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题名:病美人昏君求死不能后[双穿书]   作者:张参差   简介:   凛娇飒戾皇上受 X 治愈系王爷攻   【不知道能撑几天的文案】   -受视角-   白昼身患绝症,每天都被病痛折磨,只想痛痛快快早点狗带,独对他的主治医生心意难割。   闭眼又睁眼,他成了一本未完结小说中的病娇昏君,皮囊好看,病病歪歪,偏执傲娇,花天酒地,最终被囚后宫,疯癫而死。   醒神惊见即将谋逆的异姓王爷眯着水汽氤氲的眸子,深情的看他。   嗯?王爷长了一张极像医生的脸?   白昼:是我魔怔了。   预料之中,王爷先是换着花样勾搭君主不务正业……   泛舟、游猎、更是要和他喝合卺酒。   白昼:以身相许犯不上,皇位现在就给你,让我死的痛快点。   惊得那人长跪不起。   日子久了,白昼发现王爷他——   白日里帮他扫平朝中内外交困,尽力保他朝政无忧;   入夜为他精研医术药典,总能解他发病的苦楚。   呵呵!果然欲谋其位,先谋其政,糖衣炮弹,窃国之心。   白昼:不让我痛快死,那咱们就都别痛快。   群臣:陛下这是……变态了吗?   ---   -攻视角-   一起事故,让心脏科医生简岚鸢穿到一个篡权夺位的王爷身上。   结果他发现要被自己篡位的那位,并不昏庸,反而博学贤明、仁心铁腕。   奸佞弄臣——挑唆他们自相鱼肉;   敌国挑衅——御驾亲征;   外戚乱政——设伏诛灭……   可惜身体坏到分分钟就要吹灯拔蜡。   于是,职业病上头的医生,换着法儿的想让君上少些操劳,千般机巧的想把他治好。   谁知这人非但不领情,还越拦越来劲,更不知为何对他若即若离……   直到有一天,君上突然病发晕厥,神志不清拉着他的手,喊他简医生。   原来,篡位并非原主本意,君上的病,也另有隐情……   怎么办?   护着呗。   【说明】2022-05-08   ※双暗恋,双穿书,1V1,HE~,前期大约隔日更,抽风加更,后期日更;   ※涉及的所有医学专业知识都不专业;   ※划重点,异姓王,木有血缘关系,职位多朝混改~;   ※小白不是真病娇,偶尔假装,攻受都有人喜欢,单箭头;   ※不定期补充。 第1章 陛下吃错了什么药?   一阵微风过,宵烛流辉。   烛火暧昧的忽明忽暗。   风是心存怜悯的,旖旎过轻纱帐,吹拨开温暖氤氲的水气,轻轻抚摸上水里年轻人的脸庞——描摹过他额前的碎发、微蹙的双眉,又扫过他纤长的睫毛,像收藏家的指尖流连于心爱的艺术品上,极尽温柔缱绻。   终于,年轻人像被风的温柔打动了,张开血色惨淡的双唇轻叹一声,费力的睁开了眼睛。   “醒了!醒了!王爷!陛下醒了!”语调听上去满是高兴,但音色……就不怎么悦耳了。   王爷?陛下?   什么情况啊……我昨天睡觉,没关电视吗?   白昼睁开眼,眼前一片迷蒙的水雾,他正浸润在一片温暖的水波里,水气中散出一股淡淡的药香。   这是做梦?还是梦游?   他明明是吃过药早早就睡下了……   年轻人抬手抹掉脸上的温吞气,正想看身在何处,便见一个身影由远而近,烛火给那人的轮廓描绘出一圈温柔的光亮,他轻裘缓带,快步却从容,在白昼面前蹲下,关切道:“阿景,你醒了,有哪里不舒服?”   阿景?是谁?   白昼抬眼看他,眼前的人一头乌发半束半垂,头上没有冠饰,只一颗浑圆的珍珠做了簪子,簪在发髻上。他面部的轮廓如天工之巧,线条分明又不突兀,极好的诠释了什么叫恰到好处。烛火柔和了水气的光,让他的五官埋在光影里,一双眸子像明澈的深潭,倒影着星月光辉。眼神里满是关切,许是见白昼的神色懵懂,他下意识的舔一下嘴唇,伸手入水撩拨几下,才又柔声道:“水要凉了,若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就说出来。”   说着,也不等白昼反应,更不顾白昼浑身湿透会弄湿他的衣服,俯身就把他从池子里捞出来,打横抱起,在他膝窝处安慰似的拍了几拍,往一旁的软塌上去了。   这几拍直接敲在了白昼心尖上,让白昼有一瞬间的错觉——他就是简医生。   似曾相识,温暖又安全的怀抱,每一个动作都如他与简医生初识的记忆极为相似。   白昼被眼前人一套组合拳打懵了。最致命的一击,是这位古人的相貌极像他心仪的医生。单就这张脸,就让他不忍拒绝对方的作为。任由他抱着,放到软榻上,褪下轻薄、已经贴在身上的牙白色里衣,擦干了身子,换上一套新的。   白昼肯定不知道,他从看见这人起,眼光就一直在人家脸上打转,像个花痴一样。   他只是觉得,他太像简医生了——那是白昼的主治医生,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简岚鸢。   喜欢很朦胧,说不清是因为他病入膏肓,医生给了他面对病魔的勇气,还就只是单纯的喜欢。   白昼21岁的时候开始接手家族产业,四年多的时间,他把四散五裂的产业链规整兴盛,一切都更待向荣时……   他病了。   他的胃被切除了大半个,让他很难获得足够的营养,身体每况愈下,但这还并不是最要命的。   他还患上一种罕见的怪病,医学界暂时称其为“寒冷性休克(※)”,当皮肤暴露在寒冷的空气或者水中时,就会极大概率引发休克,并发低氧血症、缺血性心脏病,这种怪病目前无法可医。白昼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死在这个病上。   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但白昼觉得说这句话的人,真真儿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即便苟延残喘,他的身体也只会越来越差。   这辈子他注定没办法痛快的活,甚至连死前最后的疯狂都做不到,于是,他只想痛快的死。   在一个深秋的傍晚,他来到一片荒郊的湖泊前,落日的余晖让湖面金光粼粼,周围没有人,寂静又美丽的地方他很喜欢。   死在这里,至少不会引起骚乱。死之前,他将好好感受自然湖泊的洗礼,然后与这个对他残忍的世界诀别。   好梦啊,白昼,只是没有明天见了。   纵身入水,冷彻的湖水包裹住他每一寸皮肤,淬入灵魂。恰在窒息的感觉袭来时,他被一个人抱出湖水,那个人身上暖极了。在死亡的边缘徘徊一圈的白昼,紧紧的贴在这个人胸膛上,依偎在他怀中的暖意里,失去了意识。   但至今,他依然记得救他的人把他从湖水里捞起来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尤其是膝窝处安慰似的几下轻拍,就如刚才那人抱他出水一样。   这个救他的人,就是简岚鸢。   再然后,他成为了他的主治医生,也成了好朋友。一度让白昼的生活变得有了滋味。   可就在几天前,白昼突然联系不上他的简医生了,他只知道,医生说有一台重要的手术要做,之后就杳无音讯。白昼去医生的家里找,没有人;他又去医院找,医院的医生护士,三缄其口,只说简医生做完手术就请了假。   骤然的失联,让白昼心绪不宁,这一日他吃过药,早早睡觉,醒来之后……   眼前这位似是而非的简医生是怎么回事?   “阿景,”一声柔和的低唤,让白昼回了神,“昨夜是不是太累了,你都昏睡一整天了。”   这人一直叫他阿景,他不是简医生。   白昼捏了捏眉心,扫视屋里的陈设,文祥富贵中透出迷醉的葳蕤,无论从布置到眼前人的穿着……   怎么看,都是在古代。   心底腾起一个觉得自己疯了的猜想,白昼抬了眸子回应这人,道:“远宁王?”   那人先是一怔,脸上不知为何闪过一丝失望,而后挂上暖如春风的笑意,在白昼面前行礼,道:“微臣在。”   我滴妈!白昼脸上不动声色,心思却是翻天覆地。他这是……   穿书了?   小说里的远宁王他挺喜欢,看书时他就在想,远宁王该长了一张简医生那样的脸,一朝得偿所愿,白昼反而觉得:我病入膏肓,魔怔了。   说不定,是已经死了,要么就是吃药有了副作用。   回神觉得更要命的是,自己穿成了小说里的昏君白景。要说和远宁王是CP吧,也算是的,只是两个人的情感纠葛,只能用虽然但是、一言难尽来形容。   远宁王对尧国君主白景的好,大概率是虚与委蛇。   更要命的是,小说并没写完,只写到已登帝位的远宁王怔怔的站在白景的墓碑前就戛然而止。   想来就连他自己也分辨不出对白景到底是喜欢多一些还是利用多一些——他想要白景,但他更想要的,是尧国的江山。   白昼正想着,远宁王的手从他的脉搏上挪开,轻轻解开他半拢的衣襟,脸就要往他胸膛上贴去。   “你……!”惊得白昼一个激灵,下意识的就往后窜。   放肆!   你长得像简医生,也不能这样!   他情急了,身手前所未有的敏捷了一把,却忘了地形不熟悉,卧榻紧贴着墙壁,眼看他后脑就要撞在墙上,星火之间,远宁王倏然起身。   白昼只见王爷衣袂飘摇,带起一股暗香扑面而来。   下一刻,他的后脑,撞在了王爷的手掌心里,而脸,几乎埋进王爷的心口了。   暗香,更浓了,润着体温。   他……这般细心呵护,难怪尧国的君主沉沦,最终失了山河更丢了命。   白昼看着眼前长着让他魂牵梦萦的面容的远宁王,道:“你……不过是想要这江山,以身相许犯不上,我……朕现在就给你吧。”   此话一出,王爷退开三尺,猛然跪下,满脸惊愕的看着他,半晌才道:“陛下……陛下误会了,微臣只不过是想为陛下听听心音。”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白昼脸上有点儿挂不住——是我自作多情了?   不可能!   依着小说的情节……远宁王对白景正是以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攻略,向来欲拒还迎最勾人,王爷是个高手。   白昼回味着自己说的话,他的声音清清淡淡的,骤然语气平冷的说出那句话,确实听不出几分真心,反倒像是……试探。   简直就是笑里藏刀。   清了清嗓子,他放柔了声音,道:“朕……不是说笑,更非试探,以远宁王的才智,定能让我大尧国富民强。”   谁让你长了一张让我看着就得缴械投降的脸呢。   更甚,白昼也确实不想落得如小说里白景的下场,被囚于后宫四年之久,疯癫而死。   鬼知道这四年发生了什么。   再看远宁王,满脸的不可置信,在他的认知里,这位君主,病弱昏庸、荒唐无比,却又极看重皇权,天真的相信王爷的方术能够让他长生不死,尧国千秋万载,君主只能是他一人。   “陛下、王爷……”   是刚才白昼一醒来就听到的嗓音,只是声音主人刚才的高兴消匿不见,换成了几分慌乱。   白昼蹙眉抬眼——说话的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白白净净,若是换了女装,说是姑娘家都有人信,是御前的总管太监,布戈。   陛下这是什么眼神?吃错了什么药?   布戈慌了,再一晃眼看见远宁王正跪在榻前……   呵!原来是王爷触了霉头,自己可不是倒霉吗,万一话说不对,就变成炮灰了。   “何事?”白昼见布戈怔在门口,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心道,自己如今很吓人吗,果然伴君如伴虎?   “回陛下,主战和主和的两派大臣们,在大殿上争论不休,眼看局面就难以控制了。”   他们该是在争论小说中提到扶南国犯境的事。   这都什么点儿了……白昼看着窗外墨蓝色的天空和几点洒碎的星辰。   “更衣。”说着,他起身,许是起得猛了,极为熟悉的眩晕袭来,到了书里也摆脱不了低血氧症吗?白昼稳住了身形,惨笑着,条件反射似的咳嗽几声,才道,“朕去看看。”   布戈看在眼里,心里打鼓,这事儿近来不都是让王爷去的吗,今儿怎么了,不仅要自己去,还笑得这么阴森……太吓人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白昼OS:宝贝,原来你在这儿呢!   缓神……   是我魔怔了。   简岚鸢OS:日思夜想你怎么才来?   缓神……   我病得不轻。   ※寒冷性休克,是作者根据寒冷性荨麻疹(这个真的有)胡编乱造的。 第2章 朕,御驾亲征。   议事殿门外,白昼没让通报,静静的站着,身后跟着远宁王和布戈。夜风忽而萧瑟起来,布戈正想赶快把陛下的披风拿来,就见远宁王脱下大氅,轻柔的给皇上披上了。   皇上微蹙着眉,认真的听殿里众臣分庭抗礼,不经意间身子一暖,只是淡淡回眸,扫了王爷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布戈咂舌,也不知王爷怎么惹了这位祖宗不高兴,要是放在平时,他早就喜笑颜开的拉着王爷喝酒去了,哪里还顾得上听屋里一众老头子□□吵坑?   想到这,他又打眼偷偷看远宁王,王爷倒是满目深情,欣赏似的看着陛下,这就是所谓认真搞事业的男人身上自带最帅光环?   “岑大人,你枉为兵部之首,我大尧如今兵强马壮,被扶南欺负到家门口了,你竟然主和?”   “楚将军,前方士气低迷,此时开战,无异于让更多的兵将去送死!”   “好了好了,二位消消气,士气低迷总有原因吧,二位大人可知详情?”   “还不是因为……因为……”这会儿说话的是兵部尚书岑怜,可他因为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因为朕……近来酷爱方术,越发废政。”   声音不大,偏像一盆冷水浇灭了熊熊烈火,让大殿里的温度骤然降低了。   寂静一片中,只见陛下披着一件黑色的织锦绒大氅,缓步走进殿内。他瘦弱单薄的身子,拢在略宽大的衣裳里,被衬得更加孱弱了,领口一圈深灰色的风毛,簇拥着他毫无血色的面庞。   单看模样,徒有几分病弱的贵气,和君临天下的王者,怎么看都不搭配。   可随着陛下一步一步走上殿前御阶,回身下望,众臣没来由的觉得压迫,慌忙下跪行礼。各个窃窃低眉顺眼的左顾右盼。   皇上怎么像有点不一样了?细看,好像哪里都没变,又好像哪里都变了……   想他近来懒怠得很,方才听说远宁王在宫里,诸臣才着人去请的,谁料到,王爷是来了,皇上怎么也来了?   一开口就道破了前线士气低迷的原因。他不问朝政多日了,是从何得知的?   白昼说出这句话,心里其实是没底的,历来穿书都能穿出千变万化的因果来,小说里即便写了因为所以,也得掰开揉碎,找能信的信,不然一不小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没办法,穿书界,也开始卷了。   再一转念,他又不太在乎了,错了就错了呗,正中下怀,大尧的疆土天下在白昼看来不过一场游戏一场梦,他只想痛快的闹,好好的死。   反观眼下众臣的模样,白昼就知道,他没错成,确实是这个原因。   只是皇上的日常琐事,是谁传到军中毁了士气的呢?细想……当真是狼子野心。他忍不住看向最终篡了他皇位的远宁王——是你吗?   白昼勾起嘴角笑了笑,真的是你的话,就让你提早得偿所愿,你我各取所需。   想到这,他笑道:“诸位平身吧,”说着,指向一名四十多岁、武将打扮的官员,继续道,“依楚爱卿看,如今该当如何?”   楚将军名为楚关,是尧国的大将军,年纪不甚长,位居武将首位,为人智勇双全,尧国坊间都在传闻,要是他再立几次军功,只怕封爵都指日可待了。   皇上一反常态的问政,还笑眯眯的,让楚将军一瞬间背后发寒,不知该如何是好。   白昼见他迟疑,轻咳了几声,道:“解决一件事的方法至少有三种或以上,如今最简单的是——朕,御驾亲征,三日后出发。”   这话出口,白昼敏感的察觉到了一道目光,来自远宁王。他眼里的情绪很复杂,白昼看不明白,非要形容,那是一种黑暗中骤见光明的希望。   众臣也如是,一个个瞠目结舌,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只怕要不是殿上还需要注重仪态,有几个非得抡圆了给自己两个耳光,潜台词是,别做梦了,快起床!   布戈绝对首当其冲。白昼没好脸色的白了他一眼。   由此可见,这原主儿白景,是多么的不着调。   怎么着,我……不对,朕从来没这么贤明过,惊不惊喜?   终于,岑怜跪倒在地,颤声道:“陛下……陛下万不可御驾亲征,龙体要紧啊!”随着他一声劝阻,开始接连有人跪倒附议,所言之词无非也都是皇上身体不好。   独有楚关和远宁王,站在一侧无所作为。   见皇上不发话,附议的众臣们便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劝阻,白昼只觉得脑袋里像是有无数只苍蝇在飞,嗡嗡的。   他抬手,众臣止了话茬儿,只见年轻的君王嘴角含笑,眼神却阴恻恻的扫视了一周众人,道:“哪个不战便只想着议和的,即刻拉出去砍了。”   最狠戾的话语由他轻飘飘的道出来,说不出的阴森。   见殿内一个多嘴的都没了,白昼很满意。正要再吩咐几句就离开,岑怜以头抢地,颤声道:“陛下,臣愿死谏,老夫三朝为臣,不能让陛下犯险,陛下若是……若是……”说着,他又磕头道,“我大尧该如何是好啊?”   啧……   白昼皱了眉,眼前这位兵部尚书,只怕已近古稀了,头发胡子全白。白昼毕竟是个现代人,心底其实没有什么尊卑的概念,眼看着老人跪在自己面前,终有不忍,叹息一声,道:“岑卿觉得,应该延续下去的是朕的性命?难道不是我大尧的社稷万民吗?”   话一出口,有点后悔,这不是彻底崩了原主的人设了吗?果不其然,众臣又是一副看见天降祥瑞的表情。   咳,不是爱咋咋地嘛。   眼看岑怜,抬头看着自己,像是不认识他了,白昼觉得有点想笑。   终于,老爷子叩头道:“陛下圣明,还请陛下坐镇中军,万不能披挂上阵!”说着,他转向远宁王,又道,“老臣恳请王爷,陪在陛下身侧,陛下龙体有恙,只有王爷……最为妥帖。”   远宁王这时才把目光从白昼脸上收回来,向岑怜还礼,道:“老大人所言极是,本王定不辱命。”   白昼一瞬间觉得不爽,你俩就这么把事儿定了?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转身向布戈道:“伺候笔墨,朕要拟一道旨意。”他身体不好,所以那些消耗体力的事情都做不来,可像书法、看书这种极静的活动,他是喜欢的。   刷点成书,盖上玺印,交给布戈,一挥袍袖,皇上凛声向众臣道:“三日后出发,就这样定了。若是……若是朕回不来,这便是传位的旨意。”说罢,他不经意扫一眼远宁王,转身自大殿屏风后退出去了。不顾众臣又跪了一地,呼喝“陛下洪福、定能凯旋”。   布戈狗腿子的跟上主子,今儿个陛下哪儿哪儿都不对劲,连遗诏都立下了,也不等王爷平同归了吗?   想到这,他快步追上,道:“皇上,皇上今儿要在哪儿歇呀,奴才好去准备舆车。”   这一问,把白昼问住了,挖空心思回想小说里的殿宇名字……   吃了没背诵全文的亏。   “昨儿个,朕……睡在哪儿了来着?”   “昨儿……”布戈清了清嗓子,低声道,“皇上您怎么忘了,昨儿您不是和王爷一同在熙晖阁饮酒听曲儿吗,一直闹到早上,您太累了,才昏睡过去的。”   睡得跟昏死了一样,王爷才给泡了药浴。只不过最后这句,布戈顾及他主子的面子,没说出口。   咳,昏庸荒唐,没出息的玩意,活该被篡位,白昼暗骂。   正自迟疑,背后一阵脚步轻响,那人道:“阿景,今日不能再操劳了,须得好好休息。”   布戈小眉毛一挑,心道,叫得这个亲……好在皇上抽风了,王爷还算正常,也亏得主子听王爷的话呀,如今他这小身子板儿,可经不得酒色折腾了。隧笑而不语的安排二人去朝露殿。   一路上,布戈就在想,要说王爷其实也挺难做的。   他心疼皇上吧,确实是的,没日没夜的看顾皇上的身体,又是施针又是炼药的;   但他有时候又对皇上颇为放任,就如昨夜,明知道皇上近来越发病弱,还由着他闹了一夜。   大概终归是敌不过皇上的软磨硬泡,拗不过吧。   夜,更深了。   朝露殿,只留了门口的一盏灯火,帘帐低垂,白昼歇下了。他正睡意朦胧,床帐忽而又被挑开,正是远宁王,穿着寝衣,头发披散着,微一欠身坐在床沿上,他不说话,只是看着白昼。   白昼先做不知之状,被他看得发毛——这家伙不会是现在要动手刺王杀驾吧?   接着,他又觉得这想法荒唐,缓缓睁了眼,眼珠就再也挪不动了。他看着王爷的面容,像是简岚鸢就在眼前,几次想开口询问他有何事,却又都没舍得出言,生怕一开口,他就要让自己好好休息,起身离开。   这是自心底里泛出来的眷恋——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好。   终于还是王爷,极轻的叹息一声,柔声道:“微臣只是来看看陛下,陛下好眠吧。”说着,他非但没走,反又坐得近了些,伸手在白昼手心的几处穴位上不轻不重的揉捏着,白昼觉得受用极了,困顿很快袭来,他闭上眼睛,脑海中瞬间的恍惚。   记得有一次,他发病住了院,总是睡不踏实,简岚鸢也曾经在他手上这样揉捏过。   许是深夜,让人惆怅,白昼一阵伤心,御驾亲征不过是他为自己结束生命燃放的礼炮烟火,在生命燃尽之前,他还能不能再和简医生见一面,他如今到底在哪里?   想到这,他鬼使神差的起了身,在远宁王满目柔和中,白昼伸手拢了拢王爷脸颊侧面的碎发,捧住他的半边脸颊。   这幅模样,是按照我的想象幻化出来的吗?   你如果是他该多好。   至少在死前,我该告诉他,我好喜欢他。 第3章 朕…怎么没死?   扶南,在尧国的南部,两军对垒的地方名叫五常原,这里的“常”该是个计量单位,但具体因何得名,已经不可考了。千百年来,五常原都是战场,传闻夜间无人时,静静的听,就能听见古代战死士兵的亡魂哭泣,他们被困于此,找不到回家的路。   深秋的扶南边境,风沙萧肃里,带着一丝干热。   白昼当然不会顾念千里之外皇城中老臣们的苦心一片,坐镇中军。   朕答应了吗?朕当日并没答应。   更甚,他说要亲自上阵的时候,楚关没拦;远宁王只是稍一迟疑,最终也没拦。   王爷手眼通天,只怕诏书的内容他已经知道了,皇上死于乱军之中,他才正中下怀。   自古以来,稳居帝后御驾亲征的皇帝屈指可数,真正上前线的,更是一个手的指头就数过来了。   想到这,白昼虽然抱有送死的心,却难掩一丝得意。   家世的原因,白昼是会骑马的,并且骑术尚可,在现实里,他连死前最后的疯狂都做不到,在这里,他起码可以轰轰烈烈一把。   正如现在,年轻的君主威风凛凛的骑在马上,背后大旗迎风招展,硕大的一个“白”字,飘摇在杀意浓烈的军阵上。   十五万大军,黑压压的望不到边,因为白昼亲自披挂上阵,士气格外高涨,骑军、步兵笔挺肃立,风吹动将士们的袖带、帽缨,独吹不动将士们的风骨。   一片肃静中,偶有马匹打着鼻响。   打眼看敌军阵营,扶南的战甲是软藤制的,被涂着花花绿绿的纹饰,士兵们大片的肌肤裸露在外,却被纹身覆盖。   他们的骑军大部分是骑虎的。与尧国的军阵相比,看上去荒蛮,却又无处不透着诡谲。   白昼面色沉静,血却久违的要沸腾了。   “陛下,身子可有不适?”远宁王与白昼近在咫尺,两骑几乎并行,许是察觉白昼呼吸急促了,俯身过来出言询问。   白昼摇头,展目望敌军军阵一角,发现了异样,问道:“朕让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没?”   大将军楚关应道:“回陛下,备好了。只是……威力……”   白昼颔首,笑道:“响就行了。传令下去,雷火营去右翼、配合弩手,依计行事,”说着,他指了指相反的方向,“再以偃月阵强攻两侧合围。”顿了片刻,白昼补充道,“劳烦楚将军严守中路。”   楚关的眼睛都发光了,凛声道:“得令!”   锣鼓喧天大作,扶南阵营里,正是白昼察觉有异的角落,响起一阵诡异的号角声,紧接着便是一阵猛兽的低吼。   几乎同时,尧国阵营军旗传令,“嚓——”一声机械声响,一颗滚圆的像是酒坛的东西,带着火光就被投向敌军的角落。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   白昼一缩脖子,点点头:确实够响。   这是他在路上吩咐军中工匠紧急赶制的一匹“天雷弹”,威力不怎么样,却非常响。   接二连三,天雷弹被投石机投入敌军阵营特定的位置,弩手紧接着射出弩1箭,他们二人一组,操持重弩,射出的弩1箭箭头绑着浸满桐油的棉帛,二箭中间以油棉帛相连,一道一道的火线窜入敌军,如此射法,即便尧国重弩的射程足够,杀伤力也会因为两支箭中间坠着的棉帛减弱。   雷声大雨点小的东西对人没用,但对野兽……   果不其然,对方阵营忽而一片混乱,诡异的号角声和着惊呼,夹杂在野兽的嘶吼中,腾起地上一片烟尘。   白昼微微笑了,众生平等,人类却总想让野兽忠诚臣服。   愚不可及。   小说里一笔带过,扶南有一将,可通虎言,作战时驭虎杀敌,所向披靡。当时看到这里,白昼就在想,他能所向披靡大概率是出其不意,且敌对阵营对猛兽心怀恐惧,试想飞沙走石中,一群猛虎正面冲来的情形,确实震慑心魄。   类似的故事史料中也有记载,王莽麾下有个猛士,名叫巨毋霸,善驭猛虎,兵至昆阳城下,把城内的起义军吓得魂飞魄散。然而,上天和他开了个大玩笑,作战时忽而雷电大作,猛虎受惊,纷纷掉头狂奔,反倒助城内的起义军大败王莽军队,就连巨毋霸本人,都丧于乱军。   白昼想,没有老天助我打雷下雨,那我就自己造一场雷火攻势呗。   再看场下,扶南的士气已然溃散,猛虎更是冲乱了自家阵脚。尧国的将士以偃月阵两相合围的强攻下,敌军主帅只得取中路突进,被早已守在中路的大将军楚关以阵中阵埋伏,生擒当场。   白昼抬头看看天色,阳光透过乌云射下几条光柱,他竟然就这样赢了吗?   并没有,只是初战告捷。   正想着,一阵高频音诡异的响过,很短促,却带有节奏。白昼耳音很好,正待四下环望,他□□的战马,嘶鸣一声,骤然扬蹄,差点把白昼甩下去,白昼下意识拽紧马缰,刚稳住身形,马儿如同离弦的箭矢,直冲入战阵。   远宁王动手了吗?   白昼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终归一死,再造作一次吧,他索性顺势抽出腰刀,一边向前冲,一边高喝道:“大尧的好儿郎们,跟朕冲!”   瞬间的安静后,军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呐喊,每一个士兵心头的热烈都被这位年轻的君主点燃到了沸点。   五常原的土地上,扶南已经溃不成军。谁都没想到白昼真的会下场冲杀,没有常规的护军,他只身一人,一马当先,冲出去十数丈,列队的众兵将才一拥跟上。   远宁王冲到白昼身侧,一跃上了白昼的坐骑,扯住马缰,狠力带住,低声道:“陛下,咱们已经赢了。”   话音未落,远宁王忽然环抱住皇上,侧翻下马,只见一支箭矢,贴着白昼的铠甲边缘擦过去。   二人稳稳落地,远宁王高喝道:“护驾!起坚甲阵!”   簇拥在君王周围的兵将本就越聚越多,王爷一声护驾,白昼便被护入铁壁铜墙。   正这时,天上下起了雨,陡然狂风起,本来燥热的沙场气温骤降,冰冷的雨滴冲刷着每个人,仿佛是要洗尽杀气血污。   重甲的缝隙被灌入大量的雨水,深秋的风凛冽而过。   冷,来得很突然。   这次,连老天都在帮他燃尽生命了。   白昼摘下帅盔,让冷雨肆虐。寒冷性休克熟悉的眩晕感袭来,他的心口骤然绷紧,像有一只手狠狠的揉捏着他的心脏。四肢更像突然埋进了冰水里。   身边的远宁王发现了皇上的异样,上前扶他,白昼在王爷的神色中看到了急切。   白昼不明白,你不是想要王位吗?我的诏书已经立好了,我死,由你继位。   刚才惊我马匹的,不是你的人吗?   还是说……你突然后悔了?   他的意识越发模糊起来,伸手想抓住王爷近在咫尺的手臂,却无力的抓了个空,低声问道:“为什么……救我?”   没等到王爷的回答。   昏昏沉沉的,白昼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临死前的闪回。   这回是真的要道别了吧……   脑海里映出的画面全是他和简医生的过往,还有几日前的夜晚,他情不自禁抚上王爷的脸的时候,那人的表现——蹙着眉头看自己,像是下意识想躲开,可身子只是一晃,却又顿住了,任凭自己的手放在他脸上。   温柔眷顾可以装、满目深情可以装,但猝不及防的下意识,装不来的……   他终究是远宁王,不是简医生,长得再像也不是。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昼胸口的憋闷散开,清冽的空气缓慢的沁入肺里,他贪婪的深吸了一口,肺部倏然间受刺激,让他剧烈的咳嗽起来。   “陛下,陛下可算醒了!快去请王爷来。”   ……   这声音……又是你啊……布戈。   可不是么,睁眼便见到布戈的大脸凑在眼前,再秀气的容貌也禁不住这种视角看,白昼皱眉抬手,把他推开。   挣扎着起身,正是中军帐的卧榻上,烛火昏黄,帐中只有布戈陪着他。小太监见他醒了,喜形于色,又凑前几步,道:“陛下,哪里难受吗?”   “朕……”白昼嗓音略有些哑,“怎么没死?”   “哎哟!”布戈听了一下就跪在他主子身前,叩头道,“您万岁,可别乱讲,更何况,王爷说您只是心血不足,才昏过去了,没有大碍的。”   呵呵。古代的医术看他的毛病,当然只能看出这个。   只片刻,远宁王就来了,同来的还有楚关。二人进门便跪,楚关说,和王爷大致商量好了后续的对敌策略,要待到皇上身子暂缓,再来奏报。   公事一番后,楚关退出去了。   白昼坐在榻上,抬眼看与远宁王:“你坐下,朕抬头看你,脖子累。”   远宁王默默无言,拉了一把椅子,坐在陛下床前。   半晌,两个人都没说话。布戈站在一旁,觉得自己非常多余。低声回一句:“奴才去看看药膳。”麻利儿的掀门帘,逃跑了。   “阿景,脖子上的伤口疼吗?”   什么伤口?白昼伸手去摸,才发现自己脖子上缠了一圈白帛,全无感觉,是何时伤的都不知道。但转念,他就知道了,只可能是自己摘下帅盔之后,否则帅盔两侧的护面直至肩头,伤口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现在颈侧的。   果然,远宁王继续道:“刚才阿景你摘了头盔,不知是什么东西在你脖子上掠了一道口子,我查过了,没有毒……只是觉得蹊跷,不大放心。”   说着,王爷拿过一面铜镜。   自穿书进来,白昼更衣梳洗都有人伺候,直至此时,他才得以细看容貌,铜镜中的人很年轻,看着也不过二十三四岁的模样,不得不承认,比现实里的白昼好看,五官单看哪一个,白昼都觉得熟悉,就是他的,但拼在一起,却又不太像他了。   眼波流转,媚色里能透出三分邪气。   果然挺“昏君”的。   白昼收了目光,道:“无碍,你不提,朕都没察觉。”   “陛下……怎知敌军会用猛虎攻击?”   总不能说是小说里看来的吧。   “朕……从前听闻扶南族善用异术驭兽,神乎其技,也不过是,忽然想到,未雨绸缪。”   接着,又陷入了片刻的寂静。白昼觉得远宁王他对自己的态度,很皱巴——弄不清他到底是想让自己死于阵前,还是对自己关怀呵护备至。   难道真如同小说里写的,他对尧国君主白景,至死都分不出爱恋多些还是利用多些吗?   但无论如何,自己的战马早就被有心人驯化过,他们一击不得手,定然还有后招。   “朕要换地方住,对谁也不要声张。”白昼道。   卖一个破绽给他,且看他下不下手,白昼打定了主意,终归这次出征,他就没想活着回去。   他只是想死个明白。   “为什么要换地方?”   试探你。   当然不能这么回答了。   白昼想了想,脸上挂上一丝柔和的笑意,道:“解决一个问题的办法,至少有三种或以上。”   答非所问,让远宁王一怔:“阿景,这两天总说这句话,是从哪里看来的吗?”   这是现代心理学认知理论的延伸概念,白景怕是没处去看,除非是作者安排的。   “有什么不妥吗?”   皇上不回答,远宁王轻叹了一声,还是对白昼露出柔和的笑意,答道:“没有,只是有个朋友,也说过这样的话。” 第4章 阿景怎么要躲呢?   听了远宁王的话,白昼有一瞬间想问他口中的朋友是谁,可转念一想,问这么多做什么呢?毕竟小说的作者是个现代人,书里有些时空混乱的话语出现,也不足为奇。   装睡的人无法被叫醒,白昼看着王爷的脸,总还留存着一丝幻想,让他尚存一丝希望。   “你是简医生吗?”这句话问起来无比轻松,但他承受不住否定的答案,这比让他生不如死更残忍。   这个世界没有他的常用药,他没有多少时间了,比起死亡,绝望才是人类承受的最大的苦楚。   想到这,白昼觉得自己荒唐好笑,一会儿想试探王爷到底是不是想害他丧命,一会儿又舍不得这点儿虚幻的念想,即便真的不是远宁王下的手,他就对自己是真情吗?   别做梦了,他的深情在尧国的江山上,而你,只是想把他幻想成简医生。   虚情假意如同饮鸩止渴,可总有傻子甘之如饴。   胡思乱想中,他在小帐子里睡着了,他执意不让王爷看顾,远宁王拗不过他,嘱咐布戈好好照顾,本想安排近卫守在帐前,却被皇上振振有词的拒绝了:有人护卫,才是此地无银,安排正常巡夜就好了。   远宁王看着皇上半晌,目光里流出些许无奈,隧而离开了。   扶南边境雨后的夜,散去燥热,沁凉的风灌进远宁王的军帐,王爷屏退伺候的下人,放下帐帘。   他至今也还没完全习惯身处的环境,更不习惯有人总在身边伺候着。   他叫简岚鸢,是一名医生,却不知为何被困在远宁王的皮囊里。   几日前,简医生接了一台颇为重要的临床实验,实验设备是一台进口的先进仪器,如果成功,那么白昼的病就能见曙光。   术中,仪器突发故障。   回忆起电流一瞬间穿透过心脏的感觉,他以为自己死定了,殊不知,醒过来就变成千岁王爷。   远宁王……   白昼和他闲话时好像提过,他最近看过一本小说,里面有这样一个人物,人物的生平他只听白昼闲话过几句。   “简医生我今天看了本小说,里面的远宁王对那个昏君可太深情了。”   “哈,我今天才知道,王爷对皇上的好,是为了篡位。”   “你说,王爷心底到底有没有分毫的心动?”   嗯……   多日的自我怀疑以及数次差点把自己弄死之后,简医生也没能回到现实。   简岚鸢终于暂时识了时务,他好像真的变成小说里的王爷了。   悔不当初,没找白昼借书来看看。   因为第一次他和书里的昏君私下相处,称他为“陛下”时,昏君笑着一刀割在自己手臂上,冷笑着看自己的血往下淌,说他忽冷忽热……   什么玩意啊,好歹听过几句王爷人设的简医生只得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好不容易找茬儿糊弄过去,刚适应没几天,变故又来了,昏君拉着他喝酒听曲儿,他无所谓的陪着闹,心道:你高兴就得了,要是喝死了,剧情是不是就提前结束了?   结果昏君一觉醒来,简岚鸢觉得他气场变了,前几日还懒洋洋的从不问政,突然变得铁腕贤明,更是说出一句白昼常说的话——解决一个问题的办法至少有三种,或以上。   那一瞬间,简岚鸢觉得整个世界都有了希望。   冷静之后,他又觉得,那个人不是白昼。   一来想他自己穿过来,容貌几乎没变,但那个人眼睛、鼻子、嘴,单拎出来哪一个,确实能让他恍惚,拼在一起看……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二来号问他脉搏的时候,君上确实身体非常不好,体虚畏寒、心肺胃都脆弱,同是身体不好,病状颇有几分相似,但病理……全不相同;   最重要的一点是,那人若真是白昼……怎么会不认识他,又怎么会不问呢?   想到这,王爷决定继续见招拆招,随波逐流,看顶着昏君名头的君王做不符合他人设的事情,也挺有意思的。   若是有朝一日回去了,再见到白昼,能给他讲一个光怪陆离的故事。   只是,能回去时,他……还在吗?   他的身体确实太差了,这个孱弱的人,其实骨子里是个不愿意麻烦别人、死扛到底的执拗性子。   太刚了,刚得让人心疼。   想到这,简岚鸢端起桌上的冷酒一饮而尽。   他是主刀医生,几乎不喝酒,辛烈的酒液入喉,呛的他咳了几声,紧接着食道管到胃部一阵烧灼感,只是感觉再强烈,也敌不过他心口的刺痛。   再说白昼,许是白日里闹得狠了,他难得睡得很沉,还做了梦,梦到那日初醒时,远宁王把他抱起来,在他耳边低声呢喃: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   白昼当然睡不着了,猛然就睁了眼睛。自己真的又在泡药浴。他睡得太沉了,怕是布戈觉得他又昏睡过去,才做此安排的。   那个梦……果然是日有所思。   六七尺见方的池中蓄满了水,熟悉的温度、熟悉的药香,暧昧无比的烛火光和温柔的风……   下一刻,白昼惊觉不对劲——池子里,并不止他一个人。还有个东西,一直潜在水底,轻柔的攀住他,就往他胸前贴过来。   白昼大惊。   下意识想站起来。   但他站不起来,他的四肢像被灌了铅,重得抬不动,从头到脚,哪里都动弹不得。   水里的东西,先是在他心口贴了贴,漾在水里毛发似的一团轻柔扫过白昼颈间的皮肤,让他觉得心里发毛。   是人是鬼?   一路向上……东西贴着白昼的身体蹭上来,一直没和他分开丝毫的距离。他好像对白昼脖子上的伤口很感兴趣,探触着,不痛,却微凉。   白昼身上的寒毛瞬间战栗,抗拒却无可奈何。   那个东西沿着白昼的身子一直攀到与他视线齐平的高度,因为贴得太近了,看不清他的模样,依稀分辨出,他……是个人。   唇上的触感变得暗昧起来,那人的头轻微左右晃动,用他的双唇抚摩着白昼的唇,很痒,白昼拼命想往后退,结果被咬住上唇,力道不轻不重的一吮。   突如其来,白昼终于惊呼出声,换来那人轻声笑了,低迷略带沙哑的嗓音,极具魅惑:“阿景怎么要躲呢?”   说着,退开咫尺,白昼看清了,他是远宁王。   水滴还流连在他俊秀的脸颊上,不忍离去又不得不落下,只得顺着他的额角一路向下,描绘他迷人的颈部线条,滑落在锁骨上,才停住脚步。   白昼的目光被一滴水珠吸引,回神见对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温热的药浴让王爷双颊微红,氤氲的水气,蒸腾出□□:“是我呀,你还躲吗?”   说着,远宁王精致的五官又在白昼眼前放大,他的双唇贴上白昼,没有温存柔糯,是突如其来的窒息。   这感觉白昼太熟悉了,他的并发症总会带他体验这种频死的无助感。   他拼命的想挪动手脚,把王爷推开,可拥抱已经变成了禁锢,他只得用尽全力去呼吸,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努力。   终于,空气灌入白昼的鼻腔,他狠命吸了一口气,胸腔扩张,正猛然用力要把王爷推开,却推了个空。   眼前哪里有人?   更没在浴池里。   梦中梦。   怎么会这样……   梦,是投射。他的潜意识在提醒他,远宁王这朵带刺的玫瑰,抱在怀里,终归会被窒息的。   “你醒了?梦见什么了?”   说话的是个女子。   白昼这才回神,他身处的环境很陌生,正躺在一张藤床上。   翻身坐起,“铮——”的一声脆响。   他的右手被一条极细的精铁锁链锁住了,锁链的另一头固定在床头。   再看说话的女子,衣着可太省布料了,像是穿了一套分体式带流苏的泳衣,她的四肢,乃至腹部满是纹身覆盖。皮肤呈现出小麦色,五官淡雅,表情也很平和,只因为纹了面,才显得凶煞了。   “尧国的王,欢迎你来叶柳氏。”   叶柳氏,是扶南民的自称,源于他们的先祖。   他没睡在中军帐的消息还是走漏了……白昼心底冷笑,面上不动声色,道:“你是涂阿伽?”   扶南现任的女王。   女子行了一个族内的礼,算是认了,而后她道:“你破我猛虎军又如何,最终还不是落在我手上。”   蹩脚的汉话满含着得意。   白昼抬眼翻了翻她,惨笑道:“朕……被同宗出卖,也不知算不算死得其所。”   远宁王不仅想让他死,更想让他死在敌军阵营。   谁知,涂阿伽歪头看他,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片刻才反应过来,冷哼道:“捉你,是我的本事,与你们的宗族争斗又有何关系?”   说着她指了指白昼颈间的伤,脚下轻踩起一个节奏,便见她脚腕上的一个银白色的脚环动起来了,缓缓游下地——是一条银白色的小蛇!颈子里还套着一对红绒球。   小蛇吐着蛇信,一路游向白昼,自他的脚边往上攀,直至肩头。   蛇信一探一探的,触碰着他的伤口。   见白昼面色不改,涂阿伽颇为意外,听闻中土的人大多害怕毒物,更据说这尧国的君上是个只通玩乐,妄想长生的膏粱。   谁料他昨日初战就破了己方的猛虎军,今日被银月攀在肩头也面无惧意。   不由得心底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其实白昼并非全不怕,他只是想通了涂阿伽不会现在杀他。   对方炫耀之姿浓重,才舍不得他即刻就死,再说,他死了,和尧国的买卖可就不好谈了。   白昼早就从史书上看到过,扶南多异术,想来他们大约是在划伤自己的利器上淬了什么药,这种药没有毒性,蛇却认得。   梦里,水中的触感,难怪总觉得滑腻,怕不是这蛇正在他身上吧。   瞬间鸡皮疙瘩起了满身。   可如果自己是这样被俘的,他的行踪,就不是远宁王暴露的了。   想到这,白昼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一抹笑意,只看表面,倒真是……错怪他了?   涂阿伽和白昼对面而立,看眼前这清瘦无比的君主,一会儿面无表情,一会儿嘴角含笑,不知他在做什么盘算,冷哼一声:“阶下囚还笑得出来,倒也难得。”   话音刚落,门外便是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一名族人进门来:“宗王,尧国的远宁王兵临城下,三箭……射翻了城上的王旗,”说着,他递上一个纸卷,“这是付书。”   涂阿伽接过,展开纸卷看完,蹙眉冷笑看了看白昼,转向她的族人吩咐道:“上城,请尧国的王进百毒笼。”   --------------------   作者有话要说:   纪念我锁章的一天啊……   二改打卡,第一遍好像get错了重点,咳,我没有暗示,我写的是水里的蛇!   但是第二遍再看……咦?确实容易误解。   于是,删了那句话,脖子以下也都往上挪挪>< 第5章 大尧,永不受胁于人!   天光微亮,布戈一觉醒来,发现皇上不见了。一瞬间,他头皮发炸,这么多年他早就养成了当值时不睡觉的习惯,即便是歇,也是闭目养神。   这次睡得跟死猪一样,绝对不正常!   当下满军营的找,可想而知,军营炸了锅。   远宁王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是,这事和昨日的流箭有关。沙场混乱,本道流箭平常,皇上却要挪居它处,原道是为帝王者疑心病都重得很,如今看来,当真不是了。   于是第一时间查探营帐周围的痕迹。   白昼昨日本以为是远宁王要向他动手,才选了一间军阵角落的帐篷,结果福祸相依,便宜了当夜掳掠他的扶南武士,也让远宁王轻易寻到了踪迹——一趟极浅的车辙痕迹往扶南主城方向去了。   君主被劫掠,奇耻大辱。   于是半日不到,十五万大军拔营,兵临城下。   远宁王和大将军楚关两骑并行当先,王爷三支重1箭断了对方的王旗旗杆。将士们的呼喝声震彻天际。   要说简岚鸢,身为医生,他的生活非常健康,散打、射箭等运动都有涉猎,到了书里,发现自己对身体的控制与支配能力更胜从前,像是书里人物的本事,转嫁到了他身上。   这是为数不多,让他觉得欣喜有趣的事情。   涂阿伽劫掠白昼,本就是要挟尧国之意,如今这么快被找上门来,没理由藏着掖着。   扶南主城城头,一只站笼被缓缓吊起来,尧国的君主正站在笼中,那笼子乍看是软藤编制的,与普通的囚笼相比,都显得寒碜,要是哪个囚徒力大孔武,还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掰弯藤条,逃离出来,别说站笼的初衷了,就连囚笼都算不上合格。   再仔细看,才能发现蹊跷,那些“藤条”都是活的……   “是百毒笼!”楚关身为大将,也不禁低喝出声,说着,他难得因为紧张咽了一口口水。   百毒笼,是扶南声名远播的囚具,上百条被驯养好的毒蛇,攀附在极细的古藤笼子上,主人不下命令,它们就只指静静的附着,一旦下令,生不如死,万劫不复。   命令分为罚令和死令。   顾名思义,罚令下达,蛇不会主动攻击笼内的人,一旦那人站久了体力衰竭,想往笼边依靠,便会有执行命令的蛇,前来咬他一口,这种蛇不是剧毒的,人一时还死不了,此人若是冷静地恢复站姿,就相安无事;但大多数人,骤然被咬非得吓得触到另一侧的笼壁,就又得挨上一口,如此循环……   死令,就简单多了,百蛇噬身,死于蛇吻。   尧国的将士们,齐齐望着城上自己的君主,他没套外衣,更没披氅,但帝王的服制繁杂,中衣宽摆广袖,混热的风吹得他衣摆狂摇,轻柔的衣裳材质被吹得勾勒包裹住君王清瘦单薄的身子,看着让人觉得心疼。   不得不说,为君上者,自有他庄肃的仪态,站在笼里面无表情,低垂着眼帘看城下的将士们,反倒让人觉得是神仙在云端怜看着芸芸众生。   “你不怕?”涂阿伽没见过有人进了百毒笼是这副模样,忍不住出言相寻。   白昼眼神淡淡的,看着她笑了,道:“朕活不久了,被蛇咬死,挺痛快的。”   涂阿伽皱眉,不再理他,转向城下高喝道:“你们谁能做主?放了我们的雷贺将军,把怀延、江延、广宁三座城池划给扶南,岁供黄金万两,我就放了你们的皇上!”   放了雷贺好说,若是把那三座城池舍了,尧国相当于舍了途莱江以南最富饶的三座城池。   城下远宁王和楚关对望一眼,还没说话。   城上白昼就轻飘飘的道:“能做主的人,不是就在你眼前吗?”说着,他咳了几声,又提高了音调,道:“朕一命,抵不过三城百姓的祸福,大尧,永不受胁于人!”   城上城下皆静。   将士们的心在悸动。   白昼又转向涂阿伽,道:“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咱们谈谈;第二,朕死,但保证你扶南的境地比现在更差!” 说着,他转向城下的楚关,朗声道,“楚将军听令,代行帅权,疆土不让半分,违令者,斩了!”   自从当日白昼自立遗诏起,楚关就心生敬佩,试问登上帝位的人,能有几个不贪恋尊荣?今日陛下的所为更让他心潮澎湃。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每日喝酒、问道,膏粱孱弱的皇上吗?   千万种情绪化作刚毅洪亮的两个字。   “得令!”   话音落,大军中传出一阵低沉的号角声,节奏沉缓,庄肃威仪。号角声减消,十五万大军鸦雀无声,却整齐划一,向白昼行了一个军礼。   这不是跪拜君主的礼节。   但白昼看到了将士们的敬意。   他看向远宁王,见他也正怔怔的望着自己,神色很悲切。二人四目相对,远宁王突然神色一变策马上前,抽箭搭弓。   只听“嘣——”一声弓弦闷响,箭矢快得如一颗流星划过,城上的一众扶南人以涂阿伽为首,正被白昼的一番操作惊得目瞪口呆。   从来没见过这么不拿自己命当回事的君主。   加之他们蛮荒习性,被尧国的军仪震撼,一个个还没回神,一支疾箭就破空而来。   涂阿伽反应过来,慌忙蓦地矮身,那支箭擦着她的头顶飞过,钉在身后城楼的木门上,箭身没进去三分之一。   若非躲闪及时,她已经死了。   一个是不要命的皇上,一个是下手剽狠的王爷,一对儿疯子。   本想要挟对方,如今落得气势全无。   再看城下的王爷,将手里的长弓高高举起,凛声道:“你未修檄文,出师无名,神难庇佑,若伤他,本王必让你千百倍的还回来!”   涂阿伽一怔,她的先祖叶柳当年曾梦到神明赐弓,后被混溃举弓震慑,二人隧结夫妻,延续扶南国,是以全族格外敬畏射术精湛的人。她见眼前这位远宁王,战甲披身,肩若削成,腰如约素,骑在马上英姿飒踏,举弓的模样正如描述中混溃那般,不禁暗道难不成当真是先祖点化?   想了想,她站在城上道:“大军后退三里,你只身入城来,我定以来使之仪待你。”   远宁王一口应了——无论他是否昏君,城上一番作为,足以让人敬重。   白昼有点意外,王爷是不是戏略微过了?   扶南国的待客主殿远比不上尧国,从布置到气韵都差了好大一截。像是因为地域特性,加之扶南人崇拜蛇,所以常喜欢用藤,藤桌藤椅、就连装饰也如同百蛇缠绕蜿蜒。   正如主殿里的墙壁上,盘满了藤制的装饰,乍一看像是进入了一个巨大的腔体,那些古藤正是盘桓在身体里的血管。   白昼从百毒笼里出来,吹风暴晒,又一直站着,让他疲惫又难受。   一路从城上回来,脚步沉泞,直到看见了训练猛虎营的那名异人将军——他皮肤也黑,但却像是晒黑的,身上没有什么纹饰,只是戴了装饰品,身侧各类异兽盘踞,有白昼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这才缓起些许精神,多看了几眼。   待到坐上殿内客座的主位,他已然撑不住一国之君该有的威仪,脸白得比衣裳的颜色还淡,斜倚在椅子里,头很晕。白昼知道,这是因为他的胃被切了大半,没法很好的摄入营养,是以他该少食多餐,同时适当的补充铁剂以及多种复合维生素。   但书里,少食多餐尚且不论,他上哪里去找铁剂。   他的身体就像一盏即将燃尽灯油的灯,正在消耗最后的储备。   涂阿伽见他这副模样,道:“你是真的快死了吗?得了什么病?”   白昼有气无力的苦笑回了一句:“生死之事,骗你做什么。”   正这时,侍卫通报,远宁王到了。   王爷步子急切,进殿之后一眼就看见了白昼,顾不上理会涂阿伽,几步冲到皇上身侧,单膝跪在他椅子前,关切的在他脸上一番端详。   王爷什么话也没说。   拉起皇上手腕摸他的脉搏,他的手冷得像浸过冰水,头上却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水。   王爷起身转向涂阿伽,皱眉冷声道:“解药呢?”   涂阿伽赞许的一挑眉毛。   引诱银月寻人的药剂确实有副作用,比如情绪不定、梦魇、易疲惫,但能从脉象就察觉有异,眼前这冷峻王爷的医术起码是国手水准。她一笑,道:“不用解药,过一两日自行就缓解了。”   远宁王冷冷看她一眼,转向白昼,柔声道:“微臣迟来,陛下受苦了。”紧接着,拿银针,在白昼手上的几个穴位刺下。   说来也怪,白昼自行判断为缺铁导致的晕眩乏力,片刻被缓解了大半。不禁暗叹,王爷医术可圈可点,也不知他和简医生……   嗯……   简岚鸢是中西医双学位的博士,肯定是简医生更厉害一点。   身子稍微舒坦了,他就不禁又在想,若当真并非是远宁王勾结扶南,那么五常原上以高频音控制战马的人是谁……   除了王爷,还有别人想要昏君的命吗?   扶南和尧国本井水不犯河水,突然就兵戎相向了,原因书中只字未提。   事物是具有普遍联系性的,若是往阴谋论的方向去想,这几件事,会不会存有千丝万缕的因果?   想到这,他转向涂阿伽道:“你我两国虽算不得交好,却也一直相安无事,宗王突然出兵滋扰我国疆土,到底是为什么?”   他问了一遍,涂阿伽没回答。   白昼这才发现,宗王一双眼睛注视着远宁王,眼波如春水潋滟,道不尽的柔情。   身旁的侍女发现自家王上失礼了,低声唤了一句,涂阿伽才回过神,只是抱歉的笑笑,半点扭捏之色也没有。   一片心思全在远宁王身上了,她肯定没听清问题,白昼又了一遍。   谁知,涂阿伽依旧置若罔闻,反而几步走到远宁王身前,问道:“不知远宁王,娶妻没有?” 第6章 朕不走。   白昼和简岚鸢心底皆惊:这是看中了王爷吗?   涂阿伽见这两人不光不答,还同时沉了脸色,便先回答了白昼的问题。   原来近年,扶南在北部山脉发现了金矿,开采之后运送回主城,若是一直走扶南境内,路程艰险崎岖,是以从来都是穿过尧国的边镇运送。   可就在数月前,押送队伍由驭兽的异人将军陪同护送,还有猎豹随行,入关检验时,黄金百两好好的,待到出关复检,竟然变成了十斤碎石头。   百两黄金在尧国境内只一夜,就不翼而飞。   此后,当然是两国之间的扯皮,最终演变为战争。   听到这里,远宁王问道:“扶南北部都是荒山,鲜有人迹,是如何发现金矿的?”   涂阿伽答道:“这……我还真不知道。”   白昼动了个心思,没做声。   再看涂阿伽显然认为这事并不重要,继续道:“若是远宁王能与我结亲,这百两黄金的事情可以再不追究,”说着,她笑眯眯的看着二人,问道,“如何?”   “荒唐!”陛下和王爷异口同声。   二人也没想到如此默契,略带诧异的对视一眼。   “你娶亲了?”   远宁王摇头:“这是两码事,怎能如此含混,你身为一族宗王,这样公私混沌,怎么对得起整日劳作开采的矿工,又如何对得起听你号令就在沙场上拼杀的将士们!”   更何况,区区百两黄金丢失,城上以皇上要挟时,张口就是三座城池,万两岁供,欺人太甚。   语调并不严厉,但言辞机锋没给涂阿伽留几分颜面。   被这样质问,涂阿伽满不在乎,脸上浮现出一丝不理解,笑道:“扶南境内,万民的生死都在我一人掌握,何来公私混沌一说?我的武士为我献出生命,难道不是他们的荣耀吗?”   果然认知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事若是放在平时,白昼自然会一笑置之,再做打算,半奴隶制的蛮夷之族,不会深想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的道理。   只是今天他受了银月蛇蛇饵的影响,看涂阿伽这副高高在上恣意妄为的模样,心底就有一股火气往脑袋上窜,难以控制的拍案而起,喝道:“岂有此理!”   藤桌上的杯子都被震翻了两只。   他自被掳来虽然做事果敢,可模样一直弱柳扶风的,说话都有气无力。突然这般怒喝,把涂阿伽吓了一跳,远宁王也没想到,面露诧异之色,看向他。   还是王爷先做了反应,扶住他手肘。   白昼站在原地,心脏狂跳,一颗心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胸腔里冲出来,呼吸变得又急又短。   远宁王见状不妙,忙重重按在他手上的两个穴位上,柔声劝道:“陛下息怒。”   再看涂阿伽,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白昼,目光里满是不可思议,半晌才颤声道:“你……你是腾蛇大神的有缘人……”   腾蛇,是《山海经》中一种会腾云驾雾的仙兽。   这和白昼有什么关系?   陛下和王爷二人面面相觑。   远宁王知道对方定然是从白昼身上什么地方看出了端倪,面上不动声色,扶白昼坐下,顺着涂阿伽的目光仔细端详。发现白昼脖子伤口附近,现出一道极浅的花纹,是一条生着翅膀的蛇,它张着嘴依稀能看出尖齿,蛇信指向白昼耳尖的方向。   蛇的身体正好压在动脉上,细看动脉跳动,像是蛇的身子真的会随之动摇,浮空腾飞。   淡紫色的图案,印在白昼白得发透的皮肤上,现出难以形容的妖冶。   尧国的衣衫多是立领,剩下的图案藏在衣服里,不知还有多少。   待到白昼心平气和下来,印子就消退了,不大一会儿功夫脖子上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了。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终于涂阿伽开口了,道:“这是腾蛇仙族的油刺纹雕!你是腾蛇大神的有缘人,难怪你不惧银月,更无惧百毒笼,我这就送你出城去,黄金之事,就当是我扶南敬献给腾蛇大神的礼物了。”   宗王的决定让扶南的一众臣子左顾右盼、眉来眼去,显然谁也没想到会这样。   “朕不走。”   一言出,众人诧异,涂阿伽觉得这尧国的君王脑子果然不正常,远宁王觉得一个头变成两个大。   只见这身子孱弱的君王摇晃着站起身子,冷哼一声,道:“朕才不是什么腾蛇大神的有缘人,”说着,他转向涂阿伽,眼光里带出几分轻蔑,“但也不容得你以这区区百两黄金,就与我大尧纠缠得不清不楚。”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   可一国之君,身陷险境,不是理应先行脱困,再修文书或者派使节交洽吗?   “你身为高高在上的王,只怕你族中驭兽的异人,对你也并非倾力辅佐。”白昼淡淡的道。   此言一出,众人都面露诧异,就连远宁王,也看向白昼,他刚到此处还不足一日,是如何知道人家族中这样渊源至深的事情的。   众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随他移步,到了刚才白昼下城时,见到那异人驯兽的所在,白昼向涂阿伽低声几句,涂阿伽吩咐下去。   片刻功夫,一名驯兽的侍卫从墙角的一间铁制笼子里,拎出一只小兽,小兽的皮毛灰亮,两只眼睛乌溜溜的,像一只小鼠,但仔细看它的尾巴,却没有普通鼠类那样长,反而像兔子,是个毛球。   “贵国异人将军驯养异兽无数,请问这是何物,有什么本事?”白昼问道。   侍卫还礼答道:“这只是彭将军豢养的宠物,他时常爱戴一只在身边,说是身在异乡,解闷儿用的。”   白昼点头:“劳烦这位先生,看看兽嘴里有什么东西?”   侍卫不解,却还是掰开小兽的嘴巴,脸色就变了,他伸手进去微一用力,从兽嘴里提出一个漏斗形状的器物。   白昼指了指涂阿伽的耳环,涂阿伽会意,摘下一只,白昼接了,把耳钩掰下来,只剩下坠子部分水滴型珠子,摸着光滑,再无尖角了,随手往脚前一抛。   随着一道金光滑落,小兽“吱——”一声挣脱侍卫的控制,紧追着金珠子去了。   眨眼到了珠子近前,一口把珠子吞下,毫不迟疑向一个方向去了。   “跟上它!”白昼道。   众人一路跟着,那小兽跑得极快,直到白昼跑得气喘,才眼见小兽“吱吱”叫了两声,在一人脚边亲昵的蹭几下,又窜上他肩头,蹭着他的脖子。看衣着打扮,正是白昼曾见到的那位异人将军,彭将军。   彭将军会意,伸手掌让小兽站上来,小兽一站上他的手掌,就把金珠子吐在他的掌心里。   转瞬间他察觉不对,回头,就看见涂阿伽、白昼一行几人都在看他。叹一口气,从随身的小包里摸出几粒肉干,喂在小兽嘴里,放它在肩头,才向几人走过来。   涂阿伽虽然蛮夷,但她并不是傻子,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深信的驭兽能人,有驭兽寻金的本领。   想他但凡出行,身边总是带着这种小兽作伴,当夜金矿失窃,他若是第一时间驭兽去寻,十之八1九能见分晓,即便不成,这种本事他为何连提都没提起过?   往简单了想,是怕惹祸上身,若是想得复杂一些,金矿被开采得细碎,驱使这样的小兽掩人耳目、偷梁换柱,成功的几率确实很大。   彭将军眼见事情败露,也没多慌,行至涂阿伽身前,先行行礼,而后转向白昼,上下端详了一番,道:“尊驾是尧国天子?想不到陛下先是破在下猛虎军,后又识破在下的小本事,彭奇羞愧,不知是哪里出了破绽?”   “朕……”跑着追那只小兽,让白昼有些许憋气,乍一开口,气息逆冲,被呛得咳嗽起来,略平稳了气息,他才继续道,“朕自一本记载民间异术的书中看到,有能人豢养一种小兽,似鼠似兔,自小养起,在它口中卡入阻食管,只喂稀食,然后训练它们去寻找特定的珍贵物品,藏在鼠囊袋中搬运回来,就能得到奖励。刚才与将军遥遥一见,瞥见这几只小家伙,极像书中绘画的小兽。”   白昼平日里书看得很杂,这是他在一本民俗杂记里看来的民间异术,叫五鼠运财。   “更何况……”说着,他指了指彭将军身上的几样饰物。   众人也打眼观瞧,他左手食指上一枚戒指,铮黄发亮,腕间的一只古藤镯子,看似古朴,再细看镯子上巧妙的掐着极细的金丝。   白昼没继续挑明,算是给扶南上下留了薄面——涂阿伽万人之上的尊位,身上的金器饰品也只就一对金耳环,刚才更在殿内见到一众大臣们,只一位戴着半片面罩的老臣,帽子上簪了一片极薄的金片,此外再无人佩戴金饰品。   想来金子,在扶南该是极为珍贵的,否则也不会因为百两黄金就要闹到两国开战的地步。   但反观彭奇,他手上的戒指厚重,镯子上的掐金丝虽然低调,制作起来却十分废料,才更确定他,八成是有寻金的门道。   彭奇听了呆愣片刻,而后笑了,道:“想不到,尧国的君主不仅博闻强识,还能见微知著,彭奇甘拜下风……哈哈哈……”说着,他把肩头的小兽放在地上,在它背上有节奏的轻拍几下,那小兽不可置信似的看他,一步三回头,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走远了。   白昼心底腾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忙皱眉道:“犯不上以命……”   “相赔”二字还没出口,彭奇就直挺挺的仰倒在地,身子狂抽,嘴角一行鲜血淌下来,远宁王惊而抢上前去,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这眨眼的功夫,彭奇就已经没有了呼吸。   远宁王掰开他的嘴,细看片刻,道:“他有一颗牙齿是钻空的,一直把毒药藏在里面。” 第7章 算不算共白头了?   对于尧国而言,彭奇自裁,其实在无形中帮了尧国一把。   畏罪自戕是最好的解释。   可白昼总觉得逻辑不通,目前的局面对于彭奇而言并非必死之局,若是有心辩白,事情无需闹到舍命的地步,即便涂阿伽说,他是惧怕叛族的刑罚——旱魃游江。   疑惑与惋惜尚存,只是事到如今,多想无益。白昼借势在扶南好一番“得理不饶人”,为死伤沙场的将士们争论之后,涂阿伽为赔罪,答应向尧国岁供十载。   白昼终于消停了,嘴上还不忘了说,尧国要正的是名、争的是理,如今天理归正,待到扶南宗王今年芳诞时,赠贺金千两,给王上添点儿脂粉钱。   千两黄金,对于尧国而言,确实不值一提。   远宁王在一边看自家皇上侃侃而谈,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手段,用得真利落。   恭送尧国国君和王爷出城时,涂阿伽终于还是忍不住又开口问道:“若是王爷能与我和亲,咱们两国永修邦交,我在位期间,愿一直敬重大尧,你为何不愿意?”   怎么又提起这茬儿了……   有一瞬间,王爷还真怕自家皇上为了邻国修好,把自己卖了,慌忙间瞄了他一眼,好在他像是并无此意。   远宁王被问得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信口胡说,道:“本王诚心侍奉陛下,曾发下宏源,陛下身体一日不痊愈,本王便不娶亲。”   白昼侧目,书里明确写了远宁王此时马上要到而立之年,心道,你还是娶吧,免得闹出什么毛病……   可一看见他那张和简医生极像的脸,又觉得心里有点溜儿酸。   涂阿伽不知二人心里的猫腻,道:“可是,你们的陛下,说他很快就要死了。”   王爷正色看骑在马上的君主,道:“陛下的身体,微臣料理得,陛下休要说丧气话。”   坚定又恳切。   白昼一瞬间恍惚了,类似的话简岚鸢也对他说过——好好活着,我能照顾你,别说丧气话。想到这,他勾起嘴角笑了。   笑容让年轻君主脸上的疲累气消退些,若抛开身份,远宁王见他也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人,家国、天下扛在他孱弱的身躯上,压得他喘不过气吧,所以才会懒怠荒唐?   但经此一事,能确定,他是心怀百姓的,而且精明得很。   涂阿伽在一旁看这二人,有点看不懂——他俩各怀心事,但心事好像又彼此有些联系。她性子直接,没什么中原的小儿女扭捏之姿,王爷流水无情,索性暂时作罢。   于是对白昼道:“珍惜你在梦里看见的,那是你的执念。”   吸引银月蛇的药饵,能让人看透自己的渴求,但若是一帆风顺的事情,就算不得渴求了,所以才会梦魇。   白昼皱眉撇嘴,不知该说什么,双脚一夹马肚子,与远宁王两骑向己方大军奔去。   尧国三军归整,号角声响,欢呼连连,前锋踏天营出百人马队恭迎君主和王爷。   白昼的坐骑脚步停在三军阵前时,将士们整齐划一,跪拜在地。   “恭迎陛下凯旋!”   这句话由十五万将士高呼出声,响彻天际。丈余的距离听来,心神为之一振。   这一刻,白昼是高兴的。   这是他从没体验过的自我价值的认可——是他解了扶南之乱的危机。   虽然暂时没死成,却是他近几年来第一次觉得活着没有那么难捱,即便简医生暂时不在他身边,即便他依旧那么想他。   想到简医生,他又忍不住看向王爷,远宁王骑在马上,向皇上恭敬一礼,微微笑了。   望梅止渴,聊以□□。   凯旋的大军,一路向北,越走越冷。   白昼身体畏寒,朝内暂时没有要务,于是大军每日晌午开拔,待到午后一个多时辰,准又已经安营扎寨,行至尧国都城朝月城郊时,早已入冬了。   初时白昼还在想,远宁王会不会想在回去的途中下手,但都到皇城根儿了,他不仅头发丝儿没少一根,脸色还在王爷的精心看顾下好了不少。   一日五顿饭,少食多餐,温补得宜,确实受用。   大军眼看要入城了,这是白昼宿才军营里的最后一夜。   傍晚时分,天空飘起了雪花,阳光透过乌云的破口洒下来,雪花纷飞,冰晶反射着太阳光辉,像是星星被天上的神仙揉碎了,挥洒人间。   斜阳飘雪的景象,世间鲜有,白昼不由得看痴了。   他拿起帐门口的伞,撑开就走出帐外——离开时还是金叶映辉,回来已经飘雪,营帐一侧的山坡上长满了火棘,红红圆圆的小果子,被白雪簇拥,在阳光下鲜亮得耀眼,虽是冬季,却不萧败。   白昼忍不住试探的伸出食指,探出伞外,雪花落在他指腹上,只待了片刻,便融化成一滴雪水。   “阿景,怎么跑出来吹风?”   不看也知道是王爷来了。   他接过白昼手中的伞,帮他撑着,问道:“冷不冷?”   白昼摇摇头,看着雪景发呆。   刚才还细碎的雪花,越下越大,这会儿已经变得鹅毛一般,阳光也隐去了,天色越发阴沉,天地融在一片灰白中。   白昼侧过头看远宁王,他也正看着雪花发呆,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突然,皇上伸手握在王爷撑伞的手上,微一用力。   伞被掀开了。   雪花大片的落在二人肩上,头上……   远宁王满目诧异,看向白昼。   皇上拉着王爷的手并没松开,反而握得紧了,他微抬头看雪花渐渐铺白王爷的青丝,喃喃道:“这样……算不算共白头了?”   简岚鸢被皇上拉着,心里抽的痛了。   有一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白昼坐在窗前怔怔出神,他突然开口道:“简医生,我想出去看看,和你一起。”   但他不能,他的皮肤遇到冷刺激,触发休克的概率不确定,只能说,越冷越危险,简岚鸢当然不会让他冒险。   于是安慰道:“等你身体好了,有的是机会。”   白昼却摇头笑了,道:“那天太远了,也不知……”   还等不等得到,几个字说出来太丧气,终于是没说出口的,顿了顿,他继续道,“现在咱俩要是一起站在雪里,好歹算共白头了。”说完,还不忘向他挤眼睛坏笑。   还是那句话,似曾相识的神色,但说话的人,终究不是他了……   白昼见把远宁王问愣了,暗笑自己又在犯傻,松开王爷的手。   没想到,下一刻,远宁王一步从他身侧转到面前,扔下手里的伞,掸掉落在皇上风帽上的雪,才把帽子撑起来,戴在陛下头上,柔声道:“陛下珍稀身体,地久天长,日子还久呢,”   这一番操作,几乎把白昼圈在怀里了,王爷只顾着掸雪不自知,但白昼的心跳加快了。   “陛下,王爷……”布戈总是来的时机极妙。对这二人暧昧早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低眉顺眼的行完礼,便把身子一让。   只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人,是个女官。那女官上前行礼,道:“晴露拜见陛下,万岁安康。”   白昼认得,晴露是皇后的贴身侍女,至于皇后……   书里的昏君是立了后的,但皇后怀孕六个月时,失足小产,此后昏君称一看见皇后,她就哭哭啼啼,见了心烦,就越发淡了。   当时,白昼在心里暗骂这昏君不是个东西。   “皇后娘娘思念陛下,知道陛下的御驾已经到了城郊,迫不及待想要相见,即刻便要到了。”   杀了白昼一个措手不及,他和皇后名义上是夫妻,但他又不是昏君白景,和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佯装夫妻……   脑阔疼。   他脑子里想这些,脸色便有些沉,晴露见了,以为是皇上心里责怪皇后擅自前来,又小声道:“陛下,皇后娘娘有喜了,马上就要到百日……”   ……   脑阔更疼了,莫名变成接盘侠。   还没来得及吩咐快去好生迎进来,就听见一阵脚步声自身后响起,环佩清脆。回身见为首的女子温婉淑静,披着一袭淡青色的斗篷,站在雪中军营里,满面含笑的看着白昼,见白昼看见她了,飘然见礼。   白昼心里叹气,面儿上还是忙道:“以后就免礼吧。”   看不得带着身子的妇人向自己跪来跪去的。   皇后起身,她前一刻还如雪中莲,后一刻也不顾中军帐前,更不在乎远宁王还在,快跑几步,一扑入怀。   风兜掉了帽子,一头乌发上顷刻落了雪。   皇后扎着堕马髻(※),眼下啼妆用胭脂刻意在眼尾晕上淡淡的红色。   美人娇柔,惹人怜。   可这美人,不知眼前的陛下已非从前那个了。   美人在白昼怀里呢喃道:“陛下一去两个多月,想臣妾了没有?”   当然是不想了。白昼腹诽。   但他不能这么说。   将她稍微从怀里扶起来些,道:“你有身子了,跑来做什么?”   结果,张口说话吸气的当口,也不知皇后身上熏得是什么香,吸进鼻腔初时觉得好闻,待到那香味蕴得深了,就变成一股刺激的味道,白昼被呛的咳嗽起来。   皇后急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越是起急越答不出来。   皇后就在他身侧,那股香味往头上撞,他摇着手趔趄退开。   退远些香气淡了,又呼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白昼才道:“不碍事,只是……”   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远宁王走到近前,拉过白昼手腕,直接按在脉上。渐渐,脸上现出一丝疑惑,隧而又平淡了,道:“陛下倒是没有大碍的……”   不等王爷的话说完,皇后就急了,道:“陛下从前只是偶尔轻咳,今儿咳得话都说不整,还没有大碍!临行前,家兄托付王爷好生看顾陛下身体,王爷是怎么应的?不仅如此,你还让陛下阵中受伤被掳,远宁王,你该当何罪!”   她又转向白昼,满面委屈。   “陛下曾说他只是玩物的,怎的刚才和他那般……那般亲昵。”   --------------------   作者有话要说:   ※ 堕马髻 东汉权臣梁冀妻子孙寿爱梳的发髻,头发盘成结,放在脑袋一侧,如一人将坠马鞍,看着慵懒闲散。 第8章 朕不是!   白昼眼看这美人,面对远宁王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前一刻还温婉可怜的模样,瞬间凌厉极了,一对弯弯如新月的眉毛,倒像是两柄杀气腾腾的镰刀。   再转脸面对自己时,又如初时面露娇羞委屈,变脸如变天。   美人千面,用在这儿,别有另一番滋味。   “远宁王是玩物”一句虽然低声,近前的几人也是能听见的。   信息量略大,而且酸溜溜的。   白昼没想到原主白景还跟皇后说过这种话,原来他自以为是猎人,却被鹰啄了眼。   书里写,皇后曾极得白景宠爱,没了孩子大概是两人感情的变节点。   难怪此时皇后,还是一副被娇宠惯了的模样,说话做事,无甚顾忌。   白昼缓而深的吸一口气,压住了一直想咳嗽的冲动,柔声道:“朕不是好好的吗,你今日这堕马髻好看,别因为生气,坏了妆容。”   上策,当然是和稀泥了。   此话一出,果见皇后面带欣喜,看向白昼:“陛下……从前数次都记不得臣妾发髻的名字,今天怎么一下子就叫出来了?”   因为我不是那个昏君呗。   白昼公式化的一笑,道:“远宁王精心照料月余,朕身子好多了,脑子自然也灵光了,”说罢,他指指中军帐,“进去叙话吧,别冻着。”   皇后脸上说不出是一股怎样的神色,像是高兴,又含着隐忧,最终化为一个梨涡浅露的抿嘴笑容,瞥了远宁王一眼,眼珠子都要斜到后脑勺了,随皇上进帐子去了。   正宫来了,闲杂人等退避,只留了布戈和晴露伺候。   晚膳是皇后自宫里带来的,据说一路上用小火煨着,看起来确实比军营里做得不知精细多少,白昼尝了,暗道只是表面花哨,味道不过如此。   可想而知远宁王在他每日膳食上,是下足了功夫的,味道极好,好得颇有几分熟悉感。   帐外的雪依旧在下,白昼自帐帘处往外望,眼看照这样下下去,明日都不用拔营了。   他正自出神,皇后突然轻步上前,从背后抱了他,把头倚在他背上。   布戈和晴露对视一眼,默默退出去了。   白昼被她抱着,浑身不自在。   他今年二十七岁,认识简岚鸢之前,没谈过女朋友,他也不知自己能活多久,交女朋友,不是祸害人家姑娘吗;后来认识了简岚鸢,总觉得对他有些不一样的情愫在心里,不像是哥们儿兄弟之间那样大咧坦荡。   这次,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异性抱着,刚才皇后骤然扑上来,他心思没在,反应过来之后,只想赶快逃开。闪念又想起她怀着身孕,不敢贸然激她。   正想找个什么茬儿不跟她腻歪在一个军帐里……   就听见皇后,在轻声抽泣。   “皇后这是怎么了……”   皇后没答,只是抱着白昼的手臂收紧了几分,低声道:“陛下,好像又清减了……”   白昼轻声笑,道:“出门在外,自然比不得宫里。”说着,便轻轻挣开皇后的环抱,转过身来。   还没看清皇后的脸,一阵轻眩袭来,紧接着头重脚轻,人向后摔去。   皇后慌忙想扶住他,白昼虽然清瘦极了,却并不矮,一副骨头架子都有些分量。   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枝玉叶哪里扶得住。   只是减缓了他向后摔的势头,随着皇后“哎呀”一声惊呼,两人一起跌在宽敞的卧榻上。   倒在榻上,白昼只觉得眼前所见皆扭曲,天旋地转,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索性闭了眼睛,努力平复呼吸,缓解眩晕。   忽然一只温热的小手,抚上他的额头,顺着脸颊滑到颈侧,渐而向下。   白昼大惊,强撑着坐起来,拉住皇后的手,道:“皇后!你……你……有身孕,不能。”   眼前的美人反而凑到白昼身侧,跪坐在他身旁,梨花带雨的浅笑,朱唇微启,凑近耳畔低语道:“臣妾问过太医,不打紧的。皇上……”说着,她拢上白昼的后脑,“两个月不见,皇上不寂寞吗?”   这副模样,原主白景肯定是顶不住的。   但白昼不是一个精虫上脑不管不顾的人,更何况,他对皇后全无感情。   不禁自嘲,要是让他做个昏君,醉卧花丛,声色犬马,可能还真的没有这个功力。   得跑!   脑子这么想,可不知为,身体里腾起一股热气,自丹田而起,不受控制的乱窜。   皇后的五官忽然也在眼前模糊起来,看不清晰,只觉得自己身体里不对劲的感觉越发强烈。   反倒是皇后见皇上直愣愣的看着她,以为他是动了情意,合身把他扑在怀里,就想亲上去。   正这时,军账外忽然响起远宁王的声音:“陛下,微臣该为您施针了。”   声音如春夜惊雷,一下子把白昼劈精神了。   接着,远宁王也不管礼数,挑帘就进了中军帐,看见皇上半撑在床榻上,皇后正伏在他胸前。王爷摆出一副非礼勿视的模样,垂着眼皮行礼,道:“陛下,龙体要紧,该施针了。”   白昼第一反应是,远宁王,我可太感谢你了。   第二反应是,他怎么不顾礼节就往里冲?   撑着身子坐起来,“嗒——”极轻的响声,一滴朱红滴在白昼袍子上,紧接着,又是一滴……   白昼抬脸,鼻子下面两行热流。   他满脸困惑的看向皇后和远宁王,见皇后看他面带调笑之意,远宁王则是眉头皱得深了。   怎么……流鼻血了……?   ……   朕不是!朕没有!   没有……欲求不满!   白昼突然想向远宁王解释一句。   王爷可没给他解释的机会,快步到皇上近前,从怀里摸出银针,顾不上君臣礼节,一把按住皇上,拉开他衣领,就把针刺在他心口的穴位上。   针刺下去片刻的功夫,白昼身体里那股不正常的热流像岩浆沸腾了,五脏六腑顷刻要被煮熟。   热流不受控制的往上窜,终于忍不住,白昼一口鲜血喷出来。   远宁王早有预料,淡定冷静的继续施针,皇后却吓得惊声大叫起来。   一嗓子,布戈、晴露,还有御前侍卫,都给喊进来了,众人皆大惊。   布戈脑袋嗡嗡的,像是脑袋里硬塞了个蜂窝又被远宁王一杆子捅了,刚才远宁王冷着脸就往里冲,还没来得及拦呢……   皇后吓得眼泪扑簌簌的掉,急道:“快!快传太医!把远宁王拿下!”   传太医是要传的,至于把远宁王拿下……几个御前侍卫刚要有所动作,被王爷眼神一凛,无人再敢动。   王爷不理皇后,用银针刺破白昼双手食指、中指指腹,挤出血来。   这期间,白昼觉得胸前闷涨异常,一连几口血漾出嘴边,都被远宁王及时擦去。   一通行云流水的操作之后,王爷口述了一个方子,吩咐人即刻抓药去了。   白昼斜倚在床榻上,头晕沉沉的,心道:怎么穿书还穿出新毛病来了,从前虽然身子不济,也从来没呛过血的。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两名太医才踩着大雪,急切切的赶来。   皇后向其中一名太医急道:“李太医,刚才远宁王一针就把陛下扎吐血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姓李的太医须发皆白,面色却红润,气色极好,他曾是军医,因内外皆精,医术高超才入了太医院,此次是皇上御驾亲征,他当仁不让随军跟着。   李太医皱眉上前先向白昼行礼,而后跪下来为他诊脉。   片刻,他转向皇后道:“回娘娘,陛下吐血并不是王爷的过错,反而若非王爷施救及时,陛下现在,只怕要气血逆行反流,拥积入脑,轻则昏睡,重则……”   话茬儿到这里止住了——重则丧命,不用说也知道。   “只是……”李太医心有疑惑,“陛下好端端的,怎么会气血逆行反流?”   远宁王看了皇后一眼,没说话。   皇后来之前,王爷的军帐中不知何时被人放了一封信,那信上只寥寥几字:“为何不依计行事?我来善后,你莫插手。”   何计?   稍一思量,简岚鸢便猜测,此事是指皇上的安危。   但他觉得皇上该是个明君之才,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昏君之姿,更不知道传信给他的是何人。   他不想被牵着鼻子走,去找皇上,正看见皇上孤身站在雪中。背影,有几分像是白昼,忍不住上前给他撑伞,结果皇上一句共白头,几乎让他失神。   在这人地两生的世界里,一句似曾相识的话,太亲切了。   紧接着,皇后来了,她身上的香气冲了皇上。开始,简岚鸢只道是气味浓烈,皇上肺弱敏感,诊脉发现皇上脉象里有一股按捺不住的躁动气。   只是淡得很,分不清是因为咳嗽又或其他。   直到他看见御膳里,有一道鹿茸汤……突然反应过来,皇后身上的香气隐含着依兰草的味道。暗骂自己识药的本事生疏了。   皇上因为银月蛇蛇饵的影响,总是夜间惊悸,自己一直在他的药膳里加了平淡情绪欲念的药,药量很轻,可他若是骤然在催1情香的刺激下,用了壮阳的汤食……   本就苍夷满目的身体,怎么经得起这样冰火两重?   万没料到,那密信主人是要借皇后之手行事。   但简岚鸢可以肯定的是,军营里有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他看向皇上,见那人被自己精心养护略有血色的脸又变得惨淡如一张白纸,嘴角还挂着一丝没擦净的血痕,正微蹙着眉头,看着地上的一摊血迹发呆。   似乎是察觉到王爷的目光,皇上回了神。   “朕无碍,侍卫们退下吧,”皇上道,“李太医,刚才朕……吐血,吓坏了皇后,你给她诊诊脉,看有没有动了胎气。”   这话说完,皇上看向皇后,笑容和缓。   但远宁王看出了皇上眼底的冰冷,像春日暖阳下的寒潭,水面上盎然花开,潭底却冷彻骨髓。 第9章 你有过心上人吗?   李太医领命遵旨,请皇后娘娘坐下。   一番诊治,他脸色越来越难看,把皇后两只手来回诊了三遍,老太医才跪下回话:“陛下,老臣……老臣死罪……”   白昼摆摆手,道:“李太医说吧,朕理会得。”   怎么皇上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   李太医也就不再支吾,道:“老臣……诊不出娘娘的喜脉,但老臣随军日久,妇科生疏,还是请章太医再诊过才好。”   白昼没说话,示意老太医起身,目光转向皇后,像是在问她:还有必要再诊吗?   皇后冷着脸,跪倒在地,眼泪瞬间出了眼眶,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叩头道:“陛下息怒,陛下为何怀疑臣妾……”   自白昼微笑看她时,她就知道,露馅儿了,但她不明白皇上是从何处看出不妥的。这个从前只知道风月无边的君主,今日目光怎么这样犀利。   白昼嘴角微挑,起身到床榻边,捻起皇后的下巴,冷笑道:“你当朕是傻子吗?”看着眼前的美人,半晌沉默才又淡淡回答:“你……没有一颗将为母亲该有的心。”   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满含着悲悯。   是了,将为人母者,怎么会为了一时以思念的床笫之欢,置腹中胎儿的安危于不顾呢?退一万步讲,诞下皇子,她只会母凭子贵,地位更胜从前。   皇后的行为只有一种解释最合理,她并没怀龙子,倒想通过这次,得偿所愿。   帐中的气压低得让人喘不上气,一众人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皇后跪在地上,哭花了妆容。不用化啼妆,就一眼看出她哭过了。   晴露突然跪着抢上前,磕头急切道:“陛下,陛下疼惜娘娘吧,娘娘心里难过极了,您莫要怪罪,陛下御驾亲征走后不足一个月,娘娘就被查出怀了身孕,但……陛下被敌军掳掠的消息传到宫里时,娘娘又惊又急,心神恍惚才失足……小产了。”   听着让人动容,但是……   “前朝军中的消息,是谁传入后宫的?”   这也是远宁王想知道的。   皇上和王爷都看向皇后和晴露,但这二人只低头不语,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想这些后宫的女子们,一入宫门,院墙高隔,一个个如笼中雀,只能在深墙内盛开又凋零,日复一日,欲念深重,难免生出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白昼一时不忍心再逼问了。   但回想李太医的话,他虽然尚理不出远宁王那般清晰,也能想到皇后身上的香味不对劲。   白昼确实讨厌自己这副病恹恹的身子,他是想死,可他想好好的死,不想这样被算计。   于是冷了脸,道:“是你自己说,还是朕去查?”   皇后没说话,那小丫头晴露答道:“消息……消息在宫里都传遍了,奴婢和娘娘都不知道最初是源于谁口……”   话没说完,就见皇后身子一软,瘫在地上,昏过去了。   无论她真昏假昏,白昼心道这事暂时不能问了,逼得紧了,只怕得不到答案,还得弄出人命,线索全断。   轻咳几声起了身,道:“罢了,朕去远宁王帐子里,你们好生照看皇后。”   天已经暗沉下来了,雪还在下,军营中火把摇曳,雪花飘近,就融化了。   远宁王的军帐并不远,布戈要传步辇,白昼拒绝了。   “可您刚还吐血……”   他话没说完,皇上已经挑帘出了帐子,倒是远宁王,紧跟着撑开伞就追出去了。   在布戈的印象中,每次皇上和王爷闹别扭,皇上都是这副破罐子破摔,爱咋咋地的模样,要王爷去哄,最近的一次就是抽冷子的御驾亲征,差点连命都没了……   这回又怎么了,为了皇后?   于是飘雪中,远宁王为皇上撑着伞,布戈在一旁跟着胡思乱想,他想把伞接过去,王爷向他摇了摇头。   果然是王爷情深啊……   雪已经积得深了,一脚下去,没到脚踝处,幸而靴子厚实,倒也不觉得冷。   只是自穿进书里来,三番两次求死不能,正如此刻踏雪前行,乍看洁白坦途一片,只有走过才知道,这一脚下去会陷多深,脚下是硌脚的石粒还是陷人的泥泞。   布戈知道他皇帝主子现在心情糟糕透顶,转头鸟悄的瞥了一眼王爷,王爷的目光,全在皇上身上,像是端详他脸色,又像是时刻准备着扶他,生怕陛下脚下滑了。   路很短,王爷的帐子没有中军帐宽敞,当然也不寒酸。   白昼脱掉披风,到碳炉前烤火,只言没有,他脑子里一直在想皇后的所为。   皇后,是前太尉文大人的女儿,如今文大人已经仙逝,皇后娘家,还有个大她近二十岁的哥哥,在朝里做右都御史大夫,名叫文亦斌。   书里对这位文大人着墨不多,只说他文采出众,才思敏捷,为人却低调,像是因为妹妹身为皇后,不想给他在朝里多惹是非,反观皇后恃宠而骄的造作,这二人倒是天壤。   “阿景,”白昼的思绪被远宁王一声轻唤拉回了神,“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片刻就回。”   王爷这回说话没算,好一会儿才回来,手里端着一只托盘。   帐子里已经只剩下皇上一人,估计是布戈召了皇上的眼,被打发出去了。   “这些事,你吩咐别人去做就是了。”白昼道。   王爷把托盘放在桌上,端起一只玉碗,先用热水温了,然后才端起砂锅,把药汤倒进碗里:“经我的手,才能放心,你这身子,再经不起折腾了,”说着,王爷把碗递到白昼面前,“趁热喝,免得坏了药性。”   只是喝不喝又有什么分别呢,即便缓解了今儿吐血的毛病,身体的其他病,也是治不好的。   但白昼看远宁王顶着简岚鸢的脸看他,就连盯着他喝药时的表情都像极了,还是接过碗来,无奈笑笑——当真心魔深重,聊以慰藉。   仰头把药一饮而尽,苦得砸了咂嘴。   伸手把空碗递给远宁王,见王爷看着他出神,疑惑道:“怎么了?”   王爷接过玉碗,他每次看见皇上喝药的小动作和白昼是相似的,就会想他。   “你想要尧国的天下,朕……可以给你。”白昼说,他看着远宁王的眼睛,就像是看着简岚鸢。   远宁王愣了,这是皇上第二次说这样的话,并且这一次,他在皇上的眼睛里看到了真诚。   “阿景最近怎么了,从前你即便心里不痛快,也不会说这样的话。”   虽然只相处几日,远宁王确实觉得,皇上突然变了。他从前偏执、并且掌控欲强,不顺心时就像个发脾气的小孩子,无所不用其极的要他在乎的人证明心里有他……   可如今像是一心求死。   “你又为什么不想活了?”   “朕……”   白昼不知该如何回答,又惊诧于王爷的敏锐。左思右想,他终于说道:“朕……想见一个人,但大概,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   远宁王显然没想到,皇上的理由这么的……多情善感。   “他死了?”   白昼摇头:“没有,但我……找不到他了。”   远宁王把玉碗放回托盘,又拿起一顶小盏,用银筷子夹起个乌溜溜的东西,递到白昼嘴边,白昼脑子没在这,以为是药,张口就吃了。   “甜吗?”王爷微笑着道。   确实。   不知是什么蜜饯果子,入口微甜,晕散出一股花朵的清香,掩盖了嘴里药的残苦。   “所以陛下要好好活着,总会有苦尽甘来的一天。”王爷笑得很淡,却很暖。   是吗……   白昼心里想着,目光瞟向王爷的桌面的鹿皮垫子下面,刚才他偶然在那瞥见了一封已经拆开的信,来自于扶南的一位重臣。   信该是这一两日收到的,不知为何没烧,但王爷肯定是看过了,大意是:他们猜侧王爷至今未娶是因为不敢。王爷身为尧国的异姓郡王,根基不稳,锋芒太露,容易遭天家忌惮,是以连娶妻生子都不敢,叹他今日风光,明日许就登高跌重。又劝他不如同扶南联手,助他夺位。   想到这,白昼招手让远宁王坐下,问道:“你觉得……涂阿伽怎么样?”   男人之间,直言问一个女人怎么样,意思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远宁王刚坐下,又惊得起身跪倒,道:“微臣在扶南宗王面前的话是真的,确实发下宏愿,尽心辅佐陛下,一日不把陛下的身体医好,就一日……不娶亲。”   “那你有过心上人吗?”   远宁王看了皇上一眼,闹不清他这是要闹哪样,试探?吃醋预警?对于远宁王和白景的关系,他一直记得当初白昼给过的为数不多的几句信息。   见他不答,只是呆愣愣的看着自己,白昼也反应过来了,按照书里,远宁王无论几分真的,几分装的,该表现得对自己深情才是。   认定问不出实话的白昼“咳”了一声,道:“朕只是想和你谈谈心,你我相识不过四载,你来都城之前,有过在意的人吗?”   那我上哪儿知道去……   简岚鸢挠头。   他见皇上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弯弯含笑看着自己,神态像极了白昼,恍惚间心头一热,答道:“微臣有一挚友,也已经……找不到了。”   倒成了同病相怜的难兄难弟。   白昼不知他是否是为了迎合自己这样说的,转念一想,王爷确实曾经提过有一位好友。   风光背后也总是有辛酸的,想到这,白昼倒上两杯热茶,端起来碰了一下,道:“快起来吧,没有别人不用跪了,”说着,把一杯茶交到王爷手上,:“你若是有心寻他,朕准你张皇榜寻人就是了。”   只见王爷先是一愣,而后苦笑摇头:“他不在这个世上。”   死了呀……白昼叹惋,啜了一口茶。   --------------------   作者有话要说:   皇上:朕好想他,可朕找不到他了。   远宁王:好巧哦,微臣也是。 第10章 说了别管朕…   圣驾凯旋,尧国暂无大事发生。   白昼连续多日不上朝,理由都不带给一个的。   想来皇上贤明一把,不是老天开眼,就是皇上抽风,众臣觉得如今这样子才是常态,都见怪不怪。   但白昼其实没闲着,到书里一晃三个月过去,别说回去了,光是几次想死都没死成,就索性继续在书里闹。   要想闹得爽,功课得补一补。   细想小说交代的情节毕竟有限,他便让布戈把尧国的史典历法,都找来看。白昼看书极快,不出十日,就把摞起来一人多高的书记典籍看得个大概。   暗自心惊。   尧国乍看国力如日中天,可实际已经疮痍暗藏、危机四伏,不过是大厦将颓,非一日之朽。表面依旧繁华而已,心里已经烂了。   摸清个大概,便开始遵循书里白景的性格造作。   今儿叫几个大臣喝酒,明儿叫另一伙听曲儿,破天荒上一次朝就哈欠连天,废话连篇,大肆吹嘘王爷方术精进,时常有好玩的丹药……   明着不务正业、荒唐玩乐,暗地里把群臣们看待皇上没日没夜犯浑时的表情打量了个清楚。   于是,一众人臣,哪个刚直,哪个阿谀,又有哪个城府深,也大致清楚了。   就这样,闹腾了一个多月,要过年了。   尧国的年宴,重前朝,轻后宫,在都的三品以上官员都要参加,早上朝见,晚上则是宴会。   但后宫,够格参加的只有皇后和太后。   太后早就没了。   至于皇后……   宫里流言多是非,最是没有密不透风的墙。   自从扶南讨伐大军凯旋,流言也随着进了宫——皇后身为一国正宫,去吃远宁王的飞醋,假孕争宠。   回想那日,能确切听见皇后说王爷是玩物的人,就只有布戈、晴露还有……远宁王。   细想舌根子嚼自谁口,有意思极了。   都不是省油的灯,白昼懒得细究。   这么难听的流言,皇后怎会不知,此后她一直自请闭门思过,一个多月,都没见出宫门,年宴前,差了晴露来告病,说这几日身子不爽,免得病气过给众人,不仅年宴不去,还恳请皇上不要垂怜探望。   白昼心思一动,即便觉得事有蹊跷,依旧不太想过问,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只是指了太医,叫好好给医治。   年宴上,诸臣对皇上歌功颂德一番,然后就开始舞乐酒宴,很是无聊。   皇上一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期间皇后的兄长右都御史文亦斌劝慰他莫要过于担心皇后,他也只是应承着,不置是否。   就这样百无聊赖的捱到快要子时了,内侍庭的总管太监请奏,说贺跨年以及王爷寿辰的烟火备好了。   原来自前年起,原主白景就为了远宁王在后宫燃放烟火。说是因为王爷正月初一的寿辰,又远离待惯的故土,故人不能再见,难免寂寞,是以皇上和群臣共贺,算是给了恩典。   白昼听了一怔,还有这样一茬?   他一直心不在焉,正是因为简医生也是大年初一的生日,书里的远宁王,当真是按照自己的记忆中的简医生幻化的么,诸多细节都与他一致。   御花园的薄水湖畔,内侍庭司礼太监们早就准备好了,只听总管一声令下,“嗵——”的一声礼炮声响,薄水湖上方的天空顿时炸开一片绚烂。   薄水湖引的是活水,水质清澈干净,寒冬结的薄冰将融未融,水面透彻得像镜子一样,倒映出阑珊缤纷。   天空中的烟火如流星滑落,水里的倒影则像要冲破水面,去迎接转瞬即逝的美好,真实与虚幻的在清波表面接触的瞬间,消弭于无形。   白昼怔怔的看。   他和白景就像这烟火,绚烂一刹那映水,无论孰真孰假,都要消散的。   夜风冷了,也更大了。   一枚烟火被打上天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风大,把它吹偏了,一团火光,直向着御花园深处无人的地方飞过去。   内侍庭总管“哎哟”一声低呼,吩咐身边几个小太监:“快!快去看看,别走了水!”   话音刚落,旁边一个随侍的小宫女惊叫起来,声音里满含着惊惧。   内侍庭总管低声喝道:“御前呼喝,成何体统,惊了驾,你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本以为他一声呵斥,小宫女必得磕头认错,谁知她一声不吭,呆愣愣的看着御花园的黑暗角落,像是傻了一样。   内侍庭总管上前,一个耳光招呼上去,小宫女吃痛才回了神,“哇”一声就哭出来了。总管一看更恼了,想去捂她的嘴,还没来得及捂住,便听她喃喃惊道:“鬼……有鬼……”   这回彻底来不及了,近前所有人都听见了,引起小范围的骚乱。   白昼本就离得不远,出言问道:“什么鬼?看见什么了?”   皇上直接问话,小宫女紧张的不行,哆哆嗦嗦的到御前见礼:“回……回陛下……刚才烟火划落,借着光亮,奴婢,奴婢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   白昼看她这样子倒不像是装的,想着八成是哪个宫里的女子也跑来看烟火。便吩咐布戈道,“你着人去看看,要是哪个宫里的,好好送回去,大过年的别讨晦气。”   布戈着人去查,一来烟火没烧毁任何东西,二来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宫女眼花惊驾,本该挨罚,白昼亲自宽恕了,众人在一场闹剧中,不知不觉的跨了年。   近两年,皇上与远宁王越发的重信,是以,是在宫里给远宁王安排了居所的。   离皇上的寝宫很近。   这夜,王爷刚修整完毕,正待查阅几本医典就歇息,就听见伺候他的小厮玉人来报:“爷,布戈公公来了。”   布戈进屋一脸愁容,唉声叹气行礼:“王爷金安,”他和远宁王总在皇上身边,早相熟了,又知道王爷不是计较的性子,私下也就不拘谨,直接继续道,“大半夜的,又是您生辰,奴才不想扰您,但是……但是陛下他,不知怎么了,回寝宫本来都要睡了,突然喝开酒了,劝也不听,最后还把伺候的人都赶出来了,谁都不让进……”   话没说完,王爷就皱眉出门,往皇上的寝殿去了。   寝殿的门虚掩着,远宁王推门进来,就见皇上站在龙椅后面,松松散散的斜倚着椅背,面对书架上满墙的书卷,自斟自饮。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有时候自会有气场发散出来,这时不用看正脸,就知道他是快活还是难过。正如皇上现在站没站相,看不出荒淫昏庸,反倒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子没落。   远宁王反手关门,门“咔哒”一声轻响,皇上头都不回就烦道:“不是说了,别管朕吗,谁再多嘴,就罚去洗茅厕。没事的……要么睡觉去,要么守岁去,朕这儿用不着你们了。”   他说话挺清楚,但也能听出来,酒喝了不少了。   “阿景,要我去洗茅厕吗,明天再去行不行?”   啧……   一听远宁王的声音,白昼更烦了,他并不是烦远宁王这个人,而是看见他,就会想起简岚鸢。   不知不觉的,白昼会把远宁王当成简岚鸢的替代,如飞蛾扑火。   刚才知道这两个人同一天生日,他一瞬间的欣喜之后是巨大的失落。   自从他认识简岚鸢起,两年了,他们跨年时都在一起。   到了第三个年头,想共度的那个不知身在何方,眼前这个……白昼今天不想招他。   此刻他只想静静的让思念徜徉,他不敢让王爷在侧,他怕见了远宁王,思念会崩溃。   “你怎么来了?”白昼没转身,强自淡漠。   “你又为什么在寒夜里喝冷酒?”四下无人,王爷的话语变得平易。他转到白昼眼前,拿过他手里的酒壶。   王爷已经卸掉了在朝中的装束,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广袖中衣,墨蓝色的宽带在腰间一束,披着黑色的锦绒大氅,头发垂散下来,只在身后用一根锦线随意绑住。   看也知道,他来的仓促。   “我……朕,睡不着,喝两杯好睡觉。”酒壶都被拿走了,白昼放下酒杯,道,“朕不喝了,你回去歇了吧。”   王爷半分要离开的模样都没有,把大氅脱了,随手搭在门边的架子上,道:“你这样,又要难受的,我看你睡了再走。”   白昼有一瞬间想把他轰出去,但看着他的脸,终归不忍心。撇着嘴心道,明儿一定得好好教育教育布戈。   王爷当然不知道自己差点儿被轰,推着白昼往床边去。   “朕……”白昼想了想,还是问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朕还没贺一贺,你有什么愿望?”   王爷的脚步略顿住一瞬,才又继续把皇上送到床榻边,扶他坐下,道:“阿景要我许愿?你身为天子,可得言出必践的。”   白昼仰头看他,心道:你要大尧大天下,我都能即刻麻利儿的给你,还有什么是实现不了的。   便点点头。   远宁王在床前蹲下身子,看着白昼的眼睛,半晌没说话,像是细细分辨,他是随口一应,还是君无戏言。然后,才道:“我的愿望是阿景你……别作践自己的身体。”   四目相对,二人都在判断彼此的真诚。   灯烛恍在皇上脸上,远宁王这才看清,皇上的眼眶充了血,就连眼睛里也汪出一层水气,亮晶晶的映着跳跃的火光,好看极了。   像白昼的眼睛那样好看。   王爷叹息道:“你这样喝酒,就是在作践自己的身体。”   白昼面对远宁王,没有预想的心痛难挨,王爷让自己别作践身体时,他的眼睛突然一阵酸涩。   大概是喝多了吧……   后来他睡着了,梦里有个人对他笑,他分不出那是简岚鸢还是远宁王。   一觉醒来才发现,已经晌午了。   依循礼制,今日他要去拜太庙的,但那原主白景曾因为一次守岁贪杯,睡到第二日晚上才起身,误了祭拜,被几位言官上书劝诫,言辞稍微激愤了些,皇上一怒之下,把这几位言官捉到宫里来,扒光衣裳绑在柱子上,用箭头换成小皮嘬口的箭,射1了满身。   言官杀不得,但这比杀了几人还残酷。   当时的都查院左都御史马巽被绑在柱子上,责问皇上不惧史官的一支笔吗?   昏君笑着回答:“朕坦荡得很,敢作敢当,史官笔下注定留不住清名。”   气得马巽不堪受辱,当场咬舌。   被昏君手疾眼快的救下,舌头断了一半,血哗哗的流,人没死成。在家里养伤时,皇上一道圣誉:你若是自戕,就让你三族都下去陪你。   至此时,马巽还在府里生不如死。   经此一遭,每到大年初一,再没人敢管皇上睡到几点,更再无人直言谏君。   “王爷什么时候走的?”白昼问。   布戈一边伺候皇上更衣,一边道:“回陛下,王爷为了陛下好睡,一直在给陛下按手上的穴位,天快亮时才走的。若不是……”   他欲言又止,白昼就知道有事,看着他不说话。   布戈当然顶不住皇上这么看,老老实实回答:“天快亮时,传来急报,蚌安郡闹了饥荒,赈灾粮发不出,恐生□□,王爷为了让陛下休息,直接先去处理了。吩咐待到陛下睡醒,再转达。”   蚌安郡,在朝月城南二百里,可以说是极近了。   以大尧如今的国力,天子脚下发不出赈灾粮?   正月初一,天降大礼,不消停。 第11章 按王爷的意思办。   白昼心里明镜儿似的,灾荒肯定不是赶着年三十儿才闹起来的。   二百里的距离,说是怕闹出暴1乱,其实只怕是已经见了苗头,消息实在闷不住了,才传到宫里。   传来的折子,并非请旨放粮,而是出兵镇压。   他一路往议事殿去,一路听布戈把事情转述了大概,即便是布戈知之不详的转述,白昼也听得出来,水比预想的深。   当事情浮出水面时,能看到的,往往只是冰山一角。   再说身为远宁王的简岚鸢,拦下通报,先去处理,并非是他对朝纲感兴趣,全是医生做久了,职业病上头。   昨夜皇上微蹙着眉头一直睡不踏实的模样,恍惚和白昼神似,看他好不容易睡得安稳,前朝突然来急报,心里不忍,才擅自做主,去应急处理一二。   先是和户部尚书商议好都城粮仓开仓放粮,同时请大将军楚关派军队护送,防止有暴徒趁乱起势。   筹措颇为得宜。   正这时,众臣就见皇上素着一张脸进殿来,赶忙起身下拜。   白昼自顾自到龙椅上坐下,先是淡淡的看了一眼远宁王,目光里没有喜怒。而后向在场的几人道:“事情始末,哪位爱卿能与朕讲明因果?”   皇上一进门,气场就不对,殿内的老几位面面相觑,从前皇上昏君一个,但面对朝政事物好歹是个顺毛驴,吃软不吃硬。   最近……自扶南一役回来,他胡闹怠政还是常态,只不过有几次安排放权,乍看像是懒省事,谁在跟前就把事情推给谁,但所用之人,凑巧似的无一不是极为合适的人选。   心细的臣子能看出皇上骨子里的变化,一时间无人开口。   白昼见无人应他,扫视一圈在场众人,指向一名官员:“顾爱卿,你说。”   这人名叫顾桓,是尧国的紫薇令,位居正二品,负责帮助皇上理顺政务,整理奏事,今早的急奏,就是他送入宫中的。   顾桓一番陈述,与白昼来时路上听到的信息相差无多,叙述完成,顾桓还不忘吹捧远宁王一番:王爷已经做出得宜的安排,实乃陛下良助,我大尧有如此贤臣,万民之福云云。   白昼问道:“蚌安粮仓中的粮食去了哪里?”   “回皇上,粮仓中闹了鼠患,将要开仓放粮时,才发现粮食都已经被糟蹋了,若是贸然发放这些坏粮,万一又惹来疫病,更是雪上加霜。郡守疏于看护,已经自请罚奉了。”   “那又为何要等到恐生暴1乱,才上报?”   “回皇上,郡守曾上报过一次,但恰逢大雪,传事官坠马摔伤,差点丧命,过了半个月才回到郡里,来回的耽误,酿成大祸。”   两个解释,倒都合理。   白昼冷笑道:“那么,又是为何闹了饥荒?”   “这……”   卡壳了。   白昼冷哼一声,道:“一切按王爷的意思办,散了吧。”   ……就这?   顾桓前一刻背后起了一层白毛汗,后一刻,皇上来了个雷声大雨点小。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他舒一口气,心道,皇上许是刚起床,心情不好吧。   其实白昼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历来饥荒不外乎天灾人祸,蚌安郡没有天灾,那便是人祸。   有人横征暴敛。   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做手脚的人,背后牵涉的势力,定然不简单。白昼不想打草惊蛇。   白昼刚回寝宫,就布戈吩咐,请王爷来。   不是才分开片刻吗……布戈腹诽。   远宁王片刻就到了。   “朕要去蚌安郡,你陪朕……一起吧。”   此时寝宫内堂,只有白昼、王爷和布戈三人。一个发号施令了,另外那俩瞠目结舌,对望一眼。   白昼继续道:“你……”说着,他意味深长的看着布戈,“这次是成是败,有一半要看你的本事了,第一件事,送一封密信给大将军楚关……”   说着,皇上寥寥几笔,写好信,交在布戈手上:“第二件事,这几日你对外称朕身子不爽,由王爷照料,早朝免了,有人来见一律挡住,要是办得好,回来赏你。”   得嘞,跟着皇上许多年,布戈隐约觉得这次的差事有点意思,但他又担心皇上的身体……   隧看向远宁王,巴望王爷能劝问一二。   谁知远宁王问道:“何时出发?”   白昼一笑,道:“现在。”   王爷是存了谋朝篡位的心思,但他在政务上,难得的贤明,抛开权位,去揪国之硕鼠的根本,白昼觉得他和远宁王暂时可以算统一战线。   安排已毕,王府的小厮玉人驾着马车,鸟悄的把自家主子和白昼接出宫,出了朝月城,一路向南去。   远宁王自从在军营里收到密信之后,一直怀疑身边有人监视自己,和神秘人通有无,那神秘人是谁,原主该是知道的,可他穿进来,瞎子哭天,俩眼一抹黑,书都没看过……   思来想去,不敢冒然行事,只得暗自观察,逐个排除。现在起码能确定,玉人是自己人,而且武艺和脑子都不错,是个好帮手。   古时的马车,不过是几匹马套着两个木头轮子。   官道平整,也难行驶得平稳。   加之这次是偷偷跑出来去一探究竟,用得车再普通不过,别说卧榻了,就连个软垫都没有。   虽然白昼已经有过兵征扶南的经历,但坐在马车上颠来晃去,依旧觉得不舒服。   他换了普通百姓的衣裳,抱着怀缩在车角落。   盘算着,二百里的路程,就算中途遇见驿站就换马匹,兼程赶路大约也要五六个时辰才能到达……   无奈,路是自己选的,摇成煤球,也得坚持。   身体不好的人,精神也就难好,颠簸不大一会儿,就困顿。正昏昏欲睡,结果车轮压在石头上,猛一颠簸,他脑袋“嘣——”一下子就撞在车壁上,疼得他抽了一口冷气。   身边远宁王本在闭目养神,见状解下自己的披风,叠了几折,给白昼垫在脑后,叹道:“陛下何苦要自找苦吃?”   简岚鸢对皇上,已经没有初到书里时那般忌惮,最初他私下称他“陛下”,对方竟然挥刀自残,着实把他吓了一跳,暗自思量,皇上对远宁王的感情是爱意还是占有暂且不论,但肯定是偏执的。   后来相处多了,觉得皇上那天许是脑袋被门夹了,后来他除了偶尔比较“丧”,时不时为了结果,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心绪平和的时候,并不是太难相处。   他可不知道,皮囊还是那副,灵魂已经换了。   至于王爷提出的问题,白昼不知该怎么和他讲清楚,千万般解释化为一句话:“宫里无聊,出来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新年惹晦气。”   说罢,俩眼一闭,往后一缩,陷在王爷披风里,不说话了。   车驾进入蚌安郡界,已经入夜了,依旧能看到流民三五成群的瑟缩在街边的树下,他们听见有马车声经过,有的抬眼一看,见车辆寒酸,便又闭上眼睛,再有的老者幼童,已经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车子停在客栈门前,远宁王刚扶白昼下车,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焦急的呼唤声,叫的是:“宝儿,宝儿!”   声音源自一名女子,几人到她近前,见她怀里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她是发觉孩子不对劲,才大声呼唤他的。名叫宝儿的小男孩衣衫破旧得不像话,更是连双鞋子都没有,一双小脚,暴露在外。   他昏昏沉沉的,依偎在母亲怀里,呼吸很急,大冷的天气头上却冒着一层冷汗。   远宁王见了,忙抢上前几步,去摸孩子的颈后,入手冰凉一片。   王爷从怀里摸出个小纸包,打开来,里面是几块酥糖,拿出一块喂在昏昏欲睡的小男孩嘴里。   糖在这个时候,可不是谁想吃就能吃到的。   孩子咂着小嘴,像是从来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片刻功夫,张了眼睛,懵懂的看着眼前众人。   妇人见儿子醒了,抱着他倒头便拜。   白昼环顾四周,只不远处有两个流民,懒散的倚靠在桥下,见了这边的动静,稍微起身张望一二,就又懒怠的坐下了。白昼道:“孩子太久没东西吃,才会昏沉,大姐若是不嫌弃,随我们进店去,给孩子吃点东西吧。”   妇人呆愣愣的瞪大了眼睛看白昼,见眼前几人,穿着并不富贵,但干净得宜,又文质讲理,不知自己修了几辈子的福气,在这当口能有贵人相助。   远宁王当然知道白昼的心思,帮腔道:“长夜苦寒,你挨得住,这么小的孩子,也要挨冻,多可怜。”   母子连心,最看不得孩子受苦的便是亲娘,她缓过神来,叩头感谢,跟着三人进了客栈。   众人热汤面下肚,寒气渐退。玉人张罗着给母子二人安置好一间客房,小男孩吃饱了,身上暖和,没一会儿就安稳睡熟了。   白昼这才开始正题,几句询问,问得的情况,让他气得心口发闷。   蚌安郡下辖十八个县,其中十二个县的县令都是捐官得位的。此次流民暴1乱其实已经起了,多次遭到镇压,都是发自这十二个县的底层百姓。   有些已经死了,剩下的不堪重压,流向边县。   商贾富户之所以要捐官做县令,一来是为了摆脱商人的身份,二来当然不是为了大展政治抱负,造福一方百姓,他们自然是把捐官当做投资,一旦成功,日后搜刮民财,横征暴敛,日后必得把本钱十倍百倍的捞回来。   于是蚌安郡各县三天两头的征税,每个县像是比赛一样,生怕落后。先是加大比例,而后是乱开条目,花样翻新,那妇人苦笑道:“这样下去只怕喘气、上茅房都要交税了。”   这哪里是交税,分明就是明抢。   更让人生气的是,其中几个大县,县令攀比之风盛行,今日你用米浆洗锅,明日他用绣缎铺路……   白昼心道,历史上荒唐的斗富行径,竟让自己碰上了。这种事情在史书上看到,和亲身经历是两种感觉,他只觉得心口像堵了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上气。   细想这一系列的操作,像是有一顶巨大的保护伞,将层层黑幕拢在阴影里。   “这里离朝月城这么近,就没有百姓去都城告状吗?”白昼不甘心。   那妇人听了这个问题,神色先是一滞,泪水忽然盈满了眼眶:“家兄曾是地方一富户家的西席先生,看不惯这等行径,偷偷去都城告状,都城里的大官,先是表彰家兄大义,而后劝他回家,待到查实了,就请他来做人证……谁知……他进家门,就被下了大狱,冤枉他偷盗,在狱中被活活折磨死了……”   她心里悲恸,又怕哭声大了吵醒孩子,只是强忍着低声抽泣。   白昼看着眼前的妇人,脸上不动声色,牙齿却难以控制的咬着嘴唇内侧,疼痛让他知道,他身在疾苦人间。   时至此刻,他心知多问无益,嘱咐妇人照顾好孩子,好生歇息,就退出去了。   闷不吭声进了卧房,刚伸手想推开窗子透一口憋在胸中的闷气,手还没挨到窗户,就被王爷捉住手腕:“我知道你心里气闷,但冲了冷风,又要咳嗽的。”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emo,抽风加更…… 第12章 大庭广众,公然暗杀!   第二日清早,妇人已经带着孩子不告而别,留下一封书信。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能再麻烦恩公,只得每日早晚祝祷,恩公多福多寿。   字写得极好。   这样一个闺阁之女,落得如此境地,白昼只盼此次饥荒过后,她和孩子能有个好归宿。   晌午,白昼和远宁王上了街,打探出一个重要的消息——郡守汪贺之在朝内有人撑腰。   这事其实白昼早有猜测,但他还是觉得非要到了地方上,亲听亲见一番,才能作数。   毕竟,敢在天子脚下的一亩三分地造次的人,要么是背后的水深不见底,要么就是傻。   只可惜,问了数人,大家都只听说汪贺之背后势力手眼通天,但具体是谁,没有人说得出来。   行吧,狐狸尾巴早晚露出来。   第三日,朝廷赈灾的运粮队到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医师。   白昼在茶楼上远远的看,认出这次押送粮食的官员是户部侍郎,官阶比汪贺之这个郡守高半个品级。   汪贺之对他远接高迎,一路从城关门口迎到府衙门前。即便是在大灾之际,依旧安排净水泼街,黄土垫道。   这在明清时期,可是皇帝出行的排场,想来即便是在杜撰时代的小说里,礼数也不可谓不周全。   但白昼细看却不见汪贺之有几分恭敬,二人似是相熟的,并非初次见面。   户部侍郎在门口和下属交代几句,手下的官吏就开始按照户册发放粮食,同时在城内多出施粥、开设医棚。   老百姓就是这样,即便再如何心知地方官吏脏心烂肺,也总是要过生活的,大部分人其实只要能吃得饱,穿得暖,就会念当权者的好。流民们眼看热气腾腾的食物当前,都纷纷向放粮点涌去。   再看那汪贺之二人,府衙门前拱手相让一番,而后挽着手入了内堂。   想他汪贺之虽然身为郡守,却非中央官员,怎么和户部侍郎这般熟识。   白昼越发觉得有意思,尧国朝廷鱼塘里的污泥太多,横生出来许多浑水摸鱼之辈,且先看你们搅闹,待到这次回都城去,有你们好看。   他正暗自发狠,就听王爷低声唤他。   “阿景,”王爷道,“你脸色太差了,几日操劳,又心生气愤,今日就这样吧,咱们回去了。”   白昼确实觉得身体已经在向他抗议了,自从早上起来,头就晕沉沉的,事情看了大概也没必要再逞强,就点头应了。   远宁王见他今儿个很识劝,放下茶钱,起身跟上。   回客栈的路上,白昼一直心不在焉,暗自盘算朝中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   就连回到屋里,远宁王让他歇息片刻,他都只是顺口一应,坐在窗前透过半透的明纸,看街上影绰绰的人影。   回过神来,才发现天已经全黑下来了,王爷更是离开蛮久,不知去了何处。   接着客栈走廊上和窗外的微光,他点上屋里的烛火,正待出屋去寻远宁王,就见王爷亲自端着砂锅,站在门口,微笑着看他:“饿了吧。”   不问还好,一问……   还真的是。   锅里是熬的香糯的粥,随着温热腾出的热气,基底里晕出极淡的药香。   白昼吃了一口,米粒入口即溶。粥里有肉,像是禽肉,新鲜嫩滑,淡淡的咸味,让粥的味道更鲜了。   温暖从喉咙滑进胃里,让他想家,也想起简岚鸢。   “肉铺都关了,哪里来的肉?”   如今的蚌安郡,虽然不至于饿殍满街的惨相,但也是满城的流民,大部分商铺都关了,原因很简单,谁知道这些流民,饿得狠了,会不会抢。   “刚才去城郊猎的野味,运气不错,没费太大功夫,”王爷回答。   白昼点点头,暗叹古人的生活技能就是比现代人强。他白昼就算身体强健,把他扔到野外去,恐怕也就只能是摘野果子度日的命,白瞎看了那么多集《荒野求生》。   理论还得结合实际才行,纸上谈兵,说来容易。   他心里盘算,此行也差不多止于此,在外面久了,若是布戈在宫里顶不住,反容易横生变故。干脆今夜早点歇息,明天天亮就往回返。   但天就是如此不遂人愿,果然身在小说里,吃个饭都不消停——街上突然杂乱一片,很多人往一个方向跑去,闹哄哄的听不清他们嘴里在喊些什么。   白昼起身推开窗,窗外冷风倒灌,冲得他一阵轻咳,他一边用袍袖掩住口鼻,一边往街上张望。   只见大批的百姓,向府衙方向去了。   远宁王不知何时已经站在白昼身侧,叹一声,道:“阿景你别管这事了,我已经叫人暗中看着,你得休息。”   听他这意思,是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他们去做什么?”皇上对王爷的规劝置若罔闻。   远宁王看皇上这意思,要是不跟他说清楚,他是不会去休息的,便道:“还能做什么,都城的大官来了,自然是有人带头告状了。”   等了一白天,也不见有人告状,天黑反倒来精神了。   “去看看。”白昼听了,转身就走出房门。   王爷无奈,只得抄起门口的披风,追着给他披上。   依旧是那间茶楼,也许是仗着在府衙大门附近,才大着胆子一直做生意。   府衙门前已经拥积了数百人,流民和百姓依旧不断聚集而来,衙门里的官差已经开始驱赶拥得太近的人们,将闲杂人等和一名跪在衙门口前的书生隔开。   书生年纪已经不轻了,头发、胡子花白,衣衫也破烂,唯独手里捧着状纸,干净平整。   再看衙前的鸣冤鼓,鼓皮被敲破了,一只鼓槌掉在地上,另一只半漏进鼓肚子。   片刻的功夫,户部侍郎和郡守汪贺之并立在府衙大门前,看这二人均没有升堂的意思。   书生跪行两步,叩头道:“草民……叩谢天子施粮的救命恩情,叩谢户部侍郎姚大人押送灾粮的济困德行,却要……却要请姚大人代为状告郡守汪贺之多年来鱼肉乡里的罪恶!”   此话一出,白昼心里凉了半截,这读书人是有气节,只不过脑子不大好。   户部侍郎姓姚,单名辛,他似有似无的看了身边汪贺之一眼,下台阶,把这须发皆白的老者扶起来:“老先生不必多礼,据本官所知,此次灾荒诱因乃是前几日的暴雪,先生却为何要状告郡上的父母官呢?”   那老者见姚辛待他温和有礼,叩头起身,颤声道:“天灾遭遇人祸,才是症结所在,汪贺之的罪过罄竹难书,大人请细看……”   说着,他便将手里的状书递给姚辛。   谁知,姚辛前一刻接了状书,后一刻,那老者身子一震,继而倒地不起。   姚辛被吓了一大跳,场面顿时乱了。   汪贺之倒是淡定泰然,处置得宜,即刻吩咐衙役们维持秩序,防止因乱踩踏。   白昼人在乱局之外,看得分明,清楚的看见府衙的门楼上,那老人出事时,人影一闪,而后隐入黑暗中去了。   大庭广众,公然暗杀!   能暗藏在府衙门楼上动手的,除了汪贺之的自己人,实在没有第二个解释。   白昼紧紧的握着茶杯,也止不住因情绪激动而抖动的手,他骨节因用力綳得发白,远宁王隐约看见,皇上披风下脖颈上的腾蛇纹雕,已经显现出来了。   正这时,人群中突然扑出一人,上前抱住老者的身子,只一瞬又被衙役拉开。   是个女子。   正是前日夜里,白昼和远宁王遇见的那名妇人,她情绪激动,一直在哭喊。   喊了什么,尽数湮没在一片嘈杂中,只是隐约分辨出,她喊那名老者“爹爹”。   白昼心知这是小说,不是现实,可他眼前所见,分明都是活生生的人,和自己没什么两样。   所知与所见前所未有的扭曲。   让心口一阵闷痛袭来,他忍不住伸手捂住,随之而来,就是冷汗刹那间冒了满身。   这是他缺血性心脏病引发的心绞痛。也正是疼痛,让他更觉得一切都是真实的,真实的可怕……   白昼知道自己不该生气,可他控制不了。   耳边的混乱声渐渐被自己越发粗重的呼吸声取代,剧痛之下,他的感官自行屏蔽了外界纷扰,又都偏偏集中在心脏如割似绞的疼痛上……   疼,让他不自觉的窝在桌子上,把头埋在手臂里,恍惚间,瞥见远宁王起身,挪到他身侧。   王爷扶起了皇上,搭脉片刻,把两粒药丸塞在他嘴里,低声道:“含着,别咽下去。”   而后,推起皇上的衣袖,露出小臂,在他内关、阴郄、郄门三处穴位上下针,最后,轻轻扯松他领口,将手伸在他衣服里,把最后一针下在他胸前膻中穴上。   王爷担心衣衫碰歪了胸前的银针,只得一直用手扶着。   此时店里还有其他看热闹的客人,二人这般被看见,可着实太引人注目了。   王爷索性展开左臂,把白昼揽在臂弯里,宽长的披风一抖将他整个罩住,左手扶在桌子上,这样一来,只有从窗外才能看见王爷怀里还有个人,若是自店里看,还只道是,窗前这位客人坐姿霸气飒爽而已。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王爷收了针,低头看怀里的人,脸色依旧不好,但呼吸已经平稳了,他闭着眼睛,神色中还隐隐露出痛苦。   身为医生的简岚鸢看多了生死离别,世事无常,很多事就是这样猝不及防,他本已经安排人暗中盯着汪贺之,却也着实没想到,他胆大包天到令人发指。   简岚鸢不是不生气,而是他深知不去纠结力所不能及,才能更冷静的应对通过努力可以改变的事情。   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当真要说给白昼听,他道:“事发突然,逝者已矣,但凶手跑不了。”   话毕,一片混乱中,王爷带上风帽,打横抱起他的陛下,快步下楼,带他离开这片纷扰之地,身影很快消融在茫茫夜色中了。 第13章 这好看的文士堪比魔鬼。   白昼并没有全然晕死过去,朦胧中尚存一丝意识。   起初心脏疼得要了他半条命,被王爷救护一番,疼痛渐缓,才微微眯起眼睛想看周围情况,顷刻开始天旋地转,只得闭上眼睛缓着。   王爷的怀抱已经不算陌生了,胸腔的温暖依旧,他抱着白昼一路快步往客栈赶回去。   路途不算近,抱着男人在路上疾行,走得久了,远宁王的呼吸略显急促起来,唇齿间呵出淡淡的白雾,一瞬间消散在黑暗里。   王爷的唇线分明,和简医生一样。白昼只见到简岚鸢抽过一次烟,是半年前,他低血氧症紧急发作,去鬼门关转悠了一圈又被救回来之后。   睁眼透过病房洁净的落地窗,白昼就见在阳台上看着远处发呆,他的侧脸像画一样,确切的说他整个人都像是一张画。   简医生右手夹着一支烟,深深吸过,烟尖上暗淡的火光倏的亮起来,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片刻才又把烟尘吹向远处,转过头面露悲伤的看向白昼。   二人都知道,这一次白昼虽然过来了,但下一次呢?或许就在明天……   心知肚明的伤怀,谁也没有挑破。白昼没心没肺的向简岚鸢笑。   简岚鸢忙熄了烟,又在风口里站了片刻,才回病房里。   回忆恍如昨日。   而此刻,白昼眼前的人是远宁王,如此真实,有时他不禁想,他会不会本来就是尧国的昏君,简岚鸢和白昼才是他的梦中人。   思绪一瞬而过。   白昼自知此时他挣扎着下地,只会是逞能一场,于是放下矫情,伸手环上王爷的肩头,让自己不像刚才那样松懈,给他省些力气。   终于回到客栈,远宁王把白昼轻放在床上,帮他宽去外衣,打来热水给他擦了手和脸,柔声道:“这几日你太操劳了,先睡吧,想来明日,能给你个交代。”   说罢,拉着他的手,给他轻轻的揉捏手上的穴位。   自进到书里来,白昼就觉得老天爷在逗他,一次又一次的让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可又一次又一次的让他被王爷救回来。   是非要让他捱到被囚后宫的那一日吗……   是不是待到他笃信自己不会死时,死期才会真的来临呢?   终于还是累狠了,也难受得狠了,有了王爷的推拿,心口的郁结和绞痛淡了,身体渐而酥松起来,没多大功夫,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白昼睁开眼,痛感荡然无存,头也不晕了,只是口干,嗓子眼像是放了一块火炭,要冒烟。   坐起身来,就见远宁王坐在窗前煮茶,看着铸铁小壶倾倒下来莹透的茶汤,白昼知道自己的眼睛正冒着贼光。   “阿景醒了?”远宁王笑着走过来,手里端着茶。   白昼接过,几口就喝干了,微热的茶汤,入口清冽,郁芳回甘。   这是他有生以来喝过最好喝的茶。   “外面……怎么样了?”   皇上醒来张口第一句是这样的询问,王爷像是和自己打赌赢了什么似的,露出一丝欣喜的笑意,道:“还在放粮,昨儿的惨事,已经被压下去了。”   紧接着,他看出白昼脸色要变,继续道:“别急,我让你看个人。”   片刻,玉人进门,带上来一个男人。那男人头上套了个麻包袋,被绑得像个粽子,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   头套摘来,露出一副生面孔。但显然是挨了好一顿胖揍,眼眶和嘴角尽是淤青。   远宁王看着男人笑而不语,男人恨恨的瞪他,骂道:“你……你们几个草莽匹夫,妄想与朝廷命官作对,自以为做英雄,早晚是刀下亡魂!”   王爷背着手,悠然道:“你把昨天夜里跟我坦白的事情,再说一次。”   白昼乍有点蒙,转瞬心思就清明了,也不知远宁王趁他昨夜睡着之后,做了多少事情。这么看,确实是为君分忧的良助。   男人还想硬气,可王爷显然没心情跟他耽误功夫,从袖口摸出几根银针,在他眼前晃晃,男人立刻变了脸色。   昨夜……不堪回首。   眼前这个好看的文士,昨天夜里的所为堪比魔鬼,这人像是极通医理,只用几根银针,就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会儿浑身似是有千万只蚂蚁在爬,一会儿又剧痛无比,再一会儿窒息的感觉袭来,正将死未死时,对方又一针让他爽到天上。   天王老子也禁不起这样折腾……   “别动手,我说我说……”   男人是汪贺之在府上豢养的杀手,自从户部侍郎姚辛到了府衙上,他就被安排潜伏在暗处,防备那些自持正义的穷酸文人前来嚼舌根。   虽然姚辛和汪贺之都是都城里的大人物的人,但是人多眼杂,免生是非……   可他不知道,这次的篓子已经惊动了皇上,远宁王更是自从得知有人入都城告状不得善终之后,就料到惨剧可能会重演。   早就派了玉人在暗中盯着。   无奈玉人只身一人,更是谁也没料到,他们胆大到众目睽睽之下,痛下杀手。终于还是出了人命……   气愤却又无力回天。   玉人一直伺候在王爷左右,身手极好,自杀手杀害老者,便被玉人盯上了,夜里混乱平息之后,他偷袭把人抓回来了,在路上就套着麻袋胖揍了一顿。   回到客栈,又被远宁王好一顿“折磨”,自持硬骨头的他,终于顶不住眼前这魔鬼的手段,把能说的不能说的都吐了个干净。至于传闻中都城里的大人是谁……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位大人手眼通天,汪贺之年年厚金上供,供神仙似的供着。   白昼若有所思。   远宁王走到他身前咫尺,附身低语问道:“陛下要亮明身份,调动楚大将军的人手吗?”   知道水塘里有鱼,当然是要放长线了。   白昼只微微摇头,道:“动身回去吧。”   远宁王点点头,向一旁的玉人使了个眼色,玉人上去,一掌把那刺客拍晕了。   三人,即刻上路,但事情大部分时候都没有预想的顺利,白昼本盘算着,忍一忍,入夜就能回到宫里。   谁知,午后时分,下雨了。   下着下着,又转成雪。   马车行在官道上,生怕打滑出事,不敢快走,照这般速度,入夜能赶到中途的驿馆歇息,就算老天开眼了。   白昼窝在车子的一角闭目养神,远宁王则看着窗外的飘雪,心不在焉。   昨日之前,他想都没想过,自己所学的医术,会用在折腾人上,但他看着那杀手,初被玉人擒来时,一副驴蒙虎皮,恃势凌人的嚣张气焰,仿佛不久前手下结果的并非一条人命,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轻易。   在这一刻,简岚鸢认清了现状——这早已不是他身处的现代社会,仁心用错了地方,就是送自己入地狱的催命符。   能成为优秀医生的重要品质发挥了作用,处变果决,毫不拖泥带水。   和简岚鸢相比,容嬷嬷扎针的伎俩,简直小儿科……   ——————————   因为下雪,天黑得更早了,马车行到一处废弃的宅院外,不敢再往前走了。   “二位爷,今儿夜里,勉强在这休息一晚吧。小的先进去收拾。”   玉人的业务很娴熟,打扫、生火,只一炷香的功夫,就做好了。只是那废宅依旧破败难掩,常年无人居住,在雪夜里进门,更让人觉得无处不透出一股阴森气。   仿佛屋里比屋外还要阴冷。   白昼略皱了眉头,宽慰自己,这里再怎么说也比马车里舒坦,起码能躺平……   玉人是知道皇上畏寒的,把火生得旺极了,拿出酒囊,把酒倒在铸铁壶里温热了,分给两位主子暖身子。   就在白昼以为今天晚上怕是没饭吃了的时候,王爷起身,转到后院,捡回干净的雪,放在锅里煮沸,又从行囊里摸出几个红糖馒头,串在木棍上烤。   顿时,馒头的香甜气息在废宅里飘散,退散了阴晦气。   肚子填饱,白昼早早就睡下了。   哪怕脚边就是篝火,这一觉也睡得很冷,他手脚像是要被冻僵了,但不知为何,病却没来找他麻烦,正似睡非睡,一只微温的手极轻的握在他手上。   白昼醒了神,只见王爷和玉人都是一脸戒备,看着门口,门外黑暗一片,屋外的雪不知何时又转为冷雨,下得萧瑟。   黑暗中,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步调轻且杂乱,随后就隐约见到火光越发明亮,片刻,五六人举着火把进了门。   为首的是个身穿灰袍的人,他见到屋里已经有人,先是一愣,随即微微抱拳,向几人道:“几位,雨路难行,借宿一宿。”   远宁王还礼道:“你我皆是客,阁下客气了。”   灰袍人借着火光打量三人,见三人穿着普通,便问:“几位是哪里人,要去往何处?”   远宁王答道:“在下几人去朝月城探亲,途经此地才知道郡里闹了饥荒,就想尽快赶路,远离乱境,不想天公不怜……”说着,叹气摇头。   灰袍人听了,又问道:“几位还见到其他人吗?”   白昼隐约觉得,他口中询问的其他人正是那杀手。   远宁王倒是一脸疑惑,全无破绽,懵然摇着头。灰袍人见了,只一笑,什么话都没再说,转向手下两人,道:“你们去其他屋子查探有无不妥。”   其中一名手下人出门前,眼光一直在白昼脸上打转,白昼也皱眉看他,确实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那人向灰袍人耳语几句,不想灰袍人眼神瞬间就变了,抬眼看向王爷和白昼时,已经现了杀气。   紧接着眨眼的功夫,像是风吹动了篝火,点点星耀的火花扬起,尚未落下,灰袍人已经到了王爷面前,只听“铮——”一声轻响,利刃反射着篝火暖黄的亮光,直取王爷咽喉。   远宁王面不改色,灰袍人的匕首在王爷咽喉前三寸距离处停下。正是玉人,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近前,双掌合夹住灰袍人的匕首,止住了攻势。   灰袍人略惊,赞道:“小兄弟好身手!”   玉人冷哼一声,飞起一脚直蹬向灰袍人小腹,逼退了他的攻势。   两相对峙,剑拔弩张。   远宁王这才悠悠道:“阁下这是何意?”   灰衣人倒也不吝,答道:“三日前,我部下眼见几位救了一对母子,看几位当时行车的方向可不像是前去朝月城,如今三日已过,几位更非如这个先生口中所述的,知道郡中饥荒,即刻慌忙赶路。”   这就露馅儿了?   一提起三日前,白昼突然回过味来了,刚才出门那人的身形,隐约像是他们当日救那妇人的幼子时,在不远处向几人张望的流民。   难怪汪贺之鱼肉乡里多年,都平安无事,皇城根儿半点儿风吹草动都没有:   一来,他身后有高官帮衬;   二来,也亏得原主白景昏庸,多半懒得过问;   其三,才是最重要的——这人做事狠厉且几乎到了滴水不漏的地步。   正如那日夜里,白昼几人救那对母子时已经颇为小心了,可谁又能想到,汪贺之此次得知事情惊动了朝里,秣马厉兵,让自己人明着监视一切多有不便,就派手下人假扮成流民混在其中,发现不妥,即刻弹压。   可惜这份机巧心思没用在正途。   片刻,出门的二人回来了,向灰衣人回禀:“属下搜遍了,没见到其他人。”   灰袍人微一皱眉,目光又转向白昼三人,声音冷得没有温度:“以防万一,都给我杀了。” 第14章 阿景,你发烧了。   灰衣人杀令一下,他身后五个随从顷刻拔刀而起,悉数向玉人扑过去。   大约是看王爷从打扮到相貌气质都文质彬彬,被他半掩在身后的白昼又是一副病歪歪的模样,只刚才见到玉人几手功夫俊得很,所以要群起而攻,先把这个小麻烦解决掉。   再看玉人,小小年纪颇有大将之风,一柄短刀使得出神入化,以一敌五毫不慌乱,恍如八臂哪吒附身,应对从容得宜。   其中一人稍不留神,被玉人横刀削中,断臂甩着血花,飞出门外,落入一片黑暗中。这人也是刚猛,被斩了一条胳膊,即刻封住止血的穴道,摸出一粒丸药塞进嘴里,就又加入混战。   一边猛攻,还一边骂道:“狗娘养的小崽子,一会儿爷爷非得把你肉一刀一刀剜了下酒!”   玉人听他口放狂言,呵呵一笑,“呸”了一声,还嘴道:“你这三脚猫的本事,再练十年也不是小爷的对手,敬你血性,给你个机会挥刀自裁,不然我就让你尝尝自己耳朵的味道。”   本以为他是信口说说,谁知玉人还真的数起数来了。   “一——,二——”   那人见他小小年纪,这般放旷,更来气了,口中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手里的长刀,辟风而下,只听风声,就让人觉得肉疼。   他少了一条手臂,攻势反而更猛了起来。   眼看他一刀劈向玉人左腰,少年左手食指中指轻叠,像弹窗户纸一样,轻弹在那人手腕上,在白昼看来,这一下像开玩笑似的。   可那人也不知被玉人弹中了手腕什么位置,紧握的钢刀竟然瞬间拿不稳,“镗啷——”一声掉落在地。   几乎同时,玉人“三”字出口。   那人兵刃脱手,脸上震惊的表情还没消退,紧接着左耳根一凉,剧痛袭来。   下一刻,他嘴巴被捏开,血腥味入口。   下意识把异物吐在地上,入眼正是自己的一只耳朵。来不及做出反应,眼前亮光闪过,被玉人抹了脖子。   只见这少年人满脸鄙夷,飒戾的甩掉刀上热血:“骂我娘?不得好死!”   玉人寻这人晦气时,身为他同伴的其余四人当然不能袖手旁观,郡守豢养的杀手,当然算得上是好手,可眼前这小子的身法,不似活人,好几次眼看一刀就要劈在他身上,他总是能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躲开。   毫厘之差,安然无恙。   灰衣人没想到玉人一副侍从书童的模样,不仅武艺高强,而且还下手狠辣无比,幸而他现在尚被手下几人缠着,须得速战速决。   目光一转,看向远宁王和白昼。   白昼被王爷护在身后,起初见对方人多势众,料想真动起手来以二敌六,自己不仅帮不上什么忙,可能还要成拖累,心里急得很。   手里紧紧的握着广袖里藏的短匕首,思虑御驾亲征的几趟把式,在江湖刺客面前能活几招。   片刻之后,不禁感叹,沙场闳阔,而眼前的是江湖——剑起成劫。   同是生死之间,白昼被玉人狠厉的手段惊骇,又被他精湛的技艺吸引,眼睛分明已经跟不上他动作的速度,也还是看得目不转睛。   难怪远宁王只带他一人上路。   灰衣人一眼就看出对面病弱的年轻人功夫不济,而他身前这个,面色沉稳,一双晶亮的眼睛正看着自己。   分辨出敌情,灰衣人身形一晃,向远宁王攻过去,心里笃信,这几人身份不简单。他的武器是鸳鸯刃,左手匕首,右手短剑,一攻一守,配合无间。   远宁王长剑一直藏在披风里,眼看动手,他把白昼往身后轻掩,手一抖,披风扯下,蒙头盖脸就往那灰衣人头顶压下去,紧接着长剑出鞘,直取那人心口。   要说简岚鸢,自从知道自己继承了书里原主的武艺,每日都抽出时间来独自闭门练习熟悉,渐而身体、招数、心法融汇,加之他本身就有运动的底子,如今已经能施展出原主六七成的技艺。   和这灰衣人一对一的单挑,并不算吃力。   二对五的局面,逐渐占据上风,玉人那边又已经结果了两人,突然他大喝一声:“爷!当心!”   同时,他身侧一人,虚晃一招,脚下像是踩了弹簧一样,瞬间就冲到远宁王身侧。   眼看已经王爷一脚将那灰衣人踹翻,再不出三四招便能制住他,他的下属突然窜出来帮忙。王爷只得撤招,去防偷袭的攻势。   谁知那人雷霆之势攻道王爷近前,措招的须臾之间,低声道:“主上密令:昏君诏书要传位于你,今日结果了他,罪名由汪贺之背!”   又是曾传密信到军中的那股神秘势力。   竟然还布了人手在汪贺之的杀手中。   星火之间,远宁王做了个决定,这当口,说多错多,反容易生纰漏被怀疑,只简短的回应道:“时机不对。”话音落,借势一招将人逼退,那人只迟疑一瞬间,回身架起灰衣人,跃入门外一片黑暗中。   也正在此时,玉人又一刀封喉,放倒一个,另一个抓空脚底抹油,转身逃了。   玉人短刀武了个花,甩掉血迹还刀入鞘,跑到远宁王近前,皱眉关切道:“主子,您身体不适吗?”   远宁王当然知道玉人的意思,以他的身手,只瞥两眼,就看出来自己的身手与书里的原主有差别。   从前在府里练习时,费尽心思的躲着他,终于还是有纸包不住火的一天,只得走一步看一步,拍拍他肩头,道:“许是没休息好,有点恍惚,”说罢,远宁王回身看向皇上,见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地上的几具尸体,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便道,“咱们还是快点离开,他们若是再带人折返回来,也是麻烦。”   白昼回了神,向玉人问道:“他们是在找那杀手,你把他藏在何处了?”   玉人这几日和皇上相处下来,觉得他平时没什么架子,不明白他在坊间的名声为何那样狼藉。刚才好歹算共患难过了,终究是年纪小,小孩儿心性上来,嘿嘿一笑,道:“有辱圣听,您还是别问了。”   当然,白昼不会跟他着急,可他越是这样卖关子,白昼就越好奇,道:“快说,回去了,朕还要谢你护驾救命的恩情呢。”   小孩儿是顺毛驴,得皇上哄两句,受用极了,笑着答道:“小的在后院发现有个经久不用的旱厕,坑位又大又深,我把他吊在坑里了。”   “……”   这么恶心的招儿,确实不是一般人能看破的。   看皇上满脸嫌弃,玉人又补充道:“废弃多年,里面的污物早就风化了,”然后他摇头晃脑一番,装作学究的模样语重心长,“人呐,很多时候,是败给自己的想象的……哎哟!”   话没说完,被远宁王一巴掌扇在后脑上,王爷笑骂道:“什么时候了,还贫,干活儿去。”   几人终于还是在雨雪交加的夜晚赶了路,而且不敢再走大路,只寻田间小路缓缓而行,大雨即刻就把车辙痕迹冲淡了,让几人少了后顾之忧。   祸福相依,分毫不错。   一路上,远宁王都在想刚才那个“自己人”说的话,皇上的遗诏里,当真要传位给自己?   皇上还很年轻,虽然尚无子女,但白家叔侄子弟,旁支的王爷总是有的,要说禅位,轮八百圈,也轮不到自己这样一个异姓王爷头上,他把皇位传给自己,岂不是江山更姓,社稷易主了吗……   其实他早已表明心意了,一直以为他是试探,万没想到,他说的话都是真的。   为什么要做这么荒唐的事情?   是真的不想活了?根源是他曾说的,找不到的那个人吗……   想到这,远宁王忍不住看向皇上,他还是同样的姿势,缩在自己给他叠的披风靠垫里闭目养神。车厢里一片昏暗,只依稀能分辨出他睡得尚算安宁,脸色白得发惨。   皇上的身体……同是心、肺、胃都不好,他却比白昼幸运得多,只要他自己不作,精心养护,尚有痊愈的那日,但白昼……   他还好吗?   想到这,远宁王心头隐痛,也闭上眼睛,不忍再看皇上。   皇上有一种特质,看着他,总让王爷恍惚,在不经意间想到白昼。   顺行一路再无他事,平安回到宫里。   布戈见两位祖宗终于回来了,就像见到神尊临凡,眼睛冒着晶亮的光。白昼离宫五日,伪装称病,晴露和两位宠妃来过几次,都被挡了,皇后的兄长右都御史文亦斌来过、紫薇令顾桓也来过。但来得最勤的,还数尚书令赵进。   一连五日,他日日上午、下午连着来,声称要向皇上奏报赈灾之事,结果连着吃了五日的闭门羹。   布戈现在一听赵进的名字就脑仁儿疼。   结果,说曹操,曹操就到,布戈话音刚落,当值的太监就前来报,尚书令赵进大人求见。   白昼心思活动,这次若想拽住和汪贺之一条绳上的蚂蚱,还需再拖延些时候。   尚不能打草惊蛇。   更得想个法子把“大蚂蚱”都圈进宫里来——免得他们横生枝节。   他一边想着,就觉得身子一阵发寒,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被王爷一眼看到了。   远宁王走到他近前,伸手搭在他额头上,片刻眉头皱起来,道:“阿景,你发烧了。”   蚌安郡气懑攻心加上雨夜的折腾劳顿,终于还是又显了病症。   谁知皇上没心没肺的一笑,全不拿发烧当一回事,道:“烧得正好,”说着,他抬眼看向远宁王,媚笑道,“你觉得群臣眼中,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   皇上笑没好笑。   王爷卡壳儿。   皇上似乎也没想让王爷回答,顺口向布戈道:“请赵大人进来。” 第15章 白昼确实在强撑。   尚书令赵进已经是知天命之年,人颇为精神,打眼看他,也就四十来岁的模样。   白昼斜倚在卧榻上,暗自吐槽原主白景,要是真想养生,跟赵进取取经,不比求什么仙丹强,想到这,他心思又飘向远宁王。   书里写王爷迎合昏君的喜好,钻研方术,捣鼓出不少灵药丹丸给他,如今眼前这位,倒是还没开始献宝。   赵进跪在地上行礼,见皇上理都不理他,只是两眼发直看着远宁王,也不知是因为大病初愈,还是没睡醒。眼神迷离,目光里反倒浓了情意,赵进不禁在想,最近宫里疯传皇后和远宁王争风吃醋,难不成是真的?   于是君臣各有心思,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一个没人样儿的瘫坐,布戈看看赵进,又看看皇上,终于忍不住在白昼身侧低声提醒道:“陛下,赵大人来了。”   白昼这才猛然回神的样子,恹恹的道:“赵卿连续几日来要见朕,有何事?”   赵进道:“微臣一来是向陛下回禀灾情近况,二来听闻陛下身子不爽,想为陛下引荐一位仙长。”   皇上一听来了精神,直接忽略了他第一条奏报,笑问道:“哪位仙长,身在何处啊?”   赵进笑着答道:“回陛下,前几日微臣去东灵山参拜文昌帝君,偶遇仙长,当时微臣衣着普通,他一眼便看出微臣在朝中身居高位,又……又说陛下近来龙体欠安,仙缘深厚,才请微臣引荐。”   哎呦……一番话骗鬼呢?白昼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谁知道是你被神棍套路了,还是你和神棍合伙套路我。   全天下那么多修道人,若是一个个的说见就见,皇上当真是没别的事儿做了。   可他脸上依旧满含期待,身子都往前探了探,喜道:“能得爱卿青眼,定然不凡,快请上来。”   片刻的功夫,一名道士打扮的年轻人上殿了,打眼看还真的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走到近前,见他相貌也不错,皮肤白皙,唇红齿白,只是一双眼睛微挑,垂着眼帘时看不出来,白昼叫他抬起头来,就显出微微的三白眼,目光并不狠厉,似有似无的透出一股出世的淡漠。   他御前驻足,躬身下拜,道:“小道尚宇炎参见吾皇万岁。”   “仙长快请起,赐座赐座。”   白昼看他飘飘行礼,拂尘一抖,搭在左臂弯处,才欠身坐下,若说仪态,是不错的,便又问他道:“不知仙长何事要见朕?”   尚宇炎没着急回答,看着白昼的面庞细细端详,而后掐指不知盘算什么,算完,低声道:“陛下刚回宫不久,这般为国操劳,心力衰竭、肺经不畅通,怕是已经生病了,”说着,他顿了顿,“不知陛下,此时是否正在发热呀……”   他一言闭,在场几人皆惊骇。   当然,白昼依旧不信他能掐会算,只是确定这人背后的水深得很。他偷偷瞥了远宁王一眼,见他也微蹙着眉,看着尚宇炎。   这番神色,尚宇炎不是他安排的人吗?那他为何会对自己的行踪如此了解。   赵进在一旁看着,忙打个哈哈道:“尚道长,陛下抱病是真、操劳……也是真,只是刚回宫不久这事,怕是道长是被陛下的龙气困扰,算错了的。”   其实尚宇炎此话出口,赵进心里就翻了个个儿,若是当真如尚道长所说,陛下称病不见人,实则是出宫去了……他去了哪里?   若是去了蚌安……细思极恐啊。   索性当场反驳,起码能得个确实的答案。   尚宇炎依旧是那副淡漠的高深仙姿,向赵进行礼道:“赵大人,小道并没胡说。”说罢,他看向皇上,笑而不语,像是在向他求证。   白昼哈哈笑起来,只笑了几声,又忍不住咳嗽,止了笑声眼神一凛,瞬间变了神色,依旧是笑,让人看了胆寒:“仙长不知有句话,叫‘天机不可泄露’吗?可曾想过,透露天机,生灵涂炭?”   普通人眼看着皇上瞬间从笑脸相迎变成笑里藏刀,只怕非要吓得当场下跪,可尚宇炎偏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转向远宁王,又在他脸上端详一番,道:“这位贵人面相甚好,往后也定然如今次,次次能帮衬陛下化险为夷,造福更多黎民苍生。”   几人来言去语,赵进心里凉了一大截——皇上还真的是出宫去了,眼看他萧肃的笑意,可不是跟前些日子御驾亲征之前那番模样一般无二嘛。   心思还恍惚呢,就听白昼继续道:“布戈,传朕旨意,有仙君到访,请紫薇令、户部尚书、左都御史即刻入朝觐见论道。”   若说刚才赵进心里还存有一丝侥幸,这会儿半点儿都没了,脑子里只无限循环了两个字——完了。   皇上以尚宇炎为由召诸臣进宫,明着是来论道的,可其实呢,这几位是与蚌安郡相关的党人,把这几位都圈禁在宫里,蚌安郡即便传来变故急报,也没有办法再掀风浪补救。   这昏君……   何时这般精明算计了。   皇上和尚宇炎又来言去语了几番,才像是终于想起被晾在一边的赵进了,一拍大腿,打了个哈哈:“哎呀!你看看,赵爱卿刚刚还说有灾情近况要回禀?朕只顾和仙长说话,把这么重要的事儿都耽误了……”   说罢,吧嗒这一双弯弯含笑的眼睛看他。   赵进忙道:“回陛下,微臣自参请罪,也是参奏紫薇令顾桓大人利用职权徇私舞弊。”   顾桓啊,大难临头各自飞,先下手为强,对不住了。   皇上看都没看他,漫不经心的问道:“这话何意?”   赵进答 :“微臣掌权管理六部,新年饥荒暴1乱,若非顾大人向上参奏,微臣还被蒙在鼓里,微臣自请失察之罪,但几日细查,紫薇令顾桓月余前就已经收到汪贺之上奏,却隐匿不报,居心叵测……”   事情已经闹大了,赵进絮絮叨叨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说到头他不过是个被下属和同僚蒙蔽的老好人,而紫薇令顾桓和户部相关官员以及蚌安郡守汪贺之是沆瀣一气,欺上瞒下,鱼肉乡里的霸恶一党。   一番陈述完毕,他偷眼看白昼,皇上皱着眉毛掏耳朵,已经显出不耐烦了,也不知听进去多少,难不成刚才是自己吓自己?   理亏所以草木皆兵了?   以往皇上露出这番神色,他即刻就要把这事甩给都查院,只要能甩出去,最终就能大事化小,小事了了。   都查院现任的左都御史,是从前被皇上大年初一当众扒光之后射了一身皮搋子箭的马巽的继任,他拿过自己的好处,不怕他不网开一面。更何况,自己的女儿曾被皇上看中,虽然还没娶进宫,但依照皇上的脾性,只要看中了谁家姑娘,就非要纳入后宫不可,到时候,和女儿后宫前朝拧成一股绳,眼前大道一片康庄啊。   只不过,自从皇上和远宁王走得近了,后宫倒是真没纳过什么新人,难不成当真如外界传言,这二人龙阳之好?   更听说把皇后都搅进去了……   赵进的心思正七上八下,白昼懒洋洋的道:“这不是小事,赵爱卿可不能空口无凭。”   证据……   当然有了,赵进有一本小册子,里面记录了近年来每一笔黑账,但那册子要是交出来,结果只能是自己抱着一众作奸犯科的同僚,同归于尽。   他得寻个机会出宫,把黑账摘一摘。   不大一会儿功夫,众臣都来了。皇上接下来半句蚌安郡的事情没提,只是把尚宇炎吹得神乎其技,又大赞赵进为他寻来仙缘,该好好感谢。   说废话和没话找话的能力,白昼自觉还是不错的。他如今帝王光环在身,更没人拆他的台。   诸臣都迎合他讲些山野逸闻,仙踪道缘,面儿上和谐,眼见相熟的狐群狗党在此欢聚一堂,心里怎么可能不打鼓?   几人知道赵进是第一个来的,忍不住跟他使眼色。   赵进存了心眼儿,推他们去死,好过和他们一起死,只做轻松状,满心里想的是尽快回府筹措一番,把屎盆子扣在别人头上,等他们去死的时候,别溅一身血。   “仙长,”皇上向尚宇炎道,“你的本事,朕刚才见识过了,但诸位爱卿没见过,不如你露一手?”   尚宇炎躬身行礼,意思是,请陛下出题。   白昼心思一转,笑道:“不如,仙长算算,在座的诸位卿家,今生能够寿高几何呀?”   他说话本来就慢条斯理的,这会儿有气无力的,就让人听出一股阴森劲儿。   话一出,众臣胆寒。   回想类似的事情,皇上不是没干过。   几年前,两名妃子争风吃醋,起了龃龉,终于大闹不止,惊动了皇上。   昏君白景和稀泥无果,想了个办法,指着二人身边两个亲近的伺候丫头,道:“你们来猜,这两个丫头几岁嫁人,谁猜的对,朕就不罚谁。”   当时二人都是按照自家丫头当时的年龄猜的,自以为聪明,打的主意是,若非要分个胜负,即刻就给她们找主儿嫁人。   谁料话刚出口,皇上下令,让人把两个丫头杖毙当下。   不仅谁也没猜对,还各自损了一个心腹丫头,又得受罚。   自此之后,皇上的后宫,再无宫妃敢明目张胆的争风吃醋,闹出动静,惊扰皇上。   有了这茬儿,如今殿上的众臣魂儿都要吓没了——皇上这是想待到尚宇炎算完寿数,即刻就把人杀了,好让他猜错吗?   只听白昼幽幽道:“仙长是赵爱卿引荐的,不如就先给赵爱卿算算。”   眼看赵进要跪下求皇上换个题目。   “陛下。”远宁王突然开口了,众目睽睽之下,他走到皇上身侧,冷着脸捂在皇上额头上。   入手滚烫。   远宁王在一旁早就看出白昼在强打着精神,他几次恍惚,而后又不动声色的暗自镇定,在别人看来像是走神,可在精通医术的王爷眼皮底下,他身体的病状无所遁形。   白昼确实在强撑,临门一脚,他不想功亏一篑。他万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尚宇炎,在赵进面前道破了自己的行踪。   一时间,不知还能不能信远宁王,若不是王爷透露了近几日的行踪,尚宇炎背后该是何人?   塞翁失马,索性将计就计,把心里怀疑的人都招进宫里来拘着,给楚关的人多争取时间。   “陛下龙体未愈,该施针服药,请诸位大人在此稍待,”说着,他向殿上的掌事太监道,“好生照顾各位大人,等陛下回来。”   话音落,众臣只见王爷先是想扶皇上起身,可皇上刚站起来,身子就一个栽歪。   王爷索性微俯下身子,手掏过陛下的膝盖,把人抱起来,快步转入屏风,往后殿去了。   “放心,一个都不让他们走。”远宁王低声向白昼道。   他竟这么懂自己,白昼心下略安。   眼看昏君被王爷弄走了,众臣都感念王爷大恩大德。 第16章 发个烧而已。   要说白昼,也算是久病成医,依照往日发烧的经验来看,现在的度数该是在三十九度左右。   被远宁王抱着一路的走,他精神松懈下来,不适的感觉瞬间就放大了。   脑袋也跟着发晕。   王爷的怀抱已经算不得陌生,索性把头倚在他肩膀上,莫名心安。   前一刻还在怀疑尚宇炎是远宁王的人,后一刻倚在人家怀里,就能放松下来。白昼一边骂自己,一边闭目养神。   他闭眼睛,反把王爷惊了,低声道:“是头晕吗?还有哪里不舒服?”   “冷……”   白昼没睁眼,他恍然觉得自己在简医生怀里,仅剩的一丝理性告诉他,这是烧糊涂了,可重病带来的脆弱,让他变得感性极了,贪恋王爷怀里的温度,往他怀里缩了缩。   回应白昼一般,远宁王将他抱得紧了。   他快步走着,低头看怀里的人,皇上半张脸埋在宽大的衣领里,好看的眉头微蹙着,睫毛在眼睑下晕出一圈阴影,微微打着颤。因为发烧,他惨白的脸色底子里渗出一层病态的潮红。   刚才众臣面前,全凭借一股精气神撑着,这会儿他软绵绵的依偎在自己怀里,收敛了帝王的张狂,反而显得格外温顺起来。   简岚鸢难以控制的心疼了——这副咬牙死扛的拧种模样,他在白昼身上见了太多次。万没想到,书里的昏君,也有这种属性,自从他亲征扶南时,就越发明显了。   白昼本以为王爷要抱他回寝殿休息,谁知,一路到了他初到书里来时沐浴的地方。   远宁王对这里已经极为熟悉了,吩咐伺候的小太监烫药,把浓郁的药汤洒在池水里。   “阿景烧得厉害,用药泡一泡,退热快。”   说罢,也不等白昼反应,麻利儿的解开他帝王厚重繁冗的外衣,又几下褪去中衣,抱起只穿着单薄里衣的皇上,蹚进水里,轻缓的把他放下坐好。   散透出熟悉药香的温水柔抚按摩着白昼的身子。   终于,冷意消退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从骨头缝里往外钻的酸痛感。   他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满是在扶南被掳掠之后做的那个梦……   “王爷,”布戈的声音打乱了白昼的思绪,只听布戈轻声道,“尚宇炎请见,说有个奇方,能医陛下的病。”   刚才皇上站都站不稳了,王爷只得抱着他下水,这会儿,正把湿衣服换下。   自从尚宇炎上殿,他眼光就总似有似无的往远宁王这边瞟,王爷如此灵秀的人,怎么会没有察觉。   除此之外,他觉出尚宇炎道出陛下曾偷出皇宫时,赵进的惊诧。   他和赵进不是一条心。   却又想借助赵进的能力入宫……   “请他淬香阁稍待。”   淬香阁,是皇上沐浴后休息饮茶的地方,就在隔壁。   王爷进入淬香阁,见尚宇炎端坐在客席上闭目打坐,听见脚步声,他睁了眼睛,似笑非笑的起身,向王爷行礼。   “先生不必多礼,”远宁王道,“先生只一望就知道陛下身患何疾吗?”   尚宇炎道:“此乃天机,请王爷屏退旁人。”   事情正按着远宁王预想的轨迹行使,他向玉人交代了几句,让众人都退下,待到屋里没人了,他既无动作,也不说话,嘴角含笑,看着尚宇炎。   尚宇炎变了颜色,走到近前,低声道:“酒香远云霞。”   王爷暗道果然如他所料,面上不动声色:“长虹不逢春。”   自从意识到原主背后有一股势力暗自操控,远宁王翻遍了原主留下的书信、笔记以及藏得隐秘的重要物品。   这两句话,是书房暗格中一块玉佩上刻的上下句,并非是什么名家诗句,玉石的成色也非绝色。   果不其然,石头上的话是切口,那块玉佩该是个信物。   也正是因为听尚宇炎和他对切口,王爷的心略放下些——尚宇炎该是没见过原主,他在向远宁王互证身份。   果然,尚宇炎听罢向远宁王行礼,道:“王爷近日多次错失良机,主上忧虑,不知王爷有何隐忧,特命属下前来相助。”   远宁王心思转了转,道:“这次汪贺之估计难逃一劫,他府上咱们自家弟兄,该如何善后?”   尚宇炎能准确说出自己和皇上的行踪,王爷心里就有了猜测,即便尚宇炎当真是易学术术高手,他也不信这人只看皇上面相,就能把皇上近日的行踪都说得准确。   较大的可能性是,雪夜废屋里,那名混迹在杀手队伍里的“自己人”,和他接过头。   尚宇炎一愣,道:“此事主上另有安排,属下也知之不详。”   远宁王随手拿起茶桌上的一本杂记,在手里摩挲着,道:“你且不要妄动,皇上近日行为反常得很,不似从前那样了。”   尚宇炎反问:“不是一直说他昏庸刚愎又妄想长生……”   他话未说完,忽然窗根处“咔哒”一声轻响。二人对视一眼,远宁王喝道“什么人!”   忙推门追出去查看,只见到远处一片灌木枯枝摇晃。   王爷看向尚宇炎,满脸都是:你看看,就说不要妄动吧。   尚宇炎没说话,默默行了一礼。   只是他不知道,跑掉的是玉人,可不正是王爷贼喊捉贼,片刻之前自己安排的么。   正想着怎么先把尚宇炎打发了,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王爷……王爷呀!”远宁王回身,只见布戈抖楞着手,一溜小跑就过来了,“陛下不知怎么了,突然不要泡汤了,自己出了池子,可他身上烫得……烫得……咳呀,他都站不稳了,您快去看看吧!”   来得倒是不错。   远宁王看了尚宇炎一眼,顾不得他,快步随布戈回了沐云馆。   就见白昼斜倚在卧榻上,身上盖了锦被,微闭着眼睛,也不知睡着了没有。一头乌发湿了下半截,瀑布一样流淌在身后的榻上,几名太监宫女,正在用棉帛轻轻的擦拭。   王爷绕到皇上近前,先是摸摸他发梢,已经干得差不多了,示意身后的侍人退下,蹲跪在卧榻前,轻声问道:“为何不痛快了?”   白昼听见远宁王的声音,眯起眼睛看他,道:“会做梦,不好的梦。”   远宁王不明所以,顺口道:“什么梦呀,梦是反的。”   白昼刚张口似是要答,就见王爷身后不远处站着尚宇炎,皱眉道:“他怎么来了?”   见皇上看见自己了,尚宇炎上前见礼:“小道来见陛下,是想向陛下进献丹药,服用之后,不仅能伤病全无,还可以延年益寿,助陛下山河永固。”   十八流神棍的话术,我信你个大头鬼,刚才就觉得你不是好东西。   他看向远宁王,心道,书里可没说过王爷请外援了,但蚌安郡的行踪若不是远宁王透露的,又是谁告知这道士的呢?   想到这,他半撑起身子,眼光停留在远宁王脸上,带着极淡的审视,却向尚宇炎伸开手掌。   尚宇炎见状,忙把怀里装丹药的小盒子放在布戈手上,布戈把盒盖打开,才又递在皇上手里。   黑色绣金线的锦缎盒子里,是数十粒黑紫色的小药丸,每一粒有红豆大小。   尚宇炎道:“陛下可以请太医们验毒。”   白昼捻起一粒药丸,放在鼻子底下闻闻,有一股草药苦涩的香气。瞥眼间,见远宁王脸上一丝忧虑一闪而过,像是想拦着他。   他果然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么?还算有几分真心……   隧而向远宁王道:“你说,这能把朕治好吗?”   远宁王接过丸药,先是闻了闻,而后直接在手中碾碎了,沾起一点药渣点在舌尖,片刻,回答道:“仙长的药,会让陛下乐而忘忧,仙长定是想让陛下由心医体,心思安宁自在,龙体自然无恙。”   这话要是原主白景听了,定然会认为这是极好的东西。但眼前这位,可就不这么想了,挑着眉毛点点头,道:“那请仙长忘忧一番,让朕看看,丹药的妙处吧。”说着,就把锦盒又还给布戈,向他示意。   布戈当然明白了,托着“仙丹”,递到尚宇炎嘴边,就差掰开嘴直接倒进去了。   尚宇炎给的不是什么毒药,甚至确实是理气舒心的好药,里面却有一味极为罕见的药引,名为鼠尾艾玉草,能让人产生幻觉,如腾云驾雾,看见很多光怪陆离的场景。寻常医师极难察觉。   有些人致幻之后,可凭借意志力,泰然自处,但大部分人则会被幻象操控,开启一段自以为奇妙的视听盛宴。   用多了会上瘾。   王爷之所以一眼识破,是因为他在原主的暗格里见过这个方子。   尚宇炎无奈,只得拿起一颗放进嘴里,而后默默不作声,坐到墙根五心朝天,打坐去了。   故作一派高深之态。   不知情的人,定会以为他是打坐为了激发药力,可实际他是希望一会儿药效发作,不要手舞足蹈,胡言乱语才好。   他刚坐下,就听皇上清肃又略带绵软的声音向布戈吩咐道:“你去拿给还在等朕的诸位爱卿们,一人一粒,就说今日得见仙长,是仙长赠予的善缘。”   尚宇炎心思一动,难怪王爷迟迟不下手,这昏君倒还真的并非如传闻中那般好哄骗。   只是他闭着眼睛没看见,远宁王就在他闭目之后,在皇上耳边低语了两句。   远宁王给皇上出完馊主意,也不禁在想,不知一会儿前殿里会不会是一副群魔乱舞的情境。但这样一来,殿里的群臣都能被制衡住,免得那些太监们得看贼一样看着这些高官。   他又看向白昼。   想着,他就上前要去摸白昼额头的温度。   伸手摸了个空,被皇上侧身躲开了。   白昼发烧心烦意乱,觉得自己贪恋远宁王的虚情假意更是有病,低声冷语道:“发个烧而已,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退下吧,朕想安静片刻。” 第17章 好啊,你罚。   皇上冷着脸赶人,换做旁人,早就敬而远之,麻利儿的拍屁股跪安。可远宁王大概是恃宠生娇,偏要反其道行之,非但没走,还又重新蹲跪下来,道:“发热可不是小事,拖得久了,身子真的会坏掉的。”   他越是这样,白昼就越觉得恍惚,恍惚之后就是烦躁,王爷手指刚搭在他手腕上,就被猛地甩开了。   皇上抬眼看着王爷,眼神本来是冷的,但目光聚焦在王爷脸上的时候,瞬间又闪躲了。   白昼你个没出息的怂包玩意,他暗骂自己。   别过脸,用自认为淡漠的声音道:“退下,再不退下,朕就……”   自己听自己的声音,总和他人听见的有差别。他半天没开口,骤一说话声音沙哑,中气不足,听上去不仅没什么威严,反倒像是在和亲近的人闹别扭。   “阿景要怎样?”   话没说完,就被王爷截了话茬儿。远宁王知道他心情不好,大部分人生病身子难受,心里就会有股火气没处发。   “就……”白昼心道,这会儿气势输了,可不就是完菜了么,“罚你滚回王府禁足。”   他还是没看远宁王,生怕看着他,连这样的话都说不出来。   只听王爷极轻的一声笑,缓声道:“好啊,你罚。”说着,也不顾白昼的反应,拉过他一只手,力度略重的扣在他脉搏上。   行医多年,他深知一理,病人发脾气,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顺着他发泄,自扶南到现在,数次微末细节王爷都看得出皇上其实心善得很,他纵然闹脾气,也不能把自己真的怎么样。   白昼彻底没辙了,咋办,原地爆炸,还是做一只泄气的皮球?   抬眼看见远宁王含笑看他。   他觉得自己是皮球。   自戳双目得了。   恰在此时,王爷已经一针扎在白昼神门穴,猝不及防,白昼吃痛“哎呀”一声,手就想躲开。   被王爷紧紧握住,道:“忍一下。”   快针技法,连续反复刺激同一个穴位,白昼初感微痛,待到王爷最后一下刺进穴位,将针缓慢的推深,自穴位中心向周围扩散的酸胀感越发明显了。   而后是一阵困顿袭来。   让白昼放松,又很舒服。没有发烧头脑一团浆糊的懵懂,只像将睡未睡时的惬意。身子的懒怠让他懒得再造作,任凭王爷扶他缓缓躺下,合了眼睛。   片刻之后,呼吸微微沉重了。   眼见皇上睡了,王爷命人拿来温热的药汤,把皇上手心、脚心,膝窝和臂弯处都轻轻的擦捂一遍,才又坐在他身边,继续揉捏着他手上的几处穴位。   看眼前的人这会儿睡得安稳,他不禁回想刚才殿上,他明明下一刻就要倒下了。   为了天下这样豁出命去,小说里为什么说他是昏君呢?   白昼睡醒,天已经黑了,入眼就是王爷还在自己身侧守着,一只手压在自己掌心的穴位上,另一只手端着一本书,借着烛火光亮,见书名叫《温病条辨》。   白昼起身,环视一周,见尚宇炎已经不知所踪,便问:“仙长呢?”   远宁王答道:“他说你和他的缘分未到,待到缘分到了,自然会再来相见的。”   白昼听了,轻哼一声。   正这时,布戈自门外轻声进来了,见皇上主子醒了,肉眼可见的高兴,张了张嘴,眼光就往远宁王身上瞟。   “眉来眼去的干什么,有话就说。”皇上拿王爷没辙,呼喝布戈还是完全不在话下的。   吓得布戈缩脖子瘪嘴:“楚大将军持密令请见。”   白昼暗自舒一口气,楚将军效率可以。   ——————————   大殿上的众臣,一个个神情迷离,目光涣散,或欣喜、或虔诚,可见那致幻的药效还没散去,他们眼前的景象光怪陆离,有人觉得自己置身在一片田园中,跑一步就像要飞起来了,周身无数蝴蝶、鲜花,自己时而是花朵随风轻摇,时而有化身成蝶在花间流连;又有人看见眼前一片柔和温暖的光芒,他往光源处走,那光源就指引着他到一片静谧的湖泊前,湖的对岸看不清晰,可他内心笃定,那里有他心底一直想得到的东西……   也不知又过了多少时候,一众大臣才逐渐回魂了。   恍如大梦初醒,身子倒是轻松。   醒神不知身在何处,一个个懵登的四下打量,就见殿外天已经全黑了,皇上歪在龙椅上,远宁王站在他身侧。   这时,群臣们心里才涌上一丝慌乱,赵进四下张望,见不到尚宇炎,更不知是福是祸。   “尚道长,觉得与朕仙缘未到,先行离去了,朕想……他大概是老天爷派来帮朕的,”皇上见一众人醒神,慢条斯理的道,随后,话锋突然变得凌厉了,“诸位爱卿,回魂了没有!”   此话一闭,他瞬间坐直了身子,懒怠的神色顷刻退了,眼中的精光凝聚,扫视着群臣。因为生了病,皇上脸色很不好,烛火让他消瘦的脸颊轮廓亮暗分明,威严疏离里透出一股淡淡的萧杀气。   一众大臣连忙跪下,道:“请陛下恕臣御前失仪之罪……”   皇上龙胆在御书案上一拍,“啪——”的一声,在群臣心头爆了个炸雷。皇上声音冷冽,沉声道:“你们还知道有罪?”   众臣心里有猜测,他们私相授受,身处同一个利益团体,骤然被皇上圈在宫里出不去,加之尚宇炎又道破了皇上前些日子曾微服出宫,心里怎么会没有猜测,只是刚才还没来得及借尿遁一类的伎俩串供,就被皇上一人赏了一颗“仙丹”,迷糊到现在。   醒神的片刻功夫,赵进的祖上八代都被一众大臣在心里问候遍了——脑子被驴踢了,带尚宇炎这个玩意面圣。   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一个个想的都是,枪打出头鸟,反正我不先送死。   于是君臣就这样对面僵持住了。   烛台上的烛火爆了花,偶尔“噼啪”响一声。依旧难解死寂。   也不知这难挨的对僵持续了多久,白昼忽然叹气了,道:“蚌安郡横征暴敛,民怨忧愤,敛财的主意打到朕的家门口了,朕却查不出钱款最终的流向,尔等身为朕的肱股之臣,难道不觉得有愧吗?”   嗯……?   随着皇上这句话出口,殿上的气氛无形中变轻松了。   这些臣子们的罪名若是被查实了,依着皇上近日的行事做派,即便祖上积德,坟头冒青烟,脑袋能保住,也得判个流放。   谁知……   果然是昏君就算想贤明,脑子也是不太够用的——这是要让贼自查?   紫薇令顾桓和尚书令赵进几乎同时言道:“是微臣失察,定为陛下分忧。”   话音落,皇上手一扬,一本账簿落至二人眼前,账簿上清清楚楚的记录着蚌安郡各县捐官以及征税揽财的钱款去向,但一层一层往上倒,到户部侍郎姚辛,戛然而止。   “你手下的人不干净,”白昼说着,指向户部尚书程韬,然后又转向尚书令赵进,“你失察……”   数落完这两个,他又骂紫薇令顾桓和左都御史在位不谋政,尸位素餐,沐猴而冠,总之是把几人讯得三孙子一样,一个个面儿上蔫头耷脑,实际在心里乐开了花——皇上手上的证据不足,而且他心里认定了这几位众臣不过是失察。   “十日之内,给朕一个交代,然后朕再去审姚辛。”   皇上起身不再理众臣,离开了。   留下殿上的一众官员长舒一口气,早知道虚惊一场,就不用问候赵大人全家了。赵进也后悔,他已经在皇上面前参了紫薇令顾桓……刚才许是皇上忘了这茬儿,但指不定他什么时候就抽冷子想起来了。   该如何收场?   白昼坐在舆车上,手不自觉的抚住心口。随驾的远宁王忙问道:“憋闷?”   皇上摇头。   他手抚上的,其实是楚关查证的账册的另一半,刚才在殿上的几人,每一个都不干净,他完全可以以此为由,把众人拿下查问抄家,但刚才他匆匆核实账目,发现每份赃款都大约有一成对不上帐头。   也就是说,这几人之上,还有人。   想到这,他又向王爷道:“玉人,借朕几日可好?”   王爷随口就应了,紧跟着问道:“不罚我了吗?”   来劲了还……   刚才他在殿上诓了一众贪官,只坐等看他们狗咬狗,心里痛快,而且白昼毕竟不是血统纯真的皇族,骨子里就没有君王的架子,跟王爷私底下更没那么多君无戏言的讲究,嘿嘿一笑,道:“现在罚了你,谁管朕?”   挺直接的,把王爷弄卡壳了。   话到此处,皇上的御驾已经快穿过御花园,前面掌灯引路的小太监,不知怎么了,突然“哎呀——”一声惊呼,惊惶像是瘟疫,瞬间席卷了御驾队伍。   御前慌乱,可是要杀头的。   舆车停下,白昼不明所以,挑帘观瞧就见一个披头散发,身披白衣的背影,逃进夜色浓密的御园深处。   他逃跑的动作很奇怪,手脚并用,不像一个正常人,反倒更像是猿猴一类的野兽。   白昼忽然想起,跨年那日放烟火时,有个小宫女说,她看见了……鬼。 第18章 朕…去看看皇后。   一瞬间的愣神之后,白昼突然来精神了,招呼着快去追。   御前的太监会武艺的大有人在,加之又有侍卫,一小队人,撒网似的围拢上去。   皇上还想招呼车驾也跟上去看,被布戈拦住了,小公公的目光里难得透出了坚决:“陛下不能去涉险,侍卫们查清了自会来报。”说着,他就跪下来,正挡在车前。   他这一跪,一众宫女和随侍太监也都跪下拦着。   就连远宁王也道:“阿景听布戈公公一回吧,他说的在理。”   热闹看不成,白昼有点悻悻的,刚才突然的刺激让他兴奋起来,兴奋渐消,就觉得身子还是乏力,正想吩咐摆驾回宫,便有一个前去围捕的小太监回转了,跟布戈耳语几句,正被白昼看见。   “咬什么耳朵,大声说。”   皇上发话了,小太监当然不敢不从,跪下道:“请……请陛下,车驾绕行,前面的园子被那怪物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他越是这样说,白昼就越是想去看看,吩咐道:“走吧,不必绕路。”   御花园再往前是一片造景,名为南墨西堤,南边绿植层叠,西面曲水流觞,养了很多鸟禽小兽,兔子、梅花鹿、仙鹤,日常有专人照料。最妙的是,水流里很多竹酒杯,常年延水环流,天气晴好时,会有宫妃来此处饮花酿,试想生气灵动的地界儿,美人倚流畔,浅笑醉饮浆,颇有一番仙韵。   但这夜,正是平日里仙韵杳渺的一块清雅宝地,变了炼狱一般的地方。   白昼先是听见悲鸣,紧接着就见一只被挝断脖子的白鹤。它颈子断了,一时却没有死,站又站不起来,只能伏地挣扎。白昼不忍看,向布戈吩咐:“治不好,就给它个痛快吧。”   越往前走越是触目惊心,随处可见将死未死的动物,凶手的屠戮只是为了屠戮。   发泄戾气,仅此而已。   远宁王此时向前吩咐:“走快些,”又转向白昼道,“别看了。”说着,也不管皇上作何反应,扯下车帘。   也正是因为王爷此举,白昼没有看见,前方不远的暗影处,除了动物的洒血残肢,还有个人。   那人还有一口气的样子,胸膛急促的起伏,远宁王示意众人不要惊驾,悄悄把人带回去救治。   一路走得惊骇,王爷把皇上送到寝殿,便吩咐秦更先给皇上梳洗更衣,自己匆匆转到偏殿,去看被救回来的那人。   灯烛下,远宁王看清了他的伤口时也不禁背后发凉,这人看穿着,是照料灵兽们的小太监,他脖子上一片血肉模糊,伤处呈现出被撕咬的模样,确切的说,皮肤伤痕断口撕裂面顿碎,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住,然后猛然撕扯所致。   伤了气管,以至于他现在已经出气多进气少,喉咙中发出不成音调的“呵呵”的呻1吟,命在顷刻,痛苦万分。   能治吗?   或许能。   但此时的卫生条件和设备……   王爷命玉人去取必要的东西来,也顾不上其他,先施针稳住这人的心脉,减轻他的痛楚。   玉人手头儿麻利,片刻就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大把从水塘边割来的苇子。远宁王就着烛火的光亮,找了一根粗细软硬都合适的,把苇子泡进高度的白酒里。   半晌功夫,拿出来,在烛火前烤干,才走到那人面前,道:“本王尽力救你,但能不能活,可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言罢,找准那小太监残破的气管位置,把苇子的空管插了进去。   小太监昏昏沉沉,几近昏死,并没有太大的痛楚,远宁王将苇子管在他脖子上固定好,见他胸膛起伏的幅度较之刚才趋于平缓,略微放下心来,开始着手处理他脖子上的创口。   惨不忍睹的伤口都处理完毕,王爷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正待回身写个方子吩咐人去熬药,就看见皇上站在他身后,面色复杂的看着他。   气管切开术,这古代的王爷,竟然运用得宜。   不等白昼开口,远宁王先道:“阿景怎么来了,这是《鬼遗方》里记载治疗呼吸困难的办法,今日情急一试,竟然可行。”   皇上不说话。   远宁王又道:“连日奔波,自回来你就没歇,也该休息了。”说罢净了手,几笔写好个方子,吩咐几句,半推着白昼回了主殿。   二人刚进门,布戈来通报,那怪物行动异于常人,还是跟丢了。但试想有这样一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藏匿在深宫中,阖宫难以安寝,已经吩咐了侍卫们,连夜各宫搜掠,就说南墨西堤发现了一只灵猴,不知藏匿何处,怕扰了后宫安宁。   安排很是妥帖。   白昼身子不适,连翻的折腾早就乏累不堪,吃了点东西,就要安寝。见远宁王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道:“你不累吗,也回去歇吧。”   远宁王笑着摇头,道:“阿景赐我个偏殿居吧,怪物还没抓到,我不放心。小太监醒了许能有线索。”   白昼晃神,他看着刚才远宁王全心全意救人的模样,心动不已。   为何心动?   不用说也知道。   医者仁心,王爷和简岚鸢如出一辙。   白昼不知自己目光忽而晶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太明显了,被远宁王看在眼里。但王爷再精明,也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他不明白皇上这是怎么了。只是以为他心里惦记着猎奇,盼望那小太监快点醒来。   果然,他说要给小太监挪居它处,被皇上拒绝了。   事情太过匪夷,白昼不知道他恍惚看见的影子……是人吗?深宫大院,怎么会有这么怪异的人呢?如果不是,那它是什么呢?   最好的办法就是等人醒了,赶快查问。   事情惊动了内侍庭总管,彻夜的查证,那怪物的行踪一无所获。   受重伤小太监的身份倒是不大一会儿就查实了,名叫千禄,确实是南墨西堤专门侍弄灵兽的。   许是千禄命大,又或许是王爷医术高明,在这样卫生条件恶劣的情况下医治外伤,全然没有引发并发症。   第二日中午,千禄醒了。   他气管破损,这会儿虽然管子已经拔了,伤口也被王爷用桑皮线缝合,但依旧说不出话,精神状态倒是尚可。问他会不会写字,他点点头,白昼和远宁王对视一眼,喜上眉梢,给他拿了纸笔。   结果执笔的手抖得像筛糠似的——大概是昨天夜里的遭遇太过骇人,脑子想揭发行凶人的特征,手不同意……   “袭击你的是人吗?”白昼问道。   皇上的问题很直接,千禄一瞬间怔住了,像是在回忆昨夜可怕的一幕。   遭遇剧变,难免慌神,白昼不催,只是在一旁静静的看着,终于千禄像是想到了什么,无声的说了一句短话。   在场没人精通读唇,确定没人看懂他说什么之后,千禄又极慢的说了一遍。   这回几个人都看清楚了,他说的是——   是皇后宫里的。   “朕……去看看皇后,不用通传。”   皇上说着,便要起身摆驾,被远宁王一把拉住,白昼身子一顿,疑惑的看向王爷,见他脸上浮现出一层隐忧。王爷像是没料到皇上说是风就是雨,立刻要亲自去,劝道:“此事蹊跷,陛下不能贸然涉险。”   当然,王爷是面子大,但也不是次次都能拦得住皇上,自皇后称病闭居,白昼就隐隐觉得不对劲,时至此刻,闹出这样的骚乱,在这人心隔肚皮的深宫,让别人去查还不知后面又要生出多少麻烦事。   不如快刀斩乱麻,亲自去看看,来的痛快。   本来,他就是想余生活得痛快嘛。   ——————————   皇后的硕秋宫内,一片消怠,皇上突然到访,一众下人慌乱跪了一地。   放眼看,满宫萧瑟,前些日子下的残雪还堆砌在墙边廊角,回廊扶手上雪水融化的水渍无人擦拭。廊檐下结了冰柱,房顶上雪水融了,滴下来。整个宫殿像是一只卧兽,张着嘴,朝白昼呲牙,牙齿上还淌着口水。   皇后并没挨罚,只是卧病,下人们就这样懈怠了吗?   皇上直言问道:“皇后呢?”   一名小太监答道:“娘娘在殿里休息……”   白昼径直往主殿去了。   那名太监出言阻止,道:“陛下,娘娘没住在主殿,而且……陛下不能去!”   白昼驻足,疑惑的看向他,他只低头不敢说。白昼道:“现在不说,就永远都不用说了。”   吓得太监连忙磕头,嗫嚅道:“娘娘……得了怪病,不能见光的,见光……就会发狂,而且……娘娘……还时不时会咬人。”   接着,他简单的把事情陈述了:   皇后自从假孕一事回宫,没多久就病了。一开始是精神恍惚,一日午后,晒过太阳,身上脸上突然出现了大片的红疹子,皇后爱惜容貌,只偷偷传了相熟的太医,却没看出个所以然。此后,皇后越发郁郁,搬到一间窄小的偏殿,门窗都被她用遮光的布罩住了,时常情绪崩溃,有时候一哭就是几个时辰,毫无预兆的大发脾气。   终于几日前,她发了狂,把一名当值的小太监咬了……   白昼暗自思虑,皇后的症状,乍一听像是卟啉病,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吸血鬼病”。但吸血鬼病却并不会让病患如吸血鬼那样咬人。   “病得这么重,为何不奏报?皇后糊涂,你们也糊涂吗?”   太监忙又跪下,道:“皇后娘娘不愿让陛下见她满脸红疹水泡落下的疤痕,以死相逼,奴婢们,不敢忤逆……”   他话没说完,突然后殿内传来一声惊叫,依稀能辨别出是晴露的声音,喊的是:“皇后娘娘自戕了!” 第19章 你演示给朕看看。   一声哭喊,硕秋宫乱了。   白昼直向声音的方向急奔过去,同时向人吩咐道:“快去宣太医、把远宁王也叫来!”   他的潜意识里,王爷的医术,要比宫里的太医们高超不知多少,人命当前,世俗礼教在他这个现代人眼里,算个屁。   刚才,他在前殿听宫女一番陈述,虽然早有预料,但眼见皇后居住的地方,依旧让他心惊。   这是一间极小的偏殿,殿内只有一张饭桌、一张床,没有柜子,更没有妆台。屋子的窗户被里外三层的用深色的布帛封住,若不是此时敞了门,有些许光亮映进屋里,这屋子该是漆黑一片,只能隐约看见人形。   月余的光景,皇后都是在这间屋子里度日吗?   无暇多想,他抢到皇后身前,见她倒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柄剪刀,鲜血染红了剪子锋利的尖端,胸前一个血窟窿,正是心脏的位置。   晴露已经吓傻了,呆坐在地上,愣愣的看着皇后,任凭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淌。   “布都扯下来!”   皇上一声令下,屋子亮堂多了。   光亮照出昔日的美人容颜残损。多日妆容懈怠,让她看上去不修边幅,脸上还有出疹子之后落下的印子,本来光洁如蛋白的皮肤上,多了瘢痕。   她的眸子已经黯淡了,目光涣散。   上次见到时还是那般鲜活的生命。   白昼情急,扯过床脚一方帕子,重重的压在她胸前的伤口上渐缓血流的速度,可血,瞬间就浸透了帕子,荫过皇上的指缝,往外渗。   “皇后!”白昼大声喊她,“医生马上就来了!你什么事情想不开,要去寻死!”   皇后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只有泪水涌出眼眶,奔向她鬓边乌黑的发丝。她此刻的眼神很复杂,复杂到让白昼读不懂。   有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但若说简单,也是简单的——是一个女人和自己丈夫道别的神色。   远宁王赶来的时候,皇后已经断气了。王爷进门只见皇上依旧用力按压在皇后胸前的伤口上,跟她说话,让她坚持着别睡。   皇后也确实没有睡,她的眼眸至死都没合上,死不瞑目。   布戈一脸焦急的向王爷使眼色,远宁王在皇上身侧蹲下,握住他沾满鲜血的手,轻声道:“阿景,皇后已经薨殁了。”   出乎王爷的预料,皇上回了神,他很冷静,并没有过分的悲恸,看着手上的鲜血有片刻的出神,而后转向晴露,道:“怎么回事?”   皇上相貌好看,但他太瘦了,是以平时随适浅笑时,看着总是带出几分媚色,但一旦严肃起来,又满脸的阴恻,像是下一刻就会杀人。   此刻他目不转睛的盯着晴露,晴露自然是顶不住这种气场的。抹了两把眼泪,端跪下磕头,颤声道:“娘娘近日怪病缠身,一直容易激动,刚才皇上突然来探望,娘娘就急躁起来,说‘他定是来问罪的’然后,然后就……突然动手……奴婢没拦住娘娘……”   说着说着,她又哭起来了。   白昼瞥眼看皇后手里的剪子,问道:“屋里乌漆嘛黑的,这么大的剪子……是用来防身的吗?”   这么一问,在场的众人都看向晴露,皇后这屋一张桌子、一张床,平日里被遮得黑咕隆咚,大白天也只能看见个恍惚的影子,什么都看不真切,要剪子来做什么呢?若说是剪指甲之类的精细工作,可用不着能一刺穿心、七寸余的大剪子。   晴露叩头道:“回皇上,剪子是娘娘才要来的,说是剪东西,奴婢也不知她要剪什么,刚拿过来,陛下就来了……”   倒是皇上来得不凑巧了。   白昼冷哼一声,用满是鲜血的手拿起还在皇后手上的剪子,递到晴露面前,道:“刚才皇后是怎么自戕的?”   晴露抬眼,满脸疑惑的看着皇上。   “你演示给朕看看。”说着,他又把剪子往晴露身前递了递。   晴露依旧没接,叩头道:“陛下……陛下饶过奴婢吧,刚才屋里太黑了,奴婢给娘娘拿完剪子,陛下就来了,奴婢劝娘娘把门帘挑开,刚转身挑帘的当口……娘娘……娘娘就寻了短见呀。”   回完话,跪在地上抽抽噎噎。   “陛下,夜扰南墨西堤的……怪物找到了。”   回话的是内侍庭的都统陈星宁。   白昼回身看,见年轻的都统站在门外,一手按在腰间配刀上,另一只手控制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   那日白昼恍惚看见他身穿白衣,其实是一件中衣,衣服上洒着斑驳的血迹已经陈旧发黑,他像是怕人,行止更像是野兽,先是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中瑟缩发抖,而后被看得多了,忽然向众人龇牙咧嘴的威吓。   晴露见状,颤声解释道:“陛下,这是……正是被皇后娘娘咬伤的太监小吉,娘娘本就因为陛下和王爷之间的流言郁郁寡欢,若是……若是再传出她咬人使其疯癫成狂的流言,娘娘才是当真不能活了……是以,奴婢才擅自做主将小吉藏匿,谁料一个不慎,让他跑出去扰乱了南墨西堤。”   白昼听罢,瞥了晴露一眼,不咸不淡的道:“如今你主子刚薨殁,你就不顾她的身后名了?”   晴露被吓得伏身在地上,颤抖着不敢说话。   只听白昼又道:“伤口呢?”   晴露答道:“就……就在他脖子上。”   内侍庭都统陈星宁人很机灵,马上掰起小吉的下巴,确实能看见他脖子侧面一排齿痕。   皇上步履缓慢,轻踱到近前,淡淡一瞥,问道:“你叫小吉?”   可那小太监半痴半疯,刚才向众人发完狠,这会儿目光懈怠的瞟了皇上一眼,就又垂下头,不说话。   见他这副模样,皇上跨出屋子,站在廊下。   硕秋宫的宫人们尽数跪在院子里,看着消瘦的君上揣着手,在院子里踱步,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皇后伤人的始末,谁能给朕讲清楚,有赏。”   无人应声。   半晌,硕秋宫的掌事太监才道:“回陛下,事发时是小吉值夜的,是以……没人……没人看见。直到出了事,奴才和晴露才赶到,当时皇后娘娘和小吉都已经昏过去了。”   他话说完,白昼转头,目光透过殿门,阴冷的看着晴露,问道:“你为何要对皇后下杀手,又为何要嫁祸皇后伤人?”   除了远宁王,在场的所有人,一瞬间都懵了,瞠目结舌看向晴露。   晴露先是一怔,接着出乎白昼的预料,她的目光不再闪躲,一敛刚才的怯懦慌乱,和皇上直直的对视着,缓缓站直身子,两名内侍见状不对,忙一左一右押住她。   晴露哈哈一笑,道:“陛下如何知道是我?”她自知暴露,难得善果,连称呼都变了。   白昼道:“哪里有人自戳心口时会用正手持剪刀?皇后的病,始于情绪骤变引发血质生异,看着吓人,即便是情绪暴躁伤了人,也不会让人疯癫成狂,”说着,他看向小吉,又向晴露道,“你给他用了什么药,却要嫁祸皇后?”   昏君一番话,一直淡定的远宁王也面露惊色。   他一路赶过来,简单的听了陈述,再见到皇后脸上的斑驳,几乎可以确信,她得的是卟啉病。这是一种罕见的体内酶缺乏症,病因许是因为她先没了孩子,而后被皇上拆穿假孕,更听了宫里流传皇上好南风,和王爷不清不楚的舌头根子。骤然焦虑与压力暴增,才导致分泌出了问题。   但这病本就极为罕见,又是在古代。   皇上为何对病症如此笃信,并且所言几乎全对。   白昼倒是没察觉到远宁王注视的目光,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晴露。   皇后死了,即便他对她没有感情,但她是人,更非大奸大恶。   却死于非命……   凛阳之下,白昼心中一阵寒意袭来,只觉得烦闷无比,他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向陈星宁道:“你若是有能力查清此事,朕就升你的官。”   内侍庭都统,其实官职已经不算低了,陈星宁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官居正三品,可以说是官运亨通、年轻有为。   但依着白昼的思量,皇后被害,背后动机蹊跷,只得先将此事隐而不发,不去动用刑部和督查院,眼前可用之人,最合适的就是陈星宁。   想到这,他又补充道:“皇后薨殁的消息,谁吐露半个字出去,就别想活了。”   从硕秋宫出来,白昼去了出云阁。   出云阁不算大,也没有他的寝殿豪华,但依山势而建,有一面向西的观景台,落日时,飞霞暖阳尽收眼底。   是个温柔的地方,也是白昼近来最喜欢的地方。   “楚大将军的密奏,陛下现在看吗?”布戈试探着问。   政务当然不会体恤君上的心情,布戈想,若是放在从前,皇上定会把事情推给远宁王,可如今的君主,变得不一样了。   皇上没说话,像是看着落霞发呆,手却伸了过来。布戈赶忙识相的把密奏递上,白昼拆开,见是楚关的亲笔,也难为他身为大将军,却要去暗查贪腐的细枝末节。   蚌安郡出事之后,白昼留了个心眼,在赈灾粮的袋子上都做了不易发现的标记,若是粮食被层层扒皮,这样反过来追查,可能更容易。   果不其然,粮食进蚌安郡之前,就被削去了三成,这些贪官算计精细,在要发放的粮食里掺杂了同样斤两的砂石,是以赈灾粮食的斤两没变,质量却下降了。   楚关一路反查,终于把贪没灾粮的人员名单和对应的数字理顺了。   与前几日查清的捐官款项和征税分赃的比例无比贴合。   只是时至此时,祸首依然如同神龙隐于云端,首尾都不见。   白昼手里捏着密奏,看冬日里的日头逐渐沉落,黑夜笼上天空,也像是笼上了他的心。   忽而起风了,出云阁内碳火烧得再旺,也因开了大窗,寒意渐浓。白昼打了个冷战,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大氅就披在他身上,衣裳透出一股熟悉的香味。   远宁王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低头看着他浅浅的笑。   “歇歇吧,劳累了又要发病的,”说着,王爷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道,“我刚才去看了小吉的毛病,他中了一种致幻药草的毒,解药我已经配好了,一会儿着人送过去,养几日,该能从他口中得出些消息。”   听了这话,白昼心思稍微松快。   王爷说得没错,但王爷并没把知道的信息全告诉皇上。   他查出小吉中的毒是调配过的,下得最终的一味药,正是鼠尾艾玉草。   顺着这条线去想,晴露该不会和尚宇炎一样,与藏在原主背后那股神秘势力有纠葛吧?   该去见晴露一面,不能让皇上知道。 第20章 你是谁?   内侍庭权限极大,宫里的大部分太监宫女以及一部分禁军都归内侍庭管辖。   是以,内侍庭是设有私牢的,名为难容居,关押内庭难容之人。   这日深夜,身为远宁王的简岚鸢只身到了牢房前,看门的侍卫见是皇上跟前最得势的主儿来了,一句废话都没有,麻利儿的开门,让王爷进去。   简岚鸢吩咐侍卫去外面守着,独自一人,举着火把,来到关押晴露的囚牢前。   晴露被绑在一根木桩上,为了防止她自尽,口中被塞了一团麻布。但看她的样子,陈星宁倒是并没为难她,至少面儿上看着还算体面。   听见脚步声,晴露微睁开眼睛,看见来人,眼神就变了。   只看她一个眼神变化,简岚鸢就知道,晴露和原主相熟。他打开牢房门,走进去。   鞋子踩在枯草上,发出窸窣的轻响,回荡在阴暗寂静的牢房里。   “药……为何下得那么重?”这是他一路前来,思虑出来最保险的一种提问方式。   说着,他把塞在晴露嘴里的麻布取下,晴露狠狠的抿了抿嘴唇,冷笑道:“你原来就说我过心狠手辣,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句话,听出了些不一样的意味,是一种酸涩的调调。   简岚鸢回应她叹息一声,没说话。   见他这样,晴露更不忿,声音极低的道:“你不会真的对那个昏君动心了吧,帮你离间皇上皇后,是咱们计划内的事情,如今我帮你除了她,你返到来兴师问罪做什么?”   简岚鸢的心像是被一块巨石砸中了,这个设想,曾在他的脑海里闪过,直到这一刻确定了,才觉得心头骤然的憋闷——权位之争害人殒命这种事,在小说电视里看到,终归和发生在自己身上不一样。   即便他不是远宁王,更不是下手的人,也依旧一时难以释怀。眼前的姑娘不过十几岁,正是花样的年华,本该尽情绽放,但鲜花却早已经被毒液淬养了。   人心的狠厉程度从来都不是能单纯以年龄来判断的。   缓了缓心思,简岚鸢才道:“除去这一个,还有下一个,后位动荡,前朝生乱,牵一发动全身。你又为何要牵扯无辜的人?”   他话说完了,晴露看着他,怔怔的出神,目光里流露出陌生,终于两行泪下,半晌才道:“你心里有朝政,有天下,有无辜的皇后,但……我为你做了这么多,就要死了,你的心里始终都没我……你走吧。”   晴露刺死皇后是傻,傻于她视野的局限,也傻于她小小年纪对王爷的错恋。可惜,无论是曾经的远宁王,又或是现在这位,都无心于她。   残杀皇后,晴露活不了,而且不得好死。依照尧国的律法,她该被判七百二十刀刮刑,简岚鸢不忍。   终于没有重新把麻布塞回她口中。   在史书里看到有人死于刮刑,和知道眼前的人就要死于这种刑罚,终归是两码事。   这夜,王爷出了宫,心思混乱的回了王府。一路上,他努力让自己辩证这件事情的两面性,直到梳洗完毕,他都没说过半句话。   玉人一直在一旁伺候着。   “爷,”玉人终于看不下去了,“您想救晴露?”   简岚鸢摇头。   “您……”话茬儿止了,玉人站在王爷面前,注视着王爷的面庞。   简岚鸢再如何心思乱,也得被他看得回了神,道:“本王想安静片刻,你去歇着吧。”   玉人却没走,双膝一软,跪在他面前,依旧看着他不说话。   “这是做什么?”   玉人皱了眉头,在地上叩了一个头,简岚鸢不明所以,刚想去扶他,谁知少年突然暴起,右掌像春风扫柳枝一样,往王爷鬓边扫过。   简岚鸢大惊,身子先于脑子做出了反应,起身措步,躲过玉人一掌,翩然转身站定,话未出口,玉人第二招已至,双指直取王爷颈窝处。   快得看不清少年人的手势是如何变换的。   电光石火间,他的指尖已经沾到王爷衣领,简岚鸢侧头,玉人的双指几乎贴着他颈间的皮肤划过,指风带过凛冽的凉意。   这小子全没留手,顷刻间二十余招过,简岚鸢自然是明白了——玉人怀疑他的身份了!   他该是从蚌安郡回都城的路上就起了疑,今日终于爆发。   若是远宁王本尊,功夫大约是比玉人高的,但简岚鸢现在的本事,不过只有原主的六七成,他是个现代人,再如何学过格斗技巧,学的也都是招式,与博大精深的中华武术传承相比,光是调息的方法就天壤之别,他自己能悟到六七成,已经非常难得了,若无人指点,实在是已至瓶颈,难以突破。   眼看玉人进招越来越快,简岚鸢已经气息散乱。   再不出三招,他必然要被玉人制住,玉人忽然步子向后一撤,跃开数尺,冷冷的道:“你是谁?”   少年最终留了手,他毕竟年幼,心思没有成年人那样深沉,只是觉得眼前这人不像是王爷本人,可相处的这些日子,又觉得他磊落坦荡。   眼下的情形,任凭简岚鸢再如何心思精巧,也难以回天,他对原主的过往认知,仅停留于白昼曾经只言片语的叙述,以及近些日子他向身边人旁敲侧击的推敲。   太多的细节是空白,无处得知,一旦被质疑,皆是破绽。   简岚鸢便不矫情,索性赌一把,懵然穿进这副王爷的躯壳,想要在人生地不熟的地界儿生存,踽踽独行,太过艰难。   他正色看着玉人,道:“这副身子还是你家王爷的,但……我的确不是他。”事情太过匪夷所思,他也不知该如何向玉人解释。   “王爷呢?”   简岚鸢摇头。   少年拧眉歪头看他,片刻之后,走到他身前,道一声“得罪”,拉起他左臂,把衣袖推上去,露出手臂,只见他手肘处一片疤痕,该是陈旧的烫伤,皮肤斑驳的伤痕颜色已经淡了,但依旧能想象当时伤的该是很重的。   看着王爷手肘上的伤痕,玉人微蹙起眉头,一层悲意攀上少年的眉梢,这一刻,他不知缘由,却已经信了简岚鸢七八成。   这道伤痕,是他刚到王府时,犯了府里老夫人的忌讳,被她一口滚烫的汤锅掀过来。那时他还小,几乎吓傻了,若不是远宁王一把将他护在怀里,他的脸就全都毁了。   自那时起,他下定决心,要好好报答王爷。   此后,他伺候王爷沐浴时,不知将他手臂上的伤痕偷偷看了多少次,直到他闭着眼,就能描绘出伤痕的形状。   割伤容易作假,但烫伤想做到两副伤疤一致无二,难比登天,几乎是不可能的。   简岚鸢看出了少年人的没落,道:“我也不愿今日这样,或许来日我找到方法回去,他就能回来了。”   谁知玉人忽然笑了,笑有很多种,此刻他脸上的笑容,少了少年人的意气飒爽,却满是知天命的禅意。   玉人看着眼前的王爷,道:“他……他若是能脱离了这是非窝,在别处安好,不回来也罢了。”   简岚鸢一听,顺着话茬问道:“为何这样说?”   玉人摇头,讷讷道:“自从四年前他来了这朝月城,就变了,一直在暗自筹谋什么,却都不让我插手,说我知道的越少越好。”   想不到,原主这么护着他。简岚鸢抬手拍上玉人的肩头,淡淡笑道:“他护着你,你也难得的豁达。”   少年微抬起头,看向简岚鸢,“你的性子,倒是更像四年前的王爷。”   简岚鸢苦笑,如今他顶着远宁王的身份,更是拿着他的剧本,刚才被骤变一冲,竟恍惚分辨不出自己到底是简岚鸢还是远宁王了。   被玉人一番搅闹,他心里的闷气渐而散了。   他询问玉人到底是哪一点让他确定自己不是远宁王的,玉人想了又想,半天才说:“王爷自来了朝月城之后,骨子里总透出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儿,但你没有。”   可能是原主儿不会因为皇后这件事一晚上都沉闷吧。   心思平静,简岚鸢才暗暗自嘲,刚才当真当局者迷了。皇上若是有脑子,就不会把皇后死于刺杀公之于众,那么晴露即便偿命,也不会死于酷刑。   晴露可能早就看透了这点,第二日,并没传来她深夜自裁的消息。   反倒是下午,陈星宁的折子呈到皇上的御书案上,皇后婢女晴露,自认因与皇后生嫌隙,罪孽有四:   其一、刺探军中消息,转告皇后,致使其心神不宁,失足小产,而后教唆皇后假孕争宠;   其二、散布皇上与远宁王龙阳之好,挑唆帝后不和,致使皇后郁结重病;   其三、皇后卧病期间,先在御花园装鬼,欲嫁祸皇后未遂,后对宫内太监小吉下毒,污蔑皇后发狂伤人;   其四、刺死皇后。   白昼拿着折子思虑良久。大殿里除了几名伺候太监,只有他一人,显得空旷极了。   他一直以为在宫中散播皇后假孕争宠这一是非的人是远宁王,不想竟是皇后的身边人……   是错怪他了呀。   自今日一早就没见他,布戈说,昨夜王爷连夜出宫回府去了,今日尚没入宫。   这人向来在宫里随侍左右,怎么突然躲回王府去了,而且连声交代都没有?   人就是这样,有人整日里殷勤在侧,突然有一天冷了分毫,就分外明显,而且心里还得满是困惑,就像有一只小手在心头抓挠。   更何况,那人跟简医生长得一样。   “要不要……奴才宣王爷即刻入宫?”布戈的眼力价儿一直过硬。他看得出来,皇上自早晨起来不见远宁王,心里就在惦记。   “不必了,朕出宫转转,去王爷府上吧。”   布戈应了,心道:从来都是王爷上赶着皇上殷勤,今儿个王爷欲擒故纵的伎俩成了?皇后薨了,皇上面儿上平静,心里也该是难受的,王爷挑了这么个时候下手,可真是……   相机而动的高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作者又抽风了。 第21章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远宁王是异姓的郡王,四年前才入朝月城的。   远宁王府的规模却已经超越了郡王的仪制,堪比皇家一字亲王。   白昼身穿便装,依循礼制,在王府前远远就下了马车,缓步到门前。如今还在年里,老远就看见王府装点得喜庆,又不失体统。   朱漆大门正中顶上,金丝楠木匾额高悬“远宁王府”四个大字。   这四个字是当年先皇御笔,威严庄正,气势不凡。   门前三对大红灯笼,门口一副对子归整,写的是——   “远峰千里藏寒玉,宁思万壑尽功名。”   白昼不禁出神,对子藏了“远宁”二字的头,对仗算不得工整,文采也平平,但这寥寥十四字里,蕴出好浓的一股出世味道。   像是藏着一段过往。   想到这,他跨步上前,王府的侍卫不认得他,眼见这穿着富贵的年轻公子不知是什么来头,先是对着大门好一番端详,而后悠然自得抬脚就要上台阶。   不拦着就太不像话了。   横跨一步拦下白昼,道:“远宁王府,公子不得擅闯。”   王爷御下颇为得宜,门前的侍卫都不似普通权贵那般仗势。   布戈刚想替皇上回话,白昼手微一抬,止了他的话茬儿,向门前的侍卫笑道:“你家爷和我相熟,你去跟他说,纵我不往,子宁不来?让他滚出来见我。”   侍卫略一皱眉,他是读过书的。   这句话是《诗经·子衿》里的一句,满含思念,后面更有一句“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经久传颂,眼前这位清瘦孱弱的公子,和自家主子是什么关系?   还敢让他滚出来……   但他毕竟在其位,忠其事。主子的私事不多做置喙。   眼前的公子,骨子里透着一股子魅惑的贵气,难不成是哪位官家的小公子,跟自家爷走得近了?   想到这,他行礼道:“公子稍待。”便回去通禀了。   只片刻的功夫,府门大开,王爷亲自迎出府门,他听那侍卫的转述先是一怔,还真没意识到是皇上来了,本以为是哪个和原主相熟的世家子弟,便问门口的公子是何相貌。   侍卫皱眉,道:“是个贵气公子,长得很好看,只是身体看着差得很。”   远宁王瞬间醒神了,可不是自昨日下午分别到现在,刚好一日不见了么……   皇上这是闹什么?   他初到书里的几日,皇上有对他表现出来些许病态的控制,可后来,就变了味儿,帝王心思,缥缈恍惚,皇上对他总是不经意间的熟悉亲近,却又在一瞬间理性克制。   怪得很。   反倒是自己,追着他看顾身体。   至于为什么……不知是因为觉得他是明君,还是因为这人骨子里和白昼的相似。惦记惦记就像是习惯了。   王爷迎出府门。   只见皇上站在门前等他,直接免了跪,自顾自撩袍跨步进门去了。   昨日皇后刚没了,他下旨封锁消息彻查,单从面儿上看,确实看不出半分破绽,丝毫没有悲恸难捱。   远宁王不禁感叹帝王难当。   王府正殿前的影壁墙后,种了大片的竹子,刚下过雪,阳光下一片深绿色的竹海偎雪洁净好看。   皇上驻足在竹影下,问道:“书房一叙?”   斑驳的阳光洒在身上,他的头发晕上一层金棕色的光辉。让他看上去比平时温柔不少。   王爷自己都不知道他看着眼前的人,眼神中思念的神色一晃而过。他欠身示意,走到前面引路。   远宁王在府里穿得随意,皇上突然袭击,他自然来不及修整更衣,这会儿只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色袍子,也正是因为袍子旧了,布料描绘出王爷的身形腰线,显出一番随适感。   较之他在宫里时,白昼觉得这样的远宁王更加真实。   入了书房,皇上交代,不用人伺候,亲自把书房门关上了。   “阿景怎么跑来了?有事宣我入宫就是了。”   要说白昼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意识到自己错怪了王爷,就连宣他进宫都等不及,非要即刻动身找他,才觉得痛快。   如今见了面,总不能和盘托出,说——我曾经怀疑你散布谣言构陷皇后,对不起……   一路上,他面儿上平静,其实心里一直在纠结这件事。   被王爷这么一问,就更别扭了,鬼使神差的慢悠悠问道:“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下一刻白昼觉得自己深井冰上身了,眼前这位是远宁王,不是简岚鸢。   加之他说话总是一副不疾不徐,有气无力的调调,听着就更像是闹脾气。   恨不能找个墙根儿给自己俩大耳刮子。   果然,一句话把王爷噎住了,他一愣,而后赔笑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两句话下来,白昼察觉到他语气里满是疲累,再细看他脸色,眼底确实泛着淡淡的乌青,平日晶亮的眼睛,攀着血丝。   上前一步,皱眉端详道:“病了?”   那倒是没有,只不过昨夜根本就没怎么睡,今儿早上刚眯着片刻,就被玉人砸起来练功去了。   至于练功,是简岚鸢和玉人达成的共识——若是不尽快恢复王爷该有的身手,早晚有吃亏的一天。有知根知底的人指点,简岚鸢当然乐得,只是他没想到,玉人这小孩儿雷厉风行的性子,能在一个多时辰之后,黑灯瞎火的就叫他起来晨练。   远宁王摇头,道:“只是没休息好。”   皇上像略放下心来,道:“昨日的事情……暂时有了分晓,”接着便把陈星宁的奏报简述了,又问,“你医术精湛,知不知道能让小吉那样发狂的,是什么毒?”   远宁王一早就知道,是鼠尾艾玉草。   但他不知原主背后这股势力的深浅,不敢贸然点破,反倒问皇上,道:“阿景昨日怎知皇后的病源自心绪失调?”   皇上迟疑的舔了舔嘴唇,道:“朕……是在一本民间杂谈上看到的,说在很遥远的地方,有一种怪物名为吸血鬼,畏光且以人血为食,后来经查证,他们其实是得了一种怪病,而以人血为食更是无稽之谈。也不知是真是假,只不过是看晴露可疑,诈她的。”   信口胡诌的功力又精进了。   王爷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没有质疑。   有了皇上一句“没事就不能找你了?”远宁王不敢再触皇上霉头,只得在一边陪着。   见白昼依然时不时轻咳几声,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到墙边的一个小柜子里拿出个瓷瓶,递到他手上:“这是微臣近些日子研制的药,陛下心肺衰脆,若是觉得胸闷憋气,就含上一粒,”说着,他又嘱咐道,“皇上不能整日里看折子,该好好休息。”   药确实是远宁王新制的,他自到书里,就把原主的手记书稿看了个遍,发现原主极通医理,给皇上下的方子非常对症,药量精妙。只是不知是因为认知的局限,又或是当真心存不轨,方子里,多半加了大量的朱砂、石灰等方士修仙的作料。虽然用料极轻,但久服终归积露为波。   于是,重新微调了配方。   白昼没多言语,眼神复杂的看了王爷一眼,点点头接过药瓶揣进怀里了。   他骨子里不是那昏君,王爷刚才说了没休息好,他就不好意思再耗在王府里,于是照应了几句,便道:“你歇着吧,朕回了,不用送。”   说罢转身出门。   书房的门突然开了,把门口的布戈惊得一个激灵。皇上只道一句“回宫”,就往府门外走。   善于偷偷揣度上意的布戈心里又打开鼓了——刚来就要走,这俩人打架了还是怎么的?   王爷你什么时候变榆木疙瘩了?   皇上昨儿个死了大老婆,你就对他冷淡。   欲擒故纵要是玩儿脱了,可就万劫不复了呀,我的王爷诶!   他心里胡思乱想,忍不住挤眉弄眼的朝远宁王使眼色,让他跟上,当真应了那句皇上不急太监急。   偏偏王爷目光全在皇上身上,半分也没分给他,布戈正想给这不提气的王爷打个手势,皇上先回头了,皱眉骂道:“你鬼上身了怎的?”   吓得布戈也顾不上管王爷情深几许了,一溜小跑跟上主子。   回宫路上,白昼开始思虑皇后身故该怎么对外说,是病故还是自裁。   终于还是拟了密旨给文家,旨意上“自戕”二字,突兀扎眼——皇后自戕,因看重文氏,故对外宣称病故,贴身侍女晴露疏于侍奉,赐自尽。   嫔妃自戕是重罪,这样歪曲皇后的身后名,让白昼觉得自己有一丝卑鄙,更甚,年宴时,他已经隐约察觉事有蹊跷,但那时他只道是后宫争风吃醋,懒得查问,若是当时更在意一二,会不会不至于酿成今日惨祸。   逝者已矣,多想无益。   比起逝者,他更在意的是文亦斌这位右都御史大夫,以及他身后的文家。   皇后薨逝,白昼命人连夜归整遗物,自她入宫至今,已经六年了,遗物里愣是一封家信都没找到。   是没有,还是尽数毁去了?若是毁去了……   文大人也许并不像小说里写得那样,两袖清风,坦然淡漠。   更甚,前些日子蚌安捐官的事情,若当真要说,右都御史职责在外,起码失察之罪是有的,但白昼思来想去,探不清文家的深浅,索性就先让他们误以为自己念着皇后的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皇后突然薨逝,一切措手不及,这边皇后的丧仪在忙活准备着,前朝蚌安郡灾荒之乱的一众贪官已经打成了热窑一片。   就在南墨西堤出事的当日晚上,御前太监忙乱之中说漏了嘴,几乎满朝文武都知道了:赵进在皇上面前参奏紫薇令顾桓渎职。   顾桓听了,气得鼻子里喷出来的火都能挑房盖了:好啊,干坏事分的钱一厘都没少拿,眼看有出事的端倪,扛一扛再共同筹措的义气都没有。   当然,赵进也已经知道自己的作为兜不住了,先是骂皇上做事做一半,而后又暗暗发了狠,既然已经不道义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快刀斩乱麻。   于是连夜和户部尚书程韬拧成一股绳,按照手里的账簿改了黑账,把自己和下属摘了个干净,黑账的流向通通指向顾桓。   第三日密奏就出现在皇上的御书案上,说曾和户部尚书在顾桓家中饮酒时,无意中看到顾桓家中存着一本黑账,依着记忆,写下几个计数,皇上可派人去查。   有心陷害给出的证据,自然是直扼顾桓命门,比如,顾桓家中存有蚌安郡金号打造的千金千手观音像、汪贺之赠予的六尺珊瑚树,姚辛赠予的百尺南珠帘……更是有两年年末时,分到的捐官收税的脏银记录。   白昼暗自对照手上楚关的人提交上来的真实记录,一眼便看出来,赵进和程韬是要推顾桓去死了。   但他暗地里让玉人盯着顾桓府上,反倒一直不见他找任何人商量对策,白昼只得暂时不做声色,心道,这顾桓不会如此大义赴死吧?   他在等,等这几人人脑袋打成狗脑袋时,利益链尖端那个神秘人站出来主持公道。   依着尧国礼制,皇后薨逝,辍朝十日。   谁知就在第九日夜里,紫薇令府上横生变故,一把大火,自子夜烧到天亮,殃及了街上周边十余户居民。   晨起在废墟里,顾桓已经在书房被烧成了焦炭。府上那些能当做是证物的宝贝,也都毁在大火里了。 第22章 都给朕拿下。   白昼听到火烧紫薇令府的消息时,正在用早膳,一口茶呛出来,咳嗽了半天。而后坐在桌前,看着一桌子饭食发愣。   这必然是灭口。   但他没想到,对方做得这么绝。   正这当口,远宁王带着玉人来了,这些日子玉人一直在和王府上几个身手好的侍卫暗中盯着赵进和顾桓。   据玉人讲,他们整日轮班盯在府门外,白日在酒肆茶馆小吃摊位上,黑夜里就往树上一窝,出事的时候,正是他在树上盯着。   起火点正是顾桓的书房。但他当时不知道顾桓就在屋里,而且开始火势不大,玉人以为只是不慎走了水,结果家奴们打水救火,把水往屋子上一泼,火反而烧得更旺了。   水被做了手脚。   火势蔓延的飞快,家奴们泼水如同火上浇油,后来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不对了,呼喝一声,大难临头各自逃命,只得先逃出火场,再找没问题水源来,但远水难救近火,冬日里本就天干物燥,风助火势,耽误得久了,终于火烧连营。   白昼点点头,没说话,这事儿毕竟不是玉人只身就能控制的局面,向他道了辛苦,就让他下去了。   “来之前,微臣去看了顾桓的尸身……”远宁王道。   白昼抬眼看他。   王爷继续道:“起火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白昼一愣,若有所思,片刻向布戈吩咐道:“让陈星宁带龙武军把顾桓家里的一亩三分地给朕挖了,看看能挖出什么。”   布戈不明白,懵登的当他的学舌鹩哥去了,但远宁王瞬间就明白了皇上的意思。   若是想灭口,杀了顾桓足以,又为何要纵火烧府?   要么是顾桓府上有极为重要的证物,但如果有,他和赵进已经撕破脸了,为何迟迟不交出来呢?   还有一种可能,顾桓在等什么人的最后决议,可玉人日日盯着他,都不见他和什么人接触,只怕紫薇令府上早就已经修了密道。   一把大火,证物和开启密道的机关,永远都不会被发现了。   谁也想不到,皇上会去掘地三尺……   想到这,远宁王忍不住看向白昼,皇上的思虑敏捷出乎王爷的预料,他见陛下正轻轻的咳嗽,沉稳淡定,并没有被对方反将一军的气恼之意。   星沉月落,转眼到了第十一日上朝时,群臣皆穿了素白的丧服。就连皇上的衣袍上,都缀了白缎子。   众臣只见皇上,冷着脸坐在御书案后面,向文亦斌关怀了几句,文亦斌当场就落泪了,感叹妹妹到后来是病得糊涂了,他话只说了一半,不明所以的群臣只道他是感叹皇后最后病得严重,而像远宁王、布戈这些知道实情的人,明白他这是在替皇后惋惜。   已过不惑之年的大老爷们当众哭得悲恸,这当口也没有人怪他御前失仪,只是布戈向执殿的侍卫使了个眼色,把文亦斌扶到偏殿缓气去了。   毕竟太过伤怀,惹了皇上牵动情绪,可如何是好。   文亦斌离开了,布戈便道:“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众臣皆不言语,布戈看向皇上,见他依旧面无表情,正想轻声询问。就见皇上抬手拿起御书案上的一本册子,递到布戈身前,道:“念。”   布戈接过,不明所以的打开来,看了两眼脸色就变了。依旧遵照圣誉,大声念了出来。   皇上让他念的,是蚌安郡灾粮发放自上而下层层贪腐的具体数目。更可恶的是,他们为了不让粮食缺斤短两,收没了粮食,就以同等重量的砂石填充充数。   这也正是皇上安排楚关一路追查的重点。   布戈念完,户部尚书程韬已经瘫坐在地,日前听说顾桓死了,他本松出一口气,没想到皇上早在微服蚌安郡之前,就已经做了筹谋。再看赵进,虽然不似程韬狼狈,他手持的笏板也已经抖得不像样了。   “陈星宁何在?”皇上的声音依旧清透得像是能飘起来。   “微臣在。”陈星宁出列行礼。   “紫薇令府,挖出了什么,讲讲。”   事情果然不出白昼所料,紫薇令府就自顾桓殒命的书房下,挖出一条密道,蜿蜒曲折,中途已经被炸毁了,看不出另一端是通往哪里。大约是凶手趁着火灾的混乱,在地下毁去了通道。   事至此时,白昼有点后悔,放长线钓大鱼固然需要耐性,但他拿到贪没灾粮的具体奏报时下手依旧是不够狠绝,才闹得如今依旧不知那顶头大鱼是谁。   时机……   想到这,白昼舒出一口闷气,站起身来,沉声道:“涉案人等都给朕拿下。”   早就应该都抄家。   皇上袍袖一甩,退朝了。   剩下事不关己的满朝文武面面相觑——皇上最近怎么了?   蚌安郡买官一事,牵涉官员众多,即便一直在审,也是不断横生枝节,就像无数线头缠在同一根滚线轴上,随便一扯,就都是断线。   案件审了三个月,尚书令赵进和户部尚书程韬、郡守汪贺之被判了斩立决,连秋后都没等;左都御史、户部侍郎姚辛以及十二个县捐官得做的县令们,被判流放。案首判了,剩下的手上沾了荤腥儿的一众人等,还在陆陆续续的清理归整。   一时间民间舆情大起,都在猜测昏君白景怎么一改常态,铁腕出击。最后传得玄而又玄,说皇上其实本就贤明,之前是被想要绕乱大尧气数的妖魔侵扰,近来妖魔被高人收服,恍然没了魔障蒙心,自然恢复了本来的模样。   别看事情暂了,白昼其实很不甘心的,他知道赵进上面还有人,但直至赵进行刑,他宁愿三族流放,都不肯吐露这人是谁。白昼想不通,是什么能让他为那人如此守密。   事已至此,尧国的烂肉,能剜一块是一块。   ——————————   依照尧国的礼仪,皇后大行百日之后奉移山陵下葬。但她薨逝得实在太过突然,陵寝虽然自皇上登位那日起就在修建,可皇陵规模宏大,往往一修就是十几年,短短四年的光景,主陵都没有修好。   无奈只得在阳春三月的好光景里,先行送皇后的梓宫去陵墓暂时抢修出来的小殿室暂停。   按照礼制,皇上需要送皇后最后一程,登宫中最高处遥望皇后一路先行,直至目力不能见,算是尽了阳世间夫妻最后的缘分。   传言,皇上越是诚心,皇后的在天之灵越能保佑大尧国泰民安、帝王身体康健。   想当年大尧的一代明君,尧武惠文帝登基三年,第一任皇后薨逝,武惠文帝在宫内的摘星阁痴望爱妻梓宫一路远行,后来生生哭晕在摘星阁凭栏处,差点坠楼随着皇后去了。   也正是因为皇上深情,武惠文帝在位六十七年,平异族乱、修运河、减徭役,将大尧托至国力昌盛的顶峰。   武惠文帝四十三年时,曾重病不起,眼看就要崩了,后来奇迹般的痊愈了,据皇上自己说,他已经见到了望乡台,想再看一眼自己建设的国家,皇后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一把将他推下去,他惊诧醒来,病就奇迹般的好了。   这一段,是白昼在尧国的年纪上看到的,无论是否是武惠文帝拉拢人心、自立人设的手段,都不能否认:   第一、他是个好皇帝;   第二、摘星阁上,自己也要送皇后最后一程。   于是这一日,天还没亮,皇上就登了摘星阁。   摘星阁确实高的很,本就是依靠山势建在半坡,楼台又挺拔,在这高耸建筑极少的古代,确实有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的耸拔之势。   清风吹散了浊气,白昼难得的觉得这摘星楼是个好地方,在这儿胸闷憋气都好了,以后可以常来。   放眼下望,文武大臣们已经恭谨的站在皇后的梓宫后,只等破晓的一瞬间,鸣暮号,致哀起棺。   终于,一缕暖白色的光芒在天空的尽头裂空而出,沉静的暮号吹响,文武大臣哭声一片,为年轻的皇后一尽哀荣。   随着沉厚梓宫离开地面,一阵呜咽的萧声响起,所有的人都循声望去,只见皇上站在摘星阁的朝霞里,执着一柄紫竹箫,神色凝重看着奉移的队伍,吹出一段不知名的乐曲。   皇上披着玄色的厚重锦裘,领子上一圈纯白的风毛簇拥着脸颊,深色的衣裳、深色的洞箫,映衬着君上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白得发透。   随着他手指灵动的在箫身上蜻蜓点水,乐曲如泣如诉一段过往,仿佛自当年初见时讲起。   皇上以这样的方式送别皇后,传入坊间,不知该被多少文人墨客演绎,又不知要被多少待嫁闺中的姑娘艳羡。   远宁王站在阁下,看着皇上出了神,他只听说君上爱箫,但自从肺弱严重就很少吹奏了,他曾偶尔期盼,能听帝王一曲,看看他吹奏乐曲的神色,和白昼有几分相似。   记得他第一次听白昼吹奏箫乐,就听得痴了,也看得痴了,他的萧声沉静,但能让人的灵魂随之震颤。   亦如城上的君王,也有这样的能力。   只是没想到,盼了许久却是他送别皇后。   萧声一路送着奉移队伍浩浩荡荡,许是因为帝王奏乐,百官的哭声都小了许多,从假意的嚎哭改为呜呜咽咽,听上去更让人心生悲凉。   直到大队行至宫门口,百官驻足,回望摘星阁上形销骨立的帝王,洞箫依旧抵在唇边。   昏君白景会吹洞箫是白昼在《起居注》的补记小注里翻查到的:“太子大婚当日,常礼毕,太子为妻奏箫乐,妻大喜。”   当日以箫乐迎她入门,今日就再以箫乐送她最后一程吧。   皇上在摘星阁上吹奏乐曲,一直到晌午,他肺气本来是弱的,中间却只休息了两三次,看这架势,是要一直吹到看不见皇后的梓宫为止了。   白昼倒也并非全是故作深情,他本就喜欢箫声,自穿进书里来,发现自己除了心脏和胃不好,还多了肺弱的毛病,难得这会儿吹奏乐曲,肺气通畅,心思平静,本来也是要站在这里的,不如做个两全其美的事情。   百官送皇后止步于宫门口,这会儿也已经上了摘星阁,站在皇上身后。   眼看遥遥大队,已经走得极远,忽然,乌泱泱的一阵骚乱。   皇上止了箫声。   身后文亦斌惊道:“好像……好像是大杠……断了!” 第23章 别动。   大行皇后梓宫奉移断杠,自然不能当做小事。虽然工匠及时抢修,最终在五日后的吉时,顺利把皇后送到了山陵,但这并不妨碍群臣的折子像雪花一样涌向皇上的御书案。   自从紫薇令顾桓身故,远宁王就暂代了紫薇令之职,每日帮皇上梳理奏章,归整分类。   看着一众臣子借由断杠的事情嚼舌根刷存在感,王爷不禁替皇上心累:   有说皇后知道山陵尚未完工,不愿去的;   也有说什么大凶之兆、让皇上祭天拜庙堂的;   更有说是因为皇上情深,惹得皇后流连不愿走的……   远宁王把这些折子归成一堆儿扔在一边,着人去查了大杠断裂的地方。但那截大杠经过抢修,断口已经磨平重接,只得叫来工匠查问,工匠说大杠开裂是因为内里被虫蛀了,许是那段木头一路运送过来时,在路上遭了虫,但这种事,可以是天灾,也可以是人为。   事情消停了没几天,老天像是看不得皇上得闲,新的麻烦来了……   尧国的漕运运河,经过一处名为陆水城的地方,湍急、宽深的河道自城北流过,本来直通顺畅的一段流域,因为河流改道,生生一分为二,分成了上川河和下川河,上下两条河流绕过陆水城,正好把城池合围在了运河中心。   河流初分,流道窄了,也浅了,本来漕运大船能过,如今得分成小船,为了不耽误航程,船队通常是在上川河与下川河同行,绕过陆水城,再汇合。   出事的,是下川。   下川北邻陆水,南面是一个叫遥安的地方,船队在下川河频频出事,官府细查,发现遥安有一个帮会,在运河尚未一分为二时,就与陆水城原有的漕运水手争夺护航权,时常闹得血流成河,更是做过偷偷派水鬼凿穿船底的事情。。   当地官府出面调停,帮会应得好好的,但下川河的船队依旧频繁出事,帮会主事赌咒发誓说并非自己帮内成员所为。   可就连那些去打捞出事船队的官船,也悉数沉没失踪,无人生还。当地已经把这事传得神鬼妖狐,要多传奇有多传奇,闹得人心惶惶,漕运司也确实无奈,只得请旨上奏,希望上官示下。   这事儿是在一日早朝上,由新任的户部尚书直接奏报上来的。   白昼听着暗自思量,历来漕运都是肥差,后来更是衍生出漕帮,这陆水城漕运水手与遥安帮会争夺护航权,像极了漕帮主帮与客帮之争。   朝上,有人建议直接废弃河道,但这样一来,半条河流的运力难以支撑盐粮的输送;也有人建议另开支流;还有建议祭祀河神的……   一众朝臣在朝上吵吵嚷嚷,争论个不休。   太史令出列跪倒,道:“陛下,微臣自大行皇后奉移断杠时起,便日夜观天象,逢时起卦问卜,此事,该是大行皇后给陛下的警示。”   白昼皱眉,心道前些日子就听远宁王念叨,群臣一直在嚼这事儿的舌头根子,如今,果不其然。   他捏了捏眉心,道:“李爱卿明示吧。”   太史令李司正继续道:“大行皇后梓宫断杠,是因为杠木用了被陆水一带蛀虫毁坏的朽木。断杠的时机不好,刚好冲撞了皇后凰灵升天的关键时候,导致皇后错过良机,但此机会一旦错过,皇后魂魄在人间游荡三载,便要轮入畜生道,她心怀不甘,化身凰灵,想引起陛下注意,救她一救。”   白昼一听,怎么着,这是要把我往陆水支的意思?   “如何救?”   李司正叩头不语。   白昼最烦这帮子臣子这副模样,耐着性子说道:“恕你无罪。”   李司正才道:“须得陛下亲巡陆水,带着娘娘生前喜爱的一套衣裳,在下川河畔祭祀娘娘,将娘娘的凰灵引到衣裳里,一路送回山陵。”   他话音落,白昼还没做声,就听文亦斌怒道:“一派胡言,我文家的人,怎会为一己修行,致使那许多无辜生灵丧命!”   李司正见他恼了,不卑不亢,道:“文大人莫急,丧命也是他们的福报命数,只不过是借由娘娘的凰灵得出个结果而已。”   白昼自早上起来,坐在殿上已经快两个时辰了,先是听户部的奏报,然后就开始听众臣辩诉不休,头越发疼起来。   其中若是存了人为,又为何要引他去陆水城?想得多了头就更疼。   终于耐不住性子,道一句:“朕思量一二,散了吧。”起身就走。   出了大殿,白昼才觉得脑袋里的混沌气渐渐散开。不想回御书房,就信步在春日暖融融的春风里,不知不觉晃到了摘星阁。   皇上独自凭栏处晒太阳,布戈远远的伺候着。阳光洒在身上的柔暖,让白昼微眯了眸子,想那新任的户部尚书上任前,祖上五辈都被自己查了清楚,他该是个干干净净的读书人,今日应该是寻着职务,好好上奏事情的。   至于那李司正……   白昼早把朝上三品以上官员的档案都看过一遍,可李司正是个从三品,只因官职特殊,才能在朝会上上殿,他历来闷不吭声,还真不知觉间把他忽略了。   忽然自头顶百会穴传来一股压力,力道刚刚好,白昼出神,全没在意背后什么时候多了个人,惊诧之余就想起身。   身后那人轻道一句:“别动。”   一阵风过,将远宁王用惯了的熏香味道送入白昼的鼻息。   王爷自皇上头顶百汇起,一路向下至耳后,又延展到肩膀,手指揉捏着他的穴道,酸胀过后,似是血流一下子畅顺了,头痛渐渐缓解。   “头又疼了吧,现在好些吗?”王爷收手,说完这话,他转至皇上身前。没外人时,皇上是免了他的礼的,于是,他就只眉目含笑,微微颔首看他。   白昼抬头,正好迎上王爷的眸子,也不知是不是阳光耀眼,他的目光在和远宁王相接时,看上去有些许涩噎。   王爷倒是笑得更开了些,道:“你心思重了,血气郁结,才会头疼的,也怪殿上那伙人,吵得没完,李司正和文大人,一路吵到出了宫门,才分开。”   白昼听着,挠了挠眉心,指着旁边的一张空椅子道:“坐吧,仰头跟你说话,脖子也疼。”   王爷一笑,坐下来,收敛了笑意直言道:“别去陆水城。”   自从远宁王接手紫薇令的职务,确实帮白昼省了不少麻烦,他如今这样说,当然有他的道理,于是白昼歪头看他,等着王爷给解释。   “李司正和赵进是同科,一人中了榜眼,一人中了探花,不仅如此,二人曾得过同一位老师的指点,该是关系匪浅。但这二人平日里却淡得很。”   单听这个,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许是阳关道和独木桥,道不同不相为谋呢?   结果王爷又继续道:“赵进的二夫人是李司正的亲妹妹,李司正娘亲六十大寿时,赵进贺金千两,以二夫人的名义,送给了老太太。”   这就不太一般了……难怪赵进抄家、三族彻查时,全没查出他与李司正的纠葛,原来自古贪官行1贿一个样,都是假手于人。   向那赵进堂堂尚书令,为何要反过来巴结李司正一个小小的从三品呢?   蚌安郡断掉的祸头的线索,可能又回来了,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但赵进一众刚出事,若李司正是漏网的党人,此刻不该蛰伏才是吗?   白昼自己都不知道,他嘴角弯弯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随后又微蹙了眉头。   远宁王看在眼里,心道,得,还不如不劝呢。   转念又一想,依着皇上现在的性子,就算自己不告诉他这些,他早晚也能自己查到,反倒还劳心劳神。   咳。   接下来好大一会儿功夫,白昼也不知在想什么,半天没说话,只是目光越过栏杆,看向远处,终于在远宁王自斟自饮喝了第三杯茶之后,皇上站起身来,抻了个懒腰。   瞥眼看见皇后奉移当日,他吹的那柄紫竹箫就架在摘星阁正殿的书架上,示意布戈拿过来。   箫声轻缓低沉,皇上闭着眼睛,沉浸在乐声里,似是有无尽的思念涌出。   远宁王坐在一旁看,便又在想,他是在想谁呢?是皇后,还是那个他已经找不到的人……   许是今日在摘星阁待久了,白昼这夜做了个梦。   梦里他恍惚间真的成了昏君白景,还是太子的他,与年轻的姑娘成了亲,洞房里灯火阑珊,他挑开姑娘大红的盖头,才发现盖头下的美人早就断了气,双目圆整,死不瞑目。胸前一个血口子,汩汩的冒着血,像是流不完一样。   浓稠的红色淌在地上,眼看要沾到白昼脚边,他着急往后退,可血浆像是活的,非要追着他。   “来人!”他大喊。   无人回应。   眼前已经断气的美人却勾起嘴角,露出一个鬼气森森的笑容,道:“我文家助你登上帝位,你就是这么回报的吗?不如……”   突然,她诈尸一样从喜榻上弹起来,扑向白昼,一口咬在他脖子上。惊慌中,一人伸手揽住他的腰,把他带离了皇后的控制。   那人的面庞看不清晰,但他也知道那人是谁。   简医生和远宁王的身影合二为一……   倏忽就睁了眼睛,惊坐起来。   床帐外透过一点悠柔的光亮,依旧是夜,四下寂静。唯独白昼惊魂未定的气喘声,和他狂跳的心脏,让他觉得这个梦太真实了。   值夜的小太监听见皇上床前急促的响动,在床帐外行礼,轻声问道:“陛下做梦了吗?”   白昼道一声无碍,又重新躺下,可怎么都睡不着了。   经过几日小范围群臣的争论不休,和皇上一边儿倒的拉偏手,皇上终于如愿以偿——带着数位近臣和小队禁军护卫,微服去一趟陆水城。   出发的事宜有人张罗,但白昼也没得着闲,连续数日,他都深夜惊醒,总是梦见皇后。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依着他自己的心思,不该对她有这么深的执念。他深知焦虑的源头,来源于“失控”感,于是他这些日子就埋身御书房,让布戈把宫内年记以外的杂记手札也都拿来翻阅。   布戈也不知皇上又抽了什么疯,只得把天禄阁里吃灰的杂卷手记都翻出来,理好了,供到主子的御书案前。   这些杂记手札入不得正史,但却记着一些不得佐证、难辨真假的事情,有了这些“内参”的对照,还真让白昼在一卷已经残破得字迹难辨的羊皮卷上发现了端倪——百年前,民间一度流传,尧国当初得天下的一脉,名为“穹川白家”,但久经变故,此时金殿端坐的已经并非当年天下一统时最正的那一支了。   历史的真相,大多时候是正史与野史的结合体。 第24章 他喜欢别人。   从前的白景,今儿在这宫听曲儿,明儿个又出宫鬼混,布戈整日跟在身边伺候,脚底板都磨薄了,如今十来天,皇上只在御书房里闷头,布戈反而不适应了。   眼看要出行,皇上依旧不挪窝,批完折子,继续的东翻西看,不知道的,都要以为皇上藏在御书房里孵金蛋呢。   白昼能有工夫东翻西看,全是因为远宁王这位暂代紫薇令之职的主儿,忙得脚打后脑勺,把工作做得分外到位。   甚至是有些僭越了。   但他御前当红,看顾皇上身体,又能帮皇上在政务上分忧,自然没人敢招惹他的是非。   这日上了灯,王爷才终于得了空闲,亲自拿着归置好的一沓折子,给皇上送过来,就见布戈愁眉苦脸的站在御书房门外,便问道:“这是怎么了?”   布戈看见远宁王,就如看见天神下凡,抱住活救星的大腿跟他诉苦:“陛下一下午都没动地儿了,午膳只喝了半盏红枣燕窝,刚才问了两次传膳,把陛下问烦了,说不让再进来咋呼。最近陛下夜里总是惊梦,睡不好自然就没胃口,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吃得消。”   王爷听了,眉头微蹙起来,心道,这人怎么这么不省心。但一想起他面对赵进一众贪党那股凛戾劲儿,又不忍心不管他,向布戈道:“捡几样清淡容易消化的,送过来。”   布戈美颠颠的忙活差事去了,王爷愿意出马可就太好了,自从皇后薨逝,布戈偶有听到宫里流言,说是皇后知道王爷和皇上关系逾越正常,死不瞑目,才搅闹得四下里不安宁。   一共听见了三回,都是把当事的宫女太监好一通责罚。   罚归罚,布戈私底下却觉得,只要皇上能好好的,就算和王爷搅和在一起,又怎么了?他对主子的衷心没有家国天下,只是单纯的希望他好,就够了。   再说白昼,连日的废寝忘食,白家和文家的过往没查出多少因由,却让他翻到一点有意思的东西。   是一本描金边的小册子,里面记录着远宁王的起居生活点滴。起始的时间,是自王爷来朝月城的第二年夏季。   不能说事无巨细,也能看得出来,皇上是在王府安插了人的,但不知道为何,记录在去年初秋时截止了,最后一页,被撕去了。   册子皱皱巴巴,封皮上沾脏了,看样子是曾经被揉捏丢弃,又捡回来展平的。   最让白昼颠覆的是,册子里的字迹,和自己的手迹极像,对比来看,出自白景的手笔。   试想若只是监视,原主白景犯得着把王爷的日常起居亲手誊抄一遍吗?   正自出神……   远宁王悄声进了门,见皇上在御书案前,拿着本破烂册子目光呆滞,烛火亮堂堂的,在皇上身子上拢上一圈光晕,明暗呼应出他眼下一片乌青——睡不好都挂了像了。   “阿景不好好吃饭休息,是想病在路上吗?”   王爷的声音骤然响起,白昼吓了一跳,忙把手上册子合上。他太专注了,这人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说着话,王爷信步到御书案前,扫了一眼皇上书案上摊开的各类手记、卷册,微皱了眉头,道:“看什么这么出神,歇歇吧。”   普通的臣子,哪个敢就这样明目张胆的晃悠到皇上身边,看他桌子上都是什么书?   可偏偏就王爷把这事儿做得理所当然,反过来好像是白昼理亏,不该如此贪卷废食。   白昼面儿上镇定的把小册子随手一放,见王爷手里拢着一沓折子,向他一伸手,道:“拿来朕看吧。”   王爷当然不能听话了,把折子一送,一摞折子精准归整的落在御书案侧面的茶台上:“都不是急奏,只不过是些需要你亲注的,”说着,向他招招手道,“来,先用膳。”   白昼鬼使神差的就听话了,本没什么胃口,可一见桌上的饭菜,倒又每样都想尝几口,向远宁王道:“坐下一起吧。”   王爷坦然极了,吃着饭,嘴还不闲着:“近些日子,你身体本来是见了起色的,但若是日日乱了作息,非又要整出一场大病来。”   白昼给他个耳朵听,脑子里其实还在想原主对王爷……   回忆小说里写的,白景是在远宁王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下才渐而对他信任心动的,难不成其实他早就喜欢王爷了?   这样严密的监视,若没有他亲笔誊抄这事儿,白昼更倾向于相信原主白景对远宁王的防备之心深重,可有了这么个茬儿,事情就变得矫揉造作起来了。   王爷见皇上给自己个耳朵,不置可否,淡淡一笑,从怀里摸出个小锦盒,放在桌上推到皇上面前:“把这个放在枕边,多少能安神。”   白昼打开盒子,见里面是一块镂空的白玉香囊,已经填了香丸在里面,凑在鼻子前晃过,一缕薄香沁入心肺,心思一瞬间就沉静下来了。   觉得稀罕,便又放回锦匣。   “做了什么梦?”王爷又问道。   白昼想了想,还是答了:“总是梦见皇后……死不瞑目。然后……”   然后你又救了朕,终归是没说出口。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王爷动容:   可不是确实死不瞑目吗?毕竟是夫妻,说不难过是假的。   帝王难做呀。   轻轻叹息一声,见皇上吃好了,道:“微臣陪着陛下出去走走吧,刚下过雨,空气好,心思松了,夜里才能好眠。”   白昼本想拒绝,但眼见王爷眉目含笑看着他,就又不忍心,跟着他出了门。   也不知是因为被王爷强拉着饭后百步走,还是因为王爷给的安神香起了效果,这一夜,白昼睡得很踏实,没有做梦,一觉到天亮。   ——————————   这次白昼出行,是有小范围的官员知情的,于是挑选了几位位高权重的官员组成一个临时的决议组织监国。   帝王出行,重臣组团监国的事情在诸位大臣的认知中闻所未闻,但仔细一想,又实乃高明至极。被选中的官员职权相互制衡,短时间内代行日常决议,可比把大权独给一人稳妥多了。   前往陆水城的车队开拔五日,入了江都。   待到明日绕过江都秦淮河的转角,就能到陆水城了。于是车马修养半日,护军小队散在多家驿馆休息,白昼和几位近臣近侍,则是找了城里的客栈住下。   一下马车,日头正偏西,柔暖的光笼罩市井百态,正是烟花三月,江南好光景。   可无奈白昼虽然动了城里闲逛的念想,身子骨却不给力,舟车劳顿让他浑身乏力,只得回客栈小憩缓神。   饭后,白昼坐在窗前,看着街景,觉得晚风送来的都是人间烟火气,正难得的惬意,便听见有人轻声扣门,布戈开门,笑道:“原来是楚大……啊,楚公子啊。”   进门这人笑吟吟的,一身武人的打扮,身姿挺拔,眉目间也满是爽利劲儿,他先是向布戈点头示意,然后毫不拘礼,向白昼行了个常礼,道:“要不要出去散散心?”   眼前这位楚公子,正是大将军楚关的独子,名为楚言川,他和原主白景当真能算是老相熟。   在白景还是皇子的时候,楚言川就是伴读,后来又成了太子伴读。   白景登基,念及与他儿时的情意,在楚言川二十一岁那年就被封了銮仪使。万没想到楚关不干了,说楚言川未经历练,不堪銮仪使重任。面儿上说得好听,其实是不想自己的儿子,做一个只负责仪仗的花差。   楚大将军终于软磨硬泡,在大半年的不懈努力之后,成功的把儿子扔到安西做了都护,虽然官职从正二品降了半格,可着实是好一番历练。楚言川年纪轻轻扛起尧国西陲的安定重责,不负所望,尽忠职守,直到新年任期满了,前几日才刚回到朝月城。   楚言川见白昼呆愣愣的看他,不疑有他,反而又贴近了,低声笑道:“你和那远宁王爷,如今怎么样了?”说着,还冲他挤了挤眼睛,“走吧,出去溜溜,我发现了个好地方。”   白昼犹豫片刻,但楚言川的问题勾得他心痒痒。毕竟他也想知道原主白景和远宁王到底是怎么样一番剪不断理还乱的烂账,终于还是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念想,跟楚言川出去了。   楚言川口中的好地方,是个伎馆,叫笼纱水榭,设置得巧妙极了。前厅楼台垂纱杳渺,依秦淮河临河而建,但却没有单独的雅间。客人们在楼台的大厅里听曲儿,相中了哪个姑娘的唱段儿,想要她单独演唱奏曲,就把姑娘请到花舟上。   波涛摇曳,美人骚客共泛水上,不知添了多少情1趣。   眼看着秦淮河上船影飘摇,船上星星点点的烛火光映在水面上,无愧是无数文人笔下的传说。   楚言川早就定好了花舟,船里没有纸醉金迷,若真要说,反倒是浓浓的文墨气,想来能想出如此附庸风雅的揽客手段的老板,也不该是个只知道奢靡的土包子。   厢格内美人浅笑,朱唇微启,给两位年轻的公子唱曲助兴。   据说想请这位美人上船,光有钱是不行的。美人,确实不凡,艳丽却不艳俗,举手投足间透出的涵养并非是馆子里能教练出来的,不知是不是本是书香家,无奈落风尘。   看得出来,楚言川把各种门道摸得清楚极了。   但饶是姑娘的乐曲婉转柔回,白昼心思也没在她身上,他巴不得楚言川继续刚才的话题,但又深知这事儿急不得。   几杯薄酒就着乐曲下肚,楚言川终于耐不住性子,往白昼身侧贴了贴,道:“你俩到底进展如何了?”   白昼不知楚言川的深浅,看了他一眼,没做声,自顾自倒上一杯酒,一饮而尽。   看他这模样,楚言川先是一愣,而后咋舌,又给白昼满上一杯,悄声道:“他不会……还蒙在鼓里吧。”   听到这,白昼了然了,果然是昏君白景先看中了远宁王啊,可事情为何又变成小说中写的那样呢?   作者没写完……穿书穿早了。   啧。   转眼看楚言川满脸疑惑的看着自己,白昼突然想起他曾问过远宁王有没有心上人……   “他喜欢别人。”白昼道。   话音刚落,一人挑帘进了船舱,笑脸相迎,走过来坐下:“谁喜欢别人呀?”说着,笑着看向白昼,略含责备的目光一扫而过桌上的酒,“不是说好早休息吗,怎么跑来喝酒。”   正是远宁王来了。   白昼直呼好家伙,心道你是顺风耳附体了吗,即便那歌伎姑娘正一曲唱罢,可好歹还隔着门帘子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楚言川:我看着这模样,不像喜欢别人啊……   白昼:呵,他逢场作戏而已。 第25章 明儿,还赶路吗?   楚言川和远宁王并不相熟,王爷入都城不久,他就走马上任去了。二人从前说过的话都加在一起,只怕还不如这五日说的多。   但楚言川和皇上是自小的交情,多少是有点侍宠的。这几日和王爷相处下来,又觉得他虽然年纪略长,也着实没有什么架子,于是这会儿,便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表情,笑看着白昼和王爷。   白昼看左右两边,觉得这俩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虽然烛火旖旎,风月伴酒,但和两个大男人谈论什么喜不喜欢的,还是怪得很。   他是贪恋简岚鸢,只是至今他也不知道自己对他的那份贪恋是依赖还是喜欢。   在他人生急转直下的时候,他遇到了简岚鸢,当时无论多么绝望,只要那人在身边,就很安宁。   索性岔开话题,问道:“你怎么来了?”   王爷很坦荡:“完了公事,回去没见你,”说着,他目光转向伴曲的歌伎,也说不出脸上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问白昼道,“明儿,还赶路吗?”   都是男人,当然知道他的意思。   白昼本来就是为了套话来的,对听曲儿这种事没兴趣,皱着眉头,轻咳一声,道:“自然,”说罢片刻不犹豫,直接向在一旁的布戈吩咐道,“好好谢这位姑娘,吩咐靠岸吧。”   楚言川窃笑,他觉得这俩人即便没捅破那层窗户纸,也可暧昧着呢,远宁王这一口醋,似有似无,喝得别有一番风味,二人只怕还正当局者迷。   脚踏实地的一刻,白昼觉得很踏实,花舟的厢房里,不知焚的是什么香,闻着有一股甜腻的味道,刚才不觉得,这会儿站在岸边河风一凛,忽而酒就有点上头。   身子刚一打晃,就被王爷扶了一把,白昼下意识的站直了身子,道:“无碍。”   正想往回走,楚言川道:“秦淮夜景不能负,在下告个假,再去品味一番。”说罢,也不管白昼允不允,笑着就溜了。   走远了几步,还不忘了回头看一眼皇上,白昼觉得楚言川的眼睛要是会讲话,此时肯定是在说:不给你俩照亮儿。   再说远宁王,他只扶了白昼一下,就闻见皇上身上和着香气渗出一股子酒味,这模样,没醉也上头了,见他不乐意让扶,只好一路跟在他身侧照应。   别看此时已经入夜了,江都的热闹才刚刚开始。沿着秦淮河,摊位鳞次栉比,吃喝玩乐应有尽有,白昼一路上晃悠,东张西望,看哪里都新鲜。   刚才在花舟里皇上还一直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之姿,可到了街上,颇有冲出羊圈的疯羊的气势。   咋咋呼呼,多次引得旁人侧目。加上他穿着不俗,更是惹眼。   没醉和彻底醉倒了,都不是最闹人的,只有这种半醉且倚疯撒邪的醉鬼最难缠,待到远宁王把他半劝半押的弄回客栈,即便是在微凉的春夜里,身上也冒了好一层薄汗。   让王爷又没想到的是,这人一进房间,酒就彻底醒了。着布戈把陈星宁找来,俩人不知关门密谋什么,过了子夜,才各自安寝。   第二日天还没亮,皇上继续抽风,着一众人“炮换鸟枪”,摸着黑启程赶路,刚过午后,就到了陆水城。   若说江都是可清俊又可美艳的妙人,那么陆水城则是个青涩的含苞待放的姑娘。   城里到处透露着一股质朴恬淡的气息,又因为它临着运河,无论男女老少,说话总能透出一股码头城镇才有的飒利劲儿。   “爷,要不要知会郡守接驾?”布戈隔着车帘问道。   陆水虽然名字里有个“城”字,实际是个郡,但为何非要叫城,小说里没提,白昼也没查到。   白昼隔着帘子道:“不必,今日先找个地方住下,然后去码头河口转转。”   若是昏君白景,可能还没进城,就得让人敲锣打鼓的通报两城郡守,然后安排人远接高迎,白日里装模作样的在下川河祭祀皇后,入夜了,寻花问柳,穷奢极欲的纸醉金迷。待不得几日,就拍拍屁股回都城去,弄不好,还要带几个姑娘走。   但白昼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无论是现实里,还是小说电视剧,那些醉卧美人膝,逢场作戏的热闹他看了只觉得萧瑟,今儿是莺莺,明儿是燕儿,醉时情浓能有几分真?   待到酒醒了不过是大梦一场,依旧是孤独。   人生来就是只身一个人,走时也依旧是。   曾经有人说,白昼的心捂不热,但白昼自认为那个人不了解他,他的心一直是温热的,刚刚好。他不喜欢炽烈,因为炽烈本就很危险,会影响判断,丧失自我。   此后三四天的时间,白昼由几名近侍陪着,把下川河的漕运渡口转了个遍,每日穿着不打眼的低调衣裳,跟渡口闲散的船工瞎侃,又去周边的摊位铺子里买东西胡聊。   发现事情报到都城里,也没被那太史令李司正演绎扭曲太多,漕运河出事的因由,就连这两座城里的人们都众说纷纭。   在陆水流传最广的一个说法是,遥安有个帮派,名叫大铭会,漕运运河还没改道时,帮主就曾经来到陆水,向郡守请求分担漕运司的一部分工作,表示只要能应承这份工作,白干都行,报酬分文不要。   能做郡守的人,自有他自己的思量,漕运从来都是肥差,这些江湖草莽只要在漕运的货物里稍做手脚,捞到的油水又岂是区区工钱可比,自然不允。   结果,大铭会的帮主放下狂言,说河神托梦,三年之内,大铭会必接手一半漕运。   眼看着到了第三个年头,运河改道,一分为二,可不是确实把一半的漕运作业拱手送到遥安了。   可万没想到,同样在这第三个年头,大铭会易主了,前任帮主驾鹤西游。   反倒是下川河的漕运船只频频出事,陆水城郡守束手无策,几乎相信了河神托梦这种怪力乱神的言论,联合遥安郡守,找到大铭会现任帮主,那意思是,大铭会若是执意要分一杯羹,就分一些散运差事给他。   谁知新任帮主好像全不想继承前帮主的遗志,拍着胸口赌咒发誓说此事与大铭会无关,更说江湖草莽高攀不起官府的活计。   弄得郡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再看遥安这边,说法就更有意思了。   说大铭会前任帮主阴魂不散,执念于此,与河神做了交易化作水鬼,才闹得漕运难安。   但官家毕竟是官家,第一次交涉无果,后面哪里有求着草莽插手漕运司事务的道理。   于是,事情现在就僵在这儿了。   唯有一点,众说纷纭中半句都没提皇后凤灵之类的言论,白昼心里暗笑,也不知李司正为何要把他诓到此处来。他心里隐约有猜测,想着反正即来则安,看看他能闹出多大的动静。   这一日皇上又在遥安游荡整天,上灯之后坐在个茶棚里,看着下川河滚滚波涛出神。   突然皇上往远宁王身旁倾了顷,指着河畔,道:“你看那。”   他指尖所向并不是个人,而是河畔大石头上一个小小的影子——一只似鼠似兔的小兽,正站在石头上看河面倒影的月光。   极像扶南已经死了的将军彭奇用来行“五鼠运财”之术的小家伙。   白昼回身,见玉人也正跟在王爷身后,向他笑道:“小孩儿,给你个好玩的差事。”   打发走了玉人,白昼又转向远宁王,眼光笑着在他脸上打转。皇上笑起来,眉眼都弯弯的,柔和好看,但远宁王这会儿就叫他看得心里发毛,果不其然,他声音极低,几乎是贴着远宁王的脸边说话:“我说王爷,当日你顺手溜了人家的金戒指,后来可查出什么端倪来没有?”   远宁王心道,这人好贼的眼睛。   那日彭奇身亡,远宁王觉得事有蹊跷,见他身上铸金的戒指和手镯,都是中原的样式,更何况,掐丝镯子,废料且需要极精的工艺,非得是大金店才能做出来的。   于是那日他借着查验彭奇是否有救的茬口,顺手牵羊了彭奇的戒指,当日涂阿伽和一众扶南官员都没瞧见,倒让皇上看见了,只不过他当日没点破,后来也不曾过问。   远宁王还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了呢。   如今骤然被挑破,难免尴尬,王爷打了个哈哈,道:“查出来了,戒指里落了款,是瑞福楼,但并非都城里的那家,而是出自江都的一间分号。”   白昼近来他身体难得的消停了不少,没跟他犯劲儿,就道:“哪一家,明日咱们看看去。”   远宁王却面露叹惋,眼神带着些许悲意:“查到线索时,那家分号遭了火灾,一把大火什么都没剩下,火堆里扒拉出来的尸体,已经分辨不出是不是老板的了。”   哟……这可不是大有问题吗。   白昼笑了,看来当日,确实不止自己知道王爷顺手牵羊的小动作呀。   想到这,他把陈星宁叫到近前,问道:“让你暗地里留意的事情,可有结果?”   陈星宁行礼道:“您英明,确实一直有人暗中跟着咱们的车马队,江都那夜您吩咐之后,就一直有人扮作您的模样留在城中,每日喝酒听曲儿,盯梢的人定然以为您现在还在江都逍遥呢,只是与这些人互通消息的是……”说着,他贴在白昼耳侧低语两句。   白昼笑了,道:“是时候换回来了。”   于是这日夜里,白昼一行人神出鬼没的出了城,又折返回江都,和城里内侍小队接了头,数尺的距离他端详扮作自己那人,不禁惊叹,倒是真像。   第二日天亮,重新招摇离了江都地界儿,往陆水去了。   自从穿到书里来,白昼一直在由着自己的性子做事,做他觉得对的又能让他痛快的事。几件事情的结果,他也觉得尚可。唯独晴露刺杀皇后,白昼觉得自己处理得草率了。他眼看那样一个鲜活的生命消逝,心里的怒气难压,是以当众就戳穿了晴露。   若是把鱼线放得长一些,兴许查明的就不仅仅是晴露的手段,还有将她当做提线木偶操作的傀儡师。   这一回,白昼在想,是不是该适当的演一演,陪着各怀心思的尧国栋梁们粉墨登场,看你到底是忠是奸。   他正坐在车上昏昏沉沉,半梦半醒的想着,车马队忽然停了,紧接着便听见前面一阵喧闹,隐约听见不远处有人大声呼喝着:“让开,任你是天王老子,见了我家公子的车,也得让路!” 第26章 王爷闹哪一出?   白昼披上氅衣,打着哈欠揉着眼,就出了马车。布戈忙道:“爷,您怎么出来了,小事,片刻就妥了。”   当然,白昼不会听他的,踱步往前走。   他一有动作,王爷、楚言川和陈星宁自然都纷纷下马跟上,布戈也屁颠儿屁颠儿的伺候着。   白昼突然有一种自己是□□老大的错觉,也不知这是要去打狼,还是打群架。   龃龉的起因不难猜,大约是因为这一段道路狭窄,为了让车争执起来了。   此次微服虽然不比上次和远宁王去蚌安郡那般寒酸,但白昼看上去也只不过是个文墨子弟,还是家道中落的那种。   同样是车队,对面就不一样了。   一共四驾马车,拉车的是一水儿的白马,毛色光洁像雪缎似的,半点杂色都没有,车子也都是一样的,崭新宽大,雕花的窗子上纱帐低垂,阳光扫过帘子,折射出散碎的亮光——纱帘是织了金的。   马车队后跟着几名家奴护卫,趾高气昂。   刚刚出言不逊的人正站在马车辕板上,像是主子的心腹下人,嘴里骂骂咧咧,呼喝白昼这边的车队让行。   给皇上开路的引队是内侍庭陈星宁手下的副都统,眼看被骂得要急眼,可他也知道,不能暴露身份,正自两难,听见脚步,回头见皇上溜达过来了,便麻利儿的下马行礼。   对方见这阵势,鼻子里哼了个音儿,颇为不屑:“你是能做主的主儿?”   白昼看着这个狗仗人势的东西,刚想让他下来说话,转念一想,还是笑道:“狭路相逢是缘分,阁下口出秽言,有辱斯文。”   话音刚落,没想到那人突然扬起手中鞭子,在空中甩了个响鞭,威吓道:“我家公子是陆水城的名仕,看你也是门第世家,路经此地不认识我家公子,若想平安入城去,就先好好让路,入乡随俗的道理你总该明白的。”   白昼歪头看着这人半晌,心里好笑,也不知是什么名仕能养出这副教养的下人,抱拳一笑,向身后低声吩咐道:“让。”   引队微微一怔,当即向身后一纵队车马高喝道:“让路!”   官道顷刻就被让开。   那车夫得了便宜,以为是自己把对方呼喝住了,瞥了白昼一眼,冷笑道:“算你识相。”   挥鞭打马,骏马扬蹄,腾起的烟尘在这样近的距离,把白昼呛得一阵咳嗽,远宁王忙用水洇湿了帕子,递过来,让他掩住口鼻。   白昼抬眼看车队呼啸,第三驾车子正好经过自己面前,车上的织金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拨开,一人也往窗外看,他长眉入鬓,一双狭长的眼,本该是薄情相,但眼波流转灵动中带出一股柔和,高挺的鼻梁掩在折扇后面。   三分风流、三分邪气。   这人目光停留在白昼身上,一直到马车跑得远了,他依旧探出身子来眼角含笑的回头观瞧。   布戈这才问道:“爷,您何必受这样的气?”   白昼笑了,道:“山水有相逢,只怕这几日还能再见。”   他故作高深,布戈皱了眉头想不明白。一门心思全在主子身上的布戈,当然没瞧见,刚刚的车夫腰间挂了一块令牌,看仪制,该是郡守府的东西。   白昼思虑再三,觉得此次陆水之行想要全然避开官府,是不可能的。知道有人盯梢,其实行踪更是已经暴露了。   回想之前的行事收效不错,一来是因为他不是白景那昏君,二来也是对手摸不准他的脾性行事,昏君白景的人设极好的为他打了掩护。   疯子之所以难对付,是因为飘忽。让对方摸不准他下一刻会如何行事。   想到这,白昼差了人去,在进城之前知会郡守,皇上微服到此,但不愿再让旁人知道,走漏了风声就叫他给风声陪葬,让他自己看着办。   车队入陆水城,刚一进城门,就被拦停了。一名年近六旬的老者,身后带着一众人,恭恭敬敬的站在皇上微服的车队前。   白昼挑开车帘,料想这人该是陆水城郡守何开来。他倒是伶俐,皇上微服,他也微服,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文士袍子,身后跟着的人,也不知是家人还是衙役。   他见马车里白昼挑帘,立刻深深行了一个文士的大礼,一躬到地,朗声道:“学生不知先生到访,有失远迎,失礼之处,还请先生见谅。”   白昼笑了,吩咐说叫他不必多礼,先回驿馆再说。   一切都安顿好,已经上了灯,何开来把接风宴安排在了驿馆。   也不知是郡守大人当真廉洁,还是他心思深沉,怕马屁拍不好拍到马腿上,给皇上排布的接风宴,是按照大尧《仪典》待贵客的规制,半壶茶都不带少,却又一粒花生米都不多,让人觉得生疏刻板,又挑不出什么毛病。   就连饭桌上的君臣对话都像桌子上的菜一样,不咸不淡。白昼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多半句也没有。   就在白昼以为无聊的筵席就要结束了的时候,忽而堂外一阵嘈杂,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响起来:“听说爹爹今日宴请的是朝月城来的先生?”   话音落,何开来脸色就变了,呵斥道:“胡闹,快退下去!”   结果年轻人不光没听他的话,还缓步踱进堂里。   何开来直接从座位上站起来了,但他还没发话就被白昼截了话茬儿:“原来是何公子,何大人不必拘礼,公子愿意一起,便一起吧。”   年轻公子看到坐在主位上的白昼,先是一惊,而后突然笑了,道:“是你呀!”   他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衫子,手摇折扇,依旧半遮着嘴,笑意浅淡,正是刚才狭路相逢时,从车里探头打量白昼的那人。   布戈这会儿站在主子身后伺候,不禁心道:皇上神机妙算,这么快就山水有相逢了。   白昼起身,向他抱拳,作了个揖,道:“在下……白露,有礼了。”   何公子还礼笑道:“我叫何方,”他目光在白昼身上扫视一周,见他不卑不亢,不像是普通的文人,道,“你姓白,这姓氏可贵气得很。”   白昼笑道:“得天下的是穹川白家,在下只不过是沾了祖上的光,和皇城那位同宗而已,否则怎会家道中落,来投奔何大人。”   皇上说瞎话不打草稿,何开来哪里敢戳穿,见白昼看向他,只得帮腔道:“先生哪里话,先生遇到困难能想起找在下帮衬,实在蓬荜生辉。”他只是盼着自己的儿子别多事,机灵点,少说几句把这顿饭早点吃完就罢了。   席间何方也确实没让父亲血压飙升,只不过向白昼不咸不淡的问了几个家世的问题,白昼应答得也不咸不淡。   眼看着散席了,何开来想着赶快把这位祖宗送回去,非得第一时间就拉着儿子教训一顿,皇上的身份即便不敢明说,也得好好敲打敲打他。   何开来刚想把心放进肚子里,何方突然道:“白公子,你我一见如故,更是‘不打不相识’,但我看你脸色不好,小可略通医术,不如替你看看。”说着,他也不顾白昼是不是同意,几步挪到他近前来,坐下就要扣白昼的腕脉。   谁知,他手指却扣在一人手背上,晃神之间,他和白昼中间突然多了一个人——二十多岁的皮相,英朗潇洒,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正是一直跟在白昼身侧的一位公子。   这人是何时从自己的席位上起身,又如何悄无声息就跻身在二人中间,何方有点懵。   “先生这是何意?”何方问道。   白昼也没想到远宁王突然插手过来,他更是整只右手都覆在自己的手腕上,掌心的温度清楚传导过来,白昼不明白王爷这是闹哪一出,搭个脉而已,怎么还不让了?   于是堂上,不光白昼、何方二人,就连其他人,也都看着王爷等他给个解释。   要说王爷为何突然做此动作,他自己也有点预料之外,好像是身子比脑子先做了判断,总觉得眼前这小子,骨子里带着几分邪性,不想让白昼跟他交往过密。   但这种理由,又怎么能当众说出来呢,于是四下寂静,一丝尴尬飘过。   终于还是何方先觉得僵持下去不值当的,打了个哈哈,抱拳笑道:“罢了,这位先生谨慎行事,先小人后君子,初相识,是在下唐突了,”顿了顿,他问道,“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王爷微微松一口气,略一沉吟,答道:“在下……叶青岚。”   白昼心念一动,看着远宁王没说话。   何方皱了皱眉,而后哈哈大笑:“未夜青岚入,先秋白露团。无论叶先生是否真名,”说到这,他起身道,“先生有意思,幸会。”   远宁王根据皇上的化名,也从这句诗里给自己临时取了个名字,倒没想到,瞬间就被何方拆穿了,索性坦诚微笑不语,此时越描越黑,不如不做声。   这一行小插曲,算是了了,何方依旧没能顺他郡守爹爹的意,向白昼继续道:“我带你去城里转转,”凑近白昼身前几分,直言不讳,“跟我爹这样的老头子打交道,没意思得很。”   白昼紧跟着就会意的笑了,何开来眼看自己这坑爹的儿子起身,向皇上做了个请的手势,也不管父亲是不是同意,就把皇上拐走了。   布戈等人麻利儿的跟上,出门时,楚言川拍了拍王爷肩头,笑而不语。   再看何开来脸拉得比鞋拔子还长,又无可奈何,忙向身旁的一人吩咐道:“快跟着,别让他闯祸。”   皇上任由何方引着,信步到了陆水城最热闹的一条街上,身后乌央乌央的跟着十好几位,引得街上行人侧目。白昼止步回身,道:“打狼吗?回去几个。”   一声呼喝,身后的人少了一半,何府的家丁就抓了这个空闲,跑到何方身侧耳语几句。也不知说了什么,何方听了,眼神里突然冒了精光,看着白昼仿佛他是什么稀世珍宝。而后他就把家丁打发了,吩咐道:“告诉老爷子,白公子既是贵客,我自然不会怠慢。让他放心吧。”   才又引着白昼兜兜转转,窄巷幽深处,在一座不惹眼的宅子前停了脚步。   宅子门上挂了匾额,但上面半个字都没有,大门半新不旧,看样子本该是大户人家的府邸,只是此时说不出的萧瑟。   何方示意众人稍待,行至门前,用门环敲出一个有规律的节奏,片刻,门开了个缝隙,里面那人显然与何方相熟,见是他带着众人,一句废话都没有,拉开半扇门,让众人进去。   宅邸别有洞天。   宅子显然是经过后续改造的,进门没有影壁,反而一条悠长的小路,道路两旁的植物造景经过精心修剪打理,灵秀生动极了,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花草树木,相互依存攀附,生出一种相辅相成的韵味。   穿过小路,入眼竟是一大片湖泊,正巧能看见湖中一叶扁舟上站着个姑娘,手持长柄细棍,棍子头上绑了火源,随着小舟划过湖面,她有规律的把长棍在水面上戳戳点点,每点一下,水面上便亮起一点星火,待到她游便了湖泊,湖面上已经满是烛火点点,流光斑斓的好看。   白昼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何方笑着道:“这是每日负责给湖上点灯的灯娘,不知公子是看中了美景,还是看中了美人?”   白昼莞尔,道:“在下只是在想,湖泊的设计者别有心思,将天上璀璨的星河搬来了人间,那点灯的姑娘该叫司星仙子才是。”   他面儿上奉承,心里却想,尧国虽然富庶,夜里用不起灯烛的人家也大有人在,这个别院只是为了景致好看,一夜不知要废去多少烛火,更不知有没有人看。   当真是食饱心自若,衢州人食人。   何方听他夸赞,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拍手笑道:“妙啊,公子果然风雅,回头就让她们改了称谓,”说着,他向前面引路的下人吩咐道,“一会儿让仙子到楼上,好好谢谢白公子,给了这样一个好名字。”   --------------------   作者有话要说:   远宁王: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   楚言川:这叫身子比脑子诚实。   ----   今天有小天使鼓励说我高质量日更,感动的嘞~不过因为手和脑子搞分裂,时间定错了没更成,又变成夜里12点更新了。   至于是不是高质量,emm,我写文的OS是这样的:   OS1:我写的啥玩意,咦~~~~   OS2:好像还能凑合看看,再接再厉,还有空间。   基本上就是这两种心情随机切换吧,哈哈哈哈   喊出我的口号:努力不吃藕。(才知道专栏里不让出现“丑”字) 第27章 拽着王爷,滚成一团。   何方刚引众人到湖边的观景楼台坐定,在湖中撑船点灯的姑娘就翩然上了楼,手中抱着琴,先向何方行礼,而后又转向白昼,万福道:“公子赐名,特来谢过,若是不嫌弃,小女子愿奏乐助兴。”   白昼不喜欢这种逢场作戏的活计,但自从何方在席上,听自己说在都城认识的都是些纨绔贵胄之后,态度就很微妙的发生了变化。   何开来像是管不住何方,而何方也像不怎么把父亲放在眼里。父子二人逗闷子,便宜了白昼钻空子。   想这何方,能在闹市中,寻个深宅,建造低调又奢华的私人待客馆阁,消耗的金钱,并非郡守公子这个身份能支付得起的。   若是他背后没有金主,便是他自己有生财之道。   看准这一点,白昼顺势而为道:“历来客随主便,姑娘愿意妙音相赠,在下洗耳恭听。”   抱琴的姑娘一笑,在楼台的偏位坐好,琴音挑弄几下,就开始抚琴浅声吟唱。她的琴声既不突兀,也不低迷,何方与白昼几人叙话,琴声婉转应和,倒是说不出的和谐。   自几人坐下,何方就旁敲侧击,变着法儿的打探白昼的底细,白昼这人可能是因为心思太过缜密,才夺了身体的运数,他出行之前,一早把功课做得足足的,是以对答何方的问题,三分真,七分假,结合着帝王白家的发家史,把自己编成一个白家八百杆子也打不着的远亲,家道中落、怀才不遇、如今吃饭都要成问题的不得志文人。   只是因为家学,与何开来有故交,这才前来投奔。   一面大骂城里的皇亲国戚吃人饭不干人事,一面又不时透出一股酸溜溜的羡慕。   听得何方直个劲儿的唏嘘,感叹白昼生不逢时、投错了人家,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投在得了天下的穹川白家,保准能宏图大展。   二人各怀心思牛皮吹上天。   起初还挺风雅的,随着酒喝了一杯又一杯,白昼本来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已经渗出一层红润。何方更是慷慨,说白昼身体不好,不胜酒力。直接是白昼喝一杯,自己喝两杯,酒桌儿上的义气,豪气干云。   远宁王则又恢复了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气韵,他也已经觉出何开来父子的关系很微妙,皇上此番作为,必有深意,就一边含笑陪着,一边不让白昼多喝酒。   布戈可不一样了,他在看人脸色上是一把好手,但论起逗闷子的事儿,他心眼儿就跟不上,一开始只是站在皇上身后,眼观鼻、鼻观口的伺候着。   直到听白昼像是喝多了,口若悬河,笑道:“说句诛九族的话,若论能耐,如今……金殿上的主儿,给……我提鞋都不够格。”   布戈终于一口气没上来,让自己唾沫星子呛得直咳嗽。   被远宁王踢了一脚,也知道失态了,忙又站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倒是无形中把戏做得更像了。   这样一闹,白昼可来劲儿了,一双眼睛飞着看向远宁王,道:“青岚……你说,我……我说错了吗?你都跟了我这么久了,我日子苦,心里苦,你会不知道?”   也不知他想到什么情浓起来,还是喝多了酒,眼周晕出一圈淡淡的绯红,瞬间多了几分可怜。   远宁王看得一愣。   白昼低叹一声,端起眼前何方刚给他满上的酒,一饮而尽。   他叫王爷青岚,显然是在示意自己没喝醉。   王爷收敛心思,拿过他手中的酒杯,也叹了口气,一派哄醉鬼的语气,道:“是了是了,我每日都看在眼里,但你不能再喝了,如今咱们见了何大人,终会云开月明的。”   这句话说完,何方脸上不屑一闪而过,低低嘟囔一句:“那老头子太古板,”接着继续应承白昼,“陆水城是白公子的福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像是真的有点上头了,大着舌头拉住白昼的手,“白公子不必忧虑,过几天我带你见个人,他才是能让你宏图大展的贵人。”   白昼眼神有些失焦,迷糊了半天,才定定的看了何方片刻,突然回手,抄起远宁王的酒杯,也不管酒杯王爷已经用过,就在何方的杯子上碰过,仰头干了杯里的酒。   而后重重的揽过何方肩膀,把他往怀里带过来,醉笑了几声,才道:“相见恨晚,当浮……一大白!”   远宁王听他说话全无破绽,知道他没醉,可看他这醉玉颓山的模样,突然觉得脑壳疼,只想赶快把他弄回去休息。   至少别在何方面前折腾了。   何方被白昼猛拉一把,几乎撞进他怀里,身形还没稳住,就见白公子身边这位叶先生,扶住自家公子,似有似无的把白昼的手从何方肩头上拉开,正色道:“我家公子不胜酒力,他身子不好,今日叶某先带公子回了,咱们来日方长。”   何方颇有些意犹未尽的神色,但见对方去意坚决,做一派了然之色,道:“小可理会得,不必劳顿,这里就有客房,几位歇下就是了,明知公子体弱,还情不自禁跟他喝了这么多酒,是我不对。”   远宁王正有些迟疑,白昼却突然抽冷子窜起来,右手一举老高,欢呼道:“不回家!哈哈哈!”   结果许是起得猛,刚窜起来脚下就拌蒜,又跌坐回椅子上,王爷忙不迭扶他,他顺势一倒,倚在王爷怀里。   眯了眯眼睛,像酒劲儿上来,下一刻就能睡着了。   当日江都夜游,王爷已经被皇上半醉着闹过一回,那一次,他也没醉,却招摇过市,其实如今想来,八成是他心知有人暗中盯梢,做给他人看的,如今……显然又是做给何方看。   怎么办……   配合呗。   王爷只得架起皇上一条手臂,另一只手掏在他肋下把他架起来,向何方无奈笑道:“如此,叨扰了。”   何方对白昼的重视可见一斑,给几人安排的房间极好,将几人送到厢房,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   听着他散乱的脚步声渐远,本来烂泥一摊斜倚在床沿上的白昼,终于深呼吸一口,坐直了身子,布戈见他主子前一刻还目光涣散,后一刻就醒酒了,惊惶之后才恍然大悟,嘟囔道:“装得可真像。”   远宁王无奈笑笑,问道:“终归没少喝,难受吗?”   白昼摇摇头,道:“酒是好酒,酒伴儿不怎么样。”   王爷看他还有心思开玩笑,说话也清楚极了,放下心来,低声道:“为何要闹这一出?”   白昼低声答:“何方像是看中了我说都城里有相熟的纨绔,我越是不得志,他越是有机可乘。”   他话刚说完,就听见一阵叩门的声响,一个清甜的姑娘声音:“白公子安歇了吗?”   白昼向布戈使个眼色,布戈把门打开,见来人正是刚才抚琴的姑娘,她已经换过一身衣裳,较刚才随适许多,卸下浓妆,恬淡可人。见是布戈来开门,便行礼道:“我家公子不放心白公子,特让小女子来帮忙照顾。白公子歇下了吗?”   话说得含蓄,内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布戈不知道自己主子的意思,也不敢贸然吱声,只得往屋里瞄,就见刚才还坐在床边和王爷叙话的那主儿,这会儿已经彻底躺倒在床上,哼哼唧唧,一副醉鬼睡不踏实的模样。   布戈侧身的功夫,姑娘跟着进了屋子,笑道:“照顾醉酒的人,小女子理会得,二位放心吧。”说着,就往床边去。   这场面没了御前太监的光环加身,布戈倒还真的迟疑起来,一时想不出来怎么把她请出去,只得在后面叫:“姑娘且慢!”一面在后面追着她。   姑娘当然不理他,径直走到床边,正要伸手摸一摸白昼脸颊烫不烫。就见床上这醉鬼突然睁开眼,半撑起身子,懵着眼睛先是端详她一番,而后就恍然了,指着她作会意之态,结果“啊”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下一刻,突然抽冷子坐直身子,一拍大腿笑道:“原来是天上司星的大美人,你是来陪在下的吗?”   眼看着站起来,就要去拉姑娘纤秀的腕子。姑娘会意一笑,非但没躲,反而伸手迎上他。   谁知令人尴尬的是,白昼的手直接错过姑娘的腕边,一把抓住了站在后面稍远一些的远宁王的手腕,但王爷离得远,醉鬼一个跟头栽进王爷怀里,又强自站直身子,拉着王爷的衣襟就把他往床上拽,嘴里念叨着:“快……送青岚美人去安寝,仙子……”话音落,合身扑在远宁王身上,继续道,“仙子入凡尘,我这俗人若是……不怜惜……天打五雷轰……”   布戈知道自家爷的意思,赶快过来帮腔:“我家公子喝多啦,分不清人了。姑娘见笑,快回去歇着吧,”说着,也不给她回话的机会,径直走到门边,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   床上,白昼又大着舌头说话,念叨了什么都听不清楚,依稀就是仙子长、美人短的没完没了。   显然,姑娘是得了自家主子的授意才来的,但试问哪个年轻女子,乐意陪一个素未谋面的醉鬼?见这副混乱场景,赶忙给个台阶就下,跟布戈客套两句,出门头也不回就走了。   听着门外当真没声音了,白昼嘴里哼哼唧唧的词儿才略消停,他拽着王爷滚成一团,手脚并用的往人家身上攀,场面极不风雅。远宁王知道他是做给人看的,只得依着他,如今屋里没外人,白昼才松开王爷衣襟,往那宽大的床榻上一骨碌,翻身躺平,离开王爷怀里。   躺在床上缓神片刻,呼出一口酒气。   终归也是喝了不少酒,闹腾一通口干舌燥,向布戈吩咐道:“水。”   布戈麻利儿的伺候主子喝水,忍不住道:“您干嘛喝这么多酒,本来身体就不好……”   他念念叨叨,白昼听了心烦,横他一眼,布戈立刻闭嘴了。白昼把杯子递还给他,道:“放好了杯子,也把自己放好了去吧。”   布戈一愣,才反应过来这是又招了主子烦了,眼看远宁王还在一旁,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行了个礼,乖乖把自己放到隔壁睡觉去了。   王爷不是个碎嘴子,白昼耳根子终于清净,没多大一会儿也睡着了。   就只远宁王,坐在一旁看着皇上在睡得尚算安稳,心里却七上八下的。他对于皇上的在意,始于他在政务上的手段,更是始于他脾性里有一股跟白昼极为相似的倔强。但从前无论是扶他还是抱他,大多是由于他身体不好,出于医生救护病人的职责,即便看上去是哄着皇上的,也多半是臣下哄君上的那种逢迎——你乐得我怎样,我便在自己可接受的范围内,尽可能做到。   但刚才皇上装醉,歪倒在他怀里时,明知这人是装的,自己的心却像是随着他身子倒过来的动作诡异的悸动了一下。   对他……为何能有这样的悸动,是因为他像白昼吗?   但他毕竟不是。 第28章 好看吗?   白昼一觉睡到第二日中午。   何方颇为妥帖,给白昼众人准备了更换的衣裳。   他给白昼准备的是一身珍珠白的长袍,领口袖口用银线绣了暗纹,掌宽的浅灰色腰带上也点缀着银线。外衬一件浅灰色的氅衣,用的哑光织锦料子,黑色的图腾绣纹衬出腰线和肩线,领口一对珍珠做装饰。   浑圆光亮,品相极佳。   知道白昼身体不好,氅衣内有乾坤的用薄羊绒做衬里,乍看低调,实际工艺繁复又保暖。   与白昼昨日穿的那身衣裳相比,更是从料子到剪裁不知精细多少倍。得体异常,就跟量身定做的似的。   不可谓不贴心。   白昼由布戈伺候着梳洗完毕,换好衣裳站在镜前照了照,觉得还不错,转向远宁王,手臂一展,笑道:“好看吗?”   王爷把他从头打量到脚,半晌没说话,人好看,衣裳嘛……也是挺好看的,可怎么就看着那么不顺眼……   眼看皇上一动不动嘴角含笑看着他,一副非要他说点什么的架势,最终还是扯了扯嘴角:“衣裳配不上人。”   布戈默默表示,受教了。   白昼自从穿进书里,就是皇上,自以为吃过见过,再如何有排场,也不能比得过天子帝王家。   午膳时分,终于知道什么叫坐井观天了。   原来偷摸儿比皇上过得风光的,各朝各代都有。   单是青菜,就有许多让白昼听着莫名其妙的名头——为了青菜的爽气不被混沌侵袭,从摘菜到清洗,再到切炒,都是由妙龄的未嫁姑娘一手操持。   呵,古人的花样儿炫富。   白昼面儿上大为惊叹,一通马屁之后自嘲俗人一个,到了何方这里才算知道什么叫生活,自己从前只不过是俩鼻孔出气,苟延残喘。   千穿万穿,马屁的确不穿,加之白昼顶着好看的脸,摆着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显得真诚极了。   何方受用。   他见白昼吃得差不多了,向左右使个眼色,伺候的侍从都退下去,白昼见状,也向布戈吩咐道:“你去何大人府上报一声平安,另外,把我的箫拿来。”   布戈知道皇上这是把自己支开给何方看,跟远宁王对个眼神,行礼离开了。   白昼才道:“何兄有什么话,但说无妨,”说着,他看向远宁王,“青岚,是自己人。”   何方哈哈一笑,夸赞道:“白兄冰雪通透,和你说话就是痛快,”他把折扇甩开,扇了几扇,现在不过三月底的天气,文人打扇,装模作样沉吟一番之后,才道,“白兄……想不想挣些茶水钱?”   正题来了。   他话一出口,白昼眼睛立刻就亮了,不说话,眼含期待的看着何方。   何方道:“在下手里有点好东西,原来都是通过漕运,运往朝月城,但如今……运河的事情,想来白兄也有所耳闻,在下就想着,白兄在都城里毕竟是认识些权贵,政务上他们可能帮不上忙,至于吃喝玩乐的闲事……若是这批东西能散掉,一来白兄能得些茶水笔墨钱,二来用剩下的钱财去疏通运河关窍,日后咱们定能得更多的好处。”   白昼沉吟了片刻,问道:“什么东西呀?”   何方高深一笑,道:“自古以来能让人欲罢不能的只有‘瘾’这个字。”   在他接下来的讲述中,白昼把事情捋了个大概,眼下这座院子,是何方与几个朋友共有的,最高层那人,名为闻花先生,颇有些门道,能倒来许多稀世珍宝,于是他们一直背着何开来,借由府衙官家的身份作掩护,将宝贝混在漕运船里运到朝月城卖给一些达官富户。   几年前,大铭会的前任帮主听说了这事,也想来分一杯羹,他先是找何方几人私下商谈,结果谈崩了,本着跟你谈不拢就找你老子谈的威胁心态找了何开来,万没想到,功课做出了纰漏,何开来对此事全不知情。   前帮主心里还想着落好处,自然不能在何开来面前把事情叫破,于是才闹出河神托梦的歪说。   结果一晃至今,谁也没想到“歪说”一语成谶,河流改道,当真分了一半的水流到遥安门口。   更没想到的是,眼看能得偿所愿,前帮主却突然撒手闭眼,驾鹤西归了。   此后,不多久自遥安城边过流过的下川河,就像是被诅咒了,总有船只出事,更邪门儿的是,这些出事的船只,连沉船残骸都找不到。   听到这,白昼突然觉得自己的剧本可能拿错了,不是皇上,而是卧底,他问道:“那个什么大铭会的帮主……是真的已经死了吗?”   何方眨了眨眼睛,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下葬那日我派人在旁悄悄盯着,眼看着钉棺下葬,又在坟旁守了三日,不会有假。”   显然何方不愿意过多纠结这些事,向白昼道:“自从河流运力减半,都城里的上家就不满意了,他们只想落好,不愿出力,总是在催,更说要是这样麻烦,不如废了这条线路,当务之急还是请白兄想想办法,你的朋友,有没有人能帮衬一二,让下川河那些货物,走陆路进都城?”   这还不简单?   白昼装模作样的思虑片刻,道:“在下确实有个朋友,关系一般,在城关做守将,若是一路都绕城走山路,再选他当值的时候入关……确实可行。只不过,一来要看他愿不愿意,二来……何兄须得和我交个底,你运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   光听了这话,何方就已经大喜过望,道:“人总不会跟钱财过不去,每次经他手入关的东西,都分红利给他,想来他定能乐意,至于东西……这一批,压了很久,是些成色上佳的朱玉翡翠。”   自始至终,白昼都知道,何方此时还防着自己,事情真假参半,运送的东西,定也不是偷1税漏1税这么简单,心里大约有了猜测,应承道:“在下先去试一试,成与不成,也不敢保证。”   略一沉吟,白昼又问道:“不过初识,为何信任在下至此?”   何方笑道:“那日官道上一见如故,更何况,白兄与家父熟识总归是不假的。”   白昼莞尔。   漕运河改道沉船的事情,昨日还罗生门一般理不清头绪,今日,就初见曙光。白昼相信,何方告知自己的事情有隐瞒、也有编造,但即便如此,该是最接近事实的。   正如何方所说,他对白昼的信任倒还真不是因为昨夜那一顿酒,更多的是因为何开来含沙射影的几句交代,源于儿子对父亲有着骨子里的信任。   只可惜,话没说清,反倒让何方见竹篾以为蛇——果然巧用误会,事半功倍。   转眼几日平淡而过,皇上暂时不提河边祭祀皇后的事情,众人自然也都不提。   这一日午后,暖阳斜洒入窗棂。   白昼独自坐在窗边看街景,嘴角勾出一抹浅淡的笑意。远宁王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知道他几日前理清漕运出事的端倪,心情难得松快。。   结果只片刻的功夫,这人又不那么高兴了。   想那李司正和赵进暗度陈仓,费尽心思用皇后做幌子,把自己诓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   又一次,远宁王见识了皇上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功力。   前一刻还看着车水马龙的街景,神色惬意,后一刻就皱起眉头,看着漕运河水穿城而过的支流发起了呆。   “阿景,”王爷笑吟吟的走过来,道,“有些事情想得太复杂,反而自生烦恼。”   白昼一怔,看着王爷。   远宁王继续道:“凡事是有因果逻辑,但不一定都能串联在一起的。”   白昼笃信,王爷要么是真的高深,要么就是知道一些自己尚不知晓的信息,不然他的话怎么能严丝合缝的对在自己思虑的事情上。   想到这,白昼一拍大腿,又给陈星宁安排了一道差事。   眼看着皇上心思松动,王爷继续道:“一个时辰之后,下川河上大铭会有擂台,要不要去看热闹?”说着,他又补充道,“而且能见到故人。”   大铭会这两年副帮主位置一直空悬,近来漕运河改道,现任帮主即便无意染指漕运,却也因为漕运船只连续出事,被扰得不厌其烦,是以,打算从三名呼声最高的堂主里,提拔一位做副帮主帮衬一二。   几经周折,确定不下,终于江湖事,江湖了,擂台上面见真章才是愿赌服输,心服口服。   待到白昼一众人到了下川河擂台的时候,河边早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更是不乏有城中的富户小姐,坐着香软小轿,前来观瞧,美女爱英雄,亘古不变。   远宁王引着皇上,由楚言川和陈星宁护着,一路上了正面看台,下川河因运船接连出事,如今河上半条船都没有。   倒也正好将看台悬河而建,脚下湍急的河水奔流而过,台上的看客倒惬意悠然。   何方早就已经在了,见到白昼来了,笑道:“白兄可算来了,昨儿去送帖子,你已经歇下,还以为今日你不来了。”   白昼笑笑,没说话,挨着何方坐下。   何方低声问道:“咱们的事如何了?”   白昼道:“暂时顺利。”   话说到这,被擂台上的一阵击鼓声打断了。   看台跨河凌空,擂台也是。可看擂台只方寸大小的地界儿,除去鼓占的地方,就够一名击鼓人驻足之用。   鼓手穿了一身朱红色的长袍,擂鼓之后向主台及两岸的看客们拱手,道:“今日我大铭会摆擂,请在座各位做个见证,大铭会擂台规矩,掉入河中判输、兵刃割伤对手见血判输、对手认输不罢手者判输。”   白昼听得直皱眉,这鬼规矩一言蔽之,把对手往河里捶,就能赢了呗?   晃神的功夫,三名堂主已经抽签决定好了比试的顺序,其实三人抽签打擂,对第一组里获胜的那人,是不怎么公平的。   白昼正寻思着,言说打擂打擂,却不见擂台,难不成就在那方寸之地过招不成?   像是回应他的疑问,只见两人同时跃起,又都稳稳下落,落足之处正是河涛之上。   见白昼面露惊诧之色,远宁王在一旁低语道:“河道里,该是埋了暗桩的。”   何方称赞道:“叶先生彬彬文质,竟然懂得江湖上的这些把戏。”   远宁王笑道:“略通一二,不然如何护佑我家公子平安。”   说话间,河面上二人已经动手,白昼听远宁王说水下有暗桩,努力观瞧,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却依旧只看见滔滔河水,浪花翻滚,不见半分踏脚之物。   河面上二人切招换式,看得白昼惊心动魄。   那二人,一个使刀,一个使长鞭,武功路数一个刚猛,一个阴柔,三四十招过,眼看用刀那人一不留神,被用鞭的一招晃入河里。   四座惊呼。两岸大铭会的帮众连忙拉直了早已准备好的渔网,巨大的网子瞬间绷直,片刻,便看见有人顺着网子露了头。   看客们纷纷议论,惊叹之声不绝于耳。   这种措施看似保险,可实际上河水湍急,水下更不知道藏了多少暗流,掉下河去,无疑是命悬一线。   用鞭那人胜了一局,向对手抱拳躬身,又向看客们巡礼一周,说了些客套话,而后向岸边一人朗声道:“彭堂主,请上来吧。”   便见一道人影一晃,已经站在河面上,他向用鞭那人还礼,道:“赵堂主,请吧。”   见了这人,白昼看向远宁王,见他正含笑看着自己。   眼前这位彭堂主正是彭奇,那名在扶南城中被白昼戳穿五鼠运财的伎俩之后,就自戕了的彭将军。   原来王爷口中的故人是他。   看来前些日子偶然见到运财的小兽,让玉人去暗查,已经查出结果了。 第29章 皇上喜欢你…   擂台上二人打得热闹,白昼的心思又不在这儿了,他设想过彭奇的无数身份,可从不觉得,他会是个纯粹的江湖人。   除非……这个身份,也是表象。   想到这,他向身后的楚言川耳语几句,楚言川看了看湍急的河面,沉吟片刻,像是有了什么主意,转身离开了。   白昼这才向何方问道:“大铭会只有这三位堂主?”   何方以为他是闲话,便答道:“当然不是了,只是这三位堂主的呼声高,刚才使刀那个,是前任帮主的师弟,用鞭的这个,是现任帮主的亲兄弟,唯独这位彭堂主,听说是近来才加入大铭会的,因为救了现任帮主的命,为人又精干,短短半年时间,大放异彩。”   轻易就听出一股处心积虑的意味。   也正就是这时候,白昼都没看清彭奇用了个什么招数,对手身子一栽歪,直接掉进河里。   两岸的帮众依样画葫芦,拉直硕大的渔网,去拦住赵堂主。可时间随着河涛奔逝,一盏茶的功夫都过了,也不见有人顺着巨网爬上来。   众人都察觉不对,彭奇喝道:“快!把网拉起来!”   大网拉起,众人都傻了眼,刚才还好好的一张网,如今不知被什么东西冲破了一个巨大的孔洞,赵堂主八成是从洞口被冲出去,随波而下,已然凶多吉少。   出了这样的事情,大铭会请来坐镇的官老爷们也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了,官兵开始疏散人群,并组织接下来的打捞搜救工作。   明知找到的可能性极小,也还是要找的。   并且,他们的搜救必然无果,因为他们要找的人已经顺流而下,重伤频死,被远宁王和楚言川安排隐匿在水底的水鬼救下,安置到它处医治去了。   白昼不想赶着人挤人的时候往看台下走,就在台上等着人流渐渐散去,他目光一直在彭奇身上,见他也是一派关切的神色,时不时和帮中人耳语几句。白昼并不是一个骨子里的阴谋论者,但悉知了彭奇这一系列的巧合操作后,他心里隐约有一个猜测,也仅仅是猜测,没有半分证据。   人流渐渐稀落,白昼一行也从看台上往下走。   刚走出没几步,突然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只见见一个半大小伙子,不知为何急切的往下跑,一边跑,一边嘴里还叫着:“让让,劳驾让让!”   白昼侧身,给小伙子让路,可那小子还是极重的撞在他身上,紧接着就一推,白昼脚下不稳,他本就离边栏很近,趔趄几步向后翻去,后腰重重的撞在木栏上……   他被撞得力道太猛了。   重心偏移,身子翻出护栏。   一瞬间,天地倒转。他伸手虚空一抓,却什么都没抓到,恍神间,见到远宁王大步向他冲过来,撞他的小子回头看他,眼神里满是狡黠。   不及白昼反应,入水的冲击力让他后背生疼,痛感由皮肉瞬间传导至筋骨,就像重重的拍在地面上那样。   紧接而来的,便是冷,冷冽的河水无情的冲刷过他的身体。   入眼河流翻滚中看台的基柱矗立,别看是临时搭建,工艺倒是良心,柱子的外围包裹着铁衣,增加了支撑的稳固。   白昼下意识的闭住气息。   几乎同时,他被人抱住了,不等他呛到,那人就托着他浮出水面,单手掏过他的肋下就把他往岸边拽。   他知道,这是王爷。   河水的激流猛拍,二人数次在水里打转,扑面而来的浑浊河水,带着水腥味,呛的白昼几乎背过气去。   也不知怎么就上了岸。   皇上落水,把布戈众人三魂七魄惊掉了一大半,见他被王爷从水里捞上来,才松了一大口气,至少脖子上的脑袋,大概是保住了。   何方也焦急得很,带人招呼围观的百姓让开些许地方,还时不时回头关切白昼的情况。   远宁王无暇他顾,专注于查看皇上的身体,见他神志尚算清醒,只是因为呛了河水的寒气,不停的咳嗽。   咳到后来,脸和脖颈涨得通红。再这么咳下去,怕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了。   白昼当然也想停下来。   每咳一下,他的腰背就猛烈的震痛一下,但依旧难以控制的咳嗽。   远宁王拉过皇上的手腕搭他脉搏,片刻,神色稍微放松,吩咐道:备车回去,”他又转向白昼,伸手抚上他的背,顺着脊椎一路向下抚摸,见骨头没有损伤,才将他慢慢的扶起来。   何方见状,上前道:“到我家让府医瞧瞧吧。”   王爷略一顿,向何方道:“多谢,叶某理会得。”说罢,扶着白昼往人群外走。   走不出两步,微一躬身,动作轻缓的把他抱起来,快步穿出人群。   上了车,布戈麻利儿的把车里备用的衣裳拿出来,伺候皇上换衣服。皇上也不知是不是吓到了,一直发呆没说话。   回到驿馆,白昼手脚冰凉,在温水里泡了澡半天,身上才渐渐回暖。   他不说话,其实并非惊魂未定,而是他想不通,自己的寒冷性休克,为何这么折腾都没发作……不仅如此,近来心肺和胃的毛病,也都像是减轻了症状。   只是病虽然消停不少,但自穿进书里来,好像一直有一股势力,在暗中算计他,刚才推他的那个小子应该也是受人指使。   他开始以为是远宁王想要谋权。但渐渐的,他觉得不是。王爷如果真想下手,他早死了无数次了。人与人之间有时候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场,几分真心,凭借这股气场就能判断个大概。   也不知该不该高兴。   窝在被子里,喝了一碗王爷亲自煎的药茶,困顿袭来,终于躺下睡了。   远宁王看着皇上神色渐渐舒展,回想刚才他落水时……   他很奇怪,像不太会游泳,但他又没有那些不会水的人落水时的慌乱——他身上全没有求生的本能,好像一瞬间就放弃了,随波逐流。   他骨子里依旧不想活吗?   看台上推他的那个少年……玉人去追了,不知有没有结果。   正自出神,有人轻声叩门,本以为是玉人回来了,开门却见是楚言川。   楚言川算不得是自来熟的性子,但绝对可以称得上开朗健谈,加上远宁王、楚言川和陈星宁几人年纪相仿,早就私下混得熟了。   “公子怎么样?”楚言川说着话,就往屋里张望。他被白昼差去救人,本来是回来复命的,结果一到驿馆,就听说白昼落水了。   远宁王示意他小声,留下布戈照应着,拉着楚言川出了房门。   听闻皇上无大碍,楚言川松了口气,本来想说大铭会的事情,突然想起什么,扯着远宁王衣袖,把他拉到院子一角,四下望望,见周围没人,才低声道:“听说,你今日救……救他,想都没想,不怕万一……就给天子陪葬了?”   把远宁王问得一愣,这等大不敬的话,他不明白楚言川有何深意。   见王爷茫然,楚言川也意识到,这样问有些词不达意,“咳”了一声,又问道:“我是说,你心里,怎么想他的?”   远宁王更懵了。   楚言川也有点急了,“啪啪”在自己嘴上拍了两下,骂道:“这张笨嘴啊。”   王爷眉头皱着,却面带微笑看着他。   楚言川也皱着眉毛看王爷,挠了挠后脖子,终于道:“皇上心里喜欢你,你知不知道?”话都说到这了,他也顾不得王爷表情呆愣,继续道,“抛开君臣,我和他算是自幼同窗,一路上我就想跟你说这事儿,一直没机会,今儿索性就择日不如撞日了。”   远宁王突然轻声笑了,道:“楚大人是不是听了宫里的流言?阿景是和我亲近些,却没像大人言说的这样……”   话没说完,就被楚言川打断了,道:“前几日我俩还提及此事呢。若不是他身体不好,今日又出了这世事无常的变故,我也不乐得当个碎嘴子,搅合在你们俩的相思病里。”   王爷的懵然到达了顶峰——记得扶南凯旋时,皇上曾说他在意的人……已经找不到了呀。   难不成……他口中那人是远宁王本尊,他早就发现自己不是,却又不挑破?   不可能吧……   又一转念,皇上心思深沉,连玉人都识破自己了,皇上也并非不可能。   回想皇上对他忽冷忽热……会不会也是因为这个,看着自己像是原主,却又知道自己不是。   难怪他后来待自己性子都变了。   ……   人就是这样,当倾向于某一认知时,在收集和分析情报时,总是会下意识的去寻找支持这一认知的证据。   简岚鸢再如何精英,也终归是人,不经意间难逃于此。   楚言川见王爷这副表情,觉得自己的艰巨任务完成了大半,他不在乎远宁王心里到底怎么想,是不是真如皇上所言“喜欢别人”。这事儿但凡是个正常人,知道天子心里有自己,事情都不会做得太决绝,更有甚者,还会曲意逢迎。   白昼身为帝王,本来就难得几分真情,既然分不出真假,还不如让他痛快。   更何况,楚言川听说今儿个王爷救护皇上毫不迟疑,情急关头想都不想就豁出命去,可并不像一个臣下对君上那样简单。   想到这,他拍了拍远宁王肩头,道:“早在你入朝月城一年余,他就心动了。”说完,转身善后白昼交给他的活儿去了。   楚言川前脚当完月老走了,后面布戈就开了门,见王爷站在院子里发呆,小跑着过来,低声道:“爷,主子醒了,找您呢。”   远宁王应了一声,身子在、脑子没在的跟着布戈见了门,见皇上斜倚在床上,脸色不怎么好,依旧在咳嗽。他突然有点不知该如何面对皇上。   极为难得王爷表演了一番魂不守舍,走路先是磕在了桌角上,没几步又拌在椅子腿上,好悬直接给皇上来一个五体投地。   把白昼和布戈看得一愣一愣的。   眼前这个,和平日里优雅持重的王爷,是同一个人吗?   王爷在皇上面前站定,皇上示意布戈先出去。   待到门关上了,皇上才道:“刚才后背拍在水面上,许是……震伤了肺,但大概并不严重。”说着,皇上这才翻开衣袖。   只见他净白的衣袖上,几点散碎的猩红,正是因为咳嗽,带出来的血沫子。   说到病症,身为远宁王的简岚鸢回了神,不由得暗暗赞叹,皇上可以呀,久病成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楚言川:老同学,只能帮你到这了。 第30章 朕,钓鱼闪了腰。   远宁王并不算焦急,皇上的伤正如他自己所言,不是很严重,他的肺有轻微的损伤,是刚刚落水时,后背拍在河面上震的。至于咳出血沫子,大概是轻微的毛细出血。   王爷挠挠额角,想来皇上把布戈支出去,是嫌他时不时小题大做,大呼小叫吵得耳朵疼。   可没有布戈在一旁叨念,屋子里安静极了,远宁王又想起楚言川的话,突然不知该把目光放在哪里。   ……   “要是你觉得疼,一会儿我去配一点止疼的药物来。”远宁王说着,回身背对着皇上写方子。   其实提着笔,也没写,神游四海的胡思乱想。   “等一等,等等再写,”皇上开口了,“你帮我看看这里,撞在围栏上,刚才就觉得疼,这会儿疼得更厉害了。”   说着,皇上在床上费力的转了个身,指了指自己的腰。   远宁王走到近前,揭开他里衣,他很瘦,瘦的微微弯下腰,就可见腰间脊骨的凸起,腰骨左侧,白皙的皮肤上隆起一道凛子,已经红肿一片,王爷伸手轻轻一碰,肿起来的地方硬邦邦的,皇上疼得抽了一口冷气。   显然是撞伤血瘀了。   远宁王扶皇上侧着躺下,道:“陛下这是皮下血肿了,微臣去煎一些散淤消炎的药,给陛下内服外敷。”   说完这话,把被子给他盖好,逃也似的出了房间。   留下白昼在榻上一边腰疼肺也疼,一边莫名,不明白远宁王吃错了什么药,精神恍惚,连对自己的称呼都变了。   要说楚言川的问题乍一听不知所谓,其实细想蛮犀利的,刚才看台上,远宁王想也没想,就一跃冲出围栏救皇上,必然不是因为皇上是明君这个理由。   思来想去,即便再觉得荒唐,王爷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他救皇上,还是因为他性子像白昼。   楚言川的一句话,像是把王爷心里的堤坝捅了个窟窿,有了这个窟窿,他的反思就像是洪水决堤。   为什么能为他豁出命去?   为什么看何方莫名的不顺眼?   又为什么,刚才自己手指碰到那人腰间的皮肤时,耳根在偷偷的发烫?   人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感情时,总是需要时间消化的,远宁王自然也不例外,他不是扭捏敏感的性子,从没意识到,他把皇上当做了白昼的替代,更没想到他对白昼的喜欢,远比他自认为的情感炽烈。   超越医患、超越朋友……   不知多少倍。   那么皇上待他呢?从楚言川话里听来的信息,皇上喜欢的该是远宁王本尊。   彼此望梅止渴吗?   远宁王苦笑。   终于,远宁王把这些让他头大的造作心思都熬进了给皇上内服外敷的药里,端了整整一托盘,才又回到白昼的居室。   没进门,就见到何开来正在屋里,显然是听说了皇上落水,吓完犊子了。   皇上斜倚在床榻上,脸色淡淡的,何开来先是垂首听着,直到皇上从床头摸出一张文书,递给何开来。   文书展开长长一拉列,何开来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跪在地上。   皇上摆摆手,让他起来,看来是没有要怪罪的意思,跟他交代几句,何开来又跪下了,连连叩头,退出门时,远宁王见何大人眼角隐约晕出眼泪来,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感动。   他向王爷循例行礼,走出几步,长舒出一口气,稳定心神,以一郡之长该有的模样离开了。   一长列的文书被何开来叠好放在桌上,远宁王放药盘的当口瞥眼看,那是一张清单,单子上列出何方偷运玉石珍馐的明细,漏税金额巨大。   皇上要想顺着何方这根藤查清漕运河流出事的端倪,就要确保何开来不在儿子面前破皇上的身份。   毕竟父子天性,独靠皇上一道口谕,并非十拿九稳。   也正是因为父子天性,唯有以儿子的性命要挟父亲,才能万无一失。   连要挟都这么直接。   远宁王不禁莞尔。   远宁王把文书递给皇上。   熬了一会子药,他又正常了,照应皇上服药、敷药,行云流水。反倒是白昼,被他撒癔症似的行为弄得莫名其妙,忍不住问他道:“你刚才怎么了?”   王爷一怔,笑了笑,没回答。只是嘱咐他好好休息,就退出去了。   皇上的毛病都是需要卧床静养的,这些日子,远宁王每日循例来给皇上送药,但王爷像是有很多事情要忙,照应完皇上的身子并不多陪,匆匆便离开。   于是一晃时日过,白昼极少被政务烦心,在床上躺了十来天,肺伤、腰伤每日渐轻。终于觉得要是再这样赖在床榻上,身上就要生出蘑菇来了,便让布戈准备了渔具,跑到下川河边去钓鱼。   怎么还非要去下川呢?舍近求远么这不是……   但布戈当然拗不过他,只得找人陪着护着,自己更是在一边儿伺候,他见皇上也奇怪,钓鱼不用鱼饵,反倒在鱼钩上绑一截小木头棍子,再坠上石头,沉到河里。   皇上这是……摔到河里脑子里进的水还没干?   天气一天天的暖起来。   这日午后,煦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无比舒坦,白昼抱着鱼竿,正昏昏欲睡,“主子,”布戈轻声道。   白昼眯起眼睛,见楚言川站在不远处,微笑着向他行礼。   行至白昼身前,楚言川低声道:“那姓赵的堂主自从被救下,已经调养的差不多了,公子要见见吗?”   白昼摇摇头:“大铭会的前帮主呢?”   楚言川答道:“如你所料,坟里埋的人,易过容,挖开的时候,两张脸皮都烂在一起了,鼻涕酱一样糊得分不出五官。”   他说得恶心,白昼毫不客气的白了他一眼:“何方那边如何?”   “得了好处,正美不叠的和他的上家邀功呢。昨儿个在那间宅院里请了好些人去,今儿早上才都先后归散了,星宁兄正着人四下跟着。”   沉寂半晌,白昼没说话。   楚言川倒是打开了话匣子,继续道:“王爷这些日子累坏了,那赵堂主被救下来的时候,啧啧……惨的呀,我本来以为救不活了,没想到,这都能从鬼门关拉回来。不仅如此,他照应你的伤,还帮你应承了朝里那几个老顽固的折子,芝麻绿豆屁大点的事儿,也至于奏报,显得他们整日里没吃白饭。也亏得王爷如此啊,您才有闲工夫在这儿钓鱼……”   他在白昼面前远宁王长,远宁王短,把王爷从头到脚夸得全无死角。   白昼终于忍不了了,道:“你是他派来邀功的吗?”   楚言川笑得意味深长,道:“他对你……近来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皇上当然不知道,楚言川把皇上中意王爷这事儿告诉了远宁王,他更不知道,远宁王心底的小鼓敲得忐忑,不知皇上是不是看出了自己不是原主。   他只是循着楚言川的话想,觉得那人……近来倒还真的有些不一样,见面的时候,看自己的眼神总像是有点不自然。   正这时,河上的鱼鳔一动,白昼凝神,待到将鱼提出水面,众人只见鱼钩上挂着一条大头鱼,成年男子巴掌大小,长得丑极了。   白昼把它提到近前,从鱼钩上取下来,仔细端详了一番,又扔回河里。   回手把鱼竿扔给布戈,道:“回吧,不钓了。回去找他来给朕瞧瞧,就说朕……钓鱼闪了腰。”   布戈一边应着,一边暗道,开了眼了:钓鱼能闪腰,木头棍子还真钓上鱼来了。   皇上传召,王爷该去还是要去。   进院子就看见皇上躺在一棵不知是什么树下的摇椅里闭目养神,树上开满了白色的小花,风吹过,几片花瓣轻柔的落在皇上乌黑的发丝上,也不知怎的,远宁王就想起皇上拉着他站在大雪中问:“这样算不算共白头了?”   眼前的人和白昼的影子像倏然分离,又合二为一。   白昼睁开眼睛,见远宁王站在不远处瞧着自己怔怔发呆,心道,这人最近果然是不怎么正常。轻咳一声,王爷才被惊得回神。   忙施礼赔罪,道:“腰疼?进屋去我看看。”   这些日子,远宁王费心思熬了黑膏药,嘱咐布戈给白昼贴在腰间的伤患处,消炎散淤的效果极好。   本以为无甚大碍了,但今日揭掉膏药一看,红肿已经变成了青紫一大片,几乎占据了半侧的腰身。   为何会这样?   远宁王微凉的手指触及伤处,白昼一个激灵,而后患处的痛感发散性的蔓延到半个身子,让他身形一僵,忍不住轻哼出声。   王爷站在他身后半晌没说话,白昼有些坐不住了。   这几天他也妄图在铜镜里照看,无奈腰只微微一转,里面便像顶了一块大石头,起初还能侧卧,最近这几天睡觉只能趴着,或者在躺椅上半躺——越发吃不住劲道了。   “到底怎么了?”白昼问道。   王爷微微沉吟,答道:“皮下的血瘀散不掉,我试着帮你揉开,只不过……你要忍一忍。”   试想稍微一压就疼得受不了的伤处,要把血瘀揉散,白昼得受多大的罪。   远宁王上手没几下,皇上的额头上就见了汗,道:“直接放放血不成吗?”   王爷停了手上的动作。   倒也并不是不行,只是权衡利弊,容易感染不说,创伤更不会太浅。如今能寻到最好的麻药,也对心肺有副作用。   想到这,王爷道:“还是揉开安全些,”他每下手一下,皇上的身子都禁不住绷直一下,却隐忍着再没吭半声,远宁王忽然问道,“听言川兄说,阿景喜欢我?”   一个问题出口,皇上直接定在原地了。   白昼千算万算,都没想到王爷能来这么一句,更是在心里把楚言川骂了个够,仗着和皇上是发小儿,就这么多事。   只听远宁王又道:“阿景你也别怪他,他看你落水,意外之灾,心里定然也是惊骇了……”   本想给皇上分分心,但话一出口,王爷便暗骂自己唐突了,眼前这人平时再如何待自己平易也是君王,万一恼了,累及楚言川如何是好。只是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了,只得替楚言川解释一番。   半晌,白昼才道:“他误会了,朕从前就跟你说过,朕心里的那个人,不在这个世上,你……只是和他相貌相似而已。朕没有骗你。”   听了这话,简岚鸢倒松了一口气,原来真的是在彼此望梅止渴。   --------------------   作者有话要说:   楚言川:愁死我了,一对儿二百五。   -----   我……果然最近手和脑子是分裂的,时间又定错了,神TM一个点儿双更。   于是,明天可能停一天~   存稿君前仆有余,后继要不足了。 第31章 当众“被管制”…   白昼和远宁王把话说得那么直白,本以为王爷多少会待他有些变化。   的确是变化了。   这人比起前几天撒癔症的模样不知正常了多少倍。   难怪远宁王能篡了原主白景的皇位,单是这番沉静自若的气韵,就非凡夫俗子所能比拟。   但其实王爷一切恢复如常,白昼心里也觉得舒畅。   转眼半月有余,何方一直记挂着他的伤势,来探望过多次。起初白昼静养,布戈直接把人挡回去了:“我家大夫交代了,我们公子得静养,在这儿谢过何公子记挂,您先请回吧。”   后来,听说货物顺利运入朝月城,他也不管见不见得到白昼,送了不少的银子药材来。   这一日,白昼正从王爷手里“上完刑”,满脸倦容,头上的薄汗还没全落下去,何方又来了,说有要事。   可算是见着了。   只不过,见昔日风雅无双的公子,如今狼狈得很,何方颇为惊诧,道:“听闻白兄身子无大碍了,怎么……脸色这么不好。”   白昼笑道:“腰伤了,散淤简直比割肉还疼。”   听了这话,何方略微沉吟片刻,要来纸笔写了个条子,道:“白兄着人,去安和堂把纸条给掌柜的,他就会给你拿一味止痛的良药,那药若是用上,即便骨头断了,都没什么知觉的。”   白昼面上大为惊诧,可是以他现代人的认知来看这事,心里已对药猜测出个大概。   至于何方所谓的要事,是邀请白昼入夜后再去那府邸一叙的,声称又有些东西,要劳烦白昼送入朝月城,更想借此机会,介绍白昼给闻花先生认识,他话里话外都在点白昼,闻花先生为人谨慎,若真是想同做这笔买卖,得过了他这关才行。   送走何方,白昼让陈星宁到安和堂跑了一趟,带回一个小瓷瓶。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小瓶子里的东西,白昼接下来的行为,变得无比简单粗暴。   华灯初上,白昼和远宁王到了何方的私宅门前,依着何方交代的节奏叩了门,开门的人,正是当日泛舟点灯的姑娘,她笑吟吟的把白昼主仆四人引到堂上,上座是一名老者,花白的头发,带着面具。   另外两人,则普通多了,一个年轻、一个壮年。   再就是何方,坐在那名老者下垂手的位置。他见白昼来了,忙起身相迎,将他引到那老者近前,笑道:“白兄,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闻花先生,我能得这么个宅子,全仰仗先生照顾。”   