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都说是病秧子了   作者:贺端阳   简介:   原名《圈养病弱权佞》   文案:   章和五年,淮安王心腹李缄重病不起,危在旦夕。   消息一经传出,满朝哗然——   有人说他助纣为虐,弑父欺君,实属报应;   也有人为讨淮安王欢欣,处心积虑遍求名医。   更有镇远侯幼子千里迢迢而来,要带病榻上的人回家成亲冲喜。   ****   李缄此生只对两件事讳莫如深,一为出身,另一则是见不得光的年少心事。   后来他一朝得势,再不会因出身而受人鄙弃,却依旧死死守着自己满腔深情,不敢泄露毫分——镇远侯幼子云稚霁月光风,一时无两,自己却只是一个机关算尽不知能活几时的病秧子。   却未曾想,忽有一日那人笃定开口:李缄,你喜欢我。   豁达通透矜贵能打受(云稚)vs机关算尽病秧子攻(李缄)   HE   ?   内容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稚;李缄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病秧子也能当攻?   立意:珍惜当下 第一章   岁暮天寒,天凝地闭,正是一年最冷的时候。   呼啸的北风卷着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刮得人睁不开眼。   “操,什么破天儿!”   王二两只手缩在袖子里,扫量着面前这个小半个时辰前来过一次的小院,“那丫头在哪儿呢?”   一个衣着破烂鼻青脸肿的瘸腿男人踉踉跄跄地跟过来,指着不远处的鸡窝:“下面有个地窖,贼人……你们进村的时候,我亲眼看见张老三把他家闺女藏进去了。”   鸡窝不大,原本只养了两只母鸡,早被捉了当加菜,这会只剩下倒塌的栅栏和满地茅草。   雪下的太大,茅草上盖了一层,把这些都掀到一边,一块木板堪堪遮在地窖入口。   “藏到这种地方,怪不得刚没发现……”王二转身,“行了,滚吧!”   “别啊……”瘸腿男人讨好地凑上去,“咱们说好的,我带你过来……”   “想把银子拿回去?”王二笑了一声,“好说……”   锋利的匕首闪着凛冽的寒光,轻而易举地穿透破旧的棉衣刺入心脏。   前一刻还以为自己逃过一劫的大活人瞬间变成了再不能开口的尸体,连句惨叫都没发出来,仰面摔在地上溅起一片飞雪。   四溅的鲜血还冒着热气,落在雪地上凝成暗红色的冰晶。   王二低头,正好和那双到死都没能合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眼睛来了个对视。   “废话真他娘的多,耽误老子好事!”他弯腰拔出匕首,抓了把雪擦净上面的血,回身掀开地窖口那块碍事的木板。   晚风猎猎却无法掩盖少女凄厉的惨叫。   王二抓着那纤细的手腕,一边把人往屋里拽,一边撕她身上那件沾满了灰土的旧夹袄,口中含糊不清说着下流的话:“真他娘的香!小美人别害怕,哥……操……”   殷红的鲜血顺着前额慢慢淌了下来,王二下意识摸了一把,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后脑勺被钝器砸后的疼痛,连罪魁祸首的脸都没看见直接昏死过去。   硕大的身躯摔在地上,闹出的动静不小,幸好这村子虽然人口不多,地方倒是广阔,也没惊动其他山贼。   李缄撑着膝盖长长舒了口气,视线一转正好对上一双圆睁的眼睛和一张铁青的脸。   “操!”   被吓到跌坐在地李缄才反应过来那张脸是刚死在山贼手里的李贵,惊慌之下灌了两口冷风,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方才他躲在远处,远远瞧见山贼那一刀就清楚李贵八成小命不保,就是没想到死相这么吓人。   他一边咳着,又忍不住低头去看。   因为挨过打,李贵那张本就发青的脸上斑驳着红肿和淤痕,鼻梁也是歪的,人中跟下颌上斑驳着血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狰狞。   过去的很多年里,李缄不止一次地希望过李贵能早点去死,眼下真瞧见了,竟觉得有点百感交集。   春杏还在不住尖叫,小姑娘才十三岁,蓦地经历这种事,早就吓破了胆,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得救,抱着脑袋缩成一团不肯抬头。   李缄好不容易止了咳,想提醒一句再这么叫下去,就算昏死那个不醒,也有可能把其他山贼招过来,一抬头先瞧见她身上那件被生生撕开了前襟的破夹袄。   小姑娘身形还未长开,大半个肩膀露在外面斑驳着青紫的指痕,在寒风之中瑟瑟发抖。   “狗娘养的畜生!”   李缄脱掉身上的袄子,兜头把人盖了个囫囵。   春杏从袄子下面探出头,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巴掌大的小脸布满泪痕,一侧脸颊高高肿起,连带眼睛都不能完全睁开,好半天才看清面前的人,眼泪立刻又滚了下来,呜咽着喊了声:“小缄哥?!”   “把袄子穿上,回屋去!”   平日里二人交集不算太多,但在眼下这种情形里,也没大上几岁的李缄显然就是救星,春杏胡乱地把袄子穿上,啜泣着爬起来往屋里走去。   李缄背过身,看了眼脚下昏迷不醒的山贼。   这世上大多男人都把长在两腿之间的玩意儿看做最金贵的东西,但是可惜,就那么二两肉总也管不住。   他伸手到后腰,摸出柄一掌长的短刀。   这刀他自小就在身上带着,虽然从未用过,却一直精心保养,是把削铁如泥的利器。   就是没想到第一次在自己手里见血是做这种事。   李缄心里感慨着,突然觉得有点嫌弃,握刀的手却没有丁点犹豫。   血光漫天。   昏死过去的山贼从剧痛中醒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两腿之间淋漓的鲜血:“啊唔唔唔……”   李缄早有准备,眼疾手快地把一块不知哪来的破布塞进大张的嘴里,堵住呼之欲出的哀嚎和惨叫。   “要是怕招来其他山贼,就不该留他这条命。”   李缄刚松口气,就听见背后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蓦地回过身,看见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少年,优哉游哉地站在破落的院门外。   少年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披着件华贵的白狐裘,兜帽罩在头上,双手拢在袖中,浑身上下只有小半张脸露在外面,一双眼澄澈明亮,看起来就像是哪个大户人家娇生惯养出来的矜贵公子。   对比起来,手里提着刀、浑身是血的李缄简直是个罗刹。   少年大概也这么觉得,在李缄转过身的一刻蹙起了眉,满眼嫌弃毫不掩饰。   他偏开视线,正好瞧见李贵的尸体,原本还算轻松的神情立时冷了下来,踢开院门径直进了院子。   李缄已经从方才的错愕中回过神来,眯着眼看着这个不速之客——平日村里也会有些外客,但今日里里外外都是山贼,进出几条路都有看守,这家伙却好像凭空冒出来一样,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戒备。   尤其他腰间还挂着一把全村倾家荡产都买不起的长剑。   “我要是山贼的同伙,你已经是具尸体了……”少年在李缄一步外的地方停了下来,看着他满脸戒备和因为太过用力握刀而泛白的手指,挑了挑眉,“刀是好刀,就是人天真了点。”   说着指了指李缄脚边虽然堵了嘴但还折腾出不小动静的山贼,“就像这样虽然解恨,待会他缓过神来,你又不是对手。”   “不是对手?”   李缄这一日又惊又吓,生死边缘来来回回,本顾不得其他,此刻却被这少年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勾起了一丝不忿,眯着眼看了他一会,突然笑了一声,回手一刀刺了出去。   地上的山贼还沉浸在被废了命根子的剧痛里,连嘴里的破布都无暇顾及,更没能缓过神来报复面前的罪魁祸首,就被一刀刺进心口,原地抽搐两下断了气。   至死双手都还在捂在裆下,鲜血淋漓。   李缄扯过衣摆,细细地抹去刀身的血迹,眉头微扬:“现在呢?”   因为站得太近也溅了一身血的少年:“……”   他低头看了眼雪白狐裘上鲜明的血点,又抬眼看了看糊了一脸的血看不清本来面目的李缄,在把这件狐裘脱下来丢掉和把那张脸按进雪地里擦干净这两个都不太合适的念头里挣扎了一会:“不用你赔狐裘,你去洗洗脸?”   李缄擦刀的动作顿了顿,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会:“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你要是能把脸洗干净,都行……”少年说话间,已经脱掉了身上的狐裘,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把沾了血的地方折到里面,又选了处没有血的雪地放好,转身去看李贵的尸体,“一刀毙命,救不回来了……你认识他家人吗?”   作为李贵所谓的也是唯一的家人,李缄并没接话,只是握着擦干净的刀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少年。   看起来是个娇生惯养的贵公子,看见个大活人死在自己面前却连眼都没眨一下。   身上溅了点血就那样小题大做,李贵的死状如此可怖,却仔仔细细地翻看尸身上的每一处伤口,眉头都没皱。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路?   少年从怀里摸出张帕子,仔仔细细地擦净摸过尸体的手指,抬头对上李缄的视线,似乎看穿他心中所想:“你就没想过他一个人在这也好半天了,怎么同伙都不过来看一眼?”   他说着歪了歪头,用擦过的手指隔空点了点地上的山贼尸首,“这世上悄无声息夺人性命的办法可不少,干净利落,还不会溅自己和别人一身血……你去把脸洗干净,我可以教你几招。”   “你……”   李缄一张口忍不住又咳了起来。   他自小身体不好,平日冷了热了稍不注意就会生病,今日这种天气还把袄子脱给别人,更是雪上加霜。   这会若是擦干净血污,就能瞧出来他那张脸早就比纸还白,说不定还透着点青紫,跟地上死了有一会的李贵估计也没什么区别。   他咳得太过撕心裂肺,那少年都不忍再调侃,指了指他身后:“天怪冷的,不然你先进去暖和暖和?”   “放心,且死不了……”李缄把咳嗽生生压了下去,捏了捏隐隐作痛的额角,让自己尽量保持清醒,视线扫过少年腰间的长剑,“你意思是,村里村外加起来十几二十个山贼都被你杀光了?”   “那倒不是,出门在外总得有几个同伴,他们正在那边收尾,救被关起来的村民……”少年说完这句,语气低了点,“可惜我们到得晚,你们村这次损失不小。”   李缄摩挲着刀柄,没接话。   村里青壮不多,山贼来得又突然,不知道有多少人遭了毒手,幸存的也不知道关在哪,还能苟活多久。   如果他不是刚好在外面又刚好听见动静提前躲起来,这条小命今天也是要交代在这儿的,更别提救人……   这么想着,再看向那少年的目光复杂起来:“你到底什么来历,来我们村干什么?”   少年抬眼,忽略那张狼狈的脸正对上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我也没什么来历,就是家里世代习武,除几个山贼算是小菜一碟。至于到你们村来完全是偶然,我们本来要去平州,风雪太大误了行程,才想来村里借宿一晚。”   李缄不动声色地听他说完,也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收了短刀插回后腰:“你叫什么?”   “嗯?”少年顺着往他后腰看了一眼,闻言挑眉,似乎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回应。   “如果你真的杀了所有山贼,就是我们村的大恩人……”李缄一脸理所当然,“大恩大德我得时时刻刻铭记,逢年过节还要烧香拜佛祈祷恩人长命百岁。”   “那你可记住了……”少年笑了起来,“我姓云,单名稚。”   云稚。   云这个姓氏并不常见,李缄很小的时候倒是听过一家。   “你呢?”见他不说话,云稚又开了口,“我总得知道我对谁有恩吧?”   “李缄……”李缄说完,朝他又看了一眼,“恩人还有事儿?”   云稚挑眉:“这就逐客了?”   “村里有空屋的人家不多,今天又赶上这种事,要找地方借宿最好还是抓紧……”李缄抬手指了指天,面上笑眯眯的,“一会天黑了,雪深路滑的怕恩人不好走。”   “谢谢提醒……”云稚用脚尖点了点地上山贼的尸体,“待会有人来收拾,你也早点休息吧。”   “那还真是劳烦……”李缄弯腰将狐裘捡了起来,拍了拍上面的浮雪,“慢走不送。”   云稚看了他一会,笑着伸出手:“告辞……”   漫天飞雪仍未止歇,少年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视野里,李缄长长地舒了口气。   大概是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方才还能忍耐的头痛变得愈发剧烈,李缄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难以忍受地皱起眉。   在风雪里站了太久,浑身上下都已经失去知觉,不正常的热意在身体里蔓延开来。   他拍了拍脸,打算在昏倒之前抓紧回去,还没走几步突然又停了下来。   不远处,李贵的尸体还躺在原地,这会已经被大雪掩了大半个身子。   “活着的时候碍眼,死了也不让人安生。”   李缄叹了口气,拖着僵硬的腿走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开坑惯例两章,明天起日更。   劳烦大家点一下收藏。   怎么也没想到没有做到全文存稿还是拖了一年才开坑。   因为想写一本跟以前不那么一样的故事,也想能再进步一点。所以删删改改无数次,到现在已经快失去判别的能力了,所以干脆一咬牙开了看看大家的反馈。   虽然不知道有多少人,还是想说一句,久等了!   再次提示:李缄攻,云稚受,且年下!!感谢在2021-05-26 00:00:00-2021-06-01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gdash 3个; 第二章   李贵看着个头不大,变成尸体后分量却不轻。幸好下了雪拖起来更容易,也幸好距离并不算远。不然依着李缄的情况,也只有就地掩埋一个选择。   饶是这样,他还是累得不轻。   等终于到家,天已经完全黑了,呼啸的北风渐渐小了,漫天飞雪也停了下来。   院子里铺满厚厚的积雪,掩盖了山贼到过的痕迹。   李缄把李贵扔到门口的柴棚里,原地缓了一会,才起身进门。   和村里其他家情况差不多,屋里也是一片狼藉,桌椅板凳乱七八糟地倒在地上,原本收在柜子里的被褥散在土坑上,旧衣服满地都是,角落的床也没幸免,直接变成劈柴,床下的几个坛子成了碎片,装在里面的腌菜洒了一地。   除此之外,倒是再没别的损失。   毕竟这个所谓的「家」里里外外加起来也凑不出一样稍微值钱的东西——李贵或许觉得自己的命很值钱,但山贼显然不这么觉得。   李缄嗤笑一声转身打算捡点柴回来生火,一抬眼正对上一张血迹斑驳的脸。   “……”他和铜镜里自己对视了一会,突然有点理解刚才那个云稚为什么坚持要让自己洗脸。   现在这样不仅不堪入目着实还有点惊悚,尤其在门口还搁着具尸体的情况下。   家里只有一口半人高的水缸,入冬之后打水不便,李缄习惯每次都把水缸装满,倒省了今日麻烦,只是屋里一日没生火和冰窖也没什么分别,舀出来的水里甚至还带了点冰碴。   李缄把冻得透红的双手伸进刺骨的冰水里,趁着还没什么知觉,胡乱洗了把脸。   身上热得愈发厉害,刚刚还若隐若现的头痛已经渐渐无法忍耐。   他自小生病是常事,有时发着烧还被李贵指使着上山砍柴或者赶十几里山路去镇上打酒。   人都说久病成医,次数多了李缄也有了应对的办法,去山里找点认识的草药喝下再找个不会被李贵发现的地方好好睡一觉,挺过最难受那阵便算熬过去。   不过这次有点麻烦——按照原计划,他现在应该在平州城,却因为山贼连村子都没出去,若是还因为生病耽搁,只怕就来不及了……   李缄胡思乱想着擦了擦脸,打算去找找之前的草药还有没有剩,忽然听见屋外传来脚步声。   “小缄在家吗?”   残破的屋门被人拍了两下,愈发摇摇欲坠。   李缄匆忙扒掉身上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衣服,从地上捡了件还算干净的穿好,起身去开门。   “小缄啊,叔真不知道要怎么谢你,要不是你,我们丫头……”隔壁张叔拎着个篮子站在门外,瞧见李缄立刻激动起来,一边把手里的篮子往李缄手里塞,一边道,“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你婶子才蒸了馒头,还有点鸡蛋你留着吃!”   李缄刚要开口先呛了两口冷风,一边咳嗽一边将人让进屋里,好半天才说出句完整话:“前几年您从冰窟窿里把我拎出来的时候可没要酬劳。”   “这算什么酬劳,是我跟你婶子一点心意……”张叔视线在屋里转了一圈,迟疑道,“你爹呢?”   “外面柴棚……”李缄抱着张叔硬塞过来的篮子,“您刚没看见?”   张叔愣了愣,下意识向外看去,却有一只手抢先关了门。   李缄靠在门上:“没看见也好,省得做噩梦。”   “你爹他……”张叔瞪着李缄,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忍不住摇了摇头,“这可……这山贼可真是作孽!”   “也未必……”李缄轻轻笑了一声,“说不定是苍天有眼呢。”   “你这孩子……”   张叔皱了皱眉,责备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一个村住着,即使平日交集不多,这么多年下来,李贵是什么样的人总还是知道的。   性情暴虐,嗜酒如命,不事劳作,一天十二个时辰里有八个时辰是醉着的,剩下的四个时辰多半是在睡觉。   对待李缄更是……   因而全村上下虽然都觉得李缄性格乖僻难以相处,却又觉得他摊上这样一个爹实在是可怜。   张叔叹了口气:“我知道他生前不太像话,但人已经没了……待会我叫你婶子过来帮着先摆个灵堂,这次村里还有几个……唉,明儿个雪停了我去趟镇上,看能不能订几副棺木回来。”   “他死了可以一了百了,可我还活着呢……”李缄往灶膛里塞了些柴草,回手拿起火石,“摆灵堂就不必了,浪费银子为那种人订棺木更没必要。”   他重重地敲了两下火石,溅出的火花落在火绒上,燃起微小的火焰,蔓延到旁边的稻草,灶膛里慢慢升起旺盛的火光,映红他的两颊:“您放心,好歹也算「父子」一场,李贵的后事我会料理。”   李缄把手边的两块木头扔进灶膛,起身拿了两个馒头,把篮子塞回张叔怀里:“谢谢婶子的馒头,其他的就不用了。”   说着话,他走到门口,打开那扇破木门:“天黑了,您回去好好休息!”   ?   云稚休息的还算不错,虽然一大早就被院子里的嘈杂声吵醒,也还算心情愉悦。   这份愉悦一直保持到他梳洗过后换了身衣服神清气爽地出门,迎面瞧见个浑身上下只穿了条亵裤的大汉。   雪后初霁,天光大亮,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依然能清楚地瞧见壮汉茂密的胸毛和掩藏在其中深色的两点。   云稚:“……”   忍着强烈的视觉冲击,他又往那壮汉身上看了一眼,认出这位是昨天那伙山贼里仅存的「活口」。   虽然此时衣着简陋,面色铁青,意识不清,比起前一日就变成尸体的同伴们,也算是个「幸运儿」。   云稚转过视线,发现「幸运儿」的同伴们也在院子里,就在几丈外的空地上,按照身高排列得整整齐齐,全部衣着完整,甚至连颈上的伤口都包扎好了,浑身上下干干净净,不见丁点血污。   每一位的嘴角都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向上扬着,在温馨的晨光中散发出独一无二的惊悚。   云稚沉默地背过身,十分庆幸自己在前夜拒绝了村长及村民们的热情相邀,选了这间无人居住的空屋借宿。   劫后余生的村民们实在不适合再瞧见这种场面。   “陈禁!”云稚深吸一口气,拍了拍旁边厢房的门。   “又怎么了!”一个劲瘦的年轻男人探头出来,瞧见云稚满脸夸张道,“咱们公子居然起这么早!”   “不早起点哪能见到这种世面?”云稚轻哼,“说说吧陈校尉,大清早的这是个什么阵法?”   “不是你怕尸体散在村里吓人,让收拾一下吗,我可是大半宿都没睡……”陈禁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伸了伸胳膊,“知道你毛病多,见不得乱又见不得脏,所以挨个脱了脏衣服,处理了伤口,还按身高排列整齐,摆出笑容,贴心吧?”   云稚:“……”   贴心没怎么感觉到,糟心倒是十分明显。   和陈禁也算是一起长大,但云稚对这人时不时的一些行为举止依旧无法理解。   也并不想理解。   他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指了指不远处衣着简单的「幸运儿」:“那这位呢?”   “还昏着呢?”陈禁顺着看过去,解释道,“不是你说担心山贼有余党,让好好审审嘛。”   “审审?”云稚挑眉,“我倒是好奇怎么审才需要把他扒成这样……陈禁,你别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吧?”   “说起见不得人的癖好,那里面可是有位切了下面的,那血流的……”陈禁指了指尸体的方向,反驳道,“公子你这癖好也没多见得了人吧?”   “你要是看过他身上的伤口,就知道不可能是我……”云稚「嗤」了一声,“说正事……”   “这家伙嘴硬得很,又喊又叫吵得要死,我就想着干脆扒光了丢雪里埋会……”   陈禁道,“虽然看起来不怎么好看,但是有用很有用,衣服还没脱完就什么都招了。”   云稚抱起手臂:“问出什么了?”   “这伙山贼先前都是平州的厢兵,据说是因为总被军官欺压奴役、克扣薪响,陆陆续续有人逃营,最后汇聚了几十人无处可去,干脆就近找了个山头落草为寇,日常以劫掠来往旅人商队为生。入冬之后商旅少了,就打起了周围村镇的主意。眼下山里还有十多个余党留守。”   “按说别人地界的事不该伸手,但既然第一到了平州,正好去那位多年未见的世叔府上拜访一下,要过年了,就当给他备份礼……”   云稚抬头,眼里的笑意消失的无影无踪,甚至还带了一点毫不掩饰的狠戾,“安排几个兄弟跑一趟,收拾干净点别给村里留后患。”   “明白!”陈禁应声,指了指昏迷不醒的「幸运儿」,“这家伙怎么处理,别看现在昏了,但体格还不错,一时半会死不了。”   “一起带着,在平州城门口挂几天……”云稚冷声吩咐,“给周围地界不安分的提个醒。”   “明白……”   说完正事,陈禁神情轻松了一点,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伸手扯了扯云稚身上的狐裘:“怪不得带那么大个包袱,居然连狐裘都有替换。昨天那件不就是溅了点血又不是不能穿,这东西不就是拿来避寒嘛!”   “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的,陈禁……”云稚拍开他的手,“少废话,叫兄弟们收拾一下,没什么事早点出发,争取晌午前到平州城。”   “晌午前到平州城怕是不可能了……”陈禁忽然叹了口气,指了个方向,“公子,走水了!”   云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去,冲天的火光裹挟着滚滚浓烟直上云霄。 第三章   村里已经乱成一片,有人匆匆忙忙赶去救火,也有人以为是山贼卷土重来,拖家带口地逃命。   云稚带着几个手下一路穿过重重混乱最先来到村尾,瞧见了正被大火吞噬的村屋,还有独自站在火海前的少年。   盯着那道瘦削的背影看了一会,云稚终于想起他的名字——李缄。   倒不是记性不好,只是这人换掉了前一日的血衣,脸上的血污也尽悉洗掉,露出一张白皙里还带了一点病态的脸,身上背着个小包袱,身形挺拔地站在那里,和前日那个浴血的「罗刹」判若两人。   顺眼了不知多少。   脚步声惊动了不知正想些什么的李缄,他回过身看见云稚一行人也不觉得讶异,还拱了拱手,面上笑眯眯地打招呼:“又见面了,恩人!”   最后两个字刻意加重了语气,怎么听都有点阴阳怪气,连状况外的陈禁都听得出来,凑到云稚耳边小声嘀咕:“我怎么觉得他在骂你?”   云稚瞪了他一眼,转过脸却十分平静,他走到李缄身边,口气温和地仿佛叙旧:“里面有人吗?”   “里面?”李缄耸肩,“不知道,恩人功夫那么好,自己进去看看?”   云稚眯了眯眼,转过视线看向火光冲天的火场。   “公子……”陈禁看了李缄一眼,伸手拦住云稚,“火势太大了,进不去。”   “放心,就算要进,我也会带着这家伙一起……”云稚冲他点了点头,“先灭火……”   陈禁应声,随行几人连带陆续赶到的村民四下散开各自忙碌起来。   火愈烧愈旺,站在几丈开外都能感觉到炙烧的灼热感,幸而雪后初霁晴朗无风,不然火势蔓延开来,整个村子都难幸免。   “要我说你们也别费劲了,这破屋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李缄抱起手臂,火光映红了他苍白的面颊,“我们村没别的优点,就是地大,邻里之间离得远,现在没风由着这火怎么烧都不会蔓延到别家,等能烧的都烧光了自己就熄了。”   “束手旁观也就罢了,风凉话还是少说点……”看着这人满脸的轻松,云稚轻轻哼了一声,“好歹一个村住着,万一让屋主听见,多少不太合适。”   “屋主啊……现在可能已经烧成焦灰了……”见云稚拧起眉头,李缄笑了起来,“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人是山贼杀的,你昨天亲手摸过。”   云稚前一日亲手摸过的尸体只有一具——之后他叫人去看过,说是已经被家人收走了。   家人?   云稚敛眉,看向少年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你和他什么关系?”   “我跟他……”李缄微垂眼帘,嘴角上扬勾出一抹笑意,语气里却带着嘲讽,“名义上来说,父子,相依为命那种。”   父子?   不管是昨天还是现在,这人脸上可都没有丁点悲痛,甚至还带着点毫不掩饰的不耐烦。   云稚盯着李缄的眼睛,半晌没说话。   昨日他没注意,到了此刻才发现,这人虽然衣着破旧,生得却极好,尤其是那张脸。   虽然面色苍白还带着点病态,但眉眼精致,身形瘦削,腰背挺直,不管是昨日面对山贼,还是今日面对这火场,都能端出一股很难被外人看穿的冷静和镇定。   在这个一到寒冬腊月除了山贼鲜有来客的穷困村子里,多少有点格格不入。   “好言难劝想死的鬼,你们想救就救……”被云稚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毫不掩饰地盯了一会,李缄莫名有些不自在,自顾拱了拱手,“我还有事儿,不奉陪了。”   话落他转身要走,忽然眼前一闪,再回神手腕已被人捏住,两根温热的手指正好搭在脉门上。   那手指白皙修长,指尖却长了一层薄茧,是常年拉弓射箭的人才会有的痕迹。   “怎么?”李缄下意识捏紧了拳头,又缓缓放开,他歪了歪头,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笑意漾出,语气却一点不客气,“走也不行,恩人管太宽了吧?”   指下皮肤微凉,脉搏也很微弱,指尖落下的那刻十分急促,却又很快平稳下来。   “还病着呢……”云稚不算懂医理,却也感知到那脉象不正常,他微抬眼眸,笑着看过去,“这么急着走是怕待会查出纵火的凶手?”   “不用试探,火是我放的……”李缄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弹开那两根让他总觉得自己被灼伤了的手指,“我家穷买不起棺木,人死了也不能看着他烂,一把火烧了一了百了。”   手腕处似乎还残留着温热的温度,李缄面无表情地把手背在身后,却还觉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悄悄揉了两下:“烧成这样谁也没想到,现在搞得我无家可归,只能去投奔亲戚。”   云稚面上带笑,一字一顿重复:“你也没想到?”   “是啊,这谁想得到。不过烧都烧了,反正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我也认了,你们心善本事大非要救火无可厚非……”李缄掩唇咳了两声,脸色愈发苍白,“但我这副病痨鬼的样子,就不用一起了吧?”   “自然不会,看你面色不好所以多嘴问问……”云稚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指尖,做了个请的手势,“天寒地冻的,当心身体。”   “多谢恩人提醒!”   李缄深深一揖,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火海,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村外走去。   陈禁远远跑过来,正好瞧见远去的身影,不禁好奇:“公子,那人你认识?”   “昨天跟你说那个……”云稚收回视线,接过陈禁手里的木桶,“先灭火……”   冬日打水困难,幸好遍地是厚厚的积雪,又有云稚一行人帮忙,饶是如此,彻底灭了火也用了小半个时辰。   大火几乎烧光了整间屋子,连带着院子里的零零碎碎一起,剩下的只有几面泥墙、几截残存的木梁,还有一具面目全非的焦尸。   “我刚打听过了,这家是外来户,只有父子两个,当爹的昨天被山贼杀了,尸体好像就放在家里还没来得及收殓……”陈禁拍了拍手上的焦灰,“据说是个瘸子,所以我刚仔细看了看,两条腿骨确实不太一样,要不要再请个仵作过来确认一下?”   “不用……”云稚敛起衣摆,在焦尸前蹲下,拨开上面的焦灰细细看过,“这个伤口我昨天见过,是他。”   “那通知官府过来查一下起火原因?”陈禁捡起一截焦黑的房梁,“房前屋后,包括屋子里面,都有堆过木柴的痕迹,房梁上面还浇了油……也不知道多大的仇,寒冬腊月地烧人家房子。”   “人家自己的房子,不想住便烧了,即使是官府过来又能说什么?”   “自己烧的?”陈禁难以置信,“你是说纵火的是这家那个儿子……等会,刚才先走那小子?”   “是他……”云稚从袖中摸出方巾,擦了擦指尖,仰头看了看越升越高的太阳,“帮着收拾一下,咱们也该走了。”   从村里到平州城有二三十里路程,寻常人走一趟最多只要半日,偏偏前一日刚下过大雪,李缄又带着病。即使放弃宽敞的官道,特意抄了条近路,进到城里已是黄昏。   夕阳西下,余晖笼罩着整座平州城。   李缄在陌生的街巷中穿行良久,终于来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前——和十年前相比,这里似乎并没什么明显变化。   李缄盯着朱红色的大门看了一会,上前扣响门环。   冬日天短,还不到宵禁的时候街面上已经鲜有行人,每家每户早早闩了门准备歇下。   因此门响许久才有拖拖拉拉的脚步声传来,跟着大门从里面打开,留着络腮胡的门房探头出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前衣着破旧的少年,不耐烦道:“哪来的穷小子,也不看看这是哪,将军府的门是你随便敲的?!”   “我能不能敲你说了不算……”李缄掩唇把咳嗽压了下去,“我要见李徊。”   “就凭你?”门房鄙夷道,“小子我告诉你,要不是今天我们府里有贵客,早叫人把你抓起来打一顿,趁早滚远点,别在这儿碍眼!”   这么多年了,李府的下人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李缄笑了一声,从怀里摸出块令牌递了过去,重复:“再说一遍,我要见李徊。”   “你……”   眼前明明只是个看起来就穷困潦倒的半大小子。但不知怎么,对上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时,心底不自觉就生起一股怯意,门房犹豫了一下,把斥责的话咽了下去,接过令牌仔细看过,看向李缄的目光更是狐疑:“你叫什么?”   “李缄……”瞧见门房的表情,李缄笑了起来,“你不知道没关系,李徊自己取的名字,他肯定知道。”   门房看了看手里的令牌,指了指李缄:“你老实在这儿待着,我进去禀报。”   大门重重的合上,发出的声响在这清净的街上显得格外刺耳。   李缄搓了搓早就冻僵了的手指,一掀衣摆在石阶上坐下,从小包袱里摸出一个冻得硬邦邦的馒头,慢吞吞地吃了起来。   门外是孤身一人的萧索落魄,门内却正大开宴席,热闹非凡。   下人们来来往往,珍馐佳肴、桂酒椒浆络绎不绝,直看得陈禁啧啧称奇,忍不住凑到云稚耳边嘀咕:“别看李将军是马夫出身,日子过得是真讲究,我看咱们侯爷真应该跟人家学学,好歹咱们才是世袭罔替的侯府!”   “行啊……”云稚正伸手给自己倒酒,闻言瞥了他一眼,扬了扬唇,“等回去我就把你的建议转达给我爹。”   酒意正酣,屋里又生了炉火,云稚脱掉厚重的狐裘,只穿了件浅色的小袖袍衫,长身玉立,笑意盈盈,自带风流。   他端起酒盏冲着上位举了举:“今日我们来得冒昧,给世叔添麻烦了!”   “贤侄说这话可太见外了,再说这山贼本来就是我的疏忽,让贤侄跟着劳力费心!”李徊端起酒盏跟着喝了一口,“方才光忙着说山贼的事儿,还没问贤侄怎么想着来平州了,是不是你爹有什么吩咐?” 第四章   “世叔这是哪的话,现今您和我爹都是一方总管,他凭什么吩咐您?我这次来是为了点私事……”   云稚说着弯了弯眼角,笑意在脸上蔓延开来,毫不掩饰心底的雀跃,“圣上怜恤,准我大哥今年回来团聚,这几日便到辽北,我在家中无事可做,提前出来迎迎。”   “你大哥要回来?这可是好事!”李徊拍了拍手,“我虽久未去京中,却也听说他现今在朝中深沐圣恩、风头正盛,再看看贤侄你现在也是仪表堂堂出类拔萃,到底还是你爹会养儿子,不像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很!”   “世叔就算想夸我们兄弟,也不用贬低自家儿子……”云稚笑着摇头,“我可听说李绍兄弟年不过十二已是文武双全,不管是读书还是习武都勤奋刻苦,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要我爹每日拿棍子赶着才肯去校场呢。”   “你爹那也是望子成龙心切……”李徊大笑,“今日匆忙,你们将就一下,等接了你大哥我再好好给你们兄弟俩接风洗尘!”   云稚垂眸看了眼面前的桌案,还没等说话,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匆匆忙忙入内:“将军,府外有人求见!”   “你也是府里老人了,怎么一点眼色没有……”李徊不满地放下手里的酒盏,“我眼下有贵客,不管是谁,让他明儿个再来!”   “小人也是这么说,但……”管事说着,从怀里摸出样东西递了上去,“他手里有咱们府里的令牌。”   李徊接过令牌看了一眼,慢慢皱起眉。   管事扫量着他的脸色,又补充道:“那小子说他叫李缄,还说这名字是您取的,您肯定认识他……”   李缄?   云稚去拿酒盏的手停在半空,不动声色地往李徊脸上看去。   有那么一瞬,李徊的面色格外难看,几乎要把手里的令牌捏碎。但又顾及到在场的「贵客」,几乎是立刻便又恢复如常。   他把令牌扔还给管事,一脸不耐烦:“什么八百年不联系的穷亲戚我怎么记得,去找夫人,让她随意安置。”   云稚看着管事讪讪退下,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情绪,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盏,再抬眼时脸上又带了笑:“世叔,有事儿您尽管去忙,别为了我们耽搁!”   “什么客不客的,一个远房亲戚,可能是家里遇到困难才过来投奔,不妨事……”   李徊笑了起来,一面吩咐人给云稚添酒一面道,“来贤侄,咱们继续喝酒!”   云稚偏过头和陈禁对视一眼,笑吟吟地举起酒盏:“那就好!”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幽深的宅院内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李缄跟着小厮兜兜转转,最终在一座偏僻的屋舍跟前停下脚步。   比起一路的雕梁玉栋,这屋子可以算得上极为狭小简陋,许是许久没人住的缘故,窗纸上还挂着厚厚的蛛网,从内而外地散发出一股破落之意。   不过对李缄来说,只要门窗完整,能遮风避雨,其他的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推开半掩的屋门,昏暗的烛光蔓延出来,一个锦衣贵妇端坐在桌案前。   李缄愣了愣,视线从她脸上扫过,轻轻笑了起来:“没想到是夫人亲自过来……也是,花了那么多心思让人送了信和令牌,总要来亲自确认一下来的是不是冒牌货。”   他向前走了几步,正停在那贵妇跟前,故意低头将脸伸过去:“虽然很多年没见,但我这张脸是不是很好认?”   贵妇皱了皱眉,却并未发作,视线在李缄脸上短暂停留之后又迅速移开,指了指桌案:“你来的匆忙,今日府里又有贵客,一时没有闲置的屋子,这里虽然有些陈旧,毕竟是你小时候住过的地方……这上面是衣服和吃食,你安生待一晚不要乱跑。”   话说到这儿,她又忍不住看了李缄一眼:“既然回来了,以后就是李府的公子,那些见不得人的乡野习性改一改。”   李缄正津津有味地翻看桌上的东西,听见这话笑了起来:“既然这么笃定李徊会认我,怎么不大大方方地派人接我回来?还是说你也清楚在李徊心里我永远都是个提都不能提的……孽种!”   贵妇听见最后两个字整个人僵住,半晌才叹了口气:“我是不便主动提你,但眼下你人已经在这儿了,以前的事将军也不会跟你计较。”   “岂止是不会跟我计较,他还一定会忍着心里的膈应把我认回李家,再送我去京城……”   李缄在桌案那一边坐了下来,顺手拿了块糕点吃了起来,“毕竟那位受宠的如夫人肚子里是男是女还不好说,眼下李绍就是他唯一的儿子,据说还是个文武双全孝顺懂事的,送到都城去当人质别说夫人这个亲娘不舍,李徊也会不甘心给人送去这么大个软肋。”   贵妇皱起眉头:“你……”   “是不是有点惊讶,乡野长大的孽种知道的还不少?”李缄抬头迎上那道复杂的目光,“也没什么,只不过这些年每次进城的时候,都会稍微打听一点你们李府的消息,不这样的话,说不定哪天突然被送去当替死鬼都还以为是别人善心大作要给我好日子过呢。”   贵妇沉默了一下,终忍不住道:“我在信上说得很清楚,不愿绍儿去都城是为人母的私心,不代表去了就会有危险,你只要安分守己好歹是衣食无忧,总强过在乡下蹉跎。”   李缄把剩下半块糕点整个塞进嘴里,还顺带舔了舔指尖上的残渣,又喝了口茶,才缓缓道:“这些我当然知道,不然也不可能主动过来,所以也不用太感谢我,大家都是为了自己。”   他放下手里的茶盏,偏过头去看贵妇的眼睛,“不过我想你心里更感谢的是当年的自己,毕竟若不是你让李贵带了我往乡下去,我说不定早就和我那苦命的娘团聚了!”   “你娘当年……是突发急病而亡,府里琐事繁杂,你身份又特殊,不适合再留下……”贵妇垂下眼帘,“当年你年纪太小,很多事记不清,明日见了将军不要说这些胡话,最好也别提起她,以免勾起将军不愉快的记忆。”   李缄笑了笑,也不和她争论:“放心,我不会提她的,不过李徊看见我这张跟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会作何感受就不好说了,就像刚我进门的时候,你不也吓了一跳?”   “……”贵妇明显不耐烦再聊下去,径直起身:“该说的我都说了,明日将军就会见你,好自为之。”   “待会让人送一个铜炉过来,我怕冷,再送点热水我要洗个澡。”李缄靠在椅背上,翘起腿,“不知道这个李府的公子能当到什么时候,我可得抓紧享享福!”   贵妇皱起眉头,瞪着他看了一会,却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房门被人从外面关上,发出一声轻响,李缄再也按捺不住,掩着唇咳了起来。   昨日里服下的草药有些效果,但也没药到病除的本事,加上这一日颠簸劳顿,这会工夫前额已经又热起来。   幸好多年久病,经验丰富,强撑一会也不算什么难事。   惊天动地地咳了好一会,才终于止歇,李缄摸索着端起方才剩下的半碗冷茶,给自己灌了下去,逐渐模糊的意识才清明了些许,他长舒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环视面前这间陈旧的屋子。   上一任主人的痕迹早在很多年以前就被人清理干净。   除了简单的陈列,和明显刚刚送进来的被褥,这里再没有一丁点多余的东西。   其实对李缄来说这间屋子还能保存下来已属不易,按照李徊的性格,让人一把火把这里烧光也不足为奇。   毕竟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意味着前所未有的羞辱,不应该再留在这个世上——也包括此刻安坐在这里的李缄。   恍惚之间,好像又回到很多年以前,有只手死死地掐住自己的脖子,意识一点一点流失,逐渐迈向死亡。   李缄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喉咙。   门外传来脚步声,跟着房门被人敲响:“夫人命我们给公子送铜炉。”   “进来吧……”李缄睁开眼,再开口时带了点懒散的笑意,只是方才咳了太久,声音有些沙哑,“热水烧快点,时候不早了,我奔波了一天要早些休息!”   原以为换了地方,又勾起许多尘封已久的回忆,注定会是辗转反侧的一夜。   却没想到那些在无数个午夜梦回里纠缠的画面竟一丁点都没出现,竟是难得的一夜好眠。   以至于被敲门声吵醒的时候,李缄还有刹那的恍惚。   他摸了摸前额,发现烧已经退了,头脑也不再昏沉,虽然还有些困倦和乏力,却也算不得什么。   天已经大亮,阳光穿透窗纸照进室内,映在冷冰冰的石砖上,留下一块块耀眼的光斑。   又是难得阳光明媚的一天。   敲门声还在继续,李缄回过神来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拖拖拉拉地下了床。   门外站着府里的管事,因为敲了太久的门,已经十分不耐烦,却又在门开的一刻迅速收敛了情绪,视线从李缄身上上上下下地扫过,一脸冷漠地开口:“换身衣服,将军要见你。”   李缄慢吞吞地系好中衣的带子,抬头看着管事:“大清早起来连口吃的都不给,就算是大牢里的死囚上路之前也得给顿饱饭吧?”   “你这是什么话!”管事瞪了他一眼,指了指桌上前夜剩下的糕点,“抓紧吃两口,将军等着呢!”   李缄挑了挑眉,倒也没再反驳,回手挑了两块糕点塞进嘴里,拍了拍手,含糊不清地开口:“走吧!” 第五章   辽北地广人稀,多高宅大院,饶是如此,像李府这样的还是少见。   从李缄住的地方一路到李徊书房,竟足足走了有一刻钟。   一路上楼台水榭、雕栏玉砌,途径花园的时候还瞧见一片梅林在冰天雪地之中盛放,在这样的深冬时节里,硬是展现出一片盎然的生机。   这都是李缄还在这府里时不曾见过的景致。   看来这些年李徊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   李缄收回视线,收了心底的嗤笑,在管事低声催促下,进了书房。   李徊刚用完早饭,正靠坐在桌案前慢悠悠地喝茶。   他前夜过得不错,虽然梳洗过也更了衣,身上却残存着浓郁的脂粉香气,嘴角微微上扬是显而易见的愉悦。   在瞧见李缄的时候,这份愉悦变成了错愕。   李缄不动声色地把他的反应收入眼底,咬了咬下唇,露出明显讨好却又畏惧的笑。   李徊眯起眼,上下打量眼前的少年:“李缄?”   “是我……”仿佛被李徊的气势所惊,李缄只跟他对视了一眼就慌忙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面,怯怯开口,“爹……”   “谁是你爹!”李徊重重地拍了下桌子,语气里是明显的不耐烦,“还当早死在外面了,谁给你的胆子回来!”   “我……”李缄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前几日有人送信,信上说,说您要认我回李家……”   “信上这么说你就信?还真是敢痴心妄想!”   李徊猛地起身,几步到了李缄跟前,蓦地发现当初那个可以随意摆布的小孩已经和自己差不多高,只是不知道是因为太过瘦弱的身形还是那张明显带着病态的脸,让这已经半大的少年看起来总是带着一股怯懦和萎缩。即使已经换上了一身新衣,怎么看都还是上不得台面。   倒是可惜了那张好看的脸。   李徊一甩衣袖,背过身不再看那双会勾起某些幽深回忆的眼睛:“当年饶你一命是我仁至义尽,还真以为让你继续姓李就是我李家的人了,可别忘了你就是个孽种!”   听见最后两字李缄整个一颤,眼泪瞬间涌到眼眶,却因为太过恐惧,硬生生忍了下来,抽噎了两声才开口:“我知道……”   “知道就好!”李徊坐回椅上,视线从李缄身上上上下下地扫过,“你说有人送信让你回来,信呢,拿来我看看。”   “信被我爹……李贵烧了,他说不能让我丢下他独自去享福,还打了我一顿。”   李缄说着扯了扯衣袖,过分白皙的手臂上果然有一条长长的淤青——   这是那日山贼入村,慌忙躲藏的时候不小心磕碰的,按照从小到大的很多记忆,算到李贵头上,他也不冤。   李徊扫了一眼,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李贵不同意,你就偷着跑出来?”   “不是!”李缄慌忙道,“是昨天……前天村里来了山贼,李贵死了,房子也烧没了,我没地方可去,幸好令牌还在,这才……”   “行了……”李徊打断他的话,“山贼的事儿我知道,不用你再废话。”   “是……”李缄应了一声,半晌没听见李徊开口,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却没想到正对上对方打量的目光,慌忙又低下头,“那我先走了。”   “站那儿!”李徊把茶盏放回桌上,翘着腿靠回椅背上,“你就不想知道是谁寄的信,又为了什么叫你回来?”   “我……我不知道。”   李缄下意识站住,却不敢转身,更不敢再看李徊一眼。   李徊打量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轻轻挑眉:“昨晚夫人都跟你说什么了?”   “夫人说……”李缄迟疑了一下,把前一晚听见的话重复出来,“既然回来了,以后就是李府的公子,那些见不得人的乡野习性改一改。”   “这话倒也没错……”李徊用食指敲了敲桌面,“除此之外呢,就没再说别的?比如,她叫你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讶异明显盖过了心底的畏惧,李缄猛地转过身,瞪大了一双眼看着李徊:“信是夫人送的?”   “她想让你回来,却又怕触了我霉头不敢主动提起,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悄悄送信叫你自己回来,这样就算我有什么不满,也算不到她头上……”李徊从怀里摸出那块令牌扔到桌上,“只是她不知道虽然府里不少人都有这种令牌,却只有当年送她这块是我亲手打的,不管过了多少年,只瞧一眼就认得出来。”   “夫人……”   “慈母之心而已,愚蠢得让人动容,不过……倒帮我解决了眼下的困扰……”李徊给自己添了茶,端起茶盏轻轻嗅了嗅,“从今天开始,你可以重回李府,我已经让人交代下去,说你是幼时意外流落在外,如今偶然寻回,重新恢复你李家长子身份。”   李缄仿佛不相信听到的话,半天才开口:“您真的要认我回李家?”   “这么决定自然有我的原因,你只要老实听话就行,不过……”李徊轻笑一声,“你要记得,即使我重新把你写进族谱,你也永远都是个忘恩负义的生的孽种!”   说完他看着因为最后这句话而几乎瑟缩成一团的李缄大笑起来,“行了,该说的说完了,趁早滚出去别在我跟前碍眼。还有,管事应该告诉过你,这几天府里有贵客,老实待在你房里,别到处乱晃。”   李缄鼓足勇气抬起头看向李徊,一双眼里含着泪,似乎有许多的话想说,最终却只是咬了咬下唇:“是……”   他朝李徊深深一揖,而后转过身向门外走去,直到房门合上还能听见他低低的啜泣声。   “到底是孽种,永远都上不得台面……”李徊轻轻哼了一声,“不过好歹还有点用。”   他放下手里的茶盏,冲着守在门口的管事问道:“派人去瞧瞧,云小公子起了没?”   云小公子自然起了。   不仅起了,还在端着盏热茶站在窗边透气的时候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还真是巧了!”   云稚轻轻笑了一声,看着那道身影一路消失才收回视线。   “什么巧了?”陈禁推开房门一眼就看见他站在窗口,“一大早站窗边吹风,又不怕冷了?”   “昨天喝太多酒了,到现在还昏昏沉沉,吹吹风清醒一点……”云稚放下喝空了的茶盏,揉了揉额角,“猜我看见谁了?”   “不就是那个李缄嘛……”陈禁自顾坐下,顺便给自己倒了杯茶,“我也瞧见了,还顺带打听了一下他跟李徊到底是什么关系。”   云稚顺手端起茶盏:“昨晚我那位世叔不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吗?”   “那是昨晚……”眼看着云稚毫无愧疚地喝起了自己刚倒的茶,陈禁只能叹了口气,又给自己倒了一盏,“现在这位李缄可是李府的大公子。”   “李府的大公子?”云稚抬眸,“李府不是只有李绍一个公子?”   陈禁喝了口茶:“说是小时候走丢了,最近才认回来……”   “最近?”云稚不知想到什么,笑了一声,“昨晚的话,确实挺近。”   “可不是……怪不得他昨天把房子都烧了,原来是有退路……”陈禁托着下颌想了一会,“我看他应该和你差不多大,李徊那时候不是还在侯爷手下,并未娶妻也没听说有什么妾室,怎么凭空冒出个这么大的儿子?”   “有过……”云稚放下茶盏,站起身走到窗边,“再往北曾经有个叫居拔的小国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后来因为屡屡滋扰边境,被侯爷收拾了,据说一路打到他们王都,逼得国主亲自出来投降……”   陈禁接道,“不过跟李徊这事儿有什么关系?”   “居拔亡国之后,国主、亲族及许多重臣的亲眷都成了俘虏,按惯例要解往都城,李徊作为我爹的副将,全权负责押解一事。再后来就听说先帝把俘虏之中一位年轻貌美的昌姓女子赐给了他……”说到这儿云稚皱了皱眉,“当时有传言,说是李徊见昌氏貌美,就在去往都城的路上将其奸污,之后昌氏怀了身孕,先帝才顺水推舟做的恩情。”   “……”陈禁捧着茶盏沉默了半天才道:“按说昨天我是第一次见李徊,却觉得他确实能干出这样的混蛋事儿……这么说起来,当初怀那孩子就是李缄,就算后来孩子真的是丢了,昌氏人呢?”   “之后李徊留在都城做了一阵宿卫,不在我爹手下两家联系也就少了,再后来他遇见现在这位世家出身的夫人,借了岳家的势一路风生水起,封了平州总管……”云稚半倚在窗口,无意识地敲了两下窗沿,“不管是那孩子,还是昌氏,都没再听过。”   陈禁想了想:“偏偏这个当口认回个儿子,估计是因为都城那道旨意……这么说起来,这个李缄还真是有点可怜。”   “可怜?”回想起和李缄的两次照面,云稚摇头,“李绍那种万千宠爱集一身的公子自然没必要去都城,可对李缄来说那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房子是他自己烧的,平州也是他自己来的?他那种人要是真一辈子待在那小村子里,才是真的可怜。”   “他那种人,什么人?”陈禁下意识反问。   云稚回头看他:“跟你不一样的,有脑子的人。”   陈禁:“……”   从小到大陈禁都没在口舌之争上从云稚那儿占到便宜,此刻也懒得再反驳,喝了口茶的工夫就琢磨起其他事:“那村子离平州说远不远要真是走丢了怎么至于现在才认回来,这个李缄会不会是李徊找的冒牌货……不然,我再去打探一下?”   “你以为都城那位是好糊弄的?歇着吧……”云稚瞪了他一眼,视线转向窗外,“李徊这个人……要不是为了料理山贼的事儿,我连他家门都不会进,这些破烂事儿,听着都觉得脏耳朵。”   陈禁下意识点头,听到最后一句又忍不住撇嘴:“那你还把人家的陈年旧事打听这么清楚?”   “大哥讲给我的……”云稚回手关上窗户,在陈禁对面坐下,“李徊大婚的时候爹有军务要忙,便由大哥替他上门送贺礼,我听说要出远门就黏着他一起跟了去。   之后就发现大哥对这个「李世叔」虽然礼貌,却十分冷漠,在回家路上问起他便给我讲了那些陈年旧事。   还和我说为人立世须得无愧于天地,像李徊这样的长辈,多接触一次都对不起过往读过的圣贤书。”   陈禁张了张嘴,终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世子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眼里不揉沙子,不过你那时候才多大,怎么什么都和你说?”   “六七岁吧……”云稚懒洋洋地靠在椅上,不知想起什么,唇边带了点笑,“这有什么稀奇的,更不可思议的话我们都聊过,懒得告诉你而已。”   “好好好,知道你们兄弟感情好……又不是没见过你小时候跟个尾巴似的整日黏着世子的样子,才几岁来着,每天懒觉都不睡,天天跟着一起去学堂,开蒙连先生都没用请,世子一手包办……”陈禁瞧着他的样子,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昨天还跟李徊说什么侯爷拿棒子赶你去校场,侯爷知道你在外面这么诋毁他吗?别人不清楚我还不知道?   你肯学武是因为世子幼时身体不好不能习武,你一厢情愿地觉得自己得保护他,得撑起镇远侯府,坐镇幽州。”   “行了!你小心早晚有一天因为话多被我灭口!”   云稚瞪了陈禁一眼,头歪在椅背上,思绪不自觉地飘散:“那时年纪小,觉得只要武艺高强天下无敌就能保护在乎的人,慢慢大了才明白光是武艺高强没用。   眼下圣上初继位,淮安王把持朝政,朝中局势混乱,但只要云家还在,大哥在都城就不会太难。”   说到这,他趴到面前的桌案上轻轻叹气:“就是这路途遥远,归家困难。算起来我都三年没见他了!”   陈禁瞧着他的样子忍不住摇头,自家这位小公子大多时候精明通透。   但只要涉及到世子就又恢复成十几岁的少年模样,时不时的还会撒娇抵赖。   他倒了杯茶递过去:“这不是来接了嘛,最晚明天也该到了!”   “你叫人去城外守着点,接了人咱们就直接返程,大哥一路旅途劳顿,别让他还忍着恶心应付李徊……”云稚伸了个懒腰,“待会我去问问山贼后续的情况,你去城里转转,有什么新奇好玩的东西买点回来……”   “知道!”陈禁撇嘴,“这几年哪怕是去打仗你都要带点东西回去给枢儿,我还能忘了吗?!”   云稚垂下眼帘,眼角眉梢里带着温柔笑意:“你没兄弟姐妹,自然不懂有个侄子的乐趣……不过这次亲爹回来了,枢儿眼里怕是放不下我这个叔叔了。”   二人说着话,紧闭的房门突然被人叩响,跟着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公子,有世子的消息。”   作者有话说:   李缄:谁还不是个演技派。   关于李缄的身世后文还会陆续交代,莫急!   感谢在2022-06-02 12:00:00-2022-06-04 1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agdash 1个;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agdash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gdash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ctrecklessly 2个;别盗我号了不充钱了、劲儿姓黄、汤谷扶桑、棣玖 1个; 第六章   日出三竿,照在茫茫雪原之上,耀眼炫目,却没什么暖意。   陈禁单手勒了下缰绳,让飞驰的骏马稍稍慢了点,空出的那只手揉了揉发僵的脸颊。   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原本还在身旁的白色身影已经飞掠而去,留在陈禁眼底的只有翻飞的衣角。   “公子……”陈禁赶紧策马追了上去,“这雪原天气莫辨,要是赶上暴雪什么的,耽搁一两日也正常,世子他们可能跟咱们一样半路去找地方借宿了。”   话说出口,却并没得到回应,或许是耳边风声太大,云稚没听见,又或者,是他根本不想接话。   陈禁抬头看见他紧绷的侧脸,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   半个时辰前,云稚先前派出去的人传回消息,他大哥云稷前日便已抵达北镇,休整一夜后于第二日一早继续踏上归程。   从北镇到平州只有半日的路程,到现在已过去整整一日,却再没有一丁点的消息。   云稚面上不显,直接带了人马出城,一路往北镇而去。   “公子!”行在最前面的手下突然勒马,指了指前路,“前面!”   一行人纷纷驻马,顺着瞧过去。   冬日漫长天寒雪深,眼下又临近年关,鲜少再有旅人或是商队上路。   他们一路过来连个人影都没看见,近前却是一片杂乱的马蹄印,再往前还有两行深深浅浅的车辙印,看起来是一路从北镇过来,在这里有过停留,而后被一支马队阻拦,转了方向,朝着西边那片白桦林而去。   陈禁看着白桦林的方向,突然开口:“那边好像有辆马车!”   云稚紧紧地攥着缰绳:“过去看看!”   白桦林看起来遥远,骑马过去只需须臾。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原本还只有一个模糊轮廓的马车逐渐清晰。   云稚下意识勒紧了缰绳,飞驰的骏马嘶鸣着停了下来——白桦林前不仅有马车,还有几具未被大雪掩埋的尸首。   猩红的血迹染红皑皑白雪,又重新凝结成暗红色的冰晶,一直蔓延到白桦林里。   这一瞬的犹疑,其他人已到了近前,翻身下马各自散开去查看尸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没人靠近那辆翻倒的马车。   紧握缰绳的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云稚低头看了一眼,慢慢捏紧拳头,直到手背泛起青筋。   他闭了闭眼,翻身下马,踩着齐膝深的积雪,一步一步走到马车跟前,掀开被鲜血浸透的车帘。   一个年轻男人,被一支利箭穿透胸膛,死死地钉在车壁上。   云稚缓缓跪了下来,茫然地盯着那张熟悉的面孔。   云稷无知无觉地靠在那里,双眼紧闭,微长的眼睫上结了一层白霜,俊秀的面容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惨白,又因为在冰天雪地里待了太久,隐隐地透着青灰色。   他身上穿着件白色的锦袍,考究的衣料被鲜血浸透,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   云稚慢慢低垂视线,看着那支插在心口上的利箭。   他抬起手,想把那支碍眼的箭,却发现他那双可以轻而易举拧断别人脖子的手没有一丁点力气。   “大哥……”   云稚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一丁点声音,甚至感应不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就好像那支利箭也插进了他的心口,让他和大哥一起死在了这茫茫雪原之上。   白雪皑皑,寒风瑟瑟,世间万物在这一瞬如云烟般消散。   云稚无声无息地跪在马车前,除了因为颤抖而弓起的脊背,整个人宛若一座静止的雕像。   陈禁远远看着,眼圈整个红了起来,终究还是没上前。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艳阳被乌云遮蔽,洋洋洒洒的飞雪,冷冰冰的落在人脸上。   陈禁低低叹了口气,朝着那道在这一瞬显得尤为单薄的背影走去。   云稚被脚步声所扰,在陈禁靠近的一刻突然动了一下,而后缓缓转过视线。   陈禁低头,正对上那双通红的眼睛,在里面看见了汹涌的杀意。   他下意识停住脚步,只感觉莫名的凉意顺着后脊蔓延开来,常年习武的本能让他确信,只要再向前一步,云稚腰间的长剑就会脱鞘而出,划破自己的喉咙。   幸好那杀意转瞬即逝。   云稚盯着陈禁的脸,慢慢放开了紧握剑柄的手,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撑着膝盖想要起身,却因为在雪地里跪了太久双腿失去知觉,整个踉跄了一下。   陈禁慌忙去扶却被甩开手,只能退回原处看着云稚扶着马车缓慢却坚定地站了起来。   他垂下视线往马车里看了一眼,转过身径直往白桦林走去。   “公子!”   陈禁愣了愣,立刻跟了过去,却没得到任何回应,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看着他一具一具翻看地上的尸首,查验地上杂乱的印记。   许久之后,云稚在马车前站定,漫天飞雪将他的发顶和肩头染成一片白。   他回过头,双眼红肿,眸底却是黑漆漆的一片沉寂,却好像有什么在悄无声息地翻涌:“十六个……”   陈禁愣了愣:“什么?”   “要给大哥抵命的一共十六个。”   ?   夜幕低垂。   李缄从一片嘈杂声中醒来,站在窗边愣了一会神才辨别出现在的时辰。   白日从李徊房里出来,管事将他直接送进了这间厢房。与原来那座破落的屋子相比,这里并没宽敞多少,但明显更精巧,也离李徊的院子更近——   李徊这人自大却又多疑,即使在他眼里李缄是个胆小怯懦的废物,也还是放在近处更放心一点。   李徊说是发了话,但是李府上下包括管事在内的下人对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大公子明显并不在意,只听吩咐将人安置好,送了吃食,在李缄推开门想透透气的时候「委婉」地劝他不要到处乱跑,之后便再无人过问。   幸而李缄对参观李府也没什么兴趣——和李徊的照面耗费了太多心神,索性吃饱喝足,便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睁眼便是这个时候。   桌上还放着白日剩下的残羹冷饭,大半天过去,竟也没有人来收拾,李缄翻看之后,觉得不能委屈自己的肠胃,喝了半杯冷茶径直出了门。   府内似乎有事发生,下人们来去匆匆,根本就没人注意李缄的存在,偶尔有那么一两个认出他是谁,草草地打了招呼便过去,竟让李缄一路毫无阻拦地到了厨房。   大概是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对比起府里其他地方的忙乱,这里倒是算得上清净,只有两个厨娘一边收拾一边闲聊。   房门半掩,说话声清清楚楚地传了出来,李缄听了两句,敲门的手停在半空。   “那个云小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让咱们将军这么上心,府里上上下下地由着差遣……”   年轻一点的厨娘问道,“还专门让管事过来吩咐给他炖汤。”   年长的厨娘一边切菜一边回答:“整个辽北姓云的能有几个,你总该听过镇远侯云邺吧,那是他老子。”   “镇远侯?”年轻厨娘想了想,“我听说早些年咱们将军就是在镇远侯麾下做副将?”   “是那位……”年长厨娘说着叹了口气,“据说那小公子这次来平州是专门过来接他大哥镇远侯世子回家的,谁承想这人居然死在半路了,眼看就要过年了发生这种事儿,搅得咱们府上也不得安生。”   “唉,这叫什么事儿!”年轻厨娘也跟着摇了摇头,突然又想到,“那云家的世子死在咱们平州地界,你说镇远侯不会把这事儿算在咱们将军头上吧?”   “镇远侯虽说比咱们将军多了个侯爵,论起来大家都是总管,谁也没矮他一等,他儿子固然死得冤,又不是咱们将军害的,就算他是侯爷,总不能迁怒吧……”年长厨娘说着看了她一眼,压低了声音,“况且就算他报复将军,又跟咱们这些人有什么关系。”   “也是……”年轻厨娘应了声,顺手往锅里添了点水,“对了,咱府里那个大公子又是怎么回事,先前也没听说将军还有别的儿子啊?”   “主人家的事儿谁说得清楚……”年长厨娘摇了摇头,“上午我去送饭的时候远远看了一眼,白白瘦瘦的,一脸病气,和咱们将军长得一点都不像,其他也没看出什么……”   话题转到自己身上,李缄轻轻笑了一声,抬手在门上敲了两下,也不等里面回应直接推开门迈了进去。   两个厨娘全都被这不速之客吓了一跳,到底年长的那位稳重一些,视线从李缄脸上扫过,认出这正是方才讨论的那位,放下手里的菜刀勉强挤出个笑容:“大公子怎么到这儿来了?”   “打扰了……”李缄面上挂着笑,看起来十分和善,“白日睡多了错过晚饭,所以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吃的。”   他说着凑近了灶上正炖着的汤,轻轻嗅了嗅:“这汤闻起来不错,我喝一碗没关系吧?”   两个厨娘面面相觑,多少是没见过这样的公子。   最后年长的那位开了口:“这汤是将军吩咐给贵客的……我们给您准备点别的吃的,待会就送到您房里。” 第七章   “公子……”   陈禁推开房门,借着屋里唯一一支蜡烛的昏黄光线辨别出床榻前的人影。   云稚还保持着出门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腰背挺直,看起来和往日读书时并无区别。   可是当他听见声响,偏头看过来的时候,陈禁忍不住叹了口气。   那双平日里总是笑意盈盈的眼睛,此刻犹如一滩死水,看似波澜不惊,却又深不可测。   如果可以,他宁愿云稚能够痛不欲生的哭闹一场。可是不仅没有,他甚至表现的十分平静,一路从雪原回来,到进了李府,连滴眼泪都没掉。   即使是老谋深算的李徊,也没能从这半大的少年身上看到一丁点的失态。   就好像至亲兄长的惨死没给他造成任何的影响。   大概是叹息声太过沉重,让云稚又多看了他一眼:“看来李徊说了不少废话。”   “也不全是……”陈禁把手里的食盒放下,“他让人炖了点汤,我本来想拒绝,又想着你这一日水米未进,多少喝点?”   云稚没说话,仍坐在那儿看着床榻,看着擦拭了血迹换了一身簇新衣袍,眼帘轻合、眼睫低垂,看起来就仿佛只是睡着了的云稷。   陈禁瞧见他这副样子,忍不住又想叹气。   他看了云稚一会,正犹豫要不要再说点别的什么,就听见他问道:“李徊都说什么了?”   “无非还是那些劝慰的话,说已经让人去准备装椁布置灵堂,还有什么要求让咱们尽管提……”   精心熬制的补汤香气扑鼻,陈禁盛了碗递了过去,“已经按你的意思拒绝了,只让他帮着准备车马,明日雪停咱们就出发,李徊答应了,但坚持要安排人随行护送,还说要派人同往幽州吊丧,我推拒了一下,但……”   “随他……”云稚接了汤碗,拿汤匙在里面漫不经心地搅拌着,眼睫低垂,明显对李徊又打什么主意并不在意,“我要查的事有消息吗?”   “咱们的人把那片林子里里外外仔细搜了一遍,跟最初判断没太大出入,那伙人确实是奔着劫财,所有的钱粮辎重全都被带走了,甚至连……”   陈禁话说到这儿顿了顿,往床榻上扫了一眼。   “连什么?”云稚动作稍顿,微抬眼。   “世子的狐裘,身上的玉佩,任何稍微值钱一点的东西都没剩下……”   见云稚并没反应,陈禁低低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我让人顺着马蹄印一路寻了过去,最后到了北镇西边的一座山里。不过那边雪深林密,情况未知,就没贸然进去,之后在四周打探了一下,据说那山里确实是有一伙山贼。”   “山贼……”   云稚低低笑了一声,却听得人脊背发凉,蓦地一声脆响,陈禁顺着瞧过去,发现他竟用两根手指生生地捏断了瓷质的汤匙。   “这平州地界的山贼,还真是不少!”   瓷制的汤匙断口锋利,立刻在指尖留下一道伤口,鲜血慢慢涌了出来。   陈禁叹了口气,摸出锦帕递了过去:“这事儿确实是有点奇怪,负责护送世子回程的都是圣上安排的宿卫,就算人少也不至于死得这么容易。   我仔细检查了他们身上的创口,几乎都是一击致命,说明这伙凶手武艺高强,而且有组织有计划……所以我想,会不会和之前村里那伙一样也是逃兵,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平州军中的。”   伤口不深,很快就止了血,浅色的锦帕也被鲜血浸湿,留下一道暗红色的血痕。   云稚丢开锦帕,捏了捏手指,垂眸看着那道几不可见的创口:“我那位世叔怎么说?”   “李徊说明日就派人进山,不管费多少工夫都会彻底剿灭这伙山贼给我们一个交代。”陈禁抽了抽鼻子,明显对这话嗤之以鼻。   “给我们一个交代?”云稚好像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东西,抬头看陈禁,“他有空不如祈祷一下那伙贼人和他们平州没有关系,不然……我要的交代,他李徊怕是给不起。”   “我也觉得李徊不靠谱,不说这伙贼人到底是不是军中出来,平州是他治下。但凡平日多费点心思也不至于让匪徒如此嚣张……”陈禁咬了咬牙,“明日还是我带几个兄弟跑一趟,管他是山贼还是什么……”   “明日你们带大哥回家……”云稚抬眼,视线落到床榻上,“剩下的事,我自己办。”   ?   月落参横,天色将明。   白日里睡了太久,以至于到了这个时候李缄都没酝酿出丁点睡意,他坐在床上发了会呆,正犹豫要不要出去转转,忽听得外面喧哗起来。   他现在住的这间屋子不仅离李徊的院子近,也是从内院出府的必经之路,这么一大清早地闹出这么大阵仗,整个府里没几个人能睡上安生觉。   索性也睡不着,李缄下床披了衣服,正打算出去看看,拉开门正对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管事明显也没想到李缄这个时辰还醒着,惊得连着后退了两步才勉强端出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大公子要去哪?”   “想看个热闹,没想到被热闹找上门了……”李缄打了个呵欠,“有事儿?”   “镇远侯世子不幸遇险,将军吩咐公子随侯府车驾一起去往幽州吊丧……”管事说着递过去一个包袱,“里面是衣物,车驾已经准备好了,即刻就要出发,公子抓紧梳洗更衣。”   替李徊去幽州吊丧?   李缄往管事脸上看了一眼,思绪微转,心中便明了。   李徊和云邺虽然都是一方总管,这总管和总管之间却也是天差地别。   云家自开国以来便镇守辽北,镇远侯爵位世袭罔替,手下多精兵良将,幽州物阜民丰,百姓对云家拥戴有加,一度引起先帝猜忌,却又不得不依靠云家来威慑周边的几个小国。   李徊这个平州总管,便是先帝扶持来制衡的手段。   但眼下先帝驾崩,新帝初继位,未必还愿意再扶持李徊——不仅不愿意,从那道召其子嗣入京的旨意来看,该是一起提防上了。   而李徊盘踞平州数年,手下屯兵不少,却远不足和云家抗衡。偏偏这个时候,镇远侯世子惨死于平州地界,李徊当然要伏小做低摆足姿态,以免在失去朝中支持后又被镇远侯记恨上。   但年关底下让他本人亲往幽州肯定是不愿意的,正好现在多了个刚认回来的便宜儿子,不用白不用,顺便还可以借此机会坐实李缄这个李家大公子的身份,后续再把人送去都城也省了不少解释跟认证。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自以为是。   李缄想着,顺手打开手里的包袱,发现里面是一身素衣,不由笑了起来——   要不是顶着李府大公子的身份,按照李徊的习性,说不定干脆准备一身孝衣,让自己给那个镇远侯世子当一次孝子贤孙。   披麻戴孝李缄倒是没关系,但对象怎么也得是李徊。   院子里依旧是喧哗一片,下人们来来往往,似乎是在往外搬运什么东西,管事几次回头观望,见李缄却仍不急不慢地翻看包袱,没有半分动作的意思,终于按捺不住:“公子还不抓紧?”   李缄看了他一眼,晃了晃手里的包袱,回手关上房门:“这就来……”   李府家大业大,虽然仓促,准备却很充分。包袱里从贴身衣物到外袍棉衣应有尽有,并且,十分合身。   李缄换好衣服,简单梳洗过后,在管事喋喋不休的催促声中出了门。   门外多了个一身短打的年轻男人,瞧见李缄便躬身施礼:“大公子……”   李缄视线从他身上扫过,轻轻挑眉,一旁管事开口介绍道:“这是李良,此行往幽州由他负责照料公子的饮食起居。”   照料饮食起居?   是信不过他这个乡野长大的孽种吧。   李缄收回视线,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知道了,现在出发?”   “还要等一会……”李良回道,“车驾已经准备好了,大公子……”   话只说了一半戛然而止,李缄跟着抬眼,正好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顺着回廊而来。   云稚……   脑海里立刻跳出这两个字——还真是一点不出意料,府里的贵客,镇远侯家的小公子果然就是那个家伙。   李缄想着,抱起手臂靠在门上,正好发出一声轻响,却没想到在一片人来人往的嘈杂声中,这么细微的动作竟然也能被感知,原本正向外走的人突然顿住脚步看了过来。   天光微亮,李府的灯笼却十分耀眼。   隔着小半个院子再次对上那双眼睛,李缄有刹那错愕,有那么一瞬,他几乎以为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眼睛的主人已经漠然地收回了视线,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李缄这才发现他还背着一个人。   那人被一件雪白的狐裘罩着,虽然看不清面目,却看得出来是个身高腿长的成人,这么一路被个半大少年背着难免颠簸,那人却仿佛无知无觉一般,没有一点反应。   就像已经死了。   李缄远远看着,心中有了分晓——应该就是那位不幸殒命的镇远侯世子云稷了。   作者有话说:   其实上章大哥那段我写了很久,前前后后改了有很多遍。对于这本书来说,虽然大哥出场即盒饭,但其实他是一个很重要的存在,云稚从小到大哪怕大哥去世之后也一直在受他的影响。   感谢在2022-06-05 12:00:00-2022-06-06 1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gdash 3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别盗我号了不充钱了、橘被吃啦 1个; 第八章   李府到底富庶,匆忙间找到的马车也足够宽敞精致。   云稚把云稷的尸身安置在车上,又用狐裘仔仔细细盖好,低头凝神那张苍白的面孔,良久,他跪地叩了个头,而后起身,头也不回地下了马车。   陈禁正候在车外,眼看云稚下来,满脸欲言又止,把一直攥在手里的缰绳递过去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开口:“不然还是我陪你吧。”   “那你打算让谁护送大哥回家……”云稚看了他一眼,伸手接了缰绳,“李府的人?”   陈禁沉默了一下,最后无奈认同:“那你……”   话还没说完,正要上马的云稚突然动作一顿,转头看向李府方向——李缄正跟在管事身后慢悠悠地转出来。   陈禁跟着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李徊还真安排这个刚认回来的便宜儿子去幽州?”   “意料之中。”云稚收回视线。   李徊的那些小心思连陈禁都看得明白,若是平日里云稚倒是乐意分点精力给他顺便找点乐子,但眼下,李徊还不配。   云稚翻身上马,眼底一片漠然:“你去敷衍一下,我走了。”   “等会,先前那件狐裘虽然沾了血,好歹能避寒……”陈禁把一直拎在手里的包袱递了过去,“一个人小心点。”   “回去路上别这么唠叨,大哥怕吵……”云稚笑了一下,接了包袱背在身上,一甩马鞭,“走了……”   清晨的街巷空荡冷清,马蹄声响过,分外清晰。   李缄下意识看过去,只瞧见一道飞驰而过的身影。   “收拾好了吗,李公子……”陈禁斜靠在马车旁,点头以示招呼,“出发?”   李缄回过头,认出他是那一日火场前跟在云稚身边那个:“不等他一起?”   “我们公子还有事儿要办,不牢记挂……”陈禁指了指另一辆空着的马车,“请吧……”   李缄看了眼空荡荡的街巷,耸了耸肩,转身上了马车。   从平州到幽州路途不算太远,快马加鞭只要一日。即使因为顾及马车并未刻意赶行程,抵达镇远侯府也不过用了两日。   传信的人到得更早,侯府已经备好灵堂,府门外丧幡高悬,白色的纸灯笼在冷风之中摇曳,李缄还没进门,就先感觉到了挥之不去的愁云惨雾。   云稷的尸身早被迎了进去,李缄在府门外稍候了一会,换了一身丧服的陈禁去而复返:“李公子,侯爷有请。”   李缄还没开口,一直守在跟前的李良已经应声:“劳烦……”   陈禁视线从他们两个脸上扫过,轻轻挑眉,转身带路。   镇远侯云邺已年逾五十,因为常年习武的缘故,从面相上看,甚至比李徊更年轻一点,却又没有李徊身上那种武夫的粗蛮,身姿挺拔,面容沉静,带了些许文人风度。   唯有两鬓斑白,看起来十分碍眼。   不过到底是久在军中,心思深沉,哪怕刚刚痛失亲子,面上也未显露分毫。   只在瞧见李缄的时候,眼底似有刹那讶异,等李缄想要去辨别却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有李良的存在,李缄几乎不用开口,行了礼便垂手立在一旁,听着李良转达李徊的致意。   李徊此人看似自大暴躁,却极为圆滑,不然也不能从一个马夫一路成为一方总管,眼下人虽然没到,面子功夫却做得十分到位,李良喋喋不休半晌,最后竟还从怀里摸出一封李徊的亲笔信。   李缄往那信上瞟了一眼,只从厚度上就可以料想到上面的措辞是如何情真意切,感同身受。   不过云邺并不买账。   他示意站在一旁的管事接了信,也没理会李良,视线落到李缄身上,淡淡开口:“你爹的心意我已知悉,现在府里琐事繁杂,过两日再为你接风。时候不早了,一路奔波劳顿,先去休息吧。”   他声音低沉平静,有些许嘶哑,却不容拒绝。   李缄也不看李良的反应,深深作了一揖,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灵堂,转身跟着侯府的小厮往客房走去。   这一路确实劳顿,李缄长到这么大还没经过这么远的路途——据说当年曾跟着李徊从都城往过平州,但他那时年幼并无记忆。   这两日虽然都在马车里,到底天寒地冻,他病又未愈,一路撑到现在已是筋疲力竭,进了房间便倒在床榻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半梦半醒之间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冬日,年幼无知的他趁下人不注意,偷偷溜进花园采了一支鲜艳的红梅,欢天喜地地跑回那间陈旧却温馨的屋子,娘亲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只有满地的血,鲜红而又夺目,就像手里那只红梅。   “娘亲……”   李缄呜咽出声,突然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额上,他猛地睁开眼睛,听见一道稚嫩的声音:“他醒啦!”   李缄侧过头,发现床边坐着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小孩,一双大眼睛明亮闪烁,莫名有些熟悉。   “李公子……”先前送李缄回来的小厮站在床边,见他醒了长长舒了口气,“您可终于醒了!”   眼见李缄还满眼茫然,又补道,“先前我来送饭,见您睡着怎么都叫不醒才发现是发烧了,方才大夫来过了,药也在熬着,您先歇会,我去看看!”   说完低声和那小孩说了句什么,便匆匆退了下去。   意识逐渐清明过来,李缄后知后觉地感到四肢酸痛、头晕目眩,看来是一路颠簸之后,还没痊愈的风寒卷土重来了。   甚至勾起了那段刻意遗忘多年的梦魇。   他抬手摸了摸眼角,那里还残留着尚未干涸的泪痕。   “还是好烫!”   冰凉的触感再次传来,李缄抬眼,看见那小孩半个身子扒在床沿边,正探着胳膊摸自己的额头。   “你……”刚要开口,嘶哑的声音把他自己吓了一跳,还没等把后半句话说完,那小孩伸手按住他试图起身的肩膀,奶声奶气地开口,“祖母说生病了要好好休息!”   李缄倒回枕上,揉了揉额角:“你是谁?”   “我是云枢。”见李缄不再动作,小孩坐回床边,眨着一双大眼睛打量李缄。   云枢?   镇远侯云邺的长孙,世子云稷的儿子?   李缄并没有和这么大小孩打交道的经历,过往村里的孩子从来不会招惹他——   有李贵的缘故,也有他自己刻意促成,他可没有耐心来敷衍这些天真烂漫的小崽子。   李缄往窗外看了一眼,外面天色昏暗,一时辨别不出时辰:“你怎么在这儿?”   “你生病了……”云枢年纪虽小,口齿却十分清晰,“客人生病了主人应该照看,可是府里来了好多人祖父祖母他们都没空闲,娘亲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所以我就来了!”   李缄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但可以料想到侯府现在应该是忙乱一片,云稷的尸身回府,消息传出上门吊唁的人该是络绎不绝。   不过看着眼前云枢无忧无虑的样子,应该还不清楚这些人是为何而来。   更不会知道他已经许久未见过面的父亲,已经不幸身死。   看着那双亮闪闪的眼睛,李缄突然想起,那一日对着满地的血迹听李夫人面无表情地陈述娘亲突发急病而离世的消息时,自己和眼前的云枢其实差不多年纪。   大概是生病总会让人心肠变软,又或者是因为方才那段尘封已久的梦魇,李缄伸手摸了摸云枢的头。   云枢愣了愣,几乎是立刻就推开李缄的手,瞪圆了眼睛:“小叔叔说不可以随便摸别人的头!”   “你刚不是还摸我额头……”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李缄索性侧过身子,“你小叔叔……”   下一刻他便想起这小孩的小叔叔是谁。   怪不得……   可能是叔侄的缘故,眼前的云枢在眉眼之间和云稚是有些相似的。尤其是那双又圆又亮的眼睛,简直就是云稚的翻版。   “你认识我小叔叔?”云枢坐直了身体,眼巴巴地看着李缄。   毕竟是交换过名字的「大恩人」,认识应该算得上。   但……想起李府照面时那双漠然的眼睛,李缄轻笑:“认识,不过……”   话还没说完,房门被人推开,方才的小厮拎着个食盒匆匆而入:“药熬好了,李公子你睡了太久,先喝点粥再用药吧。”   食盒盖子刚一掀开,苦涩的药味立刻扩散开来,原本想去帮忙端药的云枢立刻皱起一张小脸,甚至还掩住了鼻子,满眼的嫌弃。   李缄笑了起来:“你怕喝药?”   “药汁那么苦!”大概是不想被嘲笑,云枢立刻反驳,“小叔叔那么厉害,也怕喝药的!”   “你小叔叔还真是……一点不让人意外……”李缄朝小厮伸出手,“给我吧……”   小厮有些意外,小心地把药碗端了过去,李缄撑着床榻半坐起身,双手接过药碗,在两道震惊的目光里一饮而尽,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把空碗递还给小厮,顺手捏了捏云枢肉乎乎的脸:“以后你就会知道,只要能活下去,苦点其实没什么。” 第九章   岁除月尽,挨年近晚,辞旧迎新,阖家团圆。   幽州城内处处喜庆祥和,家家户户门外都贴着红彤彤的春联,火红的灯笼在风中摇曳,爆竹声阵阵响彻街巷。忙碌了一整年的一家老小难得都得了空,围坐在炉火前聊天守岁。   是难得的好时光。   镇远侯府里却是与这喜庆气氛格格不入的冷清和萧索——络绎不绝前来吊唁的访客在这年根底下终于止歇,只剩下一点近亲和镇远侯多年的亲随,还有李缄这个外客。   李良本意是立即返程,吊丧的形式已经完成,李徊的亲笔信也已转交,断没有在侯府再耽搁的意义。   至于李缄是不是还病着,并不在他考虑和关心的范围内。   却没想到还没等去告辞,云邺先让人传了口信,要李缄养好身体待过了年再返程。   口气坚定,不容拒绝。   李良无可奈何,只好将返程的日子改到了初一。于是就避免了除夕这一日还在路上奔波的情况发生——   虽然在哪里过这一日对李缄来说并没什么区别,回平州和李府的一家老小共度除夕,还真不如在路上颠簸,最起码还剩下个自在无拘束。   对比起来,留在侯府过除夕确实可以算得上是最好的选择。   辽北冬日天黑的极早,还没到宵禁时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稀疏的星星悬于空中,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街巷上空荡荡的,只有一道孤零零的身影。   李缄在病榻上躺了两日,每日各种好吃好喝和珍稀药材,很快就恢复了大半,想着此生或许再不会到幽州来,便趁着傍晚空闲在城中转了转,想顺带感受一下从小到大在他生活里都没有过的热闹年味。   结果热闹年味是有,却都在别人家里,除了偶尔隔着院墙听到的爆竹声,甚至连个人都没瞧见。   李缄转了一大圈,颇有点百无聊赖,眼看天也黑了下来,便转了方向绕回侯府。   门房正站在府门口张望,瞧见李缄的身影转过街角顿时松了口气:“李公子,您可回来了!李缄扫过他身后半开的府门,知道是到了关门的时候却因为自己耽搁了一会,便开口道歉:“劳烦久等了。”   “等一会倒没什么……”门房连连摆手,引着人往里走,“就是眼看要宵禁,怕您赶不回来再碰见巡夜的人,这除夕夜都过不好了。”   “我就在附近转了转,没走太远。”李缄笑着进了门,回头发现门房还站在门口,随口问道,“还有人没回来?”   “唉,这不是想着除夕了……”门房叹了口气,“说不定小公子……”   空荡荡的街巷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门房的话戛然而止,怔怔地看着街面。   李缄跟着探头看去,瞧见一骑飞驰而来,在府门前停住。   他先是一愣,随即才认出马上这位满脸血污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正是被惦念着的云小公子。   门房已经回神迎了上去,声音里满是欣喜:“小公子!您可回来了!”   云稚没应声,只仰头看着门口高悬的丧幡,良久他垂下眼帘,回身从马背上卸下个还在滴血的看起来沉甸甸的包袱,面无表情地扔在地上。   门房瞪大了眼睛,想要上手去捡,又觉得上面的血迹实在是有些可怖:“这,这是什么?”   “人头……”   云稚说完,轻轻合上眼睛,力竭一般伴随着门房的惊呼声摔下了马背。   “!!”李缄本想看看这云小公子到底是什么情况,没想到刚迈出府门就赶上这么副画面,下意识抢了两步,到底没来得及,人到近处时云稚已经倒在马下,浑身是血,昏迷不醒。   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青石砖上还残留着未融化的积雪,光是站在上面,都能感觉到彻骨的寒气。   李缄几步上前,将人扶坐起来靠在自己身上。   云稚身上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雪白的狐裘上有几道明显是利刃划过的破口,斑驳着重重血迹。   李缄皱了皱眉,拨开狐裘检查了一下,左手手臂、右肩、后背都有创口,看起来十分狰狞,有几处上面还有草率包扎过的痕迹。   但还好都不致命。   门房被这突然变故整个惊在当场,人明明在近前却不敢伸手,束手无策地蹲在跟前,眼巴巴地看着:“小公子!这是怎么了!”   “还不去叫人!”   李缄伸手推了他一把,门房才如梦初醒一般大呼小叫地往府里跑去。   云稚仍昏睡着,无知无觉。   “云公子,云稚!”   李缄唤了两声,意料中没得到任何回应。   他垂下眼帘看着云稚的脸。   从上次见面到现在也不过几日,这人瘦了整整一圈,两颊上原有的一点嫩肉消退的无影踪,先前白皙稚嫩的少年此刻无比虚弱狼狈。   大抵是第一次见面时的印象太过深刻,那满脸斑驳的血迹格外碍眼。   李缄突发奇想,说不定拿面铜镜过来照照,这人立刻就能从昏死中醒过来,挣扎着擦干净脸上的血。   这么想着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在怀里摸了摸,却没找到锦帕,索性撩起衣袖,用中衣的袖口一点一点擦拭血迹。直到露出那张因为失血而显得过分苍白的面孔。   李缄盯着那张脸看了一会,忍不住心生感慨——这云小公子还真是天生的一副好皮囊,都这副模样了,依旧难掩眉眼精致。   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原本守在灵堂的陈禁最先赶到,迎面瞧见浑身是血的云稚昏迷不醒地靠坐在李缄怀里,加紧几步抢到跟前,瞧着那满身的血却又下不去手:“怎么伤成这样?!”   “血大都不是他的……”李缄垂眸看向怀里,“身上有几处伤,但不严重。”   陈禁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视线落到云稚身上,还是忍不住蹙眉。   “最好还是请个大夫过来……”李缄抬头,“天寒地冻的早点抬进去。”   陈禁神情复杂,到底担忧云稚的情况,也没再多言,一面吩咐人去请大夫,一面带着其他人小心翼翼地将云稚抬进府里。   短暂的喧闹过后,街巷上又重新归于宁静。   李缄从地上爬起来,漫不经心地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灰土和浮雪,回身看见方才云稚丢下那个   被血浸透的包袱。   门房还站在一旁,也跟着瞧了一眼,轻声道:“小公子刚刚好像说,这是人头……”   李缄低头看着,没接话。   先前他有纳闷过,年根底下,家里又出了这么大事,云小公子不赶紧回府,孤身一人是要去哪里。   眼下已然明了。   不用打开便可以确认,包袱里装着的是害死云稷的凶手的头,看分量个数应该不少,也怪不得好好一个人搞成那副样子。   能全须全尾的回来,还得说是云小公子身手了得。   却也难免震惊于其拼上这条命,也要亲手杀光害死他大哥的人的果决和不计后果。   李缄沉默了一会,突然弯腰将那个包袱捡了起来,朝门房指了指被忘在一旁也是血迹斑斑明显十分疲乏的马,而后拎着包袱,头也不回地往灵堂方向而去。   镇远侯府里一片手忙脚乱。   失联了好几日的小公子浑身是血的昏倒在府门口的消息很快在府里传开,几乎所有人都涌到了云稚院子里,灵堂里倒是静悄悄的。   李缄一路拎着个沉甸甸的包袱过来,隐隐地感觉到手腕和小臂的酸痛,正要把包袱扔下,抬眼看见了跪坐在灵柩前的小小身影。   云枢在同龄的小孩里也算得上是身高腿长,但到底只是个五六岁的孩童。即使身上裹着件厚重的狐裘,落在大人眼里也不过是小小一只。   孤零零地跪在寂静的灵堂里,怎么看都有点可怜。   那日李缄吃了药不久,就有人来将云枢叫走,之后两日李缄一直在房里养病,不太清楚侯府现状,也再没见过云枢。   但想来这孩子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缄沉默了一下,回手把包袱放在了门后,正犹豫要不要转身离开,云枢听见动静看了过来,一双大眼睛又红又肿。   李缄脚步微顿,干脆直接走过去:“怎么自己在这儿?”   “他们去看小叔叔了……”云枢抽了抽鼻子,“我在这儿陪爹爹。”   李缄四下里看了看,灵堂里格外寂静,只有两个小厮守在角落:“你怎么不去?”   “我不敢……”云枢抽噎了一声,“他们说小叔叔受了很严重的伤,和爹爹一样就要死了……”   “听他们胡扯……”李缄挨着云枢蹲了下来,“你小叔叔那个人……”   话说了一半,他突然回头看了一眼放在门口血淋淋的包袱,而后才继续说了下去,“命硬着呢。”   云枢眨了眨眼,似乎还没完全理解李缄的话。   “我听说你小叔叔自幼习武,早早入军中,经战事无数,受过的伤应该也不少,不也一直身强体健活蹦乱跳的?”   李缄伸手在那张满是泪痕的脸上抹了一把:“别人说的话未必都是真的,等明早他睡醒了,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第十章   镇远侯府在幽州毕竟举重若轻,即使是合家团聚的除夕夜,也能请到大夫来府上。   云稚身上几处刀伤确实不致命,只是处理太草率,又一路不眠不休长途跋涉而归,当晚便发起烧来。幸而他自幼习武,身强体壮,一副药灌下去竟慢慢醒转过来。   云稚睁开双眼,视线从房里转过,看见几张熟悉的面孔,意识仍有些恍惚。   他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有一个还没有书案高的幼童,站在一间满地书籍的房间里,捧着一本千字文大声诵读,还是少年模样的云稷坐在书案后,一边看书一边分神来听,时不时纠正或者讲解两句。   再之后,幼童慢慢变成少年,手握长剑驰骋疆场,意气风发,云稷也变成了青年,书读五车,博览古今,连中三元,入朝为官。   少年亲自将云稷送上前往都城的马车,信誓旦旦保证自己会好好练武,会肩负起云家的使命,又忍不住依依不舍,撒娇放赖要他早些还家。   云稷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笑着说「好」。   再后来,茫茫雪原,贼匪来袭,马车翻倒。   利箭贯穿云稷的身体,鲜血一点一点涌出,凝结成血红色的冰晶。他的面色逐渐变得惨白,最后合上眼帘,再没气息。   梦里的少年是云稚,又仿佛不是云稚。   明明是旁观的角度,却依然能感受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   眼角湿漉漉的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云稚想伸手去摸,却被陈禁眼疾手快地按住:“身上有伤,别乱动。”   说完回头吩咐小厮:“给侯爷他们送个口信,就说小公子醒了,让他们放心。”   大抵是发烧的缘故,额角隐隐作痛,云稚适应了一会,抬眼问道:“爹娘怎么样?”   “侯爷的性格你清楚,不管内里如何,表面上看起来还行,至于夫人……世子回府那天就病了,一直在房里休养,你受伤回府阵仗闹这么大也没敢告诉她……”   眼瞧着云稚的嘴唇干裂苍白,陈禁回身倒了杯水,“少夫人刚才来了一趟,见你服了药没什么大碍,就回去照看枢儿了。”   “枢儿他……”   “没事,就是这几天一直在灵堂守着,担心他身体吃不消……”陈禁扶他半坐起来,喂了半杯水,“他到底年岁小,还不是很能理解,只是看见大人难过难免跟着难受。”   云稚眼睫颤了颤,没说话。   半晌之后,他用力闭了闭眼,感觉意识清明了许多:“什么时辰了?”   “戌时三刻……”陈禁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还烧着呢,再睡会。”   “才戌时?还以为半辈子都睡过去了……”云稚揉了揉额角,“我去趟灵堂。”   “你……”   陈禁劝阻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云稚截断,他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看着陈禁的眼睛,截断了他想要劝阻的话:“陈禁,今天是除夕。”   该是阖家团聚之日。   陈禁语噎,最后叹了口气:“好……”   灵堂里静悄悄的,先前守灵的下人都已被屏退,连陈禁都被强行赶走,只余下云稚自己,对着一座冷冰冰的棺木。   还有整整齐齐地摆在棺木前的十六个狰狞的人头。   “大哥……”云稚背倚着棺木,缓缓坐了下来,动作牵动了背上的伤口,他却仿佛没感到痛,“除夕了……”   说到这儿,便住了口。   从小到大只要在大哥跟前云稚总有说不完的话。   甚至这次去平州前,他早就想好等见了面要和大哥说的话——这三年来军中府中的趣事,自己立下的战功,枢儿会背的诗文,还有大哥在都城过得好不好,自己很想他……   可是到了现在,这些都再也说不出口。   冰冷的棺木并不能给任何回应,人既已死了,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就像他孤身一人赶去杀了那些匪徒,伤痕累累地带着这些沉甸甸的人头而归,成全的不过是自己的执念而已。   大哥终是不会再回来了。   云稚忍不住抬手掩住了面颊,却难止眼泪夺眶而出,湿润了掌心之后又顺着两颊慢慢下滑,沾湿前襟。   他自小熟读诗书,早通世事,却直到此刻才真明白什么叫,众生皆苦。   “幼怀……”   空荡荡的灵堂里突然有人唤自己的字,云稚一惊,回头看见了斜倚在灵堂门口的王寒宁,他下意识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痕,可是一开口声音里的哽咽却无处隐藏:“大嫂……”   和记忆里相比,王寒宁明显瘦了许多,再加上身上的孝服,更显清减,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隐隐泛红,她进到灵堂里,抬眼看着棺木前的人头:“都在这儿了?”   云稚顺着她视线看过去,用力地吸了口气,从地上爬了起来,再开口时,声音已恢复如常:“十六个,一个不少。”   王寒宁没有回头,从云稚的位置,清楚地看见她手背泛起的青筋。   “时候不早了,你身上还有伤,早点回去休息……”不知过了多久,王寒宁回过头,“明早枢儿醒了该闹着去看你了。”   云稚闭了闭眼,应声:“好……”   他往棺木上看了一眼,而后转身:“我明天再来。”   侯府里一片沉寂。   云稚裹着厚厚的狐裘顺着回廊缓缓地朝房间走去。   这应该是记忆里镇远侯府最冷清的一个除夕,没有阖家团聚的年夜饭,也没有往日的热闹和欢愉,甚至一路过来,连下人都没见几个。   他向前走了一会,突然瞧见不远处一间屋子半敞着窗户,莹莹烛光映在窗外,勾勒出一道瘦高的人影。   云稚下意识往里看了一眼,正好和站在窗口的李缄四目相对。   李缄也没料到这个时候窗外会有人路过,他先是一愣,视线在云稚脸上稍作停留:“恩人还真不是凡人,伤成那样了还能夜游。”   “比不得李公子……”云稚视线偏转,从他苍白的面色看向手里的酒盏,“这么冷的天,听说病尚未愈,还有闲情雅致站在这儿小酌。”   “我这是百无聊赖打发时间……”李缄扫过那双明显红肿的眼睛,最后看了眼他过来的方向,思绪微转,举了举手里的酒盏,“一起喝点?”   夜风起,吹动了院子里高悬的丧幡,云稚听见声响抬头看了一眼,而后点头:“好……”   侯府办事妥帖,虽自己因为丧事无心吃年夜饭,却也不忘早早备了各色吃食酒水招待还在府里的外客。   到底是日子特殊,连日里一直冷着脸的李良都难得松懈下来,在暂住的小院里和同来的李府随侍、家丁一起饮酒小聚。   李缄自然和他们吃不到一起去,虽说他现今是名义上的李府大公子,但明显入不了这些人的眼。   当然李缄也并不想入他们的眼。   他屋里独自摆了一桌,吃食比不上李府奢华,却也还算丰盛,甚至还备了个泥炉,专门用来温酒。   云稚进了门,视线转了一圈,径直往软榻而去,端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盏,自顾喝了起来。   李缄看了他一眼,回身关了窗,顺手把炭盆往软榻前挪了挪,在另一边的矮凳上坐下,也给自己倒了一盏酒:“话说在前面,待会你要是因为喝了酒伤口恶化,我可不负责。”   云稚抬眼瞥他:“怕担责还叫我同饮?”   “我刚就是顺便问问,没想到你会答应……”李缄轻轻抿了一口酒,咽下的时候微微蹙眉,“其实我一向不喜欢这东西,也搞不懂为什么好好的人喝了它就连畜生都不如了。”   云稚知道他在说谁。   那日在村里他也听到了一点传言,据说那个死在山贼手里,之后在大火中化作焦尸的李贵平日里嗜酒如命、性格暴躁,极难相与。   他喝了口酒,手指摩挲着杯盏:“李贵是李府安排抚养你的人?”   李缄正往泥炉上添酒,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恩人。”   云稚微抬眼帘,似乎笑了一下,只是笑意还微达眼底就已散去,他抬手喝光了杯中的酒又垂眸去添,没再接话。   李缄手里握着火筯,漫不经心地在炭盆里拨弄。   方才眼瞧这人孤身从灵堂方向过来,背后是阑珊的夜色,鬼迷了心窍居然就开口邀人进来一起喝酒。   不过也确实没料到云稚会答应。   两个人先前加起来也不过打了两三次交道,归结起来连熟人都算不上,蓦地凑在一起共饮,也不知要说点什么——   若是平日嘲讽调侃几句倒也可能,眼下对着那双红肿的眼睛李缄无论怎么都张不开嘴。   至于安慰劝解的话,更是说不出口。   世人皆知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却只有落到自己身上时才能体味到其中滋味。   依着他们这点浅薄的交情,这个时候最多只能轻飘飘地丢下句「节哀顺变」。   也没什么意思。   室内突然间安静下来,炭火愈烧愈旺,偶尔发出细碎的炸裂声。   李缄仰头喝光杯中酒,伸手去拿酒壶的时候,视线不自觉落在对面云稚身上。   烛光摇曳,映红少年人两颊。   明明一个时辰前还浑身是血昏迷不醒,这会洗去血污,换了干净的衣袍就又变回了先前几次照面时那个矜贵好看的小公子。   就是面色过于苍白了点,神色里带着点未经掩饰的低落。   印象里这云小公子其实可以算得上是个神人,能对着山贼的尸首谈笑自若,又能孤身一人去闯贼窝,带着十多个血淋淋的人头回来,只为了给兄长报仇。   眼下看着他沉默憔悴甚至有点脆弱的样子,让李缄十分别扭。   街巷上隐隐地有爆竹声传了进来,李缄侧耳听了听:“侯府以前过除夕是不是都很热闹?”   云稚抬头望窗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垂下眼帘,淡淡道:“还算热闹。”   说完又喝了口酒。   李缄也抿了口酒。   他有些后悔——当着人家满院子的丧幡问这个,方才喝下去的酒大概都进脑子里了。   “其实我从小到大最讨厌的日子就是除夕……”他给自己添了酒,语气故作轻松,“平常李贵还能早点睡,除夕这晚却总是要彻夜喝酒,然后便开始没完没了的抱怨和咒骂,要是再倒霉一点,还会挨上一顿毒打……所以你得说我那天一把火烧了他的尸体而不是丢到山里喂狼已经算得上是日行一善。”   话说到这儿他才发现云稚一直在看着自己,那双眼不如以往那般明亮,幽深而又沉静,却让李缄莫名有点不知所措,顿了一下,晃了晃脑袋:“嗐,我说这些没意思的陈年旧事干嘛。”   云稚把那一闪而过的不自在收入眼底,眨了眨眼,轻轻笑了一声,举了举手里的酒盏,一饮而尽。   那笑容很短暂,一盏酒饮尽就消失得无影踪。   却是他这段时日来最真心实意的一瞬。   李缄也察觉到了,跟着翘了翘唇角,仰头喝光了杯里的酒。   夜阑更深,酒意醺然。   李缄拿起酒壶,轻轻晃了两下,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和云稚竟然喝光了两壶酒。   “喝完了?”云稚放下手里的酒盏,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也好……”李缄放下空空如也的酒壶,“明天我也要启程回平州了,以后应该……就顺便一起告个别。”   “明天就走了?”