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笨蛋表妹》作者: 妙玉子   简介:   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素来对表小姐这号人物避如蛇蝎。   苏一箬就是这样身份尴尬的表小姐。   她给大表哥送些吃食,大舅母就吓得立刻为儿子定下了亲事。   她给二表哥做了个扇套,二舅母就把儿子房里的奇珍异玩通通扔了出去。   她给三表弟纳了个鞋底,三舅母就连夜带着儿子去了娘家探亲。   苏一箬有苦难言,便只能缩在房里整日不出。   谁知大表哥竟为了自己拒绝了两桩与贵女的婚事,二表哥将她的扇套日日放在枕边把玩,三表弟因太过想念她而犯起了相思病。   三位舅母便只能各自来寻了苏一箬,话里话外都是要她做妾的意思。   认为做妾还不如去庵堂里做尼姑的的苏一箬为了不得罪三位舅母,就随意指了个在廊下扫地的清俊小厮,说道:   “一箬不想做妾,且已与这个小厮私定了终身。”   正在郑府满足自己装扮癖好的太子:“?”   后来。   苏一箬就成了……皇后。   --   赵予言承认,自己的确是有病。   好好的东宫太子不做,今天跑到城西去演乞丐,明天跑到臣子府上去演大夫,大后天就演小厮。   头一回演小厮就阴沟里翻船,幸而被个姑娘救了。   这姑娘身世低微,性子憨直良善。   被人多次欺辱,听说郑府里的人还想要她做妾?   那还不如……做太子妃。   娇憨不想做妾表小姐vs戏多瘾大太子殿下   小甜饼,双c,无雷可排。   【阅读指南】:本文雄竞火葬场,大表哥温柔,二表哥毒舌,三表弟绿茶,男主直球大狗狗。   男女主始终双箭头。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青云梯》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笨蛋美人不想做妾后嫁给了太子   立意:平平淡淡才是真 第1章 笨蛋表妹   “表哥,蝉是可以吃的吗?”   阳春三月。   苏一箬不过是坐在游廊栏台上瞧了一会儿小丫鬟粘蝉,便被泛着暖意的日光晃得昏昏欲睡。   小丫鬟明儿好容易粘住了十数只夏蝉,便撒开腿朝着苏一箬跑来,嘴里不忘笑道:“姑娘,咱们将这蝉炸来吃了罢。”   苏一箬眨了眨清亮水凌的杏仁眼儿,双颊被骄阳晒得粉中染红,细碎的鬓发下落下几滴细汗,沿着圆润的脸庞滑入她的颈间。   明儿歪头一笑,只觉得自家姑娘像极了一颗娇艳欲滴的桃子。   “夏蝉?”苏一箬探头出去望了眼明儿手上提着的竹竿,见那蝉长得乌漆嘛黑,便问道:“可以吃的吗?”   明儿笑嘻嘻地答道:“奴婢小时可吃了不少呢,在油锅里滚一遭比油炸鬼要好吃多了。”   苏一箬抿了抿嘴,笑着答道:“那都给明儿吃罢,我午膳吃多了鱼肉丸子,现在撑得很呢。”   话音刚落,回廊侧后方的垂花门内传出几道娇笑声。   苏一箬回头一瞧,恰与两个清灵钟秀的曼妙少女四目相对。   她定睛一看,左侧的粉衣少女便是府里的嫡出二小姐汪心柔,右侧的蓝衣少女则面生的很儿,二人身后缀着一大群丫鬟婆子。   苏一箬立时便从栏台上站了起来,拘谨地将双手摆在胸前,以遮挡她过低的衣衫领子。   这是苏一箬最苦恼的地方,她自小便生的比旁人丰润些,胸前自然也比旁人多了些份量。   偏偏这一季府里的管事送来的衣裙领子都格外低些,她便是有心遮掩,胸前那隐隐可见的曲线也傲人的很儿。   “若儿姐姐。”汪心柔率先娇笑一声,鄙夷的目光扫过一侧的苏一箬后,落在她鼓鼓囊囊的胸前,讽道:“这便是我家那个破落户亲戚了。”   被称作若儿的那位少女则朝着苏一箬逼近了两步,盯着她莹润娇憨的脸蛋瞧了片刻,最终还是面带鄙夷地转向她婀娜的身段,道:“这般打扮,是等着家里的爷们儿来内院瞧你吗?”   苏一箬垂首不答,心里念起了:“炸鹌鹑,文思豆腐,绿豆糕,白玉糕……”   念得快些,争取快到听不见她二人奚落自己的声音。   “若儿姐姐放心,哥哥从不曾与她独处过。”郑心柔攀着蓝衣少女的胳膊,亲昵讨好地一笑后,余光瞥见了苏一箬身后的明儿。   以及明儿手里的夏蝉。   她吓得后退了好几步,面带嫌恶地数落苏一箬道:“这样腌臜的东西,你让丫鬟捉下来做什么?”   苏一箬愣头愣脑地回道:“炸了……吃。”   蓝衣少女也耸了耸自己的鼻尖,眸光流彩的凤眼里尽是嗤笑之意:“乡下的破落户才会将这般腌臜的东西拿来当吃食,没的污了旁人的眼儿。”   “方小姐此言差矣。”   垂花门后又走出一个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他面庞端雅,穿一身月白色绣竹锦袍,一双清亮的眸子里蕴着和善的笑意,行动间脊背挺劲,如苍松翠柏。   “《礼记》有则:爵鷃蜩范。蜩便是蝉,蝉不但是庶民的吃食,更是王公贵爵的爱物。”他展着手里的折扇,朝着蓝衣少女温善一笑。   方若儿不意让心上人听见了自己奚落人的刻薄话语,她霎时便羞红了双颊,垂首静立在郑心柔身侧,半晌不肯答话。   郑心柔便为她解围道:“哥哥怎得为她说话?明明是她先碍着我和若儿姐姐的眼了。”   郑子安对苏家小姐还留有几分情面,对着自己的亲妹妹却无需多顾忌。   他敛起笑意,拢起折扇往郑心柔脑袋上砸了一下,教训道:“什么她不她的,一箬可是你的表姐,怎得这般没规矩?”   郑心柔吃疼,见自家哥哥板起了脸教训自己,当下便委屈得落下泪来。   方若儿便拿出帕子与她擦眼泪,又对着一旁默不作声的苏一箬行了个福礼,语气真挚地说道:“苏小姐莫见怪,方才是我和心柔妹妹出言不逊,你别往心里去。”   苏一箬听惯了这些世家小姐倨傲的奚落话语,她虽不甚聪明,却也知晓她如今是个在郑家寄人篱下的孤女,怎能真与郑家的小姐过不去?   她便上前虚扶起了方若儿,甜甜笑道:“没关系。”   郑子安清亮的眸子牢牢黏在苏一箬明媚爽朗的笑容里,连亲妹妹也顾不得了,只与她身后的明儿说道:“替你家小姐擦擦汗,都快成个水猴子了。”   方若儿屈尊纡贵地与苏一箬道歉,不过是为了在郑子安心里留下个端雅知礼的好印象。   可郑子安却只关心那狐媚子似的破落户,方若儿再好的气性也受不住这等奇耻大辱。   她便甩着帕子往垂花门那跑去,郑心柔被唬了一跳,立时也跟了上去。   苏一箬不明白方才还笑意盈盈的若儿小姐怎么突然变了脸色,直往垂花门那儿跑。   她回身见郑子安正在含笑打量自己,便问道:“大表哥,若儿小姐和表妹怎么走了?”   跑的这么快,就好像后头有狼在追赶她们一般。   郑子安见她蹙起柳眉一脸疑惑的娇憨模样,便知她又是被这“难题”搅得转不过弯来了。   这个表妹,比旁人少长了几个心眼就算了,却又偏偏比旁人更爱思考几分。   只可惜用她那小脑袋瓜思考不出个结果来。   每回郑子安与她攀谈几句,便会被她由内而外的单纯爽朗逗得忍俊不禁。   表妹没什么心眼,所以郑子安也不必在她面前委婉含蓄,不必审时度势,不必劳心劳神。   只需卸下心防,与她赤诚相交即可。   “定是有什么急事,表妹不必挂怀,这与你无关。”郑子安如此说道。   苏一箬乖顺地点点头,余光瞥见身后的明儿,于是纠结万分地询问郑子安道:“大表哥,你刚才说的《礼记》里的话是真的吗?这个蝉连王公贵爵也爱吃吗?”   郑子安先是一愣,旋即对着她狡黠一笑道:“假的,我随意编来骗她们的。”   苏一箬脸上的纠结神色不翼而飞,余下的只有欢喜之色,“我就说嘛,它长得不太好看,吃起来肯定也不怎么样。”   她对吃进肚子里的东西还是有几分要求的,起码要色香味俱全才好。   明儿在后方弱弱地说了一句:“……挺好吃的。”   --   郑家这些年已大不如前。   郑家老太爷曾任太子太傅,在朝中门生遍布,又得储君尊重,便积攒下了郑家世家豪族的底蕴。   只是郑老太爷得了三子,无一人成才。   长子爱舞枪弄墨,死于一场匪乱之中,长房便由黄氏这寡媳撑了起来,好在长子留下了郑子安这点血脉,长房不愁后继无人。   次子也只得了一个嫡子,二房人丁比长房略兴旺些,庶女足有五个,只是二老爷不懂钻营,已在从五品的官上守了八年,再无任何建树。   好在二老爷生的风流倜傥,娶了个忠毅侯家的嫡幼女为妻,仪仗着岳丈舅兄,日子也算是过的有滋有味。   三子与他两个哥哥一般无二,只得了一个嫡子,且他娶的还是郑老太太娘家的嫡女,也算是亲上加亲。   郑老太爷的儿子辈没出一个成器的“好笋”来,孙子辈却要好上不少。   大少爷郑子安尚未及冠已成了解元,只等着进京会试,也算是前途无量。   二少爷郑子息文韬武略样样拔尖,与郑子安同一年成了临县的解元。   三少爷郑子岑比前头两位哥哥略逊色些,不过府里的曾师傅考评过他的文章,只连声赞叹:此子不可限量。   因此方若儿虽贵为镇国公家的嫡女,却也对尚无功名的郑子安抛出了橄榄枝。   黄氏自然乐见其成,平日里不断叮嘱女儿郑心柔,要好生奉承方小姐,务必要让她在郑家过的舒舒心心才是。   可今日她不过让郑心柔陪着方若儿去内花园逛一逛,再哄着儿子去内花园替自己摘些花来,以期让这对小儿女能偶然邂逅,增进些感情。   谁知方若儿却哭着跑来了上房,那双慧巧灵透的眼儿已是红肿得如桃儿一般,跟在后头的郑心柔则是一副百口莫辩的丧气模样。   黄氏还来不及细问,方若儿便伏在案几旁放声大哭道:“我要回府,快让哥哥来接我回去。”   黄氏先将郑心柔拉在一侧,细问了一番后便知晓了方若儿哭闹着要回府的原因。   她亲自上前去扶起了方若儿,又拿帕子替她擦了擦眼泪,说道:“怎得好端端的就要回府?子安为你做的纸鸢还在我房里放着呢。”   提到“纸鸢”二字,方若儿也顾不得再落泪撒泼,素白的脸蛋上半是斑驳的泪痕,半是惘然的甜蜜。   前些日子,郑子安答应了为她亲手做一架纸鸢,听黄夫人说,那纸鸢上的画是他熬了两个大夜精心画成的。   也是因这事,方若儿心里愈发笃定,郑子安待她有几分情意在,她这才舍了往昔的骄傲,隔三差五地来郑府做客赏玩。   眼瞧着方若儿回转过来了些,黄氏便将她拉到了梨花桌旁的团凳上,笑着说道:“你可是误会子安了,他对那苏一箬好,不过是因她这憨傻的性子有几分像他早逝的胞妹罢了。”   说罢,黄氏便用帕子掩了掩自己的眼睛,精明的面容上显露出几分脆弱来,“五年前,我生下个不足月的女婴,像小猫似的一团,活到三岁便去了。”   郑心柔愣了半晌,随后在黄氏眼刀似的眸光下,应承她的话道:“我那胞妹和那苏一箬生的有几分相似,哥哥这才多怜惜她几分罢了。”   方若儿见她们母女二人言之凿凿,一时便也信了她们的话,朝着她们羞赧一笑道:“原是这样。”   说罢,又吩咐身后的丫鬟道:“把白婆子喊回来,不必去府里送信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本是复仇宫斗文《心机宫女上位记》   大家感兴趣的话点个收藏吧。   楚儿   御前奉茶宫女。   貌若无盐,性子迟钝。   那日帝王头疼难忍,她顶着杀头之险近身前去伺候。   软若无骨的青葱玉指轻柔地拂过帝王的额头。   力道得当,揉捏得宜。   帝王侧过头去瞧那宫女。   烛火摇曳,他发现这宫女虽生的其貌不扬。   却有双清亮水凌的杏眸。   只那一回以后。   帝王便留心起了楚儿。   见她性子平和仁善,不争不抢,活像朵盛放在青山里的幽兰。   久而久之。   便入了心。   获封贵妃的那一日。   帝王如毛头小子般拥住了楚儿,对她说:“朕心甚悦。”   楚儿脸上凝着淡然的笑意,回道:“臣妾定会天长日久的陪着陛下。”   陪着他。   送他下地狱。   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排雷】:   1.女主黑心莲。   2.男主非c。   3.全文都是宫斗戏码,不喜欢的可以点x,但不要骂人。 第2章 小厮   “不像是小厮,倒像是王孙公子。”   与郑子安道别后,苏一箬就回了自己的左清院。   内花园往东边走,经过三曲回廊便到了一处假山丛,假山丛再往东走个一刻钟,就到了郑府内最偏僻的左清院。   明儿走得气喘吁吁,推开左清院的院门后,就往泰山石台阶上一坐,叹道:“姑娘,咱们的院子也实在太偏僻了点,每日您去老太太院里请安,都要早起半个时辰。”   苏一箬拿出帕子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密汗,伸手将明儿从地上拉了起来后,就往里屋走去。   左清院统共只有三间屋舍,一间待人接客的正屋,一间堆放杂物的东厢房,一间丫鬟婆子们住着的西厢房。   正屋隔断了一半用做苏一箬的闺房。   左清苑虽小,于她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来说,却也是安身立命的“家”。   “我不过是老太太庶妹的孙女,她愿意收留我,已是大发善心,我又怎么能挑三拣四?”苏一箬替自己斟了杯茶,随即便如此说道。   明儿嘟囔了一声后,便去内寝替苏一箬放帘子熏香,手脚勤快的顶得上旁人的三四个奴婢。   苏一箬起身走到了狭小的内寝里,为了不妨碍明儿干活,她便坐在了临窗大炕上,拿起针线筐,做起了绣活。   即便她于人情世故上不大聪慧,也知晓今日大表哥是为自己解了围,还得罪了那个若儿小姐,她很该送份谢礼给大表哥才是。   只是……她每月的月例虽有一两银子,可衣食住行上的份例却与郑家小姐不大一样,这一两银子既要应了平日里的开支,还要打赏下人,实在是过于……紧巴巴了些。   所以苏一箬只得亲手做些绣活来答谢大表哥,想到大表哥过些时日便要去京里赶考,听说那儿天气炎热,离不了扇子。   自己大可做件扇套给他。   明儿收拾好床铺后,也不去打扰专心做绣活的苏一箬,只踮起脚推开木窗,冲着外头院内喊了声:“月儿。”   未过多时,便有一道凌乱的脚步声自廊下响起。   月儿提着食盒走到正屋,面色欣喜地说道:“今日大厨房多给了三道菜。”   明儿颇有些意外,连忙走到案几旁掀开了食盒,果真见里头摆着三碟菜盘。   明儿喜不自禁,这下姑娘就不必饱个七分,留菜给她和月儿吃了。   炕上的苏一箬听到两个丫鬟的动静,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肚子,便放下针线走了出来。   她除了胸前鼓起的那一团肉外,脸蛋小而灵巧,腰间不盈一握,走起路来弱柳扶风,眼神娴静乖巧,也有几分大家小姐的气度。   外人以为她这般清瘦婀娜是为了保持惑人的身段,好勾住府里儿郎的心。   唯独明儿和月儿知晓,她们姑娘是每日吃个七分饱饿出来的。   “姑娘,今日有脆梨蜜盅,桂圆汤,和一个……点?”明儿的话音戛然而止,只见她无比疑惑地望向第三碟菜盘,上头用汁液画了一个细小且黑漆漆的点。   这道菜突兀奇怪的很儿,月儿挠了挠头后,说道:“别是厨房送错了。”   苏一箬也鼓起腮帮子,愁容满面的看着食盒内的三碟菜,说道:“可能是……厨子想出来的新花样罢。”   主仆三人分食了今日的午膳后,都犹觉意犹未尽。   苏一箬便从妆奁盒子里拿出了一块碎银,又从炕上的针线筐里拿出了一条镶着金线的扶额,与明儿月儿说道:“咱们先去老太太院里送了扶额,再去大厨房添几个菜,晚膳总要吃饱些。”   主仆三人便一齐去了老太太的苍梧院。   一路上,苏一箬越过了九曲回廊,三扇垂花门,两处影壁,才从羊肠小道而出,瞧见了前方的苍梧院。   方才走进苍梧院内,便与方若儿、郑心柔二人迎面撞上。   苏一箬率先行了个福礼,便要侧身略过这二人时,方若儿却出声喊住了她,道:“我让大厨房送去的菜,你可吃了?”   苏一箬一愣,随后则向方若儿投去了真挚的感激眼神,她道:“多谢若儿小姐。”   她声音本就甜腻软糯,激动时还带起了些上佻之意,比起方若儿那乏善可陈的嗓音来说,要动听悦耳的多。   方若儿心里不是滋味,可见苏一箬态度这般诚挚,一时也发作不得,只见她漫不经心地瞥了苏一箬一眼,随后说道:“你既已明白,我便不白费口舌了。”   说罢,便携着郑心柔一块往苍梧院外走去,一副与苏一箬多说一个字都会污了自己的高贵模样。   待走出苍梧院一段路后,方若儿才与郑心柔说道:“那三碟菜,她当真明白里头的意思吗?”   郑心柔心口直跳,她也不知道以苏一箬的脑袋能不能弄明白那三碟菜背后的含义。   可为了让方若儿安心,她还是笑着附和道:“那脆梨和桂圆和那一点酱汁,合起来不就是‘梨’‘圆’‘点’,让她远离哥哥的意思?这般浅显,她还能不明白?”   方若儿这才放下了心,一时也有些骄矜自得,得意于自己想出了这样绝妙的点子来。   既不必自降身份与和那破落户纠缠,也不必在子安哥哥面前落下个嫉恨的名声。   而苍梧院内的苏一箬,却在耳房内与明儿、月儿连声感叹道:“这位若儿小姐真是面冷心善。”   “那脆梨蜜盅好喝的很儿。”   “就是那最后一碟菜太……化繁为简了些。”   明儿与月儿:“味道是不错,就是太少了些。”   苍梧院内的丫鬟给主仆三人上了些糕点,明儿与月儿吃不了,苏一箬却吃了三块白玉糕,颇有些满足的意味。   一炷香后,老太太终于起身,将苏一箬唤去正屋说了会儿话后,让丫鬟们将她送了出来。   苏一箬亲手做的扶额得了老太太两声夸赞,苍梧院的丫鬟们便按着老太太的意思捡了些新鲜时果和精致小巧的糕点给了苏一箬。   明儿和月儿欣喜不已,各自提着沉甸甸的食盒往苍梧院外走去。   苏一箬却不知为何很有些心虚,每一回来苍梧院总饶了那么多糕点果子回去,显得她是为了讨吃食才给老太太做针线活似的。   老太太不仅给了自己这孤女一处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平日里待自己也慈祥和善的很儿,自己于情于理都该好好孝敬她才是。   苏一箬暗自下了决心:她一定要早日学会双面绣,攒下些银钱好好孝敬老太太。   主仆三人从苍梧院出来后,便又朝着西侧的大厨房方向走去。   而这时苍梧院的正屋内,老太太坐于贵妃榻之上,虽则绫罗满身、金钗遍头,却依旧露出几分暮气沉沉来。   她摸了摸手上的扶额,听着贴身丫鬟禀告方才方若儿在苍梧院对着苏一箬放狠话一事。   老太太叹了口气,随后便阖上了疲惫的双眼,道:“这孩子大智如愚,凡事不过心,将来兴许有大造化。”   *   大厨房所在的院落位于郑府的西南侧,凹字形的院落四面通风,左侧是备菜择菜的地方,右侧则是大厨们施展身手的地方。   苏一箬在府里人微言轻,平日里要加菜也要讨好那些厨子厨娘一番,她走进跨院,见四下无人,正疑惑之时,忽而听得身后的屋子里传来些小厮的哄笑声。   “娘们娘气的,脱了他裤子瞧瞧。”   “别闹大了,一会儿卢管事来了。”   “你别给我充老大,这不过就是个刚买进来的小厮,欺负一下怎么了?卢管事还能让我吃几记板子不成?”   明儿与月儿听了后气愤不已,只是郑府里奴才们的关系盘根错节,一不小心就得罪了一大片人,犯不着为了个刚买进来的小厮得罪了他们。   况且姑娘平日里这般谨小慎微,她们实在不该……   思绪未完,明儿便见苏一箬转身敲了敲身后的屋内,用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对着里头的小厮说道:“里头可有人?我来寻杜大娘。”   里屋内响起一阵慌乱之声,随后屋门被推了开来,几个尖嘴猴腮的小厮们鱼贯如出。   见苏一箬杵在屋门外后,那几个小厮俱是舔着脸一笑,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苏一箬胸前,只道:“表小姐有什么吩咐?”   明儿提着食盒挡在了那几个小厮跟前,只道:“青天白日的不去当值,都躲在这里做什么?莫非是在吃酒打牌?一会儿卢总管可要来了。”   那几个小厮讨了没趣,瞪了明儿一眼后便各自散了开来。   苏一箬这才将目光移往了里屋内。   只见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厮正如同一条死鱼般躺在地上,他身上的布衫破了好几个洞,瞧着很是可怜。   苏一箬忙让明儿去别处讨杯水来,又拿出帕子替那小厮擦了擦嘴角的血丝,这才依稀瞧见他掩在散乱发丝后清俊的面容。   他睫毛如蒲扇一般黑密,此刻许是因身上的疼痛而略有些颤抖,鼻子高挺,薄唇润秀,单论这如玉的面容,倒不像是个落魄的小厮,更像是世家大族的公子才对。   苏一箬平白便忆起了自己从江南投奔到京城,路上遇到的那些磋磨。   她也是与这小厮一般,险些就被人欺负去了。   思及此,苏一箬不免有些鼻酸,清亮圆润的杏仁眼里氤氲起了些泪雾。   恰在这时,昏迷了许久的赵予言缓缓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爱cosplay的男主翻车了也。   解释一下苏一箬吃不饱这个   小姐们的份例是够她一个人吃的,但是她的两个丫鬟不是郑府的下人,所以她只能省出点吃的给两个丫鬟吃   然后她又没有下午餐糕点的这个份例   就造成了这个结果 第3章 郑子息   “爱欺负她的二表哥。”   赵予言睁开眼后,便见一个娇娇怯怯的少女正泪眼婆娑地望着自己,手里拿着的帕子还按在自己脏污的手臂之上。   她见自己醒来后,也未曾像一般的闺秀那般避嫌后退,而是眨着那双灵透的杏仁眼,问道:“你想喝水吗?”   声音软糯清丽,似轻拂过河畔的柳絮。   赵予言移开视线,剑眉微微蹙起,意识到他这一回玩的太过火了些,竟让自己落得这般境地。   他这般沉默不语落在苏一箬的眼里则是另一层意思,她只当这清俊的小厮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这才为被那群蛇鼠一窝的小厮们欺负。   哑巴受了欺负,连喊声救命也难得很。   她愈发怜惜这小厮,便细声细语地说道:“你不会说话吗?没关系,我去给你拿水喝。”   明儿果真去厨房里向厨娘们讨了碗水喝,苏一箬接过了那水碗放在那小厮跟前,又将老太太赏下来的糕饼拿出来了几块,用油纸仔仔细细地包了,放在那小厮身边,这才带着丫鬟们离去。   赵予言盯着手边的水碗和油纸包瞧了许久,想到那少女将自己认成了哑巴同情怜惜,心头涌起些诡异的之感。   说不上是喜悦亦或是被冒犯的怒意,赵予言活到现在,还是头一回受了个女孩儿善意的施舍。   这感觉,算不上讨厌。   *   舍了一块碎银出去,主仆三人总算是吃了顿十足十的饱饭。   苏一箬连着好几日心情都无比开怀,开怀之下,便连夜赶出了送给郑子安的扇套。   扇套归拢处还用青丝线绣了一团松竹,苏一箬还将这扇套拿给了明儿和月儿瞧,两丫鬟拍手赞道:“古朴!”   “典雅!”   “大少爷用了这扇套,定能蟾宫折桂。”   苏一箬将那扇套放在内寝里挂着的那副字画下,虔诚地鞠了一躬。   文曲星保佑,定要让大表哥得偿所愿。   翌日一早,苏一箬去老太太院里请过安后,便去了郑子安所在的惊涛院。   因着她的身份尴尬,故每回去大表哥院里送东西皆只立在院外让丫鬟们转送,并不亲自进院里去。   这一回她依旧立在院外候着,与大表哥身边的丫鬟锦瑟攀谈了起来。   锦瑟对这说话和声细语又从不逾距狐媚的表小姐很有几分好感,她便道:“昨日方小姐来了,送了好些衣衫墨宝来,大少爷都搁在了一旁。”   苏一箬闻言却疑惑不解道:“大表哥为何不收?”   方小姐定也是和自己一般,诚心诚意地期盼着大表哥能蟾宫折桂。   锦瑟被她这问题问得怔在了原地,见苏一箬姣美的脸上尽是坦坦荡荡的疑惑之意,心上一时便涌起了几分错愕不解。   原来表小姐并未在装傻充愣,竟是当真不明白大少爷的心意?   未过多时,明儿便提着些精致小巧的糕点走了出来,冲着苏一箬笑道:“大少爷赏的。”   苏一箬也开怀一笑,见锦瑟依旧呆呆愣愣地望着自己,便抬起食盒道:“锦瑟,你可要吃几块?”   锦瑟忙摇头,断不敢吃了大少爷特地为表小姐备下的糕点。   苏一箬这才带着明儿往左清院的方向走去,路上遇到几个相熟的丫鬟,便将大表哥赠的糕点送予那些丫鬟们吃了几个。   几个丫鬟俱是赞不绝口,边吃着糕点不忘与苏一箬说道:“表小姐这几日可要小心些,前院里死了好几个小厮呢。”   苏一箬听后大惊失色,连嘴里嚼着的糕点也觉得不香了,只问道:“怎会如此?”   那丫鬟神神秘秘地说道:“也不知晓是什么缘故,总之一下子死了五六个,听说是被外头的债主打死的,也难怪,谁叫他们整日偷奸耍滑呢?”   苏一箬这才放下了心,吃完糕点后,便又往左清院的方向走去。   路过内花园秀丽的亭台水榭时,苏一箬忍不住驻足观赏了一番,一来二去间,便在内花园的羊肠小道上撞见了二少爷郑子息。   郑子息生的风流倜傥,一双桃花眼里漾着春情无限,且他生的面白如玉,周身的气度半是儒雅半是轻佻,一举一动皆像极了话本子里走出来的精怪仙人。   苏一箬垂下了头,瓮声瓮气道:“见过二表哥。”   郑子息一见她这幅瑟缩害怕的样子便来气,自己不过是与她开过几个小玩笑,她便将自己当成吃人的精怪,恨不得避而远之。   “我刚从大哥的院里回来。”郑子息立定在苏一箬面前,似笑非笑地瞧着这个胆小如鼠的表妹。   苏一箬不解其意,依旧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不曾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你给他做了个扇套。”郑子息扬起的笑意敛了起来,炯炯有神的目光落在苏和静那一截素白的皓腕之上,愈发滚烫炽热。   “没良心的,上一回你差点被心柔她们推进河里,还不是我给你解的围?”郑子息说到这里就来气,用狠劲将手里持着的扇子拢回,握着扇柄敲了敲苏一箬的皓腕,道:“你怎得从来没给我做过扇套?”   苏一箬吃痛,却不敢拂了郑子息的意,只道:“二表哥若是喜欢,我也给您做一件。”   郑子息这才满意地收回了自己的扇子,伸出手指在苏一箬跟前晃了晃,道:“三日工夫,送来我院里。”说罢,便扬长而去。   明儿见他离去,这才走到苏一箬前头,见她那滑腻娇嫩的皓腕上被那扇柄瞧出了一道鲜红的印记,便忍不住骂道:“二少爷真是讨人厌,回回都要这么欺负姑娘您。”   苏一箬朝她笑了笑,鼻尖沁出一层薄汗,流溢着光彩的黑眸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明儿便道:“上一回二少爷的确是为您解了围,可后头还不是用茶水泼了您一身,还说是不小心的,我瞧着他是故意的很儿。”   苏一箬笑着捏了捏明儿的手,安抚道:“算啦,往后我们多避着他些就好了。”   主仆二人这才相携着回了左清院。   夕阳斜下,黄昏的余晖将主仆二人清濯的背影半映在青灰的石阶上,愈发显出苏一箬婀娜挺翘的身姿来。   赵予言从假山从后走了出来,望着渐渐瞧不真切的少女背影出起了神。   *   晚间之时,苏一箬吃了两块糕点裹腹后,便让月儿点起一盏烛火,坐在炕上绣起了扇套。   明儿忍不住劝道:“姑娘,夜里做绣活伤眼睛。”   苏一箬果真觉得眼睛酸涩的很儿,眨了眨眼后便让明儿再点一盏油灯,手上动作不停,嘴里说道:“这儿的坎我用粗布线结了,二表哥应当看不出来罢?”   明儿瞥了一眼那扇套,嘟囔道:“姑娘何必将二少爷的话当真,上一回他还让姑娘您纳鞋底,结果过了几日就忘了此事。”   郑子息那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也是让苏一箬头疼不已,偏偏二舅母在这郑府里的地位比大舅母还要高些,她再不会看眼色也知晓不能随意得罪了二舅母去。   自四年前苏一箬初来郑府住下后,郑子息便极爱想那些鬼点子来欺负她,小则只是湿了衣裙丢些面子,大则抓条蛇和青蛙扔在她身上,将她吓得好几日不敢出门。   顽劣过分的二表哥和温文尔雅的大表哥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思及此,苏一箬便省去了手中扇套的刺绣的那一步,并未像送与大表哥的那个扇套一般绣上青竹翠柏。   入夜时分,苏一箬才将手中的针线活放下,将扇套放在针线筐的里侧后才上榻安歇。   三日后。   苏一箬方才从老太太院里回来,便在左清院院门前的紫藤花架下瞧见了一身月白色长衫的郑子息。   日头微晒,将郑子息的肌肤愈发衬得白皙如玉。且他极爱穿这些颜色鲜亮的衣衫,长身玉立,背脊挺秀,倒也撑得住这等浓墨重彩的碧蓝衣料。   苏一箬讶异过后,便迎上前去朝着郑子息福了福身子,道:“见过二表哥。”   她今日衣着素净的很儿,只穿了件淡粉色的绸布裙,乌黑的秀发上只簪了只梅花素钗,落在郑子息眼里,倒觉得她比那些穿金戴银的世家小姐要清丽动人几分。   郑子息移开自己的视线后,便指了指紫藤花架下的秋千,揶揄道:“谁许你偷偷在这儿做了架秋千?”   苏一箬分辨不出郑子息话里的玩笑意味,便诚惶诚恐地回道:“对不起,二表哥,我不知道府里不能做秋千。”   这样泾渭分明的低姿态让郑子息霎时便情绪低落了起来,他含着笑意的眸子霎时便冷了下来,盯着苏一箬的脸蛋瞧了半晌,才说道:   “你平日里和大哥也是这般说话的?”   动不动就道歉,动不动就害怕,只是说些玩笑话,就好像自己是要吃了她的洪水猛兽一般。   苏一箬不解其意,更不明白为何二表哥会突然提到大表哥。   大表哥待自己和善的很儿,自然不会因着秋千这样的小事就动了气。   “罢了。”郑子息见苏一箬目光无措地望着自己,清亮的杏仁眼里无辜又纯澈,心口盘亘的怒意霎时消散了大半,他便笑骂了声:“傻子,快请我进屋喝杯茶。”   说罢,他也不管苏一箬怎么回答,便撩开长袍往那家狭小的正屋里走去。   独留苏一箬在原地嗫喏出声:“我才不是傻子。”   作者有话说:   目前出来了三位男性角色   还剩个三表哥   能齐全了告诉我你们最喜欢哪个? 第4章 告白   “表妹,等我蟾宫折桂。”   回了正屋后,郑子息半点也不客套,因嫌待客的正堂太过狭小,便撩起衣袍往内寝的临窗大炕上一坐。   明儿敢怒不敢言,姑娘的闺房二少爷怎可这般随意闯入?转念想到这是仰仗着郑府才得出来的闺房,便也只能把话生生咽下。   幸而临窗大炕与苏一箬的卧榻间隔了架不小的屏风,郑子息坐在炕上也瞧不见床榻上的物什。   “二表哥要喝些什么?”苏一箬临炕边两尺距离,轻声细语地问道。   郑子息蹙起了剑眉,私心里觉得她离自己太远了些,可身后两个丫鬟立着,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喝六安茶。”   苏一箬听后窘迫地答道:“没有六安茶,只有散茶和我自己做的花果茶。”   郑子息听罢则故意摆下了脸子,面带不虞地说道:“我只喝六安茶。”说罢,便斜瞥了一眼苏一箬身后立着的丫鬟,道:“让你的丫鬟去我院里拿。”   明儿不敢推辞,便应了声“是”,疾步往外院的方向去了。   “那丫鬟脚程慢,先给我泡杯花果茶来罢。”郑子息支开了明儿,便含笑对月儿如此说道。   月儿应声后便往耳房处走去,边往外走边忍不住腹诽道:明儿都去拿六安茶了,怎得还要花果茶?   内寝里便只剩下了苏一箬与郑子息两人,郑子息朝着案几另一侧的炕上努努嘴,道:“坐下说话,省得你这没良心的又说我欺负你,让你白白站着。”   苏一箬这才战战兢兢地虚坐在另一边炕上,一时间,她与郑子息之间只隔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案几,且狭小的屋内只剩下他二人。   身侧的郑子息的目光紧盯着苏一箬,这般炽热的目光让苏一箬心上浮起了些不适。   她便往后坐了半寸,将案几上的针线筐拿了出来,便要从中找出她前几日刚做好的扇套。   只是翻遍了针线筐却也没找到那扇套,苏一箬急得便下了地,将针线筐放在视线更光亮的地方再寻一遍。   虽则她未曾像送大表哥的那扇套一般精雕细琢,可这扇套也是她熬了两个大夜辛苦做成的,怎得竟突然不见了?   炕上坐着的二表哥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若是知晓自己并未给他做好扇套,他会怎么责罚自己?   苏一箬不敢深想,遍寻了针线筐一番,还是没有找到扇套后,她便急得冷汗涔涔,清瘦的身子略有些颤抖。   郑子息也瞧见了她此刻的失态,心下不由地一紧,想也未想便急切地追问道:“你怎么了?怎么抖成这样?”   他语气又凶又急,落在苏一箬耳朵里,却是二表哥发现了自己并未给他做扇套,已是在怒火中烧地责问自己。   她愈发惶恐,一时便被唬得落下几滴泪来,哽咽着回道:“二表哥,扇套我做了的……但是不见了。”   郑子息瞥见她通红的眼底,心冷不丁似被人攥紧了一般,心口涌起一阵排解不了的憋闷之感,他立时便上前去将苏一箬拉了过来,将怀中的扇套拿了出来,道:“刚才我就看见这扇套了,不过是藏起来逗你玩而已。”   怎么就哭了?   苏一箬那双清灵水汪汪的杏仁眼此刻蓄满了泪水,红肿得似桃儿一般,小巧的鼻尖上染上了一抹红晕,瞧着好不可怜。   郑子息也不知晓自己是怎么了,此刻竟觉得自己像个十恶不赦的凶徒,把表妹惹得哭成了这幅样子。   往日里也是,自己不过是想让表妹像对大哥那般和自己说笑打闹,最后总会弄巧成拙,不是让她害怕得不敢出门,便是让她落泪不止。   郑子息只觉得自己胸口闷闷得很不舒服,也觉得苏一箬吸气哽咽的声音刺耳的很,他连扇套也来不及拿,便说道:“我还有些事,便先走了。”   说罢,便扬长而去。   苏一箬止住了哭腔,手里还拿着自己做的扇套,愈发弄不明白二表哥的心思。   他到底为什么总要捉弄自己?   很有趣吗?   *   自上一回郑子息落荒而逃后,他便许久未曾在苏一箬跟前出现过。   下月初十是老太太的寿诞,各房各院的人都绞尽脑汁地替老太太搜罗生辰贺礼,连囊中羞涩的苏一箬也不例外。   她是江南人氏,祖母尚在时家境尚可,虽不及达官贵族那般显赫,却也称得上是衣食富足。   一场匪乱让江南多少平民百姓流离失所?连带着苏家也是这般,祖母临终前给远在京城的嫡姐写了封信,托她照顾自己这孤苦无依的孙女。   老太太与这庶妹也有几分香火情,便应下了此事。   于苏一箬来说,郑老太太便如同她的再生父母一般,若不是他力排众议将自己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外孙女留在了郑府,只怕她早已香消玉殒了。   是以她这一回定要送份切合自己心意的寿礼,总要祝老太太福泽康健,长命百岁。   这一日,苏一箬去黄氏的竹音院请安时,郑心柔和郑心幽恰巧也在上房。   郑心柔是大房的嫡女,排行第三,上头还有二房的两位嫡女。郑心幽则是大房的庶女,与苏一箬一样在黄氏手底下讨生活,倒也有几分同病相怜。   郑心幽生的端庄大方,不及郑心柔明媚可人,只一双水凌凌的大眼睛增色不少,她瞧见苏一箬后,便笑着问好道:“见过表姐。”   郑心柔则只是眼高于顶地哼了一声,并未把苏一箬放在眼里。   黄氏素来疼宠自己的嫡女,便也不去计较她对苏一箬的无礼,只笑着说道:“箬姐儿瞧着清减了不少。”   黄氏的话点到即止,也不说给苏一箬添些份例,也从不赏赐下什么糕点菜肴。   苏一箬倒谦卑有礼地躬了身,只道:“谢过大舅母关心,这几日天气炎热,我便用的少了些。”   黄氏点了点头,也不深究,只与郑心柔说起了明日去大国寺上香的事宜,“明日你大哥和方小姐都在,你可机灵些,莫要让那些不长眼的扰了她二人的雅兴。”   黄氏边说着这话,边拿锐利的眼神去瞥下首的苏一箬,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子安和方若儿的事挑明了,便是故意说给苏一箬听的意思。   她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可别存了不该有的心思才是。   郑心幽也忍不住朝着苏一箬的方向投去几个探究的眼神。   大哥和方家小姐的事儿她有所耳闻,可她冷眼瞧着,大哥对那方小姐无意,反倒是对表姐情根深种的样子。   只是表姐听了太太的话,怎得一丝反应都无?   苏一箬正在神游太虚,恍惚间听得黄氏嘴里的“大国寺”上香一事,便很有些意动。   她给老太太备下的寿礼是用攒下的金线缝出来的“寿”字,单单只是个“寿”字并不够诚心,她还要去大国寺的金佛前磕上十个头,并念上一个时辰的经,才能保佑老太太福寿永康。   所以苏一箬便在黄氏嘱咐完郑心柔后,鼓起勇气插话道:“大舅母,我能不能也去一趟大国寺?老太太寿辰将近,我想着去佛祖跟前为老太太祈福诵经一番。”   话音刚落,上房内满屋寂静,非但黄氏怔了半晌,连身后伺候的丫鬟婆子们都屏息惊叹了起来。   这表小姐也太大胆了些。   大太太才刚说,不许那些没眼色的人打扰大少爷和方小姐,表小姐怎得就有胆子要一同前去大国寺?   还拿了给老太太祈福这样刁钻的借口。   大太太若是推拒了,岂不是不孝?   黄氏阴鸷的目光落在苏一箬身上转了转,便咬牙切齿地说道:“好,明日你就一起去罢。”   郑心柔已是忍不住想站起来痛骂这苏一箬一顿,只是黄氏死死地压着她,并不许她这般无礼无状。   苏一箬倒未曾察觉出上房紧张的气氛,见黄氏应下,便欣喜地回道:“谢过舅母。”   黄氏说完这话后,便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对着郑心幽和苏一箬说道:“我身子乏了,你们不必在这儿陪着我说话了,都回各自屋里去罢。”   郑心幽先起身关怀了一番嫡母,而后便躬身退了出去,苏一箬也紧跟其后退了出去。   出了竹音院,郑心幽便一把攀住了苏一箬的胳膊,笑道:“表姐可当真是厉害,竟把太太噎成了这幅样子。”   苏一箬并不懂她的话,便歪着头好奇地问道:“什么厉害?大舅母被我噎住了吗?”   她只是想去大国寺给老太太祈福而已,舅母缘何会被自己噎住?   郑心幽只当她是在拿乔,便笑意爽朗地说道:“表姐不必在我跟前这般模样,比起那眼高于顶的方小姐,我还是更喜欢表姐你。”   这话苏一箬却更加听不明白了,只是听出了郑心幽并无恶意,便囫囵回道:“多谢表妹。”   到了内花园的湖畔,郑心幽便与苏一箬分道扬镳,一个往东侧走,一个则往最西侧的左清院走去。   苏一箬照例抄近道往羊肠小道走去,方才踏上那小道,便发觉两边的竹林愈发青翠葱茏了几分。   从前苏家未曾遭匪乱之时,家中也种了这样一片青翠密笼的竹林,苏一箬闲时与父亲、母亲一起赏竹喝茶。   她笑着与明儿赏起了竹林,却没听见身后响起的那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待她回过神后,却见面色绯红的郑子安正气喘吁吁地立在他身后,且他清雅的面庞上尽是密汗,袖子上翻卷起,似是方才疾步奔过的样子。   苏一箬忙伸出帕子递给了郑子安,并问道:“大表哥,你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   郑子安接过那帕子,清冽的眸子不复以往的沉静,他从锦瑟口中听说了表妹也要去大国寺上香后,便下了决心要赶上她。   她既是愿意往自己这儿迈上一步,自己自然也不会害怕。   郑子安将那泛着淡淡香气的帕子攥在手心,目光坚定地望着苏一箬说道:“表妹,待我蟾宫折桂之时,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说完这话后,久久听不到苏一箬的回音,便有些手足无措地垂下了头,清俊的两颊染上些促狭之意。   表妹为何不理睬自己?   莫非是自己太唐突了些?   苏一箬倒也不是听不懂郑子安的话,只是她不明白大表哥为什么要给自己交代?并且要给自己什么交代?   她从郑子安绯红的面容上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只能自己凝神思索。   想来想去,大表哥的“交代”应是不让自己失望的意思。   既是不让自己失望,也是不让大舅母,大舅舅和老太太失望。   想通了这一点后,苏一箬便朝着郑子安扬起一个真挚的笑容,“大表哥,我相信你。”   定能蟾宫折桂,光宗耀祖。   郑子安旋即抬头,恰撞进苏一箬潋滟着盈盈笑意的黑亮眸子里。   落英纷飞,竹叶引折,良辰美景千千处,尚不及心上人宛若莺啼的一句“相信”。   作者有话说:   大表哥是温文尔雅的直球型。   二表哥是爱她就要欺负她的小学生。   期待一下三表哥的人设哦。   宝子们能给我的预收点个收藏吗?   我V后日六无缝开新。 第5章 小厮救美   “那小厮原来不是个哑巴。”   翌日一早。   天刚蒙蒙亮时,苏一箬便被明儿和月儿从长床榻上挖了出来,洗漱净面后,择了件珠灰刻丝月华裙。   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后,只簪了一只葫芦状的镂空金簪。   明儿瞧了只道:“太素净了些。”   连三小姐身边的大丫鬟打扮的都比她家姑娘鲜亮些。   苏一箬倒不在意这些,口脂脂粉一样不涂,并蹙了眉与明儿说道:“今日是为老太太祈福去的,不必打扮。”   明儿嘟囔着嘴,虽知晓她家姑娘不在意容貌外在,可姑娘也是及笄的人了,也该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谋划一二。   只是瞧着苏一箬那不知情爱为何物的娇憨样子,明儿又发起愁来。   收拾妥当后,主仆三人便去了郑府待人接客的明辉堂。   一刻钟后,黄氏与郑心柔相携着到来,郑子安则缀在最后头,穿了件墨青色鹤纹长衫,立在远处一眨不眨地望着苏一箬。   苏一箬未有察觉,只躬身与黄氏请安问好:“见过大舅母。”   黄氏冷哼了一声,斜眼瞥见苏一箬今日未施脂粉,上身的衣衫也素净的很儿,堵了一夜的心这才略微安定些。   只是瞧见她珠灰色宽大衣衫下都掩不住的婀娜身段,黄氏精明的眸子里又掠过几分冷意。   昨日儿子趁着夜色来了自己的院子里,跪在他父亲的牌匾前赌咒发誓,若是九月里他能蟾宫折桂,便让自己允了他和苏一箬的婚事。   黄氏那时拗不过儿子,又因为亡夫的牌位勾起了些伤心,便一时松口答应了下来,只是隔了一夜,她的脑子也清明了不少。   她一个寡妇好不容易才将儿子培养成才,眼瞧着儿子年少有为,十年寒窗苦读即将功成名就,若是能娶了镇国公家的嫡女,往后的日子不说一步登天,总也能官运亨通。   可这孤女苏一箬能给儿子什么?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清苦翰林之路?还是半点助力都给不了的苏家亲戚?   思及此,黄氏心里又添上了几分对苏一箬的厌恶。   “走罢,别误了时辰。”黄氏说罢,便带着郑心柔上了前头那辆翠帷马车。   苏一箬与几个有头有脸的仆妇同乘后头那辆素帷马车,郑子安则骑马前去。   到了大国寺山脚下,郑家的马车与京城里其余世家豪族一般将马车停在了一处宽敞的户棚处。   为显虔诚,前来大国寺上香的女眷或男香客皆要从山脚下徒步走上山顶。   苏一箬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身子骨素来称不上好,起先走的那几十步还算平稳,到了后头已是娇汗连连、气喘吁吁。   郑子安在前头搀扶着黄氏与郑心柔,时不时地往回瞧一眼缀在后头的苏一箬,清俊的眉眼里尽是担忧之色。   黄氏见状则掐了一把郑心柔的细腰,郑心柔立时便“哎呦”了一声,将郑子安的注意力引了过去。   一行人好不容易才爬到山顶,苏一箬便靠在明儿的肩上喘气休息,恰好立着的地方是块松动的石阶,明儿一个滑步险些跌下去,连带着苏一箬也要被她带得跌下山崖去。   郑子安听得明儿的惊呼声后,立时便回了头,便正巧瞧见苏一箬要跌下石阶的这一幕。   他的神魂皆被这一幕吓得移了位,可所处的距离太远不够他奔过去将苏一箬拉回,他只得惊呼出声:“一箬。”   周围的人皆被郑子安这一声惊呼给吓了一大跳,待她们去瞧郑子安手指的方向后,便见苏一箬整个身子如被风吹乱的野草一般要落下台阶去。   往后可是几千步的台阶,这般娇娇弱弱的女子摔下去不死也得落个残疾。   恰在这时,不知从何处奔来一个小厮,电光驰骋间竟往下跌了两层台阶,抬起双手扶住了苏一箬的肩膀。   苏一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失重感给吓得连声呼救也喊不出来,她往山崖下倾倒,当下便万念俱灰,只觉得自己必是死定了。   没成想肩膀处却被一股强劲有力的力量撑住了,她半个身子游移在山崖外,扑通乱跳的心好不容易归了位,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道低洌如山间清泉的醇厚嗓音:   “没事了。”   她立定回身,忽而撞进一泓清泉般的黑沉眸子里,而后是一张熟悉的冷峻面容,再往下一寸便是灰色外衣蓝底内衬的粗布麻衫。   这便是郑府小厮们惯常爱穿的衣衫。   她依稀记得这小厮自己似是在哪儿见过,思绪回转间,便想起了那一日在大厨房的遭遇。   “多谢。”苏一箬眼尾染上了些泪光,说话时的音调也有些颤抖。   那小厮立在苏一箬身旁,似是不太习惯躬身行礼一般,随意点了点头。   虽衣着朴素,可他挺立的脊背和举手投足间却有一股矜贵王孙的气度,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周围的妇人小姐们见苏一箬被个小厮救了下来,便各自将视线移开。   人命关天,她们也懒得去计较男女大防了,况且那小厮也是个知礼的,只扶住了苏一箬的肩,并未触及其余地方。   郑子安起先焦急的不得了,恨不得立时便冲过去将苏一箬救回来,如今见她无恙,便长吁了一口气,道:“表妹,你没事就好。”   苏一箬瞧着眼前神色慌张的郑子安,和不远处黄氏、郑心柔锐利的目光,便羞赧地低下头,说道:“对不起,让表哥和舅母们为我担心了。”   黄氏冷哼一声,瞥了眼苏一箬身后的那眼生小厮,也没多说什么,便与郑子安说道:“走罢,别误了时辰。”   郑子安便颇为不舍地望了苏一箬一眼,而后便乖顺地搀扶住了黄氏,与母亲、妹妹一块儿往大国寺里头走去。   苏一箬立在原地惊魂未定,明儿先一步与那小厮道谢道:“多谢这些小哥出手相助。”   “无妨。”那小厮言简意赅地说罢,便要朝着前头走去。   苏一箬知晓他是要去跟上郑府其余的小厮,而且她也不该误了上香的时辰,便由着明儿搀扶,缓缓缀在那小厮身后。   到了佛堂的内屋,苏一箬拿起佛香正准备跪在蒲团上为老太太祈福时,忽而想起了一件不算要紧的事儿。   那小厮,原来不是个哑巴。   大国寺内佛堂众多,黄氏和郑心柔并未与苏一箬在一处祭拜,郑子安则立在门槛处向外眺望,似乎在搜寻谁的倩影。   未过多时,镇国公夫人与方若儿便在一大群丫鬟婆子们的簇拥下来了大国寺。   镇国公夫人瞧着与黄氏一般大的年纪,只是通身上下皆是富贵乡里浸出来的矜贵气度,举手投足间比黄氏多了几分尊贵和稳重。   方若儿今日则细心打扮过,乌黑的秀发上簪着点翠芙蓉金钗,芳鸢色苏锦罗衫裙上缀着些金丝细线,在日头的映衬下游曳生光。   郑子安便立时垂下了头,毕恭毕敬地对着镇国公夫人行礼道:“见过夫人。”   镇国公夫人含笑望了眼面前清濯挺俊的郑子安,又见身旁的女儿红着脸不住地拿眼神去瞥他,便笑道:“子安回回都这般知礼。”   郑子安放下手,生疏且客气地与方若儿问好道:“方小姐好。”   他次次都是这般克制知礼,不似旁的公子一般待方若儿热络讨好,可这清冷生疏的模样却让方若儿心里愈发痒痒儿。   若是郑子安有一回朝她露出个亲昵的笑容,她则会似晕晕乎乎地喜上一整日。   方若儿如今是待郑子安情根深种,什么王孙公子她都看不上眼,一心只盼着郑子安能蟾宫折桂,得了功名后来镇国公府上提亲。   若是考不上也不要紧,她会磨得父亲同意这桩婚事,再替他安排个好的官职。   “子安哥哥,你今日是陪着伯母和柔儿来上香吗?”方若儿对着郑子安热情地一笑,那富含情意的眸子几乎要黏在他身上。   郑子安不为所动,只礼貌地答道:“正是如此。”   一旁的镇国公夫人将这一幕纳在眼底,除了感叹一声女儿被这郑子安吃的死死的,便是真心实意地觉得郑子安是个宠辱不惊的好孩子。   若他像寻常人一般对着她们母女点头哈腰地讨好,便反倒失了文人风骨,将来定是出息不大。   起先这桩婚事她也是瞧不上的,奈何女儿心里只装着郑子安一个人,再不肯去相看其余的王孙公子。   再加上这郑子安自己也争气,小小年纪便成了解元,将来自是前途无量。   比之京里其余狎妓风流的纨绔公子,他更是洁身自好到屋里连一个通房都没有。   这才打动了她。   黄氏听得外头响起的声音后,便连忙拉着郑子柔走了出去,瞧见镇国公夫人刘氏后,便笑道:“刘姐姐,妹妹我可好些日子未曾见过您了。”   刘氏神色淡淡,对黄氏的热络不以为意,“妹妹也是难得一见。”   黄氏面色尴尬,只绞尽脑汁想着法子该如何讨好刘氏母女,又见儿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便索性说道:“孩子们在这儿也无趣的很儿,不若让他们去大国寺的后院玩玩罢,听说那儿景致可好的很儿呢。”   方若儿听后自是兴高采烈地向郑子安投去一眼,思绪不禁飘到了她与郑子安携手漫步在清幽竹林下的景象中,心口升起了一股惘然的甜蜜。   刘氏见女儿这般跃跃欲试,便也只得无奈地说道:“好了,去玩一会儿吧,只别闹得出汗了。”说罢,她又含笑对郑子安说道:“子安别见怪,她就是这般跳脱的性子。”   郑子安仍是那一副客气生疏的模样,他应下了刘氏的话,便道:“夫人过谦了,令嫒活泼开朗,天真率性,子安深愧不如。”   这话非但让刘氏开怀一笑,连带着方若儿都羞赧得钻进了刘氏怀里,半晌都不敢抬头去看郑子安。   “好了,再不去我便不让子安护着你和你柔儿妹妹了。”刘氏故意板着脸说道。   方若儿这才娇娇怯怯地从刘氏怀里扬起了头,携着郑心柔的手,踩着婀娜的步子往大国寺的后院去了。   郑子安本不想作陪,可黄氏在侧不住地拿眼神瞪他。   想到方才母亲奉承镇国公夫人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他的心便纠作了一团。   父亲死后,母亲不知吃了多少苦才将自己拉扯大,他寒窗苦读了十年,为的也不过是有朝一日能为母亲挣回诰命来,让她不必再低声下去地讨好旁人。   郑子安叹了口气,为了不让母亲为难,便跟在方若儿和郑心柔身后往大国寺后院走去。   另一处的苏一箬虔诚地磕完头、上完香后,便将攒下的积蓄从主持那儿换了张佛手牌,那佛手牌价值不菲,且要用红线挂在后院的那棵百年杏树上。   苏一箬谢过主持后,便端着那佛手牌往后院走去,明儿见后院的方向尽是游人香客,便道:“姑娘,若是后院有外男可怎么好?”   苏一箬用手心摩挲了佛堂,笑道:“无妨,咱们避着他们些就是了。”   好不容易才来了一回大国寺,她定是要替老太太将这些菩萨观音都拜个遍,以祈求她老人家能身体康健,福泽深厚。   主仆两人从廊道走到后院里,便见一大片幽静青翠的竹林遍布在廊道两侧。   苏一箬自小便极爱竹林,一时见到这般别致的景色,便立定贪看了一会儿。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却不巧撞见了从竹林凉亭内一前一后走来的方若儿、郑子安、郑心柔三人。   方若儿未曾第一时间发觉苏一箬,她只顾着和郑子安说话:“子安哥哥,这竹林的景致也只是一般般,不如我家府上的那一片林子,你说是喜欢……”   话未说完,她便发觉郑子安冷峻的眉眼陡然一松,黑亮的眸子流转着喜悦之意,仿佛千年冰川在一夕之年消融了个下来。   顺着郑子安的视线望去,方若儿这才瞧见了廊道那一头淡妆素容的苏一箬   和她胸前鼓鼓囊囊的那一团。   方若儿沉下了脸,盈着笑意的眸子里蓄满了不虞和嫌恶,以及心底仿佛浸在苦水中的酸涩之意。   作者有话说:   男主:你才是哑巴,你全家都是哑巴。   不对,老婆的全家好像包括了我自己QAQ 第6章 吻   “我叫赵予言。”   郑子安并不知方若儿心里掀起了何等的惊涛骇浪,他只含笑上前与苏一箬道:“表妹,你是在注音殿里拜的佛?”   苏一箬回想了一会儿那佛堂的名字,便道:“不是,是在注音殿旁边的那间小佛堂里。”   方若儿和郑心柔这才往前走到郑子安身后,听得这话后,郑心柔忍不住奚落起了苏一箬,“来大国寺上香,竟连佛堂名字都不知晓?可别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苏一箬闻言颇有些窘迫地垂下了头,自她寄居在郑家后,三位舅母便不大爱带她出去,大国寺也只来过一回而已,这些佛堂的名字她是当真不知晓。   俗话说得好,心诚则灵。   她连观音菩萨住着的佛堂名字都不知晓,会不会不算诚心?   苏一箬是当真犯起了难,搭在胸前的两只手忍不住交缠交织在一块儿,平白露出几分憨态可掬来。   郑子安只觉得她的一颦一笑都比旁人更生动灵巧几分,这般窘迫的动作落在他眼里也可爱的很儿。   他忍俊不禁道:“不必担心,记不得也不要紧。”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一旁的方若儿听了心中愈发怨恨了苏一箬几分,只恨不得上前去在她扮无辜的脸蛋上扇上几巴掌。   