白昼当然“非常识相”,向闻花先生行过文士重礼,道:“在下白露,后辈晚生,初来贵宝地,还请先生多照顾。”   闻花先生面具后一双眸子深邃幽暗,在白昼几人身上打着转,半晌,才露了笑容,道:“听说白公子人才一表,今日一见,果然是书香大家的风范,不比老朽,粗人一个。”说了这话,就示意他入席。   席间,众人也没谈什么正经事。   待到酒喝得微醺了,何方突然向白昼问道:“白兄的腰如何了,用过药了吗?”   这么一问,白昼端起酒杯,道:“何兄的药当真是神药!”说着,他正想一口喝干了酒,却被身边的远宁王拉住手腕。   远宁王拿过白昼手里的杯子,道:“我家公子身上有伤,实在不能再贪杯了,在下代劳。”说罢,一饮而尽。   但这位像是不常喝酒,喝得猛了,清冽的酒浆入喉激得他一皱眉,才把杯子放在一边,又给自家公子手里递上一杯热茶。   这么当众“被管制”白昼觉得尴尬里又透出点贴心,挠了挠眉心,才继续刚才的话题:“这么好的东西,若是能介绍给在下都城里的朋友们……可实在是……珍贵的不行,诸位可能不知道,都城里近来弥散起一股修丹炼药的风潮,该是从宫里传出来的。”   说完,他还轻声冷哼。   一副提到宫里那昏君就不屑的模样。   何方和闻花先生听到这,对视一眼,含笑不语。   闻花先生转向白昼道:“白公子是郡守大人的旧识,老朽本不该多嘴,但老朽还是冒昧一问,不知公子住在朝月城哪里?”   白昼笑吟吟的,从腰间摘下紫竹箫,道:“晚生给先生献丑一曲,先生便知道了。”   只见他将紫竹箫抵在唇边,吹奏出的可不是婉转呜咽的曲调,反而难得的激愤高亢,由本来音色幽咽的乐器吹奏出来,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听。   在座的懂不懂音律,都被白昼的乐技吸引了注意力,正听得痴醉,待到察觉宅院外有异响时,宅子已经被官军围了。   郡守何开来铁青着一张脸,进到堂中,看见何方狠狠的剜了他一眼,而后向那吹奏箫乐的落拓书生撩袍便拜,口称万岁。   变故不可谓不突然。   重兵包围,闻花先生难得临危不乱,他眼看何方已经束手,另外那两人也跟官军动上手了,也做困兽之状,向白昼扑过来。   显然他是想着,若能以皇上要挟众人,逃脱的几率该是大一些。不得不说,闻花先生身手颇为了得,只足尖一点,眨眼的功夫就已经越过数人,不过距离白昼身前数尺了。   “快护驾!”何开来站得远,来不及出手相救,嘴皮子的功夫还是可以的。   他一声喝,数名官军顷刻护向皇上身侧,远宁王伸手在皇上腰间带过,顺势见他掩在自己身后,玉人更是已经翻出腰间匕首,一刀便向闻花先生颈间割去,将他逼得向后跃开两丈余。   瞬间数招已过。   再看皇上,窝回座位里,指尖摩挲着茶杯的边缘,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懒洋洋的道:“岳帮主,朕知道是你,摘了面具吧……”   这话出口,闻花先生身子一顿,可他手上功夫却没停,冷笑一声,专心应对玉人。   皇上又道:“你和大铭会现任帮主解钧,本来一明一暗,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借由河神托梦一事,夹带私货进都城去,如今翻脸,是因为分赃不均,还是因为带了这种东西,解钧怕了?”说着,他将一个瓷瓶打开,瓶口倾倒,里面淡黄色的药粉散落,飘散在场上。   一股极淡的药香味顷刻弥散开来。   正是陈星宁自安和堂拿来的止痛良药。   闻花先生应对玉人之余,面露诧异,他想不明白皇上为何短短时间,就能知道这么深层的因果。见他这模样,白昼心里更有底了,继续道:“你又知不知道,让船只出事的,并非是人,而是鱼吗?”   皇上越扯越超越了闻花先生的认知,什么河底回流,把吃木头的鱼困在下川河流域啦;有人引导鱼儿暗中作梗,才断了你们的财路啦……   玉人一如既往的心无旁骛,又有官军帮衬,闻花先生以一敌众,越发难以招架。   其实在袭击皇上不成的那一刻,他心里就知道注定会被拿下,只是还想做最后的挣扎。终于被玉人一脚踢在心口,向后飞出去,紧接着,被数柄冰冷的钢刀架在脖子上。   时至此时,他嘴上还是江湖人那一套:“要杀便杀!”   皇上还没说话,玉人行事向来利落,抽过身旁侍卫的腰刀,一刀劈下,寒光划过,闻花先生的面具碎成两半,饶是他见识不凡,也被玉人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愣。   面具后面,是一张阴厉的老人面庞,许是他面具戴久了,常年不见光,在堂上的火光照应下,都看不出活人该有的脸色了。   一瞬间的惊惶后,他片刻就又恢复了一帮之主的气度,即便已成阶下囚,也做泰然之姿。   这时,陈星宁进来了,向白昼行礼道:“回禀陛下,大铭会帮主解钧已经制住,只是……副帮主彭奇,踪迹不见。”   白昼暗自惊叹,面上不动声色。   此次行动,他快刀斩乱麻,是白日里发现何方给他的药物不对,临时起意的。这么短的时间,彭奇为何又能逃脱?而且,这人背后的势力扑朔迷离,他明里加入大铭会,暗地里却毁坏下川河漕运船只,绝不是为了分一分漕运油水这么简单。   想到这,白昼站起身,道:“朕累了,漕运因由理清了,递个折子上来。”   三日后,何开来的折子就递了上来,一切皆与白昼推测的无甚大出入:   闻花先生曾是大铭会前帮主与现任帮主暗□□用的诨号,他们起初收买漕运司的渡手,往都城里夹带一些与运船税收不符的货物,只是为了给帮里挣零花。   后来,胃口越来越大。   二人起了争执,前任岳帮主把帮会的重心转移到这项勾当上,开始往都城运送一些珍贵药材,不乏山参、鹿茸,其中更有一味地仙草乌。   这药在尧国堪比禁药,提炼精粹能止痛,用多了会上瘾。也正是安和堂药铺里,白昼得着小瓷瓶里装的东西。   这此后不多久,当时还是副帮主的解钧得知此事,与岳帮主起了争执,解钧觉得这种事情小偷小摸偷着做便罢了,若是大张旗鼓,一经发现,大铭会便得受灭顶之灾。规劝岳帮主无果,便在帮中纠结势力,内讧了。   要说这位岳老帮主,是难得的要财不要权的主儿,可能是觉得在江湖上名不见经传的小帮派里弄权,不如腰缠万贯来得实惠。   于是借死遁摆脱了大铭会的纠葛,更独占闻花先生的名号,暗地里把夹带私货的买卖做得炉火纯青。   这也就不难理解,大铭会为何在插手漕运一事上,三载的光景态度变化如此背道而驰,又为何诸多说法逻辑矛盾。   只是两位帮主都不明白,为何漕运在下川河处,频频出事。   白昼看着折子,心里烦躁,下川河出事的原因他是知道的——九成九是彭奇在河里做了手脚。   前几天,白昼木饵钓鱼,钓上来的大头鱼名叫食木鲶鱼,只吃草木不吃肉,料想彭奇精通驭兽,定是用了什么特殊的药物,激发了河里鱼群的狂性。   能够佐证这个猜测的,还有一件事,便是他那日落水,看见水里看台基柱的外围包着薄薄的一层铁皮。   也算塞翁失马。   再者依着古时候打捞的技术和认知,他们定然只是盯着河底的沉船去找,一旦运船被咬的残破散碎,又随波逐流,不知被冲到几公里以外,怎么可能找得到。   至于罹难船工,想那货船并非客船,河流分道,船只本就不大,船上不会有太多水手,以彭奇的能力想要让那船员舵手死无葬身之地,并非难事。   白昼烦躁,是因为他想不通,彭奇的动机……他更想不通,李司正又为何把自己支到这里来。   让他烦上加烦的事情是,江都城中暗中监视他行踪的人,被陈星宁反向追查回去,却断了线索,既无上家,也无下家……   扑朔迷离的表象在白昼看来,若是指向彭奇,就都解释得通了——也许带走消息的,并非是人。   正这时,远宁王端着散淤的药进了屋,白昼心思一动,问道:“当日……朕记得你说‘凡事是有因果逻辑,但不一定都能串联在一起的。’此话何意,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没告诉朕?”   问完话,皇上把奏折往桌子上一扔,缩在椅子里看着王爷。   远宁王挠头,皇上心思缜密又敏感,那日给他宽心的一句话倒成了让他起疑的把柄了。   他确实有事没跟皇上言明,却与漕运无关:   推白昼落水的少年人,当日就被玉人捉住了,私下询问,他确实是受人指使的。   但看皇上这一脑门子官司的模样,还是不给他添堵了吧。   当务之急,须得想法子查证远宁王原主背后的势力到底是谁,更是须得把皇上曾经立下的传位遗诏毁了,才能暂时让他少些性命之忧……   远宁王端起药碗递到白昼面前,道:“当日只是想劝你松松心思。”   皇上先是豪迈的一口气干了碗里的药,而后小声嘟囔道:“说了跟没说一样。”   正这时候,布戈进门:“陛下,何方说,相见您,说是有彭奇的消息,但是……他要求单独见您,特别是……是……”说着,他看了远宁王一眼,“不能带叶青岚先生同去。” 第32章 火,是皇上让放的。   因为白昼给了何开来承诺,他若能全力配合,一举将漕运河的变故查清,就对何方从轻发落。   是以,何方这会子并没被下大狱,就押在驿馆的一间厢房里。   皇上进门,就看见何方慵懒的歪在榻上,衣衫松懈、头发散乱,颓靡极了,他见皇上来了,抬起狭长的眸子微微一笑。   笑容,依旧看出些随性的魅色来,全不像草民见圣上那样紧张,好像他眼前的,依旧是那个落拓书生白露,而非大尧的天子。   当然白昼不在乎这些,他在布戈搬过来的椅子上坐下,道:“你要见朕,朕来了。”   何方的罪名,按照尧国的律法,该是判戍边三载,但这其实与判死刑也没太大区别,罪人戍边,大多有去无回。疾病、欺辱、互斗,太多麻烦等着他……   “白兄,最终要给何某判个什么刑罚?”   白昼没想到,他此时不仅对自己的态度没变,称呼也没变,笑道:“有何话讲,不如直言吧。若是还没想好,朕就先回去了。”   自从事发,何方被关在这里好几天,他心里其实是害怕的,想破脑袋,觉得只有让皇上对他另眼相看才是上策,若能得了这位的青眼,被免去刑罚都是他一句话的事儿。   向来高处不胜寒……   想来人人都畏惧敬重他,反其道而行,才能显得与众不同。   谁知,皇上没怪他,也没买账。   何方只得又道:“白兄那日打听大铭会的彭奇……何某该是有线索的。”   何方不算绝顶聪明,但也不傻,这几天他一直回忆与皇上相识以来二人交谈过的每一句话,想借此寻出些能作为交换的筹码。   一出手还当真就押上宝了。   皇上微微挑了眉毛,道:“说来听听。”   何方这次学乖了,不再卖关子。   来言去语几句,他就看出皇上的性子,估计偏向于吃软不吃硬那一派的,要挟,准得被甩下“爱说不说”几个字。   真惹恼了他,要想再见就难了。   于是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几日前在安和堂见到彭奇,但他买的药物很奇怪,不妨去查记档,许有意外收获。”   皇上点点头,起身便要走,又被何方叫住了。   “青岚兄……是不是对白兄有点不一样?”   白昼愣了,这全然出乎他的预料,与何方相识不过几天,他怎么也这样说?   楚言川的八卦会传染么?   白昼直言问道:“你如何得知?”   何方闭了闭眼睛,突然笑道:“情敌之间,总是格外敏感的。”   啥玩意?   这回真把白昼说蒙了,他不知该如何回应,更不曾想,突然有男人向自己诉衷肠,最终什么也没说,直接转身离开了。   布戈跟在皇帝主子身后,临出门,瞥了何方一眼。   何方仰在床榻上,叹出一口气。   最后这句并非为了让皇上青眼自己的谎话,那日官道上狭路相见,他见白昼翩翩公子站在道旁,眼神里透出几分淡漠,觉得这人好特别,后来更是有缘到当日就在宴席上见了他。   谁也不知,那双眼睛,让他连续梦了好几个夜。   再说白昼,出门就看见远宁王往这边来,便把这事和他说了。   王爷听得仔细,白昼却越发不自在,脑子里总是念着何方说远宁王对自己有点不一样的事儿,也不知为何想起他一次次的救自己,过往的种种像过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走马灯。   回想他这几日撒癔症似的态度,和楚言川这个裹乱的家伙的搅合……   终于心烦意乱,扔下一句:“你去查查看。”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傍晚时分,王爷还没回来,都城里的急奏来了,几位监国的重臣联合上奏,催促皇上尽快祭祀皇后凤灵,然后还朝。   原因是瑞王白辰重病,带着先皇的遗诏,自封地进了都城。   当然,白昼全没打算在下川河行什么祭祀仪式,而是早在前些日子,就命江都的船厂赶制了一批新船,船底铸了一层薄铁,这几日正在下川河试行,平安无事。   漕运运河出事的是非表面上算是解了。   皇上还顺便还揪出漕运司以及都城里一众沾了税收便宜的贪官,让监国的重臣们再次刮目。   但深究,白昼不明白李司正为何把他引到这里,也不知道彭奇委身大铭会意欲何为。   无奈瑞王是皇叔,如今病重,又手持先皇遗诏,只得先回都城再说,留下陈星宁辅助何开来查问善后。   瑞王这一茬儿,小说里是写了的,但是作者写得含混,白昼不禁暗骂自己,非要穿到一本感情线小说里去走事业线……   再说远宁王,他去查到彭奇时常购买的药物,发现他频繁的小剂量购买鼠尾艾玉草。   鼠尾艾玉草在尧国是禁止个人大批量购入的,但他每次只买不多,却卖的很频繁,药铺老板做生意,这地界儿天高皇帝远,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卖了。   若非远宁王以官府的名义把药铺老板吓得半死,万难查到。   御驾一行,前脚离开陆水,还没到朝月城,后脚郡守何开来的折子就追来了,问如何惩罚何方和自己。白昼不禁想,何开来也是死心眼儿,皇上都把这事儿忘了,你带着儿子好好过日子得了,怎么还跟死心眼儿的秤砣一样,非要讨个说法?   但一转念,若是没有说法,终究是悬而未决,就如埋了一颗不知何时爆炸的地雷在脚底下,还不如问清楚了安心。   想那何方,君子爱财,不择手段,最终罚令他每日日落时,到漕运渡口做一个时辰的船工,连续三载,便算是罚了。   这几天,朝月城阴雨连绵,春日里的干燥一扫而空,空气难得潮润起来。   瑞王入都城已经十来天了,他曾是先皇最要好的兄弟,先皇宾天之前,把他封去了临江,那是个堪比天宫的好地方,更是前朝的都城所在,不得不说,先皇看重这个兄弟。   但事情总不会像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   瑞王,在先皇立白景为太子时,表现出了决绝的反对,不知先皇把这个看重的兄弟远封临安,是不是在为儿子清除路障。   亲王一旦分封属地,无召不得再入都城,否则以谋反论处。   可此次,瑞王无召,皇上又没在都城,无人敢动他。   白昼回忆书里对瑞王着墨不多的描写,觉得他该是个倚老卖老的主儿,便传了这几日看顾瑞王病况的太医询问,那太医说王爷确实已经风烛残年,只怕日子不多了。   丑媳妇得见公婆,不受待见的侄子也终归是要见叔叔的。白昼放弃了以不变应万变的战略方针——怎么也要先弄清先皇遗诏里写了什么。   他吩咐布戈,备好马车,亲自接这位素未谋面的亲叔叔到宫里来住。   瑞王爷来的突然,原来瑞王府废弃已久,来不及修缮,王爷就只得先在皇家驿馆住下,一住就住了十来天。   也不知瑞王爷如今在都城的耳目眼线还好不好使,知不知道皇上把他晾在这,是因为人根本就没在都城里。   这日刚吃完午饭,终于听传旨的太监前来报,说陛下顷刻就到,请王爷接驾。   于是白昼到驿馆门前时,便看见一名形貌富贵的老者,由下人搀扶,站在门前等候着,见皇上的车驾来了,跪倒便拜。   面儿上的功夫,白昼从来都不亏,在众人面前把叔叔搀扶起来,道:“皇叔身体不好,朕……冷待了叔叔多日,叔叔莫怪。”   瑞王对皇上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做太子不学无术的模样里。白昼毕竟曾经年轻有为,在烟瘴气的家族企业里摸爬滚打过。瑞王爷只觉得眼前这年轻人的模样与他记忆里变化不多,但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气韵,却像是变了。   瑞王好歹是官场混迹多年,算见过风雨的洞庭湖老麻雀,一眼,就看出皇上有变化。   加之他这几日听闻皇上近来作风,御驾亲征、除了一连串的奸佞贪官,心底一动,难不成皇兄当真远见卓识,从前就看出这孩子骨子里是个好孩子?   思虑转瞬而过,他还是行礼道:“微臣不经传召,擅自入都城,实乃死罪……”   皇上一摆手,笑道:“叔叔哪里话。”   皇上就这样站在驿馆门口和瑞王爷闲话家常起来了,他不说进屋去,自然没人动。眼看都站着聊了半盏茶的功夫了,突然驿馆里一阵骚乱,紧接着,就听见有人喊:“走水了!快护驾!救火!”   隔着院墙,只见院子里腾起滚滚的浓烟,也不知烧着了什么,烟色浓黑浓黑的,大门正在下风口,一阵风吹过来,黑烟里像是藏了妖怪,直向皇上和瑞王爷扑来。   皇上大惊,伸手在自己叔叔腋下一搀,扶着他就往车上去,口中还大声道:“皇叔快走,呛了烟可不行,”说着,向布戈使个眼色,“皇叔身体不好,还不快扶着!”   布戈连忙架起瑞王爷另一条胳膊,一主一仆配合得宜,把这身形发福的王爷半架半拉,塞到车里去了。   瑞王爷从来都是个文官,要说他的把式,可能还不如昏君白景呢。   看人可以,但突如其来的变故,就让他略有些不知所措。   懵然被皇上“请到”御辇上拉着便走,更不知是要去哪里。   直到车驾入宫门,瑞王才刚安定心神。   皇上一路上没说话,见叔叔回神了,出言安慰说宫里已经准备好了住处,御医也候着了,让叔叔安心云云。   瑞王也就应承着。   白昼看他虽然晃神,但半分焦急都没有,刚才紧急万分,以王爷的心思,自然不会慌乱到连先皇遗诏都忘了。   千钧之际,他一不寻物,二不寻人——诏书该是被瑞王亲自贴身带着的。   只是王爷没想到,火,可是皇上让放的。   --------------------   作者有话要说:   远宁王:阿景你怎么玩儿火呢?   皇上:呵呵,朕每天都想玩火。 第33章 小心!   皇上既然打上了遗诏的主意,就要开始上演变着花样让瑞王爷脱衣服的活计了。   只是这事儿又不能做得太突兀,总不能一盆水泼王爷一个从头到脚,然后去偷看他换衣服吧。   一转念,白昼又想,自己这是被性格局限住了,顶着昏君的名头,凭白背骂名,总得荒唐荒唐。   于是,就在心里把事情的步骤定了个一二三。   瑞王爷可不知道,身边这小子,因为惦记着先皇遗诏的内容,着实没对自己憋什么好心眼儿。   御驾到了宁德殿,远宁王已经在此恭候了。   老王爷见远宁王,先是一怔,在他脸上端详了半天,几步上前拉住他双臂,眼里还真的泪花晶莹起来了。   憋了好半天,只挤出四个字:“物是人非。”   远宁王扶定他礼数周全一番,而后道:“听闻王爷贵体欠安,方才突遇火灾,小侄替王爷诊治一二吧。”   瑞王爷下意识撤手,而后笑道:“不必麻烦了,倒是没有什么……”   “不妥”两字还没说出来,就被皇上半推半扶的在椅子上坐定,皇上道:“朕轻待了叔叔的身体,看顾叔叔的太医竟然说皇叔病入膏肓没得医了,朕已经把他拖到内侍庭难容居,让乱棍打折了腿,他若是能把自己医得如初,朕就放过他,否则……这等废物,不仅养来无用,看着也心烦。”   语气不咸不淡的,听不出喜怒。   瑞王大惊,道:“陛下……陛下怎么……”他一时间没想到皇上暴虐至此,轻描淡写的就说出这么个事儿。心里突然觉得是自己垂垂老矣,看人越发不准了。   晃神的功夫,远宁王已经诊好了脉,道:“皇叔身子是不大好,但乔太医所言属实过重,被罚得也不冤。”   瑞王的身体的确没有他说的严重,只不过他别有目的,这才买通了乔太医,让他在皇上面前把自己的病症说得稍重一些,万没想到给乔太医招来了如此大祸。   他可不知,乔太医的腿还好好的能走能跑,这人爱财又是个骑墙派,只被皇上吓唬两句就变成了个通机变的英豪,把瑞王卖了个干净。   也难为瑞王现在还在想,皇上这样一来,不是明摆着让医师们不敢说自己重病么。   也不知远宁王是当真只诊脉片刻,就看透自己的虚实,还是在这昏君面前顺他的意罢了。   再看皇上,听过这话高兴极了,笑道:“就说是嘛,朕眼观叔叔精气神儿俱佳,定是在封地圈得久了,闷出来的毛病,江南水乡好,却也矫揉造作多,”说着,他转向布戈,吩咐道,“准备内宴,朕要好好和叔叔开怀开怀。”   皇上曾经的荒唐,瑞王爷在封地时就有耳闻,眼见皇上吩咐完了,笑吟吟的看着他,老王爷不禁背后发凉,此次进都城,他已经骑虎难下,只得见招拆招。   内宴奢靡无比,烛火阑珊,香烟缭绕。   一位君主是何脾性,有时候看宮宴就能看出来,有清廉者和睦融洽,亦有风雅者崇雅黜浮,还有像昏君白景这样的,花天酒地,穷奢极欲,在长者面前依旧是左拥右抱的美人儿。   其实白昼之所以把内宴弄成这样,并非全是为了符合原主的人设,而是这几日他查知瑞王其人,面上中正儒雅,但对美色还是颇有一好的。只不过他骨子里存了几分胆怯,又爱惜声名,是以这点小癖好才没抢了他是个和善王爷的声名。   说句不好听的,有贼心没贼胆。   前些日子,他为进都城找了个重病的名头,自然碰不得姑娘。如今一来见皇上不怪他无召进都城,二来又被远宁王言说病得没那么重,索性也就想慢慢的把重病这副枷锁卸下来,毕竟日日装病,辛苦得很。   几杯酒下肚,也不知皇上的酒为何入口清淡,上头却这般快,看那献舞的姑娘们,身段妖娆,一个个像天仙一样,恨不能到场下去跟她们一起跳。   白昼看瑞王眼神迷离,色眯眯又直勾勾的看美人,就像饿狼看着羔羊,知道时机成熟了。心道,刚才让布戈偷偷给王爷的酒壶里加点料,也不知这小子加了多少。   直接把瑞王迷晕了倒也并非不可以,只不过,他还想借着这老色鬼,做一件他想做已久,却又找不到由头的事。   只听皇上笑道:“去,把隐香殿的姑娘们全请过来。”   隐香殿,住着三十余位姑娘,都是内侍为昏君白景在民间搜罗的绝色女子,如今这三十余人,是前年霜降时入宫的,不知为何,白景还一直没得空祸害她们。   不大一会儿功夫,环佩轻响,三十余位妙龄少女站在殿上,也是好一番壮观的场景。姑娘们第一次见到皇上,见他看上去也没有声名那样狼藉可怕,反倒让人觉得有一种波澜不惊的优雅气度。   皇上看着风雅,说话也是轻缓从容的:“诸位美人,从前朕冷待了你们,今儿个咱们做个游戏,”说着,他指向瑞王,“你们每人陪瑞王爷喝上一杯酒,若是喝得好,朕就赠你们朱玉,送你们回家和亲人团聚,”说着,他又转向身旁伺候的两名女子,笑道,“你们也去。”   瑞王如今其实已经五迷三道了,莫说是三十多人,就是十个人,一人一杯,也够他受的。更何况,这三十余位美人是自民间精挑细选出来的绝色,在隐香殿不得见皇上,就只剩下被一群嬷嬷教养着,如何既要端庄优雅,又能惹人怜爱了。   彻底的恭谨自持或放浪飒爽,哪一种属性单独出现在一个女子身上,都不够招人念念不忘,唯独这两种属性切换得宜,便能让那些狗男人欲罢不能。   瑞王哪里顶得住这样一群花样美女,白昼在一边只看着姑娘们和王爷推杯换盏,香果浅尝,都替瑞王累得慌。   但老头儿却乐在其中,一个都不愿意冷待,终于不知喝了多少杯,“咣当”一下,栽倒在酒桌上,瞬间呼噜震天响。   白昼盼的就是这一刻,吩咐太监们把瑞王好生送回宁德殿。   面对睡得毫无知觉的瑞王爷,白昼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卑鄙,但他讨厌被牵着鼻子走,更何况,从王爷的行事来看,他进都城怕也是没憋好屁。   白昼曾经年纪轻轻能把如一盘散沙、四面漏风的企业归整顺溜,信奉的准则之一,就是先下手为强。   正想吩咐布戈给瑞王爷宽衣,看他到底把先皇遗诏藏在哪件衣服里了,值守的太监忽然来报,端淑郡主求见。   这位端淑郡主,是瑞王白辰的女儿,算起来该是皇上的堂姐,已经嫁了人,所以留在都城,没有随父亲回封地去。   此次瑞王进都城,她两次到驿馆想接父亲到府里去住,都被父亲拒绝了,结果今儿个突然听说驿馆大火,父亲被皇上接到宫里,她一番收拾准备,待到入了宫,老爹已经喝得不省人事了。   也不知郡主心里作何想。   白昼到宁德殿正堂,就见郡主亭亭而立。她已近不惑,但保养得宜,穿着又清素,看模样若说是桃李芳华,也不会有人怀疑。   端淑郡主见白昼来了,恭敬一礼,道:“父王扰了陛下的安宁,听闻今日傍晚驿馆大火,陛下可有伤到吗?”   白昼一笑,心道郡主当真无愧封号,答道:“朕无碍,皇叔也无碍,他的病更是无妨,只是刚才宴席上,贪杯已经睡下了。郡主入内,多有不便。”   郡主恳求道:“父王入都城至今,端淑还没与他相见,求陛下让端淑一见父亲,便即刻回去。”   父女天性,白昼没理由拒绝,也不忍拒绝,便点头允了,和郡主一同回到后堂寝殿,进门见到王爷睡在榻上,郡主上前几步,看着瑞王半晌,眼中的思念和惆怅都像要溢出来了。   白昼忍不住上前几步,安慰道:“皇叔的病无大碍,朕定会找人好好医他,郡主……”他本想给郡主宽心,话到嘴边,生生顿住了——   刚才郡主上前看父亲,皇上一直站在外堂门前,这会儿他走到二人近前才发现不对,瑞王爷盖着一床被子,但那被子显然盖得仓促,被脚都没掖好,能看见王爷像是已经脱了衣服了。   想刚才,他和郡主进来时,寝殿里……没有人。   白昼忙回身向布戈道:“伺候的人呢?谁帮王爷更衣的!”   布戈刚才就一直跟着皇上,自然也不知道,先是一瞬间被问蒙了,随即就叫来了一直伺候瑞王的人,那人说,刚才皇上出去没多大一会儿,远宁王也出去了,然后,就有太医院御药房的司药小太监,拿了几味药来,说是王爷吩咐要的,让他送去。   他出去找了一圈,没找到远宁王,怕耽误了差事,这才赶快回来的。回来时,瑞王就已经换了衣服。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纸包里还包着药材。   正这时,远宁王端着一碗汤药进来了。那人见了王爷,即刻忠人之事的把药给他。   远宁王却困惑了,道:“本王不曾向太医院要这些东西。”   他话刚落,便察觉到不对劲,忙把汤药放在桌子上,几步到瑞王爷近前,也顾不得礼数,扯出他一只手,便往脉搏上压去。   只一瞬,脸色就变了,直接伸指往瑞王爷颈间动脉上摸去。   白昼见他这个动作,头皮发炸,也抢到床前。   远宁王看了他一眼,神色悲悯,道:“瑞王爷……薨殁了。”   而后,只听“扑通”一声,端淑郡主难忍打击,直接栽倒在地,晕死过去。   白昼头大,吩咐把郡主安置在偏殿,传太医,又顾不得许多,直接掀开瑞王爷盖的锦被。只见王爷的衣裳早就不知去了哪里,他手肘处,两个小孔,血还没止住,黑紫色的粘稠血浆缓缓的从伤口渗出来。   像是,死于蛇吻……   白昼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向布戈吩咐道:“让陈星宁带禁军封宫,小心毒蛇,再去把刑部的寻戍将军带来!快!”   正这时,不知窗外是花园里的什么鸟儿在叫,声音空灵婉转,但放在这当口听,却像是催魂夺魄的地府冥音,只觉得是给瑞王收魂引路来的。   白昼皱了皱眉,刚想问远宁王看不看得出是什么蛇,身边的远宁王突然大喝一声:“小心!”   几乎同时,白昼余光看见床榻被角里,一个东西弹射而起,直冲自己扑过来!   --------------------   作者有话要说:   瑞王:老夫千里送人头的情谊,陛下可要记得呀。   -----   这两天比较忙,灰来灰去的~所以……   更新就虽然但是~我尽力。 第34章 王爷呢?   时间像是停止了,画面定格在白昼眼前。   那是一条蛇,个头不大,却迅捷极了,至扑白昼的面门而来,须臾之间,他能清楚的看见蛇嘴里的獠牙和猩红的蛇信。   闻见扑面而来的一阵腥臭。   白昼闪躲不及,下意识用手去挡。但这蛇显然是见血封喉的毒种……   眼看尖牙就要碰到白昼的手臂。它又在一瞬间就远离了白昼的视线。   正是斯须刹那,远宁王抄住了蛇尾,紧接着便听见“砰”的一声闷响,蛇头被王爷狠狠摔在床柱上。   蛇摔蒙了,却没有死。   王爷阻止了举着凳子要前来“补刀”的布戈,吩咐拿来提笼,把蛇装了。   白昼惊魂未定,那蛇定是刚才咬完人,还在瑞王的被子里,被他猛的一掀,掀翻到一边裹起来了,脱困了自然要咬人的。   远宁王见他这样,问道:“伤到了吗?”   看看救命恩人,白昼摇头道:“多谢,”又瞥见提笼里的蛇,问道,“要当宠物养吗?”   王爷莞尔,道:“这只怕还真是谁的宠物。”   二人对视一眼,心知肚明,若非要将怀疑指向一个人,就该是彭奇。但终归是怀疑而已,没有丝毫实质证据。   若真的是他,这人背后怕不是桃花潭水深千尺,看不见边,摸不到底,不知所谓。   一番惊魂,寻戍将军被传来时,已经过了许久。   要说这寻戍将军,其实是刑部驯养的军犬。白昼自从穿到书里,知道刑部有军犬,还特地观摩过一次训练,而后依照现实中看过相关军犬驯养的书籍,书写了一本薄册子,虽然内容不多,却都是精华,刑部官员看后大为惊叹。   未曾想,不多久就派上用场了。   军犬一路寻着瑞王的气息,到了南墨西堤。   自从这地界儿出了太监小吉发狂伤人伤畜的事件,就极少有宫人再来,白天冷清,晚上更是透出一股莫名的阴森。看哪里都觉得是月色惨淡,独照荒流。   水流旁,军犬示警,吠了几声。   只见水旁碎石头垒了一圈,中间的事物已经烧成灰烬。翻拨了几下,只剩下几片衣角尚存,看花色是瑞王爷的衣裳,不知是不是连先皇遗诏也跟着化作了一堆灰。   白昼眼前一堆乱七八糟的石头,只觉得胸中有一股闷气——自从穿书进来,他看似每一件事都痛快了,但到头来细想,又不是那么痛快。   总是有一股势力和他暗中较量。   原以为是远宁王,而今种种,让他觉得不像。   想到这,他差人去了扶南,若祸头当真是彭奇,如今虽不知他身在何处,但不能总是坐以待毙。   白昼密诏瑞王的贴身奴仆,问他知不知道王爷此次进都城到底是何事,那老奴说王爷此次出行前就总是在喝药,身体该是不太好,但他又每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让人进,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   至于先皇遗诏,老奴猜测,王爷确实是随身收着,因为自从进了都城,王爷更衣便亲力亲为,不愿让人伺候。   朝上,白昼只得编出一套说辞,说御花园内不知何时混入毒蛇,咬伤瑞王爷,王爷不治薨逝。   至于端淑郡主,则是给了安抚,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依照《大尧户律》,瑞王的儿子降袭了爵位,封为瑞康郡王,封地不变。   出了这种事,即便前朝最近尚算安宁,白昼依旧觉得心情闷闷的。   这日晚膳后,外面下了雨,淅淅沥沥的。   白昼倚在窗边,随意拿着一本书,翻了几页索然无味。   心思便又飘到远宁王身上,这几日他不知在忙什么,整日整日的不见人。对于王爷陪伴在侧,自己竟然已经如此习以为常了吗?原主白景,又是如何沦陷于王爷的情意呢?   他觉得远宁王对他其实没做什么,但好像又做了很多。   “王爷呢?”   布戈正望着院子里被风雨扫落的春枝花瓣出神,听见皇上发问了,立马躬身答道:“王爷近几天都是宿在御药房的丹庐里,听说几乎整夜整夜的不睡觉又不让人扰,也不知道在研究些什么。”   白昼想了想,道:“朕去看看,不用传舆车。”   说着,他推开门,春雨的凄冷扑面而来,布戈忙给他披上一件裘氅,撑开伞跟着。   自御书房到丹庐,有一条极近的小路,路两旁种满了杏花,一下雨,颇有杏雨霏霏的意境。   白昼走得很慢,他骨子里也是风雅的,漫步在细雨里,湿润又清新的空气吸入鼻腔,润进肺里,很舒服。   只不过杏花润雨谢枝头,芳华太匆匆。   略增了点惆怅。   这个点儿,御药房太医们已经下了值,只有当班的两人,点着一盏幽灯。白昼没惊动,悄悄绕过前堂,转到侧面丹庐去。   隔着窗纸,就看见远宁王颀长俊秀的身影,正拿笔不知在写什么,写几笔便又停下来思虑片刻。   顾影相思,窗影上映出来的人像极了简岚鸢在执笔时的模样。   就正这时候,王爷放下笔,转到门前推开门——   伞上落满了微红的杏花,伞下的人,轻裘缓带怔怔出神。   皇上长了一双微吊的桃花眼,平时眼神总淡淡的,不经意间扫人一眼就让人觉得疏离又带着三分喜怒无常,而今透过雨幕,朦胧得不甚清晰,反像是浓了眼里的情意,颇有几分熟悉。   不知不觉王爷嘴角挂上一丝苦笑,皇上性子像白昼,自己便对他忍不住在乎照顾。对方像是也乐得看着自己披着原主皮囊,每日招摇在他面前,聊以慰藉。   这么一想,若是哪一日把话说开了,还真该惺惺相惜一番,起码能做个知己。   布戈站在白昼身侧,看二人隔着雨幕两两相望,眼神就像蜜糖拔丝,又腻又黏糊,恨不能赶快撤退,无奈还要给皇上撑伞,只得低眉顺眼的目不斜视。   终于,王爷先打破了僵局:“快进来,怎么还站在冷雨里?”   皇上的衣服上沁染了春雨的的冷冽,冲淡了他常用的龙涎香的暖,味道骤然冲入满是药香的地界儿,分外明显。   让远宁王觉得眼前的人无比真实。   丹庐是炼药的地界儿,四壁挂满了制药的器具,和不知名的药材,几张大桌上瓶瓶罐罐无数,书籍纸张摊开一片。   白昼极快的扫了一眼桌上的书籍,大多是治疗心脉病症的理论和方子。   再看墙角,一张木床,只够一人躺下,听说这几日王爷都是耗在这里,可这床……   看着就不怎么舒服。   还没回神,一点温热递到白昼手边,是王爷递上来的一杯热茶。他把茶杯捂在手心,浅啜一口。   别有一番滋味,入口微苦,片刻之后生津回甘,从舌根下反出一股带着药气的淡香。   远宁王道:“这茶是我新配的药茶,能养心脉,阿景要是喝的惯,就常喝一喝。”   白昼点点头,问他道:“你这几天是在忙什么?”   王爷笑了,一指墙角,只见咬死瑞王的“凶手”还被锁在提笼里:“研究蛇毒。”   在古代,中医没有血清这个概念。经年日久,医者把蛇毒分为了风毒、火毒以及风火毒,顾名思义,风毒生惊,火毒生热,而风火毒,则是二者均有。   咬伤瑞王的蛇,远宁王不认识,不眠不休查了许多典籍,得出个结论,那该是有人特意配出来的品种,就像驴和马能生骡子。   这种蛇的毒除了风火毒性,还有一种很特别的湿邪。蛇毒本该燥烈,但又有湿邪就让解毒难上加难。   无处不透露出居心叵测。   王爷没点破,但以白昼的心思,又如何不明白远宁王废寝忘食的良苦用心。   眼前这人,白日里紫薇令的工作便繁杂,如今又忙着制解药,几日没见就像是瘦了一圈。   从前见他潇洒风流,翩翩公子的模样,今日在灯火下看,身形单薄到显得衣裳的褶皱都像是锐利的。   不禁问他:“玉人呢,怎么也不伺候着?”   王爷把桌上散乱的书籍规整好,道:“让他去寻一味药引子来中和解药的烈性。”说着,便讲起这几日研制解药的心得。   白昼不愿意打断,看着他对医术侃侃而谈,即便听得半懂不懂,也是赏心悦目的。   皇上亲自来丹庐,远宁王也不好赖在这里不走,幸而觉得解药已经初至完成,自己若是再熬下去,还真可能会猝死,于是将东西都收拢归置了一番,就随皇上回了朝露殿。   见内殿卧榻上,自己给皇上安神用的白玉香囊被他放在枕侧,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隐约有一种冲动,想要问一问皇上,是不是已经知道他不是原主远宁王。   冲动一闪而过,王爷自省:毕竟伴君如伴虎,万一出了纰漏,岂非万劫不复……   白昼的心思是细腻的,甚至算极为敏感,自从陆水一行,他就觉得王爷不对劲,面儿上待他依旧,可骨子里总归是有点不一样,非要说的话,像是……有点拧巴。   各怀心思的尴尬被布戈送夜宵的动作打断了。   御膳夜宵,有皇上一份,便也有王爷一份,这在御膳房早就习以为常了,今儿准备的夜宵像是什么炖品,两只银质的汤盅,被摆在桌上。   白昼也确实是饿了,让布戈不必照应,招呼王爷自便,自顾自坐下去掀汤盅的银盖子,手指触到盖子的一瞬间,觉得是冷的,暗自称奇——怎么御膳房四月份就开始准备冷点了?   随手揭开,谁知,入眼汤盅内哪里有食物,而是一条手指粗细的小蛇,盘卧其中,不知死活,一动不动。   身上的花纹与咬死瑞王的那条一般无二。   也就是因为汤盅盖子的冰冷激起了白昼心中万分之一的警觉,他下意识就要把盖子猛的盖回去。   几乎同时,朝露殿外又响起一阵空灵的鸟鸣声,一瞬间蛇惊了。   从汤盅内弹起身子,向着眼前的不速客冲来。   白昼手里的盖子落下,“咔哒”一声,夹住了半截蛇尾巴。   可因为它速度太快,只怕就连蛇自己也没想到,冲力之下……   尾巴,断掉了。   星火之间,蛇身盘住白昼的手腕,在他腕间又一借力,快得像是一道光影。   白昼伸手去挡都来不及,被它一口咬在脖子上。   --------------------   作者有话要说:   白昼:咳,早晚挨这一下,还费事让王爷抓蛇干什么……   作者:直接完结和再写五十章的区别。   蛇:我懂,就是为了让你求死不能。 第35章 简医生…   终于这一次,远宁王来不及救护,他惊骇之下冲到白昼近前时,就见皇上正捏着小蛇的头,蛇身还缠在他手腕上,蛇尾断口处的血已经把他袖口沾湿了大片。   远宁王忙伸手掐过蛇头,用力一捏,蛇头直接被王爷捏碎了。   再去看皇上,他脖子上被蛇咬伤的细小伤口正在往外渗血,血色接触空气的瞬间,就由鲜红变得乌紫。   不知为何,腾蛇纹身也随之显现出来,破口正叮在腾蛇的眼睛上,乍看像是蛇神流下两行泪来。   骤然被咬,白昼的脑子一片空白,蛇毒瞬间就麻痹了他的思维,他只见王爷惊慌失色向他大步冲过来。   任由他把蛇杀了,看他口型在动,像是在叫“阿景”,却听不见他声音。   耳中只有高频声嗡鸣,眼前所见逐渐黯淡,终于漆黑一片,脚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一个跟头栽软进远宁王怀里。   远宁王一手揽扶着皇上,一手从怀里摸出药瓶,倒出一粒,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启开怀里人的牙关,把药喂在他嘴里。   而后,弯下腰,抄手把人抱起来,安置在床榻上。   也不知是蛇毒混沌了白昼的心思,还是解药缺药引所以药性猛烈。他的意识短暂的失去过几次,又都被伤口的触感纠缠得清醒,疼痛、肿胀、清凉……   各种变换,冲刺着头脑混沌与清明。   这些感觉轮番交替了,像是过了良久,白昼才勉力睁开眼睛。   烛火迷暗,天依旧没有亮,一切都像蒙着一层浮幻的轻纱,眼前的人是简岚鸢。   他满脸关切,正注视着自己。   分不清是梦还是真。   心底尚有一丝理智,叫嚣着他是远宁王,但许是思念被蛇毒催化,迷了心智,白昼使出仅存的力量,伸手想拨要开眼前的轻纱,把他朝思暮想记挂的人看得真切。   却……无奈如何拨弄都是徒劳。   突然间,熟悉的钝痛袭来,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揉捏——是缺血性心脏病引起的心绞痛。   剧烈的疼痛将很快彻底夺去他的意识。   在这之前,他迫切的想触碰他——戳破梦幻泡影,证明这人是真实的。   可手只伸到半空,便再也无力向前,浑噩袭来,他拼尽气力,低声呢喃出在梦里喊了无数次的称呼:“简医生……”   本以为手会砸在床榻上,不想,坠入了一人温暖的掌心。   “简医生”三个字,重击在简岚鸢心间,他单手机械性的查看眼前这人的伤情。   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对方的手,不忍放开。   一念之差,让他和自己对面不相识……   一声呼唤,勾起所有过往,走马灯一般在他脑海里浮现。   恍恍惚惚,千思万念终于化为一个信念——绝对不能让他有事!   待到忙完,天已经大亮了。   皇上出了这么大的事,除了太医,朝中的数位重臣,也来了。   王爷的医术是公认的高明,加上太医们存了私心,万一一不小心,把皇上医死了……追究起来,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于是,没人打扰远宁王医治陛下,只在王爷忙活完之后,装模作样会诊一番,得出个结论:皇上能不能过这一关,须得看天意。   “如此……还是请出陛下遗诏坐镇吧。”   说这话的是一位老者,须发皆白,身子都佝偻了,脸上的皱纹像是树皮一般,唯独双目炯炯,说完话便看着布戈,示意他去请出遗诏。   帝王病危,请出传位遗诏,是尧国的礼法,国不可一时无君,只待陛下蹬腿咽气,即刻就宣布新君是谁。   布戈有心反驳,却没有胆子,更何况,说这话的是太傅魏梓勋,三朝元老,如今已过耄耋之年,平时在朝里极少发话,可但凡说上一句,就连皇上都不反驳。   只得乖乖去请了诏书来,交在魏梓勋手上。   老臣接过诏书,刚想入内殿去看皇上如何了,就见远宁王挑帘出来,一言不发冷着脸向他走过来。   伸手拿过诏书,径直走到香鼎前,引火将诏书点燃了。   ……   谁也没想到……都不知王爷这是要做什么。   却都看见了王爷正在做什么。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终于诏书烧了大半,火苗子腾起老高,魏梓勋才反应过来了,大喝道:“远宁王,这是做什么!要造反吗!”   一嗓子把众人嚎回了神,此时再去抢救,那可怜的诏书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两柄金丝楠木的卷轴。   魏梓勋急得哆嗦,抖楞着袍袖,半晌只憋出来一句:“你……你……你……”   王爷全程冷脸,终于开口道:“本王敢烧诏书,就敢保陛下龙体无恙,今时今日如此,往后七十载亦然。”   这话说完,也不理魏梓勋脸已经涨得发紫,转身就进了内殿,留下殿外的一众重臣面面相觑。   布戈默默的跟进去伺候了,心道:王爷,您可真是太提气了!   远宁王拉过椅子,坐在白昼榻前,见他面色呼吸都算平和,心稍放下。   发生的种种,在王爷的梳理下,逐渐串连成线。   他后悔……早就想毁了传位昭书,苦于一直没有机会。   昭书于白昼而言,无意是一道催命符,远宁王原主背后的势力,早知此事,巴不得皇上早死,如今怕是终于等不及出手了。   从前只道彭奇背后水深。   若是今日的事情也与他有关,彭奇……也该是原主背后的势力那一支的。   但几次相见,他都毫无暗示。   王爷心乱如麻。   不知是不是蛇毒和解药起了冲撞,皇上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轻吟两声。远宁王赶忙拿来银针,护住皇上的心脉脏腑。   床上的人并没睁开眼,像是在做梦,睡得极不踏实,费力想抬手,好像要抓住什么,终是抬不起来也抓不住。   远宁王拉过他的手,裹在掌心。他的手很冷,贪恋王爷掌心的温度,修长的手指蜷曲起来,攀上一片温暖,像没了筋骨,酥松极了。   不一会儿,白昼的额角冒出一层冷汗,远宁王摸出一块帕子,把他的汗水轻轻沾掉。   只沾了两下,白昼突然就睁了眼。   目光却空洞,也不知是落在王爷的脸上,还是透过王爷的脸,看向他身后。   不等王爷说话,白昼就坐起来了,半晌无言,只有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远宁王以为他认定自己,刚要说话,就听白昼讷讷言道:“假的……都是假的……”   他木讷的看着王爷微微摇头,像是被魇住了,远宁王这才意识到,还是蛇毒造作。那解药有用,只因为缺少了药引中和药性,性烈无比。   像是回应王爷的判断,白昼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把远宁王拉进怀里。   远宁王几乎是撞进他怀里的,他把下巴轻轻抵在王爷肩上,在他耳边轻声道:“就算是梦……也不要醒了吧。”   王爷只觉得心里像是有什么被打翻了,不是滋味。   只得搂着他,一只手抚在他背上轻轻的拍着。   刚拍没几下,便觉得白昼的双手突然扯紧了他的袖子。这是一种下意识的揪扯,不是源于情绪,而该是因为身体上的痛楚。   忙轻轻把他扶起来,手指刚触碰到他腕脉,白昼突然身子一震,一大口血呛呕出来,接着,身子直直的向后倒去,瞬间不省人事。   远宁王顾不得被喷了满襟的鲜血,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白昼的病症他再熟悉不过,但他穿书之后,寒冷性休克像是好了。取而代之,是他心肺和胃都不好,但这种不好,又不像是先天弱症。   以简岚鸢中西结合的医学认知,到目前为止也只查其表象,不明其基理。   即便这样,他也能确定皇上心脉的情况,九成九是经不住缺少药引的解药的冲撞,又不得不把解药喂给他。   白昼这一昏,便很久都没醒,一会儿像是在天上飘,一会儿又像被沉入水底,脖子上的伤口时不时胀痛,外伤刚消停,心脏又像被无数细线狠狠勒住,窒息、割裂的痛感,一轮又一轮的刺激着他的神经。   好像做了很多梦,身边经过了无数的人,有朋友、也有同事,又一个都记不真切。   独有一个人,像是一直都在。   待到他真正清醒时,睁眼便看见远宁王一手撑着额角,闭目守在床前,他鬓边散落了几缕发丝,精致如雕琢过的脸庞上疲倦显而易见,白昼想起身,微微一动,发现自己的左手一直被王爷握在掌心里。   轻微的触动,让远宁王睁开眼睛,他见白昼目光清晰,露出一个略微松心的笑容。   白昼愣在床上缓神,他下意识去摸脖子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好了,缠着白帛。一咽口水,伤口就会被扯动的疼。   远宁王轻轻拉开白昼的手,道:“别碰。”   他巴不得即刻就与他相认。   但出于他医者的谨慎,他不敢。   终于还是忍不住,试探着问道:“你还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梦没有,或者……看见了什么人?”   问得白昼很莫名。   他下意识顺着王爷的问话,牵引思绪,只记得他想去抓住一个人,梦里的他总是看不清晰容貌,他却知道那个人是谁。   眼前的王爷眉目如他,却又不是他。   想到这,白昼低下头,敛起目光,低声道:“我……梦见一个思念很久的人,和他相见,真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白昼同学单方面掉马。 第36章 朕就罚你…   事情总是没有预想的顺利。   就在远宁王要顺着话问白昼想不想见他惦记的那人时,白昼突然就变了脸色,皱起眉头,手用力抵在自己心脏的位置。   接着,他疼得弓起身子,呼吸瞬间急促起来。   这当口,王爷自然再顾不得挑明身份,而且愈发不敢了。   显然,白昼本就脆弱的心脉,经不住蛇毒解药的烈性,又损伤了。   养心之道,最讲心绪宁静,忌大喜大悲,远宁王深吸一口气,拿起床角的银针针包,另一只手去摸白昼的脉搏,只觉惊悸异常,时而微弱如风卷残烛,又时而绷紧如弦刃。   一边白昼几处要穴上下针,一边缓声劝慰他道:“阿景,什么都不要再想了。敛一敛心神。”   许是一声“阿景”把白昼叫醒了神,他静心合上眼睛。   闲时,远宁王教过他简单的吐纳之法,而且原主白景,尚有几手三脚猫功夫在身,白昼听王爷讲了几次,起码凝神静心的浅显心法,会个皮毛。   这当口,他乖乖听话。   待到远宁王觉得白昼心中的激荡气息平和了,才嘱咐他道:“解药终归还是损了你心脉。”   说着,他垂下眼睛,也不知在想什么。   白昼看他这模样,以为他是叹惋玉人寻药引终归是没赶上趟儿,便淡淡一笑,道:“两害相权取其轻,我这破身子,能救过来,你就堪比华佗在世了。”说罢,还在他肩头拍了拍。   王爷一愣,柔和的笑意攀上脸颊,淡了憔悴:“我一直叫你阿景,你都没想过私下要怎么称呼我吗?”   确实是个好问题……   突如其来让白昼莫名,一时间还真被远宁王问住了。   他重伤刚醒,本就没什么精气神,人乍看上去懵懂,王爷看在眼里,心疼之余,心底又渗出一层难过,明明他就在眼前,却不能相认。   二人各怀心思的当口,布戈正好推门进来,见主子醒了,心头大喜。   走到白昼近前,低眉顺眼的不看那二人眼神拉丝,低声却又难掩喜悦的道:“陛下,您……可算醒了!”说着,声音还颤抖起来。   白昼一笑,布戈倒是一直都真心,瞥眼见他手里拿着两封火漆信,便道:“还是说正事儿吧。”   布戈下意识看了王爷一眼,见他也没拦,才道:“这是两份密报,一封是陈大人的,另一封……”   说着,他呈上两封信件。   白昼展开第一封,是陈星宁对陆水城漕运事宜的善后奏报,要说陈星宁确实是有些手段的,蛛丝马迹下,他查到了彭奇既非扶南人,也非中原人。另外,大铭会一众油滑的江湖草莽,在他手上最终也认了栽,蔓引株求的一直查到了漕运利益尖端那人,陈星宁不敢在奏报上言明,而是奉上了一方青玉小印,印上的名字,是文煦。   文家……   依稀记得文亦斌的小儿子,名叫文煦。   难不成当真水至清则无鱼?   小说里装模作样的,其实……都不干净。   白昼又拆开第二封信,迅速看完,颇有深意的看了远宁王一眼,略一沉吟,向王爷笑道:“扶南出事了,爱慕你的姑娘跟朕求救呢,救?还是不救?”   ——————————   皇宫里闹蛇,先是咬死瑞王,后又咬伤皇上,闹得人心惶惶。   尧国八日一朝会,想来皇上自受伤至今,还不足十日,虽然听闻醒了,料想那本来就身子孱弱的君主,被闹这一遭,非要养上个把月。   一会儿,布戈准得来宣退朝。   没想到,鸣鞭礼过,皇上竟然自后殿转出来,在龙椅上坐定,上朝了。   他身体不好,脸上挂了像,前些日子好不容易稍显血色的面皮,如今看着白得像是透明了,黑色的雍容朝服,越是崇锦重缎,葳蕤隆重,越是反衬出衣裳主人的清癯。   他恹煎得很,一看就是强打着精神来上朝。   众臣满心想的都是,皇上今儿看着就不好惹,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不要招惹他。于是文武要员站在殿上,垂首耷拉眼,平日一个个风姿拔群的主儿,这会儿都能看出温顺来。   但人总归是有特立独行的,太傅魏梓勋绝对首当其冲。   当日皇上重伤病危,他也是依律请出遗诏坐镇,行事全无纰漏。   谁知远宁王……竟然火烧诏书。   只怕有史以来,没人敢这么干。罪名都不知该如何扣。   说大不敬,绝对是轻了;但若说是谋逆,他初衷又非如此。依着老太傅的意思,王爷能救活皇上,诏书自然从哪儿请来的就供回哪里去,犯得着烧了吗?   这分明就是不把《大尧律》放在眼里,不把天子放在眼里,更不把皇权放在眼里。   顺便,还没把他这个元老之臣放在眼里,拿他的面子擦地。   从前就听说远宁王御前得宠,近来接手了紫薇令的职责,把持朝政,早该敲打一番了。只是苦于没有机会。   他哪里知道,远宁王火烧诏书的初衷,是为了保皇上的性命。   魏梓勋陈述已毕,垂首躬身,请皇上定夺。   白昼坐在御书案后斜倚在龙椅上听老头子叨叨,眼神却忍不住向远宁王瞟去。见他就站在殿上,也看向自己,嘴角似有似无的一弯弧度,眉目神色说不出的柔和。   皇上中毒初愈,远宁王私下嘱咐过,近些日子不能惹皇上情绪激动,是以他烧了诏书这茬儿,没人敢跟皇上提。   今儿乍一听到,他心里翻了个个儿,诧异之余即便不知远宁王的初衷,却也更能确定,他不图皇位,至少时至此时,他还不图。   见魏梓勋说完了,白昼沉吟片刻,道:“依魏公看,朕该如何处置此事?”   魏梓勋行礼道:“此事自古以来从未有过,还请陛下圣裁。”   只见皇上也说不上是不屑还是冷笑,哼了个鼻音,从御书案后站起来了,背手踱步,溜溜达达道了远宁王近前,悠然道:“料想阁下身为尧国异姓郡王,根基不稳,锋芒毕露更易招君王揣忌,不若联手共济,壮我扶南根基,守望相助……”   轻飘飘的音调,一字一顿的说出这段文字。   殿上的众臣没有一个是傻子,猜也猜到,这是扶南有人向远宁王抛出橄榄枝,勾搭他里通外族,败坏白氏社稷。   远宁王听了也是暗自心惊,皇上御驾亲征的还朝路上,他收到扶南重臣的一封密信,却因为皇后突然到访,耽误了烧信的时机,想来也正是那时白昼到他帐子里看到的。   这可如何是好?   他竟一直隐而不发。   眼前的人并非白景,而是白昼。   他知道小说的发展……若是想借此永除后患,当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正想着该如何应对,便见白昼转向自己,似笑非笑的道:“远宁王,你可知罪?”   皇上虽然勾了嘴角,眼神却冒出一层寒意,像是下一刻就会杀人,朝臣不禁暗想,远宁王御前当红,竟然还有这样的把柄落在皇上手里,难不成,他官运到此为止,当真是功高震主,要遭天家忌惮。   更甚,非想不开,烧圣旨做什么?   远宁王撩袍跪倒,道:“微臣知罪,甘愿领罚。”   白昼见王爷一句解释都没有,也不知被拨弄了哪一根心弦,隐有一丝失望飘过,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些小情绪的时候,他继续道:“你倒实诚,”说着,袍袖一甩,继续在殿上踱步,“圣旨都敢烧,朕看你倒是没有藏锋于钝的心思……”   这是什么反转?   一句话,谁也没想到。   远宁王自己都没想到。   皇上的心思如今已经没人猜得准了。   “只是……远宁王你木人石心,扶南女王虽承诺向我大尧岁供十载,暗地里却做这样挖人墙角的勾当,朕若视若无睹,他们定会以为我大尧是吞声下气的窝囊。”   说着,皇上哈哈笑起来,他平时声音轻柔,极少大笑,如今这样笑,狂放瞬间就现出来了:“更何况,那涂阿伽蛮夷女子,当初妄想与我朝王爷结亲,还敢出言威胁?楚言川!”   楚言川出列行礼道:“微臣在。”   “朕,封你平南将军,率大军十五万,到扶南去,给朕,和远宁王,讨一个说法!”   楚言川早就在都城里待烦了,巴不得能有事做,他虽然猜不出皇上的深意,但以他对白昼近来行事的了解,知道他这番布置绝非表面上看到的简单。   于是痛痛快快领了旨意。   刚接旨,便有一众朝臣出来反对,兵部尚书岑怜首当其冲,理由无非是邦交在交不在战,开战生灵涂炭云云。   白昼显面儿上极不耐烦,一会儿捏捏眉心,一会儿活动活动脖子,却待到众臣再无人出列附议,才继续道:“那便修书扶南,看这蛮荒女子,是不是识时务。”   听人劝,吃饱饭。   皇上算是退了一步,但毕竟,扶南的墙角都挖到当朝王爷身上了,若是过于怂包,也说不过去。   这事儿便就这样定下了。   “至于远宁王……”皇上叹了口气,语气里竟渗透出一股子宠溺的味道,“你医朕的伤,却烧毁诏书,不被他国利诱,却又将此事匿而不报,朕就罚你……”   说到这,皇上顿住了,好看的眼睛眯了眯,微低下头看着王爷,才一字一顿的说:“永远留在朕的身边,哪里也不许去!”   群臣顷刻觉得自己耳朵长毛了。   朝堂之上,皇上说得这是什么鬼话?   心思清净的人,都能从其中听出一种别样的韵味,说不清是不是因为过于看重,变成了占有。   就……比较奇怪。   皇上从前荒唐,但胡作非为大多是在朝下,政务上也顶多就是无甚作为,如今怎么发疯发到朝会上了。   本以为这就完了,只见皇上走到远宁王近前,伸出一根手指勾起他领口,把他拉得站起来,轻声道:“平身吧,你既然招惹了朕,就只能属于朕了。”   魏梓勋觉得自己要心梗了,皇上字字句句,加上手上的动作,哪里是君上对臣下该有的模样,分明就是爱侣之间的打情骂俏。   从前就有谣言说这二人不清不楚,他还不信,现在……不信也得信。   皇上不顾呆若木鸡的一众朝臣,兀自轻笑着转身,看见魏梓勋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恍然道:“啊!对了,魏公的话,再如何都要给个面子,那就……”说着,他作势思虑一番,“罚你滚回王府,禁足两个月,若是在这期间私自见了朕以外的人,你见一个,朕就砍一个。”   朝堂上的闹剧散了,众臣反应不过来皇上这是什么套路。是以,没人找他的麻烦,脑子懵然中,就散了朝。   朝后,交头接耳,探讨出个大概:   第一,皇上跟王爷的事儿,绝对不是谣言;   第二,这段时间离远宁王府远一点;   第三,果然……歪打正着贤明了几次,皇上骨子里还是昏君一个!   要说白昼故意在朝上搅闹一番,当然自有用意,扶南出了内乱,涂阿伽密信求助,陈星宁查到暗中和自己较劲的那股势力的线索,指向扶南和尧国比邻而居的占环。   于是干脆,用原主的人设给那股诡异莫名的势力放个烟幕。他们该是巴不得自己被王爷迷得五迷三道吧。   至于王爷,只有禁了足,才好金蝉脱壳哦。 第37章 你知道我要来?   白昼蛇毒刚解不久,在朝上撑着精神好一番废话,如今身子委顿,下了朝直奔御书房偏殿,吩咐布戈不要吵他,去软塌上歇了。   一觉一直睡到午膳时间过了,才起身用过点稀饭,吩咐道:“去把太史令李司正找来。”   一路前来,李司正心里忐忑。   从前皇上极看重命理星象,时不时就找他来观星问卜,可近来不知为何,极少单独召他。   他以皇后凤灵难安为由把皇上诓去了陆水,漕运的事情表面看确实是解了,但他想拿皇上当刀子使的算计,可像是半点都没成。   待到李司正一进御书房的门,皇上就摆手让布戈出去了。   李大人连忙见礼,可他在地上跪了半天,也不见皇上让自己平身,只得低着头继续跪,心里的小鼓越发敲得热闹,直到头皮都有点炸了,皇上才慢悠悠的道:“不知来年清明,李爱卿是否要为昔日同窗,烧几扎纸钱,以敬哀思?至少令堂如今晚年好光景,该是拜赵进所赐吧。”   我滴妈!   赵进伏诛已经不少时候了,李司正早在结案时,暗暗松了一口气。   李司正的妹妹是赵进的二夫人,当年赵进以女儿为母贺寿的名义,送给李母贺金千两。本以为这事没被查扯出来,是因为诛查三族不包括妻族,谁知,只不过是皇上隐而未发而已。   李司正俯首在地,瑟瑟发抖,道:“陛下息怒……求……陛下开恩。”他确实是怕的,但也觉得皇上大概并不是想即刻就把他处置了,不然也不会连布戈都支出去。   果然,皇上幽幽叹了口气,道:“抬头吧,开不开恩,要看李爱卿是否识时务了,朕,只想要李爱卿几句实话。”   李司正忽然觉得皇上很陌生,从前为他占星问卜时,他问的话题全都是什么修仙得道,好保社稷安宁,而今他看着眼前的这人,忽然意识到很多事情并非皇上不知道,只不过是他认为时机不对。   不禁心道,都说他是昏君,可这般生杀予夺,隐而不发的筹措心机,为何就会混溃了呢?   待到李司正跨出御书房大门,日头已经打斜了,白昼从李司正口中知道了一些颠覆的信息,李司正确实和赵进有过交往,但也确实没有过甚的交集。   他借由皇后梓宫断杠一事,把皇上支到陆水城别有深意,却与赵进一案无关,是冲着先皇后和御史文亦斌的:   在白昼看来,李司正这人活得辩证,他也贪图,只不过骨子里更看重身后名,于是看着别人以权谋私,心里便难受,偏偏又没有勇气直言参奏,只得借些神鬼之说,做尽手脚,让皇上亲去一趟陆水城——   若是能查得文家的猫腻,便皆大欢喜;   若是不能,起码不会做了池鱼。   算是个气人有、笑人无,眼红婊1子又想立牌坊的“聪明人”。   但白昼毕竟是年纪轻轻就在是非圈里摸爬数年历练过的,实战经验告诉他,这种人如果能人尽其才,将是不错的助力。无论他还有几分隐瞒,这次其实是针对文家才闹出这样的事情,总不会有假。   想到这,白昼起身,抻抻懒腰,声音懒洋洋的向布戈吩咐道:“摆驾,朕要去远宁王府。”   布戈接旨,吩咐准备。   果然是,才半日不见,就绷不住了。   因为远宁王被禁了足,王府门前守卫都撤回府内了,看着显得冷清萧瑟了不少,只是隔着院墙,见院内的竹子又抽了新绿,颜色养眼舒心。   白昼像是算准了饭点儿来的,远宁王正打算用晚膳,见他来了,笑着吩咐道:“去把煨着的药膳也端上来。”   白昼诧异:“你知道我要来?”   王爷笑道:“不知道,但你总会来的。”   白昼一愣。   远宁王的心情像是极好,半点没有被禁足的不快,白昼吃着东西,问他为何这么高兴。   结果王爷还卖上关子了,怎么都不肯说,只是答道:“现在不能说,早晚有一天你会知道。”见白昼不甘心,索性换个话题,道,“你今日在殿上那样闹,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和你到鸟儿不拉屎的地方游山玩水。”白昼答道,还眼神戏谑的瞥了王爷一眼。   布戈在一边儿听得直皱眉,皇上这嘴……   也不知说得算是好话,还是坏话。   原来在陈星宁的奏报里,有提及彭奇的身世,线索指向扶南和尧国相邻的占环,更巧的是,涂阿伽的求援信中,言说此次内乱也与占环相关。   更甚,白昼费尽功夫,把尧国天禄阁里压箱底的文献都找出来读,并非毫无收获——一本看上去极有年头的书上记载,占环有一古族,与扶南一样信仰腾蛇,最要紧的是,书上画的腾蛇图腾,像极了自己颈间,一生气就会出现的那个。   他觉得在这本小说中,原主白景的背后,有一张巨大的网,表面看他死于远宁王之手,可实际,他身后扑朔迷离的谜团,也不知作者是尚未交代,还是根本就不想交代了。   白昼这才借题发挥,表面上禁足王爷,其实是想和王爷金蝉脱壳,去一趟占环。在白昼看来,远宁王如今是最大的变数,他和小说里描述的大不相同,依着白昼的性子,把变数按在身边,才能以不变应万变。   还有那文氏……   想来自己前些日子总是梦到皇后,她说的那些话,像是确有其事。   更何况,听说文煦这几日要在都城里做一场风流荒唐事。   小说中大肆描写了这场荒唐盛况,闹得太过,就连昏君白景都知道了。   文煦巧设名目,搜罗民间美貌又有才华的女子,开始只是想方设法占为己有,而后消息传到宫里,他便献美给白景,昏君得了好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后更甚,文煦盖了一间芙蓉浅澈阁,供权贵们风流快活。   白昼当时书看到这里,就觉得芙蓉浅澈阁该不是面儿上那么简单,权贵扎堆的地方,情报秘事自然也扎堆。   布戈站在主子身后伺候着,见他半晌没说话,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陛下最近三天两头的往宫外跑,听他这意思是又要拉着王爷出门,不会还要把他扔在宫里李代桃僵吧。   想到这,布戈是真的有点慌了,上次去蚌安郡,那么近的地方一去数日,自己可是拼了老命给皇上守门的,如今……皇上嘴里“鸟不拉屎”的地方,听着就不近,这……自己可怎么顶得住?   “陛下……”布戈蔫头耷拉脑,硬着头皮触皇上眉头,“您……这一走,奴才的小命,还不得交代在那些老臣手里啊?”   皇上先是看了他一眼,而后,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在他肩头拍拍,示意他站直了身子才道:“看把你吓的,朕现在不走,况且这事儿,俯仰之间就诸多变化,日后要是实在顶不住了,你就这么说,然后,再让那老几位监国。”   说着,他在布戈耳边低语几句,布戈听着脸逐渐绿了。   他瞥眼看远宁王——王爷,怎么就摊上这么个主儿。   远宁王不知白昼跟布戈咬了什么耳朵,但见布戈那小表情,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只是他如今已知眼前这人是白昼,又知道他穿进书里来,那让人头疼的寒冷性休克并没跟着过来,欣喜万分,只待查清自己和他背后错综复杂的纠葛,便一切都好了。   想到这,脸上又不自觉的挂上一抹笑意。   布戈见了,顿时觉得自己同情王爷可能有点多余。   白昼放下碗筷,道:“明儿个,朕带你看个新鲜玩意吧,青岚。”   远宁王不禁想,这个自己随口取的名字,可能还真的要长久跟着自己了,他不知道白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痛快就应了。   第二天傍晚,白昼站在王府角门旁边,不禁暗笑,怎么还真闹得像偷情似的。进了院子没让通传,只是由府里的小厮领着,往书房去。   书房的门半敞,白昼在门前驻足,见王爷坐在书案后面,微蹙着眉头,像是想什么事情正到关键所在,他神色越来越凝重,忽然手里的笔“啪”的一声,拍在桌上,即便白昼是一直看着他的,也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他从未见过王爷发脾气,在他的印象里,远宁王从来是谦谦君子,温和如玉的模样,不像自己,病歪歪的慵懒惯了。   若说王爷如雪山脚下的劲松,仰雪凌寒;自己则像是山崖边儿的歪脖子树,指不定哪天,就歪到悬崖下面去了。   王爷发完脾气,抬头就看见白昼站在门外看自己,眉头微微皱着,神色显出几分担忧来。   赶忙起身,一边向他走过来,一边道:“来了怎么闷不吭声的在这站着?”   到了他近前,不由分说,把他拉进屋里按在椅子上就号脉。   这一次,他诊得很细,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白昼手腕上。眼睛先是垂着,而后索性合上了,全心全意把触感交在指尖。   微风过竹凉吹发,王爷额角发丝垂下来,柔和了他的轮廓,他从来都是淡然俊逸的模样,这会儿更是从骨子里散发出一股深沉的静。   便宜了白昼,咫尺间看他,赏心悦目的。   良久,远宁王才把白昼两只手的脉都诊过,半晌没说话,抬眼看向白昼时,脸上隐有心疼。   白昼被他瞧得莫名其妙,终于忍不住问道:“怎么的,朕……来日无多了吗?”   “别胡说。”   话音落,王爷突然贴过来,带住白昼手腕,把他拉得站了起来,下一刻轻轻拥他进怀里。   就只是安静的抱着他,没再说话。   从刚才白昼就觉得不对劲,远宁王的情绪从来都没这般外露过,从前即便是抱他,也都是因为他身体不好。   这会儿他没病没痛的……   果然这人近来时不时撒癔症。   下意识一挣,没挣脱。   王爷反而把他圈得更紧了,白昼的胸膛紧紧的贴在远宁王身上,密不透风的距离,他甚至能清楚的感觉到王爷呼吸的节奏。   王爷很瘦,却不扎人,被他这样一言不发的揽在怀里,白昼的心思被传染上很细腻的情绪,像是思念,又像是不舍,但说不出为何,其中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忧伤。   一瞬间的晃神,让他认为自己在简岚鸢怀里。   却也只是这一瞬间,理智敲打着精神,在说——他不是。   “这是怎么了……?”   半晌,王爷才终于用几近耳语的音调,在白昼耳边答道:“只是……感觉很久都没见你了。”   却不知道,你一直都在我眼前。   “那又为什么发脾气?”   这次,王爷始终没答。   只有一声轻叹。   远宁王被禁足,政务都暂时搁置了,于是一门心思埋在查问白昼的身体和病况上,他从前就觉得他的脉象很怪,身体的底子像是还不错,五脏六腑都不像有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可为何,如今一副稍不留神就得吹灯拔蜡的模样。   于是将御药房有关皇上用过的药,以及御膳房皇上的食谱还有起居注里的记档都拿来对比。发现了两处关键:   第一,皇上曾连续数年服用一种丹药,在去年的时候突然停掉了,里面有一味大寒之物下药量极重,也正是因为这味药日久经年的用,累积在体内的寒气还没散尽,才和前些日子自己熬制的黑膏药犯了冲,让他腰伤血瘀凝滞;   第二,皇上的身体是从五岁时开始不好的,他曾在五岁时去过占环,至于去做了什么,没有查到,只知道他回来时,一条命只剩半条,身体每况愈下,但太医又查不出什么大毛病,直到后来老远宁王向皇上献了丹药,皇上的身体才渐而好转。   也正因如此,皇上对远宁王原主的医术方术极为信服。   最重要的是,若是抛开皇上的身体状况,老王爷给皇上进献的绝对算是难得的好药,但若是结合他年幼时的病案来看,却不难发现其实治标不治本,只能让皇上显得表面风光。   以原主的医术修为,这一点他绝对不会不知……   万幸,自己是简岚鸢,不是那原主。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昼被他抱的身子都僵了,只得拍拍王爷后背,远宁王才明显一怔,不舍的把他放开。   白昼退开半步,歪头看他,觉得有点看不懂他,便也就暂时不再去想,笑道:“走吧,看热闹去。” 第38章 看我做什么…   王爷陪着皇上微服到街上闲逛,发现这日大街上格外热闹,街市上花朵儿一样的姑娘们手捧着娇艳的鲜花,年轻公子们也是,一个个捯饬的分流倜傥,往街市中央的戏楼涌去。   远宁王不禁奇道:“今儿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皇上摇着扇子,一派世家少爷的模样,对跟在身后的陈星宁道:“星宁给说说。”   陈星宁几日前刚回都城,就赶上这个热闹了,今儿本是饯花节(※),意在送别花神,却被都城里的富贵人家玩出了新花样。   街市的戏楼前搭了好大的台子,由姑娘、公子分别登台献技,若是适龄的男女看中了谁,就把手中的鲜花簪到台上那人贴在红榜的名牌上去,最后再由专人先行私下联系,若对方也有意,便能促成好姻缘。   去年是这热闹的头一回,那些姑娘公子哪里见过这阵仗,自然都放不开,参加的人并不多。可听闻后来的结果不错,有两名普通大户人家的才华女子,嫁入了官家。   据说前些日子,又有贵人为今年的饯花节加了彩头,得鲜花最多的那人,无论男女,都厚金相赠,更是能得“朝月雅客”的尊称。   报名的人数翻了数倍,有的为归宿,有的为钱财,还有的只是看中了虚名凑热闹。   远宁王听着,心中暗笑,倒是会玩,这不是选秀和相亲合二为一吗。   说着话,陈星宁引着二位爷上了戏楼前的一间茶楼,茶楼一列对街的雅间,撑开窗子就正好看见戏楼前的大台。   平日里不需要另加银钱就能耗上一整日的雅间,今儿个竟然暗地里被人倒了好几手加价,陈星宁说,位置最好的三间,价格已经叫到八百两。   想来饯花节若是一年年的传承下去,茶楼的房间费都要以黄金论了。   白昼一行人坐定的时候,其实台子上已经开场些时候了,有数位姑娘、公子登过台,大台后面通堂的红榜名牌下,已经有被做过标记的花朵插在上面,还都是平分秋色的模样。   远宁王看着台上各展技艺的年轻男女,觉得养眼也是有的,却不过尔尔,眼睛在看台上,心思却早飞到别出去了。   他如今已经知道眼前这人是白昼,便在想,他初识白昼,听说他患病前一手操持着家族企业的整副摊子,这些场面上的功夫,他早该是惯了的。   后来接触得久了,才发现白昼骨子里是喜静的。记得有次陪护他参加一个商务酒会,发现他八面玲珑,把场面功夫做得恰到好处,但他只当这是工作的一部分,这是能耐,与喜好无关。   正如眼前听曲儿看热闹这种事,他能来,定然不是为了瞎逛解闷儿的。   正这时候,台子那边一阵交切言语声。   登台的姑娘,穿着水青色的薄纱衣裙,轻拢一袭白纱氅,夜风吹动她衣袂,火光敞亮的高台之上,她妆容浅淡得恰到好处,薄施粉黛偏就在眉心处点坠个朱红的花钿,如堆山映雪的白梨花中一点朱砂点缀,添了风情。   反观刚才上过台的姑娘,或作大户人家端庄素雅,或作小家碧玉灵动娇羞,她这般素蕊吐艳的,就显得非常特别了。   再看这姑娘的技艺也是特别的。   闺阁之女,吟诗弄画、书法琴技,单拎出来哪个都风雅尚可,但扎堆在一起就乏善可陈。题材更是素得不能再素,唱清风,画兰草,只差把《心经》谱曲唱出来,做一派端庄秀雅。   这姑娘就不同了,她手抱琵琶,先是轻弹一段,低低的唱道:“碧水黄云凝暮,败叶零乱空阶。洞房人静,斜月照徘徊。重阳近,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   声音并不清亮,反倒酥沙婉转,让人听着几分怜悯几分叹惋。   她唱完上段,没了下文,站起身来,抱着琵琶翩然摇曳,向台前去。   乐曲声没有停,台下的公子姑娘们,都不知她要作何动作,唯独白昼远远的坐在茶楼上,一手托着腮帮子,看景儿似的看她,另一只手和着她的琴乐声,在手里的瓷杯上轻轻敲,嘴里和着曲点儿哼:“伤怀呀,增怅望,新欢易失情难猜。谩道愁须酒未醒,凭阑久,金波渐转,白露点苍苔。(※※)”   唱完了,目光流转收到近前,见王爷怔怔看他,伸手在他脸前一晃,笑道:“看我做什么,台上那么大个美人你一眼都不看。”   单论皮相,皇上该是清秀里带着三分魅色这一支的,只不过他身体不好,脸白唇淡,不笑的时候就显得肃杀了,若是再有帝王的气韵加身,总让人觉得,是个喜怒无常,前一刻面带笑意,后一刻便能笑着杀人的主儿。   偏偏街市上,市井闹气柔和了威严,他一笑显得春风和暖起来。   更何况,远宁王眼里的他,早已是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了。   想也没想,王爷弯了嘴角,道:“你比她好看。”   介于远宁王近来一直撒癔症,白昼听了这话,只是微微一愣,又在心里把楚言川问候一遍,没拾王爷的茬儿,继续道:“你不认得她了?”   距离确实是远了,王爷微眯起眼睛,仔细辨认,才发现那姑娘是陆水城里,何方私宅府邸那名点灯的姑娘。   王爷看向坐在一旁的陈星宁。   陈星宁便笑着向远宁王点头示意她正是那司星仙子。   往台上看,这会儿姑娘的琵琶声珠走玉盘,时如急雨又时如呢喃,一曲弹罢,她突然手腕一抖,众人只觉得寒光一闪,待到看清了,数声惊呼。   琵琶是特制的,琴身里,竟然藏着一柄二指宽的寒光短刃。   紧接着,她琵琶借势一送,台边的丫头正好接住,只听姑娘凛声道:“恰由爱意作愁意,犹断绕指柔。”   话音落,便是一段剑舞。   台边的丫头依着她舞剑的节奏,每到一个节点,弹弄两声琵琶,一并看来,凛凛生威。   前来登台的,大多是闺阁小姐,哪里有她这般既风流又爱恨分明的飒爽劲儿,瞬间成了全场交点,剑还没舞完,便有人把手里标记了姓名的花朵往台上抛。   远宁王远远看着,见她的剑招是好看的,但终归是好看大于实用,便问陈星宁道:“她到底是何人?”   陈星宁看向白昼,见白昼微微点头,才道:“她爹爹是先皇一朝的武将,早些年涉案被抄家,她被卖作官妓,辗转到了陆水城,何方见她特别,费了些小手段,给她赎身,后来就一直养在私宅里了。”   王爷没说话,布戈转了转眼睛,在一旁小声道:“主子,奴才有事儿不明白。”   白昼抬眼看他,布戈是自小跟着皇上的,私下里,只要皇上心情好,待他很随意,尤其若是出宫,就更随便了。   果然白昼示意他问。   布戈皱着眉,想了半天才道:“要照这样下去,再待不得几年,这本来是鹊桥牵线一般的美事,岂不是要闹得如同选……选花魁一般了,挺风雅的事情,最后……”   后半句“乌烟瘴气”终归是没敢说。   可即便如此,他这话都相当大胆了,事儿是皇上让办的,这不是把过错往皇上脑袋上扣么?   陈星宁都对他另眼相看了。   皇上却“噗嗤”一声笑了,夸赞道:“你眼光不错,看得长远,”说着,他眼睛在看台上的姑娘,心又好像飘到别处去了,似有似无的答道,“自从有人出钱给彩头,这事儿便注定是这般结果,我不过是让星宁添一把柴火而已。”   布戈听得似懂非懂,但远宁王和陈星宁自然是懂的,出钱的人定然不会是为了发善心行善举,让朝月城里的青年男女喜结良缘。   话说到这儿,也算说开了,白昼看着台上的姑娘,突然问道:“星宁啊,她愿意跟你回来,你就没想过给她个归宿吗?”   陈星宁一愣,目光也飘到台上,淡淡的道:“她不愿意,至少现在还不愿意。”   白昼从里面多少听出一股子落寞劲儿。   预料之中,今年饯花节上朝月雅客的尊号,归了司星仙子,看她名牌上名字写的是——   夏司星。   远宁王知道白昼别有深意,却摸不准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但并不多问,就只陪着,见他脸色难得的泛出些许红润,心里高兴。   直到热闹全散了,白昼也根本没有回宫的意思,和远宁王信步回府,直接宿在府里了。   布戈早就拿皇上没辙了,只得在一边嘟囔着提醒:“明儿虽然没有朝会,晌午可是有小朝议事的。”   白昼笑道:“就是因为小朝议事,才不去的,君王迟早不早朝,提前让他们适应适应。”   布戈不明白,皇上本来能好好做个明君的,怎么非要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呢?   一边别有心思,一边伺候皇上梳洗更衣,刚帮皇上换好寝衣,远宁王就进门了,回手把门虚掩上,向布戈道:“布公公也去歇着吧,阿景这边有我呢。”   布戈等着白昼发话,皇上却向王爷道:“朕可没占你的卧房,只不过在你厢房里借助一宿,怎的你就要蹭过来?”   王爷当然是因为不放心才来的,除了白昼的身体,他更担心远宁王原主背后那股势力。   可话却不能向白昼讲得这么明白,好在他总归是有个心脉损伤的幌子,便道:“伤了心脉可大可小,我须得好好看顾你。”   白昼抬了抬眉,突然问道:“那你又为何把朕的传位诏书烧了?”   远宁王坐到白昼近前,拉过他手腕诊脉,似有似无的道:“我能好好守着你,你传位诏书立得太早,像巴不得要去跟祖先报道一样。”   直接把白昼噎没词儿了。   王爷也突然意识到,对方可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呢,这么说话,似乎有点不妥,尴尬的笑了笑,想要缓和一二,便问道:“这几日,要去做什么?”   白昼满脸疑惑的看他,怎么着,打探起帝王行踪了?   别过脸去不看他,待他诊完脉,麻溜儿安寝了。   于是,皇上就这么表面懒怠废政的在王府里住下了。   一日没人来锤破远宁王府的门,就证明宫里没有什么天大的麻烦。   远宁王每日里看医书,研究药理,照应皇上身体,白昼则无聊透顶的模样,恨不能把王府里带字的、能翻篇儿的,都看上一遍。   王爷看他东翻西看的模样,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这些东西王爷自己早就不知看了多少遍,料想白昼翻不出花儿来。   除非他又偷偷去做那种掘地三尺的勾当。   百无聊赖四五日转眼就过去了,这日晚膳后,远宁王道:“若是明日没事,我带你去个地方。”   --------------------   作者有话要说:   ※ 饯花节,借鉴自《红楼梦》。   ※※ 改自秦观《碧水惊秋》。 第39章 情深如斯,当局者迷。   白昼这几日确实是没什么事的,他计划的事情,还需要再运作发酵。   于是,第二日一早天光还没大亮,就被王爷从被子里拉起来,自王府的角门出去。   马车在还没有什么人的大街上急行,七扭八拐的转到小路,又直接出了城。   待到车停下来,掀开帘子,便有一股草香和着晨露的清爽扑面而来,入眼一片嫩绿色。   春草还没长老,点缀着些多彩的小花。   眼前大片的勃勃生机在微风中摇曳生姿——草坡缓和极了。   王爷下车,向白昼伸手一笑,搭扶着他下来。   马车远远的等,二人信步向上,片刻就到了坡顶,便又是另一番景致。   缓坡的另一边,是料峭春水,盈盈如透,也说不出到底是蓝还是绿,就只觉得那是好大一块宝石,映出朝晖,美不胜收。   偶有微风吹皱湖面,把映在水上的一层暖金色也吹软了,而后散开,粼粼流光溢彩的灵动,让白昼看得晃了神。   一见到这种静匿的湖水,他便想起与简岚鸢初识的地方。   与那方静水不同的是,眼前偶有鱼儿从湖中跳跃起来,落入湖面又是零落一片暖阳星碎。   多了生机。   皇上漫步到湖边,随便就坐下了,大大咧咧的模样,非常没有帝王仪态。   远宁王解下披风,披在皇上肩头,也挨着他坐下。   半晌,二人谁也没说话,周围的树丛里,时而几声鸟鸣,反而衬得这地方更加静谧幽深起来。   直到太阳全升起来,远宁王侧头,见白昼依旧看着湖水发呆。他知道,白昼曾经闲时也是爱发呆的,只是他脑子却大概率没有停歇,从前想得都是生意场上的利益交换,而今……   眼前这人八成又在想朝堂上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   “想什么呢?”远宁王问道。   白昼侧过头,目光停在王爷的脸上,忽然笑了,伸起手来,像是想要触碰王爷的脸颊,可手悬到半空,又停住了。   终于还是收了手,也收了目光,又看着湖面,道:“想……那个和你长得很像的人,我和他认识的地方,和这里有几分神似。”   远宁王心头一震。   这是他寻药偶然发现的地方,当时只是觉得静谧闲适,空气又好,白昼肺弱,能来这里洗洗肺气,对他身体好。   万没想到,白昼的心思竟然飘到自己救他的那片静水上去了。   情深如斯,当局者迷,又怎么单单会是对一片景致呢?   一时也不知心里是副什么滋味,见白昼脸色不大对,忙问道:“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皇上摆摆手,示意不要紧,道:“只是有点心慌。”   这人的性格是柄双刃剑,他心思太敏感细腻了,但想来他若不是如此敏锐,年纪轻轻接手家族的烂摊子,早就被生吞活剥了。   可让这样细腻的人去做那些杀伐果决的活计,他对别人狠绝割出去的刀子,也大多会割在自己心上。   只不过他向来内敛不外露。   亦如感情。   简岚鸢早就喜欢白昼,对他欣赏又心疼,即便是这样,他从不知道白昼心里如此深刻的顾念着他。   这种深刻,放在平时叫简岚鸢知道,他定能开心好久,可此时,却担心更多。   白昼心脉的损伤,最忌大悲大喜,忧思多虑。   想到这,王爷拉起皇上,道:“你跟我来。”   二人绕过一片凄歪在湖面上的横斜树枝,枝丫后面,是一只乌篷小船。   本来废弃日久的船,前些日子,王爷命人修整一番,便焕然精致了。   他扶着白昼上船坐好,摇浆到了湖中心,一转船头,视野方向随之调转,入眼是二人来时途径的景致。   入眼依旧是一片柔绿,缓而向上,便是小坡,但因为距离的关系,浅缓的坡道并不能阻挡住白昼的视线。   此时他才发现,朝月城城池的地势比这里高许多,从湖面上回望都城,就如看一幅巨大的画卷,隐隐杳渺在阳光里。   朝月城本就是山城,更显得错落层叠,红墙绿瓦,飞檐翘角,依稀能看到皇宫的摘星阁,在山腰高处,如仙宫一样。   远宁王见他一副赏景的神色,心思稍微松下来,解开手边的小囊袋,拿出个皮水囊,拔开塞子递在皇上手里。   水囊入手还有微温,端的近了,能闻见极淡的香甜气。王爷的名堂多,白昼早就知道了,喝一口,淡淡苦香在嘴里晕散开来,而后返上一股甘甜气。像是当日在药庐里喝的药茶,细品却又不大一样。   当日的药茶终归还是苦味多,而今这个,香味很特别,也说不上是花香还是果香,清新里透出点甜,并不腻口,好喝的很。   “这又是什么新名堂?”   远宁王笑了,道:“是改良的花蜜药茶,加了金银花、茉莉、黄姜花……”王爷一打开这方面的话匣子,就侃侃而谈起来。   白昼淡淡笑着听他说,也不打断他,眼睛看着远处的景儿,在船上随风轻摇。   惬意得久了,便渐渐有些困了,随意在船上一躺,荡在湖中看着天上的浮云,耳边王爷的声音好听,花草药性娓娓轻谈,白昼听着心静。   不知何时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安稳,像是连梦都没有。   待到白昼再睁开眼时,入眼是一柄打开的折扇,遮了天光日头。扇子上龙飞凤舞的几个字“藏玉尽功名”,正是浓缩了远宁王府门前一副对子的精髓。   扇子的主人正斜倚在乌篷的梁栋上,左手擎着扇子,看着远处朝月城出神。   也不知他这样为自己遮了多久的阳光。   白昼起身,心里漾起些许感动,看看日头,估摸着已经快中午了,便道:“咱们回吧。”   行至马车前,见布戈还在那里等,另外一个却不是玉人了。这人眼熟的紧,白昼搜掠记忆,晃眼看见他脖子上的伤口,上下看看他,问道:“你是……千禄?看来伤已经好全了。”   千禄正是从前皇后出事时,在南墨西堤被咬伤气管,命悬一线的小太监。他年纪不太大,看模样只比玉人大两三岁,也不过是个十八1九岁的半大孩子,见自己还能被皇上记得,便受宠若惊起来。   正要给白昼行个大礼,被皇上伸手拦住了:“出门在外,不必如此。”   千禄这才作揖道:“回公子,承蒙我家公子再造之恩,已经好全了。”   他说话的声音还沙哑,想来是伤过气管,声带受影响了。   车马入了都城,眼看快到王府,白昼突然敲了敲车门,道:“去前面听书的茶馆坐一会儿。”   王府再往前一条街,便是闹市,茶馆、酒肆、饭庄扎堆儿的开,白昼指的茶馆,是街角的一家。环境不怎么样,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但这里每日自午饭时起,就有人说书。   到了地儿,白昼自顾自下车往里走,布戈略一迟疑,撇着嘴跟上,远宁王笑而不语的负手跟在后面,千禄独自去把马车照应在一旁拴好。   等到千禄也进了茶馆,见三人已经在角落里一张桌子前坐了,叫上简单的小菜拌面,要了一壶茶,一边吃,一边听台前的先生说书。   见他来了,也示意他也赶快坐下吃饭。   千禄又一次受宠若惊,然后飞快的冷静之后,坐下吃面。   台上说书的先生止语一敲,开讲了:“上回书咱们说到,俏潘璋灵秀无双惹人慕,楚公子久闻盛名巧结交……”   白昼和远宁王听得面不改色,布戈不一定听得懂典故,但他素来训练有素的目不斜视,只有千禄越听就越觉得奇怪,脸上藏不住事儿,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   白昼见了心下好笑,道:“你是不是奇怪,他说得这是什么?”   千禄迟疑了一下,看看自家王爷,见他也笑而不语的看着自己,终于还是在皇上笑眯眯的鼓励下,点了点头。   只听皇上悄声道:“这位先生说得是潘璋和楚公子仲先,由求学到相知,食则同桌,寝则同榻,日子过得比真夫妻还恩爱,待到二人死后,人们将这二位安葬,自埋二人的土地里,长出一棵怪树,枝干相依,就像两个人抱在一起,便是共枕树的典故了。”   说书的先生口才极好,自然也不会让潘璋和楚公子仲先平淡如水的就在一起了,只吃饭的这一会儿功夫,便已经跌宕反转,处处伏笔。   千禄听了皇上的解释,又仔细听听台上的,呆坐了片刻,挠着脑袋,讷讷道:“可……这两位都是男子吧?”   白昼终于低笑出了声。   历来茶馆子里的书,梨园子里的戏,最能影射当下,可不正是这位皇帝陛下,前几日朝上向远宁王一番搅闹还觉得不够劲儿,又让人在书馆戏园子里加几把火。   可再看千禄,他又不禁想,这孩子一辈子没办法娶妻生子了,这种事情,不知该怎么跟他明白的讲出来,便道:“是啊,世上有男女之间的情谊,便也有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也不过都是两个鼻孔出气的活物儿,若是看得开了,世间几十年浮游弹指,有时候也就超脱了。活着的时候黏在一起,死了之后终归两摊烂泥,尘归尘,土归土。”   布戈捏了捏眉心,心道,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但皇上您说的这都是什么话……   千禄脸色却很是正经,若有所思的点着头,一副受教了的模样,沉吟道:“是了,小的明白,就像公子和我家公子一样。”   无论事实有没有影儿,白昼要的就是他和远宁王的传闻人尽皆知,千禄都这样认为了,他该是成功了高兴才对,但心里却隐而泛起一丝别扭,觉得这绯闻对象要是简岚鸢就更好了。   千禄话刚说完,就在桌子地下被布戈踢了一脚,疼得他“哎呀”一声,千禄性子直接,直言道:“你踢我做什么,公子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吗?” 第40章 远宁王怎么来了?   布戈瞪了千禄一眼。   没错是没错,布戈也觉得没错,而且他骨子里就希望皇上和王爷能好,但这事儿还从来没人当面直白的叫破。   白昼终于又憋不住笑了。   千禄这副不拐弯的性子直截了当,难怪当初会被差到南墨西堤整日里和动物为伍。   伸手拍了拍千禄,笑道:“你说得对,别理他。”   布戈虽然不知道自己这个事儿精主子,为什么这么坦诚就认了,第六感却还是在的,总觉得他是在想搞事情,才不是想好好的和远宁王莲开并蒂,便忍不住偷眼看向远宁王。   却见王爷眼角带着三分笑意,看向皇上,一副欣喜满意的模样——得嘞,布戈觉得自己瞬间懂了,王爷的心思比皇上简单得多。他就想简单的守着他、护着他,让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造作得翻了天,也依旧是咫尺的眼前人。   白昼可不知道,布戈在心里又把他卖了,只是觉得这一段书听不过瘾,又跑了大半个城,发现这家在讲“编席陪乘”,那家在唱“上欲攻下”,这才终于心满意足回了王府。   继续贪恋远宁王的俊色清朗,不理朝政去了。   又过了两日,大批的折子堆到王府,皇上才好像终于想起来王府不是自己家,久不回去不合适,终于看似偷偷摸摸,其实极为张扬的从角门出府,上了陈星宁备好的马车。   马车入宫,没多大时候又出来了。   车里的人换了一身衣裳。   他平时微服的穿着低调极了,只像是个文雅书生,扔到人群里,若还是扎眼,绝对是因为皮相好看,而非衣着特别。   这一回,却不一样了——   雍容冗秀,无处不透出一股低调的奢靡。一袭湖水蓝的长袍,外披着一件玄纱织金的氅衣,天气冷热得宜,那氅衣更多是做装饰用的,透薄如蝉翼,却不轻浮飘摇,衣裳下摆,繁复的重金线绣着花纹。   纹样是浪涛,吞吐出十八颗浑圆的南珠,有的擎在浪尖,有的又覆盖在波涛里,隆重又压得住阵脚。   看这南珠的品相,普通富户,若是能得着一颗,便得镶在帽子、衣领,非是哪里明显就放在哪里,偏偏这位,要把这么好的东西簇拥在脚边。   也唯有这样,才能暗显出他身份的贵重。   皇上要去的地方不太远,倒也够陈星宁把近来的事情交代清楚了。   践花节上,想也知道司星仙子被文煦相中了,他如今已经得知了姑娘的住所,多次上门求见,都被姑娘拒之门外,眼看他便要耐不住性子,近日来已经暗地里探查姑娘的身世背景,估计是想要上些手段了;   再说扶南那边,收到尧国的修书,尚无反应,反倒是占环,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派使节出访尧国,再有两三日,便要进朝月城朝见。   白昼没说话,像是在理思绪,他半眯着眼睛看车窗外,片刻眼神又凝练起来,问道:“文煦,最近都是何时去扰人家姑娘清净的?”   陈星宁叹了口气,道:“前些日子还没什么规律,最近连着四日,日日都是上灯之后,在门口盘桓一番,今儿个送花、明儿个送玉,殷勤的不得了。”   转眼到了地方,陈星宁给姑娘寻的宅子,闹中取静。不大,但处处透出温馨雅致,白昼不禁看向陈星宁,见他只是看着宅子还没见人,眼神都柔和起来,便想,看不出来这人公事上颇有些手段,论起感情也是个难得的多情公子。   他的心意给了这身世坎坷的姑娘,也不知该是福是祸。   上前扣门,来开门的是个小丫头,十四五岁的模样,脸颊肉嘟嘟的婴儿肥没褪去,一双杏核眼灵动极了,见是陈星宁,瞬间笑逐颜开,道:“大人可算来了,过不了多一会儿,只怕那人又会来闹。”   说话间,她目光扫见站在陈星宁身后的白昼,便是一呆。许是极少见到皮相俊美,气质又这般特别的男子,正巧他也面目和善,笑眯眯的看向自己,那双微吊的眸子晶亮却幽深,好像能把人的魂魄吸进去,让人舍不得挪开眼睛。   姑娘的脸颊不自觉飞了红。   一旁伺候的布戈轻咳一声,小丫头这才回了神,也觉得不好意思,低头不再看三人,头前引路去了。   穿过一小片山水造景,便是花厅,司星仙子正在铸铁炉上亲手煮茶,旁边一座红泥小炉,温了酒,台几上摆着洗切好的果子和蜜饯点心。   她垂着眼睛侍弄茶具,听见脚步声,不经意间眸子一台,见是陈星宁,嫣然一笑,引着几人坐下。   此刻她已经知道白昼的身份了,难得的大气,从容有礼,翩然下拜。   白昼示意她起来,道:“毕竟不在宫里,就还当我是书生白露便好。”   众人坐定,白昼先直言问道:“我着人去查过姑娘家当年的案子,记录不详,如今你我能见也是缘分,不知姑娘是否有情由要诉说?姑娘当真姓夏?令尊是夏嘉夏大人吗?”   谁也没想到,皇上坐定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司星仙子被问的一愣,脸上露出一层悲意,只是年深日久,已经淡了,而后才道:“多谢……多谢公子记挂,但当年……妾身还年幼,实在是,不知道各中缘由。”   白昼听着,皱眉颔首,脸上露出些惋惜,却暗自想着,七八岁的年纪,确实是年幼,但若说能知道些什么,也该是明白事的年纪了,便没点破。   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司星仙子闲扯,果然不多时候,门房的小厮前来通禀,道:“姑娘,那位公子又来了。”   陈星宁看向白昼,见他微笑着颔首,便起身,向宅子门口去了,片刻功夫,身后还跟来一人。待到那人走近了,白昼觉得他相貌和皇后是有些相似,单论皮相,也是好看的,只是神色间透出些许刻薄算计。   文煦是礼部主客使司员外郎,从五品的官阶儿,放在都城里这个随便扔块石头都能砸到个三、四品官员脑袋上的地界儿,着实是名不见经传。   只是他爹是文亦斌,朝中重臣,姑姑是皇后,礼部从上到下,没人指使他,更没人招惹他。   这个官儿做得,彻头彻尾成了闲职。   文煦只在姑姑大婚时是见过皇上的,多年前遥遥一望,早就忘了皇上的模样了。   打眼看花厅主位上一位年轻人,气度非凡,手持着一柄紫竹箫,像是正在和夏司星聊音律,是谁却不认得。   可即便如此,他认识陈星宁。   自从陈星宁给他开门,他就心里略惊,这会儿又见陈星宁正三品的官位,只坐在这人下垂手,正在心里猜测这贵气逼人的年轻人的身份。   就见白昼先上下端详了他一番,而后叹息道:“倒是越发像你姑姑了。”   文煦惊了,看眼前人的模样年纪、说话口吻,他的身份只能是金殿高高在上的那位,以求证的目光看向陈星宁,陈星宁微微点头。   吓得文煦撩袍角就要行大礼,被陈星宁一把拉住:“公子的意思是,出门在外,不必这般重礼。”   说着,才放开文煦手臂,让他行了个常礼,到一旁坐好。   文煦是世家子弟,只不过是纨绔一派的。微末官职,吃喝玩乐在行,终归世面见得有限。骤然和皇上同席而坐,又看着自己这皇上姑父和前些日子被自己看中的姑娘闲话喝茶,神色舒松,脑子里一团浆糊的坐在一边陪着,只看明白了一件事——他可能和皇上看中同一个女子了。   难怪一连数日,自己即便重礼拜门,人家都闭门不见。   他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皇上忽然笑了,道:“小煦确实是到了该娶亲的年纪,夏姑娘窈窕淑女,小煦人才一表,难怪日日前来,想一见芙蓉面。”   文煦本来就没了章程,更没有跟皇上抢女人的胆量,被骤然问了,不知该如何回答,一时间就僵在桌前了。   好在皇上不和他计较,俊秀的眉头蹙起来,低低叹息一声,反倒惆怅了。文煦便就借坡往下滑,问道:“皇……公子有何愁事?”   白昼眼波在他脸上一掠而过,苦笑道:“夏姑娘身世坎坷,家里那些老头子们的脾性,你即便不熟悉,也是该有耳闻的,就单说你爹爹……只怕……”   说着,话茬儿截住,摇头轻叹一声,但意思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文煦就算尚没查清夏司星的身世,也明白了——皇上喜欢她,想接她入宫里,已经查过她的底,可这姑娘不是清白人家出身,足以被朝上那些文臣好一番诟病。   他转了转眼珠,试探着道:“公子没想过,给夏姑娘一个新的身份?”   白昼若是当真动了接夏司星入宫的心思,这当然是个最简单直接的办法,但他意在文家,便叹惋道:“有人已经认出她了。若是走了这条路,定又要闹得不得安生。”   正这时,门口的小厮又来了,道:“姑娘,门口有位公子,说是……要见白露白公子。”   夏司星问道:“什么样的公子,可问了姓名吗?”   那小厮答:“是个文致贵气的公子,一表人才的,说是……姓叶,叫叶青岚。”   白昼和陈星宁对视一眼,都不明所以,远宁王……怎么来了?   白昼身后布戈一缩脖子,怕不是……争风吃醋来的吧。   既然王爷来了,白昼也没想把他直接挡回去,索性向那小厮道:“请他进来吧。”   小厮是个会看眼色的,知道自家姑娘也得听这位的,应了一声下去请人了。   白昼这才转向陈星宁皱眉道:“你这差事,办得该挨板子了不是?”   于是,王爷进得花厅来,便看见白昼冷着脸坐在主位上,陈星宁跪在桌前,一旁还一个年轻人,正站起身来,也要跟着跪下。   王爷走到白昼近前,清笑几声,道:“公子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白昼哼了一声,一双眼睛在他脸上冷冷掠过,声音不大却如坠寒潭,道:“你私自出府,又该当何罪?”   说着,一甩袍子,起身便走。   经过陈星宁身侧,手扶在他肩上不轻不重的一捏一拍,嘴里继续冷言冷语,向陈星宁道:“朕回宫了,你不用跟着。”   说罢,头也不回的就往门外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布戈:请叫我布大明白。 第41章 皇上该是非常生气。   白昼前脚离开宅院,远宁王后脚就追出去了,只留下陈星宁和文煦二人。   要命的主儿走远了,陈星宁这才装模作样的先直起腰杆,然后长长的舒出一口气,转向文煦尴尬的笑笑。   文煦显然没见过这种阵仗,只觉得皇上该是非常生气,呆在一旁,一时走也不是,想上前来关心安慰陈星宁几句,又不知从何说。   陈星宁倒先开口了:“文煦兄可知道皇上为何生气?”   还不是因为你泄露了皇上的行踪?   但他面儿上不好这样说,于是也就拱手笑道:“还请陈大人指点。”   陈星宁叹了口气,才道:“皇上最近身体不适,心情更是两头都不开怀,”他话说到这里,向一旁的夏司星道,“夏姑娘,我和文煦兄闲话一会儿,姑娘也早些歇息,今儿就先告辞了。”   说着,示意文煦离开。   文煦好不容易敲开了姑娘宅院的门,进门就碰上这么一档子,也是无奈,只得向夏司星拱手行礼,跟着陈星宁出门。   二人几个弯转,去了不远处的一家小酒肆,叫两小坛店里自酿的酒,对坐浅酌。   陈星宁刚才话说到一半,没了后文,这会儿自斟自饮,酒都快喝完了,那茬儿依旧没有要继续的意思。   终于文煦忍不住了,低声问道:“方才……陈大人说,皇上为何要生气?”   陈星宁喝了不少酒,神情也放松下来,轻声笑道:“这事儿……”说着,他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令尊茶余饭后,没跟文煦兄闲话几句吗?”   文煦听着便皱眉苦笑道:“他几乎不与我说这些。”   陈星宁歪着头看他,突然轻笑着摇头叹息道:“天下父子呀……”话说到一半,又转回刚才的话茬,悄声道,“皇上……感情上犯难呢。”   文煦想想刚才皇上的话,恍然问道:“难不成……刚才那位是……远宁王?”   陈星宁笑而不语,喝干了杯中酒,算是认了。   “那……王爷不是在禁足吗?”   陈星宁瞥了他一眼,一副看他死脑壳不开窍的模样,道:“禁足不也是皇上禁的吗?“说着,提起酒壶,给自己满上,也给文煦那半杯点满,“皇上中意夏姑娘。”   哟……   感情是王爷翻了醋坛子,跟个姑娘争风吃醋来了!   文煦终于恍然了,却又不太明白的模样,问道:“王爷纵使再如何酸涩,总不至于和宫妃别扭?”   陈星宁咂了口酒,道:“自从和王爷投缘,皇上的宫妃……近年来都是摆设,除了你姑姑,可惜了……“说着,他叹息道,“许是常和王爷在一起,终归想换换伴在身边的人吧,皇上突然对夏姑娘上心了,只是她身世特别,进不得宫,本来暂时养在这里,做个外室,谁知王爷这么快就知道了……男人嘛……越是得不到的,越是不甘心。”   文煦一听,好家伙,皇上这是怕王爷么?   也可算是听明白了。   摸着鼻子思量一二,他忽然笑了,道:“陈大人,你看这样行不行?”   说着,他拿起一粒花生米,扔进装瓜子的小竹筐里,那把竹筐微微一摇,花生立刻隐藏在瓜子堆里看不见了。   陈星宁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哈哈笑了,道:“这是个好主意,若是办得妥了,文煦兄必然飞黄腾达。”   文煦也高兴起来了,他这样做可并非全是为了哄皇上开心。若是成了,自己筹措的事情,可就歪打正着成了大半,在父亲面前,终于能扬眉吐气一把。   二人皇上长,陛下短的念叨,而话题的主人公,这会儿正坐在马车上,想着一会儿如何收场。   白昼还从来没跟远宁王发过这样的火气。   从前即便是冷淡,也只是把他支开,当面兴师问罪,甩脸子就走,头一次。   但刚才文煦在场,他不知王爷对他和陈星宁的计划知道多少,万一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功亏一篑。   想来想去,不如起身离开,有些话交给陈星宁去跟文煦说,倒更容易些。刚才他轻捏陈星宁肩膀一下,陈星宁紧跟着微一耸肩,想来他是明白自己的意思。   要说远宁王为何会来,他自从知道了皇上就是白昼,对他可比从前上心千万倍,眼看蛇毒刚解,就接到两封密信,虽然不知道他具体要怎么做,但猜也能猜个大概。   咳。   白昼要闹便闹吧。   从前他年纪轻轻,就把企业里的刺儿头捏的一愣一愣的,如今更不用说是看过小说的了……   只是担心他的身体。   对于白昼,他不能再接受自己丝毫的大意。   于是白昼离了王府,他便让玉人和府上另一个功夫不错的侍卫跟着,一路暗中护送他回了皇宫。也亏得玉人心眼儿多,见皇上回宫不走正门,走得是每日往宫里送水送菜的门,便猜到他可能一会儿还要离开,这是不愿意招人眼。   便在门口等着。   果不其然,没多大一会儿功夫,就看见马车又出了宫。二人暗中跟着,到了城南小院,才让同伴去回禀了王爷。   按理说,身为皇上,行踪不仅被一个王爷探查,这王爷还公然逆旨,禁足期间出府“吃醋”,该是非常生气——为君上者,再如何宠一个臣子,臣子都该有自己的分寸。   即便不是真生气,也得做做样子。   但刚才远宁王跟着蹭上他的车,看出他喝了酒,什么都没说,就先拉过他手腕把脉的模样,触动了白昼心底里最柔软的一块地方。   犹如曾经简岚鸢硬要陪他去那些商业应酬,见他微醺时拉着他走的模样一般无二。   于是只在车里闷不吭声的不说话,心思走得多了,心口确实又有些隐隐的闷痛,不禁暗骂,老子这是中了情花毒吗,还想不得简岚鸢了。   远宁王在一旁偷眼端详,见他脖子上白皙一片,那一急怒攻心就显出的雕纹没有动静,脸色却非常不善,脉象也有一丝散乱。知道他即便不是真生气,多少也是走了心的,道:“我来是给送个应急的东西。”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白玉小瓶。   小瓶被递过来的时候,就带过一股药香,隐隐约约。   再看瓶子,做工精致,半边镂空,半边是光面的,镂空的瓶身一边,填了香丸,白昼凑到鼻子边,香味正是散发至这里,只一闻就心神安宁许多。   他抬眼看王爷,远宁王向他淡淡笑了,用大指一顶,瓶口的绷簧弹开盖子,瓶身倾斜,光滑一面的瓶肚里,滚出些小药丸,滚圆的米粒大小。   远宁王捻起一粒递到白昼嘴边,道:“你若是再心口疼,就服一粒。”   嗯……白昼了然——   速效救心丸。   心里这么想,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远宁王见他这模样,直接把药丸送进他嘴里,接着扯开拴在瓶口的挂绳,把小瓶子挂在皇上脖子上,瓶身在掌心焐了片刻,微一勾他衣领,顺进他衣服里了。   而后,全不提刚才闯了城南小院儿那一茬儿,拍拍车门,道,“先回府。”   车……虽然是皇上的车,驾车的布戈,也是皇上的人,可布戈从心底里觉得,王爷是真对皇上好,于是王爷说什么,他自然听什么。   白昼被王爷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闹得有点打蔫儿,这人不仅连句认错都没有,还这么反客为主……   是不是吃准了自己不能拿他怎么样?   王府里,远宁王引着白昼到了一间布置得极像丹庐的房间,进门就招呼他坐下,向身边的小厮吩咐两句。   片刻,一人进了门,正是南墨西堤被王爷捡回一条命的千禄。   他手里提了一只提笼,笼子里盘着一条小蛇,通体金灿灿的,一双红宝石一样的眼睛,像是能流露出情绪,恍惚觉得它比其它的蛇温顺许多。   千禄见礼,白昼不明所以的看向远宁王。   王爷道:“你演示给陛下看看。”   隧而,千禄从怀里摸出一个陶烧的乐器,不是埙也不像陶笛,饶是白昼精通箫律,也看不出这乐器的名堂。   千禄的直肠子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陛下,您不认得这东西,不必自愧,这是门派秘传,外人是不会识得的。”   白昼的嘴角顿时抽了抽。   再说千禄,身世也算是传奇。   他自小被家里人卖了,辗转到一个马戏班主手里。班主见他极通动物灵性,收他做了入门弟子,对他倾囊相授,颇有将班子交给他的意味,这是千禄记忆里最开心的时光。   可惜好景不长,班主并非是个跑江湖的普通卖艺人,他突然遭仇家追杀,一夜之间马戏班子尽数丧命,千禄因为到临镇置办下一场表演的器具,才躲过一劫。   但这样一来,当年只有十来岁的千禄又变回孤身一人。郁愤满怀,四下探查班主和仇家的过往,收效甚微,遭遇诸多坎坷。   风霜挫折打磨了少年人的锐气心性,最终他阴差阳错入宫当了小太监,便也就认了命,起码能吃饱穿暖。   再后来,他被遣到南墨西堤,终日与动物为伍,倒也乐得。   白昼听完他一番陈述,指着他手里那个奇怪的乐器,道:“朕听听,和两次闹蛇前听到的鸟鸣相似否。”   千禄脸上露出一丝惊诧,他显然是没想到,那般要命的当口,皇上还能注意这等微末细节。便也不矫情,把乐器放在嘴边,吹出的声音如天边灵雀歌唱,没有音调,却比大多数乐曲空灵好听。   见皇上神色略变,千禄知道,皇上定是认得这声音,又道:“陛下请看。”   在他吹奏出一短串鸟鸣声音后,就见笼子里的金色小蛇,突然像发狂一样,盘身吐信,做攻击之状,向笼壁狠狠撞去。   提笼四壁是草编的,再如何用力撞,也只会卸了力道,可即便如此,笼子依旧被撞得四壁乱晃。   “你当年,都查到些什么?”白昼问道。   千禄听了这个问题,神色黯淡下来,最终摇摇头,他嗓子因为伤过气管声音沙哑,如今更像是铁皮蹭石头:“奴才无能……只知道,师父……当年是从占环出逃的。但,奴才有一本师父的册子,看到里面的记录,咬伤陛下的蛇……名为长环,极难繁殖,是占环皇家的秘术。” 第42章 会出什么大乱子?   春花烂漫的一天,占环使节终于入了朝月城。   朝会晋见的时候,满朝文武皆以为使节会是个中年男人,或者是糟老头子,不想上朝女子婀娜多姿。   占环和扶南都地处南方,风俗衣饰有相似。   只是扶南尚雕纹,是以扶南民众虽然穿的少,但大片的皮肤都被雕纹遮盖着,怎么看都显得邪气蛮荒。   可占环不一样。   使节上殿,珠环轻响,只见她面若皎月,掩在一层极薄的面纱后,一双眼睛通透灵秀,满头乌发,编了大辫子垂在身后。   朝月城的春日还微凉,美人身上披着一袭锦缎斗篷,随着她步履轻摇,袍角掀飞,所有人都看见她斗篷下异域风情的衣裳遮不住纤长白润、如玉雕一般的长腿。   月中聚雪,若隐若现,暗香浮动,这哪里是朝见,分明就是香魂飘摇撩人心魄。   白昼坐在殿上高处,一目了然朝下几名不检点的臣子,虽然低着头,眼神却被使节的步子黏住了一样。一路追着人家,恨不能看看她斗篷下的衣裳到底遮了多少身子。   可笑这帮色鬼,不能大大方方的看,就暂且别看,这般贼眉鼠眼的偷瞄,尧国的邦仪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下臣占环国司仪使李雪儿,参拜尧国君主,陛下万岁,康宁安泰。”   姑娘尧国的官话说得很好,说完,翩然行了一个很特别的礼,举手投足都端庄秀雅。   白昼摆手道:“司仪使快请起来吧,赐座。”   李雪儿谢恩坐下。   白昼又问道:“千里迢迢,一路来得可还顺利吗?”   李雪儿重新站起来答道:“君主挂怀,一路上顺风顺水。”   白昼就笑了,道:“不必多礼了,你坐着答话就好。你家王上,有什么话要你带过来?”   皇上刚说完让她坐着回话,不想,她又站起来了,不仅如此,还郑重的双膝跪下,道:“王上派下臣前来,邀请君主前往占环一叙故交。”   说完这话,像是怕被人打断,她话茬跟得很紧,继续道:“占环新君继位不满三载不得出占歌城,否则,王上也不会提出这般要求。”   预料之中,这要求在重朝臣听来极为无礼,礼部尚书第一个不乐意,出列行礼道:“向来两国交往,使节代劳,更甚你家王上曾向我大尧俯首,国书都还在天禄阁的金安石室里封存,是否要请出来,给使节和占环王上提个醒?”   话说的确有其事,白昼也在金安石室里见过这封国书。结合尧国的年记来看,此事只怕还是原主白景促成的——   那一年白景五岁,以尧国皇子兼使节的身份去过占环,还朝后,顺利与占环签订国书,其中一条便是占环承诺,国君四代以内,向尧国岁供朝贺。   也正是因为这一茬,白景才被立为太子。   白昼翻遍了天禄阁里的书记文献,也没查到,原主去占环的期间,具体发生过什么事。   史料缺失,大有深意。   但白昼曾经干过掘地三尺找线索的事情,便也不会因为这样就止步不前。早在涂阿伽给他发来密信求救时,他便让陈星宁安插了人手在扶南和占环,知己知彼的重要性,在他心里根深蒂固。   正史若是缺失,想查询真相还有一条便捷的路——事发地的民间野史,毕竟不是年深日久的过往,查起来该不会太难。   只让陈星宁去查野史,也不易引他生疑。   果然就在李雪儿入朝月城的前一日,陈星宁整理了奏报,占环先王有两个儿子,长子李鸩,幼子李鸠,先王本欲立小儿子为王,但幼子李鸠在尧国皇子出使时,致使皇子身受重伤,几近丧命,尧国先皇震怒,修檄文欲讨伐占环,占环先王处罚了幼子,后又与尧国修国书四世朝贡,事情才算了结了。   但此后,李鸠就像蒸发了一样,消弭在深宫王殿里,淡出众人视线。   有野史传闻,他是被冤枉的,对父亲的处置伤心透顶,云游去了;也有传说,他因此郁结难舒,病故了;更有说,占环王当年屈于尧国兵力,偷偷把儿子送到了尧国,做了质子。   但事实的真相到底如何,只怕只有当年经历此事的当事人才知晓了,可惜白昼并非白景……   说回朝上,李雪儿不理礼部尚书,依旧跪在地上,从怀中摸出一叠极薄的卷轴。   卷轴裱了背皮,黑色暗花绣金线的锦缎显得珍贵隆重。她双手托起呈上,道:“这是陛下当年的手书,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吗?”   卷轴展开,里面的纸张已经泛了黄,纸上并非是文字,而是一幅画。   一看就出自孩童之手。   画的也是三个孩子,两个年龄大些,穿着占环的异族服饰,最小的那个则是尧国宽袍大袖的装束,三人手拉着手,站在一座巨大的宫殿前,宫殿森然庄严,身后倒是青草小鸟,笔触虽然稚嫩,意味和意境却着实不浅。   但可能这也只是当时画画的孩子眼见的场景,只不过画入各人眼,便会投射看画人的认知。   再看画面右下角,按着三只小手印,也是两大一小,拇指叠按在一起,稍小的那只按得是右手,掌心有一条伤痕。   白昼下意识的看自己的右手——岁月如流,伤痕依旧,却已经变得极为浅淡了。   李雪儿见他怔怔出神,轻声道:“陛下,与您年少许约的少年人已经成为了我们的王上,他与您的约定,您还记得吗?”   何止不记得?   根本就不知道。   可白昼本就想去占环,有了这一茬,能省去不少麻烦,他瞬间打定了个主意,道:“司仪使舟车劳顿,此事稍后再议,诸位爱卿无事便退朝吧,”转头向布戈吩咐道,“请司仪使落花阁一叙。”   落花阁顾名思义,一年四季都有落花,春落桃梨海棠、夏落槐花紫薇、秋落桂花芙蓉、冬落山茶白梅。是个极风雅又略显粉俗的地方,原主白景像是蛮喜欢的。   记得书里写,他和王爷在这地方的芙蓉树下一夜风流,而后没多久,王爷便翻脸无情……   白昼觉得不吉利,一直没来过,今天也不知怎么了,脑子里就蹦出这么个地界儿。   毕竟把使节往后宫深处引,也不太恰当。   入了落花阁的院子,院内一条活水流动,流经南墨西堤,也经过落花阁。   落花阁里,专门为这一段水流扎了水栅栏,圈养着一撮一撮的绿色漂萍,像是小荷叶,春日里嫩绿嫩绿的,偶尔开出几朵黄色小花,黄绿相间,春意渐暖,更显得生机盎然。   李雪儿经过水边,慢了脚步。   白昼见她驻足,也就缓下脚步。   许是李雪儿见尧国的君主人长得好看,年纪也与自己相差不多,更是待自己和善礼遇,便也不拘着,问道:“还有这么小的荷花吗?”   白昼莞尔浅笑道:“这可不是荷花。”   李雪儿歪头看他,等着他的下文。   白昼道:“这是荇菜……”   “哦!”姑娘抢话道,“我王上哥哥总是叨叨念念的《诗经》,里面那句什么‘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窈窕淑女怎么着来着?”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白昼接着道。   李雪儿向白昼挤了挤眼睛,面纱薄透,若隐若现出姑娘人面桃花,红粉霏霏,俏皮得一笑,便看着没有了刚才在殿上的郑重,仿佛邻家的小丫头,和大几岁的哥哥闲话家常。   她听皇上顺了下句,便又道:“是了,我王上哥哥喜欢极了你们中原的诗词,平日里总跟我讲这讲那的,原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这些感兴趣,如今又见了景哥哥,便大概知道了。”   白昼暗暗惊叹,这丫头曾和原主白景见过面,她是占环新君的妹妹么,朝文上没有明说,险些让自己大意了,面上不动声色又问她道,“你说是为何?”   李雪儿这会儿该是全放松下来,没答他的话,反指着墙上橘色的花朵问道:“那个又是什么花,有什么说头?”   白昼笑笑,道:“那是陵苕,‘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   李雪儿挑了挑眉,露出一副赞叹的神色,道:“果然……”   自言自语,也不知果然什么。   白昼懒得深究,引她进了正殿堂,让人伺候茶果点心。   终于,跟着李雪儿的女官终于看不下去了,小声用蹩脚的尧国官话提点她,隐约听着说得是:“王上嘱咐您不能太随性了。”   白昼端起盖碗喝茶,只当做没听见。   继续和她东拉西扯的不提正题,一会儿问她爱吃什么,一会儿又问她天气习不习惯,要不要置办些尧国的服饰,好穿去街上玩玩。   白昼年纪不大,经历不算浅,看那些老油条需要出其不意,但看这么个小丫头还是不在话下的,几句话下来,他就看准了这姑娘没太深心机。   顺着这一节想,占环让这样的姑娘家出使尧国,也不知是不是当真心思坦荡至极。   果然,李雪儿起初新鲜劲儿没过,与他闲话得有来道去,这会儿几杯茶下肚,浮躁气消散了,终于记起自己的职责,“哎呀”一声起了身,几步便要走到白昼进前。   可她刚往前走,布戈便揉身挡在了皇上近前,道:“使节莫要越礼!”他一呼喝,殿内的侍卫们也都立刻一副严阵以待蓄势待发的模样。   李雪儿一怔,才意识到是自己唐突了,在白昼面前四尺有余停了脚步,抻着脖子,眼神越过布戈,看着白昼,皱眉道:“景哥哥,你是不记得我了吗?”说着便摘下面纱来。   面纱下一张玲珑俏丽的面庞,白昼目光极为疑惑的注视她片刻,而后有些迷茫的摇摇头。   姑娘不知白昼心里的算计,她只觉得皇上迷茫,该是他贵人事忙,如今自己女大十八变,将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他自然不记得了。   隔着布戈,她又问道:“那当年的事情呢,你也不记得了?”   白昼摇头。   姑娘更焦急了,话到嘴边,看了看挡在她面前的布戈,欲言又止。   白昼也歪头越过布戈看她,道:“你说吧,他无妨的。”   李雪儿皱了眉,道:“你当初重伤,如今经年消耗,身体里腾蛇大神的精萃已经快耗没了,要是不再续接上,便……”说着,她还是看了看布戈,才道:“会闹出大乱子的。”   这回,白昼真的一头雾水了,问道:“什么大乱子?”   把姑娘急得直跺脚,在屋里遛了两个圈,又转回来,正色向白昼道:“你是真不记得了?”说着,她转头看了看几名目不转睛盯着她的侍卫,“是你让我说的?”   白昼点头,道:“你说。”   李雪儿“咳”了一声,用只有布戈和白昼这个范围内能听到的音量,几乎是只动口型不发声的说道:“搞不好,你会死的。” 第43章 我若是喜欢阿景呢?   这日夜里,布戈不当值。   白日里皇上和占环司仪使的对话,把他听得胆战心惊。   尽管皇上面儿上看着还是那副波澜不惊、满不在乎的模样,但他觉得以这副面貌示人是皇上的能耐。   更甚,他若是没有走心,为何在自己下值前,又让自己把一堆落了灰的书典送进御书房,叫人不要打扰呢。   想了又想,布戈决定暗自出宫一趟,皇上最近总是差他出宫办事,腰牌都还在手里,倒是方便。   他要去找的人,正是如今面儿上被禁足的那主儿。布戈觉得,皇上身边待他真心、又能在这事儿上帮上忙的,只有王爷一人了。   就算皇上日后发脾气问责了,让他罚就是了。   打定主意,他换了一身寻常衣裳,趁着夜色去了王府。   远宁王见到布戈时,先是诧异,稍一思量,正色急问道:“陛下出了什么事?”   布戈张了张嘴,突然就不知从何说起了,最后只得把李雪儿和白昼在落花阁的对话向王爷复述一遍。   当王爷听到“你会死的。”和“若不是当年你救了我王上哥哥”这两句时,他所认知的白昼的身体状况,突然现出一丝抽丝剥茧终见端倪的意味——   占环王请白昼客访占环,该是为了压制皇上曾经身体的损伤的。   远宁王听完,颔首一笑,向布戈道:“你且回去吧,我猜他本来就是打算去占环的。”   布戈傻了一下,一双眼睛转了两圈,恍然大悟的模样道:“陛下……前几日说的要去‘鸟儿不拉……拉……’的地方,就是占环吗?”   王爷笑着点头,也不禁在想,白昼心里打得是什么主意。   忽然想起那日,便忍不住问布戈道:“陛下当时给你出了什么主意,让你和那些老臣交代?”   “这……”布戈撇嘴,脸上显出羞于启齿的表情,看王爷眉目清朗的等他,终于还是低声道,“陛下说,逼得急了,就说……就说……他在王府,和您……双阳共修……”   远宁王哑然,再如何不吝,也不禁面目有些扭曲起来。   转念觉得,这绝对是白昼能说出来的话,历来他都是为了目的不大在意名声的,如今披着昏君白景的皮,可不是更不在乎了。   朝堂上,白昼当然不能说是为了续命才出访占环,李雪儿也深知这一点,才没公然挑破。这姑娘烂漫,还真非傻白甜那一支儿,最重要的是,至少目前她没安祸乱尧国内政的心。   虽然小说里,远宁王夺位之后,就与占环王,有一战。   如今,自从皇上提出亲去占环,便有些朝臣站出来反对,第一条原因就是自古以来,哪里有国君出访他国的先例。   路途遥远,死了咋办?   自然也有聪明人看得出,皇上早在心里打定了主意想去。   于是,就又吵个没完。   白昼坐在朝上耳朵疼,他知道自己这个现代人的做法,放在古人眼里,不是倒行逆施,就是不顺时代,索性道:“太史令何在?”   李司正一听点到自己了,想起前日夜里,御前太监到府上的提点,赶忙出列跪下。   “诸位爱卿说得都有礼,既然争执不下,不如请李爱卿卜问一卦,问问神意。”   白昼自来相信解决问题的办法至少有三种或以上,找李司正有策略的“扔钢板儿”是其中之一。   更何况,李司正有尾巴捏在皇上手里,当即占了一卦,道:“紫薇帝星偏移中宫,确实有出行之相,若是废弃此行,隐有危相。”   白昼看他自导自演完收了摊儿,笑道:“那朕,还是顺应天意吧。”   这样一来,也免了偷偷摸摸跑去占环的麻烦,白昼舒心。   依样画葫芦,明着下旨,让多位重臣共同监国。   这夜,皇上可没好好休息,暗地里安排了许多事。他也不禁在想,当初穿进书里来,想好了痛快闹一场,可时至今时,也没能轰轰烈烈的蹬腿闭眼,这么折腾到底是为了什么。   正胡思乱想,布戈前来报:“大将军楚关,请旨求见。”   来得正好,正想找他呢。   帝王御驾出行,并没有浩浩荡荡。白昼吩咐一切从简,就连礼部算准的吉时都没等,一众官员送行时才知道,天还没亮,御驾就已经出城了。   所经之地,更是没有提前知会。   一路上弄得一些官员手忙脚乱,这种突击一般的到访,把沿途官员的品性看了个七七八八。   ——————————   再说身为远宁王的简岚鸢……   他和玉人的同盟之势一拍即合——玉人对于原主的羁绊,和简岚鸢对白昼保护的初衷,拧成一股力道,让这二人迫切的想要摸清,王爷背后那一股势力的脉络。   御驾出城的前夜,玉人从都城的私宅里拿回一只玉匣子。   私宅,是王爷曾经让玉人偷偷置办的,再无其他人知道,一直只雇了一个聋哑老伯看顾,再无人去。   就连玉人,也再没让去。   原主不知所踪,玉人思来想去,终于破了忌讳,在书房桌下的暗格里,发现了这只白玉匣子。   匣子里收着一大沓子信件,除此之外,还有半方玉珏,白璧无瑕,凝若羊脂,因为少了另一半,所以图形不完整。可即便如此,足以让人心惊——图案能见蛇首蛇尾,与白昼颈间的雕纹花样,一般无二。   再看过信件,几乎便能看破原主背后势力的虚实了。   玉人做梦也没想到,王爷四年前入都城是因为老王爷重病的托付,可信件上的字迹,一看便是出自自家老爷之手——每封信的台头都是“九儿”,更甚,他竟然是诈死,只为了求皇上让王爷入都城。   事若是叫破了,只欺君一条罪名,远宁王一支便算是活到头了。   最后一封信止于去年春季,老王爷质问儿子,置昔日怨愤于何地,又置养育之恩于何地……   却不知原主如何回复的。   玉人终于明白了,主子为何不愿意让自己知道这许多的事情。   “昔日怨愤是什么,你知道吗?”王爷问道。   玉人皱眉想了想,摇头道:“每次和老爷说正事的时候,公子总是不愿意我听。”   “九儿,是指远宁王本人吗?”   玉人道:“小的从来没听过这个称呼。”   毕竟事情见了端倪,玉人心中得了鼓舞,御驾一路向南,玉人又被王爷撒出去查千禄提及的马戏班子。   马戏班子没查来,却查出来占环的一个传说:   占环王曾经数代得天神庇佑,神使精通兽语,能驭兽驱邪治病,更能抵御外敌,可就在二十年前的一夜,雷雨大作,上天召回了神使,雷电点燃神使的居所,暴雨中大火难熄,待到雨过风停,一切都化作焦灰。   至今还有老人能绘声绘色的描述那场大雨中的熊熊烈火——大雨不能灭的,唯有神火。   可这只让简岚鸢想起前紫薇令顾桓府上那一场越是泼水,便越是难熄的火……   几近整月的奔波,玉人和简岚鸢渐而拨云见日,起码不再是两眼一抹黑的境地了。   只是,短时间内知道的信息多,要去消化筹措的也多,王爷面儿上依旧化名叶青岚,装作御医跟在皇上身侧,暗地里与玉人抽丝剥茧之余,便是看顾白昼的身体。   可饶是王爷如何医术高明,至今依旧不明白昼身体的病因何在,找不到根疖便束手难医。   白昼风雨飘摇的身体,让他心焦心痛。   终于这日入夜,营帐安定之后,王爷站在司仪使帐前,见她丽影绰约,坐在桌前,道:“在下叶青岚,有事请教司仪使大人。”   李雪儿应声请他进了帐子,道:“叶太医坐吧。”   王爷没有坐,而是向李雪儿行了一个出乎预料的大礼,几乎一躬到地,把李雪儿吓了一跳:“叶太医这是做什么?”   “恳请司仪使告知,陛下年幼时出使占环,到底发生了何事。”王爷正色道。   李雪儿先是一怔,而后便像是了然一般,太医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显然是当年的变故问不出也查不到,便笑道:“景哥哥当年那般年幼,竟如此守信,守口如瓶。你又为何执着于当年的变故?”   远宁王神色暗淡下来,道:“陛下的身体……自那时起,一落千丈,如今更是临渊欲坠,在下想医他,又寻不出根源。”   李雪儿歪着头,把王爷从头到脚打量了三个来回,笑着问:“不过是职责所在……你……喜欢你家陛下?他可是个男的。”   恪尽职守可以有千万种初衷,偏偏这山花般烂漫年纪的少女一下就把事情归结于感情上,却也这么巧,被她说着了。   远宁王想了想,并不扭捏,点头道:“无论男女,在下……只希望陛下平安。”   李雪儿的眼睛里不知闪烁出一种怎样的神色,像是在和王爷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若是……能回到过去,我定会阻止你家陛下出访,自那之后,他失了健康,我却失了鸠哥哥,至今……都不知他是生是死,身在何方。”   事情的进展比预料顺利,也许是李雪儿少女心性,还处于看重人间挚情的年纪,更敬佩王爷的坦荡,李雪儿把她所知的旧事讲给远宁王知道——   白景出访占环,某日午后出了变故,白景为救人,搭进去半条命,祸头却好像是那传说中的驭兽神族。   也正因如此,他们才遭了天罚。   线索一段一段的拼凑,王爷几乎明了了事情表面的全貌。   书里的白景,或许并非小说里描述的那样昏庸。只是不知后来为何,他性情大变,自暴自弃。   第二日下午,御驾终于到了占环境外的一处险地,安营扎寨。   依着书里描述,这是一片密林,名叫重叠障壁,将占环与扶南和大尧阻隔开。若是想入占环,没人带路,便会迷失在密林深处,走不出去。   白昼看向密叠叠如同岩壁一般的林障,转向身边一直陪伴在侧的俊雅男子,见他正给自己缓缓打着扇,心思也像是已经飘远了,道:“青岚,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王爷扇子一合,回了心神,从怀里摸出一张地图,图上层叠满是标记,做着朱批小注,递到白昼眼前,道:“这几日忙着人探路,许是有些劳神。”   白昼全没想到,他会把工作做到这地步,暗自惊叹,这样万无一失的周全布置,也不知在他脑子里过了多少遍。   他更不知,这些日子王爷费心思的事情又何止于此。   只是终日的劳心劳力,还是让他露了疲态,白昼才有方才那一问。   王爷答过,白昼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几圈,微微摇头,道:“你没说实话。”说着,他轻咳了几下,目光却始终没离开王爷。   远宁王往皇上身前贴了贴,笑道:“阿景,你骨子里本就是个明君,为何要皮着一张荒唐混溃的皮囊?”   简岚鸢当然知道,他也没指望白昼能好好回答,只是想与他岔开话题,便又继续说道:“你有你的理由,只管做你想做的事,我自会尽全力保你健康平安。”   白昼都数不清自己是多少次恍惚了,恍惚得都疲沓了,怎么这人总是能说出和简医生如出一辙的话呢。   见他这副神色,简岚鸢心里微微一痛,猜到他心里想着自己,便问道:“阿景口中说的那个找不到的人,你……喜欢他吗?”   白昼愣了一下,从没想过王爷的问题这么直接,更何况,这个问题白昼自己都没倒明白,苦笑着摇头,道:“朕……也不知道,那是喜欢,还是些别的什么。”   王爷神色一黯,白昼怀疑自己看错了。   但还来不及分辨,便被远宁王一把搂住腰,带进怀里。   远宁王几乎是贴着他的耳边轻声道:“那我若是说喜欢阿景呢?”   --------------------   作者有话要说:   简岚鸢:一天天的,要累死了,需要爱的滋养。   _   这章有丢丢无聊啊,dei不起~ 第44章 莫名闹得像四角恋。   简岚鸢是医生,但他也是个普通人。   莫名其妙穿进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界儿,谁也不认得,更不知何时能够回到他熟悉的社会。心中的慌乱与孤寂,难以言喻。   更何况,他是个连小说都没看过的主儿。   直到与他纠葛至深的人,骨子里散发出的熟悉感,变成了滋养他心头希望的营养,他攀着丝毫的期冀,护佑着这个人。   终于,那日这个人喊出“简医生”三个字,让简岚鸢的心飞到了云端,但转瞬又跌入深谷。这种滋味不知说与谁知,先是对面不相识,而后又偏偏叫我知道了,不敢对你说。   简岚鸢觉得这是老天跟他开的玩笑,曾经现实里,他作为医生、甚至朋友陪在白昼身边,他心疼他,喜欢他,对他有敬有爱,为他做的许多事情远超越了友情。   有几次,他都想要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可看白昼身体风雨萧瑟的模样他又不敢了,他怕白昼对他没有这种心思,闹得尴尬,最终就连看顾他的身体,那人都不愿意。   这回可真的好,白昼伤成这样,老天教他彻底有口难言——让你不早说。   憋屈了些天之后,简岚鸢也想开了,白昼的伤是受不得大喜大悲的刺激,但他字里行间提到在意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自己,得探听明白了。   此时此刻,一揽入怀,白昼的表情肉眼可见的僵住了。身子也紧绷的紧张起来。这一回,王爷咫尺间的暧昧和侵略,如此明显。   “阿景喜不喜欢我?自去年冬天,你对我为何突然变了?”   为何?换人了呗。   原主白景对远宁王,当然不一样。   二人都心知肚明,却又说不出口。   王爷见怀里的人懵懂木讷,心一下就软了,怕他误会一般,继续道:“我指的是你,不是大尧的万岁陛下。”   两相静默,王爷能清楚的看到白昼目光里的疑惑。   片刻,白昼微一用力,挣脱王爷的臂弯,向后退开一步,道:“别闹了,你不是说喜欢的那人不在这世上吗?”   嗯……   本来是两个人的事情,如今莫名其妙闹得像是四角恋。   首先看破真相的“远宁王”颇有些哭笑不得。   王爷脸上露出些淡淡的笑意,缓声道:“曾经一度觉得你丢了,但现在我又把你找回来了。”   话半点不掺假,白昼也听得真真儿的,语言的魅力就是这样,不同经历、经验的人听同一句话,总能听出些不同的意味。   白昼心里打鼓:听这意思,我是在掉马的边缘游移了一番,从前不管不顾闹得太过,惹人生疑了?   目光再回到远宁王脸上,见他依旧面带微笑看着自己,像是静默的等答案,一副等不到便不罢休的模样。   白昼突然头大,他对简岚鸢是喜欢,可这喜欢是基于什么初衷,他还没捯饬明白呢,这会儿又搅合进来一个远宁王。   他近朱者赤,自小家里耳濡目染的尽是经商之道、虚与委蛇、尔虞我诈、利益交换,面儿上左右逢源会圆滑,可论真心……他见得当真不多。   正因如此,在他人生最破败的时候,他看到了简岚鸢的真心。骤然寻他不见,让他只想造作。数次求死不能之后,逐渐熟悉了远宁王,他对白景有几分真心?   有了真心,便是喜欢吗?   白昼有点不会。   人生是有这么一个阶段,面对一个人、一种感情,时刻念念不忘,却又说不清到底为何念念不忘。   而后回顾去想,也确实并非只因为喜欢。   他索性直言道:“朕虚度春秋无数,不知何谓喜欢。明日还要赶路,乏了,早些歇了吧。”   他的退缩,王爷毫不意外,勾了勾嘴角,依旧是一派文雅的模样,看不出其他情绪,柔声道:“你只需记得,我说的喜欢是对你,不是对大尧的天子。”   说罢,退到帐子的外间去了。   待到内帐里只剩下白昼一人,他在床榻上坐下,随手拿起枕边王爷给的白玉香囊放在手里摩挲着,这个小动作,已经成了习惯。忽而意识到,刚才怎么就被远宁王反客为主了呢?   他本来是问那人为何魂不守舍的。   这回可好,不仅没问出个所以然,还被他搅合得乱了心思。   但舟车劳顿,毕竟身体不好,稳了稳心神,也就睡下了。   日头露了尖儿,御驾车队启程入重叠障壁。   白昼四下里张望,终于知道这地方为何凶名在外。   重叠的树影,密麻得紧了,像是一层一层的石崖,几乎每个地方都长得一个模样,若非是有熟人引路,当真是要迷在这里面。   车队前行,玉人像是一直在最前面引路,但凡他打呼哨的地方,不是急弯窄道,就是陡坡泥沼,不禁感叹远宁王缜密周到。   也不知他们私下把这蹚路走了多少次。   顺风顺水的行了大半日,行至一个比较空旷平坦的小平原上,突然前面玉人打了一个不大一样的呼哨,身边陈星宁应了一声,白昼车驾周围的侍卫随即变换了各自的位置。   结出一个简易的箕形阵,可攻可守,不知前方出了什么状况。   李雪儿看看周围,笑道:“先不用慌。”说着,她从腰侧摸出一支乐器,细看通体润白,只有女子巴掌长短,像是骨头做成的,但看形状却极像千禄曾展示驭兽的东西。   贴在唇边,吹出一段音调高亮的调子,节奏转换很明快,异域风情从每个音符里渗透出来。   片刻,远方传来曲调相和,调子没有李雪儿的高,却能和着她的拍子节奏,两相合在一起,才完整了曲子。   骨笛离开唇边,李雪儿笑道:“刚才已经过了界碑,是我王上哥哥,前来迎接陛下了。”   只片刻功夫,果然路引便来奏报,说占环的王上亲自迎出四十里,恭迎大尧陛下——   遥看马队由远而近。   为首那男子一身黑色衣裳,看不出是什么料子,非纱非丝,垂坠得体。他手上戴着一副黑纱手套,颈子上也系着薄纱,全身上下只露了一张脸。   因为占环地处南方,他肤色略深,面容轮廓分明,眉骨、颧骨和鼻梁高挺,眼窝深邃,眼睛和李雪儿几分相似,目光柔和,神色却隐约可见杀伐气,这两种相反的气韵融合在一张脸上,让他气质很特别。再细看,他的左眼睑下有一道横向的伤痕,那痕迹看着经年日久,虽然已经淡了,却依旧凸起,想来当年伤口不浅。   男人眉目弯弯的迎上来,行至白昼车驾前,单膝跪下了。   他这一跪,他身后的骑士和李雪儿纷纷跟着下马跪倒,只听他朗声道:“占环臣王李鸩向大尧上国君主见安,祝君上龙体安泰,长乐长安。”   白昼下车站定。   眼前人,无比陌生,更不知原主白景五岁出访占环时与他有何纠葛。这些日子他只从李雪儿的只言片语中略有猜测,但也终归只是猜测,如今人多口杂,上策便是少说话。   打定主意,翩然抬手道:“王上不必多礼,快请起来吧。”   李鸩行礼,起身站定,目光直勾勾的落在白昼脸上。弯起嘴角,像是端详多年不见故人的变化。   白昼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李鸩上前几步,看出白昼身侧众人对他满脸戒备,又止步不前,神色里显出些失落,转瞬便消了,道:“陛下,臣下已经在五里之外搭建了休息的简帐,趁夜未至,快些前去吧。”   李鸩礼数颇为周全,他口中的简帐可一点都不简——   临时行帐簇拥着居中一连三间拱顶的木屋,木屋周围砌了篱笆院墙,屋里地上更是铺了薄毯,桌椅床榻一应俱全,床边摇椅铺着席子靠垫,窗边一盆兰草添了屋里几分雅致,茶台上晾着温茶,屋门口又有小泥炉一直在温着水。   若说这地方只为了住一夜,这般布置不可谓不用心。   布戈在一旁张罗着几名侍卫和太监巡查整理。   白昼在屋子中站定,刚想客套两句,李鸩站在他身侧先开口了,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小景,十八年前一别不见,幼时你描述的小屋,我……依着记忆还原回来,是不是这般模样?”   感情混沌和不通世故是两码事,白昼是自己谨慎,感情搅闹的懵懂,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懂世故,李鸩一句话,白昼轻易就从里面听出一股九曲十八弯的青涩情意来。   更甚,《诗经》里的这么一句,用在这……也不知他是错用,还是有意。   他回身,便见这高挑的男人一袭黑衣站在身后,眼神看着他说不出的柔和。   李鸩见他愣在原地,又道:“如今你我皆得偿所愿,今日相见,咱们畅饮,可好?”   白昼一头雾水,又从李鸩的话里听出来当年实情定不简单,他目前无从得知具体因果,这般下去,早晚要露馅儿的。   心思飞转,正想着该如何应付过去才好。   忽然门前光影一晃,李鸩身后只与门边方寸空隙,远宁王揉身进了屋子,先向自家皇上行过礼,而后转向李鸩躬身道:“王上见谅,我家陛下,该服药了。” 第45章 还不跪安?   自远宁王进门,李鸩神色就稍有变化。   刚才他看见这文士打扮的男子一直站在白昼身侧咫尺,觉得他看自家皇上的目光都与他人有异。入了营帐片刻没见他,以为他打点去了,结果稍不注意,他就神出鬼没的从门口转进屋里。   一瞬间揉身进屋,李鸩竟然没有察觉他是何时到了身后的。   占环王的性子当然不是温良恭俭让这一属类的,只微一迟疑,便向后撤步,横身挡在远宁王身前,打量着他笑道:“先生是御医?身手可不简单。”   说着,不等远宁王回话,屈指撞向他颈前。   王爷手里端着小半碗汤药,见对方来势不缓,双脚一措,并没往后躲,反而迎上对手。   李鸩的双指几乎贴着他脖颈上的皮肤划过去。   王爷文士长袍的衣袂袍角飞起来,翩若惊鸿。   不见半分仓促,转身将药碗稳稳放在桌上,宽大的袍袖一甩,看似蝶翼轻展,其实暗藏着内劲,把李鸩逼退了半步。   也正是这一措身,王爷便正好挡在白昼身前。他理了理袖口,面无喜怒的抬眼看李鸩,言语客气却不卑微:“下官一心挂念我家陛下龙体,方才进门失了方寸,向王上赔礼了,”说着规规矩矩向李鸩行过一礼,便不理他了,转向白昼,重新端起桌上的小半碗药,递过去柔声道,“陛下舟车劳顿,这是祛燥静心的方子。”   白昼看眼前这二位,算不得剑拔弩张,也暗含着一种莫名的敌意。   无奈笑了笑,接过药碗,把药一饮而尽,空碗轻轻放回桌上。   远宁王见他喝完药,才又转向李鸩,欠身道:“陛下前些时候被长环蛇伤了,心脉损伤,深夜惊梦难安,对从前的事情也时而记忆混沌,王上若是念及幼年情义,便先让陛下好生安歇吧。”   “长环蛇”三个字,音说得重了。   李鸩表情大变,几步抢到白昼身前,拉住他手臂,关切道:“他说的是真的?怎么又被长环蛇伤到,到底怎么回事……”   不知王爷是歪打正着,还是有意的,白昼正为如何在李鸩面前含混过往经历犯难,听远宁王扯出个“失忆梗”,虽然狗血却很有用。   于是白昼顺着王爷的话茬点头道:“是真的,朕的身体……只怕……”   说着他淡淡的笑了,笑容放在这般语境中,李鸩看着只觉得说不出的悲凉,他喃喃沉吟道:“长环蛇……早该随着神使那一族绝了呀。”   远宁王和白昼对视一眼,心知肚明,李鸩口中说的,八成与千禄的师父有关,也与彭奇有关。   李鸩极为关切白昼的伤患,几番询问。白昼把当初遇蛇的事情三分真、七分假的一通讲述。   讲到后来,李鸩看远宁王神色都变了,待到听说王爷一连数日不眠不休的炼制解药,李鸩忽然向他躬身一礼,道:“多亏阁下医术精湛,本王才得以再与小景相见,方才无理之处,请阁下担待。”   话是好话,听着很怪,好像他和皇上相熟,王爷却是个需要客套的外人了。   眼看王爷脸色微微起了变化,白昼极有眼色的轻咳几声,王爷和李鸩的注意力瞬间都集中在他身上了。   这般关注,让白昼有点头疼,本来有个远宁王就够受的了,又蹦出一个李鸩。   他回身看向布戈,见那小子垂手耷拉眼,目不斜视的表情站在自己身后随时准备伺候着,便开口骂他道:“收拾好了怎么不知会一声,你嘴巴只会喘气吃饭吗?”   布戈缩着脖子听训。   白昼向李鸩道:“朕……近来确实身子不好,脑子也不济,王上的盛情,今儿个,恐怕是要辜负了。”   若论尊位,白昼比李鸩高上一格,他下逐客令,李鸩当然不好赖着不走,只得道:“你且好好休息,咱们来日方长。”   别看只李鸩一人离开,屋里像是清净了大半,好像燥懑气都清散不少。   事情岔头儿多,白昼心思烦乱。他看远宁王,半点要出去的意思都没有,也不知脑子哪根弦搭错了,冷淡淡的道:“朕要歇一会儿,青岚还不跪安,是准备留下侍寝吗?”   虽然是一句玩笑话,但能说出这话,就连白昼自己都惊了——不是脑袋被驴踢了,就是嘴和脑子要分家。   王爷先是一愣,看白昼一副没少费心思的模样,知道他这是又累又烦脾气上来了,又好笑又无奈,道:“好了,你好好休息,晚膳时,我再来。”   待到屋里只剩下布戈一人陪他,白昼直接往摇椅上一窝,闭目养神。   自从知道了原主年少占环之行的零光片羽,白昼心里的不安便越发明显,缓神半晌,闭着眼睛跟布戈吩咐道:“去,把陈星宁给朕找来。”   ——————————   晚膳后,白昼真的早早就歇下了,他恹恹的没精神,问他哪里不舒服,只答说胸口闷得紧。王爷诊过脉,觉得这人废多了心思疲累困乏占三成,剩下七成是装的。   听布戈说,下午自己前脚出门,他后脚就传了陈星宁来,也不点破,顺着他的意道:“赶路舟车劳顿,好好歇息才好,明日最好也别急行,心思更是得少费。”   白昼躺着,点点头,翻身向里,闭了眼睛。   转眼子时已过,夜风沁凉,王爷就住在皇上隔壁,他走到窗前,刚想关窗,伸手去拉木窗的手柄,便听一阵疾利的破风声音,下意识身子一偏,紧跟着“叮”一声轻响——短箭正钉在王爷身后的木桌上。   箭尾绑了红绸子,坠着一颗蜡丸。   玉人手疾眼快,跟着就要窜出去追,被王爷一把拉住。王爷捏开蜡丸,里面纸条上寥寥几个字:“向东一里外,彭奇。”   自从听千禄说,长环蛇出自占环,远宁王便对彭奇的身份有诸多猜测。   如今得知,他到底还是跟在御驾周围,王爷只觉得千万般小心依旧脊背生寒。   和玉人对望一眼,二人悄悄摸出营地,没骑马。   一里的距离,以二人的脚程,转瞬就到了。   夜幕中层叠的密林颇有些阴森,四下里看影绰绰的树影,像张牙舞爪的怪物,王爷站定,道:“阁下现身吧。”   他话音落,一道黑影自参天高树后转出来,一边走向他一边问道:“九公子,是王爷做得久了安闲自在忘了初衷,还是真如坊间传闻……对他动了心?”   听到“九公子”这称呼,远宁王心思一震,没动声色。   话说完,人也到了远宁王近前,站在月影中。   没了树影的遮挡,月光投下一片银色,直接洒在这人身上。丈余的距离,他的面容清晰起来,不到四十岁的年纪,正是清朗睿智的好光景。月光雕琢得他五官明暗深刻,一双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但眼神光,却很冷。   一只毛茸茸的小兽,蹲坐在他肩头,亲昵的蹭着他。   这人正是彭奇。   远宁王没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像直接戳在彭奇心头,自从扶南死遁之后,他数次想暗中置白昼于死地不成,都是因为远宁王。他几步走到王爷近前,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声音有些颤抖:“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他了,为了他,置义父于不顾,更置你的私仇、世仇于不顾?”   远宁王依旧以三脚踹不出个屁来的滚刀肉方式跟彭奇泡蘑菇,为的就是让彭奇起急之后自己说出些什么。   彭奇心里憋闷了许多不忿,本想好好质问他,结果愤怒只像一拳打到海绵上,更加憋闷了。   强压着怒火,深深吸一口气,他问道:“公子为何火烧诏书,自他御驾亲征以来,明明有那么多次取他性命的机会,他死了,你顺理成章的继位。当初他破我阵法,后来下川河落水,都是你助他的?”   为何烧诏书这个问题,曾经在王爷脑子里过过无数次,他知道原主背后那股势力早晚要他给个解释。   遂而一笑:“这可就冤枉了,破你的兽阵不是我教的,我也没想到,他有这能耐,”说着,他收敛了目光里仅存的一丝戏谑笑意,定定的对视着彭奇的眼睛,道, “你知不知道……他的传位诏书,有两份?”   当然不知,因为这是王爷胡说的。   王爷见对方一愣,继续道:“他的诏书是试探,我偶然一日得知他还有另一道密诏,足见他根本不信我……索性不如借此打消他疑心。”   彭奇没有说话,像是在仔细思量这事,突然冷笑道:“他五岁时就有那样的算计手段,如今这般作为,倒也不奇怪的。”   白景五岁的这一年和占环的两位王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须得尽快弄清楚……   “为何要对瑞王下手?”   彭奇定了心思,看着远宁王,半晌没说话,神色里显出一丝疑惑,显然是觉得他不该有此一问。   远宁王暗骂自己急进了。   彭奇终于还是说:“瑞王是当年实情的知情人,以防万一,不能让他坏事。”   王爷继续道:“兵不血刃,是父王立下的规矩,只对白景,不对天下百姓。”   这话,是自原主的书信里看来的。彭奇目光里有一丝极淡的不屑,只一闪而过,便隐去了。   半晌,彭奇都没有说话,抬头看着天上一轮圆月,良久才冷笑道:“看来年幼心善吃的亏,还是没能让公子你学乖。自古以来心怀宽仁太过,终归难以成事。为了助你,我师门已经灭了……”   他声音极低,像是自言自语,说完了,心思飘到不知何时何处的往事里,林间阴湿的风吹过,他的衣袂发丝都在飘动,只有人定定的站着,像一尊雕像。   玉人很机灵,见二人有僵持之势,适时的在一旁低声道:“爷,咱们出来久了,若是露了马脚就不好了。”   其实是说给彭奇听的。   远宁王还没说话,彭奇便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白瓷瓶递在远宁王手上,道:“这是寒花淬,比鼠尾艾玉草的功效强得多,他中过两次长环蛇毒,毒虽让你解了,但沁入他脏腑的那部分终难消除,冯祭一那小老儿压制毒性的手段,如饮鸩止渴,你还是用寒花淬做药引,让他表面再风光些时候,加快筹措吧……另外,义父让你莫要插手扶南的事情。”   王爷不动声色,心思突然敞亮起来,原主白景脏腑的弱症症结,非伤非病,而是年幼时中过的长环蛇毒,经年侵染所致。 第46章 非要扎在白昼身上。   白昼用过晚膳就躺下了,装模作样的懒怠不舒服。   如今占歌城里不仅有陈星宁提早安排的暗桩,还有楚关为了以防万一埋下探查城防的哨子。御驾尚未入城,陈星宁行动毕竟相对方便,交接消息也总归是需要时候。   结果,躺得早醒得早,一觉醒来刚过子时,透过纱帐和窗子看见外面树丛、星空,静谧一片。望了一会儿天,越望越精神,索性直接翻身坐起来了。   今儿值夜的御前太监,叫小可儿,年岁也不大,做起事来倒是老成稳重,没有布戈那么爱念叨。   见皇上起身,立刻过来伺候着。   也不知怎么的,白昼睡一觉起来,头还真的有些昏沉起来,胸口也跟着憋闷。一边拽出王爷给的白玉小瓶,贴在鼻子边闻,一边问道:“青岚……歇下了吗?”   一看就知道皇上又不舒服了,小可儿道:“叶大人就在隔壁,奴才即刻去请人。”   出去转了一圈,又抖楞着小手回来了,低声奏报说王爷连同玉人都没在房里。   白昼心下疑惑,叹一口气,道:“朕……气闷得紧,就在院子里透透气,你睡觉吧,不用伺候了。”   说着,便溜达到小院里。   但小可儿正当值,哪里敢玩忽职守,皇上不让跟,他只能远远看着,让陛下在视线范围里,又不招烦。   皇上先是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许是夜里空气清润,他微闭着眼睛深吸一口空气,眉目舒展了不少。   占环的天气像姑娘的脸,瞬息万变,忽而,薄云遮月,天上飘下细雨,牛毛一样。   白昼下意识就要往屋里躲,又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寒冷性休克自从穿进书里来,就没发作过,此刻沐在窈柔细雨里,舒服极了,便抬起头,让细雾一样的雨露扑在脸上。   太久没经受过自然柔和的洗礼,白昼心情一瞬间舒畅起来,像是真的被淅雨清了肺气里的沉郁,身子都难得的轻松。   全无防备的时候,被一人揽了腰身,白昼略惊,身子一僵。   那人即刻安慰似的在他腰侧拍了几下,一边推着他往屋里去,一边柔声假嗔道:“你身子好了?在这儿吹夜风……”   熟悉的动作,熟悉的声音,白昼不用看,也知道是远宁王回来了,道:“你去哪了?”   王爷把一株草药放在桌子上,道:“这里有一种草药,就想着去找找看,运气不错。”   白昼歪头看他,又看看玉人,总觉得这俩人半夜跑出去找草药,有点奇怪,又没看出其他不妥,只得先作罢。   雨像是知心,几人一进屋,就下得大了,不大一会儿功夫,大得像是鞭子往下抽,风也跟着肆虐,灌进屋里,吹灭了门前几盏烛火。   周围树木狂摇乱响,影子借着窗外的微光投在黑暗一片的屋里,颇有些阴森。   风雨飘摇间,一个撑伞的人影出现在门口。他声音很轻,带着几分焦急道:“小景,你还好吗?”   正这时候,玉人点亮了灯烛,照出门口那人的面庞,正是李鸩。   他身上只披了一袭薄斗篷,里面穿得是寝衣,显然是匆忙赶来的。屋外疾风骤雨,打着雨伞也聊胜于无,斗篷湿了大半。   见白昼看他面露诧异,他像是也觉得自己唐突了,微微笑道:“从前那事之后,你便害怕下雨,如今,可好了吗?”   说着话,他把伞立在门边,抖散身上的湿寒气才往白昼身边走了两步,微一迟疑又没走得很近,道:“听说你身子不爽,怎么没休息?”   白昼先是看看远宁王,又看一眼李鸩,李鸩的行止不可谓不细心,可他还是觉得王爷亲切多了,轻咳几声,道:“烦劳王上挂心,”说着,站起身来,“年幼的事情,印象越发模糊了,也不知是福是祸。”脸上紧跟着晕出一层悲意,随即隐去,又挂上公式化的笑意。   李鸩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他看了白昼半晌,见他擎着的笑容像是描绘在脸上的,微皱起眉头,道:“有叶先生的看顾,倒是让人放心不少。”说罢,转身撑起门边的伞,几步出了门,身形没入风雨中了。   屋里灯光暗淡,白昼觉得李鸩看自己的目光说不出的柔和心疼,透着没落。   回想小说里,二人的纠葛尚未细写,只有占环王前往大尧时,白景说过:“年幼的事情,朕后悔了。”   原主待他的态度很怪,忽冷忽热,总是喝得酩酊。   远宁王在一旁看着,一直没做声,见白昼出神,终于眯了眯眼,似有似无的道:“阿景,他……好像对你,有点不一样。”王爷是明知眼前人是白昼的,李鸩心思再如何不一样,也是对白景。   可他就偏是想招惹眼前人一番。   白昼抬眼看了王爷一眼,心思似乎根本就没在这,淡淡的道:“朕只想赶快回去。”   远宁王一愣,半晌似有似无的回了一句:“我记下了。”   大雨下了一夜,到第二天中午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白昼借口身体不舒服,这一日便没有启程。