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云稚思绪有些恍惚,他似乎听懂了李缄省略的半句话,又好像没有听懂,好一会才点了点头,自顾起身往门口走去,“一路顺风。”   “好……”李缄抿了抿唇,应声。   云稚人已经到了门口,听见回应脚步微顿,回身视线凝在李缄身上:“谢了……”   说完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缄因为这句没头没尾的道谢愣了愣,被开了又关的房门带进的夜风正吹到脸上,胡乱地摸了把脸,站起身想去倒杯水喝,低头的瞬间瞧见方才因为温酒而折起的衣袖,正好露出中衣的袖口和上面分外鲜明的血迹。   李缄挑了挑眉,唇角却漾出了一点笑。   这大概是从小到大过得最清静的一个除夕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也是改了很多遍的一章,最后这版自己很喜欢,感觉那种微妙的氛围跟意境到了我要的意思。   陈禁:你清高,你了不起,你陪伤患喝酒!!感谢在2022-06-07 12:00:00-2022-06-09 1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gdash 6个;24582753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养猪 3个;橘被吃啦 1个; 第十一章   因着李贵的缘故,李缄过往几乎滴酒不沾,也就不清楚饮酒时有多畅快,宿醉就有多痛苦。   这一整夜,他都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挣扎,直到天微微亮,才逐渐睡得深沉,没多一会就又从重重的敲门声中惊醒,昏昏沉沉地坐起身,立刻感到一阵口干舌燥、头晕目眩,爬起来倒了杯冷水喝下,才稍微好了些许。   一直到简单地吃了几口早饭,在李良冷脸催促下爬上马车,那股晕眩的感觉7都还没完全消散,李缄恹恹地掀开车帘,让冷风吹到脸上,忽然看见一道有点眼熟的身影从侯府出来。   “李公子……”陈禁无视站在府门口正和管事说话还没来得及上马的李良,径直来到马车前,“府里近日琐事繁多,照料不周,还望见谅。”   李缄揉了揉额角,强打起精神:“大清早的这么客气,我有点不太习惯。”   “基本礼节,不用放在心上……”陈禁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往李缄脸上看了一眼就又改了主意,举起一直拎在手里的包袱,顺着车窗递进去,“给你的……”   李缄接过包袱,打开看了一眼,发现是件白色狐裘。   “他……”刹那的错愕之后,李缄抬眸,视线遥遥地望向云府,“云小公子好些了?”   陈禁轻哼了一声:“那还得多谢你昨晚陪我们公子喝酒,一觉昏睡到现在还没醒,连伤口都没疼过。”   “东西我收了,帮我谢谢他……”李缄不知想到什么,轻轻笑了一声,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狐裘,抬眼看了看不远处已经上马的李良,收回视线摆了摆手,“走了!”   陈禁向后退了一步,看着车帘放下,马车摇摇晃晃地启动,在晨光中慢慢向远处而去。   大概因为在侯府多耽搁了两日,李良明显更加急迫,来时用了将近两日,归程硬是节约出一半时间,在当晚宵禁前赶回了平州。   李府还沉浸在年节的喜庆氛围中,下人们忙忙碌碌。所谓的大公子的回府并没造成任何影响,只有管事带人送了些吃穿用度,顺便传达李徊的指令——要李缄收拾一下,第二日一早启程去往都城。   为何去都城,去了要做些什么只字没提。   或许李徊清楚李缄早就知情,又或者,李缄知不知情对他来说也无关紧要。   至于李徊为何没露面,据说那位正受宠的如夫人月份正足,即将临盆,这几日李徊除了去了一次军中,其余时候都陪在跟前——他上次这么体贴,还是李夫人娘家正得势的时候。   李缄对于李徊的决定一点都不意外,毕竟这人肯认自己回李府,为的就是那一个目的。   若不是被云府的丧事耽搁,自己进李府的第二日应该就被送出门了。   行囊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从村里出来他只带了个小包袱,甚至连件换洗的衣衫都没有,只有几个干馒头和那把跟了他十多年的短刀。   眼下还多了件狐裘。   李缄扭头往床榻上看了一眼。   那狐裘的样式和云稚过往穿过的差不多,毛皮柔软,质地上乘,即使是李缄这种没见识的也看得出来是样难寻的好东西。   若是以往,他才不会无故就受旁人的东西,尤其是这种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毕竟天下没有掉馅饼的好事,早晚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今早打开包袱看见这件狐裘的时候,他却鬼迷心窍地选择了收下。   大概是想着,反正从此山高路远,也不会再见了。   李缄晃了晃有些昏沉的脑袋,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思绪驱散,将狐裘仔细折好,和短刀一起收进包袱里,摆在枕边。   在人间坎坎坷坷十七载,加起来只攒了这么两样家底儿。   李缄自嘲地笑了两声,随手脱掉外袍。   因为宿醉的缘故,这一路他都没怎么睡着,颠簸劳顿下来愈发疲倦,眼下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可等他胡乱地洗了把脸,刚躺在床上,还没来得及吹熄烛火,房门便被人敲响了。   陌生的少年声传了进来:“兄长,我可以进来吗?”   兄长?   李缄看着映在门上那个少年的身影无声地笑了起来:“这里可是李府,李公子想进哪还不是随心所欲,干嘛这么客气?”   门外的少年似乎犹豫了一下,终还是推开了房门:“打扰了……”   “确实挺打扰的……”李缄坐起身,扯了床上的被子披在肩上,将自己整个裹住,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有什么吩咐?”   李绍大概也没想到一打开门会看见这么个场景,瞪着李缄看了半天。   门还没来得及关,冷风吹进室内,床榻上的李缄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李绍瞥了眼已经熄了的炭盆,皱了皱眉,回手关上房门:“从你进府我便想过来,只是娘亲不同意。”   “夫人当然不会同意,要是我也不乐意自己的宝贝儿子和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孽种见面……”李缄歪了歪头,“所以李公子还是快点回去吧,别被夫人发现了牵连我。”   李绍长到这么大几乎没听过人这样讲话,拧着眉头看了李缄半天,终还是没有转身,反而就近找了张椅子坐下:“娘亲没那个意思,而且我知道,你是因为我才回来的。”   李缄盯着他看了一会,笑了笑:“也不用这么自作多情,你娘给我送信是为了你,我回来是为了自己。”   “你为了什么是你的事……”李绍道,“圣上下旨要爹送子嗣入京授官,看起来是恩典,谁都清楚那更是是挟制,你替我去都城是以身犯险这是事实。”   李缄听得笑了起来:“那不然你去和你爹说,你不忍心我替你犯险,决定自己去都城?”   “我……我知道我现在过来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不管你怎么想,我只是想来谢谢你。”李绍深吸了一口气,“过往的事情我不清楚,但爹既然认你回了李家,还入了族谱,你便是我的亲哥哥。”   亲哥哥?   李缄笑了起来:“行,你说了算。”   说完,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半倚在床边看着面前的少年。   虽然是名义上的兄弟,从五官到身形,他们两个还真是没有一点相像。   李绍长了一双和他娘如出一辙的圆眼,但如果遮住这双眼睛,又能看得出来他下半张脸的轮廓几乎和李徊一模一样。   不知是随了李徊还是日常有习武的缘故,他年岁还不大,个子也没完全长起来,却已隐隐有了些健硕的底子。   至于李缄,不提几乎完全随了母亲的面容,身形上虽然够高,却十分清瘦,加上常年体弱多病导致的苍白面色,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丁点李徊的影子。   叫得再亲,到底是个便宜弟弟。   “弟弟……”李缄揉了揉眼睛,轻轻抬了抬下颌,“也坐一会了,该说的说完了,你的谢意我也收到了,还有事儿?”   他明明改了称呼,却让人察觉不到亲切,反而更显得阴阳怪气。   李绍一时无言,绷着一张小脸看了李缄许久,最后叹了口气:“我对都城的局势也不是很了解,所以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想来圣上只是要个筹码,所以只要你安生度日,也应该不会有危险。   还有到了那儿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让人送信给我,虽然离得远,但我保证一定会尽我所能!”   “那还真是多谢弟弟的关照……”李缄微抬眼,指了指门,“我要睡了,好走不送。”   “你……”   见对方确实满脸困倦,想起这人白日赶了一天路,明天一大早又要启程确实是需要早些休息,李绍只好起身,走到门口突然顿住脚步,回头朝着李缄深深一揖:“我走了……”   房门开了又关,只留下夜间的冷风。   李缄盯着门口方向看了一会,笑着摇了摇头。   摇曳的烛火慢慢熄灭,昏暗之中一切逐渐归于宁静。   大概是疲乏至极,居然是难得的一夜好眠。   寒冬腊月出行并不是什么美好体验,先前去往幽州路途还算近,一路往都城却是山高路远,再加上天寒地冻,依着李缄体弱多病的体格,难免要吃些苦头。   幸而长到这么大,别的本事没有,吃苦倒也算得上是轻车就熟。   虽然是去往都城,随行的下人并没有因此增多,还是往平州去的那几个已经看熟了的面孔,负责的依旧是惯常板着张脸的李良。   李徊也依然没有露面。   出乎李缄意料的是,李绍居然早早地候在门口。但不知是碍着周围有人在场,又或者是先前那次见面已经说完了所有能说的话,更或者李缄上次油盐不进甚至阴阳怪气的态度多少让这个半大的少年伤了心,眼看着对方拎着明显十分单薄的行囊从跟前走过,他张了张嘴,竟是连句客套话都没说出来。   李缄和这位便宜弟弟也没什么话说,看着那张明显还稚嫩的脸轻轻笑了一声,转身向马车走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一个温热的东西塞进手里,李缄下意识低头,发现那是一个十分精致的袖炉。   李绍没有动作,低低地说了句:“一路顺风”。   声音不大,倒是情真意切。   李缄脚步微顿,将那袖炉收进袖中,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去。 第十二章   转眼间便出了正月,镇远侯府逐渐恢复往日的生活。   只是新年伊始,又刚刚办了场丧事,大大小小的事积攒了不少,每个人都来去匆匆忙忙碌碌,云稚一路沿着回廊走过,连下人都没见几个。   到底春寒料峭,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一会工夫就被冷风打透,寒气从外向内慢慢渗入,浸透肌骨。   云稚一边感慨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自己这种常年身强体壮的居然也有这么畏寒虚弱的时候,一边犹豫要不要回房再穿件外袍。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云稚偏过视线,看见了正沿着长长的回廊一路小跑过来的云枢。   又过了一年这孩子也不过五岁,与同龄相比算是高挑,在成人眼里却还是一样的短胳膊短腿,加上身上穿得厚实,这么一路跑过来就像是只毛绒绒肉乎乎的小狗。   云稚忍不住翘了翘唇,半弯腰张开了双臂。   云枢原本还绷着一张小脸,瞧见云稚的样子立刻笑了起来,加快脚步冲了过来,把一直抱着的东西塞进云稚怀里。   云稚垂眸看了看怀里的狐裘,单手将云枢抱了起来,戳了戳他的脸:“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还给我拿了狐裘?”   “我去你房里啦!”云枢偏着头躲开云稚冰凉的手指,挣扎着落到地上,“大夫说生病了不能着凉!”   他指了指云稚搭在手臂上的狐裘,“快穿上,不然我去告诉祖母!”   “怕了你!”   云稚笑着摇头,听话地将狐裘穿好。   他自小习武,不止一次在疆场上厮杀,自是没把身上那点皮外伤放在眼里。   但不知是因为除夕那一日带伤饮酒导致后续又连着烧了两日,又或者是刚刚经过了一场丧事,阖府上下如临大敌,先是派了人守在跟前,轻易不让他出房门,还安排了大夫住在隔壁,每日早午晚定时诊脉,各种珍稀药材络绎不绝。   连云枢都受到影响,每日大半的时候都要耗在他房里,不吵不闹,却寸步不离。   很多时候,云稚从书案前抬头,看见趴在一旁正专心致志的在纸上写写画画的幼童时都会有刹那恍惚。   就好像看到了很多年以前的自己。   云稚重新将云枢抱了起来,戳了戳他肉乎乎的小脸:“怎么一大早就往我房里跑,你娘呢?”   “娘亲去大营啦!”云枢将脸歪在云稚肩上,“她说就要去都城了,有些事要交代。”   “去都城?”云稚脸上的笑意慢慢凝滞,眉头微挑,“你娘为什么要去都城?”   “不是娘亲去都城,是我,娘亲陪我!”云枢说完又有些低落,“小叔叔,我听说都城很远,那我去了之后是不是就再也不能回家了,爹爹当初也是……”   云稚单手抱着云枢,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将人按在自己肩上:“不会……”   他的语气十分温柔,声音里甚至还带着点笑。但只要有人站在他面前就会发现,那张刚病愈还有些苍白的脸上一丁点笑意都没有。   “有小叔叔在,你哪都不用去。”   半个时辰后,在大营的陈禁快马加鞭地赶回了侯府。   云稚正坐在房里喝茶。   屋里摆了几个炭盆,散发着和室外迥然不同的暖意,他身上只穿了件素色的单衣,病愈之后瘦了许多,显得衣衫格外宽大,面色看起来还有些憔悴,举手投足间的闲适和怡然倒和先前没什么差别。   陈禁匆匆忙忙地推门进来瞧见这副画面,暗暗松了口气。   转过年军中事务不少,虽然只是个小小校尉,他却也忙得焦头烂额,算起来也有十余日没回过侯府,上次来这人还躺在病榻上,现在看起来倒是终于痊愈了。   陈禁随手脱掉还沾染着凉意的披风,大咧咧地坐到对面,不见外地给自己也倒了杯茶,还没喝到嘴里,就听见云稚凉凉开口:“我生病这段时间,陈校尉长了不少本事。”   陈禁手顿在半空,下意识抬头。   云稚手里端着茶盏,漫不经心地吹开茶里的浮沫,眼眸低垂,嘴角微扬,看起来心情还不错,显得方才那句没头没尾的话只是句调侃。   但在称谓上刻意加重的语气又让人多少有些没底。   陈禁到底没把那口茶喝到嘴里,把茶盏放回桌上,挺直了腰背,让自己坐得更端正:“匆忙让人叫我回来,有急事儿?”   云稚瞥他一眼,也不回答,嘴角仍旧噙着笑意,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   陈禁莫名觉得汗毛倒立,盯着云稚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公子,咱可从来都是有话直说的。”   “好啊,有话直说……”云稚放下茶盏,手臂环在胸前,面上的笑消失的无影无踪,“那就先来说说,枢儿去都城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为了这事儿……”陈禁松了口气,但瞥见云稚的神情,面色又变得犹豫起来,“不是我有意隐瞒,你也知道军中这时候事儿多,我也是这几日才听到消息,还没来得及和你说……”   “陈禁……”云稚向后靠在椅背上,轻轻敲了敲桌子,“别说废话。”   “好……”陈禁长叹一声,“这事儿其实你也清楚,京中那位淮安王忌惮各位总管的兵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先前世子在京中,他自恃有要挟侯爷的筹码,眼下……”   说到这儿,他看了看云稚,见他神情无异,才继续说下去:“总之就是前几天圣旨到了,内容你也能猜到,先是安抚劝慰一番,之后就拐弯抹角地说什么为了彰显圣恩,要侯爷再送个近亲去都城。   那淮安王的目的是挟制,也是试探,别说侯爷从来就没有过那样的心思。即使有也不可能在这时候表露,抗旨是决计不可能的,所以……”   “所以在我和枢儿之间考虑了一下,选择让才五岁的枢儿去……”云稚自嘲地笑了一声,“是不是我这场病太久了,让咱们府里开始默认我比枢儿还需要保护和关照。”   “其实侯爷一直没表态,但少夫人的脾气秉性你也知道,你还在养病,她当然……”   陈禁道,“淮安王只要不想逼急云家,就不可能为难枢儿。更何况还有少夫人在,去了都城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陈禁,你该清楚……”云稚微抬头,看着陈禁的眼睛,“我先前也以为只要有云家在,就算大哥执意留任在都城,我也能保他安然无恙。”   自云稚那一日浑身是血地倒在家门口,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及云稷,话说出口,他自己也有刹那恍惚,垂下眼眸倒了杯茶。   “世子那是……”   陈禁知道哪怕已经报了仇他对云稷的死仍旧耿耿于怀,下意识出口安慰,话说了一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世子的死和都城有关,那伙人不是山贼?!”   “你先前不是也觉得奇怪,圣上安排的亲卫怎么会死得如此容易,一击毙命,毫无反抗之力……”云稚指尖摩挲着手里的茶盏,抬头看他,“从军中出来的山贼我们都见识过,身手是有,也不过是欺负普通百姓的水准,这伙人可远远不止。”   陈禁微微皱眉,瞬间想起那一日见过的云稚身上的伤。   那些伤虽不致命,也看得出来是经历了一番血战——要知道云稚自幼习武,师出名家,十余岁便入了军中,整日在校场上摸爬滚打还不算,每有仗要打,镇远侯必定会带他一起,素来都是作为先锋上疆场厮杀,这么多年来虽然受过不少伤,却鲜少有那般狼狈的时候。   陈禁当时也有过短暂的疑惑,之后因为云稚一直病着。虽然常常来探望,但也没再谈起,只想着到底是独自一人,寡不敌众难免吃亏。   眼下回想起来,又觉得不仅如此。   云稚瞧见他的神情,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继续说下去:“那日我带回十六个人头,其中有十五个是我亲手杀的,还有一个,是自己服毒。”   陈禁眯了眯眼——一个山贼,死士的做派?   “除此之外我还发现,他们所有劫走的东西,都好好的堆在那里,不管是金银还是粮草,甚至包括大哥那件狐裘……”云稚说着话,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就好像他们虽然抢了东西,其实根本不需要。”   陈禁顺着看过去,认出那是一块玉佩——云稷从小戴在身上的那块。   话说到这份上,再说这伙人只是普通山贼未免太过牵强。   “所以你怀疑,是有人指使了这伙人,在世子回家的必经之路上,伪装成山贼刺杀了他?”陈禁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世子素来谨慎,从没听说过他与谁有什么矛盾,还是说,这幕后指使其实是冲着云家……”   “我不知道。”   云稚摇了摇头,垂眸看着手里的玉佩。   那玉佩玉质上乘,却有一条十分碍眼的裂痕。   “所以即使没有这道圣旨,我本来也打算去趟都城。”他缓缓道,“我要弄清楚大哥这三年都经历了什么,他回程的安排都有谁知晓,又是谁因为什么原因突然对他起了杀心。”   “我要让所有害死大哥的人,都去给他陪葬。”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色平和,没有一丁点的波澜,一双眼底却隐隐泛起一丝猩红,和那一日在雪原上说要让那十六个贼人偿命时一模一样。   不管要多久,也不管要付出多少代价,他终是会做到的。   既然这样,劝慰的话也不必再说。   陈禁慢慢握紧拳头,点头:“我陪你一起去。”   “去不去的以后再商量,眼下最紧要的不是这个……”云稚将玉佩收回怀里,看了他一眼,“你要是真想做点什么,不如帮我说服大嫂?”   “少夫人的话,恕我有心无力……”陈禁顿了顿,“不然你去求夫人,她的话少夫人还是听的。”   云稚似乎是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去趟军中。” 第十三章   因为一直卧病在床,云稚也有月余不曾到过军中。   这里素来不会受外界的影响,哪怕是镇远侯府的波折也和这里无关,一切还和过往一样,所有人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正是日常训练的时间,校场上汇聚了不少人,云稚远远地过来,一眼就认出众人之中那道清瘦的身影,看着她骑着骏马飞驰而过,利落地搭弓射箭,而后正中靶心。   云稚忽然想起来,幼时某一次跟着大哥来大营,也见过差不多的场景。   那一日大嫂穿着一身红色的小袖袍衫,长发高高束起,发尾和衣摆一起随着飞驰的骏马肆意飞舞,搭弓射箭,英姿勃发。   云稚下意识就扭头看向身旁,只瞧见大哥翘了翘唇,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笑意。   大嫂出身将门世家,与大哥算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早早就定了亲事,在诸多艳羡中嫁入侯府成了世子夫人,却依旧每日混迹于军中。   云稚那时年纪尚小,却也知道女子从军不易,曾对大哥表示过疑惑,为何大嫂不像别的女子那样待在家里安心当侯府的少夫人,非要跑到军中吃苦受罪。   大哥仿佛听到什么有趣的问题,轻轻笑了笑,反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待在家里安心当侯府的小公子,非要跑到军中吃苦受罪?”   “我……”小云稚一时语噎,半天才回道,“我喜欢到军中来,不觉得这是吃苦受罪。”   “那寒宁就不能是因为喜欢吗?”   “可是,大嫂和我不一样……”小云稚迟疑,“我毕竟是男子……”   “这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是只有男子能做女子不能的,或许要付出更多的辛苦,只要她愿意就足够了……”云稷打断他的话,眼底带笑,语气却格外认真,“人生短短数十载,我希望她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数年过去,大嫂便真的一直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了威震幽州。甚至整个辽北,能征善战,身手了得,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女将军。   云稚在回忆里有刹那恍神,忽听得有破风声而来,还没等辨别出那是什么,身体先有了反应下意识向旁闪了一步,跟着就看见一支利箭穿过自己刚刚站过的地方。   王寒宁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躺了一个多月还能反应过来,看来是痊愈了。”   云稚仰起头,看着马上的人。   他与大嫂也有月余未见。   和上次相比,眼前人又瘦了不少,一双眼却和记忆中一样明亮而又坚定。   “大嫂……”云稚挺直了脊背,“聊聊?”   王寒宁翻身下马,站到云稚跟前。   记忆里那个总黏在她和云稷身后的小孩早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高了自己大半头。   虽然生病让他憔悴不少,但王寒宁清楚,少年人看起来还略显单薄的臂膀,已经比这世上大多的成人还要坚实。   “就知道枢儿那臭小子什么都会告诉你……”她用手里的马鞭轻轻敲了敲云稚的肩膀,笑着开口,“都城如果没有危险,谁去都没关系,同理,如果有危险,谁去也都一样。”   “大嫂……”云稚顿了顿,语气却十分坚定,“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王寒宁微微眯眼,视线几乎是凝在云稚脸上,半晌,她捏紧了马鞭:“你是不是……”   “大哥当年和我说,人生短短数十载,希望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云稚突然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校场,打断了王寒宁的话,“都城的波云诡谲,我更合适。”   提及云稷,王寒宁有刹那恍神,短暂沉默之后,她轻轻笑了一声,晃了晃手里的马鞭:“你知道我一向懒得废话,比试一把,赢了再说。”   云稚低头往她手里看去:“奉陪到底。”   自入军中以来,这样的比试时不时发生,上到云邺、下到普通的兵士,云稚几乎都对过。   最初的时候输多赢少,之后渐渐长大,身形和力气还有对敌的经验都不断增长,赢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现如今在军中,能称得上是对手的已少之又少,其中就包括王寒宁。   他二人在军中举足轻重——皆是镇远侯的血亲,一个是一往无前的少年先锋,一个是让诸多男子都羞愧的女将军,骑射武艺精湛,战功卓绝,一前一后地站到校场上立时吸引了许多目光。   尚在训练中的兵士暂且不敢造作,其他得了闲暇的都凑到近前来,稀稀拉拉地围在校场边,一边张望,一边议论。   云稚视若无睹,兀自在兵器架前选武器,忽听得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倏然转身发现王寒宁已经到近前,闪着寒光的长剑直奔面颊而来。   云稚拧过身,避开那一剑的同时一脚踢到兵器架上,从一众飞起的武器中随手抓过一柄,顺势架开再次攻向自己心口的第二击,人闪到马后,动作迅速地跃上了旁边另一匹战马,倒拖,纵马向前。   王寒宁调转马头,迎着云稚过来的方向,转瞬之间,二人已经战成一团。   不管是年岁、性别、身高、招式甚至是武器这二人都大不相同,却偏偏对彼此了如指掌,一来一回连着过了几十招,直看得四周军士下意识屏住呼吸,偌大的校场一时之间只能听见马蹄声和兵器相撞的声响。   对比起来校场上的二人倒显得格外沉着冷静,直到——   云稚双手握枪,硬生生地接下了王寒宁从上而下劈来的一剑,硬木制成的枪杆断成两截,却没能完全挡住呼啸而来的剑势,云稚整个后仰,看着剑刃擦着自己面颊而过,下一刻一脚蹬在马背上,在四下里的惊呼声中整个跃起竟是落到了王寒宁马上,同时一把匕首从袖中滑出,抵在她颈间:“我赢了……”   刹那的错愕之后,王寒宁翻转手腕将长剑收到背后:“愿赌服输。”   云稚收了匕首朝她拱了拱手,旋身落到地上。   围观的军士从方才眼花缭乱的打斗中回过神来,接二连三地响起叫好声。   陈禁从人群中闪身出来,凑到云稚跟前,压低声音:“方才侯爷来过。”   “知道……”云稚转身要走,没几步,王寒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幼怀……”   四下里围观的军士陆陆续续地散去,王寒宁却仍在原地,晨光笼罩,让还在马上的她身上多了几分温柔。   “人生短短数十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她的目光落在云稚脸上,却又好像越过了他,看向别的地方,“这也是你大哥对你的期望。”   云稚微微睁大了眼,唇边漾出笑纹,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在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自己。”   他再次朝着王寒宁拱了拱手,转身朝主帐走去。   “爹!”   云稚掀开帐门,一眼瞧见了书案前的云邺。   云邺抬眼,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回手拎起一条布巾扔了过去。   云稚接了布巾,在额头上胡乱擦了两下,自顾在书案对面坐下:“我正好有事要跟您说!”   “去吧……”云邺垂下视线,看着手里的书册。   云稚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您都不多问问?”   “方才我在校场旁站了一会……”云邺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既然病好了,本也该你去都城。”   “您可真是……”   话说了一半,云稚忍不住笑了一声,他清楚云邺不会阻止自己,却也没想到都不用开口。   先前准备的那些解释,倒也不用再提。   他到底久病在床,方才的打斗耗费了不少精力,这一会工夫就感觉到倦意,索性半伏在书案上,抬眼看着云邺。   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他还是无法适应记忆里英武不凡的亲爹突然斑白了两鬓。   外人印象里的云邺大都是严正敏锐一丝不苟的,尤其是涉及到军中的事,云稚从小到大就为此受过不少责罚。   可也是这样的云邺曾将幼小的云稚扛在肩头在城中闲逛,在云稚浑身是伤从疆场上下来昏迷不醒的时候不眠不休守在床前,在云稚做出任何旁人无法理解决定时轻轻点头,给他无声的信任和支持。   在云稚眼里,云邺是镇远侯,是三军主帅,整个幽州的底气,却更是他们兄弟二人如山一般坚实的依靠。   仿佛察觉到云稚的情感波动,云邺突然抬头扫了他一眼:“还有事儿?”   “也没什么……”云稚坐起身,视线从帐中环过,“就是太久没到您帐中来了,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   这倒也不算是借口,云邺的主帐一直都是云稚在军中最熟悉的地方。   他五六岁开始习武,常常跟到营中来,很多时候云邺要和各位将军讨论军务要处理各种事宜,便自己抱着本根本看不懂的兵法在屏风后呼呼大睡。   再后来,云稚也入了军中,有了自己的营帐,却还是习惯到主帐里,有时是为了军务,有时却什么都不做,就像小时候一样,抱着本兵法忙里偷闲小憩一场。   可能是云邺自带的正气与威严,每每在这里,都会感到难得的放松和心安。   这么想着,云稚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我有点累,借您营帐睡一会。”   云邺视线仍在书案上,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云稚也不在意,自顾起身径直往屏风后的床榻而去。   没多久屏风后传来清浅的呼吸声。   云邺侧耳听了听,放下手中的笔起身出了营帐,再回来时,身后跟了个捧着炭盆的小兵。 第十四章   李缄这一夜睡得并不好。   都城的气候与辽北大不相同,才入春就下起了暴雨,一整晚风急雨骤,搅得人难以安眠,幸好等一大早醒来已经放了晴,推开窗隐隐地能闻到一股湿润的泥土气息。   前一日下午他们抵达都城,安置在这间不太大还有点偏僻的驿馆里。   不过到底是都城,与一路上经过的驿馆客栈相比,这里虽然小却是独门独院,清净雅致,房门前还种了几棵柳树,刚刚抽了新芽,正吐露着勃勃生机。   李缄站在窗口看了一会,正打算出门转转,有人适时地敲响了房门。   不出所料,门外果然是李良。   瞧见李缄身上的中衣,他皱了皱眉,就好像瞧见什么不体面的东西,丝毫没有自觉是自己大清早地到人房间里来的原因。   这一路上李缄见惯了他这样的态度,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有事儿?”   李良抿了唇,往房里看了一眼:“圣上召你入宫。”   “入宫?”   李缄还以为要自生自灭一段时间才会有人来管,却没想到那皇帝这么快就要见自己。   可能是要看看这个人质听不听话。   李缄想着,随口应了声,回手关上房门去换衣裳。   皇城一如料想一般气势恢宏。   李缄在皇城门口前下了马车,遥遥地望着墙内一座座巍峨的宫殿,突然有些感慨。   人生还真是充满了始料未及,当年在村里吃饱穿暖都成问题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居然还能进宫面圣。   虽然一无所知,前路吉凶难料。   李缄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守在马车前的李良:“你不嘱咐我点什么?”   李良皱了皱眉:“属下只奉命护送公子入京,照料公子饮食起居,其他不得再干涉。”   “不得再干涉?”   李缄笑了一声,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门内早早候着一个内侍,瞧见李缄先上下扫量了一遍,而后才开口:“是李徊将军家的公子吧?”   李缄点头:“叫我李缄就行。”   那内侍仿佛没听见,自顾道:“陛下现在乾元殿,李公子跟我来。”   说完也不等李缄回应,转身就走。   李缄轻轻挑眉,快步跟了上去。   一路沿着长长的巷道不知走了多久,兜兜转转终于来到一座殿室前,那内侍才停下脚步:“李公子稍候,我入内禀报。”   李缄应了一声,稍稍缓了口气。   他自小体弱多病,但生活所迫每日上山下河各种农活劳作片刻不得闲。   反倒是这段时日吃饱穿暖养在马车里路都没走几步,蓦地走了这么远,多少有点体力不支,几次差点跟不上那内侍的脚步。   真是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什么叫一入宫门深似海。   厚重的殿门关了又开,内侍去而复返,朝着李缄微微点头:“陛下请李公子进去。”   李缄用力地握了握藏在袖中的手,单手背在身后,挺直脊背轻轻点头:“好……”   殿门口守了不少侍卫和内侍,殿内却是静悄悄的。   章和帝袁璟穿着件小袖袍衫,独自站在书案前正专心致志地作画。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看了一眼,面上笑吟吟的:“来了?”   他容貌清俊,笑容和煦,若不是身上袍衫是醒目的赤黄色,根本没人会相信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一脸温和的年轻人就是当今天子。   短暂的迟疑之后,李缄跪伏在地:“参见陛下。”   “不必拘礼,今日也算不得什么正式召见,朕听说你到了,叫你来随便聊聊……”袁璟面上仍旧笑着,看了眼一旁的内侍,“赵礼,扶李公子起来。”   叫赵礼的内侍把李缄扶起后便退了下去,只剩下李缄自己垂首站在书案前。   这皇帝比他想象中年轻,也比预想的要和善,却不知是生性如此,还是故意做出的样子。   除了从当日李徊夫人的书信上稍微知道一点自己来都城的缘由。对于这里的情况、朝中的局势,甚至到了这儿将要面对的处境,李缄一无所知。   对于眼前这位下旨要自己前来的章和帝,也只稍微听过一点关于先帝驾崩之后诸子夺嫡,最后却是这位从未有存在感的先帝的弟弟登上皇位的民间传言——亦真亦假,做不得数。   袁璟蘸了墨,又在纸上画了两笔:“刚赵礼说你叫李缄,那有没有……”   话说到这儿,他突然顿住,抬头看向李缄身后,握笔的手停在半空:“淮安王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李缄愣了愣,这才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有人没经通传直接推开殿门,径直进到内殿里。   他忍不住回头,迎面瞧见一张昳丽的面孔,不由愣在当场。   民间传言里确实有位淮安王,据说姓萧名铎,是朝中仅有的一位异姓王,武艺高强,手握重兵。   李缄一直以为那是个身强体壮的武夫,却没想到本人居然长得如此——惊艳。   对,惊艳,瞧见那张脸的第一眼,不管是谁,脑海里首先会跳出的就是这两个字。   面貌优越的人他也见过不少,比如云稚,剑眉星眸,好看里带着矜贵,还带着属于少年的青涩和稚气;   眼前的章和帝也算得上清朗俊雅,温和宁静;   淮安王却跟他们又都不一样,他的五官容貌是俊美的,却又十分凌厉。   瞧见他那张脸你会下意识想避开视线,并从心底生起畏惧。   “听说李徊的儿子到了,过来瞧瞧……”萧铎毫不客气地坐在书案旁的一张大圈椅上,目光落在李缄身上,“方才圣上说你叫什么?”   李缄抬起头,正对上这人的目光。   那双凤眸微微弯起,仿佛是在笑,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人气势太盛,让人根本无法从那张脸上感觉到什么笑意。   李缄莫名生起一股方才面圣时都没产生的忐忑。   他对这淮安王实在是不怎么了解,也不太清楚他在这朝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但眼下的情景多少是不太正常。   他稍稍偏过视线,余光里袁璟收敛了情绪,继续专心致志地作画。   “怎么,是个哑巴?”没立刻得到回应,萧铎明显有些不耐烦,往李缄脸上扫了一眼,“还是说李徊送了个傻子过来充数?”   李缄:“……”   他垂下眼眸,一脸乖顺,小心开口:“李缄……”   “李缄?”萧铎笑了一声,开口却是分明的嘲讽,“也就李徊那个马夫能给儿子取这么个名字。”   他摸着下巴,打量李缄的脸,“我见过李徊几次,没想到他那种五大三粗的长相居然能生出你这么个儿子,看你这张脸,多半是随了你娘?”   李缄猛地抬头,忘了伪装和隐藏情绪,瞪圆了一双眼。   他娘的存在一直被李徊视为奇耻大辱,即使是在李府都鲜有人知晓1。   这个淮安王……   “听说李徊凭空冒出个失散多年的大儿子,我就让人稍稍打听了一下……”   萧铎似乎觉得他的反应十分有趣,歪头笑了起来,“说起来当年李徊干得好事儿,满朝上下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陛下也听说过吧?”   袁璟停下手里的笔,轻轻摇头:“朕对朝中的事一向知之甚少。”   “那还真是可惜……”萧铎轻轻挑眉,却也没有讲解的意思,直接转了话题,“陛下打算给李公子安排个什么职位?”   袁璟垂眸看了眼纸上未完的画:“朕今日召李公子来只是随便聊聊,还没想这些。”   “那正好……”萧铎云淡风轻地开口,言下竟是直接做了决定,没有半分商量的意思,“我府里缺个典簿,就他吧。”   袁璟没有一丁点的惊讶,更没用丝毫气恼,好像对这一切习以为常:“待会朕让人拟旨,连着封赏一起送到淮安王府去。”   李缄神色复杂地看了萧铎一眼。   历朝历代都有像自己这样的存在,不管是情愿还是不情愿,也不管借口找得有多好,归根到底都是来当人质的,虽都有封官却都是朝中没啥用的闲职,做做表面功夫,表示一下安抚。   对比起来,落到自己头上这个淮安王府的主簿就多少有点莫名其妙。   一时也想不明白这个淮安王是想要要挟还是拉拢李徊。   但十分明显的是,自己没得选择。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日子长着呢。   李缄收回视线,跪地谢恩。   萧铎仿佛看穿了他那点小心思,轻轻挑了挑眉,转了视线往袁璟画上瞥了一眼:“说起来先前的圣旨也该到云家了,我其实有点好奇云邺这次会派谁来……陛下对云家比我了解的多,不如来猜猜?”   云家?   李缄悄悄抿了抿唇,心下很快清明。   连李徊这样的存在都会被忌惮,更别提手握重兵世代驻守幽州的镇远侯,先前云稷在都城为官是真,也未免不是一个筹码。   现下云稷已经没了,总要找新的。   云稷倒是还有个儿子,但想到云枢那张小脸,李缄觉得就算是自己也不会舍得把他送到都城这种地方来,那就只剩下……云稚?   又或者是找个像自己这样身份尴尬但是无关紧要的替死鬼?不过镇远侯看起来可没李徊这么下作。   李缄暗地里思索着,目光悄悄朝袁璟飘去。   袁璟刚沾了墨的笔停在纸上,下意识抬头往萧铎脸上看了一眼,对方却已经收回视线,心不在焉地研究着衣摆上的纹饰,好像方才的话真的只是随口说说。   袁璟垂下眼眸,纸上氤氲起一大块墨迹,好好一幅山水画莫名被改了意境,他却浑若不察,自顾画了下去:“朕和镇远侯见都没见过,怎么可能猜的出他的心思。”   “云邺那人老古板一个,见不见也没什么意思,云稷倒是挺有趣,可惜……陛下你说是平州那地界实在不太平,还是云稷太倒霉,好端端地回趟家居然撞上这种事?”   “朕……”袁璟顿了顿笔,低低叹了口气,“云卿早逝,朕也十分悲痛。”   萧铎盯着他看了一会,不知想到什么,轻轻摇了摇头,冲还在一旁的李缄抬了抬下颌:“走吧,回府。”   李缄抬头看了眼仿佛浑身僵硬地站在书案后的袁璟,施了一礼,转身小跑着去追萧铎的脚步。   大殿门开了又合,赵礼悄无声息地回到殿内,站到书案前:“陛下……”   “嘘!”   袁璟抬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赵礼立刻闭了嘴,小心翼翼地凑到门口向外张望。   袁璟笑了一声,垂眸继续画了起来。   殿内陷入一片冗长的静寂,只有落笔时窸窸窣窣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袁璟放下笔,低头凝视着桌案上画了一整个上午的画,良久,突然伸手将那幅画撕了个粉碎。 第十五章   李良正候在宫门外。   瞧见李缄出来,他向前迎了两步,随即注意到李缄身边还有一个根本无法忽视的存在,一瞬的迟疑之后,停下脚步微低头行礼:“公子……”   “等你的?正好……”萧铎漫不经心地扫了李良一眼,转向李缄,“有什么要紧的东西放在驿馆,让他收拾了送过来。”   “我东西不多,只有个包袱放在枕边……”李缄朝着李良道,“你回去拿了送到淮安王府。”   李良一怔,满脸诧异地看着李缄。   李缄歪头,十分耐心地解释道:“方才陛下已经下旨,封我做淮安王府的典簿。”   “淮安王府?”李良明显难以置信,“陛下为什么会让你去淮安王府?”   “那不然你进去问问陛下?”李缄笑嘻嘻地看他,“顺便提醒一下,你面前这位就是淮安王本尊。”   李良下意识看了萧铎一眼,四目相对之间,目光瑟缩了一下,最后朝着李缄点了点头,转身朝马车走去。   看着那道走远的背影,萧铎的神情变得玩味起来,他偏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李缄:“他还知道问一句为什么,你倒是淡定,都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带你回王府?”   “我问了王爷就会回答?”李缄晃了晃脑袋,“我现在对王爷一无所知,就算您一时心情好给了个答案,我也不敢信。反正日子还长着呢,想知道的事儿,我可以自己看。”   “看来李徊确实没送个傻子过来充数!”萧铎笑了起来,回手拍了拍李缄肩膀,“回府……”   淮安王府离皇城极近,李缄跟在萧铎身后穿了几条街巷,就看见王府的正门——甚至还没有从宫门口到章和帝寝殿路途长。   王府占地不小,外表看起来气派不凡,等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的屋舍建筑看起来都颇为老旧。   虽然明显有经过修整并不会影响居住,但让才见过李府繁奢的李缄多少有些难以置信。   看向萧铎的眼神也愈发复杂起来。   萧铎毫无察觉,又或者即使察觉了也并不在意。   他一路带着李缄进到内院,一个年轻男人正在院里和一个半大的小厮说话,听见脚步声转过视线,脸上立刻浮出笑意:“不是说今天要去京郊大营,怎么回来这么早?”   话说完,视线落在李缄身上。   “还不是为了这小子……”萧铎按着李缄肩膀将人直接推了过去,“看着安置,我去大营了。”   那人也不多问,笑着应了,目送多一句话都没说的萧铎离开,才回头:“你叫什么?”   这人身形修长挺拔,面容也可以称得上是清俊,一双眼微微弯着,唇角也带着浅笑,怎么看都觉得是个温和儒雅的年轻公子,却偏偏在那张白皙的左脸颊上有一块显眼的黥痕。   李缄对当朝律法并不算了解,却也听说过除了谋反叛逆者的家属及一些其他犯人,极少再施黥刑,更少有黥在脸上……   半晌没得到回复,那人似乎有些疑惑,微微歪头看着李缄,眼里仍带着温柔笑意,看起来十分和善。   李缄收敛了心底的波澜,冷静回答:“李缄……”   “李缄?”那人重复了一遍,目光凝在李缄脸上,“取字了吗?”   李缄摇头:“没有……”   “那等王爷回来,让他替你取一个……”那人收回视线,双手负在身后,“我叫萧络,王府管事。”   他说完指了个方向:“走吧,带你看看住的地方。”   李缄微躬身,态度十分恭顺:“劳烦……”   萧络看了他一眼,似乎是笑了一声,转身带路。   给李缄住的地方不算远,院子不大,屋舍和王府其他地方差不多,外表看起来都有些陈旧,内部的陈设却雅致而周全,隐隐地散发出一种在李缄的生活里从未出现过的温馨。   怎么都不像方才那个气势迫人的淮安王的府邸。   “这王府算是祖宅,年头久远,王爷自小在这里长大,后来因为闲置太久无人照看,就显得有些老旧……”   见李缄站在房门口并没有进去的意思,萧络突然开口,“这间屋子是王爷的妹妹,也就是当今皇后住过的地方。虽然不大,位置却极好,离花园很近,闲着你可以去逛逛。”   当今皇后是淮安王的妹妹?   李缄回头朝着萧络笑了一下,说了这一整日来最真心实意的一句话:“这里很好,我也不觉得老旧。”   “喜欢就好……”萧络也笑了起来,“屋里东西都还算齐全,还缺什么你可以告诉我。”   李缄再次躬身:“劳烦……”   萧络笑着看他:“这一次是真心实意?”   李缄:“……”   “咳……”萧络手掩唇轻咳了一声,也不再多调侃,直接转了话题,“王爷未娶妻,府里没有女眷,所以没什么避讳。平日里来往的都是些属官,有些没家室的和你一样也住在府里,你若想和他们打交道也无妨。只不过他们大多是军中出身,性格爽利不拘小节,寻常人可能受不了。”   “说起不拘小节,还希望管事以后不要嫌我出身乡野,上不得台面……”李缄微躬身,“不过,还是多谢提醒,真心的。”   萧络轻轻挑眉,随即笑了起来。   “管事……”二人正说着话,一个小厮打扮的人远远过来,手里拎着个不大的包袱,“有人送了这个包袱过来,说是李缄公子的。”   萧络往他手里看了眼,转向李缄:“你的?”   李缄将那个装着他全部家当的包袱接了过来,顺手打开,从狐裘里摸出短刀看了一眼,便放下心来:“是……”   萧络视线落在那短刀上,很快又转开,环视着面前的小院:“这院子虽然不大,再添几个照顾你起居的人也活动的开,你是想用自己人,还是再找几个新的?”   “都不用……”李缄将包袱重新系好,随手挂在手臂上,朝着还没退开的小厮点了点头,“帮忙传个话,就说我人已经到都城了,让他回去复命,我今后的死活,不劳记挂。”   听他说完,萧络一脸若有所思,跟着翘了翘唇,冲迟疑地看着自己的小厮点了点头:“正好这天要热起来了,辽北应该更凉快一点,去传话吧!”   ——   辽北的气候还不能用凉快来形容。   虽然已经入了春,山野里却还残存着尚未消散的冬意。从城里出发的时候落下的还是春雨,一路走到这里,竟又成了雪。   不过多少还是比之前暖了些,漫天飞雪看起来洋洋洒洒,落在地上很快融化,和已经解冻的泥土混在一起,马车从上面碾过,留下一长串的车辙印。   云稚掀开车帘,被凉风糊了满脸,忍不住连打了两个喷嚏,还没等说话,一旁的陈禁已经捉住他的手腕:“不会又着凉吧?”   “我开始后悔带你去都城了。”   云稚弹开扣在自己脉搏上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放下袖子,重新掀开车帘向外看去。   “前面路口换个方向……”看了会雪,云稚终于放下车帘,“我想和大哥告个别。”   陈禁本来想说这样在天黑前极可能赶不到驿站,话到了嘴边却成了:“好……”   他也觉得云稚该去告个别。   云稷下葬那日云稚人还烧着,连床榻都没下去,更别提去送葬。再之后便是漫长的养病,病愈后又定下要去都城,事情琐碎而繁多,一直到今日启程都没多少空闲。   当然更多时候陈禁都觉得,是云稚潜意识里并不想去面对,所以也从来不曾问起。   但云稚毕竟是云稚,即使痛彻心扉,却从来都不会逃避。   得了吩咐马车在路口转了方向,驶入山林间的小路。   云家世代驻守幽州,先祖们选了一块依山傍水风景秀丽的地方作为身后长眠之地。   早年间云稚跟着父兄前来祭拜的时候,曾对这里的景色赞叹不已,觉得先祖们多有先见之明,今日再来,却只觉得百感交集。   他以为还要很多年以后,他和大哥才会葬到这里。   就像他也曾以为虽有短暂别离,终有相见之时。   马车停下的时候,云稚深深吸了一口气,刚要起身下车,身边递过来一把油纸伞。   陈禁斜靠在车壁上,冲他抬了抬下颌:“拿着吧,荒郊野外的,淋湿了衣服不方便换。”   “真是越来越啰嗦……”云稚抽了抽鼻子,接过纸伞,“车里等我。”   云家家教使然,并不会在陵寝这种地方太过奢靡。所以即使几乎祖辈数代都葬在眼前这片山里,也没见什么显眼的能代表云家的建筑。   先前因为养病云稚也错过了新年祭祖,不过今日是临时起意,也没提前准备祭品,只能空着手,一路拜过,最后才来到了一座还泛新的陵寝前。   这是一座双人墓,地下还空着一座墓室,甚至连墓碑上都空了位置——这是王寒宁的授意,也应该是先一步长眠于地下的云稷的意愿。   云稚从怀里摸出一块锦帕,轻轻地拂去墓碑上的灰土,半跪于墓前,凝神看着碑上云稷的名讳。   “大哥……”云稚将脏了的锦帕仔仔细细折好,收入袖中,“我今天出发去都城,顺路来和你道别。”   “其实我应该和你做个保证,比如一定会守好云家,会照顾好大嫂和枢儿,会杀光所有害死你的人……”   云稚缓缓道,“但仔细想想也没必要,毕竟我要做的这些事,归根到底是因为我想做。”   就这一会的工夫,墓碑上又落了许多雪,很快便融化,只剩下点点水迹略显斑驳,云稚安静地看着,却没再去擦拭。   “时候不早了,我走了……”又过了一会,他朝着那陵寝深深一揖,“不知道这次要在都城待多久,但肯定会再来看你的。”   漫天飞雪渐渐止歇,除了树木枝叶上没完全融化的,再没有多余的痕迹,云稚收了伞,顺着泥泞的小路慢慢地走向马车,车帘早早掀开,陈禁探头出来:“不是撑了伞,身上怎么还湿了?”   “幸好方才没让你进去……”云稚把伞扔到他怀里,“话这么多,扰了大哥和先祖的清静。”   陈禁接了伞,视线从他脸上扫过,明明没什么变化,却突然心安下来:“先上来把沾湿了的外袍脱了再挤兑我吧!”   云稚瞪了他一眼,却又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回头望向身后的山林:“不知道都城还能不能看到这样的雪。”   说完他似乎又觉得这话有些矫情,笑着摇了摇头,利落地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启动,碾过泥泞的山路,摇摇晃晃地官道走去。 第十六章   春末夏初,都城已经逐渐炎热起来。   天才将亮,日头还没完全探出头来,已经能隐隐地感觉到地表蒸腾的热气。   李缄满脸困倦地从书房出来,意外发现王府今日似乎格外热闹。   下人们或是在忙忙碌碌地洒扫庭除,或是进进出出搬运大大小小的箱箧礼盒,连平日里回府只为了睡懒觉的几位将军居然也已经起了,睡眼惺忪地跟着一起忙进忙出。   “怎么大清早就开始忙?”李缄打了个呵欠,“王爷生辰不是明天吗?”   萧络斜倚在内院门口,正对照礼单查验每个进门的箱子,闻声抬头:“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正好各地的贺礼陆续都到了,要不要看看你们李府送了什么?”   “算了吧,听见那俩字都觉得晦气……”李缄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我还不如回去睡一觉。”   萧络往他明显苍白的脸上扫了一眼:“又一夜没睡?”   “嗯,西北的紧急军务,王爷也才睡下……”李缄说完,瞥见萧络的表情,“怎么?”   “后宅那么多将军谋士属官,王爷总可你这个病秧子折腾……”萧络看着他,“你怎么连句抱怨都没有?”   “那点军务王爷自己处理用不上半宿,带着我得一整晚,就图有个人折腾?”李缄晃了晃脑袋,忍不住又打了个呵欠,“我也没那么不识好歹吧?”   萧络瞧着他那双明明困得快要睁不开却又好像闪着光的眼睛,轻轻笑了一声,刚要说话,一个小厮匆匆过来,先朝李缄打了招呼,而后才对萧络道:“云家小公子的车队已经到城郊了,今天就能进城。”   “还真巧了……”萧络指了个方向,“请帖在我书案上,待会记得给云府送一份。”   小厮应了声匆忙又退下,李缄顺着他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问道:“云家的小公子是……云稚?”   “还能是哪个,镇远侯不是只有两位公子?”萧络从礼单上抬头,瞧见李缄一脸若有所思,“我倒是忘了,李徊先前一直在镇远侯麾下,你幼时跟那位云小公子打过照面?”   “幼时没有,来都城之前倒是有了点……交集……”李缄垂下眼眸,不知想到什么,唇边浮现出一点笑意,很快又因着一个呵欠而消散,“我回去休息了。”   “我让他们熬了补汤,待会送你房里,喝完再睡……”萧络继续看起礼单,“醒了在房里等着,请了御医替你诊脉。”   李缄人已经转了身,闻言一顿:“前几日不是诊过了?”   “你那副身子骨是一日两日能看好的?”又有箱子搬了进来,萧络挥了挥手,“回去吧……”   “知道了!”   李缄伸了个懒腰,转身朝自己院子走去。   临近晌午,烈日高悬,直晃得人睁不开眼。   从幽州出发的时候,还是残冬,一路颠簸劳顿向南而去,冬意逐渐消散,等终于抵达都城的时候几乎已经入了夏。   皇城要比想象中还要热闹和富庶,屋舍俨然,街巷纵横,行人往来,目之所及皆是和幽州甚至辽北大不相同的风土人情。   云稚脱掉披风随手拿在手上,微眯起眼打量面前这座在繁华街巷中显得尤为普通的宅院,回头示意车夫上前叩门。   陈禁从马车上下来,站到云稚身边,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打量着面前已经有些褪色的院门:“先不说寒酸不寒酸,这宅子是不是小了点?”   “大哥又不像你,必须有个校场来撒欢。只要能满足日常饮食起居再有间屋子用来读书写字就够了……”   云稚道,“况且,这里离皇城很近,每日不用浪费太多时间在路上。”   他话音方落,院门从内打开,一个一身素服的年轻男人探头出来,瞧见云稚之后立时满脸欣喜地迎上前:“小公子,我还以为你们再有几日才能到呢!”   “立哥!”   云稚面上笑着,心底却有些恍惚。   来人叫云立,算是云府的家生子,自小跟在云稷身边当书童,长大之后理所应当地成了亲随,一起来了都城,负责照料云稷的饮食起居。   这一次云稷返乡,云立留在都城看管房屋,料理琐事,却不曾料想……   云立明显也百感交集,眼圈隐隐发红,却还笑着寒暄:“几年没见,小公子长高不少!”   说完又看向旁边:“陈禁也比小时候高了!”   “你走的时候我就这么高了!”陈禁上前两步拍了拍云立的肩膀,“立哥,你也没什么变化嘛!”   “总不会像你越长越回去……”云稚看了陈禁一眼,“睡了一路了,正好去帮忙卸车,搬搬东西活动一下筋骨。”   “行!”   陈禁应了一声,顺带朝云立挤了挤眼睛,转身朝马车后走去。   “个子长没长不好说,心性还真是一点没变……”云立笑着摇了摇头,看向云稚,“进去吧……”   “好……”   这宅院确实不算大,前后加起来的空屋也就刚好安顿这次云稚带来的人,云立带云稚看了几间,之后直接到了正屋。   “这是世子先前的房间……”云立神情不自觉有些黯然,“自然是比不上侯府,确实是这院里最好的,我稍微收拾了一下,就是里面东西……”   “都留着,什么都不用动……”云稚伸手按在门上,却没有推开,安静地站了一会,回头看向云立,“立哥,这段日子辛苦了。”   “我哪有什么辛苦……”云立抹了把脸,面上勉强带着点笑,“你一路劳顿也该累了,先休息一会,我让人去准备餐食,待会给你们接风。”   “好……”   云立走了一会,云稚才推开屋门,凝神扫过房间里每一个角落,终于迈了进去。   一路颠簸确实有些疲乏,他却没什么睡意,便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转了转。   云稷的生活习性和离家的时候差不多,房间布局一如既往的简单。除了基本的床榻、箱柜,更多的便是堆积如山的书册。   他看书极杂,涉猎广泛,不管是四书五经还是各地方志,甚至话本传说,兵法典籍,都能在这里找得到。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很少有人进云稷的房间。即使是下人进去打扫,也只是进行简单清理,纵使各类书册堆了满地,也不敢随意翻动。   云稚到底是不一样的,小时候他一半时间是在练武场度过,剩下一半就是在大哥的书房。   那些旁人碰都不敢碰一下的书册,他几乎全都翻过,碰上感兴趣的,哪怕还看不懂,也要缠着大哥给自己讲解,一知半解地也要发表观点,拉着大哥讨论。   总归大哥是不会厌烦的。   回忆总让人怅然。   这里和侯府十分相似,也有许多大哥留下的痕迹,却终归不是侯府。   云稚曾以为,那一日在雪原上见到大哥的尸首,已是自己此生最痛苦的一刻,之后一日一日地过来才逐渐发现这些本该被忘却的细枝末节,才最是让人难过的。   因为它们在无时无刻地提醒你,曾经拥有过什么。   云稚看着这满屋子的书,忍不住叹了口气,最终在书案后坐了下来,拾起一本散在脚边的书,顺手翻看起来。   夕阳西下,暮色降临,整间宅院里都亮起了灯火,却唯有云稚这里还是昏暗一片。   睡足一整个下午的陈禁悠闲地过来,一进门就瞧见了满地书,下意识后退了两步:“这是在干什么?”   “随手翻翻,看看大哥在看什么书……”云稚从书案前抬头,“睡够了?”   “岂止睡够了,还找立哥叙了会旧,正准备过去吃晚饭,顺路过来叫你……”   陈禁借着夕阳的余晖看了看脚下,弯腰把最近的一本书捡了起来,随手翻了两下就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还真是世子会看的书。”   “你当年在学堂但凡少睡一日,也不至于至今连本《尚书》都看不完……”云稚合上手里的书,揉了揉眼,“都聊什么了?”   “无非一些都城的风土人情,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流言蜚语……”陈禁把手里的《尚书》放在书案上,挨着云稚坐下,“比如淮安王是不是真的在把持朝政,先帝的子嗣到底是不是他杀的。”   他说到这儿,听见云稚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解释道:“总得有的没的什么都聊一点才自然……不过世子很少提朝中的事儿,所以立哥知道的也不过是一些民间的谣传,真真假假,不好当真。”   “嗯……”云稚微闭着眼养神,“其他呢?”   “其他……我隐晦试探了几句,世子这几年一直深居简出,平日里按时进宫侍读,从不主动与朝臣结交,倒也没和谁为敌,这院子别看在皇城跟前,平时连个访客都没有……”陈禁叹了口气,“启程归乡前,世子除了进宫谢恩,难得在城中转了转,买了点给小玩意说是要给你和小公子带回去,之后再没去过别处,家里也没来过外人。”   “和料想的差不多。”云稚没睁眼,眼睫却轻轻颤动。   想要调查云稷在都城的经历,云立肯定是第一个要问的人。但又不能问得太明显,只能旁敲侧击试探,再其次,云稚还没办法和旁人讨论云稷生前之事,尤其这人曾是他的亲随。因此由陈禁出面要自然的多,却也和料想一般没什么收获。   “算了……”云稚睁开眼,翻身而起,“来日方长。”   他朝还靠在书案前的陈禁伸出手:“去吃饭,一会立哥等急了!”   二人一前一后地出了房门,迎面看见云立匆匆而来,陈禁立刻回头看向云稚,指责道:“就说要快点,还要立哥亲自来请。”   云稚瞥了他一眼,懒得在这种事上计较,转过视线看向云立:“有事儿?”   云立把一直拿在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刚有人送了封请帖过来,是给小公子的。”   陈禁好奇地朝云稚手里看去:“圣上这么快就召你入宫,那也不必还送个帖子吧?”   “自然不是圣上……”云稚拆开请帖细细看过,“淮安王生辰,邀我到他府上赴宴。” 第十七章   天色阴沉的厉害,大雨滂沱而下,落在青石街面,发出阵阵轻响。   淮安王府就在临近皇城的另一条街巷,云稚提前问了路,既不用车马,也不带随从,自己撑了伞慢悠悠地走了一会,果真瞧见王府的大门。   这座王府是时期所建,至今已有三代,外观上犹可窥得当日之恢弘。   门上的匾额据说是亲赐,云稚抬了伞仰头打量,忽听见一道清冽的声音:“公子是来赴宴的?”   一个瘦高的年轻男人站在府门口,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见云稚看过来,笑吟吟开口:“不知是哪家公子?”   云稚的目光穿过雨帘,在男人脸上的黥痕上短暂停留,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点头示意后从怀里摸出请帖:“幽州云家。”   “原来是云公子,里面请。”那人接了请帖细细看过,向旁让了一步,“在下萧络,是这府里的管事。”   “这么大雨还劳管事亲自出来相迎……”云稚跟着萧络一路往里走,漫不经心地朝四周打量,“我不会是最后一个到的吧?”   “云公子是最先到的……”萧络回道,“离开宴还早,可以先进去喝杯茶,也等等其他人。”   “那正好……”云稚点头,“我还没尝过都城的茶。”   二人说着话,已经瞧见了正厅,还没等走过去,忽听得一阵喧吵,云稚顺着声音瞧过去,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应该是一间偏厅,厅里不知道是什么人,正高声叫骂不止。   李缄站在门口的回廊里,斜倚着半开的门,耐心地听着,甚至还笑着回了句什么。   虽然预料过到了都城定会重逢,却没想到这么快。   更没想到是这样的场景。   云稚轻轻挑眉,却不知为什么,唇角向上微微翘起,勾出抹浅笑。   李缄揉了揉眼睛,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郑大人,你说你好歹也是先帝亲授的翰林修撰,进士及第,据说也是饱读诗书,怎么骂人都不会……”   他垂下视线看着厅内,昏暗的光线里,捆成一团的男人还在歇斯底里地叫骂,“翻来覆去那么几句骂一早上了,商量一下,换点新的?”   “你……”男人瞪着他,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气急,“李徊好歹也是先帝亲封的总管,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助纣为虐的混账东西!”   “因为呀,李徊根本就没养过我!”李缄把手伸到后腰,面上笑眯眯的,“你不会要拿刚才那套骂王爷的措辞再骂我一遍吧?那可真是太无趣了,不然我教你几句别的?”   他摸出那柄一掌长的短刀,指尖从刀身上轻轻划过,“比如……”   利刃刺入大腿的瞬间,叫骂短暂地停了一瞬,跟着变成了凄厉的惨叫,其中还夹杂着对李缄的辱骂——   远比先前要恶毒的多,从祖宗十八代一直骂到他本人必定是个短命鬼。   “这样就新鲜多了……”李缄歪着头听他骂了一会,伸手在那道正不断冒血的伤口上轻轻戳了一下,“要不要再学几句别的?”   “宣之……”   突如其来的呼唤止住了李缄举刀的手,他扭过头,瞧见了撑着伞站在石阶下的萧络,还有他身边的云稚。   李缄微微眯起眼。   不管什么时候、在何处,身边又有谁在,这人都是一道格外醒目的存在。   他今日穿了一身青色的小袖袍衫,撑着把油纸伞,身姿挺拔,长身玉立,哪怕外面正下着大雨,也不见衣摆上有沾染泥浆,仿佛一支青竹昂然挺立于天地之中。   反观自己……   李缄低头扫了眼前襟,不见血迹才稍稍放下心来,右手背到身后,将短刀收回鞘中,慢悠悠地向前走了几步,站在屋檐边缘借着地势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   云稚回以浅笑,目光看向仍传出叫骂声的偏厅,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来,落回李缄脸上。   四目相对,却没人开口。   “你昨天不是说和云公子认识,正好替我招待一下……”萧络视线从他俩身上扫过,“我去府外迎客。”   “好啊……”李缄应声,“求之不得。”   萧络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收回视线,带着些许歉意朝云稚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萧络已经走远,余下两个人依旧隔着雨帘相顾无言。直到雨水被风吹进檐下,落到李缄脸上,他才仿佛如梦初醒一般,看着石阶下的人,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鼻尖:“伤好了?”   “好了,顺带休养了一阵。”   云稚笑着看向对面的人,依旧清瘦,但是面色明显好了不少,眼底洋溢着先前没有的神采。   算起来这人到都城也不过两三个月,却已然如鱼得水一般。   “看来你这段日子过得也不错。”云稚向前走了几步,在石阶前停下脚步。   “还凑合,跟以前比肯定是要更好点……”李缄看了眼仍未止歇的雨,“开宴还早,去喝杯茶?”   “不急……”云稚歪了歪头,指了指李缄身后,就在他们说话的功夫,里面的叫骂声也没止歇,“你先忙,别耽误正事。”   李缄跟着回头看了一眼,面上有刹那的迟疑,随即露出一点满不在乎的笑:“这算什么正事儿……”   “既然这样……”云稚收回视线,转了转手里的伞,雨水顺着伞的边缘滑落到地上,和青石砖上的积水融在一起,“那走吧……”   连句多余的客套也没有。   李缄看着那张脸上的理所当然有一瞬的沉默,跟着笑了一声,几步下了石阶径直钻进云稚伞底:“正厅人多,我带你去个清静的地方。”   油纸伞不算太大,堪堪遮住两个少年。   云稚往旁边稍稍倾斜了伞面,意外发现身边这个年岁更小看起来也更清瘦的人实际要更高一点,需要稍稍低头才能正好被罩在伞下。   “我来吧……”   李缄朝云稚伸出手,低头的瞬间看见自己的指尖,沾染的血迹已经干涸,只留下黏糊糊的触感。   几乎是同时,一方锦帕落到他掌心。   “刚才就想给你了……”云稚看着他,“好歹这次没溅脸上。”   “你……”   李缄想说这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毛病多,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一声笑。   他拿了锦帕,沾着雨水细细地擦干净手指,而后直接从云稚手里接了伞:“这边……”   荷花池前有一个凉亭,地势颇高,正好能将整个花园的景致收入眼底。   雨势逐渐转小,淅淅沥沥地落在荷花池里,碧绿的荷叶被雨水冲洗一新,散发着勃勃生机。   云稚随手往池里扔了块小石子,看着涟漪慢慢散去,回过头看向端坐在石桌前冲洗茶具的李缄:“其实不用这么费工夫,我不懂茶,随便喝喝就行。”   “我也不懂,随便煮煮……”李缄说着话,端起泥炉上的茶壶,倒了一盏,“好了……”   云稚笑了起来,回到石桌前坐下,端起茶盏轻轻嗅了嗅,喝了一小口。   他确实不太懂茶,却也能喝出这是上好的雨前茶。   和眼前的雨景意外的相称。   李缄也给自己倒了盏茶,浅浅地喝了一口,视线在低垂眼帘喝茶的云稚脸上短暂停留,最后转向亭外的雨帘。   这种情景让他莫名想起了除夕那夜,两个人也是这么相对而坐,守着个泥炉对饮——他也和那晚一样不知要说点什么。   他和这位云小公子说有缘也算有缘,说熟悉,又不够熟悉。   他们知道彼此的身份,也在不同的场合见过对方不同的面目,也曾对坐共饮,共度过一个特殊的除夕夜。   在这陌生的都城里算得上互相了解,却也还没到成为挚友卸下心防袒露心事的关系。   云稚察觉到李缄的沉默,轻轻抬眼。   “刚听萧管事叫你「宣之」,”他放下喝了大半的茶盏,抬头看着对面的人,“新取的字?”   李缄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愣了一下才回道:“是……”   “名「缄」却偏偏要字「宣之」,”云稚笑了一声,又喝了口茶,“淮安王还真是和传言一样不拘一格。”   这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聪明。   字确实是萧铎取的,寓意也确实如他所说——李徊要他「缄口」,萧铎却偏要「宣之」。   李缄笑了笑,端起茶壶替云稚添满茶盏:“我以为你会问点别的。”   “刚萧管事说你现在是淮安王府的典簿,我确实有点意外,仔细想想却又在意料之中,你主动回李府替李绍来都城,自然不会就为了衣食无忧、苟且偷生……”云稚接了茶,“幽州虽远,也有不少都城的传闻,来之前有人告诫过我,淮安王府的事儿,不要轻易打听。”   “云家到底不一样,我来都城前……算了……”李缄笑了笑,抬眼看着云稚,“那你呢,千里迢迢到都城来,只是为了当个人质?”   云稚抬头,与他四目相对:“你觉得呢?”   “我觉得……”   “府里忙得焦头烂额,你跑这儿来躲清闲。”   突如其来的男声打断了李缄的回答,明显吓了他一跳。   他回过头顺着声音瞧过去,看见人后反倒放松下来,甚至还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管事让我帮忙招待云小公子,王爷不信可以问他。” 第十八章   云稚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的回廊里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仍然能清楚地感受到对方身上带着的那股压迫感。   萧铎听见李缄的话轻嗤了一声,视线偏转落到云稚身上:“云小公子?”   云稚徐徐起身,迎上那道可以算得上是锐利的目光,施了一礼:“在下云稚,见过淮安王。”   他在幽州听过不少都城的传闻——开国以来云家便驻守幽州,到云邺这一代地位变得十分微妙,朝中依仗云家,却又忍不住要猜忌。   云邺虽没异心,却也不敢毫无防备,所以不止朝中在幽州放了眼,云家也一直在打探都城的情况。   而近两年来关于都城的消息里,这位淮安王萧铎占了大半。   萧铎先祖本是前朝皇亲,因助皇帝开国有功而被封为异姓王,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   萧家治家低调,可以说是与世无争,极少参与朝政,却不曾料想,萧铎的父亲先淮安王却牵扯进了先帝三皇子谋反一案,多亏祖上余荫,才不至于灭族。   但没多久先淮安王病死于牢中,王妃不久也随之而去,淮安王府自此没落。   当时萧铎不过十余岁,被判流放岭南,却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逃脱,几年后再露面就成了先帝宠信的权宦韩离的义子,名为韩络。   传言里韩络其人性格乖僻狠戾,容貌昳丽,武艺高强,后因率军平复西南叛乱而受到先帝重用,加封上将军,权倾朝野,风头一度盖过其义父韩离。   数年之后,先帝驾崩,先帝诸子为了皇位闹得不开交,朝局一片胡乱。   韩络先除义父韩离,后将先帝庶母所生幼弟瑞王袁璟送上皇位,并在次年为先淮安王昭雪。   之后,朝中再无权宦义子韩络,只有只手遮天的淮安王萧铎。   萧铎轻轻扬眉,视线从云稚身上扫过:“云稚?”   他笑了一声,转向李缄,“要不说还得是世代簪缨,光取名字的本事你那个马夫出身的便宜老子就差太多。”   李缄耸了耸肩,对这种嘲讽浑不在意,继续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我就当这是夸赞……”云稚跟着笑了一声,“替家父谢谢王爷。”   “你倒是比……”   “王爷……”话说了一半,就被李缄打断,他放下茶盏看着萧铎“管事一个人在府外迎客,您不去看看?”   萧铎眯了眯眼,意味深长地看了李缄一眼,勾了勾唇:“那你可招待好云小公子,别丢了本王的脸。”   说完竟真的转身朝前院而去。   迫人的气势随着萧铎的离去逐渐消散,云稚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伸手去拿茶盏,却被另一只手抢先。   李缄拿起茶盏,倒掉里面的冷茶,又重新添了一杯,递到云稚面前:“喝这个……”   新添的热茶冒着蒸腾的热气,和外面的雨帘一样,一度让人视线模糊。   云稚端起茶盏,吹散那些热气,对面李缄的面孔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那实在是一张很好看的脸,尤其是在当下这样一副场景里,方才还满脑子朝局纷乱的云稚突然静下心来。   其实从第一次照面起他就清楚眼前这位并不是什么单纯甚至良善的家伙,今日重逢,他也不是真的对这人和淮安王府的关系毫不在意。   方才的对话虽然简短,未必没有防备和试探。   但在这一瞬却什么都不想再说下去。   都城等着他的的阴谋和诡谲数不胜数,像这样淅沥的雨声,清苦的茶香,还有安静坐在对面看起来体贴又细致的少年却很难再有。   不如姑且不去想今后会如何,只好好地品一品跟前这盏茶。   雨势渐小,周遭变得愈发安静,前院的喧闹声逐渐清晰起来。   “时候差不多了……”李缄侧耳听了听,收回视线,看向云稚,“要开宴了。”   云稚抬眸,视线几乎是凝在李缄脸上,半晌,他往前院的方向看了一眼,徐徐地放下手里的茶盏:“这茶确实不错,我对都城不熟,不知道哪里能买到?”   “买不到,御前特供……”李缄放下手里的茶壶,“喜欢待会走的时候给你带点。”   “那我就不客气了……”云稚笑着看他,“走吧……”   二人沿着长长的回廊一路往正厅走去,没多远就遇上一个匆匆而来的小厮。   李缄脚步微顿:“有事?”   那小厮瞧见他明显松了口气,又瞥了眼云稚,才小声回道:“陛下到了,管事命我来请云公子过去面圣。”   李缄微抿唇:“知道了,我带他过去。”   章和帝袁璟到了已有一会,受了前来赴宴的群臣的礼后独自进了偏厅安坐,云稚跟着李缄入内的时候,他正捧着一本书册看得专注。   云稚抬眼往那书册上看去,发现正是鼎鼎有名的《顾氏画谱》。   章和帝袁璟本是先皇幼弟,其母身份低微,又早早病逝,被乳母养大。   后先皇继位,怜其年幼孤苦,便封为瑞王,在皇城边上盖了座府邸安置。   瑞王性格颇为内向孤僻,既不参与政事,也不和朝臣结交,平日里最喜欢的就是在府里写字作画。   直到先帝驾崩诸位皇子牵扯进各样的事端,瑞王一路攀上高位,成为这天下之主,喜好倒是没怎么变。   “参见陛下。”   李缄率先行礼,打断了袁璟的专注,他抬眼看见李缄:“方才淮安王说你去躲清闲了朕还不相信,现在看起来倒是确实。”   话说完,他的视线偏转看见落后半步的云稚,微微睁大了眼:“你……”   云稚和云稷虽然差了十岁有余,到底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在面相上颇为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   有那么一瞬,袁璟恍惚以为自己又见到了云稷。但相似却毕竟不是,很快他回过神来,放下手里的画谱,笑容温和:“你就是幼怀吧?”   云稚微抬眼,似乎有些意外当今圣上知道自己的字,与袁璟四目相对的瞬间,又察觉到这样的失礼,迅速低下头,跪地行礼:“云稚参见陛下。”   “起来吧……”袁璟语气和缓,态度一如李缄第一次面圣时温和,“这是淮安王府,今日朕和你一样都是来为淮安王庆生的,不用多礼。”   说完,他指了指一旁的圈椅:“都坐吧……”   “多谢陛下。”   云稚起身,轻轻抬头往袁璟身上看了一眼,迅速地收回视线,回身在圈椅上坐下。   李缄不动声色地将他面上每一个细小的反应都收入眼底,轻轻勾了勾唇。   这人第一次面圣时的表现倒是和自己当日有些相似。不过当日的自己是真的对这朝局和面前的皇帝一无所知,虽然也有伪装,好奇和敬畏却也有真的。   山贼死于眼前都面不改色,对着李徊那样的老滑头都能谈笑风生的云小公子这副样子只怕就是故意的了。   似乎察觉到了一直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云稚抬眼瞧了过来,李缄没来得及反应,和他四目相对。   那双眼睛一如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清澈明亮,眼尾微微上挑,带着点困惑,就好像他真的只是一个天真纯稚甚至还有点娇憨的侯府小公子。   李缄轻轻眨了眨眼,转向了袁璟:“府里今日外客多,我去帮管事忙,就不打扰陛下和云小公子了。”   说完朝着袁璟一揖,转身离去。   袁璟盯着李缄离去的背影微微蹙眉,转过脸时面上又带了笑:“朕本打算召你进宫,正赶上淮安王寿辰,就先借王府的地儿随便聊聊……先前总听云卿提起他那个聪慧过人又纯稚可爱的幼弟,还想着待你及冠了,一定召来见见,却没成想真见到了,却是这份光景。”   提及云稷必定戳中云稚的心事,他眼睫微颤,连喉头都哽了几分:“大哥总和陛下提起我?”   “朕与云卿,名为君臣,实为师生,又似挚友。他不止替朕授书讲学、每日侍读,也与朕谈论诗画,偶尔还会聊聊日常琐事过往经历……”   袁璟视线有些飘散,似是在和云稚说话,又像是在回忆。   “陛下再说下去,云小公子怕是要在第一次面圣的时候哭鼻子了!”   偏厅的门本就半掩着,萧铎推门进来,没发出任何的声响。   他斜倚在门框上,怀里还抱着个看起来只有两三岁的幼童,唇角上扬,隐隐带笑,仿佛并没察觉到这厅内的气氛因为他的出现莫名变得紧张起来。   “是朕的不是……”袁璟朝云稚脸上看了一眼,瞧见那双明亮的眼底隐隐发红,不由叹了口气,“朕听说你之前病了一场,现在可好了?”   云稚揉了揉眼睛,抬起头:“劳陛下记挂,已经痊愈。”   “待会散了宴席,叫御医去你府上再看看……”袁璟道,“你久在辽北,一时可能不适应都城,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云稚也不推托,只是礼貌谢恩。   萧铎看了他一眼,收回了视线,伸手捏了捏怀里幼童的脸,逗得那幼童咯咯发笑。   “怎么换你照看引儿……”袁璟往他怀里看了一眼,神情变得柔软,“皇后呢?”   “前厅呢……”萧铎视线仍在怀里的幼童身上,“要开宴了他们见我闲着,叫我来请陛下,还有云小公子。” 第十九章   春雨淅沥,依旧下个不停,幸而一路往正厅去都有回廊,不用担心淋雨。   萧铎走在最前面,怀里抱着方才的小孩,一边走一边笑眯眯地说着话,满脸的温柔和善,就仿佛第一次照面时那迫人的气势只是幻觉。   云稚跟在他一步之后,身旁是边走边漫不经心地看着回廊外赏雨的袁璟。   似乎是察觉到云稚的视线,袁璟偏过头笑了一下:“幽州是不是没这么多雨?”   “入夏之后会有……”云稚回道,“对比起来下雪的时候更多。”   “可惜都城不怎么下雪。朕之前一直想画组四季图,春夏秋都已完成大概,却唯有这冬景迟迟没落笔……”   袁璟感慨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机会到幽州看看雪!”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飘远,充满了憧憬,又在一瞬间飘散,变成了惊诧:“这是怎么了?”   云稚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回廊外的空地上不知什么时候架起个一人高的木架,木架上捆了个披头散发看不出本来面目更看不出死活的中年男人。   “陛下不用担心,郑大人没事儿……”方才说要去帮萧络忙的李缄正跨坐在回廊上,一条腿踩着围栏边缘,另一条腿垂在回廊外优哉游哉地晃荡,看起来十分悠闲,“就是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大清早发酒疯,我帮他清醒一下。”   云稚轻轻挑眉,目光从李缄身上转回到院子里。   没什么事儿的郑大人上身,下面虽然还穿了条亵裤,早被雨水淋透,湿哒哒地贴在身上,殷红的血迹被雨水晕染开来,让本就看不出本来面目的亵裤变得愈发难以辨认。   这副场景看过去,郑大人醒没醒酒不太好说。但实在有点不堪入目,以至于勾起了云稚一些不算太久远的回忆,莫名觉得在某些方面李缄和陈禁应该有不少共同语言。   袁璟明显没体验过这种视觉冲击,他往那郑大人身上看了一眼立刻扭开视线,神情复杂地看着李缄,半晌叹了口气:“郑卿是前朝老人,平日也是一心为国为民,唯有一点小毛病就是心直口快,酒后易失言。朕看他这会也得了教训,不如放下来吧。”   “陛下发话莫敢不从,只不过臣的身体实在是淋不得雨……”李缄从回廊上跳下来,掩着唇咳了两声,“还得劳陛下稍候,等臣去叫人。”   袁璟面色微变,还没等开口,走在前面的萧铎仿佛终于察觉到身后异样,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视线从在场几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袁璟身上,漫不经心地开口:“怎么不走了?”   对上萧铎的视线,袁璟有一瞬的凝滞,那双看起来十分温和的眼底,似乎闪过一瞬的慌乱。   “怎么都站在这儿?”   一道年轻而又温柔的女声远远传了过来,云稚回转视线,顺着声音望了过去。   回廊另一端,萧络和一个陌生女子徐徐而来,云稚视线从她身上飞速扫过,从衣饰和那张美艳的脸上辨别出来人身份——章和帝皇后,淮安王胞妹萧钰。   据传言,章和帝袁璟性情温和,与皇后萧氏本是少年夫妻,感情深厚,甚至登基之后为了萧皇后空置后宫,以至于年逾而立,膝下只有一个年仅两岁的太子袁引——这也成了诸多老臣控诉淮安王一家把持朝政的罪证之一。   云稚垂下视线施礼问安。   “你就是云小公子吧……”萧皇后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声音温柔,“不用多礼。”   说话间,她走到萧铎身边,将他怀里的袁引接了过来,柔声哄了两句,笑吟吟地转向袁璟:“陛下,大家都到一会了,等着开宴呢。”   “这就过去……”瞧见萧皇后,袁璟眼角眉梢都带着温柔笑意,再转向萧铎的时候神情也轻松了不少,“既然要开宴了,郑卿这里……”   “陛下……”萧皇后偏过头,唇角带着浅笑,声音温柔,却十分直接地打断了袁璟,“是我让人把郑大人带到这儿的。”   袁璟睁大了眼睛,满脸难以置信:“皇后这是为何?”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就是方才过来找络哥远远地听见这边吵闹,离近了发现是郑大人正痛骂我兄长,本也没当回事。   毕竟自陛下登基以来,朝内朝外明里暗里对我兄长的谩骂从没少过,他自己不在意我也懒得管……”萧皇后低头逗弄着怀里的袁引,“可是偏偏这位郑大人,连带我早就过世的父母一起骂了个酣畅淋漓,好像我们萧家的先祖都对他不起。念在郑大人是前朝的老臣,我懒得与他计较,只让人抬他过来醒醒酒,不过分吧?”   “既然是这样是该受点教训……”袁璟叹了口气,朝向萧铎,“待他酒醒了,还应再来王府赔罪才是。”   萧铎笑了一声,不置可否:“现在可以走了?还是说陛下还想在这儿再赏会雨?”   袁璟避开视线,轻轻摇头:“自然是要入席。”   说着,他凑近了萧皇后小声劝慰:“今日是淮安王生辰,别被这种小事扰了心情,走吧!”   萧皇后轻轻点头,抬眼看向几步之外的萧铎,弯了弯唇角:“走吧!”   萧铎看了萧络一眼,转身跟着帝后二人一起往正厅而去。   “云公子……”眼瞧着那三人逐渐走远,萧络轻轻点头,“这边请……”   “好……”云稚应了声,视线却看向了回廊边的李缄,“一起?”   “你先进去吧,郑大人酒也醒差不多了,我去安置一下……”李缄歪了歪头,“虽然我不太在乎,但要让他在王爷生辰这天死在王府,多少有点晦气。”   云稚看着他:“不是身体不好不能淋雨?”   “是啊……”李缄回手在回廊外摸了摸,下一刻手里就多了把纸伞,“所以这不是有伞嘛。”   云稚看着他把伞撑了起来,轻轻笑了一声,转身跟着萧络而去。   淮安王不愧是可以撼动朝局之人,一场生辰宴三品以上的文臣武官来了大半,云稚由萧络引着,跟在帝后和萧铎身后步入厅中,立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云稚微抬眼,视线从厅内转过,面上挂着浅笑,自顾入了席。   那些打量和揣测的目光陆续散去,议论和猜测声四下而起——云家在幽州是特殊的存在,在朝中亦然,加之又刚刚出了云稷的事。   虽然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依着云稚的耳力,却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垂下眼眸,端起刚刚送上的茶盏喝了一口,轻轻摇了摇头。   口感还算不错,却比不上方才和李缄共饮的那种。   也可能是眼下的情景,让这茶都失了意境。   宴席即开,一时间正厅内轻歌曼舞,杯觥交杂。   过往在幽州虽然也会开宴,大多时候是赶上年节或者大胜,军中上下同庆,热闹而痛快,像今日这般正宴难免有些拘束。   幸而云稚才入都城,除了整个王府里除了坐在主位的几人,和始终都未出现的李缄,再无人相识,也免了那些毫无意义的推杯换盏,成了整场宴席里最自在的一个。   大抵是生辰的缘故,萧铎看起来心情颇好,面上挂着浅淡的笑意,连带身上那股迫人的气势都散了不少,一边饮着酒一面漫不经心地赏着舞,时不时地和身后的萧络聊上几句,还不忘逗弄一下萧皇后怀里的袁引。   竟也有几分其乐融融。   暮色降临,酒酣客散。   帝后二人早早离席,这会已经回了宫,萧铎在宴席散后也率先离了场,萧络远远地招呼了一句便匆忙去府外送客。云稚带着微醺的酒意,跟在一众宾客后面向外走去。   下了一整日的春雨终于止歇,夕阳在地表散发着余晕。   回廊外的空地上郑大人已经不在,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木架还没来得及收走,路过的宾客都忍不住看上一眼,而后议论不止,其中还夹杂着不少极压制的谩骂。   云稚从一众嘈杂声中走过,捂了捂耳朵,视线偏转,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李缄坐在回廊边,姿势和先前差不多,以至于云稚有刹那恍惚这人整场宴席都没出现,是不是一直就在这里就没动过,直到瞧见那微微发红的两颊心下有了分晓。   王府在后宅也开了宴,平日里跟着萧铎的那些属官亲随尽在其中,李缄现下的身份是王府主簿,自然也包括在内。   他向前走了几步,站到李缄跟前:“怎么自己躲在这儿?”   “听说前面宴席散了,管事肯定忙不过来……”大概是喝过酒的缘故,李缄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笑意,“怕你自己孤零零的,来送送。”   云稚轻轻眨了眨眼,笑问:“就在这儿送?”   “我倒是不介意送你出去,一路送到你府上都不成问题……”李缄伸了伸胳膊,指了指前面议论声都还没散去的宾客:“不过今天你也应该感觉到了,我虽然到都城的时间不算长,名声可不怎么样。”   “所以?”云稚挑眉。   “所以……”李缄与他对视,而后轻轻笑了一声,从回廊上跳下,做了个请的手势,“云小公子这边请。” 第二十章   方才照面的时候,李缄虽然面色微红,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酒气,言吐却十分清晰,看起来还算正常,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云稚才意识到这人已经醉了——   脑子里或许还有残留的清明,踩在地上的每一步却是实打实的晃着。   云稚伸手轻轻扶住李缄手臂,以免他一不小心晃到回廊外,摔进荷花池里:“方才喝了很多酒?”   “嗯?”   李缄脚步微顿,视线低垂,慢慢落在搭在自己衣袖上的手上。那实在是一只很好看的手,骨节分明,皮肤白皙,手背上微微泛着青筋,看起来劲瘦有力。   大概是酒意上头,有那么一瞬,李缄觉得自己想要伸手过去,将这只手牢牢地握住。   但幸好他虽然酒量不算太好,反应也因为酒意上头而变慢,自制力却还算不错。   他将自己的视线慢慢从那只手上剥离,用力晃了晃脑袋,让自己回想起云稚方才的话:“不算太多,两盏。”   “两盏?”云稚偏过头,明显难以置信。   虽然有过同饮的经历,但那时他尚在病中又心灰意冷,无暇其他,却也有印象那日俩人喝光了整整两坛酒,离开的时候李缄还能神色如常地和自己告别。   “不瞒你说今天是我长到这么大第二次喝酒……”瞧见云稚的神情,李缄笑了起来,他稍稍挺了挺背,让自己看起来更清醒一点,“除夕那晚是第一次,喝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第二天起来晕头转向,头疼的要炸了,在马车上整整躺了一路。”   云稚眨了眨眼,也跟着笑了起来:“那我们扯平了,我酒后连着烧了两日,被按着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全府上下都来看管我。”   “还是你更惨一点……”李缄抬眸,“云枢说你不喜欢喝药,那半个月应该十分难熬。”   “枢儿这小子……”云稚掩着唇轻咳了一声,“我当初……那是为了劝他喝药故意哄他的,你不会把一个五岁小孩的话当真吧?”   “原本是不信的。”李缄一脸一本正经,却又在云稚看过来的时候忍不住笑了起来。   云稚挑起眉头,刚要出声反驳,原本还在笑的李缄突然开了口。   “挺好的……”他说,“说明你命好,不用吃苦。”   云稚一怔,视线停在李缄那张虽然泛着微红,底色还有些苍白的脸上:“你吃了这么多药,命也该好了。”   李缄弯了眼睛:“好……”   一路到王府门口本就没有很远,虽然因为顾及醉后的李缄而刻意放慢了脚步,说话间也就到了。   萧络刚送走一伙宾客,得了些许空闲,回过头看见这俩人扶着手臂走来,面上有一瞬的诧异,等他和云稚打过招呼,视线落在李缄泛红的脸上,立时了然,挑眉问道:“那几个家伙灌你酒了?”   “阖府上下谁不知道我体弱多病,哪个敢灌我酒?”李缄揉了揉额角,“是方才王爷过去,我跟着喝了两盏,略微有点头晕,没什么事儿。”   “没事儿就回去歇着……”萧络道,“昨日御医开的药我已经让人去煎了,待会送你房里,喝了再休息。”   听见「药」字,李缄翘了翘唇,朝云稚看去:“这不是知道你忙,我专门过来送云小公子。”   萧络看了他一眼,回眸转向云稚:“今日府里人多事杂,怠慢了云小公子。”   “管事客气了……”云稚笑着回道,“酒宴精美,茶也好喝,是我叨扰了。”   说完这话,他抬眼看了看街巷,一辆马车正停在那里,一身小袖袍衫的陈禁靠坐在马车上,遥遥地看过来。   云稚轻轻点头:“府里来接,先告辞了。”   萧络还礼:“慢走……”   云稚微偏视线,看了眼安静站在一边的李缄,转身朝停在对面街巷上的马车走去。   陈禁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眼看云稚走近,回手掀开车帘,目光却仍落在王府门口,看着那道十分眼熟的面孔转身进了王府,才轻轻抬了抬眉跟着云稚钻进了马车。   云稚靠在车壁上,微阖眼帘。   方才宴席上他自己也喝了不少酒,虽然不至于像李缄一样醉,这会闲下来也生起了几分困倦。   听见陈禁的动静,他往旁边挪了挪:“就这么几步路,怎么还要过来接?”   “立哥不放心你呗,总觉得咱们早就能独当一面的云小公子还是个需要照顾的小孩,又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去的还是淮安王府这种龙潭虎穴……”陈禁挨着他坐下,掀开车帘又往外看了一眼,“我没看错吧,刚那个是李缄,他也来王府赴宴?”   “是他……”云稚应了声,“他现在是淮安王府的典簿。”   “淮安王府的典簿?”陈禁想了想,“李徊当年靠着先帝当上这个平州总管,现在又想巴结淮安王?不对啊,我怎么记得他那个岳父郑……郑什么来着?”   云稚道:“郑廉……”   “对,郑廉,他不是先太子岳家的亲眷吗?”陈禁拍了拍手,“当初先太子倒台,郑廉一家牵连其中,抄家夺官之后病死。没记错的话这案子就是淮安王办的,要不是先帝回护,李徊说不定都被牵扯进去,他现在还能跟淮安王结交?”   “淮安王现下权势滔天,要是能结交,李徊当然乐意。不过……当年的事我不清楚,但李缄这些年过得并不好。   他对李徊心怀怨怼,李徊也不可能看得上他。想结交淮安王或是别的什么人也不会经他的手。”马车启动,云稚跟着晃了两下,思绪飘散,“所以李缄出现在淮安王府,更像是为了自己,毕竟他到都城来本也没想好好当个人质。大概是来了之后看清了都城的局势,觉得进到王府比在皇帝跟前还有用。至于是怎么做到的,我就不知道了。”   “当初在平州的时候我就觉得这家伙不简单……”陈禁思索道,“正好先前派去调查那伙「山贼」过往踪迹的人还在平州,不如传个信过去,让他们也顺带查查这个李缄的身世?”   “他的身世跟我们要查的事没关系……”云稚想了一会,突然睁开眼,“我倒是有个别的人要查,方才王府门口那个面上带有黥痕的男人瞧见了吗?”   “看见了,方才我还纳闷,看这人衣着身份应该不一般……”陈禁道,“怎么还挨过黥刑?”   “他是淮安王府的管事萧络……”云稚垂下眼帘,“黥刑也没什么稀奇,当年先淮安王卷入先帝三皇子逆反案,阖府上下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有不少都受了黥刑,他应该就是王府的旧人。不过我是觉得他……”   他想了想,没有断言:“派人悄悄查查,先淮安王出事前,这位萧管事在王府是个什么身份。”   “这种小事……”陈禁撇嘴,“找两个当年的老人打听一下不就知道了?”   “别忘了这可是都城,淮安王的眼皮下,堂而皇之地打听他府里的人……”云稚轻轻哼了一声,“第二天他就能找上门来,把你扒光里晾在他府里淋雨。”   “知道了,我亲自去查,不会惊动任何人……”陈禁靠在车壁上,“你今天见到淮安王了,怎么样?”   “和传言差不多……”云稚回想起凉亭里照面时萧铎身上自带的那股气势,“确实是久经沙场杀伐决断养成的性格,但又不只传言那般。”   “什么意思?”   云稚摇了摇头,微合起眼帘:“只见了面,说了几句话,还不足揣测一个人。”   “我对那淮安王到底是什么人,又到底是不是在把持朝政并不感兴趣……”陈禁犹豫了一下,声音轻了几分,“其实从那一日你说世子的死另有主谋时起,我就一直在想……这满朝上下,最忌惮侯府的不就是他淮安王。不然又千里迢迢地将公子您召来是为了什么。所以,世子的事会不会是他……”   “他是忌惮侯府,但没必要主动发难……”云稚抬眼,“除非还有别的原因,不然我想不到他对大哥动手的理由。”   “别的原因……”   陈禁思索了一会,最后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说他没必要发难,却不代表就觉得他就毫无嫌疑……”云稚沉默了一会,突然道,“在查到真相之前,这满朝上下,文武百官,甚至包括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我一个都不信。”   陈禁一愣,慢慢睁大了眼睛:“那要是,罪魁祸首是……”   “我说过……”云稚重新合上眼帘,“不管是谁,我都要他给我大哥偿命。”   他的面色平静,就仿佛只是在闲聊,却唯有微颤的眼睫暴露了心底的情绪。   陈禁看了他一会,最后点了点头:“好!”   虽然乘坐马车要走大路,但到底没多远的距离,一路穿过街巷,没多久就缓缓停了下来。   云稚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   他掀开车帘,看着外面宅院门口灯笼上的「云」字有一瞬的沉默,而后轻轻拍了拍陈禁的肩:“回家……” 第二十一章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喧嚣了一整日的淮安王府逐渐归于宁静。   李缄揉着额头,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了好一阵,仍没兴起丁点睡意,干脆爬起来倒了杯冷茶,坐在桌边慢吞吞地喝着。   自进到淮安王府以来,他很少有这样难以入睡的时候。   这段时日他过得十分充实,空闲时间很少,虽然名义上是王府的典簿,也确实做了很多文书类的事,但大多时候更像是淮安王的一个门生。   最初李缄对都城局势一无所知,在王府待了没几日,逐渐有了判断。   都城里关于淮安王萧铎的传言真真假假,有一点却是千真万确,不管章和帝袁璟是不是真的醉心书画不理朝政,萧铎都的确是如今朝堂真正的掌权者。   也正是因此,朝堂中的大事小情包括各地的军报,都会先送到淮安王府来。   待萧铎过目之后,再送到宫中过章和帝的手。而这两三个月以来,所有萧铎审过的奏折、公文甚至军务,李缄都看过。   李缄识字,奈何在乡野时条件有限,虽也想方设法读了些书,内容却极杂,四书五经看过、各地方志也有,更多的是一些掺杂了图画的话本传说,又大都是自己摸索着去看,虽然看完了许多都是一知半解。   萧铎却出乎意料的耐心,由着李缄去看,去谈自己的观点,而后再当着他去批阅,时不时讲解一二。   李缄不清楚萧铎的用意,一如他不知道当初萧铎为什么要带自己回王府,也懒得浪费时间在这种事上揣测。   很多事迟早会真相大白,不管萧铎最后是为了什么,最起码现在李缄受益匪浅。   而且依着这段时日对萧铎的了解,他的种种行为说不定只是一时兴起,没有缘由。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打断了李缄的思绪,下一刻房门被人敲响,一道清瘦的身影映在门上。   李缄拖拖拉拉地打开门,将拎着食盒的萧络让进房内:“我听见后宅那边已经散了,还以为王爷生辰,您两位打算共度个良宵。”   “放心,不会为了你耽误……”萧络视线在屋内转了一圈,举了举手里的食盒,“放哪?”   李缄跟着回头环视了一圈。   这房间他住了两三个月,来来回回也添置了不少东西,大都是些饮食起居用得着的器物,之外就是各种书册——   淮安王府年代久远,府内累积了数代淮安王上百年的藏书,平日里鲜有人问津,李缄进府后,倒是找到了归宿。   不过李缄虽然喜欢看书,却从不收拾,又不用他人帮忙,各种书册杂乱无章地堆在案上,竟是连个放食盒的地方都空不出来。   “放这儿吧……”李缄随手掀开两本书,清理出一小块地方,从萧络手里接过食盒,一边开盖子一边问道,“今日的药我都喝过了,这又是什么东西?”   “醒酒汤……”萧络随手在书案旁坐下,“知道你喝了酒肯定睡不着。”   “还是您对我好……”李缄小心翼翼地捧起汤碗,轻轻嗅了嗅,“我娘要是活着也就这样了。”   “你要是敢和王爷叫爹……”萧络轻笑一声,“我不介意当你娘。”   李缄愣了愣,跟着笑了起来:“您可真是……”   刚进府的时候,他便感觉到萧铎和萧络之间的氛围有些微妙,之后时日久了,便愈发确信。   主要这二人虽从未言明,日常相处间也从不知道避讳,阖府上下的将军们更是见怪不怪,连带李缄也习以为常。   却偶尔还是会震惊于萧络的坦诚。   萧络靠在椅背上,环着手臂冲李缄抬了抬下颌:“笑一会可以了,先把汤喝了。”   “成!”   李缄捧着汤碗喝了一口,微酸的味道让他不禁皱眉,原来还有些混沌的脑子却清明了许多   “郑大人,你叫人送回府了?”萧络突然问道。   李缄从汤碗前抬起头:“还要送回府?”   “他那副样子了,难道还能自己回去?”萧络也是一愣。   李缄晃了晃脑袋:“虽然我不通武艺,小时候在村里杀鸡宰牛的也没少见,手上有分寸的,别看那血流得吓人,皮外伤而已,回家还是不影响的。”   萧络笑着摇了摇头:“你跟王爷年轻的时候可真是……”   “一模一样?”李缄忍不住问道。   “一点都不一样……”萧络垂下视线,不知想起了什么,“王爷小时候就生得人高马大,最不喜欢的就是读书,不管是诗书还是子集一窍不通,只对习武感兴趣,最大心愿就是成为一个侠客浪迹江湖,又担心王府的爵位无人可承,还劝说老王爷和王妃给自己生个弟弟。”   “没想到王爷小时候居然这样……”李缄笑了起来,“那他……”   话还没说出口,就又停住。   虽然进府时间不算长,淮安王府的过往他也有所耳闻。   李缄垂下眼帘,捧着汤碗又喝了一小口。   萧络也不说话,视线越过李缄,落在他身后的床榻上。   对比起凌乱的书案,那床榻倒显得整洁不少,一床被褥,一个枕头,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狐裘,还有那把李缄惯常随身携带的短刀。   李缄抬起头,顺着萧络的视线看了一眼:“第一次见面那日,您就格外注意这把短刀。”   “这刀和常见的不太一样……”萧络回道,“忍不住多看两眼。”   “是挺罕见的。”   李缄抬头往萧络脸上看了一眼,笑了笑,起身将那短刀拿了过来。   这刀确实和惯常的短刀不太一样,王府里习武之人极多,兵器库里也堆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却找不出一柄和这相似的。   这刀只有一掌长,刀柄也极短,握在手里并不怎么舒服,刀鞘看起来十分精致,却不怎么合适,拔掉之后露出漆黑的刀身,上面刻着看不懂的纹饰。   很多年以前,从素来温柔不懂丁点功夫的娘亲枕下偶然发现这把刀的时候,年幼的李缄十分好奇,问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却没得到任何回到。   娘亲只是郑重地把那把刀送给他,说是他爹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一定要收好。   那时李缄还是李府身份尴尬的庶长子,便想当然地以为那是李徊以前送给娘亲的东西。   再之后娘亲猝然离世,自己在一夕之间变成了身份不明的孽种,差点被李徊掐死的时候,被怀着身孕的郑夫人保下,送去了乡下。   离开李府时简陋的行囊里,他悄悄装下了这把短刀。   “我小时候也很好奇,这刀为何长成这副样子……”李缄轻轻弹了弹刀身,“后来还是镇上的铁匠告诉我,这本来是一把子母刀。”   阴阳双飞,子母相藏,看似一柄,实则双刀。   他说着话,反手把刀柄递向萧络:“可惜只有这把子刀了。”   萧络看了他一会,视线低垂,又落到刀上,最后伸出手,将刀接了过来。   李缄捧起汤碗,徐徐喝着。   萧络看着刀,他便看着萧络,直到瞧见那双素来波澜不惊的眼底有微光闪过,才放下汤碗,继续道:“要说子母刀,其实也没什么稀罕的。虽然用的人不多,却也不至于就完全没人见过。不然也不至于一个小镇子上的铁匠都能给我讲解一二。这刀最罕见的其实应该是上面的纹饰,您先前见过吗?”   萧络抬头,不动声色地看着李缄,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李缄似乎早就预料到他的反应,也不着急,晃了晃脑袋自顾往下说:“当年在平州的时候,我就打听过,可惜并没有什么人知道。到了都城之后,我也去找人问过,还是一无所获。   却没想到前几天跟王爷去军中的时候,韩将军瞧见这把短刀,并且认出上面的纹饰是已经亡国了的居拔王室的专用纹饰。”   