了拳头,却没有动。   旁观者被弄得糊涂,独两位当事人冷静自如。   “这就对了。”   季子白,中枪者,他甚至没有看伤口一眼,仍然亲昵地将头靠着她,轻声问:“你喜欢吗?”   “喜不喜欢这种感觉?”   姜意眠摇头:“不。”   他歪过脑袋,微微皱着眉凝视她许久,似乎有过些许的质疑、不满,或其他什么情绪。   只是转瞬又松开。   “那你比我厉害。”   “你赢了。”   他说,“我答应你,等雨停了,就带你去放风筝。”   没有多少的语气,很平淡:“说话算话。”   机械音检测到字句,立刻冲着姜意眠喊叫:【分字收集任务完成,请在24小时内脱离目标人物!】   【注意!请在24小时内脱离目标人物!】   ——太吵了。   ——结束了。   季子白无声地笑着。   姜意眠还是头一回见他笑得这么安静,还有点儿虚弱,不带半分叫人反感的邪恶,反而澄澈又满足。   因此她本可以就此罢手的。   但终归又扣下了板机。   第二枪打中咽喉,血同干涸的酒渍覆在一起,季子白的脖颈就像一截中间开裂的树根,脸像蒙了一层红雾的黑色宝石,生出一份独特又危险的美感。   “你做的很好,所以……我决定送你两件礼物。”   一说话就往外涌血。   你要送的礼物是什么呢?   姜意眠近似审判地俯视他。   他断断续续地、含着血说,第一份礼物是:“不要相信戚余臣,他就像……一条到处装乖卖巧的狗。”   果然死也要扯个垫背的。   第二份礼物:“蛋糕……在厨房里。”   是吗。   什么蛋糕,是谁做的?   没有时间问了,因为他那条常常不经同意、擅自就抱着她的胳膊。还有那只握着她的手,已经像断线的秃鹰风筝一样,以难以挽救的形式垂了下去。   他的眼皮没有合上。   但胸腔里的心脏戛然而止。   ——等等。   这是在哪儿呢?怎么回事呢?   为什么她的身上全都是血?   有的人沾了酒,初时不显如何。只一旦放松下来,或是意志有所松动,迟来的醉意便会很猛烈地冲过来,夺走她的身体与头脑。   姜意眠正是这样。   她眨了眨眼,枪落在地上。视线在小而暗的屋子里来回游弋,不由生出一瞬的茫然。   “好了,好了,别怕,一切都结束了。”   恍惚间,眼前的事物天旋地转地,她似乎听到一道无比温柔又遥远的声音,一双手轻轻拍打她的背。   “睡吧,眠眠。”   他对她说,怜惜的亲吻像雪一样落在额头。   蛋糕呢?她问。   “眠眠想吃蛋糕了是吗?”   他笑着说,回去就给她做。   “睡吧。” 他又一次说:“眠眠醉了,也很累了。”   没错,她想。   她头很痛,她真的好疲惫了。   于是她听话地闭上眼睛,短暂地忘记一切,逃开一切,如初生婴儿般无知无觉、没有烦恼地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终有一日,那双只会在杀戮血腥里寻找快意的手也做起了蛋糕。可惜了,魔鬼是不被驯服的,笼子里的漂亮小雀也是不肯堕落的。   他们之间必须有一个要去死,你问是谁。   魔鬼说:我来。   ——我,阿咚,当代疼痛青春文学的传人! 正文好像没有想象的虐,算了。   反正季狗死了就行。感谢在2021-07-05 22:55:22~2021-07-06 22:52: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看你有点东西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5章 笼中的鹦鹉(9)   任务与任务之间存在二十四小时缓冲期,可以无视言语限制,暂时恢复失去的五感。   姜意眠发现这一点时,已经一觉睡去整整十八个小时。   就很惋惜。   床铺一边连着壁,老火车咣次咣次沿着铁路前行,车厢便沦为一位老妇人篮里放着的红苹果,左右不规律地摇晃、抖动。四四方方的窗口,月光时有时无,流淌进来的颜色竟轻微的泛蓝。   似泡在海里。姜意眠还没睁眼时,朦朦胧胧以为自己不幸被一只巨大的八爪章鱼戴住了。长长的、软又滑腻的触角蜿蜒绕过她的脖颈、腰肢、大腿与腕骨,松松缠着。   一股稍含腥气的香味,叫人想起一朵淋了血的百合花,合着花瓣,将她一整个拢在了身体里。   她被困住了,捆住了,粘住了,怎样说都好,总之难以动弹。   吸进来的每一口气皆是浓腻的花香,怪物分泌出来的毒液,黏黏腻腻流入她的肺腑。   “松开……”   她挣扎着掀开眼皮,一看,一张比花更颓艳的面庞近在脸边。   原来不是什么大章鱼,而是戚余臣。   唔。   他低着头,背部弯曲,双腿也弯曲,分明以一种怎么看都不可能舒坦的姿势,一手搂着她的脖子,一手抱着腰。一条腿心甘情愿地给她压着,另一条半支起来,脚跟厮磨她的脚腕。   ……就睡相而言,可以说和章鱼不分上下哦。   这位大朋友原来的睡相有这么糟糕吗?   姜意眠试着挣开。   “眠眠难受吗?”   似乎被她吵着了,戚余臣轻轻哑哑的嗯了一声,醒了过来。   “有点。”   久违的言语自由!   某玩家生出兴致,一下说了许多话。   “这张床是不是有点……挤?”   “我们在回上海的路上?”   “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声音细软,磕磕绊绊地,咬字混淆,简直退化到刚学会说话的小孩。   她不适地皱了皱眉,刚想摁太阳穴提神。   有人却快她一步地坐起来,将指肚覆上去,力道轻柔地压着那个穴位,徐徐揉开。   “你喝了很多酒,烧得厉害,所以才会头疼。”   戚余臣偏低的语调里含着一丝不难分辨的责备,眼里亦是。   姜意眠半靠在他腿上:“我不想的。”   对方好似一个新上任的温柔老师,规劝心爱的学生。好声好气,连犯了错都不舍得说上一句重话。可惜再温柔的老师,也不会接受一个看起来漏洞百出的理由。   “要是真的不想,你就不应该把自己弄醉。”   他说。   “那也是为了任务。”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有点儿理直气壮了,态度有点坏。   一定是宿醉后的影响,心头萦绕着难言的烦躁。   车厢里静下刹那。   不过人与人的相处拥有一种固定的模式。   姜意眠跟季子白窝在一起,永远摆脱不了‘杀人犯与追查他的被绑架者’这层关系。他们注定争锋相对,谁都不准率先低头认输。可论起姜意眠跟戚余臣的过往,她曾经只是一只小猫咪呀。   自由自在、受尽溺爱的宝贝小猫咪。   被一点点宠得任性又娇气。   因此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争执,无不是以戚余臣的率先低头作为终结。   一如眼下,他无奈地垂下眼眸,很快败下阵来。   “知道了,眠眠有自己的想法,是我太过担心了。”   “我……看不到你的时候,总是梦见你处在危险中,会有人……欺负你。”   说着这样的话,一刹那,他的脸白得像雪。   仿佛光是提起那件事,稍微想一想,便立刻浑身血液倒流,感到窒息。   “我很害怕,眠眠。”   良久,他长发散乱,眼里漾着一层薄薄的水光,轻声问:“连做梦都在害怕,所以忍不住地担心,这样会让你觉得烦吗?”   “……”   姜意眠毫不怀疑,但凡她多说一句,他就会完全崩坏掉。   他的一切俱是维系在她身上的。   还有,小猫的死确实给他造成了毁灭性的伤痛,至今不可磨灭。   无比深刻地意识到以上两点,她便说不出伤人的话。   “我饿了。”   挑一个比较安全的话题,戚余臣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下床,差人去取食物。   鸡茸鲍鱼汤、炸虾、羊排骨烧鸡火腿、柠檬汁……火车餐点出人意料的丰富,贪吃的玩家心情顿好,亮着眼儿,坐在窗边一样一样地尝。   戚余臣自己不动筷,光看着她,一直在给她剥虾。   咀嚼的过程中,口腔内壁、舌根都在刺痛。有的地方是被咬破了皮,有的磨出了血,生出小小燎泡。当它们一齐发作起来,寓意着前夕的疯狂,姜意眠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给她留下这些伤痕的人已经不在了。   季子白死了。   说起来真怪,原来肆意屠杀过那么多人的他,也不过是凡胎俗子,被枪打了,也会死。   比起酒精上头所促成的迟钝、冒进,她朝季子白开枪后的细枝末节,——不住震颤的枪管,他的热血兜着脸泼过来,那两颗光芒渐灭的漆黑眼珠……好像延迟到这会儿才真正降临,无比鲜活。   “季子白的尸体是怎么处理的?” 她问。   “我到的时候,屋子烧着,他……好像被心腹带走了。”   啊,有这一出。   “厨房……”不知道为什么脑袋里会蹦出这个词:“厨房也烧了?”   戚余臣嗯了一声,递过来一只剥干净的虾,表情担忧:“眠眠有重要的东西落在那里?”   意眠摇头否认,记忆隐隐缺掉一块角。   既然会被轻易地忘掉,可能也没有多重要吧。她想。   接着问起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对方一一道来。   他从来没有背叛过秦衍之。反之,以站队为借口,上门拜访季子白,恰是秦衍之给他下达的指令,目的是确定她的下落。   假扮戏班子的事,亦是借了秦衍之的卧底,又托二少爷牵制住季子白,冒险给她传话。   至于最关键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出现,他的说法是,他并不会用枪。   这回秦衍之下了死命令要除掉季子白,对其他养子而言,无疑是为自己抢夺继承权、增加砝码的好机会。他们几个尚且抢得你死我活,折去不少人手,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外来者插一脚功劳?   是以戚余臣不好掐尖冒头,只得假意跟二少爷结盟,暗暗跟在大部队后头,见里头迟迟没有动静,冒了火光,才破釜沉舟地闯了进去。   意眠:“有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的婆婆吗?”   “没有的。”   严婆婆……   “有个婆婆姓严,附近的人家都认得她,要是能找到她……”   戚余臣相当自然地接过话语:“不用担心,会好好安顿她的。”   “谢谢。”   往事搞一段落。   问起戚余臣,他是怎么知道副本任务的,知道多少,对游戏又了解多少。还以为他绝对会知无不言,不料他只是歉意而失落地笑着,回答时候未到,不能向她透露太多……   看起来另有苦衷的样子。   她想了想:“我的下一个目标人物好像不是你。”   否则这会儿系统该检测到人物,公布特定的话语了。   “我知道的。”他好脾气地笑着:“先是那个人,接着父亲,最后才是我。”   这话说的……好似在谈论她心里的排位,他被放在末尾一样。   语气并不哀怨,反而有‘无论被排到多后面都没关系,只要能有一个名字就好满足’的豁然。   姜意眠:。   突然迷之生出一种朝三暮四、见异思迁的心虚感是怎么回事?   “下个任务——” 还是我自己来吧。   想这么说的,可猝不及防地,戚余臣将他的计划和盘托出:他准备与三少爷合作,杀了秦衍之,临死前逼出她需要的台词以及三少爷想要的账本,而后带着她远走高飞。   “必须要杀人吗?”   她有点难以想象,温和无害如戚余臣在这个副本里也要沾染人命。   任务要求里并没有这一项不是吗?   “他不会放你走的。”   许是脸上沾了东西,戚余臣一边说,一边倾身过来抹。   火车驶入无光的地段,黑暗中,他的身形恍惚地跟某个人交错了,意眠下意识往后仰。   过两秒,光来了,细碎落在他的长发上,又将迥然不同的两人分得清清楚楚。   望见他无力下沉的唇角,她犹豫一刻,终是坐了回去,让他擦去下巴处一点不知打哪儿来的白沫。   “在你来之前,用着你现在身份的人,是你,也不是你。”   戚余臣解释说,副本里所有‘她’都近似为姜意眠的复制品,刻意放大了她性格中的某一部分。   对于这种存在,他们之中有的人会产生爱屋及乌的念头;有的人清楚真假的区别,或沉溺,或远离,终究抱着几分喜爱。而像季某人那样对复制品态度恶劣,自己不要、又不许别人得到,稍有不顺心就干脆毁掉的人,反而是少数中的少数。   秦衍之属于第一类,除非死,不然绝不放手她。   “可是你……不是跟二少爷合作?”   “他太外放,只适合对付那个人,心里的想法恐怕瞒不过父亲。”   “三少爷相信你吗?账本好像是很重要的东西,他怎么肯定你不会占为己有?”   “我对他说,我只想要你。”   她一个接一个挑出漏洞,被他一个接一个耐心地填补完整。   留学归来的八少爷,在替父亲找寻小太太时,两人一见钟情,情投意合。为此,他选择冒险与三少爷合作,争取到父亲的信任,一人得权,一人得爱,各自达成所愿,还互不干扰。   戚余臣的布局、人设几乎称得上无可挑剔。   因为一心沉迷艺术,常年受着外国自由奔放的氛围影响,他理该轻视权势,追求真爱;因为只会画画,只会做蛋糕,外表美得不像个男人,故而他远比其他任一养子来的可信。   他在扮猪吃老虎。   他看似非常轻松地想出了这些对策。   没错,差点忘了。   戚余臣从来没有笨过,他是名列前茅的优等生,领悟力向来强得令人发指……   ——「小心戚余臣。」   恶魔死前的告诫化作魔咒,不知不觉在内心深处种下怀疑的种子,姜意眠不禁失了神。   “门外是不是有人?”   一声拉回心神,她余光扫去:“一个偏胖的男性,下巴有点奇怪。”   “那就是三少爷。”   “他小时候下巴脱臼,父亲过了三个月才请医生,让他长记性。”   戚余臣蹙起眉稍,小力将她拉到腿上。   旋即侧头伏进她凹陷的颈窝,吻了她一下。   柔柔淡淡的吻好似初春落下的樱花,浅触则止,从脖颈延到唇下。   “他走了吗?”   他嘶哑地问。   “没有。”   那人咬着烟头,双脚分开,胖雕塑一样站着,窥探的目光不住往里飘。   “站在那个位置,他应该能看到我们没有真的接吻……”   他又皱了几分眉。   那就换个角度,背对着外面?   她刚想说话。   戚余臣倏忽以纤长的手指托起了她的下巴,气音道:“把舌头伸出来好吗?”   姜意眠:……?   需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要的。” 他说:“三少爷最讨厌被人欺骗,要是被发现我们在骗他,他一定会去向父亲告发,到时候我们就没有办法离开了。所以把舌头伸出来好吗,眠眠?”   ……居然……面不改色地又说了一遍。   明明离得这么近,然她抬眼看他,依然像隔着雾看对岸的灯火,美得如此不真实。   他的身上散发着浓郁的芬芳。   宛如进入发情期的动物,肆意铺开自己的气味,蛊惑着远处冷淡的小雌性。   好吧。   雌性不慎落入了圈套,眸光闪烁着,乖乖吐出一小截红嫩的舌尖。   “好乖。”   他含上来。   一双天然含郁的下垂眼微微眯起来,他的眼瞳里浮着至柔的爱意。唇瓣轻轻地磨着她,捉住她,与其说是亲吻,倒不如说成抚摸。——他用潮湿的舌慢慢地、细细地抚弄着她的舌。   明明——   明明没有那种浓重的欲念,没有凶狠的入侵,为什么这种细致缱绻的吻法,像对待稀世珍宝一般姿态的却更叫人感到惊慌无措呢?   一阵战栗传上脊骨,意眠打了个寒颤,猫一样地炸毛。   她警醒了,心生退意了。   奈何他还是抱着她,力道不至于伤害她,又不至于使她挣脱。一面轻拍她的背,仿佛良善的猎物安抚一只受惊的动物;喉间却滚动着吞下滴滴答答的粘液,来自于她。   “走了吗?”   吻间的低语,意眠豁然清明。   抬头一看,那人该死的执着,还不走。   “还是不要亲了。”   她说,说话间带起一片湿热的空气,指尖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要的。”   “可是——”   “做事不能半途而废,这是小猫教我的,不对吗?”   “……”   犯规了。   这时候用起小猫这种……肉麻的昵称,让人怎么应对啊?   意眠开始觉得头又疼又热,她水生火热,根本没想过原来自己会被美□□惑到头脑空白的地步。还是说她的酒劲儿还没过?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本就渴望着被触碰,被温柔对待呢?   “再伸出来一些好吗?我不会进去的……”   又一条通往堕落的路在她脚下徐徐铺开。   不同之处是上一条浓烈疯狂,这一条稠丽枯败,濒临凋谢的玫瑰迸发出前所有为的香气,于风下摇曳生姿。他的眼睛,他的笑,他的所有都是她的。他溢出楚楚动人地低吟,气息香艳,不断朝她呼喊:我需要你。   我爱你。   请看看我吧,拜托,宝贝,只要给我一点甜头。   于是她给他了。   她给了他裸i露的、伸展出来的软舌,他将手指插入发间,捧起她莹白的脸庞。   而他也有发。   比她还长一些。   微卷的发如海藻披散下来,月光清冷,狭窄的车厢蓝光迷幻,堪比一个波光粼粼的小鱼缸。你看,两只漂亮的小鱼在亲吻,在缠绵。她们生来便是浑然一体,一同绽放,一同腐烂。   ……!   好诡谲的一副画面!   好刻骨的一番亲热!   三少爷看得直了眼,烟烧到手,不由得步伐软乱地落荒而逃。   戚余臣亲了许久才松开,紧紧地将人搂在怀里。   “他走了。”   “别怕,眠眠,别怕……”   “你好乖,好听话。”   一如既往地将她当作前世那只不谙世事的小猫,他问声细语哄着,一再道歉:“对不起,都是我太没用了,才会变成这样。这一次你什么都不用做,交给我,我会处理好所有麻烦的人……”   姜意眠眼角潮红,仿若自一个梦里醒来。   她不要靠着别人过关。   做不到是做不到,至少不能什么都不做,那不符合她的原则。   一旦她下定绝心,戚余臣就不得不妥协。   ——他必定要对她妥协的。   “只要不伤害到你自己,其他都听你的,好不好?”   只提了这一个要求,她应下了。   “我想出去走走。”   她扶着桌子站起来。   “我陪你去。” 他好不放心。   “不用,我自己去,” 发觉他低落的情绪,姜意眠补上一声:“可以吗?”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这里没有危险。”   戚余臣的视线始终没有脱离她分毫,无条件地支持她。   姜意眠背对他走了出去。   接连几节车厢都没有别人,全被几个秦家人占着,难怪没有危险。倒是那个三少爷,从洗手间里出来,见着她,脸颊肉狠狠地跳了一跳,如避虎蛇似的匆匆绕着她走掉了。   “……”   要跟别人说,她仅仅在他面前接了个吻,就把他吓成这样,估计没人相信。   另外,可喜可贺,她已经可以自如地用这种事情说笑了。   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真不知是好是坏。   ——呼。   深呼吸后,姜意眠平静下来,不再想这些琐事。   夜风吹得意识清明许多,回想起方才的一言一行,戚余臣确实没有过多疑点。   他只是太没安全感。   竭尽所能地想要帮上忙。   仅此而已……吧。   她说自己出来走走,他答应了,没有悄悄跟上来不是吗?   比起季子白,难道戚余臣不比前者可信一百倍一千倍?   况且季子白死了,他死了。   她不该再记着他,绝不能继续回想那个瞬间的感受。   希望能快点完成这个副本吧。   ……   梳理好思绪,她回到车厢,戚余臣坐在床上。   “困了吗?”   察觉她到来的那一刹,他立时放下书籍,弯着嘴角地转向她。   就像本能地要把所有笑容留给她一样。   “不是很困。”   毕竟睡了大半天,精神正好着。意眠四处看了看,打算坐在桌边看会儿书消磨时间。   可是戚余臣定定望着她。   “眠眠想看书吗?”   “要是不困的话,能不能坐在这里看?”   他指着床,束着头发的红丝绒条子滑落一半,睡衣是酒红色的绸质,显得瘦削单薄。   一句为什么还在喉咙里酝酿,他再次开口,用恳求的语气问:   “能不能……再让我抱抱你呢?”   “眠眠。”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愿称之为……蛊系美人。   气味是有暗喻的,戚余臣还不至于用那么浓的香水。   你要问我,我就会说,都怪有人给了我fei文号,我天真地走进去,出来时已变了颜色。   ——原谅单身狗对亲热戏没有把握,要是有感官不适(过度、猥琐、下流、油腻)的地方,对不起,我立刻删改!   我话好多,ps:季狗的疯,其实给眠眠造成比较大的影响了,所以这几章她的情绪会稍不稳定一点。 第136章 笼中的鹦鹉(10)   正午前,火车驶进上海车站。   一干人回了秦宅,本要大费口舌争一争功苦劳过的。   奈何秦衍之规矩严,说了上午不见人。没他的准许,少爷们不敢擅自留下来用饭。故而众人散去,桌上最终只剩了失而复得的小太太,与那位不大像正经少爷的八少爷一同用饭。   用过饭,当着下人的面,八少爷低眉顺眼地说了一声:“母亲,我送您回去休息吧。”   谁也没成多想。   谁让秦先生为着一个小太太,不惜大动干戈,连细心栽培数十年的七少爷都给弃了呢?经此一事,再愚钝的人也该看清了小太太在秦先生心里头的地位。几位少爷比不得她,又成天琢磨着想在父亲面前露脸,世上哪还有比拉拢她,让她枕头风更轻松好使的法子呢?   身在尔虞我诈的有钱人家做事,下人们见的手段多了,见怪不怪。   姜意眠其实被叫的有一点怪。别人姑且不提,偏偏是戚余臣这么叫……不过她心里清楚,这是用来麻痹他人的戏码,配合地装出一副柔弱又疏远的样子,犹豫良久,才怯怯点了头。   下人说,她还住在湖心苑,那儿已经修整好了。   所谓修整,几乎可以称作重建:原先的深湖填做浅塘,塘底铺上一层素白的鹅卵石,远远望去活像一池洁净过了头的白水。   湖心的院子扩出来一倍,周遭立起一圈高高的白墙,阻隔目光,使人逃不出来也窥不进去。   通往院子的路倒是多了许多,四通八达,照样白生生的。整一片建筑瞧上去,稀奇归稀奇,怪不通人间烟火,也不便出入,活像天上神仙用来圈养凡人的玩意儿。   ——好一个清静庄严不惹尘埃的新笼子。   “周围有很多父亲的眼线,也可能掺着其他人的,眠眠要注意区分。”   每条小路终端都接着一个亭子,亭里有人站着岗。经过其中几个时,戚余臣低声指明,那些是他与三少爷的人,必要时可以通过这些人联系他们。   “……”   这么说来,秦衍之打算把她关在这里?   想法刚冒尖,身边又轻声解释:“眼下局势不太好,大少爷接替了那个人的位子,滞留北平。二少爷垮了,剩下几个实力相当,接下来必然争斗得很厉害,有可能对你下手。所以父亲的安排可以比较好的保护到你,眠眠……”   “父亲那边,我会尽快处理好的,然后我们就离开这里。”   “在那之前,眠眠就稍微忍耐一下,好吗?”   说着,借着衣袖的遮挡,戚余臣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掌心松软而温暖。   只是当有人迎面走来时,他笑意稍黯,垂下眸来,很快又被迫不舍地松开。   ——简直像偷情一样。   来人正是刘婆婆与小婷。   多日不见,前者许是被大仇得报的喜悦冲昏头脑,竟一上来就拽着姜意眠问:“老奴听闻七少爷死了,这事儿是真是假?他怎么死的?太太可是亲眼瞧见的?瞧仔细了,确是死了?”   后者不禁嘟囔:“婆婆,你有话好好说,这么凶会吓到小太太的啦!”   兜头迎来一句训斥:“一个丫头,这哪有你说话的份?!”   论身份,新来的小丫头确实不及后院老管事,小婷无话可说,只好瘪起嘴巴。   “母亲坐了一天的火车,已经很疲惫了,请你们先让她回去好好休息。” 戚余臣声音不好,语气却很礼貌:“婆婆问的这些,我可以全部回答您。”   他是少爷,又客客气气的,刘婆婆理该顾念他的几分面子才对。   出人意料地,对方依然摆着一张严苛的老脸:“这位就是留洋回来的八少爷?莫不是读了几年洋书,便把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礼数忘了个一干二净!否则你一位少爷,没事进女人院里做什么?不怕老奴告了先生,让你受责罚么!”   戚余臣也不生气。   他这人好似生来不带脾气,叫人怎样轻视侮辱都能安安静静地消化掉,从不还击。   “婆婆您也说了,我多少还算个少爷,不是吗?”   这便是拿身份压人了。   纵然一个活到八十岁的老太婆,再怎么看不起眼前这个说话软声软气、没一点男人阳刚的家伙,也担不起光天化日轻慢一位少爷的罪责。只得压着满腔怨气地往旁边让。   “小婷,劳烦你了。”   在八少爷柔柔的注视下,小婷点点头,立刻欢天喜地的搀扶着小太太,溜得飞快。   “八少爷真痴,竟然还对一个下人说劳烦呢!”   “小太太您好消瘦,小婷方才差点儿认不出!”   “还有,您实在太坏啦!怎么可以骗了小婷就跑呢?还是湿着衣裳、光着脚就跑,一不小心着凉了、伤着了怎么办呢?您这回可把自己给折腾坏了,把我们这一院子下人给折腾坏,连秦先生也被您伤透了心!——虽然他没用嘴说出来,可是他常常到湖心苑里一坐一下午。小婷不是傻子,一看就看出来啦,他好难过的,以为您不要他,故意要跟着七少爷跑掉呢!”   一进屋子,小丫头叽叽喳喳的劲儿就回来了。   一面手脚麻利地烧水、端盆、铺床,有条不紊干着活,一面碎碎念着,将过去一个月宅院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说了个遍。   好在她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嘴上埋怨小太太狠心,然而小太太朝她歉意地抿一抿唇,她就顷刻抛掉了怨气,反过头来心疼太太受苦,都不爱笑了。   “您快睡吧!”   “小婷就在这儿,哪也不去,这回绝对不会坏人进来害您!”   小婷抱着胳膊,往床角一坐,像极了守护小太太的门神。   姜意眠盖着薄被。   重新回到秦家,让人不由得生出一种风暴终于过去,得以稍稍喘息的感觉。不过照戚余臣的说法,似乎新的一轮风暴又在酝酿之中,没人能保证当下的轻松能持续多久。   何况这次的目标人物变成了秦衍之,一个曾在刀光剑影里杀出血路的上位者……   想着想着,意识渐渐模糊。   她这一觉睡得并不好。   又一次梦到季子白往她的手里塞枪,她杀了他。   第二个副本由此悄然发生了变化,他们身份置换。   不断拼接尸体的连环杀人犯变成姜意眠,姜意眠绑架了季子白。在那个阴冷的废弃仓库里,他被绑在椅子上,咬字清晰地问:杀人让你感到兴奋吗?光是杀人已经没法让你满足了吗?   而后发出一阵清亮的、得逞的笑声。   抑或时间倒流,她没杀他,没有朝他开枪。   戚余臣满身是血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抱着她说别怕,别怕,秦衍之已经死了。   下一秒,活着的季子白将枪管对准了戚余臣。其他几位少爷面目狰狞,同样握着刀枪,纷纷围堵过来,厉声要求他交出账本,否则跟着秦衍之一起死……   到处都是厮杀。   没完没了,永无休止。   清醒的时候,理性暂时压制感性。然进入梦中,负面情绪犹如出笼的恶狼,恣意叫嚣。归根究底,一切都源于不该越界的人大意迈出警戒线,而不该沾染血腥的人也随之堕入地狱。   “太太,太太,烦您醒醒……”   虚空中传来呼唤,姜意眠宛如水里捞出来的,湿淋淋地醒来。   一看床角,小婷那丫头抱着腿,脑袋一歪,睡得比她还熟。   门外立着一个脸生的下人。   “太太,先生要见您。”她低着头,没往里瞧,依然说:“烦太太洗洗身子,换上柜子里从左数来第三件米白色、琵琶扣、曲线襟的旗袍。先生不喜迟到,望太太快些梳洗,半个时辰后我来接您。”   “小婷——”   外头长长嘹一嗓子,被点到名的小丫头一个激灵猛跳起来,伺候小太太梳妆。   “先生不喜欢香味,今日不抹香膏……”   “先生不喜欢披头散发,也不喜欢盘发,小婷要给太太编辫子……”   嘀嘀咕咕的,嘴皮子一张,一合,全是秦衍之不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令人深刻意识到一只好宠物的素养:要洗澡,要换上指定服装,要以主人的审美为核心,避开主人不喜欢的要素。精心打扮出最漂亮最得体讨喜的模样,才有资格被宣召见面。   规矩真多。   姜意眠头一回这么□□的人,不免好奇:要是不照着他的意思来,会这样?   说巧也巧,小婷忽地一个喷嚏,手一抖。   手心里捧的胭脂粉盒不慎打翻,沾在衣摆上抹也抹不掉,小丫头顿时吓得脸白。   没多久,刚刚传话的下人来接太太,一听闻这事,也惊得脸色大变。   “你这丫头,怎么做事毛手毛脚成这样!还不快想法子弄干净!”   “弄、弄不干净啦!”   “那就快找找款式差不多的衣服替一替!”   “没有差不多的呀,怎么办啊香萍姐姐,我、我是不是要死掉了。”   小婷如丧考妣。   看似端庄大方的香萍在屋里来回踱步,脸色凝重无比。   两人一来一回的,弄得就像天要塌下来一样。   姜意眠暗暗打了个哈欠,不得不拉了拉她们,指着座钟。   “糟了,先生该是醒了。”   香萍一手握成拳头,一砸手心,终是拿定主意,挑了一件同色的旗袍让小太太换上。   ——想来在秦衍之面前,穿脏衣服的罪过,比事出有因的违逆更严重。   “拿一件披肩来,遮着领子衣襟,要白色的!快!”   “这件行不行?”   “太太这头发怎么没编好?”   “我、一着急——”   “重编!”   又一阵兵荒马乱。   好容易收拾好了,小婷年轻胆小,忍不住哭:“要是先生生气,要找人怪罪,呜呜,小太太、香萍姐姐,你们、你们就推我出去吧。我自己犯错自己受着,不连累你们呜呜呜。”   “行了,先生真要生气,一个都跑不了!”   香萍推了她一把,搀着太太快步离去。   秦衍之的起居院离这儿有段脚程。   不似湖心苑白得过分,他自个儿住的院子,反而灰漆漆、雾蒙蒙的。   一间间屋门严丝合缝地闭着,走廊里挂满绒布,房与房顶间张着薄薄的遮阳板,将灿亮的阳光尽数挡在外面,净余下昏暗与阴冷。偶有几个下人来去,皆低着头,一声不吭,脚步轻得像飘着。诺大的院子又静,又沉,以至于外人一头钻进去,如同进了一片鬼宅。   据说是因为算命。   当初最志得意满之时,有人说过对秦衍之说过,待他三十五岁后,将有一道死劫。若能耐住性子,一年到头少出院子、少见日光、不进女色、不为名利富贵而奔波,或许能有所化解。   那人说完没两个月,秦衍之稀里糊涂坏了腿。   再过两年,他的身体里仿佛长出去吸食体魄的虫。   无论去多少医院、用多少精密的仪器都检查不出毛病,世间闻名的名医大夫亦是束手无策。因而所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位一度掌控上海、铁血狠辣的人物被不知名的虫子,一点一点、一年一年地啃噬。   直至如今,他三十六岁,皮相尚未老去,五脏六腑已然衰败得像六十岁。   他再也没有在阳光下出现,昼伏夜出,像一只坐在轮椅上、见不得光的鬼。   ——秦衍之呀,就是见不得光的事做多了,老天罚他不准见光呢。   人们背后这样评价,都擦亮了眼睛等着看他将如何陨落。   而他清楚,或不清楚这些,终归没有作出解释,也没有试图掩盖。   意眠马上要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人物。   香萍引太太到书房外便止了步。   有关姜意眠的鹦鹉特性,戚余臣给她找了理由,全推到季子白身上。   奈何前后院消息传递得有些慢了,香萍只觉往昔的太太惊惶但生动,如今被七少爷劫了一趟,看着像是老成了,反应却也迟了许多。   看着有几分懵懵懂懂的孩子气,就忍不住提点:“太太不要惊慌,只管按老规矩来。报纸还放在桌上,您只需念完出来就行,多余的事千万不要做,记得吗?”   说罢推开了门。   书房里弥漫着一股檀香,一架轮椅背对着门,隐隐约约能瞧见一道影子,附在上面。   她走进去,门被关上。   漆黑的房屋里常年不肯开灯,充斥着一种阴郁颓唐的味道。可窗布底下不可避免地漏尽几道凌乱、微弱的光线,给他及他的轮椅造成一道巨大的影子,虚虚的,怪异地浮在墙上。   那人依然坐着,一条白得病态的手臂放在扶手上,没有转头。   光是见着一小片后背,姜意眠感到自己的心跳蓦然加快了好几分。   ——这具身体非常惧怕秦衍之。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   书桌……报纸……老规矩……   看来这人很喜欢在午睡后听自己养的小宠物念报纸。   可惜这愿望今日怕是要落空。   她找到报纸,翻了翻,没什么大不了的,唯一独特的是,这并非当日的报纸,而是好几年前的一刊。头版说的是上海第一家银行的剪彩礼,角落里附着新出的电影消息。   “报纸在桌上。”   秦衍之大概以为她忘了规矩,沉沉地提点了一句:“从头开始念。”   她鹦鹉学舌:“从头开始念。”   他嗯了一声。   可是良久,本该朗诵起来的软糯声儿并没有出现。   于是他侧过头来,于人为的黑暗之中,逆着光,睨过来一只深不见底的眼睛。   “为什么不念?”   他问。   带着无限的威压与危险,像丛林里骤然醒过来的狮子。   同时又低低地咳了一声,压在嘴边的白帕上染上一抹血光。   —— 一只沉着却又病重的狮子。   姜意眠想。   脑际则是滴的一声:【检测到当前目标人物:秦衍之。】   【他的特定话语是:从来没有把你当养女看过。】   【计时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季狗死了,剩下一个老男人和一只温柔美人。   于是副本告别了烧伤抢掠等明晃晃的争锋相对,正式进入暗流涌动的阶段。 第137章 笼中的鹦鹉(11)   咚咚,两声克制的敲击。   滞后的消息到来,三言两语道清楚小太太不能言语的始末。秦衍之听完,让人去请医生。   “好的,先生。”   香萍微乎其微的脚步声像风一样远去。   屋里静悄悄的,秦衍之打碎了它。   “过来。” 他说:“我看看喉咙。”   声音低低的。   这话说的不是让我看、给我看,也非我要、我想。仅仅以他自己起的头,用着平淡无波的陈述语调,反而变做既定的事实。不容反抗,更不得质疑。   不过失声又不比裸在皮肤上的刀伤、枪伤,区区的凡胎肉眼有什么好看,能看出什么呢?   姜意眠放下报纸,朝他走去。   走到他身边去。   “低一些。”   他又下了一道指令。   她俯下身,与他平视。   “再低一些。”   她拢着侧边的衣衩缓缓蹲下,两人间生出天翻地覆的变化。   原先她立着,他屈着腿坐在轮椅上,入骨的病使他矮了一截;如今她矮下去,腿比他折得还厉害,莹亮的眼瞳须得仰起来,才能触碰到他的视线。多像一只卧在主人身边讨宠的猫。   而秦衍之身上有一种叫人臣服的东西。   “张嘴。”   话落,她顺从地启唇。   他低下眼,将一根指伸进去,压住她的舌。   接着又伸进来一根,一齐捻着软滑的舌尖,往左右翻了翻。   ——真的在检查唇齿、查找病源根处似的,又似从头到脚地抚摸一只猫。   他的神态沉静而平淡——人本不该对小猫起欲念的,他很体面——只两根手指头颇为放肆地搅弄着,无意间划擦过口腔内壁的破皮。   她觉得疼了,下意识咬住他,他便停住不动。   “松开。”   这回命令没有奏效,双方古怪地僵滞了一会儿,无声的较劲。   总算意识到自个儿养的小宠物,铁了心要造反,不能指望她率先服软。秦衍之抬起另一只手,绕到背后去,一点点捏住她的后颈皮。直逼得她放弃逆反,张了嘴,才道一声:“顽皮。”   他抽出两根湿漉漉的手指,再去摸喉咙。   粗粝的指肚子隔着薄薄的一层肌肤摁来压去,究竟有没有检查出一些不对,姜意眠一概不知。   她只知晓,他把一部分晶莹的液体抹回到她身上,剩下一部分没有抹,被敲门声打断。   ——医生来了。   正经医生外诊配着工具箱,箱里五花八门的器械逐一登场亮相,最后得出结论:秦太太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至于她不能自在说话的毛病,很可能源自心病。   “太太近日是否受过惊吓?这病不好胡乱用药,待缓过来,指不定就好了。”   医生擦着冷汗,言下委婉的意思就是,这事不出在他的范围内,他解决不了。   秦衍之面无喜怒地敲了敲手指,让香萍送医生出去。   屋里再度剩下两个人。   “子白欺负你了?”   他自如地提起一个死人,姜意眠不说话。   “嘴巴是他咬破的?”   也不说。   “他的死吓着你了?”   这才算个像样的提问,她点头,不料对方横来一句:“为什么换了衣服?”   “衣服。” 意眠本能地重复,低头看到依然牢牢挂在肩头的方格披肩。领口仍然遮得严严的,其他地方跟原来那件相差无几,周遭又这样黑,按理说不该被察出异样。   偏偏秦衍之察觉了。   “为什么没有穿原来那件衣服。”   “不想穿就点头,不能穿摇头。”   “回答我。”   他问了第二次,眸光很淡,瞳仁漆黑。   房里的空气仿佛一瞬间被他抽空了,冷下来,她竟不由自主地发起抖。   半开的门边,香萍面无血色,扑通跪下来,拼命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秦衍之却没看她。   他看着他未过门的小太太,年轻又无畏,要她把手伸出来。   姜意眠云里雾里地照做了。   ——不对,应该说是她的身体自主照做的。   又小又白嫩的手心摊着,她蹲得腿麻,刚一动,一道戒尺嗖地打了下来。   “香萍,替太太数着。”他念出名字,每一个被念及名字的人都被他慑住心神,沦为他的棋子。   香萍重重地哆嗦了一下,一动不敢动地跪着,颤声报出一个残忍的数字:“一。”   啪的一声。   “二。”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数。   竹制的戒尺接二连三打在手心,不重,但也绝对算不得轻。   因这控制得当的痛楚,所谓精娇细养的太太,如一个犯错学生般,于□□、他人视线下遭受惩罚。比起疼痛感,更剧烈的羞耻感慢慢追上来,活像烈火反复炙烤着心脏。   秦衍之打了她二十下。   香萍胆战心惊地数了二十下。   二十下过后,小太太的掌心红成一片,轻微的肿起,薄皮下好似已经赌气地酝酿起浓烈的青黑,张牙舞爪地向秦先生宣示它的不满。   况且她的腕处因长期戴着手铐,磨破皮肉,也留下一圈浅浅的痂。   ——那是他死去的儿子造成的。   秦衍之的目光沿着它徐徐转了一圈,想问疼吗,终是没问。   他收起戒尺,垂下眼皮,将所有具有失控趋势的情绪全部收敛起来,只说了两句话。   一句:“下不为例。”   第二句:“扶太太回苑静养。”   香萍得了话,赶快扶起小太太,不忍细看她的手。   倒是往常挨了罚必要哭天抢地的太太,这回不过抿了抿唇。   ——秦衍之。   快走出门时,姜意眠回头一望,他的轮椅又背了过去,正对着深灰色的厚实窗布。   就好像一块古老的石头,从来没有动过。   *   事后,香萍被扣三个月的月钱。   小婷更糟一些,扣半年,还在烈日底下罚站一个时辰。但这事儿完全没有消磨她对秦衍之的敬仰,照样逢人就说:先生真好!他待小太太最好啦!看在太太的份上才放过我啦!   ——也不知被喂了什么迷药,怕是比某人的心腹们中毒还要深。   姜意眠则有自己的烦恼。   自打秦衍之发话后,除刘婆婆跟小婷贴身伺候,其他人一律被视作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走动,以免打扰太太静养。如此一来,她既见不着秦衍之,也不好联系戚余臣,只得另做图谋。   「从来没有把你当养女看过。」   单从这句话入手,不当养女,当什么?   摆弄人心的工具,棋子;一时善心捡来的宠物,或是为满足自我癖好而一手养成的太太?   无论如何,想要完成任务,只需跳出养女这层身份,引导秦衍之对她的存在下定义即可。   而想让秦衍之下定义,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突破以往的固定形象,引起他的注意。   简而言之两个字:叛逆。   姜意眠做的第一件叛逆事,是捞了池塘里的鱼。   湖心苑外的池子里大约养着三五十条锦鲤,个个颜色鲜亮、膘肥体壮。且被惯得又笨又贪,用鱼饲料一哄就来,眼睁睁看着一条人的胳膊下水掳走了它们的同伴,还懒懒地不愿动弹。   被掳的鱼通体雪白,额头一抹红色圆斑,小婷见之尖叫:“使不得,使不得呀小太太!你的衣裳湿啦,要着凉的!还有那条鱼,是前年六少爷送给先生的!好贵好贵的!您快放掉它吧!”   姜意眠:那就好。   她非但抱着疯狂甩尾的丹红锦鲤不撒手,还坚定地、艰难地比划出自己的态度:秦衍之亲口说了她是病人,那么今晚她就想吃掉这条大有来头的鱼,必须烤着吃,有利缓解心病。   “可、可是锦鲤是用来看的鱼,它一点都不好吃!不像咱们厨房里养着的那些,又新鲜又美味,清蒸水煮红烧样样都好吃!小太太,您就放了这条鱼吧,有其他好多好多鱼呢!”   小婷垂死挣扎,无奈小太太一口咬定:就要这条。   “那……小婷去问问厨房能不能做……”   她快要晕过去了,一脸痛苦地抱着鱼迈脚往厨房跑。   当晚,一盘香喷喷的烤鱼当真端上饭桌。   秦衍之那边毫无动静。   ——叛逆计划a宣告失败 。   姜姓玩家一边琢磨新的计划,一边默默地吃光了烤鱼,味道真不错。   第二天,她发觉湖心苑里的花花草草开得很好。   本来还没想做什么,恰好小婷亮着眼睛说了一嘴:“这些话原先都是先生亲自打理的呢!您不在的那段日子,他日日过来,也要给它们浇花施肥的!小太太您看,先生对您多好呀!”   她点点头,旋即朝小丫头轻微一笑。   纵然太太有前科在先,但她多漂亮呀!笑得多有风情呀!所以她一定不会干坏事的!   怀着这个念头,小婷天真地交出了手中的枝剪。随后一眨眼的功夫,她见证了先生心爱的花草,在太太的冷血摧残下,变成一盆盆光秃秃的枝条……   秦衍之依然不给反应。   第三天,随着时间的推移,叛逆度变本加厉。   听闻外面流行搓麻将,姜玩家囫囵吞枣地听了一遍规则,也开始打。   她其实不太会打,不怪总是输,一输就拿首饰盒里的珠宝翡翠做赔。   起初因为秦衍之的禁令,没人愿意同她玩,只有小婷苦着脸一人分饰多角,被硬塞了好几只耳环。   其中还得算一份刘婆婆的功劳:她巴不得秦狗与他养贱了的小宠斗上。就算不能斗得要死要活,好歹气一气那个病秧子,气得他恼怒吐血、卧床不起最好!   消息由此经传,有关钱财的事儿,就是神仙下凡也压不住一些人蠢蠢欲动的心。湖心苑的小牌桌很快火爆起来,一天到晚都有偷偷摸摸跑来打两把的佣人。   第五天夜里,就在她们关门玩得起劲,太太快要输光一抽屉首饰时。   秦先生总算舍得露面了。   甫一进门,满苑的嬉笑怒骂,反称墙边一排枯草烂花,要多凄苦有多凄苦。   屋里灯影幢幢,香萍推门进去,只见太太佣人胡乱地挨上一个桌,桌角堆着数不胜数的瓜子果壳。   太太这儿往常不用留声机,便是要用,放的胶片也是先生精挑细选过的高雅乐曲。殊不知今日哪个不要命的,胆敢弄来一些低俗放浪的曲子,嘈杂得很,乌烟瘴气得很!   “诶,太太,你又输啦!”   “这条项链给我伐?太太,输给我了哦!”   “行了行了,你们赢够没,该是我打了吧?”   一声高过一声,尽数淹没在靡靡之音里。   香萍听得心惊肉跳,一面暗骂小婷这个不懂事的丫头,一面挤进屋子,拨起唱针。   音乐戛然而止。   满屋子的喧哗持续一刻,有人回过头来,立马噤若寒蝉。   “先生来了!”   “先生来了!快别打了!!”   有人压着声儿拼命比手势,刹那间,寂静如波浪一般从这段传到那一段。   见钱眼开的佣人见了灾难躲得也飞快。姜意眠被推出来,身边只有小婷忠心耿耿,又惊恐地拽着她的胳膊,半个身子挡在她面前。   秦衍之就在院子中央。   伶仃月光洒下来,脚下一团模糊的影子。   面容足以称得上英俊,不过更适合的一个词是成熟。   他的眼窝很深,上扬的眼角边几道细细的的褶子,眼下一圈淡淡的青色,几道凌乱的线条,都无碍于他的俊朗。只稀释了面相上过分咄咄逼人的锋芒,藏起年轻人才有的轻狂,使他有了一股下沉的、深沉的力。   当他双手交握,手肘支在扶手上,语气平静地问:“你在做什么。”时,就没有青年的轻佻张狂,也不至于死气沉沉。而是一种相当具有分量、重量的质问,严肃且严厉。   “先、先生都是我——”   小婷急急忙忙地想要顶罪,被他一眼扫退了。   “我问的是你。”   他直直看着她,不想再问第二遍。   以前她从未让他问过第二遍,世上也没多少人受得住他的第二遍、第三遍。   姜意眠的回答是,歪头露出手心里的一颗麻将,杏仁形状的眼睛轻轻弯起来。   「鱼是我吃的。」   「花是我剪的。」   「坏你规矩的人就是我,你想怎么样?」   他从她的笑里看到浓郁而刺目的挑衅,如见另一个人。   “看来是子白把你带坏了。”   淡然的字句落下,这还是秦先生头一回当着别人的面谈起这段扭曲的三角关系,把姜意眠与季子白这两个名字、这两个人物放在一起说。   如同戳破了所有人都秘而不宣的泡泡,发臭的馊水从里面流出来,机敏的人已经嗅到危险的味道,心跳如擂鼓,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虚无。   他们慌忙低下头去,独她笔直迎着他的注视。   接着,众人便听到秦先生点名道姓地说了一句:   “姜意眠,你需要一些惩罚。”   *   熟悉的祠堂,熟悉的罚跪,负责监督的依旧是刘婆婆。   她捻着佛珠,念得却不是佛语,而是翻来覆去地:“当杀不杀,自讨苦楚。”念一次,抬起皱巴巴的眼皮瞟姜意眠一眼,用心昭然若揭。   意眠不听,也不跪。   毕竟叛逆就要叛逆到底,一挨训就变老实才是崩人设。   不顾刘婆婆明里暗里的警告,她跪了不到三分钟。   前脚秦衍之走了,后脚她明目张胆地坐着。到了月落星沉的点,犯困了,还地把几个蒲团推进角落,围在一起,躺下就睡。   许是为所欲为的体验着实新鲜畅快,这回总算睡了个好觉。   清晨醒来时,祠堂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身上还披着一层薄毯。   想来也不可能是刘婆婆好心给的,所以应该是戚余臣,除他没有第二个人选。   跪了祠堂,麻将被没收,之前的事不了了之。   这一系列出格的行为,最大的好处就是让秦先生发觉,他新回来的太太已然换了一副性子,越是无所事事地受拘束,越能翻天搅地的搞破坏。于是破天荒地组织了一场家宴,没说用意,只让养子们全部回来用个饭。   但向来不喜吵闹的父亲,怎么可能无事办宴?   少爷们心眼一转,心猜这是要分割老七手里的权势了,忙不迭打扮周正,笑着前来赴宴。   家宴当晚,秦宅的厅堂亮起。   秦衍之还没来。照他的意思,佣人们将太太、八少爷、千里迢迢赶回来的大少爷、二少爷依次排在左手边的位置上,余下的三四五六、四位少爷分别以排名顺序坐在左边。   这么一来,好似就划分出了两个区域。   其他人都是守规矩的,独独一个未过门的太太、瞧不出名堂的八少爷竟破例提拔。   许多人发现了猫腻,只是挂着笑,不愿做挑事的那个。   偏二少爷损了一只眼后,性子愈发地沉不住气,当下将一条手臂搭在椅背上,似笑非笑道:“八弟近来在家里住得可好啊?多年不在上海,这一回来就得了父亲的眼,一顿饭的位子就能越过我们几个。啧啧,说起来真是我们这几个做兄弟的不争气,要是将来你接了班,可别忘了提拔我们一手啊。”   大少爷信奉少说少错,一惯不参与口舌之争。   四少爷的心有些活络,也笑嘻嘻道:“这还用说?老八一看就是个重情的!”   五少爷低头装作打量菜色。   六少爷同二少爷有过给龃龉,见状顶了一句:“二哥别气馁啊,又没哪条规矩说,不准独眼的接班不是?”   后者被踩中痛处,顺话轻嗤:“六弟放心,待我当家作主,一定好好关照你。”   “我还真想仰仗二哥,可惜当日你领了那么多人,不但没能制伏老七,反而被他捆成那哪副模样。到了最后还得靠我们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妹上阵杀敌,传出去要人笑掉大牙吧?”   “这一声小妹叫得真好听,有本事你接着叫?”   ……   一来一往地,渐渐变成两个人的戏。   一张桌上八个人,八样心思,只三少爷一个人直勾勾盯着并肩坐着的小太太与八少爷。脑海里不断翻腾着那日他在火车上的见闻,心是火热的,身体也热,连嗓子都不禁干渴了。   可这两人明面上一声不吭。   一个美艳失意地坐着,像独自盛开又要枯萎的花;一个脸色冷淡地望着远处,似乎嫌他们太过吵闹。她们相互之间不说话,不对视,好像衣服角都不愿意挨到对方,怎么会这样呢?   她们、她们不该有点情不自禁吗?   倘若真是干柴烈火的缠绵爱情,不该再亲密点吗?   三少爷满心焦躁,却又不明白自己在躁什么。   他要的是秦门,要账本,这两人不过是棋盘上两个最微不足道的卒,在意他们做什么?   ——但是他们要替他偷账本!   