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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搜索关键字：主角：戚无深（攻），宗悟（受）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痞坏咸鱼少年攻vs冷欲师尊受 　　立意：即使陷入困境也勇往直前，永不放弃，努力开创未来 第1章 不如劫狱 　　鲲越云海，钟鸣自天边响起，苍翠欲滴的密林间，霁蓝色身影流水般穿梭。 　　戚无深背负红日，一路蜿蜒而上，密林尽头是白雪皑皑。 　　五色经幡掩映下的厚重铜门映入眼帘。 　　——天阙寒冰域，九重天上屈指可数的监狱，修为再高的仙者也会道身被封，天大本领也逃不出。 　　此时此刻，戚无深的师尊，宗悟便被关押于此。 　　两个时辰前的一幕在脑中闪现。 　　彼时，戚无深还在回九重天的船舫之中喝茶赏景，却见紫气东来，钟磬狂响。 　　道君降世估计都没这么大的阵仗，戚无深探出头去，任两岸山风拂过脸颊，吹散马尾。 　　下一秒，啪叽—— 　　不知从哪儿飞来的白灵鸟正正好好糊在他脸上，紧接着，鸟开口了： 　　“曜阳宗尊君宗悟，私怀妖胎，押入天阙寒冰域之中，明日正午当众问询。” 　　戚无深刚想骂这送信的灵鸟是个路痴，听了这话，惊得一口唾沫卡在喉头，差点没背过气去。 　　感而受孕、死而复生，在尘域天方夜谭的事情，在仙界都不稀奇。 　　所以听说男子受孕，他并不意外。 　　但现在的情况却不太一样。 　　——揣崽的是他的师尊。 　　师尊清冷自持，五尺之内生人莫近，一个眼神便能让人置身霜雪。这样一个人闷声不响地怀崽了，任谁能信？ 　　反正，他是不能。 　　铜门两侧牛身马面像落下的阴影，将戚无深整个笼罩。 　　他向周围打量，若是他踏上左手边的青石，闪去右边的枯松，最后握在牛鼻上的古朴铜环，再纵身一荡，说不定可以通过石缝偷溜进寒冰域。 　　然而…… 　　他也只是想想。 　　——谁知道那铜环挂在那里多久，万一他手下一滑，没荡过去，被砍成个残废怎么办？ 　　戚无深不怕死，九重天上有仙骨傍身，死不过是去冥河幽府逛上一圈，等个十几年便可回归。 　　但是他怕半死不活，因为他懒，还怕麻烦。 　　所以，他选择直接开门。 　　用钥匙。 　　少年看向空荡荡的手心，那手似乎还没发育完全，与已然抽条的纤长身姿，看着颇为不搭。 　　他一甩斜梳的马尾，踏在左手边的青石上，心里默默倒数。 　　——等待钥匙自己飞到他手上来。 　　哈斯哈斯—— 　　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不均的急促喘息，从覆满青苔的蜿蜒山道传来。 　　“戚无深真有你的，人家好友许久未见，都是接风洗尘把酒言欢，你他妈的呢？叫老子去偷钥匙，要不是老子跑得快，就要被我哥打死了，你知不知道，我真他妈的后悔，认识你这个怨种朋友。” 　　人未至，而声先到，一个衣衫破烂的白衣道人连呵带喘地扶着腿走来，裤腿沾满藤蔓留下的绿色汁液。 　　“他们是酒肉朋友，我们是真朋友不是？”戚无深笑脸相迎，将嘴里叼着的嫩叶随手一捏，化作雪白巾帕，贱兮兮地拭去白衣道人头顶的汗水。 　　然而只是敷衍几下，巾帕便被捏成灵鸟，放飞天际。 　　“钥匙呢？”戚无深勾勾手。 　　“我他妈的就知道，你心里只有钥匙。” 　　话虽如此，白衣道人还是从袖中掏出，丁铃当啷一大串古铜色钥匙，密密麻麻，数不出个数。 　　“你看看吧，反正就在这一串，我也不知道是哪把。” 　　“好办。”戚无深浅浅一翻，扯出其中一把，便蹲下身，朝着牛身马面石像腿边一处插去。 　　“喂喂，你能不能慎重点啊，这玩意插错了，会触动连山箭阵的！我、我我可不想被射成筛子！” 　　白衣道人还在哀嚎，然而，少年纤长的手腕已然轻轻扭转，他只得连忙双手抱头跪在地上，缩成乌龟模样。 　　只听咔哒一声，轰隆隆，石门缓缓开启。 　　—— 　　“师尊——”戚无深顺着幽深的石室向里走去，压低声音浅浅呼唤。 　　话虽如此，他却并没有什么底气。师尊的性子，就算是听见，也不见得回复。师尊的修为，整个曜阳宗都无人能敌，既然被关到这寒冰域中，就说明他应是已认下这「罪罚」。 　　“见鬼，你怎么知道是那把钥匙？”