待到第三日一早出发,傍晚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进了占歌城。   放在尧国,即便是他国国君来访,也定然会被安排在驿馆,一来安全、二来避嫌。   可占环,也不知是国君过于坦荡,还是他当真全不防备尧国君主,竟然直接把白昼一行安排住在了王宫里。   宫殿,富丽堂皇,在尧国时听说占环地处南方,虽然不蛮夷却荒墟得很,而今看来,倒不尽然。   只是空气湿濡,春日里早早的便生出蚊虫,让人生厌。   李鸩关心白昼的身体,并不只是浮于表面,入了宫,屁股还没坐热,便称要找人来看白昼的身体。   这事儿,白昼丝毫不慌,如今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副身子是原主白景的,毛病自然也都是他身上带的,看破了大天,也看不出什么不妥。   片刻,那人上殿,是一名穿着深灰长袍的老者,看不出到底多大年纪,只是觉得他年岁该很长了。   向李鸩行礼后,他目光转到白昼身上,颤巍巍的跪下,道:“老朽,给陛下行礼了。”   见白昼有些懵,李鸩道:“一别二十年,小景不认得他了吗?当初……你命悬一线,便是他救了你。这是大医长使冯祭一,你当初喊他作冯伯伯的。”   白昼当然不认得他,也还是在老者脸上细细端详一番,道:“老人家起来吧。”   冯祭一叹道:“一晃几近二十年……陛下,得偿所愿了。”说着,他走到白昼身侧,示意白昼把手腕给他。   一时间殿上安静极了,李鸩和远宁王都看着老者枯枝一般的手指搭在皇上的腕脉上,待到他双手都诊过了,脸上的诧异之色越发浓郁起来,道:“不知……近年来是上国的哪位医者,看顾陛下龙体?”   白昼指了指远宁王,道:“是这位,叶青岚先生。”   冯祭一的目光转向远宁王,把他上下打量个便,见他不过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叹道:“大尧卧虎藏龙,老朽当真是老了,竟如井底之蛙一般,自觉医术高明。如今一见……先生的医术,老朽望尘莫及……”   李鸩一听,欣喜道:“冯老的意思是,小景的身体……”   冯祭一点头截了话茬,道:“虽然依旧不好,却并没有预想的不堪。腾蛇大神的护身雕纹,只再补敷药引。陛下身体里经久累积的毒素,几乎褪尽了……”说话的功夫,冯祭一又看向王爷,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得知白昼的身体状况尚可,李鸩松了一大口气的模样,紧接着便向白昼说,先安排他去寝殿小憩,然后便要给他接风。   历来客随主便,白昼即便是上国君主,也不好过于特立独行。便就允了,更甚,如果能把李鸠牵制在眼前,他也才好安排人去做他想做的事。   再说远宁王,休息的档口可没闲着。   冯祭一这名字,前几日夜里彭奇提到过。   王爷看准他有话想说,却又没说出口,先帮白昼安顿下来,便借由要与冯大人商讨陛下身体状况,让伺候的小厮,带着前去找人。   见到冯祭一时,他正在司药局翻弄东西,见来找他的是刚才跟在大尧天子身边的年轻医师,先是一愣,而后客套一番,请他坐下。   远宁王并不是一个唐突的人,他看人很准,刚才眼看冯祭一要脱口而出,显然他想说的话并非是什么大密之事,大约只是觉得刚才的档口不合适才没说出口,便直言问道:“冯大人,刚才殿上欲言又止,如今四下无旁人,大人不妨直言。”   冯祭一本以为他是要商讨皇上的病况,出乎意料,讪笑了下,道:“老朽……年纪大了,脸上心里藏不住事,教叶大人见笑。”   他想说的,确实是私事。   冯祭一老来只有一子,儿子又只生了一个姑娘,小丫头今年只有三岁多,却自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时常手冷脚冷,喘不上气,个子也比同龄的孩子矮小很多,占环还是巫医不分家的,论医术高明之辈,冯家若说屈居第二,便真的无人敢出其右了。可小丫头的病,却让老爷子束手。   他刚才见远宁王能将白昼的陈年冗疾料理得当,便觉得这年轻人的医术该是不知比自己强多少倍,心里念着孙女,忍不住想出言求助,却又晃神刚才的场合不合适,才又把话咽回去了。   听老人家一番诉说,远宁王欣然允了,与冯祭一约好时间,回了白昼身边。   王爷前脚进屋,后脚请尧国宾客前去赴宴的礼官便到了,说是晚宴已经备好。   占环的宫殿富丽,但若和尧国相比,却实在算不得宽宏,占地大小,只怕比远宁王府也大不了几分。   是以,在宫殿里来去,是没有舆车的,全靠徒步。   礼官引着皇上一行人,一路穿阁过院,经过一条长廊时,远远看见对面一队人相迎而来,那礼官见了微微一怔,还是回身向白昼介绍说:“前面来的是太夫人。”   白昼心思转了转,被称为太夫人,该是李鸩的母亲。   说话间,对面一行人走到近前,眼见这位太夫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的模样,眉眼间有几分像李雪儿,却比那丫头多了不少风韵。白昼心知她定然没有看上去这般年轻,不禁想,当真是驻颜有术。   对面止了步,礼官见礼又介绍了白昼尧国国君的身份。太夫人翩然行礼,起身后在白昼脸上端详片刻,道:“经年未见,当年的小不点,已经是一国之君,君临天下了,”她淡淡一笑,又问道,“陛下还记得臣妾吗?”说着,便又躬身行礼。   那……当然是不记得了。   见她礼多,白昼假意作势去扶,即便不碰到她也好歹意思一下。   太夫人抬了头,莞尔道:“可是我的小不点,却再也回不来了……”她话音落,突然手一抖,竟从后腰处摸出一柄明晃晃的匕首。   极近的距离,眼看利刃生风,瞬间就到了白昼心口前。   众人大惊,白昼下意识退步撤身。   太夫人该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眼见白昼一步退开,心知第一招已经使老了,即便能刺中他,也只是皮肉伤。随即变招,垫步上前,紧跟着匕首就又往前推进了一大截。   亭廊极窄,场面一下就乱了,无数宫女太监慌了手脚,惊呼着拥在一起。   反倒让白昼再无处可躲,眼看他无论如何都躲不过这一下。   星火之间,没人看清远宁王是如何从狭窄的廊下揉身上前的——他一瞬间越过了好几个人。   一手揽过白昼肩头,把他往怀里带过来,另一只手叠指轻弹,眼看要弹飞太夫人手里的匕首。   万没想到,太夫人一个深宫妇人,功夫竟不是尔尔,手腕一转,避开远宁王手指,匕首追着皇上的衣襟,第三次直逼过来。   远宁王眼见这一次避无可避,哪怕再稍作迟疑须臾的功夫,这一刀就非要扎在白昼身上。   无暇多想,一把紧紧扣住匕首的锋刃。   鲜血顿时顺着王爷的手腕滴滴答答的淌下来。 第47章 我来看看你,睡吧。   白昼和太夫人身侧离得近的,多是太监和宫女,哪里见过这阵仗,惊呼四起。   本来就乱的亭廊下,更乱了。   陈星宁一直被挤在后面,这会儿顾不得许多,一跃而起,在几个宫人肩头借力,精准的落在远宁王身边,随手拔下身旁小宫女头上的朱钗,运力戳在太夫人的膻中穴上,她身子一软被身后的宫人扶住。   场面总算控制住了。   远宁王忙看向怀里的白昼,关切道:“无碍吗?”   白昼脸色都有些白了,心突突的跳,木讷的摇头,道:“无碍。”他曾经造作求死数次,也从没设想过,须臾功夫三次被利刃直逼要害,更没想到,自己全须全尾的安然无恙,却有人因为护着自己受伤。   王爷又细细端详他一番,反倒作一派安闲了的模样,轻舒一口气。   匕首还握在他手里,撇手把凶1器远远扔进园子,晶亮的匕首甩着鲜血落在地上。   “嘡啷”一声。   白昼惊魂稍安,寻着本能捧过远宁王的手,只见他手掌上一片血肉模糊,血口子跨过整个掌心,皮肉翻起来,血像是被上了泵,一股一股的往外涌。   慌忙拿出怀里的帕子狠狠压在王爷伤口上。   只一瞬间,帕子就全部被浸湿了,鲜血顺着帕子角滴滴答答,渐而如注。   “太医!李太医呢!快宣太医!”   布戈听皇上喊得嗓子都要劈了,他从未见过陛下这样焦急。   白昼乱了心思,他的手不自觉的抖,却狠狠压着王爷的伤口,强自定了定神,扶他挪到廊边的长椅上坐下。   远宁王医术再如何高超,帝王出行,也不可能只带一位医师。   尧国一众宾客被安置的殿宇离这廊下并不远,千禄片刻就把李太医引来了。众人立刻让出一条通路,老太医穿入人群,见王爷坐在长廊的木凳上,右手正自行压着止血的穴道,面带笑意的跟身前蹲在地上的一人低声说着什么,神色柔和,好像正汩汩流血的不是自己的手。   再细看,他身前蹲着的那人……是皇上。   皇上抬着头听王爷说话,拿着帕子帮王爷压着伤口,全不管血污已经弄脏了手和袍袖。   布戈和玉人试图接手过来,皇上不允。   听见脚步声,白昼转头,见李太医匆匆而来,赶忙起身让出位置,手依旧死死的压在王爷伤处,不肯放开。   李太医行礼,道:“陛下且放心,先松开叶大人的伤口,让微臣看看。”   白昼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才轻柔的挪开手和帕子。可刚一撤手,便又有一大股鲜血涌出来。   显然是伤到掌心动脉了。   幸而,李太医是军医出身,见惯了刀砍斧削的重伤大场面。他先是拿出金创药,铺在王爷伤口上,头两次,药粉刚一撒上,便立即被鲜血冲开,李太医锲而不舍的把药粉往王爷伤口上堆,直至第四回 ,伤药凝血的功效渐发,鲜血流势渐缓。   接着,老太医拿出银针来,抬眼看了看白昼,见皇上满目焦急关切,又把针放下了。   把一块干净的白帛递在白昼手上,道:“陛下,帮老臣压住大人的伤口,就像刚才那样。”   白昼一怔,接过白帛,又压在王爷伤口上,这一次,布帛被鲜血浸染得速度很慢了,白昼才放下心来,见老太医银针缓缓下在王爷手臂上。他忽然反应过来——   医伤且医心,老医师这是看出他挂心,要他自己察觉出来,王爷的伤势已经渐无大碍。   不由得对他生了几分敬佩。   李太医有条不紊,待到王爷伤口的血止住了,才又重新给他的伤处消毒一遍,沉吟片刻,他拿出缝针和桑皮线,转向远宁王,问道:“叶大人精通医术,这伤口……缝,还是不缝?”   古时的缝合技术,自然与现代没得比,桑皮线缝伤口,疼且必会落疤,是以那些贵族们,身上有了损伤,能不缝便不缝,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着人伺候着,养好了,便罢了。   可王爷毕竟伤在手掌,稍有不慎便会崩裂,而且又身在他国……   远宁王一笑,轻描淡写的道:“缝吧。”   有他这话,李太医下了针,待到包扎完毕,白昼悬着的心才真正放下。转眼见,满地的鲜血,王爷唇色更是已经犯了白。   也正是这当口,太夫人那边略有了响动。   陈星宁身为尧国臣子,必然不能对占环国君的母亲下死手,是以即便戳中她要穴,她也稍缓了一会儿功夫,就醒了。   白昼刚才一直蹲在王爷身前,这会儿起身,直了直腰,缓步到太夫人身前站定。   二人一个站着,一个坐在地上,相顾而望,谁也没说话。   居高临下本就压迫,白昼心里有气,王爷的血溅在他衣襟上,像是几簇红梅花,在绣样繁复的银灰色衣领上盛开。   衬得年轻人好看的皮相里帝王的冷冽和杀伐气浓重。   他白皙的脖颈侧面,不知何时显现出一副雕纹,先是若隐若现的淡紫色,片刻的功夫,就变成了深紫,雕纹上的腾蛇像要活了,随时能脱开他的皮肤,腾飞起来。   太夫人知道,这是雕纹的油刺秘术,本意是提点雕纹的主人,不要动怒。   她不愿再看年轻人的眼睛——不知为何会怕他,可她就是怕了。   但面儿上,她像是依旧不愿输了气势,缓而起身,陈星宁和几名侍卫立刻便上前护卫在白昼身侧。   白昼的目光片刻都没离开太夫人,他忽然笑了,笑容依旧好看,却更让人望而生寒,只听他不紧不慢的说:“太夫人要了朕的性命?李鸠,便能回来了吗?”   在场的大部分人不知陈年旧事,更甚连李鸠是谁都不太清楚,一言出,众人皆惊,不敢明着疑惑,却都暗自想,这该是一段怎样的纠葛。   太夫人定定的看着白昼,半晌才颤声道:“起码……身为母亲,我为他报了仇了。”   白昼尚未答话,李鸩急急火火的来了。   他全没料到能出这样的乱子,到了白昼进前,向他行了一个国礼。王上下跪,占环自上而下皆跪,独有太夫人一人,孑然而立。   李鸩转身怒道:“母上这是做什么!”说着,便向左右下人打了个手势,要去将她押下。   白昼打断他道:“她毕竟是王上的母亲,朕乏了,不愿意看这些,青岚伤重,今日散了吧。”   说了这话,也不理跪在地上的李鸩,转身便往回走。   回到寝殿,白昼才觉得心口隐隐作痛,在镜子前一照,脖子上的腾蛇雕纹已经紫的发黑了。刚才他一路回来,王爷一直跟在后面,这会儿又由玉人伺候着去换染血的衣裳,该是没注意到雕纹的事情。他不想再招这人担心,让布戈拿一件立领的衣裳换了,又吃下一颗王爷给的药。   布戈看在眼里小声嘟囔:“您可不能因为心疼王爷,就讳疾忌医呀。”   想也知道,被皇上横了一眼。   正这时,远宁王更衣完毕,前来见安,正好碰见李鸩差过来的人。   那人传话说,今日接风宴已然扫兴,请皇上和叶先生好生休息,明日王上亲自前来请罪。   白昼勾了勾嘴角,心道,李鸩是个明白人。他今儿即刻就来,非要再吃个闭门羹,待到明儿个这边气消了些,再想一套说辞,这事儿糊弄一番便也就过去了。李鸩心里的算盘打得该是伤得不过是个太医,尧国国君犯不上为了区区太医,与邻邦闹得不可收拾。   只是他可不知道,尧国天子此来,就没安息事宁人的心思,闹腾……还在后边呢——   方才白昼顺势而为的一句问话,李鸠这个早就湮没在往事里的名字,便又被翻出来了。   晚膳过后,远宁王被白昼轰去休息,出了那许多的血,是个人就够受的。   白昼自己则坐在卧榻前,手里拿着一本书,就着烛火随意的翻,像是在看,心却早就飘到白日的变故上去了,李鸠真的是被白景害的吗?   若不是王爷,今日只怕真的不死也要重伤……   心思如此轻易又转到远宁王身上了——   那日他说喜欢自己的话,犹在耳边,白天那一幕,他一把自己护进怀里,而后徒手去握利刃,竟然那样义无反顾。   更甚,他伤得重,还谈笑着安慰自己,玩笑说回去要讨个勋,手上的疤能让自己赖都赖不掉。   终于还是乱了心思,自卧榻上起身,往隔壁屋子转过去。   轻轻推开门,见玉人正在外间守着,低声问道:“他人呢?”   玉人行了礼,答道:“刚才服过安神止痛的药,现在已经睡下了。”   白昼点头,蹑手蹑脚往里走,向玉人和布戈吩咐道:“你们歇了吧,朕去看看他。”   二人对视一眼,退出去了。   里间的烛火压得很暗,白昼走到床前,见王爷平躺着,伤了的左手无力的半垂在床边。想来悬空该是不利于伤口愈合。   白昼忙轻轻的把他手托起来,在床上放好。   只是入手冰凉得很。   再看他额头一层薄汗。   果然是失血多了。   白昼轻悄的在床沿上坐下,借着微光看王爷。他睡得不算踏实,好像在做梦,眼睫还微微颤抖着,眉头也微蹙起来,平时那样清朗俊逸的人,这会儿看着倒让人心疼。   使人忍不住想伸手抚平他眉心的愁绪。   结果手指刚往前伸了两寸,王爷的右手突然惊跳一下,把白昼吓了一跳。   倏然就撤了手,白昼自嘲。   从前觉得他像简岚鸢,不得看的时候拼命想看,而今他就这样闭着眼睛静静的躺着,反又不忍看了。   一声轻叹,心道,若真如书里写的那般,可当真是冤孽了。见他额前汗湿的碎发贴在脸颊上,终于还是忍不住拿起床头的帕子,轻轻擦去他的汗水。   大概是因为白昼没做过什么照顾人的事情,擦汗都不得要领,床上的人,忽然睁了眼睛。   白昼在心里翻了自己一个白眼,见他呆愣愣的看着自己,懵懂没醒神似的,便柔下声音道:“我来看看你,睡吧。”   王爷却没合眼,依旧看着白昼。   白昼又柔声道:“怎么了?”   对方只是皱了眉头。   正想探他额头烫不烫,手还没贴上去,便被王爷伸右手握住了。慌神的片刻,王爷把白昼往身前一拽,力道略猛了些。   猝不及防,白昼重心不稳,低呼着往王爷身上摔过去,瞬间的反应,让他担心自己压到王爷伤口,赶忙腾出另一只手撑在对方耳侧,才没有重重的砸在王爷身上。   骤然的行止,让白昼几缕头发自耳际后垂下来,荡在远宁王脸上。   他假嗔道:“有伤在身,发什么神经?”   远宁王全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伸起受伤的左手,轻轻拢起白昼几缕发丝,顺在他身后,接着手顺势抚在白昼背上,缓而向下压。   念他手上的伤口,白昼不敢和他较劲,只得顺从他的力道。   远宁王很瘦,但白昼侧枕在他胸前,全没觉得有骨头硌着自己,只觉得隐隐有一股韧劲,枕上去弹软得宜。   不禁羡慕嫉妒他该是有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好身材。   片刻的功夫,王爷在白昼腰边一捞,而后借力侧过身,白昼被他拥入怀里,也侧躺在床上了。   王爷像是很满意,双手环上白昼的背,柔和却又带着几分霸道,好像想把他揉进身体里,下颌抵在他头顶,叹息似的低声道:“幸好……你没有事。”   一句话,便把白昼想要起身的小火苗尽数浇灭了。   只剩下不忍心。   也不知是沉溺于王爷的温柔还是安全感,耳侧他的心跳和呼吸声让白昼无比安心,鼻息间都是王爷衣服上熟悉的熏香味道,因为带着那人的体温,香变成了一种让人沉沦不舍的痴迷。   白昼不禁暗想,难道当真早晚要死在他手上吗。   --------------------   作者有话要说:   简岚鸢:伤口疼,要抱抱。 第48章 天子好当,好当个屁。   不知不觉,白昼睡着了,远宁王的怀抱像安定心神的港湾,这一觉他睡得踏实,也不知睡了多久,睡之前没有胡思乱想,睡着了梦也没做,待到醒来,发现二人姿势都没变过。   王爷的左臂是从白昼颈下穿出来的,可毕竟手上那样一个大口子,长时间保持这样一个血流不畅的姿势,终归不好。   白昼悄悄挪开他还搂着自己的右手,坐起身来。   远宁王呼吸陈匀,白昼借着柔暗的烛光看他,见他已经睡得安稳,冷汗都退去了。   唯独脸颊上还散落着几缕碎发,便帮他轻巧的拨弄好,又把他左手调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翻身下地,轻手轻脚的离开了。   他前脚出门,王爷便眯起眼睛,嘴角弯出一个清浅的弧度,看着摇曳在微光里的珠帘出神半晌,又合眼睡了。   第二日天光大亮,早膳之后,李鸩来了。   伤药、补品一起拿来许多。   看昨天白昼生了那好大气的模样,李鸩估计今儿千般万般的赔不是许是能换他个原谅。转念又觉得,他对那名叫叶青岚的太医,格外上心。   谁知,今日一见,白昼态度来了个大转弯。   他该是睡得还不错,这些日子劳累模样退了大半,面色都难得红润起来。见李鸩来了,把他让进屋里看茶。   李鸩虽然为王,可白昼毕竟是上国君主,这样一来,便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坐定后赔笑问道:“小景……不气了吗?听说昨日若非叶先生救护及时……你便得重伤在母上手中了。”   要说白昼,其实昨夜他在远宁王怀里窝了一觉之后,回到自己屋里就没再睡,倚在床上思量事情的前因后果。   这事儿,结合着目前陈星宁探查来的消息,因由并不难猜,但其中关窍细节缺失,他索性含混道:“当年出了那样的事,太夫人也是情难自己,天下母性,朕怎能苛责?”   李鸩果然顺着他的话,叹道:“从来以为母上只是恨父王为了交好大尧,罚鸠儿罚得太重,自从鸠儿不知所踪,她便把宫里所有的佛像都戳了眼睛,恨神明看不见人间不公……”   他话没说完,一个近侍风风火火的进门,看白昼在侧,神色有些犹豫,但又一副有话要讲的模样。   李鸩道:“有何事?”   那近侍行了个礼,道:“太夫人昨日过于激动,冯大人给用了安神药,刚才她醒过来,以命相逼,说是……要见尧国的叶太医。”   这回倒是李鸩和白昼都没想,对望一眼不明所以。   近侍支支吾吾,继续道:“太夫人……太夫人说……叶太医是……是……小王子。”   一瞬间的静默之后,李鸩突然无奈笑道:“母上,当真是念子心切,失心疯了吗?”   白昼却道:“毕竟性命攸关,还是让青岚和太夫人见一面吧。”   李鸩微一迟疑,也道:“罢了,请太夫人前来,只得在庭院里和叶先生一见,不得再近君上身侧。”   太夫人来时神色憔悴,全没有昨日初见时的风采。   这事儿上,白昼自然有他的算计,他曾着人去查过远宁王入朝月城前在封地时的事迹,发现越是相隔日久的事情,越是难查。老远宁王曾得先帝遗诏,说远宁王一支永不降爵,是以老王爷郡王的爵位原封不动的传了下来。   同时老远宁王这一支关于子嗣记档极为模糊,按理说,王爷有后,该是第一时间便向朝廷报备记录,可老王爷报备时,世子已经十多岁了。   万事有因果,可如今原因尚不明确。   白昼想,小说里远宁王对原主白景的爱恨,若是纠葛在一段作者尚未描述的皇家过往里,便能把那交织矛盾的情感解释得清楚了。   于是如今索性顺势而为,无论真相是何,先让王爷和太夫人见上一面。   白昼坐在大殿里,见太夫人站在院里的桑树下,神志都恍惚的模样,也不禁皱眉。回身对王爷道:“为母之心可怜,青岚,以柔待之吧。”   远宁王行礼领命,他心里的猜测,可比白昼更甚,无论是彭奇口中“九公子”这个称呼,还是私宅玉匣子里的半枚腾蛇玉珏,都让他觉得原主的身世该是与占环纠葛至深。   但即便如此,此时人多眼杂,他只得缓步到太夫人身前数尺,拱手行礼道:“在下尧国医官叶青岚,见过太夫人,昨日之举事出有因,夫人如今,贵体无恙吗?”   随着远宁王缓步到近前,太夫人的神色明显激动紧张起来。待到王爷行过礼,她一时间呆愣在原地,怔怔的看着眼前人,竟不知要说些什么,嘴唇颤抖了半晌,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见她这模样,远宁王也不禁心生叹惋,道:“在下自小在尧国长大,太夫人,认错人了。”   话语推翻了一位母亲心底的期冀,她绝望道:“不可能!自当日事发,我只道是家族遭了诅咒,神佛障目,昨日仓惶一见,我就知道,你是我那苦命的孩子,当年的过错……是该有人承担,却为何教你一个人担着,可恨……”说着,她抬手指向白昼,“你小小年纪,心机深重,心知真相却误导先王,白景,你的良心呢……”   “够了!”李鸩喝止道,“大尧君上念母上念子深情,才同意您与叶先生相见,不想母上思念鸠儿失心疯了,还是回宫修养吧,”说着,他向身边的侍卫凛声吩咐,“看好了,别让寻了短见。”   他话音刚落,太夫人突然向远宁王扑过去,全不讲礼数,一把扯住他左臂,把他宽大的袍袖推到手肘处,她情急了,也顾不得王爷手掌的伤处,抓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大庭广众之下非常没有体统。   远宁王线条修长的手臂露出来,只见他手肘处,一处烫伤疤痕,狰狞极了。   太夫人望着疤痕呆愣在原地,讷讷道:“这伤疤……不对……这是何时落下的……”   远宁王使个巧劲挣开太夫人的禁锢,宽大的袍袖随之垂落,遮了手臂。他向后退开一步,礼数周全:“这是在下年幼时,家母不小心弄伤的,太夫人,认错人了。”   白昼在一旁冷眼旁观,觉得李鸩虽然呵斥母亲,也招呼侍从拦她,但侍从久不动手,他也没再有所作为。   显然是也忌惮远宁王其实是那失踪多年的小王子,借机试探。   看透这些,白昼嘴角不禁显出一丝极淡的冷笑。   太夫人缓了神,还是不甘心,又想上前仔细端详,远宁王抱拳躬身,声音却冷淡道:“太夫人莫要再为难在下了。”   待到这时,李鸩才向左右低喝道:“把本王的话当耳旁风吗?”   几名侍从忙上前拦在远宁王和太夫人之间,向太夫人道:“夫人还是请回吧,莫要让下臣们为难。”   院子里消停了,白昼起身,越过李鸩,走到远宁王身侧,拉起他盖在袍子里的左手,果然见到纯白的布帛,又染透了殷红,回身向布戈道:“快去把李太医请来。”说罢,他抬眼看王爷。   瞬间想起昨夜在他怀里那样安心,眼神便有一丝闪躲,道:“快去把伤口处理好了。”   王爷看在眼里,一笑,乖乖听话。   赶着远宁王离开的当口,白昼回身看向李鸩,道:“王上确定好了吗,觉得青岚是不是当年的小王子?”   这一点点试探心思被看透,李鸩脸上瞬间现出一丝尴尬。   他早知道尧国的这位,心上比别人多生出十七八个窍,精明得不行,如今重逢,机警敏感更胜从前。   白昼淡笑着低声问道:“太夫人为何说青岚是小王子殿下,他二人相貌相似吗?”   李鸩看了看周遭伺候的人,都站得比较远,摇头叹气答道:“大约是念子心切,乱了心智。当年也确实是你我对不住他,若是……当真能寻他回来,我还真想好好补偿他。”   白昼苦笑。   人呐,总是用如果,来设想亏欠可以弥补。   他轻笑了几声,问道:“这么多年了,如何补偿,他若活着回来,想要王上的社稷天下,王上也给吗?”   这般锋芒毕露的问题,把李鸩问愣了,他没正面回答,无奈摇摇头,道:“小景你还真是没有变化。”   接风宴昨日没办成,便挪在了这一日晚上。   春末夏初,正是冷暖得宜的光景,宴会安排在了露天的园子里,周围熏着艾草,没有蚊虫,反倒有一股畅爽的自然气。   宴会上李鸩再没提这扫兴的插曲,珍馐稀奇让白昼尝了个遍。他也是知道白昼身体不好,与他喝了两杯淡酒,并没奢靡无度,便有意让白昼回去休息。   偏偏白昼不甘心,像是喝了酒就开怀起来,话也逐渐多了,拉着李鸩东拉西扯两国的市井民俗,深宫八卦,年幼的山河故里、纯真岁月追忆起来,把李鸩说得也不由得又多喝了好多酒。   直到夜深,二人由主客分别的坐席,蹭到同席促膝,白昼把远宁王、陈星宁等下臣悉数清了场,只留下几个宫人伺候着。   话匣子打开便像是说不完了,白昼终于知道,李雪儿说她王上哥哥喜爱中土诗词,这话半点夸张都没有。   可惜的是,这人无人指点,诗词虽背了不少,意义却不甚明了,这会子喝多了酒,全都颠三倒四的乱用。   白昼含糊着,当乐子听。   酒一敞开喝,就喝到后半夜,太夫人闹出来的那点不愉快,也像翻篇了。   闹得太晚,两人都喝了不少。   李鸩觉得若是再不回去,天都要亮了,终于半说半劝,好不容易把白昼说动。   只听白昼嘴里含含糊糊的道:“都说……天子好当,好当个屁,老子……每日背着骂名,在朝里累死累活的,半点……清闲自在都不得,还是……还是……出来的好。”   李鸩哄他:“你若是心里不痛快,便在我这里住下,即便你一辈子都不回去,也没什么……”说着,便想把白昼扶起来。   谁知他手刚从白昼后腰穿过去,托着他的腰把人扶起来,只觉得白昼身子软软的没力气任他扶着,心里一柔,刚动了把他就近安置下来休息的念头……   结果白昼突然从他的搀扶下窜起来,笑道:“朕……朕没醉,不用扶!”   醉没醉不知道,反正舌头大了,脚也趔趄。   李鸩忙上前几步,又扶他道:“别摔了。”   几乎同时斜向里,也不知早被白昼遣去休息的远宁王是从哪冒出来的,理所当然的把他家陛下从李鸩手里接过去。   再看皇上已经迷糊了,脸颊泛着红,抬眼看看正扶他的人,傻笑着顺势依偎在人家怀里,还蹭了个舒服的位置。   王爷一手揽了皇上的腰,另外那只伤手半搭扶在他肩头上,向李鸩客气道:“我家陛下近来心里不大痛快,王上见笑了。”   李鸩的心思还是少少的酸了,但他自己也喝多了,趔趄两步摆摆手,道:“本王……何尝不明白,他自年幼时便身不由己。”   酒话又客套了几个来回,王爷终于在李鸩和一众占环侍从的保驾护航下,把自家皇上弄回了寝殿。   醉鬼之间的告别一向黏糊。   白昼虽然在远宁王怀里栽歪着,嘴里的话可一直没停过,念叨着要送李鸩回宫。   还尚存着些许理智的李鸩心知这样闹下去,真的要没完没了了,嘱咐白昼好好休息,带着侍从麻利儿的走了。   终于都消停下来,白昼见这借酒撒风的招数百试百灵,捏了捏眉心,苦笑着从王爷怀里支撑起来。   晃晃荡荡的进了屋。   屋里安静,就显得白昼的脚步声沉重了。   陈星宁自屏风后转出来,见皇上真的有点喝多了,关切道:“陛下还是先休息吧,事情稍后再说。”   --------------------   作者有话要说:   简岚鸢:咸猪手给我拿开。 第49章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白昼摆手,到茶桌前坐下,布戈极有眼色的端上一杯温在红泥小炉上的醒酒茶。   温热的茶汤入口,白昼舒出一口酒气,闭了眼睛坐在椅子上稍缓了缓。   片刻就又睁开眼,眼神清明起来,低声问道:“如何?”   陈星宁正了神色,道:“比预想的顺利,王上和陛下饮宴,其他地方的守卫确实松懈了,”说着,他向白昼行了个端正的朝礼,“也确实如陛下所料,李鸩意在扶南,不仅搅闹扶南乱政,还有意远交近攻。檄文已拟,还不完善,虎符也尚没归于帅权。依微臣看……李鸩,绝不甘愿四世朝尧。”   白昼深以为意,小说里远宁王为何与占环开战尚未言明,但至少,王爷即便是篡位称帝,对尧国社稷的心思,是绝没有掺半滴水的。白昼此来,除了查白景的陈年旧事和扶南,还想着,若是能顺带探究远宁王到底为何与占环为敌,便更好了。   王爷当真的是李鸠吗?   想要查清,需要时间,也尚有些许时间。   见白昼捏着眉心,默不吭声皱眉,陈星宁和布戈都看向远宁王——王爷,快劝陛下休息吧。   远宁王摆手,让二人先退下去。他靠到白昼身前,蹲下身子,道:“有什么事,睡醒了再说,你这样,明儿肯定头疼。”   白昼却只甩起眼眸,看了王爷一眼,没说话。   那眼神看似是迷离着,可实际内里蕴着一道精明。   远宁王当然知道白昼心里诸多思量,思绪多得如同一团乱麻,柔声道:“明儿一早,我告假半日,你且好好休息,若是顺利,一切便能拨云见日,咱们便能早日回去了。”   白昼依旧没说话,寻思着,虽然你拨的云和我想见的日,大约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但“早回去”是他那日随口一说,就被这人这般记在心上了。   心就总是这样被点滴融化的。   于是乖乖的洗漱更衣,上床睡觉。   王爷说是明儿一早,其实也不过就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他趁天光微亮,拿着大医长使冯祭一给的腰牌顺利出了宫门。   冯祭一毕竟心疼宝贝自己的孙女,若是有人能救他的孙女,莫说区区腰牌了,只怕就是让他拿命来换都乐意。   王爷到冯祭一府上的时候,小丫头还没起床,老医师便招呼王爷一起用早饭,见他面容憔悴,手上还带着伤,不禁问道:“老朽听说,太夫人……”话说了一半,眼神带到王爷左手的伤处。   王爷笑了笑,没接茬,直言问小丫头的病况。   老医师一番陈述,远宁王越听越觉得这孩子该是得了先天性的心脏病。   若真如此,可就喜忧参半了。   喜在他本就主攻心脏外科,听小姑娘的病症,若是放在现代社会,只微创手术,便能治愈;忧在……   如今不是现代。   王爷凝神思虑如果真要做手术,成功的概率会有多大,一回神才发现,不知何时身边太师椅上爬上来一个小家伙。   乍看像个小男孩似的,顶着个瓜皮头。一双眼睛虽然不大,可乌溜溜、晶亮亮的,透出一股古灵精怪的灵动,穿一身青绿的绸缎裤袄,伸出肉圆的小手,抓了桌上的糖饼,一口咬出个月牙,旁若无人的吃早点,毫不认生。   她身后的奶娘,向冯祭一和远宁王行礼。   冯祭一笑着道歉:“先生见谅,家里就这么一个,被老朽娇惯得没规矩了。”   王爷刚要说“无妨”,小丫头抢先开了口,奶声奶气,嘴里还嚼着东西,含混道:“不是。”   粉团似的小脸,被食物撑得圆乎,柔柔糯糯的,只是唇色略有些青白,一看便是心血不好。远宁王见她说话嘴里都要折腾不开了,笑着逗她:“那是什么呀?”   小丫头终于咽了糖饼,道:“是阿翁疼我。”   小嘴儿抹了蜜似的,人小鬼大的模样,精灵得不像话。   冯祭一脸上一副宠溺的笑容,却又隐隐显出心疼,远宁王看得出,他是真的宝贝极了这个孙女,便道:“在下可能可以救她,只是要开胸而医,不知……冯老先生,信不信得过在下。”   冯祭一的表情明显凝滞了,他的医术偏于巫医一支,即便没有枯骨生肉的水准,毕竟也是占环国手,更何况阅历不浅,听说过中土早就有医师能够开颅刮骨的为人治病。   加之他眼见这年轻人能把尧国国君的身体调理得比自己预想得强上百倍,对他便又信服许多。   沉吟片刻,他问道:“不知……叶先生有几成把握?”   王爷想了想,道:“七成,一成损在施术的变故上,还有两成损在术后恢复,老先生须得看顾好,万不能感染了伤口。只是当真施术前,还需仔细诊断。”   良久,冯祭一都没再说话,小丫头倒是在一旁自顾自吃得开心,吃完小油嘴一抹,跑到院子里玩去了。这孩子不发病时,烂漫可爱,就与普通孩子没有两样。   可越是这样,她发病时的模样便越是难以接受,更是不敢想救护不及时的结果。   冯祭一看着她,眼睛里的温柔都要溢出来了:“叶先生肯医老朽这孙儿,不知是希望老朽做什么?”   毕竟饱经世故,他不相信这位异国而来的太医找上自己,只是为了悬壶济世。   远宁王当然有他的目的,冯祭一这事儿,全是恰巧撞上了,他便毫无避忌,直言道:“在下想医圣上,就要知道当年的变故与经过,以及事后老先生用过的所有方子……”   冯祭一点头,同为医者,这样的理由他可以理解,方子即刻便找家里的书童整理抄录出一份,给了王爷。   而后,便又把当年的变故讲述出来,他缓声而谈:“当年恰逢大尧与我占环休战三十载,皇子作为和仪使来访,与我占环两位王子交好,自从来了占环,便同吃同住。终归是三个少年人,爱玩爱闹,闯了神虺殿。那神虺殿是我占环神使驭蛇饲蛇的地方,世子和尧国皇子不知为何同坠蛇窟,即便救护及时,你家陛下,当年还是被长环蛇所伤,而后,为救他性命,老朽才用了猛药,命救回来了,却伤了他的身体。他也因此不得情绪过于激愤,这才在他脖颈上纹刺了腾蛇大神的雕纹,提点他时刻保持情绪平静。”   听冯祭一一番诉说,与前日里李雪儿说的话一一对应,王爷觉得一切都像是说通了,细想又觉得不是那么通。李鸠被罚、太夫人奇怪的表现,还有与李鸩初见时他口中的那句“如今你我都得偿所愿”……   再往深一层想,若是原主白景本来需要定期回占环来解毒续命,占环本可以以此要挟大尧,没有这样做,是因为畏惧尧国兵力吗?   想了想,王爷问道:“太夫人为何这般仇视陛下?”   冯祭一道:“老朽不过一界医师,经年日久的深宫故事,确实不知了。”   可他说这话时,目光中的片刻迟疑,被远宁王抓了个正着。   王爷只当做没看见,向他行礼道:“多谢老先生告知,先生若是打定了主意,需要在下效劳医治,告知在下便是了。”   说罢,客套几句,回了宫里。   回到白昼的居室,不过辰时过半,见他还在床榻上睡得安稳,便坐在一旁自顾自倒上一杯水,翻看着冯祭一那里拿来的方子,看着看着,觉得不对——方子该是被改过剂量。   看透了这些,他只盼冯祭一再来找他,也料定他过不了太久便会找上门来,只是这一次,他身为医者,在医治病人时,掺杂了别样的目的。   他即将要做的事,本来让他心生愧疚,曾经成为医生的宣誓犹在心间,此时被别有目的的盘算蒙上了一层阴冷。但瞥见那一沓子篡改过的方子,心又硬冷了。   眼波流转,看见白昼舒松的睡颜,心里又拢上一丝柔和的暖意,中和了心里的矫情。   坐了一会儿,喝完杯中水,起身回屋补觉去了。   不出所料,王爷刚睡下不大一会儿,冯祭一果然来了,打着身为大医长使看顾尧国君主身体的旗号,私下与远宁王约定,请求他给孙女医治心脏。   于是,王爷为了这一台手术,准备工作多得脚打后脑勺,而且这事儿,还没人能帮得上忙。   王爷忙,李鸩也像是很忙,唯独白昼,他筹谋的事情,都不需要亲自操持,暗地里动心思指挥,落得面儿上无所事事。   自从那顿接风酒喝多了,此后三日,李鸩只来看过白昼一次,送了许多东西来,吃穿用度一应俱全,只是屁股还没坐热,就政务缠身,被叫走了。李雪儿倒是每日都来探望一番,她自从知道让白昼来占环“续命”的事情大可不必之后,就很高兴。   白昼觉得,这姑娘心里是当真没有什么乌漆嘛遭的东西,心思清澈得很。   这日午后,李雪儿陪着白昼在院子里晒太阳,白昼似有似无的问道:“你王兄,一直都是这样忙碌吗?”   李雪儿直言道:“平时也是忙的,不过这几日格外忙。”   白昼疑惑。   李雪儿便继续说:“今年第一次要祭祀夏神,他想请你去观礼的,想来是格外重视。”   白昼一笑,道:“四月维夏,兆于重篱。帝执其衡,物无厉疵。若要祭祀,确实是该郑重庄严的。”   他刚说完这句,李雪儿便捏着眉心,摆出一副脑袋疼的表情,念叨:“哎哟,好了好了,我耳朵要起茧子了,你说的这句什么‘四月维夏’,前些日子他天天念叨。”   白昼笑道:“他喜欢中原的文化,也是好事。”   李雪儿飞起眼睛,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看着白昼,道:“我看他哪里是喜欢中原文化,分明是自小见你,就中了你的毒,”说着,她凑过来些许,狡黠的笑道,“我说景哥哥,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白昼知道这姑娘看着显小,其实比自己小不了几岁,二人一个骨子里是个现代人,另一个生在礼教豪放的民族,光天化日公然谈论这些,还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便笑着问她道:“你信?”   李雪儿道:“我本来不信,两个人合不合得来,不是要接触些日子才知道吗,”说着,她捻起一颗蜜饯扔进嘴里,“但是看我王上哥哥待你这模样,不信有点难。”   白昼顿时觉得天雷滚滚,一口茶呛出来,喷了一地。   他不傻,觉得出李鸩对他确实有一股青涩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白昼料想,这该是二人有年幼时共同的秘密,年少共济怎么都够不到一见钟情吧。   李雪儿见状哈哈大笑。   白昼瞥她,道:“没影儿的事儿别瞎说,吓跑了你王妃嫂子,小心你王兄找你麻烦。” 第50章 无耻!   简岚鸢站在已经服过麻沸散小丫头身前,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她的心音和脉搏,确定自己的判断不错。   看着简易的手术台,和根本做不到无菌环境的空间,心知这一遭,是这小丫头需要历经的命劫,也是自己的需要历的心劫。   医术,在他心里的地位神圣,他从来不曾拿救人命的事情作筹码,如今,要以此来要挟对方……   心中有愧,却义无反顾。   简医生选择了一个侧位切口,锋利的刀刃划开小姑娘的皮肉。   这个放在现代只需要微创就能解决问题的小手术,如今避开肋骨都需要极为精准的位置拿捏。   他一面下刀,一面下针尽量压制住小丫头的血流。   冯祭一站在一旁,他帮不上忙,额角却已经冒了汗,看着眼前年轻的医者,拿着一堆自己叫不上名字,如同刑具一般的器具在自己孙女身上比划,心惊不已。   渐而,眼前医者的沉稳,带给他希望和安定——他的手,极稳。   即便左手还带着伤,但在那颗幼小又鲜活的心脏上操作时,也没有丝毫的犹豫与颤抖。   小患者的呼吸一直平稳,王爷的呼吸也平和,只有冯祭一,觉得自己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好像气喘得重了,都会影响施术者的水平。   终于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王爷轻轻呼出一口气。   空气像是随之清新,窗外天空也更敞亮了,空气里弥散的药味、血味都淡了——冯祭一也跟着放松了。   老医师凑上去观瞧,见小孙女的伤口还豁开着,隐而能透过骨缝,看见一颗小心脏的跳跃。   但本该缝合伤口的人,却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把工具放下了。   老医师的心一下子又提起来了,小心翼翼的颤声道:“先生……是不是需要什么帮助?”   王爷转向冯祭一,眼神的温度随之降下来,清清冷冷的道:“在下,想要冯大人知无不言。”   冯祭一愣了一下,忽而反应过来他的居心,这是威胁。   大怒骂道:“无耻!”   王爷脸上现出一丝苦笑,点头承认道:“没错。”   他一句辩解都没有,就坦然承认,冯祭一反而不知该如何应对了,但只看他的眼神就知道,除非他目的达成,否则软硬皆无用。   僵持片刻,远宁王目光转向床上幼小的生命,声音平静得没有半点温度,道:“她大概能以这个状态坚持两刻时间。”   说完,他向后退了几步,在椅子上坐下。   冯祭一眼看事态脱缰,也不知是气还是急,冲到孙女身前,随手抓起托盘上的工具,便要自己动手,但小小的胸腔里带着鲜活生命力的心脏的每一下跳跃,都重击着他的精神。   周围一片猩红狼藉,饶是他从医一生,都被震撼得头晕目眩,紧接着便是一阵翻江倒海的生理性反呕。   气苦的放下工具,转头看向在椅子上安坐的年轻人,见他眼神里满是冷漠和决绝。   终于长叹一声,问道:“你想问什么?”   对话很简短,王爷想问的问题也简单——当年的真相,老医师在讲述时到底隐瞒了什么,又为何把改过的药方拿来蒙哄他。   冯祭一终于还是不忍拿自己孙女的性命玩笑,只得道出实情。   远宁王庆幸,这是老天让自己撞上的捷径,占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单靠玉人和陈星宁去查,怕是难于登天了。   冯祭一道出了几个关键。   当年事情的起因,确实是几个孩子进神虺殿“探险”。   只是神虺殿由占环神使一族执掌,又是饲育长环蛇的所在,即便是世子、王子,也并非说进就进,所以当年几人能进去,一定是有神使带领。   事情的结局,是白景为救李鸩被长环蛇咬了,但期间发生了什么,李鸩和李鸠各执一词。   李鸩说,他和白景坠入蛇窟是因为被李鸠撞了。没想到突然雷雨大作,惊了蛇窟里的蛇。长环蛇向他扑来,白景一把把他推开,自己却被咬了。   李鸠则说,他本来在看殿里腾蛇大神的雕像,听见身后有异响,回身惊见大哥和白景已经掉进蛇窟了。   危难关头,神使赶来,但因为雷雨大作,本来能安抚毒蛇的曲调全没作用,白景被蛇缠住,几乎丧命,李鸠情急斩了蛇,白景才得救。   李鸠,是白景的救命恩人……   结果,神志恍惚的白景获救后,目光停在李鸠脸上,喃喃问他:“为何推鸩哥哥。”   一句话,几乎坐实了李鸠的过错。   出使的皇子命悬一线,尧国君王震怒,才有了后来占环王为表诚恳的歉意与感谢,愿自他一代起,往后四世向大尧称属的国书。   这事起初真如罗生门一般,但王爷结合前些天李鸩与白昼的对话,察觉当年他二人像是共谋——李鸩除去了通往王位的绊脚石兄弟,白景则借机,助先皇收拢了一个边陲属国。   更甚,此事若是没有猫腻,数年后身为神使的风光一族,为何会一夜间消弭于大火之中?   至于医治白景曾用过的方子,冯祭一自暗格里拿出一沓已经发黄的纸张,递给王爷道:“先生只得在这里看,若是让王上知道了,莫说是孙女,老朽一族都不用再活着了。”   药方,远宁王过目不忘,他只是心惊,李鸩面儿上极关心白昼,可看这方子,七分医病三分毒,化不净原主白景脏腑里的蛇毒,反而让那些毒素经年日久缓和的沁透在他的脏腑里。   只怕彭奇便是当年神使族人,但他一族和占环该是恩怨纠葛,还不甚清晰。   远宁王默默起身,把小丫头的伤口缝合了。他不禁设想,若是冯祭一与他僵持到底,他会不会眼睁睁看着这幼小的生命消陨?   他不知道,也幸而没有面对这个时刻。   交代了些需要主意的,开出几个方子,知道冯祭一心里还别扭着,也不再多和他废话,拉开门便要离开。   结果,开门就看见冯祭一总带在身边的一个近侍小厮和玉人一起站在廊下不远处。   冯祭一见之一愣。   没等主子询问,那小厮便上前,一副犯了大错的模样,道:“刚才……尧国的君上来找叶先生,来势不善,小的……小的不敢硬拦。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让惊动屋里,便回去了。”   远宁王不知白昼为何来了,他与冯祭一的对话,更不知被他听去了多少。   冯祭一似笑非笑的看着王爷,他心里气恼这人以孙女的性命要挟,但又该感谢他肯为孙女施术医治不知何时便会发作的怪症,两相矛盾,终于是向他拱手,说道:“先生自求多福吧。”   回去的路上,远宁王询问玉人刚才的情况。   玉人答说皇上突然就来了,只由陈星宁陪着,听说王爷在里面医一个小姑娘的病,不让惊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便走了。   这样一来,远宁王心里本还存有违背医德的矫情,便也被冲淡了。满心思量的是白昼这是发了什么神经。   回到王宫,白昼居住的院子门口侍人站了两列,不用进院都知道,是李鸩来了。   千禄像是一直在院前等着王爷,见他可算回来了,迎上前去道:“占环王上提到您,陛下说让您跟冯老先生商讨完他的病情,去向他交代一声。”   王爷忽而心里渗出一股安宁,白昼,这是在李鸩面前给他打圆场呢。   一笑,进院子见驾去了。   花厅里,不仅李鸩在,李雪儿也在,几人喝茶闲话,气氛舒松。李鸩见远宁王回来,没等白昼说话,笑着就招呼他道:“叶先生回来了,快来坐,”说着,给他倒上茶,示意他坐,“本王这几日公务缠身,一直念着小景的身体,幸而有你照应。”   看他一副主人家做派,王爷行礼问安,并没有坐下,转向白昼躬身道:“陛下,微臣回来了。”   白昼向他笑眯眯的道:“王上茶都给你倒好了,别拘着,快坐下吧。”   待到王爷喝了茶,李鸩才关切道:“本王听冯老说,叶先生的医术比他高明许多,不知二位此番讨论下来,小景的身体,该如何医才好?”   王爷只觉得他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捡了些通俗易懂的结论说了,故意把白昼的身体状况说得孱弱难医。   李鸩听了,片刻无语。突然向白昼道:“小景,叶先生说你不能过虑忧心,这次来占环,多住些日子好不好?”   一句话把白昼问愣了——李鸩一国之君,怎么在感情这事儿上,表现得有点莫名其妙的二百五。   可又仔细一想扶南、占环与大尧的关系,便觉得李鸩可没有表现出来的这般率性简单。   只是他的心思,其余几人不知道,于是不光李鸩和李雪儿,就连远宁王都看向白昼,想看他如何作答。   至于白昼,只要不沾简岚鸢,心思油滑的很。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反而笑着向李鸩道:“蝼蚁聒噪,蚯蚓始吟,两日之后的立夏祭祀,王上准备好了吗?”   这事儿李鸩还没和白昼说过,本想临近了直接请他去看个热闹,结果这人已经知道了。转念就知道是李雪儿说的,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假嗔道:“数你嘴快。”   李雪儿笑着解释,叽叽喳喳的闹起来,把刚才的话头儿岔过去了。   热闹没多大一会儿,李鸩的贴身近侍来了,向他耳语几句,李鸩微微变了脸色,起身客套完,便离开了。   而后远宁王见白昼无意提刚才冯祭一府上那一段,便也告了安。   白昼耳根子清净了,往院子里摇椅上一窝,那椅子安置在一棵榕树下,即便是正午,阳光直射,树下也依旧是阴凉。   这种安于自然的惬意,白昼喜欢。他脑子里过不完的事,暗笑自己就是个操心的命,本来想胡作妄为,结果时间久了,像是死亡离自己远了,便又变会那副算计来算计去、片刻不识闲的鬼样子。   也不知图个什么。   想了想,也就又想通了,自幼的成长经历,让他习惯成自然。   他抬眼看树影斑驳,柔和了阳光,来到占环这样安闲自在混日子的光景,怕是要到头了。   躺在在摇椅上惬意摇晃着。   想着前些日子临入占歌城,他特意拖延几日,为陈星宁提前入城查探争取时间,结合着今天在冯府听来的墙角儿,白昼只觉得原主白景小小年纪,心机不浅,年仅五岁的孩子,为何就对皇权这般向往。   再看李鸩近日来对他的态度,王上对那原主白景大约是有几分真情的。   但这一点点的微末喜欢,都敌不过男人对权欲的心之所向。   皇权漩涡里,皆是可怜人,李鸩是,那小王子李鸠是,白景同样是。   至于远宁王……   也不知怎么,白昼一下就想起晌午冯祭一那句“无耻”。   回想王爷曾与自己在湖上对药草侃侃而谈,眼睛里的光芒都是晶亮的,便知医术是他心之热爱。   即便他不是简岚鸢,二人的热爱总归一般无二。   可如今,这份热忱为自己明珠蒙了尘。   白昼便再难安坐,从摇椅上起身,去寻王爷。   调弄药草时的远宁王身上散发着一股让白昼觉得魅惑的风度,白昼站在偏殿门前静静看他的背影,他受伤的那只手还不是很灵活方便,大多数的时候,便是擎在身前,白昼正看着他出神。   突然王爷的手不知怎么了,不受控制的抽搐起来,他忙用右手压住左腕,但左手像是痉挛得厉害,势头并没减缓多少。   白昼大惊,忙冲进屋里急道:“这是怎么了?”说着,一边扶他坐下,一边向外急道,“快去传李太医来!”   王爷“不必”还没来得及说全,玉人便像一阵风似的冲出去了。   李太医片刻就到了,走到近前查看了一番,看了王爷片刻,轻叹一声:“您这……又是何苦?”   远宁王一个劲儿的向李太医使眼色,李太医看了看他,只当没瞧见,拉着脸道:“您去做什么了老夫不知,但您给自己用了筋安散,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白昼插嘴道:“什么筋安散?”   李太医转向皇上行礼道:“回陛下,筋安散是军中秘药,关键时刻敷在伤口上即便是骨头断了,也犹如不觉,但因每个人对药物的耐受程度区别极大,剂量极难控制,是以副作用也可能极为严重。”   不等白昼说话,远宁王便道:“李太医也说得太严重了……”   老太医看出来王爷这是给皇上宽心呢,但他就是不拾这茬儿,反而继续拉着脸数落王爷:“您即便自持医术高出老夫十倍百倍,也不该这般恣意妄为。”   倒把王爷训得没话了。低眉顺眼的拿出银针来,递给老医师,让他帮着在几个指定的穴位上下了针,片刻功夫,左手的抽搐渐缓。   李太医恪尽医生职责,又把王爷数落了几句,便退下了。   白昼只在一旁默默看着,李太医不知远宁王给自己用药的初衷,但他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即便明知他不是简岚鸢,心里却突然涌起一股冲动,上前两步把还坐在椅子上缓劲儿的王爷轻轻拥在怀里。   突如其来,远宁王只觉得呼吸和心跳同时凝滞了一瞬,做梦一样刚在白昼怀里缓了神,就听白昼如同耳语一般,轻叹道:“谢谢你。”   --------------------   作者有话要说:   简岚鸢:违背信仰,有点心塞,说出来矫情,不说堵心,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白昼:我来了。,,。,, 第51章 上兵伐谋。   白昼此来占环主要目的有二,一来是暗查过往渊源,二来便是不能让李鸩与扶南交往过密,征战或是通联都不好。   想扶南、占环与大尧如今的局势,尧国看似比其它两个属国强盛不知多少,但实际在白昼看来,大尧内部已经疮痍满布,一旦外患再起,一时半会儿的出兵虚张声势尚可,但若是大战打响,内忧非如火烧连营一般爆发而起。   他白昼是豁得出去,但如今毕竟不像刚到书里那般绝望——求死不能之后,不能拉着尧国的万民百姓一起豁出命去。   “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   防患则重,能不打,便不要打才好。   转眼,到了立夏当日,按照大尧的习俗,这日最重要的一项奠仪,便是分封诸侯,礼部还要安排祭司水神与火神,除此之外,民间会喝立夏茶,吃乌米饭,小孩子们还会玩斗蛋的游戏。   如今身在占环,听闻李鸩是第一年做祭祀,即便是礼司从简,也让他忙得不行。   这日一早,天还没大亮,白昼便被迎到城南郊野的祭坛,本以为来得早没人,不想外围的百姓已经把祭坛围得水泄不通,听说有人为了占个观赏的好位置,提前两三日,便来了。   待到日头在东方露出一点晨白,祭坛上大祭司便开始唱诵咒文。李鸩为了让白昼看得明白,给他指了一个礼官,把占环话翻译成大尧的官话给他听。   礼官在他身旁低声翻译那咒文,台上是在祭祀火神——祭文的大意无非是感谢火神给予世界光明、温暖与美味的食物,希望自此之后,神明依旧眷顾。   只见台上祭司咒文颂念完毕,从身后的火盆里拿起火把,这火把很特别,是用一根一根的细松枝扎成的,油润的枝条带着点翠的针叶,并非枯枝,枝头的火焰却烧得旺盛。   那祭司毕恭毕敬把松枝递到王上手中,李鸩双手擎着枝杆,向日出东方跪下来。   一边侍仪的侍从端上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柄银质小刀。   再看祭司,一刀割在左掌心,用力一挤,血顿时出来了。   他把血手伸向李鸩高举过头顶的松枝火焰上,血液滴下,激发了火焰色狂性,火苗忽而腾跳起来,像是贪婪的想要汲取他伤口的血。   观礼的臣子和百姓忍不住窃窃私语,但这还没完,更惊人的一幕紧接着便发生了,祭司双手合十,将手掌直接放在火焰上烘烤起来。   火焰包裹着他的双手,祭司却毫不觉得疼,闭上眼睛,又唱起祭歌。   礼官向白昼解释道:“大祭司在向火神献上最诚意的供养。”   白昼点头,表示明白,心里在想,八成是手上涂了蜂蜡。   祭歌唱罢,祭司抽回双手,用沾满了鲜血的左手,按在李鸩的额头上,顶礼受过圣火的鲜血,是祭司对王上最高的敬意。   受过抚顶礼,李鸩恭恭敬敬的起身,走到祭台边上早就架好的火神盏前。   火神盏,是一只巨大的浅盏型容器,李鸩用松枝引燃里面的燃料,火光顿时燃起来,不知里面加了什么,火焰五彩斑斓的好看。   接下来便是祭祀水神,依旧是祭歌和仪式。白昼坐在席位上装作饶有兴致,其实百无聊赖的看着。   好不容易盼到整场祭祀的最后一个环节,便是需要占环王拿起圣水,熄灭火神盏里的神火,意在祈求占环阴阳调和,风调雨顺。   李鸩在火神盏前站定,神盏的高度到他腰间,大小类似个马车轱辘,要想熄灭这样一盆火焰,水少不了。   果不其然,只见四名侍仪抬过来一只和火神盏大小相似的银鼎,一人托着一脚,把鼎缓缓抬至神盏的高度。李鸩在一侧,手扶着鼎身,口中颂念出一长串的祝祷文,五人合力将银鼎口缓缓倾斜。   随着李鸩一声令下,鼎里的清泉涌出,浇在神盏里的圣火上。   谁知,本该熄灭的圣火反倒像是被火上浇了油。   火苗子一下子腾起来一丈余,火光一盛,紧接着向四周炸裂开来。   没人想到发生这样的变故……   李鸩的腰封直接燎了火,他腰封和腰饰的流苏料子都像是易燃的。   火活过来了,瞬间围绕在他腰间。   饶是他身为一国王上,气度非凡,该处变不惊,也吓到了。更何况,他衣衫单薄,炽烈的火焰顷刻间就能把他的皮肉烤熟。   身边伺候的侍从即刻拿起身边能用的东西来扑打他腰间的火龙。可那火好像真的被火神赋予了神力,怎么扑打都不灭。   白昼向一直站在他身边的陈星宁急道:“快!快去救驾!”   陈星宁领命,四下环视一番,抽起铺在地上的垫子,一跃上了祭坛,低声道:“王上得罪了。”话音落,把垫子裹在他身上,抱住他在祭坛地上就地一滚。   宛如地狱魔火的圣火才被压灭了。   再看李鸩腰间衣裳已经被烧烂,皮肉衣裳狼藉一片。蜷缩在地上,也不知神志是否还清醒。   台子上占环的祭司和侍从跪了一地,李雪儿慌乱间让侍卫火速清场,把看热闹的百姓疏散了,找冯祭一来现场给李鸩医治。   事情消停,已经过午。   别看李雪儿清场神速,这场神祭的乱子,占环的百姓也都看见了。   坊间传起流言,如雨后春笋,先说这是水火之神提点占环,阴阳失调,将生祸乱。   舆情只要一起,一两日的功夫便传得难以控制,说李鸩至今无后,其实是心念尧国君主白景,自纳王妃以来,根本碰都没碰过她。更说尧国君主其实是祸乱占环的妖孽。   再没几天,又有人给加了料,说尧国妖君暗地怂恿王上与扶南为敌,其实是想要两国斗得两败俱伤,一举制衡。   当年,他年幼善良的模样来到占环,兵行险着,豁出半条命去,折了先王看重的小王子,在李鸩心里埋下迷惑的种子,如今卷土重来,种子破土而发。   水火之神不忍见占环蒙难,才借祭祀提点李鸩劫数。   李鸩因为烧伤休息了五六日,伤势稍缓第一天上朝,便被几位重臣联合上奏此事,气得在朝上拍案而起,破口大骂,说要彻查流言始于何人之口。   几位重臣跪在殿下看着自家王上发脾气,待到他稍微消停了,辅国左丞才叩头,道:“王上息怒,如今舆情已使,王上若是追根溯源,即便斩杀了那始作俑者,也只会让无知百姓觉得王上是以暴平舆论,有碍万民之心,更有碍王上的身后名……”   李鸩依旧气得在殿上踱步,像一头困兽在笼子里发疯。   他是喜欢白景的,当年也确实算计了自己的弟弟李鸠。   可其实,若说是与白景合谋,还不如说是小白景的随机应变。   蛇窟内,李鸩与神使族人密谋,让长环蛇袭击自己,白景一开始确实想都没想,就救了他。而后,不知他小小年纪从哪里看出了李鸩算计的破绽,命悬一线之际还将计就计,轻描淡写一句证言,就折损了李鸠。   李鸩得偿所愿,白景更因此被先皇看重,得了大尧天下。   也正是因此,李鸩觉得白景像一条小毒蛇,他偏又中了小毒蛇的毒,对他欲罢不能的喜欢上了。   但他深知,这个小小年纪便懂得委蛇算计的小孩的心无比大,绝不会被他这点喜欢困住。   这些情愫,随着白景回去尧国,经年日久逐渐淡化了,几年后李鸠失踪,这段往事便成了皇室秘事禁忌,再无人提。   而今,到底是何人,不仅翻旧账,还把事情传入坊间添油加醋,人尽皆知。   难不成是李鸠回来了……   自太夫人说那太医叶青岚是李鸠时,李鸩就着人偷偷查过叶青岚,惊而发现这人其实是尧国的王爷,两国皇室血脉身份相差十万八千里,他万不可能是李鸠。   安心之余,看王爷与白景之间,情意暧昧,黏黏糊糊,心底又有一点酸溜溜的。   “王上……”   辅国左丞见自家王上在殿里走柳儿一样转来转去,终于忍不住招呼他,“流言止于智者,王上只需做些实际的动作,让天下万民知道,事实并非舆情所述,便是了。”   他说完这话,看自家王上,一副吃了苍蝇又说不出的表情,心底的猜测,便也明了了——李鸩心里有那尧国君王是不假的,这事儿自对方来访之前就在皇室里偷偷传开了,也并非全是捕风捉影。   李鸩其实早就觉得这辈子注定和白景有缘无分,但第一次立夏祭祀弄得鸡飞狗跳,他本来就心里有气。   养病的几日着人去查事发因果,全没查出什么问题。   反倒是大祭司来了几次,在他耳边念念叨叨,说是神意深沉,让王上顺应天意。   李鸩似信非信。   结果,到了朝上,又突然得知舆情在这几日间就泛滥了,一时气得腰间伤口火辣辣的疼。   看左丞还跪在殿上,他强压心头的火气,道:“依云卿的意思,后面该当如何?”   辅国左丞垂首道:“王上纳妃至今无后是实情,只怕是王上王妃阴阳不调,还请王上看重子嗣社稷,不要独宠王妃一人,适当扩充宫妃才好。至于另一条,与扶南相关的言论,咱们与扶南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过些日子,言论便自然会淡了。”   李鸩心里不爽。   纳不纳妃先放在一边,他对扶南可并非没有觊觎,一早安排了人在那扶南女王涂阿伽身边。可这样一来,突然被民声噎住,只得暂时止步不前。   他有时甚至在想,收拢扶南之后,有没有与尧国一抗的实力?   占环如果足够强盛,待他向大尧提出要求时,他心里的那个人,会不会为了国之社稷百姓,愿意来到自己身边……   --------------------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孙子兵法》 第52章 尧国的小白脸君王…   这些天冯祭一一直前来给白昼敷药,延续他脖颈上腾蛇纹身的作用。   每到敷药时,远宁王就借这当口与冯祭一低声探讨小姑娘术后恢复的状况,白昼每每听着二人的专业术语,如催眠一样,索性闭目养神。   这日刚过午后,冯祭一又来了。   药物隐隐带着一股安宁的香气,困顿刚袭来,布戈就进了屋,轻声通报:“陛下,王上来了。”   李鸩受伤,白昼去探望过两次,让远宁王给了几个医烧伤的好方子,陪他说一会儿话,面儿上过得去,便离开。   但这不代表白昼不知道李鸩私下的探查和作为。   大将军楚关和陈星宁安排在占歌城里的暗桩们适时的发挥了作用——占歌城里想要浑水摸鱼的大有人在。   坊间舆情的导向,更是导演自白昼之手。   他这些日子面儿上闲散混日子,可心里一直都没忘记此来占环的初衷:探查当年的往事、解扶南内乱的危机。   白景当年的过往他如今知道了个大概,但细枝末节之处实在无从得知,也只得见好就收。   至于扶南,涂阿伽发密信向他求助,怀疑有人里通外族的乱政,她几经试探都查不出那人身份,只查到与占环有关。   涂阿伽的想法比较简单,扶南已经向大尧称属,占环王若居心叵测,那么扶南与大尧则唇亡齿寒,便直言向白昼求助。   外交这事儿上,涂阿伽单刀直入,快刀斩乱麻,白昼倒是省心不少。   陈星宁探查事情的手段,有时候是放不上台面,但他有个混不吝的主子白昼,信奉一条准则——大事当前,抓到耗子,就是好猫。   终于被陈星宁查到,里通外族的扶南臣子正是那名曾向远宁王纳过密信的大臣,细说起来这个人白昼有点印象,记得当初他匆匆一瞥,除了彭奇身上的金饰惹眼,便是这位老臣,帽子上贴了金箔,依稀记得是位重臣。   这些日子越是探查深入,白昼越是不相信,李鸩是能安心守约,向尧国称属四代的人。   除此之外,还顺便关注了一下李鸩日常的动向:   比如,今儿李鸩伤愈上朝,就发了好大的脾气,又比如,他已经得知了远宁王的身份。   李鸩进屋,白昼刚要起身,便被他拦了:“小景躺着便是了,我……”说着,他目光扫过冯祭一和远宁王。   白昼看了看王爷,道:“青岚带冯大人偏殿喝茶休息一会儿吧。”   王爷略一迟疑,还是应了,引着冯祭一出门。   白昼半躺在摇椅上,示意李鸩自便倒茶,悠然道:“王上心情不好?”   明知故问。   李鸩叹气道:“从前你一直喊我鸩哥哥,这次前来,即便如今四下无人,也生分了么。”   白昼咋舌,“鸩哥哥”……   若是五六岁的小孩子喊出来自然没什么的,可如今他一个大老爷们,喊另外一个大老爷们鸩哥哥,只想想就要把隔夜饭吐出来了。   看见白昼表情抽搐,李鸩自觉失言了,他忽略了大尧官话里“哥”和“哥哥”有时候是天壤之别的,尴尬的笑笑,道:“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这些天你若是听到了什么流言,大可不必往心里去。”   这话一说,白昼倒恍惚觉得自己是恶人了,明明是自己算计他,他还反过来怕自己走心。   可转念一想,自己和李鸩的所作所为,都不能单纯的以善恶来断,立场不同而已。   回过心神,忽然发现自己松散的躺在摇椅上敷药,领口敞松好大一片,李鸩就近在身侧与他说话,实在是别扭,便把颈间铺满药泥的布帛揭下来,随手放在茶台上,想站起来。   结果也不知怎的,起得猛了,一阵轻眩,身子打了个晃。   李鸩见状忙要扶他,好在白昼的眩晕一晃便过去了,就在李鸩双手要碰到他的瞬间,他不动声色的一错身位,躲过他的搀扶,在一旁坐下了。   李鸩有点怔神儿。   白昼只当没瞧见,继续道:“还能听到什么流言,再过几日,朕便该还朝了,若是在王上这里乐不思蜀,估计要被朝里那些老臣叨念得每日喷嚏不断。”   李鸩心思不在的点头。   他来之前心里有千万般的情绪想向眼前的人说,甚至想问他愿不愿意在占环多留些日子;为何要把一个王爷扮作太医带在身边;多年不见,对自己有没有哪怕万分之一的挂念……   可与他三言两语的对话之后,这萦纡情绪,全都被堵回心口,一句也说不出了——他喝醉了酒能那样自然的依偎在远宁王怀里,刚才头晕,却连让自己扶一下都不愿意。   他是大尧的天子,要回去了。   一副有口难言的表情,白昼看在眼里,心道原主白景当真是魅力不浅,且不论他和远宁王到底是何种纠葛,单说五岁一面之后,便能让异国的王上念念不忘。   相当有本事。   白昼自问,没这能耐。   李鸩缓神,很快又恢复如初,笑道:“你这里脏了,”说着,便拿出帕子来,帮白昼擦脖子上的草药渣。   白昼正又想躲,布戈突然在门口道:“陛下,王上,王妃来了。”   占环王妃,白昼一直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李鸩确实只有一位王妃,听说很得宠,更是从没动过再纳侧妃的心思。   但如今,民间舆情被白昼搅闹得肆虐,他本意是想自污一番,让李鸩为了平息舆论,暂时不去与涂阿伽为敌。   白景名声本来已经臭得不行了,也不怕再多背着个妖君的名声。   没想到,占环的重臣除了劝阻君主外事交和,可能也看不得王上至今无后,顺带借题发挥,要王上纳侧妃。   殃及池鱼了不是?   白昼“快请”二字还没说出来,门帘就掀开了,李鸩的帕子正好擦在白昼颈侧,这画面任谁来看,恐怕都能看出点别样的意味。   再看那踏步而入的女子,穿着清丽,面容更是清丽,见了二人咫尺的距离和暧昧动作,脸色一下子就冷了。她皮肤白得像是常年不见日光,神态显出愠色,先是看了一眼李鸩,而后目光冷冷的停在白昼身上。   李雪儿跟着就进来了,向二人行个常礼,抱歉道:“我实在是拦不住王嫂……”   她话音落,那姿容清丽的女子翩然下拜,语气却不善道:“占环王妃贺兰璟叩拜大尧上国君主,君主福寿康年,万岁金安。”   白昼忙道:“王妃不必多礼了,快坐下说话吧。”   王妃贺兰璟谢礼起身,却没坐下,而是继续目光毫不掩饰的在白昼身上打量。占环贺氏,是仅次于王族李氏的大族,教养出来的女儿,虽然不至于像大尧那般端正恪礼,也起码不会失了分寸。   可贺兰璟这般打量上国君王,全无敬意,一副抓住白昼与自己夫君关系见不得人的模样。   李鸩在一旁皱眉:“璟儿,你越礼了,”说着转向李雪儿道,“快陪你王嫂回宫去,这是来做什么?”   李雪儿插不上话,就被贺兰璟抢先道:“臣妾来叩拜大尧上国的君主,何来越礼一说?”   确实,她虽然气场不善,但礼数一直是周全的,白昼总不能给她扣个“仰面视君”大不敬的名头。   李鸩也卡壳了,只得道:“本王与君上还有事要谈,你叩拜过了,快回去吧。”   贺兰璟微微一笑,道:“臣妾记得新婚之夜,王上说臣妾人美如名,犹如玉器光华,您喜欢极了臣妾名字里的‘璟’字,如今想来,原来是王上爱屋及乌了,”说着,她目光一直看着白昼,手抚上自己的面容,“只怕,就连这幅相貌能得王上喜欢,也是托了尧国君上的福。”   白昼一怔,细看贺兰璟的样貌,觉得她与自己,其实长得说不上想象,但若非要说,确实是在眼波流转的不经意间,有些神似。   一时哑然不知如何应对,转念一想,这是李鸩家里的烂摊子,自己往前冲不是傻了么。   便悠然转到身后太师椅近前,坐下来,笑而不语的看着眼前几人。   白昼态度轻慢,显然是戳到贺兰璟的肺管子了,她看了李鸩一眼,见王上这会儿也正神色冷淡的看她,心里才开始生出几分寒意。   她自小娇生惯养,后来即便嫁予君王,王上也待她如山巅明月一般,几乎从不逆拂她的意思,让她不痛快。   可如今,一想到自己的夫君洞房花烛时不纳侧妃的承诺,就因为尧国的小白脸君王闹出来的几句市井流言便毁于一旦,心里的火就压不下去。   更甚,一见白昼,突然就明白了这几日自宫女侍人口中听来嚼舌头根子的话语的意思——原来王上对自己的宠爱,不过是因为她和眼前这人有几分神似,名字里又有个同音的“璟”字。   数年的宠爱,不过是一场笑话。   只是自小就没憋气窝火、吃过瘪的人,也就自然不太知道天高地厚。   一瞬间的胆寒之后,闷气又占了上风。   教养和家族声誉如今早就被抛之脑后,她见李鸩没有即刻叫人把她轰出去,便觉得是这一对奸夫淫夫理亏,又乘胜追问道:“王上说喜欢肤色白透娇弱的美人,臣妾自嫁予你,便没晒过一日日光,面色白淡如雪,原来也是因为王上心里的这人,是个病秧子吗?”   白昼心道,你这咄咄逼人的跋扈模样,哪里娇弱了?   他抬眼看李鸩,若一切当真如此,他还真是小看了李鸩对白景的执念,妄念深重,以后怕是要生大乱。   不等李鸩说话,李雪儿先看不下去了,上前拉住贺兰璟的手臂,道:“王嫂慎言。”   没想到即刻就被贺兰璟甩开手。王妃上前两步刚要再说什么,忽而身后门帘轻响,一男子轻声笑了,道:“王妃实在是过虑了。”   贺兰璟回身,见说话这男子三十来岁,儒雅和冷峻两种气质恰到好处的融于一身,毫不违和。   他面带笑意的款款上前,走到白昼身边,先是帮他拢好略松散的衣领,才转身半挡在他与贺兰璟中间,向王妃微一欠身,道:“王上若是当真对我家陛下有什么执念深情,他眼见心爱之人被王妃这般质问,怎会一句回护都没有呢?”   --------------------   作者有话要说:   白昼:脑阔痛,一个两个的,就够乱的了,你又搅进来做什么……   简岚鸢:你说呢?   ---   今天是三次元非常忙碌的一天,下一章可能会暂停一天或者晚一点~   ,,,, 第53章 我家陛下…   刚才布戈拦不住贺兰璟,转头便去偏殿叫了王爷来。远宁王在门外站定片刻,听屋里怎么吵吵。   而后进门一句话,明着是为两位君上解围,实际正戳在李鸩的痛处。   自从王爷知道李鸩不让冯祭一把给白景的曾用药据实相告,便着实看不上他。   贺兰璟被远宁王一句话说得愣了半晌,她吵架已经上头了,哪里还愿意去细想因果。皱眉打量王爷一番,见他手上包着白帛,一副即刻就识破他身份的模样,冷笑一声,道:“你就是装作太医,被你家皇上带在身边的那个王爷?”   李鸩暗自惊了,他确实已经着人查出来这位叶太医,其实是大尧的远宁王爷,但贺兰璟是如何得知的?   立刻佯装不知情,问道:“这你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贺兰璟抬起眸子看自家男人,冷哼一声,没回话。   反而远宁王被她叫破了自己的身份,毫不矫情,坦然承认,哈哈笑过两声,气度就像是变了一个人,道:“王妃既然叫破了本王的身份,那本王也就不用装了,”说他,他转身向李鸩行礼道,“小王并非有意欺瞒身份,还请王上见谅。”   李鸩眼看话头岔到远宁王身上了,贺兰璟便该消停了,谁知,王妃竟然是个五头牛也拉不回来的认死理儿性子,道:“臣妾当着上国君王的面,只想问王上一句话,大婚时王上曾许下的诺言,如今还算不算话?”说着,她转向白昼,话却还是对李鸩讲的,“王上若是直言承认,当日说过的话,全都是哄臣妾的,那么臣妾今后定然不会再旧事重提,若非不然,也请上国天子做个见证。”   这么不给国君丈夫面子的悍妇白昼只在史书上见过,今儿算大开眼界了。   他一心往后稍,可怜怎么都要被贺兰璟拉下水,眼看就要惹得一身是非,便捂着心口咳嗽两声,冷了脸道:“这是王上和王妃的家事,二位大婚朕都不曾到场,如今又如何能做这个见证?朕乏了,先去偏殿歇一会儿。”   说着,起身要走。   万没想到,贺兰璟一次又一次在两位皇王的容忍线上挑衅。   她一副被骄纵惯了的大小姐脾气,从小到大,爹妈和她的王上夫君都没怎么逆拂过她的意思。   能嫁给李鸩,一度让她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她是被占环最尊贵的男人捧在心尖儿上的。   可短短几日骤然得知,自然为丈夫的一腔真情不过是笑话,脾气上来不管不顾,见茶台上有一柄削水果的短刀,冲过去抄起来架在自己脖子上,几步拦在白昼面前,道:“你若是不给我做这个见证,我便……我便……活不下去了。”   堂堂占环王妃,使这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倒也炉火纯青。   李鸩口中喊着“别、别”,又不敢上前去夺她手里的刀子。   白昼也愣在了原地。   唯独远宁王,往前上两步,作势仔细端详王妃片刻,突然哈哈笑了,道:“王妃不想活了吗?你若是真的自戕咽气了,可才真的是给那些现在还没影儿的侧妃让了好位置呢。”   先把贺兰璟看得发毛,后又把她说得一愣。   王爷向她和善的笑笑,继续和风细雨的道:“本王倒也并非装作御医,而是医术嘛……确实尚可。王妃知道,你若是真的一刀割下去,会经历什么?”   说着,他远远站着,在自己的脖子上一边比划,一边讲课似的道,“你若是一道割在那里,只破了血管,本王有把握抢救及时,把你救回来;若是偏一点,割在气管上,救嘛……也是能救的,但本王就得把王妃的气管切开,再插一根苇子管进去,给你喘气用,这管子怕是要在你脖子上种个十日八日的,然后,本王再给你缝上……”   说着,他慢悠悠的拆开自己左手包着的白帛,露出缝了线还没全长好的伤口。   如今伤口正是狰狞的模样,被桑皮线纠结在一起,掌心伤口的断处还翻着皮肉,王爷将伤手在贺兰璟眼前晃了晃,没心没肺的道:“到时候这么丑的伤痕,可就要长在王妃脖子上了。”   贺兰璟从小身上连个破口都没有,哪里见得这样狰狞的伤,被王爷手掌一晃,吓得退了一步。   王爷一边自顾自把白帛缠好,一边继续说:“要是不想这般难看,那王妃就得做到对自己狠狠一刀,”说着,他腾出手来比划着指向她脖子,道,“你现在架刀这位置不对,再往后一点……对对对,可千万不能手软,这样你的气管和血管就都断了,血流如注,呛进气管,你越是喘不上气,身体就越会本能的求生,你的血会被你吸进肺里,憋闷难忍,最后生生把自己憋呛而亡,这样才是真的神仙难救呢。”   贺兰璟其实本来也不是真想死,被远宁王这样一番声情并茂的吓唬,早就腿软了,如今只是还拘着面子,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呆愣愣的看着远宁王。   王爷前一刻和颜悦色,好为人师,刚给她讲完怎么死的又快又惨,后一刻突然敛了笑意,气场瞬间凛冽下来,道:“当年,我家陛下是为了救你夫君才落得如今这副残败的身子,如今,本该你占环王上亲自带领国医到大尧向我陛下晋药,念在你们国丧未满,陛下已然下榻,还闹得不仅要在坊间被污声誉,更要在深宫内院听占环王理不清的家事吗?”   他声音不大,却格外的硬冷。   接着王爷走到白昼身侧扶了他,继续道:“他心脉损伤,旧疾被这样搅闹,若是当真再有差池,”说着,萧肃的目光落在李鸩和贺兰璟脸上,“只怕王妃当真抹了脖子,也担待不起!”   说完,也不再管那夫妻二人如何,柔声向白昼道:“阿景,咱们走。”便要扶着白昼出门去。   白昼知道王爷的用意,微笑着拍了拍他手臂,脚步没动,笑道:“好了,你看你,吓到王妃了。”   说罢,向李鸩和李雪儿使眼色,那二人随即心领神会,一人扶住贺兰璟,另一人把匕首从她手里轻轻拿过来。   贺兰璟这才回神,也不知是真的被远宁王吓到了,还是心里的憋屈终于在王爷这番呵斥下,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自始至终,白昼八成时间在冷眼旁观,还真看不出李鸩对她的情义里有几分真切,又有几分是因为她似有似无的和原主白景神似。   但白昼可以肯定的是,李鸩绝不会去得罪她背后的贺家。   果然李鸩上前,把她轻轻揽在怀里,柔声道:“你闹也闹了,君上都没怪你,便就罢了吧,前朝说让本王纳侧妃的事情还没影儿呢,若是你再不收敛,那些老臣可又有理由说你的不是了。”   李雪儿终于能插上嘴了,跟着在一旁劝:“是呀,王嫂,自古帝王重子嗣,那些老臣嚼舌根子也不是一两天了,这回嫂子怎么就当真了呢?”   白昼心道,还不是因为觉得自己是个替身。   正这时候,门口有侍卫轻声道:“王上,卑职有事报。”   李鸩显然是认得这人声音的,眼睛一亮,道:“进来吧。”   侍卫年纪不算大,进屋来一愣,眼看王妃还哭得梨花带雨的,又看看白昼,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了,正想上前向李鸩耳语,李鸩却道:“舆情也平白扰了大尧君上的声名,你查到些什么,直说便是了。”   侍卫还是略有迟疑,见王上神色坚持,终于道:“卑职查到,舆情的源头……是……在太夫人宫里。”   李鸩愣了一下,道:“你说什么?”   侍卫只得又重复一遍。   “经手的人呢?”   侍卫答:“一人押在内牢,还有一人自知难得善终,事发就自裁了。”   李鸩在原地呆了半晌,忽然惨笑道:“从前她和父王就都觉得鸠儿哪里都好,本王哪里都不好,想不到……如今她只剩下本王一个儿子,还要搭上本王的声名和占环的社稷未来,去给一个不知死活的人报仇正名吗?当真是……失心疯了。”   他说着话,神色没落下来,转向白昼正色道:“陛下好生休息,臣王改日自当来赔罪。”说罢,也不理贺兰璟了,兀自出门离开。   李雪儿见状,忙向白昼行一礼,扶着嫂子紧跟出去了。   屋里顷刻间,就只剩下王爷和白昼。   远宁王歪头看皇上,道:“刚才真的不舒服吗?”   白昼抬眼看他,忽然狡黠一笑,一拳轻捶在他胸口,道:“明知故问,你我红脸白脸粉墨登场,打完巴掌给个甜枣配合得宜,毕竟碍着邦交,也不好把事情闹得太僵。”   他话虽然这样说,王爷也还是引他到桌边坐下,给他诊脉,又低声道:“既然碍着邦交,你又为何要陈星宁在坊间把那些嚼舌根子的话说得那么难听?往自己身上泼脏水,毫不在意吗?”   这回白昼便真诧异了。   前几日,陈星宁查出太夫人宫里的人似乎被她授意,要在宫里散布些流言。白昼便索性顺她的意思——你说一分,我便给你补九分。添油加醋的结合着立夏祭祀时的乱子,让陈星宁把舌根子在坊间嚼得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一系列的暗箱操作,他虽没刻意让陈星宁向王爷隐瞒,但想来他即便知道,也该知之不详。   没想到门儿清至此,便问道:“是星宁和你说的?”   王爷笑着打了个哈哈,道:“立夏祭祀那日,星宁兄偷偷在神水里加的料,可是从我这儿要走的。”   嚯,好嘞,敢情是陈星宁全没把王爷当外人。   不仅嚼舌根子知道,在祭祀上做手脚的事情,还有他一份功劳。   白昼撇了撇嘴,酸溜溜的答王爷前一句问话:“为何把舌根子嚼得那么难听?还不是为了你的涂阿伽么。”   远宁王皱了眉头,嘴角却勾起一丝笑意,忽然欺身上前,本来搭在白昼腕脉上的手直接拉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有伤,便用小臂撑在白昼身侧的圈椅背上。   这样一来,就把白昼圈在咫尺的范围内了。   王爷弯腰居高临下的笑道:“怎么,我的涂阿伽?阿景,你这是……吃醋了吗?”   --------------------   作者有话要说:   白昼:我家陛下,我家陛下,挺顺口?   简岚鸢:家国天下有错吗,难道不是么?   白昼:小拳拳捶你胸口!   简岚鸢:来,再多饶两下。 第54章 大尧的妖孽回来了。   初夏的季节,远宁王衣裳穿得单薄,这般身位,他衣襟几乎贴着白昼的脸,领口正好在他眼前晃悠,白昼目光都用不着不规矩,便能飞进他衣领,肆意描绘他顺畅而下的颈部线条,延伸到锁骨。   赶忙别开眼睛看别处,目不斜视,寻思着岔开话题,道:“你……我……怎么觉得你对李鸩总是莫名的不对付?”   要说为何,一开始只是气场相冲,而后王爷得知李鸩刻意隐瞒白景的曾用药,目的不纯,便越发觉得他自私又执拗。   不过问题放在现在这语境里,白昼的初衷,王爷心知肚明——分明就是岔话题。   他索性拉起白昼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正色柔声道:“为何不对付,你不知道吗?”   即便隔着衣服,白昼都能感受到王爷胸前流畅的肌肉线条,对方心跳的节奏借由他的掌心传导过来,一下一下,坚定有力像直接敲在白昼的心上。   微一晃神,白昼触电似的抽回手,顺势在王爷肩膀一推,把人推开半步,难得身手敏捷,泥鳅一样从椅子上站起来,溜开些距离。   别过脸去看窗外,才觉得心脏狂跳,耳根也热起来,暗骂自己怂货一个。   他这般反应,王爷终于得意的笑了,换来白昼怒目而视。   王爷努力敛住笑意,道:“好了,别气别气,我告诉你为何。”   接着,便把自己给冯祭一孙女医病,听来的全部消息都告诉他了。   王爷是心知白昼不是原主白景的,料想他对当年的因果也不甚明了,这般不动声色的传达信息给他,不着痕迹。   顺带把李鸩让冯祭一修改隐瞒药方的事情也说了。   白昼听了皱眉,道:“参考他给的方子医我,会如何?”   王爷笑道:“大约是医不好也医不坏,只不过年深日久,你脏府里的毒素排不净,还是要找回来的,到那时,不知李鸩会安什么样的心思。”   白昼想了想,道:“罢了,现在已经民声鼎沸,李鸩不会赶在这当口跟扶南过不去,涂阿伽身边的细作也查出来了,咱们该回去了。”   远宁王看眼前人的眼神突然变得心疼起来,道:“你心里都是这些,此行的初衷,不该是医你的身子吗?”   白昼愣了愣,他确实从来都只拿医病当个幌子,久病多日,早就破罐子破摔了。但看着远宁王的神色,心就莫名的被这人牵扯了,终于笑道:“我又不懂这些,不是有你吗。”   “甜言蜜语”让王爷颇为受用,他在屋子里踱了两步,又道:“有一件事,我不确定是不是想多了,”他倒了一杯水,递在白昼手上,继续道,“李鸩当真与你近二十年不曾见过吗?”   白昼懵登,不明白王爷的用意。   “抛开贺家的势力不提,听王妃话里的意思,李鸩娶她,是因为她多少与你神似?”   白昼眨巴眼睛,片刻回过味来了。   若二十年光阴如梭,二人自年幼相别再没见过,李鸩为何能知道当年五岁的毛头小屁孩,如今长成哪般模样!   只怕,扶南有李鸩埋下的细作,自己身边……   也有。   这日晚上,李鸩又来了,满面歉意,说自己把贺兰璟骄纵坏了,但终归还是碍于她背后贺家势力,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   白昼一副了然之姿,全没有怪罪。   话锋顺势一转,便说如今坊间流言纷扰,自己该回去了,“妖君”一旦滚蛋,也就搅扰不到占环阴阳平衡,更没有能力怂恿王上与邻国为难。   李鸩心里是不希望白昼这样快就回去的,但事情闹到这般地步,平白让白昼惹了一身腥。   想向他解释道歉,话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一口闷气哽在喉咙里,叹息道:“好吧,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说着,他突然想起什么,拽出颈子上一根挂绳,摘下来,递在白昼手上。   那是一枚玉珏,虽然上面的雕刻只有半幅,但他一眼就看出残缺不全的纹样与自己颈间的雕纹一致——玉珏该是一对的,能拼成完整的图案。   白昼接了,不明所以。   李鸩道:“这本是一对的,先王所赠,另外那半枚……已经丢了,只剩这半枚在我手里,徒生伤怀,不如,留给你做个念想吧。”   白昼一听大约就能猜出来,另外一半怕是在李鸠手里。他本想拒绝,隐约又觉得日后或许能有用,更不愿意与李鸩多费唇舌,便欣然接了,回身在小柜子里拿出个锦匣,郑重的放起来收好。   三日之后,御驾启程。   尧国对于白昼而言,并非故土,但相较占环,还是会更亲切些。   楚关和楚言川父子二人,一直率大军二十万在尧国边境驻扎,明着,是作为君王出访他国壮威的后盾,暗里是出发前白昼和楚关埋下的后手。   当时二人商定,若是李鸩当真急不可耐的出兵伐乱扶南,尧国便借由君主发现扶南暗通尧国王爷,明伐暗帮。   最终白昼只依靠左右占环的舆情,便平息了一场干戈,军心振奋——君王凭一己之力,免除了流血战乱。   将士们在边境迎接君王的高涨士气,溢于言表。   让白昼觉得亲切。   一路北行,天气渐而变得干爽,风里的湿闷气越发浅淡了,有时赶上好天气,白昼也骑马缓行片刻,只觉得这是穿进书里来,难得的惬意时光。   御驾每日缓行,白昼看得出来,陈星宁的心早就飞回朝月城,到他心上的姑娘身边去了,忍不住调侃他“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陈星宁本是坦荡的人,却也红了脸,笑而不语,作滚刀肉之状任皇上开他玩笑。   如今护卫有楚关和楚言川,白昼索□□代陈星宁去打前站,内里的意思,二人心知肚明。终于是把陈星宁高兴坏了,恩谢了好几个来回,当天就飞也似地跑了。   御驾入朝月城那日,下了好大的雨,黑云压境,狂风大作。   群臣站在宫门口接驾,即便有宫人撑着伞,也一个个都淋得如落汤鸡一样,白昼不禁自嘲,这是大尧的妖孽回来了,才这般有排面儿。   当即吩咐布戈传令下去,若是有急奏,就去御书房奏报,若是没有,都麻利儿滚回府喝姜汤祛湿气去。   结果,皇上在御书房等了半个时辰,一个前来奏事的朝臣都没有。   白昼又开始自省了,自己这是顶着皇上的身份久了,越发按照曾经管理企业的那一套章程来了。   越发忘记,原主白景,无论是否当真昏庸,可委实披了一张昏君的皮,记得小说里写,白景一次去近郊围猎,半月未归,归来时几位朝臣想要奏报政务,被皇上扣了一个不敬君上的名,连水都不让皇上喝一口就赶落着奏事,都罚了半年的俸。   这几个倒霉蛋里,又有那御史马巽,就是那个曾经大年初一,因为白景睡懒觉参奏他,后被白景扒光了衣服射了满身皮搋子箭的主儿。   而后,勒令他不得自戕,至今还在府上半死不活的郁郁。   如今白昼已猜测白景许是并非当真昏庸无比,隐隐觉得,他多少有点针对马巽的意思了。   想到这,他招呼布戈,去把《缙绅录》拿来,查一查这马巽到底何人。   不翻不要紧,一翻还真翻出点儿新东西来。   果然人生往前走,不同的时期看同样的东西,也总能看出新鲜。   白昼暗自“呵呵”,初到书里来,他就已经记档文字全都看过一遍,但那时候他的注意力有八成在远宁王身上,全没发现,马巽曾经是瑞王的门客。   布戈在一边伺候笔墨茶水,见皇上《缙绅录》一直摊开在马巽这页,想了想,忍不住插嘴:“陛下,奴才前些日子,听了个闲话,不知真假。”   白昼抬头看他,在太师椅里面窝了个舒服的姿势,道:“你说。”   布戈谨慎的望了一眼门口,才低声道:“马大人的俸禄减半之后,供不上一家老小的吃喝用度,奴才本以为他日子过得拮据,可前些日子,听侍卫们聊天,说马大人的公子,又在城东置了新宅子,是好大的一座园子呢。”   “他哪儿来的钱,经商吗?”白昼问道。   《大尧律》明确规定,凡入仕者,本人及六族内亲眷不得从商,怕的是官商勾结。但其实,这律法定得过于严苛,若是当真这样执行,只怕天下一半的商人都要受牵连,于是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商可以,找个代理人出面操持,又规规矩矩的做生意,是不会当真被追责的。   布戈道:“奴才也不能确定,只是听说马公子手里有几间……馆阁班店。”   馆阁班店,并不是什么正经的地方。   放在用通俗的话来讲,马公子张罗的是皮肉生意,只不过,做得风雅了的便是馆阁,做得直白粗俗的就是班店。   想到这,白昼随口问道:“怎么,如今都城里,这样粉艳的馆子很多吗?”   布戈砸了咂嘴儿,脸有点绿,也还是答道:“该是……不少吧。”   见他这模样,白昼心下好笑又有几分歉意,这些事该是他听侍卫们聊闲天儿听来的,自己问一个常在深宫的御前太监,市井有多少做皮肉生意的地方,真是为难他了,便笑道:“好了,朕知道了,这事儿有点意思。”   话说到这儿,也正到了换班的时候,小可儿到御书房来与布戈交班,前来第一件事,便是奏报,说远宁王传了密信来,请陛下前去王府过夜。   如今远宁王面儿上,还戴罪被禁足于府中,自然不能大摇大摆的张扬。   入都城前,便辞了御驾,先行鸟悄的回府去了。   白昼本以为他离府月余,回去了也该有很多事情打点,即便没有,休整一番也是必须的,没想到才大半日不见,就邀请皇上去王府过夜。   白昼问道:“还说什么了?”   小可儿摇头,道:“是玉人来传的消息,只说是王爷请您去,派玉人来接您的,马车等在华安门外。”   嘿……   华安门是皇宫一个偏的不能再偏的门了,不光去,还得偷偷摸摸的去?   大下雨天,闹得像偷情似的。   白昼心里逆反的劲儿就有点上头,朗声道:“好生摆驾,朕去看看这个在府里禁足的,憋得身上长蘑菇了没有。”   --------------------   作者有话要说:   阿晋又抽什么疯,为什么作话里总有一堆逗号……   ,,,,,,, 第55章 混蛋,我想你啊。   御驾到王府的时候,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下午的天空,已经黑得像夜一样。一看这雨就憋在天上,过会儿还得疾劲一番。   皇上大摇大摆的进王府,“禁足”的王爷,只得府内接驾,礼数周全了一番,把皇上迎进屋,遣散众人,只留下玉人和小可儿在外间候命。   白昼问道:“着急找朕,还要朕偷偷摸摸的?”   远宁王看他一回宫,就端起帝王架子装模作样的,觉得好笑,顺着他的话又行了礼,小声道:“急请陛下来,是要给陛下用新药,若是新药有效,陛下的身子慢慢便能大好了。”   只是,新药里极小剂量的加了彭奇给的寒花淬,药毒同源,量小是药,量大则是毒了。   白昼想了想,挑眉道:“倒是朕思虑不周了,若是当真身子能大好,也确实不能即刻便弄得人尽皆知,”说着,他把小可儿叫进来,吩咐道,“回去拟一道旨意来,解了王爷的禁足吧。”   有些事,不用说得明白,只需去做便好。   在外人眼里,皇上走了月余,一回都城,不过半天就亲自来看王爷,又即刻下旨解了他的禁足,只怕一夜之间,刚刚消停的流言,又得忽如一夜春风来。   王爷皱眉道:“阿景,当真半点不在意名节吗?”   白昼挑起柔如桃花瓣的眸子,微笑着看王爷,道:“朕,本来不就是个昏君吗。”   王爷和他对视片刻,转而看向门外又已经如注的大雨道:“也罢,今夜宿在这里吧,毕竟是新药,我得看着你。”   大雨一直到晚膳后都没有停,白昼用过饭,早早泡了澡,一路舟车劳顿,洗去一身疲倦和尘埃,就连心情都明媚了不少。   王府的小厮,引着皇上到王爷的居处,名叫“竹隐居”,室如其名,王府里大片的绿竹中,一处瓦屋,自门窗到所用器具都是竹制的。   屋里焚的香,前调散出一股菖蒲的清苦香味,闻得久了,发觉熏香驱散了大雨的湿闷气,融合着被雨水洗涤过的空气,吸入肺里,让气息格外畅顺。   雨打竹叶,歌奏着自然最质朴的乐章,远宁王不知去忙什么了,白昼独自坐在窗边怔怔的看雨,入眼清透一片,忽而觉得讽刺。   刚进书里来时,设想远宁王是他最大的劫数,而如今回想,屈指可数的几次心情舒松,也都是和王爷共度的二人时光。   如今对远宁王的戒备消磨殆尽,自从占环回来,更似有似无的想着,若王爷当真是李鸠,那么白景最终死在他手上,也是因果轮回。   他暗自气闷,那小说的作者洋洋洒洒三十余万字写下来,这些恩怨纠葛依旧尚未交代清楚,只怕每天是用脚后跟编剧情,用脸滚键盘写的小说。   甩甩头,懒得再想,晃眼看见王爷的书桌上也架有一柄紫竹箫,拿起来看,与宫里自己吹惯的那一支极像,调位都是相同的,依栏听雨,来了风雅兴致。   坐在窗前,轻缓的吹了一曲。这是支以雨为题的曲子,极应景儿。   白昼喜欢暖阳,也喜欢雨。天地间的清泉,无论是清冽、柔婉或狂狷,最能够洗尽世俗铅华。   爱音律的人沉浸在雨声和箫乐里,一曲吹毕,才发现远宁王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后,倚着门廊安静的听。   见他吹完了,淡然柔和的向他笑。   而后,才端着小半碗药,放在桌上晾着,问他道:“这箫怎么样?”   私自拿了王爷的东西,白昼忽然有点难为情,道:“是出自大师之手的好乐器,比宫里那柄还好。一时技痒,动了你的东西。”说着,便掏出帕子把箫擦干净,又要放回架子上。   远宁王却笑着拦他道:“本就是要送你的,也只有你能吹出这样干净的曲子。”   形容乐曲的词有如华美、也有空灵,王爷偏偏用干净来形容,亦如当年简岚鸢第一次听白昼吹乐曲时的形容一样——只有心灵清澈的人,才能吹出这样干净的曲调。   还不等白昼晃神,王爷就又端起药碗,用手腕贴贴温度,确定温度合宜,才递到他面前道:“这是新研制的药,今儿的剂量不重,且试试看。”   白昼见王爷左手已经没再裹着白帛,隐约可见他掌心一道狰狞可怖的伤痕,心里五味杂陈。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不知是不是错觉,自从这药入口,白昼觉得王爷像是悄悄的紧张起来了。   是的,他是悄悄的紧张——不动声色又不错眼珠儿的看顾着白昼。   白昼几乎没见过远宁王这副模样,心里好笑,油滑心思上来,想装相逗他,可瞥见他手上的伤痕,顿觉这么做不大厚道,于是换话题道:“朕忽然想起点有意思的事情……”   他刚想说马巽曾是瑞王门客的事情,结果——   可能是小坏心眼儿加速激发了药性,话还没说完,便觉得一阵困顿袭来,不禁甩了甩头。   远宁王即刻紧张起来,问道:“是头晕吗?”   白昼摆手,强自稳定身形,道:“只是觉得困……想睡……”觉字还没说出来,忽而眼皮千斤重量,怎么都睁不开,来不及叨念王爷怕给他喝得是蒙汗药,就身子一歪,直接栽在王爷怀里了。   要说王爷,确实在药里下了分量极重的安神药物,因为彭奇给他的寒花淬,初衷是用来麻痹皇上的脏器,但就在王爷精研冯祭一曾给白景用的药之后,发现寒花淬若是使用得宜,也能加速白昼脏腑里余毒的排清。只是这药的致幻效力,比鼠尾艾玉草还强上千百倍。   抵御幻觉,方法之一,就是让幻觉成为梦境。   王爷俯下身子,把人抱起来挪到床上,拉过他的手搭脉,确定他只是睡着了,心绪并没有太大波澜,心才略微放下。   拉过锦被搭在他身上,起身把屋里的烛火灭掉几盏,便又坐回床边。   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在床头倚靠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再一次拉过白昼右手,搭上他的脉搏。   对方脉息跳动,一下一下自远宁王的指尖传导过来,清晰又安稳的节奏才是安定王爷心神的稳定剂。   侧头看近在咫尺的人,他已经睡熟了,呼吸沉稳,眉目舒展着,收敛了平时收放自如的威严和狡黠,只剩下清秀。   王爷忍不住腾出一只手,拢好白昼额前的碎发。   指尖带过他微凉的脸颊,忽而就退缩了。   他抱过白昼很多次了,甚至他受伤时,皮肤身体都触碰过多次。但好像那时,他是医者,本能的心无旁骛。   可如今,这简单的动作唤醒了他对白昼的情意——一直以来的欲说还惧,青涩得不行。   简岚鸢不仅自嘲,三十岁的人了,日子过得如和尚一般素净,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出生就是母胎solo的体质。   更不知为何……   许是眼前人的睡相太过清雅无邪,又或者这人在他心里的分量重得出乎自己预料,让他对他不敢存有丝毫邪念。   终于只是俯下身子,双唇在他额头上轻轻烙下,便又倚回床头,摸着他的脉搏,眼神飘出窗外,看雨落竹林。   环境让人放松,白昼的脉搏节奏也让人放松,王爷终于也睡着了。   不知过去多久时间,简岚鸢只觉得白昼的手一抖,那人紧接着反手抓紧了自己。   简岚鸢瞬间便惊醒了。   立刻查看白昼的状况——   料想是寒花淬让他做了梦,他睡得不踏实,微蹙的眉头轻轻的往上挑着,怎么看都觉得神色悲凉。只这一个细微的表情,便让简岚鸢心里痛了。   他腾出一只手,抚上白昼眉心轻轻的揉着,柔声道:“是梦,都是假的,睡吧。”   谁知白昼竟在这时候醒了,眯起眼睛,看向身边的人,费力的支撑着目光停在简岚鸢脸上片刻,失望道:“果然……你不是啊……”   烛火幽暗,恍得白昼的眼睛晶莹得像是噙了泪花,他看着简岚鸢的神色复杂,期盼、失望、真假莫辨又迷迷糊糊。   诸多情绪交杂在一起,让他的目光像是两柄锐利的小刀,戳在医生心头。   哪怕知道他眼里没有泪水,终于敌不过他这样的眼神,简岚鸢合了眼睛,把他狠狠的、温柔的拥在怀里,贴在他耳边呢喃道:“是我,一直都是,我一直都在。”   怀里的人沉寂半晌,讷讷的道:“我找到你了……”   “我在。”   简单的一句回答,语调低沉,又坚定,听着让人心安无比。   简岚鸢低头看怀里的人,他也正抬头看他,眼神迷离,像是在努力分辨是梦还是真。简岚鸢的心像春雪一般轻轻的消融着。   愣神的光景,白昼伸手攀上简岚鸢的肩膀,手指溜入他的领口,微用力道,把他拉近,自己努力的仰起头,几乎是贴着医生的嘴唇,叹息道:“混蛋,我想你啊。”   紧接着,更让简岚鸢出乎意料,白昼的双唇直接贴上去,吻了他的简医生。   轻柔的一触,让简岚鸢的情愫在一瞬间卡壳凝滞后,如同江堤溃于蚁穴,再也收敛不住,他侧揽过白昼的腰身,给他能给出的最真切的回应。   白昼身上只穿着一件白糯的寝衣,柔和服帖的包裹着他清瘦的身子,简岚鸢几乎只用单手,便能揽住他整幅腰身。   雨声柔和的湮灭了白昼因亲吻而逐渐散乱的喘息声。   老天爷善解人意,情人间天籁般的浅喃叹息,只应给最亲密的人听见。   此时此刻突如其来,美好得不真实。   白昼闭了眼睛,纤长微凉的手指攀上医生的面庞,寻着指间的触感描摹出抱着他、吻着他的人的轮廓,像是这样就可以确定,他是不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还有,,,,,,,吗 第56章 睡吧,我守着你。   白昼纤长的手指划过简岚鸢的脸,平凡的小动作像是能生电,隧而惹火。   □□一旦被点燃了,便烈火燎原。   简岚鸢的柔情倾注在怀里的人身上,像是怎样都觉得不够,他的欲念让他想把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但他的理智告诉他不能。   他欣喜。   此时此刻,终于确定了一件事,白昼心里有他,早就有,他是喜欢他的。   堵在心口数年的一块巨石,被白昼的吻击得废碎。   终于还是感性占了上风,随着渐而忘情的吻,白昼的呼吸越发散乱了。   简岚鸢手臂用力,抱起白昼的腰身,把他安置在松软的背垫上。   二人唇齿的纠缠片刻也没脱开。   可白昼却因为简岚鸢突如其来的挪动,轻哼出声,直接撩拨在医生的心间儿上。他的吻游移向下,舌尖抚摸着怀里人白皙皮肤下跳动的脉搏,双唇在白昼颈间凸起的位置轻吮。他怀里人瞬间战栗起来,又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我……”白昼的喉结在简岚鸢的双唇间滚动了一下,声音略带着嘶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去哪儿了,我到哪里都找不到你……”   白昼从来都有这样的本事,不经意间就能让简岚鸢心疼。是医生先穿进书里的。   现实里,两年多的时间,即便不见面,也是日日联系,骤然与他失联,白昼该是多焦急。   简岚鸢停了动作,在他耳边柔声道:“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说罢,半撑起身子看他——他眼神有些失焦,也不知在看哪里。   这会儿,那抵死柔情的亲吻止住了,白昼依旧气喘得厉害,额头已经冒了一层薄汗,双颊也晕上大片不正常的潮红。   一见惊心。   简岚鸢恨不能扇自己几个耳光,大骂自己□□上头,险些惹出危险。他心脉的伤尚未痊愈,自己惹他这般心绪激荡,若是真出了事,都不知要去哪里后悔。   深吸一口气,再去摸他的脉搏,果然已经悸动散乱。   这不是让他用命回应自己吗!   再不敢刺激他,抱他起身,让他好好躺下,才柔声在他耳边道:“睡吧,我守着你。”   白昼此时神志因为药效,又混沌起来,眼皮如有千斤之重,却又勉力支撑着舍不得睡去。忽然心口一阵闷痛,他下意识去按住。   简岚鸢惊骇不已,拉过他的手,按摩他手少阴心经,呢喃似的告诉他,自己不离开。片刻,白昼又睡着了。良久,激荡的脉络,才逐渐平和。   窗外的雨忽而肆虐,忽而柔缓,却一夜都没停。   简岚鸢也就这样,半倚在床上,守了白昼一夜。   待到天色现出微白,白昼才再次醒过来,觉得自己的手被身边的人握着,他抬眼看,正是远宁王,倚在床头已经睡着了。   烛火还没熄灭,辉映出王爷面庞如雕刻般的精致。   白昼知道他这是守了自己一夜,便任由他拉着手,不想惊醒他,伸出另一只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他的头还沉闷,这般熟悉的光影让他恍惚。   夜里好像也是这样朦胧光影里,他看见了简岚鸢,与自己悱恻缠绵……   是梦吗?   可是他在耳边的那些低语,分外清晰。   此刻守在自己身边的,分明是远宁王……   这是过分思念简医生,又魔怔了吗。   他忽然心里冒出一个念想——如果这不是梦呢?   他……   白昼再一次抬眼看远宁王。   他……到底是谁。   穿书,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为何就不能发生在简岚鸢身上了?   虽然被同一个雷劈中两次,怎么想都觉得不大可能。   白昼就这样躺着胡思乱想,拼命想要回溯过往种种,寻出蛛丝马迹。但事情真如白昼曾经暗地里吐槽的那样,长环蛇的毒对他心脉的损伤,让他宛如中了情花毒。   想多了简岚鸢,便觉得心口憋闷无比,刚伸手抵在心口,想深吸一口气,便觉得右手腕间王爷手指的压力明显变重了。   只一瞬间,远宁王便察觉出他脉息的变化,醒了神。   四目相对,白昼不知是不是错觉,王爷看他的神色只在片刻之间就夹揉了好几种情绪,关切、心疼、爱怜和欲言又止,最终又都被目光的闪躲涵盖住了。   恢复成他平时最常有的状态,问道:“难受了吗?”   弯弯绕的绕指柔情遇到王爷的一本正经,瞬间都被堵回去了,白昼只得先顺着他的话,摇头道:“还好。”   远宁王闭了眼睛,仔细诊过白昼双手腕脉,像是也放下心来,道:“天还没亮,再睡一会儿。”   还睡?   那不能……   睡不着。   白昼不甘心,半撑起身子道:“我……好像做了个梦。”   刚才直到想得要犯病,也没分清昨夜的旖旎缱绻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若说那是梦……也太真实了。   分不清,我快刀斩乱麻总可以了吧?   结果,王爷只是微侧着头看他,没有分毫要接茬的意思。   白昼的心思,王爷如何会不明白,但他昨日恣意之后,已经在心里写了万言检讨书,归根结底,他不敢赌,对于白昼的身体,丝毫的差池他都不能再容忍了。   眼看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闭门羹放在面前,要是放在平时,白昼分分钟识趣闭嘴,该干嘛干嘛去。   但今天他就是想较一回劲,也不管王爷到底接不接话,就继续道:“我又觉得那不是梦,你也并不是远宁王……”   谁知,他话没说完,王爷便在他身边侧了身,直接上手把他按倒,接着轻柔的按上他的眉弓,截断他的话茬,道:“是梦,这是新药的副作用。”王爷手上的力道温柔,话也柔柔的,道,“你忧思过虑,是不是不想好了?”   白昼还想说什么,远宁王双指直接划上他嘴唇,按住,幽幽的道:“阿景,你心里一直想念的那个人姓简吗,昨儿夜里你叨叨念念的全是他,我和他……长得很像?”   这样一问,便是彻底向白昼否认了自己的身份。   不过白昼神色里倒没现出多少失望,反而一丝犹疑一闪而过,终于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不知是王爷的指压过于安神,还是药效依旧没彻底消退,不大一会儿功夫,他又困了,而且白昼发现这种困劲儿一旦上来,便是片刻都再难支撑的。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白昼忽然在想,他若真是简岚鸢,这般言辞闪躲,会不会是因为担心自己的身体?还是……   回想他对自己不着痕迹的保护,又会不会是担心隔墙有耳?暗道:行吧,咱们来日方长。   再一觉睡醒,已经晌午了。   窗外雨过天晴,竹影斑斓着阳光落进屋里,低垂的纱帐都格外温柔了。   远宁王早就起身了,坐在窗边看书。   他已经换回了王爷衣着该有的仪制,即便是不喜奢华繁复,也不能过于清平,便就是恰到好处的精致,笼在太阳的光辉里,远远看去,惊为天人。   人有时是这样的,那些迷蒙虚幻的想法是见不得日光的,只有在朦胧晦暗的光景儿里才造作不息。   白昼此时再仔细回想昨夜微茫的梦,那些惹人脸红的感觉还隐约刻印在身体的记忆里,可若说具体是如何的,他已经丝毫都想不起来了。   下意识抚上自己的嘴唇……   远宁王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心动又只能不动声色的装作没看见,暗自期盼他身体大好的那一日早点到来。   等到白昼窸窸窣窣的起身了,远宁王才大大方方的放下书,装作才发现他醒来的模样,道:“早。”   白昼皱眉,说不上是哪儿,反正就是有点别扭。   皇上起身,屋里立刻便热闹了,伺候更衣、梳洗的人进进出出,人一多,二人那点儿矫情的心思,也就无处矫情了。   用过一顿晌午饭,小可儿在一边小声问:“陛下,回宫吗?”   白昼想了想,笑道:“不回,让布戈来换你。”   雨后的初夏,草植润露,初蕊含珠,像是初恋,一切都充满生机,又朦胧柔和。   午后,陈星宁来了。   白昼让他提早回来,确实算是体恤下属,念他月余不见夏司星,对姑娘的思念无处安放。   除此之外,白昼的真实目的,其实是让陈星宁去看那文煦赶着皇上离开都城的这些日子,把圣意“揣度”得如何,文家的狐狸尾巴,又露出来多少。   数日不见,陈星宁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白昼不问也知道,他和夏司星这些日子相处得该是不错,难得他不在意姑娘的出身。白昼暗想,待到查清了文煦背后的脉络,该好好撮合他二人才是。   至于文煦,白昼直言问陈星宁进展如何。   陈星宁答道:“自上次他听懂了微臣的明示暗示,月余的光景事没少做,陛下若是得闲,不如亲自去瞧一瞧。”   白昼应道:“也好。”   当着远宁王的面儿,陈星宁的话说得并不确切,但对于白昼盯上了文家这事儿,远宁王也是大概知道的。   听二人来言去语,就把他们隐晦掉的关键词猜了个八1九不离十,在一旁笑着搭话:“阿景要去的地方声色犬马,不利于你身体恢复,”白昼和陈星宁同时一愣,以为王爷是要拦着皇上,谁知王爷继续道,“要去也行,微臣得跟着陛下才行。”   陈星宁默不吭声的看白昼,心道,王爷看得够紧的。只是这般直白,怕要摇惹皇上不高兴了。   殊不知白昼其实巴不得远宁王跟着去,他们几人,在文煦面前演得便是白昼惦记夏司星,却又因顾忌诸多的戏码。   皇上的作为必然会经由文煦传到文亦斌耳朵里。   水搅和得浑浑噩噩,才好看文家的深浅。   但也因此,文煦定然会用尽办法想把夏司星送到皇上的龙榻上去。   只是,白昼又不是真的喜欢夏司星,他骨子里不是一个趁人之危能假戏真做的人,更何况,陈星宁对姑娘的深情,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于是,他与夏司星不会成,更不能成,最简单粗暴结局便是棒打鸳鸯,左右单飞。   远宁王,无疑是白昼心目中棒子里的金刚狼牙棒之选。   --------------------   作者有话要说:   说点什么呢……   王爷马甲还能撑多少章?   然后,作者决定闭麦了。 第57章 找茬,分几个境界。   一说到要去装纨绔混溃,白昼第一时间便想的是人靠衣装。   起码,衣着打扮入文煦的眼,也不能太低调了。   只是白昼头天前来王爷府上,只想第二日拉着他去市井遛遛,扫听扫听马巽儿子的买卖。   尽捡着日常喜好,穿得清素简单。   万没想到,陈星宁说是风就是雨的要带他去文煦的地头儿。   找远宁王借一身行头的念想一晃而过,片刻就被放弃了——王爷的身量比他高上三寸有余。   白昼与那原主白景,相貌看着似是而非,身材却一般无二。   虽然近年来体重清减,越发清瘦,身高可全没缩水,人群中一站,至少算得上高挑俊逸,再看眼前的远宁王……白昼叹息。   果然是人比人,气死人。   不过一转念,又想开了。   从来气质和行事做派都是渗透进骨子血脉的——二百五就算西装革履也依旧是二百五,反之亦然。   一路上,陈星宁简单介绍了文煦那边的境况。   想当初饯花节幕后的金主之一,便是文煦,他本来是觊觎夏司星貌美才情,而后又想借由撮合她与皇上,给自己的仕途钱途铺路,麻利儿去查了姑娘的底。   只不过,他没想到自以为探查到的真实信息,不过是白昼与陈星宁几想让他知道的。   终于几经辗转,看似捏住了皇上看中夏司星,而夏姑娘在皇上身上也有谋求,于是文煦在陈星宁一名心腹副手的帮衬下,游说夏司星每日去他经营的一处馆阁教授琵琶琴技,也偶有为一些贵族献技一二,承诺只卖艺不卖身,只是为了等待有朝一日,帝王前来。   于是夏姑娘,虽然还居住在陈星宁给她安置的小院里,但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闲散日子已经告一段落,早出晚归的,开始“上班”了。   陈星宁引路,在深街小巷一路七拐八拐,而后豁然开朗——高门大院掩藏在百姓层叠的居所中,倒也没显得突兀,反而让人觉出种藏锋于钝的高深。   白昼和王爷还没说话,布戈先站在门前端详良久,突然一拍巴掌,恍然大悟道:“这不是前朝的端凌王府吗?”   陈星宁惊而后笑,赞许道:“能认得出这地界儿的人,可当真不多了,布公公不愧是御前的人,年纪轻轻好眼力,也好广博。”   布戈拱手客气了一番:“也是和小可儿几个平时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话,听来的,”他皱了眉,若有所思片刻继续道,“听闻几年前,有人将王府的地契高价从户部买下,一连做了好些天的法事,竟然是文公子?”   陈星宁笑道:“尚不清楚。户部自尚书程韬被斩,有些记档便乱了,想要查清还需要些时候。”   白昼听了皱眉,这事乍听因果使然,可若细品,大有内容。   户部尚书程韬因为蚌安郡捐官一案被斩,按理说若是想去翻查他曾经的黑账该是比他就职时容易很多,怎么人没了,记档反而更乱了呢?   是他死前还有意保护谁,还是附骨之疽依然深埋……   抛开这些暂时剪不断理还乱的头绪,这地方确实如布戈所言,最早是前朝端凌王的王府,相传端凌王为人深沉,是藏锋于钝,养辩于讷的好性子,全没有府邸周围千尺内不得见布衣的臭讲究,是以在民间的声名极好。   只是可惜,他再如何智思精纯,也逃不过前朝大厦将颓,腐败于内的离乱,传闻在一次宫廷内乱中被牵连,被前朝的亡国之君连夜围剿抄家。   那夜火光冲天,安素宁和的王府变成了炼狱,端凌王也殒命当夜。   王府查封不久,朝代更迭。曾经风雅的王府一度变得如同鬼宅,更有坊间传言,说王府中困居了太多冤魂,每月十五阴气最重的时候,即便只是经过周围,也能听见府里有很多人在哭。   闹得凶的时候,宅子周围的住户都被吓走了。   直到这宅院的新主人请来道士,连续做了八十一天法事,才平息了冤魂。   如今举目而望,大门匾额高悬,可匾上,却空空如也,只字没有。   陈星宁上前扣门,众人稍待片刻,门便开了,看门人显然与陈星宁熟识,见是他来了,礼待有加。   陈星宁与他寒暄两句,便示意他看白昼,道:“是贵客。”   看门人不认得皇上,笑道:“能来咱这地界儿的,自然都是贵客。”   陈星宁收敛了与他玩笑的神色,正色道:“大贵之人,半点怠慢不得。”   看门人这才知道,陈大人是说极正经的事,并非花说柳说的场面话。   众人步入大门,白昼扫眼观瞧,园子尽可能的保留了前朝建筑的风格,确实能看出,年深日久的风霜侵袭,让大院的气质更加沉淀深邃。   只是大火中的斑驳经过修缮,大多隐匿不见了。   引路小厮将白昼一行引到花厅内坐下,向陈星宁耳语几句。陈星宁走到白昼近前低声道:“文公子已经得知您来了,估计是要怪微臣没提前知会,要臣前去先见一面,”说着他又退后两步,施礼道,“公子且喝茶稍待片刻,小的去去便回。”   白昼点头示意他去。   他一路走进来,觉得花厅憋闷,心里总像是压了一块石头,即便现在天气不热也出了薄汗,便向一旁的引路小厮道:“这位小兄弟,刚才一路前来,路过一面静水,碧透如凝翠,带咱们去湖边稍坐可好?”   那小厮说话伶俐,懂得察言观色,早就看出白昼是一行人中身份最尊贵的,向他笑着回应道:“贵客恕罪,并非小的不带您去,而是那湖里另有乾坤,说不定过一会儿,我们东家要亲自邀您去看个新鲜,小的若是提前带您去,就没新意了。”   他这样一说,反而把白昼好奇心勾起来了,回以一笑,也不强求,闲遛到门口透气,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少年人闲话。   再说文煦,一听陈星宁说带着大贵客前来,心里就激灵得有了猜测,暗暗声讨陈星宁不厚道,怎么带着皇上搞突然袭击。   见到陈星宁,一把把他拉到近前,道:“星宁兄给在下指了好路,怎么不帮忙帮到底,陛下突然前来,我可措手不及了。”   陈星宁顷刻皱眉叹气,左右看看,才低声道:“咱们陛下说是风就是雨的性子,煦兄又不是不知道,”说着,他脸上摆出一副极为为难的表情,“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文煦顿感不妙,道:“何意?”   陈星宁闭了闭眼,才咧着嘴答道:“王爷……也来啦。”   ……   这叫什么事儿,带着红玫瑰会白玫瑰?   上次匆匆与红玫瑰一见,文煦便觉得他好像是个醋缸……   这果然是只有皇上才有底气做得出的事。   但也依旧头大,问道:“那位……不是禁足了吗?”   陈星宁似有似无的白了他一眼,幽幽道:“煦兄尚未成家,有心上人吗?”说着,他转向文煦补充道,“放在心尖儿尖儿上,却又不想让她知道的那种。”   文煦皱眉,想了想,觉得好像明白了,但又像领会得不是十分透彻。   陈星宁见他这模样,笑着拍他,道:“走吧,别让那位等久了。”   这二人回到花厅,见白昼、远宁王和那引路小厮谈笑融洽。文煦上前行礼,道:“不知……白公子大驾光临,小人大罪。”   白昼随意摆手,示意他起来,笑着端详他一番,笑道:“看不出,小煦有这样大的产业。”   回想书里,文煦逐步建立起一个面儿上风雅,实际风月无边的地界儿,只接待有权势的客人,后来更是大肆探查来客的背景,买卖政务信息。   那地方的前身已经初见端倪。   白昼历来秉承的御下理念,其中有一条便是一旦知道有人要造作,那我就帮你搭台唱戏。两相利用,各得其所便能相安无事,若是有一日,你的心野了,我分分钟让你看清楚戏台、行头甚至连观众都是我的,一旦我拆了台,你谁也不是。   文煦的见识比起白昼,不能说天壤之别,只能说是站位高低不同,祈求也不一样,他如今只想着怎么得了皇上的青眼器重,在父亲面前扬眉吐气。   可怜的雄心壮志中又带着点强说惆怅的别扭:大丈夫要成大业,便不能儿女情长。   为了前程似锦,一定要像吕不韦一样,把自己心仪的女人送到别人的床榻上去。   殊不知,他心爱的女人不仅全不拿他当回事,还跟他想算计的人是一伙的。   文煦看了远宁王一眼,心里的小算盘打得溜儿响——顺皇上的意,但这位他也得罪不起,须得从长计议,稳中求胜,便道:“公子过誉了,在下只是想,我大尧疆土安泰,富裕康宁,凭什么男子能够自食其力,女子却要附属于人?小人这才置办了这样的地方,收容一些身怀才情的女子,让她们能够为心怀风雅之人或传道受业,或觅得知音。”   马屁和情怀兼顾。   白昼听了面儿上大赞,心里不禁叹惋,若是正直经营,这该是多妙的一处地方。   远宁王半天一直没说话,突然开口道:“不如请文公子带咱们转转,看看这前朝王爷的府邸到底有何妙处,再顺道去看看我家公子刚才提到的那处静水湖中有何新鲜。”   他故意把“前朝王爷”这几个字说得极重,颇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找茬儿意味。   找茬,分几个境界,初窥门径者,明杠明抬,多数只为了痛快;登堂入室者,阴阳怪气,让对方觉得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越想越气;登峰造极者,指桑骂槐,对手若是脑子笨一点,只怕一时都反应不过来,他是在和自己较劲;至于王爷,绝对是找茬儿大宗师级别之流……   他这话轻描淡写,全没毛病破绽,但就又轻易的把对方的软肋不是挑在明面上,偏偏让对方不解释觉得全世界都要误会了他,可是解释吧,又得让全世界觉得他玻璃心。   文煦一下就卡壳了,暗想,远宁王该是不知道自己想给皇上和夏司星“保媒拉纤”的心思呢,对自己为何有这股敌意?   一会儿非要私下问问陈星宁,他是对所有人都这样,还是只对自己如此。   皇上的马屁还没拍好,先把王爷得罪了……   大大不妙。   想到这,他目光瞟向陈星宁,指望他能帮衬自己一句,没想到,陈星宁一副突然咂么过滋味来的表情,一拍大腿:“对啊,煦兄,叶先生不提我还没在意,这宅子当年该是钉在户部了,你是……怎么到手的?”   文煦觉得要爆血管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白昼:不错,这狼牙棒很好使。   远宁王:??? 第58章 湖里…养了鼍龙!   官场与江湖,异曲同工,同讲人情世故,有两肋插刀,便有明哲保身。   这是文亦斌曾经对儿子说过的话。   就在他送妹妹出阁,嫁给当时还是太子的白景那日。   原来文煦只觉得父亲说得对,却没什么切实体会。如今陈星宁一句话,让文煦瞬间明了,哪怕他暗地里指点自己看清皇上的意图,也不过是为了与自己合则两利。   关键时刻,立刻就先把自己撇清。   这宅子的背景文煦知道,却是这几天才知道的,正寻思着要不要换一个底子干净的地界儿,全没想到,皇上来了个突袭。   又没想到,就连陈星宁都像是没在意宅子的背景,就被这不过入朝月城短短几年的王爷一语道破。   他可不知道,王爷现炒现卖。   更不知道,陈星宁就是想炸他个措手不及。   这会儿,问题已经被几人哄抬到原则的高度,白昼收敛了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微蹙着眉看文煦。   文煦又一次切实体会到父亲的不容易,果然伴君如伴虎,君主对于臣下的威仪压制,是渗透于骨子里的,白昼脸一冷,文煦便觉得脊背上白毛汗生了一层。   心里迅速做出个盘算,文煦拱手道:“公子有所不知,这宅子到小的手里,也不过个把月,小的是正经与人交易买下地契的,至于这地方是前朝王爷的府邸,小的也是近几日才知道,正思量要不要换一处院子,万没想到,公子先来了。”   “那小煦是买自何人之手?”白昼淡淡的问。   文煦不敢隐瞒,道:“是一位姓马的地皮商人,在都城里颇有些名声产业。”   姓马……   白昼窃笑,莫非当真冥冥之中都有因果?   对于文煦,白昼打算吓唬吓唬见好就收。在皇上心里,文煦从来都不是那个需要逮住□□捏出尿来的对象。   他老子文亦斌,大约才是铁盒里藏锥子,不露锋芒最难缠的那个。   想着,皇上脸上又挂上一层笑意,会变脸似的,顷刻又春风和暖起来,道:“我只不过随便问问,走吧,咱们看看这前朝的王爷的宅子有何妙处。”   但他越是这般喜怒无常,文煦越觉得心中生寒。   强自镇定着,带着三人游园子。   兜兜转转,眼看到了白昼刚才就想来看的那片湖泊旁,此时日头已经偏西,阳光洒在被微风吹皱的水面上,洒金笺一般的耀眼明媚。   湖边垂柳探水,像是折腰的姑娘,长发落在水面,顾影启朱唇,轻笑扫峨眉,便是初夏该有的模样。   再往近前走,便入了回廊,能听见隐约的琵琶声。弹琵琶的人这会儿定然是在自娱,曲子声音轻柔流畅,小弦信手,犹如有情人耳畔低语。   白昼精通箫乐,一听便知这琵琶声出自谁手。不知是否是文煦刻意安排。若依刚才在花厅时,小厮所言,怕是文煦早就准备好的风雅邂逅。   寻着琵琶声音去找寻弹琵琶的人,正在湖心亭里。   可亭子三面笼着遮阳的轻纱,看不真切亭中的人。   白昼偏头看文煦,文煦只是向他一笑,道:“这……倒是公子的知音熟人了。”   他说罢,示意白昼跟着他绕过回廊。   几人走得不疾不徐,好不容易就要看到亭中人,琵琶声却停了,隐约听到亭中有人说话。   再走近几步,逐渐听清对话出自两位姑娘之口,一人言语始终轻窃,另外一人说话声音却越来越大。   还没见到人,便听那女子道:“文公子确实高看姑娘几眼,可姑娘还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了吗?前日来的高公子想要姑娘陪着喝杯清茶,是看得起姑娘。”   停顿片刻,只能听见另一人低声答话,却依旧听不清她说什么。   高声的女子又道:“说好了?我怎么不知道,文公子何时给姑娘许下这般承诺,姑娘既然前来这里,便意味着姑娘认同这里的安排……”   话听到这,文煦加快了脚步,白昼本来想再听听墙根儿的,可文煦显然是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几步转过曲桥的最后一个弯,只见弹琵琶的姑娘正是夏司星,和她说话那人却面生,年纪看上去比夏司星略长几岁,衣着打扮与姑娘一袭月白的衫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若说夏司星犹如春日枝头皎白的含笑花,那另一名女子,穿着便如粉桃点翠,多少还是艳俗了。   不知夏司星和她说了什么,她突然就要去抢姑娘手里的琵琶。但夏姑娘即便是花拳绣腿,也是有拳脚功夫的,步子一措,轻巧的让开她饿虎扑食似的一抓。   她一下扑得猛了,被夏司星一晃,重心顿失。   湖心亭本就不大,她几步就冲到边缘,眼看失足落水,夏司星低呼一声,莲花步轻巧娴熟,眨眼间追到她身边,琵琶交在左手,右手去拉她小臂,想把她拉回来。   只是人都自私,尤其这种危难关头,身体的行动会快于头脑反应,她也不管夏司星的初衷便是救她,下意识就把夏姑娘当成了救命稻草。   全没方位的胡乱一抓,正好抓在夏司星琵琶上。   夏司星本来已经一只手拉住她了,但夏姑娘像是极忌讳别人碰她的琵琶,下意识就往后一躲。可就苦了花枝招展的这位。   她衣裳穿得太啰嗦了,身上吴带本来搭覆着好看,随风轻摇,如飞天起舞。   可飞天从来不会脚下拌蒜。   长长的绸带垂了地,被她一脚踩住,左脚拌右脚,重心更乱了,直接就向后摔倒。   慌乱间,胡抓乱拽……   终于,两位姑娘几乎同时惊呼出声。先后摔进湖水里。   场面热闹有余,风雅尽失。   眼看二人落水,文煦大惊失色,惊叫着冲到亭子的矮栏边,往水下张望。   夏司星是会水的,踩着水露出头,赶忙远离身边那位把湖水扑腾得向煮沸了一样的主儿——没本事救落水鬼,就暂且离她远一点。   文煦的惊惶已经超出了眼见旱鸭子落水的紧张范围,白昼刚觉得他反应过激,便听文煦高呼道:“快来人!救人!”他惊惶回身,“这湖里……养了鼍龙!”   一瞬间的晃神,白昼和远宁王都反应过来了,鼍龙,不就是……   鳄鱼嘛!   几人慌忙跑到亭边矮栏旁观瞧,果然发现几道水线,极快的向水里的二人逼近。   陈星宁不知道鼍龙是什么,但他看几人的神色,就知道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眼见有东西过来,也顾不得许多,从亭子里一跃而出,一把先将夏司星捞起来。   脚尖在水面轻轻一点,一手搂住姑娘腰身,另一只手在自己腰里一划,软鞭迎风展开,抖手间,鞭身缠在亭栏上,借力一跃。   带着姑娘翩然出水,稳稳的落在亭子中间。   英雄救美,行云流水。   他先救出心仪的姑娘,再要去救另外那位,便眼看来不及了——已有一头鼍龙率先游到近前。   也正是这时候,远宁王直向湖面跃去,岸上几人都惊了。   鼍龙,是伺机而动寻找猎物的。   如今傍晚时分,它们本就都栖藏在暗处,等待着日头将落时的那顿饭食。它们早就被喂习惯了,两位姑娘骤然落水,让它们以为,这二位便是今日的吃食,即刻都游拢过来。   再看王爷,艺高人胆大。   他跃出去时,便看见鼍龙已经进入掠食范围,也许眨眼的功夫就要咬住水里的姑娘。   电光石火间,王爷足尖正点在鼍龙鼻尖,使出个千斤坠,把它已经微张开的嘴巴压得又合住了。   几乎同时,弯腰拎起水里姑娘的衣领,脚又猛蹬在鼍龙头上借力,跃上湖心亭,在亭子围栏边上落脚轻巧借力,跃回亭子里。   再看水里,鼍龙显然是没吃过这种明亏,暴怒着腾浪而起,大嘴猛然咬了个空。   白昼看得心惊胆战,他明知王爷应该无恙,却也还是忍不住问上前拉住他手臂,关切道:“有没有伤到?”   远宁王见他的神色,笑道:“当然无碍。”   转而去看刚被救上来的这位。   姑娘显然是知道湖里有什么的,才会在失足落水时,千万般惊惶。   这会儿,她又急又怕,加上呛了湖水,已经昏死过去。   王爷当然也顾不上什么避嫌和男女授受不亲了,一番急救,把除了白昼的其余几人看得瞠目结舌。   好在,人救过来了。   她入眼便是远宁王正看着她,她像是吓得紧了,忽然“哇”一声就哭出来了,紧紧拉着王爷一条手臂,抱在身前。   白昼知道这是应激反应,见文煦要上前去阻拦,便把他拦住了,示意他稍待。等到那姑娘哭得差不多了,王爷才抽回手,道:“已经无碍了,姑娘去换件衣裳,喝杯压惊茶吧。”   这时候,院子里的家奴院工,才陆续不断地聚集过来。   若是没有陈星宁和远宁王相救,只怕当真要落得收尸都收不到囫囵的下场了。   待到两位姑娘惊魂未定的被接走换衣裳梳洗去,白昼才转向文煦,皱眉问道:“好好的湖水里,养这些东西做什么?”   文煦神色显出为难,摆手让侍人们散去,才向皇上行礼,低声答:“公子不知,这是……镇煞用的。”   --------------------   作者有话要说:   。,   ---   以上,是阿晋抽风的证据。 正文和作话的标点符号这几天不知为什么,会同步…… 第59章 须得有人牵制远宁王。   眼看到了晚膳时候,文煦把几位极贵之客迎到一处名叫烟云楼的地方。   顾名思义,地势极高,初夏的季节,楼阁半敞,正好能把养着鼍龙的水潭收入眼底。   居高而望,白昼这才看清,湖水三面岸崖直上直下,只有一面是缓坡,也独有这一面,周围砌了砖墙,刚才水平看去,只道是为了把地界儿分隔归整,如今才明白,墙是为了拦湖里的凶兽。   再细看,湖水被湖心亭和穿亭而过的回廊分为两半,俨然是一副阴阳双鱼图,湖里堆砌出两处造景礁石,给阴阳鱼点了睛。   湖心亭的顶子上,还有一副较小的阴阳图。   同心阴阳阵,白昼曾在一本风水书上看过,这是用来镇天煞的。   当真还玄学起来了?   文煦没叫人来陪膳,只有四人入席,想来是有意延续刚才的话题。   白昼不开腔,云淡风轻的吃饭。   他越是这样,文煦越是猜不透他心思,心里起急,直向陈星宁使眼色。   陈星宁也乐得帮他下这个台阶,假嗔道:“文煦兄也真是的,闹出这样的事情,单说若是惊驾,咱们的脑袋便都无处安放,”说着,他看向白昼,见皇上依旧波澜不惊的吃饭,继续问道,“刚才你说这是镇煞用的?到底什么因由?”   文煦捶胸顿足。   也不知懊悔有几分真假,反正看上去是一副心有苦衷的模样,讲述了他接手这宅子的因由。   按文煦所言,他寻院子的初衷,是让有本事的姑娘们自食其力。   但寻了几处,总是不满意,终于几经周转,看中这片宅邸,与宅邸的主人一见如故。   那人被他的柔情抱负感动,愿意低价把宅子过给他,说算是在产业里入了份子钱,为了积德做好事,更为了交文煦这个朋友。   直到银子和地契两清了,文煦才被告知,宅子是前朝王爷的王府。   毕竟早已改朝换代,前朝旧事鲜有人知。文煦起初只道这是前朝富户的废宅,没觉得有何不妥,得知湖里养了鼍龙,还觉得新鲜,直到一日登上这烟云楼,才发现湖泊造型……过分的奇特了。   追问之下,那人才告诉他,这是经过高人指点,专门镇煞用的。   宅子是属于前朝横死王爷的。   而后,那人又安慰他说早就找高人做了八十一日法师超度,而后迎合大尧龙脉国运,算准吉位,做出这片湖泊造景。   如今这宅子不仅不是凶宅,还是能够助尧国国运昌隆的好地界儿。   白昼在一旁听着,心道文煦口才当真不错,刚才他惊惶之余,想都没想就把卖给他宅子的地皮商人卖了,这一会儿的功夫便能舌灿莲花,简单的几句因果,避重就轻,把陈星宁提的关键一一化解了。   这么短的时间能以患为利,算是个人才,与他相处倒还真不能掉以轻心。   行至此时,白昼之所以面上尚算顺利,一是他皇上的身份本就无往而不利,二来,是因为有原主的性子作掩护,他却大多时候按着自己的本性来,导致身边人越发摸不准他的脾性,对他行为的判断失准。   想到这,他放下手中筷子,道:“能依靠前朝王爷的衰气来助我大尧气运的高人,该当见一见,小煦为朕引荐引荐吧。”   白昼此举,其实是意在那位姓马的地皮商人。他猜测此人正是马巽的公子,但若直言问文煦,又怕他觉出不对。   果不其然,文煦不疑有他,道:“那位道长小的也没见过,需要马公子引荐,过两日准备妥当,就再请公子前来。”   话说到这,刚才的两位姑娘已经更衣梳妆完毕,前来谢救命之恩。   夏司星自不必多说,另外那名女子,名叫方妙儿,是文煦常年带在身边的。说是使唤丫头,可实际上二人的关系不止主仆这般简单,方妙儿比文煦略长几岁,人漂亮,也会讨少爷开心,张罗琐事更是一把好手。   文煦拿她当半个姐姐,半个帮手。   馆阁新开,收容的多是姑娘,方妙儿能帮上忙,就让她在这儿主张日常事务了。   方妙儿这回换了一身清雅的衣裳,淡黄色的衫子,腰间坠着块红玛瑙腰佩,除此之外再无其它配饰,点睛一笔比刚才一堆环佩啰嗦,不知亮眼多少。   她像是尚不知道眼前几人的身份,步履轻摇,走到王爷面前翩然下拜:“小女子叩谢公子救命之恩。”   王爷笑道:“姑娘别客气,不足挂齿。”   谁知,方妙儿非但没起来,反而还低下头,一副没落的模样。白昼三人不明所以,看看文煦,文煦也懵然,席上四个大男人连同她身边的夏司星都一起看向她。   细看才发现,她竟然哭了,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白昼窃笑,这姑娘金豆儿说掉就掉,和刚才在湖心亭对夏司星跋扈的模样判若两人,向王爷使个眼色,意思是:你给人家弄哭了,还不哄哄。   王爷皱眉撇嘴,看白昼一脸看自己笑话的模样,心里叹了口气,还是对方妙儿出言安慰道:“姑娘怕是惊魂未定,不用多礼了,快去休息吧。”   美人抬头,梨花带雨的模样确实惹人怜,她眼波灵动如春水,柔和的看向王爷,神色里带着几分忧伤,幽幽道:“公子一句不足挂齿,对小女子而言却如同再造,小女子命如片叶,自小……自小……除了我家少爷,再没被人这般关怀过,身份卑贱之人,不知如何报答。”   说着,声音就越发细弱,抽抽噎噎的伤怀极了。   得嘞,王爷头大,安慰人还安慰出不是来,不等她再说什么,便道:“救姑娘性命,并非图姑娘报答。在下失言,触及姑娘的伤心事,给姑娘赔罪了。”   她这般娇柔惹人怜,可能有些男人是很吃这一套。   但白昼只觉得她故作姿态的在王爷面前叽叽歪歪,假惺惺的尴尬好笑。   “妙儿姑娘……”   白昼直接截住了她和王爷泡蘑菇的话茬儿,继续道:“方才,姑娘为何与夏姑娘龃龉?”   基本上是明知故问,回廊上没全听清,也能料出大概。   白昼问这么个问题,明显是挑事儿。   方妙儿转向白昼,沾干泪水,不着痕迹的打量他。见他只穿着一件颜色浅淡的灰蓝色袍子,半点装饰都没有,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可方妙儿毕竟是一早就跟着文煦的,能看出眼前这问话的公子,虽然穿得低调,却坐在主位,不敢怠慢,冠冕的答道:“公子容禀,小女子刚才的作为搅了公子的雅兴也是事出有因……”   接着,便借由讲了许多。   说什么收容来的姐妹们都是想自食其力的骨气人,但自食其力哪里有那么容易,有位姓高的公子倾慕夏司星才情,想约夏姑娘饮茶,若是姑娘愿意,高公子还想请夏姑娘传授自家妹妹琵琶技艺。   本来极为正常的工作,不知为何,夏司星就是不愿接受,她一时上了火气,觉得夏姑娘虽然才情相貌俱佳,也不该来到这就被当奶奶一样供着,才出言莽撞了。   一番解释合情合理,当着夏姑娘的面儿就把她说得小肚鸡肠,好像脏心烂肺的揣度了别人的高雅用心。   “高公子……”白昼沉吟道,“什么来头呀?”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方妙儿。   方妙儿显出为难的模样,道:“公子若是想结交新友,小女子自会为公子张罗,但骤然道出其他公子的名讳,略有不敬,恕难从命。”   不黏糊王爷的时候,公务上不卑不亢,应对得宜。   白昼也不为难她,笑着道:“罢了,是在下唐突了。”   文煦见状,巴不得赶快结束这些话题,更恨不能让皇上快点哪儿来回哪儿去。   今儿这乱子,闹得人头大,他就势打圆场道:“今日闹了乱子,二位姑娘若是想感谢几位公子的救命之恩,不如琴歌助兴一番吧,”说着,向方妙儿道,“妙儿你初见白公子,尚不知道,白公子是箫乐大家。”   说着这话,还直拿眼神瞄着夏司星和白昼。   私下,他虽然不曾说过是皇上看中了夏司星,却已经告知过方妙儿有一位大贵之人心仪这姑娘,眼下只盼着方妙儿心眼儿用在对的地方,看明白自己的眼色,最好是能从姓氏和箫乐这两点上,对眼前公子的身份存些猜测,说话做事收敛几分。   万没想到,也不知是她刚才掉进湖里脑袋里进的水还没干,还是被王爷一出英雄救美闹得五迷三道,夏司星只是给几位公子琵琶助兴,方妙儿倒一会儿唱曲,一会儿献舞,上蹿下跳的忙不过来。   白昼看她承包全场,忙活之余,只要有机会便向王爷抛媚眼儿,笑着在远宁王耳边低声道:“我看这姑娘是无以为报,想以身相许了。”   他不着四六的开远宁王玩笑,王爷只得摇头苦笑。   筵席将散,气氛舒松。   数不清方妙儿跑到远宁王面前招撩多少次了。   眼看她就要坐到王爷怀里去。远宁王笑着不接招,总是借故敬酒打扇,闪躲得不着痕迹,给姑娘留下几分薄面。   但再如何不着痕迹,三番五次的避开,任谁都不会觉得次次是恰巧,方妙儿只做浑然不知之状,还越挫越勇起来。   把文煦看得心惊胆战,生怕她招惹远宁王,一不小心把皇上惹恼了,心里把骂了个狗她血喷头。   好不容易捱到皇上离开,迫不及待把方妙儿叫过来,责问道:“你平日里聪敏机智,今儿当真是看中救你的公子了吗,你可知道他是谁?”   方妙儿翩然一礼,道:“女婢猜测,那该是当今圣上和远宁王。”   文煦惊道:“那你可知道他二人是何关系,你这般挑衅,若是把圣上惹恼了,几条命都不够你赔的!”   方妙儿笑了,道:“妙儿听说,皇上近来极爱微服,少爷可想过为何?”   文煦看她。   方妙儿继续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过惯了,就总得想要点新鲜的,身边的人都顺着他,突然有人让他有小小的不痛快来解闷子,他才舍不得杀那人,”说着,她向文煦身前几步,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音量,道,“您要撮合夏司星和皇上,远宁王须得有人牵制,就好像小孩子分糖,一人一颗,才不打架。”   文煦皱眉,觉得她说得在理,但又隐约觉得不妥。   方妙儿像是看出来自家少爷的隐忧,安慰道:“圣上一直化名白露,便是想做普通人,公子就假意拿他当个普通人来对待,才能得了圣心。”   理儿确实是有几分捏住帝王心的,只可惜,白昼不是真帝王。   他的心思当然也不会放在方妙儿身上。   着陈星宁去打听那位高公子为何不受夏司星待见,当天就查出来了,这位高公子是兵部侍郎高离,他爹,是上都护高靖。   白昼皱眉,问道:“高靖……是当年夏姑娘父亲夏嘉将军的副将?”   陈星宁略惊,没想到皇上只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面带敬畏,由衷赞道:“陛下英明。”   白昼道:“再去帮朕查查马巽。”   原主白景背后好大的一张网,被白昼逐渐抽丝剥茧,他是乐得解闷儿的。   当然,让他有闲工夫研究这些陈年旧事,还要归功于远宁王。   王爷被解了禁足,自然也恢复了暂代紫薇令的职务,又开始忙得不行。   没等王爷热身几日,一大摞卷宗连同奏折便被递到王爷面前。远宁王看完,心思凝重起来——春日的都城里,出了连环案。   月余的光景,都城里的年轻女子,已有十余人惨遭杀害。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阶段会涉及连环杀手,是主线剧情的线索,不会很长。   emmm,尽量不做“令人发指”的细节描写,弱化案情,着重写小白和简医生的配合,如果依旧有小天使怕怕……   来,跟我默念:我的眼前打码了,我的眼前打码了,我学会了选择性失明,我学会了选择性失明。   ---   医学及法医学继续不专业,是我胡说八道的,看个热闹就好~   PS,吐槽最近在作话抽风的标点符号。 第60章 朕想陪你一起。   连环案件,并不是近日才发生的,追溯首次案发,该是在白昼前往占环之前了。   只是,当时本以为是普通的案件,就交由刑部主理。万没想到,此后二十来天,凶手的线索半点没有,遇害者忽有一日起,骤然增多。终于刑部扛不住了,与大理寺和督查院三司共理之后,好不容易抽丝剥茧,才皇上还朝前,抓住了疑凶三人,但真相依旧扑朔迷离。   三人被捕后被软硬兼施,都拒不认罪,只靠物证,又无法明确的指向其中的某一个人。   唯独值得庆幸的,是自从第一名疑凶被捕,便无受害者增加。   案子压在大理寺,直到再也拖不下去,才由三司联合上奏,请皇上定夺。   远宁王身为紫薇令,看过奏报,觉得事到如今想把这事在白昼面前拦下来,已经不可能了。   便索性把卷宗整理好,带到白昼面前。   心道,穿书的日子过得多姿多彩,除了打仗还得破案。   白昼乍听略惊,示意远宁王坐下喝茶稍待,他则是开始聚精会神的翻看王爷整理出来的卷宗。   卷宗整理得极清晰,让白昼非常轻易就梳理出了脉络:   第一具尸体被发现时,正是白昼御驾出行往占环的三天前,但根据仵作验尸的结果看,被害者死亡有十日左右了,自第一名被害者尸体被发现后,每隔两三日,便有新的被害者被发现。   而且,凶徒还是猖狂起来,抛尸的地点都不再选择隐蔽的地方。   也就是说,凶手杀害第一个被害人之后,不知为何,蛰伏了十天有余,直到尸体被发现,他才开始疯狂犯案。   案发现场,惨绝人寰。   被害者清一色年轻女子,先是莫名失踪,而后,尸体被找到。死前死后都没有遭到玷污,但是却惨遭虐待。   尧国的刑部,已经有画师能记录案发现场的情形。这些画师训练有素,能够真实的复刻现场细节,丝毫不带个人创作色彩。   只看绘图,白昼便已经背后生寒——毁容、切断右手、口中填满泥巴。致死原因清一色的是小腹连中数刀。   标准的连环杀手作案模式。   依照这些,白昼开始把闲时看过的犯罪学知识学以致用。推断凶手的作案动机可能是某些邪恶的信仰,又或是克服某种心理阴影,或许他曾经被女性伤害过。   按理说,如果凶手是为了某种邪恶的信仰,那么在他被抓之后,大概率会坦然承认自己的罪行,向自己的信仰朝圣。   可目前三名疑凶拒不认罪,那么较大的可能性便有两个:   第一种,凶手的作案动机是克服心理障碍;   第二种,真凶仍在逍遥法外。   此外,还有一件事让白昼想不通,为何第一次犯案时间,会与后面的几次间隔将近半月之久。   远宁王坐在一旁喝茶,静静的看着白昼认真翻查卷宗,还时不时拿起笔来,在纸上写着什么。   从前现实里,他就这样陪着他,两个人各自做手头上的工作,彼此安静的陪伴着。   片刻的安宁闲在,王爷乐在其中。   终于,白昼放下笔,笑而不语的看向王爷。   远宁王也笑着看他,悠然放下手里的盖碗,笑道:“陛下有什么想法?”   白昼笑眯眯的起身,溜达到远宁王近前,悠然道:“叶先生医术高明,会不会仵作那一套?”   看白昼笑没好笑,王爷其实就大约猜出他的心思了,但不知他为何会有这种想法,还是问道:“刑部的仵作验得有何不妥吗?”   白昼道:“也不用每一具都验看,只需先看看最后的三位,朕……想确定一件事。”   远宁王刚若有所思的点头,就见皇上立刻向外吩咐:“摆驾!”说是风就是雨的要往外走。   结果被王爷一把拉住,诧异道:“即便现在就去,你去做什么?你身体不好……”   白昼知道,王爷只要一搬出这个理由,态度就强硬得不得了。   也不等他说完,上前一步贴近他身前,歪着头看他笑:“朕想陪你一起。”   王爷直接哑火了,明知道这是他为达目的的小伎俩,也还是摇头苦笑叹气,道:“敛房太冷了,阴湿气又重,”说着,转向布戈道,“去给陛下备一件披风。”   布戈在一边听见了关键词“敛房”,脸直接绿了,看看皇上,又看王爷,终于忍不住自不量力:“陛下……您……这大晚上的……您要去那腌臜地界儿,平白沾一身阴晦气,做什么?”   白昼这次没怼布戈,反而垂了眼睛,叹息道:“哪里腌臜了,都是可怜人……”   终于,月黑风高的夏夜,皇上去了刑部敛房。   这才发现,大尧刑部的敛房不仅依靠建筑学把房子建造得庇荫,而且墙体还构造特殊。存放尸体的格子周围建了夹层,不仅通过夹层隔绝热气,还能填入冰块,减缓尸体的腐败速度。   白昼觉得当初建造敛房的人,是个人才。   他低调前来,本来没想让惊动其他官员,结果刑部值守的官儿正好在门口消食吹风,遥遥看见御驾来了,忙差手下去刑部尚书府上砸门去了。   刑部尚书陶迪一边想着陛下抽风大半年,终于抽到刑部来了,一边儿火速赶到敛房,倒是没见御驾威仪,只有布戈和几个伺候的近侍在门口。   忙上前向布戈行礼,悄声道:“布公公,陛下这是……”   布戈摇头叹气,一脸有苦难言的表情,还礼道:“陶大人,圣意难猜。”   陶迪又向布戈打探一番,结果布戈确实不知道,只说皇上抽冷子就来了敛房,还带着远宁王。   是……来验尸的。   陶迪听得直闭眼,远宁王医术出名的出神入化,这肯定是陛下觉得三司不给力啊。   请布戈帮着通报,得了允许,也进敛房去了。   推门就觉得一股腐败的味道裹在一团寒气里扑面而来。   陶迪只见王爷穿着一件窄袖的衣裳,正在验尸台前。陶大人虽然没当过仵作,但做刑部尚书已近十年,验尸的场面见过不少。   可王爷验尸,剑走偏锋,既不烧艾祛味,也不用仵作常用的工具。   他拿在手里的器具,陶迪只觉得见都没见过。   陶大人顺带扫一眼储存尸体的格子,躺在台上的是倒数第三位死者。   尸体正值肿胀严重的阶段。   在大名鼎鼎的巨人观面前,王爷面不改色,时不时和身边打下手的仵作低声交流。   又看皇上,虽然远远的坐着,却也只是神色凝重的看向王爷。   陶迪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这般腐败的尸体时,又怕又恶心,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了,将近四天没吃下饭。   远宁王毕竟是杏林高手,这般淡定也算不的奇怪,撇开王爷看陛下……万没想到他这般沉稳淡然。   陶迪不禁心生敬佩,轻声走到近前行礼。   皇上的心思显然是在远宁王那,见陶迪来了,指着一旁的座位道:“不在朝堂,陶大人不必拘礼了,坐吧。”   皇上平易,陶迪却局促,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屁股微担在椅子边儿上,正襟危坐,比蹲马步轻省不了多少。   坐了片刻,陶迪便觉得这通风不畅的空间里,窈绕的味道,已经把他的晚饭顶到了嗓子眼,心道在场这几位都鼻子不通气么。   远宁王见他脸色逐渐难看,向他点头示意,抱歉道:“陶大人莫怪,是本王疏忽了。”说着向身边打下手的仵作示意。   仵作会意,拿起个小瓶子递到陶迪面前,道:“大人涂一点在鼻子下面,就好了。”   陶迪依言涂了,只觉得那药膏很神奇,中和了尸体腐败的臭味,却没有掩盖屋子里其它味道。不禁心中大赞神奇。   于是,越发心存敬意,闷不吭声的看着,更是忍不住走到台前,去看王爷的操作。   待到远宁王按照皇上的要求把最后三位受害者的尸体重新查验过,净手更衣,才又到白昼近前笑道:“陛下早有猜测?是从哪里看出的端倪?”   白昼看看当下的环境,笑着起身。   几人移步到正堂坐定,皇上才继续道:“王爷,先说结论吧。”   远宁王正色道:“杀害这三位姑娘的,确实不是同一个人。”   一言出,白昼微微点头,陶迪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验尸的仵作是有将近二十年从业经验的老师傅,诸般查验,都没看出凶手不是同一个人,远宁王短短一个多时辰,怎么就确定了这么个推翻案卷结论的事儿。   更让他诧异的是……皇上,竟然像是早有猜测,才让王爷来复验的?   想问,又不敢问。   远宁王看出来陶迪的心思,向白昼道:“我的陛下,您神机妙算,是怎么只通过卷宗就看出凶手不是同一个人的?”   陶迪没说话,眼巴巴的看向皇上。   白昼没立刻回答,拿起手边笔墨在纸上写下了两行数字。   数字代表了被害者的遇害顺序。   他递给陶迪,道:“若是朕料定得不错,杀害上面一行被害者的凶手,已经落网了,正是被关在大牢里那三人中的一人,但是……”说着,他白皙又骨节分明的手指掠过第二行数字,“杀害这几人的凶手,如今还在逍遥法外。”   --------------------   作者有话要说:   远宁王:虽然怀疑某人为达目的口不择言,但我顶不住,只能妥协。   白昼:嘿嘿~ 第61章 还有一名模仿犯。   陶迪看白昼的目光中,已经不止是臣子对陛下的尊重了。   更满含着崇拜之情。   即便是当朝的大理寺卿,年轻时就得了铁腕神探之称的上官大人,当初都只是隐隐觉得这案件有地方不妥。可具体是哪里不妥,他至今也还没想明白呢。   皇上,年纪轻轻,向来作为又那般的……恣意……   远宁王看陶迪以几乎朝圣的目光呆愣愣的看着白昼,道:“陛下,还是快给陶大人解惑吧。”   白昼反而颇有深意的看了远宁王一眼,才道:“朕……曾经看过一本很有意思的书,书里把这种杀手称为连环杀手,这类凶徒首次作案可能源于某种特定的环境、人物或事件刺激,是冲动行为。但一旦开始,就会上瘾。但朕查看了卷宗的记载,发现案发时,环境和事件没有特别的共性记载,除了被害人都是年轻女性。”   这套概念让陶迪目瞪口呆。   远宁王倒是笑而不语、满目欣赏。   白昼继续道:“冲动行为的连环杀手,除了经受事件刺激犯案,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他们本身的行为,是病态的。而这种发病的规律可以通过特殊的术术算式表达,几乎与癫痫病的病程一致。”   话到此时,陶迪觉得皇上说的每一个字,单拎出来,他都听得懂,但合在一起……   是天书吗?   不过好像皇上也没指望他能听懂,目光一直看向远宁王,还提起笔来,在纸上写下一连串鬼画符一样的符号和数字。   陶迪看了一眼:得吧,癫痫是啥?这写得又是啥?   眼前一堆符号,一个都看不明白。   远宁王却看得明明白白,这是一组函数计算公式,得出来的结果,正是大名鼎鼎的“魔鬼阶梯”(※)。   果然只听皇上解释道:“这是根据规律,计算出来的凶案发生时间的线轴。”   陶迪终于有点明白了,纸上皇上画出来的曲线图的一个个峰值,都极为准确的对应了自己手里第一列被害人遇害的日子。   皇上放下笔,在屋里踱步,若有所思的道:“朕……一开始在想,为何第一件命案案发后,将近十日,才发生了第二件,可是之后每起案件的时间间隔,就变得紧密而有规律。”   话说到这,他看向远宁王。   这番言论,陶迪听不出什么,但王爷知道,白昼在以这种方式向他挑明身份。   癫痫、函数计算、犯罪心理……无一不是现代人才心知肚明的知识理论。   王爷知道,白昼迫切的期盼他的回应,他自从用新药的那夜起,对自己身份的怀疑一直都没消除下去。   白昼因为生活环境的原因,思考问题多少是偏向阴谋论的,这么一想,远宁王即刻知道了他的用意,他怕是担心身边有自己信不过的人,所以才不能在他面前坦然表露身份。   这是……跟自己对暗号呢。   但毕竟关心则乱,越聪明的人,有时候想事情便越容易复杂,简岚鸢不能透露身份的原因,简单又纯粹,全是出于对白昼身体恢复的考量。   终于,见王爷只是看着他笑眯眯的,一言不发,白昼气苦。   他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语气,道:“刑部大牢里那个,是个脑子不正常的案犯,他下次发病的时间,大约就在这一半天内,杀人的动机,大约是要获得某种补偿或是克服某些阴影,时间到了,稍一刺激,谁的情绪不稳定,谁就是真凶,”说着,他又转向陶迪道,“陶大人,相较于已经抓住的这位,如今仍然逍遥法外的模仿犯,才更棘手。”   厅堂里,除了远宁王,和陶迪,刚才帮忙的两名仵作也在,瞠目结舌的上了一堂千金难求的课,虽然可能只听懂了三成。   终于,其中一名年轻些的上前行礼,道:“卑职才疏学浅,还请王爷赐教卑职们工作上的疏漏。”   这是想问王爷,到底如何能确定凶手并非同一人。   王爷微微笑了,走到院子里,四下张望,在墙边堆砌的杂物里,寻了一截成年男子大臂粗细的木桩回来,向身边一名侍卫道:“借刀一用。”   侍卫抽出腰刀,毕恭毕敬的递过去。   刀花飒戾,手起刀落,木桩便被斩去一截,接着,王爷刀交左手,又以同样的动作斩去了树桩另外一边的一截。而后把木桩交给仵作。   仵作一愣,随即明白了,同样是自上而下的削断,惯用手不同,被斩事物的断口的切面偏颇便会有区别。   只听王爷继续道:“其实那个模仿犯很聪明,他知道自己的惯用手与大部分人不一样,所以他下刀的时候,刻意改变了左手习惯的着力方向,是以大部分伤口都看不出端倪。”   仵作深以为意,拼命的点头:“是了,卑职还专门查看过每位死者致命的伤处,都该是个习惯用右手的人所为呀。”   