心底冒出一道尖锐的声音:他们自称缘定三生的小情人,要摆脱秦衍之,因此跟他合作!那么他当然有必要在意这份合作的真假,理该确认一下他们的真情!免得不小心被出卖!这是名正言顺的行为!   对,名正言顺的!   躁意微微有所缓解,但始终热烈。   他几乎着了迷、入了魔地看着他们。眼珠疯狂围着他们打转,苍天有眼,终于被他找到一丝不对劲:   他们的手不在桌上!   两个人,四只手都不在铺了桌布的桌上,那它们能在哪儿呢?   答案简直呼之欲出!   “啪嗒。”三少爷的筷子落了。   用不着佣人上前,他抢先说:“我自己来。”   佣人们识趣退下。   他缓慢地、满怀期待弯下腰,脑袋钻进暗红的绒布里,往对面一窥——   小太太今日着了一身鹅黄色的旗袍,水一样薄软曼妙的料子,衣长很长,只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腕,上头还系着银链子,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这是所有人都晓得的。   而他所亲眼瞧见的,是那层布料被撩起来,对折盖在她的膝盖上。   两条且白且细的腿是稍稍分开的。   一条微微踮着,脚跟脱了鞋,脚尖又勾着鞋带漫不经心地摇曳;还有一条要抬起来一些,要浪荡一些,居然压在身边那个男人的膝上。   线条俏丽的小腿像极了枝蔓蜿蜒的菟丝花,攀附着那人的腿,两根圆润的脚趾夹着他的白袜,一下一下地往外拉扯,又探进去摩挲。   此外,还有一件事是他万万想不到的。   他做梦都想不到她们有这样的大胆!这样的放浪!竟敢在人来人往的厅堂里——!   太可耻了!太下流了!   但凡早几十年闹出这等事,她们都该浸猪笼,一同活活溺死在污水里才对!   三少爷为她们的快活与堕落感到不快。   他愤愤地抬起头来。   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第二次掉了筷子,再次压下身偷看。   ——没错。   他没看错。   秦家小太太的裙摆根处有些凸起,是半只手的形状。   ——戚余臣把他的手放在那里。   这个念头好似一道惊雷,三少爷顿时感到浑身血液猛地蹿上了头顶。   而后嘭的一声。   炸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忘了提前预警,秦衍之是有点抖s的设定,我还挺喜欢的,难道是诡异的xp?   不喜欢也没关系,他没有过度的亲密戏,最大的作用就是反复被绿这样(?)   以及三少爷!你在想什么!你好脏哦!指指点点.jpg   感谢在2021-07-09 23:27:28~2021-07-10 23:43: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我看你有点东西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8章 笼中的鹦鹉(12)   戚余臣坐在姜意眠的右边,左手垂在身侧,手掌刻意往后翻折。   ——所谓桌下私情不过一出巧妙的障眼法,三少爷不清楚这个,看得痴了,呆了。待抬起头后,鼻下不由涌出两道躁动的血……   “呦,三弟火气旺盛啊?”   少爷们揶揄暗嘲,佣人速速递来手帕。三少爷生得些许白胖,手忙脚乱地擦嘴、捂鼻,模样十足的滑稽。好容易给堵上了,厅堂门一推,轮椅沙沙划过地面的声儿由远及近。   秦衍之来了。   秦衍之讲究食不言,且不喜吵闹。他一来,厅堂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立刻像放了口子的气球,泄得一干二净。饭桌上人人摆上兄友弟恭的笑,只余下碗碟丁零当啷的碰撞声。   饭后,他问起近况。   养子们个个处心积虑,拣出自个儿最出挑的生意作答。   谁知他们这位深不可测的父亲听完,面上全无波动,光是搭在椅上的手指敲一敲,恍如一把锤子沉沉敲在每一个儿子的心上。   “余臣?” 秦衍之侧过头去问桌上唯一安静的人。   “回父亲,我……还是在画画。”   “你会赖恩手势?” 好古怪的一个生词。   两年前,戚余臣在漂洋过海的家书里提过一次。   “以前学过一些。” 比起其他兄弟,他中规中矩、实事求是地说:“不过国语运动以来,由聋教育业的梁先生起头,已经设计改进出国语注音符号发音指式。我还没有仔细研究过。”   秦衍之微微颔首,代表一种平淡的肯定。   “明天起你去梁刨辉那里学,学完回来教意眠。”   “好的。”   秦衍之的余光扫向某人:“她要愿意,也教她画画。”   ——快快给她找些事做,省得太太成天搅得家里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这话他没有说,全是周边伺候的佣人忍着笑,心里给补上去的。   “好的,父亲。”   戚余臣一副全无主见、说什么应什么的温顺做派。   “不早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父亲再度发话,却是一道逐客令。   难不成今日喊他们来,就为了给他名不正言不顺的妻子找乐子么?   其他少爷暗暗恼火,坐着不动,一心琢磨着该如何自然地谈起老七的死、老七在北平上海残留下来的店铺生意,总不能被老大一个人吃下去不是?   唯独三少爷口水一咽,飞快地说:“我也想学!”   “我、我想画画许久了,左右余臣要教,多一个学生也是教,不是吗?”   迎着他人不解的目光,他如是地说。   这事儿戚余臣是没法拿主意的,他静静坐着。   半晌,秦衍之垂下眼皮,给了一个回应:   “随你。”   *   学画画、学手语可谓意外之喜,作为回报,姜意眠确实安生了一段时日。   谁成想不安生的人轮到三少爷。   他是一个满心装着旁门左道的学生,次次准时来到画室。像模像样地捧起调色盘,脸朝着木制画架,眼珠却不往画布上投,一个劲儿粘着那两人打转儿。   一连三日,迟迟没能捕捉到渴求的画面,他憋不住了。   “账本事关重大,谋杀秦衍之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我不能冒风险……”   “万一你们是他的卧底,故意打着合作的名头试探我……”   弯来绕去一大堆,好久不肯进入正题。还是戚余臣蹙着眉问了一声:“三少爷……您想让我们证明自己?”   他方才如释重负地说:“对。”   “也不用做别的,像那天在火车上一样就行了。”   ——再在我面前亲热一回,我想看。   这行字明晃晃地摆在脸上,三少爷犹要遮掩,甩下一句:“反正我就这么一说,做不做,你们自个儿商量,自个儿看着办吧。”就步伐匆乱地走出了画室,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   姜意眠与戚余臣面面相觑。   「我不相信他。」   手语派上用场,她直截了当地表明自己的观点。   “可是我们必须杀了父亲。”   “我们需要账本。”   戚余臣到了这会儿才坦白,即是前任秦门掌权人的独生子。   秦衍之没有亲生儿子,一旦他暴毙,戚余臣身份曝光,后者理所当然地变成最有利、最正当的继承人。届时其他几个一定不会放过他,欲杀之而后快。因而只有账本能保住他的性命。   逻辑乍一听合理,姜意眠却不声不响。   “眠眠不愿意吗?就算是为了任务。”   戚余臣轻轻抿着唇,画一般旖旎的眉目拢着郁色:“同样是做任务,那个人可以随意地亲你,抱你,把你的舌头都咬破;父亲也可以在名义上拥有你……”   “难道只有我不可以吗……?”   说这话时,稀疏的灯光随着发尾一同坠落下去,似无声的悲戚。   他穿着纯白的衬衫,背后一副斑斓的油彩。   连握着画笔的指都美得不可方物,双眼却是巨大的空洞,一滩颓靡的、死去的泥潭。为这身明艳至极的外貌蒙上一层肮脏破布,迸出破败又奇异的美感,如濒死的天鹅仰起了脖颈。   ——他是容不得拒绝的,一经拒绝就会烂掉。   戚余臣相当老练地运用着自己的皮囊,毫不羞耻、毫无保留地传达出这份脆弱。于是世上再没有谁比他更称得上菟丝花、寄生虫这样的名词,没人比他更像臭水沟里的玫瑰。   他甘愿做美丽又无用的金丝雀,低贱的附生生物。   只要能够牢牢地缠缚住姜意眠这个人,他可以笑,可以哭,可以热烈地奔赴深渊,不惜沦为一切令人唾弃的污秽根源;怎样卑劣都是喜悦,只要他能拥住她,将自己一点点揉进她的骨血里。   就这一刻,姜意眠无比清晰地感觉到,戚余臣变了。   这不仅仅是没有安全感可以概括的偏执程度。   况且她原本有路可走,不是非要杀掉秦衍之才行。   任务要求,在收集到特定话语之后,24小时内逃离目标人物。然而并没有界定怎样才算逃离,更没有明确提到,24小时之后是否能够重新回到那人的视线之内。   也就是说,她大可以借着写生出门一天,再回到秦宅。   没必要杀人,没必要跟三少爷合作,没必要远走高飞。戚余臣是没想到这个简便的办法吗?   不,他只是不打算用。   所以当他一遍遍用哀伤的眼眸、失落的语气说着:“我也想要亲眠眠。想把舌头伸进去,但是不会像那个人一样粗暴……我只是想离你更近一些,这样真的不可以吗?”的时候。   姜意眠知道,她已不得拒绝。   因为亲吻无关紧要。   很久以前她排斥过、厌恶过不经同意的触碰,不喜欢与陌生人太过贴近的感觉。但那是很久之前了。现今的拥抱、亲吻在她看来仅是一种无法理解的行为,比药物、镣铐还来得没有必要。   ——毕竟后者还可以生理上控制她,前者则根本无法证明什么,从她这里掠夺什么。   她对此不至厌烦作呕,也无期待沉迷。   没有特别的心理感觉,就无所谓它沦为过关的手段之一。   此外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   戚余臣是她下一个需要攻克的目标人物,这是绕不开、逃不掉的事实。   ……   万千思绪一瞬间,回过神来,她假作妥协:「没有下一次。」   “嗯。最后一次。”   戚余臣唇角一扬,满身沉郁消失殆尽。   但无形的暗涌正流转于她们之间,再也无法散去。   *   画室里充盈着馥郁的鸢尾花香,窗帘拉了一半。   她们藏在影子里接吻。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脚踩在凳子下,一条腿随意地放着,散漫延伸,将她圈在身体里。   这个位置,姜意眠能一眼看到巴着门缝的三少爷。   她吻得心不在焉,被他发现了,贴着唇温声询问:“眠眠不喜欢三少爷吗?”   当然了,正常人谁会喜欢一个偷窥狂热者呢?   “那就不要看他。”   “看着我吧,眠眠,请你多看看我……”   “或者只想着我……好吗?”   直白的言语,低微的口吻。   戚余臣轻巧勾下束发的绸带,海藻般松软的长发散开。   他将带子覆上她的眼睛,在脑后轻轻地系了一个结。   有点儿掩耳盗铃的意味。   但当视线被剥夺后,一切感官……蜕了皮的蛇一样交缠的舌头、啧啧水声;湿而沉的喘息扑在脸上。他曲起指节,指骨若有似无地厮磨耳垂……窗下细微的洒水声,微风吹起衣角。连同微微开着的门、门边炙热的窥探,以及随时会被发现的危机感……   一切都在黑暗里放大,无限地放大。   酥软如电流迅速滚过脊背。   “……眠眠很喜欢蛋糕吗?”   猝不及防地呢喃,落在耳尖,轻又烫。   姜意眠不太明白他为何挑现在提起这个,但三少爷看得见。   他看到凌乱画桌上一个色彩浓重的蛋糕。   看到上头繁复的装饰物——水果、蕾丝、棕黑色的巧克力——看到他那腐烂的弟弟拾起其中一个,用白腻的指腹捧着,缓缓推入她的嘴里。   ——是草莓。   意眠咬了下去。   贝壳一样整齐的牙齿陷进果肉,她没想到会咬到戚余臣的手指,本能地又松开。   于是一个湿漉漉的草莓便从她这里逃出来,掉进对方的掌心。   “不可以浪费的。”   他轻声说,旋即将她咬过的草莓吃进嘴里,细嚼慢咽成糜烂的一团,再低头吻上她,还给她。   ——这一行为好比成了年的兽类,用嘴嚼碎食物,一口一口喂养给自己弱小的幼崽。他们的唇瓣亲热地粘连着,隙间可见小小的果肉、不住翻动的舌背,皆是令人迷醉的红色。即便偶有稀少的汁水,混着他们的液体,从唇边溢出来,仅用舌尖一勾,就又贪婪地吃了回去。   如此不洁净、不卫生的喂食游戏仿佛永无止尽。直至细碎的草莓塞满口腔,来不及吞咽,她不得不推了一把,掌心搭在他的脸上,堵住嘴巴。   他握住腕处,拉下来,将它也吃了进去。   纤长的眼睫连成一片云样的投影,秦家声名潦倒的八少爷,正无比专心地、细腻地含着他们的小太太。嫣红的唇瓣因吞吐手指而变化出各种形状,他动情地吮着,无耻地舔着。随后一个好似不经意的抬眸,眉尾细而长,眼角盛着无数艳色,如同溪流般潺潺地漫出来。   他的目光正对着呼吸急促的三少爷。   只这一眼,千种风情,万份妖异。   让人联想到一只吸人魂魄的妖精,打炼狱里爬出来的怪物,处处涌着欲念,疯狂对人求爱。   三少爷不免看得口干舌燥,双腿发虚。   而他似乎并不介意他看。   “眠眠,好乖,好可爱……三少爷在这边,我们让他看看证据好不好?”   他轻喘着,将心爱的宝贝拉坐到腿上,摸着她的脸,叫她又乖又可怜地侧过头。   若说此时红布遮眼的小太太活像一颗沦落污水的娇贵珍珠。   那怪物该是一柄打磨她的刀,包裹她的蚌。或一颗更大、更富有瑕疵的珍珠,笑得柔情却颓丧。   午间的太阳斜了,橙黄的光斜斜淌在地上。   三少爷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下一刻,就见着他的弟弟抹了一指奶油,涂在唇上。   他正对着他,甚至就这么直直地望着他,放肆吮吻上自个儿私藏的宝物。   桌上那个精致漂亮的蛋糕已然被玩得坏到不能再坏。   三少爷顿时头皮发麻。   他简直要疯了。   ——他的弟弟在亵玩他的小妈。   热腾腾的脑袋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尽管弟弟非亲生的弟弟,小妈非合法的小妈,可又有什么区别呢?   即便没有血缘关系,没有法律可依,照样违反伦理不是吗?   她们怎么敢这么做?!   他又怎么会迷恋上旁观这种下贱的戏码?!   三少爷想不清楚。   自上次撞破两人后,他就茶饭不思,夜里辗转反侧,连做梦都是她们纠缠的画面。——呼哧呼哧的火车,蓝色水缸,濡湿的舌头,他从未有过这种体验。黎明乍醒时,变作脱水的鱼,一身腥气。什么权力富贵都不想要了,只恨不能闷头返回去,永生永世不要出来。   为这事,他还特意走进包厢,秘密地喊来两个绝色佳人,叫他们亲热给他看。   两个舞女对看一眼,立刻收钱嬉戏起来。   她们的脸是很好看的,身形也好,贴在一起足以称一句赏心悦目。   可那不对。   他试着找来阴柔的男人同小巧玲珑的女人,又不对。   说不出究竟哪儿不对,总之不对,不对,都不对!天底下所有人都给不了他那种魂牵梦萦的滋味,只有这两个人可以!只有他懦弱阴沉的弟弟跟柔弱无知的继母可以!为什么?!   他一直想不明白,此刻幡然醒悟,兴许关键就在于他们的‘弱’上。   他们都是笼里的鸟,被人压在掌下,只准在笼里偷欢;   她们每一次亲近皆冒着莫大的风险,非生即死,非救赎便堕落。   两人有着这般畸形又独特的牵绊,因而哪怕最轻微的碰撞依然擦出耀眼的火花。只是这火烧得实在太烈太凶,比鸦片还毒,比持枪杀人还罪恶一些,致使常人无法自拔,又难以承受。   ——人是不能与怪物为伍的。   迷恋怪物间的交!媾就更不行了。   冷汗涔涔附于后背,三少爷猛地觉悟这个道理,掉头连滚带爬地逃出了画室。   如逃离一个万恶魔窟。   ……   看戏的人走了,戏也就告一段落。   停止接吻后,姜意眠问的第一句话是:「蛋糕,还有吗?」   “有的。”   戚余臣失笑,仔细抹下她唇边、下巴沾上的奶油,无比自然地舔掉。   ——有些美当真能让人堕落。   与三少爷不约而同地得出同一结论,意眠收回目光,问了他们那边的进程。   得到答案:戚余臣打掩护,三少爷的人翻了一遍书房,遗憾没能找到账本。下一步盘算秦衍之的卧室,这很难实现,因此需要更详细的谋划……   事成之后的新身份,他已经准备好了,她们会去杭州定居……   她一面听,一面吃蛋糕,间或点个头,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夕阳西下,画画的时间到了。   意眠端着一小块蛋糕回到湖心苑,久违地让人去喊刘婆婆。   “原来太太还记得老奴,呵!”   “但愿您还能分出一点心,记一记枉死的娘亲。”   刘婆婆沉着脸进来。   自姜意眠回秦宅以来,有意无意地将她排斥在外。小婷发觉这一点,机灵地往香萍耳边一说。香萍又知会了秦先生一声,接着刘婆婆理所当然地被调到其他院里掌管杂事。   许久不曾见着这位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小小姐。上回在祠堂才说不到两句,这小蹄子居然敢径自躺下睡了,这事儿一直梗在刘婆婆的心窝没消过,故而这一回,她有备而来。   岂料关门转身一看,姜意眠的嘴竟是红肿的!   刘婆婆可不是好哄的小婷,不信食辣上火那一套说辞。她年岁大了,见的龌龊事多了,逐渐炼出一双审判罪恶的火眼金睛。再想一想近日小蹄子的去处,怒火登时由心而生。   “我道你怎的不对秦狗下手了,原是忙着跟第八个厮混!”   ——没有您,没有太太,索性连老奴也不自称了。   “那不男不女的孽畜有什么好,引得你青!天!白!日!也敢偷腥!我身为小姐的奶娘,昔日也曾奶过你一阵,就有辈分说这个话:你小小年纪,不知廉耻!先是认贼作父,再同他拜堂成亲!当年姜家的仇还没报,你娘尚未安息,你倒有心思去勾缠秦狗的儿子?我看你根本被秦狗养成了一个淫种!半刻也离不得男人,贱到恨不得日日夜夜伏在秦家人的脚下摇尾巴讨宠!”   “你娘要是知你今日,必羞愧地无脸见人!”   她正骂得起劲,冷不丁姜意眠摆了几个手势。   手语不是一方学来就能用的。为了方便,近些日子秦衍之让整个宅院的下人跟着学,刘婆婆身在其中。不过她对此不上心,学得不精,只管冷笑道:“比得什么胡七八糟,我看不懂。”   姜意眠就放慢了,一个一个比:「婆婆有这么在意我娘?」   她大致看明白了,讥讽地提起一边嘴:“老奴无儿无女,伺候小姐数十年,将她视为己出,自然时时刻刻惦记着。不比太太您一个亲生骨血,反被男人迷了心智。”   ——瞧,您、太太、老奴立刻回来了,效果立竿见影。   「婆婆说的可是真话?您还记着我娘?」   对方勃然大怒:“你疑心我?疑我对小姐的忠心?”   姜意眠不慌不忙:「这些不过我娘昨晚托梦让我问的。」   「您是怕死吗?」   刘婆婆一惊:“你说什么混账话?!我、我一个身子半截入了土的人,怎会——”   「那您为什么没有作为?」   “我那是……”   「我好歹杀了一个。」   “你什么时候杀了,那第七个分明是……”   「你什么都不做,光叫我做,我娘说你好恶毒。」   !   恶毒?!   小姐、说她恶毒!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当年小姐初入姜家,姓姜的畜生不足半年就纳了两房姨太太,肚子揣得一个比一个大。她生怕她们母凭子贵,骑到小姐头上去,赶忙劝小姐快快下手,绝不能让小畜生们活着落地。   小姐人善,心慈,不肯。   那就由她这个奶娘动手,深夜里扮鬼吓得二姨太落胎,无人处将三姨太推进水井。   她做得天衣无缝,全家上下无人疑她,唯独小姐笑容全失,细声细气地说了一声:“奶娘,我们同是女子。明知世道凶乱,生而不易,怎能待她们如此歹毒?”   歹毒!恶毒!她含辛茹苦奶大的小姐,恨不得挖心掏肺地护着!为着不脏她那双金贵的手,她一个糟老婆子什么都肯干,到头来却被小姐嫌恶!多年前险些逐她回去!如今还要托梦折辱?   刘婆婆一个踉跄,只觉心里苦得要命,强撑道:“你胡说!你从来没有记过小姐!真正日夜念着她的人是我,是我这个老婆子!她就算托梦也该托给我,不该给你!”   「可我是她的女儿。」   「她想让我好好活着,你非要推我去死。」   轻飘飘的几个比划,犹如一道雷劈在命门。   是了……是的……她几乎要忘了……那夜飞来横祸,枪子儿随着雪来,冻得人绝望。小姐连外衣还来不及披,赤着脚、冒着枪林弹雨往孩子房里跑去,像盾牌一样挡在女儿的身前。   奶娘,替我照看好孩子。   就像您照看我一样,求求您,快跑吧,一定要护她周全。   小姐的泪和血一起下,又热得叫人遍体生寒。   而她说了什么呢?   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做了什么?   她舍不得走的呀,唯恐他人脏了小姐的身,豁着老命抱着她躲到床底下。天亮后,背着她一家一家小药堂的跑,过了好一段日子才嚎啕着让她入土。   她这是做了什么孽呢?亲手埋了自个儿的小姐,断了自个儿一生的寄托。之后听闻小姐的女儿还好命地苟活着,心里涌出来的全然不是感激,而是滔天的恨意。   ——凭什么死的不是你呢?   ——你身上有一半小姐的血,老奴晓得,可谁让你还有一半是畜生的血?姓姜的是畜生,你也姓了姜,便成了生来不洁的小畜生!你落胎时掏空了小姐的身子;未满月高烧两日,连累得小姐整宿整宿地照看你,乃至月子都没坐好!你三岁……五岁……你害了小姐那么多那么多,一点一点抢走她的性命,自己反而进了秦家,做起千娇万宠的大小姐,何其不公?   抱着这个念头,刘婆婆费尽心思混进后院,意图布出一个狗咬狗的局面来。   当然,偶间,她也会生出些许的不安,担心小姐责怪。   但她总能安慰自己:既然小姐肯为小畜生舍命,那么老奴让小畜生为她报仇,成则尽了孝道,失则母女团聚,何错之有?   这一安慰,整整十年,直到今日被狠狠地打碎。   小姐——怨她呀——   刘婆婆猛一个头晕眼花,双手并用地扯住桌子,堪堪没有栽下跟头。   “她、小姐她……还说了什么?”   她哆嗦着、期待着也恐惧着:“小姐她还说了……老奴什么?”   姜意眠徐徐站起来,回答说:「没有了。」   ——不。   怎么会呢,怎么就没有了呢?   她可是她的奶娘呀!世上最亲、比亲娘还亲的奶娘!多少年没有见面,怎能不提一提她呢?   刘婆婆痛苦地淌出泪来,犹不死心,眯缝着眼睛往上抬。   这一看,昏黄的灯下,小畜生那张脸真是像极了她娘,像极了她至亲至爱的小姐!   小姐啊——   脑里绷着的弦断了,顷刻之间,她丧失理智,一双眼自己将自己蒙蔽了。   “小姐,老、老奴是奶娘呀。”   “你在天上过得好不好?有、有没有缺什么,老奴给你烧的呀……”   她小心翼翼地、如惊惶的孩子一般怯怯地伸出手去,握住她的衣角:“你走了好些年啊,上千个日子,老奴一分一秒数着过。小姐的旧衣裳还在老奴的枕下,你小时候最喜欢的丝绢记不记得啊,也在老奴的房里呢。你……你好狠的心,怎么不来看看奶娘呢?”   她说了好多好多,她的小姐为何无动于衷。   “你不要怨老奴,小姐……同老奴说上一句吧……”   泪水源源不断地滚下来,她哭得心也碎了:“看看老奴吧,老奴知错了。日后……全照您的意思做好吗?老奴活不长啦,您还想要什么,尽管说吧,老奴一定想法子给你拿到好吗?”   整个人扑在桌上,糟蹋得不成样子。   许是她的诚心打动了小姐。   她知书达理的小姐,又善又美的小姐,是绝不忍心叫一个老婆子为她断肠的。   因此赏了她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   ——杀了秦衍之……   ——在我的女儿面前,杀了秦衍之,让她……   小姐微微地启唇,没有发出声音,可老婆子一辈子没忘过小姐的声儿。   她全听到啦!她全明白啦!   她好、好、好地应着,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良久,姜意眠走出屋子,风关上门,压不住房里久久不息的啜泣。   “小太太!” 小婷四处张望,吃惊地捂住嘴:“刘婆婆她怎么啦?她怎么……”   「没事。」意眠摆了摆手,心想,她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一些事。   只是想推动任务的发展,顺带留个后手,以防……   防什么呢?   她朦胧间有个想法,有一个名字像鱼刺卡在喉咙里。   却不想说。   也诚心盼望着永远没机会说。   作者有话要说:  不得不替季狗说一句:你们礼貌吗??   对三少爷:没见识的傻逼,你是没资格看我的吻戏。   对戚余臣:蛋糕?呵呵。   之前评论区有提了,所以再强调一下下:这文副本分俩种,一个是所有表达的,一个是纯粹嫖的。也好区分,剧情勉强在线,乱七八糟大道理的就是前者;剧情稀烂,设定特别狗血又带感(个人视角)粘粘糊糊感情戏特别多的就是后者。   众所周知,太强的女主是搞不好强制爱的。   眠一直没啥外挂,智商就还行,我有的尽量都给她了。但是为了嫖,我就经常给她加限制,狂上debuff,然后把社会上的身份地位也好、各种情报手段也好,全部打包分给了疯批们,所以是在非常不公正的前提下,让她们变得强弱分明,从而开启强制爱画风。   尤其这个副本,季子白疯,戚余臣疯得不相上下,结局为了突显病娇,眠眠必须处于劣势(但我坚持要说,戚余臣的情报外挂开太猛了才会这样!)以我智商,其实已经尽力兼顾剧情走向、感情变化、深度病娇非常快乐,但还要费心思让他们打平手,免得一个盖过一个,上一个就变得弱鸡且索然无味。毕竟我们要的是!百病齐放!   ——在这基础上,要是跟我的关注重点不一样,比较偏向超强破局、绝地逆袭的姐妹,建议速速跳过这个跟下个副本。   以上,好烦我真的废话好多,打个tag等完结回头修文的时候全部删掉!! 第139章 笼中的鹦鹉(13)   ——她教唆刘婆婆行凶。   刘婆婆年老体弱,深居后院,可选的行凶手段不多。结合先前她为姜小姐准备的凶器,不难推测,她弄不到枪支,私下偏好的杀人方式无非两种:投毒,或用匕首。   另一方面,秦衍之的起居院戒备森严,未经准许,旁人无法入内。考虑到他喜静不喜动,近年来越来越少出院子,衣食住行只经香萍把控;且难得出来一回,身边必然伴随心腹的情况。便可得知,刘婆婆别无他选,唯在湖心苑才有可能对他下手。   意眠决定为她创造机会。   *   自打被安排课程、有事可做后,秦家佣人们都说,小太太近来安分了许多。上午手语,下午画画,晚上睡觉,再也没有打过池塘锦鲤的主意,还不搓麻将——这点真是惋惜——乖得好比学堂里最叫人省心的那个学生。   倒是秦先生,隔三差五走一趟湖心苑。次次停在院子前头,看一看太太曝在那儿的油画。看得时候挺长,也挺细,只是不置可否。一个好、不好的话都不给的,连屋子都不大进去,看完又安安静静地走了。   他似乎无意惊动他人。不过他每回来,小婷必要欢天喜地的做起小喇叭。   “小太太,先生又来啦!”   “他在看您今日新画的画,他摸了一下边角哦!”   “太太您要不要出去同先生说两句呀?啊,他走掉啦……”   此前姜意眠一直没有作为,独这一天,她接纳小丫头的主意,遣她去喊秦衍之进屋。   “真的吗?太好啦!小婷这就去!”   小婷双眼亮晶晶,生怕她反悔,一溜烟推门跑了出去。   再回来时,身后多了一个香萍,推着秦衍之。   “先生要喝茶吗?这是小太太最喜欢的玫瑰茶哦。”   小丫头对秦衍之抱着一股天真纯粹的崇拜感,跑前跑后地想给他张罗茶水。无奈向来面冷心热的香萍出声制止,说是先生夜里睡得不好,不适宜饮茶。   小婷愣愣哦了一声,求救地看向小太太。   恰逢意眠从书架取下来一本书,递给去。   《虚凤假凰错姻缘》   香萍瞟了一眼书名,想起这是二少爷送来的书籍。   二少爷常年流连于花地儿,送来的书便随着人一样的不正经,全是当下市井流行的‘鸳鸯蝴蝶派’小说,专讲才子佳人情情爱爱的故事,风格些许的媚俗。   话说太太这边的事,大到一天到晚做了什么、用了什么,小到多睡了半个小时、少夹了一口鱼肉,无关大小皆要往先生那儿报的。   报这批书时,她猜先生满屋子的古籍洋文,指定看不上这种东西,不让交到太太手上去的。谁知他只想了想,就应下了,这才造就今日在太太屋里瞧见这本书的因果。   意眠递了许久,直至胳膊泛酸,秦衍之才淡淡地抬起眉眼:“给我?”   他伸手欲接。   然他这年轻善变的小太太又飞快地收了回去。   她翻了两页,越过目录,重新把第一页摆到他眼前。   稍显粗糙的纸上印着黑黑粗粗的标题,第一回 :换女疑云。   香萍心思玲珑:“先生,兴许太太觉着这书不错,想让您也看看?”   话虽这么说……   还真不敢想象处事果决的秦先生,捧着如此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的场景喔。   是这样么。   秦衍之的目光掠过姜意眠的脸庞,随后接下她的书。   这是一本讲述富贵人家六姨太算计大太太,产夜换了女儿。日后两位小姐分别与天之骄子少当家、文采过人但家境平平的作家定下婚事,后阴差阳错中意上对方未婚夫的世俗小说。   开章直入正题,讲生产当夜的阴谋诡计。   秦衍之很快看完一页,没看出什么名堂。   正要翻页,身后突然袭过来一条胳膊,一根白净手指相当任性地压住页脚,作出一副不准他翻的凶样儿。而后慢腾腾地挪到上头,对着标题,在那行字底下着重地点了点。   “……”   多亏小婷熟知太太性情,一语中的:“小婷明白啦!小太太这是想让先生念给她听呢!”   让先生念、念这个?   香萍心中大呼不好。   一面埋怨小婷这憨货,也不想想天底下谁能指使先生做事,怎么成天捡着坏事乐颠颠往上凑呢?   一面又觉着,先生这样关照湖心苑,动辄亲自过来看看,估摸着心里还是想亲近太太的。太太以前怕他惧他,前些日子又对他爱搭不理。今个儿好容易请先生进屋一回,怎的偏偏生出这么个主意……哎。   一时半会儿思绪翻飞,终归拿不定这两人的心思,香萍硬着头皮说:“不如让香萍来念吧?”   进能化解僵局,给先生铺一层台阶下;退能表意:先生是不爱做这种事的,太太您还是不要胡乱空想了。   算盘打得十分妥当,万万想不到这话刚落,耳边已然响起沉沉缓缓的读书声:“1920年的一个深夜,东三省第二十六师之师长金福威家中忽而亮起了灯……”   小婷嘴巴一翘,冲她挤眉弄眼。   香萍面上惊诧一闪而过,迅速收起来。   姜意眠则是拉了凳子坐下,装模作样地听着。   秦衍之是个不爱说话、不露喜怒的人。这点放在他自己身上不很好,使人猜不透。念起书来反而显得格外的平稳、公正,有种故事之外的看客感,越是事不关己,越能称得书里起伏跌宕。   只他身体差,差到读字都成了负担。前面三四页还好,到了第五页渐渐咳起来。香萍杵在一边递了好几回温水,他没有接。   待读到第六页,天色昏沉,该他回院喝药的时间了。奈何先生一放下书本,小太太立刻闷声不响拽住他。她从来没有这般黏过他,于是他什么都没说,又低下眼,续着方才那一页读下去……   几番轮回,香萍看出来了,先生今日是脱不了身了。   无论太太为何反常地亲热他,总归他不想追究,不愿追究,那就注定要被攀着衣角的那两根小指头牢牢攥在掌心里。——他恍然成了一只风筝,线在太太手里,全是他甘愿送给她玩的。   从前念书的人变成听书的,听书的变成念书的。双方处境一换,香萍伺候秦衍之足足七年,头一回发现原来他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凡人的情思竟可以埋得这么浅,以至于一个字、一声咳嗽就暴露无遗。   那么她还能说什么呢?当然是放弃劝他回去的念头,把药端到这儿来。   十分钟后,香萍端着一碗药回来,身后跟着刘婆婆。   ——后者已于日前调回湖心苑。   姜意眠一见她就猜到,这药里一定掺了致命的毒。   “当着我女儿的面杀秦衍之,让她做他的恩人,让他欠她的情。”当初冒充故去的姜太太,她是这么对刘婆婆说的。   背后目的也干脆:秦衍之性格太沉敛,不好攻克。与其一点点磨,远不如以身犯险地救他一回。就算没发一口气激出他的情感,好歹也能博得信任。   假意察觉不对,替秦衍之喝下毒药——姜意眠起初的计划是这个。因而她刻意猛地抬起头来,盯着刘婆婆怔怔看了一会儿,旋即夺过秦衍之手里的药,咕噜噜地往嘴里灌两口。   计划本该到此为止。   可刘婆婆那边终究生了变故。   许是死前还想为心爱的小姐复仇,她自衣襟里拔出一把小刀,一双苍老浑浊的眼堪称回光返照,骤然迸射出无比仇恨的目光。整个身子佝偻着,往秦衍之的方向纵身一跃。   香萍脸色一冷,拎起桌上的茶壶往她后脑勺甩去。   几块瓷片扎进肉里,院外的人反应更快,还没进门便朝里开了一枪。   嘭——   硝烟弥漫,枪头准得不能再准。   刘婆婆的后背添了一个血窟窿,她颤巍巍地举着刀,仍然踉跄往前走。   香萍处在对面,小婷本能地张开胳膊,挡先生太太身前,这就给了某玩家一个大好的机会。她看出刘婆婆不可能再靠近过来,就当机立断地甩开秦衍之的手,主动跑过去假意要夺对方的刀。实则——   「杀我。」   唇形微动,她的神情平和而端庄。   “小姐……”刘婆婆瞳孔一缩,手中刀子顺从地转了个向,在对方的握力下狠狠划过去。   “太太!”   “小太太!”   嘭,第二枪打在小腿,刘婆婆直直跪了下去,死前扬起一抹吃吃的笑。   半真半假的戏剧落下帷幕。剩余的演员尽职尽责地回头看一眼目标人物,可惜眼前模糊,只见几道重影。   她昏了过去。   *   姜意眠自夜里醒来时,屋内亮着一盏夜灯,满眼混沌的幽光。   窗户开着一小缝,凉风灌进来,肠胃火辣辣的不舒坦。   被刀划到的地方,膏药冷冰冰渗进去,同样一阵阵刺疼。   两样伤其实都不重,问题在它们加起来,好死不死地作用在姜小姐的身上。   天然的虚弱,辅以后天的不知何用心的娇养,再添一笔某位少爷不要钱的药物注射……假使这是一个具有数据面板的高科技游戏,她想,上头的健康值肯定掉得稀里哗啦,惨不忍睹。   不过没有关系,这个副本用不到健康。   因为系统限定在两年内完成任务,否则将失去五感,此后或死或不死不活,左右称不上好下场。   可想而知,她并不需要超过太长的寿命。比起被动地失去一切,如今趁它还在,索性将它视为一种武器而发挥到最大限度,才是性价比最高的做法。   她是这么认为的。   目前看来也不算失败。   毕竟秦衍之正独自守在她的床边。   他背光坐着,侧影并着他与轮椅,一整块看起来呈现模糊的、怪异的图案。但边缘的线条倒好锋利,一横一竖皆是泠冽的直线。   察觉她睁开了眼,他稍稍一动,那团漆黑的东西登时剧烈涌动,细线交错起来,一度变化莫测。   ——像极了他这个人。   远看近看不一样,说话、不说话又是不一样的。   “你把自己弄得很糟。”   他批评她。   又安抚她:“但你还年轻,很漂亮,没有人舍得杀你,所以会活很久,一生平安。”一字一句,说得不疾不徐,好似谶语、承诺;西方教父在受洗的孩童时赠予的祝福。   秦衍之把手放在她的额上,手掌厚实、微温、干燥,膝盖上放着一只汤婆子。   ——外头才是初春,他却已经需要从他物上汲暖。   “没有发烧。”   说完,他往后退,准备喊香萍进来伺候。忽然感到衣袖处传来一股微小的拉力,他掀起眼,又回过头来。   黯黯阴云,他的眼睛。   虚实不定,他的面庞。   这具身体依然怕他,但姜意眠决意留下他。   「疼。」   她张了张嘴,水光潋滟的眼角划下一道湿痕。秦衍之很轻微地皱一下眉。对季子白不慎管用的装可怜,在这里得到了超乎意料的回应。   “别哭。”   对方语调骤然软和许多,以指腹抹去泪水。   可她还哭,还要哭。   眼泪无声无息、没完没了地掉下来,哭得满脸潮红,纤长的眼睫湿成一片一片。这是谁呢?   是被他一点一点养大的小孩,也是被他毁掉所有的小孩。险些同其他人一样喊他父亲,又差点儿成为他的太太。至今夹在两者之间,不上不下,不伦不类,娇嫩得无处安放。   “不要哭了,我还没罚你——”眼下显然不是说这个的时机,他从她水汪汪的眼里看出几分掩藏着的诧色。   “伤好再罚。”   他改口了,覆着茧的掌根将她的脸缓缓抹净了,湿意残留在他的指上。   ——看来跪祠堂这事是绕不过去了。   姜意眠没什么情绪地想,这时香萍适时端药进来。   两碗药,一人一碗。   因他们都是病人,一个病人照顾着另一个病人。   “张嘴。”   香萍扶着她做起来,捧着一个空碗出去了。第二个碗余在秦衍之手心里,他一勺一勺地舀,一口一口的喂。   有他的地方,好像一座山,一棵树,稳稳当当地,连分秒都过得特别慢些。   「你为什么不问?」   她比比划划地。   他看了看:“问什么?”   「我为什么要过去抢……刀。」   刘婆婆三个字比不出来,跳过。于是秦衍之一遍喂药一边问:“你为什么抢?”   “……”   敷衍。   难道他一点都不关心这个话题?他该不会……看清了她的小伎俩?姜意眠即刻改变话题,反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秦衍之握勺的手稍稍一顿。   「男性对女性的那种喜欢。」   也就两秒钟的事儿,回过神来,他吹了吹汤药,照常将汤匙抵到唇边。   「你把我当成什么?」   「从头到尾都是女儿吗?」   她一次接着一次的比,他始终不愿表态,脸上的神情近乎淡漠。   姜意眠弄不清楚。   秦衍之这个人身上似乎有一些季子白的东西,有一些戚余臣的东西,还有一些他们都没有的。相较而言,她的的确确比他年轻得太多了,好像永远都没办法确切地弄清楚,他究竟在想什么。   喜不喜欢、爱不爱的,她也不过是有样学样地演着。   如同一个天赋绝佳的戏子,在台下潦草观摩两段,便学来了他的绵里藏刀、他的哀伤。统统收到口袋里,需要的时候掏出来用。只有他们的喜欢、他们的深情,她不想沉陷,从未领悟精髓。   但她能感觉到自己没有白用功。这场刺杀、这身伤确实催化了一些东西,呼之欲出,只是某人不愿认。   “喝药。”   秦衍之犹抬着手,沾唇的药都冷了。好吧,姜意眠张开嘴巴,提出新的问题:「是你杀了我的家人吗?」   她猜是这件事横亘在秦先生与姜小姐间。   他没有避讳:“是。”   「为什么?」   “他们坏了规矩。”   规矩。她眸光微动:「破坏那个就必须受到惩罚?」   惩罚,也不会比,用打手心代替的。   一团孩子气的记仇。   秦衍之想。   “必须。”   「无论是谁?无论因为什么事?」   “不论。”   回答得简短而有力。他的眼漆黑深沉,似一片海。有一刹那,意眠几乎能听到它在对她说:   我知道你在为难什么。   你的过往,迷茫,犹豫,我全都看得到。   你没有做错。   它肯定了她:无论是谁,无论因为什么,试图拦截你的人必须付出代价。   伤害他们,抛弃他们,杀了他们,怎样都好。你将贯彻你的‘规则’,不惜一切地回到真实的世界里。   你可以这样做。   ……   一切都在他的眼前无所遁形,这就是秦衍之的可怕之处。姜意眠落下眼眸,多日来压在心底、隐秘到无人察觉的微弱动摇,已在片刻间消弭。   「你有没有破坏过规矩?」   她接着问,这回纯属新奇。   秦衍之:“有。”   「什么时候?」   他报出一个日子,她想起来,那是她进副本的第一天,也就是……   「和我结婚就是破坏关系?」   「为什么?」   「不要喜欢我,这就是你的规矩?」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比一个锐利,秦衍之又一次避而不答。   “你该睡了。”   一碗药尽,这次他真的打算走了。   而姜意眠最后一次拉住他。   不管秦衍之如何看待姜小姐、他与姜小姐的婚礼,他的规矩是什么,破坏规矩又代表什么。她只需要知道,姜小姐在秦衍之心里并非纯粹的养女,一个陌路人,这就足以应对她的任务。   剩下仅仅让他亲口说出来而已。   所以她用力握住他的手,以柔软无力的手指头,在他掌心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还会破坏同样的规矩吗?」   今夜的秦衍之破例温情,也诚实。   “也许。”   他说。   「什么时候?」   她费力地坐了起来,衣领凌乱,两条锁骨被光勾勒出俏丽的形状。蓬松细软的头发铺在床上,一只足从被子里顽皮地逃出来,脚踝细得一掌便可以擒住。   分明还是个孩子,活像一只未长成的小狐狸,胆大包天、步步为营地逼近狮子。   可小小的灯火落在她的眼里,那样稚嫩、那样璀璨,生机勃勃。   而他没有光。   他只有望着她,关住她,通过她,方能拥有一些光。尽管如此的拥有无异于对水捞月,短暂而荒谬。   「什么时候?」她执着地追问。   窗外月光清冷,缈缈星辰挂在远方。   这般的夜色不单叫人浓情,有时也是会叫人糊涂软弱,叫一些滋生又腐败,腐败又滋生的东西窥见缝隙,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   你什么时候再娶我?   什么时候承认我?   什么时候才肯爱我?   她问题背后的深意,她明白或不明白,秦衍之终于给了她一个回答。   “现在。”   ——伴随一声压抑的喟叹,他低下头,一点冰凉的触感落在她的额上。   这是她们之间的第一个吻。浅淡,克制,混着肆无忌惮的索要与一份藏无可藏的心事。   亦是最后一个。   *   秦衍之走了,灯也熄灭。姜意眠迟迟找不着睡意,辗转间,不期然听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又捕捉到雨下微不可查的脚步声。   香萍?小婷?   脑海里划过好几个名字,总之没有那一个。   对方推开门,滴答滴答地走进来。   被雨打湿的头发胡乱地粘在脸上、颈侧,纤柔的眉眼被淡光切割成不规则的一块一块。   衬衫已变了形的往下坠;他生得高而瘦削,像一头凝聚世间的疲惫、颓然、堕落而生的怪物,又是快要碎掉的琉璃花,如恶鬼般静静地站在床边,神明般垂下视线,意图自上而下地进行审判。   腐烂的,发臭的,一种潮湿的压迫感降临。   “眠眠说话不算话。”   “骗我。”   来人音色嘶哑,如结着厚网的喉咙,溢出轻而失望的字眼。   水从他的指尖滴落。   “你好不乖……” 他低低地、温柔地笑着说:“所以我也想惩罚你。”   “——可以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演一个,接下来有请戚余臣上场。   ——他要难过死了,有关眠,戚余臣必定是全文心理承受能力最最最最低的。   可想而知季子白的下场其实并不一定他说的那么美好……他几乎从头到尾都在说谎…… 第140章 笼中的鹦鹉(14)   戚余臣一身酒气,失了嗅觉的姜意眠是闻不到的。   无光的屋里,狂风猎猎作响,两片深紫绒布翻飞,犹如巨大的蝴蝶翅膀。那么戚余臣就是蝴蝶的躯干,瘦长、漆黑、脆嫩的躯干,一捏便会碎掉,指缝间挤出幽绿色的血液与肉沫。   她从中感受到了危险,还有真切的怒意。   ——戚余臣生气了。   因为他一遍遍恳求她把安全放在第一位,求她不要伤害自己。她没有正面回应过。   她没有答应他,也没有完全地相信他,依赖他。甚至在察觉不对的第一时间开始防备他。   当然这一点绝不能告诉他。   姜意眠需要找一个借口为自己开脱。   一套符合常理的说法快速编造完毕,出色演员在虚假的演技口袋里取出足量的无措、适度的茫然。她使自己看上去如此无害,青葱似的手指正要酝酿谎言,却被对方一把握住。   “我不想再听眠眠的假话了。”   他如是说道,扯下发带,一圈圈缠缚住她细弱的腕骨,压在床头。于是她便沦做一尾被捏住的漂亮小鱼,一只纯洁羊羔,被翻过面去,撩起轻薄的小衣,露出两个雪白的腰窝。   后背微微塌陷,再翘起来的弧度异常瑰丽,叫人想起钢笔于纸上涓涓流出来的一截墨水线。   这具身体腰后还生着一粒小小的红痣。恰好缀在腰线上,藏在褶皱裤缝里,亦在入骨的刀疤边。   “都说小太太伤得很重呢。”   意眠听佣人悄声议论过:“好深一条疤,两边肉都翻开了,不见皮的,看得人好害怕。”   因而她能想到姜小姐的侧腰是怎样的糟糕。   那一道疤必是漫漫雪地里一条狭长裂缝,一只扭曲又丑陋的虫子卧在她的肌肤上。人们该有的体面表皮没有了,绽开的肉泛着绮诡的浅粉色。涂上白色膏药,两种原本澄净的颜色软绵绵地搅在一起,反而看得人头皮发麻。   戚余臣偏偏摸了那里。   冰凉的、微颤的触感仿佛剥开了皮,削去肉,贴着她的命脉缓缓摩挲。   她侧过头,意图再狡辩两句,阻止他一下。奈何黑暗里,目光碰见一团水草样糜软的长发,充当一片屏风,将他们远远隔开。她没法从中找到他的眼睛,只准眼睁睁看着他俯下身。   唔……   冷不丁有什么烫的、湿的东西贴上那里。   他以柔韧的尖端,沿着疤痕,深入肉中,来回轻细地舔舐扫荡,活像一只饿到饥不择食的贪兽,连着粘稠膏药都一同卷吃进口中。   这究竟是残忍的凌虐,还是柔情的疗愈呢?   脆弱到禁不起抚弄的伤口渗出红血丝丝,蚀骨的麻意却很快盖过疼痛。她被压在凌乱的被枕上,呼吸窒闷,以致思维也滞涩一瞬。喉咙里光是发出细小的呜咽,脚背绷得笔直。   ——这就有点过线了。   雨越下越大,几分残存的月色浇进来,经过彩窗切割,碎了一地。   鱼上了岸就无法挣扎。   羊羔是唯一死前不会哀嚎的动物。   可她不是鱼,不是羊,也不再是一只独属戚余臣的猫。到这个地步的触碰,就称得上逾越,超过她愿意忍受的范围了。   意眠混乱而不满地想着,张嘴欲咬他的胳膊。   她从没想过他们原来也会变成这样,用力地拉扯、挣扎,迫与被迫;   如同她没想过,正当她打算撕破脸皮、抛弃过往情谊时,会有一滴蕴着温度的水溅在背上。   一滴、两滴。   逐渐汇聚成一小洼,盈盈地盛在腰肉里。   她后知后觉地感到,他可能在哭。   ——戚余臣是会哭的,她知道这个。   不过滴滴答答越来越多的液体淋下来,一下是冷的,一下热的,黏黏腻腻。意眠一时也不分清,打湿她的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是唾液还是其他什么。但总归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他将泥泞带到了她的床上,把她弄得很脏。   一道惊雷滚过天际,发出震耳欲聋的怒鸣。   瓢泼的雷雨之下,紧闭的门扉突然被敲响。   “小太太,您睡了吗?”   是小婷的声音。   她倏地抬起头来。   一束刺光闪过,黑夜亮做白昼,将屋中景象投到墙上,好一幅癫狂诡谲的水彩画。   “小太太好像睡啦!先生您还要进去吗?”小婷将手搭在门上。她听到有人低低地咳了一声,缓慢念出她的名字:“姜意眠。”   秦衍之——,当这个名字涌上脑海时,戚余臣的舌头又一次化刀劈入伤隙。   意眠不禁闭了闭眼。   小腿不设防地轻轻痉挛起来。   *   一门之隔,他如蛇柔软地攀附上来,拥着她,以极低的音量说:“就让父亲进来好吗?”   —— 不。   “就让他看到我们肮脏的样子……看到我们堕落……”   “抱你的人是我,舔你的人是我,捆着你、为你难过的也是我……他好嫉妒,他想杀了我们。我们可以在这张床上一起死去,眠眠就再也不会受伤,再也不会骗我了……好不好?”   他慢慢地说着,将湿漉漉的脸庞贴上来,像一条快要死掉的鱼。   他确实在哭。   姜意眠静默片刻,再次摇头:不。   「你不会这么做的。」她望着他,两双眼睛靠得极近,几乎错觉自己跌进了一片纠缠无形的雾里。   “我会的。” 他柔柔地说,“因为我是怪胎,是垃圾,还喝了很多酒。”   “所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随着不由衷的话语所滑落下来的,是一滴晶莹的液体。   戚余臣这人连哭起来也是美的。那双荒芜的眼眸,注视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绵长深情的吻。那便是他所有的东西,一直以来做骨做肉支撑着他活下去的东西。   看着他,姜意眠不得不承认自己在秦衍之面前的表演有多拙劣。   她永远不可能哭得像戚余臣这样的勾人,这样活色生香。他形状好看的唇上沾着些许白沫、她的血,眼尾洇出绯红的泪痕,如肿胀的莓果,整张脸发出诱人的光泽。——她永远不可能拥有这份惊心动魄、徘徊在溃烂边缘的绝色,永远无法在哭里揉进这么多的悲伤绝望。   只因她不爱他。   而他拼了命地拿一切来爱她。   怪胎,垃圾,废物……世人常以此描述他,可这是第一次,他边哭边笑地用它贬低自己。   她定睛细看,骤然发觉他消瘦得很厉害。从回到秦家迄今半个月,他一直、一直、一直在无声地衰弱下去。   原来他根本没有好过。   没有她,他是不可能好的。   姜意眠一次又一次发现这个事实,就一次比一次背上更沉重的负担。   明白吗?她很久以前尽力拉拽过他,救过他。那时他肉眼可见的遍体鳞伤,后来他看上去好了许多。   然那只是碎掉的瓷片勉强拼凑起来的形状,修修补补而成的破壳子,里头始终是崩坏的,腐烂的。他要爱,要关注,否则稍不注意,就会从缝隙里泄出大把大把发黑的粉末。   他是死死粘在你皮肤上的艳丽章鱼,无孔不入的美丽坏虫。   