白衣道人还在喋喋不休。 　　戚无深刚想解释，却听「咔」的一声，脚下一空，天旋地转的感觉袭来。 　　也不知是踩中什么机关，整个人跌落下去，周围空气的温度骤然降低，似乎还有雪碴混着冰从他侧脸划过。 　　——啪； 　　身体坠入一团软绵绵的白色当中，冰凉的触感顺着领口钻进去。 　　雪？这石室中怎么会有雪？ 　　戚无深撑着手肘坐起来，正准备伸手拍去袖上的雪雾，熟悉的淡淡药香却缓缓飘入鼻腔。 　　素白天地间药香袅袅的药罐在脑海中闪过，还有覆雪归来的绯红纤弱身影。 　　“师尊。”戚无深一怔，试探着唤道。 　　话音刚落，便听见簌簌雪声，与之相伴的还有衣物摩擦，和金石敲击的当啷响动，像是锁链，只是……枷锁叩击声中，还夹杂着更为轻盈的脆响，叮铃叮铃，悦耳动听。 　　戚无深一下子被那声音吸去注意力，脑海中闪过遥远深冬、岑寂山野间，凛风掠过松林的悠远轻响。遥远却又真切，使他陷入长久的深思，甚至没有听清头顶人一遍遍的呼唤。 　　“戚无深——”是好友的声音。 　　戚无深循声望去，绛色雪披的身影却率先闯入少年的眼帘。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泉水敲击薄冰般清冷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沉重的黑铁枷锁泛着寒光，套在纤细如玉的手腕之上，白皙得近乎没有血色的脸颊，深陷在肩头的素白裘绒，如此厚重的一身行头，却丝毫不显得臃肿，大抵是华服下的身躯实在太过纤细。 　　无数雪碴般的零散记忆迅速闪过，戚无深还来不及多想，那双似有风雪的深色眼眸，便迅速飘过，而那他直觉是银铃的响声，也放大了几分。 　　四目相对，片刻，宗悟故意别开眼，清冷神色中闪过难以察觉的慌乱。 　　“师……尊……”戚无深怔然，两个字下意识从唇间泄出。 　　视线顺着熟悉的眉眼勾勒，瘦削的面庞似乎比印象中还要单薄，眼眶莫名有些发红，千言万语留在喉头，却说不出口，戚无深咬牙牙，最终挤出几个字：“师尊您受委屈了。” 　　宗悟依旧不看戚无深，视线落在脚下的霜雪，半晌毫无血色的薄唇轻启，吐出凉薄字眼。 　　“做过的事情，有何委屈？” 　　“所以师尊……您这是认下了吗？”少年的目光瞬间变得灼热。 　　与此同时，那双毫无波澜的眸子也出现了一丝难得的波澜。 　　“你……忘了？” 　　“忘了？什么忘了？”戚无深愕然。 　　正在此时，脚下忽然传来轰隆隆一阵响动，似乎整座寒狱山都在颤抖。 　　“艹。”头顶好友的声音响起，“我们好像被发现了，快接、接我一下！” 　　戚无深还没反应过来，一团白色的东西便从天而降。 　　再回神时，眼前多个一个半米深的雪坑，正好卧在他和师尊之间，白衣道人吐着雪渣艰难坐起：“你、你怎么不接我？！”样子比之前更狼狈了。 　　戚无深：“……” 　　他伸出手，拽起道人，视线却依旧留在宗悟身上。 　　许久未见，恍若经年。 　　面前是白皙到近乎病态的模样，脑海中却闪过那张脸眼尾通红，泪珠挂睫时的表情。 　　……就像是高潮过后。 　　“你记住，我们现在做的事情，只是为了解毒，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你、你我二人只是师徒，你……你勿要多想。” 　　他时而觉得自己在一间破旧的茅草屋，赤身裸体，浑身燥热，时而又觉得身处一片密林，衣衫破烂，怀中还搂着一个人，那人长手长脚，整个人如同美玉一样剔透，像极了他的……师尊。 　　……陌生而杂乱的记忆一闪而过，继而眩晕从脚下袭来。 　　戚无深勉强维持平衡，身子却不自觉地向一边倾倒，片刻，他确定眩晕感已逝，这才反应过来，不是他在晃。 　　——是脚下的地在摇摆。 　　“怎么回事？”他单手掐诀，金光乍起，却又很快熄灭。道身被封，哪里用得了仙术？ 　　白衣道人脸上也写了几分焦急，他掏出腰间六壬罗盘，罗盘疯转，飘雪落在上面，当即化作水气。 　　“什么情况，你这家传的法宝怎么还坏了？”戚无深费解地看向好友。 　　却见好友慌忙将罗盘塞进腰间，如同上课被抓包般忙乱。 　　“不是坏了，应该是……是我哥发现钥匙丢了，正用家传的心法在找我呢！惨了惨了！”白衣道人如丧考妣，随时都要哭出声来。 　　戚无深：“……” 　　宗悟也默默露出一个没救的表情。 　　