郑心柔也瞧出了方若儿的不虞,便上前去拉扯郑子安,嘴里说道:“哥哥,你跟她在这白耗什么功夫呢?我们快去东边的竹林看看吧。”   苏一箬也垂头丧气地与郑子安说道:“表哥和表妹若是有什么事要忙便去罢,我再去佛堂里祈福一番,这一回定要弄明白那佛堂的名字。”说罢,便也不管郑子安的答复,和明儿循着来路绕了回去。   郑子安挽留的话语梗在了喉咙口,见苏一箬离去的背影这般仓促,便也只得无奈地目送着她离去。   方若儿将心里的苦涩压下,勉强笑着对郑子安说道:“子安哥哥,我们去东边看看罢。”   郑子安指了指西边竹林里的凉亭,颇有些落寞的说道:“你们去吧,我在这歇一会儿,一会儿来寻你们。”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苏一箬似乎误会了什么,是不是自己和方若儿一块让她沾酸吃醋了?   方若儿闻言,脸上的笑意僵作一团,幸而郑心柔极会看眼色,只听她笑着打圆场道:“哥哥昨日没睡好,许是累了。若儿姐姐,咱们就让他歇会儿吧,一会儿再罚他陪我们逛竹林。”说着她便亲亲热热的攀住了方若儿的胳膊。   方若儿再喜欢郑子安也是个姑娘家,总不能孤男寡女的要硬留下来陪着郑子安,她便只能沉着脸,被郑心柔拉去了东边的竹林。   “若儿姐姐,你别往心里去,哥哥待那个苏一箬有些不同也是应该的。”郑心柔觑着方若儿阴沉的面容,如此说道。   方若儿闻言,好不容易压下些心中的恼火,便问道:“这话是从何说起?”   “我父亲早亡,我那个妹妹是遗腹子,哥哥极为疼爱她,可谁知两岁上头我那个妹妹竟夭折了,那苏一箬生了双和我妹妹极为相像的眼睛,哥哥这才……”说到后头,郑心柔已是双眼通红的哽咽出声。   方若儿听了这话后,果真将方才的不虞淡忘了些,心里只涌上些心疼之意,一时又觉得郑子安果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郑心柔眼瞧着方若儿相信了自己编的瞎话,便愈发笃定地说道:“那苏一箬又是个心机深沉的女子,非要跟着我们来大国寺上香不说,整日里还缠着哥哥不放,幸而哥哥只将她当成了妹妹……”   说话间,她便把一切的罪责都归咎到了苏一箬身上。   方若儿听后若有所思,郑心柔说的话是有几分道理,可郑子安刚才那失神的表现真的能用一句“将苏一箬视作妹妹”来解释吗?   她想不明白,却下意识的为心上人开脱,只道:“原是如此,没想到这苏一箬这般厚颜无耻,我得让她长个记性才是。”   郑心柔闻言一喜,连忙将袖口中的药瓶递给了方若儿,脸上浮现出了几分阴晦不明的冷意,“ 若儿姐姐,这些破落户就如同附骨之疽一般恼人的很儿,若是想根治,还是要下几分狠心才是。”   方若儿瞪大了眼睛,旋即便问道:“柔儿,你是想……?”   “不过是让她堕了名声罢了,这般卑贱的女子怎能辱了我哥哥的名节?”郑心柔说这话时,那双透亮的眸子里迸发出了淬了毒的狠意。   哥哥是大房嫡长子,怎么能被苏一箬这样无父无母的孤女拖累?   是苏一箬硬要跟着她们来大国寺上香,也是她硬要往哥哥眼前去凑,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连一旁的方若儿都有些怔楞,可在郑心柔的苦心劝说下,她不禁想起了方才郑子安望向苏一箬的温柔目光。   心口弥漫着的妒恨渐渐腐蚀了她的良善。   只见方若儿接过了那药瓶,目光坚定地说道:“ 好。”   .   苏一箬重回了佛堂,瞧清楚牌匾上“三音堂”这三个字后,便重新跪在了蒲团上,朝着上手的观音像虔诚的磕了几个头。   随后便再拿着佛牌去那棵百年杏树前为老太太祈福。   一切妥当后,她便回了后院另一侧的厢房处歇息,郑家包下了两间厢房,黄氏身边的婆子瞧见她后,便指了指右边的厢房,说道:“太太在左边这间休息,表小姐去右边这一间吧。”   苏一箬乖巧地应了下来,一进厢房后便坐在临窗大炕上,大炕中间摆放着一只四四方方的案几,案几上则放着一壶热茶。   明儿忙替苏一箬斟了一杯茶,说道:“虽说心诚则灵,可姑娘也不必这般自苦吧,连水也不敢喝一滴。”   苏一箬虽有些口渴,可还是坚定的摇了摇头道:“不喝了,上回那本法刚经上说了,在佛祖和菩萨跟前祈福,不得吃荤腥,不得喝水,这样才灵验呢。”   明儿在心里嘟囔了一句,这又不敢多说什么,虽则这法刚经上的话听起来奇怪的很儿,可耐不住她家的傻姑娘愿意相信。   苏一箬在厢房内假寐了一会儿,忽而外头的婆子推门走了进来,与明儿说道:“前头有些事儿,明儿过来帮把手。”   明儿很是为难,若是她走了,姑娘岂不是一个人待在这厢房里了?   那婆子却仍在催促:“表小姐待在厢房里能有什么事儿?若是误了太太的事儿,我可担待不起。”   苏一箬忙道:“明儿,你去罢,我在这睡一会儿。”   明儿这才跟着那婆子离去了。   苏一箬便歪在临窗大炕的迎枕上安心歇息一会儿,因着大国寺内经香味浓厚,她刚才又默念了许久的法华经,睡梦里听到的都是袅袅的佛经声。   还有什么东西在撞墙的声音。   她被这等嘈杂的声音惊醒,便睁开眼环顾了整个厢房,最后在墙角处再次听到了撞墙的声音。   似乎是厢房另一头的人在拿什么东西撞墙。   她伸出手轻轻推一下墙,那一小半墙竟是推的动的,她正觉惊异之时,忽而听得一阵略有些熟悉的清冽嗓音。   “是谁?”   苏一箬愣了半拍,随机忆起这声音自己方才似乎还听到过。   似乎是那个救了自己的小厮?   “你为什么要撞墙?”苏一箬便问道。   那头的小厮似乎也听出了她的声音,隔了一会儿才回答道:“你用力推左上第二格的墙。”   苏一箬想也没想便照着他说的推了,下一瞬便觉得自己的上半身一空,顷刻间她已经置身于一处暗室之中。   而那生的格外好看的小厮正靠在狭小暗室的墙壁上,衣襟不知为何散乱了大半,望着自己的黑沉眸子迸发着些炙热的火苗。   苏一箬借着外头厢房内的日光打量了他一番,问道:“你怎么了?”   暗室过于狭小,堪堪能容纳苏一箬和那小厮两个人,苏一箬只觉得那小厮离自己的距离太近了一点,过于亲近的姿势让她心内不适。   况且那小厮不知为何生了这么凌厉的一双眸子,注视着人时带着些滚烫的热意,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她拆吞入腹一般。   苏一箬尴尬一笑,虽然心里有些害怕,却明白这小厮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她不能恩将仇报,“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你今年几岁了?在哪个院里做活?”苏一箬又问道。   赵予言此刻正在忍受心内一波接着一波的炽热情潮,那诡异的谷欠念爬遍了他的五脏六腑,折磨得他理智皆失,神魂皆灭。   他听不见苏一箬如莺啼般软糯清丽的嗓音,只能瞧见她一翕一合的粉唇,似晶莹剔透的水滴,是苦行在荒地旅人的救命甘露。   他往前一步将前方未完全贴合的墙体合上。   暗室内漆黑无比。   他欺身上前将苏一箬压在后侧暗室的墙壁上,覆上她的唇后轻笑了一声。   见苏一箬没有任何反应,他才复又辗转深吻了起来,摆着一副掠夺者的姿态,在苏一箬的唇舌之内攻城掠地。   “赵予言。”   “父母尚在,二十又一。”他如此说道。 第7章 亲密   “隔靴搔痒,欲壑难填。”   苏一箬也不是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她反应本就比常人慢上一些,如今遇上了这样荒唐的事,更是惊讶得大脑一片空白。   等她拢回自己的思绪时,才发现自己被这个名为赵予言的小厮给欺负了,并且他还有继续欺负自己的打算。   苏一箬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赵予言方才在大国寺门口救了她一命,那就是她的救命恩人,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对恩人恩将仇报。   是以当赵予言再度吻上她的唇时,她便抽抽噎噎地落下泪来,哽咽着推开了他的桎梏,只哀切地说道:“你做什么?”   她这等细微的力道于赵予言来说与挠痒痒一般无异,他体内的谷欠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愈发高涨了几分,他正欲再度吻上苏一箬的唇时,脸颊却触碰到了她的泪珠。   湿湿的泪水糊作一团,身子颤抖地不成样子,可见她有多么害怕和难过。   赵予言清明的神智瞬间归位,一时的欲望褪去后,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对这苏一箬做了多么过分的事。   他一边尽全力压制住心内的万丈欲壑,一边往后退了半步,让自己不再紧贴着苏一箬。   苏一箬仍在抽噎不止,眼瞧着越哭越伤心,即将要嘤咛出声时,一墙之隔的厢房内忽而响起了两道女声:   “人呢?”   “那婆子说她就在厢房里,怎得没有?”   赵予言连忙上前去捂住了苏一箬的嘴,并俯身在她耳侧轻声说道:“案几上的茶里被下了药。”   “这药是冲着你来的。”   苏一箬哭声一顿,耳边虽传来了一阵温热的气息,她的半侧身子也因此酥麻无比,可她却是死死咬住了牙关,不让自己泄出半分声音来。   “若儿姐姐,案几上的茶壶被人喝过了。”   “她定是躲去别处,咱们快去寻她。”   而后则是厢房屋内被大力关上的声音。   赵予言这才松开了自己的手,退回到后头的墙壁上大力喘息了起来,饶是他此刻神智清明了不少,也被心内涌上来的欲潮折磨得全身战栗了起来。   苏一箬渐渐止住了哭声,她如今终于弄明白了厢房内发生了什么,外头说话的那两道女声应是郑心柔和方若儿。   她们口中的那个“她”则是自己,并且她们在茶壶里下了药,而赵予言应当就是喝了下了药的茶水才会变得这般吓人。   那药……应该就是话本里常写的迷药了。   苏一箬犹在思索之际,一旁的赵予言便突然开口道:“方才三小姐身边的婆子将我唤来了厢房,且状似不经意地让我喝下了一杯茶水,而后我便变成了这幅样子。”   谁成想在这佛门圣地里,这三小姐竟有胆子用这般腌臜的手段下药栽赃。   若不是他恰巧知晓这厢房里有处密室,今日这苏一箬定会被自己破了身子。   她虽只是个身世凋零的表小姐,却也是遵循《女德》、《女戒》的小家闺秀,若是与个小厮“偷情”被抓个正着,等着她的便是三尺白绫了。   赵予言感念前些时候苏一箬在大厨房的出手相助,自己一时不察又被人暗算下了药,这下便当真被那这阴毒的手段勾起了些怒意。   上一回那五个小厮加起来只放了一天一夜的血,不知这两位大家闺秀能撑得住几时?   他心内半是□□的纠缠半是阴鸷的冷意,磨得他的话说到后头已是零碎的不成样子。   “你……出去……罢,我在这儿待……一会儿……便好了。”   苏一箬如今也明白了过来,郑心柔和方若儿是想给自己和赵予言下药,而后让自己落下个与小厮偷情的名声。   可自己从未得罪过她们,她们为何要这样戕害自己?   若不是自己并未喝下茶水,且发现了这暗室,她该如何自处?   她心内寒意渐深,听得赵予言的话后,隔了半晌后才问道:“可是……你怎么办?”   “走。”赵予言从袖口拿出了自己随身藏匿的匕首,往手掌中心划了一刀后,痛意让他维持了几分清明,便凭着所剩不多的理智对苏一箬如此说道。   他不是圣人,这药性猛的很儿,若是她再不走,他便当真控制不住自己了。   苏一箬却迟疑着未曾离去,一是她心绪交织在一块儿,很是不明白郑心柔和方若儿为何对她抱着这样大的恶意?二是这赵予言这一回又阴差阳错地救下了自己,加上大国寺门前的这一回,他已是救下了自己两回。   她就这么离开了,是否太忘恩负义了一些?   她不是个顶顶聪明的人,却也知道在这世道立身为人之本便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苏一箬便壮着胆子开口道:“我记得医术上曾写过,这样迷惑神智的药,若是能按一按穴位,便能缓解不少。”   “什么穴位。”赵予言低洌的声音愈发淳厚磁性,短短四个字,却让一旁的苏一箬双颊一红。   “玉门穴。”苏一箬颇有些羞赧地说道,即便她在心内不断默念“别怕”,总也有些小心翼翼地摸索到了赵予言发颤的身子。   她那青葱般的手指初初只碰到了赵予言的小腿跟,却激起了他一身的战栗,他嘤咛了一声,随即又拿起匕首划了自己的手掌一刀。   而后便是大腿,略过那不能触碰的地方,她的手指便来到了赵予言胸膛下侧一寸的地方,她陡然用力,往下一压。   便听她小心翼翼地说道:“这里就是玉门穴。”声音软糯清丽,还染着些诚挚的善意。   赵予言的右手掌仍在隐隐作痛,可他却忽略不了苏一箬扰人的轻柔动作。   隔靴搔痒,欲壑渐深。   赵予言最后一丝理智告罄。   他不顾右手掌不断渗出的血迹,翻身将苏一箬压在身上,趁她还来不及惊呼之时,便把头埋在了她的颈窝,低哑热切的声音飘入她的耳畔:   “别动。”   苏一箬便害怕得闭上了眼,连手指头也不敢挪动一寸。   她只觉得伏在自己身上的赵予言沉重的很儿,且他不知在做些什么,浑身颤抖的同时身子也紧绷了起来。   一刻钟后,赵予言才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颤抖的身子也平息了下来。   他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且右手掌上的血迹与那儿混在了一块,愈发荒唐不堪,好在心内那股扰乱心智的燥热终于褪了下去。   他忙撑地起身,声音平静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地窘迫,“没事了,你走罢。”   苏一箬虽不知晓方才赵予言在做什么,可她本能地不想深问,总觉得他做的事儿必是件羞于开口的不雅之事。   她便嗫喏着问道:“你好了吗?”   赵予言尴尬地清咳了一声,回道:“好了。”   苏一箬这才推开了那暗室的门,躬着身子回到了厢房。   出了厢房后,她便瞧见自己的裙摆处有些淡淡的血迹,怔了一会儿后便有些担忧地回头望了一眼阖上的暗室门。   心里愈发百感交集。   他还受了伤?   恰在这时,外头响起了明儿与那婆子说话的声音,苏一箬便纳气吐气了好几回,这才面色如常地走了出去。   临到了回府之时,郑心柔和方若儿才瞧见了安然无恙的苏一箬,她二人心里百味陈杂,更多的还是恼怒之意。   这贱人也真是运气好,竟被她躲过一劫。   苏一箬刻意避开了郑心柔和方若儿探究的目光,只垂着头自顾自地走路,连郑子安与她搭话,她也只是意兴阑珊地回了两句。   “表妹,你不开心了吗?”郑子安问这话时心跳如擂,清俊的面容上尽是慌张之色,再无往日里的持重成稳。   这话没来由地让苏一箬心口一酸,她抬起头用从未浮现过的严肃神色盯着郑子安看了半晌,最终还是再度垂下了头,淡淡答道:“没有,只是累了。”   这些年自己把大表哥当成亲生哥哥一般尊敬,便是瞧在那些扇套鞋底的份上儿,他也不会与郑心柔一般……要用那样的法子来整治自己吧?   苏一箬在心内喃喃重复道:大表哥定是不知晓此事的。   苏一箬待他从未有过这样冷淡的时候,郑子安整颗心仿佛被人紧紧攥住了一般,除了慌乱和失落之意,心口还漫上了些喜悦之意。   果然方才在竹林那儿的时候自己的猜想没有错,表妹果真是吃了自己和方若儿的醋。   她心里有自己,郑子安在心内笃定地说道。   回府路上,苏一箬时不时地便撩开车帘瞧一瞧前后左右跟车的小厮,见没有赵予言的身影后,心里不禁有些担忧。   他受了伤,还被人算计了一通,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苏一箬不敢深想,下意识地便提起了心,便又探身前去想要撩开车帘瞧一瞧。   一旁的仆妇轻咳一声,冷声提醒她道:“表小姐,咱们府上再没有这样的规矩。”   说罢,苏一箬便只能恹恹地坐回了位子上,只一双耳朵高高地竖了起来,想听听外头是否会响起那道熟悉的嗓音。   只是马车行到郑府的那两座石狮子前,都未曾听到赵予言的嗓音。   下了马车后,苏一箬忍不住回头望着马车旁的小厮们瞧了好几眼,却也没发现赵予言的声音,她只好失望地回了左清院。   而另一头的赵予言本尊则满身狼狈地回了东宫。   东宫殿内虽则富丽堂皇,伺候的宫女太监们各司其职,一句闲话也听不得,却无端地显露出几分孤独清寥来。   赵予言并未去正殿议事,而是径直去往了外书房,东宫总管得了信后便匆匆赶来,将外书房内伺候的宫女赶了出去。   “殿下,您可算是回来了。”那总管姓张,自小便侍奉赵予言,便是他性情大变后也依旧主管东宫的大小事务。   “拿些金疮药来。”赵予言脱下身上的小厮衣衫,由着张总管替他换上那身明黄色的四爪蟒袍,储君的威严气势一下子显露了出来。   张总管忙吩咐太监们去取金疮药来,并不敢问这次赵予言在外头受了什么伤,只笑着说道:“殿下穿这些蟒袍可有气势的很儿,很该让那些没长眼的老腐朽瞧瞧才是。”   赵予言清冷的目光扫过张总管的下半身,便见他立时颤颤巍巍地跪于冰冷的地砖上,毕恭毕敬道:“奴才失言,还望殿下恕罪。”   赵予言久久未唤他起身,视线只落在自己左手掌心的葫芦玉坠上,这是方才在大国寺的暗室内他不慎从苏一箬腰间扯下来的玉坠。   他用手摩挲了一遍那葫芦玉坠,见上头纹路粗糙,玉料滑腻,便轻笑了一声:“既是不值钱的玉坠,便留在孤身边。”   张总管跪得双腿酸麻,却在心里盘算着这葫芦玉坠的来历,莫非这一回殿下去演了个乞丐?这玉坠是乞讨来的?   他暗自咋舌,当真是不明白殿下为何不肯去上朝,也不肯出席京里的宴会,惹得那些文官们在背地里围攻他德不配位。   幸而陛下坚定地站在殿下这一头。   “起来罢。”赵予言说道,他将葫芦玉坠收起,便对着张总管说道:“镇国公家有几个嫡女?”   张总管一愣,旋即心内便涌起一股欣喜之意,莫非殿下是开窍了?   他连忙答道:“有三个,前两个嫡女已嫁了人,如今只剩个嫡三女比殿下小上两岁。”   张总管殷切的目光落在神色冷硬的赵予言身上,心里不禁猜测殿下是不是瞧上了镇国公府的嫡三女?   若当真如此,这可是再好不过的大喜事了。   东宫如此冷清,正需要一个端庄大方的贵女来做女主人呢。   “卸了她一条腿。”赵予言如此说道。 第8章 花果茶   “你比太子好看。”   当天夜里,苏一箬便发觉了自己腰间的葫芦玉坠不见了,那玉坠是祖母留给她的遗物,她素来爱若珍宝。   明儿和月儿见她急得险些落下泪来,便也翻箱倒柜地替她寻起那玉坠来。   只是左清院统共只有那么点大,来回寻了一遍后却依旧没有那葫芦玉坠的踪影。   苏一箬只得作罢,夜里一人蜷缩在床榻上落了不少金豆子。   翌日一早。   苏一箬难得放纵了一回儿,去老太太的院子请安后,便寻了个由头缩在左清院内闭门不出。   明儿从大厨房回来后,见苏一箬仍靠在临窗大炕上怏怏不乐,便放下了手里的食盒,道:“姑娘,我去问了,大厨房那儿没有姓赵的小厮。”   苏一箬听后心口一窒,只当那赵予言并未回府,兴许是在大国寺遇上了什么意外,她该不该使人去打听一番?   只是她只有明儿和月儿两个信得过的丫鬟,再无旁人可用。   苏一箬称病不出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郑府,郑子安最先得了消息,他担忧不已,又不好明晃晃地来苏一箬院子里探望,便亲自挑拣出了不少药材,让锦瑟送去左清院。   二少爷郑子息则不似郑子安这般顾忌诸多,他得了信儿后便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左清院,也不顾明儿的阻拦,硬是闯进了内寝。   见苏一箬清瘦的身子歪在迎枕上,半边身子靠在案几上,远远瞧去一副孱弱且萎靡的病态后,郑子息连忙责骂明儿道:“你家小姐身子不适,怎得不去请大夫?”   苏一箬正在为着玉坠子、赵予言的下落、郑方两位小姐的算计三件事黯然神伤,忽而听得郑子息暴戾的声音,便抬头瞧了他一眼。   郑子息被苏一箬这盈着泪花的杏眸一瞧,心头蓄着的怒火立时熄灭了大半,只听他愣着身子问道:“苏一箬,你没事吧?”   苏一箬点了点头,随即便从炕上起身,轻轻柔柔地唤了一声:“二表哥。”   婉转莺啼般的妙嗓带着几分病里的怯意,没来由地便让郑子息酥了半边身子,且自心底生起了一股滚烫的热切之意。   这般陌生的情潮令他无所适从,恰好苏一箬拖着病歪歪的身子走到他跟前,清亮水凌的眸子映在他眼底。   “二表哥,我这儿没有六安茶,只有花果茶。”   郑子息窘红着脸移开了视线,嘴巴比脑袋反应更快,只听他脱口而出道:“不用泡茶了,你没事就好,我还真怕你病死了呢。”   说罢,他便懊恼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头,责骂自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苏一箬倒是习惯了郑子息说话这般刻薄,闻言也只是淡淡一笑道:“让二表哥担心了。”   她这般柔顺知礼,倒让郑子息倍觉心绪难平。   苏一箬本就病了,自己还说这样刻薄的话做什么?   明明自己听说她病了的消息后便寝食难安,非得亲眼来瞧一瞧她才安心,怎得就弄巧成拙了?   他后悔不迭,便只得将袖口里的几张银票胡乱塞在了苏一箬的手里,只道:“若是缺什么吃的用的,便去买罢。”   说罢,便趁着苏一箬未曾反应过来时,仓皇地往左清院外头走去。   独留下苏一箬和明儿面面相觑了一阵,一瞧手里那成堆的银票,加起来竟有五百两银子。   苏一箬叹了口气,头一回觉察出了郑子息的善意,她便将银票递给了明儿,说道:“送去二表哥院里罢。”   明儿领命去了。   送走郑子息后,锦瑟随后便带着好些药材来了左清院,与苏一箬说话一阵后,方才离去。   两日后,苏一箬的心绪才平稳了下来,且那日午时,明儿去大厨房拿食盒时恰巧碰上了赵予言,回来后她便将这事与苏一箬说了,她心里的那颗大石才落了地。   虽则葫芦玉坠丢了,可好歹救命恩人安然无恙,也是件好事。   临近老太太寿宴的前两日,京里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引得京里不少待字闺中的贵女日日担忧难安。   原是镇国公府的嫡幼女方若儿在闺房内就寝时被人掳了去,翌日午时才被送了回来。   只是送回来后她的半只腿却被人硬生生地打断了腿骨,那人还替她敷了草药,涂了止血散,不至于伤了她的性命。   刘氏见女儿这般惨状,当下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镇国公面色铁青地去圣上跟前告了御状,立誓要将那凶手抓出来碎尸万段。   方若儿醒来后便发现自己的右腿使不上力了,虽则父母亲人再三掩盖,她也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异状,当下便昏死了过去。   世道对女子本就严苛,若是天残颇足之人,便是出身皇家的金枝玉叶,婚事上也艰难的很儿。   刘氏伤心过后便当机立断,立时拿着方若儿的名帖和信物去了郑府,话里话外都是添上三分厚的嫁妆,要为嫡幼女定下和郑子安婚事的意思。   黄氏从前仰仗着刘氏的鼻息过活,如今方若儿成了个瘸子,倒是刘氏反过来讨好黄氏了。   黄氏虽知晓镇国公府家的婚事对郑子安极有好处,可那方若儿已断了一条腿,一辈子都得躺在床榻上,可不是委屈了儿子?   黄氏纠结再三,还是先拖下了此事,去苍云院向老太太讨了主意,老太太只说:“这事还是让子安自己选罢。”   “娶了那方小姐,将来必会平步青云,仕途坦荡。”   “可也要被人耻笑靠着裙带关系上位,再被人奚落正妻是个下不了地的瘸子。”   老太太三言两语间便把利害关系摆在了黄氏跟前,黄氏难以决断,便去问了郑子安的意思。   郑子安目带震惊,想也不想便回绝了黄氏的话,只道:“儿子对方小姐无意,与她有没有伤了腿无关,儿子心里只有一箬一个人。”   黄氏无视了郑子安后半句话,回去躺在床榻上一夜未眠,辗转深思后便拒绝了镇国公府的这桩婚事。   郑子安大喜,便将书本放在一侧,兴高采烈地去了左清院,想亲自将这好消息告诉苏一箬。   谁成想到了左清院门前,却见三弟郑子岑正含笑望着苏一箬,二人隔着紫藤花架亲昵说笑。   郑子安的面色立刻沉了下来,立在院门口许久未曾挪动身子。   还是在廊下洒扫的明儿先瞧见了郑子安,便出声提醒了苏一箬,道:“大少爷怎得在门口不进来?”   苏一箬这才瞧见了立在院门的郑子安,今日他穿了身墨竹纹的对襟长袍,立在远处不苟言笑,瞧着有几分冷峻不耐。   苏一箬还是头一回瞧见郑子安这般严肃的面容,她与郑子岑前后脚走到院门处,对着郑子安躬身福礼道:“见过大表哥。”   郑子岑比苏一箬小一岁,面貌虽清秀白嫩,可却稚气未脱,逢人便扬起三分诚挚的笑意。   郑子安这才压下了心头的恼意,对着郑子岑一笑道:“三弟今日怎么在左清院。”   郑子岑坦坦荡荡地回道:“是我昨日从书上瞧到一句‘寂寞流苏冷绣茵唐①’,便对苏绣起了几分好奇之心,可咱们家里哪儿有正宗的苏绣?只得来寻表姐解惑了。”   郑子安这才露出了舒心的笑容,黑亮的眸子尽是温和之意,他道:“你表姐虽出身江南,可从前也是待字闺中的小姐,如何会懂得苏绣之事?”   郑子岑立时便反驳道:“大哥这话可是说错了,表姐非但懂苏绣,还懂什么是双面绣呢。”   这话却当真让郑子安有些惊讶,他望向苏一箬的目光里不免染上了几分钦佩,只听他说道:“表妹竟这般厉害?”   苏一箬平白被他二人夸了一通,便羞赧地揪了揪自己的手指,只道:“表哥谬赞了。”   郑子安的目光皆放在苏一箬之上,见她病容褪去,今日穿了件鹅黄色的罗衫裙,乌黑的秀发随意绾在颈窝处,随意中带着几分娇娇怯怯的柔美。   郑子安不肯移开视线去,倒惹得苏一箬尴尬地垂下了头。   她心里颇有些疑惑,这段时日大表哥总是这般目光幽深地望着自己,就仿佛自己脸上黏着些汤汁一般。   郑子岑冷眼瞧着郑子安望向苏一箬情意缱绻的眼神,通读了好几遍诗经的他,渐渐明了了大表哥对表姐的心意。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大表哥原是心悦上了表姐。   郑子岑心内颇有些惊讶,却也不想杵在这里扰了大表哥和表姐,便笑道:“我还要回去读书,便不打扰表哥和表姐了。”   苏一箬尚未回话,郑子安便抢先一步说道:“回去小心些,若是有什么不会的地方,一会儿去惊涛院寻我就是了。”   郑子岑乖巧地应了,与苏一箬道别后便离开了左清院。   郑子安目送着弟弟离去,一边不忘感叹道:“子岑还是个孩子呢。”   时值午时,明儿打扫完廊道后,便走到院中与苏一箬说道:“姑娘,我去领午膳。”   郑子安则将院外的东生喊了进来,只道:“和明儿一起去大厨房,记得替她拎食盒。”   东生不过和郑子岑一般年岁,平日里脑筋转的极快不说,还惯会说好话讨好丫鬟婆子们,他素来知晓郑子安的心意,便笑着接话道:“大爷放心,包在我身上,必不会累着明儿姐姐。”   说罢,边与明儿一前一后地出了左清院。   明儿去拿了食盒,月儿也被苏一箬差使去了老太太院子,左清院内便只剩下了苏一箬与郑子安二人。   苏一箬心思迟钝些,尚且不明白郑子安的心意,也不觉得尴尬,只对着郑子安嫣然一笑道:“大表哥可要喝我亲手做的花果茶?”   对上苏一箬水凌清亮的眸子,郑子安却有些尴尬地移开了自己的视线,好半晌才红着脸点了点头,只道:“好。”   苏一箬便领着郑子安去了待人接客的正屋,亲自替他斟了杯花果茶,里头放着烘干了的玫瑰花和百合花,并佐上一些山楂果,往前一凑便能闻到扑鼻的香味。   郑子安抿了一口,随后便眉开眼笑地赞道:“好喝。”   苏一箬甜甜一笑,便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大表哥您说,若是拿去京里的茶叶铺子卖,可能卖出去?”   她殷切且不安的眸子落在郑子安脸上,郑子安便一股脑儿地将这滚烫的花果茶都喝下了下去,随后言之凿凿地说道:“自是能卖出去的。”   苏一箬愈发欣喜,若不是郑子安还坐在她身侧,她必是会高兴得手脚也不知道放在何处。   只可惜大表哥是个端方受礼的人,她也不能在大表哥面前太过得意忘形,倒失了规矩和体统。   她这般压抑自己心内的喜悦,郑子安瞧了也有些不虞。   往日里他还没有觉察出表妹在自己跟前放不开手脚一事,今日却是发觉了此事,表妹明明喜悦得眉飞色舞了,却仍是笑不露齿,挺直了脊背不肯露出半分不雅来。   规矩是有了,却少了几分亲昵。   譬如方才她与三弟在院中隔着紫藤花架说笑玩闹时便没有和自己说话时这般拘谨。   郑子安只觉得自己心口生出了些憋闷之感,方才还洋溢着笑意的脸蛋上立时便严肃了起来,他便盯着苏一箬道:“一箬,你可是怕我?”   苏一箬见他敛起了笑意,霎时便也恭敬了起来,只答道:“不怕。”   只是大表哥清雅过人,浑身上下又透着几分书卷气,她便不敢没规没矩罢了。   郑子安正欲再深问之时,外头却响起了东生的呼唤声,他立时便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急忙朝着屋外走去。   东生是自小伺候他的小厮,外头瞧着跳脱圆滑,内里却沉稳内敛的很儿,他这般急切地呼唤自己,必是家里出了什么大事。   东生果然汗流浃背地出现在屋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三小姐出事了,太太请您过去。”   郑子安心口一窒,便回神望向立在屋门旁的苏一箬,说道:“表妹,我……”   “大表哥。”苏一箬见他面有难色,便立时说道:“您快去罢,明日我让月儿送些花果茶来。”   郑子安听罢却叹气不止,他要的哪里是花果茶?只是事发突然,他便也只能先行离去。   苏一箬目送着郑子安离去后,便重又回了正屋内,捂着自己狂跳不止的心口呆呆愣愣地坐回了位子上。   郑心柔怎么会出了事?   莫非是前几日自己日日念叨着“恶人有恶报”,而后灵验了不成?   若当真是菩萨显灵,苏一箬便愿郑心柔能自食恶果,只不必伤及性命罢了。   一刻钟后,明儿才回了左清院,身后还跟着个提着食盒的小厮。   苏一箬本正在院内侍弄花草,瞧见明儿的身影后,便笑着说道:“今儿是什么菜?”   话未说完,便瞧见了两手空空的明儿和她身后提着食盒的赵予言。   惊讶过后,苏一箬便连忙迎了上去,笑着与赵予言说道:“你身子可大好了?”   赵予言被她这没头没脑的疑问问的颇有些怔愣,好在明儿开口说了一句,“姑娘,赵小哥见我提着食盒太吃力了,便替我提了过来。”   苏一箬见赵予言额上渗出了些密汗,便指了指里屋,道:“多谢你出手相助,我刚泡好了花果茶,你可要喝些?”   明儿先一步开怀一笑道:“姑娘亲手做的花果茶可香了。”   竟是她亲手做的?   赵予言惊讶地同时不置可否说道:“多谢表姑娘。”   他说话时背脊挺立,虽则只穿了件麻布衣衫,却不知为何带着些屈尊纡贵的矜贵气息,没来由地便让人心底一颤。   明儿瑟缩地多瞧了赵予言一眼,忽而见他微微佝偻了些脊背,只是望向自己的眼神依旧冰冷刺骨。   她便逃也似地提起那食盒去了里屋,先一步摆在四方桌上,并去隔间里寻了花果茶来。   赵予言后一步跟在苏一箬身后去了里屋,里屋十分逼仄,左侧是待人接客的正堂,放着个还能看得过去些的八仙桌,右侧则用帘子隔断了起来。   从赵予言立着的地方恰巧能窥见右侧内寝大炕上堆放着的小衣和绣花鞋,都是苏一箬的体己东西,他便收回了视线。   苏一箬自小便不把下人当成奴仆看待,赵予言又是她救命恩人,是以她便大大方方地请他往八仙桌旁的团凳上一坐。   见那八仙桌上仍摆放着方才郑子安未曾喝完的花果茶,她便对明儿说道:“大表哥方才说花果茶好喝,你去送些给他。”   明儿应是,把食盒里的菜摆开摊在了八仙桌上,便从博物架上挑了个有些纹路的碟子,装了一把干花果,便往外头走去。   “我去给你泡茶。”苏一箬的眼神清澈似水,纯真得露出些傻气来。   她将方才郑子安喝过的茶杯放到了八仙桌正中央,自个儿则走去里屋欲将炕上的茶壶拿来。   趁着这个空隙,赵予言便拿起郑子安用过的茶杯,“不小心”砸在了地上。   茶杯在地上碎的四分五裂,发出的清脆声响险些把苏一箬唬了一跳。   她连忙提着拿茶壶奔了过来,见到地上一片狼藉后,便说道:“怎么碎了?”说罢,她便意识到自己只关心茶杯很是不妥当,立时便眨着清亮的眸子问赵予言,“你没受伤罢?”   见她这张素白的脸蛋上在一夕之间流转了如此多灵动的神色,赵予言险些笑出声来,为了不露馅,他便只能死命忍着,道:“表小姐,是我的错,我不小心将这茶杯砸了。”   他说出口的话皆是歉然之意,只那股语气却理直气壮的很,半点瞧不出他的愧疚之意。   幸而苏一箬不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既是恩人“不小心”砸了茶壶,那便也只能罢了。   只是这一套茶具上刻着的芙蓉花她极喜欢,便有些可惜了。   赵予言瞧见了她脸上的憾色,便只她是在心疼这套茶具上的纹样,他扫了一眼桌上的其余茶杯,见上头都刻着芙蓉花的纹样。   便忆起他私库里似乎有一套高句丽上贡来的琉璃花杯盏。   配她倒正合适。   赵予言见她微微有些愣神,便站起身来将她手里的茶壶接了过来,随口问道:“表小姐的院里为何这么冷清?”   满打满算竟然只有两个丫鬟伺候她?   郑府好歹也曾出过个配享太庙的两朝太傅,怎得落魄成了这副模样?   苏一箬倒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只道:“明儿和月儿是自小伺候我的奴婢。”   余下的话她却没说出口。   赵予言索性不再追问,只专心品尝起苏一箬亲手做的花果茶。   入口后,香气扑鼻,味道悠远,回味留香。   只是这茶水粗糙了些。   苏一箬颇有些紧张地注视着赵予言饮茶,只见他单手搭在那茶杯上,手掌旋握住茶杯抿了一口,一举一动皆透着养尊处优的贵气。   苏一箬只觉得他不像是个小厮,倒像是哪里来的王孙公子。   一时被自己这荒诞的念头给吓到了,便轻笑出了声。   赵予言放下茶杯,璨如曜石般的眸子落在苏一箬姣美的笑颜上,便问道:“表小姐可是在笑我动作粗鄙?”   苏一箬连忙摆手,只道:“不是。”说罢,她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是觉得你饮茶的动作好看的很儿,比《抿茶图》里的人还要好看。”   赵予言身子一僵,黑沉的眸子里并未浮现任何被夸赞后应有的喜悦之色。   盖因本朝那《抿茶图》里画着的就是他。   十六岁那年在宫宴上受万臣礼拜的他。   赵予言心里有些慌乱,只怕被苏一箬瞧出了他的真实身份。   好在苏一箬只嘟囔了一声:“我很不喜欢那画儿。”后便再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还是赵予言心内不忿,便多问了一句,“为何不喜欢?”   苏一箬倒也诚实,一问便答道:“因为不好看。”   赵予言:“……”   他识趣地换了个话题,便道:“表小姐亲手做的花果茶滋味甚好。”   苏一箬杏眸里潋滟着的喜意越发浓厚,她娇憨一笑道:“你若喜欢,便多拿去些。”   欣喜完,便又想起一只茶壶碎了,便有些不舍地望着地上的茶壶碎片。   赵予言也顺着她的目光往地上四分五裂的茶壶碎片瞧去。   见那茶壶碎的不能再碎了。   他才挑起剑眉,黑沉的眸子里便掠过几分阴鸷之意。   什么腌臜男人也配来她这儿讨茶喝?   作者有话说:   女主:宝,我觉得你比太子好看。   男主(马甲为太子):谢谢你。 第9章 直言   “大哥喜欢你。”   赵予言喝了茶后便寻了个理由离开了左清院,离去时形色匆匆,连苏一箬赠的花果茶都未曾带走。   苏一箬目送着他离去后,缓了缓神才想起最要紧的事儿忘了问他了。   上一回他是如何拖着病躯从大国寺回府的?如今可都大好了?   转念想到今日这赵予言神采飞扬的样子,心里的担忧又压了下去。   他瞧着已是无恙了。   *   晚间之时,苏一箬才从月儿嘴里得知了郑心柔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昨日黄氏带着郑心柔回了趟母家,黄家与郑家同病相怜,祖上也出过几个有名的直臣,只是后头的子嗣不争气,这才败落了下来。   好在黄氏的侄子出落的一表人才,于读书科举上也有几分天赋,黄氏便想着先一步为女儿定下与侄子的婚事,等侄子蟾宫折桂时便轮不到自家女儿了。   谁成想从黄家回来的路上,母女二人所乘的马车却忽然却被个横跑出来的乞丐惊了一回,马车翻了以后那车辕便压到了郑心柔的腿上。   郑心柔当即便疼晕了过去,黄氏连忙让婆子抬着她去了最近的回春馆。   那大夫一瞧她的腿,便唉声叹气道:“两条腿,都断了。”   且断的都是要命的地方,接骨都接不成。   黄氏听完这话又两眼一翻晕了过去,还是郑子安得了信后赶了过来,一是让那大夫为妹妹开了些止疼的药,二是让人将黄氏先送回府去。   这般折腾到傍晚时分,连老太太也被惊动了,拄着拐杖便去了苍云院,也道:“这是造了什么孽?”   大房的嫡女双腿断了,往后说亲事可就不成了。   黄氏未醒,便由郑子安一一审问今日跟车的仆妇小厮,仔细盘问后却也只能问出几句皮毛之话来。   仆妇小厮们皆说那乞丐是被旁的乞丐推了一把才冲了出来,今日使的马匹前几日便有些易怒受惊,这才酿成了悲剧。   郑子安便也只得作罢,只等着妹妹醒来后想个法子让她镇定下来。   郑心柔醒后果真又哭又闹了一通,若不是身边的丫鬟们拦着,她当即便要一头撞死在床柱上。   郑子安与亲妹妹情谊深厚,闻言便红着眼说道:“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了,哥哥养你一辈子。”   黄氏也好不容易醒了过来,持着虚弱的身躯便奔来了郑心柔的院子,瞧见躺在床榻上面色煞白的女儿后,便哭着扑了上去,道:“柔儿,可不许做傻事。”   郑子安瞧着母亲与妹妹抱作一团痛苦出声的场面,心里也升起阵阵钝痛之感,一时要习字读书的上进之心又高涨了几分。   *   苏一箬知晓了郑心柔的遭遇后,也只是感叹了几声,却也没生出什么同情之心。   她是不聪明,却也没有到缺心眼的地步。   郑心柔和那个方小姐都不是什么好人!   苏一箬心里如何想不要紧,即是在郑府寄人篱下,该有的面子情总要做到位,翌日一早她便带着亲手做的糕点去了郑心柔的院子。   在院子廊道前恰好撞见了郑子息和郑心柔,她便笑着与他们问好道:“见过二表哥,五表妹。”   郑子息瞥了她一眼,忽见她身后的丫鬟手里捧着食盒,便极有兴致地问道:“这是你自己做的糕点?”   苏一箬点了点头,答道:“这是给三妹妹做的。”   郑子息却不是个有风度的人,他便似笑非笑地转身与郑心幽说道:“五妹妹,方才你也瞧见了吧?三妹妹胃口不佳,可是吃不下糕点的。”   郑心幽素来害怕这个阴晴不定的二哥哥,闻言便呆愣地回道:“确实……如此。”   郑子息听罢便勾唇一笑,一个闪身便走到了明儿身后,伸手夺过她手里的食盒后,便目不转睛地盯着苏一箬道:“即是表妹亲手做的,便不要浪费了,我便不计前嫌地替你解决了罢。”   苏一箬尚在震惊之中,今早起来随意做的糕点便被郑子息抢了过去,因着不喜欢郑心柔的缘故,她做这糕点做的十分随意,分不清糖和盐,便点兵点将随意放了些。   她欲言又止的难堪神色落在郑子息的眼里却是她不舍得将糕点给他吃,本着先下手为强的宗旨,郑子息便先一步溜之大吉。   他留下一句“我有事先走了一步”后便潇洒地离去。   苏一箬望着他的背影张了几次口,到底是没把那句“糕点可能很咸”的话说出口。   郑心幽见她脸色黑若锅底,便只好温声劝解道:“二哥哥就是这么个随心所欲的人,你别放心上,不过是一盒糕点而已。”   苏一箬:“……”不是,我是怕他咸死过去后找我算账。   被郑子息搅和了心情后,苏一箬不过在郑心柔的房里坐了一坐,便被郑心柔身边的丫鬟赶了出来。   那丫鬟话说的比唱得还好听:“如今日头毒,我家姑娘怕热到了表小姐和五小姐,便不起来见二位小姐了,两位小姐快回去罢。”   苏一箬求之不得,跟在郑心幽身后往院外走去。   如今大房的嫡女成了残疾,郑心幽这个庶女的身份便水涨船高了起来,且若是将来大哥郑子安当真能金榜题名,所有的好婚事都会落在自己头上。   因此郑心幽如今对待苏一箬愈发客气和奉承,话里话外都是捧着她的意思,“三姐姐本就是这样的性子,表姐可别往心里去,昨日大哥还为了三姐姐的性子和太太吵了一架呢。”   按理说正常人听了这话后总会追问一二,可苏一箬只想着郑子息吃了那齁咸的糕点后会不会来找自己算账,一时便没听进去郑心幽的话。   郑心幽等了片刻,见苏一箬没有任何反应后,才干笑两声说道:“表姐必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大表哥这般温和的人如何会与人争吵起来?可我昨日确是听的真真的。”   郑心幽忽而站定,视线落定在苏一箬纯澈得寻不出一丝杂质的杏眸里,笑道:“我与表姐打开天窗说亮话罢,我冷眼瞧着大哥心里只有表姐你一个人,为着这事也与太太争吵了无数次,表姐你心里是个什么章程?” 第10章 绿茶赵予言   “大表哥比我帅吗?”   郑心幽明显感觉到内花园方圆十米的空气都凝结了起来,而她身前的苏一箬也止不住脸上的疑惑之色,歪着脸仿若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郑心幽耐心极好,美眸微敛,静等着苏一箬的回答。   而苏一箬却在心底来回品读郑心幽的话,反复揣摩却又不解其意,只道:“什么……什么章程?”   大表哥心里只有自己?   那大舅母、三妹妹、五妹妹、老太太呢?灰   所以五妹妹这话的意思,应当是在说大表哥对自己有男女之情?   苏一箬回想了一番往日里大表对待自己的态度,相比他对三妹妹和五妹妹,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皆是一般的清润温和,似兄如父。   郑心幽疑她是故意装傻,便拿话刺她道:“表姐是把我当成外人不成?锦瑟都与我说了,大哥已与你挑明了他的心意,待他蟾宫折桂那日,便将你迎娶进门。”   郑心幽将这话明明白白地与苏一箬说了,也是料定她必不会在装模作样,拿话敷衍自己。   谁知苏一箬却脸色陡然一白,旋即便听得她呢喃出声道:“原来那日大表哥是这个意思。”   郑心幽还欲再说,便见身后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她回身一看,恰巧撞进一泓清泉般的黑亮眸子内。   容貌矜贵逼人,可上身的却是最劣等的粗布麻衫。   赵予言本在内花园墙角处修建藤萝枝蔓,起初听得郑心幽与苏一箬女儿家的密语时,便打算先行离去。   可谁知郑心幽上来就说出了“大哥心里只有你”这样的隐秘之话,赵予言离去的脚步一顿。   他借着身前树叶的空隙觑了一眼苏一箬的反应,见她只是呆呆愣愣地站在那儿一声不吭,高高悬起的那颗心才落了下来。   以他这几次与苏一箬的接触来说,这位表小姐性子娇憨单纯,心里的所思所想皆一览无遗地写在那张素白的脸蛋上。   赵予言自小在阴谋诡谲中长大,厌倦了旁人脸上遮七分掩三分的虚情假意,所以才会弃了东宫太子不做,昨日跑到城东去演乞丐,今日跑到郑府来做小厮。   好歹能体味人间烟火,亲历人世百态,不必每日活在那逼仄憋闷的宫殿楼宇之中,陪着那些人做戏扮痴。   他活到这般年岁,见过的美人贵女不计其数,可还是头一回碰到苏一箬这般憨傻迟钝的,不免觉得她有趣了些。   此番现身也是因着她被这郑心幽逼得太过窘迫,自己有些于心不忍罢了。   “表小姐,老太太有请。”赵予言肃容对着苏一箬说道。   在苏一箬心里最重要的事儿莫过于老太太身边的事儿,闻言她便对着郑心幽歉然一笑道:“五妹妹,下回再说罢。”   郑心幽扫了一眼姿容显眼的赵予言,心里觉得这小厮有几分眼熟,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当下便只能随意地点了点头。   郑心幽便目送着苏一箬与赵予言离去,她盯着两人的背影瞧了许久,最终还是忍不住对身边的婢女说道:“咱们府里几时买了个容貌这般盛人的小厮?”   *   苏一箬亦步亦趋地跟在赵予言身后,心中的思绪已交缠得似麻花一般,勾的她胸闷气短。   赵予言在前方带路,绕过九曲十八拐的回廊和内花园,曲径通幽的羊肠小道,领着苏一箬回了她那极为偏僻的左清院。   直至到了院门口,苏一箬才惊呼出声道:“怎么回院里来了?”   赵予言似笑非笑,璨若曜石的眸子里凝着些探究之意,“现在才发现,是不是晚了些?”   明儿见赵予言态度傲慢,便嘟囔道:“你怎么骗人呢?”   赵予言这下是当真笑出了声,心里惊讶于这对主仆一如既往的憨傻,看来她们都是一根筋的笨脑瓜,听不懂旁人绕着弯的示好。   “表小姐,我是在为你解围。”赵予言直接了当地说道。   苏一箬这才回过神来,想到方才在内花园时五妹妹意欲明显的话语,如今仍是觉得烦躁不已。   她烦躁时便喜爱咬住下嘴唇,如今水盈润泽的粉唇因被贝齿咬住而失去了血色,倒让赵予言想起在大国寺暗室内,自己将她压在身下纾解欲./念时她也是这般模样。   杏眸红肿,双颊嫣红,贝齿死死咬住粉唇。   赵予言慌忙移开视线,驱散脑海里的心猿意马,道:“方才我在内花园修剪树枝,恰好听得五小姐与表小姐的谈话。”   他这般坦坦荡荡,苏一箬也不好恼他偷听人说话,只得心不在焉地说道:“你都听见了?”   她杏眼微扬,黑亮的瞳仁飘忽不定,一瞧就是没在认真听自己说话,赵予言忽而便有些不乐意了,只道:“我既是帮表小姐解了围,表小姐也该请我喝杯茶才是。”   上一回赶着去东宫处理要事,忘了将那干花果带走,如今想来仍是遗憾至极。   苏一箬闻言便点点头,忙请赵予言进正屋坐下喝茶。   正屋内的月儿还是头一回见赵予言,一打眼便被他如玉的脸庞,矜贵的气度震在了原地,直到明儿朝着他问了声:“赵小哥,你要喝什么茶?”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位竟是个小厮?   赵予言瞥了一眼坐在身侧失魂落魄的苏一箬,心里忽而又有些不乐意了。   不过是有人喜欢她罢了,犯得着跟丢了魂一样吗?   “花果茶罢。”他冷冰冰地说道。   明儿去耳房泡茶,月儿被赵予言冰冷刺骨的眸子一扫,也寻了个由头去廊下洒水。   赵予言便搬了搬身下的团凳,悄悄离苏一箬近了些,恰好能瞧见她水盈盈的杏眸下泛着莹腻光泽的绒毛。   好像太近了些。   赵予言移开视线,清咳了一声,苏一箬却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他愈发恼怒,心里回忆了一番郑府大少爷的容貌,不过比寻常人生的端正几分而已,她有必要思索的这般入迷吗?   赵予言便从八仙桌上拿起茶盏,和上一回一样“失手”砸在了地上。   “砰。”   苏一箬飘远的思绪终于被这声清脆的响声给拉了回来,她转头瞥见赵予言嘴角还未消散干净的笑意,便听他万般懊恼地说道:“对不起,表小姐,我的手曾经受过严重的伤,端不稳茶盏。”   作者有话说:   俺们男主   直球——老婆的舔狗   绿茶——卖惨让老婆心疼   疯批——欺负老婆的人都要死 第11章 琉璃杯盏   “翻墙送给她。”   苏一箬虽则心疼自己的芙蓉花杯盏,可听得赵予言的话后,却把心疼掩下,蹙着柳眉问他道:“在郑府做活,很辛苦吗?”   她曾听府里的丫鬟抱怨过郑府里的活计重,一天当值下来,手酸得根本抬不起来。   赵予言没想到自己拙劣的借口会引得苏一箬生出如此疑问来,他望着苏一箬水凌凌且染着浓浓疑惑的杏仁眸子,心里非但没有任何说谎后的愧疚,反而生出了些满足之感。   他犯了这么些年的病,演了这么些年的戏,还是头一回碰上苏一箬这般单纯好骗的小娘子,说什么便信什么,眼里还尽是真挚之意。   这便是他梦寐以求的观众。   赵予言心生欢喜,便笑道:“多谢表姑娘关心,如今已无妨了。”   见救命恩人笑得勉强且心酸,苏一箬便起身去临窗大炕上的针线筐里寻出了一小盒药膏,递给赵予言后,难为情地说道:“这是我自己做的龙虎膏。”   “龙虎膏?”赵予言眸色一闪,俊秀的面容上凝出几分尴尬之色,“送我这个做什么?”   虽然他这些年忙着演戏,未曾与别的小娘子亲密接触过,可依他每一回自己纾弄自己的本事来看,这龙虎膏应当是用不着的。   思及此,赵予言便忆起了那日在大国寺的暗室里,自己压着苏一箬时做的荒唐事。   莫非是她觉着自己不太行?   赵予言脸色一沉,还未来得及问出口这龙虎膏的用处时,便听得苏一箬颇有些羞怯地说道:“江南时医馆里常有名为‘龙虎贴’的膏药,听说最能治手腕酸痛无力,因我幼时极爱看医术,便自己调制了这龙虎膏,赵小哥若是不嫌弃,便拿去用罢。”   说到尾处,她软糯的声音已是微若蚊蝇。   实是她心里没底,这龙虎膏她从未拿出来用过,也不知药效如何。   赵予言听了这话后,思绪豁然开朗,方才面上的沉郁之色霎时一扫而空,开怀笑道:“既如此,便多谢表小姐的好意了。”说着,便欢快地接过了那龙虎膏。   苏一箬察觉到了他的喜悦,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便立在那儿发起愣来。   不久便至晚膳时分,赵予言离去前不忘拿走了苏一箬亲自做的干花果,便去大厨房那儿当值去了。   夜里大通铺上其余的小厮皆熟睡不醒,他却借着屋外亮堂的月色,翻墙出了郑府。   朱红墙下的东宫灯火通明,不少太监宫女们在正殿外举着琉璃灯,预备着为太子点灯引路。   正殿内,赵予言正在漆金描花的檀木箱子里寻东西,张总管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说道:“殿下,这一回在那郑府待也够久了,陛下也来问了几遭了,可能作罢了?”   赵予言心情颇好,闻言也未曾呵斥他,只是手上翻捡的东西不停,只漫不经心地答道:“再等些时日。”   张总管暗自讶异,往日里殿下演个半个月总也厌倦了,这回怎得拖了这样久?   “殿下,您在找什么?”预备走怀柔政策的张总管便恬着脸凑到赵予言身旁问道。   赵予言苦寻无果,便道:“高句丽供上来的那一整套琉璃八色盏,你可知晓放在何处?”   张总管能坐镇东宫多年,只是熬出了人精似的性子,闻言便答道:“老奴记得前些时日柔成县主还来讨要过这一套琉璃盏,该是放在殿下的寝屋里。”   话音甫落,赵予言便撩开袍子往东侧的寝宫走去,也不让人为他点灯,自个儿便疾步如飞地走回了寝宫。   寝殿外头只有丫鬟们点着烛火守夜,赵予言举起烛台便绕过了那架双龙戏珠的屏风,终是在床榻旁的博物架上寻到了那一套八色琉璃盏。   他数了数,共有十二只杯盏,赔的起自己摔碎的那两日了。   张总管气喘吁吁地赶来,便见他家殿下左手举着烛台,右手捧着那一套杯盏,昏黄的烛火映出他嘴角欢愉的笑意。   张总管虽是惊讶,却也瞧出了今日太子心情极佳,他便借着这个机会进言道:“殿下,左安侯家的嫡女昨日嫁了人。”   赵予言随口说道:“你去备礼就是了。”   张总管被噎了一下,便继续说道:“从前她还总说非殿下不嫁呢,如今她嫁了人,再也见不着殿下了。”所以殿下您也得上点心了,到时候全京城的小娘子都嫁人了可怎么好?   赵予言一愣,嘴角的笑意敛了起来,他问道:“为何?”   张总管见殿下有了危机感,忙夸大其词道:“世道便是如此的风气,小娘子若是定了亲,便不得与外男有任何接触了,有些讲究人家连小厮都不能见呢。”   话语一落,赵予言便把手里的烛台递给了张总管,旋即便面色不善地大步走了出去。   一边走一边不忘想着,若是那苏一箬定了亲,自己便见不着她了,岂不是少个了最完美的观众?   意识到失态严重的赵予言便停下了脚步,回身吩咐张总管道:“查查郑子安和郑子息这两人。”   说罢,便带着那八色琉璃盏拂袖离去。   半个时辰后,赵予言翻墙入了左清院,因不想惊醒了苏一箬,便从后侧窗户处翻窗而入。   屋内静悄悄的,不远处的床榻上发出些微若的鼾声,丝丝缕缕的呼吸声带着些鼻音,并不粗哑。   赵予言闻声一顿,实在是头一回听小娘子打鼾,心内着实有几分惊讶。   他愈发觉得她娇憨生动,一时便立在屋内静静聆听了一会儿,只可惜苏一箬一个翻身后,便止住了这微弱的鼾声。   赵予言只得失望地将八色琉璃盏放在了临窗大炕上,将他方才预备好的纸条放在杯盏下,正欲离去时,却借着月色瞧见了炕上的淡粉色肚兜。   他旋即便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故作镇定地翻窗离开了苏一箬的闺房。   翌日一早,苏一箬方才醒来时,便听得床帘外明儿的惊呼声,“这儿怎么有这么多琉璃盏?”   苏一箬慌忙翻床下榻,恰好觑见明儿正立在炕边上盯着案几上的物什瞧。   她连忙走了过去,却见案几上摆着十二只泛着流溢光彩的琉璃盏,晶莹剔透的杯身上还刻着一朵芙蓉花。   