萧络缓缓地抚过刀身上的纹饰,而后才抬眼,看着李缄:“然后呢?”   “李徊对我娘的存在一直讳莫如深,偶然提起来,只说她是个忘恩负义的,说我是个孽种……”李缄晃了晃脑袋,“我在李府生活的时候年岁还太小,只记得那间跟我娘相依为命的小屋子,记得她温柔慈爱,却又整日郁郁寡欢。   我不知道她的来历,也从未听她提过母家的亲眷,更不知道她的姓氏。   甚至连她到底是不是如李府所说是身患急病溘然离世都不知道,眼下靠着这把短刀,至少稍微清楚了她和居拔国应该有关联。”   “所以你是想问我居拔国的事?”萧络回手将短刀递回给李缄,面上带笑,“居拔亡国的时候,我年岁也不大,你来问我,怕是找错人了吧?”   “没……”李缄将短刀接过,收回到鞘中,又重新摆回到枕旁,“这不是今天喝了酒,就想找个人说说话。”   萧络看着他的动作,轻轻笑了一声:“我看你和那云小公子倒是合得来,怎么不和他说?”   李缄没想到话题会突然转到云稚身上,愣了一下才笑着摇了摇头:“我和云小公子……他有他的使命,我有我的秘密,何必摊这些事出来扫兴。”   萧络挑眉:“所以现在说出来扫我的兴?”   李缄歪头:“那你扫兴了吗?”   “现在还行,再聊下去不好说。”萧络回道。   李缄靠回床榻上:“能让你情绪有所波动,我也算有所收获。”   “那明天让王爷奖励你……”萧络说着话,将空碗收回食盒里,“早睡吧,我回去吹枕头风了。” 第二十二章   红日初悬,是难得的晴天。   时辰尚早,院子里却是十分热闹。   云稚推开窗子顺着瞧去,大清早扰他安宁的罪魁祸首果然只会是陈禁。   陈禁浑若不察,兀自拉着云立和几个小厮教他们所谓强身健体的棍法。   直到云稚看得无趣,忍不住咳了一声,才回过头来:“今天不是没什么事儿,居然醒这么早?”   “比不得你,大清早的都能搅起这么大阵势……”云稚掩着唇打了个呵欠,“立哥,你们去忙吧,不用哄他。”   云立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其他几个小厮更是明显松了口气,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就向外走着去,留下陈禁一脸茫然地站在院子里:“那我呢?”   “这么闲?”云稚挑眉,“那正好,我陪你活动活动。”   陈禁立刻高兴起来,随手丢掉手里的棍子,朝云稚招了招手:“好啊!”   说是活动活动,但这么多年来不管是什么场景下对招比试,二人都会尽全力。   今日也是如此,几乎是云稚迈出房门的一瞬,陈禁就毫不犹豫地攻了上去。   云稚微偏头,避开呼啸而来的拳风,同时扭过身体,闪到陈禁身后,抬腿踢了过去。   陈禁虽然背后没长眼睛,但二人相熟太久,对对方的一举一动都有所估量,几乎是立刻就闪过身,躲开这一脚,跟着整势拉拳重新攻了上去。   陈禁也算出身武将世家,生母早逝,其父曾是云邺手下参军,后不幸死于战场之上,留下陈禁孤苦无依,便被云邺收进了侯府。   虽然是和云稚是一起长大,但二人脾气秉性大不相同。   云稚虽也习武,兴趣爱好却更广,整日里有许多的事要做。陈禁却不一样,他不喜读书,从小到大最头疼的事儿就是去学堂,成日里除了跟着云稚玩,其他时间都待在校场上,不嫌苦也不嫌累。   也正是因为这样,从小到大二人但凡比试,云稚都很难从陈禁手里占得便宜。   今日亦是如此。   云稚虽然在病榻上躺了月余,但毕竟年少底子好,病愈后哪怕是在路上每日也还是会抽出工夫练习一二。   即使是在营中云邺的严格要求下,都说得过去,但对上似乎永远都精力充沛、活力十足的陈禁就还有点差强人意,连对了几十招后,一个不察被抓住手臂整个摔在地上。   陈禁直起身,随手抹了抹前额的汗:“你最近心事太多,身手退步了。”   “是你又进步了吧……”云稚坐在地上,长长地喘了口气,“心事多也是事实,活动一下筋骨脑子倒是清醒了不少。”   说完这话,他拍了拍手,从地上起来:“我去梳洗一下,待会去城里转转,看看都城的风土人情。”   陈禁应了声,刚要转身,迎上云稚目光,只好补了句:“我也再去洗洗!”   云稚这才满意,转身回了房。   等他洗漱完毕换了身衣服坐在铜镜前束发时,半敞的房门被人敲响,陈禁倚在门口满脸无奈:“都城的风土人情只能我自己去看了。”   云稚束发的手微顿,回过视线:“怎么?”   “宫里刚来人,说请你进宫面圣。”陈禁摊了摊手。   云稚也不觉得意外,垂眸点了点头:“那你自己去城里转转,别忘了我昨天让你打探的事儿。”   “放心!”陈禁挥了挥手,转身离开的时候还不忘提醒,“抓紧点,宫里的人还等着呢。”   云稚应了一声,起身从枕下拿起那块带有裂纹的玉佩收进怀里,向外走去。   皇城离住处并不算太远,乘了车马几乎是转瞬间就到了。   宫里的来人持了令牌,连话都没多说几句,就顺利地进了城门,一个内侍迎上前来,十分客气地朝云稚点了点头:“云公子,咱家赵礼,奉陛下的令来接您,这边请。”   “劳烦内官。”   云稚垂首算是还礼,跟着赵礼一路向幽深的宫巷中走去。   开国以来历代皇帝都住在永寿宫,袁璟继位后,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选了皇城西南位置算得上偏僻的乾元殿当自己的寝殿。   清静的不像是帝王寝宫。   殿内只有袁璟一人,正站在书案前,对着几幅画一脸的若有所思,连云稚进到殿内,他都没有察觉。   直到叫赵礼的内侍轻咳一声,凑到跟前小声提醒:“陛下,云小公子到了。”   才恍然惊醒一般抬起头,冲着云稚招了招手:“昨日和你提起那组四季图,倒是勾起了朕的一点心思,就让人找了出来,正好你来了,过来一起瞧瞧。”   云稚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才凑到近前,垂下头去看书案上的画。   他自幼喜读书,涉猎广,在书画上下的工夫虽然不多,却也粗懂一二,以他的角度,书案上这三幅画。除了四季图少了一幅冬以外有些可惜,足以算得上是精品。   不管是画工还是意境,都可以说是精妙至极。   如若这三幅画确实是出于袁璟之手,那么传言里关于袁璟醉心书画的部分,倒也不像是假的。   见云稚对着那三幅画仿佛陷入了深思,袁璟笑着挥了挥手,示意赵礼去倒茶,自己笑吟吟地坐在一旁:“如何?”   云稚抬头看了看袁璟,又低头看了看画,而后垂手道:“我小时候虽被家里逼着读了些书,但大都是些兵法,对书画实在是不通,不敢随意评价。”   袁璟笑了起来:“不通也没关系,只随便看看,随便说说。”   云稚想了想,最后认真开口:“我觉得这几幅画都很好。”   “嗯?”袁璟抬头看他,见他又闭了嘴,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不由笑了一声,“你跟云卿还真是完全不同的秉性。”   提起云稷,云稚眼睫轻轻颤了颤,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下去,他垂着头,看着自己的鞋面,没再接话。   赵礼适时而来,眼瞧着云稚的样子,下意识朝袁璟看了一眼。袁璟轻轻摇了摇头,指了指他手里的茶盏:“这是今年的新茶,刚送来的,坐下慢慢尝。”   云稚谢了恩,坐下后从赵礼手里接过茶,轻轻嗅了嗅——看来李缄没有说谎,前一日他们喝的茶确实是御前特供,只不过先到了淮安王府,之后才送进宫。   云稚抿了唇,轻轻喝了口茶。   袁璟见他喝了茶,才又开口:“昨日本来想和你多聊几句,但到底场合不合适,正好今日下了朝没什么事,便让人叫了你过来。   我听说你是住进了云卿先前的宅院,那里朕也去过一次,地方还不错,就是小了些,你要是住不惯,朕让人给你换座大点的府邸。”   “多谢陛下,我住得惯,而且……”云稚咬了咬唇,“那是大哥先前住过的地方,我不想搬。”   袁璟伸手去端茶盏的手微停在半空,最后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   侍立一旁的赵礼忍不住上前:“陛下……”   袁璟看了他一眼,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既然是这样,那就先住着,若是以后不喜欢了,尽管和朕提。”   云稚放下茶盏,行礼谢恩。   “不用这么多礼。”袁璟道,“今日倒也还有件算是正事。你到都城也有几日,朕一直在想给你安排个什么位置,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云稚面带犹豫,似乎纠结了一下,开口道:“我自幼习武,大多时候都待在军中……”   “朕本来想过叫你承了云卿的位置也给朕做侍读,不过到底你们兄弟脾气秉性大不相同……”袁璟想了想,“既然这样,那就宿卫府吧。”   虽然知道必定是个闲职,但宿卫的身份倒是能给接下来在都城的安排提供许多便利。   云稚面上却没什么变化,只垂下头,再次叩谢圣恩。   袁璟凝眸看了他一会,最后笑着摇了摇头:“那今日就这样,趁着还没热起来回去歇着吧,待宿卫府安排妥当了,再让人通知你过去。”   话落,便将注意力又回到那三幅画上。 第二十三章   赵礼引着云稚一路向外走去。   对比来时二人脚步慢下许多,云稚也得了空闲打量四周的景致。   皇城的巍峨和料想中的差不多,桂殿兰宫无数,各有各的气势如虹,却又是出乎意料的冷清,一路沿着长长的巷道向前,连宫人都没遇到几个。   赵礼似乎察觉到云稚的疑惑,缓下脚步解释道:“陛下素来喜静,不喜繁奢,加上与皇后娘娘鹣鲽情深,再无其他妃嫔,登基之后便裁减了后宫。所以眼下这宫里各司其职,多一个闲人都没有。”   “原来是这样……”云稚恍然大悟,又忍不住侧头去看赵礼,“听起来,内官跟在陛下身边很久了?”   “早在陛下还是皇子生活在宫里的时候,咱家便跟在身边伺候了,后来先帝登基封陛下为瑞王,赐了府邸,咱家也跟在陛下身边……”赵礼说着有些感慨,“算到现在,也有小二十年了。”   “那……”云稚立刻问道,“我大哥当侍读的时候,内官也都在旁吗?”   “自然是在的……”赵礼说完这话,瞥见云稚明显黯然的神情,忍不住叹了口气,“过往这三年来,云大人每次进宫,都是咱家接送。虽然也没什么过多的交流,但云大人品行高洁,待人温和有礼,在这朝中实属难得。所以当日听闻噩耗不止圣上伤心,咱家也实在是觉得惋惜至极啊!”   “其实我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这种事为什么会发生在我大哥身上……”   云稚低着头看着脚下的青石砖路,闷不吭声地向前走了几步,才开口,“那一日我本来是想去平州接他,却怎么都没想到……”   说着话,他眼圈慢慢红了起来,“我大哥平日那么一个得体的人,就那么浑身是血地死在茫茫雪原之上,每每想起那一幕,我都恨自己让那伙山贼死得太容易,我就应该把他们捆在平州城门上千刀万剐了!”   “陛下每每提起此事也和小公子一样的痛心疾首……”赵礼道,“明明离开都城前还秉烛夜谈,再得到消息时就已天人永隔。这段时日陛下一直在后悔,当日应该多派些护卫护送云大人返乡,这样就算撞上这伙山贼,也不至于……”   说完这话,他往云稚脸上看了一眼,又低低地补充道:“这两日小公子也该感觉得到,陛下对您虽有心关照和亲近,却又……”   “陛下……”云稚摸了摸鼻子,轻声道,“我大哥返乡本就是因着私由,本也不该太过张扬,这满朝上下应该都没几人知道,若是派多了护卫,反而醒目……谁也没想到好好地会撞上这伙山贼,只能说是我大哥命不好,怪不得陛下。”   “唉!就是说,其实陛下安排的那几位护卫也都是武艺高强,其中好几位从还在王府的时候就跟在陛下身边了,谁想到这荒山野岭里的山贼居然这么厉害……”赵礼轻轻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小公子亲手斩杀了那伙山贼,不管是云大人在天之灵,还是陛下,也都算得了告慰了。”   “那几位护卫……”   云稚抬头看向赵礼,对方却错开了视线,自顾道:“小公子不用担心,几位护卫的灵柩前段日子已经运回了都城入土为安,圣上也亲自下了旨意安抚了他们的家眷。”   云稚怔怔地看了赵礼一会,最后道:“那我就放心了。”   赵礼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转了口气:“前面是御花园,景色还不错……”话说到这里,他突然拔高了声音,“哪个不长眼色的把太子殿下带到荷花池边玩!”   “赵礼,不用这么紧张。”一道温柔的女声从荷花池边上的亭子里传来。   云稚顺着瞧过去,遥遥地看见了一身淡黄色襦裙的萧皇后,立刻躬身施礼。   “云小公子不必多礼……”萧皇后应了声,视线转向赵礼,“这会天气不错,荷花池边比较凉快,本宫带引儿出来透透气。”   赵礼躬身:“奴婢失礼,还望娘娘勿怪!”   “你是担心引儿,本宫怎么会怪你……”萧皇后站在亭子的石阶上,笑吟吟地看向荷花池边,袁引正在两个宫女的看护下探头去看池里的锦鲤,“引儿才出生时是因为体弱病了一段,但这两年经过御医的调理早痊愈了,你和圣上一样,就是太小心了,这孩子越长越大,总不能一直圈在寝宫里,要出来多吹吹风、晒晒太阳才是。”   “娘娘说的是……”赵礼应声,“实在是当初太子殿下生病那阵,将陛下和奴婢都吓了个够呛,现在想想还难免后怕。”   “圣上确实是吓了够呛,到现在还三天两头地就要御医过去给引儿请脉……”   萧皇后笑着摇了摇头,视线落到垂首站在一旁的云稚身上,“还当圣上要跟你多聊一会,这么快就出宫了?”   云稚应声:“是,娘娘。”   “大概是瞧见你,圣上难免会想起你兄长……”萧皇后凝眸看着他的脸,最后轻轻叹了口气:“罢了,一会要热起来了,早些回去吧。”   云稚和赵礼先后施礼告退,沿着荷花池边的小路,继续向前走去。   赵礼一路将云稚送到了皇城门口,看着云稚出了城门,才仿佛完成什么心愿一般往回走去。   云稚站在城门外看着那道身影越走越远,直到城门合上,才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转过身遥遥地望着不远处的街巷。   都城历史悠久,是前朝高祖皇帝登基后一手兴建,数百年里经过两朝十余位皇帝的修葺与改造,到今日已是规模宏大,街巷宽阔,布局合理,坊里规整。   那日初进城在马车上云稚便有所感受,眼下站在这皇城跟前,所见所闻愈发直观。   临近晌午,日头高升,晨间的清凉散去,热意笼罩大地。   云稚不急着回家,一路沿着城墙根的阴影徐徐向前走去。   这条街巷比较偏僻,连行人都没几个,却是从皇城到住处最短的一段路程。   云稷每日就是沿着这里一路进到那幽深的皇宫,之后再原路返回,优哉游哉地回家。   三年,九百多日,这条路上应该发生过不少事,给云稷留下了许多的回忆。   可是此刻云稚却没办法在这条路上找到一丝一毫云稷曾经途径过的痕迹。   人还活着的时候,不管如何的强势有名望,待到油尽灯枯的那一日,存在过的痕迹总会一点一点的淡去。   不过没关系,只要自己还活着,就总会记得。   云稚晃了晃脑袋,将那些会让自己低落的思绪驱散。   他少年早慧,生性豁达,对于万事万物都能看得通透,却唯有这一次,参不透生死,始终对云稷的死耿耿于怀。   其实仔细想想,倒也不算是坏事。   人生在世,没有什么是必须做的,也极少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参不透生死,便不去参,始终耿耿于怀就把那幕后的真凶一个一个的挖出来。   不管今后如何,最起码当下,这是自己最想做的事。   都城的局势与预料之中差不了太多,不管是只手遮天的淮安王府还是看起来云淡风轻沉迷书画的章和帝,都不是什么简单之辈。   眼前就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目之所及皆是影影绰绰的一片,仿佛看见了真相,却又好像隔了什么,怎么也看不真切。   云稚却也不急,总有拨云见日,水落石出的一日。   正胡思乱想间,空荡寂静的偏僻街巷里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似乎是有一伙人在追什么人,其中还掺杂着各种各样的叫骂声。   云稚侧耳听了听,辨别出那声音越来越近,脚下快了几分,刚绕过前面的转角,一道清瘦的身影直愣愣地冲了过来。   依着云稚的身手,完全来得及在这人撞到身上时闪开,只是这样对方就要因为收不了势直接摔在地上。   所以云稚只稍稍向旁侧开一步,同时伸手抓住那人手臂,止住了他跌倒的势头。   而后就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不由一怔:“怎么是你?”   李缄也明显一愣,他堪堪站稳,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才回道:“怎么又被你撞见这种场面?”“这种场面?”云稚微抬眼。   李缄的前额上多了一道创口,看起来不深,却流了不少的血,以至于那张原本白皙的脸此刻又是血迹斑斑。   倒确实是和第一次照面的场景格外相似。   “又遇到山贼了?”云稚问道。   “山贼?”李缄拿袖口按在创口处,回头看了一眼,嘴角带笑,“差不多!”   一路追着他的几个人也绕过了街角,大概没想到还有旁人在,一时无法辨别这人的来头,便在几丈外停下了脚步。   为首的是个一看就出身于大户人家的少年,衣着华贵,年岁也不算大,应该还没超过十五岁。   他身边簇拥着几个人高马大的小厮,每个手里都拎着一根手指粗的木棍。   看起来气势唬人,不过是外强中干的货色,明明跑了差不多的距离,李缄这个体弱多病的都还能再支撑一会,这几个已经是东倒西歪,硬撑着站在那少年面前喘着粗气。   看这副架势,再跑一会李缄应该也不会有危险,这几个怕是会当场断气。   云稚也顺着看了过去,视线从几个人脸上掠过,最后停留在那个少年身上:“都城的风土人情还真是不一样,小孩都出来当山贼了?”   那少年本来还因为这个凭空冒出来的身份不明的人有些迟疑,听见这话立刻炸了毛:“你又是哪冒出来的?”   说着,指了指几个小厮:“快,上去,连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一起收拾了!”   几个小厮一起看向了几步之外的云稚。   因为要入宫,云稚难得没戴佩剑,也没穿惯常喜欢的小袖袍衫,反而换了一身淡青色的襕衫,加上那张精致好看的面容,和身上那股自带的矜贵,看起来比自家那位还没长开的公子更娇生惯养。   所以没有任何犹豫,几个小厮十分默契地一起冲了过去。   跟着就一个接一个地倒成了一片。   只剩下那个少年站在原地,满脸不可思议。   李缄也有刹那的讶异。   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见云稚动手,先前虽然知道幼习武杀伐果决的镇远侯府小公子对付这么几个泼皮无赖费不了什么力气,但也没料到居然这么不费力气——   脚下甚至都没挪动,稳稳地站在自己半步之外的地方,好像只抬了抬手。   到底是能孤身一人勇闯贼窝,还带回来十几个人头的家伙。   大概是终于感觉到云稚身上那股不同于常人的杀伐气质,那少年错愕之后想都不想地就转身往回跑。   下一刻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含着笑意的声音。   “我劝你最好还是站住……”李缄晃了晃手里那颗不知从哪捡来的石头,“除非你能瞬间跑出这条街,不然他可是能用这颗石子打断你的腿呦!”   见那少年下意识顿脚步望了过来,又不紧不慢地补了句:“不信你可以问问他!”   云稚抱起手臂,似笑非笑地看了李缄一眼。   李缄没因为自己狐假虎威的行为感到丝毫愧疚,甚至还把手里那颗石子递了过去,脸上笑眯眯的:“对吧?”   云稚勾了勾唇,没接话,心情不错地将石子接了过来,漫不经心地抛起,而后又接住。   那少年看着那颗高飞的石子,莫名两腿发软,总觉得下一刻这石子就会落到自己腿上,然后砸断自己的腿。   他舔了舔唇,忍不住朝云稚脸上看去。   明明看起来没比自己大上几岁,个子虽然高了些。毕竟还是少年人的长相,脸上带着笑,眉眼弯弯,看起来也算和善,却能在转眼间将自己身强体壮的小厮们打倒在地——甚至现在还躺在地上嚎叫,没一个爬得起来。   都城里的世家公子官宦子弟就算没有刻意结交,也都互相认识,却从未听说过还有这么个存在。   他犹豫了一下,把注意力又转回到李缄身上,色厉内荏:“姓李的,今天是我们的私仇,你少拖不相干的人下场!”   “不相干的人……”李缄指了指地上的小厮,“他们不是?”   少年一顿,梗着脖子道:“他们是我家的小厮,从小就跟在我身边,自然不是!”   “你怎么知道他……”李缄话说了一半,侧目看了眼身边的云稚,觉得这位的形象怎么也不可能是小厮,干脆转了话题,“那话说回来,让我们来聊聊你说的私仇,今天之前,我可都不认识你,你想跟我算什么私仇?”   “你昨天……”   “昨天?”李缄一脸恍然大悟,“郑公子,就算令尊要把昨天的账记在我的头上,那也是我跟他的事儿,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屁孩,还轮不上跟我说话。”   “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淮安王养的一条狗!”少年被戳到痛处,当场变了脸,“我爹可是两朝老臣,进士及第,先帝亲授的翰林修撰,你爹李徊当年在都城的时候看见我爹都要恭恭敬敬,你居然敢那么对他!你这是,这是残害忠良!我找你算账是惩奸除恶,替天行道!”   少年越说底气越足,仿佛忘却了对云稚的忌惮。不仅提高了声音,甚至还向前走了两步,跟李缄面对面:“别以为你现在身边有人帮忙,总有你再落单的时候,终有一日我会跟你算清这笔账!”   少年觉得自己骂得是酣畅淋漓、气势如虹,李缄却丝毫没放在心上,甚至还扬唇笑了起来。   “我以后会不会落单还不好说……”他把手伸到腰后,摸出那柄闪着寒光的短刀,“眼下,你可是落单了呀!”   少年盯着那柄短刀,下意识退了两步:“姓李的,你要是敢动我,你信不信我们郑家跟你没完!”   “怎么没完?”李缄笑问,“你小小年纪也有儿子了?那让他出来堵我的时候,带几个厉害的,最起码跑得快一点。”   他说着话,也向前跟了两步,用薄薄的刀身轻轻地拍了拍少年的脸:“这把刀上一共沾过两个人的血,一个是禽兽不如的畜生,一个就是你爹,眼下再加你一个正好。”   少年瞪圆了眼,直直地盯着脸上的刀刃,仿佛已经感受到了皮肤被划破鲜血涌出的痛楚,「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李缄:“……”   他立刻收了手,见眼泪没流到自己的刀上,才松了口,随手将刀插回了后腰。   可是那少年大概是被吓傻了,仍站在原地嚎哭不止,眼泪和着鼻涕汹涌而下,狼狈里又多了几分可怜。   李缄沉默了一瞬。   他并没打算跟这么个心智都还没健全的小崽子一般见识,方才也确实只是想吓唬他一顿。但这么几句话就能将人吓成这样,多少是有点出乎意料。   而且多少是有些吵。   李缄犹想了想,转过脸看向一直安静站在旁边看戏的云稚。   云稚抬眼,和他目光相对,一双亮晶晶的眼底带着些许困惑:“怎么?”   “你不嫌脏?”李缄指了指那少年的脸,“再不济也该嫌吵吧?”   “可以忍受……”云稚歪了歪头,“而且我想看看,他能坚持多久。”   李缄:“……”   他并不怎么想看。   明显云稚指望不上,他想了想,抬脚踢了踢近处一个还歪在地上哀嚎的小厮:“差不多得了,带上你家这位还没断奶的公子趁早滚,不然我可不保证,会不会反悔。”   话音方落,几个小厮都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将那少年簇拥在其中:“公子,我们快走吧!”   那少年抽噎了两声,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眼泪还没完全止住,人已经被拉出去好几丈。   “等会……”云稚突然开口,“就眼下这个状况,你们可不可以走是不是应该我说了算?”   几个小厮全都顿住了脚步,甚至连身都不敢转过来。   对比自家公子,他们可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这人的可怕。   少年勉强止了哭,抽噎着转过身:“这位公子我跟你又没仇,我的小厮你也打了,还想怎么样?”   “我打你小厮,是因为他们想要跟我动手……”云稚指了指一旁的李缄,“他额头伤成这样,总不能就算了吧?”   “他的额头……”   少年下意识想要反驳,刚开口就被云稚打断,他向前几步,拨开几个挡在前面的小厮,站到少年跟前:“我也不用你也头破血流,就让我在同样的位置轻轻弹一下,今日的事儿就算了结,怎么样?”   少年犹豫了一下,最后妥协:“只弹一下?”   “只弹一下。”云稚确认。   少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跟着紧紧闭上了眼睛:“弹吧!”   云稚回头往李缄脸上扫了一眼,同时屈起手指,朝着少年前额弹去。   下一刻,惨叫声响彻空荡的街巷。   “好了……”云稚淡淡道,“你们可以走了。”   几个小厮扶着又重新哭嚎起来的少年仓皇地往街巷另一端跑去,云稚弯唇笑了一声,转过身刚要和李缄说话,一方锦帕递到眼前。   李缄看向他的手:“擦擦手?”   云稚盯着那方锦帕,又忍不住看了眼李缄方才擦过血迹的袖口。   “我这是方才忘了……”李缄拿锦帕的手抬了抬,“这锦帕是干净的。”   云稚笑了起来,接过锦帕先擦了前额并不存在的汗,才低下头细细地擦起手指。   李缄盯着他的动作,突然道:“手真够重的,那小崽子额头都青了,没有几天怕是好不了。亏我还以为你看他可怜,故意给个台阶。”   “我和他又不认识,干嘛要给他台阶?要说可怜,你满脸血才更可怜吧?”云稚擦过手,捏着那锦帕竟也没丢掉,“我这人从来都不吃亏,也见不得认识的人吃亏。”   李缄听见这话,微微睁大了眼睛,跟着轻轻笑了一声。   云稚听见他的笑声,挑了挑眉,抬眼往李缄脸上看去。   那创口虽然已经止了血,但斑驳了干涸的血迹在脸上,看起来可怖又狼狈。   云稚轻轻哼了一声:“你到都城之后倒是转了性子,头被人打成这样,居然只吓唬几句就放他走?”   “因为严格来说……”李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轻咳了一声,“这道伤和他确实没什么关系,是我方才跑的时候不小心被路边的树枝剐的。”   云稚一顿,直接伸手扒着那伤口仔细看了看——方才因为流了太多血,盖住了伤口,眼下血已渐渐止住,又被李缄胡乱擦过,倒是能看得出来伤口本来的面目。   确实是剐蹭才能留下的。   云稚:“……”   李缄难得在云稚脸上瞧见这副表情,忍不住就笑了起来:“怎么办啊云公子,你这次可是跟郑家人结下梁子了。”   “郑家?”云稚抬眼看向李缄,一脸若有所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郑家……”李缄点了点头,“虽然先太子一案,牵连了不少郑家人,但大都是郑廉那一脉,旁系的许多在先帝力主下,还是保了下来。你也知道郑家这样历经两朝数代的世家大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怪不得……”云稚点了点头,目光转到李缄身上,“一个从六品的翰林修撰之子就敢当街围堵淮安王府的主簿。”   “当街围堵?那你是高看了他……”李缄摇了摇头,“世家养出来的这些小废物们最是欺软怕硬,他们虽然恨王爷,但叫他们真的到王府门口挑衅却是不敢。   也只敢选这种偏僻的街巷,以为可以偷偷给我个教训,事后我就算想追究,他也可以抵赖不认。   如果王府坚持要追究,也可以推脱是小孩子不懂事,把皇帝推出来求个情,家里把人领回去装模作样地给顿责罚,也就不了了之。”   “小孩子不懂事?”   若论起来,方才那位郑小公子比李缄也没小上一两岁。   云稚嗤笑:“他哪像小孩子,脑子吗?”   李缄愣了愣,跟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半晌,才止了笑,轻轻摇头:“不管怎么说,今天都多亏了你。”   云稚也不和他推脱,反而回问:“那你打算怎么谢我?”   “昨日王爷生辰,又收了几盒好茶……”早就习惯了云小公子的直接和坦率,李缄还是一愣,想了想之后开口,“你要是现在有空,到王府里我请你喝茶,如何?”   云稚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好啊!”   二人并肩沿着街巷一路兜兜转转,最后在一道偏门跟前停下脚步。   李缄一边开门,一边对云稚道:“这里离我的院子更近,所以平日里不乘车马的时候,我都从这儿出门。郑家那小崽子不知从哪听说的,带了那么几个废物专程在前面的巷子口等着,想给他爹报仇。”   “看来那郑小公子也不是真的没有脑子。”   云稚笑了一声,跟着李缄进了门,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了前日他们一起喝茶的亭子。   可能是天色放晴了的缘故,不过一日,眼前的景致就绽放出不一样的风情。   李缄也往那亭子上看了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似乎是犹豫了一下,而后道:“先去我房里稍坐片刻?”   见云稚不明所以地看过来,他扯了扯袖口:“我想换身衣裳,总不好让你自己坐在这儿吧?”   “好……”云稚往他前额看了一眼,“你这伤处也该上些药。”   李缄的院子离花园很近,几乎是转过碎石小路就看见了院门。   李缄抢先几步开了门,将人一路让进了房里,看见云稚进门后有一瞬迟疑,跟着探头看了一眼,才后知后觉道:“我今早有事急着出门,没来得及收拾,别介意。”   “不介意……”云稚看着书案四周散落的书册,轻轻笑了笑,“还有种似曾相识的亲切。”   李缄正低头捡脚下的一本书,闻言回过头来:“什么?”   “没事儿……”云稚垂下眼眸,唇畔带了点浅笑,“你要不要先处理一下伤处?”   李缄把捡起的书随手扔到书案上,指了指一旁的圈椅:“那你稍坐一会。”   话落,他便出了门,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个红木的锦盒。   李缄凑到铜镜前看了看额头,然后低头在那锦盒里翻找了一会,拿出一个小瓶,开了盖子就往头上倒去。   下一刻,那药瓶就落到了另一只手上。   李缄满脸错愕:“你……”   “别动……”   云稚将人按坐在椅上,一手扶着李缄的肩膀,另一只手拿着沾了水的锦帕小心翼翼地去擦李缄脸上已经干涸的血迹。   额头的创口到底不严重,流出的血也有限,所以很快就擦干了血迹,露出李缄整张脸。   云稚有一刹那的凝滞。   他一直知道李缄是好看的,但是这样近的距离去看却还是第一次。   白皙的面容,精致的五官,微长并轻轻颤动的眼睫,还有那双映着自己倒影的眼眸,都让他忍不住陷入了恍惚。   李缄对云稚的心绪没有丝毫察觉,他的注意力全落在那只按着自己肩膀的手上。   入了夏衣物单薄,对方的体温顺着掌心蔓延过来。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就像那一日在着火的屋舍前被这人捏过的手腕脉门,散发着挥之不去的灼热感。   李缄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好了?”   “马上……”   云稚慢慢地放开落在李缄肩上的手,偏过头往手边的锦盒看了看,找出一块包扎用的布料,将方才那个药瓶打开,轻轻嗅了嗅,确认是金疮药后,才将药粉倒在布料上,而后小心翼翼地覆在李缄伤口上。   “现下好了……”云稚将布料在李缄头上缠了几道,打了个结,“你伤口不深,那金疮药又是上好的,明日摘了再换次药就差不多了。”   李缄从铜镜里看着自己被包得严实的额头:“你以前总受伤?”   “行军打仗的,受伤不是再所难免?”云稚回身在圈椅上坐下,“每次战事过后,军医都忙得很,一些无关紧要的皮肉伤就没必要去打扰他,都是自己处理的。”   李缄回过头来看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以为你是哪个府里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受不得伤,吃不得苦,见不得脏。”   “其实你这么说也没错……”云稚笑道,“我确实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也确实,见不得脏。”   说着视线就落到了李缄衣袖上。   李缄笑着摇了摇头,几乎是同时,房门被人敲响:“公子,给您送水。”   李缄起身去开门,小厮端着水盆进门之后发现房里还有个人在明显一愣,下意识朝李缄看去。   李缄也跟着看了云稚一眼,指了指里面的屏风:“帮我放后面。”   小厮放了水就匆匆忙忙退下,李缄回身找了换洗的衣衫,朝云稚示意之后,绕到了屏风后。   不算大的房间突然就安静下来,只有李缄脱掉衣衫时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就是投洗布巾的声音。   云稚安静地坐在圈椅上,听着这些细碎的声音,在这一瞬,竟觉得内心格外的平静。   他没有想今日在宫中的种种经历,也没想方才在街巷里和郑家那位小公子的波折,更没想方才换药那一瞬间自己内心的波澜。   只是这么静静坐着,脑海中是空白的一片,却是格外的闲适与轻松。   直到敲门声打断了这种闲适。   李缄匆忙从屏风后探头出来:“什么事?”   “公子,王爷回府了,叫你待会过去。”门外的小厮回道。   李缄有一瞬的迟疑:“告诉王爷我有客人,晚些时候过去。”   小厮得了令,匆忙离去。   “你不怕有紧要的事耽搁了?”   云稚抬头,看着从屏风后探出半个身子的人。   方才跑了太久,李缄身上沾了不少的汗,拿湿布巾擦洗过后,只套了件中衣,还没来得及系衣带,露出大半个身子和上面斑驳着的虽然已经很陈旧,却依然醒目的伤痕。   “王爷那个人,若是有紧要的事,就不会只让一个小厮随便来传句话。”   李缄一边回答,一边系身上的衣带,察觉到云稚的沉默,忍不住抬起头,发现对方的视线在自己身上,也跟着低头看了一眼,而后满不在意地笑了一声:“我之前和你说过,那日将李贵一把火烧了而不是扔到山野里喂狼已经算是日行一善。”   他说完话,随手系上了衣带,人缩回屏风后去穿外袍,只留下一道影影绰绰的影子印在屏风之上。   云稚抬眼看着那道人影,沉默了一会突然道:“你当年被李府送走的时候多大?”   “五岁,还是六岁?”李缄的声音从屏风后传了出来,“时间太久了,记不清了。”   云稚皱了皱眉:“那……李徊当年为什么要送你走?”   “因为他将我养到五六岁之后,突然发现,我不是他们李家的种。”   李缄说着话,从屏风后绕了出来。他换了一身浅色的袍衫,虽然前额还包扎着,依然难掩清俊风流。   他朝云稚歪了歪头:“先不说那个晦气的人了,走,我请你去喝茶。”   作者有话说:   从此以后他们俩在郑小公子眼里可以算得上是都城恶霸了「不是」。   存稿到今天是彻底烧完了,所以过几天我可能要把每天更新时间挪到晚上了,希望大家可以理解。   感谢支持,一会开个抽奖吧。   感谢在2022-06-23 09:59:46-2022-06-24 13:24: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gdash 4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chenger、长顾不耕耘、橘被吃啦 1个; 第二十四章   过往的十九年里,云稚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喜欢喝茶。   辽北虽不产茶,镇远侯府毕竟也是簪缨世家,每每到了时节,也会有上好的新茶跋山涉水地送进侯府。   偶尔云稚也会坐下来喝上一两盏,那种时候旁边坐着的大多都是陈禁,有时候也是年幼的云枢。   茶泡好了随手放在一旁,或者是和陈禁讨论军务兵法骑射,又或者是带着云枢读书写字,未必都是在忙正事,总归是闲不下来的。   直到觉得口渴,才想起来喝上一口,清苦的味道入口,说不上好,也不可能坏。   喝过就忘了,更不会再惦记。   更从没体验过现下这种因为茶香而带来的心境。   还是前一日那个凉亭。   艳阳高照,映在荷花池里,目之所及一片粼粼波光,水面上碧绿的荷叶连成一片,正当中点缀着粉嫩的还未来得及绽放的花苞,更多了几分夏日的气息。   凉亭里不仅备了煮茶的泥炉,石桌上还摆了几样精致的小菜,各色糕点一样俱全,是方才小厮一并送过来的,据说是那位萧管事的意思,原话是:“管事说了,公子进府几个月了第一次有客人来,不可怠慢。临近晌午了,好歹吃点东西,别让客人饿着肚子回家,丢了公子本就没多少的脸面。”   话落便放下东西退了下去,丝毫不给李缄回应的机会。   云稚慢条斯理地吃了块糕点,想起方才小厮的话,还忍不住勾了勾唇,抬眼对上李缄的目光才将笑意压了下去,喝了口茶:“那位萧管事,好像对你很好?”   “他对府里的人都很好……”李缄回道,“王爷平日要顾着朝中和军中,所以这府里的大小事,就都落到了管事头上。这么大一个王府,算上各位属官和没事回来小住的将军还有下人小厮加起来也有几十口,他每一个都清楚,也都安排的明明白白。”   “昨日王爷生辰宴上,确实有所见识。”云稚端着茶盏,徐徐道,“言谈举止待人接物,气度不凡,就好像是出身大家。”   李缄放下茶盏,往云稚脸上看去:“我刚进府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村里第一次和你照面的时候。”   云稚笑了起来:“这么看起来,你感觉还是挺准的。”   李缄垂眸看了看桌上的小菜,也跟着露出点笑。   “听说今早皇帝派了人召你入宫?”李缄盛了碗赤豆汤递到云稚跟前,“刚是才从宫里出来?”   “淮安王府的消息果然灵通……”云稚拿瓷勺在汤碗里漫不经心地搅和了两下,浅浅喝了一口,缓缓抬头,“你在我面前就不打算遮掩一下?”   “遮掩什么?”李缄反问。   “我在幽州的时候,就听说淮安王府权势滔天,把持朝政,控制军中……”云稚缓缓道,“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不止幽州,这种传言在都城也遍地都是……”李缄浑不在意地笑了笑,“那你信吗?”   “不好说……”云稚看着他,“毕竟眼下我看到的,和传言还挺相似。”   “那你看……”李缄摊了摊手,“你信的话,我遮掩了也没什么用,你要是不信,我为什么要遮掩?”   他向后靠在凉亭的围栏上,视线偏转,遥遥地看着荷花池里游来游去的锦鲤:“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在这都城里,你我也算得上是熟人了吧。所以,不管你信不信,对着你的时候,我不想费太多心神去伪装和遮掩,反正你都看得透,还不如坦诚相待。”   “你就不怕我真信了那些传言有朝一日会跟你们淮安王府站到对立面?”云稚歪着头,目光落在李缄身上,“毕竟我们云家世代忠良,一心为国为民。”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李缄回过头,对上云稚的目光,“直接一点不是更好吗?”   李缄的眼睛始终是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望过来的时候,会让人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视线。   云稚却没有避开,安静地和他对视,看着那双眼底自己的倒影有一刹那的恍惚,好像在这一瞬间,天地万物都消失不见,对方的眼里只有自己。   “好……”就这么安静地对视了一会,云稚收敛了笑容,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从今以后,对着彼此的时候,我们都坦率一点。”   说着话,他端起茶盏,伸过去碰了碰李缄面前的那盏。   李缄低垂视线,看着面前那盏已经凉透的茶,毫不犹豫地伸手将它拿了起来,一饮而尽。   太阳越升越高,直照进亭子里两人身上,即使隔着衣料,都能感到滚烫的炙烤感。   李缄放下茶盏,抬眼正瞥见云稚摸出方锦帕擦了擦前额的汗,微一犹豫,视线往亭子外扫了一圈,突然道:“换个地方?”   “嗯?”云稚疑惑,“去哪?”   李缄伸手指了指荷花池另一端。   正是盛夏,池边的垂柳枝繁叶茂,翠绿的枝叶低垂下来,正好在池边投下一小块阴影,成了避阴遮脸凉的上好去处。   云稚挨着李缄在阴影里坐了下来,向后靠在粗壮的树干上,没了阳光的照射,偶尔还有阵阵微风拂面,几乎是瞬间就感觉到了凉快。   然后他便看到李缄褪了鞋袜,将双脚伸进了池水里。   “你……”   李缄回头正瞧见云稚的表情,微微抬眼:“你不会是觉得我这样有碍观瞻吧?”   “我只是突然想到,要是被我娘看见你现在这样一定会止不住唠叨……”云稚笑道,“比如什么本来就身弱体虚,不能贪凉,或者别看现在没事,等老了才知道后悔!反正啰啰嗦嗦一大堆话,总有她自己的道理。”   明明是抱怨的口吻,云稚眉眼却都是弯着的,笑意毫不掩饰地释放出来,里面带着李缄不曾体味过的幸福,让他也不自觉地就跟着弯了嘴角:“看来你从小到大没少被唠叨。”   “小时候会,后来我娘可能发现我是个不听管的,便懒得再说了……”云稚目光有些发散,却仍带着温柔笑意,“我大哥被唠叨的更多一点。”   李缄有些意外。   他虽然没见过镇远侯世子,但不管是之前云家人口中还是来了都城之后的传言里,对那位的描述都是大都是博学多才,性情沉稳之类。   这兄弟二人非要挑出一个不省心的,总该是云稚才是。   云稚从神情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歪了歪头开口:“其实我和大哥并非一母所生。”   李缄诧异:“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就算是在幽州,也只有老人才知道……”云稚点头,“大哥的娘亲是我爹的原配,原本身体就不太好,生下大哥不久就去世了。大哥因为先天不足,自出生后就体弱多病。   娘亲当年进府的时候大哥才八九岁,瘦瘦小小又病歪歪的,就花了不少心思寻医问药,替他调养。   也因着这个缘由,即使后来大哥身体好了她也始终不放心。大哥当年执意要来都城的时候,全府上下唯一反对的就是娘亲。大哥出事后,她便病倒了。直到我离开幽州的时候才堪堪痊愈,却始终郁郁寡欢。”   说完这些,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过头发现李缄一直在安静的看着自己,那双总是十分明亮的眼睛里,似乎有微光闪过。   “生老病死,世事无常,这些道理我很小的时候就懂。”云稚缓缓道,“所以不用安慰我。”   李缄看了他一会,点头:“好……”   而后就真的不说一句安慰的话,只是踢了踢脚下的水,将凑过来的锦鲤吓得四散开来,甚至波及到身边的云稚。   四溅的水花浸湿云稚的衣摆,慢慢地晕染开来,变成深色。   云稚低头看了一眼,难得没放在心上,只是将腿压在膝盖上,看着水面平静后又凑过来的锦鲤。   李缄也看了会鱼,才终于开口打破了这阵的沉寂:“我给你讲个故事?”   云稚愣了愣,没想到话题会突然转到这里:“什么?”   “我小时候只要在李贵跟前晃,就有挨打的可能。所以就整日里在村里四处乱晃,看见别人农闲后闲聊,就凑到跟前一起听……”   李缄道,“各种民间传说,鬼怪故事,几乎都听过,反正现在也是闲着,你要不要听?”   云稚笑了起来:“好啊……”   李缄微偏视线,将那道有些温柔的笑意收入眼底,也跟着弯了唇:“从前啊……”   日落西山,百鸟归林。   云稚怀里抱着李缄塞给他的新茶,出了淮安王府沿着逐渐宁静的街巷往回走去。   这一整日似乎过得格外漫长,明明经历了许多事,耗费了不少的心神,回想起来,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和李缄喝茶,吃午饭。   他们有过短暂的互相试探,之后又都暂时卸下了心防。   就那么坐在荷花池边的树荫下,将脚伸到微凉的池水里,一边乘凉,一边闲聊。   却是自从大哥出事以来,难得的轻松和惬意。   作者有话说:   天这么热,让两个崽也难得放松一下。   白天出门办了点事,回来才把尾巴写完,晚点检查错字。感谢在2022-06-24 13:24:44-2022-06-25 19:09: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agdash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gdash 2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阿竺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橘被吃啦 2个;阿chenger、星言、劲儿姓黄、汤谷扶桑、该用户记啥都废 1个; 第二十五章   陈禁在家门口转了快小半个时辰。   云稚大清早地被宫里的马车接走,一整日过去都不见人回来。就算那皇帝与他相见恨晚、相谈甚欢,把人留下秉烛夜谈,也不至于连个口信都不往家里送一条吧?   都城不比幽州,人生地不熟不说,局势更是混杂的多。表面平静的朝堂之下不知藏了多少心怀叵测之人。   还有个只手遮天的淮安王,不知道和世子的死有没有关系。   陈禁越想越心惊,总觉得这都城里群狼环伺,只等着云稚一时不察,就将他生吞活剥。   想着想着,陈禁转身就走,打算先去皇城门口看看。若是还没有消息,就干脆直接摸进去,看看那皇帝到底将人留下干什么。   反正依着他的身手,想要不惊动宫中的禁卫应该也不成问题。   结果没走几步,就看见云稚转过街角闲适地走来。   云稚瞧见陈禁也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我这时候回来?”   陈禁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不仅没被生吞活剥,看起来还心情不错,稍稍放下心来。   但又想起了方才的顾虑,抬眼朝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回家再说。”   云稚有些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也没再多问,跟在他身后进了门。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宅院里亮起烛火。   云稚把装着茶的锦盒放在书案上,陈禁立刻凑过来,好奇地将那锦盒拿了起来:“什么好东西?”   “茶……”云稚随口回道,“今天已经晚了,明早起来煮给你尝尝。”   “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陈禁对茶毫不感兴趣,再上好的茶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东西。   他把锦盒放回书案上,懒洋洋在旁边坐下,“这圣上果真是被淮安王架空了吧,手头是不是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把人叫过去聊了一天,临走就给盒茶当赏赐?”   “谁说我和圣上聊了一天?”云稚将那锦盒打开,轻轻嗅了嗅扑鼻的茶香,“不到午时我就出宫了。”   “不到午时?”陈禁一愣,“那你这大半日都去哪了?”   云稚看了他一眼,指了指面前的锦盒:“喝茶……”   陈禁有一瞬的沉默。   但他一向不是喜欢刨根问底的性格,既然云稚没事,就也没再问「为什么我们朝夕相处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喜欢上喝茶」这种根本不可能得到正经回答的问题,而是问起更紧要的:“召你进宫都说什么了?”   “看了圣上亲笔所绘的画,然后感怀大哥,最后问过我的意见后,决定安排我进宿卫府。”云稚略微回想了一下,“就这些……”   “宿卫府倒也可以,反正最后都是闲职,去哪都没影响……”陈禁稍稍思索了一会,“那你觉得……”   话还未说完,云稚已经清楚他的意思。   “还不好说……”云稚沉吟了一会,“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大哥,但是每次又只是寥寥几句、点到为止,就仿佛真的只是无意提到。所以还一时无法判定他的意图,但我总觉得,他对大哥的死因……”   话说到这儿,又摇了摇头:“还有件事要先确定一下……圣上身边有叫赵礼的太监,据说从圣上还是皇子的时候就伺候在近前,之后圣上出宫立府也好,回宫登基也好,他都一直陪着。   你明天叫人去查查,他这些年里有没有和别的什么人联系紧密。动作小心点,都城里人多眼杂,别被人察觉。   实在不行,可以去动一处府里在都城的眼。他们久在这里,办事比我们要更便利也更有效率。”   陈禁先应了声,瞥见云稚的神情又忍不住问道:“这个赵礼怎么回事,怎么想起来查一个内侍。”   “他今天送我出宫的路上,故意暗示我圣上亲派的身手了得的护卫不应该轻易死在一伙山贼手里……”云稚轻轻闭了闭眼,长舒了一口气,“所以,我得先知道他是谁的人,才好做后续的判断。”   “明白了……”陈禁说完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我今天的胡思乱想还真没错,这都城里,真是人人都不简单。”   云稚微抬眼,看着整个缩在圈椅里眉头紧锁的陈禁。   自幼一起长大,彼此间十分了解。   陈禁这个人,虽然有时候总会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其实心性单纯。可能也是久在军中的缘故,行事素来直接而又果断,最讨厌拐弯抹角。   若是能用拳头或者刀剑解决,那就更好不过——上阵厮杀虽然也有危险,却也是痛快酣畅的。   都城这种步步为营处处小心的地方,于他其实是充满拘束的。   即使这样,在当日云稚决定要来都城的时候,也是毫不犹豫地就决定要同行。   就像是过往的这些年一样,不管什么样的险境,不管会遇到多少阻碍,他都要与云稚并肩作战。   云稚伸手轻轻拍了拍陈禁的肩膀,却没有说别的话。   他们之间,不管是感谢还是愧疚,都显得既生疏又莫名其妙。   陈禁显然也是这么觉得,-他侧目往肩上看了眼,抬头朝云稚做了个鬼脸,方才还一脸的凝重散了个干干净净。   云稚便放下心来,收回手挨着他坐下:“你今天都去哪看风土人情了?”   “也没去什么地方……”陈禁伸了伸胳膊,懒洋洋回道,“在城里随便转了转,去了几个有名的茶馆酒楼,听了会说书。”   说到这儿,他突然坐直身体,一拍大腿:“说起这个,那位淮安王府的管事还真不好打听,我今天稍微试探了一下,按说淮安王府在都城这么有名,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位管事。”   “那就说明,淮安王不想让人知道……”云稚道,“此事不急,我昨天也是心念一动,总觉得他的身世不一般,所以才想探查一二。”   “行,我先记在心上,闲着就会去打探打探。明日我先去探探那个内侍的底细,之后再说。”陈禁打了个呵欠,向外看了看,“晚饭应该差不多了,走?”   “你先过去……”云稚道,“我换身衣服。”   陈禁应了声,起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突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哎,还没问你,你今天到底和谁喝茶去了?”   云稚正起身要脱外袍,闻言动作微顿,而后平静开口:“李缄……”   陈禁表情复杂:“怎么又是他?”   云稚笑了笑:“是啊,谁知道怎么就又是他。”   陈禁本来想嘱托几句,毕竟那个李缄现在是淮安王府的人。但又想起云稚到底不是自己,他自幼通透敏锐,通晓人心,自己都能想到的事,他自然也想得到。   便耸了耸肩,转身要往外走。   结果还没迈出门又被叫了回来。   “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娘亲请回府里替大哥调养身体的大夫吗?”云稚脱了外袍,随手洗了脸,“知道人在哪吗?”   “那个江湖游医?当初替世子调养好之后,就离开幽州了吧?”陈禁想了想,“人不是夫人请的,你不然去信问问?”   “算了,平白提起这件事,又会让娘想起大哥,惹她难过……”云稚摇了摇头,“我明天写信先问问爹,不行的话,再派人出去找找。”   “谁生病了,还要你动这么大阵势?”陈禁说完就回过神来,“那个李缄?他那个身体是该看看,当时从平州到幽州两天的路程,也能病一场,之前看起来也是面色苍白,病歪歪的。”   云稚笑了笑,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挥了挥手:“行了,快去吃饭吧,我待会过去。”   陈禁看了他一会,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走去。   ?   李缄刚推开门,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萧铎从书案前抬起头,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怎么,下午请那云小公子喝茶,着凉了?”   话说完,就看见李缄的前额,挑了挑眉:“怎么弄的?”   李缄在萧铎对面坐下:“郑家那小崽子。”   “郑家的人现在还真是越来越嚣张了……”萧铎轻轻笑了一声,又垂眸看起公文,“用我出面吗?”   “出面干什么,从军中找几个人,在回家路上堵他一次?”李缄也笑了起来,“得了吧,还要回来找人撑腰,那我跟那种心智不健全的小崽子有什么区别。况且……”   想起白日的事,李缄心情颇好,“他今天也该得了教训。”   萧铎抬眼看了他一会,挑了挑眉,又低头看起了公文。   李缄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还没喝到嘴里,就听见萧铎突然开口:“怎么,白天跟那个云小公子把我的生辰礼都喝完了,还要跑到这儿来蹭喝?”   “没喝完……”李缄慢吞吞地喝着茶,“剩下的给他带走了。”   “你对那云小公子还真是大方……”萧铎合上公文,伸手又从旁边拿了一本,“昨天在花园里故意打断我的话,是怕我在他跟前提起他大哥,勾出他的伤心事?”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王爷……”李缄笑着抬头,一双眼却格外认真,“他救过我的命。” 第二十六章   “救命恩人,那是要以身相许了……”萧铎抬头看他,“要不要给你准备聘礼?”   纵然已经逐渐习惯了萧铎跳脱的思维,李缄还是愣了愣才回道:“也不至于吧。”   “也是……”萧铎转了转手里的笔,略微思索之后点了点头:“云邺虽然是个一本正经的老古板,但云家毕竟是世代袭爵,家底应该攒了不少,一般聘礼也未必入得了眼。”   说到这儿,他略有遗憾地摇了摇头:“我小时候王府里确实有不少好东西,可惜当年抄家的时候都被抬走了。这两年我也花了不少心思,到最后没找回来几样,都放在阿络那儿了,是想着一是留个念想,二是万一我将来有什么不测,他也有个保障。你要是……”   “我不用!”眼看话题愈发离谱,李缄急忙打断萧铎后面的话,“王爷您放心,我现在还没有准备聘礼的需求,就算将来有一日需要,也不会动用王府的家底儿。”   “你确定?”萧铎充满怀疑的看了李缄一会,目光从他脸上来来回回扫过,“那你是准备入赘?”   “什么?”李缄微沉默,“我不是那个意思……”   话还没说完,有人从外面推开房门,径直走了进来。   “让人做了点冰酪……”萧络把手里的食盒放在书案上,视线在李缄脸上稍微停留了一瞬,而后回手把食盒推向了萧铎,“没你份。御医之前说过,你身虚体弱,忌吃生冷。”   李缄将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不知怎么就想起下午云稚的话,忍不住就抬眼往萧络脸上看去。   要是萧络知道自己在荷花池里泡了一下午脚,是不是也会像云稚的娘亲一样唠叨?   他有点想象不到那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场景。   毕竟依着他这段时日的经验来看,不管是什么事,萧络只会说一遍。   如若自己违背了,会不会被唠叨不好说,被王爷直接丢进荷花池里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正在李缄胡思乱想间,萧络已经掀了食盒的盖子,将冰酪端了出来递给萧铎:“聊什么呢?”   “也没什么……”萧铎接了碗,漫不经心回答,“宣之想入赘云家,在想办法。”   李缄:“??”   萧络明显没察觉到李缄的沉默,反而真的顺着萧铎的话思考起来:“幽州云家,那个云小公子?”   萧铎点头:“还能有谁,你见过他还带过别的什么人回府吗?”   “那好像确实有点麻烦……”萧络略沉吟,“若是先前还能想想办法,现下那云大公子才出了事,镇远侯只剩这一个儿子,将来势必要袭爵,我听说镇远侯为人古板,不太可能答应下一任侯爷找一位男夫人吧?”   “这事儿倒是好说……”萧铎接话道,“云稷还有个儿子,算起来也该有三四岁了,宣之入府之后帮着一起好生教养,将来承袭爵位、延绵子嗣,想来云邺也不会说什么。”   “那便剩下入赘的问题了……”萧络点了点头,思索着道,“云小公子不管是相貌还是家世都十分出众,昨天虽然没说几句话,却也能看得出来谈吐得体,我好像记得他应该比宣之还长上两岁,入赘的话,我和王爷倒不是很介意。   但这样会不会被人云家人误以为宣之没有本事?云小公子怎么想的,还是说是他想让你入赘?”   “他不想……”   李缄一脸麻木地听着这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直到话头终于转向自己,下意识就顺着反驳,话说出口后,又觉得不太对劲。   “不要再拿我寻开心了!”   李缄向后靠在椅背上,颇为糟心地抹了把脸。   他现下内心极为复杂,怎么也想不明白话题怎么就从云稚曾救过自己的命转到自己到底要不要入赘云府。   甚至还一度恍惚地跟着想云枢聪明乖巧,应该不难教养。   要是再由着他们两个说下去,估计连自己也要怀疑是不是真的跟云稚到了要结亲的关系,只是忘却了。   萧络瞧见他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借着萧铎的手吃了口冰酪,回身歪在另一旁的软榻上:“虽说是顺着王爷开玩笑,但说起来,那个云小公子人确实还不错。”   李缄忍不住回头看他:“你们才见过一次,就这么笃定?”   “你们不也只是有过点交集,就把人请回府里一坐一个下午?”萧络随手拿过一本书,一边翻看一边道,“有些人只见一次,就知道了。”   李缄微微睁大了眼,不知想到什么,最后轻轻笑了一声。   他换了个姿势,让自己更舒服一点,而后将注意力转回到书案上:“王爷还没说今天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要紧的事儿,有几封奏报,已经顺手处理了……”萧铎放下盛着冰酪的碗,从身后将几封奏报摸了过来,随手递给李缄,“闲着就看看。”   李缄接了奏报,一边拆一边随口问道:“哪的奏报?”   “河西、西南……哦对……”萧铎抬头扫了一眼,“还有你那个便宜爹,李徊。”   说完,他忍不住笑了一声:“上次云稷在平州出事,他连夜动笔,上书请罪,说是自己治下不严导致平州内匪患屡现,并保证会彻查匪患……这才多久,就见效了。”   “见效了?”李缄找到李徊的奏报,拆开扫了几眼,轻轻挑眉:“三个月,捣毁匪穴十余个,剿匪近千人?听起来平州还真像个大土匪窝。”   他把整封奏报看完,随手丢到一旁:“不过平州的山贼土匪确实不少,李徊要是真能借着这个机会好生剿一次匪,对百姓来说,其实是件好事。奈何话都是他说的,到底有没有真的做,也不好判断。”   “剿匪是真的在剿,拉出的阵势也确实不小……”萧铎道,“不用急,平州的脏水,早晚都会干净。”   李缄点了点头,又拿起其他几封奏报,仔细翻看起来。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大概是晨间和郑家小崽子周旋时,耗费了太多的精力,才把几封奏报看完,李缄就忍不住打起了呵欠。   “回去吧……”萧铎视线仍在公文上,“再熬上几晚,这几日的药就白吃了。”   说完他回头往软榻上看了一眼:“我还有一会,你先休息吧?”   “好……”萧络也打了个呵欠,放下手里的书,冲着李缄抬了抬下颌,“走?”   李缄把几封奏报整理好,放在书案一角,又顺便将书案上堆积的其他公文按照萧铎是否看过整理好,才站起身:“走吧……”   萧络看了眼萧铎的书案,忍不住道:“你怎么不整理一下自己的?”   “我房里每一本书的摆放都有它的原因,不管你说哪本,我都能立刻找到……”   李缄回答,“王爷这儿要是不整理,明天可能连他人都看不见。”   萧络视线在屋里转了一圈,而后点了点头:“有道理……”   萧铎抬头,先看了萧络一眼,跟着将视线转到李缄身上:“不想走的话,我再安排点活给你。”   “走啦!”   李缄打着呵欠,拖拖拉拉地向外走去,不出所料立刻就被叫住。   “还有件事……”萧铎道,“昨天阿络说,你想认我当爹?”   “啊?”   李缄愣了愣,下意识看向萧络,但对方已经先行出了门,只好回道:“不是那个意思……”   “是不是都不重要……”萧铎继续道,“我不同意。”   李缄张了张嘴,最后点头:“我知道……”   虽说他并没有真的想认萧铎当爹,但听见那四个字的一瞬,一股不识好歹的失落还是涌上心头。   萧铎好像没察觉到李缄的情绪变化,兀自说道:“我不介意多你这么个儿子,但你现在的便宜爹是李徊。”   “什么?”李缄有些茫然地回问。   “我不想跟李徊那种人扯上什么直接关系……”萧铎合上手里的公文,抬头看着李缄,“阿络说他不介意,所以,以后他就是你爹了。”   李缄难以置信地看着萧铎,一时之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甚至连他方才的话到底是不是玩笑话都无法判定。   “回去吧……”萧铎又拿了一本公文,“你爹还在门口等着呢。”   李缄内心十分复杂,他晕头转向地朝萧铎行了个礼,转身出了门。   萧络真的还等在门外,见李缄走过来,先开了口:“虽然王府里没有外人,但你名义上毕竟还有个爹,所以称呼不用改变。”   李缄跟在他身后沉默地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道:“您真要当我爹?”   “嗯……”萧络踢开路上的一块小石子,“我昨夜仔细想过,我还是介意当你娘。”   “不是……”李缄深深吸了口气,“先前很多事我都没问原因,今天却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萧络停下脚步,回过身来,借着手里的灯笼,视线凝在李缄包扎过的前额上。   良久,他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声音顺着夜风飘荡而来:“最起码你在外面被欺负后,可以毫无顾虑地回来告状。”   作者有话说:   我这以后其实码字挺慢的,所以先前一年多的存稿期,才写了那么点东西。   不过这本书开坑后我就下了决心,不管扑成什么样,有几个人看,我都会坚持按照自己的思路把文写完。   还是谢谢大家支持。感谢在2022-06-26 13:01:10-2022-06-27 16:17: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gdash 4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风情万种大花花 3个;劲儿姓黄、别盗我号了不充钱了 1个; 第二十七章   都城的夏日似乎只有两种天气,暴雨或者暴晒。   方卯时中,天光便已大亮,朝阳尚未完全升起,地面上便已蒸腾起热意——也可能是前夜的还未消散。   云稚刚打开房门,便被那热气扑了满脸,立刻便生起了叫陈禁收拾行李准备马车立刻回幽州的冲动——   幽州入了夏天气虽也会热起来,早晚总是凉爽的。若是赶上阴雨天,说不定还要多穿一件外衫。   总不会像都城不管是早是晚,都是闷热不堪,让云稚多少觉得刚到都城对连绵的雨天抱怨不已的自己多少有些不识好歹。   这几日他一度觉得,其实自己是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蒸笼里,每日被架在火上,早晚被蒸干水分,变成一具干尸。   连陈禁这样精力十足的人,也有点耐不住这样的天气。   大清早的人是起了,却颇为没精打采,搬了张躺椅到树荫下,盯着头顶茂密的树叶发着呆。   直到听见开门声,才缓缓地转过身,看着走过来的云稚,目光里似乎带着几分幽怨。   “我后悔了……”陈禁有气无力地开口,“早知道都城的夏天是这样的,我最起码也等入了秋再过来。”   “不瞒你说,我也没想到。”云稚揉了揉被朝阳晃过的眼睛,“而且,我听人说过,都城根本没什么正经秋日,就这么一路热下去,突然有一日便入了冬,猝不及防。”   说着,他打了个呵欠,把陈禁往躺椅的另一边推了推,自己也坐了上去:“不然你现在启程回幽州,入冬的时候再往回赶……不过很有可能等你到的时候刚好又是夏天。”   陈禁:“你能不能换个地方?”   云稚的睡意还没完全消散,歪在躺椅另一边,打了个呵欠:“不能……”   云立拎着食盒过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两个身高腿长的半大少年挤在一张躺椅上。   大概是因为太热,那躺椅明明没多宽,两人中间居然还能留下一段距离,不至于贴在一起。   即使这样,也没感到多凉快。   云稚推了推陈禁:“太热了,再去搬张躺椅过来吧!”   “是你非要挤上来的……”陈禁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你去搬!”   云稚微微闭眼:“我不想动。”   陈禁侧头瞪他:“我就想动了吗?!”   眼看这两人的争执愈发幼稚,云立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将食盒放在一旁的石桌上:“我拿了冰酪过来,过来吃点。”   原来还不想动的两个人立刻翻身坐起,一前一后地下了躺椅,凑到了石桌前,眼巴巴地看着云立将冰酪端出来,一人分了一碗。   冰酪里加了许多冰,一路拎过来还没来得及融化,入口微凉,足以驱散这一大清早的热意。   陈禁连吃了几口,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忍不住长舒一口气:“立哥,都城这么热,这三年你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最初的时候也耐不住,时日久了也就慢慢习惯了……”云立笑着给他又盛了一勺,“心静自然凉,你啊,就是心不静。”   “这种天气,圣人来了也静不下来……”陈禁吃着东西,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这么热下去可不是办法,我得找个地方避避暑。”   “城外几十里外有座山,山上有个道观,我先前去过一次,和那儿的道长关系也还不错……”云立看向一直默不吭声吃着东西的云稚,“那山上树多林密,比城里凉快不少,要实在耐不住热,你们两个可以过去住上几天。”   “这几天怕是不行……”云稚吃完了碗里的冰酪,整个人凉快不少,头脑也终于恢复清明,“待会我要去宿卫府,虽说不可能让我太忙,头几日多少也要装装样子。”   他偏头看了眼陈禁:“你和立哥先过去住几天?”   陈禁咬着勺子,思索过后摇了摇头:“还有点事儿没忙完,过几天再说吧。”   正说着话,一个小厮匆匆忙忙地过来:“公子,管事!”   云稚应了声:“有事儿?”   “也不算什么大事……”小厮解释道,“方才来了几个官差,说是隔壁几户人家前两日遭了贼,过来问问我们有没有受影响,顺便提醒几句,已经照实回了。”   “知道了……”云稚说着话,递了一碗冰酪给那小厮,“满头汗,去歇一会。”   陈禁半靠在石桌上,看着那小厮道谢之后捧着碗走了,才开口:“皇城根前,天子脚下,怎么还有贼,宿卫府不管?”   “宿卫府虽然负责都城安危,也总有顾不上的地方,况且看管再严,也总有胆大妄为的人……”云立一边说话,一边收拾桌上的空碗,“咱们这儿虽然离皇城近,但周围的人家也少,连着大片的城墙,街巷僻静,难免会被一些小毛贼打起主意。说起来,先前咱们府里还闹过一次贼呢。”   云稚原本微合的眼睛突然睁开,和陈禁对视之后,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转过年没几天,还没到十五……”云立思索着回道,“初几来着,我早晨起来发现世子的房门打开了,想来是哪个小毛贼知道那是主屋,以为会有值钱的东西。”   说到这儿,他笑了一下,又忍不住摇头:“你们也知道,世子那屋最值钱的就是那些书,那小毛贼将书翻了满地,没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就走了。我当时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想,要是世子回来发现他的书被个小毛贼动过……”   云稚垂下眼帘,没接话。   转过年的时候云稷已经出事了,只是云府焦头烂额,只匆匆上书一封,再没顾得上其他。   所以那时远在都城的云立还不知道,他在收拾的那些书的主人再不能回来了。   其实时日渐久所有人都已逐渐接受了云稷已经离开的事实。   只是日积月累的相处所留下的印记并没那么容易抹去,很多时候明明只是在聊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总是无意识地提及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人已经不在了。   那一瞬的恍惚和失落最是伤人。   “时辰也差不多了……”云立沉默着把空碗收进食盒里,抬眼朝云稚笑了笑,“梳洗之后就去宿卫府吧,再等会日头完全升起会更热。”   “好……”云稚弯了弯眼睛,“立哥你忙完也去休息吧。”   云立应了声,拎着食盒走远,剩下云稚和陈禁仍靠在石桌上,谁也没先动。   陈禁半闭着眼:“闹贼的事儿有蹊跷?”   “不知道,可能只是个小毛贼,也可能……”云稚思索着,“大哥房里最值钱的是那些书,但也不好说会不会有什么立哥不知道的,看起来不值钱、却十分紧要的东西,可能这个东西就是我们想知道的,幕后黑手起杀心的原因。”   “那现在怎么办……”陈禁睁开眼,“我们连有没有这么个东西,如果有这么个东西又是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查?”   “不用管……”云稚道,“先顺着当下现有的继续查……在平州的人有消息吗?”   “前段时间李徊不是搞了次剿匪,动静可不小。咱们的人脸生,虽然装成了商旅,但也容易引起怀疑,便休整了一阵,最近剿匪结束了,才开始动作……”   陈禁道,“据说李徊这次捣毁匪穴十余个,剿匪近千人,还专门上了封奏报给圣上,声称自此平州境内再无匪患。”   “再无匪患……”   云稚轻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平州境内今后还有没有匪患不好说,但我看那李徊行事,倒是有点土匪的意思。先前你去过那个匪穴,前脚带了人头走,后脚李徊就派了人过去,把剩下的尸身和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带走了,连个破碗都没剩下……”陈禁耸了耸肩,“当时侯爷本来想派人过去,但李徊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会查清这伙山贼的祖宗十八代,给侯府一个交代。到底不是幽州地界,都城的人在看着,侯爷也不好将手伸得太长。”   “那些尸身和匪穴里所有的东西,我都仔细查看过,既是死士,尸身上自然不会有任何线索,李徊喜欢就留着,埋进他家祖坟里我都懒得管……”云稚漫不经心地在石桌上划了几下,“还是去查踪迹,看看能不能查到这伙人是什么时候进的山,还有先前附近村民说的那伙山贼是不是他们。既是死士总有人养着,吃穿用度饮食起居总有来源,十几个人,不可能留不下一点痕迹。”   说到这儿,他抬起头:“再安排几个人,顺着大哥一路北归的痕迹走一次,途径的每个村镇,住过的客栈,借宿过的人家,都去打探一下,说不定就能问到些什么……”   “知道……”陈禁点了点头,抬眼发现云稚站了起来,“出去?”   “洗漱,然后去宿卫府……”云稚仰起脸看了看越升越高的太阳,“一起?”   “你去宿卫不至于还要先打一架带个帮手吧?”陈禁晃了晃脑袋,“我再歇会,之后也要出去一趟,先前不是联系了人去查那个内侍,估计要有消息了。”   作者有话说:   本来以为今天能写到去宿卫报到,看来要明天。   原本以为这本书的难点会是权谋部分,写起来才发现,其实是查案……   先前没写过类似的内容,不敢保证写多精彩,就尽量不弱智吧。感谢在2022-06-27 16:17:12-2022-06-29 16:31: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gdash 3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长顾不耕耘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chenger、别盗我号了不充钱了、迹部隼、星回 1个; 第二十八章   宿卫府乃高祖皇帝所设,负责戍卫都城,属天子卫队,归天子直辖——最起码名义上是这样。   自创立至今近百年来宿卫府的地位一直十分特殊,也出了不少之后在朝堂中、军中举重若轻的人物,光云稚知道的就有两位,一位是李徊,另一位是当时还是韩络的萧铎。   李徊当年是趁着押送居拔国俘虏入京的机会,在先帝跟前露了脸,之后便进了宿卫。   虽然只是个没什么品级的小统领,对他来说却好过在偏远的幽州、威风赫赫的镇远侯手下当个很难再出头的副将。   事实也的确如此,他在宿卫不过三四年,不仅取得先帝信任,还得娶出身世家、家族兴旺的郑家小姐,一路跃升为手握兵权镇守一方的总管。   虽然这其中夹杂着先帝许多不可言说、但云家心知肚明的心思,之后因为郑家牵扯进先太子谋逆案又险些影响到李徊。   但依着现今平州的形势,当日入宿卫对李徊来说绝对是个上好的选择。   萧铎的境遇则完全不同。   他为人知晓便是因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突然官拜右中郎将,掌管都城宿卫——在此之前,朝中大多数人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存在。   而后便听说了他和权宦韩离的关系,又见他容貌昳丽,起了许多上不得台面的传言,有说他名义上是韩离的义子,实际是其豢养的男宠,更有人见他时常出入宫闱,猜测他年纪轻轻地就坐上从四品的位置,背后的依靠肯定不止是个宦官,而是先帝。   直到萧铎率军三万,用了半年时间平复西南叛乱。   他在疆场上宛若杀神一般杀敌的场景经同行将士们口口相传,朝堂内外,人尽皆知,先前盛行的传言自此销声匿迹,哪怕萧铎得封上将军时年不过二十五,也再无人有异议。   算起来,萧铎从掌管宿卫,到封上将军,其中也就一年多的时间,却在宿卫府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比如宿卫府现行的各种制度规定,皆是其在位时所修订与更正的;   又比如,云稚眼前这位现今宿卫府的统领高梁,曾在萧铎麾下当过斥候。   高梁年逾而立,生的是人高马大、面相端正,带着点不怒自威的正气。   因此当照面的时候,这人露出一个可以算得上是灿烂的笑容时,云稚短暂地迟疑了一瞬。   多少有些恍惚自己是不是因为天太热,花了眼。   高梁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给云稚留下了一个如何复杂的第一印象,不见外地迎上前拍了拍云稚的肩:“还真和宣之说得差不多,一看就是出身世家的贵公子!”   云稚微怔:“宣之?”   “哦,就是李缄,宣之是王爷给他取的字……”高梁边引着他一路向宿卫府内走去,一边解释道,“我早些年在王爷麾下待过,之后就一直住在王府里。”   看来李缄那家伙在淮安王府还真是如鱼得水,不光有萧铎和萧络的关照,和淮安王那些亲信也能相处融洽。   云稚笑了笑,也没太意外。   “我其实是有点意外他会和将军提起我……”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宿卫府的布局,“还有点好奇他会怎么说我。”   “说起这个……宣之自从跟着王爷处理政事开始就忙得很,这几日更是连照面都难,结果前晚我刚回府,他居然提了酒过来,聊着聊着也不知怎么就提到了今日你要来宿卫府的事儿……”高梁偏过视线看了云稚一眼,“他小子就说你们是旧识,说你自幼习武,早早就跟着镇远侯上了疆场,立下不知多少卓绝的战功,哦对,还说当初在辽北,你救过他的命。”   云稚微抬眉,眼角眉梢漾出笑意:“那他倒是说了实话。”   “你还真是连句客套话都不说,也怪不得……”高梁也跟着笑了起来,“昨晚我喝了酒脑子也不清醒,现在想起来,宣之分明是事先知道你要来宿卫府,想要我给点关照。   虽然弯子绕了不小,但要不是他这一趟,今天我可连面都不会露,只随便让人到门口接你一趟,安置个地方也就罢了。”   云稚笑着拱了拱手:“那要多谢将军关照了!”   “这算什么关照……”高梁笑着摇头,“不然我帮你谢谢宣之?”   “那就不劳将军了……”云稚道,“我自己和他说。”   “行……”高梁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感慨起来,“宣之这小子也终于能有个年纪相仿的玩伴了!”   玩伴这个称呼云稚有许多年都没听到过了。   他弯了弯眼睛,笑了起来:“是,关系很好的玩伴。”   高梁带着云稚在宿卫府转了转,和几个小首领打了招呼,打算亲自带人去城里巡视一圈,还没等迈出宿卫府的大门,就有临时的事务找上门来,便让云稚先行回去第二日再过来安排轮值,而后就匆匆离去。   云稚在宿卫府门口的树荫下站了一会。   离晌午还早,日头却几乎已经高悬于天际,竟是比晨起那阵还要热上几分。   原本打算趁着空闲在城中转转,这会却又打起了退堂鼓,犹豫着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一下,等一个更为凉快的日子,再看看这都城的风土人情。   而后就听见不远处的喧闹声。   宿卫府的位置在城中最繁华的主巷上,平日里人来人往,虽也热闹,但像今日这种炎热的天气里,居然能汇聚了三层外三层的人围在一起,显然是有事发生。   云稚短暂地犹豫了一下,便朝着人群走去。   还没等走到人群跟前,头顶突然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云稚抬头,发现陈禁正站在不远处二楼的窗口,笑嘻嘻地朝他挥手。   云稚回头朝人群看了一眼,转身朝陈禁方向而去。   陈禁选了个不错的地方,都城有名的春风楼,二楼临街的雅间,既不用受酒楼内的嘈杂,又能感受街巷市井的繁华。   赶上今日这种时候,站在窗口还能看个热闹。   陈禁给云稚倒了杯茶,又吩咐小二送份冰酪上来,而后才开口询问:“这么快就从宿卫府出来了?”   “嗯……”云稚喝了口茶,润了润干涩的唇,“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下面怎么回事?”   “不是约了人见面吗,就在这儿,还没到时辰,我先过来喝杯茶,下面嘛……”陈禁也喝了口茶,指了指人群中央,“那儿,看见了吗?” 第二十九章   云稚端着茶盏来到窗前,顺着朝人群中央望去。   然后就看见一个抱着头蜷成一团的身影,虽然灰头土脸的格外狼狈,但依着云稚的敏锐,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人的身份。   他浅浅喝了口茶,回头问陈禁:“郑家的小崽子?”   陈禁有些意外,跟着凑到窗前:“看来这郑小公子在都城还真挺出名,你都认识。”   “也不算认识,前几天偶然打过一次交道。”云稚轻轻笑了一声,“给彼此都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   说话间楼下愈发喧嚣,一个一瘸一拐的中年人在一众家丁的簇拥下从一辆马车里下来,试图驱散围观的百姓,上去查看还躺在地上抱着头的郑小公子。   “今天这街上还真热闹……”云稚放下空空的茶盏,倚在窗口,“你还没说那郑小公子怎么回事儿呢?”   “也不算什么大事儿……”陈禁耸了耸肩,“就是这郑小公子平日里不知道结了什么仇,今天本来是带着小厮出来闲逛,刚走到这闹市街口,从天而降几个壮汉不由分说地就将人揍了一顿,还没等围观的人回过神来拉架,就又迅速地走了,只剩下这郑小公子躺在地上,到现在都没爬起来。”   云稚往下看了一眼,虽然郑家的人已经到了,那郑小公子却还没起来,不由问道:“打死了?”   “哪能啊,我刚瞧着呢,那几个人身手了得,下手及有分寸,阵仗看起来吓人,回去估计连个疤都没有……”陈禁撇了撇嘴,“要我说这哪是寻仇,咱们平时校场上对招都比这出手狠。”   “那怎么还在地上躺着……”云稚疑惑,“晒晕头了?”   “估计等围观的人散?”陈禁说着笑了起来,放轻了声音,“刚我听他们议论,说别看这郑小公子的老子只是个翰林修撰,到底是世家出身。郑家经过先太子一案之后,人丁单薄了许多,养起孩子来就愈发骄纵。   这郑小公子平日里也没什么正事儿,就带着几个小厮四处闲逛,在这附近也算出名,今天在自己地盘儿当街来了这么一遭,估计觉得脸都丢光了。”   “那还真是比要他命还有效果……”云稚扬了扬唇,“我先前倒是忘了,淮安王府的人怎么可能吃亏。”   陈禁好奇:“淮安王府的人?”   “嗯……”云稚应了一声,“这郑小公子再纨绔,最多只敢带几个小厮找条僻静的街巷堵人,淮安王府偏偏就找这人来人往的地方,大大方方的揍你一顿。”   “这淮安王还真和传言一样肆无忌惮。”陈禁忍不住感慨。   “要是淮安王动手,这郑小公子今天至少也是要抬回去的,说不定明天就要安排一下后事了。”   云稚摇了摇头,看着楼下郑小公子被家丁扶起来之后,几乎是小跑着爬上马车,轻轻笑了一声,“既不肯吃亏,又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分寸,还真是个了不起的。”   陈禁更加好奇:“你在说谁?”   “就是之前让你查的那位,淮安王府的管事……”云稚缓缓道,“萧络……”   “萧络……”陈禁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那还真是要想办法查查这位萧管事到底是什么来头了。”   说话间,雅间的门被人轻轻叩响。   “应该是送冰酪来了。”   陈禁说着顺手拉开门,果然瞧见了端着两份冰酪的小二,和跟在他身后的圆润身影。   小二把冰酪放在桌上,仿佛没察觉到后面还跟着个人,头也不回地走了,还顺手带上了雅间的门。   “杨二,你这店开得不错啊……”陈禁拉了椅子示意对方坐下,朝外面指了指,“我刚一路过来,整条街上数你这里客人最多。”   “总得装装样子嘛……”杨二说着话,从怀里摸出方锦帕擦了擦额头的汗,视线在云稚脸上稍停留,扭头看向陈禁,“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小公子要来,这不是怠慢了!”   “我是路过,顺便上来坐坐……”云稚端起冰酪尝了一口,“好手艺!”   “公子喜欢就好!”杨二笑了起来,不太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这店里的厨子是我当年专门挖来的,手艺可是一绝,待会我让他做几个招牌菜,公子好好尝尝!”   “那倒不用……”云稚指了指冰酪,“待会我走的时候,帮我带份这个就行。”   “好说!”杨二满脸高兴,“以后每天我都安排人往府上送一份!”   “差不多了吧,杨掌柜……”陈禁打了个呵欠,“咱们稍微聊点正事儿?”   “正事儿?”杨二稍微思索了一会,一拍头,“哎,瞧我这脑子,看见公子太高兴了,都要忘了正事儿了。”   他说着起身走到窗口,往外看了一眼,才坐回椅上:“那个叫赵礼的内侍我查过了,淮阳人,小时候因为水灾跟着家人逃难来了都城,父母为了糊口将他送进宫做了内侍,第一个伺候的就是还是皇子的当今圣上,忠心耿耿,深得信任。”   云稚和陈禁对视了一眼,而后问道:“这些年来,他有没有和什么人有没有和别的什么人联系紧密?有没有可能……”   “没有……”杨二十分干脆地打断云稚,“那个赵礼只有一个主子,就是当今圣上。”   云稚抬眼看他:“这么肯定?”   “公子,虽然我这个酒楼开得还算红火,但毕竟只是个幌子……”杨二看着云稚,语气难得认真,“侯爷当年安排的正经事,我可一点没敢忘。”   “好……”云稚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杨二扫量着他的脸色,又看了一眼旁边的陈禁,站起身来:“正事儿说完了,那我便先下去了,我整日里大多时间都在这儿,公子有事儿再吩咐。”   “放心,杨掌柜……”云稚笑道,“不会跟你客气的。”   杨二又客气了几句,便痛痛快快地走了,陈禁回手关好雅间的门,看着低头看着冰酪碗若有所思的云稚:“公子?”   “其实和我预料的也差不多,只不过现在可以确认了……”云稚抬头看着陈禁,轻声道,“圣上在暗示我大哥的死因没那么简单。”   陈禁微微睁大了眼:“那他怎么不直说,这么拐弯抹角地也不怕你理解不了?”   “不知道……”云稚垂下眼帘,“或许是他也只是怀疑,并不知道真凶是谁,无凭无据地说起来,谁知道我会不会信。又或者,他有别的顾虑,所以先暗示几句看看我的反应。”   陈禁思考了一会:“那我们……”   “按兵不动,我想看看,如果我没有反应,他会有什么反应。”云稚垂下眼帘,“其他的,等平州的消息回来再说。”   “懂了!”说完了正事儿,陈禁松了口气,端起桌上自己那碗冰酪搅和了两下,“这冰酪比家里的好吃?怎么你在这儿吃还不够,待会走还要带一份。”   “不是我自己吃……”云稚道,“谢礼……”   陈禁疑惑:“给谁的谢礼?”   云稚给自己倒了杯茶,浅浅喝了一口:“李缄……”   ?   李缄打了个喷嚏,抬头冲着床榻边的萧络笑了笑:“大热天的就不用御医再跑一趟了吧。”   “已经在路上了……”萧络回手端了水递给他,“王爷已经打了招呼,接下来这段时日,御医会一直住在府里,直到你痊愈,不会来回奔波。”   李缄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从萧络手里接了水:“其实我真没什么事儿,就是这都城的天气太热了一时没适应,睡上两日就好了。”   萧络瞥了他一眼,顺手从床边捡起本书,漫不经心地翻看起来,没有接话的意思。   李缄摸了摸鼻子,一时也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只好浅浅的喝了口水。   萧络应该是在生气,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李缄这次生病,多少是有点自作自受。   自到都城以来,虽然每日忙碌,但有御医按时诊脉,一日三餐也是特制,各种进补的药吃着,李缄这副自娘胎里生下就没怎么好过的身体,也有几个月没病过。   偏偏他自己前一晚拎了酒去找高梁小酌,回房的时候晕头转向一脚踩进荷花池里,自己扑腾上岸又顺利回了房,湿漉漉地就睡着了,第二天一早起来便发了烧。   然后就被萧络禁足在床榻之上,甚至还自己拖了张椅子,守在近前等着御医过来。   正想着,房门突然被人敲响。   萧络放下手里的书册,起身去开门,一个小厮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个陌生的食盒。   “这是什么?”萧络轻轻挑眉,“哪来的?”   “好像是春风楼送来的……”小厮捧着食盒,小心回道,“说是一位姓云的小公子送给咱们公子的。”   萧络回头往床榻上看去,正对上李缄看过来的视线,翘了翘唇,接了食盒,打开看了一眼。   李缄忍不住坐起来:“是什么?”   “这云小公子真是有心,不过可惜……”萧络轻轻摇了摇头,将装着冰酪的碗拿了出来,“你现在吃不了,只能我代劳了。” 第三十章   临近晌午,愈发炎热。   因为顾忌李缄这个病患,萧络让人撤了屋内的冰,将圈椅搬到窗口,一边打着扇,一边吃着冰酪——云稚让人送来那份。   御医到了有一会了,汗流浃背地守在床榻前,为李缄诊脉。   李缄仰面躺在床上,数了一会御医花白的胡子,觉得头脑愈发混沌,终于忍不住将视线转到窗口,看见萧络放下吃完的空碗,抽了抽鼻子,小声问道:“好吃吗?”   “还不错,待会可以让人再去买几份,给府里这些人尝尝……”萧络起身洗了洗手,转身对上李缄眼巴巴的目光,“想吃?”   李缄眨了眨眼,点了点头。   萧络轻轻「啧」了一声。   李缄这个人,大概是小时候吃过太多苦的缘故,年岁不大,却极为冷静自制又能颇能忍耐。   入府以来,每日就算山珍美味也不见多欢欣,各种苦药补汤也没有丁点的抱怨。   以至于几个月下来,萧络这样细致入微的人也没能看出来他到底喜欢些什么。   就好像对他来说,吃糠咽菜也好,锦衣玉食也行,只要吃饱穿暖,就没什么关系。   这还是自相识以来他第一次如此简单而又直接地表明想要什么东西。   萧络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空碗,又看了看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李缄,难得有些心软,略一犹豫,将视线转向自进了门一直在兢兢业业地诊脉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的御医:“如何?”   御医终于放开一直落在李缄手腕的手,捋了捋胡子,思索着开口:“这种天气,小公子昨夜落水本无大碍,偏偏穿着湿衣服入睡,风热之邪犯表、肺气失和,就病起来了……   先前的药暂时先停了,待会老夫重新开个疏风清热的方子,先解了当下的病症,再继续给小公子调养身子。”   萧络点了点头,转过视线看了一眼,立刻有小厮上前收拾书案,摊开纸墨,而后恭恭敬敬地将御医请过去,研墨润笔。   萧络坐回床榻边,伸手探了探李缄的前额。   “等解了这风热,我让人再去春风楼买份冰酪还你……”萧络从小厮手里接过沾湿的布巾,搭在李缄额上,“不用指望别人能帮你,我已经吩咐下去从今天开始府里任何人再和你喝酒都罚一个月俸银,你病愈之前,他们可能都不敢来看你。”   李缄微沉默:“那要是王爷呢?”   萧络垂眸看他,目光里写着困惑:“你觉得王爷会做我明令禁止的事?”   李缄哽了一下,最后老实摇头:“不会……”   说话间御医已经写好了方子,递给萧络的时候还不忘嘱咐:“小公子本就体弱,老夫用药不敢太过,但这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并不利于痊愈,若是方便,还是找个避暑的地方休养一阵。切记要清淡饮食,注意休息,不可劳累。”   萧络接了方子,略略扫过之后点了点头:“劳烦……”   而后将方子递给小厮去抓药,又亲自将御医送出了门,只剩下李缄自己,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   烧还未退,他意识还有些昏沉,却并没有什么睡意,却也不敢再在这种时候爬起来看书,躺了一会就觉得无聊,偏过视线看见了桌上还没来得及收走的空碗。   他本来对冰酪这种东西并没什么向往。   小的时候没见过便不会想起,进府之后因为体弱被禁止吃凉的,看着别人吃的时候也没什么想法,今日却莫名地被勾起了那么一点心思。   他有点想知道到底是多好吃的东西,才会让那人专门找了人来送。   正想着,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李缄以为是萧络送走了御医又回来,头也没抬就道:“大热天的您也回去休息吧,要是跟我折腾中暑了,王爷……”   话还没说完,他听见一道熟悉的笑声,顺着看了过去。   云稚逆着光站在门口:“怎么真病了?”   “风热……”李缄看了他一会,才想起问道,“你怎么来了?”   云稚说着话,直接进了门,一点没见外地在床边坐下:“当然是来探病。”   他本来在春风楼和陈禁一起用午饭,想着天气正热,就直接借了酒楼的小二往王府送冰酪。而后就得知了李缄因为生了病不能吃凉寒之物,要辜负他的好意。   正好刚吃了饭无事可做,便顶着艳阳,径直来王府探病。   李缄看着他,不知怎么就翘起了唇角:“来看病怎么空着手?”   “东西不是先到了……”云稚往桌上看了一眼,“可惜你吃不到。”   李缄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点了点头:“确实是有点可惜。”   因为病着的缘故,他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连声音都低了些许,听起来软软的,倒是比平日更像一个才十七岁的少年。   云稚垂下视线看着这少年那张即使是在病中分外憔悴也难掩精致的脸。   从第一次见面时他就知道李缄是个身虚体弱的,只是可能因为这人自己满不在乎,总能端出一种并无大碍的模样,云稚在很多时候都想不起这件事。   今日却有了一个直观的印象。   大抵是烧还未退,那张总是苍白的脸此刻微微泛红,一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也略微有些涣散,却在云稚进门之后,又撑着提起了几分精神,却还是难掩有气无力的虚弱,怎么看都有几分可怜。   “其实也没什么可惜的……”云稚想了想,起身去倒了杯水,“东西就在那儿,等你病好了,我再给你送。”   他把水杯放在床边,伸手扶住了想要坐起身的李缄。   李缄偏过视线看了眼,立刻就想起那天下午,也是在这间屋子里,给自己换药的时候,这人的手也是这样按在自己的肩上,将灼热的体温从掌心一路蔓延过来。   大抵是烧昏了头,等李缄回过神的时候,自己的手已经按在了那只手上。   云稚有一瞬的迟疑,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李缄:“怎么了?”   “没事儿……”李缄在那只手上轻轻拍了拍,猝然加快的心跳逐渐缓和下来,“我自己能起来。”   云稚轻轻挑眉,明显对这话嗤之以鼻,手上用力将人直接扶坐起来,而后才收回手,端起方才的水杯递了过去:“喝点水……”   李缄无意识地搓了搓手指,而后才接过水杯,默不吭声地喝了起来。   云稚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背。   李缄看起来是个瘦弱的,实际上生了副肩宽腿长的好骨架,就这么支着腿坐在那里,居然也能占上小半张床。   他的手掌也比料想中要宽大,刚刚落下的时候,轻易地就将云稚的手包在其中。   以至于现在云稚整只手都残存着对方的热度。   李缄喝了水,感觉头脑清明了一些,偏过视线看向床边坐着的人:“你今天去宿卫府了?”   “嗯,得了高将军亲自接待……”云稚抬眼和他对视,“多谢……”   “所以……”李缄微顿,“那份冰酪算是谢礼?”   “是,但也不是……”云稚想了想,“也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就是吃到了觉得不错,就想送一份给你也尝尝。”   李缄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长到今日,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却唯有云稚,明明是聪明通透的,却又是直接而又坦荡的。   好像自从相识以来,这人在自己面前就总是这样,不管是正面还是负面的情绪,都不加遮掩地显露,纯粹而又简单。   这个念头生起的瞬间,让李缄莫名觉得有些动容,再看向云稚的时候,眼角眉梢漾出了毫不掩饰的温柔笑意。   云稚将那笑意收入眼底,不知怎么就也跟着笑了起来。   因为整个人坐起,方才的湿布巾已经落在了床上,正好露出光洁的前额,和那道结了痂又褪掉正微微泛红的疤。   云稚往那道明显碍眼的疤上看了一眼,忍不住觉得自己那日弹得那一下还是轻了,随后想起那郑小公子今天在街上的「收获」,又平衡了些许。   “公子……”房门被人叩响,打断了这二人之间的对视,小厮捧着食盒匆匆而入,“药好了,管事说让您喝了再和云小公子聊。”   说着,就打开食盒将药碗捧了出来。   清苦的药香在屋内飘散开来,几乎是立刻,云稚就皱了皱眉,神情和当日看着李缄喝药的云枢颇有几分相似。   李缄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云稚瞥见他的笑脸,便明白他在想什么,念在他是个病患的情况下没有发作,甚至忍着嫌弃从小厮手里接过药碗,捧到李缄跟前。   李缄伸手接过药碗,没有任何的犹豫,抬手一饮而尽。   下一刻,一颗甜甜的东西塞进了他嘴里,李缄愣了一下,才发现那是一颗蜜饯。   “我娘说,吃了苦药要再吃点甜的才行……”云稚接过空碗,面上笑眯眯的,“良药苦口,你又多喝了一碗,命就更好上几分了。”   李缄看着他的笑眼,蜜饯的甜味在口中蔓延开来,渐渐覆盖了药汁的酸苦。   他突然就有点相信,自己的命要好起来了。 第三十一章   云稚回府的时候,又是临近宵禁。   夏日天长,太阳还未完全落山,残留的余晖染红了天际,绚烂非常。   陈禁歪在树下的躺椅上,手里摇着把蒲扇,不知道是在赶蚊子还是在乘凉,瞧见云稚进门,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那小子真病了?”   “嗯……”云稚应了一声,“说是风热,一整日了还没退烧。”   “这大热的天发烧真够倒霉的……”陈禁晃了晃脑袋,“也得说这都城的鬼天气,别说他那种本来就体弱多病的,就我这么身强体壮的再待一阵怕是也要扛不住了。”   说着话,他用力地摇了摇手里的蒲扇,有气无力地哀嚎:“好热!”   “确实……”云稚走到近前,拿过陈禁手里的蒲扇扇了两下,抬眼看了看天,突然道,“去收拾一下,明天进山避暑。”   “好……啊,不对……”陈禁翻身坐起,看着云稚,“虽说平州那边消息没回来我们暂时要按兵不动。但你今上午才去宿卫府报到,不是得装几天样子?”   躺椅上空出一大块地方,云稚顺势坐了上去:“不用……”   “不用?”陈禁疑惑。   “嗯……”云稚微合眼,“都城天气太热李缄病未愈耐不住,那位萧管事便安排他去山里避暑,顺便邀了我同去,说也可以给李缄做个伴。”   陈禁眨了眨眼:“然后?”   “然后李缄说我才去了宿卫府报到,明日可能要轮值,萧管事叫我回来收拾行囊,剩下的他解决……”云稚睁开眼,冲陈禁抬了抬下颌,“所以,去收拾吧。”   陈禁微沉默,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那你要去?”   “既然当下没事,为什么不去?”云稚看着他,“你不喜欢李缄?”   “那倒没有。”   陈禁仔细想了想,其实他和李缄直接打交道也只有在幽州那几天。   起初的时候因为不算太愉快的第一印象和有李徊那个爹,也颇有微词,但他素来心大,接触之后觉得李缄这人除了有些乖僻,倒也没别的什么毛病。   之后云稚与李缄熟识起来,陈禁虽然觉得莫名其妙,却也慢慢对这人转了印象。   或许是因为几次云稚从王府回来,心情都还不错。   这么想着,其他的事儿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你觉得能去那就去……”陈禁拍了拍手,“正好我也受不了这种鬼天气了!”   说完干脆起身,还顺带推了推躺着的云稚:“走了,回去收拾东西!”   云稚应了一声却没动作,甚至还合上了眼帘。   陈禁瞧着他这副样子,也不再白费力气,低声咕哝了几句,起身往自己房间走去。   说是收拾东西,但行军打仗多年,陈禁早就养成了轻车简行的习惯,胡乱装了几件换洗的衣物,简单擦拭一下惯用的长剑,便算收拾妥当。   因此第二天清早,当他拎起小包袱背好长剑从房里出来,正撞上两个小厮从云稚房里往外抬一个巨大的木箱时,有一瞬的沉默。   虽然知道云稚是个冬日出行连狐裘都要带上两件的麻烦精,眼前这个木箱还是让他有些震惊,忍不住向云稚看去:“去山里避个暑而已,这么多衣服是不是有点夸张?”   “谁说都是衣服了?”云稚解释道,“既是避暑,总要住上一段时日,所以我带了平日里睡惯了的枕头和薄被,省得择席影响休息。此外就装了些书册,打发时间正好。”   陈禁看了看那个木箱,又看了看云稚,总觉得他的避暑和自己想得应该不太一样。   “收拾好了?”云稚看了眼陈禁的小包袱,显然也不理解他为什么只带了这么少的东西,却也没再多言,“走吧……”   王府的马车大清早地就等在了门口。   云稚看着陈禁摆了摆手上了马,又抬头看了眼还没完全升起的太阳,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就钻进了马车。而后就看见了斜倚在车壁上垂眸看书的李缄。   云稚一怔:“我以为待会回王府接你呢。”   “我起得早,就跟着一起过来了……”李缄翻了页书,抬眸浅笑,“正好直接出发。”   马车宽大,坐两个人也不觉得拥挤,还堆了不少书册,甚至还备了茶盏和糕点。   云稚在李缄身侧坐下,随手捡起本书翻了翻,有些意外:“《中庸》?”   “嗯……”李缄点头,把自己手里的《大学》展示给云稚看,“我虽然识字这些年也看了不少杂书,到底没上过学堂,这类正经的东西倒是看得少,正好最近有空随便翻翻。”   说到这儿,他似乎犹豫了一下,一双眼看着云稚,“要是有不通不懂的地方,可能要向你讨教。”   “你可能对我有点误解……”云稚朝他晃了晃手里的书,“我这人……用我娘的话来说,就是自小便有主意,也可能是天生傲慢。这些书我确实都读过,却也没多通,里面的观点我认可的便照盘全收,不认可的全丢在脑后……所以要是闲着就聊聊,你要说讨教,那我可转身就走。”   “你要是这么说,我倒是放心了……”李缄弯了唇,“我正好也不是个正经读书的。”   大概是前夜休息的还不错,李缄面色恢复了不少,一双眼底又有了神采,说话的时候眉眼含笑,带着些许平日里没有的温柔,让云稚有刹那的恍神。   第一次照面的时候,还以为这人是个罗刹,几个月过去,竟忍不住对着这张脸心生感叹。   云稚垂下眼眸,在心中暗笑自己,却又忍不住抬眼看着李缄:“烧退了?”   说话间马车摇摇晃晃启动起来,李缄索性合上书,伸手倒了盏茶递给云稚,而后才应声:“昨晚睡前就不烧了,好好睡了一觉,今早起来好了不少。”   云稚捧着茶浅浅喝了一口:“等你过几天再好点,我带你去打猎。”   说完这话,他见李缄望过来的目光带着讶异,他歪了歪头:“你以前在村里的时候,打过猎?”   “没……”李缄摇头,“辽北大雪封山的时候长,我身体又不好,稍微受了冻就病起来。所以只会挑天晴的时候进山捡捡柴,开春之后偶尔会去找点野菜,采点草药,打猎这种事,就不敢想了。”   “那你今天可以想一想了……”云稚说着话,歪靠在车壁上,“在幽州的时候,除了每年惯常围猎,我和陈禁私下里得了空,也会去山里转一圈,有一年就我们两个扛了一只斑斓猛虎回去,把迎出来找我的枢儿吓得嚎啕大哭,差点被我娘叫人打出府。”   说起这些的时候他神采飞扬,让李缄立刻就想起初见那日那个裹在狐裘里,露出一双明亮大眼睛的小公子。   虽然之后又发生了许多事,经历过极致的痛楚,这人身上却还是带着一份未经掩饰的肆意,这和萧铎那种身居高位而养成的恣意不同,云稚更加洒脱且随性,或许因为出身,又或者是天性使然,也可能是因为足够通透。   这是李缄穷极此生都没办法做到的。   他虽有艳羡,却不嫉妒,甚至在他心底隐隐生起一个念头——希望云稚能一直如此。   察觉到李缄的沉默,云稚微停顿,放下自己的茶盏,另倒了一杯递了过去:“天气炎热,多喝水。”   李缄双手接过:“好……”   见他喝起了水,微微有些干裂的唇被湿润,云稚顺着刚才的话又继续说了下去:“都城附近的山里应该没什么猛兽,山鸡野鹿之类的总该有点,正好打几只回来尝尝鲜,我听说那道观附近还有条山涧,也可以去抓几条鱼,回来炖了汤给你养身子。”   可能是心情好,云稚今日的话格外多,李缄安静地听着,真的就开始期待起接下来的日子。   马车沿着官道走了大半日,中途在一个茶摊上稍做休整,跟着就驶上了山林间一条小路,一路兜兜转转,终于在天黑之前抵达。   不知是不是巧合,萧络选给李缄休养的地方正是先前云立提过的那个隐于山中的道观,不算太大,又因为离都城有近一日的路程,平日里香客也不多,十分清静,其四周绿树环绕,山林间还有溪流穿过,空气清新,景色宜人,正是避暑休养的好去处。   陈禁骑了一路的马,起初的时候还嫌日头太大,晒得难受,之后进了山里,绿树成荫,果真凉快了不少,便提起了兴致。   在道观门口下马的时候,竟然还精神抖擞,丝毫不见奔波了一整日的疲惫。   云稚掀开车帘瞧见他兴致盎然地打量着道观的山门,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李缄还带着病,虽然乘着马车,到底是奔波了一路,起初的时候还跟云稚聊着天,到下午的时候面上就生起了几分疲色,歪在车壁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会才刚刚醒来,面色依旧苍白。   还是得抓紧让人去找那个江湖游医。   云稚想着,跳下马车,回身朝车里伸出手:“到了!”   李缄垂下视线,怔怔地看着那只手,而后笑了一下,将手覆了上去:“好……” 第三十二章   这道观其实也不算小,只是布局格外简单,进了山门便是主殿,两边几间屋舍是观里道士日常居住、生活还有讲经的地方,西边额外有个跨院,几间不大的屋子平日里大都空着,今日正好用来招待他们几个远道而来的外客。   云稚日常饮食起居虽然毛病不少,却也不太麻烦别人,跑到这深山里小住也只叫了陈禁,李缄更不习惯别人伺候,这次倒是带了个小厮,据说是萧络专门安排的药童,外加一个车夫,加起来不过五个人,也只是堪堪住得开。   日薄西山,微风吹过山林,带来舒适的凉意,吹散了连日在都城积累的燥热和烦闷。   云稚简单地梳洗过,换了身更轻便的衣衫,神清气爽地出门。   这跨院离主殿有一段距离,屋子不多,地方却不小,西南角就是陡峭的山崖,连片篱笆都没修,反而在边缘开出两块地,一块种着青嫩的小菜,一块是看不出品类的草药。   李缄就蹲在那两块地跟前,神情专注,似乎在研究地里的草药。   他也梳洗过,换了件淡青色的单衣,在这青山碧水之间,平白多了几分往日没有的清新与雅致,可能是在道观里的缘故,云稚甚至还从他身上看出了几分仙气。   听见脚步声李缄回过头,瞧见是云稚之后露出一点浅笑,苍白的面颊被夕阳映衬的微微泛红:“收拾好了?”   “嗯……”   云稚应了声,径直走到他身边,低下头才发现这人在用树枝拔弄一只过路的青虫,几次三番地拦住那青虫前行的路,迫使它转向,最后明显已经晕头转向。   云稚看着他玩了一会,又看了看他身上那件让自己产生了误解的衣服,有一瞬的沉默。   下一刻便挨着李缄蹲下,也捡起根树枝凑过去戏耍了一会那可怜的青虫,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院里格外清静,多少不太符合陈禁的性格,转过视线朝四周看了看,诧异开口:“怎么就你自己,他们呢?”   “听说后山有处山泉,泉水清冽甘甜,陈禁在这儿等了你一会,觉得无趣,就缠了观里的道长带他去看,说是一会吃饭的时候就回了……”   李缄回道,“其他人也好奇,一起跟了去。”   “陈禁那家伙从小就这样,精力十足,丁点都闲不住。”云稚玩了一会,终于挪开树枝,“这段时日在都城憋得他浑身难受,终于得了机会撒欢儿,这山啊,够他玩几天了。”   他的话虽然带着点嫌弃,语气里却没有分毫,甚至还带了几分笑意。   李缄把那笑意收入眼底。   他不知道陈禁在镇远侯府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但能看得出来和云稚关系十分亲近,当初大雪封山的时候陪他一起去接云稷,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又陪他来都城,而云稚对他也是全身心的信任。   可能是一同在疆场上厮杀过的原因,那种信任,是能托付性命的。   是在李缄过往的生活里没经历过也没体会过的。   在他思绪飘散的工夫,云稚已经起身向前走去,一直站到崖口前,遥遥地向山下俯瞰。   李缄垂眸发现那只晕头转向的青虫已经趁着这个间隙慢慢爬走,也不再去拦,跟着起身,却没向前,只是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站在山崖前的背影。   有那么一会他们两个都没说话。   云稚眼前是群山幽壑,层峦叠嶂,奇丽壮美,却不知道在他身后,李缄在漫天霞光之中只看得见意气风发的少年。   过了有一会,夕阳向下又落了几分,天际的霞光也变得黯淡,天色愈发昏暗,连人影都变得模糊起来,云稚才打破这阵宁静,指了指崖侧石壁上一棵枝繁叶茂的柏树:“这树得有上百年了吧?”   李缄终于向前走了几步,站到云稚身边,探头向山崖下看了一眼,借着残存的昏暗光线看到了云稚说得那棵树,而后点头:“管事说他当年来这儿的时候,就对这山崖边的树印象深刻,问过观里的道长,说还没有这观的时候,就有这树了,算起来至少有个三五百年。”   “萧管事还真来过这儿?”   云稚有些意外,借着昏暗的天色遥遥地看了眼另一边道观的主殿。   可能是光线太暗,莫名就显出了几分荒凉。   出发前云立有提过这道观不大,又因为在山林间,略为偏远,路途不便,平日里鲜有香客,他自己也是之前机缘巧合在城中偶然结识了观里的道长,之后来过一两次,才发现这里的好景致。   等云稚到之后才发现,云立的话还是客气了些,这道观平日里鲜有香客的原因可能不仅仅是因为偏远,更是这里实在是过于简陋,甚至可以说是破旧,哪怕是供奉着三清的主殿里,也是缺砖少瓦,三清的塑像不知是多少年前的,早就褪了色,立在昏暗的殿室里,平白有几分可怖。   要不是方才进来看几个道长颇有点仙风道骨,又有云立之前的保证,云稚简直要怀疑这道观是不是早就荒废了,那几个道士其实是流落在此的灾民。   所以知道萧络先前来过这里,并且在给李缄选避暑的地方时几乎没犹豫地就挑了这里,多少让云稚有些意外——   这里风景确实不错,但依着淮安王府现今的地位,要在这都城附近挑个更秀美更清静又更舒适甚至距离更近不用奔波的地方,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应该是早年王府出事的时候,管事在这里避过一阵,几位道长素来不理俗世事,既不问他来处,也不管缘由,任他住着,还给吃食……”李缄顺着云稚的视线看了一眼,“后来王爷得势,为王府平冤昭雪,管事重回王府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请人过来帮忙重修道观,却没想到被几位道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说是什么「道法自然,去甚,去奢,去泰」,管事听了传话后。   当即表示尊重几位道长的「大道」,但自己只是个俗人,不想再来山上的时候住漏雨的大殿,就让人在这崖边单独修了这么个跨院,时不时地派人来打理一下。这观里的香客,基本也就是管事自己。”   “怪不得!”   云稚笑了起来,这跨院的屋舍算不上繁奢,却是要比主殿那边强上不少,他先前还以为是这道观偶尔也要为了香火钱招揽一些香客,却没想到是这么个来源。   既是萧络做的事儿,倒也不觉得意外。   云稚回头看了看身后几间算得上清净雅致的屋子,不知想到什么,视线转回到身边的李缄身上:“你跟萧管事……”   “不知道……”李缄开口,截断了云稚还没问出口的话,“最初我也怀疑过王爷让我做典簿是不是有什么目的。但是时日久了便觉得其实是管事想要我进府,他与我之间应该是有些渊源,他极有可能跟我娘一样都是居拔人。”   “你……”云稚微顿,“怎么连这些都告诉我?”   “说好了今后坦诚相对,而且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李缄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当年居拔国是镇远侯所灭,李徊又是他的副将,他干得那些事你应该早听说过。”   他说着话,从后腰摸出那把短刀,垂眸看了一眼。   自从知道这刀的来历后,李缄花了些工夫找了些老人。就如第一次见面时萧铎所说,李徊当年干的事,满朝上下无人不知。   只是当年押送的俘虏里女眷众多,昌又是居拔的大姓。因而流言只说李徊强占了一个年轻貌美的昌姓女子,对这女子的身份却是没有丁点提及。   所以李缄依旧不知他那位可怜的母亲的出身来历,也不知道送她这把刀的李缄的亲生父亲究竟是何人。   云稚也往那刀上看了一眼。   他对这刀印象颇深,第一次照面时,李缄就是用这把刀捅死了那个已经被阉了的山贼,还溅了自己一身血。   云稚多年习武,见多了兵器,一眼就瞧出那短刀不是普通匕首,更不是那座差点被山贼灭了的小村子里会有的东西。   之后李缄又用这把刀捅了那位郑大人,顺便吓唬了郑小公子,看来是惯常带在身上的。   “子母刀?”云稚想了想,问道。   “据说是我爹留下的……”李缄点头,翻过刀身,将刀柄递向云稚,“我不会用刀,白在身上带了这么多年。”   云稚双手接了刀,细细地看过之后,突然抬头:“想学吗?”   李缄一愣:“什么?”   “现在天要黑了……”云稚将刀递还回去,“明天傍晚凉快了教你几招,反正你一直将刀带着,学了防身。”   李缄眨了眨眼,笑了一声:“我可是一点基础没有,还拖着这么副身子。”   “就当是解闷,反正时间多的是,慢慢来嘛……”云稚伸了伸胳膊,回头看他,“其实你想弄清楚的事儿,我可以帮你问一个人,但不保证他知道。”   李缄一愣:“问谁?”   云稚伸手指向了北方:“我爹……” 第三十三章   云稚和李缄在山崖前站了有一会,直到绚烂的夕阳逐渐消失在视野里,天色也完全黑了下来,只有月亮高悬于天际,映下清冷的光。   四下里一片寂静,陈禁几人也不知去了哪里,没有一丁点动静。   云稚往主殿方向看了眼,只瞧见昏暗一片,连丁点的烛光都没见:“这是都休息了?”   “嗯,山里生活简单,习惯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李缄跟着看了一眼,略思索,回过视线看着云稚,“你饿了?”   夜色里,这人的眼睛依然亮晶晶的。   云稚对上那双眼睛愣了一瞬,才点头如实回答:“是有点……”   观里是有斋饭,也不介意外客共用,只是时间固定,不会因任何原因更改——几位道长毕竟不是俗人。   而今天的最后一顿斋饭,在他们进了观里梳洗休整的时候便已结束。   纵使入了夏之后就一直不太有食欲,颠簸了一天拖到这个时候,也确实是饿了。   “不知道他们还要多久才能回来……”李缄转了视线,指了个方向,“院子里单独建了个小厨房,去看看?”   说完借着头顶的月光,小心翼翼地迈过菜地的田垄,向外走去。   云稚看着他的背影,脚步未动,有一瞬的犹豫。   长到这么大,他去过许多地方,会做许多事,却几乎没进过厨房——连小时候练武饿了去厨房偷吃的,他都是在门外望风的那个。   倒不是坚持什么「君子远庖厨」,只不过小时候在府里,长大了在军中,一日三餐皆有人准备,也就从没有过下厨的心思。   自然也就什么都不会。   李缄兀自向前走了几步,察觉到云稚的迟疑:“怎么了?”   “不然等陈禁他们回来?”云稚摸了摸鼻子,坦诚道,“我可能连锅水都烧不开。”   李缄笑了起来:“有我呢……”   云稚这才想起这人的成长经历,刚要放心下来,目光落到李缄脸上,随即又想到:“你还病着呢。”   “山里凉快,已经好多了……”李缄说,“不过要是继续饿下去就不好说了。”   “那好……”云稚想了想,干脆点头,“你可以教我,我来做。”   他说这话的时候信心满满,只想着自己先前虽然一窍不通,但话总能听明白,李缄说什么就照做什么,简单做些果腹的吃食应该也不至于太费劲。   然后就愣在了面案前,对着小半袋面粉不知要从何下手。   一进门就被云稚安置在门口矮凳上休息的李缄看了他一会,笑着起身:“还是我来吧!”   云稚抬头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面粉,有自知之明地点了点头,向旁侧了几步,让出了面案前的位置。   李缄挽了衣袖,先去洗了手,之后站到面案前,舀面加水一气呵成。   云稚的视线不自觉地在那双修长白皙的手上稍停留了一瞬,再抬眼时,面粉便已成了面团。   “这观里条件有限,今日时候又晚了,很多东西都找不到……”李缄一边揉面一边道,“只能简单做个素面将就一下。”   “我有些时候是看起来有点矫情,可不包括吃食上,这么多年行军打仗总有吃不着饭的时候,能有块干粮就不错了……”云稚凑近了有些好奇地看着李缄手上的动作,“况且,我觉得你做的素面也会好吃。”   “我也只会做这些简单的东西,李贵自己不会做饭,我也无处可学……”李缄说着摇了摇头,“好吃算不上,果腹没问题。”   云稚抬头往他脸上看了一眼:“那个李贵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家怎么安排了这么个人抚养你?”   “我小时候听他喝醉了提起过,他以前是李徊手下的一个亲兵。因为在战场上救李徊才断了条腿,之后就到了李府当家仆,每日好吃好喝好酒地养了两年。   李徊那个人你也打过交道,他从不在无用的人和事上耗费太多,正好那时候郑夫人要把我送走,就选了李贵……”李缄说到这儿,轻笑了一声,“起初的时候还给他拿了些银钱,之后李家就恨不得从未有过我这么个存在,自然是不闻不问,也不许李贵再回李府。   李贵原本衣食无忧日子过得正好,突然就被扔到那么个小村子里自食其力……他就觉得都是我的错。”   云稚皱起眉:“他还真是会从别人身上找原因,你那时候才多大……”   “我那时候虽然年纪小,很多事一头雾水,却清楚地知道,我没做错过任何事。李贵没了好日子是因为他本就是李徊的弃子,说是他抚养我长大。   但大多时候我靠的都是自己,甚至我很多时候都会觉得,如果没有李贵我这些年会过得更轻松一点……”   李缄手下的动作微顿,缓缓道,“都城下旨要李徊送子嗣入京,郑夫人担心李绍,便自作主张悄悄送了信给我,所以山贼进村的那天,我本是要走的……我躲在柴草垛下面,看着山贼将李贵拖走,又看着山贼一刀捅在他身上,却没生出一丁点出来救他的想法。   后来我看见他的尸体,更是连丁点的悲痛都没有,只觉得解决了一个麻烦,少了后顾之忧。”   说到这儿,他眼底的笑意散去,看向云稚的目光变得幽深起来:“所以不用觉得我可怜,因为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我没觉得你可怜,也从没觉得你是好人……”云稚站直身体,微抬下颌,回视李缄的目光,“其实我觉得反而是你对我有些误解。”   他微垂眼帘,看了眼自己的手:“我这双手,了结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   李缄低头,也跟着朝那双手看去。   “我可能看起来还算和善还带着点正气,实际上最不信什么「克己复礼」那一套,我这人偏执、记仇,为达目的也可以不择手段……”云稚捏了捏手指,抬起头,“所以李缄,其实我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李缄微微睁大了眼,和他对视了一会,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而后低下头抓了把面粉,开始擀面。   云稚看着他平静的神情,勾了勾唇。   其实李缄的话也没错,素面确实是很简单,最起码从云稚的视角里是这样。   他守在面案旁,看着李缄将面粉变成面团,又将面团变成面条,动作干净熟练。除了两只手,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没有丁点痕迹。   反而是云稚因为凑太近,袖口沾染上一小块的白。   李缄将擀好的面条摊在案板上,拍了拍手:“好了,可以生火烧水了。”   生火对云稚倒不算什么难事,毕竟行军打仗总有在荒山野地里过夜的时候,生堆篝火取暖也是常事。   厨房门口堆了些劈好的柴,不知是观里原有的,还是萧络提前让人准备的。   不用李缄吩咐,云稚自己抱了柴进来,选了些细小的,连带一些柴草一起塞进灶膛里,又找了火绒,然后才拿过火石重重地敲了两下。   火苗在灶膛里蔓延开来,最后升起旺盛的火光,火舌舔舐着灶膛,锅里的水逐渐沸腾起来。   狭小的厨房里逐渐有热气蔓延开来,让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明明就在几步之外,李缄却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清云稚的脸。   他曾经确实对云稚有过误解。   簪缨世家出身,娇生惯养的侯府小公子,武艺高强,急公好义。   之后也见识了他说的「记仇、偏执、不择手段」,还有在这波云诡谲的都城里依然能够游刃有余的幽深心思。   即使这样,他还是觉得云稚是坦荡的。   他从没掩饰过自己那些「不够良善」的心思,也从不会因旁人的看法就改变自己的决定。他总是固执而坚定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肆意而洒脱。   “水开了!”   云稚突然开口,打断了李缄的思绪,他顺着看了一眼,轻轻笑了起来:“看来还是能烧开水的。”   “那是自然……”云稚走到他身边,帮着把案板搬到灶台边,方便下面,“给我几天时间,下山前也给你煮一次面。”   李缄把面条下进锅里:“好啊,我等着。”   这大概是云稚吃过得最简单的一碗面,清汤寡水,连片菜叶都没有,只在最后的时候,李缄放了点盐进去当成是调味。   他却把一整晚连带着面汤吃了个一干二净,可能是因为他在吃食上确实不算挑剔,也可能因为饥肠辘辘情况下这样一碗面已经算是难得。   也有可能因为对着李缄那张脸总会想多吃几口。   李缄病还未愈,食欲不算太好,只吃了小半碗就放下了筷子。   云稚抬头看了一眼面碗,又看了看李缄:“上次我就发现,你吃东西特别快,就仿佛都不用嚼。”   “也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李缄道,“毕竟不吃快点,下一口未必还吃得到。”   “那现在不急了……”云稚歪着头看他,“我娘说细嚼慢咽才对身体好。”   李缄和他对视一会,点了点头:“好……”   而后就真的又拿起筷子,慢慢地吃了起来。 第三十四章   陈禁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时,云稚正对着需要清洗的锅碗和凌乱的厨房发愣——   李缄刚辛苦煮了面,人还病着,所以云稚几乎是拍着胸口将人赶到门外乘凉,自己挽了袖口回来却不知从何下手。   所以陈禁回来的十分及时。   这么想着,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云稚将袖口放下,转身出了厨房门:“陈禁……”   话还未说完,他看见陈禁背着的人,不由皱起眉,“怎么回事?”   陈禁将小药童放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擦了擦前额的汗,解释道:“林子里有个树坑,他没看到,踩进去扭了脚。”   厨房门口乘凉的李缄提了灯笼过来,照见那小药童红肿的双眼:“严重吗?”   “不严重……”陈禁在小药童开口前回道,“不严重,脚踝脱位的位置我刚已经给复位了,待会涂点药酒养上几天消了肿就好了。”   陈禁虽然平日里看起来不怎么可靠,毕竟常年习武,跌打损伤早就习以为常,他说不严重便是没有什么大碍,不过……   云稚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满脸委屈的小药童和一旁一脸欲言又止的车夫,想来是陈禁复位脚踝的手法过于简单,让在场的两位多少有些受到震撼。   云稚蹲下在那药童的脚踝摸了摸,然后点头,替陈禁辩解:“确实没什么事儿,他在这种事上还是靠谱的。”   “我知道……”小药童抽了抽鼻子,低头揉了揉脚踝红肿的地方,“就是刚才太疼了我没忍住。”   云稚笑了起来,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我房里有药酒,待会给你送去,回房吧。”   “谢谢云公子,药酒我房里也有,就不用麻烦了……”小药童道了谢,刚要起身,突然想到什么,“我先把公子的药煎了……”   “放心吧……”云稚伸手按住他的左肩,“有我呢……”   几乎是同时,李缄按住小药童右肩:“我自己来。”   二人目光相对,几乎同时看向对方的手。   李缄摸了摸鼻子,示意边上的车夫:“送他回去休息吧。”   小药童还没回神,已经被车夫扶了起来,他看了看李缄,又看了看云稚,加上脚踝的伤处确实还疼得厉害,便也不再坚持,扶着车夫的胳膊单脚跳着往房间走去。   看着小药童走远,李缄回过身看了眼陈禁,而后才对云稚道:“药在他房里,我去拿。”   云稚点头:“我去生火,待会煎药。”   李缄弯了弯眼睛,也不客气:“好……”   而后转身向小药童房间走去。   云稚一直看着李缄进了门,才回过身看向坐在石凳上休息的陈禁:“饿吗?”   “是有点……”陈禁摸了摸肚子,朝厨房看了眼,“刚看你从里面出来,有吃的?”   “李缄方才擀了面,还有剩,自己去煮……”云稚道,“吃完顺便把锅和碗洗干净。”   陈禁抬眼看他:“那你干什么?”   “我?”云稚起身,往厨房走去,“都说了生火煎药。”   “什么?”   陈禁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进了厨房,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个不算太大的泥炉,找了位置摆好,又起身去捡木柴,才真的确信他不是在开玩笑。   陈禁的神色变得复杂起来,半天才道:“你对那病秧子还真好!”   “嗯……”云稚也不否认,一边将木柴塞进泥炉,一边问道,“这么久才回来,那山泉很远?”   “还好,主要是他们走得慢……”陈禁道,“之后眼看要天黑了,带路的道长先行回来,我们就在后山转了转,还看见了萤火虫,那小药童喜欢,就多玩了一会。”   “萤火虫?”云稚去拿火石的手停在半空,抬眼看向陈禁。   “是啊,萤火虫……”陈禁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就是那种屁股会发光的小虫子,咱们小时候还抓过,你忘了?”   “没忘……”云稚垂下眼帘,拿出火石敲了两下,熟练地点起火,“不是饿了?”   “那我去煮面……”陈禁懒洋洋起身,拖着脚步进了厨房,听见云稚在外嘱咐,“多煮点,带上他们两个。”   “你怎么也唠叨起来……”陈禁应了声,“知道!”   等李缄拿了药出来,云稚已经生好了火。   他手里拎着把不知从哪来的蒲扇,蹲在那泥炉跟前慢慢地扇着。   天色昏暗,灯笼的光线十分黯淡,却给这人笼罩上一圈浅浅的光晕,分外温柔。   大概是明明听见了脚步声,却不见人过来,云稚抬起头:“怎么了?”   李缄低头看了眼手里的药包,轻轻摇头:“没事……”   而后就从云稚身边走过,进厨房去拿煮药的锅。   药材都是在出发前就配比好的,倒进锅里,加好水放在炉上,剩下地就是在炉前守着,对云稚来说要比擀面容易多了。   他拿着蒲扇漫不经心地摇着,仰头看了看天。   这道观地势很好,在这样晴朗的夏夜可以清楚地看见头顶的圆月。   晚风轻拂,清苦的药香味弥漫开来,在夜空中飘散,后山的树林里隐隐有虫鸣声传来,明明是会惹人烦躁的声音,云稚却不觉得。甚至觉得这声音平白给这夏夜增添了几分闲适。   他好像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清闲的时候,没有疆场上的血雨腥风,更没有朝局的明争暗斗,只有……   云稚侧过视线,身边的李缄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泥炉,两颊在火光的映衬下隐隐发红。   也许很多年后,再回想起在都城的这段时日,云稚脑海里最先出现的不会是那些试探与伪装。而是这个带着药香味的夏夜,还有坐在身边那个少年。   煎药对于李缄来说,算是顺手拈来的事,喝药更是不在话下。   可是当他捧着云稚刚刚倒好的药,鼻息间萦绕起药汁苦涩的味道时,不自觉就想起前一日那枚塞进口中的蜜饯。   于是就抬起头,看向了云稚。   云稚与他四目相对,福至心灵间,居然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太匆忙了,没准备蜜饯……”云稚看着那双好像一瞬间就黯淡下去的眼睛,笑了一声,“等你喝完,我带你去个地方。”   李缄在心中暗暗唾弃自己的矫情,明明十几年来都没怕过一点苦,却在尝过一次甜后忍不住期待更多。   他微垂眼帘,捧起药碗一饮而尽,还没等口中夹杂着酸的苦散去,就问道:“去哪?”   云稚把早就备好的水递了过去:“陈禁刚说后山的林子里有片萤火虫,估计要走一小段路,去看吗?”   李缄接了水,几乎没有一点犹豫,就点了点头:“去……”   夜渐深,连先前还孜孜不倦叫着的虫子都安静下来,山林中一片静谧,却有两个少年提着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山深林密,幸好平日里道士们惯在这附近活动踩出一条小路。   李缄和云稚,一个在村里长大惯常上山下河,一个常年习武身手了得,走这样的路也不算太费劲,唯一就是即使打了灯笼,光线也过于昏暗,让脚下的路变得影影绰绰,每一脚下去都要小心翼翼。   李缄跟在云稚身后,看着那道身影,有一瞬的恍惚。   他其实也见过萤火虫,好像也是在一个夏夜,李贵惯例喝了酒。在抱怨和辱骂之后,因为一个莫名的原因就动起手来。   虽然那时候李缄已经长大了不少,总不是从过军的李贵的对手,所以就跑出家门,一直跑到村外的林子里。   然后就看见了一片萤火虫。   那时候自己在想什么呢?李缄用力回想,大概是李贵什么时候能睡着,自己晚上还要不要回家,不然要去哪里过夜。   他从来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在没有威胁到生命安全,也不是为了找什么吃食或是药材的情况下,大晚上的跑到这荒山野林里。   只为了去看一些他以前从不会在意的会发光的虫子。   人生还真是充满了始料未及。   大概是思绪飘散,李缄走着走着不小心踩到了一根横在落叶堆里的枯枝,整个人一个趔趄,几乎同时,被一只劲瘦却有力的手抓住了手腕。   夏夜的山林间微凉,那只手掌心的温度近乎于滚烫,李缄大脑一片空白,怔怔地站在原地。   “没事吧?”云稚将那根枯枝踢开,抬起灯笼往李缄脸上照去。   李缄下意识偏过视线,避开那张凑近过来的脸:“没事,幸好你拉我一把。”   说完又忍不住看向那只还停留在自己手腕的手。   云稚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后知后觉地放开手,用另一只手里的灯笼朝着前面照了照:“前面应该就到了,当心点。”   李缄假装没有感受到心底一瞬的失落,轻轻点头:“放心!”   而后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扯住了自己的袖口。   “还是拉着吧……”云稚捏着那小块布料带动李缄整条胳膊轻轻晃了晃,“虽然我也能把你背回去,但是还病着呢,就别再扭伤了。”   李缄低垂目光,看着那只碰到布料的手。   “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似乎带着点难以掩饰的笑意,“走吧!” 第三十五章   带李缄来看萤火虫其实算是一时兴起,和这人是不是喝了药,又有没有蜜饯吃都没关系,只是听陈禁提起这山里有,云稚就立刻动了要和李缄一起去看看的心思。   反正吃饱喝足,还不到入睡的时候,既是来这山里避暑,总该去看看在城里见不到的景致。   然后就真的看到了。   山林里一片昏暗,只有头顶的圆月和手中的灯笼投放出浅淡幽光。   云稚一只手扯着李缄的衣袖,另一只手握紧了灯笼仔细地照过脚下的树枝草丛,生怕一不注意,再将旁边的人绊倒。   而后就听见身边传来一阵轻叹。   李缄停下脚步,微抬起头,遥遥地看着前方:“云稚,快看!”   云稚下意识地抬头,不远处的树林里凭空出现了一片星星点点的幽光,就仿佛是漫天的繁星突然落到了地上,却又不像那些星辰一样遥不可及。   它们在视野里飞来飞去,轻而易举地就将他们二人一起笼罩进这片茫茫的萤火里。   让人在一瞬间陷入恍惚,不知自己究竟在何处。   云稚也算熟读诗书,并不是陈禁那种不学无术的家伙,对着这样的画面,竟一时词穷不知要如何形容。   明明来之前,他心底里对这种会发光的虫子并没报有多大的期待,这一刻却情不自禁地沉沦于眼前的景致中。   突然就明白那句「万物皆有灵」。   “云稚……”   思绪飘散间,温润的男声突然响起,云稚回过头,看向身后。   李缄整个人笼罩在幽光之中,他的眼睛是弯着的,带着浅浅的笑意,也映衬着萤火的微光,显得安静而又温柔。   云稚也弯了眼睛:“怎么了?”   李缄看着他,弯了唇:“你看……”   云稚眨眼:“什么?”   然后他就看到,李缄朝他缓缓伸出了手。   原本握成拳的手指慢慢舒展开来,一只闪着微光的萤火虫在掌心挣扎了一下,向上飞起,掠过他们眼前。   云稚的目光跟着那只孤单的萤火虫慢慢向上。直到看见它越飞越远,最后飞进不远处整片的荧光里,才收回视线,正对上李缄的眼睛。   他方才在看那只萤火虫,李缄在看他。   云稚还不算漫长的十九年里,被各种各样的眼睛注视过,感受过父母兄长的慈爱,陈禁这些兄弟的友爱,手下将士的信服和敬重,敌人的憎恶……   却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目光,让他平静的心底突然就氤氲起一片从未有过的波澜。   “你……”   云稚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打断。   李缄遥遥地往那片荧光中看了一眼,收回视线看着云稚:“许个愿吧?”   “嗯?”云稚也跟着抬头,朝那片萤火看去。   对着一群会发光的虫子许愿,要是被陈禁知道,不知道要怎么笑话自己。   他心里想着,却点了点头:“好……”   而后就真的双手合十,慢慢闭上眼睛。   他也是凡人,心中自会有所愿。   夜风轻拂,萤火闪烁,清俊的少年微闭双眼,眼睫微颤,这就是李缄这一刻眼底全部的画面。   他看着云稚的脸,思绪飘散起来。   云稚有家人,有朋友,有许许多多的牵挂,还有让他始终耿耿于怀的云稷的死,他的心愿并不难猜测。   那自己呢,自己要许个什么愿?   过往的十几年里,他无依无靠无牵无挂,唯一的念想便是活下去,然后就摸爬滚打跌跌撞撞地活了下去。   之后一路到了都城,多了许多要做的事——要查明父母的身世,要清楚母亲的死因,要知道和萧络之间的渊源,要报答萧铎的知遇之恩……   这些都是他要做的,也是一定会做到的,不用依靠任何人,所以没必要拿来许愿。   那……   他思绪慢慢回转,视线凝在云稚身上,不知想到什么,轻轻笑了一下,而后闭上眼,学着云稚的样子双手合十在胸前。   自己曾经一无所有,也就没什么所求,但是云稚不一样,他明明曾经拥有过许多,却偏偏又失去,不得不遍尝人间悲欢苦楚。   如果这漫天萤火真的能实现心愿,那就希望眼前的少年所求皆能如愿,希望他一路向前,仍能如当日初识那般矜贵又肆意。   愿望许完,李缄睁开双眼,看着面前的云稚,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等云稚终于许完愿,睁开双眼,发现李缄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安静地看着自己。   他晃了晃手里的灯笼,疑惑问道:“你没许愿?”   “许了,我要的不多,所以很容易就想到了……”李缄点头,“你怎么这么久,许了很多愿望?”   “最开始是有许多念头……”云稚道,“把它们一个一个从脑海里过了遍,最后选了最迫切的一个。”   李缄微抬眼:“最迫切的一个,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事,我靠自己可以做到,但是最迫切的那个……”云稚说到这儿,看了李缄一眼,而后直接转了话题,“回去吗?”   夜渐深,山林里晚风微凉,他们二人还穿着白日的衣服,云稚倒是没什么感觉,但李缄的身体总让他有些顾忌。   他不能让这人立刻痊愈,总不能还让他在自己眼皮底下病更重吧?   李缄抬眼,看了看漫天飞舞的萤火虫:“不看了?”   “嗯……”云稚点头,“夜深了……”   说着话,他伸出手,看着一只不怕人的萤火虫落在指尖,他微低头,凑近了手指轻轻吹了口气,那只萤火虫受了惊吓,振翅飞远。   云稚笑了起来,抬眸看着李缄:“反正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明明很简单的四个字,却好像是一种承诺。   李缄在心底暗暗重复了一遍,而后点头:“好……”   “还拉着?”云稚将灯笼换到左手,视线落到李缄脸上,将他那一瞬的迟疑收入眼底,“不然我背你?”   “嗯?”李缄轻轻挑眉,“别看你比我大两岁,我又是个病秧子,但我到底比你高,也肯定要比你重得多。”   云稚的视线一路向下,将他整个人扫了一遍。   李缄比他高这点早在之前共同撑伞的时候,他便有了认知,也看得出来这人虽然清瘦,但身高腿长,骨架宽大。   应该确实会重上一点,但对云稚来说,也确实不算什么问题。   其实他本来也不是真的想要背李缄,但他方才的语气……   “你知道吗……”云稚晃了晃脑袋,“我从来都不会试图去说服别人。”   李缄愣了愣,没想明白话题怎么到了这里:“然后?”   然后他手里就被塞了盏灯笼,跟着整个人被拦腰抱起,等他完全回过神来,已经被云稚扛在了肩头。   李缄:“……”   少年人的肩膀还不够坚实,力气却着实是大得很,扛着比自己还高上一点的人,还能在幽暗的树林里前行。   云稚走了几步,语气里带了笑意:“现在信了吗?”   李缄哭笑不得,他见过云稚很多副模样,却还是第一次发现这人这么幼稚。   “没有不信,也不是没见过你以一当十的画面……”这个姿势实在不怎么方便,尤其他一只手里还提着盏灯笼,只能用另一只空着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云稚的背,“我走得动,所以不用你辛苦。”   云稚脚步微顿,侧过视线看了眼肩上的人——不得不承认,他被这句轻描淡写的解释哄到了。   虽然有那么点想证明这么一路将人扛回住处也不成问题的心思。但李缄身高腿长,这么被他扛在身上也确实不怎么舒服,万一路过低矮的树枝,说不定还会刮到脸。   于是便扶着李缄的腿,小心翼翼地将人放了下来。   双脚踩到地面的一瞬,李缄忍不住舒了口气,而后就跟着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还走不走?”   明明是该责怪的,却不知怎么,李缄也跟着笑了起来,将手里的灯笼塞还给云稚:“走!”   回去的路并不会比来路好走,一样的树林,一样的落叶树枝,一样昏暗的光线,还有一样牵着的衣袖。   一直到穿过道观的主殿,一路到达跨院,在李缄房门口停下脚步,云稚才放开手,用手里的灯笼顺着李缄身上上下照了照,而后点了点头:“还好,衣裳没脏。”   李缄早就习惯这人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的关注,配合地打量了一下云稚,也点头:“你的也没脏。”   “当然……”云稚回头看了看四周,跨院里也是一片沉寂,几间屋子都关了灯,想来陈禁几人早就休息了,便又转回去看李缄,“回去休息吧。”   “嗯……”李缄一手推开房门,往隔壁房间看了眼,“你也是……”   云稚转身推开自己房门,朝着李缄挥了挥手:“好!”   李缄倚在门口,看着隔壁亮起了烛光,才转身进门。   房门缓缓合上,在夜空里发出轻响。   明明是一整日的颠簸劳顿,又在晚上走了这么远的路,该是疲惫不堪的,李缄却从这其中体味到了久违的充实和安宁。   李缄简单地梳洗过后,终于躺在了床上。   难得的一夜安眠。 第三十六章   远离了都城的炎热,云稚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觉——要是没有站在门外叫嚷的人就更完美了。   云稚从睡梦中睁开眼,坐在床上愣了回神,辨别出门外的声音果然是陈禁,在置之不理由着他叫下去和拉开门把他踢下悬崖之间权衡了一会,终于拖拖拉拉地下了床。   陈禁明显休息地更好,神清气爽地站在门外:“你再不起,我就要踹门了。”   “我现在更想踹你……”云稚打了个呵欠,朝外面看了一眼,天色朦朦胧胧,太阳都还没升起,“什么事?”   “快去收拾一下……”陈禁指了指他,“太阳马上出来了!”   云稚愣了愣,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你天不亮把我叫醒就是为了叫我看日出?”   “天亮了叫你不就看不到了?”陈禁瞧见他满脸的不情愿,回手指向菜地那边的崖口,“你看那边!”   云稚顺着望去,群山被薄雾笼罩,却隐隐地透露出微光。   确实是先前不曾见过的景致。   “怎么样?”见他真的看过去,陈禁晃了晃脑袋,“你去换衣服,我去叫他们也起来长长见识!”   “等会……”云稚伸手将人拉住,一瞬的犹豫后,开口,“李缄还病着呢,别大清早地扰他休息。”   “没事……”隔壁的房门打开,李缄站在门口,“我起了……”   “是啊,人家不仅起了……”陈禁附和道,“衣服都换好了!”   云稚瞪了他一眼,视线转到李缄身上,不知是不是这几日的药见了效,这人的面色好了不少,不再像之前总带着恹恹的病意,配上身上那件月牙白的袍衫,更显得面如冠玉,翩然俊雅。   被吵醒的烦躁莫名地就散了,云稚扬着唇:“被吵醒了?”   “没……”李缄视线落到云稚身上,微微挑眉,“我醒得早,在房里看了会书,听见你们说话。”   云稚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   他从睡梦中被吵醒,身上还穿着中衣,因为在床榻上滚了一宿,满是褶皱,衣带也不知落到了哪里,几乎敞着大半个身子。   平日里一贯高高束起的长发也已散开,如墨一般落下来,堪堪遮住些许。   云稚摸了摸鼻子,轻咳了一声:“我换件衣服。”   说完,反手关上了房门。   陈禁正站在他房门口,一时不察差点被门拍在脸上,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一头雾水地看向李缄:“刚我就要他回去换衣服,怎么现在才反应过来。”   李缄笑了笑,并没接话。   陈禁也不在意,转身又往其他人的房间去了,只剩下李缄还站在原地,目光落在那道薄薄的门上,脑海里却不自觉地还在回放刚刚看见的画面。   那是一副和他一样年轻却明显充满了活力的身体。   可能是常年习武的缘故,云稚并不似他这样单薄,看起来也算清瘦,衣袍下却是紧实的肌肉。   也怪不得前夜这人能轻而易举地就把自己扛上肩头。   李缄垂眸往自己身上看了眼。   自记事起他就是这副身子骨,哪怕还在李府衣食也算无忧的时候,也是瘦弱易病的。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过往的这些年里,他对自己的身体也没报过什么更高的期待。即使要一辈子这样病恹恹的,能一直活下去,便已是赚了。   却在这一瞬,生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希冀。   要是自己能更健康一点就好了,身子更壮一点,少生一点病,这样就能……   房门开启的声音打断了李缄的思绪,这么一会的功夫,云稚已经利落地洗了脸,束了发,还换了一身干净衣袍。   不知是不是巧合,竟也是月牙白的。   瞧见李缄还等在门口,他似乎很高兴,也不管陈禁又跑去哪里,遥遥地往崖口看了一眼:“还好还来得及!”   李缄也跟着他望过去,而后点头:“去那边吧!”   “等一下!”   云稚说完就转身又进了房间,才出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件披风,没等李缄反应,直接伸手披在了他身上。   “天还没亮呢……”云稚道,“崖口风大,小心再着凉。”   李缄低头往身上看了眼,那是件淡紫色的披风,带着浅浅的暗纹,质地柔软,明显是上好的料子,只一眼就知道这披风的主人身份。   “多谢……”李缄说完,又补道,“还有那件狐裘。”   “这可跟那狐裘不一样,只是暂借给你的……”云稚说完笑了一声,“那狐裘也没什么可谢的,是我穿过的。”   “所以才弥足珍贵……”李缄道,“我出发的时候还是冬日,一路从北到南,幸好有那件狐裘才没生病。”   “那它便值得……”云稚看了他一会,不知想到什么,视线又飘向远处幽深的群山,“不知道这山里有没有狐狸……等我再送你一件狐裘吧,新的。”   李缄知道自己该拒绝的,即使现在生活在王府,吃穿用度都没有顾虑,一件狐裘也算得上是贵重的礼物了,却好像鬼迷心窍一般,他点了点头:“好……”   云稚愈发开心起来,直接伸手拉过他手腕,往崖口走去。   陈禁成功地将院子里住着的另外两个人从睡梦中叫醒,车夫上了年纪,本就觉少,这会醒了也没觉得有影响。   小药童正是渴睡的时候,晕头转向地起来,又一瘸一拐地被拉到崖口前糊了一脸的晨风,忍不住就抱怨起来。   “嘘!”云稚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抬手遥遥地指向远方,“看那边!”   小药童圆睁着一双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而后就忍不住惊叹出声。   山林间的雾气不知在什么时候散开,朝阳从林海间慢慢升起,将周围的云染成一片金红色,连绵而又绚烂,彻底驱散了前夜的冷清和昏暗,好像不管前日发生过什么都可以忘却,新的一天在这初升的朝阳里充满了未知的期待。   小药童和陈禁对着这样的景色,你一句我一句不知在争论什么,车夫时不时地插一两句,不知是在劝阻还是参与,倒显得热闹非凡。   而李缄,就这样安静地站在旁边,遥遥地望着远方,任由霞光映红他的脸颊。   云稚突然就觉得,舍弃了睡觉的时间来看这样的景致,也未尝不值得。   一直到不远处传来钟声,才打断了那边几人的吵闹,陆续转身往各自的房里去。   陈禁顺着声音看了一眼,凑到云稚身边:“幸好今日起得早,还能赶上观里的斋饭。待会吃完咱们干什么?”   云稚应声,往主殿的方向看了眼:“是我们,你吃完早饭下趟山。”   陈禁看他:“有事儿?”   “嗯……”云稚点头,“我昨夜写了封信,找人送回幽州。”   几步之外的李缄停下脚步,朝云稚看去。   正侧头和陈禁说话的云稚似有所感,抬头朝李缄看去:“怎么?”   李缄看了他一会,轻轻摇了摇头,指了指身上的披风:“洗完还你。”   “那你不是很亏?”云稚拍了拍陈禁的肩膀,向前几步走到李缄身边,“既然这样,这披风就借你多穿几天,等下山了再还我好了。”   李缄点头:“好……”   “那走吧……”云稚道,“去尝尝这观里的斋饭。”   其实根据这一晚在道观的所见所闻而产生的印象,云稚便对这里的斋饭没多少期待,按照几位道长的性格,没餐风饮露只是因为他们的身体还不能跟得上。   但看见摆在面前的东西时,他还是有一瞬的迟疑。   因为这斋饭并不是他预料的那般清淡简单,而是从卖相来看,能不能入口、入口之后会不会有问题,都十分值得怀疑。   云稚抬头往几位道长身上看去,从神色上可见这斋饭平日里就是这副样子,并不是发挥意外的结果。   每日吃着这样的东西,看来几位道长参透大道,羽化飞升指日可待。   同样指日可待的还有身边的李缄。   在云稚思考的工夫,他已经安静地吃完了小半碗姑且算是粥的东西。   不知是因为云稚前一日的话,还是这东西实在是难以下咽,他这次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细细咀嚼之后,才缓缓咽下去。   眼帘低垂,眉目平静,看起来竟有几分乖顺。   云稚看着他吃了一会,低头看了看面前的碗,不再犹豫地拿起了筷子。   一口吃下去,刚刚心底隐隐生起地那点「或许这东西只是长得难看,实际吃起来味道不错」的怀疑立刻烟消云散。   他都要忘了,身边坐着的这位是平日里各种苦药入口,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主。   就好像察觉到云稚心中所想,原本安静吃饭的李缄抬头看了过来。   云稚和他目光相对,微微笑了笑。   看来以后要带李缄多吃点好东西了。   幽州侯府的厨娘手艺最好不过,可惜鞭长莫及,也不能不顾府里一大家子就把人接过来,都城的话……杨二的春风楼还不错。   心底打定了主意,云稚也不再纠结,重新拿起筷子,而后低下头,慢慢地吃了起来。 第三十七章   山中的日子一如所料,清闲却又充实。   李缄习惯早起,梳洗过后在道观附近转上一圈,听到晨钟响起便独自溜达去吃斋饭,饭后回到跨院靠在石桌旁的躺椅上看书,顺便煮上一壶茶。   等到茶香顺着晨风弥漫开来的时候,云稚也差不多起床,明明洗了脸束了发也换了衣衫,眼底却还残留着惺忪的睡意,一点不见外地拿过李缄倒好的茶,喝完之后才能完全清醒过来,歪在另一边的躺椅上,和李缄讨论这一日要干些什么。   他们有许多的事可做。   天气晴朗的时候,就一头扎进山里,有的时候几个人骑着马背着弓箭,打些野味来改善伙食,有时候却是什么都不带,空着手听着虫鸣鸟啼在山林间漫无目的地闲逛,偶尔会碰上些见过或是没见过的野果,等陈禁尝过确定无事后,便摘些回去清洗干净,正好用来佐茶。   若是赶上阴天下雨,便连门都出不了,其他人还没什么,陈禁却是个闲不住的,第一次赶上落雨的时候,在屋里坐了小半个时辰就头也不回地出了门,片刻之后又穿着不知从哪弄来的斗笠蓑衣,叫上百无聊赖蹲在门口的小药童和车夫,跑去后山的溪流里捕鱼。   于是就只剩下李缄和云稚。   他们会把躺椅摆在屋檐下,煮上一壶新茶,摆上前一日采回来的野果,一人找一本书一边翻看一边闲聊,也有的时候各自沉浸于书中,大半日过去都说不上一句话,偶尔从书中抽离视线,看见身边那道安静又认真的身影的时候,竟有一瞬能理解什么叫「岁月静好」。   他们会像云稚说得那样「随便聊聊」书里的内容,听听对方的见解,也曾在午后醒来的时候在树荫下对弈,却常常分不出胜负。   甚至有一日,正赶上观里讲经,云稚兴致盎然地拖着李缄进去听了一整个下午。   观里的几位道长都算得上是世外高人,所讲的内容也是超凡脱俗,有的内容十分有道理,有的在李缄这样的俗人看来可以说是莫名其妙,云稚却听得津津有味,偶尔听到难以认同的内容,也只是皱皱眉,随即就抛到脑后,浑不在意。   李缄这才明白那日在马车上,云稚为何说自己「从小便有主意,也可以说是天生傲慢」。   这人少年早慧,聪明通透,对万事万物自有看法,轻易不会被别人说服,也极少去尝试说服别人。   用他的话来说便是“每个人的人生轨迹都大不相同,经历的世事也不同,产生不同的观念是太正常不过的事,可以坚持,可以讨论,却没必要想当然地就要别人认同自己。”   他说这话的时候,他们两个刚从讲经堂出来,身后跟着几个道长,李缄却忍不住觉得身边这个尚未及冠的少年才是真正勘破大道的那个。   然后下一刻,就看见云稚弯腰捡起一块石子,朝着不远处正蹲在山石上的陈禁丢去。   李缄便把刚才的念头丢在脑后,轻轻地摇了摇头,看着他们两个打打闹闹的背影,却不自觉地翘起了嘴角。   其实是十分简单的生活,却是李缄先前不曾料想过的。   他曾以为到都城来,被萧铎带回王府,有萧络每日关切照料,便已是自己此生最幸福的时候,却没想到还会有更多。   无忧无虑,无拘无束,摒弃了一切担忧和顾虑,只是纯粹地过好每一天。   天光渐亮,李缄从睡梦中醒来,照例先梳洗更衣,忽听得外面有响动,原以为是同样习惯早起的陈禁,便也没放在心上,待换了衣服出门的时候,才看见在崖边舞剑的云稚。   那是十分少见的场景,虽然这几日云稚闲来无事也会和陈禁对上几招活动活动筋骨,甚至也真的兑现承诺教了李缄几招——   不算太难也并不需要任何习武的根基,主要是如何在危急关头趁敌不备用短刀一击毙命,却很少有他独自练武的时候,更几乎没见他碰过那柄长剑。   更加上云稚素来随性,到这山里之后除了第一日天不亮地被陈禁吵醒看日出,其余每日都是睡足了才拖拖拉拉地起来,此刻沐浴在晨光里的舞剑的人影显得尤为珍贵。   李缄遥遥地看着。   这人总是意气风发的,尤其是骑马射箭或是练武的时候,哪怕明明不是陈禁对手,站在那里也会自带一股笃然,以至于第一次见他被陈禁摔在地上的时候,连带李缄在内的几人都是一脸震惊。   之后才知道,看起来玩世不恭甚至不怎么靠谱的陈禁才是真正的高手。   此刻的云稚却又不仅仅是意气风发的,他独自站在崖口,晨曦温柔地照在他身上,平添了几分天高地阔的寂寥。   在这一刻,他好像和这天地万物都没有关联,他只是他自己,所拥有的只有手中的那柄剑。   李缄怔怔地看着,忍不住想,这人身上到底还有多少自己未曾见过的一面?   他有一瞬的失落,随即又释然——先前可能还未必,但山上的这段时日之后,他所见过的云稚已是这世上大多人不曾知道的。   或许还不能和云家的人相提并论,但他在云稚心里也该算是个与众不同的存在了。   李缄摸了摸心口,向前走了几步,最后在石桌前坐下,一眨不眨地望着崖口。   云稚五感敏锐,从李缄打开房门的那一刻就有所察觉,却连视线都没偏转,旁若无人一般继续舞剑。直到前额微微沁出薄汗,才手腕翻转收了剑,朝石桌走去。   李缄微微抬头,看着云稚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晨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微微有些晃眼,李缄眯了眯眼,将面前那张脸看得更清楚了些,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方锦帕递了过去,“怎么起这么早,我刚才还以为是陈禁。”   “他有事儿要下山,临走之前专门过来把我叫醒了,我没什么事儿做,就在这儿活动一会……”   云稚把长剑收回鞘里,随手放在石桌上,伸手接了李缄递过来的锦帕,擦了擦前额的汗,“昨夜睡得还好?”   “嗯……”李缄点头,抬手随意拨弄了一下垂到自己跟前的剑穗,“进山之后一直睡得很好。”   云稚垂眸,视线落在他脸上。   山里空气清新,气候宜人,又每日按时服药,李缄的风热没几日就好彻底了,气色甚至比病前还好了不少,不知是不是云稚的错觉,总觉得这人一向消瘦的两颊上都多了点肉。   这么想着,他直接伸出手去,捏了捏李缄的脸。   李缄有一瞬地错愕,一双眼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云稚,又因为被捏着脸,只能含糊不清地开口:“你干什么?”   云稚若无其事地放开手,搓了搓指尖:“想看看费尽心思打了那么多野味,有没有把人养胖一点。”   可能是晨起吹了风的缘故,李缄的脸颊微凉,一直蔓延到云稚手上,他忍不住低头看了眼才继续说了下去:“可惜,一点都没有。”   李缄察觉到他的视线,也跟着看了一眼。   这人说是捏脸,其实并没用力,却不知怎么让李缄觉得十分不自在,总想抬手去揉被捏过的地方。   李缄抬了抬手,最后只是摸了摸鼻子,让那股温热的触感残留在脸上,稍微坐正了些,笑看云稚:“想把我养胖可不容易,从进王府之后,管事不知想了多少办法,山珍海味也好,珍稀药材也罢,只要王府弄得到的,不知道往我肚子里塞了多少,但效果嘛,几乎是没有。”   “那说明还是不够……”云稚歪了歪头,目光落在李缄脸上,在自己捏过的地方稍作停留,最后看向那双明亮的眼睛:“反正日子长着呢,肯定有办法。”   李缄抬头看他,眼底带笑:“那好,我等着。”   待到陈禁回来的时候,已是晌午。   小药童和车夫吃了饭,在道观附近转了转消食之后,便回了房休息,云稚和李缄了无睡意,坐在树荫下喝茶乘凉。   陈禁一路骑了快马,风尘仆仆,连衣服都被汗水浸透,瞧见树下优哉游哉的两个人也不客气,直接抢了云稚的杯子灌了自己几杯茶之后,才松了口气,从怀里摸出封信递给云稚:“今天赶得正巧,信刚到。”   云稚接了信也不急着拆,把摆在石桌上的果子朝陈禁推了推:“厨房里给你留了饭菜。”   “不急,我返程前在春风楼吃了……”陈禁随手挑了颗果子,一边吃一边道,“吃饭的时候,我还听说了一个消息……”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看了李缄一眼。   “怎么了?”云稚微微皱眉,“什么事……”   “是跟我有关?”李缄放下手里的茶盏,看着陈禁,“王府出事了?”   “我也是听吃饭的人闲聊,没头没尾的……”陈禁抓了抓脸,目光朝云稚看去,见他点头,便开口说了下去,“淮安王昨日遇到了刺杀。” 第三十八章   当日出发的时候李缄并没带太多东西,却架不住萧络几次三番派人来送,加上这十几日在山里也是小有收获,换洗的衣物、书册、笔墨、茶具还有各种零零碎碎的东西装满了一整个红木箱子。   房间里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桌上正燃着的红烛,还有那件还未来得及归还的披风。   李缄伸出手,细细抚平披风上微小的褶皱,心底有些犹豫。   第二日一大早就要出发,就算现在拿去洗也是来不及了。其实这披风加起来也只穿过一次,但说好了要洗过之后再归还,就这么送回去未免太言而无信。   正思量间,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跟着有人敲了敲半开的门:“收拾好了?”   李缄回头看见门口的云稚,轻轻点头:“差不多,你也收拾完了?”   “嗯……”云稚倚在门上,抬眼瞧见桌上叠得整齐的披风,“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东西多了不少,箱子里都放不下了,这披风在你这儿再放一阵好不好?”   “好……”李缄点了点头,笑着应了。   他知道云稚是故意的,也知道就算不是这种小事,只要这人像现在这样,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地问「好不好」,自己也会答应。   在他思绪飘散的这一瞬,云稚的视线已经在屋里转了一圈,而后开口邀请:“屋子里闷得很,院子里坐会?”   天色刚刚擦黑,离睡觉的时候还有一阵,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房里也无事可做,而且……李缄往云稚脸上看了一眼。   他总会觉得在山里的这段日子就像是偷来的,没有世俗的纷扰,没有朝中的尔虞我诈,他们都能放下过往,也暂时隐藏起心间的思虑,无拘无束地做想做的事情。   也因此,他早就清楚这日子并不会长久。   等回了都城,他和云稚怕是再难有无拘无束对坐饮茶的好时光。   所以没有任何犹豫地,熄了屋里的烛火,李缄跟云稚出了门。   许是因为第二天便要返程要抓住最后放松的时间,吃过晚饭陈禁就把其他两人不知叫去了哪里,院子里也是难得的清静,只有一盏昏黄的灯笼在夜色中摇曳,偶尔有不知死活的飞虫寻着光而来,撞到灯纸上,又不死心地围着灯笼打转。   躺椅还在树荫下,云稚仰面躺在上面,漫不经心地看着不远处灯笼下飞来飞去的虫子,突生感慨:“同样都是虫子,还是萤火虫更好看些。”   李缄侧过头看他:“还要再去看吗?”   “这会去了也未必就有……”云稚摇了摇头,从灯笼上收回视线,指了指头顶,“就这么躺着看星星也挺好的。”   是挺好的。   李缄从他脸上收回视线,也跟着看向天空。   繁星闪烁,第二日应该是个大晴天。   “饿吗……”沉默地看了会星星,云稚突然扭过脸,“你晚上都没吃几口饭,是担心淮安王?”   “是……”李缄轻轻叹了口气,“王爷久陷朝局,自当年获得先帝赏识到今上登基,不知树了多少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杀他,这些他心知肚明,也早有防备。   况且他武艺高强,哪怕当年在疆场上面对强敌也能以少胜多、逢凶化吉,在都城宿卫眼皮底下的刺杀,更不可能奈何他分毫。   所以我理智上清楚王爷并不会有什么事,不然管事今日也没有闲心还让人来送吃的过来。但知道的就那么一句没头没尾的传言,难免不会多想。”   “既然这样,我也没必要说那些一点用都没有的话安慰你……”云稚突然伸手,拍了拍李缄的手臂,“等明日下山,就一切都明了了。”   李缄垂眸,看向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心间的烦乱莫名地淡去,点头应声:“嗯……”   云稚歪着头看了他一会,确定他确实没有胡思乱想,便放下心来,又转回视线看着头顶的繁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又转过头:“你刚说淮安王武艺高强,那你平日里也见过他习武?”   “王爷还保持着每日练武的习惯,平日里得了空也会到军中去和诸位将军们切磋……”   李缄回忆着说道,“我刚进府的时候,王爷还想教教我,后来发现我确实不是那块料,才放弃了。”   “我在幽州的时候,也听过不少淮安王的往事。尤其他当年带着三万大军只用了半年时间就平复了西南的叛乱,连我爹都觉得……”   话说了一半,云稚微微停顿,突然换了语气,一眨不眨地看着李缄,“那你说,要是我们两个对上,会怎么样?”   李缄眨了眨眼:“啊?”   “不考虑其他因素,只我跟淮安王切磋……”云稚问,“我们两个谁能赢?”   他的眼睛在夜色里亮晶晶的,异常认真。   李缄看着那双眼,迟疑着开口:“你知道我不通武艺……”   “我知道……”云稚仍看着他,“所以你觉得谁会赢?”   “我……”李缄犹豫着,思索了一会才缓缓回道,“可能王爷更胜一筹?”   “哦……”云稚轻轻挑眉,“淮安王到底没白费这段时日的苦心。”   “不是……”李缄舔了舔唇莫名紧张起来,“我只是觉得王爷到底年岁更长,经验应该更丰富,不过等再过些年……”   “等再过些年,淮安王七老八十了,胡子花白,牙也掉了,我再去欺负他是吧?”   云稚说完,眼见李缄又要解释,突然展开眉眼笑了起来,“我逗你呢。”   说着,他支起身子在李缄前额轻轻敲了一下,“不是一向聪明得很,怎么连这都看不出来。”   这人明明手劲儿大得很,这一下却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力气,就好像轻轻摸了一下。   李缄还是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就好像真的被打痛了,一双眼睛里还残留着一点茫然。   云稚笑了一会,突然开口:“我没办法和你保证今后一定不会和淮安王对上。”   李缄手还在前额上,微垂眼眸,轻轻点头:“我明白……”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不会像今日这般非要你做出选择……”云稚安静地看着他,“你已经经历了那么多,今后的日子还是随心所欲一点吧。”   李缄抬起头,和云稚四目相对,随心所欲,这是在他过往的人生里从来都不会出现的词。   他安静地笑了起来:“好……”   “其实我还有样东西要给你看……”云稚从怀里摸出一封已经拆过的信,直接递向李缄,“我爹确实知道。”   李缄看着那封信,却迟迟没有伸手。   “信里没提别的事……”云稚干脆直接将信拆开,把里面薄薄的一张纸抽出来塞到李缄手里,“你可以放心看。”   李缄接了纸,缓缓地打开,而后才发现那信上不止是没提别的事,而是什么事都没提,只有简短的两个字,一个陌生的名字——乌朔。   “我爹那个人一向言简意赅……”见李缄一直怔怔地看着那两个字没有反应,云稚缓缓开口,“也可能是他知道只有这两个字就够了。”   李缄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云稚。   “乌朔是居拔的大将,曾一度官拜上将军,立下过赫赫战功,也因此而受到居拔国主的猜忌,将他贬去了偏远的云木关。”   云稚缓缓道,“后来居拔国屡犯我边境,我爹奉了先帝旨意前去讨伐,一路打到其王都跟前,也只有云木关久攻不下。”   李缄咬了咬唇:“后来居拔不还是亡国了?”   “乌朔虽然能战,到底独木难支改变不了居拔的国运,他在云木关苦苦支撑的时候,居拔国主为了活命,出城投降了。”云稚说到这儿,轻轻叹了口气,“乌朔不堪为虏,孤军守关,最后力战而亡。”   李缄捏着信纸的手忍不住握紧,他垂眸看着纸上那个明明还十分陌生的名字,却从心底里生起了几分难以形容的悲凉和酸楚,半天之后才继续道:“那我娘……”   “我爹既然说是乌朔,那你娘应该就是乌朔的发妻。乌朔去守关的时候,家眷还在王都……”   云稚道,“居拔国破之后,跟着居拔国主及其他亲族、重臣家眷一起解往了都城。”   却没想到遇到李徊这个禽兽,从此改变了自己的一生,也影响了李缄的一生。   李缄闭了闭眼,没再说话。   他执意去探查的身世原来如此简单,简单到让他觉得无力。   因为即使知道了这些,他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云稚安静地陪他坐了一会,突然开口:“等以后有机会,你再去一次幽州吧。”   李缄睁开眼,不解地看着他。   “当年我爹专门派人去云木关收殓了他的尸骸,就葬在幽州……”云稚轻声道,“虽然我不相信什么泉下有知,但我想他当年要是知道你的存在,会很开心。”   李缄低头看着手里的纸,许久之后,他将那纸仔仔细细地叠好,而后收入怀中。   “我饿了……”他坐起身,“你不说下山之前要煮一次面给我吃吗,今晚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   李缄是居拔后人,但不是什么皇族,对居拔国也没什么感情「毕竟他们亡国也是自己作的」他爹也是堂堂正正在疆场战死,也因此而深得云邺敬重。   所以在我这儿李缄跟云稚之间是不存在什么国仇家恨的,没有那么狗血的牵扯,希望能理解。   感谢在2022-07-11 22:57:31-2022-07-12 23:15: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gdash 3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gdash 2个;橘被吃啦 1个; 第三十九章   山路难走,回城的马车和来时一样,颠簸而又摇晃。   云稚倚在车壁上,睡得正香。   前日他言而有信真的亲手煮了面给李缄吃,味道也还算不错,最起码要比道观里的斋饭要强得多,唯独就是耗时太久,等吃完收拾好已经过了亥时,匆匆忙忙睡下,天没亮又被叫起来赶路,晕头转向地上了马车和李缄说了几句话就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李缄一向觉少,从小到大除了生病难受或是实在缺觉,鲜有白日里睡觉的时候,见云稚睡着,便自己摸出本书看了起来。   只是车内光线昏暗,马车走得又不平稳,没多久便觉得头昏脑涨、两眼酸涩,放下书本又觉得百无聊赖,掀开车帘看了会外面的景色,视线不自觉地飘回到马车里另一个人的脸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目光总会落在云稚脸上。   就像是前晚,在光线昏暗的小厨房里,他坐在灶台前的小板凳上,也是这样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在面案前的人。   其实他并不饿也不是非要吃什么面条,甚至因为云稚过于专注,一整晚下来他们两个并没说几句话。   但只是看着云稚忙忙碌碌,尤其是当那种忙碌是为了自己的时候,便能让李缄确信自己是真真切切地活在这个世上的。   一如此刻,云稚明明在睡梦之中,听着那清浅的呼吸声,便能让李缄踏实下来。   马车一路驶出山林,仿佛回到人间,夏日的炎热扑面而来。   云稚睁开惺忪的睡眼,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发现为了让自己睡得舒服些,李缄尽可能地让出了位置,明明是个身高腿长的,却只占了个角落。   即使这样,睡梦中的自己也没放过人家,睡着睡着就舒展开来,半躺在座椅上,一条腿极其自然地就搭在了李缄膝上。   而李缄就好像没有感觉一样,由着他搭着,甚至刻意放低了那条腿,让他搭得更舒服些。   云稚轻咳了一声,收了腿,坐正身体。   “嗯?”李缄侧坐着,上半身几乎贴在车壁上,手里拿着本书,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听见身边的动静,他抬起头,“醒了?”   “嗯……”云稚摸了摸莫名发热的耳根,往李缄身上看了一眼,“你脾气什么时候这么好了,我睡姿不好,怎么不叫我?”   “为什么要叫你?你睡得正熟。”李缄合上手里的书,从旁边小几上拿了个通红的野果,是前一晚陈禁他们在山上采的,“热了吧,吃个果子。”   云稚接了果子却没急着吃,视线在马车里转了一圈,最后停留在李缄脸上:“折腾快大半日了,累了吧?”   李缄摇头:“这几天病好了,没那么容易累。”   “你确定?”云稚歪着头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我正打算借你靠靠,当作报答呢。”   李缄盯着他拍过的位置看了一会,视线慢慢转到云稚脸上,看着他的眼睛:“那我真的靠了?”   云稚咬了口果子,目光澄澈:“不然呢,你以为我又在逗你?”   “那好……”   李缄笑了起来,真的靠了过去。   云稚比自己要矮上一点,加上少年人还有些单薄,这么靠上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舒服,多少还有些热,李缄却没有起来的意思。   两个人几乎贴坐在一起,体温顺着单薄的衣物蔓延过来,鼻息间全是云稚身上浅淡的熏香味,还掺杂着野果的清甜,甚至还能听见对方心口强而有力的心跳。   从今以后,自己关于这人的记忆又多了一点。   李缄想着,慢慢闭上眼睛。   他似乎睡着了,又好像一直醒着。   不管是梦里还是梦外,始终都有一个矜贵好看的少年。   因为出发早,午后不久马车就进了都城。习惯了山中的清静,城中的热闹和繁华倒显得有些刺耳。   车夫的声音从一片喧闹中传进车内:“公子,是先回王府还是先送云公子?”   云稚正要回答,原本靠在他身上的人突然坐了起来。   “先送他……”李缄捏了捏额角,意识完全清明过来,看向身边的人,“辛苦……”   “还行,除了胳膊有点麻……”云稚垂眸看了眼肩上衣料的褶皱,“你睡姿比我好多了。”   李缄笑了一声,从怀里摸出锦帕递给云稚:“热了吧?”   “没事儿……”云稚接过锦帕擦了擦额头的汗,“你没发现外面没有陈禁的聒噪了吗,刚趁你睡着的时候我们两个商量了一下,他进城之后直接去春风楼,所以待会我进门就有冰酪吃。”   说到这儿,他一脸可惜地摇了摇头:“可惜你还不能吃。”   “那你就再欠我一次……”李缄道,“等我身体再好点,都补回来。”   “好啊……”云稚应声,“等你身体好了,我亲自做给你吃都成。”   说完,他掀开车帘看了一眼,马车转过主街,驶向熟悉的偏巷。   “我要到了。”他回过头,看向李缄。   “嗯……”李缄也看着他,“你那件披风洗过之后,就给你送去。”   “不急……”云稚说,“等你有空的时候,亲自来还吧。”   说到这儿,他看见李缄微微睁大的眼,又补道,“最后能再带点新茶来。”   李缄点头:“好……”   马车在云府门口短暂停留,等云稚和他巨大的箱子进了门,又调转方向,驶回了王府。   王府一切如常,除了门房看见李缄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有一瞬惊讶:“公子不是去避暑了,怎么回来了?”   “嗯……”李缄应了一声,往府里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王爷……”   “王爷应该在自己房里……”门房说,“管事发了话,王爷这几天都不会出府。”   说完引着人往里走:“天怪热的,公子还是快些进去吧。”   李缄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回头往府外看了一眼,到底没再说话,头也不回地直奔萧铎房间。   萧铎果然在自己房里,看起来并无大碍,甚至比平日里还要悠闲。   他和萧络二人屏退了下人,大敞着门窗,一人一把摇扇,正端坐于桌前对弈,旁边的矮桌上摆着吃了一半的冰酪,冰过的瓜果,还有一壶清茶。   听见脚步声萧铎最先抬头,只往门口看了一眼,瞥见李缄后就收回视线:“昨天听说云稚那个小帮手回城了,就知道你听了消息今天要回来,还真是一点不意外。放心吧我没事儿,外面正热,再站一会你倒是要有事儿了。”   李缄进了门,走到他们跟前,视线上上下下从萧铎身上扫过,还是发现了异样——   天气炎热萧铎只穿了一件单衣,挽了袖口,正好露出左臂包扎过的伤处。   李缄皱起眉头:“刺杀是真的?”   萧铎听见这话,嗤笑一声:“那算什么刺杀,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给我添点麻烦而已,宿卫把人都抓了,正审着呢,你要是……”   “该你了……”一直看着棋盘的萧络突然落下一子,打断了萧铎的话,而后抬眸看向李缄,“病好了?”   李缄原本还想继续追问刺杀的事,和萧络对上视线后,立刻改了口,老老实实回道:“山里天气凉爽,每天按时吃药,很快就好了。”   “御医傍晚会过来替王爷诊脉……”李缄的面色确实是比出行前好的多,萧络点了点头,“让他一道替你看看,要是好了,就把先前调养身子的方子续上,顺便看看还能不能有别的办法。”   李缄总觉得萧络有哪里不太对劲,余光瞥了萧铎一眼,见对方神色如常,才应声:“好……”   “原本想让你在山里歇到天气凉爽了,既然都回来了,就老实待在府里……”萧络回手端起茶盏,浅浅喝了一口,“陪王爷解解闷,也省得他没事就往外跑。”   李缄眨了眨眼,直觉自己此刻不该接话,他看了看萧络,犹豫了一下,将目光转向萧铎。   “那正好,宣之过来陪我下完这盘棋……”一直把玩着棋子的萧铎似乎察觉到了李缄的注视,适时开了口,转向萧络时又放缓了语气,“你昨晚就没怎么睡好,再去睡会。”   萧络缓缓放下茶盏,抬起头看着萧铎。   萧铎面上笑着回视回去:“怎么了?”   萧络摇了摇头:“正好我也困了,你们继续。”   而后真的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一直到人已经走远了,李缄在萧铎对面坐下,还止不住地往外看:“管事怎么了?”   “没怎么……”萧铎盯着面前的棋盘又看了一会,落了子,“生气而已。”   李缄茫然:“因为那些刺客?”   “因为我……”萧铎端起刚刚萧络喝过的茶盏,浅浅喝了一口,“我今早趁他睡着,悄悄去了趟宿卫府,想看看那几个刺客审的怎么样,被高梁那个没轻没重的家伙碰裂了伤口,虽然重新包过,还是被一眼看出来了。”   李缄了然地点了点头:“所以您就被禁足了?”   萧铎抬头看了他一会,最后低头敲了敲面前的棋盘:“下你的棋。” 第四十章   山里的凉爽让都城的炎热变得更难以忍受。   云稚洗了澡,又换了身料子更薄的衣服,只在房里坐了一会,瞬间又汗流浃背,只好又把躺椅搬到了树荫下,伴着四周喧闹的蝉鸣看书。   幸好没多久陈禁便裹着一身热气回来,手里提着的食盒里装着从春凤楼带回来的冰酪。   云稚从书中抬眼,看着陈禁把食盒放在石桌上,道:“舍得回来了?”   因为天气太热,他整个人懒洋洋的,一开口显得有几分有气无力,让陈禁忍不住瞥了他一眼:“我还是想不明白,李缄急着回来是担心淮安王,我们也没什么事儿,为什么也要跟着回来?”   云稚坐起身,自己打开食盒将冰酪端了出来:“他们都走了,剩咱们两个在山里有什么意思?”   陈禁愣了愣:“咱们进山不是为了避暑?”   “只为了避暑我为什么不回幽州?”微凉的冰酪入口,昏昏沉沉的头脑逐渐清醒,云稚长舒了一口气,“这么久才回来,又打听什么了?”   “也没打听什么,就是遇见杨二了,随便聊了几句……”陈禁说着话,转身进门搬了张椅子出来,放在云稚身边,“就稍微打听了点你会关心的事儿。”   云稚吃着冰酪:“淮安王?”   陈禁轻轻挑眉:“聪明……”   云稚瞥了他一眼:“想说就说,不想说回去歇着。”   “你现在跟我是愈发没有耐心了,跟那个李缄倒是温柔备至的……”陈禁拿了自己那份冰酪,靠坐在椅上,一边吃一边控诉云稚,“大晚上的不睡觉,在厨房给李缄煮面,我长到这么大……别说我了,就是侯爷和夫人,都没吃过你亲手做的东西吧?”   “想吃?”云稚道,“告诉立哥今晚不用准备你的晚饭了,我亲手擀面给你吃。”   “一碗面条有什么稀罕的,你做的东西,我多少也不太敢入口……”陈禁拿着汤匙在碗里漫不经心地搅和了两下,“我只是觉得……在山里这段时间,除了睡觉,你们两个几乎是寸步不离的。”   云稚点头:“嗯……”   “「嗯」?”陈禁抬头看他,“「嗯」是什么意思?”   云稚的注意力仍在冰酪碗里,一边吃一边回道:“「嗯」就是你说得对,在山里这段日子,我们两个确实是寸步不离。”   陈禁微沉默:“所以?”   “没有所以,我自己还没完全想明白……”云稚吃光了一整碗冰酪,把空碗放回石桌上,抬眼看着正捧着碗发愣的陈禁,“不是要说淮安王的事儿?”   “哦对……”陈禁点头,回忆着道,“就是那淮安王被刺杀的事儿嘛,我知道你最近跟李缄关系好,加上淮安王府的事儿,咱们还是要关注点的,就从杨二那儿问了问。”   云稚靠回躺椅上,微闭上眼:“然后?”   陈禁一口气吃完了冰酪,长舒了一口气,才讲了起来:“就像你说的,王府那个管事身份应该确实挺特殊。前天好像应该是他什么故去的亲眷的忌日,每年这个时候淮安王都会陪着他到城里的一个庙烧香。   可能是不想被打扰,一般不会带随侍,庙里到这一日也不会接待外客,这次正好就被钻了空子,正烧着香呢,凭空出现几个身手了得的刺客。   不过那淮安王到底不是常人,以少敌多不说,还护着个丁点武艺不通的人,最后也就受了点皮外伤。”   “刺客的身份知道了吗?”云稚问道。   “具体身份好像还不知道,应该不是普通刺客……”陈禁道,“说是有几个,事败之后当场就服下事先准备的毒药自杀了,还得是淮安王反应快,制住了最后一个人,掰了下巴,挑了手筋脚筋,才留下这么一个活口,和尸体一起都运去了宿卫府,不知道能不能审出点什么。”   云稚突然睁开眼,扭过头看着陈禁:“死士?”   陈禁愣了愣:“这么说起来的确是,你的意思是……”   “不知道……”云稚微垂眼帘,思绪飘散,不知想到什么,半晌之后,突然翻身坐起,抬眼看了看头顶高悬的日头,“我去趟宿卫府。”   陈禁盯着他看了一会,在一瞬间反应过来,跟着起身:“你是觉得这伙死士和当初平州的那伙有关联?”   “我没见过这伙死士,不能随意断言……”云稚道,“去看一眼也费不了什么功夫。”   “那倒也是,不过那宿卫府未必这么好说话吧……”陈禁思索着,“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天怪热的,又赶了大半天的路,你在家里好好歇着……”云稚轻轻笑了一声,“别忘了,我现在也算是宿卫府的人,去看一眼也算不上什么稀奇的事儿。”   高悬于天际的日头逐渐下落,都城的炎热却并没减少多少。   李缄看着面前的棋盘,忍不住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他在山里的时候也和云稚下过棋,常常对坐一整个下午,话都说不上一两句,依旧兴趣盎然,而不像现在,发自内心地只想回房好好睡一会。   对面的萧铎落下一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困了?”   “没……”李缄揉了揉眼睛,随手摸了颗棋子,垂眸看着面前的棋盘,“眼睛有点酸而已。”   “我看你气色也好了不少……”萧铎端起茶盏慢慢地喝着,“看来这段时日过得不错。”   李缄把玩着手里的棋子,目光在棋盘上:“真心实意来说,确实还不错。”   察觉到萧铎看过来的目光,他轻轻笑了一声,继续道,“和在王府是全然不一样的体验。进了王府之后我才觉得自己终于是个人,而在山里这段日子……”   话说到这儿,他微微停顿,思绪不自觉飘散。   萧铎不满地「啧」了一声:“想说就说,怎么还吊起胃口了?”   李缄笑了起来:“没想吊胃口,我只是没想好要怎么形容,大概是我人生从没体验过的,也是……从来都不敢奢望的。”   萧铎抬眼看着他,轻轻哼了一声:“你才多大,以后好日子多着呢。”   李缄弯了眼睛,认同地点了点头:“跟着王爷当然好日子多着呢。”   “知道就行……”萧铎放下手里的茶盏,在李缄手上敲了一下,“快点吧,半个时辰了,一盘棋都没下完!”   “好!”李缄应了声,视线在棋盘上扫过,终于选了个位置落子,“这回该您了。”   萧铎顺着瞧过去,微微皱眉:“你这是什么下法?”   “新学的……”李缄给自己倒了盏茶,慢吞吞地喝着,“想不到吧?”   “跟谁学的?”萧铎视线凝在棋盘上,突然抬头往李缄脸上看了一眼,“云稚?”   正喝着水的李缄突然呛住,剧烈地咳了起来,整张脸红了个通透,好半天才停下来,掩着还微微发红的脸,若无其事道:“还真是没有您猜不到的。”   “这种没有套路没有章法却又充满着分明的攻击性的棋招,倒是符合那位云小公子的风格……”萧铎用手指在那颗棋子上轻轻敲了敲,“看来你们这段时日在山上,倒是做了不少事情。”   “闲着没事打发时间嘛……”李缄摸了摸鼻子,转了话题,“说这些还不如聊聊别的……比如,您惹了管事生气,打算怎么哄?”   “不用哄……”萧铎捏着棋子,一边思考着棋局,一边道,“两个人在一起久了,自有一套相处模式。他心疼我受伤,我就好好养伤,他不想我出门,我就安生在家歇几天,比巧言令色地说一些废话管用的多。”   李缄托着下巴,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萧铎,不知是把他的话听了进去,还是又想到了其他别的什么:“我知道您和管事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那您是什么时候发现……”   “发现我非他不可,必须和他共度余生?”萧铎从棋局中抬头,看着李缄的眼睛,“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这不是聊到这儿了?”李缄回道,“就顺便问问。”   “顺便?”萧铎没再追问,转而回答起李缄刚才的问题,“其实早在我和阿络朝夕相处恨不得寸步不离的时候,我就有所察觉了,只是那时候年纪小,过一日算一日,只想当下,不管以后,便也没想那么多,直到后来变故徒生,父王母后惨死,我也……”   他轻轻笑了一声,语气轻松,“这世上有太多的人太多的事逼得你活不下去,却少有那么一个人支撑着你,一定不能死。”   李缄眨了眨眼,轻轻点了点头:“我好像明白了。”   “你明不明白不那么重要……”萧铎说着话,落下一子,“这盘棋我赢了才是真的。”   李缄低头往棋盘上看去,还没等开口,忽然听见外面回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下意识地抬眼望过去,一个小厮满头是汗的出现在门口。   萧铎也跟着看过去:“有事?”   “是,王爷……”小厮应声,“宿卫府传消息过来,说是镇远侯府的云小公子想要见刺杀王爷的刺客。” 第四十一章   萧铎捧着茶盏徐徐地喝着茶,就仿佛没听到小厮的话,倒是李缄按捺不住,先开了口:“你说谁?”   “镇远侯府的云小公子……”小厮被他的语气问的一愣,迟疑地回道,“或者,是我听错了?”   “他现在人在宿卫府?”李缄追问。   小厮点头:“宿卫府的人来传的话,人应该是在那儿。”   李缄还想再问什么,视线凝在小厮头上,似乎犹豫了一下,又住了口,垂下视线继续看着面前的棋局。   小厮见他不再发问,转向了一直没开口的萧铎:“王爷,宿卫的人还在等回话。”   “云小公子现在也算宿卫的人,这大热的天不在府里歇着专门跑去帮忙,也别辜负人家的好意……”   萧铎放下茶盏,淡淡道,“这点小事儿也值得宿卫派人专门跑一趟,怎么不把那刺客直接给我送王府来?”   小厮不太确定地问道:“那……怎么回复宿卫的人?”   “就把本王原话转告给高梁就行……”萧铎道,“顺便告诉他,本王伤势严重,需要在府里好生休养一段时日,此事他要全权负责。当然,他要是实在负责楠`枫不了,也可以回府来问我,不过能不能进得了这个门,就要去问你们管事了。”   小厮认认真真地把话听完,微顿了一下,朝着萧铎施了一礼:“我去传话了。”   萧铎挥了挥手,看着小厮匆匆忙忙地退下,回过视线看见李缄正看着面前的棋盘,一脸若有所思。   “不用看了,这盘你输了……”萧铎道,“那云小公子的棋招虽然别出心裁,到底还是年轻了点,还得再练练。”   李缄眯了眯眼,不知萧铎是在说棋局,还是在说别的什么。   他盯着那棋局看了一会,思绪却已经飘散,没法再集中在棋局本身,犹豫了一会抬起头看向萧铎:“您似乎一点都不意外云稚要见那个刺客,总不会觉得刺杀您的人和云家有关?”   “也许是有关,但不是你想的那种……”萧铎轻轻笑了一声,“你和云小公子现在这么熟了,难道还不知道他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是什么?”   李缄拧起眉头:“您的意思是那刺客和云稷的死有关?可是害死云稷的那伙山贼不是已经……”   “不是我的意思,是那位云小公子的意思……”萧铎低着头,一面往外捡棋盘上的棋子,一面漫不经心地回道,“当初护送云稷的护卫尸首运回都城的时候,高梁去看过,每一个都是一击毙命,根本来不及反抗,可见凶手训练有素、武艺高强,根本不可能是普通山贼。   高梁光凭着尸首都有所怀疑,当然,不止是高梁,这都城里怀疑云稷死因的人可不少。   那位云小公子既是云稷至亲,见过他和护卫的尸首,又亲手杀光了那伙山贼,这要是什么都看不出来,那可有点让我失望了。”   “所以,您一开始就知道,云稚到都城来是为了查害死他大哥的幕后指使者?”李缄思索着开口,“既然您和高将军也怀疑云稷的死因,为什么不一起……”   “宣之……”萧铎抬起头,一双眼睛看着李缄,“云稷的死,我未必就没有嫌疑。”   李缄一怔,微微睁大了眼:“王爷……”   “世人皆知我掌控朝局、只手遮天,而云家在辽北盘桓数代,手握精兵良将,既是保障,也是威胁,先帝在位的时候对他们就多有防范,我忌惮他们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   说着话瞥见李缄的神情,萧铎仿佛看见什么好笑的事情,“怎么,才在山上待了几天,就忘了你家王爷在这朝中到底是个什么存在了?”   “您是忌惮云家……”李缄敛着眉,缓缓道,“但是这几年来双方也算是相安无事,您没有必要打破这种平衡,在这种时候主动对云家动手。”   “话可别说这么笃定,你进王府也不过几个月,万一在这之前有什么你不知道的导火索呢?”   萧铎轻轻笑了一声,垂下视线继续捡棋子,直到把最后一颗棋子捡完,他敲了敲空空的棋盘,看着一脸深思的李缄,“再来一局?”   李缄往棋盘上看了一眼,伸手捏了颗棋子,犹豫了一下,又放了回去,他抬眼看着萧铎:“我想去一趟宿卫府。”   “想去就去,你又没被禁足,让人备车马送你过去,省得半路中了暑惹阿络又生气……”萧铎说着,低低笑了一声,“正好我也想看看,那云小公子到底能查到些什么。”   李缄抿了抿唇,轻轻应了声,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虽然高梁住在王府,但平日里萧铎并不过问宿卫府的事儿,也因此,李缄入都城几个月了,去过皇城,去过城外大营,却还是第一次迈进宿卫府的大门。   高梁一路引着他往里走,一面问道:“王爷刚让人传那话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怎么回事儿,早上来的时候不是还没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伤势严重了?”   李缄微沉默,想起先前萧络的样子,忍不住往依旧一无所知看起来甚至十分无辜的高梁脸上看了一眼,慢吞吞问道:“听说,早上王爷来的时候,将军把他的伤口碰裂了?”   “我那不是不知道吗,王爷也是,伤了胳膊也不提前说,衣服还穿得严实,盖住了创口,我没注意剑柄碰上去了……”   高梁毕竟是常年习武之人,普通的伤势不太放在眼里,“是裂了口子,又流了点血,不过我包扎的时候看了,皮外伤而已不严重,也没到要休养的程度吧?”   “王爷的伤严不严重,可不是你我说了算的,就算是王爷自己也说了不算……”   李缄凑到高梁耳边小声道,“王爷早上是趁着管事休息的时候悄悄走的,人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回去伤口就又裂了……”   久在王府里生活的人,对王府的情况一清二楚,王爷和管事的相处模式也是明明白白。   高梁一顿,而后了然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正好我这两日有事儿要忙,就不回府里住了,让王爷好好养伤。”   李缄点头,伸手轻轻拍了拍高梁的肩膀。   宿卫府比李缄想象的还要大,来来往往有不少宿卫经过,瞧见李缄这个陌生的面孔,却是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全身心地投入自己当下的事,没有丁点分神。   高梁领着李缄一路兜兜转转,最后进了宿卫府深处的一间院落。   “这跟前守着的,都是最可靠的,不用担心……”高梁说着,指了间屋子,“那几具死尸都停在里面,你那玩伴刚过来之后就说要进去看看,还没出来呢。”   李缄还没回答,紧闭的屋子门从里面打开,云稚一面往外走,一面用锦帕擦着手指。   瞧见李缄,他面上连丁点意外都没有,只是在扫见对方前额沁出的汗时,微微皱了皱眉:“折腾了大半天,怎么不好好歇着?”   “你不也是?”李缄往他脸上看了一眼,“看完了?”   “嗯,都是服了一样的毒,除此之外没有一丁点证明身份的东西,没什么看的必要……”说完云稚皱了皱眉,表情明显不太愉悦,“天气炎热,虽然里面放了冰,还是没抵住尸体腐烂,你病才好,别去受这种罪。”   “好,我不进去……”李缄说完,转头看向一旁的高梁,“死人的用处总没有活人大,将军,那个活口开口了吗?”   高梁抱起手臂,轻轻摇头:“这伙人连死都不怕,事先应该经过训练,一般的刑罚都不放在眼里,我正想着从大理寺那边借个擅长刑讯的人过来。”   “死都不怕的人,未必不怕活着,因为只要活着,就没有撬不开的嘴……”云稚擦完了手,将锦帕丢掉,抬眼看着高梁,“高将军要是信得过,我可以试试。”   高梁微微眯起眼,有些怀疑地盯着云稚,云稚浅笑着回视他的目光:“高将军要是不信我,可以跟着一起进去,如果我真问出了你们想要的东西,作为回报,让我和他单独待会就行。”   高梁思考了一会,点了点头:“行,要什么东西,我让他们去准备。”   “不用……”云稚转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李缄,“你要一起进去吗?”   李缄看着他的眼睛:“你不希望我一起进去?”   云稚垂下眼帘,毫不犹豫:“是……”   李缄点头:“我在门口等着。”   云稚微抬眼,眼底竟然带了点笑意:“那你得借我一样东西。”   “好……”李缄说完,从后腰摸出那柄短刀,连着刀鞘一起递给云稚,“记得帮我擦干净。”   “放心……”云稚接了刀,手指从刀鞘上轻轻划过,抬眼看了看天,“找个阴凉的地方等着,当心中暑。”   说完,转向旁边被他们两个一来一回弄得一头雾水的高梁:“我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可以进去了。”   高梁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已经转身往不远处回廊走去的李缄,指了个方向:“这边……” 第四十二章   夕阳西下,天色渐晚。   白日里忙忙碌碌的人各自回了家,整个宿卫府里除了还当值的,就只剩下一个李缄。   宿卫府规定森严,关押刺客的院落早早就安排了专人值守,其他人不得再靠近。因此大半个下午过去,整个院子里只有李缄自己。   高深的院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屋子里也没传出丁点动静,倒让李缄体会到了难得的安宁,就好像又回到了山上,晨起后煮上一壶茶,独自在院子里看书,顺便等云稚起床的时候。   高梁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   明明是宿卫府最紧要的地方,四周的屋子里不是堆着尸体,就是关着重犯,却偏偏让李缄在这院子里待出一副岁月静好的景象。   以至于高梁低头看了眼身上沾染的血迹生出几分犹豫,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先去换身衣服。   毕竟李缄本来身体就不好,要是再受了惊吓,自己接下来半年都进不了王府大门了。   却没成想,就在他犹豫间,李缄抬起头,目光从他身上扫过,便看向了他身后:“还没开口?”   “招了……”高梁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了眼身后紧闭的房门,“刚不是说好了,只要云小公子能撬得开那张嘴,就让他们单独待会。”   “嗯……”李缄收回视线,顺手拿起个杯子,一边倒水一边道,“喝点水吧。”   高梁在他对面坐下,接了水杯一口喝了个干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喝光之后才舒了口气:“眼看这天都要黑了,我以为你小子早就回府了,没想到坐这么安稳,还挺悠闲。”   “还得多谢门外那两位,我本来只想让他们帮着去你屋里找本书打发一下时间,他们回来的时候还帮我带了壶水……”李缄随手拿起刚放下的书,推到高梁跟前,“不过没想到,将军平日里事务繁忙,还有工夫看这种东西。”   “你们怎么把这个翻出来了……”高梁立刻伸手将话本拿了过来,随手卷了卷,收回袖子里,“这可是我费了不少工夫才找来的好东西!”   “可能是将军屋里实在是找不到什么书吧……”李缄低下头,淡淡地喝了口水,“不过这种程度的话本,在我们村都没人看了。”   “没人看你还青天白日地坐在院子里看,你刚才那个表情,我还以为是在看什么四书五经……”高梁说着,上上下下地往李缄身上扫过,“宣之,按说你这个岁数不应该啊,要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可得及时就医啊。”   “我有没有难言之隐先不劳操心,倒是将军你……”李缄往高梁袖口瞟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要是对着那种话本都能……咳,不如去找御医开几服药降降火。”   “你小子……跟管事待久了,说话都越来越像了……”高梁伸手指了指李缄,“那你最好抓紧找个媳妇,省得到了我这个岁数,让府里又多了个光棍,看到时候还能不能说得出这些风凉话。”   “将军放心,我不至于……”李缄轻描淡写道,“你刚说我像管事的话,我就当是夸奖了,放心,不会让管事知道的。”   高梁:“……”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瞧见高梁的神情,李缄笑了起来,又倒了杯水推过去:“好了,再喝点水,说说正事儿吧,刚那家伙交代了指使他们刺杀王爷的人?”   “嗯,其实和预料的差不多……”高梁喝了口水,抬眼看向李缄,“你可以猜猜。”   李缄眯了眯眼,略微思索之后开口:“郑家?”   “看吧,郑家自以为无懈可击……”高梁轻轻笑了起来,“实则是个人都会先猜到他们头上。”   “这都城里想要王爷命的是不少,只不过当下积怨最深的,当属他们家……”李缄用指尖轻轻地敲了敲石桌,思量着开口,“若不是王爷素来警觉,又身手了得,留了这么一个活口,就算怀疑他们也是死无对证。”   “说起这个,还真得谢谢这云小公子……”高梁回头朝着方才那间屋子看了一眼,“要不是他,我们还真得再费些工夫。”   李缄跟着看了一眼,而后垂下眼帘,浅浅喝了口水,并没接话。   天色昏暗,高梁并未注意到他的情绪,自顾说道:“先前你跟我说这云小公子不是常人,我还没放在心上,今日也算长了见识。看起来还是个半大的孩子,面上也总是笑眯眯的,进去之后,什么也不说先亮了刀,里面那家伙这两天也受过不少刑,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后来……”   李缄抬起眼,一眨不眨看着他:“后来怎么了?”   “我也算是自幼习武,常年跟各种兵器打交道,倒是第一次见这么大个孩子刀玩这么利落,想断筋脉就不会流一滴血,想剥皮就不会多切一块肉……   那家伙最开始还能死撑着,但是这云小公子太知道怎么让人感到痛楚,却不会断气,那家伙被折腾的生不如死,实在扛不住了,就开了口……”高梁说着,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就是那画面看起来实在有些血腥,也怪不得他不让你进去,这要是瞧见了,还不得吓着。”   “他知道我不会吓到……”李缄轻轻摇头,“他只是不想让我看见。”   “什么?”高梁没理解李缄的话,抬眼发现对方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什么,也懒得再问,指了指头顶,“天都黑了,我让人送你回去,正好给王爷传个话。”   “让别的人去……”李缄道,“顺便也告诉管事,我今晚不回去了。”   “你不回去?”高梁愣了愣,“你不回去了住哪?”   “你在宿卫不是有住处,借我一晚……”李缄理所当然道,“那刺客刚招了,你应该有不少事要忙,反正也用不上。”   “你……”高梁抬眼看他,“宣之,你今下午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缄毫不躲避:“那将军觉得我是为了什么?”   高梁看了看他,又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屋子,深吸了一口气:“你为了什么其实也不那么重要,王爷知道吗?”   李缄仿佛听见什么好笑的事儿,歪着头看他:“咱们府里,有什么事儿能瞒得了王爷?”   “也是……”高梁点了点头,刚要再说话,忽听见一声门响,还没等他扭过头去看,身边的李缄已经站了起来,看着从屋里出来的人:“好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院子里还没来得及点灯,只有天上闪烁的星星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云稚一只手里提着把还在滴血的短刀,另一只手里是刀鞘,身上脸上是斑驳的血迹,他的面色不怎么好,眼底残留着未散尽的肃杀,在这样昏暗的光线里,比初识那日的李缄还像一个罗刹。   “怎么还在等……”瞧见李缄,云稚脸上慢慢露出一点笑,“怕我不还你的刀?”   “是啊……”李缄向前走了几步,从怀里摸出方锦帕递过去,“擦擦……”   云稚看了那锦帕一眼,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短刀,还没等他做出反应,一只微凉的手直接将那短刀接了过去。   李缄用衣摆擦干了短刀上的血迹,收回刀鞘里挂回后腰,而后重新将那方锦帕递了过去:“先擦擦手。”   云稚往他衣摆上看了一眼,伸手接了锦帕,一边擦手一边道:“有时候觉得你变了很多,有时候又发现跟初见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对比起来,你现在跟初见时候的我更像一点吧?”李缄回身倒了杯水递给云稚,“折腾了一个下午,也该饿了,先喝点水,待会去吃东西。”   “天都黑了,过了宵禁的时辰,去哪吃东西?”云稚擦干净手上的血迹,接过李缄递过来的水,浅浅喝了一口,浸湿干涩的唇,“不如先想想,我怎么避开巡夜的宿卫才能把你送回王府。”   坐在一旁听完了他们全部对话的宿卫统领高梁有一瞬的沉默,轻咳一声以示自己的存在后,才缓缓开口:“云公子今日是来帮宿卫的忙,而且你现下也是宿卫的人,就算是公办,不算犯夜,要是想回去我派人送你,跟沿路巡夜的宿卫打个招呼就行。要是嫌麻烦的话,也可以就在宿卫府将就一晚,我那屋子空着,安顿你和宣之两个正好。”   云稚捧着水盏,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李缄:“你今晚不回王府了?”   李缄点头:“我今天只是来看热闹,又没帮宿卫府的忙,自然不能麻烦高将军。”   高梁瞥了他一眼,掩唇又咳了一声,李缄神色自若,没有丁点心虚。   “这样啊……”云稚放下手里的水盏,抬眸看向高梁,“既然有地方,我就也在宿卫府借住一晚吧。不然麻烦宿卫府的兄弟,我多少于心不忍。而且,我现在这副样子,出去也不太合适。”   高梁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旁边的李缄,耸了耸肩,站起身来:“走吧,二位公子,我亲自送你们过去安歇。” 第四十三章   高梁将两个人一路送到了门口,原本还想交待几句,还没等开口,就又有事务找上头来,只来得及把手里的灯笼塞给李缄,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李缄推开了房门,提着灯笼往里照了照,才侧过身示意身边的云稚:“请吧,云小公子!”   云稚看了他一眼,眼底带着笑意,径直进了门。   宿卫府事务繁忙,高梁作为统领,时常就要留下过夜。因此他的房间虽然不大,日常用的东西倒是齐全。   李缄点了桌上的蜡烛,视线在屋内转了一圈,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云稚坐下:“你先歇会,我去打点水回来。”   云稚伸手接过了他手里还没来得及放下的灯笼:“一起……”   出了门不远就是水井,两个人一个掌着灯,一个拎着桶,很快就打了水回来。   云稚熄灭了手里的灯笼,回过身李缄已经往盆里添好了水,回过头来:“洗吧……”   云稚把灯笼放下,应声:“好……”   刚提上来的井水微凉,扑在脸上,提神醒脑。   为了让那死士尽快开口,先前审问的时候,手下便也狠了不少,以至于整件外袍连带着里面的中衣都被鲜血浸透。   云稚一并脱下,借着昏暗的烛光扫了一眼,天气炎热,这会的工夫已经干了,斑驳在衣料上,似乎仍能闻到浓重的血腥气。   云稚皱了皱眉,随手把那衣服放在一旁,就着盆里的水仔仔细细地擦洗身上的血污和汗渍。   直到鼻息间再没有难闻的气味,才直起身子,发现面前多了件衣衫。   云稚往那衣衫上看了一眼,没说话。   可能是在山上这段日子的形影不离,不知不觉中,他和李缄在许多事上产生了不可言说的默契和信任。就像是下午的时候只是目光相对,李缄就能明白他心中所想;   又或者刚刚在水井旁,伸手去提装满的水桶时,李缄扔下一句「我提得动」,他便一点都不客气地放开手——   他不想李缄看见审问时的种种血腥和狠戾,李缄虽然体弱多病却也从来都不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废物。   在此之前,也只有和陈禁相处的时候才会如此。而那是自小一起长大,又经年累月的在疆场厮杀才慢慢养成的。   见云稚一直没反应,一直侧着身的李缄开了口:“我检查过,是新的,没人穿过。”   云稚拿了布巾,细细地擦去脸上身上的水迹:“知道……”   而后伸手将拿衣衫接了过来。   这种事上,他从不会对李缄产生怀疑。   云稚素来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一些琐事上过于吹毛求疵,而偏偏每次,李缄都会注意到,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开始习惯李缄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给予的细致入微的关照。   其实多年在军中摸爬滚打,也未必不能吃苦不能将就一下度日,到了李缄这里却好像突然娇纵到连独自日常饮食起居都是问题。   明明要年长两岁,却在不知不觉间,对眼前这个年岁更小身体也不怎么好的人产生了依赖。   依赖……   云稚在脑海里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这其实是十分陌生的两个字。   尽管从小喜欢黏在兄长身边,到了军中又喜欢跟在父亲身后。但实际上父兄的存在更像是引路人,在过往的十几年里,他向前走的每一步,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靠的都是自己。   或许是在军中的缘故,要对手下的将士负责,要对边关的百姓负责,所以习惯了清醒冷静而又独立。   但在李缄面前,却不必如此。   不必当云家的小公子,不是军中的校尉,不用对任何人负责,只是自己,可以是慵懒的,也可以是懈怠的,可以什么都不用去想,也可以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有任何的顾忌。   哪怕是刚刚沾染了一身血污,手里的短刀还滴着血,迎面对上那双眼睛的瞬间,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松懈下来。   云稚穿好了衣衫,忍不住抬眼朝李缄望过去。   就在他思绪飘散的工夫,李缄已经换掉了盆里的水,自顾洗完了脸。   云稚看过来的时候,他刚好抬头,目光从云稚身上扫过:“高将军的衣服还是大了点,今晚且将就一下。”   “住了高将军的屋子,还穿了他的新衣服……”云稚视线在屋里转了一圈,“还说是将就,未免有些过分吧。”   “反正他平日里都穿官服。就这身衣服是才入夏的时候府里请人来做的,这么久了都没穿过,放着也是放着……”李缄挑了挑眉,“外袍我帮你洗,现下天气热,明早就能干。”   因为那衣摆擦了刀,李缄的外袍也沾了血污。虽然不像云稚身上的那么夸张,却也十分明显。   云稚低头看了一眼,又抬眸看着李缄的脸:“你一直都习惯照顾人吗?”   