你一时好心或别有目的地捡了一条别人不要的臭狗,你把它洗干净了,喂它食物,亲吻旧疤。你同它讲了好多道理,教它如何离开臭烘烘的垃圾场、如何走进社会上生存。它好乖地点头,你以为接下来就可以放它走,它会自己想办法活下去。结果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它生来即是没有骨气的缺爱的狗,尝到一点甜头就要喊你做主人。   它会保护你,保护不了就开始伤害自己;   它要粘着你,你赶它走它就把自己糟蹋成一滩可怜的烂肉。   它在你这里哭,背过身又去撕咬别的小狗,自私到不准你把爱分一点点给别人。   而你只有两条路:   嫌恶他,抛弃他,任由他摔下深渊粉身碎骨,与你无关;或继续陪着他,看着他,爱着他,接受一条生命全然维系在你身上的事实。   也许就是最后一次挣脱的机会,你怎么选?   于公于私,姜意眠都没有选择。   不论戚余臣今晚表现出来的情感是真的、假的、醉了、清醒。如果他要的只是这些……亲吻、拥抱、承诺、一份偏爱……这些无伤大雅,又无关痛痒的东西。只要他别故意破坏她的任务,她何必吝啬的攥在手里不肯给他呢?   这么想着,深深夜色里,意眠终于将指搭到肩上,仰头吻住了他。   对方先是一怔,而后眼睑渐渐弯出弧度,水样的眼角折射出破碎的光。   “小太太,您睡了吗?”门外仍然在叫。   “太太已经歇下了。”屋里回来一道陌生的女生,嘶嘶哑哑,听起来并不年轻。   小婷瞪起圆溜溜的眼睛:“你、你是谁呀?”   “我是新来伺候太太的人。”   “你不要进来,让先生也回去,太太睡了。”   “啊?”   苑里什么时候来了新人吗,她怎么不晓得呢?小婷不解地看向先生。   秦衍之静静凝视门扉,过了一会儿,他说:“下雨了,记得给太太盖被。”   有一阵子,里面没有回答。   无人知晓院里最不起眼的八少爷,此时此刻正一面缠着她的小太太索吻,一面模仿女声对他的养父说谎。——不,或许有一个人心知肚明。但只要没人率先说出来,没人想打破虚假的平静,便没有区别。   “好的。”他回。   余下的父亲两个字,含在嘴里,缱绻地喂进她的身体里。   轮椅骨碌碌远去,秦衍之走了。   迷乱放纵的深吻久久得以止歇,姜意眠如溺水中,将将被随之而来的疲惫吞没。   “抱歉,眠眠……”   戚余臣一下一下的啄吻落下来,每个音里卷着无限的依恋。潮气,热气,深深夜色里,脏乱的床上满是缠绕的头发,铺开,流散。   她已无力制止,更没力气回答。   似睡非睡的空当,光怪陆离的梦里,他的手指长而纤细,唇齿香腻。牢牢巴着她,占着她的身体每一寸,犹在耳边低语:“只想要眠眠,或者只要眠眠的一部分就好。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眠眠,再亲亲我好吗?”   “摸摸我……”   ……   得到主人的狗始终学不会适可而止。它只会求爱,求爱,无尽的求爱,也许直到取尽主人的爱意,令其空空地衰竭而亡,它才会心满意足地摇摇尾巴,埋在她的怀里陪同死去。   于是她们之间再也没有比这更好更合适的结局。   命定如此。   *   接连多日,清晨小婷走进房来,总像小狗一样东闻闻、西嗅嗅:“有股怪怪的味道呢。”   旋即叉起腰,佯凶:“太太!您是不是又偷偷吃辣了呢?不要想骗小婷,是不是那个新来的佣人老在夜里给您送辣肘子?每天起来您的嘴巴都红红的,这样可不行!还有哦,您不能睡觉打滚,不然早上起来药膏都不见了,以后留疤可就不好看啦……”   一旦碰上这个话题,姜意眠只得找理由蒙混过关。   戚余臣几乎夜夜都要过来,秦衍之傍晚也来。好在两人没再撞上过,分开应付也不算难。   卧病七日,腰上的伤结了浅痂。当医生亲口鼓励太太下床走动时,小婷还高高兴兴地想让香萍传话,期盼着先生太太能趁着春光明媚一块儿出去散散心。   谁料当日下午,湖心苑迎来的并非其他,正是秦衍之亲口说过、推迟到伤好再落实惩罚。   小婷:?!   意眠:。   倒也不觉得意外。   “……太太且忍忍吧。” 负责传话的香萍似有不忍,好言相劝:“先生是个认死理的人,这回只罚半个小时的跪,已经是松着来了。那日行凶的人终究是您苑里的老人,若不这样,只怕难以规束住院子里其他不怀好心思的人,更镇不住那几位……太太伶俐,香萍想您应当能谅解。况且先生权是嘴上不说,上回突来大雨,恐您着凉,他连一件外衫都没披,急急忙忙又赶过来,回去可烧了足足两日,咳症愈发的……”   也就是暴雨的那天,戚余臣失控的那天。   见她点了点头,没有流露出抱怨的神态,香萍放心地离去。   以前督促罚跪的刘婆婆没了,院里一时半会儿找不出一个有资历看着太太的人。因此这回跪,额外批准小婷陪着进去。   她活泼也周到,故意套着一件厚厚的冬衣过来。一到地方,不顾三七二十一地往蒲团上一铺,跪上去便软和很多,膝盖不疼也不红。   除此之外,她还一下一下地偷瞄太太的脸色,小声咕哝:“小太太不要难过哦。”   “先生肯定不是有意罚您的,他可疼您啦!”   “要小婷说,先生罚您呀,其实是罚在您身上,疼在他心里!不然怎么次次您跪祠堂的时候,他都要悄悄地过来看您呢?上回夜深风大,明明可以让香萍来,也可以喊小婷来,可先生还是亲自过来给您盖毯子了。这就是——爱呀!先生好爱好爱您的!”   有这回事?那条毛毯原来……   姜意眠眨了眨眼。   瞧她有兴致听的模样,小婷更起劲地说起来。   “不过我娘说了,有的人爱你,是用嘴巴爱你,张口闭口地爱,但光说不做,那就是臭男人哄你骗你的坏把戏;不像有的人,他什么都不说,背地里才关心你。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他爱你,而且不用这个要挟你,糊弄你。他只让你瞧见他,而不瞧见他对你的好……”   小丫头片子,道理一套一套,说着忽然‘啊’了一声:“先生来啦!”   短短四字,引得意眠回眸看去。   ’严婆婆说得没错,今年的雨的确太多了。   沙沙雨丝如针,簌簌地往下掉落。远处横着曲折走廊,檐下一串雨做的珠帘,她瞥见一道远去的青灰背影。   既然来了,为什么要走?   分明动摇了,为什么事后又绝口不提那个犯规的吻?   姜意眠不让他逃的。她起身往外跑,吓得小婷惊呼:“小太太,下着雨呀!!”   声音遥遥地传过去,千回万转。   那人轮椅一滞,侧头,仿佛也就隔着千山万水地望了过来。   淡淡的,沉寂的,与往日无异的目光。   但她已一眼看破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是一件他怕被她知道,而她终究知道了的事。   他喜欢她。   男性对女性的那种喜欢。   而且他的喜欢,很可能比其他所有人都来得长久,来得更……深沉。   是一种年长者秘而不宣的爱。   作者有话要说:  一到戚余臣就莫名进入华丽颓废风……以前一直用花腻了,就试试蝴蝶,章鱼、虫子什么的,跟理应唯美的kiss结合起来,效果居然意外的好。(?这是什么做实验一样的口气2333)   突然觉得他是不是有点克啊,真的越走越偏,越脏越美,美得崩坏诡谲的感觉了……   有一首超适合她们俩纠缠的歌,讲主妇出轨的唯美日剧《昼颜》的主题曲never again,真治愈又堕落。 第141章 笼中的鹦鹉(15)   毫无预兆地,戚余臣被安排了相亲。   起因是一位姓陈的客人深夜造访。这人生得倒是肥头大耳,满脸谄媚,不知什么来路,竟能在秦宅里留宿一夜。次日还使秦衍之破例地走出院子,正经摆了一顿午饭招待他。   饭后,陈客人饱饱地一抹嘴,眼珠子往对面一瞟,拍桌笑道:“这便是前两个月刚回来的八少爷?果真相貌堂堂啊!听说少爷爱画画是么?真巧!我家那丫头近来也爱摆弄颜料盘,成天催着我给她找老师。   “无奈一连请了四五位,她又嫌俗气,非要找个画法新潮些的……想来今个儿碰见少爷也算一遭缘分啊,不知你愿不愿意收一个女学生教教呢?”   “年纪最小的那个?” 秦衍之原来有在听。   “对对,难为先生还记得啊!” 老父亲笑得喜气洋洋:“派派今年有十七啦!个子不高也不矮,身形不胖也不瘦。别人都说她一双眼生得灵,我也不晓得该不该当真。   “她年前方剪了短头发,目前在女子学校念书,平日很喜好做文章、描小画,偶尔也摆弄一下照相机。年龄同少爷差得不大呢,称得上志同道合,要是能交个朋友……”   至此,虽然客人反复说着交朋友、学画画之流的场面话,然真实用意再明显不过。   于是一场相亲便势在必行。   这事本来与意眠无关。   坦白说,她完全没有为此生出任何排斥或失落的心情。反而觉得多出一个陈小姐牵制住戚余臣,有利于她将更多精力放在做任务上,不失为一桩好事。   岂料秦衍之的目光转过来,忽然道:“你也去看看。”   姜意眠:?   她去做什么呢?   尚未理出个头绪来,客人忙不迭附和:“该要的,该要的!少爷年纪轻嘛,交朋友是该有个长辈陪着相看的。太太放心吧!我家派派可懂得规矩啦,您尽管……”   “……”   姜意眠回过味儿来了,这是让戚余臣相看妻子,让她以小妈的身份也去挑剔一下儿媳?秦衍之这人一向不关心养子们的私生活,怎么无缘无故冒出这种想法?该不会……他发现了什么端倪,借此试探他们的关系?告诫他们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胡来?   唔。那就不好拒绝了。   她点头应下这份古里古怪的差事,当日下午便见着了传闻中的陈小姐。   一头长度盖耳的短发,身穿宽松的白衬衫,袖口打着卷儿。裤子是深棕色的中筒形,翘着二郎腿。   脚下登着一双较为中性的皮鞋,细长的指缝里还夹着半截女士烟。淡色肉感的嘴唇轻轻一张,一团朦胧的烟雾便从中逃逸出来,缓缓往上升腾、溢散。   这副打扮的确新潮得很。   新潮的陈派派小姐,原先很厌腻地摊在藤椅上。直至眼珠一斜,不经意见了八少爷,整个人不由一怔。旋即飞快地掐灭了烟,放下腿,坐直身子,顷刻化作她爹口中的规矩人儿。   “你好,我是陈派派。”   “你好,戚余臣。”   两个年轻人连握手也是规矩的,轻轻一碰,就收了回来。   姜意眠随着他们坐下来,能感觉到陈小姐探询的目光围着她转了两圈。   这究竟是姐姐还是什么人呢?这世道哪有男女出来相看,还携一个其他女人来的道理呢?   小姐心里不大爽利,不过见人家少爷无意介绍,就微不可见地撇了撇唇,也没问。   “听闻你从义大利回来?是个画家?”   “嗯。”   “习惯画什么呢?素描?色彩?我是比较爱油画的。”   “油画。” 他轻轻地说。   这人不爱说话,身板过瘦了些,奈何长相真不错,过长的头发也有一些叛逆的‘艺术’气质,正好应了她这一头短发。   陈小姐提起兴致,接着问:“什么派系呢?巴洛克?洛克克?浪漫主义?印象主义?——这东西我知晓的不多,全是听人说来的。要是说错了,你可别笑话我。要说对了,其实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你能不能详细给我讲解一下呢?”   “好的。”   陈小姐活泼大胆,擅长提问。戚余臣尽管内敛,但也礼数周到,无论如何都不会叫一个初次相逢的小姐下不了台。故而两人一来一往,谈的还算不错。   只是涉及专业领域各种理论知识,难免深奥。姜意眠听了一会儿,怏怏失去兴致,将脑袋转开了。幸而桌上还有新鲜的糕点瓜果,她一边吃着,一边神游,正想着如何趁胜追击,让秦衍之一次性说出特定话语。   冷不丁放在腿上的那只手被人握住。   侧过头,戚余臣神色温淡,照常回应陈小姐稀奇古怪的问题们。   桌下,他的手却是瘦削有力,暗藏着几分对她走神的不满。又似失落于她的漠不关心、无动于衷,因而嶙峋的长指便成了生硬的铁杆,一根根缓慢且不容抗拒地嵌入她的指间。   仿佛打造了一方小小的笼子,要在无人知晓的阴暗角落,将她的心思尽数囚在自己身上。   “余臣,你会做蛋糕是么?”   ——稍不注意,已然亲热到直呼名字的程度。   戚余臣依然垂着眼,活像矜持腼腆的大小姐,而她才是轻狂孟浪的花公子。   陈派派并不在意:“那给我也做一个?我很想尝尝味道呢。”   “抱歉。” 对方说:“父亲不喜欢我做这些。”   啊,他的养父,秦衍之。   陈派派瞳孔骤缩,消声片刻,“那……他喜欢什么?”   “父亲平日喜欢……”   话题莫名其妙地走偏了。   戚余臣对秦衍之的喜好禁忌简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陈小姐失魂落魄地听着。截止一句看似无心的‘花园边的百年老槐树,前几日遭雷劈坏了,听说惊动了父亲,下午要亲自去看’落在耳畔。   她忍不住站了起来,声称想起自己与朋友有约,匆匆拎起小包而去。   她这一走,亭子再无外人。用心不良的八少爷始终握着太太的手,温声道:“看来陈小姐已经心有所属…。眠眠下午想要做什么呢?我陪你好不好?”   说着还欲低头亲吻她的面庞。   她避开了。   大白天,院子边,佣人来往走动不定。   当下戚余臣越来越不愿意收敛,夜里偷偷摸摸的亲热根本无法满足他,逮住机会就像胶水一样缠上来。倘若下午再跟他待在一起厮混……   秦衍之那边,迟早有枪子儿等着他们俩吧。   姜意眠深感危险,迅速找到借口,称困,称想吃蛋糕,总算哄走戚余臣。   ——躲过一劫。   “小太太,咱们这就回啦?”小婷在走廊远处等着,闻言有些不情不愿,扭扭捏捏的。   「怎么你不想回去?」   “……花园!花园的桃花开了,可好看了,您还没去看过呢!小婷这就扶您去看看吧?” 小丫头灵机一动,仗着太太脾气好,边说边拉着她健步如飞。   两人方到走廊尽头,再过一个转角就到花园。不料这时猛地听到一句声调拔高了的怒言:“可我心里的人是您,只有您,从小到大都是四叔您!难道您就非要装作不知情么?”   哦嚯!   小婷张大了嘴巴,姜意眠眼疾手快地捂住。两颗脑袋一歪,巴着墙角往外一看——   那个咬着嘴唇、满脸委屈的人,可不正是半路跑掉的陈小姐?   至于同她说话的人……秦衍之坐着,掌心压在盖腿的毯子上,神态淡漠得让人心里发凉。   *   “您凭什么这么作践我?明明清楚我的心意,还答应我爸的妄想,让我同您儿子见面!好四叔、上海滩威名赫赫的秦先生,您是嫌这名头还不够伤害我吗?非要让我彻底死心?”   陈小姐思路跳跃,眉梢一挑,话锋一转:“还是四叔对我也有意,只是碍于那个该死的批命?我爸都告诉我了,道士说您活不过四十岁,那又怎么样呢?我愿意陪着您,您却不敢?所以宁可用儿媳这个身份将我圈在您的眼皮子底下,却不敢娶我做妻子,对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   小婷忍无可忍地跳了出来:“你不要胡说八道,不准痴心妄想!我家先生爱的是小太太!我们有自己的太太,用不着你、你这个自说自话的坏女人挑拨离间!”   ……行吧。   争风吃醋的戏,姜意眠没演过,好歹看过几场。心下默念一句抱歉,跟小婷一块儿板着脸走过去,先是小力推了一把陈小姐,转而抱住秦衍之的脖子。   整个人同树袋熊一般贴着他,做足了嚣张霸道的样子,对方果然气炸。   “原来是你!同子白哥私奔的女人,居然有脸回来!” 她怒斥:“你想勒死四叔么?还不放开!”   太太是不会言语的太太,可丫头可是忠心不二的丫头呀!小婷登时双手叉腰,横眉立目:“为什么要松开?就不松开!我们先生太太天造地设,恩爱到老,轮不到你说风凉话!”   陈派派想起来了:“一个哑巴也配得上四叔么?”   “那你长得这么丑,比不上太太一根头发,也敢肖想先生呢!”   “她根本算不得正经的太太!”   “不要你管,太太就是太太!”   场面一度稚拙得像两个孩子——两只啾啾叫的麻雀——抢玩具。秦先生似乎终于看不下去了,缓缓喊一声:“香萍。”   香萍立刻出手阻拦。这边不许小婷再冒犯客人,那边客客气气地请陈小姐体谅,请小姐好走。   客人!如此简单的两个字就想撇清干系!就想打发走一个勇敢求爱的新式女子?!   陈派派不甘极了,站定在地上,一双眼倔强又明亮,直直地望向那个人:“四叔,派派今天就想要个准话,你心里哪怕一点点、一下下也好,究竟有没有过我?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秦衍之徐徐抬起眸来。   他年轻时是个锋利冷血的人,拒起人来像一把斧头,朝着脆生生的脖颈而去,叫人伤得无比重,无比痛。今时今日成了一个长辈,面对这种心高气傲的小辈,变成沉静的、疏冷的。   他的拒绝、他的眼睛不再是刀枪棍棒,而是一面冰凉的镜子,平淡地照着你。照出你的爱恨嗔痴,你的嫉妒怨恨,通通不加掩饰地照出来,反而显得他愈发事不关己,无情至极。   陈派派读出了他的漠然,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前头,难堪与酸痛的情绪相伴而来。她含着眼泪掉头就跑,一份窝藏多年的破烂心事终是走向了终点。   ——可笑她竟连一个字、一声回应、一丝动摇都没有得到,就好像她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无足轻重、不值一提,着实太绝情了。   她这样想。   姜意眠也不禁后退两步:「那我呢?」   「你把我当成什么?」   「你喜不喜欢我?」   紧接着,她面无表情地比划:「你喜欢我,只是你不敢喜欢,为什么?」   秦衍之看着她,静静沉沉地看着。那是同样一双年轻气盛的眼睛,清澈漂亮,只她亦是一面镜子。   两面清明的镜子对着照,情深的那个理应败掉。   于是秦衍之屏退佣人,开口唤她:“过来。”   姜意眠靠近他,无需他再指令,她已低下身来,半蹲在轮椅边。   “胡闹。”秦衍之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额头。   良久,他将手掌放在她的头上,说出了这句话:“……意眠,你没在最好的时候碰见我。”   “我已经老了。快要死了。明白吗?”   他轻轻地抚摸着她,他的手指,他的眼神、口吻。像一个语重心长的老师,也是一位疲惫的长者。可但凡你看一眼——即使只是毫不走心的一眼——你就能从中感受到那种深沉的情感,有如澎湃的浪潮底下,漆黑深寂的海水。   它始终存在着,无声无息,神秘古老得难以追溯,而那才是大海真正令人渴望又畏惧之处。   ——他爱她,这点是谁都无法否认的。   不同之处是,兴许秦衍之曾经也是一片深渊,同他的养子们没有区别。只不过眼下他老了,倦了,不愿也不再想因为自己的孤独或是贪念,不管不顾地将她一齐拖下黑暗的世界。   他要放过她。   要她开心、安全,要在有生之年庇佑她,却不扰乱她,不要她因为他日后的死背上负担。   故而他迟迟不肯承认自己的感情。不是要骗别人,不是骗自己,只想瞒着她一个人而已。   姜意眠领悟过来后,生出一刹那的混乱。   她碰见过许多人,遭到许多抢占与劫掠。他们喜欢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挡在她的面前,阻碍她,挽留她,设法表露出自己的深情。就算不能打动她,至少也得展示出自己的真情,换取几分几秒的停留,在她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偏偏没有秦衍之这样的。试图安静且不惹注意地为她让开一条路,能获得什么好处呢?   她不理解。   有关爱的东西全部不理解,因此秦衍之变成无法理解之最。   「所以你从来没有把我当养女看过?」   她时刻不忘任务。   秦衍之低低地咳嗽。   「你说出来。」她仰着脑袋,有点儿任性地要求:「照我的话说一遍,我要听。」   这种任性可能唯独在秦衍之这里百求百应。   他定定看了她一下,用那对雾沉沉的眼睛、那种能够看穿所有的眼神。随后一字一句慢慢地说:“是。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养女看待过。”   系统:【收集完成,请在24小时内远离目标人物。】   猝不及防、但又是确确实实盼望已久的任务完成。   接下去是脱离。   「明天我能去郊外写生吗?」她问:「要远一点,晚上不回来过夜的那种。」   “还回来吗?”他问得随意,然后说:“可以。”   “你想要的东西,都会是你的。”   「包括账本?」   秦衍之的账本,道上无人不晓这件利器。传闻它记载着他所有的人情往来,也就是无数人被记录下来的罪恶证据,可以用来牵制、控制那些人战战兢兢地为他所用。   几位少爷无不挂心于此,三少爷几乎搜遍了整个宅院,愣是不见踪影。   姜意眠不过顺着话一提,秦衍之淡声回:“可以给你,但不能放在你的手上。”   怀璧其罪,姜意眠清楚这个道理,她留不住这样的东西,放在手里反而容易招致祸害。   但她依然想要,依然好奇。   「你把账本藏在哪里?怎么他们都找不到?」   她这样问的时候,秦衍之好似笑了一笑,抬臂握住她比划的手指,碰了碰自己的额。   她顿时明白了,原来账本一直保存在他的头脑里。   而爱在他少有的笑里。难怪。   这些东西恍如被无数机关锁住的陪葬宝物,一封无字天书。只有他愿意,才有可能出来见人,否则生生世世埋藏地底,不见天日。难怪他们、还有她都迟迟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把这些都给了她,便是将自己的一生所得都毫无保留地送给她。   意眠不知说什么好。   清淡的静默蔓延,她蹲得疲了,就坐下来。搭着轮椅的胳膊僵了,也就随之落下来。春末的午后,他们并排坐在走廊下,好似依偎。近处颓着一颗被雷劈成两半、摇摇欲坠的百年大树。   这的确不是什么好兆头,她想。   「你很信命吗?」   “信,也不信。”   「给你批命的人有说过这颗树吗?」   “有。”   「他有没有说整棵树倒下的具体时间?」   “有。”   「说它为什么而倒下?」   “有。”   连续三个肯定的回复,他们谈论的树似乎不再仅仅是树。   姜意眠又一次仰头看他,秦衍之。   他高大,残疾。   沉稳,苍白。   威严,病重。   他会无情地降下惩罚,也会温柔地俯身哄慰,无声地给予关心。   尽管相处的时间很少,对话不过寥寥。但不可否认的是,她从他身上学到了一些独特的东西。也许再也没有人能给她的东西。   「我会回来的。」   「不出意外的话,后天就回来。」   姜意眠对他抱着一点感谢,一点敬佩,一点惋惜,或者还有一点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因此她稍作犹豫,又提醒他:「你要小心。」   比了一个数字:三。   她供出了三少爷,让他提防,绝口没提戚余臣。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好。”   那天没有下雨,阳光很好,散落一地的树叶仍然散发出草木微微的清香,成功掩盖住枝条下,被狂风吹落、被树干不慎压死的鸟巢,几团幼小的尸体传播出腐臭的味道。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姜意眠回想起来,细细琢磨了。才能意识到秦衍之的这个晦涩难懂的眼神,究竟有多深远、多清明。   而他对她。   又有多么放纵,多么的仁慈。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就替你们说一句:老公再见。 第142章 笼中的鹦鹉(16)   次日,意眠用过早饭,收拾东西出门。   秦衍之没来送她。独香萍传了他的话来,让太太领上小婷一块走,用惯了,方便伺候。   小婷一听自己能跟着太太出去玩,惊喜的好似一只小麻雀,满屋子晕头转向地扑腾。香萍见了笑话:“你索性把整个苑子搬走罢!只要能照看好太太,先生那里准不罚你!”   她当了真,摇晃着脑袋往皮箱里装上一样又一样,果真生生将屋里的好东西搬走大半。把太太的家当、先生的魂魄全捎走了,仅剩下几幅干透了的画孤零零摆在院子里充数。   倘若真要计较起来,所谓不详的预感便是从此而始的。   启程前,姜意眠问起庭院里的槐树,香萍说,先生清晨已经叫人伐掉了。   又问:先生有没有说再栽一棵上去?   香萍摇头:没有,先生什么都没说。   下午,主仆俩坐着小车去了郊外登山。   山好高,山花烂漫,绿意浓郁。一片青翠竹林,一道湍急瀑布,小婷玩得很疯,连着林中蹦蹦跳跳的兔、水流底下灵活滑腻的鱼,一同入了太太的画里,定格成一幅永恒的风景。   夜里住半山腰的小酒家,房间收拾得倒干净利落,美中不足的缺处是蚊虫有些多,烦人。   第二日黎明前,天蒙蒙亮。有着使不完的精力的小丫头,半拉半拖着脆皮太太,好容易攀上山间,铺上软布。两人往布上一坐,一同俯望白雾缭绕,初阳新生。   太太突然问起小婷可有什么愿望,以后打算做什么?小婷合起掌心,如拜佛般虔诚地说:祝愿先生太太一生平安,白头偕老。   问她为什么那么喜欢秦先生?   她捂着嘴笑,不说。   “小太太有什么心愿啊?”她反过来问,问完又笑:“您可是太太呀!哪还有心愿呢?”   ——有的。   太太望着无边无际的云,对小婷说,她想回家。   “您想先生啦!才十几个小时哦,您就这么想他!那我们快快回吧!”   小丫头这便活蹦乱跳地拉着太太下了山。   下午,她们乘车回去,回途弯绕颠簸。小婷抱着胳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哈欠。困意在狭小封闭的车里胡乱传播,渐渐地,姜意眠靠着车窗,也合上眼皮,不知不觉陷入睡眠。   再醒来时,太阳西沉,满耳尖锐车笛,她又一次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上了火车。   伴随着明灭不定的日光,以及车厢外压抑的啜泣声。一个不该身在这里的人——戚余臣安静地坐在窗边,闻声回过头来,眉梢眼角俱拢着动人的伤悲,对她欲言又止地说:   “眠眠,父亲他……”   “没了。”   戚余臣的父亲没了,昏然的大脑把这条讯息翻译成通俗的话语,也就是:秦衍之死了。   刹那之间,仿佛为了悼念那个人,火车嗖一声钻入漆黑洞道。   在这无光的世界里。   最终只余下小婷悲戚的哭声,如尖叫般不断回响。   *   人们生有一死,难逃一死。秦衍之的死可谓早有预兆,但无论如何,他不应死得这么巧。   上一个任务完成,限定的24小时缓冲时期已过。姜意眠一手摁着太阳穴,一手迟缓地比划询问:「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又疼了吗?” 戚余臣担心地走过来,指腹绵软温热,代替她放在正确的穴道上,一面小力按压,一面娓娓道来:“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昨晚零点左右,东院传来一阵枪响。我到的时候,父亲已经被送往医院抢救,直到今早四点才宣布抢救失败……”   她竖起三根手指,意思是:「三少爷做的?他拿到了账本?」   “嗯,是他。”   “他事先没有通知我,也没有提过账本。我想他大概派人搜遍了秦家,迟迟不见账本,实在按耐不住了。这次自己冒着风险潜进父亲的院子找,意外被撞破,所以才……”   「他得手了?」   “大少爷来得快,三少爷在家里也藏了人手。双方枪战激烈,天亮之后找到三少爷的尸体,已经糟糕得不能看,据说被拖到厨房做了几碗肉丸,分别送到其他几位少爷面前……目前掌家的人成了大少爷,接下来其他人也会有动作。保险起见,我们只能尽快离开上海。”   说到这里,戚余臣的音量微微低了下来,长睫遮盖住潋滟的眼眸,“抱歉,眠眠,都怪我没有能力跟他们抗衡,害得任务——”   “我们还有别的办法补救任务吗?”   火车驶出长洞,光一闪一闪地落在侧脸,他的神情真挚又模糊。嘴唇红得像血,脸色白得像雪,黑漆漆的长发蜿蜒垂下,也好似吸干了世间的肮脏污浊,才催生一个美得腐臭的他   老地点,老台词,多么眼熟的一幕,时间仿佛刹那倒流回季子白的死期。   那时戚余臣是怎么说的?   他没有根基,没有势力,被迫合作;   他去迟了,他没赶上,他从头到尾只是一个局外人。同当下的说法如出一辙。   再来三少爷不过一个幌子,一个盾牌,一个贪婪但平庸、好色又胆小、被某人玩弄在掌心的下三滥棋子。她分明提醒过秦衍之小心,以秦衍之的本事,怎么可能败在这种人的手里?   为什么秦衍之会死;   大少爷为人向来谨慎,并不狠辣,为什么没有留着三少爷的活口用以审讯;   为什么这两者挑着她任务完成的空档死去,唯独他不受牵连,能够侥幸出逃?   这一桩桩一件件,重重的疑点或巧合背后,姜意眠十分肯定,所有事都与眼前这个温柔、体贴,看似无害的人脱不了干系。   然而一切已成定局,系统适时地发来通知:   【检测到新的目标人物:戚余臣。】   【他的特定话语是:不会强迫你留下。】   她清楚,她已落进圈套。   而他非要将深情无力的戏码继续演下去。   于是她轻轻一笑,说:「没关系,任务已经完成了。」   “那就好。”他也笑,笑得比她更热烈,更艳丽,叫人想起一只五彩斑斓的蜘蛛。   过了一会儿,躲在外头的小婷许是倦了,哭声不知何时淡了。   车厢外窸窸窣窣的杂响,全是外面的,对里面而言,天底下几乎就剩下他们两个。   冷冷的静谧蔓延,意眠不想再呆在这里。   「我去看看小婷。」   戚余臣抬眼看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但当她走出去不到两步时,他伸手握住了她的衣角,从背后抱了上来。   “不要讨厌我,好吗,眠眠?”   双手长而柔韧,犹如两条活的绳索,绕着她的脖子打上了死结。   “我找了你好久,也等了你好久。现在他们都死了,不应该……轮到我了吗?”   “我想和你在一起。”   “想要你。”   “眠眠,你救了我,不能又不要我……”   滚烫的吐息,浓烈到足以毁灭一切的赤诚爱意。他的尾音像雾一样轻。   他像蛇一样缠着她,将她一点、一点拉回身边,拽进无法挣脱的爱欲漩涡。试图用黏糊糊的□□,用浓郁芬芳的香气,完全地覆盖住她,从而标记她,拥有她,独享她。   戚余臣很糟糕,很恶心,他理应去死。   这是对的。   可他还没有死。   所以他得继续糟糕下去。   他想要她的爱,那是得不到的。那就退而求其次,他要她的同情,要她的怜悯。只要能让她为他留下来,不论是什么东西,不论多么微小,就算是其他人不屑的,他照样死命去抢。   错在哪儿呢?   也许一开始就错了,全都是错的。   意眠斜着身体陷进柔软纯白的床铺里,被一只怪物藏进它腥臭的窝里。她侧眸,可以遥遥望见一轮璀璨的夕阳。在连绵不断的绚烂火烧云背后,则是一抹血色,像火,迟早将一切都燃作灰烬。   她们就在这片绮丽的色彩下缠绵而颓靡地相拥,活似两个违背伦理、有待烧死的罪人。   “我们去杭州好吗?” 又一个吻落在唇角。   她说:「好。」   “多陪陪我吧,过段时间、迟一点再做任务好不好?”他看起来好像在请求她,眼里盛满脆弱的依恋。   看起来是这样的。   「好。」   她答应了。他随之绽放柔媚的、病态的笑容,温声保证:“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妨碍你离开。只要给我一点点的时间就好。相信我,眠眠……”   「好。」她想也不想地答:「我相信你。」   可惜彼此心里都清楚,他们之间的信任,早已荡然无存。   *   杭州是个好地方,素有人间天堂的美称。   戚余臣在一条清静巷尾买下小小的宅院,没有再请别的佣人。   他这人安静,温和,几乎没有一点少爷脾气,像一棵漂亮的蘑菇,从不主动招惹他人。只要他想,他便可以讨得任何人的喜欢。   就拿如今的左邻右舍来说,上到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下至牙牙学语的小孩,没有一个不折服于他做的甜点与蛋糕,他画的蓝天与白云。   人人都晓得这个新搬来的青年是有点儿怪的。他生得纤细好看,却没有正经的活计。成天在家里摆弄字画,偶尔走出门去,不是听戏就是游湖泛舟;   他打扮得并不惹眼,但家里饭菜很好,还养着一个漂亮体弱的小太太,以及一个活泼机灵的小丫头,好似有着用不完的钱。   由于他待他们非常和气,又常常买糖炒栗子分给娃娃们吃,教画画。出于亲热、感激,他们便对他有各种各样的喊法儿,按辈分来最集中的一共有这三种:小戚、戚先生、戚老师。   于是姜意眠也有三种对应的称呼:小姜、戚太太、戚师娘。   ——是的,他们以夫妻的名义相称。   起初小婷不愿意接受这件事,但凡见着人,总要不厌其烦地解释:错了,错了,这是我们家小太太。那个人是我们家少爷,不是先生。小婷有其他的先生,先生同太太才是一对!   ——那个人。   很长一段时间,小婷就是这么代称戚余臣的。因为在她黑白分明的世界里,先生永远是先生,而八少爷抢走了先生心爱的太太,即是大逆不道、恩将仇报的坏人,不配做她的少爷。   戚余臣从不对此提出异议。   但小婷崇拜至极的、那个稳重可靠的好先生终究是死了,独一个可怜的太太还活着。   她的太太好似比从前还郁郁不乐、消沉暗淡一些。她答应过先生会好好照看太太,而可恶的坏人对不起先生,对太太反而好得没话说。日日换着法子做好吃的,常常去有名的饭店排队买饭菜回来,还抢走了她的活计,想方设法哄太太开心,事事讲究亲力亲为、无微不至。   于是小半年下来,小婷气鼓鼓地认了输。   有一天,她甚至揉揉脸,硬挤出一个笑容,跑过来劝太太:“其实……那个人也挺好的,太太你不要不高兴啦!反正我们吃他的,用他的,尽管难为他,待什么时候他没有钱了,惹您不高兴了,我们就回上海去!大少爷是好人,比其他少爷都好一些,不用怕,他一定会好好供着您的!”   她笑得天真而傻气。   她不知道她的太太已经失去了味觉,对着糕点饭菜,差不多索然无味了三个月。   更不知道随着任务计时逐渐接近六个月,姜意眠还将失去视觉。接下来则是听觉、触觉。   她将一步步沦为五感全失、药石无医的人。   也一直在等。   她平静地等着戚余臣所说的一点点时间过去,等着看他是否会实现自己的承诺。   可是直到任务期限满半年的前两天,戚余臣倏忽带着一身伤、血淋淋地回来,脖颈间缠上了一圈又一圈的白色纱布,渗着血。   同行的人说他为了救一个孩子被车撞了,不幸伤了左腿与喉咙,或许以后再不能言语。   他们都在赞叹他的善良。   只有姜意眠暗自叹息,意识到她一直担心的事情,大概、果然、终究还是发生了。   ——戚余臣不想放她走。   为此不惜弄伤自己。   或再次捏造了无比恶劣的谎言。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好卡,又卡有烂得我差点跪下。   但我超爱的丧病结局终于要来了!!戚余臣你不是人,死bian态你比季狗还过分,这句话我先骂了!   明天我再问问还有没有人爱他。 第143章 笼中的鹦鹉(17)   揭开纱布,入目一片坏死的肌肤。   上头横卧着一条血腥裂痕,被割开的肉块浮肿发白,深至喉咙。   戚余臣的伤是真的,姜意眠亲眼确认了。   只不过伤口边缘过分齐整,看上去并不像车祸所致,光凭她一个外行人瞧不出轻重缓急。   得找医生求证一下才行。   气候渐渐入了冬,当她久违地表示:「我要出去走走,买两件衣服」时,戚余臣正坐在院子里做水晶桂花糕。   人家图省事,多用模具统一压出菱形。只他做事细致,偏好用小刀一点一点雕刻出精致的花形,将糕点做得软糯又香甜,不论多少次遭她冷落都不气馁。   隔壁小孩日日馋得流口水,眼巴巴过来讨。   他们讨,她不要,他就给。   接着小孩们就围着他跑跑跳跳,一声声清脆响亮地喊:“戚老师,你真好!太好啦!”   而后看一眼面色平淡的漂亮师娘,再鬼机灵地恭维:“师娘也好,非常好!戚老师可以再给我们一块桂花糕了吗?下午不要认字,不要画画,我们一起抓麻雀好不好?”   每逢这时,他总是对着她笑。   袅袅白雾笼着脸,弯起来的唇角,蕴着无比澄净的、简单的满足。   ——你真的高兴吗?戚余臣。   这就是你不择手段想要过上的生活?   不知该如何评价他这个人,总之她要出门,刻意加了一句:「趁我还看得见。」   讽意颇浓,戚余臣苍白地笑笑:“陪你去?”   「不用。」   “好,那眠眠注意安全。”   大约清楚她无处可去,想做任务就无法离开他吧?他从不限制她的自由,也不阻碍她外出。至于私下里有没有安排人偷偷跟着,不得而知。   “太太,我们不该往左走吗?”   巷子尽头有一条分叉路,往左通往生意红火的大街,街上有一间高达六层楼的百货商店,往常姜意眠的衣服多是老师傅订做,偶尔才来这逛一逛。偏偏这回她想着事,径直往右走。   小婷连喊几声太太都得不到回应,只好迷糊地摸摸脑袋,跟上去,直到望见一家老字号中药馆。——那是戚余臣固定去的地方,据说那前天不幸被车撞,也是来这救治的。小婷自以为恍然:难怪太太突然有兴致出门,原来打着幌子,想悄悄关心那个人的伤势呢!   哎,她又不禁为逝世的秦先生感到伤心了。可今时不比旧日,哪有逼着人一世守寡的道理呀?   总归太太开心,就是先生开心!想清楚这点,小婷不好的情绪一扫而空,屁颠屁颠扶着太太跨过台阶。见药馆里仅有一个学徒在捣药,忙问那位姓乔的老大夫在哪里。   “在里屋睡觉。” 学徒转身去叫人。   片刻后,戴着老花镜的乔大夫快步而出。   “大夫你好,我们是住在——”   “戚太太对么?”没等小婷说完,大夫先一步识出她们的身份,语调莫名地迟疑:“你们……应当是为着戚先生来的?他的伤势恶化了?喉咙如何了?难不成……又伤着了?伤上加伤?”   那倒没有。   哪门子的大夫呀,怎么一开口就咒人?   小婷不乐意地皱皱鼻子,照着太太比划出来的意思,翻译给他听:“那个人没事,我们太太是想问问您,他脖子上那道伤究竟是怎么来的?有多重?以后还能不能开口说话?”   大夫呃了一声,“不是被车杆划伤的么?日后……日后的事还说不准,关键太太您是怎么想的呢?您觉着她能说话好,还是不能说话为好?”   “你才是大夫,怎的反过来问我们?再说这种事又不是我们太太想如何就如何的!”   这下用不着太太提点,小丫头自个儿发觉猫腻了:“好哇,瞧你这一问三不知的,还左躲右闪不答话!我看你根本不是正经的大夫,而是学艺不精的骗子吧?!”   “不不不,我只是经手的病人多,一时——”   大夫试图解释,姜意眠干脆利落,取下了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往他眼前一放。   “这这这……” 第二回 摘耳环,针钩倏地扎进桌面陈年的裂纹内。   “还不说实话?” 小婷凶得不伦不类。   学徒见状附和:“师父,那人只让你不要主动对外提起,现在是他太太找上门,你说也没关系吧?”   好吧。   乔大夫被说服了,清了清嗓子,将真情和盘托出:   两天前的傍晚,戚余臣的的确确在街边救下一个顽皮的孩童。被送来医馆时,一条裤腿沾满血,脖子完好无损。   彼时他们在替他处理伤口,他突如其来地问了一句,店里有没有能让人暂时失声的药。大夫以为他要找毒药,有意否认掉。谁料得抓一把药的间隙,这人一声不吭地拿利器抹了脖。   “早知道他这么糟蹋自己,我还不如……”   说起这事,乔大夫连连摇头,满脸惋惜:“天底下怎会有人无缘无故伤着自己呢?他不肯说,可我多少能猜测些,他这是……”   话语顿住,瞟了瞟对面的人,他不由得文诌诌地叹一声:“情啊,爱啊,我这把年纪看得多了,独独没见过这种!这人身上看得见的伤全不打紧,心里看不着的病才厉害。故而我多嘴问您一句,究竟想他好,还是想他同您一块儿不好,一切都由您说了算不是吗?”   “啊?您是说……”   那人故意划了喉咙,陪着太太做哑巴?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啊?   小婷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姜意眠则彻底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谎言,统统是谎言。   三少爷的仓库是他炸的。   秦衍之不肯放过她也是假的。   戚余臣高明地躲在暗处,以柔弱不堪一击的姿态,使计除去一个又一个敌人。他从头到尾都在撒谎,她曾对此产生疑心,试图保住秦衍之作为牵制他的力量。可惜失败了。   往前数,两年前在家信中看似不经意提起的手语;截止如今,无数不知情的人为之感叹赞许的深情牺牲。一切都是他的伏笔与心机。   仗着她不能自由言语,他用糕点,用笑容,还有自己的喉咙 ,一点点、一天天地对外营造出‘恩爱夫妻,情深似海’的巨大假象。   成功地骗过左右邻居,唬了小婷,还令一个见多识广的大夫也跌入陷阱之中,不知不觉沦为他的伥鬼,替他说出无数好话,劝她爱他。   做到这个地步,环环相扣,步步为营,称为天罗地网也不为过。   但自欺欺人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没有杀人灭口,而要给她机会侦破一切?   他在想什么,他还想要什么。有关他的事物姜意眠已经没有兴趣再猜。   ——她推开了院门。   不知为何,冬日不甚明媚的阳光额外眷顾这个院子,眷顾院里的人。   光像水一样毫不吝啬地泼下来,瘦削的青年静坐在石凳上,侧脸呈现出一条优美、恬淡的曲线。指尖捏着一只小小桂花糕,脖上缠着一卷卷白到刺眼的纱布。   「你回来了。」   他闻声回头。一同迎过来的除了薄薄的衬衣,纤长的眼睫,还有一抹温柔无尽的笑容。好看得有如一场旷世梦境。   噩梦。   姜意眠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回答。   她的手是空的,神情是冷的。身边跟着一个战战兢兢的小婷,同样双手空空,圆圆的脸上盛满不定的惊慌。于是戚余臣就明白了。   “眠眠都知道了吗?”   “好聪明啊……”   他始终笑着,依然笑着,语气不变。   但漂亮的伪装掉下以后,怪物终究露出了他丑陋狰狞的真面目。   如此惹人厌恶。   *   开诚布公,一了百了。   她支开小婷,答应在石桌边坐下时是这样打算的,也以为戚余臣同意戳破所有隐瞒欺骗。   谁知当她提出问题:「你想怎么样?」   得到的回答却是:“喜欢你。”   。   「煞费苦心的演了这场戏,值得吗?」   “眠眠喜欢我吗?”   仿若童话故事里踩于刀尖上行走的人鱼公主,他每说一句话,尚未愈合的伤口就溢出一些血。尽管如此,他明眸善睐,仍旧坚持浅笑着,一字一句地说:“没关系,我来喜欢就好。”   隔壁院子传来几声假模假样的咳嗽,意眠知道,邻居们一定误以为他们又在光天化日下直白地倾诉爱意。   “这两口子真要好,天天说情话都不嫌腻。”   “可不是吗?小戚简直爱‘死’了他家太太。”   “你听,新婚夫妇就是了不得!”   ——她几乎能想象到他们的调侃,因为相似的内容,他们一共说过几十遍,几百遍。连抑扬顿挫都没变动过,遑论措辞。   这也是戚余臣精心密谋的一部分吧?   不论谈论什么话题,他从不对她说一个‘不’字。不给她任何具有否定意义的字眼,不给她反驳的机会。他对她说的话,除了喜欢还是喜欢,除了爱还是爱。   翻来覆去、不厌其烦地利用这些甜言蜜语,归根究底,还是他对这个副本太过了然。他太清楚副本的规定,它对她限制,从一开始就掌握了无上的主动权,还将其利用发挥到极致。   而她要怎么辩解呢?   这里没有人看得懂手语,绝大多数文化程度都不高,对着简笔字画也好比天书;身边一个原本有机会接触真相的小婷又实在莽撞护主,一旦告诉实情,只怕会冲动丢掉性命。   那么她还能怎么辩解,还能怎么反应?   开口说爱吗?摔玻璃砸碗闹得不可开交?   不。   那样相当拳头打在棉花上,结果不但白白浪费力气,还会惹来一团窝火,一身鸡毛。为数不多的好处,或许是得以将舆论扭转为:小姜脾气坏极了,小戚到底图她什么?罢了,愿打愿挨就行,碍着我们这群外人什么事呢?   付出与回报完全不成比例。   所以没有必要。   加上戚余臣有着天然的自厌倾向,对他而言,生比死难,死比生永恒,因此消极的绝食等威胁就更行不通。   对付他,只能忍着,熬着,看谁撑得更久。看谁先在谎言下崩溃。   眼下也是这个理。左右他没有认真沟通的意愿,那么话不投机半句多,交谈到此为止。   姜意眠面无表情地起身,正要回房间。   恰在此时,大门轰一声打开。   一排身材健硕、面容冰冷的人举着枪鱼贯而入。在他们之后,一个她等待已久的人物总算正式登台。   *   “大少爷!!”   小婷从屋里出来,一见对方便欣喜地叫出声来。——没错。来人正是秦家新的接班人,昔日的大少爷。   毕竟戚余臣有戚余臣的谋划,姜意眠有姜意眠的后手,聊甚于无。   当初秦衍之送出账本前,再三重申过这玩意儿不能留在她自己手中。于是她在一干继承人里挑了挑,删去喜形于色的二少爷、不靠谱的三少爷、防范目标戚余臣,最终决定以私人名义将一半账本交给相对熟悉的大少爷。   条件是他得来救她,为她做事。   时间期限为两年,如此方能在他死前拿到另一半账本,安坐高位。   这其实算得上一场豪赌。但恐怕谁也没能想到,这位西装革履、气质冷肃的年长少爷,竟是所有养子里最知恩图报、最仰慕父亲的一个。   春时秦衍之死得突然,诸多竞争者蠢蠢欲动。他费了整整半年扳倒所有明里暗里的敌人,派人沿路搜查戚余臣的下落,至今才勉强抽出空,亲自走一趟杭州。   大少爷这次来,不仅仅为了半本账本,一个未实现的承诺。更重要的其实是安置好父亲死前最后的执念,完成他的遗愿,并为他复仇。   即,杀了戚余臣。   这么说来,害死秦衍之的人果然是他。   姜意眠垂下眼眸,问大少爷:「他是怎么死的?那天晚上发生过什么?详细地跟我说一遍吧。」   对方摇了摇头:“他不希望你知道。”   他答应过他,永远不会说出真相。   “您不需要在意父亲的死。” 出于个人角度,大少爷只能说:“父亲是一个相当规正的人,他从很早之前就做好了死于非命的心理准备。就算没有道士,没有批命。他曾对我说过,没有人能长生不老,就像没有一个皇帝能永远坐在龙座上。——再英明,再狡诈,也不行。”   “因为唯有一个老皇帝的死才能催生一个新皇帝,一批旧时代的逝去才能迎来截然不同的新时代萌发。父亲作为上海滩的一代人物,他很清楚属于他的风云已经过去,接下来理应让位给小辈一展宏图。这就是他收养我们的原因,也是他那天夜里愿意赴死的真正理由。”   “不是道士算准了他的命,而是他选择遵守历史的规律。一切都与您无关,母亲,父亲他希望您能这样想。”   他照旧喊一个比他小了足足七岁的孩子作母亲,脸上丝毫没有为此而生的羞愧或难堪。   少见地说了一番长篇大论,纵然语气沉冷单调,然而他对秦衍之的敬佩、秦衍之之所以让他敬佩的缘由,俱在字里行间暴露无遗。   「你很像他。」   姜意眠比划一通,他微微颔首收下了这句赞美。随后道:“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还不能走。」   “误会了,我没有赶您的意思。”   「我必须要戚余臣亲口对我说一句话。」   不爱多管闲事是大少爷的优处,他没有询问其中的因果道理,直接给姜意眠出了一个主意:要是戚余臣不肯配合,他可以威逼利诱甚至用刑。这方面他颇为擅长,能尽快达到目的。   奈何她没同意。   「但凡你撬不开秦衍之的嘴,就不可能逼戚余臣开口。这方面他们固执得不相上下。」她回答:「只要帮我带一句话过去就好了。」   ‘说’完,她忽然咳嗽了一声,喉间一股淡淡的腥气,脸色白得透明。   冬季使她虚弱了。   秦宅走了一个病重的先生,回来一个病弱的太太。这有点儿像一个糟糕的诅咒。也似万分巧妙的、值得细细品味的古宅循环。   “知道了。”   大少爷没什么情绪地应下这份差事。   他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既不了解父亲与小妹之间复杂深沉的纠葛,亦不清楚八弟与小妈的爱恨情仇。他没告诉意眠,自从日前回到上海,戚余臣就被他关进地牢至今。然而各种折磨人的刑具损招轮了一通,约莫还剩下小半条命,确实没有一丁点臣服的趋势。   老八意外地是个硬骨头。他想。   反正还吊着一口气,眼盲的她看不到伤疤。   这日他又独自进了地下室。打开灯,照亮一个浑身血污的弑父者,负责将小妈的话传到。   “她问你,是不是想让她再死一次。”   很白很通俗的一句话,他不清楚为什么有个‘再’。   但戚余臣应当是明白的,否则不会骤然抬起那张秾丽的面庞——越狼狈越美艳,越美艳越阴暗,非常古怪的一种气质——他稍稍眯起眼尾,长期生活在窒焖的黑暗里,似乎花了一点时间辨认光下影影绰绰的人形,而后笑着轻轻地喊了一声:“大少爷。”   这招对大少爷没用,他不会被一个渺小卑劣的死囚打动。   “没话说就算了。”他逆过身去,背后落下一声若有似无的:“不会的,我不会伤害她,也不会妨碍她。”   “那你就放她走。”   “不要。”他向来斯文腼腆的八弟居然如小孩子似的耍起赖皮,温温然地反问:“大少爷,你知道拼命想得到一样东西。