她拿起琉璃盏一瞧,只疑惑道:“这儿怎么会多出一套琉璃盏来?”   明儿眼尖,瞥见了压在杯盏下的纸条,忙拿给了苏一箬瞧。   她一看,上头写着:“打碎了你的两只杯子,赔你一套。”   苏一箬喃喃道:“是赵小哥送来的。”可他是怎么送来的?什么时候送来的?   并且这杯子瞧着价值不菲,这般厚礼自己怎可贸然受下?   明儿倒想得开些,笑道:“姑娘多虑了,这赵小哥也不过是个月例半吊钱的小厮罢了,怎可能送您真品?这多半是城西那儿卖的赝品,不值什么。”   苏一箬这才安心了些,不过这琉璃盏着实精致雅趣的很儿,一时便忍不住看呆了眼。   直到明儿催她去洗漱时,她才后知后觉地瞥见临窗大炕上的案几旁的粉红色肚兜。   苏一箬石化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   男主:你才是赝品,你才是赝品(发疯) 第12章 绿茶三表弟   “这小子是故意的!”   这一日直至到了午膳时分,苏一箬两颊处的嫣红才消散了大半。   明儿只当她是为着那一套琉璃杯盏而心怀感激,便上前劝解她道:“姑娘若觉得过意不去,便替那赵小哥纳个鞋底才是。”   苏一箬自是感激他替自己寻来了这一套好看极了的杯盏,只是不知晓他是何时放在炕边案几上的,也不知他有没有瞧见自己那条淡粉色肚兜。   便是心里再羞涩难当,苏一箬总也不能去大厨房寻了赵予言直接了当地询问一遍,便也只能撂下不提。   *   自郑心柔断了腿后,黄氏又与镇国公夫人刘氏重新来往了起来。   刘氏倒也没有拿腔做调,只笑着与黄氏说道:“咱们是一样的人,女儿都这般苦命,该互相扶持一把,过了眼前的难关才是。”   扶持的意思便是让方若儿嫁给嫡子郑子安,郑心柔却只能嫁给镇国公的庶子。   黄氏知晓这已是一桩稳赚不赔的婚事了,当下只能将万般怨气压下,与刘氏说道:“自然是极好的。”   一番密探后,黄氏便背着郑子安与刘氏交换了庚帖,只待老太太首肯,便将婚事提上议程。   苏一箬却全然不知晓此事,她在苍梧院内陪着老太太用了午膳后,便在碧纱橱内小憩了一会儿。   丫鬟们替她将厚重的帘子放下,又在香炉点加了些艾草,以防蚊虫叮咬她。   老太太在隔间正堂内与黄氏说话,听得黄氏已与那刘夫人交换了庚帖,便是再有异议,也只得压下不提。   黄氏知晓老太太不满意这桩婚事,将来子安前途无量,要娶个什么名门贵女娶不到,非得娶个坡子?   可她仅有一双儿女,断不能为着儿子的前程,不顾女儿的死活。   镇国公府的庶子,已是断了腿的女儿能寻到的最好的婚事。   老太太叹了又叹,见黄氏面色戚戚之色,只道:“老大走的早,你这些年将子安和心柔拉扯大很不容易,既你已替两个孩子定好了婚事,便索性过了明路罢,我再替一箬寻个好亲事便是了。”   人非无情?苏一箬这些年的以诚相待,老太太早已将她视作亲生孙女一般疼惜。   只是她再将苏一箬“视作亲生孙女”,她也不是郑府的血脉,断没有为了个外姓的孙女断了嫡长子前程的事儿。   只是老太太到底心存愧疚,便故意在黄氏跟前提起了苏一箬。   黄氏也知情知趣地讨好一笑道:“一箬也算是我的嫡亲外甥女,将来她出嫁时,我替她打些上好的红木家具,再送她副红宝石头面压箱底。”   这也够了,加上老太太自个儿为苏一箬准备的嫁妆,总不会让她未来的夫家小瞧了她去。   “好了,你也陪我说了一会儿话了,回去歇着罢。”老太太既已替苏一箬争了该有的嫁妆,便也懒怠再与黄氏多谈,只将她遣退了出去。   黄氏走后,丫鬟翠绿奉着托盘走到方木榻旁,瞧着上头神色郁郁的老太太,便道:“老太太,这是表姑娘上午时亲手挑的燕窝。”   老太太瞥了一眼那碗晶莹剔透的燕窝,一时愈发感慨,却又怕一帘之隔的碧纱橱内的苏一箬会听得她说话,只道:“那孩子是个可怜的,我如今也老了,也替她挣不来什么东西。”   翠绿性子聪明伶俐,又对老太太一片忠心,闻言便道:“我瞧着表姑娘是个心思洒脱的,便是和大少爷的婚事不成了,也不会往心里去。”   想起苏一箬往日里那个万般不过心的憨直性子,老太太心内的郁结这才消散了些,她笑道:“是了,那孩子是个想得开的,便不必将这事特地与她提了,让大厨房那儿的人警醒着些,别再阳奉阴违薄待了她。”   翠绿应声去了,老太太便喝了半碗燕窝,这才卧在榻上睡了起来。   苏一箬醒后,便照例去老太太的正堂内请安问好,可老太太已睡熟了,她便也只能出了苍梧院。   风平浪静的一夜过后,苏一箬便发觉了怪异之处。   首先是大厨房送来的三餐明显比从前要精细的多,连带着明儿和月儿的份例也好上了许多。   且她这几日去老太太的苍梧院请安时,那些丫鬟婆子们都似目光黏在了自己身上一般错眼不落地打量自己。   且翠绿、红柳等大丫鬟也待自己和善的很儿,说话间还带着小心翼翼。   苏一箬未曾多想,仍是早晚各一回地去苍梧院请安,偶尔回左清院的路上,会遇上拾掇的极为风雅的郑子息。   苏一箬心内发憷,仍记得上一回郑子息抢去的齁咸糕点,便小心翼翼地与他问好道:“见过二表哥。”   郑子息辨不出喜怒的黑沉眸子落在粉青色衣衫的苏一箬身上,眸中一闪而过几分惊讶之色,旋即化作几分嗤笑之色。   “大哥虽则功名比我好些,可上有寡母下有幼妹,将来长房的琐碎事可多的很儿。”   言外之意便是让苏一箬迷途知返,不要再想着嫁给郑子安。   苏一箬听罢却懵在了原地,只疑惑二表哥的文章是如何写的这样漂亮的?明明他说话总是让人晕乎乎。   见苏一箬敛下杏眸不答,郑子息只当她是因着自己的话而伤起了心,便秉着“忠言逆耳利于行”的意思继续说道:“你且放宽心,便是全天下的男人都不喜欢你,我也……”   话未说话,却被不远处的一道清冽爽朗的声音打断。   郑子岑小跑着奔到了郑子息与苏一箬身侧,暖阳般的笑意蓄在他澄亮的眼底,他对着苏一箬展颜一笑道:“表姐也在这里。”   郑子息好容易鼓起勇气想对苏一箬说的话却被郑子岑这“不速之客”打断了,他便瞪了郑子岑好几眼,示意他今早离去。   可郑子岑的眼珠子仿若黏在了苏一箬身上,竟是一眼都不去瞧郑子息,直把他气了个仰倒。   郑子岑的到来却让苏一箬独自面对郑子息的不适感消散了大半,她便也温声与郑子岑攀谈了起来。   从诗书说到了苏绣,再从苏绣绕回了科举文章上。   郑子岑说到尾处,才想起来自己的二哥还立在身后,便笑意盈盈地问道:“二哥,当年你在白鹿书院,做出的文章可有被孔先生评过甲等。”   郑子息笑意微敛,脸色霎时变得阴沉无比,说出口的话也带着些咬牙切齿之意,“没有,只得过乙等。”   而后郑子岑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便歉然地与郑子息说道:“对不起二哥,我以为被评为甲等是件很容易的事儿,这才有此一问。”   这时,苏一箬还没眼色地问了一声:“三表弟写出的文章被评过甲等吗?”   郑子岑这才笑意渐深地回道:“有过三回,也不算很多。”   苏一箬惊叹道:“三表弟好厉害。”从头至尾都未曾把目光放在郑子息身上。   郑子息在一旁瞧着郑子岑和苏一箬相谈甚欢的模样,以及苏一箬望着郑子岑时满是敬佩之意的杏眸,心里愈发断定:这小子是故意提起甲等一事的。 第13章 翻窗   “是我。”   郑子息吹了一个时辰的冷风,又听郑子岑在苏一箬跟前炫耀了一个时辰的甲等文章,便在晚膳时分阴沉地走回了自己的院子。   夜里,丁氏端着一碗鸡丝细面迈步进了郑子息所处的书房,她生的面白如玉,体态丰腴,虽是三十多岁的人,却半点瞧不出岁月的痕迹。   此刻的郑子息正歪歪斜斜地靠坐在紫颤木太师椅上,眼前的梨花木案几上堆放着几张胡乱写出来的大字。   笔锋无力,字迹潦草,由此可窥见写字之人心中的慌乱无措。   丁氏将鸡丝细面搁在了案几上,温声问道:“怎得晚膳一口也没用?”   郑子息瞥了丁氏一眼,唤了声母亲后,便道:“许是今日太热了,没什么胃口。”   如今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候,如何会天热?   丁氏懒得拆穿郑子息拙劣的借口,只道:“这是母亲亲手下厨给你做的鸡丝细面,一会儿饿了你再吃。”   郑子息乖顺地应下,思绪却依旧飘忽在下午郑子岑与苏一箬相谈甚欢的场景里,心内依旧是憋闷难忍。   丁氏只当儿子是不满自己为他寻的那桩婚事,便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这般摆脸子,可是为了婷儿?”   话音甫落,郑子息剑眉蹙起,黑沉眸子里的厌色冷凝成冰,俊朗的面容上掠过几分不加掩饰的怒意。   丁氏倒是丝毫不惧儿子冷硬的面容,说话的语气虽和软无比,可话里却是不容置喙的强势,“你也别怪母亲逼你,婷姐儿并非只是我的内侄女,还是忠毅侯家的嫡幼女,若不是你舅舅真心看重你,怎会舍得把婷姐儿嫁到咱们郑府来?”   郑子息自然知晓他娶了丁阮婷会有数不胜数的好处,可这些年他只把丁阮婷视作亲妹,关系虽比父亲生的那几个庶妹亲近些,可却也只能止步于此。   他幼时初读《诗经》时,便向往里头“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这般纯挚的男女情爱。   初初知晓苏一箬这位表妹时,他尚且只把她当做其余的庶妹一般看待,可谁知日久天长的相处之下,他便对她生出了男女之情。   大哥是个孬种,迫不得已要娶镇国公府的嫡女,那个眼高于顶、骄矜刁蛮的女人,便不得不辜负了苏一箬。   这恰是他的机会。   他自小样样比不过大哥,也从未生出过本分要与大哥相争的心思,可如今遇上了苏一箬,便再顾不得什么兄友弟恭之说了。   单单是今日三弟与苏一箬说笑几句,自己的这颗心便似浸到了浓药汁里一般苦涩无比,又遑论是苏一箬往后嫁给别人?   故郑子息便从太师椅上站立起身,目光炯炯有神地与丁氏说道:“母亲嫁给父亲这些年,眼瞧着后院时不时冒出来个刘姨娘关姨娘,左一个庶女右一个庶女,很高兴吗?”   丁氏笑意微僵,随即便敛容说道:“这与你和婷姐儿的事情,没有半点关系。”   郑子息也意识到了自己说话逾距了些,便稳了稳心神,讨饶似地说道:“母亲这些年在背地里流的眼泪不少,皆是因着所嫁非人的缘故,可儿子对婷儿没有半点男女之情,您若强逼着,不就是推着婷儿妹妹再入一回火坑吗?”   郑子息的父亲从前乃是京城第一美男人,风姿绰约不说,生的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迷倒了京里多少贵女,连出身忠毅侯府的丁氏也不例外。   只是丁氏下嫁后,却没得到夫君的爱敬。   丁氏心内虽涌起些酸涩之意,可面上却只是勾起嘴唇,戏谑一笑道:“你日日都去左清院,当我不知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若是想得明白,便心甘情愿地娶了婷姐儿,我再退一步让那苏氏做了你的妾,否则……”   丁氏话音一顿,隔了好一会儿才语气森然地说道:“你知晓母亲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   话里的警告意味十足。   丁氏说完这话,便狠了狠心往书房外头走去,只独留郑子息在里头兀自沉思。   郑子息早已习惯了丁氏这般说一不二的作风,自她与父亲的婚姻名存实亡后,母亲便把全部的期望都放在了自己身上。   殷切、强势、不容置喙的期望。   郑子息站了许久,久到书房外的小厮将扇套送进来后唤了他好几声,他都未曾回过神来。   还是那小厮嘟囔了一声:“表小姐怎么会送了个扇套来?”才让郑子息拢回了思绪。   他眼里的冰冷霎时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喜悦与悸动令他整个人显得生气勃勃,他追问道:“这是表妹送来的?”   那小厮将那墨青色的扇套递到郑子息眼前,恭声答道:“是表小姐身边的明儿送来的。”   郑子息眼底的阴翳被雨过天霁的暖意取代,他朝着那小厮开怀一笑,再三确认道:“真是她身边的丫鬟送来的?”   那小厮倍觉怪异,却还是好声好气地答道:“二爷,再不会有错的,奴才还和那明儿说了好一阵子话呢。”   话毕,郑子息脸上的笑意愈发爽朗,赶忙把腰间的荷包扔到了那小厮身上,笑道:“赏你的。”   那小厮喜不自胜,立时便拿起荷包退了出去。   郑子息这边欢喜的不得了,从箱笼里翻出了不少折扇,却又不舍得这样贸然地将“表妹的心意”用了。   另一边二房正屋里的丁氏也得了信儿,听着丫鬟们细声细语的禀告,便忍不住蹙起了柳眉骂了一声:“没想到那丫头也是个不安分的。”   丫鬟连忙进言道:“二爷高兴的很儿,这会儿已让小厮们去小厨房添菜了。”   丁氏嗤笑一声,只骂道:“三日后便是老太太的寿宴了,到那时我会让那丫头知晓,山鸡就是山鸡,永远也飞不上枝头变凤凰。”   *   苏一箬今日回了左清院后,因着明儿的提醒,便觉得今日自己对二表哥很是有些“不尊重”。   二表哥本是有话要对自己说的,可却被三表弟打断了,且他离去的时候还拉了一张好长的臭脸,连明儿瞧了都瘆得慌。   苏一箬想,若是不与他道个歉,只怕过后他会使了坏主意欺负自己。   她便将前些日子做的扇套送去了白浪院,以期郑子息能不生她的气。   解决了这桩事后,苏一箬又忆起了另一件烦忧的事儿。   老太太昨日与她说话时,挑明了要替她掌掌眼,寻个像样的夫婿,再添上厚厚的嫁妆。   苏一箬听了自是感激不已,当即便落了泪。   老太太待她这般好,过几日的六十大寿她也要多上些心才是,那绣的寿字为贺礼到底是简薄了些,她还需再想想法子才是。   这一夜,苏一箬靠在临窗大炕上彻夜未眠,绞尽脑汁也未曾想出该送老太太什么做贺礼。   要既能显出她的心意来,又不能价值千金,着实是太难了些。   苏一箬颇有些泄气,若是她能多积攒下些银子就好了,如今也不必这般捉襟见肘。   她点了盏微弱的烛火放在案几上,正神游太虚之时,忽而听得床榻侧右方的雕窗那儿传来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她连忙提起烛台去瞧,却见一个高大的黑影从窗外翻身爬进了她的屋内。   烛火摇曳,苏一箬惊呼出声:“你是何人?”   赵予言落地后借着影影绰绰的烛火瞥见她尽是惊恐之意的眸子,耳边响起她冷冽的质问之声,随即便如同被主人抓个正着的小偷一般僵在了原地。   好半晌才认命地说道:“是我。”   苏一箬依稀辨认出了赵予言低醇的嗓音,随即她便疑惑不解地问道:“你怎得大半夜的翻窗来我房里?”   作者有话说:   男主:大半夜的想偷偷给老婆送贺礼,但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第14章 寿宴   “我将来是要嫁人的。”   赵予言体会了一把哑口无言的窘迫,当即便胡编乱造了个蹩脚的理由,“我来看看那琉璃盏有没有被你打碎。”   幸好苏一箬也不是个心眼多的人,当下便叹道:“虽是赝品,可看起来也太奢华了一些,我不是很敢用。”   赝品?   赵予言的脸色瞬时与夜色融为一体,他稳了稳心神后才说道:“城东那边户户人家都用这样的杯盏,一点也不奢华。”   苏一箬恍然大悟,随后则举起烛台凑到了赵予言跟前,颇有些怨气地说道:“你虽然是我的救命恩人,可也是外男,不能翻窗到我的屋里来,我将来是要嫁人的……”   苏一箬与赵予言只有一步之隔,虽有烛台抵在二人之间,可昏黄的微光却将她妍丽的容貌镀上了一层金光,粉唇一张一合,颇有些邀君采撷的娇俏在。   烛光影影绰绰,赵予言璨若曜石般的眸子牢牢落在苏一箬的素白的脸蛋之上,他不自觉地屏起了呼吸,往后退了一步,说道:“我白日里有没完没了的活计要做,只有夜里有空闲来寻你。”   这话听起来没来由地有几分酸涩,苏一箬听了心里也不好受,众生皆苦,赵小哥也是在郑府挣扎活命的苦命人,自己方才的话可是说的太过分了些?   赵小哥救过自己两回,还送了自己一套那般好看的琉璃杯盏。   他不过是个小厮,哪里知晓京城世家大族间的男女大防?   “下一回你若是有事要寻我,敲西屋后面的那个小门就是了,我听见了只会来给你开门。”苏一箬诚挚一笑道。   赵予言也回了她一个得偿所愿的笑容,允诺道:“好,下回我一定敲门。”   苏一箬见赵予言笑意渐深,一时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地方,一时又说不上来。   她干脆将烛台放在了临窗大炕的案几上,又让赵予言坐在另一侧的炕上,问道:“你这一回来寻我,就是为了看看那套琉璃杯盏吗?”   赵予言到没想到苏一箬会当真相信自己这蹩脚的借口,惊讶过后,便说道:“也不全是,我听说老太太马上就要六十大寿了?”   提到了烦心事,苏一箬便恹恹地说道:“正是呢。”   见她耷拉着一张脸,巴掌大小的姣美脸庞拧作了一团,便笑道:“表小姐可是不知晓备什么贺礼好?”   苏一箬点头如捣蒜,话里话外皆是烦闷之意,“老太太对我这样好,我也要投桃报李才是,只是我如今备下的贺礼太简薄了些,不知该添上什么才是。”   赵予言便从袖口拿出了一只粉艳艳的寿桃,搁在案几上,说道:“这是我幼时去南海时,瞧见当地人供奉的寿桃,听闻是白玉与粉玉嵌成的寿桃,若只是寿桃便罢了,这只寿桃还曾供奉在南海的观音庙里,最能彰显诚意。”   苏一箬闻之惊叹,便借着烛火捧起那寿桃仔细观赏了一番,那寿桃的触感冰冷滑腻,瞧着的确是有几分像白玉,且生的与年画上画着的寿桃相差无几,很是活灵活现。   再没有比这寿桃更合适的贺礼了。   苏一箬立时便笑意盈盈地问道:“赵小哥,你愿意把这寿桃卖给我吗?”   赵予言见她这般小心翼翼,便故意拿乔道:“这寿桃极为难得,我也是忍痛割爱……”   苏一箬做好了赵予言狮子大开口的准备,便听他接下来说道:   “你得用一双鞋和一条对襟长衫来跟我换才是。”   “?”苏一箬虽未发出声音,可娇嫩的脸上皱成一团的疑惑神色已是出卖了她。   赵予言觉得她这幅神情甚是娇俏灵动,忍住了上手捏捏她脸颊的冲动,只笑道:“我的意思是这个寿桃送你,你不用给我银子,只要给我纳双鞋底和做条长衫就是了。”   苏一箬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下来,喜不自胜道:“好,我做。”   赵予言见她眉飞色舞,捧着个寿桃喜得下一瞬就能在他面前高歌起舞的样子,一时也忍俊不禁道:“多谢表小姐,我已经甚久没有穿过新鞋子了。”   苏一箬听后叹气不已,一时又觉得手里的寿桃重量重了几分,心里浮起了些愧疚之意。   赵小哥连新鞋都没有,却把这么贵重的寿桃赠给了自己。   她便万分感激地说道:“我还会做腰带,会做荷包,可就算是做了这些,也抵不了你寿桃的银两,我妆奁台里还有十两银子,你先拿去。”说罢,她便要下炕去梳妆台那儿。   赵予言却一把拉住了她的皓腕,手心烫的险些要灼伤苏一箬,“我也用不着银子,若是往后有缺的时候,再来求表小姐施舍就是了。”   苏一箬无奈反问:“当真不要?”   赵予言哪里看得上这点银子,只是他如今的身份是个穷困潦倒的小厮,便只得叹道:“与我睡在一块儿的那几个小厮手脚不干净,便是我带了银两走,也会被他们偷走。”   苏一箬这才作罢,只道:“你放心,我给大表哥和二表哥都做过扇套,他们都高兴的很儿。”   话未说完,苏一箬便见赵予言方才还轻快喜悦的面色霎时变得阴沉无比,连接句话也不肯。   她只以为是赵予言不相信自己,便争辩道:“赵小哥,我不是在自吹自擂,这是真的。”   “嗯。”赵予言语气淡淡地略过这个话题,随口说道:“天色晚了,我也该回去了。”   这一回苏一箬没有让赵予言再翻窗离开,而是替他开了正门,又引他去了西屋后面的那个小门,目送着赵予言离去。   *   郑府老太太六十大寿的那日。   镇国公夫人带着世子方雅安和嫡幼女方若儿来郑府赴宴,忠毅侯夫人也带着女儿丁阮婷前来赴宴。   除了这两家家世格外显赫以外,其余来赴宴的人家皆是二老爷官场的同僚,多是从五品上下的官员,送来的贺礼也并不贵重。   镇国公夫人这一回送了架福寿禄屏风,忠毅侯夫人则干脆送了只白玉观音像。   苏一箬此刻正在苍梧院内服侍老太太穿衣,昨日她已事先将那“寿”字刺绣与寿桃送给了老太太,老太太果然欣喜不已。   今日一早,老太太便派了翠绿去左清院给苏一箬送了件百蝶纹样的罗衫裙并些压得住场面的红宝石簪子。   翠绿依着老太太的意思嘱托她道:“表小姐明日可要好生打扮一番,总也要别人知晓咱们家还有这样一位国色生香的小姐在。”   苏一箬听后娇羞不已,把那百蝶裙穿上身以后,她脸上的臊红愈发红艳了几分。   这百蝶裙收腰收的比旁的裙子紧些,她胸前的那一团便格外明显,且若是身量比她高的人低头,只怕还能隐隐约约地瞧见……   翠绿见了却笑道:“表小姐这样穿很好看呢,京里不少贵女都是这般穿着打扮,原也不算什么。”   苏一箬这才羞怯怯地点了头。   今日在苍梧院内,苏一箬恰巧遇上了行色匆匆的范氏,范氏便是老太太的内侄女,郑府里的三太太。   她待苏一箬比上头两位太太要和善的多,拉住苏一箬赞了一通后,范氏才急急匆匆地离去。   老太太收拾妥当后,便让苏一箬搀着扶去了花厅。   花厅内坐满了女眷,郑子安、郑子息、郑子岑三兄弟则与镇国公世子方雅安一齐站在角落里,四人偶尔攀谈几句。   老太太现身后,身后好生打扮过的苏一箬也出现在了众人眼前,她本就生的明艳动人,盈盈一笑间又有几分娇憨之态,如今这大气端庄的百蝶裙一上身,愈发衬出几分落落大方来。   郑子安与郑子息的目光皆牢牢放在苏一箬身上,二人眼中都闪过了一抹相同的惊艳之色。   方雅安也饶有兴味地将目光放在苏一箬身上打量了一番,最后停在了她鼓起的胸前,眸子里的兴味愈发浓厚。   黄氏正与刘氏坐在左侧的一排太师椅上,见老太太现身后,她立时便站起身来笑脸相迎,谁成想老太太后头的苏一箬竟打扮的这般动人。   黄氏心里很是有些不乐意,可老太太要为了苏一箬做脸,她也无甚办法。   倒是刘夫人笑问了一句,“老太太后头的那位小姐是?瞧着倒是眼生。”   黄氏便答道:“是门远亲。”   连父亲姓甚名甚,家世如何都不提,在场似人精们的妇人们便知晓苏一箬定是家世不显,一时便收起了打量苏一箬的目光。   苏一箬站在老太太身后,当下只觉得坐如针毡,且总觉得旁人打量她的视线不怀好意,整个人提心吊胆了起来。   老太太与各家官眷们攀谈了一会儿,将苏一箬引荐给她们认识,抛砖引玉了几回,却无一人细细问起苏一箬的情况,一时不免有些失望。   她知晓苏一箬的婚事要徐徐图之,当下便也收了急切的心思,笑着对苏一箬说:“也别陪着我们闷在这里了,去后花园玩玩罢吧。”   苏一箬如释重负,温声应是后,便在明儿和月儿的搀扶下走出了花厅。 第15章 恶意   “殿下疯了。”   郑子安被黄氏压着与镇国公夫人刘氏以及方若儿攀谈,郑子息想脱身也不得,被丁氏强压着与丁阮婷相坐说笑。   唯独方雅安觑了空跟在苏一箬身后离去,郑子岑多留了个心眼,觉察出这世子妃浪荡不羁的为人,便也悄悄跟了上去。   苏一箬离开了那人声鼎沸的花厅,嗅到后花园内清幽的花香后,方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因觉得自己今日上身的衣衫着实太凸显身段了些,来往奔波的小厮们皆不住地往她腰肢上撇来,苏一箬便悻悻然地拉着明儿到了西侧羊肠小道处。   这羊肠小道由数不胜数的鹅卵石铺就,两侧皆植着一大片青葱似盖的竹林,夺去了苏一箬大半的目光。   她索性便驻足在羊肠小道中,也能躲个清静。   明儿是个粗人,觉着这些竹子也只是格外青翠些,并无什么奇特的地方。   这儿的羊肠小道素来无人经过,她一时便也放下了心,与苏一箬说道:“姑娘在这儿站着别动,奴婢去出个恭。”   她是急切的不得了,说话时脸蛋胀的通红。   苏一箬瞧了便笑道:“快去罢,前头就有个净室,我在这儿等你就是了。”   明儿点点头便去了,她也无甚好不放心的地方,就出恭这一会会儿的功夫难不成还会出什么事?   不巧的是,在明儿离去的这一炷香的工夫里,苏一箬的确是出了事儿。   她本是在仰头赏竹,恬静且默然。   谁成想身后便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苏一箬回头一看,与一张陌生的男子面容四目而对。   方雅安头戴东海玉冠,剑眉高耸,黑眸透亮,只笑起来打量别人的目光里有几分不怀好意。   苏一箬尴尬地垂下眸子,往后退了几步后,才似受惊的小鸟般说道:“见过公子。”   她这般怯弱的模样倒惹得方雅安眼底的笑意愈发深邃,那黏腻的目光牢牢落在苏一箬露出的那一截皓腕之上,几乎要将她凿穿一般。   苏一箬只觉得如芒在背,立时便要转身离开这逼仄的羊肠小道。   谁成想方雅安竟不顾男女大防,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力道之大,险些将她半只袖子褪下,露出白嫩滑腻的香肩来。   苏一箬便是再迟钝,也发觉出了眼前之人的不怀好意,只挣脱了他的蛮力,道:“公子自重。”   方雅安见她灵动可爱得像极了他幼时养的那只小白兔,心内的恶趣味便又高涨了几分。   他还记得那只雪白的兔子奄奄一息时自己胸膛内升起的极致快意。   这般沁入心底的痛快之感,他已是许久未曾体会过了。   方雅安知晓这里地处偏僻,寻常不会有小厮奴仆走过来打扰他,即便是打扰了,眼前的这位貌美女子也不过是个身世低微的孤女罢了。   就算是自己把她玩死了,郑家也不敢说些什么。   思及此,方雅安嘴角浮起的笑意里露出几分肆无忌惮来,他恶意满怀地说道:“躲什么,今日你穿的这般孟浪,不就是任人采撷的意思?”   边说着他边欺身紧紧攥住了苏一箬的双手,力道之大,不是苏一箬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挣脱出来的。   苏一箬手腕吃疼,可眼前之人不加掩饰的腌臜欲./念才让她通体胆寒,她只觉自己像粘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下一秒便要被他拆吞入腹。   “公子自重,这儿是郑府……”苏一箬素白的脸蛋尽是羞愤和害怕积出来的胀红之意,她那水凌凌的杏眸里氤氲着泪雾,下一瞬便要夺眶而出。   她虽不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名门贵女,却也是祖父祖母一手教出来的良善之人,“请自重”这三个字已是她情急之下想到的唯一狠话。   她这般柔弱可欺的模样反而让方雅安心中恶劣的欲./念愈发放大了几分,他脑里掠过了千百种折腾这只“小白兔”的手段,手上的力道也更大了几分。   眼瞧着方雅安要去撕扯苏一箬单薄的衣衫,苏一箬也顾不得什么名声不名声的,扯起嗓子便朝着羊肠小道的另一端喊道:“救命——”   声音凄厉且带着浓重的哭腔。   方雅安知晓这些低贱女子的手段,起初她们总会装出一副贞洁烈女的模样来,可一旦得了此事的乐趣,又会攀着自己不放。   他正欲进行下一步动作时,忽而胸膛处传来一阵剧痛的痛意,五脏六腑好似被人凿穿了一般,疼得他眼冒金星。   身前的苏一箬也瞪大了眸子,只是她却睁着泪眼闭上了嘴,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方雅安低头一看,自己的胸膛被一把银剑刺穿,数不清的鲜血染湿了他的白色长衫,瞧着很是触目惊心。   失去意识的前一瞬,方雅安瞧见了刺穿自己的银剑上的花纹。   银龙盘纹。   这天下只有两个人能使得。   *   再睁开眼之时,方雅中发现自己所处的四周一片漆黑,且方才被刺穿的地方仍是疼得不得了。   他轻咳一声,试探着说了一句:“是谁?”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立时升起了一阵微亮的光束。   是一盏小小的烛台。   “点灯。”一道低洌清醇的声音自方雅安身后响起。   只可惜他被身上剧烈的疼痛折磨得连呼吸都艰难无比,也没有气力去分辨这道熟悉的声音主人是谁。   狭小的暗室内随着男声的响起渐渐亮起了些烛光,被牢牢锁在架子上的方雅安也瞧见了自己所处何地。   一间逼仄到空气竟是潮湿霉味的暗室内,四处皆是审讯硬骨头犯人才会用的工具,另一侧则立着隐于朝野之下许久的赵予言。   他一身四爪蟒袍,手上把玩着一把嵌着红宝石的匕首,眸子似有似无地往自己身上飘来一眼,冰冷的视线仿佛在瞧一个死人。   方雅中忍着剧痛,唤了一声:“殿下。”   满朝文武皆知这个太子行事有些疯疯癫癫,也再疯疯癫癫总也要忌惮镇国公的兵权。   总不能当真对自己下手吧?   赵予言一言不发,眸子时不时落在手里的红宝石匕首上,又时不时地落在方雅安的下半身之上,仿佛在丈量什么。   “殿下,我怎么会在您这里?”方雅安近乎卑微地讨好笑道。   赵予言仍是不答,只拿起匕首走至方雅安身前,在他脖颈处划了一刀后,冷声冷气地说道:“多嘴。”   喉咙处本就脆弱细软,如今被这般利落地划了一刀后,方雅安疼得连呼痛的力气都没有,他只得感受到源源不断地鲜血从喉咙处的伤口往外渗出。   细碎且无孔不入的疼痛,折磨的他期期艾艾地哭了起来。   眼前的这位太子分明就是十八层地狱里走出来的活阎罗,行事狠辣没有章法的疯子。   方雅安只觉死亡离他仅有一线之隔,一股濒死的绝望之感漫上他的心头。   只是他思来想去,都没想明白自己究竟怎么得罪了太子。   这位平时神龙不见尾,为何会出现在郑府?   方雅中眸子一颤,一个荒谬的想法涌上他的心头,莫非太子是为着那个女人?   见方雅安流泪满面,赵予言便提起匕首往他手心里扎了上去,笑道:“方才我瞧见她哭时,就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   这话一出,方雅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只能勉力地一字一句求饶道:“殿下,都是小人的错,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您饶我一条狗命罢。”   赵予言冷冽的黑眸里掠过几分不耐,他便往方雅安的喉咙口又划了一刀,“多嘴。”   方雅中如今是求饶也不得,说话也不行,只能眼睁睁地瞧着眼前这个疯子折磨自己。   好在赵予言又往他身上划了几刀后,似是想通了什么事儿,便将那把红宝石的匕首一扔,走出了密室。   方雅安舒出一口大气,虽则他身上千疮百孔,流出来的血都快将这红宝石匕首的刀刃浸成刀柄那般的艳红之色。   可好歹殿下没有立时了结他的性命。   此刻父亲和母亲自然已发现了自己的失踪,兴许一会儿他们便会来东宫要人,太子虽行事张扬,可好歹头顶上还要皇上压着。   他总不会为了个身份卑贱的女人对着大臣之子痛下杀手吧?   一炷香的工夫后,暗室的门再度被推开。   却是个几个太监服制的人捧着一只托盘缓缓走了进来,为首的那个太监方雅安并不眼生,他是东宫的管事太监张启正。   张启正瞧了眼千疮百孔、只剩一口气的方雅安,虽则心内感叹万分,却也只得把托盘里的毒药拿了出来。   “这是牵机散,咱家来送方世子上路。”张总管说罢,便支使着另外两位太监将着牵机散给方雅安灌了下去。   “这碗是参汤,是殿下特地吩咐下来的,方公子喝下后定能原原本本地体会牵机散的滋味。”张总管边说着边有些不舍。   他家殿下也着实太会磋磨人了些,给这方世子灌下那穿肠烂肚的牵机散就算了,还非得拿千年参汤给他吊下命,好让他活活疼上十个时辰再死。   也不知这方世子究竟是对殿下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儿,才逼得他家殿下使了这般手段。   作者有话说:   男主的疯劲蛮大的。 第16章 夜会   “我给你纳一辈子鞋底。”   夜风将左清院内的紫藤花吹得摇曳生姿。   赵予言洗干净双手的血腥味后,便靠在廊檐的角落内出起了神,黑沉的眸光似有似无地落在不远处正屋旁的雕窗内。   烛火微弱,少女曼妙的身形映在油纸糊出来的窗户之上,朦胧的影子一勾一勒间皆是惑人的清丽。   赵予言敛下眸子,将手再度擦拭了一遍,生怕上头会沾染上那方雅安的血腥味道。   他迟迟不敢迈步进屋子内,是害怕那样娇娇弱弱的苏一箬,白日里知晓了自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可会害怕?   一炷香的功夫后,屋内的烛火熄灭。   赵予言权衡许久,还是绕到了后窗处,翻窗而进。   他落地时放缓了动作,本意是想瞧一眼苏一箬就走,谁知发出的细微声音却惊醒了屋内的人。   “是谁?”   苏一箬如惊弓之鸟般从床榻上坐了起来,似莺啼般的软糯嗓音里带着浓浓的颤栗之意,听得赵予言心头一酸。   他连忙道:“是我,赵予言。”   苏一箬纾出一口气,听到熟悉的声音后,才止住了通身的颤抖之意。   她从床榻上翻身而下,点亮烛火后,便见赵予言正盯着地上她的绣花鞋出神,他神情阴郁萎靡,不似以往那般神采飞扬。   “你别怕,若是明日出事了,我会担下所有的罪责。”苏一箬目光坚定地注视着赵予言,如此说道。   白日里发生的事儿像做梦一样,她至今还记得那方家世子胸膛处被剑捅出了个窟窿的骇人样子,那飞溅出来的鲜血都落在了她的衣衫之上。   是他活该。   赵小哥又帮了自己一回,她虽没读过什么圣贤书,却也知晓知恩图报这个道理。   她和赵小哥都是无权无势的人,杀了镇国公世子,少不得要以命来抵。   就让她来抵罢。   思及此,苏一箬不免眼眶温热,泪意滚烫,哽咽着说道:“我来赔命,定不会供出你来。”   她哭得抽抽噎噎,泪珠似不要钱似地滚落下来,东一滴西一滴,倒让一旁的赵予言不自觉地蹙起了眉。   她这话虽说得气势磅礴,心里却想起了祖母临终前的谆谆教诲,心好似被人放在油锅上滚过了一遭。   祖母说:“阿箬,要长命百岁。”   她想给祖父洗脱嫌隙。   想带着祖母的遗志,逛遍天下所有的奇林俊竹。   可她明日就要去自首了,后日便要被问罪砍头,说不准还要连累待她如亲孙女的老太太。   苏一箬泪流的愈发汹涌,泪水充盈着的水眸红肿似桃儿一般,鼻尖凝着的嫣红触目惊心,瞧着好不可怜。   赵予言心口一顿一顿地疼,当下只恨不得将东宫暗室里关着的那方雅安再拖出来千刀万剐一番。   往日里他也瞧过不少贵女、宫女落泪,可每一回他只觉得那些人格外吵闹,哭起来仪态尽失,难看的很儿。   如今苏一箬不过是多流了些眼泪,也未曾歇斯底里的啜泣,他反而生起了满腔的怜惜之意。   只恨不得将天下的月亮和星星摘到她眼前来,哄着她止住哭声。   赵予言不知自己是犯了什么疯病,可他知晓自己下一步想要做什么。   他上前去捏住了苏一箬的双颊,轻轻地揉捏了之后,她果然止住了泪水,瞪大双眼懵懂不解地望着自己。   被这泪盈盈的水眸一望,赵予言心里发酸,便拿话岔开自己的慌乱之意,“不用给他抵命,他没死。”   苏一箬愣在了原地,也不顾自己的脸颊还被赵予言捏着,便问道:“可是他流了那么多血……”   血淋淋的模样,触目惊心的很儿。   赵予言面不改色地辩解道:“他福大命大,我拖他出去的时候随手把他往后巷子一扔,结果那儿的小厮一下子就认出了他的身份,把他送回镇国公府了。”   苏一箬对赵予言的话深信不疑,闻言便粲然一笑道:“那我,不用赔命了。”   她心内生出了些劫后余生的喜悦之感,喜悦之后,便发现她与赵予言的距离太近了些,且他的手还捏着自己的脸颊。   赵予言见她转悲为喜,那颗不得劲的心才恢复如常,他松开了自己的手,退后一步说道:“本也是他活该,不需你赔命。”   苏一箬盯着赵予言瞧了半晌,忽而想起些什么,立时便走到临窗大炕上,将她纳的鞋底拿了出来。   “我不知晓你脚的尺寸,便胡乱纳了双。”苏一箬颇有些羞怯地说道。   祖母祖父尚在时,她也曾偷偷看过些话本子,那上头的人向恩人表达谢意时,不是赠黄金万两,便是赠奇珍异玩。   独独她,只送了个不知晓尺寸的鞋底。   苏一箬心下愧疚难当,便鼓起勇气对赵予言说道:“赵小哥,我给你纳一辈子鞋底好不好?”   若是纳上一辈子的鞋底,兴许就算得上是偿还恩人的恩情。   这话落在赵予言的耳朵里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此刻逼仄的屋内只有他与苏一箬二人,她穿了件淡粉色的寝衣,乌黑的秀发随意地挽向一边,未施脂粉的娇俏面容上仍有些斑驳的泪痕。   楚楚可怜的杏眸望向自己,粉唇亲启时吐出这一句问话来。   她要给自己纳一辈子鞋底。   是何意思?   莫非是要和自己长相厮守?   赵予言久久未答,俊朗的面容虽气定神闲,微微发颤的右手却暴露他此刻的激动之心。   那一刻,如潮的喜意朝他涌来,赵予言的心内绽放起了漫天烟火。 第17章 心动   “让她做太子妃。”   苏一箬说完这话后,见赵予言久久未答,一时心里也忖度不已:莫非是自己的谢礼太寒酸,恩人他瞧不上?   她正揪心烦忧之时,身侧的赵予言却用手撑在案几之上,悬空大半个身子贴近她的腮边,薄唇在她嘴角映下一吻。   动作细微轻柔,恍若珍视心中至宝。   苏一箬惊诧得杏眸不断颤抖,脸颊如腾云偎霞般嫣红了起来,放在腿上的手指紧紧地缠绕在一块儿。   赵予言见她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喘,便轻笑一声,贴在她的嘴角说道:“呼吸,别把自己闷坏了。”   苏一箬按着他的教导吸气呼气,却见他俊朗的脸再度逼近,这一回他不似方才那般温柔虔诚,而是含住了她的粉唇反复辗转。   满室寂然,苏一箬只能听见窗外夜风吹落树叶的沙沙声,和赵予言深吻时浓重的喘气声,以及自己紊乱不堪的心跳与脉搏。   *   这一夜,被吻得七荤八素的苏一箬僵硬着身子送走了赵予言后,仍是未曾想明白她与恩人为何做了这般……羞人的事情。   明明她只是要纳一辈子的鞋底感谢他罢了。   苏一箬说不准自己心里是何心情,似是有些羞恼,又算不上是讨厌,比起白日里方雅安触碰自己时心中的厌恶之感,如今与赵予言只是生出些羞怯之感罢了。   苏一箬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眠,脑海里浮现的皆是方才赵予言摄人心魄的笑意,以及吻住自己时热切的力道。   他是心悦自己吗?   一个小厮,为何生的比旁人都要俊俏几分?   他救下自己这么多回,又将那样贵重的寿桃赠予了自己,莫非都是因着他心悦自己的缘故?   苏一箬向来迟钝的脑袋瓜忽而开了窍,整张脸蛋虽隐于夜色之下,可却因心中的念头而浮上了两抹红晕。   *   赵予言照例回东宫。   御前总管方才送走了那方雅安,如今正是心内不安的时候,却见他家殿下在正殿内换下了小厮服制的衣衫,含笑问他道:“若是要与小娘子成亲,该备下些什么?”   张总管听完这话后,只觉得这一夜的战战兢兢都是值得的,笑着说道:“那些三书六礼,造册玉牒,通知礼部的事儿都交给老奴,殿下只要去和陛下说一声就是了。”   说罢,他又凑到赵予言跟前,喜悦不已地问道:“殿下瞧上了哪家的贵女?”   赵予言笑意微敛,璨石般的眸子霎时冷凝成冰,只听他似笑非笑道:“非得是贵女?”   张总管一听这话便知他说错话了,立时便朝着自己的两颊狠狠扇下去了两巴掌,赔笑道:“是老奴说错话冒犯将来的太子妃了,即便不是世家大族的贵女,出自书香门第的清流之女也与殿下极为般配。”   赵予言脸色愈发阴沉,将张总管从头到尾瞥了一遍后,才阴气森森地说道:“非得出自书香门第?”   据他所知,苏一箬无父无母,不过是寄居在郑家的孤女,况且便是郑家,也只是个五品的小官罢了。   张总管如今是当真慌了神,哭丧着脸问赵予言道:“殿下,又不是世家大族的贵女,也不是书香门第的嫡女,陛下如何会允准?”   赵予言听罢沉着脸思索了片刻,随后便戏谑地笑道:“他自己宠信个辛者库的贱奴,生生把发妻气的含恨离世,有什么资格管孤?”   赵予言罕少用这般自称,因所说的话又涉及宫闱隐秘,张总管愈发不敢接话,只仓促回道:“先皇早已立下规矩,皇室冢妇皆要正三品出身,殿下三思啊。”   且不说御史大臣们遵着先皇遗制弹劾殿下,单是后宫那位出身不光彩的林贵妃,她膝下的三皇子已八岁,听说剑术了得,陛下可宠爱的很儿呢。   殿下何苦为着这些事违背祖宗礼法,又让小人钻了空子?   赵予言听罢果然面色凝重,张总管心中暗喜:他家殿下还是知情重的,兹事体大,他不会胡来。   谁知赵予言深思熟虑过后,却对着张总管说道:“孤给她抬个像样的身份就是了。”   张总管:“……”   翌日一早,明儿与月儿都发觉苏一箬格外魂不守舍,净面时盯着皂角发呆不说,用早膳时瞧见桌上摆着的琉璃盏时,更是两颊嫣红了起来。   秀净的脸蛋羞红得犹如煮熟的虾子。   明儿摸不着头脑,只叹道:“姑娘,咱们府里出了件大事呢。”   苏一箬这才掩去羞意,问道:“什么大事?”   明儿与月儿便一人接一句地说起了府里的八卦,先是说镇国公世子离奇失踪了一事,起先刘夫人还不放在心上,只当儿子贪玩在哪里绊住了脚。   谁成想世子爷那些贴身的小厮也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镇国公府这才着了急,去青楼花巷里都寻了一通,也不见镇国公世子的身影。   苏一箬听得暗自心惊,虽则讶异两个丫鬟与赵予言说的话对不上,却也并未出声打断她们。   明儿继续说道:“虽则与咱们郑府无甚关系,可老太太却发了好大的火儿。”   苏一箬忙蹙起柳眉追问道:“老太太为何发火?”   “听说是那刘夫人来闹了一通,说定是咱们府上的爷们勾着世子爷去了外边胡闹,所以世子爷才不肯回府,非要老太太给个说法。”明儿颇有些气愤地说道。   月儿也适时地接话道:“当真是仗势欺人,三位少爷明明一整日都在花厅里呢,刘夫人自个儿也是瞧见的,依我说,是这世子爷去赌场里玩了一宿,在哪里睡熟了才是。”   苏一箬沉默不语,边吃着早膳边在担心赵予言会不会卷入此事,镇国公府家大势大,要治死他一个小厮岂不是轻而易举?   自己得去外院寻了他说清楚利害关系才是。   苏一箬食不知味,草草用过后,便与明儿说道:“随我去趟外院。”方才从团凳上起身,她便低头瞧见了自己墨青色的衣裙。   似乎太老气了些。   她忙红着脸与月儿说道:“今日我想穿件桃粉色的衣衫。”   明儿与月儿面面相觑,各自脸上都写着同样的疑惑神色,一个心里想的是:“姑娘今日不去老太太院里请安了?往常可是风雨无阻。”   “姑娘不是最不喜这桃粉色的衣衫?最怕旁人说她妖妖冶冶的像个狐媚子?”   另一边的苍梧院内。   上首的范老太太居于太师椅之上,眉目紧缩,面色凝重,虽是大寿刚过,此刻却被怒火激得生生衰老了几岁。   黄氏跪于左侧底下,用手帕压了压眼角后,朝着老太太讨饶道:“不怪母亲生气,是媳妇猪油糊了心,硬要和那镇国公府结亲,谁知她们家是半点道理不讲的人,分明是那世子爷自个儿去外头胡玩,非要怪到我们家头上来,这门亲事连媳妇也不想结了。”   老太太冷哼一声,面色总算回转些,她锐利的眸子望向黄氏身侧跪着的郑子安,见他肖似郑老太爷的面庞,愈发心软地叹道:“子安,你的意思呢?”   郑子安跪在下首的身姿挺拔,目光坚定,声音清朗,一字一句道:“孙儿不愿娶方家女,亦或者是黄家女,邓家女……孙儿是真心喜爱苏家表妹,还望老太太成全。”   黄氏面庞苍白,听后连忙出声阻止道:“老太太,便是与镇国公府的婚事不成了,也有别家小娘子也挑拣,犯不着让子安寻个自毁前程的妻室。”   老太太听后心里不大好受,却也未曾出声为苏一箬说话。   她丧父丧母,孤女无依。   子安娶她,不就是自毁前程吗?   郑子安剑眉蹙起,回身望着黄氏,近乎祈求地说道:“儿子知晓母亲这些年的不易,您将我和心柔拉扯大不知吃了多少苦,可婚姻大事很该彼此两情相悦才是,儿子心悦苏家表妹,苏家表妹也心悦儿子,将来儿子自能靠真才实学封妻荫子,不必倚靠外家之力,还望母亲成全。”   黄氏见郑子安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心中虽不落忍,却还是朝着儿子俊秀的脸庞狠狠扇下了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将正堂内侍奉的丫鬟们都唬了一跳。   郑子安也捂着左脸,不解且痛心地望着黄氏。   他已这般苦苦恳求,为何母亲就是不肯应下他与表妹的婚事?   黄氏别过脸去,不去看郑子安哀切的面容,只对着上首的老太太重重地磕了两个头,只道:“媳妇也不是个贪慕虚荣的人,一箬若只是身份低微些便也罢了,可她丧夫丧母,亲人皆亡,命格极硬,断不能进我郑家门。”   这般驳斥的话语也算是说到了老太太的心坎之上,她固然疼惜苏一箬,可到底只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孙女。   况且这孩子身世的确格外凄惨,瞧着命格比旁人硬些,子安怕是压不住。   长孙的祈求与黄氏的恳切老太太都瞧在眼里,手心手背皆是肉,思索了许久后,老太太才说道:“罢了,子安,你母亲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郑子安眸子微颤,立时便要出声再求,谁知老太太却红着眼说道:“想想你早逝的父亲,和你母亲这些年在背地里落的泪,子安,你是嫡长孙,不该这般意气用事。”   郑子安听罢软倒在地,清亮的眸子里尽是伤心之意。   意气用事?   可他分明是将表妹天长日久地放在了心上,日夜思之念之,只盼着有一日能将她娶进门。   这不该是意气用事。   是他心之所向,情深所至。   怎么老太太和母亲都不明白? 第18章 误会   “他要娶别人了。”   苍梧院内的动静到底是没有传遍整个郑府。   唯独黄氏从苍梧院被扶出来时那满脸的泪痕以及僵硬的步伐让丁氏窥见了些隐秘。   丁氏躺在美人榻中与心腹嬷嬷商量道:“大房虽与镇国公家的婚事不成了,却还有其他的人家等着呢,倒也不急。”   那心腹嬷嬷笑着说道:“大房的事儿谁在意呢?”   丁氏敛起笑意,将腰间别着的环纹玉佩拿在手里把玩了一番,随后说道:“那苏一箬虽身份低些,做个妾倒也无妨,我也不愿太为难了子息,总要让他称心如意才好。”   那心腹嬷嬷听罢,不免感慨良多,思及丁氏这些年的不易,便拿出帕子压了压自己的眼角,道:“二少爷将来总能明白您的苦心。”   *   苏一箬挑了件淡粉色的衣衫,往鬓发上簪了支梅花素钗,虽未涂脂粉,却用炭笔勾勒了眉峰,显出几分精神气来。   她由着明儿和月儿搀扶着走到了外厨房,眺首以望了一番,却未曾发现赵予言的身影。   过路的小厮与丫鬟们俱都忙的脚不沾地,瞧见苏一箬立在廊下久未挪步,便上前去问道:“表小姐可是有什么吩咐?”   苏一箬见来往的小厮个个行色匆匆,生怕她会耽搁了赵予言做活,便只笑道:“无事,你去忙吧。”   多等两刻也无妨,索性她今日也没什么事儿要做。   明儿与月儿俱都疑惑不已,面面相觑后忍不住出声询问苏一箬道:“姑娘,咱们来外厨房是要做什么?”   谁知话音刚落,明儿便瞧见她家姑娘白皙粉嫩的双颊嫣红一片,清灵的杏眸里蕴着些羞怯之意。   “等个人。”   却又不说是谁。   明儿心内虽疑惑不已,却也老老实实地立在苏一箬身后,陪她等“那个人”。   一炷香的工夫后,苏一箬一眨不眨地望着外厨房的院门,颇像块岿然不动的望夫石,连月儿都揉了揉自己的小腿,道:“姑娘也不觉得累?”   苏一箬倒不觉得累,只觉得心内弥漫起了些淡淡的失望之意。   赵予言去了哪里?为何迟迟不见他的人影?   莫非是今日的活计太过繁重?   明儿心内叫苦不迭,知晓自己劝不动苏一箬,便只得盼着她等候的那个人能早些现身。   这时各房各院的人也来外厨房领膳食,二房的人瞧见苏一箬立在廊下不动如山后,虽心内称奇,却也只是暗地里议论了一番。   左不过是在议论管家的黄氏又克扣了表小姐的份例,所以表小姐才会在外厨房的廊下站了这么久。   这时苏一箬也有些神色倦怠,柳眉微微蹙起,俏丽的面容上染上几分愁色。   二房的奴仆们见状则愈发肯定了心里的猜测,恰好二房的薯茛提着食盒离去的时候在另一边的回廊上遇见了前来领食盒的锦瑟。   她与锦瑟关系匪浅,便压低声音说道:“表小姐似是被克扣了份例,如今在廊下抹眼泪呢。”   锦瑟听后大惊失色,昨日大少爷在苍梧院跪了一下午,仍是没有扭转大太太的心意,回来后便病了,如今还躺在床上起不了身呢。   院里的这个还病在床榻上,这头的这个掉起了眼泪,传到大太太耳里可不是坏事了?   表小姐这般落泪,定是知晓了大少爷生病一事,情人心有灵犀,此刻她定是心如刀绞。   锦瑟闻言感叹了一声,求薯茛不要将此事说出去后,便急急忙忙地走到了另一边廊下。   苏一箬本正在发愣,心里因见不到赵予言而升起了些淡淡的愁惘之意,冷不丁瞧见了奔到她面前的锦瑟,不免疑惑道:“锦瑟,你怎得满头大汗?”   锦瑟抹了抹自己额头上的细汗,抬头瞧见苏一箬愁容满面的脸色,便带着些哭腔说道:“奴婢知晓表小姐想见那人,只是如今实在不是时候。”   明儿与月儿听罢则瞪大了眼睛。   苏一箬听后也极为不解,先是不明白锦瑟话里的意思,而后则不懂她为何知晓自己想见赵予言?   “你怎得知晓我想见他?”苏一箬惴惴不安地问道。   锦瑟敛下眸子,眼里哀切之意一览无遗,“奴婢自然知晓,且奴婢还知晓他被逼着要娶旁的女子,与表小姐怕是有缘无分了,表小姐还是要自个儿珍重才是。”   说罢,锦瑟扭头便走,不忍瞧见苏一箬脸上的悲伤神色。   表小姐与大少爷终究是有情人难成眷属,既如此,倒不如把话说白了。   对大少爷好,也对表小姐好。   锦瑟走后,苏一箬因她的话怔在原地许久,脑袋里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她的意思是说赵予言要娶别人了?   且与自己有缘无份了?   锦瑟如何会知晓自己与赵予言的关系?   莫非,是赵予言说的?   不知怎得,苏一箬竟慌神得连话也说不出来,鼻子更是一酸,杏眸氤氲起了些泪雾,眼瞧着便要滴落下来。   明儿与月儿瞧见了苏一箬通红的眼眸,和泫然欲泣的素白脸蛋,当下便慌不择路地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苏一箬心内酸涩难忍,也想问问自己一句,她这是怎么了?   外厨房内来往的小厮丫鬟们极多,她不欲在这么多人面前落下泪来,便带着哭腔与明儿和月儿说道:“我们回左清院。”   明儿与月儿连忙一左一右搀扶住了她,一路上极小心地避人耳目,只是苏一箬神色太过显眼,还是吸引了不少奴仆们的目光。   回了左清院后,苏一箬便趴在明儿肩头放声大哭了起来,哭到一半瞧见八仙桌上的琉璃花杯盏后,哭声便愈加汹涌了几分。   他既是要娶别人了,昨夜为何要吻自己?   为何要几次三番地救下自己。   引得自己这般伤心难过。   明儿与月儿知晓此事非同小可,便默声在旁陪着苏一箬肆意哭泣,待她发泄完毕后,才问道:“姑娘是为着谁哭?”   苏一箬眸子红肿的跟桃儿一般,说话时抽抽噎噎的,瞧着好不可怜,“我当他是喜欢我的,我也有些喜欢他,可方才锦瑟说了,他要与别人成亲了。”   明儿听得一头雾水,只问道:“姑娘,这个他是谁?”   月儿却耸了她一把,指了指桌上的琉璃花杯盏,道:“还能是谁?”   必是那个容貌气度都不像小厮的赵小哥。   明儿这才回过味来,见她家姑娘哭的这般可怜,便咬牙切齿地说道:“他既是要和别人成亲了,姑娘也别念着他了,将来嫁个家世清白的好人家,要他后悔去。”   苏一箬听罢,水凌凌的杏眸里又滚落下了泪珠。   她实在是控制不住眼泪,一想到赵予言要与旁人成亲,心里便难受得喘不上气来。   活到这般年岁,她还是头一回知晓了自己的心意。   也是头一回,为了个男人哭成这般模样。   *   东宫内。   镶黄石红木方桌上,赵予言将两只冻玉笔架合在一处,把苏一箬替他纳的鞋底放在笔架上,翻看一本名帖,便抬头瞧一眼鞋底。   立在他身侧服侍的张总管,从起初的惊讶到后头的麻木,再到如今的奉承,心思已是千回百转。   前几日他还以为他家殿下是说笑闹着玩,可今日他家殿下就去户部将世家大族的名帖户籍都要了过来,预备着要替未来的太子妃寻个好身份。   “安平侯家有了嫡长女,罢了。”   “胡国公府尚可,只是那国公夫人名声不好,也罢了。”   “镇国公家拿给我瞧做什么?扔了。”   “大理寺少卿家倒合适,只是他家有四个嫡子,少不得要让她去住些日子,罢了。”   挑来减去,赵予言仍是为苏一箬寻不到一个好身份,当下也只能意兴阑珊地将名帖一扔,只道:“孤要你去查的事儿如何了?”   张总管立时说道:“启禀殿下,苏家原先是也是个家境富裕的商贾之家,只是后头闹出了个借古讽今的事儿,这才被连带着抄了家。”   赵予言闻言便蹙起了剑眉,冷声质问道:“你平日里就是这般办事的?”   张总管抖了下身子,连忙说道:“苏家与逆臣康武一齐饮酒赏竹,被有心人抓住大做文章,便闹出了抄家一事,好在陛下仁善,未曾要了苏家小姐的性命。”   康武曾是两榜进士,也曾是个光风霁月、前途无量的直臣,因着看不惯陛下宠幸辛者库贱奴出身的林贵妃,又薄待皇后致其身死。   