李缄顺着他的视线往身上看了眼,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知道是不太可能再找到件新衣服,所幸他只是拿衣摆擦了擦刀,中衣还算干净,一边低头解衣带,一边顺着云稚的话回道:“照顾谁,李贵吗?”   “李贵又算不上是个人……”云稚偏了偏头,“别人呢,来了都城之后。”   “我为什么要照顾别人,我在王府是做典簿,又不是小厮……”李缄说话间脱掉了外袍,面带不解地看着云稚,“怎么问这个,是担心我洗不好?”   “没,确定一些事。”   云稚在李缄的讶异中,伸手将他的外袍接了过来:“衣服我来洗。”   李缄看着他,站在原地没有动。   “我也不至于连件衣服都洗不好……”云稚伸手推了推他,“你去弄点吃的回来。”   李缄眨了眨眼,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中衣,又抬头看了看云稚。   云稚:“……”   最终还是李缄留下洗衣服,云稚去宿卫府的小厨房里找吃的。   不得不承认这其实是效率最高的选择,毕竟云稚长到这么大,确确实实没自己洗过一次衣服,而让李缄在弯弯绕绕的宿卫府里找到小厨房,也不算多容易。   尤其当云稚提着食盒回来,发现李缄已经洗好了全部的衣服,正一件一件地晾在院子里的时候。   听见脚步声,他回过头,笑着看向门口的云稚:“找到吃的了?”   都城里的夜风也是热的,又刚刚洗过衣服,他前额沁着亮晶晶的汗,身上又只穿了件中衣,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两条苍白劲瘦的手臂。   其实是不怎么得体的,云稚心底却并没有这样的感觉。   他朝着李缄举了举手里的食盒:“幸好宿卫府因为有人值夜,有做宵夜的习惯。不然等我自己煮面条,你今晚怕是又要等到半夜才能吃到了。”   “要是能让云小公子再下厨……”李缄把最后一件衣服晾好,从云稚手里接过食盒,一边往屋里走一面道,“多晚我都等得起。”   云稚看着他的背影,轻轻笑了一声,跟着进了门。   既然是宵夜,也没有太繁复的东西,今日云稚赶得巧,得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若是平日里,在这样的天气里,这样还冒着热气的东西是很难下咽的。但他们两个都大半日没吃东西,闻着馄饨的香气,食指大动。   不算宽大的屋子里,两个人面对面挤在一张小桌上,一人一碗馄饨慢吞吞地吃着,偶尔稍不注意,低头的时候还会撞到对方,抬起头瞧见对面满头的汗,不知谁开的头,对着笑了起来。   一整碗馄饨下肚之后让人不自觉地生起几分满足感,云稚靠在椅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李缄虽然刻意放慢了速度,还是吃得更快一些,已经提前倒好了水,递到了云稚手边,云稚接了水,浅浅喝了口,抬眼看着李缄:“一晚上了,你怎么都不问问我审出什么了?”   李缄回视他:“那你想说吗?”   “没什么不能说的……”云稚抬眼看他,“淮安王应该早就猜到了,我到都城来是为了调查害死我大哥的幕后真凶。”   李缄点头:“是……”   “果然,其实也没多难猜……”云稚垂下眼帘轻轻笑了一声,“原本我也没想太多,那一日在雪原上,看见我大哥的尸首,就满心只想替他报仇。后来费了些工夫一路寻着踪迹找到了那伙山贼的巢穴。   我自持也算身手不错,寻常的山贼别说十六个,就算再多一点,也不会放在眼里,偏偏那天在他们手里吃了亏。”   李缄喉头微动,想起那一日在云府门口,瞧见这人满身血污摔下马的样子,明明没有多久,却已是完全不同的心情。   “当时那伙山贼,有十五个是死在我手里,还有一个,我本想留个活口回来审问,却没想到他身上藏了毒。”云稚没察觉他情绪的变化,自顾说了下去,“刚好就和刺杀王爷的这伙人身上的毒一样。”   李缄微微眯了眯眼:“郑家和王爷有新仇旧恨,刺杀他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他们和你们云家,有什么仇怨?” 第四十四章   “我爹自袭了侯爵便常年累月地待在幽州没再进过都城,我大哥虽在都城为官,每日进宫回家,深居简出几乎不与朝臣结交。因此虽然两家几代同朝为臣,却几乎没打过交道,结下仇怨的可能更是微乎其微……”云稚说到这儿,看了李缄一眼,“当然,不包括我那日弹郑小公子的一下,这笔账他应该记在了你头上。”   姑且不论那郑小公子根本不可能知道云稚的身份,就算知道也记了仇,也是近日的仇怨,不可能算在云稷头上。   李缄想着,不禁皱眉。   云稚瞧见他的神情,轻轻笑了一声,一边把玩着手里的水盏,一边继续道:“那个刺客交代是郑家人指使他刺杀淮安王的时候,我和你想得差不多,所以就和他多待了一会,聊了点别的。”   李缄看着他:“问出有用的了?”   “一点,又不算特别大的用处……”云稚喝了口水,润了润因为说话而变得有些干涩的喉咙,“刺杀淮安王的这几个刺客确实是郑家所豢养的死士,和平州谋害我大哥的那伙也确实有点关联,但要深究起来,他们却是互相不认识的。”   说到这儿,他停顿下来,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是在思量要如何措辞。   李缄也不急,甚至还极其自然地拿过他手里的水杯,又添了水进去,而后坐回原处,安静地看着他。   云稚低头看了眼盛满水的杯子,思绪有一瞬的飘散:“我觉得我娘一定会很喜欢你。”   李缄眨了眨眼,有些没理解怎么话题突然就转到了这里:“什么?”   “我小时候就不爱喝水,也不是不爱喝,就是想不起来,我身边没有小厮,只有个虽然比我大但明显更不靠谱的陈禁,根本不可能提醒我。   有时候赖在我大哥书房一坐几个时辰,有时候在校场上摸爬滚打一整天,一口水都记不起来喝,我娘每每看见我渴到嘴唇干裂才想起咕咚咕咚灌水的时候,都头疼的不行……”云稚说着话,端起杯子又喝了口,“最近一段时间有你在身边,不知道多喝了多少水。”   李缄笑了起来:“以后只要我在,都会记得提醒你。”   “嗯……”云稚放下水杯,声音里带了笑意,“不过你怎么回事,不是在聊正事,话说了一半就由着我跑题?”   李缄看着他:“你想说什么,什么就是正事儿,哪有跑题不跑题一说?”   “你……”云稚笑了一声,向后靠在椅背上,“那好,我再说回去。”   李缄点头:“好……”   “郑家豢养死士,要追溯到先帝甚至更早时期,像他们这样世代累积的世家大族,总有些见不得人的事要有人去做……”   云稚思索着,慢慢说道,“尤其到先帝时期,郑家有女嫁给先太子,一跃成为太子岳家。先帝子嗣众多,各有所长,先太子只占了个嫡长,若论起才能和声望,甚至是先帝的喜爱,先三皇子都更胜一筹。   所以,先太子的位置坐得并不安稳,但他毕竟身份特殊引人注目,容不得有丝毫错处。所以许多事要经郑家的手来办,郑家便开始在暗中大肆豢养死士。”   李缄眯了眯眼,突然道:“进都城的这段时日我断断续续地听过一些先帝年间的事,听说后来先三皇子谋反不成自尽而亡,王爷的父亲就是牵扯此案而病死于牢中,不知道有没有先太子和郑家的手笔?”   “据说先帝因为先三皇子谋反而伤心不已,事后再不许旁人提及此事。所以当年先三皇子究竟有没有谋反、为何谋反,先淮安王又有没有真的参与其中,也无处去探寻……”云稚说着摇了摇头,“淮安王掌权之后虽然为自家沉冤昭雪,其实也没有丁点的证据。”   李缄微沉默,最后低低地叹了口气。   云稚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继续说道:“先三皇子一案并没有断了其他皇子争夺太子之位的心思,甚至愈演愈烈,到后来一向谨慎小心的先太子趁先帝在病中举兵谋逆,事败后先太子被赐死,其岳家参与其中,按律要牵连全族。   但郑家这种世代累积的大族,若是真算起来怕是要流血千里,先帝便开了口,只动了太子岳家那一脉,其中还包括李徊岳父郑廉。”   听见李徊的名字,李缄本能地皱了皱眉,勉强忍下心底的嫌恶,问道:“所以先太子和郑家倒台之后,他们豢养的死士都去了哪里?”   “据那个刺客所说,他们这一伙并不是先太子岳家所养。不过几年前也曾被指使过为先太子做事,到其倒台,郑家悄悄把他们藏在城郊,悄无声息地养了几年。直到近日是第一次再安排行动,没想到撞上淮安王这么棘手的……”云稚晃了晃头,“至于原本先太子岳家所养的那一批死士,他并未见过——虽然都是郑家的死士,但各为其主,互相之间也还是有所提防。不过凭着那郑家特制的毒药,可以确定谋害我大哥的就是他们。”   说到这儿,他自嘲一般笑了笑:“所以查来查去,费了一下午的工夫,也只能确认那十六个人曾经是郑家的死士,关于幕后指使,还是什么都没有。”   “虽然是死士,这么一大批人的去向也不至于一点踪迹都不会留下……”李缄缓缓道,“既然能确定他们的身份,顺着查下去,总会知道在郑家倒台之后这伙人被谁接手。”   云稚点了点头:“其实我……”   话说了一半,又顿住。   李缄看着他:“怎么?”   “没,只是突然兴起的一个猜测……”云稚轻轻摇头,“现下说出来,又有点离谱。”   “那就等你觉得不离谱了再说……”李缄起身,将桌上的空碗收拾起来,“来日方长,一切总会慢慢明了。”   这人总是这样,自己想说的时候,他便认真听着,自己不想说的,一个字也不会多问。   体贴而又细致。   云稚看了他一会,突然就笑了起来。   李缄正捧着空碗要去清洗,听见笑声脚步微顿,回过头看他:“怎么了?”   “明日我可能要进宫去面圣……”见李缄眼底生起疑惑,云稚继续说了下去,“我要去一趟平州,但眼下我身份特殊,没有圣上允许,不能离开都城。”   李缄一怔:“你要去平州?”   “是,平州……”云稚站起身平视李缄,“之前我一直在想,十几个死士养在大雪封山后的山贼巢穴里,吃穿用度饮食起居都是不小的消耗,平州地界谁有这么大的能量,还不会惊动李徊?”   李缄微抿唇:“你的意思是……”   “直到我刚刚和你说起李徊的岳父郑廉也是先太子岳家一脉……”云稚微垂眼帘,低低道,“我对李徊也算是了解,他看起来是个五大三粗的武夫,实际上最擅长蝇营狗苟之事。郑家垮台之后接手这伙死士,日后为己所用,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费劲的事儿,尤其平州是他的地界,又偏偏近两年匪患频发,又有谁会在意深山里藏着的那伙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山贼。”   说到这儿,他重新抬眼看着李缄:“原本我派了人在平州调查这伙死士的踪迹,但因为李徊先前剿匪闹出的阵仗太大而耽搁下来。   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是我自己跑一趟,亲自去查一查,到底是不是李徊接手了郑家的死士,之后指使他们,害死了我大哥。”   李缄有一瞬的沉默,而后,他对上云稚的视线,问道:“如果查清了幕后真凶是李徊,你要怎么办?”   云稚笑了起来,似乎是疑惑李缄怎么会问出这么简单的问题。   “当日陈禁问过我类似的问题,我当时的回答也很简单……”云稚道,“不管是谁,我都要他给我大哥偿命。”   “好……”李缄轻轻点头,“那我和你一起去平州。”   云稚微微睁大了眼,却并不怎么意外:“为什么?”   “我跟李徊的关系你知道,虽然幼时被养在李府的时候,我一度以为他是我的生父,后来知道自己的身世才发现自己简直可笑至极。   虽然我……乌朔殉国而亡的结局不能改变,但若不是李徊这个禽兽,我和我娘或许有机会去过另一种人生,哪怕作为亡国俘虏,去别人家为奴为仆,也好过在李府……而且,我至今都不相信,我娘是突发急病而亡……”李缄说着,深深吸了口气,“趁着这次机会,便把这件事查清楚,给我娘,也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这些我都知道,这次去我也会帮你查清你娘的死因……”云稚一眨不眨地看着李缄,“但是,我还是想问,除此之外呢,你想去平州还有没有别的原因?”   李缄面上有一瞬的犹疑,但是对着云稚的眼睛,他还是点了点头,坦诚道:“有,我……”   “不用说了……”云稚笑了起来,目光温柔,“我都知道。” 第四十五章   夜渐深,白日里的炎热却仍未散去,敞着所有的门窗也没起多大作用。   李缄仰面躺在床榻上,圆整着一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床顶。   高梁的住处在宿卫府深处,到了这个时候,四下里极为安静,连声蝉鸣都没有,能听见的只有身边云稚清浅的呼吸声。   这间屋子不大,床自然也不会有多宽敞,幸好两个少年虽然都身高腿长,都还算清瘦,不至于在这种天气贴在一起,中间堪堪能留下一条手臂宽的空隙,却也足够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李缄记忆里从未有过和别人睡在一张床上的经历。   刚跟着李贵到村里的时候,他还不太懂事,整日里哭闹着要找娘亲,李贵嫌他麻烦,硬是在原本就狭小的屋子里又添了一张破木床。   之后的很多个夜里,还幼小的李缄就独自蜷缩在那张破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压抑着哭声,然后慢慢进入梦乡。   后来慢慢长大,对李贵从小时候的畏惧变成了厌恶,如非不得已,连共处一室都会尽量避免,更别提是在一张床上休息。   其实也不仅仅是对李贵,李缄长大的过程,也是逐渐排斥和其他任何人交往和接触的过程。   村里虽然人口不多,总有年龄相仿的孩子凑在一起玩耍。除了最开始的时候曾有过试图加入的想法,之后却是连靠近都无。   他早早地知道自己是个异类,便不再试图让人来接纳自己,和村里人保持着「只要你不来招惹我,我也绝对不会打扰你」的和谐关系。   隔壁张叔之类偶尔善心发作在他被李贵追打的时候会出面阻拦,又或者在他挨饿的时候悄悄给上一点吃的,便是李缄长到今日难得能体会到的善意。   他没有父母家人,没结交什么玩伴好友,也没跟任何人建立起稍微亲近一点的关系,十几年来一直是孤身一人独自走过,并以为接下来也会一直如此——   哪怕是决定要替李绍到都城来,并确信这是一个可以改变今后人生的机会时,李缄所料想的最好的今后也不过是可以查清自己的身世,查明娘亲的死因,从此不用再受人欺辱,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会一进都城就被接进淮安王府,受到萧铎和萧络的教导和关照,更没想到还会遇到一个足够亲近到像现在这样并肩躺在一起也不会觉得难受。甚至会感到从未有过的心安和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悸动……   李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而后小心地侧过身,看着身边安睡的少年。   屋里光线昏暗,幸好有星光顺着敞开的窗子映进室内,可以清楚地看见云稚的侧脸,还有那微长的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的眼睫。   从第一次见面时,李缄就觉得云稚是好看的,剑眉星目,明明是棱角分明的轮廓,却又因为年少两颊还长了点嫩肉,英气矜贵里又带着点青涩。   时日见长,他和云稚的交集也愈发的多,依旧觉得云稚是好看的,却不再是初次见面时从面貌上的单纯欣赏,开始有越来越多的只属于自己的主观的喜好。   最喜欢的应该是云稚的眼睛,那双眼总是亮晶晶的,飞扬着属于少年人的神采,眼角微微上翘,看起来隐隐带着点笑意,望过来的时候眼底会映着倒影,会让李缄在那一瞬产生类似于这人眼里只有自己的错觉。   此外便是那双白皙而又骨节分明的手,让李缄无数次几乎无法按捺住自己,想要伸手过去,将那只手握在掌心,十指交缠,而后再也不放开。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比如还有些单薄斑驳了几处浅淡伤疤的脊背,看起来是清瘦的却是精壮有力的腰腹……   李缄的视线从云稚脸上慢慢向下,隔着单薄的衣物似乎还能回想起下午虽然侧过身子却也瞧了个一清二楚的画面。   许是天气太热,莫名地感到有些口干舌燥。   下午在院子里和高梁说的话并不全是调侃。   当年为了躲李贵,在农闲的时候遇见村里的人凑在一起闲聊,听来的可并不全是民间传说、鬼怪故事,为了读书四处搜集来的也不仅仅是些各地方志、话本传说。   许多低俗的、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他早早就听过看过,年岁越来越大,许多事也逐渐就懂了,只是他曾经在心底藏了太多的事,无暇也没兴趣在这些事上。   却没曾想有朝一日终于动了心思,却是一个从未料想过的对象。   李缄轻轻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极力把那些白日里努力掩藏却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不自觉地翻涌起来的心思压制下去。   “睡不着?”寂静的屋子里,少年带着困意的声音显得尤为突兀。   李缄整个人一僵,缓缓地睁开眼,正好对上那双他最喜欢的眼睛,一瞬怔愣之后,才想起来回答:“你怎么还没睡?”   “在等你啊……”云稚掩着唇打了个呵欠,眼底浮现出一点水光,“先前在山上的时候就发现了,你觉少还浅眠,万一我打呼噜你不是更没法睡了。”   李缄眨了眨眼,笃定道:“你不打呼噜。”   “你怎么知道?”云稚反问。   李缄回道:“山上那几间屋子隔音不好,其他人的呼噜声我都听过,唯独没听过你的。”   “听你的语气似乎很遗憾……”云稚侧躺着,枕着自己的手臂,二人的距离格外的近,以至于能清楚的感受到对方的呼吸,“是在想去平州的事,所以睡不着?”   “没……”李缄摇头,“你也知道我觉少,白天在车里睡多了,现在就不觉得困。”   “那……”云稚想了想,突然伸出手,“借你条胳膊枕着?”   李缄愣了愣:“嗯?”   “白天你枕着我肩膀不是睡得很熟?”云稚道,“借你条胳膊,说不定也很快就睡着了。”   李缄垂眸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手,而后笑着开口:“那倒也不至于。”   云稚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他的手臂:“你确定不用?”   李缄有一瞬的沉默,跟着突然条件反射一般将那只作乱的手握在了掌心。   云稚抬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怎么了?”   李缄微咬唇,而后回视他的目光:“拉着手就行。”   “好……”云稚弯了眼睛,眼底溢出笑意,被握住的手轻轻动了动,和李缄十指相扣,“现在睡吧。”   天气炎热,不止是谁的掌心沁出了薄汗,黏黏腻腻的并不怎么好受,李缄却仿佛感觉不到,缓缓闭上了眼睛:“好梦……”   云稚往交握的手上看了一眼,仰面躺好,也闭上眼睛:“你也是……”   还真的是一夜好梦。   等李缄醒来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他盯着床顶恍惚了一会,才完全清醒过来。   身边的云稚已经不见了,空落落的手心就仿佛前晚只是一个清梦。   他捏了捏前额坐起身,抬眼朝外望去,正撞上云稚轻手轻脚地进门。   他应该起了很久,明显梳洗一新,长发高高地束在脑后,并且换掉了那件暂借的高梁的衣衫,穿回了自己那件,手里还提着个不知从哪弄来的食盒。   四目相对,云稚先笑了起来,脚步也正常了,进了门把食盒放在桌上之后才开口:“以为你还要再睡一会呢。”   话说完,并没得到回应,云稚回过头发现李缄还坐在床边愣愣地看着自己,不由挑眉:“怎么不说话,是意外我居然起得比你早?”   “是梦还没完全醒……”似乎终于确认了眼前人是真实的,李缄笑了起来,“不过确实也有意外,之前在山上要是没有陈禁吵,你总要睡到快晌午。”   “先前在山上是我不想起,今日是不得不起……待会要进宫,等早朝散了时间正好……”云稚说完指了指床边的矮凳,“衣服干了,洗了脸来吃早饭。”   李缄顺着瞧过去,前夜洗过的外袍在这样的天气里蒸干了水分,只残留了一点淡淡的皂角味,被规规整整折好摆在床边,就好像在等着自己起床。   让他莫名的就心头一软。   云稚做的不止这些,他甚至又去打了水,倒进盆里还残留着微微的凉意,大清早地扑在脸上,让原本还有些懵懂的意识重归清明。   李缄擦了脸,坐在铜镜前束发,云稚就坐在桌前看着他。   李缄的长发乌黑而又浓密,披散在肩头,遮住他大半的肩膀。云稚看着看着,突然就走过去,从李缄手里拿过梳子。   李缄抬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怎么?”   “我替你梳。”李缄的身体有一瞬的僵硬,而后点了点头:“好……”   没有问缘由。   云稚笑了起来,顺着那长发慢慢地梳了下去。   不多时,他将那长发完全梳开,束在脑后,看起来也算是规整利落,他面上却不怎么满意。   云稚盯着自己的成果看了一会,伸手摘下自己头顶的玉簪,插入李缄发间,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了……”他拍了拍手,“吃早饭……” 第四十六章   李缄从铜镜里看着自己,也看着还站在身后的云稚。   出身侯府的小公子,在衣饰上有许多讲究,不管是冬日里出行都要多带一件作为替换的狐裘,还是一年四季颜色样式大不相同的衣衫,甚至连头戴的簪子也有许多支,不知道是根据心情喜好,还是衣袍的图案,每日进行替换。   现在插在李缄发间的这支,虽然看起来样式简单,玉质却通透澄澈,平白就给人添了几分清雅。   连李缄这种对这些东西漠不关心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云稚对这支玉簪是偏爱的,戴它的频率要远超其他的发饰,每次瞧见都会下意识地看上两眼。   却没想到这人就这样毫不犹豫地把它戴在了自己头上。   “不喜欢?”见李缄一直看着铜镜,云稚也跟着看了一眼,“这玉簪是我开始束发之后,我娘送的,我可喜欢的紧,现在送你了,你要多戴着。”   李缄抬手往自己发间摸了摸,认真点头:“好……”   云稚看着他的样子,轻轻笑了起来。   李缄知道这玉簪珍贵却不拒绝,一如当日离开幽州的时候坦然地收下那件狐裘,这让云稚十分欣慰。   东西自然是珍贵的,更宝贵的是这后面掩藏的真心,他送出去了,而李缄收下了,这便够了。   “我去洗手……”云稚朝着李缄指了指桌子,“吃饭……”   李缄从铜镜前起身,而后应声:“好……”   等掀开食盒李缄才发现早饭远比想象中丰盛,上好的粳米粥,精致的糕点,额外还配了几样小菜,实在不像是宿卫府能做出来的东西。   云稚洗了手过来,见李缄站着不动,探头看了一眼:“今天有点早,春风楼刚开门,就让他们随便做了点,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喜欢……”李缄毫不犹豫地回答,又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云稚,“宿卫府不是有早饭,怎么还去了春风楼?”   “我去看过了……”云稚一边说话一边把食盒里的东西往外端,“大清早的,总不能就给你吃白粥和馒头吧?”   李缄接过他端出来的碗,面上带笑:“白粥馒头有什么关系,我不挑食。”   “我挑食行了吧……”云稚抽了抽鼻子,“你不挑食是因为你小时候过得不好,有口吃的就能知足,现在又不是小时候,我又不是李贵。”   说着话,他盛了粥递到李缄手里,“多吃点,长胖一点,身体也更好一点。”   李缄捧着粥碗,眼睫微颤,而后点头:“好……”   早饭比想象中要丰盛,吃完早饭也比想象中用时要长得多。   云稚好像要贯彻自己的话一般,一边自己吃着,一边不间断地替李缄添粥夹菜。   李缄也来者不拒,只要到了自己碗中的,就认认真真地吃完。而且因为有意地放慢了吃东西的速度,以至于云稚放下筷子的时候,他还剩下小半碗没吃完的粥。   李缄拿筷子的手微顿,抬眸看着云稚:“要走了?”   “不急……”云稚自觉地倒了杯水,慢慢喝着,“等你吃完。”   李缄便开心起来,浅浅喝了口粥,细细嚼着。   等高梁满头大汗进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幅画面,两个半大的少年对坐在不大的桌子前,一个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另一个拿着水盏,一边小口地喝着水,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正在吃饭的人。   高梁有一瞬的迟疑,明明也不是什么特别的画面,这两个人甚至连话都没说上一句,却让他涌起一股似曾相识的「我是不是出现的时机」不太对的感觉。   而后在两个人听到声响同时望过来的时候恍然大悟——在王府未经通报直接去找王爷的时候,若赶上管事也在,便时常会生起这样的感觉。   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人,在相处的时候却能流露出类似的岁月静好的感觉,让在场的第三人不自觉地就会觉得自己的出现会打破这种宁静,实在是不太应该。   高梁脚下犹豫,甚至想扭头就走,而后后知后觉地想起,这里明明是自己的房间,眼前这两个也并不是王爷和管事那种关系,自己有什么多余?   想到这儿,他视线从那二人身上扫过。   不是吧?   在高梁纠结的过程里,李缄咽下了嘴里的粥,挑起眉头看向门口:“不然将军换个位置发呆?难得有一点风吹进来,都被你挡住了。”   “你小子……”高梁进了门,目光落在桌上,“日子过得不错,大清早的就有春风楼的东西吃,我记得他们家可从来都不招待早客。”   “多加点银子自然就会招待了……”云稚放下水盏,“高将军要是还没吃,让他们再送点过来。”   “那倒是不用,忙了一整晚,我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高梁说着话,人已经到了床榻跟前,回头冲屋里的另两个人抬了抬下颌,“二位吃完就散了吧。”   说到这儿,他视线微转,看见了整齐折好,放在床榻边的有些眼熟的衣衫:“这衣服怎么回事?”   “替将军试穿了一下……”李缄开口,“好知道哪里不合适才让将军一直都不肯穿,待会回去告诉管事,让他下次再定做衣服的时候改进。”   高梁:“……”   他深吸了一口气,格外耐心地回道:“没有不合适也不需要改进,只是最近公务繁忙没机会穿而已,我刚也只是随口问问,没有质问你的意图,不需要用挑拨我和管事已经岌岌可危的关系这种手段来进行反击。”   “那就好……”李缄把最后一口粥喝完,余光瞥见云稚的笑容,也跟着翘了翘唇,而后才简单收拾了桌上的食盒,站起身朝着高梁道,“那我们就不打扰将军休息了。”   高梁仰面倒在床榻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快走吧!”   两个人并肩出了宿卫府的门,各自府里的马车停在门外。   李缄朝两辆马车看了一眼,视线不自觉地就转到身边的云稚身上,而后便是四目相对。   云稚伸手拿过他手里的食盒,轻轻晃了晃:“我正好顺路,给他们送回去。”   “嗯……”   李缄应了一声,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云稚,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却迟迟没有开口。   云稚便也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在宿卫府门口站了一会。直到门口的守卫都忍不住转过头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们,李缄才终于开口:“走吧……”   云稚歪头看他:“你不走?”   “等你先走……”李缄说完,又忍不住补了句,“天气热,记得喝水。”   “好!”   云稚弯了眼睛,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提着食盒终于下了石阶。   李缄站在原地,看着他爬上马车,看着马车启动慢慢走远,最后消失在视野里,才终于向自家马车走去。   不过是一日未归,王府里自然不会有什么变化。   李缄进了府门,有一瞬的犹豫,决定先回房梳洗一下换身衣服。   从正门回房路途要稍远一点,一路顺着回廊向前,途径花园的时候,李缄不自觉就想起先前两次和云稚在亭子里对坐饮茶,在荷花池边的树荫下谈天说地,脚步也跟着慢了下来,下意识地就朝着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柳树看去。   然后他就看到萧铎和萧络两个人坐在那天他和云稚坐过的位置,正在……垂钓?   萧铎武艺高强,五感敏锐,早在李缄绕过回廊就听见了脚步声,他向上推了推头上的斗笠,朝李缄看了一眼:“回来了?”   “是……”李缄走到他们两个身边,探头往荷花池里看了一眼,“这是在干什么?”   萧络正低头往钩上挂饵料,闻言诧异:“看不出来?”   “倒是能看出来……”李缄挨在他身边蹲下,让自己进到树荫里,“就是没想到这大热天您二位这么有闲情雅致,在自家的荷花池里钓鱼。”   “若论起闲情雅致,还是不如你,宿卫府这种地方都能住得下……”萧络挂好饵料,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挑眉,“先前不是还说不喜欢这些东西?”   李缄下意识抬手,将发间的玉簪拔了下来:“这个样式简单,戴起来也没那么累赘。”   “样式是简单,但看这玉的质地……云家果然家底殷实……”萧络摸了摸下颌,轻轻点了点头,“这玉簪是定情信物?”   “不……”   李缄下意识想要反驳,刚吐出一个字,不知想到什么,又住了口,垂眸看着手里的玉簪,没再说话。   萧络将他的神情收入眼底,轻轻笑了一声,将视线又转回荷花池里。   短暂的沉默之后,一直专心钓鱼的萧铎开了口:“别对着那簪子发愣了,鱼咬钩了,过来帮忙。”   李缄顺着看了一眼,迟疑地问道:“帮什么忙?”   “你家王爷我的胳膊受伤了,过了一宿就忘了?”萧铎指了指面前的鱼竿,“快点,待会鱼跑了。”   “好……”李缄把玉簪又插回发间,绕到萧铎身边,伸手提起了钓竿,一点没意外地发现上面空空如也,连片鱼鳞都没有。   “幸好……”李缄蹲在萧铎边,从泥罐里找了饵料挂在钩上,“咱们府上不用指着二位钓上的鱼当午饭。” 第四十七章   萧铎挑了挑眉,抱着手臂看着李缄动作娴熟地挂饵下钩:“指不上我们不是还有你,都说养儿防老,你虽然不是我们养大的,防老应该没问题吧?”   “您二位要是不怕老年生活过于凄凉,我当然没问题……”李缄抬手提了竿,一条还没有巴掌大的金红色锦鲤咬在钩上,正拼命地摆着尾巴,“不过嘛……”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把那锦鲤从钩上解救下来,放到萧铎旁边的木桶里:“丑话说前边,我这副身子骨你们也清楚,我虽然想尽力,但能不能活到给您二位养老的那天毕竟由不得我做主,万一我先走了,可不是有意要食言。”   这实在不是什么吉利的话,尤其说这话的人正方年少,还未及冠。   但李缄浑若不查,表情轻松、语气平淡,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手里的鱼钩上,就仿佛自己刚说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萧铎看了他一眼,视线偏转,往另一边看去。   萧络低垂眼帘,一眨不眨地看着荷花池里游来游去的锦鲤,仿佛没听见他们的对话,从萧铎视角却能清晰地看见,他紧握钓竿的手背隐隐地犯起青筋。   大概连李缄都不知道,他的身体早就成了萧络的一个心病。   萧铎安抚一般拍了拍萧络的手,回头把木桶从李缄身边拉过来,一边逗弄着里面正游来游去的锦鲤,一边漫不经心地开口:“我倒是不介意你在我们跟前说这些浑话,毕竟人活在世,总有死的那一天,早死或者晚死,也没多少区别。就是有点好奇你要是当着那云小公子说这话,他会有什么反应。”   李缄握着钓竿的手微顿,下意识地抬手往发间摸了摸。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问题。   若是在云稚刚到都城的时候,自己的死活必定无关紧要,这段时日下来,二人也算是……   李缄放开手,若无其事地回道:“他生性坦荡、豁达通透,又年少从军,多年驰骋疆场,生生死死的早就见惯了,不会在意。”   “是吗?”萧铎把手从桶里拿了出来,顺手在李缄衣摆上擦了擦,“云稷死了也有小半年了,云稚但凡能释怀,也不至于还千里迢迢地折腾到都城来。”   “他自小跟着云世子长大,兄弟情感深厚,又是突然而亡,真凶未明……”李缄垂眸去拿饵料,“旁人自然比不了。”   “这么说,你现在还是旁人?”萧铎擦干了手,饶有兴致地看着李缄,“既然这样,待会把人请来,你说说试试?”   李缄有一瞬的沉默,手里拿着饵料,连试了两次才成功挂到钩上,而后才开口:“我回来也有一会了,您都不问问昨日审问的结果?”   “高梁昨晚就让人传了口信过来……”萧铎向下拉了拉头上的斗笠,“郑家那些人想要我的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最后也就只能想到这种法子,倒是省了本王许多麻烦。”   李缄知道这些年来,郑家在明里暗里也做过不少的事。虽然都没能给萧铎造成什么影响,但久而久之,也多少是个麻烦。   这次倒是个一劳永逸的机会。   “高将军昨晚彻夜未眠……”李缄问道,“就是在忙这事儿?”   “嗯,刺客都已经招了,拿下幕后指使不是理所应当……”萧铎懒洋洋应声,“不过听说郑家有人连夜入了宫,今日早朝也热闹的很,有人极力想把此案从宿卫府转到大理寺。”   他说完,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而后发出一声轻笑,“这么久了,这些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天真。”   李缄抬头看了他一眼。   萧铎先前未动郑家,不是他动不了,也不是有所顾忌,只是因为他还没想,眼下他既然想了,那这个案子不管是在宿卫府还是在大理寺,结局不会有丝毫的影响。   李缄到都城来不过几个月,便已清楚萧铎的脾气秉性,朝中那些人这么久了却还是看不透。   这么想着,李缄轻轻笑了一声,几乎同时,提起手里的钓竿,又一条锦鲤挣扎着被提出水面。   “你小子还真有点本事……”萧铎挑眉,看着李缄将那条锦鲤放进桶里,“就这些?”   李缄眨了眨眼:“您今天要指望我把荷花池里的鱼钓光?”   “谁问你鱼了……”萧铎一手撑着膝盖,用斗笠遮住半张脸,“这点破事儿不值得你在宿卫府住一晚,还有别的什么要和我说?”   “有……”李缄顿了顿,而后抬头看着萧铎,“我要回趟平州。”   “平州?”萧铎侧目,“云稚查出什么了?”   “谋害云世子的那伙山贼就是先前郑廉为先太子所豢养的那批死士……”李缄缓缓道,“云稚怀疑,先太子倒台之后,李徊接手了这批死士,伪装成山贼养在深山里。”   “李徊倒是也可能干出这种事……”萧铎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在思考,半晌之后,他抬起头,“好歹是你名义上的老子,是该回去送他一程……”   他话刚说了一半,身边一直看着荷花池一动未动仿佛入了定一样的萧络突然开了口:“能不能去平州,王爷说了也不算。”   萧铎往他脸上看了眼,立刻住了嘴,只是嘴角微微上扬,挂着点难以掩饰的笑,落到李缄眼里,总觉得有点幸灾乐祸。   他放下手里的钓竿,摸了摸鼻子,小心地看向萧络。   萧络仿佛没察觉到身边的目光,直起身去提钓竿,瞧见空空如也的鱼钩后,皱了皱眉,才转眸看向李缄:“你昨天走得潇洒,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李缄微沉默,而后替自己解释:“我昨天和王爷打了招呼。”   “打住……”萧铎立刻开口,“我让你去宿卫府,可没让你夜不归宿。”   李缄深知在这种时候萧铎无论如何不会站在自己这边,只好低着头,态度诚恳地认错:“是我忘了。”   萧络将他的神情收入眼底,轻轻挑眉:“明日御医还会上门替王爷诊脉,到时再你看看,如若御医说没事,你便可以同去平州。”   说完,他把钓竿塞到萧铎手里:“在这之前,你就在府里好好陪陪王爷。”   说完,他站起身,刚要走,又停下脚步,把头顶的斗笠摘下,扣到李缄头上,而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缄抬手将几乎遮住视线的斗笠摘下,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萧络离开的方向。   直到那道清瘦的身影从视野里消失,才收回目光,将斗笠重新戴到头上。   萧铎从泥罐里挖出饵料,试图挂到鱼钩上,余光往李缄脸上瞥了一眼,淡淡道:“人走远了,想说什么就说。”   “也没什么……”李缄看了他一会,干脆将钓竿整个拿了过来,“前段时间在山上,云稚替我去了封信给镇远侯。”   他说着话,将饵料挂好,抬眼看着萧铎的脸,“您和管事早就知道,我父亲是当日殉国的居拔国上将军乌朔。”   萧铎从他手里接了钓竿,干脆地点了点头:“知道……”   李缄微垂眼帘,沉默了一会,才又道:“您是为了管事,才将我纳入王府的?”   “是,也不全是……”萧铎说完,见李缄看过来,轻轻笑了一声,“是为了阿络,但也不仅仅是纳你入王府。”   李缄抿了抿唇,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萧铎重新下了钩,开口道:“自你娘死后,李府就再没有丁点你的消息。这几年阿络也花了些心思去打听,却都一无所获,连你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确定。我就让圣上下了道旨……”   他轻轻笑了一声,才继续说了下去,“你那便宜老子自恃精明,实际上好猜的很。”   “那……”李缄张了张嘴,最后却改了口,“我知道了。”   萧铎侧过视线看了他一眼:“不继续往下问了?”   李缄回问:“问了王爷会回答?”   “不好说……”萧铎想了想,又转过头看他,“你怎么不直接问阿络?”   “我……”李缄轻轻摇头,“我没想好要怎么开口。”   “那就等你想好了怎么开口,自己去问……”萧铎耸了耸肩,“能不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就看你的本事了。”   李缄点了点头:“好……”   萧铎听见他的回答,轻轻笑了笑,再开口直接转了话题:“你想去平州,是要调查查明你娘的死因?”   李缄应声,毫不犹豫:“是……”   “你娘的死因,确实有蹊跷……”萧铎缓缓道,“你娘在李府虽然没什么存在,但毕竟是先帝给李徊的恩赐。所以当年李徊有上奏,说你娘是突染恶疾,暴毙而亡。   当时居拔已亡国五六年,连他们的国主都已在幽禁中病逝,居拔遗民也早已开始新的生活,自然也不会有人去追究此事的真相。”   说到这儿,他发出一声嗤笑,“倒是李徊自己做贼心虚,当初阿络去探寻你的消息时,发现李府内所有当初知道你们母子存在的老人,都不知所踪,现在整个世上除了李徊和他那位夫人,大概再没人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四十八章   凭着宿卫府的牌子,云稚顺利地进了皇城,由内侍引着一路往乾元殿走去。   与上次相比,今日的乾元殿明显要热闹的多,远远地就听见喧哗吵闹的声音,比起皇宫内院,倒是更像是街头闹市。   云稚一边顺着高高地石阶向上走,一边回头去看那排跪在石阶下的人。   为首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腰背挺直,精神矍铄,其他的有老有少,有穿官服也有白丁,有的和那老者一样默不吭声地跪着,也有的在小声商议什么,还有一个一声声地高呼:“求圣上为臣等做主!”   这样的场景先前只在戏文里见过,直看得云稚啧啧称奇。   引路的内侍年岁不大,却明显沉稳地多,一路目不斜视脚步飞快地带着云稚向前走,就好像那些声音只是云稚的幻觉。   直到上了石阶,看见了候在殿门口的赵礼,那小内侍才如释重负一般悄悄舒了口气:“公公,云公子到了。”   赵礼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转向云稚的时候露出一点客套的笑:“陛下前几日还提起公子,想着得了闲召你进宫聊聊,赶巧了公子今日便来了。”   云稚回以微笑:“今日又要劳烦内官了。”   “公子客气了。”   赵礼说着话,引着云稚往殿内走去,全然不顾石阶下因为他出现而骤然变大的呼声,目不斜视的模样和方才那个小内侍如出一辙。   赵礼将人带进了大殿便躬身退下。   青天白日的,殿内一片昏暗,云稚眯了眯眼,逐渐适应了光线,才看见正站在窗口的袁璟。   从他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见殿外的一切,不管是正跪着的人,还是一路而来的云稚。   云稚微低头,施礼问安“参见陛下……”   “来了?”袁璟目光看着窗外,声音平和一如上次见面。   云稚应了声:“是,陛下。”   “你进都城也有些日子了,朕本打算这几日召你来聊聊……”袁璟从窗外收回视线,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你也看出来了,朕这几日也有点忙。”   云稚垂下目光,低低道:“冒失求见打扰了陛下,还望陛下赎罪。”   “这儿只有你和朕两个,不用多礼,坐下聊……”袁璟转身往书案前走去,顺便指了指一旁的椅子,“你今日进宫,是有什么事?”   云稚看着袁璟落座,自己却仍站在原地:“云稚今日求见圣上,是为了不幸丧命的兄长。”   袁璟显然没料到回得到这样的回答,伸手去端茶盏的手顿在半空,抬头正对上云稚一双隐隐泛红的眼睛,一瞬的沉默之后,他叹了口气:“虽然不比你们兄弟情深,但朕与云卿……尤其当朕独自在这乾元殿时,总会想起过往的事。   所以朕已命礼部着手为云卿拟定谥号,给予追封,正好你今日提起……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朕一定竭尽所能。”   “云稚别无所求……”云稚抬头,咬紧了牙关一字一顿道,“只要害死我大哥的人跟去陪葬!”   眼前明明还只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说这话的时候却带着毫不隐藏的杀意,猩红的眼底直看得袁璟隐隐心惊,定了定神才又开口:“朕听说你当日是亲赴贼穴,剿灭凶手,云卿泉下有知,也该能瞑目了。”   “就算大哥能够瞑目,我也不能安眠……”云稚咬着下唇,抬着眼毫不退缩地看着袁璟,“陛下不是也对我大哥的死有所怀疑,还专门让身边的内官提点我。那就求陛下念在我大哥伴君三载的份上,查明幕后真凶,以慰他在天之灵。”   “云卿死得太过突兀,朕难免有所怀疑,却因为无凭无据,无法对你直言……”袁璟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你今日既然来找朕,是有了证据?”   云稚垂下眼帘:“当日我大哥惨死,我心中激愤,只想着杀光凶手为他报仇,便忽视了许多,那日得了内官提醒,才后知后觉,那伙贼人身手之高确实不太像普通山贼。   但一直不能确认,直到昨日在宿卫府见到那几具刺杀不成服毒而亡的尸首……当日谋害我大哥的贼人身上也藏着同样的毒。”   “你的意思是谋害云卿的贼人和刺杀淮安王的死士是受同一人指使?”袁璟思量着开口,“淮安王遇刺案今日早朝上刚转给了大理寺,那就让他们连带着一起调查一下。”   “虽是同样的毒却不是同一指使,昨日那个活代,刺杀我大哥的这伙贼人是早年郑廉所豢养的死士,郑廉倒台之后这伙死士也不知所踪,该是早早就到了平州……”   云稚道,“所以云稚想请圣上允我离开都城,前往平州。”   “平州?”袁璟皱眉,“为何要去平州?”   “那伙贼人在平州假冒山贼,自然是生活过一段时间,十几个人吃穿用度总会留下踪迹……”   云稚缓缓道,“总会查出他们跟幕后指使的联系。”   袁璟犹豫了一下:“既然这样,也未必非要你亲去一趟。朕可下旨给平州总管,着他彻查此事。”   “我信不过李徊!”云稚毫不迟疑地开口,“他但凡有点用,平州的匪患也不会猖獗至此,那伙贼人也不至于能躲在平州得了机会谋害我大哥!我要自己去平州,亲自去查这个幕后指使!”   “你……”袁璟瞪大了眼睛,手指着云稚,最终摇了摇头,“你可知道你今日说的话……若是现在有旁人在场,完全可以治你个欺君犯上的罪责。”   “我顾不上这些了!”云稚倏然站直了身体,一双眼直直地看着袁璟,“圣上可知道我一路满心欢喜地前去平州迎我大哥,最后却只在雪原上接到一具冰冷的尸身时的心情?   我大哥三岁开蒙,熟读诗书,之后入京为官,一心为天下百姓、江山社稷,最后却落得这么一个下场,我不甘心!”   他说着话忍不住哽咽起来,眼泪顺着眼眶不住地下落,却根本顾及不上,只是胡乱地抹了把脸,然后跪倒在地:“等查明真凶为我大哥报了仇,陛下尽管治罪,云稚绝无怨言!”   “你……”袁璟看了云稚一会,最后深深吸了口气,“好,朕就破一次例,允你离开都城,前去平州。”   云稚抬头眼底还泛着泪,他抽了抽鼻子,重重地叩在地上:“云稚叩谢陛下。”   “好了,快起来吧,哭成这副样子……”袁璟听着他还带着哭腔的声音,颇有几分无奈,“你跟云卿还真是一点都不一样。”   达成所求之后,自然没有再在宫中逗留的理由,袁璟似乎也再没什么话想和云稚说,随便聊了几句,便叫了内侍进来送云稚出宫。   殿门关了又开,赵礼放轻了脚步却仍惊动了书案前刚铺了纸准备作画的人。   袁璟蘸了蘸笔,头也没抬地开口:“打听到了?”   “昨日那云小公子确实去了宿卫府,查看了那几个死士的尸首,还参与了审问……”   赵礼躬身道,“至于他都问出了什么,高梁对那院子严防死守,咱们的人也无从得知。”   袁璟点了点头:“知道了……”   赵礼微沉默,犹豫着又开口:“那云小公子是不是有些……奴婢担心他会辜负陛下的期望。”   “尚未及冠,又自幼从军,未经世事,冒失点正常……”袁璟淡淡道,“只要他对他兄长的情谊是真的,就不会让朕失望。”   说到这儿,他抬头向窗户看了一眼:“郑家的人,还跪着呢?”   赵礼低低叹了口气:“是,要不要叫侍卫来……”   “郑家就算式微,也还是世家大族,那郑老已年过古稀,磕了碰了的,这事儿更没个了结……”袁璟轻轻摇头,“不过他们郑家的人是越来越拎不清了,刺客是他们指使的,人是宿卫府抓的,现在由大理寺经办,朕怎么开口让放人?”   说到这儿,他自嘲一般笑了一声,“就算朕开了口,又有什么用?”   赵礼一怔,下意识开口想要劝慰:“陛下……”   “没事儿,你下去吧,朕把这画画完。”袁璟挥了挥手,“记得让人给外面跪着的送点遮阳的东西,正当午的,别晒出了毛病。”   赵礼应了声:“是,陛下。”   正当午的太阳自是有威力,从皇城回家没有几步路,也烤得云稚昏昏欲睡。   当然,也可能是晨间起得太早。   天气太热,府里的人忙完了手头的事,各自找了地方纳凉,陈禁自是占了正当院的树荫。   听见脚步声他掀开眼帘,目光落从云稚身上一路移到脸上,跟着就翻身坐起,盯着那双微微红肿的眼睛:“你昨晚宿夜不归也就算了,眼睛怎么了?”   云稚走进树荫挨着陈禁坐下:“没事儿,唱了出戏而已。”   陈禁皱着眉头,满脸无法理解:“唱什么戏?”   “未经世事天真的少年一朝知悉自己的兄长之死另有真凶,难掩激愤,不惜冲撞天子……”云稚说着话,揉了揉隐隐酸涩的眼睛,“唱着唱着,难免有点入戏。” 第四十九章   淮安王府上下一直有个共识,就是王爷的话可以不听,却一定不能违背管事,李缄虽然进府晚,对这一点却是深以为意。   先前萧络发了话,李缄便老老实实地待在府里等御医上门,顺便陪着萧铎。   当然萧铎并不是很需要这份陪伴。   过往的日子里他不是在军中就是在朝堂,回府之后也忙碌不堪,要处理各种各样的事务,整日带着李缄耗在书房,时常连回房睡觉都困难,更别提和萧络磋磨。   眼下难得借着养伤有了几日的空闲,更希望能守着萧络干点什么——   奈何在淮安王府里即使是淮安王本人也不能违背管事,尤其是在管事想要午睡的时候。   因此大好的午后,都不喜欢午睡的两个人便又百无聊赖地凑到了一起。   这几日在府里养伤,萧铎已经折腾出了不少花样,不管是下棋还是钓鱼,都有些腻歪,大热的天气里对着个李缄一时也不知道能干些什么。   李缄本也不是个好动的,跟萧铎大眼瞪小眼地对坐了一会,随手从书案旁拿起本看了一半的书。   萧铎无事可做,瞧他看得津津有味,便也随手拣了本书,只翻了两页,就皱起眉头,忍不住道:“这么枯燥的东西,你也看得进去。”   李缄从书里分神抬眼往萧铎手上看去,那是他先前上山的路上看的那本《大学》,一瞬的沉默之后,收回视线一边看书一边回道:“我现在相信管事说您小时候不学无术的话了。”   “我那时候一心想行走江湖,识几个字能给府里写信就行,什么诗书典籍,百无用处的东西,多看一眼都浪费练武的时间……”提起当年的事儿,萧铎笑了一声,“不过当年偷过的懒后来也都补回去了,我刚到宿卫的时候连本完整的兵法都没看过,和朝中那些张嘴闭嘴都要引经据典满口酸话的老臣打交道时,也常常连他们的意思都听不明白。因此花了不少工夫,从孩童看的《千字文》捡起,一本一本看了下去。”   说完他晃了晃手里的书:“现在虽然比当日强得多,也还是不得不说,这些东西实在是无聊至极。”   “是枯燥了点,但也不至于一无是处……”李缄想了想,随手从旁边又摸了本书,“不然您看看这个?”   “算了吧,多看一眼都觉得头晕,本王还不如出去再钓会鱼……”萧铎把手里的书扔下,抬眼看着李缄,“你也是,成日里得了空就闷在房里看书,就不能干点符合你这个年纪的事儿?”   “什么事儿符合年纪?”李缄奇怪看他,“像郑家那位小公子那样带几个身强体壮的小厮在城里闲逛?我要是那么干了,管事肯定会觉得我脑子有问题立即赶我出府。”   “也不用那么极端,就是别整日关在房里……”萧铎或许是真的是过于无所事事,索性直接凑到李缄跟前坐下,“那个云稚也是自幼习武,好动的人肯定受不了你整日这么无趣。”   “他和王爷可不一样,他那人……”话说一半,李缄突然抬起头看着萧铎,“为什么您每次提起云稚时的语气,都好像我和他是您和管事的关系?”   萧铎也看着他:“你们不是?”   “我……”李缄垂下眼眸,低低开口,“我自己的心思自然是知道,至于他……我没必要知道。”   “你还真是出乎本王意料的怂……”萧铎耸肩,“那就继续憋着,哪天憋死了看看云小公子会不会去你坟前把心思说给你听。”   李缄抬头和萧铎对上目光,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知道过去的这些年你过得很憋屈,好歹进王府也这么长时间了,就没给你添一点底气?我看那云稚也是个肆无忌惮的……”萧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李缄,“宣之,人生就短短几十载,瞻前顾后就没意思了。”   李缄怔愣中发现萧铎转身向外走去,下意识开口问道:“您去哪?”   “回房……”萧铎挑眉,“这么大好的时光坐这儿看你纠结,还不如回去陪阿络午睡。”   “您不是素来不午睡……”李缄皱眉,“别吵醒了管事事后牵连我。”   “我是不午睡,所以刚那句话的重点是,陪阿络……”萧铎笑眯眯回道,“像你这种连问都不敢问的人,自然不会懂。”   他说完转身向外走去,走了几步之后,又回过头:“傍晚御医就来了,好好在房里待着,别到处乱跑。”   李缄看着他大步走远,轻轻笑了一声,眼帘低垂。   其实扪心自问,他并不算是一个真的瞻前顾后的人,过往他没有亲友没有牵挂拖着一副病恹恹的身子,能活多久都不知道,做事也算得上是无所顾忌。   直到某一日,李缄突然发现自己原本单调乏味一眼就能看到的人生突然开始有了牵挂。   牵挂是因何而起的,李缄自己也说不明白,或许是因着头顶的那只玉簪,或许是山上的日出与萤火,又或许是那碗还没吃到的冰酪,更或许是那件现在还摆在床头的狐裘……   总还是有迹可循的。   自那日漫天飞雪里,浑身是血的自己,撞入那双笑意盈盈的眼里时,一切便已经开始了,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其实是没什么可意外的。   对着云稚那样一个人动心,实在是件太容易不过的事。   而有了牵挂,自然也就起了顾忌。   想到这儿,李缄低头看了眼自己苍白的手,而后发出一声轻叹,又垂眸看起书来。   没了萧铎在旁打扰,也清静了许多,李缄在书案前坐了一个下午。直到萧络领了御医进门,才合上书册,揉了揉酸涩的眼。   萧络目光从他脸上扫过,不用问都知道他这一下午做了什么,轻轻摇了摇头,转向身后的御医:“劳烦……”   这御医也算是淮安王府的常客,受了萧皇后的令,定期到王府替萧铎二人请脉。   自李缄入府之后,跑得更是勤快,对李缄的房间甚至要比府里的有些下人还要熟悉。   有萧络在旁,李缄就诊时一向安分,尽管这御医每次诊脉,都要耗时许久,也耐得住性子安分地等着,直到御医点头,才收回手臂,放下衣袖。   萧络坐在旁边正喝着茶,见御医起身,抬眼看过去:“如何?”   余光里他瞥见素来不怎么在意问诊结果的李缄这次意外地没有去干别的,而是睁着一双眼,眼巴巴地看着御医。   御医也是第一次见到李缄这样满怀期待的目光,愣了一下才回头看向萧络:“小公子的风热已经好彻底了,这段时日休养的还不错,脉象也比往常平和了许多。不过您也清楚,他的身子想调养好……”   说到这儿,他听见问诊时很少说话的李缄轻咳了一声,有些奇怪地看过去,“小公子有事?”   “有……”李缄点头,悄悄看了萧络一眼后,继续道,“我想出一趟远门,您觉得可以吗?”   李缄虽然身弱多病,到底也没到卧床难起的地步,眼下的精气神也还不错,御医只嘱咐了些少劳累多休息的话,便轻易地松了口,开了方子之后便跟着小厮出了门。   萧络将人送到门口,回身便对上李缄的目光,不由一笑:“既然御医说可以,我向来说话算话,平州你可以去。”   李缄面上漾出笑意:“谢谢管事。”   到底还是少年人,明明是清瘦的,笑起来的时候两颊总还是会有点肉,让萧络不自觉地就伸手捏了捏:“那要是我说不能去呢?”   李缄似乎是犹豫了一下,终还是笃定道:“我还是要去。”   他其实从来不是个乖巧听话的,进王府几个月,对于萧铎和萧络却算得上是言听计从,这还是他第一次,十分明确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愿,尤其这意愿还是与萧络相悖的。   萧络却并没生气,反而笑了起来:“你在别的事上要是也能这么坚定就好了。”   李缄愣了愣:“什么事?”   “听说,你跟那云小公子……”萧络缓缓道,“还是单相思?”   李缄有一瞬的沉默:“王爷怎么什么都说?”   “王爷只是什么都和我说……”萧络道,“他还和我说,反正你这么不争气,云小公子的帖子也不用给你看了。”   李缄瞪大了眼睛:“什么帖子?”   “也没什么……”萧络从怀里摸出封帖子,“说是有件披风在你这儿,过几日回平州想要带着,问你能不能给送回去,作为报答,在府里设宴等你。”   李缄伸手将帖子接了过来,打开果然瞧见了云稚的字迹,他捏着帖子,面上是毫不掩饰的笑意,而后又掺杂了一点犹豫。   萧络将那点微妙的变化收入眼底,挑眉:“不去?”   “去!”李缄将帖子折好,放回封里,抬眼看着萧络,“我想见他。”   “那就去,晚上府里也没你的饭……”萧络挥了挥手,“马车备好了,收拾一下走吧。” 第五十章   云稚的住处离王府极近,近到李缄还没整理好自己的衣服,马车就停了下来。   “公子……”车夫的声音传了进来,“到了……”   “好……”   李缄应了一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这是临出门前萧络从他的衣箱里找出来的——入夏前府里所有人都做了一批新衣,李缄这件质地虽好,但宽衣广袖,穿起来累赘,便一直压在衣箱里拿都没拿出来过。   进府以来虽然衣食无忧,但多年养成的习惯,李缄对衣食都没有什么太高的要求,平日里大多时候待在府里,衣着只求舒适,蓦地换身这一身,站在铜镜前莫名的局促。   萧络却十分满意,将人从上到下地扫了一遍,点了点头:“就算真要去云府入赘,也不能太寒酸。先前云小公子送了你上好的玉簪,反正也找不到合适的回礼,不如自己收拾好看一点,好歹这张脸还是拿得出手的。”   李缄有一瞬沉默,最终却鬼迷心窍一般,真的穿了这一身出门。   不知是不是错觉,李缄觉得这日的夕阳格外绚烂。   他下了马车,逆着光打量面前有些陈旧的院门,先前两次他都到过这里,却都不曾进去。   “怎么不进来?”云稚不知什么时候出现,斜倚在院门上笑眯眯地看着李缄,“是想着给我换个门?”   李缄微微眯起眼,把那张熟悉的脸上的笑意收入眼底,也跟着弯了眼角:“在等你接我。”   “那我要是不出来呢……”云稚抱着手臂看他,“你就一直站在门口了?”   李缄歪着头思考了一会,认真地点了点头:“是这样想的。”   “行,谁让我大你两岁……”云稚说着,朝他伸出手,“来吧,李公子,带你参观一下寒舍。”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李缄伸出手覆在云稚手上。   云稚眨了眨眼,看着李缄:“干什么?”   李缄愣了愣,而后才发现云稚的目光其实是在自己身上背着的包袱上,那里面装着云稚的披风,也是他今日来的目的。   李缄:“……”   他收回手摸了摸鼻子,而后将肩上的包袱摘了下来,递给云稚。   云稚接了包袱,背到身上,将李缄面上一闪而过的失落收入眼底,轻轻翘了翘唇:“走吧……”   说完,直接抓过李缄的手,拉着人往院里走去。   李缄正错愕间,人已经被带着跨进了院门,下意识跟了几步,忍不住开口:“你……”   “难得穿这么雅致,背着个包袱衣服都皱了……”云稚轻轻晃了晃手臂,“天好热,走快点!”   李缄的嘴角不自觉地又扬了起来,真的加快了脚步,跟云稚并肩而行。   说是要参观,但这宅院本身也没多大,只在前院里稍稍转了一圈,云稚就将人直接引进了自己房里。   进门的一瞬,李缄突然就明白当日看见自己凌乱的房间云稚为何说「有种似曾相识的亲切」。   在山上的时候,他偶尔也去过云稚的房间,东西虽多却也是井井有条,却没想到常住的地方会是这样。   这么想着他有些意外地转过头,去看正打开包袱拿披风的人。   云稚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反应,头都没回就开了口:“这房间是我大哥之前住过的,这些都是他的书,他那个人平日里最大的喜好就是待在房里看书,四书五经也好,各地方志也行,话本传说,兵法典籍,反正只要有,他就能看进去。”   他说着话,将披风折好放进衣箱里,起身看向一直沉默的人:“他要是活着,你们应该会有不少共同语言。”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声音温柔,并没表现出任何的难过,李缄看着那双微微弯起的眼睛,却不自觉地生起了几分怅然,他安静地看了云稚一会,终于开口:“你先前说,等有机会了带我去幽州看看我爹的陵墓?”   云稚点头,有些没理解李缄为何会在这时候说这些:“怎么?”   “到时候……”李缄道,“我想去祭拜一下云世子,可以吗?”   云稚微微睁大了眼,而后又弯起眼,点头:“好……”   二人在云稚房里坐了一会,一边翻着书,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直到夕阳西下,房里的光线已经不能看清手里的书册,才起身去吃晚饭。   天气炎热,晚饭直接摆在了院里,四周点了灯笼,偶尔有微风吹过,头顶的大树发出阵阵轻响,加上时不时的蝉鸣。   说是设宴款待,却也没有什么复杂繁奢的菜式,几道可以算得上清淡的小菜,却正符合李缄现在的口味,虽然他今日来并不是真的为了吃饭。   “陈禁呢?”   李缄落了座,视线在院里扫了一圈。   云府人口简单,除了那位云稚称呼为「立哥」的管事,和几个小厮,再没多余的人,刚送了菜之后也各自退下,眼看天都要黑透了,陈禁却始终没露面。   “过两日就要动身去平州了,有些事要安排,今晚回不来……”云稚说着话,从身后一个木桶里摸出一个沾着水雾的小酒坛,“立哥自己酿的青梅酒,才用井水冰过,尝尝?”   李缄的酒量不好,往日里就极少喝酒,那日酒后跌入荷花池后被萧络禁了酒之后也没什么感觉。   但眼下,就算萧络本人就在面前,他也没办法对着云稚说出一个拒绝的字。   所以就没有一点犹豫的,将自己的杯子递了过去。   辽北不产青梅,云稚还是到了都城之后,才尝到了青梅酒。   是和以往喝过的酒完全不同的滋味,入口是酸甜的,而后才能慢慢品到酒香,不过对于喝起烈酒都不眨眼的云稚来说,若有似无,用来解渴倒也还不错,对于酒量不好的李缄来说正合适。   所以云稚前脚让人去送请帖,后脚就亲手拿了酒冰在井里,只为了这个时候能拿出来。   白瓷的杯里装着深色的带着凉意的液体,凑近了能清楚地闻到梅子的清香,李缄端着杯子,先凑过去碰了碰云稚手里的,才浅浅的尝了一口,而后微微睁大了眼睛。   “还不错吧?”云稚也喝了口酒,而后往李缄碗里夹了点菜,“立哥先前酿了不少,你可以带回去一点。”   李缄说着话,喝光了杯里的酒:“管事不许我再喝酒,我今日尝尝就可以了。”   “他也是为了你好……”云稚替他倒满了杯子,“那就放在我这儿,你要是想喝了,可以自己过来。”   “嗯……”李缄接了杯子,“你昨日进宫还顺利?”   “不管圣上怎么想,都没有拒绝我的理由……”云稚道,“而且圣上同不同意,不过是个形式,我能不能出都城,终归还是要看淮安王的意愿,不是吗?”   李缄抬起手腕,一饮而尽,而后才点头:“是……”   “不用那副神情,我今日叫你来又不是为了说那些的。而且当下来看,云家和淮安王府并没什么矛盾……”云稚看着他空空的酒杯,抬了抬下颌,“慢着喝,这酒尝起来没味道,后劲还是有些的,吃点菜。”   李缄放下了酒杯,慢慢吃起了菜。   夜色渐深,四下里是一片宁静,不知不觉就过了宵禁的时间,两个人边吃边聊,谁都没提及此事。   不仅是宵禁的事,所有那些会惹他们烦恼的事都没再被提起。   不管是当下都城的局势,还是过几日去平州的安排,又或者是更多不管事明处还是暗处的纠结,都与今晚的他们二人没有关联。   就好像回到了山上,守着并不算太明亮的月色,只有彼此。   云稚话说得没错,青梅酒虽淡,却还是有些后劲,尤其对酒量不怎么好的李缄来说,逐渐就感到了醺意。   云稚看着他微微发红的脸颊,按住了他去拿酒坛的手,重新倒了杯水过去:“喝这个吧?”   李缄看了看那杯清淡的水,又看了看对面的云稚,眨了眨眼,没说话。   云稚把那杯水又往前推了推,回视那双在夜色里愈发明亮的眼睛:“管事不让你喝酒是为了你好,我难道就不想你好了吗?”   李缄点头,伸手端起水杯,一口气喝光里面的水,继续看着云稚。   这点青梅酒根本不能奈何云稚,被那双眼睛注视的时候,却让他生起了一点醉意,几乎是不经思考地开了口:“我让人去找当年替我大哥调养身体的游医了,等治好你的身体,以后不管是想喝酒还是做别的都不用再有顾虑,日子长着呢,我们还有大把的时间。”   云稚不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也是亮晶晶的,带着会让李缄心动的期许。   也让李缄下意识就想起前一日花园里萧铎说的话。   或许是酒意上头,李缄突然间就做了个决定。   “要是我活不到那一日呢……”他看着云稚微变的脸色,仍然坚持说了下去,“我这副身子骨你也知道,现在看起来还算精神,说不定某天随便一点引子人就没了。所以,要是到了那一天,云稚,你会为我难过吗?” 第五十一章   酒意正酣,李缄整个人有些发晕,头脑却异常清醒。   他知道自己问了什么,也知道暗藏在这问题背后的小心思是如何的卑劣——   他不敢正大光明地把自己的心思说出口,只敢借着酒意用这样的问题进行拐弯抹角的试探,试图从云稚的回答里,探寻到一点什么。   哪怕只有一点,只要能稍稍窥见云稚的心意,此生便再无遗憾。   却久久没得到回答。   云稚一直看着李缄,面上的神情从最开始听到问题时的惊诧已经归于平静,甚至还带了点浅淡的笑意。   直到李缄已经准备开口转移话题,他才慢悠悠地端起酒杯,在对方的注目下喝光了里面的青梅酒,而后才缓缓开口:“我会难过。”   李缄一直高悬的心终于落了地,却又在一瞬间,涌起一股形容不上来的情绪。   他知道自己是想要更多,想要得到更多的证明,却在对上云稚视线的瞬间,眼帘低垂,轻轻点头:“谢谢……”   “这样就够了吗?”云稚一点没意外他的反应,放下手里空空的酒杯继续说道,“我见过无数死亡,也因此更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一旦一个人死了,便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除了活着的人的记忆,再无法找到他一丁点的痕迹。因此这么多年来,每每看到人死去,哪怕是个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普通将士,我都会觉得难过。”   他抬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的人:“所以李缄,你故意说那种话,仅得到这样的回答就够了吗?”   当然不够。   李缄闭了闭眼,想要解释,却不知道要从何说起,最后只轻轻叹了口气:“对不起……”   “只有这一句?”云稚却不肯放过他,“那你告诉我,李缄,你又为什么要在今天,在眼下明明还不错的氛围里,问我刚刚那个问题?”   李缄有一瞬的沉默,他看着云稚那双明亮的眼睛,刚要回答,却被打断。   云稚好像根本就没想得到什么回答,而是看着他,缓缓地开口:“因为,李缄,你喜欢我。”   是笃定的语气,没有丁点的疑问,让李缄无从再躲避。   他也不想再躲避。   李缄重新坐直了身体,点头,同样笃定的语气回答:“是,我喜欢你。”   说完,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喜欢你却不敢开口,只敢借着酒意,明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话,却故意要说出来,只为了看看你的反应。”   这些话藏在他心里有一段时日,曾以为会一直藏下去,却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时候,这么容易地就说了出来。   最先感觉的是松了口气。   他端起搁置在旁的酒坛,倒满了自己的杯子,而后抬手,一饮而尽。   云稚一直安静地看着他喝完杯中的酒,才轻轻挑眉:“说完了?”   李缄察觉到他的视线集中在自己手里的酒杯上,后知后觉地想起刚刚是因为云稚不想自己再喝酒才引起后面的话。   一瞬的沉默后,他端起旁边的水壶,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一口气喝光之后才又抬起头,眼巴巴地看向云稚。   云稚几乎要笑出来,但他到底不是李缄那种酒量,仍保持着十分的清醒。   所以轻而易举地就又找回了方才的话题,继续道:“你说完了,那该我了。”   李缄捏着水杯,一双眼微微睁大:“什么?”   云稚扬着眉看他:“你刚说了喜欢我,不想知道我的回答吗?”   又怎么会不想呢?   李缄从不觉得自己是个不善言辞的,哪怕以往对着云稚的时候,也从未像今晚这般笨嘴拙舌,想要坦率地表明自己的心意,把所有藏在心间的话都说出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然后他就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唇上,一触即离。   云稚坐回原处,给自己倒了杯水:“这就是我的回答。”   李缄难以置信地看着云稚,对方脸上的淡然让他几乎怀疑刚刚那一瞬是自己的一个幻觉。   直到借着昏黄的灯笼,看见了云稚通红的耳垂,才终于敢开口:“你也喜欢我?”   “要是不相信的话……”云稚喝了口水,“明早你酒醒了,我再说一次。”   李缄摇头:“我没喝醉。”   “嗯嗯,你没喝醉……”云稚十分好说话地点头,而后转了语气,“既然是清醒的,按照你的通透和敏感,居然看不出我也喜欢你?”   说到这儿,他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是我对你还不够好?”   “不是!”从还没察觉自己心意之前,李缄就再见不得这人脸上有丁点的失落和不快,更别提此刻的懊恼还是因为自己,所以没有任何的犹豫,他便开口否认,“你是知道我的,长到这么大就没受到过多少善意。到了都城之后不知道是走了什么狗屎运进了王府,之后还能和你……   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管事和王爷的好,因为我清楚他们一个和我有着还没查明的羁绊,一个是爱屋及乌,却不知道要怎么去定位那些来自你的。我怕自己自作多情之后才发现那只是你一贯待人的方式,更怕自己……无以为报。”   他说到这儿,微微顿了顿,低头看了眼自己苍白的手才继续说了下去:“遇到你之前,我甚至连自己的爹娘是谁都不清楚,在这世上无牵无挂也无依无靠,拖着这副……”   “打住,我不介意你的妄自菲薄,也理解你对我心意的怀疑。但是你要再说什么不知能活到几时的话,我真的会翻脸!”一直安静地听他说话的云稚突兀的开了口,“我和你说过的,我不是什么好人,所以那也不是我一贯待人的方式。哪怕是陈禁在我这儿也从来都没得到过你的待遇,我对你的心意,还不够清楚吗?”   云稚弯了弯眼角,语气变得愈发和缓,他歪着头,一双眼里满是温柔:“我知道你为什么要犹豫,也了解你的顾虑,但是我这人狂妄惯了,在这世上活一日,便只想这一刻,而这一刻,我喜欢你。”   这人总是这样,哪怕是面对别人无法言说的感情的时候,也是坦荡而又明媚的。   一如自己那一日在萤火间许下的心愿——一路向前,仍能如当日初识那般矜贵又肆意。   若是自己还再逃避,又怎么配得上这样的心意?   李缄眼底隐隐泛起水光,唇边却漾出笑意,而后郑重点头:“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云稚道,“我先前一直以为你我之间已经算得上互通心意,没想到还要绕这么大一个弯子。”   李缄轻轻笑了一声,认真道:“是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云稚点了点头,垂眸看了眼面前的酒坛,“先记着,等你养好身体,先罚酒三杯。”   李缄笑着看他:“好……”   “这个时候又好说话起来!”   云稚皱了皱鼻子,略有不满地瞪了李缄一眼,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方才明明淡定而又冷静的一个人,在对上李缄不经任何掩饰,温柔而又缱绻的目光时,不自觉地挪开了目光   他抬眼看了看天:“浪费了这么多口舌,都到这个时辰了,休息吧。”   “好……”李缄看着云稚揉了揉耳垂,突然就补道,“今晚我可以睡在你房里吗?”   “你……”   家里没有多余的客房,而且之前两人在宿卫府也同榻过,让李缄睡在自己房里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儿,被这么直接了当的问出来,倒让云稚不自在起来。   还莫名有点口干舌燥。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喝过之后清了清嗓子,镇定回道:“是啊,不然你想睡哪里,陈禁房里吗?”   说完,他站起身,站在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李缄:“头晕吗,我让人去煮点醒酒汤?”   “不用,待会洗把脸就好。”   李缄仰着头,这个角度的云稚一如第一次见面时一般矜贵好看,还多了许多先前不敢确认的温柔。   原来他是真的喜欢我。   这个想法涌上心头的时候,李缄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空荡荡了十几年在这一夜间变得满涨的心口,微小的动作落入云稚眼底,立刻紧张起来:“怎么了,心口疼?”   “没有……”李缄直接把手伸到云稚面前,“想让你拉我起来。”   云稚愣了一下,跟着就笑了起来:“还说没喝多?”   “喝多了……”李缄固执地伸着手,“所以可以吗,幼怀?”   云稚早早取字,这两个字跟着他几年,从亲友口中叫出过无数次,却唯有这一次,让他心下一动。   他看着那只有些苍白的骨节分明的手,笑着将手覆上去,十指交缠之后,手臂微微用力,真的将坐着的李缄拉了起来,而后不等对方反应,突然将人抱了个满怀。   天气炎热,少年的体温顺着单薄的衣料蔓延开来,李缄却仿佛感受不到,只记得温热的气息扑在颈间,那个放在心间的人郑重而又缱绻地开口唤他:“宣之……”   李缄的手臂紧了紧,而后开口应声:“我在……”   作者有话说:   因为表白时的犹豫,某些人本就不高的家庭地位将雪上加霜。   另外,先前那个想和李缄学表白的姐妹看见了吗,李缄用实践表明,怎么表白不重要,重要的是对象。   感谢在2022-07-28 23:30:06-2022-07-30 23:14: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agdash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豆芽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竺 1个; 第五十二章   时间太晚,府里的人早已休息,不适合再唤人起来烧洗澡水。所幸天气炎热,即使是李缄这种体质,就着冷水简单擦洗一下身子也没什么关系。   尤其是这种时候,冷水也并不是真的冷。   云稚的房里大部分的空间都用来放书案和书,平日里又没有旁人进入,也就连个屏风都没有,李缄站在水盆前解衣带的手有一瞬的犹豫。   而后发现云稚已经转头去衣箱里翻找换洗的衣服,注意力根本不在自己身上,这才悄悄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褪去衣服开始擦洗。   “家里没有新的寝衣了……”云稚在衣箱里翻找了一会,终于拿了一件出来,“穿我的不介意吧?”   说着话,他回过身,一眼瞧见李缄光裸清瘦的脊背,和上面陈旧的伤痕。   李缄身上的伤痕云稚先前也见过,此刻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心情,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在这一瞬紧锁起眉头。   李缄正擦脸,听见云稚的话随口应了一句:“当然不介意,或者,求之不得。”   下一刻,就感觉到有一只温热的手,落在自己背上。   李缄整个僵在原地,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五感也跟着完全丧失,唯一能感到的,只有背上的那只手。   “幼怀……”李缄张了张嘴,觉得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干涩,“你……”   “这也是李贵干的?”云稚全然没察觉到李缄此刻的思绪,自顾沿着脊背上的伤痕一道一道摸过,“我有点后悔了。”   李缄悄悄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一些,尽量忽视背上的手,顺着问道:“后悔什么?”   “后悔当初一时好心让人收了他烧焦的尸骨,还找了地方安葬。”   他说完按着李缄的肩膀将人转了个方向,将他身上的伤痕一道一道数了一边,大概是越想越觉得气愤,几乎是咬着牙道:“这次回平州,我一定要专门过去掘了他的坟,把他的尸骨丢到山里喂野狗!”   李缄心里漾起的那点不该有的心思勉强散了干净,瞧着云稚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自己身上那么多伤都不见在乎。我这些都是小伤,加起来都不如你除夕那日的严重。”   “我身上的伤大都是在疆场上落下的,为国为民而征战,李贵算个什么东西……”云稚说着,抬头往李缄脸上瞥去,“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伤?”   李缄老实承认:“在宿卫府那晚,你擦洗的时候,偶然瞧见的。”   云稚眨了眨眼:“所以你那晚迟迟无法入眠也是因为这个?”   李缄清了清嗓子:“是……”   “你……”云稚话还没说出口,忍不住笑了起来,笑了一半又故作镇定,“那你今晚岂不是更睡不着了?”   李缄抓住那只还按在自己身上的手,轻轻摇头:“不会……”   云稚看他:“为什么不会?”   李缄回道:“因为那时候我除了那点不敢言明的心思一无所有,而现在,我有你了。”   他说完,微低头,在云稚前额落下一个格外温柔的吻:“我马上洗完了,等一会。”   云稚弯了弯唇:“好……”   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酒量有了长进,还是因为今晚发生的一切足够醒酒,擦洗完换上了云稚的寝衣,先躺在床榻上的李缄除了感觉到身体的疲累,头脑却是异常的清醒。   再次要和云稚同榻而眠,却是完全不同的心态,也可能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与上次迥然不同。   李缄想着,侧过身去看刚刚梳洗完正换寝衣的云稚。   他的动作并不大,自我感觉也没发出什么动静,却瞒不过五感敏锐的云稚,他回头看了一眼:“怎么了?”   “有点恍惚……”李缄轻声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醉着。”   云稚低低笑了一声,低头系好寝衣的带子,动作麻利地上了床榻,挨着李缄躺好,找到他的手十指交缠后,才开口:“现在呢,还恍惚吗?”   少年的手掌总是温热的,不管是眼下这种炎热的时节,还是初识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李缄却再不用怕被灼伤,也跟着一起逐渐有了温度。   算起来他们也没有认识很久,却又好像认识了很久。   会有以后的。   李缄看着那双依然明亮的眼睛,在心底暗暗和自己说道。   如果前路一直有云稚在,那就试一试,让自己有个以后。   “在想什么?”云稚突然问道。   床榻明明够大,两个人却凑在一起,面对面的姿势,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对方任何一点细微的反应。   就比如眼下,李缄明明是看着自己的,目光却有些飘散,不知在思考什么。   “在想……”李缄似乎犹豫了一下,甚至还咬了咬唇,“如果我现在凑过去亲你,你会不会同意。”   云稚有一瞬的凝滞,两颊连带着耳垂立刻红了起来,唇边却漾出浅笑:“那你试试?”   然后微微泛凉的唇就真的落了下来。   唇的主人起初是小心翼翼的,第一下甚至落在了鼻梁上,在一瞬的错愕和怔愣后,慢慢向下终于找到了正确的位置,带着青涩和懵懂轻轻地触碰,逐渐便不再满足,不成章法地逐渐加深试探。   云稚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闭起的眼睛,也不记得自己都做了什么,人生中第一次觉得意识被抽离,满心满脑都只剩下近在咫尺的这个人。   甚至在这个并不算圆满的亲吻结束的时候,他还没找回自己的意识。直到听见一声低笑,才睁开了眼睛,而后就撞入了一双笑眼。   云稚感觉两颊莫名发烫,少有地感觉到了几分羞赧,却仍是用饱含水光的眼睛瞪了李缄一眼:“笑什么?”   李缄又凑上前,和他贴了贴额头:“没笑,是高兴。”   莫名其妙的,云稚也跟着笑了起来,好一会才平复下来,轻轻勾了勾李缄的手指,轻声道,“时候不早了,该睡了。”   “嗯……”李缄轻轻应了一声,“好梦……”   云稚弯了弯眼睛:“好……”   或许真的如先前所说,伴随着耳畔云稚清浅的呼吸声,李缄几乎刚闭上眼就进入了梦乡,并且睡得十分踏实。直到听见一声短促的惊呼,才从睡梦中猝然醒来。   云稚反应要更迅速,不仅更早醒了过来,人已经下了床,顺带拔出了床头的长剑。   天光还未大亮,室内光线昏暗,长剑出鞘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寒光,最后抵在一个人的颈项上。   陈禁:“……”   他低头看了眼,又抬头看了看眼睛还未完全睁开的云稚:“不会吧,就因为我不小心撞见了不该看的场面,你就要弃十几年的交情于不顾,杀我灭口?”   “我现在是挺想杀你灭口的……”云稚把长剑收回鞘中,回头往床榻上看了眼,发现李缄已经完全醒了过来,不由皱眉,“大清早的跑我这儿折腾什么?”   “这不是刚办完事回来,想过来和你说一声……”陈禁也往床榻上看了一眼,认出是李缄之后便又收回视线,“谁知道你屋里,不仅屋里,床上居然还有个人。”   说到这儿,又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他环起手臂,上下打量云稚:“除了在军中不得已的时候,你平日里不是最不喜欢和别人睡一间屋子?”   他进门的时候,因为光线昏暗,也没看清什么。直到到了床边准备去拍云稚的时候,才发现床上还有个人在,难免吓了一跳。   眼下想想,府里就这么几间房,虽然不知道李缄为什么会在府里借宿,睡在云稚床上倒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但不知怎么,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是眼下云稚身上衣带全开乱七八糟的寝衣,还是方才下意识一眼瞧见的俩人仿佛是牵在一起的手?   陈禁正试图给自己的发小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就听见云稚打着呵欠回道:“宣之又不是别人。”   陈禁愣了愣。   他第一个念头是,宣之是谁?   随后想起应该是李缄的字,还没来得及去想云稚什么时候开始唤李缄的字了,就跟着想到:“他不是别人,难道我是?”   云稚坐回床榻上,点头:“眼下这个场景,确实。”   说完,他见陈禁似乎还在错愕中,就继续道:“以后若是宣之在的时候,你最好不要随意出入我卧房。”   陈禁已是满脑子雾水,只是下意识回问了一句:“为什么?”   云稚虽然还带着困意,对于发小的疑惑,还是十分耐心地解释道:“因为可能会有不合适你看的亲昵。”   说完,他轻轻拍了拍李缄的手:“再睡会,还早。”   这其实并不算什么过分亲昵的举动,但在当下这个场景里,或许是因为从小一起长大的默契,陈禁终于明白了云稚的意思。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这世上应该没几个人比自己了解云稚,他虽年少,却一直清楚自己要做的事,做下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清醒而又坚定的。   陈禁视线从云稚和李缄脸上来来回回扫过,最后终于开口:“那侯爷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云稚轻轻笑了一声,“我自己都是昨晚才知道的。” 第五十三章   “那你……”   陈禁看着云稚,一时不知要说点什么。   关于云稚将来会和什么样的人成亲,从小到大在不同的阶段,他有过不同的猜测,最初的时候以为会是王寒宁那样英姿飒爽的女将军,慢慢长大看透了云稚的习性后又觉得该是个不通武艺但是出身书香世家才貌双全温柔体贴的千金小姐,再后来逐渐开始怀疑,这世上真的能有人能和云稚契合而后相伴?   却怎么也没料到真的会有,却是个出身复杂、体弱多病的,男子。   陈禁不自觉地就将目光移到了端坐在床榻边的李缄身上。   大概是刚从睡梦中惊醒的缘故,李缄的面色不算太好,看起来有几分憔悴,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寝衣。   虽然没至于像云稚那样连衣带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却也全是褶皱。并且,那寝衣似乎并不怎么合身,衣袖和裤腿全都短了一大截。   这样的一副形象,该是有些不得体甚至狼狈的,陈禁却并没有这种感觉,不知道是因为李缄那张即使苍白却难掩精致的面容,还是因为他周身自带的那股难以被外人看穿的冷静和镇定。   即使在睡梦中惊醒,也没露出丁点的慌乱。   回想起来当日在火场前,他也是这副样子,才让虽然年少却已识人心的云稚忍不住侧目。   这么算起来,其实一切也都有迹可循——   从当日火场前开始,并不怎么喜欢管闲事的云稚在李缄身上投入了许多好奇,到后来在幽州不仅在除夕夜带着伤和这人对饮,第二天一早明明还病着也要提醒自己去送狐裘。   至于到了都城以后,云稚一半的时间和精力忙于调查世子的事。而另一半好像都和李缄有点关联,尤其在山上那段时日,这俩人除了睡觉几乎形影不离。   作为发小,陈禁最清楚云稚看起来随和的表面下藏了多少微小的怪癖。   但到了李缄跟前,好像通通不作数,温柔体贴的程度在整个云府是只有云枢才能享有的待遇。   更重要的是,云稚乐在其中。   他依旧坚定于为云稷复仇,却没拘泥于仇恨,一如往日一般随性而自在,陈禁觉得这多少是有李缄的功劳在。   既然这样,那也没什么可多言的。   “你的事儿你自己决定……”陈禁想通之后立刻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大不了等侯爷知道后要动家法的时候,我帮你分担就是了。”   云稚被从睡梦中吵醒的暴躁还未散尽,听见这话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把我爹当什么人了?”   “那不好说,侯爷平日里是由着你,但这种事上……”陈禁挠了挠头,“反正你知道不管什么时候我都站你这边就行。”   “知道……”云稚懒洋洋地应了声,又补充道,“我没睡醒的时候就不用了。”   “啧……”陈禁忍不住抱怨,“你这人……”   “好啦……”云稚笑了一声,“折腾了一宿,先回去睡吧,有什么事等睡醒了再说。”   陈禁本想再说点什么,余光突然瞥见了一直默不作声的李缄,福至心灵地体会到刚刚云稚说得那句「以后若是宣之在的时候,你最好不要随意出入我卧房」的含义。   陈禁虽然还没定亲,却也不是一窍不通,并且十分会类比——虽然李缄也是男子,并且他们两个还未成亲,但关系和侯爷及夫人,世子和少夫人是一样的,那卧房确实是不能随意进的。   这么想着,陈禁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朝着床榻上的李缄点了点头,转身出了门。   还格外贴心地将房门一并带上。   因为天气的缘故,自入夏以来,云稚就没再关过门窗,前一晚他和李缄虽然有了一点亲昵,归根到底还是安分守己的休息的。   陈禁这个多此一举的行为,倒让云稚没来由的心虚,仿佛接下来他和李缄……   李缄还坐在床榻边,有些不理解云稚为什么还站在地上。并且,仍然赤着脚,微等了一会,忍不住开口询问:“怎么了?”   “没事……”云稚清了清嗓子,走过去将门重新打开才又回到床榻边,“天还没全亮呢,再睡一会。”   天虽然没全亮,离李缄的起床时间也没差多久,他本就觉少,这个时候再被吵醒其实是很难入睡的,便犹豫了一下,还没等开口,云稚已经挨着他坐下,声音里还有没完全散尽的睡意:“陪我睡会也行。”   语气是懒洋洋的,却不同于平日里偶有的骄矜,软绵绵的,让李缄根本无法拒绝。   两个人又重新躺回榻上,侧过身子,脸对着脸,并且仿佛是习惯一般,又重新拉起了手。   云稚困意未散,话都没再多说便又合上了眼睛,李缄如所料般难以入睡,便一直睁着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正重新进入梦乡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很久,也或者只是一会,原本该安睡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在想什么?”   李缄愣了一下,“怎么没睡?”   “被你这么盯着,怎么睡得着?”云稚说着话拉过李缄的手臂枕了上去,将脸埋在那还有些单薄的胸口,含糊不清地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李缄微犹豫,而后坦诚,“侯爷……”   “嗯?”云稚难以置信地抬头,“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我爹?”   说完对上李缄的视线,又瞬间了然:“因为陈禁刚才的话?”   “嗯……”李缄由着云稚枕着自己的手臂,却坚持找到了云稚的手,一边无意识地捏着他的手指,一边道,“虽然先前侯爷对我算得上是关照,但这种事上,他身为人父,总不会像陈禁那么好说话吧?”   “我爹他……”云稚半合着眼,思索着说道,“其实他并不是你们大多数人以为的那样,他既不古板,也不专横。对我他就好像设了一道界线,只要我没越过去,便由着我去折腾,随着我做想做的事。   不过……我还真猜不到他知道之后会有什么反应,毕竟没有先例可参考,不好说是不是在他可容忍的界线内。”   说完,他睁开眼,看着李缄清瘦却精致的侧脸:“担心了?”   李缄摇头:“也不是担心,我只是想知道你们云家的家法是什么程度的。”   “什么?”云稚微怔。   李缄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手背,低低道:“既然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儿,家法也该是我们两个一起受着,我就算再身虚体弱,这种事也没有让陈禁代劳的道理?”   “说是担心我爹,我看你是更介意陈禁……”云稚一瞬的沉默后,忍不住笑了起来,“这话要是让陈禁听到,估计要后悔刚刚对我的支持了。”   或许是被云稚感染,李缄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而后又轻轻摇了摇头:“其实也不是介意陈禁,就是……”   他低下头看着那双因为笑过还带着水光的眼睛,“我其实从来不是个自怨自艾的人,这些年一个人过来也从来没觉得孤单,认识你之后……我甚至曾经想过,要是我能一直在李府生活,是不是就能更早一点认识你?”   “你该知道我是多讨厌李徊的,不仅是我讨厌,我们全家都是不屑于与李家人有交集的,你看到现在李绍我也只见了那么一两次,话都没说上几句。你要是在李府长大,我们可能现在都不会认识……”云稚歪了歪头,将脸贴在李缄心口,“所以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反正我们有以后。”   话说到后面,越来越轻,竟是就着这个姿势沉沉地睡了过去。   李缄垂下眼帘看了看怀里的人,稍微动了动,让他睡得更舒服些,而后才轻轻舒了口气。   是啊,没什么可遗憾的,反正有以后。   不知是因为被陈禁打断了睡眠,还是李缄的怀里太安心,云稚这一觉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连带着本再没睡意的李缄听着他的呼吸声也不知不觉地合上了眼睛,跟着睡了过去。   云稚自幼就不喜欢被打扰,云立一直记得他这个习惯。所以平日里除了陈禁,是没有人会闲着到他房里叫他起床的,而陈禁经历了清早的事自是不会再来,倒让他们两个安安稳稳地睡到自然醒来。   云稚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还枕着李缄的手臂,而李缄就一直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未动。   察觉到怀里的动静,李缄轻轻开口:“醒了?”   “嗯……”云稚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坐起身先捏了捏李缄的手,“是不是麻了?”   “还好……”李缄道,“我也睡了一会,所以没怎么感受到。”   云稚笑了起来,他知道李缄未必是个体贴的人,却在对待自己的时候极尽温柔和耐心,这么想着,便忍不住凑过去在他前额落下一个吻:“当是回报吧。”   说完不等李缄反应,便抽身下床,一边换衣服一边道:“过了府里的早饭时间,不如梳洗完我带你去春风楼?”   李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前额,点头:“好……” 第五十四章   春风楼在都城颇有盛名,连李缄这种到都城没多久,一日三餐都用在王府的人都有所耳闻。   不过他对吃食一直没什么要求,并不会只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就浪费时间专门去一趟。   为了云稚倒是可以。   虽然起得有些晚,离晌午也还有一会,春风楼不过才开门,大堂内已经坐了不少客人,正津津有味地听着正当中台子上的老者说书。   小二瞧见云稚本要将人引到楼上雅间,却没料到他视线在厅内转了一圈,最后选了挨着台子的一张桌坐下。   于是就伴随着老者的说书声,和大堂内的喧哗与嘈杂,吃了尤为热闹的一顿饭。   饭后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做,两个人沿着都城的街巷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   直到连一向能忍耐的李缄也有点受不了头顶的烈日,才匆匆忙忙跑回云稚府里。   正是热的时候,院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两个人便在树下放了两张躺椅,像在山上那样,一人一本书,一边翻着,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   回王府的时候已是傍晚。   奔波忙碌了一整日的百姓各自回了家,都城一向繁忙而热闹的街巷也归于宁静,只有两个少年拉着手,慢悠悠地向前走着。   自从那日遭遇了郑小公子,身边人对李缄的出行便格外在意,先有萧络让人关了王府侧门并专门安排了车马。   哪怕他只是去趟街对面都有人随行,到了云稚这儿到不喜欢这么兴师动众,却在听说李缄准备走回府的时候坚持同行。   就好像现在为了刺杀案而焦头烂额每日轮流去宫里跪着的郑家还有精力再派人收拾他这个不值一提的小主簿。   李缄自记事后就是没爹没娘天生地养地生活,还是第一次被人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上管着,却没觉得一丁点的拘束,甚至甘之若饴。   大概是觉得老天或许真的开了眼,正把他曾经缺失的东西,以另一种方式一点一点的弥补回来。   回王府的路并不算漫长,尤其依着云稚的脚程甚至都用不上一刻钟,今日他却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只慢吞吞地走着,就好像是并没有目的的散步。   他们两个也并没怎么说话,除了挨着的肩膀和始终牵在一起的手,就仿佛只是一对普通的同路人。   却能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这么想着,李缄侧目往身边看了一眼,正对上云稚看过来的目光。   四目相对的瞬间,几乎是同时,两人都笑了起来。   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起形成了这种莫名其妙的默契。   明明才刚刚互通了心意,却好像在一起了很多年。   他们可以片刻不停地一聊一整个下午,也可以一人一本书各自专心致志地看着,大半日都不说上一句话。   不管是什么样的相处模式,不管是不是有事在做,只要偶尔抬眸能看见另一个人的身影,就都能感到安心。   云稚先止了笑,交缠在一起的手指敲了敲李缄的手背:“马上要动身去平州,临行前有许多的事要安排,这两天可能没时间见面。”   “嗯……”李缄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云稚微挑眉头,听起来不怎么高兴,“那你……”   “幼怀……”李缄认真道,“我知道和我会想你并不冲突。”   “这话要让旁人听到……”云稚笑了起来,“怕是会觉得你这人年岁不大,倒是油嘴滑舌的很。”   “这话只会对你说,旁人又怎么可能听得到。而且反正在他们眼里我也不是个好人,多个油嘴滑舌的印象也无所谓……”李缄漫不经心地说完,又忍不住去看云稚的眼睛,“那你呢?”   “我?”云稚晃了晃脑袋,“有事要忙和想你又不冲突。”   李缄便也高兴起来,手指轻轻摩挲着云稚手背,声音温柔:“那好……”   之后便又一起向前走去。   总归是没多远了路,纵使刻意放慢了脚步,终还是要走到王府门口。   府门外照例有值守的侍卫,瞧见李缄过来,熟络地开口打招呼,而后就瞧见了他们两个牵在一起的手。   不过王府的侍卫终究是见过世面,互相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后,就收回了视线,不再朝两人看去。   云稚倒是不怎么在意这两人的存在,只是毕竟已经到了王府门口,只好不情不愿地放开了手。   掌心残留着黏湿的汗渍,一如心底生起的难以形容的腻歪情绪。   对他来说这其实是一种十分新奇的感受,毕竟从小到大,他总是理智而清醒的,永远看得清局势,永远能判定出得失利弊。   虽然对着父母兄长也会撒娇会腻歪,却也是因为家人的宠爱养成的性格和习惯,和现在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在李缄面前,他好像随时都有可能丧失清醒和理智。   就比如现在,就有冲动将已经走到了王府前的石阶上,却迟迟没进门的李缄整个扛起带回家里,哪怕淮安王带兵上门讨要,也不想放回去。   难怪都说美色误人,看来在这一点上男女皆试用。   李缄自然不知道云稚此刻的心思。   他站在台阶上,一边看着几步之外的人,一边在心底谴责自己的优柔寡断。   虽然知道还有很久以后,仍然舍不得当下这一瞬的缱绻。   人总是会越来越贪心。   先前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只想着能活下去便已经很好,到之后遇到眼前这个人,偶尔能够见一次,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一起待一会,说上几句话,便已心满意足。   而现在,却恨不得时时刻刻的都和这人在一起,又总怕会耽误了云稚的事。   就这么隔着几级石阶对望了一会,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再拖下去,临近宵禁便不太合适,李缄深吸了一口气,又重新和云稚道了别,才终于大步往府里走去。   并且努力克制着自己没再回头。   云稚却一直站在原地,直到看着王府门重新合上,才顶着两个侍卫困惑外加好奇的目光,若无其事地转身往回走去。   并且加快了脚步。   天色渐晚,正是王府晚膳的时间。   李缄懒得回房换了衣服再出来,干脆直接去了饭厅。   因着郑家的刺杀案,近几日不管是朝中还是府里的人都忙得焦头烂额,只有安心养伤的萧铎和萧络两个人还有闲心在饭厅用晚膳。   听见脚步声,正在盛汤的萧铎抬头看了一眼,把手里的汤碗放到萧络手边:“方才门房就传话说人回来了,现在终于舍得进门了?”   “不舍得……”李缄在自己的位置坐下,“但是天太晚了,再耽搁一会,幼怀回去不方便。”   “幼怀?这是那云小公子的字?”正慢条斯理喝着汤的萧络抬眸看了他一眼,“看来这身衣服还真没白穿。正好也要出门了,明日请裁缝来府里再替你多做几身。”   李缄似乎是思考了一下,而后咀嚼了几下,将口中的饭菜咽下,点头:“也好……”   这话从李缄口中说出来,其实可以算得上是稀奇,让萧络忍不住抬头朝萧铎看去。   “早和你说过,儿大不中留……”萧铎倒是神情如常,甚至心情颇好地盛了碗汤递给李缄,“虽然年轻,但你本来身子就弱,来喝碗汤,补补。”   李缄看着那碗汤,有一瞬的迟疑,明明是很正常的关切,在萧铎做来就仿佛含有深意。   尤其在他刚和云稚互通心意又整夜未归的前提下,就仿佛是暗示他们昨夜做过了什么。   李缄觉得自己应该解释一下,却又觉得不管怎么开口都十分奇怪,迟疑过口,最终选择沉默地接了汤碗,小口喝了起来。   自己身子弱是事实,补补总是没错的。   萧络自然也听懂了萧铎的调侃,视线上下从李缄身上扫过,而后吃了口菜:“是有点不中留了。”   他吃了口菜,抬眼看着李缄:“不过你可以放心,虽然不是我养大的,聘礼也还是会准备的。先前是玩笑,现下既然认了我当爹,总不能让你真的入赘。”   李缄有一瞬的沉默,还没等接话,萧铎先开了口:“要是嫁妆怎么办?他今天可是让人家云小公子送回来的。”   “嫁妆?”萧络略思索后点了点头,“要是嫁妆就更要丰厚一点,云府不比王府,上下一大家子,多准备点总不会错。”   李缄:“……”   大概是时日久了,对于这两人的调侃也逐渐适应,他端起汤碗喝了一口,而后缓缓开口:“不管是聘礼还是嫁妆,都不至于要动用王府的积累,幼怀知道我的情况,不会介意。就是要劳烦……”   他说到这儿,微微顿了顿,先看了眼萧铎,最后看向萧络:“以后我每月的俸银,直接送到云府吧?”   “你小子……”萧铎忍不住笑了起来,“比我想的还出息!”   “还好……”李缄淡淡道,“王爷言传身教的好。”   “你……”   萧铎话还没说完,碗里多了块肉。   萧络收了筷子:“吃饭……”   萧铎有一瞬的沉默,最后在李缄的注目下面无表情地夹起肉吃了起来。 第五十五章   接下来的几日,李缄一直待在府里,连府门都没出一步。倒不是又被禁了足,也不是为了陪伤口已经开始结痂却依旧待在府里「养伤」的萧铎。   作为王府典簿,虽然听起来不是什么紧要的职位,但入府几个月一直跟着萧铎处理政务的李缄也有不少的事要收尾和交接。   便真的和云稚一面都没见到。   云稚要处理的事务要多得多,虽然没刻意去问,但李缄也能预计出大概。   此去平州虽然得了皇帝的应允,萧铎也默认同意,但不管是云稚和李缄,在都城的身份都有些特殊,必然要掩饰身份并在行程上费些心思,也省得打草惊蛇,让平州先有了准备,再想调查,怕是要被牵着鼻子走。   李缄本也想帮忙,但就算他在朝中存在感再弱,也早已被打上了淮安王府的标识,这些事若是经了他的手,就难免会让人将云稚要做的事和淮安王府产生联系,依着眼下的朝局,到底是不合适的。   因而虽然并不情愿,李缄还是努力让自己适应这种明明离得很近,却不能相见的时候。   他们要长久地在一起,却也有许多各自要去做的事情。   虽然还不能立刻就习惯,但幸好,在有事要处理的时候,李缄总还是能做到心无旁骛的。   反倒是仍想要休息却也不得不跟着到书房的萧铎十分不适,并且十分不理解,明明是李缄的心上人没时间和他见面,为何自己也不能去陪萧络。   对此李缄并没给回应,顺便又递过去一本看完的公文。   因而几天后当云府的马车等在王府旁的偏巷时,萧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李缄送出了门,没有分毫不舍。   