只想要这个,可是注定得不到,是什么样的感受吗?”   大少爷不上这个当。   “你不放她走,就是伤害她。”他冷冷地说:“她哑了,瞎了,又病了,她会死在你前面。”   “不。你不了解眠眠。”   又来了,那种缱绻到足以拧出血液的口吻。   戚余臣是个罪人。他明明被囚禁于地底,全身没有一块好皮,没有一块好肉。长发凌乱扯断。无数的疮疤愈合又撕裂,撕裂又愈合,身体、头脑或许早已爬进了蛆虫,无声倒数他的死亡,等待一顿狂欢晚宴。   他本该绝望。   为何却在地狱里发光?   仿佛全心信仰着一个纯净无形的神袛。仿佛在掌心里藏了一样宝贝,在肋骨下偷偷种植上一朵生机勃勃的花。每当他讨论起那个名字,眠眠,他便宛如获得救赎而新生的鬼魅,破烂的躯壳里竟能涌出如此浓烈黏稠的情感。   “眠眠很坚韧,她比我们所有人都……”   “以她的性格,绝对不会在期限前放弃。而我只想再拥有她一下。再一下下,只要能和她一起存在于同一个世界。”   “然后就让她走。”   “请把这个告诉她,让她再忍忍我。”他疲倦地喘息着,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分明透支了他见底的体力。但还是撑着说了一句:“麻烦你了,大少爷,谢谢。”   ——谢谢。   一个快死的人对刽子手说谢谢。   一个侩子手对亡者家属说谢谢。   可笑又低微。   不知怎的,这个瞬间,大少爷的眼前无端闪过许多抽象的画面。譬如含刺枯萎的蔷薇花,或者绚烂华美、却能从中提炼出鸦片的罂粟。还有别的一些什么。   篮里挤破的樱;   院里无人采摘而烂掉的柿子;   徐徐崩塌沉没于历史的过往王朝;   鱼,画,油彩涂料,疯癫的戏痴。无论什么,总归是与情爱有关的东西。   假如情爱就是这种东西,就是它将父亲、老七、老八、小妹,一个个温情又残忍地拽下悬崖,使他们挣扎着又心甘情愿地溺毙河中。   那么大少爷想,他是不会要它的。   就让它随着他们一齐死掉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少爷:没想到吧,我在这里还有戏份。   我:没想到吧,戚余臣也不能逍遥法外。我咚太郎要发的群体盒饭,谁都休想躲掉! 第144章 笼中的鹦鹉(18)   将那人的答复传回来,姜意眠听完只道:「不要再对他动用私刑了。」   没给他狡辩的机会,又添一句:「剩下的账本,这个筹码够不够你放他出来?」   大少爷闻言略略一惊。   虽然不清楚这位眼瞎、无声的小太太是怎么猜中事实的。账本对他而言,更是如虎添翼的好东西。但他几乎没有犹豫,面无动摇地回答:“我在父亲坟前许诺过替他复仇。”   ——即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戚余臣了。   姜意眠沉吟片刻:「你许诺复仇,可是没有指定具体日期。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提议:暂时放戚余臣出来,直到秦衍之的忌日当天再实现你的诺言,还能以此获取账本,怎么样?」   秦衍之死在春末,如今乍逢初冬,离下个忌日尚有半年。   不过忌日年年有,一世无尽头。保险起见,大少爷细问道:“第几个?”   她给出一个数字,代表第二个忌日,距今还有一年半。   「另外,我很快会连听觉也失去,只小婷一个人无法照料日常生活。我需要香萍过来,还需要至少一位医生常住在湖心苑,以备不时之需。」她说着,一双好看却无神的眼睛转过来,直直对着他:「如果你答应刚刚提出的条件,那我还需要几个能够监督你兑现承诺的公证人。」   她的眼神十分涣散、暗淡。   可她的神态异常的沉静,理所当然地发出指令:「秦衍之一定还剩了些非他不认的旧部。——包括你在内,谁都难以难以驯服的那种人,我要尽快见到他们。」   依秦衍之的性情,肯定对心腹们交代过后事。就算没有让他们特殊关照她,至少她请求支援时,他们绝不会轻易找借口推剧。   有关这点,姜意眠挺有把握,说得底气十足。   大少爷的关注点则意外地落在其他地方。   我,我需要,我要。如这类主权分明、不容置疑的语句,他只在一个人身边听得多。没想到物是人非之际,不但这份沉甸甸的气势,似乎连同那人的命数也一同在她身上重现。   她又怎么知晓自己将一步步走向绝路呢?   同款的道士批命?   他不清楚。   其实也没必要弄清楚。毕竟世间有几样事情,你就该糊涂着,才能活得长久,不是吗?   于是睿智的大少爷及时止损,不再想了,最终只对她的提议答以两个字:   “成交。”   *   依照姜意眠的意愿,戚余臣被放出来,但从未出现在她的面前。   小婷不知打哪儿听到太太重病难治的消息,躲在屋里哭了一顿,而后好似铆足劲儿要使她开心,便成天换着法子哄她闹她。   一会儿搬来留声机,各种曲子轮着放;一会儿用饱满的情绪、一把清脆的嗓子非想念书读报给她听。   小丫头笃定太太喜欢情爱小说,满柜子一本一本地念过来,独独跳过那本《虚凤假凰姻缘错》。只因那是秦先生读过的,她见不得它。一见就难过,舍不得让太太一块儿难过。   偶尔还要固执地拉她出去闻闻花、摸摸雪,作出欢喜的样子描述风光。   “小太太,下雪啦,好大的雪呀!”   “树上、路上、屋檐上,到处都是白花花的,走路踩起来咕叽咕叽的。您听——,听一下嘛,是不是有声音?咕叽咕叽,咕叽咕叽!”   “今天湖面都冻起来了哦,但是薄薄的。多薄?比这个装点心的碟子厚一些,又比鞋底薄一些吧!总之不能走人的。今早有人不留心踩上去,冰面一下就裂开了,差点儿栽进去呢!不过冰下的鱼倒是好好的……?哎呀,香萍姐姐,我们是不是该打个洞眼喂饲料啊?!”   “太太,春天来了哦。”   来到副本的第二年,桃花烂漫、万物生长的季节,主仆二人又一次登上山峰。   这回看得是日落。   天空中绵绵迤逦的云,被霞光染上深深浅浅的红,远远望去仿佛一片落满玫瑰的波浪。夕阳柔而朦胧,均匀地洒下影子。两只飞鸟掠过云层,余下长长划痕,如此宁静而令人沉醉。   小婷一面绘声绘色、穷尽措辞地传达自己所看见的壮丽之色,一面暗暗许下愿望:祝太太日日开心,日日康健。   实在不行,就把她的取一些给太太好了,反正她年轻,她是很愿意的。   她想,上一回神佛不听她的愿,叫她伤心了,这回理应听一听的。   我佛慈悲,信徒如是说着,小婷就信了。   一定会好的。有她在,好好照顾太太,一定让先生好好安息!抱着这个目标,小丫头信誓旦旦地握起拳头。   昏黄的太阳渐渐落下了,暮光四合,晚风徐来。小婷连忙问:“太太,您冷不——”   边说边转头,问句不禁戛然而止。   而姜意眠依然安静地抱膝坐着,目视前方。好似在遥望风景,又像不经意出了神,对身边突兀的半截问话全无反应。   “太太?”明知道太太已经失明许久,小婷还是忍不住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小小声地叫:“太太,您听得到吗?”   “太太,我是小婷呀,您怎么不理我啦?”   “您、您是不是在想事情?”   “太太,您理理我啊……”   太太无动于衷。   依稀的光落在脸稍,她唇色泛白。   ——太太听不到了。   真的永远、永远都听不到了。   为什么会这样啊?   她方才许下愿望的呀?老天怎么可以这样不公平,她究竟做了什么错事,它才这样驳掉她一个,又驳掉一个,连点儿期盼都不给呢?   小婷委屈极了,鼻子一酸,天真的泪水从眼角里哗啦啦滚出来。她还年轻呢,短短几个月就历经好几场残酷死亡。眼下居然还要她亲眼见证心爱太太的缓慢衰竭。想到这一点,她不禁哭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难看。   然而这个世上只有孩子对着爹娘的哭闹才有用。爹娘爱你,宠你,愿意让着你。世道却不如此。   它是高高在上的,居高临下的。它根本没理她微不足道的眼泪,冷漠地推着夜幕过来,彻底湮灭了天光。   多狠心呀。   「小婷?」   周遭久久没有声音,静得仿佛世间本没有声音这个概念。意眠回过神来,挺平淡的接受了自己又缺失一种感官的事实。倒是估摸着时间差不多,该下山了,疑惑地往身侧摸了摸。   “太太,我在这里呢!”   小婷见状飞快地抹掉眼泪,又将手搁在衣服上仔仔细细地擦干净。   她要高兴。   她知道的,她不能继续做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婷,而要做一个活泼傻气的小婷,方能使大家都高兴一些。   所以她又快快地露出一抹孩子气笑容,泪眼朦胧地握住太太的手,在她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下:太太不要怕,我们回家。   小婷带您回家。   *   ——杀人诛心。按这话来说,真正深藏不露的人该是大少爷啊。   春尽夏至,就在姜意眠失去听觉的第二日,他竟慈悲又残忍将戚余臣放进了湖心苑,让他来到了她身边。   这会的八少爷几乎称不上少爷,算不得人了。   一把嶙峋惊骇的瘦骨,头发有些枯了。一旦挽起空荡的袖口,或来一阵热风吹起衣角,你准能瞧清楚他身上无数大大小小的疮疤。那不是人的皮肉,不是人所能受住的疼痛。非要说的话,它该是一座山,被人用斧头钉耙乱砍滥罚至坑坑洼洼、彻底荒芜的雪山。   但他依然是美的,温和的。   他只对着太太笑。   那笑容既憔悴又可恶,既脆弱又贪妄,使他成了一抹没有思想的影子,一只围着烛火转个不停的蛾子。你好难想象怎么有人可以如此自甘堕落,如此卑贱讨嫌地巴着粘着一个比他还小比他还病的太太,上赶着将自己的眼睛、视线、手指、嘴巴、性命通通送给她,拼命地消耗她也消耗自己。完全不管她要不要,他就像烂泥一样滩在这里不走了。   这人好烦,小婷起初对他很怨。   她还不清楚是他杀了她敬爱的秦先生,是他困住她可怜的小太太。但她有眼睛,整个宅子有眼睛的人都能觉察到,当下的八少爷好比一堆破烂骨头,散发出树木发潮生菌后浓郁的馊味儿,从头到脚蕴着不详。   小婷不愿意这个不详的家伙靠近太太,故而她嫌他、骂他、推他,有一次还不小心打了他。可是秦家怎么会养出这种人呢?   无论你怎么对他,给他什么坏东西,他只管不说话地照单全收。你搜肠刮肚所找出来的难听字眼,龌龊词汇全部没有用,不管用。谁让天底下再没有什么比戚余臣更脏的东西呢?   你压根找不着比他本身更差的词去贬低他,而他就是愈到脏乱臭的地方,愈发晕出甜腻的香气。毒气。   因此小婷终究还是输给他了。   到了第二年的末尾,戚余臣渐渐从小丫头手里接过照顾姜意眠的活。他开始一点一点地喂她进食,时刻留心她的需要,寸步不离地陪着她。还会将捡来的落叶放在她的手里,用指尖在一旁轻轻地写下:叶子。   她没反应。   他写:天亮了。   她依然定定的,双眼没有落处,神色淡若水。   是了,他无比细致、周全、事事上心地伴着她。可她闻不到,看不到,听不到他。纵然间或能感受到一点相碰的肌肤,手心上划动的触感,那又如何呢?   她不要认他。   她再也不会回应他、理睬他。   这就是他强求来的交集,是莫大的幸福。   亦是彻骨的惩罚。   *   摒除掉所有外在的因素,说不准对失去感知这件事,态度最从容的反而是姜意眠本人。   要问生活在一个没有气味、没有味道、没有光、还没有任何声音的世界是什么体验?   答案是接近于一个与世隔绝的禅房。   在没有人能够打扰的情况下,她有了大把大把空白的时间,可以停下来,认真回忆起自己曾经忽略过的细节。   从这个副本开始,按照时间顺序来。有关季子白的死,凭她对他的了解,反复推敲后,认为主要是三个因素让他作出极端的举动。   1.这个副本没有他感兴趣的敌人。   2.她这个玩具的保质期不长。   3.酒精害人。   其中她最在意第二点。   以季子白的心态,本该纠缠到到最后一刻再收手不迟。偏他一反常态地早早放过她,除了心血来潮之外,背后应该有更理性的原因支持才对。   也许是因为,死。   说起来,迄今为止她还没在游戏里死过。   假如这是一个把身体直接卷进来的游戏,毋庸置疑,当身体消亡后,她所谓的自然意志也不复存在。   不过由于每个副本的身体多少有些变化,她更倾向于另外一个可能性:这个游戏建立在精神层面,只卷入了她的大脑、意识、思想、灵魂,怎么说都行。总之是一种抽象且敏感的存在,暂时寄居在他人的身体或一堆数据上,实现连接。   生理影响心理,心理作用生理,两者注定密不可分。在这个理论基础上,可以大胆推测,之所以人们反复引诱、而非暴力强迫她留在某个副本,之所以季子白愿意提早结束游戏,其实都出于同一个原因:它们并不能放任她死去,也不太敢过度刺激她。   说不定身体死了,思维会跟着死去。   指不定刺激过度,得以从虚假游戏中醒来?   原理近似被未来时代某种精密机械困住,或者植物人之类的情况。她的意识看似被剥夺,被割裂,本质上仍旧紧紧捆绑着现实的身体,难以完全切断。   一旦这个说法成立,戚余臣当然不至于‘害死’她。至多拖延到任务限定的最后一刻,如同考场上撑到结束铃响起才交卷一样,直到临界点才肯松手。   ——希望如此吧。   再来是秦衍之。   他活着的时候,她没有看明白过。   他死了,过往摆在那里,生出更多谜团。   ——批命。   他于十年前收养姜小姐,十四年前收养戚余臣。然传闻中的批命比这两件事情更早一些到来。这就意味着,他在完全知悉自己36岁那年、会因她而死在养子手中的前提下,依然收留了他们,没有杀之避之。   这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态?在事先知晓结果的情况下,眼看着事态慢慢滑向那个方向?   他怎么会一个喜欢上间接害死他的人?   为什么,什么时候。   决定与姜小姐结婚是被情感冲昏头,肆意妄为,坏了规矩;对季子白是因为通话中听到的嘈杂动静,知晓她不愿意,花心思接她回来。   那他究竟知不知道游戏和任务?   他的死,究竟是为了成全大少爷,抑或她?   越想越糊涂。   不过眼下她分明和秦衍之做着同样的事情,在漫漫时光里平静地等待某个既定的结局。   他起了一个很好的示范。   光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帮了她不少。   ……   想完近处的细枝末节,百无聊赖,祁放说过的话重回脑际:由于她没有选定喜欢的副本,‘运营者’决定前往开拓别的领域,从而引发游戏内人物失控,后面的副本将越来越难。   不得不说,句句属实。   此次副本情感要素占比太大,少了逻辑推理破关的环节,确实是她最不擅长的类型。况且还有一个手握太多信息的戚余臣……   对了。原地呼唤系统,反映问题。   对方秒答:【检测到异常情况。】   打探消息: “游戏运营在哪。”   【无法理解。】   “你们在开拓新副本?”   【无法理解。】   “死在游戏里会发生什么?”   【无法理解。】   换个问题: “下个副本还会继续异常?”   【无法理解。】   再换:“不止一次发现异常,为什么不改进?”   系统诡异地迟钝几秒:【异常数据已记录。】   冷静地指出漏洞:“只记录,不改进。”   迅速改口:【玩家反馈已记录,正在上传中。】   姜意眠:。   ……   要不是突发奇想的喊出系统,她可能永远不会发现原来它具有那么多杂乱的功能,包括且不限于讲故事、讲笑话、放歌、放广播以及成语接龙等。   虽然没有画面,只能脑内听声。   虽然逻辑混乱,一听就是机械生成。   至少好过没有。   当她差不多听完所有故事,所有广播和歌曲,甚至研究透了系统的成语词库以及劣质创造体系。任务所限定的最后一天,秦衍之的第二年忌日,总算姗姗到来了。   *   这一日阴云沉沉,天光黯然,实在称不上好天气。   戚余臣又做了一桌糕点。   除次之外,他还做过手链、风铃、拐杖、千秋、板凳之类胡七八糟的东西,雕刻过几十只猫几十个太太,一个比一个精致费神,其中一个还捏在太太手里任她玩着呢。   看出这人就爱做这种无用功,小婷习以为常,没有理他,径自扶着太太进屋。   “小婷,让我来吧。”戚余臣拦住了她,她不明所以:“那也得进屋啊,要下雨了。”   “不会的。”   小婷脸色不虞,下巴一抬:“那边天都黑了,肯定要下雨了嘛!”   “不会的。”   他又说了一遍,目光柔柔,长长的睫毛低下来,弯曲的唇瓣弧度好像笑,却比哭更可怜。   小婷努力在这个人模鬼样的漂亮怪物前撑了半分钟,没骨气地败下阵来。   “……那好吧。太太药没了,我去取药,要是下雨了可不准让太太淋雨的,不然我要你好看,听到没有?”她凶神恶煞地告诫他。   在大少爷的默许下,眼下你随意打院子里捡一个佣人出来,都可以如此不客气地肆意顶撞他,轻慢他,侮辱他。他没有丁点怨言。   “小心点哦!不要摔着太太!”   小婷一步三回头地离去,好心将湖心苑,将这片天地留给了他们。   就他们俩。   他抱着她坐上秋千,薄薄窄窄的一块木板,本应装一个健旺的人,恰好又装得下两个病残的人。一个成只剩眉眼风情的烂皮枯骨,一个苍□□致的淡漠人偶。   她们呆在一起比一个人来得残缺,抱在一起比一个人来得颓靡柔媚,仿若书页间压扁的干蝴蝶,淌出一点绿色血液;好比这间院子,这个时代。   一半在以不可阻挡的趋势缓缓覆灭,一边却在纸醉金迷,抱着必死的决心极致狂欢。因而有了一种幻灭的艳异感,犹如泼了红漆的纸风筝,摇摇晃晃地顶着狂风在空中勾缠。   ——亡命鸳鸯。假使三少爷活着,他一定会这般恍惚地点评上一句。   幸而他已死了,他们都死了。   剩下他们也离终点不远。   人到快死的时候往往无话可说,因而她们静默地坐着,亲近地贴着,只久久没有话语。   倒计时由此而始。   戚余臣握着姜意眠的手,她倏地反过手来,在他的手背刻下一个数字:5   过了一会儿,又一个:4   五分钟的倒计时,她们第一回 交谈也是那样的,而后便是漫长到近乎没有尽头的等待期。   “好。”他轻声答应。   微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他轻轻地拨正了,同时低下眼来,缓慢又轻柔地将手指挤进她的缝隙稍微用力地捏了捏。   两秒后,她亦捏了一下。   这还是她第一次明确地给予回应,他禁不住眸光潋滟地笑了笑。   “对不起,眠眠。”   “还好……就快结束了。”   迟来的道歉,冰凉的脸庞挨过来,细细摩挲着,宛如一个沉重不舍的叹息。   轰隆——!   一声惊雷突如其来,走在路上的小婷不由得缩了缩肩膀,加快步伐返回湖心苑。   不过还没靠近那片湖,远远地,她瞧见大少爷领着一堆人,团团将其围住。   他们手里都有枪。   任务倒计时三分钟,冥冥中一股悲惨的预感随着滚雷击中了小婷。尽管脑袋没有反应过来,但她年轻灵敏的鼻子已然嗅到死亡的腥味。她本能地抱紧药包,拔腿朝着前方飞奔而去。   两分钟——   他们拔出了枪,枪管朝着一个地方,胳膊朝着另一个地方,将焦急的小婷拦截在院子外。   “你们要干什么?走开,快走开!”   她化身为一头愤怒的小老虎,用力厮打着,大声吼叫着。头一转,慌忙朝着她心目中第二好的大少爷、秦先生的接班人喊:“大少爷,你看看他们!太太还在里面的呀!”   他没反应,她就更拔高些:“那时太太呀!先生最疼的小太太!”   还不管用,改求绕:“爷你别这样,先生知道了会生气的。他会难过、会痛心的,你不要伤害太太,也不要再为难八少爷了好不好?先生不喜欢这样,他不喜欢你乱杀人的。”   这个看似迟钝呆笨的丫头,原来她是知晓一些秘密,藏着一些真心话的。大少爷微微诧然地斜过眼,清清冷冷地扫过她像苹果一样红通通、泪汪汪的脸蛋,又麻木地转了回去。   小婷从那一眼里看出来了。   他是少爷,她是丫头,他不打算听她的。   他是男人,她是丫头,他看不起她的情意,嫌她小家子气。   还有,他今天非要叫那两个人死,非要取走两条性命才肯罢休了。这个混蛋。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群坏东西!”   “大少爷,你明明答应过先生会好好照顾太太的!香萍说你答应他不折磨八少爷的!你这个出尔反尔的骗子,为了坐稳自己的位置就乱杀人,迟早要遭报应!你们有枪就了不起,乱杀人,你们都要遭报应!你们的家人、兄弟、妻子儿女通通要叫人杀掉!听到没有?”   “你们敢动太太,我死也不要放过你们!!”   小婷好生愤怒,她又激烈地挣扎起来了,浑身爆发出无比强烈的凶悍,仇恨。她还不会用枪,没有枪,但分明已然用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圆眼睛将他们狠狠地扫射了一通。   “太太!快跑!八少爷!快带太太走!”   “笨蛋!傻瓜!你说过要照顾她的!你说过不叫她淋雨的!!!”   往这边喊不管用,小婷掉头地朝院里发送信号。   她多想做一个成功的情报员呀,三言两语破坏掉这批男人的计划,至高无上的大计。偏她头顶一声又一声的雷鸣,来得这么不合时宜,这么不近人情,一口气把她撕心裂肺的喊叫尽数吞没。   “快跑,不要再死人了,不要再死了。”   “求求你们……不要这样……”   她崩溃地哭出声来。   倒计时进入最后一分钟时,意眠在戚余臣手上写了最后一个数字。这时,天空中落下第一滴雨,滴答落在脸上,像泪。   这是很好的兆头,很好的离别。   他最后一次亲了亲她,旋即俯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出那句话。   【任务完成,五秒倒数后脱离该副本。】   “再见。” 她说。   他没有立刻说再见,而是抬起手来,让她的手背贴在唇边。   有几个问题,他藏了两年,压了两年,迟迟不敢问,直到此刻才问。   “眠眠……是不是很讨厌我了?恨我吗?”   “你有没有希望……从来没有救过我,希望我早就死掉呢?”   粗砺难听的声音逐渐淡下去。   她没有回答。   他能感受到的,只有肩上一重,是她的脑袋靠了上来。   她的手一松,弧角圆润的小猫木雕骨碌碌滚落地面,被雨打湿。   尽管身体余温犹在,但她的眼睛已经彻底失去光彩,心跳渐渐止歇,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   ——这样也好。   戚余臣想,他一定是彻头彻尾的胆小鬼,正因为知道得不到答案,才挑着这个时机提问。   豆大的雨点哗哗浇在身上,他所想起的,是两年前的那场雨。   那时犹在别人的花园里,小小的戏台,繁重的装束。她抬起头来,或许看到的还是一个不畏风险赶来救她的正面人物。   而他铭记难忘的,也是一个满眼是他,想方设法,提着裙摆朝他奔来的眠眠。   他们本该相互拯救的。   奈何被他搞砸了,相互毁灭了。他知道的。   他做错了,一切都是他的错。   错在肤浅又狭隘,贪婪又自私。   所幸他们之间唯一对的东西,就是这一次,他们从雨开始,也从雨结束。   几乎算得上有始有终的好结局,这段记忆足够戚余臣在孤独潮湿的黑暗里回味一生。因此他也安然地闭上眼,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轰隆隆——   一道白光劈向庭院,世界顿时亮得失真。   就在大少爷转身离去的刹那,伴随着小婷凄厉的哭声,淅淅沥沥的雨声。数道枪声齐发,溢出硝烟丝丝缕缕,登时又被雨打散。   噗的一声,便是子弹钻破皮肉的声音。   背后一脸发出许多声,大少爷始终没有回头。他很清楚,从此以后,秦家就又少了一位活着的少爷,又多了一个死的。   而他们的故事也终于画上了句号。   最后活下来的人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也不是很虐,嫌弃脸。   朋友们再见了,我要准备下个副本去了,完全脑袋空空。   下个副本你们是比较期待掉马修罗场吗?因为ntr感觉这个副本都玩够了,我已经对情情爱爱索然无味,惶恐搞不出能让你们满意的剧情了。 第145章 谁是男朋友(1)   s市仁睦医院东院住院楼,608病房,姜意眠正在接受问话。   来人一男一女两位人民警察,开口直截了当:“前天凌晨,也就是11月15日上午2点32分,姜小姐你拨通了市警察局的电话专线,报出姓名及所处位置,声称自己可能会遭遇谋杀。”   “3点52分,接到通知的区域派出所以最快速度赶到你所说的地方,在距离高速公路入口五百米处发现失去意识的你。此外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员。”   “在你昏迷期间,我们做了简单的调查。”   “姜小姐你是本市某中外合资大学艺术类的新生,上周刚刚在知名的国际比赛里斩获一得奖的好名次,因此在事发前一天晚上进行庆祝。   “举办派对的地点是位于市中心的五星级酒店,离事发地点约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派对大约12点结束,根据其他同学的叙述,你其实在11点半左右就离开了酒店,请问是这样吗?”   “另外,我们想确认的是,从当晚11点半至第二天凌晨2点半之间的四个小时发生了什么?你是否自愿前往郊区?你的报警电话究竟是车祸之前还是之后拔出的?时间点非常重要,请你照实回答。”   一桩不算多稀奇的案件。   发生时间在深夜,当事人年轻靓丽,一袭红艳艳的露背长裙,堪称某些刑侦剧里俗套无比的女性受害者标配,足以引起变态杀人犯的注意,从而引发一系列惨绝人寰的连环案。   当然,事实往往没有电视剧刺激就是了。   出事地点荒僻,恰好撞上损坏的监控摄像头。单从现场遗留下来的痕迹推断,车祸发生时,车主并无明显的杀人意图:道路上残存着长长的刹车痕,代表ta曾一度拼命踩过刹车。   而面前这人一口气被撞出去2.3米,滚进野生野长的草地里。一张漂亮的脸蛋上糊满鲜血,看起来凄惨得仿佛必死无疑,结果奇迹般地,除了中度脑震荡之外并没有其他严重伤。   忽略掉报案人的身份,整个案子像极了意外。车主要么疲劳要么酒后驾驶,一不小心撞伤人,误以为自己背上命案,没敢确认死活便急火火地驱车逃离,这种情况不算罕见。   谁知这位报案人来头不小,其父是资产无数的著名商业巨鳄。   局长有意拿这事卖人情,一句话下来,他们这些底下的小喽啰跑断了腿。光这医院就来来回回好几趟,前头有个商务打扮的精英男在,防苍蝇似的防着他们,一幅不近人情的做派。   好不容易逮住那男的不在,当事人也醒了,男刑警肚子里始终窝着点怨气,一个接一个的问号抛出来,不像在跟受害者了解情况,倒像在审问嫌疑人。   女刑警暗暗拧了他一把,歉疚道:“不好意思,这案子的客观证据实在太少,要是没有其他线索,只能以意外定性。我们赶着过来也是为了更好地处理案子,希望你不要介意。”   面色稍嫌苍白的病人点了点头:“能理解。”   然而有关车祸细节,她一律回答不记得。   “怎么可能?”男刑警听了不禁皱眉:“那天晚上的事情全都不记得?一点都想不起来?为什么?难道是因为饮酒过量——”   酒店经理说过,这群大学生玩得很疯,一个包厢费了近十箱啤酒,两瓶红的,一瓶茅台来着。他第一时间往这方面想,对方却否认。   “应该不是酒的原因,因为不止那天晚上的经历。” 她说着,偏头看向坐在病床边、满脸担忧的两个女人,神情适当地流露出几分茫然:“你们是……?”   !!   “眠眠?我是妈妈呀!”   “我是你的朋友,陈雯雯。”   一进副本就躺在病床上,被陌生人群包围,被盘问涉及一桩车祸的来龙去脉。反正一问三不知,迟早要露陷的。姜意眠停顿几秒:“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   啊这……失忆?   两位警察对视一眼,默契地合上了记事本。   *   听闻vip病人出现突发症状,医院反应很快,迅速为其安排上一系列检查。   副院长亲自上阵,仔细比对脑部ct与核磁共振等几项结果后,得出结论:除外力造成的轻微损伤外,病人的脑部没有其他任何其他迟发性病变。   至于脑震荡引发的失忆症——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多为逆行性遗忘、短时期遗忘。后者通常在一周之内有所恢复,否则只能进一步观察,找到病因再进行正确的治疗。   “那可以出院吗?”   自称妈妈的女人年约四十,打扮得珠光宝气,神态里却有着挥之不去的惶色。   “脑震荡导致的症状有头痛、反胃、呕吐等,我们一般建议留院观察三天以上。”   “可是我女儿已经住了两天了。”女人不断绞弄手里的镶了钻的漆皮包,银链条,自言自语:“大师说过眠眠今年有血光之灾的,从这个月到年底,必须远离医院,不然还会……”   心底嘲着迷信,副院长扶起老花镜,嘴上恭维:“姜太太可真是位好母亲啊。既然您坚持要出院,不如我给您说说回去之后需要注意的事项吧。”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姜意眠背靠软枕,视线循着周遭绕了一圈。   所谓的贵宾单人病房宽敞明亮,处处皆是白金配色的高档家具,连墙面都贴了米白树纹纸。靠窗的玻璃茶几,花瓶里插着一束百合,果盘里装点得满满当当,空气里充盈着香气。   ——视觉良好,听觉、嗅觉没有问题。   除此之外,四肢俱全,头不疼人不困,仅剩下味觉有待检验。   “可以帮我拿个橘子吗?”她问。   “啊,好。”   陈雯雯的手小而肉,似乎近期涂过指甲油又擦掉,好几处边缘渗着不显眼的红色。   “意眠,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我们是从高中到大学最要好的朋友,也是室友啊。”   她递出剥好的橘子瓣,从布包里取出手机,“你看,姐妹款手机壳。这还是你去年暑假去巴黎买回来的,出自你最喜欢的设计师定制款,全世界找不到第三个同款。还有,我一直在壳里放着我们高一那年圣诞节在寝室拍的照片,你看看有没有印象?”   一张小小的胶片照,色调暗沉,轮廓模糊。看得出时代久远,因而有些褪色。照片上一对挽着手臂哈哈笑的校服女生,一个俏丽恣意,一个清秀腼腆,的确是现今在病房里的两个。   姜意眠边看,边咬了橘子,好酸。   酸涩的汁水崩裂,证实味觉完好无损,也意味着前所未有的健康。可惜这不仅没能让一个老道的玩家感到欣慰,反而有种‘初始条件越宽限,副本难度越高’的危险感。   见她久久不出声,陈雯雯失落地收起照片:“没关系,你一定会想起来的。”   “眠眠,宝贝!”几分钟后,姜女士推门进来:“妈妈和医生说好了,请一个护士到家里住半个月,我们待会儿就能回家啦!”   陈雯雯起身:“阿姨,我帮你们收拾东西。”   “不用啦,眠眠的哥哥会过来接我们。”   “这样啊。” 好似意识到自己一个外人不方便再待下去,陈雯雯提起包,识趣地告了别。   “雯雯什么都好,就是太客气了,妈妈好不习惯。”   姜女士说着,拉开抽屉,拿出一只最新款的手机:“宝贝,你之前的手机已经坏得不能用了,卡得用身份证补办。妈妈不知道你的证件放在哪里,你房间又锁住进不去,只能用自己的先办了一张。你给哥哥打电话吧。”   通讯录里果然存了两个号码:妈妈、哥哥。   姜意眠清楚记得自己没有直系亲人。   现实里没有,游戏里同样少有,为数不多的几次都是作为背景板,出场即死亡。这回一反常态地冒出来两个,也不知是福是祸。   指尖贴在屏幕上,迟迟没有动静。好像以为她在排斥打电话,姜女士面上的欢喜淡去了,小心地劝道:“其实哥哥很关心你的,他那么忙,前两天在在医院里过夜办公。你难得跟他打一次电话,好好跟他说,问他下班后有没有时间来接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   看来原主跟亲人的关系并不好。   意眠想着,答应下来。   摁下拨出键,嘟嘟两过后,界面显示接通。   “……哥。” 在‘妈妈’鼓励的眼神下,她轻声说:“我今天出院,你能过来吗?”   对方从头到尾没有支声,过了两秒,耳边传来嘟、嘟、嘟的回响。   “哥哥怎么说?”姜女士语含期待。   “他挂了。”   “!”   对方难以置信:“再打一个试试?”   意眠依言打了,这回更干脆: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可能、可能哥哥在开会,发个短信好了。”   短信发出去,照样石沉大海。   好吧,她得修改之前的话。排斥到这个程度,这对兄妹感情何止不好?怕是积怨仇家吧。   “我们还要等他么?或者自己回去?”   “不行的,得哥哥同意了才能走。宝贝再等等吧,他、公司忙完了会来的。”   应该会吧?   也许会吧?   肯定会的!   会吗?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姜女士坐立不安,时而咬嘴唇、翻手机,时而走进走出来回踱步。   ——怪了。分明身为长辈,年过四十,理该有一定的话语权才对。可看她这个表现,仿佛格外重视,甚至惧怕儿子的存在。没有儿子的允许,她无论如何都不敢擅自带着女儿回家。   这个家庭藏着什么秘密么?   终于,在将近五点的时候,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嗡嗡震动,姜女士飞快过去,点开短信一看,语气又惊又喜:“哥哥到了,妈妈去给他开门,宝贝记得千万不要不理他哦,不然兄妹两个又要闹冷战了。”   咔哒。   不等她走到门边,门板径自往里一推,门外已然走进来一个男人。   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线条锋利。对方面无表情地立在那里,便像一片漆黑沉肃的遮光板,亮堂的病房顿时被黑夜冰川所笼罩,多了几分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氛围。   而在他之后,还有一个人。   深灰色的毛衣外衫,深灰色的眼瞳。恍如暴雨降临前窒闷的阴天,同时夹杂着黑与白的混色。他的周身弥漫着雾一般朦胧的滤镜,唇瓣边永远挂着温和却不及眼的笑意。   ——陆尧和傅斯行。   两个来自不同副本、本不该有牵连的人站到了一起,形成极其奇妙的反差。   就在这时,姜女士回头催促:“宝贝,快叫哥哥。”   那两人的视线立刻跟着看了过来。   姜意眠:唔。   叫谁好呢?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冒泡。 第146章 谁是男朋友(2)   谁是哥哥?这具身体共有几个哥哥?   虽然被设置为妈妈身份的npc没有指明,但毕竟通讯录里只有一个备注为哥哥的联系人。再结合挂电话、关机、吵架等行为做排除法,答案不言而喻。   “啊呀,宝贝肯定也不记得他们了是吧?”   恰好在意眠打算喊人的那一秒,姜妈妈后知后觉,指着陆尧道:“这个是哥哥。”   接着介绍傅斯行:“这是斯行哥哥。他是爸爸最好的朋友的儿子,也是哥哥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前两个月刚搬到我们家隔壁。想得起来吗?”   旋即对两人解释:“好像车祸后遗症,眠眠把以前的事情都忘掉了。我想着医院检查不出东西,营养餐味道也不好,不如请一个护士跟着我们回家住几天,你们觉得好不好?”   听着像问两个人的意见,实则目光牢牢锁定在陆尧身上。她面上盛着七分期盼,三分恳求,近乎一言一行都需要得到家长批准的小孩,母子辈分彻底颠倒。   “回到熟悉的环境,确实有利于找回记忆。”傅斯行笑着说,得到她感激的眼神。   陆尧抬起眼皮,死水般冷寂的眼珠如同器械射线,从上至下地扫描着病床上的妹妹:“前提是她没在演戏,装失忆。”   字里行间皆是不加掩饰的敌对情绪,空气以一种堪称诡异的速度冷下来。姜妈妈慌忙干笑两声,生硬地打起圆场:“哥哥又跟你开玩笑了,眠眠不要放在心上。”   “果然冷笑话已经过时了。”   傅斯行再度开口,四两拨千斤地化解去尴尬。他一手搭上陆尧的肩,一面喊阿姨:“需要收拾的东西有哪些?出院手续办了吗?”   陆尧冷淡地扫去一眼,肩膀一低,躲开朋友之间常见的肢体接触,倒没再反驳。   意识到这是儿子松口的迹象,做妈的慢半拍地安下心来,连声道:“东西不多,就几个游戏机跟平板,本来想给眠眠打发时间用的。被子被套是自己买的,盖了好几天,就不要了吧。宝贝,妈妈给你带了新衣服,身上那套睡衣也不吉利,全都丢掉好了……”   奢侈,迷信,这两个词都是姜女士身上惯有的标签。她坚持认为医院风水对宝贝女儿有害无利,因而一切沾了边的东西,不管新旧贵重,通通扔掉不要。   既然在场两位男性都不置可否,姜意眠自然没有跳出来反对的道理。   她走进洗手间,换上一件内搭跟浅粉色的双面呢大衣。再走出来时,另外两人已经不知去向。病房里有且仅有一个傅斯行,逆着光立在窗边,侧脸温淡斯文,有如一幅山水画。   “他们去找副院长,顺便办退院。”他说。   意眠哦了一声,四处找鞋袜。   姜妈妈可能铁了心要把女儿打扮成甜美风格,特意买来一双厚底的圆头小皮鞋。精致的包装盒搁在床边,两只拆了盒的鞋子却散落在床底下,可能不小心掉了进去,忘记拿出来。   她低头用脚尖勾出一只,又一只。   正要穿上,傅斯行忽然悄无声息地走到近处,附身下去,握住一截腕骨。   “不是有袜子吗?偷懒可不是个好习惯。”   单只膝盖触着地,取过放在床头柜上、点缀一圈小爱心的白袜子,动作轻柔地令其完全包裹住她的脚掌,而后一并托着放进鞋里,扣上扣带。   他的手指长而匀称,异常富有温度,犹如在熟练地把玩一个小小的物件。将它捏在指间,裹上礼纸,最后系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就成了一件完美可人的礼物。   不得不说这一幕似曾相识。   上上次傅斯行这么做的时候,她是小姐,他是下人,她双腿残疾;上次她是瞎子,生活无法自理,必须依靠他人的帮助才能生存。这次他有什么理由做出这种举动?纯粹出于好心,对朋友的妹妹施以不必要的援手?   仿佛猜中她的狐疑,他抬起头来,蝶翼般细密的眼睫骤然一弯:“作为新上任的男朋友,这应该算是……份内的事?”   ——男朋友。   姜意眠眸光微动。   没记错的话,这个副本的名字就叫做【谁是男朋友】。顾名思义,这次任务和‘寻找男朋友’脱不了干系。没想到现今系统还没上线,任务详情一概不知,一个活生生的男朋友反而抢先登场?   想到傅斯行这人劣迹斑斑,最擅长编织谎言。   她藏住所有心绪,用上半信半疑的口吻:“是吗?我不记得了。”   “我知道。”   傅斯行仍是笑:“所以你又多了半个月时间。”   “什么?”   “告诉你哥哥,我们正在谈恋爱的事。”   这么说来,原主的哥哥的朋友是她的男朋友,这事陆尧还不清楚。   “为什么要我说?”   脑袋瓜子飞速运转,意眠试图进一步敲诈情报,故意道:“这种事一般应该由男方做。除非你能拿出证据,证明我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答应过自己去告诉我哥。”   老狐狸却不上当。   “不要讨价还价。”   他用手背轻轻碰了碰她的脸,举止亲昵。   扬起的唇角高度不过稍降,笑容弧度却随之一变,变得极其薄凉:“说话算话才是好孩子,不是吗?还是说,你比较希望我现在去告诉陆尧,他的妹妹为了报复他,特地勾引他的朋友上床?”   “……”   倒是没想到能炸出这么大的信息量。   报复,勾引,都不是好词。原主的家庭故事大约比想象更复杂,对一心通关的玩家而言,在任务未明的情况下,保持局势堪称第一要务,做事不顾后果的傻子才会胡乱搅合一通。   “知道了。” 姜意眠只得作势退让:“我会说的,在那之前,你不要做多余的事。”   “好。”   威胁成功,傅斯行瞬间切换回温文尔雅的假面,笑吟吟的亲吻如一片雪花落在唇边。   明媚光线越过程亮的玻璃,投射在地上,两人的影子若有似无地叠交于一处。   从左边看,较为年长的、虚伪的男人半跪在地上,状若乞吻。又像奴仆惺惺作态地对主人献上忠心;   而从右边看过去,一片卷曲的长发宛若天然屏风,恰到好处地阻隔了外人的窥探,但也勾勒出一幅无比暧昧、引人遐想的画面。   “你们在干什么?”   一声冷冷的质问。   不早不晚,偏偏响于这个空档。   *   陆尧回来了。   意眠心中警铃响起,急中生智地摁着太阳穴,侧头喊了声:“哥。”   “你们刚才在干什么?”   陆尧问了第二遍,眉骨压低,周身萦绕着强烈的压迫感。   看来这茬是敷衍不过去的,她立即装出被吓到的样子,欲言又止:“我有点头疼,所以……”   傅斯行原本好整以暇看着戏,冷不防右脚被狠狠踩了一下。眼里犹存笑意,善解人意地附和道:“她突然说头疼,眼睛里还掉了东西进去,我就帮她看看。没什么的。”   陆尧似乎还不太信,走在后头的姜妈妈连忙上前:“下午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开始头疼了,厉害吗?想吐吗?要不要喊医生过来看看?”   得到无事的答复后,又扶着女儿站起来:“哎呀宝贝,眼睛不舒服的话,摁铃叫护士过来,或者抬头让斯行哥哥看看就好了。不可以故意为难人家的,这样很不礼貌的知道吗?”   原主好像是相当叛逆、骄纵、喜欢捉弄人的性格。听她这么一说,傅斯行配合地摆出无奈神情,连带着陆尧好似多多少少打消了怀疑,只用眼尾盯着她,仿佛无形的威慑告诫。   “下次不会了。”   意眠垂着脑袋认错,幸运地蒙混过关。   医院里所有行李整合起来也就一个行李箱,由傅斯行拉着。   电梯在负一层停下,一行五人走进停车场时,姜意眠敏锐地捕捉到一声‘咔嚓’,类似手机拍照的声音。   然而举目四望,阴暗的地下层停满车辆,冷色调的光照下,并没有瞧见其他人的存在。   “怎么了宝贝?”   “没事。”   听错了吗?   她收回注意力,跟着他们走到停车位。   上车的时候,姜妈妈被傅斯行一句‘晕车的人适合坐前面’所打动,落座于副驾驶。   剩下三人自然而然地凑成一排。   意眠选择靠窗的位置,傅斯行在中间。护士身材瘦小,闷声不响地缩成一团,挤在另外一个小角落里,好像在自己跟这几个有钱人之间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   车上没人说话,兜里的手机悄悄震了两下:【宝贝,妈妈忘了跟你说家里的情况了。】   原来是前排发来的微信消息。   对话界面显示对方输入中,一直过去十多分钟,聊天框里猛然蹦出洋洋洒洒的一长段话。简单提炼过后,三个要点。   第一,这是个重组家庭。   第二,姜意眠是姜妈跟前夫的女儿,陆尧是陆爸跟前妻的儿子。换言之,姜意眠跟陆尧没有血缘关系,甚至不在一个户口本上。   第三,姜妈陆爸结婚至今不到两年,可惜陆爸具有普天下男人兼具的坏毛病:喜新厌旧。   前段时间他隐隐透露出想离婚的意思,姜妈咬着牙没同意。近期他对外宣称国外出差谈合作,实际便是陪小情人欧洲半月游。想借此冷一冷不识相的妻子,让她晓得知难而退。   好在老子不靠谱,生意基本交代给了儿子。   如今陆尧把持着整个家庭近八成的经济命脉,做出的决定连退了休的陆爸都不好反驳。   只要他一天不同意两个长辈闹离婚,陆爸就必须没名没份地偷着腥,姜母女俩便得以继续过娇贵奢靡的富太太生活。   因此姜妈妈苦口婆心,一再恳求女儿收敛脾气,切莫惹怒陆尧。否则被赶出家门,照她娘俩一个比一个两手空空、花钱如流水的性子,以后的穷苦日子可想而知。   这条消息刚看完,下一条接踵而至:【哥哥说话确实不太好听,但性格还是好的。你乖一点不要找他麻烦,他肯定也不会找我们麻烦的。听妈妈的话,稍微忍一忍好吗宝贝?】   附带转账:200000、200000、120000   【妈妈知道你身上没有零花钱了,这些先拿去用,没有了再和妈妈说,妈妈爱你。】   姜意眠数了数上面的零,再把数字加起来,第一次切身感受到富裕家庭间朴实无华的爱。   【好的,我不惹他的。】   回复完消息,收起手机,看向窗外。   初冬寒冷萧条,街道两旁的植树掉光颜色,光秃秃的树枝与笔直的电线相对应。几只麻雀零星地站在上头,豆子般的眼睛黑洞洞,上下不规律地转动。   车里空气不好,她降下一点车窗,冰冷又新鲜的空气登时像潮水一样猛灌进来。   “宝贝小心感冒,我记得车后面有毯子。”姜妈妈时刻关注女儿动向。   傅斯行侧身拿了毛毯,盖在腿上。   掩在毯下的手指圈恰似一条条温凉蛰伏的蛇,随之游走过来,覆在她的手背上。一根细长的指节贴着皮肤,不疾不徐地画着圈儿。   “……”   熟悉的、当众搞小动作的、戏码。   想起傅斯行好歹占着秘密男友的名头,姜意眠无所谓地往后一靠,继续看窗外风景。不料余光一斜,不偏不倚撞上后视镜里,陆尧泠冽的目光。   有一点姜妈妈说错了。   她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眼前这个对妹妹百般不满的‘哥哥’,就是在其他副本里连续两次相信她的陆尧。得到的下场一次是死无全尸,一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保不准找了她多久,记恨多久。   但凡这人还记着自己被骗得团团转的经历,无论她怎么装乖卖巧,他早晚要上门算帐。   算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姜意眠偏开视线,心想:至少原身的男朋友是傅斯行,不是陆尧。   否则才叫一个举步维艰。   *   跑车最终停在一栋高档小区的独户别墅前。   趁着陆尧停车的间隙,傅斯行背对着朋友,很贴心地替朋友的妹妹整理好被风吹乱的头发。并且附耳说了一句:“还有十四天。”   这就是提醒她,半个月的期限,从今天开始算。   姜意眠没说话,转身进了家门。   “明天见。” 傅斯行云淡风轻地挥挥手,她没兴趣回复,心里觉得最好再也不见。   回家的第一件事是回房间,四下里搜寻。   结果非常遗憾,姜小姐的笔记本电脑、平板等电子设备均设有密码,暂时无法破译。   别说日记本,诺大的房间几乎连一张纸、一根笔都看不到。想必姜小姐身为大学生,日常习惯使用高科技产品进行去纸化学习,所以就不要指望能从这些东西上获取任何信息了。   非要说有什么不同之处的话,原身的化妆品好像多得有点过分。   梳妆台上堆满价格不凡的大牌包包与首饰。换衣间里,一部分衣服皱巴巴挂着,更多衣服东一件西一件丢在地上、椅子上。一排排高跟鞋活像商场展示架,其中一小半还带着标签。   论起穿衣风格,大致可以用短、贴、辣三个字形容,色彩以红为主。   不过这也只能说明姜小姐喜好打扮,潇洒外向,并且对自己的身材非常自信而已。   找了半天都没有触发剧情,饭后,意眠陪着‘妈妈’看了会儿电视,洗完澡,早早就睡下了。   然而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一阵窸窸窣窣的动响好似被放大无数倍,清晰地敲击着耳膜。   她于黑夜中惊醒。   昏昏沉沉抬起眼,依稀望见一团瘦长深沉的怪影,正悄然站在她的床边。   不知盯着她看了多久。   作者有话要说:  我:宝贝放心,这就让你举步维艰。 第147章 谁是男朋友(3)   “谁?”   灯的开关就在床头,姜意眠下意识支起身体。却被对方以更快的速度攥住手腕,一把掀倒在床上。   所幸比起遮光性,她更偏向对昼夜的感知。睡前没把窗帘拉得太严密,微明的月光混着路灯,将悬身上的那张脸照亮,很快又暗下去。   只那一瞬,足以让她认出来人。   “陆尧。”   当然是他,只能是他。   不然还能有谁半夜三更闯进私人住宅?   “大惊小怪。”   陆尧骤然松了手,语调沉冷,包含着分明的讽意:“以前你反应没这么大过。”   言下之意,并非第一次玩突袭?   “你也说了以前。” 意眠轻微皱眉,揉了揉脑袋,撑着床坐起来:“是有什么事吗?一定要这个时候进来说。”   她应该反锁过房间门才对。   连姜妈都没有房门钥匙,为什么陆尧会有?他用的备用钥匙,还是原身给了他一把可以随时随刻打开自己房间的钥匙,这倒是个值得注意的谜团。   “我以为就算是兄妹,进门前也需要敲门。”   她这样说,意图提醒陆尧,亲兄妹还得保持距离,遑论他们两个没有血缘、关系恶劣的成年男女。   没想到他恰恰把关注点放在兄妹上。   “兄妹不能,男女朋友能。”   “……”   这话什么意思?   她反应了一会儿,语气平静:“你的意思是说,表面上我们彼此嫌弃讨厌,私底下却背着家人在谈恋爱。”   “有证据么?”   陆尧:“手机。”   姜意眠心领神会地从枕头底下摸出相处不到一个下午的新手机,关闭飞行功能,主界面立刻跳出提示:您有新的微信消息。   半个小时前,陆尧发过来一条视频。   视频里,书房灯光明亮,他坐在办公桌前,背景是一方黑漆漆的天地。   噔噔。   门板被敲响,慢步走进来一个披着长发、身穿红色睡裙的女性,懒洋洋抱着胳膊,倚靠在墙边。   “再给点零花钱呗,哥?”   尽管侧对镜头,看不清脸,这声称谓已然宣明身份。   陆尧头都不抬:“我没有义务花钱养你。”   “干嘛分这么清楚啊?”   姜小姐咯咯地笑,落步又轻又柔,像一只猫。昂贵的真丝布料贴着纤腰细腿,肩头雪白,嵌着两根细细的带子。   裙摆在走动间摇曳生姿,宛若一朵鲜红的云朵,托着她往前飘去,直将身子倾上深色书桌。   “你不是我哥吗?”   她支着下巴,做出小女孩的动作,掐嗓用小女孩一样甜甜的声音说话。撅起来的嘴巴偏涂得艳丽,散发出成人才有的风俗气息。   陆尧无视她。   他向来这样,像对待苍蝇、垃圾似的厌弃态度,死活不肯正眼瞧她一眼。   但她偏不服输。   她伏在桌上,又往前爬了点,想冷不丁亲他一口。   “滚开。”   他依旧冷漠,严肃,如同一座吝啬给予情绪的完美雕塑。一巴掌打歪了她支在桌上的手肘,力道好大,发出一声清脆巨响。甚至不经意间传递出一丝真切的杀意。   真凶啊。   姜小姐一怔,旋即笑得前仰后合,肢体乱颤。   一直笑得没力气了,才立起一根白皙的手指头,抵住他的白衬衣说:“不养便宜妹妹?那你这个年纪也该交女朋友了吧?兄妹一场给你最低价,普通亲一下十万,伸舌头五十万,包月女友最换算,五百万怎么样?”   得不到回应,她戳一下:“够便宜了吧?”   又戳一下:“多舌吻几次不就回本了?”   还戳:“要不要这么小气,五百万都出不起?”   修剪成椭圆形的指甲,涂抹上红色,隔着衣服一下一下地往肉里戳。她在他身上制造出无数个月牙形的凹陷,乐此不疲地玩着,终于被狠狠地推了出去。   失去支撑的身躯摇摇晃晃,以神奇的柔韧度站定没摔。她嬉笑:“记得转零花钱啊,不然明晚我还来。”   说罢,仿佛早就知道摄像头的所在位置,姜小姐仰起脸,精准朝镜头嫣然一笑。   从她身上,姜意眠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所拥有的这张脸,原来可以做出如此生动的表情,笑得这样妖娆多情。   还特别嚣张。   *   视频播放完毕,这下她总算信了白天傅斯行说过的勾引。同时发觉,不光姜小姐的哥哥的朋友是她的男朋友。   大概率她哥哥也是?   嗯——,相当混乱的伦理关系,容她抵赖一下。   “这是什么时候的视频?我不记得了。”   陆尧又发过来一张截图,是转账单。   时间:11月14日晚上6点。   收款账户写得清清楚楚,金额:伍百万元整。   好吧,在男朋友1面前不奏效的失忆借口,对男朋友2照样不起效用。   铁证如山摆在眼前,不容辩驳。更关键的是必须弄清楚,对方挑着半夜提起这件事,想干什么?   “今晚我睡这。”   陆尧回答得直接了当。   姜意眠同样拒绝得干脆利落,“不行。” 谁知道他的睡是不是单纯的睡觉?   “明天我想办法把钱退给你。”   她提出解决办法,这次换他冷脸:“摆着卖的商品才能退款。”   “这句话还给你。”   “买来的商品想用就用,但我们之间没有立过协议,没有详细条约,更没有亲笔签名、盖章摁印。换句话说,你没有凭证,能证明自己是某样商品,或某个人的拥有者。”   陆尧不为所动:“你收钱了。”   每到这种紧要关头,这人往往固执得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机器,死板不肯变通。   姜意眠组织言语,试着将意思表达得更清晰点儿:“我说了,这五百万的转账性质无法判断。现在时间很晚了,你再不出去,我只能喊别人过来。”   “一个怕被我赶出去的人,自身难保。”   他指出冷冰冰的现实。   看来陆尧清楚姜女士拼命讨好他的原因。   “是。喊她过来,你正好可以告诉她,她的女儿出车祸前找你包养,车祸后却收钱翻脸不认人。然后让她做选择,到底要卖女儿求富贵,还是陪着女儿一起滚出这栋房子。”   也许原主的性情残留。   也许对方一而再再而三的讥诮言语令人心生不耐。加之大半夜睡眠不足的烦躁,使意眠反唇相讥,同样说出了相对刻薄的话语。   古怪的静默降临,陆尧直直杵在暗处,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这人真正的天赋在于战斗,在指挥。他擅长冷血而残忍地直击心脏,从根源摧毁他的敌人。然而面对一个比他无情一百倍的情感诈骗犯,哪能真的占到什么口头便宜呢?   姜意眠不禁叹了口气。   “我们需要冷静地谈一谈。”   她看得出来,比起姜小姐,陆尧对她的冷言冷语几乎称得上克制。   他分明知道,姜小姐是姜小姐,姜意眠是姜意眠,车祸作为一个节点,这具身体前后有着不同的主人。   但他刻意装不知情,一边恶语相对,一边观察在意。这么矛盾的态度,说到底,无非是隐秘而别扭的发泄,对她先前的所作所为心存怨念罢了。   “抱歉,上次又骗了你。”   又这个字就很过分,连姜意眠本人说完,良心都不由得发出微妙的疼痛。   “做过的事情不能否认。要阐述骗你的理由,只能说在这个游戏里,你的想法经常跟我的任务相违背。在这个前提下,无论你是谁,无论通过什么方式,我都将以自己的目标为先,毫不犹豫的除掉所有阻碍。”   “没有针对你的意思。”   “如果这么说可以让你舒服一点的话,其实我的确不止骗过你一个人。”   她说得挺真心实意的,开诚布公,逻辑清晰。   然而不知哪句踩中陆尧的雷点,他站在床边,突然用手推了她一把。旋即好像一只进入战斗状态的猎豹,整个人化作动物,肌肉绷紧,动作迅猛,眨眼间将她完全地压制在身下,逃无可逃。   没有言语,没有铺垫,神情甚至晦暗不清。   陆尧单手扼住她的下巴,低头亲了过来。   他的吻横冲直撞,充满硝烟与掠夺的气息,大约裹挟太多的负面情绪,因而显得凶狠。   姜意眠一度认为这也是一种忍无可忍的宣泄,形同裴一默争宠失败后的啃啃咬咬,戚余臣湿漉漉的舔舐跟眼泪。   她渐渐察觉到,所有陷进感情里的男性角色都会变成原始动物,沦为坏了牙齿的狮子,佯凶的纸老虎,要不就是爱撒娇的小狗。   而普通人遇到这种动物应该怎么办呢?   摸摸头,亲一亲,抱一抱,花点时间哄一哄,而后就可以轻易地翻过页去。   亲吻不过是他们不安的表现,同时是她的鞭子,糖果,她用以安抚小狗的简单手段。   她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   稍微仰起一点脖颈,弯出惊人漂亮的弧度;   怜悯地搭把手,勾住他的肩膀,碰一碰他的舌头。   她以为这就能够扑灭他的火气,殊不知眼角余光里流淌出来的媚意,唇齿间氤氲的、犹如红果熟透了的气息,恰恰暴露一个真相:这个没心没肺的主人有的是狗狗,早就如法炮制地哄过好多条狗狗,因而深谙于此。   于是一切没能朝预料的方向走去,反而愈发滑向失控,仿若暴风雨来临的前夕。   她就像条窒息的鱼,没有水,在燥热而汹涌的空气里一点点蒸发。   在濒临断气的时刻,陆尧放过了她的嘴唇,指掌则往下移,松松地拢住咽喉。   “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   意眠刚要回答。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贴在一起的身体泛着滚烫,声线却是低低的,沙哑的。嘴里吐出来的话语,近似审判:“——你没兴趣知道。”   “所以我也没兴趣听你继续撒谎。”   “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我越相信你,你就有越有满口的谎话在等我。”   有一刹那,陆尧不小心露出脆弱无力的一面。   他沉默几秒,收紧手指。又恢复成没有表情的脸,像她从未认识过的陌生人,一字一句道:“我爱你,但不是随便让你玩弄的傻瓜。再有下一次,你一定会死在我手上。”   被掐住脖子的脸庞涨红,姜意眠毫不怀疑他的决心。   她艰难地呼吸着,谨慎发问:“如果我说记住了,然后呢,今晚就能到此为止?”   陆尧回答,他今晚要睡在这里。   “……”   怎么还给绕回去了?   姜意眠猛地踢向床头柜,脚背一阵疼痛,放在那里的装饰花瓶砰然摔地。   仗着对方被这意外的声响分神,她眼疾手快地挣脱了束缚,想往门外跑。   遗憾这一下起身过快,头重脚轻。转头只见清冷的月光下,床上站起来一个模糊的人形,分成虚浮的好几道影,同时往这边扑。   ——活像惊悚片必备的生死追击战似的。   脑海里划过这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她侧身躲开,改跑向卫生间,哗啦一声扯上推门。   可惜没来得及上锁,一只手从缝隙里挤出来,皮肉被夹得通红犹不肯抽出。   “这是玻璃做的。”   陆尧站在外面,影子膨胀庞大,语调反而异常的平淡。   但他正在生气。   非常生气。   但他再生气也没打破眼前不堪一击的玻璃门,否则下午刚出医院,今晚非得有人再进去。   姜意眠背靠着门,想了想,决定开门谈判。   “谈恋爱需要循序渐进,家暴和强女干都是低劣的违法行为。”   “你认同这两点吗?”   陆尧不说话,眼角收束的线条锐利如刀。   “好。就当你默认了。”   “如你所愿。我们可以不提以前的事,可以继续进行为期一月的五百万交易。前提是你必须控制情绪,不要使用强迫手段,不要半夜吓人。”   “另外,不要想做一些超过现阶段的亲密行为,除非我们的关系有所进展。你有其他意见吗?”   与其一见面就你死我活做仇家,不如放下以往重新来过。   这道理聪明人心知肚明。   过了良久,陆尧说:“你得给点甜头。”   协议达成。   至少今晚的危机解除。   意眠松了口气,踮脚亲他一下:“够吗?”   “不够。”   话落,视野一阵旋转,待她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彻底悬空。   新一轮索取又降临了。   她好像没有骨头的软物,被摁着脑袋,全部挂在他身上。唯独光裸的足腕,连着一截细白小腿悬在空中,随着舔咬而轻微晃动。   不知什么时候,谁不小心触到花洒开关。冰凉的水哗哗落下,冻得人发抖。   水汽从周遭一路蔓延到眼睛里,可能姿势不对。可能皮肤内外的冷与热起了冲突,总之脚背忽然抽了筋,表皮突出一根细骨,疼得厉害。   小骗子掉下生理性的眼泪。   陆尧低眼,视线从她湿淋淋的脸上一扫而过。   “这招对我没用。”   他说得相当冷酷。   腾出来的右手却将它捉住,用炙热的掌心包起来,堪称轻柔地按摩起来。   ——嘴硬心软。   陆尧这人怕是被骗一万次都吃不了教训。   站在客观角度,姜意眠如是评价。   不过能用脖子以上解决的麻烦都不算大麻烦。   她一边想着,有点犯困,趴在对方的肩上抹了把脸。侧头就能看到浴室里的镜子,‘姜小姐’全身绵软潮红,被情欲染上一层诱人的光泽,骨子里却有股散漫不当回事儿的恶人劲儿。   陆尧被浇得湿透,身体轮廓清晰可见。   两人连体婴儿似的黏糊在一起,狼狈又涩情。   只是他们都忘记了一件事。   先前的花瓶砸碎声,乍然响在夜里,必不可免地惊醒了某些人。哒哒哒的脚步声隐没于水声之下,旋即传来焦急的敲门声:“宝贝,你睡了吗?刚才是什么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想不到吧,这是个半个狗血恶女副本。   陆尧 x 恶女 = 高岭之花 x 贪财贪色但不负责的小妖精   陆尧 x 眠眠 = 嘴硬心软的被骗ptsd x 业务熟练诈骗犯   精彩程度竟不分高低。 第148章 谁是男朋友(4)   感谢姜妈妈的到来。   当她在短短十几秒内编出‘做噩梦,梦游打翻了花瓶,接着到洗手间打开花洒,边哭边淋水,最后被闻声而来的哥哥及时阻止’这么离谱的理由后。   对方不但信了,还主动提出今晚留下来女儿过夜,好声好气地将谎言背后的罪魁祸首,——陆尧,请了出去。   在那之后还贴心提议,她们可以睡前看一会儿电影缓解心情。   再次感谢。   雪白的墙面投影上一部年代久远的黑白喜剧片,姜妈妈看得喜笑颜开。   意眠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三十五分。   手机震动,显示收到两条短信。   第一条:【明天去你家,还是学校见?】   没有备注,看上去不像垃圾短信,她发了个问号。   对面秒回:【约会】   【别到家里来。】   免得碰上陆尧,两位好友惊觉撞女友。   回完新建联系人并备注为傅斯行,她心里还有些疑惑,这人居然到这个点还没睡?   第二条短信:【死了吗?】   姜意眠回复:【没有。】   过了两秒:【啧。祸害遗千年。】   怎么说呢。不是微信聊天,没有表情包,单凭这两句话很难揣测对方的真实语气。   乍一看有种落井下石的感觉,不过也有可能是朋友之间的调侃用语?   她对着这行字若有所思。   “宝贝,是不是不喜欢这个电影?”姜妈妈注意到女儿的走神。   “有人发短信过来,我回一下。”   “啊,好。”姜妈妈咬着唇,忍了半晌,终究忍不住问:“哥哥他……有没有对你做一些不该做的事情啊?”   “什么?”   那个号码回拨过去,已是无法接通。   姜意眠挂断电话,偏转视线,瞧见身边的人忧心忡忡的脸色。   果然做妈妈的比较细心,就算嘴上不说,怕是直觉上也有所怀疑了吧?   “他嫌我半夜发出噪音妨碍他工作,我说梦游没法控制。我们在浴室里吵了一架,他说不过我,就故意摆脸色给我看。”依照原身跟陆尧的相处模式,她编出新的说法。   姜妈妈拍胸脯:“原来是这样,吓死妈妈了。怎么又吵起来,哥哥很生气吗?”   ——她很会撒谎,这点陆尧真没说错。   “没关系,让他气着好了,反正不能拿我怎么样。”以张扬的语调安慰了一句,意眠随即扯开话题:“对了,我新换的手机号码有好多人知道吗?”   “前两天你老师打电话过来找你,还有今天下午雯雯不是来医院了吗?妈妈怕学校里有人急着找你,就拜托她们到班级群里说了一下你的事情,让她们有事打新的号码。   “怎么啦?这么晚还有人找你?妈妈是不是做错了,不应该把这个事放在外面说?”   “没有,同学问我什么时候回学校而已。”   “那很好哦!你不要不回人家!”   “嗯,我有回复的。”   又聊了几句,困意上来便睡。   第二天全家人都起来得早,饭桌上,陆尧突然提出让‘妹妹’待会儿跟着他去公司。   姜妈妈无比警觉地抬起头:“眠眠过去做什么呀?她不懂那些东西的。”   “看多了就懂。”   “可是……我和你爸爸说好了,家里的生意都给你,眠眠以后不碰这个,不用学的。”   她左看看,右看看,可能过分畏惧儿子,决意掉头劝女儿:“还是待在家里吧。宝贝你好久没有陪妈妈逛街了,下午我们去买新衣服怎么样?”   陆尧坐在主位,姜姓外人分坐两边。   同时被两道目光盯着,姜意眠搬出提前准备好的说辞:“我答应朋友今天返校。”   原因信口拈来,“过段时间还有新的比赛,我们想早点做好准备。”   涉及到学业上的事情,另外两人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妥协。   “快吃。”陆尧面无表情:“送你去学校。”   姜意眠低着头,依然照着自己的节奏来。   陆尧再没说什么,坐着等她。   兄妹俩的相处氛围隐隐生出变化,有好转的趋势。这本应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可姜妈妈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直觉有哪里不对。   送两人出门时,她眼尖瞧见隔壁门也开了,忙喊:“斯行,你的车今天借阿姨开一下好吗?你要去哪,刚好让尧尧送你一程呀。”   陆尧不免为那个昵称冷脸:“家里还有五辆车。”   双手双脚各开一辆都够数了。   “可能我的车价格便宜,开着没有负担。” 傅斯行微笑解围,二话不说便将车钥匙递出去。这之后还淡然自若地跟意眠打招呼:“早上好,出院的第二天,感觉有好点吗?”   听说她要去学校,他道:“好巧,我也要去那里。”   姜妈妈闻言喜不胜收,赶紧将他推上副驾驶座,以此隔开一对儿女。   “路上小心啊,宝贝注意安全。”   她高抬双手挥挥,驶出视线范围的车里,则安静得诡异。   也对。两个彼此不知情的秘密男友并排坐,一个等着女朋友向好兄弟坦白交往的事实,一个尚不清楚抱着什么想法,似乎暂时没有对外透露兄妹私情的想法。   这就好比把两个炸弹放在一起,一个定时,一个随机,谁都说不清哪个先爆。一个处理不慎,保不准连锁反应一块儿爆个痛快。   本着多说多错的原则,姜意眠机智地裹上毛毯,从上车的那刻开始装睡。   傅斯行好似回头看了几眼,低笑一声:“最能闯祸的人住了几天医院,倒是变老实了。”   ——这是在谈论她。   陆尧:“你很了解?”   “是啊。” 傅斯行真敢接话。   说出来的话语似戏谑,似叹息:“毕竟你们兄妹关系差到这个地步,阿姨又几次拜托我好好照看她。到头来只有我一个人追在她后面收拾烂摊子,还被连名带姓地呼来喊去,连声哥哥都没有叫过。”   陆尧冷笑。   ——请你认真想一想,连陆尧都笑了,冰山崩裂难道还会远吗?   眼看话题风险系数即将超标,姜意眠当机立断,小声嘟囔:“好吵。”   前方对话顿时戛然而止。   然而又过一阵,陆尧再次挑起话茬:“你去学校?”   话只说半截,傅斯行了然:“有个活动,请我去讲几堂课,陆老板有兴趣来听听么?”   “没有。”   “我猜也是。”   意眠支着耳朵听了半天,后面全都是生意场上的事,话题安全程度评价:五颗星。   将近十五分钟的车程,抵达学校后,她起初计划下了车,头都不回地往里走。离两颗炸弹越远越好。   可惜陆尧果然不容小觑,发话让傅斯行先走,硬生生把她喊了回来。   “我今晚出差,后天回来。”   咦,出乎意料的好消息。   尽管下面接的一句是:“姜意眠,你有两天时间把外面的关系断干净。”   姜意眠一惊,以为他知道了什么。但看他的表情,夹杂着淡淡的厌恶,没有生气。   于是回过神来,他说的是原身的交友情况,不特指男女关系。   “你也有两天时间考虑一下,是不是我们非得用这种糟糕的态度沟通。”   不太喜欢对方说话的口吻,有种时时刻刻要吵起来的阴阳怪气感。为了表示态度,她也冷冰冰地喊出他的名字:“陆尧。”   “叫什么?”他的视线追过来,下颌线绷得锋锐。   不提过往,单纯代入现有身份交往,这回他们的约定真有了书面协议,不得不遵守。   她皱着眉喊:“……哥。”   陆尧犹不满意,车停在原地不动,逼得后头狂按喇叭。   “哥哥。”   这个好了吧?   姜意眠催他:“你快走。”   不然后面司机真要骂人了。   “亲一下。”   他又提要求。   她借口推脱人太多,陆尧语气平淡:“亲完你就解放两天。”   这话说的,姜意眠一时有点好气又好笑,觉得这人真是别别扭扭,奇奇怪怪。   明明是他自己要做一些讨人厌的举动,偏偏又很有自知之明。她还没说什么,他反而提前替她庆祝上了。   想起今天有太阳,出门带了伞。   她撑起白花花的伞面,伸手遮挡,半弯着膝盖凑到车窗前,很快很轻地亲了他一下。   “行了。”不给对方得寸进尺的机会,她后退两步,目视漆黑的车辆再次发动离去。   “意眠?”   车先前停的位置空了下来,陈雯雯抱着书本站在那里,满脸讶然。   *   “还以为你有段时间才能回学校,现在能看到你真是太好了。”   不同于姜小姐天然的白肤红唇,一头丝绒般浓密墨黑的波浪卷发,露出饱满的额头。   陈雯雯梳着平刘海,始终保持着高中时代被戏称为‘学生头’的平整短发,只在耳边别了一枚樱桃形状的小发卡。   原身的衣柜热辣奔放,姜意眠挑挑拣拣好半天,勉强找出一套条纹格子的套装。   上衣近似西装改良而来的外套,版型宽松。下身则是一条A字裙,裙摆离膝盖将近十五厘米,——这已经是衣柜里长度最长的下装。   搭上斜肩包、一双短靴。下楼时惊得姜妈妈合不拢嘴,直说宝贝这样打扮特别文静温良,好看得不得了。   但这一切跟陈雯雯的圆框眼镜、过膝白衬衫裙和毛织马甲比起来,到底‘温良’不足。   两个人并排走着,原本像红玫瑰与百合花一样对比鲜明。   只如今一方身体里换了魂,没了精致的妆容、叮叮当当的耳环手链,又少掉艳丽凌人的气派。两人多少有些撞路线,就成了微妙的粉蔷薇与山花茶。   “那是姜意眠吧?她不是车祸住院吗?”   “出院了呗,我已经能展望到美术楼重回腥风血雨的光景辽。”   迎面而过的议论声既多又杂,想来姜小姐在学校里也算风云人物?   陈雯雯仿佛全然没有在意这些,挽着好朋友的胳膊,细细讲解:“我们学校是中外合资的民办大学,比较出名的就是美术方面跟服设系。然后我们两个都是油画系的新生,你是这届最有天赋的一个,上周刚在世界杯得奖,接下来还有个国内的艺术大赛……”   一边说一边往教学楼走。   一栋栋林立的建筑楼边,校园操场大的没边,分成好几块区域。   “这是去年扩建的,这两年学校新成立了体育系。”   陈雯雯抱着书本,无奈至极:“学校可能准备以专业比赛冲奖作为主要的招生卖点吧,招了很多体育生进来,设置奖学金鼓励我们各种参加比赛。不过……之前你和体育系的学长发生过误会,不太喜欢跟他们碰面的。”   是吗?   目光越过网格围栏,捕捉到一个瘦长的身影。   那人挟着篮球左右绕开试图阻拦他的对方球员,在篮框下腾空跃起。宽大手掌摁着球灌进篮筐,深灰色的球服好像也随之跳跃起来,下摆微卷,露出一截雪白劲瘦的腰。   陈雯雯啊声:“那不是……”   “从这里到教室要多久?”姜意眠问。   “五六分钟吧。”   来得及。   她抬脚转向篮球场。   恰巧球场上的比拼迎来中场休息,两队人挤成一团说说笑笑。他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而让她在意的那个人,支着一条长腿,脸上盖条打湿的毛巾,正懒懒散散地倚在篮球架边,有一下没一下拍着球。   意眠走过去的时候,不少人停下讨论,纷纷扭头盯着她看。   气氛有点古怪,她想。不过没有停下脚步。   “祁放。”   她站定在篮球框下。   那人动了动脑袋,毛巾从脸上滑下来。不但没有应声,反而掀起眼皮,咚一声将篮球砸在地上。   “又玩这套?” 他站直了身体,个头很高,头发微卷,发出非常嫌弃的一声轻嗤:“姜意眠你小学生么,找祁放去那边行不?”   “……”   凶凶的。   这个人长着祁放的脸,说起话来却比陆尧更难听。   姜意眠难得一怔,而后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另一个平摊在草地上、放弃治疗似的打着瞌睡的人。被兄弟们你一下我一下地摇醒,慢慢吞吞地坐起来,双眼惺忪:“嗯?谁找我?”   同样一颗卷毛脑袋。   是了,这个更像祁放。   那么她面前这个……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眠眠:每一天都为世界和平而努力,为训狗事业作出贡献。   ——是的,我竟然将罪恶的手伸向了双胞胎。   可是这个设定一般都是脖子以下的,脖子以上且容我想想,这美丽三角关系该怎么弄比较带劲呢? 第149章 谁是男朋友(5)   “不好意思啊祁学长,都是误会。”   陈雯雯小步跑上前,拉住好朋友,对男生们简略解释了一番。   外形酷似祁放的那个人,单手插在口袋里,一看就不信这套说辞:“真要忘了,怎么她还记得我哥?”   “那是因为……”   陈雯雯并不清楚内情,不由得看向身旁。   姜意眠:“看到他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了。但只想起名字。”   “有本事全记着,光想起一个算什么。”   男生的脸瞬间变臭,一副想打人,但又不能对女生使用暴力,因此有火无处发的模样。单声音沉了下去,狠戾放话:“别让我发现你装病耍我们玩,不然你死定了。”   接着朝她摊手:“人都撞成傻子了,怪不得死不回消息。手机拿来?”   拿到手机,他打开微信哒哒摁了一串。而后瞥一眼睡得天昏地暗的祁放,掏出自己手机,照着通讯录乱七八糟又按了一通。   整个过程时长不到两分钟,完事儿他将手机抛回来,转头捡起篮球,“休息够没,下场还打不打了?”   “那得看你想不想打啊?”   “小学妹都来找你了,不得去约会?”   男生们挤眉弄眼地笑,得到一声不耐烦地:“不打别打,说什么废话。”   “意眠。”陈雯雯连忙拉了拉她:“我们得走了,不然赶不上。”   “嗯。”   前往教室的路上,姜意眠得知,刚才打篮球的那个叫祁妄,是祁放的弟弟。   ——双胞胎。   她在前头副本接触过一次相应的情况,可祁放有双胞胎弟弟这件事却闻所未闻。是本来就有,当时与剧情无关才没有提起?还是之前没有,这回突然冒出来的新人物呢?   刚才祁放的表现也怪。   他被喊起来,说声你好,自顾自倒头又睡,神态陌生得好似根本不认识她。   越想越不对劲,到教室点完名,她取出手机。   通话记录没有新增,联系人数目不变。   里里外外翻一通,这只被别人动过的手机,唯独微信里多了两个好友。   一个【老公1】,用着动漫人物的头像。   一个【老公2】,原始头像。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懒鬼祁放是第二个。   于是改掉备注,发给祁妄:【?】   祁妄回得很快:【?干嘛】   【请问备注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我还没到可以结婚的法定年龄。】好久没碰现代联络工具了,意眠慢慢地打出第二条消息:【而且网络搜索了一下,法律规定不能同时跟两个人结婚,重婚犯罪。】   祁妄:【??你装傻还是真傻?】   过了好几分钟,屏幕上跳出一个问号。   他都要气笑了:【被车撞一次连打字都不行了?输入半天就个符号】   【我他妈没跟你结婚,谁要和你结婚】   【只是谈个恋爱而已,你追我,非要管我喊老公,懂?】   对面沉寂半晌。祁妄的手机拿起来又放,放下去又拿,来来回回数好几回合,才等到巨龟速的一条回复:【三个人一起谈?】   他噼里啪啦敲屏幕:   【反正分不清谁是谁,怎么谈恋爱,不就一起谈?这话你自己说的,别想跟我耍赖】   【懒得跟你说,我打球去了】   两分钟后:【中午陪我们吃饭,再鸽有你好看的】   一口气四条消息,接下去无论怎么问,对面活像冬眠的熊,不肯回了。   徒留姜意眠对着聊天记录泛头疼。   陪我们吃饭,重点在于‘我们’两个字,所以姜小姐这是做了什么?   一次性追两个学长。   一次性喊两个男生老公。   除去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和邻居,难道她还谈了一段三个人的恋爱?   想起那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庞,姜意眠不禁问道:“陈雯雯,失忆前的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   原身的性情、喜好、处事准则全部超出理解范围。她无意以个人三观批判他人行为,但若想辨明所谓男朋友们的真假,摸清自己的处境,必然要对此拥有进一步调查。   “啊,这要怎么说?” 始料不及的提问,好像令陈雯雯不知如何回答。   “按实说就行。”   她看了看讲台桌上侃侃而谈的班主任,绞尽脑汁:“我觉得你长得很好看,审美好,画画也厉害。然后特别……大胆,自信,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胸有成竹的感觉。”   没有听到想要的重点,姜意眠直接问:“感情方面呢?我经常谈恋爱?”   “没有的,你以前说过对待男生的三不原则:不走心,不负责,不恋爱……”   “……”   还是太笼统了。   “我们学校有贴吧吗?用的人多不多?” 贴吧是一个八卦满天飞的地方。假如姜小姐真的备受关注,又促成一桩三人行,一定会有人逮住蛛丝马迹,在网络上留下痕迹。   陈雯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前排女同学转头说:“现在谁还用贴吧啊,那是小学生的地盘吧?你想打听以前的事应该去论坛看看,上面好多关于你的内容。”   虽然对方笑得肉眼可见的不善,姜意眠依然说了谢谢。   “不用谢啊,要我发你网址么?”女同学一手摁着侧腹,仿佛笑得肌肉疼。   “你还是认真听课比较好,老师在看你。”陈雯雯抢先拒绝对方,旋即神情复杂道:“意眠,这个女生的男朋友因为你提过好几次分手。整个段都知道你们关系不好,你最好不要和她来往太密切。”   “网址我可以发给你,不过……有些事情以别人的角度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网络放大了他们的恶意,所以你看看就好,不要放在心上,好吗?”   姜意眠点头。   通过微信点开链接,论坛版面跟贴吧相差不大,光首页就有两个跟她相关的帖子:   【刚才在校门看到姜某人了。】   【绝了,姜某人一回来就找双胞胎。】   热度还挺高,跟帖内容无所不有:   #她有这么爱学习?   #听说姜意眠凌晨三点多出的车祸,还在郊区?大半夜去那种地方干什么,有没有知情人出来爆料一下?   #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那个点被车撞也不奇怪哦?   #同意,没遇到农民工什么的就不错了。   #别喊话姜某人的舔狗啦,众所周知她们都不上论坛,不然还怎么舔得下去hhh   #这帖子风水不对,一股又蝻又酸味儿   #nsdd,什么年代了还搞受害者有罪论和穿衣羞辱。人爱不爱学习都能获奖,来不来学校家里都有钱。总有wsn入不了年轻富婆的眼背地里急着跳脚,还有喜欢在论坛造谣她的某些女,同个性别有必要吗?   #sdrs我好奇她到底喜欢祁妄还是祁放   #某刺青店富二代哭了,为何无人在意他?   ……   网络用词通通看不懂。   信息过分杂乱,看得人眼花缭乱。   姜意眠仔细研究了一会儿,成功利用搜索功能筛选出到所有带大名的发言内容,按时间先后排序,再一一点进去浏览。   八月份:【今年新生里有个美女。】   #姜意眠?也就还行,没你们说的夸张。   #她就军训两天,凭什么评标兵啊无语。   #我朋友说,姜某人好像是被人包养的。   九月份:【新一届校花评比!附照!】   #操,祁妄你们知道吗?就超高的打篮球的双胞胎小老弟。刚才我亲眼看到他朋友给他看了一下校花帖,问他姜意眠(超辣一个新生妹妹)跟王慧慧(老女神了,懂得都懂)选谁。你们猜他说了什么?他说都长一个人,压根分不清谁是谁,没想到被姜意眠本人听到了!   #社死现场哈哈哈哈。   #姜意眠什么反应?她脾气挺大的吧。   十月份:【我看到了什么?姜某人居然给祁妄送奶茶要微信??】   【反转,昨天收奶茶的人其实是祁放。】   【在反转基础之上的反转:其实昨天双胞胎都收到奶茶了,而且都是她送的……】   #别提了我他妈的就在现场,亲眼看着她拎两杯奶茶进来。第一杯给祁放,第二杯给祁妄,用的还是同一句台词:我挺喜欢你的,加个微信呗?   我凑真的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堂堂正正,理直气壮你们懂吗?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这种发展,真他妈震惊我全家。   #呃,所以那天晚上跟姜意眠在操场角落里kiss的到底是谁?   #祁妄吧?   #祁放,错了我倒立拉屎。   #有没有可能俩都亲了?   #破案了朋友们,姜某人亲口说她也不知道亲的谁,谁让他们长得那么像,分不清。   #操,这话似曾相熟。   #话说姜意眠心理挺阴暗的吧……祁妄当初根本不认识她,随口一说而已,至于这么记仇吗?   而且我觉得也不是什么严重的话啊?这种人好恐怖的,典型以自我为中心的恶毒女配,跟她做朋友的人要小心了,你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而恨上你。   这个月的新帖子:【我麻了,据说姜某人又跟学校附近的刺青店老板好上了。】   #她累不累啊,讨好一个金主,勾搭双胞胎,还有空搞新男人?   #楼上你2g了,早就辟谣她没被包养,经常开豪车接送的好像是她表哥来着。   #那个刺青店我去过,老板挺帅,超有钱超任性,一个月到头没几天营业,可能这就是富二代出来体验生活的现实版本?不懂就问,这两人又是怎么开始的?   #按照姜某人好狠一女的性格,该不会是她想纹身,老板死不开门,排队抢不到名额。所以这样那样因爱生恨,走老路子开始实行情感报复吧?   #我竟觉得上面真相了……   #排。   ……   “意眠,意眠?”   陈雯雯的叫唤将她拉回现实。   教室里空空荡荡,不知不觉间,一个上午的课已经结束了。   “我们去食堂吃饭吗?还是出去?”   完全将两个‘老公’抛在脑后,姜意眠说:“我还没看完论坛。”   下午三点多上第一节 课,午休将近四个小时,陈雯雯提议点外卖,顺便回寝室休息。   “我住寝室?”   她还以为原身只住在家里。   “偶尔啦,你基本不在寝室过夜,只有下午有课的时候来睡个觉、补个妆。”   陈雯雯推开房间门,内里布置得整洁又温馨,非常舒适的双人寝。   “说起来我本来要去住八人寝的,两个人住一个房间实在太贵了,一年要好几千。可你非说你不差这点钱,帮我出了住宿费……要是你能早点想起以前的事情就好了。”   她附身将床边的相框摆正,里头放着姐妹俩入学那天的合照。   吃过饭,意眠把论坛上其他帖子全都看完,脑海中大致有了姜小姐的初始形象。   又问姜小姐的多年好友,以她对她的了解,她会和什么样的人谈恋爱?   对方半梦半醒:“我觉得……应该不会是温柔体贴的类型吧。你说过不喜欢学校里的男生,太小孩子气了。挑男生就像打游戏,要找最有挑战性的那种才有意思……给你危险感什么的……对不起,意眠,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太困了……”   说完便失去意识般倒了下去。   姜意眠梳理完所有信息,也眯了一会儿。   两人一觉睡到下午两点,闹钟没响,寝室门反而被敲响。   她揉着眼睛过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没见过的女生:“姜意眠是吧?楼下有人找你。”   “知道是谁吗?”   “就一男的,看着有点凶,我也不认识。”   “好的,谢谢。”   祁妄吗?总不能是陆尧。   她昏头昏脑走下楼去,还没走到底,远远就瞧见一个人。半坐半靠在深棕色的藤椅上,脚边放有一个满满当当的塑料袋。   两手同时抛着两枚硬币,一起一落,一高一低,看上去像某种难度极高的变戏法。但不管怎么抛,总能被他准准地逮在手心里。   似乎敏锐察觉到注视,那人任由硬币落了地,忽然侧过头来,像呼唤阿猫阿狗之类的小宠物一样,心情很好地对她招了招手。   ——不,他才是狗。   一条很会咬人的疯狗。   不好的预感闪过心头,姜意眠陡然清醒过来,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霍不应。”她低下眼,冷静地问:“你是不是开了一家刺青店,正在和我交往中?”   霍不应顿时勾起唇角,一双潋滟的桃花眼漂亮又危险。   “这不是都记得么?”   “看来你超喜欢我啊,姜意眠。”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买四送一,疯狗男友免费送啦,不要白不要啊。   鱼塘立刻就打起来。 第150章 谁是男朋友(6)   至此,男友们悉数登场,触发系统任务。   【欢迎进入第八个副本,谁是男朋友。】   【作为一位普通的女大学生,在意外车祸之后,您身边共出现五个自称男友的人类。请在他们发现彼此的存在、相互嫉妒厮杀之前,请找出您真正答应交往的那一个。】   【时间限制:两个月。】   【您已拥有特殊能力:让时间倒退到五分钟前,可使用三次,仅本副本内有效。】   【另外温馨提示:死去的人类姓名无法作为正确答案提交,请谨慎采取行动。】   ……   也就是说无论真假男友,他们动辄容易因妒杀人,无法共存。   而一旦真男友卷入其中,意外死去。这个副本等于走入死胡同,直接宣告失败。   以通俗的语言整理完要点,意眠注意到一个非比寻常之处:这回通报任务的声线,并非她所熟悉的机械音。而是一种仿真度相当高,但又与真实有着微妙之差的拟人音色。   “你是运营者,你回来了?”   那个具有一定情感变化、权限远在系统之上的智能体,陡然发出腐化的糖果般甜腻温柔的语调:【是的,我回来了,已经修正好您反馈的异常数据,希望这次能让您拥有满意的体验。】   “……”   变了。   姜意眠不太记得上一次和运营者的对话发生在多久之前,可她确定,那时的它迟钝僵硬,一句话需要断断续续拆开好几个短词才能完成。举例来说,近似上了发条的木偶人,走起路来一卡一顿,使人一眼就能看破它对人类拙劣的模仿。   当下的它却变得从容,不再因她的沉默感到无措,依然以扭曲的甜声道:【恭喜您成功来到倒数第二个副本,请继续保持您坚定的意志,您将很快获得三个愿望的奖励。】   ?   副本数量减少了,对方甚至不再挽留她。   反常的行为背后必定存在值得追究的特殊理由,但,一切都得排在任务之后。   “我会的。” 姜意眠平静地回答:“希望你也能遵守承诺。”   运营者怪里怪气地说了一声‘当然’,随后便如迷雾般从她的耳边淡去。   *   回归副本,霍不应非要陪女朋友上课。   这人天生爱找麻烦,意眠说不过他,估量着陪课应该没有多大风险,就同意了。   谁能想到一进门正对上傅斯行的目光?   真糟糕。   她想。   傅斯行分明说过,有人请他到学校讲课。   午休陈雯雯还提过几句:为了尽可能的收割奖杯,学校特意请来担任过艺术大赛评委的往届优秀毕业生,给她们解析近几年得奖佳作的特点,以及评委们不为人知的偏好。   全怪她一头扎进论坛,只顾着收集姜小姐的社交情报,反而忽略了如此重要的细节。   此外更雪上加霜的是,濒临上课的前几分钟,教室后门嘭一声甩开。   祁放也来了。   “——放你个头,白痴。” 祁妄一看表情就知道她再次认错人,登时炸得像只大猫。   “别说话,我懒得理你。”   本就拽成二五八万的脸上新增一抹热腾腾的怒气,他走到最后一排座位边,根本不管陈雯雯乐不乐意,抬脚踢了踢她的椅子:“你坐前面,这位置给我。”   陈雯雯只是没有第一时间让出座位,惨遭恶人威逼:“怎么,是听不到我说话?”   “啊…… ”   她满脸迟疑。   姜意眠则飞速斟酌。   要拒绝祁妄吗?   答案是行不通。   对方显然比祁放任性暴躁数十倍,一气之下说出‘我是你男朋友凭什么不能跟你坐一起’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九十。   那么要使用技能吗?   五分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她拉着霍不应离开教室,代价却是开场失去一次回溯机会。   种种可能划过脑际,她最终选择坐在原地,不用技能,静观其变。   同时祁妄耐心耗尽。   “真烦。” 两根指头提起女生放在背后的书包,利落地丢到前排座位上。   这样一来,陈雯雯不得不挪位。   而她的好朋友,姜意眠,也就被霍不应、祁妄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夹在了中间。   *   霍不应支着侧脸,眼看着祁妄拉开椅子坐下来,才挑着眉问:“他刚才喊你白痴?”   表情还是漫不经心的。   然而以姜意眠对他的了解,这一个回答不好,这人绝对要掀桌发疯的。   ——霍不应向来把她当作自己的所有物,不准别人乱打主意,又见不得她受轻视,被怠慢。   从前有位名门小姐,惊惶之下说了几句难听话,他就笑嘻嘻闹着要一枪崩人家脑袋。何况这回是个成年男性,当着他的面措辞不敬。   数种说法自脑海一闪而过,她组织好言语,轻描淡写:“同学之间开玩笑而已,你还重复一遍,相当于故意说了第二遍。”   霍不应定定盯她几秒,笑了:“别人能说,我一说就要生气摆脸色,哪敢惹你。”   不幸中的万幸,美术楼装修得极其现代化,公共教室里用的都是长达一米五的大方桌。   一张桌子坐两个人绰绰有余,三个人显得拥挤。姜意眠调整好位置,就恰好离左右两人都有一段距离,倾身勉强能说上几声悄悄话,又不至于被第三个人听清字句。   美中不足的是这个小把戏顶多平衡两端,注定躲不过讲台桌上‘傅师兄’的视线。   傅斯行似乎往这里扫了好几眼。   她抽不出空确认。   因为某个刚刚说过不理她的家伙,发现自己当真被弃之一边后,分分钟变了脸。这就凶神恶煞地发出质问:“你中午干什么去了?”   “小声点,我听得到。”她说。   “现在知道心虚了?我他妈今天——”   台上忽而淡淡叹息一声。   傅斯行今天戴了一幅细细的金框眼镜,镜片后两排睫毛齐整好看。其下掩着一对隐隐泛灰的瞳孔,唇角挂上温雅无害的笑,完美塑造出一个道貌岸然的代课师兄的形象。   “坐在最后一排的两位男同学,你们确定没有走错教室?”   他问得无可奈何,台下同学们登时窸窸窣窣地笑,目光若有似无地往姜意眠脸上瞄。   不难想象,这堂课之后的校内论坛,首页一定飘满她的情感八卦。   “我不是绘画专业的,我找——”   话说到一半,身边那人侧过脸来,皱起来的表情好像代表着不高兴。于是还在喉咙里的女朋友三个字被生生掐灭了,祁妄扯了扯唇,临时拐了个弯儿:“就突然想找点艺术氛围感受一下,旁听不可以?”   “当然可以。”傅斯行劝诫的口吻十分温和:“只要你们不影响到其他同学就好。”   他没当回事,当场转战微信。   霍不应将一只手搭在女朋友的椅子后头,余光瞥见姓祁的白痴扒拉手机,就有样学样,也吵着要扫女朋友的手机,添加好友。   于是姜意眠一时间收到来自两人的无数条消息。   祁妄:【你中午去哪了?吃了什么和谁吃的?又鸽我们?】   她回:【宿舍,外卖,陈雯雯,不好意思忘掉了。】   霍不应发消息不带标点符号:【我认识讲课这人么】   不是第一个副本就见过吗?   她不明所以:【问我吗?】   祁妄:【再这样打字敲你脑壳】   意眠:【喔。】   霍不应慢条斯理地发出下半截话:【总觉得那张脸看着特别特别特别恶心】   意眠:。   一连重复三遍,看出确实反胃了。   霍九少跟傅管家曾经的确是彼此看不顺眼,一碰面必你死我活的恶劣关系没错。不过当事人之一好像完全忘记了之前的事情,难道和运营者的回归有关?   她想了想,问:【你以前经常来学校?】   那头祁妄长达一分钟没收到回复,突然:【坐你旁边那男的是不是搞纹身的那个?】   !他知道霍不应?知道多少?   她保险地发出一个疑惑表情:【可能是吧。】   霍不应:【你什么时候肯让我进来过】   祁妄:【你跟他什么关系,他又没在这读书,干嘛进来听课?】   霍不应:【巧克力吃不吃】   祁妄:【你和谁聊天,怎么反应这么慢?你有我跟我哥还不够?还要搞一校外的?】   霍不应:【要几颗】   祁妄:【再这样乱搞小心被我哥知道】   ……   微信界面两个头像疯狂跳动,一下这个头像在上,一下那个头像在上,不知情的人看了准以为这是什么抢位大比拼。   意眠看得眼花,恍惚觉得自己像一只被迫勤劳的蜂蜜,两边都是食人花,但凡她不小心少回几个字、慢回一句,他们就迫不及待张大嘴巴,将她一口吞掉。   眼看未读消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积得越来越多,她抿了抿唇,只能迎难而上。   【上课不能吃东西。】   【普通朋友,不太清楚。】   【不要往抽屉里放零食。】   【你哥知道的,不信问他。】   一人一句,字数相同,公平合理。   最后一条消息纯属睁眼说瞎话,本想借此支开祁妄喘口气,万万料不到收到的答复却是:【上面没有一个活着,我得去地下问】   好一个前言不对后语的冷笑话,她后知后觉地去看聊天框顶上的备注:霍不应。   真相大白。   ——她居然发错人了。   *   造成这个错误的客观因素有很多,例如:不熟悉微信操作、打字速度跟不上双方死命的信息轰炸、还得随时注意回应傅斯行的注视,以免引起他的疑心……   然而分析原因有什么重要的呢?   如何解决错误才是重中之重。   意眠删删改改打了一行字,感觉不妥,又删掉。几根手指头在屏幕上点来点去,意外触发辅助功能,强行把那句错发的话撤了回来。   ——这就显得更加自欺欺人,傻乎乎的。   “都看完了,还撤什么?”   霍不应没正形地靠在椅背上。一只手不安分地挤进人与背包的缝隙,挑开衣物,玩闹似的挠她痒痒,语气却有些阴沉:“刚才那条想发给谁?说你白痴的那个?”   人在学校照样得感谢姜妈替手机贴上防窥膜,除了手机主人,没人能窥见具体的聊天记录。这就意味着,只要脑筋转得够快,她就可以放肆地编造谎言。   将原话重新发一遍给祁妄,姜意眠板起脸:“第三次了。你才是白痴。”   “那个人叫祁妄,之前说我长得普通,跟学校里其他女生没有区别。作为回敬,我说中午找他有重要的事,又故意没去见他,只找他双胞胎哥聊了两句。   “他生气我爽约,我让他问他哥是不是中午见过我。要怪就怪他们长得太像,没有区别,所以我分不出来很正常。”   把真实事件修改一下,就能成为最天衣无缝的谎,即使日后找人打听也难以露馅。   霍不应低头把玩着一颗圆滚滚的巧克力,看不出信或不信。   冷不丁地:“台上那个呢?”   姜意眠眉心一跳:“傅师兄?”   对方嗤笑出声:“从进门一直看到现在,这叫师兄?还有——”   两人间的距离瞬间拉到咫尺。   霍不应那双眼笑起来是最好看的,眼尾挑起,情意绵绵。然而当它眯起来,黑洞洞的眼珠里全无笑意,尽是阴鸷时,就宛如一个险恶漩涡,缓缓落在她的唇上。   “你嘴巴破了,看着像是狗咬的。”   “可你不养狗。”   “所以到底是怎么弄的,姜意眠,说点实话来听听?”   他一面拖着尾音命令,一面用长满茧子的指腹抵着后腰肌肤,一下一下摩擦。   她便仿佛被捏住后脖皮的猫。   生理性战栗滚过全身。   作者有话要说:  修罗场就是要在翻车边缘徘徊才快乐,对吧? 第151章 谁是男朋友(7)   经验证明,喜欢连名带姓喊她的人,没有一个好对付。   眼看霍不应的逼问,与傅斯行投过来的视线,共同组成翻车交响曲的前奏。姜意眠一秒与前者拉开距离,对后者举起手:“不好意思打断你,师兄,我想去一下洗手间。”   征得同意后,抄起手机,迅速撤离战场。   当然,她不可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只是想找个没有干扰的环境思考而已。   ——冷静。   无论以智商、以糊弄或套话难度排序,那三人里必然傅斯行>霍不应>>祁妄。   傅斯行道行高深不好招架。   霍不应喜怒不定但躲无可躲。   想清楚这点,她没再犹豫,打开祁妄的聊天界面。略过上头一堆 ‘祁放没回,你老实交代,到底跟那男的什么关系’、 ‘回了,他说根本不认识刺青的,你又耍我是吧?’、 ‘你们他妈上哪儿去了?一起的?’、 ‘哦,那男的回来了,一股烟味,吸二手烟短命十年知不知道?你个白痴’ 等无用消息。   径直回复:【你知道车祸的那天晚上我在做什么吗?】   【不就是开趴庆祝】   【为什么庆祝?】   干嘛突然搞得很严肃的样子,活像教导主任问话。祁妄一边嫌弃,一边不自觉地站直身体:【不就是比赛得了奖?警告你啊姜意眠,就算再得一百个奖也不是你脚踩三条船的理由!】   对面只道:【上次比赛一等奖,如果这次连前三都没有,你觉得别人会怎么说我?】   当然是活该、喜闻乐见、靠运气得奖的人迟早暴露真实水平’……之类的评价。   祁妄一个朋友沉迷论坛,成天叨叨热门话题,连带着他都对某人的坏名声有所耳闻。   可这关他什么事啊?   比赛都还没影,总不能贷款失败找他撒气吧?   祁妄无语着,又见新的一行字:【这个比赛对我来说很重要。】   【师兄的讲解直接关系到我应该投评委所好,影响我的名次,所以这堂课也很重要。我必须得到第一名,才不会被人嘲笑。】   【你能理解吗?祁妄。】   颠倒黑白,价值绑架。   姜意眠几经思量后选用了这一招。   几分钟后,对方发来这节课上最后一条信息:【行了行了,不吵你就是了】   初战告捷,她没有大意,立刻转战霍不应,将构思好的说法一一列在屏幕上。   傅斯行其实是邻居兼哥哥的朋友……   我妈妈拜托他照看我……   但是家里不准我谈恋爱,所以你注意别被发现,否则我们只能到此为止。   前头句句属实,最后一句真假掺半,临场发挥。   有没有成功骗到霍不应,不敢肯定。但就结果而言,再回到教室的时候,他们一个低头打游戏,一个托着腮帮百无聊赖,双双安份得宛如被打了麻醉药的大猫。   