便当朝做了篇痛骂林贵妃祸国惑君的文章,引得陛下勃然大怒,革了他的功名令他去江南思过。   赵予言剑眉紧锁,薄如夜色的眸子里凝着些怅意。   想到苏一箬这些年寄人篱下的日子,住在那样狭小的屋子里,竟也能这般开朗明媚。   一时心里又浮起些怜惜之意。   赵予言沉默了许久,久到张总管以为他家殿下不会再出声,却听见他磬如清泉的声音响起:“往后我不会再出去演戏了,叫朝里的人也动起来罢。”   “父皇老了。”   话里的意味让张总管心惊肉跳,可他是自小就伴着赵予言长大的人,自是忠心无二,便应道:“奴才领命。”   *   夜幕渐深,赵予言悄然来到左清院外,手里拿着只凤鸟海棠纹玉簪,心里微微有些不安。   张启正打了包票,说女子最爱这般奢华大气的玉簪,自己送给她定是投其所好。   可他冷眼瞧着,苏一箬平日里只簪着那些素钗、玉钗,皆是淡雅清新的模样。   她可会喜欢?   赵予言虽是不确信,却也想瞧瞧苏一箬簪上凤鸟海棠纹玉簪的模样。   他照例推开苏一箬屋子的后窗,方才翻身落地,却被迎头飞来的玉枕砸个正着。   而后是苏一箬冷若冰霜的质问之声:“登徒子,你来我屋里做什么?”   赵予言弄不清楚情况之时,便听得苏一箬带着哭腔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既是马上要成婚了,又何苦要再来招惹我,瞧我被你耍的团团转的样子,很好玩吗?” 第19章 解开误会   “彼此心悦。”   赵予言被玉枕砸懵在原地,听着苏一箬话里的委屈意味,当下便疑惑不解道:“什么成亲了?什么耍你玩?”   苏一箬撇了撇嘴,见赵予言还要装傻充愣,立时便落下泪来,道:“今日我去外厨房寻你,恰好撞见了锦瑟,她都和我说了。”   言外之意,便是让赵予言不要再装模作样了。   她虽有些喜欢他,却也不会做没脸没皮的纠缠之人。   夜色暗沉,因伤怮而积蓄起的泪雾遮掩住了她的杏眸,使她瞧不真切赵予言愈发疑惑的脸色。   苏一箬抽泣了几声,伸出柔荑掩着面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她如今是又伤心又恼怒,更兼满腔的酸涩之意。   眼中的泪水便似落不尽般涌了出来。   赵予言虽是一头雾水,可见苏一箬哭成这般模样,那颗心也仿若被人攥紧了一般心疼不已,忙说道:“我根本就不认得什么锦瑟,也从不曾与那个小娘子说过些什么话,更不会娶除了你以外的人。”   话音甫落,苏一箬便抬起泪痕遍布的脸蛋,半信半疑地望着隐于夜色之下的赵予言,心中的酸涩淡去,化作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喜悦。   他说,不会娶除了自己以外的人。   “可是锦瑟分明说,你要被逼着娶旁的女子了,与我……怕是有缘无分了。”苏一箬说到尾处,软糯的声音便微若蚊蝇。   赵予言见她终于止住了眼泪,心口盘亘着的憋闷之感这才消散了大半,他仔细揣摩了苏一箬所说的话,便察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在郑府里的身份不过是个人微言轻的小厮罢了,如何会有“被逼着娶旁人”的说法?   他便问道:“这锦瑟是哪个院子里的丫鬟?”   苏一箬回答道:“她是大表哥身边的贴身丫鬟。”   赵予言立时便沉下了脸,眉锋紧蹙,黑眸里掠过几分委屈与不悦之色,通身上下不由自主地显露几分锋芒毕露的气势来。   幸而屋内未曾点灯,苏一箬也瞧不清他冷冰刺骨的神色,只能从他言简意赅的话语中听出几分不虞之意。   “她说的那人是大少爷。”   既是那个郑子安肖想苏一箬,苏一箬在郑府又是这般寄人篱下的尴尬身份,说不得什么时候他便要使出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来痴缠苏一箬。   他还是要尽快替苏一箬寻个合适的去处才是。   苏一箬渐渐地也回过味来,今日锦瑟与她说了那番话后,她是一点也没往大表哥身上去想,满心满眼地只想着赵予言一人。   如今经了赵予言的提醒,她才满面羞红地说道:“那…那是我误会了你。”说罢她又万分窘迫地说道:“对不起。”   如山间石泉般沁人心扉的清丽嗓音入耳,赵予言心里涌起的怒火与不悦也随之烟消云散。   夜色迷蒙间,他瞧不真切苏一箬双颊处如腾云偎霞般的羞红之色,也瞧不真切她因过分伤心而哭的红肿的杏眸。   却能从她方才句句泣泪的质问声中听出她对自己的在意。   她以为自己要娶旁的女子,所以才这般伤心?   赵予言也后知后觉地勾起了嘴角,笑意从眼底倾露而出,他往苏一箬的方向走近了两步,只道:“我方才可是白白被砸了一下。”   苏一箬愈发羞窘,杏眸微微流转,心口因着赵予言的逼近而跳动得格外快些,她用微若蚊蝇的声音再次说道:“对不起。”   “对不起没用。”赵予言一把将苏一箬搂在怀里,轻笑道:“你得让我抱上一个时辰。”   苏一箬靠在赵予言肩头,闻着他身上青竹玉墨似的香气,虽是羞涩难当,却也没有抗拒地将他推开。   屋内漆黑一片,一对两情相悦之人互相依偎,紧紧相贴见听着彼此的心跳声。   不曾有一句甜言蜜语,也不曾有一句海誓山盟。   两人却在紊乱的心跳声中明了彼此的情意。   *   翌日一早。   苏一箬罕见地睡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候才起身,且明儿和月儿本担心她会情伤难自抑,伺候时愈发小心翼翼。   没成想苏一箬脸上的阴郁之色一扫而光,非但笑意晏晏,连气色瞧着也比昨日好些。   昨日赵予言果真抱了她快一个时辰,抱到她脚都快发酸的时候,赵予言才在她唇上映下一吻,并柔声说道:“再等些日子,我会娶你。”   思及此,苏一箬便羞红了双颊,忆起自己那一句肯定的回答之声,心里不免有些悔意。   自己是不是答应的太干脆了些?   很该犹豫片刻,吊着他些才对。   明儿打断了苏一箬的神思,她道:“姑娘,咱们得去苍梧院请安了。”   昨日就没去,夜里老太太院里的翠绿都来问了。   苏一箬这才拢起了自己的遐思,由着明儿与月儿帮她收拾打扮后,在午膳前去了苍梧院内。   老太太这几日身上多有些不爽利,一是为了镇国公世子不见了这事,刘夫人已几次三番地上门来吵闹,只说这事与郑府脱不了干系,定要他们将世子爷原原本本地赔出来才是。   他们郑府虽淡出了世家大族的圈子,可好歹也曾出过个三朝太傅,又怎得让人这般欺辱?   那方雅安是出了名的浪荡纨绔,青楼赌馆更是日日留宿的常客,说不准便是跑到那里头去了,和郑府又有什么干系?   第二件事便是郑子安生病一事,因着大房早早的没了顶梁柱,黄氏拉扯大了郑子安后,不免有几分望子成龙的殷切,虽则与镇国公家的婚事不成了,可还有旁的世家姻亲可谋划。   偏偏子安是个执拗的人,心心念念地皆是一箬那个孩子,因着她,如今更是病倒在了床榻上,连一口饭也不肯用。   黄氏日日以泪洗面,使了无数法子皆不能让郑子安用膳,便也只得以命相逼,谁知郑子安这回是铁了心地要抗争到底,只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儿子不孝,黄泉路上再与母亲作伴罢。”   黄氏没了法子,见儿子这般虚弱的模样,只得退一步道:“既如此,等你从京里回来后,将婚事定下,便把那苏一箬纳进门罢。”   这已是黄氏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郑子安权衡之后,便也只得应下。   他自然是想娶她为妻,可使尽浑身解数也只得为她谋下个妾室之位。   虽只是妾室,可他心里只有苏一箬一个人,也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苏一箬并不知晓大房发生的这些事,今日她来苍梧院请安时,在廊道上遇到翠绿、碧红两个大丫鬟时,被她们拉住手在廊庑栏靠处聊了好一会儿。   左不过是问苏一箬这些日子吃食如何,三餐份例可有人克扣。   苏一箬心内虽疑惑,面上却答道:“大厨房送来的饭菜很是精心,断没有克扣一事。”   翠绿与碧红面面相觑了一番,皆以为苏一箬是在为大夫人遮掩,便道:“老太太常说,表小姐这般心胸开阔,将来自有极好的前程在等着您呢。”   在大房做妾虽不算是顶好的前程,可表小姐有老太太护着,有大少爷宠着,将来再诞下个一儿半女,还能受什么委屈不成?   苏一箬倒没把这两个丫鬟的话当真,虽不明白她们话里的深意,却还是笑着说道:“多谢二位姐姐。”   进了正屋与老太太请安时,便见老太太待她比之从前格外热络些,将她唤去贵妃榻边,搂着她半边身子亲热地摩挲了片刻后,才说道:“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尽管跟老婆子我说。”   苏一箬忙道:“三位舅母都待我极好,断没有什么委屈好受的。”   老太太听罢只是爱怜地瞧了苏一箬一眼,随后说道:“过几日便是你祖母的忌日了,你便去大国寺为她造个牌匾,好好上几炷香罢,费用一应从我账上走。”   苏一箬听后则欣喜不已,眨着灵透的杏眼问道:“当真可以吗?可是祖母……”   是戴罪之身,立匾祭祀也比旁人难上些。   老太太如今愧对苏一箬,闻言只拍了拍她的手,叹道:“我与你祖母好歹是姐妹一场,总不至于让她死后连个牌匾都立不下来,你担心的也对,便让你祖母挂在怎们郑家的名下罢。”   苏一箬自小父母早亡,与祖父祖母相依为命,颠沛流离了这些年,心里唯一挂念的便是为祖父洗脱嫌隙和为祖父祖母立匾祭祀一事。   谁成想一直不肯松口的老太太今日竟应下了此事。   至此,祖父祖母便不必再做游魂野鬼,自己也能隔三差五地替他们奉些香火。   夙愿得偿,苏一箬便红了眼眶,当下便要从贵妃榻上起身,结结实实地朝着老太太磕上两个头。   老太太趁她还没跪地时,朝着身边的婆子们飞去一个眼神,那几个婆子连忙上前将苏一箬拉了起来,嘴里劝道:“表小姐何必这般客气,咱们都是一家人哩。”   老太太心里也极不好受,拉着苏一箬的手说道:“一箬,不必这般见外。”   *   另一边的二房也得知了郑子安闹绝食的这一回事。   丁氏正在替郑子息择衣衫料子,闻言便笑道:“看来子安也真是对那苏氏情根深种。”   郑子息的贴身大丫鬟杏仁便撇了撇嘴道:“依奴婢说,这表小姐也是个不安分的,怎得惹了大少爷还要勾住咱们二少爷?”   丁氏闻言,冷厉的眸子便扫过了说话的杏仁,立时便把她逼出了一背的冷汗。   “奴婢说错话了。”   丁氏拂过手里的细软料子,脸上的笑意虽淡,可眸子里却蓄着几分柔色,“你也跟着我瞧了京里那么多世家贵女了,有几个生的比她颜色好的?更别提那惑人的身段了,自是会将爷们儿的心都勾了去。”   杏仁听罢也不敢再说,只得在一旁附和道:“颜色是好,可出身着实太低了些,咱们二少爷将来前途无量,怎好取她这样的孤女?”   这话却是说在了丁氏的心坎上,昔年她不顾父母的劝阻应是要嫁来郑家,背地里被多少人取笑瞧不起?   好容易子息有了好的前程,她总要好生替他谋划才是。   思及此,丁氏便指了指手里的料子,说道:“要绣娘两日内赶出一套对襟长衫来,别误了息哥儿和婷姐儿的好事。”   杏仁连忙应下,敛下的眸子里将一闪而过的酸涩压下。   丁氏却不在意一个丫鬟的心思,只自顾自地说道:“过几日去大国寺上香,也好让息哥儿和婷姐儿相处些情谊来。”   *   当日夜里。   郑家旁的院子都已熄了灯,唯独苏一箬点着一盏微弱的烛台,靠在临窗大炕上一针一线地缝制衣衫。   这布料还是她从三表弟的院里借来的,听说是冰丝料子,夏日里穿着风凉的很儿,赵予言日日皆要做活,穿这样的料子总能松快些。   她缝得眼有些酸,便把针线和衣衫搁在一旁,身子倚靠在迎枕上休憩了会儿。   谁知刚才入睡,却被一阵细微的猫叫声吵醒。   她一睁眼,却见一只通身雪白的小奶猫正半趴在她的肩头,慵懒地朝她喵喵叫了几声。   而赵予言则坐在炕上的另一边,盯着她未做完的衣衫发愣。   苏一箬抱起那只小奶猫,见这猫生的肥硕可爱,便问道:“这猫生的好可爱。”   赵予言这才将目光从长衫上移开,见苏一箬笑得开怀,璨石般的眸子里也拂过几分喜意,“是我从外头捡来的,应是母猫不要它了。”   苏一箬听罢则爱怜地摸了摸那猫柔顺的毛发,只叹道:“它还这样小呢。”   她不懂猫的品种,可粗粗瞧来,这猫生的这般可爱小巧,她心里也是极喜欢的。   赵予言见她眉眼弯弯,似是喜欢极了这只西域进贡来的波斯猫,便笑道:“你若不嫌麻烦,便养下它吧。”   苏一箬想了想后便也应了下来。   赵予言这才重又将目光移到了那长衫之上,只道:“这是给我做的衣衫?”   他目光热切且滚烫,眸眼深沉,鼻梁高挺,轮廓俊俏且轩朗,随着影影绰绰的摇曳烛火,悄然无声地撞见了苏一箬的心间。   她羞得垂下了眸子,只轻轻嗫喏了一声:“嗯。” 第20章 小猫   “祖母变成了小神仙。”   得了她的应准后,赵予言便愈发欣喜,目光险些便要黏在眼前的长衫之上。   苏一箬抱着怀里的小奶猫,侧头过来瞧他一眼,虽瞧不真切,却发觉出他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喜意。   见他笑得这样喜悦,苏一箬也情不自禁地露出几分笑意来。   “你若喜欢,我再给你做一件。”她温声道。   赵予言放下长衫,伸出手捏住了她的柔荑,拂了拂她青葱般的玉指,摸到上头有些粗粝的老茧后,便道:“一件够了。”   这时苏一箬膝上的小奶猫困倦地阖上了眼皮,靠在苏一箬的襦裙上熟睡了起来,见这小奶猫这样乖巧可爱,她便笑着问道:“好乖的小猫。”   赵予言附和了一句,“是很乖。”眸光却紧紧盯着苏一箬不放。   苏一箬被他盯得羞涩难当,就红着脸嗔怪了一声,“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赵予言这才移开了目光,敛起笑意与苏一箬说道:“明日我要出趟远差,你凡事小心。”   他这话说的庄重严肃,惹得苏一箬心里没来由地掠过几分胆颤。   因着苏一箬美目里流转划过几分惊惧,赵予言才意识到他话音太过狠厉,面色也太过冷凝,便后悔不迭道:“被吓到了吗?”   苏一箬点了点头后见赵予言脸上尽是懊悔的神色,这才重又摇了摇头,笑意盈盈地说道:“我知晓你是担心我,但你放心,郑府里的人都待我极好,不会欺负了我去。”   赵予言见她笑容明媚,水凌凌的杏眸里不掺一分杂质,干净清澈得让他相形见惭。   “嗯,我知道。”   他终究是没把郑府里的那点腌臜事告诉她。   罢了,便是这府里人人都有私心,总也养了她这些年。   恩过相抵吧。   赵予言眼里的冷凝被苏一箬的笑意所融,如今也在含笑注视着她,听她滔滔不绝地念叨这几日发生的事儿。   譬如说昨日大厨房送来的食盒里有一品鸡汁茄子,软烂入味,好吃极了。   譬如说内花园那儿的青竹生的挺拔苍翠,可惜被几个小厮偷偷砍下了几根。   赵予言听得津津有味,便也发现了苏一箬提到竹林时颇有些落寞的神色。   他问:“你很喜欢竹子?”   苏一箬的思绪飘回了祖父祖母尚在世的时候,杏眸里泪花潋滟,又不想在赵予言跟前落泪,便只得生生忍住,撇着嘴道:“嗯,祖母也特别喜欢竹子。”   祖母不仅喜欢赏竹,更喜欢画竹。   赵予言见她委屈的落泪的模样,虽是心疼不已,却也愈发笃定了明日要往江南跑一趟的决心。   苏一箬祖父蒙冤一事有太多细枝末节不清不楚,还得他亲自去调查一番才是。   不过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哄好他的心上人才是。   赵予言忙从炕上起身,今日他从东宫赶来的匆忙,也未曾将身上这条环纹蟒袍褪下,衣料名贵稀罕,有心人一瞧便知。   他蹲下身子,也不管那落在地上的纹样会不会让苏一箬有所察觉,只轻柔地替她擦了擦了眼泪,道:“别哭了,你的祖母如今成了天上最爱品竹的小神仙。”   磬如清泉的声音低沉又温柔,且带着不加遮掩的疼惜。   苏一箬眨着朦胧的泪眼,听他这般温柔缱绻的哄人之语,心里的悲切也化作了无尽的向往之意,便破涕为笑道:“那祖父一定是最爱喝酒的小神仙。”   赵予言用手拂过她温热的泪珠,见她素白的脸上又扬起了明媚的笑意,心里的怜惜化作慨叹。   他道:“你祖父祖母将你教养的极好。”   比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要好。   虽处逆境却从不自怨自艾,心地良善、待人真诚,面上看着柔弱心却坚韧的如青竹翠松。   苏一箬冷不丁被他又哄又夸了一通,方才的悲伤也化作了羞赧,灵透的眸子怯生生地回望着赵予言,笃定地说道:“你也很好。”   赵予言直起有些酸麻的双腿,站起身摸了摸她的头,道:“所以,咱们就是话本子上所说的‘天作之合’。”   苏一箬嘴上没应承,心里却觉得他说的话言之有理。   可不就是天作之合!   两人甜滋滋地相视一笑后,苏一箬便想起了要去大国寺为祖母上牌匾一事,便笑着与赵予言说了。   赵予言私心里不希望苏一箬出门,若是再遇上方雅安那样的畜牲,虽有暗卫护着,总也会惹得她害怕落泪。   他不想再让她难过。   只是若是去给她敬爱的祖母立牌匾,便也罢了。   “这倒是件好事。”赵予言捏着苏一箬的柔荑说道。   苏一箬也笑得开怀,手上传来些微微弱弱的痒意,她便朝着赵予言莞尔一笑道:“我会偷偷告诉祖母,我如今已有了心悦之人。”   赵予言一愣,旋即似被苏一箬眼里的真挚与欢愉所染,眸光微颤,话音里凝着几分喜不自胜,“好。”   临了时,苏一箬还拉着赵予言的大手,与他讲述幼时祖母与她一齐赏竹乘凉的往事。   甜糯清丽的嗓音里尽是依赖之意。   赵予言笑问她,“祖母可会喜欢我?”   苏一箬迟疑了片刻,旋即大大方方地笑道:“祖母从不在意权势与地位,自然会喜欢你。”   *   将苏一箬哄睡着后,赵予言便替她掖好被子,吹灭床榻边上的烛台。   匆匆地赶回东宫后,又增派了些人手日日夜夜地守着左清院。   因怕苏一箬会出什么意外,还特地寻了个武功、医术都极好的女子送去郑府做丫鬟。   只可惜那黄氏是个眼尖的,瞧出那女子身手不俗后便把她送去了郑心柔房里。   苏一箬身边伺候的丫鬟都要过了明路,一时半会儿他也插不进人手,只能容后再议。   倒是那些暗卫还算细心,整日里事无巨细地向自己禀报苏一箬的行踪,并兼郑府里各房发生的事儿。   大房的黄氏和郑子安母子闹完别扭后,便大言不惭地商量着要让苏一箬为妾。   那二房的丁氏也像猪油糊了心般露出几分要苏一箬做妾的意思。   思及此,赵予言阴鸷的眸子里掠过几分狠戾。   要苏一箬做妾,凭他们这些人也配?   赵予言立在正殿西窗边出神,张启正瞧瞧走到他后头,笑着说道:“殿下有何吩咐?”   “三日后她要去大国寺上香,为她祖母立个牌匾,虽是借着郑家的名头,可她祖母是戴罪之身,恐怕也不容易。”赵予言道。   张总管会意,立时说道:“奴才这就去大国寺疏通一番。”说罢便要转身离去。   “还有件事。”赵予言唤住了他,虽未回身,却将手上的名帖往后一扔,“矮个里拔高个,大理寺少卿家已是最好的人选,叫他们三日后去上香。”   张总管忙捡起那名帖,心里越发诚惶诚恐。   他服侍太子二十年,几时见他对个小娘子这般上心过?这苏家姑娘将来说不准就是太子妃,再往后想,说不准就是一国之母。   他可得仔细侍奉着。   *   三日后。   自赵予言出远门后,苏一箬日日写信记下每日的杂事,集成七篇便让明儿跑一趟驿站,将信寄去江南。   这一日恰是她该去大国寺上香的日子。   昨日里老太太身边的翠绿已来嘱咐过,要苏一箬搭着二房的马车去大国寺,回来时也不至于一个人。   苏一箬乖巧应下,并未往深处想去。   只是丁氏得了信儿后,却在屋里发了好大一阵火,话里话外都是埋怨老太太不公的意思。   “明日是子息和婷姐儿的大事,断断由不得她来插一脚。”丁氏说罢,凌厉的眉眼里掠过些狠意。   她行事素来心狠手辣,虽不好明面上驳斥老太太的意思,内里却安排了不少人手,要她们明日寸步不离地跟着苏一箬。   因着今日是给祖母立牌匾祭祀,故苏一箬便挑了件翠竹色的罗衫,头上簪着的也是祖母幼时替她打的金葫芦钗子。   遥遥走来时,清濯动人的身姿引得丁氏身后的郑子息频频侧目。   他甚少瞧见苏一箬这般打扮,如今不过是穿了件亮色的衣衫,通身的容貌气度便浓艳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郑子息眸子紧紧盯着苏一箬不放,连身旁丁氏愈发暗沉的脸色也视而不见。   苏一箬却未有察觉,她垂着头走到丁氏与郑子息跟前,礼数周全地躬身道:“见过二舅母、二表哥。”   丁氏惯会做表面工夫,盯着苏一箬姣美的面容瞧了半刻,随后便慈爱一笑道:“怎得就带了两个丫鬟?也太简薄了些,二舅母知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从不愿意麻烦别人,可世家大族的女子出门,断不能这般潦草。”   苏一箬被训得哑口无言,一时颇有些窘迫地抬头与丁氏说道:“二舅母教训的是,只是我只有这两个丫鬟。”   郑子息不忍见她这般瑟缩,便与丁氏说道:“母亲也太小心了些,京里哪里就有这样的规矩。”   丁氏也不恼怒,只冷声将儿子的话堵了回去,“你母亲我好歹也出自忠毅侯府,难道还没你懂得多?”   郑子息气得面红耳赤,便别过脸去不说话了。   丁氏便亲昵地拉住了苏一箬的柔荑,笑道:“二舅母替你择了几个伶俐的丫鬟,你也来见见她们。”   说罢,丁氏身后便走出了四个伶俐貌美的丫鬟,个个穿金戴银,一水的桃粉色小褂,瞧着便知是几个极有脸面的丫鬟。   苏一箬立时便觉受之有愧,更何况她那狭小的左清院怎能住下这样多人,她正要推辞,便被丁氏一把攥住了手腕,道:“长者赐,不可辞,一箬可莫要和二舅母客气。”   苏一箬无法,只得将这四个丫鬟收下。 第21章 变故   “急着去和子息私奔吗?”   去大国寺的路上,这四个丫鬟便与苏一箬和明儿和月儿挤了一辆马车。   苏一箬和善地问了她们的姓名,四个丫鬟面面相觑后答道:“任凭表小姐赐名。”   “那便叫青儿、竹儿、翠儿和柏儿吧。”苏一箬含笑道。   四个丫鬟皆没有异议。   到了大国寺的山脚下,依旧如上一回般徒步走到山顶。   丁氏催促着郑子息缓缓行进,并不让他回头张望,苏一箬则自个儿提着裙摆缀在最后。   一炷香的工夫后,一行人走到了大国寺门前。   今日不是吉时,门前并无多人香客女眷,独独几辆崔帷马车正大摇大摆地停在大国寺几十寸外的空地上。   丁氏一眼便瞧见了马车上忠毅侯府家的旗幡,回身与气喘吁吁的苏一箬说道:“一箬,你先进去为你祖母求牌名吧,别误了时辰。”   苏一箬乖巧答是,便由着六个丫鬟的簇拥走进了大国寺。   而忠毅侯家的大夫人,也就是丁氏的长嫂胡氏,正领着亭亭玉立的丁阮婷立在大国寺门前的凉亭下。   丁阮婷遥遥地瞧见了长身玉立的郑子息,见他今日束了发冠,腰间佩了自己亲手所赠的荷包,身姿清濯挺拔,比之世上大多男子都要温文尔雅几分。   且不知怎得,这点温文尔雅间,还带着些若即若离的冷淡,惹得她一颗心忽上忽下,日日都在念着他郑子息。   胡氏侧身瞧见女儿双颊羞红,心里感叹不已,她这位小姑子从前是多嚣张跋扈的人,如今却为了儿子的婚事求到她这长嫂跟前,若不是夫君疼爱她这个幼妹,再加上婷姐儿也喜欢子息,她断不会同意这桩婚事。   思绪飘忽间,丁氏已带着郑子息和一大群丫鬟婆子们走到了凉亭内,她先是亲昵地与胡氏问好,而后则笑著称赞了起了丁阮婷。   “婷姐儿今日美的和画上的仙女似的。”   丁阮婷含着羞意敛下了眸子,朝着丁氏福了福身道:“姑母好。”   又扬起美目瞥了眼郑子息,触到他冰冷刺骨的视线,那句“表哥好”则生生卡在了喉咙口。   丁氏悄悄在底下掐了一把郑子息,十足十的力道,他却神色未变,与胡氏问好后便指着大国寺道:“该去上香了。”   胡氏当下便蹙起了眉,为着郑子息过分冷淡的态度,丁阮婷也不知自己何处得罪了表哥,一时眸子里尽蓄起了泪花。   丁氏赶忙推了一把郑子息,道:“就你猴急,想着为你祖母祈福祝寿。”又回身对胡氏和丁阮婷陪笑道:“这孩子就是这般有孝心。”   丁阮婷的脸色好转些,胡氏却依旧黑沉着脸色。   这茬揭过后,丁氏便陪着胡氏与丁阮婷一同进了大国寺,郑子息则带着贴身小厮缀在最后。   郑子息黑眸冷淡,眼底凝着的寒意连那小厮瞧了都心生惧意。   “二爷,您若是逼急了太太,只怕吃亏的是表小姐。”   郑子息剑眉愈发拧作一团,垂在两侧的双手也紧攥成拳,挺拔的身形也微微有些颤栗,“从小到大什么事不是这样?只要是母亲想我去做的,我就非得去做,如今连婚事也是这般。”   若不是为着母亲会对苏一箬下手,他怎么肯赏脸来这大国寺?   “大哥服了软,但我不一样。我不愿意娶个自己不爱的女人。”郑子息目光里的冷厉化作了坚定,视线紧紧放在西侧殿内那抹青翠色的身影上。   *   西侧殿内的苏一箬毫无所知。   她这一回跪在蒲团上为老太太求平安时,不忘为着去出远差的赵予言求了一回。   如今只是这般替他祈福,苏一箬心内便漾起了甜滋滋的喜意,站起身来后自己也有些怔愣。   莫非喜欢上一个人后,世间的所有事都会变得这般美妙?   西侧殿的法中大师专门负责为人立碑立匾一事,他听了苏一箬的请求后,便和善地问了她祖母的姓名和籍贯。   苏一箬微微有些窘迫,便小声地说道:“范氏。”   “夫家何为?”   苏一箬回答的声音愈发小了些,仿若蚊蝇,“成平巷苏家。”   那法中大师的面色一下子变了,苏一箬起初以为是不成了,谁成想他脸色一变再变,后又扬起了一抹笑意,“施主未时一刻来西侧殿领牌上香就是了,只是切记不要误了时辰。”   苏一箬欣喜不已,怎么也没想到此事会这般顺利,一时便应承道:“大师放心,我绝不会误了时辰。”   往后她便能时不时地来大国寺给祖母上香祭祀了,等她积攒下银钱后,还要为祖母好生做几场法事,祈她能如赵予言所说,在天上做个快活的小神仙。   苏一箬笑意盈盈地领着丫鬟们去找丁氏,明儿和月儿也欣喜不已,青儿和竹儿却出声劝阻道:“二太太说了,表小姐若是无事,便去厢房里待着吧。”   这便是不让苏一箬去叨扰他们的意思。   苏一箬愣了会儿,旋即也从青儿和竹儿等四个丫鬟冷淡的眉眼中觑见了些什么,她便道:“那我去厢房。”   去后院厢房的路上,明儿与月儿撇了撇嘴,不停地瞪着那四个丫鬟,心里嗔怪道:这哪里是送姑娘四个丫鬟,分明是送姑娘四个大爷。   好在沿途路上风平浪静,到了厢房后那四个丫鬟也识趣地退了出去。   明儿和月儿便替苏一箬斟了杯茶,埋怨道:“二太太送这四个丫鬟来做什么?瞧瞧她们,半日了连个笑影都没露出来过。”   苏一箬推拒了明儿递来的茶杯,思及上一回在大国寺与赵予言的慌乱行事,双颊处便如腾云偎霞般嫣红了起来。   兴许是上苍注定,那一回是他误打误撞地救下了自己。   也因此筑就了她心中的爱因。   冷不丁想到赵予言,苏一箬便意兴阑珊地开口道:“江南多雨,不知他可带够了衣衫。”   “姑娘放心,赵小哥瞧着是个稳妥的人。”月儿劝道。   苏一箬闻言却依旧柳眉深蹙,杏眸里尽是盈盈的思念之意,她道:“总有些不习惯呢。”   明儿与月儿见她这般思念赵予言,便都捂着嘴偷笑了起来,揶揄道:“依我看,下一回还是让赵小哥别去出远差了罢,省得咱们姑娘日夜牵肠挂肚的,连觉也睡不好。”   苏一箬红着脸不答,私心里却也这般想着,他还是少出远差吧,省得自己日夜悬心。   主仆二人说笑间,厢房外忽而响起道男声,苏一箬听了会儿,这声音似是有些像二表哥跟前的白芷。   白芷的确站在厢房外,只是青竹翠柏四个丫鬟如铁桶般围在了厢房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白芷小哥,表小姐累了,您请回吧。”   白芷急得满头是汗,只得讨好那四个丫鬟道:“二爷当真有顶顶要紧的事儿要与表小姐说,四个姐姐通融下吧。”   那四个丫鬟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冷声道:“白芷小哥请回吧。”   苏一箬听见了外头的动静,却也没往心里去,只顾着嘱咐明儿和月儿,道:“外头的茶水可不要喝。”   吃一堑长一智,她定会如赵予言的嘱咐一般,万事小心。   休憩一会儿后,苏一箬便问明儿什么时辰了。   如今还未到未时,可既是立匾这样的大事儿,也该早些去西侧殿候着,总不能误了吉时。   明儿便把苏一箬搀扶了下来,月儿则作势要去推厢房的屋门,可谁知那屋门却似被人从外头锁住了一般怎得也打不开来。   月儿拍了拍门,对着外头立着的青竹翠柏四个丫鬟们喊道:“快开门,姑娘要出去。”   四个丫鬟分明听见了声音,可身形却未挪动半寸,也未曾出声回答月儿。   苏一箬这时也觉察出了不对劲,亲自上前去拍了拍屋门道:“快把门开开,我要去趟西侧殿。”   这时,那四个丫鬟才说道:“表姑娘安分些罢,二太太的事儿还没做好呢。”   苏一箬不明白她们话里的意思,她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安分了,她不过是要去西侧殿给祖母立个牌匾罢了,这碍着二舅母什么事了?   明儿性子火爆些,闻言便怒骂道:“你们算个什么东西?这是老太太特允表小姐立的牌匾,你们凭什么阻拦?”   那四个丫鬟恍若未闻,见明儿愤怒得直跳脚,便冷哼一声,话音里尽是不屑之意。   眼瞧着时辰快到了,苏一箬莹白的额间也因焦急染上了一层薄汗,她再次敲了敲屋门,话音里带着些恳切的意味,“青儿,我当真是有急事,必须得出去。”   那被唤为青儿的丫鬟正要不咸不淡地堵回去话语时,丁氏带着一大群丫鬟婆子们到了厢房门前。   四个丫鬟立时便把门推了开来,苏一箬来不及欣喜之时,便迎头撞上了丁氏冷若冰霜的面庞。   “急着去和子息私奔吗?”   作者有话说:   0点更新v前最后一章   带带自己的预收《宠妃她有读心术》   【沙雕甜文】   入宫前,余家对倾全族之力教养出来的余绮兰寄予厚望。   谁知侍寝的第一日。   她就被那少年帝王连人带铺盖一起扔了出来。   第二日。   她奉了碗燕窝递于君王面前,斜侧脖颈,露出白皙优雅的曲线来。   她勾勒着最清丽温婉的弧度,冲着君王莞尔一笑。   谁知却听见了:   【上辈子这余贵人什么时候死的?在朕被刺杀前还是刺杀后?】   【人看着一般,煮的燕窝倒还不错。】   余绮兰恍若被雷劈了一般。   不知是为着她能听见帝王的心声,还是为了这有眼无珠的君王说她长得一般。   这之后,余绮兰就化悲愤为力量,时不时地去御书房献殷勤。   意在打听这君王的喜好,好借机登上宠妃宝座。   *   上辈子被刺杀死后。   詹祁泓不再相信任何的任何一个人。   面对皇后。   他愤怒:【装模作样,最后还不是和摄政王一起捅死了朕。】   面对林贵妃。   他防备:【明日她是不是要害了阴贵人的胎?朕得防着些。】   唯独面对那个心机写在脸上的余贵人。   他犯了难。   她不仅替自己抓住了摄政王的把柄,还替自己揪住了皇后的小辫子。   日日下厨做的皆是自己爱吃的甜食,侍寝时还在腰间别了个岩兰草的荷包。   伴驾这些年皆日日来御书房陪自己红袖添香。   所作所为都完美切合了自己的爱好。   思索了许久后的詹祁泓在翻看了一日的画本子后。   恍然大悟。   ——余贵人定是如画本子上所言心爱极了自己。   ——这才日日夜夜地往自己跟前凑。 第22章 委屈   “我回来了。”   苏一箬便是性子再迟钝,也从丁氏这话里听出森然的恶意。   她扬起水凌凌的眸子,仓惶解释道:“二舅母,我……”   话未说完,丁氏便似笑非笑地打断她道:“子息去了何处?”   她年轻时也曾凭着一双美目名动京城,只是浸在幽怨和憋屈的苦日子里久了,便失了莹润,只余下精明和锐利。   被丁氏这样狠厉的眸色一扫,苏一箬当即便慌得六神无主,心里又记挂着祖母的牌匾,便鼓起勇气道:“一箬不知。”   是个嘴硬的主儿。   否则怎得在嫁入大房无望后,求了老太太硬要跟着她们二房来大国寺上香。   丁氏望向苏一箬的目光里尽是鄙夷和不屑,若不是这一排的厢房内还住着其余官宦女眷,她已是恨不得上手往她脸颊处狠狠扇上几巴掌。   “一箬,二舅母往日里待你不薄,如今忠毅侯府府里的人都在等着子息,你且告诉二舅母他去了何处,将来二舅母自会给你个好前程。”丁氏强压下心内的怒火,冲着苏一箬挤出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苏一箬愈发瑟缩害怕,朝着明儿与月儿靠近两步后,便道:“二舅母,我一直在厢房里,从未见过二表哥。”   丁氏见她不到黄河心不死,便让人将鼻青脸肿的白芷给推了出来,回身挑眉望向苏一箬,锐利的眸子里尽是嫌恶之意。   “一箬,二舅母没多少耐心。”   苏一箬被这种仗势吓得杏眸里噙满了泪花,她不明白为何二舅母会这么轻视她,非要将她和二表哥攀扯到一块儿去。   在郑府寄人篱下这些年,她不是没说过这样的委屈,只是今日是给祖母立牌匾的日子,若再不去,便会误了吉时。   丁氏瞥向她泪意盈盈的美眸,见她紧咬着下唇不肯松开的倔强模样,活像朵傲骨寒霜的孤莲,惹人怜惜的很儿。   起初她不过是想敲打几句苏一箬,如今见她死不松口,被惹起了满腔的怒火,便当真想对她动点真格。   这样娇娇弱弱,没经过风吹雨打的嫩朵儿,在外头随意遇上了个“歹人”,后半生便再没有任何指望了。   丁氏沉下脸,淬了毒的眸子紧盯着苏一箬不放,一字一句地说道:“二舅母最后再问你一遍,子息去了何处?”   苏一箬虽是吓得落下泪来,却仍是回道:“一箬不知。”   丁氏气急,眼看着便要扬起手来扇她两巴掌,却被一道尖细且拿腔作调的声音打断。   “郑家的二太太好大的威风,竟是要在佛门圣地打起人来了。”   丁氏动作一顿,回身一看,恰与东宫总管太监张启正的黑亮眸子撞上。   她立时便拢正了身姿,对着那张启正讨笑道:“张公公也在大国寺?”   对着个阉人卑躬屈膝不是她丁氏往日里的作风。   可若她还是忠毅侯家的嫡幼女,自然不必这般谨小慎微,只可惜她所嫁非人,如今在京城连名号也排不上。   张启正这般的人物于她来说,是只能奉承,万不能得罪的人。   张启正冷哼一声,眸光似有似无地落在不远处的苏一箬身上。   他后背冷汗涔涔,心内感叹道:幸而这位祖宗只是掉了泪,还没受伤。   若是受了伤,待殿下从江南回来后,非得屠了郑府满门才是。   “二太太是何意?”张启正定不领情,伶牙俐齿地顶了回去,“莫非我等阉人不能来大国寺?”   丁氏被他这话吓得额上冷汗直流,也不知她是何处得罪了张启正,立时便解释道:“公公,我断没有这样的意思。”   张启正别过脸去不看她,恰在这时,最西边厢房里走出了两个雍容华贵的妇人。   一左一右相携而来,走近丁氏身旁后便笑道:“郑二太太,倒是许久不见了。”   丁氏笑意越发僵硬,眼前的这两位妇人皆出自大理寺少卿家,只幼时起便与她针锋相对,如今更是时不时地在背后奚落自己。   怎得这些人今日都来了大国寺?   大理寺少卿家的孙大夫人瞧了眼不远处正在落泪的苏一箬,便蹙着眉数落丁氏道:“若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家的表姑娘吧,要我说也不过几碗饭的事儿,你何必这般嫌弃她?”   丁氏才不想落个苛待孤女的名声,刚欲争辩便听得孙二夫人笑着接话道:“这孩子我瞧着老实的很儿,方才与我们一同进的厢房,一个时辰的工夫,连屋门都未打开过。”   这话却是在实打实地与丁氏过不去了。   丁氏自不想白白吃了这个哑巴亏,刚欲争辩,张启正便道:“陛下总说以仁治国,寻常人家都该和睦友善些,郑二太太何必对亲戚这般刻薄?这岂不是在明晃晃地打陛下的脸儿?”   这话一出,丁氏却不敢再辩,只垂头应是。   她既服了软,孙大夫人便走到苏一箬身旁,温声细语地说道:“好孩子,快别哭了。你可是要去前殿?”   苏一箬抬起泪眼,点头应是。   孙大夫人忙回头对自己的丫鬟说道:“陪着这位姑娘去前殿,不许让人拦了她的路。”   苏一箬便轻声道了句谢,心里记挂着祖母的牌匾,便由明儿和月儿搀扶着往前殿的方向走去。   只是不巧如今已过了未时一刻,那法中大师便遗憾地说道:“误了吉时,施主下一回再来罢。”   苏一箬忍了一路的泪水立时便流淌了下来,明儿和月儿瞧着心疼不已,便拉住那法中大师祈求道:“大师,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法中大师瞥了一眼梨花带雨的苏一箬,也只是白白叹了口气,摇头离去。   前几日太子身边的张总管特地来寻了她,将这姑娘要给祖母立牌匾的事儿说了,只是罪臣不可立匾祭祀,为着是太子殿下的吩咐,他才想了法子顶了个无名氏的牌匾。   恰恰只有未时一刻时这一个多出来的牌匾。   如今错过了,便没有法子了。   *   苏一箬搭乘孙大夫人的马车回了郑府,破天荒地未曾去苍梧院拜见老太太,只一头钻进了左清院,蒙进被子里睡到了半夜。   丁氏生生受了一下午的气,被孙大夫人和孙大夫人挤兑的颜面尽失,回府后便想去左清院磋磨苏一箬一番,谁知老太太却把她唤了过去。   也不知老太太是从何处得知的消息,竟把她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并说她独断专行,心狠手辣,不配为郑府媳妇。   直把丁氏这几年在郑府里积存下来的颜面损了个一干二净。   这还不够,老太太还指着她鼻子警告道:“不许去左清院扰了箬姐儿清净,否则别怪我无情。”   丁氏再气也不能违拗婆母,当下只能忍着怒火离去。   丁氏走后,立在堂下的老太太再也支撑不住,眼瞧着便要双眼一翻晕过去,却被身后的翠红和柳绿一把搀扶住。   老太太面如土色,颤颤巍巍地开口道:“方才我不是在做梦吧?当真是东宫来人了?”   “正是。”翠红也是满脸的不敢置信,喃喃道:“还是太子跟前的张启正,话里话外都是要您护着一箬小姐的意思,若不照做便会惹了太子不快。”   老太太心内涌起一阵阵惊涛骇浪,初时的惊悚过后,她如今也是回过了味儿来,便对翠红说道:“快去和你大太太说一声,别去左清院大放厥词说什么要纳妾不纳妾的了。”   翠红连忙应声离去。   *   郑子息在黄昏日暮时回了郑府。   今日丁氏的目的太过明显,竟是要借着这一趟大国寺之行定下自己与丁阮婷的婚事,察觉到母亲这等意图后,他便溜出了大国寺。   因怕母亲恼羞触怒后将怒火发泄在苏一箬身上,他便让白芷去给苏一箬递个信,要她也从大国寺的后门偷偷溜出来。   他再送她回郑府就是了。   况且今日她又是跟着二房一起来了大国寺,又打扮的这般明艳,说不准就是对自己有意的意思。   趁着这个机会,自己也可对她表明心意。   谁成想丁阮婷在发现郑子息离去后,当即便气得落了泪,趴在胡氏的肩头嚎啕大哭了起来,道:“母亲,表哥说了,他一定也不喜欢我,也绝不会娶我。”   胡氏瞧着女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心里气得直打颤,连忙将丁氏唤了过来,痛骂了一通后说道:“本就是你求着我们的婚事,如今却这般让婷姐儿伤心,当我们忠毅侯府的嫡女没人嫁了?”   丁氏连忙对长嫂致歉,又要去哄丁阮婷,谁知这一回胡氏是铁了心要断了和郑家的这门婚事,便道:“我且回去和你哥哥说了今日的事儿,让她定夺。”   说罢,也不再听丁氏的解释,拉着丁阮婷便扬长而去。   丁氏这才出离愤怒得失去了理智,遍寻郑子息无果后,便将矛头对准了苏一箬。   郑子息回了郑府后,听着鼻青脸肿的白芷说了白日里发生的事儿,当下便气得要去和丁氏理论。   谁知下一瞬丁氏便推开门闯了进来。   郑子息便拍桌而起,迎着丁氏冰冷的目光,抗辩道:“母亲该怪我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去,为何要去□□她?”   丁氏当即便是两巴掌扇了过去,扇得郑子息左侧的脸立时通红红肿了起来。   “忠毅侯府家的嫡女和一个无父无母的丧门星,你选谁?”丁氏声调似冰,凝着寒意的眸子里尽是威严。   郑子息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左侧脸虽是火辣辣的疼痛,可他心头竟然掠起了些痛快之感。   母亲就该这么打他,再用力些,活生生地把打死了,他便不必再做这可怜虫般的傀儡了。   郑子息轻笑一声,目光瞥到梨花木桌上的瓷制茶壶,便勾着笑将那茶壶放在了丁氏跟前,癫狂一笑道:“巴掌才多大力道,母亲该用这个砸我才是。”   丁氏见他面有癫疯之色,心内的怒火便愈发高涨,料定了他是在拿捏自己,便厉声道:“你当我不敢?”   话音甫落,郑子息便在一瞬间拿起瓷制茶壶往自己脑袋上重重砸去。   瓷器与脑袋相撞发出些清脆的声响,碎片划过郑子息的脸颊,勾出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血痕来。   丁氏被这等变故吓得花容失色,而眼前的郑子息半张脸浸在血泊之中,竟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对着丁氏粲然一笑道:“够了吗?母亲。”   说罢,便往外跑了出去,独留丁氏一人吓得瘫倒在地。   *   左清院内。   明儿与月儿在廊道上踱步了良久,见正屋里头仍是没有半点响声,便叹道:“这可怎么办才好?姑娘连晚膳都没用。”   月儿也是愁容满面,仰头望着满天星光,道:“姑娘的那颗救星在江南呢。”   明儿垂头丧脑地附和了一声,也道:“若是赵小哥在就好了。”   里屋里的苏一箬正和衣躺在床榻上,心里念的都是旧时与祖母承欢膝下的回忆。   思绪飘到今日的大国寺之行。   眼底的热意又涌上了上来。   就差一点点。   她就能为祖母立下牌匾,不再让她无家可归,终日飘荡了。   只差一点点。   白日里丁氏那副穷凶极恶的模样,如今想来,苏一箬仍是难受的心头憋闷不已。   她知晓,寄人篱下就是该乖巧和顺。   也知晓,要讨好三位舅母才能在这郑府内有一足之地。   可她也曾是被祖母捧在手心里宠爱的人。   也会觉得委屈和难过。   如今祖父祖母没了。   她也成了世上无家可归的浮萍。   苏一箬擦了擦眼角不断流淌下来的泪水。   将那只小奶猫放在怀里闷声抽泣了起来。   小奶猫舔了舔她的手心,温热触感似是在安慰她。   苏一箬泪水愈发汹涌,杏眸落在眼前的小奶猫之中,想着的却是远在江南的赵予言。   她哽咽着道:“赵予言,你什么时候回来。”   话毕,床帘便被人一把拉了开来,将那玉坠主子拽得生响。   泪眼一眨。   却见那朝思暮想的俊容出现在自己眼前。   苏一箬眨了眨眸子,呢喃道:“莫非是眼花了……”   话未说完,她单薄的身子便被赵予言一把搂进了怀里。   低音似清冽的山泉,将她这一日的委屈尽数勾上心头。   “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我想让他们有夫妻之实!   推一下基友的预收   《缠萝》作者:遗珠   辛萝十八岁生辰时,一个人滚进了她的院子。   那人衣衫狼狈,断了一条腿,却难掩清贵俊美。在辛萝靠近的刹那,他死死钳住她脖颈,目光暗戾,险些掐得她断过气去。   辛萝照顾他,为他医治断腿。他不常笑,眉宇阴沉,偶尔才搭她的腔。可她很高兴:他是自外头来的,她从没去过外头,也没和外头的人说过话。   她坐在他身旁,问:“天下很大吗?”   他把玩着她的青蛇,睨她一眼:“不过尔尔。”   某夜,官兵包围了院子。那人披上玄金蟒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要带她去上京。她那时才知,他是大越的皇次子——肃王魏玘,比巫疆的王还要尊贵。   辛萝不敢迈步:她是被囚禁的灾星,不能离开此处。   魏玘嗤笑,锢她手腕,走过众人的跪拜:“本王要带你走,谁敢拦?”   *   辛萝随魏玘回了肃王府。府里人又羡又恨,说这低微的巫疆女子对肃王下了蛊,让肃王赏赐她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荣华富贵,甚至还打算纳她为侍妾。   可辛萝不喜欢肃王府,也不想嫁给魏玘:她本以为,魏玘是要带她走进这天下,却没想到,他是想将她夺入自己的掌心。   成亲那日,辛萝跑了,在路上遇见好心人,被带去府中借宿。半夜,她忽然惊醒,看见魏玘长身鹤立,眸色晦暗沉炽,剑锋如覆冰芒。   他逼近她,染血的长指捏住她脸颊:“小妖女,想瞒着本王跑去哪里?”   *   起初,天下之大,不过他股掌之间。   最后,天下之大,不及她方寸心上。 第23章 亲密   “与这位小厮,私定了终身。”   苏一箬被赵予言紧紧拥在怀中, 隔了好半晌才意识到这温热的触感当真来自赵予言。   她便靠在赵予言的肩头,任凭泪水肆意流淌。   “你回来了。”   哽咽的音调中染着委屈和依赖之意,直把赵予言的一颗心磨得千疮百孔。   “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赵予言说话时贴着苏一箬的发丝, 察觉到她浑身的颤抖之意,便又将她拥紧了几分。   他跑废了好几匹马才赶来的京城,张启正将今日大国寺的事儿说了后, 他连披风都来不及褪下,便赶去了刑部。   划了那刑部尚书好几刀后,才翻了典籍将苏一箬祖母的名字消去。   至于明日会闹出什么风波来,他已是顾不上了。   苏一箬靠在赵予言肩头,听着他温柔的声音,方觉得自己那颗破碎的心得了慰藉。   好歹, 如今也有人会知晓她的委屈。   “明日一切都会好起来。”赵予言眼底微红, 他已是察觉到了自己肩头上的湿热,心内酸涩得拧作一团,那滋味比旁人捅他几刀还要难熬些。   明日就好了。   他会带她去大理寺少卿家, 也会为她将祖母的牌匾立好, 还会替她祖父将冤名洗请。   那些欺负她的人,也绝不会有好下场。   苏一箬哭累了,便抬起头,借着床帘外影影绰绰的烛火, 仔细地瞧了一通赵予言。   见他面目冷凝,璨若曜石的眸子里尽是怜惜之意,便勉力朝着他挤出个微笑,道:“我不哭啦。”   赵予言心下愈为酸涩, 便欺身上前吻上了她的唇, 撬开她的牙关后, 勾着她的舌头辗转深吻。   往日里赵予言不过浅尝辄止,如今心内的怜惜与欲./念交织在一块儿折磨着他的理智,便激得他动作大力又肆意。   苏一箬显然被赵予言这样热切的阵仗给吓懵了,脑中有一瞬空白,竟情不自禁地憋起气来。   赵予言黑眸微扬,唇舌游移在她粉唇一寸之外,轻笑着与她说道:“换气。”   苏一箬照做后,他便再次覆上了她红艳艳的粉唇,力道遵循本能,捧着她的脸不断往里探寻。   苏一箬哪里受得住他这般孟浪的吻势,一个来回后便求饶道:“快…快呼吸不上来了。”   赵予言的攻势分明是要将她唇舌内的空气都掠夺个干净。   苏一箬被吻得气喘连连,水凌凌的杏眸里漾着柔情万千,唇瓣嫣红,似清池中娇艳的粉莲般惑人清媚。   赵予言便往后挪了一寸,与苏一箬拉开了些距离,并在心内念起了清心咒,压下那汹涌如潮的欲望。   这般相对无言,苏一箬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见赵予言别过脸去,侧颜生硬冷厉的很儿。   心里便更不是滋味了。   况且她并不讨厌与他亲吻……   只是换不来气,生生要把自己憋死过去。   这头的赵予言在强压着心神,那边的苏一箬却小心翼翼地贴近了他,玉藕般滑腻莹白的胳膊攀上了他的胳膊。   清丽软糯的声音带着些摄人心魄的味道。   “再试试,这回我会换气。”   赵予言眸子一黯,欲./念在其间滚动,炽热的视线险些要将苏一箬生吞活剥,只他再度别过脸去,生生压下心里的悸动。   不能再继续下去。   会伤了她。   她这般清瘦娇小,受不住自己。   苏一箬却霎时红了眼眶,攀着赵予言的皓腕微微有些颤抖,潋滟着泪花的杏眼失魂落魄地望着赵予言,道:“你不愿意吗?”   心上人这般带着哭腔的质问声,催着赵予言的理智分崩离析。   “会……会疼。”赵予言道。   苏一箬却直起上半身,轻俯在他耳畔,笃定地说道:“一箬不怕。”   她并不知男欢女爱是何事,可只要是与赵予言在一块儿的事儿,她都不怕。   赵予言回身,撞进苏一箬凝着爱意,清凌凌的杏眸中。   尚存的理智在这一刻骤然崩塌,荡然无存。   修长的指尖灵活绕过披风的结,解下之后铺为底,而后则将苏一箬抱在披风之上。   冰凉的指尖触及不盈一握的软玉,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尚且引得苏一箬打了个冷颤。   那双漂亮的眼儿瞬间韵上了羞赫的水光。   窸窣的解衣声没了过,再低看她时,已是羞得阖上了眸子。   赵予言也不急,只慢条斯理地替苏一箬理了理搭在身前的青丝,指尖游移过的地方激得苏一箬冷汗涔涔。   他又低声呢喃轻哄,“别怕。”   只觉自己像在沙漠中徒步前进的苦旅之人,而眼前的赵予言。   ——则是唯一能救她的甘冽清泉。   月明星稀,左清院内那颗参天大树上聚着好几只毛色鲜艳的鸟雀,正对着无边月色莺啼不止。   声音柔切且清妙,远远听来,还易让人脸红心跳几分。   恰与左清院正屋内传出的似有似无的猫叫声契合的很儿。   守夜的明儿和月儿自然也听见了这等细微且臊人的声音。   她二人皆比苏一箬年岁大些,平日里总听那些守门的婆子说男女之间的事儿,知晓的也比苏一箬多些。   如今正屋里的猫叫声听着羞人的很儿。   明儿便疑惑道:“雪团儿大半夜地怎么吵了起来?”   月儿却羞红了双颊,赶忙对着明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哪里是猫叫。   分明是姑娘在求饶呢。   此时的左清院外。   郑子息虽满头是伤,可却步伐稳健地朝着左清院赶来,沿路上不少小厮与丫鬟与他问好,他皆是置之不理。   左清院的大门紧闭。   他叩门的动作也一顿,心里颇有些纠结,如今天色已晚,她会不会睡了?   正在犹豫之际,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郑子息回身一瞧,恰与郑子安冰冷刺骨的眸子对上。   郑子安朝着郑子息的方向走近两步,戏谑地说道:“从前子岑和我说,我还不信。”   他眸光冷淡,虽是瞧见了郑子息额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却连一句关心之话都未曾说出口。   郑子息明白他的意思,便回道:“大哥怯懦,配不上她。”   郑子安捏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眸光冷硬地瞪着他,咬牙切齿道:“你才是配不上她的那个人,这些年你惹哭了她多少回,吓了她多少回,竟也想着……”   话未说完,郑子息便擦了擦额上的血迹,张扬一笑道:“我不会让她做妾。”   这话把郑子安未说完的质问声统统堵了回去,只见他僵着身子立在郑子息一寸之外的地方,浑身上下都透着股阴寒之气。   郑子息却不怕他,挑衅似地一笑道:“况且表妹喜欢的人是我,大哥也别庸人自扰了。”   说罢,便要叩响身后的院门。   一向温文尔雅,连只虫子都不忍踩死的郑子安却似发了狂般扑了上来,胳膊紧紧锁住郑子息的喉咙,道:“她见你就怕,怎会喜欢你?”   郑子息也不甘示弱,虽则脑袋上尽是伤痕,却也拿胳膊肘用力地撞起了郑子安的下盘。   “你让她做妾,还不如让她去死,你不敢为她反抗大伯母,可是我敢,你这个孬种……”   这话却是激得郑子安双眼猩红了起来,两人扭打在一块儿,一下一下的力道皆是要置对方于死地,闹出的动静都把左清院内的明儿和月儿惊动了。   *   翌日一早。   赵予言已起身离去,苏一箬拖着疲惫的身躯醒来,昨日那荒唐的记忆缓缓浮上脑海,她便羞得用被衾蒙住了自己的脸蛋。   床榻角落里的雪团儿也朝着她喵喵叫了几声,细小低微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不满之意。   苏一箬忙将雪团儿抱在怀里,红着脸与它说道:“幸好昨日不曾压着你。”   回神过后,她便朝着屋外唤了几声,可明儿和月儿却未曾应声。   她便只能自个儿翻身下床,洗漱净面后,便给雪团儿喂了些水。   半个时辰后,明儿和月儿才匆匆赶回了左清院,二人皆是一脸疲惫,不等苏一箬发问,便着急忙慌地说道:“姑娘,昨日府里出事了。”   苏一箬如今心情颇佳,便问道:“出了什么事儿?”   明儿与月儿面面相觑后,便道:“是大少爷和二少爷,在我们院外打了起来。”   苏一箬喝进嘴里的茶水险些喷了出来,只道:“大表哥和二表哥为什么要打架,且大半夜地来我们院外做什么?”   明儿摇摇头。   月儿却说道:“奴婢猜,两位少爷应当是来寻小姐的。”   苏一箬愈发纳罕,疑惑地问道:“寻我做什么?”   话音未落,院外便跑来了黄氏身边的大丫鬟锦珠。   锦珠往素总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如今面容上却带着十二分的焦急,便跑进正屋与苏和静说道:“表小姐,大太太请你去一趟荣禧堂。”   