或许因为已经体会到了「儿大不中留」,萧络也没多少不舍,只是在李缄要上马车时,突然开口将人叫住:“宣之……”   李缄把随身的包袱递给站在车旁的云稚,回身看他:“在……”   “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可以不忘仇恨,别因为仇恨而错失当下……”萧络说着朝马车看了一眼,“这话送给你,也送给云小公子。”   云稚轻轻点头,朝他一揖:“幼怀受教。”   李缄看了他一眼,才回过视线,认真地回答萧络:“您放心,我会牢记在心。”   萧络看了他一会,又看了眼安静等在马车旁的云稚:“你爹娘若是泉下有知,看到你能好生活到现在,也会放心了。”   他极少有这般感怀的时候,连自己也并不习惯,话说完不等回答就直接转了语气:“这一路就劳云小公子照顾宣之了。”   云稚还礼:“理当如此。”   李缄站在二人之间,总觉得气氛越发奇怪,仿佛不是自己要和云稚同往平州,而是……萧络在送自己出嫁。   正当他思索间,萧络开了口:“待公子忙完大事,王府会准备好聘礼,亲去幽州与镇远侯商议你和宣之的亲事。”   李缄:“……”   果然。   他轻咳了一声,一点没觉得意外,甚至庆幸萧铎碍着王爷的身份而没有出门相送,不然当下的话题走向将会愈发神奇。   说不定现在已经叫了媒婆过来合两个人的生辰八字——而李缄并不是很清楚自己的生辰八字。   云稚毕竟是个在任何场合都能云淡风轻的存在,听见萧络的话也只是微微挑了挑眉。   “聘礼?”他笑眯眯地看了李缄一眼,见李缄避开自己视线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笑得愈发明显,而后才回道,“聘礼倒是不用,等了结了所有事端,管事和王爷能同往幽州去与我爹娘见上一面,便算是成全了我和宣之的亲事。”   “幽州虽远,总会有机会的。”   到底不是真的要送李缄出嫁,所以也不必再多言。尤其天气愈发炎热,萧络说完之后就挥了挥手:“时候不早了,还要在天黑前赶到驿站,走吧。”   云稚先朝萧络行了礼,起身先上了马车,而后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将慢了半步的李缄拉了上去。   萧络斜倚在门口,看着马车车帘放下缓缓启动,一路驶出偏巷。   李缄或许是个命不好的,但眼下似乎又好起来了。   就好像当日的自己。   而让自己命好起来那个人正等在府里,待会进门的时候说不定还要抱怨,出来送个人怎么要这么久。   这么想着,萧络忍不住笑了一声,转身进了府门。   平州路途遥远,云稚费了些工夫让人准备了一辆更适合的马车——都城不比幽州,有许多事并不方便他们直接出面,主要还是杨二掌柜费了些心力。   他和李缄的身份也做了掩藏,路引上的二人成了行商,前往辽北想找些生意做。   因而也没带什么货物,只有几个随侍护卫也不会太引人注目,轻车简行地顺利出了城门。   杨二在都城多年经营,除了侯府的供给,自己也算得上是一方富贾,找来的马车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内里却是宽敞而又舒适,两个身高腿长的少年待在里面也不会觉得拥挤,哪怕路上倦了,想要躺下小睡一会,也不成问题,额外还装了许多书本吃食,以免旅途无趣。   若是平日里,李缄上了马车便会找本书专心致志地看起来,眼下却怎么都沉不下心来,半倚在车壁上,手里拿着本书,视线却忍不住在云稚脸上。   云稚正低头翻看路引,被这灼灼的目光盯了好一会,终于有些承受不了,忍不住抬头:“看了有一会了,说说吧,才几天不见,我难道变了模样?”   “我本来想说点你是不是瘦了的话……”李缄合上手里的书,笑着看云稚,“看起来也没有。”   云稚也跟着笑了起来:“有陈禁那个不管多忙,到了时辰必须先吃饭的家伙在,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瘦。”   李缄还没开口,马车外传来一声轻咳,跟着陈禁的声音响起:“二位,这马车并不隔音,说别人坏话的时候是不是要小声一点?”   他们这一路没带几个随侍,陈禁便揽下了车夫的活计。虽然不管是云稚先前,还是见面时的李缄都有邀请过陈禁同乘马车,却都遭到了拒绝。   自那日清晨,撞破了这二人的关系后,陈禁便拒绝一切处理正事之外的时候和这俩人单独待在一个空间里。   但也总还是能以各种方式表明自己的存在。   李缄一瞬的沉默,抬眼朝云稚看去。   云稚笑了一声:“不用管,那家伙的耳力,就算把他赶到后面骑马,他也能听见。”   他说完,放下手里的路引,格外自然地将头靠在李缄肩上,声音还是低了几分:“这一路长着呢,你又看不进去书,聊点什么打发一下时间?”   “想聊什么?”李缄侧过头,嘴唇擦过云稚的额头,又自然而然转回来,“再给你讲点民间的传闻?”   云稚抬手摸了摸前额,那仿佛是一个极轻的亲吻,又好像只是想说话而不小心的触碰,格外的小心,却又十分自然。   “不急……”前几日忙得焦头烂额的人在见到李缄之后,莫名地就松弛下来,整个人懒洋洋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笑,“不如先聊聊,聘礼?”   就知道依着云稚的习性,不会轻易地放过这件事。   李缄抬手摸了摸鼻子:“管事是在调侃我,你介意?”   “我倒不是介意,就是有点意外,没想到王府都已经开始准备这些了……”云稚扭过头看着李缄,而后又靠回他身上,“还有点高兴。”   李缄微微调整了坐姿,让怀里的人靠得更舒服些。   云稚没继续说下去,他却已经明了。   其实他们两个都清楚,聘礼也好,嫁妆也罢,都是萧铎和萧络的调侃,两个男子行不了三书六礼,也不能真的成亲。   当然,他们两个也并不多在意。   云稚是个从不信天命的,世俗的看法,旁人的意见,他都不在意,能让他高兴的是李缄在想以后,虽然他并没有言明。   李缄伸手环住云稚的肩,手指自然而然地交握在一起:“路途远着呢,困了就睡一会。”   “嗯……”云稚微合眼帘,却并没有入睡的意思,“还有件事。”   李缄应声:“什么?”   “昨日下午,萧管事让人往我那儿送了点东西,说是……”云稚抬眼看着李缄,“你这段时日的俸银?”   “是……”李缄点头,“我这几月的吃穿用度皆在府里,没什么花银子的地方,俸银便一直没领,昨天管事得了空,让人算了算,便一起给你送了去。”   “你让的?”云稚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你以后的俸银,也都由我代领了?”   “虽然不多……”李缄道,“管事会直接让人给你送去。”   王府典簿的俸银在侯府小公子眼里,确实不算太多,却是李缄毫无保留的把自己全部拥有都送到心上人面前的心意。   直接、笨拙,却又真诚无比。   云稚重新合上眼帘,声音里带着笑意:“那好,我都收着,以后一起算到你的聘礼里。” 第五十六章   一路向北而去,天气愈发凉爽起来。   辽北地广人稀,官道两旁皆是一望无际的树林和稻田,一眼望过去皆是绿油油的一片,让人不禁心旷神怡。   李缄半靠在马车车壁上,顺着半开的车帘看着外面逐渐熟悉的景象,傍晚的微风吹在脸上,思绪逐渐飘散开来。   云稚半躺在他腿上微闭着眼,看起来似在小憩,却没忽略李缄任何细微的情绪波动,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在想什么?”   “还以为你睡着了……”李缄微低头,从这个视角看过去,微阖眼帘的云稚眼睫纤长。   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颤动,让他忍不住就伸手过去,轻轻碰了碰,“也没什么,就是离平州越近,难免会生起一点不必要的感慨。”   他说着话,顺着敞开的车帘向外看去:“其实算起来离开也没多久,可能是因为当时走的时候是抱着再也不会回来的心思,没想到这么快就会回来,更没想到……   当日一路往南而去,我满怀希望却又难免有些忐忑,不知前路如何,也不知道我这么倒霉的人还会遇到什么样的祸事。”   他收回视线,温柔地看着怀里的人:“却怎么都没想到,原来我也会得到老天的眷顾。”   “你知道的,我这人既不信鬼神,也不信天命,若是真的苍天有眼,就不该让你经历那些苦楚……”云稚睁开眼,眼底带笑,声音温柔而又坚定,“所以根本没有什么老天的眷顾,宣之,我喜欢你是因为你值得。”   “好,从今以后我也不信命……”李缄拉过云稚的手,轻轻摩挲着手背,“只信你……”   “倒是看出来你信我了……”云稚翻身坐了起来,人却还靠在李缄身上,“一路过来不管是吃住还是行程,问都不问一句,连绕了路都不知道。”   李缄轻轻笑了一声:“知道。我从小在这边长大,这附近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一清二楚。况且也没离开很长时间,不至于这么快就忘了。”   车帘在微风中轻轻拂动,马车外,一座小小的村落逐渐出现在视野里。   正是那个李缄长大的地方。   “你专程绕路过来,总有原因……”李缄缓缓道,“我又为何非要问呢。”   “是有点原因……”云稚点头,“虽然这次行程的知情者并不多,我们又专门换了身份,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让平州有所察觉,我还是让陈禁绕了几次路。原本我们是该从西南方向进入平州城,绕到这里,就是改到东北方向。”   他说完,将车帘完全吹开,看着已经开始下落的夕阳:“还有个原因,我当初说了,有机会一定要再来这里一次。”   李缄想了想,忍不住笑问:“你不是真打算刨了李贵的坟吧?”   “为什么不?”云稚说完,自己也笑了起来,“倒不是只为了这件事专门绕过来,我就是想和你一起,在这个你从小生活的地方好好地待上几日,这样以后你关于这里的回忆就不会只有那些孤独和痛苦,更会有我。”   李缄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想过云稚要到这里来会是因为自己,却没想过会是因为这个原因。   其实那些孤独和痛苦的过往,对李缄来说,也算不上什么难以承受的事。   因而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却没想到会被云稚放在心上,并且想要替他消解。   “只有你……”李缄说道,“痛苦的事是不能和你放在一起的,所以,只有你。”   说着话,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陈禁的声音从车外传来:“二位可以稍等一会再继续腻歪,我们到了!”   马车停下的位置是之前云稚他们借宿的那间在村口的空屋,虽然陈旧,安顿一晚不成问题。   于是陈禁带着其他几个人卸车休整,云稚和李缄一起往村子里而去,和村长打个招呼。   日落西山,在田间忙碌了一整日的村民们陆陆续续回了家,小小的村子里炊烟袅袅,一路走过去,甚至能闻见饭菜的香味。   路边还有几个还没着急回家的小孩,正围在一起不知道在玩什么,蓦地瞧见几个陌生的面孔出现在村子里,都吓了一跳,直到其中一个年岁稍大的小孩瞧见了站在最后的李缄,视线上上下下地从他身上扫过,不太确定地开口:“小缄哥?”   李缄向前走了两步,垂下视线看着那个小孩,点头应了一声:“是我……”   他伸手轻轻摸了摸那孩子的头:“继续玩吧,天快黑了,记得早点回家……”说完,便放开手,也不等那孩子的回答,便继续向前走去。   云稚慢了半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孩子还挠着头站在原地,其他几个小孩围在一旁,也不敢开口,不由笑了起来:“你好像让他更困惑了。”   “村里就这么大,不管是老人还是孩子,互相之间其实都认识……”李缄道,“但我以前几乎不会和他们说话,他们也不会来招惹我。”   他伸手推开院门,将云稚让进有些破落却十分整洁的院子里,“但是现在回头看看,其实也没那么讨厌。”   云稚回头看他:“你这么讨厌小孩儿,当初在幽州,怎么和枢儿搭话?”   “不知道……”李缄说完这话,正对上云稚的眼睛,“可能因为他长了一双跟你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   云稚一怔,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你那么早就在垂涎我了?”   李缄认真地想了想,而后点头:“也有可能。”   两人的动静惊动了屋里的人,一道纤瘦的身影先推开门跑了出来,瞧见院里的两个人先是一愣,转身就又进了门,片刻之后,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推开房门出来,瞧见院里的两人有一瞬的迟疑,而后一脸恍然:“是云公子吧!”   “是我,村长,又来打扰了……”云稚笑眯眯的,“而且不止是我,这位你也认识。”   李缄跟着点了点头,面上是浅淡的笑意:“张叔……”   张叔的表情和方才那个孩子格外的相似,跟着就变得激动起来:“是小缄吧,这,变得太多了,我都不敢认了!”   李缄笑了笑,礼貌而又有些疏离地跟张叔寒暄起来,云稚难得沉默地站在旁边,视线忍不住落在李缄身上。   其实也不过是半年的时间,他们这个年纪的人,相貌上并不会有多大的改变。   但是李缄却仿佛是换了个人,让自小看着他长大的邻居都不敢相认。   衣饰上的变化自然是有影响的,过往那个成日里穿着不合身的破衣衫的瘦弱少年,今日穿着一身青色淡雅的小袖袍衫,一路旅途劳顿,面色也比当日好上许多。   更大的变化,却是气质上的。   云稚到现在仍然记得,那日漫天大雪里见到的那个满脸是血的少年,露在外的那双眼睛里满是戒备和警惕,那时的李缄是孤单而敏锐的,他不相信任何人,不管是第一次照面的云稚,还是在这个他生活了多年,就算不主动接触也算得上是熟络的村民。   而现在,面前的李缄是柔和的,他眉眼里带着笑意,会主动和村里的孩子说话,会和许久未见的邻居寒暄,更重要的是,他不再孤单。   从今以后,都不再会。   就在云稚恍神的工夫,李缄已经完成了和张叔的寒暄,顺便提及了要在村口空屋借住的事情,并且婉拒了张叔留他们吃晚饭的邀请,道别之后,拉着云稚向外走去。   还没等走到院门口,身后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小缄哥……”春杏把手里的篮子递给李缄,“这是我娘刚蒸的包子,你们带回去吃,还有几个鸡蛋。”   李缄扭头看了看云稚,见他点头,便伸手将篮子接了过去:“替我谢谢婶子。”   “是我要谢谢你,那天要不是你,我可能就……”春杏咬了咬下唇,“后来我想去找你道谢的,可是我爹说你已经走了,我还以为这辈子,都再没机会和你说了。”   “过去的事儿就不用再提了……”李缄温声道,“还有,这一辈子还很长,以后会发生什么,谁又说得清楚呢。”   春杏一眨不眨地看着李缄,觉得眼前这个少年明明是熟悉的,又十分的陌生,最后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和春杏又说了几句,二人才从张叔家出来,没走几步就瞧见了不远处那间烧得只剩下残墙的屋子。   这村里地广人稀,家家户户最不缺的就是土地,村口闲置的空屋都没人打理,更别提这间死过人的废墟。   离日落还有一会,这村子也不大,便也不着急回去,云稚拉着李缄往前走去,边走边问道:“现在看着这里,是不是有些后悔了?”   李缄扭过头看他:“怎么?”   “不然今天我们也不用去村口那间破屋子住吧……”云稚说着话,直接伸手从李缄手里的篮子里摸出一个包子,一边吃一边道,“而且,你的聘礼,好歹也能再多上一点。” 第五十七章   李缄的那间破屋子本就没什么可看的,更别提烧成了这副断壁残垣,一路走进去只有残破的瓦片和几面残存的泥墙证明着这里曾经是户人家。   当日点的那把火对李缄来说连破釜沉舟都不是,这间生活了十多年的屋子里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一把火烧了更像是解脱,更何况……   李缄从怀里摸出锦帕,拉过刚吃完包子的云稚的手,一边仔细擦过,一边道:“我仔细想过了。”   云稚抬眼看他,没太跟得上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想什么?”   “把这里烧了我确实是不后悔……”李缄收了用脏的锦帕,“倒是有点后悔那天在火场前没多和你说几句话。”   “你现在怎么……”云稚歪着头看他,“越来越会说这种话?”   “没办法……”李缄用左手挎着篮子,右手自然而然地拉过云稚,“就这么间屋子还烧了,没有聘礼,只能多说点好听的。”   “原来不是真心话,只是为了省点聘礼……”云稚一本正经地接了话,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牵在一起的手轻轻晃了晃,“屋子是烧了,村子还在,带我转转?”   李缄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这村子本就不大,人口也不多,除了田地就是略显陈旧的村屋,与一路从都城过来途径的村落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致,却因为是李缄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落在云稚眼里的时候,便多了不同的意味。   李缄惯常打水的水井,听人家闲聊的树荫,捡过柴也见过萤火虫的林子……   一处一处地走过看过,脑海中那个孤零零的少年人的模样也越来越清晰,让云稚忍不住觉得,或许李缄真的是根本不在意过往的苦楚,耿耿于怀的那个人其实是自己。   因为心疼未曾相遇时心上人所承受的种种,却又清楚地知道过去的事终归是无法弥补的,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安慰李缄更是安慰自己。   以后要对李缄更好一点。   云稚在心底说完这句话,便侧头看向了身边的人。   他们一路从村口的空屋走到村尾那间烧毁的屋子,又沿着村外的小路慢悠悠地转回村口,最后在这棵大槐树下休息。   算起来也走了不少的路,对云稚来说还算不得什么。但对自从进了都城就好吃好喝的养着,反而疏于活动的李缄来说,已经是不小的一段距离。   李缄是有点疲惫,却也没太在意,迎上云稚的目光还有点不明所以:“怎么了?”   “我背你回去吧?”云稚说完,不等李缄的反应,直接起身半蹲在他面前,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来……”   少年的身形其实是有些清瘦的,蹲在那里更显得只有小小的一个,李缄却清楚地知道,不管任何时候,只要自己想要靠过去,那道还有些单薄脊背可以轻而易举地承受住自己。   于是便真的俯身靠了上去,顺着这个姿势,在云稚的侧脸落下一个轻吻。   “好了……”李缄直起身,“该我背你了。”   云稚一只手捂着刚刚被亲过的脸,扭过身子有些茫然地看向李缄,四目相对的瞬间,莫名就红了耳根。   脸颊也在发烫,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一路过来他和李缄同吃同行,整日腻歪在一起。毕竟年轻气盛,晚上同宿的时候也试探和摸索过许多亲密的事。   大多时候云稚都是坦荡而大方的,从不会吝于表达自己的渴求,更不会因着这样的事而感到羞赧。   却没想到仍会在这种时候,因着李缄这种可以算得上是纯情的举动而面红耳赤。   不过云稚到底不是常人,还能维持表面的镇定,和少有的理智。   他还蹲在地上,只是将身子扭了过来,仰头看着李缄,顺着刚才的话回问:“你要背我?”   天色已经很暗了,他那双眼睛却亮晶晶的,带着分明的意外,却又带了点希冀,李缄居高临下地瞧着,忍不住也蹲了下来:“我是看起来瘦了点,那你刚才也看见了,上山砍柴下河捞鱼,还有各种农活家事我都做过,所以不用担心我背不动你。”   云稚伸手在他前额轻轻敲了一下:“我是不舍得你辛苦!”   “那我甘之若饴……”李缄又向前挪了半步,凑过去和云稚贴了贴额头,“给个机会?”   云稚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下,而后点了点头:“那好吧!”   其实云稚一直十分清楚,李缄虽然身体底子不是很好导致极易生病,却从来都不是个脆弱到需要保护和照顾的人。   他敢独自一个偷袭人高马大的山贼,在漫天大雪里将李贵的尸体拖回家,人还病着也能走几十里小路到平州城。   把自己背回空屋也算不上是多难的事儿。   只是清楚是一回事,在日常相处的时候却没办法完全理智。   云稚伏在李缄背上,单手环着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你会不会觉得我有时候过分小心,就好像不相信你一样。”   “我哪至于就这么不知好歹?”李缄偏过头看了眼伏在肩上的人,“那你会觉得我平时做那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是因为觉得你自己不可以吗?”   云稚想了想,便点了点头。   早在还不知道自己的心意的时候,他们便已达成了对对方的了解和信任,这点确实是不用担心的。   他放心地将脸埋在李缄肩上:“走不动了告诉我。”   李缄应声:“好……”   其实也没有多远的距离,从大槐树望过去就能瞧见空屋顶冒出的炊烟。所以虽然背了人而慢下了脚步,走到空屋门口也没用多长时间。   也还没到李缄走不动的地步。   屋子已经简单收拾过了,几个随侍在生火准备晚饭,陈禁在这种事上是帮不上丁点忙的,就拿了几个半路摘的野果,蹲在门口百无聊赖地吃了起来。   而后就看见李缄将云稚背了回来。   这实在是一副不曾料想过的画面。   别说是李缄,陈禁在脑海里仔细回想了一下,上一次云稚被人背还得是几年前某次战事。   作为先锋的云稚因为深入敌阵而受了重伤摔下战马昏迷不醒,被自己一路背回营帐。   这么想着,陈禁连手里啃了一半的果子都顾不上,慌忙站起来迎上前去:“这是怎么了?”   跟着就看见云稚灵活地从李缄身上下来,还不忘凑过去在他脸上落下一个浅吻。   陈禁:“……”   “村长家给的包子和鸡蛋……”云稚回过身,把一直提在手里的篮子递了出去,对上陈禁的视线后才想起来回道,“没怎么,在村里转了转,走累了宣之就背我回来了。”   “你走累……算了,我就多余问。”   陈禁说了一半,便改了口。   这段日子,或者说不仅仅这段,从云稚不知道什么时候和李缄熟络起来开始,便时常会有一些他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人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行为举止。   时日久了,便也见怪不怪了。   大概真的哪怕是云稚这种人,在喜欢的人面前也会变得让人捉摸不透。   陈禁接了篮子,冲一旁的李缄招呼了一声:“那边有打好的水,去洗把脸也差不多能吃饭了。”   李缄点了点头,拉着云稚转身去洗脸。   一路过来大多是住在途径的驿站或是客栈,像这样要自己准备吃食的时候少之又少。   几个随侍虽然会做些吃食,但毕竟条件有限,出来的成品实在算不上多好,幸而还有村长家的包子,倒也饱餐了一顿。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习惯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村民们早早地歇下了,村里一片沉静。   为了在天黑前从上个驿站赶到这里,他们几乎是天未亮就上了路,一整日的颠簸劳顿让陈禁这种人都难得生起了一点疲惫,吃过饭之后和云稚聊了几句接下来的安排,便早早回了房间休息。   云稚和李缄便也回了房间。   说是房间,但这空屋实在是简陋,门窗都不甚齐整,幸好还有一张完整的土炕,简单收拾过后,倒也能勉强住一晚。   李缄铺好了被褥,抬眼发现云稚正站在窗口,顺着缝隙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在看什么?”李缄下了床,走到云稚身边,跟着一起向外看去。   云稚摇了摇头:“也没看什么,就是觉得……”   他思索着,回过身看李缄,“我们云家的人可能都有点使命感在身上。我自入了军中开始,便誓要守护幽州的百姓。但可能到了今日才真的清楚自己一直在守护的是什么。   不是脚下这方沉沉的土地,也不是一个个村镇,是要让每一个最普普通通的人,能在这样平淡的夜里,安心入眠。”   他说这话的时候,李缄一直安静地看着他,直看得他忍不住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这话其实说出来就显得有点虚伪了。”   “不会……”李缄脸上是温柔的笑意,语气认真而又坚定,“我一直都清楚你的坚持,并且也能看到你为了这份坚持而一直在做的事。” 第五十八章   一路皆是快马加鞭地行进,眼下平州城已经近在咫尺。若是加紧一点,半日的时间便能赶到,云稚却不再着急,甚至决定在村里暂歇两日,等先前安排在城里的人手过来汇合,待听取他们近段时日查到的线索,并确认城内形势后再行动身。   如此,便难得有了两日空闲。   不管前夜睡得多早无事要做的时候,云稚惯例是会晚起的。若是以往,百无聊赖的陈禁还会故意过来唤他起床。   但当下因着李缄的存在,陈禁轻易不会再迈进云稚卧房一步,倒是让云稚难得睡了个安稳觉。   李缄依旧早早就醒了,却没有起身,只是伸手替枕边人掖了掖被子,从床榻边随手拿了本书,借着昏暗的光线看了起来。   这是一路过来逐渐养成的习惯。   不管每日何时出发,他总是会比云稚早醒一会,却也不急着起来,有时像现在这样看一会书,有时却只是侧过身,伴随着清浅的呼吸声,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安睡的人。   直到云稚也睁开眼,凑过去在前额落下一个吻,等云稚彻底清醒过来之后再一起起床。   他们在一起的时日并不算太长,却在这样朝夕不离的相处中,逐渐将对方纳入自己的生活习惯里。   自然而又妥帖。   待天光完全亮起来,院子里隐隐传来了说话的声音,不用仔细分辨就知道是陈禁在带着几个随侍练武。   寻常人是没办法跟得上陈禁的活力,幸而这几个随侍在军中的时候就是陈禁的手下,一路颠簸劳顿还能跟着陈禁日复一日这样的折腾。   不知为何,说话声愈发大了起来,李缄侧耳听了听,合上手里的书,还没等完全坐起身,身边原本正安睡的云稚突然开了口:“怎么了?”   李缄偏过视线看了一眼,这人还没完全睁开眼,声音也是含糊的,饱含着浓重的睡意,就好像在梦中也能感知到身边人的动静。   “外面好像有人来了,我去看看……”李缄轻轻地拍了拍云稚的手臂,还替他拉了拉被子,“你再睡一会。”   “睡饱了……”云稚打了呵欠,终于完全睁开了眼睛,“你先去看,我马上就来。”   大概是还没完全清醒的缘故,此刻的云稚多了几分平时没有的懵懂和茫然,让李缄忍不住觉得,此刻的云稚只要开口,不管是任何的要求,对着那双明亮的又泛着水光的眼睛,自己都一定会答应。   虽然平日里也很难把拒绝的话说出口。   因为顾及着院里的人,李缄来不及梳洗,匆忙穿上外袍,迈出房门的第一刻,迎面先瞧见的是陈禁正纠结的脸。   李缄回手关上房门,有些奇怪地看了陈禁一眼:“怎么这副表情?”   “你还好意思问……”陈禁压低了声音,“有人来找你,我又不知道你们起没起。”   “幼怀也起了,不用这么小心……”李缄说完,转身朝院中央走去,面上露出浅淡笑意,“春杏,你找我?”   “小缄哥,是不是吵到你休息了……”春杏向前走了两步,把手里的篮子递上前,“我爹怕你们带的东西不够,让我送些吃食过来。”   “谢谢张叔惦记……”李缄道了谢,也没有推拒,“也麻烦你专门跑一趟。”   春杏立刻摇头:“不麻烦的,不光是小缄哥你救过我,那位云公子先前更是救了整个村,我爹说人要知恩图报,和救命之恩相比,这些吃食算不得什么的。”   两个人在院子中央说话的工夫,方才被李缄关上的房门从里面打开。   云稚简单梳洗了一下,换了身干净的衣袍出了门。   陈禁正站在房门口,瞧见他出来上下打量了一遍:“你心情很好?”   “好好睡了一觉,没被你打扰……”云稚反问,“为什么心情不好?”   “唔,你没看见?”陈禁朝着李缄的方向指了指,压低了声音道,“我没记错的话,他们以前是邻居吧,虽然差了几岁,也算得上青梅竹马了,李缄要是没去都城,现在亲事都该定下了吧?”   “所以呢?”云稚轻轻挑眉,语带不解,“宣之不是去了都城吗?”   “啧!我当然知道李缄和这小姑娘不会有什么……”陈禁抬了抬下颌,“但好歹也是个一起长大又清秀漂亮的小姑娘,大清早地过来送吃的,又站那说了那么长时间话,你都不会吃醋的吗?”   云稚眯着眼看了陈禁一会,轻轻点了点头,了然道:“所以其实是你想看我吃醋吧?”   陈禁一时语噎,最后老实地点了点头:“是有点想看,主要还想看看你因着李缄还能做多少不可思议的事儿。”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云稚歪了歪头,“不过要说起青梅竹马,咱们两个更算是吧,按照你的逻辑,宣之更该吃你的醋,不然一会试试?”   “其实也没有必要……”陈禁道,“其实这一路过来,我偶尔能感觉得到。”   “是吗?”云稚忍不住笑,目光偏转,瞧见院中央那道清瘦身影,“其实他也不是吃醋,只是有点遗憾没能认识得更早一些,我有时候也会有这种感受,这两天尤其。”   他的声音不高,眼角眉梢都带着温柔的笑意,陈禁看了他一会,也跟着笑了起来:“这样挺好的!”   云稚扭过头看他:“怎么突生感慨了?”   “也不是突然。”陈禁抓了抓头。   他和云稚太熟了,平日里除了谈论正事,极少这样一本正经地说话,更极少聊当下他要说的内容,以至于还没说出口,便有些不自在。   云稚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既不催促,也不讥讽,只是笑着看他:“嗯?”   “其实自世子出事以来,我就一直在担心,哪怕你很快就振作起来,恢复了清醒和理智,也总还是不放心,怕你这辈子都要被困在仇恨里……”   陈禁缓缓道,“但到都城以来,我担心的事儿都没发生,你记得报仇,却也没忘了活着,所以挺好的。”   说完这话,他深吸了一口气,根本不等云稚的回答,直接拍了拍他肩膀:“我……我去那边看看,你自己在这儿吧。”   而后就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云稚站在原地,看着他可以算得上是落荒而逃的背影。   陈禁之前的担忧其实不无道理,只是他不知道的是,云稚能像现在这样,并不仅仅是因为李缄。   没人比云稚更清楚,死去的人便不会再回来,活着的人却还要继续的道理。   而能支撑他继续的人除了李缄,更有远在幽州的父母家人,还有一路生死相随却连句真心话都说得别扭的陈禁。   云稚想着,弯了弯眉眼,轻轻笑了起来。   李缄和春杏说完了话,回过身瞧见的只有陈禁的背影,和独自站在房门口的云稚,不由诧异:“他怎么了,一大清早的奇奇怪怪的?”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云稚道,“试图挑拨你我关系,没成功,所以跑了。”   李缄睁大了眼睛:“什么?”   云稚笑了起来:“他就是见你在那儿和春杏说话,想看我吃醋而已。”   李缄立刻问道:“那你吃醋了吗?”   云稚回问:“那你觉得我吃醋了吗?”   李缄有一瞬的沉默,思考了一会轻轻摇头:“我不知道。”   他走到云稚身边,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你清楚我和春杏之间不会有什么,按说是不会吃醋的。但是就像我知道你和陈禁之间也没什么,却难免会……”   云稚挨着坐在他身边,接过他的话:“宣之,我也会觉得遗憾。”   李缄转过头,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其实刚才我也忍不住顺着陈禁的话想了想,要是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要是你不用去都城,这村子就这么大,年纪相仿的孩子本就不多,青梅竹马地长大,你和春杏说不定真的已经定亲了……”云稚说着,皱了皱鼻子,“然后我就忍不住想,那要是你也是在侯府长大的呢,我们早早地就遇见,然后一起读书,一起练武,一起入军中,或者你若是不喜欢习武,也可以做别的你想做的事。但我们总是要在一起的,说不定现在也定了亲。”   说完他轻轻摇了摇头,半靠在李缄肩上,“你看我明明和你说过没什么可遗憾的,反正我们有以后,却自己也会犯这种傻,也难怪陈禁会想看我吃醋。”   “过去的事儿确实是弥补不了……”李缄将人环住,微偏头让两个人贴在一起,“等这些事端都了结之后,带我回幽州吧。”   云稚抬眼看他:“你愿意离开都城?”   “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从小到大走得每一步,其实都只是想活下去,到都城去,也只是不想一辈子一无所知地困在这个小村子里。   但其实我是没什么非达成不可的抱负的,但现在……我虽然不能上阵杀敌,但到你帐中当个参军应该还可以……”李缄挺直了脊背,认真地看着身边人,“我想试着和你一起守护这些最普通的百姓。”   云稚微微睁大了眼睛,眼底满是动容,而后点头:“好……” 第五十九章   立秋刚过,旁的地方还沉浸在暑热中不曾解脱,辽北却已有了浅淡的秋意,天高云阔,初升的太阳耀眼而炫目,却不会让人觉得燥热,微风徐徐吹在人身上,带来阵阵凉意。   对比夜晚的宁静,村里的清晨要热闹的多。   村民们习惯早起,简单吃过早饭之后,就开始了一日的劳作。   稻子还是绿的,离成熟还有些时日,要做的农活依然不少,每家每户的菜地里都有人在忙碌。   即使是村外的山林里,也有人或是在采摘野菜或是在砍柴,愈往深处,甚至还有人在打猎。   陈禁惯例是个闲不住的,率先吃过早饭便不见了影踪,临走前还带走了几个随侍,据说是要去周边的山上转转,打些野味回来加餐。   只剩下云稚和李缄两个,坐在院子里临时搭成的桌子前,慢悠悠地吃着早饭。   早饭是春杏送来的,清粥小菜外加包子和煮鸡蛋,看起来简单,却已经是这个小村子里比较丰盛的早餐了。   李缄对吃食素来不挑,而云稚虽然有时矫情,在条件有限的情况下却也能随遇而安。   更何况东西虽然简单,张婶儿的手艺却是极好的,两个人一边吃着,时不时地说上几句话,倒也吃得津津有味。   这一路过来因着有云稚在旁,李缄的饮食习惯愈发好了。不仅适应了细嚼慢咽,还被强行增长了食量,以至于云稚放下了筷子,他还捧着粥碗小口地喝着。   云稚也不催促,反而起身去马车里翻出个小泥炉,填了木柴之后,开始生火。   那一日御医进府,虽然松了口允了李缄出行,却也开了方子抓了药让带了在路上喝。   萧络本想和上次一样安排个小药童随行,日常负责煎药还可以稍微照料一下饮食起居。   李缄本就不喜被人照顾,又记着云稚本意要轻车简行,不可太过张扬,便一口拒绝,只做了保证路上不管是住在驿馆客栈还是风餐露宿,都会按时服药,照料好自己的身体。   却没想到从上路的第一日开始,煎药的活便被云稚一手包办。   侯府的小公子自是娇生惯养的,除了先前在山上那次还有李缄搭手,再没做过这种事,幸而煎药要比擀面容易得多,生起火来只要人在旁边守着,总不会有什么问题。所以尽管起初的时候还有些手忙脚乱,连日里过来已是熟练非常。   对此一路旁观下来的陈禁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忍不住感叹这样下去,就算将来有一日云稚马放南山,回家相夫教子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李缄却什么都没说,从第一日云稚从他手里拿过泥炉的时候便自然而然地放了手,连丁点的客套都没有。   他们都想尽可能地为对方做些什么,也都会好好地感受对方的心意。   有些话是不用挑明的,只安静地陪着就足够了。   就像此刻一样。   李缄低头喝了口粥,再抬头目光自然地落在了泥炉旁。   装着配好的药包又添了水的锅已经放在了生起了火的炉上,云稚蹲在旁边,一边观察着火势,一边轻轻地摇着手里的蒲扇。   明明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他做起来却格外专注,李缄在旁边瞧着,感觉时间突然就慢了下来,不远处村子里的热闹和喧嚣也变得模糊。就好像有什么把这个小院子和世间万物隔绝开来。   云稚的眼里只有那个泥炉,而李缄的眼底,只有云稚。   等李缄终于回过神,把已经放凉的粥和最后的半个包子吃完,泥炉上的药也已经煎好了。   云稚皱着眉头抽着鼻子把药汁倒进碗里,神情倒是比李缄这个要喝药的人还要痛苦几分。倒是成了这段时日李缄每每服药的另一个乐趣。   纵使是心上人亲手所煎,药汁依然是苦的,以前李缄不以为意,日复一日地喝下去,却逐渐觉得酸涩的难以忍受。   或许是有了服药之后那枚蜜饯的对比。   人总是矫情的,尝过了甜头之后,便吃不得苦了,喝药如是,李缄的人生亦然。   李缄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因为在泥炉前蹲了太久,云稚的前额已经沁出了汗,眼睛却仍是亮晶晶的,让李缄忍不住想过去亲亲他,却因为口中还没完全消散的苦涩味道而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伸手替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待会干什么……”   话还没说完,唇上多了温软的触感,显然云稚动了同样的心思,并且没那么多的顾虑。   李缄有一瞬的犹疑,想着云稚对喝药的厌恶,却不自觉地回应起来,并且很快反客为主。   云稚微闭着眼,向来警觉敏锐的身体在此刻放松下来,由着对方占据自己全部的感官,唇舌交织间,药汁浅淡的清苦味道蔓延过来,依旧是讨厌的,却并不抵触。   或许是因为两个人共担的时候,苦涩便不再难以忍受。   到底是青天白日的,还是在院子里,甚至遥遥地能听见村里人说话的声音。   所以纵使已经感觉到身体上隐隐要起的变化,两人还是有所收敛,在难以自持前结束了缱绻的亲吻,各自长长地舒了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   “村里昨天都转过了……”云稚从桌上拿了颗蜜饯,顺着李缄之前的话题接道,“不然也去山里,顺便看看陈禁他们有没有收获?”   李缄自然不会有异议,倒了水递给云稚,看着他喝完之后才开口:“走吧……”   进山要从村里穿过,一路碰见了不少村民。这村子不大,自然不会有什么秘密,一个清早的时间自然够全村都知道在山贼手里救下全村的云公子又来了村里,同行的还有不知所踪了大半年,再出现宛若换了个人的李缄。   大都是礼貌招呼的,尤其是面对云稚,村里人最是淳朴直接,面对救命恩人只差没感恩戴德,看向李缄的目光就要复杂的多,同情和好奇几乎无法掩饰,李缄倒是神色如常。   先前他便从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哪怕是生活在此地的时候,让自己逐渐变成了个特立独行的存在,到了现在,他也成了这个村子的一个外客,过去不在意的东西,更不会再计较。   一路面色平和地跟遇见的人打着招呼,甚至还带了点笑意。倒是让村民们对他这大半年的去向愈发好奇。   不过对李缄的印象毕竟还在,过往也不算相熟,寒暄客套几句倒是还可以,其他的话终是没人问起。   就这么一路优哉游哉地出了村子,一直到了山脚,才终于清静下来。   山路不只一条,依着陈禁他们的脚程,这阵翻到山的那一边都有可能,便也不抱着汇合的希望,只随便选了条山路,继续向前走去。   山里的秋意要更浓重,外表看起来还是绿油油的一片,山林深处已有树叶泛了黄,挂在枝头摇摇欲坠,却也是一副好景象。   两个人走了一会,云稚突然停下脚步,看了眼身边的李缄:“一路走过来,我倒是想起件事。”   李缄回问:“什么事?”   “李贵就葬在这片山里……”云稚皱了皱眉,“再往前走走说不定能碰到。”   当日行程紧要,急着赶去平州,云稚只留了两人收拾山贼的乱摊子,顺带帮着村里购置棺木,收殓被山贼害死的村民。   李贵当时被烧得只剩下具焦尸,唯一的「亲人」也弃之而去,便由村里人帮忙一起入了殓,葬进了这片山林里。   算起来,他的棺木的钱还是云稚出的,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每每提及,云稚都耿耿于怀。   他一直对李贵没什么好印象,最开始还只是鄙夷。不管是当日里为了自保向山贼出卖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还是之后偶尔言语里听说的那些他带给李缄的苦楚。   但人既已横死,也算遭了报应,云稚是不该再计较的,可每日温存时瞧见李缄身上那些陈旧的伤痕时,心底的憎恨便再所难免地蔓延开来。   他确实是想掘了李贵的坟,并且现在也正好顺路。   李缄遥遥地往山林间看去。   他其实不是多豁达大度的人,也并不会因为李贵死了就能原谅过往的种种,一如他当日一把火烧了李贵的尸身都没有丝毫的愧疚,真把那句焦尸刨出来扔到山林里喂野狗也算不上什么过分的行为。   只不过……   “算了……”李缄笑了笑,“他活着的时候麻烦我,总不能死了还要劳累你专门去掘他的坟。那些事是忘不了,却也没必要专门记着。”   说完话,他拉着云稚换了个方向,“咱们去那边转转。”   云稚侧过头看了他一会,而后弯了眉眼,点头:“好……”   便拉着手继续向前走去。   两个人在山里漫无目的地转了小半日,果然没碰见打猎的陈禁几人,只自己采了些野果,还凭着云稚的身手,活捉了一只野兔,才心满意足地下了山,回到空屋才发现陈禁他们已经先行回来了,院子里还真多了些野味,额外还多了一个人。   见云稚朝那人望去,面带疑惑,陈禁先开了口:“平州城里出事了……”   他说着话,往李缄身上看了一眼,才继续道:“李徊死了。”   作者有话说:   昨天我真是吓坏了,以前颈椎虽然也不好,但从来没有昨天那样就眼前一圈圈转着,看什么都看不清,后来我朋友说也有可能是用眼过度,休息之后确实是好了。   也终于可以往下走剧情了。感谢在2022-08-08 22:52:27-2022-08-10 22:50: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gdash 3个; 第六十章   李缄这一日的心情极好,进门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浅淡的笑意,在听见陈禁的话后散了个干净,眼底有惊诧,有难以置信,还有许多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情绪,却又在转瞬之间恢复如常。   他垂下眼帘摸了摸怀里不太安分的野兔:“真的死了?”   陈禁看了云稚一眼,而后才点头:“李家已经发了讣告,府里也搭了灵棚,挂起了丧幡,李徊那个人就算再诡计多端,也不至于给自己办丧事吧?”   “什么时候的事儿……”云稚蹙起眉头,先看了看李缄,见他神情如常才转向那个一路快马加鞭过来传信的手下,“死因知道吗?”   “据说是昨晚突发急病,府里的大夫束手无策,连夜把城中小有名气的郎中都征去了……”   那手下立刻回道,“但好像病症少见,最后还是不治而亡。”   “突发急病,不治而亡?”李缄抬起眼帘,轻轻笑了一声,朝着云稚道,“这八个字还真是有点熟悉,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报应。”   四目相对,云稚立刻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当年李缄娘亲的死因也是这八个字。   只是当时李缄年幼,在李府又身份尴尬,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甚至连人葬在了哪里也不知晓,更无从去追究真相。   那今日的李徊呢,是真的急病而亡,还是另有隐情,又或者,死的那个人真的是他?   见云稚沉默不语,那手下有些迟疑:“要不要属下再回城里打探一番?”   “不用了……”云稚道,“你一路奔波也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那手下应了声,连带其他几个随侍一起退了下去,院子里只剩下云稚三人,陷入了一瞬的沉默。   到底是陈禁最先按捺不住,先开了口:“你们觉得李徊没死?”   “像他那种作恶多端的,突然遭了报应倒也正常……”李缄一边漫不经心地捋着怀里野兔的长耳朵,一边道,“只是事发太突然,我们刚进平州地界,他人就没了,就好像……是什么人故意设计好的。”   陈禁听他说完,忍不住皱了皱眉。   确实是事发突然,也确实是太过巧合。   李徊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是在他们隐姓埋名想方设法掩盖行程来平州调查的时候死,又偏偏,他就是他们此行调查的最大目标。   “那……”陈禁思索了一会,“我带人去李府看看?”   “讣告都发了,看在我爹的份上,我也该亲自去送我那位世叔一程,更何况……”云稚说到这儿,指了指李缄,“别忘了,宣之名义上还是李府的大公子,府里发生这么大的事儿,总该回去看看。”   “我倒是把这件事儿忘了……”陈禁顺着云稚手指的方向朝李缄看过去,忍不住道,“这一路看着你俩腻歪过来,情不自禁地就把他当侯府的人了。”   “你这么说倒是也没错……”云稚轻笑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去准备车马……”   “不用马车……”一直沉默地由着他们打趣的李缄突然开口打断云稚的话,“我和你们一起骑马,加紧一些,应该赶得及在天黑前进城。”   “你……”还没等云稚开口,陈禁先犹豫起来,话到了嘴边却没再说下去,眼底的怀疑确实真真切切的。   毕竟这一路过来见惯了云稚可以算得上是体贴入微小心翼翼地关照,连带他也产生了李缄需要保护和照顾的思维。   但时日久了,他对李缄的性格也有所了解,便也没直接出声阻拦,而是将目光转向云稚,“公子?”   “备马吧……”云稚倒是没有丁点犹豫,“我们去换身方便的衣裳,而后便出发。”   “好……”既然云稚开了口,陈禁便也不再纠结,转身刚要走,又被李缄叫住,不由回问,“怎么?”   然后怀里就被塞进一个毛绒绒的,温热的东西。   陈禁低头和那只灰色的长耳红眼睛的野兔对视了一会,抬头看向已经转身往房间走的二人:“什么意思?”   李缄头也不回道:“让留下的兄弟帮忙照看一下,记得按时喂。”   陈禁有一瞬的沉默,终于忍不住道:“李公子,你好歹是死了名义上的爹,怎么还有闲心惦记这个小家伙。”   李缄开门将云稚让了进去,回头看向还站在院子里的陈禁:“幼怀送我的,我想带回都城养着。”   陈禁:“行……”   云稚平日里在吃穿用度上要求多,紧要的时候却从不会耽搁。不多时就和李缄一人换了一身素色的小袖袍衫出来,陈禁也已备好了马,另带了两个随侍一同候在村口。   李缄早年间连见到马的次数都不多,更别提骑马,还是入了都城之后跟着萧铎去军中的时候,学了几次,他到底不是天赋异禀,不至于立刻就马术高超。   但也算掌握了些关键的技巧,应付普通赶路倒也足够,最起码不至于跌落于马下。   虽然为了顾及李缄,刻意放慢了速度,骑马终究还是要比马车快的,一路快马加鞭不曾休息,竟真的在天黑关城门前进了平州城。   对比上次而来,明明是夏末秋初,城中竟是比寒冷的冬日还要冷清,或许是因为天色渐晚,临近宵禁,又或者……   陈禁骑在马上,压低了声音道:“这才一日,李徊那几个手下就不安分了。”   云稚点了点头,单手抓着缰绳,抬眼向四周打量。   李徊死得突然,据说李府里都乱成了一团,幸好还有大家出身的郑夫人能出来主事,才把这丧事办了下去,至于军中——   李徊膝下除了李缄这个用来充数的长子,只有一个十二三岁的李绍,和如夫人刚刚生下还没满周岁的幼子。   虽说李绍在传言里是个聪慧机灵文武双全的,但李徊此人刚愎自用,独断专行,断不可能在正当壮年的时候,就放手将事交给还年少的儿子去做。   因而李绍名声再好,实际上却连军营都没去过几次,既无能力,又无威信,根本没办法在这个时候掌控李徊军中那些各怀鬼胎的手下。   虽说这个平州总管将来还得由朝中任命,但到底天高皇帝远,将来这平州到底由谁做主,还得看能不能抓住当下的机会。   也难怪这些人按捺不住,已经开始往城中安排自己的人手。   而百姓自是最敏感的,他们或许还不能完全清楚要发生什么,却已经能察觉到这城中紧迫的氛围,尽可能地躲避起来,以免被波及。   “不用管他们,我们此行只为了私事……”云稚收回视线,淡淡道,“由着他们去折腾,平州的残局自会有人收拾。”   “明白……”陈禁应了声,抬眼朝前面看了看,“到了……”   李府的位置在平州城的正当中,大院深宅、富丽堂皇,向来是最显眼的,尤其当下,满院子的丧幡和白色的灯笼,更是引人注目。   到底是平州的总管,哪怕人都没了,前来吊丧的人也是络绎不绝,只是不知这当中究竟有几人是真心实意地感到悲切。   在一片人来人往中,云稚几人的出现便显得不那么突兀,以至于门口的家丁问都没问就将人放进了院子,一直快要走到灵堂跟前,才迎面碰见了个正跟身边人说话的熟面孔。   李缄停下脚步,视线从对方身上上下扫过,低低笑了一声:“看来让你回来果然没错,这才多久,都已经成了这府里的管事了,李良。”   “你……”李良眼底有一瞬的讶异,刚要开口质问,对上李缄似笑非笑的神情,又改了口,“大公子傍上淮安王后,消息还真灵通,府里现在乱成一团,讣告还没送出平州,您已经回来了。”   说到这儿,视线偏转,看了眼旁边的云稚,微垂首施礼:“云公子也来了!”   “倒是算不上消息灵通……”云稚淡淡道,“我们本来是有些事要来平州办,前脚进城,后脚就听说了,匆忙过来,难免失礼,还望府里多担待。”   “云公子客气了,我只是这府里一个下人,眼下府中忙乱,管事抽不开身,看着我还堪用,才让来前院来帮忙……”李良向后退了一步,将前路让开,“夫人正在临院招待来往的女眷,二公子在灵堂内,两位不是外人,也不用特意通传了,请。”   云稚看了陈禁一眼,见他点头之后,也不再多言,和李缄一起径直进了灵堂。   对比起府里的喧嚣,灵堂内要显得格外寂静。   李绍跪坐在灵床前,低着头往面前的火盆里烧纸钱,听见脚步声,他下意识抬头,瞧见来人时整个愣在当场,半天才开了口:“兄长,你怎么回来了?”   “好久不见啊,弟弟。”   李缄语气温和,听进李绍耳中,却又仿佛是在阴阳怪气。   说是好久不见,但加起来却也不过是半年多的时间,眼前这人却好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以至于李绍竟想不起来招呼旁边的云公子,不自觉地仰起头,看着自己那位加起来其实也只见了三面的兄长一步一步走过来。 第六十一章   李缄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朝李绍脸上看了一眼:“我怎么回来了?”   他径直走到灵床跟前,凝眸看了眼上面那具被丧被盖得严严实实的尸身,而后反问:“那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李绍一顿,抬眼往灵床上看了一眼,“为爹守灵。”   到底是亲生的儿子。   李缄看着李绍红肿的双眼,不禁感叹。   李徊是个禽兽不如的,但在李绍眼里,却是一个虽然威严到会让人生畏,也算得上是依靠的父亲,曾如天下大多的父亲一般将他抱在怀里、扛在肩头,也曾看着他读书、手把手地传授武艺。   就算是很久很久以前,和娘亲住在李府角落里的年幼李缄,也曾日日盼着能见上「爹爹」一面。   现在回想起来,倒不至于对当年一无所知的自己有何鄙夷,却难免会觉得可笑。   “我自然是不如你们父子情深……”李缄似笑未笑,居高临下地看着李绍,“但好歹也算是「父子」一场,到了这种时候,自然该来送他最后一程,不是吗?”   话落,他突然伸出手,没有丁点犹豫,径直掀开了灵床上用来盖尸身的被子。   死人的面貌自然不会有多好看,哪怕小殓的时候已经擦洗过尸身,并且换上了规整妥帖的寿衣,第一眼瞧过去的时候总是可怖的,幸而现在天气已经转凉。不然加上开始腐化的气味,怕是更难以忍受。   李缄毕竟不是常人,他一只手还捏着丧被的一角,另一只手不只从哪里拿过一支燃着的白烛,借着烛光从尸身上细细看过。而后抬头朝着自进了门就一直默不吭声的云稚点了点头。   不管是面容还是身形,灵床上这具尸身确确实实是李徊的。   李绍到底是年少,怎么也没料到李缄会在灵堂做出这种不敬死者的事儿,原地愣了一下,才踉跄地站了起来:“你干什么!”   “都回来了,总得让我见一面吧?”   李缄回身把白烛放回远处,光线昏暗下来,灵床上李徊的尸身显得愈发难看。   生死面前总是公平的,管你活着的时候是什么身份,死了便是死了,先前的威严也好,尊贵也罢全都消散,躺在这灵堂里的李徊,或许看起来多了几分体面。归根结底和当日死在雪原里的李贵也没什么差别。   李缄从烧纸的火盆前收回视线,断了把李徊的尸身也烧了的念头。   李绍站在灵床前,轻手轻脚地整理被李缄弄乱的丧被,动作小心翼翼,就好像怕惊动了已经死了的人。   直到将尸身重新盖好,他才终于松了口气,抬眼看着几步之外的李缄:“你……”   话到了嘴边,他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了下去:“我本来是想给你去信的,但李良说你去了淮安王府,淮安王当年与我外祖父家……不知道兄长这段时日过得好不好?”   面对李府的人,李缄总是伶牙俐齿的,却难得有一瞬的沉默。   他以为李绍会就着他刚刚的行为不放,又或者是质疑讣告还没送出平州他人怎么就到了,却怎么也没想到,他开了口问得却是「你过得好不好」。   李缄下意识想起离开李府前夜和第一次照面时的场景,想起临行前塞到手里那个温热的袖炉。   兄弟关系是假的,这少年的关切却是真的。   可惜了……   “还不错……”李缄终于开了口,“淮安王对我颇为关照。”   “那就好……”李绍点了点头,其实从对方身上的变化,他也有所察觉,只是听李缄亲口说出来,也算了了桩心事,“这样我也放心了。”   “当初我就和你说过,我去都城是为了我自己……”李缄看了他一会,淡淡道,“所以你也不用觉得有愧于我。”   “那日我也说过,你为了什么是你的事……”李绍回视他,“你替我去都城这是事实。”   当日李缄确实是认同此话,但到了今日,他已经清楚命李徊送子嗣入都城本就是萧铎二人为了找寻自己踪迹而设的局,所以归根到底,这个都城都是该自己去的。   “你……”李缄开了口,又轻轻摇了摇头,“算了,也没什么。”   到了眼下这个地步,有些话说不说清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了。   “是没什么了……”李绍垂下眼帘,轻轻叹了口气,“爹爹走得突然,我又没有本事,不能接手军中,今后平州大概要换人做主,不过这样也好,朝中应该也能放你回来了。我虽然不管家,也知道多年下来,府里应该有些积蓄,足够咱们一家人生活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低哑的女声打断。   “绍儿……”郑夫人站在灵堂门口,目光扫过李缄,而后转向云稚,“听下人说云公子来了,绍儿年少不成事,多有怠慢,还望见谅。”   “夫人客气了……”云稚垂首行礼,“我本是要来平州办些事,没想到……逝者已逝,还望夫人节哀。”   郑夫人轻轻点了点头,算是还礼。   “娘亲……”李绍往李缄身上看了一眼,朝着郑夫人道,“兄长回来了。”   “绍儿,天真也该有个限度……”话是对李绍说的,郑夫人的视线却在李缄脸上,“今非昔比,你想着一家人团聚,也总要问问别人认不认。”   “确实是今非昔比……”李缄轻轻笑了一声,“当日夫人想方设法地接我回来「认祖归宗」,眼下夫君刚死,就要将我逐出家门了吗?”   “大公子是将军当日亲自认回来,写进族谱的,我又有什么权利逐你出家门。只是听说你在都城进了淮安王府,想着不会再把李家放在眼里……”   郑夫人说着话,朝灵床看了一眼,立刻又收回视线,“既然大公子还承认自己是李府的人,我这就让人去准备丧服,你待会换上,和绍儿一起为将军守灵吧。”   “要我为李徊守灵……”李缄仿佛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情,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才掀过丧被的手指,“其实我也不是很介意,但夫人你真的放心?”   “你……”郑夫人微微眯起眼,目光从李缄身上转向一旁看似来奔丧,却除了一句轻描淡写的「节哀」连个礼都没行的云稚,最后又看向李缄,“你们到平州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夫人,很多事终究是要说开的……”李缄回道,“没必要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   郑夫人微沉默,视线在灵堂内转了一圈,在李绍身上稍作停留。   李绍虽然年少,到底是个聪慧敏感的,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娘亲……”   “你留在这里,替你爹守灵……”郑夫人转过身,“二位跟我来吧。”   李缄和云稚对视之后,回眸看了一眼站在灵床前的李绍,大步向外走去。   这会的工夫,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李府里燃起了火烛,本是灯火通明的,来奔丧的人也未散去,一路过去也是人来人往,却因为满院子的丧幡和白色的纸灯,平白多了几分惨淡和掩盖不住的衰颓。   那些楼台水榭、雕栏玉砌在这样的场景下,也只会显得讽刺。   郑夫人一路走在前面,除了最开始的时候和遇到的几个外客打了招呼,之后再不曾说一句话,一直到进了内院,四下里终于清静下来,才在一间屋子前停下脚步。   她推开门,却没直接入内,而是回头吩咐随行的侍女:“你们在这周围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眼看着她们散开,才终于看了剩下的二人:“请吧……”   若是叫外人看起来,这三人共处一室的场景多少是奇怪的。   一个是新寡的平州总管夫人,一个是镇远侯府的公子,还有一个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李府的庶长子。   他们本该是没什么关联的,却又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虽然管不了军中的事,也决定不了平州最后到底有谁掌管,但就眼下,这李府里还做得了主……”郑夫人落座后,给自己倒了杯茶,“现在可以说了吧,二位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平州?”   “一些旧事,容后可以慢慢说……”云稚坐到她对面,看了眼挨在身旁的李缄,才继续说了下去,“我有些新事,想先问问夫人。”   郑夫人缓缓喝了口茶,抬眼看他:“你想问将军的死因?”   云稚轻挑眉:“夫人果然是聪明人,也难怪能料理得了李府这一大堆乱摊子。”   话说得好听,却又带了些许讥讽意味。   “二位不是也听说了……”郑夫人倒是没怎么在意,垂下眼帘看着手里的杯盏,“突染急病,不治而亡。”   “夫人,我已不是几岁的幼童了……”李缄嗤笑一声,“这八个字当年我都不信,总不至于越长越回去了。”   “你果然是对那件事念念不忘……”郑夫人看着他,“不过你信不信也没什么关系,我本也是不信的。但府里的大夫,城里的郎中,只要替将军诊过脉的,最后得出的都是这个结论。” 第六十二章   李徊到底身份不一般,在平州乃至整个朝堂都算得上举足轻重,突然而亡自然不会只有云稚和李缄有所怀疑,郑夫人也没必要在这种事上说谎。   更何况她自己对李徊的死未尝不是满心疑虑。   李徊多年不曾在她房里过夜,但李府一直保持着一大家子同吃晚饭的习惯,每日也总会照面。   前一日晚饭时,李徊看起来精神奕奕,一如往日不见丝毫异常,饭后各自散去,李徊去了新收的妾室院里,习以为常的郑夫人先去李绍房里看了看他这日的课业,才回房洗漱休息,人还没等躺下,房门便被敲响,说是李徊突然口吐鲜血,昏迷不醒。   等郑夫人匆忙赶过去,已是一片兵荒马乱。府里的大夫守在跟前忙得焦头烂额;   那妾室被吐了一身的血,又惊又吓话都说不利索;   先前那位如夫人不知从哪听了消息,抱着才半岁的孩子匆忙过来跪床榻边哭得真真切切。   郑夫人到底是大家出身,慌乱间也没失了理智,一边让人把无关的人清理走,一边安排人去城里再请郎中。甚至都没分出神往床榻上那个昏迷不醒的人身上看一眼。   府里的混乱是止住了,人却是再也没有醒来。   “将军那一整日吃过的饭食,喝过的水,用过的餐具,我都找人查验过,没有任何问题,负责这些的下人,包括那个妾室,我都安排了人仔细盘问,暂时也没异常……”郑夫人把茶盏放在桌案上,抬眼看着对面二人,“至于将军身上,也是查不出丁点中毒的迹象。所以诸位大夫几经商讨,最后也只能得出了突发急病的结论。至于这急病是什么,说不说的清楚,也没那么重要了。”   和先前知道的讯息倒也没差太多。   云稚偏过视线,看了看李缄,见他轻轻点头之后,才开了口:“夫人若是信得过,我们倒是可以帮着查清此事。人既已没了,总该死个明明白白。”   “其实到了眼下这个地步,将军到底是因何而死,对我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但对云公子一定重要的很……”郑夫人微微笑了一下,“就算我信不过,云公子也是要查的,何必要多此一举,问这么一句?”   “夫人虽然改变不了平州的局势,在这李府之内,总还是做得了主的。”云稚温声回道,“得了夫人的首肯,总会省去不少麻烦,我们查起来,也会便利不少。”   “和此事有关的人都还关在后院,云公子想问便去问吧……”郑夫人垂下眼帘,“最后查出结果知会我一声就行,十余年的夫妻,最后落到这样的结果,也该有个交待。”   “李徊的死,我们会给夫人一个交待……”一直沉默地听着他们二人交流的李缄终于开了口,“那我娘的死,是不是也该给我一个交待?”   “你不是都猜得到,又想要什么交待?”郑夫人安静地看了他一会——   这少年与他娘长得太过相似,让她脑海中那个早已模糊的面孔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不自觉地就叹了口气,“你那个娘,确实是个苦命的人。”   说到这儿,她轻轻摇了摇头。   当年郑家在朝中正是如日中天,作为世家小姐,她也算誉满都城,前来求亲的人家络绎不绝,却偏偏选了个马夫出身、行伍多年的小小宿卫,为得不过是那人表现出的一腔真心。   初进府瞧见李缄那个虽然美貌却沉默寡言的娘亲,也只觉得是她性情不讨喜才失了宠,后来慢慢听说那些传言也没太放在心上,直到……   郑夫人闭了闭眼,十余年来,她一直将这段记忆深深埋藏在心底,不曾对任何人言明过,现下李徊死了,也到了真相大白的时候了:“你娘的确不是急病而亡,是……你那时年纪尚小,应该不太清楚,你娘既不是自愿进府,对将军从来都是不假颜色。   久而久之将军便也懒得在她身上再耗神,便把你们母子打发到那间空屋子里自生自灭,府里的家宴也好、祭祖也罢,也从不用你们露面。经年累月,府里上下包括你们母子都已经习惯了,谁成想那日……”   她深深吸了口气,才继续说下去,“那日将军不知是因为饮了酒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突如其来就去了你们房里,而后撞见你娘正在祭拜她那位亡夫,才明白多年以来你娘虽在李府,却一直对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念念不忘。   一时怒上心头,便上前砸了那人的灵位,你娘上前阻拦,二人争执起来,后来将军就拔了剑……”   云稚闭了闭眼,侧过头看向李缄。   李缄面上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甚至还在察觉到看过来的目光时轻轻笑了一下,就好像需要安抚的那个人是云稚。   他的手却是颤抖的,五指握紧成拳,手背泛起了青筋。   云稚伸出手,将那只微凉的手握住,一根一根掰开手指,而后十指交握。   微热的温度顺着掌心蔓延过来,李缄轻轻舒了口气,看着郑夫人:“然后呢?”   郑夫人看着他们二人交握在一起的手皱了皱眉,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你娘在府里虽然没什么存在,但毕竟是先帝亲赐,加上将军觉得这缘由算得上是耻辱,便让人草草收了尸体,在山里找了个地方下葬,对外只称是突发急病而亡,也无人追究,除了你……   对于你的身世,将军便一直也没多想,那一日却起了疑心,把当年接生的稳婆和先前诊脉的大夫还有早年间跟着你娘一起的居拔侍女都找了出来,拷问之后确定了早在将军……   前,你娘便已怀了身孕,只是月份小而未被察觉,后来为了保住你,便拿钱财收买了大夫和稳婆,在你足月出生后,声称是早产,而你又自幼体弱多病,便瞒了过去。”   李缄不自觉地抬起右手,摸向自己的脖子。   明明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却好像还能感觉到有只手死死地掐住自己的喉咙。   那时他一无所知,偷跑出去玩了一会,回来就再也找不到娘亲,府里的下人讳莫如深,根本没人理他,他独自在那间满是鲜血的空屋子里待了一晚,第二日终于鼓足勇气跑去了正厅去找李徊,只想知道娘亲的去向。   却没想到那时候的李徊刚刚知道自己替别人养了好几年的儿子,只瞧见他那张和自己没有半点相似的脸便起了杀心。   左手还和云稚交握着,摩挲在手背上的指尖让李缄从那股窒息感中挣脱开来。   他慢慢放开右手,稍稍挺直了腰背,看着郑夫人:“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夫人当日的救命之恩。”   “我当日也不过是一时恻隐心起,又或者是正怀着绍儿,想替他积点福泽……”郑夫人说完,自嘲一般笑了一声,“你不如庆幸,当日郑家还未倒,我又怀着孩子,在将军面前说话还有点用,若换了日后……你娘是个苦命的,却也是个幸运的,最起码她那满腔真心没有被辜负。”   她低下头,从怀里摸出了一块令牌,正是当日初到平州的时候,李徊亲手为她打造的那块,李缄回府之后,又回到了她手里。   新婚时也曾如胶似漆、你侬我侬,一朝郑家势倒,李徊便懒得再装,一改往日的体贴温柔,逐渐展露出他的专横狠戾和冷血。   而她到那时才发现自己所嫁非人已经太迟了。   “这块令牌就交给你们了……”郑夫人站起身,将那令牌递向李缄,“将军初亡,有些人也不会表现的太过,凭着它进出平州城总是没问题的,这府里上下,想差使谁也由着你。”   李缄伸手将那令牌接了过来,只扫了一眼,便递给了云稚。   郑夫人视线从他们两个身上扫过,从之前的狐疑便成了了然:“我先前还奇怪,你怎么和云家的人一起,想来这次到都城,你收获不少,这样也好。”   她说完便转过身:“府里还有不少事要忙,就不招待了,二位自便。”   而后也不等回答,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云稚把令牌随手收进怀里,抬眼看向李缄。   李缄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看着郑夫人离开的方向,一脸若有所思。   “宣之……”云稚轻轻开口,“还好吗?”   “其实和预料的也差不多,只是亲耳听见的时候……”李缄抬手摸了摸自己心口,“总会有些难受的。”   “但好歹真相大白了……”云稚将手覆上去,“也算给多年前的你一个交待了。”   “嗯……”李缄深深吸了口气,而后又缓缓呼出,视线在这间屋子里转过,将云稚的手拉了下来握住,“方才在灵堂里,我便有一件事想和你说……”   “我知道,就算最后查清害死我大哥的人确实是李徊,那也与李绍或者这李府内的妇孺都无关系……”云稚看着他,“就算只为了当年郑夫人救下你,我也不会牵连到他们身上。” 第六十三章   云稚的话说得格外自然,没有丁点的犹豫和迟疑,反倒是李缄听他说完之后,有刹那的怔愣,而后就笑了起来。   也难怪方才他们明明没有什么多余的举动,郑夫人却能如此轻易地有所察觉。   从先前还没有互通心意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已经莫名地达成了一种无法形容的默契和信任,无需用任何言语来表达,可能仅仅是对视一眼,就能明白对方所想。   面对云稚的时候,他是不该有任何担忧和顾虑的。   “我当时虽然年纪小,已经记了不少事,我记得她挺着大肚子从李徊手里救下了我,却也记得是她坚持要我离开李府。   所以之后每每被李贵折磨的时候,我难免会分一部分的恨到她头上。   等慢慢长大才明白,她坚持送我走也是救我。不然按照李徊的习性,未必不会某日怒从心起,再次对我动起杀心。”   李缄说着话,挨着云稚坐下,半靠在他肩头,半闭起眼睛,“她未必多喜欢我,也确实没对我多好,却因着她的不忍和善念,我才能活到这么大……”   云稚轻轻点了点头:“她这辈子做过最大的错事,大概就是当年轻信了李徊。但还好的是,李徊已经遭了报应,李家家底还在,应该也能保她们母子衣食无忧,而且我看她把李绍教得也还不错。”   “李绍那家伙……当日我去都城,临行前一晚他来找我,被我一顿讥讽,第二日却还起了个大早送我,一句话没说,却往我怀里塞了个袖炉,我当时就想,幸好他没像了李徊……”李缄低低笑了一声,“确实是聪明,只是可惜性格有些单纯和懦弱,不过从现下的局势来说,倒是件好事,只要他安分些,也不会有人来找麻烦。”   云稚没接话,而是偏过头往李缄脸上看了一眼。   虽然是用玩笑的口吻提起来的,却说明他是真真切切地记了这么久。   其实不过是一个袖炉而已,在李府这样的家境下根本算不得什么事,可能李绍自己也没放在心上。   不过是因为李缄这么多年受过的善意实在是太少,难得有一次,便念念不忘。   大多时候他是冷漠孤僻的,有点睚眦必报,并不好相与,可却又是最知恩图报的,会记得别人在细枝末节上给予的一点温情,并且尽自己所能给予回报。   不管对方是权倾朝野的淮安王,又或者是偏远村子里的普通村民,更或者是有过怨恨的名义上的嫡母和兄弟。   “待所有的事端都了结了,平州的局势也定下来……”云稚缓缓道,“你可以问问他们愿不愿意离开这里,不管是南下往都城去,还是再往北去幽州,找个远离是非的地方重新度日,安顿他们的事我可以帮忙。”   “好……”李缄应了一声,又忍不住道,“郑夫人刚才有句话说的没错,我这次到都城,收获良多,尤其是能遇见你。”   “照你这么说,我更该给他们母子送上一份谢礼了……”云稚弯了眼睛,“毕竟我也收获不小。”   李缄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那些陈年往事带来的心底的郁结也终于散了干净,他坐直身体,伸了伸胳膊:“现在干什么,去后院?”   “虽然我觉得也问不出什么了,但既然郑夫人连令牌都给了,总得过去看看……”云稚说着话,站起身来,朝李缄伸出手,“走吧……”   李缄自然而然地将手搭上去,两只手交握在一起,出了门朝着后院走去。   因着李徊的丧事,这府里大半的人都在前院里忙碌,整个内宅便显得尤为清静,亮了灯的屋子都没几间,遥遥望去黑漆漆一片。   作为李府名义上的大公子,李缄对只住了几日的李府格局毫不熟悉,反倒是只借住过的云稚轻车熟路。   对于李缄未说出口的困惑,云稚体贴地解释道:“这是多年来行军时养成的习惯,每到一个地方,就要先摸清那里的地形,清楚基本的局势,不然你以为陈禁去了哪里?”   一路过来,李缄早就习惯了陈禁的闲不住,方才从灵堂出来没瞧见人也没放在心上,眼下才明白方才进灵堂前他和云稚交换的那个眼神。   “陈禁看起来不靠谱,却是最值得信任的……”李缄忍不住道,“你们之间有着外人无法看透的默契。”   “你不会又吃醋了吧?”云稚笑了起来,轻轻晃了晃两个人拉着的手,“你这是外人?”   “没,这次真没……”李缄也轻轻笑了一声,低声感叹,“就是觉得发生那些事的时候,幸好能有这么毫无保留值得信任的人在你身边。”   云稚扭过头看了他一眼,而后轻轻用指尖摩挲着他的手背,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拉着他的手,借着昏暗的光线在漆黑的宅院里绕来绕去,终于找到了郑夫人说的地方。   那其实是一间环境幽静的小院,院子的主人正是那位李徊的新宠,这里挨着花园,景色宜人,更重要的是离李徊的院子极近,可见其当下在李徊心中的位置。   自李徊出事,郑夫人就让人将这里围了起来,所有和此事有关的人也都关在内,其中就包括那位妾室。   凭着郑夫人的令牌,云稚和李缄连口都没开,便顺利地进到了院内。   几间屋子都黑漆漆的,唯有正当中的一间点了烛火,昏黄的光线透过窗纸,映出一个纤瘦的身影。   云稚和李缄交换过视线后,轻轻点了点头,终于放开了一路紧握的手。   李缄在紧闭的房门上叩了两下,一道略显沙哑的女声响了起来:“都把我关在这儿了,还装模作样地敲什么门!”   李缄轻轻挑眉,毫不客气地推开了房门。   屋子里一片凌乱,明显是被翻找搜查过的迹象,角落里的床榻前还有没收拾的血迹,一日的时间已经变得有些黯淡,却仍然有些显眼。   那妾室蜷在窗边的一张软榻上,听见开门声时,她用身边的厚被子将自己团团围住,只露出一张脸,谨慎而又困惑地看着进到屋内的两人。   云稚只往她的脸上看了一眼,就嫌恶地转开视线——不是冲那妾室,而是冲已经死了的李徊。   能被李徊那种人看上并且接进府里当成新宠,这妾室自然美貌的,只是那张美艳的脸过于年轻了,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   连这么个能当自己闺女的女孩李徊都下得去手,也活该他横死。   李缄余光瞥见云稚的神情便清楚他在想什么,安抚一般拍了拍他的手,向前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妾室。   那妾室也回视李缄,视线从他身上扫过,又看了看云稚,最后又转回李缄身上:“你们两个不是府里的,你们是谁?”   “我叫李缄……”李缄淡淡道,“名义上来说,我是李府的大公子。”   “你是大公子?”那妾室更是困惑,“将军不是把你送去了都城?”   “看来李徊还真是什么都和你说……”李缄抱起手臂,“既然知道,我就也不废话吧,说说吧,前一晚都发生了什么?”   “是夫人让你们来问我的?”那妾室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并没控制住情绪,一掀被子坐直了身体,“她还要我说多少遍才肯信!昨天吃晚饭的时候还是好好的,进门之后还喝了盏茶,吃了些糕点,说了会话,也都没什么事,谁知道等上了床榻准备休息的时候,突然就开始吐血,还没等我叫来人,就昏过去了!”   说到这儿,她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我知道的已经都说了,我真的不知道将军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缄皱了皱眉,偏过头去看了眼正在床榻边查看那摊血迹的云稚,而后才回过头来继续问道:“茶和吃食是谁送来的,经了多少人的手?”   “是伺候我的侍女,其余经过手的人就关在那边厢房里,夫人都问过了。那茶和吃食也都验过,而且将军吃过的东西我都吃了,茶也是喝的一盏,要是有问题我怎么可能还在这儿?”   妾室抽了抽鼻子,稍稍平复了些许,却仍止不住埋怨,“大夫不都说将军是突发急病,你们为什么还不相信,这样没完没了盘问,什么时候是个头!”   “就算是突发急病……”   李缄话还没说完,突然被打断,云稚走了过来,把手里的东西递到那妾室跟前:“这是什么?”   那是一个格外不起眼的小瓷瓶,内里是空着的,不知装过什么东西,也不知他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找出来的,上面还沾着灰土。   那妾室也是一愣,盯着那瓶子看了一会,才回道:“是装那个的……”   李缄闻言挑眉:“哪个?你话说清楚了?”   “你也是个男人,按说也差不多到了娶妻的岁数,怎么连这也听不懂?”那妾室忍不住道,“还能哪个,你以为将军每日到我这儿来是干什么,这瓶子装的自然是助兴的东西!” 第六十四章   李缄盯着那个小瓶微微睁大了眼睛。   先前看过话本,在村里也听过各种各样不入流的闲言碎语,这种话他自然听得懂,只是一时之间没往那方面去想。   更没料到李徊都已经到了需要吃助兴药的地步还没断了这些心思。   对比起来,云稚倒是比他淡定的多,面色平静,明显对于这个回答没有丝毫的意外。   他从怀里摸出一方锦帕,擦了擦小瓷瓶上的灰土:“李徊每次都要吃这个?”   “先前是不用的,不过最近……”那妾室毕竟年纪小,对着的又是两个陌生的男子,有许多话也不好说得太直接,“前些日子弄了这个药回来,吃过一次之后确实……咳,有些效果,就又连着吃了几次。”   那妾室说完,有些迟疑地看着那个瓶子:“你是怀疑这个药有问题?可是今晚将军没吃啊,总不能是先前的有毒,到了今天才发作吧?”   “今晚没吃?”云稚轻轻挑眉,“那这瓶子是怎么回事?”   “这药不知将军是从哪弄的,一共也没几粒,吃了几次就没了,将军还说要再弄些回来……”那妾室回忆着开口,“瓶子估计是上次吃完将军随手扔到了一边,那种时候嘛顾不上这种小事儿,谁知道什么时候掉到床榻底下了。”   云稚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瓶子,略思索后微抬眼眸:“这个药吃完之后,李徊是不是没再来你房里?”   “你怎么知道……”那妾室一怔,随即抱怨起来,“府里又不止我一个,尤其那个如夫人隔三差五地就抱着孩子去将军跟前晃,借着这个由头把人引到自己屋里去,也不看看自己……”   “行了,我对后宅这些争宠的事儿并不感兴趣……”云稚语气温和却又毫不客气地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昨晚李徊吐血昏倒你叫人的时候,第一个进来的是谁?”   “昨晚乱成那样我怎么记得清楚,无非是惯常跟在将军身边的几个!”那妾室思索着说了几个名字,“总之就是这几个,谁先进来的我也记不住。”   李缄皱着眉头将那几个名字听完,抬眼朝云稚看去。   云稚轻轻点了点头,而后朝那妾室道:“我想问的都问完了,天也不早了,早点歇息吧。”   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将军的死跟我真的没有关系,你们不能把我一直关在这儿!”那妾室看他们要走,直接从软榻上跳下来,拉住了慢了半步的李缄的衣袖,“你是李府的大公子,你得给我做主!”   李缄脚步微顿,视线在衣袖上微微停留,而后转移到那妾室脸上:“你确定现在要出去?前院里有不少前来吊唁的李徊的旧部,我们信你不是凶手,他们却未必,毕竟总得有人为李徊的死来负责。”   那妾室有一瞬的迟疑,拉着衣袖的手松开,抱着膝盖蜷缩回软榻上,低低啜泣起来:“可是一直把我关在这儿,夫人她不会放过我的……”   “郑夫人要是不想放过你,何必在全府都忙成一团的时候,还让人过来替你送吃食?”   云稚倚在门口,看了眼桌案上还没收拾起来的食盒,而后从李缄抬了抬下颌,“宣之,走了。”   二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门,还不往关上房门,隔绝身后的啜泣声。   云稚揉了揉耳朵,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轻轻叹了口气:“这世上的人,还真是各有各的苦楚,她大好年华,却为了李徊那种人耽搁。”   “李徊现在死了,便也不算耽搁……”李缄轻声道,“依着郑夫人的为人,等所有事端都解决了,会给她机会重新选一条出路。”   “嗯……”云稚应了一声,拎起方才的灯笼,“走吧……”   李缄视线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其他人不问了?”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问不问也没有太大的影响……”云稚说完,轻轻笑了一声,“你心中不是也有了猜测?”   “你也说了是猜测……”李缄摇头,“仅凭着你怀里那个空瓶,还算不上证据。”   “既然有了猜测,证据也就好找了……”云稚抬眼朝四周看了看,而后拉过李缄的手,“走了,我们也回去休息。”   李府这种状况是不便休息的,况且不管是云稚还是李缄关于这里的回忆都算不上太好,自然也不想在这里休息。   因而一进城便安排了人先去附近的客栈订了房间。虽然已经到了宵禁的时辰,凭着郑夫人给的令牌倒也畅通无阻地回了客栈。   陈禁先行回了客栈,沐浴更衣之后,优哉游哉地坐在窗边喝酒吹风,听到脚步声时还没来得及起身,房门就被敲响,下一刻云稚就带着李缄推门而入:“还顺利?”   “你要是不过来,我喝完这壶酒安稳地睡下就更顺利了……”陈禁视线从他俩脸上扫过,而后指了指另一边的座椅,“我把李府摸了一遍,大多的人都在前院忙活,后宅里除了你们去的那处,就只有那个带着孩子的如夫人院里还有人。”   李缄刚刚坐下,闻言下意识朝陈禁看去:“你刚一直跟着我们?”   “看你们进去就走了……”陈禁说着轻轻笑了一声,“不过今晚可不止我跟着你们,还有一个,就刚进李府的时候跟你们说话的那个。大概是知道公子武艺好,也没敢跟太近,只远远地瞧见了你们的去处就走了。”   李缄抬眼朝云稚看去:“李良?”   “原本还想着要费些工夫把那几个都查一遍……”云稚低低笑了一声,“他倒是帮我们省了麻烦。”   陈禁放下酒壶看着他们两个:“什么情况,你们在李府转一圈,随便找人问问话就查清了?”   “先前还不完全确定,现在基本差不多了……”云稚说着从怀里摸出方才那个小瓷瓶,递给陈禁,“看看这个。”   陈禁接了那个瓷瓶,轻轻摇了摇发现是空的,便打开瓶口的塞子,凑近了闻了闻:“什么东西?”   “助兴的药……”   云稚话还没说完,陈禁的目光已经将他从上到下扫了一遍,而后将目光转向了李缄,有些困惑和怀疑地问道:“虽说你身子骨差了点,但好歹年纪轻轻的,也不应该啊!”   李缄:“……”   大概没有男人能接受这方面的质疑,尤其……   他抬头朝云稚看过去,正对上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一时无语——现在这种局面,不管说什么话都太像是无力的辩白。   一时无语后,他转回向陈禁,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那是李徊的!”   “李徊的?要是他这种常年流连花丛的人的,倒也合理……”陈禁想了想,而后点了点头,“他是吃多了这玩意,亏空了身子死的?”   “那倒不是……”云稚一面勾了勾李缄的手指,一面朝陈禁解释道,“有人故意拿了这个药给他吃,第一次给的也就是你手里这瓶是有效的,吃完之后李徊自会主动讨要新的,这时候再把有问题的药给他,再等李徊毒发一片混乱的时候,悄悄摸走剩下的药。   李府的人就算怀疑李徊是中毒,也只会去查验他先前的吃食,怎么会想到这种东西上。毕竟没人会吃了这种东西还大张旗鼓地炫耀吧?”   陈禁认同地点了点头:“所以是那个李良?”   “从进府的时候就看得出来,他现如今在李府颇有地位,应该是之前就很受李徊信任,贴心地替主子寻这种床上用的东西来也不是什么怪事儿。李徊毒发的时候,第一时刻冲进门的就有他一个……”云稚撇了撇嘴,“我原本还只是怀疑,也没完全确定是他,却偏偏他自己先按捺不住。”   陈禁随手把那个小瓷瓶扔到一边,端起方才放下的酒壶喝了一口,还是有些困惑:“既然他在李府正受信任,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杀李徊,总不会觉得李徊死了,他就能做得了李府的主吧?”   “那这个你得亲自问他了……”云稚说着话,从他手里拿过酒壶,另拿了杯子斟满,浅浅喝了一口,“时候也差不多了,跑一趟?”   陈禁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李缄:“怪不得一回来就直接来了我房里。”   “夜探这种事儿我总不如你娴熟……”云稚道,“他把毒药都拿走了,还要跟着我和李缄,显然是不放心。这样多疑的人,总会趁我们走了,府里也消停下来无人注意的时候去看看我们是不是查到了什么,你这个时候去,正好。”   “行……”陈禁把酒壶推到云稚跟前,“慢慢喝着,待会就回来。”   说完站起身,直接翻出窗外,消失在夜色里。   李缄往窗外看了一眼,收回视线看向云稚:“你如此执着于李徊的死因,是不是觉得……有人担心我们从李徊身上查到什么,所以在恰好我们抵达平州的时候对他动了手。”   “是,但这个人是谁,就没那么容易查清了。”云稚说完轻轻摇了摇头,端起酒壶给李缄也倒了一杯,“夜还长着呢,喝一杯。” 第六十五章   陈禁是云稚身边的人里看起来最不靠谱的一个,却也是最为可靠且值得信任的一个。   或许平日里显得聒噪了些许,但却是一直言而有信的,很多事只要他开口做了保证,便绝对不会食言。   今晚亦然。   其实他走的时候剩下的酒并不多,但剩下的两个,一个身体和酒量都不好,只被允许喝一杯,另一个酒量虽好,却喝得极慢,因此当陈禁撞开门进来的时候,那壶酒还真没喝完。   云稚晃了晃酒壶,把剩下的酒倒进杯中:“你再耽搁会,这杯酒可都没了。”   陈禁把扛在肩头的人随手扔在地上,接过云稚倒好的酒,一饮而尽后长舒了一口气:“还不是这家伙,胆子小的很,非得等后宅都熄了烛火才敢动作……”   李缄看了看云稚放下的空酒壶,又看了看陈禁,低低笑了一声:“你现在这样,倒有点关云长温酒斩华雄的风范。”   “那不敢比……”陈禁将手里的酒杯放下,往地上指了指,“主要这家伙可比不上华雄。”   “你倒是不谦虚……”云稚忍不住也笑了一声,顺着往陈禁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下手这么重,还活着吗?”   “不是我下手重……”陈禁从桌上抓了颗蜜饯,塞到嘴里边吃边含糊不清道,“你不知道,刚一照面这家伙就朝着我命门而来,我以为是什么厉害角色,就也没收着,谁知道也就三招就这样了。”   说着话,他走过去踢了踢地上还昏迷不醒的李良,回头问道:“现在叫醒?”   云稚抬眼朝半靠在椅上的李缄看去。   他只喝了一杯酒,倒不至于就醉了,只是折腾了一整日多少有些困倦,头脑也不甚清明,察觉到云稚的视线,也只是微微睁大了眼回视回去,目光里带了几分平日里少见的茫然和懵懂,让云稚忍不住翘了翘唇,轻轻笑了一声。   “今晚就算了,这里毕竟是客栈,叫醒了指不定搞出多大阵仗,扰了旁人休息……”云稚从李缄身上收回目光,回身看向陈禁,“时候不早了,咱们也早点休息,明日起了找个合适的地方慢慢问。”   “成……”陈禁应了一声,回身要去找捆人的绳子,路过李缄的时候往他身上扫了一眼,“你们要是需要那个药尽管开口,估计这家伙还能有,明日我帮你们问问。”   “多谢好意,不过我跟幼怀都不需要……”李缄刚站起身,闻言忍不住开口,“你倒是可以给自己备点,毕竟也没尝试过,谁知道呢?”   说完拉过在旁边低笑的云稚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一直到回了房间,云稚还忍不住在笑,李缄原本还若无其事,一路听着他的笑声也有点莫名其妙的恼羞成怒,按着肩膀将人扳过来,对上那双笑弯了的眼睛却又只剩下无可奈何:“这么好笑?”   “就是觉得平日里不管陈禁说什么,你都懒得和他计较……”云稚顺着这个姿势将头靠在李缄肩上,声音里还带了点笑意,“却偏偏在这种事儿上较起真来。”   “这种事怎么可能不较真?”李缄虚虚地搂着云稚的腰,“本来就已经到了要入赘的程度,要是再由着陈禁传出这种话,以后还怎么和你回幽州?”   “其实,你也没必要在意陈禁的话……”云稚抬起头“毕竟在这种事儿上,也只有我有发言权,而我觉得……”   他话说了一半,直接凑上去吻住了李缄的唇。   在这种事上,确实只有云稚才有发言权。他们一路过来不管是客栈驿馆还是荒山野地都是同榻而眠,心意相通的两个人整日腻歪在一起,自然做过各种亲密的事,也少不得对方的渴求。   大多的时候,都是云稚先开始的,却在不知不觉间,就由李缄占了主导。   云稚也曾纳闷过,明明李缄还要小上两岁,却仿佛是拥有天赋一般,起初的时候也是青涩的,却能带着更加懵懂的云稚一步一步地向更亲密的境地探索。   而云稚素来豁达,在这种事上更不会计较,每次都充分尊重身体的反应,直接而坦荡地表达,毫无保留地交托。   李缄也从不会让他失望,就像是此刻这个吻。   起初是小心翼翼的,带着些许试探,根据云稚的回应逐步加深。直到两个人都已经气喘吁吁,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才依依不舍地终止了这个吻。   李缄捧着云稚的脸,和他额头相贴:“去换衣服吧,我去打水。”   “不继续了?”云稚看着李缄隐隐发红的眼底,“还以为你要在今晚给自己做个彻底的证明。”   “日子长着呢,没必要为了这种理由,在这种地方如此匆忙……”李缄又凑过去在云稚前额落下一个极轻的吻,“明日还有的忙,你说的要早些休息。”   “好……”云稚长舒了一口气,站直了身体,“我去打水,你去铺床。”   整日里睡在一起,总是养成了许多默契,很快两个人都梳洗过各自换了干净的里衣,躺到了床榻上。   室内只剩下床边的一盏蜡烛,散发出昏暗的光线,刚好够看清枕边的人。   李缄侧过身子,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云稚。   这一日其实发生了许多的事,尤其是李徊突然而亡,多年前尘封的真相被郑夫人摊开,一件一件地积压在心间,该是难以承受的,他此刻却并不觉得。好像自从与云稚一起后,不知不觉间就受了他的影响。   过往的事是要查清楚的,以后的问题也是要解决的。但更重要的却是当下,而当下,他眼里只有面前的人。   云稚察觉到身边的动静,自然而然地侧过身来,搂过李缄一只手臂,将脸埋在他胸前,声音里带着未经掩饰的困倦:“睡觉了……”   “好……”   李缄支起身子吹灭了床边的蜡烛,室内陷入一片昏暗,枕边人的轮廓却依然是清晰的。李缄听着清浅的呼吸声,慢慢闭上眼睛,逐渐陷入睡梦之中。   一夜好眠。   第二日一早,李缄惯例早早醒来,云稚已经醒了,梳洗一新后正在窗边喝茶,听见床边的动静,他扭过头看过去,面上笑眯眯的:“早……”   “早……”   睁开眼对上心上人的笑眼总是让人开怀的,李缄也弯了弯眼睛,坐起身来。   早在山上的时候,他就发现,云稚虽然是嗜睡的,却总能在需要的时候早早起来,并且只要他想。即使是李缄这种睡眠极浅的人,也不会被惊动。   “水已经打好了……”云稚放下茶盏,“小二待会送早饭过来,吃过之后带你去个地方。”   李缄虽然不知道要去哪,却知道是什么事,便也不多问,自顾去梳洗。   陈禁起得更早,不仅早早吃过饭,还在平州城里转了一圈,寻了一处偏僻的鲜有人迹的民居,和其他两个随侍一起把李良运了过去。   等云稚和李缄过去的时候,李良已经醒了,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一动不动地瞪着陈禁,却是连话都不说一句。   云稚和李缄一起站在门口看了一会,独自迈步进去,居高临下地看着捆作一团的人:“看来你一点都不意外。”   “云公子……”瞧见云稚,李良终于开了口,“我好歹也是李府的人,就算我们将军现在不在了,平州也还由不得你们云家做主吧?”   “平州的主我懒得做……”云稚低头看着他,“只是对李徊的死稍稍有点兴趣,所以说说吧,为什么杀李徊,他好歹带你也不薄。”   “他带我薄不薄,我说了才算,你说了不算!”因为被捆着,李良的姿势并不怎么好受,却依然仰着头瞪着云稚,“而且一切都是你们的猜测而已,就算闹到公堂上,你们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杀了他?”   “你好像还没明白一件事……”云稚轻轻笑了一声,“我只要知道是谁杀的李徊就可以了,有没有证据根本不重要,我又没打算替他报仇。”   李良一怔,下意识反问:“那你为什么还要掺和此事,又费这么大劲抓我干什么?”   “等会,打断一下……”一直老神在在坐在一旁的陈禁开了口,“抓你可没怎么费劲。”   “你……”李良和他对上视线,又忍不住想起前晚的经历,最终什么都没说,挪开目光看向了云稚,“你到底想干什么?”   “刚不是都问过了吗?”云稚垂下眼眸看他,“你为什么要杀李徊,或者,是谁指使你杀李徊?”   李良喉头哽了哽,似乎犹豫了一瞬,而后摇头,声音也提了几分:“都说了是你们的猜测而已,我没有杀将军,更没有人指使我!”   “何必呢……”云稚撇了撇嘴,朝陈禁看去,“多长时间?”   陈禁扭了扭脖子,将李良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半个时辰够了。”   “成,半个时辰后我们再过来。”   云稚说完看都不再看李良一眼,转身朝着等在门口的李缄走去。 第六十六章   平州城虽然比不得都城那样繁华,在辽北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城镇,平日里街巷上也是一片热闹景象,商贩们走街串巷,百姓们各自忙碌,各家商铺宾客盈门,酒楼茶馆门庭若市,这都是过往的年月里,难得能进一次城的李缄对平州城的印象。   总之不是今日这般冷清的。   李徊刚死,城中的局势未定,又成日里有派系不同的军队在城里穿梭,百姓们自是不敢轻易外出的,偶尔有不得已出门的理由,也是脚步匆匆,不敢有分毫的耽搁,生怕一不注意就被卷入到了不得的事端里。   街面上没了人,商铺自然也就关了门,偶尔有几间酒楼茶馆开着,也因为失了往日的热闹,而变得无趣起来,云稚和李缄从跟前路过,只瞧见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的小二,也再没了进门的意愿。   “原本还想带你在城中转转……”李缄看着空荡荡的街巷,“李徊这个总管,活着的时候没见为平州百姓做什么好事,死了还要搅得大家不得安生。”   “对于平州百姓来说,他这么悄无声息的死了,也算是件好事……”云稚从街巷上收回视线,看向身边的李缄,“陈禁那边估计还要一会,我倒是有个地方要带你去。”   李缄微微有些讶异,毕竟云稚在平州也没待上几日,却问都没问一句,只是点了点头:“好……”   云稚要去的地方在平州城外,他就像早有打算一般,提前让人准备了马,凭着怀里的令牌,和李缄一人一骑径直出了城门,往东北而去。   先是沿着官道前行,大概一刻钟的时间就转入一条小路,兜兜转转之后进到一片山林里,牵着马又往前走了一段,郁郁葱葱的树林间突然出现了一座孤坟。   李缄怔怔地望着那座孤坟,停下脚步看向身边的云稚:“那是……”   “今日醒得早了点,等你的时候就顺便去李府找了趟郑夫人,她给我画了张图,那图画得实在有些简陋,幸好不是太难找……”   云稚伸手接过李缄手里的马缰,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我在这儿等你。”   李缄闭了闭眼,而后吸了口气,朝着那孤坟走去。   当年娘亲实在是死得突然,为了掩盖真相,李家草草就将她下了葬,以至于李缄这个唯一的儿子连亲娘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这么多年来,他不是没想过去找娘亲到底葬在了哪里,奈何李徊视此事为耻辱,知情人甚少,自己又势单力薄,连丁点踪迹都没找到。   却没想到,离得竟如此之近。   这座山离平州不算太远,若是沿着山林小路继续往东北而行,一两个时辰的脚程就能到达李缄长大的那个村子。   过往的年月里,李缄不止一次来过这片山林或是砍柴或是采摘草药,又或者只是去往平州城时的途径路过,应该也有见过这座孤零零的野坟,却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就是他一直在找寻的娘亲的归处。   这孤坟虽然独自一座,却也没像预料那般荒草丛生,坟前还残留着新近焚烧过香烛的痕迹,看得出来是惯常有人来收拾和祭祀的。而整个李府所有知情的人里,大概也只有郑夫人还会顾及此事。   李缄半跪在坟前,从怀里摸出锦帕仔细地擦掉那块木板制成的墓碑上的灰土,让上面的字迹变得更为清晰。   昌氏之墓。   李缄一个字一个字的摸过,最后只是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不知道别人去上坟都要做些什么,但应该没有人像自己这样是空着手来又一言不发的。   那些关于娘亲的记忆已经十分久远而模糊,在此刻对着这座简陋的坟的时候却又变得逐渐清晰起来,仿佛真的能看见那个美艳的女子安静地看过来,眼角眉梢都是掩盖不住的温柔笑意。   “娘……”陌生的称谓从李缄口中说出,连他自己都是一愣,而后才继续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和您说点什么,人死了要是真的有来世您也该转生了,倒也省得一直记挂我。不过我也没什么可记挂的,虽然先前不怎么样,但现在……”   他回过头看了眼独自一人牵着两匹马站在不远处的云稚,忍不住弯了眼睛,“现在过得还不错。所以如果您在下面遇见爹的话,也可以告诉他一声,光宗耀祖的事儿我或许做不了,但也算在好好的活着。”   他说完,掀开衣摆让自己跪得更端正,而后认认真真地叩了三个头。   人死了到底是不能复生的,过往的失去总是无法弥补的,但幸好还有当下。   “今日还有事,等忙完了也准备点东西,好好地过来拜祭您……”李缄站起身,垂眸看着面前的墓碑,“我走了,娘。”   说完便转过身,大步朝着云稚的方向走去。   明明不算太远的距离,李缄走得很急迫,最后甚至小跑起来,以至于到了云稚跟前的时候,额头沁出了一层薄汗。   “聊完了?”云稚从怀里摸出锦帕替李缄擦了擦汗,“这么几步路怎么还跑起来了?”   “不知道……”李缄拉下云稚的手,突然将人抱在怀里,“可能是想快点见到你。”   少年的身形还是清瘦的,却能让人轻易地化解过往的那些坎坷和痛苦,让李缄只感到心安。或许当得到的足够多的时候,便再也不会去计较失去。   云稚什么都没问,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由着李缄抱着自己,甚至还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时间还早,你要是想,我们可以在这里再待一会。”   “不用了……”李缄放开手,先前还有些紧绷的神色完全松弛下来,“陈禁那边应该差不多了,也该回去了。”   “也好……”云稚把马缰递给李缄,回头看了一眼,“今天到底有点匆忙,等这些破烂事处理完了,准备些祭品,我陪你一起来好好祭拜娘亲。”   李缄顺着他的视线也朝着那座孤坟看了一眼:“娘亲一定会很喜欢你。”   “那当然……”云稚晃了晃脑袋,看着李缄上马之后也跟着上了马,“走啦!”   陈禁办事素来有效率,尤其是在这种刑讯审问之事上是连云稚都比不过的,一个本就不算特别坚定的李良更不算什么难题。   因而当云稚二人推开院门进去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喝起了茶,手里还拿着本不知从哪弄来的话本。   李缄瞧见这副画面有刹那的恍惚,顺着敞开的房门看了眼一旁捆在架子上明显意识全无的李良,迟疑地看向身旁的云稚,有些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误会了什么,又或者是陈禁审问的时候不耐烦直接将人捏死了?   “放心,还活着呢……”陈禁瞥见李缄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放下手里的话本,十分耐心地解释道,“知道的都说了,昏过去对大家都好,他少点痛苦,咱们也能得到些清静。”   李缄没接话,只是往架子上又看了眼,倒不是他不相信陈禁,只是李良虽然昏着,身上却是干干净净的,连丁点血污都没有,实在是不像被审讯过的样子。   “陈禁自幼时起就开始习武,拜过不少厉害师傅,有上阵杀敌的真功夫,也有些看起来是旁门左道上不得台面,却总有些特别用处,比如拿来刑讯就很管用……”   察觉到李缄的不解,云稚及时解释道,“别看李良现在看起来没什么事,大概已经体会过筋骨寸断的痛楚。”   “其实别的办法也有,谁让咱们云小公子是个怕脏的……”陈禁耸了耸肩,“这家伙还没有之前村里的山贼硬气,我还没怎么费力就什么都招了,根本没用上半个时辰。”   “这么听起来……”云稚皱了皱眉,“这家伙大概也知道不了什么有用的东西。”   “唔,差不多……”陈禁抬了抬下颌示意两个人坐下,又倒了两杯茶递过去,“李徊确实是他杀的,跟你猜测的差不多,先是准备了几粒助兴的药,李徊吃过见了效自然又找他讨要,他就把早就准备好的毒药给了李徊,那毒药无色无味,毒性却极强,一粒见效,毒发除了会吐血,再没有别的症状。   至于李徊吃完剩下的毒药,早叫这家伙趁着混乱的时候摸走了。这平州城的大夫医术有限,就算是有所怀疑,却什么也查不出来,最后只能得出个急病而亡的结论。”   云稚对李徊的死确实不怎么感兴趣,听完也只是点了点头,而后问道:“那是谁指使的,说了吗?”   “说了,和没说也没什么区别……”陈禁撇了撇嘴,“这个李良早年间也是李徊军中的,一路跟着他也帮着办了不少的事,李徊对他还算信任。所以先前才会安排他跟去都城,也不光是不放心李缄,还想通过他跟都城的什么人保持联系。”   李缄端着杯子的手一紧,皱起眉头:“什么人?”   “对方也是派了人和他联络,并且因为他在都城的时日不长,也只见了一次,并未说什么重要的事。   所以李良一直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之后因为李缄孤身进了淮安王府,他不好再留在都城,就灰溜溜地回了平州。”   说了太多话,陈禁有些口干舌燥,喝了一大口茶之后才继续说道,“李徊对李缄进淮安王府而不在自己掌控中的事儿十分生气,便将此事归咎给了李良,对他也没再像先前那么信任,李良先前在李府也算说得上话,去了趟都城回来就只能在李徊院里做些杂活。   久而久之心中难免不忿,偏偏这个时候,先前在都城见过的人直接联系上了他,让人给他送了一个承诺,两瓶药。”   云稚嗤笑:“承诺什么,李徊死了之后让他做主平州?”   “李良倒也没蠢到那地步……”陈禁道,“只说事成之后将他和妻儿家眷一起接到都城去。李良先前给李徊办事的时候也知道他在许多事是受都城那个人的指派的,便觉得越过李徊直接受那人驱使是个不错的打算。   加上李徊做人实在是有些问题,对这些跟在身边多年的手下也不能宽待,所以李良几乎没怎么纠结,便答应了。”   “连对方的身份都不清楚,就敢应下这种事,还说不够蠢?”云稚轻笑了一声,而后喝了口茶,“他还知道点别的什么事儿吗?”   “还有一件……”陈禁抿了抿唇,“谋害世子的,确实是李徊。” 第六十七章   说这话的时候,陈禁一直看着云稚,眼底的担忧难以掩饰。   一路从幽州到都城又从都城到平州,各种跋涉颠簸,为的就是查明云稷的死因。虽说先前不是没怀疑过李徊,但确定了又是不一样的。   尤其是当下李徊已经死了,就算确定了他是凶手,却也再没有亲手复仇的机会,连陈禁都会觉得愤懑。   