祁妄像狗狗一样嗅来嗅去,没有烟味。   意眠朝他淡淡一笑。   发觉霍不应困了,懒洋洋眯着眼睛。   她写一张纸条推过去:要牵手吗?   霍不应的眼里溢出兴味:“两只?”   一只。她说:还得留一只做笔记。   而后将背包放到膝上,隐蔽分过去一只手,任由霍男朋友肆意地又捏又揉,玩来玩去,直到握着睡着。   ——假如只需要一点甜头,就能降低对方的疑心,那么何乐而不为呢?   她如是想着,抬起眼睫,对着第三位男友摆出认真听讲的姿态。   *   一个教室,三个男朋友,极度诡异的四角关系,幸运地在相对和谐的氛围中迎来下课铃。、   然而随着一声‘姜意眠同学,请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平地又生起了波澜。   祁妄了解到自己比不上狗屁的艺术大赛,加之下午还有固定体育训练,超不爽地留下一句【放鸽子,背着我们乱来,晚上再找你算账】后走了人。   霍不应则因为刚睡醒,好说话,被另一个理由打发离去。   美术楼四层空着数间办公室,傅斯行作为重金聘请来的短期讲师,自然有资格征用走其中一个。   姜意眠敲门时,他正在整理房间。   洁白的衬衫袖口折了两折,露出一截劲瘦的手臂,从纸箱里端出一盆又一盆鲜活的绿植。夕阳越过窗栏照进来,好似在他背上泼了一片血色,又像凌厉刀锋,将他那张斯文无害的面孔,切割成数块方形的皮肉。   “进来带上门。”   他道。   办公室里只她们两个人,门板依言闭合,仿佛瞬间自整栋楼里独立出一个安静、危险的秘密空间。   “锁上。”   第二道温柔却不失力道的指令下达。   某玩家视线扫过左上方正常运转的监控,随后咔嚓一声,上了锁。   “觉得应该用得到,就单独打了一份课件提要给你。”傅斯行指了指办公桌,桌上放着一打文件夹。   “这算单独开小灶吗?”   下课点名的那一刻,不少人陡然惊觉,台上所谓的师兄似乎就是一度开着豪车接送某人的表哥。   他们不满师兄的特殊关照,怀疑他故意藏私,抱怨言语不绝于耳。姜意眠听来几句,这会儿恰好派上用场。   房间里的气氛因这稍带俏皮的话而软化。   傅斯行笑了笑,没有对此作出回应,反而当真像无微不至的老师一样,问起她对这次比赛的想法。   “专业知识都忘光了,还没想好怎么办。”   上个副本向戚余臣学过一点油画皮毛,想来没法和姜小姐的天赋相提并论。   她说了诚实的话,对方微一点头,随即围绕绘画风格、取材、构图仔仔细细讲解了一遍。   好似还担心简单的言语无法传达准确,又取出纸笔,画出近十副示意图。   这份耐心、细心,怎么看都值得十佳男友的称号。   然而深知这人的特点就是为人深藏不露,处事滴水不漏。意眠装模作样地听着,脑袋虽然点了又点,一脸‘我有好好记住’的表情,实则半秒钟都不曾松下戒心。   果不其然,十多分钟后,他倒了两杯热水坐下,接着无比自然地将话题引到课堂上,问她刚才是不是有听不明白的地方。   左右逃不开询问,干脆坦诚:“出了点意外情况,前半节课听得断断续续。”   傅斯行摘下眼镜,柔软的指肚沿着杯沿缓缓摩挲。   具体怎么回事呢?   他没有这样问,可轻柔的眼神本身,已经是一种无形的威压。   “我跟祁妄关系不好。”   所谓以牙还牙的谎言,连说两次,愈发得心应手,天衣无缝。至于霍不应——   她小口小口抿着温水,迟了几秒才回答:“祁妄说他是一家很有名的刺青店老板,不过我看着挺眼生的。”   “……”   傅斯行不做声。   “据说我以前经常去那边‘找灵感’,可是连我自己都不确定有没有这回事。”   傅斯行依然不出声。   杯里热水整出一大片白雾,慢慢地升腾、溢散,衬得他侧脸洁净模糊,恍如檀龛里纤尘不染的神像。只需一个低眼,便能使罪人心生向往,自发跪下来忏悔。   “好吧,他喜欢我,之前大概被拒绝过。”   “这次特地找到学校里,就是为了用手上的把柄威胁我答应跟他在一起。我不想让别人怀疑我获奖的作品有问题,所以在弄清楚事实之前,本来不想告诉任何人的。——除了我的男朋友。”   “就这样。”   有一个常见的理论是,先提一个超级过分的要求,再提一个仅仅过分的要求。尽管两者都不在原本的接受范围内,对方却往往会因为二者形成的对比,选择接受后者。   反之,先否决一个漏洞百出的说法,扯出第二个有模有样的说法。然后又否决,再扯出第三个。   精心构造好的谎话从而形成环环相扣、层层递进的效果,普通人也许会觉得她反复无常,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偏傅斯行生性多疑,最清楚撒谎需要真假交杂的准则。反而有可能踩进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陷阱,来回揣摩剖析,活活把自己被困入奇妙的谎言迷宫。   而以上这番话,既忠于霍不应不择手段、为所欲为的恶霸性情,又符合他课堂上反复纠缠,她一再隐忍,以至于被烦到找借口逃离,却始终不愿意把事情闹大的表现。   —— 另外,傅斯行的心思向来缜密。万一他也知晓系统、副本的存在,还能借此机会丢出一条线索混淆视听。以免他轻松猜出她的任务,变成第二个戚余臣。   意眠想了又想,自觉逻辑还算经得起推敲。就算霍不应本人否认,她照样有台词可以狡辩。余下的只能看傅斯行上不上套。   寂静悄然漫开。   空气里流动着微妙的暗涌,两人对坐相视,谁都没有躲开对方的眼神。   “晚上想吃什么?”隔着一段间隙,水都冷了,傅斯行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她唔一声:“今晚有人找我吃饭了。”   “陈雯雯?”   “是霍不应,他请我吃火锅。”   “嗯?”   “我得亲眼看到他所谓的‘把柄’,弄过来或者想办法毁掉,然后再拒绝他的追求。”   他眸光微暗:“怎么拒绝。”   姜意眠一本正经:“就说我已经有了一个还不错的男朋友,让他别再痴心妄想。”   傅斯行敛下眉眼想了想,以一贯的好脾气问:“只是还不错?”   “非常好,特别好,这样可以了吗?” 她飞快改口,双眼澄澈又坦然:“那我去了?”   “去吧。”   意眠说声再见,转身出了门。   全然没有看到空寂的房间里,她非常好的男朋友,唇边笑意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   连搁在桌面上的眼镜,也悄然折射出一道冷光。   *   或许看见了也不在意吧。   从走出办公室的那一刻起,高悬的心脏得以稍稍放下,她开始在脑子里冷静复盘。   刚才有没有说漏什么?   应该没有。   傅斯行怎么想的?   不好说。   对可以看到的行为实话实说,对行为背后的动因瞎编乱造,尽情发挥。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应付傅斯行最好的办法。   兴许倒退五分钟能在细节上做得更好,但她坚持不想使用技能的原因如旧:   一来测试男朋友们嫉妒心发作的必要条件,二来替长达两个月的任务期限多留余地。   不过有句话倒是真的:她今晚有约。   接下去那句又不够真,因为约的不止霍不应一个。   手机适时震动起来,两个头像再次先后发来消息,分别发来晚餐的时间跟地址。   【到时候见。】   姜意眠平静地打下这几个字,统一发送。   ——没错。   为了尽快获取信息。   她同时答应了两场饭局。   作者有话要说:  眠眠对傅斯行:小心谨慎,尽量不留漏洞   对霍不应:真假掺半,软硬兼施   对祁妄:闭眼上价值   祁妄:你礼貌吗? 第152章 谁是男朋友(8)   五点半,火锅店。   意眠到的时候,锅底将将烧沸。   已经等了好阵子的霍某人,正闲得一只一只涮活虾玩。闻声头也不抬地问:“怎么样,这地方还行么?”   ——前头她说饿,突然想吃辣、又不能太辣的东西。而且要热的、贵的、新鲜的食物,近期新开的、评价好的、有包厢的、距离学校不到超过一公里的店铺才行。   以上种种挑剔言论,自然是为了支开霍不应。实际上连她自己都疑心,世界上真的存在符合全部条件的食物店吗?   结果还真有。   “挺好的。”   她道。   对方骤然撩起眼皮:“好歹找了半天,就用三个字打发我?”   行吧。脑细胞应当留到该用的地方再用,因此姜意眠想也不想,直接将半个小时前对某人说过的恭维话,原封不动搬过来:“你真是一个非常好的男朋友。”   ——男朋友?   霍不应低声重复一遍,似乎因这个称谓而感到愉悦,总算没扯着话题不放。   “锅里一半辣,一半不辣。”   “生的扔进去,煮熟了,捞起来就能吃。”   他边说边咻咻咻地往锅里丢各种食材,直塞得鸳鸯锅爆满如高峰期的地铁,才没劲儿地罢了手。   说起来,霍不应大概是全游戏最热爱投喂玩家的人物,凡事亲力亲为。自己对火锅没有兴趣,就一下调制出七八种酱料摆上桌子,一下又源源不断地给女朋友碗里填菜。   放在平时,正常情况下,一个讲究效率的玩家必然要拒绝这种没意义的行为。   偏偏她这顿饭表现得异常温顺,给什么吃什么,一点异议都没有。以至于霍不应都有所意外,两只桃花形状的眼睛似笑似眯,说她怎么今天特别听话。   意眠埋头不说话,眼看气氛差不多了,才进入正题,首先提出以后某人必须得到同意再进校门。   啧,原来在这等着呢。   霍某人不以为然:“那不就没有惊喜了?”   “不需要惊喜。”   她沿用下午的说法,称傅斯行还要学校讲一段时间的课,借此方便照顾她这个失去记忆的邻居,兼朋友的妹妹。   而霍不应一个校外人,倘若几次三番出现在他的课堂上,又不认真听课。光顾着缠她、闹她、打扰她,无疑会被当作糟糕的可疑分子,告发到家长面前。   这话听上去有几分道理,霍不应既不答应也不反驳,反问:“你忘了多少?”   ——问得正中下怀。   她故作思索:“只记得我们在交往,在那之前的事全都没有印象。”   借机询问两人认识、交往的契机,霍不应轻飘飘给出四个字:一见钟情。   按他的说法,某日姜小姐突发奇想来纹身,一进店门就跟潇洒有为的老板对上眼,刹那间天雷勾地火,爱情火焰熊熊燃烧。   只不过姜小姐生性冷艳傲慢,硬是咬牙不肯承认自己的心动。直到一个深夜,听说老板跟别的女生并肩逛街,这才难以压抑内心的喜欢和痛苦,主动打电话向他求交往。   多么老套城市爱情故事。   姜意眠:“……你觉得我信吗?”   “就猜到你翻脸不认账。” 霍不应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可惜我录音了。”   “真的?”   录音这种东西,可信度比模棱两可的转账记录高上不少。一旦录下来的内容真实且准确,真假男友的谜题不就迎刃而解?   胜利的曙光仿佛近在眼前,她压着情绪道:“口说无凭。”   “今天没带,下回让你听个清楚。”   “好。”   目的达成,这地方没必要久留。   恰好时间走到六点十分,包里手机震响连天,恐怕是祁妄发消息来催。   “谁找你?” 霍不应敏锐地看过来。   她想说家里人,不用管。   奈何下秒种铃声响起。   霍不应抬了抬下巴,要她接。她只好当着一个男朋友的面,摁下接听键,耳边传来另一个男朋友不耐烦的声线:“喂,我们——”   “知道了,我马上回去。”   速度抢白,说完就挂。   挂断之后把手机调整为会议模式,同时脸不红心不慌地说,妈妈打电话催她回家。   霍不应提出开车送她。   “这个时候她们应该在小区附近散步,如果看到我从陌生车辆下来,一定会起疑心。所以我还是自己坐公交回去比较好。”   姜意眠说着,仿佛习惯性抬起手,两根手指一齐贴着唇瓣,捏住边缘浮起的皮。   聪明的男朋友猛地扣她手腕,“你干什么?”   不过还是迟了一步,她已然又快又狠地撕下一块薄薄的白色嘴皮。下唇缺了个口子,登时沁出一颗红艳艳的血珠。   接下来用不着再费心暗示,他自发联想到下午的事,一双眼漆黑狭长,还阴森森的:“什么时候养的毛病,谁让你撕它了?”   意眠装模作样地唔一声:“就下意识。”   “再下意识一次试试?”   “不了吧,我现在挺有意识的。”   狡猾的家伙示弱得又快又干脆,霍不应冷笑两声,倒没话可说了。   两人走到门边,姜意眠转动门把手,刚拉开一道缝隙,又被一条手臂推回去。   “抬头。”沙沙的声音在脑袋上方响起。   又要做什么。   赶紧折腾完了赶下一场吧。   她心无波澜地仰起头,而后被捏住脸蛋。   两边细嫩的脸肉都被推到中间,红红的嘴唇也嘟到一起,让霍不应差点儿错觉自己这是逮住了一条漂亮小鱼。   对方左眼分明写着:你好无聊,右眼:有完没完。一脸云淡风轻——但在霍不应看来更像生无可恋——的表情看得他好笑死了。   于是他低下头,不打招呼地亲了一下。   又一下。   第三下。   “你好了没?”   一直亲得当事人都不高兴了。   霍不应滚着喉咙笑,不但不收手,反而不要脸地怪起她:“谁让你今天总是撒娇。”   旋即再度不容反抗地亲了下去。   *   论拥有一个擅长倒打一耙的男朋友是什么感觉?   姜意眠以身作则,被摁在包厢门边亲亲咬咬了将近二十分钟。   从中获取的好处是,霍不应一旦亲够了,满足了,就像懒洋洋的大老虎,万事好说。   比如之前还死不答应的事,这会儿看她皱着眉头冷着脸,好像真的生气了。他能分分钟改变态度,立下保证:以后绝对不会随便进学校找人;今晚也不非得跟着,只要亲眼送她上车,到家语音报平安就完事儿。   至于坏处。   说来说去终究是姜小姐的身体遭罪,昨晚被捏着下巴咬破嘴,今天又为做戏而自伤。   当下脸边依稀残留着几根指痕,嘴巴更被□□得不成样,说被蜜蜂蛰了都有人信。想到待会儿双胞胎看见了铁定要问,她还得找个靠谱的理由蒙混过关……   真麻烦。   姜意眠心不在焉地上了公交,想找个位置坐下,转眼却始料不及地看到陈雯雯。   两人视线交错。   她看着她脸上浮肿的巴掌印。   她则看着她红润脸色,被吮得红肿的嘴唇   *   “你怎么了?”   不约而同地一声询问。   姜意眠道:“刚刚吃了火锅,估计上火。”   “这样啊。”陈雯雯喃喃:“那你得去药店买点凉茶,虽然有点苦,降火效果不错的。”   目光却久久停留在她的唇上。   “你呢?” 意眠指了指她的脸上的伤,从这个角度还能看到立领阴影里若隐若现的一圈掐痕:“怎么弄成这样,有人打你?”   “没、没有。” 陈雯雯受惊般双手抓紧衣领,牵出一抹苍白的笑:“就是我爸爸来学校看我,听说我住的双人寝很贵,就……有点生气,觉得我乱花钱吧。”   姜意眠安静片刻:“那是我害了你。”   “我爸本来就这样,跟你没关系的。”   “你现在去医院吗?我陪你。”   “不用不用,我可以自己过去。”   朋友挨打可不是件小事,况且里头有她的一部分原因。   无论对方说的是真是假,如今她用着姜小姐的身份,就该对姜小姐的一切负起责任。   本着这个原则,姜意眠都掏出手机准备推掉今晚的第二场饭局,陈雯雯却捂脸哭了。   “不要管我,意眠,求你了,我自己会去医院的。这种事情发生过很多次了,你就让我自己呆着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   话说到这个份上,好像就不能勉强了。   猜测陈雯雯可能家境不太好,她微信转过去五千块钱:“最好今晚就去医院,有些伤拖久了容易留疤,还有些伤情越快鉴定越好。这些钱先借你,不着急还,不够再找我。”   叮咚,公交车到站了。   祁妄发来的地址离火锅店不到很近,弄得她需要尽早下车,坐同一班车回去。   “有需要的话还是可以打电话给我,任何时间都没关系,我会过去找你的。”   说完这句,她下了车。   陈雯雯坐在窗边,红着眼睛说谢谢。   “不用谢。” 姜意眠摆摆手,送走公交车,旋即嗅到自己身上一股浓郁的火锅味。   所幸学校附近不少服装店,她随便走进一家,从头到脚换上新一套衣服。付钱的时候向年轻店主借来吹风机,对着头发吹了十来分钟。   确保身上味道散尽,并且霍不应没有偷偷跟来后,又到连锁小超市里买了一瓶矿泉水,一包薄荷糖。   反复漱口并利用糖果除掉嘴巴里的味道,接着走到马路对面,再次登上同一路公交,逆向回到火锅店所在的街道,照着地址找到二十米之外的……烤肉店。   又是肉啊。   闻到油腻腻的香气,刚刚在火锅店填满的肠胃不禁轻微翻腾,涌出几分排斥。   意眠做了个深呼吸,闷头走了进去。   *   祁妄和祁放就坐在门边。   一个随时随地枕着胳膊深度睡眠;一个反复摆弄手机,忍无可忍地对着屏幕戳戳点点:“太老太破的店不行,人多了你嫌吵,人少了又要抱怨没名气。姜意眠,就你这脾气,老子闭着眼都知道,只要不小心让你逮住一个借口,绝逼再放鸽子三百次。”   “但我他妈这不是找了家好店么?老店翻新,菜品出新。这破装修从墙纸粉到地板,来的人不多不少,大众点评4.7,你还能挑出什么毛病?这都半个小时了,微信不回,电话瞎几把接,到底干什么去了?别让我发现你又在外面勾三搭四,不然我——”   “怎么样?” 姜意眠走到他身后,果不其然,在手机上看到自己的微信资料页。   祁妄吓了一跳,转头几乎贴上她的脸。   脸边擦过柔腻的触感,又被两只澄澈莹亮的漂亮眼睛这么近距离的看着。他的耳根瞬间红到尖尖,但依然摆着臭脸,粗声粗气地凶到:“这都什么时间了,你还知道来?”   “回宿舍换了一套衣服,就迟到了。” 意眠左右看了看,觉得这个位置太过显眼,就说:“门边太冷了,里面还有空位,我们不能坐在那边吗?”   她确实换了装扮。   一件花瓣领的米色卫衣,下头一条简简单单的直筒牛仔裤,帆布鞋。以前老披着的头发也少见地扎成丸子头,只掉出一些毛绒绒的碎发,整个人看起来稚嫩又柔软,没再一股子撩拨人的媚气。   据说女生出门都得打扮好几个小时。   又据说有些张扬跋扈的女生只在喜欢的人面前收敛爪子。   以上两个据说在脑子里转来转去,祁妄侧眼看了一下祁放。嘴上抱怨小女朋友没事找事要求特多,人却很自觉地站直了,领头往小角落走去。   祁放懒洋洋地掀开眼皮,跟在他后面。   意眠趁机小声打招呼:“好久不见。”   祁放打了个哈欠,也回了一句好久不见,神态慵懒平常地宛如一只考拉。   ……他的确不认识她了。   为什么呢?   陆尧明明都记得,唯独霍不应、祁放两人像被清空记忆似的,完全忘掉过往。   她想不通个中原因,坐下之后,犹直直望着祁放,试图从他身上找出一些线索。   “喂。” 祁放没有反应,倒是祁妄的不满情绪快要溢出来,忍不住发出抗议:“两张脸都一样,就这你还搞特殊待遇?”   姜意眠嗯一声,“你嫉妒了吗?”   ——男朋友们不能发现彼此的存在,否则就会因嫉妒而生出杀意。   任务分明这样说的。可祁妄、祁放两人共同占着男朋友的身份,彼此之间非但没起矛盾,而且能安排出这么一场‘温馨友爱’的三人约会。这情况不可谓不反常。   难道双胞胎才有所特殊吗?   还是存在别的什么隐情?   她试图一探究竟,祁妄犹如被摸了肚皮的猫,厉声否认:“我才没有。”   “我们是双胞胎,从小到大所有东西都一样。我有的他要有,他有的我也有。所以你死了这条心吧,老实跟我们谈恋爱,别老想着挑拨离间。”   他冷哼着对她说完,掉头找祁放约法三章:“我们说好了,她是两个人的女朋友,谁都不能背着另一个人跟她约会。   “发短信,打电话,视频通话什么的都可以。但是私自看电影、牵手接吻之类的肢体接触绝对不可以,记住了吗?哥,就算是你也不可以!”   祁放:“哦。”   意眠:“唔。”   这是什么奇怪的女友共享条约。   还有,这么看来,难不成普遍定义上的情侣行为就是激发嫉妒心的底线吗?   她陷入沉思。   祁放被闹得彻底不困了,就拿起夹子,三两下烤熟一块牛肉,剪成立方小块,一个一个夹到姜意眠的碗里。   祁妄警觉拽住:“你干什么?”   他理所当然:“你说她是女朋友。”   一个合格的男朋友当然应该体贴照顾女友。   祁放的逻辑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祁妄除了内心脱口而出一声‘操’之外,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向服务员再要一个夹子,抢着烤肉,抢着剪肉,死命把更多的肉丢给女朋友。   女朋友本人:……   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看着高高堆起的碗碟,黄色的油末,她第一次发现肉也可以是如此让人反胃的存在。   遑论祁妄还抱着胳膊进行实时监督,好像时刻准备着观察记录,她吃了他给的几块肉,又吃了他哥的几块肉。两者数目必须统一,非得达到绝对的公正公平次不可。   为了转移注意力,为了不躲避进食,姜意眠天才般的想出一个话题:“你们好像搞错了一件事,我还没有把你们当做我的男朋友。”   这话一出,祁妄陡然变脸:“你什么意思?”   祁放看看他,又看看她,一针见血:“她不要我们了。”   “……”   为什么要说得像被丧尽天良的人类抛弃的可怜动物一样。   更神奇的是祁妄一秒无缝代入其中,猛地拍桌站了起来,气得声音都有点抖:“是你先招惹我们的!”   祁放:“然后又不想要了。”   “姜意眠我警告你,别拿这种事开玩笑,不然我真的——”   “不能打前女友哦。”   “什么前女友?!谁说要打她了,谁同意分手了?”   祁放歪了歪脑袋,语调倦倦:“不是我。”   两人一唱一和简直登台唱戏的潜力,姜意眠用力按着太阳穴:“麻烦你们坐下来,小声点,听我说完可以吗?我是说处在失忆状态,不可能别人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对吗?所以你们一定要说是我的男朋友,那就……”   “拿出凭证。”祁放专业解读潜台词。   祁妄持续暴躁:“你以为捉奸么?谈恋爱要什么凭证?你喜不喜欢我,我喜欢你,你要做我的女朋友吗,我要做你们的女朋友。几句话就搞定的事情,你让我去哪找证据?”   “那就是你们的事了。”   一通视频通话来得不早不晚,刚刚好。   “我先接个电话,你们可以仔细想一下,说不定能有意外的发现。”   说完她拎着包走出去。   美食街上吵闹杂乱,显然不是个接视频的好地方,因而她刻意走远了些,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点击接通。   陆尧的面庞顿时跳出来,眉眼照旧冷然。   “你在哪里。”   “我在——”   “家里电话没人接。”   好吧,跳过撒谎阶段:“在外面和朋友吃饭。”   “吃什么?”   作为一个法定意义上的成年人,连姜小姐的亲妈妈听说她不回去吃晚饭,都只象征性地嘱咐一声‘早点回来’。谁能想到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兄,反而捉着细枝末节问个不停。   “你想听具体一点,还是抽象一点的回答?” 意眠抬起头,发觉今晚阴云密布,没有星星。   “都听。”   “具体答案是吃烤肉,抽象答案是散伙饭。”   她间接提醒,是他让她想办法断掉外面的狐朋狗友,不怪有了这顿饭。   似乎不满意她的一心二用,陆尧突然说了一句:“看着我。”   接着继续面无表情地问:“什么地方?”   意眠只好把视线移回来,一一回答着,缩小视频界面,转而点开短信界面。   系统提醒两分钟前收到一条短信,可是数据流量被通话占着,怎么都显示不出来。   她刷新了一遍又一遍。   好像是第十六遍的时候,缓冲圆环一圈圈缓慢地转呀转,终于蹦出一条新短信。   与此同时,耳边声音小了,还停了两秒。   姜意眠忽然听到陆尧叫她:“眠眠。”   这太不对劲了。她没顾上打开短信,快速切回微信视频,只见陆尧神情沉肃。   “你在美食街旁边的巷子里。”   他的语气像疑问,也像陈述,刚才不是问过了吗?   “是的。”   她疑惑地看着屏幕:“怎么了?”   “你不要跑,也不要回头。”   “按照正常的速度往回走。”   平铺直述的话语里隐隐藏着几分诡谲,敏感的玩家能立刻读取出一个要点:自己正在危险之中。   但具体是什么样的危险?   “后面有什么?”   “告诉我。”   面对始终沉默不语的陆尧,姜意眠比他更果决:“三秒钟,你告诉我,或者我自己看。”   三。   二。   不到两秒,陆尧败下阵来。   他向来要败给她的。   “姜意眠。” 他沉声说:“你背后晚八点方向电线杆下有一个人,黑色棒球帽,黑外套黑裤子。上衣左边口袋鼓着,里面有一定的可能藏着武器。”   “从你接通视频到现在。”   “他一直在那里看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了!!   因为动不动就无法自控地走感情线,升华爱情,逼得我删删改改好几遍。   毕竟我们都有了五个女婿,谁要花那么多时间看区区一个霍不应,或者祁妄祁放谈恋爱呢?   猖狂.jpg 第153章 谁是男朋友(9)   发现自己疑似被跟踪怎么办?   姜意眠没有过相关经验,但也知道保持心态尤为重要。反应一定不能大,以免刺激对方。其次就是观察周围有没有可以求助的对象,想办法往人多、明亮处移动。   眼下她身在一条街道末尾拐角的巷子,周遭几栋老居民区。   嫌疑人位于左后方,也就是巷子深处。   这倒是个好消息。她踢开脚边的易拉罐,一面抱怨电话里的‘哥哥们’多管闲事,为什么非要过来接她;一面摆出烦躁的样子,步伐踩得且重且快,咚咚咚几下走出巷子。   美食街尽头的路灯暗淡,左右两边零星开着几家店铺。店里冷冷清清,老板们或低头摆弄手机,或悠闲地聊天看电视,更甚者还有躺在外面摇椅上呼呼大睡的。   过往行人同样少得可怜,佝偻腰背的老人与打情骂俏的年轻情侣各占一半。   “跟过来了。”   陆尧通过视频观察后方。   姜意眠当即放弃对外求助,继续往前走。   街尾到街头大约十分钟的脚程,夜里人流量大,因此折个中,花一半分钟走到热闹处即可。   理智上清楚不是难事,架不住感性被左右。   耳边不断传来提醒:   那人依然不远不近地跟着。   双手揣在兜里。   似乎戴着面罩。   五分钟而已。往常这点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偏偏在这种难熬的结点,一分一秒长如世纪,短短几百米也能变成无比漫长、仿佛没有尽头的一条绝路。   然而只要越过某条无形的界线,就像进入另一个世界。   琳琅满目的店铺亮起霓虹灯光,路边小摊香气扑鼻,周边各种音乐、叫喊交织在一起,共同组成热闹喧哗的商业街。这时再回头望去,只见一抹黑色迅速淹没于人海之中。   陆尧:“让秘书去接你,别再落单。”   “好。”   手机电不多了,她应声后挂断通话。   岂料就在放下手机的那个刹那,她的余光里,再次冒出一个全副武装的的身影。   ——那人居然又跟上来了。   *   随机挑选猎物的歹徒懂得知难而退,目标明确的人却不会轻易罢休。   姜意眠遇到的情况明显属于后者。   摆在眼前的选择有两个:   乖乖待在原地等警察过来处理;或找双胞胎男友帮忙。   她注意到一旦自己有转身进入烤肉店的趋势,跟踪者顿时化作惊弓之鸟,作出后退逃跑的动作。   ——说明对方明确知道店里有她的帮手,又不甘心放弃到嘴肥肉,正处于万分谨慎的观望状态。   于是第三个选择应运而生,她打开微信:【你在店里吗?有重要的事。】   对方直接发来定位。   姜意眠看完地图,收起手机,佯装无知无觉地上了公交,坐在前排窗边。   这个位置勉强能瞧见后视镜。   跟踪者果然没有正面交锋的胆量,不敢上车,匆匆拦下一辆的士尾随。   确认这一点后,她主动找司机师傅打商量,请他在前面的十字路口停车。   “我知道那里不是站点,可是……这段路有点乱,我想尽量离家近一点再下车。”   师傅原本有些不乐意,一听这话改了态度,破例停车。   “小姑娘晚上小心点啊。”   “谢谢师傅。”   下了车,走出去不到两米,身后传来一声刺耳的急刹。   ——来了。   沙沙的脚步声骤然放大数倍,石砖地板上清晰可见一条怪异拉长的影子,好似狰狞兽类,随时都有可能从口袋里掏出锋利的匕首,剪刀,或者化学药剂,扑上来要她的命。   不过姜意眠很清楚,这些知识错觉罢了。   这位跟踪者格外畏惧外界插手,为此屡次错过最好的下手时机,单单凭着一股气性追这么久。足以反映他胆小怕事,没有风险意识,且业务能力浅薄的特点。   而她挑的下车点离目的地仅有五百米远,往来学生不少。   在这种不方便下手的地方,猎物慢慢走着,猎人只能偷偷摸摸跟着。   大约走了三百米,依稀瞧见前头亮着灯的店门,猎物毫无预兆地跑起来。迟钝的猎人一怔,终于慢半拍地意识到自己暴露了身份,来不及细想,也就撒腿飞奔而来。   “霍不应!”   姜意眠推门而入。   霍不应没骨头似的坐在沙发里,刚想调侃一句,是有多想他,刚分开几分钟就这么激动。   谁知那张白花花的脸蛋抬起来,眼睛红红的,一幅被人欺负了的可怜样儿。   “有人跟踪我。”   她扶着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眼前人影一闪,霍不应好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瞬间冲了出去。   *   刺青店里还有一个店员,没见过这个凭空跳出来的漂亮女生,也震惊自己八天休店两天开张、一次营业俩小时的任性老板,居然突然变得如此热心,为陌生人挺身而出。   傻眼老半天才找回脑袋,尴尬问道:“呃,这位同学,需要帮你报警吗?”   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现代人,情急之下完全没想到可以报警。现在这个情况,警方调用周边监控记录的话,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线索……   对了,还有短信。   匿名短信和跟踪者几乎同时出现,大概率存在关联。   顶着最后百分之二的电量,姜意眠点开那个熟悉的号码,看到恶意十足的内容:【一天跟五个男的约,你好贱啊。】   。   短短一行字刹那打消报警的想法。   看来对方有备而来,已经掌握了她必须埋藏的秘密。   要是早几分钟看到,也许她根本不会设这个局,更不会让霍不应去追人。   不过事已至此,后悔也没有意义。   意眠看了墙上的钟表,记下时间,随后才发现自己手心溢出的汗,以及不受控制的掉眼泪、打嗝现象。   “呃,纸巾要吗?”   “谢谢、嗝。”   她抽了几张纸,无奈两只眼睛越擦越湿,脸颊鼻尖红成一片。   这模样着实狼狈又委屈,霍不应见了都要取笑:“哭什么?让你非要自己回去。”   他一个人回来,这结果应该算好还是坏?   “看到脸了吗?”   “逃得比狗还快,什么都没看到。” 霍不应说话的时候直勾勾看着她,态度轻佻又散漫:“第一次见你哭成这样。平时对付我不是聪明得很,怎么这次不知道早点打电话?”   是进副本以来第二次。   姜意眠默默纠正,不幸又打一声小小的嗝。   想也知道是姜小姐的体质关系,不耐疼不禁吓,稍受刺激便不能自控地哭泣,还打嗝。个中详情没法对外述说,她一个借用身体的,只能埋着脸,老老实实撑到应激结束。   霍不应倚在门边吹风,瞧着她上一分钟胆大包天地玩碟中谍计中计,这下又缩成一团簌簌掉眼泪,实在让人很恼火,又好笑。不禁舔了舔后槽牙,啧了一声:“过来。”   小女朋友朝他看来,潮乎乎的眉梢眼角好似皆带着天真的疑问:过去干什么?   霍男友挑起眉梢:“哄哄你呗。”   “不需要。”   她捂着嘴巴,浓重的哭腔吞掉中间那个字,几乎变成粘腻娇气的一声:不要。   所以才说是个难伺候的小祖宗嘛。   她不肯过来,霍不应就自己走过去,在她跟前蹲下。双手伸进兜里翻一翻又摸一摸,跟哄骗小孩的劣质魔术似的,一番花里胡哨的动作后,飞快地从衣袖里扯出一张卡。   姓名:章泽耀   性别:男   院系:美术学院   这是……学生卡?学校名称那一栏被人为磨损,至多依稀瞧见打头的那个字:吉。   她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那人掉的?”   “高兴了没?”   手肘支在膝盖上,霍不应双手捧着她的脸,漫不经心地抹掉水痕。   那表情,那语气,那堪称猛虎柔情的动作,看得店员战战兢兢,差点儿怀疑老板壳里换了只鬼。   ——挺高兴的,但是还能更高兴。   她顺口问道:“之前说的录音在店里吗?”   霍不应眼眸一眯,隐隐透出危险:“这会儿你还能想起它?”   算了,当她没问。   姜意眠又看了一眼时间,使用技能,回到五分钟前。   *   五分钟前,她还没走进霍不应的店。   刻意站在外头等了好几分钟,看着那人惊慌跑远,再反手推开店门。   “霍不应,我被跟踪了。”   “你送我回家。”   两句话,十四个字,就让超难对付的老板起身拿车钥匙去了?   店员露出惊奇的表情,还对诡异地对这个画面生出几分微妙的即视感。   好像什么时候看过来着?   大概梦里吧。   他摇摇脑袋,甩开不实际的想法。   姜意眠搭霍不应的车回家,还没进小区,就看见小区门外一排熟悉的脸。   “宝贝!” 姜妈妈裹着披肩,一见人急得上来抱住:“你没事吧,怎么回事啊?哥哥打电话说你被坏人跟踪了,找不到了,妈妈差点要吓死了。怎么不接电话呢?”   见了霍不应,稍稍发愣:“你是……眠眠的朋友?今天真是麻烦你啦。”   霍不应的视线越过她们,准准地捕捉到一个让他厌恶的存在,傅斯行。   两人一个坐在车里,一个立在门边,对视间满溢出来的硝烟味儿却不容小觑。以至于姜妈妈这个局外人都有所察觉,压低声音问女儿:“宝贝你这个朋友也认识斯行哥哥,他们关系很不好吗?妈妈怎么觉得他们快要打起来了?”   “我也不知道。”一个机智女友速速撇清干系,并且表现出受惊后的疲惫。   “眠眠也累了,那我们就先回去了,同学还是谢谢你啊,下次有空到家里来做客……” 好声好气送走霍不应后,姜妈妈挽着女儿的胳膊往小区里走。   “宝贝啊,刚才那个不是你男朋友吧?”她露出一副‘不知道能不能说’的为难表情。   这条对话可能有用。   姜意眠以惊人的第六感,一边打开连着充电宝的手机录音功能,一边回:“怎么了?”   “妈妈说了你不要生气哦,其实妈妈觉得你年纪还小,以后说不定还要出国深造,不急着谈恋爱是不是?就算要谈,也不要找社会上的男孩子。你爸爸最不喜欢那样的年轻人了,要是哥哥知道心里也会不舒服的。”   录音结束。   点击发送霍不应,顺势添上一句:都说了傅斯行是邻居,家里人不让我们谈恋爱。   小女朋友今天遭了罪,霍不应有心哄她,半路停下车,对对对是是是汪汪汪地乱应一通。又摸着她的脾气低头认错,搞什么检讨反省保证书,总之一点脸面没给自己留下。   话说先前姜意眠没待在原地,是不想让陆尧的人跟双胞胎碰上面,免得露出马脚。   不进门求助是为了避免吓退跟踪者。   没发微信打电话喊双胞胎出来抓人,则是担心他们知道跟踪的事,非要送她回家。   所以一件事情绕几个圈,最终由霍不应送她回来,亲眼认证傅斯行的身份。同时圆上傅斯行这边的撒下的谎,可谓两全其美。   至于姜妈妈这边,就当作意外之喜吧。   “那具体怎么样的男朋友比较好?”   搞定一个还不够,意眠接话,引得姜妈妈煞有其事:“年纪没关系,重要的是做事情有没有规划,对家庭没有没有责任心。长相周正一点,性格稳重一点,为人处事肯定要妥帖一点……”   说着说着,她身边打麻将的朋友恍然大悟:“哎呀,你这说的不就是小傅吗?你看人小傅又礼貌又体贴,就住在隔壁,也有自己在创业是吧?多好的小年轻,对不对啊意眠?”   “你觉得呢,宝贝?”   姜意眠:您认真吗?   姜宝贝:“嗯嗯。”   姜妈妈好似一刹那打通任督二脉,看看女儿,再看看邻居儿子,心花怒放地拉着好朋友当面密谋婚事。那副热诚劲,好像巴不得明天就把两个孩子打包塞进民政局领证。   陆尧知道的话一定气疯了。   但这又关无辜小姜什么事呢?   两个长辈越走越快,姜意眠跟傅斯行落在后面,不住用眼角余光瞄他。   “偷偷看我做什么。”   “吓到了,还是心虚?”   傅斯行贴心地放慢了脚步,然而视线朝前,唇边照常挂着面具般的浅笑。   有什么好心虚的?   猜他指霍不应的事,她故作遗憾:“本来快要拒绝成功,可霍不应问我怎么证明你真的是男朋友。我回答不出来,他不相信我们在交往,就不肯死心了。”   傅斯行听了只笑:“为什么不信?”   “因为我失忆了吧。”   “难道有很多人自称是你的男朋友?”   “那倒没有。” 姜意眠心脏一跳,反应极快:“可能以为我找人假扮男朋友?不过没有影响,他以后不会到学校来了。你私下碰到的话,也尽量不要靠近吧,他性格有点偏激。”   傅斯行嗯了一声。   他今晚有点冷淡。   是陆尧那边出了差错吗?否则以这人斯文败类好男友的人设,女朋友在危险边缘徘徊一圈,温声细语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男人心,海底针,姜意眠想不出所以然。   有些戏演着演着却会成为骨子里的本能。   冬天气温低,傅斯行披着毛衣外套,两边大大的口袋。仗着前面两个长辈不回头,她悄悄缩短距离,把手伸进他的衣服里取暖。   “你生气了吗?”   她问。   “你在乎吗?”   “当然,你是男朋友。”   谁会不在乎自己男朋友的心情呢?   除非她还有别的男朋友。   亲爱的女朋友半歪脑袋,微微翘起的眼尾稍含娇俏,菱形唇瓣泛着湿润的水红色。一件宽松卫衣裹得好像毛绒胖兔子,领口两条绳子还打了一个齐整的蝴蝶结。   傅斯行没法从这张脸上、这个人身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愧疚。于是他握住她的手,自喉咙深处低低地叹出一口气,“遇到这种事情,你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想过给我打电话。”   “就因为这个?”   “就是这个。”   “很生气吗?”   “非常生气。”   他语调轻缓,比起发怒,更像是温润又寂寞的氛围。   意眠眨了眨眼睛,反客为主:“我是突发事故、手机自动关机。但你只顾着自己生闷气,没有安慰我,也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严格说起来谁更过分?应该要求补偿的人是我才对。”   似乎有点道理,傅斯行沉吟:“你想要什么补偿,想问什么?”   这人简直像有读心术。   要是问:你是不是我真正的男朋友,他肯定说是。   对付别的男朋友,把难题丢回去,让他们主动想办法自证身份就行。傅斯行却没那么简单。   前几分钟的试探刚刚铩羽而归,这回她不敢再问得过分直白,选了个安全保险的:“我们怎么认识,为什么要说我勾引你之类的?”   “还有你对我了解多少,为什么答应跟我交往。”   她提了问题。   傅斯行没有立刻回答。   一直安静走到家门口,他借口有些学业上的事要交代。等其他人都进门后,才冷不防开口道:“你讨厌陆尧,以为他是同性恋。”   爆炸性消息说来就来,姜意眠不禁:?   “你还以为我和他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通过接近我报复陆尧。”   ——等等。   这些字拆开一个个都认识,组成句子怎么叫人惊异不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姜小姐误会继兄跟邻居的男男关系,不惜拉下身段勾引一个,她认知里性取向为男的男性,来报复关系恶劣的继兄?居然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不对。   姜意眠迅速逮住漏洞:“——是你。”   “是你故意让‘我’产生误会,为什么?”   常规情况下,很少有人会从一对同性朋友联想到地下情侣。何况陆尧性情冷漠,对朋友搭把肩这样轻微的肢体接触都排斥异常。他决不会做出任何让人误会的举动,那么剩下可以的人就只有……   傅斯行笑而不语。   “还想知道我对你的了解?” 他报出一串数字:“你所有六位数字密码,都是我身份证后六位。”   真的吗?   姜意眠皱着眉,下巴忽然攀上两根匀称洁净的手指。   昏暗迷离的灯光下,傅斯行缓缓摸索着她破了的唇。冷灰色的眼瞳里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视线像雪一样轻,笑容凉薄又虚假。   总觉得他的状态有点不对,像一条阴险的巨蟒乍然撕下伪装,露出真面目,反而使人戒心顿生。   她小心地往后挪动,脊背抵着门板,随时准备制造出声响求救。   但傅斯行什么都没做。   他在下秒钟就平静地收回手,在说晚安之前,仅仅问了一句:“眠眠,今天玩得开心么?”   “……还行。”她不确定这是不是最好的答案。   “那就好。” 对方却极淡地笑了笑:“你开心就好。”   说完,摸了摸她的头。   他转身走进另一扇门。   *   0、5、2、0、2、1   回到房间,姜意眠找出所有电子设备,输入数字,果真成功解开两台平板。   老款平板只有几款视频播放软件。她打开新款,意外发现上头登着姜小姐原来的微信,列表顶上的五个头像就是她的男朋友们。   11月14日下午3:26,她群发过一条消息:别烦我,今晚有空会找你说个清楚。   可能姜小姐有着定期清理聊天记录的习惯,点进具体聊天页,除了这句话之外,再没有额外的信息残留。   不过这也足够引人深思了。   这个时间是车祸的前一天下午,当晚她对他们说了什么?跟第二天凌晨的车祸有关吗?   姜小姐为什么要用傅斯行的身份证号做密码,这代表她真心喜欢他?他是正牌男友?   零散的讯息拼凑出一团乱麻。   新手机频频跳出祁妄的头像,气呼呼地质问她,为什么接个电话就不见踪影。   意眠草草敷衍几句,发了晚安,想起陈雯雯:【你去医院了吗?】   整整四十分钟后,陈雯雯回了一条:【已经回来了。】还特意附上几张医院的诊断书,表示伤势并不严重,让她不用担心。   【那你早点休息。】意眠吐出一口气,低头看着自己间隙里列出的表格。   交往凭证:   陆尧:视频+转账(存疑)   傅斯行:暂无   祁妄祁放:暂无   霍不应:录音(待确认)   其他关键事项:章泽耀   用红色水笔划掉第二行,没到万不得已,她不准备再靠近让人捉摸不透的傅斯行。   不过没记错的话,陆尧的转账记录标明了时间,同样是11月14日下午。这就启发她:假如他跟姜小姐达成契约,以此作为交往的起点,那么其他人的交往时间……   够了,明天再说。   运转了一整天的脑子再也无法良好思考,聪明的玩家非常具有可持续发展的观念,点到则止,收好本子,躺下就睡。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第二天是周末,大清早被一通电话吵醒。   “你好……”   她疲倦地睁不开眼,对面反倒精神奕奕:“喂,这个点了还睡?我们买了早餐,在你家小区花园,快点出来,五分钟够了吧?”   “……”   谁要你的早餐。   困意浓浓的某人挂掉电话,昏昏沉沉又挣扎了两分钟,重新拿起手机。   微信上一堆未读消息,挑最新的扫一眼——   【祁放:女朋友该起床了哦。】   【祁妄:快点快点快点快点】   【陆尧:佳福楼的早饭,让秘书买了。】   【霍不应:再五分钟到你家】   姜意眠:唔。   她是不是还没睡醒?   作者有话要说:  眠眠:什么早餐,不要不要都不要,烦死了,滚。 第154章 谁是男朋友(10)   揉揉眼睛,再看一遍。   好了,她醒了。   刹那间醒得不能再醒,进游戏以来头一回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意眠倏地起身,以最快速度披上外套,连袜子都来不及穿,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便往楼下跑。   没到一楼,听得一腔吴侬软语:“宝贝呀,你下来的刚好,斯行哥哥给你买了好棒的早餐哦。”   又来一个?!   她脚步一顿,生生压下奔跑,往下走了两阶,果然在客厅里瞧见傅斯行。   美丽周末立马变得黑暗又糟糕。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挑今天送早餐?   对此不解,得到极其溺爱的回答:“谁让你一到星期六就闹脾气呀,说什么都不要家里做好的,非要别人去外面排队给你买早饭。以前哥哥总说你娇气,不准我们惯着。还好今天他不在,也就斯行愿意让你欺负,不怕麻烦。宝贝要好好谢谢哥哥,知不知道?”   姜妈妈捧着一笼水晶虾饺走出厨房,抬头看到女儿凌乱的形象:“你这是……”   “陈雯雯在小区外面哭,我去看看情况。”   搞清楚原因,她连半个眼神都不曾分给擦肩而过的傅斯行,匆匆出了门。   这一小小的插曲导致祁妄再次连发n条微信:【还来不来啊乌龟笨蛋?】   两分钟前霍不应:【出来】   单陆尧那边没消息,估计正在来的路上。   陆家所在的高档小区西面靠河,其他三面各有一个入口,交点则是一座紫藤架包围音乐喷泉的小花园。   花园面积不大,根本藏不住人;霍不应耐心不佳,做事不按规矩来;而她又没有陆尧秘书的联系方式,猜不准他会走哪个门,会不会径直送到家里……   以上多种情况交错,就意味着从现在起的每一分每一秒,这四路人,——随时,——有可能撞个正着。   也就是世界毁灭级别的连环大翻车。   姜意眠心一沉,立刻边小跑边发微信。首先告诉陆尧,自己还没起床。让秘书慢慢来,到了离家近的南门之后微信联系,不要直接上门。   接着打电话给霍不应,问他买的什么。   “萝卜糕,灌汤包,虾卷,糯米鸡,虾卷,烧卖。” 对面拖腔拖调地报了一大堆,“反正什么都有,包您满意。”   听上去活像把整本菜单都给买下来了,但也不敌女朋友铁了心要挑毛病。   “我想吃粽子。”   “蛋黄肉粽,还要一个葱油饼给表妹。”   她刻意捡着路边小摊小店才有的东西说,霍不应本就偏低的声线听不出喜怒:“还挺能挑?”   “没有就算了,我继续睡了。”   作势要结束通话,另一端好似啧了一声:“有。你要什么没有?葱油饼去哪买?”   “面朝小区,左边下去一段有个实验小学,附近早餐店应该有卖。”   应对霍男友须注重软硬兼施。姜意眠前头使完性子,这就控制音量,贴着手机轻轻细细地说:“昨天晚上你送我回来走的是东门,那里保安认得你,待会儿你绕点路,在北门等我可以吗?”   “就你敢让我这么偷偷摸摸。”   霍不应气得要笑了,嘟一声挂断电话。   不过女朋友发过来代表疑问的表情包,他不满归不满,到底还是咬着烟回了一句:【睡你的,再招我什么都没有】——象征他答应了所有要求。   这时的陆尧依然没给反应。   姜意眠拢住大衣,又顶着风跑一段路,终于到了中心花园。   冬天的清晨格外阴冷,前个深夜下过一场小雨,以至地面还是湿的。两米高的紫藤架不复夏季的美观,只剩几把干瘪枯枝缠绕着木架,偶尔坠下几滴露。   祁放就坐在架下长椅边,脑袋靠着杆子,双眼要闭不闭,从头到脚裹得像一只温暖的大白熊;   祁妄恰恰相反,只穿一套薄薄的冲锋衣,运动裤里的两条腿又长又直,裤脚收紧一圈弹性绳,脚踩酷酷的黑色运动鞋,手里却提着两袋热腾腾的猪猪奶黄包与豆浆。   祁妄第一个发现她的到来,劈头盖脸的一顿凶:“姜意眠,知不知道现在什么天气,干嘛穿这样就出来?”   “……”   一件聊胜于无的秋款长外套,里头睡衣还是夏天的短袖短裤,露出一截细嫩的脖颈,以及两条白生生的腿。一路紧赶慢赶地过来,膝盖弯儿都冻红了,花瓣似的嘴里吐出一股又一股朦朦雾气,显得那张脸晶莹剔透,活像满花园最好看的一滴露珠。   看着确实好冷,祁放嗖一下睁开眼睛。   小区实在太大,姜意眠跑得太快,说话有气无力:“……你一直发消息催。”   “白痴!我催我的关你什么事?管着自己再说,理我干嘛?”   “……你还说我再不来就走了。”   “这你也信?谁当男朋友还没等过女朋友了?乞丐似的揣着几个包子大老远过来,连个面都没见上,我能说走就走么?笨死了!怪不得别人都说你撞坏脑子变傻了。”   祁妄说得那叫一个天经地义,理直气壮,还一点儿也不客气地戳她脸。   姜意眠抿着唇无话可说。   祁放走过来,低下头,什么都没说,摘了脖子上的围巾一圈一圈给她缠上。   祁妄递出早餐:“给你,热的。”   祁放又温温吞吞地摘下毛线帽,像捧着王冠那样,吧唧一下戴到女朋友的脑袋上。   他的视角:女朋友好小好像企鹅,可爱。   祁妄:妈的,可恶。   当时就下定决心,以后出门约会一定要多整点零件,免得被某人独占风头。   “谢谢。” 姜意眠心里惦记着其他三位男朋友,收了早餐就想走。   “等等。”祁妄偏偏喊住她:“上次你说的恋爱凭证——”   “下次再说吧。”   ?   “下次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谁知道你这张嘴说完还认不认?” 