荣禧堂是郑府里用来待人接客的正堂,等闲从不让苏一箬过去,如今又是为了什么?   锦珠催促的紧儿,苏一箬恰好也要去苍梧院和老太太说说她将来的打算,便起身跟着她离去。   一路上苏一箬想的皆是她与赵予言的以后,他虽只是个小厮,可昨日他与自己说过,他会努力脱籍成良民,到时他们便能过上寻常百姓的幸福日子。   况且经了昨日大国寺一事后,她也的确是不想再留在郑府了。   唯独对不起的便是老太太一人。   这些年的悉心养育,她分毫未忘。   只盼着来日能报了这等恩情。   *   赵予言一大早便被崇安帝召进了御书房。   他在四面通风的廊道下立了许久,久到黑沉的眸子都镀上了冷辉,方才吐出了心口的郁气与恨意,   天家父子相见。   生疏淡漠的尚且不如寻常百姓。   赵予言头也不抬便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叩首道:“拜见父皇。”   崇安帝盯着下首的太子,阴晦不明的视线里掠过些难以言喻的伤情,只是转瞬间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昨夜你闯了刑部?”   赵予言面色不改,一板一眼地答道:“是。”   “你可知擅闯刑部是死罪?”崇安帝冷硬的语气里尽是恼怒之意,他虽坐于高台之上,下首的赵予言答话时毕恭毕敬,可他却心气不顺的很儿。   为着赵予言太过尊敬,一丝父子间的情味都无。   “儿臣该死,请父皇责罚。”赵予言自始至终都未曾抬起头。   崇安帝紧盯着他瞧了半晌,眸子里滚过了好几遭的怒火,终是被他生生压了下去,道:“罚你三个月不许出东宫。”   赵予言应是,随后便躬身退了出去,再无旁的话语。   他走后许久。   崇安帝仍是维持方才的坐姿,一寸也未曾挪动。   *   赵予言虽是拿捏着崇安帝对他与母后的愧疚之意躲过了此劫,往宫外走去的路上心情却也跌到了谷底。   在这九天宫阙之中多待上一会儿的工夫,便能让他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赵予言几乎是逃也似地奔去了郑府,他想着今日,该和苏一箬挑明了身份,再送她去大理寺少卿府,给她赋上个嫡幼女的身份。   这便能光明正大地成了太子妃。   赵予言换上了小厮衣衫后,便被郑府内的总管遣去了荣禧堂外洒扫,他多听了一嘴,便从别的小厮嘴里得知了苏一箬也在荣禧堂。   他便立时朝着荣禧堂赶去,才走到院中便瞧见了黄氏与丁氏正在屋内与她说话。   她今日气色瞧着极好,只是柳眉微蹙,瞧着有几分忧愁。   赵予言便提着扫把往正屋多挪了几步,这才听见了那黄氏的话语。   “给子安做妾有什么不好的?难道大舅母还会薄待了你不成?”   丁氏见状则嗤笑一声,道:“前头子安那般求大嫂,大嫂怎得没应下来,如今却又来献殷勤?”   黄氏听罢立时勃然大怒,指着丁氏骂道:“昨日子息将子安打成那副模样,半条命都丢了,你还在这儿说风凉话,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不成?”   丁氏还欲再辩,便听得久未出声的苏一箬欣喜地低唤了一声。   二人将视线移了过去,却将苏一箬紧缩的眉头舒展了开来,杏眸内蓄着盈盈笑意,侧头正望着庭院内的一个小厮。   黄氏心内虽不虞,面上却还是恳切地说道:“一箬,大舅母前头有不对的地方,你且都忘了吧,如今子安伤的不成样子,唯独肯见你一人……”   丁氏也不甘示弱,一扫昨日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拉着苏一箬的手便道:“一箬,昨日是二舅母不好,可子息没有半分对不起你的地方,他如今还昏迷不醒,梦里喊的都是你的名字,太医说……”   话未说完,苏一箬便挣脱开了丁氏的手,提着裙摆飞奔到庭院中的赵予言身旁,挽着他的臂膀说道:“二位舅母,一箬不想做妾,且已与这位小厮私定了终身。”   而丁氏与黄氏听了这话后,初时的怔愣过后,彼此的眼里都掠过了相似的震惊。   黄氏率先开口道:“一箬,虽说是玩笑话,却也不能这般堕了自己的名声。”   嫁个小厮,和一头撞死也没什么分别了。   丁氏也劝道:“一箬,舅母知你昨日受了委屈,可你也不能这般胡言乱语。”   却没想到这苏一箬也是个气性大的,竟编出个小厮一说来回绝她与黄氏。   苏一箬听说了两位舅母话里对赵予言的轻视,攀着赵予言胳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面色严肃地说道:“一箬没有胡言乱语。”   她自己受轻视便罢了,却不想心上人也被连带着看不起。   苏一箬不明白。   人为何非要分个高低贵贱。   阿言虽只是个小厮,却比寻常的王孙公子善良赤诚百倍,是她心中的无上至宝。   拿什么来换,她也不肯。   赵予言手心滚烫,却没想到苏一箬今日会做出这般胆大之事,竟当着她的两位舅母之面明晃晃地说要嫁给自己这个小厮。   方才他心内想要捏死黄氏与丁氏的冲动也随之熄灭,如今只剩下了如潮般的喜意。   她这般孤勇情笃,让赵予言怔在原地久久无言。   自小到大,他受万人尊敬奉承,皆是因着父皇赐下来的太子身份。   除了母后,谁也不曾爱过他这个人。   脱离太子身份,单单只爱他赵予言这个人。   如今,他遇到了。   苏一箬也不知自己是哪里生出来的这一腔勇气,非但驳回了两位舅母的话,更是笑意盈盈地望着赵予言,温声说道:“我们去求老太太。”   赵予言被她牵着往苍梧院走,一路上也不避讳各房小厮丫鬟们的目光。   苏一箬自始至终皆紧握着赵予言的手。   她这般坦荡磊落。   赵予言却慌了手脚。   自出生至今,他还是头一回生出了这般手足无措的心绪。   剧烈的喜悦过后,他的心里又漫上了如山般的惧怕之意。   他的欺瞒配不上一箬这般真挚的爱意。   若是一箬知晓了自己真实的身份。   她会如何?   是欣喜,还是觉得荒唐。   赵予言不敢深想。   苏一箬很快便牵着赵予言来到了苍梧院的院门外,她侧身朝着赵予言投去个鼓励的眼神,见他面色煞白,便笑道:“你别怕,老太太是个和善的人。”   如今日头正盛,刺眼的暖光照得赵予言险些睁不开眼。   “好。”赵予言如此道。   老太太听着外头通传的丫鬟说了苏一箬求见后,便立时让人搬了团凳和花果糕点上来,并道:“快迎她进来。”   如今苏一箬身份不同以往,老太太对着她也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   只是她那两个儿媳却愚昧不知,竟还打了主意要她做妾。   简直是狗胆包天。   老太太如此想着,便见笑意盈盈的苏一箬迈步进了苍梧院,身后还跟着个身姿清濯挺拔的小厮。   老太太不解其意,便道:“一箬,这是……?”   苏一箬在亲近的老太太跟前则要更为羞赧些,便娇怯一笑道:“老太太,这是我的心上人。”   赵予言便也迈步上前,立于苏一箬身侧,冲着老太太抱拳道:“见过老太太。”   老太太懵在了原地,经着翠绿的提醒才开口道:“这……这是我们府上的小厮?”   苏一箬点头应是,坦坦荡荡模样丝毫没有半分扭捏。   老太太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翠绿便赶忙替她顺气,老太太缓过来些后,才说道:“一箬,这样的玩笑可不能开。”   苏一箬便不厌其烦地解释道:“老太太,一箬不是在开玩笑,祖母自小便告诉我,人生来不该有卑贱之分,阿言为人良善正直,我甚是心悦。”   这般笃定的语气,老太太一听便知苏一箬未曾在开玩笑,呆了许久后,她才说道:“可是……太子……”   太子不是点名瞧上了一箬吗?她怎好与个小厮在一块儿?   苏一箬蹙起柳眉不解其意,身侧的赵予言则僵了僵身子,并不敢抬头与老太太对视。   他虽已许久未曾出现在京城之人的眼中,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一箬并不识得太子,况且便是十个太子来换,也不及阿言一个人。”苏一箬如此说道。   如今的赵予言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圆不完的谎。   只那日苏一箬在老太太跟前表明了心意后,老太太也不知为何应承了下来,郑家家生子甚少,签的都是活契。   老太太当即便说要将自己的身契还回来。   苏一箬却道:“怎可再劳烦老太太您,该让我和阿言自己攒下钱来才是。”   老太太头疼不已,便也不计较这些,只让他们先行离去。   当日夜里,赵予言陪着苏一箬下棋,对弈输了后便小心翼翼地问她道:“你可认识太子?”   苏一箬歪着头问:“自然是不认识的,阿言,您怎得好端端的问我这个?”   “无事,只是随口问问。”赵予言仓惶解释道。   下完棋,他又陪着苏一箬玩起了双陆,一局毕,才说道:“其实我……”   苏一箬却只是催促他,道:“阿言你的鹿碰到了我的马。”   他提到喉咙口的话便又咽了下去。   下完棋和玩完双陆后,苏一箬渐渐地有些困倦,只是临睡前不忘与赵予言说了她的计划。   她拉着赵予言走到了梳妆镜旁,将妆奁盒里的一百两银票拿了出来,喜滋滋地说道:“这是这些年我攒下来的体己,给你赎身和租赁个宅子应是够用了。”   赵予言:“……”   他似乎是当了一回话本子里的小白脸。   只是苏一箬这般亮晶晶的水眸一望过来,赵予言的半边身子都酥了,并不想出言去打扰她满心期待的未来。   赵予言便在一旁含笑望着苏一箬,听她有声有色地描绘着未来的日子。   “到时候你去寻个短工做做,我就在家里刺绣,明儿和月儿便也跟着我们,这些年我把她们当成妹妹一般,定是要为她们寻个好婚事的。”苏一箬莞尔笑道,这抹笑映在影影绰绰的烛火下,美的惊心动魄。   赵予言心绪难平,为着她嘴里这般简单幸福的快乐,也为着少女纯挚喜悦的笑容。   若能天长日久地与她相伴一生,做不做那劳什子太子都无所谓。   “好。”他笑道。   “若是以后咱们有钱了,便去买些竹子,栽在庭院里,将来祖母若是回来看我了,便让她瞧瞧那些竹子,再放她回天庭。”苏一箬说笑着便泛起了泪花。   赵予言忙上前去拥住了她,不让她的泪水往下落,并温声哄道:“给你看样东西。”   苏一箬吸了吸鼻子,便跟在赵予言身后往床榻后那一块隔断的空地走去。   那里她只堆放了些杂物,阿言带自己去做什么?   苏一箬正疑惑之时,赵予言却举起了烛台,照亮了那一块隔断的空地。   里头赫然摆着个金丝楠木的桌台,桌台上摆放着红漆木的名匾,上头刻着“江南范氏贞静”这六个大字。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   带一下预收《丑公主》   把赵禾月娶进门是谢尘意这辈子最难以启齿的耻辱之事。   她生来丑陋,性格木讷,脑子蠢笨,除了高贵的身份以外一无是处。   若不是为了解谢家困境。   以他的清濯风姿,大可娶镇国公家的貌美嫡女为正妻。   尚公主不得和离、纳妾。   谢尘意便将她当成是一团空气,从不与她同床共枕,毫不遮掩自己对她的嫌恶。   赵禾月丝毫不在意他的态度。   只是偶尔会在寂静无人的时候,望着谢尘意的半边侧脸微愣出神。   仿佛借着他在思念哪位旧人。   后来贺小将军凯旋回京。   因着贺家功高震主,陛下有清算郑家的打算。   世家大族皆不敢与贺家交从过密。   谢尘意冷眼感慨。   话未出口之时,却见那位丑公主从城楼下狂奔而下,提着裙摆飞扑到贺家军为首的那人身上。   满京城皆在传他被丑公主抛弃一事。   谢尘意面上不屑,心里却有些异样的酸涩。   时逢那日他在宫殿外与贺小将军偶遇。   日头微盛,他恰巧回身瞧见贺小将军的侧颜。   ——黑眸深沉,鼻梁高挺,一张与自己肖似极了的俊秀面容。   他那时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些年自己不过是个替身罢了。。,。。,,,,,。,,,“。”,。, 第24章 质问   “和小厮厮混在一块儿。”   当日夜里, 赵予言才发觉出苏一箬是个这般爱掉金豆子的性子,给祖母上了头一炷香之后,便躲在床榻上闷声哭了起来。   赵予言便也跟着她趟上了床榻, 千哄万哄之后,才说道:“这是好事儿,不要哭了。”   苏一箬擦了擦眼泪, 才哽咽着问道:“阿言,你是不是背着我去求谁了?”   这兴许是说出自己真实身份的好机会。   赵予言心思一动,便正色道:“一箬,其实我是东宫太子。”   几息的怔愣之后。   苏一箬便破涕为笑道:“好了,我不哭了。”   分明是把他的话当成了玩笑。   赵予言虽有些遗憾,可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翌日。   整个郑府皆知晓了苏一箬要嫁给小厮一事。   郑子安那日与郑子息大打出手后, 便躺在床榻上一病不起。   黄氏急的团团转, 京里有名有姓的大夫都被她寻了来,问诊过后却只说:“大少爷这是心病。”   旧疾加上新病,如今郑子安是着实孱弱了些。   这般耽误下去, 连九月里的会试都去不成了。   黄氏这才心一横, 去寻了苏一箬,话里话外都是要她做妾的意思。   只是那苏一箬也是个不知好歹的,宁愿与个小厮苟合,也不愿做她们大房的贵妾。   当真是眼皮子浅了些。   苍梧院内也传来了消息, 说是老太太允准了苏一箬与那小厮的婚事,左清院的事儿也不管了。   黄氏听后气极,眼觑着郑子安仍躺在那架子床上嘤咛着“一箬”二字,便揉了揉眉心, 道:“这可怎么好?”   锦瑟在一旁不敢多言, 只道:“眼下还是要稳住大少爷才是。”   黄氏听后默了良久。   黄昏之时, 郑子安醒转过来些,锦瑟忙给他喂了些水。   黄氏也闻讯赶来,一见郑子安那副脸色惨白的孱弱模样,便红了眼眶道:“那小王八蛋,怎得将你打成了这样?”   郑子安咳嗽了几声,旋即便有气无力地与黄氏说道:“表妹她……”   黄氏心下不悦,却只得不情不愿地接话道:“你表妹来瞧过你了,见你伤的这样重,还掉了几滴眼泪呢。”   郑子安听后那郁结的心这才得以缓解了些,那失去血色的脸颊上也漾起了一抹笑意,虚弱中透着几分荒唐的喜意。   黄氏心里不好受,如今一心只盼着儿子能早日康复,便哄道:“待你病好了,母亲便请几家亲戚来吃席,虽是纳妾,总也要一箬风风光光地进我们郑家的门。”   郑子安听罢则愈发欣喜,连带着锦瑟奉上来的苦药也一口气喝了下去。   大房这里其乐融融。   二房却闹得鸡犬不宁。   那日郑子息满身是血地被抬回了二房,丁氏的那颗心也好似被人放在油锅里滚了一遭。   连久未现身的二老爷瞧见儿子这般惨状,也大动肝火地与丁氏吵了一架。   丁氏心里如何不后悔?十月怀胎挣命似地生下来的孩儿她难道不疼不爱?不过是往日里望子成龙,行事太独断了些。   是以这一回郑子息伤成这样,她心里悬着的那口气便也生生咽了下去。   顺着儿子一口又如何呢?左不过是个妾室之位罢了。   故丁氏才去寻了苏一箬,态度和善地要她来做二房的贵妾。   她比黄氏母家贵重,明眼人都知晓该如何抉择。   偏偏那个苏一箬还记恨着前几日大国寺的事儿,宁可不要名声地去和个小厮攀扯在一块儿,也不愿顺了自己的意。   丁氏气结,陪着郑子息喝药的时候就把这事说了,谁知郑子息却把那滚烫的药碗尽皆砸在了地上,眉眼阴鸷地质问道:“谁要她做妾了?”   丁氏被这等变故吓了一跳,便是刚强如她,也被郑子息如今的冷硬性子给气得心里发苦,她道:“不做妾还能做什么?”   郑子息听罢也不想与丁氏多纠缠,不顾自己脑袋上还缚着伤药,绑着白布,即刻便要翻身下床。   丁氏连忙让丫鬟们去拦他,谁知郑子息竟一脚踢向了那丫鬟,不近人情的模样像极了地狱里的恶鬼。   “滚。”他阴沉着脸说道,只是这般闹腾下他也脱了力,身体不由自主地朝着一侧倾倒而去,幸而丁氏身后的婆子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了。   丁氏眼眶一红,不欲再与儿子相争,便让婆子们将他扶上床榻,自个儿正要退出屋外。   谁知郑子息竟似被触到了逆鳞般破口大骂了起来,再无往日里对丁氏的尊敬。   丁氏走出屋外后,便靠在门框上落下泪来。   *   因着左清院地处偏僻的缘故,平日里并无人来打扰苏一箬,她便和赵予言关上门过日子,今日种种花,明日荡荡秋千,日子也过的十分顺遂。   中秋过后,苏一箬与赵予言便要搬离郑府,故这几日一大早便去老太太院里请安问好。   这一日从苍梧院回来后,她便瞧见赵予言立在八仙桌上画画,画的是她,一笔一划都勾勒得十分灵巧。   她便替他斟了杯花果茶,叹道:“阿言,你画的真好看。”   赵予言放下毛笔,拿起画卷与苏一箬本人比了比,颇有些遗憾的想:若是用东宫书房里的青玉狼毫作画,许是更能显出一箬的清丽动人来。   赵予言今日一袭白衣,黑发拿飘带随意地束了一记,窗外微风拂过,将他头上的飘带与发丝尽皆吹散开来,衣带也随之摇曳浮动。   颇有几分清冷出尘的味道。   苏一箬笑意盈盈,望向赵予言的眸子里尽是温柔缱绻之意,她道:“阿言画的这样好,可是学过丹青?”   赵予言摇了摇头,那璨若曜石的眸子一黯,便道:“是跟我祖父学的。”   瞧他这般伤神的容色,便知他的祖父必是不在人世了。   苏一箬便知情知趣地移开了话题,指着画上女子头上的凤鸟金钗道:“这钗子真好看。”   赵予言正欲趁着这个机会把那凤鸟金钗赠予苏一箬,却被雪团儿的喵喵叫声打断。   苏一箬宠爱极了雪团儿,当即便蹲下身子一把将雪团儿抱在怀里,眼里再装不下赵予言。   “我们雪团儿是饿了吗?”   “今日便喝羊乳吧。”   留在原地的赵予言:“……”   午膳过后,苏一箬正欲再与赵予言对弈一回,左清院外便响起了一阵吵嚷之声。   苏一箬隔着窗问明儿,“是谁?”   明儿便回道:“是二少爷和白芷小哥。”   话未说完,左清院的院门便被人强硬地推了开来,郑子息脑袋上依旧缠着厚厚几层白布,由着白芷搀扶进了左清院。   他虽身子孱弱,却凭着一腔怒火硬是走到了左清院,如今瞧见西边窗户大开,他日思夜想的人正与一个白衣男人对坐下棋。   姿态熟稔,两人对视间还有些情意缱绻在。   郑子息只觉得心内的怒火又高涨了几分,当下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便指着苏一箬骂道:“你便是再作践自己,也不该和个小厮厮混在一块儿。”   作者有话说:   大姨妈第一天   疼死我了实在写不出来了QAQ   剩下的0点更还是6000 第25章 花宴   “咤紫嫣红。”   话音甫落。   赵予言还来不及愤怒, 便见他那娇娇弱弱的心上人愤然从炕上起身,走出屋外直面迎上那郑子息,铿锵有力地说道:“不许你这样说阿言。”   郑子息未曾想到素来怯懦胆小的苏一箬会这般顶撞自己, 且还是为了个身份低贱的小厮。   郑子息再也止不住心里的妒忌之意,当即便要走上前去与苏一箬对峙,却因小腿无力, 险些跌在地上。   白芷搀扶住了他,在一旁小声劝解道:“爷小心自己的身子。”   郑子息心内愈发愤怒,愤怒之下且还藏着几分委屈之意。   他抬头望着苏一箬黑亮的杏眸,见她目光坚定地维护着屋内的小厮,心内又是一窒。   “苏一箬,你没有脑子吗?配个小厮你的后半生还有指望吗?”   屋内的赵予言摩挲着手里的白子。   听得郑子息的质问声, 冷厉的黑眸里凝着些寒意。   心上人百般维护自己的滋味是不错。   可这只苍蝇实在是太吵了些。   杀意渐生。   赵予言将目光移到了屋外的苏一箬之上, 见她叉着腰走上前去与郑子息争辩,那般鲜活灵动的模样。   杀意才被生生压了下来。   起码……不能吓到她。   “我喜欢谁与二表哥有什么关系?二表哥难道没学过该如何尊重别人吗?”苏一箬如今是当真怒了,素白的脸蛋因过分激动而胀红了大半。   二表哥平日里欺负她就算了, 凭什么看不起阿言?   郑子息见她这般维护旁的男人, 且那男人还是个身份低微的小厮,当即便口不择言地骂道:“你自甘堕落……”   话音被一道凌厉的剑锋打断。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梅花镖,在一息间划过郑子息的侧脸,尖利的镖口刺痛了他的皮肉, 露出骇人的伤口来。   白芷见他半边侧脸都被鲜血染红了,立时便一把将他搀扶住了身子,也顾不上去探寻梅花镖的来处,便冲着外头大喊道:“快进来, 二少爷受伤了。”   郑子息方才情绪激动地与苏一箬争吵时, 便崩开了昨日的伤口, 如今又划破了脸颊,已是几乎要疼晕过去。   苏一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吓懵在了原地,见郑子息被几个小厮们横着抬了出来,便回身望向赵予言,问道:“方才是什么东西飞了过来?”   赵予言只作不知,忙起身去将惊魂未定的苏一箬迎进了屋子里,并道:“我没瞧见。”   苏一箬便又问在廊下立着的明儿和月儿,两个丫鬟皆答道:“并未瞧真切。”   她便也不再追问,只叹道:“二表哥说话太过分了些,阿言你别往心里去。”   赵予言开心还不来不及,又哪里会为了只恼羞成怒的苍蝇生气?   只是苏一箬这副满是怜惜的可爱模样却让他戏瘾大发。   赵予言便装作委屈地垂下了眸子,颤着音调说道:“一箬可会嫌弃我是个小厮,我知晓自己身份低微,但我会努力脱籍成良民,一生一世待你好。”   只是玩笑话。   却见苏一箬红了眼眶,水凌凌的眸子里尽是伤心之意,她道:“阿言,我知晓你的身份。”   赵予言一愣,来不及听她说了什么,只是瞧见苏一箬眼底的暗红,心里便懊悔无比。   苏一箬越想越伤心,便抓着赵予言的袖口说道:“你送来的琉璃盏样子好看的很儿,那寿桃也不是凡品,那日……你的披风上面绣着一只鹤,还有你帮我弄来的祖母名牌……我其实都知晓。”   赵予言这下是当真瞠目结舌了,他本意不过是想与苏一箬开个玩笑,怎得竟把自己的太子身份抖了出来?   他心下疑惑,昨夜里他与苏一箬说自己是太子时,她可是半分也不信。   “你定也是罪臣之子,从前也是金尊玉贵的人儿,如今却成了官奴。”苏一箬越想越心疼,杏眼一阖,泪水似珍珠般落了下来。   苏一箬说完这话后,便见身侧的赵予言僵在原地,俊秀脸蛋上的神色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   她想,阿言既没有否认,那么自己便没有猜错。   这些年在郑府寄人篱下,倒养成了她察言观色的本事。   赵予言的确是僵在了原地,实在是他这心上人太会猜谜了些。   且她拧着柳眉,杏眸里尽是真挚之意,隐隐约约间还露着几分“果真如此”的笃定神色。   他便也不好再出言否认。   “竟被你发觉了。”赵予言眸色暗沉,配合苏一箬表演的同时不忘替她擦了擦眼泪。   苏一箬捏着赵予言袖子的力道便又大了几分,她叹道:“阿言,过去的事就都过去了,往后我们好好过日子,便是对祖父祖母最大的慰藉了。”   赵予言心思一动,忽而忆起了方才自己作画时想到皇祖父时随口说的那句话。   兴许就是那句话引得苏一箬有这般猜测。   那时自己的确是有几分伤心之意。   见苏一箬这般小心翼翼地安慰自己,赵予言心底一软,便顺势抱住了她,说道:“好。”   *   郑子息闹得这一场传到了苍梧院老太太的耳朵里。   且丁氏与郑子息间的母子矛盾也再遮掩不住,如京里最热闹的戏折子一般流转在郑府每个下人的嘴里。   老太太听了这些风言风语,便叹道:“若不是她往日里性子那般强硬,何以把子息逼成这样?老二也是个孬种,大小事屁也不敢放。”   见老太太气得狠了,翠绿便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太太保重自个儿吧。”   “怎么保重?”老太太是越想越气,连燕窝粥都没胃口喝了,她只叹道:“大房二房都不让我省心。”   既是两房都提到了,话里的矛头也对准了苏一箬,翠绿不敢深劝,想到表小姐这些年的温顺乖巧,便道:“老太太,怀璧其罪。”   范老太太听后默了许久,她今日额头上戴着的扶额还是苏一箬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这些年苏一箬是不是真心孝顺她,难道她察觉不出来?   子安和子息都喜欢她,为了她闹得兄弟阋墙,她这个做祖母的自然心里不好受。   “我也是老糊涂了,竟把这些腌臜事儿怪到箬姐儿头上。”范老太太自嘲一笑,旋即想到了顶顶要紧的事儿,便道:“你别瞧着箬姐儿柔柔弱弱的,其实她心里对这些事儿都清楚的很儿。”   翠绿忙问:“表小姐?”   她印象里的表小姐素来是个憨傻的性子,再没有比她更心大的人了。   老太太却笑道:“子安闹着要娶她这事你以为她不知晓?府里上下都传遍了,可自那之后,她再没去过大房一回,连鞋底、扇套都不给子安纳了,这是她自己拎得清呢。”   翠绿顿悟,便叹道:“怪道老太太您会答应了她和那小厮的婚事。”   “她自个儿看中的人,我去说道些什么呢?说句诛心的话,若是嫁到郑家做妾,还不如嫁个小厮做正妻呢,脱了籍也是良民。”   翠绿也是个气性高的,听了这话后深以为然。   老太太说久了话后便有些疲乏,便对翠绿说道:“这几日府里闹得难看,你去箬姐儿那说一声,后日的花宴,让她随我出去散散心罢。”   翠绿应是,便亲自往左清院走了一趟。   安平侯府的花宴享誉京城。   往常郑府并不在受邀名列中,今岁因着连出了两位解元,在将郑府的女眷请了过去。   丁氏与黄氏接连称病不去,范老太太愁了好几日,最终还是在黄氏的软磨硬泡下带上了大房的郑心柔与郑心幽,并一个表小姐苏一箬。   苏一箬穿了件月白色的罗衫裙,本想簪一只金葫芦钗子出门,赵予言却硬是送了支凤鸟金钗,还说极衬她的气度。   苏一箬照了照铜镜,见那金钗上的凤鸟累大繁重,一瞧便知不是凡品,便道:“总觉得这金钗该是后宫里的嫔妃娘娘戴着。”   她试着挪了挪自己的脖子,却觉得吃力的很儿,便叹道:“莫非金钗都这么重?”   赵予言本意是想让她先戴着这些繁重的首饰试试,将来她不仅是太子妃,还是一国之母,少不得要循着繁文缛节行事。   只是如今与苏一箬心贴心地相处了这些时日,他便知晓了她心之所向——不过是想和心爱之人过平凡快乐的日子罢了。   偏偏居于那九天宫阙之上,权势地位皆有了。   却得不了平凡与简单。   前路坎坷,她可会害怕?   赵予言替她将凤鸟金钗取下,柔声问道:“那便不带了。”   他便替她重簪上了梅花素钗,并一对并蒂莲玉钗。   苏一箬晃了晃脖子,笑道:“我这算不算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赵予言被她这副娇憨模样逗得失笑出声,心中的阴郁一扫而光,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你若是山猪,我便是黑驴,就算不做人了,咱们也得相爱才是。”   苏一箬:“……”   *   去往安平侯府的路上。   郑心柔与范老太太一辆马车,郑心幽与苏一箬挤了一辆。   黄氏虽瞒着郑子安苏一箬要嫁与小厮一事,却未曾瞒着其他人,郑心幽也得知了此事。   往日里她与苏一箬交好,也不过是瞧在郑子安心悦她的份儿上,如今她“自甘堕落”去与个小厮凑在一块儿,便再没有交好的价值了。   是以郑心幽一路上皆在拾掇着自己的新衣衫,心里颇有些自得。   自那郑心柔腿瘸了以后,黄氏带自己出去的次数便比从前多的多了,且昨日还破天荒地送了件淡粉色的罗衫裙来。   思及此,郑心幽便拿余光瞥了眼苏一箬,见她今日打扮的极为素朴,这才放下心来。   算她有眼色。   郑府在京里并无多少熟稔的人家,若不是范老太太还有几分薄面,安平侯夫人都不会派儿媳妇去前门迎她们。   不过这点薄面也仅限于此,幸而范老太太自个儿立得住,虽则旁人待她并不热络,她却也谈笑自如。   一时,几个贵妇们才对郑府的女孩儿们高看几眼。   郑心柔由着两个丫鬟搀扶着拜见了安平侯夫人,安平侯夫人便目带怜惜地瞥了她一眼,叹道:“可怜的孩子。”   郑心柔自伤了腿以后,最痛恨的便是旁人的怜惜,说是怜惜,可个个皆在背地里偷偷嘲笑她。   因着是位高权重的安平侯夫人,她才不敢发作,只好掐了一把贴身丫鬟的手臂肉出口。   那丫鬟疼得脸蛋发白,却又不敢哭出声来。   而后便是郑心幽与苏一箬见礼,郑心幽生的貌美,得了安平侯夫人几句夸赞。到了苏一箬这儿,安平侯夫人竟从高位上站了起身,走近她身边好生细看了一番。   这般特殊对待,自然也引起了其余贵妇小姐们的注意。   苏一箬紧张得手心里出了汗,对上安平侯夫人和善的目光后,便轻声问好道:“见过夫人。”   那安平侯夫人便连连称赞道:“当真是个极难得的美人,举手投足间的气韵也高雅的很儿,老太太可真是偏心,这般水葱似的女孩儿,从前竟也不舍得带出来。”   范老太太也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安平侯夫人为何会对苏一箬青眼有加,当下却只得自谦一笑道:“夫人过奖了。”   其余贵妇们也皆是人精,便顺着安平侯夫人的话语夸起了苏一箬,一时间,她变成了花宴里的中心人物。   角落里的郑心柔险些捏碎了手里的茶壶,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发作出来。   她瞧着不远处苏一箬那张清丽动人的脸蛋,以及她完好无损的双腿,心里的恨意如潮般涌了上来。   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凭什么安平侯夫人要对她另眼相待?   哥哥也为了她寻死觅活。   二哥那般眼高于顶的人,竟还为了她与哥哥拳脚相向。   她有什么好的?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怎得人人都喜欢她?   郑心柔望着苏一箬的眸子里似淬了毒一般,她又恨又妒,又寻不到宣泄的口子,便只得愤恨地移开了目光,转而望向身侧的郑心幽。   郑心幽也正一脸不忿地望向苏一箬,心里正恼怒她为何抢走了自己的风头。   恰在这时,上首的安平侯夫人将前段时日太子赏下来的“咤紫嫣红”拿了出来,也让在场的贵妇小姐们过了过眼瘾。   “这兰花举世只有这一株,太子殿下竟赏给了夫人您。”   安平侯夫人面上竟是自得之色,捂嘴一笑道:“可不是吗,这兰花也着实太娇贵了些。”   “夫人您是先皇后的族妹,太子自然与您亲厚,什么名贵的物什舍不得?”   郑心柔盯着那盆“姹紫嫣红”瞧了半晌,随后便戏谑的一笑,与身侧的郑心幽说道:“我有个法子,能让你得了安平侯夫人的青眼,你可愿试试?” 第26章 重罚   “鞭笞四十。”(下章掉马)   郑心幽知晓自己这嫡姐的性子, 当即便半信半疑地问道:“长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郑心柔不屑地瞥了她一眼,她最瞧不起自己这庶妹的一点便是她这扭扭捏捏的性子。   明明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偏偏要装出那一副良善的模样来。   “你不是想嫁给安平侯家的三公子吗?”郑心柔似笑非笑地望着郑心幽道。   郑心幽被戳中了心思, 霎时便红了脸颊,道:“长姐在说什么呢?”   郑心柔嗤笑一声,眸中尽是讥笑之意, “我有法子让安平侯夫人欠你个天大的人情。”   这话如靡靡之音般诱着郑心幽目光闪烁,竟情不自禁地朝着郑心柔拢了拢身子。   郑心柔志得意满地一笑,便俯在郑心幽耳旁密语了片刻。   安平侯夫人仍在与贵妇们炫耀着自己的这一株“姹紫嫣红”。   因着这花格外娇嫩的缘故,她便让婆子们小心搬抬,并用厚实的纱布替它遮盖阳光。   “这花连太阳也晒不得,为着将它养好, 我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安平侯夫人如此说道。   她这话一出, 底下的贵妇们便闻歌弦知雅意地奉承道:“旁人便是想费这个心思,也费不了呢。”   安平侯夫人正要笑着回话之时,底下承恩公家的二夫人小宗氏却笑着说道:“昨日娘娘还说想瞧瞧这株当时名花呢, 这也倒是巧了, 安平侯夫人家中竟有这么一株。”   话毕,满座默然。   安平侯夫人的笑意一僵,只道:“贵妃娘娘也喜欢兰花?”   小宗氏笑意愈深,只道:“可不正是, 改日我进宫时,便与娘娘说一说这‘姹紫嫣红’的风姿。”   众人的目光便又放在了地上的兰花之上,这兰花生的皎洁婀娜,且又颜色艳丽的很儿, 瞧着是比寻常的兰花要珍贵些。   恰在这时, 郑心幽便从团凳上起身, 神色严肃地与安平侯夫人说道:“夫人,我瞧着这兰花有几分不对。”   范老太太忙欲制止,却见以安平侯夫人为首的贵妇们的目光已齐刷刷地落在郑心幽身上。   来不及了。   “郑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安平侯夫人忙问道。   郑心幽便不急不躁地走近那兰花,指着它微微有些发黑的花蕊说道:“这花应是浇灌的方式不对……”   安平侯夫人屏息以待,认真聆听郑心幽的话。   只是郑心幽说到一半时便蹙起了柳眉,愁眉苦脸地盯着那兰花的花蕊瞧了半晌后,才回身与郑心柔说道:“姐姐,你曾养过不少名贵的兰花,你也来瞧瞧……当真是奇怪的很儿。”   在场的贵妇小姐们都知晓郑心柔腿部有疾,便见她姣美的脸蛋上浮现了几分难堪之色,而后便朝着不远处的苏一箬说道:“表妹,烦你过来扶我一把。”   苏一箬虽不喜郑心柔,可却也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驳了她的面子,便只得挪步上前搀住了她的半边身子。   郑心幽则从另一侧搀扶住了郑心柔。   走到那柱“姹紫嫣红”跟前,苏一箬也不知是何处来的大力,竟让她半边身子往前扑去,幸而右侧的郑心幽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郑心柔。   是以一瞬后,安平侯夫人们便眼睁睁地瞧着那苏一箬倒在了那盆“姹紫嫣红”之上。   苏一箬腰侧部撞到了那瓷质的花瓶托上,身子也半压在那柱极娇弱的姹紫嫣红之上,半边裙衫都粘上了花盆里的泥土。   她面色惊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了一跳,可更令她心悸的还是自己毁了这柱名贵的“姹紫嫣红”。   花厅内有一霎的沉默。   安平侯夫人痛心疾首地瞧着地上的苏一箬,和她身下被压得严严实实的“姹紫嫣红”。   忙对不远处的丫鬟们说道:“都是死人不成?还不快将郑小姐扶起来?”   苏一箬侧腰处虽是火辣辣的疼,可被丫鬟扶起来后第一眼,便去瞧地上的那盆“姹紫嫣红”,一瞧那兰花的惨状,便要与安平侯夫人道歉。   她尚未来得及开口,一旁默不作声的郑心柔和郑心幽便都愁眉苦脸地出声道:“夫人,都是我们不好。”   安平侯夫人哪儿顾得上她们,一见那“姹紫嫣红”的半死不活的恹恹模样,便红了眼眶,连平日里的体面都维持不住了。   范老太太心下哀叹,便只得走到安平侯夫人面前,微微躬身致歉道:“夫人,都是我家一箬不好,她没站稳,损了您这名贵的兰花……”   老太太都去安平侯夫人跟前认错了,苏一箬便也忍着侧腰上的疼痛,走上前去与安平侯夫人道:“夫人,都是……都是我方才没站稳,我知晓您这花儿名贵的很儿,若是我能赔得起……”   话未说完,另几个贵妇便嗤笑出声道:“这花是有价无市,再有钱又如何,照样买不来。”   安平侯夫人收拾了一会儿心情,见苏一箬一脸愧怍的立在自己跟前,想到昨日里东宫总管太监张启正的嘱托,便也只得把心内的怒火生生压下。   虽则不知晓此女子与太子有什么关系,但能让张启正特地来安平侯府跑一趟的,必是有几分渊源的人。   安平侯夫人便扶起了范老太太,又朝着苏一箬说道:“罢了。”   虽面上如此说,可自这“姹紫嫣红”没了后,安平侯夫人脸上便连一丝笑影都没了,整个人阴气沉沉的很儿。   郑心柔与郑心幽也回了位置上,期间郑心幽不住地拿眼神去瞥郑心柔,频频示意后,皆是要讨个说法的意思。   谁知郑心柔却连一丝余光都不曾分给她,摆明了是一副肆无忌惮的样子。   郑心幽心中虽恼怒,却也只得压下不提。   “姹紫嫣红”这桩插曲如阴霾一般迷蒙在花厅内。   方才那些未曾出言奉承安平侯夫人的贵妇们纷纷说笑了起来,且彼此间谈论的话题不是“牡丹”便是“芍药”,分明是不想让安平侯夫人好过的意思。   安平侯夫人心内郁气满壑,却又不好发作,到底是多那笨手笨脚的苏一箬多了几分埋怨。   三个女孩儿都立在“姹紫嫣红”之前,怎得就她摔了下去?   若不是张启正事先来嘱咐过,要自己好生厚待她,自己可不会忍下这种委屈。   花宴几近尾声,安平侯夫人愈来愈意兴阑珊,连流水宴也不想办了,只想着让花宴赶紧结束,她也好回屋子里去砸砸东西泄愤。   一刻钟后,安平侯夫人觑着时候差不多了,便要寻个“疲乏”的理由送客。   恰在这时,安平侯府的正堂牌匾下,来了群蓝色绸衫的太监。   安平侯夫人不解其意,便亲自迎了上去,赫然瞧见带头的那一位是林贵妃身边的心腹安康公公。   安平侯夫人心里慌得直打鼓。   只道:这笑面虎来她们府上做什么?   心内虽惴惴不安,她面上却一派和气地迎了上去,笑着与安康公公问好道:“这是哪儿的风把公公您吹来了。”   安康公公生的面白如玉,只是年岁大了,眼皮子便耷拉下了大半,瞧着骇人的很儿,他声音尖细且拿腔作调,听着也怪异的很儿。   “奴才给安平侯夫人请安。”   “娘娘这几日在宫里待的闷烦,听说您府上又开了花宴,还要将那柱‘姹紫嫣红’拿出来赏玩,娘娘心里也痒痒的很儿,便让奴才将那柱花带进宫去瞧瞧。”   这话一出,安平侯夫人的面色已是灰败一片。   怎得那林贵妃早不要晚不要,偏偏今日要来瞧“姹紫嫣红”?   她眼神躲闪,脑海里正在思索着该如何搪塞过去。   可落在安康公公的眼里,却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只见他立时便把笑容一敛,拖长着调子道:“夫人莫非是不肯?”   安平侯夫人忙道不是,便亲自将安康公公迎进了花厅,其余贵妇小姐们便各自与安康公公问好。   安康公公皆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唯独见那林贵妃本家的小宗氏时笑意晏晏。   其余贵妇们皆在心里骂了一句:到底主子是个辛者库贱奴出身,连养出来的奴才都这般眼皮子浅。   于京城众妇人眼里,林贵妃虽是不敢得罪的人,可私心里却也没多少人看得起她。   皆持着一种又惧怕又不屑的心态。   是以除了小宗氏在安康公公耳畔密语了几句后,其余贵妇们都做起了锯嘴葫芦,半句话不提那“姹紫嫣红”。   坐在团凳上的苏一箬心口跳的极快,她便是不明白那安康公公所说的贵妃娘娘是谁,却也知晓那姹紫嫣红没了,安平侯夫人难以交差。   思及此,她仍是觉得自己的侧腰处火辣辣的疼痛,也不知磕到了哪儿,隔了这么久竟还是痛的厉害。   她瞥向身侧的郑心柔与郑心幽。   似是不明白,她们为何要这般陷害自己?   郑心幽许是心虚,便避开了苏一箬的视线。   郑心柔则大大方方地回视着她,甚至嘴角还勾起了一抹笑意,眼里的恶意简直不加遮掩。   苏一箬攥紧了自己的手心。   心内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之意。   安平侯夫人绞尽脑汁也想不到搪塞那安康公公的理由,便只能频频让丫鬟们给他上茶,又让婆子们去小厨房端来糕点。   安康公公却摆了摆手笑道:“不喝了吧,哀家还要回宫里去交差呢。”   林贵妃素来行事肆无忌惮,连先皇后都敢暗害,又有陛下的疼宠,安平侯夫人自然不敢得罪了她。   可是她又变不出另一株“姹紫嫣红”来。   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转。   安康公公见安平侯夫人迟迟没有动作,便挑了眉,似笑非笑道:“莫非夫人是觉着这花是太子送的,贵妃娘娘瞧不得?”   安平侯夫人心道果真如此,这林贵妃哪儿是真心想要赏兰花,分明是与太子打擂台来了。   可怜自己这无辜之人被夹在中间饱受煎熬。   她便笑道:“公公这是哪里的话,娘娘若是想要,太子哪儿有不舍得的道理?”   说罢,她便与身后的丫鬟们说道:“快去花房将那柱‘姹紫嫣红’搬来,路上小心着些,不必急,务必要护着那花些。”   丫鬟们正要领命而去。   谁知那安康公公却笑道:“既是这么名贵的花儿,路上磕了碰了可就不好了,便让我这两个干儿子一起去搬吧。”   安平侯夫人的笑意一僵,额上冒出了不少冷汗。   苏一箬心内有愧,见不得安平侯夫人这般窘迫的样子,当即便要从团凳上起身,将一应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去。   范老太太却悄悄拉住了她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出声。   安平侯夫人好歹是诰命夫人,安康公公再嚣张,也奈何不得她。   她却只是个没有依仗的孤女,不能瞎出头。   另一侧的安康公公仍在等待,嘴里不忘笑道:“夫人可别说什么那花砸了或是丢人,娘娘还在宫里等着呢。”   小宗氏听得这话后只是掩唇一笑,促狭的目光落在上首的安平侯夫人之上,心里好奇她为如何回应。   安平侯夫人脸上的笑意僵作一团,说道:“哪儿有这样的事儿,公公多虑了。”   话虽如此,可去花房里搬“姹紫嫣红”的丫鬟和太监们却迟迟未归。   一炷香的工夫后,那几个太监才铩羽而归,脸上的神色难看的很儿,只与安康公公禀告道:“干爷,花房里并无兰花。”   安康公公听罢,将手上的茶盏重重地搁在案几上,怒道:“夫人是打量娘娘好性儿,便这般搪塞她?娘娘虽仁善,却也不会任人欺凌。”   安平侯夫人正欲争辩,小宗氏却勾唇一笑,道:“公公也别生气,原也不是安平侯夫人的错,是有个小娘子压坏了那兰花,如今这世上可是再无‘姹紫嫣红’了。”   她这话一出,安康公公方才还怒气冲冲的脸色一下子暗沉了起来,就好似那愤怒是附在脸上的面具,如今的郁色才是他真正的容色。   若那姹紫嫣红还在,贵妃娘娘总有理由和太子打擂台,或是去陛下跟前吹耳旁风,或是让朝里的人传些风言风语。   可这花被毁了,贵妃娘娘还怎么使后头的招数?   安康公公那总是蓄着笑意的锐利眸子如今只剩了几分冷厉的狠意,他便沉着脸问安平侯夫人:“是哪个小娘子这般粗手粗脚?”   音调抑扬顿挫,分明是藏着淬了毒的寒意。   既是伤不到太子,也伤不到这安平侯夫人,便打杀个小娘子出出气罢。   安平侯夫人还算厚道,并未直接供出苏一箬,只道:“她们都年轻,总有毛手毛脚的时候。”   苏一箬目带感激地望向安平侯夫人,郑心柔与郑心幽则极有默契地低下了头。   安康公公一而再再而三地吃瘪,如今心里蓄着的怒火却不是一两句话便能搪塞过去的,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安平侯夫人,说道:“莫非是夫人亲手砸的那‘姹紫嫣红’?这世上怎会有这样巧的事儿,贵妃娘娘前脚讨要,那花便没了,莫不是夫人您存心与娘娘过不去?”   这话却是说的严重了些。   安平侯夫人的面色已近煞白。   林贵妃和她养着的那一群拥趸都是十足十的疯子,好端端的人又怎么愿意惹上疯子呢?   她正懊恼之际。   却听得下首的苏一箬从团凳上起身,清丽软糯的声音响彻了整个花厅。   “公公恕罪,是我不小心跌了一跤,将那兰花砸了。”   安康公公闻声后,便抬头去瞧说话的小娘子。   恰好撞见一张色若秋水,眉颦含情的清艳面庞,且说话间吐字轻柔温润,颇有些江南女子的水韵之味。   这容貌,这说话的模样。   总觉得有几分熟悉。   一瞬间的怔愣过后,安康公公便恢复了方才那副颐指气使的模样,笑着说道:“怎得就‘不小心’压坏了那兰花,莫非是你没长腿立不正不成?”   苏一箬任他奚落,只战战兢兢地说道:“公公,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与安平侯夫人无甚关系,还请公公您明鉴。”   面对这般阴阳怪气的权宦,她心里只是十分害怕的,可一人做事一人当,断没有让安平侯夫人替她担责的道理。   周围的贵妇小姐们便都朝着她投去了钦佩的目光,而落在那安康公公身上的目光,却只剩鄙夷与不屑。   安康公公自然注意到了这些贵妇小姐们不友善的目光,自他头一回当上宦官时,便已受过这般冷待了,谁成想今日还会因个小姑娘再受一回。   他敛起了笑意,眸子里的恶意不加遮掩,“好啊,既然你这般胆大,我便与你说说损坏贵妃爱物的责罚。”顿了顿后,他不怀好意地笑道:“鞭笞四十,你这般细皮嫩肉的小姑娘,可受得住?”   这责罚也太重了些。   范老太太先一步出来为苏一箬说话,道:“公公,那兰花乃是安平侯夫人的花儿,又怎么扯得上损毁贵妃爱物?”   安平侯夫人也出言为苏一箬求情道:“这孩子是有错,可鞭笞四十也太重了些。”   旁的贵妇也帮腔道:“陛下素来仁善,哪儿有未定罪便行私刑的道理?”   安康公公见她们这般害怕又不得不讨饶的模样,郁结的心气才顺了些,便听他慢条斯理地说道:“陛下虽仁善,却也是个赏罚分明的明君,‘姹紫嫣红’是贵妃娘娘看中的兰花,这小娘子既有胆子损毁,自然也该受罚。”   “孤倒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咱们大雍朝的律历改由个阉人来做主了?”   花厅外响起一阵磬如清泉的低沉之声,压下了满堂的人声鼎沸。   作者有话说:   掉马了也。   《掠宠》宴时陈羡   顺治三年,裕安长公主随驸马下江南。   在角斗场救回来一个重病缠身,孱弱无力,眉眼漂亮精致的少年。   怜煜十八岁跟了裕安长公主。   她救怜煜于水深火热,教他识字读书,聘请名师指点,延习武艺,辨事明理。   她温柔细腻,体贴入微,如姐似母,是怜煜最敬重的存在。   亦是....最不能碰触的存在。   可怜煜偏偏对她生出了无法克制的心思。   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欢不受控制肆意生长。   本以为,只要拆散了她和驸马,她就会偏头看看身侧的他。   谁知,裕安长公主主动求赐婚。   她怎么能够笑得那样温柔漂亮又残忍,无情将他丢弃抛下,“如今国安太平,阿煜长大成人,一切都得圆满。”   她说着说着脸红了,“我终于也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怜煜的笑意凝固在脸,心被一片片撕碎,赤疼到木然,她却丝毫没有发觉。   *   长公主如愿二嫁,与伯卿爵成婚当夜,却无故失踪,下落不明。   高墙别院,深宫幽暗。   入眼的人,既熟悉又陌生。那个常年在跟前,她亲手养大的乖巧少年。   一袭暗色红衣,冰凉的指尖细细摩挲着裕安的脸侧。   眸色中与婚服同等令她触目惊心的猩红,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疯狂。   “为什么……阿姐的眼里从来看不到我?”   明明,他已经装得足够乖。和她喜欢的人,已经那样像。   ——只要能在阿姐身边,不论什么位置都可以。   p:   姐弟恋+强取豪夺(高岭之花x姐姐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姐姐) 第27章 身份   “我是太子。”   安康公公的笑意一僵, 心里忽而涌过一阵慌乱,大雍朝能自称为孤的人只有一个。   可太子为何会出现在安平侯府?   其余众人也将视线移到花厅之外,却见身着明黄色四爪蟒袍的赵予言踩着日光走了进来, 他俊朗的面容上一丝笑意都无,泠泠如月的眸子里尽是森然的冷意。   除了苏一箬怔在原地,其余人皆诚惶诚恐地跪在了地上, 恭声道:“拜见殿下。”   苏老太太偷偷瞥了赵予言一眼,虽是觉得有些眼熟,却也没深想,眼见余光望见苏一箬僵着身子未曾下跪,便忙对她说:“箬姐儿,不得无礼。”   苏一箬却恍若未闻, 眸光紧紧落于跟前的赵予言之上。   他绣着盘丝龙纹的衣袂流曳生辉, 丝丝缕缕皆透着与自己格格不入的矜贵之气。   他不是罪臣之子,不是落魄小厮。   也不是能和自己过平淡日子的普通人。   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   赵予言不敢去直视苏一箬的目光,只得用狠厉的话语压下心中的害怕与不安, 便听他冷声冷气地质问安康公公道:“公公莫非是要入主刑部?”   安康公公再无方才的嚣张气馅, 连位置也不敢坐了,老老实实地跟着其余贵妇们跪在地上,与赵予言说道:“奴才拜见殿下。”   花厅内,便只有苏一箬一人立在堂屋中央, 仍是一眨不眨地望着赵予言,杏眸中泪光涟涟。   赵予言只是瞥了一眼,心口便烫的生疼,只上前逼近了那安康公公几步, 问道:“公公怎得不回孤的话?莫非是在轻视孤?”   这话虽听着不太冷硬, 可赵予言那黑沉的眸子里却无多少耐心, 听得安康公公心里直打鼓。   他知晓这位太子殿下的为人,贵妃娘娘有陛下护着还好些,殿下也奈何不得娘娘,可自己平日里再得宠,也不过是个奴才罢了,若是惹火了他,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安康公公那张煞白的脸上忙挤出了一抹谄媚的笑容道:“殿下龙章凤姿,英气伟然,便是给奴才几百个胆子也不敢轻视您,实是奴才耳背愚笨,未曾听清。”   他说这话时笑得战战兢兢,方才分明还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如今却匍匐在赵予言脚边卑微地祈求。   实是讽刺的很儿。   一旁的贵妇们尽皆在心内嗤笑了一番,既是如此太子来了,这阉人也猖狂不了,便道:“殿下有所不知,您送给安平侯夫人的兰花已是成了贵妃娘娘的囊中物,因这小娘子不慎摔在了那‘姹紫嫣红’之上,安康公公还要鞭笞她四十呢。”   说到鞭笞四十。   赵予言再顾不得其他,慌忙去瞧苏一箬。   而苏一箬腰间的伤势仍在隐隐作痛,又因受了这般大的刺激,竟不知怎得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赵予言眼见着她清瘦的身子软倒了下来,便疾步上前去揽住了她的身子,并冲着身后的张启正道:“传太医。”   边说着他便将苏一箬横抱了起来,忙对安平侯夫人道:“劳烦夫人腾个厢房出来。”   他说这话时面色焦急的很儿,仿若手里抱着的是他的半条命,再无平日里的淡然冷傲。   安平侯夫人也被他的情绪所染,忙领着赵予言往后院的方向走去。   安康公公这才松了一口气,正欲趁着如今这乱糟糟的当口退出花厅时,却被张启正一把拦住。   张启正也是宫里有名的笑面虎,行事如他主子一般狠辣无情,安康公公立时便讨好一笑道:“张哥哥,您怎得不去请太医?”   张启正皮笑肉不笑道:“这样的活计自有我干儿子去做,倒是安康公公,这是要往哪儿去?”   安康公公被张启正掐住了肩头,一时痛得连话也说不上来,心里更是叫苦不迭。   他也不知今日是犯了什么冲,竟得罪了东宫的这两位……   *   太医姗姗来迟。   苏一箬面色惨白地躺在床榻之上,赵予言坐在一旁紧紧攥住了她的手,心中的慌乱尽皆写在了脸上。   安平侯夫人方才还不明白苏一箬与东宫的关系,如今见了太子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便悄悄退了出去,不许人凑到厢房去打扰他们。   太医替苏一箬诊治了一番后,便捏着胡须道:“殿下,臣瞧着这位姑娘有些宫寒之症,如今这般体虚,许是因着小日子来了的缘故。”   赵予言忙去问立在床榻脚边的明儿,道:“是吗?”   明儿如今还沉浸在她家姑娘惹了那太监,太子殿下来解围,结果发现太子就是姑娘心悦的那个小厮的震惊之中,便道:“是……是姑娘的小日子。”   赵予言这才放下了心,蹙起的剑眉也松泛了些,便听他与太医说道:“既是宫寒之症,该如此温补滋治才好?”   那太医捻了捻自己的胡须,道:“忌食生冷之物,也少喝些冰饮子,再照着臣的方子日日一剂药,兴许能减轻些宫寒之症。”   赵予言听后忙让人领着太医去写方子,又对明儿说:“方才花厅里发生了什么,你且原原本本地说与我听一回。”   明儿如今是半点不敢违拗赵予言的意思,便将花厅方才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的说了。   赵予言边听着,那脸色便肉眼可见地难看了起来,眸色冷厉且蓄着怒火。   明儿便小声地说道:“赵小哥……殿下,姑娘受了好大的委屈呢,方才的腰还撞到了那花盆托,不知有没有青紫。”   