王爷笑了,道:“独有一处明显不同,便是死者们被削去的右手。但……这也怪不得你们。”   仵作验尸,大多是发现尸体的第一时间,凶徒抛尸张狂,毫无掩藏尸身之意。   那些姑娘们被发现时,据她们殒命的时间,短的不过几个时辰,长的也不到一日。   当时,伤口的皮肉还尚有弹性,骨骼断面便被无意的掩盖住了。   直到王爷再次复验,皮肉开始松垂腐败,骨骼的断面才显露了。   即便是会武功的人,想要干脆利索的一刀断骨,也需要力道和技巧。   是以,死者手腕处的骨骼断面细微的差别,成为了暴露仍然有一名凶手逍遥法外的关键性证据。   王爷话说到这里,又转向陶迪道:“一刀断骨,除了要了解人体的基本结构,那凶徒手上该是有些功夫的,如今牢里其中一名右手重伤过的药店掌柜,该是可以排除嫌疑的。只是,为保万无一失,劳烦仵作大人,再去验看一番,他手上有没有武茧。”   仵作领命,即刻便去了。   白昼笑着转向陶迪,“陶爱卿,现在如何,有什么新的头绪吗?”   妈呀,现场考试吗?   陶迪白毛汗自脊背上生了一层,但仕途当前,他不能自毁,强自镇定一番,道:“在逃的凶犯……惯用左手,武艺尚可,而且心思缜密。”   白昼扬起眉毛,笑道:“说得对,但没说到点子上。”   陶迪识相的请皇上赐教。   白昼道:“想要模仿,便得先有范本才行,这范本……他是如何得来的呢?”   不仅得来了,还是精细的完本。   皇上平时说话向来慢条斯理的,这会儿也一样。   但就是这柔缓的一句话,让陶迪惊得合不拢嘴,下巴要耷拉到胸口上,更是自心底升起一股寒意,照皇上的意思,刑部率先接触案件的几人中,有人直接,或间接的把凶案的细节,透露给了这名模仿犯。   没想到,这还不算完,皇上继续道:“还有一点,他若是模仿杀人,同时又能因为‘范本’落网就暂时停止杀戮,便说明他不是彻头彻尾的疯子,那么他杀人,要么为掩盖,要么为报复……第二组被害者,必然有共性,只是,如今咱们还没查到,须得尽快去查出来。”   说完这话,白昼略有些胸闷,走到门前,深吸一口夜间微微沁凉的空气,而后拽出一直挂在胸前的白玉小瓶,贴在鼻子边闻了闻。   远宁王即刻到他近前,柔声道:“难受吗?”   白昼挑眉看他,没拾茬儿,反而又转向陶迪笑道:“陶大人,话说回来,牢里压着那几位,你打算如何处置?”   又把陶迪问羊顶了。   倒不是因为陶迪无能,他身为刑部尚书,虽然比不得那些名垂青史的破案大户,但在大尧民间口碑颇为不错,在职十载,平反地方冤案无数,更是数次上书,举荐能人、提修刑律。   今儿彻底栽在白昼手里,实在是因为认知局限。   陶迪暗下决心,一定要再多读书。   然而如今并非是给自己树立目标的时候,他只得跪下叩头,道:“微臣无能,请陛下治罪。”   白昼看看他,又看看布戈。   而后弯了嘴角。   皇上笑起来好看极了,眸子里好像柔缓的春风浮动清澈的湖水,潋滟一片。但布戈最怕他看着自己笑,一看就知道没好事。   果然,只见皇上摆摆手,和颜悦色的道:“陶爱卿平身吧,这事儿呀,得让布戈公公出手相助。”   陶迪一听,立马起身,向布戈一躬到地,弓着身子满含敬意,道:“请布公公帮帮愚兄吧。”   布戈面儿上不敢,平时心里的白眼没少翻给皇上,心道,您也真是的,直接吩咐不就得了,还非要整这么一出,奴才哪儿敢抗旨不遵呢。   赶忙向一旁撤开半步,让过陶迪的大礼,过去把他搀扶起来,道:“您这是说哪儿的话。”   这两人还要客气几个回合,终于远宁王等不得了。   他走到白昼近前,低声道:“该回去休息了,今儿你太累了。”   毕竟是皇上和王爷有新动向,客套的两位立刻就止了假客气。   只是那二人说话声音极低,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   只看前一刻皇上还一脸挑衅似的笑意看王爷,后一刻也不知远宁王面带笑意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皇上的笑就直接僵在脸上了,翻起眸子白了王爷一眼,向布戈道:“回了。”   王爷倒越发舒松得意,跟在皇上身侧,随着回宫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 魔鬼阶梯,近期研究发现的某些特定连环杀手的犯案规律。 第62章 阿景若还不摆驾…   待到皇上回到朝露殿,洗去一身敛房里沾来的死人气,子时都已经过了。   他脑子里满是案子,越是想就越发精神。   夜风清爽,索□□代了,不让人扰,坐到廊下理一理思绪。   布戈在一旁劝:“明儿一早有议事,您睡不着,好歹合眼养神片刻。”   白昼笑道:“你不提醒,朕都忘了这事了。”   布戈点头,作势请皇上回寝殿,心道,难得这位祖宗听劝一次。   结果下一刻,白昼转向他正色道:“朕身子不舒服,明儿不去了。传旨下去,今儿去刑部的事情,泄露出去半个字,脑袋就别想要了。”   后面一句说得凛冽,吓得布戈一缩脖子,他一直在御前,知道皇上自有他的道理,应道:“奴才即刻就去吩咐。”   转身正巧瞧见王爷来了。   远宁王笑吟吟的走近,道:“阿景,身子不爽,还是心里不爽呀?”   救星来了,布戈脚底抹油,赶紧溜。   白昼大部分时候对远宁王是没脾气的,正如此刻,只是侧头看他,随口答道:“都城里出了这样的事情,三司竟然压到现在才报上来……实在是乱七八糟,”说着,他哼个鼻音,不屑,“所谓议事,效率低下,早晚朕要好好整治整治这帮只会嚼舌根子的。”   院里的烛火映得他眼睛晶亮,隐隐透出一股无奈的怒气。   他不怪陶迪和其他经手的官员,书里这个时代的验尸鉴证技术和破案手段,远不能与自己认知相比,但他自从自刑部出来,一路回来,越想越窝火。   隐隐觉得这事情背后不简单,可又有点找不到头绪。   布戈再一提议事,他心里的火气都被几个言官吸引了,言官是有必要存在的,但大尧的言官,多少有点给个棒槌就当真。   王爷见他这模样,知道他从来都是效率至上,心里是别扭的,笑道:“议事不愿意去便不去,但明儿布公公要去刑部大牢大显身手,缺了你的指点,岂不是少了后盾吗?”   变着法儿的哄他去休息,白昼心里明镜儿似的,没接招,反而道:“朕总觉得好像忽略了什么……”   远宁王抱着怀,在白昼身前踱步几圈,终于还是败下阵来,王爷确实还注意到一些别的,他本来想着,先去好好查证,起码待到白昼一觉醒来,再告诉他。   可如今看他这模样,若是不让他松心,只怕他这一夜都不会睡觉了,说不定又要重新翻查卷宗。   刚这么想,白昼就像跟王爷起了心灵感应似的,自长廊的椅子上站起来,道:“你查验尸体辛苦,早些休息,不必陪着朕了。”说着迈步便走。   “等等,等等……”王爷心道,怕了你了,上前拉住他手臂问道,“你要去查卷宗?”   其实白昼也知道,如今他身体在王爷的悉心看顾下,正在逐渐恢复,更该好好休息,可人无完人,白昼在公务上,一旦较劲,就容易上头。   知错,和能改,向来都是两码事,必须得合二为一,才配称一句善莫大。   被王爷一问,他也有点歉意,道:“朕……是有这么个钻叽的毛病,得治,不过不是今天。”说罢,便又要走。   “哎呀,等一下,”王爷无奈,哭笑不得的拦在他身前,“我知道问题在哪里,也让玉人带人去查了,你先睡觉好不好,睡醒了,大约就能有结果。”   白昼眨着眼睛,似信非信的看王爷。   他的眼睛长得像桃花瓣,一旦心存疑惑,目光里露出犹疑懵懂,看着说不出的单纯青涩,和平时凛戾冷冽的模样,判若两人。   王爷,最看不得他这副表情,多么斩钉截铁的决定都得败下阵来,道:“没骗你,刚才复验的时候,我才注意到的。记得饯花节那些女子里,有一人姓氏极特殊,复姓宰父,那姑娘……正是最后一名死者。”   卷宗是为了给皇上看结论的,自然不会事无巨细的上奏,传到王爷手里时,被害人的信息已经被简化得不能再简了,只有编号和死亡时间,是以,这样重要的线索,才会被忽略了。   “阿景在刑部给陶大人指的方向半点不错,而且如果我的猜测不错,只怕那三位姑娘,都参加了饯花节,登台献过技。”   王爷说完这话,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看白昼,像是在说,这回行了吧,可以回去休息了?   可再看白昼,皱眉沉思,显然王爷给出的线索,又让他有了新的设想。   远宁王明着翻他白眼,上前两步,想直接把白昼抱起来,送回寝殿里去。   没想到,或许是近些日子,在王爷的悉心调养下,白昼身子当真逐渐好转了,他微一侧身,手臂在王爷手肘上格了一下,轻巧的转了半个圈,躲开了。   远宁王微笑道:“陛下,君无戏言。微臣道出线索了,您得守约去休息。刚才刑部诸位官员面前,怕微臣为天子代步,有失天家威仪,这会儿咱们到家了,陛下若是懒得挪步,就让微臣代劳吧。”   白昼想起刚才在刑部,王爷为了让自己回宫歇息,就耳语过:阿景若是还不摆驾,我就抱你回去了。   耳根子后面忽然热起来。   摆摆手,道:“好了好了,朕自己会走,”一边走,嘴里还一边嘟囔着,“刚才朕可什么都没答应你。”   回到寝殿,白昼终归还是累了的。   王爷只陪他闲话了几句,他便即刻哈欠起来,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王爷站在御榻前半晌,只静静的看白昼的睡颜,觉得他近来在自己面前,越发显露出白昼原本的性情,不似刚穿进书里那会儿,总对自己别扭着一股劲儿。   欣喜终于化为唇边浅淡的笑意。   他给白昼医病的新药,即便尽力柔和了药力,也已经颇见成效。但依旧不敢日日都用。   就在前几天用药的时候,白昼佯装着迷迷糊糊的样子叫他“简医生”,王爷当真是差一点就中了招。   千钧一发之际,发现他呼吸的节奏不像上次迷糊时那样沉,瞬间就反应过来这人的鬼精灵心思——他怀疑自己的身份,疑虑至今也没打消。   这家伙,借着药劲儿诈他。   顿时觉得好笑,又有点心疼他和自己,柔声道:“只要你能快些好,让我是谁都可以。”   回想刚才白昼在刑部对自己锲而不舍的表露身份,王爷终于还是皱了眉头,轻轻叹息一声,给他压好被脚,放下纱帐,退出外殿。   天光大亮,白昼才醒来。   半分犹豫都没有就放了议事诸臣的鸽子,带着布戈悄悄出宫,又去了刑部。   刑部内堂,远宁王几人早就等着了。白昼进门示意几人不必多礼,直言问陶迪道:“陶大人,朕让你带来的人呢?”   陶迪答道:“就在隔壁。”   片刻,一名四十多岁的妇人被带上来,她显然只知道陶迪是大官,却不知眼前的年轻人正是天子,于是先是向陶迪大礼,而后才向白昼、王爷行礼,白昼示意陶迪不用挑破,走到那妇人近前几步,道:“在下听闻姊姊给许多官家太太梳妆,一双巧手妙能生花,”说着,他指了指布戈,笑着继续道,“姊姊能不能将这位小兄弟,扮成个俊俏的小姑娘?”   没人对她挑破布戈其实是名太监,而且,平民老百姓中,当真见过太监的人,也少之又少。   妇人能得眼前俊俏的年轻人称呼姊姊,又被他马屁一番,极为高兴。她走近布戈几步,打眼瞧他,笑道:“这位小公子底子好得很,把他扮成小姑娘很容易,”说着,她又看向白昼,笑道,“即便是您这般临风潇洒的公子哥儿,若是需要装扮,民妇也是能做到的。”   白昼一愣,倒也不介意,莞尔笑了。   民妇和皇上这般无礼,陶迪的心一下子吊到嗓子眼,幸而见皇上没有怪罪的意思,才咳嗽一声,道:“赵姑姑不要乱开玩笑。”   这赵姑姑毕竟是接触过许多官家贵妇,眼力见儿总是有些。   一看陶迪神色,便知眼前这年轻人身份不简单,也不敢再胡乱玩笑,到一旁给布戈上妆梳头。   布戈心里老大的不乐意,昨儿晚上他就知道皇上没在自己身上憋什么好心眼儿,万没想到,他竟然让自己扮女装。   只不过他心里还是希望能帮忙,也希望真相快点浮出水面,这么一想,那一点不情愿,也就淡了。   大半个时辰之后,一切都收拾妥当。   白昼不禁感叹,难怪中国化妆术位列亚洲四大邪术之一。   布戈经赵姑姑一番精心捯饬,哪里还有半点小子样。   白昼走到小公公近前,几乎是贴着脸上下端详他半晌,都没看出半天破绽。   忽作一副流氓之姿,捻起布戈的下巴,笑道:“小美人,芳名为何呀?”   不光布戈,在场所有人都哭笑不得。   布戈哭丧个脸,讨饶:“公子,您到底要小的去做什么呀?”   白昼一个脑崩儿弹在布戈脑门上,恨铁不成钢的道:“还想不明白?你脑子里进的水都能养鱼了。”   瞥眼见赵姑姑还在一旁,便向陶迪道:“大人,快请赵姑姑下去歇歇吧。”   而后,布戈终于提着食盒前往囚牢送饭去了,他只觉得腿肚子转筋,勉力记得远宁王和皇上的嘱咐和安慰,心里默念:各路神佛菩萨保佑,小的布戈一片赤诚,为了抓凶徒出卖色相……也不算出卖吧……反正您老几位保佑小的,皇上主子连临时抱佛脚的机会都没给我,您老几位可不能怪罪呀……   天马行空,脑子越发没边儿。   可一想到,他一会儿要面对的那二人之中,有一人是脑子不正常的杀人犯,毁容、砍手、往人嘴里填泥……   心还是怎么也平复不下来。   --------------------   作者有话要说:   简岚鸢:看给你能耐的,还不让抱了?   白昼:抱什么抱,朕又不是柔弱不能自理。   简岚鸢OS:我该说什么呢……   --- 第63章 人尽其才。   刑部关押重刑犯的牢房都是单间,这三名嫌疑人又被关押得极远。有狱卒值守,牢房里没人吵闹。   昏黄的烛火,被不知从哪里透进来的风吹得摇曳。   布戈每迈一步,脚步声都在幽长的走廊里回响,他咽了一口口水,心里继续叨念,皇上王爷您二位神通广大,既然都已经用排除法排除了一个,怎么没把第二个也排除了?刑部下辖就没有年轻俊朗的小捕快吗?皇上主子怎么就非要我去做这么刺激的事儿?   皇上美其名曰:你长得好看,人尽其才。   布戈心里表示:我信你个锤子。   他一面胡思乱想,把刚才皇上交代的事情、教的话术在心里复习,一面哆哆嗦嗦的想拿钥匙开门,结果越发紧张起来,寂静的牢房里,只剩下钥匙窸窣的轻响声回荡。   从前,布戈就是因为长相清丽,进宫不久,就被指到御前,这回他第一次觉得,相貌太清秀,也不一定全是好事。   门终于在布戈不懈的努力下,被打开了。   牢内没有灯烛,只有一方拳头大小的气窗高悬,昏暗中,布戈提着食盒,端着油灯迈进门。   油灯打亮一小片影晕,只见一人蓬头垢面,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长相。他坐在墙角,肩上戴枷,脚上锁着镣铐,沉重的铁球堆在脚边。   那人抬眼看布戈,显然是没想到,平日里都是狱卒来送饭,今日怎么来了个“姑娘”?   布戈觉得这人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移,浑身不自在。大着胆子把食盒提到他面前打开。   结果,可能是太紧张了,一碗饭端到那人近前,手一抖,全洒在地上了。   布戈只得慌忙把掉在地上的饭重新敛进碗里,但大牢的地上满是沙土稻草,给饭添了不少料。   待到布戈把饭重新装好,颤声道:“对……对不住。”   那人目光冷冷的打在他脸上,像两柄刀子。   布戈硬着头皮,盛起一勺送到他嘴边:“今天没有多余的饭了……”   气场变化,大部分人都能感受得到,布戈觉得牢内的温度都低了,这人下一刻就要暴起,却也只得浑身僵直紧绷,举着勺子等在他嘴边。   直到额角冒汗,终于那人张嘴把和着沙土的饭吃了,嚼几下,也不说话,啐掉渣子。   就这样,一口接一口把饭吃个干净。每一口都很恨的,不知咽下去的是米还是愤恨。   咽掉最后一口饭,闭上眼睛,不再理布戈。布戈麻利儿的收拾东西,出去,把门锁上,松了一口气。   这人是一名刽子手,若说心狠手辣,一刀断骨,他都能游刃有余。回想刚才昏暗环境里,他那双眼睛里冒出来阴冷的光,布戈依然心有余悸。   他转过回廊,换了食盒,去往牢房的另一边。   人确实会成长,高压之下,可能还会进步神速。   经历过刚才那一遭,布戈这会儿依然手脚发凉,胳膊也还僵直得不大听使唤,但起码,拿钥匙开门的时候,不哆嗦了。   这回,犯人没有蜷缩在墙角,同样是带着重枷,他却站在牢房中央的位置,望向高高的气窗——一轮弦月出现在四方窗框的中央,周围几颗散碎星辰,像一副呆板的画作。   那人听见门响,没回头,道:“今儿很忙吗,怎么晚了许久?”   他说话的声音挺好听,布戈手下动作微微凝滞了,回答道:“我……是来替班的。”   布戈是自小就进宫的,声线依旧停留在年幼时。   说话声音不好听,但略拿强调,倒真像是声音有些沙哑的女子答话。   犯人回过身来看他,二人同时一愣。   布戈诧异,这人虽然身陷囹圄,可仪容要比刚才那位体面不知多少,依稀能看出,他长得不难看,即便不像皇上那般骨子里就透出一股魅惑的气质,也能让人想多看他两眼。   犯人也诧异,忽然笑道:“刑部也开始招女子上工了吗?”   布戈摇头,答道:“今天……不知为何,大家忙得脚打后脑勺,我是来给我哥送饭的,临时被他抓了差。”   这套说辞,自然是白昼提前教的。   犯人点点头,没再说话。   布戈把食盒放在地上,一边说:“我哥说,你是重犯,但我看你……看你……明明很好的模样。”   犯人一听,似乎来了兴致,笑道:“那你哥哥有没有告诉你,我是什么样的重犯?”   布戈摇头,道:“他没说,但我听别人说,你是前些日子闹得很凶的命案的疑凶。”   犯人笑得更开了,后一刻就变了强调,阴恻恻的道:“你不怕我吗?”   布戈本来心稍微松快了,没想到他忽然变脸跟翻书似的,本来正端着饭碗准备送到他跟前,结果送了两次饭,翻了两回碗。   得亏地上有些枯草,不然“碎碎平安”接连上演,也是够够的。   犯人一看真把他吓到了,哈哈大笑,道:“姑娘,你这样小胆子还敢替你哥哥来送饭,也是难为你了,”说着,他神色黯淡下来,“也不知我何时才能洗清这一身的冤枉。”   他看着布戈手忙脚乱的把饭都从地上敛起来,布戈抱歉道:“你……你还吃吗……”   犯人看他无辜的表情,一时愣在原地了。   布戈用勺子盛了饭,递到他嘴边,道:“还是吃两口吧,总好过饿肚子。”   饭勺在他嘴边停留了良久,犯人就一言不发,直愣愣的看着布戈,布戈的心,一下又提到嗓子眼。   “滚!”犯人喉咙里滚出一个字,含混不清。   他说话的表情和语气,像是变了一个人。   布戈愣神的功夫,对方突然暴躁起来,身子一甩,枷锁猛地撞在布戈递在他嘴边的饭勺上,勺子被撞的像暗器一样甩在墙上,摔成两截。   紧接着,犯人大喝道:“滚!你们就是变着法的想让我认罪!”   “我没杀人!杀人的不是我!”   “想让我赔命,我赔给你们!”   “不对!不是我杀的,我赔什么命……”   他分明是自言自语,语调却像出自两个人之口。   直接把布戈吓傻了,呆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再看那犯人,身带重枷,脚下还锁着镣铐,身手异常敏捷,两步窜到那断掉的瓷勺近前,脚尖一点,半截勺子柄飞起来,被他一把抄在手里。   紧接着,便向布戈冲过来。   眼看重枷的横断面就要重重撞在布戈身上,千钧一发之际,陈星宁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把拽住布戈,拎到身后,紧接着抬脚狠狠蹬在枷锁边缘。   巨大的冲力让两人僵持了一瞬间。   还是陈星宁的力道更胜一筹。他一脚蹬得极重,加之尧国重犯枷锁本来就有二十五斤。犯人直接失了重心,趔趄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可他不甘心,刚才还如蒙冤落难的君子,这会像个疯子。嘴里片刻不消停,念念叨叨听不清说得是什么,手脚并用地又要起来。   陈星宁拽了布戈,先是一把把他推送出门去,而后,抄手拽出腰刀,向那犯人劈头便砍。   布戈只听身后利刃断风,他才刚站稳身子,本来被犯人抄在手里的半截勺子柄,从木栏空隙里飞射而出,几乎贴着布戈的耳际飞过去,打在他身后的墙上摔了个散碎。   吓得他差点坐在地上。   再看陈星宁,刀光快如闪电,不过三四招过,一刀背狠砸在那人脖颈上,犯人还没来得及吭声,就软到在地了。   布戈一颗心狂跳不止,佩服陈星宁之余暗自打量他,觉得陈大人长得也是很好看的,皇上一开始就让他男扮女装,能省多少麻烦,为什么还得让自己脱裤子放屁,白费一道手。   转念一想又不对,陈大人外形上修饰一番是没问题的,不过一张嘴,可就露馅了。   正自缓神,白昼的声音轻飘飘在他身后响起来,笑道:“不错不错,回去赏你。”   布戈回身行礼,见同来的还有王爷和陶迪。   只见皇上神采飞扬的看向王爷,道:“王爷医术高明,你说,他这是怎么回事?”   远宁王先是看看牢里的犯人,而后又看向白昼。   白昼身体不好,平时除了工作,培养的都是些极静的爱好,乐器、书法,能算是精通。   此外,多出来的时间,便是看书。二人安静的彼此陪伴,耗上一整日,也乐得。   白昼提出的“魔鬼阶梯”,便是曾经和他一起在一篇学术文章里看来的。王爷,当然明白白昼的推测设想,只不过他此时若是把理论说得太通俗现代,便是又去撩拨白昼的心意。   只得顺着他那天的话茬儿陪着他演:“元代有本医典名为《格致余论》,里面记载了一个病例,名为重魂。有个人时而是自己,但特定的刺激发生时,他又会变成已经死去的哥哥,能说出一些只有他的哥哥才知道的事情,待到缓神后,别人问他,他又不记得了。”   这是医典里记载过较早疑似患有多重人格障碍的案例。   然后,王爷装作思虑的模样,皱眉道:“结合陛下昨日说的魔鬼阶梯,这名犯人会不会也是重魂?”   王爷说话的时候,白昼一直在看着他的脸,结果半分破绽都没看出来,不禁后悔自己微表情的书看少了。想他若真是简岚鸢,今儿才发现他演戏倒也是把好手。   陶迪在一边儿努力的听也没听懂,眼见这二人之间有种很微妙的纠缠,想问,又不敢插话。   白昼瞥见了,暂时放弃审视远宁王,对陶迪简单解释了一二——   眼前这名犯人,大约正如《格致余论》里记述的那般,“哥哥”知道“弟弟”的存在,但“弟弟”却不知身子里还住了“哥哥”,是以无论过堂时如何软硬兼施,“弟弟”作为主人格都觉得自己无辜。   白昼看了看正在整理仪容袍袖的陈星宁,道:“可以了,玉树临风得紧。”   陈星宁听了,向皇上行礼一笑,道:“陛下神机妙算,昨夜让微臣和玉人小兄弟查证的事情,略现端倪,请陛下移步容禀。”   白昼一愣,看向远宁王:你假传圣旨来着?   对方也正面带笑意的看着他:昨儿我说了,你好好休息,很快就能有结果。 第64章 王爷,出卖一下色相吧?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陶迪按照皇上的交代,趁热打铁的去问案,暂不细说。   先说陈星宁和皇上、王爷借了刑部的偏殿,让布戈和几名龙武军侍卫守在门口,只三个人在殿内议事。   自王爷发现被害人“宰父”这个极少见的姓氏,第一时间就让玉人去查白昼摘出来的三名特别的被害人背景,一夜的查实,发现这三名女子,当真都参加过饯花节评选“朝月雅客”的活动。   而且,无一例外是小家碧玉,小门小户的温婉姑娘,颇有才情,虽然当日没能拔得头筹,也是有不少人喜欢的。   只不过,这三位姑娘,家中直系亲眷要么是已经亡故,要么身体极差。   玉人整理材料的档口,陈星宁逐一去姑娘们家中查访,其中两名父母已故的姑娘是独居的,亲友与她们久不来往,没人发现她们早已失踪多日,更不知城中的惨案,已经落在如花朵般年纪的姑娘身上。   只有那名复姓宰父的姑娘,老母尚在,但身体极差,陈星宁赶到的时候,老人家以为是女儿回来了,先是期望而后失望,陈星宁实在不知如何把噩耗告诉风烛残年的老人,只得拿出腰牌来,亮明身份。   老人忙问,姑娘入宫的差事什么时候能结束,何时能回家来?   话说到这里,陈星宁觉得奇怪,按理说刑部问案就算是敷衍了,也不会没来姑娘家里探查过,老人为何认为姑娘进宫了,又是谁告诉她的……   老妇人答说,前几日,有一位天仙一般的姑娘前来家里,拿着姑娘用惯了的一条帕子,说是接老妇人去大宅子里享福几天,顺便等她出宫。   老妇人来人面善,又拿着姑娘的贴身物件,便跟着去了,结果果然是享福,却没等来自己的女儿,直到那人又把老太太送回来时,才告知老妇人,说姑娘的医术被宫里的贵人看中了,一时半会儿还出不来。   陈星宁细细掐算时间,那几日,就正是刑部查案天翻地覆的时候,这样一想,便明了了,刑部来人查问时,多半是有人鸠占鹊巢,扮作姑娘的家人,敷衍了刑部官员。   陈星宁毕竟心思细腻,又有手段,想不着痕迹的套一个老妇人的话,实在算不上难事,没几句,便问清了宰父姑娘的过往:   姑娘自小有一段奇遇,得一位游历到都城的神医指点过一年医术,加上人又聪明,医术比普通医馆里的大夫高明不少。   只是,老妇人身体不好,闹得姑娘不敢嫁人。家里连个男人都没有,全仰仗姑娘一人。这姑娘平日里心善,帮人看病时,见人家手头拮据,时常不仅不收诊金,还免费赊药。   这样一来,空落了心善的名声,日子却怎么过都拮据。   这般想,宰父姑娘要去参加饯花节,大约是看中组织方说的,能嫁入高门大户,自己和母亲便都有指望了。   他顺着老妇人的话继续问,原来姑娘临行之前,说是饯花节上,被宫里的贵人看中了,对方看中她唱歌好听,又会医术,宫里毕竟女眷多,想收她做女医官。而且前几天还回来过一次,让母亲帮忙收好一个小盒子,嘱咐说,里面是珍贵的药材,让帮忙好好收着。   老妇人当时隐隐觉得事情不对,追问女儿,她又说无妨。   如今很多天过去了,姑娘没回来,老人更是心慌没了主意。   陈星宁于心不忍,把自己府上的一个小丫头指了来,照顾老太太。   “陛下猜,接老太太外出小住的天仙一般的姑娘是谁?”陈星宁道。   白昼几乎脱口而出:“是方妙儿吧?”   陈星宁躬身行礼。   递上宰父姑娘托付母亲收着的小盒子,远宁王接过,仔细打开,见里面躺在两颗丹丸,旁边一个纸包里包裹着一小撮细腻的白色粉末,王爷捻起一点闻了闻。   神色隧而凝重起来:“这是鼠尾艾玉草和寒花淬凝练的药粉,”说着,他又拿起丹丸,忽然皱着眉毛却勾了嘴角,“陛下,还记得曾经到宫里献仙丹的尚宇炎吗?”   王爷稍微乱了心思,那尚宇炎是远宁王原主背后的一股势力……   接下来怎么办?   陈星宁和远宁王都看向白昼。   白昼此时也觉得信息量大,线头有点多,三人一时间都愣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屋里寂静了片刻,白昼突然道:“事情若真是文煦所为……他在湖里养了鼍龙,你们说,他若是想毁尸灭迹,直接把尸体扔进湖里岂不是更加简单直接?”   是呀,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白昼眯了眯眼睛,几步溜达到远宁王身前,笑眯眯的道:“王爷,你长得这么好看,为了这么多条人命,出卖一下色相吧?”   远宁王和陈星宁同时一愣,但二人都是聪明人,即刻就明白了白昼的用心。   陈星宁在心里撇嘴,脸上不动声色,极快的扫了一眼远宁王,果然见王爷的表情不大自然,再看皇上,一脸坏笑,街上地痞溜子似的看着王爷,陈星宁火速做出个判断——风紧扯呼。   “陛下,微臣有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尚未收尾,先去交代一二。”   说完,行礼,脚底抹油了。   出去还不忘把门仔细关上。   屋里只剩下皇上和王爷两位,白昼暗骂陈星宁不地道,这会儿他独自面对远宁王,刚才那股溜坏的气势,顿时萎了一半。   气焰就是这样,此消彼长。   王爷贴近两步,微低头看着白昼的眼睛,似笑非笑的道:“想让我去找方妙儿套消息?”   毕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主意,被王爷一双妙目盯着,终于还是觉得有点抱歉,只是眼下的情况没有更好的方法。   把人都拘起来明着问,打草惊蛇。   白昼无论是从前游刃于商海,又或者到书里来恣意,神色大多时候是戏谑、冷淡又或静笃,唯独极少犹疑闪躲。   这会儿在王爷面前露为难,让远宁王觉得难能可贵,又偏想逗他。   伸手揽住他的腰,往怀里一带。   白昼几乎撞进王爷怀里,上了弹簧似的就要往后闪开。   反而被王爷揽得更紧了,两个人密不透风的贴在一起,远宁王不等白昼原地爆炸,就笑道:“朝里都传阿景你喜欢我,如今却要把我往别人怀里推?”   咫尺间,白昼莫名心虚想挪开眼睛,可眼睛偏又被他吸住,暗骂自己是个颜狗。   似有似无的,他衣服上熏香的味道传来,带着淡淡药草味道的香气,很特别。   王爷的手稳稳的扣在白昼腰上,让白昼觉得安全。   从前只道他长得像简医生,但自从那夜分不清是梦是真的缠绵悱恻之后,白昼怀疑了王爷的身份,被他这样招惹,脑子顿时罢工。   半晌也没憋出半个字,出乎预料的傻在王爷怀里了。   远宁王继续笑道:“本王可是一直仗着陛下的亲近,恃宠而骄,这档子事儿要是传出去,本王岂不是要成了其他贵胄重臣茶余饭后的笑柄了?”说着装模作样的摇头皱眉,“这不行,做不得,做不得。”   白昼只是脑子短路了,不是傻,知道远宁王在这儿跟他逗着磨洋工,便道:“那你说,想怎样?”   “你得给我个名分。”   此话一出,白昼觉得自己的脑子是短路了,但远宁王脑子被门夹了。   转念想小说里写的,远宁王对原主白景,无所不用其极的招撩,二人确实是喝过合卺酒的,还闹得沸沸扬扬……   眼前这位确实是书里的王爷,自己失心疯了才怀疑他是简岚鸢吧?   不可能,第六感还是觉得他就是简岚鸢。   这么一晃神,白昼脑子刚才短路的地方这会儿又搭上线了。   因果扑朔迷离,且不说眼前人到底是谁,起码如今他对自己,确是良助,就顺着他的话,应道:“堂堂王爷,不好好娶王妃,到朕这里来讨什么名分?”   说罢,眸子一挑,看向王爷。   远宁王看他眼神的光彩,便知道他这是回魂了,笑道:“如今可是阿景你有求于我。”   话音刚落,白昼双手环上王爷的脖子……   倏然抬头贴上去。   动作引人误会,换来王爷眼神里明显划过一丝惊慌。   白昼的双唇越过王爷脸侧,贴在他耳边,轻声如叹息似的道:“不知道你为何不承认,但……我赌你,是我心里的那个人。”   趁远宁王呆愣松懈的一瞬间,他向后退开半步,歪头笑道:“若是我赌赢了,就还你一杯合卺酒。”   说罢,扔下出师不利,被闹得五迷三道的王爷,去看陶迪那边的进展,自顾自走了。   撩人不成反被撩的王爷缓神片刻,自愧不如的笑笑,跟上白昼,笑问道:“文煦那边,出卖色相就算了,我用我自己的办法好不好?”   再说陶迪,他升了内堂。陶大人毕竟在衙门口摸爬滚打多年,如今顺着白昼给支起来的杆儿往上爬,威逼利诱,打一个巴掌给个甜枣的手段用得炉火纯青。   待到白昼悄然进屋,案件书记已经差不多梳理好犯人的供词,就等最后签字画押了。   白昼拿过供词细看,这名患有多重人格障碍的犯人的生父是一名期货商人,常年不在家,他和母亲、姐姐一起长大,但母亲时常趁父亲不在家,偷偷带男人回来私会。   一开始,她还知道避着孩子,可后来越发猖狂,每当被儿子发现了,就给他买些好吃的,笑眯眯的哄他说,这是母子之间的秘密。   直到有一次,他拿着糕点分给姐姐。   起初姐姐不想理他,被他缠得烦了,一把把糕点掀翻在地,隧而暴怒,说地上的土都比这些东西干净,她已经年长了,知道母亲到底是在做什么。   曾经压在她身上的风言风语,冷落嘲笑都化为愤怒,在这一瞬间爆发——对母亲的愤怒转移到弟弟这个不懂事的“帮凶”身上,她疯狂的往他嘴里填土。   姐弟最后被邻居们拉开,弟弟大病了一场,这段事情就不记得了。   时光流转,弟弟长大了。   月余前,他在街上看见一名年轻的母亲满面笑意的把手里的糕点递在小男孩手里,转脸就去和一个明显不是男孩父亲的人亲昵嬉笑。   他记不清楚过往,却突然觉得灵魂里有一股沉寂已久的愤怒被点燃了。   再晃神,那名年轻的母亲,已经命丧他手,被他残害得没有人样。   这便是第一名死者。   他坐在尸体前良久,封印已久的记忆之门仿佛被推开,有另一个声音对他说:你去休息吧,我要在那些美貌女子做下不要脸的事情之前就让她们死去,这是对她们的救赎,也是对你我的救赎。   十余日的自我交涉,终于迎来了第二次“救赎”。   那个“他”把她们投射成美貌的母亲、暴躁的姐姐,一次又一次在现实里夺去别的生命,又一次一次在臆想里杀死母亲和姐姐——   美貌是原罪,手是传递罪恶的路径,子宫是最该被破坏的孕育罪恶的温床。   内堂散了,偶有听见参与内审的官员叹息这是个被生活造就的疯子,感叹他和他的父亲都是个可怜人。   白昼叹惋,生活所迫导致的父爱缺失,能够被一句可怜人的有情可原抚平吗? 第65章 叶先生心情不好?   文煦开的馆阁在皇上二次下榻之后,便又仔细装点了一番。   这地界儿风雅幽深,可终归没个名字,他思来想去,最终选了个简单的,取名乐兮堂。   意思取自“乐莫乐兮新相知”,之所以定义为“堂”,是要点明这里与那些馆院不一样。   乐兮堂从来极少接待不速之客,向来都是大户公子、小姐,与指定的琴师歌舞者约好,再做前来赴约之姿,或闲话饮茶,或当真拜师学艺。   结果越是难约、条件苛刻,越受追捧。   一时间,在都城的贵胄圈里,还炙手可热起来。   只是这一日,华灯初上,乐兮堂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守门人依稀认得,这位是前些日子,陈星宁陈大人亲自带来的大贵之人,后来几人离开时,东家亲自送出去好远。   便不敢怠慢,赶快让引路小厮把人带到厢房里看茶稍待,着人去知会东家。   文煦匆忙赶到时,便见王爷在花厅里摩挲着茶杯怔怔出神,他都进了屋门,王爷依然没有察觉。   上前行礼,远宁王才惊而回神。   不好意思的向他笑笑,示意他不必多礼。   文煦正抓着这当口,偷偷把王爷仔细打量了一番。   君子如玉便就该是他这番模样,精致得恰到好处。只是今儿个,他身上沾了些突兀的酒气,看他迷顿的神情,文煦试探着问道:“叶先生今日心情不好?”   心事被戳穿,王爷脸上的讪笑之意更浓了几分,叹道:“让煦兄看笑话了。”   文煦正想要跟皇上、王爷套近乎的,便正色答道:“先生这是说的哪里话,但酒您不能再喝了,”说着,向身后的小厮吩咐,“去煮一碗醒酒茶。”   远宁王抬起胳膊,闻闻衣袖上的味道,自嘲笑道:“是在下……贪杯了。”   带着几分醉意。   文煦心思动了动,觉得自己料想出个大概,道:“先生是……因为白公子不痛快吗?”   “白公子”二字他说得很轻。   但远宁王眼神明显略冷滞了一下,文煦顿时心里生寒,忙道歉:“是小人失言了,先生此来只管舒心就好。”   远宁王看他片刻,摇头叹气,终于松心一笑,道:“煦兄不用紧张,确实是因为阿景。”   他二人关系不一般,看来是真的,管皇上叫阿景,只怕也只有远宁王了。   只是传闻中,皇上喜怒无常,脾气怪异,行为荒唐,王爷若是想拢住皇上的心,手段委蛇定然要多于真情实感。   只听王爷继续道:“心里想着别扭,只想出来逛逛,不知不觉就遛到你这来了。”   文煦腹诽可以,嘴上可不敢再问皇上的是非,只得静静陪着,由得他爱说不说。   王爷幽幽叹了一口气,继续道:“他呀……有时候闹得我喘不过气来,可是他身体不好,我又总得顾及着。”   话说到这,门口一个轻柔的女声,道:“人有七情六欲,欢喜烦闷都是常事,想松心的时候,就来坐坐。”   正是方妙儿端着一碗醒酒茶,翩然进屋。夏日清风一般轻柔的飘过王爷身边,带过一阵暗香,糅混在王爷身上淡淡的酒气里,让人顿生迷醉。   她放下托盘,向王爷飘飘下拜,什么话也没说,满目含笑的把醒酒茶端到王爷嘴边,静静的等他张口喝。   方妙儿上次见远宁王一面,就觉得他该是不喜奢华的,是以这次打扮得也清素,极淡的天青色衣裙,外套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黛蓝衫子,衣裳层次顿生。一头乌发点翠未着,只簪了一颗浑圆的珍珠,手腕上也戴着一串南珠手串,搭配得用心。   远宁王轻轻推开姑娘还擎在他唇边的手,笑道:“妙儿姑娘心思通透,模样也越发雅致了。”   方妙儿嫣然笑了,面颊耳尖染上一层淡红,轻声道:“先生喝了酒,还是把醒酒茶喝了吧。”   王爷接过碗,却转手就放在身侧的茶几上,摇头道:“每日里清醒惯了,难得糊涂,”说着,他看着方妙儿,笑道,“有些人接触深了,事看清了,个中滋味尝罢,可能就没有那么美了。所以晕乎着也不错,姑娘觉得呢?”   同一句话,不同立场、阅历的人听,总是能听出不同的意思。远宁王说这话的初衷,其实是敲打方妙儿一番,他现在闹不清这姑娘上次对自己明里暗里的示好,是为了攀上王爷的高枝儿,还是别有所图。   但方妙儿刚才在门口听见王爷和文煦的对话,只觉得是王爷在感叹和皇上的关系,看似得盛宠,让人艳羡,其实鞋子穿在脚上,舒不舒服自己知道。   她嫣然笑了,顿时笑靥如花,道:“先生有烦心事,能来乐兮堂,起码说明这儿是能让先生松心的好地方,先生想念了,常来就是。”   文煦想起上次方妙儿那个“分糖”的理论,便向王爷道:“小的还有些琐事处理,去去便回。”   王爷略显局促,迟疑一闪而过,还是应道:“煦兄不必费心照应,”说着,向方妙儿笑道,“在下想念妙儿姑娘的天籁仙音,不知是否有幸,再请姑娘唱一曲?”   这不是正中下怀了么。   方妙儿向文煦福礼道:“奴婢会照顾好先生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与文煦对了个眼神。   接着,以筝在后堂为由,请王爷移步。   远宁王跟着她在府里兜转蜿蜒,来到府宅深处的小院。   小院一看就是姑娘的住所,院子里紫藤花开得正好,月光晒在幽紫的花堆上,幽香阵阵,观之如梦似幻。   “好雅致的地方。”王爷自言自语似的赞叹。   方妙儿抬头,看着盘藤的花朵,幽幽道:“绿蔓秾阴紫袖低,客来留坐小堂西。醉中掩瑟无人会,家近江南罨画溪。从前只道这首诗写得是故乡,如今越发觉得,故人尚在,才是故乡……”   说罢,挂上一副凄切的笑意,又转向王爷,引着他入院。   远宁王顺着她的话,柔声道:“姑娘伤怀了,看得出,煦兄很看重姑娘的。”   方妙儿叹道:“就如先生刚才说的,有些事情看得清楚了,便没那么美了,少爷只当我是个能帮他打点上下的人,就算我托大的说,他……也只当我是姐姐。”   远宁王面对这样逢场作戏的事情,没有白昼那般信手拈来的从容。但他从前闲时跟在白昼身边,看多了生意场上的妖魔鬼怪,没吃猪肉,猪跑总是见过不少。想着今儿前来的目的,便道:“是煦兄流水无情,才总引得美人伤怀。”   说着,看见桌上摆着些糕点蜜饯,旁边置着茶杯茶壶,拿起两只杯子倒上水,把其中一杯递在方妙儿面前,顺势将话往正题上引,问道:“小煦身边每日绕着这么多花朵般的姑娘,倒确实难不眼花缭乱。”   方妙儿没说话,端起杯子,向王爷敬了敬,一饮而尽。   远宁王也一口把杯中“水”喝了,却被呛得狂咳嗽起来。   屋里灯火阑珊,映得一切都朦胧,王爷是真的没想到,这姑娘能茶壶装酒。   他做医生时,基本不喝酒,是以不太会喝,酒量也不怎么行。这会儿咳嗽得情真意切,半点假装都没有,脸也涨红了,眼泪都要被呛出来了。   慌乱之间,打翻了方妙儿的杯子。   顿时心生歉意,忙扶起杯子,从怀里摸出一块洁白的帕子,把杯子外面沾湿的地方擦干,道:“弄脏了姑娘的杯子了,还是换一只吧。”   谁知,方妙儿接过王爷手中的杯子,还在唇边贴了贴,眯起眼睛含情脉脉的看着王爷,半晌,才道:“就这只,最好了。”   王爷回以一笑,提起小壶,又给姑娘倒上半杯酒。   二人各怀心思来言去语,方妙儿和着筝乐,给王爷唱曲子。远宁王听她唱的曲儿里,尽是些郎情妾意、甜得发腻、愁得发酸,瘙痒得耳根子难受,却也只得表面应承着,表现得意犹未尽。   心里越发想念白昼的箫乐清雅干净,寻思着得找机会逗小白吹上两曲,洗洗耳朵。   方妙儿又一曲唱罢,远宁王插空道:“姑娘歇歇嗓子吧。”   她便站起身来,像是起得猛了,酒劲儿上头,人有些打晃,王爷关切的欠了欠身。   姑娘自嘲笑道:“许久不喝酒,今日怎么只喝了几杯,便上头了。”   一边说,一边摇摇晃晃的向远宁王走过来,忽然身子一歪,伸手揽住王爷脖子,顺势就坐在他腿上。   贴得近了,远宁王觉得她身上的香气撞头,瞬间念起白昼身上若有若无的龙涎香味道,只想她把甩在一边儿。   但终归还是忍住了这份儿让事情前功尽弃的冲动,压着性子柔声道:“姑娘若是头晕,便去歇一会儿吧。”   远宁王低头看她,已经伏在自己胸前,眼神呆愣愣的,半晌才似有似无的回答道:“不要紧。”   王爷心思一动,且任由她坐在怀里,笑着问道:“其实,妙儿姑娘到底知不知道在下是谁?”   方妙儿声音淡淡的,答道:“你是远宁王。”   “哦,原来姑娘知道呀,”王爷的声线也更舒松起来,让人听着就觉得是随意闲谈,放松得紧,他继续道,“乐兮堂这么多姑娘,都是慕名投奔而来的吗?”   “大多是马公子介绍来的,也有少爷请来的,比如夏司星那小贱人。”   王爷敞亮的笑了,他刚才借着擦杯子的当口,给方妙儿的杯子上下了点儿料。   这会儿终于起作用了。   这料儿,是王爷自东莨菪花里提取出来的成分混合了寒花淬的升级产物。能让人说真话,原理类似酒后吐真言,麻痹神经。   现实里,“吐真剂”被传得神乎其技,其实也不过类似。   王爷起初担心药效,如今看来,效力不错,既能让人说真话,又不会全然迷糊。   但毕竟,他是第一次用,不知药效能维持多久,便把方妙儿半架半抱起来,挪到床榻上倚好。   刚想赶快把想问的问了,突然觉得一股燥热之气,自小腹腾起,头也昏沉起来。只一瞬间,心里便明镜儿似的——这姑娘对自己也有手段,回想她刚才扑过来,身上的香气变了,比在花厅时浓烈了许多。   若非是医术精湛,还真要着了她的道。   当下迅速的刺破指尖,放出血来,又抽出随身的银针,在几个穴道上扎下。   心思片刻清晰宁静不少,片刻不敢再耽误,把几个重要问题问完,观察着方妙儿细微的表情变化。她的神志渐渐恍惚起来,王爷不敢再问,也不敢加重药量,两针把她扎得睡了过去。   才独自坐远了,倚在窗前透气,一边耗点儿缓神,一边梳理线索。   方妙儿对远宁王别有用心,一早就把使唤的小丫头遣去休息了,这会儿倒是方便王爷行事。   待到月色深沉,王爷起身,脱去外面潇洒风流的氅衣和一重纱衣,里面,穿得是一身黑色的窄袖衣裤。   他轻悄悄的查探过方妙儿的情况,才放心的闪身出门,身形晃了晃,没进黑夜里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简岚鸢:本王坐怀不乱~   白昼鼓掌。   简岚鸢:本王中了乱七八糟的药,依旧坐怀不乱~   白昼走近:怎么了,我看看?   ……   简岚鸢抹头就走。   白昼:??? 第66章 朕要跟他喝合卺酒。   待到方妙儿醒来的时候,入眼便是平时跟惯了她的小丫头,在纱帐前候着。   方妙儿起身摇晃着有点昏沉的头,回想昨夜,依稀记得远宁王抱着她,把她安置在软塌上,自己明明在弹筝的时候,把催情的香料偷偷涂在脖子耳后了,但怎么……   竟是自己先什么都不记得了。   拉开被子,见衣裳还极归整的穿在身上。   “叶先生呢?”她问小丫头。   丫头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她,道:“那位先生一早便离开了,嘱咐说姊姊不胜酒力,让别吵你,”说着,她又想起什么,继续道,“对了,先生还说,姊姊常用的香料里有一味明萱草,在身子疲乏的时候容易和酒力相冲,让您换一换,暂时别再用了。”   当然是王爷耸人听闻,催情草药和酒力相冲多少有些,可让人醉倒,绝对不至于。指鹿为马的话,出自医名远播的王爷之口,便几乎成了事实。   方妙儿懊恼,本来想“拿下”王爷,没想到出师未捷。   但回想昨日与王爷独处的时光,她心底对王爷的好感,加深了许多。从前她接近王爷,只因为文煦突然涨了“雄心壮志”,也因此身边多了许多美人,为了稳固地位,她必须要让少爷觉得自己有用。   可昨日独处,王爷他依旧公子如玉,谈吐雅和,更是在她神志不清之后,守礼如常,与那些表面楚楚衣冠,实际急色的禽兽们,不知温柔君子多少倍。   他更是那个在鼍龙湖里冒险救她性命的人。   姑娘自己都不知道何时弯了嘴角。   小丫头跟她久了,没外人在便也就不那么端着,红了脸小声问:“姊姊,他这么好吗?”   方妙儿笑着瞥了她一眼,假嗔道:“说什么混话,我和他什么事都没有,你我的身份,不过是他们不入眼的玩物。”   但若……   他与别人不同呢?   再说王爷,离开乐兮堂,思来想去还是进宫去了。   朝露殿里,皇上还没起身,布戈说,近来皇上身子总是懒怠,脾气也有点阴晴不定,还总闹热。   倒也不是燥气,是真的比从前爱出汗。   王爷听了点点头,心道那药里毕竟加了寒花淬,那是作用于神志的药物,药力造作,激发了代谢,只有这般,脏腑中的陈年毒气,才能更快的排掉。   虽是好事,可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内殿。   烛火已经熄了,王爷悄悄走到床榻旁,透过轻薄的纱帐,见白昼睡得安然,心里便觉得安宁下来。坐在窗边的摇椅上,运转起内息去排除体内被银针压制的药力。   今日没有朝会,众臣知道皇上身体孱弱,即便议事觐见,也大多是在下午,这会儿才不过卯时,不仅朝露殿,大半个皇宫都还静静的。   白昼又睡了好一会儿才醒来。   他起身刚想叫布戈进殿来,晃眼便看见王爷窝在摇椅里,呼吸沉静,已经睡着了。   脸上带着些许疲惫。   他拎起手边的轻丝薄被,生怕吵醒他,轻手轻脚的下床,赤着脚走在地上。   这人昨日去乐兮堂,定然费了许多心思。   晨风透过窗,吹动王爷的碎发,发丝轻柔,像要荡进白昼心里去了。   一缕微光正扫在王爷线条分明的唇线上,亮光下,他唇色就显得浅淡起来。也就是这般淡彩水墨般的画面,一下子把白昼的心思勾到那段记忆不清的梦境里。   甩甩头,暗骂自己不正经。   才轻轻把被子搭在王爷身上。   他这回注意了动作,却没在意手臂在王爷眼前晃过,让阳光的明暗突兀的变化了。   远宁王本就没睡实,被光晃了眼睛,便也就醒了,见白昼给自己盖被子的动作随着自己睁眼,正好僵在原地。   对视片刻,王爷先笑了,微微撑起身子,只见白昼赤着脚站在地上,瞬间皱了眉。   也不等他反应,直接抱起来送回床上去。   白昼身体刚见好,就颇有些气节的不乐意起来:“这都夏天了,哪儿就有这么娇弱了?”   远宁王歪头看他,笑着问:“你怕走路有声音吵到我么?”   骤然被挑明心思,白昼不爽,白了他一眼,嘴硬道:“就是热得慌。”   他死不承认预料之中,但只看他的神色,王爷就觉得像吃了块蜜饯,也不跟他较劲,话题顺势一转,道:“本王的名分准备好了吗?”   白昼继续不认:“什么名分?”   远宁王在他身边坐下,笑道:“我说陛下,微臣可是去查来了不得了的事情,说好的在您这儿要个名分呢?”   白昼忽然不说话了。   神色黯淡下来。   他在这一瞬间,莫名想跟远宁王较那个劲——非要让他亲口说,他到底是不是简岚鸢。   不能顾左右而言他,只要一个确定的答案,是或不是。   念想只一闪而过。   而后,铺天盖地的烦闷涌上心头——在这说久又不久的时光里,他的心在煎熬。   自从简岚鸢不见了的第一天他就在找他,骤然到书里,他只想痛快去死,而后王爷与简医生的像是之处为他点亮了希望。   他寻着这些相似,对他放下戒备,甚至给了他信任,直到越发觉得他就是简岚鸢。   可他就是连一句准话都不给。   白昼并不是生气,他相信,如果眼前这人是简医生,那么他这样做定然有他的考量。   只是白昼也是个人,有脾气,他的心累了。   想到这,他觉得自己自私,甚至看不上自己,他寻简岚鸢,归根结底,不过因为人趋利避害的本能。   勉力勾起嘴角,露了个淡淡的苦笑——自己本就是只破罐子,就该想怎么摔就怎么摔。   索性朗声把布戈叫进来。   布戈麻利儿的进来了,以为是皇上刚起,要伺候梳洗梳妆,没想到进屋就觉得气场莫名违和,站在不远处,微弓着身子听命。   只听白昼淡淡的吩咐道:“朕要跟他喝合卺酒,去叫礼部择日备下。”   啥玩意?   皇上……?   跟王爷……?   你俩私底下好就得了呗,弄得人尽皆知,唯恐天下不乱?   布戈呆愣在原地,看看皇上,又看看王爷。   白昼看他这模样,心里就起了一股无名火,随手抄起身边的东西丢布戈,喝道:“去啊,愣着干嘛!要是那帮老臣嚼舌头根子,就说朕跟王爷打赌输了,愿赌服输!”   大清早,成功的把布戈吓得领命赶紧跑了。   所谓愿赌服输,指的自然是白昼前几日说的“我赌你是我心里认为的那个人。”   赌输了么……?   前几日远宁王还因为白昼这句话暗自高兴,如今心到底还是刺痛了,即便他知道白昼发脾气,是被药物影响,燥郁之气总要发泄。   远宁王默默的走到门边,想要捡起白昼随手丢过去的东西,正是他早先送给白昼安神用的白玉香囊。   白昼每日睡觉都放在枕边,刚才火气上来,看也没看随手就扔出去了。   毕竟是玉做的东西,又是镂空雕花,料子再厚,也禁不得这么摔。   刚一拎挂绳,玉雕的香囊坠子就直接碎裂开,里面的香丸滚了一地。   白昼刚才火气上头,扔跑了布戈,心思就已经渐渐平复了,见王爷默不吭声的去捡东西,开始自省起来。   待到这会儿看清了被自己当石头一样扔出去的东西是什么,顿时后悔不已。   倏然起身,张了张嘴,想向王爷说点什么,话到嘴边,终归说不出口。   只得什么也不说,快步走到王爷近前,想去捡地上的碎片,寻思找个工匠还能修复好,忽而脚心一阵刺痛,猝不及防抽一口冷气,人就定在原地了。   王爷只听见身后“嘶——”的一声,暗道倒霉孩子不省心。   果不其然,看得出白昼是情急了的。   鞋子依旧没穿,左脚虚着,要抬不抬吃痛的模样,一看就是扎脚了。   “啧”了一声,走到他近前,又一次把他弄回床上。轻抬起他脚踝,放在自己膝盖上,果然见鲜血已经淌下来了,脚心上嵌着一块尖利的白玉碎片。   玉色纯白,又正好迸散在茶台下一块纯白的锦绒毯子上,能看见就怪了。   王爷皱眉看向白昼,见他坐在床沿上,一言不发,一双晶亮的眸子小心翼翼的看着自己。   像犯了多大的错一样,跟平时那神采放肆的模样没半点一致。   顿时除了心疼他,半点其他的情绪都没了。   “又不穿鞋,扎脚了吧?”王爷嗔笑,见他脚心的伤口扎的着实不浅,幸亏没伤到大血管,又说道,“忍一忍。”   忍,于白昼而言,从前就是家常便饭,他任凭王爷给他清洗伤口,好像那只脚根本就不是他的。   闷不吭声的憋了半天,疼忍得住,歉意终归忍不住了:“我……刚才,不是故意的。”   远宁王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脚心的伤口上,先是抬头看看他,而后在白昼脚背上轻轻一拍,道:“喂,他这是在跟你道歉吧,原谅他吗?”   把白昼闹得一愣,待到反应过来王爷这是跟他的伤脚打商量呢,终于有点哭笑不得。   摇着头,皱眉笑了。   远宁王给白昼清理好伤口,轻舒出一口气,颇有些无奈的看向他,柔声道:“我何时怪过你了?”他像是看透了白昼的心思,补充道,“你这脾气是被药拿的,想发就发,不用闷在心里。”   话说到这,他忽然站起身来,无声的把白昼轻轻揽进怀里——你没赌输,是我不敢赌。   白昼在下意识的绷紧身子之后,就放松了下来,任王爷搂在怀里,也什么都没说。   片刻,远宁王不想让白昼的心思总停留情感的纠结上,便问道:“你猜我昨天都查到什么了?”   果不其然,话题一换,白昼坐直了身子,眼神瞬间变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简岚鸢:在照顾人这方面,小白是笨蛋,无论是照顾别人,还是自己。鉴定完毕,扣戳。   白昼:朕要官宣!   ---   另外,小白这回有点小矫情,毕竟是人嘛,看在他是个病号儿的份儿上,对他宽容一点吧。   ---   姑娘啊,能够对你坐怀不乱除了他是君子,还有一个最简单的答案,就是非常单纯的因为不喜欢。   爱自己才能有人爱。   飞蛾扑火的浪漫只存在于小说里。   我啰嗦了,dei不起。 第67章 你累了,补觉去。   御书房里,皇上跛着脚,一瘸一拐的由远宁王扶着,坐在御书案后面。   乐兮堂牵扯出的人命案,与王爷昨夜查实的事情相比,实在是冰山一角。   远宁王递给白昼一份名单,确切的说是一份交易清单。   清楚的记录了交易的时间、对象以及钱货信息。白昼眼看那份清单上的名字,已经被王爷做过批注,人数虽然尚不算多,但批注的内容却让白昼心中生寒——这些人大多是官宦子弟,更有甚者,正是在职的高官。   当初想请夏司星喝茶却被拒绝的兵部侍郎高离就在名单上。   不仅如此,他父亲上都护高靖,也在其中。   至于交易的货品……   王爷从腰封里摸出一颗药丸,递在白昼面前。   那东西只有半个指甲盖大小,看上去和尚宇炎曾经觐献的丹药没有太大区别,乌溜溜的丸体迎光细看,隐约淬出星闪的金光。   论到医药,白昼全然不懂,面色茫然的看向王爷,远宁王直接揭晓道:“这该是宰父姑娘,用鼠尾艾玉草和寒花淬炼的,药效比尚宇炎觐献的强,只要入口,便会上瘾。”   听到这,白昼皱眉问道:“她是想与文煦拆伙,才被灭口的?”   王爷垂下眼帘,捋思绪,沉吟半晌才道:“只是我的猜测。”   宰父姑娘一开始不知道鼠尾艾玉草和寒花淬的厉害,另外那两位姑娘,怕是服用了剂量拿捏不准的丹药,猝亡了。   也正是因此,姑娘才幡然醒悟,她在造孽,与文煦决裂,却惨遭杀害。   这又同时能说明,乐兮堂里,明明有个鼍龙湖,凶手却不敢往湖里抛尸。因为他不确定,湖里的凶兽,吃下残存药性的尸体,会发生什么。   他们保留了一丝对未知的恐惧和敬畏,这才让事情得以抽丝剥茧。   听到这,几位姑娘的遭遇暂且不论,那名逍遥法外的凶手须得尽快揪出来。   更重要的是,乐兮堂造作的阴晦勾当实锤了,黄赌毒,只差没沾赌了。   但大尧毕竟是古制,青楼尚存,古人更没有意识到成瘾性的可怕,可能甚至,还有人把扰乱精神的致幻药效,理解成登仙得道。   只有白昼才会明白,乐兮堂如果做大了,对于大尧的社稷百姓,该是多么巨大的威胁。   白昼不相信,这是文煦一人就能做出来的盘算,他背后的势力,其心可诛。   想到这,白昼问远宁王道:“那个什么寒花淬之类药物,是极难得到的吗?”   王爷明白他是想以此溯源,叹息道:“得其法,就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只是这草药偏门,没有太多人在意而已。”   得,看来这条路不是捷径。   正这时候,陈星宁和楚言川请旨觐见。   白昼正想找他呢,王爷办事是给力,但羊毛也不能可着一只羊玩儿命薅。   这几日,白昼总与陈星宁见面,反观多日不见的楚言川,觉得他瘦了,笑道:“近来你该是不忙吧,怎么清减了?”   楚言川笑了,他与皇上自小的交情,眼前这几位又共去陆水城,早就相熟,便不做作,道:“陛下知道,微臣是闲不住的性子,暗中跟随陛下占环一行,刀都没出鞘,好生无聊,前几日与星宁兄相见,听闻出了案子,便想帮帮忙。”   他话说到这,白昼脸色逐渐淡了下来,目光转向陈星宁,只静静的看他。   陈星宁瞬间头皮发炸,皇上一直重信他,这让他多少有些不拿天子当天子了。   不仅把案情细节告知无关官员,还让他帮忙……若真的追究起来,降职罚奉都是轻的。   他即刻跪下道:“陛下恕罪,微臣知错,微臣不该透露案情。”   白昼骨子里其实是比较相信眼前几人的,他穿到书里,能得他收拢在身边的,自然是背景简单,人品又正直的。   只是,他怪陈星宁自作主张,该敲打他一番——站在不同的职级高度,做事不要逾越,不然终有一日会大意坏事。   眼看楚言川也跟着跪下,两人低头不语,白昼才道:“罢了,朕信你们,但是却不信你们身边的人。”说着,便将尚未落网的模仿犯的事情简单陈述——他能模仿出那样一般无二的案发现场,必然是有人有意无意间把案发场景透露给他的。   只是如今这案件经手人已经太多了,无从查证。   见二人听自己陈述完完整的案情,还跪在地上,神色却已显出惊骇,白昼才轻缓了声音,道:“平身吧,星宁你请旨来见,所为何事?”   陈星宁松一口气,道:“文煦,邀您前去赴宴,”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张极为华丽的帖子,“这是请帖。”   白昼接了看过,问道:“布风水局的高人,他联系好了?”   陈星宁应道:“该是如此,”顿了顿,陈星宁又道,“微臣这几日跟着文煦,乐兮堂中与文煦私交甚密却又偷偷摸摸的宾客,微臣记下来了。”说着,他拿出一份单子。   白昼挑眉,颇有些赞许的接过来,心道陈星宁当真有做这些事情的天赋。   垂眼看那名单上,与王爷探查来的名单几乎重合,唯独多了刑部侍郎李冠宵,及兵部尚书岑怜。   这二人的官位,可不是文煦的职级能轻易接触到的,必然还有中间人。   而且,这二人没有接触过那让人上瘾的丹丸……   自己人吗?   白昼若有所思的摩挲着纸张的边缘,问道:“马巽家的公子,查得如何?”   楚言川上前行了礼,把话茬接过去了。   马巽的公子,名为马承扬,确实在暗地里做地皮商人,马巽身为言官,因直言劝诫,被皇上好一番羞辱,在家郁郁,让马承扬借着这个由头,在官宦圈子里私下拉了好一波同情票。   加之他做事低调谨慎,短短几年,迅速的积累起颇为丰厚的家底。   随着当年的闹剧被遗忘,马巽逐渐淡出皇家的视野和记忆,马承扬便越发大胆起来。   但人翘过的尾巴,就都是给日后出事时埋下的雷。   人以群分,确实是的,白昼做事便颇有些剑走偏锋的意味,他身为皇上,行事如此,身边这几位,便也大同小异。   楚言川去探查马承扬的底,想知道当年他是如何把在户部钉得死死的前朝王府的地契买到手里,转为私宅的。   初查确实与陈星宁当初一样,碰了一鼻子灰。户部把事由全推在已经被斩首抄家的前户部尚书身上。   楚言川便反行其道,让马承扬误以为家里闹了贼,而后暗中观瞧,寻到了他收纳要物的暗格。   发现,他竟然与被蛇咬死的瑞王,交往不浅。   能从户部买下前朝王爷的宅子,也正是因为有王爷帮衬。   听到这,白昼倒也并非始料不及,毕竟马巽为官前,曾是瑞王的门客。   这事儿,早有迹可循。   而后,楚言川一句话,却让白昼心里翻了个个儿。   瑞王,在信里写过这样一段话,大意是,白景五岁出访占环,事有蹊跷,瑞王已经查到当年占环小王子的下落,事关大尧国运与个人前程,须要携先皇遗诏亲自前往都城一趟。   没想到,到了都城,遗诏被毁,王爷也命丧于此蛇口。   又是占环……   这样一来,白昼倒有些闹不清瑞王的立场了。到底是利己主义,还是当真心怀社稷?   想到这,白昼心里火气又起来了——有些事,明知跟某个人都相关,但就是捏不住他的把柄。他恨不能把那个死遁脱身的又从头裹乱到现在的彭奇抓起来严刑拷打,问问他到底受何人指使。   再细想,无论是漕运时的地仙草乌,还是鼠尾艾玉草,又或是寒花淬,彭奇盘桓于这些让人失心丧智又容易上瘾的药物中,而且还总是想把这些玩意渗透进尧国的官流甚至宫中。   居心可见叵测。   皇上刚才发脾气,现在闷不吭声,屋里的三人也闷不吭声。   远宁王眼看着白昼,火气又要撞头,耳朵眼都要冒青烟了,上前跟他岔话,问道:“文煦,邀咱们哪日前去?”   白昼想都没想,顺口答道:“五日后,”说着,他起身,向陈星宁和楚言川道,“把都城里售卖鼠尾艾玉草的药铺,都仔细查验一番。看哪家和乐兮堂有交集。”   说完这话,起身便走。   只是他一脑门子官司,忘了自己脚上的伤,身子的重量骤然压在伤口上,脚心便是一阵钻心的疼。   可也不知他是心思实在烦乱,还是在陈、楚二人面前终归还是要端着点儿,身形只微一凝滞,便道:“朕今日身子不爽,先散了吧。”说完,自顾自绕到御书房后门,离开了。   布戈紧跟过去。   远宁王看在眼里,没当众下他的台,向二人拱手,也追过去了。   别看白昼伤了脚,走得还蛮快。   王爷追出来的时候,白昼已经在回廊下坐着。   身边布戈一副想说些什么又不敢说的表情,听见身后脚步声响,知道救星来了。   远宁王向布戈摆手,布戈心怀感激,非常识相的退开,远远的伺候着。   王爷走到白昼身前,缓缓蹲下,抬头端详他脸色,柔声问道:“疼不疼?”   白昼皱眉,道:“没事,哪就有这么娇弱了,把我当个姑娘似的照……”话没说完,突然就顿住了。   这样的角度,清晰可见,王爷平日神采奕奕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自己觉得累,他又何尝不累呢?   一阵风过,吹得王爷眯了眼睛。白昼忍不住伸手刷过他睫毛,摆落挂在他眼前的发丝,道:“你累了,补觉去。”   --------------------   作者有话要说:   简岚鸢:这大白天的,我一个人睡不着吖。   白昼:我看你还是不累,那咱去刑部遛遛?   简岚鸢:emmmm……我喜欢了个什么玩意? 第68章 有雷火弹!   朝露殿的纱帘放下,白昼稀里糊涂的被远宁王搂在怀里当抱枕的时候,他才开始自省:刚才我吃错了什么药。   远宁王那句:“大白天,我一个人睡不着。”本该是句试探的玩笑。   他竟然一不反驳、二不回绝,更是在王爷半扶半架的把他也弄回朝露殿,美其名曰说“阿景,你身体不好,脚又伤了,该多休息”时,没窜起来就走。   结果现在可好,这人抱着他,好像瞬间就睡着了。   白昼有那么一瞬间非常想拎开他的胳膊起身下地,但晃神间,王爷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就映在眼前,他便又不忍心惊动了。   耳边,远宁王的呼吸清晰沉静,白昼不禁在想,他如果不是简岚鸢呢?   这个问题就像他深种的心魔,时不时就要出来搅闹一番。   正又要开始钻牛角尖,身边的远宁王忽然开腔了:“你又胡思乱想。”说着,把搭扶在他腰间的手往上挪了挪,拢在白昼背心上,似有似无的轻拍着。   白昼先是激灵了一下,而后便也在想,自己如果认定他是简岚鸢,便该相信他的判断,他这时不承认身份,总归有他的道理。   这样一想,心里就松快起来。   他的脸几乎贴着王爷衣襟,王爷身上极淡的药香让他心神安宁。被人这般轻轻的安抚,片刻也就又困顿起来,闭上眼睛,在他怀里拱了个舒服的姿势,即来则安,顺其自然的睡了。   这一觉睡得沉稳,像是连梦都没有,待到醒来,竟然已经快傍晚了。   身边远宁王已经醒了,却还搂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白昼坐起身来,皱眉心道:今天当真废宅了。   远宁王也跟着坐起来,在他脸上端详一二,笑道:“休息好了?晚上带你出去逛逛。”   白昼奇道:“去哪里?”   远宁王道:“给我的新宅子沾沾龙气。”   白昼莫名其妙。   朝月城的夏季真的来了,朝露殿的建筑结构虽然冬暖夏凉,但户外,晴空万里时燥热,天气阴沉时闷湿,即便到了日头将落的傍晚,也只吝啬的飘来来几丝凉风。   白昼伤了脚,寻思着这天气坐车太憋闷,便换上便服骑马。   微风徐徐,都城晚景的烟火气,融在温热的空气里,让他想起小时候,奶奶家大院子里的炊烟袅渺,攀满支架的葡萄藤,和那时候的无忧无虑。   而后的经历太过复杂,虽然白昼年纪不大,想起年幼时的快乐却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一路缓缓前行,穿入窄巷,偶有晚饭后乘凉的人们坐在自家院门口喝茶聊天,小孩子们嬉笑追逐,白昼看着眼前的市井生活,觉得这比深宫大院里的骄奢淫逸惬意得多了。   终于,在王爷的引领下,马儿转了个弯,眼前便现出一处宅子,一看就是新装点过,石阶上片尘不染,两盏暖黄色的灯笼挑在门前,门上的匾额写的是“慕素居”。   门前千禄早就候在这里,见主子和皇上一同来了,忙迎上前,引二人进门。   远宁王准备得妥当,料想白昼脚伤不便,在门口准备了辇车。白昼大大咧咧的摆手,不愿意坐:“在宫里也就罢了,每日让人抬来抬去的,只差贡台上早晚三炷香,朕就麻利儿的成仙得道去了。”   远宁王笑了,陪他缓缓的走。   走出没多远,白昼一个不怎么懂建筑学的人都看出来了,这宅子诸多的设计细节,与乐兮堂一般无二,只是占地小了很多。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白昼道。   王爷没说话,反而向白昼伸出手来,白昼不明所以的看向他,问道:“什么?”   “啧,下午睡醒时就说了,想要新宅子沾沾龙气,怎么,稳居的贺礼呢?小半日的光景,阿景没准备?”   平日里清雅的王爷,这会儿颇有点黏糊。   白昼一巴掌拍在他手上,道:“先欠着,这儿到底怎么回事?”   王爷引白昼到前方不远处的凉亭里坐下,才向白昼道:“正是如你所见,这里的建筑图纸与那乐兮堂出自一人之手,除此之外……”话到此处,玉人正好来了。   少年手里提着两盏灯,放在石桌上,又从怀里摸出一张图纸,展开铺好。   白昼本以为他拿的是宅子的建筑图,一看才知道,是朝月城的地图。图上已经有几处地方被圈出来,一处正是现在的所在,另一处是乐兮堂。   远宁王指着离乐兮堂并不太远的一处地方,问道:“阿景知道这是哪里吗?”   细看周围环境,那也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界儿,但至于是哪里……白昼皱眉,摇了摇头。   王爷笑了,道:“你把人家宅子都掀了,如今却不认得这是哪里了?”   是……   那地方是前紫薇令顾桓的府邸。   小半年前,蚌安捐官的案子牵扯出都城里的数位高官,顾桓带着诸多见不得光的秘密,先行殒命,而后一场大火,把他府中尚存的蛛丝马迹烧得半点不剩。   当时白昼不甘心,让陈星宁带龙武军在顾桓府上掘地三尺,还真挖出一条密道。只可惜,顾桓背后的势力做事算得上滴水不漏,早在混乱中,几颗雷火弹,炸塌了地道,从此线索断送。   看来王爷带他来此,不是嘴上说的新居沾龙气那么简单。白昼也就安静的看他,等他的下文。   王爷指着图纸,道:“图上这几处标注的地界儿,都是出自前朝的同一位匠师之手,更有意思的是,我找人看了,顾桓府中的地道,与地上的建筑,无论从建造特性而言,还是从建造时间去看,都不是后来才修建的。”   这一发现,足以让白昼骇然。   若是顺着这个思路去想,朝月城,也是前朝的都城,这是……前朝的王室,修建过一组四通八达的地下通路吗?   “这里呢,有没有发现密道的入口?”   远宁王摇头笑了,道:“暂时没有发现,今儿我也是第一次进来,之前都是千禄张罗着打扫,这是新得的宅子,可连煞神还都没崩过呢。”   果然只有花厅里透出些暖黄的微光,其他屋子还都黑漆漆的。   白昼又打量近前的园子,显然,千禄从前在南墨西堤上工,打理园子,是把好手,又跟了远宁王些日子,深知他的喜好。   小宅的花园不大,却处处透着精巧用心,单说地上小簇小簇的种了迷迭香,夏日里幽香阵阵,醒神又驱虫,就非常有心意了。   正想夸千禄两句,忽然一旁玉人一声断喝:“什么人!”   把白昼吓了一跳。   只是情况紧急,玉人也顾不得许多,猎豹一样扑出去。   就着灯火,只见少年手腕一翻,短刀便已经握在手里,明晃晃的反射着四下烛火的光辉。   看他直冲的方位,一个黑影飞快的隐没入树丛的暗影里。   远宁王一把拉住白昼,把他掩在身后,向玉人道:“当心。”   玉人低声应:“放心!”   身形没入树影深沉处,草木摇晃声音散乱,想来是已经交手了。   千禄此时还是机灵的,高喝道:“抓贼!”院子里本来值守的几名家奴,慌忙赶来。没本事上手,起码能给玉人照亮。   动手那二人离得远,白昼所在的位置,只隐约可见黑影是个身着灰衣的人。   武术,风格各异,有开阖大气的,也有柔缪行云的,可这灰衣人的功夫,即便在白昼基本不会武功的人来看,都觉得怪异无比。   玉人与其说是在与人打斗,更不如说像是在斗困兽。那人飞扑抓拽,每一招都像幻化自不同的野兽,像猿猴、像饿狼、又像毒蛇。   可那人武功极高,招式太过诡异,玉人这样的身手,竟然逐渐落了下风,眼看险象环生。   远宁王当然不放心把白昼留在原地,自己前去助战,他在怀里随便一摸,捻出一只药瓶,甩手而出,一阵破风声响,小药瓶转眼便向那人飞去。   那人显然是没料到还有个在一旁下黑手的,眼看有东西向自己飞来,低低骂了一句,不躲不闪,伸掌便劈。   他手里并没见有什么兵刃,可只听“呛——”一声轻响,药瓶被他一劈为二。   刹那间,瓶子里的药粉扑散而出。   一时间,烟雾弥漫,玉人和他都笼在一片粉尘里。   远宁王紧跟着低声喝道:“退开!”   玉人与王爷默契至极,瞬间闪身跃开数尺。几乎同时,一块火石像流星一样,坠入那片弥蒙中。   片刻的安寂之后“呼——”的一下,每一粒粉尘都像被赋予了生命,剧烈的燃烧起来。   那人头上身上都沾染上不少药粉,瞬间变成一个火人。   远宁王还有后手,扯下自己腰间玉佩,玉佩夹着劲风,向那人膻中穴飞去。   这一下,王爷几乎用了全力。   要说那人是条汉子,即便药粉只是覆盖在他衣衫头发表面,烧不长久,但只是一瞬间的灼热掠过皮肤,就足以让人崩溃。更不用说,他的毛发已经被燎焦了。   这般要命的当口,他还能注意到王爷的玉佩。   可依旧是难以顾全,身子只侧开数寸避开了膻中要害,终于随着一声闷哼,趔趄着向后摔去,嘶喊出一句听不懂的外族话。   在场几人面面相觑,千禄大喊道:“有雷火弹!”   远宁王瞬间做出反应,合身扑向白昼,把他扑到在地,护在怀里。   星火间,便是一声动天彻地的闷响,树枝震颤,鸟惊飞。   一声之后接二连三。   像地震一样,仿佛地下有头巨兽苏醒了,叫嚣着沉寂已久的愤怒,狂躁着,暴虐着。   白昼只觉得耳朵要聋了,他微张开嘴巴,抵消巨响对耳膜的冲击。   那颗本就脆弱的心脏被巨大的响声揉虐着,每一声炸响,都让他的心脏像被巨大的锤子重击,心脏想要逃,又无处可躲,要冲破胸膛,慌悚无比,难受得几乎要失去意识。   他只得紧紧的抓着王爷的衣襟,好像能从他的怀里汲取些许力量。   远宁王能感受到他的无助,紧紧的抱着他,把他护在胸前。   --------------------   作者有话要说:   白昼:完了,BabiQ了,完了。   简岚鸢:别慌,接触必转移。   白昼:你是不是拿错剧本了,这该是某人接档文里吆喝的。   简岚鸢:咳,好歹有一段案件。 第69章 朕只觉得你身边安全。   不知过了多久,世界终于安静了。   白昼整个人都是懵的。   远宁王把他扶起来,端详他脸色,问道:“难受吗?”   白昼心脏狂跳,耳朵也要聋了,只看见王爷的嘴唇在动,反应了片刻,才明白他在问什么,摇着手,拽出一直挂在脖子上的白玉瓶,倒出一粒药,压在舌下,道:“只是刚才震得心慌,无碍。”   就是得缓缓。   诸般变故,瞬间坐实了二人的猜测,出自前朝匠人之手的宅子,地下别有洞天。   不知当年建造这些交互暗通的密道,出于何种目的。   朝代轮换,或许当初的故事要永远湮灭在时光的洪流里了,但密道,却被有心人利用着,正如此时,密道里,藏了人。   而且这人不希望他们发现些什么。   这时,玉人来到二人近前,道:“爷,活口没留住。”   预料之中。   远宁王看向变故发生的方向,又看看白昼,道:“你先回宫去好不好,这里万一再有变故……”   白昼明白王爷的心思,但他若是能乖乖听话,便不是他了。掸掸身上沾的土,拦住王爷的话茬道:“他们穷途末路,才闹出这样鱼死网破的一出,该不会再有危险了,”说着,向王爷春风和缓的露出笑容,“朕只觉得在你身边安全。”   ……   话虽然说得甜心,接着做出来的事儿可多少有点作。只见他趁着远宁王微一怔神的功夫,就径直向那怪人殒命的方向大步走过去。   “诶!”王爷缓神,一把没能拉住他,暗道,身体才刚见好,就这般模样,若是大好了,还不得翻了天去。   又喜又无奈,也不知这般顺着他到底对还是不对,再转念一想,情愫使然,何来对错呢。   也就紧跟上去——拗不过,便尽全力护着吧。   在远宁王看来,亲密的人之间最深沉的情感,就是共同承担后果。   动静,毕竟闹得大了,小宅院里已经灯火通明。   巨大的响动惊动了龙武军,一队人赶来查看,见御驾在此,带队首领忙上前见驾。不多大一会儿功夫,陈星宁也被召来了,他一路上如脚下踩着风火轮,直到亲眼见到皇上和王爷都无恙,才把一颗忐忑的心放下。   进门便见王爷和皇上几人在墙角查验什么,凑上去看,只见众人围着的,是一具尸体。   尸体面目损毁得很严重,头脸焦黑,毛发都被燎没了,但看骨相,便知他该不是尧国人,高眉阔口,眼窝深沉,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衣裳,左肋一处伤口此时还在缓缓往外渗血,细看伤口处嵌着一块玉佩,正是远宁王常佩的腰玉。   伤虽严重,却不致命。   王爷拿了清水,擦净他脸上的焦灰。   便看出他面色底子透着乌青,口鼻还渗出来的血色也泛着黑,如此明显的特征,该是死于中毒。   只见远宁王撬开尸体的口腔牙关,向玉人示意,玉人随即把灯烛拿低。也不知远宁王仔细在那人口腔里找什么东西。   好半天他才看向皇上,道:“阿景还记不记得,曾经是谁诈死,把毒药藏在挖空的牙齿里?”   白昼自然记得,正是彭奇在扶南被自己揭穿时借死遁逃脱的手段。   王爷见他的神色,便知他心里自然明镜儿了,又接着道:“他也是如此。”   听了这话,白昼正若有所思。   一旁的千禄,突然冲上来,极为激动,掰开尸体的牙关,往他嘴里看。   布戈见他御前失仪,想上前把他拉起来,却被白昼拦了。   一言不发的由着他瞧。   待到瞧清楚了,又呆愣愣的一屁股向后坐倒在地。   片刻,也不知千禄是感触还是激动,眼眶竟然红了,泪水在眼睛里打转。   白昼不发话,众人便也就都由得千禄。   过了好一会儿,他失落无神的目光才变得精光汇聚,翻身跪起,跪在王爷身前,郑重的磕了两个头,带着哭腔道:“求王爷,小的求王爷做主!他们,正是杀害我师父的人!”   白昼和远宁王对视一眼。   千禄所说的师父,该是曾经收留他,教他驭兽的马戏班主,二人大约明白他在说什么,却又理不清因果,便让他慢慢讲。   原来,那马戏班主曾向千禄说,自己师门驭兽的本事,本不是为了娱乐大众,而是让灵兽们为己所用,执行一些危难任务,但任务一旦失败,便会九死一生,于是师门中很多人都会在臼齿上磨一个小洞,执行任务前,在里面藏好见血封喉的毒药,以备不时之需。   马戏班主曾经感叹,如果自己死于非命,便只可能是师门前来追杀。当时千禄细问,他又不肯再细说了,只说千禄知道得越少越好。   远宁王拍拍千禄肩头,把他拉起来,问道:“他刚才说的是占环话?”   千禄也是因为这马戏班主的原因,精通占环官话,他点头道:“是,他说炸了地下。”   白昼转身,向一旁被吩咐了工作的龙武军首领问道:“有没有发现?”   那首领行礼汗颜:“卑职无能,尚没发现地道入口。”   今儿这事闹得皇上、王爷措手不及,依着白昼猜测,只怕是二人突然前来,也闹得对方措手不及了——王爷快刀斩乱麻的买下这地下带有暗道的小院,更带着皇上忽然前来,让对方乱了阵脚。   不知那灰衣人的具体目的,但想来他该藏的没藏好,该毁的也尚来不及毁去,又低估了玉人的警觉,这才暴露了。   妄图仗着自己的一身本事突围,遇上个全然“不讲武德”的王爷,眼看败露,不愿落于敌手,只得与暗道玉石俱焚。   并且,那已经被炸毁的密道里,应该还有一位大义赴死的同伴。   想到这,白昼吩咐道:“去打水来,一方一方的浇,哪里下渗得快,就从哪里挖。先从那些堆石造景的地方开始。”   又不是给死人修的坟,活人用的通道,总要留气口。   白昼这次不想像上次对待紫薇令府那般粗犷,那一次,虽然挖出了端倪,但一来地下本就损毁严重,二来当时也没意识到这事情背后的水如同千尺之泽,保护现场的意识淡薄,虽然挖到了暗道,却也已经多处坍塌,那暗道蜿蜒伸展的方向,也已经分不清楚了。   但这般精细的活计,并非朝夕之间,上次就是让陈星宁带着龙武军干这活儿,这次白昼也如法炮制,又吩咐了不得张扬,便和王爷回宫去了。   回宫的路上,远宁王一直话很少,他把前朝匠人修建密道的事情告诉了白昼,却还出于私心瞒了他一半——那匠人姓“尚”。   这个姓,在大尧并不常见,如果马家请来给前朝端凌王府做法事的人是尚宇炎,那么他,会不会是这位前朝匠人的后辈子孙?若真如此,那么他在做法事期间,想对王府有什么操作,既能近水楼台,又非常的顺理成章。   这样一想,原主远宁王背后的势力更加混乱了,还不知原主到底是不是那占环失踪已久的小王子李鸠,这会儿又冒出来个姓“尚”的匠人。   白昼和王爷一骑并行,看出他心里有事。   见他平日里云淡风轻的模样,像被遮了乌云,心里忽然觉得不习惯里,透着些难受,道:“你猜,文煦知不知道他乐兮堂其实内有乾坤?”   远宁王心不在焉,也还是答道:“无论知不知道,他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倒是实话,王爷难得说话这般锋芒毕露,白昼忍不住笑出声。   五日转眼即过,陈星宁陪着皇上到了乐兮堂。   一进门,气氛不自然。   平日里乐兮堂的侍人们对白昼虽然客气有礼,却也只是恰到好处的礼数周全。   今儿个,每个人都神色凝重,一个个像是怀揣心事的模样,谨慎当值。   文煦迎上前来,见白昼没带王爷前来,先是一愣,而后笑脸相迎,把他让到烟云楼上。   楼上的席位早已准备妥当,有美酒,更有美人。   夏司星抱着琵琶,站在楼台一侧,高楼临风处,宛如仙子戏看人间。几乎所有的人,都对白昼过分的毕恭毕敬,唯独夏司星,见皇上和陈星宁前来,不卑不亢,非常自然平淡的翩然一礼,便再无其他了。   文煦请皇上入席,招呼夏司星到近前来伺候酒菜,几杯酒下肚,白昼直言道:“借这凶宅帮我大尧兴运的仙长呢?”   文煦的表情凝滞了片刻,而后起身,在白昼面前端正的跪下,叩首不起,道:“公子恕罪,小的有事上奏,被恶徒蒙蔽,险些酿成大祸!”   白昼心思一动,便知道了文煦的意图,前几日王爷新宅子里发生的事情,这么快就被他知道了。   果不其然,文煦继续道:“小的不知,前朝的尚氏匠人居心叵测,延续蜿蜒至公子左右,更是险些成了让他们当枪使,害了公子,还不自知!”   说罢,头磕在地上“咚咚”作响,白昼只觉得脚下的地板都在震。   饶是铁头,也禁不住这么磕。没几下,文煦额头便见了血。   白昼心里明白,但此刻,他还是想把戏继续跟文煦演下去,便道:“小煦这是做什么,此话又是从何说起?”   文煦这才停止了如捣蒜般叩头的势头儿,道:“那名方士,如今已经不成人形,微臣思来想去,没报刑部,但过会儿,抬他上来,望公子莫要惊恐。”   说罢,他向左右打了个手势,片刻,一人被搭在担架上抬到御前。   只见他没穿衣裳,浑身缠满了绷带,面容损毁严重,灼伤的水泡,像一颗颗血核桃挂满了脸,有的水泡破了皮,让他的整张脸都混凝在脓血里。   细看这已如恶鬼一般的面容,还依稀可以分辨,他正是尚宇炎。   上次宫里相见,他还拿捏着那般仙风道骨,不问世俗的劲儿,今日就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眼看一条命丢了大半条,可能下一刻就要蹬腿闭眼的模样了。   白昼大为惊骇:“这是……怎么弄成这样?” 第70章 示形迷敌,善诱者胜。   连环凶案模仿犯的线索指向乐兮堂,正是这般时候,乐兮堂当家的,把尚宇炎推出来了。   白昼惊骇,不等文煦先答话,看着眼前的人,俯下身子拉起已经昏死过去的尚宇炎的双手比了比——左手比右手更粗壮些。   是个实打实的左撇子,上次初见倒是没在意。   白昼眯了眼睛,向陈星宁低声吩咐道:“找你手下可信的人,即刻把人送到青岚那去,”吩咐完了,他才又转向文煦,“怎么回事?”   文煦答:“这位正是小人口中那位精通风水之术的仙长,前日一早,他满身伤痕,昏死在鼍龙湖的回廊上,口中念叨着宰父姑娘的名字……”他说着,抹去额角的汗水,“那伤痕一看就不一般,小的不敢怠慢,找人给他医治的同时,去探查,才知道……叶先生的新宅子里,发生了那样骇人的变故,若是联想来看……”   他滔滔不绝,猜测糅合着既成事实,若有若无的把自己说成一个明察秋毫的精明人,短短几天抽丝剥茧,发现端倪,查出尚宇炎是前朝建造王府的匠人的后代,似有似无的透露尚宇炎在先祖建造的众多宅子里意图不轨。   最终,总结成一句话——他是不是坏人我真不知道,但我觉得不对劲,需要向皇上报备。   这样一来,白昼倒还真看不出他话语中几分真假,但他把炼制上瘾丹药的宰父姑娘也搬出来了,若是日后皇上认真查问,文煦大可把事情全都推到尚宇炎身上。   文煦继续道:“公子,若有精神,小的带您去看个更骇人的地界儿。”   白昼抬眼看他,淡淡的神色,什么也没说,起身示意他带路。   湖心亭中,文煦在一截围栏上按下,随着机关轮转声响,地上一块石板抽起来,露出蜿蜒幽黑的地道,扑面而来一阵湿冷的阴风。   文煦接过身边人递上来的火把,道:“公子请。”   陈星宁拦道:“公子,这地界儿看着就不吉利,还是不要下去了。”   白昼的目光在文煦脸上转了个圈,笑道:“无妨。”   火把的热气冲进阴湿幽长的通道,火光都像是变得妖冶了,打出眼前一小片光亮。   放眼望去全是黑,是一种能把人吸进去的黑。   文煦在前面引路,白昼由陈星宁护着,周围跟了几名御前好手。   随着向下走,文煦便随着点亮通道两旁的火烛,映照出不知是何年何月修建的墙体,墙上斑驳的岁月痕迹映入眼帘。   便更生出阴森来。   也因为常年通风不好,通道里霉味越发浓重。   终于像是下到底了,文煦示意皇上抬头看,就连白昼也为之惊骇——头上宽阔的拱顶,竟然是极厚的大片琉璃搭建的,隐约能看到,几人身处的地方正是鼍龙湖的湖底。   文煦又按动机关,一间石室门被打开,里面的陈设,好像王爷丹庐的那般,都是些药石器具,霉味顿时被屋里的药味冲淡了。   桌台上,散乱摆着一些药粉、丸药,旁边还放置着姑娘家的一些用品,再细看地上、墙上,大量飞散的血迹,已经变得黑陈。   文煦什么都没说,但宰父姑娘被“模仿犯”杀害如今在官家圈子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眼前的事实无声的向皇上表述,这是宰父姑娘遇害的地方,凶手极有可能就是尚宇炎。   “小煦如何得知机关在湖心亭上?”   文煦答道:“当日尚仙长昏倒在回廊上,浑身被烧得不像样,带着焦灰的脚印是自湖心亭凭空出现的,他……总不能是从天而降吧,而后,小的便找人仔细检查了湖心亭,才发现了机关。”   白昼赞道:“见微知著,小煦现在是何官位来着?”   文煦躬身答道:“小人是礼部主客使司员外郎。”   白昼点点头,不咸不淡的道了一句:“屈才了,你若是愿意,调你去刑部或者大理寺如何?”   文煦愣了愣,道:“小人胸无点墨,难堪大用。”   白昼又问道:“这里还有其他通道吗?”   文煦答:“小人手下没有精通机关的能人,那湖心亭的机关,一众人摸索了近一日才发现,若要探查此地,还需要公子派能人前来。”   白昼才不信他对这一系列的事情全不知情。   只是他既然能这样说,便是料定了,白昼即便有所发现,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线索,牵扯不到他身上,案子虽然犯在他的地盘上,但一来地道机关不是新修的,更不是他修的,二来他不是左撇子,三来炼药的宰父姑娘已死,与之相关的尚宇炎被他直接推出来交官了。   目前的证据顶多扣他失察之责。   蜥蜴断尾,文煦这是眼看诸多猫腻即将东窗事发,就先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即便白昼心知他不干净,一时间倒还真的拿他没什么办法了。   有一种憋屈,就是你明知道坏事和他都相关,可就是捉不到他的把柄——这人把能被人质问的疑点,全都先自己摘出来,解释清楚。   从前,当真是小看他了。原来只道文亦斌是块硬骨头,没想到短短时日,文煦的变化令白昼瞠目,已经颇有些青出于蓝的意味了。   白昼在这炼药的密室里片语不发,四下打量。   他一不说话,气氛便立刻凝滞起来,文煦看向陈星宁,陈星宁伸手在他肩头拍拍,示意他别担心。   猝不及防的,白昼忽然一巴掌拍在炼药的台子上,台上尚存的药粉被他击散得哪里都是。   “岂有此理!”片刻,皇上闷出这么一句话。   眼看他前一刻还和文煦来言去语,有问有答,片刻的功夫便突然怒了,从前文煦还在想,传言说皇上喜怒无常,他还不信……今儿总算见识了。   暗道里没有外人,皇上发怒,陈星宁带头就跪下了,他一跪,身后的护卫们也都跪,文煦也依样画葫芦。   众人齐声道:“陛下息怒。”   白昼向文煦抬手,道:“小煦起来吧,你无过有功,不用跪了。”   他话虽然这么说,但能听出来,因为生气,气息有些颤抖,转向身边的一名护卫,恨恨道:“在朕眼皮子底下浑水摸鱼的杀人……去告诉远宁王,把人给我吊住气息,让他这么死了,当真是便宜他了!”   护卫即刻领命出去了。   白昼深吸一口气,忽然按在心脏的地方,身子有些打晃,一趔趄,倚在身后桌子上。   陈星宁忙前去扶他,道:“公子,这里空气不好,咱们出去吧。”   白昼一直背着光,这会儿他略微转身,火把的光亮打在他脸上,只见他脸色本就微渺的血色褪去,又变成惨白透明的模样。   强自站着,扯出挂在颈子上的白玉瓶,取出一粒药吃了。   文煦见状,也急了,道:“这是……这是怎么了,快先扶公子上去,小的去传府医来。”   陈星宁正要再劝,便听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在长长的通道里回响,由远而近。   循声望去,是王爷来了。   远宁王一见白昼脸色,便上前拉过他手腕搭脉,一边道:“何事生这么大气?”   白昼另一只手拉住王爷手腕。   他力气很大,骨节都已经白了,众人只听皇上沉声带着怒意道:“朕要你好好看着人,不能让他便宜死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说着,也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不舒服,手臂都在颤抖。   王爷把他扶住,道:“你别急,人死不了,过几天,你想怎么处置都行,”说罢,揽了他,“先从这出去吧,这儿空气不好,怪不得你难受。”   皇上乖乖听话,道:“你把他安置在哪里了?”   远宁王道:“你想不到的地界儿。”   二人在前面走,一众人跟在后面,见识了什么叫卤水点豆腐。   皇上发脾气,能这么劝他的,怕只有远宁王一个。   待到文煦把皇上和王爷送上马车,目送着车子渐行渐远,终于松了一口气,向看门人问道:“方才王爷是自哪个方向来的?”   看门人向马车离去相反的方向指了指,道:“该是那边。”   那个方向……是从那座被炸了的新宅来的?   自从文煦想做出一番事业出来,便深知知己知彼的重要,皇上重信的几人的底,他着实下了一番功夫去查。远宁王在都城有好几处产业,但大多在皇宫周围。唯独前些天新置办的宅子,离皇宫极远。   马车上,身旁再无他人。白昼坐直了身子,顷刻间气也消了,人看上去也没那么难受了。   远宁王坐在一边看着他笑,道:“想引文煦杀人灭口?”   白昼没答,反而问道:“尚宇炎当真能医好?”   换来王爷沉默片刻,摇头道:“医不好了,估计就在这几天。”   “他身上的伤,是爆破所致?”   那日爆炸后,陈星宁依着白昼说的法子,确实找到了院子地下的密室和通道,但都已经炸的面目全非,只因为当年建造时,修建了防塌的拱顶结构,地上才没有塌陷。   地下引爆雷火弹毁坏密室和通道的人,也已经命丧当场,只剩下掩埋在残瓦荒土下的废肢断体。   白昼本以为线索又断了。   难不成,当日不止有一个人,还跑了个尚宇炎?   远宁王摇头,道:“我觉得不是,他的伤口比较新了。只怕,是被文煦算计了。”   尚宇炎……上次一面之缘,谈吐作风不算出挑,却也不凡了。阴沟里翻船了么?   白昼一时沉默。   只有马蹄声响,有节奏的环绕在二人耳边。   马车直入宫门。   小可儿在宫门前候驾,见远宁王搀扶着浑身无力的皇上下了车,赶忙招呼舆车上前。   王爷心知白昼身体并无大碍,他刚才在乐兮堂生气,有七成是装出来的。可看他如今做戏做全套的装模作样,就觉得好笑,果然人如果行,干一行行一行,人若是不行,干哪行哪行不行。   朝露殿里,布戈已经打点好一切。   皇上没人样的往卧榻上一瘫,布戈犹豫了片刻,还是道:“陛下,这是……礼部择的吉日。”   说着,递上一张奏帖。   白昼接过来看,奇道:“什么吉日?”   布戈看向远宁王,神色多少显出些尴尬,嗫嚅道:“您怎么忘了……您不是要跟王爷,喝合卺酒吗?”   白昼突然意识到,前几天乱发脾气,这回……君无戏言,箭在弦上了?   转念,便也已就已就了,昏君的名声可不是喊出来的,而是一件一件事儿做出来看的,他若当真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与原主白景就当真判若两人了。   若是这样下去,该是激起多少人的防备之心?   将来可能还真会有束手束脚的一日。   毕竟,示形迷敌,善诱者胜。   --------------------   作者有话要说:   , 第71章 您,给我个痛快吧。   皇上要和远宁王喝合卺酒的事情,只半日,就传得满城风雨。   成了大尧第一等的惊天奇闻。   都说民不议政,但这种事情,与政务相关,又不算正经的政事。天子无家事,说得对的不能再对了。   本来,尧国坊间就盛传,皇上和远宁王关系不一般,加上前些日子白昼自己折腾得戏园子、茶馆子无论是唱曲儿还是讲书,一水儿影射着他和远宁王是佞幸之实,当时本来想抱着爱咋咋地的态度把水搅浑,看群魔如何乱舞。   不想,这些日子事态的发展迅速又颠覆。   大家都说,皇帝陛下自从皇后没了,就性情大变,原来不管是不是真的喜欢男人,起码还顾念着皇后,如今可好,一不立新后,二不纳新妃,不仅把曾经从民间纳来的美人借瑞王的手都遣送回家了,还要跟王爷喝合卺酒!   有的人说远宁王一个医术精湛,为人清朗的人被皇上逼得委曲求全,一番描述,只差没说皇上对王爷逼良为娼;   又有的人说皇上的作为大有深意,只怕他是假昏庸,真贤明,在做一个大局,所有人都是他棋桌上的棋子;   还有人一边替皇后叹惋,一边看文家的笑话,笑叹自古帝王多薄幸,皇后刚死不满一年,便被皇上忘了个干净;   更多的人则是吃饱了看戏。   所有闲言碎语都不是白昼让散播出去的,他听陈星宁说,心里便在想,谣言有一部分源于百姓的想象力不可估量。另外一部分当然是有心者为之,散布谣言的人十二分的会带节奏。   只是这回他还真没谣传得那么高深,纯粹是一时药劲儿上头,失心疯了。   但毕竟白昼是有以患为利,化劫为生的手腕的,在他看来,舆论不能逆转,便得为他所用,总不能白白浪费。   他身边不干净,早就想清理一番了。   至于远宁王,他的心比白昼静。   好的医者,纯粹就够了,不需要像白昼那般八面玲珑。   简岚鸢从来都是一个心思纯粹的人,喜欢他就对他好,旁的人说什么,无所谓。   风言风语传到他耳朵里,无论多难听,他只一笑置之,更何况如今还是在书里,远宁王本不就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顶着污名成大业”的角色吗。   但纯粹,并不是傻。他只是心无旁骛。   更何况,他想好好的护着白昼,摸清远宁王原主的底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尚宇炎救不活。   当日当着文煦的面儿,他看出白昼别有深意,才配合他诓文煦。   实际上,不仅救不活,而且马上就会死。   对于远宁王而言,尚宇炎,无疑是他窥察原主背后势力的一条捷径。   天气已经很热了,尚宇炎的伤口出现了大面积的黏连和感染。更何况,他在被重伤前,还服用了过量的药物,远宁王猜,他服的是寒花淬,现在才会是一副时睡时醒,意识混沌的模样。   远宁王闹不清,他与文煦,是狗咬狗乌龙了,还是文煦本就是自成一派,扮猪吃老虎,让尚宇炎在阴沟里翻船了。   这些天的暗查让王爷更倾向于后一种可能性。   尚宇炎确实被远宁王藏在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宰父姑娘家里。   在他昏沉念叨的只言片语中,王爷知道,宰父姑娘是死于他手的。细看,他也确实习惯用左手,这事儿或许远宁王原主是知道的,但简岚鸢,此时也不过与尚宇炎两面之缘,不怪他会忽略。   想来,文煦可能也是因为知道了这些,所以才把他推出来,弄得半死不活,为了掩盖自己手里不愿意让皇上和王爷看破的事情。   宰父姑娘的娘亲腿脚活动都不灵便,由陈星宁府里一个机灵的小丫头照应着,是以对陈大人的朋友们极为信任。   王爷找老太太借一间废屋,说是有一位江湖上的朋友要养病,老太太问都没问就答应了。   如今,王爷让玉人守在门外,只身站在昏沉的尚宇炎身侧,心道:宰父姑娘啊,你若是芳魂未散,就看看这害你的人的下场,也让他把该说的交代清楚了再去死。   王爷心里想着这些,毕竟还是医者出身。   面对尚宇炎这样的病患,即便是在现代,延续生命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在他有限的生命里,减轻他的苦楚,让他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才是最大的慈悲。   将死之人,总是有许多话需要倾诉。   眷恋、感念、遗憾、忏悔……   王爷端起一碗汤药,一勺一勺的喂进尚宇炎嘴里,银针在他几处穴位上刺下。一炷香的功夫,尚宇炎微睁开眼睛,神色懵然的看着眼前的人。   这时,王爷又一针下在他的印堂上。   尚宇炎眼神里的光芒略微凝练起来,也正是因为醒了神,身体巨大的痛楚,让他皱起眉头,半晌,他才发出声音,低沉嘶哑的道:“公子……”   远宁王垂了眼睛,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平静的道:“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尚宇炎哑着嗓子干笑两声:“能即刻就死了……才……才痛快。”   “怎么弄成这样?”   “常年打雁被雁啄了眼,公子……文煦……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果然是这样。   在尚宇炎断断续续的讲述中,远宁王梳理出的结果,和他与白昼的猜测,出入不大。   如今的大尧,颇有些因为妄图修仙,追捧致幻药物的趋势,仙丹灵药到处都是。原主背后这股势力,就想借此控制尧国心思糊涂的君臣。   尚宇炎曾经直接向白昼进献丹药,碰了一鼻子灰之后,便开始另寻机会,终于伺机于文煦开设楼馆,通过马巽的儿子——那个倒卖地皮的马承扬与文煦相识。   暗地里炼制能让人“飘飘飞升、看见神仙”的仙药,渗透进前来乐兮堂的贵胄群体里。   想着早晚有一日,白景能中招,到时候,王爷说什么他便得听什么。   尚宇炎也确实是前朝名家匠人尚冰的后人,尚冰在朝月城中建造了诸多宅院,有的卖给名门富户,有的直接为前朝王室所用,更甚,他曾参与了皇宫的扩展修缮,独自带着工匠承揽了多处殿阁的修建。   这其中,有一个秘密,便是他被前朝皇室要求,在朝月城的地下,修建一条四通八达的地底通道……   为何有这般要求,如今已经没人知道了,就连知道这密道的人,也一度只剩下尚宇炎一人,只是临近的几次行动,密道的事情才又被几个关键人物知晓。   “当初杀瑞王,在白景膳食里换蛇,都是通过这些密道?”   “路是我带的,但驭蛇的,却是彭奇……”说到这,尚宇炎的思绪有些散乱,他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公子,彭奇和咱们,也不是一条心呐,老王爷的身体越发不好了,他等不了了,他还盼着能看见您报仇登位的那一日呢。”   果然,幕后人,是那位诈死的老王爷,可又几句试探,王爷发现尚宇炎并不知道占环的李鸠与远宁王一支的纠葛,可见他并没有跻身于权利团体最核心的位置,只怕彭奇都比他更被重视。   “前些日子城里的命案才是文煦算计你的导火索吧?你为何对那几位姑娘下手?”   尚宇炎长长舒出一口闷气,道:“姓宰父的那个丫头,要挟我。她医术不错,但试药时,药物害死了人命,她便说要去报官,或者要一笔钱财……”   宰父姑娘对病人是心善的,但她在与己相关的利益面前,毕竟不是圣人,如果有了钱,她就能好好照顾生病的老母,去过安生日子。   可终归,在与皇室相关的巨大布局下,只有死人才最让人放心。   “公子……”   尚宇炎想挣扎着坐起来,又他动弹不得,稍微挪动身体,全身都火烧火燎的疼,他只能颤抖着手,拉住王爷袖口:“公子……属下活不了了,您,给我个痛快吧。”   且不论他的善恶,能忍耐至此时,终归算是个铮铮铁骨的汉子,眼看他目光里几近祈求的神色,让远宁王动容。   王爷觉得他对自己所言没有欺骗或隐瞒,毕竟,他真的就要死了。   但事情一旦沾上白昼,他便又不惜去做一些他平日里做不出来的事情。   他捻出一粒药丸,递在尚宇炎嘴边,什么话都没说。   尚宇炎以为那是毒药,二话没说,便吃了。   尚宇炎不知道,王爷给他吃的,是能让他精神松懈麻痹,说实话的药。   观察到他眼神和呼吸的变化,王爷试探着问:“老王爷如今身在何处?”   “大约,还在……扶南。”   “刑部案子的细节你是从何得知的?”   “刑部侍郎是……老爷子的故交。”   原来当初连环案件的细节,是从这透露出去的。   王爷又问了几个问题,可尚宇炎与当时的方妙儿不同,他本来就被文煦毒害,残毒还留在身体里,又重伤在身,过量的寒花淬在体内肆虐,让他说话越发含混了。   王爷只依稀能推断出,他背后这股势力,在大尧的官员中渗透得远比自己预想的深。   直到尚宇炎声音缓缓的淡下来,合了眼睛。   他命在顷刻。   远宁王微皱了眉头,心里五味杂陈,他送走过无数危厄的病人,但这次不一样……   同样是减缓病人的痛苦,但他的目的已经不再单纯了。   想到这,他自嘲,身为医生的矫情又上头了。   猝不及防的,尚宇炎猛然睁开了眼睛,动作迅捷无比,紧紧攥住王爷的手腕,他力道用得猛了,手上疮口的脓血渗透了白帛,印在王爷的袖口。   “你……你不是公子……你到底是谁?我家公子呢?”尚宇炎的目光凝聚在王爷的脸上,毫无犹疑的瞪着他,“公子从不会称主人为老王爷,更不会用药送人走。”   人的身体就是这么奇妙,那么精纯的致幻药物,都能这么快就产生抗药性。   远宁王也定定的看着他,目光渐而柔和下来,终于还是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尚宇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目光里似有千言万语,或许是被药拿得糊涂了,又或许是人之将死:“背上……”。   终归是没说完,他最后一次合上眼睛,带着一身说不清楚的纠缠,离开了这个世界。   王爷掰开他还攥着自己手腕的手,目光停留在那截染了血污的袖子上。半晌,默默道出一声:“得罪。”   便解开他衣裳,查看他的背,背上的烧伤一样严重,皮肤上起着斑驳的水泡,有组织液淌出来,更有些地方,连水泡都没有,直接灰白坏死了……   他背上隐约有旧伤,被烧伤的震撼模样掩盖,非常的不明显。   那些旧伤,乍看像是刀伤痊愈后的疤痕。身为武人,身上有些刀伤,并没什么奇怪的。   可再细看却纵横交错,一下一下,雕琢得非常连贯有规律。   竟然好像……不知是哪儿的地图。   却一想就瞬间知道了是哪里的地图。 第72章 合卺酒。   皇上和王爷喝合卺酒,前无古人,当然不能像立后纳妃那样大张旗鼓。   礼部官员再如何觉得荒唐,也是明白的,这是皇上和王爷的“情1趣”,偷偷摸摸搞一搞就行了,于是也没人去触皇上的眉头劝诫。   只想着,备几个适合的日子让皇上挑个顺眼的,当天派礼官去朝露殿说几句吉祥话,让二人一人拿半个瓢把酒喝了,然后风紧扯呼,麻利儿腾地儿——您两位爱干嘛干嘛。   布戈把吉日拿给白昼过目,白昼选了一个最临近的日子,他当然不是迫不及待的和王爷喝那杯酒,而是迫不及待的想抓身边的牛鬼蛇神。   一直以来,很多消息,都是从他身边透露出去的,身边的近侍不干净,起码是御前有机会看到折子的这几人,有人吃里扒外。   所以,合卺酒那天,白昼不需要礼仪繁琐隆重,但他需要让身边的人认为,礼仪当天,皇上和王爷肯定会纠缠在一起,哪里也不会去。   非常适合搞小动作,比如让不该乱说话的人永远闭嘴。   时间一晃,便到了这日,虽然是没有外人参与的内典,也毕竟是天家仪制,不能太寒酸。   朝露殿被精心装点过一番,平日里用的纱罩灯被换上了描金线的红烛,红烛里还加了什么香料,烛火点燃,屋子里暖香一片,让人松心。   再看白昼,他的衣裳少有的隆重起来。   平日里,皇上上朝穿朝服,下朝之后,衣裳就怎样舒服怎样穿,常常是些轻柔的布料,纯粹的颜色。腰里宽封一束,玉带都懒得用,更不用说那些珠翠宝石的腰坠点缀了。   身边的人知道他是副劝也不听的脾气,于是也没人劝他什么仪制、威荣了。   皇宫不过是皇上家里,爱怎么穿就怎么穿呗。   今儿个呢,多少有些不一样。   虽然依旧算不上奢华,却也看得出是用心了的。   皇上的一重纱衣是绛红色的,被深灰色二重纱压着,只露了两指宽的领边。整身远远看去,深沉的灰色,影影绰绰的透出红色的底子。   二重纱宽阔的领口和袖边绣着绛红色的暗纹,呼应了内里,细看纹路,既非龙纹也非祥云。   竟是浮岚层叠,轻鸢剪掠,呼之欲出心上那人的名字,隆重又欢喜。   布戈拿起玉带,帮皇上束在腰上,玉树收腰,人顿时又精神许多。   和他平时要么是病恹恹的没精神,要么眼神一凛就要杀要罚的气质大不一样。   只不过,腰里的带子扎得合体塑出身形,人却显得更加单薄了。   布戈感叹,皇上其实高挑潇洒得紧,若是再多长上几斤分量,不是这般随风倒的模样,可当真是仙人临凡的皮相呢。   白昼看布戈一双眼睛在自己腰里转来转去,对着镜子照照,没发现什么不妥,便问道:“怎么了?”   布戈实话实说:“奴才觉得您又清减了,这样下去,身体可何时才能好啊……”   情真意切看得出来,让白昼觉得这小跟班儿,对他的心思难能可贵,笑道:“病歪歪的模样也不是一两日了,身上的肉,还不是今儿个我嫌弃它,明天它嫌弃我的?过几天,便又长回来了。”   平时,白昼一张嘴,不是打趣布戈,便是数落他,今儿难得话锋温和,看来皇上的心情确实不错。   在布戈看来,只要主子真的心情好,他也就随着高兴。   外面风言风语扯出大天,也不过是嚼舌根子的废话。   典礼前,远宁王来了。   进殿看见白昼,便是一愣,布戈又明白了,觉得王爷这副神色,只欠没把“你今天真好看”几个字刻在脑门子上了。   礼部派来的礼官早就在一旁候着了,是礼部典仪司的主事,一个五十多岁,头发都花白了的官儿。   他站在皇上和王爷面前,笑容像是拿浆糊黏出来的一样,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对称得恰到好处。   他定是看不惯昏君的荒唐,却又没胆子反抗。   不仅如此,还得主持这劳什子的典仪。   只得摆出一副戴着假脸似的模样,嘴里的声调顿挫得全无情感的唱念喜歌。   歌谣里先说“福禄寿喜好地方,国泰民昌万万年”的环境,再赞颂“酒乐书画好才情,南征平乱敢当先”的皇上,最后唱“单传扁鹊卢医术,明月相逢好展眉”的王爷……   单挑出哪句来听,都觉得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吉祥话;   可放在一起,再加上合卺酒这么个大前提,只觉得驴唇不对马嘴的违和——所有的事儿都不挨着。   典仪司主事半分个人情感都没有的行完公事,最后高唱一声:“请二位贵人喝——合卺酒。”   便有司仪捧上一只托盘,盘子中间放了一只玉鼎,鼎里满盛着酒浆。鼎的左右,各放置一只小瓢,一看便是由一只葫芦一分为二制成的。   白昼和远宁王各拿起一只,先后盛了小瓢的酒,白昼向王爷笑道:“如今这一瓢饮,朕即便不去张榜公告天下,你只怕也没王妃可纳了,不怕先王在天之灵怪罪吗?”   王爷一愣,没想到这当口,白昼突然说这个,隧而笑道:“从来都是我先招惹你的,先父教导从善如一,不敢违逆。”   说着,也不等白昼再说话,在他的半只瓢上轻轻一磕,把酒一饮而尽。   白昼脸上展露出一丝更深的笑意,什么话也没再说,把酒喝了。半只瓢往托盘上一放,转向那典仪司主事道:“侯大人辛苦了,礼部这事儿做得不错,自上而下,赏一个月的月俸吧。”   说完,不理他谢恩,目光注视着远宁王,向布戈道:“酒放下,把人都带下去,朕和王爷说会儿话,不用伺候了。”   在场所有人都觉得皇上看王爷的眼神里满是情意,是“情1色”的情。   生怕走慢了片刻,搅扰皇上的兴致,好日子平白惹一身麻烦。   一个个收拾好手头活计,没头退下。   典仪司主事终归还是走慢了半步,出门时偷眼回望,只见皇上已经勾了王爷的脖子,神色说不出的亲昵。   一阵生理性的抗拒之后,他逃也似的走了。   殿门关上,朝露殿里终于只剩下白昼和远宁王两个了。   白昼即刻便松开王爷,往后退开两步,在桌前坐下。沉默了片刻,拿起眼前一只小瓢,玩水似的搅弄玉鼎里的酒浆,道:“你猜,出事的会是哪里?”   远宁王脸上一丝失望闪过,也没多说什么,答道:“这可真的不好猜,但御书房轮值的人,只有四个,问题终归是出在他们几人身上,除非他们没有动作,否则,这次总能抓住尾巴的。”   他一退开,王爷便也在他面前正襟危坐起来,白昼觉得莫名好笑,笑着往他身前凑了凑,低声道:“那你猜,一会儿会不会有谁来听咱们墙角?”   按理说,皇上的墙角,没人敢听。但如今白昼身边有的是不可信的人,有没有人来听,还当真不好说。   本以为王爷依旧会答说不知道,不想他神色凝练起来,眼珠转了转,而后才低声非常正经的答道:“一会儿不知道,反正现在没有。”   白昼终于绷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他今日的衣裳衬出些许好气色,展颜一笑,人顿时就明媚了,桃花瓣一样的眸子笑得弯了,眼睛晶亮水透,宛如春花滴晨露。   远宁王一时看得呆了,刚才环境毕竟杂乱,这会儿只有二人,他才得以静静看他,书里无数惊艳了时光的描写,都抵不过眼前这人活色生香。   白昼笑了几声,便被王爷看得不自在了,撇下还拿在手里的小瓢,刚要起身,被远宁王一把拉住了。   只见王爷从怀里摸出两个小物件,拎在白昼眼前——是一对竹节,节外无枝,被打磨得圆滚滚的,形态憨厚可爱。细看竹节上还雕了花纹,分辨得出,雕得是同心结。   坠了绦子,精巧极了。   白昼面带疑色,看向王爷。   远宁王难得笑得腼腆了,道:“是我雕的,手艺不好。”   白昼接过来看,觉得王爷过于谦虚了。   雕工比不得雕刻大家的神乎其技,但运刀的力道和角度也拿捏得颇为精巧果断。看得出,是下过功夫,费了心思的。   “合卺酒的礼物吗?”白昼笑着问道。   远宁王点头笑道:“这个若是被你像上次一样,又当个石头扔出去,我便真的要生气了。”   还翻起旧账来了。   白昼撇嘴,笑着起身,王爷曾送他的紫竹箫一直在朝露殿的箫架上,这会儿他拿过来,把一枚同心结拴在最下面的音孔上,赏心悦目。   远宁王拿起另一枚,系在自己腰带上。   白昼莞尔,歪头看看他,若说王爷腰里挂着一枚这样的小玩意,略显幼稚儿戏,但……挺可爱的。   他道:“和你相比,我可欠缺怠慢了,什么礼物都不曾准备。”   王爷摇头,道:“你若是不累,便吹首曲子给我听,前些日子在乐兮堂听了几段曲儿,有些发腻。”   白昼笑道:“这有何难。”   他嘴上应了,在王爷跟前坐下,却没急着吹奏,反而微闭上眼睛,不知在琢磨什么。远宁王也不催他,只是静静的陪着。   不一会儿,白昼睁开眼睛,把箫凑在唇边,试了几个音,而后乐声缓缓飘出。   他微垂着眼眸,显得睫毛点墨一般的浓。   柔暖的烛光打磨去他轮廓的棱角,也让睫毛在眼睑上遮出一片阴影,掩藏起他眸子里的灵透和冷冽。   人看上去竟格外的温柔了。   曲子也格外温柔。   是一首王爷从来都没听过的。   若是乐曲能描绘出画面,那么这曲子里没有清泉明月、风扫凉竹,也没有凭栏听雨、醉仰星辰,反而像旧友寄来的书信,被缓缓的展开,静静的读,熟悉平和,把心事娓娓道来。   王爷不禁在想,同样是寄情于曲,白昼的曲子与方妙儿的截然不同。倒不是说天壤云泥,而是自己终归更愿意做小白的知音人罢了。   待到一曲吹罢,远宁王还沉浸在乐曲中,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平静坚定,又透着一丝极淡的伤怀。   他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箫声本就呜咽深沉,才让他产生了错觉。   白昼倒是立刻就收敛了奏乐时沉浸其中的状态,伸手在远宁王眼前一晃,把王爷晃得回了神,笑问道:“好听吗?”   远宁王点头,道:“当然,”他缓缓吸气,抿了抿嘴唇,“这是……什么曲子,从前没听过。”   白昼颇有些得意了,道:“是我谱的。”   “取了名字吗?”   白昼把箫拿在手里摩挲了片刻,抬起眸子看着远宁王的眼睛,才缓缓的回答道:“叫……《待君归》。”   我等你,等你的答案。   --------------------   作者有话要说:   前排磕CP第一人,布戈小同志。 第73章 昏君!拿命来吧!   灯火阑珊下,白昼眸子里闪出的星火,几乎把王爷的理智烧尽。   他差点要脱口而出。   但一瞬间,白昼曾经病重难受的模样又显现在眼前。   终于,他拉起白昼的手,问道:“这几日身体如何?”去诊他的脉。   指尖刚触及白昼手腕,便听侧窗边,清晰的敲出一个节奏。远宁王和白昼目光一触,道:“来了。”   陈星宁轻巧的从窗子跃进屋里。   见这屋里的陈设和皇上今儿颇为不同的打扮,微一愣神,很快又恢复如常,道:“是西面的宅子暴露了。”   王爷看向白昼。   白昼沉吟道:“西面……是宝恒,”这宝恒在御前低调得很,只负责御书房的整理打扫,每次他在御书房当值时,白昼总会忽略自己身后还站了个活人,让人时刻注意是本事,让人忽略,其实也是。   想到这,白昼转向陈星宁,又嘱咐道,“别惊了其他人。”   陈星宁领命,又从窗子翻出去,鬼魅一样消失在夜色里了。   这一夜,御前太监宝恒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后来布戈只带人在他随身的物品里翻出家里向他催着要月银的信,说家里的弟弟沾了赌瘾又爱上了修仙服丹药,让他这个废物尽快多从宫里挣些银子。   偌大的皇宫里,每年莫名消失的宫女太监无数,原因各异。有被主子责罚死的,也有自己想不开寻短见的,还有极少数偷偷逃出宫去的。   宝恒在御前本就不得宠,如今又被家里催要银钱,大家都道他不胜其烦,或许是一时想不开……   不知那日就会在某个犄角旮旯,发现他的尸体。   但只有白昼几人知道,信是假的,宝恒如今被关在陈星宁找的一处宅子里。   自从白昼想借尚宇炎这个机会,抓抓宫里、朝里的眼线,便安排了数个漏洞等叛徒钻。   宝恒这茬儿,是白昼按照御书房太监的排班,准备了不同的机密信件,放在看似隐秘的地界儿。   信里是远宁王身为紫薇令,向皇上交代尚宇炎的情况及关押所在。   当然,每个御前太监得知的关押地点都不一样。   陈星宁所谓“西面的宅子”,正是宝恒知道的信息。   但其他人就都干净了吗?   当然不一定。   不过白昼知足,抽丝剥茧总得先找出个线头出来,能揪一个是一个。   大难临头,不是每个人都能守口如瓶,信守当初的承诺。   果然,还没等陈星宁和远宁王上手段,宝恒便知无不言起来,只盼着能求皇上绕他一命。宝恒也是当初借由瑞王的势力安排在皇上身边的,他如今的东家是马家。   白昼听了这个结果,心道马巽果然是不消停,恐怕原来白景针对他,也是有原因的,只不过白景的手段看起来更“混蛋”一些。   那原主白景不知去了哪里,但白昼越发觉得,不论好坏,他其实是个计谋深远的人。披着一张混溃君王的皮,独自筹谋着什么。   可叹孤军奋战,功亏一篑。   四日后的朝会上,户部尚书与新任左都御史联合参奏,前左都御史马巽之子马承扬触犯《大尧律》——入仕者亲眷不得从商。   白昼坐在龙椅上暗笑,果然消息透出去,总会有人坐不住,便道:“这事儿……咳,马爱卿卧病在家而已,朕也不好过于苛责旧臣,若是当真较真儿去查,在座个各位只怕有一半都要吃瓜捞,我大尧的天下财政,可要大打折扣了。”   左都御史道:“陛下为民生计,取重放小,高瞻明察,实乃我大尧百姓之福,但……”说着,他叩了一个头,“马承扬对在职官员冰炭相敬,受他好处的官员,更是不止一人……下官身为左都御史,既然查实,便不能失职轻纵。”   说着,与户部尚书一唱一和,将查到马承扬行贿前任户部尚书,得以从户部将前朝端凌王府的地契买出,以及他贿赂的其他官员的劣迹一一细数。   白昼一边听着,一边打眼看右都御史文亦斌。   自从皇后薨逝,文亦斌越发低调了。   白昼探他的虚实,曾传召过他几次,但这人嘴上像涂了浆糊,问什么答什么,多半句话都不说。   惜字如金不过如此。   但无论文亦斌表现得如何恪谨,也不乏有民间打趣的闲话传来——左手如流水、右手百炼钢。说得是左都御史两三年内换了三任,右都御史文亦斌,可是自皇上登基前,就稳坐其位。   所谓左掌堂内,右巡外阜,是尧国左右都御史的分工规矩。   从前蚌安郡捐官的事情,文亦斌起码该有个失察之责,谁知皇上当初提都没提这茬儿,不能不说,皇上对这个曾经的大舅子,相当宽容。   不仅如此,在皇后薨逝之后,还给了不少哀荣宽待。   这会儿,只见文大人一如常态看着同僚侃侃而谈。   待到左都御史言辞激昂已毕,白昼向文亦斌道:“文爱卿,以为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其实白昼明知故问,他前几日不着痕迹的给文亦斌透露了不少风声。果然文亦斌自己不出头,却闷不吭声,不知用什么手段撺掇同僚居了这份功。   文亦斌向上行礼,道:“微臣曾与马巽大人同僚之谊,实没想到他居家郁郁,却对儿子疏于管教,按《大尧律》,官员的亲眷从商,该罚没经商收入,官员降职三阶,马大人,实在是糊涂。”   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于是,白昼道:“既然如此,此事便交由督查院,你们左右都御史,二位商量着办吧。”   说罢,无事退朝了。   晌午的太阳斜射在地面上,宫里的蝉大多被内侍庭粘去了,即便没有吱里哇啦的吵闹,白昼依旧觉得燥气。   忽而想念起王府的竹子来,想了想,还是忍了动身去王府的念头——虽然他是被王爷色相迷惑的昏君,也不能只分开个把时辰,就巴巴儿的赶过去。   太说不过去了。   独自坐在窗前,摩挲着王爷给的紫竹箫,心思又飞得远了,文亦斌、马巽、文煦、马承扬,还有占环那一众人及已故的瑞王……看似不相干的人们,其实暗地里的联系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   思来想去,这千般万般的混乱有一点关键——瑞王为何被灭了口,先皇给他的遗诏里到底写了什么?   马巽身为瑞王的门客会不会是因为知道些什么,才被原主白景针对,却也因为知道什么,让白景尚不敢对他下死手?   当然,这都是白昼的猜测,还需要小心求证。   结果,该着白昼身心皆不得闲,半碗清茶还没喝完,陈星宁便急急火火的来了——白昼在朝上说是让督查院按律办了马巽父子,其实早就让陈星宁偷偷的把马承扬抓起来了。待到督查院去查办抓人时,马承扬即刻就要落个畏罪潜逃的声名,活该一辈子见不得光。   若是马承扬能配合陈星宁的询问,说出点有用的东西来,陈星宁便给他一个新的身份,让他去他乡逍遥。   谁知,人是抓起来了,但是却在路上遭到了暗杀,现在只剩下一口气,被安置在一处民宅里。   白昼一听,火气便往上窜,思来想去,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头,问道:“何人会行刺他?”   陈星宁叹息道:“可能还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想置他于死地的,是前些日子连环杀手案中的一名疑凶,还和布戈有过一饭之缘的那名刽子手。”   这都不挨着……   乍看,确实不挨着。   陈星宁看皇上的神色,便继续道:“说是……私仇。”   ——————————   白昼来到安置马承扬的民宅时,远宁王还没到,事发过于突然,又不能张扬,宅子周围只有陈星宁的几名近侍护卫着。   一水儿打扮得看似市井百姓。   院内,楚言川已经到了,见皇上来了,上前行礼,道:“马承扬被一刀穿胸,但偏了几分,所以还有一口气,行凶的人压在柴房里,怎么问都只说是私仇。”   白昼点点头,楚言川所谓的“问”当然不会是和风细雨的问,那刽子手被关在刑部牢里的时候,白昼曾在暗处观察过他,看得出他确实是块硬骨头。   “去查查,他家里还有什么人。”白昼道。   楚言川答道:“几日前刑部资料记,有一名身子患病的老母,如今不知是否还健在。”   白昼点点头,笑道:“去把人接来,但别说多余的话,对老人家温和客气些。”   楚言川领命去了。   白昼进屋,见一名医师正在照顾床上的伤者。   他走到近前看情况。   床上是素未谋面的马承扬,他脸色惨淡得像是涂了一层锡箔浆,额头上的汗水不断淌下来。因为疼痛,表情扭曲极了,也看不出本来的面貌,只觉得该是个长相很粗犷的人,年纪也不过而立。   眼看出气多,进气少,就要不行了。   这可不能让死了。   白昼问道:“王爷呢,怎么还没来?”   门外脚步声响,来人却不是远宁王,而是王爷身边的一名近侍,白昼看着脸熟却叫不上名字,来人道:“回陛下,王爷带着玉人去了刑部,小的也已经着人去催请了,先来回禀陛下一句。”   白昼点点头,又转眼看床上的马承扬,心道这样也问不出什么来呀。   转念觉得远宁王去刑部,大约是去探查陈星宁前些日子暗查到刑部侍郎与文煦交往过密,却又没有丹药交易这趟线索去了。   便也就在一旁的桌边坐下,梳理事发至此的脉络。   旁边,那医师还在勉力为马承扬续命,又是参片,又是针灸,忙忙叨叨的片刻不停歇。   突然,马承扬像是终于被医师吊住了一口气,呻1吟一声,眼睛微微张开了。   白昼抬眼看他,发现他目光也停留在自己脸上。   就是一瞬间的四目相对,白昼觉得,他的眼神不像是一个将死的病弱之人,下意识多了一丝防范。   刚想叫陈星宁,床上马承扬突然一跃而起,他身上只穿着里衣,寸铁不留,抄手自头上拔下木簪子,头发顿时散乱下来。披头散发,如恶鬼索命一般,瞬间就逼近白昼身前。   他口中低喝:“昏君!拿命来吧!”   --------------------   作者有话要说:   远宁王焊在身上的马甲什么时候掉?   快了快了,信我! 第74章 是我,小白。   变故突如其来,白昼一下从椅子上窜起来。   马承扬毕竟还是有伤在身,木簪刺空,人重重的扑在桌子上。   陈星宁一直站在门口,眼见情况突变,便往白昼身边冲过来。   别看那马承扬伤重,在桌子便趔趄的功夫,先是把医师揪过来,猛地推向陈星宁,紧接着借由陈星宁视线片刻受阻,看准桌上医伤的药粉,抓起一把便往陈星宁脸上扬过去。   果然情急之下,都是不讲武德的。   陈星宁带稳医师身形,与他错身而过,须臾间向后撤步,袍袖一挥,带出一阵疾风,冲散眼前的药粉。   就趁着这当口,马承扬在桌子上借力,跳起来好高,又向白昼扑去。   那医师,哪里见过这阵仗,摸不到北的吓傻在原地,站稳好久才回了神,大喝道:“来人!快来人!”   不喊还好。   一嗓子喊出去,不知为何,外面也乱了,隐约听见柴房那边传来呼喝:“犯人要跑!”   接着便是更加混乱的声音。   陈星宁眼见皇上大难临头,长剑出鞘,直逼马承扬。   马承扬还腾在半空时,白昼已经转到另一张桌子后面了,情急之下不管不顾,眼见马承扬即刻落脚的地方正是桌子上,直接把桌子掀了。   重伤之人,下盘虚浮,马承扬落地不稳,趔趄了一下,差点坐在地上。   白昼转头又要跑,可这地方是个民宅,本就不宽敞,他几步退到墙边,再避无可避。   幸而此时,陈星宁已经逼到马承扬身后。   白昼道:“留他性命!”   陈星宁应一声:“遵旨。”长剑抖动,架在马承扬脖子上。   可马承扬却像是已经不要命了,明知陈星宁在身后,全无防备之意,脖子更是生往长剑上撞去。   这样一来,陈星宁当真束手了,只得撤剑,左手使个擒拿,去卸他关节。   就是这一瞬间的喘息之机,马承扬手里的木簪子,离弦箭一样,向白昼心口飞去。   陈星宁和白昼皆大惊,不得不说,陈星宁应变神速,右手长剑紧跟着反手横向掷出去,就在木簪要碰到白昼胸前衣襟的时候,剑柄正好撞上簪子,危机顿解。   这边马承扬也终于被陈星宁制住,卸了双臂。   本以为他是困兽犹斗,不料,他突然吹出一声尖利的呼哨。   陈星宁的心即刻又提起来了,大喝道:“陛下离开窗户边!”   但为时已晚。   三支钢针穿窗而入,正中白昼胸前。   陈星宁“哎呀”一声,抢到窗边,恰在此时,又有钢针凌空而至,被陈星宁一把抄住。他抱起皇上,迅速躲开窗口的可视范围,大喝道:“来人!有刺客!快去追!去把王爷找来!”   外面嘈杂一片,只有一个近侍前来通报:“那凶犯剽悍得紧,这才制住……”   话未说完,便被陈星宁着急打断:“去找远宁王来!快!”   这时,那名近侍才看见,本该在床上半死不活的刺客瘫在地上,恶狠狠的凝视着床上。   病床上已经换人了,竟然是皇上!   可是要塌天了!   近侍领命便冲出去了。   白昼中了暗器,并没有预想的疼,甚至,他还有气力挣扎着半撑起身子,低头眼看胸前鲜血渗出来,像是一朵鲜红的山茶逐渐绽放。   暗器尾巴上绑着的红缨子,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起伏着。   没有什么痛感,让白昼察觉到不对劲,也不知这次还挺不挺得过去。   若是不成了……   还有什么愿望吗?   不至于在他来之前,就咽气吧。   习武之人多少懂些医术,陈星宁并不知道白昼没觉得疼。   他查探皇上的伤口,发现那三支暗器,虽然是针状,却也有细柳枝一般粗细。   不幸中的万幸是,暗器没有淬毒,又被皇上常挂在脖子上的白玉药瓶挡了,伤口没有预想的深,而且打偏了。   皇上暂时没有昏沉,但也不说话,目光涣散,不知在想什么。   他身体本就比寻常人差很多,这一下于他而言,创口虽然不算太大,却不知会不会触动他身体其他的毛病。   陈星宁瞥见那医师还傻愣在一旁,道:“先生别愣着了,陛下有个闪失,你我都活不了。”   又一次被吓傻了的医师这才晃神,哆嗦着到白昼身前,探查他的伤势。   他不敢骤然拔暗器出来,只想先用止血的药粉让皇上伤口止血,可那药粉好巧不巧被马承扬给扬了……   也正在这时,门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远宁王几乎是骑着马冲进屋里的。   他在来的路上,正碰见陈星宁的近侍,一听说皇上重伤,也顾不得是在大街闹市上,策马扬鞭,来得不能再快了。   他冲到床边,见白昼意识尚算清晰,呼吸也还平稳,向陈星宁吩咐道:“去端温水和酒来。”   白昼自刚才起,眼前的景象就越发模糊不清,神志也要睡不睡的恍惚着,但他心里总还有个声音对自己说,不能睡。   直到远宁王满面急切的模样,骤然闯在他眼前,他向王爷伸出手,道:“你来了……”   声音空虚无力得紧,像一阵风吹散了轻尘。   王爷接住他微凉的手,沉声道:“不会有事的。”   看似是在安慰白昼,却更像是对自己说的。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解开白昼的衣裳,只见他胸前的白玉小瓶已经碎了,三支钢针,打进他胸前两寸深,看位置,该是没伤到心脏,但只怕是,伤了肺。   向来沉稳又医术高明的王爷,第一次手抖了。   颤抖着摸上白昼的手腕。   他的手却被白昼反手握住了,白昼手心已经冰凉一片,全是冷汗。   只见他费力的吸了一口气,带出些气音,还没说话,就咳嗽起来,接着便有血沫子呛出来。   果然是伤了肺。   远宁王不知他要做什么,以为他是疼得糊涂了,正想安抚他一句,白昼先开口了:“你要是慌了……我……岂不是更没指望了……”说着,他抬起手,指尖轻轻点在自己胸前,沾起一点鲜血,看着自己的血色与指尖红白分明,“挺奇怪的,并不疼……但就是……有点憋得慌……”话没说完,就又咳嗽起来。   “别说话了,”王爷心里起急,就连腔调都不像平时那样温和了,但转念就反应过来,白昼伤重,竟然还出言安慰他,心思瞬间变得无比缱绻,想说什么又都卡在喉咙里,只化作一句陈述,“你伤了肺。”   他诊治白昼,想不明白,暗器伤了他的肺,即便是导致了气胸,但他……为什么只是咳嗽胸闷,却不疼呢?   暗器上淬了麻药?   量不够的。   说话间,玉人也来了,拎着刚从王府取回来的药箱。   远宁王先用高纯度的白酒把白昼胸前的皮肤轻轻擦拭了一遍,见白昼就那样双眼直愣愣的看着他,以为他神志不清了,道:“我先把这几枚针拔1出来。可能一会儿会有点憋气。”   说着,便捻住针尾的红缨子,白昼突然抬手把他的手格开,半晌,才道:“你到底是……能告诉我吗?”   他一双眼睛因为受伤,没了平时的神采,因为失焦显得迷离。   这会儿他勉力凝神看着王爷,只像是几近哀求的神色了。   王爷当然明白他在说什么。   即便再如何冷静沉稳,终归还是敌不过白昼这般目光,轻轻抚摸上他的额头,俯下身子,贴近他耳边,低声道:“是我,小白。”   小白,这个称呼白昼大半年不曾听到过了。   不是远宁王对白景的。   这是简岚鸢在叫他。   王爷只觉得白昼握着他的手掌一下子就收紧了,力道大得惊人。   白昼期盼已久的问题终于得到了答案,兴奋,几乎让他忘了胸前的伤,深吸了一口气。   立刻又被刺激得咳嗽起来。   白昼在笑,即使他一直止不住的咳嗽,他也在笑,那笑容是发自内心的高兴,是一种得到期盼已久的答案的开心。   远宁王看在眼里,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道:“其中因果还没好好和你说,你得好好的。”   待他咳嗽渐缓,突然用力,把三枚钢针拔1出来。   血也顷刻就涌出来了。   白昼只是略皱了一下眉头,王爷见他神色平静,面含笑意的看着自己,心又放下了大半,跟他说着些有的没的闲话,处理他胸前的伤口。   可渐渐的,王爷就发觉得不对了。   白昼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他像是依旧没有痛感,只是越发严重的憋气,让他唇色发紫,神志也不似刚才那般清晰。   陈星宁和那名医师在一旁看着,已经慌神了。   这样下去岂不是要憋死啦?   再看王爷,刚才骤见皇上时关心则乱的模样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医者该有的冷静从容。   他从药匣里拿出一根一掌长的钢针,在皇上胸前比量了片刻,消毒之后,毫不犹豫,钢针直插下去,一直没到顶端。   陈星宁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没见过这么大的针灸。   这是……觉得皇上死的不痛快,让他痛快儿上路吗?   但说也奇怪,一针下去,片刻之后,针头上一个哨子似的装置,竟然不知为何轻声吹响。   又待没多大功夫,本来因为呼吸不畅半昏过去的皇上,呼吸渐而平和顺畅起来,看上去一点都不难受了。   直到王爷把皇上的伤口全处理好,皇上一直还在睡着。   整理心思的远宁王,怎么都觉得白昼这伤不对劲,捻起从他伤口里抽1出的三枚钢针细看……   不看不要紧,一看大惊失色,困惑在一瞬间就解开了——三枚钢针竟然都是中空的!   陈星宁见他神色骤变,也凑上去看,隧而想起还有三枚被自己凌空接住了。慌乱间也不知随手扔到哪里去了,四下一番寻找,递给远宁王。   这三枚钢针尚还完好,针头处是一个斜向的断口,能看出内里也是空的,断口用极薄的蜂蜡封住,当针头冲破皮肤的时候,蜂蜡自然会随之碎裂脱落。   王爷捻开其中一根针头的封口,里面并非液体,也非药粉,而是一团烟雾样的东西,轻腾而出。   分辨气味,正是纯度极浓的寒花淬和鼠尾艾玉草的混合物。   难怪,白昼不会觉得疼……   极高的纯度,只一点点,便足以麻痹神经。   但对方,显然不是为了让皇上安乐归西。   歹毒心思呼之欲出,这样大的剂量,随着针被拔1出来,里面的烟雾悉数注入肺里。   气胸,便是拔除暗器之后显现出明显症状的。   除此之外的司马昭之心,为得是让皇上——上瘾。   不知是老远宁王还是彭奇……   终于,等不及徐徐图也,要靠成瘾性来控制皇上么?   远宁王看向还在床上静静安睡的白昼,他的身体好不容易要好了的……   想到这,愤恨难挨,胸口像是压着一团闷气,不知不觉,捻在手里的那枚钢针都被攥得弯折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简岚鸢的金钟罩铁布衫外套一百八十层软猬甲被小白石墨烯混合钻小狗眼“盯”破了。   ---   这两天三次元好忙,焦头烂额不足以形容啊,本来今天不想更了,想想……   咳,更了吧~ 第75章 我得好好活下去。   白昼,终于盼来了他想要的答案。   他当时的心情,确实是激动的,可却也没有像简岚鸢担心得那样过分激动。   因为这个肯定的答案在他心头萦绕了太多遍,他太多次设想简岚鸢向他坦白时该是在何等场景下。   有时,自己都觉得丧心病狂,不过如此。   最终他想,他需要一个契机,才能明白要一个答案,若是有朝一日这副烂身子好不了,他一定要在死之前问个明白。   色1诱?也不是没想过。   虽然但是……很奇怪。   白昼做不出来。   生意场上逢场作戏他应对得宜,让他跟王爷嘴甜几句他也能信手拈来。   可若是一想到,对方是简岚鸢,他立刻马上,怂的不能再怂。   转念自嘲——我活得好分裂啊。   结果可能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不知二人就这样逗闷子要逗到什么时候,契机这么快就来了。   别看白昼怂,伺机而动是把好手。   在那种情况下,他顺理成章的就把这个问题问出来了,简岚鸢也顺理成章的就答了。   他也该是早就想告诉自己了吧,白昼是这样认为的,只是不知他为何一直不说。   随着那柳枝儿粗细的钢针拔出,空心的针管里被灌入的烟尘终于肆无忌惮的流进白昼的肺里。   即便简岚鸢即刻就做了急救,白昼依旧昏沉过去了。   失去知觉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现代,入眼便是简岚鸢,一身笔挺的西装,清朗倜傥的陪他参加一个商务酒会。   白昼与商友推杯换盏间,简岚鸢不知为他挡了多少杯酒。   酒会散了,白昼看着简岚鸢,笑着问他:“你不是向来不胜酒力,如今这是偷偷练了?”   简岚鸢瞬间换了一副神色。   他面容依旧,但白昼只觉得陌生。   星火之间,他欺身上前。   左手揽住白昼的腰身,看似把人拥进怀里,其实是将他禁锢在方寸之间,几乎同时,右手毫不犹豫的掐住了白昼的脖子,嘴贴在白昼耳边,用最温柔的语调呢喃着:“你把阿景还给我!”   手掌收紧。   窒息感瞬间袭来,随即便是天旋地转,但这眩晕并不难受。   眼前似是而非的简岚鸢和白昼站得密不透风。   他抱着他,二人好像被云彩包裹着突然向下坠落。   白昼身上的每一丝肌肉都随之越发紧绷,紧张由大脑推送到四肢百骸。   眼看心脏要承受不住失重的感觉,坠落便急停下来。   随之而来的,是身体和大脑不自觉的双重轻松,让白昼体会了死里逃生的畅快,有种说不出的美妙,是让人欲罢不能的快1感。   正这时候,他听见好像自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呼唤,那人叫他“小白!”   眼前的简岚鸢顷刻间不见了。   白昼倏然睁眼——是民宅破旧的屋顶,转头见一个俊朗飒爽的背影正在茶台前忙活着掂配药材。   奇怪梦境中的窒息感让白昼对空气不自觉的渴望,他下意识深吸一口气,换来胸前猝不及防的剧烈刺痛。   空气,像是带尖的钩爪,骚挠着他的肺,让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可换来的却是更剧烈的刺痛。   白昼只得尽力忍住咳嗽的冲动,脸涨得通红,脖颈上青筋随之膨胀,像藤蔓肆虐攀爬,可怖又可怜。   正难受时,他被抱住了,被人狠狠的揽进怀里。   简岚鸢熟悉的声线,在白昼耳边沉稳柔缓:“慢慢呼吸,浅一些……”   他的手温暖又带有压迫感的抚在白昼背上——非到万不得已,不能再用镇静的药物。   暗器里的烟雾被直接推入白昼的肺里,简岚鸢再如何妙手回春,也没办法给白昼洗肺,只能盼着那东西能随着痰液排出。   但最棘手的是,那玩意是寒花淬和鼠尾艾玉草混合出来的东西,极易成瘾。   简岚鸢抱着白昼,他的声音虽然极尽沉稳镇定,但他的表情满含着纠结、愤恨和心疼。   只不过,白昼没看见。   随着简岚鸢的安抚,白昼逐渐平静下来。   简岚鸢这才微微合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神情里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被他隐去了,只剩下故人终相认的欣喜。   他缓缓扶起白昼,拉开他单薄的衣裳查看伤口,见并没有因为他刚才剧烈的咳嗽再渗血,放下心来。   只微笑着看他。   屋里没有别人。   白昼也看着他。   那双花瓣儿一样的眼睛,因为刚才的咳嗽,漾着一层水汽,春桃润雨。   若说楚楚可怜吧,有点过了,因为白昼的眼神里,总带着一丝和他年纪不大相符的杀伐果决。   乍看很冷。   只有简岚鸢知道白昼眼神内含的深意是利欲熏沉浮中的自我保护,以及曾经无限的绝望。   就是这样,白昼被他的简医生看得透透的,他在简岚鸢面前,哪怕是已经习以为常、融入骨子里的伪装,也无所遁形。   简岚鸢眼里,他是一个承担了与年龄不相符的压力的年轻人,无论是事业还是身体。   “你的心脏……因为长环蛇的关系,承受不住大喜大悲,所以……我一直不敢告诉你。”   终归还是简岚鸢先开口解释。   白昼眨巴两下眼睛,忽然就笑了。   果然,这就是他和简岚鸢的区别。   他曾以为,简岚鸢是在担心处境,担心隔墙有耳,而实际上,他的担心直接又纯粹。   白昼想,可能也正因如此,自己才那么在意他。   简医生不仅给了他活下去的希望和趣味,更让他在尔虞我诈商海沉浮的生活中,抓住了一片真心——唯有这个人发自内心的希望他活下来,希望能治好他,无关利益。   不像他曾经的医生,暗中纠缠在利益链条里,算计着他还能活多久。   从前,白昼分不清对简岚鸢到底是喜欢还是依赖。   经此一遭,他分清了。   无言的搂住他的简医生,把下巴随意的搭在他肩上,无言的笑了。   即便是让我现在就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只不过,还舍不得。   所以,我得好好活下去。   想到这,白昼坐直身子,收敛了脸上无限的柔情,正色看着简岚鸢,声音极低的问道:“你跟我说句实话,我是不是……上瘾了?”   简岚鸢一愣,白昼依旧那么机敏,他的敏感有时让简岚鸢觉得畏惧。   简岚鸢垂下眼睛,抿了嘴唇,片刻终于还是道:“我不知道,虽然那药成瘾性极高,但剂量和发作周期,都还不清楚,”说着,他抬起眼眸,看着白昼,“但我会守着你,放心。”   ——————————   皇上遇刺,是大事。   即便没有白昼和王爷操持,陈星宁和楚言川也都不是吃干饭的。   王爷赶到之后,陈星宁便抽了身,让龙武军连夜封城。   冷静下来,他回想事发细节——那医师对马承扬的病况诊断言过其实,并且那样要命的当口,他一声吆喝,倒仿佛给了本已经被俘的刽子手信号;屋里,马承扬是有意把皇上逼到窗前的;还有窗外埋伏的那人……   早有预谋。   陈星宁的手段,从来都算不得光明磊落,他也曾想,自己算不算是白昼手上的酷吏。终于,还是否定了这个定义。   因为皇上自始至终,手段虽然多少有些不要脸,但终归,他拿捏的那些人与这些手段相比,更不要脸。   这么一想,陈星宁就坦然了,顶多算杀人安人,杀之可也。   定位准确之后,他做事便更得心应手,待到第二日晌午,白昼回宫时,他和楚言川已经把事情讯问出了大概。   马承扬,是真的想杀皇上,他一直认为,父亲刚直不阿,直言劝诫,却落得被当众羞辱的下场,只得在府中郁郁难安,时而疯癫时而清醒,眼看好好的人,就这样糟践了。   他疯癫时胡言乱语,伤人自残,每逢清醒,又谨记皇上的旨意——一旦自戕,便诛连六族。   几近绝望时,他在瑞王的帮衬下开始从商,渐而风生水起,一切向荣时,瑞王来都城了。   他满心欢喜,想着若是王爷能帮父亲平反,就皆大欢喜。   不想,连瑞王一面都没见到,老王爷蹬腿闭眼了。   而后,便有人声称是瑞王的旧部,取得了马承扬的信任,那人才说,王爷并非病情突然恶化,而是皇上别有用心的暗箱操作。   这一切都是拜这杀千刀的皇帝所赐,他的命便是该偿还给马家和瑞王的债。   恨意,在这样的指证下一发不可收拾。   就这样,马承扬在官宦圈子里暗中筹措,得知前些日子都城里闹了连环凶案,听说三名疑犯被关了好些天,其中一名是衙门口有名的刽子手,便想着先结识一二。   到那刽子手家里,还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刽子手多日未归,独居的老母已然弥留了,瑞王的旧部见此情形,与那刽子手说,能让他的母亲死前少受苦楚,但需要他帮衬着做点事情。   所谓这做的事情,就是以“私仇”为由,看准时机,向马承扬“痛下杀手”,而后假意被俘,听到另一名同伴给出的信号,再伺机制造混乱。   瑞王的旧部早已经探查到皇上暗中要对马承扬下手了,是以,这对于马承扬而言,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绝佳机会。   一旦成功,便能不着痕迹的为瑞王报仇,为父亲出气。   白昼外出本就低调极了,那打配合的刽子手一直被蒙在鼓里,全不知这几人的目标是当今圣上。   直到他听到“救驾”二字,才心生猜疑,但也已经箭在弦上。   王爷道:“那自称瑞王旧部的人,是何相貌?”   陈星宁摇头,道:“那人谨慎得很,一直都带着面具。”   只怕在窗边伺机而动,向白昼痛下杀手的便是那个人。   更甚,行刺这样的大事,仅依靠一位官戚对皇上的恨意,变数太多了。   因果看似顺理成章,其实很多地方都牵强。   白昼和远宁王对视一眼,有猜测,却尚无证据。   朝露殿内一时寂静无声,皇上斜倚在床榻上,远宁王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陈星宁和楚言川在下垂手的茶台前坐着。   乍看,倒像是哥儿几个闲话家常。   片刻,一直没说话的皇上终于开腔了,他声音比从前更加缥缈了:“是朕露了消息给文亦斌,才有了户部尚书和左都御史朝上同参马巽父子这事儿,从朕透出消息到上朝,事情不过发酵了一日……”   他话到这儿,因为气息又刺激了肺部的伤处,便只得暂时止住话茬,缓缓呼吸,隐忍咳嗽的冲动。   但眼前剩下这三位,不仅一个傻子都没有,还都精得心眼儿上比着多生出窍儿来。   几乎同时反应过来——皇上遇刺,不过是有心人一场鹬蚌相争的游戏。   得利的渔翁,是文亦斌、户部尚书还是那新任的左都御史? 第76章 快把我…绑起来!   皇上身体不好,陈星宁和楚言川并没多留,把该交代的交代清楚,便也就退下。   那俩人前脚走了,白昼便以嫌弃布戈在眼前晃荡着心烦为由,把他也轰出去了。   只要远宁王在,布戈巴就不得麻利儿出去,省得在这儿碍眼,当下应一声,门外候命去了。   朝露殿里瞬间安静下来了。白昼往后仰靠,身子陷进软垫里,闭着眼睛,梳理当下的状况。   让他觉得最欣慰的是,远宁王就是简岚鸢。   他一直都在。   白昼遇刺后,在他清醒的散碎时间里,二人把彼此所知的信息,简略的共享了,包括小说原本的情节。一时间线索散乱,二人都需要理清思绪。   事态的发展,已经超出白昼曾经的预想。   回想当年他刚接手家族生意的时候,一位前辈曾经对他说:你只相信自己,其余的,谁都不要信,就算有一个人,让你在潜意识里愿意百分之百的信任,你也要做好有朝一日被他背叛的准备,并且不要怨恨,欣然接受或应对。   当然,这种背叛可以出于多种因素,并不一定是主观的。   白昼一直觉得,这话对得不能再对了。   远宁王便是白昼潜意识里百分之百信任的人,他知道,这人不会背叛他,可是事态瞬息万变,假如会有那样一天,白昼也不会后悔。   再想前朝,文家、以及老远宁王的势力,是两方突出的麻烦,只不过老王爷又与彭奇关系微妙,不知彭奇到底意欲何为。这人像一只飞蜂,扶南、占环甚至文煦和马巽身边,都有沾染,让事情乱如一团麻绳。   老王爷要天下,文家要权。   那么,彭奇又要什么?凡事都有动机,哪怕是疯子,也一样。   只不过疯子的动机,在常人看来荒唐怪诞罢了。   忽然殿门轻响,布戈又悄悄的进来了。   他见白昼眯着眼睛,目光正落在他身上,赶忙行礼,道:“陛下,文亦斌大人来了,请旨探病面圣。”   白昼有心不见,但转念一想,文亦斌待他从来都是恰到好处的礼数周全,多一分就谄媚,少一分又生疏,是难能可贵的拿捏分寸。   这次,皇上遇刺,出动了龙武军全城搜捕,事情想压住已经不可能了,如今人尽皆知的说法便是,白昼偷偷出宫去街市上闲逛,不知为何正好和畏罪的马承扬撞上,才有了行刺的那一段。   更何况白昼昨日受伤,今日晌午才挪回宫里,相较于文亦斌这位前内戚,关系更近的几位王爷还没来探望,他倒巴巴儿的赶来了,是要看自己死了没死吗?   既然想看,让他看就是了。   “请吧。”白昼道。   借着布戈去传旨的功夫,白昼又把头发捯扯下来几绺儿,无精打采的缩回软垫里,看着更加半死不活了。   这还不算完,他声音轻飘飘的道:“青岚,朕心慌,来给朕揉揉手。”   王爷瞬间会意了,笑着在榻边坐下来。   于是,文亦斌进到大殿,便看到这样一副画面,皇上发丝凌乱、衣衫松散的陷在软垫里,一只手放在远宁王腿上,王爷正轻缓的给皇上揉着手。   再细看皇上面色,惨淡极了。   一双眸子似睡非睡的没有神采,喘息间,隐约能听见他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轻鸣,好像风箱偷偷的拉,不敢明目张胆。   透过他大敞的领口,朦胧可见他胸前包着白帛,依稀渗出点殷红。   乍看,一副不知何时便要蹬腿闭眼的模样。   文亦斌赶忙跪下见礼,道:“微臣文亦斌,参见陛下,愿吾皇龙体安泰,早……”   话还没说完,皇上便斜了他一眼,直接把话茬截过去了:“安个屁。”   文亦斌立刻闭嘴了,颇有些尴尬的看了一眼远宁王。   皇上从前看在他皇后妹妹的份儿上,可是从来不曾这般不给面子。   远宁王显然也没想到,皇上说话气若游丝,话茬子却这么冲,在一旁赔笑道:“阿景,你身子不爽,文大人这是来看你的,你怎么对他发脾气?”   “看什么,看朕死没死吗?”   直接把远宁王也噎住了。文亦斌只得跪在地上,叩头不起,连道微臣不敢。   白昼这才又忽然轻声笑了,只是一笑,伤口就又疼起来,用手按住胸口,不敢用力咳嗽,缓了片刻,才道:“好了,起来吧,”说着,吩咐布戈,“赐座。”   布戈不明所以且不动声色的看着皇上撒癔症,觉得越发看不明白他了,但,主子让干嘛就干嘛呗。   赶快搬一张椅子到文亦斌身后,请他坐下。   白昼这才道:“文爱卿关心朕的身体,朕知道了,还有何事?”   文亦斌谢恩坐下,道:“微臣是受左都御史郝大人的托付,前来向陛下述职、请罪、示下后文的。”   呵……   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这个理由,找得非常不错。   左右都御史相辅相成,虽然左司朝内,右司外阜,但实际上,却分不得这么清晰。左都御史郝霖,新官上任没几个月,便又应了民间说左都御史流水席一样换人的魔咒,奉命处置马承扬,出师不利。   非但让马承扬跑了,还不知为何,让微服去都城里闲逛的皇上遇上,险些丧命。   失职啊……   皇上要是蹬腿闭眼了,别说官位,只怕他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如今这当口,郝霖深知现在是皇上还顾不得他,皇帝老子死了便也就罢了,要是没死,能立起个儿来的时候必然得向自己要个交代。   便即刻联合大理寺、刑部去马家和相关涉案人员家里彻查了。   当然,他不知道,失职是被皇上“算计”了。   除了彻查案件,向天子请罪也是要务,这才拜托与自己同为御史的文亦斌前来,目的有三:   一来,请罪;   二来,祝皇上龙体早安;   三来,拍着胸口说定然把事情查清。   白昼依旧是那副要死不活的神色,仰在垫子里听文亦斌说完,点点头,道:“朕知道了,”   而后,他眸子微挑起来,不再提这倒霉催的左都御史,反而话锋一转,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道,“朕还以为是文爱卿挂念朕的身体,原来爱卿不过是受人之托,回想大行皇后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可转眼便又如镜花水月了,她一走,舅哥这是要与朕生分了么?”   布戈在一边儿低眉顺眼的听着,忍不住腹诽,刚才人家关心你,你直接把人家噎得一愣一愣的,这会儿又怪人家跟你生分,我的陛下,你撒癔症也得有个边儿吧。   万没想到,文亦斌还真接招了,他起身郑重跪下,道:“微臣托大而言,不仅是大尧的臣子,更是陛下的家臣,大行皇后无福消受陛下恩宠,微臣的身份便更该维护陛下的名声,”说着,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远宁王,继续道,“陛下如今和王爷……如潘璋楚先(※)之谊,天下皆知,微臣身为先皇后兄长,无论与陛下亲疏都容易惹他人置喙,微臣不愿大行皇后和陛下的家事,成为天下人的谈资。”   这番言论,不卑不亢,就差直接说,你们俩人断袖来劲得很,别拉着我妹妹一起下水,好像死了还要争风吃醋,惹得我文家引人争议。   让皇上挑不出毛病,还把不是都甩回去了。   铁打的右都御史,可不全是靠着他是外戚这一条,文亦斌本身就有他自己的一套。   白昼干笑两声,这回倒不是装的,是当真呼吸之间,气息又刺激了肺,疼痛间带着刺痒,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假戏真做,像极了被大舅子一番数落,尴尬了。   远宁王在他背上轻抚着,待到他气息缓和了,也不等白昼再说话,便转向文亦斌道:“文大人口口声声为陛下着想,即便是断袖,也是本王招惹的阿景,他如今身体不好,你出言这般直白,就算在天下人面前为皇家思虑周全,可又做好家臣的本分了吗?”   远宁王在一众皇亲里从来都算待人和善的,这般锋芒毕露的直言回敬,让文亦斌瞠目,一时还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结果,这还不算完,王爷继续道:“文大人以家臣自居,又把陛下当成什么了,这等大不敬之罪,陛下不计较,本王却要问一问。”   家臣用在这,确实不妥,从前的诸侯王才有家臣,可白昼毕竟是大国君主。   他没想咬文嚼字,远宁王少见的较真儿了。   也不知文亦斌是不是真没想到这一层,连忙叩头称:“微臣万死,出言不慎,并无不敬之意。”   白昼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一边用衣袖沾干眼角,一边道:“起来吧,朕怪你做什么。”   文亦斌这才谢恩起身,诺诺的站直身子,端详皇上,见他眼睛也不知在看哪里,好像在看着自己,可看眼神又空洞得紧。   文亦斌正想找个理由跪安算了,便在须臾之间,皇上额头上冒出一层薄汗,面色也泛出一层不正常的红。   他紧接着抬手拉住远宁王,忽然就坐直了身子,半点刚才病恹恹的模样都没了,只是双眼还怔怔的,道:“青岚,青岚你看……”说着,他指向文亦斌,道,“那是仙人吗?”   殿里一共四个人,一瞬间,剩下那三个人懵在当场。   远宁王只一瞬间,就大惊,暗道不好,少量的药物,还是让白昼上瘾了吗。   白昼又抓住王爷,远宁王觉得自己的手竟然被他攥得有些疼了。   他一双眼睛里漾出水汽来,渴盼的看向王爷,道:“仙长的仙丹呢?”   远宁王刚想回话,白昼突然又像是不认识文亦斌了,冷眼看着他,凛声道:“你是谁,你怎么在这,滚!都滚!都给朕滚出去!”   话音落,抄起身后的软枕就丢过去,一下正好砸在文亦斌头上。   文大人疼倒是不疼,只是狼狈尴尬的紧。   远宁王怕白昼情绪激动,又扯动伤口,只得紧紧抱住他,向布戈急道:“先带文大人下去,这事不许透露出去!”   布戈拉着文亦斌慌慌张张的逃了。   远宁王赶忙看怀里的人。   见他缩在自己怀里,瑟瑟发着抖,眼神倒是已经恢复了清明。   装的?又憋什么鬼心眼呢?   刚想松一口气。   白昼却抓紧远宁王衣袖,连声音也在不自觉的抖:“快!快把我……绑起来!或者给我来一针,直接……直接扎晕了……我……顶不住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共枕树的典故,出自《太平广记》:战国时,岭南第一美男潘璋得楚公子仲仙倾慕,仲仙千里南下,二人求学到相知,食同桌,寝同榻,过得比真夫妻还恩爱,可一日,二人同死在一张床上,纸上写“生同衾,死同穴”,人们把二人同穴合葬在罗浮山,自坟前长出一棵不知名的树,几年内便枝繁叶茂,像是二人抱在一起,仲仙家人前来挪坟,见之也不忍把树砍去,就让二人长眠于罗浮山了。   ---   传说版本多少有不同,感兴趣的小天使可以自己上网搜罗搜罗。 第77章 我想清醒着亲一回?   白昼勉力支撑着心里的点滴清明,他恍然觉得,原主白景被王爷囚于后宫,。最终疯癫而死,可能这药物便是症结根本。   猜测一闪而过,反观现状,能不着痕迹的让文亦斌看到他对那所谓的仙丹已经产生依赖,无论他是否与文煦通气儿,又无论他是否是那渔翁得利的狠角色。   示弱和适当的暴露自己的弱点,是聪明的做法。   白昼的神志和意志飞快的被药物蚕食,他无暇细想,只得瞬间做出这个决定。   而后,他脑子越发不清晰了,仅还依靠着一丝坚定,喃喃的重复道:“不能用那药……不能用那药……”   说着,他就咳嗽起来。   声音的震颤,一次又一次冲击着他胸前的三处伤口,每咳一声都让人听就觉得疼,白昼却浑然不觉。   他突然扯开衣服,狠狠的按在伤口上。   血瞬间就涌出来了。   剧烈的痛感,让他的神志又有片刻清晰起来,他颤抖着声音,抓住远宁王衣袖,道:“快把我绑起来!”   抬眼的瞬间,坚韧与祈求毫不违和的融合在他的眼神里。   本来清澈的眸子已经攀满了血丝。   他突然的自残,让远宁王措手不及,但这情况,叫人来帮忙显然不是上策,白昼这副模样骤然被谁看见都不妥。   但他又不敢离开白昼寸步去拿针和药。   情急无奈。只得随手扯下系床幔的绦子,在白昼双手上打了个结,另外一端,绕在床头上。这才腾出手把他从怀里扶起来,去摸他脉搏——不仅是肺弱,就连本来已经大好的心脏,也因为药物的刺激,再次显出不正常的悸动。   成瘾性药物的戒断分为强制和替代,前者快刀斩乱麻,立竿见影。   远宁王皱眉看眼前的人,他额上的汗水已经如注,脸颊红得发烫,心动过速。   他受不住强制戒断的风险。   做出这个判断,王爷冲到茶桌前,从怀里摸出个药瓶,瓶子里是寒花淬的粉末,捻起大约半钱的分量,用温水冲了,端到白昼面前。   白昼燥烦无比,几乎忽略了身边的一切,一心只想挣脱双手的束缚。   可他越是挣扎,绦子便越是被他扭成瞎疙瘩。   王爷冲药的片刻功夫,那绛红色的锦缎绦子,几乎勒进肉里去了。   远宁王即刻重重捏在他风池穴上,突如其来的刺激,让白昼一瞬间缓了心神。   王爷道:“来,把药喝了,你身子受不住强戒……”   一边说,一边把杯子递到白昼嘴边。   不知为何,白昼像是对上瘾这件事非常抵触。   按理说,一般人在这时候,全没有毅力拒绝这几乎能让人豁出命去的诱惑。   可白昼偏偏身子猛地一歪,直接狠狠撞在王爷手上,一整杯药水泼洒出去,杯子也掉在地上,摔了个稀碎。   接着,他几乎是咬着牙齿在说:“不喝。”   说完这句话,他的神志便又昏沉起来,眼看呼吸越发短促,王爷真的吓坏了,这样下去,他心动过速,晕过去事小,一不小心,真要出人命了。   于是,也不多和他废话,闪电般的重新冲好一杯,一口药水含在嘴里,捻起白昼的下巴,尽数度进他嘴里。   这次比预想的顺利,许是白昼意识已经全不清晰了,水随着王爷送过去,便被他咽了。   白昼手还绑在床头,人躺不下,只能半吊着双手坐着。   远宁王无暇去解开已经如同乱麻的绳结,只得把已经昏过去的人重新抱进怀里,让他倚在胸前。   再用银针去稳定他的心脉。   寒花淬药性猛烈,即便没经过提炼,也已经精纯之极,片刻便起了效果,配合王爷的针灸,白昼的心跳终于逐渐平和了。   远宁王呼出一口气,皱眉看着白昼已经被丝绦勒出血的手腕,小心翼翼的把绦子解开,帮他处理好伤口。   心疼之余恨不能在他脑袋上狠狠戳一下——面儿上看着挺八面玲珑的人,怎么骨子里就这么倔呢?   驴一样。   恰好就在这时候,白昼醒了,睁开眼睛恍然像不认识远宁王了,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喊他道:“简医生啊。”   王爷从床上起身,蹲跪在床边,把白昼拥进怀里,沉声道:“我在。”   这句话,安定了白昼的心神,在他的简医生怀里深吸了一口气,才轻飘飘的道:“我难受。”   一个向来把狠都用在自己身上的人,突然坦言说难受……   即便是药物的原因,让他难得的软弱坦诚起来,王爷依旧觉得珍贵。   同时,那几不可闻的三个字是能通皮彻骨的,飘进王爷的心里,嘲讽他此时的无能为力。   远宁王只得搂着白昼,把他的头贴在自己胸前,道:“我知道,我会一直守着你。”   片刻的无语,就在王爷几乎要以为白昼刚才闹得筋疲力尽,这会儿只怕是昏睡过去了。   白昼才极低的回应道:“好。”   白昼之所以讨厌替代戒断,是因为他不喜欢黏糊。   强戒,疾风骤雨般的忍耐几次,便能彻底阻断他对药物的渴求,是他乐意的。   像如今这般,难受,又要忍耐,最主要的是在简岚鸢面前又变回这副病歪歪的模样,让他觉得很难受。   一个人病得久了,便不愿意被人当瓷瓶子一样照顾着。   好不容易身体渐好,白昼恨不能在简岚鸢面前表演铁人三项。   可事与愿违,不仅继续腻腻歪歪,还会在不经意间比从前更黏糊。   嘴不听脑子使唤的说完那句“我难受”之后,白昼恨不能把自己的嘴缝上。   但他确实难受,那一点寒花淬的药水,只能做到让他不至于因为心动过速而猝死,却做不到让他恢复如常。   更甚,还击碎了他心底一直都存在的那层坚韧的壳子。   除此之外,瘾也还在,虽然没有那般剧烈。   一点点寒花淬像是燃起了他身体对于替代药物的认可,让他心底的欲1望拼命的叫嚣着——就要这个。   可理智还在与之抗衡。   于是,他依旧心慌,烦躁。   白昼的身子发着抖,他紧咬着牙关,脑子云里雾里,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忽然觉得,王爷刚才的话语声,让他晃了神,鬼使神差的直言要求:“你再跟我说说话,我能好受些。”   远宁王低沉的嗯了一声。   白昼的耳朵贴在王爷胸前,声音就透过胸腔传入耳膜,与平时相比更加深邃沉稳了。   王爷缓声道:“嗯……你猜我为什么会做医生?”   该不会是要讲个什么狗血过往吧?   “你肯定猜不着。”   不是为了人类崇高的理想之类的么?   又或者曾经有什么重要的朋友、亲人得了重病?   白昼没说话,心里却想着这个。   王爷继续缓缓的讲:“说也简单,我当初不想报医科的,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当建筑师,能盖好多房子,凡是我设计的房子,我就要买上一套留念,那些不能买的,我就去拍好多照片,”说到这,他叹了口气,“结果,我爷爷是个老中医,知道我要报建筑的时候,他死活不乐意了,非要我继承家学。我那时候不懂事啊,就跟家里杠上了,最后爷爷拿出他做游医时跑江湖的一套——愿赌服输。老爷子要跟我摇骰子,单数报建筑,双数报医学,摇了三回,三回双数。”   “所以你就学医了?”白昼问道。   远宁王又把他搂得紧了些,在他背后几个穴位上力度适中的按压着:“可不是嘛,当时可不忿了。不过后来慢慢的,也就淡了。直到有一次,老爷子酒喝大了,说漏了嘴,那几颗骰子,是特制的,只能摇出双数!”   白昼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是老的辣,在哪儿都一样。   见他展颜,远宁王的心思轻松些许,又道:“我爷爷还是有远见的,也幸亏当初学了医,而后遇见你,才不至于后悔了。”   白昼不再说话,也伸了手,随意的搭在王爷腰侧。   听他随意的聊着小时候的事情:如何和姐姐揪隔壁家的公鸡尾巴毛做毽子;如何贪心挖了巨大的红薯倒烤不熟;又如何偷偷跑到野沟子里捞鱼差点送了命……   是一个孩子平凡又快乐的童年,无处不是鸡毛蒜皮和上房揭瓦,又无处不透露出轻松。   终于,药力消退了,白昼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已经入了夜,躺在床上就能看见窗外的星碎满天。   王爷已经没在他身边了,正坐在桌边看一沓不知是什么的文件。   白昼在床上,缓神片刻,觉得身上的外伤内伤像是终于折腾累了,该是暂时放过他了,才慢慢的支撑起身子,往床头挪了挪。   结果稍微一动,就觉得胳膊腿好像不是自己的,浑身哪里都松松垮垮的使不上劲,胸前的伤口,又被扯得痛了。   王爷见了,忙放下手边的事儿,扶他坐好,端过一杯水来给他,道:“多喝一点水,代谢快一些。”   白昼接过来,瞥眼看见地上打碎的杯子已经收拾干净了,但白色的锦绒毯子上,还留着一片浅淡的药渍。   隐约记得,王爷最后好像是嘴对嘴的逼他把药喝下去的。   二人两次唇齿纠缠,白昼都记不真切。   回想第一次,更是早就分辨不出,那是梦境还是真事了,便有些气苦。闷不吭声的低头喝水。   “怎么了?”王爷歪头看他。   这怎么说?   我想清醒着亲一回?   疯了吧…   白昼就是这么敢想不敢说的怂了。   他不回答,远宁王也不催他,只坐在床边,面带笑意的看他鸡啄米一样把一碗水喝完。才接过杯子回手放在身后。   目光片刻没离开白昼脸上。   白昼让他看得心里发毛,刚想问他看什么,就被王爷温柔的拉入怀里。   远宁王如雕似刻的精致面容在他眼前倏然放大。   紧接着,视觉转变为唇上的触感。   这一刻,白昼的心不知跳漏了多少拍。   没有心悸、没有不安,只剩下对方施加在他嘴唇上、身子上、还有心上的山温水软。   吻如同给白昼注入了生命的活力,让他想拼尽力量去拥抱住这个吻他的人。   他的手攀上对方的背,夏日轻薄衣衫的阻隔下,白昼的双指描摹着王爷如玉树削型的身子,每一寸肌肉,每一寸骨节,触感真实得无以复加。   让白昼清楚的知道,这次不是做梦,是真的。   但王爷毕竟是医生,他眼看着白昼欲求不满的小纠结都写在脸上了,心生怜爱,想满足他却又不敢放肆。   浅尝辄止的停下让白昼乱了呼吸的行为。   轻声道:“那上瘾的药千万般不好,唯有一点好。”   白昼懵然的看他,皮肤底子里洇出的一层绯红还没褪去。   这副模样让自持君子的王爷也不敢再看,把他重新抱进怀里,故作镇定笑道:“能让你想什么就说什么。”   这回换白昼不自在了,轻挣了一下,从王爷怀里坐起来,可一看他的脸,心又不争气的乱跳。   二人的目光一触便又分开了。   白昼岔开话题,看向桌子上那一沓子文书,问道:“折子吗?”   远宁王也看了一眼桌面,摇头笑道:“欺负你的人,该叫他们好看。”   更甚,远宁王原主背后的恩怨纠缠,也该让它浮出水面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战术抱抱VS战术岔话题哪个更好使?   白昼:当然是岔话题了,抱抱容易走火。   ---   白昼:你怎么不看我?   简岚鸢:你带电。   简岚鸢:你又为什么不看我?   白昼:你有毒。   ---   最近更新有点抽风,三次元近些天很忙。   争取日更,肯定能隔日更。   PS:吐槽自己,这么凉,怎么更有很大区别吗?好像并没有。 第78章 伪造圣旨。   白昼身体不好,在王爷看来,凡是让他的小白劳心费神的,就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老王爷和彭奇是祸首,但毕竟现在和他们直面还是力不从心,所以,就从都城这几个离得近的开始。   蜈蚣脚再多,也总有能剁完的一天。   不管马承扬是不是受人蛊惑,他把白昼伤成这样,总要向他讨个说法。   但王爷,不是愣头青小伙子,说要出气,就提刀决斗。   他和白昼都觉得,马承扬犯案的因由,远不像陈星宁及刑部查问出的结果那样简单。   这几天,白昼对药物的依赖时不时就会发作一番,每到这时候,远宁王都独自照顾他,就连布戈也不让进来。   白昼身边离不开人,远宁王便安排了些守株待兔,不用他亲自着手的活计。   尚宇炎背上拓下来的地图,联通着朝月城多处深宅大院。   但因拓片斑驳,还沾染着血迹,太多的地方已经模糊不清了。   王爷命人偷偷走过一遍,把每处出口标记查探清楚。   日复一日。   白昼的成瘾性发作间隔越来越长了,这是好事。   他身上的几处伤口,也愈合得尚可。   只不过,止痛药不敢再给他多用,是以皮肉苦,白昼多少还是受了些。   每日里,王爷在白昼醒时陪他说话解闷,读书下棋,换着法儿的分散他注意力,既不让他多在政务上费心,又总能勾着他的兴趣,不让他把注意力放在伤口上。   有两次他惊梦而醒,正值深夜,本以为王爷也是休息了的。   不曾想,一次见他在研究药方,又一次见他不知在整理什么文书。   铁打的身体也禁不住这么消磨吧。   白昼知道,只有自己身子赶快好起来,才能让他少些操劳。   极为难得的非常遵医嘱,让王爷欣喜至极。   终于,个把月过去了,白昼的伤口结痂,药瘾也已经有五六日没犯过了。   只是夏日暑气重,格外的潮热,他伤口长新肉,痒得很。   在屋里转来转去。   王爷就坐在一边,看他困兽一样在屋子里走柳儿——   这些天,他只上朝出过两次屋,在朝上阴恻恻的发号施令说,马承扬要好好的问,若是弄死了,就让经手官员全家陪葬。   一句话,把文亦斌等三法司几位重臣的脑袋,全都拿捏住了。   除此之外,他真的哪里也没去。   这会儿眼看是身子见好,来了精神。   傍晚,难得清凉起来,白昼忍不住对王爷道:“病号要求出去透透气。”   五脊六兽的模样好笑又可怜。   王爷便陪着他在朝露殿的院子里看了片刻晚霞,正要回去,布戈引着千禄来了。   少年人对白昼没什么惧意,他多日没见到过这么“欢实”的皇上了,看他身子渐而大好,高兴的问安,左右没有外人,便向王爷道:“玉人传信来,您安排下去的两件事情,都有眉目了。”   远宁王瞪了他一眼。   千禄立刻知道,说错话了。   他从来都觉得王爷和皇上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而且最近天天在一起,皇上即便身上有伤,脑子又没毛病。王爷还不能把近来的作为,跟皇上念叨念叨吗?   今儿才知道,王爷这是闷声发大财,自己憋宝呢。   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便面带愧疚的看向王爷,从怀里摸出一张地图和一沓子信函。   地图一看便是新绘制的,可信件陈旧至极,远宁王见这回彻底没法背着白昼了,便道:“进殿去看吧,但你就只能看看。”   白昼微微一愣,笑着摇头,也没说什么。   他展开地图,眼见图纸绘画四通八达,蜿蜒曲折的通路不像是城里的道路,白昼对前朝尚冰和尚宇炎的事情已经悉知,知道这是王爷修复的暗道图纸。   道路的尽头标注的地标触目惊心,有如乐兮堂、有如前紫薇令府,又有如远宁王府,更有如瑞王当初丧命的宁德殿。   看到这,白昼不禁微皱了眉头,暗道虽然通至皇宫大内,但歹人进来想要肆意来去,也并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那样简单。   当日瑞王死得那么痛快,正是因为他恰好就住在宁德殿了。   但这真的是恰好吗?   白昼见那地图里,还夹了一封信,用火漆封着,并未打开,但看信封上的字迹,便是一惊,正是那已死于捐官案件里的紫薇令顾桓的。   信封拆开,里面只短短数语:“若想保先帝遗诏之密,救我。”   但他……还是死了。   “这信是在哪里发现的?”白昼问道。   千禄摇摇头,表示不知。   远宁王接过信封,细看片刻,发现了玉人做给他的暗号,他凑到白昼耳边,声音极低的道:“在远宁王府地下暗道里。”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陷入了沉思——当时就觉得顾桓像是在等什么,原来他曾向远宁王原主求救。   但他显然不会成功,因为当时简岚鸢还俩眼一抹黑呢。   可若这是威胁,便该有后手。但先皇遗诏之密,至今未曾泄露,又是为什么?   一时想不通。   白昼的目光又落在那一沓子陈旧的信件上……   ——————————   炎炎夏日里,街市上的知了叫得让人发燥。   一架马车,在人烟稀少,被烈日蒸得冒烟的大街上驰骋,穿街过巷,比平日里都顺畅不少。   自城南的端淑郡主府到城西的马巽家门口,也不过两刻时间。   前左都御史马巽,回家“养病”已经好几年了,几年前大年初一对他而言几乎成了噩梦,总是午夜梦回时,让他惊悸难安。   马巽身为言官,又曾是瑞王的门客,大半辈子顺风顺水,而后可以说是平步青云。万没想到,劫数说来就来,只因为参奏皇上新年废礼,就被这昏君扒光了衣裳绑在朝露殿门口的御道上,当成人形箭靶,射了满身的皮搋子。   那昏君不仅招呼路过的宫人驻足观看,还故意把马巽的敏感部位暴露无遗,就是不用搋子给他遮羞。   可想而知,当时场面辣眼又惨烈。   几个回合下来,马巽又羞又怒,咬舌自尽未遂,反给昏君提了醒,他人还没清醒,圣旨就下到府里——若是自戕,就三族陪葬。   一朝颜面扫地。   一晃数年已过。   大尧,并不是一个女子低贱到尘埃里的朝代,对女子的束缚并不多。   马大人出了这样的丑事,几房夫人脸上也都不好看,更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终于,除了自幼便指腹为婚的大夫人,其余的,都自为前程,纷纷与马巽和离了。   近来,更因为马承扬谋刺圣驾,马家被龙武军合围了。   这日傍晚,门可罗雀的马府门前,来了一架马车。龙武军将士要拦,驾车的少年人摸出腰牌递上去,那将领即刻行礼,让开通路。   车上下来的年轻男子,身上透出来一股沉稳气韵。   他发冠简洁,乌木的小冠上,只嵌了一颗明珠,穿着一身鸦青的长衫,外面披了薄如蝉翼的月白色纱衣,折扇轻摇,举手投足间也能透出贵气闲适。   他向身旁的少年人笑道:“拜帖准备好了吗?”   少年人从怀里摸出个绛色描金的帖子,道:“王爷,您就算直接登门,也不失礼,您看,马大人如今连门丁都撤了。”   远宁王道:“马大人只是养病在家,本王的品级也不过比他高半阶,怎么能这般随便,更何况,咱们突然造访,本就失礼了,”说着,笑着在少年人肩头一派,“扣门,递帖子去。”   少年人是千禄,前去扣了门环,好一会儿,才有人前来应门。   应门人是个老汉,见来人是生面孔,也没拘谨戒备,问道:“这位爷面生得紧,不知高就何处?”   千禄还礼,道:“老人家,这位是远宁王爷,您快去递帖子吧,大热天儿的,再把我们王爷晒中暑了。”   老汉神色里预料之外一闪而过,接着连忙称是,小跑着去回禀了。   只片刻的功夫,便又回来了,却也只有他一人。   千禄先道:“马大人好大的架子?王爷前来探望,他不出门降阶,更是连面都不露吗?”   那老汉道:“小官人别恼别恼,大人自从……咳,时不常的卧病不起,而且近来我家公子……又……大人不知王爷大驾,现在正忙着梳洗更衣呢,外面太热了,烦请王爷移步,花厅喝茶稍待。”   远宁王笑道:“是了,是本王失了礼数,不怪马大人。”   花厅稍待,一等便是小半个时辰。   千禄站在王爷身后嘟囔:“这是梳洗更衣还是下蛋呢?”   王爷白了他一眼,道:“越发没规矩了。”   千禄吐着舌头,不说话了。   从前在宫里当差时,他就听过远宁王的风评,有人说这位王爷是个笑面虎,而且攀附皇恩。   跟了王爷这些日子,只觉得他为人挺和善的,对皇上是真心一片,没瞧出刻意攀附。   待到王爷茶过了三重水,才听见回廊里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正是马巽。   马大人身姿还算挺拔,可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皱纹堆叠出沧桑,目光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深邃,饱含了太多的情绪。   这样违和的样貌表情,让人猜不出他的年龄。   远宁王并不多绕弯子,直言道:“马大人屏退左右,本王不速,有几句话想说。”   马巽微一迟疑,示意左右退下。   王爷笑了,道:“本王不想提马大人当年的心病,只是在本王看来,大人被陛下针对,着实不冤。”   说罢,他眉眼含笑,看着马巽。   人要是心里有鬼,对方含沙射影的一句,就能让他心里翻个儿。   只不过马巽毕竟是洞庭湖的老麻雀,佯装不明所以,起身向王爷行了个大礼,也不说话。   远宁王设想过他会装傻充愣,倒没想过他这番以退为进的作为,不承认,也不否认,行个大礼,一会儿横竖都能说得通。   但王爷手里毕竟是当真有料,继续不和他多废话,拿出一封信件,递给马巽。   信笺已经老旧得有些发黄了,马巽一看信皮,就知道完了——这信是曾经他写给瑞王的。老王爷糊涂啊,这么机密的信件,为何不烧毁呢?   当真以为去了封地,便天高皇帝远,大意了吗?   结果,打开一看,才发现,信纸其实是被烧了的,有些字迹已经焚毁,但不知为何,被人在千钧之际,抢救下来了。   王爷不给马巽过多的思索时间,道:“马大人,当初伙同瑞王伪造圣旨,这事撞在本王手里,希望本王如何处置?”   原来,马巽手上这份残破的信件,是当年他曾写给瑞王的,当年他借左都御史职务之便,偷盗了装裱遗诏的玉轴绫锦和书写圣旨的织锦云纹绢,又买通御前太监偷偷在圣旨上空扣了玺印,把一份有印无字的“圣旨”交予瑞王。   那偷盖玺印的人,正是前些日子被白昼揪出来的御前太监,宝恒。   马巽见王爷铁证在手,再多做狡辩也没意思,便道:“王爷此次前来,也不该是向下官兴师问罪来的吧?”   他舌头短一截,吐字奇怪,甚至有点好笑。   但造成这副后果的原因,想来还是唏嘘。 第79章 好了,你累了。   马巽毕竟为官多年,应承沉着,目光也犀利。   儿子行刺圣上,他府上早在数日前,就被三法司的人踏平了门槛子,但今日来的却是素未谋面的远宁王,一瞬间看出王爷此行别有深意。   或许,生门就在此。   王爷笑而不语的看他,拿出一份折子,是三法司这几日内审马承扬的奏报。   文书上,马承扬签字画押,承认倒卖地皮、也承认与已故瑞王以权谋私、还承认了与瑞王旧部意图行刺圣驾。   前两条还好,最后这一条,足以把马家一家老小拉出来,该剐的剐,该砍的砍。   马巽再如何冷静,手也逐渐抖起来,自他失势被明称养病,实则软禁的困于府中后,只道儿子蒙瑞王照顾,生意越做越好,当真不知道,儿子为什么突然要去做这诛九族的勾当。   刑部尚书亲自到府上查问时,马巽瞬间头大,只觉得脑袋发飘的不真实。   每日里盘算着该去偷偷找谁求情,他暗地里找过瑞王的儿子——远在封地的瑞康郡王。   但也不知是郡王耳目灵通,还是确实不想再与父亲的旧交纠缠不清,直接闭门谢客,马巽差去的人,郡王见都没见。   于是马巽又偷偷出府,去求瑞王的女儿端淑郡主,谁知郡主反倒哭诉起她父王死了还不消停,闹出这一出,直言自己泥菩萨过江。   只是马巽当然不知,在王爷猜测瑞王被害事由不简单时,便偷偷查过端淑郡主,捏到了郡主曾经把驸马偷养的外室迫害致残的把柄,要她对此事袖手不管。   想那瑞王白辰一支就只剩下郡主和郡王姐弟二人,门第冷落。   先父前门客的儿子谋刺皇上……   本就是烂摊子,郡主当然不会傻得削尖了脑袋,迎难而上。   一颗软钉子,把马巽顶回来了。   马巽感叹人走茶凉之余不甘束手,先后与三法司的几位主事,明里暗里联系了个遍。可依旧是谋刺圣驾,没人敢应。   终于,转机来了,能撑起这摊烂事儿的,只怕大尧唯有远宁王一人。   但马巽知道,他非要拿些什么来交换,才能迎来真正的转机。   远宁王见他若有所思的模样,道:“马大人是否知道,他为何愿意承认这诛九族的大罪,却不巧言辩白?”   是了,为什么?   熬刑不过,所以只求痛快?   王爷笑了笑,道:“因为文亦斌文大人向令郎承诺,若是如实交代,他便能求陛下只诛杀涉案之人,饶了马家亲眷,”说着,王爷指了指三司上奏的文书,“文大人这文字游戏玩的虽不高明,令郎却还是上当了。”   马巽又细看那奏报,指明马巽是瑞王旧部,不可能对此事毫不知情,请陛下示下,如何处置。   不由得火气往上撞,从前他与文亦斌分别是左右都御史,相处多年只道文亦斌为人谨慎,却没想到,他这般睚眦必报。   把奏报一合,向远宁王道:“王爷既然肯屈尊下榻,便给下官直条明路吧。”   远宁王摇着扇子,问道:“马大人以为,文御史为何要针对你呢?其实这案子如何查探,都没有半点线索指向大人,怎么看都是令郎受人蒙蔽。”   马巽略微迟疑了片刻,显然远宁王是目前微一的救命稻草了,便也就把当年的过往说了。   原因其实很简单,一言以蔽之,当年白景纳太子妃时,文家的外戚身份,差一点就被马巽搅合黄了。   就此结下了梁子,文亦斌面上无所谓,但事实上该是恨透了马巽。   可这事儿,其实也不是马巽本意,而是瑞王属意的——文亦斌先是攀附远宁王一支,而后又想与皇室结亲,日后必成大患。   话匣子打开,便一时半会儿合不上了。   远宁王此行收获匪浅,得知了些皇族记档上查不到的过往。   话要从先皇一朝说起。   白景的父亲名叫白落。   他继位时,闹了好大一场皇族政变。   先皇白落兄弟一共四人,瑞王白辰生性懒散,早早的闲云野鹤了。   剩下的三名兄弟,明和暗争大尧的天下。   终于不知为何,当时大皇子生母,一夜之间,倒戈亲子。向皇帝丈夫奏称民间有双头蛇(※)祸乱人间,预示皇族将生同室操戈的混乱,为免除流血灾难,请皇上废黜太子,改立白落。   太子并非胸无点墨的纨绔,宫中也多少安插了眼线。得知生母暗中要求皇上废黜他时,他莫名且惊骇,但让他更为诧异的是,他的父王竟然同意了。   仓促间,只得纠集势力,发动逼宫动乱。   不知那是一个被多少人鲜血染红的夜……   最终,大皇子死于混乱,远宁王的父亲则是在动乱中护驾有功,两个儿子也因此丧生御前,才被封为大尧的异姓郡王。   说着,马巽摇头叹息道:“这事,没有史官敢详细下笔,当年的皇室内乱,经年日久无人再提,只怕王爷您都知之不详,毕竟您是先王老来得子,这段往事,也不知老王爷是否和您提及过。”   远宁王面不改色的听马巽叙述,心里可没脸上平静。   他在大尧的史记上只看到说先皇被封太子前,天降异象,大皇子死于宫廷大火,其余的却都没详说。   先皇有兄弟四人?   死于夺嫡之乱的大皇子、白景的父亲白落、瑞王白辰、还有一人……   是谁?   马巽见远宁王折扇轻摇,面无波澜,便继续往后讲述。讲他如何被瑞王赏识,又如何被举荐入朝为官。   文亦斌得远宁先王知遇,而当初远宁先王与瑞王一度形同莫逆,但不知后来为何,二人渐行渐远,瑞王越发懒怠,远宁先王也被先皇封去属地。   若非远宁先王临终前向新帝白景上万言血书,又弄得天下皆知,只为求皇上让儿子回都城陪王伴驾,只怕远宁王一支如今还在临近扶南、占环的封地“逍遥快活”呢。   远宁王听马巽说完,问道:“马大人,当初又为何要和瑞王伪造诏书?”   马巽听了这话,突然笑了,道:“看来,王爷的耳目也并非灵通到让下官生畏称神的地步。”   王爷一笑坦然:“自然,本王也是肩膀上顶着一颗头的普通人而已。但即便如此,拿捏马大人一家老少的生死,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一直面带笑意,话锋却越发锐利,说完后定定的看着马巽。   马巽破罐子破摔的一笑,道:“先皇确实留有遗诏,但具体内容,王爷连下官都不曾告知,至于伪造诏书的内容,下官也知之不详,只大约知道,一旦公布,便会危及如今金銮殿上那位的尊位,”说着,他苦笑道,“瑞翁……当真是病重离世么?”   看他的神色,认定了瑞王是被皇上灭口的。   白昼平白又背了个黑锅。   马巽见远宁王不答,又迟迟不说能如何帮助马承扬,便道:“下官已经知无不言了,王爷,也该兑现承诺。”   远宁王笑道:“本王如今能来找马大人,便已经在御前帮大人拦了三司的奏报,但本王没得到最想要的答案。”   王爷颇有点过河拆桥的无赖意思,转念,他叹了一口气,道:“下官当真不知道那真假遗诏的内容,但……若是真的那份,瑞翁没有毁去,下官猜想或许在一人手上。”   远宁王听罢,便要离开,人走到门口又停了脚步:“马大人为何要装作神志失常的模样?”   马巽微微愣了神,忽然笑道:“为何?王爷难道不知道吗?”   远宁王略一沉吟,不敢再多做过问。   他收获不浅,却也知道马巽并未真的如他自己所述“知无不言”。   细想,当年瑞王授意马巽搅黄文家和白景结亲,看似是在提防文家做大。   实际呢?   是因为忌惮踩着两名儿子性命上位的远宁先王吧。   ——————————   王爷回到朝露殿时,已经月上中天。   小可儿见王爷来了,轻轻退出殿门。   白昼已经睡下了,远宁王走到榻前看他,见他面色平和,才觉得紧绷了半日的精神终于放松了些许。   他从怀里摸出刚才给马巽看过的那份三法司奏报,扔进香鼎。   眼看着火焰把绢帛吞噬消化,最后和香料灰烬融合在一起。   圣旨可以伪造,三法司的奏报自然也是可以伪造的。   王爷看着星火出神,身后一阵轻响。   他回身见白昼已经走到桌前,倒上一杯温水,递到他面前,问道:“用过饭了吗?”   微一迟疑的功夫,白昼便知道他还没吃东西,作势要叫小可儿进来,被王爷拦下了。   远宁王接过杯子,笑道:“不觉得饿。”   直接被白昼毫不客气的白了一眼,叫了小可儿进来,吩咐道:“去跟御膳房说,备点开胃好消化的。”   待到殿里又只剩下他俩,白昼才道:“这回可没给我树立好榜样。”   王爷笑笑,表示你说得对,一会儿我就好好吃饭。   他在白昼面前一直是笑嘻嘻的亲和柔缓,但白昼知道,他其实疲惫得很。   能不疲惫吗?   白昼站在王爷身前端详他片刻,突然拉着他在桌前坐下,转到他身后,在他肩上按捏起来。   不得不说,白昼推拿的手法,着实有点东西。   只捏了一下,远宁王便觉得背上颈边的寒毛舒服得一下子炸起来了,像有一阵微弱的电流,由白昼指尖延展过他的肩颈,一直往上窜,汇聚到头顶百汇——舒服得脸颊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   他按住白昼的手,便要起身。   白昼像是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双手用力一压,按在他肩上道:“你肩膀的肌肉都僵了,我给你松松。”   在白昼的坚持下,王爷渐而放松下来了。   他从来不知,白昼还有这样的小本事。   片刻光景,他本来有些僵酸的右肩,舒松极了。   简略的把白日里的收获向白昼交代完,他又想站起来:“好了,你累了。”   被白昼直接一拳捶在肩头最酸胀的肌肉上:“老实坐着。”   一时间屋里寂静。   直到白昼觉得王爷的肩膀真的不似开始他上手时那样紧绷僵硬了,才终于开口问道:“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吧,能不能出门了?”   王爷道:“你想怎么个出门法?”   白昼笑道:“比如……去城郊。”   远宁王不明所以,按住他的手,回头看他。   白昼居高临下的眨巴两下眼睛,瞟了一眼门口,才笑着悄悄的道:“朕有两套方案,需得……见雀张罗,不然等马家那一对儿说实话,只怕是难。”   --------------------   作者有话要说:   ※改自西夏襄宗李安全与桓宗母亲罗氏合谋,废桓宗自立的“双头猪”传言。 第80章 我倒…怕了。   这些日子,白昼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远宁王也没跟他过多的交代前朝政务和那些阴谋。   但并不代表白昼真的不想这些。   毕竟,他大半年来在朝里培养出来的眼线除了陈星宁之流,还有其他的官员。   这些天,白昼一直在想,若是王爷背后的势力算计他对药物上瘾,而后为何在这月余的光景内,又突然按兵不动了呢?   他上次明明把状态极为明显的透露给文亦斌了。   难道说……文亦斌、马家并非和彭奇之流是一丘之貉?   深知实践出真知的白昼,在王爷从马府回宫那夜,见了他的疲惫之色,便决定不坐在屋里空想了。   结果朝里又出了新的乱子,横插一杠。   这一日上朝,太常寺卿突然出列,说是太医令有事奏报,关乎龙体国运。   太医令隶属太常寺下辖的太医堂,在大尧是四品官阶,只能殿外听政。   在大朝会上要求入殿,想来该是紧要的事情。   但白昼不想节外生枝,有心不见,却见太医令已经到殿门前候旨。   微一迟疑,被左都御史接了话:“陛下,太医令田大人是侍奉过先皇龙体的老医师,医术精湛,为人克俭,朝会上能如此郑重的参奏,必是要事,还请陛下听一听吧。”   随之,数名官员附议。   无奈,白昼只得招招手,道:“田老曾经两次把先皇从鬼门关拉回来,朕如何不知?”   上殿的小老头精神得紧,白昼记得他该是耄耋之年了,却能步履生风,腰杆儿倍儿直,花白的头发反倒衬得面色红润有光泽。   用鹤发童颜来形容,毫不为过。   太医令面君礼数周全,不卑不亢,直言道:“陛下身体得远宁王爷看顾,老臣倍感轻松,只是近日,老臣有一发现,本不该在陛下龙体欠安时扰乱您的心思,但若是让事态恣意,恐成我大尧灭顶灾祸。”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只织锦小盒子,呈到御前,继续道:“微臣近来得到一种丹药,更发现数位官员亲眷,因服用此药出现了不同的失神症状,若是有通医术者,以求仙问道为诱饵,控制我大尧官宦,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   白昼略惊。   他未曾想到,文煦的初衷,会被一名太医一言戳穿。   他早就悉知文煦建设乐兮堂,又偷偷炼药散出去的初衷,但他没太管。   主要是因为,现阶段被文煦拉下水的,还都是些经不住酒□□惑的官员,本就不是什么心思坚韧之人,不必冒着风险,取小放大。   但如今朝堂上,太医令当着众臣把事情叫破了,白昼便问道:“这样的药物,倒是有意思,源于何处?”   太医令拱手答:“微臣尚且不知,丸药是微臣的一位药材商朋友偶然得来,觉得事有蹊跷,才拿给微臣的。微臣查验出这药丸中两位药材,量小止痛清热祛毒,量大却致幻上瘾,恰巧和几位官员亲眷症状相似。陛下若要细查,只需派人去查验都城里的药坊,自然能顺藤摸瓜,”顿了顿,他又道,“微臣听闻冬日时,有位方士前来觐丹,当时丹药查验确实无毒,但其中也含了一味鼠尾艾玉草,不知此人与这事是否有关。”   呵,说得是尚宇炎。   何止有关,命都没了。   白昼漫不经心的捻起那颗丹药看,乌黑的丹丸里,隐隐透出些散碎的金色,确实是文煦那儿的好东西。   看来无论何事,有人糊涂便有人清醒。   他转向刑部尚书陶迪,见他毕恭毕敬的站在殿下,道:“陶爱卿,此事交由你去查实一二,能制出这么神奇丹药的人,是个人才,若是能查到,可别弄死了,朕想见见。至于田老,用心赤诚,当赏。”说完,哈哈一笑,站起身来,甩着袍子退朝了。   这就完了。   不咸不淡的。   直接把还要进一步慷慨陈词的太医令晾在殿上了。   太医令满心话噎在嗓子眼,终而化为一声轻叹——皇上这般不当回事,大尧危矣。   他当然不知道,皇上这般,是不愿打草惊蛇,也是不愿让心怀叵测之人视他为眼中钉。   下朝后,白昼用着午膳,思来想去觉得不妥,招陈星宁入宫,问他道:“夏姑娘近来如何?”   陈星宁知道皇上的醉翁之意,不是关心姑娘,行礼答道:“文煦小心谨慎得紧,自从尚宇炎出事,他就把司星好好的供养着,只让她教授些琴曲给富户公子,药的事儿,半颗都没经过她手。但她有一次偷偷看到方妙儿非常小心的进了地下的密道。”   鼍龙湖下的密道,只剩下一间石屋,还下去做什么?   而且,对于文煦而言,密道已经暴露在皇上眼皮子低下了。   转念,白昼便又明白了——弩下逃箭,灯下黑。   哼,小机巧心思倒是不少。   白昼道:“文煦对付尚宇炎的手段可不简单,你让她注意安全,别惹文煦生疑,”说着,他把丹药递给陈星宁,“田老能当朝奏报,他……朕还是不放心,你去看护着些吧,另外,这药他到底如何得来的,帮朕去查查。”   陈星宁领命走了,白昼才又把饭吃完。   布戈忍不住在一边唠叨:“陛下,您身子刚好,怎么就这么操心,王爷要是知道了,又该担心了。”   预料之中,白昼笑着白了他一眼,道:“若是他知道了,就是你打的小报告。”   说着,到窗前的摇椅上一歪,闭目养神了。   再说远宁王,他此时没在宫里,而是又去了刑部。   马巽一面之词,王也觉得可信却不全面,他还要再查问马承扬一番。   刑部问案的手段可圈可点,却敌不过王爷直接用药。   远宁王给那让人说真话的药取了个名字,名叫“一青二白”,指的不是小葱拌豆腐,也并非身家青白,而是取自寒花淬和东莨菪花的配比比例及颜色。   查问马承扬,王爷毕竟不便亲自露面,药给到玉人,让他扮作刑部小吏去问话。   可结果令人失望,问讯的结果几乎与三法司现有的文书记录一般无二。   饶是如此,远宁王也折腾到晚膳时才回宫去。   一进朝露殿,就觉得不大对劲。   布戈和小可儿都站在门外廊下,王爷刚上台阶,便听见屋里一阵茶盏摔碎的声音,紧跟着便是陈星宁的声音道:“陛下息怒,微臣失职。”   王爷看向布戈。   布戈瘪了嘴,咬着嘴唇思虑片刻,道:“太医令田大人,今日下午当街被刺身亡。”   即便王爷沉着冷静,也不禁抽了一口冷气。   早上参奏丹药问题,午后就遇刺了。   并且是光天化日,街市上行凶。   无法无天了么?   布戈又道:“陛下……午膳时其实已经预料到不妥,派陈大人前去看顾……可不曾想……”   是啊,天子脚下,谁也没想到有人能当街行凶。   即便是看顾,也不可能像个保镖一样,咫尺距离,寸步不离。   否则,不反倒此地无银,打草惊蛇了吗。   “行刺的人呢?”   布戈道:“听说,是个疯汉,杀了人之后,自己抹脖子了。”   远宁王还是更担心白昼身体,他该是真生气了,这事儿换谁都得生气。   刚想进屋,陈星宁正好拉殿门退出来了。   顶着一脸的一言难尽,向王爷行个礼,退下去了。   殿内,白昼就在门厅处,坐在椅子上愣愣的出神。   他见远宁王进来,只淡淡的看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王爷怔了极短的片刻,在他与白昼相识的几年时间里,这样的神色,他是第三次在白昼脸上见到:   第一次,是因为一个竞争对手无赖一般,在白昼生父祭日当天,把自陵园到白昼公司楼下的公路两侧挂满了彩旗和标语,写满了“早生极乐”、“忌日快乐”之类的无理言语;   第二次,是因为白昼的一位叔叔,说他的母亲为人不检点,白昼根本就不是白家的儿子。   所以,远宁王明白,白昼一旦露出这样的神色,便是他生气了,并且非常生气。   只是这气生起来,不是棋逢对手那样酣畅淋漓,总归是有点莫名的憋屈或者是拉□□爬脚面。   王爷并没即刻就上前安慰,而是把被白昼打碎的茶杯瓷片小心的拾起来。   拾到一半,白昼开腔了:“好了,我没事,让布戈他们进来扫一下就是了,你再划了手……”   远宁王回望他一眼,笑道:“免得你又踩了扎脚。”   他把瓷片收罗到一旁,抽出帕子擦手,才走到白昼身前蹲下,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当真没事吗?”   王爷掌心粗粝的伤疤摩挲在白昼手背上。   白昼低头,见他虎口处都隐约可见凸起的增生。   忍不住从他掌心抽出一只手来反握住他,道:“突然……有点力不从心。”   起初以为我孤家寡人,闹一闹痛快一场就罢了,但如今你也在这里……   我倒……怕了。   怕看错了书里的恩怨纠葛,再让你为我犯险;   怕你那么干净纯粹的一个人,为了我,被卷进权欲算计,乱了心思……   其实,白昼前些日子也向王爷提过,这乌漆嘛遭的皇上、王爷、爱恨纠葛,让他们玩儿去——咱俩,私奔吧。   没想到远宁王义正严词的不同意。   原主白景的身体虽然比白昼本尊不知强多少,但归根结底,也是个被蛇毒伤了脏腑病秧子,想要痊愈,能供他用药方便的,只有这皇宫大内。   远宁王这回倒是没听出白昼的言外所指,只道是他说的力不从心是指太医令的事,柔声道:“田大人确实可惜了,到底怎么回事?”   白昼垂下眼睛,道:“刺死田大人的人是个疯汉,但凶刀……是夏司星的随身之物。” 第81章 滚回你王府去!   月余之前。   乐兮堂刚敲锣开张时,兵部侍郎高离前去喝茶,看中了夏司星的才情,想请姑娘到府上教授他的妹妹琵琶乐技。   但高离不知道,夏司星的父亲是他爹上都护高靖的老东家——先皇一朝的镇军将军夏嘉。   当年夏嘉涉案被杀,案件细节记档全无。   白昼曾问夏司星当年过往,可姑娘言辞闪烁,也不知是真不记得,还是装不记得。   白昼遇事抠砖缝儿的拧劲儿就又上来了——查不着?   偏要查。   试探过身边几位近臣,他发现这事儿,原主白景该是也不知情。   于是,便甩开膀子敞开儿了查。   思来想去,把艰巨的任务交给楚言川。   他爹楚关是尧国的镇国大将军,位居从一品,可以说,武将之首,将军之职已经做到头了。   更甚,当年夏嘉做镇军将军时,楚关便已经是辅国将军了,比夏嘉高了半阶。   最主要的是,夏嘉被杀时,楚关也在都城——这事儿,他定然知情。   楚言川的性子闲不住,可惜白昼一直没给他确定一个走马上任的好位置,他隔三差五就得来跟白昼哭一通无聊。   这回终于不无聊了,白昼给了他一个好差事——攻略亲爹。   楚言川没有白昼谋定后动的沉稳。   他选了一个简单粗暴的方法查问真相,和亲爹拼酒。   第一次,由于太久没和父亲喝酒,楚言川轻敌了。出师未捷,自己先瘫在酒桌上,后来连续几天都被父亲明里暗里的笑话。   小楚将军痛定思痛,回想那日,自己看亲爹都重影儿了,他爹还是一副从容自得的模样,顿悟出一个真理:自己只怕练个两三年,也喝不倒亲爹。   呵呵……   于楚关而言,和儿子喝得不过是一杯父子交情酒;   但这小小的一杯酒于楚言川而言,可是担负着他发小儿皇上倾注信任的艰巨任务呢。   不服再战!   兵不厌诈。   再上桌儿,他使了个小手段,酒过三巡后,自己偷偷换了水。   可终于得手了。   眼见楚关酒劲儿逐渐上头,舌头不顺溜儿。   卑鄙嘛……多少有点。   但在白昼的言辞叙述中,楚言川隐约觉得出,皇上在做一件拨乱反正的大事。   若是太据小节,只怕终会束手束脚。   爷儿俩天南地北的胡吹乱扯。   楚言川一个劲儿把话茬儿往当年的旧事上引——都城里最近炙手可热的地界儿叫乐兮堂,贵胄们争相前往,听说夏嘉的女儿,在堂里教琵琶。   楚关听到夏嘉的名字时,表情明显不自然的僵了一瞬。   而后,他自斟自饮一杯,才道:“你离夏家的姑娘远一些,圣上知道她是谁吗?”   楚言川含糊的摇头道:“为何要远一些?”   楚关没说话,像是陷入往事里,半晌才道:“这是皇家的恩怨旧事,该随着为父埋进棺材里,你不知道,是对你好,”说完,他又自灌一杯,“这事儿,只怕连当今圣上,都不明因果。”   可不就是不明么。   是他让我查,我才来套您话儿的呦。   楚言川摆手,向身旁伺候酒菜的小厮道:“你下去歇着吧,这儿不用你了,”又给楚关满上一杯酒,笑道,“我看您呐,也是知之不详……”   楚言川深知爹爹的脾性。   他在战阵上从容果决,理智客观,可在儿子面前,总是想显得无所不能。   果不其然,楚关干了杯中酒,大着舌头道,“谁说你老子不知道,当年我可是比夏嘉官高半阶,当年事发,我第一个带兵赶到……”   楚言川正聚精会神的等楚关说出关键,谁知,楚关叹了口气,摇头摆手:“不行不行,还是不能说……万一……被先皇知道……要杀头的……”   口称先皇,您了不知道他已经入土为安了吗?   楚言川哭笑不得,能说出这话来,看来是真的喝多了。可是酒后吐真言,您老倒是把话说完啊。   无奈,他又道:“从小您就爱诓我,不知道就不知道呗,每到这时候就故作高深。”   “嘿……”楚关不乐意了,直接站起来,趔趄几步,道,“他呀……是给二皇子白袁,陪葬了,”说完,他拉起儿子的手,迷糊的双眼突然聚了焦,定定的看着楚言川双眼,一字一顿的道。“事关重大,你只能跟圣上说,旁的人,无论是谁,即便是远宁王,都不能提!”   把楚言川吓得一激灵:爹这到底是醉了没有?   刚存了怀疑,就见楚关栽栽歪歪又歪回椅子里。   楚言川把父亲扶回屋里安置好。   他震撼于父亲道出的真相。   “白袁”是个从来都没听过的名字。   先皇确实是兄弟四人,大皇子白鹤死于夺嫡之乱,三皇子白落便是先皇,四皇子白辰是瑞王。   二皇子……名叫白袁?   自楚言川入朝为官,从来都无人提及。   给二皇子陪葬?   到底是什么意思。   转眼,楚关已经呼噜震天。   楚言川觉得他刚才一瞬间的眼神清冽是喝断片之前最后的挣扎。眼见这样也是问不出什么了,给父亲掩好被脚,吹熄几盏灯烛,悄悄出门去了。   脚步声渐远,楚关从床上坐起来,轻轻叹了一口气。   姜还是老的辣,楚关眼看儿子跟自己刷小手段,他便知道,楚言川想问的事是皇上让查问的。   若是放在从前,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说。   可自从他随圣上御驾亲征扶南至今,他觉得皇上变了。   从前圣上让人摸不清脾性、喜怒无常,没人知道他要做什么。   如今,虽然依旧时不时颠三倒四,但楚关明白的看到,他的初衷,是对尧国社稷百姓好的。   只是往事……   可是一段皇家血债呀,又事涉当今圣上身边炙手可热的那人。   皇上既然动了想查问的心思,在自己这问不出,也还会另辟他途。   索性给他指明一个方向。   能查明多少,便看他的本事了。   但他若是真的去查了,只怕真相该让他心如刀绞。   除非,他……对远宁王的情谊全是装出来的。   事有轻重缓急,话说这是发生在一月之前的事。   楚言川还没来得及禀明因果,便是一系列连环案直至皇上遇刺。   直到太医令当街被杀,凶刀被陈星宁发现是夏司星的贴身之物,白昼才想起曾让楚言川去查夏嘉这茬儿。   第二日,白昼趁着远宁王忙里忙外顾不上他的当口,又召楚言川和陈星宁入宫。   白昼先是问陈星宁道:“你跟她……你私下问过没有,凶器怎么回事?”   陈星宁哑火,一副英雄吃瘪的模样,道:“她不说,只说那匕首丢了月余了,微臣无能,分辨不出真假。”   白昼苦笑,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半点错都没有。看他这模样,向来手段奇谲的陈大人,对人家姑娘肯定是半点招儿都用不出来。   更何况,即便是刑部的人顺藤摸瓜摸到了夏司星那里,姑娘这套说辞,也没太大毛病,毕竟,人不是她杀的,收买疯汉杀人,更是无稽之谈。   但在座的三人,却也都不信,这事儿,纯属巧合。   白昼看向楚言川,问道:“月余之前,朕让你去查的事情,如何了?”   楚言川自然知道白昼说得是什么,想起楚关喝醉时突如其来的凛戾目光,拱手行礼道:“微臣无能,并未查全,但所查因由,只对陛下一人言说为妥。”   待到陈星宁退出去。   楚言川直言不讳,说只查到夏嘉当年是给二皇子白袁陪葬了,但具体因由,查遍记档,也尚未查到。   白袁这个名字,在大尧的官典书记里,只字未记,就好像这人是楚关胡编乱造出来的一样。   白昼半晌没说话,垂着眼睛,也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楚言川以为他重伤初愈,是身子乏了,刚要上前询问,白昼抬眼看他道:“星宁没在,朕问你一句实话,夏司星的为人,你如何看?”   没想到皇上忽然问这么一句。   楚言川与夏司星见过几面,陈星宁也时不常在他面前提及一二,他想了想,答道:“人该是不坏的,但心思却不简单。”   白昼笑了,道:“朕也这么觉得。”   ——————————   一直以来,远宁王很忙。   近几日特别忙。   这日入夜,他回到朝露殿的时候,白昼已经睡下了。   王爷回来了,小可儿自然是退到门外伺候。   他站在廊下数天上的星星,正数的有点眼晕,突然听见屋里什么东西摔碎了,紧接着便听皇上怒喝道:“滚回你王府去!”   小太监的盹儿,瞬间吓没了。   皇上从来没跟王爷发这么大的脾气。   但这当口进去肯定是不妥,不进去好像也不妥……   正自犹疑,朝露殿的门被猛的拉开,只见王爷的脸黑得不能再黑,怒气冲冲走出门来,“咣当”一声,重重把门关上。   摔门?   看来皇上生气,王爷也没含糊。   小可儿吓得抻脖子瞪眼一哆嗦,敢跟皇上对着生气的,大尧只一人。   远宁王,不愧是你。   王爷低着头往外走,走不了几步,又停下来,回转小可儿身前。   小可儿忙施礼。   远宁王往朝露殿里看了一眼,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好好盯着他服药,若是万一有不适,第一时间让人到王府来报信。”   说罢,才离开。   小可儿有点肝儿颤,这时候进去……   皇上那小暴脾气……   他正要硬着头皮进殿,就听殿里皇上喊:“当值的人呢?死光了吗!滚进来一个!”   赶忙进殿,只见皇上穿着寝衣,困兽似的在大殿正厅里转来转去。   焦躁之意难掩。   小可儿默默行礼,而后道:“陛下……陛下您还是保重龙体,早些休息吧。”   白昼见他进来了,像是嫌他磨蹭,瞥他一眼,不屑的冷哼出声,才道:“睡不着,备马,朕要出宫。”   虽然不是大半夜,但这个时间点儿……   “陛下要去哪里,需要更衣吗?”   白昼没好气的道:“当然更衣了,难不成,你要让朕穿着寝衣去乐兮堂听曲儿吗?” 第82章 朕又不亏心。   有了上次远宁王做不速之客的经验,文煦这回被皇上“突然袭击”应对颇为从容。   他眼见皇上只带个小太监,便十分聪明的有了猜测——皇上跟王爷闹别扭了。   心里得意呀。   这俩人之间闹了不痛快,便往自己这儿跑,可真是太好了。   皇上说睡不着,想安静听会儿曲儿。   文煦麻利儿的把夏司星请来,酒菜备好,嘱咐了姑娘几句,识相的退避了。   乐兮堂最尊贵的一间屋子里,白昼对面只有夏司星一人。   就连小可儿,也被安排到门外伺候着。   姑娘轻施粉黛,手抱琵琶,浅笑着站在皇上对面。   白昼指了指眼前的椅子,给自己和夏司星各满上一杯酒,笑道:“姑娘坐吧,别拘着。”   夏司星从来都文雅大方,谢恩坐下。   白昼道:“姑娘随便雅奏两曲就好,朕洗耳恭听。”   夏司星想了想,指落冰弦,如玉珠走盘。   白昼听了几个音,便觉得这曲子似是而非像是《夕阳箫鼓》。想来毕竟是在书里,也不知对应现实里是什么朝代,或许是古谱。   摸下挂在腰侧的紫竹箫,随着她的旋律,浅和起来。   夏司星一直知道皇上是会奏箫乐的,却没想到,他的曲技已经颇有名家风范。   寻常的乐匠演奏,流畅准确,再融入些情感,已经算难能可贵。   可皇上吹奏出来的曲子,虽然同为《夕阳箫鼓》,音节节拍都与琵琶和谐,却带出一番洒脱,自有特色。   就像名家书画,一看便知是出于何人之手,他人难仿。   起初,箫音只是低声附和,渐渐的,主客便反过来了。琵琶声轻和箫音,本来暮鼓送夕阳的春江花月,无形中蕴出浅淡的漂泊之意来。   皇上的箫声一直都没有咄咄逼人,但夏司星越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弹奏,琵琶音调都不符合白昼营造的意境。   便止了琴音,静静的听。   白昼一曲吹罢,把箫轻放在桌边,看向对面而坐的姑娘。   微笑不语,兀自喝酒。   夏司星好一会儿才从乐曲中回神,忙放下琵琶,跪倒道:“小女子乐技粗陋,陛下……白公子恕罪。”   白昼笑了:“姑娘说哪里话,是朕箫音太独了,让姑娘难和,”说着,杯中酒一饮而尽,才道,“姑娘快起来吧,坐。”   夏司星再次起身坐好。   白昼笑眯眯的道:“姑娘以凶刀为由引朕相见,朕来了,不知夏姑娘有何事要与朕说?”   初衷被直言挑破,姑娘刚坐下,又要站起来。   白昼“啧”了一声:“行啦,刚才朕就说了,不用跪。”   这位年轻的君王果然与传闻中不一样。   他曾经就问过她,当年旧事是否有内情要诉说,当时,她不敢。   一旦翻案,便是让皇上打自己亲爹的脸。   而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终是让夏司星决定赌一次。   “陛下……”她刚开腔,便红了眼眶,强忍着泪水,继续道,“求陛下给小女子的爹爹做主,爹爹他……定然是被冤杀的。”   回忆勾动心绪,陈年旧事沁染的情绪就再难控制,眼泪滑落,勾了出姑娘面庞玲珑柔和的轮廓。   白昼其实是看不得姑娘哭的,他觉得书里写的什么梨花带雨、红妆阑珊都是屁话,好好的姑娘就该笑靥如花,以她人伤心为美荒唐至极,竟还有人要去化什么啼妆,着实吃饱了撑的。   只不过……若是不论心情,眼见夏司星这模样,确实也是好看的。   在心里默默一声叹息,暗骂自己一句,他道:“从前朕就说过,你父亲的事情,朕可以去查问,”说着,倒上一杯茶递在姑娘面前,“朕仔细查探过,旧事几乎没有线索,你到底知不知道实情?”   白昼私底下一直没有皇上的架子,因为他本来也不是皇上。   但夏司星不知道,她只觉得皇上这样和颜悦色的跟她问话倒茶,受宠若惊,沾干了泪水,道:“当年的事情小女子确实不知内情。”   白昼皱眉:“那你为何一口咬定,夏大人是被冤的呢?”   只论为人正直可站不住脚啊。   夏司星抿了嘴唇,思绪又坠入旧事里,道:“小女子的父亲,当日是被急召入宫的,就……再也没有回来,他从来都没有疯病,怎么会突然就病发了?”   在夏司星简单的叙述中,白昼初见当年宫廷之乱的端倪。   事发当日,皇上白落摆家宴,请几位王爷近臣喝酒赏花月,但不知为何,夏嘉在席间突然发疯,砍伤数人,更是将一位王爷重伤至死。   夏嘉终于被侍卫斩于御前。   白落一怒之下抄了夏家。   只怕……重伤至死的王爷,便是白袁。   夏嘉真疯的概率微乎其微,他要么是收密令斩杀白袁,而后被兔死狗烹;要么便是个被白落选中的替罪羊,替斩杀白袁的凶手顶罪。   “夏大人……可留下什么线索吗?”   夏司星低了头,道:“小女子近日查到,当时正是如今的太医令田大人,向先皇奏称,爹爹得了疯病。田大人为人正直,当时这般必有内情,我约了他见面询问,可田大人却在赴约路上,也被疯汉刺死……场面一片混乱,我才借机,将凶器换了。小女子想,陛下身边有佞臣奸恶,但陛下睿智无双,定能看透事有蹊跷,前来见面。”   白昼一笑,心道,楚言川看人倒是准的。   他又问道:“你的匕首,还有谁认得吗?”   夏司星摇头:“其实那武器普通得很,只因星宁见过,才一看便知主人是我。小女子知道,他对陛下衷心,定会先把此事告知陛下,这才有此作为。”   胆大又谨慎。   “杀人的是谁?”   夏司星道:“小女子不认识。那疯汉确实脏乱得像是乞丐一样,但他好像来过乐兮堂与文煦相见。”   太医令一早在朝上参奏仙丹让人上瘾,下午就被当街杀害,文家……动手太快了。   白昼冷冷的笑了,道:“朕知道了,会还你个说法。”说罢,便起身要走。   姑娘终于还是双膝跪下,伏身叩头道:“陛下,父亲为官,要忠于先皇,只是为人子女,只想查明真相,之后……哪怕要让我自刎当下,也……心无怨恨。”   这种的衷心,不知是大义还是迷愚。   白昼摇头道:“不用这般‘识大体’,即便是皇家,错了也就是错了,”他凑近姑娘身侧,极尽压低声音,“朕……也还需要姑娘帮一个忙。”   夏司星听罢便应了,心道,别人眼里的对错无所谓,我只要爹爹从始至终都是女儿心里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白昼见姑娘一副若有所思的悲戚模样,忽然笑道,“你刚才……称他为‘星宁’?喜欢他吗?”   话题急转,夏司星被问愣了,微一迟疑,眼波流转,垂了头浅浅的笑了,不说话。   白昼哈哈笑着,拉开门。   门口小可儿被皇上骤然开门吓得一激灵。   白昼道:“回宫。”   小可儿跟皇上没有布戈那般熟不讲“礼”,什么都不多说多问,当即伺候跟着。   皇上走出两步,转身向送到门口的夏司星道:“去跟小煦说一声,朕走了,以后让他不必远接高迎的。”   缓行至正门口,正好看见文煦慌忙急行。   文煦听见身后脚步声,回身见是皇上要走,脸上一闪而过也说不出是副什么神色,调转方向,几步到白昼身前,低声道:“王爷来了,您若是不想见,便先稍坐,小的把王爷引到偏殿去。”   结果皇上挑了挑眉,冷哼一声,道:“他来做什么?”   文煦唯唯诺诺的赔笑拱手,不敢妄言,心道:不是来找你,就是来找乐子呗。   谁知皇上就偏要较劲,道:“朕又不亏心,躲他做什么?”   说完,迈步就往门口走。   没出大门,便见千禄陪着王爷,方妙儿早就迎上去了,要引着王爷往鼍龙湖的湖心亭处去。   远宁王只是不咸不淡的应承着,人在门前驻足。   其实,刚才朝露殿里那一出“滚回王府去”,是皇上王爷唱的双簧。   为了找个不让身边人觉得突兀的缘由,来见夏司星。   白昼左思右想,都不觉得夏司星会傻到杀人还能把自己的随身匕首落在现场,又觉得这事儿若是文煦之流栽赃嫁祸,办得只能是搬石头砸脚的蠢事。   最大的可能性便是其中内有隐情,夏司星不便明说,只能制造个蹊跷,盼皇上看破。   果不其然,事涉皇家旧事。   也幸而,皇上不是真昏庸,即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事情尚算顺利。   白昼前一刻还闹不清王爷为什么突然来了。刚刚明明说好,他查问清楚便即刻回宫,然后找个由头说身子不适,再把王爷召回来。   后一刻,对上王爷的眸子,白昼便知道了,他是真的担心自己身体。   但皇上、王爷闹别扭的戏码在宫里演了上半场,如今众目睽睽,下半场怎么也得继续。   略踟蹰观望的功夫,夏司星也前来了。   乐兮堂门前一众人,好不热闹。   远宁王看见白昼,迎上前来。   白昼不等他说话,飞起眸子扫了一眼方妙儿,笑道:“朕扰了王爷的好兴致。”说罢,与远宁王擦身而过,就要大步往园子外走。   被王爷一把拉住,柔声道:“阿景,我是来找你的,刚才我话说重了,”说着,他瞥见白昼腰里悬着紫竹箫,顺势道,“你伤刚好,奏乐伤气,闹不好,还要勾出旧伤痛来……”   坊间早把二人的关系传得天花乱坠,有说皇上对王爷感情执拗,王爷被逼无奈才从了;也有说听闻是王爷先动心的……   无论如何,王爷当街软话认怂哄皇上,众人眼见为实。   白昼轻轻抽手,动了想留宿试探文煦与彭奇有无联系的念头。   但转念,觉得太医令的事情还没消停,文煦性子看似柔诺,其实阴晦得紧,为免打草惊蛇,便把这个念头放下了。   只是不冷不热的道:“朕回去了。”   说罢,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看了方妙儿一眼,就自顾自坐上马车。   方妙儿见皇上车驾远去,拉住远宁王,道:“王爷等陛下气消了,便好了。”   说话间,指尖轻轻圈掠在王爷手背上,暗示之意明显极了。   远宁王轻轻抚开她的手,正色看向方妙儿,突然露出点意味不明的笑意:“姑娘既然知道那位的身份,便是早就知道本王和他的纠葛,你依旧要与我这般交好,不怕他吗?”   方妙儿一怔,这片刻的功夫,皇上可是瞥了她两眼的。   她从前觉得自己行为出挑,反其道而行,能得王爷皇上青眼,可细品刚刚皇上两眼,心底突然升起一股寒意来。   再看远宁王,已经跨步上马,在马上向文煦苦笑抱拳,扬鞭追皇上的马车去了。 第83章 草打了,蛇没惊?   白昼和远宁王前后脚进朝露殿。   在小可儿和当夜值守的几名内侍面前,假意拆招换式别扭了几个回合之后,就和好了。   沐浴更衣,闲话几句,刚要各自安歇,小可儿突然前来报事,说是王府来了一名近侍。   那近侍入朝露殿,向两位主子行礼,托上一盆昙花。   远宁王不明所以。   近侍看一眼皇上,有些顾忌。   王爷道:“有话便说,御前吞吞吐吐,成何体统?”   近侍这才道:“昙花是方姑娘送来的,送来时正好是开着的,小的这才不敢耽搁,送进宫里来。”   王爷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方姑娘指的是方妙儿,便皱眉摇头苦笑,道:“行了,花放下,你回吧。”   白昼上前观瞧,都说昙花一现,难能可贵,确实如皎白宫灯,幽香袭袭。   白昼笑道:“‘昙花一现抵为缘,魂梦相依情难宣。’方姑娘这是跟你诉衷肠呢吗?”   即便他没听见方妙儿和王爷临别时的对话,也把这姑娘的心思猜了个大概。   远宁王捻着眉心,道:“还不是你,让我去招她。原以为她不知你我身份,可那日就发现,她早就知道,文煦的事情,她也知道不少,这姑娘心气儿、心思都不简单。”   白昼听了,不动声色。指尖触碰到昙花娇柔的花瓣,花儿随着他的手指,轻轻点了头。   也不知白昼想到了什么,转身拿起烛台上的剪刀,把花朵剪下来,又从书案边拿出一本厚重的书,把花朵夹好。   远宁王看不明白他的意图,便问道:“这是做什么,”说着走到他身后,轻轻环上他腰身,笑道,“该不会是吃醋吧?”   白昼笑了,没答话。   他叫小可儿进来,把书递给他,道:“你亲自跑一趟,给方姑娘送去,”说着,又一指桌上空了枝头的昙花,“还有这个一并。”   小可儿领命即刻就去了,远宁王似笑非笑的看着白昼,道:“这算是威胁,还是想救她?”   “那不是得看她的用心和造化了么,”说着,白昼把剪子好好放回烛台上,“都是鲜活的生命,该好好珍惜。”   ——————————   马承扬的案子还没结,太医令又被刺身亡。   大尧的三法司从来都没这么焦头烂额过。   除了三法司,其余的官员也不轻松,入朝为官,可以不聪明,但绝不会是傻子。这两件事的前因后果,牵涉其中的会如何,全看上面的风要怎么刮。   那些手上不甚干净的便开始自危。   三日后,一封匿名的奏折,将事情又推向了一个新的高1潮。   暂代紫薇令的远宁王收到一封密折,折子中内容告发礼部主客使司员外郎文煦,仰仗外戚身份,巧设名目,私设馆阁,虽未行商,却将一批致人上瘾的药物冠以仙丹之实,借皇上尊仙重道为由,散入药材黑市。   给丹药取名问道心丹,一颗卖到白银百两,颇受追捧。已有不少商贾贵胄、官宦子弟争相服用。   若长此下去,尧国便要如冰山顷颓,一蹶不振。   远宁王初看折子时一愣,从字迹到封印,都看不出出自何人之手。   本想着午后入宫去问问白昼,如何处置,千禄就着急忙慌的来了,道:“爷,听说外头乱了。”   远宁王见他跑得一头汗,便道:“何事,你慢慢说。”   千禄喘匀了气,几句话把事情简略和王爷讲清楚。   原来揭发文煦的密信,不仅送到了王爷手里,朝中的数位重臣都收到了。如今,正奔走互通呢。文亦斌拉着好几位交好的大臣,已经入宫面圣了。   白昼那里,肯定正乱着呢。   远宁王到御书房门口,果然听见里面有人慷慨陈词。   刑部尚书陶迪陈述:“微臣查验过马承扬一行刺杀陛下时,暗器上涂的药物,与那问道心丹颇为一致;杀太医令田大人的疯汉,也在死前服用过问道心丹,难不成这一切都是巧合吗,文大人,你还要如何替他辩解?”   只听文亦斌道:“即便是犬子的方子散落黑市,陶大人又怎知那药没有经过有心人改动,更何况药能在黑市买到,便也会落入歹人之手,陶大人抓杀人凶犯,难不成还要连铸刀的铁匠一并拉去砍了吗?”   显然是陶迪已经和文亦斌杠上了。   文亦斌到底还是吃准了这事儿没有真凭实据直指文煦,倒把陶迪噎得无言以对了。   二人继续掰扯,已经逐渐从上升到辩证论道的高度了,白昼听得直皱眉掏耳朵,抬眼见王爷站在门口,向他招手道:“过来,坐。”   说罢,他转向那喋喋不休的二位:“行了,也别争了,”扫视一众臣子,道,“这事儿该如何才是呢?”   众人一时无人吱声——事涉外戚文家和那倒霉催的马家,行刺圣上、黑市卖药、还出了谋害朝廷命官的事……   这山芋太烫,没人吃得下去。   白昼突然笑了,道:“既然没人应这差事,便由朕,亲自去查问明白了吧。”   这事儿放从前,皇上肯定懒得管,顶多是下旨禁药,封馆,然后派几个人去查,问出个什么差不多的结果,不了了之。   如今却是,出乎预料的意料之中。   再没人露出听见皇上要御驾亲征时的表情了。   诸臣整齐跪下,直呼“陛下英明”。   场面话之后,陶迪道:“陛下,马家的案子已经交代清楚了,是依律处置,还是……”   皇上捻了捻眉心,道:“马承扬倒是孝心一片,留个全尸吧,马巽,他……削官发配。”   陶迪刚要领旨,大理寺卿出列上前,道:“陛下仁善,苍生之福,但若有歹人见马家行刺王杀驾之实,却依旧这般发落,难以震慑人心,请陛下三思。”   白昼叹气,露出一副为难的神色,似有似无的看了文亦斌一眼,才道:“马巽……是有他保命的资本的。”   说罢,不愿再和众臣啰嗦,道一声“散了吧”,一众官员都轰出去了。   御书房的温度这才终于降下来些,白昼打着扇,似笑非笑的看着王爷。   远宁王道:“什么路数?”   白昼笑道:“前几天说的方案一呀,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钓鱼要有饵,窝里斗也需要给他们个打架的由头,”说着,他笑得更开了,“要不是还顾念着舆情言论被你那便宜‘爹’利用,就一个个都套了麻袋直接扔护城河里去。”   这是皇上么?   简直是混黑1道的。   他从来就是这么个风格,倒一直没变。   那封密折,八成也是出自他手。   王爷笑得很纵容,走到白昼御书案前咫尺距离,才低声道:“你最近,药瘾还有犯吗?”   白昼直言道:“犯了两次,没有很难挨,撑一会儿就好了。”   他说得大大咧咧不在意,也还是拦不住有人会心疼。   远宁王看着他,半晌也不知该说什么,终于伸手理顺了他散碎搭在肩上的几绺乌发,手抚在他头顶,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你呀……”   白昼非常厚脸皮的一笑,道:“你猜,文亦斌会不会第一时间跟儿子断了往来,先把自己摘干净?”   远宁王认真的想过,摇了摇头。   文亦斌和文煦的关系,有点微妙,王爷猜不透。   细论文亦斌,就连白昼,也没抓住他什么十分巨大的错处,只觉得这人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他对文煦的作为,不可能毫不知情。   父亲不加干涉的任儿子折腾,八成是像小说里写的,文亦斌希望儿子的外场做大。   交换情报、买卖药物、控制尧国重臣。   但他不知道,自己这宝贝儿子青出于蓝,一上来的目标不是那些臣子,而是皇上。   远宁王看白昼沉思不语,问他道:“现在准备去做什么?”   白昼笑道:“睡觉去。”   皇上要亲自查问案件的消息,那么多臣子都听见了,总要给那些想做小动作的人些许时间。   可直到陶迪一套公务文书走完,白昼也没等到文亦斌对马家父子有任何动作。   乐兮堂,更是平静极了。   草打了,蛇没惊?   ——————————   发配的圣旨传到马巽府上的时候,马巽重重的舒出一口气,这些年他已经疲沓了,早就想要一个结果。   以远宁王之能,保他一条命,更没闹出抄斩三六九族的惨事,他已经很知足了。   至于马承扬,刑部的白纸黑字的文书画押他都认了,是无论如何都跑不掉了。   哀叹这个傻儿子,被人利用了还不自知。   枉费自己在府里忍辱憋屈多年。   可马巽终归也是人,马承扬骨肉至亲,他还是忍不住想,不知是否有来生,也不知这小子还愿不愿意再做自己的孩子……   事已至此,只怕自己也是命不久矣。   发配。   幽远之地,一路上,有人想要他的命,多的是机会。   黄泉之下、望乡台边,若是还能相见,就问他一句吧。   负责押解的差官,是兵部尚书岑怜的儿子岑齐,位居龙武军右卫中郎将,官居四品,是负责都城城防要务的。   皇上派他来押送,倒是难得的重视。   马巽见到岑齐,也暗自松一口气——岑怜和他私交尚可,想来小岑大人,这一路上也不会太作为难。   出发当日,不知为何,一直耽误到快傍晚才启程。   行至都城城郊,日头已经西斜了,押解小队安营扎寨,岑齐亲自给马巽解下重枷。   待到晚饭过后,彻底安置好,天已经黑透了。   朝月城本就是山城,   马巽回首,便能看见朝月城里的灯火璀璨。   今日一别,该是再无相见之日。   被裹进皇权的旋涡沉浮半辈子,终于落得这么个下场。若当真要怪罪,只能怪自己不懂得因势利导,更不懂得异境异景。   皇上……荒唐只是表面文章,小看他了。   但此时才看清,却也已经晚了。   马巽正胡思乱想,岑齐忽然凑到他身边轻声道:“马叔叔,随我来。”   马巽是个杀鸡都不会的文官,丝毫没注意什么时候身边多了个人,被吓了个激灵。   缓缓神,借着周围幽暗的火把,才看清是他,问道:“去哪里?”   岑齐一笑,道:“见至亲,看好戏。” 第84章 血亲兄弟?   岑齐引着马巽深一脚浅一脚,往营帐边上的草坷子里走,走得深了,他低声安慰道:“叔叔莫惊惶。”   话音落,在马巽腋下一提,双脚运力,带马巽跃上一棵高树。   马巽一辈子也没登过这么高的地界儿,四下全无抓扶,眼看脚下空空荡荡,树叶飘落在黑夜里,像是落进万丈深渊。   慌得要命。   双腿抖成筛子,只能抱住边上的树干稳一稳。   适应了片刻,才颤声道:“岑……贤侄,这是……做什么?”   岑齐搀扶着马巽手肘,道:“远宁王爷,这是在保您的命呢,”说着,他示意马巽放松,扶他在树干上坐下,“您呐,还是尽快适应树上,对方一日不动手,咱们便要在树上住一日。”   马巽颤声道:“是谁……想要我的命啊?”   岑齐笑道:“小侄奉命保护马叔叔,其他的事情,确实不知道的。”   也可能是上天垂怜马巽年纪大,月上中天时,他紧抱着树干打瞌睡。   人蜷缩依偎在树干旁,磕头虫一样点头,睡也睡不实,但又着实困得不行。   正半睡不睡的难受呢,就被身边岑齐轻轻摇醒。   还被一把捂了嘴。   “嘘……听。”   马巽凝神去听,却只听见周围虫鸣鸟叫,再看营帐处,也是篝火通明,几名差官在轮守。   并没什么不妥呀?   岑齐见他一副丈二和尚的模样,笑着摇头,道:“难为马叔叔了,您是文官,只怕露宿都不曾有过,您听,这鸟儿叫声清亮,可不是夜猫子……”   是了。   清晨鸟鸣。   这大半夜的,哪里来得这样清亮连绵的鸟叫声,不是出了鬼了么。   马巽刚回过味来,就听见本该是他所在的帐子里,一声惊惶呼喝,紧接着,便是骚乱,差官接连冲进帐子,有人喊:“犯人被蛇咬了!”   “岑大人呢?快去找大人来!犯人没气了!”   咬死了?   马巽脸都白了。   待了片刻,岑齐笑道:“马叔叔,咱们下去了。”   说罢,拉着马巽从树上一跃而下。   马巽捂着嘴,心都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脚踏实地,惊魂稍安,岑齐指着树下的一套官差衣服,道:“劳烦换上吧,如今您可已经是个死人了。”   就这么着,马巽摇身一变,变成个差官,混乱中与岑齐进了营帐。   营帐正中地上倒了个人,面容身形乍看有七八成与马巽相似,他眼下乌青、口鼻流血,显然是已经中毒而亡。   岑齐上前查看尸体,向帐子里的一名差官点手示意,道:“你留下,其他人出去连夜拔营,人犯被毒蛇咬死,咱们只得回去领罚了。”   能行押解差事的,全都是近侍,麻利儿的退出帐子,收拾行囊,半句废话都没有。   岑齐见马巽看着地上的死尸心有余悸,安慰道:“他不是什么好人,拐走幼童无数,早就该死,”说着,指向被他留下的差官,道,“二位还不相认么?”   马巽回神,幽暗的灯烛下,他仔细看那人,正是本该被处决的马承扬。   一时间怔怔出神,绝境逢生,大悲转喜。   鼻子不争气的酸涩,两行泪水滚落下来,他上前抱住儿子,嘴里翻来覆去只是道:“你还活着……真好……”   也正是此时,官道另一侧的矮崖边,白昼双脚悬空,和远宁王看对面一众人的热闹。   他眯着眼睛起身,抻了抻懒腰。   别看不大会功夫,胆子倒是大得很,也不怕失足掉下去。   王爷赶忙跟着站起来,把他拉离崖边。   “又不高,掉下去也摔不死。”白昼笑道。   远宁王瘪了嘴,无奈的摇头,道:“摔不死也不能掉下去。”   白昼乐呵着道:“你说,马承扬到底是不是你家老头子的人?”   什么你家老头子……   远宁王腹诽,不和他一般计较:“一会儿就能知道了。我先送你回宫休息。”   要是让马家那二位看见咱俩穿一条裤子算计他们,可就什么都白瞎了。   ——————————   远宁王府的侧门处,一架马车破晓时至,岑齐轻扣几下门环。   开门的少年先左右望望,又向岑齐拱手,道:“这会儿王爷该已经起身了,请大人和两位贵客随我来。”   少年引着三人,转入府内,一路前行,是奔着王爷的寝居去的。   少年扣门,道:“爷,岑大人来了。”   远宁王应声:“请进来吧。”   声音还有些松散,像是刚起身不久。   果不其然,进屋便见王爷尚未更衣,穿着件牙白的睡袍,头发披散着,坐在窗前看书。   见到来人,他把书扣在桌上,笑道:“本王失礼了,三位随便坐,”而后,向那少年吩咐道,“今儿早饿得很,叫多送些早膳来。”   少年会意,转身出去了。   岑齐起身,道:“王爷,人犯马巽押解期间不幸遇毒蛇被咬身亡,慌乱间打翻烛火引起火灾,如今尸身焚毁不轻,还停在刑部敛房,微臣须得赶紧去写告罪文书。”   远宁王点头,道:“岑大人辛苦。”说罢,亲自起身开门,把他送出去。   再转还回来时,已经面带笑意,向留下的二人道:“二位重获新生,可喜可贺。”   马巽沉默无语,看向马承扬。   马承扬自从与父亲相见,便一言不发,他冷眼看着远宁王,终于起身,向王爷行礼,道:“多谢王爷不杀之恩,小人可否与王爷单独说几句话?”   远宁王脸上依旧是和缓的笑意,眼神却凌厉,直看向马承扬,扬声道:“玉人,带这位先生去偏居小坐。”   屋里终于只剩下马承扬和远宁王两个人,马承扬上前两步双膝跪倒,道:“多谢少主救我父亲性命。”   王爷的心顿时一半落下,一半提起——马承扬是“自己人”。   他和白昼的猜测成真了,但他毕竟不是远宁王原主,还需小心应对。   自马承扬行刺圣驾的招认文书上看,整个事件都是由自称瑞王旧部那人主导的,可细想,真正的主导者其实是马承扬。   想要谋刺成功,每一个环节,每一个细节,他才是成败的关键所在。   无论那“瑞王旧部”是否是彭奇,马承扬与那人的关系,都是合谋,而并非如他所述的“被诱导”。   王爷示意他起来。   马承扬没动,心思似还停留在有人要谋害马巽性命这件事情上,道:“属下听得出,刚才……驭蛇的鸟鸣声,是彭奇,主上赶尽杀绝的作风一贯始终。”   远宁王不动声色,顺着话诈他道:“前紫薇令顾桓的事情,你做得干净,但事关先皇遗诏,他……父王始终不放心。”   顾桓的留书“想保先帝遗诏之密,救我。”被他经由密道,送至远宁王府地下密室,只因为那时简岚鸢尚且不知这些事,以至于被完全忽略了。   至今,朝中、坊间,都没有什么惊天秘密被宣扬出来,最大的可能性便是有“自己人”替王爷处理了。   无论这事是否是马承扬所为,王爷一句话,进可攻,退可守,完全可以自圆其说。   马承扬一愣,突然冷冷的笑了,极为不屑的哼出个音。   远宁王心里一颤——猜错了?   却听马承扬道:“少主救了家父,属下感念,但事已至此,属下别无所求,希望少主有话直问,莫要再使刑部内对付属下的手段了。”   马承扬行刺失败后,被压在刑部,公审之余,王爷调配的“吐真剂”取名一青二白,用在马承扬身上,确实得到些信息。   他说得该是这段。   但药剂用过,该如喝酒断片一般,全无记忆的。   马承扬见远宁王不说话,静静的看着他片刻,继续道:“少主和主上心生芥蒂了吗,为何不趁皇上沉迷药物时引他立下传位诏书?”   果然是这般目的。   何止心生芥蒂……   简岚鸢又不是远宁王原主,穿进书里不仅卷入皇室恩怨,还多了个诈死谋事的便宜爹。   到现在,面儿都没见过呢。   王爷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意,道:“为何心生芥蒂……顾桓死前,没告诉你吗?”   马承扬和王爷对视片刻,终于还是输了气度,叹息摇头道:“当日他只说瑞王手上,有能让皇上对少主痛下杀手的好东西,说着便要冲出去,属下只得直接动手了。”   赌对了,但这条线索也断了。   见好就收吧。   王爷直接换了话题,道:“事到如今,有何打算?”   人就是这样,气势上输了一次,便再难起势。   压人一头的那方一旦开始向弱者表示关怀,很容易能博得依附。   马承扬表情松弛下来,面露感激,道:“属下有一处私宅,因不在名下,没被查没。里面钱财不多,也够我父子二人,做点小生意,活下半辈子。宅子里还有一本册子,日后少主可能有用。”说着,他自嘲的笑笑,“属下在主上眼里,不过是个可有可无又见不得光的角色,权财名利,相辅相成,早些年我不懂,这些年懂了又觉得不屑,活该落得这样下场。”   马承扬害白昼受伤,远宁王是气,见他没落,心里反而说不出是何滋味。   总之,那不是痛快。   他目光无悲无喜,看着马承扬,让对方琢磨不透他的想法。   马承扬被他看得不自在,开腔道: “少主,有一事,恕属下直言。”   王爷心不在焉:“何事?”   马承扬道:“少主用在属下身上的药,若是用在习惯了寒花淬药性的人身上,药力便会大减,这事,您是否知晓?”   远宁王大骇,刚才他一心都扑在对马承扬因势利导上。   这会儿回想当时马承扬在狱中,即便被用了一青二白,他都没说出心底最深的秘密——他是老王爷留在都城的暗桩。   难怪……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原来是和尚宇炎死前一样,抗药了。   这日深夜,远宁王送二人上出城的马车。   车帘掀开,车厢内等着一名妇人,马巽一见便红了眼眶,又忙转身下车,向王爷行了大礼。   这名妇人,正是对马巽不离不弃的原配夫人。   王爷皱眉,将马巽扶起来。   他对马家父子二人的情绪理不清晰,因为白昼,他不喜欢这二人,但若理智的来看,这二人也并非什么大奸大恶之徒。   但显然,王爷已经过了逞一时意气畅快的年纪,就连白昼都叮嘱他,若是猜测属实,暂且不要过于为难二人。   马巽不知他的心思,更以为是王爷暗中救了他全家,略沉吟一刻,俯身向王爷低声道:“王爷再造之恩,马某不敢忘怀,今日一别……想问王爷一句,对陛下……是真心的吗?”   放在平时,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敢问,更不会问。   问了,王爷的答案也得是云里雾里。   时移世易,这档口,便直言不讳了。   突然改了感情线……   远宁王显然被问得措手不及,先是一愣,而后点点头。   马巽皱眉,露出一副苦笑的神色,道:“王爷可知陛下当年为何针对我?”   当然不知道了。   马巽正色道:“陛下刚登基时,曾让微臣去向瑞王查探一件事,”说着他几乎凑到王爷耳边,“陛下怀疑,令尊,是当年的二皇子白袁……”   但马巽没应,也正因此,得罪了皇上——不仅不帮朕分忧,还知道了朕这么了不得的猜测。   白景是担心有一日受马巽要挟,才借由在大年初一把马巽好一番羞辱,圈在府里,让他活不好,又死不了。   马巽见远宁王听了这话,神情明显凝滞下来。   他退后一步,拱手道:“马某祝王爷所得即所求。”说罢,转身上车。   王爷目送驾车渐行渐远,心里七上八下。   若是白景的猜测属实,小说里这两位原主,岂不是……血亲兄弟?   这是什么冤孽啊……   回想小说里王爷对皇上的种种纠葛,简岚鸢好像突然明白了原主的心思,爱而不能得,他该是早知如此的。   千万般感慨最后只化为一句庆幸——幸亏他是简岚鸢,而龙椅上那位是白昼。   在王府门前站定片刻,望着星辰下空荡的街道,他突然很想见白昼,一刻都不愿多等,向身后的千禄吩咐道:“备车,本王要入宫。”   --------------------   作者有话要说:   祝考试的小天使顺顺利利~ 第85章 像只炸毛的猫。   深夜,朝露殿内。   白昼没有歇下,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看着星星发呆。   说是发呆,其实只是看似处于静止状态。   他的脑子很少能够真的放空下来,从前盘算布局生意场上的事情,如今思虑这权欲阴谋场。   细想文煦……他灭口太医令,动机怕是有两种,一是立文家的威,二是掩盖某种真相,或许太医令还知道些别的?   须得想个法子加点码,勾引他有所动作才好。   正觉得有些乏了,忽然殿门轻响,他没抬眼看,以为是门口值守的小可儿来催他早些安寝,便道:“知道晚了,朕即刻便睡了。”   没有回应。   抬眼看时,远宁王已经站在他身前不远处。   昨夜城郊一别,王爷去善后马家的事情了。   若不留宿宫内,他从来不会在入夜之后前来朝露殿,怕扰了白昼休息。   白昼以为他有急事,神色一下就正式起来,起身关切道:“出了什么事吗?”   王爷这才反应过来,惊着他了,走近几步,笑容晕在眉梢眼角,柔声道:“就是想你了。”   白昼歪头看他,半晌才皱眉道:“不对,你有事。”   王爷只是笑而不语的看他,心底泛起一股温柔,记得初见他就白昼之后,问他为何轻生。   白昼说,他想好好的活,或者好好的死,但他一样都做不到。   这句话,自那日起就像被装裱在王爷心里了。   以白昼当时的身体状况以及那极为罕见的寒冷性休克来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过如此。   想到这,他心思一动,拉着白昼到床边坐好,伸手就去解他衣裳。   白昼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下,神色里带出些惊惶诧异。   一看就知道他想歪了。   王爷失笑道:“我看看你的伤口。”   意识到自己温饱思淫1欲了,白昼尴尬。   其实,身体不好的人,对于□□之事很淡泊。白昼自从生病,极少有发泄一番的冲动。   可无奈对方是简岚鸢,就大不相同了。他耳尖发起烫来,眼神也不知在,暗骂自己面对简岚鸢是十成十的没出息。   可他越是这副模样,王爷就越想逗他,轻缓的把他斜襟上锦带抽开,手指一勾,衣裳立刻便散了,舒松着声音道:“你的身体没大好,我可舍不得折腾你。”   说着,眼眸一挑,似笑非笑的看着白昼。   白昼不负所望,脸也红了。   要说情之一事,当真是一物降一物。   谁能想得到,素来名于场沉浮、惯会逢场作戏的小白总,被简医生几句话就招红了脸。   又谁能想到,在姑娘面前还信奉没吃过猪肉,到底见过猪跑,和姑娘偶一为之,心里都打着鼓,要向白昼依葫芦画瓢的简医生,在本尊面前,这么能耐。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衣衫解开,伤处暴露在王爷眼前。   虽然愈合得不错,却留下三点疤痕,算不得狰狞,只是放在白昼白得发惨的皮肉上,突兀极了。   王爷查验过外伤,把衣裳给白昼系好,拉过他手腕诊脉。   期间数次,他的指尖无意的划过白昼的皮肤。   那种似有似无的触碰,让白昼身上痒痒的,心也痒痒的。   他便觉得这人指尖像是带着微弱的电流,透过他的皮肤,传导入骨,最后悸动在他心上,让心脏砰砰的跳。   鸡皮疙瘩不知起来、又落下去几轮,面上还强自镇定着,免得又被王爷看出些什么。   喜怒不形于色是白昼的功力。   医术高明望闻问切皆奇准则是远宁王的本事。   王爷触到白昼的脉搏,起初以为他心脏又出了什么问题,但想起他刚才红了脸颊耳尖,王爷又瞬间恍然了。   目光掠过白昼颈侧,烛火的光亮从他身后投射过来,便能看见他颈子、脸颊上细小的汗毛都精神着——像只炸毛的猫。   唯独脸上表情清冷得紧。   “咱俩认识多久了?”王爷笑问道。   “三年八个月。”想也没想,白昼就答了。   王爷凑到白昼耳边:“咱们……出去散心吧。”   白昼懵了。   顿时更加确定了他最初的想法——这人绝对受什么刺激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白昼更懵了。   王爷似笑非笑的看他,耐心的等他回答。   神色里的情,浓得像是要溢出来了,见他一脸不解,手指带过白昼发鬓,停留在他颈侧,按在他的动脉上,笑道:“你刚才,心里想什么呢?”   “我……”   我想什么你会不知道?   看你这表情也是明知故问。   因为王爷略带压迫的指尖,白昼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脉搏的速度。   那是心动的速度。   远宁王笑着把手指游移到他颈后,不轻不重、一下一下的摩挲。   白昼刚安分下来的寒毛瞬间又都战栗起来。   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王爷把白昼拢进怀里,低头在他额上烙了一吻,接着是眉心,而后是双眼……   白昼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   那人的温柔更浓了,身上熟悉的香气也更浓了。   王爷吻着他,右手一直托在他的颈后,让他觉得无比安全。   随着温润的双唇转至鼻尖、脸颊,白昼微眯起眼睛。   咫尺间,远宁王的眸子深得像是邃远的夜空,迷布着璀璨的星辰。   他满眼是柔情,因为他的眼睛里只有他。   深情如此,让白昼不知所措,他抽回搂住王爷手,按在他胸口上,止住他的吻,依旧与他微密不离,柔声道:“马家怎么了,你又到底怎么了?”   白昼并非不解风情,而是他太在乎了。   他心思从来都是这样敏感细腻,尤其是对他心尖儿上的人。   王爷摇了摇头,嗔笑着在他额上一戳,叹道:“你呀……”   我只是想你,想见你,觉得幸好是你。   说着,不等白昼再说什么,又深深的吻在他唇上。   缠绵细腻,回应着他的温柔,平复了他的担忧。   ——————————   第二日,天还没亮,一架马车从皇宫走水车的宫门出去,没人知道,车里坐的是皇上。   日上三竿,布戈终于在朝露殿门口守不住了,静静的推门进去——屋里哪里还有人,只有桌上一张字条,龙飞凤舞写着:三四日便回,有人找,说朕病了。   布戈已经疲沓了,皇上不一定又去哪儿“微服”了,让他给打掩护都习以为常了。   想来如今朝里的几件大事,说不定这是突然得到了什么线索,又出其不意去了。   他正想着,小可儿也进来了,道:“公公怎么在发呆呀?”   布戈撇嘴,把纸条递给小可儿。   小可儿笑着摇头叹气,道:“说是三四日,三四日回得来吗?”   布戈诧异道:“为何会回不来?”   小可儿道又把纸条还给布戈,笑道,“看咱主子这字,都透出开心来,怕是要乐不思蜀了。”   布戈拿着纸条端详了半天——没看出开心。   这二人发现皇上主子“跑了”的时候,白昼和远宁王已经到了与朝月城相邻的一座小镇上了。   凌霄镇,其实是个县,只因大尧未平时,是关塞要地,又种满了凌霄,这才得名。   如今平乱已数百年,凌霄还在,镇子还在,名字就没改。   夏末秋初时节,花开得正艳丽,几乎每户院墙上都攀满了橙色、粉色的花朵。   凌霄镇虽与朝月城相邻,着实是另一番景象——朝月城繁华端荣,市井生活、柴米油盐,只有在老街小巷中才能看得到,凌霄镇却无处不透露出一股人间烟火气。   一进这镇子,白昼便喜欢上了。   加之地处半山半水,空气里的燥热比朝月城清减了不少,风刮得急了,会有山崖涧水化雾拂面,时不常就会映出彩虹,看着就觉得无处不生了色彩。   白昼从车里转出来,和远宁王比肩坐在车篷外,马儿由千禄赶着小跑起来,徐徐清风,比车里舒服多了。   “你怎么知道这地方好?”白昼笑道。   他可不觉得堂堂远宁王,时常忙得觉都睡不够,能有闲心、又有闲情的瞎逛。   王爷笑道:“玉人念叨的,他有时候跟布戈和小可儿闲话,这孩子其实玩心重,有一次听小可儿把这镇子和镇边的小林子描述得世外桃源一般,就总是心心念念的想来,便宜了我借花献佛,今儿咱们先找地方歇一晚,明日好好逛逛。”   王爷看得出,白昼是真的开心,惬意且期待,满含着兴奋。   不知多少年,他都未曾好好游玩过了。   眼看到了午饭时,千禄指着前方不远处道:“公子、爷,二位看那地方似乎是新开的,不如咱们去尝尝鲜?”   果然前方一处小院,院里是座三层小楼。   透过院门往里看,只见院里葡萄藤下摆着木质座椅,已经有客人在院里用饭,隐约听见水声让人松心。   白昼从马车上下来,往院子深处观瞧,只见院落边角,一只水车正缓缓而动,水声便是出自这里。   店家眼看白昼衣着得体,又是生面孔,猜到他是途径的旅人,便笑脸相迎,道:“小店新开,看您是外来的客官,进来喝一杯咱们凌霄镇的凌寒酒,就当给店里添份热闹,不光不要钱,我还得谢谢您呐!”   白昼听了便笑,心道这店家倒是敞亮,也会做生意,笑着道:“掌柜的日后定能日进斗金。”   说着,他回望远宁王一眼,见王爷一副随你开心的神色,便迈步跨进院门。   得知白昼要住店,店家便招呼伙计帮千禄安置马匹,引着白昼上二楼坐定。   他言而有信,不管白昼点什么菜,更不问他住几天,直接一坛子美酒上桌。   白昼笑道:“掌柜的,这是想把我们醉倒了,多住几日吗?”   店家也笑了,道:“若真是这样,小店只怕开不长久。这是自酿的酒,咱们镇上的人基本家家会酿,不稀罕,小的看您不是本地人,许是没尝过,才请您尝个鲜。”   来言去语,闲聊几句,正待点菜。   忽然听见门口一阵小骚乱。   白昼的位置,正好能越过院墙,看见街景。   门口一名四十来岁的汉子,衣着破旧,走到店门口,与替千禄安置马车的小二撞个满怀。   那汉子和小二两相趔趄,都倒退几步才站稳。   相互打眼瞧,小二往汉子和院门中间一拦,先开口道:“您请回吧。”   汉子穿得破,话茬子倒硬得很,道:“你店里打开门做生意,难道还要闭门谢客吗?”   嗓门儿挺高,引得街上行人和周围摊贩向这边看过来。   这人身上显然有故事,周围人们一见他来,都摆上一副看戏的面孔,还有对他笑着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的。   小二冷笑道:“您还别说,小店当真不做您的生意,慢走不送了您呐。”   汉子急了,道:“你算哪根葱,叫你们掌柜的出来,他开店的钱,可有我的一半,怎么如今我来吃顿饭,都要被挡在门外头?”   小二被问得一时话茬子没跟上,微一愣神的功夫,汉子就要往里闯。   小二瞬间醒神,横跨一步拦在门口,换上一副脸孔,陪笑道:“您看,您跟掌柜的有钱债关系,是您二位的事儿,打烊了之后,您二位爱怎么算就怎么算,但掌柜的吩咐了,小店不做您的生意,您又何苦……为难小的呢?”   说着,便把他半推半送的往远处请。   谁料汉子突然“哎呀”一声惨呼,侧摔倒地。在地上叽叽歪歪。   小二只是站在不远处冷眼看他,道:“小的还没碰到您呢,您可别来这讹人的一出了。”   汉子见小二淡定,也不哼唧了。   翻身坐起,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小二以为他要动粗,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谁料他一刀划在自己腿上,血顿时就出来了。   他喊道:“狗娘养的兔崽子,你给老子出来,老子来贺你的开门大吉。”   说罢,直接往地上一躺,死尸一样,横在店门前了。 第86章 黄鼠狼给鸡拜年。   店门口躺着个正在流血的“死尸”,要往店里进的客人,可真是不敢进了。   掌柜的本来在招呼白昼点菜,见这情形,长叹一声,叫来店里一个小伙计,道:“你从后门出去,报官。”   交代完,他居高临下的向一楼客人道:“扰了各位吃饭的雅兴,对不住,饭钱折半,有急事儿的让伙计领您走后厨的门,若是无事,就请各位喝杯酒,看个热闹吧。”   说完,他又向白昼抱拳道:“对不住,这就起菜,您三位稍坐。”   转身下楼了。   眼见他应对得宜,白昼也乐得看戏。   再说楼下那汉子,他一番作为其实是流氓地痞向新开店面要钱的招数——自捅一刀,往人家店门口一躺,店里给钱便算完事,不给钱就扰得人家做不了生意。   只是他也不像是单纯的流氓地痞,反倒像只找这店家的麻烦。   不知什么仇,什么怨。   衙门口的人来得极快,掌柜的下楼安抚客人的功夫,官差便来了。   掌柜的迎出门。   其中一位较年轻的差官,看看他,又看看躺在地上的汉子,忽然笑了,向那汉子揶揄道:“哟!这不是赌遍天下无敌手的杜孤前辈吗,怎么着,掌柜的跟您赌输了,不给您钱呐?”   杜孤本来躺在地上,半闭着眼睛,听见差官说话,眼睛眯开条缝儿,也不起来,含糊道:“那倒不是,他开店的钱,是卖老头子的地得来的,理应有我一份,这事儿即便是告到官府,我也占理,小人不愿意麻烦官差老爷,才来跟他私了。”   白昼的桌位,是看戏的好位置,几人一番来言去语,加上这杜孤是镇上的“名人”。   邻桌几位客人稍加说明,门口这场热闹的因果就理清了。   汉子名叫杜孤,和掌柜的杜陌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二人的老父亲早在好几年前便去世了,家产一分为二,两个儿子一人一半,其实就算是分家分干净了。   但杜孤几年前染上了赌习,放着好日子不过,一来二去,家底儿赌光了。他逼着媳妇卖嫁妆,媳妇不愿意,挨了好几次打。   最终,媳妇带着孩子回临镇娘家去,他把人家追回来,赌咒发誓的说不赌了。   可赌鬼男人的话若是能作数,公猪母猪都上树。   这样的闹剧像是拉抽屉一样,来来回回好几次。   最后一次,杜孤为了向媳妇娘家骗钱,偷偷跑去临镇,把亲生儿子哄骗到城郊的茅屋里关了四天,说是被要债的追上门绑走了。   这才从孩子舅舅那里“借”来“还债”的钱。   待到数日后东窗事发,他早就拿着那些钱又去了赌坊。   他媳妇气不过,一封和离书觉得分量轻了,待到他又舔着脸上门来,菜刀一挥,自断一指跟他恩断义绝。   听过赌鬼断指戒赌的,没听过赌鬼媳妇儿断指跟自家杀千刀的恩断义绝的。   女人因为护孩子发起狠来,把赌鬼都吓唬住了。   杜孤知道,虽然他婆娘什么都没说,但他只要下次再上门,刀就能直接砍在他身上。   这些日子,还当真不敢去临镇找茬儿。   赌资青黄不接时,听说弟弟杜陌在镇上开了间客栈——可不就想什么来什么了么。   楼下院门口,差官和街里街坊的,你一言我一语对杜孤好言相劝,何必与自家弟弟的买卖为难呢?   没在堂上,办得又是这种兄弟家事,无论哪朝,官家都先以调解为主,毕竟说不定门儿一关,又打虎亲兄弟了,官面儿上的法理,终归不外乎人情。   谁知杜孤,又往地上一躺,任凭你们和尚念经,我自挺尸当场。   那上了年纪的差官在他身边蹲下,道:“你说他开店的钱有你一份,我怎么听说,您二位早就分家了,他前些日子才卖地开店,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杜孤嘿嘿一笑,道:“就知道你们得问,”说着,他一摸怀里,拿出一张都快揉烂了的纸,递到差官手上,“白纸黑字。”   差官狐疑的展开来看,见那确实是一份按过手印的文书,写明杜家一块祖产田地,若是贩卖,所得钱财,两个儿子均分。   这回换掌柜杜陌傻眼了,文书上的手印纹路,确实是他的,杜陌怔怔向那官差道:“不可能,小人没签过这样一份文书。”   杜孤道:“都是一家人,哥哥对兄弟不会赶尽杀绝,这店算你我和干的买卖,每月给我分账就行。”   杜陌呆愣愣的看着那份文书,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见他这模样,那些本来骂杜孤不是东西,算计完媳妇,又来无赖弟弟钱财的邻居们,也有些动摇了。   难不成哥哥是明着流氓,弟弟是暗地里无赖?   白昼起初兴致挺高,看了半天,见这罗圈架打得黏糊,不太乐意继续往下看。   挠了挠耳朵,看向远宁王,道:“在那破地界儿耳根子就不清净,到了这儿还不清净,要不……咱换地儿吧?”   王爷点头笑道:“当然好,让他们去吵。”   说着,便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起身和白昼下楼往外走。   出门时,与那掌柜杜陌擦肩而过。杜陌瞥见几人要走,忙抱拳,一脸歉意,道:“是在下家事扰了几位雅兴了,对不住,对不住。”   白昼笑笑,一句“无妨”还没说出口。   一旁的杜孤突然从地上麻利儿起身,一脸谄媚,道:“看几位是大贵之人,帐结了吧,菜好吃吗,给点赏钱吧?”   直接拦在白昼身前。   要不说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呢。   白昼笑道:“都留在座位上了,之后分与不分,便是二位的家事。”   说着,便要绕过杜孤。   别看杜孤刚才腿上自残一刀,身形利索极了,移形换影侧跨一步,正好又拦在白昼身前。   不等白昼说话,也没等王爷解围,杜陌先看不下去了,一把拉住他这无赖哥哥的手腕,将他拽了个趔趄,口中喝问道:“还不够丢人么?”   无赖泼皮名不虚传,一瞬间滚倒在地上,捂住被杜陌拉扯过的手腕,哇哇大叫,嚎得比杀猪还难听,道:“你……兔崽子是想要老子的命吗,我的手折了……当街行凶……也就只有你这狗娘养的野种能做出……做出来……”   就地打着滚,翻腾到那年纪略长的官差脚旁,拽住人家官袍一脚,道:“宋头儿,白纸黑字得认,他打伤我您又亲眼所见,即便是这官司到了当今圣上面前,也是小人占理!”   白昼看向王爷。   有心一走了之,但又想管管这闲事儿。   王爷向他一笑,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只要你高兴,怎么折腾都行。”   那就……   既然这货都提到当今圣上了,还是凑凑热闹吧。   白昼走到差官宋头儿面前,抱拳行礼,道:“宋大人,文书,可否给在下看看?”   差官常年走街串巷,接触些街里街坊的,极少能被人称为“大人”,白昼一声大人,喊得真诚,差官顷刻便对这文质彬彬的书生生出几分好感。   加之白昼相貌不俗,又是游移名利场的老手,气质、表情适时适度的让人舒服,这会儿儒雅有礼极了。   宋头儿先是打量白昼,而后目光转向他身旁的远宁王。   他衙门口阅人无数,看得出二人来历该不简单,不敢失礼,微一躬身道:“不敢以大人擅居,不过是给街坊办事的跑腿人,”说着,他又直了腰杆,道,“还是要问一句,公子是何人,为何要看这文书?”   白昼恭敬道:“在下略同文书,想看能否辨别,大人手上这份的真假。”   宋头儿沉吟片刻,又看看脚边的无赖,也觉得脑壳痛,还是把那文书交到白昼手上,道:“公子请。”   白昼接过,目光在文书上二人的签字和手印处停留了许久。   嘬着牙花子摇了摇头。   好像换了个人似的,脸上显出一股狡黠的笑意,不怀好意的模样简直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也不说话,就这样看着杜孤。   杜孤心术不正,被白昼这样看,心里发毛,还是故作镇定,目不转睛的跟白昼对峙。   白昼缓缓将那文书拎到杜孤面前,悠悠然的道:“这位大哥,你看好。”   话音落,不疾不徐的双手一错。   只听“刺啦”一声慢腾腾、轻飘飘的,碎纸声音……   震得全场寂静。   当然,第一个做出反应的正是杜孤,他“哎呀”大叫一声,一个箭步窜起来,抢下已经被白昼撕成两半的文书,起得急了,忘了腿上的伤,趔趄好几步才稳住身形,回转身子,看看白昼,又看看手里一张变两张的文书,又惊又气直哆嗦,道:“你……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下文。   眼冒凶光,直接向白昼扑过来。   白昼向侧跨半步,躲在远宁王身后,露了半个头,拿扇子指着杜孤道:“诶……!诶诶!你手好了不是?”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杜孤刚才滚倒在地上,直呼手被杜陌扯断了,这会儿,他那只“断手”正握着拳头,威风得不能再威风了。   愣神的功夫,白昼又道:“这位壮士,听在下一言,若是你听了之后,还要动手,嗯……”说着,他作势想了想,“在下这身子板儿定然是……禁不起你揍,不过嘛……”   拖出好长的尾音儿,伸手入怀,摸出个玉坠子,迎着日头拎起来,往杜孤眼前晃了晃:“这个就送你了。”   杜孤是个赌徒,自己没钱,在赌场里也是见过好东西的。   眼见坠子通体冰透,光亮凝润得像是表面起了一层胶质,便知道这坠子可能是自己这辈子见过最值钱的东西。   顿时双眼放贼光,心道,一会儿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作势要揍你就是了。   打定主意,杜孤道:“你说吧。”   白昼乐呵呵的把玉坠子揣回怀里,走到杜孤身旁,低语几句。   杜孤开始听时,还是满脸不屑,渐而表情犹疑,随后越发凝滞。   白昼说完,乐呵着看他,接着直接张开手掌伸到杜孤面前,一派向杜孤要东西的架势。   杜孤拧着眉,瞪白昼,却又不得不把文书递给白昼。   白昼接过来,在手里晃晃,依旧笑着看他。   杜孤这才恨恨的道:“今日的事,老子以后不再提,我跟杜陌早已分家,与他在钱财上再无揪扯,请在场的诸位,还有二位头儿做个见证。”   说罢,狠狠剜了白昼一眼,掉头就走。   王爷这时抢上前去,一把拉住他。   杜孤凶相毕露,向王爷恶声道:“干什么!”   王爷笑着从怀里摸出个小瓶子,指着他的腿,笑道:“毕竟有伤在身,这是金创药。”   杜孤上下把王爷打量一番,接过瓶子,嘴里却念叨:“黄鼠狼给鸡拜年。”   说着,转身走了。   白昼走到宋头儿面前,把已经撕成两半的文书递给他,道:“宋大人,麻烦虽然暂时平了,但这东西毕竟是官非的证物,还请大人带回衙门,存个底儿吧。”   宋头儿闹不明白杜孤为什么突然走了,但显然眼前这位是高人。   当下接过,满口答应。   白昼又走向杜陌,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杜陌听着,连连点头。   待白昼说完,他向白昼抱拳道:“公子帮了小店大忙,在凌霄镇的这些日子,小店吃住全包,公子乐意住多久,便是多久。”   白昼开心了,笑眯眯的拱手应了。 第87章 这不是闹脾气…   白昼算帮了杜陌大忙。   杜陌给三人安排了三间好房间。   千禄这傻小子,一听三间房,直接甩出一句:“掌柜的给我们爷和公子安排一间天字上房就行……”   后半句直接被他家主子瞪回去了。   见杜陌一脸“懂了、懂了”,却又毫不失礼的应承,千禄也觉得话好像说得确实欠妥,又找补道:“公子身体不好,一直需要我家爷的医药看顾。”   杜陌挑着眉毛笑笑,道:“客房还是给三位准备每人一间,至于三位是要分开休息,还是一起医病聊天,小的又怎好多做过问。”   说罢,头前引路。   千禄直在心里道,您了快闭嘴吧,越描越黑了。   三间房中最好的一间,当然是给皇上住。   推门入内,眼见一派惬意的装点风格,白昼喜欢。往窗外看,一条穿城而过的溪流,自楼下过。   溪水边有洗菜洗衣的姑娘姨婆、卖花卖酒的丫头小伙儿,满满的生活气息却又不喧嚣。   目光越过河流和两岸娉婷婀娜的垂柳,隐约见对岸家家户户开得正好的凌霄花,影绰绰橙红一片,好看极了。   见白昼满意,杜陌便退下去了。   千禄刚才说错话,这会儿闷不吭声暗下决定,以后在外人面前,一定要做个三脚踹不出屁来的闷葫芦。   于是垂头耷拉脑的伺候皇上王爷擦脸净手,又把茶水沏好,石像一样往门边一立。   远宁王看他,可气又好笑,摆手道:“行了,自己下去收拾收拾,歇会儿吧。”   千禄如蒙大赦,飞也似地跑了。   屋里只剩下白昼和王爷二人,王爷笑着问道:“累了吗?”说着,目光转向里间宽大的床榻,“舟车劳顿,去躺一会儿吧。”   白昼撅了嘴,嘟囔道:“我还以为你要问我那无赖拿来的文书的事情。”   王爷笑道:“那你说说,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就有点无趣了,白昼满脸悻悻然不想说的模样。   远宁王凑过来,神神秘秘的道:“你告诉我这个,我就告诉你个更有意思的事。”   这么哄着交换,白昼才简略说了。   其实也并不是什么高深难懂的纰漏。   只因他看出那份文书,签名的墨迹,压在了画押指印的上面。   关于“造假”这门学问,白昼作为商人,专门研究过。   他曾看过一篇专门讲述古代衙门口辨别画押真假的文献,其中提到一条分辨的关键,便是看名字与指印的上下关系。   杜孤的把戏被他一眼看破。   他以此要挟那无赖,说他欺骗朝廷命官,依着《大尧律》,要杖责七十,斩右手。   《大尧律》里也确实是有这么一条的,但杜孤并不会被判得这么重。   只不过他一个不学无术的混子,本来问心有愧,被白昼两句话轻易唬住了。   白昼说完,示意远宁王——该你了。   王爷往门口望一眼,才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觉得,这掌柜的怎么样?”   白昼不解,也还是道:“他很会做生意,如无意外,以后估计是个富商。”   王爷笑了,道:“你擅长这些,所以看到的是这些,但我是个医生……”说着,他拉起白昼的手,把他袖子推起来,露出小臂,在他手臂上的一个穴位点了点,“这里。”   白昼更不明白了。   远宁王微用力按下。   一阵酸麻,瞬间自王爷指尖迅速扩散,渐而白昼的整条手臂都不得劲。   王爷刚才的力道,只怕苍蝇都捏不死。   白昼瞬间明白了。   刚才杜孤说他胳膊被杜陌拉断了,不是假装。   他微皱眉头,问道:“会不会是恰巧?”   王爷摇头,道:“九成九不会,你若是要去拉扯谁,不应该是大把抓吗,怎么会指尖用力?”   哟,确实有意思了。   但杜陌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威吓?   显然杜孤并没吃这套。   远宁王轻叹一口气,道:“若是我猜得不错,他是想……杀了他。”   这说法超出了白昼的认知,胳膊上按两下能杀人?   就算我不是大夫,你也不能这么唬我吧。   白昼满脸都是这表情。   远宁王看了就笑,道:“希望是我想多了,刚才听街坊们说,杜孤好赌好几年了,而且赌瘾很大。这类人,多半会因为赌桌上神经过度兴奋、焦虑、紧张等情绪快速交替,影响心脑系统。简单的说,就是爱赌博的人死于心脑血管突发疾病的概率要远高于正常人,而且还有可能患有神经类病症,刚才杜陌按住的穴道名为内关,在手厥阴心包经上,内关畅通则神思清明,若是受阻……”   远宁王说到这,眼睛转了转,认真思虑一番,才继续道,“轻则无事,重则疯癫。要看本身的体质和杜陌下手轻重,而且……若非我刚才恰好看到,因为内关受阻血瘀而亡,即便是我亲自上手查验,也验不出什么。”   嚯,亲兄弟,下死手?   这么看来,杜陌虽然面儿上和善,若非是和杜孤有什么深仇大恨,便是他也不是什么好鸟。   白昼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裳,道:“走吧?”   王爷笑着叹气,又一把把他按回座位上,道:“你先坐下……刚才,我就帮他把瘀滞的地方拍松了,死不了的。”   原来拉住杜孤给他伤药是假,保他性命才是真。   想明白这一道,白昼又觉得便宜他了。   王爷总是能看出白昼的心思的,他笑道:“只是拍松了,却没解开,只要他一惦记赌,就得头疼。”   这还差不多。   白昼表示比较满意,他想了想,狡黠的笑看着王爷道:“好歹诗酒江湖这几天,你带我过过瘾呗?”   咳……   一物降一物。   行吧。   不过,王爷的条件是,先休息,入夜再去。   即便初秋,午后的日头,也太毒了。   白昼一觉睡到日头打斜,和远宁王出客栈的门。   杜孤的家在城隍庙附近。   那地界儿民宅不多,尧国讲风水,临寺近庙的地界儿不适合盖民居。   没人乐意住,倒是方便了白昼和王爷行事,二人信步闲逛,城隍庙内给了香火钱,与庙祝闲话几句,便知不远处孤零零的一座瓦房就是杜孤家。   瓦房外,圈着一圈篱笆墙,聊胜于无。   一眼就能透过稀疏的篱笆看见院子里,一副常年不收拾的落拓模样。   枯枝残叶没人清扫不说,就连水缸都是破的。   屋子里一点幽光透出来,杜孤在家。   远宁王四下环顾一周,见周围确实偏僻,伸手揽了白昼的腰,道:“咱们上去。”   话音落,轻飘飘的一跃而上屋顶,又轻飘飘的落下,如叶落尘埃、蜻蜓点水,。   白昼不忿:你看人家,穿书变个武功高手,再看我,病秧子穿病秧子……   啧!   王爷站定,扶白昼在房上坐下,抽起屋顶的两片瓦。   瓦房盖得简陋,房瓦抽开,便开了天窗,直接能看到屋里去。   可以呀!   能上房,还能揭瓦。   白昼伸脖子往下看,只见屋里的灯光极暗,是一盏豆油灯,忽忽悠悠的,好像随时都会灭掉。   杜孤坐在桌前,桌上酒壶酒碗歪斜。   他耷拉着眼皮,侧撑着额头,也不知是醒着愣神,还是在冲盹儿。   “他这是……睡着了?”   王爷答道:“内关受阻,是会这样的。”   话刚说完,他忽然眼神变了,目光瞬间凛冽起来,单手拉起白昼,把他带入怀里,飞身而下,足尖在院里的破水缸边缘借力,又像飞鹄一般腾起,跃出院外,落在城隍庙前的一片空地上,却没放开白昼,向一棵高树低喝道:“什么人 ?”   王爷话音落,树上一人飞身而下,他从树冠上跃下来,树枝都不曾晃动一下。   这人一袭夜行衣,落在二人面前躬身行礼,沉声道:“公子,叶先生,是我。”   月光下,他抬起头来,好生清俊的一张脸。   正是陈星宁。   陈星宁赞道:“王爷好机敏,好耳音。”   朝中一直传闻远宁王身手了得,但朝里的话嘛,真话里混杂着马屁,传着传着便言过其实了。   陈星宁数次和远宁王同在皇上左右,除了鼍龙湖里救人那次,基本没什么机会见到王爷的身手。   他自持轻功卓绝,竟然刚落脚在树冠上就被察觉了,高手之间,点滴动作便能知对方深浅。   王爷心思当然不在这上,他看向白昼,难掩一脸疑惑——   与白昼出来散心是临时起意,怎的陈星宁会知道二人的行踪,又来做什么?   白昼轻拍王爷还揽在他腰间的手,略带歉意的笑了,道:“稍后跟你解释。”   说着,向陈星宁两步,轻声问道:“看来有眉目?”   陈星宁答道:“公子料想得不错,正是可公公向文煦通风报信。”   白昼眯了眯眼睛,鼻子里哼出个音,又向陈星宁道:“我见夏姑娘时,他定然在门外偷听了,夏姑娘护好了吗?”   陈星宁拱手道:“属下已经把司……夏姑娘接出来了。”   二人来言去语交代事情,远宁王站在一旁听着,渐而听明白了。   他与白昼出行确实是临时起意,没想到白昼这相机行事的性子,一点机会都不放过,刻意放了个消息给小可儿。   早就怀疑他有问题,却一直拿不住好机会试探。   如今终于一击即中。   皇上放出话说太医令的案子要亲自过问,这两日却和王爷偷偷离开都城逍遥去了,文煦定然要做许多事,起码是要向宫里的自己人打探虚实的。   白昼与陈星宁城隍庙前寥寥数语,便又分别。   拿了叛徒应该高兴,可回去的路上白昼就有些头疼了。   倒不是真的头疼。   而是远宁王,肉眼可见的不高兴了,跟他解释什么,他都笑着听,可回应总是淡淡的,问他怎么了,他又笑着说没事。   这不是闹脾气,还能是啥? 第88章 冷暴力么这不是!   一路往回走,白昼越发笃定,王爷就是在生闷气。   可是为什么呢?   怪他没第一时间告诉他?不至于吧,从前也不是事事交代呀。   嫌陈星宁扰了“二人世界”?这么一会儿功夫也犯不上。   总不能……是吃陈星宁的醋吧!有……这个必要吗?   陈星宁喜欢夏司星,远宁王清清楚楚。   白昼七窍玲珑的心思,也被王爷突如其来的别扭,闹得摸不着头脑。   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白昼觉得,远宁王的脑回路,和自己大不一样。   他一路上使尽浑身解数,也没问出个所以然,王爷就是那样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对你柔柔和和的。   却怎么问,都是没事。   冷暴力么这不是!   白昼想不通,问不明白,脾气也上来了——老子问你一路了,爱说不说,不说找静静去。   于是回了客栈,洗漱躺下睡觉。   再说远宁王,他是生气。   他想好好护着白昼,让他高枕无忧的养好身体。   可是任凭他再如何努力,那两位原主背后的谜团就像树上的马蜂窝,看着膈应,又不敢轻易去捅。   毕竟,白昼的身体,还需要许多好药,皇上这个身份,对于他而言,是个双刃剑。   所以归根结底,与其说他是生白昼的气,更不如说他是在生自己的气——医术是尚可的,可若当真论权术,白昼能把他甩出十万八千里。   他拉人家出来散心,结果人家,顺便就把小可儿揪出来了。   看似轻易,可王爷知道,算计这种事,再聪明、再擅长此道的人也不会是随随便便,轻轻松松就能做到算无遗策。   他废的心思,远比能看在眼里的多。   白昼不是万事都跟他交代的性子,从前不是,如今不是,以后更不会是。   他生怕自己的反应跟不上白昼的主意,护不了他周全。   这会儿白昼正背对着他,面壁躺在屋里的卧榻上,睡没睡不知道。   也不高兴了是肯定的。   他不想去扰他。   即便他没睡着,王爷也不知该如何跟白昼解释自己这点皱吧别扭的心思。   所以就只好坐在窗前自省,客观来讲,他也是个普通人,能做到如今这步田地,十万分的尽力了。   但他对白昼的心意,却并非问心无愧,劲力便好——他想好好护着他,想让那些伤害他的人原形毕露。也确实在做了,但还是白昼自己的算计更胜一筹。   窗外偶有风吹来,今夜的月色好极了,星星都格外亮,放眼望去,星月碎在河水里,带着看景的人的心思,流向不知是哪里的去处。   这样的景致当真辜负了。   王爷正想着明儿带白昼去镇子后的小林子逛逛,怎么哄他开心,突然听见院子里一阵骚乱。   紧接着便听见有人喊:“走水了!”   声音逐渐杂乱起来。   房间开窗的方向,是看不到院子里的 ,远宁王拉开房门到走廊的窗子往下看。   只见一楼火势渐猛。   火,是有人刻意为之,起火点不止一个,这会儿已经逐渐连成一片。   屋里,白昼迷迷糊糊从床上坐起来,正在穿鞋,他看见远宁王火急火燎的进来,懵着双眼,问道:“外面……怎么了?”   看来刚才是睡着了的,折腾了一日,着实累了。   王爷不及解释,道:“不知为何,着火了。”   说着,把白昼抱起来,从屋里的窗子一跃而下,才将他放在地上。   见他身上只穿着件纯白的寝衣,河风一吹,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   脱下自己的氅衫,披在他身上拢紧。   然后,才抬头喊道:“小禄!别睡了,醒醒!”   喊了两声,千禄从自己屋探出个脑袋。   这小子显然是睡了,而且睡得比猪还死,半醒没醒的探头见王爷和皇上站在楼下街上,还没来得及问,王爷便招手道:“跳下来。”   千禄的优点之一,便是令行禁止,说啥听啥,便也从窗子一跃而下。   三人绕回前院,这才见,火势缭乱,人也乱。   院中央趔趄站着个人,大喊:“活该着火!烧!烧呀!老子烧得是自己家房子,哈哈哈哈……”   听词儿就知道是杜孤。   他说话吐字不清,显然是喝多了酒,看背影,形容落寞,忽而哈哈大笑,忽而悲戚呜咽,再后来,嘴里念念叨叨说的话,很多都听不清是什么。   只是人被火光映衬,像是从地缝里爬出来的疯鬼。   众人着急救火逃生,暂时没人理他。   远宁王看杜孤那副模样,想他这是内关受阻,又喝了酒,有点神志不清了,皱眉摇头,捡起脚边一块小圆石头,甩手掷出去,正中杜孤膻中。   杜孤闷哼一声,倒地不起。   千禄极有眼色的过去,把人搭到墙边坐好。   再看院子里的火情,不断有街坊邻居加入扑火救援的队伍,虽然火还没熄灭,也基本被控制住了。   刚有人要松一口气,便听店里的一个伙计惊慌道:“掌柜的呢?”   四下寻找,确实没有掌柜的身影。   另一个伙计道:“是不是……是不是还在屋里没出来!”   几个伙计对视一眼,忙冲入已被大火熏得乌黑的一楼后堂,一人喊道:“快拿斧子来,门打不开呀!”   接着,便有人去找斧子,后堂也传出伙计呼唤掌柜的声音,让他答话。   但似乎,屋里无人应答。   杜陌手下几名伙计都是精壮小伙子,做事麻利,片刻功夫就有人将房门劈开,混乱中,掌柜的被一个伙计背出来。   众人围拢上去,只听那背他出来的伙计呼喊掌柜的三字渐而声嘶力竭。   白昼见王爷看着前方混乱一片,道:“你还是去看看吧,免得心难安,”说着,他又补充道,“千禄陪我在这等你。”   王爷迟疑,终于一笑,向千禄道:“照顾好了。”   千禄拍着胸口,让王爷放心。   远宁王拨开人群,道:“让我看看。”   店里的伙计们都认得王爷,知道他和另外一位公子,白日里帮了掌柜的大忙,纷纷让开通路。   王爷打眼一看,便猜定了七八分,掌柜的无大碍,只是一氧化碳轻微中毒,陷入无意识状态了。   他一边解开这掌柜的腰带,扯松他领口,一边向围拢的众人道:“麻烦大伙儿让开些,他需要清新空气。”   接着,到他鼻子处探探鼻息,吩咐伙计打一盆温水来,开始清理他口鼻中因呛烟堆积的污物。   掌柜的本就不太严重,呼吸畅顺,空气清新,片刻也就醒了。   睁眼见眼前正是白日里帮自己解围那公子的朋友,刚想道谢,张嘴就又是一阵咳嗽。   也就是这时候,衙门口来人了,依旧是宋头儿二人。   不知是谁报了官。   但毕竟,杜孤站在大火前丧心病狂,在场好多人都看见了。   大家猜测,这人是和兄弟要钱要不来,便想鱼死网破,让谁也不得好。   街坊、住客七嘴八舌把事情交代清楚。   远宁王见掌柜的无大碍,第一时间便去找白昼。   刚才他几次回头观瞧,白昼一直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微笑着看他。   可这会儿那地方空无一人。   千禄也不见了。   事情沾上白昼,王爷一下子就慌了。   头皮瞬间发炸。   白昼做事情,向来是靠谱的,他刚才既然亲口说会在那等他,就不会突然离开。   也就正是这当口,和宋头儿搭档的年轻差官,迎上王爷,抱拳道:“公子,杜孤醒了,说是因为跟您结仇,这才前来放火,虽然……但还是请您和我们走一趟,做个书记。”   他说话相当客气,但无奈赶上王爷心急如焚。   想也没想,直言道:“这会儿不行。”   说罢,他一跃就上了屋顶,展目四望,去寻白昼的踪迹。   入眼除了周围几家跳跃烛火的微光,便是沉静在夜色里的静谧小镇。   “小白!”他索性亮开嗓子喊道。   顾不得许多,运了内息,声音送出好远,满含着焦急。   差官不明所以,也跟着跃上屋顶,看他不像是借故推脱,便问道:“您找白日里同行的公子?”   王爷点头,顾不上回答。   依旧四顾而望。   官差更不知他为何这样焦急了,试探着问道:“他……会不会是回房去查看随身物品了?”   刚才许多客人忙乱中逃出来,这会儿很多人都回去查点随身物品了。   王爷一愣,难道真的是关心则乱?   陈星宁突然前来的一番言论,让他草木皆兵了?   可白昼从不是会在意身外之物的性子。   王爷还是向官差拱手,道:“多谢提点。”自房顶,一跃翻入三楼的走廊。   几步就进了白昼的房间。   进门正见到白昼往外走,后面跟着千禄。   千禄见自己主子来了,傻呵呵的一笑。   白昼道:“听见你喊我了,正要……”   出去二字还没说出口,王爷便几步上前来,一把将他抱进怀里。   力道猛得让白昼觉得自己是撞进他怀抱中的,胸腔里的空气都被挤压出来了。   白昼先是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这人刚才的呼喊里,满是焦急。   便由他抱着,把下巴随意搭在他肩上,在他耳边低声说:“害你担心了,我刚才跟你打了手势,以为你看到了。”   王爷今儿整个晚上情绪起起伏伏,刚才一时情难自已,把白昼拉在怀里。   这会儿抬眼就看见千禄一双眼睛瞪得比牛铃铛还大,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表情。   才意识到,还有这么个灯泡。   放开白昼,问道:“你这么着急跑回来做什么……”   其实也不用白昼回答,他便看见白昼手里拿着紫竹箫,箫尾坠着竹雕的同心结,正是自己送他的。   白昼一笑,什么也没说。   王爷却千言万语噎在喉咙里,暗骂本以为自己不是个嘴笨的人,怎么在白昼面前,变得跟个榆木疙瘩一样。   白昼贴近王爷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道:“你和我在一起,我反而安全,否则你便得落得个护驾不周的罪名,他们不会给你的声名抹黑的。”   这倒是了,当初白昼的传位圣旨在,那些人可以不管不顾,如今圣旨被王爷一把火烧了,远宁王原主背后那些人,必然要顾及王爷在坊间的“清名”。   果然是关心则乱。   王爷叹一声,伸手帮白昼理顺了发丝。   千禄这时轻咳,小眼神一飞,王爷回头便见那名年轻差官站在外间门口,向王爷抱拳一礼,道:“公子果然在自己房间里,真是太好了。”   他三言两语,白昼也知道了刚才楼下的变故。   皱了皱眉,迈步下楼。   往掌柜居住的内堂转了一圈,才溜达到院子里。   杜孤因为纵火,被衙门口后赶过来的差官压着,一见白昼和王爷出来,就乌眼鸡似的狠狠瞪着二人。   白昼笑眯眯的走到杜孤面前,一言不发,定定的看着他。   无论是现实还是书里,白昼身体是不好,但他本身的气场可算不得温顺。   这人好看得要命,但被他这样笑而不语的盯着也要命。   杜孤强自装腔作势,高声道:“你们到底是哪条道上的,要与我为难?”   话音刚落“啪——”一声响,白昼一耳光扇在他脸上,而后依旧是那样笑而不语的看着他。   --------------------   作者有话要说:   远宁王:我身娇体弱易推倒的小白气场两米八。 第89章 我想让你做回简岚鸢。   白昼一巴掌,扇懵了所有人。   包括远宁王在内,一时也没弄清他是什么路数。   但王爷的好,就在于只要是白昼做出来的事情,他便相信,小白自然有他的道理。   即便是白昼心里不痛快,扇杜孤耳光出气,也定然是杜孤该扇。   王爷身边那年轻差官,见这好看的公子二话不说就动手不动口了,这样下去如何得了?便想把白昼拉开。   被王爷伸手拦住。   王爷虽然没有带官军护卫,身边只跟了一个二蹬蹬的千禄,却也举手投足间就能看出莫名的威仪。   那差官看向宋头儿,宋头儿早就看出眼前这两位来路不简单,向自己那年轻的同僚微微点头,示意他暂时不管。   两位带头的不管,后来支援的官兵,就更只是做好自己的分内事,押着杜孤,不多说多做。   杜孤凭白挨一耳光,无赖劲儿又上来了,骂道:“你们先招惹我,我烧死你们,你们死有余辜……”   “啪——”一声,又挨一耳光。   白昼两下扇得是杜孤同一边脸,他下手不轻,眼看杜孤左脸已经泛上红肿。   “白天还是对你客气了,若不是他,你就死了,知道吗?”白昼注视着杜孤,回手指向远宁王。   杜孤张嘴刚要说话,只字未出口,又是“啪——”一声清响。   白昼全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了。   三巴掌扇完,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看着却不明媚。火光照耀下,甚至显得很阴晦。   “烧死我们?为何杜掌柜的后堂焚毁最严重?”   杜孤一愣,愣神的功夫,又挨一巴掌。   白昼笑道:“桐油是谁给你的?让你来放火,又能给你多少银钱?”   周遭几个脑子反应快的,稍一反应,就明白了白昼的意思。   前一句的意思是,若是杜孤真的只是为了找王爷和白昼报复,那他该直接去三楼,起码是走在廊里、房门前泼油放火才对;   后一句,杜孤本身就是个赌鬼,引火的桐油量不少,颇值些钱,若是有这钱,杜孤肯定是去赌场,而不是前来放火。   除非,有人承诺事成之后,给他更大的利益。   顺着这条路子一想,只怕他是拿人钱财,且不论与人消灾的初衷是什么,但他显然没忠人之事,他想把杜陌顺便也烧死。   一石二鸟,除了得干黑活儿的钱,客栈也是他的了。   宋头儿心思清明,向白昼二人拱手道:“又麻烦公子点破关键了,今儿晚了,公子身体欠佳,早些歇息,若是需要,我们明日再来请二位公子去略问一二。”   差官押走了事儿头,一众人便就散了。   也幸亏杜孤怀了私心,惦记着杜陌死了,客栈就能落在他手,是以,出了杜陌的房间,客栈其他地方烧毁得并不严重。   店里伙计照顾掌柜暂且不论。   王爷和白昼终于又回了房间,千禄见识到刚才自己主子和皇上的情深几许,这回极为识相,伺候了温水,就退出去了。   闹这么一出,二人刚才那点闹了不痛快的心思也已经被冲得烟消云散。   白昼自认为是了解远宁王的。   这人的一往情深,从来都不是放在嘴边说的。而王爷的初衷也从来都简单纯粹,无论他刚才为何不痛快,总是跟陈星宁前来诉说的事情相关,若是能让他远离权欲算计,他总会开心些。   白昼思绪跳脱,想着想着,心思又飞到刚刚杜孤纵火之事。   细想诸多蹊跷。   他脑子里过事儿,神色淡淡的,解下身上还披着的王爷的氅衣,去衣架上挂好,脱掉鞋子缩回床上。   王爷见他这模样,以为他是在跟自己生气,想解释一番,又不知从何说起。   曾几何时这样过?   暗骂自己矫情。   帮白昼扯过被子盖上,便想出去吹吹夜风冷静一番,被白昼一把拉住。   回身正与白昼目光对上,见他似笑非笑看着自己,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远宁王便在床沿坐下,轻声道:“我……你……别生气,是我不知该怎么才能说清楚,”说到这,他轻轻的叹一口气,自嘲的笑了,“我自己都有点看不透自己的脾气了。”   白昼看他难得露出些小儿女的神色,眼睛里的在乎都要溢出来了,心一下子就柔暖下来,道:“发脾气这种事儿,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不生你气了。”   王爷张了张嘴巴,显然是依旧不知该怎么说。   这事儿好像是一句“我怕护不住你”就能说清楚,但细想又不是的。   白昼和他的性格不同,擅长的事情也天壤,但他就偏偏那么心疼他,喜欢他,想护着他,从护着他的身体,到护着他的心,突然有一天,他发现力不从心了……   白昼歪着头看他,等了片刻,发现他极少有的越发不自在了,笑道:“你不想说便不说,但这些日子你为我做得够多了,至少在我面前,我想让你做回简岚鸢。”   你的心是救人的心,从来都不该为那些乌漆嘛遭的算计牵扯。   所以,我来就好。   白昼说完话,眨巴着眼睛看他,身子往里挪了挪。   这是何意,傻子也明白了。   王爷突然觉得嗓子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白昼一句话窝在他的心里,又酸又暖,他在白昼身侧躺下,把他搂进怀里,道:“睡吧。”   白昼合上眼睛,觉得安宁极了。   远宁王歪头看他的睡颜,美好得不真实。   他想带他离开这里。   纷纷扰扰本来就不是属于二人的。但因为白昼的身体,又走不得——即便暂时逃了,若是远宁王原主背后那股势力顺着名贵药材这条线去查,早晚会露马脚。   除非……   藏匿一片树叶最好的地方,便是森林里。   就在王爷盘算着二人万不得已的退身步,似睡非睡时,白昼忽然一个激灵,诈尸一样,翻身坐起来了,把远宁王吓了一跳。   忙起身看他。   发现这人刚才看似闭着眼睛睡觉,其实心里又不知盘算什么去了,可笑又可气,恨不能一棍子敲晕了让他好好睡一觉。   皱着眉头,笑问道:“您这是又想到什么了,陛下。”   白昼这才意识到自己撒癔症,闹得身边的人也睡不安,面带歉意吐着舌头,又躺下了,道:“那衙门口的宋头儿,是如何知道我身体不好的?他是杏林高手吗?”   显然,那宋头儿不是在世华佗,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是有人告诉他的。   担心自己帮不上白昼,和真的帮不上忙是两码事。   王爷抽出手来,半坐起来倚在床头,轻揉着白昼的眉心,道:“先睡吧,明儿咱们去查问便是。”   安抚白昼好好睡觉这件事,王爷的手从来都比安眠药管用,没多大一会儿功夫,白昼真的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经近中午了。   睁眼没见王爷,只见千禄远远的候着,白昼问道:“你家爷呢?”   千禄忙上前道:“他即刻就回来了。”   话音刚落,王爷推门进来,见白昼起身,笑着问他:“睡得好吗?”   “自然,”白昼笑道,眼珠一转,问道,“掌柜的如何,你还问出什么了?”   见这鬼精灵,把自己的心思摸得透透的。远宁王莞尔。   昨日杜陌一氧化碳中毒,有可能会留后遗症。   王爷医者仁心的性子,肯定会去看顾他。   但王爷又不是那种没边儿的善良,杜陌能对杜孤暗下杀手,其中不知是何缘由,他也会借着这机会去查问清楚。   “杜陌是通医术的,跟杜孤过不去,该确实是私仇,那二人同父异母,杜陌的娘亲,是被杜孤间接害死的,”王爷自顾自倒上一杯水,润润嗓子,又低声道,“也不是全无收获。”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张认罪的文书,递在白昼面前。   白昼颇为惊讶,展开来看,简直要笑出声来了。   原来王爷确实是去看顾杜陌的病况,却不是刚去的,而是半夜白昼睡熟后,便去了。   在杜陌那里闲话,探查出凌霄镇有一乡绅,为人挺和善,因为传言朝中有人,就连县丞都对他忌惮三分。   事情紧急,王爷顾不得江湖道义,夜闯民宅,一针扎晕了乡绅的老婆,给乡绅来了个“一青二白”伺候。   问出乡绅早年间救过一个出宫办差的小太监性命,正是如今御前当差的小可儿。   且不论小可儿是否御前当红,在民间,但凡与圣上沾边,就足够招摇一番。   可有意思的是,多年来,与乡绅消息往来的不是小可儿,代他“报恩”的,是一名女子,自称妙姑娘。   看到这,白昼觉得好笑,这次与王爷出来,临时布局,实锤了小可儿勾结文家。   但二人前来此地的原因,是因为玉人前些天听小可儿把这地方描述得美好异常,不经意间在王爷心里“种的草”。   想来还真不知谁是游鱼,谁又是鱼鹰了。   如今得知了因果框架,杜孤那样的小鱼小虾不会知道核心因果,可以暂时放放。   白昼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屋里踱了几个圈,道:“若是猜的不错,文煦从小可儿那得知咱们的行踪,是想让咱们在这里多耽误些时间再回去……这次小林游猎,要走马观花了,咱们须得连夜走林间小路回都城去。”   二人简略安排,王爷把千禄留在客栈里,交代了几件事,便亲自驾着马车,对外称和白昼前去山林间纳凉消暑,猎小野味去了。   事情果然如白昼所料,午后,宋头儿亲自来了,说是杜孤言语混乱不轻,这才想请二位公子去衙门口简略问话。   自然是扑了个空。   宋头儿把掌柜杜陌拉到一边,低声问道:“这二人像是大有来头,你可知是什么人?”   杜陌连受王爷和白昼两次大恩,以他的心思,能看出来这里面或许有事,却也乐得帮着打掩护。   当即有鼻子有眼的描述这两位外乡客人,私下行止如何亲昵,就连住店,都是一间。   刚才伙计去清扫房间,更发现那二人不仅住一间屋,还睡同一张床……   只怕是关系不一般的大家公子,偷跑出来玩的。   说着,他悄悄指了指被留在店里的千禄,低声道:“这不是小厮都没带着,只怕去山里……猎野味是假,玩得刺激才是真嘛。”   说着,向那宋头儿会意一笑。   宋头儿听得一愣一愣的——都城里来的大户人家,真开放。   千禄也撇嘴——掌柜的您了不去说书,可惜了。   宋头儿并不知道白昼是谁,只是奉了上面的命令,把二人牵制在镇上多逗留些时候,但事已至此,他也没办法跑去小林子里对二人围追堵截,只得交代留守的千禄,待到二人回来,到衙门口知会一声。   再说白昼二人,一路上倒也算是惬意。   凌霄镇周围的林子确实是幽静清凉的地界儿。   因为地处半坡,又绿植参天,凉风习习,阳光照不透。   马车行在蜿蜒的山路上,树影斑驳在车顶掠过,白昼坐在王爷身侧,斜倚在车棚上,摘下紫竹箫,随心吹着,二人虽然话不多,却觉得这赶路的光景格外珍贵。   二人眼前山林景致入画,车马行客箫曲相随亦是画中风韵。   若是能山高水长缓缓归去,便好了。   可惜,还是得赶着前行,终于在城门下钥之前入了城。   白昼和王爷并没第一时间回宫,悄悄的去了刑部尚书陶迪府上。   天降祥瑞一般,翻墙而入。   陶迪眼见面前这两位祖宗的表情,就真如看见祥瑞了。   “陛下,陛下不妙呀,陈星宁大人,只怕……有麻烦了。” 第90章 东窗事发。   皇上扬言要亲查太医令被害一事之后,突然没了下文,让刑部尚书陶大人很是头疼。   让他更头疼的事情是,昨日一早,他收到一封密信,说刺死太医令的凶刀,是乐兮堂一名乐师的随身之物。   行呀,虽然不知是何人举报,但果然是冲着乐兮堂文家去的。   陶迪不知白昼和文家暗中较劲,却依稀能察觉出,皇上对文亦斌的态度,很微妙。   可既然有人检举,便要去查探清楚。   想文煦这年轻人,入仕不得志,做起新派的善堂,得心应手,风雅极了。   别看《大尧律》明令:入仕者及亲眷,不得从商。   乐兮堂,却被安置得极为巧妙。   堂里身怀技艺的姑娘们自食其力,收来的钱财,账面分明,一分不进文家,除了日常开销和姑娘们的应得,剩余的,则开设了女书院,用来帮助更多的孤苦姑娘。   口碑极好。   陶迪公差前来,文煦亲自接待。那凶刀一拿出来,便有人认出,是属于堂里一名叫夏司星的琵琶乐师所有。   人证物证皆有,可夏司星已经不知所踪。   刑部衙役她房间妆匣内搜出一枚玉牌,上面刻着“司花香素手,星辰伴江舟。”落款“星宁”二字。   还有人说,这些日子时常见陈星宁大人邀夏姑娘出去。   得嘞,陈星宁就这么被拉下水了。   虽然证据不直接,但依理,该向他查问。   陶迪头疼啊:   陈星宁可是御前红人。   烫手的山芋先放放,把夏司星的底细摸清总行了吧?   不摸则已,一摸……   罪臣之后。   这回可好了,一对儿山芋,不光烫手,还烫嘴。   陶迪当即入宫面圣,想也知道结果,被布戈拦了——皇上身子不爽,谁也不见。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辗转难眠之际,皇上和王爷入天神般降临了。   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么这不是。   白昼听完,瞬间就明白了,文煦为何想把自己牵制在凌霄镇多些时日……   又为何,自己明明放了诸多破绽、明示暗示的给文亦斌,文家却一直毫无作为。   文煦,其实一直在等一个时机,一个能一锤定音,把脏水和文家彻底撇清的时机。   自从那日白昼与远宁王假意争吵,独见夏司星,小可儿便在门外偷听到了,夏姑娘为了见皇上,在现场偷偷留下了自己的兵刃。   文煦眼见盘根错节难理,得知这一关窍,简直如同得了宝。   文煦从前还“嫩”的时候,听陈星宁说皇上喜欢夏司星,借着这个由头为皇上分忧,正中下怀的建了乐兮堂这么个地界儿,后来在这面儿上风雅、内里糟污的地方,接触那些面儿上清高、实际氓流的大人们久了,骨子里腌臜算计的一面早就发了芽。   他看得出,皇上对夏司星即便是有意,也没那么深情。那姑娘更是心有他属。   一盆脏水泼在夏司星身上——说姑娘为报父仇,杀害当年在御前力证夏嘉将军神志不清的太医令。   好一招祸水东引。   幸亏白昼因瑞王暴毙那事儿起,便怀疑小可儿,也幸亏,远宁王拿到了凌霄镇乡绅画押的铁证。   白昼向陶迪道:“陶爱卿寻可靠的人走一趟凌霄镇吧,即刻就去。至于星宁那边……过场该走,还是走一走。”   这夜,白昼和王爷歇在陈星宁置办的一处私宅里了。   是一座小四合院,和皇宫或是王爷的任何一处产业相较,都小得不值一提。   独有一点好,除了陈星宁和玉人,谁也不知道有这么一处宅子。   平日里,宅院由一位年迈的婆婆打理居住,那婆婆眼睛不好,也不会说话,听说也是位可怜人。   婆婆不知白昼和王爷的身份,安排得简单却极为贴心。   白昼泡在温水里,精神渐而放松下来。   他透过织纱屏风,清晰可见王爷就坐在外间桌前喝茶,就连桌上王爷刚焚的安神香的香烟,都清晰可见,杳渺而上。   他若是往里看……   陈星宁肯定是故意的!   屏风不能弄个厚实点儿的吗?   又转念,好像也没什么可扭捏的,又不是没见过。隧而大大咧咧往木盆里一窝,仰头看天。   他身体不好,泡在水里逐渐放松,加之熏香安神,不知何时真的沉沉的睡过去了,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微明,王爷就躺在他身边,也正睡着。   昨夜远宁王如何把他从水里捞出来的,他全然不知。   白昼皱了皱眉,吐槽——这家伙昨儿点的是安神香吗?   怕是迷香吧。   但见王爷侧颜好看,目光又忍不住仔细描摹他的轮廓。   看着,正又昏昏欲睡,王爷突然就睁眼了。   他和白昼不同,睁开眼睛,眼神一瞬间就清明起来。   几乎同时,门边响起一阵有节奏的轻声敲击。   王爷见白昼醒了,向他笑道:“是玉人,”说着,微微提高了音量,道,“进来吧。”   玉人这才进门,眼皮不抬的向二人行礼。   王爷起身,随手把纱帐放下,罩了白昼。   白昼暗骂,怎么还真把他当小媳妇儿,不让人看了?不忿的也跟着坐起来,丝被滑落,这才发现……   呦!身上没穿衣裳。   想来是昨天泡澡睡着了,王爷不愿吵醒他,直接把他抱到床上盖好被子睡了。   床头床尾扫视一遍,好在衣裳都叠在床脚。   白昼胡乱穿好,钻出帐子来。   看见玉人,依旧莫名尴尬。   他虽然和王爷早已声名在外,但二人也只不过是搂搂抱抱,嘴都极少亲。   这会儿,也不知是少年的表情不自在,还是白昼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总之……有点奇怪。   玉人垂着眼,向皇上行礼,而后道:“陶大人依照约定,把人从凌霄镇平安接回来了。”   他这话说完,伸手入怀,摸出一只信封,道:“这是一早有人送来的,说是要交给爷的,”说着递到王爷手上,“却不知是谁送来的。”   信封看上去非常普通,上没有字。   王爷打开,发现里面不是信,而是一幅丹青笔墨,极为传神:月下一株昙花怒放,本该题字落款的地方,独印着一片朱红的唇印。   是方妙儿!   虽然只言片语全无,但白昼和远宁王心底瞬间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她在和王爷道别。   她也将如昙花一般,绽放而后凋落。   “你即刻入宫去,看住小可儿,千万别让死了!”白昼向玉人急道。   他又转向王爷,道,“走,咱们去乐兮堂。”   显然,陶迪去凌霄镇接人的消息,极快的传到了文煦耳朵里。   眼看算计将成,却被皇上逆风翻盘,措手不及之下,他只得找人出来顶罪,方妙儿无疑是非常合适的人选。   ——————————   清晨的街市上,一阵车马声飒踏,在刑部大门前经过。   车上的正是白昼和王爷。   白昼自车窗看向刑部门前,正好见到一架车在刑部大门前停稳,看车帐的纹样,正是乐兮堂的。   车帘掀开,下车的是方妙儿。   白昼忙叫停了车,示意王爷赶快去拦住她。   远宁王上前,道:“方姑娘,不是你做的事情,不要承认。”   方妙儿见远宁王与皇上行色匆匆,满面焦急,反倒笑了:“奈何,是我。”   她从前也常笑,但都笑得媚色难掩,此时反倒笑得明媚起来。   毫无迎合之意。   她向二人福礼,又问王爷道:“小女子送的画,王爷好好瞧过了吗?”   远宁王道:“你不是昙花,更不会如昙花一样薄命。”   方妙儿走近王爷身前几步,声音极轻:“事到如今,我活不了了,王爷能不能给小女子一句心里话?”   说这话时,眼睛瞟向白昼,远宁王自然明白她在问什么。   这姑娘不是一心都扑在情情爱爱上的人,在这要命的当口,问出这样的话,才是真的要命——她已经从心底里觉得自己活不了了。   但心里话,当然不会是她想要的答案。   王爷迟疑了。   方妙儿神色黯了一瞬间,才又挑起平时常见的表情,像是喃喃自语道:“是了,你若不是这般坦诚君子,我也不会沉沦了。你知道吗,昙花,需得有光映衬才是美的。”   说罢,不再理王爷和白昼,几步上前,敲响了堂鼓。   堂鼓响,堂必须要升。   方妙儿是来自首的,她的供述与白昼猜得一般无二。   她先是承认,借管理乐兮堂之便,偷偷结实马承扬介绍来的风水先生尚宇炎,从他那里得到问道心丹的配方,而后把丹药散入药材黑市挣钱;   而后,她因为私怨,怨恨夏司星在文煦面前抢尽风头,前些日子见到夏司星对一名衣着不甚讲究的客人爱答不理,想教训她一二,请客人喝茶时,在茶水中混入了过量的问道心丹,而后怂恿他尾随夏司星,好巧不巧,那日夏司星与太医令相约见面,客人神志不清,硬说太医令是夏姑娘的姘头,龃龉吵闹,最终闹出人命;   争风吃醋演变为命案,她为此头痛不已,每日提心吊胆,直到从私交不错的御前太监小可儿处得知皇上与王爷去了凌霄镇,便让凌霄镇上相熟的乡绅设法拖住二人,想把命案栽赃在夏司星头上。   万没想到,皇上英明,看透了凌霄镇上的蹊跷。   如今东窗事发,她思来想去,念着自幼受过文家恩惠,若是不出面澄清此事,文家必要受牵连,这才前来自首。   白昼坐在堂上,心里哀叹,这一番说辞,几乎没有破绽,把文煦摘得干干净净,疑点却都扔到了夏司星和方妙儿自己身上。   眼见方妙儿在文书上画押已毕,白昼不愿再看,觉得胸中像是压了一块巨石,起身转入刑部内堂。 第91章 门都不关,太开放了!   若是有人初来刑部中庭,可能会觉得这地方的造景,堕了刑部威名,但若是熟悉刑部内部构造的人,细想便会觉得悚然——这边满院的桂花开得正好,风吹过,香气浓烈得撞头,中庭月亮门的另一边,便是明牢。   香气越是浓烈,便越是对罪恶的腐败欲盖弥彰。   明牢里关的,都是犯下重罪,又还没宣判的犯人,方妙儿也会被暂时关在这里。   一墙之隔,半面明媚人间,半面阴郁不得希望。   白昼站在桂花斑驳的树影下,清晨骄侵的阳光把他的脸映得血色全无。   他生气。   脖颈上腾蛇纹身已经显现得栩栩如生,颜色紫得发暗,衬得他皮肤白得发冷。   机关算尽,却只换来一名女子顶罪。   白昼退下前堂,王爷自然也跟过来了。见他独自望着明牢的方向发呆,默声上前,非常自然的拉过他的手诊脉,又拿出安稳心神的药递给他,没说话。   片刻,白昼胸前的闷气平息不少,脸色渐缓。   远宁王这才从怀里摸出早上收到方妙儿的画,展开来看。   白昼奇道:“怎么了?”   远宁王摇头,道:“不知道,刚才她说‘昙花须得有光映衬才是美的。’我觉得她话里有话。”   说罢,举起纸张迎着日光观瞧。   但日光妖丽,一下子便把画纸打透了。   白昼也凑上来看,依旧没看出个所以然。   他想了想,拉着王爷往府衙更深处走,正好遇到一名巡守衙役,拦下问道:“哪里有卧榻?”   衙役认识皇上,被问愣了,又看看他拉着那人……是远宁王。   嗯……   不敢多想。   引着二人到一间厢房,要直接退下,迟疑一瞬间又试探着问:“陛下,需要戍守或者叫小厮伺候吗?”   白昼也被他问愣了,随即意识到,他和王爷浪名在外,这衙役肯定是想歪了,但此时他无暇多顾,摆摆手,拉着王爷进屋。   衙役踟蹰——这是什么意思?   后一刻,他见皇上门都不关,直接把远宁王拉上床。床帐放下,拢着二人,没入一片昏暗中。   好家伙!   门都不关。   太开放了!   一会儿会不会听见什么不该听的声音……   所以……到底是要不要看门的?   要不要事后伺候梳洗的?   他在门口左右为难暂且不说。   床帐内,白昼划亮火折子,火光映出一小片温暖。   王爷明白他的意思,拿起画纸,映在火光前仔细观瞧。   一寸一寸,看得非常仔细。   忽然,王爷的目光在一个地方凝住了。他微皱着眉,仔细辨认道:“这字太小了……像是比发丝还细的线绣上去的。”   字正绣在昙花瓣上,若不是光影交叠,任凭怎么看,都该是看不见的。   白昼单手举着火折子,也凑过去看。   两个人脸都快扎进画里了。   终于,在白昼眼睛快瞪瞎的时候,好不容易看辨认出,画纸上绣的字是“锦光居地字甲离号”。   这是个地址,锦光居是朝月城数一数二的大客栈。   白昼看向王爷,道:“走,咱们去。”   刚才聚精会神没察觉,这会儿骤然转头,他的鼻尖几乎要贴在王爷脸颊上。   暗沉床帐中一点火光,勾了出两人的轮廓。   远宁王目光在白昼好看的脸颊上定了片刻,忽然心头一热,几乎寻着本能,揽住他脖子,把他拉得更近了,在他送到近前的双唇上蜻蜓点水的一碰。   就又放开他,直接从床上站起来,下地。   王爷的“突然袭击”让白昼木讷在原地,手里火折子好悬掉在床上。   他倒不是纯情,只是被闹得莫名其妙,不知所措。   帘拢挑开,清凉的空气灌进来,吹灭了火苗,白昼这才意识到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事态紧急,他跳下床,大大咧咧的就往外走。   出门就见刚才那衙役还站在不远处。   见到皇上就这么出来了,他先是表情极不自然的僵住,而后尽快低眉顺眼的行礼,道:“陛下、王爷,是否要着人伺候沐浴?”   白昼心道,自己这回可算是给原主白景荒唐的人设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勾了勾嘴角,懒得解释,向他吩咐道:“腰牌给我,然后备马,快。”   衙役见皇上的表情认真,麻利儿去办了,心里却在想:   原来日理万机的皇上是这样见缝插针和王爷交流感情呀。   果然非我平庸之辈能比拟。   ——————————   锦光居,离刑部不算远,地处繁华中,未到晌午,已经车水马龙。   白昼和远宁王急急火火的进门,小二上前客套话还没说,白昼就先亮了腰牌,道:“带我们去地字甲离号。”   都城里大客栈里的小二,都是极有眼色的,见这二位来者不善,又亮了腰牌,一句废话都没有,头前带路,道:“官爷,那儿如今是间空房。”   说话间,到了门前,白昼去推房门。   门刚推开个缝儿,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远宁王一把拉回来,护在怀里晕头转向的转了个圈。   几乎同时,他清楚的听见一阵锐利的破风声响在耳侧掠过,紧接着“铛——”一声响。   站定去瞧,一柄飞刀钉在对面房间的门板上。   白昼惊出一身冷汗。   王爷应变极快,把白昼掩在身后,揉身进屋。   屋里一人身着普通的书生长衫,看身形年纪不大,用汗巾蒙了脸。   他刚才一招逼退王爷和白昼,这会儿正把什么东西往怀里塞,一边塞,一边往窗边去。   远宁王自穿到书里来被玉人看破了身份,便不在玉人面前藏着掖着,加之他对白昼的保护执念深重,得知原主的功夫即便放到江湖中,也能跻身一流高手之列,便每日早晚苦修,练功打坐一日未断。   想来万一哪日原主又穿回来,都要感叹功夫近来精进不少。   今儿个终于用上了。   王爷因地制宜,顺手抄起门边花瓶里的鸡毛掸子,劈头对那人灌顶而下。   雷霆之势。   那人脚下步子飘忽,极险的躲开王爷一记鸡毛掸子,却失了退路。   躲闪间身子急转,腰刀在手。   白昼本人是全不会拳脚的,他穿书继承了原主白景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功夫,聊胜于无。   初到书里时敢御驾亲征,就是奔着死去的,这会儿看二人动手,才见识刀光剑影,咫尺眼前。   兵刃破风之音不绝于耳。   鸡毛飞满天……   白昼眼花缭乱,虽然屋里打得火热,却怎么看都有点好笑。   眼看王爷鸡毛掸子终于变成了烧火棍,起手式一转,挽个剑花,没有那些呼扇的鸡毛零碎儿,反倒干净利落了。   转眼二十余招过,王爷觉得这人功夫并不如自己,但他像是临敌经验颇为丰富,总是在眼看不敌时,取巧化险。   王爷心焦,二人错身之际,他一棍子往那人肩井戳去,那人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反手背刀,只听“铮——”一声响,棍子戳在刀身上。   就正借着他反手的须臾功夫,远宁王左掌向他背心直击下去。   二人动手是在屋里,空间有限,这人眼看避无可避,只得慌忙回身运劲接下王爷一掌,仓促间被震得手掌直麻到胸口。   高手过招,片刻的晃神都能致命,远宁王就借着他接掌后动作片刻的滞涩,手中竹棍一挑入那人衣襟,往外一带,带出一本册子。   那人大惊。   那册子飞在空中,王爷和他同时去抢,又同时抓住了册子的左右两半,只怕微一用力,便要将册子扯成两半。   正自僵持,那人眼神突然一凛,目光掠向白昼。他右手还刀入鞘,而后甩手向白昼一扬。   远宁王惊骇不已,大喝:“当心!”   想也没想一跃上前挡在白昼和那人中间,回手用竹棍去挡。   却挡了个空——什么都没有。   那人就借着这么个当口自窗户一跃而出。   白昼抢到远宁王身侧,顾不得其他,扳过他肩膀,上下打量他身前,关切道:“你受伤了吗?”   王爷手里破棍子随意往地上一扔,安慰道:“无碍,那是虚招。”说着,抬起左手,手中的册子已经被捏得皱了,破损了小部分,但无大碍。   翻开来看,不看则已,一看愕然。   看字迹,像是出自方妙儿之手,明确的记着,乐兮堂的问道心丹向朝中一些官员买卖的时间、数额和价格。   这可是一拉一连串的铁证啊。   有了这半本册子,便省去了到药材黑市去查问道心丹流向的麻烦。   文亦斌的许多托词,也不攻自破。   远宁王见白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问道:“怎么了?”   