云稚却比陈禁料想的要平静的多,甚至还能分出神来安抚地拍了拍同样满眼担忧的李缄的手,到成了这院子里最冷静的一个人。   他替李缄添满了茶盏,而后才抬眸看向陈禁:“李良都知道什么?”   “那个李良先前不是颇得李徊信任嘛,所以替他办了不少的事儿,其中一件就是替他安置那些郑家的死士,说是差不多六七年前,李徊突然派他去城外接一伙人,接到了也不带回城里,反倒安顿在山里一个闲置的山贼巢穴里,每月按时送钱粮过去。”   陈禁仔细扫量了云稚的神情,见无异之后才继续说了下去,“我估摸了一下时间应该就是在先太子「谋逆」前,那时候先帝对其已经不如往日信任,对先三皇子案也有所怀疑,郑家估计是怕被翻出往事,可能也想留条后路,就把手底下最得力的那伙死士送到了辽北。   毕竟那时候郑廉对李徊这个「贤婿」还是十分信任的,后来嘛,先太子就倒台了,郑家也无暇再管这伙死士了,就便宜了李徊。”   “嗯……”云稚应了一声,浅浅喝了口茶,“李徊用这伙人的次数多吗?”   “不多……”陈禁回道,“大概是不想有太多人知情,所以近几年来李徊便一直让李良负责照看那伙人,好吃好喝的养着。   不过分的要求也尽量满足,偶有安排也是李徊亲自出面,六七年下来加起来不过三五次,最近的一次便是去年底的某一日,李徊仿佛心血来潮一般,突然去了趟山里,聊的什么李良当时并不清楚。   直到后来世子被山贼所杀,踪迹一路查到那座山上,他才明白李徊是指使那伙人假扮成山贼刺杀了世子。”   云稚垂下眼帘,遮盖住眼底的情绪,视线落在手里的茶盏上,又好像透过这只茶盏看向了别处。   他没开口,院子里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直到陈禁开始把目光转向李缄,试图让他说点什么时,云稚才放下手里的茶盏,开了口:“空口白牙的,他有什么凭证?”   “这种事知情的本就没有几个,按着李徊的习性,在动手前便已经清理干净了……”   陈禁道,“非说凭证的话,李良说他那有这几年来从府里和军中支取银两的账单,明明是按月支取的,每次的理由却都不一样。因为有李徊的首肯,账房连句多问都没有,要去拿吗?”   “算了,拿到了也没什么用……”云稚思索着开口,“李徊突然决定对我大哥发难总会有原因,待会我和宣之再去一趟李府,看还能不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陈禁点了点头,又忍不住问道:“那我呢?”   “即使在都城,知道大哥要返回幽州的人也并不多。而这一路跋山涉水颠簸劳顿总有些波折影响行程,李徊却偏偏能那么准确地掌握他进入平州的时日……”云稚深吸了一口气,“先前安排那些去查大哥这一路过来的轨迹的人还继续,额外再安排人,去查查大哥身边所有随行的人。”   陈禁回问:“包括那几个护卫?”   云稚点头:“是……”   陈禁微微睁大了眼:“你的意思是……”   “我和你说过的,都城里的,我一个都不信……”云稚微闭上眼,“查了再说。”   陈禁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李缄,应了声:“好……”   而后便立刻起身向外走去。   院子里只剩下云稚和李缄二人,云稚抬眼看着陈禁离开,微微闭了闭眼。而后便感到有一只手落在自己额间轻轻揉了起来。   云稚顺势朝那人靠过去,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累了?”李缄调整了坐姿,让云稚靠得更舒服一些,手上的动作也没停,“我带你回客栈休息?”   “不用……”云稚依旧闭着眼,声音极低,带了未经掩饰的疲惫,“待会还要再去一趟李家,尤其要去一趟李徊的书房,再找过往跟着他的小厮问问,看能不能查到点什么。”   “其实……”李缄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你也知道,李徊那个人虽然自大,却十分谨慎又狠戾,但凡知情的人早该被他灭了口,至于别的东西,更不可能留到现在。”   “是,我知道,那也要去看看……”云稚应了一声,“一路到平州来,看似查到了很多东西,实际却也只是证实了先前的猜测,幕后的真凶却还是一无所知。”   李缄想了想而后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指使李良毒死李徊的幕后凶手就是当日驱使李徊刺杀你大哥的真凶。”   “是……”云稚点头,“李徊死得时间太巧了,除了幕后真凶想要在我们查到李徊头上之前灭口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这人能让李徊心甘情愿地受他驱使,又能恰到好处的在这个档口杀了李徊,在都城也该是个了不得的存在。”   李缄的动作一顿,张了张嘴:“幼怀……”   “没有凭证之前没必要妄自猜测,更没必要因着猜测影响当下的心情……”云稚睁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李缄,“所以宣之,什么都不用说。”   李缄一瞬的沉默后,又继续替云稚揉起额角:“好……”   “不用按了,我好了……”云稚笑了一声,将他的手拉了下来,十指交缠紧紧握住,“陪我去李府吧?”   李缄点头:“好……”   李府的热闹一如前日,倒是和冷清的平州街头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除了前一日前来吊唁的访客,许多附近市镇得了消息的也陆续而来,李府上下比前一日还要忙碌,李良这种平日里存在感极强的人大半日没出现也没人在意,云稚和李缄进了府去了哪里自然也无人关心。   于是一路便没有任何阻拦地到了李徊的书房。   李府这几日一直在忙着丧事,李徊还没下葬,便也无暇来收拾他这些旧屋。   因此这书房倒是还保持着李徊生前时的模样,不过也确是没什么用。   如李缄所说,李徊为人谨慎,不管是那伙死士的存在,还是都城里能够驱使他的人,都是不能对外人言的机密,事发之后更不可能再留下分毫的痕迹。   因而他们两个翻遍了整个书房,除了些几乎没翻动过的兵法,就是些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军务公文,倒是还找到了先前剿匪的计划安排。   但这种东西大都是由具体负责此事的人所做,和最后送到都城的奏报也差不多,没有丁点的纰漏。   “还真是不出所料……”李缄回手关上书房的门,和云稚一边向外走,一边道,“现在去找先前跟着他的小厮?要不要……当时正受李徊喜爱的是那位如夫人,虽说李徊那个人不会把这种事告诉枕边人,但那段时日他几乎日日去如夫人房里,说不定就会有什么异于往日的行为,不如去问问?”   “也好……”云稚话只说了一半,突然顿住,抬眼看向不远处的回廊,而后示意身边的李缄。   李缄顺着瞧过去,看见了一身缟素的李绍,下意识皱了皱眉,又在瞬间舒缓开来,歪了歪头:“有事儿?”   李绍向前走了两步,站到围栏前。   他先是看了李缄一眼,又顺着往他身后的路看了一眼,才犹豫着开了口:“兄长这是去了哪里?”   李缄往那张因为守了一夜灵而憔悴的脸上看一眼,反问道:“这个方向只有一个地方,我去了哪里你难道不知道?”   李绍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回答,一时不知道要如何接话,反倒是李缄又开了口:“离下葬还有几日,你年岁还小,身子也没长成,经不起成日的熬,趁着现在没什么事,还是早点回房休息吧。”   这大概是他们这对名义上的兄弟几次照面李缄说得最温和的话,李绍到底年岁还小,也没什么城府,不懂得遮掩自己的情绪,只愣愣地瞪着李缄,甚至连眼眶都要红了起来。   李缄忍不住又皱了皱眉,一手拉过云稚:“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没走几步,身后一直不知要说点什么的少年终于开了口:“兄长!”   李缄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他:“还有什么事儿?”   李绍喉头哽了哽,终还是开了口:“昨日在灵堂我和你说的事……你要回平州来一家人一起生活吗?”   “你……”李缄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突然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以后李府就全靠你了,照顾好你娘亲就行。”   说完也不等李绍反应,转过身和等在几步之外的云稚一起向外走去。 第六十八章   李徊一如预料般谨慎而又多疑,云稚他们在李府里打听了一圈才知道,转过年后李徊就把身边伺候的小厮换了一批。   这几人成日里只管照看他的饮食起居,大半年过去连书房的门都没进过几次,连李徊收没收到过外来的信都不知道。   原先的那些小厮去了哪里李府也没几个人知道,按照李徊的品性,能留下活口的估计也是一无所知,想要从这些人口中打听到李徊的事,已然是不太可能。   至于那位如夫人,先前李徊对她虽然是宠爱有加,却也只体现在日常生活里各种小事上。   李徊此人素来自大而又冷血,哪怕是世家出身的郑夫人都没被他真的放在眼里过,对那位年轻貌美的如夫人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哄着顺着也只是图个情趣乐子,连沉沦都算不上,更不会交托什么秘事,也不会在她跟前显露出任何的异常。   或者就算是有,那位满心满脑只想着怎么把李徊留在自己房里的如夫人也不会发现。   因而云稚和李缄在如夫人院里待了半天,除了哭嚎和抱怨再没听到一丁点别的东西——   自李徊出事以来,因着要照看孩子,这位如夫人便一直待在自己院里。   除了身边的侍女再没见过外人,憋了满腔的委屈和对未知的未来的恐慌,莫名来了个上过族谱的大公子倒让她生起了点别的心思。甚至还试图拉拢李缄一起和郑夫人母子争一下李府的家产。   从她院里出来的时候,云稚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难得觉得外面的清静十分可贵。   李缄瞧着他仿佛得了解脱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还是头一次见你这副样子。你们侯府家宅安宁,没见过这种世面?”   “确实没怎么见过。我家看似是个高门贵地,实际人口简单的很。我爹这半辈子大半的时间都给了军中,难得空闲回了府里只想要个清静,能和我娘对坐喝喝茶看看书闲聊几句便已知足,自是无暇弄这些乌烟瘴气的事。至于我兄嫂……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当日我大哥为何坚持让大嫂留在军中……”   云稚思绪有些飘散,回头看向那如夫人的院子,语气变得感慨起来,“这内宅看起来清闲安宁,实际上却是禁锢人的地方,只有远离这里有了更广阔的天地,才能真的做自己。”   云稚说完话回过视线,正对上李缄的目光,忍不住伸手勾了勾对方的手指,轻声道:“一直看着我不说话,在想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我先前一直觉得,侯府的教养应该是十分严格的……”李缄握住他不安分的手,十指交缠握在一起,“现在才明白其实无须故意的教养,有那般的父母兄长,言传身教、耳濡目染才能教养出你这般……”   他看着云稚那双明亮而又充满期待的眼睛,突然住了口。   “话怎么只说一半……”云稚看着他,轻轻挑眉,“教养出我这般什么?”   “我一时想不到……其实也不是一时,我一直都不知道要用什么词才能形容的了你……”李缄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可能还是书读太少了,又或者是你实在是太过特殊,我长到这么大头一次遇见你这样的人。”   “所以你就按捺不住对我心动了?”云稚忍不住笑了起来,毫不谦虚地开口,“这说明你眼光好。”   “我眼光确实好……”李缄也跟着笑了起来,又难免有几分感慨,“之前,就是我还没……还不敢和你挑明心意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你出身侯府父母慈爱兄嫂和睦,自己又年少英俊文武双全品行端正,在幽州的时候应该就有不少人家主动上门求亲,那些你都看不上,又怎么可能会喜欢我。”   “所以你那时候犹犹豫豫始终不敢开口?”云稚撇了撇嘴,“我喜不喜欢你,你总要问问我才算数吧?”   李缄垂眸看着他:“那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可能因为我眼光也还不错?”云稚晃了晃两个人交握的手,顺着李缄之前的话回忆起来,“云家在幽州还算有名望,我又惯常会在人前伪装。所以名声也还不错,这两年确实是有些想要结亲的,有出身世家望族的千金,也有书香门第的才女,还有像我大嫂那样和我家是世交的将门之女,能主动上门的自然都是好的,我爹娘也没什么意见,还有一位差点就定了亲。”   说到这儿眼瞧着李缄已然皱起了眉头,云稚忍不住笑了一声,才继续说了下去:“最后当然没定成……我这人素来是个狂妄的,有时候总有那么一点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清高感,所以总喜欢做点特立独行的事儿。   世人到了年岁都要成亲,我就偏不。当然也因为我对那位小姐实在是没丁点想法,甚至都想不起来她的模样,她也未必就多喜欢我,就算喜欢,喜欢的也是世人眼里那个霁月光风年少有为的侯府小公子,你却是不一样的。”   李缄微微抿唇,接话道:“我怎么不一样?”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也见过我所有不堪展示给世人的面目,却仍觉得我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   云稚弯了眼,缓缓道,“起初的时候,我觉得我们是一样的人,但后来我发现其实你比我要好的多。”   李缄眸光闪烁:“哪里好了?”   “睚眦必报却恩怨分明,别人只要给丁点的善意,便能铭记在心并且不顾代价地回报;身虚体弱内心却强大又坚定,这么多年踽踽独行却没有自怨自艾,过往的仇恨也好,苦难也好,都能坦然面对。   我无数次想过,若是我在这个境地,是坚持不到今日的。对我来说,你也是独一无二的,喜欢上你实在再容易不过。   以前我总喜欢跟在兄嫂身后,看着他们心意相通,总觉得他们那样的情意实在可贵,我这辈子大概是遇不到了。直到当日在树林里漫山遍野的萤火虫,你的眼里却只装着我……”   云稚向前走了一步,让两个人离得格外近,温热的呼吸几乎扑在李缄脸上,“我知道,我遇到了。”   李缄喉头微哽,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够回应云稚这一番剖白。   早在喜欢上云稚之前,他便一直觉得这少年是最好的。哪怕后来见到了云稚口中那些不堪为世人所瞧见的面目,也不觉得那有什么关系。   云稚是好的,却也不是圣人,更不必被那些圣人所设的纲常所拘束,他就该有血有肉无拘无束地在这世上活着。   至于自己,他一直觉得是在苟延残喘地活着的,能到今日已经算是老天终于开了眼。   却从未想过,自己那些习以为常的挣扎在云稚眼里也是可贵的。   “什么都不用说……”云稚适时地开了口,还用闲着的一只手轻轻点了点李缄的眼睛,“最好也别哭,虽然我并不介意,还有点想看,但当下这个时候和场合,外加你这个李府大公子的身份,被人瞧见了怕是要以为你是为了李徊哭的,多少有点对不起我刚才的话吧?”   李缄微微睁大了眼,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你怎么非挑当下这个时候和场合说刚才的话?”   “也不是有意要说的……”云稚道,“聊到这儿了就有些情不自禁。”   “那我也是情不自禁,但还好,还能控制得住。”李缄揉了揉眼睛,朝四周看了看,后宅还是没什么人途径,“回去?”   “嗯……”云稚应了声,俩人拉着手又继续向前走去,“李府该问的都问过了,再待下去也没什么用,回客栈收拾一下,直接回村里?”   “就这么走了?”李缄有一瞬的犹豫,往云稚脸上看了一眼,“不管幕后的真凶是谁,李徊都是直接害死你大哥的人,这么容易就死了,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是挺便宜他的,不过死都死了,不管我现在是去毁了他的灵堂也好,还是干脆直接一把火烧了他的尸首挫骨扬灰也罢,为难的都是活人。他害死我大哥,他现在也死了,就不值得我再为他耗神了。”云稚说完,又看了看李缄,“不过你和我不一样,他不仅害死了你娘,也毁了她的一生,更毁了你的一生,你要是想……”   “我先前还真想过有朝一日要把他挫骨扬灰……”李缄笑着摇了摇头,“但就像你说的,他已经死了,我却是还好好活着的,也没有道理为了个死人再耽搁我现在的生活。更何况,他还没有毁了我一生的本事,毕竟我这辈子,还长着呢。”   云稚看着李缄,弯了弯眼睛。   初见的时候,眼前这少年是孤僻又带着些许冷漠的,却在不知不觉间,逐渐和过往的种种和解,变得愈发开朗和豁达。   这未必是放下了仇恨,但显然,李缄放过了自己。   “是啊,长着呢……”云稚点了点头,“所以慢慢走,不急。” 第六十九章   当日从都城往平州而来,云稚做了许多的计划和安排。尤其是清楚想在李徊的地界里查出他当日设计刺杀云稷的证据势必要耗费不少的心神,便做了要在平州长久逗留的准备,却没想到李徊会突然而亡。   虽然李徊的死始料未及,但抓了李良从他口中证实了当日云稷之死确实是李徊一手安排的,平州之行最初的目的也算达到了。至于幕后黑手到底是都城哪个了不起的存在,也只能慢慢去查。   事情进展到如今这个地步,云稚倒是愈发能耐下心来。   当日离开幽州南下往都城而去时,除了知道大哥的死另有隐情,再没有分毫的线索,前路漫漫不知有多少凶险和隐患,却还是一步一步查到了现在,最后真相大白的那日也不会太远了。   如此而来,倒也不急着返程。   都城毕竟波云诡谲,多番势力各怀鬼胎,云稚虽然看似进了宿卫府,却总归是个「质子」的身份,就算有侯府的「钉子」在,想要行动总会有诸多制肘。   并且……那幕后黑手能如此迅速地灭口李徊,就说明云稚在都城的行动未必是万无一失的,说不定所有的计划和安排早就在对方的掌控之中,如此,在有新的计划前,更不能急着回去。   所以云稚索性带着李缄、陈禁和几个随侍在村口那间空屋心安理得地住了下来,只等先前派去调查的人有了回信再做打算。   于是便又有了难得的空闲,就仿佛回到了当日在山上观里的时候,把诸多的烦扰都抛在脑后,每日日出而起,日落而休,或是和李缄在院里看书下棋,或是在村口田间散步,心血来潮的时候还会试图到田里帮忙,有时候也会和陈禁他们一起到山林间转转,打上些野味,再和李缄回来分给村里人。   云稚也还一直记着自己先前的话,专门选了个天高气爽的日子,按照当地的习俗准备了许多祭品,和李缄一起去山里祭拜李缄的娘亲。   秋意愈发浓重,山林间多了许多枯黄的树叶,落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踩在上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给寂静的林子里增添了几分生气。   秋景难免会让人觉得衰颓,让本就孤零零的坟更显得有几分寂寥。尤其是那简陋的碑上寥寥几个字,更显得萧索。   李缄蹲跪在坟前,先把坟堆和墓碑上枯黄的树叶清理到一旁,而后掏出带来的祭品一样一样的在坟前摆好,侧过身还没等开口,身旁的云稚已经摸出火折子点燃了香烛。   “其实我是不怎么信这些的,上次我去祭拜大哥的时候也是空着手,总觉得人死了便是死了,这些其实都是活着的人的自我纾解和安慰……”对上李缄的视线,云稚浅浅笑了一下,“但我现在觉得,要是这样就能安慰到活着的人又有什么不好的,我也没死过,怎么就敢笃定死了的人收不到呢。”   李缄也跟着笑了一下,而后转回视线看着面前的墓碑:“其实我也想过人死了到底是留在下面还是忘却了前尘往事又转世投胎开始新的一生,后来想想对我娘来说其实都没什么关系。   她守着我爹的灵位在李徊府里痛苦地过了那么多年,死了也是一种解脱。她跟我爹活着的时候不能相守,到了下面总该可以了。”   “我没见过你娘,但想着对她来说在李徊府里的那些年未必只有痛苦……”云稚轻声道,“国破家亡,颠沛流离之后又遭人折辱,这样的经历寻常人根本无法忍受。可是她却偏偏能在李府忍辱负重过了多年,因为她有了你啊。”   眼看着李缄慢慢睁大了眼睛,云稚声音愈发温和:“你那时候年纪小,关于娘亲的记忆都是模糊的,她作为一个成人,却能清楚地记住和你相依为命的每一日。   过往是有许多苦楚,李府的日子也着实不好过,却因为有你的存在而觉得也不是真的没法忍受。”   李缄觉得眼底隐隐发酸。   明明自己从来都不是个多愁善感优柔寡断又或者软弱不堪的人,在云稚面前却好像变得特别容易感怀。   可能是因为这人实在是太了解自己了,只用只言片语就能化解开多年的心结。   “我知道了……”李缄点了点头,唇边漾出笑意,拉过云稚的手看向面前的墓碑,“现在您放心了吧,我现在确实过得不错。”   他们在坟前待了有一会,并没说太多话,直到香烛燃得差不多了,到了离开的时候,云稚勾了勾李缄的手:“我们一起给娘磕个头吧。”   李缄转过头看他,交握的手紧了紧:“好……”   两个人跪在坟前,对着湛蓝的天空、苍茫的大地和算得上简陋的孤坟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   “我已经托了村长,等咱们走之后让他们抽空来坟前帮忙收拾一下,逢年过节再奉些祭品……”晨风微凉,云稚伸手替李缄拢了拢披风,“昨日我也给我爹去了信,等平州地界安顿下来,派些牢靠的人手过来接你娘亲的尸骨到幽州去和你爹合葬。”   “我……”李缄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这些都是为人子该做的事,云稚却已经先一步替他想到了。   “你可别说谢啊……”云稚抢先开了口,“刚我也给娘磕了头,便是我应该做的。而且我爹对乌将军颇为敬重,也会很愿意成全他们的身后事。”   “不说谢……”李缄拉过他的手,“只是觉得,要是前半生吃得苦是为了遇见你的话,那我心甘情愿。”   “你才多大,哪来的前半生……”云稚顺势把自己的手伸进李缄袖子里,“而且这才几天,就算是装也装的了吧,你怎么也得活到七老八十了看看我是不是还对你好然后再说这种话吧?”   李缄在袖子里轻轻地摩挲云稚的手指,眼带笑意:“好,那就等七老八十的时候再说。”   因着骑了马,一路沿着山间的小路回到村里也不过用了半个多时辰,时候还早,离晌午还有一阵,村里的青壮劳力都在地间,其他人大都汇聚在村口的晒谷场,一面打谷晒粮,一面闲聊。   因着这段时日分到挨家挨户的野味,云稚和李缄在村里愈发受欢迎,远远地走过来便有人打招呼,还有人拉着李缄的胳膊要他去家里拿早上才捡的鸡蛋。   李缄抬眼朝云稚看去,明明没有开口,云稚却看出了一点求助的意味——   他先前一贯待人疏离,现下虽然要比以前平和的多,却也还不是很愿意应付这样的热情。   云稚笑了笑,开口却并不是帮李缄解围:“盛情难却嘛,不然你和李婶回去拿一下?”   李缄眨了眨眼,眼底带着不解:“那你……”   云稚从他手里接过缰绳,指了指不远处的空屋:“我看见陈禁的马了,他说不定带消息回来了,我回去看看。”   李缄轻轻挑眉:“说不定?”   “是啊,说不定……”云稚笑着推了推他,“李婶等着呢,你快去吧。”   李缄顺着抓住他的手轻轻捏了一下,这才转过身跟李婶往村子另一端走去。   云稚瞧着他明显不情愿的背影笑了一会,才跟村民们告了别,牵了两匹马回了空屋。   陈禁倒是确实回来了,正在院里和一个随侍说话,瞧见云稚优哉游哉地牵了两匹马进来,顺着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李缄呢?”   “刚在晒谷场上见到李婶了,说要给拿些鸡蛋……”云稚一边拴马一边回道,“跟着去了。”   “李婶?”陈禁忍不住道,“你居然放心他自己和李婶回去,难道忘了上次去送鹿肉李婶抓着他非要帮他说媒的事儿了?”   “没忘,反正宣之也会拒绝,有什么关系?”云稚拴好了马,打了些水洗了洗手,“而且那次我们就商量好了,若是李婶再提此事,就说我们两个都定亲了,你还没有,要是有合适的姑娘可以替你相看一下。”   陈禁:“你们两个说定过亲也就算了,怎么还要带上我?”   “因为你本来就没有嘛……”云稚道,“别看李婶生活在这个小村子里,但是在附近的村镇都是有名的媒婆,哪怕平州城里也有人找她帮着相看亲事呢。”   “我倒不是看不起李婶,只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陈禁抓了抓头,想了一会,“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云稚忍不住啧啧称奇:“这要是让当年教你的先生知道你还记得这句,怕是会忍不住跑到我爹面前夸你。”   “那倒也不至于……”陈禁瞪了旁边忍不住笑的随侍一眼,冲云稚抬了抬下巴,“李缄去李婶那儿也好,一时半会地不会回来,正好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云稚脸上的笑意慢慢淡去,抬眼看着陈禁:“什么东西?”   “去查世子随行的人有消息回来……”陈禁从怀里摸出封信,递给云稚,“你自己看吧。” 第七十章   知道这二人有话要谈,随侍在陈禁掏出那封信的时候便自觉离开,只留他们两个在院子里。云稚伸手接了信却没立刻打开,而是往陈禁脸上看了一眼。   陈禁迎上他的目光:“不看信看我干什么?”   “自当日在都城知道宣之和我的关系之后,你就已经把他划进了自己人的范畴,一路过来不管是什么消息都没背过他,今天却非要挑他不在的时候……”云稚晃了晃手里的信,眉头微皱,“和淮安王有关?”   陈禁微抿唇,而后点了点头,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却又好像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最后叹了口气。   云稚将他百般纠结的样子收入眼底,轻轻笑了一声,而后低头拆开手里的信。   信上的内容确实和淮安王有关,却也不是十分直接的关系。   那日得了云稚的吩咐,陈禁就安排了人去彻查当日同云稷返回幽州的所有人,尤其是几个护卫。   云稷和云稚兄弟俩在许多方面都格外相似,其中就包括日常起居并不喜欢被人随身伺候。   因而这一路只带了一个小厮,是当日从幽州跟去都城的,到都城之后也是整日待在云稷跟前,所以只是简单查了查,也确实没什么问题。   至于那几个护卫,要费的功夫就更多一些,毕竟是御赐的亲卫,也算是为了保护云稷而亡,受过天子的抚恤,不好太大张旗鼓地去查,云稚便直接将此事托付给了杨二,而杨二也确实没让人失望,还真的查出了一些东西——   那几个护卫确实曾是天子亲卫,在那之前的来历却大不相同,有的曾是章和帝登基前王府的护卫,有的是军户子弟,还有一个曾在宿卫府任职。   而宿卫府,不管是先帝在位时还是章和帝继位后,都在淮安王的掌控之中。   信上的内容若仅是这些也不足以让陈禁想要避开李缄,况且杨二的本事,也不止于此。   得知那个护卫或有可能与淮安王有关后,他便费了些手段心思,也冒了不小的风险,去驿馆和淮安王府打探了一番,得知在云稷启程前往辽北的那段时日里,确实每隔一段时日都会有一封来自辽北的信送到淮安王府。   至于寄信者是谁,信上的内容又是什么,即使杨二再有本事,也无从再查清。   杨二的信并不长,只客观讲述自己所查到的内容,没有一丝主观的猜测和论断,以至于云稚看过信之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确实是有些巧合,但也不是就确定了是淮安王……”陈禁往信上看了一眼,又扫量了一下云稚的表情,先开了口,“我已经派了人去沿途的驿站驿馆,看看能不能查到那护卫寄信的记录,等查到了再确定也不迟。”   “嗯……”云稚应了一声,却依旧是一脸若有所思,他合上手里的信,抬眼看着陈禁,“你说若那个护卫真的是淮安王的人,并且那些送往淮安王府的信也确实是他所寄,那信上的内容是什么?”   “信上的内容?”陈禁被云稚问得一愣,思索了一下才回道,“世子这一路是因私返乡,并没有什么与公务有关的安排,也应该没什么特别的际遇。每隔一段时日汇报的也只能是行程了,若幕后凶手真的是淮安王,那就是为了掌握了行程之后,才能安排好动手的时机。”   “有你说的这种可能……”云稚垂下眼帘,往手里的信上看了一眼,“那淮安王对我大哥动手的理由呢?”   陈禁略一犹豫:“咱们侯府世代镇守幽州,侯爷手握重兵,深受百姓爱戴,被猜忌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了,淮安王现在把持朝政,自然容不得云家这样。”   “你也说了,我爹被猜忌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了,我大哥在都城待了都有三年,淮安王就算容不得云家,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动手?”云稚微锁眉头,“总不会是我大哥在启程前做了什么得罪他的事儿吧?”   陈禁顺着他的话思考了一会,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却又忍不住开口:“所以你是觉得幕后指使不会是淮安王?”   “只是目前这些还不足以证明是他……”云稚摇了摇头,“却未必就不是。”   陈禁咬了咬下唇,神情变得有些纠结:“你……”   云稚抬眸看他:“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怎么还欲言又止的?”   “也不是不能说,就是不知道要怎么说……”陈禁摇了摇头,“虽说先前也怀疑过淮安王,但今时不同于往日,刚到都城的时候我们除了要考虑在淮安王只手遮天的情况下怎么才能给世子报仇再无顾忌,当下……   李缄刚到都城就进了淮安王府,那淮安王对他也算有知遇之恩。但是杀兄之仇不共戴天,你也不可能为了李缄就不报仇……”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语气有些迟疑:“要是凶手真的是淮安王,你还会给世子报仇吧?”   “我以前和你说过的话,不管多久都还算数……”云稚淡淡道,“不管是谁,我都要他给我大哥偿命。”   陈禁的神情有一瞬的放松,似乎对于云稚的坚持十分支持,但立刻又变得纠结起来:“可要是坚持报仇,你们两个……”   云稚语气微扬:“你居然会顾虑这么多还不确定的事儿?”   “要是旁的事儿我才懒得想这么多,就是觉得……”陈禁抓了抓头,“李缄这人挺好的,最重要的是和他在一起之后,你也挺好的。”   “是挺好的……”不知想到什么,云稚笑了一下,“宣之进淮安王府虽然不算很久,已算是淮安王的心腹,对朝局或者淮安王本人都十分了解。   所以他早有这种顾虑,也担心过幕后的凶手会是淮安王,或者我怀疑是淮安王。你知道我是怎么和他说的?”   陈禁顺着问道:“怎么?”   “我和他说,没有凭证之前没必要妄自猜测,更没必要因着猜测影响当下的心情……”   云稚说着话,往院子外面看了一眼,村里的小路上已经遥遥地有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只瞧见那个模糊的轮廓,就让云稚不自觉地露出笑意,他把那封信随手放在树下的石桌上,声音里多了几分感叹,“就算真的到了那一日,不管我们各自做出怎样的决定,另一个人都是能够理解的。”   陈禁顺着往那信上看了一眼,抬头迎上云稚的目光后撇了撇嘴:“你们这样淡定倒显得我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这么说倒也没错。”云稚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准备返程吧。”   陈禁有一瞬的迟疑:“不再待些日子,最起码等派去查驿馆的人送消息回来吧?”   “杨二就算再小心,查了这么多东西淮安王也不至于一点察觉都没有……”云稚轻轻叹了口气,“若是淮安王,我们再躲在这儿也没什么意义,若不是他……他未必不愿助我一臂之力。”   陈禁皱着眉头看着云稚,总觉得他这话里有深意。但盯着那张从小看到大的脸好一会,也没看出什么异样,也懒得再去探究。若是真的有深意,到了该说的时候,云稚自然会说。   村里小路上那个人影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陈禁顺着看了一眼,指了指方才云稚放下的信:“人就要回来了,信收一下?”   “不用……”云稚在石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去收拾吧。”   李缄拎着一篮子承载了李婶的谢意和关心的鸡蛋推开院门的时候,云稚已经喝完了半杯茶,他抬眼看见李缄前额沁出的汗轻轻笑了一声,另倒了杯茶:“怎么村里这段路还走得满头大汗?”   “入秋了日头也还是晒得很……”李缄把篮子放下,接过云稚倒好的茶一口气喝了大半,才往院子里扫了一圈,“不说陈禁带消息回来了,人呢?”   “聊完忙去了……”云稚弯腰掀开盖子篮子上的薄布,“李婶还真是大方,她院子里那些鸡一共才能下多少蛋,这是都给咱们拿来了吧?”   “差不多……”李缄往云稚脸上看了一眼,视线微偏,看见石桌上的信,一瞬停留后收回视线,“刚临走的时候,我趁李婶不注意留了银子。”   “嗯……嗯?”云稚轻挑眉,“你的俸银不是都给我送去了?”   “俸银确确实实都给你了,以后也都给你,不会抵赖……”李缄失笑,“不过这次出门的时候,管事额外给我带了些银两,说是出门在外总有要用钱的地方,就算我自己不用。若是撞见什么喜欢的东西想要送你,总不能先伸手跟你拿了银两再去买吧?”   “萧管事还真是深谋远虑……”云稚放下手里的杯子,抬眼看了看头顶的太阳,“时候差不多了,我去看看晌午吃什么。”   李缄下意识开口:“我和你一起。”   “你头上的汗还未消……”云稚说着弯腰拎起地上的鸡蛋,“先在树下歇会,消了汗再去找我。”   作者有话说:   我确实是想日更尽量不请假的,但我也不是给自己找借口,就有的时候是真的写不出来,或者写得十分不满意要删了重写。   而且我现在的状态很难说,就哪怕后面的剧情我其实十分明确的,每一章要写的内容也清楚。   但角度,措辞,表达方式都会影响我码字的速度,就昨晚我写出来的这章前半段今天上午几乎整个改了一遍。   但其实内容还是那个内容,但按照昨晚的方式写出来你们看起来会又懵又奇怪。   所以在本来已经保证不了速度的情况下,我想尽量先保证质量。   还是很抱歉我状态不好的情况下还坚持开了这本,十分费劲地写到现在,影响了你们的阅读体验。   对于更新我就不再立flag了,但我会保证按照自己的坚持完整地写完这个故事。 第七十一章   一直以来对于云稚所有的决定,李缄都是支持的。因而午饭时得知第二日就要动身返回都城,他只应了一声便和云稚聊起回程要不要带些辽北的特产,连对方因何做了这个决定都没问,让看似全身心沉浸于饭菜中的陈禁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两眼。   饭吃了一半李缄起身去厨房盛汤,陈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犹豫着看向云稚:“前些日子我们安排人去查世子随行的人,今天你又突然决定返程……即使再蠢的人应该能看出来你有事在瞒着他。他什么都不问,但多少也会觉得不被你信任吧?”   “我没瞒他……”云稚放下筷子,拿起还放在桌角的信递给陈禁,“正好,吃完饭处理一下。”   陈禁下意识伸手接了信,刚要收进怀里,突然反应过来,抬眼往云稚脸上看去:“你故意把信放在那儿的,是为了试探他?”   “我干嘛试探他?”云稚重新拿起筷子,“我和宣之曾有约定,不管何时何境遇都会坦诚以待,现在心意相通了,更不会食言,从到了都城开始,我就没瞒过他任何事。”   陈禁愣了愣:“所以你把信放在那儿是想让他看见信上的内容,那他……”   “他知道我不会用那么拙劣的手段来试探他……”云稚夹了一口菜,细细咀嚼过而后咽下才接着道,“所以便会明白我把信放在那儿说明我想让他看到信上的内容,自然会看。”   “但是……”陈禁想要再说点什么,刚一张口又犹豫起来。   云稚没抬头,只用余光瞥见了他面上的纠结,轻轻笑了笑:“你是不是想说宣之毕竟是淮安王府的人,让他知道了多少有些冒险。但又觉得说出来像是在离间我们关系的嫌疑,怕我多想?”   陈禁叹了口气:“你明白就好。”   “我明白,宣之也明白……”云稚将盘里的鸡腿夹给陈禁,“吃饭吧,不用担心。”   陈禁本就不是一个会多虑的人,加之从小到大云稚都是更有想法和主意的那个,轮得到陈禁来操心的事实在是少之又少,不管是小时候犯了错要被侯爷责罚,又或是长大后在战场上陷入险境,小事也好大事也罢,云稚都有办法去化解,从来不用陈禁为他担心。   但眼下的情景到底是不一样,一面是至亲兄长的血海深仇,另一面是想要携手后半生的挚爱……   陈禁看了云稚一会,发现就算自己再怎么担忧,也没办法在此事上给予什么有用的帮助,只能希望自己这位发小本事大到连这样的困境都能化解。   这么想着,他摇了摇头,夹起碗里的鸡腿吃了起来。   李缄端着盛好的汤回来的时候,陈禁已经啃完了整个鸡腿,心满意足地擦了擦嘴起身走了。   李缄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有些疑惑地看向云稚:“刚不是他要喝汤吗?”   “你还不知道他,一时心血来潮,片刻就改主意……”云稚说着话,伸手盛了碗汤递给李缄,“你多喝一点,天气愈发凉了,驱驱寒。”   李缄抬眼,视线扫过空了的桌角而后转到云稚手上,接了汤碗笑着应声:“好……”   虽然返程的决定做得有些突兀,但他们从都城出来的时候便是轻车简行,收拾起来也没有多费力。   不过时间有限,也来不及专程去平州城里再买什么特产,所幸在村里住得这段时日收了不少村民们赠的土鸡蛋、新收的稻米、自家酿的醇酒,额外还有先前云稚和陈禁他们自己打来剥制的裘皮。虽然算不上什么稀罕的东西,但也不至于空手回去。   返程虽不用赶时间,但入了秋之后白日更短,为了在天黑之前能顺利赶到休息的市镇,只能起得更早。   有李缄在,云稚倒是顺利醒了,人却还是困倦的很,只简单查看了一下,又嘱咐了几句,便呵欠连天的先上了马车。   等李缄看着随侍把东西都装好,又和陈禁确认过后爬上马车的时候,云稚已经靠在车壁上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手指还在无意识地安抚着怀里不安分地动来动去的灰兔子。   这灰兔子便是先前上山云稚抓来的那只,除了去李府那两日是由随侍代为照料的,之后的这段时日便是一直是李缄自己照看,每日好吃好喝的喂着,睡觉的时候专门准备了一个小窝摆在他们两个的卧房里,看书的时候抱在怀里,偶尔还带出去在院子里散散步。   在李缄过往的人生中从未养过什么东西,那时他自顾不暇,待人都冷漠的很,更别指望对待这些话都不会说的小东西能有什么耐心,就算有本事也抓这么一只回来,当晚估计就变成李贵的下酒菜。   这只因着是云稚送的,便多了不一样的意义,养得久了,倒也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乐趣。   云稚和李缄毕竟不同,他长在侯府,身边又有陈禁这样不安分的玩伴,见过也养过的东西数不胜数,小到鸡鸭鹅狗,大到猴豹鹰狐,入了军中后更是整日和战马形影不离,自是不会把这么一只灰突突的兔子放在眼里,却在瞧出李缄对这小东西的兴趣时跟着爱屋及乌起来,成日里得了空就会把这也就比一个巴掌还大一点的兔子抱在怀里,直看得陈禁分外无语。   李缄轻轻笑了一声,挨着云稚坐下,顺手把兔子接到怀里,刚调整好坐姿,身边那个眼睛都没睁开的人便适时地靠了过来,声音里是浓重的睡意:“都装好了?”   “嗯……”李缄从旁边拿了张薄毯过来盖到云稚腿上,空出一只手将人揽在怀里,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摸了摸腿上的灰兔子,“这就要出发了,继续睡吧。”   云稚却不安分起来,眼睛明明还是闭着的,手却在身侧漫无目的地摸来探去,还没等李缄开口问他在找什么,一个暖烘烘的袖炉就塞进了怀里。   云稚重新靠回李缄身上,依旧是困意浓浓:“晨起风冷,别着凉。”   李缄点头应声:“好……”   话音刚落,随着一声响亮的马鸣声,马车摇摇晃晃地启动,跟着云稚又开了口:“路还长着呢,你也睡会,不然就和那小家伙玩一会别看书了,这车上光线暗又颠簸,太伤眼睛……”   话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轻,人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李缄微侧过脸看着靠在肩上睡得分外安稳的少年。   其实云稚一直都是警醒而理智的,哪怕是看起来十分慵懒放松的时候,也还是会清醒地绷着一根弦,这是他常年在军中养成的习惯,像当下这样不设防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却几乎都是给了自己。   李缄想起前一日看过的那封信,将呼之欲出的叹息止住,轻轻闭了闭眼。   其实自从和云稚关系逐渐亲近,也了解了他到都城的目的之后,李缄便隐隐地一直有着这种担心。   毕竟萧铎掌握朝局是事实,猜忌镇远侯府也是事实,先前连萧铎自己都说过,云稷之死他未必就没有嫌疑。   那封信里的内容虽然不是什么直接的证据,却将萧铎的嫌疑变得更为确切了一些。   李缄跟在萧铎身边时日也不算短,或多或少了解甚至安排过他为了掌控朝局而采取的手段,依着镇远侯府现如今在朝局中不可或缺的地位,连幽州城内都有不少耳目,在云稷身边安排个把人手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就像云家同样也在都城留了不少「钉子」,只要没做过分明显的事,其实都是心知肚明的存在。   但依着李缄对萧铎的了解,还是觉得哪怕那个护卫确确实实是淮安王府的人,云稷并不是他所杀——   萧铎此人随性而又无所顾忌,若真的到了容不下镇远侯府的地步,也不太可能采取这样不光彩的刺杀。除非还有什么别的缘由,不然李缄想不到萧铎非要杀云稷的理由。   只是他相信萧铎不是那个幕后黑手,不代表云稚也能相信,他将那封信毫无保留地托出不过因为他相信的是自己而已。   既是相信自己,便不能让他失望。   李缄思绪有些飘散,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   秋意正浓,放眼望去尽是金黄灿烂的一片,映衬着湛蓝的天空,将秋日的萧索驱散的无影无踪。   李缄心底的那点隐隐的郁结突然就跟着消失。   这条南下的路他曾经走过一次,只是那时是孤身一人,前路未知,车外只有冬日的严寒和苍茫。   而现在,他身边却多了一个再无法失去的存在。虽然前路依旧充满了未知,车外却满是收获的欣喜,一如李缄那颗空了十多年却已然变得殷实而又丰裕的心。   总会解决的,并且一个都不会辜负。   李缄遮好车帘,回头在云稚侧脸落下一个轻吻,又向上拉了拉薄毯将人盖得严实了些,而后微偏头和他靠在一起。   随着马车的摇曳闭上了眼睛,抚摸着小灰兔的手也慢慢停了下来,不知不觉进入了睡梦之中。 第七十二章   寒来暑往,暮去朝来。   当日离开时都城还是炙热的盛夏,等终于归来时已隐隐有了冬意。和早已大雪封山的辽北不同,都城的冬日里鲜少下雪,甚至还下起了连绵的雨,料峭的寒气里多了湿意,直浸入肌骨。   一行人都是在辽北长大的,对冬日的印象都是天寒地坼和皑皑白雪,从未有过这种体验,连素来不怕冷的陈禁都难得地在棉衣外又加了件披风,还穿了斗笠和蓑衣。   马车里的两个人虽然没有淋雨的困扰,却也不堪忍受这样的天气。尤其是李缄,虽然一直都没忘吃药,孱弱的底子到底没那么容易就养好,半路有一日赶上下雪在外面多待了一会,当晚就发起烧来。虽然很快就好了,接下来的一路都被云稚严防死守地呵护起来。   就像是此刻,明明是在马车上,李缄身上裹了狐裘还盖了张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皮毛做成的毯子,怀里还抱了两个袖炉,面色难得红润,气色也比先前还要好得多,连小灰兔都嫌他怀里过于温暖,坚持要待在云稚怀里。   云稚一手抚摸着小灰兔,听着外面淅沥沥的雨声,忍不住道:“都城的这种冷法还是头一次见,看起来和风细雨的,却感觉浑身上下都冷冰冰湿漉漉的。”   “确实是难捱了点……”李缄漫不经心地翻看手里的画册,那是半路经过市镇云稚买来解闷的,“不过好在不似辽北冬日漫长,就这一两个月,转过年就暖起来了。”   “快过年了啊……”云稚想了想,“你生辰也离得不远了。”   李缄放下手里的画册,有些意外地朝他脸上看去:“你知道我生辰?”   “先前自然不知道,在李府的时候抽空和郑夫人打听了一下……”云稚偏过头看他,“这些年没庆过生辰吧?”   “娘亲在的时候给庆过,影影绰绰有些印象,好像会给我煮面,还会送些好玩的小东西。但那时年岁小,连生辰到底是哪日都记不太清……”李缄自嘲地笑了一声,“后面便也没再想过这事儿。”   李缄经过的苦楚太多了,没庆过生辰实在算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连他自己都不太在意,云稚自然也不会揪着这种小事给什么没必要的安慰,只是拉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以前没有就没有吧,现在有我了,以后就都会有了。”   李缄弯了弯眼睛:“好……”   二人正说着话,车外的陈禁突然开了口:“二位,打断一下,现在进城了,李缄是一起回我们那儿,还是直接回淮安王府?”   李缄面上的笑意淡了些,眼帘低垂,看了看和云稚握在一起的手。   云稚将他的神情收入眼底,轻轻晃了晃手,对着车外回道:“去淮安王府吧。”   陈禁应了一声便不再开口,马车内有一瞬的沉默。   “要是不想回去,我倒是不介意带你回家……”云稚轻轻笑了一声,一双眼看着李缄,“但淮安王消息灵通,只怕我们还没进城他便已经知道了。先前几个月咱们两个都待在一起,现在回来了也不先回府,萧管事大概又要感慨「儿大不中留」了。”   他语气轻松,倒让李缄也稍稍开怀:“不是不想回去,出门在外这么久,我也很惦记王爷和管事,只是……”   只是先前的那封信还印在脑子里,虽说知道早晚要面对,却难免在这时候生出了逃避的心思。   他说话的时候,云稚一直安静看着他,在他顿住的时候适时开口接到:“只是你舍不得我,对吧?”   说这话的时候,云稚神采飞扬,没有一丁点的羞赧,仿佛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这也确实是理所应当的事,这一路来都是朝夕相处,早就习惯了只要抬眼就能看见对方的存在,蓦地就要分开。   虽然还在同一座城里,距离也不算太远,不忙的话每日也能见面,却到底是不太一样的。   所以李缄也毫不迟疑地应了声:“是舍不得你。”   “那不然……”云稚思索着慢悠悠地开口,“等王府准备聘礼不知要什么时候,我手头还有些积蓄,加上你那点俸银,明日都带去王府提亲,这样你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住进我那儿了。”   “提亲?”李缄微微挑眉,“入赘的话倒是可以。”   “也行……”云稚忍不住笑了起来:“反正只要在一起,我是不计较是什么叫法。”   “我也不在意……”李缄也跟着笑,“侯府世代簪缨,怎么都是我占便宜。”   “那也未必……”云稚说着话,目光从李缄脸上扫过,“光对着这张脸,我都觉得还是我赚一点。”   李缄笑着摇了摇头:“大概也只有你才会觉得稀罕。”   “那是因为我眼光好……”云稚声音里带了些许得意,“在这方面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是不如我的。”   说话间马车突然停了下来,陈禁轻咳一声才开口:“再打扰一下二位,王府到了!”   “知道了!”云稚应了一声,目光凝在李缄脸上停留了一会,而后把一直抱在怀里的小灰兔递过去,“这小家伙更黏你一点,就先跟你回去吧,这样晚上看书的时候,也有个伴。”   李缄将小灰兔抱在怀里:“那你呢?”   “那不是有陈禁嘛,他就够聒噪的了……”云稚替他理了理狐裘,“给王府的东西今早都单独装的,记得让门房搬进去。虽然对王府来说都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但是你带回去的,王爷和管事都会开心。”   李缄应了声,还要再说话,外面又传来陈禁的咳嗽声:“公子你什么时候也这么唠叨了,外面冷着呢,也不是生离死别,明天就又见了,适可而止一些吧!”   云稚后知后觉自己似乎过于唠叨了些,笑着摇了摇头:“走吧!”   “嗯……”   李缄应了一声,凑过去在云稚脸上落下一个极轻的吻,才扣上兜帽,拢了拢狐裘的前襟下了马车。   虽然数月未归,王府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除了因为天气的缘故院子里变得安静了许多,其他的与离开前也并没多大区别。   瞧见李缄回来,门房高兴的很,拉着李缄说了几句话,顺便交代了一下王府的近况——大都还好,除了萧络染了风寒。   萧络虽没像萧铎或是云稚他们那样武功高强、身强体壮,体质还是远强于李缄的,年少时也曾跟着萧铎一起学了些拳脚功夫,这么多年也没扔下,一直坚持练着便也很少有染病的时候。   这次据说是因为前几日都城难得下了场雪——虽然通过门房的描述,李缄更觉得那只算是下了场冰雨。   但在都城已经算得上是稀罕的,连带萧络都起了兴致,专门让人在花园的凉亭里摆了软椅炭盆,温了酒,和萧铎一面饮着一面赏雪。   意境是好的,但可能是吹了冷风又烤了火,加上喝了太多酒身上热起来,冷热交加之后,当晚就发了烧。虽然御医很快就来了,也开了药,但到现在也还没完全好起来。   于是李缄来不及回房换衣服,进了府门之后就直奔萧络卧房而去。   房里的两个人对于李缄的出现毫不意外,只有萧铎在他推门进来带入一股冷风的时候皱了皱眉,顺手拉了拉萧络身上的被子,才将视线转向李缄,瞧见他身上那件沾了雨水的狐裘时微挑眉:“出去一趟不知道本事长多少,身子骨好像硬了,都敢淋雨了?”   “没淋雨,刚一路沿着回廊过来不小心溅上的……”李缄说着话,顺手把一只抱在怀里的小灰兔递给萧铎,脱去身上的狐裘在床边坐下。   屋子里正暖,他身上还穿着棉衣,也不觉得冷,探头看了看半躺的萧络,“管事好些了吗?”   “烧早就退了,就是还有点头晕咳嗽……”萧络面色还有些苍白,精神却还不错,偏过视线往萧铎手里看了一眼,“哪来的小家伙?”   “先前和幼怀去山上玩抓的,瞧着还小,便养着了……”李缄说着从萧铎手里将小灰兔接回来放在萧络床边,“闲着解解闷。”   萧络伸手轻轻摸了摸那小灰兔,目光却是在李缄脸上,将他从上到下扫了一遍:“看来就算旅途劳顿,云小公子也把你照料的不错。”   “走时带的药都按时吃了,虽然不太明显,却还是比先前好的多……”李缄说着突然想到什么一般,“我还从平州带了点东西回来,村里养的土鸡蛋、新收的稻子、还有自酿的醇酒,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吃个新鲜。”   萧络瞧着他的样子笑了一声,抬眼看向同样带笑的萧铎:“就说儿子没白养,现在就知道反哺了。”   瞧见萧络开怀,萧铎的心情更好,伸手拍了拍李缄肩膀,转向萧络:“正好宣之回来了,让他陪你说说话,朝中有点事我去一趟,晚上回来吃饭。”   萧络应了一声,抱起枕边的小灰兔朝萧铎举了举爪子:“记得告诉厨房多备些宣之爱吃的。” 第七十三章   数月未见,李缄确实有不少话和萧络说,类似沿途的风土人情,村里的日常见闻,大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萧络有数年没离开都城,对这些旁人眼里分外无关紧要的小事格外感兴趣,听得津津有味,对于李缄前往平州的真正目的却问都不问一句,仿佛他此行只是为了游历。   萧络到底还在病中,聊了小半个时辰神情就有些恹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李缄便自觉住了口,替他掖好被子放下床帏后抱着小灰兔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因着怕打扰萧络养病,这几日萧铎早就遣退了院里的小厮,四下里连个人影都瞧不见格外安静,李缄在屋门口站了一会,抬头看着天估摸了一下时间,径直往萧铎的书房而去。   算起来李缄该是这府里最熟悉萧铎书房的人。毕竟自他进府以后,一手承包了整理这里的任务——   萧铎是惯不会收拾的,萧络虽然时常会过来,大多时间也都是歪在一旁的软榻上看书,根本懒得去碰那些杂乱的公文。   李缄推开门,视线在屋里转了一圈,目之所及一如预料般凌乱。   大概因着这几日忙着照料病中的萧络,萧铎积攒了许多未处理的奏报,还有些处理过了未急着发走的公文军务全都堆在书案上,仅存的一点空隙上放着半杯冷茶——萧铎没空过来,下人也不敢独自进来收拾。   李缄在书案前站了一会,微沉默后转过身看向另一旁的架子。   那架子上放了许多东西,四书五经、兵法谋略、民间话本。再就是过往许多因着各种原因既没有销毁也没有归档的公文典册或是其他需要留存的信笺奏报。   李缄盯着那一排自己亲手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信笺,迟迟没有动作。   他在心底问自己,心血来潮进到这里是想要找到什么?   就算那个护卫真的是萧铎的人,也真的一路寄信回来,按着萧铎的习性也未必会留存,就算一时疏漏或者因着各种因由将信留了下来,就够证明他是那个刺杀云稷的幕后指使吗?   最重要的是,自己信吗?   怀里的小灰兔被抱久了,不安分地想往外钻,惊动了正深思的李缄,他往怀里看了一眼,安抚地摸了摸小家伙的耳朵,抬眼往那些信笺上看了一眼,低笑一声转过身要走。   而后就瞧见一张分外昳丽的脸。   萧铎将他脸上的神情收入眼底,轻轻挑眉:“这就吓到了?就说你不能成日里都在屋里待着,不如跟我练些拳脚功夫,就算不能强身健体,最起码不至于我在这儿站了这么久都没察觉。”   李缄微抿唇,抬头看着萧铎的眼睛:“王爷回来有一阵了,还是压根没离府?”   “想什么呢,还不至于那这种小事试探你,朝中确实有点事,回来见阿络睡了就想过来处理一下公务……”萧铎抬起环在胸前的手,指了指李缄身后的架子,“怎么不找?”   李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只是突然觉得,没什么找的必要。”   萧铎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笑了一声而后进了门,径直往书案走去,路过李缄的时候顺手把他怀里的小灰兔接了过来:“既然不想回去休息,就过来帮忙。”   他把书案上清出一块地方,而后把小灰兔放在上面由着它扑腾,偏头看见面前的冷茶,又补了一句:“让人送壶茶过来。”   李缄看着他漫不经心地逗弄小灰兔有一瞬的沉默,在萧铎没得到回应有些诧异地看过来时迎上他的目光,点头:“好……”   王府的下人办事效率素来很高,没一会的工夫不仅送了茶,还额外加了个炭盆。   书房内暖意弥漫,李缄脱了狐裘在萧铎对面坐下,倒了盏茶却没急着递给萧铎,而是自己先嗅了嗅:“新茶?”   “这个时节拿还有什么新茶?”萧铎把小灰兔放到了旁边的软垫上,自己抽了本未处理的奏报在翻看,听见李缄的话抬头看了一眼,直接把手里的奏报递了过去,顺便接过茶盏浅浅喝了一口,“以前的,将就喝吧。”   “有什么将就不将就的,要不是进了王府,这个时节我想喝口热水可能都要费点功夫……”李缄接了奏报翻开看了看,“平州的?”   从李徊被毒死到现在已有数月,尸身早就下葬,丧事也已经办完,他昔日的那些手下明里暗里地采取了不少手段,不管是私下里的争斗,或是联系朝中的关系来替自己撑腰,平州总管的位置还是悬而未定。   云家消息一向灵通,即使是在路上,云稚也始终能获知平州的现况,却也仅此而已,不再多问也更不会干涉。   “李徊在平州待了这么多年,自己是个废物也就算了,手下还养了一堆废物,活着没干什么好事儿,死了还留了一堆乱摊子……”   萧铎抽了另一本奏报,一边翻看一边道,“想从里面挑出个稍微能顶点事儿好让剩下的那些废物别来烦我的都难。”   李缄看了看手里的奏报:“那王爷打算让谁接手平州的乱摊子?”   萧铎喝了口茶,抬眸看着李缄,反问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李缄皱着眉头仔细地思索起来。   如萧铎所说,平州那几个李徊留下的,确实都不堪大用。若是把平州百姓完全交托给他们,只怕是比在李徊手下还不如。   但若不用那几个……李缄在脑海里把自己知道的文臣武将都过了一遍。   先帝末年先太子谋逆案牵扯了包括郑家在内的许多朝臣,到后来先帝驾崩,诸子夺嫡,失败之后自然也会牵连一派系的人,到今上继位,剩下的不是正直却迂腐,就是世故圆滑一味钻营。   萧铎手下倒是有不少能人,在朝中及军中各任要职,也是不能动的。   满朝上下竟然挑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   瞧见李缄的神情,萧铎轻轻笑了一声:“现在知道我为何迟迟没做决定了吧?”   “李徊不是个好东西,但他那儿子还不错,算得上文武全才,只是年岁小了些,行事也不够果断,压不住李徊留下的那些家伙。”李缄给自己倒了盏茶,一边喝着思绪仍在飘散,“但平州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听说自李徊下葬以后,平州城内就一直在戒严,眼下是冬日,百姓们本就不爱外出倒也无妨,但过几月天气转暖,总要出去找活计……”   “其实我心中正有个人选……”萧铎说着话慢慢抬头,看着李缄,“只是有些事端没解决,难免还有所顾虑。”   李缄迎上他的视线,一瞬间福至心灵,睁大了眼睛:“你是说……”   “如果李徊那个儿子都能算得上文武全才,云小公子得算是天才了吧?”   萧铎伸手戳了戳正试图去啃咬他方才丢下那本奏报的小灰兔,慢条斯理道,“听说他是云稷开的蒙,自幼便跟着读了许多书,又早早入了军中,跟着云邺出生入死,打过不知多少仗,能征善战又善治军。   更重要的是,虽然年少,却胸有城府,识得人心,若是他想,李徊留下的那些废物很快就会被料理服帖。”   李缄喉头哽了哽,最后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道:“就算幼怀确实如王爷所说,但他毕竟尚未及冠,任一方总管,怕难能服众。”   “我本来也没想让他当什么总管,平州那么点地界本来也不需要什么总管,是先帝忌惮云家,才把李徊塞了过去以制衡……”萧铎轻轻笑了一声,语气里带了点嘲弄,“要是云家真想干些什么,凭李徊那种废物又能如何?”   “王爷的意思是,废置平州总管,如此的话平州该受幽州管辖。若是再派了幼怀过去收拾平州的烂摊子,那整个辽北再难寻能辖制住云家的势力……”李缄微眯起眼睛,“先帝忌惮云家,王爷难道就不忌惮吗?”   “忌惮啊……”萧铎笑了起来,“所以这不是打算让你入赘云家,这样如果有一日镇远侯真的存了什么心思,好歹看在岳家的份上,也能犹豫一二。”   迎上李缄可以说是是分复杂的目光,萧铎慢慢收敛起笑意,淡然道:“云家在辽北固然根基深,势力大,却也没到我收拾不了的地步,真到了那一日,兵戎相见胜者为王就是了。”   李缄抿了抿唇,最后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这就明白了?”萧铎歪了歪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我以为你还有话要问我?说得口干舌燥了也不见你开口。”   李缄顺手替萧铎斟满了茶盏,而后才道:“王爷不是也没问我吗?”   “你是想让我问你方才进我书房是想找什么?你不是最终觉得没必要找嘛……”萧铎抿了口茶,“那个护卫传回来的信,记的都是些饮食起居的小事,无关紧要的东西,看完就烧了,我现在就算想拿给你看,也拿不出来了。” 第七十四章   李缄一边听萧铎说话,一边把自己的茶盏斟满,而后放下茶壶,抬眼看着萧铎:“王爷果然无所不知。”   “云家在都城安插了一些「钉子」是心照不宣的事,这么多年来除了传递消息,倒也没什么过界的举动,就也由着他们了。”说到这儿萧铎轻轻笑了一声,“是有些本事,这几年能打探到王府的消息的可不多。可惜了,阿络还挺喜欢春风楼的菜。”   李缄有一瞬的沉默。   云家在都城有「钉子」他是知道的,这一趟往平州来回传递消息云稚也好陈禁也罢都没避过他。   倒是他自己深知知身份特殊,碍于和淮安王府的联系,也从都不多问。因此对于那些消息的来源、「钉子」的身份算得上是一无所知。   却不知道萧铎是早就知晓,还是这次因为云稚的人查到王府头上才暴露了踪迹,不过不管是哪种,对当下来说也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了。   略一犹豫后,李缄开了口:“您也说了云家的人只是传递消息,并没有过界的举动,不然……”   “你以为我要把他们怎么样?”萧铎瞥嘴,“他们云家的人素来谨慎,这次查到我头上便预料到了暴露的风险,早就安排好退路,那春风楼也有许久都没营业了。   不然你去跟云公子说说,我不会计较此事,让春风楼照常开业如何?再或者要实在不放心,把先前那位厨子送来王府也行,反正你每日也要吃饭的嘛。”   李缄顿了顿,最后笑着摇了摇头:“若是先前,但凡察觉到王爷有此意,不待开口幼怀便会主动将人送过来,至于现在……连我那日得知王爷曾在云稷身边安插了人手并且定期汇报行程,都难免有一瞬的怀疑,幼怀怎么想我不知道。”   “只有一瞬的怀疑?这儿子还真没白养……”萧铎笑了笑,“既然话都到这儿了……那个护卫确实是我的人,但也不是故意安插到云稷身边的。当年先帝驾崩,诸位皇子闹得不可开交,这朝里朝外人人自危,我也忙得很,又怕钰妹无人看照,就挑了几个信得过的护卫去瑞王府,之后今上登基,便顺势成了他的侍卫,倒是没想到这次会被挑去护送云稷返程。”   李缄咬了咬唇:“正好王爷对云家本就忌惮,便借了这个机会让那护卫监控云稷,并定期传信回来汇报?”   “那倒也不是,我是会忌惮云家,但云稷……这三年在朝中我也和他打了些交道,对他这个人还算是放心的。只不过在他离开都城后,我听说了一点消息……”   话说到这儿,萧铎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冷笑了一声,直接转了语气,“你是不是担心,若云稷之死真的和我有关联,依着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云小公子会牵累于你?”   “王爷或许还不了解幼怀……”李缄道,“是我自己担心无颜面对他而已。”   “那有什么无颜的……”萧铎道,“若真的是我所为,你自脱离王府,到云府入赘去就是了。”   李缄捏紧了手里的茶盏:“那我就有颜面对王爷和管事了吗?”   萧铎凝眸看了他一会,轻轻笑了一声:“宣之,我记得先前告诉过你,这世上没有两全之法。”   “有没有两全之法,只在王爷一句话……”李缄咬了咬下唇,“云世子的死,是否与王爷有关?”   “我对你说有关或无关其实都没那么重要……”萧铎道,“最重要难道不是他云稚到底怎么想吗?”   李缄盯着萧铎看了一会,而后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萧铎凝眸看了会李缄,从桌上又摸了本奏报,“你娘的事查清楚了吗?”   李缄没料到话题会突然转到这儿,愣了一下才回道:“是李徊。他那日偶然过去,正撞上我娘亲在祭拜我爹,怒上心头砸了我爹的灵位,之后在争执间拔剑杀了我娘。但碍于毕竟是先帝所赐,便将此事遮掩过去。”   萧铎垂眸看着手里的奏报,闻言发出一声轻笑,又有几分感叹:“和预料的差不多……虽然改变不了什么,但也算是个交代了。”   “王爷不问问李徊的死因吗?”李缄微眯眼,“还是说连这王爷都已经知道了。”   “我倒也没你预料的那般无所不知,不过这种事猜也能猜个大概。你们前脚到平州,后脚李徊就突发急病……”萧铎轻笑了一声,“至于他怎么死的,本王懒得过问。”   说完,他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又将目光转回到李缄脸上:“行了,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不少,好不容易身子好了些,赶紧回去歇着吧。”   李缄扫了眼桌案上杂乱的奏报:“王爷这里不用我了?”   “不差这一日两日……”萧铎摆了摆手,“这府里有一个病着的就够让本王心累了,回去吧。”   “好……”李缄应了声,起身穿好狐裘刚要走,突然扭过身子看向萧铎,而后伸出手,“王爷……”   萧铎抬眼看他:“又怎么?”   李缄回道:“兔子……”   “哦,你说这小东西……”萧铎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将小灰兔子放在腿上完全没有交托的意思,“你回去要休息也没时间照顾它,就放这儿本王帮你照看吧,晚饭的时候还你。”   李缄轻挑眉:“这是幼怀送我的。”   萧铎一边摸着小灰兔的头一边回问:“所以?”   “所以还是我自己照看吧。”   说完,李缄探过身去,直接从萧铎手下将小灰兔拿了回来,抱在怀里顺了顺毛,而后才微颔首:“那我就先告辞了。”   萧铎往他怀里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那张云淡风轻的脸,终于忍不住把手里的奏报丢了过去:“还不快滚!”   李缄偏了偏头,十分容易地就避开,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王爷也别太劳累,挑着紧要的先看看,剩下的明日我过来帮您。”   话落不等回应,转身出了门。   萧铎盯着紧闭的房门看了一会,笑着摇了摇头,而后从堆积的奏报底下摸出一封信,垂眸看了看,突然提声对外面吩咐道:“进来个人,帮我送封信。”   房门开了又关,只发出一声轻响,而后室内便只剩下炭火燃烧时细碎的声音。   萧铎重新捡起一本奏报,继续翻看起来。   入冬之后,白日就变得十分短暂,这边淅沥了大半日的冬雨刚停,那边太阳便已落了山,白日的阴沉还没来得及消散,夜晚的幽暗便已降临。   云稚歪坐在软榻上,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中衣,头发湿漉漉的披散在肩上,浸湿了肩头的衣衫,幸好云立怕他受不了都城的冬日,早早让人在屋里备了炭盆,才不至于感觉到凉意。   这府里虽然人口简单,但到底也数月未在有不少事要料理,之后又和云立聊了一会,才终于得了空闲回房沐浴更衣,而后便到了这个时候。   数月未归,因着有云立在,府里也没什么显眼的变化,连这房里的陈设。   尤其先前那些云稚刻意未整理的书册还保持着原样,不曾有人动过,倒让人意外的有些亲切。   云稚视线从屋里扫过,正准备起身,房门突然被人叩了两下。   借着昏暗的烛光向外看去,一道熟悉的身影印在门上。   云稚顺手拿过床边干净的外衫披在肩上:“进来吧……”   话音方落,房门从外推开,陈禁走了进来。   云稚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奇怪:“宣之又不在,你来我这屋什么时候还知道敲门了?”   “还不是这一路养成的习惯……”陈禁随手关上房门,走到炭盆边烤了烤手,“府里都还好?”   “有立哥在,又专门留了人手,自然不会有什么事儿……”云稚点头,“春风楼那边呢?”   “杨二的本事你也知道,都料理干净了,所有他手下的人都已经出城了,剩下春风楼的厨子、小二也都给了遣散费安置了……”陈禁说完犹豫了一下,“咱们是不是过分小心了,杨二先前也只是稍微查了下,淮安王未必就能察觉吧?”   “在这都城里,很难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他……”云稚道,“咱们在都城能用的人又不止杨二一个,没必要冒那么大的风险继续。人家当日为了我们云家不远千里来到都城这么多年,总该给条后路。”   陈禁想了想,而后点了点头:“就是可惜春风楼了,不然我问问杨二,那厨子安置到哪去了,接到咱们这儿来怎么样?”   “我记得那厨子格外擅长炖汤?”云稚思索了一会,“你把人找到,直接送淮安王府去吧。”   陈禁张了张嘴:“你也不怕淮安王顺着查下去?”   “他若是想,杨二他们怕是没那么容易能出城……”云稚淡淡道,“心照不宣,彼此给个台阶而已。”   “这淮安王还真是……”陈禁深吸了一口气,“那咱们后续怎么办?”   “后续?”云稚转眸往旁边的书案看了一眼,“我想把这屋子好好收拾一下。”   陈禁愣了愣:“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说……”   “你说的那个……”云稚道,“等收拾完这屋子再说。” 第七十五章   陈禁盯着云稚看了有一会,眯起眼睛:“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也不算,就是刚……收到一封信……”云稚随手把还未干的长发绾起,走到书案前,随手捡起本书,“又顺带和立哥聊了一会,想起一些事儿,突然有了点猜测。”   陈禁敛着眉头,眼底有些许困惑:“什么信?”   “一封……很有意思的信,不过信上的内容现在还没办法证实……”云稚一边翻着手里的书,一边道,“立哥曾说过在咱们到都城前这府里曾遭过贼,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吗?”   “当然记得,转过年没几天,还没到十五,世子刚被害不久,正好刚够消息传到都城……”   陈禁回忆道,“你当时不就觉得有些蹊跷,但也没什么线索就也没揪着这点去查……那条传言是线索?”   “也不完全算是,但算是给我了一个提醒,依着这间屋子的现状就算真的有小贼来找东西。除非一本书一本书的翻过,不然也是要空手而归的。所以那个看起来不值钱、却十分紧要的东西说不定还在这里……”   云稚合上手里的书,轻轻摇了摇头,语气有点感叹,“其实当日觉得蹊跷时就该把这房间仔细检查一遍,只是当时要查的事情太多。而我自己多少是因着想保留大哥的痕迹有意无意疏忽了。”   陈禁转过视线扫量着眼前这间保持了几个月凌乱的屋子,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云稚看起来已经逐渐走出了当日的阴霾,尤其因着李缄的出现,甚至比过往还轻松愉悦。但不管什么时候,云稷都还是他的一道心结。   略犹豫后陈禁开了口:“其实也未必是疏忽,毕竟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个东西都不知道,就算咱们当日就把这屋里仔仔细细地搜了一遍,搞不好也还是什么都找不到,白费力气不说还……伤心……”   “这些痕迹总有消失的那一日,但只要我还活着,这世上就有人记得他,所以这些东西就也没那么重要了……”云稚深吸了一口气,“至于是不是白费力气,总要先费些力气。”   话已经说到了这一步,陈禁也没什么再拒绝的理由,干脆地点了点头:“现在开始?”   云稚系好外衫,抬眸看着陈禁:“折腾了一路,不用好好睡一晚休息一下?”   “你是照顾李缄的身体习惯了吧?”陈禁抬了抬胳膊伸了个懒腰,“搜完了才睡得着嘛。”   “那好啊……”云稚弯腰从书案上捡起一本书扔到陈禁怀里,“开始吧……”   陈禁捧着手里的书,朝四周环视过后,语气有些不可置信:“书里都要找?”   他自小就是个一沾书本就犯困的存在,蓦地要和这么多书打照面,纵使不用挨本去读,也多少觉得难以承受。   “那东西若是真的存在,也不会太显眼,不然早就该被那个小贼翻走了……”云稚点头,“所以这屋子里……书案旁边那堆我之前看过,其他的每一本都要找。”   陈禁咬了咬牙,跟着深吸了一口气:“行……”   这间屋子虽然不算大,到底是云稷生活过三年的地方,着实装了不少东西。   尤其是那些书册,不光出现在书案或是架子上,几乎遍布了这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加上云稚也在这里生活了几个月,为了方便,也多少添置了些东西,平日里都觉得是无关紧要的,到了这会就都成了十分碍眼的存在。   幸而他们两个相识甚久,早已养成了不用言说的默契,省却了分工和交流的工夫,各自选了个方向,一本书一本书地翻找起来。   对于陈禁来说,这活计虽然有些耗时,并且需要认真专注,最大的问题也不过是克制一下瞧见书本就犯困的本能。   对云稚来说,眼前这些看起来并不值钱的东西却承载着过往三年云稷在都城的全部生活印记,经常拿起一本书随意翻开就能瞧见熟悉的字迹做的批注,一瞬恍惚后,再继续下去。   如云稚所料,那东西着实是不显眼,以至于他们二人从天刚黑开始。   除了中途云立瞧见灯亮着过来送了些吃的而短暂休息,几乎不停歇地忙了一整夜,眼看天光渐亮,连一向自诩精力旺盛的陈禁也难免头晕眼花,一脸疲惫地靠在一堆翻找过的书上,掩着唇打了个呵欠:“还有多少?我让人送点东西,吃完了再继续?”   “不用了……”云稚摊开面前的书册,“我找到了。”   “什么?!”   上一刻还有气无力的陈禁整个人近乎弹了起来,冲到云稚面前看着他把一块明黄色的看起来有点像从哪里撕下来的布条从书页中拿起来,瞠目道:“这是……”   云稚微垂眼帘,目光从布条上扫过:“诏书,也可以说是檄文。”   他说着话,将摊开的布条展现给陈禁,露出上面暗红色的字迹。   大概是为了方便隐藏,那布条并不算大,所以上面的字迹很小,入目是一片连绵的暗红色,倒让本来就不甚清醒的陈禁愈发头晕目眩,定了定神才把上面的内容仔仔细细地看完,有些恍神地抬起头看向云稚:“这是……圣上写给侯爷的?”   “是……”云稚将布条收回掌中,声音听起来十分平静,“淮安王萧铎只手遮天欺君罔上败坏超纲,圣上不堪其折辱,便写下这份诏书,寄希望于我爹和云家可以举兵南下,除掉萧铎,匡扶皇室,稳定朝局。”   说到这儿,他闭了闭眼,声音里多了几分感叹,“怪不得那内侍说大哥离开都城前进宫谢恩的时候曾与圣上秉烛夜谈,原来是因着这个缘故。”   “你当日说,那个贼想找的东西极有可能就是幕后黑手起杀心的原因,所以就是这封诏书?”   陈禁看着云稚的脸,慢慢从瞧见那份诏书的惊讶中回过神来,他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更清醒一点,“世子在都城三年都相安无事,偏偏在离开都城前,圣上给了他这封诏书,想要借云家除掉淮安王,而淮安王不知从哪得知了这个消息,万万不可能让这封诏书到达幽州……”   陈禁话说了一半突然顿住,下意识抬头往云稚脸上看去。   云稚却好像没有察觉,自然而然地接过了他的话:“所以他对大哥起了杀心,一路监控行踪,并告知给平州的李徊,指使他在大哥进入平州地界时动手。   大哥死后,他们发现尸身上并没有这封诏书,消息传回都城后,就安排人假装成贼来到这里想偷走诏书销毁痕迹……听起来确实完整而又合理。”   陈禁点了点头,刚想再说点什么,瞧见云稚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又难免有些奇怪:“你是觉得还有什么问题?”   “我只是在想……”云稚垂眸看了眼握在掌心的诏书,“大哥为什么不把诏书带回幽州?”   陈禁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或许是世子觉得这东西太紧要,怕半路出问题……毕竟这东西如果被旁人发现,不管是圣上,世子,亦或是整个侯府都会十分麻烦。”   “是挺紧要的……就这么薄薄一小块,就搭上我大哥的性命……”云稚冷笑一声,又将那诏书摊开重新看了看上面的内容,突然抬头看向陈禁,“你说,若我爹收到这封诏书,会怎么做?”   陈禁自幼就进了侯府,被云邺当成半子一般养大,又早早进了军中,习惯的是执行指令,从不多问,却是第一次要揣测云邺的心思,以至于第一时间只觉得茫然,半晌之后才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那……”云稚又道,“要是我爹听了这诏书上的旨意,起兵南下讨伐萧铎,你觉得结果会是怎样?”   “我和萧铎虽然没直接打过照面,却也听说他能征善战本事了得,半年时间就能平复西南,现在又把持朝政手握兵权。除非其他地方的总管能响应,不然仅靠咱们幽州很难得胜……”陈禁思索着开口,“而且一旦侯爷率兵南下的消息传出,北边那几个小国一定会趁虚而入,到时候咱们顾此失彼分身乏术,最后只剩下一场空了。”   “看来先前没白跟着秦将军学兵法……”云稚笑了一声,回过身看了看满屋子被他们翻得更显狼藉的书册,“大概大哥读了太多的书,又身体虚弱了些,让很多人都忘了,他是镇远侯世子,最懂得云家使命的人。”   陈禁仿佛从云稚话里听出了什么,又仿佛没有,正当他恍惚间,云稚已经脱掉了身上那件沾了许多灰尘的外衫,又从衣箱里拿了件簇新的换上,不由一怔:“折腾了一整夜,你不休息一会还要出去?”   云稚就着盆里的冷水洗了脸,再抬头时,除了泛红的眼睛和眼下的微青,再看不出一夜未睡的痕迹,他对着镜子重新束了发,随口应了一声:“出去……”   陈禁诧异:“去哪?”   云稚从铜镜里和他目光相对,缓缓答道:“进宫……” 第七十六章   都城的冬日潮湿而又阴沉,哪怕雨已经停了,天空还是灰蒙蒙的,太阳被掩藏于云雾之后,只勉强散发出一点光晕,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   云稚仰头看了看天色,面无表情地扣上兜帽,朝着前来引路的内侍点了点头:“劳烦……”   内侍正好是上次那个,听完这句话,有些奇怪地往云稚脸上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这云小公子今天好像有哪里不一样。   察觉到内侍的迟疑,云稚微蹙眉:“我的牌子有问题?”   迎上那双泛着红血丝的眼睛,内侍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转过身在前面引路的同时也终于想明白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今天的云小公子虽然看起来略显憔悴,却不知为何带了一股迫人的气势,简直不像一个尚未弱冠的少年。   云稚自然不会知道那内侍在想什么,也并不在乎。他安静地走在后面,抬眼环视着四周气势恢宏的宫殿。   世人皆知住在这皇城里的人尊贵,可在云稚眼里,这里更像是一个巨大的牢笼,所有被困在其中的人都将无法再挣脱。不管你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内侍,又或者是高高在上的天子。   云稚想着,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那内侍听见笑声不由一怔,却未敢再多言,只用余光往云稚脸上瞥了一眼,跟着就提了脚步尽快地把人引到了乾元殿。   入了冬殿内的门窗都仔细封过,殿门外还挂了厚厚的棉帘,哪怕点了许多烛火,仍比先前要昏暗的多。   袁璟端坐于书案前,听见脚步声放下手里的笔,抬头看着跟在赵礼身后行礼的云稚:“快免礼吧。朕听说你回了都城,还想着哪日召你过来,看来你与朕倒是心意相通。”   云稚抬起头,往袁璟书案上看了一眼——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袁璟在批阅奏本,虽然是萧铎先行审过的。   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一开口声音低哑:“若不是怕冒犯圣上,云稚昨夜就会来。”   袁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视线从云稚脸上扫过,微微皱眉:“朕瞧着你这脸色不怎么好,颠簸劳顿这么多日,有什么要紧事不能等休息好了再说……是在平州查到了什么?”   “是查到了些东西……”云稚咬着牙慢慢开口,“我刚到平州不久,就得知了李徊突发急病而亡的消息,因着他与我爹的交情,便赶去了他府上吊唁,机缘巧合抓到了一个叫做李良的人,经过拷问……   他招认了当日曾替李徊安置郑家的死士,六七年来一直养在那个山贼巢穴里,直到我大哥出事……”   “所以是李徊指使那伙死士刺杀了云卿……”袁璟放下手里的笔,沉默了一会,最后摇了摇头,“虽然他死得突然,也不是你亲手所杀,但云卿的仇也算是报了。”   云稚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袁璟:“陛下真的觉得,李徊死了,我大哥的仇就算是报了吗?”   袁璟似乎被他身上带着的那股不经掩饰的煞气惊住,半天才敲了敲桌案:“你有什么话直说,朕念你年少,不计较方才的失礼。”   “昨日回府收拾东西的时候,我无意中在大哥的书房里找到了一样东西……”   云稚从怀里摸出那份跟袁璟身上的常服是同样颜色同样质地的诏书,微躬身递到书案前,“这上面的内容惊心骇目,云稚不敢妄自揣测,只能冒昧进宫来问问圣上,这上面的内容是真的还是有人胆大妄为敢伪造诏书?”   袁璟往云稚手里瞥了一眼,立时变了脸色,他伸手从云稚手里接过诏书,只扫了一眼就满眼的难以置信:“你说你是从云卿的书房里找到的?”   “是,就夹在角落里一本书里。”云稚看着袁璟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巧的是,就在大哥死后没几日家里便闹了贼,因着大哥素来节俭。所以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那贼只把大哥的书房翻了个一团糟便离去。他大概也没想到,大哥会把这么紧要的东西藏在那么不显眼的地方。”   袁璟看着手里的诏书,闭了闭眼:“这诏书确实是朕所写。”   云稚喉头哽了哽,似乎在强力压抑着什么,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冲:“所以圣上一早就知道我大哥是因何而死。”   “是朕……”袁璟深吸了一口气,“是朕害死了云卿。”   “这么说也没错……”云稚似乎终于忍耐不住,提了声音,“陛下明知我大哥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把这么紧要的东西交给他。我云家世代忠君报国,不知有多少先祖战死于疆场上,从不畏死,却不该……”   他说着话,眼圈慢慢红了起来,声音里带了哽咽,“不该让大哥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朕……”袁璟痛苦地掩住脸,“朕实在是无人可信,这三年来和云卿推心置腹,才将这最后的希望寄托于云卿和云家,却怎么也没想到反而会将云卿牵扯其中,最后害死了他……”   云稚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看着袁璟:“所以从大哥身死那一日,陛下就知道幕后的指使是谁,为何当日不和我言明,还让我为了追查真相浪费了这近一年的时间,让真凶活到现在!”   “朕本不想让你或者云家任何一人知晓此事,因为朕已经将云卿牵扯其中。若是再牵连云家,朕将来死后怕再无颜面对云卿……只是每每想到云卿惨死终还是按捺不住,那日就让赵礼稍微提醒了你一句……”   袁璟低低道,“至于幕后真凶,朕也只是因着这封诏书做的猜测,至今也不敢确认到底是不是那人。但朕困在这深宫之中着实是无奈,也只能寄希望于你可以查清此事,再给云卿一个交代。”   “那现在我已经查明了此事……”云稚突然跪地叩首,“求陛下降旨,捉拿谋害我大哥的凶手萧铎,以慰大哥在天之灵!”   “朕若是能……”袁璟微阖眼帘,“又何至于写下这封诏书,最后累及云卿。”   云稚抬起头,脸上斑驳着未干的泪痕,一双眼通红,“既然圣上无奈不能替我大哥报仇,那这个仇我自己报!”   说完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走。   “云稚!”袁璟慌忙起身,“你给朕站住!”   云稚停住脚步,回过身看着袁璟,胸口还在剧烈的起伏,置气一般开口:“陛下还有何吩咐?”   “你怎么如此冒失!”袁璟也有些生气,“你说要找萧铎报仇,怎么报?”   “我没想过……”云稚被问住,索性也不思考,“大不了直接打上淮安王府,杀了他!”   “你这说的是什么孩子话?”袁璟皱了皱眉,拉着他按坐在椅上,“我知你身手了得,但这儿是都城,萧铎手握兵权,仅靠你和那几个侍卫又如何杀的了他?”   “那我就等在他上朝的路上,总会有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云稚深吸一口气,“圣上怕他萧铎,我不怕!就算拼上这条命,我也一定要杀了他!”   “我知道你和云卿兄弟情深,是一定要为他报仇的……”袁璟尽量放缓了语气,“你是不怕死,但是你父母呢,他们可还再承受得住丧子之痛,还有云卿,若他知道你为了给他报仇丢了性命,在九泉之下怕也不得安生。”   提及父母兄长,云稚慢慢红了眼圈:“那我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害死我大哥的真凶每日在朝中翻云覆雨什么都不做!”   “仇是要报的,却要仔细筹谋布置,也不能仅靠我们……”袁璟抿了抿唇,“你可还记得先前的郑家?”   “那个指使死士刺杀萧铎的郑家?”云稚迟疑道。   “是……”袁璟点头,“就在你前往平州的这段时日,大理寺已审完了此案,在朕一力争取下,只有翰林修撰一人被处以极刑。   但其家眷也难逃流放,郑家其他人虽幸免,但也难免因着此案伤了元气,加上先前的一些旧怨,对萧铎已是恨之入骨。”   云稚有些许松动,却仍有迟疑:“郑家人先前不是搞过一次刺杀,不还是失手了,他们靠得住吗?”   “郑家到底是世家大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是他们倾尽全族之力,又遇到合适的时机……”袁璟看着云稚,“再有得力的同谋,定能成事。”   云稚仍有些将信将疑:“那合适的时机要等到什么时候?!”   “在都城外几十里处有个行宫,其中修有温泉。自朕登基以后,每到冬日都会与皇后同去住上一段时日,萧铎得了空闲也会同行,为图清静,也不会带太多的侍卫……”袁璟深吸一口气,“若提前布置妥当,寻得他最松懈的时候发难……”   云稚慢慢瞪圆了眼睛,最后点了点头:“我有一个条件。”   袁璟看着他:“什么?”   “我要亲手杀了他……”云稚坚定道,“大哥的仇我要亲手来报!” 第七十七章   这个要求对于袁璟来说再简单不过,所以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应了声:“朕只想除掉萧铎,肃清超纲,至于他是死在谁手里,又是何种方式死的并不在乎。并且朕向你保证,待重掌朝政之后,定会好生封赏云家。”   “我只想报仇,不需要封赏……”话说到这儿,云稚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改了口,“事成之后淮安王府其他人的死活我不管,但有个人,我要带回幽州。”   袁璟有些好奇,下意识问道:“谁?”   到了这会,云稚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再无方才的激愤,他微垂眼帘,淡淡道:“李缄……”   “李缄?”袁璟有些意外,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云稚抬眼,正对他的目光:“他在这世上无亲无故,又是个身虚体弱的病秧子。”   袁璟的视线凝在云稚脸上,仿佛要从那双红肿的眼底看出什么,良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虽说李徊是受人指使,但他豢养那批死士,并指使他们刺杀了云卿也是不争的事实,不管怎么说李缄都是李徊的儿子,你确定要保一个仇人之子?”   “圣上可能久在宫中,对当年的事不太了解……”云稚道,“李徊并不是李缄生父,也不曾对他尽过一日抚养之责,更是害死他生母的元凶。”   “如此确是没关系,但……”袁璟犹豫了一下,又道,“朕听说萧铎对他颇为器重,你若是杀了淮安王……”   “器重?明知他身体不好,却偏偏要他做那些无关紧要却琐碎不堪的事也算得上是器重?不过是为了讨他府里那位管事的欢心才把人收进府里装装样子罢了。我杀了萧铎接他离开淮安王府也是帮他解脱……”云稚嗤笑,“先前我一直不太明白萧铎怎么会允许府里的典簿来与我结交,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他心中清楚对于王府所有紧要的事李缄都一无所知,我就算有心也无法探知任何有用的讯息,他倒是可以利用李缄来获取我的行踪。”   袁璟闻言仍皱着眉头,看起来仍有疑虑:“但他现下毕竟是萧铎的亲信……”   “陛下以为一个从小在乡野长大的病秧子能有多精明,到现在还以为李徊才是害死我大哥的凶手呢……”   云稚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而后收敛了笑意,语气认真,“没有任何人和任何事能阻碍我给大哥报仇。陛下要实在不放心,这段时日我就先和他断了联络。”   “那倒也不用,若萧铎真有意利用那个李缄探听你的行踪,你前脚进宫后脚就和他断了联络,肯定会引起萧铎怀疑……”袁璟略沉吟,“既然这样,你不如就照常和他见面,装作进宫是来向朕禀报平州的调查,再做出一副大仇得报的释然模样,让萧铎放松警惕,更方便我们后续的行动。”   云稚想了想,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瞧着他的样子,袁璟轻轻笑了一声,语气又变得和缓温和起来:“让人带你下去洗把脸再吃些东西再回去,之后好生休养等朕的消息,切莫再冒失。”   说完,对着殿门招呼了一声,赵礼应声而入。   云稚回头看了一眼,躬身朝袁璟施礼,跟着赵礼退了出去。   袁璟一直看着殿门的方向,良久,轻轻笑了一声,随手从书案旁拿了份奏本看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重新被人打开,赵礼轻手轻脚地进门:“陛下……”   袁璟应了一声,却没抬头:“送走了?”   “是,现在应该到宫门外了……”赵礼回答完,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殿门,压低了声音又道,“陛下今日如此全盘托出,可我总觉得这云小公子不仅冒失,还有点狂妄,万一他……”   “冒失是有,狂妄也差不多,但这样的人才好用不是吗?若他是个周全得体心思深沉的,朕反倒不敢用了……”袁璟挑眉,“反正只要他也想要萧铎的命就够了。”   “奴婢明白了……”赵礼点了点头,“那陛下由着他与淮安王府那个病秧子结交,不怕他一时不察,泄露什么口风?”   “云稚虽不如他大哥,毕竟也是云家人,常年在疆场上征战的,不至于这点防备都没有。不是所有人都是萧铎那个疯子,守着个毁了容貌的家奴还当个宝贝。你听云稚提及那病秧子时的口吻……”袁璟歪了歪头,语气里带了点鄙夷,“你听他说要保那病秧子的命,但若是那病秧子妨碍了复仇,第一个动手的就是他。”   赵礼愈发困惑:“既然这样,那云小公子为什么还要保他?”   “你怕是忘了,那个李缄继承了他那个据说是美艳动人让李徊一见倾心的娘的容貌……”袁璟轻轻笑了一声,“又偏偏是个无亲无故,身虚体弱最好拿捏的。”   赵礼略犹豫:“但奴婢听说,李缄和淮安王那位萧管事好像是沾点亲戚的……”   “怎么,你还怕他一个病秧子将来会给那姓萧的报仇?”袁璟摇了摇头,“到时萧铎已经死了,他就算想报仇也是找云稚……云小公子自找的麻烦,又关朕什么事?”   赵礼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陛下圣明!”   “行了,不说这些了……”袁璟道,“派人往皇后寝宫传话,就说朕待会过去和她一起用午膳。”   赵礼微躬身,应了声:“是,陛下!”   大殿门开了又关,殿内重新归于宁静。   袁璟拿起朱笔刚要落在奏本上,却又在瞧见那份已有的批复时停了下来。   他盯着那几个字,目光几乎要穿透纸张,良久,面色突然平和下来,甚至还露出了一点笑,而后落了笔随意写了几个字,便又去拿下一份奏本。   已经忍了太久,不在乎这一日两日。   临近晌午,太阳依旧黯淡无光,天气阴沉沉的,却还是比不点炭盆的室内要暖上几分。   云稚照例是走回了住处,方一进门陈禁就迎了上来,就仿佛这一上午什么都没做一直蹲在门房等人回来。   瞧见人是全须全尾的,他便放了心,跟门房招呼了一声便跟着云稚向院里走去,视线还忍不住在他脸上:“这怎么每次进宫都要哭一次?”   “刚洗过脸了……”云稚抬手摸了摸,“还看得出来?”   “眼睛肿成这副样子,瞎子都看得出来……”陈禁撇了撇嘴,“以后云小公子爱哭的流言怕是要传出去了。”   “旁人听了也只会觉得我至诚至善……”云稚揉了揉眼睛,“也不是什么坏事。”   “反正你从来都不在乎这些嘛……”陈禁点了点头,“都说什么了?”   云稚抬眼,看了看雾蒙蒙的天:“外面冷得很,回房再说。”   室内点了炭盆就要舒服的多,陈禁歪在圈椅上,听云稚讲了遍在乾元殿的经历,陷入了沉默,半晌才终于道:“你想好了?”   “为什么不?”云稚原本正站在架子前选书,听见这话回过头,“现在给大哥报仇的机会就摆在眼前,我当然不可能放弃。”   “也是,反正当初就说好了,管他凶手是谁,世子的仇一定要报,都到了这个地步,也不可能再回头了……”陈禁点了点头,“既然你想好了,到时候要怎么做告诉我就是。”   云稚轻轻笑了一声:“刀枪剑戟里都是咱们两个一起的,这种时候自然也不会少了你。”   “那是当然……”陈禁跟着笑了一声,又不知想到什么,问道,“我还有件事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主动提及李缄,他进王府的时日也不长,皇帝估计都记不得这号人。”   “这都城里并没有秘密,他虽然久在深宫了,却也总有办法知道这城中的事儿。我跟宣之在这城中多有交集,又同去山上避暑,之后更是共往平州一路同吃同住,这些他不可能不知……”云稚从架子上挑了几本书,“我若是遮遮掩掩假装与宣之不熟,反而使他怀疑,还不如就坦坦荡荡说出来,他反倒觉得我不在乎。更何况,高高在上的天子怎么会把一个乡野出身的病秧子放在眼里?”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善于……”陈禁思索着措辞,“拿捏人心。”   “宫里那位未尝不在拿捏我……”云稚把那几本书包好,“顺水推舟而已。”   “嗯……”陈禁应了一声,视线扫过那几本书,转回视线发现云稚已经把狐裘又穿到了身上,不由纳闷,“你拿了这几本书要去哪?”   “这几本书宣之先前提过,但王府里没有,昨夜找东西的时候刚好发现……”云稚说着话,弯腰将书拿起,“反正此刻闲着,正好给他送去。”   陈禁皱了皱眉:“你毕竟才从宫里回来,多少等晚点呢?”   “圣上不是说了,我可以照常和宣之见面,让淮安王放松警惕,更方便我们后续的行动,我当然要照做……”云稚挥了挥手,拉开房门,“走得时候记得把炭熄了。”   陈禁愣了愣,无奈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第七十八章   都城的冬日虽然短,却也十分难熬。   睡前还暖烘烘的屋子在炭盆熄灭之后便逐渐凉了下来,让掀开被褥下床穿衣的那一刻变得十分需要勇气。   但不管怎么说室内大多时候还是有炭盆的,倒是外面时不时的阴雨天气才让人更难以忍受。   饶是李缄这个生长在辽北,吃过不知多少苦,在无数个滴水成冰的日子也能面不改色地上山捡柴的人,也耐不住这种夹杂了湿气的冷。   或许是这种浸透肌骨的冷是无论穿了多少衣物都难以抵挡的,又或者是得了太多呵护与关照之后人会在不自觉中就变得矫情起来。   幸而他本就不喜欢出门的,也没什么须得去室外才能进行的安排,每日心安理得地守在炭盆前。   临近年终,不管是府里还是朝中需要料理的事务都不少,萧铎又惯例要带着他一起处理,虽几乎足不出户,却也过得十分充实。   对比起来,云稚反倒显得闲适的多。   宿卫府那边的差事本就形同虚设,平州之行后上面没再发话,宿卫府自然也不会主动替他安排轮值,云稚便理所应当地过上了无所事事的日子,心安理得地重新扮演起自己的「质子」身份,就仿佛真的已经结清了先前的种种仇怨,仍是初到都城时那个天真纯稚的小公子。   以往入了冬没有战事日常演练也会少上许多,得了空闲云稚有许多打发时间的方法,或者和陈禁在府里切磋几招或者在校场上约上几个将军大张旗鼓地比试一场,再不然就是去山上打些东西,实在觉得累了也可以在房里看半日书当作消遣。   但今时不同于往日,除了和陈禁一些必要的安排,这段时日他把大半的空闲都消耗在了淮安王府。   李缄受不得湿寒不宜出门,云稚却是没关系。因而不管风雨只要确定了是李缄闲暇的日子,他都会早早登门。   不能出门其实能做的事并不算多,二人或者守在炭盆前饮茶闲聊,或者靠在一起一人一本书翻看一个下午,有时也会心血来潮让人送些红薯进来直接在炭盆里翻烤。   偶尔赶上李缄临时被萧铎叫去,云稚也能自得其乐,看书写字亦或是直接缩在李缄的软榻上小睡一会。   他们有时会说许多的话,古往今来无所不谈,有时却格外安静,对坐一个下午各做各的事一言不发。   但不管怎么,他们都能找到极为融洽的状态,只要能感知到对方的陪伴,就不会感到无聊。   明明在一起没有很久,却好像已经地老天荒。   日子一日挨过一日,转眼就到了李缄的生辰。   这一年来李缄的生活里发生了许多变化,早起的习惯却一直没变,哪怕在生辰这日也没有例外。   冬日里天短,李缄梳洗完换好了衣衫天光也只是蒙蒙亮,王府的下人倒是早早起了,在院子里除尘洒扫,忙得不亦乐乎。   房门敲响的时候李缄正对着铜镜束发,回头看了眼映在门上的剪影,把早已备好的玉簪戴好,起身开门:“怎么起这么早?”   萧络到底不是李缄那副身子骨,又有太医的精心调养,没几日就病愈了,此刻看起来容光焕发,明显比这段时日休养的还算不错的李缄气色还要好上一点。   “你今日要去和云小公子厮混,我再晚点这一日不都见不到了?”他抬了抬手里的食盒,“让厨房准备了长寿面,吃过了再走。”   李缄也不反驳,笑着应了声,伸手将食盒接了过来:“好……”   萧络行事素来细致,除了长寿面还有几样精致的小菜,让晨起素来没什么胃口的李缄也生起了一点食欲,在书案上随便清出一块地方径直吃了起来。   萧络坐在一旁的椅上,看着李缄吃了会面,从怀里摸出样东西放在李缄面前:“这是王爷给你的,今日要早朝,刚匆忙走了,没空过来。”   李缄吃面的间隙分神看了一眼,发现那竟然是个不小的钱袋,并且听方才落在桌案上的声响,分量还不轻,不由沉默了一瞬,抬眼看着萧络:“这是,遣散费?王爷要赶我出府?”   “胡说什么?”萧络伸手在李缄头上敲了一下,“王爷懒得在生辰贺礼上花心思,思来想去觉得你把俸银都给云公子送了过去。虽说在王府里没什么需要你开销的地方,但以后跟人家云公子出门总也不能身无分文,就给你备了这个钱袋拿来充充颜面。”   “王爷还真是……”李缄盯着那个钱袋看了一会,总觉得内心十分复杂,若说感动自是有的。   但要说十分感动,但也实在没什么必要,半天才措辞道,“思虑周全。”   萧络瞧见他的样子便明白他的心思,忍不住笑了一声,又往前推了推那钱袋:“不要?”   “好歹也是王爷的心意,自然是要的……”李缄伸手将那沉甸甸的钱袋拿了过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收进怀里,“劳烦管事替我谢谢王爷。”   说完顺手把那钱袋放在旁边的小几上,又埋头继续吃起面来。   萧络看他吃了一会,突然道:“都不问问我准备了什么贺礼?”   李缄诧异:“这钱袋不是您跟王爷一起的?”   萧络往那钱袋上看了一眼,内心似乎挣扎了一下,才道:“是一起的,但我额外还准备了东西。”   李缄放下吃了一半的面,有些意外:“什么?”   而后他就看见萧络从袖中摸出一柄明明十分陌生,却又意外觉得眼熟的短刀。   李缄下意识扭头往床的方向看了一眼,他那柄刀自回了都城之后就一直放在枕下,并且对比起来,眼前的这柄明显要长上一截。   他张了张嘴,难以置信地开口:“这是……”   “当年你爹身死之后,尸身被镇远侯收走下葬,随身的东西包括惯用的都不知所踪,这些年我花了些工夫去找,却一无所获,直到前段时日才终于找到了这柄母刀……”萧络将刀慢慢推向李缄,“现在也算物归原主了。”   李缄伸手想要接刀,却不知想到什么,又顿在了远处,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萧络的脸,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他和萧络之间还有许多事没有摊开,却又好像没有必要再摊开——萧络进王府的时候年岁并不大,虽不知因由,但想来也不是什么如意的过往,一个早已亡了的故国也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又何必非要说个明白?   良久,李缄将那刀接了个过来,喉头哽了哽终于开口:“多谢……”   是谢他费尽心思找回这刀,也是谢他为自己所做的种种。   萧络似乎听懂了,看着李缄轻轻笑了一声:“收好吧……”   李缄应了一声,却将那刀先放回了桌上,起身将放在枕下的子刀拿了出来。   他看了萧络一眼,将子刀从不合身的刀鞘里拔了出来,插进母刀外空着的那个刀鞘里。   严丝合缝。   萧络眼睫微微颤动,最后发出一声轻叹。   今日是李缄十八岁的生辰,而这柄子母刀在分离了近二十年之后,终于重新合为一体。   “你爹娘若泉下有知……”萧络弯了弯眼睛看着李缄,“看见这一幕也该瞑目了。”   李缄抬手从泛旧的刀鞘上轻轻拂过,抬眸看着萧络:“他们在看见我进了王府被您收留的时候就已经瞑目了。”   “我……”萧络也看着他,似乎想要说点什么,最后却改了口,“时候差不多了,估计云公子也快到了,趁热再吃几口面,别空着肚子。”   “嗯……”李缄将子母刀收好,坐回书案前继续吃了起来,“您不回去再睡会?”   “等你出门再睡也来得及,反正王爷晌午后才能回来,我有的是空闲时间……”   萧络说着话,顺手扯了扯李缄宽大的衣袖,而后便皱起眉,“这不是之前入了夏给你做的那件,怎么这个时节穿上了?”   “我外面还会再穿件棉袍,外加狐裘……”李缄说完对上萧络不解的目光,一瞬沉默后只好继续解释道,“我和幼怀定情那日就穿的这件。”   萧络:“……”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李缄一会,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让人多拿两个袖炉你待会带上,今日虽然晴着,外面还冷的很……云公子有没有说要去哪替你庆生?”   李缄理所当然地摇了摇头:“没说,我也没问。”   萧络瞧着他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伸手替他正了正发簪:“看起来今晚必然是不会回来了,那明日要早点,王爷应了皇后一并去行宫休养些时日,等你回来再一同出发。”   