赵予言听罢便让其余太监和伺候的人都退了出去,与明儿一起褪下了苏一箬的衣衫,果真见她腰部有一片青紫的痕迹。   苏一箬的肤色本就白皙滑腻的很儿,这般青紫的伤痕便显得愈发触目惊心。   直把赵予言心疼得眸色一颤。   他上一回已是饶了那郑心柔一命,既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寻死,那他便也成全她。   赵予言便与明儿说道:“你去外头寻张启正,叫他跑一趟东宫,把我私库里的金疮药拿来。”   明儿连忙应是,马不停蹄地往外头走去。   明儿走后,屋内便只剩下了苏一箬与赵予言两人,赵予言替她盖好被衾,替她抚了抚青丝后,方才说道:“一箬,你会在意我的身份吗?”   “我虽是太子,却觉得与你在一块儿的日子才称得上是称心如意。”   “我虽是骗了你,却也是逼不得已。”   一番话过后,见苏一箬仍是紧闭着双眼,且如蒲扇般浓密的睫毛略有些颤抖,赵予言心下一动,便起身往外头走去。   他故意将踩地板的动静弄得大上一些,还走到屋门旁将门推了开来。   再将屋门阖上之时,果真见床榻的上苏一箬睁开了眼睛。   她早就醒了,只是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面对变了身份的赵予言,便索性闭眼继续装昏迷。   如今赵予言走了,她才有胆子睁开了眼睛。   她往一侧转了转头,却见赵予言正含笑立在屋内瞧着自己,身后是紧紧闭实的屋门。   ——他分明没有出去,只是故意弄出动静来钓出自己这条“大鱼”。   作者有话说:   抱歉   明早要去送亲人最后一程   要很早起来去殡仪馆,所以我写了这么点就睡了   特殊情况,还请你们谅解   感谢 第28章 说开   “不会让你做妾。”   苏一箬醒来后, 赵予言便贴着门吩咐外头伺候的人,道:“离远些。”   他吩咐这话时神情冷凝,那脸蛋分明还是从前的那个人, 配上这森严气派的四爪蟒袍,瞧着便像是另外的人了。   苏一箬神智拢回,低头瞧见自己身前的衣襟松了, 便用柔若无骨的手攥紧了身前的被衾,望向赵予言的眸子里蓄着些害怕与恐惧,里头掠过的生疏神色,让赵予言心下一窒。   藏在心底阴暗角落里的卑劣心思俱都涌了出来。   这是母后死后的漫长岁月里,他好不容易寻到的一丝快乐与慰藉。   和苏一箬在一块儿的日子,比去东街演乞丐, 去西街演小厮要快意的多。   她既是闯进了自己心间, 说要与自己长相厮守,便再不能食言了。   赵予言掩去眸子里的阴鸷,走到床榻边, 大手覆在被衾之上, 捏住她软若无骨的柔荑,笑道:“遮什么,方才你的衣衫还是我解下来的。”   苏一箬身子没来由地一颤,眼前人的模样她熟悉的很儿, 可却再没了往日里相处时的自在与欢愉。   她杏眸中一闪而过的疏离之色再次刺疼了赵予言的心。   眼瞧着他眸子里的温良与不安褪去,剩下尽是热切的欲./念,苏一箬愈发紧张,不敢面对的除了赵予言尊贵的储君身份。   还有他掩在黑眸下的侵略目光。   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就仿若自己是他赵予言的所有物一般。   苏一箬听到了自己慌张的心跳声, 和由内而外涌出的不适之感。   他不过现了一回身, 那嚣张跋扈的安康公公就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   他不过动了动嘴皮子,那些眼高于顶的贵妇小姐们俱都放下身段奉承。   她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赵予言是东宫太子,不是能与自己过粗茶淡饭日子的小厮。   委屈与伤心悄悄爬上她的心头。   她不知该如何排解自己的心绪,只得将潋滟着泪花的眸子敛下,不让赵予言瞧出自己的脆弱。   只是泪珠却倾注而下,险些砸在赵予言放在床沿边上的大手之上。   泪水总算是唤回了赵予言的神智。   阴鸷冷厉的神色霎时变得烟消云散,怜惜与担忧凝在他俊白的脸上。   赵予言无比懊悔地说道:“我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的,只是不知该如何与你解释罢了。”   他的轻哄声温柔似水,恍惚间苏一箬仿佛又回到了她与赵予言在左清院平淡且温馨的日子。   这样的错觉只是一闪而过。   赵予言腰间环着的盘龙纹样,一角便能抵得上她的全部身家。   更遑论她是罪臣之女,断无可能上皇室宗碟。   做妾?   她不愿意。   苏一箬虽是心痛如绞,却还是泣着泪与赵予言说道:“殿下说笑了,您是太子,怎会有做错的时候?”   声音哽咽破碎,却是要与赵予言理清关系的意思。   这般泾渭分明的模样让赵予言心中的怒火一下子冒了出来。   明明昨日她还曾伏在自己身前,羞红着脸与自己说:“我最喜欢阿言。”   他们皆是彼此的唯一,说好了要生儿育女共度一生,她怎可这般狠心?   赵予言眼底通红,璨若曜石的眸子里蓄着的脆弱,似酷夏潮湿闷热的风一般吹得苏一箬心里发酸发苦。   她移开了自己的视线,不再与赵予言四目相对。   不能再看。   再看她会心软。   赵予言见苏一箬移开了视线,脸上的神色愈发难堪。   沉在心底的龌龊心思露出了大半。   他有权势有手段,只要他想,苏一箬便会如乖巧的金丝雀一般再也逃不出自己的手心。   可他不愿。   他不想让苏一箬伤心难过,不想违拗她的心意,不想让她害怕畏惧自己。   他只想让她脸上绽放的微笑发自内心。   赵予言便床榻边上起身,拉开了与苏一箬的距离,不让她那般害怕,又道:“一箬,你仔细瞧瞧我。”   苏一箬虽是心内酸涩无比,却也循声抬起了头,泛着涟漪的柔光撞进赵予言温柔缱绻的目光中。   “太子与罪臣之子又有什么区别?你喜欢的是我赵予言这个人,又不是我的太子之位。”赵予言目光坚定地说道。   他这话说的太言之凿凿,听得苏一箬心里微微有些发愣。   她的确是喜欢赵予言这个人。   并不在乎他是什么身份。   可短暂的失神之后,苏一箬的杏眸又清明了起来,太子与小厮自是不同的。   小厮是与自己一般无二的人,脱了籍后,自己能做他的正妻,能与他过粗茶淡饭的生活,能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若他是太子,自己的身份如何够得上太子妃一位?   更何况许多年以后,他还会登基成帝。   “一箬,我说的对吗?”赵予言眼见着苏一箬神色变换的极快,便循循善诱般问道。   苏一箬自是瞧见了他眼底的珍重与小心翼翼,她便哽咽着说道:“我自是只喜欢你这个人。”   赵予言脸色由阴转晴,眉眼间的郁色一扫而光,来不及高兴之时,便听得苏一箬继续说道:“我知晓我自己身份低微,连做个太子良娣也是高攀了,可人活在世上总该有些尊严在,我便是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也不想为人妾室。”   说到尾处,她已是伤心的落下泪来。   再喜欢、再伤心又有何用?太子妃的位置她不敢想,做妾又不愿意,便也只能如此。   谁知赵予言却掩去了方才的郁色,也停下了心里的惴惴不安,上前去攥紧了苏一箬的皓腕,略带幽怨地问道:“我何时说要你做妾了?”   苏一箬茫然无措地愣在原地,随后问道:“可……我祖父尚且是罪臣,我……”   赵予言心上的那块大石落了地,他便把手从苏一箬的皓腕落在她不盈一握的细腰上,紧紧拥住她后,才松了一口气,道:“往后不论是东宫还是后宫,都只有你一个人。”   *   安平侯夫人将其余的贵妇小姐们送走,便与苏老太太、郑心柔和郑心幽三人坐在花厅品起了茶。   范老太太心里是又惊又怕,又是觉得那太子生的有几分眼熟,又是担心苏一箬会惹了太子不快。   况且也不知苏一箬的伤势如何。   郑心柔险些捏碎了手里的茶碗,心里弄不明白一件事——大哥和二哥就算了,为何连太子也对苏一箬青眼有加?   不过是生的好些,身段也比常人婀娜些,怎得就把这些人迷得神魂颠倒?   郑心幽则缩在一旁心里发起了颤,她做了这些年的庶女,惯会察言观色,方才她一瞧太子望向苏一箬的神色,便知这两人的关系不一般。   谁成想苏一箬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阴毒之人,竟避着所有人与太子有了首尾。   早知如此,她便不该听信郑心柔的谗言,贸然得罪了苏一箬。   枯坐了半个时辰后,张启正才从外头匆匆赶来,与安平侯夫人见礼后,便往厢房的方向走去。   安平侯夫人便抿了口茶,与范老太太说道:“这苏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   范老太太笑着说道:“是苏知乡的外孙女,从前在江南也是体面人家,后来犯了事,这才来了京城。”   既是犯了事,安平侯夫人便也不欲再问,只笑道:“老太太好福气,瞧着……殿下的模样,将来苏小姐定是前途无量。”   范老太太尚且来不及应承,那一边的郑心柔手里的茶盏却随之应声倒地。   范老太太蹙起了眉,瞧见自己这嫡孙女惨白的脸色,便也只得将责骂的话咽下不提。 第29章 尼姑庵   “郑心柔的下场。”   赵予言替苏一箬涂完药膏后, 便轻声细语地哄着她入睡,并让明儿及安平侯夫人送来的婢女们在一侧守着她。   自己则走出了屋外,先是吩咐张启正:“既是闹到了台面上, 便也不必再对安康留情了。”   话里的森然杀意令张启正心内一颤,他便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的意思是?”   赵予言瞥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地仿佛在商讨今日的午膳, “杖毙,就用冒犯储君的罪名。”   这便是要与林贵妃在明面上撕破脸皮的意思。   看来殿下去了江南这一趟,也不是全无收获。   张启正便道:“是。”   至于郑家的那两位小姐,赵予言思索了片刻,在留不留她们性命之间权衡了许久,最终仍是说道:“大国寺后头似乎有座苦修的尼姑庵?”   张启正不解其意, 便回道:“正是。”   “把她们送去。”赵予言吩咐完毕, 便又唤来了张启正的徒弟,问道:“东宫后院可能住人?”   张启正的徒弟小英子生性胆小些,当即便战战兢兢地回道:“回禀殿下, 已是……许久未曾修葺过了。”   这便是不能住人的意思了, 赵予言当下便蹙起了剑眉,脸上尽是不虞之色。   张启正连忙踢了小英子一脚,笑着与赵予言说道:“殿下,他哪里管过后院的事儿?虽是许久未修葺了, 可东宫的人手脚都快的很儿,不过两三个时辰的工夫便能收拾妥当。”   这话却是说在了赵予言心坎上,他浅露出三分笑意,便对张启正说道:“让人去左清院把她的东西搬来, 往后就住在东宫里。”   张启正连忙应是, 与小英子一齐目送着赵予言的背影离去, 眼见着他重又进屋去伴在苏姑娘的左右。   小英子便舒出一口长气,道:“师傅,殿下方才可吓死我了。”   张启正却白了一眼他,指着前方屋子小声说道:“往后你只要伺候好了屋里那个,便再不怕殿下恼你了。”   小英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   在花厅内坐了一个时辰后,张启正才让人给安平侯夫人递了信,要她将范老太太先送回郑府去。   范老太太到底对苏一箬有几分怜惜,便问道:“那一箬……”   安平侯夫人笑着答道:“自是往东宫去了,老太太何必担心?连那安康公公也没好果子吃呢,可见殿下对苏姑娘是上了心的。”   这话一出,范老太太还未生出什么喜色来,一旁的郑心柔与郑心幽却面色冷凝了起来,一个尚且好些,不过是微微有些怔愣。   可郑心柔却是怒目毕显,身旁扶着她的丫鬟们也难逃一劫,手臂内侧险些被掐的青紫一片。   她起先以为太子不过是因着苏一箬的貌美而生了几分怜惜之意,再不济就是将她当成玩物一般。   谁成想太子竟会这般维护苏一箬?莫不是要给她个良娣的位分?   思及此,郑心柔妒恨地险些要把自己的后槽牙给咬碎。   她成了个瘸子,便是那些纨绔的落魄公子都有胆量嫌弃自己,为着给自己寻个好亲事,母亲已愁白了头发。   可这苏一箬,不但能勾走大哥、二哥的心,连太子也能着了她的道。   凭什么?   郑心柔面色不善,回郑府的马车上,范老太太虽是顾忌嫡孙女的颜面,却也为苏一箬打抱不平道:“那兰花这般名贵,你们怎得这般不小心?”   郑心幽忙道:“祖母,是我不好,没有扶住三姐。”   郑心柔对范老太太尚且有几分尊敬,便听她泪眼汪汪地说道:“祖母,自我断了腿后便总是让人瞧不起,方才我也是想在这么多贵妇小姐的跟前为我们郑家寻些面子,谁成想会好心办坏事,都怪我这没用的腿……”   说罢,便掩面哭泣了起来。   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到底是让范老太太叹了口气,便是知晓这嫡孙女不似表面上这般乖巧亮善,因着她瘸腿毁了大半生一事,也不忍苛责。   回了郑府后,黄氏早已在荣禧堂候着,瞧见范老太太后便笑着迎了上去,道:“母亲,今日可是累了?”   又望着身后的郑心柔,吩咐丫鬟们道:“快扶柔儿回房里去,用热水好好的熏一熏腿。”   范老太太权衡着要不要将花宴上的事儿说与黄氏听,郑心柔却心虚地要先一步离去。   恰在这时,外头守门的小厮们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   范老太太蹙起了眉,正要责打他们没规矩时,却见为首的那个小厮满目惊惶地跪在地上,说道:“老太太,大太太,东宫……东宫来人了。”   黄氏被唬了一跳,忙扶着范老太太的胳膊,说道:“母亲,东宫的人怎得会来我们府上?”   郑心柔尚未走远,便也被范老太太的人唤了回来。   一行人忙走进了荣禧堂,略等了片刻,东宫的总管太监张启正便带着不少侍卫走进了郑府。   他待范老太太还算有礼,行礼过后便笑着说道:“殿下说,苏姑娘这些年在郑府多亏了老太太您的庇护,这才不至于被人生吞活剥了去,这厚礼您定要收下。”   说话时,张启正的目光还似有似无地飘向后头的黄氏,以及黄氏身后立着的郑心柔与郑心幽。   范老太太心内有愧,便不肯收张启正递来的礼盒,只道:“都是老身该做的。”   张启正便笑着将礼盒打了开来,里头赫然装着一盒熠熠生辉的东海明珠,应是价值千金。   “老太太不必推辞,这是殿下的谢礼,您若不收,岂不是存心要殿下心里过不去?”张启正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这话说的这般难听,老太太便也只能收下。   送完礼后,张启正便吩咐人去左清院搬行礼,又对老太太说道:“往后苏姑娘便住在东宫了,老太太您若是想见姑娘,派人来递个信就是了。”   范老太太心下酸涩,便笑着应了下来。   黄氏却是怔在了原地,那一瞬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听到了什么?   苏一箬要搬去东宫?   她几时与太子扯上了关系?   张启正对老太太的态度这般尊敬,对黄氏与郑心柔却是另一幅面孔,他本就生的不苟言笑,在东宫钻营的这几十年又养成了气势凌人的性子。   只是沉了脸子,黄氏便吓得身子一颤。   便听张启正开口说道:“殿下还说了,郑家两位小姐天资聪颖,心地善良,阖该去大国寺后头的尼姑庵静修些日子才是。”   说罢,也不等黄氏反应过来,便让身后的护卫上前去拉住了郑心柔与郑心幽。   郑心幽反应快些,先一步哭道:“公公,为何要让我和三姐去尼姑庵?”   黄氏这才反应过来,上前一步,惊恐万分地问道:“公公,心柔和心幽是何处得罪了殿下?为何要让她们去尼姑庵?”   范老太太抿着嘴不说话,一双眼儿却牢牢地落在张启正身上。   张启正不为所动,只似笑非笑地反问道:“夫人说笑了,什么得罪不得罪的?能去静心清修可是件好事,好好养一养脾性,说不准将来还能嫁个好夫婿。”   说罢,也不敢黄氏是不是苦成了个泪人,领着护卫们就转身离去。   郑心柔与郑心幽的嘴被帕子堵上,便连呼救的声音也发不出。   黄氏这时总算意识到了女儿即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便不顾尊荣地上前拉住了张启正的袖子,流着泪哭求道:“公公,若是心柔有什么得罪了殿下的地方,还请您高抬贵手,她自小便没说过什么委屈,如何能去那尼姑庵里?”   范老太太不忍地移开了视线,忙让人去搀扶起黄氏,可黄氏却挣脱了丫鬟们伸过来的手,紧紧抓着张启正的手不放,道:“公公,还请您替我们说说情,心柔她有腿疾,连一点冷也受不得啊。”   张启正恼意上头,便一把挣脱开了黄氏的手,险些把她震得倒在地上,便听他冷声冷气地说道:“大太太这般吵闹,莫非是想让郑家小姐不明不白地死在尼姑庵里?如今的日子虽苦了些,可好歹还有条命在,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   这话里的恶意与蔑视让黄氏心痛如绞,可她也知晓这些有权有势的人想碾死郑家不过如碾死一只蚂蚁一般轻易。   眼前的张启正是铁了心地要把心柔和心柔带走,自己再吵闹也是于事无补,反而会让心柔的境遇更惨痛些。   只是她不明白,为何殿下要这般对心柔?   心柔不过是个弱女子,又何曾得罪过他?   黄氏便只得失魂落魄地呆坐在地上,脸上尽是泪痕,神情颓丧又伤心。   范老太太便让丫鬟们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带回荣禧堂后,才叹道:“你也不必哭了,是心柔自个儿要与一箬过不去,才会招来此劫。”   黄氏抬起疑惑的泪眼,眼里竟是伤心之意。   范老太太便与她说了今日花宴发生的事儿,还将太子对苏一箬的态度着重说了一嘴。   “只怕过几日一箬便要成太子良娣了,你也别再闹了,等太子气消了,我再去一箬跟前求求情罢。” 第30章 东宫   “慢慢学做太子妃。”   不管黄氏哭成了什么模样, 又去郑子安跟前发了什么样的牢骚,郑心柔却是被东宫的人强压着去了尼姑庵。   且有重兵看守,连衣衫吃食也送不进去。   郑子安听得苏一箬被纳进东宫的消息后, 当即便冷了脸,与黄氏说道:“母亲在浑说什么?一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会与太子扯上关系?”   黄氏听得儿子这话, 立时便落下泪来,道:“我好端端的骗你做什么?你去外头打听打听,京城里谁人不知太子瞧上了我们郑家的表姑娘?你妹妹便是得罪了一箬,才会被太子的人强压着去了尼姑庵。”   郑子安怔愣了许久,果真派小厮去外头打听了一番,得来的消息与黄氏的说法相差无几。   外头人人皆在说, 因着表姑娘被太子瞧上了眼的缘故, 他们郑家马上就要飞黄腾达了。   郑子安听后却心绪难平,连晨起时该喝的药也喝不下了,只靠在床榻上惨白着脸, 神魂皆失了大半。   *   东宫内。   苏一箬被张启正安排在了离外书房最近的采莲阁, 金石为砖,琉璃为瓦,端的是富丽堂皇,胜于从前那个逼仄狭小的左清院百倍。   且因着张启正对苏一箬战战兢兢、百依百顺的谄媚态度, 东宫其余的宫女和太监们俱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伺候苏一箬。   早膳便不必说了,山珍海味变着法地端上了饭桌,午膳更是由江南出身的大厨做了些失传的苏式船点和苏式甜汤,样样皆循着苏一箬的爱好。   搬来采莲阁的头一日, 极会看眼色的张启正便把赵予言的衣衫细软皆一起搬了过来。   苏一箬虽是羞赧不已, 打从心底里却也不想和赵予言分开, 太监和丫鬟们收拾床铺时,她便也在一旁帮了一把手。   这一下却把在一旁充当督工的张启正吓了个够呛,忙上前去跪在了苏一箬跟前,道:“夫人可别折煞了奴才们,这样的活计怎能劳烦您亲自动手。”   苏一箬被他这哭丧着脸的模样吓了一跳,她过惯了谨小慎微的日子,也从不把伺候自己的明儿和月儿当成下人般看待,乍一来了东宫,被这么多人簇拥着奉承,一时间颇有些不适应。   她便僵着身子回道:“张公公,你快起来吧,我不过是想帮把手罢了,从前在郑家也是这般。”说罢,她便忙让明儿和月儿将地上的张启正搀扶了起来。   张启正这才顺势站起了身,见苏一箬不是个恃宠而骄的性子,将来他侍奉起来也总省心些,便笑道:“郑家的人除了老太太还好些,其余人都是捧高踩低的势利眼,特别是那三小姐郑心柔,当真是坏到了骨子里。”   他这话也勾起了苏一箬不愉快的回忆,大国寺一回,安平侯府的花宴一回,她也不知是何处得罪了郑心柔,竟让她屡次对自己下狠手。   若不是每回都有赵予言在旁相帮,自己怕是早已身败名裂了。   思及此,苏一箬便忍不住蹙起了柳眉,眉宇间蓄着万千愁意,杏眸里也划过几分伤怮。   张启正见状则心下一跳,懊悔自己说错了话,惹得苏一箬伤心了起来,便道:“夫人放心,殿下已把这郑心柔关在了尼姑庵里,永生永世皆不许她踏出来一步,那地方艰苦的很儿,每日每夜皆要没完没了地做活,她是再也碍不了您的眼了。”   这话却着实有些出乎苏一箬的意料,她并不知赵予言在背后动的这些手脚,一时想到他如今的身份,这般惩治郑心柔自然易如反掌。   往日里她受了委屈,左不过是闷在被子里哭上一场。   如今却有人将她受的委屈记在心间,原封不动地报复回去。   似是漂泊在外的浮萍终于寻到了归宿。   苏一箬的心间升起了一阵暖意。   张启正见苏一箬神情好转,便知这一劫是被他安然无恙地混过去了,一时便多嘴说了一句:“这还是看在郑家老太太的面子上,才留了她一条命,否则她就得跟那镇国公世子一般死的不明不白了。”   这话一出,苏一箬的脸上便再次浮现了惊讶的神色,她不敢置信地望向张启正,喃喃问道:“镇国公世子……?”   张启正也疑惑不已,只道:“正是他,那厮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冒犯夫人,这般死去也是罪有应得。”   苏一箬心下一半感动一半惊颤。   感动的是,赵予言果真如他所说般在背后默默守护自己,惊颤的是他狠厉的手段。   镇国公世子好歹也是王孙公子,他却能这般轻易地了解了他的性命。   苏一箬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赵予言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小厮,而是权势滔天的东宫太子。   “干爷,床铺都收拾好了。”这时几个小太监便笑着凑到张启正跟前来,对着苏一箬行了礼后便退了出去。   张启正还要监督着太监们理出东厢房来,便也退了出去。   当日夜里,赵予言便来了采莲阁。   东宫内的排场极大,用膳时明儿和月儿皆都不敢凑到梨花木桌旁伺候,只好由着那些宫女们为苏一箬布菜夹筷。   赵予言褪下蟒袍,随意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色,便道:“太简薄了些。”   苏一箬与明儿、月儿三人俱都瞪大了眼睛,瞧着梨花木桌上几乎要摆不下的饭菜,忍不住出口道:“够了,便是十个人都吃不完了。”   张启正却战战兢兢地认了错,道:“殿下恕罪,京里没有看得过眼的江南厨子,奴才已让人去江南酒楼里请了,过几日应当就有消息了。”   “这便罢了。”赵予言虽是不满意,见苏一箬慌神地连筷子都放下了,便松口让张启正起来。   张启正知晓赵予言吃饭时不喜许多人在一旁伺候,便只留了两个伶俐的宫女,自己则带着其余太监退了出去。   屋内人少了些,赵予言便亲自替苏一箬布菜,知晓她喜欢吃甜食,便让人将其余的菜都撤了下去。   苏一箬见他这般铺张浪费,便蹙着柳眉说了一句:“阿言,我吃东西不挑剔,很不必这般大费周章。”   赵予言听罢夹菜的动作一顿,便让侍候的宫女都退了出去,与苏一箬说道:“你将来要做太子妃,就该这么尊贵,不但是吃食,连每日的衣食住行都不可马虎。”   苏一箬习惯了朴素简单的日子,乍一听得这话后,便忍不住嗫喏出声道:“我怕我做不好。”   赵予言则含笑拍了拍她的柔荑,温声劝道:“王孙公子也不是生来就会那些繁文缛节的,如今离我们的大婚之日还有些时日,你慢慢学就是了。” 第31章 交心   “林贵妃有请。”   苏一箬听了这话后却揉捏起了自己的手指, 素白的脸上浮现了几分局促之意,只见她抬起杏眸,羞窘地望着赵予言说道:“我怕我做不来。”   赵予言见状则从团凳上起身, 上前去握住了苏一箬的柔荑,以防她揉捏伤了自己的手指。   上一回在左清院内,她输了自己五粒黑子时便愁得捏起了自己青葱似的玉指, 差一点便掐进了肉里。   “大面上过得去就好,一切有我在。”   听了这话后,苏一箬才略微心安了些,只是想起那镇国公世子方雅安一事,心里终究是有些不落忍。   那日被那方雅安欺负了以后,她的确是伤心不已。   可自己没有本事并且也从未想过要夺了他的性命。   可赵予言不一样, 他是东宫太子, 夺了镇国公世子的性命竟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位卑悬殊,令人胆寒。   赵予言见苏一箬仍是不开怀,心里也犯起了难, 只当她是担心自己学不好宫里的繁文缛节, 便笑着安慰她道:“你放心,宫里没有太后和皇后,那贱……林贵妃便是想折腾你也寻不到机会,除了册封礼和宫中大宴, 你皆可随心自在的做你的太子妃。”   他说这话时黑眸里尽是温柔缱绻之意,眸光清亮,笑意蕴藏其中。   苏一箬的心蓦地一软,心绪百转千回, 便将方雅安的事儿抛之脑后。   不论他在外人面前行事多么狠辣冷厉, 待自己总是挑不出错来。   既是决定了要与他厮守一生, 总要慢慢习惯起来。   她便也对着赵予言莞尔一笑道:“好。”   当日夜里,赵予言便与苏一箬同宿一榻,因怕她骤一来到东宫不甚习惯,便让人去私库里寻了《竹林七集图》来。   张启正行事乖觉,去私库里寻出那《竹林七集图》的画卷后,便又将那幅享誉盛名的《抿茶图》拿了出来。   《抿茶图》上画的是十六岁的赵予言,彼时他正在宫中大宴上受万臣礼拜,端的是矜贵有气势。   赵予言让张启正多点了几盏烛火,便将那《竹林七集图》一一展示给了苏一箬看。   苏一箬果真立在四方桌案前目不转睛地欣赏着眼前的七幅竹林图,连赵予言说的话她也不顾不上听了。   赵予言在问了两回“你最喜欢哪一幅?”和“你瞧着哪一幅画的最好?”都得不到回应后,便只得悻悻然地闭上了嘴,只在一旁替苏一箬举起了烛台。   一刻钟后,苏一箬才欣赏完了七幅画,忽而瞥见了最末端的那幅《抿茶图》,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揶揄赵予言道:“画上的人当真是龙章凤姿,气宇轩昂。”   本以为赵予言会这这般夸赞而羞赧起来,谁知他却是骄矜一笑,生受下了苏一箬的玩笑话,状似苦恼地说道:“正是如此,一箬好眼光。”   苏一箬瞥了他一眼,气他脸皮厚,可对着他这张俊朗的脸蛋,又说不出昧着良心的话来,只得窘红着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还是赵予言见她双腮鼓起,水凌凌的杏眸里凝着些怔愣,便将烛台搁下,捏了捏她的香腮道:“上一回你说你不喜欢这图,有什么缘故?是我何处得罪了你不成?”   话音甫落,苏一箬的心一下子便沉了下来,思绪飘回了烟雨江南,祖父祖母还未曾出事的时候。   苏家因着与江南织造家有些未出五服的亲戚情分,又经手了些丝绸生意,日子过的也算得上是富庶安稳。   谁知那一日江南织造竟带来了这副《抿茶图》,要祖父藏在书房里妥帖收藏,绝不许露于外人跟前。   祖父自然照做。   半个月后,被贬谪到江南的康武听说祖父的书房内有不少名家藏书,还有那幅《抿茶图》,便带着美酒上门与祖父品经论道。   三日后,江南巡抚便带着一群乌泱泱的护卫冲进了苏家,将喝的伶仃大醉的康武绑了起来,说他借古讽今,对今上不敬不尊。   祖父便也被牵连下狱。   苏家被抄前,苏一箬特地去了趟书房,可那被祖父妥善藏好的《抿茶图》却不见了踪迹。   祖母自此病倒,在病中屡屡痛骂江南织造,并直言没有那幅《抿茶图》,苏家兴许不会遭此劫难。   所以苏一箬才会这般讨厌这《抿茶图》,她在赵予言跟前也没什么好藏私的,便将这事原原本本地说与了他听。   赵予言听后却默了良久,黑亮的眸子里闪过些阴郁之色,在苏一箬目光扫过来之时,却又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问:“阿言,怎么了?”   赵予言虽是不想将那些腌臜的事儿说与她听,可事关她的祖父祖母,便只得叹道:“我手上的这幅《抿茶图》是赝品,你祖父书房里藏着的那一幅应当是真品。”   这话却着实出乎苏一箬意料,她眨了眨杏眸,疑惑不解地指着桌案上的《抿茶图》,问道:“这是赝品?”   赵予言神色严肃,举起烛台凑近了抿茶图右上角的拓印。   “这拓印是我后来补上去的,真品本放在我的私库里,只是不知为何竟不见了。”   “那真品为何会在江南织造的手上?”苏一箬目光紧紧锁在《抿茶图》上,上头的赵予言一袭明黄色四爪蟒袍,端着茶盏的侧颜清濯秀朗。   储君风范一览无遗。   可再有气势也不过是一幅画而已,为何会有人将它偷走?   赵予言也拧着剑眉,满脸的冷凝之色,他道:“若是能找出偷画的人,便能洗请你祖父的冤屈了。”   这话却是说到了苏一箬的心坎上,思及祖母郁郁而终,祖父惨死在牢狱之中,伤怮之意便悄悄涌上心头,引得她泫然欲泣。   赵予言最怕苏一箬落泪,那副杏眸暗红,咬着唇要哭不哭的模样最惹人怜惜,他便上前去替她擦拭了眼泪,道:“别哭,这事我已放在了心上,定会还你祖父一个公道。”   苏一箬也不想总是在赵予言面前落泪,只是心里凄苦的很儿,越想忍着不哭便越容易滴下泪来。   赵予言眼见着她脸颊处的眼泪越擦越多,一时间心内涌起的愁绪比面对那繁琐的朝纲之事时还要多上几分。   他便继续劝解苏一箬道:“上一回我去江南办差事,便是去调查此事,如今已有了些眉目……”   苏一箬见他这般手足无措的样子,心内也是一阵酸涩,便上前去拥住了赵予言,头靠在他的胸膛处听着他紊乱的心跳声,哽咽道:“阿言,谢谢你。”   她寄人篱下了这些年,早已习惯了谨小慎微,处处忍让的日子。   因此才养成了这般胆小的性子。   她不是没想过要为祖父洗脱冤屈,可她人微言轻,连本分力也使不上来。   本以为能为祖母立匾祭拜已是大幸,谁成想还会有人为她奔波去江南替祖父洗脱嫌隙。   若不是赵予言。   她的一生也许就望到头了,顶着罪臣女眷的头衔,或是做妾,或是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草草了结这一生。   苏一箬深受感动,安寝后便一扫往日里的羞怯,在床榻上牢牢抱住了赵予言。   赵予言并非圣人,况且他刚开荤没多久,如今正是对此事热衷的时候,昨日还记挂着苏一箬初来东宫睡不安稳,且腰间还有些淤伤,并未放肆行事。   如今他与苏一箬共宿一榻。   且心上人望向自己的杏眸里染着泪花,泪花点点中又潋滟着含蓄的爱意。   他若是不做些什么,岂不是辜负了这等良辰美景?   苏一箬的确是感动不已,也比前几日更黏着赵予言一些,可她是半点也没想到床笫之欢上去。   谁成想她不过是靠在赵予言肩头,情意缱绻地嗫喏了一句:“有阿言真好。”   那人却似喝了鹿血一般,闹腾了大半宿都不肯罢休。   一回罢,外头伺候的宫女们悄然问了一句:“殿下,可要水?”   他却半点不知疲惫,精神抖擞地回道:“不必。”   又闹腾了一回。   直至三更之时,苏一箬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他才偃旗息鼓。   也不让宫女们进来伺候,自个儿翻身下床,抱起苏一箬便往净室里走去。   苏一箬本是打算问一问赵予言宫里的事儿,或是再问一问他为何要来郑府扮小厮,这般闹腾之后,她却都忘了。   翌日一早。   苏一箬醒来时,身旁的赵予言已不见踪影。   明儿与月儿也在跟着东宫的管事嬷嬷们学规矩,如今伺候她的人是霜、雪、竹、林四个宫女。   名字是赵予言取的,因说要配着明儿和月儿的名字。   苏一箬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被四个宫女们服侍着起身后,便羞红着脸问道:“殿下呢?”   霜儿性子伶俐,便回道:“宫里一早来了人,殿下说夫人自个儿用早膳,他会赶在午膳前回来。”   苏一箬点点头,低头瞥见自己手臂上羞人的痕迹,便又窘红着脸与霜儿说道:“麻烦你给我寻件长衫来。”   这话一出,四个宫女却都脸色一白,“扑通”几声相继跪在了地上,道:“夫人折煞奴婢们了。”   苏一箬被这动静唬了一跳,忙上前去将四个宫女拉了起来,又道:“我知晓了,你们快起来吧。”   用过早膳后,因苏一箬习惯了明儿与月儿放养般的伺候方式,如今霜、雪、竹、林四个宫女这般事无巨细地伺候着,她却不适应的很儿。   正欲去东宫内的亭台水榭那儿散散心时,张启正却火急火燎地赶来了采莲阁。   他跑得满头大汗,不见往日里的稳重淡然,只听他气喘吁吁地说道:“夫人,林贵妃有请。”   作者有话说:   宝们,我双开了。   隔壁《外室在逃》已开   不是甜文,是火葬场文,喜欢的可以收藏下。   文案:沈家覆灭后。   我险些被卖入了教坊司。   是显国公世子将我救了出来。   我的前未婚夫,裴池。   他将我藏在葫芦巷的一间三进屋宅中。   锦衣玉食、嘘寒问暖,未曾有懈怠的时候。   原本我也认了命,好歹他总念着旧情救下了我,给我屋舍遮风挡雨,陪我温书习字,与我相携相伴。   如果我没有偷听到伺候我的丫鬟偷偷议论:   ——“家里的太太诞下了双生子,爷高兴的什么似的。”   ——“咱们夫人为什么受宠,还不是因着生的有几分像家里的太太?”   ——“原来只是个替身罢了。”   我不会在发现有孕的第二日偷了路引和文书。   悄悄逃到无人认识我的江南去。   那儿没有豢养在宅子里的金丝雀,没有卑贱的罪臣之女,没有名门贵女的替身。   只有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想,这下我与裴池总算是两不相欠了。   那夜大雨,我咬着牙将肚子里的孩子生了下来。   正要凑上前去瞧一瞧孩子生的像谁时。   茅草屋的木门被人从外头大力踹开。   浑身湿透的裴池形容狼狈,一双阴鸷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我不放。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沈莞荏,你好大的胆子。” 第32章 延禧殿   “别怕,我来了。”   苏一箬一愣, 这两日她也从赵予言和张启正的嘴里听说了这林贵妃的大名。   据传她是辛者库的贱奴出身,样貌也只是清秀大方而已,却不知怎得一下子便让陛下瞧上了。   徐皇后出身高贵, 虽则母家后继无人,从前也是享誉京城的徐国公府,且瞧着赵予言的样貌, 便知徐皇后必是生的貌美过人。   出身高贵,又典雅貌美,且徐皇后还是崇安帝的结发妻子。   尚且抵不过样貌平平的林贵妃。   还落得个郁郁而终的结局。   苏一箬听后只觉得唏嘘不已,只感叹赵予言这些年的不容易。   午夜梦回时,他可会思念自己的母亲?   张启正见苏一箬久不接话,便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细汗, 问道:“夫人?”   苏一箬这才拢回自己的思绪, 目带忧光地望向张启正,迟疑地说道:“林贵妃找我做什么?”   她从未进过宫,也不知该在贵妃娘娘面前行什么礼。   最怕的还是那林贵妃使了法子磋磨自己。   张启正也叹气道:“奴婢也不知道呢, 只是殿下去了御书房后至今未曾出来, 林贵妃派了身边的大姑姑来东宫,实在是难推辞。”   张启正在东宫再有权势也不过是个奴才,遇上了宠妃身旁的大姑姑,又没有赵予言在旁撑腰, 断断说不出什么推辞的话来。   苏一箬也愁容满面,只低头瞧了眼自己颜色明亮的衣衫,见自己妆容得体,便道:“既如此, 也没法子了。”   随后, 苏一箬便更在张启正身后往东宫西门走去, 从玄清道上而过,便瞧见门廊下立着个不苟言笑的大姑姑。   她姓林,是林贵妃最为信任的心腹。   张启正便凑在苏一箬身边轻声说道:“夫人放心,奴才定会想法子将信递进御书房,您万事顺着林贵妃,若是能吃些亏过了这坎便忍过去,待殿下来了,自会为夫人寻回公道。”   苏一箬虽是害怕不已,却也知晓她迟早要面对宫里的这些纷争,一味的示弱与逃避也解决不了问题。   她便应道:“我知晓了,多谢公公提点。”   林姑姑瞥见朝着自己走来的苏一箬和张启正后,只躬身对着张启正略福了一福,笑容淡淡地说道:“张公公辛苦。”   苏一箬如今并没有位分,是以林姑姑也未曾对她行礼,只一板一眼地说道:“这位姑娘,贵妃娘娘有请。”   苏一箬便在张启正满是担忧的目光下点了点头,挺直了脊背后跟在林姑姑身后往宫道上走去。   从东宫走到林贵妃所在的延禧堂很有些距离,如今日头正晒,宽大的宫道上到处是各宫各院来回忙碌的宫女太监。   瞧见林姑姑身后立着的清丽女子后,他们虽是未曾露出任何疑惑的神色来,只是躬身与林姑姑问了好,私下里却议论纷纷。   “宫里莫非又添新人了?”   “瞧着是从东宫那儿过来的,莫非是太子的人?”   ……   延禧堂内。   林贵妃正坐于上首的紫檀木太师椅上,手里揉捏着崇安帝刚赏下来的东海明珠,饶有兴致地望着延禧堂的门口。   金石为砖、琉璃为灯。   昔年她在辛者库为奴为婢时,饱受其余宫人的欺凌,从未想过会有爬上权势顶端的这一日。   崇安帝待她再没有话说。   万千宠爱就罢了,为了给自己抬位分,连那典雅高贵的发妻也顾不上了。   可自己却一日也高兴不起来。   林姑姑稳当的脚步声打断了林贵妃的绮思,她将东海明珠随手搁在了桌案之上,便起身走到了屋门口,在林贵妃与苏一箬进门前率先前去迎接。   她身量比林姑姑矮些,眼尾高挑上扬,没来由地便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高贵气势,且她素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定眼看人时更是气势斐然。   苏一箬讷讷地垂下头,如同在郑府时给范老太太请安时一般盈盈下跪,语气恭敬地说道:“民女拜见贵妃娘娘。”   林贵妃扫了她一眼,微微露出几分笑意,也不计较她蹩脚的行礼姿势,便道:“起来吧。”   虽则声音冷硬,却未曾如苏一箬设想的那般在行礼时百般刁难,她从冰冷的地砖上起身时还微微有些怔愣。   愈发弄不明白林贵妃唤自己来的用意。   林贵妃迎接完林姑姑后,便吩咐宫女们上茶,重又走回上首的紫檀木太师椅,道:“你叫什么名字,如今几岁了?”   苏一箬立在下首,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民女名为苏一箬,年方二八。”   “二八?”林贵妃听罢微微有些失神,目光落在手心里的那串佛珠之上,许久未曾回神。   还是林姑姑清咳了一声,肃容提醒苏一箬道:“回答娘娘的话时要说‘回娘娘的话’。”   这声也把林贵妃从回忆的沼泽中拉了回来,她抬起眸子仔细地打量了苏一箬一番,见她生的貌美过人,心里又不是滋味了起来。   “走近些,让本宫瞧瞧。”林贵妃似笑非笑地说道。   苏一箬不敢不从,便顶着林姑姑锐利的目光往林贵妃的方向走近了几步,只她到底胆怯了些,并不敢抬头去林贵妃四目相会。   只是她低着头的模样恰好将雪白滑腻的脖颈露在了林贵妃眼前。   林贵妃在辛者库辛劳的那两年操劳不堪,严寒酷暑时每日都要在烈日下曝晒,是以她的肤色并不算白皙,虽则养尊处优了这些年,比起苏一箬雪莹般的肌肤,总是要差上些。   除了肤色,容貌、身段、年龄,林贵妃也样样比不过苏一箬。   她便自嘲一笑,压下了自己涌动酸涩的心绪,对苏一箬说道:“太子内向,这些年迟迟不肯娶亲,本宫也急得很儿。”   苏一箬听不明白林贵妃的言外之意,便只垂着头闷声不吭,心里思忖着该如何回答。   这般沉默不语落在林贵妃的眼里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她心内有鬼,便以为苏一箬是恃宠而骄,且赵予言还与她说过些什么。   她便掩去了脸上的笑意,冷厉的眸子落在苏一箬的颈脖之上,“本宫却没想到,太子竟会瞧上你这样的闷葫芦。”   这话说的不客气,苏一箬却也不敢恼怒,在肚子里搜罗了半天,只磕磕绊绊地回道:“民女蒲柳之姿,能得殿下青眼,是民女三生有幸。”   这便是认下了她与赵予言之间的关系。   林贵妃的脸色愈发沉郁,有心想发作,身旁的林姑姑却在侧轻柔地捏了捏她的肩膀,提醒她不要借此由头露出半分怒意来。   起码不能为了苏一箬这句半分也挑不出错的话而怒。   经了林姑姑的提醒,林贵妃这才压下了心头的怒意,笑着与苏一箬说道:“你这般品貌若只是蒲柳之姿,本宫便该收拾收拾迁居去冷宫了。”   这话虽是在自谦,可若是苏一箬答的不好,便又会被扣上个不敬贵妃的罪名。   思忖过后,苏一箬便战战兢兢地答道:“萤火岂能于皓月争辉?娘娘天姿国色,民女自愧不如。”   这话说的得体,林贵妃也挑不出错来。   她懒怠再与苏一箬动什么嘴皮子工夫,明明是她嫉妒厌恶的很儿的人,自己凭什么要与她在这儿言笑晏晏?   林姑姑在再旁劝诫,林贵妃却也不想再听,只睥睨着苏一箬,说道:“嘴皮子工夫倒是不错,只是出身太差了些,去东宫做个良娣倒也还凑合,只是将来若是太子定下了太子妃,少不得要本宫操劳着教一教你规矩。”   话音甫落,苏一箬的脸色便变得难看至极。   见她惨白着脸的模样,林贵妃才觉得哽在自己心口的那口郁气吐出来了些。   除了酸言酸语的讥讽,她这儿还有数不胜数的手段可以磋磨她呢。   只要想到苏一箬这么多年来东宫里头一个冒出来的女人,她的这颗心就仿若被人放在火上烤烫了一般。   苏一箬的确是有口难开,她答不上来话,林贵妃便更有理由磋磨她。   只见林贵妃娇笑着将案几上的东海明珠随手扔在了苏一箬跟前,便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说道:“本宫如今忘性大的很儿,且往了你方才有没有向本宫行礼。”   苏一箬怔愣地抬起头,杏眸里尽是惊讶之意。   她似是没想到林贵妃会在一夕之间变了脸,还使了这般赖皮拙劣的招数。   是要自己跪在这东珠之上?   她僵着身子,因害怕而微微有些发颤。   林贵妃却享受她这般害怕的颤抖的模样,似是在田间被猎人逮捕到的无辜小兔,下一秒便要被人生吞入腹。   再美艳、再婀娜、再年轻又如何?   难道赵予言还会为了个妾室和自己在面上过不去不成?   林贵妃正得意之时,延禧殿外却响起了一阵通传之声。   “太子驾到。”   闻得此声后,她心里又是欣喜又是憋闷。   喜得是她总算能再见一回赵予言,憋闷的是赵予言竟为了眼前这个貌美女子赶来了延禧殿。   他永生永世都不想踏入的延禧殿。   赵予言疾步如飞地推开了廊下立着的几个太监,闯进延禧殿后也不去管上首的林贵妃脸色如何,只走到苏一箬跟前。   捏着她的皓腕,仔细察看了一番她的身子,见她没有受伤后,那颗紊乱的心才安定了下来。   他只对着苏一箬露出了几分笑意,黑眸里尽是安抚之意,“别怕,我来了。”   话里的温情与缱绻,惹得上首的林贵妃勃然大怒,她从太师椅上起身,指着赵予言道:“太子这般风风火火地闯进本宫的延禧殿,似是于理不合吧。” 第33章 太子妃   “父皇同意了我们的婚事。”   林贵妃说完这话后, 一双眼儿便牢牢地盯着赵予言,即便在这深宫内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她仍是做不到在赵予言面前心平气和。   赵予言也未曾将眸光放在林贵妃身上, 对于林贵妃的质问声他也恍若未闻,眼里心里都只装的下身前的苏一箬。   苏一箬虽是心内惴惴不安,却因赵予言在侧而升起了些勇气, 也不怕林贵妃的咄咄逼人,只循着心往赵予言的身边贴近了几步。   赵予言便携着苏一箬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延禧殿。   自始至终,他都未曾回身与林贵妃说过半个字。   “你……”林贵妃羞愤难当,怒意与哀伤一齐涌上了心头,逼得她面红耳赤, 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林姑姑瞧了心内酸涩无比, 便忙拿了团扇替她扇风顺气,并劝道:“娘娘总要顾念着自己的身子。”   谁知林贵妃却失魂落魄地陷在了太师椅里,幸而林姑姑早已遣退了伺候的宫女和太监, 故除了她以外, 并没有人瞧见林贵妃此刻脸上的泪痕。   “当年他在辛者库救了本宫一命,本宫总想着要好好报答他,谁知竟会成了他的庶母……”   那般天人之姿的赵予言,如天上皓月般熠熠生辉, 又在自己被那些太监百般欺凌时出声救下了自己。   她如何能不动心?   自己不过比他大了三岁,本是同一辈的人,却阴差阳错的成了他的庶母。   崇明帝的确是百般疼爱她,要星星不给月亮, 将她捧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便是赵予言恨毒了她, 如今却也不敢与她当面交锋。   至多只是像方才那般视自己于无物罢了。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漠视,将她这颗心刺了个千疮百孔。   林姑姑见她泪意涟涟,便只能劝道:“娘娘,您如今是贵妃,满宫里再没有人能越过您去,况且您膝下还有三皇子,总与太子过不去做什么?”   林贵妃却听不进去这般谆谆教导,只泣道:“三皇子不是本宫的亲生子,且他搬来延禧殿时早已记了事儿,他生母虽早死,生前却也有贵人位分。”   “娘娘,可别说这样的话了,三皇子既是养在您膝下五年了,且行事也挑不出错来,您总想着那贵人生母做什么?”林姑姑愁容满面地说道。   林贵妃对自己的养子情分淡薄的很儿,也无意与林姑姑相争,便道:“罢了,夜里陛下怕是要来延禧殿,你去预备着吧。”   林姑姑脸色一凝,望向林贵妃的眼神里掠过几分疼惜之意,不过在转瞬之间却又烟消云散。   *   回东宫的路上。   赵予言面色阴鸷的不像话,便是连性子迟钝的苏一箬也瞧出了他此刻的阴郁。   张启正一早便在东宫前的甬道上候着,瞧见赵予言与苏一箬后便笑着迎了上来,谁知却被赵予言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   “下一回她宫里再来人,直接赶出去就是了,这些年的差事你莫非是当到狗肚子里去了?”   张启正连忙跪在了地上,磕头认错道:“殿下恕罪,是奴才不好。”   实是林贵妃身边的那林姑姑说话滴水不漏,他又实在是寻不到理由搪塞过去,便只得如此。   苏一箬见状也替张启正辩解道:“阿言,张公公也是没了法子……”   既是有苏一箬为张启正求情,赵予言的面色便也好转了不少,只听他道:“既是夫人为你求情,孤便饶你这一回。”   张启正听了后则对着苏一箬磕了好几个头,并道:“多谢夫人开恩。”   而后赵予言便带着苏一箬回了采莲阁,他虽面有阴郁之色,在与苏一箬独处时却压下了心头的不虞,黏在她身旁说道:“一箬,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喜意洋洋的模样与方才那冷厉且阴气森森的样子有天壤之别。   苏一箬方才还心里闷闷的不开怀,如今却被赵予言的喜意所染,含笑问道:“什么好消息?”   赵予言答道:“父皇答应了你我的婚事,过几日便会将你记在大理寺少卿的名下。”   这话却着实出乎苏一箬的预料,她望着赵予言璨若曜石般的眸子,见里头蓄着汪洋的喜意,便也笑道:“陛下竟同意了?我还以为他会不许我做太子妃。”   自是不会这般轻易地就同意,只是赵予言行事比崇安帝更狠厉,将徐皇后郁郁而终以及徐国公满门忠烈以身殉国的事儿传的满朝皆议论纷纷。   便是朝臣们嘴上不说,心里也为着崇安帝“卸磨杀驴”的举措而害怕的很儿。   所以崇安帝才会一大早就赵予言唤去了御书房,震怒之下,问赵予言这般散播风言风语,用意何为?   赵予言也丝毫不惧,只说:“儿臣有了心悦之人,想娶她为太子妃。”   崇安帝愈发疑惑,太子这些年都不肯娶妻,如今怎得转了性子?况且这事怎么说也是件好事,予言他为何要与自己对着干?   在赵予言说出苏一箬的身份后,崇安帝这才恼怒地拍了拍桌案,骂道:“你是昏头了不成?怎可寻个罪臣之女做太子妃?”   赵予言早料到他会有这般反应,只不卑不亢地说道:“儿臣唯有此愿,还请父皇恩准。”   在御书房内足足耗了一个上午,崇安帝软硬兼施,打断了一根藤条尚且不能让赵予言回心转意。   最后,还是崇安帝心怀愧怍,便点头同意了这桩婚事。   赵予言身上虽有些隐隐作疼,可面对着苏一箬,他却是半点未曾表现出来,只笑着说道:“同意了就好,往后若是再有人趁着我不在的时候来唤你过去,你只需装病就是了,不必把那人放在心上。”   苏一箬乖巧地点了头。   作者有话说:   给大家道个歉。   因为状态不好更的很少。   我会尽快调整的。 第34章 拜访   “大理寺少卿的嫡女。”   此时此刻的郑府内。   郑子安与郑子息大病刚愈, 因着苏一箬的缘故,兄弟二人互看不对眼,连带着黄氏与丁氏也在暗地里掐进了架。   三少爷郑子岑素来与郑子安的关系好些, 知晓了大房与二房的矛盾后便屡屡偏帮大房,闹得丁氏和范氏之间也不对付了起来。   范老太太瞧着郑家实在是乌烟瘴气,便也发了一通脾气, 将三房的人都唤到了苍梧院。   范老太太甚少有这般盛怒的时候,她先是去祠堂将郑老太爷的名牌拿了过来,要各房主事的人当着老爷子的面发誓绝不会做出兄弟阋墙的蠢事来。   黄氏不情不愿地朝着老太爷的牌位磕了个头,旋即便从地上起身,满脸委屈地与范老太太说道:“心柔还在那尼姑庵里关着,连几件衣衫都送不进去。”   郑子安也心疼胞妹, 便也叹道:“只是不知太子为何要将心柔关到那尼姑庵里去, 心柔虽则娇惯了些,却也不会糊涂到冒犯太子。”   丁氏听了这话后却嗤笑一声,斜瞥着泪流不止的黄氏, 道:“难道还是太子吃饱了没事干硬是要寻心柔的不是不成?”   黄氏立时便要站起身来与丁氏争辩, 却被上首的范老太太制止,她道:“好了,都是一家人,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 为了这些事掐的和乌眼鸡似的,可见是眼里没有我这个母亲了。”   这话说的颇重,黄氏、丁氏、范氏三个妯娌立时便跪在了地上,诚惶诚恐地说道:“母亲恕罪, 是儿媳们的不是。”   黄氏说完这话后, 便期期艾艾地哭了起来, 只道:“二弟妹是忠毅侯家的女儿,若是想帮一帮心柔,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工夫罢了,怎得二弟妹就能这般狠心地袖手旁观?”   丁氏听了这话后却也勃然大怒,指着黄氏说道:“你这蠢妇人,太子发了话,谁敢去求情?”   郑子安与郑子息听着母亲们的争吵声,心里都觉得厌烦至极,只是不好在范老太太面前发作。   眼瞧着长媳和二儿媳之间的矛盾愈演愈恶劣,范老太太气得心头乱颤,便把案几上的茶壶扔在了她们脚边,骂道:“不许再吵了,心柔的事儿我会想法子。”   范氏见老太太被气得狠了,连忙走上前去替她顺气,又劝解黄氏与丁氏道:“大嫂,二嫂。家和方能万事兴,凡事让一步就都过去了。”   黄氏与丁氏这才偃旗息鼓,只是彼此间到底互看不顺眼,各自寻了由头便离开了苍梧院。   郑子安与郑子息也随后离去。   范老太太的这般调停是一点用都没有,她满目悲凉,便叹道:“我如今是老了,做不了主了。”   范氏对老太太极为孝顺,便忙让翠绿去泡了杯清火的茶来,服侍着老太太喝下后,便道:“姑母,您也该少操些心,多顾念自己的身子才是。”   “我如何不明白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个道理?只是瞧着大房和二房这般不对付,我这颗心当真是难受的很儿。”   范氏也想不出好法子来平息黄氏与丁氏之间的龃龉,只得劝解道:“姑母说的法子是什么?莫非是去东宫寻一箬?”   范老太太点了点头,老态龙钟的面容上浮现了几分难堪,她道:“也没有别的法子了,总要去求求一箬,好歹把心柔从那尼姑庵里放出来。”   范氏心里不赞同老太太的做法,一箬往后必是要飞上枝头便凤凰,与郑家的这点情谊说浓也浓,说淡也淡,将这点人情用在郑心柔身上却属实有几分浪费。   三日后,范老太太便带着厚礼去了东宫。   张启正亲自走了出来迎接她,只道:“今儿是什么风把老太太您吹了过来?”   