祁妄拽着围巾一角,脸黑得得可以跟墨水媲美。肉眼可见地被鸽出心理阴影,逮住人就不肯轻易松手了。   姜意眠:“微信说。”   祁放突然:“今天下午。”   双胞胎心有灵犀,祁妄眼前一亮,“行,那就下午,出来约会听到没?”   兜里手机震了一下,不知是陆尧回了消息,还是霍不应快去快回,事实上无论哪种情况都同样棘手。这会儿哪怕兄弟俩张口要天上的星星,指不定姜意眠都会闭着眼睛应下来再说。   “下午见。” 她几乎没有犹豫:“可以走了吗?再见。”   说完转身,天不遂人愿,退场心切的她第二次被扯住围巾。   “昨晚我打电话给你,你说马上回去,然后就挂了电话。这什么意思?回哪?当时你是不是跟别的男的在一起?” 突然跳到全新话题,祁妄眉毛皱得可以夹死苍蝇。   意眠:- - 。   好麻烦,明明之前一整个晚上都没反应过来,为什么偏要挑着这个时间点变成细节控?   “你听错了,我说的是过去,很快过去。”   “不可能,我听得清清楚楚,就是回去!”   姜意眠:“是过去。”   祁放又一次毫无预兆地插上一脚:“我也听到了,你说回去。”   祁妄冷哼:“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   糟糕,二对一。   这下没法否认了,而且没时间在这种芝麻蒜皮的小事上纠缠。   脑海上闪过一个或许能最快摆脱两人的主意,她不假思索,张嘴一声:“老公。”   祁妄平地一踉跄:“你、你干嘛???别来这套啊,姜意眠,我他妈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让你说两句好话就蒙混过关?”   这样喔。   她转移视线,看向祁放:“你呢?”   祁放困困地想了半秒:“我可以。”   “谢谢。”   “应该的。”   眼看两人当面达成你侬我侬的美好结局,祁妄气焰瞬间消减一半,气哼哼地甩下一句‘才不是被你你动摇的,老子只是好心放你一次’,双手并用拖着祁放走。   “走这边,离公交站牌近。”   姜意眠不忘指向东出口。   “别废话,不想感冒就赶紧回去。”   “好哦,再见女朋友。”   “操,祁放能不能直接喊名字啊?”   “不要。”   ……   两人叽叽喳喳走掉,姜意眠摸出手机一看。   霍不应发来一排消息:【到了】   【你在哪】   【再不出来我就进去】   她眼皮乱跳,打字的手指冻得发颤:【别。】   秘书:【您好,姜小姐,我到南门了。】   意眠:【等等。】   身上戴的围巾、帽子显然不是她的尺寸,快速拆下来,跟早饭一并挂在长椅边的藤条上。旋即一秒钟不敢拖延,转向拼命飞跑到北门,霍不应倚在车边,脚边一堆烟灰。   远远瞧见她,倒是很老实地掐了烟头,又懒懒地挥动胳膊,把一堆毒气打散。   “急什么?我又不跑。”   姜意眠跑到跟前,分明被他恶意伸脚绊了一下,才重心失衡地往前倾。身为始作俑者不但没有一丁点的悔意,反而饶有兴致地勾起唇,说得像她投怀送抱。   ——真是个无聊的成年人。   她在心底下定评论。   “粽子呢?”   “你猜?”   真的好无聊一人,她面无表情:“没有时间陪你玩,快一点,霍不应。”   一大堆餐点打包成两打放在副驾驶座上,霍不应随手一指,尾指吊着一串车钥匙却不急着开门。   “下午陪我?”   “不行,有别的事。”   “两小时。”   “不行。”   “那我现在就跟你进去。”   “不行。”   看出他故意拖拖拉拉没个正经,秘书又一直问她在哪,需不需要将早餐送上门。   双重夹击之下,姜意眠不免烦躁:“我不要早餐了,你自己留着吧。”   “生气了?”   霍不应一把将人拉回来。   “给你,都给你行吧?祖宗。”   一早上来回两趟,即便车里开着空调,东西也放得有些凉了。除指定食物外,霍不应又挑挑拣拣几份热的,递东西的时候顺手又摸了摸她手指头,揉两下软嘟嘟的耳垂。体感都冒着冷气儿。   瞧见她外套后面连着兜帽,他伸手一挑,宽大的帽子盖下来,藏住大半的脸。   姜意眠把帽子翻回去:“我走了。”   霍不应又扯下帽子:“盖着走,保暖。”   “都看不到路了。”   她有点烦他没完没了的小动作,不经意间丢过去一个腻味的眼神。   说起霍不应这个人,天生有点欠。不论哪个副本遇到姜小姐,总是有事没事喜欢上来逗两句。直把人惹得快要动怒,又卡着点儿没脸没皮地凑上来哄。   ——这种行为俗称自作自受,但他百玩不腻。次次都要逼得别人忍无可忍才肯罢休,在姜意眠面前就像纸糊的老虎。   他谁都不服,就愿意看她的脸色,被她指使来叫唤去没有半点怨言。   他总喜欢做出这幅被驯化了的样子,久而久之,偶尔有那么几个瞬间,连姜意眠都会忘记他本质上,终究还是一只老虎。   老虎咬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他高兴了就咬,不高兴也咬。   兜帽第三次盖下来,把眼鼻全都遮住了,单单露出一小片白净的下巴。霍不应二话不说,忽然隔着帽子亲过来。   带着一股把人剥皮抽筋般强烈的侵略感,唇齿交缠不断发出令人脸红的啧啧水声。几根手指狠狠压在她的脑袋后面,就像老鹰捏住一只小鸡崽那样地轻松稳当。   帽子里的空气闷而稀少。   直到姜意眠被亲得脑袋嗡嗡响,他才像饱食一顿的野兽般舔了舔嘴唇,嗤笑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哪来这么多规矩。”   “走了。”   他又拍了她一下。   她就像被揪了耳朵的兔子,一跳半米远,拎着东西头也不回地跑掉。   *   十分钟后,一口气跑到南门时,双腿已经软到不行。   —— 今早的运动量能有五千步吗?   还好一周只有一个星期六,不然天天这样跑,这个副本就可以改名为‘谁最努力晨跑’的猎奇健身类型了。   姜意眠大口大口喘着气,脸色发白,足足两分钟才勉强恢复一些气力,从树后走出来。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陆尧的秘书不出意料是位男性,五官周正,跟他的老板一样带着刻板的气息。   “没多久。”   虽然有点奇怪老板的妹妹,自称需要时间洗漱,结果足足二十分钟后姗姗到场,却并不像花时间打扮过的样子。   但是一位称职的秘书从不对上司的私事发表言论,他跑着一趟,除了送早餐,只负责转告:陆总今晚九点的飞机回来,请姜小姐记得接机。   “好,知道了。”   这头应完,那头傅斯行的短信不期而至,约她中午或晚上一起吃饭。   只有选择题。   没给拒绝的权利。   所以继五份早餐之后,一天之内她又有了三场约会?   更关键的是,来回折腾了一个小时有余,浑身疲软得不但没有丝毫胃口,反而喉咙干涩只觉反胃的姜意眠,缓缓低头看着这些来自东南西北各个地方,害她早起、又堆满整张长椅的早餐。   请问她应该拿它们怎么办?   注:家里还有另外一份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  祁妄,超级笨蛋男友,智商盆地实锤。   昨天居然想出了两个番外,连环杀人犯少年时 x 一只鬼魂 = 季子白的艰难自救史;东方都市版不老女巫 x 身体种蛊虫的情感怪物 = 戚余臣的救赎天堂? 第155章 谁是男朋友(11)   最终将所有早餐送给辛勤劳作的街道清扫工人。   当天下午,圆特欢乐世界外。   检票处稀稀拉拉围着几个人。   祁放祁妄生得高,立在人群里,犹如两根拔地而起的瘦长杆子。姜意眠隔着好长距离就认出他们,谁知下了车,视野里忽然少掉一颗卷毛脑袋。   入口处只剩一个人,背着斜挎包,脸戴黑口罩。双手自顾自地揣在兜里,打造出一副心灰意懒的独特氛围。   有关双胞胎,论坛是这样说的:   祁放时刻犯困,祁妄一张拽脸。   哥哥怕冷又怕热,夏天摊在阴影里,冬天团成面包卷;弟弟恰好相反,超耐操,一口气能跑十圈操场,一天到晚不在训练,就在训练的路上。   有关如何区分他们:   祁放喜欢穿卫衣,喜欢没有拉链的衣服,方便倒下就睡;   祁妄日常运动系,除了黑色就是灰色调,从头到脚都写着:我是酷哥,我很硬。   另外祁放的卷毛比祁妄再卷一点。   祁妄的皮肤稍微比祁妄小麦一点。   祁放随手能掏出零食。   祁妄兜里只有拳头。   ……   理论知识到位了,然而面对眼前这个戴灰色围巾、腮帮子被糖果鼓出一小块圆形的男生,姜意眠迟疑片刻:“祁放?”   “呵呵。”   对方狠狠捏住她的脸。   正牌祁放自远处走来,证明她又一次认错人。   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要祁放不在,无论两人的言行差距多大,姜意眠必定将祁妄认成他。   反之一旦祁放登场,祁妄如同迅速暗淡下来的影子,就算刻意模仿,都不可能与真正的祁放发生混淆。   真奇妙。   是因为先认识祁放的关系吗?   她说不准。   “买了这个。” 祁放从卫衣帽子——懒人必备储物袋——里摸出一只白白软软的兔子发箍,递给女朋友:“你要吗?”   “你那个一点都不适合她,烂大街,还不如我的。” 祁妄同学吸取上午的教训,这次有备而来,也从包里拿出一个绿油油的发箍,上头两只青蛙眼睛又大又圆。   祁放:“好丑。”   ??   祁妄难以置信地抬高眉毛:“再说一遍?”   “丑。”   “你他妈才丑?”   祁放想了想:“我妈也是你妈。”   对哦,祁妄卡顿两秒,然后原地爆炸:“少给我转移话题!那就是个语气词!”   祁放坚持兔子好看,青蛙丑。   祁妄坚持兔子俗套,青蛙酷。   俩兄弟还没检票进门先较起劲,非要女朋友戴自己选的那一个。   可姜意眠只有一颗脑袋,所以还能怎么办呢?   她拿过发箍:“你们头低一下。”   两颗小卷毛乖乖垂下来。   给睡眼惺忪的祁放戴上大眼青蛙,给脾气暴躁的祁妄戴上可爱兔耳朵。   一人一个,公正合理。   她收回手,问起交往凭证。   祁放点了点头,立在头顶的青蛙眼睛黑白分明:“有找到。”   祁妄脸色难看得要死,脑袋上兔子耳朵跳来跳去,好几次想拽下来,全靠体育生的毅力忍住。闻言接话:“别想了,现在不会给你看的,省得一看完就想跑。”   “你的票,拿着。”   “把脸遮了,看你怎么招蜂引蝶。”   祁妄挨过来给她戴口罩,表情别别扭扭,嘴里嘟嘟囔囔:“戴好点,免得被学校的人看到,别人说几句坏话惹你不高兴了,遭殃的还不是我们。”   祁放则拎走她的包,挂到自己胳膊上。   该说不愧是双胞胎吗?   上秒中还审美吵架八百回合,这秒钟又若无其事地达成统一战线。   姜意眠接过门票,没有发表异议。   —— 陪一对彼此兼容的双胞胎度过一下午,总比胆战心惊地在其他男友间维持和平,或兵荒马乱地赶场来得轻松。   进去之前她抱着这样的想法。   至于具体感受怎么样?   大概需要分情况讨论。   比如众所周知游乐场绝大多数项目都是双人位,谁都不愿意被驱逐到第三位,那么他们该如何确保平分女友?   一开始双胞胎使用记项,即一人一个项目,轮流搭档的办法,不料冲突说来就来:   祁妄沉迷过山车类刺激项目,追求快狠险;祁放喜欢坐着旋转木马一圈圈地转,也可以换成摇头飞椅一圈圈地转。——总之要道具自己动,他懒得动弹。   祁妄认为后者的一次游玩时间远比前者来得长,因此提出抗议,要求秒表计时、精确到秒。   祁放同意了。   再来,众所周又知,游乐场是个‘排队两小时,玩耍两分钟’的热门场所。   关于排队他们又有两种方式可供选择:   分开。   或者一起。   两位男朋友分别感兴趣的不同项目,当然使用第一种排队方式,后果是女朋友背负一切,手持游乐场地图,一会儿去东边,一会儿走西边,一会儿飞上云霄,一会儿悠闲养老。   双腿相当忙碌,体验极度割裂。   在这个基础上,当某项目同时入双方的眼——   姜意眠第一次跟祁放体验海盗船,工作人员仅仅天真惊叹一句小情侣的颜值。   半个小时后,第二次跟祁妄体验海盗船。   工作人员脸上闪现一丝丝的疑惑,反复打量两人。在经历自我怀疑,自我肯定,又怀疑,又肯定的漫长心理斗争后,终于忍不住问:“你们……是不是刚刚玩过这个项目啊?呃,男生好像换了套衣服,连发箍也换了?”   祁妄呵了一声。   意眠礼貌性微笑。   如果说这还不算什么,接下去还有年轻情侣绝不能错过的主打项目,摩天轮。   这回祁放祁妄意外地撞到一起。   两位男朋友在同一条队伍里的意思就是,上一轮陪祁放走进座舱,收到工作人员热情祝福:“哇,你们身高差好棒啊!巨般配,真的,感觉连口罩上都写着‘我们是一对’,祝你们感情稳定,幸福长久!”   座舱转一圈,她走下来没几分钟,又当着所有人的面,陪祁妄走了上去。   工作人员看看他再看看他:???   吃瓜群众看看他再看看他:哇塞好他妈精彩!   似乎嫌现场不够乱,祁妄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进座舱之前狠狠甩下一句:“看什么看,开放关系都不懂?谁瞎几把拍下来摔你手机,送你律师函要不要?”   工作人员当时就震惊了:是她落后了吗,竟然没听说过开放关系??   吃瓜群众:好拽,好坦荡,牛逼!   最后也没人敢拍,何况他们戴着口罩。   不过世界上从没有真正的公平,三个小时游玩下来,到底还是祁妄被忽视的比较多。   他的嘴角越挂越下。   直男生起闷气,向来嘴硬不肯挑明,又无所不用其极的试图勾起女朋友注意力。   于是来到此次约会的最后一站鬼屋后,祁妄故意脱离玩家行列,扮鬼吓唬自己人。   谁知队伍里为数不多的女生还没反应,一对膘肥体壮的爸爸与七岁儿子的组合率先吓破了胆,双双尖叫往回跑。   一行人黑暗中推推搡搡,姜意眠运气不好,被人无心推了一把,脑门撞上铁杆,迅速肿起红包。   可想而知,她就‘哭’了。   某酷哥惨遭滑铁卢,又是低头道歉,又是请奶茶烧烤,花费二十分钟一一获得同批玩家的原谅。好艰难回来,自家女朋友却依旧捂着额头无声掉眼泪。   眼睛都快揉坏了,看得他顿时心虚不已。   “我错了。”   “我是傻逼,脑残,智障。”   “你别哭了,打我行么?”   他蹲在椅子一边,摊着双手,见她偏过脸,赶紧跟着螃蟹挪到另一边。   “不然你骂几句?”   “奶茶要不要?你饿么,想吃什么我去买?”   温热的芋圆奶茶刚贴上脸,她又转一个方向。   祁妄低声下气好话说尽都不管用,彻底没了招,求救地看向他哥。   “活该耶。” 祁放凉凉落井下石。   “知道了知道了。” 祁妄无能狂怒,视线锁定哭得满脸潮红的女朋友,心里老不自在,因而压下声,破天荒地主动求人:“快帮我哄一下,上个月新买的游戏机免费送你,行吧?”   “不要。”   哄女朋友理所应当,要什么游戏机?   祁放抢走小老弟刚才的位置,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头定定望她好久,挺突然地说:“别哭了,以后不去你家。”   姜意眠倒不是故意抽抽噎噎个没完。连她自己都哭得有点头疼,只是停不下来。   直到听完这句话,惊疑的情绪压过身体本能,她不禁眨了眨眼:“什么?”   “我说,你不喜欢我们去,就不去了。”   语气一贯的松散。   祁放的脸好像白纸,平平的,淡淡的,常年处在倦意中,鲜少出现确切表情。   他整个人也是如此,存在感、攻击感低得令人发指。有点儿像生活在海里的透明生物,缺乏喜怒哀乐,无欲无求又无刺无害,单单晓得鼓着腮帮子一呼,一吸,随着洋流四处飘荡。   很多人这样认为。   几乎所有没能真正了解祁放的人都认同上面的评价,觉得他脑袋空空,什么都不想。   ——除了姜意眠。   因为见识过祁放的另一面,不那么简单也不那么迟钝。她不敢掉以轻心,一度直直看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里头找出这话背后的含义,确认他是否已经触碰到秘密。   可祁放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只是拽住袖子,用掌根位置替她擦眼泪而已。   “很脏。” 她说。   “将就吧。” 祁放懒懒道:“女朋友。”   两人靠得很近,目光交接,隐隐迸发出旖旎气氛。   姜意眠视线一偏,发现不远处的祁妄仿佛被按下静止键,一动不动地干站着。   面上神情似悲似怒,眼底飞速掠过一抹红光,快得近乎错觉。   “祁妄?”   连续喊了三声,他堪堪回过神:“嗯?干嘛?”   “你们找到的证据,现在可以给我看了吗?”   “还以为叫我干什么,原来就惦记这个。” 祁妄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打开手机相册。   里头共计三十二张照片。   多半拍了姜小姐某月某日送给双胞胎的礼物,整整齐齐标注上具体时间、地点、证人,让人找不到说辞否认;   一小半聊天记录,可见姜小姐多次说过‘跟我交往呗’、‘要不要做我男朋友’之类的话。可惜日期都在十月份。   按照论坛时间线,这段日子正是姜小姐轰轰烈烈的复仇计划进行时,说出来的话不一定发自真心。   此外只有一张模糊的吻照,看不清脸。   姜意眠语气淡淡:“光凭这些,还是没有办法证明你们是男朋友。”   祁妄一听就上火:“怎么就不算?”   祁放自言自语:“猜到了。”   意眠:“还能找到其他的吗?”   祁放:“试试。”   “——喂,猜到什么?为什么不算?你们倒是把话说清楚,能不能不要跳过我直接对话?”   干嘛无视他啊?   明明说过分不清人,为什么次次偏心他哥?   祁放祁放,天天对着他叫祁放。   过往挤压的不痛快一股劲儿爆发,祁妄陡然挤到两个人之间。   额头青筋突突地跳,他竭力压着怒意,又有些酸溜溜地说了一句:“姜意眠,你真的气死我算了。” 拽起她就要走。   祁放拉住姜意眠另一只手。   “放开!”   “你放。”   相比祁妄的火山爆发,祁放可能永远耸拉着眼皮,语速慢慢:“你太用力了。”   祁妄下意识松了些力道,但不肯完全放开。   “你不是爱睡觉么?睡啊,我就找她单独说两句,激动什么?”   这话绵里藏针,讥讽满满。   祁放只说:“不是你一个人的。”   ——是的,姜意眠不是他们之中任何人可以独占的存在。   她是两个人的女朋友。   她只能跟两个人约会。   这些话全是他提出来的,历历在目,怎么他自己先忍不了了呢?   陌生而激烈的情绪汹涌矛盾,祁妄用力拧着眉,好似陷入艰难的自我斗争之中。   这一次意眠看清了,   他的瞳孔,确确实实,覆着一层诡谲的红膜。   *   正值气氛僵冷之际,姜意眠忽地软下声音,喊了祁妄。   几句娇娇地抱怨兼哄骗过后,对方眼中红光来回闪烁,终是渐渐淡下去。   “操,我刚才在干什么?大白天梦游??” 祁妄一脸郁闷的神色不像伪装。   见他恢复正常,姜意眠道:“我走了。”   她晚上还有事,这点先前说过。   双胞胎难得温顺,都没有拖她,甚至没有非要一起出去,而是好听话地看着她离开。   “我刚才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吓到她了?搞鬼,这下她又有新的理由放鸽子。” 祁妄拍打头部,骂骂咧咧地决定去一趟医院。   祁放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眼梢低下去,敛在阴影里,神情有些意味不明。   姜意眠也在想同一件事。   祁放靠得近,祁妄呆立。   她跟祁放对话忽视祁妄,祁妄‘暴走’。   根本原因是表现得太亲密吗……   一个谜题没解开,又来一个。   意眠走出游乐园,没有找到家里雇佣的司机,反而等来一个傅斯行。   不禁疑惑,不是约好晚上六点,在金河广场某家港式茶餐厅见么?怎么现在到游乐园了。   “你妈妈还在逛街,担心你一个人不安全,让我来接你。” 傅斯行主动解释,并且打开车门。   毕竟昨晚才被跟踪过,为了安抚姜妈妈,姜意眠出门的时候的确交代过去向。   她坐进车,又被问:“晚餐想吃什么?”   “就那家茶餐厅好了,不是说煲仔饭很有名吗?”   “金河广场?”   “嗯。”   没有多余精力四处搜索、更换目的地了。   下午忘记问双胞胎和姜小姐开始交往的日期,她这会儿去微信上问祁妄。祁妄起初不肯说,她用激将法,假意要找祁放,他才绷不住了,老老实实给出答案:11月14日晚上。   【那时候我不是在庆祝吗?你也在?】   【下次约会再说】   连祁妄都狡诈地学会了放诱饵。   姜意眠呼出一口气,目光落到扶手盒上的手机。   ——那是傅斯行的手机。   “能用吗?” 她问。   傅斯行扫来一眼:“手机没电了?”   “我的有,但是想用你的。” 致敬双胞胎,她说得天经地义:“根据网络调查,百分之八十不让女朋友看手机的男性,手机里都藏着跟其他女生密切来往的秘密。”   红灯,傅斯行笑了:“你用。”   “密码?”   “没有密码。”   指纹自动解锁,该不会姜小姐以同样的理由查过这部手机吧?姜意眠持怀疑态度,不客气地将其翻了个底朝天。   桌面软件整理得清清水水。   相册简简单单。   短信定期删除,所剩无几。   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网络社交平台,微信里一溜儿陈老板刘老板小红小张之类的生意往来者。   陆尧被连名带姓地放在朋友组,聊天次数不多,对话也短,几乎不提姜小姐。   姜小姐、还有她注册的新微信号反而被放在家人组。   前者的聊天记录又多又密,前期明里暗里打探傅斯行和陆尧的关系,提过几次同性恋。   直到九月左右,画风突变,姜小姐经常深更半夜发来一些挑逗的语音以及照片,只绝口不提心动、喜欢、想找你谈恋爱之类直白的话。   这两个人的聊天方式,怎么形容呢?   简直像两位大师打太极。   你进我就退,你退我就进,今天你出一招我破一招,明天我抛一式你仿一式,将现代都市成年男女似是而非的爱意体现得淋漓尽致。任谁都瞧不出字面之下,他们究竟抱什么样的心情,将对方看作什么。   换言之,白费力气,收获全无。   意眠失望地放回去,正好到了广场。   五点半,时间还早。茶餐厅装潢富丽,包厢都被占得差不多了,仅仅剩下几个靠窗的双人座。   “这边、有个情侣座,你们要坐吗?”   服务员推荐的语气格外僵硬,姜意眠想,可能他也拿不准他们是不是情侣。   他们在那个位置坐下。   “你点菜吧。”   她没要菜单,提着包走进洗手间,洗了把脸。   ——通过下午的不懈努力,微信步数激增到两万多步。待会儿还得应对傅斯行,想办法从他嘴里套出恋爱日期,不打起精神可不行。   用纸巾擦掉手上的水,她原想烘一下手,可小包猝不及防地抖动起来。   她翻开一看,来自傅斯行的电话。   咦,难道有什么急事。   否则等她出去也来得及,何必隔着几米距离打电话?   她接起电话,对面却不出声,只有轻微的喘息声。   “喂?”   “傅斯行,怎么了?”   女洗手间里没有人,水龙头也关了,安静到落一根针都可以听到。   因此姜意眠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回音,被冷冷的墙壁弹回来,古怪地变了质。   良久。   几秒钟,或者几分钟,另一端传来无比轻蔑的笑声:“你管我叫谁?傅斯行?”   这不是傅斯行的声音。   她一怔。   手机从手心滑落,摔在半积水的洗手盆里,发出咕咚沉闷的一声。   面前豁然浮现霍不应的脸,那双眯起来的桃花眼,还有杀人时嘻嘻癫狂的笑。   ——怎么会是霍不应?   为什么从傅斯行的号码里传出他的声音?   他跟傅斯行撞上了?抢了手机?   不,不对。   姜意眠闭了闭眼,一个想法后知后觉地冒出来,使她后背发凉。   有没有可能呢?   或许,也许,说不定——,这个号码的主人,本来就是霍不应?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可以看明白吧,就是眠眠搞错了号码!   看不明白我就继续改! 第156章 谁是男朋友(12)   有的时候,只要起了疑心,一时间诸多疑点便纷涌而来。   副本进行三天,姜意眠一共收到这个号码发来的两次短信。   第一次在出院当晚,那时她还不知道姜小姐拥有多名男友,看到‘约会’字眼,自然而然地将其判断为傅斯行。却忽略了他规律作息,深夜发短信扰民的概率之低。   回想几次信息内容,对方相对随意的用词,相对蛮横不讲理的态度,也不符合傅斯行的作风,反而充满霍不应的作风。可为什么她迟迟没有发现不对劲?   因为前者从未发过微信,后者从不拨通电话。   因为他们没给,她就没问他们的号码。一味依赖微信与男友们建立联系,自认为比起即时通话,网络对话间存在更多周旋的空间,结果就此失去核对信息、矫正错误的机会。   因为傅斯行巧合地出现在游乐园外,询问就餐地点。她图省事,依照下午的约定作出回答。于是对话阴差阳错地进行下去,他们阴差阳错来到了这里,——一个本该她和霍不应见面的地方。   还因为……   得了,当务之急是尽快脱身。   意眠提起包就走,步伐好快。   快出门时,视线下方突兀地横出一条腿。她下意识抬脚越过去,旋即感到一阵气流掠过耳稍,脖子被人从后面握住。   缓缓侧头,她不期然地对上一双猩红的眼睛。   酷似桃花的形状。   ——霍不应。   *   察觉霍不应的存在,强烈的危机顿时感压迫神经。   任务没说男朋友嫉妒到一定程度,有可能杀掉滥情女友。   然而此时此刻,再迟钝的人都能从霍不应身上嗅到澎湃的杀意,宛如就地卷入一场惊悚雷暴雨,死神近在眼前。   意眠克制住后退的本能。   “怎么提早来了?” 她神色镇定,试图将那通电话轻轻带过:“刚想跟你说,我妈妈逛街去了,一定要傅师兄带我出来吃饭。”   “然后你们就上这儿来?”   “你说这里好吃。”   “还认错号码?”   掐着脖子的手松了一些。   “没看联系人,以为他打电话来催。”   尽量保持正常语调,胸脯下的心脏胡乱撞击。   霍不应好像一头扑到脸上的狼,险恶目光像刀,像黏稠含刺的舌头,紧贴皮肤来回打转好几个回合,总算啧一下放开五指。   气氛似乎变好了。   姜意眠刚缓了口气,不料变故突生,整个人被狠狠推向墙面。对方摁着她的脑袋,如钢铁般沉甸甸地压上来,将她的脸压在冷冷的瓷砖上,活像被挤扁的小鱼。   “霍不应。” 她假装不快:“只是误会而已,你想干什么?”   “只是?误会?”   霍不应笑了,阴沉又腥气的笑容,气息滚烫地扑到耳边:“在我的店里,跟他情侣座,还管我喊他。姜意眠,你是不是真地以为我没脑子,像傻子让你骗着玩呢?”   富二代、服务员、情侣座。   原来这是他的店,难怪打来电话的时机恰到好处,还能埋伏在这里发起突袭。   ——啊。游戏结束了,没法挽救了。   当这个念头升起时,姜意眠反倒迅速冷静下来。   尽管受着压制,可她眼珠一斜,睨着他。   下垂的长睫与上翘眼尾形成巧妙的对比,瞳仁呈现浅浅的琥珀色,犹如湖泊盛不住般乍然流溢出几分艳丽的风情,几分傲慢嚣张。   “不好意思,被你发现了。”   “我的确在跟别人约会,因为我不是只有你一个男朋友。”   指尖轻轻点在他的眼下,徐徐滑至下颌,停在突起的喉咙。   姜意眠语气轻松死了:“谁让你说你是,他说他是,还有别的一些人,都说自己是男朋友。我能怎么办呢?失忆了不是吗?既然你们都这么喜欢我,我又没法分辨谁在说谎,不就只能照单全收了,有什么问题吗?”   “本来不想说出来,不忍心伤害你们。这次应该算我倒霉,还是你倒霉比较好?”   “总之就是不小心被逮住了而已。”   她狂得简直没边,像要被逮捕的罪犯那样,挑衅地将双手抬起来,手腕贴在一起:“所以你想怎么样?要试试证明自己的身份吗?还是气到杀了我?”   呵。   霍不应怒极反笑,张嘴往她的下巴咬了一口,齿痕深入肉里,隐隐现出血色。   “弄死你?怎么舍得。”   他阴阴地说,手掌下移,一把攥住手腕,捏得人仿佛骨头都要碎掉。   姜意眠吃疼地发出一声闷哼,被硬生生地拽出去。   再砰一下摔进扶手椅里。   椅脚挪动间发出‘吱——’的长声,惹得周遭不知情顾客的注意,也使对面望着窗外、处于通话状态的傅斯行回过眸来。   “听说你是她男朋友啊?”   霍不应挑眉,眼底红光癫狂闪动。   两人对上眼神,傅斯行不紧不慢地挂断电话,唇边弯起一个弧度:“是。”   “真不巧,我也是。”   信息量颇大的一句话。   吃瓜群众还来不及细细扒拉,下秒钟就见其中一人猛地踹翻圆桌,捡起地上的花瓶碎片,力道又狠又准地扎进另外一个男人的眼里。噗嗤——   血、眼球、组织液,可能还混着别的什么东西,多数喷溅到姜意眠的脸上。   她本能地闭上眼。   又掀开。   近距离看着傅斯行被揪住领子按在玻璃上,一下,两下,数十下。   霍不应恣意地笑着,腕间隆起经脉,指间一小块锐角瓷片,疯狂划割他的脸皮,用力捅进咽喉。从而绽开两半红通通的肉,捅出血窟窿,像坏掉的电路一样裸出断裂的血管与森森白骨。   “杀人了!”   人们后知后觉地尖叫出声。   脚步慌乱,桌椅倾倒。   店外一台台手机对准里面打开拍摄功能,一个个拨号按键通向报警热线。   霍不应却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傅斯行则死得不能再死。   咔嚓,咔嚓,悬在门边的挂钟照常走动。   顶着被血糊了大半的脸,意眠忽然出声:“霍不应,说句实话,我们真的在谈恋爱?你之前说我向你告白的录音,确定真实存在,而不是你自己的臆想?”   这话成功令姓霍的家伙暂缓残杀,撩起一双狭长眼睛,怪异咧开唇角。   “想听录音?”   “过来把另只眼戳了,我就让你听。”   他踩着傅斯行的头,湿淋淋的手背抹过脸颊,留下一道浓重血迹。   ——将计就计的套话计划失败。   姜意眠皱了皱眉,选择回到五分钟前。   *   眼前一切骤然分解,重新组成熟悉的场景。   彼时的她刚刚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怎么了?” 傅斯行第一时间发觉她动作之间的卡顿,神态关切。   自称想起今晚与朋友有约,没给他反应的时间,意眠打开车门、下车、关门,一气呵成地朝餐厅反方向走了七八米。   冷不丁脑海中闪过某个念头,又疾步倒退回来。   “傅斯行,也许你还记得,很久以前你说过只骗我一次,永远没有第二次?”   这话出自第二个副本。   她问他是不是连环杀人犯,他否认了,然后意味不明地这样说了。   说实话,她到现在都想不通他的目的。不过仅从结果论,傅斯行确实只在第一个副本对她撒过谎。第二次虽然表现得神秘诡谲,倒没有骗过她,更没有妨碍她追查真相。   说不准当下的他还记得那些事。   说不准可以利用当初的承诺。   打着这个主意,隔着车窗,她低声:“我想问这话还作数么?”   偌大的地下停车场昏暗且寂静,这个片刻,好似全世界都在屏息等待他的回答。   半晌,傅斯行低眸失笑。   “我确实说过,也许只有这样做你才不会忘记我。既然你没有忘记,我就应该说到做到。”   ——他承认了。   不久之前平静下来的心绪再度浮动起来。姜意眠边想边说:“我只提三个问题。”   “那我会给你三个准确的答案。”   他像圣诞老人一样温柔地保证。   不能把最关键的问题压到最后,不能让他猜到任务。她认真观察着他的表情,提出第一个问题:“你真的是我的男朋友吗?”   傅斯行的笑收了小半。   “不是。”他说。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   全副本最难揣摩虚实的人物竟然亲口对她承认,自己并非真正的男朋友。   让人高兴的是这个答案得来如此轻易。   让人遗憾的同样是,答案未免来得太过轻易。   无论如何戏还得演完。   “第二个问题,车祸之前,我有没有在你面前提过任何有关竞赛的话题?”   “你说过要用奖杯逼陆尧给生活费。”   ——嗯?难不成那五百万转账还有猫腻?   “好,最后的问题。” 刻意放慢语速,问得郑重其事:“车祸跟你有没有关系?”   回答其实不重要。   有也好,没有也好,姜意眠听完便收回眼神,头也不回地离开。   细数起来,这是她第二次使用技能。   大概也是她第二次毫不犹豫地从傅斯行身边逃开,去找别的男朋友。   *   六点整,把通讯录里【傅斯行】的备注修正为【霍不应】。而后拨出电话,将约定地点从东广场瞬移到西广场,从招牌茶餐厅变成轻奢牛排店,以防俩男友意外撞见,再弄个你死我活不好收场。   这方面霍不应倒是有求必应,绝不嫌麻烦,乐于满足女朋友各种任性小要求。   可惜这顿饭注定吃得不安心。   傅斯行的话百分百可信吗?他有没有骗人的理由?   三天用掉两次技能,接下来要怎样做到高效规避翻车?   还有霍不应,闹到杀人的地步还死不肯承认假男友、假录音,纯属嘴硬吗?还是确有其事?   短暂的惊喜过后,思绪反而愈发杂乱。   姜意眠目光发散,手里的叉子有一下没一下戳着肉,整张脸大写的心不在焉。   “发什么呆?”   霍不应用筷子头敲她的脑袋。天生一副眉压骨的恶人相,这会儿却因唇边这抹生动的笑意而软化,变作玩世不恭的调调。   “额头谁弄的?” 他盯那个创可贴老久。   “自己撞的。”   “牛排呢?不喜欢还要来。”   意眠:“……来之前感觉还行。”   确切地说,是看他杀傅斯行之前还行,看完就不太行了。   霍不应没有那段记忆,还挺自觉,看隔壁座男生怪绅士地切好肉排换给女生,也照着来。   只他手握餐刀割开牛肉,鲜红的□□中滋滋溢出汁水的画面,难免又使人想起‘平行世界’里的虐杀现场。   姜意眠不是没有经历过凶杀。   进游戏以来她不止一次地听过、看过堆积如山的尸体,甚至被迫亲自动过手。   但论血腥程度、恶意程度,鲜少有人能跟霍不应相提并论。   连季子白杀人都讲究个黑暗美学,沉迷死亡艺术;裴一默有过生吞活剥的劣行,可它不算人,没有残杀同类的思维。   所以算起来还是霍不应最人来疯,喜欢把尸体破坏得稀烂,糟蹋得像肉泥,以至于眼下她对着他又对着一片半生不熟的肉,根本提不起胃口。   随意扒拉两口,过了七点,霍不应知道她要去机场,非要开车送。   送就送吧,路途上没个正经,动辄吵着公开恋情,陪见家长什么的。直把女朋友逼烦闷了,冷冷一句 ‘今天心情不好,不想陪你玩’ 才安分下来,不再胡说八道。   “今晚别给我打电话,也别发短信。”   “下个星期有空会去店里找你,其他时间就是忙着比赛,你自己找点事情做。”   许是她脸色看着差,也可能霍不应终于领会到见好就收的真谛。下车前她语气平平地提出两个要求,他难得没有辩驳,只懒懒地应了好,塞一把水果糖就走。   下了车,意眠在机场外找到姜妈妈,两人一会儿进去。   陆尧今晚出差回来,想让女朋友单独过来接机,特地叫秘书只跟她说了具体航班。   谁知飞机一落地,机场里比想象的多出一个娇声细语问候不断的姜妈妈,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喊上的。   因此长达四十分钟的回程,他抿着唇一言不发,脸冷得活像移动北极,吓得落座后排的长辈都瑟瑟发抖,不敢再言语。   到了家,司机帮忙提行李的空档,陆尧经过身后,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声:“今晚来我房间。”   姜意眠:?   “或者我去你房间。”   说完,行李箱也抬出来了,他拉起杆子往里走,态度冷淡得好像刚才说话的人不是他。   —— 果然男朋友没一个省心。   意眠揉了揉脖子,没进家门,又瞧见灯光下的傅斯行。   “我想和你聊聊。”   他说。   “明天吧。”   离上次对话还没过几个小时,在整理好思路之前,她不想再和任何男友产生交集。尤其眼前这个。   然而傅斯行不肯退。   “和你的任务有关。”   轻轻的七个字划过耳旁,她想,那就更不能答应了。免得还没摸清对方的心思,疲惫状态下的大脑先稀里糊涂上了套。   “明天再说。”   姜意眠坚持这个说辞,进了门,没管傅斯行什么表情。   反正早去晚去都得去,就当加班好了,见姜妈妈一人坐在院子里泡茶,她轻手轻脚走上二楼,敲响陆尧的房间门。   陆尧似乎在洗澡,哗哗流水盖过应答声,她在门外站了好几分钟才自己推门进来。一眼瞥到茶几边打开的行李箱,中间摆着好几个扁平黑盒子,光看外表猜不出里头的东西。   “那些给你。”   房间的主人推门出来了,身后跟着一团热气白雾,头发湿湿的。   不过以他性格,睡衣规整得近似下新一套西装。一排圆形纽扣也无比严格地扣到最顶端,突出喉咙,也有点儿湿。   “什么东西?” 她走过去,在他示意下拆开看了,才晓得原来都是亮晶晶的珠宝首饰。   陆尧的视线从她脸上一划而过,“你不喜欢。”   意眠确实没什么感觉。不过对方走了几天,回来语气好上不少。她不想在这时候显得挑三拣四,就礼貌性地笑了笑。   “今天还有没有可疑的人?”   陆尧坐到沙发上。   “没有。” 她坐在毯子上,一个一个拆包装,权当找点事做。   “报警了?”   “没有,感觉那人不是针对我。”   陆尧望着她扎起来的马尾下面,一片白腻的皮肤。   “那天晚上你没报警,没在原地等我安排的人,也没找人借手机回电话。”   一来一回仿佛监狱审问,这是秋后问帐来了?   姜意眠拨弄包装盒的边缘,现想出一个原因:“好像看到那人跟上来,又不确定,就让朋友送我回来了。”   陆尧声线沉冷:刚才你说他不是针对你。”   所以为什么还会跟上来?为什么不惜跟到闹市?估计他马上要问这些。   这人有颗计算机般绝对理性的大脑,逻辑格外缜密,再让他这样盘问下去,指不定翻出多少漏洞。   于是姜意眠放下礼物盒,抬着眼睛看他,下巴抵在肩稍。   “别问了。” 她说:“你想亲我吗?”   陆尧沉默地回看过来。   不到两秒,他倾下身,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勺,安静而热烈地吻了下来。   ——实验证明,张扬任性也好,主动求爱也罢,姜小姐应对男性的那套着实好用不费脑。   对霍不应或许还需要稍加拿捏,可祁妄、祁放、陆尧,他们一个比一个缺乏情感经验。一旦她用好手段,就能把控主导权,肆意避开不想回答的问题,鸽掉来不及奔赴的约会,让他们从猎人变为猎物。   没错。   姜意眠找到了新的游戏方法。   陆尧的房间亮着灯,投出暧昧的连影。   没有人发觉的是,寒冷的冬夜里,傅斯行依然站在门外,看见了那片影子。   “有句俗话叫做事不过三。”   “就算是个假货,好像也没办法容忍这种事情吗?”   他喃喃自语着,清浅的脸上落下阴影。旋即笑着推开了门,一步步走上旋转楼梯。   “斯行?” 院外的姜妈妈依稀望见人影,提醒道:“眠眠好像已经睡了哦!”   “好的,没关系。” 他回答说:“我找陆尧。”   对方哦哦两声,天真地坐了回去。   他继续走。   沿着走廊到底,就是陆尧的房间。   房间里热气滚滚,水声啧啧,两个人相拥着卧到地上,雪白的肢体缠绕到一起。   “有人过来了。”   她含糊地说着,推不开陆尧。   而傅斯行在门外停下了脚步。   “陆尧。”   门里没有反应,一点声音都没有。   “是我。”   还是没有。   装睡吗?他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我知道里面有谁,也知道你们在干什么。”   “不用担心,不会说出去的。”   “只是想找你聊聊。”   “如果对意眠说过你是她的男朋友这句话,那就麻烦你在三分钟内出来吧,陆尧。”   作者有话要说:  傅狗武力值垫底,变态值还是可以的   别说眠眠了,除非霍不应这种突然发动攻击的疯狗型,不然估计全文都没人能搞他。   ——发现正文时间好紧凑,待会儿改改任务限时,就半个月好了。 第157章 谁是男朋友(13)   陆尧被傅斯行叫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屋,循着石子小路绕到南侧的花坛边。   以姜意眠所在的二楼视角,勉强能窥见两道被路灯拉长的斜影;安全起见,她还开了窗,确保可以随时监听底下的动静,稍有不对立刻出手阻止伤亡。   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必定在谈论姜小姐。   但有关更进一步的信息:他们在说什么,要说到什么时候,说完之后会发生什么……   毫无头绪。   傅斯行——   默念这个名字,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茶几处传来‘滴滴,滴滴’的特设铃,意味着她第三次收到匿名短信。   这回没有文字,仅有照片:   一张摄于游乐园售票处,祁妄捏她的脸。祁放像树袋熊,脑袋靠在她的头上,两条长胳膊自然垂在腿边,一副有气无力需要人工施救的颓废模样。   第二张是傅斯行拉开车门,她一边同他说话一边进了副驾驶座。   两张照片都很模糊,应该是远距离拍摄,共同点在她的脸都被红笔画上大大的叉。   看完照片,回拨又是‘您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意眠想了想,着手回复:【你很羡慕我的生活吗?还是看上我的男朋友啊?没关系,喜欢哪个就送你好了,反正我又不是找不到新的。】   对方似乎特别在意姜小姐的男女关系。   而使用激将法的关键在于嚣张。   所以编辑好内容,她稍作斟酌,郑重其事地在末尾添上一个语气词:嘻嘻。   够嚣张了吗?   应该够了。   点击发送,整整十分钟后,一个新号码登场:【你会有报应的!!!】   对面显然处于愤怒状态,意眠出其不意地:【章泽耀?】   之后大半个小时没再收到回复,她心里有了底,恰好傅斯行也沿着原路回来。   “陆尧呢?”   “楼下,他需要平静心情。”   进门就问这个,得到答案后,她神色一松。   已知假男友可以死,疑似真男友不能。   假使双方身份都不确定,又非死不可,当然挑着真实性低的那个先死。   将这两条定理代入具体情况可得:无论男友们发生任何矛盾,要死就死傅斯行。   ——毕竟从履行诺言,坦白身份的那一刻起,傅斯行就失去了所有筹码,包括所有利用价值。   他成了弃子,他出局了。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必花费精力在意他的死活,揣度他的感受。   这一点她清楚。   他比她更清楚,难怪跳出来搅局。   难缠的家伙。   姜意眠腹诽着,暗暗提起十分的戒备。   “你想要什么?” 她问得冷淡而直白,傅斯行轻笑:“不问我对他说了什么?”   她眉尖微动,那是一种腻烦的微表情,代表不想重复第二遍。   你看,前一天下午满口‘你很好,你最好’的人,昨天晚上还软声软气抱怨着他这个‘男朋友’,爱计较,不负责,连女朋友被跟踪了都不哄。   今天却悄然变了一副样子。   先对他送的早饭爱答不理,接着车上沉默寡言,一脸没话好说的冰封状态。而后停车场抛下他,家门外拒绝他,直到现在好似一个正眼都不想给,巴不得划清界限,死都不要死在她的面前。   多残忍啊。   但姜意眠就是这样的人。   有用的留下,没用的丢开。   她不需要别人的感情,大多时间也不吝啬付出自己的一点儿虚情假意。   她喜欢惊险刺激的游戏,因此越给她制造难题将她困在其中的人,她越欣赏;越头脑简单招之即来挥之则去的家伙,她越不以为然,渐渐地名字长相都忘个精光。   如果说人类的本能是‘慕强’。   那么姜意眠的兴趣便在‘慕难’。   他知道的。   他全都了解。   傅斯行无温和地看着她说:“我在帮你。”   姜意眠作出愿闻其详的手势,旋即迎面一道惊雷:“我大致猜到你的任务了。”   没有一分一秒缓冲,他甩出第二道:   “陆尧是假的。”   她蓦然睁圆了眼睛,瞳孔微微收缩,又换了一条腿作为重心,就像一只因受惊而躬起脊背的猫。   “你在说什么?”   眼眶里不自觉漫上一层淡淡的水光。   她试图掩盖,装听不懂,但不起作用。   “不用演了,这次的身体不适合你。” 傅斯行的语气里几乎含着怜悯。   只因这具身体下意识延伸出来的小动作太多了,他太熟悉了。以至于她在他的面前,好比披着新装的皇帝,费力地藏匿情绪、遮掩马脚,却不知晓他从一开始看到的本就是赤身裸体。   姜意眠安静片刻,抬手抹过眼尾。   “副本里的身体总有各种缺陷,我习惯了,可能这样更有挑战的意义。”   小猫不再炸着毛瞪着眼躲在角落里。   她拨了拨头发,把散乱的卷发从一边拂到另一边,然后走到沙发边坐下。肢体语言变得格外放松随意。   这是放弃抵抗袒露真我的象征,还是发挥变色龙一样的本领迅速换上新的伪装呢?   傅斯行决定不发表评论。   “坐吧。”她掂了一个抱枕放在腿上:“陆尧不是真的,为什么这么说?”   他从善如流地坐下。   “我了解你们。陆尧不喜欢住院之前‘姜意眠’,没有理由和她交往;同一个道理,‘姜意眠’非常厌恶陆尧对她的经济控制。   “即使出于报复目的,她选择通过接近我间接地打击陆尧,而不是直接玩弄他的感情。——人在选择之中表露出来的倾向往往是最真实的。”   “为了钱呢?”   傅斯行直言不讳:“她有很多方式获得钱。”   意眠其实抱着同样的想法。   钱这东西不是陆尧才有。   撇开傅斯行不谈,霍不应富二代的名声远扬,人又相对随性,只要花点心思哄他高兴,向他伸手要钱再简单不过。   双胞胎虽然名为大学生,表现并不张扬,不过根据论坛八卦,祁妄的衣服球鞋,祁放的居家(睡觉)用品,件件来自大牌,单价不容小觑。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校园论坛拽着姜小姐翻来覆去开了百个主题贴,从性格恋情扒皮到穿衣打扮,单单没有一条亲眼看到她向暧昧对象要钱、收取贵重礼物的一手消息。   足以说明她并非那种靠男女感情谋取利益的人。   陆尧给的视频则越看越像一场恶意戏弄,最终的落脚点在‘生活费’,而非‘包养费’。   然而以上一切都不过主观揣测。   她要更客观的证据。   “你好像走进了一个误区。”   傅斯行不赞同地摇摇头:“只有真相才能找到相对应的证据,谎言的破灭往往源自逻辑矛盾。”   “那就给我一些可以求证的逻辑。”   意眠不为所动。   她一点都不信任他。   空气突然凝固了,傅斯行摘下眼镜。   少了镜片的遮挡,那两颗冷灰色瞳仁仿佛一团凝成实质的雾,虚虚的,又远远的,让人有些看不分明:   “如果是陆尧自己心虚呢?”   他缓缓道:“他大概以为我才是真的男朋友。”   “这不可能。”   姜意眠答得斩钉截铁,同时也猜到了他们路灯下的谈话:   傅斯行以男友身份找陆尧摊牌,借着那套‘以对你们兄妹俩的了解’攻破陆尧的谎言。   这不符合游戏规则。   因为在坦白身份的那一刻,他们就该嫉妒厮杀起来。   ——就像霍不应察觉苗头,二话不说拿傅斯行开刀。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之中出现了微妙的矛盾。   论攻击性,陆尧胜过傅斯行数倍。   论主导性,他是这栋房子的主人。   可现实是坐在她身边的人是傅斯行,只有傅斯行。   这说明陆尧退让了。   为什么?   傅斯行徐徐接道:“因为他接受了我的提议。”   “什么意思?”   她忽然有了种不详的预感。   傅斯行却又戴上眼镜,余光划过房门外隐约的身影,唇边笑意加深。   “我对他说,并不介意多一个人爱你。”   他这样说,发觉房间里外的两个人似乎都愣了愣,尤其眼前的人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不禁像对待小孩一样,语速放得更慢,声线宠溺,甚至体贴地换了新的说法帮助她理解。   “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在这个家里你可以有两个‘哥哥’,两个男朋友。”   “你和陆尧还是像以前那样相处。”   “还是能做那些锁着房门做的事。”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仿佛许下新的承诺:   “我不会阻止你们。”   “也不会把你们的事情说出去。”   “——只要你们同意让我加入。”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傅斯行凭一己之力搞崩了陆尧的心态,强行打开了成人组三角关系的支线剧情。   他超狗的,谁还能说他不行! 第158章 谁是男朋友(14)   所谓的开放关系,三人组合,既然双胞胎可以接受,凭什么其他人不能自愿组成联盟,共同拥有一个女友呢?   这事理论上可行。   只某玩家情感上不愿认同,因而仿佛化身为没有感情的木头人,动也不动地坐着,没有一丝搭腔的欲望。   “今晚我留宿隔壁的客房。”   “没有规则容易发生争执,一个你大概也很难同时满足两个男朋友,所以我们决定按单双数‘轮流上岗’。今天是11月20日,双数。”