白昼在屋里转了一圈,道:“方妙儿这样留线索给你,又为何不直接说破呢?他若是为了报与文煦的恩义,便从头到尾都不该把这东西拿出来,”说着,蹙起眉头,像是想到什么,轻轻摇了摇头,“但若你是刚才那贼人,突然有人推门而入,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是了。   他若是为了拿走这册子,该二话不说,跳窗逃走。   怎么第一反应,反倒是飞刀回击呢?   白昼甩了甩头,道:“也或许是我多疑了,真真假假,回去查查便明白了,即便是有人拿咱们当枪使,能对付文家,也正中下怀。”   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正愁抓不到尾巴呢。   刚才突然动手,小二早吓跑了,如今消停下来,他和掌柜的还有几名房客才敢探头探脑的巴望。   白昼是皇上,出门在外身上也没带什么银钱,随手扯下腰里一块玉佩,扔给掌柜的,道:“鸡毛掸子钱。”   说罢,和王爷风风火火,潇洒离去。   掌柜的手里摩挲着玉佩,温润如暖水,心道,这样的架要是再多来几回,可就能直接回家养老了。   白昼和王爷再回刑部时,方妙儿已经被押入牢里。   因为拿到了册子,白昼有许多话想问她,来到明牢门前,只见方姑娘蜷缩在墙角再无往日的神采,阳光自牢门的栅栏间吝啬的挥洒进来,描绘出她的轮廓憔悴无比。   王爷和皇上走近,牢门打开,姑娘却动也不动。   二人对视一眼,顿觉不妙。   王爷抢到近前,手刚碰到她身子,只觉得冰冷僵硬,她身子僵直倒地,眼下乌青,口鼻流血。   白昼还愣在原地,远宁王拉着他几步退出牢外。   警觉的扫视四周地面墙角,阴暗幽邃之地。   方妙儿已然气绝多时了,也是死于蛇吻。   灭口这样及时,一直有人在暗中盯着白昼与王爷的动作。   --------------------   作者有话要说:   气氛组mvp:鸡毛掸子。 第92章 须得开棺验尸…   远宁王最近头大。   他的心思自然是大多在白昼身上。   可他想不通,前些日子,马承扬和彭奇联手,白昼被暗算重伤,其实算是得手了。   依照动机来看,老王爷白袁的初衷是借由药物引诱皇上重新立传位诏书。   只是远宁王不仅迟迟没动作,还悄悄把皇上的瘾戒断了……   竟然一直都没有白袁的人来提点催促。   其中一定是哪里不对。   正是此时,玉人带来的一道消息,让迷雾中亮起了一道光束,一切又像能说得通了:彭奇,是当年占环神使族长的孩子。。   当年占环神使一族一夜消弭,是被占环皇族灭了口,只为了守住当年神虺殿内罗生门般的过往。   若是如此,他的目的,该是报复,向占环王报复,向李鸠报复,向白景报复,向任何一个让他灭族的人报复。   于是,他向老王爷白袁虚与委蛇,其实自成一方势力。   细想,他所作所为确实是如此的——挑唆几方势力混乱矛盾,相互厮杀。   再说白昼。   方妙儿死了,但他账册在手,便有了彻查文家的理由。   文亦斌和文煦被圈1禁府宅内。   朝上一时间人人自危,那些暗地里和乐兮堂有纠葛的官员们,肠子都悔青了,都说铁打的右都御史,这回终于走背字儿了。   刑部和大理寺一同查问,结果却让白昼极为恼火,证人链,全部都指向方妙儿。   她就像是一个巨大漏斗的收拢口,千丝万缕的因果,非得经她这一道,才能汇聚畅通。   可如今,她已经死了。   眼看案子查问月余,中秋将至,依旧停滞不前。   尧国供奉的神明,其中一位是后土大神。   自尧国安都,便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秋日是代表丰裕收获的季节,也是代表后土大神神迹威仪圣洁的季节,不能被罪恶和鲜血玷污。是以,秋后至来年新年,非重大要案,便只查问,不定罪,更不行刑。   去年蚌安郡贪腐捐官的案件,牵扯出多名要员,皇上疾风劲雨杀伐果断,无人敢多嘴。   这一次,则不一样了,虽然也是诸多官员牵涉其中,但证据薄弱,便开始有官员联合上奏,请求皇上遵循祖制,才能得祖先庇佑,不得亵渎后土大神。   这是搬出信仰来以退为进。   就在白昼寻思着怎么找个由头,把这些阻碍办案的货色压一压的时候,事件又出了茬头。   中秋一早,刑部的堂鼓被敲破了。   是真的破了。   刑部尚书陶迪升堂见到前来击鼓的事主时,屁股都不敢沾座。   那人的品阶要比陶迪这个刑部尚书高上好几阶,是瑞王之女,端淑郡主。   案子,陶迪一开始不敢接,只想送瘟神一样想把郡主往皇上那儿支。   没想到,郡主一番大尧律流程严谨的慷慨陈词,直接把陶迪怼得没话了,只得请郡主堂上落座,讲述案情。   当然,陶迪明白,郡主顾及的才不是什么讼案流程,而是事情非要闹得人尽皆知,才有可能遂她的心愿。   陶迪只觉得自己上辈子八成是造了孽了。   依照郡主所言,数月前,她收到一封告发信函,内容直指远宁王的近侍小厮千禄,说千禄在南墨西堤时,驭兽的本事源自占环神使一支。   他不仅是占环细作,还依靠神使族驭蛇的本事杀害瑞王,目标是毁去瑞王手中的先皇遗诏。   郡主早就觉得父王骤然过世万分蹊跷,原来是死于谋害。   大惊之余,郡主应对尚算沉着:父亲,如果怀揣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他不可能不留后手,更不可能算计不到万一……   她在这几个月里,搜掠了任何一个父亲生前可能留存线索的地方,终于在一位照顾王爷数十年的老家奴手中,得到了王爷曾经交托的一封信。   信里讲述的过往与前些日子马巽向远宁王坦言的一般无二——   当年大皇子被生母背叛,只得仓促起兵政变,本与大皇子交好的白袁眼见大势已去,反戈相击,给了大皇子致命一击。为保性命,在已被秘密立为太子的白落面前自毁容貌,自请降尊位为郡王,去边陲封地,更将当时带在身边的两个儿子斩于当下……   远宁王一支,是当年深宫夺嫡内乱中,二皇子白袁为保性命,将身份地位抹杀,换来的身份。   一晃数十年,白袁先是熬死了兄弟白落,而后重病弥留之际向已经成为皇上白景陈情,请求让自己唯一的小儿子入都城伴驾,终得允诺,这才有了如今的远宁王,于四年前自蛮荒边陲,回到都城。   陶迪听得一愣一愣的,他脑子已经打结,只剩下无限循环的几个声音在说:   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搅合进这皇权的利益争斗里?   皇上、王爷、郡主……哪头都开罪不起……这事儿是我能管的吗?   但终归,陶迪为官不算糊涂,质问郡主:“当日王爷薨逝,陛下就在近前,也是陛下昭告天下,王爷急病离世,郡主这般,是在说陛下包庇真凶,戏耍天下吗?”   端淑郡主冷声道:“远宁王看似柔儒有礼,其实……其实……”她心里记恨着王爷以她逼死驸马外室的事情要挟她,但这事情如何能与陶迪说?   嗫嚅了半天,才道:“陛下定是被远宁王用什么办法蒙蔽了。”   在堂上闹了大半天,最后,陶迪也不知堂是如何退的,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坐在书房灌了不知多少杯茶水。   郡主骤然把事情叫破,一夜之间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很多人都忙于奔走,在自己的利益团体中分析利弊,设想事态发展……   朝月城悄悄热闹了整个夜。   第二日朝会上,数名臣子奏请皇上御审案件,一时群情激昂,好像还没审,就能认定远宁王收拢敌国细作,杀害当朝王爷,意图不轨一般。   他们对王爷的恨意到底有多少,白昼不知。   有多少人是看不得别人御前当红,巴不得看他登高跌重,白昼也不知。   他只知道,这次事件突发,郡主应该是被有心人当了枪使。   白昼坐在殿上面无表情。   皇权的博弈,从来都是势力集团之间的较量,并非皇上与臣子个人之间。   他在想,若他是白景,即便万人之上,在这当口,也不可能只靠一句圣谕便平息事件。   他对简岚鸢是无条件的信任,但那两位原主之间可并非如此。   也不知若是白景知道这事之后,该如何面对远宁王这位疑似血亲兄弟的爱人。   幸好,他不是白景,简岚鸢也不是远宁王。   不幸,真相他知道、彭奇知道、简岚鸢知道,但众臣不知,郡主也不知。   回神见一众臣子还在喋喋,白昼目光停留在陶迪身上,沉声道:“陶爱卿……”   陶迪手持笏板出列,只听皇上问道:“诸位爱卿说得都有理,这事若要秉公去查,依律该如何?”   秉公……   陶迪在心里嘬牙花子,答道:“若要秉公……须得……须得……”   皇上见他支支吾吾,龙胆都没用,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沉声道:“说!”   陶迪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道:“须得开棺验尸,扰瑞王安眠……”   “那就验。”   别说自大尧建都以来,就是再往前倒多少年,都没听说过亲王安葬之后,要重新开启棺椁验尸的,不敬畏、不吉利……   朝上不少臣子变了脸色。   白昼冷笑一声,清透敞亮的笑声配上不屑的调调,放在这场景下,听着让人脊背起鸡皮疙瘩。他目光逐一扫视过刚才在殿上厥词大放的几人,道:“怎么?诸位要朕彻查,但听到开棺验尸,就退却了?瑞王是王爷,远宁王便不是了吗?难不成诸位的意思是,不查就要定我当朝郡王的罪了吗?”   一时间无人接话。   别看刚才一个个如同蝉精附体,高谈阔论。   一看皇上掉了脸,还真没人敢做出头鸟。   因为众臣都觉得,皇上的行事风格,多少有些喜怒无常,不拘常理,万一他抽冷子发脾气……   没人愿意成为第二个马巽。   君臣就这样僵直住了。   白昼坐在龙椅上,视野开阔。   一众臣子默不吭声的在下面彼此使眼色:   这边儿飞个眼神“郑大人,你上啊!”   那边微低着脑袋撇嘴闭眼“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   可气又可笑。   终于,上都护高靖出列道:“陛下息怒,臣等当然并非此意。此乃君王家事,即便有蹊跷,也该由陛下做主,说怎样便怎样,但……”说着,他躬身道,“也正因是帝王家事,该顾及天家颜面,能不扰先王安息便不要去惊扰……”   有人带头,就有人附议。   白昼眼见殿上的臣子瞬间又跪下了一半,突然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接着,他起身从御阶上下来,走到高靖身侧,笑道:“天家颜面?你们顾及的天家颜面是什么?”   是维护死人的尊严,对活人严刑逼供?   还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把罪名都推给一个不相干的小太监,以此来给天下一个所谓的交代?   这两个问题,皇上没问,但他目光掠过一众臣子,就像甩给每人一记耳光。   可认知存在差异,一众臣子却不一定明白白昼的意思。   白昼目光转回高靖脸上,问道:“依着高爱卿,此事该当如何?”说着,他和高靖错身而过,轻飘飘的道,“每年清明,高爱卿心里有无惦记旧主,哪怕片刻吗?”   当年夺嫡内乱,你欠夏嘉的债还没换呢……   朕没找上你,你却先跳出来了?   高靖当时是夏嘉将军的副将,旧主当年因此案被抄家,他却能扶摇直上丝毫不受牵连,其中的缘由不可能光明正大。   他这当口跳出来把矛头往远宁王身上引,是何居心白昼再清楚不过了。   高靖的儿子高离与乐兮堂来往频繁,如今乐兮堂和文家出了事儿,高靖只不过是想借王爷这件突发事件,把皇上的注意力引开,让他无暇去细查高离。   但白昼的心眼儿比旁人多生了不知几个窍,怎么可能轻易被牵着鼻子走——拿人痛处的伎俩,算得上炉火纯青。   旧账一翻,高靖吓得跪在地上,叩头道:“是微臣愚钝,全凭陛下做主。”   白昼转向陶迪,刚要下旨,文亦斌突然出列道:“微臣斗胆,陛下宁可扰瑞王安宁,也不愿先让刑部查问远宁王身边的一名小太监,到底是为何?千禄若是无罪,怎样查问都无罪,陛下千万般的阻拦,是因为他是远宁王的近侍吗?”   群臣汗颜,文大人这言官真敢说。   按古时的仪制说,千禄这样的身份,即便是含冤受屈,冤死一百个,也不可能动摇皇家尊严。   为了他这样的活人不下狱,就去挖王爷的坟,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文亦斌话虽然没有明说,可将王室与一个小太监比拟,上纲上线的论,不正是暗着指责皇上不尊纲常,倒行逆施吗。 第93章 朕就是偏心青岚。   文亦斌的质问让朝堂上鸦雀无声。   除了他还正色看向皇上,其余人都蔫儿头耷脑,没人敢正眼看皇上脸色。   生怕被殃及。   想也知道,皇上现在的脸色得比锅底还黑。   只等着他拍桌子骂人吧。   不料却等来皇上一声清爽的浅笑。   皇上答得坦然,道:“对啊,朕就是偏心青岚,”他眸子一挑,看向文亦斌,“大行皇后在世时,没向文爱卿说过,朕是怎么偏心于她的吗?即便她没说过,一直在朕身边伺候的可公公,也没向舅哥学舌吗?”   文亦斌脸色明显变了。   小可儿与文煦暗通圣上行踪被抓现行,文亦斌知道。   但小太监并非是他安插在皇上身边的,而是文煦周折之下买通的。   只是在皇上眼中,他做的或是文煦做的,没有分别。   小说里写,白景也确实曾经护过文皇后几回短儿,白昼用这事儿还有小可儿来堵文亦斌的嘴,确实能堵上。   果然文亦斌话茬子硬不起来了,但看他神色还是不甘心。   像正想怎么再转过话锋,便见斜前方远宁王身形一晃,转向白昼,道:“陛下莫要为难,微臣愿为千禄作保。”   白昼极短的一愣,随即笑道:“青岚,你有这份气魄,刚才那几位叫叫嚷嚷给我皇叔做守灵人,要拿你家千禄开刀的忠义之士,可不一定有此气魄,”说着,他又道,“端淑郡主去刑部击堂鼓告状,便是希望此事秉公,怎的朕要秉公处置,诸位却要朕徇私吗?”   几位明白内情的臣子,又一次见识了皇上的高明。   其实郡主去刑部告状,哪里是希望秉公秉到要皇开她父亲的棺椁,只是希望舆论重压之下,查清瑞王死因。   显然她已经认定了,是远宁王为掩盖身份,杀瑞王,夺遗诏。   白昼转向陶迪,道:“陶卿还在等什么呢?即刻去给朕查验清楚,看看朕的皇叔到底如何离世的,大朝会,给朕一个交代。对了,让大理寺卿随行正验。”   说罢退朝了。   陶迪瞄一眼身边的大理寺卿,这二人年岁差不多,私交尚可,相视苦笑——走吧,挖坟去呀?   所有人都等着看验尸的结果,唯有白昼知道,开棺验尸不过是缓兵之计。   瑞王确实死于蛇吻,尸体验不得。   当然,白昼早有安排。   ——————————   白昼近来身体好了太多,但今日他回到御书房觉得异常疲惫。   正想随便歪一会儿,布戈便来奏:端淑郡主一早入宫,等皇上下朝,这会儿还在偏殿。   正这时候,远宁王进来了,道:“阿景还是歇歇再见郡主吧。”   白昼摆手:“早见早了,放心吧,”说着,他脸上现出笑意,“她这会儿当你是杀父仇人,你还是避一避。”   王爷目光在白昼笑容和缓的脸上停留片刻——他分明累得紧了。   轻叹一口气,转入御书房高叠的书架后,隐没了身形。   玉人告诉过王爷,远宁王原主一直是和老王爷白袁单线联系的,通信并不频繁。二人彼此信任,一条心思——谋取白家的天下。   这对于简岚鸢而言,是幸事,也非幸事。   幸,在于极大程度上降低了暴露身份的风险;   不幸,在于若想保护白昼,便显得被动了。   但王爷毕竟是医生,让他医病,钻研,是把好手;   让他做寻根溯源的权谋算计,他就觉得吃力了,透过层叠的书架,看白昼站在堂前的背影……   那人从前瘦得用形销骨立来形容毫不为过,如今好不容易长了点儿肉,怎样都不能再让白袁伤他。   前些日子他让玉人前去凌霄镇和客栈老板杜陌谈一笔大买卖,进展比预想得顺利。   那老板杜陌懂医术,又得了白昼和王爷的恩惠,对二人信任感恩,一听说王爷看中了长江两岸医药生意,想请他合作打点,他几乎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如今他已经去了江南一带,前日里来信,说进展顺利。   王爷脑子想事,眼睛四下无目的的巡视。   忽然看见侧面百宝阁上挂着一块玉佩。   白璧无瑕,润若凝脂。   他走到近前仔细观瞧,见那是一块玉珏,上面螣蛇蜿蜒灵转,和白昼脖颈上的雕纹一般无二。   更与远宁王原主收藏于故宅匣子里的图形相和。   是一对!   正拿起来仔细瞧,布戈过来了,低声道:“陛下说这边也没个坐的地方,让奴才带您去后厅。”   远宁王摘下玉珏,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嗯……   你占环的情敌送的。   布戈可不敢这么说,含糊着答道:“自占环带回来的,但到底是如何得来,奴才不知。”   回想和玉珏一起收在匣子里的信件上,白袁称原主为“九儿”,占环王李鸩的母亲更一见面便说他是李鸠,如今又有这信物一般的玉珏……   果然吗?   原主是占环的小王子李鸠?   那他……又为何会到白袁身边的。   布戈见远宁王摩挲着玉珏不说话,只道他是心有猜测,醋劲儿上来了,轻轻拽了他衣袖一下,见他回神,引着他到后厅去了。   白昼应承走端淑郡主,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他到后厅,便见远宁王摩挲着半块玉珏发呆。   王爷见他来了,问道:“文家的事情,还有郡主的事,你打算如何?”   白昼笑道:“文家只差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燎原的一点星火,”说着,抻了抻腰身,呼出一口气,“至于郡主……终归能给她一个交代,只是还需要时日,现在,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看向王爷:“有心事?”   王爷把半枚玉珏递给白昼,问道:“这是哪里得来的?”   白昼当然直言相告,李鸩给的。   更是连李鸩当时说的话,都直言相告。   王爷一副果然如我所料的表情,低声道:“原主,可能是占环的小王子李鸠。”   这样一来,从前对于书里重要人物的猜测,便得被推翻大半。   尤其是远宁王原主李鸠对白景……   诸般纠葛,分不清爱恨,伪装成白景的血亲兄弟向他报复,年幼时白景害他没了占环的王位,他便要来夺白景的大尧社稷。   但书里写他即便得了王位也并不快活,只怕是不知何时,对白景动了心吧?   白昼苦笑,因为二人穿进这半部小说,线索实在有限,对两位原主的关系的猜测昨日那般,今日这般,让白昼无奈。   他笑道:“我说王爷,你希望那两位原主是什么关系?”   王爷想也没想,就答道:“非要选的话,我宁愿他是被收养的孩子。”   “他”指的是远宁王原主。   是了,仇怨可能可以化解,即便化解不了,也不过是爱恨难两全,怎么都比爱上自己的兄弟这样让人都疼的事情强多了。   说着,他拉起白昼放在桌上的手,道:“幸好。”   幸好,咱们不是他们,也幸好在与白袁正面交锋前,就发现了这段渊源。   ——————————   晚膳前,上都护高靖府里来了急报,虽然是家事,却是要了命的。   白昼笑笑,心道星宁得手了。   他向布戈吩咐道:“去告诉王爷,晚膳早些用,估计一会儿高大人便要来求他了。”   上都护高靖的儿子高离在府中突发急病,胡言乱语,疯疯癫癫,无奈,只得将他绑起来,可没多大一会儿,眼看人昏沉起来,马上就不行了。   高靖疯了一般让府医去医治,把都城坊间有名的大夫都请到府里,又是针灸又是灌药,一直折腾到上灯时分。   命保住了,人却疯了,睁眼只会傻笑,谁都不认识了。   高靖就这么一个儿子,这样不就是要断了老高家的香火了!   一名来自坊间的老医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说了一句,前些天在街上刺死太医的疯子,也是这般呐。   只怕仅有远宁王爷的医术,还能报一线希望……   老医师一句话,像是点明了什么,高靖刚才忙乱没在意,这会儿看见地上打破了一只精巧的琉璃彩瓶,里面的丸药滚散了满地,一粒粒黑亮黑亮的,隐隐泛着金色的碎光,他大怒,喝问道:“最近公子在府里,是不是又乱服药了!”   乱服倒是算不上,只不过一日三次,比吃饭还准时。   从前公子不让说,这会子他变成这样,当然是老爷问什么,就答什么。   高靖看着儿子这模样,趔趄几步,一屁股堆在身后的太师椅上,叹道:“报应,当真是……报应!”   当年宫内政变,他明知夏嘉没疯,是因为亲历当场才惨遭灭口。   案件公审时,他和太医令田冯却伪证夏嘉平日里便偶有发病,让他背了发病刺死太子的黑锅。   如今,太医令田冯被杀,自己虽然还活着,儿子却疯了……   难道是夏嘉的冤魂前来报复了吗?   夏……   他这当口也不知是心思突然明白了,还是糊涂,突然联想到乐兮堂中,上门教女儿琵琶的姑娘也姓夏。   细想,她相貌和夏嘉颇有些相似。   高靖觉得自己也快疯了。   无暇细想里面有何千丝万缕的关联。   只觉得这许是老天给他弥补当年过错的机会呀。   于是,众目睽睽,满院子的医师、家丁丫头,眼睁睁看着自家老爷走出屋门,跪在院子里,向着皇宫的方向叩头,嘴里念念有词。   细听,他说得是:夏大人,若是您在天有灵,求您让我救了令千金之后,便让犬子的神志恢复吧……   反反复复都是这一句。   老爷不会也疯了吧……   念叨了几十遍,终于消停了,而后便在儿子的房间里大肆搜罗,折腾到几近亥时,带着人换官衣入宫去了。   这时,白昼正在御书房听陶迪奏事。   刑部和大理寺开启瑞王棺椁,查验王爷死因,光是开坟起棺,就忙活了大半天。   结果,棺盖打开,所有人都傻眼了,棺材里空空荡荡,别说尸身了,就连半套衣冠都没有。   彻底死无对证。   陶迪和大理寺卿合计着不敢耽误消息,麻利儿入宫面圣了,请圣驾御裁。   两人正在白昼面前讲述细节,上都护高靖便急急火火的到了御书房门前。   布戈本想让他稍待,但看他那模样,要是不立刻去通报,他就得站在门口吆喝。   白昼一听说是他来了,笑着看了王爷一眼,向布戈道:“让进来吧。” 第94章 来者不善。   高靖进殿,一眼就看见远宁王也在,眼睛一下就亮了。   他向白昼叩头,道:“微臣有罪,微臣有两件要事奏报。”   白昼示意他起来说。   高靖义正严词:   第一件事,他能证明乐兮堂的问道心丹是经由文煦之手,交给自己儿子高离的,并非如已身故的女犯方妙儿所言,一切都是夏司星所为,高离身边的近侍,可以作证,同为兵部侍郎的岑空,也能作证。   岑空是兵部尚书岑怜的长子,龙武军右卫中郎将岑齐的兄长,与高离私交不错,当时高离沉迷丹药,岑空曾多次劝阻。   岑家在大尧三代为官,忠义清正,不会作假。   那夏司星姑娘,只是到府上教授琵琶,从不多逗留,更不用说游说高离服用什么仙丹了。   第二件事,当年高靖作为夏嘉的副将,可以为当年的宫廷内乱作证。   案发时他赶到现场,亲眼所见大皇子、二皇子白袁的两个儿子和夏嘉都已经殒命。现场另外一人满脸满身的血污、面容损毁,据说是先帝白落的亲信,因为救驾有功,被封为远宁王。   高靖突然杀出来说这样信息量巨大的两件事,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都颇为震撼,他身为上都护,突然直言证明——文家有罪、远宁王家世青白。   这两件事乍看不挨着,但其实千丝万缕的联系。   高靖家里出事的时候,白昼便知道是陈星宁得手了。   高离确实沉迷问道心丹,从文煦那里得了不少,但依照文煦掂配的药量,高离不至于如此。   是以,白昼让远宁王偷偷调配了一批“猛药”,借陈星宁之手,偷偷调换了夏司星带给高离的药。   又安排人在市面几名老医师面前似有似无的念叨王爷医术高明,那当街杀人的疯子若是没自己抹了脖子,落到王爷手里便能清醒神志,变成好人一个。   这些看起来不经意的散碎安排,罗列在高靖身边,便成为了巧心布置、环环相扣的局。   前朝众臣们还在因为文家和瑞王的死焦灼,谁也没想到,高靖突然成了这两件关键事情的人证。   一夕之间,事情的主动权,落在白昼手里了。   其实,他极少是被动的,他按兵不动时,只是因为时机不成熟。   远宁王抬眼看白昼,见他面无表情的听高靖陈情,心里对他的算计折服,反观他对自己一片真心,只想走上前去,把他抱进怀里。   只是单纯的抱紧而已。   高靖见在场的四人都不说话,扑通跪下,恳切道:“当年宫内动乱,若无人挑破,微臣到死都不敢再提,但如今,微臣若不言明,王爷便可能蒙冤呐……”   情真意切、赤胆忠心。   是否是伪证他不在乎,他只想远宁王领情,去救高离。   终于,远宁王向白昼行礼道:“陛下,且不论当年旧事,高离大人突发急症,微臣先随高大人回府看看吧。”   白昼点头,道:“去吧,”说着他又向刑部、大理寺那二位道,“朕知道了,明日朝上如实奏报,散了吧,朕累了。”   说着,轻咳几声,摆手让一众人退下。   布戈到近前伺候,道:“陛下,奴才伺候您休息吧。”   皇上抬眼看他,突然笑着摇头,道:“好些日子没见小可儿了,咱们去瞧瞧他吧。”   小可儿自从被发现和文煦暗通情报,便被关在内侍庭的内牢里。   虽然知道皇上八成不会听劝,布戈也还是劝道:“陛下天亮了再去吧,那地方太阴森了,不能让阴寒气冲撞了您。”   这回,皇上竟然正儿八经笑着摇了摇头。   内侍庭是陈星宁的地盘儿,白昼前脚刚到,他后脚就来了。   有他陪着,白昼也乐得松心。   小可儿被关押在一间单独的囚室里,钥匙在陈星宁手里,外人进不去。   不仅如此,每日的伙食也不错。   可公公是聪明人,初被抓时,心道自己的命只怕就在这几日了,可眼看数日过去,不仅没人为难他,陈星宁大人更是每日来查探,生怕一不留神,他没了命,小可儿便也就明白了,   皇上留着他还有用。   皇上想留的是一个活着的“叛徒”,虽然他还不清楚皇上为何要如此,但小可儿突然觉得,赌一把,可能尚有一线生机。   是以,在牢里吃饭、睡觉,不用费心看顾伺候人,虽然个人卫生差了些,但打眼看,他倒是长了点儿肉。   白昼一见他,也不由得暗叹,这孩子不是心真的大,就是心思难得的沉静。   “你还想活对吧?”白昼直言问道。   小可儿愣了一下,他和主子多日不见,以为第一面,陛下要么是责问,要么就会让他知无不言。   活,当然想了。   皇上站在牢门口,就穿着平日里常穿的一件黑色长袍,头发随意的绑在身后,背后闪烁的火苗勾勒出他的身形,依旧那么单薄。   小可儿想看清皇上的脸色,可他整张脸都逆在光影里。   牢里静悄悄了半天,小可儿没答话,皇上也没催他。陈星宁更是像石像一样,站在皇上身后方寸外的暗影里,这会儿若是有第四个人来,只怕一时都不知那里还有个人。   终于,小可儿深吸一口气,道:“奴才就是个小人,吃里扒外,罪该万死,”他手脚上都带着极重的锁链,想要活动就只能在地上挪动,他在白昼身前双膝跪下,“奴才向文公子传递陛下的消息,因为奴才的师傅便受过文家恩惠。”   “而且,你还有个残废的弟弟,一直由文家照顾生活。”   小可儿一个头磕在地上——原来……不,果然……陛下早就知道了呀。   白昼并不怎么憎恨小可儿,他的行为乍看是背叛,但归根结底,若他从来都不是白景的人,就谈不上背叛了。甚至,对于那凌霄镇的乡绅,他算得上是有恩必报了。   “你弟弟如今被陈爱卿安置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有人照顾。”   小可儿转向陈星宁,道:“有劳陈大人费心了。”   他明白,这是保护,也是威胁。   在小可儿接下来的坦白中,白昼收获不少。   文亦斌曾与带小可儿的老太监私交甚好,但二人之间到底为何莫逆,小可儿也不知道。   曾经,文亦斌时不时向老太监询问一些先皇的心思,但仅限于此,后来远宁王和瑞王各安封地,老太监和文亦斌的“互通有无”也就渐渐少了。   直到白景登基不久,老太监又收到密信,却不是文亦斌发来的,而是文煦,但那时老太监已经不在御前,身体又越发不好,只因难辞旧友之子的求助,便为小可儿与文煦搭了线。   文煦起初也不过是问些新帝的喜好,小可儿便想着,文家出了个皇后,外戚收拢个把自己人打听打听情况也无可厚非。   直到瑞王再入都城,文煦要求小可儿依照职务之便把瑞王的寝宫安置在宁德殿。   小可儿不知道宁德殿下面就有一条四通八达的地下密道,但瑞王暴毙,小可儿一下子便把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了。   可惜此时上了贼船,下不来。   渐而,小可儿隐约得知,文煦在跟一个神秘人做什么交易,后来不知为何,两个人又淡了。   “你见过那人吗?”白昼问道。   小可儿想了想,道:“只错身而过两三次。”说着,他依着回忆简略描述那人的样貌。   可不正是彭奇吗。   ——————————   远宁王为高离看诊完,已经过了子时。   当高离恢复神志,看着高靖喊出一声“父亲”的时候,高靖伸手便要给他一耳光,可手扬在半空,终归舍不得打下去。   远宁王起身,开好药方,吩咐了些注意的事儿,片刻都不再多做停留。   刚才白昼身边的一名小太监到上都护高靖府上传话,说让王爷无论何时,事情了了,便回朝露殿去。   一想到白昼还在宫里等着,王爷婉拒了高靖的马车,直接向他要了两匹马,吩咐玉人回府里善后一些事情。   回宫的路两侧大多是商铺,敞开了跑也不怕吵得别人骂街。   此时,将近中秋,夜风已经萧瑟起来,一阵风卷起地上的碎叶子,在空中画了个圈,迎着远宁王的脸颊飞过来,王爷侧头就躲过了。   可也就是这么一晃神的功夫,空荡的大街上,突然多出两个人影。   影子洒在石板路上,被月光拉得狭长,戚戚冷冷的,乍看去,他们像是守将,守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   随着距离的拉进,那两个人依旧岿然不动。   来者不善。   王爷敏感的察觉到二人身上散出的杀气。   他骑在马上心思飞转,不大可能是老王爷的人,如今会这样与他为难,又敢这样与他为难的,只怕……   只有一人——端淑郡主。   眼看与那二人还相隔三丈许,其中一人突然抬手,一支弩1箭直逼王爷面门激射二来。   王爷就势仰躺在马背上——怎么办,能冲过去吗?   弩1箭射空。   王爷尚且来不及决定下一步要如何,突然胯1下坐骑一声嘶鸣,前腿瞬间跪倒。   绊马索!   此时远宁王人还躺在马背上,左手在马背上借力,人直接一跃而起,足见在马屁股上借力,跃上道旁的一棵树干。   须臾之间,他看见除了拦路那二人,街道上、两侧屋顶上,压压叉叉都是人影,不下十六七人。   他下意识便去摸腰间的佩剑。   摸了个空。   刚才自宫里出来得仓忙,随身的长剑并没带着。 第95章 你受伤了!   杀手,当然不会给远宁王反应的时间。   领头人唿哨一声,商铺屋顶上埋伏的众人,搭弓射1箭。   一时间,也不知多少箭矢,齐向远宁王飞射而来。   要说简岚鸢,为医者虽有仁心,却也不是没有原则的烂好人,毫无边界的发善心。   他绝不会是眼看对方要提刀来杀他,他却要劝对方苦海无边的主儿。   因为生命可贵,他仁心,又因为该走的人留不住,他狠心。   更甚,仁心若是给了杀手们,那么他留给白昼的,便只剩下薄情了。   手在腰间摸长剑,却摸了个空,眨眼间两柄柳叶刀在手。   如今他身边,除了两柄依照现代医学打造的柳叶刀,便只剩下针灸用的银针了。   小说里可能会写,银针做暗器,柳叶刀见血封喉……   可实际操作哪里有那么简单。   那银针又软又弹,根本吃不住力道,柳叶刀拿在手里,更是一寸短一分险,聊胜于无。   当务之急,只能贴身近战,寻个当口走为上计。   王爷身形忽然一飘,鬼魅一般贴近两名黑衣人,没人看清他到底是如何运针,眨眼的功夫,二人倒地,睡着了一般。   几乎同时,四五人向他围拢过来。   这些人显然训练有素,与王爷近战的人,手拿刀剑,外围六七人,则拿着套索。   远宁王不恋战,脚尖一点,想跳出包围圈,但后来攻过来的四五人功夫都不弱,又有锁链手的帮衬,他们配合颇为得宜,不仅把王爷又逼回圈内,还险些在王爷身上招呼两道口子。   是阵法。   果然下死手。   王爷的手贴近唇边,吹出一阵尖锐的、带着节奏的哨音。   是大尧的军哨。   这当口大声呼喝是没用的,当街打架,平民百姓不敢出来,只得寄希望于夜巡的金吾卫。   倏的,一人挥刀向远宁王肩头劈来。   王爷侧身躲过,手里银针直刺在那人手上穴位,那人整条手臂瞬间酸麻,难以支配。   也不知怎的,他手里的刀,已经到了远宁王手里,王爷一刀背狠狠敲在那人肩头,只听那人一声闷哼,右肩剧痛,骨头已经断了。   王爷挽了个刀花,刀锋一甩,凛声道:“你们主子,是想要本王的命吗?”   领头人道:“活的最好,死了也无妨!”话音落,身形一飘,直逼王爷而来。   只看身法,便能知道这人的功夫比刚才交过手的几人高明不知多少。他的武器,是鸳鸯刀,一长一短,一攻一守。   他身法诡谲,刀法也如鬼魅一样,出招看不出虚实。   这群人显然也是担心夜长梦多。   要速战速决了。   领头人喝道:“起阵,一起上!”   场面顿时更混乱了,王爷只觉得周身上下不断有兵刃往他身上招呼,除此之外,还需得提防远处锁链手的偷袭。   一旦被缠住,那便九死一生。   在这一瞬间,远宁王突然觉得他身子里有一股沉寂已久的戾气觉醒了,这感觉从来都不属于他,像是九死一生之间磨练出来的敏锐。   是原主残留在肌肉和神经中的记忆吗?   无暇多想。   破阵,究其薄弱便会容易。   数招下来,王爷发现,这些人功夫参差:领头人,是高手;可也有人好像是临时凑数上来的,对阵型的变换把握反应不及,更像是只会粗浅的拳脚功夫被拉来填人头凑数的。   刀光剑影下,他只来回游移,并不敢攻上前来。   幸而如此。   远宁王左手一扬,两枚银针甩出去,直奔领头人面门。   银针细软,虽然伤不得人,唬人却够了。   领头人知道远宁王功夫了得,不敢掉以轻心,举刀回防,“铮——铮——”两声轻响,两枚银针被挡下。   也就在他眼前片刻被遮的当口,本来与他咫尺距离的远宁王,已经晃至一人面前,他不攻那人,揉身便要从他身边掠过,破阵而出。   须臾之间,领头人低喝一声“收阵!”   王爷大惊,暗道不妙——   他揉身掠过的那人,手持钢刀,一直是晃晃悠悠,犹疑不决的模样,这会儿刀交左手,右手一抖,袖口里突然也甩出一条锁链,咫尺间的距离,锁链像是灵蛇一样,缠在王爷腰间。   这人才是阵眼!   被他扮猪吃虎的手段蒙蔽了。   外围的锁链手们见这人一招得手,都趁热打铁,顷刻间又有五条锁链向王爷招呼过来,分别飞向王爷的脖颈和四肢。   一般人若是被缠住,第一反应要么是去斩断锁链,要么便是去挡其他人的攻击。可星火之间,王爷反其道而行,非但没与敌人拉开距离,反倒合身向阵眼那人贴去。   对方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远宁王一招抱摔,滚倒在地,二人不怎么优雅的扭成一团。   五条锁链都套了个空。   远宁王翻身而起,腰刀运力向锁链斩去。但那锁链是精钢炼就,普通的兵刃不可能一刀便断。   王爷知道,若是再这样手下留情,可能真的不仅帮不到白昼,还要成为他的累赘,更甚,直接就丧了命去。   打定主意,他眼神的温度瞬间结了冰,一刀斩在那人手腕上。   对方的血溅在王爷脸上,温热里带着血腥味。   被秋风掠过,瞬间又冷了。   那人手和腕子分了家,惨呼声中,王爷腰间的禁锢解开。   也正是这时候,远宁王左臂被人划了一道口子,那口子不浅,衣裳顷刻间氤了大片的殷红。   风里的血腥味更浓了,燃起男人类心底的兽性和胜负欲。   王爷依旧没有做到出手便要人命的地步,却也已经不在乎让人断手断脚了。   但他毕竟孤身一人,虽然对手人数在逐渐减少,可自己身上的伤也逐渐增加,而且,越是这当口还全须全尾的对手,便越是难缠。   他一袭月白色的长袍,在银洒的月光下,本来缥缈疏离,灵气逼人。这会儿溅染上不知是谁的血,妖艳得扎眼。   又反衬得月色都惨淡了。   正这时,王爷只见远处几点火光跳跃,该是巡夜的金吾卫。   他没说话,又吹起一阵大尧的军哨,哨声送出去好远。   远处的官军听到了,火光先是原地停滞片刻,而后,迅速向这边赶来。   领头人见状骂了句街,低喝道:“分头行事,速战速决!”   他手下的几人迅速分成两队,其中一队向官军那边冲出,是要阻止他们过来。   片刻,不远处便有兵器相交的碰撞声,接着,便是一连串的军哨响起。   是在呼叫增援。   王爷缓缓舒了半口气,眼看对面还剩下两人,正是刚才阵眼那人和领头人,他知道这二人都是硬茬子。   他身上的伤处,大都不算重,唯有背上一处,自右肩斜向砍直左侧肋骨,正是刚才慌乱中被领头人偷袭得手了。   他不知背上伤口有多深,但只觉得整个后背都火辣辣的疼,要烧起来一样。   秋风里,王爷觉得发冷,有几处伤口的血一直止不住,他开始贫血了。   躲过对方的刀锋,王爷伸手入怀,摸出一粒药吃下。   又从怀里捻出两根银针,反手扎在自己背后两处穴道上。   如此关头,双方都不再留手。   措招之间,远宁王笑着问那断手的人:“你任务失败,回去还有命吗?”   那人带着面具,也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他只是冷哼一声,不作答。   横刀向王爷颈间直攻,被远宁王向后仰身躲过。   领头人看准时机,趁着王爷身子后倾,不好二次发力,自他身后,一刀向他面门劈来。   眼看避无可避,就要一刀被砍中,王爷索性腰身向后猛压下去,下腰一样单手撑住地面,刀锋几乎贴着他的鼻尖划过去。   领头人没想到王爷腰身有这样好的韧劲,一刀劈空。   还来不及反应,王爷的手在地上一撑,转为侧翻,抬起右脚,朝天狠狠踹在那人下巴上。   这一脚极重,那人面具掉了,双刀脱手,人被踹得飞起来,向后摔出去好远。   若不是生死之间,王爷便就此收手,可现下不同,远宁王就地一滚,须臾间到了那人身前,一跃而起,双手握刀贯力而下。   眼看这一刀下去,只怕这人便得命丧当场,千钧一发之际,王爷手里的刀还是倒转了方向。   刀刃向上,刀背狠狠砸在领头人胸前。   那人一声闷哼,昏死过去。   只还剩下阵眼那已经断了一只手的刀客,这会儿他身上散发出凌厉的杀气,哪里还有半点诱敌深入时假扮不善拳脚的熊包模样。   这时,街道两头终于有脚步声由远而近,金吾卫终于来了。   断手人见势不妙,脚下一飘,飞身上房。   倏然之间,远宁王长刀脱手,刀柄正好打在断手人膝窝上,打得他重心不稳,从房顶上直摔下来,被官兵围拢擒住。   王爷终于直了身子,长舒一口胸中闷气。   他精神松懈下来,便觉得头重脚轻,人一打晃,被前来增援的卫官扶住。   这带队的卫官,人很聪明,王爷虽然没穿官服,但看他的衣着便知道应该是位大贵之人,又见他的年纪样貌,心里猜出大概。   远宁王定了定神,摸出腰牌给他,吩咐查验死伤,把一众人送到陈星宁那里去。   而后,他便犹豫起来,白昼可还在等着他回去呢,但自己这般模样回去……给他看见,大大的不妥。   寻思着找个什么借口回王府,可刚才已经让传讯的小公公带话回去了,说马上就好。   看看时间,思来想去,还是回了宫。   朝露殿门前,把布戈吓了一跳。   王爷忙示意他别吵,让他传太医过来。   幸而,都是皮外伤。   待到把伤口处理好,已经过了丑时。   “看得出端倪吗?”   王爷的意思布戈明白,他上下打量王爷一番,见这人洗去尘泥血污换了干净衣服,依旧是潇洒倜傥的模样,唯独脸色差得快跟皇上有一拼了。   布戈挠挠脑袋,道:“您又何苦瞒着陛下,早晚会知道的。”   倒不是想瞒他,只是想着,看上去没有那么让他担心而已。   朝露殿内很静,风吹起纱帘,朦胧了本就朦胧的烛火。   白昼倚在卧榻上,闭着眼睛,一本书搭在胸口上,王爷不知他睡着了没,但很明显,他在等。   轻悄悄的走到近前,想把白昼胸前的书拿开。手还没碰到书本,白昼便睁了眼睛。   柔和的展露出笑容。   极短的一瞬间,王爷的动作定住了,他看见白昼这样的笑容,便觉得身上的口子都好了。   哪里都不痛了。   动作定格的片刻,远宁王一缕青丝从肩头滑落到颈边,垂在身前,荡到白昼胸口上。   那缕发丝,还微带着水汽。   衣裳……也不是刚才那身了。   白昼皱了皱眉,撑着身子坐起来。   这人明知道自己在等他,依着他的性子,怎么还有“闲情”先去沐浴更衣呢?   起身的动作贴近了远宁王的衣襟,更不对了……   空气中似有似无的,弥散开一股极淡的药味。   “你受伤了!”   白昼的神色瞬间便紧张起来了。   远宁王料得到,这事儿瞒不过他。   却没想到,一见面话还没说,就被看出来了。   当即笑了笑,道:“皮外伤,无碍的,行刺的人也拿住了。”   显然白昼这会儿无心听他说更多,伸手想要碰他,又不知他伤在哪里,生怕一不小心正触动他的伤口,抿了嘴唇,焦急道:“伤哪儿了?我看看!” 第96章 晚安。   远宁王知道自己拗不过白昼,便解开衣裳,把已经包扎好的伤口给他看。   只看白帛的用量,便知道那伤口是极长的一道。   白昼想碰又不敢碰,指尖只是轻轻的触在王爷背后,半晌,才憋出一句:“还疼不疼?”   问完又火气往上撞。   疼不疼?   不是废话吗,当然疼了!   轻轻的把衣裳帮他拢回肩上,就要起身。   结果被王爷一把拉住,拽进怀里,紧紧圈住。   “好了,”王爷抱着他,“那些人送到星宁那里去了,你省省心。”   说着,抱住白昼翻身躺下,把他窝在怀里。   白昼任他抱着,不敢挣扎。   他刚才看见王爷身上的伤口不止一处。   远宁王贴着他耳后轻声道:“你让我抱一会儿,就没那么疼了。”   否则你又要跑去操心,这么连轴转的话,你的身子可吃不消。   王爷说话的气息轻散在白昼耳鬓,痒痒的。   对方的用心白昼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他也知道。   最主要的是,这人的怀抱让他贪恋。   静下来片刻,白昼才发觉,王爷身上除了淡淡的药味,还渗出一丝浅淡的血腥味,莫名的激发出白昼心底的一股血气,他一时分不清那是一种怎么样的情绪,暴戾、凶煞、却又有一股很柔的、非常细腻的情1欲揪扯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在王爷怀里翻了个身,手搭在对方腰侧,渐而环得紧了。   眼睛正好在王爷唇边。   因失血有些惨淡的嘴唇在白昼眼前勾出一个弧度,而后贴上白昼的眼睛,极轻的吻下去。   “晚安。”   低爽的声音、贴身的距离,让白昼鬼使神差的听了他的话。   合上眼睛,在他怀里睡了。   一觉醒来,天色微明。   入眼便是王爷近在咫尺的脸庞。他还抱着他,两个人的姿势都没变过。   白昼极轻的翻身,把王爷搭在他腰侧的手轻轻移开。   远宁王毕竟有伤在身,又用了药,这会儿正睡得沉稳。   白昼悄悄起身下床,拉开殿门,向守在门口的布戈道:“更衣,朕要去内侍庭。”   布戈想拦,张了张嘴,话没说出口——拦也没用。   不到一天,皇上来了两次内侍庭。   第一次来时面色平静,这回,肉眼可见的满脸肃杀气。   “人呢?”   王爷受伤了。   数名杀手被送到内侍庭时,陈星宁便知道这个消息了,躬身向白昼行礼道:“在刑房。”   去刑房的路上,陈星宁简单说出已经查问到的信息,这些人,是些江湖人,是一个专门承接买命生意的杀手组织,只要给钱,连亲妈都杀。   他们冷血无情,泯灭人性,可惜,这些人遇上了陈星宁。   陈大人查问出,金主是尧国的一位贵人,但此后再怎样查问,众人都不肯再吐口分毫。   正待上重刑,皇上就亲自来了。   陈星宁的问讯,即便不上重刑,也不会是和风细雨,刑房的门打开,便见十余人被绑成一排,身上已经血迹斑驳。   白昼进门,从怀里摸出个小瓶子,“铮——”一声,放在桌上。   那些人被陈星宁折腾得没精神,昏昏沉沉的,听见响声,连头都不抬。   “诸位……”白昼目光逐一扫过这些江湖人的脸,“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无可厚非。但如今,你们既然落在我手上,是生是死,便由我说了算。”   听到“生死”这样的字眼儿,有几人抬起头来看白昼。   “看来你们几人还在意生死?那就先让几位看场热闹。”说着,他向陈星宁示意,把这几人请下来,给个座位。   接着,白昼拿起桌上的小瓶,从里面倒出一粒药丸来:“这药名叫一青二白,没有毒,但吃下就能问什么说什么。咱们,来做个游戏。现在,我拿给一人服下,药效发作前,我再找一位没服药的,他要回答我的问题,之后他的答案若是与服药那人所述事实贴合,我便放了他,反之,生杀亦反之。”   陈星宁知道王爷有种让人说真话的药,但他想不通,皇上既然有这药,还费这些麻烦做什么?   转念便也就明白了,这些人伤了王爷,皇上要么是心里气得紧,火气要撒在这些人身上;   要么是,他手里的药,不够分给每人一颗……   他不甘心听领头人的一面之词。   再看白昼,他把药丸捻在手里,沉吟道:“谁先来呢?”说着在还被绑在柱子上的几人身前站定,修长的手指指着几人,悠悠道:“一、二、三、四……”   一共四人。   正好两组。   白昼把药递在旁边一名衙役手上,指着其中一人道:“给他吃。”   衙役领命,上前掰开那人嘴,药丸硬塞进去,把他下颌一抬,药直接下肚,吐不出来了。   白昼问那人身旁一人,道:“你来说,这次任务是什么?”   按理说,这个问题极简单,连背后金主都没提及,那人却只是对白昼冷冷的笑。   白昼也勾了勾嘴角,赞道:“是条汉子,”说着,他转向陈星宁,声音冷得没温度,“杀了。”   陈星宁领命,拔出腰间匕首,一刀割在那人咽喉上,人瞬间就咽气了。   白昼又转向已经服过药的人。   那人药效还没全发作,也已经飘飘然,神志有些迷离的看向白昼。   白昼问道:“你这辈子做过最错的一件事是什么?”   那人一怔,没想到对方为什么会问这种不相干的问题,但他对抗不过药效,答道:“我杀了师父一家老小……对……”   他话没说完,白昼冷笑道:“杀了。”   陈星宁手起刀落,又了结了一个。   这时,旁边一人惊惶喊道:“你……你不守规矩,他说实话了,你怎么……还是杀了他?”   白昼挑眉看他,冷笑道:“规矩?朕便是规矩。”   这回,众人都抬眼了。   眼前这阴恻恻的俊美年轻人,便是声名在外的当今圣上。   这般玩弄人命……   是个疯子。   他既然有这样让人问什么就答什么的药,又何苦来玩这所谓的游戏?   白昼飞快的扫视过众人的眼睛,而后又露出些笑意,笑得让人脊背生寒。   他又从瓶子里倒出一粒丸药,指着被绑在最边儿上那一人,道:“给他吃。”   那人又被喂了药。   白昼目光转向边儿上一人,道:“你来说,刚才你们围攻那人是谁?”   面对皇上,和面对官员的压迫感大不相同。   被严刑逼供,和下一秒可能就得吹灯拔蜡的压迫感也大不相同。   这些被俘的杀手,就像走在幽长的道路上,明知道路的尽头是悬崖,但眼不见,终归不是死到临头;   白昼的做法,则是把人推到悬崖边,一言不合就推下去。   即便是杀手,没有深仇大恨,不涉及信念信仰,并非每个人都能视死如归。   那人颤声道:“他……是个王爷。”   “胆子不小,知道是王爷还敢动手。”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看来这些人多少知道些根底。   说着,白昼转向刚被迫服药的人道:“是吗?”   服过药这人肉眼可见的心慌,回想刚才白昼定下的规矩——若是想活命,便得说出点儿和对方不一样的来。   他道:“不对……他说得不对……”   白昼笑道:“哪里不对?”   “刺杀对象的身份,上头不会告诉我们的。”   话音刚落,白昼转向陈星宁道:“杀了。”   那人惊惶之中话还没说出来,便被陈星宁送走上路了。   白昼转向说出王爷身份的那人笑道:“他药效还没发作呢,就和你唱反调,显然是想自己活命,让你死,所以朕帮你把仇报了。”   陈星宁在一边看着。   他原以为白昼是来出气的,如今倒是发现皇上的作为看似毫无章法、随心思杀人,其实有严密逻辑。   这些人的心理防线正被皇上一寸一寸的击碎。   昏名在外的陛下,玩弄得不是人命。   是人心。   白昼指着说出远宁王身份的那名刺客,向衙役道:“请到茶室让他歇歇。”   那人被松绑带出去了,刑房门打开,布戈正好进来,在白昼身侧道:“陛下,要到朝会的时间了。”   皇上慢悠悠的道:“你去说,有人找远宁王的麻烦,朕要先把这人揪出来,让他们等着!”   布戈行礼称是,半句废话都没有,去前朝传旨了。   刑房里又安静下来了,绑在柱子上的四人,死了三个,看似放了一个。   白昼目光转到被请下来,在凳子上看戏的几人。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这几位,道:“如今,轮到诸位了。”   手一指其中断了一只手的人,道:“药给他吃。”   那人刚才一直闷不吭声,一众人中,他的伤大约是最重的,除了断手,肋骨好像也断了。同伴在眼前死了三人,他眼皮一直没抬,这会儿抬了眼,冷声道:“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白昼笑道:“说不定能活呢?你不想活吗?”   那人惨笑道:“老子少了一只手,已经是个废人了,活下去也没意思。”   这人正是“阵眼”所在,扮猪吃老虎不成,先是被王爷砍断了手,最后奋力一击,又被敲断了肋骨。   白昼溜达到他身侧,笑道:“断了只手便寻死腻活的,你何必来当杀手,”那人刚张嘴想答,白昼就抢了他的话,继续道,“工部有位大人,曾经是草莽出身,会用精钢帮人造义肢,虽然做不到灵活如初,却也曾有人用一只钢手,为亲人报仇之后,在江湖上仗义行侠,号称……号称……什么来着?”   说着,他看向陈星宁。   皇上能把江湖轶事随口讲出来,陈星宁心里诧异,行礼答道:“陛下说得是磐石拳,李老先生。”   “对对,”白昼拍了拍手,笑道,“你看朕这脑子,”接着,他又转向那人,俯下身子在他耳侧道,“你们任务失败,又失手被擒,朕如今即便放了你,你还有地方安身吗?”   而后,他直起身子,朗声道:“蝼蚁且偷生,咱们是继续刚才的游戏,还是加入内侍庭的避役司?”   避役,是变色龙。顾名思义,尧国的避役司是不能放在阳光下的组织,他们百人千面,没人知道他们从前是谁,以后又会是谁。   把行刺王爷的刺客纳入官家组织,这个主,陈星宁做不了,但皇上可以。   前一刻还命悬一线,后一刻,皇上就给出这样的活路。   还活着那几人目光里饱含着不可思议,他们不信,事情会有这样的转机。   白昼笑了,道:“但在这之前,几位,该表达些诚意才行。” 第97章 她有错吗?   一众朝臣在集贤苑等上朝,自日出东方等到日上三竿,布公公原话儿传了皇上的旨意之后,一问三不知的待了一会儿,就不知干什么去了。   有消息灵通的臣子,便说出昨儿夜里金吾卫在长街上闹出些声势,只是不知为何。   皇上……不会是夜半出行,又遇到什么事儿了吧?   接着越猜越离谱了。   待到皇上登殿,已经将近中午了。   大殿上,上都护高靖履行承诺:   第一本参奏文煦才是让问道心丹流传于黑市及朝臣之间的幕后黑手,拉了兵部尚书岑怜的大公子岑空作证;   第二本,自参当年夏嘉将军案,他作证不实,恳请陛下为夏嘉平反。   白昼要彻查文家,除了方妙儿提供的交易账册,终于有了立得住脚的人证,能放到桌面上来查。   白昼命刑部及大理寺联合详查,倒要看看问道心丹这个诱饵背后将有多少情报利益交换。   要说文家被查,早晚的事儿。   至于陈年旧案……   更是但凡有点脑子的人就看得出,当年夏嘉的案件,远比文家那点事情水深——高靖当年是作证不实,可是他与夏嘉无私怨,为何要做伪证?   这背后要掩盖的事情若是翻出来,怕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接下来另一件事情,让在场的重臣们瞠目结舌:   昨夜长街上是闹了乱子,但不是皇上出事,而是端淑郡主买凶刺杀远宁王。   郡主前几日,收到密信,敲破了堂鼓状告远宁王的近侍千禄驭蛇害瑞王殒命。   但在刑部开瑞王棺椁验尸时,王爷的尸体不知所踪。   自这一刻起,郡主便知道,无论是不是皇上暗中包庇所致,她想让千禄伏诛,给瑞王讨回公道,只怕是难了。   端淑郡主自幼是个有主意的,她身为郡主又极少吃瘪,如今父仇当前,就更容易上头了。于是,既然皇上难给她做主,她索性自己动手。   只是她没想到,王爷的功夫比那些江湖杀手高明,一人与一众杀手周旋,撑到了金吾卫支援。   更没想到,天还没亮时,皇上就亲自跑去内侍庭刑房一通威逼利诱,击溃了几名杀手的心理防线。   晌午,一道旨意被陈星宁带到郡主府上,大意是:朕为远宁王和千禄担保,杀瑞王的不是他二人,但你买凶刺杀当朝王爷是事实,念在你孝心忠义,朕给你两条路走:第一,等,然后给你一个真相;第二,依律法办。   当然,是个正常人就不会选第二条路。   陈星宁大殿上复命,重臣一派寂静。   白昼刚想问他还从郡主那里查问到什么细节,陈星宁突然双膝跪下,伏地叩首,道:“陛下,内幕请容微臣私下详禀。”   说完,也不起身。   他极少这副模样,定然是查到了什么难以在朝堂上公然言说的事情。   退朝后,陈星宁随白昼去了御书房。   白昼见他一脸沉泞,便向布戈道:“这儿不用伺候了。”   布戈刚把门带上,陈星宁又跪下了。   白昼叹了口气,道:“看你这模样……是牵扯到夏姑娘了吗?”   陈星宁抬头,眼神里满是落寞,好一会儿,才从嘴里挤出一句:“陛下英明。”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正是向端淑郡主密告千禄的信件。信上的字迹也看不出是什么体,潦草混乱,甚至极难辨认。   白昼道:“这……看不出什么呀,纸墨都极为平常。字迹也……”   陈星宁声音苦涩涩的,道:“陛下将纸迎光看看。”   白昼依言去看,只见那纸透光均匀,虽薄却韧,是极为难得的佳品,但陈星宁显然不是要让他看这些,仔细观瞧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忍不住吐槽,古人在纸张上做的文章也忒多了。   陈星宁见他确实看不出什么,道:“陛下请看落款处。”   白昼又仔细观瞧,这才发现,每张纸的落款处都沁了一颗极薄极小的金箔,做成了六角星星的模样。   若非陈星宁直言提点,确实极难发现。   陈星宁道:“这是微臣送她的纸,只因我二人名字中都有一个‘星’字,但她始终对我……”说着,他苦笑摇头,“所以,微臣还没跟她点明。微臣刚才去了她的居所一趟,还发现,方妙儿手书的账册残页在她手上……”   说着,他又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给白昼。   是方妙儿写给王爷的一封情信。   这样来看,锦光居里和远宁王过招的那人是夏司星派去的。   她的目的是把信换成账册。   难怪当日那人一见面就动手,想来当时他是还没把账册放入柜子里便被二人打扰了,他才将计就计,让二人以为他是来截胡的。   “这事儿,你不与朕说,谁都不会知道。”   陈星宁叹道:“她既然有心挑唆,便不会止步于此……”他重重叩头不起,“微臣求陛下,给她一条活路!”   白昼面无表情,看着陈星宁,二人就这样一个跪伏在地上,一个坐在桌前,御书房里一时间静得像是没有人。   当年宫廷内乱,夏嘉是受害者、夏司星也是,白昼全心全意帮她拨乱反正,但姑娘对皇权、对白昼,大约自始至终都是利用。   白昼不知道她还做过些什么。   至少这次,她害远宁王陷入危难。   她有错吗?   向害她家破人亡的皇族复仇,她没有错。   白昼是皇上。   面对害她家破人亡的皇族,她极难建立信任。   她很高明,一直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连白昼都骗过了。   若非陈星宁的钟情与恰巧,只怕她还能谋算很长的一段路。   白昼的狠戾在这样的姑娘面前,也柔和了三分。   他长叹一口气:“星宁啊……你先起来。”   陈星宁只是抬了头,并没起身,白昼知道,他是真的喜欢那姑娘。   “陛下……她……夏姑娘她害王爷受伤,微臣愿意代她领罪。”   “胡闹!”   白昼起身,到陈星宁身前托住他手肘:“你先起来,朕没说要罚她。”   此话一出,陈星宁的眼睛立刻有了光彩。   他相貌俊朗,平时总是一副英武的硬朗气,公事上手段也凌厉,白昼难以想象,儿女情绪对陈星宁也能左右到这般模样——骤然落寞悲切,又忽然有了神采。   只因为一个心上的姑娘。   不向夏司星计较,是因为这本来就是大尧皇族欠她的,但她到底暗中做了多少事,又还将要做什么?   须得清楚、须得阻止。   想到这,白昼道:“你待她……还如常就好,至于其他的,朕着别人去查。”   这样,即便是有朝一日夏司星知道皇上对她怀疑、查问,矛盾也不会被转嫁的陈星宁身上,他二人之间,便不会有忠诚与背叛的博弈。   陈星宁当然明白皇上的用心良苦,万分感激。   ——————————   文家被彻查,坑越挖越深。   乐兮堂的账面做得干净,可其实账簿有两册,一本明账,一本暗账。   眼看转眼将入深秋,一日寒过一日,文家的案子依旧没有结。越查事情便越多,拔起文家这棵大萝卜,光是带出来的泥就不止三斤。   陶迪三天两头的来向白昼回禀案件进展,请皇上示下后文。   他是刑部官员,明白普天之下凡事讲求一个度,非黑即白的事情只出现在理想国度中,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说来浅显,把握起来却不容易——矫枉过正、轻纵则妄。   期间,文亦斌在府内递了两次奏请,想要戴罪面圣,白昼都没理。   因为文亦斌书信里的内容,并不是白昼想要的。   小可儿证明过,彭奇与文煦有过数次往来。所以白昼在等,等文家的人坐不住了,又或是彭奇坐不住了。   寒露这一日,刮了大风,过了午后云彩黑压压的沉下来。天色黑得像是晚上一样,白昼在御书房看书,让布戈点了灯。   他的身体好转,只有他自己和远宁王知道,就连布戈,都瞒着呢。   布戈看皇上手里拿了一本叫《烟沙记》的书,也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反正这几日皇上看得有来道去的。就连平时午饭后的小憩都省了。   终于还是忍不住唠叨:“陛下,您还是歇一会儿吧,今儿天气不好,书看多了眼疼。”   白昼抬头看他,似笑非笑的,也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忽然问他道:“出卖至亲就能独活,否则就得和他一起死,若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布戈愣住了,接着挠了挠脑袋,皱眉道:“奴才的至亲早就没了,更不知道与他们在一起时,是怎样一番风味,陛下说的这么复杂的纠葛,奴才不明白。”   他答话时,神色里已经没有了悲凉,就像在说非常平常的事情,这种命运的安排,他早就已经习惯了。   他若是叹惋哀伤,倒没什么,越是这样,白昼心里越是生出一股细腻的酸涩,想安慰他一两句,又找不出话茬儿,最终只得苦笑着拍拍他肩头。   也就是这时候,有人来报,文家又上了一道折子。   与其说是折子,倒不如说是一副绢帛。   布戈帮忙展开,扑面而来一股熏书的药味。   那是一封血书,不知写了多少年,血色早已深沉得像墨迹一样。   书信,更是曾经被撕碎过,几乎是撕得粉碎,然后又被一寸一寸粘好在背帛上。   白昼笑了笑,文亦斌终于带来了诚意。   “宣文亦斌来见朕吧。”   传事的小太监却躬身道:“陛下,这是文煦大人呈上来的,并非文亦斌大人。” 第98章 但我喜欢你…   文煦比从前沧桑了许多,整个人肿了一圈,看得出因为要面圣,须发是新整理的,却也难掩颓靡。   如今算来,他和文亦斌被禁文府,已经近一个月了。   白昼拿起他刚送进宫的血书,道:“小煦这是何意?”   血书的笔迹是文亦斌的,只是台头被撕掉了,看不出是写给谁的,大意是与对方道不同不相为谋,曾经惺惺相惜不过是自己年少轻狂不懂事,如今年龄渐长,发现自己与对方志向不同,从此断道。   文煦道:“回陛下,这是家父与远宁先王的绝义信。”   “既然是绝义,信怎么会在你手上?”   “是不久前,一位王爷旧部,为了自证身份,拿给家父的。”   “旧部?”   “他自称姓彭,微臣一直喊他彭先生。”   是彭奇,确实能折腾,在涂阿伽面前是将军,为了找大尧的麻烦;在江湖上是帮会堂主,为了敛财和散布禁药;在马承扬面前是瑞王旧部,为了刺杀皇上;在文家面前又变成了白袁的旧部……   一条臭鱼。   白昼冷笑一声,把血书放在书案上,道:“老王爷已经身故了,小煦拿出这些往事来,是何意?”   文煦跪下道:“老王爷是否真的身故,微臣不知,但这些年,家父虽然不与老王爷联系,却与彭先生一直有利益往来,微臣起初不知细节,但近些日子很多事情都蹊跷,为何微臣没做过的事情,却有如山铁证……直到近日详查,才初见端倪……”   白昼听着,波澜不惊,心里却暗道,他一直以为,文亦斌会壮士断腕,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儿子身上,毕竟,事情的起因是白昼看过小说,得知文煦居心叵测,联合陈星宁和夏司星来了一出“钓鱼执法”,才有了乐兮堂这样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脏佞地界儿。   近来细查,更是发现文煦一直以文亦斌的名义和多位朝臣来往,但若说实际证据,完全没有。   所以,白昼觉得,要么是文亦斌做事滴水不漏,难以收场之际,把儿子一卖,独善其身;要么就是文亦斌真的干净,文煦真的狠,拉亲爹下水,反咬一口。   如今看来,倒像是后一种猜测了。   果然……   “陛下,彭先生能与家父相识,还是姑母牵的线……但如今姑母身故,身为晚辈,微臣不好多言。只能说起初因为微臣信任家父和姑母,才信任彭先生,后来越发觉得彭先生醉翁之意不在酒,自从尚宇炎死于火灾,微臣便怀疑他二人之间也有联系……此事若是真如郡主所言,那么家父染指的已经不是金银钱财的交易了,而是关乎大尧天下,社稷黎民……”说着,他叩头道,“微臣有罪,家父有罪,文家有罪,文煦心痛,却不能……再袖手……”   文煦还是那样,满嘴仁义道德,就像宣扬乐兮堂的初衷一样。   原来先皇后也认识彭奇,这倒是能解释,皇后的遗物里为何一封家信都没有,想来是有人做事缜密,把证据悉数毁去了。   白昼不愿再听,也懒得跟他绕弯子,打断他道:“尚未定案,小煦这般做法,希望朕做什么,不如直说?”   文煦道:“微臣官阶低微,希望陛下看在微臣坦白的份儿上,从轻发落微臣父子,微臣愿将家产尽数充公。”   皇上的眸子笑眯眯的弯了起来,他目光很柔和的看着文煦,文煦却被他看得发毛。   片刻,皇上的嘴角也勾起来了,道:“你是希望朕从轻发落你们父子,还是你?”   文煦一个头磕在地上,没再说话。   一盏茶之后,陈星宁把文煦带走了,空口无凭,即便是最后闹到他父子二人反目的地步,陈情文书,须得先依照流程画押了才行。   白昼捏了捏眉心,缩回椅子里,看着窗外发呆。   “陛下,”布戈试探着问,“您刚才问奴才的问题……是料到文家父子,会面临这样的局面吗?”   布戈从不插嘴政事,白昼抬眼看他,见他满脸认真的表情,又笑着垂下眼睛,掩去了目光中极淡的悲意:“只是一种选择而已,天下间,莫说皇权抉择,即便是财权利益,闹得父子反目算计的,也大有人在。”   支撑着精神大半日,白昼乏了,泡了药浴,乏累变成懒怠,没回朝露殿,直接在沐香阁小憩歇下了。   但他睡得不踏实,一直在做梦,曾经现实里那些算计他的、被他算计的、书里扶南、占环还有尧国朝中臣子的脸,一张一张浮现在眼前,好像都有话要对他说,又都听不清说什么。   最后这些脸堆叠合一,川剧变脸一样变幻莫测。   一睁眼,天色暗沉,外面正下着雨,也看不出是什么时辰。   白昼起身,只觉得头疼,心道睡一觉倒睡出毛病了。   自从小可儿出事,白昼身边好长一段时间是布戈一个人照应着,在皇上身边当差,废的心思和在意的事情也都繁杂,日子久了布戈撑不住,仪制上也不像话。   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千挑万选出来一个小孩儿,叫阮萌,确实软萌,长得白白净净,虎头虎脑的,人难得的机灵,极有眼色。   阮萌见皇上起身,忙凑到近前,端上一杯温茶,道:“陛下润润嗓子吧。”   白昼接过来喝了一口,觉得茶的味道和平日里不一样,问道:“这是什么茶?”   阮萌答道:“是远宁王爷刚送来的新茶,他见陛下睡着,本来在一边等您醒来,刚不久前,说是来了加急文书,去看看便回。”   “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已经过了申时。”   白昼起身,头疼得更厉害了,忍不住蹙了眉。   “奴才去请王爷过来瞧瞧吧,陛下先躺一会儿?”   白昼刚想说不必,便听门外王爷说话:“阿景怎么了?”   而后,他转入屋内。   屋外雨正下得大,王爷在门前掸落身上的水汽,把外衣脱下,才几步到白昼近前,扶他坐下。   白昼叹息道:“一觉醒来突然头疼,许是雨天气闷,沐香阁潮气又重。”   远宁王没说话,给白昼把脉。   白昼却不识闲,问道:“有加急文书?”   直接被王爷白了一眼:“还废这些心思,更头疼,”说着,他示意白昼躺下,从怀里摸出随身的银针,几乎是命令似的口吻道,“闭眼。”   几针下去,白昼头疼渐缓,昏昏沉沉困意又袭来。他赶快睁开眼,道:“怎么又把我扎困了,睡了一下午,不想再睡了。”   “你心肺本来就不好,还总这么费脑子,脑供血不足,加上今儿确实低压,缺了氧,才头疼,”说着,在白昼气海穴下了最后一针,“犯困可不是因为我扎的,你冤枉我了。”   白昼微撑起身子,见自己又变成了个满身银针,能把人晃得眼晕的“刺猬”,认命的躺下,道:“我这一身的毛病,什么时候能好彻底?”   远宁王嗔笑道:“知足吧你,”接着冷下脸来,义正严词道,“你想快点好,就在能休息的时候好好休息。”   说完,在白昼眉骨上轻缓的按摩起来。   王爷说得对,白昼从前到现在,都学不会这项技能——在该放松的时候,真正的放松下来。   公务已经习以为常的和他的生活融合在一起了,这非常不健康。   他知道,却一直改不掉。   若说从前是为了白家的一口气和父辈的心血,如今……又是为了什么呢?   头疼迅速的缓解了,白昼闭着眼睛,拉起王爷的手握在手心里,道:“我不想让你把心思废在不喜欢的事情上。”   突然表露心意,远宁王没想到,顿了片刻,突然贴近白昼耳边低语道:“但我喜欢你,所以我愿意。”   白昼一下子就睁眼了,诈尸一样从床上弹起来。   不光差点直接给王爷来一记头槌,更顾不得浑身的银针,被他抖楞得像活了一样。   他定定的看着王爷。   眼睛里的神采掩盖不住,远宁王一句话给白昼带来的喜悦,好像一夜春风让桃花烂漫枝头,汹涌又温柔。   白昼一直觉得,情之一事水到渠成,不需要多说什么,只需要看对方怎么做就是了。   但今日,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一句“我喜欢你”,能让他心脏狂跳。   欢喜来得顺理成章,又畅快淋漓。   旖旎的气氛,白昼不忍毁去,半句急报的事情都没再提。   但他看得出,急奏的内容,并非小事,隧而柔声道:“今夜不再提那些烦心事,但你我同舟,明儿一早,你要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后来他回想起这一次,便会自嘲,自己绝对有当昏君的潜质,被“美人”三两句蜜语甜言,就勾得魂儿都没了。   雨,下了一整夜,第二天依旧淅淅沥沥的。   院子里落了满地的枯叶。   并非伺候皇上的人懒怠,只因叶子即便扫去,不到两刻功夫,便又会飘落许多。   春日旖旎亦蓬勃、夏日清新亦炽烈、秋日收获亦萧瑟、冬日宁静亦积蓄,每个季节都有自然的美。   白昼觉得,落叶便是自然,也就吩咐下去,让他们不用总跟几片叶子过不去了。   他起身吃过东西,坐在床边看着屋外的斜风冷雨,喝了一杯茶。   天气冷,茶杯里温热的水汽腾起来,氤氲着、杳渺着,让人看着惬意。   布戈总能见到皇上坐在窗边想事,可这次又觉得他不太一样,神色里也说不出是悲是喜。   早上皇上和王爷不让人进来伺候,低声说了半个多时辰的话,布戈猜想该是与昨日的急奏相关。   眼看时间将近晌午,白昼叫了太尉、左都御史、六部侍郎前来御书房议事。   佯装不知昨日急奏内容,旁敲侧击的问昨儿有什么要紧的奏报没有。   见众臣都不说,小脾气上来了,索性直言相询。   诸位大臣有点儿傻眼,怎么远宁王没告诉你吗?   毕竟大臣们并非每个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掩饰高手。   便有人表情开始不自在。   而后互相抻脖子挤眼的使眼色。   白昼冷笑道:“几位要是昨夜睡觉冲了风,朕便让太医院的杏林圣手们来给诸位爱卿治治嘴歪眼斜的毛病。”   一众人面色又平静下来。   终于兵部尚书岑怜正色行礼道:“陛下恕老臣无礼,昨日午后,急奏便到了远宁王手上,但王爷为何迟迟不向陛下奏报,反要陛下来问臣等?”他说话时一直弓着身子,谦卑得紧,声音却出奇的冷,“难道,王爷借紫薇令之便,把持朝政,独揽朝纲的传言是真的吗?”   出乎意料的,皇上没发火,反而咳嗽了几声,笑着没说话。   是带着些许无奈的苦笑。   “朕……身体不争气,也怪不得他。”   这是默认了岑怜的判断,坐实王爷欲把持朝纲。   --------------------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救命~~我卡住了~~怎么好几个钟点儿了,还是待审中?? 第99章 坏死了。   急奏的内容事关边交,身为兵部尚书,岑怜是知道具体事由的。   他从来都对远宁王没什么好感,这下可好,坐实了他借由皇上身体不好,独断朝纲,就更打心里觉得他是佞臣。   眼看皇上过问,寻思着,既然他还过问,就证明尚不是甩手掌柜,于是赶快将事情和盘托出:   扶南内政终归还是乱了,涂阿伽即将前来朝月城了。   她得知身边里通外族的,是身边一位老臣。   但她性子太过直接,对叛徒一击未中,反倒被逼得只得以退为进,借由对大尧的岁供,亲自前来朝贺,其实是想来搬救兵的。   要说那位暗通占环的老臣,白昼在被掳时,还曾见到过。   除了彭奇,数他衣饰华贵,戴着半扇面具。白昼曾经一度猜测,传说二皇子白袁毁了面容,在扶南蛰伏,会不会便是这位老臣?   派人细查之后,发现这回他难得的猜错了。   那老臣是与白袁有关系,却并非白袁。   真正的白袁,一直作为传诗人在涂阿伽身边。   扶南的传诗人不涉政事,却博览群书、聪慧过人,每当王上心思郁郁,便向传诗人倾诉,传诗人不会正面给予建议,只得以故事典故诗词谶语来回应王上。   这样的人,知道王上大量的秘密,一旦居心叵测,便得搅闹出一场血雨腥风。   这些事情,其实不用岑怜说,白昼也是知道的。   除此之外,远宁王还告诉他,涂阿伽的急信到达尧国时,白袁的密信几乎同时送到王爷手上——他随涂阿伽一起前来大尧了。   王爷和白昼明白,白袁等不及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白昼心里有一瞬间的紧张起来,终于要与居于幕后的人见面交锋。   因为他身边有简岚鸢,让他坚韧,也让他小心翼翼。   思来想去,有些事情需得在白袁和涂阿伽进朝月城之前便准备好。   第一件事,便是要造出些许远宁王独断朝纲的假象,这对王爷和白昼自己,都是保护,白袁绝不是一个好糊弄的角色,他进朝月城之后,定然会旁敲侧击的查探远宁王和皇上到底是什么关系,而诸臣给二人泼的脏水,无疑是非常完美的烟幕。   这件事,白昼可以不借助王爷的力量独自完成,毕竟远宁王每日操持政务是事实,外界对他褒贬不一也是事实,只需要给臣子们做个假象,他们自己便会添油加醋。   至于第二件事……   如何操作,是成是败,白昼心里没底,他摸不清远宁王的心思。   秋日的夜,开始冷了。   远宁王窝在药庐里,拿着一个胭脂盒大小的精钢小盒,盒子里装满了红豆大小的药丸,他拉开墙边的竹柜,把小盒放进去,又生起个炭盆,把近来给白昼配药的方子一张一张的烧了。   这些方子不能落在白袁手里,收得再如何隐秘,都不如烧掉放心。   亲眼见厚厚的一沓子药方病案,化为灰烬,王爷才端起桌上的茶杯,浇灭炭火。刚一回身就看见白昼斜倚在门口看他。   太过专注了,竟然没发觉他是何时悄悄的站在那里的。   白昼只一个人,头发极松散的在身后束了,乍看就像是披散着,手里提着食盒,见王爷看见他,才微微笑了,站直身子缓步上前,一边打开盒子拿出里面的饭菜,一边道:“我的医生,怎么也不顾及自身了呢?”   简岚鸢确实还没吃饭,不好意思的笑笑,道:“从前赶上手术连轴转,不规律都成习惯了,确实不好。”   白昼带来的东西都是简岚鸢爱吃的,量不大。   他知道这人午饭就没吃,这会儿只需吃得七八成饱,胃里才不难受。   笑眯眯的给他夹菜,陪他闲聊。   待到他吃好,白昼把杯盘碗碟都收回食盒,放在墙角,极为熟络的到香炉旁,燃起香料,把窗子推开个缝,放尽屋里的温吞气。   秋风立刻顺着窗户溜进来,雨后的清瑟气与屋里的香杂糅在一起,闻着倒舒服得很。   简岚鸢一直坐在椅子上看他,见他这会儿站在窗边,既不说话,也没了其他动作,终于忍不住,起身走到他身侧,道:“你今天很奇怪。”   说着,伸手随意搭在白昼腰上,把他往怀里带。   这才发现,白昼的衣裳,穿得单薄。   他的手,微温偏凉。   “怎么穿这么少,今儿是谁当值,该打板子。”   “春捂秋冻。”白昼笑道,在他怀里转过身,双手环上他的脖子,“你跟我说句实话,我的身体到底好了几成?”   简岚鸢看着他的眼睛,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皱起眉头,没说话。   神色里,透出一丝不忍。   他和白昼都明白,皇上病秧子的声名在外,如今白袁眼看进朝月城,若是想让白昼不受白袁变本加厉的作践,就得让他认为,皇上的身子如风中残烛,碰不得,至少在还有用的时候碰不得。   可以白袁八成不会只听远宁王的一面之词。   要瞒天过海,就须得再用药让白昼的身体经得起别的医师的诊断。   是药三分毒,简岚鸢舍不得。   但他又不是义气用事的人,不会自大到拍着胸口说不行,然后被白袁看出端倪才后悔莫及。   二人许久都没说话。   白昼就这样眼睛晶亮的看着他。   突然他贴上前,张嘴咬住简岚鸢下唇,轻微的疼痛让医生回了神,下意识的收紧手臂,把白昼圈得紧了。   白昼没有要松口的意思,牙齿揪扯起对方唇上的一小块柔软,含进嘴里,舌尖轻轻在那一小片美味上细细品尝似的掠过。   简岚鸢被他招得微蹙起眉头,深吸了一口气。   浅浅的疼痛之后是撩心的痒,像一颗石子,丢进平静湖面激起千层涟漪。   欲1望也随之晕散开。   刚想吻回去,白昼却松开了和他的纠缠。   一把抱住他,在他耳边低声问道:“能吗?”   嗓音清透里有几分苏沙。   他压着音量,在爱他的人耳边低声露骨的垂问,扰得人心都乱了。   能吗?   简岚鸢当然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他的身体如今好多了,其实早就可以了。   只不过简岚鸢疼惜他,不舍得唐突中也还是含着三分以防万一。   他更明白,白昼为什么突然在这么个当口问他看似毫不相干的撩人问题。   一旦白袁进了都城,事情彻底解决之前,二人这种片刻的偷闲松散可能都不会有了。   简岚鸢半晌没有动作,白昼神色显出一丝没落,他并非是怀疑对方的心意,而是他明白,简岚鸢在对待他身体这件事情上,冷静到近乎断情寡欲的地步,虽然归根结底是因为太在乎,但情致上头的时候,就会让人心里窝得慌。   情之一事,本来就不该全用理智来衡量,简岚鸢的理智克制几乎到了“变态”的地步,多少让白昼有点气。   他没落的神色一闪而过,换上三分狡黠。借着刚才在对方耳边低语的距离,吸血鬼一样,半轻不重的咬在简岚鸢颈侧的血管和肌肉上。   随着白昼牙关收紧,简岚鸢颈侧的血管“咯噔”一下,被崩出口腔的掌控。   出其不意的崩断感,以及颈动脉被压迫带来的片刻微眩过后,是意犹未尽、欲罢不能的痛快。   坏死了。   片刻的功夫,简岚鸢的心就被他折腾得七上八下,他搂着白昼的腰,把他的身子紧贴在自己身前,微低下头看他,像是在确定他到底准备好了没有。   四目相对。   “简岚鸢,” 白昼似笑非笑,“你……是不是从来没谈过恋爱,更没……唔……”   话没说完,就被堵回去了。   这次和从前不一样,医生的吻少了小心翼翼,带着些许侵略的味道。   是要证明什么。   简岚鸢紧紧的搂着白昼,像要把他揉进身体里。两个人的衣裳都不厚,白昼只觉得简岚鸢的心跳,不知是从他的胸膛间,还是从亲吻的呼吸中,传导给他。   一下一下有力的节奏,让白昼知道他是鲜活的生命,他就在身边……那么的安全。   渐渐的,简岚鸢便不满足于和白昼唇齿间的纠缠,他搂着白昼往前走。   白昼便只能随着他的步子后退。   没退出几步,大腿就撞在简岚鸢平时研药问典的工作台上。几乎同时,简岚鸢在他腰间一提,他顺势坐在台子上。   人突然高了些许。   刚才被简岚鸢攻城略地一番疾风骤雨的吻,他刚想回敬对方一回合。   却被对方“料敌先机”。   简岚鸢的身子直接压过来,白昼被迫向后仰去,可力道太猛太突然,他错误估计了桌面的宽度,手肘想撑住身子,却撑了个空。   惊慌失措,眼看要直接躺倒,后脑定会像敲木鱼一样,撞在木桌上。   千钧之际,白昼屏住呼吸,预料之外没听见“咚”的一声,更不痛——他磕在医生的掌心里。   白昼舒出一口气,道:“多谢。”   简岚鸢清俊的面庞近在咫尺,努嘴戏谑道:“你还有心思道谢?”   话音落,不等白昼再说什么,医生学着白昼刚才的力道,一口咬在他耳垂上。   白昼被咬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紧接着便是温润柔糯的触感,轻抚过耳后,划转至耳蜗。   伴着让人脸红心跳的湿濡的摩擦声。   只一下,白昼便觉得全身的寒毛都被惹得战栗起来。   忍不住轻哼了一声,右手轻抬,勾住简岚鸢束腰的锦带,一扯,带子便松散开来,芊翩着,落在地上。   --------------------   作者有话要说:   盲猜这章高审~   但本人没写脖子以下,yeah! 第100章 寸缕无相隔。   简岚鸢微抬起身子,鼻子里哼出个音,像是在笑,轻声道:“捣乱。”   捉住白昼扯散他衣裳的手,扣在手心里按在桌上。便又俯下身子去亲他。   吻,从双唇辗转到耳际,又蜿蜒至颈侧动脉。   报复似的学着白昼刚才的模样,在他动脉上曲折舐吮,忽轻忽重。   简岚鸢是医生,对人身体的构造,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哪里是动脉,哪里又有触及便如全身过电一般的穴位,学识用在这种事儿上,刺激得不行。   白昼从来不知道,自己身上有这么多敏感碰不得的地方。   他全身敏感的开关都被相爱的人轻而易举的操控。   几声呻1吟,猝不及防,就连自己听了,都脸红心跳。   但情1欲之事,一旦开启,就像是黄河决堤。   尤其这两个人的感情像是被河堤围堵得久了,终于等到能够疏散的一日,便一发不可收拾。   白昼也不知被简岚鸢折腾了多久,只依稀听见窗外又下了雨。   正恍惚不知身在何处时,布戈的声音及不合时宜的在门外响起来:“陛下,王爷,时候不早了,外面又下了雨,奴才来接二位主子回朝露殿。”   白昼再怎么不吝,也不乐意这样衣衫不整的回去,更不愿意让布戈看见。   简岚鸢把身子撑开些,看他。   见他气喘得厉害,脸颊上一层薄汗,溺湿了鬓边,一双花瓣一样的眸子含着□□,便会意了。   先向白昼眨眼笑了,而后扬起声音道:“本王和陛下还要稍待一会儿,布公公在廊下避雨片刻吧。”   静了片刻,布戈没应,反而试探着问道:“陛下?”   他到底还是衷心的,近来朝中对远宁王颇有微词,更甚皇上竟然也默许这些言论存在,即便布戈打心眼里觉得,远宁王不是像朝中传诉的那般,但如果要布戈来选,他定然会只忠于皇上一个人。   白昼当然明白他的心思,他平了两口气息,才道:“你……听王爷的吩咐就是。”   声音放出来时还是颤抖的,带着些沙哑。   布戈自然是听出来了,又问道:“陛下,您……”   忠心来得不是时候。   白昼清了清嗓子,回道:“朕无碍,你们去廊下等。”   听见渐远的脚步声,白昼才又松心些许。   还不等他回神,简岚鸢就在他耳边笑道:“继续哦。”   窗外雨声渐大,由淅淅沥沥,转而倾盆,掩盖了小屋里忘情的声音。   白昼也不知道自己又死去活来多少次,拉过简岚鸢的手,简岚鸢便贴到他脸前,扑鼻而来,他身上沾染着自己的味道。   白昼拉过他的脖子,把他的头拉得更低了,贴着他的嘴唇道:“咱们这样,对你不公平。”   咫尺间的距离,简岚鸢愣了愣,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眉头却是微皱着的。   他不是没想过彻底得到白昼,但即便就是刚才,他也没想过会是今天。   白昼见他喉结极明显的滚动了一下,就在他怀里笑了,很甜,也很轻松。抬手触摸他颈间的凸起,在上面打了个圈。   肉眼可见,简岚鸢脖子上的寒毛战栗起来。   倏然间,白昼抱住简岚鸢的腰身翻了个身,白昼就伏在简岚鸢胸前了。   但动作猛了,桌上的笔架、书卷被挤落,散乱满地。   简岚鸢腰间的束带早就被白昼解了,身子这样一翻,里外衣襟都歪了,宽大的领口松散开,隐约可见胸前肌肉的线条纹理。   白昼俯身去亲他,越发向下,正渐至关键,突然被简岚鸢抱住。那人一下坐直了身子。   白昼只得跪坐在他腿上,寸缕无相隔,说简岚鸢心如止水、坐怀不乱,那就是睁着眼说瞎话。但白昼实在不明白,他又是怎么了。   便微蹙起眉头看他。   简岚鸢把白昼贴在脸颊上的碎发拨弄好,柔声道:“你……”   他想问白昼是不是准备好了,又想问他是否不后悔,但他知道,这话问出来就是招恨用的,他太在乎他,在乎到婆婆妈妈,对他的身心相付的一片真心,都思虑得过多。   心里暗骂自己一句,把白昼抱起来,往药庐的屏风后面去。   屏风后,是一张单人卧榻,他轻轻把白昼放下,道:“不能乱来,你会受伤的。”   说着,在榻前的小柜子里拿出个匣子,里面是一只琉璃瓶子,那瓶子里的东西摇晃起来稠腻挂壁,想也知道是什么。   旁边一只锦盒,简岚鸢打开,拿出一张薄膜似的半透明的东西。   白昼愣了愣,隧而又笑了,鱼鳔啊……   早有准备嘛。   但片刻之后,白昼就笑不出来了。即便简岚鸢这般精心呵护,也因为是第一次,白昼没少受罪。   他只记得,简岚鸢紧抱着他,在他耳边低声唤着他“小白”。   那人温热的手揉抚着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吻,都是给他慌乱不知所措的安慰,最后越发天旋地转,他差点昏死在那张小榻上。   就连事后简岚鸢是如何帮他擦净身子的,印象里都模糊。   直到白昼被王爷抱出药庐,坐上舆车上,被雨后的清润空气一冲,才稍微回神。   侧头看跟在车旁的王爷,那人向他笑得无比温柔。   朝露殿的卧榻,当然比药庐里的小破床,不知舒服多少倍,二人沐浴过后,白昼往卧榻上一躺,有些气苦——做这种事儿,最后都是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   白昼最讨厌的就是自己病病歪歪。   远宁王倒像是会读心术一般,在他身边躺下,把他抱进怀里,低声道:“怪我,开始……是我对你太没节制了,你身子虽然好多了,心脏也还是比常人脆弱,闹到后面,才会缺氧眩晕。”   白昼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意思就是纵欲过度了呗?   也是……起初是……太多次了。   莫说是他身体不好,就算是个正常人,只怕也够喝一壶的。   布戈从小进宫,自然未通人事,但他见得可不少。   昨夜王爷抱着皇上到舆车上那股子黏糊温存劲儿,他一看就知道在药庐里发生过什么事。   回想皇上回话时松散的嗓音腔调,偷眼从半掩着的门缝往里观瞧。   地上满是药卷、毛笔,反观桌面上倒是干净得不行。   嗯……   够刺激,也够激烈。   皇上这小身子板儿最近可以了呀,真是好久没见他这么纵情过了。   于是,布戈颇为善解人意,伺候皇上和王爷安寝之后,便再没打扰,第二日没有朝会,晨起叫醒的活计,也是在门口轻声两句。   片刻,王爷轻悄悄的开门,低声道:“今日无事,让他多睡一会儿吧。”   布戈会意的退开了。   再说白昼,毕竟是累坏了,一觉到天亮,睡得沉极了。   醒来时,王爷就守在他身侧,见他醒了,双唇在他额头贴了贴,柔声道:“有哪里难受?”   白昼稀松着眼睛,身子微微一动,便觉得这副身子好像是自己,但又不是。   酸痛从后背延伸到大腿。   眯了眯眼睛,没说话。   远宁王翻身起来,帮他揉捏按摩。   王爷的手按在哪里,哪里便是一阵酸胀,随后酥爽,神奇又受用。   不大一会儿,白昼支撑着起了身,王爷拎起床脚衣架上的袍子给他披上。   白昼坐在床上看他,然后向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摊开,也不说话。   远宁王看着他,就这样和他僵持了片刻,终于还是叹气,拿出一只精钢的小盒,递在他手上。   打开看,盒子里满是红豆大小的丸药。   “我尽量柔和了药性,但毕竟是药,三日服一粒足矣。”   “服多了会怎样?”白昼问得随意。   王爷却没有答得随意,敛了满面柔和,正色看向他。   白昼撇了撇嘴,笑着安慰他道:“快刀斩乱麻,早日料理了原主背后的麻烦,咱们早日逍遥。”   “快刀斩乱麻……如今麻烦只剩下白袁了,你就没想过……没想过……”   找了半天形容词,也没想好该怎么说。   “直接杀了一了百了?”   杀了不至于,但……   是这个意思,放在寻常情况下,这也绝对是白昼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白昼笑了,道:“毕竟事关三国利益,白袁计策深远,须得先探查清楚他的底牌,否则稍有不慎,牵累无辜百姓受战乱之苦便不好了,更何况……”   白昼止了话茬,无奈的苦笑摇头。   更何况他目前还是你名义上的父亲,你我若此后就困在这里出不去,起码要在天下人面前揭开他的面目,不能让你枉背离经叛道,甚至是弑父的罪名。   不是真的也不行。   白昼目光转向丸药,捻起一粒仔细观瞧:“什么症状?”   王爷明白他,看他这模样就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答道:“就像长环蛇余毒未清,我试过,应该不会如你从前那般难过,只会容易疲累。”   但白昼和王爷都是谨慎的人,即便王爷先试过药,白昼也还是要赶在白袁进都城之前再试,因为个体差异可能导致不同结果,二人都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好在王爷确实医术高明,那药除了让白昼觉得浑身没劲儿,确实没有出现他刚到书里时那般症状——眩晕、憋气、心悸。   看来,面对白袁,除了有药物的辅助,更是要考验演技了。   戏不能做半套,伏笔要提早埋下去,扶南一行人还离朝月城十万八千里的时候,白昼便仗着药劲儿和下起来没完的秋雨,称病怠政。   一懒怠便是十来日。   扶南王上涂阿伽的车队在一个秋雨萧瑟的傍晚入了朝月城。   依礼,她该即刻觐见。   礼部尚书和鸿胪寺卿一起迎出朝月城时,却向涂阿伽说明,皇上近来龙体欠安,宾客们舟车劳顿,也先去驿馆修整。   “君上的身体,还不见好吗?”涂阿伽骑在马上问道。   她依旧是那副粗率的模样,异域的服饰,脸颊、双手上的纹身,引得路人远远观瞧议论。   她自己倒是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鸿胪寺卿叹息道:“陛下的龙体,确实令人担忧,这几日湿寒,又越发不好了。”   他见涂阿伽性子随意,便一路上闲话家常一般的东拉西扯,又介绍说驿馆是新装点过的,请诸位去给新馆阁沾沾贵气,倒是气氛轻松。   这新装点的驿馆正是乐兮堂改建的。   眼看要到乐兮堂大门前,涂阿伽转向礼部尚书道:“麻烦大人通禀君上一声,我确实有要事请求上国君主。”   礼部尚书行礼笑道:“驿馆有您一位故交等着,要为您接风洗尘呢,何时见到陛下,可全凭他一句话的事儿。”   涂阿伽一愣,而后笑得爽朗,问道:“远宁王吗?他还好吗,娶亲了没?” 第101章 收手吗?   王爷娶亲了没,是个好问题。   他和白昼倒真的不知道该说是谁娶谁……   面儿上白昼是皇上,非要说出来的话,当然得顾全圣上的颜面。   可实际嘛……   礼部尚书不敢多言,笑道:“见了王爷,王上亲自问问便是了。”   乐兮堂内早就准备下了迎接远方客人的筵席,涂阿伽和几位近臣落座,远宁王便也就自后堂出来了。   寒暄之余,酒过三巡。   涂阿伽直白性子就上头了,她端起酒杯,走到王爷近前,道:“王爷,上次一别已近一年,你娶亲没有?”   王爷莞尔,没有直接回答。   涂阿伽好像也猜出他不会回答,并不失望,酒杯在王爷的杯子上一碰,继续道,“君上虽然没来,但信里……”   王爷脑仁儿疼,吐槽涂阿伽已经不能用直爽来形容了,根本就是缺根弦。   转念再想,倒也不能全怪她。能得她带来尧国的人,都是她极为信任的人,用人不疑本是好品质,只可惜,这次她不具慧眼。   当初就连白昼也以为祸事到她身边里通外族那位老臣那里就算到头了,殊不知,查得深了,才发现白袁这个祸头,潜藏在涂阿伽身边。   想到这,远宁王端起酒杯打断她道:“陛下虽然未能亲自前来为王上接风,却也叮嘱本王,好好招待故人,”说着他转向席上的众人,一一拱手,道,“这几位,上次去扶南时本王便见过,唯独这位老先生气韵儒雅却面生得紧,王上不引荐介绍一二?”   说着,他没敬涂阿伽,反向那老者,微躬身子,杯中酒一饮而尽。   再看那老者,脸上带着面具,几乎遮住整张脸。他的面具很特别,是用扶南特有的软藤编的,手艺精巧,极好的贴合了他的面庞。   软藤毕竟有孔缝,隐约能看到他脸上有大片的伤疤,虽然陈旧,却也看得出曾经伤得很重。就像是一条一条的蚯蚓,攀布在皮肤上。   乍看狰狞,细看更狰狞。   他便是白袁吗?   那老者起身还礼,道:“老朽是扶南的传诗人,蒙王爷夸赞,愧不敢当。”   涂阿伽看不出王爷其中深意,也大约知道远宁王现在不想提政务,介绍说传诗人德高望重、令人敬重。   而后,话便越扯越远了。   尧国的歌舞醉人,美酒更醉人,待到筵席散时,不仅涂阿伽喝得多些,就连尧国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们,也因为扶南民风淳朴,放松不少,已经微醺了。   礼部官员撑着精神把宾客安顿好,向王爷复命后,各自回府。   夜深了,远宁王站在白袁居所门前,这是他第一次单独和白袁见面。   即将单独面对这个一直存在于传说中、存在于他和白昼猜测中的人。   难免紧张。   王爷深深吸了一口气。   结果还没敲门,门就被白袁打开了。   他见王爷站在门前,先是一愣,而后极为熟络的招手示意他进屋再说。   王爷脑子飞转,拼命设想多年不见,骤然见到养父该怎样反应才对。   他木讷讷的愣在原地,白袁倒先伸手在远宁王肩头拍拍,道:“当年一别,你没什么变化。”   真的像是老父对儿子一般。   远宁王行礼,低声道:“父亲。”   白袁示意他坐下,倒上两杯茶,道:“苦了你,这些年独自在这里,为父本来不想再掺和在尧国的乱事里,但一想到白落的儿子这般不成器,这天下,还不如由你来做……”   暗中挑唆那么多事情,然后把自己摘得干净。   王爷苦笑了笑,没说话。   白袁道:“为父听彭奇说,你对白景那小子认真了?”   远宁王未置是否,道:“父亲信任彭奇?可他却差点害了儿子的性命。”   这句话,倒不算无中生有,郡主找人行刺的事情查清了,向郡主写密信的人虽然是夏司星,但她背后的人却还是彭奇。   想曾经,她是官妓,白昼让顺着这条线去查,发现当年表面上是何方赎她出苦海,可为官妓赎身,哪里有那么简单,背地里牵线搭桥的人,还是老王爷和彭奇的势力。   对人利用高明的境界,并非是指使,而是和她统一战线,目的一致,对尧国皇族的恨意,就演变成这几人合作的契约。   白袁的一双眼睛,在面具后被火烛映得闪亮,他笑了,本来和蔼的笑容,在他满脸伤疤的反衬下,显得格外可怖,他道:“过了今夜,便用不到他了。”   虽然不知因果,但王爷的头皮瞬间就炸了,不好的预感瞬间转化为不好的猜测,他强装镇定,道:“父亲要今夜下手?”   白袁道:“若是事成,你我坐收渔利,若是不成,他自己搅闹出来抹黑你的那些事情,便让他自己去背,你登基时,须得干干净净的。”   说着,他从随身的行囊里拿出一个匣子,展开来看,竟然是只差一方玺印的圣旨,白袁道:“白景那小子,曾经都下了遗诏,你为何烧了呢?”   远宁王终于是坐不住,道:“白景心思深沉,事情并非那样简单,儿子改日定来向父亲解释!”说罢,起身急忙回宫去了。   白袁看着远宁王离去的背影,神色又晦暗起来,终归不是亲生的儿子……   他小时候就被白景算计得死死的,如今看来,依旧是……   不济啊。   至于彭奇假意逢迎,一早该死。   ——————————   王爷快马加鞭赶回宫里,先去了朝露殿,白昼并没在。   忙问执殿的小太监,小太监说皇上刚才找不见王爷送的紫竹箫,亲自去找了。   远宁王心思一动,若是彭奇要对白昼下手,最方便的地方该是宁德殿,宁德殿正在那四通八达的地道出口旁边,虽然白昼偷偷命人把洞口封死了,但若是彭奇有心要进来,也并非万无一失。   想通这一点,王爷急奔往宁德殿,半路上,就听见传讯宫铃被敲得山响,接着,有宫人大声呼喝:“走水了!宁德殿走水了!陛下在里面,快救驾!”   再看宁德殿上方的天空,已经逐渐映上红色。   火势,燃起来了。   宁德殿门前已经乱了,眼看火势尚未大到冲不进人的地步,宫人们却只是拥积在门前越来越多。   “陛下呢?怎么不进去救人!”王爷拉过一名小太监怒道。   那小太监颤抖着声音回答:“人进去了两拨,都没出来……只有一名内侍仓惶出来报信,说……好多人都死了……里面……里面全是蛇……”   “是他!”千禄突然开腔了,他看向远宁王,“爷,是他!这与当年马戏班的惨案手法一模一样。”   千禄一直在寻找当年灭他师门的凶手,辗转数年,只知道线索指向占环神使族,却再没有更多收效,终于进宫做了侍人。   这当口,王爷见他认定了凶手,也无暇多顾,道一声:“咱么走。”   正待进去,见陈星宁也来了。   来得正好,远宁王简略和他吩咐两句,披上火浣布,就和千禄冲进火场里。   宁德殿里面的火势,并没有预想的大,只是不知烧着了什么东西,浓烟滚滚,火光和烟尘交织,呛人又迷眼。   一阵风过,火星被带得漫天飞舞,深夜中支离破碎的绚烂到天空中,而后熄灭。   “阿景——”王爷焦急,不知道白昼在哪里。   宁德殿,是大尧皇宫里最大的一座殿,冠以“殿”名,是因为它位于皇宫内,若是单独放在哪个小国,改称为“宫”,也绰绰有余。   不能慌。   远宁王告诉自己,不能慌。   因为白昼还在等着他救护。   他便不禁去想,自己若是彭奇,这一招诱敌深入意欲把白昼困住,那么一定会把他引到宁德殿中心处——四周起火,又被群蛇包围,九死一生。   这一次,彭奇为了取白昼性命,上了双重保险。   虽然仅仅是猜测,可如今箭在弦上,没有更好的方法。   眼看回廊层叠,屋舍连绵,收拢在火光之中,王爷正待往火场深处冲,被千禄一把拉住,他从怀里摸出那个形状奇特的陶烧的乐器,道:“爷别慌,我叫朋友来带路。”   接着,便吹出一段很奇特的声响。   远宁王记得,这个乐器,能吹奏出彭奇驭蛇的鸟鸣声,该是占环神使族驭兽的看家本事。这回千禄吹奏出的声音,像是什么小兽的叫声。   片刻的静谧之后,便听到院子四周的草坷子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渐而围拢过来圆滚滚的小兽。   那些小家伙走近,王爷才看出是十来只刺猬,小的只有拳头般大,大的竟然有女子小臂的长短。   这是要成精啊。   千禄又吹出一段声响,刺猬们先是在地上探寻了片刻,而后不约而同的向一个方向奔去。   “跟上他们。”   这些圆滚滚的小家伙,平时走路慢吞吞的,这会儿好像也明白时间紧迫,四爪倒得飞快,王爷和千禄几乎要小跑起来才能跟得上。   它们前进的方向,确实是殿中心的方向。   一路上,王爷看见了许多蛇,还有零散的横七竖八已经被咬死的宫人。   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千禄的乐声,那些蛇看见王爷一行过来,都纷纷退避,让开一条通路。   火势渐猛,刺猬毕竟是野兽,畏火是刻在骨子里的天性。   渐渐的,便有个头小的打退堂鼓,千禄的乐声高亢急促起来,像是在给它们鼓劲,但终于还是徒劳。   最后,就只有那只最大个儿的在前头领路,个头小一些的,逐渐变成跟在王爷和千禄的身后。   王爷和千禄穿过一道高架在半空的回廊,终于到了宁德殿的正中位置。   他极为戒备的环视四周,而后向正殿内喊道:“阿景!在不在里面?”   片刻,有人扬声回答,他颤巍巍的虚着嗓子,想喊又不敢喊的模样:“王爷……这里……小心有蛇!但是……你快来!陛下呛了烟……”   正是布戈。   听到这,远宁王再顾不得许多,只想即刻就把白昼护在身边咫尺,然后尽快带他离开这里。   王爷自回廊上一跃而下,火光映衬中,显得威凛飘逸。   视线透过殿门口,就见浓烟纷扰中,白昼站在大殿当中。   他脸上的表情王爷看不清,只能看到他单手用帕子掩住口鼻,不住的咳嗽,另一只手里,拿着那支紫竹箫。   他和布戈周围围满了蛇。   有普通的青蛇,更有占环特有的长环蛇。   正这时,殿顶一人飞身而下,正挡在王爷和白昼中间,露出一丝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片刻的寂静僵持,白昼突然笑道:“原来你是被主子卖了,看来他觉得……你不好用了。”   来人正是彭奇,他当然明白白昼在说什么,他的行动只有白袁知道,他说过要拖住王爷让他晚些回宫。   但远宁王在这当口突然赶到……   怕是白袁想坐收渔利,几人最后无论打成什么结果,对于白袁而言,都是好的。   “收手吗?”白昼笑道。   彭奇冷冷的看着白昼:“灭族之仇,必要讨个说法!”   说罢,也自怀里取出一个陶烧的乐器,放在唇边吹出一连串鸟鸣。   随着他吹奏的声音渐疾,白昼周围的长环蛇,都弓起身子,吐出蛇信,那些普通的蛇,也随之紧张起来。   可越是这时候,白昼越是止不住咳嗽。 第102章 你没杀过人…   千钧之际,远宁王身后响起一连串的鸟鸣声,但与彭奇吹出的清澈鸟鸣不同,那声音如鹰隼翱翔的唳鸣,惊空遏云。   蛇,被震慑住了。   一下子定在原地,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彭奇这才看见王爷身后的回廊上,还站着一人。   是个年轻的小太监,他相貌平平,扔在人堆里就再难找出来的那种。   唯独脖子上一片伤疤惹眼,除了刀痕,还有一片像是被什么撕咬过又痊愈的伤疤。   彭奇定定的看了他片刻,挑起半边眉毛,听不出语气是惊诧还是不屑:“想不到,我那不争气的师弟,竟然还有个徒弟苟活于世……”   远宁王就借着这须臾片刻,揉身跃过彭奇,长剑快如闪电,把白昼身前的几条蛇斩成几段,一手拉住白昼,对布戈叫道:“快,咱们出去。”   眼看便要脱离蛇群的围堵,彭奇突然吹出一声尖利的鸟鸣声,凄惨得像是鸟儿死前绝望的哀鸣。   还活着的蛇,一下子都惊了,毫无预兆、全无章法的向白昼三人扑过来。   王爷眼见不妙,也顾不得许多了。   一脚踹在布戈屁股上,先把他踹出群蛇的攻击范围,而后揽住白昼,把他护在怀里,看也没看,寻着气场变化,回手便是一剑。   几条窜上来的蛇被王爷斩断当下。   蛇血飞溅,王爷的衣摆顿时被洒下大片斑驳。   宛如罂粟陡然盛开,艳丽却妖异。   远宁王化险为夷,彭奇怎么会给他喘息的机会。   他二人几乎没有正面交手过,但王爷料想彭奇的功夫该是不弱的,也不敢轻敌。   果不其然,转眼,彭奇已经到了远宁王和白昼身前。   他一掌拍出,王爷下意识便去护着白昼,可谁知,眼看这招去势凌厉直向白昼侧腰,却在中途变了方向。   攻白昼是假,十足十的劲道,转向王爷心口。   远宁王应变极快,横剑扫向彭奇手掌。   将他的动作逼停了片刻,换来须臾应对之机。   王爷带着白昼向后跃出丈余,虽然化解了眼前危局,王爷的胸口却也被彭奇掌风带得一阵发紧。   长剑一甩,又是数条蛇被斩断。   彭奇知道王爷护着皇上,正想再攻二人,突然听见身后一阵声响,还没回身,便被一只小兽扑上后颈,他混不吝的大把回手便抓住那东西远远甩出去。   猝不及防,掌心剧痛,再一看,手掌被扎出好几个破口,鲜血直往外渗出来。   偷袭的小兽,正是千禄招呼来的大刺猬。   它被甩出去好远,“吱”一声,就地滚成个球,化解了冲劲,缩在墙边,一副伺机而动的模样。   远宁王就趁着这当口,带着白昼从正殿的窗子一跃而出,站在夜空下。   秋夜风寒,白昼被风一冲,刚才呛了烟的嗓子更加刺痒难忍,咳得嗓子都岔了声音。王爷终于腾出空来,从怀里摸出一块刚才就备下的湿帕子,递给他,让他掩住口鼻。   “你是杀我师父的人,”千禄狠狠的瞪着彭奇,“为什么!”   他嗓子声带曾经受伤,声音高亢不起来,音量大了,就嘶哑得像铁锹划拉过地皮一样刺耳,在风萧火肆的场景里,让人觉得他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鬼。   猎物逃脱包围圈,彭奇也跟着出来了,他回敬似的,目光阴冷的瞥向千禄。火光映在他的眼睛里,橙红的颜色,却比千年寒冰还要显得骇人。   二人就这样一动不动的僵持住了。   万没想到,千禄平时在王爷和皇上面前,一派憨傻直接的模样,这会儿的气场竟没比彭奇弱势几分。   终于,彭奇目光转向远宁王,笑道:“为什么?你家主子没告诉你吗?”   换做旁人,可能便会看向王爷。   但千禄眼珠儿都没动,依旧直勾勾的盯着彭奇,道:“我问的是你。”   也不知彭奇是不是终于不愿意和他这样僵持下去了,笑着答道:“你师父受我神使族救命点播,连驭兽的精髓都学了去。我族却因为皇权争斗,被一夜灭门,他不仅不报教养知恩、灭族之恨,还连夜出逃。今日他想逍遥江湖,避世安闲,谁又能保证来日,他不会给我复仇之路上,带来无限后患?”   “那你……那你又何必把戏班的人全都杀了……”千禄再如何坚定果毅,情至深处,声音仍不住的颤抖。   彭奇看着他,半晌没说话,突然笑得满是嘲风,他道:“小子,师伯教你一个道理,这世间的事情,并非非黑即白,师弟想去过安闲日子,没有过错,我筹谋报仇,怕他坏事,杀他也没有过错,不过是看谁技高一筹,那天夜里他若是有本事杀了我,我也不会有怨言。”   他话音刚落,千禄怒吼一声道:“我说得不是师父一个人,是他们!他们……小豆子才三岁,他懂什么?”   彭奇看了他一眼,觉得多费唇舌也是徒劳,不愿意再与他多言,手在腰间一晃,手里多了两柄匕首,直向远宁王攻过来。   王爷把白昼往远处一送,抖长剑迎敌。   刚才彭奇和千禄对话虽然简短,白昼和王爷也都明白了这二人的恩怨纠葛,更印证了他们从前不敢下定论的猜测——一开始二人以为彭奇是白袁的人,诸事都是白袁授意;可实际上,彭奇看似委身顺从于白袁,其实只是想报当年神使族灭族之恨。   果然,彭奇手上与王爷过招,却转向白昼道:“陛下,你和远宁王合卺酒都喝过了,可你知不知道,对你情深的王爷到底是何人,流连你身侧是何居心?”   白昼点头,淡淡的道:“朕知道,他姓李。”   此话一出,彭奇反倒诧异了,问道:“你为何知道!”   “他亲口告诉朕的。”   当然是白昼胡说。   远宁王原主的身份是李鸠,这是白昼和王爷依据线索推断出来的,但其中的因由,彭奇当然不知道,他一心想着骤然挑破此事,能制衡二人一把,让二人相互猜忌隔阂,可谁知白昼竟然早就知道了。   还是远宁王亲口告诉他的。   如何处变不惊,心中也有波澜。   一生波澜,就难免失神。   高手过招,胜负须臾间,王爷看准彭奇分心,长剑直接在他右手腕上划出一道口子,彭奇的匕首脱手。   他应变神速,虚晃一掌想跳出战局,千禄又看准时机,吹起一阵旋律,一直伺机而动的大刺猬再冲上来,滚成一团往彭奇脚下撞。   彭奇没穿高靴。   穿着一双浅口布鞋,稍一分心,脚踝就被大刺猬的尖刺狠狠扎了一片,勃然大怒,抬脚就向刺猬猛踩下去。   眼看这一脚若是踩上了,刺猬即便浑身是刺,也会被他踩得非死即伤。   正这危机当口,远宁王飞起一脚踹在他胸口上,把他踹得倒退几步,趔趄着一跤摔倒,下一刻冷冰冰的长剑便搭在他脖子上。   彭奇胸前闷痛,心知伤了内脏,忍了片刻,还是一口鲜血压不住,涌出口腔。   几乎同时,千禄从地上抄起彭奇掉落在地的匕首,直冲到他面前,匕首越过王爷的剑锋,叠架在彭奇脖子上。   两人一兽联手制住彭奇,算不得磊落,远宁王即便不太在意这些虚名,却也撤了长剑。   再看千禄,激动的情绪难以掩盖,手一直在哆嗦,以至于让他忍不住用左手握住右腕。   可无济于事。   彭奇冷笑看他,道:“你想给他们报仇?动手呀……”   千禄激动极了,喘气声都粗重。   眼看他正下定决心,下一刻便要抹了彭奇的脖子,突然斜向里,白昼走到近前,伸手按在千禄手背上。   也不知为何,千禄只觉得皇上平时孱弱不已,这会儿一只手却像有千钧重。   皇上柔声向千禄道:“你没杀过人,更没必要逼自己走到这一步。”   千禄的表情纠结到扭曲,看向皇上。   只见皇上对他微微笑着摇头,神色难得的温柔,眼睛里的光芒坚定得让千禄丝毫反驳的意愿都没有,拿着匕首的手臂被白昼缓缓压下。   刚巧,一阵风过,白昼又咳嗽起来,他忙拿湿帕子掩好口鼻。   彭奇哈哈大笑,看向白昼:“你自小心如蛇蝎,这会儿来装什么圣人?也罢,你命在顷刻,临死之前给自己积一份阴德……”   千禄刚放下的匕首又压在彭奇脖子上,道:“你说什么!陛下怎么了,什么意思!”   彭奇就只是笑,不答千禄。   那笑声,是一个人机关算尽,终而迎来失败的笑,仿佛一切都不在乎了,因为他已经没了希望。   白昼读得懂彭奇,他的仇恨,不止于对白景,而是泛化到李鸠、李鸩、白袁……每一个直接或间接,因为皇权而导致他灭族的人身上。   可如今,他落在皇上和王爷手里,他想为族人报仇,兴风作浪,已经再无可能。   再看远宁王,他向来行事果决,心知彭奇这副模样再难沟通,上前两针直接给扎晕过去了。   接着,王爷闭上眼睛,深吸一口燥灼的空气,分辨空气中弥散的药味,才看向白昼,道:“他在火里加了东西,是冲着你的病根来的,虽然你……咱们快走,”说着,他拍拍千禄肩头,“多亏你能驭兽,否则,我和阿景多半折手。”   布戈刚才一直站在正殿门口,眼见地上一地蛇尸,无处下脚,这会儿扭秧歌似的绕过来,向白昼道:“奴才护驾不周,奴才该死。”   白昼摆摆手,笑道:“青岚没来时,全靠你护着朕,功过相抵吧。”   因为有了千禄,殿里无数的蛇都不再可怕。   也亏得千禄,众人出去的路走得顺畅,没再出什么纰漏。   刚出殿门,一众侍卫太监便围拢上来伺候,忙乱的现场中,一人戴着面具站得不远不近。   他见皇上和王爷出来,也迎上前来。   “是白袁。”远宁王声音极低的在白昼耳边道。   白昼咳嗽几声的功夫,白袁已经走到近前,向白昼大礼参拜:“老朽扶南国传诗人,参见上国君主。方才消息传到驿馆,我家王上担心至极,差遣老朽前来为君上祈福。”   祈福是假,看看死了没有是真吧。   看彭奇第一眼见到远宁王时的模样,显然是被白袁卖了。   白昼一时没说话,他咳得厉害极了,好半天平复了才缓声道:“王上的关怀朕心领了,使节快……平身吧。”   说着,他把一直掩住口鼻的帕子拿开嘴边。   布戈突然“哎呀——”一嗓子,把近前的几人吓得直哆嗦:“陛下!您……您怎么咳血了呀?快!快!传御医!王爷,王爷您快给陛下瞧瞧这是怎么了?”   周围的人都看见,皇上手里的帕子上全是血沫子,嘴角还挂着血痕。 第103章 尺蠖之屈。   皇上咳血,邻国使节瞬间就变成了闲杂人等,被晾在一边。   远宁王、陈星宁和布戈簇拥着皇上坐上舆车,就近要移圣驾去御书房。   要说,还是皇上顾及邦仪,向陈星宁吩咐道:“着人好生送使节回去休息……”   谁知白袁道:“陛下,老朽略通医术,我家王上若是知道此时老朽就这样回去,定会怪罪的,不如让老朽同去,略尽绵力。”   身为邻国使者,这其实极不合适。   果然,白昼尚未说话,陈星宁便道:“使节越礼了。”说着,便拦在白昼与白袁之间,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身旁的官员送客出宫。   眼看逐客令都下了,白袁不为所动,气氛渐而尴尬起来,白昼开口了:“星宁……”   陈星宁立刻回身行礼。   “朕这破身子,三天两头的不舒服,天下皆知,也不用瞒着,使节愿意稍待,便请他在御书房小殿稍坐吧。”   说着又咳嗽起来。   白昼当然不信,白袁是得了涂阿伽的授意。他分明就是知道彭奇今日要背水一战,想来探探皇上的身子的虚实、以及远宁王对他的忠诚。   御书房内殿,远宁王给白昼诊脉,本来紧张的神色渐而舒缓,又转为不解。彭奇在火里加的料,确实会激发长环蛇残存在白昼体内的毒性。   但彭奇不知道,皇上体内的毒素已经被清除得所剩无几,药物的影响微乎其微。   近来脖颈上警示他不能动怒的油刺纹身都不再出现了。   白昼刚才咳嗽,只是因为他脏腑终归要比寻常人虚弱些,受了烟尘的刺激,便会难受。   但……哪儿来的血沫子呢?   两只手诊了四个来回之后,王爷终于放下心来,问道:“你有哪里不舒服吗?张嘴,我看看你的嗓子。”   四下无外人,白昼压低了声音,窃笑道:“我骗他们的,一点血沫子,嘴里破点皮就有了。”   嗯……   确实是白昼能做出来的事儿。   远宁王捏捏眉心。   缓神片刻,他便把刚才在乐兮堂的事情与白昼说了,白昼半晌没说话。   “怎么了?”王爷问道。   白昼沉吟:“若是往极端的方向去想……只怕白袁不仅想借你我之手除掉彭奇,更是在试探你。”   白昼年纪不大,但他是从人精堆里练出来的,深谙一个道理:人只要不是疯子,做事情便会有一套常人能够理解的逻辑和动机。并且,这些逻辑,一定会符合这个人一贯的做事风格。   想那白袁,当年骤然遭遇宫廷巨变,无论是否被逼,为活命不惜毁去容貌、亲手杀了两个儿子是事实。   他本来是大尧的皇子,一朝之间,变为异姓王爷,落差可想而知。   而后被远封边陲,再又诈死,于扶南蛰伏。   这人的性子,该是多么隐忍、阴厉。   远宁王道:“自从得知他要来大尧,我便派人暗中跟着,发现他有自己的暗桩死侍,就连玉人那样的身手,也几次都跟丢了去向……”   白昼笑了,拍拍他肩头,道:“无妨。”   说着,他喊布戈进来,道:“你去拟一道旨意,朕进来身体不好,需要静养,让远宁王监国,大小事宜,过给王爷便是了。”   布戈一愣,露出担忧的神色,道:“陛下……您……”   白昼装模作样的咳嗽了两声,声音淡淡的道:“照朕的意思去做。”   布戈不敢再说什么,退下去了。   远宁王不善权术,但他聪明。白昼这般做法的初衷,他明白。   权术算计之间的博弈,占据看似一面倒的优势从来都不是最稳妥。   所谓“尺蠖之屈,以求信伸也”,以屈求伸,以退为进正是白昼的意图。白袁既然已经怀疑远宁王对他生出二心,加以试探,那么就不如让他看似离目标迈进了一大步,这样既保护了远宁王,也不会逼得他狗急跳墙,用什么过于极端的手段。   但这事情需要掌握尺度,天上掉馅儿饼的美事,又容易引人警觉。   “其实……”远宁王略有些迟疑,他挠了挠眉头,一副话还没想好怎么说的样子。   白昼蹙眉,忍不住笑着看他。   他极少露出这副神色,得是多难以启齿的事情,让他变得这么支支吾吾的。   等了半天,也没见他鼓起勇气开口,反而越发踟蹰起来,终于,白昼善心大发,道:“说吧,你我之间,还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远宁王抿了抿嘴唇,从怀里摸出个信封,递给白昼。   捏上去颇有些厚度。   “哎呦,这是哪家姑娘写给你的情书吗?”不忘了揶揄打趣王爷几句,白昼展开信封。   但见那里面并不是信,而是诸多药店在官府备案的批文及准许营业照凭,厚厚的一沓子。看地址,分布在长江两岸的郡县中,备案掌柜的名字——耒百耳、木一白、凌仲、邵华。   暂且不论这些人是真名还是化名,单说凭证都在王爷手里,幕后大老板是谁就显而易见。   “是今日玉人刚送回来的,还有两三批正在办。”   白昼道:“行啊,王爷,是要垄断尧国的药材市场吗?”   远宁王回以一笑,在白昼身前蹲下来,俯视变成了微微的仰视,让他的眼睛里流淌着的光芒变得格外温柔,王爷道:“若是有一日,你倦了,想离开这里,这是咱们的退身步。”   白昼略感诧异,他从没想到,王爷会为他筹谋这些。   他日常的用药里,有几味名贵稀少的药材,身为皇上不算什么,想来若有一日,他们隐匿于民间,单这一条就太扎眼。   如今,王爷手里有大量的药铺便不同了。   在远宁王看,他和白昼其实是没有必须要留在这权力漩涡中,但他从没想过逼对方离开。   因为他了解白昼,这人若是对一件事情抠起砖缝儿来,便会欲罢不能,就本质而言,他总是自己和自己较劲。   所以,他需要提前准备些什么。   思来想去,算计人心思的事情,他大约是帮不上白昼的,但起码他要有足够的底气,在白昼想要离开的那日,带他离开,保他平安,给他富足。   这份用心,白昼当然明白。   他的心要被远宁王暖化了。   把凭证重新装进信封,塞回王爷怀里,情到深处,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一句“谢谢”放在这,太轻了些。   他捧起王爷半边脸颊,咫尺的距离,贴上他的额头,白昼缓缓合上眼睛,终于什么都没说出口。   王爷纵容他,可有一点,王爷想岔了——白昼并非没想过离开。   他好不容易能活了,去和他的简医生逍遥快活,何乐不为呢?   只是在白昼看来,他和简岚鸢如今已经和两位原主难以分隔的纠葛在一起。这两个人的恩怨是非,被他们特殊的身份无限放大,稍有差池,影响将不可估量。   更甚,白昼虽不伤春悲秋,但他性格里有执拗细腻的一面,这件事情该有一个了结,为了他和王爷能轻松自在的活,也为了那些在权利的旋涡中深陷窒息的人们。   白景、李鸠、白袁、彭奇、夏司星……   这些仇恨和悲剧的经历者、受害者,为了各自不同的目的,演化为新的不幸的制造者。   这个可怕的循环,该结束了。   “有几件事,你尽快安排去办一下,”白昼道,“咱们速战速决。”   他简略的交代了几件事情,话题刚刚将尽,布戈便又来了,说是扶南国传诗人前来探望。   白昼和王爷对视一眼——果然来了。   白袁进殿,礼数周全,果不其然说自己医术尚可,想为皇上诊一诊脉。   白昼懒洋洋的允了,任凭他搭上腕脉,他发自内心的不信白袁医术能比他的简医生高明,极为不屑的道:“朕的身子由青岚照应足矣,普天之下,朕还没见过谁的医术会比他高明。”   白袁诊断片刻,应承道:“确实是老朽托大了,王爷的医术果然比老朽不知高明多少倍。”说着,便要回驿馆复命。   白昼随意道:“朕近来身子越发懒怠,监国之权已经交予远宁王,听说王上此次前来其实是有事相商?烦请先生带话回去,一切事由,让王上与青岚商讨便是了,”说罢,非常不顾仪态的在卧榻上斜倚着,道:“青岚,你好生送先生回去,刚才宁德殿的事也交给你料理了。”   远宁王躬身领命。   只见白昼打了个哈欠,道:“总有刁民想害朕,可不能让他痛快死了。”   ——————————   五日后,扶南王涂阿伽携一众臣子朝贺上国君主。   典礼设在摘星阁,几乎与朝会一样,三品以上官员悉数参加。   但是,不仅扶南的臣子没想到,就连尧国的诸位大臣也没想到,过了吉时,依旧不见皇上登殿,龙椅上空空荡荡。   监国的权利是给了远宁王,可皇上也不至于病到下不了床吧,外交典仪总该录个面才对。   远宁王去催请,才得来一道口谕:不来,按仪制办,照顾好宾客。   布戈传旨之后,匆匆跑回去伺候皇上了。   留下摘星阁上众人,神色不一。   涂阿伽起身向远宁行礼,道:“陛下要王爷监国,下臣小国前来朝贺的另一番目的,下臣便直言了。”   扶南内乱即将浮于表面,涂阿伽是趁着事情尚未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借朝贺之命,亲自向尧国求借援军的。   远宁王道:“即使本王监国,也难掌控兵权,既然扶南近来不太平,不如王上且在我大尧暂住,待到陛下龙体康泰,再做定夺。”   涂阿伽一下就坐不住了,几乎是拍案而起:“陛下前几日还让传诗人带话给我,说一切事由有你定夺,如今你二人相互推诿,是何用意?我扶南既然向大尧称臣,大尧便该施以援手,陛下龙体欠安,不知要修养到何时,即便我能等得,我扶南的百姓,经不起我在这里虚耗!”   眼看话要说僵,鸿胪寺卿正待解围,远宁王向他微一伸手,止了他的动作。   又转向涂阿伽,似笑非笑的问道:“你扶南如今无征战、无病疫,风调雨顺,天平地安,本王如何能信你一面之词?是百姓经不起虚耗、还是王上对权位的执念经不起虚耗?”   此话一出,无人不侧目。   --------------------   作者有话要说:   白昼:MD,工作不顺心,脑阔痛。(省略口吐芬芳三千字)   简岚鸢:想刚我陪你,想撤我养你。 第104章 是想累死朕吗?   远宁王的话,无礼却极为犀利。   朝臣们从来不曾见到王爷这一面。   眼看再这般下去,真要闹得难以收场,鸿胪寺卿开口缓和道:“王爷,扶南王上即便曾掳掠过陛下,但那事情已经过去了,更何况,王上承诺向我大尧岁供十载,您这气也该消消了。”   他一句话,把交恶的因果,归于王爷对皇上的真心,不得不说,算很高明了。   谁知涂阿伽和远宁王谁也不领情。   涂阿伽冷言道:“我扶南虽向大尧朝贺十载,但我依旧是扶南之主,来大尧数日,上国君主一面未见到,于情理不合,难道真如外界传言,你欲架空圣上,独断朝纲?”   一时间,空气像要凝结成冰。   这样的传言自从远宁王暂代紫薇令一职时便有;他与皇上喝合卺酒时,广为传播;在涂阿伽一行进都城前的几日,忽然传得满城风雨。   涂阿伽来到大尧几日,就被白昼晾了几日,她当然不可能日日闲在驿馆,随便到街市上一逛,便能听到这般传言。   见远宁王不说话,涂阿伽便觉得王爷是被她挑明了谋算,此时不能输了气势,更要乘胜追击:“若是调动军权,确实并非王爷能做主的,还请王爷事急从权,让陛下先做定夺,再安心静养。”   远宁王面无表情的看向涂阿伽,幽幽的道:“阿景需要静养,不容打扰,你身为属国王上,若再搅闹上国朝堂,本王便请执殿武士将你送回驿馆去。”   话音落,殿上又回归寂静。   礼部尚书极长眼色,在涂阿伽近前低语几句,又转向远宁王,道:“陛下龙体欠安,想来还需王爷伴驾侍疾,微臣先送扶南王上及诸位使节回驿馆休息吧。”   远宁王没说话,只做了个请的手势,涂阿伽更是扭头便走,连礼数都不顾及了。   这会儿,摘星阁里没了他国外人,远宁王淡淡的道:“诸位同袍,是不是也认为本王欲把持朝政?”   说罢,他目光一一扫过众臣脸颊。   极少有的冷冽。   有些不愿惹事,性子唯诺的,看都不敢看他。   要说大尧,到了白景这一辈,确实是被先辈作践得人丁凋零。诸臣都知道,假如皇上哪日真的蹬腿闭眼了,他一无子嗣,二无亲兄弟,关系最近的,便是瑞王的儿子,但看情况也知道,他曾经立过遗诏要传位于远宁王,虽然后来诏书被王爷烧了,只怕这位异姓王在皇上心里的位置,也要远高于瑞王这一支的兄弟了。   如今,他又命远宁王监国,意图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   可能有人会问,王爷若想要皇权,当初何必烧掉遗诏呢?   也自然有人会答,人总是会变的,说不定他当日不想要,如今又后悔了呢……   更何况,王爷今日身上渗透出一股极少见的邪气,让人觉得他阴晴不定的。   恍如白景附体了。   正这时,楚言川突然行礼出列,道:“王爷,下官有话讲。”   说着,他也不等远宁王应允,便继续道:“下官念及与王爷有些故交,有一句话奉劝王爷,王爷是否把持朝政,问心无愧便可,但无论如何,也难阻百姓议论,难使天下悠悠之口,如出一人之言。”   这话是否是好话,需要辩证去听,但远宁王脸色已经沉得像夏日暴雨前满布阴云的天。   王爷的相貌清俊,他轮廓清晰分明,是以平日春风和善时便让人觉得儒雅明媚,但若阴沉起来,竟让人生出一种一言不合就能挥剑杀伐的决绝来。   楚言川身边站得是陈星宁,他伸手扯住楚言川衣袖,直冲他使眼色。   结果也不知楚言川为何生出一股子执拗劲儿来,微微一挣,袖子就从陈星宁指尖甩脱了,好像没看见远宁王的脸色一样,继续道:“王爷监国,若想少引人口舌,便该公事公办,既然无法做主,扶南之事,确实该即刻请陛下示下,王爷一味拖慢,实非上策。王爷身负监国重责,须得相忍为国,不能只做看顾陛下身体的医师了。”   此话一出,便成了彻头彻尾的指摘。   极为客观客气的指责远宁王备位充数。   远宁王道:“楚大人的意思是,本王以陛下龙体为重,便是鼠目寸光了吗?”   楚言川未置可否,正色道:“陛下曾在扶南说过‘大尧,永不受胁于人’……怎会如王爷设想得这般不识大体。”   远宁王尚未说话,便听摘星阁登阶处一人轻飘飘的道:“怎么,朕既然让王爷监国,便万事由他说了算,是朕说要休息几日,今儿从刚才起,就闹得如此不消停,楚大人说朕不识大体?是想累死朕吗?”   众臣回头,就看见皇上站在阶梯口。   深秋的季节,他已经将带风毛的锦绒斗篷披上了,风口中墨色的披风裹得紧实,领口拥着一圈白毛,随风摇曳,衬得皇上的脸色惨淡极了。   他脸色惨淡,神色更惨淡。   众臣大礼参拜,白昼缓步往殿内走,淡淡的道,“都起来吧,”说话间,在楚言川面前停了脚步,“你仗着与朕年幼的情谊,这样贬损当朝王爷,揣度上意?怎么,朕顾惜两日身子,就是不识大体的昏君了吗?”   楚言川神色里满是诧异,也不知是觉得冤枉,还是错断皇上不会怪罪。   见他木在原地,白昼继续道:“依照律法,贬损上官,揣度上意,该当何罪?”   没人接话。   白昼一指刑部尚书陶迪,道:“你说。”   陶迪一边在心里嘀咕坏人都我做,一边低眉顺眼的答道:“回陛下,依律,该当众庭仗八十留任,或罢官弃用。”   “那就回家去吧,念在你与朕的私交,就免了当众庭仗的羞辱,赠你千两路费及安家银,”说着,他看一眼楚关,“更何况,楚将军是我大尧栋梁柱石,你即便后半生日日赋闲在家,也不愁吃喝。”   楚言川满脸的难以置信,他爹楚关倒是大将之风,波澜不惊,就好像皇上处置得不是他的儿子一样。   白昼目光扫视群臣一周,本来还有几个想要求情,被他眸子冷冷的刷过,立刻缩了脖子不敢说话了。   谁知,皇上昏君刚愎的气场似乎极为耗损精神,他刚凌厉了不过片刻时间,被风一凛,便是一阵咳嗽,越想停下来,却越是难以控制,最后一口气憋在心口,头晕眼花,脚下趔趄,眼看就要摔倒,被王爷和布戈二人扶住。   他缓了片刻,就挣脱二人的搀扶,沉声道:“今日的事,若是让朕知道有人嚼舌根子,无论是何职位,一律当众庭仗。”   说罢,甩着斗篷转身便离开了。   但也不知是何人大胆妄为,楚言川被罢官一事还是没几日便传得街知巷闻。远宁王因此被坐实了仗着皇上的宠信,独断朝纲,更甚,那个昏君竟然毫不在意,二人大有江山共坐的架势。   楚言川郁郁难舒,辞别父亲,外出游历去了。   秋风萧瑟,送走萧瑟不得志的人。   天气越发冷起来,枝头的树叶都黄了,旋风一打,便纷纷落下来。   陈星宁这日面圣,带来了一个消息——白袁,极为隐秘的见了端淑郡主。   白昼听了,好像早有预料一般,问道:“瑞康郡王那边有什么异动?”   陈星宁道:“还没有。”   白昼点点头,道:“传朕的密令下去,若是他如瑞王那般未报便擅入都城,依律以谋反论。”   陈星宁躬身领命。   “星宁啊……”白昼收敛了几分帝王的萧杀气,示意陈星宁坐下,“如今的职位,你可还满意吗?”   陈星宁被白昼问得一愣,最近皇上和王爷怪怪的,他虽然不知这二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陈星宁坚信一点,这二人始终如初。   就连楚言川那事,陈星宁也自骨子里不相信,皇上如坊间传闻,为了远宁王插兄弟两刀。   一定另有隐情。   笃信这些,陈星宁道:“陛下知遇微臣,微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若有朝一日,史册上把你记为酷吏,你后不后悔?”   陈星宁笑了,这事儿他早就想过,他站起来向白昼躬身道:“若杀一人能救百人,微臣愿意为恶人、做屠刀,自古以来,权衡之术并非黑白分明,即便因此背负恶名,微臣也依旧自认为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这日之后……   尧国的朝堂上,越发风声鹤唳起来。   楚言川被罢官还乡后没多久,龙武军右卫中郎将岑齐因数次在不同地界为楚言川叹惋而遭密报弹劾。   弹劾奏报上清楚的记录了岑齐言行的具体地点、内容与对象。   但上书之人是谁,众说纷纭。   群臣唯一能确定的一点是,皇上启用了尚不为人知的稽查机关。   皇上虽在上朝时依旧不露面,却由阮萌在殿前宣读了旨意——岑齐削官留用,其父兵部尚书岑怜不懂约束管教儿子,罚奉半年。   到底还是免了当众庭仗,稍微顾念了岑家的颜面。   但……   若是罢官,起码落得自由自在。   可削官留用就不一样了,不仅一撸到底,没有奉银,人还不自由。   更可能被皇上抛诸脑后,一忘便是一辈子了……   岑齐笑叹皇上这是拿自己当鸡杀,给朝堂上被皇上当猴的官员看呢。   他官阶虽然不算太高,但他从来得父亲照拂,算得上年纪轻轻平步青云,突然前途黯淡得像墨汁一般,丝毫看不到希望。   终日委顿不振,郁郁喝酒。   一日彻夜未归,待到被人发现时,竟因醉酒落水,溺死在都城一家酒楼小院的湖水里。   第二日晌午酒楼开门被发现时,因为面目向下,脸已经被泡得肿胀发白,岑怜前来认尸的时候,哭得撕心裂肺。   自此,皇上依旧没上朝,也再没人敢轻易拿远宁王嚼舌头根子。 第105章 昏君!   深秋子夜,乐兮堂万籁俱寂,院子里的树、湖里的水,都像睡着了。   涂阿伽在尧国暂住了些时日,刚到尧国的燥烦气消减了些,远宁王私下与她过几面,明里暗里的示意她,白昼另有打算,让她稍安勿躁。   她焦急,但时至此时,她必须借助外力才能翻盘,便也就只得劝自己,静候时机。论大道理,她不如这些中原人能信手拈来,但围猎须得伺机而动,她是深信不疑的。   这日夜里,涂阿伽正躺在床上似睡非睡,忽然床帐外一人低语:“王上,是否还醒着?”   瞬间的惊心之后,冷静下来——听语气看动向,这人都不像有恶意。   “你是谁?”   屋里半盏灯也没点,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洒了些许朦胧进屋,一个男子身影映在床帐上,不知何时进来的。   那黑影道:“小的是王爷的近侍玉人,请王上莫要惊动他人,前去一叙。”   闪念划过脑海,涂阿伽觉得白昼要有所动作了。她飞速穿好衣裳,挑帘下床,见面前的少年人正是远宁王身边总跟着的小伙子。   正目不斜视、低眉顺眼的站在一旁不敢看她,挺好笑的。   只是这当口,她还真没心思跟他玩笑。   遥望门口,见随行的小丫头倚在门边冲盹,这小丫头是会武艺的,但玉人进屋,她丝毫没有察觉。想了想,还是把她叫醒了交代两句。   那小丫头伶俐极了,什么都没多问,来到涂阿伽的床帐处,把被子、床帐整理好,弄成还有人睡在床上的模样。   玉人带着涂阿伽,一路到了鼍龙湖的湖心亭处。   涂阿伽也没看清少年人在围栏上怎么倒腾了几下,地面就打开一条通路。   蜿蜒曲折的走了两刻钟,地道渐而向上,空气通畅起来。   出了地道口,入眼便是被烧毁残破的宫殿,正是前些天失火的宁德殿。   行至一间偏殿中,正看见白昼和王爷还有两名不认识的年轻人坐在桌前喝茶。   涂阿伽没开口,白昼便起身了,拱手向涂阿伽道:“近来失礼,王上莫怪,只因你我如今是同舟共济之势,扰乱两国安宁的祸头,并非是你身边那名老臣,更不在你扶南境内,而是被你带在身边,来了大尧。”   涂阿伽惊诧之余,细想近来种种,又觉得早有端倪。   白昼显然不想等她理清头绪再继续,指着身边一人道:“王上,朕来为你介绍,这位是朕自幼的伙伴,楚关大将军的公子,楚言川,”说着,他又转向另一位年轻人,“这位是兵部尚书岑怜大人的二公子,岑齐。”   这两个人……   涂阿伽看向岑齐,讷然道:“你……你……不是……”   岑齐公式化的微笑挂在脸上,向涂阿伽行礼道:“陛下置在下于死地,而后生扶南众生,王上若想彻底平息扶南内乱,还请信任陛下和王爷,信任楚兄,信任在下。”   ——————————   皇上称病,有臣子请见探视,可皇上总说身子乏累,看到与朝政有关的人事就头疼,一波两波的都拒绝了。   终于,贤臣们不敢公然议论,私下小聚时依旧叹惋。   大尧如今这位万岁陛下虽然行事跳脱不羁,再如何喜怒无常,却也以雷霆之势为尧国剜除了不少毒瘤,为何近日行事这般放任了,难道当真是病糊涂了吗?   再说远宁王,担任紫薇令以来尽职尽责,从前他看顾皇上龙体无微不至,就连传位的遗诏都能烧掉不要,定不是觊觎王位的。   可为何,自从二人喝了合卺酒之后,一切都像变了味道。   起初,听那戏馆茶楼里对断袖桃爱之说,只觉得是个乐儿。   至今,皇上竟然仅仅为了给远宁王撑腰,就把年少之交罢官,又致使岑齐阴差阳错的丢了性命。   想那岑大人可怜啊,岑齐是他最疼惜的儿子,说没就没了。   去他府上吊唁时,他仿佛一夜之间就老了十岁。   这些闲话在小团体里流通,总会有人听得多了,就坐不住。   当朝太尉是个极为持重的老头儿,名叫墨崇。本来,他与大将军楚关二人掌握了尧国三分之二的兵权,只因近年来,墨崇年纪过长,欲辞官不做,曾经三次向白景请辞,都被白景婉拒,最终达成共识,许他交出手里兵权,做个赋闲的高官。   近日突然变故不断,老头儿终于看不下去了,他本来就觉得自己不能被皇上当个朝里的“宝”供着,才不管什么酷吏暗桩。   动用关系,搭上了皇上身边阮萌这条线,打听之后才得知,宫里有传言,说王爷当初火烧诏书,是因为皇上的诏书曾是两份,第一份是传位于远宁王,第二份则是皇上补充了第一份诏书成立的条件。王爷得知细节后,瞬间就明白了皇上并不十分信任他,才上演了亲自焚毁诏书那一出。   顺着这条线索,墨崇反观皇上登基以来的所作所为,无论是他曾经跟马巽过不去,又或者是立传位诏书,有这份心性就该是个有算计的君王,怎的这回行事却对王爷一味的“护犊子”起来?   他不可能是因为喝个所谓的合卺酒,便头脑发懵。   还有一种可能,便是远宁王近来拿住了他什么把柄,又或是以什么事情裹挟……   老爷子叹息,难怪觉得这二人推拉揪扯,关系矛盾又微妙。   殊不知,他查到的消息,都是皇上想让他查到的。   可叹,人就是这样,看待事情站位略微偏差,便能看出谬以千里的结论,他看准了白昼别有深意,却看不出迷雾重重背后的渊源纠葛。   这一日上朝,王爷见诸位臣子无事奏报,便要让宣布退朝。   谁知墨崇出列行礼,道:“王爷,微臣求见陛下,请陛下上朝相见,臣等有事要奏。”   说着,他撩袍跪下。   论尧国官员的品阶,太尉是比郡王高上半阶的,他与远宁王说话,无需大礼。   显然,这一跪,跪得不是王爷,而是要跪出一个结果。   他跪下,半个朝堂的人紧跟着齐刷刷的跪下,那些一开始还站着的,见到如此凌厉震撼的气势,也渐而开始膝盖发软。   下跪的人越来越多了。   远宁王皱眉道:“诸位这是做什么?”   上纲上线,这叫要挟。   墨崇向空荡荡的龙椅叩头道:“事成之后,臣等愿受责罚。”   远宁王无奈,向千禄吩咐道:“去看看,陛下能不能出来与诸位大人见一面。”   王爷差人来问,面子定是要给的。   一炷香的时间,皇上登殿了。   因为宁德殿的变故,让他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从登殿时起,便一直在咳嗽。   墨崇道:“陛下,老臣近来极少参论国事,但回想近来朝上发生的变故,老臣若还不耿直谏言,便真是备位充数了。”   白昼没说话,窝在龙椅里眯着眼睛,被厚重的衣裳簇拥着,显得越发单薄。   无精打采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快睡着了。   墨崇继续道:“第一件事,扶南国王上前来朝贺,陛下失礼了,即便是属国,邦交也还要顾及;第二件事,陛下的龙体事关大尧国运,远宁王医术高明,也需请太医院会诊才是。”   他话说完,依旧跪在地上。   白昼也依旧不说话,看向远宁王。   远宁王道:“扶南之事微臣自会料理妥当,会诊之事,不如现在就请诸位太医来诊,也好让诸位大人放心。”   白昼摆摆手,算是允了。   待到太医们当殿诊完,得出的结论与皇上对外宣称的一般无二——烟尘伤肺,心血亏虚,须得静养少虑。   墨崇正待想再找补扶南国的事情,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殿前传事太监连滚带爬的到御前,也顾不上御前失仪,哆哆嗦嗦道:“陛下……奏……奏陛下……”   被布戈呵斥了两句,他才平复呼吸,声音依旧颤抖,道:“陛下……扶南王上涂阿伽突发急病,急报传到宫里时,尚不知生死……”   白昼几乎拍案而起,问道:“什么病?”   那传事太监道:“不……不知。”   白昼看向王爷,道:“你与几位太医快去救命,朕随后就到。”   待到皇上赶到乐兮堂时,扶南自随行臣子,到使唤丫头,都对他怒目而视。   他只当没看见,径直来到涂阿伽寝殿外间,便听见里面有姑娘的哭声。   白昼进门,见屋里拥满了人,有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他问道:“王上身体如何,是何病症?”   说话间环视一周,没见到远宁王和李太医,料想那二人还在里间,目光便停在一直站在屋角的白袁身上。   他垂手而立,戴着面具,掩去了表情。   白袁尚没回话,涂阿伽的近侍小丫头就从里间哭着跑出来,指着白昼的鼻子劈头盖脸一通骂:“昏君!我家王上三番四次求你出兵平乱,你却推三阻四,妄为邦国之交……你……你简直……”而后带着哭腔,说出好多扶南话来,白昼也听不懂。   光看她这不怕死的气势,就把白昼骂乐了:“你好忠心,这么骂朕,不怕受罚?”   那丫头喝道:“我家王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白昼苦笑,让随行侍卫把她拉到一边,转向礼部尚书问道:“如何?”   礼部尚书摇头叹气,道:“说是突发心疾,这会儿性命保住了,但……今后可能稍有不慎便会丧命。”   白昼听了,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一股悲凉笼罩在他身上。   那小侍女见他这样,又骂道:“你装什么样,当初你落在扶南时,早知道你是这般背信弃义的人,当初就该杀了你。”   白昼冷笑着,瞥了她一眼,道:“朕是尧国国君,出兵帮扶南平乱……你家主子,一直没给朕一个好理由。”   白昼只要不是喜笑颜开的模样,但凡是瞥谁一眼,这人都得脊背生寒,但这丫头对涂阿伽的情谊深厚,让她怒不可遏,一定要与白昼理论个明白。   “王上醒了。”   平静的一句话,让殿外众人一时寂静。   而后,该松口气的松口气,该冲进去看病人的去看病人。   远宁王走到白昼近前,道:“方才她说,要回扶南去,”说着,他转向白袁,装作不认识的模样,行礼道,“王上请先生进内殿叙话。”   扶南女王在大尧突发心疾,几乎丧命。每个扶南臣子,无论是否懂得为君之道,于情意上,他们都恨白昼——   涂阿伽进都城后,数次向皇上求援,皇上只是一个“拖”字,满心郁愤,这才突发心疾。   白昼也跟着转进内殿,见涂阿伽神情委顿的斜倚在床上,正不知向白袁交代些什么。他向前走近几步,道:“王上待到病情稳定再启程不迟。”   挽留的话,说出来毫无挽留之意。   涂阿伽抬眼看她,道:“陛下何必假惺惺?我即便是死,也要死回扶南去,”说着,她冷笑道,“更何况,以你的心思,该是巴不得我早走,不要死在尧国才对。”   白昼笑笑,算是默认了。   扶南的众人,几乎悉数随涂阿伽返还扶南,只留下传诗人行使岁供的典仪之后,再另行返还。   尧国群臣私下议论,扶南内乱未平,皇上不肯施以援手,涂阿伽此次回去岂非是羊入虎口,只怕凶多吉少。   但扶南王上这份骨气,让人敬佩。   践行当日,皇上依旧称病,没有露面。   三日之后,噩耗传来,扶南王上涂阿伽在归国途中病发不治……   她终归还是没能遂了心愿——死也要死在扶南的土地上。 第106章 朕…选大尧社稷。   这一日,皇上登殿,请来了白袁,他如今的身份毕竟是扶南的传诗人。   涂阿伽薨殁于大尧境内,是要遵循扶南的习俗,遥祭扶南王的。   丧仪祭典商讨的过程中,众臣肉眼可见,皇上身体越发不好起来,话说得稍长些,便会憋气。   想他从前即便是病恹恹的,还总是有一股子精气神支撑着,懈怠松散的皮囊下面,包容着一颗精明的心。   可这一回,他数次心不在焉,光是传诗人的名字就喊错了好几次。   更要命的是,他的咳嗽越发厉害了,近前的臣子们,几次看见他用来掩住口鼻的帕子上,沾着斑驳的血痕。   议事散了,皇上独自坐在殿上,对着空荡荡的大殿出神。   可叹老天,可能看尽人间疾苦,垂怜大尧孱弱的天子,在已经几近立冬的时节,让户外暖得像烟花三月。   终于皇上起身,向布戈吩咐:“陪朕去南墨西堤走走。”   皇上骨子里是个风雅的人,可惜生在帝王家,容不得他日日诗酒年华。   近一年发生的事情,越发让布戈认定,皇上从前的荒唐都是做给他想要对付的人看的,比如顾桓、比如文家。   这样一想,便也心疼起他来,近些日子,他不装了,是因为路快要走到头了吗?   布戈心中动容,想都顺着他,但转念还是劝道:“王爷说,您上次呛烟伤肺,需要静养……想看景色,待到春暖花开……”   其实白昼身子的病状,是王爷用药造出的假象,主要为了给白袁看的。   白昼抬眼,眸子正对上布戈,见他这副神色,就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   不曾想被他这眼神勾起心里一阵伤怀,像是想起曾在现实里那段活不好又死不了的陈年旧忆,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道:“或许没有来年了呢。”   布戈不知内情,更确信皇上的身体已经风烛残年,听了心里扎得痛,眼眶竟然红了,道:“陛下您万岁,怎么能这么说呢……”   白昼在他后脑上轻扇一巴掌,笑道:“行了,朕还能喘气呢。”   南墨西堤自从千禄出事,就变得很荒凉,即便重新修整过,也只是做了造景,从前的那些动物,一只都没有了。   这地方一旦破了格局,灵秀气就散了,很难再聚起来。   加之南墨西堤不远处便是宁德殿,这两处地界儿,被宫里的人们传得邪乎,光出邪□□儿。   白天都极少有人经过了。   白昼乐得清净,信步闲逛,他眯起眼睛,直面骄阳,让阳光洒在脸上,柔和了他的气场,像是一只晒太阳的温驯猫儿。   站了片刻,在石凳上坐下,看浅堤中涓涓流水反射着太阳的金色光辉。   面儿上温驯,心里的盘算半分不少。   他正期许着,计划若是顺利,扶南还没彻底闹起的动乱就能被扼于襁褓,起码能少受白袁一项裹挟。   突然,听见一阵犀利的破风之声。   白昼闪念间觉得这声音熟悉,身子下意识往边上偏了几寸,几乎同时,一支箭,贴着他的鬓角掠过去,在他脸颊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口子,带乱了他发鬓的几缕头发,直没入他身后的树丛里。   鲜血淌落,发丝扬散。   白昼,和身边伴驾的侍人都惊了。   “护驾——!”布戈反应最快,大喊一声,几乎是用自己的身子掩着白昼,迅速躲到一棵粗树干后面。   只这片刻的功夫,又两箭擦身而过。   “是宁德殿的方向!”白昼道。   那刺客第一箭射空,其实已经失了先机。但前来行刺,不成功便成仁,远攻不成,就自宁德殿暗处现身,一路向南墨西堤飞奔而来。   几个起落,越过院墙,瞬间已至白昼近前。   待到众人看清时,发现这刺客是个女子。   皇宫守卫不弱,她能自宁德殿现身,或许是自暗道潜进来的。   这般闪念划过脑海,白昼无暇细究,喝道:“留活口!”   刺客此时已经被重重围住,她不与那些侍卫硬来,仗着身法绝妙,总是想绕过侍卫,直奔白昼下手。   白昼功夫稀疏,只得遵循着始皇帝流传下来的逃命经验执行——利用地形优势。   始皇帝绕殿柱,白昼绕树。   病病歪歪的人设不能崩塌,还得绕得趔趄慌张。   场面一度极为混乱,被绕得五迷三道的不仅是刺客,还有一众侍卫。   毕竟皇上下令留活口,那就不能下死手了。   终于还是陈星宁赶到,才解开僵局。   几个回合将那刺客拿住,拉开面巾,正如白昼所料,来的是涂阿伽贴身的小丫头。   白昼知道,扶南人尚武,大多会些功夫,却没想到,一个小丫头箭术这般精妙,刚才第一箭,若非是他下意识的动作,只怕真的要死在这丫头手上。   她把主子的死因归咎于白昼,是来替图阿伽报仇。   白昼抹掉脸上还缓缓下淌的鲜血,暗自笑,这回图阿伽的保密功夫倒是做得严谨——想来,也该是楚言川的功劳不小。   午后,白袁前来求见,以扶南传诗人的身份请罪。   自从白昼知道远宁王原主其实是占环的小王子李鸠之后,他便在想,白袁撺掇这个“义子”夺取大尧的天下,那么他有能得到什么呢?   这一切看似不合逻辑。   若换位设想,自己是白袁的话……   白昼想到两个可能性:   第一种,这该是个一箭双雕的计策——白袁先让“义子”夺取白景的帝位,然后再揭穿“义子”占环小王子的身份,同时挑明当年宫廷内乱的过往,以求“拨乱反正”,登上帝位;   第二种,便是他已经“疯”了,常人的逻辑在他的世界里讲不通,他的世界里只充斥着仇恨和报复,无论大尧的天下谁做都好,他要白落的儿子白景纠结、痛苦,要他在意的所有都落不得好……   白昼看向白袁,他只身一人,侍从都没带。   先与白昼客套一番,说跪就跪,头说磕就磕,光是能屈能伸,这么多年负重蛰伏,白昼便知道,他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角色。   对话几个来回,白袁终于道:“老朽有几句话,想单独与陛下言说,不知陛下是否能屏退左右。”   白昼未答话,阮萌先道:“先生失礼了,这不合规矩。”   白袁看都不看阮萌一眼,只当没听见,依旧微弓着身子,等待白昼回答。   白昼咳嗽几声,喘息声带出胸腔里的共鸣,让人觉得他的肺可能已经像破风箱一样了,他向阮萌道:“你们去门外候着吧,不叫不用进来伺候。”   殿门被轻轻关上了,白昼指着白袁身后的座位,道:“请坐吧。”   白袁刚坐下,白昼又幽幽地道:“朕是该叫先生传诗人,还是该叫您……二皇叔?”   白袁确实没想到,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极短的惊骇之后,是面具后扭曲的笑:“你从哪里得知的?”   白昼没回答,反而正色道:“皇叔想要当年的公道,朕能给你,你想要大尧的天下,朕也能给你,但那之后,朕便一无所有了,你能给朕什么呢?”   白袁定定的看着白昼,自己这侄儿比预想中的还要精明。   他看似坦诚,其实是在试探。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为何不动手?”白袁道,“老朽危及你的社稷安危,又犯了欺君之罪。”   为何不索性快刀乱麻,永绝后患?   “朕……活不了多久了,大尧总归要给到自家人手里。更何况,当年的事,让叔叔心生畏惧,侄儿理会得,从来不曾生过怪罪之心。”   皇上打感情牌,白袁倒是不觉得奇怪,只是这话的言外之意,让他震撼。   难不成,这人连远宁王的身份都知道了?   “陛下与王爷喝过合卺酒,是真心的吗?”   “是。”皇上的答案只有一个字,坚定极了。   他话音刚落,白袁起身,两步上前,手在白昼唇上一抹一带,使得竟然是什么武功手法。   一颗小药粒便被他塞进白昼嘴里,迅速在白昼口腔中融散开。   白袁道:“别怕,不是毒药。”   是“一青二白”,白昼心思飞转。   用多了寒花淬和鼠尾艾玉草的人,会抗药,这一点白袁八成不知。   但所谓抗药,也非意味着一点感觉都没有。   片刻,白昼眼前发花,头重脚轻,他的意识和身体仿佛割裂开了——他的意识清晰,身体却逐渐不受控制。   白袁见白昼眼神涣散起来,走到他近前,捻起他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问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远宁王是谁?”   白昼努力的甩甩头,挣开白袁的控制,道:“他十岁时,皇叔才在封地向户部报备,朕不得不怀疑,他是你收养的孩子。”   说着,他垂下眼睛,眼睑周围渐渐泛起一层红润。   白袁像看明白了他心中所想。   他当然不希望远宁王是他的血缘兄长。   在白昼的归纳总结中,高境界的骗人有两重关窍:   第一,真假参半,作为陪衬的信息最好真得不能再真,唯独最关键的一句是假的;   第二,在对方笃定你能说真话的时候,说出你期待他相信的事情,正如现在。   因为一青二白,白袁相信皇上这会儿的话。   他的心稍微放下来——看来这小子只是怀疑远宁王是个养子,并不知道,他是李鸠。   白袁笑了,道:“你现在定然觉得老朽是觊觎你的王位,”说着,他摇了摇头,“其实老朽只是想要当年的真相白于天下。”   白昼听着,不动声色,心道,我信你个鬼。   “但你数次想取朕性命……”   白袁摆摆手,道:“老朽与彭奇离心离德,不久前发现他私下做了许多小动作,前些日子,若非老朽及时告知远宁王他的目的行踪,只怕你已经凶多吉少了。”   甩锅。   但他确实比彭奇高明,出头之事全经彭奇之手,难以控制了便一脚踢开。   白袁见白昼不说话,笑道:“大尧的江山与我家那傻小子,让你二选一,你选哪一个?”   “朕……选大尧社稷。”   白袁听了哈哈大笑,道:“这才是我白家人。”   也正是此刻,白昼抬眼,眼波略泛出波澜——远宁王不知何时站在白袁身后。   白昼挣扎着想站起来,可一动就头重脚轻,眼看就要摔倒。   远宁王几步上前,把他扶在怀里。   他亲耳听见白昼说选大尧社稷,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了。   若没有白袁在场呢?   远宁王突然有些许理解原主了,书里写他最终站在白景坟前,分不清对他是爱是恨。   爱人之间,容不得第三者,哪怕所谓的第三者是家国大义,大爱无疆。   白昼身上软绵绵的,偎在他怀里,问道:“你怎么突然来了?”说着,他扫了白袁一眼,淡淡道,“你果然……你给他一青二白?用在我身上?”   王爷语塞,神色悲凉,舔了舔嘴唇,才道:“原来当年的因果,你一早就知道了……是我对不起你,这些年并非有意欺瞒……”   话说到这,白昼猛一挺身子,挣脱了王爷的怀抱。   脚下趔趄不稳,身子重重的撞在桌角上,王爷紧跟上去要扶他,被白昼挥袍袖掸开手。   白昼扶着桌子站稳,笑得苦涩:“朕选大尧社稷,你选义父恩义,事到如今,还做什么恩深义重的姿态?”   远宁王眼见白昼这副模样,还是想去扶他,却见白昼怒目相视,眼神冷冽,手伸到一半生生顿住,叹了口气,道:“方才……陆水城急奏,城内突然流通了一种药物,致幻上瘾,但已经被禁压下来了。”   时至此时,白昼终于看清了白袁的底牌——大尧的社稷万民。   单凭这一条,白袁便该被千刀万剐。   他被仇恨束缚了心灵,在他心里只有毁灭,以毁灭来疏散胸中恶气。   白昼向白袁怒目而视。   白袁却只是看着白昼,面具后的那双眼睛——在笑。 第107章 你给朕…滚出去…   人一旦闹到撕破脸的地步,自然就不管不顾。   更何况在白袁看来,如今的局面,他有着压制性的优势——皇上,不是一个为达目的,置万民于不顾的昏君。   白袁哈哈的笑起来,心底压抑多年的怨,终于在这一刻冲破喉咙。   白昼明白,他当年有多憋闷,现在就有多想把一切都说出来;他当年有多煎熬,现在就有多想把火气撒在自己身上。   尽管他美其名曰,那是前一辈的恩怨。   白袁,一边笑,一边摘下面具。   那藤编的面具即便戴着,也依旧能隐约看到白袁脸上的伤痕,白昼早有心理准备,面具后该是多么惨目忍睹的一张脸。   饶是如此,白袁满脸的伤痕累累入白昼的眼,依旧让他觉得震撼。   他有半张脸损毁得很严重,像是融化了,眼眶的轮廓、鼻翼、嘴角都像将融未融的蜡——往下淌。   淌到一半,又凝固在脸皮上。   白昼猜,这该是损毁于什么腐蚀性的药物,可能就连视力也是受了影响的。   