范老太太脸上挂着几分得体的笑意,只听她说道:“张公公好,劳烦您为我通传一声,我来瞧瞧一箬。”   张启正忙称是,亲自扶着老太太进了东宫后,便引着她往苏一箬的院子里走去。   苏一箬正在院子里熏香晒书,或是坐在廊下观赏着庭院内的苍翠青竹,上身的衣衫为芙蓉色的花素绫,鬓发间簪着凤鸟金钗。   几日不见,她便不再是郑府那般质朴朴素的孤女了,而是一晃眼成了个金尊玉贵的明珠贵女。   范老太太只是瞥了她一眼,心内便觉得很是酸涩,酸涩之中还带着些微微的伤感。   在廊下乘凉的苏一箬自然也发现了朝她走来的张启正与范老太太。   不管郑家其余人如何的心机狠毒,苏一箬对范老太太的孺慕之情却掺不了假,她瞧见范老太太后,便立时从廊下跑了下来,笑着迎上前去道:“外祖母。”   范老太太瞧见苏一箬澄澈且水汪汪的眸子后,心里的那点酸涩霎时化为乌有。   她便笑着握住了苏一箬的手,说道:“到底是太子殿下会养人呢,一箬如今的气色,瞧着娇艳的像朵花似的。”   苏一箬听了这话后也笑了起来,眉眼间生出了几分喜意,“许久未见外祖母,一箬也想您了。”   说罢,便忙让丫鬟们去上茶,自己亲自搀扶着范老太太进了里屋。   苏一箬如今所住的屋子比从前在郑府的左清院要大上好几倍,里头摆放着的物件也极其精美奢侈。   范老太太多瞧了几眼,便打从心底叹道:“太子对你是当真上了心。”   这也是好事,一箬的前半身太凄苦了些,若是后半生能在太子的后院里得个好位分,自是能安享一世的荣华富贵。   想到赵予言,苏一箬的双颊霎时如腾云偎霞般嫣红了起来,范老太太将她这般害羞的小女儿情态放在眼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由衷地一笑道:“一箬,你得了个好归宿,我心里也算是放心了。”   这时丫鬟们上了大红袍,苏一箬便将那琉璃盏推到了老太太跟前,说道:“老太太您也要长命百岁。”说罢,她又好似想到了些什么,忙让明儿去将昨日赵予言送来的千年人参和鹿茸寻了出来。   那药材极难得,苏一箬自忖着自己用不上,便将这些药材都送给了老太太,并道:“祖母定要收下这些药材,一箬往后不能时时在您身边尽孝,只得在这上头用点心。”   这话说出口后范老太太却也不好推辞,思忖之后便收了下来。   只是如今收下这些药材,却不好再为心柔求情了。   苏一箬未曾察觉到范老太太如今的异样,只是兴高采烈地将这些日子的事儿说与老太太听,提到赵予言时,嘴角的笑意总会甜蜜几分。   范老太太认真聆听了一会儿,便也蹙着眉问道:“那太子几时将你纳进东宫,给的又是什么位分?”   她知晓苏一箬的性子,这孩子是最单纯、最没心眼的人儿,便是太子待她再好,总也该给她个位分才是。   苏一箬见老太太担忧自己,心里也十分熨帖,便回道:“殿下说要把我记在大理寺少卿夫人的名下,而后陛下就会给我们赐婚。”   这话说罢,范老太太却有一刹那的怔愣,她不敢置信地问道:“赐婚?殿下是要让你做太子妃?”   苏一箬便含羞带怯地点了点头。   范老太太着实是惊讶不已,本以为太子至多会给苏一箬一个侧妃的位分,谁成想竟会是太子妃?   苏一箬与范老太太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还没有问过范老太太的来意。   她便笑问道:“老太太这回来东宫,可是有什么事儿?”   范老太太笑着岔开了话头,道:“能有满是事儿呢?不过是来瞧瞧一箬过得好不好罢了。”   郑心柔的事儿是不能再提了。   子安和子息将来若是出仕为官,在官场上并无什么助力。   思来想去,范老太太还是决定将这点人情用在两个孙子的前途之上。 第35章 怀孕   “小日子没来。”   苏一箬又与范老太太说了会儿体己话, 便在夜色昏黄的时候,将范老太太送出了东宫。   当日夜里,赵予言忙完了朝事回了东宫, 听得白日里范老太太来过,便问张启正:“她可是来替那郑心柔求情的?”   张启正却只是摇摇头,答道:“奴才本以为是如此, 可夫人脸上的笑意却没落下来过,应是与那郑家三小姐无关。”   这便罢了。   赵予言虽感激范老太太这些年对苏一箬的照顾,情分自是有的,可若是范老太太把这情分用在郑心柔身上,那便是她愚蠢不自知了。   “我换身衣服,你去夫人那儿摆好晚膳。”赵予言随口说道。   用完晚膳后, 赵予言因怕往后苏一箬会顾念旧情吃了暗亏, 便与她说道:“一箬,今日范老太太来了?”   苏一箬正在灯下作画,听得此话后, 眨着朦胧的杏眸望向赵予言, 道:“对,老太太她来与我叙叙旧,只是几日不见,她老人家瞧着疲态的很儿, 难道是郑家出了什么事儿吗?”   赵予言便让宫女们添了几盏油灯,上前去万分委婉地与苏一箬说道:“郑家没出什么事儿。”   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苏一箬也摸到了点赵予言的性子,他这般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是有些话要与自己说。   她便搁下了狼毫, 笑着走到他身前, 问道:“阿言, 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既是苏一箬问了,赵予言便答道:“我只是怕你太心善,让别人有机可乘罢了。”   这话苏一箬乍一听闻有些不解其意,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后才明白裴池的用意,他是在告诉自己,不要太过心善,也不要和郑家人走的太近?   苏一箬便有些怏怏地说道:“老太太于我来说有救命之恩,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好好孝顺她才是。”   赵予言以为她会错了自己的意思,便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范老太太的确于你有恩,将来她若遇上什么难处,我也不会袖手旁观,只是对郑家其余之人便不必如此客气,只当不认识就是了。”   按照他的性子,那丁氏和郑子安、郑子息都该被关到天牢好好磋磨一番才是,要不是看在范老太太的面子上,他如何会这般心善?   苏一箬听了赵予言的话后,心内也感慨颇多,到底是对郑家其余人生不出什么深厚的情谊,便道:“我知晓了,你放心。”   *   此时此刻的皇宫内。   林贵妃刚刚服侍完崇安帝,身上尽是些青紫的痕迹,腿上还有些骇人的淤青。   林姑姑忙遣退了其余伺候的宫女,自个儿陪着林贵妃去了净室沐浴。   林贵妃神情颓丧,靠在浴桶里痴痴地望着一处出神。   林贵妃从前也是官宦人家的嫡女,只是后来家里的父兄犯了事,她才进宫充成了辛者库贱奴,林姑姑是她自小的奶娘,在她成了贵妃后,才从那人牙子手里逃脱了出来。   林姑姑满目怜惜地替林贵妃擦拭身上的痕迹,饶是她见惯了林贵妃侍寝完的惨样,如今却也忍不住落下了几滴泪。   “奶娘别哭了,这些年不是夜夜都如此吗?有什么好哭的。”林贵妃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眸子里的哀伤之意刺痛了林姑姑的心。   她哽咽着道:“也不知陛下是从何处学来了这些磋磨人的手段。”   林贵妃却只是嗤笑一声,她神情平淡,仿佛那触目惊心的伤痕并不长在她身上一般,“先皇后出身徐国公府,乃是世家贵女。后宫里其余的嫔妃不是出自将军府,便是出自文官清流,独独只有我,是个无父无母没有依仗的贱奴出身。”   她话音凉薄悠远,里头蓄着的悲凉意味直让林姑姑红了眼眶,这些年林贵妃在宫里受的苦楚只有她瞧了个一清二楚。   偏偏外人还骂她是祸国妖姬,陛下独宠,可谁又知晓她所受的委屈?   “他不能把那些腌臜的招数用在那些出身优渥的嫔妃身上,便只能用在我身上了,我如今也想明白了,他这些年独宠于我,便是因着我能满足他的肆虐手段罢了。”   林姑姑泪流不止,只能从零碎的哭声中拼凑出一句:“娘娘,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好不起来了。”林贵妃此刻却再也抑制不住心内汹涌的悲伤,她缓缓流下两行清泪,说道:“他马上就要迎娶太子妃了,而我,这一生只能成为他的庶母,他恨之入骨的仇人。”   “当年陛下宠幸您后,只给您封了个才人,后来也只升成了贵人,你满打满算也只每日请安时能与徐皇后见上一面,其余时候都只缩在宫殿里,徐皇后的死,与您有什么关系?”林姑姑忍不住为林贵妃抱不平道。   林贵妃却淡淡笑道:“除了怪我,他还能怪谁呢?怪他那九五之尊的父皇吗?”   林姑姑还欲再说,外头却传来了太监尖利的催促声,道:“贵妃娘娘,陛下醒了,托奴才来问一声,您可是沐浴好了?”   这话把林贵妃与林姑姑之间的密语尽皆堵了回去,林姑姑三下五除二地便替林贵妃擦干了身子,搀着她重又往寝殿里去了。   *   三日后。   苏一箬一大早便由赵予言送去了大理寺少卿的府邸。   大理寺少卿名为黄友,夫人姓胡,育有三子一女。   一行人知晓了太子要带着未来太子妃过府的消息,便早早地在正堂候着。   赵予言现身后,便立时叫起了跪在地上的一大帮人,和煦地笑道:“不必多礼,往后就是一家人了。”   黄友是个胆小谨慎的性子,这般天上掉馅饼的事儿落在他身上,却也未见他有任何骄矜之色,赵予言也最为满意他这一点。   与黄友寒暄了一阵后,赵予言便恋恋不舍地与苏一箬道了别,如今大婚在即,他与苏一箬应按着礼数不再见面才是。   胡氏乖觉,见赵予言这般疼爱自己的未来的太子妃,便笑着上前说道:“殿下放心,臣妇定会妥善照顾好太子妃。”   赵予言这才放心离去。   目送着赵予言离去后,苏一箬便对着胡氏躬身下拜道:“女儿见过母亲。”   胡氏便也眉开眼笑地应下了苏一箬这句母亲,便与身旁的妯娌说道:“一箬是我的嫡长女,自小便养在丽州,如今好不容易回了京城,我们一家人总算是团聚了。”   胡氏的妯娌也极配合地从袖子里拿出了表礼,赠给苏一箬后,道:“好孩子,二伯母没什么好东西给你,这镯子你可要收下。”   她虽面上这般客气,心里却对苏一箬的来历不屑一顾。   满京城谁不知道太子要给未来的太子妃抬身份,谁又不知这太子妃从前是郑家寄人篱下的孤女?   只是没人敢与太子对着干便是了。   苏一箬乖顺地收下了镯子,温声说道:“谢过二伯母。”   胡氏其余的三子一女也待苏一箬极为热络,话里话外都是尊敬之意不说,却连正眼也不敢看她。   胡氏便让丫鬟们领着苏一箬去莲心居歇息,并道:“若是有什么住不惯的地方,便派人来与我说。”   苏一箬笑着应下,便跟在丫鬟们的身后往莲心居走去。   到了莲心居后,她便进屋坐在炕上闭目歇息了起来,明儿见状则说道:“姑娘可是饿了?”   苏一箬只摇了摇头。   不知为何,她心里竟微微地有几分失落之意,许是因这大理寺少卿府于她来说太过陌生,又许是如今贸贸然地与赵予言分开,她有些习惯不了。   罪臣之女做不了太子妃。   况且阿言说过,如今还没有足够的证据替祖父翻案,将她记在大理寺少卿夫人的名下也是情非得已。   苏一箬出神之时,明儿与月儿和其他四个丫鬟已在梨花木桌上摆好了晚膳。   皆是平日里苏一箬爱吃的饭菜。   只是她今日胃口不佳,只喝了半碗燕窝粥,便再没胃口了。   明儿甚觉奇怪,便道:“这几日姑娘怎得吃不下东西?闻到那糖醋排骨还会犯恶心。”   苏一箬也不知晓自己是怎么了,只当是初来大理寺少卿的府邸,有些不习惯罢了。   只是霜儿和雪儿两个丫鬟却眸光深沉地望了苏一箬一眼,随后便小心翼翼地说道:“姑娘这个月的月事似乎推迟了些?”   苏一箬回忆了一会儿,这才想起来自己这个月的小月子的确是推迟了好几日。   “别是有喜了吧。”雪儿满目惊讶地说道。   这话说完,连苏一箬都僵在了原地,明儿欣喜不已,当即便要去寻个大夫来。   只是外头夜色暗沉,二门口说不准已经下了钥,又该去哪里寻大夫呢?   更何况若这事闹得满府皆知,她还要不要自己的名声了?   是以苏一箬便拦下了明儿,只羞红了双颊说道:“天色已晚,明日再说吧。”   明儿也只好作罢,只是如今几个丫鬟都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妥善地伺候起了苏一箬,连微凉的茶水都不许她喝。   苏一箬躺在床榻上愣神了片刻,心里也隐隐有些喜悦。 第36章 胡氏的教导   “前半生苦,后半生甜。”   两日后, 胡氏照例来莲心居看望苏一箬,她态度热络亲昵,俨然是打着与苏一箬交好的主意。   苏一箬待胡氏也极为有礼, 日常行礼问安都挑不出错来,且胡氏问起她话时,她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一日胡氏便端着一碟荔枝来了莲心居, 笑着与苏一箬说道:“这是殿下派人送来的荔枝。”   苏一箬如今胃口怏怏,闻言便推辞道:“我不爱吃荔枝,母亲若不嫌弃,便拿去给哥哥妹妹们吃吧。”   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嫡长女,胡氏起先心里并不怎么高兴,谁又会愿意与个不认识的女子硬凑成母女呢?若不是不敢违拗太子, 定是不愿让苏一箬进府。   她本以为苏一箬这般身位低微的女子定是使了上不得台面的心计才得以傍上太子, 即便她将来要做太子妃,胡氏也未曾想着要与她搞好关系。   只是这两日的相处之下,苏一箬非但对伺候的下人和煦温柔, 半点没有骄矜之色, 连谈吐修养也比不比京里的大家闺秀差。   最难得的还是她有一颗感恩之心,如今虽只是些荔枝,她却愿意拿出来给黄府里的人分享,虽不是什么顶顶值钱的物什, 总也让胡氏心里熨帖了不少。   她又与苏一箬闲话了一会儿,便见苏一箬略有些羞窘地抬起头,手里揉捏着桌案上成套的杯盏,模样颇有几分紧张。   胡氏最会洞察人心, 便问道:“一箬可是有什么事儿要与我说?”   苏一箬便声若蚊蝇地说道:“我身子有些不适……”   胡氏自然闻歌弦知雅意, 旋即便与身后的丫鬟说道:“去回春堂里寻刘大夫来。”   苏一箬便红着脸说道:“谢谢母亲。”   胡氏便开怀一笑道:“和母亲这么见外做什么?”   半个时辰后, 回春堂的刘大夫才姗姗来迟,因苏一箬身份特殊的缘故,刘大夫给苏一箬看诊时,胡氏便寸步不离地伴在左右。   苏一箬虽心内不想让胡氏知晓自己怀有身孕的事儿,可撞上胡氏殷切的目光,她便又只得将话咽下。   不论她与胡氏从前有多么陌生,如今却是名义上的母女,实打实的一条船上的人。   刘大夫生的慈眉善目,替苏一箬把了脉后,便目光忧愁地望向了胡氏,只道:“小姐的脉象,瞧着像是喜脉。”   也不是他自夸,便是宫里太医院里的太医,于妇科上头的门道也没他技艺精进,他一把脉便知晓苏一箬怀了身孕。   这些世官宦人家的小姐都极重闺誉,若是婚前怀上了子嗣,那当家夫人多半会气得两眼一翻晕过去。   刘大夫正在担心胡氏会不会受不住这个打击晕过去,可谁知胡氏却喜得从团凳上站起了身,笑颜盈盈地问道:“刘大夫,您可作准了?”   苏一箬也喜意洋洋地敛下了美眸,素白脸蛋上半点没有伤心之意,反而还欣喜的很儿。   刘大夫心内疑惑,愣了一会儿后才答道:“自然是作准了,瞧着脉象应是有两个多月了。”   苏一箬闻声便掰着手指算起了日子,应是赵予言从江南赶回来的那一次怀上的孩子,她也当真是太马虎了些,竟连小日子推迟了这般久都忘了。   明儿与月儿也在一旁感叹道:“这些日子我们也是忙昏了头,竟也未曾留意到这个。”   胡氏便笑着起身将刘大夫送出了采莲居,并让婆子们封了厚厚一叠诊金,只不忘嘱咐道:“事涉女儿闺誉,刘大夫可要慎言。”   这般丰厚的诊金到了手,刘大夫自是喜上眉梢地应了。   未过多时,胡氏便又折返回了采莲居,抓着苏一箬的手仔细嘱咐道:“这可是件天大的喜事,我这就去东宫给殿下送信。”   苏一箬私心里也想让赵予言知晓这个消息,便含羞带怯地应了。   胡氏心细如发,边让几个机灵些的小厮去东宫报信,边又让婆子们去将东宫的厨子接来府上,并道:“既是有了身孕,吃的用的都该十二分的小心才是。”   苏一箬心下感动,便对着胡氏躬身道:“多谢母亲。”   胡氏忙去搀扶住了她,见她果真没有半点恃宠而骄的脾性,便叹道:“好孩子,太子将你送来我府上,还有一层原因是想让我教你些在人前的礼数,譬如说你将来是尊贵的太子妃,虽则你心善,可遇上那些心眼多的很儿的臣妇时,也要记得立住你的身份。”   “待人心善是一回事,可若是上位者拿不出自己该有的气魄来,便会镇不住底下的那群人。”   这番话苏一箬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听完了一回还在心里揣摩了一通,只觉得胡氏说的话极有道理。   胡氏又教了苏一箬一些道理,便走路似风地往外头主事去了。   苏一箬坐在莲心居的临窗大炕上,时不时低头摩挲一阵自己尚未隆起的肚子,心里划过些异样的触感。   她未曾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祖父祖母曾说过,她的生身父母去上香时遭了贼匪,父亲为护住母亲惨死在土匪的刀下,而母亲为了不让自己受辱便生生地咬舌自尽。   父亲母亲伉俪情深,且都是出了名的善心之人。   祖父祖母也是如此,便是祖父被冤名蒙了声,被架上刑场时,他且还挺直了脊背地身后人群中的自己说道:“一箬,好好活下去。”   她自然会好好活下去。   也会与所爱的人相知相守,延绵子嗣。   若是祖父祖母还在世,听闻了自己怀有身孕,他们会有多高兴?   如此想着,苏一箬便忍不住落下泪来,身旁的霜儿和雪儿吓得立时便迎上前去,跪在地上劝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如今可不能落泪,仔细伤了肚子里的孩子。”   苏一箬忙擦了擦脸颊处的清泪,对着几个丫鬟莞尔一笑道:“是我太高兴了,你们快起来吧。”   霜儿见状忙替苏一箬斟了杯花果茶来,并道:“奴婢们在东宫伺候了这些年,从未见过殿下与旁的女子待在一起过,更是不曾见过殿下这般将一个人放在心上。”   苏一箬听后怔愣了一会儿,旋即便红着脸笑道:“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   好容易将苏一箬哄得止住了哀伤之意,雪儿便也上前接过了霜儿的话头,说道:“雪儿说的没错呢,姑娘前半身过的比旁人苦上一些,后半生则定会比旁人甜上许多。”   明儿与月儿也不遑多让,围在苏一箬身旁说道:“老太爷和老太太九泉下有知,也定会为姑娘您高兴的。” 第37章 往事   “赵予言的眼泪。”   傍晚时分, 苏一箬倚靠在临窗大炕上的迎枕旁,神思微微有些恍惚,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赵予言火急火燎地赶来了莲心居, 便瞥见他朝思暮想的倩影正靠在迎枕上熟睡了过去,几个丫鬟皆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赵予言初为人父,如今正是喜悦不已的时候, 生平头一次生出了些手脚也不知晓往哪里放的窘境,幸而苏一箬未曾瞧见。   他呼气吐气了好几遭,才让自己的心绪平稳了下来。   一炷香的工夫后,苏一箬才悠悠转醒,一睁开眼便瞧见了身侧的赵予言,他正襟危坐的模样比往日里还多了几分紧张与拘谨。   “阿言。”苏一箬眉眼弯弯地笑道。   赵予言被这一声清丽的嗓音打断了心内澎湃的思绪, 便回身望向了苏一箬, 铺天盖地的喜悦向他涌来,逼得他鼻子一酸。   “一箬,我好高兴。”   自徐皇后惨死之后, 他与崇安帝的关系便降到了冰点, 这太子一位于他来说也不过是累赘与负担罢了。   母后死后,父皇训诫他要拿出储君的气魄来,宗室叔伯们明里暗里都与自己说,殿下不可这般感情用事, 朝臣们也屡屡进言,皇后薨逝,殿下更该坚韧进取才是。   仿佛套上了太子这层身份后,他便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了, 连自己的母亲死了, 都不能消沉哀伤一段时日。   若是不生在皇家, 端雅大方的母亲不会郁郁而终,他也不会连为母亲伤心的机会都没有。   自那一日起,赵予言便厌恶极了身上的四爪蟒袍,所以才会有了去城东扮乞丐,城西家扮小厮的荒唐举措。   体会了一遭这些人下人过的日子,他反而觉得比自己在东宫的日子要更有意趣的多。   若不是遇上了苏一箬,他应还是那一副消沉颓丧的样子。   这黑暗无光的日子里。   苏一箬是照亮他前路的光束。   苏一箬惊讶地抬起了眸子,眼瞧着赵予言眼底通红的模样,心里也蓦地一软,柔声问道:“阿言,这是喜事,你怎么哭了。”   赵予言不想让苏一箬看见自己这般脆弱的模样,便上前一把揽住了她,头便也顺势埋在她的颈窝里。   苏一箬察觉到了颈间的温热,便伸出柔荑轻轻抚了抚赵予言的脊背,似哄睡稚童般说道:“阿言,往后我们一家人都要好好的。”   因着她这句话。   强忍着泪水的赵予言便再度情绪上涌。   当日夜里,赵予言便宿在了莲心居,只是一整个黄昏都牢牢黏在了苏一箬身上,外间的丫鬟俱都面面相觑了一阵,不知晓里头发生了什么事儿。   倒是苏一箬静静等着赵予言恢复平静的神色,又在一旁聆听着他嘴里的往事。   徐皇后闺名徐应卿,是徐国公家的嫡幼女,自小便被娇宠着长大,又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故及笄之时便被太后娘娘备选成了未来的皇后。   徐国公曾是崇安帝的左膀右臂,替他抛头颅洒热血,为他的江山立下了赫赫功劳,因此徐应卿为后一事已是便称得上是众望所归。   徐应卿生的极为貌美,按照赵予言的话来说,便是满京城的美人们加起来也不及他母后风华万千。   除了美貌,徐皇后的性子也是仁善和顺,赵予言幼年时,时常会撞见父皇勃然大怒,要处死宫人的时候,每一回都是徐皇后前去温声劝解。   父皇的火爆脾气便会霎时偃旗息鼓。   赵予言本以为那就是伉俪情深。   便是父皇屡屡纳进来些嫔妃,母后也未曾着恼,反而解花语般地与父皇说道:“妹妹们都是大家闺秀出身,能一起伺候陛下,自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年少的赵予言心里虽有些不得劲,可见徐皇后脸上并无半分恼怒之色,便也只得将疑惑的话生生咽下。   可风平浪静的日子终是在一日午后露出了它的真容。   辛者库是罪臣女眷以及贱奴之人服役的地方,宫里且有句浑话,说只要进了辛者库的人便没有活着出来的日子。   谁成想崇安帝那一日用了午膳过后,竟不知为何走到了辛者库旁的偏僻宫殿旁,且还驻足瞧了会儿庭院里堆积成山的落叶。   只是这一眼,便让崇安帝听到了角落里凄凄切切的哭声,柔美婉转,似野猫在他心上抓挠一般。   他便鬼使神差地迈步进了这座偏僻的宫殿中,在角落里发现了哭的忘情的林贵妃。   后来。   贱奴出身的林贵妃便成了才人。   辛者库贱奴出身的女子竟成了后妃,非但是后宫内的嫔妃们较为不满,连朝堂上的御史大夫都群情激奋地上奏。   直言辛者库贱奴为后妃一事有违祖训。   可崇安帝却是充耳不闻,连着半个月都去了林才人的宫里,徐皇后便挑了一日午后,提着亲手做的食盒去了御书房内。   她本意是想规劝崇安帝不要将林才人的位分生的太快,以免犯了众怒,可这话落在崇安帝里的眼里,却是徐皇后妒忌不贤。   他问:“卿卿这些年这般贤惠礼正,在外头比朕的名声都要好上一些,怎得竟连一个小小的林才人都容不下?”   徐皇后满目惊诧地抬起头,恰好撞进崇安帝冰冷彻骨,没有一丝温情的眸子里,她恍惚不已,仿若眼前这个无比熟悉的人并不是自己的丈夫一般。   “陛下,臣妾断无此意。”   “够了,朕心悦林才人,即日起便升她为林嫔。”崇安帝如此说道。   大有与许皇后叫板的意思。   自这一回过后,许皇后脸上的笑意便愈来愈少了些,赵予言每回去凤藻宫给母后请安,都能在她脸上瞥见几丝凄苦的模样。   母后不开心,饶是赵予言也察觉到了这一点,那崇安帝自然不会不知道。   自从那林才人被提为林嫔之后,她行事便也肆无忌惮了起来,连晨起时给徐皇后请安都拖拖拉拉,时常要让旁的嫔妃们等她。   徐皇后对林嫔态度尚可,未曾因她出身卑贱而刻薄了她,只是其余的嫔妃却无法容忍自己与这辛者库贱奴出身的女子共处一室。   一个月后。   林嫔再度被封妃,眼瞧着崇安帝行事越来越没有章法,朝堂上的御史大夫们纷纷上书诘问。   徐皇后便再度去了一回御书房,与崇安帝苦口婆心地说了朝堂上的局势,如今封妃会引起群臣激愤,实在是得不偿失。   可崇安帝却只是眼神冰冷地扫了徐皇后一眼,而后说道:“是朝臣的意思,还是皇后你的意思?”   自此。   徐皇后便病了。   遑论崇安帝给了林嫔什么样的位分,带她去江南巡游还是蜀中游玩,徐皇后皆是似冷了心一般闭门不出。   后宫内乌烟瘴气,她只缩在自己的凤藻宫中。   只有赵予言知晓。   那是母亲伤心到极致,死了心的模样。   她对父皇一往情深,劳心劳力地替他忙前忙后,替他管辖后宫,替他笼络那些有身份的尊贵后妃,那头来却只落得个被他猜忌的结局。   林贵妃的出现于徐皇后来说兴许也是一件好事。   若不是有了这样一个人,只怕她还要继续为着那个冷漠薄情的男人殚精竭虑地忙碌。   这样也好。   这样也好。   故事到这里便戛然而止,赵予言实在是不想再回忆之后的事儿,生母郁郁而终,父皇非但没有露出什么哀伤的模样来,反而去那林贵妃去了汤泉宫游玩。   可恨,实在太可恨了。   “阿言,母后在天之灵知晓了他的存在,一定会为我们高兴的。”苏一箬不知用什么话才能缓解赵予言心内的哀伤,便扶着自己的肚子如此说道。   赵予言听的这话,心中的烦闷与忧伤也随之消散了大半。   *   这一夜过后,赵予言便将自己身边的暗卫都安插在了莲心居,且对苏一箬每日的膳食也妥善看顾。   胡氏知晓此事非同小可,每日除了在正堂里理事,便会时不时地来一趟莲心居,瞧一瞧苏一箬的状况。   因着苏一箬怀了身孕,赵予言便忍着心内的嫌恶又去了一趟御书房,俯身跪在崇明帝身前,说道:“父皇,太子妃怀了身孕,婚事该提前些。”   崇安帝听的这话后面上也浮现了几分喜悦之意,他笑着追问道:“可是当真?”   赵予言面色淡淡地说道:“儿臣不敢欺瞒父皇。”   既是有了皇孙,崇安帝心里对苏一箬再大的不满如今也撂下不提了,他如今越发年迈,也十分向往民间子孙满堂的景象。   只可惜他只有两个儿子,连个公主都没有,也算得上是子嗣凋零。   这些年他如何地辛勤耕耘,可后妃们的肚子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朕会通知礼部,再让工部将你的后院翻新一回。”崇安帝和善地笑道。   赵予言不为所动,神色一如方才那般冷淡,只听他恭声说道:“多谢父皇。”   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赵予言离开御书房之后,崇安帝便大手一挥写下了赐婚的圣旨。   林贵妃恰巧带着自己亲手做的糕点来了御书房,难得瞧见崇安帝如此高兴的模样,便疑惑地问道:“陛下是遇上什么高兴事儿了?让臣妾也听一听吧。”   崇安帝便将她揽进了怀里,指着桌案上刚刚写完的圣旨,叹道:“朕是要给太子赐婚,眼瞧着言儿都成家立业了,朕也该老了。”   林贵妃心内一震,双目紧盯着桌案上的圣旨,瞥见大理寺少卿嫡幼女这几个字后,心里的妒意再也遮掩不住。   她便攀着崇安帝的胳膊,娇俏着笑道:“太子妃竟是大理寺少卿家的女孩儿,可臣妾记得,太子他……”   说到此处她又好似想到了什么般悻悻然地闭上了嘴,只不住地拿眸子去瞥崇安帝。   崇安帝眸眼深沉,将林贵妃的笑意揽进了眼底,便道:“爱妃,你知晓朕最喜欢你哪一点吗?”   林贵妃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心里升起些寒意,便道:“臣妾不知。”   崇安帝捏了捏她的脸颊,话音虽温柔无比,眼眸中却没有多少尊重的意味,“朕最喜欢你这副明明出身下贱,却想拼命往上爬的锐劲。”   作者有话说:   努力看看能不能再写一更。 第38章 大婚   “父皇老了,大雍朝改换主人了。”   赵予言从御书房回来后, 便再度召见了詹泰。   詹泰曾是江南织造的家奴,脱籍后如今在工部担了个不大不小的职位。   太子的召见让詹泰受宠若惊,在东宫门前战战兢兢地候了许久后, 方才等到了赵予言。   赵予言素来以冷面模样示人,瞧见詹泰后却破天荒地露出了几分笑意,将他迎进了东宫内。   *   御前的总管太监去了大理寺少卿府, 将崇安帝赐婚的旨意下达给了胡氏等人。   婚事便定在了两个月后。   苏一箬喜不自胜,在胡氏等人善意的揶揄下羞红了双颊。   赵予言早已让人将银票送到了胡氏手里,央着她替苏一箬备好该有的嫁妆,太子妃的嫁妆自是该红妆十里,样样具备。   这几日赵予言皆忙着为苏一箬祖父平冤,便甚少来大理寺少卿府探望苏一箬。   大理寺少卿家嫡长女要成太子妃的消息传遍了京城, 先是有些好事者问起了这位嫡长女的来历, 胡氏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借着她寿诞的那一日将苏一箬推到了京城其余贵妇的身前,只说:“我这个女儿自小长在乡下上,却不知为何得了这样大的福分, 竟由陛下赐婚给了太子。”   寿宴上, 也有人远远地瞧见了苏一箬,虽是见她妆容一新,满头的珠翠钗环,上身的衣衫也富贵无比, 可隐隐约约间竟是觉得有几分眼熟。   一时便有人议论纷纷,更有好事者走到安平侯夫人身旁,小声地盘问道:“夫人瞧着这位黄心莲是否有几分眼熟?”   黄心莲便是苏一箬的名字,胡氏让苏一箬自己取名, 她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好名字, 便抬手瞧了眼自己院子里的牌匾, 定下了黄心莲这个名字。   安平侯夫人却冷冷淡淡地回道:“我瞧着她眼生的很儿,从前一直住在乡下,可通身的气度比京里的大多小姐都要好上几分。”   郑家的范老太太与丁氏也受邀来了大理寺少卿府,赵予言早派人去与范老太太通过气,丁氏也知晓其间的厉害关系,两人便都装作不认识的苏一箬的模样。   这一场寿宴过后,苏一箬的身份便也算是定了下来,赵予言忙完了手边的事儿,便隔三差五地来了大理寺少卿府。   临到了成婚前一日,大理寺少卿家的族人将苏一箬的妆奁送到了东宫,内务府设宴款待了送妆之人,场面一片其乐融融。   赵予言则在东宫内的书房立了一整夜,他心里一半是喜悦,一半是惆怅。   张启正知晓自家主子心里在想什么,便让人去将赵予言收在私库里的画轴展了出来,上头赫然画着年轻时候风华绝代的徐皇后。   赵予言瞧着瞧着便忍不住落下泪来,整个人似浸在了无边无际的悲伤之中,令他无所遁形。   还是张启正在侧拿话劝解他道:“皇后娘娘在天之灵,定会感念为殿下和太子妃高兴的。”   而另一处的深宫里,林贵妃也同样辗转难眠,明日便是赵予言要娶太子妃的日子了,她本是想让成婚前将那苏一箬召到宫里来,再教一回她的规矩。   谁成想陛下竟出了面,不许她将那苏一箬传唤进宫。   陛下甚少有这般护着人的时候,林贵妃听了那话以后心里便酸涩的很儿,连带着林姑姑也被她迁怒了。   “姑姑总是让本宫忍,如今忍着忍着她们都要大婚了,本宫却只能一回回地受磋磨。”林贵妃幽怨万分地说道。   林姑姑听后自是堂皇地跪在了地上,嘴里只道:“娘娘赎罪,是奴婢的不是。”   到底是从小伺候自己到大的奶娘,不过是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林贵妃的心便软了,慌忙让林姑姑起来,并蹙起柳眉说道:“本宫也不是怪姑姑的意思,只是明日太子大婚,本宫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何止是高兴不起来,她这两日已是连饭也用不下了。   林姑姑自然知晓她的心思,便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娘娘您虽心悦殿下,可到底是于宗法人伦不合,况且陛下是那样的性子……”   林贵妃听了这话却也是一怔,眼眸中蓄着几分哀伤之意,这样的道理难道她不知晓?只是这些年若不靠着心里的绮念撑着,这暗无天日的日子又该怎么撑下去?   “本宫自然明白。”林贵妃倔强地说道,她虽嘴上如此说着,心里却泛起了一阵阵哀伤之意。   自她被崇安帝宠幸的那一日起,便再没有了与赵予言的缘分。   “本宫这般伤心,他只怕是到底也不知晓吧。”林贵妃怅然地说道。   赵予言非但是不知晓她的心意,更是对她恨之入骨,即便是徐皇后的死与她无关,他也恨毒了自己。   “你去御书房问一声,问问陛下今夜的动向,若是不去旁的嫔妃那儿,就说本宫请他来。”林贵妃边说着边去那百鸟朝凤的插屏后寻出了西域进贡来的药丸。   听闻男子喝下后龙精虎锐,思绪也不似往昔那般清明。   林姑姑虽有心想劝解林贵妃几句,可抬眼瞧见她满是疮痍的眸子,却也把话生生咽了下去。   贵妃的日子已是这般艰难了,又何必要夺了她这些乐趣呢?   *   大婚当日,赵予言一身明黄色的四爪蟒袍,越过一千步泰山阶后便踱步到了正元前,对着崇安帝和早已避居不出的太后娘娘,并后一步赶来的林贵妃面前行了三跪九叩礼。   赵予言瞧见林贵妃的身影后,面色一下子沉郁了下来,只疑惑不解地望向崇安帝。   崇安帝眼下乌青一片,也不知该如何和自己的儿子解释他昨夜的行为,昨夜与贵妃痛快了一回后,一时过后便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了一大片触目惊心的伤痕。   便是他习惯了这般粗暴的方式,也觉得那伤痕太过唬人了一些,故林贵妃眼巴巴地说起了明日太子成婚前叩首一事时,他便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   她一个贵妃是没有资格坐在正元殿前接受太子的叩拜的,若是如此做了,朝中大臣们便要以为这是自己要将林贵妃升为皇后的预兆了。   只是他既已允诺了,又怎么有反悔的机会?   赵予言立在那儿不住地拿眼神去望向崇安帝,神色阴狠的吓人,似是要崇安帝给个解释的意思。   崇安帝却避开了太子的目光,只捻着手里的佛珠,并不说话。   赵予言身旁的礼司监便轻声在旁提醒道:“殿下,别误了吉时。”   是了。   今日是他和苏一箬大婚的日子。   赵予言只得压下心中排山倒海般向他涌来的愤怒,照着礼司监的指示行了叩拜之礼。   銮仪卫预备红缎围的八抬彩轿,年命相合生辰无忌的内务府总管一人率领属官二十人、护军参领一人率领护军四十人,负责迎娶太子妃。①   大理寺少卿家的前路已被清理地干干净净,苏一箬便在宗室女眷的簇拥下上了八抬彩轿,一百二十八抬嫁妆缀在八抬彩轿身后,引得京城众人瞩目围观。   八抬彩轿到了东宫门前,便由赵予言拿了玉杖撩开彩帘,并牵着太子妃的手走进东宫。   因着苏一箬怀有身孕的缘故,赵予言便让张启正免了那些累人的繁文缛节,只将拜堂留了下来。   拜完堂后,宗室女眷们本要闹一回洞房,好好瞧一眼太子妃的真容,却被赵予言身边的心腹总管张启正叫停。   他笑着说道:“太子妃体弱,闹洞房这一回事便免了吧。”   非但是闹洞房免了,一进东宫内的新房,赵予言便让人服侍着苏一箬换上轻便的常服,又亲自帮她把繁重的凤冠摘了下来。   喜婆们虽觉得此举于理不合,可又没人有胆子去教训太子,便也只能听之任之。   当日晚宴,赵予言只在正堂里陪着几个宗室叔伯喝了几盏酒,而后便逃到了新房内。   苏一箬便微微惊讶地望向他,说道:“阿言,你不用去陪客人吗?”   赵予言语调平稳地说道:“陪他们做什么?”   苏一箬知晓他本就是这般随心所欲的性子,便也没多说什么,便欲走近他身边替他将外袍卸下,只是赵予言说什么也不肯让苏一箬服侍他。   自个儿褪了外袍后,便对苏一箬说道:“今日我在正元门行三跪九叩礼的时候,林贵妃也在。”   绕是苏一箬这不懂皇室礼仪的人也知晓,只有皇帝、皇后与皇太后能在正元门前受了太子的礼,林贵妃怎么会在哪儿?   “父皇多半是要将她立为继后了,我也实在是忍不下去了。”赵予言黑沉的眸子里尽是阴鸷之意。   苏一箬一怔,目光懵懂地望向了赵予言,隐隐约约间似是有些明白他话里的深意,也有些听不明白。   “阿言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你想将林贵妃拉下马来?”苏一箬便问道,她虽心惊胆战,可新房内伺候的丫鬟和婆子早已被她遣退了出去,只有她和赵予言在,说话还算舒心。   “不是。”赵予言敛下眸子,将里头的汹涌意欲遮下。   “父皇老了,大雍朝该换主人了。” 第39章 帮忙   “二表哥出事了。”   礼成的第二日, 赵予言便带着苏一箬去太后跟前磕头行礼。   太后避世多年,如今的模样比上一回赵予言朝拜时见到的更为老态龙钟些,赵予言见了心下酸涩。   他对这个祖母很是有几分感情, 当年徐皇后郁郁而终后,若不是有太后护着,只怕父皇早已动了换太子的念头。   他可并不是只有自己这一个儿子。   太后对苏一箬也十分慈爱, 笑着让她上前后便握着她的手连连叹声道:“好孩子,往后要与阿言好好的。”   苏一箬霎时便将眼前之人当成了自己的祖母,一时便泪眼婆娑地应道:“皇祖母放心,我定会好好伴着阿言。”   说了一会儿话以后,太后便有些疲乏,赵予言便带着苏一箬往金銮殿走去。   崇安帝即便对苏一箬并不算喜爱, 对她肚子里的皇太孙可喜欢的很儿, 当即便赏赐了不少奇珍异宝下去。   崇安帝本预想着赵予言会提起昨日在正元门前的朝拜一事,心里已想了法子与赵予言解释,可赵予言自始至终皆把目光牢牢地放在太子妃之上。   崇安帝便也撂下此事不提。   回了东宫后, 苏一箬便觉得脚下虚浮, 头顶上戴着的凤冠繁重的很儿,丫鬟们忙替她卸下凤冠和衣衫,替她揉肩捶腿。   赵予言也在侧拿着把团扇替她扇风,生怕她累到了, 便让人去将太医院的太医唤来,却被苏一箬制止:“不过是走的有些累罢了,阿言不必这么兴师动众。”   这便也罢了。   赵予言自来听苏一箬的话,当下也只让丫鬟们去端碗燕窝来。   苏一箬不常吃燕窝这样的补品, 如今日日一碗的吃着却也觉不出这东西的好处来, 她私心里只觉得这燕窝还不如自己做的花果茶。   赵予言见她眨了眨杏眸的狡黠样子, 便笑着回身凑在他跟前,说道:“是不是不想吃?”   因为这话,苏一箬的杏眸里霎时流转着光华万千,她殷切地望向赵予言,喜道:“可以不喝吗?”   自从她怀了身孕之后,每日里吃的补品都要比平时吃的饭还要多了,这样还不够,太医说她的身子还要小心保重才是。   况且她并不觉得燕窝味道好吃,每日里几乎是被明儿和月儿逼着喝下去的。   “不行,燕窝还是得喝。”赵予言状似苦恼地说道,只是在瞥见苏一箬陡然暗沉下去的脸色时,笑着说了一句:“不过今日可以喝冰饮子和牛乳羹。”   这两样东西都是平日里苏一箬的最爱,只是太医说的她的身子性寒无比,不能吃这样的东西,便被身边的丫鬟和东宫嬷嬷们勒令禁止。   今日既是赵予言提起了话头,其余丫鬟和嬷嬷们便也只是笑着立在一旁,轻声说道:“难得喝一回应当也无事,只是不可日日喝罢了。”   这嬷嬷姓曾,是服侍在太后娘娘身边许多年的老嬷嬷,与照料妇人上很有几分讲究,苏一箬与赵予言对这位曾嬷嬷也十分尊敬,便笑道:“嬷嬷放心,只有这一回。”   *   成婚的头一个月,苏一箬的这一胎也稳了下来,赵予言便也时常地忙碌到深夜,只是不论多晚,都会回沈菀荏的寝屋里。   或是睡在外间的贵妃榻上,或是睡在耳房内囫囵一夜。   东宫里伺候的下人们皆耳明目亮,知晓了太子对太子妃的情意,愈发小心谨慎地伺候。   一日午时,沈菀荏用过午膳后便由丫鬟们搀扶着往东宫的内花园走去。   赵予言令人寻了不少苍翠挺直的竹子铺在庭院以及内花园中,务必让苏一箬去了何处都能瞧见那些秀挺的竹子。   在外溜达了一圈后,苏一箬便欲回寝屋里睡上个午觉,张启正却跑了过来,只道:“范老太太求见太子妃。”   既是范老太太,苏一箬自是该见上一见的,虽则曾嬷嬷多有劝阻,苏一箬却道:“范老太太和我祖母是一样的,我如今还不算困倦,见一见无妨。”   未过多时,张启正便引着范老太太进了东宫后院,绕过九曲十八拐的回廊,来到了采莲居。   苏一箬由丫鬟们搀扶着立在廊下,瞧见范老太太的身影后便想着往前迎上去,却被曾嬷嬷死死拦住,道:“太子妃可要顾念自己的身子。”   这便也罢了,苏一箬虽则心底高兴,却也只能在廊下等着范老太太走近前头。   范老太太比三个月前的那一回相见时瞧着要苍老几分,只见她走进苏一箬跟前后,便颤颤巍巍地跪下行礼,只是却被苏一箬搀扶了起来。   “老太太不必客气,若没有老太太昔年的怜惜,便没有如今的我。”苏一箬说到这里时便忆起了她从江南赶来京城那一路上的颠沛流离。   她一时有些感怀,身旁的曾嬷嬷怕她落泪,便忙岔开了话头,道:“老太太可爱喝六安茶?奴婢这就去泡。”   这话便是提醒了苏一箬,她还未曾请老太太坐下来喝杯茶呢,当下便一群人簇拥着范老太太进了内寝。   范老太太见苏一箬这般顾念旧情,心里的担忧便也少了些,喝了口茶后便瞧了眼苏一箬身后立着的慧眼如炬般的曾嬷嬷。   她眼神闪烁,语焉不详的模样落在曾嬷嬷的眼底便是她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要说,便愈发不肯往外头走去。   苏一箬问了一回范老太太这些日子的身体如何,又问了她郑家如何。   范老太太先是回答她一切皆好,只是说到郑家时忍不住红了眼眶。   这可把苏一箬给唬了一大跳,她忙要追问老太太郑家发生了何事时,范老太太却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   苏一箬便也看懂了眼色一回,将身边的丫鬟和嬷嬷都遣退了出去,只道:“我与老太太说些体己话。”   曾嬷嬷再是不情愿也不能违拗太子妃的命令,便与明儿月儿几个丫鬟一起走了出去。   四下无人后,范老太太才说明了来意,只道:“子息出事了。”   这话倒让苏一箬有几分惊讶,她与二表哥之间无甚渊源,只是怕范老太太伤心罢了,她便问道:“二表哥她出了什么事儿?”   范老太太这才红着眼眶说道:“子息是鬼迷了心窍,功名读书都丢在了一边不说,整日里在家喝酒便罢了,因着你二舅母说了他几句,他一气之下便跑了出去。”   苏一箬未曾插话,静静等着范老太太接下来的话,“这一跑出去不要紧,谁成想这个逆子竟会去逛花楼,跟着去的小厮说他日日夜夜的买醉,醉了后便在那大放厥词,这般放纵之下便得罪了贵人。”   苏一箬忙追问:“二表哥是得罪了哪位贵人?”   范老太太见实在是含混不过去了,便只能道:“得罪了康平王。”   康平王是宗室里辈分最大的王爷,和崇安帝的关系也最为密切,因着对崇安帝忠心耿耿的缘故,很是受宠。   苏一箬也隐隐约约知晓赵予言在背后的谋略,这谋略里似是要与康平王搞好关系。   “一箬。”范老太太抬起蓄满泪花的眸子,疲惫的面容上浮现了几分脆弱之色,她道:“外祖母也是实在是没有了法子,一箬,子息被那康平王关在了私牢里,若你不再出面救一救他,只怕他就没有活路了。” 第40章 尼姑庵   “郑心柔死了。”   苏一箬听了这话后却霎时怔在了原地, 迎上范老太太尽是殷切之意的眸子,她足足有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自然是不认得康平王,若要去求情, 也要去寻赵予言帮忙,可这些日子她眼睁睁地瞧着赵予言为了“大业”忙的脚不沾地,又怎么愿意拿这样的事去叨扰他?   苏一箬便问道:“二表哥究竟是怎么得罪了康平王?”   虽是在同一个酒楼里喝酒, 各自有各自的雅间在,又怎么会突然闹起来?   范老太太的面色里显露出几分难堪来,便听她叹着气说道:“听说那楚红楼里有个卖艺不卖身的女子,康平王爷却硬是要买下她的头夜,老鸨自是见钱眼开,那女子却哭的不像话, 你二表哥又喝了些酒, 便挺身而出替那女子说了几句话。”   “只是说了几句话?”苏一箬惊讶地问道,若只是为了那女子说上几句好话,缘何会得罪了康平王, 还被他抓进了私牢里?   范老太太这才将此事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郑子息喝了酒后便与康平王争吵了起来,谁成想他竟动手打了康平王,康平王自然招架不住,等康平王的小厮们赶来时, 他已被郑子息按在地上打的鼻青脸肿。   这才将郑子息关在了私牢里,如今还不知在受着什么样的折磨呢。   苏一箬听后便也长叹了口气,对范老太太说:“外祖母放心,我自会尽全力帮忙。”   有了苏一箬这话, 范老太太的心总算也是放下来些, 又待了不过片刻的工夫便离开了东宫。   当日夜里, 赵予言仍是踩着夜色回了里屋,便问起曾嬷嬷白日里发生了何事,曾嬷嬷便将范老太太造访的事儿说了。   赵予言一听便知范老太太是为了那郑子息来的东宫,当下撩开层层叠叠的帐缦,走到苏一箬的身旁,见她熟睡着的面容上柳眉微微蹙起,便知她定是为了此事悬心不已。   他便走出里屋,与张启正说道:“去康平王府一趟,把郑子息捞出来吧。”   张启正连忙应是,当下便要连夜赶去康平王府。   *   翌日一早。   苏一箬便从曾嬷嬷的口中得知了赵予言去康平王府后将郑子息保了出来一事。   她却愈发烦闷,那日她去外书房给赵予言送吃食时曾听东宫幕僚在里头与赵予言商议大事,道:“康平王还算听话,殿下可好生笼络一番。”   苏一箬虽不懂朝政之事,却也知晓赵予言如今在做生死系于一线之间的大事,半点马虎不得。   若是为了郑子息去求了康平王,可会影响他的大计?   苏一箬心下难安,一双柳眉微微蹙起,连身侧的曾嬷嬷也瞧出了她紊乱的心绪,便问道:“太子妃这是怎么了?”   苏一箬便与曾嬷嬷说道:“嬷嬷曾教导过我,不要去干涉殿下外头的政事,可是昨日的事儿已是让殿下劳心劳神了。”   曾嬷嬷见状则神色也不知不觉地柔和了下来,见苏一箬为此劳神忧思,便劝解她道:“太子妃与太子殿下本是一体,您的事儿便是殿下的事儿,若您为了这些事悬心不安,便是殿下为了这些事悬心不安。”   话虽说出了口,苏一箬却懵懵懂懂地望向了曾嬷嬷,似是在竭力揣摩她话里的深意,只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太明白。   曾嬷嬷也知晓不可拔苗助长的这个道理,太子妃既是做到了如今的位置,于人情往来之上便要愈发精进一些。   苏一箬心里隐隐约约有几分触动,只是却未曾在赵予言跟前吐露出半分来。   一月后,祖父曾经的旧友不知从何处知晓了苏一箬的身份,竟打着与太子妃相熟的名字遣了他的妻子来东宫与苏一箬打交道。   这下不用曾嬷嬷提点,苏一箬便佯作不知,只说:“不曾认得这号人物。”   那妇人便只能讪讪然地离去。   当日夜里明儿与月儿便忍不住嘀咕了两句,道:“从前姑娘那般艰难,也不见这位昔日的旧友帮扶姑娘一回,如今却又恬不知耻地凑了上来,当真是惯会捧高踩低。”   便是这四个“捧高踩低”之字让苏一箬心生感叹,忽而有些明白了曾嬷嬷那日话中的意思,嬷嬷是在告诫自己,要认清这世上大多人的品性?   也该多为阿言考虑一番,她欠郑家的人情经了这事后已还的差不多了,往后便不该再为了郑家的事儿劳烦阿言了。   苏一箬如此想着,心下便清明了不少,再遇上上门求情的人或事儿,便只推说养胎不易,不见外人。   连范老太太备了厚礼来道谢也被张启正堵了回去,范老太太霎时便明白了苏一箬的意思,救出子息已是她还清了欠自己的恩情,往后便不好再上门与她攀关系了。   范老太太心里虽有些失落,却也不曾怨怪苏一箬,只是步履蹒跚地回了郑府后,与三房儿媳皆说明了此事,只道:“往后谁都不许再去太子妃跟前攀恩情,咱们郑家和太子妃已是两不相欠了。”   丁氏听罢便也抬起了颓败不已的面容,眸光也不再像从前那般锐利精明,只道:“儿媳明白,子息这回能保下性命,多亏了太子妃。”   郑子息出事后,她第一时间就奔回了忠毅侯府,求父亲和兄长救一救子息。   可父亲却只是叹着气道:“触怒了康平王,便是老夫去求情,只怕也不管用。”   兄长便更不必说了,只垂首立在一侧一言不发。   丁氏的那颗心就好似被人放在油锅上煎烤了一番,若不是范老太太去东宫求了一回情,只怕郑子息早已被磋磨地丢掉性命了。   丁氏如今也是想明白了,再不去计较郑子息将来的前程如何,娶哪家的贵女,只要他平平安安的就好。   黄氏如今也是不敢再违拗范老太太的吩咐,郑心柔自从被关在那尼姑庵里后便一直没有消息,若不是上一回范老太太亲自去了趟尼姑庵,送了些冬日里的衣衫进去,郑心柔还不知该如何熬过这个寒冬呢。   黄氏如今也算是想明白了,整个郑家唯一能与成了太子妃的苏一箬攀上关系的人就是郑老太太,这也意味着只有郑老太太能去尼姑庵瞧一瞧郑心柔。   在女儿回府前,黄氏自然不敢造次。   而黄氏身旁的郑子安听得这话后,却扬起暗沉的眸子,将腰间的荷包紧紧攥在手心揉捏了片刻,最后又无奈地放下。   就像他对苏一箬一般。   明明是两心相悦的人,却因为郑子息的强插一脚而多生事端。   最后她竟是成了太子妃。   尊贵无双的太子妃。   “我如今老了,也不知道还能护住你们几年,你们都好自为之吧。”范老太太说完这话后,便由翠绿搀扶着走回了苍梧院。   范氏便立时跟了上去,她对自己这姑母兼婆婆孝顺的很儿,方才瞧见范老太太面上的哀伤之后,她便高悬起了自己的心。   跟着范老太太回了苍梧院后,便见范老太太一头栽倒在地,周围的丫鬟们慌忙无措地围了上去。   范氏也急得奔了上去,跪在范老太太身旁嚎啕大哭道:“姑母,您这是怎么了?”   一阵忙乱之后,回春馆的大夫才姗姗来迟,他替老太太把了脉后,便与范氏说道:“老太太无碍,只是这些日子急火攻心,又大悲大喜了一回,这才昏了过去。”   听得这话范氏便忍不住红了眼眶,伏在范老太太的床榻前说道:“母亲,都是儿媳们不孝,让您一大把年纪了还享不到一点福分。”   老太太病了后,黄氏、丁氏、范氏三个儿媳轮流侍疾,约莫七日后,老太太才养回了些精气神,只是到底年纪大了,病了一场后便露出几分颓败的气色来。   黄氏为此悬心不已,只担心着若是范老太太撑不住了,谁又能去尼姑庵给心柔送些吃食?   为此她侍疾时便格外用心,只恨不得将自己的命数借给范老太太几日。   一日午后,黄氏正在苍梧院喂老太太喝药,外间却传来了一阵丫鬟小厮们的吵嚷之声。   黄氏侍疾的这些日子烦闷且疲累,正是一肚子的火儿没处发的时候,外头那些下人这下便是撞在了枪口上。   黄氏气势汹汹地走了出去,正要发作之时,却见她的心腹黄嬷嬷满脸是泪地冲了进来。   不等黄氏发问之时,那黄嬷嬷便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哭道:“太太,尼姑庵出事了。”   黄氏一下子便身形不稳了起来,眼瞧着便要站不住身子,幸而不远处的翠绿眼疾手快地跑过来扶了她一把。   “尼姑庵出了什么事儿?是心柔吗?”黄氏颤抖着语调问道,她如今只是强撑着不肯晕过去,心里已是因黄嬷嬷的模样而慌乱到了极致。   “是那些尼姑传过来的消息,说心柔小姐被心幽小姐痛打了一顿后扔在了后院的井里,捞上来的时候人已经……”黄嬷嬷说到此处又是一阵泣不成声,“泡肿了。”   话音甫落,黄氏便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还是姗姗来迟的范氏替昏迷的黄氏拿了主意,先是让府里的下人去棺材铺定个像样的桃木棺来,再派了一伙婆子去尼姑庵处理郑心柔的后事。   至于该如何处置郑心幽,范氏却也没了法子。   好说歹说郑心幽也是长房的血脉,也不知她为何会做出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来。   范氏思虑再三,便让人先瞒着范老太太,她亲自往尼姑庵走了一趟。   郑心柔的尸首上已被盖上了一层白布,且靠近之后还隐隐约约能闻到一股,饶是黄氏瞧了,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到底是条人命呢。   范氏便去后院里审问郑心幽,郑心幽早已被那些尼姑们五花大绑了起来,如今也是一副形容枯槁,失魂落魄的模样。   昔日长房娇花似的两个女孩儿死了一个损了一个,倒真是让范氏心内唏嘘不已。   她便走到郑心幽跟前,问她道:“为何要对你的嫡姐痛下杀手?”   郑心幽缓缓地抬起失了神的目光,瞧见范氏脸上的斥责之色后,忽而发出一阵癫狂的笑声,只听她道:“若我不杀了她,她就要将我卖给花和尚换吃食了。” 第41章 乌烟瘴气   “范老太太的弥留之际。”   范氏一愣, 旋即便走到了郑心幽身旁,将其余的婆子都赶了出去,才问道:“幽姐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郑心幽仓惶一笑,嘴角绽放出了一道诡异的微笑,她说:“这四个月里, 祖母只来送了两趟吃食和衣衫,并塞给守门的尼姑一锭银子,要她好好照顾我们。”   