傅斯行施施然问:“今晚你想睡在哪里?”   姜意眠:。   这话指向太过明确,她的眼神锐起来:“这就是你要的报酬?”   想要得到应有的权利,作为帮助她辨认真假男友的报酬   人性总是贪婪的,不甘受到轻视,否则一个被淘汰出局的人为什么还要趟进浑水呢?   傅斯行坦然地与之对视,脸上依然摆出一副温和无害的神情。   “不用担心,只是‘睡觉’而已。”   “我们都必须承认,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背对着陆尧,他用低微的音量,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声:“两全其美,不是吗?”   ——是的。   她不复吹灰之力便到手了想要的情报,节省许多精力;他也用自己的办法重新抢回男友的待遇。单论这个角度,这场交易的确称得上双赢。   付出的代价则是,原本三言两语、一点甜头就能唬弄的陆尧,此刻正站在门外漠漠地望着他们。显然又从‘期盼糖果的听话小狗’进阶为‘生气且怨怼的别扭人’,指不定花多少功夫才能再次镇压住。   想到这点就觉得没劲儿。   不由得既佩服又厌烦傅斯行的阴险诡计。   “希望你们没有忘记,这栋房子里不止三个人。”   言归正传,姜意眠看着他,也看着他道:“要是我没在自己房间过夜的事被发现了怎么办?你们能够同意其中一方以男朋友的身份跟我相处,另一个却只能偷偷摸摸吗?”   “那是我们需要讨论的事。”   一套挑拨离间被傅斯行轻松化解。   陆尧也没有反驳。   看来今晚真的躲无可躲,她不再浪费力气,选择后者。   回去洗了个澡,换上符合季节的长袖长裤睡衣,抱着一床厚厚的被子走进房间。   陆尧面无表情地接过,周身散发出令人不适的冷感。   “就算有气请不要迁怒到我身上,一下被告知有两个男朋友不是我的错。”她先发制,语气不咸不淡:“你们商量这些的时候并没有问过我的意见,真正应该感到生气的应该是我吧?”   “——她是对的。”   傅斯行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这回变成他换了一身灰色条纹睡衣,抱胳膊立在门边,笑吟吟推着眼镜。   言行好似公道的裁判,然而他的存在,本身已经起到火上加油的作用。   “你可以走了。”   “你还在这干什么?”   房里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赶人,一缕难以觉察的红光瞬息划过眼瞳。   同样的征兆,祁妄失控发怒,霍不应原地上头大开杀戒。   偏傅斯行满脸平和,薄薄的眼皮一盖,再一掀,如同无事发生。   “明天见。”   说着,他顺手带上房门,转身去了隔壁。   *   傅斯行一走,周遭空气分分钟沉寂下来。   陆某人或许生着闷气,或许公事繁忙,独自坐在沙发上敲了大半夜的静音键盘才上床,上了床还给出一个不近人情的背影。姜意眠乐得清净,也没安抚他,自顾自卷着被子往床角一缩,睡态相当良好,非常安稳,根本没有出现电视剧里睡着睡着不小心缠到一起的剧情。   两人宛如搭伙买床的陌路人,有惊无险地度过一夜。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悄然掀开被子,离开房间,直奔三楼。   半个小时后,她坐在附近闻名的连锁粥铺二楼,更新手机备忘录:   基本排除傅斯行、陆尧。   霍不应(录音待确认,日期待确认)   双胞胎(无交往凭证,11月14日)   目前可信度:霍不应大于祁放大于祁妄(结仇)   其他线索:章泽耀   “——宝贝,妈妈来啦。”   打下最后一个字,打扮得光彩照人的姜妈妈适时出现:“对不起哦,妈妈每次出门都要化妆好久的,爸爸以前总是抱怨。可是妈妈现在也算阔太太嘛,出来怎么能不注意形象,对不对?”   提起老公,她面上多多少少显出点落寞。   但女儿一句简单的‘对’又使她欢欣鼓舞。   “妈妈出来的时候,哥哥他们都醒了,到处找你呢。还好妈妈讲你去外面找灵感,讲完就赶紧走了,不然被多问几句,肯定要露馅。”她翻着菜单,突然想起来:“对了哦,刚才维修店打电话过来,说你以前的手机零件都被压坏,实在修不好了。”   “好,我知道了。”   星期五下午放学后,姜意眠去了姜小姐原手机的购买处。   负责招待的店员声称,自家出售的手机出问题,优先放在当地售后店里检修。维修失败再发回原厂,让专业技工师傅进行操作,成功率更高。   担心接电话不及时,她特意留下两个号码,没想到这么快迎来坏消息。   察觉女儿情绪不对,姜妈妈握着菜单的手一低,露出两只不安的眼睛:“怎么啦?是妈妈买给你的新手机不好用吗?还是旧手机里存着重要的东西?哥哥去年好像收购了一家电脑零件开发公司,说不定能帮上你的忙。要是你不好意思说,妈妈待会儿回去问问看?”   “没有,不用麻烦他。”   一招不行换一招。   条条大路通罗马。   意眠话锋一转:“我的身份证——”   “在妈妈包里呢。”   她得意地拍了拍包,讲述自己是如何用‘理财’的借口从陆尧手上拿回身份证。旋即兴冲冲地提议,反正已经出来了,不如母女俩一起久违的地逛个街,下午再去补办手机卡。   对着她殷切的表情,任谁都没法说出拒绝的话。   本以为至多两个小时的事儿,谁知这一逛便是整个上下午,直到云间隐隐泄出一抹晚霞,姜妈妈才于百般暗示下想起她们出门的初衷,匆匆领着女儿来到营业厅。   办理业务的过程中,忽然捕捉到新的入手点:“你好,请问手机卡补办后,能不能查询以前的通话或短信记录?”   “通话和短信详单都能查,但是不包括短信具体内容,时间上限为六个月。”工作人员老练作答,并抬臂示意:“那边有自助服务台,按照屏幕指示进行操作就行。”   全程不超过两分钟,姜小姐半年份的通讯往来尽数打印纸上。   姜妈妈意犹未尽还想做个美容,这回姜意眠不得不拒绝。   一目十行地掠过上百行密密麻麻的信息条,根据现有记录比对,短信方面并未出现熟悉的号码,——说明匿名短信的的确确出现于车祸之后;唯独通话单上有几条颇为反常的记录,引起她的的注意,必须回学校找当事人确认一下。   “您有认识的追查专家吗?给他一点信息能找到原主的那种。”   随意抛个话题而已,对方有问必答:“是不是私家侦探?谈不上认识,但是哦,妈妈的圈子里好多偷腥养情人,甚至偷生婚外子的老公,大家经常找这种人顺藤摸瓜打探消息。她们好像给妈妈介绍过几个靠谱的,名片……好像一直放在家里。可是你真的不陪妈妈做美容吗?”   车已经开到学校,她不死心地又问一次。   “下次陪您。”   最终在对方依依不舍的注视下走进校园,姜意眠先去了宿舍,不见人影。接着又来到紧挨着美术楼、一度被戏称为‘作业楼’的九号教学楼,第四层第三间便是她们班专用的画室。   画室充斥着一股油彩石膏的味道,三三两两坐着几个人,其中只有一个她眼熟。   “这不是我们家里要多少有多少别墅套间,非上课死也不来公共画室的姜公主吗?”那个在教室跟她说过话的女生,坐在窗边,张嘴即是讥讽:“我没看错吧?大好的周末您不应该忙着约各路男人么,居然有空下凡视察我们这群穷酸鬼战战兢兢练画技?好感动哦。”   姜意眠看了一眼她画作下的署名:“杜悦悦。”   “怎样,说你几句生气了?那不然来打个架啊!”   杜悦悦猛地摔了画笔。   身后有人提声道:“行了姜意眠,别惹她,男朋友三天两头提分手,刚撕了一幅画呢。你是不是来找陈雯雯?她不在这,最近都没见她来画室。找人建议图书馆,她没别的地方可去。”   “谢谢。”   她确实要找陈雯雯。   不过来都来了,找其他人打听点消息也未尝不可。   “14日晚上的庆功宴你有去吗?”   她问那个染了蓝色头发的女生。   女生翘着二郎腿,一边调颜料一边摇头:“五星级酒店消费,连酒带菜少说上万,我们关系又没有很好,万一吃完你让我a,我可a不起。怎么,听说你得健忘症了?要说那天晚上的话,在场就杜悦悦一个去了,找她。”   被点名的人立马冷下脸:“想找我要钱还是笑我蹭饭?直说,用不着唱双簧。”   “有病,你们的事你们自己解决,别在画室吵架打扰我做作业就ok。”   女生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杜悦悦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上不来又下不去,只得回头怒瞪老仇人:“多少钱?账单明细发我一份,你放心,该给的钱一毛都不会少,不该给的一毛都嫌多!”   被当面嘲讽这种事,一回生两回熟。   经历得多了,姜意眠简直心如止水。   “不用给钱。我只是想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你愿意说吗?不愿意我找别人。”   “别啊,我愿意,当然愿意。这世上只有公主您不敢听的,哪有我不能说的?”   她越淡定,杜悦悦越受刺激,脑门一热,竟拎着高脚凳三两步走到眼前,一脸挑衅:“有本事坐下细聊啊,说说你准备给什么好处,我再考虑要不要告诉你。”   “你要什么?”   “啧,把你能的,难道我要什么给什么?”   “可以的话。”   “行啊,我要你身上这套衣服。”杜悦悦抬着下巴:“某独立设计师出的当季新款,官网标价两万多,国内商场还买不到。话说你这人别的不行,衣品勉强凑合,五分钟内脱下来给我。”   姜意眠想了想:“那你的脱给我?”   “凭什么?!”对方倏然抱住自己圆滚滚的面包服,视线上下移动,仿佛在看变态。   “因为我不能只穿着内衣裤回去。”   “影响不好。”   “会被处分。”   又想到一条,她相当严肃地补上:“如果涉及违法,还会被带到警察局批评教育。”   “……”   杜悦悦的表情逐渐扭曲,改成看智障的眼神:“你脑子被车撞坏了吧?”   “还换吗?这是新衣服。”   “谁稀罕!!”   姜意眠停下脱衣服的双手:“那你愿意说了吗,或者还要别的东西?我微信里还有四万多块钱,新手机才用不到三天,放手机的包也是今天上午九点刚买的,票据就在——”   “够了,够了,够了,闭嘴!搞得我真没钱买,只能抢你东西似的!”   见她气得脸都红了。   意眠适可而止,麻利地打开录音功能,作出倾听的姿态。   总觉得被阴了是怎么回事?   杜悦悦烦躁地拨弄着指甲,表情怪怪的:“你想从哪里听起?”   对面的人一脸认真:“从头。”   *   离开画室已是夜里七点,姜意眠独自走在通往宿舍的小路上,靠坚持不懈的挑战精神,成功在咚团软件上为自己点了一份香辣火爆的水煮活鱼,额外备注:不要香菜。   骑手接单的时候,通知栏弹出消息,姜妈妈发来两张名片照片。   她回了一句:【我办庆功宴的那个下午,您在家吗?】   陆陆续续收到n条回信。   【有哦。那天妈妈特地给你买了新衣服,可是你嫌妈妈眼光不好,说乡下来的土包子才会喜欢那种看起来庸俗廉价的礼服。妈妈挺伤心的,又被你赶出房间,就回自己的卧室午睡。】   【那天你脾气特别特别不好。】   【大概五点多的时候,妈妈半梦半醒听到你跟哥哥吵架。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吵得好厉害,咚咚咚的跟两只小熊在楼下拆房子一样,三楼都听得到。问你们怎么了,你们不让我管。】   【然后你就出去了。】   【六点钟斯行还到家里来,说要送你去酒店。】   【说起来都是妈妈不够关心你,总是害怕惹你不高兴,好多事情都不敢问清楚。要是我们能坐下来聊聊天,说不定你心情好了,就不会在外面呆到那么晚,后面也不会出事住院。】   【但是妈妈最近真的很开心,我们宝贝长大了,懂事了,有话愿意对妈妈说了。】   【所以今晚真的不回来住吗?】   【美容店推荐了好多好多新面膜哦。】   ……   姜妈妈一如既往的娇宠女儿又孩子气。   姜意眠顺话聊了几句,答应下次陪她敷面膜看电影。   期间五位男朋友接连发来消息,一概不理。   电话直接挂掉。   通过这种方式让他们慢慢习惯不被秒回的日常,有了对比,往后偶尔及时的回复才会显得珍贵稀少。同时还能减轻她一次性应付多人的压力,再也不能出现错屏这样的低级错误。   打开睡眠模式后,姜意眠开始整理归纳白天所获得的信息:   两个月前,老师在班里象征性提了一次国际竞赛,鼓励大家踊跃报名,却不指望新生得奖。   然而意外的情况出现了,素来有‘天赋流’一称的姜小姐,似乎是传说中的比赛体质。初次参赛便交出了比平时更出色十倍的作品,经过副院长们的指点修改后,一举夺下冠军,成为建院以来第一个获得该殊荣的学生,为自己,为油画,乃至整个美术院添上一笔辉煌的履历。   课表显示11月14日是星期一,下午仅有两节课,三点四十五分放学。   姜小姐走上讲台邀请全班同学参加她的庆祝派对。   当天傍晚,五点半,与陆尧发生争执。   六点左右,傅斯行跑空。   之后按照杜悦悦提供的信息,姜小姐于七点整抵达酒店。   受舆论名声影响,当时宴厅里应邀而来的女生没有多少。反而一大批其他专业的男生不请自到,个个长相合格,嘴巴又甜,笑嘻嘻地喊着恭喜、美女,不自不觉加入了这场活动。   注:杜悦悦自称被姜小姐奚落没见过世面,忍不下这口气,才违心去了酒店,结果意外变成全班唯二从派对开始待到结束的女生之一。另外一个是陈雯雯。   一群年轻人凑在一起,难免玩几把真心话大冒险。   姜小姐酒量有余而运不足,连输两轮,被问及她是否在跟双胞胎中的一个谈恋爱。   ——你自己问咯。   她如是说着,立下赌注,果真用一通电话五分钟内喊来祁放祁妄。   跟招唤狗似的轻松随意。   弄得大家又惊奇又感叹。   九点,杜悦悦在女洗手间外,疑似撞见姜小姐和祁妄的肢体冲突现场。   “具体说什么我没听到。反正看见你们一个满头蹦青筋,眼睛红得像特效;一个有点醉了又好像没完全醉,这秒钟笑得超甜超妖娆,感觉都要在厕所面前表演一个法式深吻了。谁知道下秒钟一巴掌甩到祁妄脸上。就那种前后动作完全没有连贯性的感觉,你懂吧?”   “我又不是没听说过你那些破事。”   “第一反应就是你这渣女脚踩几条船被逮住了,啧啧,活该。那时我想着如果你被打死了,今晚谁买单?反正我买不起,所以只能忍着恶心,假装醉醺醺地把你强行拽回包厢呗。”   杜悦悦描述得生动形象。   随着大伙儿的重点从游戏转到唱歌,她忽然发现姜小姐再次不见踪影。   “我还以为你又被祁妄拖出去揍了,没想到祁妄好端端在那儿呢,陈雯雯说你拉着祁放去抽烟了。”说到这里,白眼不禁翻上天:“你这人真的不怕死吧?我不是没见过养鱼的,但你这种丧心病狂到兄弟通吃,还搁暴走弟弟的眼皮子底下染指他哥的,真海到一定程度,绝了。”   “陈雯雯说的?”姜意眠确认道。   “对啊,她酒量不行吧,才两杯啤酒拜托?就成智障了,问什么说什么。”   因此所有人都知晓了姜小姐的去向。   祁妄则在一片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声中离开包厢。   大家都说鱼塘终将在沉默中爆发,某人这回在劫难逃。   岂料半个小时后,姜塘主安然无恙地推门进来,身后两条食人鱼活像被驯服的小绵羊。   “最后我们玩了狼人杀。”   杜悦悦说,两局。   姜小姐把把预言家,把把闭眼查杀她,差点没给她气吐血。   以至于她对渣女终于滚蛋的时间记得格外清楚:11点24分。   那会儿她的位置在窗户边,不经意往下瞟了一眼,似乎见渣女上了一辆白色奥迪……   奥不奥迪姜意眠不认识。   但她记得陆家没有白色的车,来人应该不是陆尧。   傅斯行相对偏爱白色。   上次送她回去,霍不应开了一辆很吵的跑车,亮红色,不过无从确定他有没有别的车。   所以接走姜小姐的人会是两人之中的哪一个呢?   为什么没有将她安全送到家?   姜意眠正琢磨着,门外响起一串清晰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   门板后出现了陈雯雯的脸庞。   *   眼下是深夜11点23分,距离宿舍闭门仅余七分钟。   陈雯雯带着一身火锅味回来,冷不防瞧见宿舍里的另一人,不由得怔住。   旋即展露惊喜的笑容:“意眠?你今天不回家吗?住校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啊。早知道你今晚睡在宿舍,我就赖在床上不出去了!或者至少给你捎一份夜宵也好啊!”   意眠:“发微信给你没回。”   “怎么会?!”   她脱下粉紫色的西装外套,挂到衣架上,侧身掏出手机:“呃……好像不小心开了静音模式难怪一点声音都没听到。对不起啊意眠,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气。”   “我补办了旧号码。”姜意眠突然道。   “果然还是原来的号码习惯吧。”   “顺便查了一下通话记录。”   “查这个、干什么?”陈雯雯有些不自在地背过身,兜着裙摆坐下,再脱下两只黑色短靴。   姜意眠定定望着她。   外套,短裙,短靴,火锅。   几件单品足以使人回想起对应的情景。   “陈雯雯。”   她走到她的面前,低下头,开门见山地问:“我出车祸的那天,凌晨1:05分给你打了电话。”   “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太多辽,明天再修文 第159章 谁是男朋友(15)   陈雯雯解鞋带的动作滞了两秒。   “那天……我们都喝了酒,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要上床睡觉。”   “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一躺下来就会睡得不省人事,哪怕在我耳边吹唢呐都叫不醒的。所以……我迷迷糊糊接了那个电话,但是,可能有一点敷衍,没有太认真听你说话……”   她怯怯地低着脑袋,语速非常慢,好似生怕受到责难。   而数据显明,姜小姐向她拨出的这通电话足足持续了35分钟。   也就是说,挂断电话的时间点,离下次的报警求助相差不到一个小时。   另外还有一件事:姜小姐曾于一点整发过微博。   虽然无法肯定这条微博与四分钟后的通话有关,但尝试一下又如何呢?   “就只是这样?”   姜意眠轻轻地丢出两个字:“晦气。”   正是那条微博的内容。   厚底短靴咚一下掉落地面。   陈雯雯猛地抬起脸,面色惊恐。   “你、你都想起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她双手合掌,一副绝望的模样,两眼迅速漫上水光:“我知道以前都是我做错了,我向你道歉好吗?意眠,你想让我干什么都可以,但是求求你,能不能不要这样说我?起码不要用这个词语,我……我爸最喜欢说我是个晦气女儿……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其他人无所谓,只有你,拜托你不要对我说这个好不好?”   姜意眠:嗯……?   这是唱哪出。   难道姜小姐车祸前还跟好姐妹闹翻脸了?   种种疑惑当然不能直白地问出来,她沉下脸,故意说了语意模糊的话:“就凭你做的那些事,还能算得上朋友吗?   陈雯雯当即掉下眼泪:“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拜托你相信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太羡慕你了。”   “同样都是女儿,阿姨对你那么好,我爸妈却把我当作不中用的赔钱货,废物,迟早泼到家门外的水;同样是没有美术基础的新生,你轻轻松松就能画出我好像一辈子都不可能达到的水平,被老师夸个不停。”   “我很清楚的。不管从长相、身材,性格还是家境上,无论先天还是后天条件,像我这样的人。根本没有资格和你比。论坛上都说我是陪衬你的树叶,美女身边那个不会打扮、又老土又白痴惹人嫌的丑女。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愿意做你的对照组啊。”   “我们是朋友,你对我很好,我想尽办法不对你产生负面情绪。可是当所有人都对我说:你怎么和姜意眠差这么多啊?如果你有她的一半就好……的时候,我也会忍不住问自己,为什么我会这么糟糕?为什么没有一样拿得出手的东西?为什么我不是你?”   “好想好想变成你,自欺欺人也没关系。抱着这种想法,我才在背地里偷偷买跟你相似款的衣服,努力打扮成你的样子。有时候走到街上,真的会有一种‘我也挺漂亮,打扮一下说不定也能交上男朋友’的感觉,决定向你太惨错误,请你帮我找到自己的变美风格。”   “但是我就像角落里的老鼠,一回到阴暗没有人的地方就会清醒过来,意识到像我这样的人再怎么打扮都没有用。我没办法摆脱自己的家庭,没办法真正的建立自信,也永远画不出优秀的稿件。”   “你们说的对,我就是晦气。”   冗长一段独白过后,此时的陈雯雯已然流泪满面,泣不成声。   但她双手紧紧攥住朋友的衣角,声音急切又沙哑:“那天晚上你说我有精神病,让我去看心理医生,我去了的!只是诊所收费太贵了,一个小时两百块钱起步。我没有那么多钱,最近一边兼职存钱,一边打听可靠的医生,很快就能接受治疗了。以后一定会改掉模仿你的坏习惯,你能原谅我吗?”   姜意眠:“还有呢?”   “还有那些社交软件……”陈雯雯咬了咬唇,几根短发粘在脸上,显得狼狈怯懦:“我之前在上面发过我们的合照,就有很多人找我聊天,问我是不是你。我不敢正面回答他们,就拿了两张你朋友圈的自拍照发上去……你住院的那段日子,我跟他们解释好了,账号也全都注销。不信你可以随时检查我的手机。”   原来还有这事。   难怪姜小姐凌晨打电话痛斥半小时?   “还有?”   “没、没了。”   “你爸爸回老家了?”   “啊,啊?”   突然冒出一个完全没有关联的提问,对方被问得猝不及防,脱口而出:“回去了。”   “你一个人吃的火锅?”   陈雯雯性格内向,几乎没有朋友。   “没有没有,你在公交车上给我擦眼泪的纸巾带着标识。不过那家火锅店消费很高,一顿半个月生活费,我不舍得,等我妈来了才硬着头皮去体验一下。”   好像误会了什么,讨好的笑容渗入几分惶恐,她慌忙解释:“你放心,我绝对没有以你的名义约网友见面,没有骗他们钱。我妈可以作证的,她还住在宾馆里没走,这两天我带她来见你可以吗?”   “不会麻烦?”   凡事敢让人看见的,一定事先打好了招呼。   姜意眠兴致不高,奈何陈雯雯拼了命地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哭到身体发抖,恳求她抽空见上一面。   “那就明天中午,你去洗澡吧。”   她一锤定音。   室友目露感激,拿了换洗衣服,走进洗浴间。   依稀的流水声中,姜意眠关闭手机的睡眠功能,只见系统通知栏一条条地蹦出提示框。   来自陆尧的未接电话:6   傅斯行未接电话:2   微信消息:2   霍不应的未接电话:1   微信消息:1   微信语音&视频呼叫:1   祁放微信消息:3   祁妄:微信消息99+,视频发起12次   几乎靠实力在‘烦人男友榜’上登顶封神。   其他垃圾短信、骚扰电话若干。   反复检查了好几遍,没有收到新的匿名短信。   昨天有,前天有,大前天也有。   唯独今天没有。   *   再细心的人做事难免也有疏漏。   祁放喜欢看的刑侦漫画里,警方代表曾经义正严辞地说过一个思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嫌疑犯事先计划的犯案手法越复杂,包含的步骤越多,反而越容易留下痕迹,成为侦破重点。   放在这里同样适用。   随着匿名短信一条条的增多,回顾其到来的时机与内容,破绽便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   例如她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出院。自诩消息灵通的论坛里压根没出现过相关帖,连自称男友的双胞胎、老师们、整个班级群都不知情,第一条匿名短信却不期而至。   再例如第二条短信的内容,对方点明五个男友。   某三位男友忽略不计。   陆尧或许因为校门外的亲吻而暴露,但傅斯行呢?   他可没有在课堂上表现出任何异样。   真要计较起来,他们之间最出格的言行,无非那句:你是好男友。   发生于关闭状态的办公室   目击证人:无   偷听概率:低   因此对方一定对姜小姐进行了长期窥探,非常了解她的私生活,在此之前就认得傅斯行。   好巧,陈雯雯完美符合上述所有条件。   但想得出‘她就是发信人’的结论,不可避免地牵扯到另外一个神秘人物:章泽耀。   他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陈雯雯的爱慕者?斥巨资请来的跟踪新手?或者别有目的同伙?   无论如何,姜意眠对他认识有限,目前掌握的资料只有姓名、院系与就读大学的第一个字。以文字形式一并发给姜妈妈介绍的私家侦探,她付了两万定金,将找人的活委托给专业人士。   第二天中午,陈雯雯的妈妈如约而至。   她身形瘦小,皮肤偏黑,眼角褶皱痕重,掌心接着厚厚的茧子,茧子上又有几行深刻裂纹。一看便是家庭状况较不理想、没有多余的精力维护皮肤的体力工作从事者。   整顿饭下来姜意眠只跟她说了不到三次话。   第一次陈妈妈起头:“你就是雯雯的好朋友?我晓得你,她经常给我们说的!说你长得好看,家里厉害,花钱好大方了!是这样啊,我们家雯雯下面还有一个弟弟,过两年上初中,我们寻思着到时候雯雯也毕业了,让弟弟到大城市里读书嘛!这里老师教得好嘛!但是他们都说不行,外地人得买房子才能来,要不你给我们想想办法?”   第二次陈妈妈强行插话:“我跟你说,不是我胡说,雯雯弟弟的脑子比他姐好使多了!这要来大城市念书可不得了,以后有出息了,指不定还记着你一份功劳呢是不是?”   第三次,趁陈雯雯去结账,她打开话题:“阿姨,你知道上周五雯雯的爸爸来学校看她,还打了她吗?”   对方似乎对她不掏钱的行为感到不悦,瞪着两只眼睛不说话。   直到桌面摆上一张鲜红的毛爷爷,这才喜笑颜开,也不以为意地说:“有什么嘛?认识你这么好的朋友,让她帮忙给她爸弄个城里活,死活嚷着找不着。不怪人家说女儿没用嘛,叫她爸扇两下也好,省得进了城真以为自己成祖宗了,都不把她爸的话当一回事儿了。”   再问:“你们经常打她?”   “那倒没有,好多年没抽了,她现在了不得,动不动拿什么虐待、坐牢吓唬我们哩。”   “这次她爸爸有提过打她的事么?”   陈妈妈伸手示意还要一张百元大钞,完事儿小心翼翼地叠起来,塞进外套里自缝的钱袋:“没有,她爸不爱在家里说她,晦气得很。”   姜意眠提出让她找机会问问,她居然怒气冲冲地回答:“你这小姑娘真不懂事!雯雯她爸是个大老爷们!正经干活养家的老爷们!谁肯跟家里几个娘们叨叨这些小事?我哪来的胆子问他,问得他烦了这日子还——”   “我给钱。”   对面语气弱了一半:“那也不光是钱的问题,一个大老爷们怎么——”   “五千。”   “成。”   手指飞快蘸一点桌上糖醋排骨剩下的酱料,陈妈妈在纸巾上记下别人家缺心眼的赔钱货的联系方式,喜滋滋地塞进口袋里,连声许诺不把这事往外说,还能多拿五百块钱哩!   ——交易完成。   陈雯雯付完钱,送走妈妈,肉眼可见地强颜欢笑:“现在你信了吗?昨天我确实陪我妈妈逛了一天的景区。”   姜意眠口头:“嗯。”   心里却在分情况。   假如陈言行表里皆一致,本人自然与短信无关。   假如从昨晚到今天的一切都是她精心设下的陷阱,则说明陈心理素质良好,擅长撒谎作戏。想让她道出实情,除非逮住致命把柄,否则以常规手段,估计很难攻破她的心理。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她扎根学校。   一方面近距离观察这位好朋友‘文静内向’的人设是否稳固,另一方面轮流约会三位校园男友,借机核对庆功日的经过,没想到最终得到的故事版本跟杜悦悦说的大差不差。   祁妄声称她们从那天下午开始交往。   祁放:“是。”   他承认,因为女朋友傻了吧唧跟一堆不怀好意的下三滥货色拼酒,两人一度在洗手间外吵架争论。但肢体冲突谈不上,毕竟只有他劝酒,被某酒鬼当作蚊子单方面拍了一巴掌而已。   祁放:“嗯。”   说这话之后祁妄脸色臭臭。   为了更好的延续对话,她礼貌性表示:“我可以给你一个迟来的道歉?”   “用不着。”祁妄超拽超幼稚地偏过头,小声逼逼:“蚊子又听不懂人话。”   问及抽烟那段,他陡然火山大爆发,叭叭叭地指责她抽烟,还拉着祁放这么一个对世界险恶缺乏认知(?)人畜无害(?)且天生不爱动脑子,无脑听从指示的呆瓜一起堕落。   接着回头凶神恶煞地数落起祁放,身为一个男朋友却没有基本的道德操守。只一味放纵对花花世界过度深入(?)祸国殃民(?)且满脑子坏心思,成天想方设法招惹野男人的女朋友,陪她胡作非为为所欲为,所以才需要他突击缴烟,一遍遍重申吸烟有害健康的简单真理。   祁放:“有害。”   意眠:“……”   就这样,两人被教育得狗血淋头。   没有任何新线索。   霍不应那边就更难办了。   他单说那天凌晨和她通过电话,接受并录音了长达五分钟的真情告白。但有关录音原件,她一开始推三阻四不肯出示。随后好似发觉她的重视,饶有兴致地反问起她为什么非要听。   说出来的理由却被他一一否决。   再逼问下去可能产生风险。   亲眼见识过他的暴力屠杀,不想在他身上耗掉第三个技能,姜意眠只好放慢步奏,暂时放下对恋爱凭证的执念。   除此之外,别忘了,家里还有两个不死心的假男友。   年关接近,陆大老板忙得不可开交,没空到学校逮人。   但该来的终究会来,联盟的好处就在于此。   ——周三上午第二节 自由练习课,上课铃声响起。   傅斯行毫无预兆地现身画室,在全班的注视下,直直地走到她身边,停下了。   *   偌大的画室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好奇地转过了目光,良久,发出窃窃的私语声。   “这不傅师兄吗?他怎么来了,来讲课还是评析我们的画啊?”   “不是,你没看到他光站姜意眠旁边吗?”   “那就家属身份过来陪的呗,搞了半天该不会她们才是一对吧?”   议论得正起劲时,当事人忽而抬眸对他们笑了。   “因为是个人私事,上次就没有告诉你们,其实我是眠眠的哥哥。”   “现在也不是我的上班时间,你们继续画,不要有负担。当然,遇到问题还是可以喊我,就当作自愿加班,义务劳动,希望你们不要觉得我会因为私人关系偏爱某个同学,好吗?”   这一笑简直绝了。   如此年轻温文还有涵养的师兄哪里找?   同学们纷纷哄闹:“哦~,真的吗?你保证不能藏私啊!”   “一定。”   有人问:“师兄,你们是……亲兄妹?”   傅斯行搭着姜意眠的肩:“差不多吧。”   “这怎么能差不多?”那人一板一眼,直言不讳:“亲的是亲的,堂的是堂的,听说姜意眠重组家庭,上面只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啊。你的意思是跟这个哥差不多么?”   ——好没情商的问话。   ——没有必要的尴尬增加了。   同学们听得头皮发麻,明里暗里使眼色,让他赶紧收回去。   傅斯行却沉吟道:“我认为血缘关系应该不是衡量感情的唯一标准。如果重组家庭的兄妹能像亲兄妹一样自然亲密地相处,而她哥哥能做的、愿意做的事,我也同样可以做,愿意做。这样说起来,难道不能四舍五入成亲兄妹吗?”   “能!绝对能!”   聪明人速速抢在前头接话:“姜意眠你也太会投胎了。”   “对啊,要是傅师兄是我哥就好了!”   “上天什么时候给我发几个不揍人不抢零花钱的哥哥?”   ……   局外人不明所以地感叹着好运。   独独某人知晓这些似是而非的话语下,糟糕又色气的潜台词。   “你来干什么?”   声音低到近乎耳语,她不动声色地拂掉他的手掌。   “不是说了吗?义务劳动。”   傅斯行微微倾身,一股清淡的木质香瞬间将他包围。   “别兜圈子。”   他失笑,指尖在画布上点了点:“这里,颜色没过渡好。”   旋即低语:“你又为什么赖在学校不回家?”   这还要问?   姜意眠的语气顷刻淡下来:“你把局面搅得一团乱,我才没法回去。”   “不应该说谢谢哥哥吗?你的同学都在看着,也许很快会传到其他男朋友的耳里。”   傅斯行往前探了一点,两张脸近得几乎贴到一起。   她倏地拉远间距。   “谢谢师兄。”   “陆尧对你动手了?”   他喉结偏左的位置,贴着一小块纱布,这个角度刚好跃入视野。   “我听到的说法是不小心用车钥匙碰到。”   傅斯行没事人似的摸了摸伤口,指侧仿佛不经意地触碰到她,口吻轻快:“很遗憾,我还活着,所以你暂时没办法用完就丢下我。”   ——好吧,百分百故意。   这人死了一次似乎性格加倍扭曲了。   “师兄!可以到这边来一下吗?!”   “师兄帮我看看构图行不?”   此起彼伏的求助声,傅斯行漠不关心地立在原地,既不走动也不应声。   “他们找你。”   姜意眠甚至用手肘顶了一下他的腹,他慢条斯理:“不理他们怎么样?”   “如果我在他们的面前假装要亲你,情况又会变成什么样?”   “……”   用温柔语调威胁人的原理,近似从壁炉边爬下来的蛇,浑身充斥着温暖热气,吐出来的信子剧毒无比。   他要真心演这么一出,这个副本必然崩坏。   “够了。”   形势所迫不得不低头,她木着脸:“两分钟,楼道转角。”   “抱歉,刚才是谁找我?”   同一时间,傅斯行站直身体,抚平衣角褶皱。   临走前,还笑意浓浓地对她说了一句:“好好画,别偷懒。”   姜意眠:无语。   *   两分钟后,傅斯行以接电话为由,走出画室。   作业楼也改建过,计划拆掉两间公共教室合并成作业室。然后施工有误,导致尾端靠墙的位置多出半米宽度,形成一条窄窄的过道,沦为学生们抽烟、谈话、通话的最佳场所。   他经过转角,才刚走近过道,便被人往前拉着,‘摔’进一个小小的拥抱里。   她踮着脚,神色淡淡,甜软的舌尖却凑上来舔过他的唇缝。   这种新鲜的体验好像一只你追捕许久的狡猾猎物,一副闻声就跑,神秘不见踪影。这一回忽然主动回过头,自己跳进你设好的陷阱里,一副郁闷又搪塞的模样,反而延伸出新的乐趣。   ——身为主导者的乐趣。   傅斯行很纵容地任由她在里头蹦来跳去,敷衍地舔舔咬咬。   直到她以为该结束了,准备退出了,他才虚虚托住她的后颈,反客为主地吻回去。   湿湿软软的唇瓣相互厮磨,舌头勾到一起。   来不及吞咽的水渍悄然漫出唇线,浇出一片轻微濡湿。   午后的光斑落在脸上,画面无疑是美妙的,炙热的。   只不过彼此注视的眼神似乎有点不合时宜。   他们宛如貌合神离的情人。   也可能是厌弃但摆脱不了,喜爱但本性虚伪的怨偶。   总之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良配。   那又如何呢?   植物趋向光。   他更爱好恶。   人类原本就是多变的生物,难以长久地钟情于一个人。所以要纯粹的爱意来做什么呢?   比起喜欢更倾向排斥怨念,喜欢被矛盾地看待;   比起明面上世俗赞美的优点,更爱对方难以自抑的阴暗面。   明明越复杂的情感就越值得细细品尝,越包含算计的亲近,越使人回味无穷,不是吗?   至少傅斯行是这样想的。   只要不被纯粹的爱上,他便能永远爱着她。   ——因而就抱得更紧,缠得更深。   泛着潮意的舌尖卷走眼泪,亲吻间泄出来的吐息,都仿佛一声声满足的喟叹。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傅斯行,继季子白、戚余臣之后完成了自我升华。   原来他是这种阴暗型的变态,怪不得能搞三人爱,写完之后我居然恍然大悟?? 第160章 谁是男朋友(16)   “发现没?某人前脚出去,傅师兄后脚跟着走,十几分钟不见人,你猜他们在干什么?”   “管她干嘛,人都说了兄妹。”   走廊外骤然响起对话,将意识从混沌拉回人间。   “你真信啊?”   那人一口‘你傻了吧’的夸张腔调,还想说下去,冷不防前方尽头传来一句:“嫂子今晚也来?”   好巧不巧,正是姜某人的声音。   背后揣测人家的私生活,不幸被逮个正着,来人尴尬搔着脖子,灰溜溜掉头回画室。   过道处,傅斯行似笑非笑。   姜意眠熟练地拉高衣领,戴上口罩,完美遮去痕迹,问出老问题:“车祸之前你见过我?”   这算不算翻脸不认人呢   他摇了摇头,给出的答案却是肯定的。   那天上午,‘姜意眠’ 大致认为时机成熟,向陆尧坦白了自己微不足道的报复计划。   结果可想而知。   后者因被误会性取向,乍然得知多年好友与继妹私底下的暧昧往来,烦不胜烦;前者则后知后觉自己居然也上了套,理所当然地约傅斯行下午见面,必须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你没见到她。”   傅斯行嗯了一声。   下午没见着面,夜里倒是收到拜托,大老远开着车去接人。   对方光鲜亮丽地办了庆功宴,兴致却不高,一上车便顶着满脸厌烦,质问陆尧的事。   他称不知情,她不信。   后来说实话,她要求下车,一秒不想和他多待。   “你就这样让她走了?”   当时正值深夜,年轻漂亮的女性,身体内部流淌着大量酒精。在这种前提下放任姜小姐独自回家,用心称得上险恶。   目睹姜意眠的神情发生变化,他颇为无奈。   “车祸和我没有关系。之所以答应她,没管她,是我在这里的‘性格设定’要求,也能符合你的‘前情提要’。”   “谎称男朋友也是同样的道理。”   说这话时,他往前倾了些。   指尖看似无意地划过耳梢,视线从雪白的墙壁,缓缓移到窗外碧蓝的天空中。   ——仿佛隔墙有耳的另一种诠释。   她稍加思量:“最近看了一本书,上面写着‘人的自由是相对的’,你认同吗?”   傅斯行顺着话题往下说:“我认为只有察觉边限的人,才能对此发表言论。可惜大多数人很难发现这一点,或许发现了却不以为然。坚持相信自由是无限的,意识纯粹源自个人。”   他已经暗示得很明白了。   副本的前期剧情皆是系统设置好的,被挑选中的人物如同被植入行动线的演绎木偶。   有的人无知无觉,自以为发自内心做出一些举动;有些人半推半就,碍于系统监督采取措施。   拿自称男友这件事来说,真男友自是实话实说。   假男友各有各的私心,但偶尔也有几个,或许并非发自真心地撒谎。   他自认属于后面那种。   其他人,就表现而言,似乎唯祁放……   意眠眸光闪了闪,试图琢磨这之中是否藏着破局的契机。   “以我对她的了解,你需要注意的是,她可能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   傅斯行如是提醒,她听得懂潜台词:姜小姐对男人,对恋爱持不屑态度,自愿提出与某人交往的概率极低。   还以为他要继续往下分析,不料话锋一变:“今晚你自己回去,还是我到宿舍接人?”   果然绕不开这个话题吗?   她的情绪瞬间淡下来:“除非你待在自己家里。”   “好成全你们?”   她问:“你是不是很期待被别人发现混乱的关系,就可以把局势破坏得更彻底?”   对方一副好脾气的模样:“放心吧,陆尧最近忙得抽不出身,伯母明天去旅游。”   言下之意是家里暂时安全。   但姜妈妈要出远门,她竟完全没听到风声。   “去哪?”   傅斯行不紧不慢:“为什么不当面问她呢?她对你很好,也很渴望你的关心。”   意眠无从反驳。   明知道这是他的陷阱,用来动摇她的借口,她不由得反击一句:“想回来的人迟早会回来,希望到时候你不会变成一具尸体,也不至于落得杀人被拘捕的结局。”   得来轻描淡写的回复:“我们都是成年人,知道衡量利弊,听过克制的必要性。即便要制造命案,至少需要花些时间,做好能让自己全身而退的筹备之后再下手。——毕竟只有心智不全的未成年人才会被情绪支配,做事不顾后果,不是吗?”   姜意眠:。   远方的霍不应突然膝盖中枪。   “希望你不会后悔。”   说完,她转身要走。   临走之际又顿住脚步:“为什么帮我?”   被落在身后的人笑着反问:“难道我不是为了自己?”   “你本可以不说实话。”   不承认自己是假男友,就没有后来的一系列连锁效应,更不必为她提供线索。   她好奇这个问题许久了。片刻,他轻声答:“因为这次的游戏不适合你。”   “你还没有找到正确的游戏方法。”   “我只是赶在这些信息失去价值之前,尽可能为自己博得一些好处而已。”   “姜意眠。” 这是他第一回 连名带姓地喊她:“我应该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糟糕,但也的确不是好人。我有自己的目的,所有举动的落脚点在于我自己,而非你,明白了吗?”   “……”   她不太明白。   她偏过脸,余光望见微风吹起他的头发,像石头丢进湖水,在她的眼里泛起浅浅的涟漪。   傅斯行这人擅长打超前的谜语。   就算当下听着云里雾里,姜意眠心想,她终将会明白的。   “回去画画了。”   她取出别在口袋里的画笔。   他没再答话,静静站在原地,看着她远去。   *   放学后回了家,诚如傅斯行所言,陆尧不在家。   姜妈妈则收拾好大包小包的行李,正在家政阿姨的帮忙下第n次查漏补缺。   “您准备去哪里?”   饭桌上,当她代替姜小姐表示关怀时,对方立马露出惴惴不安的神态:“对不起啊宝贝,妈妈觉得你最近忙,就没有提前告诉你要去维也纳度假的事情,你不要生气哦……”   “不会。” 她实话实说:“您是成年人,有独立做抉择的权利。不过您准备一个人去吗?”   不知怎的,姜妈妈愈发坐立不定:“没有,还有其他的人……提早去到那边了。”   “大概去多久?”   “现在不好说的,得看他、们怎么想哦。”   ……   问起所谓同行好友的姓名、联系方式,一概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猫腻感扑面而来。   然而傅斯行投过来的视线,示意她不要多问。   意眠只好把话藏在心里,象征性嘱咐:“路上小心。”   “好、好哦。”   姜妈妈应得心虚,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憋不住话,敲开女儿的房门。   “其实爸爸在维也纳啦。”   她道出原委:原来上次陆尧忽然出差,并非公事,而是走了一趟国外。疑似他做了手脚,逼得陆爸不得不跟亲爱的小情人断绝关系。   眼看着两人定好的环球旅行还剩最后一程,陆爸退休后又逐渐养成贪图享受的性情,不甘心完美旅程就此中断。   于是突发兴起地想起,自个儿家里还有一个受冷落的漂亮老婆,难怪巴巴地短信电话齐轰炸,花言巧语哄老婆过来‘接班’陪玩。   “妈妈知道你不喜欢他,觉得他对我们不好,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   母女俩并肩躺在床上,姜妈妈娇柔的口吻里,难得带上几分语重心长:“在嫁给他之前,多少年轻的、好看的、斯文的男孩子妈妈没有交往过?妈妈最后嫁给他,又不是图他一把年纪像个八辈子没见过女人的色鬼,当然是为了当富太太嘛!   “老家伙以前好小气,死捏着钞票不肯给,生怕妈妈有了钱就跟他拜拜。但是现在他老啦,越老越想人疼,偏偏哥哥这个性子不肯爱他,那才该轮到妈妈赚钱的时候。”   “这回妈妈一次赚个够,以后陪宝贝一起出国进修,再也不用看他们的脸色过日子。你看,这样想想是不是还挺期待的?所以不要怪妈妈,就当外国那种送终服务嘛。就当我们是很好心很贴心的护工,认真努力送走一个老家伙,认真努力地拿到一大笔工资,怎么样?”   她越说越高兴,像天真雀跃的小女孩。   做女儿的竟一时听得分不清,这是难以压抑的快乐,还是用来哄骗她的借口。   总而言之还是那句话。   成年人有权决定自己的人生。   姜意眠再三解释没有怪她,她总算多云转晴,神神秘秘掏出一张小纸条。   “上次宝贝不是住院吗?妈妈拿了你几件衣服过去,请大师帮忙消灾。这个法事要做七七四十九天,如果到时候妈妈还没回来,你一定要瞒着哥哥悄悄去把衣服取回来,不然就白费力气了知道吗?”   “。”   心里想着迷信无用,口上执拗不过,勉强答应。   交代完所有东西,对方安心躺下。   关了灯,静谧流淌着,许久身边才冒出一声轻微惆怅的:“宝贝,你出车祸之后,虽然变得懂事好多,可是也生分了。出院这么多天,从没有当面叫过妈妈呢?”   姜意眠默了默。   抱着‘兴许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的想法,唇齿一碰,吐出那个极其陌生的词汇:   “妈妈。”   “哎!” 姜妈妈欣慰应声,旋即亲亲热热地横过来一条胳膊,从背后搂住女儿:“睡觉睡觉,女人不好好睡觉就不漂亮,晚安啦宝贝。”   “……晚安。”   *   第二天,晨光熹微,姜妈妈没打搅任何人,悄悄走掉。   意眠睡醒的时候,微信又收到五万块钱的转账,床头柜附着一张手写留言:【要是哥哥欺负你,就找斯行哥哥帮忙,或者再在宿舍里跟雯雯委屈一下下,妈妈永远爱你。】   字里行间透出的爱意确实浓浓深远。   不过当事人的本能反应是:不明真相的长辈,好像把这个世界想得太善良了。   撇开霍不应不提,恐怕傅斯行和陈雯雯才是凌驾于‘哥哥’之上的危险存在吧?   好在陆尧似乎当真忙得不可开交,一连四五天不着家。   祁妄也去了其他城市参加比赛,一天发八百条微信,实时汇报情况。   通常她只挑几条言之有物的内容予以回复,剩下鸡毛蒜皮没有意义的消息,任凭他干瞪眼,狂发表情包,不回就是不回。   剩下一个祁放省心不来事儿。   一个霍不应爱找事儿,但只要隔两天约在校外见一回,——原理近似给生病疯癫的动物定期注射药物。偶尔搬出分手借口,就足以压制他蠢蠢欲动的捣乱劲儿。   至于傅斯行。   无非沉迷扮演十佳男友。   白天在校道貌岸然装老师,在家亲自洗手做羹汤,不动声色获取了周边一片好评;   夜里装模作样地拉着人一起看书看电影,从芭蕾欣赏到歌剧,各种高雅的文艺活动体验个遍,日常送花送礼物。   再来几个具有仪式感的晚安吻、道别吻,成功酝酿出温馨的虚假情侣氛围……   总的来说,近来姜意眠的生活还算轻松。   唯独调查毫无进展。   一晃三四天过去,又逢周末,家政阿姨有事请假一天。   她和傅斯行从超市购物回来时,保安恰好拉着小推车经过:“快递麻烦签收一下。”   顺口问收件人是谁。   “我看看——,姜意眠,没弄错吧?”   “没错。”   姓名对上了。   但意眠没有买过需要快递送达的东西,几位男友更没有网购送惊喜的习惯。   直觉使她喊傅斯行:“帮我收下快递。”   “好。”   傅斯行停完车过来,刚接过笔,冷不丁一盆君子兰擦着耳际摔下来。   砰的一声巨响,碎片溅满脚。   保安吓得脱口而出一句脏话:“这他妈谁乱扔东西?”   三颗脑袋同抬头望去,只见陆尧面无表情地立在阳台上,低下眼皮看着傅斯行:“意外。”   傅斯行微微颔首:“我信。”   两人高低对视,刹那间浓郁的火i药味填满空气。   徒留保安狐疑地上看下看,非常迷惑,有钱人脑子怎么长得,这种借口都有傻子信吗?   *   ——陆尧回来了。   三角形或许是世界上最稳定的结构。   可一个客厅里容纳他们三个人,诡异的气场冲突,凶杀案几乎称得上一触即发。   为了避免血腥事件的上演,姜意眠以‘食材需要放进冰箱’为由支走其中一个。   不想另一个直直盯着她的衣领,一句冷冷的:“傅斯行昨晚亲你了,怎么亲的?”   反而叫她这个和平使者陷入难题。   这算什么问题?   让人怎么回答?   聪明人义无反顾地选择卖队友:“你问他。”   “我只问你。”   陆尧的目光仿佛化为实质,刀片般泠冽的触感沿着皮肤滑动。   发觉情况不妙,她想快速脱离战场来着,却被身形、体能皆占上风的家伙一把擒住,摁在沙发里一边恼火地亲吻,一边固执追问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他们有过什么样的肢体接触。   非要逼她亲口阐述。   ……   多想不开的爱好,恕正常人难以理解。   随着一声闷响,姜意眠半个身体躺进柔软沙发,却如置身狂风暴雨里。   纵然左肩被狠狠压制着,唇瓣肿胀充血,她开口还是那句不近人情的:“你们自己商量好的条件自己承担,有什么问题去找罪魁祸首,没必要对我发疯。”   “——是说我吗?想问什么?”   不该出场的人又出场了,且接话的时机不早不晚,准准撞在雷点   以至于上秒钟陆尧还有所松动,这秒钟瞳膜红光浮动,神色再度沉冷下来。   “你们在做什么?”   傅斯行走过来了,可陆尧不但没有停下?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