李缄握筷子的手微顿,而后点了点头:“好……”   不知是晨起难免有些饿还是那碗面实在是美味,李缄竟把它吃了个精光,刚放下碗筷房门就被敲响,小厮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公子,云公子的马车到了,正在府外等您。”   李缄眼底漾出笑意,温声应道:“来了!” 第七十九章   天光初亮,街巷上没什么人,寂静而又冷清。   云稚歪靠在马车上,一边看着街对面淮安王府的大门,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车夫说着话。   晨风微凉,吹在脸上让车夫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看了眼头顶灰蒙蒙的天空,正要劝云稚还是进车里等,王府的大门突然从里面打开,几乎是同时,方才还懒洋洋靠在旁边的人已经到了王府门前。   李缄没想到这人居然直接等在王府门口,不由急急往外走:“怎么不在车上等?”   瞧见他的样子,云稚弯了弯眉眼,笑着开口:“不急,我穿得多着呢。”   他双手拢在狐裘里,头上扣着兜帽,只有小半张脸露在外面,一双眼澄澈明亮,一如初见。   只是那时候的云小公子带了些许让人无法接近的矜贵,眼下依然是矜贵的,却是这世上与自己最为亲近的人。   李缄有一瞬的晃神,而后弯唇笑了起来。   见他脚步微顿,云稚略有诧异,歪着头看他,虽然不知他眼底为何带笑,却也跟着笑了起来:“怎么了?”   李缄轻轻摇头,几步来到云稚跟前:“久等了!”   “还好,不算久……”云稚伸出一只手,格外自然地伸进李缄狐裘下勾了他的手,“外面冷,先上马车。”   李缄将乱动的手指握在掌心:“好……”   马车还是先前去平州的那辆,之前那些繁多的书册都撤了下去,更显得宽敞舒适。   李缄刚坐好,腿上就多了床被子,怀里还被塞了个袖炉。   他捧着那个袖炉颇有点哭笑不得,对上云稚的目光却也没再多言,只把人拉到旁边坐下:“出发?”   “嗯……”云稚朝着车外吩咐了一声,顺势靠在李缄身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许久没起这么早了。”   李缄坐矮了些,解开狐裘将人揽在怀里:“那怎么不晚点再来?”   “因为我想……”云稚偏过头,笑眯眯地看着李缄,“让你生辰这日从早到晚都和我在一起呀!”   李缄拉着他的手,认真点头:“好,不止生辰,以后每一日都一起。”   “虽然很难做到,但我当真了……”云稚掩着唇又打了个呵欠,重新枕回李缄肩上,“我睡一会,到了叫我。”   李缄惯例没问云稚这一日要去哪里,只从他定下这个出发的时辰估计应该不是个近的地方,最起码不在城中。   果不其然马车离开王府在城中主路上跑了一会就到了南门,凭着王府的牌子不用多言顺利的出了城,沿着官道一路向南而去。   却也没预料的那么远,甚至都没偏离官道,就这么一路通畅地行驶了半个时辰,颠簸摇晃的马车就停了下来,一直靠在李缄肩上安睡的人睁开眼,声音里带了残留的困倦:“到了?”   车夫的声音从外面响起:“公子,前面马车上不去,得您和李公子步行了。”   云稚应了声:“好,那就步行,我听人说这样才显得心诚。”   “心诚?”李缄微怔,掀开车帘向外看去,才发现车外竟是一座道观,“这是……”   “清云观……”云稚直起身,替李缄系好狐裘,“听说是都城周围香火最盛的地方。”   “我知道……”李缄看着他,略带迟疑,“我是说,怎么想着到这儿来了?”   “立哥听人说,这里灵得很,生辰这天过来烧支香,接下来一年都会平平安安……”云稚说着话,已经掀开车帘探出大半个身子,“就想着过来拜拜就当时图个好彩头。”   李缄抿了抿唇没接话。   云稚这人素来是不信鬼神的,哪怕夏天的时候他们在山上住着的那段时日,他百无聊赖地时候曾去听经,也从没想着去主殿给三清烧一支香,却偏偏在今日专程起早过来,只为了那句「平平安安」。   云稚人到了车外却迟迟没见李缄下来,有些疑惑地开口质询:“宣之?”   李缄掀开车帘,看着伸到马车旁的手轻轻笑了一声,将手覆了上去:“来了……”   这道观受着都城百姓的香火,平日里又有各种达官显贵的施赠,自是要比先前山里那间不具名的小道观宽敞富庶的多。   仅是从山门到主殿,就要走过好几段长长的石阶,饶是如此,观里的香客依然不绝如缕。   云稚自以为已经出门够早,进了山门才发现已经有不少烧过香的从山顶折返,一边自嘲到底还是不够心诚,一边拉着李缄沿着石阶向山上走去。   天公作美,是难得的晴天,太阳越升越高,也越发明媚,虽然依旧驱散不了多少寒意,应和着周遭的蓝天白云,让人只瞧着就会心情大好。   天气还是微冷,不过云稚和李缄都裹着厚厚的狐裘,尤其李缄怀里还揣着袖炉,一路徐徐地走着,也不觉得有多冷。   对比来来往往或脚步匆匆或心事重重的香客,他们两个显得格外悠闲,边走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时不时还会因石阶边仍泛着绿意的大树驻足,一路走到山顶比别人多用了将近一半的时间。   清云观的主殿三清殿就立于这山顶上,入了冬百姓们要更清闲,前来奉香的人也就更多了些。云稚和李缄在殿门外转了会,等殿内的人出来才一起入内。   殿内十分安静,三清高奉于正中,香雾缭绕中显得庄重而又神秘。   云稚微仰头凝视着高高在上的神像,良久,他偏过视线看了眼身边安静的李缄,而后在面前的软垫上跪了下来。   他仍旧是不信神佛的,却也清楚这世上有许多的事是凭一己之力无法改变的,比如生死。既如此,拜一拜,求个希冀又何妨?   如此想着便闭上双眼,双手合在胸前。   人生在世所求总是很多,可对当下的云稚来说,最迫切的心愿却依然只有那一个——希望身旁那个人能平安康健。   李缄一眨不眨地看了云稚一会,在旁边的软垫上跪下,跟着闭起双眼。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许好愿,起身奉了香一起出了殿门。   云稚拉过李缄的手,感受到掌心仍是温热的满意地点了点头:“许了什么愿?”   “和先前在山上那次一样……”李缄偏过头看着云稚,“你呢?”   “这么巧……”云稚笑了起来,“我也一样。”   李缄有一瞬的怔愣,随即恍然,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的,早在还没看透自己心思的时候,就已经把对方当成了最大的惦念。   因为起得够早,上完香时间也还充裕,二人索性决定在观里用过斋饭再行返程。   清云观毕竟尚在尘世间,又总要接待些前来供奉的达官显贵,自是不能像山间几位道长那般超凡脱俗,尤其在斋饭上费了些心思,明明是清淡简单的菜式,也能做得色味俱佳,让在吃食上一再挑剔的云稚也难得知足,和李缄又在观里转了转,才坐上回城的马车。   难得晴天,街市上的行人远比平日里要多,商贩往来叫卖声不绝如缕,隔着马车都能感觉到外面的热闹。   云稚让车夫找地方停了下来,拉着裹得严严实实甚至连兜帽都扣在头上只露了小半张脸的李缄下了马车。   自回都城之后,李缄连房门都很少出,王府大门更是压根没出过,蓦地看到热闹的街巷市集却也没觉得烦扰,反而觉得饶有趣味。   或许是和云稚在一起久了,耳濡目染间越发能体会到百姓能够像这样平淡地安居是如何可贵。   正思量间,突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李缄下意识回头,正对上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不由一愣,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想起买这个?”   “刚你往那边看了两眼……”云稚指了指不远处卖糖葫芦的小贩,“就想买了哄你开心。”   李缄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糖葫芦。   其实到现在他都没吃过这种东西,也从未对这类东西表现出丁点兴趣。   哪怕是小的时候偶然去到镇上看见街边有人在叫卖也不会多看一眼——得不到的东西又何必去惦记。   而现在却有人因着他多无意地看了两眼,就专程买回来只为了哄他开心。   李缄低头在糖葫芦上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他弯了弯眼睛,将糖葫芦递到云稚嘴边:“一起吃……”   云稚便低头也咬了一口。   都城到底不如辽北冷,糖葫芦上的冰糖没完全冻实,入口有点发粘,对李缄来说无妨,却难以让一向挑剔的云小公子满意。   他将口中的山楂咽下,毫不客气地评价道:“还是幽州的糖葫芦最好吃!”   他语气微扬,带了对面前这支糖葫芦毫不掩饰的嫌弃,李缄听得好笑,故意问道:“有多好吃?”   “嗯……”云稚思索了一下,“山楂要比这个大,个个鲜红饱满,挖掉里面的果核在熬得金黄的糖浆里裹上又薄又均匀的一圈而后拿到室外放凉,咬起来是脆的,入口又酸又甜,还有点冰牙。”   他说着思绪有些飘散,许多陈年的回忆慢慢浮现在脑海里,“我从小就喜欢赖床,尤其到了冬日天气冷了宁可在床上躺一上午也不想去练功,大哥就给陈禁拿上一根糖葫芦,让他站在我床边吃,还故意咬得嘎嘣脆,我那时年纪小还没什么定力,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忍不住爬   起来,不甘不愿地去练功之后,才去大哥那儿讨一串他早就备好的糖葫芦。   后来我娘知道了觉得这东西吃多了无益,吩咐以后府里除了年节不准再买回来,我才渐渐吃得少了。”   云稚说话的时候,李缄格外自然地揽过他的肩膀,安抚一般轻轻拍了拍:“那以后我去了幽州,你要带我去吃。”   “我是没什么关系,但娘未必会答应,肯定会说你本就体弱,吃多了这些更是伤身……”云稚笑着看他,“不过年节的时候她应该就能松口,到时候我带你和枢儿一起,去街上慢慢吃。”   “行啊……”李缄也不介意他故意把自己和云枢放在一起,“只要不让云枢故意在我床边吃就行,我怕我忍不住起来抢。”   云稚下意识就想到了那副画面,跟着就忍不住笑了起来,李缄也不急,一边慢吞吞地吃着糖葫芦,一边安静地等着。   等云稚终于止了笑,李缄刚好吃完一颗山楂,把糖葫芦又喂到云稚嘴边:“虽然没有幽州的好吃,但也还将就,再吃一点?”   “好……”云稚十分好说话地咬了颗山楂下来,指着前面含糊不清地开口,“再往前转转。”   李缄依旧揽着云稚的肩,轻轻点头:“好……”   他们先前也一起在都城的街巷上闲逛过,只是那时才刚在一起,满心满眼都在对方身上,根本无暇注意周边的种种。   现下却不一样,依旧在意对方,却更懂得去享受和对方一同经历过的种种。   都城的街市比幽州和平州都要热闹繁华,酒楼茶肆、古玩杂货一应俱全,沿街还有各种各样的摊位,胭脂首饰、杂耍玩物甚至刀枪剑戟、笔墨纸砚都应有尽有。   他们两个闲来无事,便一处一处逛过,很快李缄便发现。但凡他多看过两眼的东西,转过头就会出现在云稚手里,虽都是些小物件,积累下来却是不小的收获,李缄哭笑不得,在云稚摸出钱袋准备买那只他无意中碰过的花灯时终于忍不住出言阻止:“不是随意逛逛,怎么买这么多东西?”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到底要送你什么当生辰礼……”云稚付了钱,将花灯拿过来放在李缄手里,“我知道你现在什么都不缺,过往缺失的也都无法弥补。但还是想着只要我多买一样,以后你再瞧见这东西的时候就不会再想起小时候的困窘,而是想到我。”   李缄将那花灯紧紧握在掌心,另一只手和云稚十指交握:“从遇到你那日,就再也不会想起那些了。”   “那就好……”云稚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前面再看看。”   于是就继续逛下去,也继续买下去,李缄也不再阻拦,以至于二人回府的时候各种琐碎的东西几乎堆满了半个马车,陈禁听见动静出来,瞧见这副画面沉默了半天才开口:“你们这是把哪家店搬空了?”   “哪家店能有这么多东西?”云稚率先跳下马车,将李缄扶下车后朝车夫吩咐道,“就不卸车了,直接送到王府去。”   陈禁看了看马车,又看了看李缄,最后转向云稚忍不住拊掌以示佩服。   天刚擦黑,府里亮起烛火,一片灯火通明。   陈禁最识时务,知道这日特殊,只闲聊了几句就直接把这二人送回了房里,还张罗着让云立把早就备好的酒菜送来,顺手从外面关上了房门。   对比上一次过来,云稚房里发生了不小变化。先前那些堆得满地的书重新收拾过,整整齐齐地码在架子上。   书案上有几本单独的,像是云稚最近在看的,有本正摊开,像是昨晚才看过。   李缄随手拿起那本书翻了翻,发现是本兵法,随口问道:“怎么收拾了?”   云稚换掉虽然穿了一整日但一直裹在狐裘下连丁点灰土都没沾上的外袍,回过身看了一眼:“因为终于想明白记住一个人未必需要这些早晚会消失的痕迹,而是靠……”   他抬手用食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头,“这里……”   李缄看了他一会,轻轻点了点头。   二人说话间房门被人敲响,云立带人将酒菜送了过来。   菜单是云稚早早拟好的,是数月的相处间逐渐发现的几乎不挑食的李缄比较偏爱的几道,外加些可口的糕点,一蛊精心熬制的汤羹,额外加了个泥炉用来温酒。   李缄在桌案前坐下,看着云稚拿起泥炉上的酒壶倒了一盏酒,递到自己面前却没有伸手去接。   云稚微有诧异:“只饮这一盏也不行?”   “不是……”李缄伸手将酒盏接了过来,“只是对着这个泥炉突然就想起在侯府对饮那晚。”   云稚抬眼看着李缄,也有一瞬的恍惚。   确实是有相似的,同样的冬夜,同样的泥炉,同样的只有他们二人,却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那时他们两个一个前路未知,一个心神恍惚,连话都没多说几句,更不会料想到坐在对面的那个人有朝一日会成为自己生命里无法或缺的那部分。   “是有点像,却也完全不一样,因为今天是难寻的好日子……”云稚替自己也倒了一盏酒,眉眼微弯,“祝我的宣之生辰吉乐,美意延年。”   旁人受了祝福都是要道谢的,李缄却不,他一眨不眨地看着云稚,听他把话说完,而后郑重点头:“好……”   就好像是和云稚达成了什么承诺。   两个酒盏碰在一起发出轻响,而后各自入喉。   李缄许久不饮酒,一时忘了这酒水的辛辣,忍不住咳了两声,立刻就有一只手拿走了他的酒盏,跟着把一碗汤推到了近前。   云稚顺手喝光了李缄剩下的半盏酒,理所当然道:“说好了只这一盏。”   李缄也不介意,点了点头,端起汤碗喝了起来。   他们下午在街市上吃了不少东西,这会并不怎么饿,一个喝着汤,一个饮着酒,慢吞吞地吃着菜,而后说着话。   房里添了炭盆,四处都弥漫着暖意,加之酒水和热汤入喉,更让人身上发热。   云稚又喝了盏酒,抬眼发现李缄前额微微沁出一层薄汗,忍不住道:“这房里热,怎么还裹着棉袍?”   李缄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似乎是犹豫了一下,终还是脱掉了身上的棉袍,露出身上那件质地上乘的广袖袍衫。   云稚有一瞬的讶异,随即眼底就漾出笑意,却故作不解地问道:“你这件不是夏衣,怎么这时候穿上了?”   李缄微沉默,却也不解释,只是抬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云稚,直看得他再也忍不住,笑意从眼底一直蔓延到脸上:“我知道,这是我们定情那日你穿的那件。”   他说着话,目光忍不住在李缄身上描摹了一遍。   成日里吃下的那些补药总还是有些用处的,虽还不能去根,李缄的变化却是肉眼可见的那股经年累月沉积的病气消散了许多,原本苍白的脸上也逐渐有了血色,这人五官本就出众,更衬得唇红齿白面容精致。   而且不知是不是云稚的错觉,总觉得李缄身上也长了些肉。虽然依旧清瘦,却比过往更显得肩宽而又挺拔,配上这件繁复的广袖,褪去了几分少年气,更让人挪不开眼。   那就索性不要挪开,不仅不挪开,云稚干脆直接起身挨到了李缄身边坐下。   “平日里我也觉得你是好看的,但那日看见你穿着这身朝我走来的时候,就忍不住在心里想,是累赘了点怪不得你平日里不穿,要是能总穿给我看就好了……”他扯着宽大的袖口轻轻晃了晃,“现在实现了。”   “你要是想看……”李缄由着他乱晃,“成日里穿给你看都行。”   “是吗?”   云稚歪了歪头,手指不知何时顺着袖口伸了进去,沿着李缄的手臂缓缓地向内探去。   夏衣衣料单薄,里衣更是轻柔。明明隔了一层布料,却依旧能感到对方指尖的温热触感。   李缄喉头微动,微低头正对上云稚的眼睛。   那双眼依旧明亮澄澈,却又带了些……渴求……   明明只饮了半盏酒,李缄却感到了醺然,一时无法分清那渴求究竟是云稚眼底的还是自己心间的,却也来不及才去思索,倾身过去吻上了云稚的唇。 第八十章   天光渐亮,院子里逐渐有了声响,动静并不算大,却足够吵醒素来警醒又刚睡下没多久的云稚。他缓缓睁开眼,盯着床顶看了一会,偏过视线看向身边。   枕畔的呼吸声还很均匀,前夜消耗了太多精力,让习惯早起的人难得在这个时候还睡得深沉。   云稚干脆直接侧过身,一眨不眨地看着枕边人。   他和李缄一起做过许多事情,他们互相了解彼此信赖,却第一次体味到原来还可以以这样互相占有的方式来契合。   他在这种事上素来坦荡,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渴求。尽管对于素来警觉的他来说,完全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展现给另一个人是件很难做到的事情,可是当这个对象是李缄的时候,又变得十分容易。   仅是对着那双隐隐发红却又勉力在克制的眼睛就足够让人意乱情迷。   其实李缄在这种事上也没什么经验,就如同过往的每一次亲密一般,全凭着本能去摸索与试探。   因而一开始也不是完全顺利的,幸而他们一个足够温柔耐心,另一个又足够信赖。   虽然都还是青涩的,过程中也难免有疼痛,但到最后记在脑海里的只剩下身心的欢愉。   云稚思绪有些许飘散,回过神来正对上一双惺忪的睡眼。   “怎么醒这么早?”李缄伸手将人揽到怀里,因着没睡醒的缘故,声音还有些哑,“难受?”   “还好……”额发落到脸上有些发痒,云稚索性将脸埋到李缄怀里轻轻蹭了蹭,“只是有点不太习惯。”   身上是有些酸痛,对常年习武的人来说可以忽略不计,某个隐秘的位置是有些不适,却也不是无法忍受。   李缄微低头,正好瞧见对方从长发间露出的隐隐发红的耳尖,不知怎么就想起前一晚的某些画面,莫名的有些口干舌燥。   察觉到枕边人的沉默,云稚有些好奇,仰起头想要去看李缄的脸,动作间却无意中让两人的身体贴得更近,而后就感受到了对方身上的变化。   云稚有一瞬的沉默,跟着眨了眨眼睛看着李缄:“宣之?”   对着那双分外无辜的眼睛,李缄深深吸了口气,最终只是将人搂进怀里,在发间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云稚脸埋在李缄怀里,却止不住地笑了起来,李缄无可奈何,却也只是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背。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都平复下来,最后的那点睡意也都完全消散,云稚从李缄怀里重新探出头:“不睡了?”   “管事说今日要去行宫,等我回去一起,路上再睡也来得及……”李缄搂紧怀里的人,“时间还早,你再睡会。”   “不睡了……”云稚说着话坐起身,从床尾摸过一个红木的锦盒,“有样东西昨天没来得及给你。”   李缄也跟着起身,接过锦盒打开,发现里面装着一块通灵剔透的玉佩,不由一怔:“这是……”   “你不会以为昨天在街上买那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就是我送你的生辰礼了吧……”云稚伸手将那块玉佩拿了出来,放到李缄掌心,“这块玉佩据说是祖上传下来的,我和大哥一人一块……”   云稷的那块玉佩李缄也见过,知道是云稚从那伙假冒的山贼手里拿回来的,上面还有一道分外显眼的裂痕,却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云稚也有一块。   “你也知道我经年累月的都在校场上,戴不得这些……”云稚温声道,“昨日我带它一起去了清云观,所以也算开过光了,你要好好戴着。”   李缄慢慢将那块玉佩握在掌心。   这玉佩和当日那支玉簪一样,都是十分珍贵的东西,但李缄都不想拒绝。   所以他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好……”   云稚便笑了起来,他和李缄之间惯是如此的,很多话从来不用多说,就能明白彼此的心意。   他凑过去在李缄脸上亲了一下,而后道:“我去叫立哥准备早饭,吃完了你再回去。”   若是往日李缄自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较真,但今日毕竟不太一样,他扶着云稚的肩膀,让他躺好:“我去找立哥,你再躺会。”   云稚弯了弯眼睛,却也没拒绝这份呵护:“那我要吃粳米粥。”   李缄应声:“好……”   云府虽然人少,办事效率却很高,没多久就备好了早饭送进了云稚房里,上好的粳米粥配上糕点小菜。   虽然略显清淡,对于刚睡醒还没什么食欲的两个人来说却是正合适。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许多习惯也都发生了改变。比如曾经吃东西仿佛不用嚼的李缄逐渐习惯了吃东西要细嚼慢咽,尤其当旁边坐着的是云稚的时候,要互相夹菜,要边吃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一顿早饭就这样腻腻歪歪地吃了将近小半个时辰。   明显二人都想继续腻歪下去,但毕竟事先得了萧络的嘱托,总不好耽误了王府的行程。   反正来日方长,他们还有以后。   虽然身上是有些许不适,但在云稚眼里也没至于要到卧床休养的程度,坚持换了外袍,将李缄一直送上了回王府的马车。   天色阴沉,四下里雾蒙蒙的,马车远去之后的街巷更显得冷清而寂寥。   云稚在院门口站了一会,回过身进门,发现陈禁不知何时出现,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擦着惯用的长剑。   “还以为你要一直送到王府呢……”陈禁举起剑,借着天光看了看,忍不住感慨,“都城的晴天可是太难见了,瞧着这架势是又要下雨了吧?”   “是啊,要变天了……”云稚看了看天,收回视线看着陈禁,“都准备好了吧?”   “早准备好了……”陈禁将长剑收回鞘中,却还有了一瞬的迟疑,“前脚才给李缄过完生辰,我以为你俩还得腻歪几天。怎么就今天了?”   “圣上觉得这是最好的时机,至于我……只要能给大哥报仇随时都可以,反正我和宣之的日子长着呢……”云稚微垂眼帘,双手拢进袖中,“那收拾一下,我们也出发吧。”   陈禁起身伸了伸胳膊:“得令……”   行宫虽然就在都城外,过去一趟也要小半日。因而萧络命人早早就准备好了车马,只等着李缄回了王府便立即出发。   萧铎平日里出行惯常骑马,但有萧络在的时候却总是要同乘马车的。幸而王府的马车宽大,同载三人也不至于觉得拥挤。   李缄前一夜耗费了不少精力,加起来还没睡到两个时辰,马车方一启动就起了困意,靠在角落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马车里睡着总是不舒服的,李缄本就浅眠,如此睡得更不踏实,一面觉得自己已经进入了梦乡,一面又能隐隐地听见外面车辙的声响和其他俩人刻意压低了的说话声。   就这样半梦半醒地睡了一路,睁开眼时却还没到行宫,反倒是外面的天色愈发阴沉,让人一时无法辨别出此刻的时辰。   “醒了?”萧络放下自上车后就一直抱在怀里的小灰兔子,倒了杯茶递了过来,“平日里鲜少见你在马车上睡着,看来昨日累得很?”   李缄:“还好……”   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关切,却莫名让李缄想起了前日「累」的原因,耳根不自觉地就红了起来,接了茶盏故作镇定地喝了两口。   萧铎一直躺在萧络腿上,占了马车里大半的地方,不知是不是因为李缄在睡觉的缘故,难得安静地找了本画册翻看。   眼下见李缄醒了,自己也翻身坐了起来,目光从他脸上身上上下扫了一遍,顺手把正在腿边试探的兔子抱了起来,漫不经心道:“看来可以去镇远侯府提亲了?”   李缄没想到他突然开口说的竟然是这件事,愣了愣才回道:“也不至于这么急,侯府那边……最起码等从行宫回去之后和幼怀商议过再说。”   “从行宫回去之后?”萧铎不知想到什么,轻轻挑眉之后点了点头,“也好,那时候才更合适。”   一路前行,天色愈发昏暗,到达行宫的时候不过申时,却几乎完全黑了天。   行宫里平日里惯有人照看,又因着早两日帝后二人就带着太子袁引住了进来。   所以一切早已安排妥当,赵礼更是早早候在了门外,瞧见萧铎下了马车便上前行礼问安:“王爷,您的住处已经收拾好了,还是之前您喜欢的那处,娘娘说让您休息一下再一起用晚膳。”   萧铎伸手将萧络扶下马车,回头看了赵礼一眼:“怎么这么点小事还要你亲自过来传话?”   赵礼微顿,随即微低头:“王爷的事怎么能叫小事。”   萧铎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目光从赵礼身上上上下下扫过,只看得他浑身不自觉地紧绷起来,才懒洋洋地应了一声:“知道了,你也早些伺候吧,我瞧着这天马上就落雨了。”   赵礼躬着身:“多谢王爷提醒。”   萧铎轻轻笑了笑,也不再理他,转过身径直往住处走去。   这所行宫据说兴建于前朝,最初的用途是因着离皇陵近方便祭祖后的皇帝休整的。   直到高/祖皇帝在位时,让人从山上引了温泉过来,修建了数个汤池,之后的历代皇帝便有了冬日前来这里休养的习惯。   早在先帝年间,萧铎就数次跟着先帝前来此处,到章和帝继位后,帝后每每过来,都会请了他一起,萧铎对这里的汤池其实并不算感兴趣,却不介意得了空闲后和萧络一同过来放松,便也来了几次,萧皇后索性让人专门收拾了最僻静的一个寝殿出来给淮安王府,连带里面负责洒扫的下人都是专门挑选的,哪怕淮安王本人一年也不过能来住上几日。   一路在颠簸劳顿难免有些疲累,进了门便各自回了房间休整。   因着在马车上睡过,李缄这会并没什么睡意,沐浴过后换了一身更为轻便舒适的袍衫披了狐裘带着在马车上憋了一路的小灰兔子在院子里散步。   紧闭的院门突然被敲响,守在门口的侍卫打开门,一个看起来年岁并不大的内侍站在门外,怯生生地开口:“皇后娘娘命奴婢来传话。”   侍卫回头看向院中央的李缄,李缄视线从那内侍脸上扫过,弯腰将脚下正向四周试探的小灰兔子抱起,转身往正殿走去:“我去请示王爷。”   “让他进来吧……”正殿的门突然打开,萧铎斜倚在门口。大概是刚刚沐浴过,他面色潮红,未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被披了一半的裘衣遮住大半,这种天气里他内里只穿了件寝衣,却好似也不觉得冷,看着那内侍诚惶诚恐地走近,不怎么耐烦地开口,“有什么事儿说就是了。”   那内侍站在石阶下,躬着身子,恨不能整个蜷成一团,小心翼翼地开口:“娘娘说许是前一日泡汤池久了受了风寒,这会头有些晕,没法和王爷共用晚膳了,已经吩咐人待会将王府的晚膳直接送过来,让王爷用了好生休息。”   “皇后病了?”萧铎挑起眉,“那圣上呢?”   那内侍似是没想到他没问皇后反而问到了章和帝头上,愣了一下才回道:“王爷知道的,娘娘病了圣上自是要陪着的。”   “听你这口气,像是在皇后身边伺候了很久……”萧铎微微眯着眼,“本王先前怎么没见过你?”   “奴婢,奴婢先前一直在同心殿外伺候,前些日子娘娘派了手下几个得力的过去照顾太子殿下,殿内人手不够,瞧着奴婢还算伶俐,便提了进来……”那内侍说着话声音更低,“王爷这些日子都没进宫,自然没见过奴婢。”   “这么说起来,瞧着你确实又有点眼熟……”萧铎抬手拢了拢肩上的裘衣,“本王知道了,你先回去传话,待本王更了衣就去探望皇后。”   那内侍闻言立刻抬起头:“王爷不如明日再过去?”   “怎么?”萧铎微提声,“你是觉得皇后病了,本王身为兄长不宜去探望?”   “奴婢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那内侍慌忙低下头,“奴婢只是……方才太医已经过去请脉了,这会娘娘怕是已经歇下了,奴婢担心王爷白跑一趟。”   “无妨……”萧铎挥了挥手,“你先回去传话吧。”   那内侍似乎十分纠结,归根结底却也不敢再说阻拦的话,躬了身慢慢退了下去。   李缄眼看着那内侍消失在视野里,才回过身去看正要关门的萧铎:“王爷现在就过去?”   “嗯……”萧铎伸手摸了摸他怀里的小灰兔,“待会晚膳送过来你自己先吃,阿络才睡下,不用吵他。”   “好……”李缄应了声,抬头看了看天,“王爷拿着伞吧,要落雨了,当心点。”   萧铎揉着小灰兔的手顿了顿,改为在李缄头上揉了一把:“你也当心点,再病了本王可没工夫照看你。”   话落便转身进了门。   殿门从内里关上,在寂静的院子里留下一声轻响,几乎是同时,豆大的雨滴从天而降,噼里啪啦地砸在青石砖上,在转瞬间形成了一片雨帘。   李缄将一只手伸到回廊外,几乎是立刻就被打湿。他收回手看了看掌心的雨水,在衣摆上随意擦了擦,摸了摸怀里因为徒然的暴雨而瑟缩成一团的小灰兔,低低感叹:“也是难得,冬日里竟然落了这么大的雨,就是不知道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才会停。”   话落他轻轻摇了摇头,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   突如其来的暴雨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麻烦。   换好了衣衫的萧铎虽然听了李缄的嘱托带了伞,但在这种雨势下,脆弱的油纸伞也只能勉强遮一下脸,等他一路走到皇后在行宫的寝殿,衣摆已经湿了大半。   不知是因为暴雨还是皇后生了病需要静养,殿外连个人影都没有,萧铎在回廊下收了伞,冲着两个随身的侍卫点了点头,推开殿门径直走了进去。   殿外是一片天黑地暗,殿内也是昏暗一片,只有几支红烛散发出昏黄的光线,更显得这大殿冷清而又衰颓。   就仿佛殿内压根就没有人在。   萧铎视线从殿内缓缓转过,最后停在通往内殿的屏风上,轻轻挑了挑眉,正要走过去,一道闪电突然划破长空,身后的殿门突然发出一声轻响,裹挟着室外的冷风开了又关上。   萧铎回头的瞬间,只瞧见一道人影从眼前掠过,跟着寒光一闪,一道冰冷的长剑奔着他的心口而来,他本能地侧过身,想要避开那致命一击,却没想到持剑人半路改了主意,手腕翻转,锋利的剑刃直接架到了他颈项之上。   萧铎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微垂眼帘往脖子上看了一眼,持剑的人手很稳,这样的姿势也没有丝毫的颤抖,剑的角度也恰到好处,没至于划破颈项,却也让他再无法向前一步。   萧铎慢慢抬起眼眸,看着面前浑身湿透的少年,唇角向上扬了扬:“我竟不知道云小公子也在行宫。”   作者有话说:   你们也知道我原计划是一章写完这部分的,但是我怎么也没想到摊牌还没开始就写了五千字了,那就趁着还没开始摊牌先把这些更了,明天再继续摊牌。   感谢在2022-09-09 23:15:23-2022-09-12 18:58: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agdash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gdash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清风梅影 1个; 第八十一章   “我倒是知道王爷要来,已经恭候半天了……”云稚笑了笑,面色平静地仿佛只是在寒暄,“要不是您的侍卫太谨慎,我还能更早进来跟您打招呼。”   萧铎微皱眉,面上却还保持着浅笑,开口却带了嘲讽:“本王还以为云小公子这种品性高洁的人不会妄开杀戒、伤及无辜。”   “是不会,所以才费了些工夫……”云稚歪了歪头,“品性高洁算不上,只不过我这人不喜麻烦,从来都只就事论事,王爷与我们云家的仇怨不会牵扯到他人。”   “是吗?”萧铎微挑眉,“那云小公子倒是说说,本王与你们云家有什么仇怨?”   他的声音过于冷静,对于颈上的利刃毫不在意,昳丽的眉眼里自带迫人的气势,让云稚不自觉地咬紧牙关:“你……”   “你忌惮云家手里的兵权已不是一天两天,满朝上下无人不知,又何必在现在装糊涂……”   屏风后绕出一道清瘦的人影,逆着昏黄的烛光徐徐走近,一双眼从萧铎身上上下扫过,漠然道,“不愧是淮安王,到了这个时候还能如此冷静。”   萧铎微抬下颌,视线凝在袁璟脸上,不觉意外也不觉得恼怒,开口甚至还带了点笑意:“本王还以为圣上是打算一直待在那后面,等着本王和云小公子两败俱伤之后才会露面。”   袁璟在几步之外停下脚步,积压在心底数年的种种积怨几欲而出,却又不想在到了这种时候依然能气定神闲的萧铎面前爆发出来,盯着他看了一会才终于开了口:“朕费了这么多心思才终于等到这一日,自是要亲自送你上路才能安心。”   “是费了不少心思,尤其是在想方设法挑拨云家与本王之间的关系上……”萧铎看着他,缓缓道,“甚至不惜牺牲与你亦师亦友的云稷。”   “到这种时候还想诡辩,是觉得云小公子年少会轻信你的挑拨?”早就预料一般,袁璟当即反驳,话落察觉到云稚望过来的目光,立时转了口气,温声道,“朕那日答应你,让你亲手杀了萧铎替云卿报仇,现在时机到了,可以动手了。”   云稚微抬眸往萧铎脸上看了一眼,却没有动作,反而偏转目光看着袁璟:“杀萧铎之前,我有件事想问陛下。”   袁璟敛起眉,总觉得今日的云稚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他看了看那柄迟迟未动的长剑,耐起性子回道:“什么事,尽管问就是了。”   “我想知道陛下那日将那封密诏交给我大哥的时候,是希望他怎么做……”云稚问道,“又或者,希望我们云家如何?”   “朕……”袁璟有一瞬凝滞,跟着闭了闭眼,“你尚年少又多年在幽州不知都城局势,自朕登基以来,萧铎一直把持朝政败坏朝纲。朕与云卿相知,知你云家忠心耿耿,才写下那封密诏,是希望镇远侯可以举兵南下,祛除奸佞,匡扶朝纲。”   “举兵南下?”云稚重复这四个字,轻轻笑了一声,“陛下说我年少不知都城局势,那陛下登基数年。难道不知一旦我爹举兵南下幽州北边几个小国一定会趁虚而入,那时幽州百姓又由谁来庇护?   就算天高皇帝远,陛下顾不上幽州百姓,又是否想过若我云家与镇远侯兵戈相见都城的百姓该如何自处?”   “你……朕承认当日起笔那封密诏时思虑甚少,还因此牵连了云卿……”   袁璟脸色微变,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错事已铸无法挽回,只希望除掉幕后指使能稍微告慰云卿在天之灵。”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低垂,眼睫轻颤,看起来分外哀痛,只可惜在场的两个人都不为所动,萧铎甚至发出了一声极为嘲弄的轻笑。   “也差不多了……”他用一根手指轻而易举地推开了颈上的长剑,“本王脖子都僵了。”   “王爷怎么不早说?”   云稚低笑一声,反手将一直架在萧铎颈上的长剑收回鞘中。   “你……”袁璟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对着紧闭的殿门低喝,“赵礼!”   殿门应声而开,袁璟面上的欣喜在瞧清来人的脸时消失地无影无踪:“怎么是你,赵礼呢!”   “圣上放心,赵总管现在好得很,正和郑家找来的废物们叙旧呢……”   李缄收了手里的油纸伞,在袁璟的注视中一步步进到殿中,朝着萧铎点了点头,“王爷,行宫内都清理干净了,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也都平安,正在管事那儿休息,高将军正带人在外围布防。”   “嗯……”萧铎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假装没看到李缄径直走到云稚身边还从怀里摸出方锦帕去擦他脸上的雨水,转眸看了袁璟一眼,“天晚了,本王也要回去休息了,圣上要是有话想和皇后母子说,本王可以勉为其难地代为转达。”   袁璟面上的震惊散去,自嘲一般轻轻笑了一声:“到底还是功亏一篑!”   声音极低,却没有丁点的恐惧,甚至还带了些许「还是如此」的如释重负。   他向前走了两步,挺直了脊背,第一次毫无畏缩和退惧地迎上萧铎的目光:“到了这个时候就别再装模作样了。朕筹谋至今日,自是做了功亏一篑的准备,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你太如意。”   萧铎还是第一次见袁璟如此,不由挑眉,正欲开口忽听得殿门被人叩响,高梁的声音混杂着雨声传进殿内:“王爷,军中急报!”   萧铎有一瞬的讶异,回过头瞧见袁璟明显预料中的神色不由嗤笑:“本王以为还能有什么过人的手段。”   他冲云稚抬了抬下颌,话都懒得再多说一句便头也不回地扎进了雨幕之中。   殿内突然就安静下来,只有雨声顺着半敞的殿门传了进来。   李缄顺着往外看了一眼,转回视线看向云稚,四目相对的瞬间,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殿外给你留了伞,别再淋雨了……”李缄轻声道,“等你一起吃晚饭。”   得到回应后才转身往殿外走去。   厚重的殿门缓缓合上,发出一声轻响,打断了殿内的沉寂。   袁璟转身找了张圆椅坐下,顺手端起茶壶倒了杯茶徐徐喝了起来。   云稚把他这副沉静收进眼底,回身在另一张椅上坐下:“看陛下的神情,还真是给淮安王留了不小的麻烦。让我猜猜……出事的是,西南?先帝年间淮安王率军前去平叛,虽立下了赫赫战功,嗜血杀戮也留了不少隐患,平日里风平浪静,却架不住有人处心积虑地挑唆。”   “朕还真是低看了你……”袁璟安静地听云稚把话说完,又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喝杯茶慢慢说。”   “看来不止西南,也是,毕竟陛下今日想除掉的可不止淮安王一个……看来我爹是没办法过安生这个年了……”   云稚往那茶盏上看了一眼,又看了看袁璟的脸,轻挑眉端,“陛下还真是苦心筹谋,步步为营。”   袁璟摇了摇头,面带遗憾:“只可惜错信了人。”   “陛下莫不是演得太久连自己都骗过了?你这般机关算尽却偏偏等到今日才动手可不是因为信任我,而是知道依着淮安王现今的威信,就算杀了他也没办法善后。”云稚端起茶盏,浅浅喝了一口,“今日却不一样,淮安王前脚被杀,后脚西南就起战事,他手下大半的亲信都是当日在西南平乱的时候结下的,自是不可能放任西南不管,而剩下的那些,就算想追究……   今日动手杀淮安王的是我,陛下甚至还可以倒打一耙,打着为淮安王复仇的旗号来获得人心。而我云家却刚好又被北边那些小国缠得脱不开身。”   他放下茶盏看着袁璟,“虽然淮安王没死,陛下的谋划依然有奏效的部分,淮安王和我们云家都被拖入战事之中,久久不能安生,到那时这朝中又会发生什么,谁又知道呢。”   袁璟微微眯起眼将他从上到下扫量了一遍,半是赞扬半是遗憾:“到了这时候,朕才确信你的确是云卿的弟弟。”   听见云稷的名字,云稚有一瞬的沉默,抬眸看着袁璟:“我以为陛下无颜再在我面前提及我大哥!”   “朕当日与你说,朕与云卿名为君臣实为师生又似挚友,并不是假话……”   袁璟微垂眼帘,不知想到什么,端起茶盏又喝了一口,“你是从什么时候怀疑到朕头上的?”   云稚微抿唇:“那封密诏。”   “密诏?”袁璟有些意外地抬头。   “陛下指使人将那密诏藏进大哥书房,想让我以为淮安王是为了那封密诏而起的杀心,又在我大哥尸身上寻不得密诏后派人来搜他的书房,看起来颇为合理,但……”   云稚说着话,伸手从怀里摸出那块带着裂缝的玉佩,凝眸看了一会,声音里不自觉就带了疲惫,“陛下口口声声说与我大哥相知,却从来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朕确实不了解他,过往三年只听他说你们云家世代忠心,从不畏死,才想着求助你们云家来匡扶朝纲,救朕于水火,却没想到……”   袁璟放下茶盏,抬眼看着云稚,声音里有些许感叹,“他拒绝了朕,还和朕说,想重掌朝政固然没错,却不该以幽州百姓和天下苍生来换。”   云稚左手慢慢握紧成拳,玉佩微凉的质感顺着手掌一路蔓延到心口,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这位天下之主。   谋害大哥的幕后凶手就在眼前,他却生不起丁点即将大仇得报的畅意,反倒生起一股苍凉的怅然和疲乏:“大哥是为了你好,为君者若不能怜惜子民,就算一朝遂了心意,也终是不能长久的,只可惜你在龙椅上坐了这么久,都没明白这个道理!”   “你们云家的人还真是都一样,连说教的话都差不多。你们不是朕,又怎知道朕的苦楚和无奈……”袁璟似也有些疲惫,轻轻摇了摇头,“不是说要亲手诛杀幕后真凶吗,动手吧,谁是谁非等到了下面,朕再与云卿慢慢争辩。”   云稚看了他一会,手慢慢伸到腰间,握紧了剑柄,长剑出鞘的瞬间,大殿门再次从外面打开,殿外的风雨声中,突如其来的女声显得尤为清亮。   “云公子!”   云稚握剑的手微顿,回过头看着萧皇后徐徐步入殿中:“皇后娘娘。”   “到底是一朝天子……”萧皇后从怀里摸出一个精致的瓷瓶,“不宜见血。”   云稚往那瓷瓶上看了一眼,又看了眼自萧皇后出现目光就一眨不眨地凝在她脸上的袁璟。忽然觉得到由谁动手,如何动手已经没那么重要。   人既已死了便无知无觉,找到真凶替大哥偿命从一开始就只是自己的执念,到了这一刻也该散了。   殿门微敞,刚好能看见李缄留下的油纸伞。   “那就麻烦皇后娘娘了。”   云稚将长剑重新收回鞘中,转身出了殿门,拾起油纸伞,头也不回地走进雨幕之中。   空旷的大殿内,只剩天下百姓眼里最尊贵的帝后。   “朕以为此生再不能与皇后相见了……”自萧皇后出现那一刻,袁璟一直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没想到皇后还愿意来送朕最后一程。”   “好歹夫妻一场……”萧皇后走到他面前,美艳的面容上有难掩的哀痛,“陛下应该也有话想和我说。”   袁璟安静地看了她一会,轻轻摇了摇头:“其实朕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能瞧见皇后最后一面,已经知足了。”   “陛下还真是……既然陛下不说,那就由我来说吧……”萧皇后低低笑了一声,“指使人在陛下的膳食里下慢性毒药,想要陛下虚弱致死的人是我。”   “你……”袁璟整个哽住,半晌才道,“为什么?”   “陛下就没觉得那毒药眼熟?”萧皇后慢慢红了眼,一字一顿,“就好像……和当年你指使人下到引儿乳母饭食里的那种一模一样?”   袁璟睁大了眼睛,看着萧皇后眼底慢慢溢出眼泪,宛若不忍一般闭上,发出一声极低的叹息:“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是,我早就知道陛下不甘心我兄长独揽大权,更在引儿出生后因为担心会被我兄长废立而整日惶恐不安……”萧皇后从怀里摸出锦帕,拭去面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想不到,陛下会因此不顾夫妻情谊不顾父子血脉而谋害自己的亲骨肉!”   “朕又何尝舍得?”袁璟睁开眼,眼底也泛起水光,“只是朕才是这天下之主,难道就要一辈子都被你们萧家所挟持!”   “被我们萧家挟持?”萧皇后止不住地笑起来,一双眼底隐隐发红,“陛下不知道吧,当年先帝驾崩后我兄长本意是要杀光你们姓袁的所有人来为我爹娘还有我萧家满门报仇,是因为我,他才愿意留下陛下这条命,还将你送上这座龙椅,却不成想……”   她说着话,终于再按捺不住,声音里也带了哽咽,“早知会走到今日这一步,还不如……”   “还不如当日就叫朕也跟着先帝还有我那些机关算尽的侄子一起死了……”   袁璟抬手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朝萧皇后伸出手,“也好过现在要让皇后亲自送我上路。”   萧皇后盯着那只手,久久没有动。   当年萧家没落,爹娘惨死,兄长被处流刑,只剩下她一个跟着乳母隐姓埋名地苟活,再后来就遇见了空有瑞王名号却也一样孤苦无依的袁璟。   他曾用这只手牵着自己去看花灯,也是用这只手教自己写字作画,更曾在遭遇刺客的时候用这只手将自己揽进怀中。   是青梅竹马,也是相依为命,结于微时的种种情意是做不得假的。   却又是何时发生改变的呢?   萧皇后的目光从面前的大殿中转过。   这里空空荡荡,却是只有帝后才能居住的地方。   当日兄长将袁璟送上皇位的时候,不过是想把这天底下最好的所有都送给唯一的亲妹妹,却也没料想到,那皇位不仅尊贵,也会迷乱人心。   终是再回不去了。   萧皇后轻轻摇了摇头,将一直攥在手里的瓷瓶放到袁璟掌心。   作者有话说:   删删改改的我终于把这章写出来了。   要交代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但有些又不能直接就从对话里往外说。毕竟到最后这个时候很多事都心知肚明的,云稚不可能跟皇帝详细讨论他是怎么谋害自己大哥的,皇帝也不可能给云稚讲自己构陷淮安王的细节。   所以有些部分就是简单提及,再根据前文,应该也能理解……吧……   至于最后到底没让云稚动手杀了皇帝是觉得,云家毕竟没想取而代之,动手谋害皇帝不仅不合适还会有后患,云稚的执念也没办法再消散。   再就是觉得袁璟还是更合适死在萧皇后手里。   啰里啰嗦说了一大堆,就还是希望笔力有限的情况下能把这章写明白了你们看懂了。   最关键的地方写完,后面就是逐渐收尾了离完结应该也不远了。感谢在2022-09-12 18:58:46-2022-09-14 20:39: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agdash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gdash 2个; 第八十二章   急风渐止,滂沱大雨也逐渐转小,淅淅沥沥地落在青石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给沉寂的行宫平添了几分别样的生机。   云稚刚洗过澡,赤着双脚靠坐在软榻上,漫不经心地翻看手里的书册。   他的衣袍在暴雨里淋了个通透,白日里又是匆忙出行并未携带换洗的衣衫,便随意在衣箱里找了件李缄的换上。   二人远看起来身形相仿,李缄的肩却是要更宽一些,他的衣衫云稚穿来稍显松垮,衣袖也长上一截。   反正也不用出门再见人,云稚松松地系了衣带,又挽了衣袖,加上如墨的长发还未完全干透,随意地披在肩头,整个人显得慵懒而又闲适。   大抵是白日里耗费了太多心神,又或者手里的书实在是过于枯燥,云稚看了一会就起了困意,不自觉地闭起眼睛,手里的书册也掉在了地上,直惊得正垂在他腿边睡觉的小灰兔竖起了耳朵。   半梦半醒中的云稚似有感知,胡乱伸手在它头上揉了两下,侧过身直接搂进怀里,便又各自睡了过去。   今夜事端迭生有许多事要商议,李缄在萧铎房里多待了一会,稍微有了应对之策才匆忙回来,推开门就瞧见一大一小两只靠在一起睡得香甜,不由一顿。   这样的画面在前段时日的淮安王府里也常见到,那时候云稚明明心底装着许多的计划和筹谋,却从不会因此而影响他们两个相处的时光,只要是在李缄面前就总是轻松自在的。   就像是此刻,明明才从那殿中回来,近一年来种种执念与痛楚都在这一夕间摊开面对,寻常人怕是难以承受的,与云稚来说却好像已经烟消云散再不值得介怀。   与他来说,更重要的永远都是当下。   成日里与这样的人待在一起是会在耳濡目染中受到影响的,只往他身上瞧一眼,李缄眉眼间因为方才的事务而起的燥闷不自觉就散了干净,唇角隐隐有了笑意,把湿漉漉的纸伞放在门外,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房门,轻手轻脚地去角落更衣。   他明明刻意放轻了动作,声音尚不及外面的雨声,原本在安睡的人却突然睁开了眼睛,声音里还带着睡意:“回来了?”   “吵醒你了?”李缄脱掉裘衣,转过身正好瞧见桌案上摆着的明显未动过的吃食,不由皱眉,“怎么没吃饭?”   “你说呢?”云稚把怀里的小灰兔放在枕边,又扯了薄毯盖好,才翻身坐起,朝李缄看过去,“不是说等我一起用晚饭?”   “我……”李缄和他四目相对,发现找不到任何替自己辩解的理由——   话的确是自己说的,回来晚的人也确实是自己,于是选择干脆老老实实认错,“是我不好。”   “逗你的,又不是不知道你去做什么了,怎么还认上错了……”云稚笑弯了眼睛,“我刚沐浴完没多久,也吃不下什么东西,这会才觉得有点饿,正好一起吃。”   “好,我让人拿起热一下……”李缄指了指要要从软榻上下来的云稚,“虽然有炭盆,地上总是凉的,穿好鞋袜。”   云稚低头看了眼自己还赤着的脚,笑了一声:“好……”   明明前一日才一起庆祝生辰,坐到桌案前的时候,李缄还是生起了一股恍若隔世的感觉,就好像好久都没看见云稚,能一起共用晚饭也显得格外难得。   或许只因为这一晚实在是经历了太多,直到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才终于感觉到踏实。   行宫的人手虽然不算多,却因着常年伺候宫中的贵人而格外的利索干练,没多久就将热好的菜送了回来,还额外加了两盅热气腾腾的姜汤,说是淮安王专门吩咐要给淋了雨的二人驱寒。   云稚伸手掀了汤盅的盖子,闻见辛辣的姜味立时皱起眉头,满眼的嫌弃呼之欲出。   李缄回身拿汤匙,余光瞥见不由笑了起来。   云稚自小就是个有主意有想法的,早早就有了自己的独特喜好和见解,而云邺虽算是个严父,却也只体现在家国相关的大事上,饮食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只要不是过分奢靡都还是愿意纵容的,加之还有云母和云稷的宠护,便将云小公子养出了许多颇为娇纵的小习惯。   先前李缄还不甚了解,数月来同吃同住便愈发清楚,也牢记在心中。   云稚爱吃的东西不少,不爱吃的东西更多,尤其这生姜,平日菜里如果遇见是要一块一块挑出来,而后才能带着些许忍耐继续吃下去。   像这么一整盅的姜汤,云稚从小到大该是从来都没喝过。   李缄打开自己那盅凑近闻了闻,这行宫里做吃食其实很多,像这姜汤里不止有生姜,还加了菊花和蜂蜜,自带了些许清香,也驱散了许多姜味,熬煮过后的残渣也虑了干净,看不见丁点姜的影子,入口也只有淡淡的辛辣味,其余的便全是蜂蜜的香甜,味道其实还不错。   他抬头看向云稚,语气里带了哄劝:“其实闻起来还行,要不要尝尝?”   云稚看了他一眼,并未接话,面上的不情愿却是十分明显。   李缄犹豫了一下,若是平日里他自然也愿由着云稚,目光落到他披散的长发上,不自觉就想起了前夜的事,寻常人大都是要休息的,这人却是一路快马加鞭的过来,又淋了一场雨,耗费了许多心神,纵是身体再好,也是容易生病的。   “要不然……”李缄话还没说完,对面的人竟是端起那盅姜汤直接喝了个干净,不由一怔,“怎么喝了?”   “一盅姜汤而已,是有点讨厌,但更讨厌让你皱着眉头纠结……”云稚喝了口水,冲淡了口中的味道,还是难免抽了抽鼻子,却又要装作若无其事,“你也多少淋了雨,快趁热喝了。”   李缄将他面上每一个微小的表情都收入眼底,垂下眼帘看着手里的汤盅,唇边带笑:“好……”   一盅姜汤下肚,整个人便从里到外的暖了起来,原本还不怎么饿的李缄也生起了些许食欲,盛了小半碗粥一边慢吞吞地喝着,一边看着云稚吃饭。   “这么晚才回来……”云稚抬头看了看,夹了块桂花糕放在李缄跟前的碟子里,“西南那边很棘手?”   “是有点……”李缄放下粥碗,夹起那块桂花糕,轻轻点头,“西南那边山深林密藏了许多部族,不知怎么和当年那些叛军的残部勾结在一起,又赶上今夏水灾,有许多无家可归的流民加入其中,闹出了不少阵仗。”   云稚握着筷子的手微顿,思索道:“以西南驻军的本事想要平乱是容易的,但既然牵扯了当地部族还有流民,就不能赶尽杀绝。不然仗打赢了,民心也都没了,西南再想安生便更难了。”   “王爷也是这个意思,他其实有意亲自过去,但眼下朝中……”李缄说着话,往窗子看了一眼,“看起来还风平浪静,但等消息传出去怕是就难安生了,王爷若在这时去了西南,仅靠皇后是没办法制得住那些各怀鬼胎的人。所以再三思量后,王爷从军中挑了两位将军,又额外点了户部侍郎同往。”   “既要尽早平复叛乱,更要安抚百姓做好善后……”云稚说到这儿,有一瞬沉默,而后轻轻摇头,“可惜袁璟当了这么久皇帝,都没明白这个道理。”   李缄抬眼往他脸上看去,见他只是感叹,再无别的情绪,便放下心来顺着说道:“其实王爷从未想过篡位,更未想过要杀他,只是王爷独断专行惯了,凡事总是自己经手才会安心。若他安分守己,是能在皇位上坐一辈子的,只可惜……”   “人一无所有的时候反倒容易满足,得到越多想要的也就越多,既坐上那个位置不甘心被人挟制也是正常……”云稚喝了口粥,眼帘低垂,“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大抵也是不会后悔的,更别提最后还留了两个麻烦搅得淮安王与我们都不得安生。”   “我正想着等消息确切了再告诉你……”李缄顿了顿,“王爷方才说,依着他对圣上的了解,出事的绝不仅是西南,该是辽北入了冬雪深难行,消息还没传过来。”   “我也只是顺着猜了一下,应该差不多……”云稚道,“幽州往北皆是草原,那几个小国都是游牧为生,入了冬之后粮草难济,经常就把主意打到幽州这边。   这些年来虽有云家坐镇,他们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却也没少选一些偏远的村落劫掠杀戮。现下有人主动联络,怕是许了不少好处,几个小国凑在一起是能给我爹添不少麻烦。”   李缄微咬下唇,轻声道:“侯爷常年镇守幽州,自是会有准备,虽是麻烦了些,但总能收拾干净。”   “我倒不是担心战局,只是现下天寒地冻,行军打仗未免太过辛苦……”云稚说着话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今年幽州的百姓还能不能过个安生年。” 第八十三章   雨消云散,晨光熹微。   纵使前夜有诸多的纷扰与阴霾,太阳升起的那一刻便都跟着散了干净,让行宫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清净。   云稚是极少会因为什么事端而影响睡眠的,过往岁月里哪怕大战在即也是要先安眠一场,更别提刚消解了一份长久的执念,心爱之人在枕侧,在这雨后初霁的清晨自是要好生睡上一觉。   可往往越是这种看似很容易满足的需求,越是难以如愿。而从小到大喜欢扰云稚清梦的往往都是陈禁。   在叫云稚起床这件事上,陈禁凭借多年丰富的经验养成了锲而不舍的精神。   虽然自从云稚房里多了个李缄后,这项本事就再没了用武之地,却也未曾搁置,直将房门敲得震天响,连正殿里睡得正香的萧铎都被惊动趿着鞋出门查看,用被子捂住头的云稚才终于不情不愿地放开了紧紧搂着的李缄的手臂,让他起身开门,自己掀开被褥,让冷风顺着敞开的门吹到脸上,慢吞吞地醒转过来。   陈禁天不亮就出了城,一路快马加鞭风尘仆仆地过来依然神采奕奕,看起来与往日无异,最起码李缄是没看出任何异常,将人引进屋内,自顾去倒水。   云稚坐在床上,中衣外随便披了件外袍,揉了揉眼睛刚要问陈禁有什么消息,目光落到他脸上便皱起眉头,“出事了?”   “你先听我说……”陈禁接过李缄递过的茶盏一饮而尽,长舒一口气,继续说道,“我昨夜回城之后,正要安排人往幽州送信,就先有消息送到了咱们府上。和你预料的差不多,北边那几个小国确实被挑拨的联合起来找幽州的麻烦,不知道是他们突然长了脑子,还是得了指点,这次没直接对幽州城动手,反而是分成了很多小队,轮番派骑兵去侵扰靠近边界的几个村镇,遇见了咱们的守军就跑,转日里寻了时机又再来,来来回回地折腾了几次。   虽然没多大损失,但不管是百姓还是军中都被搅得不得安生。侯爷觉得总不能一直如此,让百姓连个安生年都过不了,便决定以攻为守,亲自率了一支精兵去进攻最近的弥卢王庭,咱们的兵力你也知道,结果自是大获全胜的,但……”   陈禁说到这儿微微停顿,似乎是在纠结后面的措辞,一直一言不发的云稚将他的表情收入眼底,直接问道:“我爹怎么了?”   陈禁叹了口气,也不再纠结要怎么委婉开口,老老实实回道:“进攻的时候,侯爷不小心中了流矢摔下马背,昏迷了好几日,现下终于醒了才敢让人给咱们送消息。”   他说着话,将一直放在怀里的信摸出来递到云稚手上:“信是少夫人写的,说侯爷已无性命之忧,但毕竟摔断了腿,依着军医的意思,到底已是天命之年,早就不如当年身强体壮,多年征战又累积了不少旧伤,实在是应该好好休养一场。但侯爷的性格你也知道,眼下幽州这个局势,他又怎么歇得住……”   后面陈禁又说了什么,云稚完全没听进去,目光落到纸上仿佛是在看信,脑海里却不自觉地就浮现起大哥出事后亲爹突然斑白的两鬓。   他素来是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的,却也一直都明白,那是因为他背后有云邺这个底气。   其实过往的岁月里,常年征战的云邺总有在生死边缘徘徊,比现在凶险万分的时候更是不少见,可年岁越长,对于云稚来说,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心境。   他比谁都知道,云邺不会一直英武不凡战无不胜的,却又总希望这一日永远都不会来。其实他是能撑起云家的,却总不想是以这样的契机。   消息传到,该说的话也都说了,李缄将陈禁送出了门,又去安排人为他准备热水和吃食,再回到房里时,云稚已经下了床,端坐在书案前,对着一张摊开的地图深思。   听见脚步声他下意识抬起头,目光落到李缄脸上弯了弯眼睛,声音温柔:“时候还早,你再睡会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早睡足了,要不是想多陪你一会,早就起了……”   李缄往炭盆里加了炭,又拿了件裘衣披到云稚肩上,挨着他坐下,往地图上看了眼,“幽州的局势很棘手?”   “是有点,但也不是处理不了……”云稚将地图完全摊开,指给李缄看,“这是那几个小国的位置,各有远近,眼下弥卢已经自身难保,再无力和其他几个联手,剩下的继续沿用我爹的方法,自然也能化解,只是战线拉得过长,又要保证幽州的城防以免被偷袭,总是要耗费许多时日和精力的,但依着幽州现在的兵力也还是能应对的。”   李缄顺着云稚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微思索后问道:“以你的意思,按照幽州的兵力其实是可以一举歼灭这几个小国以绝后患的,又为何拖到现在?”   “这几个小国不比居拔,皆是生活在草原以游牧为生,灭了他们的王庭,又无城池可占,驻兵也费劲的很,总不能将原本以耕作为生的百姓迁到那草原里去放牧。况且灭国容易,却也不能将人都杀干净,幽到时候他们余部犹在,依旧难得安生……”   云稚感叹道,“幽州地界已经够大了,百姓们也算安居,实在没必要再兴战事只为了占那无边际的草原。”   “幽州百姓能遇到云家,是他们的福气……”李缄有一瞬的沉默,而后回身倒了杯热茶递到云稚手里,“王爷的意思是要在行宫再住几日,先传圣上生病的消息出去,之后再发丧,所以……明日你就启程回幽州吧,不然等进了国丧,想离开都城总是麻烦。”   云稚捧着茶盏,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李缄:“你想让我回幽州?”   “因为你想回去……”李缄给自己倒了杯茶,浅浅喝了一口,“依你所说,幽州的麻烦是能解决,但总要时日,你父亲受伤需要休养,军中虽然有你大嫂和诸位将军,他却总还是要劳神,如此想着,你便难以安心。   你当日到都城来为的是替你大哥报仇,眼下执念已消,朝局如何与你并无关系,唯一让你犹豫的是我。”   “其实也没有很犹豫,幽州我是要回的,也清楚你并不会阻拦我,唯独纠结的是,你要怎么办……”云稚放下茶盏,将头靠在李缄身上,“按照我的本心,自是想带你同行的,反正当日你也说了想和我同回幽州,但现在多少不是时候。”   李缄轻轻点头:“战事紧急,你们若要返程自是要快马加鞭日夜兼程 的,若带了我难免要有顾虑,辽北正天寒地冻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好说会不会就折腾病了,反而耽误了行程,再就是……”   “再就是,你现在还不想离开都城……”云稚拉着他的手轻声道,“西南的战事虽有安排,但几位将军和户部侍郎也才出发,后续如何也不好说。朝中局势更加紧迫,淮安王虽有威信,又有兵权,但朝堂里总还有些忠心耿耿的老臣,对他多年把持朝政已甚是不满。   今上驾崩的消息一经传出,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不管他到时把这行宫里发生的一切掩盖的如何圆满,也总还是会有人笃定了是他谋害的,届时……先帝驾崩后的混乱怕是要再重演一次。”   李缄叹了口气,没接话。   先帝驾崩后诸位皇子争夺皇位,多方势力在其中角逐,看起来最后萧铎是大获全胜的那个。但这其中的凶险和波折也都随着得胜而被遗忘。   行宫内已经清理了一番,纵使袁璟的尸首现在就殓在了那边的主殿,过几日传出去的消息也只会是今上在行宫休养期间突然恶疾,不治而亡。   但就如云稚所说,不管安排的再圆满,朝中那些对萧家早已不满的老臣也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还会有早已不安分的趁机发难,加之还有西南的隐患。纵使萧铎本事再过人,也还是要头疼一段时日的。   这个当口下,哪怕自己的存在未必能帮得上什么忙,李缄也是不能不管不顾地离开都城的。   幸而他和云稚总是互相了解又互相明白的。   他们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也都理解和支持对方的选择。   也更是因为如此,面对即将而来的别离,心下愈发不舍。   “都城虽不会有战事,却也依然凶险,你切记一定要小心……”云稚将脸贴到李缄胸口,听着那还算有力的心跳,“好不容易才把身子养好了些,别再因为劳心费神或者一时疏忽病了,你知道我在都城是有耳目的。所以任何消息都瞒不了我,你若是有什么状况,我在疆场上也难安心。”   “好,我跟你保证,定会照顾好自己……”李缄环着他的肩膀,凑过去在唇上落下一个吻,“战场险恶,刀剑无眼,你要比过往还要小心,因为有我等你。” 第八十四章   章和五年冬,变故迭生。   先是西南突生叛乱,叛军中混杂着西南部族、居无定所的流民还有先帝年间叛军的残部,阵势颇为浩大,且不断吸收当地百姓加入,颇为棘手。   朝中急派大军前去支援,还未及出发辽北又出变故,北方草原几个游牧的小国联手犯边,镇远侯云邺率军迎敌,虽有小胜,其本人却中流矢而摔下马背,大敌当前主帅受伤难免影响军心,辽北战局一时也变得紧迫起来。   章和帝袁璟本在行宫休养,听得这接连的噩耗一时急火攻心直接病倒了,本不是什么严重的病症,又有随行御医在侧,只需好生将养便能恢复,却不成想行宫里又生变故,竟有人夜闯行宫刺杀圣驾,虽有也在行宫中的淮安王率人及时制服刺客,却也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章和帝崩于面前。   朝中一片兵荒马乱。   原本临近年关就有诸多事务要处理,突然起了如此多的变故,文武百官苦不堪言。   若光是西南和辽北的战事倒也不算严重,毕竟不管战事如何紧急,对于都城的直接影响还是微不足道的。   眼下章和帝突然驾崩,既要选建陵寝筹备丧礼,又要调查刺客背后的指使,更有新帝的登基大典不得耽误,一时之间内朝外朝不分文武,皆是焦头烂额。   章和帝年岁尚轻,又因着与萧皇后少年夫妻鹣鲽情深而空置后宫,在位五年膝下只有年幼的太子袁引一子,由其来继承皇位本是理所应当,偏偏其背后有个极其强劲的母族——   淮安王萧铎本就把持朝政多年,再赶上一个年幼的皇嗣,届时这天下究竟是姓袁还是姓萧,谁又说得清呢。   朝野上下议论不止,更有人揣测章和帝之死其实是淮安王处心积虑的谋划。   只是议论归议论,却也没什么证据,又碍着萧铎素来的习性和手里的兵权,到底没人敢当面质问一句,故而朝局虽然混乱,表面上却也还算是各司其职,无有怠慢。   至于暗中的波澜,对萧铎来说,或许是有些麻烦,却还算不上什么风浪。   登基大典在即,宫中一片忙乱,唯有同心殿内是难得的清净。   萧铎端坐在书案前,一边看刚到的战报,一边分神给腿上的袁引念手里的书,书案旁一张软榻上,歪坐着正在刺绣的萧皇后,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书案前的甥舅二人。   袁引到底年岁还小,字都还没识几个,《大学》的内容于他来说实在是过于晦涩难懂,又加上刚吃过午膳没多久,到了午睡的时辰,没多时就靠着萧铎的手臂沉沉睡了过去。   萧铎微低头往怀里看了一眼,单手扯了薄毯盖到袁引身上,埋头继续看起战报。   萧皇后将他的动作收入眼底,微垂眼帘,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许多很久以前的事情。   大都是零零散散的片段,有年幼时在淮安王府看哥哥练拳的,有突生变故抄家时被哥哥塞到乳母怀里钻出王府逃命的,也有后来哥哥手握大权亲手替自己戴上皇后凤冠的。   这么多年来,经历了许多事情,他们都发生了许多改变,可唯一不变的是,不管发生什么哥哥总是护在她身前的。   她这一辈子得到很多,也失去很多,到现下,却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正思量间,紧闭的大殿门突然被叩响,萧皇后下意识抬头,就听见萧铎压低了声音:“进来!”   殿门轻轻打开,裹着狐裘的李缄快步而入,刚要开口,目光落到萧铎怀里,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萧皇后瞧见他的神情轻轻笑了一声,见萧铎点头,起身将正安睡的袁引抱去后殿休息。   “王爷……”李缄掀掉兜帽,露出一张微微泛红的脸,大概是一路急着过来,开口时气息还不怎么稳,“如您所料……”   “急什么……”萧铎打断他的话,指了指旁边的圈椅,“先歇会,把气喘匀了再慢慢说。”   李缄应了一声,脱掉身上的裘衣,在圈椅上坐下,还顺带给自己倒了一盏茶缓缓喝了两口,才又开口:“宿卫府的人在郑府门口守了一整夜,天将亮的时候有一骑快马想要出城,按照您的吩咐查验了令牌后将人扣下并且撤回了守在城门口的宿卫府的人,郑府的人这才放心把那个药商身份的探子送出了城,高将军故意让他们行了大半日才将人拿下,果真从他身上搜出了写给叛军的密信还有……诏书……”   李缄说着话,从怀里把两样东西摸出来递给萧铎。   萧铎先拆了诏书,目光从上面扫过,轻轻挑眉:“袁璟为了扳倒我,真是费劲了心思,连事败后的打算都做好了。”   那诏书上的内容并没什么新意,措辞一如当日写给镇远侯的那封,痛斥淮安王萧铎欺君罔上败坏朝纲,寥寥数字却能让西南的叛军师出有名,一举成为匡扶社稷守护朝纲的正义之师,届时再有郑家人在朝中迎合,拉拢忠心于皇室的老臣和萧铎过往树下的死敌一起发难,就算萧铎有本事将他们这些人都杀干净,再想将袁引太太平平地送上皇位已然是不可能了。   确实算是苦心的筹谋,却也没出萧铎所料。   那日在行宫得手之后,他本打算拖上几日等西南和辽北的战事安稳些再替袁璟发丧,却在要派人去围了郑家时改了主意——   袁璟毕竟正当年,平日里身康体健连病都少有。不管安排的如何妥当,突染恶疾暴毙而亡着实不能让人信服,在这个当口若是再对郑家发难,反倒不好收场。   索性改了主意,只派了人在暗中将郑府盯紧,果真有所收获。   “可惜……”   萧铎低笑一声将那诏书凑近烛台缓缓点燃,直看着它完全化为灰烬才又打开那封密信,看过之后点了点头:“正愁着没有一个名正言顺地理由把郑家那些不安分的都料理了,现下证据确凿了……勾结叛军、谋害皇帝这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让高梁拿着这个去郑家抓人吧。”   话刚落,密信还没递出去,李缄已经站了起来,伸手要去拿刚脱下的裘衣,萧铎将他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回头对着殿外吩咐:“来人!”   一个侍卫应声而入,拱手:“王爷……”   “送去宿卫府给高梁……”萧铎把密信递出去,“让他按照先前的安排动手吧。”   侍卫接了信领了令便退了下去,李缄狐裘只穿了一半,眼看着殿门从外面关上,不由回头去看萧铎:“王爷?”   “这个当口确实有不少的事要你帮忙,却不至于连跑腿传口信这种都要你去……”萧铎端起手边的冷茶喝了一口,“好不容易养回了点,再折腾病了等云小公子打完仗回来再以为本王苛待你。”   “从行宫回来管事就请了御医来替我诊脉,这几日也一直在吃药,等幼怀回来的时候说不定还能再胖上一点,王爷不用担心……”   提起云稚,李缄的神情柔和许多,眼底也带了笑意,“我也没想去跑腿,是想着和高将军一起去郑家。”   “抓人的事儿高梁比你擅长,待都归案开始审问后你再去盯着……”萧铎略思索后轻轻哼了一声,“郑家是世家大族盘根错节,先帝年间牵扯了先太子案还能苟延残喘到如今。就算我们证据确凿,能定死了他们的罪,但朝中难免有别有居心的,会趁着此案来做手脚,你就直接拿了我的令牌,一起都收拾了吧。”   李缄有一瞬的迟疑,干脆问出了口:“现如今朝局不稳,又有战事,若是太过狠戾会不会……”   “朝里这些人,掀不起什么风浪,也就只敢在暗中搞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给我添点麻烦而已……”   萧铎垂下眼帘,淡淡道,“原来我懒得计较,可以由着他们折腾,但现下引儿刚继位,这朝堂也该干净点了。”   李缄略思索后,轻轻点了点头。   “行了,先不提这些……”萧铎转过视线,顺手把手里的战报递了过去,“辽北的战报,要看看吗?”   李缄一听辽北,立刻瞪大了眼,随即又回过神来,云稚离开都城不过几日,就算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这个时候也还没到幽州,就算是才收到的战报也是和他没什么关系的。   虽然有些失落,到底还是伸出了手,将战报接了过来。   “辽北还是比西南省心的……”萧铎给自己添满了茶盏,抬眼瞧着默不作声的李缄,“云邺虽然伤了,但幽州素来军纪严明,手下的将军也都是有主意的,虽没再整势出战,却也没吃什么亏,你不用担心。”   李缄将战报看完,而后点头:“我其实一直不怎么担心辽北的战事,知道凭着镇远侯的本事足以应对这种战局。只是多少有点……   可能是快过年了,去年我去幽州替李徊吊唁的时候正好是年根下,幽州城内处处喜庆祥和,今年因这战事,幽州百姓怕是很难过个安生年了。” 第八十五章   年尽岁除,又逢除夕。   不知是不是这年不太平的缘故,连老天爷都来凑热闹,正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却偏偏下起了大雪,鹅毛一般漫天飞舞,不多时就将整个营地染成白茫茫一片。   陈禁在营地门口下了马,揉了揉一路过来被风吹得发僵的脸颊,快步往主帐走去。   雪下得正大,除了需要值守的将士,其他人都回了营帐,偶有巡营的走过,留下一连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大雪所掩盖,再看不见丁点的痕迹。   陈禁走了一会,回过头看了看被遮盖的来路,挑了挑眉,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他这一日趟风冒雪实在是在外面待了太久,铁打的身子也有点扛不住,只想进到暖烘烘的帐内再喝一盏热茶好好的暖暖身子,却没想到掀开帐门连个人影都没瞧见,别说热茶了,帐内连个炭盆都没有,和冰窖也没什么分别。   陈禁叹了口气,转身吩咐人送炭盆进来,自己拎着水壶又钻进了风雪里。   等他提了一整壶热水回来的时候,帐中终于有了人气儿,云稚不知道从哪里回来的,正蹲在炭盆前烤手,连裘衣都没来得及脱,束起的长发上还挂着雪花。   陈禁放下水壶,将云稚从炭盆前拎了起来,毫不客气地把他那双冻得发红的手浸到装着冷水的水盆里:“好歹也是自小在辽北长大的,就这么直接烤火,也不怕得冻疮?”   “这不是手冻僵了想快点缓过来嘛……”在室外待了太久已经失去了知觉的手在冷水里逐渐感到了暖意,还有轻微的刺痛感从指尖传来,云稚长舒一口气,懒洋洋地开了口,“不是说让你在府里过了除夕再回来嘛,风雪这么大,干嘛还折腾?”   “我在府里吃香喝辣,留你自己在营里吃苦受冻?”陈禁泡完冷水随便擦了擦手,回身给自己倒了杯热水,“还说我,这么大雪你干嘛去了?”   “惯例巡营……”云稚甩了甩手上的水,脱掉狐裘又凑到炭盆前烤起火来,“咱们要过除夕敌人可不用,阖家团圆的时候最容易懈怠,又有这么大的风雪,天时地利,要是我就不会放过这次突袭的机会。”   “这风雪确实是很好的掩盖,一路悄悄摸过去,连点痕迹都留不下……”   陈禁喝了口热水,暖意顺着喉管向下蔓延到全身,连精神都恢复了一点,“戒备是应该的,但我觉得他们没那个胆子。弥卢被侯爷打散了,安兰可汗的头被你砍了挂在大营外,剩下那些眼下不知在草原里哪个地方躲着,只求着咱们下个目标不是他们,哪还有胆子再来找咱们麻烦。”   “要是真这样就好了,我巴不得早点打完……”云稚搓了搓手,“天寒地冻的,将士们都辛苦得很,今日除夕,让伙房多做些吃的改善一下,酒就算了,等战事结束的时候让他们喝个够。”   “放心吧,早就安排妥当了。少夫人昨日前脚进了府门,后脚就安排人送了批羊过来,说是让伙房收拾一下,今天喝羊肉汤。”   “大嫂素来比我细心,我还是到了现在才想起来……”云稚轻轻笑了一声,回身在书案前坐下,顺手接过陈禁递过来的水盏,“本来是想让她歇口气,也养养手上的冻疮,结果人都到了家里,却还是惦记着军中。”   “要不是侯爷发了话,少夫人今日是要跟着我一起回来的……”陈禁道,“枢儿倒是高兴得很,说是昨日一直赖在少夫人房里,三更天了都不睡觉。”   云稚才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正要看,听见云枢的名字忍不住抬头:“他这段时日还好?”   他那日进了幽州地界就直奔大营,和坚持在军中养伤的云邺深谈了一晚,第二日就让军医把人送回了府里,自己入主了军中,之后接二连三的战事,片刻都分不得身,连幽州城都没回一次,更别提家里。   算起来和云枢也有近一年未见了。   “好得很,比咱们走的时候高了一截,身子也结实了很多,听说一直跟着练拳脚呢,字识得更多书也读了不少……对了……”陈禁说着话,从怀里摸了一封信出来,“听说我要回军中,专门写了封信让我带给你,还说是「家书」。”   云稚伸手将信接了过来,一眼就瞧见信封上写着「叔父亲启」四个字。虽然还不成什么章法,却也是端端正正的,看起来十分用心。   信上自然没什么紧要的内容,从自己晨起吃了几碗饭到最近在读什么书事无巨细讲了个遍,剩下的就全是「嘱咐」,从战场凶险定要当心一直到天气严寒注意保暖,最后希望战事早日结束,云稚早点归家。   云稚将那信上的内容来来回回看了几遍,面上不自觉就带了笑意:“字确实识得多了,写得也端正,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跟娘待久了,小小年纪的也开始唠叨起来了。”   “还不是太久没见你,有太多的话想说……”陈禁说着忍不住也笑了一声,“我看枢儿虽然年岁小,却是个乐天达观的,将来说不定比你这个叔父还有本事。”   “本不本事的都是他人的评判……”云稚摇了摇头,“自己觉得自在才是最重要的。”   他把云枢的信收好,又把方才没来得及拆开的信重新拿了起来。   陈禁抬眼瞧见随口问道:“这又是哪来的信?”   云稚拆信的动作微顿,而后回道:“家书……”   “家书?”陈禁微一思索,随即轻笑,“李缄的信对你来说倒也算得上家书了。”   云稚跟着笑了一声,垂下眼帘专心看起信来。   陈禁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喝光了一盏水,抬头发现云稚又将信翻回第一页才又开了口:“都城现下怎么样,西南那边有进展了?”   “淮安王派去那两个将军是早年跟他一起去西南平叛的,对付叛军绰绰有余。据说还专门派了懂当地土语的人去见那几个部族的首领,许了些好处,有两个部族已经退了,剩下的估计也耗不了几天,没有部族的参与,剩下的仗也打不起来了……”云稚目光还在信上,“都城也没什么可担心的,郑家的案子审得差不多了,还顺便牵扯出一些想要浑水摸鱼的,都一起收拾了,过两日登基大典一过,新帝正式继位,朝中那些再不安分也折腾不出什么了。”   陈禁安静地听完,眨了眨眼:“就这些?我看那信可是比枢儿的还要厚上许多呢。”   云稚轻轻挑眉:“剩下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陈禁有一瞬的沉默,随即点头:“确实跟我没什么关系。”   云稚瞧着他的样子,忍不住轻笑:“其实也没什么不能给你看的,就是些日常起居,还有许多零零碎碎的小事,和枢儿那信也差不多。   前段时日忙着郑家的案子,还有朝中许多大小的事淮安王都带着他一起,他倒是乐在其中。”   “淮安王对李缄还真是信得过……”陈禁忍不住附和,“这次郑家的案子,关系如此紧要,全权交由他去处置,更别提朝中这些大大小小的决策。我看这是想让李缄在新帝登基后顺理成章地进到朝中,估计能封个不小的官呢,那到时候你们……”   “人与人之间想要的生活总是不同的,淮安王想给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宣之想要什么……”云稚合上手里的信,向后靠在椅背上,“都城最近也冷得很,宣之本就身子差,又每天这么折腾……那游医现在到哪了,还有多久能到?”   “啊?”陈禁愣了愣,无奈道,“那游医离开幽州也就半月,冰天雪地的哪那么快到。你说你前脚将人找到,后脚就送去都城了还不够,还想让人家也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赶吗?”   “我是想战事结束总需要些时日,让游医先过去替宣之调养一下我也安心……”   云稚思量道,“我记得府里有几支上好的山参,好像是早年爹从哪个行商哪儿买的,你这次让人送信的时候一起带着,游医到了也许用得着。”   “行……”陈禁应了又忍不住开口调侃,“要我说用什么山参啊,你早点把这边料理完早点启程回去,瞧见你李缄有什么毛病也都好了。”   云稚挑眉,深以为然:“你这么说倒也没错。”   说完他从书案上拿了份地图,“那就来研究一下,接下来该从哪动手,早点把仗打完,我也好早点去都城。”   陈禁看着云稚把地图摊开,真的低头研究起来不由默然,好半天才开口:“今天好歹也是除夕,我专程从府里赶回来可不是为了陪你看地图的。”   云稚想了想,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好,我看时候也差不多了,羊肉汤估计也该煮好了,叫上不用值守的将军一起,咱们也吃个团圆饭。”   陈禁这才松了口气,立刻站起身:“好,我这就去叫!” 第八十六章   与幽州大营的热闹相比,淮安王府的除夕夜就简单的多。   如今朝局动荡正是人手紧要的时候,府里的属官不是去了西南就是被调进宫里,剩下的也都在军中战备,连回王府的工夫都没有。   连萧铎也没在府中——登基大典就定在元朔日,虽说诸事早已安排妥当,也总要再查验一番,又因为现今宫里只剩下萧钰母子,多少有些冷清寂寥,便定了在宫里吃过晚饭再回府守岁。   省了开宴席的琐碎和烦忧,萧络乐得自在,把年前最后的琐事安排妥当,又给下人封了赏银,让人把早就备好的酒水吃食直接送进了李缄房里,只他们两个就吃起了团圆饭。   因着顾及李缄的身体,初入冬的时候萧络专门派人在他门窗外挂起了北风才常见的棉帘,刚好够遮挡都城不算凛冽的冷风。   桌案两边各摆了一个炭盆,上好的银丝炭烧得正旺,将整间屋子熏得暖意盎然。   萧络脱去厚厚的棉袍,只穿了件轻便的小袖袍衫,清淡的颜色衬得他整个人温润如玉,也让左颊那道黥痕显得更加显眼。   日积月累的相处,李缄早就习惯了那道黥痕的存在,今日却不知怎么,目光不自觉地就停在了上面。   萧络将温好的酒从泥炉上端下,回眸正对上李缄的目光,不由疑惑:“怎么?”   “当初……”李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低低道,“黥刺的时候疼吗?”   “多久之前的事儿了,早忘了……”萧络一瞬的怔愣,而后低下头若无其事地替自己斟了酒,“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装着跟没看见一样,怎么这时候想起问?”   李缄犹豫了一下,端起水盏喝了一口,才开口道:“前些日子办郑家的案子来回奔波于宫里和大理寺之间,被动地学了不少律法,也看了许多先太和帝年间的卷宗,其中就包括当年的先三皇子谋逆案。”   “这类卷宗涉及皇家体面本应该封存或是销毁的。但当年王爷为了给先王沉冤昭雪,专门将这卷宗挪了出来……”萧络微垂眼帘喝了口酒,抬眼看着李缄,“有收获?”   “也不算是收获,就是看到那些陈年旧案有了点猜测……”李缄替萧络斟满了酒盏,“前一阵事情太多,现下终于闲下来了才想来求证。”   “话都到了这个份上还吞吞吐吐的……”萧络看着,“说吧……”   “当年先三皇子谋逆案牵扯甚广,满朝上下但凡与其有过来往的都牵扯其中,先王当时因为一封不知来源的信就定罪成了同党,因祖上余荫,才不至于灭族。但家宅被抄,家仆被发卖,一双儿女也难幸免……”   李缄道,“皇……太后因着年幼有乳母照看在抄家时侥幸逃脱,王爷作为先王独子又十岁有余,被处以流刑。”   “这些在都城并不算是什么秘密,只要家里有年岁稍长的人都有所耳闻,只是近两年王爷势大,都城里没什么人再讨论了……”萧络侧过视线,“这就是你要求证的?”   李缄摇了摇头,视线微偏落在萧络左脸颊上,缓缓道:“按照本朝律法,凡处流罪者,皆要黥刺,被发卖的家仆倒是不用的。”   萧络抬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摸了一下,神情有些恍惚也有些怅然,最后都化作了一声轻笑。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质疑这件事了,要不是这黥痕还在连我也要忘了……”他端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当年府里抄家,王爷仓皇去护送乳母和钰妹从花园的狗洞出逃,我趁着这个间隙穿了他的衣服顶了他的身份。”   李缄抿了抿唇,看着萧络的脸没说话。   明明和他猜想的差不多,此刻听萧络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却觉得心口微涨,是形容不上来的难受。   “我那时候年纪小,做事只凭着本能,只想着只要能保下王爷的命,全然没想过后果。但不管是当日被黥刺还是日后在西南因瘴气而生病都不曾后悔过……”萧络思绪有些飘散,“看起来是我替王爷担了罪,但他在都城的那几年,也不好过。”   父母双亡,唯一的妹妹不知在何处颠沛流离,只能忍辱负重认宦官为父,在宫里看着导致自己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却只能咬着牙将满心的仇恨咽下,日复一日,直至终有一日能将所有的屈辱推翻。   大抵是酒意上头,萧络难得有些感叹,“若当日留在都城的是我,怕是没办法坚持下去的,别说王府的冤屈,大概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保全,所以到了今日,知了结果,就更不后悔了。”   李缄沉默了一会,忍不住道:“但王爷会后悔。”   那时他们年岁都还不算大,也未必就明白心底的情愫,可重聚后的每一日,那道碍眼的黥痕都在提醒着过往的岁月里,心爱之人因着自己所受的苦楚。   “王爷不会……”萧络笑着反驳,“因为如果他是我,他也会这么选。”   李缄微怔,随即释然。   过往他或许是不明白的,现在大抵是跟云稚待得久了。   在某些方面萧铎和云稚是一类的人,过往的苦楚自然要面对,却也没必要拘泥其中,因为更重要的,永远都是当下。   看着萧络再一次添满杯中的酒,李缄想了想,伸手将酒壶拿了过来,在萧络的注视下添满自己的酒盏。   萧络轻轻挑眉:“晨起还有点咳嗽,我正打算明日大典过后请御医给你瞧瞧,还喝起酒了?”   “这一阵来回奔波,是有点风寒,但我身体比以前好了不少,不碍事。难得除夕夜,你我也算阖家团圆,总得让我陪你喝杯酒吧?”   李缄说着话端起酒盏,看着萧络的眼睛里好像多了点平日里没有的光,“小叔叔……”   萧络的眼睛随着那三个字慢慢睁大,最后又弯了弯,化成了一声带着感叹的轻笑:“连这也知道了?”   “当年解往都城的居拔人有国主、亲族及许多重臣的亲眷,其中除了国主极其妻妾被幽禁,成年男丁被放逐,剩下的妇孺或被收入宫中,或被赐给了朝中的重臣做奴仆,淮安王府作为仅有的异性王,自是也有赏赐的……”   李缄浅浅喝了口酒,皱着眉头咽下,温热辛辣的液体沿着喉管一直落到腹中,身上慢慢蒸腾起热意,“我在宫中查了查当年的记录,赐给淮安王府的除了几个居拔王室的女眷,还有居拔上将军乌朔年仅八岁的弟弟,乌蒙。”   乌朔战功卓绝却亲缘淡薄,成年后不久父母就相继病逝,唯一的弟弟年幼便一直与兄嫂共同生活,居拔亡国之后也随着其他人一起被押解去了都城。   萧络眼睫轻轻颤了颤,仰头喝光了杯中的酒:“其实我无意向你隐瞒,当日你进府之后,我是想和你坦白的,只是当时还不知道你品性,到后来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他自幼受兄嫂照顾,尤其大哥常年要到军中,受长嫂的关爱更多,却在大哥殉国之后眼睁睁地看着寡嫂受人欺辱最后惨死,唯一的侄子更是受尽苦楚孤苦无依。又怎么再开得了口对李缄说上一句「我是你叔父」?   “我知道……”李缄看着萧络的眼睛,喉头微哽,却又带了些许笑意,“你把我接回来了,这就够了。”   “你……”萧络闭了闭眼,最后也跟着露出温柔笑意,“你长得很像大嫂,尤其眉眼,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了。”   “那你呢?”李缄回问,“跟爹爹长得像吗?”   “像……”萧络轻声道,“若要仔细说,其实五官也不甚相似,但只要我们站在一起,就知道是同胞兄弟。”   “那我知道爹爹长什么样了……”李缄凝神看了萧络一会,伸手替二人添满了酒,“小叔叔,我敬你。”   萧络端起酒盏,与他轻轻相碰,而后仰头一饮而尽。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过往种种苦楚、遗憾、愧疚皆与这杯酒一起消散。   夜色渐深,酒意也渐酣。   李缄对萧络本就没什么隐瞒,将过往种种尽悉挑明之后便更无话不谈。   叔侄二人守着一桌渐渐凉了的饭菜,边喝酒边聊天,都不是什么紧要的内容,甚至与当下并没什么关联,大都是一些陈年的旧事,有居拔国的旧闻,乌府的趣事,还有就是李缄的爹娘。   萧络已经很多年再不曾跟人提起这些,聊到兴起酒也喝了更多,以至于当萧铎从宫里吃过饭,回府再想补个团圆饭的时候,发现萧络居然少见的喝到酩酊。   李缄酒喝的要少些,意识里还保留了些许清明,看着萧铎将人抱起还记得外面天寒回身去拿裘衣。   萧铎看着他轻手轻脚地将裘衣盖到萧络身上,又想起刚进门时听到的称呼,轻挑眉:“都说了?”   “嗯……”李缄往萧铎怀里看了一眼,唇边带着浅笑,“以后要改口跟王爷叫婶婶了。”   “你……”萧铎抬脚作势要踹他,瞧见他摇摇晃晃地躲避不由笑了起来,“知道你前日着了凉走的时候专门嘱咐你好好在家里休息,还喝起酒来,明日一大早就是登基大典,还起得来?”   “起不来……”李缄道,“我染了风寒,明日起来说不定要发烧,登基大典肯定是去不了了。”   萧铎眯起眼睛:“去不了还是不想去?”   “这段时日我想做的都做完了……”李缄回视他,“所以,确实是不想去登基大典。”   萧铎眉头微皱,还没等开口,怀里的萧络在睡梦中难耐地揉了揉额角,似乎有些难受。   萧铎往怀里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李缄,笑了一声:“不想去那便不去。走了,记得吩咐人给你叔叔煮碗醒酒汤。”   作者有话说:   还得一章……吧……   本来是这章就直接让云稚回来,然后完结的,但想了好久觉得这样的话有些内容就要一笔带过,多少有点草率和敷衍,就又沉下心来把这章写细致了点。   是挺想抓紧完结的,但也不差这一天两天了,多少得说服自己。   李缄确实是有点风寒的,但也不至于再在这时候虐了,没必要,所以不用担心。   感谢在2022-09-20 22:49:30-2022-09-21 14:57: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agdash 1个; 第八十七章   翌日一早,李缄果然发了烧。   其实经过近一年来的悉心调养小心呵护,他身体已经好了许多。若不是近段日子为了郑家的案子来回奔波,也不至于感染风寒。   这次虽然发了烧也没觉得有多难受,只有隐隐的头痛,却多半因为前夜喝了酒的缘故。   虽然本人觉得并无大碍,但事关李缄的身体王府上下素来没人敢疏忽。   萧铎早早起床要去参加登基大典,听见消息后怕惊了尚在睡梦中的萧络,直接吩咐人拿了自己的令牌去太医院请人。   等萧络从宿醉中醒来急匆匆到李缄房里的时候御医已经诊好了脉,正在李缄的书案前慢悠悠地写着方子。   萧络默不作声地看着御医将方子写好,简单询问了几句后礼数周全地将人送出门,把方子交给小厮去抓药,自己转身回了李缄房间。   李缄烧还未完全退,精神恹恹却没什么睡意,半靠在床上随意拿了本书漫不经心地翻看。   萧络在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眉头皱了皱却意外没说什么数落的话,回身倒了杯水递过去:“看来先例果然不能破,你以后还是要禁酒。”   “我倒不介意禁酒,不过我这次病起来和昨晚的酒也没什么关系……”   温水入口,沿着喉管慢慢向下,李缄整个人都舒服了许多,“可能是前一阵太忙了,突然闲下来病了也正常。”   萧络伸手将空杯接了过来,一面替李缄掖被子一面道:“借着这次病休养一下也好,就是误了今日登基大典。”   李缄整个裹在被子里,只露出小半张脸:“我昨晚和王爷说了,就算今日没病,也不想去登基大典。”   萧络有一瞬沉默,他看着李缄的眼睛:“你想好了?”   “嗯……”李缄回视萧络,认真道,“我知道前段时日王爷非要我负责郑家的案子并不是因为手下无人可用,是想让我借着这次机会在朝中露个脸,这样等新帝登基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朝堂,而且按照王爷的脾性,大概连位置都替我选好了吧?”   “是……”萧络点头,“大理寺少卿。”   “王爷还真是……怪不得昨晚我说的时候他迟疑了,应该是原打算大典后朝会的时候授官?”李缄微垂眼帘,沉吟着开口,“其实从小到大我一直不太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毕竟过去的那些年里对我来说能活下去就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了……”   话说了一半察觉到萧络黯然的脸色,李缄微顿,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继续说道,“来都城这一年的时间,我学到很多也得到很多,慢慢地有了喜欢的人,也有了想做的事情……幼怀说他们云家人的使命是守护幽州甚至整个辽北的百姓,我想和他一起。”   萧络一眨不眨地看了他良久,思绪不自觉地飘散,下意识就想起了当年那个一心要成为侠客浪迹天涯的少年。   后来家破人亡,为了给死去的人沉冤昭雪,也为了给还活着的人挣一个活路,一步一步到了今日,反倒成了权倾天下的淮安王。   这些年来萧铎再没提起过自己年少时的梦想。因为不管是他还是萧络都清楚,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便再也没有退路了。   云稚和李缄却是和他们不一样的,他虽然在幼年的时候失去了很多,也经历了很多苦楚,却还来得及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好,那就去做……”萧络伸手摸了摸李缄的头,“不过先要把身子养好。”   李缄点头:“好……”   接下来的时日李缄就真的心安理得地养起病来——起初只是正常调养风寒,没几日风寒将好,云稚不知从哪请来的游医进了都城。   李缄先前听云稚提过这游医,说是云稷才出生的时候也是体弱多病,多亏得这游医上门才逐渐养好了身体。   虽然后来没像云稚陈禁那样在疆场上冲锋陷阵,身体确实比幼时强了许多。   萧络听说之后,当即让人准备了厚礼,并在李缄院子里专门准备了间屋子安排那游医住下,并且吩咐下去王府上下定要好生招待有求必应,直到李缄的身体有起色为止。   李缄对萧络的话向来言听计从,更别提这游医是云稚在因战事焦头烂额时也还要专门遣人送来的。   于是便不仅再不参与朝中之事,连过往王府内的职责也不再经手,每日只待在府里看书写字吃药休息,偶尔天气好了就裹得严严实实地到花园里散步。   饶是如此,却也没忽略朝堂内外的种种消息。   自那两个部族被拉拢后,其他几个部族也陆续起了退意,西南驻军趁着年关这特殊的时候将剩下的叛军团团围住却并未急于进攻——   那些流民参与其中为的不过是一条生路,若不留情面地痛下杀手反倒会激起他们的斗志。   后续果然如所料,叛军中的流民陆陆续续地出逃,剩下负隅顽抗者便也不必再留情面。   于是很快就止了兵戈,由早就到了西南的户部侍郎出面料理后面的事。   辽北的战事差不多同期结束。   统领整个幽州云稚稍显年少气盛,对付那几个瞻前顾后的小国却正合适,他沿用了其父云邺先前的策略,却更果断直接,年后雪化之后就直接派了数支骑兵深入草原,专门寻着那几个小国的栖息地发起突袭,既不掠物也不俘虏,遇反抗即下杀手得手便后撤,直将整个草原搅得难寻安生,几个小国终于按捺不住,陆续称降。   一南一北两处战事终于止歇,倒让朝中终于松了口气,而后李缄便发现,朝中逐渐出现有关自己的传言。   若论起传言的源头,还要从登基大典那日说起。   早在章和帝在位时,淮安王府有丝毫的动向都会惊动朝野,后章和帝驾崩,幼帝即位,又刚好经历了郑家的案子,把整个朝堂清理了一遍,剩下的也早已风声鹤唳,时刻关注着淮安王府的动向,忽听得登基大典这日淮安王府天不亮就慌慌张张地派人进宫请御医,不由满朝哗然——   淮安王府请御医上门本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大多的时候都是提前定好时间,管事安排府里的下人套了马车与太医院门口候着,这次却是连天亮都等不了,又拿的是淮安王的牌子,不由让人怀疑是不是淮安王本人出了什么状况。   等到大典时萧铎不仅全须全尾甚至还精神满满的出现,文武百官都稍稍松了口气——   毕竟就算有些人对萧铎不满到甚至憎恨的地步,却也清楚已经到了这种时候,朝堂实在再经不起什么动乱了。   而后淮安王府紧急请御医上门的原因也被探听出来。   若是先前,一个小主簿的死活也没什么在意。但在经手郑家一案后,李缄在朝中已是赫赫有名,这其中自然有萧铎为了日后给他加官进爵而有意无意地推动,他本人行事的果断和周全也让朝堂上这些文武百官印象尤深,加之又想起其出身和萧铎对他明显的培养和关照,关注自然而然地也就多了起来。   传言便这样越传越多。   “其实起初的时候有人与太医院打听过,知道你只是偶感风寒……”因着事务忙碌许久未回王府的高梁为流言所惊动,专程赶回王府,见李缄正优哉游哉地在房里松了口气后便顺势给他讲起了自己近来听到的传言,“谁想到你后来不仅闭门不出,有些见风使舵的带了东西上门探望也都被拒之门外,再后来又听说王爷专程从辽北请了名医过来,便逐渐有了猜测,说是你该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重病。”   他说到这儿,瞥了眼李缄明显比年前因着郑家一案照面时要容光焕发的面容,连着「呸」了三声才接过李缄递过来的茶喝了一。   这世上的流言只要不影响到人听起来总是有趣的,关于自己的尤其。   李缄笑了一会,也跟着喝了口茶:“我说前些日子怎么总有自称神医的人上门,还以为是因为管事给楚大夫置了所宅子的事儿传出去了。”   高梁睁大了眼,难以置信:“管事给那大夫置了所宅子?”   “是,就在皇城边,离宿卫府也不远……”李缄点头,“不过幼怀知道后专程来了信,说这笔钱从他的聘礼里出。”   “聘礼?”   高梁把李缄自若的神色收入眼中,有一瞬的沉默,半天才开口:“你和管事的关系我也听说了,好歹你也算名将之后,还是从咱们王府出去的,就这么把自己嫁了都没有丁点的汗颜,王爷也答应?”   “王爷说云家世代袭爵,家底殷实,我入赘也行……”李缄把玩着茶盏,看着里面漂浮的茶叶,“反正只是个说法,只要人是对的就行。”   “你还真是越来越有王爷的风范了……”高梁看了他一会,不由感叹,“辽北的战事早结束了,纳降的事应该也差不多了,你那云小公子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李缄顺着半敞的窗子向外看了一眼,唇边漾起一抹笑纹:“差不多就这几日了。”   当初离开的时候尚是冬日,彤云密布、林寒涧肃,放眼而去皆是凄冷和萧索,再进都城却是完全不同的景致,桃红柳绿、燕语莺啼,街巷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隐隐已有了夏日的热意。   陈禁牵着马,一面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街边的小摊,一面抱怨:“早知道都城热的这么早,我还不如就留在幽州,让你自己回来。”   云稚脚步微顿,回头看了他一眼:“你现在回去也不晚。”   “一路不分昼夜的赶路,好歹让人休息一下吧?”陈禁说着忍不住快走两步和云稚并肩,“人就在淮安王府也跑不了,你也不至于真的相信那些流言,干嘛非要这么赶?”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云稚说着话,扫了眼前面摊贩少了许多又重新变得宽敞的街巷,翻身上马,“我和宣之已经近两百日未见了。”   “啊?”   陈禁还没等反应,云稚已经消失在视野里,急忙也上了马追了上去。   两百日说久也算久,却还不足以让淮安王府发生什么明显的改变,远远望去一如既往地恢弘。   倒是门外的侍卫又多了几个,不仅面生也十分的警惕,眼瞧着云稚在王府门前下马,立时戒备起来,紧紧握着手里的剑柄,目光如炬一般将人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到王府何事?”   云稚松开马缰,随手将马交给后赶来的陈禁,耐心回道:“想要求见贵府李缄公子。”   那侍卫一脸的意料之中,几乎没思考便回道:“我们公子尚在病中,须得好生静养,不见外客。”   “我知道……”云稚笑了起来,“我来就是为了治他的病的。”   那侍卫闻言眉头皱得更近,偏转视线将后面的陈禁也扫视了一遍,觉得这两人年岁加起来都不像是能给人看病的,忍不住道:“你看起来还没我大,就算懂医术也有限,能治什么病?”   “我确实不懂医理,但也未尝就不能救人……”云稚脸上的笑意更甚,“我们老家有个传言,说人要是久病着不好,家里办场喜事儿就能冲掉病气了,所以我是来接你们公子回家成亲冲喜的。”   “你……”   那侍卫猛地拔出了剑,还没等动手,就听见身后传来声响,紧闭的王府大门从内打开,一身广袖华服的翩翩少年在侍卫讶异的目光里走了出来。   “公子的话可当真?”李缄跨过高高的门槛,走到云稚面前,眉眼弯弯,“成亲就能治好我的病?”   “光是成亲可不行……”云稚轻轻笑了声,一本正经道,“得和我成亲才有用,所以李公子答应吗?”   “只有公子才救得了我……”李缄弯了唇,目光却坚定且郑重,“那自然是答应的。”   “那既然答应了,我还有个条件……”云稚伸出手,“冲去了病气就要一直康健地活着,一直和我一起,再也不能分开。”   李缄将那只手牢牢地握住,把人拉过来整个抱进怀里,认认真真应声:“好……”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番外有,不止一章,但是要慢慢写。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了,我回头看了看觉得故事线应该算是完整了,想写的剧情,该写的内容,还有先前没想到但是写着写着突然有的想法都写了。   唯一有的顾虑大概就是怕因为文案尤其文案第一段进来的读者会觉得这个结尾过于平淡没有料想的那样精彩而失望。   其实按照我最初的设定,这部分确实是有虐的,行文过程里二人的感情线也该有波澜的。   但一路写下来又觉得以他们彼此了解跟信任的程度,是不该发生那些事情的,所有就有了最后的结尾,或许是不够精彩,但却觉得是最合适的。   但还是要向觉得失望的读者表示抱歉。   其实老读者感受的到,近两年来我写文的过程是十分痛苦的,只要开了坑我就会特别的焦虑。   这本书的焦虑是从存稿期就开始的,每写一个字都十分难受的,不知道怎么写,写出来的也不满意,到后来就想着干脆开了坑逼自己一把。   但也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坚持日更,搞得大家整体的追文体验十分差。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状态,或许是年纪大了变得懈怠,也可能是写了太多年尤其古耽写了太多本脑子已经被掏空了。   其实开坑的时候也是满怀希望的,对文章的内容对数据和收益都抱有很高的期待。   但从存稿用完开始,就已经再也没有精力去管那些,对自己唯一的要求就是,咬着牙也得把这个故事写完,给入坑的读者也给自己一个交代,到现在也算是做到了。   等写完番外之后打算好好休息一阵,也暂时不打算去想新坑。因为感觉这些年哪怕就是完结之后也要为了新坑的存稿一直绷着神经,好像就一直没完全轻松过。   所以打算这次就干脆不再去想写文的事儿,好好调整一下作息,锻炼一下身体,好好感受一下生活,也多读一点书充实一下我已经掏空了的脑子,等什么时候觉得自己的状态真的好起来了,又有了倾诉欲和表达欲而不是靠意志力的时候,再回来。   最后还是要谢谢大家一路的期待和支持,也感谢对我不够好的文笔和故事的喜爱和包容,番外见。   感谢在2022-09-21 14:57:37-2022-09-23 23:5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agdash 1个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