范氏旋即一愣,疑惑地望向了郑心幽,道:“这话说的没错,是要让那尼姑好好照顾你们的意思。”   “照顾个屁。”郑心幽朝着地上淬了一口后, 便面色胀红地说道:“每日给我们吃的都是猪狗不如的伙食, 那衣衫也只分给了那贱人一套,其余的都被她们自个儿偷藏了。”   范氏陷于惊讶之中,一下子连回话也忘记了。   “所以那贱人便想了法子与那些尼姑搞好关系, 知晓前头寺庙里住着几个花和尚, 便打着主意将我卖过去,也好换些吃食和银两。”郑心幽满目荒唐地说道。   嫡姐为了点口腹之欲,为了能吃饱穿暖,竟能做出这样罔顾人伦的丑事来。   怎能不让她惊诧胆寒?   她若是不动手杀了郑心柔, 只怕自己就被她和那几个尼姑用麻绳捆了扔进那寺庙里了。   既是嫡姐不仁,也怪不得她不义。   范氏听罢久久无言,瞧着郑心幽如今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一时也说不出责备的话语来。   她是该责备郑心柔胆大包天想卖掉自己的庶妹, 还是苛责郑心幽为了自保杀了自己的嫡姐?   范氏头一回生出了些无奈之感, 她们郑家究竟是何时变成了这幅模样, 妯娌不像妯娌,兄弟不像兄弟,姐妹不像姐妹。   “罢了。”范氏叹道,“你既是杀了柔姐儿,是非黑白都由你一个人说了,待回府之后你自个儿与你嫡母交代吧。”   谁成想郑心幽听了这话后却反倒轻笑了起来,笑声里丝毫没有任何敬畏之意,“嫡姐是害了一箬表姐才被太子关在了尼姑庵里,太子顾念旧情没有杀了嫡姐,如今我替他手刃了嫡姐,他该好好谢我才是。”   说罢,便又纵身大笑了起来。   范氏不欲再与疯疯癫癫的郑心幽废话,处理好了郑心柔的后事后,便让人去东宫里送信。   郑心柔活着的时候不许她出尼姑庵,如今她死了,总要问问太子能否将郑心柔带回郑家去,总不能让她曝尸荒野。   赵予言得了信后便将处置的事儿交在了张启正身上,并嘱咐他道:“切不可让太子妃知晓这事。”   这般腌臜的事儿他才不想让苏一箬知晓。   张启正连忙应是,马不停蹄地往郑家走去。   范老太太是郑家最后一个知晓郑心柔死讯的人,她还算撑得住,拉着范氏的手问明白了缘由后,便惨白着脸说道:“柔姐儿这孩子……”   剩下的话却没有说出口,范老太太经了这样大的打击,当即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张启正到郑家门前时,里头已经乱成了一团,郑老太太晕了过去,黄氏也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唯一能主事的丁氏则未尽全力。   范氏只顾着照顾范老太太,便只剩下郑子安来款待张启正。   张启正冷眼瞧了瞧这位名声颇好的郑子安,当年这般年轻地便中了解元,也是何等的意气风华,如今却……   郑子安颓丧着一张脸,眸光黯淡无比,周身笼罩着一股暮气沉沉的气息,浑身上下都没有多少精气神。   张启正遵着太子的吩咐,与他说道:“三小姐遭了这般噩耗实是可怜,这是殿下送来的丧仪。”   白花花的银子灼烫了郑子安的心,只是理智驱使着他压下心内的愤恨,他拱手朝着张启正行了礼,只道:“多谢殿下垂怜。”   张启正又与丁氏说了会儿场面话之后,才带着东宫的人出了郑府,一未曾在郑心柔灵前叩拜,二未曾问起黄氏的病情。   丁氏目送着张启正一行人离去后,只叹道:“东宫的人到底是体面,连个太监都这般气势斐然。”   郑子安沉默不答,如今嫡妹惨死,生母病中,他实在是没有闲暇的工夫再去思量别的事儿。   郑家的这场闹剧以四月里郑心柔与郑心幽双双暴毙结了尾。   听闻郑心柔死后,缠绵病榻的黄氏发了狠,纠缠着老太太,非要她处置郑心幽。   郑子安也罕见地站在了黄氏的一边,对自己那心狠手辣的庶妹多有谴责,只是却没有想要了她的命的意思。   范老太太思虑再三,为了平息郑家这些时日乌烟瘴气的氛围,便下了狠心说要毒哑了郑心幽,并将她关在家庙里,永世不得出。   这样的惩罚也算是够重了,只是黄氏却下了狠心,买通了那卖阴私药的马婆子,将那瓶哑药换成了穿肠烂肚的毒药。   郑心幽被婆子们强灌下去了那药后,不出半个时辰便七窍流血而死。   范老太太听闻了这事后愈发支撑不住,先头略回转些的身子又加重了几分病情,如今更是颤颤巍巍地躺在床榻上,连起身也难了。   范氏本是个最好相与的人,可因着黄氏罔顾范老太太的身子,硬是要杀了郑心幽一事,与黄氏也翻了脸。   因着郑家太过乌烟瘴气的缘故,丁氏便将郑子息送去了庄子上养病,只盼着他养好身子后能再去科考。   九月里。   范老太太的病情加重,如今已是渐渐地不认得人了,苏一箬虽是知晓了此事,可因着肚子月份大了,即将要临盆,也不敢贸贸然地出了东宫。   赵予言见苏一箬心内实在担忧范老太太,便亲自备着厚礼来了一趟郑府,瞧了眼范老太太后便与床榻边的范氏说道:“若是老太太要用些什么药膳,尽管来东宫取。”   范氏连忙应是,瞥着赵予言冰冷的侧颜,心下也微微有些发憷。   她也明白赵予言的意思,是说他唯一能尽到的情分就是给范老太太送药材,郑家其余的事和东宫没有半点关系。   范氏将赵予言送走回,夜里回屋时恰巧遇上了放学归来的郑子岑,她便拉着儿子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却句句不离太子。   只叹道:“太子那般龙章凤姿的人,你一箬表姐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郑子岑却悻悻然地说道:“我倒是觉得一箬表姐和大哥更配些。”   范氏忙要去堵住他的嘴,并告诫他不许乱说。   当日深夜里,范老太太罕见地眉目清明了起来,也能说上几句完整的话了。   范氏知晓了此事后便立马往苍梧院赶去,一路上已是泪眼婆娑了起来。   范老太太这是回光返照。   兴许就在今夜了。 第42章 生女   “是他和苏一箬的骨血。”   范老太太弥留之际, 并不与黄氏和丁氏多聊,只拉着自己的亲侄女范氏说道:“照顾好翠绿这几个丫鬟……”   这便是老太太最后的心愿了,范氏虽是泣不成声, 却还是应下了老太太的嘱托。   翠绿几个丫鬟们俱都哭成了泪人一般,趴在老太太床沿边苦苦哀求道:“老太太该长命百岁才是。”   范老太太却已是听不进她们的哭声,只瞪着眼挤出了几个字后, 便阖上眼昏死了过去。   范氏忙让人给老太太灌下参汤,只是老太太牙关咬紧,如何也灌不下去。   范氏双手颤抖,手里持着的参汤未曾拿稳之时,范老太太也耗尽了最后的气力,断了最后吊着的那口气。   一时苍梧院内便哭声震天。   当日夜里, 东宫也得了郑府的丧信, 赵予言虽是有心瞒着苏一箬,却不成想临盆前几日,苏一箬心绪难安, 总时不时地与赵予言提起范老太太。   她是个念旧的人, 如今过上了东宫这般优渥的日子,总也会忆起从江南漂泊来京城的时候。   她目光柔善地说道:“祖父入狱后祖母很快就病倒了,那些族人就像穷凶极恶的饿狼一般迫着我将祖父的藏品交出来,若不是范老太太千里迢迢的送来些银两, 连祖母的棺木也备不妥当。”   赵予言心下郁塞,边替她揉捏浮肿的小腿,边说道:“范老太太是个明事理的长辈,只是郑家其余人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   苏一箬对郑家其余的人并无什么亲近之意, 闻言也只是叹道:“只盼着他们能让老太太多省点心。”   几日后郑老太太的死讯到底是瞒不住了, 苏一箬一知晓此事后当即便支撑不住, 继续激动之下肚子便疼了起来。   幸而东宫内早已备下了数十个稳婆,一瞧着苏一箬是要发动的样子,便立时用暖布将产房围了起来。   赵予言知晓了此事后便立时从刑部赶了回来,到了采莲居前,也不去管稳婆们男人不得进产房的道理,径直走进了内寝。   苏一箬面色惨白地攥着锦被,下./半身的疼痛使她大声呼出痛来,另几个稳婆则在旁劝道:“太子妃先省省力气,一会儿咱们喊了用力,您再用力。”   苏一箬虽是被疼痛折磨的连喘气都艰难无比,却也靠着仅剩的理智遵着稳婆的话止住了呼声。   恰在内寝里的丫鬟婆子们都忙的脚不沾地的时候,赵予言迈步走了进来,那些丫鬟和稳婆便要朝着他行礼。   却被赵予言冷声打断:“不必管我,只顾着你们太子妃。”   他模样焦急的很儿,说出口的声调也不似往常那般沉稳笃定。   稳婆们虽惊讶于赵予言闯进内寝一事,可太子阴沉着脸的可怖模样到底是让她们不敢多言。   苏一箬正竭力忍着小腹部的疼痛,可赵予言立在那儿焦急不安地踱步,她又要分开心神去与明儿说道:“给殿下搬个凳子来。”   赵予言听罢,连忙走到床榻边攥进了苏一箬的柔荑,并温声说道:“不必管我。”   他说这话时剑眉深蹙,额上也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苏一箬也再顾不上赵予言,只专心对抗着要揉碎五脏六腑般的痛意。   稳婆们各司其职,一边教着苏一箬吸气换气,一边说着用力二字。   两个时辰后,一声婴儿的啼哭才将屋外候着的太监和丫鬟们都惊醒了过来,张启正率先瘫软在地,拍着胸膛说道:“太好了,太好了。”   稳婆们报喜的声音也从里屋里传了出来,只道:“恭喜太子,恭喜太子妃,喜得千金。”   虽只是个女孩儿,可却也是东宫头一位小主子,张启正喜不自胜,立时便让小太监去御前报信。   一刻钟后,稳婆们才鱼贯而出,领过张启正赐下来的赏钱后,便叹道:“活了这一把岁数,还是头一回遇上这样疼正妻的。”   张启正封了厚厚的银票递给了那稳婆,并道:“这算什么,里头那位可是咱们殿下的头一位呢。”   那几个稳婆也笑道:“太子妃当真是好福气。”   虽是大理寺少卿家的嫡长女,可嫁与太子也算是高攀了,谁成想竟还会得太子这般爱重。   张启正又与那几个稳婆说笑了一阵,才将她们送出了东宫。   里屋里的苏一箬累极了,便阖上眼沉沉睡去。   赵予言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守着她,明儿递上来个浸过水的帕子,他也不假手于人,亲自替苏一箬擦了汗,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这时几个奶娘便抱着刚刚降生的小郡主走到了赵予言跟前,并笑道:“殿下可要瞧瞧郡主?”   赵予言听罢便站直了身子,目光落在襁褓里的婴儿之上,那婴儿瘦瘦小小的一团,皮肤白的通透,明明还瞧不出什么来,他却觉得女儿像极了苏一箬。   赵予言还是头一回生出了这等窘迫之意,他朝着奶娘伸出了手,作势要将女儿抱在怀里,只是却不知该如何伸手才好。   那奶娘便忍着笑教了赵予言抱孩子的要领,见他小心翼翼地将小郡主抱在怀里后,才说道:“郡主方才还在哭呢,如今被殿下抱在了怀里,竟不哭了。”   赵予言也被怀里温温热热的触感弄得心神一颤,紧紧抱着怀里的女儿不肯撒手,心里百转千回,连带着将女儿的名字都想好了。   这是他与苏一箬的孩子。   他们生命的延续与未来。   赵予言不知怎得竟两眼一酸,眼瞧着便要红了眼眶,却被屋外张启正兴高采烈的声音打断:“殿下,宫里来赏赐了。”   赵予言这才将女儿还给了奶娘,自个儿亲自走出去接旨。   来东宫宣旨的是崇安帝身边的心腹总管冯正,为人干练端重,与赵予言的关系还算亲近。   冯正见了赵予言后便笑着说道:“恭喜殿下喜得郡主。”   如今的赵予言满脸皆是喜悦之色,说话时的笑意也遮掩不住,他觑着冯正道:“父皇有什么旨意?”   冯正便将崇安帝赐下来的赏赐通通说了,不过是些中规中矩的奢靡之物。   赵予言听完赏赐后面色便阴沉了下来,崇安帝前段时日日日召他去御书房,话里话外皆是询问苏一箬养胎可好一事。   如今知晓了生下来的是个女儿,赏赐便也简薄了些。   他若是当真如此想要个嫡长孙,可见是半点没窥探到自己的野心。   女儿多好,一不会与他抢皇位,二不会忤逆不孝。   可父皇却偏偏不明白这个道理。 第43章 交心   “往后的后宫里不会有别的妃子。”   苏一箬醒来后, 说出口的第一句话便是“郡主在哪里”。   明儿忙去厢房内将奶娘唤了过来,瞧见襁褓中安睡的幼女后,悬起的一颗心才落了下来。   明儿也笑道:“如今小郡主的名字还没有取好, 太子妃可有什么想法?”   苏一箬如今抱着怀里的女儿,正觉着满心欢喜的时候,听到明若的话后, 则也沉思了半晌,而后才笑道:“还是让殿下取名字吧。”   郡主的名字要上玉牒,只怕是要皇帝赐名才对。   苏一箬如今气力不济,只是与明若说了几句闲话后便觉得疲累不已,未隔多久便阖上眼沉沉睡去。   明若便蹑手蹑脚地将小郡主抱回了奶娘们所在的耳房里。   夜里赵予言归来之时,便瞧见了东厢房内的摇床, 以及在架子床上昏昏欲睡的苏一箬。   他蹑手蹑脚地放轻了动作, 尽量不吵到妻女。   临近午夜之时,苏一箬方才悠悠转醒,赵予言已和衣躺在她身侧, 听得她翻身的动静后, 便猛然睁开了眼睛,问道:“怎么了?”   苏一箬带着哭腔地说道:“我梦到了范老太太。”   赵予言知晓他的一箬是心底良善,对范老太太昔年的恩情看得极重,范老太太病危的那几日她未曾去郑府瞧一瞧她, 心里总是遗憾且愧疚。   他便轻抚了抚苏一箬的脊背,柔声安慰道:“生老病死,万般由不得自己。”   “偏偏那几日我连走路都难的很儿,不然总要去郑府见见老太太最后一面。”苏一箬哽咽着说道。   赵予言替她拢了拢紊乱的反思, 并劝道:“咱们也算是对得起她老人家了。”   单单说郑心柔那事, 但凡她不是郑家的女孩儿, 早就被赵予言扔到野外喂饿狼去了。   苏一箬自是明白赵予言话里的意思,她时常想着自己这般优柔寡断的性子,总要赵予言出言开解自己,是不是不大合适?   赵予言会不会有疲累的一天?   如此想着,她便小心翼翼地出声问道:“阿言,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脆弱了些,时常因为些许小事在这伤春悲秋。”   赵予言没料到苏一箬会有这样的疑问,一时便着急忙慌的用手臂撑起了自己的身子,庄严肃穆的与苏一箬说道:“一箬,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苏一箬显然是被赵予言突如其来的正色给吓到了,一时便也要有样学样的用自己的手臂撑起自己的身子来。   “你我夫妻本就是一体,你若是为了一件事情担忧,便也就是我为了一件事情担忧,这本也不算些什么。”赵予言笑着说道。   苏一箬听了却难以开怀,她也想逐步成为赵予言的依靠,也想按着曾嬷嬷所说的话一般立的正、持得住。   总不能将来成了后宫之主后,还要借着赵予言的势来管住其余的嫔妃。   只是略想了一想,苏一箬的心便钝钝的痛了起来。   是了,眼前的人不单单是她的夫君,一国的太子殿下,将来更是君临天下的帝王,便是为了朝堂局势也该充盈后宫才是。   自己既是皇后,就要宽厚大气一些。   心里虽是如此想着,可苏一箬到底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心里漫出些酸涩之意。   “上一回曾嬷嬷都与我说了,她告诉我万事都要自己立得住才是,她能教我的有限,总要我自己想得明白才是。”苏一箬忧心忡忡地说道,声音里的哭腔更甚。   赵予言听了心疼不已,他这些日子忙于朝政之事,未曾知晓苏一箬心里竟装着这样多杂乱的心思。   他便坐直了身子,紧紧攥着苏一箬的手说道:“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如今做太子妃时没人能给你脸子瞧,将来做了皇后自然也是这般,曾嬷嬷是太后身边的人,想的念的都和我们不一样,你也不必太往心里去。”   可苏一箬如何才能不往心里去?   其余的宗室王孙们娶的皆是世家大族出身的贵女,自小便被教导着管家理事,再不济也由宫里的嬷嬷教导过如何做好世家冢妇。   偏偏她什么也不会,曾嬷嬷虽是教了些东西,可却也只是皮毛而已。   她连这东宫也管不好,更遑论是管将来的后宫。   “将来你若是要纳别的后妃,我也会替你管好后宫,不让你操心。”苏一箬声音低哑地说道。   这话却被赵予言砸懵了。   什么后妃,他几时说要纳别的妃子了?   隔了好半晌后,他才叹着气道:“一箬,这些时日我太忙了,竟也不知晓你心里藏了这么多小九九,如今却是全明白了。”   苏一箬擦了擦自己脸颊处的眼泪,故作坚强地说道:“这些事我都已细细思量过了,你将来是要做皇帝的人,后宫里自然少不得人,遑论是出身世家大族还是清流文人,我都会妥善待之,必不会让你操心。”   话音甫落。   赵予言便出声驳斥道:“不会有别的妃子。”   他神色肃穆庄严,声音也掺着些不容辩驳的意味。   苏一箬怔愣地抬起头,借着影影绰绰的烛火瞧见了赵予言脸上真挚的神色。   “不会有别的妃子,只有你。”   *   翌日一早。   明儿与月儿进屋伺候的时候,便见赵予言抱着太子妃走到了梳妆台前,亲自拿了篦子替苏一箬通头发,时不时便对着铜镜笑道:“太子妃着实美得动人。”   肉麻的险些让伺候的丫鬟们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这便算了。   赵予言这般忙的脚不沾地的人,竟赶在用午膳的时候回了东宫,不必其余丫鬟们伺候,亲自与苏一箬一齐用膳。   用过午膳后,赵予言便去了厢房逗弄了一会儿小郡主,而后才出了东宫办事。   晚膳时分也是这般,便是他再公务缠身,总也要挤出时间来陪苏一箬用晚膳,用完晚膳后还要牵着她的手去内花园散散步。   俨然比新婚燕尔时还要再黏稠几分。   明儿胆子大些,便趁着无人的时候与月儿商议起了此事,只道:“殿下这几日是怎么了?”   月儿摇了摇头,只道:“兴许是体恤太子妃生小郡主时太过操劳。”   作者有话说:   感觉还有两三万字就要完结了。   剧情线没有砍。   本来就是篇小短文。 第44章 病重   “父皇他病重了。”   这般蜜里调油的日子几乎持续到了小郡主满月, 崇安帝懒怠给小郡主取名,便由赵予言自己翻阅诗集古典,替女儿择了个名字。   名为“涟漪”。   苏一箬听后也甚觉悦耳, 既是赵予言取了大名,她便兴致盎然地替女儿选了个小名。   名为“阿芙”。   阿芙满月礼前一夜,宫里的太监传出了急信, 只说陛下有些不适,急召陛下进宫觐见。   赵予言虽是心内讶异,仍是穿戴好了衣衫匆匆赶去了皇宫内。   崇安帝这些时日皆宿在了御书房内。   并未传召任何宠妃。   赵予言走进漆黑一片的御书房后,借着影影绰绰的烛火,寻到了崇安帝所在的龙床。   崇安帝如今的身子已是大不如前,赵予言走近后, 能听见崇安帝粗重的喘气声。   “父皇。”赵予言躬身下拜道。   他已有许久未曾唤过崇安帝父皇, 本就所剩无几的父子情在阿芙出生后降到了冰点。   他在朝上的动作也变得愈发张扬。   赵予言眸色复杂,虽是瞧不真切床榻上的崇安帝,可听着他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他心里也不知该说是痛快多一些还是怅然多一些。   母后在时, 他们一家三口也曾有过和睦的时候。   只是后来……   赵予言软掉的心肠忽而又变得坚硬无比。   床上的崇安帝本正在昏昏沉沉之际,这段时日他的身子比起往昔要孱弱的多了,死亡的恐惧笼罩在他周身,令他心惊胆战。   他过惯了权力巅峰的奢靡日子, 比起普通人来说更怕死亡,所以这些时日他便在京城内外求仙问道。   要道馆里的大仙为自己炼制长生不老的丹药,初时吃下去后崇安帝便觉得自己的精力充沛了几分,入夜后丹田燥热, 寻来林贵妃后便又是一夜荒唐。   可那丹药吃多了以后, 崇安帝才渐渐地察觉出了自己身子的异样, 起先是上早朝时体力不济,听大臣们禀告朝事时竟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精力不济还是件小事,最令他心惊胆战地还是每日到了夜里时他头重脚轻的晕眩症状。   他寻了个心腹太医为自己看诊,太医却只说是疲劳所致,并无什么大碍。   崇安帝便只能亲自去问仙人,仙人仙风道骨,鹤发童颜,便是在崇安帝面前也是一副不畏强权的清冷模样。   “得道成仙者多要担此劫难,陛下不必挂在心上,继续按例吃丹药就是了。”仙人说话时太过笃定,连崇安帝听后也放下心来,只以为自己并无什么大碍。   这世上没有人能抗拒长生不老的诱惑,饶是崇安帝也如此,他照着仙人的嘱咐继续吃丹药,果真那疲乏的钝感缓解了不少。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滔天般的后劲——崇安帝一日晨起时不知怎的头晕眼花,眼瞧着便要重重地往地上跌去,幸而几个太监不要命似的冲过去抱住了他,这才没有伤了根本。   为了挽救自己的身子,崇安帝便接着吃丹药,以至于今日晨起时连下床塌的力气都没了。   他不敢将自己的病情宣扬出去,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宣太医为自己看诊,只能寄希望于那丹药能在某个时刻减轻他的痛苦。   崇安帝这一回将赵予言唤进宫里的目的也十分明确,第一是要他替自己把持住朝政,挡住前朝的风言风语,第二是因为赵予言是他的嫡出儿子,是他在这世上最信得过的人。   此刻的崇安帝厚重地呼吸了几声,听得床榻外响起赵予言请安问好的声音后,便道:“阿言,进来。”   这个称呼却让赵予言浑身一僵。   自他印象里,父皇已经许久没有叫过他阿言了。   赵予言便走到了龙榻附近,瞥了眼榻上面如土色的崇安帝后,心里说不清是痛快还是难过。   他道:“父皇。”   崇安帝此刻的脑袋晕晕沉沉,四肢还使不上什么力,幸而还能说出几句完整的话来,他便道:“朕病了这事不要让别人知晓,这几日你替朕去上朝,也不用唤太医进来,将白山仙人请进来就是了。”   白山仙人的事儿赵予言有所耳闻,他却不知晓崇安帝会吃丹药入了魔,一时间便应了下来。   崇安帝说完这话后便喘着气稳了稳心神,才道:“父皇信得过的人只有你了。”   这话飘入赵予言的耳朵里,他却只觉得讽刺至极。   他不是最宠幸林贵妃吗?怎么到了缠绵病榻的时候就只信得过自己了?   母后将父皇视若珍宝,还不是被父皇弃如敝履?   “是,父皇。”赵予言压下心中的讽意,冷冰冰地应道。   崇安帝如今也分不出心神来分辨赵予言话里的深意,他了解自己这个儿子,面上瞧起来冷硬无比,其实心软的很儿。   这些年,他也不算亏待了阿言,他总会顾念几年父子情谊。   赵予言出了御书房后。   微凉的夜风扑面而来,不知怎得,待在御书房里倒比在外面受风吹要更冷些。   赵予言拢了拢自己的外袍,朝着东宫的方向走去。   这夜回东宫后。   赵予言罕见地没有去厢房里抱一抱女儿,而是遣退了婢女们与苏一箬和衣躺在一处。   他环抱着苏一箬,轻声细语地说道:“京城要变天了,我想着安排你和阿芙去江南散散心,等事了再回来。”   哪里是去散心,分明是要寻个安全的地方安置她和女儿。   苏一箬一下子便听明白赵予言话里的深意,立时便摇着头说道:“我不去,女儿也不去,我们要和你共进退。”   赵予言早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他便愈发耐心地与苏一箬分析局势,将夺位的危险之处一五一十地说给了苏一箬听。   苏一箬却只是摇头,反复的重复那一句:“我要和你共进退。”   赵予言只得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而后便拥住了苏一箬,道:“若是此事败了,小则贬为庶人圈禁在宗人府里,大则是个死字。”   苏一箬也霎时红了眼眶,只道:“若你死了,我也不独活。” 第45章 寿宴   “送父皇一份大礼。”   既是苏一箬不肯带着阿芙避去江南, 赵予言也不强逼她,只是到底在东宫留了后手,在书房柜子后凿出了个密道。   若是出了大乱子, 苏一箬和阿芙还有一处藏身之地。   解决了后顾之忧。   赵予言便放开手脚在朝政上大肆揽权。   他如今的手段比之前头还要狠辣些,忠君一党的拥趸被他以不同的理由赶出了京城,若是有异议者, 则直接罢黜。   崇安帝的身子每况愈下,赵予言又是最名正言顺的掌权之人,便是先头还有人颇有微词,在赵予言的雷霆手段下,便也偃旗息鼓。   后宫内的林贵妃屡次求见崇安帝皆不得见天颜,心里慌得也直打鼓。   她想了无数法子皆进不去御书房, 经了身边嬷嬷的提醒, 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京城似乎是要变天了。   赵予言整顿好了忠君一党后,便大刀阔斧将朝中与林贵妃有关的官员全都赶出了政治中心, 与林贵妃关系最为密切的那两个更是被他送进了牢狱中。   这般狠辣的行径让朝中之人一下子便看明白了风向, 都及时地与林贵妃撇清了关系。   崇安帝久久不出面,非但是朝堂上的大臣们都议论纷纷,连后宫里的人也对林贵妃变了态度。   林贵妃虽是知晓赵予言存心不让她好过,可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反制的法子。   等她缓过来些后, 崇安帝的病情总算是好转了起来,林贵妃便觑着这个机会去了趟御书房。   这一回却是足足待了一天一夜才出来。   出来之后,林贵妃一党的官员们被崇安帝重又唤回了京城,还将赵予言一党的大臣们贬了几个。   有眼色的大臣们都瞧出了此为这对天家父子之间的明争暗斗, 又不敢明晃晃地站队, 便只得装作不知晓此事。   一个月后。   崇安帝吃多了丹药, 身子竟比之从前好转了许多,竟也渐渐地在上早朝的时候露面了,对于朝中大臣们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信号。   赵予言起先两日势头还很猛,他身为太子,可到底没有崇安帝在朝政上把持了几十年的威视,渐渐的便败下阵来。   赵予言在东宫好几日不出,也不管外头是否对他议论纷纷,只专心陪着妻女,就是有些偷得浮生半日闲的荒谬之感。   这段时日他也实在是太忙了一些,也很少有时间能够这般从早到晚的陪伴苏一箬,一时间也拒绝了来访的大臣们,只闭门不出。   这场天家父子之争到底年迈的那只雄狮占了上风,可赵予言到底是太子,且崇安帝总共只有两个儿子,五皇子又年幼无知,储君之位于赵予言元来说,那是稳稳当当的。   是以朝中的大臣们仍是不肯小瞧了赵予言。   两个月后,便是崇安帝的生辰。   因着今年崇安帝的身子大不如前,且还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是以这一回的寿宴也算是极尽奢靡的大办了一回。   这一回寿宴前,赵予言与崇安帝岌岌可危的父子之情也回暖了一些,崇安帝因着体力不济的缘故,将寿宴上的大部分事情都交给了赵予言。   赵予言如今也乖顺的很儿,办事极为勤勤恳恳不说,连带着在崇安帝跟前也比之从前热络了几分。   消失已久的父子之情竟在无知无觉的时候回来一些。   为此崇安帝龙颜大悦,非但一下子给东宫赏下了不少奇珍异宝,更是大手一挥将东宫那位小郡主的身份再往上抬了一抬。   为此连苏一箬都盛装到了御前,在崇安帝跟前谢了一回礼。   寿宴当日。   通往宝华殿的回廊上张灯结彩,喜树上挂着熠熠生辉的东海玉珠。   崇安帝现身之时,朝臣们皆跪在两侧顶礼叩拜,忠心实意地说上了一句:“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今的崇安帝最喜人说他身子康健,宝怀王便头一次出了席,举起酒杯敬了崇安帝:“皇兄如今身子瞧着硬朗了不少,皇弟瞧着好生羡慕。”   这话却让崇安帝真心实意地展了笑颜,指着宝怀王道:“你可比朕小上十岁,羡慕朕做什么?”   宝怀王一脸诚挚地说道:“臣弟虽比皇兄小上十岁,可却生的像比皇兄老上二十岁一般,臣弟好生惭愧。”   这话又把崇安帝逗出了些笑意,大手一挥竟是赏下了个和田玉给宝怀王。   旁的大臣们也有样学样,将崇安帝身子硬朗一话翻来覆去地说了一通,皆得了些不大不小的赏赐。   到了赵予言祝寿的时候,他先是衣袂翩翩的走到了宝华殿的中央,而后则朝着崇安帝屈膝下拜道:“儿臣愿父皇龙体康健,延寿万年。”   崇安帝瞧着下首的赵予言,眸色里染上了几分欣慰,到底是他儿子里最杰出的一个,身上不仅有徐氏的大气容华,更有自己的狠戾果决。   不愧是他的儿子。   崇安帝忙叫起,只道:“太子有心了。”   不过是说了句场面话,崇安帝竟笑得真心切意,底下的大臣们一瞧便知崇安帝与太子已是冰释前嫌。   唯独林贵妃瞧了心里不是滋味,虽则如今对赵予言的感情变得愈发复杂,可瞧见那人灼灼其华的风姿后,她心里仍是酸涩的很儿。   那样好的太子,偏偏就是恨毒了自己。   “儿臣还有一件寿礼要送给父皇。”赵予言起身后,便重又恭恭敬敬地对着崇安帝行了个礼。   崇安帝一时也有些惊讶,他这几年与这个儿子的关系也衬得上是名存实亡,如今经了前头的一次压制后,儿子竟与自己亲近了起来。   或许他是明白了一件事,只要自己这个皇帝不死,他便永远是太子,所以不得不对着自己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   这样的转变既让崇安帝心里有些不悦,却而也让他有了几分自得。   他到底是宝刀未老。   “哦?”崇安帝笑着反问:“太子还要送什么厚礼给朕?”   赵予言不疾不徐地从身后拿出了一卷画轴,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这卷画轴展了开来。   上头画着的是本朝闻名的《抿茶图》,上头的男子便是十六岁时的太子,正在接受万臣礼拜的太子。 第46章 饮茶图   “贵妃娘娘,该上路了。”   在皇帝寿宴上展出了只关于自己的画像, 饶是献画之人是太子,宴席上的文武百官们也忍不住议论纷纷。   太子行事竟然已这般肆无忌惮,难道就不怕崇安帝降罪于他?   文武百官们皆替赵予言倒吸了一口凉气, 赵予言也却只是扬起了漆色的黑亮眸子,庄重而坚定地望向上首的崇安帝。   “这话是父皇亲手为我画的,儿臣好不容易寻来了真迹, 特地献给父皇。”赵予言道。   崇安帝虽心下疑惑,却还是出声问了一句:“朕怎么记得,这画丢了?”   赵予言掷地有声地说道:“的确是丢了,只是如今被儿臣找了回来,恰巧能赶上父皇的寿宴。”   崇明帝也升起了几分兴致,便笑着问道:“哦?上回你还和朕念叨了好几回, 如今怎得又找了回来?”   天家父子这般言笑晏晏, 朝臣们紧绷的那颗心又松懈了下来。   “儿臣也正想问父皇呢。”赵予言笑意渐渐敛起,“您身旁坐着的林贵妃娘娘,为何要偷偷藏起了儿子的画轴?”   话音甫落, 崇安帝身后的林贵妃率先瞪大了眸子, 一脸惊恐地望向下首的赵予言,似是未曾预料到他会在宫宴如此大张旗鼓地针对自己。   林贵妃收起了心内的惶恐,笑着对崇安帝说:“臣妾从未见过这副画像。”   崇安帝的面色也缤纷多彩,先是一些难以言喻的沉郁之色, 而后又变成了浓厚的怀疑之意,最后则是胀红了脸的青紫。   林贵妃可比他小了十岁,又私藏了太子的画像,这背后的含义总是让人忍不住多思多想了几分。   崇安帝回身用那冰冷彻骨的眸子瞥了一眼百口莫辩的林贵妃, 瞧见她脸上诚挚的焦急之色后, 才问道:“爱妃说的话可当真?”   林贵妃急的冷汗直流, 只恨不得跪在地上朝着崇安帝磕上几个头。   她虽是心内对赵予言有些隐秘的情思,却也不敢将这事捅到台面上来,这段时日的崇安帝性子暴虐的很儿,若是此事被坐实了,她只怕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这话臣妾从未见过,太子只怕是弄错了吧。”林贵妃维持着所剩无几的体面。   赵予言不急不缓地从手里拿出个拓印来,在那副《饮茶图》上印了一下后,“林氏珍记四个字便跃于纸上。   林贵妃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无比,在她最为受宠的时候,崇安帝便将京城正街上的一处奇珍铺子送给了她。   那是个久负盛名的雅居,里头摆放着的皆是有价无市的珍宝。   林贵妃为了积攒名声,便将这铺子的噱头做的更大了几分,从高的过分的价格,到里头奢靡到极致的装潢。   更有那千金不换的“林氏珍记”拓印。   这拓印一出,在场的宾客们望向林贵妃的目光里也染上了几分暧昧的思量之意。   满京城的人皆知晓这拓印的难得,若非是林贵妃的口令,字画上绝无可能出现这般痕迹。   且上头的绣金鹤纹断不赝品之说。   崇安帝脸色铁青,望向林贵妃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淬了毒的狠意。   林贵妃百口难辩,心里只害怕崇安帝会瞧出了她对赵予言的隐秘情思。   因为巨大的恐惧,她半边身子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赵予言便是再憎恨林贵妃,也从未窥见过她对自己的情意,是以他只是肃容道:“太乙仙人的道馆做出了欺男霸女的丑事,还拿着父皇的名头招摇撞骗,损了父皇的一世英名,儿子实在气愤。”   提到这事,崇安帝面上的表情也十分尴尬,那道士仙人瞧着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心里想的却全是钻营利益。   实在是令他失望。   幸而他早已记下了那些丹药的配方,便是那道士被问斩处死,他也不怕。   “父皇前些日子身子不大爽利,兴许就是有人在背后作梗,儿臣料想着林贵妃应是拿着儿子的画像去行巫蛊之事,为的则是损了我们大雍朝的基脉。”赵予言如此说道。   他这话一出,寿宴上的其余大臣俱都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样大的罪名,若是被坐定了,只怕林贵妃是要被处以极刑。   崇安帝皱着眉,好似在思量什么。   林贵妃则如卸了力气般倚靠在躺椅之上,她再顾不得平日里的尊容,心里虽是惊讶与赵予言所说的话与男女私情没有半分关系,可还是被他话里森然的冷意给吓了个够呛。   他是真心实意地想要致自己于死地,不给自己半点翻身的机会。   赵予言一字一句地书写着林贵妃的罪状,将他与崇安帝失和一事都归咎在了林贵妃身上,并也拿话开脱了崇安帝,只说是林贵妃痴迷于道仙之术。   迫于压力之下,崇安帝便给林贵妃安了个宫闱不宁,插手朝政的罪,罚她在冷宫思过。   寿宴结束后。   赵予言将妻女送回了东宫,便赶在崇安帝尚未就寝的前夕去了趟御书房。   这一回他则是将林贵妃这些年勾结朝臣的罪证一齐交给了崇安帝。   崇安帝听后久久无言,只是幽幽的问了一句:“阿言,你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吗?”   赵予言没有答话,只敛下眸子遮住了自己的情绪,他怕抬头后眸子里的森然的恨意会泄露出来。   他自然恨极了林贵妃,可他更恨的还是崇安帝。   若是可以,他惟愿亲手弑君弑父。   “罢了。”崇安帝好似疲累至极,对着身边的心腹总管说了一句:“带着鸠酒去冷宫。”   赵予言便躬身朝着崇安帝说道:“谢父皇全了儿臣的夙愿。”   一刻钟的工夫后。   一行人便到了冷宫。   林贵妃身着华服,枯坐于木凳之上,网眼望去,空荡静谧的冷宫里尽是萧瑟之气。   她不明白为何赵予言要对她下这样的死手,她分明没有伤害过他。   她只是喜欢他而已。   冷宫过的屋门被人从外头推开,四爪蟒袍的赵予言衣袂翩翩的走进了冷宫,身后的太监们立时朝着林贵妃奉起了一杯毒酒。   “贵妃娘娘,该上路了。” 第47章 真相   “徐皇后是死在父皇手里。”   林贵妃抬起眸子, 她在昏暗的冷宫里待的久了,竟一时之间有些承受不了如此刺眼的光亮。   赵予言刀削般的容颜一如几年前初遇一般清润英朗,多少次午夜梦回曾出现在林贵妃的眼前, 她已是记不得了。   “要来送我上路吗?”林贵妃嗤笑一声,直愣愣地望着赵予言道。   赵予言好似十分嫌弃她一般,只让身后的太监们将那装着鸠酒的托盘递给了她, 而后便撩开自己的长袍,立在林贵妃身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   “你害死我母后的那一天,有想过今日吗?”   “父皇总有年迈的一天,他再也护不住你了。”   声音里的冷意里透着浓浓的阴鸷。   林贵妃怔了一会儿,而又便冷笑着抬起了头, 直视着赵予言噙满嫌恶的眸子, 问道:“太子处心积虑了这么多年,竟然只害死了个帮凶,实在是没用的很儿。”   说罢, 林贵妃便当真癫狂地笑了起来。   她越想越大声, 眼泪抑制不住地眼角落了下来。   声音凄厉尖利,不似在笑,倒像是在哭一般。   几个太监听了后都觉得心里发慌,一代宠妃竟落得这样潦草的结局, 实在是惹人叹息。   若是聪慧些的太监,也能明白太子在寿宴上的栽赃之举漏洞百出。   可崇安帝老了。   太子年华正盛。   所以林贵妃不得不死。   林贵妃的笑声无比刺耳,赵予言听后也忍不住蹙起了眉,虽是知晓这个女人话里的不可信, 可他还是说道:“那日你在翊坤宫待了一日, 第二日母亲便郁郁而终。”   提到母亲的死状, 饶是经过了这么多年,裴池的心里依旧愤懑难平。   他只恨不得生吃了眼前之人的血肉。   如今只是一杯鸠酒,也着实是便宜了她。   “原来是因为这个。”林贵妃忽而又哭又笑了起来,笑声与哭声交织在一起,只像个癫狂到了极点的疯子。   她这一生。   实在是个不值一提的笑话。   “我,在辛者库被你救下来过一次。”笑完后,两行清泪便从林贵妃的眼眶中滚落下来,她缓缓地抬起黯淡无光的眸子,落在赵予言身上后,微微有些失神。   是了,第一次初遇时,他便是这样光华如月。   “被贬为罪奴后,我日日都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那日也被那些太监们挑出来寻欢作乐,若不是你帮了我一句,我早已死在辛者库了。”林贵妃说到此处,溢满泪水的面容上尽显出了几分温柔。   或是她此刻的神情太过真挚,连赵予言也未曾出声打断了她。   “后来我还是被她们欺负,只是他们不敢再那么明目张胆了,每一回我被欺负后,总会想起你,便每一回都告诉自己要好好活下去,去偏僻的宫殿里哭上一回也就够了。”林贵妃的神色忽而变得耻辱至极。   “可我没有想过,为什么皇帝会出现在无人殿里,他的眼神那么反噬那么可怕,将我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遍,当天夜里,我满身是伤,只留下一口气。”   “后来我就成了林才人,一时风头无两,可在背地里被要被人当成蝼蚁般践踏玩弄,我的位分越高,你的那个变态父皇便越有兴致。”   “当我成为林贵人的时候,终于有了机会和你的母后和其他妃子们共同出席宫宴,她们都是那么的高贵典雅,身后立着满门荣耀的家族。”   “在那一刻我才明白,你父皇为何偏偏只中意我,因为我出身卑贱,又被他一手提拔至了高位,那些阴私恶毒的招数他都可以肆无忌惮地使在我身上。”   林贵妃庶说完这番话,赵予言一时无言,冷厉的眸子里掠过几分惊讶。   他早已不记得自己还曾救下过辛者库的奴婢,也不曾发现过林贵妃对他特殊的情意。   他越来越惊讶,已是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幸而那几个太监早在林贵妃失神尖笑的第一刻就退了出来,如今的冷宫只剩下赵予言和林贵妃。   “我的名字叫林婉跃,等下辈子,还请殿下记住我的名字。”说罢,林贵妃便要伸手去拿那鸠酒。   她这一生,原本就是个不值得。   阴差阳错地喜欢上了太子,可却被迫成为了他的庶母。   隔着宗法宫规,再没有一丝能接近他的机会。   赵予言却一把抢过了林贵妃手里的鸠酒,态度也不似一开始那般带着憎恨,他只问道:“我母后的死,可与你有关系?”   若是没有,这些年他也算是恨错人了。   他不至于也不屑去针对一个陌生的女人。   林贵妃眸光闪烁,触及到赵予言眼神中的一丝怜悯后,便说道:“那日我去翊坤宫,是为了开解皇后娘娘,可谁成想娘娘是个烈性的人,说不住那样的屈辱,还是郁郁而终。”   这话里蕴藏玄机。   赵予言心绪难平,立时便颤抖着嗓音追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母后她受了什么样的屈辱?”   林贵妃讶异地抬起眸子,似是没想到赵予言会一点也不知晓他父皇在背地里变态的行径。   她的嘴角绽放了一抹自嘲的笑容,道:“殿下您救过我一回,我林婉跃也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自然想着要好好报答您的母后。”   “那段时日帝后的关系缓和了不少,陛下在……翊坤宫留宿了几回,翌日我去翊坤宫探望娘娘时,瞧见她手臂上有些淤青,和我侍寝完的时候一模一样。”   徐皇后死亡的真相总算是在这样阴暗冰冷的冷宫里被赵予言憎恨了十余年的人说了出来。   赵予言浑身冷的发颤,眼底暗红一片。   他是恨过崇安帝的,恨他恨到恨不得让他吃了丹药暴毙而亡。   可如今听林贵妃说出了徐皇后死了的真相,他已是不想让崇安帝这么痛快地离世了。   怪不得母后临死前不许自己近床榻边上瞧她一眼。   原来是不想让自己瞧见她身上的伤痕。   她出身高贵,端雅大方。   如何能受得住那样的屈辱?   隔了许久,赵予言终于平息了心内翻滚的恨意,他阖上自己的眼眸,问林贵妃道:“你没有骗我?”   林贵妃神色真挚地说道:“将死之人,何必欺瞒殿下。”   赵予言说罢转身离去。   那毒酒也被他带走了,林贵妃今日的命暂时是保了下来,她心里非但没有觉得如释重负,相反还不适的很儿。   直至夜幕时分,张启正才带了些太监们送了新的毒酒来。   林贵妃了却了生志,不想在这后宫继续做人前贵人、人后畜牲的贵妃,索性赵予言已经知晓了她的心意,她再无什么遗憾了。   林贵妃喝下毒酒,便意识消沉地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马车里,马车不算宽敞,可也能容纳自己与另外两个婆子。   那两个婆子她再熟悉不过了,便是她的心腹林嬷嬷。   林嬷嬷正一脸慈爱地替她擦拭脸上的汗水,见她醒来后,便也笑着说道:“娘娘总算是醒来了。”   林贵妃低头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痛感顿生,她惊讶不已,不停地反问林嬷嬷道:“嬷嬷,我怎么还活着?怎么会坐在马车里?我不是应该死了吗?”   林嬷嬷笑着道:“太子殿下往开一面,送娘娘出宫了,往后不论是住在何处,娘娘都应该忘了前尘旧事才好。”   林贵妃听罢愣了许久,而后则不可抑制地哭出声来。   她声音凄厉又委屈,林嬷嬷听了心疼不已。   离开皇宫自然是件好事。   便是做个普通人,也比在那高墙之内熬日子要好多了。   多谢太子殿下高抬贵手,娘娘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作者有话说:   快大结局了。 第48章 正文完   崇安帝薨逝。   赵予言回了东宫, 先是去见了妻女,与苏一箬将林贵妃所说一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他眸中蓄泪,提到惨死的徐皇后, 仍是克制不住心内的哀伤。   赵予言哽咽着说道:“我要让他偿命。”   苏一箬知晓他心里的苦楚,经了这么多冷心冷情的淡漠事,父子之情已微薄的几近于无, 如今还掺上更为深切的恨意。   她便温声安慰道:“不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夜色渐深,赵予言便领着苏一箬与阿芙去了书房内的密道,走过亢长的甬道,走入别有洞天的宽敞密室之中。   密室内摆放着齐全的家具,和一些好储藏的干粮。   赵予言引着苏一箬坐在一处贵妃榻上, 神色真挚地说道:“不论我这一回能不能全须全尾的回来, 你总要称病在此处避上一些日子。”   苏一箬明白赵予言话里的意思,心内虽则忧心忡忡,可还是忍着泪意对赵予言说道:“你放心, 我会照顾好自己, 也会照顾好阿芙。”   *   三日后。   崇安帝又背着人偷偷服用了几粒丸药后,当即便心血上涌,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时吐出了些血来,御前伺候的太监们吓了大跳, 忙要去将太医请来。   崇安帝却冷声喝止了他们,只道:“朕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不必大惊小怪。”   从前吃了这丸药也有过身子不适的时候,可若是再吃上一粒, 则那些不适都会消失。   说不准这就是他延年益寿, 长生不老的契机了。   御前的太监们心内都担心的不得了, 那丸药若当真能长生不老,怎得那道人自己还死了?连他们这些太监都看得明白的事,怎得英明的陛下竟然不明白?   可见坐在权力巅峰太久了的人便是这般,往日里再英明神武,直到暮年衰老的这一日,也会害怕自己死去。   崇安帝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可方才批了些奏折后,便觉得头昏难忍,整个身子都有些头重脚轻。   他便忙让太监们将窗户关上,又让人在殿内点起了银丝碳。   直至御书房内闷热的人几乎要踹不过气来时,崇安帝难受的症状才好转了不少。   夜间之时,崇安帝胃口不佳,只草草用了几口后便让人将他扶到了龙床之上。   他低声朝着廊外的方向唤了一句,便见窗外发出了些刀光剑影的声音。   他这才心下稍安,有了那些暗卫们贴身的保护,他自然可高枕无忧。   赵予言便是在这个时候,走来了御书房。   崇安帝已沉沉睡去,外间的太监们便以陛下已熟睡了的话劝退了赵予言,可赵予言却只是阴寒着脸说道:“西北有战事,孤要告诉父皇。”   牵扯到国事,且如今太子与崇安帝的关系也好转了不少,那些太监们便也不敢多加劝阻。   赵予言迈步进了御书房。   心里只觉得万分好笑,他以一国储君的身份,不过随意动了动嘴皮子,便能这般轻易地接近龙椅上至高无上的那一位。   凭的就是父子之情。   母后是那么高贵贤惠的人,为了父皇操劳了大半生,谁成想临了了还会在自己深爱且敬重的丈夫手上经历那样非人的折磨。   母亲又怎么受得住那样的折辱?   父皇既已有了林贵妃,又为何要将那样的手段放在母后身上?   赵予言心内既恨崇安帝,又总想着要问个明白,总要让他搞清楚自己那自私阴毒的父皇究竟为何要那么对母后才是。   御书房内未曾点灯,赵予言脚步沉重,一步一步地迈在冰冷的地砖之上。   不远处的龙床之上,崇安帝似是睡熟了。   赵予言隔着厚重的床帐,试探性地说了一句:“父皇?”   无人回应。   他便再往前走了两步,忽而觉得夜风微凉,似是从何处吹来了些阴寒无比的凉风。   赵予言往右侧一瞧,却见龙床后侧的隔断里竟不知何时凿出了一处小窗。   小窗外似是有什么玄机。   赵予言沉思了一会儿,便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将小窗轻轻阖上。   父皇老了,也越来越怕死了。   赵予言关上小窗后,便又走回了龙床附近。   许是他的脚步声此起彼伏,龙床上的崇安帝似是心生不悦,便在梦中嘤咛了一句:“父皇为何不喜欢我?”   他声音急促尖利,还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哭腔。   赵予言一怔,放缓了呼吸后,再次尝试唤醒龙床上的崇安帝。   可崇安帝却好似陷在了梦魇之中,话语不停地说道:“父皇视我与无物,母妃也更疼三哥,徐敏也瞧不起我,不肯将女儿嫁给我。”   徐敏便是赵予言早死的外祖父。   赵予言听着崇安帝的梦话,心里霎时觉得讽刺至极。   难道父皇如此对待母后,就是因为外祖父的缘故?   “柔儿虽然出生卑贱,可她却是真心实意地爱慕我,求母妃饶了她一命。”崇安帝忽而又泣出了声,声音凄厉的吓人,连赵予言也是一怔。   赵予言将心中一闪而过的疑惑压下,踱步到龙床边,撩开厚重的帘帐。   他坐在床榻边沿,盯着里侧仍在不停说着梦话的崇安帝。   心里忽而觉得疲惫至极。   哪怕眼前的男人过去曾遭受过多少白眼与冷落,又或是心爱之人不得善终。   也不该成为他如此薄待母后的原因。   饶是全天下的人都对不起他,母后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赵予言盯着崇安帝许久,兴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炙热,又或是梦魇太过吓人。   本就身子十分不适的崇安帝出了一声冷汗,忽而怔然地睁开眸子,却与赵予言漆色的黑眸四目相对。   崇安帝愈发惶恐,正要出声责问之时,却听得赵予言说道:“父皇。”   崇安帝这才放下心来,劫后余生般地纾出了心里的郁气,叹着气对赵予言说道:“阿言怎么在这里,可把父皇吓了一跳。”   话音柔和,好似他当真很疼惜赵予言这个儿子一般。   如今赵予言不曾知晓母亲惨死的真相,又或是不曾发现隐匿在东宫的那群血滴子,他便当真相信了崇安帝是个慈爱的父亲。   “我梦到母后了。”赵予言如此说道。   崇安帝心内一怔,他也梦到自己的发妻了,可除了发妻外,还有自己的心上人柔儿。   一时便也感慨良多,只道:“你母后也走了那么多年了。”   “父皇。”赵予言冷不丁地唤了崇安帝一声,而后便自嘲着笑道:“您为什么要在我东宫里放了这么多血滴子?”   崇安帝虽则心跳如擂,却还是辩解道:“阿言在说什么?朕怎么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也不要紧。”赵予言忽而一笑,望向崇安帝的眸子里尽是萧瑟的恨意。   “父皇一党剩下的几个忠臣俱都被我以不同的理由遣散出京了,连御前司的首领也换上了我拥趸,更不要提父皇的御书房了。”赵予言笑道。   他已是不想再陪着崇安帝演这出无聊的父子情深戏码了。   “父皇老了,又吃了那么多损伤丹脉的丸药,早该去死了。”   崇安帝在一夕之间竟忍不住毛骨悚然了起来,可他当真是没想到自己那唯一的嫡子会变成此刻此刻宛若地狱里恶鬼的一般的人。   他痛心疾首,心内也愤怒不已。   只是越是愤怒,他愈发觉得脑袋昏沉,连话语也说不出口。   赵予言替崇安帝理了理纷飞的头发,笑意深深地说道:“父皇别动,也别生气,不然会死得更快。”   崇安帝面色胀红,正抓着赵予言的手大力地喘气,他想呼出一声来唤醒外头的暗卫,可身体与喉咙却半点不听使唤。   “母后病重的时日,父皇是不是去过一回翊坤宫?”赵予言敛去笑意,紧紧盯着眼前的崇安帝,借着微若的月光,试图分辨他的神色。   “父皇是个疯子,折磨林贵妃还不够,竟还想去折辱母后?”赵予言霎时便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拿出匕首抵在了崇安帝的脖颈间。   只要想到徐皇后在缠绵病榻的时候还遭了崇安帝的践踏,他就恨不得将眼前的人千刀万剐。   崇安帝也察觉到了脖颈间的冰冷,比起害怕,他居于帝王之位二十年,此刻只觉得恼怒之际,便勉力挤出一声:“贱……妇。”   说的便是徐皇后。   从闺中之时便与她的表哥郎情妾意,后来当了皇后,竟总也想了法子接近自己的外祖家。   当真是个贱妇。   这一声却让赵予言红了眼眶,到了此时此刻,他已是不再需要崇安帝的答案了。   有些人自生下来便是没有心肝的畜生。   人与畜生是讲不来道理的。   他用匕首刺向了崇安帝的喉咙。   让他未说完的那句咒骂徐皇后的话,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   赵予言在御书房内坐了许久。   盯着崇安帝死不瞑目的眸子,忽而流下了两行清泪。   晨光微曦。   照进了御书房,赵予言便往自己手臂上割了一刀,而后便朝着御书房外走去。   “有刺客——”   太监与御前司们都围了上来,瞧见失魂落魄,手腕上尽是鲜血的赵予言后便立时担心地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赵予言却只是指了指龙床,道:“去救陛下。”   而后,他便不顾自己手腕上的伤势,步伐坚定地往东宫走去。   那里才是他的家。   有他最为珍视的家人。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