再看另外半边,斑驳得满是刀伤,几乎没有方寸的皮肤是完整的。   白袁走到白昼近前。   远宁王此刻不管皇上是否对他推却抵触,下意识里白袁是巨大的危险,他不能让白昼置身于其中,行动先于理智,就想要揽着他退开。   白昼只得用手却在他后腰轻轻的敲了两下,脸上一副极不情愿的被王爷扶住的表情,脚步却分毫没退。   这样看来,倒看不出王爷是为了扶他,还是禁锢他了。   “你父皇……”白袁说着,鬼一样的脸几乎贴在白昼脸前,他面容损毁得太严重了,看不出表情的悲喜,只是觉得他眼里冒出来的恨,要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这种气焰,他压制了几十年,今日终于一发不可收拾,“你父皇白落他……阴险狡诈,心狠手辣,你和他比……差远了。”   说着,他拉起白昼的衣领,将他从王爷怀里拉起来,语气阴冷的道:“你本事不小,竟然查到老朽的身份,那你又知不知道,当年宫廷内乱,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昼非常没有仪态的任白袁揪扯着领子,眼神却桀骜,道:“你杀了两个儿子,把脸毁成这副鬼样子……就是为了活命。”   远宁王在一旁看着,即便知道白袁现在不会对白昼下死手,这般现状也明明是白昼早与他预想到的,但他眼看白昼在眼前被人为难,恨不能即刻把人抢回怀里来。   可是,他不能这么做,终于极为克制的冷眼旁观。   没人看见他藏在袍袖里的手,因为极度隐忍,握拳用力,骨节已经泛了白。   若非是他半点指甲都不留,只怕皮肉都要被自己抠破了。   好在白袁顾不得远宁王这边,他只看着白昼,仿佛看见了当年的三弟白落。   “你……他……当年太子叛乱不成当场伏诛,更何况,他当时已经被秘密立储,却依然对我紧逼不放。是他,先说近侍护驾有功,可封远宁郡王……然后他,转手便杀了侍卫,是他一步一步的诱导……”说着,他那只没被腐蚀的眼睛里,涌出浑浊的泪水来,“从此,老朽便成了孤家寡人……继承了一个御前侍卫的贱名,苟活于世……”   泪水滚落在他沟壑纵横的脸颊,也不知这滴泪是为何而流,为谁而流?   是为了一去不返的皇家姓氏,还是为了亲手葬送的两个儿子,又或是为了自己卑微的人性?   只怕白袁自己也不知道。   白昼身子有些打晃,嘴上依旧不饶人,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何不把远宁郡王的身份,活命的机会,留给你儿子呢?”   生死面前,即便亲生,也不一定能够谦让。   白袁被戳到痛处,眼神一凛,抓住白昼衣襟的手往后一送。   白昼被他推得一个趔趄,眼看后腰就要磕在桌沿上,终于被远宁王一把带进怀里。   结果,二人刚站定,白昼就猛地把远宁王推开,趔趄两步,手撑在桌子边上稳了身形,不冷不热的道:“王爷,你们父子情深,合起伙来报仇,咱们如今都到撕破脸的地步了,你何苦还跟我扮情深几许?”说到激动处,忍不住咳嗽起来。   听了这话,远宁王身形微微僵滞,一瞬间的失落闪过脸颊。   叹息一声,还是到白昼近前轻声道:“磕伤没有?”,说着便想去查看一二,却被白昼长袖一抖,甩开了手去。   只见白昼依旧不买账,继续道:“刚才朕说了,若是要在大尧社稷和你之间做选择,朕会毫不犹豫的放弃你……你……该听见了,”说着他苦笑起来,“你竟然用一青二白来对付朕,你……你……好得很,你我扯平,两不亏欠。”   远宁王摇头,柔声道:“我早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从没奢望过自己在你心中的位置会重于大尧社稷。”   二人来言去语,把矛盾从当年的恩怨纠葛一下子扯到你侬我侬上来了,被晾在一边的白袁愤恨之余,倍感尴尬——二位主次是不是颠倒了?   就听远宁王继续道:“阿景,你身体不好,还是让我看看。”   白昼往后退了一步,目光里满是戒备和疏离。   “滚……你给朕……滚出去……”   明知道这不是真的,但看那人满眼怨恨的看着自己,王爷的心没来由的痛了,站在原地,讷讷的道:“阿景……”   想上前去扶他,可又怕惹得他更生气——   白昼的心绪不能过于激动这件事,已经烙在王爷的意识里了。   突然,白昼一只手抚在心口上,脸也瞬间涨得泛起红晕,他满脸惊惶,先是看了看远宁王,见他眼里流散出来的关切浓极了,目光又转向白袁,道:“你……你在药里加了什么?”   白袁眼神中晃过瞬间的诧异,而后又平静下来,露出戏谑的笑意,道:“臭小子,少挑拨离间,老朽现在可还舍不得你死呢。”   结果他话刚说完,也觉得不对劲了,皇上咳得厉害,不像是假装,不及预料,他眉头紧紧的蹙起来,一大口鲜血,从嘴里呛出来,他赶快伸手捂住口鼻,鲜血依旧透出他的手指缝,滴滴答答的往下淌。   紧接着,皇上的意识像是抽离了身体,想扶住身旁的桌子,却扶了个空,身子飘摇着就向后倒去,被王爷扶住。   “他怎么回事?”白袁问道。   远宁王搭过白昼的脉,把他抱起来,答道:“他身子太差,前几日宁德殿失火,彭奇在火里加了药,勾得他病根又肆虐了,”说着,他看了白昼一眼,见他闭着眼睛,依偎在自己怀里,刚才的疏远戒备都在他合上眼睛的瞬间被隐没了,如今入眼只剩下平静和虚弱,王爷轻缓的沾掉他嘴角的血迹,才继续道,“只是没想到,竟然严重到这地步,父亲还是先回去,若是惊了其他人,终归是徒增变数。”   白袁看了一眼白昼,觉得有点看不透自己这义子了,当年机缘之下与他相识,他当时落魄极了。   白袁念及他与当年自己手刃的幼子年纪相仿,本来只想收回府里做个书童,后来惊悉他占环小王子的身份、他对大哥李鸩和白景的恨意,便收他做了义子,有了往后的谋算。   谁知一别四年多,自己诈死潜藏于扶南,一直以为李鸠如他手里的风筝一般,为他操控,成为报复白落,让白景痛苦的最利的刃。   不曾想,风筝的线已经断了。   他对白景到底是何情愫,已经琢磨不定了。   既然难以控制,便该尽快物尽其用。   想到这,白袁向远宁王道:“别忘了你的初衷。”   说罢,便出了殿门。   假惺惺的知会阮萌等人赶快进去伺候。   再说殿内,王爷刚把白昼抱到床榻上安置好,阮萌便冲进来了,惊惶道:“王爷……这是怎么了……传诗人说,陛下……陛下怎么突然就吐血了呢?”   远宁王道:“陆水城出了点事,气的。”   待到把阮萌安排了差事打发下去,远宁王怔怔的看着白昼出神,远宁王原主把白景困于后宫四年,这二人日日纠缠,原主是否也会因为他的疏离伤怀,因为他身体孱弱心痛?   若自己是那原主,与小白闹到那般田地,会怎么做呢……   晃神觉得自己胡思乱想,低声向白昼道:“好了,他们都走了。”   白昼睁了眼睛,捏捏眉心,刚要撑着身子坐起来,便又是一阵失衡感。想来是那一青二白的药效还没过去。便也不逞强,就在床上躺着。   “你……你怎么会吐血的?”远宁王看出他刚才大半是装的,唯独刚才那口血,可不像上次在宁德殿门前那般,咬破舌尖咳出点血沫子。   那么货真价实的一大口……   白昼笑了笑,手伸进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包,远宁王愣了愣,见那小包里包得是血浆,至于外面的透明部分,正是个鱼鳔。   “味道不怎么好。”白昼撇着嘴。   王爷哭笑不得,柔声道:“且躺一会儿。”说着,去倒了一杯温茶端过来,把他扶起来,让他漱口。   白昼叹道:“原来只想着他是心中不忿又贪恋权利,千算万算,没想到他竟然这么丧心病狂。”   从前白昼还曾有过一瞬间的念想,政治舞台上,没有绝对的对错,若白袁仅是阴晦深沉,做事心狠手辣,能如枭雄般心怀社稷,这大尧的江山,还给这个真正的白家人,倒也是无妨。   可万没想到,他已经疯了。   不惜站在百姓万民的尸身上来成就自己的目的,这天下,便不能给他了。   眼下有三件要务,安定扶南、占环的边交,以及最重要的——查明白袁散布的药物源头在哪里。   须得从源头遏制,大尧的危机才能彻底解除。   “要查源头,我有办法。”远宁王道。   白昼一愣,而后就反应过来了,王爷现在可是长江流域多家药材铺背后的隐形大掌柜。   若非他当初阴差阳错的决定,这会儿只怕真能被白袁拿捏得死死的,形成扼喉之危。   想到这,白昼笑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古人诚不欺我。   回想玉人曾透露出一条信息,白袁还做远宁王的时候,曾经在府上养过一批门客,彭奇也是当时其中之一,这些门客能文能武,自他诈死之后,这些人自愿陪葬。   现在看来,陪葬是假,改换身份成为他背后的隐士暗桩是真。   遥想最初白昼御驾亲征两军阵前暗箭伤人、蚌安郡郊外夜袭、陆水城推白昼落水……   种种事由,只怕都出于这些人之手。   这些人一直暗中行事,当真防不胜防,但白昼和王爷都确信,这些人正被白袁偷偷带在身边。   陆水城的事情,必然有人与他暗通消息。   见白昼怔怔出神,王爷把他搂进怀里。   他顺势在王爷怀里蹭了个舒服的位置倚着,自言自语似的道:“再没几日,岑齐便该到占环了,希望他一切顺利。”   岑齐诈死,其实,是押着彭奇前往占环去了,除此之外,他还带去了白昼的一封手书,以及那对白玉珏。   彭奇是白昼送给李鸩的一份礼——毕竟是你占环族人,他挑唆出千万般的事由,也交还给你处置。   至于手书和那对本来是占环两位王子一人一半的玉珏,则是白昼向李鸩谈判的筹码——远宁王确实是占环的小王子李鸠,但对于李鸩而言,让他留在大尧的君主身边,可比让他行迹飘忽,说不定哪天就回到占环去掀起另一场内乱,好太多倍了。   白昼感叹,无论是原主白景,远宁王李鸠,又或是白袁还是彭奇,这些人都是权欲的奴隶。辩证来看,一人登位能保国泰民安,便是对的,可是被他踩在脚下,当做登上权力顶峰的那些垫脚石,会不会觉得心有不甘呢?   可能他们在史册中,连姓名都不会被留下。   世间事,无论如何归纳,也不过是“道”与“度”的博弈。   白昼坐得累了,想换个姿势,可稍微动一下便天旋地转,只得窝回王爷怀里合上眼睛,等药力衰减。   王爷轻轻的抱着他,忍不住伸手扫过他刷子一般的睫毛,白昼微蹙了眉,嗔笑道:“别闹,难受呢。”   远宁王轻声笑了,安静的看着他,突然觉得即便自己真的是李鸠,要在幼时恩怨和他之间做选择,也愿意把前者都放下,他想要江山便陪他坐,他想要逍遥就陪他走……   白昼不知王爷在想这些,突然问道:“一青二白,用在白袁身上如何?”   远宁王目光暗淡下来,摇了摇头,道:“他身体有病,常用寒花淬止痛,一青二白对他没用的,只是这相互制衡的各中关键,他尚不知道。”   --------------------   作者有话要说:   白袁:是不是该尊重一下反派?   白昼、远宁王:两口子吵架,外人闭嘴! 第108章 你想我了?   多事时节,多生事端。   天气阴冷,皇上的身体越发不好。   白昼称病不上朝,远宁王忙坏了。   一连数日,在朝露殿早出晚归,白昼没醒他便离开了,披星戴月的回来,白昼已经睡着了。   布戈看在眼里,隐约觉得二人的关系,不似原来那样莫逆无间,想问却又不敢问,从前王爷那么珍稀陛下,怎么突然……一朝之间像是变了个人?   而其实呢,是因为白昼用过王爷给的药,身子乏累,整日冷肃着一张脸,不面对远宁王,他一个多余的表情都懒得做。   每日想等他回来,晚膳之后,就又乏困得紧,总是早早就睡着了。   这日,终于牟足了劲头等他,梳洗之后,吩咐阮萌不用伺候,也不就寝,挑亮了烛火,坐在窗边看书。   但天气实在太冷,侍人们怕皇上冻着,把屋里的火生得极旺,暖融融的惹人困乏。   白昼放下书本,把窗户推开一条缝隙,冷气灌进来,他便要咳嗽,忙又关上,暗道,这破身子真心不济。   眼看过了亥时,也不见远宁王回来。   把琴棋书画折腾了一溜够,终于书本上的字迹都在眼前模糊起来,捏捏眉心,忍不住伏案歇眼睛,不大一会儿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少时候,恍惚间被人轻轻抱起来,白昼一下就睁了眼,眼前自然是他等的人。   白昼挣扎着下来,借着烛火看他,觉得他也满面疲惫色,朝中的琐事,让他身心俱疲,加之前些日子的一番造作,王爷近来承受得流言也定然不少。   他再如何不当真、不上心,然恶言过耳,终归是人,不可能绝对心如止水。   白昼心疼的看着他,柔声道:“最终还是要你面对不喜欢的事……”   远宁王歪头看了白昼一会儿,笑着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皱眉道:“说什么呢?”然后也不等白昼再说话,就把他抱起来送到床上去,“你刻意等我回来,不会是要和我说这些吧?”   白昼一愣,道:“你日夜早出晚归,都见不到人……”   远宁王揽过白昼脖子,在他额头轻轻一吻,沉柔着声音笑道:“我总结一下,意思就是,你想我了?”   王爷进殿之前就梳洗过了,身上清淡的熏香味道,被他的体温暖出温柔又熟悉的气息,他突然贴过来,在白昼耳边沉声轻笑,白昼的心陡然就乱了——   自己明明就是在等他,明明早已经融入彼此了,怎的心思还会如羽落静水,晕出一圈圈的涟漪。   冬夜寒霜无尽,独有箩帐拢住绕指柔,美好总是来得悄然无声,又散得如同掌中沙,松手怕随风飞散,握紧又怕流落指缝间。   ——————————   尧国内忧纷扰,对大尧病弱的天子丝毫没有怜悯之心。   陆水城,因为白袁大肆散布成瘾性药物,官府虽然在第一时间全力弹压事态,追缴药物,但那些已经上瘾的百姓几乎癫狂了。   围堵府衙,行径疯狂。   更因为药物流散无度,很多衙役也上了瘾,场面一度失控。   官府无奈,最后只得由江都借调官军镇压,一时闹得群情激奋,流血事件频发。   此后,药瘾缠身的百姓越发难以自持,发起疯来,六亲不认,亲人间因此致伤致死的大有人在。   从前因漕运富足一方的陆水城,个把月的光景,变得如炼狱一般。   此后,有人借此事大做文章,说皇上为君上难正其位,天罚降临。   舆情难平,便开始有亲眷殒命事件中的民众,禁不起挑事者对天家的口诛笔伐,集结利用伤心人对抗朝廷,若是再任其发展,只怕扯旗造反,都指日可待了。   白昼终于明白,白袁为何并不十分急迫的向他下手。   自己在等时机。   他也在等时机。   这一日,大朝会散了,王爷前来朝露殿,沉着脸往里走,布戈刚要行礼,便被远宁王一句“下去”唬住了。   小公公一愣,抬眼看见王爷身后,还跟着一人,正是白袁。   白昼向布戈摆摆手,布戈才行礼退下。   他隐隐有些担心皇上,王爷尊贵,从前对他说话也向来都温和有礼,如今……   打狗看主人,话糙理不糙。   “皇叔前来,有何贵干?”白昼斜倚在榻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白袁在他身前站定,笑道:“陆水城的大戏,好不好看?”   白昼看着他不说话。   白袁不在乎,继续道:“叔叔如今有事相求,还请皇上下一道旨意,把当年的因果昭告天下,还我清白。”   皇上,先是冷冷的看了远宁王一眼,才转向白袁问道:“还你青白?朕若是不愿意呢?”   说着,他又咳嗽起来。   白袁也不着急,一副好脾气的等着他咳嗽,待他气喘匀了,才笑道:“你若是不允,老朽叫你亲眼所见,大尧如何变为人间炼狱,”见白昼目光中满是杀气,他更得意了,“你是皇上,皇权在手,又有什么用呢?你可以即刻就杀了我,但我要你的万民陪葬。”   白昼知道,这绝耸人听闻,那成瘾性的药物,可以流通于市井,便不一定以何种形式出现,可以是井中的水,碗里饭……防不胜防。   这一次,白昼当真不敢和他针尖对麦芒的叫板了。   他道:“那朕又如何能确定,你能说话算话?”   “你没得选。”   说着,白袁转向远宁王,颇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便不再说什么,好像认定了白昼因为天下万民不敢和他正面对抗,更不在乎远宁王这个义子心里到底是想要报复白景更多一些,还是对他的爱意怜惜更多一些。   起身便离开了。   待到白袁走得远了,白昼才一屁股坐在身后的椅子里,自他穿书以来,从没如此刻这般焦虑过。   “之后呢,他想要我把皇位传给你?”白昼问道。   远宁王摇了摇头,缓缓合了眼睛:“他想要的,是你痛苦,他只想报复。”   白昼自穿进书里来,从未有过如此焦虑,他处事风格从来飒戾,很少纠结,人只要不拧巴,就不会痛苦。   简而言之,白昼是一个做了婊1子就不会去奢求贞节牌坊的人。   但此刻,即便他甘愿为恶,也无济于事。   白袁只想要他痛苦,那么白昼便会做什么……都不对。   若是两害相权,半斤八两,又何谈取其轻之说呢?   果不其然,即便在两相僵持期间,白袁也没停手,傍晚时急报传入宫——凌霄镇,一夜之间上瘾者无数。   白昼曾想,若是白袁还想要回大尧的社稷,便不会荼毒万民。   今时今日,他知道,他想错了。   远宁王通过药堂查问出的线索,散碎模糊,给白袁办事的人,非常精明。   “不如……”白昼道,“你亲自跑一趟陆水……”   “不行!”   话还没说完,便被王爷打断了。   白袁的做法已经不能用常人的逻辑判断,王爷当然不放心。   白昼没说话,只是走到远宁王身前,拉着他的手。他的手有些冷,被白昼揣进大氅的衣襟里,暖起来。   温暖,让王爷脑子里绷紧的弦,有些许的松动。   紧接着,白昼无声的贴上王爷的双唇,伸手环住他的腰身。   远宁王愣了愣,唇上的柔软温糯,让他沉醉,但对方口中淡淡的清苦药味,又刺痛了他的心——事情若是不尽快解决,白昼还要服这种作践自己身体的药到何时?   想到这,他便想抽出暖在白昼氅衣里的手和他说些什么,预料之外,白昼像是早就知道他会如此,双手在王爷手肘上一推。   远宁王的手非但没能撤出来,反而被迫使着探向白昼氅衣的深处。   双手瞬间沾满白昼的体温,更暖了起来。   王爷索性猛地把人揽进怀里,护在胸前,感受着彼此胸膛呼吸的收缩,他环上他的背,清晰的描摹出白昼背部肌肉的线条,以及瘦得嶙峋却又直挺的骨骼。   终于浅尝的柔情变为占有,狂风骤雨般的占有彼此,品尝出些不同的情愫——难舍难分却不得不暂时分别。   他们,没有时间了。   白袁的通牒时间,下在冬至宮宴那日。   在那之前,他不会危及白昼性命,他想要的,暂时不是皇上的性命。   而是在有限的时间里,让他无限的煎熬。   昨日是陆水、今日是凌霄、明日又会是哪里……   一日查不清毒源,一日制不出解药,这种裹挟便一日不会停止。   白昼心里不好受,医者仁心的王爷更不好受,天下黎民即便是书里的人,但与现实里活生生的性命又有何分别呢?   药瘾上头,会让多少人家破人亡。   白昼让王爷亲自去查,倒并非是王爷比他人的追踪技术高明,而是他与白袁关系微妙,效忠、背叛一念之差。   人心的不稳定性,若是能够好好利用,必能事半功倍。   ——————————   这一夜,摘星阁上响起呜咽的箫声,像旧友寄来的书信,被缓缓的展开,静静的读,熟悉平和,把心事娓娓道来。   平和坚定,透出极淡的伤怀。   这支曲子,是皇上和王爷喝合卺酒那日吹奏的《待君归》。   不明所以的宫人们,只道皇上突然风雅,不知和着箫声,一骑快马出了都城。   一人一马隐没在月色中,直到遥远得看不到了,白昼才缓步下了摘星阁,向陪在身边的布戈道:“跟朕,去一趟御书房。”   第二日朝上,群臣见到了久未登殿的皇上,他脸色差极了,神色却郑重威仪,朝堂上安静得能听见炭盆里火花爆裂的细响。   “朕……自罪于天下,该向万民请罪。”   一言出,群臣惊动。   “念。”白昼向身边的布戈平静的道。   布戈皱着眉躬身行礼,迟疑在当下。群臣见他手里捧着一卷黄帛,心中再多猜测,也只能等在殿上。   白昼也不催布戈,而是坐回龙椅中,不动也不说话。   布戈终于还是展开绢帛,道:“朕,即位以来,刚愎狂悖,喜怒无常,孱弱多病,难正乾坤……致使,天降灾疾……”   只听了几句,诸臣便听明白了,这是皇上下罪己诏了,近来朝里虽然没有翻天覆地的乱,但民间骚乱,已经让人恐慌,有人觉得他是黔驴技穷,开始刁买人心,也有臣子觉得,能当众承认自己不是的皇上,还有救,算不得混蛋倒头。   “朕意气乏智,致使贤臣不得正寝……”   布戈还在念。   皇上坐在龙椅上,半眯着眼睛,轻声咳嗽。   “远宁王,自入都城以来,术精岐黄、栋梁股肱,有尧鼓舜木之才,黜陟幽明之远见,朕……朕……行将就木,无力案牍劳形,持江山之危,扶社稷之颓势,甘愿……甘愿……”   话到此处,布戈声音越来越小,隐约哽咽起来,就连白昼坐在他身边,都听不清他说什么。   群臣只见皇上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轻轻叹息一声,站起身来,平静的道:“朕甘愿授位于贤,禅让皇位给远宁王。”   话音落,殿上寂静一瞬,而后群臣悉数跪下,齐声呼喝道:“陛下三思,万万不可!”   这一点,白昼倒是没想到,他只道定然会有人反对,却未曾想,诸臣竟然整齐划一。   见皇上不为所动,太尉墨崇高声道:“陛下虽然剑走偏锋,但确实是除佞臣、罚贪党的贤君,反观远宁王,近来趁陛下龙体抱恙,把持朝政,若非他谄上乱政,岑二公子也不会殒命,更何况,陛下龙体只由他一人看顾,若是他有心加害,才真的是吾皇危矣,大尧天下危矣!”   白昼抬手示意他起身,又止不住的咳嗽,平复了气息才道:“朕的身子,是年幼轻狂时,贪图天下社稷的代价,与旁人无尤。”   墨崇还没接话,兵部尚书岑怜道:“陛下,远宁王一支乃异姓郡王,岂可禅位?我大尧岂非要从此易主!”   白昼轻笑了两声,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若我白家有贤德良才,世袭皇位无可否非,可如今白家人丁稀落,朕效仿尧舜大贤外禅皇位于有能者,百姓大安,天下帝位何人居,又有什么关系?”   话说到这里,他捏了捏眉心,身子有些打晃,坐回龙椅上。   朝臣们一时无言以对,向来看重世袭的帝王家,突然要效仿古之大贤行外禅,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布戈这时在一旁轻声道:“陛下,王爷今日没来上朝,也未曾告归。”   龙椅上,皇上抬眼扫一眼平日里远宁王身处的位置,暗想,也不知他这会儿到了哪里了……   面上不动声色,道:“昨夜朕差他回府拿东西去,许是有事耽搁了,一会儿你把旨意带到远宁王府去。”   但想也知道,王爷府上没人。   于是大尧皇室出了天大的笑话,传得沸沸扬扬,皇上要禅位,但本该欢欣雀跃准备登基的主儿,人间蒸发一般,不知所踪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尧舜禹禅位时流传下来的话,大意就是人心叵测,道心微妙,坚守初心,才能中正。详细解释字太多,小天使想细看自行度娘~   Mua~ 第109章 陛下要豁出命去吗?   这日午后,白袁求见。   他进朝露殿,浑身散发出一股难掩的戾气。   白昼看他来势不善,向布戈道:“出去吧,朕不叫进来,就不用伺候。”   布戈不放心的看看二人,还是退下了。   “皇叔消息灵通,比朕预想中,来得快,”说着,白昼指指椅子,“请坐。”   又亲手倒腾着面前的一套茶具,烹一杯清茶,递到他面前:“侄儿给叔叔敬茶。”   那一瞬间,白昼看出来,白袁想把茶杯掀了,但他终归还是忍住了。   坐下半晌无话,而后将还冒着热气的茶,一饮而尽,茶杯重重蹲在桌子上。   “大尧永不受胁于人,”白袁终于开口了,“你曾经能说出这话,老朽知道,你不惜命,但你惜天下黎民,还有你身边的人。”   白昼又给白袁把茶斟上,笑道:“对呀,叔叔说得没错,所以你才能有命在朕面前大摇大摆。”   “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白袁站起身子,脸凑过来,软藤面具几乎贴在白昼鼻尖上,“他去哪里了?”   这个“他”指得自然是远宁王。   白昼表情戏谑,道:“葫芦里的药,当然是如叔叔所愿,你以天下万民要挟朕,朕受了你的要挟,今日朝上就连禅位诏书都宣读了,叔叔怎么好像还是生气?至于青岚去了哪儿,你身为义父都不知,朕又如何会知道,”说着,他脸上笼上一层悲意,“至于朕与他……几分真心早已经被这些恩怨磨灭得成了笑话。”   白袁看着白昼,白昼也就那样缩在座位里看他,姿势委顿,气场却没输半分。   “你是不在乎死,”说着,他突然起身,走到朝露殿门前,推开大门,向外面招手笑道:“你过来。”   执殿的小太监不明所以,顺了传诗人的意思,二人一前一后向白昼走近。白昼隐约生出不祥的预感,猛的从椅子上站起来。   可还不等白昼开口,白袁突然回身出手如电,一把就扭断了那小太监的脖子。   白昼的心猛的震颤了,他下令杀人,眉头都不皱一下,但在他看来,那些是该杀之人。如今白袁以天下苍生和白昼身边的无辜人性命做要挟,白昼心里又气又急。   自己的弱点,早在刚穿进书里时,就暴露了。   始料未及……   他突然很想念远宁王,虽然他不知道这般情景,那人在他身边,能怎么做,但他知道,只要王爷在,他心里就踏实。   他狠狠的在自己掌心掐了一下,疼痛让他顶到头顶的气,略平息下来,他摆上一丝笑意向白袁道:“叔叔若是欺人太甚,朕也是会犯浑的。”   白袁,没理他的话茬儿,问道:“他去哪里了?”   白昼摇头,也不理白袁的问话,自顾自的道:“皇叔为何非要朕等到冬至那日?让朕来猜猜……”说着,他看向窗外,“因为皇叔和什么人约定了,要在那一日闹个痛快?”   说着,他啜一口茶,道:“既然是搭台唱戏,叔叔最在意的观众,就是朕吧?”   这二人看似自说自话,都在无视对方的提问,可实际白昼与白袁的进退维度,是钢丝上的博弈。   白昼在乎人命,若是贸然把袁抓了杀了,引得他手下人把成瘾性药物胡乱投放,带来的后果,就不仅是有多少人死去这么简单了。   白袁呢,一心为复仇,退一万步讲,他想看见白家天下尽毁、白氏子孙痛苦,是他的痛快,而他自己早就不是白家的人,心死了、血冷了,走到这一步,他不为得到天下,只为了痛快。   只是他痛快,需得有个前提——他想报复的人必须得活着,皇上死不得。   所以,午后朝里传来的消息,让白袁心慌,远宁王不知所踪,他若是真的被白景这小子迷得失了神,对自己反戈相向……   思来想去,他最可能去做得事情,便是去查药草的种植地了。   他来时,就火往上撞,见到白昼,和他来言去语几句,这小子顾左右而言他,就更让他担心了。   想到这,他狠狠的瞪了白昼一眼,笑道:“老朽舍不得你死,你得活出彩来。”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粒药来,递到白昼面前,目光扫过小太监的尸身,才又转回白昼脸上,笑里藏刀。   这是威胁。   白袁什么也没说,但白昼瞬间就明白了他的险恶用心。   让人煎熬的,从来都不会是生死本身,而是活不好也死不了,眼睁睁看着事情失控,无力挽回僵局。   白袁递过来的一定是能让人上瘾的药,但他给的,也一定不会是散布在民间的那种能使人彻底癫狂烈药。   白袁要的,是白昼在失控和自控之间摇摆不定,这才是千锤百炼的熬心。   白昼知道,至少是这颗药,他没得选,非得先吃下去不可。   “第一次,好好享受。明日老朽再来看你。”   白袁离开,白昼才重新坐回椅子里。   药效确实不强烈,但很快就发作了,让白昼觉得恐1怖的是,他竟然觉出一丝轻松舒适来,那种感觉,就像是与爱人缠绵时的悱恻,身子提不起力气,骨子里却被欲1望充斥得弥满无亏。   浅尝心动,欲罢不能。   布戈进殿伺候,看见地上的尸体被吓了一跳,他从不问政事,关键时刻,白昼也会让他回避。   但王爷不知所踪,近来前朝闹出那么多事情、坊间也不太平,若把这一切都联系在一起,布戈终于觉得皇上可能正在面临什么天大的难事,   布戈默默走到白昼近前,把他面前的冷茶倒掉,重新满上一杯温热的,递在他面前,道:“伺候陛下。”   白昼头还昏沉,好像酒醉时的醺醺然,微眩却不难受,他看着布戈,恍然有种小屁孩子突然长大了的欣慰,向他淡然一笑,目光转向地上陈尸的小太监。   “这小孩脸生得紧?”   布戈躬身回话道:“这是今日刚调到御前来的小顺,早上还欢天喜地的……”   布戈不忍再说,福祸相依,一夕之间。   “他还有家人的话,就吩咐人去好好照顾。”   布戈应了,多余的话,半句都没有,让人把尸体搭下去,他则在白昼近前垂手照应着。   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您……您这是怎么了?”   白昼没答,透过明纸看窗外,天色好像又暗沉不少。   他推开窗,凉气扑面,把白昼凛得一哆嗦,那股不知身在何处飘渺欲仙的虚幻被冷风吹散,让白昼顿觉踏实。   “陛下!”布戈急道,“您龙体欠安,少吹寒风。”   白昼摇头道:“无妨,”说着话,目光也没收回来,直勾勾的看着窗外,“下雪了。”   灰蒙蒙的天地间,飞洒着片片云朵似的。   白昼道:“你陪朕去摘星阁坐一会儿吧,朕想去看看景。”   摘星阁是观景的地界,居高临下,能看见山河渐披银装,纵横的街道,错落的屋顶,都被白雪覆盖。   雪,清洗了尘世间的浑浊,好像也能让白昼的思绪清冷干净下来。   皇上独自凭栏远望,站在极静的天地高阁间,布戈远远站着伺候,看他的背影,突然觉得看他孤身一人,身形单薄,说不出的孤独。   自来帝王曲高和寡,不胜寒,平日里他身边有远宁王相伴,但如今王爷……怎么也不知所踪了呢。   正暗自感叹,便见皇上突然直了直身子,好像在心里做了什么决定,淡淡的道:“去把李太医请来。”   布戈吩咐人去请的当口,白昼依旧看向远处,伸手入怀,摸出怀里装药的精钢小盒,不动声色的打开盒盖,捻起三粒药丸,送进嘴里。   这是王爷留给他迷惑白袁的药,王爷嘱咐他三日一粒足矣,但……   离冬至还有半个月,他须得支撑到他回来那日。   白袁给他下得药量不重,但此时,白昼不愿去赌。   凭借意志对抗成瘾性药物的风险不可控,所以白昼宁可在自己身体上做做文章,让白袁不敢肆意“折腾”他,毕竟,皇上得活着,这场报复的大戏才唱得下去。   李太医听了传召,前往摘星阁路上的时候,就遇到了又去催请的御前太监。   那小太监见到他跟见了救星一样,慌忙道:“李太医快些吧,皇上刚才在摘星阁,突然就晕过去了,满头虚汗,气都喘不匀了……”   刚到摘星阁楼下,就听见布戈在楼上急道:“怎么还不来,再去迎一迎!”   老太医马不停蹄的往楼上跑,顾不得气喘如牛,便被布戈拉到御前。   只见皇上半躺在软塌上,人是醒着的,半眯着眼睛,满头冷汗,气息拥滞,给人的感觉像是胸口被千斤之力压着,每吸一口气,都要竭尽全力。   李太医搭上皇上的脉,半晌,老太医的神色中透露出的并非是担忧,而是难以描述的极淡的悲伤。   他转向布戈道:“陛下需要些清新空气,各位让开些。”   侍人们让开,李太医才低声道:“陛下……这是何苦,当真走到要背水一战的地步了吗?”   白昼勉力把身子坐起来,惨然一笑,道:“看来他……果然跟李卿交代了。”   李太医点头。   数日前,远宁王曾在一日入夜后“偶遇”了李太医,闲聊几句医书典籍,借机往老太医手里塞了一张方子,沉声道:“陛下的身子,劳烦李太医照应到冬至。本王不在他身边,若是事发突然,只怕他要剑走偏锋……”   李太医细看,那是一张能让人看似病弱的方子,但若用药过度,看似也会变成确实。当时,王爷的意图老太医就明白了大半,如今见到事实,他虽不明根本,也能应对,沉声道:“陛下需要老臣做什么?”   白昼微微笑道:“请李卿再为朕,加一把火。”   李太医变了脸色,双膝跪下。   陛下……这是要豁出命去吗?   白昼摇头道:“朕要清醒地站着迎他回来。” 第110章 青岚…你回来了。   自从岑齐被削官殒命,大伙儿就都猜皇上在朝中安排了酷吏暗探,生怕今日说错一句话,明日就得丢了官帽,是以皇上的健康状况急转直下,远宁王又不知所踪,大部分人也三缄其口,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陆水和凌霄的惨事在坊间传遍,朝中的老少爷们儿们,更不敢如当初一般公然拿出来谈论分析。   这也是白昼的目的之一。   想那白袁再如何老奸巨猾,毕竟已经离开大尧都城数十年了,他的消息来源,排除朝里还有他的传声筒,其余大部分,该是平日里听多了官吏们嚼舌根子的闲话,而后甄别分析,归纳总结来的。   若是放在白昼不左右舆情的时候,远宁王如今身在何处,只怕朝里的聪明人们,胡猜都能破案了。   大雪过后的寒晨,皇上又一次登殿上朝。   皇上身体不好,却依旧没见远宁在身侧伺候,反倒是李太医一直寸步不离的跟着。   皇上全程有气无力的安排开国库放银,救济陆水和凌霄两地的百姓。   而后又给礼部和太常寺吩咐了差事,冬至宮宴,要宴请扶南传诗人一并参加,不能欠缺礼数。   就在群臣以为皇上要退朝了的时候,白昼突然冷声道:“太常寺卿与太医令何在?”   新任太医令赶忙自殿外入内,与太常寺卿跪倒听命。   白昼继续道:“陆水和凌霄的祸事,或许并非天灾而是人祸,爱卿将镇痛、镇静类的药物出具清单,责令各地药堂医馆,不得随意售卖,若真有病人需要用药,必须医师开据证明才可,两位爱卿去拟一套细则,速速下发,可以参考物勤工名的制度。”   皇上说话声音极轻,中气不足,带着气音,但大殿里鸦雀无声,拢住他清淡的嗓音,倒显得缥缈凛肃。   二人先是微微一怔,而后领命,道:“陛下英明。”   下朝不久,白昼刚回朝露殿,白袁便又来了。   美其名曰听闻上国君王龙体抱恙,前来探望。   他进朝露殿,就被吓了一跳,一夜间,白昼憔悴得一副只坐在椅子上,就要倾尽气力的模样。   白袁的初衷并非是现在就要白昼的命,心里也翻了个个儿,生怕他这副身子撑不到冬至那日,便得入土为安。   心道,他难不成是身体受不住自己给的药物?   再一转念又觉得不大可能。   走到白昼近前行礼,从怀里摸出个小锦匣,打开盖子,里面正是与昨日相同的丸药。他只给白昼看了一眼,便把匣子放在白昼身侧的桌子上,什么都没说。   白昼心底竟然有一丝冲动——拿起那颗丸药,揉进嘴里。   这一丝冲动让他觉得无比惶恐。他合上眼睛,压住心底原始的欲望,但发现这种欲望越是压制,反而越发勾动他的心思,痒痒的。   仿佛食色性也,却又强烈不知多少倍。   深吸口气,做了个吞咽的动作,随着喉结在他颈间滚动一下,心中压抑的冲动被缓解少许。   他知道,白袁正在观察他的反应。   白袁见白昼闭目缓神,压抑欲望,暗中得意,道:“老朽听闻陛下龙体大恙,自请诊治一二,”说罢,便要上前为白昼诊脉。   布戈和阮萌作势要拦,白昼缓缓睁了眼睛,轻轻摇头拦下了。   白袁诊着白昼的脉。   皇上的心肺确实比上次诊脉时衰弱太多了,他当然不知道这是白昼自己“作践”的。   如今,他面上和白昼身边人还非常微妙的维持着一副如履薄冰的和谐姿态。   便索性向李太医询问。   李太医道:“前些日子宫里闹了刺客,当时使节也是在场的,那刺客纵火是假,在火里焚烧了大量的草药……又激发了陛下体内的长环蛇毒,毒性压制不住,肆虐起来了。”   白袁感叹,当日自己出卖彭奇,是因为早就觉得他和自己离心离德,他越发不按照计划行事,还挑唆出许多杂事。如今看来,若非当日远宁王到得及时,皇上恐怕真要没命了。   白袁和彭奇最大的矛盾就在于,白袁要先看到皇上活着煎熬,而彭奇只要皇上死,就连扶王爷登位,其实都是顺便为之。   只是彭奇万没想到——对白袁“所托非人”,抛开他恶事做尽,真是可叹又可怜。   李太医与白袁你一言我一语的在诉说白昼病情。   没人注意皇上的目光已经聚灼在锦匣上,微撑起身子,拿过那粒药,放进嘴里。   这回的药性真的烈到让白昼都忍不住了吗?   当然不是。   再看李太医,他想制止询问时,已经晚了,惊道:“陛下吃的什么!”   见白昼不答,目光转向白袁。   白袁道:“是能让陛下身心愉悦的好药。”   果然,皇上神色轻松下来,李太医却瞬间一脸紧张凝重,忙去搭皇上的脉。   下一刻,毫无预兆,皇上的脸色变得煞白,冷汗瞬间渗在额头上,他眼神空洞迷离的看向白袁身后,看不出表情是紧张还是喜悦,口中喃喃道:“你……青岚……你回来了……”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哪里有人啊?   就只这一错眼珠的功夫,皇上呼吸也困难起来,紧接着人直直的倒在床榻上。   脸上却还停留着一丝悲凉的笑意,诡异吓人。   李太医急喊道:“陛下!”   赶忙去掐他人中,向布戈道:“快,拿参片来!”说着,就把皇上的双脚垫高,在他身上几个穴位上下针。   布戈拿来参片,塞进皇上口中。   渐而,皇上呼吸平缓起来,李太医才稍舒出一口气,回身正色向白袁道:“使节给陛下的到底是什么药!”   白袁医术尚可,但比起王爷和李太医还是略逊,他见李太医医治白昼的手法,大概猜出白昼是心血回流过缓,严重的话,会没命的。   眼看白昼冷汗说来便来,不像是假装。   心里又把彭奇骂了一遍,道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猜测他在火里烧的药,八成是与自己配置的成瘾性药物相冲。   心里诸般猜测,嘴上当然不能说实话,白袁答道:“这是我扶南舒缓心神的药,日前见陛下心绪紧张,才进献给陛下的。”   李太医冷着脸,不说话,老人家平时和善,脸一素起来,竟凭白多了压迫感,与白袁两相对峙,气势丝毫不输。   布戈更是早就知道白袁非善类,回想昨日小顺身死,皇上没说,但想也知道,是这老头儿下了杀手。   朝露殿内的空气像是凝住了。   正这时,白昼轻吟一声,微睁开眼睛,伸手抚上额头,道:“朕……这是怎么了?”   李太医回道:“陛下,您身体沉疴与使节给的药性相冲,导致幻视、心血亏虚,轻则眩晕,重则……药,您不能乱用了。”   白昼看向白袁,眼神里看不出情绪。   白袁自觉得只身回到皇宫,早不顾及生死了,只想把白家的天下搅乱,可也不知为何,这一瞬间,他紧张起来了。   情急关头,还是怕白昼借机发作,置万民于不顾,一心要弄死他。   “朕乏累了,”他向布戈道,“送使节回驿馆去吧。”   白袁回驿馆的路上,一直在想,他所有的裹挟,对昏君是没用的,刚才之所以紧张起来,是他自始至终也看不明白白昼,多年来自己这侄子,行事中有许多自相矛盾的地方,仿佛故意做着浑事,以求达到他清明的目的。   想到这,白袁坐不住了,前几日派出去查探种植药草情况的暗桩,还没有回信呢。   ——————————   再说远宁王,他是要引蛇出洞。   光靠长江流域的药材店去查清所有脉络,太慢了。   王爷和白昼都知道,他们等不起。   于是,只得利用白袁对远宁王的疑心。   果不其然,白袁前脚知道王爷突然不知所踪,后脚便入宫逼问白昼,被白昼软钉子顶回来之后,无奈只得调动身边的暗桩,让他们去探查。   远宁王当夜并没直接出城,而是和玉人、千禄在乐兮堂附近潜藏了一日余。   果然见一人悄悄的进了乐兮堂又悄悄的出来,掩人耳目。   这人的身法,玉人再熟悉不过。   他曾追踪过这人三次,但三次都跟丢了。   如今有千禄在,鸟兽也可为他所用,他驯养了几只会追踪人迹的雀鹰,终于派上用场了。   三人一路尾随那人,到陆水城近郊的一处山壁前,幽静隐蔽,四下无人迹。   几人便不敢跟得过紧。   那暗桩潜行功夫又了得,三人来到山壁前是,他已经不知去了哪里。   莫名其妙,那人就像凭白消失在三人眼前了。   千禄吹了几个调子,雀鹰在天空翱翔盘桓,落在山壁顶端几声鸣叫。   “它说,这山壁后面有东西。”千禄道。   可几人眼前,除了大片的山石便是齐腰高的野草。   “四下找找,有没有暗道,”远宁王道,转向千禄,使个眼色,千禄又吹一声哨子,一只年幼的雀鹰自树丛里飞出来,在几人头顶盘旋几圈,往陆水城的方向飞去了。   眼见鸟儿飞走,三人开始在山壁前一寸一寸的找。眼看太阳即将落山,三人终于发现一处乱草后面,有一个狗洞似的入口,钻进去漆黑狭窄,却隐约看得出,是一条穿山隧道。   当三人穿过幽长的隧道后,眼前豁然开朗时,即便知道眼前的花草恶毒,也不禁被景色震撼住了。   这是一处山腹,因四面高壁巍峨,山腹里的温度要比外面暖上许多,入眼一大片摇曳生姿的花朵,是妖冶又纯洁的蓝色。   远宁王捻起一朵花——他不认的。   这娇艳的毒花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一种草药,像是鼠尾艾玉草与寒花淬嫁接种植的药草。   远宁王摘下十几朵花,用油纸包好揣进怀里,向玉人和千禄道:“烧了。”   山腹中,极适合毒花的生长,也极适合一把火烧个干净。   玉人正自下风口堆一措干草堆引火,刚把火折子刚从怀里摸出来,便猝不及防的听见一阵破风声,少年下意识撤手。   饶是他应变神速,那火折子也正好被一柄短匕首削得飞出去很远。   冬季天气干燥,火折子落地,正磕在一块石头上,擦出火苗来,周围的乱草一下就被撩着了。   千禄将错就错,从怀里摸出个蜡丸,扔进火堆。   蜡丸迅速的融化开,火苗一下窜起一丈高,像是被唤醒的妖兽,顷刻间把周围的毒花拥入炽热的怀抱。   飞刀的主人大骂一声,也顾不得管这几位不速之客,直向起火点冲过去,脱下大氅,便要去把火扑灭。   他正是白袁那名武功高强的暗桩。   也几乎是同时,暗影里另一人夺路而出,冲入隧道中隐没了身形。   远宁王只觉得那人背影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是谁。   当务之急,在场的三人不能够容许那暗桩灭火,知道他武功不弱,同时向他攻去。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得不太顺,可能会疯狂修细节,dei不起~ 第111章 再磨蹭,就没命了!   即便远宁王早对这人的功夫做出过预判,待到动上手时,也没想到,他功夫精妙得不像话。   简岚鸢在武功修为这件事情上,继承得是原主的本事,经过他后来的勤苦练习,就连玉人都说,要比原主精进得快。   放在江湖上,算得一流高手。   可如今这人,却像是长了三头六臂,面对王爷三人,总有办法逼退两人,独面一人。   也亏得是王爷三人联手,才没让他有机会扑灭大火。   饶是如此,功夫最不济的千禄,片刻就挂彩了,被那人一匕首钉在侧胸,鲜血瞬间殷红了衣裳,王爷瞥一眼千禄伤处,暗道不妙,若位置不好伤了肺,只怕还得切一次气管。   再看千禄,硬气得紧,匕首插在肋条上,人丝毫没有要退下阵去的样子,反而越战越猛,几乎要豁出命去了。   他一声哨音,天上鹰唳嘹亮,雀鹰俯冲向下,一爪向那人头顶猛爪,那人眼中凶光暴涨,手一甩,飞刀飞向雀鹰胸腹间。   猛禽之所以称为猛禽,是因为它骨子里有一股野性。   在众人面前上演了一出教科书般的“鹞子翻身”。   灵活躲过飞刀,只被削掉了翅膀尖的几根羽毛。   损伤,更激发了它的凶戾。   尖啸一声,锐利的喙直冲那人的眼睛。   千禄与雀鹰是有默契的。   他这会儿人在两丈外,手上的兵刃已经掉了,情急之下,拔出还扎在身上的匕首,抖手向那人喉咙飞射过去。   也就在这时,王爷长剑陡然送出,直刺他心口,玉人短刀向他侧腰攻过去。   一时间合围之势已成,眼看他分身乏术,三头六臂也挡不开四方来的攻击。   星火之间,那人头微微一偏,躲开雀鹰的雷霆之势,右中短刀挡落千禄的飞刀。   紧跟着他一跃而起,双脚飞燕,分别向王爷和玉人的兵刃踢去。   这一招应变,已经将一个人的反应发挥到极致了。   雀鹰一啄不中,翻身又攻过来,被那人扼住脖子,甩出去好远,坠落在远处花丛里,不知是死是活。   玉人的短刀被他飞脚踢中,但玉人和王爷均是高手,懂得顺势泄力。玉人顺着那人劲道,将刀画了个圈,竟难以全然泄掉他的一蹬之力,人索性跟着滚倒在地,回身就向他脚踝跟腱处猛划过去。   远宁王借机长剑翻花,避开他一蹬之力,剑交左手,右手使出擒拿手法,捞在他鞋面上,顺势往怀里一带。   二人前后夹击,玉人终于一刀划中那人跟腱,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远宁王却没放手,坠住他脚面把他扯落在地。   玉人短刀紧接着就架在他脖子上。   结果,那人眼见自己被制住,直愣愣的就把脖子往玉人刀上贴去。   毫不犹豫,就是奔着死去的。   千钧一发,玉人刀刃反转,刀背狠狠的敲在他喉咙上。   这一下若是敲碎了喉骨,也得致命。   幸而,旦夕间玉人留了力道,那人被他敲得一阵窒息,蜷在地上,猛咳起来。   远宁王道:“兄弟,任务失败也犯不上不要命了。”   那人双手捂着喉咙,喘息了半晌,才抬眼看远宁王。   他一个消瘦的男人,眼睛长得像狼一样,坐在地上目录凶光的瞪着王爷,像一只受伤的野兽,随时准备孤注一掷。   让人忍不住多加几分戒备。   远宁王扫了一眼远处渐大的火势,收敛目光淡淡的看着他。   那人终于开口说出第一句话,道:“养不熟的混账,你当真,不念主公收留的旧情了吗?”   王爷笑着蹲下,贴近那人耳边,声音极轻的道:“我若不是李鸠呢?”   千万种答案,那人怎么都没想到王爷冒出这么一句,诧异的看着他。   王爷正待再说话,突然听见隧道入口处一阵脚步声,一人喊道:“王爷,快走!他们要炸山!”   就像回应这人话一般,“轰——”一声巨响,对面山体因为震荡,巨石滚落。   远宁王瞥了地上那暗桩一眼,冷笑道:“任凭兄弟武功如何卓绝,看来他也不完全信你。”说罢,一下敲在那人颈动脉窦上,那人被他敲得昏死过去。   远宁王转向隧道前那人,挑起大指,道:“这戏做得不错。”   千禄眼见事情解决,把雀鹰抱进怀里,目光也跟着转向隧道前那人。   见他是岑齐。   只要一放松下来,千禄瞬间就恢复直截了当的咋呼性子,见鬼一般指着他,道:“你……你……岑大人……你不是死了吗!”   再看岑齐,一副火烧眉毛急得跳脚的模样,也顾不得礼数了,大喝道:“老子没死,也不是做戏!快走!再磨蹭,就没命了!”   紧跟着,又是“轰——”一声,侧面的山体,也被炸了。   烟尘碎石滚落,如星坠一般。   被火光中燃烧的妖艳花朵映衬着,让阳光萧瑟的山腹中,描绘出一幅末世的悲画。   片刻轻松的表情冻结在这几人脸上——若暴露在旷场下,即便不被砸死,也要被埋被呛。   远宁王搀扶着千禄,玉人背起那暗桩,几人脚下生风一般往隧道冲去。   刚进隧道,便听见头顶又一声巨响。   众人耳膜嗡鸣,在脑海里回响共鸣。   像是被人扣在一口大钟里,现在正有人在外面拼命的敲。   几人躲在隧道,虽然一时不会被砸,山体厚实也暂时不会彻底坍塌,但……落石,片刻就要把两侧的洞口封住。   无可奈何,被逼入剜肉医疮、扬汤止沸的地步了。   远宁王急道:“它能飞回都城去吗?”   千禄抚摸着雀鹰的头顶,道:“它认得陈星宁大人府上,也是小的以备万全之用。”   那雀鹰像是极通人性,努力的支撑起脖颈,展开翅膀,一声长鸣。   眼看隧道口被逐渐封堵,王爷摸出怀里包着毒草的油纸包,又扯下袍角的一块布料,割破手指,简略写了几行字,把东西一并系在雀鹰的脚上。   随着千禄吹出的一段乐声,雀鹰展开翅膀,飞出隧道口,灵巧的躲过掉落的山石,如涅槃的凤凰,冲向九霄。   远宁王看向洞口,洞外的光亮渐而暗淡,隧道口终于被彻底堵住了。   “岑大人,”黑暗中,千禄一边划亮火折子,一边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岑齐看着千禄举着火光,把自己的脸映得跟鬼似的,直皱眉,笑道:“这是陛下和王爷的计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千禄眼珠一转,叹道:“咱们是黄雀?还不照样不见天日,你的人呢?”说着,气息不稳,咳嗽起来。   他说话直白,岑齐白他一眼,没理他,向远宁王行礼道:“陆水城里散布毒物的人,下官已经捕获,还是来晚一步,这才让余党有机可乘,前来销毁物证,”说着,他从怀里摸出金创药,扔给千禄,才又继续道,“刚才逃出去那人,王爷许还认得,是陆水城郡守何开来被罚的公子,何方。但可惜,他趁乱跑了。”   原来是他……   难怪觉得背影眼熟。   若想他与夏司星还有彭奇之间的纠葛,倒也不觉得他搅合进这趟浑水里奇怪了。   远宁王点头,接过千禄手里的火折子去查看他侧胸的伤口:“这事待出去再细说也不迟,现在赶快寻找通路,否则冬至宮宴之前,赶不及回去了。”   ——————————   大尧冬至的宮宴,是比新年夜宴还要盛大的宴会。   整个宫廷都忙碌热闹起来,唯独朝露殿,寂寥一片。   白昼在白袁眼皮子底下吐血,又豁出身体和李太医合演了一出半真半假的苦肉计,真把白袁唬住了。   毕竟他也不想大戏没演,正主儿就先蹬腿闭眼。   借着这机会,白袁筹谋布置了宮宴上的热闹。   白昼也一样。   二人各怀心思的猜测对方的预判和招数,表面风平浪静,私底下,暗潮汹涌。   隔日就是冬至了,陈星宁请见。   一进朝露殿门,他便闻见一股浓重的药味。   白昼因为加量用药,身体负荷加重了许多,但神志清醒的迎王爷回来,携手了断让二人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比什么都重要。   陈星宁嘴上不说,问得也少,但他其实心里多少明白。   他皱了皱眉,向皇上行礼道:“陛下,请过目。”说着,便从怀里摸出一张清单和一只小锦匣。   白昼接过来看,见是寻戍将军在尧国各府道探查来白袁散布成瘾性药物的结果。   锦匣里是一点灰白色的药粉,想来便是能让人用一次就如痴如狂的药物。   尧国的刑部,早在白昼穿书之前就驯养了军犬,取名寻戍将军,白昼知道以后,给了相当大的力度扶持强化训练,更普及到每个郡城。   后来自从知道了白袁和彭奇善用致幻药物控制对手,白昼便给这些军犬增加了一项训练学习内容——寻药寻毒。   这回可算派上用场了。   千禄的雀鹰把王爷寻到的毒花带给陈星宁后,陈星宁第一时间依照王爷血书的吩咐,把那些花朵研磨加工,分派到尧国十六个府道,秘密搜寻辖区内毒花的种植地。   不查不要紧,一查之下,发现其中七个府道中有多处种植地。   白昼看着清单,缓缓点头,道:“做得好。”   静默片刻,白昼问道:“夏姑娘……你们如何?虽然她挑拨郡主与王爷之间的误会,但这事儿,也不能全怪她。”   提到夏司星,陈星宁的目光都柔和起来了,道:“前些日子陛下着岑二公子密查的良苦用心,下官涕零。岑二公子也已经把情况告知下官,多谢陛下垂怜,”话说到这,他抿了抿嘴唇,声音小了好多,“待到乱事平息,微臣可否,求陛下赐婚?”   白昼眨巴着眼睛,看铁汉柔情,笑道:“人家姑娘愿不愿意?强买强卖的差事,朕可不能帮你。”   陈星宁低声答道:“微臣……自然舍不得强迫她。”   乱事繁杂,这是白昼近来听到的最甜蜜的消息了,他点头笑道:“那到时候朕,须得平了夏嘉的冤屈,还夏姑娘一个好身份,她本是将门后人,若是以民女的身份许了你……嗯……可不能亏了人家姑娘。”   眼看皇上都有要做夏司星娘家靠山的意思了,陈星宁连忙跪下谢恩。   白昼笑罢,目光又转回到陈星宁带来的清单上,笑意渐收,皱起眉,问道:“他……把消息和样本带给你,半句话都没带来给朕吗?”   陈星宁语塞,他收到的血书上,王爷简略写了因果,更让他暂时向皇上保密。   王爷早已经料到了皇上定然不会乖乖的听他的话,每三日才服一粒他留下的药物。   这人若是被白袁逼得急了,必然会破釜沉舟。   药物定会影响他的心绪,远宁王不愿让他的身体因为担心自己又雪上加霜。   陈星宁左右为难的神色一瞬即逝。   可白昼精明得丝毫不给陈星宁喘息的机会,一眼就看出他有问题,道:“到底怎么了,你有事瞒朕?”   --------------------   作者有话要说:   ,。 第112章 这是一盘巨大的生意。   冬至,该来还是来了。   朝臣们嗅到了近来大尧都城里气场微妙的变化,本着自扫门前雪的心态,日复一日的做着手头的本职工作。   冬至的祭祀和宮宴,一派和谐,歌舞升平。   唯独皇上,撑着精神参加了最重要的一项祭祀,便回朝露殿休息去了,太阳将落的时候,宮宴开始,才又自后宫到了前殿。   随着日头下沉,东边的天空滚上来层层叠叠的乌云。   皇上站在遥安门下,背后高殿巍峨,更衬得他身形消瘦。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向群臣道:“今日冬至,进九天,天至寒,过了今日,凛冬将尽,诸位是朕的股肱之臣,国之柱石,没有诸位的辅佐相伴,大尧没有今日,朕也走不到今日。”   正说着话,天边最后一丝阳光,也渐渐被乌云遮住了。天空洒下了碎雪,雪花落进酒杯中,瞬间就融了。   白昼把酒杯端平,刻意去接飘落的雪花,道:“就连苍天也愿为大尧祝祷,点拨朕心,落雪无根,寒可彻骨,入了烈酒,便可暖心,就如同诸位与朕,没有诸位,朕只如一粒苍穹飘雪,愿诸位陪朕,有待来年,锲而以恒。”   说罢,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群臣齐声道:“有待来年,锲而以恒。”也都纷纷端起酒杯,喝尽杯中酒。   就正这个时候,有人朗声道:“大尧的天子确实如同天上雪,无魂无魄,就连心也没有,融入再好的烈酒,也不过是无根水。”   挑事的角儿来了。   白昼不动声色。   众人循声而望,只见说话那人,正是扶南的传诗人,他站在宾客席位上,依旧戴着面具,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礼部尚书起身道:“传诗人只怕是不胜酒力,来人……”说着,招呼殿前武士和侍人,“请传诗人回驿馆休息吧。”   “且慢,”殿前武士还没动手,便被皇上阻止了,只见皇上自斟一杯酒,端起来向传诗人恭恭敬敬,“这一杯酒,朕以侄儿的身份,敬二皇叔。”   一言出,惊四座。   二皇叔这个称呼,很多年轻的官员都不知道皇上指得是谁,只有些元老之臣,向白袁看去,面露诧异。   数十年的岁月沧桑,早将当年意气风发的皇子,消磨成如今面容丑陋的老人,实在看不出是同一个人。   寂静,停留在大尧的贵胄之间,良久。   终于,太尉墨崇出列道:“陛下,据老臣所知,当年的夺嫡之乱,大皇子与二皇子还有两位皇孙殒命乱象中,如今多年已过,陛下莫要受人蛊惑欺骗。”   白袁蔑视的瞥了墨崇一眼,笑道:“户部的小官儿,一跃成为两朝太尉,你儿子墨子闻当年依仗你的职权侵占良田,高征税收,被人联名上告,还是老朽暗中帮了一把,才让你墨家留住了一条根,”说着,他自宾客席位上缓步走到宴席会场的中心,负手而立,自有一派贵气,不咸不淡的向墨崇道,“白落能重用你,全因当年他初为太子,你偷偷向他检举了大批反对他的官员,就连你的老师,也被牵涉其中,这里面几分真几分假,你心知肚明。”   这段往事白昼不甚了解,但他相信白袁没说谎,当年白落为了名正言顺,定然会除去一批反对他的人。   其中,几人污吏,几人冤屈,早已经被时光湮灭了真相,真假难断。   再看墨崇,变故来得突然,白袁所述,确有其事,他只知道当初这事情被一位贵人了了,却不知这位贵人,是白袁。   还曾一度诧异,怎么会有人施舍了恩惠,不来收利息?   原来并非不来,而是时机未到。   墨崇半句辩驳都说不出来,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胡子都要飞起来了,终而只得颤抖着手道:“一派胡言!耸人听闻!”   白袁不理他,目光转向吏部尚书,笑了笑,悠悠然道:“你呢,又是如何当上吏部尚书这六部之首的?”   吏部尚书王珂为,年纪也不小了,耳顺之年,任吏部尚书二十载,几次修订大尧的用官制度,让尧国官吏的任免、赏罚更加完善,德配其位。   可在白袁的诉说中,他上位的过程却不太光明,他向白落表忠心,将与太子交好的原吏部尚书陷害入狱,病死狱中。   不大一会儿功夫,尧国的数位老臣,被白袁数落得哑口无言,无人反驳。   年轻一辈的官员们都能看得出,因为这位丑脸的老人说得八成是事实。   但毕竟,天子当前,怎容得他一人“撒野”?   一众臣子看向皇上,见皇上已经坐下了,看戏似的看着白袁翻老臣们的黑账。   半分阻止的意思都没有。   见他这般,便有人开始胆寒,皇上……怕是又要用什么借力打力的阴沉招数?   礼部尚书出列跪倒:“陛下,无论这位是谁,他如今以扶南传诗人的身份搅闹我大尧的冬至宮宴,就不成体统,还请陛下提点臣等,该如何发落。”   白昼这才似有似无的淡淡一笑,道:“二皇叔,当年宫变之时,朕还没来到这世上,看在你我血亲,朕容忍你至此,可依朕来看,当年你为了自己活命,手刃亲子,今日为了裹挟于朕,向大尧七处府道投放毒物,朕无论如何,也不能任你恣意,更不能将天下社稷交予你手。”   白昼口中确切的说出“七处府道”时,白袁一愣。   远宁王如今不知所踪,他派去陆水城查探情况的暗桩也杳无音讯。   白袁想过,远宁王对皇上的感情胜过这二人幼时初遇时的恩怨,否则皇上也不会要把皇位传于远宁王,即便他知道对方只是自己收养的义子。   眼看话说到这里,白袁顺着皇上的话道:“所以你就要做尧国的千古罪人,把大尧的江山社稷,拱手相让占环的小王子李鸠吗?”   朝臣们已经懵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戏本子都没这么乱。   当年宫廷内乱,年长的老臣们虽然不知具体细节因果,但风声总还是听过的。   怎么这会儿又凭白论到占环小王子……   皇上明明是想要传位于远宁王的,言外之意,远宁王是占环曾经失踪多年的小王子李鸠?   白袁继续道:“老夫当年收养的孩子是李鸠,始料未及,然后来发现事实,为时已晚……”说着,他转向端淑郡主,“如今老朽身份难明,还请郡主为老朽正名吧。”   端淑郡主一直在坐席上不动声色,见白袁提到她,起身先向皇上行礼,而后从袍子里拿出一只锦匣,打开来是一卷黄帛,看纹样正是圣旨。   她出列跪下,正色道:“端淑有罪,曾听信奸人谗言险些害了远宁王性命,幸得陈星宁大人提点指证,才让真相浮于水面……”   这话一出,白袁眼见慌神,这和他与郡主说好的不一样!   “郡主此言何意!”   他还是不死心的问道。   郡主转向白袁,道:“本宫可以担保尊驾是白袁,但先皇遗诏与本宫父王的死因,却不像先生与本宫诉说的那般缘由,本宫曾一度被蒙蔽,却不能一直不明真相。”   在郡主的诉说中,群臣们听到了不一样的过往:   当年先皇确实立下遗诏,交给瑞王保管,内容说明白袁杀子投诚,改头换面为远宁郡王的因果。而后,瑞王与马巽先是觉得皇上作为有失道义,但后来眼看白落治国勤政,若是再发动宫变,到头来还是百姓苦,于是伪造了一份诏书,污指白景并非为白落亲生,以待日后白景登基,如果为君昏庸,可凭遗诏废之。   时过境迁,瑞王唯一的儿子,牵涉到蚌安买官的利益中,瑞王才无奈带着诏书想暗中向皇上求情。   万没想到,彭奇担心瑞王叫破白袁的身份,让皇上提早防备,这才痛下杀手……   郡主说完这一切,神色悲悯,脸上却半滴泪水都没有,她此刻只是感叹,生在帝王家,有多少身不由己。   回想前些日子,若非陈星宁偷偷找她,挑破她收到的密信其实是出自夏嘉的女儿之手,她只怕至此还被蒙在鼓里,被人当枪使。   事件始终,没有绝对的对或错,每个人的身上都有污点,但每个人也有自己的长处与迫不得已。   白袁愣在原地,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狠狠瞪着白昼,道:“想不到,老朽多年的算计,竟然被你这个蛇蝎小辈毁于一旦,你五岁时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老朽轻敌了。”   话音落,他打了个呼哨。   群臣一瞬间都紧张起来,武官武将们更是屏息凝神注视着四下,但……   什么都没发生。   白昼向陈星宁使了个眼色,陈星宁示意,他手下的侍卫便押着一个首领模样的人到白袁面前。   那人左手断了,无力的垂着,跪在白袁面前,道:“主公,兄弟们……暴露了,都被擒了。”   白昼道:“皇叔恨朕,朕理解,但行刺这种事,还是不希望皇叔做的。”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上面朱红的火漆印信惹眼极了:“这是占环王上前几日传来的国书,小王子李鸠已经找到,并非是远宁王,皇叔定是哪里弄错了。”   说着,他随手一扬,信件随风飘到白袁面前,白袁随手接住展开来看,见那书信上确实盖着占环的国玺,义正严词的说明,小王子李鸠流落在外,不日前已经找回去了。   白袁拿着信,半晌才喃喃道:“不可能!你……你定是……定是与李鸩有什么利益交换,他才为你写了这样一封假信!”   白昼冷笑。   白袁料想得确实不错,岑齐诈死,先是带着一对玉珏及白昼的手书,去了占环。   对于李鸩而言,他最担心的,便是突然有一日,弟弟李鸠蹦出来,与他夺王位。   如今李鸠愿意留在大尧的国君身边,更希望彻底舍弃小王子的身份,李鸩当然乐得不行。   权术算计从来如此,淡真假、重结果。   你来我往,各取所需,在白昼看来,这也是一盘巨大的生意。平衡彼此的需求,便能长治久安。   幸而,他善于此道。   白昼又道:“二皇叔隐没在扶南的人,也被楚言川将军暗中擒住了,这几日,不会有人借扶南兵力攻我大尧边境,扶南王涂阿伽更活得好好的,此时,她只怕正在宫殿里,与朕遥相庆贺凛冬将尽呢。”   接二连三的算计失败,让白袁始料未及。   他怎么也想不到,罢官、诈死……并非是白昼恣意妄为,就连涂阿伽,都与白昼合演了这一出。   皇上站在遥安门下,天上依旧飘洒的细雪,唯独刚才被乌云遮蔽的冬日暖阳,自云端后露出一线光明。   夕辉柔暖,正好打在尧国年轻的君王身上,晃得他惨白的脸颊,晕出浅淡的血色。   白昼凛声道:“白袁,身为大尧皇室,种植毒草,放肆散布,置万民性命于不顾,更伙同外邦逆臣,企图挑起两国边关战事,涂炭百姓,”说着,他清了清嗓子,声调略高起来,“来人,给朕拿下!”   殿前武士一拥而上,将白袁围在其中。   众臣都为皇上精准的算计折服,也因为事态形成一边倒的优势松下一口气。   可就在此时,变故突发。   等候在场外的女乐中一人一跃而起,直向白昼而来。   陈星宁应变及时,佩剑出鞘,护在皇上面前。   那女乐眼看到二人近前,竟然自行伸手在耳际一带,面纱滑落。   露出一张薄施粉黛的俏脸,馀妍清婉,如山巅幽云。   陈星宁大惊,千算万算,没料到夏司星混在女乐中别有所图。   让他更没想到的是 ,姑娘手中匕首横过来,就往自己脖子上抹。   只一瞬间,陈星宁就反应过来,这是虚招。   可还是忍不住低呼一声:“不要!”抬剑拍向她手腕。   果然是个虚招。   二人错身而过,陈星宁再想撤剑回护皇上已经晚了。   夏司星手持匕首搭在皇上的肩头,锋刃没入他雍容的衣领风毛中。   不及众人做出反应,姑娘在白昼腰间一带,二人一跃上了身后大殿的屋脊。   变故太快,只有白袁抬头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哈哈大笑。   --------------------   作者有话要说:   白昼骂骂咧咧:陈星宁你个有异性没人性的玩意……   陈星宁:皇上说得对…… 第113章 终于要动粗了?   雪,在殿脊上铺了薄薄的一层,很滑。   皇上被挟持,陈星宁等诸多侍卫还有好几位将军,一拥而上。   却又不敢逼的夏司星太紧。   “夏姑娘……”陈星宁道,“陛下应过的事情,自然会兑现。”   夏司星看了白昼一眼,苦笑道:“我信,陛下会给家父一个说法,但如今,我是要报恩,报老王爷的救命之恩。”   事情,果然如当初白昼料想的一样。   夏司星身为官妓,想要脱离火坑谈何容易,表面上是何方帮她,但实际,自那时起她便隐约知道,真正助她脱离苦海的,是父亲夏嘉的旧识。   她也知道,这位旧识之所以愿意帮她,并非出于故交情谊,而是别有所图,图她心底对大尧皇室的恨、图她想为父亲鸣冤的念。   没有一纸契约,也已成合作之势,两厢情愿。   “星儿,报恩有太多种方式,不一定要这般铤而走险,前些日子我已经求了陛下赐婚,他不仅允了,还说要为夏嘉大人平冤,你快收手!否则,否则……”   否则挟持君上,你我的日子就没有将来了。   陈星宁眼看事态急转直下,远宁王传信提点过他,他防备审视着每一个人,却全没想到夏司星会掺和进来。   前些日子,夏司星还到他府上小坐,他旁敲侧击的问姑娘愿不愿意嫁他,姑娘莞尔一笑,这一笑,让陈星宁甜到心坎儿里了。   “平冤”、“赐婚”这两个字眼儿冲入夏司星耳朵里,让她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陈星宁。   她相信皇上终究会给夏嘉一个说法,但应该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结果;   她也知道陈星宁对她的心意,但在骨子里,她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在夏家的冤屈洗清前,她更不配独自幸福。   只是如今,惊喜陡然全都来了,她却也已经骑虎难下。   世间事,怎么就如此难以恰到好处呢……   终于夏司星还是摇头道:“恩怨一分为二,若是当年没有老王爷和彭先生拉我出那水深火热的炼狱,如今只怕我命都没了……更不要说为父亲平冤,也不会遇见你……”说着,她眼睛里泛起泪光,“星宁,你我……始终缘浅。”   话说到此,她匕首往前送,锋刃把白昼的脖子蹭破了皮,渗出血来,夏司星凛声俯视会场中,道:“放老王爷走!”   岑怜、陈星宁等手上有功夫的文官武将,真的不敢硬来了。   白袁见状哈哈大笑,道:“夏家果然将门虎女,老朽养了一众影卫暗桩,到头来,不及夏姑娘一人而。”   说罢,他突然飞身而起,陈星宁暗道不好,让他逃了就罢了,万不能让他把皇上劫走。   长剑一挺,便想拦住白袁,谁知白袁手一抖,只听“砰——”一声响,也没看清他从哪里拿出一柄连发的□□,弩1箭直向陈星宁心口而去,机械的劲力与速度要比手打的强太多,眨眼的功夫,箭尖已经挨到陈星宁衣襟。   不得已横剑回防,却就这须臾之间,失了先机。   白袁一把把白昼敲晕,扛在肩上,低声喝道:“走!”还不忘了回身放出几箭阻退要冲上来的陈星宁、楚关几人。   最后一支□□抵在白昼后心处:“你们追上来,老朽即刻要他的命!”   也正是这时候,时间显然是被算计得精巧。   城门急报传来——有两拨武艺高强不明来路的高手,正在猛攻皇宫的东西二门。   陈星宁和楚关对视一眼,昨日下午,他二人收到了来自江都的飞鸽传书,书中说,让他们提防白袁暗谋兵变,一夜的筹谋布置,果不其然发现白袁在都城中安排了多处影卫暗哨。   可明明已经被控制住了。   如今,又是从何处突然冒出来的变故?   都城里,还有不为人知的内应!   ——————————   白昼醒来时,入眼是一片茅草顶子。   他挨了白袁一下,头还昏沉,躺着缓神。   在白昼看来,无论生意也好,做天子也罢,终归是你来我往有利交换,去寻找一个平衡点,彼此就能制衡。   但白袁的作为,越发突破了他理性的交换理论。   这人荣华富贵、权利美色,什么实际的东西都不要,他只想毁掉白家的江山,想皇上痛苦。   这样的买卖,没法谈。   因为他要的,白昼给不起,也不能给。   平衡终于被打破了。   又合了一会儿眼睛,白昼想要起身,一动才发现自己双手被绑住了,只得努力挣扎着挪起来,闹出声响,一人推门而入,是夏司星。   她手里端着半碗温水,扶皇上坐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碗就到他嘴边。   白昼并不赌气,喝了几口水,往墙边一靠,也不说话。   暗自盘算,陈星宁若是利用寻戍将军找他,应该用不到太多时间,只是……简岚鸢,为何还不回来。   门又是一声轻响,白袁进来了,似笑非笑的走到白昼近前,二话不说,一巴掌扇在白昼脸上。   这一下极重,白昼被他扇得耳朵“嗡嗡”的响,好像虫鸣一样,先是乱糟糟的一团,渐而变成一个尖锐的高音持续不停。   嘴里一股铁锈味道。   他甩甩头,抹掉嘴角渗出来的血迹,冷笑着抬眼看白袁:“怎么,黔驴技穷,终于要动粗了?”   白袁的算计被白昼一一堵死,多少有些气急败坏。   眼前这年轻人冷笑的模样,与三弟白落年轻时的轮廓重合,他脑海里浮现出当年的画面,白落冷笑着问他道:“二皇兄没有篡位报复之心,可不代表孤的两位侄儿没有。”   言外之意,非常明显。   怒气上头,抬脚踹在白昼胸前。   白袁是有功夫的,白昼只觉得胸前像被千斤重锤锤了,几乎背过气去。   唯独他心里荡漾起一丝安稳——他这么生气,至少能证明,简医生没落在他手上,不然他一定会拿他威胁自己,不会这样气恼。   想到这,脸上反露出一丝欣慰又不自知的笑意。   白袁见他笑,火气又往上撞,正待上前再补一脚,就见白昼刚撑起身子,突然按住胸口。   他胸中好像有一只铁棒在搅动,五脏六腑都被搅和得乱七八糟,心肝脾肺肾什么都在,却哪里都不对劲,紧接着海啸一般的痛楚,自心口处澎湃滚动,鲜血还来不及跟大脑打个商量,便自喉咙里呛出来,呛进鼻腔,让白昼窒息在浓重的血腥味里。   夏司星扶住白昼,见他喷了一口血之后,嘴角的鲜血依旧滴滴答答,止不住的往下淌,脸上却始终挂着笑意。   以为他不是神志不清就是失心疯了,拦在他和白袁中间,道:“他们很快会找到这,你快离开这里吧!”   她这话出口,白袁和白昼同时笑出声来。   前者笑姑娘痴人说梦,后者笑姑娘江湖中浮浮沉沉,尝尽冷暖,始终还是单纯。   白袁敛了笑意,道:“皇宫三处被攻,他们自顾不暇,找不来这么快,更何况,老朽行事至此,就没想过离开了,”说着,他看了看白昼,继续道,“老朽的义子背信弃义,想来皇上也惦念他,夏姑娘何不把从陈星宁那里得来的血书给陛下看看?”   白昼脸色瞬间变了,抓住夏司星手臂,急切道:“什么……什么……血书?”   他刚才被白袁一脚踢出内伤,一说话,胸腔内便更疼得要命,可再如何痛楚,都敌不过得知王爷的下落急切——白昼早就觉得陈星宁有事蛮着他,否则,以远宁王的性子,怎会只把白袁栽培毒花的线索传回来,却连哪怕一句平安都没带给自己呢?   夏司星在白昼身前站起来,面对白袁,手掌一翻,刚才挟持白昼的匕首握在手里:“我救你,是还当年你帮我摆脱官妓身份的恩情,如今恩怨相抵,先生若是不离开,我就不客气了。”   白袁冷笑道:“和你爹一样,不自量力。”说罢,他一声呼哨,本来极静的屋外,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屋门被推开,数名黑衣人列队而立,白昼趁乱往外看去,见不远处一片湖泊眼熟得很。   这地方……   是王爷曾待他来泛舟散心的湖泊边。   再说夏司星,她不知道白袁功夫的深浅,但一对一的情况下,尚敢拼尽全力一试,起码拖住白袁,让白昼先走,她自信可以做得到。   在姑娘的世界里,善与恶、恩与怨,一码归一码,就像买卖一样纯粹。   沉沦风尘的日子里,她也被人当做商品一样的展示、买卖,每当她与客人两讫时,她都会觉得这种不亏不欠的感觉很轻松。   但她却不曾想,恩怨爱恨的两讫,需要的筹码和底气,远非货物买卖那么简单。   白昼眼看姑娘有鱼死网破的气势,料想这般意气用事,于事无补,道:“夏姑娘……”   事至此时,夏司星心里满是歉意,听见白昼叫她,回身低声道:“陛下,我必然救你离开这里……”   白昼笑着摇头,道:“不如,你……把血书给朕看看。”   夏司星面露难色,那份血书,是她从陈星宁的书房里偷出来的,与白袁私下见面时,白袁一副担心远宁王安危的神色,让姑娘想起自己过世的父亲,于心不忍,终于还是把从陈星宁处听来的情况与白袁说了。   此时再看,他当时的模样,分明就是装出来的。   不过是想知道对方的底细而已。   他对远宁王的信任已经消磨殆尽,几乎认定了,王爷早就已经和皇上沆瀣一气了。   终于,夏司星叹息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块衣料,递到白昼手上,轻声道:“陛下……定定神再看。”   白昼见那衣料破败,上面血迹斑驳得已经暗沉了,心便是一沉,心脏狂跳起来,连呼吸都急促了。   强自缓和着吸几口气,在心慌与胸中闷痛之间寻了一个平衡点,才展开那块衣料,只见上面的字迹潦草极了,看得出书写时是非常急迫的状态,血书上写道:陆水郊外山腹别有乾坤,遇袭山崩,不要告诉阿景。   白昼心猛的一沉,山崩……   他一时情急,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不至于晕过去,但这口气,刺痛了他的内伤,胸口像被无形的利刃狠狠戳了一下。   剧痛冲刺着他的神经,让白昼一瞬间的清醒起来。   这事情不对。   陈星宁交给自己寻戍将军查询出的毒花种植区域,必然是基于王爷带回来的线索为依托的,但这寥寥数字,绝对不是精准的线索。   白昼微闭上眼睛,身子晃了晃,倚着墙颓然坐倒,心里飞快的盘算猜测事情的因果——王爷许是猜到陈星宁府上也非绝对安全,让他做了一份假的血书迷惑对手。   虽然并不笃信如此,也依旧担心王爷的安危,但想到这种可能性成立的概率极高,白昼还是略微松了一口气。   白袁站在一旁,看了白昼半晌,才开口:“你比我预想得平静,确实有为天子者的气度。”   白昼睁开眼睛,扶着墙勉力站起来,视线与白袁持平,道:“他才没那么容易死了呢。”   他受了内伤,本来说话就有气无力的,这会儿更气若游丝起来。   独有语调平静坚持。   白袁一愣,而后就笑了起来,道:“老朽也希望他活着,这样,才不会便宜了你们!”   ?。   --------------------   作者有话要说:   大约118章完结,如果收得住v   抽一个风,加一更~   怎么快仨点儿了还是待审?小声骂骂咧咧。 第114章 鬼门针。   古时的起重技术,远不如现代。   加之事发突然,山体被炸毁得严重,抢险的官兵生怕稍有不慎,引起碎石二次下落,将隧道口封得更严。   于是,远宁王和岑齐几人,被困在隧道中足足四日有余。   起初,几人还和援救的官军互通消息,后来发现毫无收效,空费气力,还不如能不动就不动的保持静止,节省力气。   因为洞口被封填得太严,别说递送水和食物进去,就连空气也不易流通,变得越发的浑浊稀薄起来。   隧道口子被打开时,每个人都因缺水缺氧脱力昏沉。   唯独远宁王。   岑齐的副将带领江都官军发现他时,他身上的几处穴位被自己下了银针,入定一般坐在一个角落里。   他身子不远处,一个汉子被绑住了手脚,已经昏死过去。   清新的山间空气凛入隧道,还不等跟过来的急救医师施为,王爷便睁了眼睛,只一瞬间,他的眼神就清明起来了。   随行的年轻医师看看他,又看他身边被绑住那人身上的银针位置,皱了皱眉。   他是个聪明人,看破了门道,也不多事挑破,向远宁王行礼道:“王爷医术高明,不知有何需要下官效劳?”   王爷道:“备些清水、干粮,再备两匹快马!”   旁边岑齐的副将劝道:“王爷,还是稍作休整再赶路。”   远宁王急道:“来不及了,”说着,他扯下腰牌,急道,“去江都府让府衙飞鸽传书给大将军楚关,就说都城里余党未清,让他提防冬至生变!”   说罢,便起身。   但他毕竟四日只喝了几口水,起得猛了,眼前发黑,强自稳定身形,接过一旁官军递过来的干粮和清水,便往外走。   那副将颇不放心,还想搀扶阻拦,被在身旁的医师一把抓住手腕。   就这顿挫的片刻,王爷已经出了隧道口,翻身上马,招呼一小队骑军跟上,扬鞭便往朝月城的方向赶去。   副官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不解道:“王爷医术再如何精妙,不也是人吗,他这样就冲出去,万一倒在半路上,岂不更糟?”   医师看了看他,虽然一脸懒得解释的表情,终于也还是叹道:“他即便会累倒,也是要见到他挂心的人平安无事之后,”说话间,他走到手脚被绑住的那人身边。   这人,正是白袁那名武艺超群的暗桩。   医师的手停在他身前寸许,似是思量片刻,然后才有选择性的拔掉他身上的几根银针,又在他脸上掸几下清水。   片刻,人便醒神了。   只是,他醒来,目光先是戒备的扫过众人,眼神里瞬间灌满惧意,猛地闭上眼睛,好像看见什么可怕的事物逼近,一个劲儿的往后缩,口中喃喃自语,声音极低。   副将费了好大劲,才听清他在说:“我全说了……你杀了我……”   只这两句话翻来覆去。   岑齐带领的龙武军,是都城守军,也偶有支援刑部重案的协查,身为岑齐的副将,他多少也算见过重刑酷刑,却没见过,一个人被几根银针就折腾到失神的地步。   “他在怕什么?”副将问道。   医师摇头道:“他看见的,是只属于他自己的地狱……”   副将满脸难以置信,却又眼见为实不得不信。   医师见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摇头叹息道:“鬼门针法分阴针和阳针,阳针专治邪症,而阴针……”说到这,他顿了顿,像是觉得解释起来太麻烦,索性道,“被王爷用来逼供,倒真是清浊难辨,针下得善了是清新凝神渡人的大贤,下得戾了……便是推人入地狱的鬼。”   那副将听得似懂非懂,又问道:“那你又为何说王爷不会在路上累倒?”   此时,隧道内的众人已经被悉数挪至安全地方,医师也随行出来,看一眼王爷绝尘远去的空旷官道,叹道:“因为鬼门针,他同样下在了自己身上,所以这几位全都昏沉了,唯独他,清气一凛就醒了……”   副将听了笑道:“你们医者,还真是厉害,看来若是遇到紧急情况,你也能……”   他话没说完,医师便摇了头,道:“鬼门针精深至极,单是运针就极讲尺度,浅一分无用,多一分要命,何况,用鬼门针给自己凝神正气,更是如履春冰,即便下针的技法炉火纯青,长时间的让一口气绷紧吊置,一旦松懈下来……”说着,他合了眼睛,“我没这技术,也没这勇气,更没有那么一个人,值得我为他搏一搏。”   那副将听了,张了张嘴,终于想说的话还是没说出口,伸手搭在医师肩头轻拍两下,缓声道:“当务之急,快去给岑大人和玉人小兄弟诊治一番,好让他们去追王爷,有个照应。”   再说远宁王,一路急行,每到驿站便更换马匹,五六日的路程,愣是两日就赶到了。   正值冬至日暮,皇宫东西二门乱作一团。   楚关两日前收到江都府的飞鸽传书,和陈星宁暗中行动,拿下了第一批影卫,却着实没料到,还会有城门祸乱。   然而,为良将者,未想到不一定没有筹谋。   楚关便是这样,他未雨绸缪的布防套路是——即便明知道艳阳高照,也要带伞。   正如他此时早在东西二门不远处安排了守军。   东西二门的□□,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声东击西,是以,雷火弹、火弩,疾风骤雨的一阵狂轰乱射之后,便做雷声大雨点小之状,要消停了。   训练有素的官军片刻赶到,那些影卫暗桩便做鸟兽状散,有的混入慌乱的百姓中逃了,有的被俘。   远宁王赶到时,正好看见楚关在收尾。   然而噩耗几乎也掐算准了王爷回城的时机,接踵而至——皇上被白袁挟持,与夏司星一起,不知所踪。   远宁王下马,身子稍一打晃,稳住身形,向陈星宁道:“其他事处理得如何?”   陈星宁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问,除了皇上被劫持,白袁手中,还有没有其他可以要挟大尧的把柄。   但他此刻自责极了,皇上在他眼皮子底下被劫走,他万死难辞其咎,双膝跪倒在地,垂着头答道:“扶南王由楚兄帮衬,已经拨乱反正;占环王也已国书大尧,说明小王子李鸠已经还朝;七处大肆种植毒草的地界,均已查封……”   话到此处,他不再言语。   王爷目光里晕出一种难以琢磨的神色,惋惜、怒意、理解……   他拍拍陈星宁肩头,道:“本王理会得,那就快去带寻戍将军来。”   陈星宁眼神凛然有了光彩,沉声道:“遵命!”   远宁王生气,他分明提点过陈星宁,但终归,想让陈星宁像白昼一样见微知著,机关算尽,怕还是难为他了。   危难当头,大部分人不能大义灭亲,他的反应真实极了——他太喜欢夏司星。   他让皇上的算计功亏一篑,心里定然极自责,好好利用这份自责还有他救夏司星的迫切,才是上策。   近朱者赤,远宁王即便再喜谋算,跟在白昼身边这么久,也改变了不少。   寻戍将军是刑部的军犬,被白昼点拨着训练过,技能越发贴近现实中的警犬,寻人、寻物、营救、突袭,分类极细。   陈星宁肉眼可见王爷疲态尽显,他虽然不知鬼门针的内情,却看出,这人再这样操劳下去,只怕皇上还没救到,他却要先累倒了。   便向远宁王道:“白袁劫持陛下,虽然丧心病狂,却也不会悄无声息便置陛下于险境,宮宴变故前后,下官与楚将军抓住了上百名白袁豢养的暗桩死侍,分别押在内侍庭和刑部,只靠陶迪大人一人审讯,收效甚微,王爷讯问技法自成体系,下官劳烦王爷,查问线索。”   远宁王知道,自己如今这副模样,任谁看都得觉得像是丢了半条命,也知道陈星宁这是给他台阶下,让他休息,便就应了这份“文差”分头行事。   先是对众人一通一青二白伺候,而后自己身体稍缓上来些,便对几名细致内情的头目又是一轮疾风骤雨般的鬼门针,还真的问出些有用的线索。   白袁近来,总是由一人护着,前去城郊的一处地界儿,但具体去得是哪里,又去做什么,没人知道更多细节。   正这时候,陈星宁传回消息,说是寻戍将军一路追出城去,到了城郊,气味被一片湖水断绝了。   王爷心思一动,道:“本王知道是哪里了。”   正是他曾经带白昼泛舟的静水湖旁,那片湖泊旁本来有渔船,废屋,不知是何时何人荒弃在那的。   回想那一片地势,倒是个易守难攻,又极为隐秘的地方。   只是白袁千算万算,没想到王爷曾经为了带皇上出去散心,早把那片地界儿摸透了远宁王不仅认路,还知道一条蜿蜒的小路,从湖水边上分开岔路,通往废屋后身。   除此之外,远宁王还查问出另一条重要的消息,突袭皇宫东西二门的死侍暗桩,是早就藏在了文亦斌府上的。   文府闹中取静,如今朝月城风雨飘摇,对文府的监视当真是松懈了。   暗桩们早在月余之前,便偷偷买通看守乐兮堂地道入口的侍卫,自鼍龙湖的入口挖通了一条通往文府的新通道,文煦早与白袁暗通,里应外合,先是制住了父亲文亦斌,而后配合白袁,搞了一出偷袭的伎俩。   他当然希望尧国变天儿,皇上最好是能死了才是。   若是真能盼得新君登位,大赦天下,他从前的那些事儿,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远宁王将大尧地下通路的地图交予楚关,让他先去文府拿人,一朝疏忽,让白袁和文煦钻了前朝地道的空子。   事至此时除了拿人,还需得防备着宫中再被突袭才是。   月余的时间,地下的通路不知被白袁改工成什么模样了。   抛开恩怨,王爷唏嘘,想那白袁隐忍多年,若再忍辱负重数年,直接入宫发动宫变,登上皇位的可能性当真比现在大得多,只可惜他的心日日被仇恨灼烧,加之身体的病症也已经严重到要用寒花淬止痛。   他没有时间和精力消耗下去了,拖得疲沓了,就只想求一个结果。   这事便终如梦幻泡影,虚无缥缈了。   果然,成功道路上的敌人除了自己的内心,还有一项,便是时间。 第115章 丑人多作怪。   白昼的身体,本来就被自己用药“作践”得孱弱,他非常讨厌自己病病歪歪的样子,但他无奈。   比起被白袁逼着沾上药瘾,变得痴狂失了本性,他宁愿自己只剩一口气,清醒的迎他的简医生回来。   自从他知道白袁身体有病且对皇位不过尔尔,白昼就认清了,他的筹码,除了白袁对他的恨意以及自己的性命,真的再无其他。   冬至宮宴上,眼看自己制衡了白袁,让他的计划一一落空,他又喜又悲。   喜,在于天下的危难已解,自己这个半路出家的皇上,对得起苍生万民;   悲,在于简岚鸢不仅没回来,更是极有可能遇到了难处,最要命的是,如今白袁计划落空,只怕不会像之前那样在乎自己的死活了。   还有命再看简岚鸢一眼吗……   事态的发展一切如白昼所料,废屋中,他被白袁一脚踢出内伤来,身体雪上加霜,直到他分辨出夏司星拿出的血书是早被做过手脚的,让他又看到了希望——这些事在简岚鸢的算计中,他该是尚且平安。   内伤之人,大悲转喜,心力交瘁,终于还是支撑不住精神,昏过去了。   待到他又一次迷迷糊糊醒来时,只觉得身子好像飘摇在云端,晕乎乎不知是真是幻。   恍惚间,一只手触碰上他的脸颊,掌纹粗粝,该是一只男人的手。   手指自他的眉心,描摹上鼻梁,又到嘴唇,一直向下,沿着他脸颊的轮廓,滑向脖子,停留在他喉咙的凸起处打了个转。   力道让白昼觉得别扭——隐约含着一股很矛盾的、压迫的、占有的意味。   以他对简岚鸢的了解,这人一定不是简医生!   惊慌间,意识一下子被抽回身体,白昼猛地就睁开了眼睛。   入眼一张藤制的面具。   白袁?   他这是要做什么……   刚清醒过来,眼前的画面还不甚清晰,待到缓了片刻神,眼中的精光凝聚起来,白昼看请这人虽然戴着与白袁一样的面具,二人轮廓也有几分相似,却委实不是同一个人。   白袁年岁长了,脖子、手上皱纹堆叠,可这人,除了脸丑,身上其他地方裸露的皮肤还呈现出年轻人的状态。   白昼微微一动,发现自己被绑在一个木头架子上。   丝毫动弹不得。   他身处之地,是在船上。   是一艘并不太大的船。   这片静水湖,王爷曾带他来过,不甚宽阔。   船停在湖中央,落了锚,随着微波飘飘荡荡。   “尊驾是谁?”   白昼嗓子已经沙哑了,一说话就觉得有砂纸在喉咙里摩,自喉咙深处又泛出一股极淡的血腥味。   他轻咳一声,呛咽下口水,压制住嘴里的干涸感。   那人面具后的丑脸笑了笑,撤回手,抚上自己暴露在面具外面粗粝如墙皮一般的小片面皮,道:“白兄,经年不见,就把在下忘记了……”说着,他干笑了几声,眼里透出不知几分真假的忧伤,“是了,我的脸毁了,你不认得我了。”   这人语气语调都熟悉,称他为“白兄”的,自从穿进书里来只有一人……   是陆水城郡守何开来的儿子,何方。   当日陆水城变故了结,因为白昼与何开来的交易,最终他对何方从轻处罚,罚他在码头每日做一个时辰船工,连续三载,便罢了。   这种处罚,若是何开来再暗地疏通一二,当真是和没罚一样。   白昼一直以为自己睁一眼闭一眼之后,何方又如从前一般,做他的纨绔。   可眼前,潇洒不羁,风流无双的公子,怎么变得这般不人不鬼的怪样子?   “你……”   白昼话没说完,就被何方打断了,他道:“看来白兄想起在下了,你对我网开一面,罚得极轻,让大铭会的几个妄人,认定是我出卖他们,趁我在码头做工时,对我痛下杀手,他们用烙铁烙我的脸,你知道吗……我一辈子都记得自己皮肉烧焦的味道,当时若非白先生手下人搭救,你我只怕也没有今日相见的缘分了。”   白昼猜,白先生的手下人大概是指彭奇,他当时救何方,自然是觉得这人日后能有用。   何方兀自絮絮叨叨说当日的惨状,说到后来,也不知是哭还是笑,就连语序言辞都混乱颠倒起来。   想他当时,定然如活人下了地狱一般。   白昼心里略有不忍,知道他今日来者不善,安安静静的听他把话说完。   结果,何方说着说着,目光突然恨恨的转向白昼身后的角落。   白昼随之回头,这才发现夏司星被绑在角落里,脚上坠着铁枷,脸也红肿起半边,显然她回护自己,刚才在自己失去意识之后,白袁的人没对她客气。   “救你出火坑,你却吃里扒外。”何方恨恨道,一脚踹在姑娘身上。   白昼并没立刻制止,他觉得这人脸毁了,心性也毁了。从前他是不羁、也爱财,但起码待人接物还有君子之姿,想拿便去要,拿了便拿了,是个坦荡人。   记得官道上初见,这人三分风流,三分邪气。   可如今,他的心性就像脸一样,只剩下扭曲。   想透了这层,白昼知道,厉声喝止只会让他蹬鼻子上脸,索性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果然,何方像被激怒了,冲到白昼面前怒道:“笑什么!”   皇上丝毫没有为阶下囚的自我素养,满脸奚落的表情,道:“人说丑人多作怪,起初朕觉得那是以貌取人,而今看见你,朕才知道,是朕短视了。”   何方暴怒,他骤然遭受重创,性情大变,脾气阴晴不定,被白昼在痛处狠狠的戳,抬手便要扇白昼耳光,可见皇上一双花瓣似的眼睛,笑意半含,又带着审视。   也不知是被皇上的气场震慑住了,还是觉得这一巴掌下去,就坐实了皇上“丑人多作怪”的结论。   手愣是悬在半空,没落下去。   气苦一闪而过,他收手冷笑道:“反正你就要死了,我从前心里有一丝喜欢你,但你不知觉,如今我变成这幅模样,拜你所赐。你在死前好好补偿我一二,他日我若有命能活,回味起来,自己丑则丑矣,好歹是和天子共枕过的人。”   白昼大惊,他当然知道何方此言何意。   依着他三步一咳、五步一喘的身子,就算没被绑着,跑都不一定能跑得赢。   心中焦急,脑子飞转。   他笃定一点,他不能慌乱。   何方面儿上耍流氓,但他骨子里最想要的,并不是侵犯白昼这件事情本身。他更想要一种平衡,是生活骤然失去了希望与光彩之后,残留的一点自尊。   何方看着白昼,面带笑意,他知道自己的脸损毁严重,任谁来看,即便是笑着,观感也只有恐1怖。   但白昼不动声色,让何方心里的皮球被戳了个窟窿——泄气。   这人的反应太不带劲了。   但可能前期越不带劲,后面就越来劲。   何方看着白昼,像是在看猎物。   夏司星被绑在角落里,此刻后悔不已。   她对白昼的印象,从来都不错,这位年轻的君王并不像坊间传闻得那样浪荡荒淫,待她一直平易守礼,而后,在知道了皇上私下承诺陈星宁为自己父亲平冤后,更恨不能一头撞死。   只要能让事情流转到尚未闹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   年幼的巨变,让夏司星对皇族畏惧、不轻信外人,她从感性到理智都愿意相信白昼,但临门一脚,终于还是顺从了自己颠沛流离中养成的习惯——两不相欠,才是让她最舒服的状态。   终于,成长经历成为她给父洗冤道路上难以逾越的鸿沟。   信任一词,说来简单,做起来却总是在一念之间,变成对人心最严苛的考验与煎熬。   眼看害白昼至此,夏司星朗声道:“你无耻,快住手……”   话没说完就被何方狠狠瞪了一眼,随手从怀里扯出一块帕子,恶狠狠的塞在夏司星嘴里,怒喝道:“再多话,就把你也变成我这副鬼样子。”   何方又转还回白昼面前,显然是被夏司星乱了兴致,不愿再和白昼僵持,伸手便去解他领口的扣子。   皇上是在宮宴上被劫掠过来的,衣裳华贵,扣子深埋在领口的风毛里,风毛随着白昼的呼吸起起伏伏,何方的手指被埋没其中,细软的毛绒带着白昼的体温,扰得他心里发痒,动作也越发急切了。   可他越是着急,皇上领口冗华的扣子,便越是要和他作对。   加之,白昼就只是静静的看着他施为,丝毫没有即将被侵犯的慌乱抵触,更没看出害怕。   倒像是个成年人看小孩子胡闹,任你翻出大天,也不过如此。   白昼的淡定,终于刺激了何方,他毫无顾忌的猛然用力一扯,领扣终于松散了,一颗浑圆的珍珠,滚落在地上,敲击着船板,跳得远了。   也因为这猛然一扯,白昼被卡得气息不稳,咳嗽起来。   何方冷哼一声,目光转向白昼大敞四开的领口。   说是大敞四开,其实往领口深处看,内里无限好颜色,也是被领口簇拥得若隐若现,比起刚才正襟巍峨的模样,不觉间更勾起人心底的罪恶欲1望。   从前初见时,何方只觉得这人眉目相貌都能敲在自己的心中喜好上,但他气度委实不凡,让人不知深浅,又不敢唐突。   后来知道他是皇上,便只道难怪。   如今再见,他身体更差了,差得让人觉得他高深莫测的气场被病痛粹裂开许多细小的裂痕,何方忍不住想在裂痕上肆意妄为,把他从天际拉到人间,更甚是地狱。   因为剧烈的咳嗽,白昼脖子上的血管隐约迸发起来,动脉在皮肤下随着他的呼吸震颤。   颈侧突兀的横着一道血口子,血已经凝了,好像釉白色的绢帛上,被人用干笔画法沾了朱红,猛然掠过。   触目惊心。   何方想,他即便是病入膏肓,也依旧这样好看,自己却早已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了。   他忍不住想在那道口子上狠狠的吻下去,变成品尝天子血肉的真正的鬼,帮他扯开尊严、看他挣扎、听他呻1吟……   想到这,他冷笑着凑上去,捏过白昼的下巴,强行稳定住他咳嗽的震颤。   就在何方已经破败得看不出唇形的嘴要碰到白昼颈侧时,白昼突然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道:“这样,你心里会舒服一些吗?”   --------------------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排雷,有个炮灰垂涎小白,请有超级(超级划重点)洁癖的小天使选择性阅读,多了不解释。   PS:还剩几章完结,作者生出爆更,更完善哉的心思了。 第116章 朕终于杀神附体了!   皇上的声音很小,也很低沉,他的声线柔和起来,咫尺耳语般的距离,让何方的心莫名的颤动了。   “这样,你心里会觉得好过一些吗?”白昼见自己一句话,何方停了动作,心里燃起一丝希望,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声线,道,“当日城郊官道初见,你在车内挑帘回望,折扇掩面,指若玉笔,形神犹在眼前……”   话没说完,何方站直身子,定定地看他,道:“你……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皇上,是一个自带光环的职业。   能被大尧第一人这样记得,何方惊叹不已。   白昼眼波微转,看向何方的手,幽叹道:“如今公子指节依旧犹如白玉笔一般,却要掩面藤甲之后,朕……”说着,他又咳嗽起来,“朕快死了,天下苍生无论善恶美丑,皆是朕的子民,当初朕思虑不周,才害你至此,若是这样能弥补你一二……”   话终归是没说完,他却总是止不住的咳嗽,咳得急切了,嘴里呛出血来,染红了领口的风毛。   话没毛病,但听着很怪。   一瞬间就拉开了二人的维度。   何方眼神里闪过犹疑,而后浸满了失落、气苦,他定定的看着白昼,半天没有动作。   白昼越发觉得自己赌对了,何方骨子里还是有富家文士公子的傲气,只不过他从前算是十分人才,骤然被毁得半分不剩,才行事极端癫狂。   大尧天子这样垂问,堪比神坠之前看向凡人的最后一眼。   白昼一盆“圣水”浇灭了何方内心悸动的邪火。   人心一念癫狂,苦寒之处,寸辉可回暖。   “你……”何方欲言又止,这一刻他仿佛忘记了自己的近况,回到曾经被称为“陆水第一公子”的日子里。   最后只是叹息一声,轻轻沾掉白昼嘴角的鲜血。   “你不想活了?”白昼借机问道。   何方颓然一笑,道:“我变成这幅模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跟死了又有何分别?”说着,他摘下面具,整张脸暴露在白昼眼前。   他脸上的皮肤都是烫伤,本来干净的面庞,被烧烫得沟壑嶙峋。唯独一双眼睛,还能看出当日的几分风流轮廓,却也已经被沧桑苦闷浸染透了。   美惯了的人爱惜容貌,因为容貌曾经带给他们无形的甜头。   谁知白昼刚松懈三分,何方眼神突然凌厉起来,脸上的悲意散尽,凛声道:“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我爹……”   前些日子白昼就听闻何开来病重,如今想来,其中细节该是与何方有关。   见何方心绪极不稳定,白昼安抚他道:“何大人病重,却也还是有药可医,”说着,他作势缓几口气,道,“你可否先放朕下来?”   何方一下子警觉起来,看着白昼冷冷的不作声。   白昼知道,此时稍有不慎便功亏一篑,道:“罢了,朕……重病难医,只是想死得舒服一点,朕怀里有个锦匣,里面是平日用的药,你帮朕拿出来也好。”   何方犹疑片刻,终于还是觉得白昼这副模样,翻不得大天去,伸手进他衣襟,果然摸到一个小巧的锦盒。   拿出来在他面前打开,正待问白昼要如何服用。   猝不及防的,白昼猛地对着药盒吹了一口气。   “扑——”的一下。   盒子里灰白色的细碎粉末冲向何方面颊,他心知不妙,想闭气,为时已晚。   只一瞬间,一股香甜的气味冲入鼻腔,直奔顶梁而去。   白昼的面貌立刻变得重叠虚幻起来。   这粉末正是白袁炼制出来,让人一次就能致幻上瘾的毒药。   是陈星宁在宮宴前,连同毒草的清单一起交给他的。   听陈星宁简述过药性,白昼便隐约觉得,这东西或许有用,只万没想到,是这么个下三滥的用法。   然,白昼从来都没把自己划分到君子那一堆儿里,他从前在对手背后捅刀子的事情也没少干,已就已就便罢了。   药粉散落,终于如尘埃落定。   片刻的功夫,药效发作,何方坐倒在地,也不知眼前看见了什么,一会儿欢喜,一会儿悲伤,口中念念叨叨,听不清说什么。   白昼顾不得看他,转头向夏司星道:“能起得来吗?”   夏司星被反绑了双手,脚上坠着铁镣铐,值得兴庆,镣铐没有被固定在某个特定的位置。   她点头,勉力起身,每向白昼挪近一步,铁撩后面坠着的实心铁球,就在地上摩擦出让人牙碜的声响。   待到她蹭到白昼身边,脚腕上已经猩红一片。   白昼这才看清,姑娘脚上的枷锁,内里是开过刃口的,她每走一步,锋刃便重重的在她脚踝上割进一分,短短几步,只怕伤口已经深可见骨。   白昼顾不得许多,道一声:“得罪,”贴近姑娘面颊,衔住她口中的帕子,扯出来,“不知药效能维持多久,咱们快想办法离开。”   夏司星不用白昼交代,便用嘴去解白昼绑手的绳索。   也幸好白袁是把他绑在木桩上,若是也用了镣铐,当真麻烦了。   夏司星拼得满嘴鲜血,终于把白昼的右手解开了。   “白袁呢?”白昼道。   侧身去解左手的束缚。   夏司星缓一口气,坐在地上,万分费力摆出个拧麻花一样的姿势,用枷锁的刃口去磨绑住自己双手的绳子,答道:“他就在刚才的茅屋里,他让何方对你……对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姑娘难以启齿,白昼明白她是何意。   正这时候,一直在地上失神的何方,突然大喝一声一跃而起,冲着白昼便扑过来了。   他神志不清,眼前不知是何幻象,更可能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   白昼左手还被绑在木桩上,见他来势汹汹,铆足了力气,抬脚冲他胸口狠狠蹬去。   何方动作都有些不似人形,全没防备,被白昼一觉踹中。   船楼空间不大,白昼用尽全力,竟然把何方踹到外面甲板上去了。   一脚踹出这样的成绩,白昼愣了——朕终于杀神附体了!   然而白杀神的一脚,见远不见伤痛。   终归在动手这件事上,白昼帅不过三秒。   何方只像是被人远远送了个跟头,一个轱辘翻身爬起,又向白昼扑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夏司星喝道:“陛下快解绳索!”   再看姑娘,手已经脱开束缚,抱起地上沉重的铁球,就地一滚,直接翻到何方脚边,举起铁球猛力往何方膝盖上砸去。   何方神志委顿,一时反应慢了,被姑娘正中膝盖骨,只听“咔——”一声沉闷的声响,何方惨哼一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再看他膝盖,反向凹叠过去,显然是被砸断了。   夏司星抱着铁球坐在地上缓神。   白昼终于解开绳索,手脚不怎么听使唤的踉跄到她身前,关切道:“有没有伤到?”   俯身去看她的脚,果然她纤细的足踝上,前半圈皮肉已经被割得不像样,隐约露出森森白骨,   她满头细细密密的汗水,却笑道:“是我自作孽,这是我欠你的。”   白昼一怔,明白她的意思,摇头苦笑,心道难怪这姑娘把陈星宁迷得死心塌地。   她亦柔亦刚,恰到好处。   越是不想相欠,越让人欲罢不能。   “钥匙呢?在白袁那里吗?”白昼问道。   夏司星苦笑:“被他扔到湖水里去了。”   白昼隐约觉得不妙,不等细想,听见外面一阵马蹄声起,透过船楼的门洞,看见一众大尧官军围拢过来。   陈星宁骑在马上,身后龙武军、内侍庭和鸣鹤营左右军都已列队整齐,直面向白袁身处的茅草废屋。   这样大的阵仗,白袁当然早就知觉了。   他笑呵呵的转出茅屋,装模作样手搭凉棚,朗声道:“老朽还道是谁,原来是陈大人,你们王爷呢,李鸠这小子怎么还不滚出来见我?”   此时,即便有占环王李鸩的国书,白袁依旧认定远宁王是李鸠。   陈星宁骑在马上,凛声道:“先生忤逆,快交还陛下,这片地界儿已经被重兵围住,你再难有所为!”   白袁哈哈大笑,道:“老朽自从只身留在尧国皇宫那日起,就不在乎这条老命了……”   陈星宁懒得跟他废话,不等他叨叨完,便抽出腰间佩剑,眼看就要一声号令重兵突击。   白袁伸手一指湖面上的木船。   是一艘约能承载二十人的船只,静静的荡在湖心。   “皇上,可正在里面风流快活呢,陈大人心仪的姑娘,也正看好戏呢,大人还是不要打扰几位的雅兴吧。”说着,白袁微微扬手,几名死侍自茅屋里推出个用缎子蒙住的物件。   绸缎揭落,是一门火炮,黑洞的炮口正对着湖中心。   也难怪白袁要选这样的地方犯歹,至少藏匿重器,异常方便。   “你动一下,老朽就让船上那几位外焦里嫩,”说着,他扬起声音,“李鸠,出来吧,为父知道你回来了!数三下,还不现身,我就开火了。”   船上,夏司星焦急,何方虽然被制服了,但皇上怎么看都是一副一条命没了半条的模样,她自己脚上的铁索又取不下来,此时若是白袁一炮轰过来,当真冰火两重天,怎么都是死。   情急她问道:“王爷当真回来了?”   白昼摇头:“不知道,但无论青岚在不在,他都会开炮。”   果然,白袁不管船内情况,已经在船外悠然朗声道:“一——二——”   他身旁的死侍已经举起火把,只待主公下令,便点燃引信。   “三”字未出口,茅屋侧面有人道:“义父说,阿景在船里做什么?”   众人看向声音的主人,正是远宁王。   王爷满身风霜,素来清俊干净的脸庞上,因多日的奔波,尽显沧桑。唇边下巴上,青影一片——胡茬已经生出分寸,看得出好多天无暇好好修整仪容了。   他本来是带着一众人,隐匿在茅屋后的小路上伺机而动,之所以现身,是权衡之后,选择了一个最稳妥的办法。   白袁穷途末路,被白昼把几条要走的路都堵死了。   如今,他大约只是不想活了。   在死之前,把大尧天子的颜面狠狠按进污泥里,他定然乐得为之,他更希望背叛自己的义子,眼睁睁看他心尖上的人颜面扫地。   白袁如今对待任何人、事,已经无所图,只剩下最纯粹的恶意。   果然,见王爷现身,白袁示意身后人稍等动手。   他转向远宁王笑道:“他在做什么,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说着,他向船上朗声喊道:“何公子,春色旖旎了吗,享受得如何?快扶陛下出来,见见群臣!”   --------------------   作者有话要说:   白昼:朕爱民如子。美丑善恶,一视同仁。   何方:我喜欢你,你却想当我爸爸?焯!泄气!   简岚鸢:小白给得安全感,我很满意。 第117章 别担心。   白袁敞亮着嗓门说话,陈星宁等一众将领侍卫都听得清楚。   若真如他所言……   无人敢想象船楼里是一副怎样的画面。   陈星宁更是不知该如何才好——见了皇上,当场抹脖子、血溅三千尺都不足以谢罪,而且夏司星也在里面。   事情闹成这样,他在反思,他打心眼儿里喜欢夏司星,想对她好,照顾她一辈子,却始终忽略了,她到底在乎什么,又想要什么——夏嘉的清白冤屈、与人互不相欠,都比儿女情长重要千万倍。   更忽略了,她为官妓时,日日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   那个救她脱离苦海的人,在她生命沉入最阴暗的低谷的时候,给了她一根绳索,帮助她重新回到人世间,哪怕绳索上满是荆棘,她定是要倾尽全力报答的。   陈星宁觉得心头有一把火在烧,恨不能即刻烧到船上去,把皇上和夏司星都救下来。   但他眼见远宁王现身,白袁身边那名死侍虎视眈眈的注视着周边的变化动静,也不敢轻举妄动。   白袁一句话喊罢,脸上的表情就变得无耻起来。   仿佛下一刻,他想象中被何方折腾得衣冠不整、柳枯枝颓的皇上,真的就要被何方带到众人面前。   他想看远宁王脸上的表情有多精彩,白昼又有多羞愧难当——即便他曾经昏名远播,但这种事,主动的和被迫的,始终是天壤之别。   岸上的人们,怀揣着各样的心思,焦急的等,可等了半晌,也不见船上有人露头。   正两相僵持不知所措,就见船篷内,缓步走出一人,这人身穿一件黑色的长袍,外面披着深灰色的高领大氅,氅衣下摆和袖口,用金线绣着团龙云纹,从头到脚,衣着庄肃,半点没有白袁说的模样。   他慢悠悠的往甲板上走,只是随着湖波摇荡,在船上走得不怎么稳当,总觉得摇摇欲坠,随时都会掉进湖里去。   待到他在船头站定,双手往船栏上一搭,呼出一口气,面向白袁,脸上露了笑意:“二皇叔,何兄,可没你想得那么龌龊。你利用他的心病,教唆他作恶,果然啊……你与朕,咱们白家,一脉相承,都不配谈‘良心’二字。”   这一遭大大出乎白袁的预料,他实在想不明白船上发生了何种变故,不仅他想不到,几乎所有人都分了神。   也就只这一瞬间的分神,远宁王突然出手。   抽出腰间配刀,横刀一扫,那死侍手里的火把被齐根削断,紧跟着,王爷大喝一声:“全都拿下!”   自茅屋后,岑齐带着埋伏已久的将士们冲出来,第一时间抢夺下火炮的控制权,与护卫白袁的死侍们混战成一团。   白袁被一众死侍护在中心方寸的安全之地,看着周遭乱作一团。   他神色悲凉,眼前人来人往,拆招换式,但在白袁眼里看见得仿佛不是当下的争斗,而是又回到数十年前的那天,那个被权欲血洗过的夜晚。   到现在为止,他也不明白自己的执念源于何处。   皇位?他从来都不觉得是他的囊中物。   亲情?他与两个儿子的关系不过尔尔。杀了他们心痛,却没有那么痛。   思来想去,他觉得这是一种被命运左右的挣扎与不甘。   但无论他如何挣扎,也还是紧紧被束缚其中。   挣扎终于变为了恨,恨生在帝王家,恨自己放不下,恨毁灭来得太慢。   想到这他也不知道自己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从怀中摸出一支短箭,上在随身的□□上,抬手向湖心的船舷直射过去。   箭,去势极快。   箭尖更是不知被怎样特殊处理过,以极快的速度摩擦在空气中,竟生出火来。   远宁王此时正被人缠得分身乏术,眼见箭向船那边飞出去,大喝:“小心!”   就见白昼在船上猛地矮身,躲到船板后面。   王爷心刚放下些许,“砰——”一声闷响,箭带着火花钉在船楼上。   下一刻,火花变为火舌,传染病似的在船上疯狂的蔓延开去——船,定是被涂了什么引火的材料。   火势去势极快,瞬间就要蔓延到甲板上。   白昼被火势逼得连退数步,风把滚滚的浓烟灌进船楼里,白昼先退进去,顺手把门关上,推开另一侧的窗子,但眼看,火就要烧过来了。   怎么办……   跳水?   若是救护及时,尚有一线生机。   但……夏司星呢?她脚上坠着沉重的铁球,跳下去几乎十死无生。   再说岸上,陈星宁眼看王爷已经带人和白袁动上手了,一声令下,将士们绕过静水湖,直奔茅屋前战阵中去。   他策马拦在王爷和几名死侍之间,挥剑扫落周遭乱刃,向远宁王道:“交给下官,定不放走一人,”说罢,高声道,“内侍庭左翼结勾陈阵!”   尧国文武并重,官军素来训练有素,没有草包,场面立刻呈现出压倒式的优势。   远宁王呼出一口胸中闷气,遥望湖中船上,向身后将士们呼喝道:“水性好的快随本王去救驾!”   湖面孤船上的火越烧越大,烟尘升腾,直冲向天空。   船停在湖中央,离岸边算不得远。只不过情况紧急,附近一条多余的船都没有,寒冬凛冽,要从冰冷刺骨的湖水中游过去接应,委实是一件可能要命的事。   众人只见远宁王,褪去大氅长袍,几步便跨进水里。他在浅水处站定,缓缓蹲下,让身体适应了彻骨的寒,而后飞快的向湖心游去。   王爷身先士卒,激发了将士们的士气,数十名会水的精壮小伙子,如法照搬,一时间本来静得如同镜子一般的湖水,热闹沸腾起来。   “跳下来!”王爷寻了一处火势不大的地方向白昼喊道。   多日不见,初见竟是这般场景。   白昼无暇感怀,急切道:“夏姑娘的脚有点麻烦……”   王爷微蹙了眉头,冬至以前,他是不怪夏司星的,即便对方挑唆郡主买凶杀他,他都觉得情有可原。   但一路过来,听闻后来夏司星的诸般所为,理智上王爷依旧可以理解,但感情上,却怎么都难以释怀了——让白昼身陷险境的人,无论是谁,无论是何缘由,王爷通通想归入黑名单。   暂时不好撕破脸的,就先拿小本记上。   加之他与白昼离得近了,见他远没有刚才在岸边遥遥一望那般葳蕤倜傥——细看衣裳皱巴巴的,脖子上隐约可见一道血痕,嘴角也带着血迹,脸色更不用说了,本来就惨白,现在白得发青,要不是被周围火光衬出点虚假的红,哪儿还有半点人样。   分明就是从哪座老坟里爬出来的鬼。   可毕竟是人命,路也不好走绝了。   王爷飞身出水,一跃到甲板上,去查看夏司星的脚伤。   寒风一凛,他打了个寒颤。   “坟里爬出来的鬼”忙解下大氅,裹在他身上。   带着体温的衣裳,让远宁王的身子暖了,心也暖了。抬眼看他的小白,刚才听他说话就觉得不对,打眼端详就更有问题了:“你受内伤了?”说着,便要去拉白昼手腕。   白昼不想他在这当口多担心,虽然胸口依然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一样,喘气时又重又疼,但久病成医的陛下觉得自己大约是死不了的,把手一缩,目光转向夏司星:“先看看夏姑娘,咱们得赶快离开。”   王爷这才凑近去看夏司星,瞬间拧了眉头,他拔出配刀,道:“当心。”话音落,运起劲道向坠着铁球的锁链砍去。   只听“铛——”一声脆响。   再看那锁链,被王爷一刀劈得陷进甲板里,可锁链上,却只是留了一个印子。   游过来救护的将士们,见王爷上了甲板,有的也随之跳上来,分散开去,用湿冷的衣裳抽打越发肆虐的火势。   只是暂缓势头,聊胜于无。   大火灼烧,船体开始有坍塌之势,围栏斜散落水,激起水花无数。   “陛下、王爷,快跳下来!”   水里有将士们相迎。   夏司星见眼前二人还在为她犹疑,眼神突然变得坚毅起来,向白昼道:“陛下与先皇不同,小女子让陛下和王爷三番四次遇险,二位不必为我如此。恶果该由我自食!”说罢,眼中没了温度,抬掌狠狠击打在自己脚跟上,脚骨登时碎裂。   锥心断骨的疼痛让姑娘几乎当时便昏过去。   远宁王和白昼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她柔弱女子,对自己下手竟是这般狠绝。   王爷手脚麻利的把姑娘已经惨烈得不成型的脚踝退出枷锁的束缚,向身边几名将士交代道:“看顾好夏姑娘。”   那几名将士领命,带了夏司星,跃入湖水中逃生去了。   这边夏司星入水,那边几名将士从船楼里又搭救出来一位。   不用问,王爷都知道他是何方,陆水城山坳里让他逃了,跑回这里兴风作浪。   见他这惨相,知道刚才他没讨到便宜,可想起刚才白袁说的话,还是打心眼儿里懒得看他。   只当没瞧见,转向白昼。   火光跳动中,他拉起白昼的手臂,这人几日不见,前些日子好不容易被自己养起来的几两肉,又掉没了。心疼自是不必说。   定了定心神,道:“准备好了吗?”   白昼神色倒没有王爷那样紧张,笑得有点没心没肺,答道:“又不是第一次了。”   咳……   王爷也不知该作何思量了,这人总是有本事让他心疼,又莫名让他哭笑不得。   二人一跃入水。   久违的、窒息般的冷,包裹着白昼。   他的寒冷性休克穿到书里来不治自愈了。此后,他总是趁着王爷不注意的时候,去触碰些比自己体温低的东西。   像一种报复行为。   今日,终于将报复升级到了顶点。   冷,让白昼头脑瞬间清醒起来,沉入水底的瞬间,他看见湖底的清澈,远离喧嚣算计,任凭湖面上火屑朽木坠落,浓烟漫天,水底的远处,依旧寂静平和得如另一个世界。   白昼想的是这些,而远宁王,满心是白昼的安危,生怕他寒冷性休克会鬼使神差的发作,揽在他腰间,只想带着他浮出水面,飞速上岸去。   就在二人浮出水面的瞬间,王爷余光瞥见白昼身侧,一个黑影以不正常的速度疾冲而来。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在水中抱住白昼,猛一翻身,二人飞速变换了身位。   几乎同时,黑影已游到近前,水下寒光一凛,远宁王看准方位,使擒拿手去拿捏那人手腕。   可水下湿滑,王爷的手指在他袖封上全用不上力,动作只被阻断了片刻,明晃晃的匕首就直刺在王爷左腹上。   白昼懵然不知为何,就被王爷带着转了半个圈,待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见血色潋滟。   瞬间在清澈的湖水中飘散开来,曼妙的洇散出殷红的花,无迹无形,随波逐流。   那人一击没得手,正想抽刀再刺,直接被王爷擒住执刀的手,掰住大指。   王爷手上运足力道,反向猛挝过去。   那人陡然吃痛,泄了力。   白袁还安排了死侍藏匿在船的底部货舱中,以待趁乱伺机下手。   为了对付白昼,何方、纵火、补刀……   看来,他是真的不想给皇上留活路。   骤遇暗算,将士们打起千万分在意,把二人簇拥在中央。   待到终于平安到岸上,茅屋前,陈星宁已经控制住了局面,白袁被擒,夏司星和何方也被安置去取暖医伤。   白昼脚一沾地,顾不得跪了一片恭迎狼狈圣驾的将士,一边打着哆嗦,一边心焦呼喝道:“李太医,李太医……来了没有!”   喊得急切,嗓音都破了。   冰冷的湖水,让王爷没觉得伤口很疼,他端详白昼,见他一路游回来,气息尚算平和,只是嘴唇已经冻得发紫,听声音,内伤不算轻,用还揽在白昼腰间的手轻轻拍了拍他,安慰道:“冷水止痛又止血,别担心。”   可他刚说完这话,突然眼前一暗,看白昼忽远忽近,天地像是被装在一个巨大的罐子里猛摇,暗道不好。   白昼见他眼神凝滞、脸色骤变,凑过来要扶他。   就见王爷脚下虚浮,身子一歪,一头栽进白昼怀里,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118章 童话里没骗人。   湖边的军帐中,火生得极暖。   燥热气烘烤着白昼湿漉漉的头发,他心思全在远宁王身上,好歹冲洗过,也顾不得胸腔里一喘气要炸裂般的痛,便去看王爷的情况。   知道白昼受内伤的人,这会儿不是被抓了,便是也重伤自身难保,白昼这么多年来一直拖着一副病身子,已经习惯了和伤痛共存。   这么看,他倒成了一众伤员里最“活分”的一个。   布戈跟着他,见他走路时不时打晃,劝他休息,他只当没听见。   直到见到李太医……   老太医先是一愣,嘴上不敢说,脸上摆出一副“你就作吧”的表情,从药匣里拿出一粒丸药,道:“陛下镇一镇内伤。”   知道现在除非一巴掌把他扇昏,他才会去休息,索性也就不劝了。   白昼吃糖豆似的把药扔进嘴里,好歹嚼两下,就囫囵吞了,向李太医道:“他……怎么样?”   声音轻悄悄的,怕吵了床上人的安宁。   眼见王爷侧腹的伤口已经被李太医处理好了。   但人……怎么还不醒呢,单是外伤不至于让他昏沉至此吧。   李太医指着王爷身上几处穴道,道:“陛下请看。”   白昼这才看清,王爷身上钉着十几根很奇怪的银针。   李太医捻起一根针,□□递在皇上面前。   与寻常的银针不同,这针身细如牛毛,有小指长短,顶着个圆顶帽尖,乍看像是一根细长秀气的大头针。   随着针被拔起,远宁王微蹙了眉头,深吸一口气,人却没有醒。   “这是鬼门针的针法。”李太医道。   见皇上不明所以,他又道:“王爷……大概有数日不眠不休,若是没有自下鬼门针,只怕早就脱力而亡。他方才受了外伤,气血波动,救陛下平安上岸,眼看局面控制住,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这才晕厥的。”   李太医叙述得很客观平和,但白昼深知一个道理,简岚鸢用的方法已经突破了人体的极限。   能量守恒,这事的风险远不似李太医上下嘴皮一碰说出来的这样简易轻松。   “他……会怎么样?”   李太医面露难色,道:“王爷的医术比老臣高明许多,鬼门针这种极致的用法,只怕世间知道的都没有几位,更不要说用了,”说着,他拉过王爷的手诊脉,思虑片刻,选中他身上两根银针拔下,继续道,“王爷现在脉象平和,只是这针,不能一股脑全拔了,穴位乃是经脉汇聚的枢纽,王爷的神经还处在多处被强制刺激的状态,骤然全都松懈下来,才是最大的风险。”   白昼觉得听懂了,可又觉得李太医像是对自己尚有所保留,便道:“他何时能醒?”说着在床边坐下。   李太医见他一副要在床边守到人醒才罢休的架势,终于还是劝他:“陛下,王爷其实就是太累了,需要好好睡个大觉,但您的伤,不能再拖了。否则王爷醒了,要心焦的。”   尘埃落定,白昼喝药吃饭,守在远宁王榻前,不知何时睡了,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帐外已是满天星斗。   只是床上的眼前人,依旧平静的合着眼,胸膛随着呼吸起起伏伏。   屋里很暖,王爷只穿了单层的寝衣,寝衣柔糯的布料轻抚在他胸膛上,似有似无的勾勒出他胸部流畅的肌肉线条,算不得强壮,但让白昼莫名觉得安稳。   白昼忍不住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口上。   王爷曾经无数次,为他听过心音,他却一次都不曾听过这人的。   寂静的夜,王爷的心脏,跳得很小心,轻轻的,像不忍心吵乱了万籁俱寂。   白昼就被这小心翼翼的心跳声刺痛了——王爷脸上生了胡茬,模样可比从前白面如玉时粗犷多了,怎奈他其实比从前任何一刻都脆弱。   白昼回想从前现实里,自己数次昏沉,醒来第一眼总是能看见简岚鸢。   那人一定恰到好处的晃悠在他睁眼就能看见的范围里。   最初白昼觉得,自己是那家私立医院的vvvip,该有这待遇;   后来情意朦胧时,他觉得无论对方如何想,能这样就不错;   如今他好像终于明白了,世间哪里有那么多的恰到好处,不过是有心人的刻意为之。   想到这,白昼在王爷身侧轻轻躺下,不敢搂他,生怕睡着了,不小心触碰到他的伤处,只是拉起他的手,合上眼睛。   然而王爷掌心那道横向的伤疤,又在提醒着白昼——他为你做的,远不止于此。   于是,强迫自己休息养伤的心思顿时被冲到九霄云外去了,白昼越是想睡,二人自相识一路相伴至今的历程,越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浮现。   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伤,心思也跟着脆弱起来,眼角滑落了一滴泪水,他赶忙伸手抹去了。   幸好,没人看见。   白昼就这样在远宁王身边挺尸,脑子不听使唤的自行工作到快天亮,才迷糊着了。   这一觉,直接到了下午。   醒来见布戈远远的伺候着,身旁的人依旧没醒。   布戈凑过来道:“陛下,李太医晌午来过,又给王爷除了两根针,见您睡得熟,没让打扰,”顿一顿,他又继续道,“李太医还说,这两日若是陛下身子尚可,便回宫去,王爷调养身体,需要御药房的药。”   一听这个,白昼登时醒盹儿了——那还等什么,即刻就走啊。   大尧只有一个皇上,他一回都城去,政务紧接着便来了。   终归不是昏君,骨子里做不到对奏报不闻不问。   只得取个折中的办法,让把折子都搬到朝露殿来,有急奏的官员,也入朝露殿外堂面圣。   当前最棘手的事情,便是控制已经流入坊间的成瘾性药物,忙了数日,幸而没再传来因为药物发生□□的消息,白昼的心略放下。   下了旨意,药物的流通与使用,要严格遵照太常寺颁发的行文执行,一经发现私下交易买卖,严惩不贷。   祸事终于平息下来,祸首白袁还没处置。   王爷曾经就说过,白袁身体有病,一直用寒花淬镇痛,依太医近日回禀的情况看,白昼猜他许是得了肠癌,而且至少已经到了中期。   只是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还能活蹦乱跳的。   这回他被押入刑部大牢,不光机关算尽全空空,还没了止痛的药物,身体状况急转直下。   几日的功夫,一条命只剩下半条。   白袁曾三次要白昼去见他一面,白昼都没理会——他不是白景,远宁王没醒,他也没心情管白袁的咸淡。   之后,白袁不再请见,相传这几日刑部大牢深处,总时不时传来白袁痛苦的呻1吟,白昼终于还是发了善心,让两名御医给了白袁寒花淬止痛。   消停了四天。   第五日午后,刑部大牢突然传来消息,白袁无端狱中暴毙。   仵作查验之后得出结论:若要止痛,白袁需要两个时辰就服一次寒花淬,可他却偷偷存了四天的药,然后一股脑服下,死在似梦似幻的虚妄里了。   白昼想,白袁若当真有心寻死,不是难事,但他偏偏要这样死。   大约也是因为他这一生太苦了,困在不由自主的皇权与仇恨的漩涡里,陷得深了,不知该恨谁,不懂得自赎,从一个站错了政队的被害者,转变为将痛苦和愤恨延续下去的人。   生命将尽的时候,什么都剩不下,也什么都留不下。   不知他将去的地方,有没有年幼时的兄友弟恭,又有没有惨事发生前的父慈子孝。   祸头死了,还剩下文煦。   文煦有一股子阴狠劲儿,为了保全自己,曾经连亲爹都能舍了去,表面上文质风雅,对任何人都谦和有礼,他官阶不高,待人接物甚至是唯唯诺诺的。   可实际上,他心里谁都不爱。   更甚他对文亦斌还存有几分恨意,眼热父亲高官厚禄,不拉他一把。打着亲爹的旗号恶事做尽,实打实大尧坑爹第一人。幸亏,白昼不糊涂。   前尘不论,光是他辅助白袁私藏死侍,参与弑君谋逆,依《大尧律》便该是个刮刑。   文亦斌听到这消息写了万言的血书陈情,把文煦一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另一半罪责归咎于自己教子无方。   事至此时,他对儿子依旧只是溺纵。   天下父母心可怜,可怜之余,谁来怜悯方妙儿这样的女子,又有谁来怜悯那些被问道心丹闹得家道败落的人们呢?   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说一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是给文煦的公正,但法度众生,不能因为一句因果劫数就没了公理道义。   最终,白绫一条让文煦了结在府上,留下全尸算是给了文家周全。   文亦斌皇室外戚的名头顶了多年,终于捐尽家财,引咎辞官。   起初他与白袁和瑞王交好时,雄心尚存,而后越发明哲保身,终于还是一朝尽毁。   白昼自回宫来,已经十余日了,眼看要到除夕。   没了远宁王的帮衬,他带着内伤,日理万机,忙起来顾不得多想,待到朝露殿夜深人静时,他偶尔会悲观——王爷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何时才会醒来呢?   看不到尽头的等待,最磨人。   ——————————   除夕宫宴前,白昼当着群臣的面,把夏司星传召来,姑娘坐在木轮椅上,听皇上为夏嘉正了名——内乱旧事,夏将军蒙冤被害,先皇冤罚夏家,是错事。夏家遗孤忍辱御前告状,牵扯出白袁颠覆大尧社稷的狼子野心,虽然一度迷途不知归处,却终归救驾,功过相抵。   暂时不赏不罚,先把伤养好了再说。   夏司星听到“是错事”三个字时,已经泪流满面。   正名事罢,剩下的便是除夕宫宴的场面应承事。   白昼也素来会应承这些,他的心情被灯红酒绿浸润,应承应承,就变成了宣泄。   群臣起初觉得乱事初平,扶南和占环也都发国书来贺岁,这个年喜庆。   而酒过三巡,就觉出微妙来了。   无论是谁向皇上敬酒,他都照章全收,没人敬了还要自斟自饮,端起杯子来笑呵呵的说几句吉祥话。   皇上的眼睛长得像花瓣一样,酒气逐渐给花瓣描晕上一层浅淡的粉,衬得他眼睛里晶亮湿润,可细看,才发现底子里是一股悲意。   好像一片落花逐流水,春意飘摇不知归处。   终于,一个个儿人精就心知肚明了:   无论朝露殿里躺着的那位和白袁是何关系,都不重要,二人在前朝发落了楚言川和岑齐,更是一唱一和,早就真心相付了。   群臣便也开始心疼起皇上来。   即便众人不知道他用王爷特制的药作践过自己身体,也大约听说了他身上还带着内伤,一个个好言相劝,让皇上早日回后宫安寝。   归其,皇上在这年的除夕夜宴上,是被众人“哄”回寝殿的。   朝露殿里,王爷依旧睡在床榻上。   他已经被伺候着修面梳洗过,换上一件崭新的水蓝色寝衣。   衬得他气色好多了,人又变得清俊起来。   白昼梳洗过后,打发了布戈,独自打着晃在床榻边坐下。   “除夕了,生日快乐,简岚鸢。”   他凑到医生脸颊旁,在他唇边蜻蜓点水的亲了一下,看着王爷半晌,终于自嘲笑道:“果然童话里都是骗人的,睡美人。”   说着,他自腰间摘下紫竹箫,拨弄着王爷亲手刻的箫坠子出神片刻,便轻缓的吹奏起乐曲,依旧是《待君归》。   但君何时归呢?   乐曲勾人心绪,情到深处,白昼难以自持,一口气急了,本来渐好的内伤又突然造作起来,扯得胸口一阵闷痛。   乐声骤停,他忍不住低哼出个极短的气音。   正按住胸口等疼痛衰减,毫无防备的,腰就被人一把捞住了,紧接着被人带进怀里。   那人身上沐浴过的清香被体温的暖蒸出来,环绕着白昼。   他单手圈着白昼的腰,把人搂在胸前,另一只手轻车熟路的把脉:“李太医也真是的,你这伤,他怎的还没给你治好?”   白昼脑子一瞬间断弦,也不知是酒气上涌,还是这人怀抱温香醉人,总之是五迷三道的傻在王爷怀里了。   王爷搭完他左手脉搏,又极为娴熟顺溜儿的把人往左边臂弯里一揽,去摸他右手。   身体素质都用来供养心眼子的主儿终于回神儿了:“你什么时候醒的?”   “你去参加宴会的时候,”远宁王答得坦荡,“但我刚才真的又睡着了,不是故意骗你。”   白昼翻了个白眼,寻思着看在你刚醒的份儿上,不跟你一般见识。   片刻的安静之后,白昼终于还是问道:“你……都好了吗,李太医说你这样剑走偏锋的做法,很危险。”   王爷没答,眉毛不自觉的跳动了一下,放开白昼手腕,捻起他下巴让他看着自己,正色道:“那你呢,那药我让你三日吃一粒,你可倒好,一天吃三粒?”   白昼又没词儿了,想解释说也是无奈之举,但又觉得这解释苍白。   正无言以对又不甘心,就被王爷紧紧拥进怀里,那人在他耳边呢喃道:“你不是最讨厌自己身体不好吗,从今日起,我一定把你身体调理得没病没痛的。”   白昼伸手环上王爷的背,把下巴垫在他肩头,道:“你也不喜欢权术算计,不如找个合适的人,把皇位安置了,咱们去逍遥吧。”   王爷一愣,这才想起来,白昼下了禅位诏书,把皇位外禅给自己了。   摇头苦笑:“你那诏书,大不了我再烧一次,更何况……”说着,他从枕头下抽出一封信来,“玉人傍晚时送来的。”   信是李鸩发来的,可上面都是占环文字,白昼看不懂。   远宁王笑道:“李鸩知道你禅位给我,猜你是为了对付白袁的万全之策,不是真心的,撺掇我和他里应外合,图谋大尧江山呢。”   白昼脸上顿时摆上一副大好日子,尽给朕添堵的表情。   当真树欲静而风不止,站在漩涡中心,无风也是浪。   他拎起手里的信,轻飘飘的往床榻下一甩,废纸顿时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了。   下一刻,猛一回身,就合身扑在王爷身上。   远宁王猝不及防,半撑半抱着他的身子,仰在床上,道:“别闹,你内伤未愈,还是别折……”   “腾”字,被白昼吞进嘴里去了。   两个人身上都有伤,白昼放肆得很小心,只片刻,就和王爷分开了纠缠,话茬子却不饶人:“你躺了这么多天,我得看看,身体零件儿生锈了没有。”   在浅尝辄止、意犹未尽和言语挑衅的多重攻击下,王爷觉得不给眼前这坏小子一点颜色看看,只怕今后要被他揶揄一辈子。   身手揽过他后颈,顺着他身子下伏的力道,环住他的腰翻了个身。   白昼躺在床上,他的简医生就近在咫尺的看他,眼睛里除了一点点回敬挑逗的精光,便是大片的似水柔情。   一看简岚鸢认真了,白昼瞬间回想起上次在药庐里的“惨状”,又设想着自己现阶段的身体状况,突然有点怂。   一点点的惧意,被简岚鸢精准的捕捉到了,他在白昼额头上亲了亲,挑衅似的笑道:“童话里没骗人,但驱散了魔法,总要付出点代价,我的陛下。”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白昼:朕是大尧嘴给身子惹祸第一人。   简岚鸢:童话里没骗人吧?   白昼:就没见过你这样的睡美人。   简岚鸢:陛下不能亲完就跑。   白昼:所以想怎样?   简岚鸢:睡,美人呀。   白昼: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简岚鸢……   ---   感谢小天使陪伴~   番外大概会有,缘更。   爱你哟,比心~ 第119章 番外一   大年初一,皇上赖床。   他不去拜庙堂,已经很多年了。   今年也不例外。   群臣早就习以为常。   皇上其实是个好皇上,只不过有些不尊纲常罢了,他的贤德都用在社稷万民上,那些繁文缛节渐而也就没人在意。   昨儿夜里,远宁王醒了,布戈知道。因为皇上过了子时,又传膳来着。   劫难之后,二人定有很多话要说。   朝露殿外,布戈趴在门上侧耳听,屋里没动静,便又站得稍微远了些。   许是昨夜,好晚才睡下吧,现在还早,怎么可能会醒来……   好晚才睡下是真的,没醒来,可不是。   王爷每日醒来的时间很固定,预料之外,今早醒来入眼不是白昼的睡颜,反而这人蒙着一双眸子,侧卧在枕头上看他,脸上明摆着三个字:看不够。   王爷皱了皱眉:“你不会是一夜没睡吧?”   白昼伸手理顺了王爷鬓边的发丝,苦笑着:“本以为能睡得沉,结果万事都松心了,你也平安了,反而睡不着,”说着,他仰面躺下,抻懒腰,“看着你也解乏。”   说着,便要起身。   被远宁王一把又捞进怀里,按回床上:“你还作?”   温热的鼻息似有似无的探触在白昼耳侧,他缩了缩脖子。   抱着他的人半真半假的继续嗔念他:“本来作为医生,我不该这么说,但照你这么作践身体,太上老君的仙丹都阻不了你的轮回路。”他也不是全吓唬白昼,长环蛇毒对脏腑的侵害,本就难以逆转,本来亏得他医术高明,查尽典籍,做了无数实验,才把白昼的身体调理得从病弱转为虚弱,可又因为白袁这一遭,前功弃了一半。   白昼窝在他怀里,还委屈上了:“我也不是故意不睡,是确实越看你就越精神,想着你我相识以来的过往,看你就在眼前,”说着,他指腹自王爷额头往下滑,掠过他高挺的鼻梁,流连在唇上,“就这样,伸手就能碰到,”他挂住王爷脖颈,把自己拉起来,在他唇上浅尝一番,“真好。”   一双花瓣一样的眼睛笑得异常无辜。   白昼其实是在怕,怕简岚鸢用过鬼门针的身体突然不适,也怕这一切不过大梦一场,平安美好都是虚幻。   所以,他不敢睡。   这一点,可能就连白昼自己都不知道。   但简岚鸢见过太多生死线上被自己拉回来的病人家属,白昼的心思,他懂得。   他看着怀里的人,半真的那点儿怒意,被这人几句话就消遣没了,被白昼亲完,直勾勾的看着他,眼里的欲1望瞬间就点燃了。   白昼又一次敏锐的察觉到,事情要向一个不可描述的方向发展,在王爷怀里翻了个身,侧身不看他,道:“知道了,朕这就睡一会儿。”   王爷更加哑然了。   也不知白昼自不自知,在王爷眼里,他就是个撩不过,却又爱撩的调皮鬼。   白昼说得每一句话都是出自真心的,半分另外求欢的意思都没有,就是很单纯的见王爷生气了,想哄他不气的真心话。   只是这些话,这些事,放在白昼之外的任何一个人来看,多少有些欲求不满的诉求。   王爷撑着身子看他,见他还真闭了眼睛,可睫毛却不住的抖,好像一只黑翼的蝴蝶正停在他眼睛上,悄然一触,就会展翅飞了。   睡个鬼。   这人的脑子和身体需要割裂开去看,都说身体不好的人头脑也容易累,但白昼恰好相反,若是真想让他脑子休息休息,那就得让他累到连眨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难搞。   下一刻,白昼眼前影子一晃,不及反应,他这双惹人的眸子就被不知是谁的中衣束带蒙住,眼前懵懂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惊而起身,只撑起个缝隙,就又被按回床上。   “看来视觉是原罪,那就歇歇眼睛。”   王爷的声音在白昼耳侧响起来,他把白昼想去扯开遮眼束带的手按回床上。   “简……嗯……”   没机会开口了。   白昼眼睛看不见,知道现在吻着自己的人是谁,却不知道他下一刻要做什么,这感觉有点奇妙。   简岚鸢流连在白昼的唇齿间,倾尽温柔与占有,他和白昼的劫后余生,太不容易了。   昨夜,二人虽然也有过一次,可简岚鸢毕竟刚醒来,全身上下都没力气的时候,就被白昼扑了。   与其说是礼尚往来,更不如说,是白昼单方面的,在他身上寻找安全。   他知道,自己昏睡着的这半个月,白昼定然吓坏了。   所以,才在他刚醒来时就那么的迫不及待,事后更是盯了他一整夜。   安全感源于不离不弃的陪伴。   但现阶段的白昼,等不及日久见人心,他此刻的安全感需要汲取于占有与被占有——归根结底,存在,让人安心。   简岚鸢想着,想要尽可能的让白昼体会自己就在这里。   他拉起白昼被自己扣在掌心的手掌,放在自己颈侧动脉上:“我就在这里。”   白昼的手掌触碰到他颈侧的跳动,渐而掌心密不透风的贴着王爷颈侧。   “岚鸢……”   “我在。”   就在白昼沉醉于简岚鸢跳动的生命节奏时,耳垂,突然被咬了一口。一阵酥麻的电流感,自耳尖迅速蔓延到全身,他抽了一口冷气。   但显然,简岚鸢不想给他喘息的机会,舌尖轻轻划过他脖子上即将愈合的伤口,肉眼可见,细小的绒毛战栗起来,简岚鸢勾了勾嘴角,道:“船上,何方到底对你做什么了?”   怎么突然提这个……   “你……什么也没有……你……吃醋吗?”答话里夹杂着气声。   简岚鸢没答,一口咬在白昼颈子正中间的凸起位置。   眼睛被蒙,猝不及防,喉咙被咬带来的短暂窒息,让白昼忍不住呜咽一声,又因为怕门口布戈听见,声音被咽在喉咙里,听着可怜极了。   这反映让简岚鸢很满意,又在白昼微张的双唇上安抚似的贴了贴,凑到白昼耳边,声音极浅的道:“这是惩罚。”   柔腻的清润嗓音里含满了□□和侵略,白昼从来不曾想,简岚鸢还有这样一面。   医生曾经因为在乎白昼的身体,极近变态的克制着自己,给白昼一种错觉——这人仿佛是个神仙,没有世俗的欲1望。   直到药庐那夜,他才知道,他不仅欲,而且很会。   今儿个,又欲又会的简医生在劫后余生之后,又一次升级了技能。   白昼嘴硬:“真的什么也没有……我没……嗯……”身上不知是哪里的开关,被简岚鸢触碰到了,让他的话截在一半。   简岚鸢半撑起身子看怀里的人,他的脸颊在束带的遮掩下显得更加精致了,不光面颊,就连耳尖、鼻尖也烟煴上一层让人迷醉的淡红色。   那样有生命力。   “可我还是吃醋,怎么办呢?”声音乍听上去,确实冷冰冰的,白昼可看不见,简岚鸢嘴角挂着笑,“他还在牢里吧,他什么地方碰过你,我就去削了哪里。”   “我……”   白昼卡壳,他灯红酒绿游刃惯了,若是放在平时,什么“情债肉偿”、“以身相许”之类的骚话,张口就来,说了也不会当真。   可这当口,他看不见,加之简岚鸢从来没这么“流氓、病娇”过,他隐约觉得简岚鸢也许是真生气了,伸手就想扯开蒙眼的带子,被简岚鸢一把捉住手腕,按回床上。   解释不行,看又不让看,白昼被简岚鸢按在床上挺尸冷静了片刻。   突然抽一口冷气,略带痛苦的轻哼一声,眉头一皱,不用看他眼睛,也知道他八成是牵动心思,内伤裹着体内的病灶又造作了。   结果换来简岚鸢一声笑:“别装,”说着,他按着白昼手腕的手,在他腕间轻敲了敲,“你除了有点紧张,别的毛病还都没睡醒呢。”   白昼气苦,破罐子破摔起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划一条道,我走就是了。”   简岚鸢见他放弃抵抗,躺在床上一副任人摆布、无可奈何的模样,也不说话,捞起白昼腰窝,把人翻了个身。   手攀上白昼消瘦的肩胛骨,在心里微微叹息一声。   “岚鸢……”   白昼的声音变得不安起来。   半晌得不到回应,他想撑起身子,不知第几次被一把按下去,背后那人几乎贴附在他背上,密不透风。   他耳边被简岚鸢口中的热气又熏得一阵燥痒,那人道:“不用划道儿,你在我这儿无路可走,只能一直和我一起。”   白昼脸半埋在松软得像云朵一样的被子里,隐约能闻见简岚鸢身上熟悉的气味,他几乎可以确定简岚鸢这回是真的吃味儿了。   想也是啊,他曾经对自己有多在意,被白袁那样一通挑唆,心里便该有多堵闷。   很多时候,爱侣之间若是被埋下了芥蒂,待到犹疑发芽生长,只会让二人如生出附骨之疽,即便连根剔除了,也得留下好大一片疮疤,每次看见,就又要想起来,堵心一回。   若是换了自己,只怕比他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为了救自己,自下鬼门针,这是豁出命去赶回来的人。   本以为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一通疾风骤雨般的折腾。   谁知白昼等来的,却是简岚鸢极尽温柔的对待。   白昼凌乱的发丝被简岚鸢理顺,直从颈侧垂到地上去。   他颈后敏感的一片,被人浅碎的啜吻着。   “我没生气,这是调情。”简岚鸢没说,但白昼懂了。   行动诉说的爱怜和珍稀,比任何言语都来得踏实,无声的安抚着白昼的不安。   自始至终,医生的手一直护在他胸口前,感受着他的心跳。他的心跳稍有疲滞感,简岚鸢便会缓下动作,让他喘一口气。   简岚鸢一直是这样在乎白昼,保护白昼的。   白昼觉得,自己好像对方手里的一根乐弦,任由他操控,奏出呢喃细语般只属于两个人的乐章。   衣裳,早就不知道何时,飞去了哪里,白昼终于又被简岚鸢反转过来,他伸手勾着他肩膀,另一只手抵在他胸口上,“扑通、扑通……”   医生心跳的节奏比平时不知快了多少。   “岚鸢……”   “我在。”   白昼嘴角刚要勾起一抹舒心笑意,又被一阵彻骨的酥麻感替代了。   他胸中的躁动,轻易又被招惹起来,热气在身体里四处乱冲。   两个人都筋疲力尽,白昼也没被允许解下眼前的遮挡。   他赖在温柔又暖的怀抱里,动也不想动,脑子里的发条终于因为供氧有限,变得转不动了。索性就任缎带挂在脸上,往身边人的怀里缩了缩。   “岚鸢……”   “哎——”简岚鸢拉着可长的音儿应他。   白昼终于有机会笑弯了嘴角,环上简岚鸢的腰,怕他跑了似的。   呼吸渐而沉静下来。   待到确定白昼睡着了,简岚鸢才在他眉心又吻下去,轻声呢喃道:“我在,以后也一直都会在,能陪你长长久久。”   --------------------   作者有话要说:   白昼:简岚鸢怕不是个闷骚,不好意思让我看他放肆的模样吧?   简岚鸢:还真说不清楚了。   ---   emmm,上回被锁因为我写了水里的蛇……   这回被锁因为写了被咬脖子喘不上气。   果然,联想总是大于描写。   OMG 第120章 番外二   白袁一事了结,三司忙着善后,一忙就到了仲春时节。   终归是,该赏的赏,该罚的罚。   何方的膝盖,被夏司星砸得粉碎,一辈子都不可能再站起来了,他先是脸毁了,后又变成残废,据说神志越发不清晰。   关在牢里,每日絮絮叨叨,说得全是旧事,更是白兄长,白兄短的对远在宫里的皇上诉衷肠。   起初狱卒还喝止,但后来发现无论如何阻止,都没有用。   他的神志仿佛又飘回与白昼初见的时候,脑子里满是那时的意气风发。想来,那该是他最怀念的一段日子——有人盼,也有钱盼。   梦幻泡影有着五彩斑斓让人沉醉的美。   但终归他的美梦碎了,劫掠圣驾,依大尧律,当剐。   奏折递到白昼面前时,白昼正和王爷下棋呢。   他看过折子,半晌没说话,心里头不是滋味。   何方算是个对欲1望坦荡的人,抛开善恶对错,白昼并不讨厌这样的人。   加之,白昼本就对古代惨无人道的极刑嗤之以鼻,有心废除酷刑,却没有信心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体制。   即便他是皇上。   于是拿着折子,怔怔发呆。   简岚鸢见他这样,直接抽过折子过目:“怎么了?”   如今当着陶迪的面儿,王爷也毫不避讳。他依旧代紫薇令之职,却因自下鬼门针,身体还没全缓上来,时常容易疲累,白昼回想他一年来的操劳,便吩咐下去,与白袁相关的事情,不用扰王爷烦心,直接上奏就是了。   这么一来,朝臣们的猜测不会少——皇上为何不让远宁王接触与白袁相关的事,见仁见智。   远宁王看过折子,又看看白昼,对方只是皱眉向他苦笑。   王爷瞬间就明白了七八分。   “啪——”一声,他合上折子:“剐一个疯子有什么意思,他的命,本王亲自料理了。”   此话一出,白昼便看向他,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话终归没说出口。   陶迪就更不敢接话了,只觉得自己在这非常多余,巴不得地上裂开个缝儿,钻进去。   “阿景,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应了,”王爷说罢,转向陶迪道,“陶大人带本王去看看他吧。”   陶迪偷眼瞟向白昼,从皇上的脸色上,看不出阴晴。   借陶大人三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直言相问——陛下,意下如何?   于是只得又看王爷,王爷面带笑意,也没说话,但满脸写的都是:走吧。   陶迪当自己懂了——皇上这是默许了。   远宁王说走便走,向殿外走出两步,忽然想起什么来,两步回转到看着他背影若有所思的白昼身前,伏下1身子,嘴唇在白昼额头上贴了贴,柔声道:“棋还没下完呢,等我回来,不许偷子儿。”   白昼一瞬间讷住,晶亮的眸子里映出王爷满含笑意的深情面容。   简岚鸢仿佛看见自己的身影倒映在一潭柔澈的春水里,忍不住在他唇上轻咬了一口,笑道:“等我。”   说罢,转向一旁脑袋垂得像鸵鸟一样的陶迪,道:“陶大人,走了。”   白昼目送简岚鸢出门,手指轻划过王爷刚才亲吻过的地方,五味陈杂涌上心头——在陶迪看来,王爷说狠话,恃宠生娇,恣意妄为。   但其实,这是简岚鸢的温柔。   他做出了一个对谁都好的决定,简单明了,引非议最少。   白昼试过生不如死,所以对于要么痛快活,要么痛快死这一观点,从来都深表认同,他只是不愿意简岚鸢去动手。   医生那双救人的手,自穿进书里来以后,为自己做了多少本不该他做的事情呢,即便他本人不介意。   但白昼还是个聪明人,懂得时移世易,随遇而安。想多了,终会苦了自己和身边人。   隧而,他看向棋盘,拿下两颗黑子扔进棋篓里,又填上两颗白的。   目光转向布戈,布戈非常识相的低眉顺眼,表示:奴才没看见。   远宁王一个时辰便回来了,比白昼预想的要快。   他已经换了一身衣裳,面带笑意的来到白昼跟前,向布戈道:“布公公先请去喝杯茶,本王有事向陛下交代。”   殿里就只剩下白昼和王爷二人了。   “这是他让我带给你的,”说着,王爷从袖子里抽出一柄折扇,这扇子眼熟,看得出被很好的保护着,却也已经染了血污,正是白昼与何方初见,何方用的那一柄,“他说给你留个念想。”   “他没疯?”白昼问,却没接那柄扇子。   他不想留念想,更不想在王爷面前留。   王爷摇头:“时好时坏,给他下了针,清醒了片刻。他求你,善待他父亲。”   白昼垂下眼睛,片刻才道:“他死了吗?”   王爷把扇子轻放在一旁,道:“走得尚算安生。牢狱里的环境,让他的腿恶疽附骨,即便什么都不做,他也不过几个月的命了,如果真有转世轮回,希望他来生别走弯路了。”   白昼站起身来,走到王爷身前,环上他脖子,贴在他耳边道:“谢谢你。”   换来王爷轻声笑起来,手在白昼的腰间收紧,假嗔道:“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话毕,他掌心按在白昼腰侧,觉得这人如今身上不像当初那样皮包骨的扎手了,忍不住多捏两把:“你要谢我,就口头谢吗?”   白昼任他揩油,道:“午后,随我出去一趟好不好?”   简岚鸢伏身,轻浅的啜在白昼颈侧,心不在焉的问:“又想去哪里?”   白昼附和着他的动作,微抬起头:“陈星宁这傻小子……我得推他一把……嗯……”   自己猝不及防的一声难耐的闷哼,让他意识到是他不解风情了,于是止了无关的话题,捧起王爷散着坏笑的脸,狠狠的亲上去了。   ——————————   陈星宁至今,依旧搞不懂夏姑娘的心思,有时候觉得她柔弱,但她发起狠来,比男人还决绝;反而揣测她可能不大在意的小事,她又矫情得不得了。   比如四天前,他去看她,见她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软磨硬泡的才问出来,原来是自己曾经送给她的一支簪子,被她因为腿脚不便,不小心摔坏了。   也不知她是哭簪子,还是哭脚。   陈星宁自然是不负众望的越发搞不清状况,夏司星时而心思深沉,时而柔情似水,时而狠厉无端,又时而多愁善感。   但陈星宁再如何不懂女儿心,他也明白一点,夏司星因为曾经的经历,性子其实非常敏感,她骨子里有一丝被掩饰得极深的自卑,让陈星宁不敢轻易触及,生怕一个不慎,便让她觉得自己是在可怜她。   她的心曾经被封在千丈寒冰下,他想把她捂暖,然,关心则乱,过于谨慎了。   这日傍晚,陈星宁下值,信步向他为夏司星置办的小院去。   沿途看见芙蓉糕,买下两块——夏司星爱吃甜的,却又怕胖,每次她看见糕点眼睛都能冒出光来,但也就止于冒光。唯独陈星宁下值路上带给她的芙蓉糕,她愿意和他一人一块。   他提着糕点进小院门,见到门边停着一架马车。   再往里走,平日里伺候的两个小丫头,规规矩矩站在房门外。   陈星宁指了指屋里,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小丫头极为夸张的光张嘴不发音的回答了:“皇上。”   啥……?   皇上有事传旨不就是了吗,亲自前来做什么?   陈星宁上前两步,抬手刚要扣门,便听见皇上熟悉清和的嗓音响起来:“星宁可曾经跟朕提过,要朕赐婚的。”   一句话,让陈星宁一瞬间想趴在门上听墙根。全顾不得平日里保有的良好形象了。   但他始终没听到夏司星答话。   过了好一会儿,都开始怀疑屋里的人是不是发现有人偷听时候,才听白昼又继续道:“你不喜欢他吗?若是对他不喜欢,尧国上下,只要你提得出的人物,朕便能给你做媒,即便是邻国,也可一试。”   陈星宁心脏狂跳,突突突的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有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夏司星依旧没答。   皇上依旧在自说自话,慢悠悠的和缓道:“这样吧,若都城是你的伤心地,朕便封你昭明郡君,让你去做瑞康郡王的王妃,他的封地山清水秀,比都城……”   白昼话没说完,就听屋门咣当一声,那门“吱嘎”聒噪着抗议。   也不知这人是推门而入,还是踹门而入。   就见陈星宁面露焦急,顾不上“惊驾”的罪过,抢上前两步,跪在白昼面前:“陛下答应过微臣赐婚,一言九鼎,不能……不能……君无戏言,不是吗!”   他话说完,叩头便拜,伏地不起。   听见白昼轻声笑起来,陈星宁才抬了头,见夏司星坐在轮椅上,半怨半喜的看他,一旁不仅皇上在,就连远宁王也来了,这二人也都笑眯眯的看他。   傻小子陈星宁此时依旧没反应过来,眼前这几位联合诓他,只道是自己模样荒唐,让人发笑,他正色道:“求陛下成全。”   白昼又在心里把他骂了一遍:榆木疙瘩削成木鱼也不会好好叫唤。   隧而乐得陪着他闹,板起脸来道:“自那次后,都这么久了,朕还以为你变了心,还没追究你戏耍君王的罪过呢!”   陈星宁正色道:“微臣句句出自真心,愿意明媒正娶夏姑娘,一辈子对她好,只是……年前突发变故,微臣……微臣不敢唐突。”   白昼没接茬儿,转向夏司星,柔声道:“他这感情上瞻前顾后的性子,嫁进门,若是觉得憋屈了,就来找朕。”说着,他压低了声音,向姑娘耳语一句,姑娘“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帕子掩唇低了头。   白昼起身,又向陈星宁道:“起来吧,大傻子。明儿朕就让礼部去择好日子,嫁你一个如花似玉的昭明郡君。”   说罢,和王爷极为默契的笑着离开,还不忘又嘟囔道:“娶媳妇儿都要让朕操心。”   直到皇上王爷离开了,陈星宁才恍如做梦一般醒了神儿,他看向夏司星,心里恨不能冲上去把她抱起来在屋里转上好几个圈,但瞥见她还未痊愈的脚伤,终于只是微笑着起身,在她面前重新蹲跪下来,道:“今天脚疼了吗?”   姑娘笑着摇了摇头。   陈星宁便在姑娘身边坐下,拎起纸包的糕点,柔声笑:“路上给你买的芙蓉糕。”   --------------------   作者有话要说:   星宁兄的某些脾性确实是让人……或许看着捉急,或许喜欢不来,但现实里就是会有这样的人~   如果能对柴米油盐日复一日的温柔相待,也是好的。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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