“现在怎么办？要不你先出去？”戚无深提议，他不能走，他还没问清师尊。 　　谁知一提这个，白衣道人脸上的表情更难看了。 　　“不行不行，你下界渡劫前，他就说：要是再让他抓到我和你一起玩儿，就、就让我死一次试试……” 　　“可真是亲哥。” 　　戚无深第一次意识到，和自己玩儿，是个要命的事儿，然而……清官难断家务事，若是他提前知道，定然不会让好友涉险，现在却是晚了。 　　他沉吟片刻，表情严肃地提议道：“如果现在在这儿，迟早被你哥抓到，既然如此……” 　　“不如，我们劫狱吧！” 　　作者有话说： 　　师尊：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 　　以下是皮条专区，隆重介绍基友天团四人组： 　　首先是：锁王「黄」禾，推文主受古耽连载【我，渣攻，绝不爱慕师尊】胥禾； 　　其次是：甜王「软」悠，推文主受古耽连载【撩完神医我揣崽跑路了】冬悠； 　　然后是：渣王「虐」雪，推文咸蛋狗血预收「最佳爱人是笨蛋」踏上雪山； 　　最后是：咸王「攻」七，推自己的幻耽强强ABO生子【六个敌国Alpha都想娶我！】七境； 　　—— 　　专栏有主受咸蛋预收《沙雕攻，想离婚（主受） 》 　　专栏有主受幻耽预收《六个敌国Alpha都想娶我！》 　　凌溯一行流落荒星，并被强制转化成Omega。 　　体能变弱，长出腺体，身体变得敏感多汁，还要经历正常Omega二倍的情热期！ 　　更紧急的是，一批为「狩猎」而来的敌国Alpha悄然而至。 　　——捕猎最甜美的Omega，强行标记，繁衍子嗣，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凌溯成了众人狩猎的头号目标！ 　　敌国将军将他逼至绝路，凌溯装作倾慕，主动献身，趁其不备，抢走机甲和药物，还险些送走了将军的小兄弟。 　　敌国王子佯装落难，凌溯假意相助，摸到敌国营地，将王子踹下山崖，顺手将营地洗劫一空。 　　敌国首富炫富装逼，凌溯骗出金库位置，报告己方元帅，元帅反手将其拦截，填充国库。 　　更有数学天才、顶级科学家、原石大亨…… 　　—— 　　一个Omege却比Alpha还A！ 　　凌溯不仅没被狩猎，还挫败了敌国最优秀的Alpha！ 　　更令宇宙震惊的却是，那些惨败的Alpha都争着要娶凌溯！ 　　敌国王子非他不娶；敌国将军叛国离家；首富倾尽家产；数学天才倒戈易旗，只愿日夜相伴！ 　　一时间，凌溯成了全宇宙的焦点！ 　　记者争相采访这个难搞的传奇Omega，帝国元帅却出现在镜头面前。 　　“打扰一个孕期的Omega，可一点也不礼貌。”素来平易近人的元帅瞬间冷脸。 　　下一秒镜头一转。 　　那位震惊全宇宙的Omega，正安稳地缩在元帅怀里，像极了一只乖巧的猫咪！ 　　除了……肚子有点鼓！ 　　王霸之气元帅攻x人狠话不多酷炫狂拽吊炸天受 第2章 弄假成真 　　视线余光中，师尊的表情似乎有些错愕。 　　白衣道人亦然。 　　“喂，戚无深，你确定你清醒吗？”他直接捂着脑袋，蹲回雪地里，装起了鸵鸟。 　　“你这个意见，还不如让我直接躺平任我哥艹靠谱呢。” 　　宗悟：“……” 　　言论过于豪放，场面一度尴尬。 　　半晌，道人见无人回复，这才伸出脑袋，戚无深正疯狂递眼色，他这才注意到宗悟也在。 　　“拜、拜见尊君。”白衣道人连忙起身，退到戚无深身侧，俯身作揖久久不敢抬头。 　　——他和戚无深两人，多年来赏花逗鸟摸鱼逃课的感情，那自然是什么胡话都敢说的。但在尊君面前，哪敢造次？ 　　戚无深也觉提议不妥，愈发正色地朝宗悟道：“师尊，为了救小鸡于水深火热中，我提议，我们不如劫狱。”表情格外正经，愣是把劫狱这种离经叛道的事情，说出了救人于水火的正义凛然。 　　白衣道人却急了，手指狂扯戚无深的衣角：“你才「小鸡」，你全家都是小鸡！老子他妈的叫嵇盛！” 　　“有东西过来了。”宗悟敛眸淡语，语气悠悠。 　　脚下的震动忽然加剧，“咔嚓——”脆响，隐秘的机关被触发，周身冰雪飞速消融，蒸成水气，再回神时，几人身处的地方已然变成和来时路上相同的石室。 　　“造境。”戚无深低声。 　　正在此时，一柄雉毛红缨长箭破风而来，角度极其刁钻，直奔嵇盛面门，也亏得他反应及时勉强躲过。 　　“哥——” 　　戚无深循声望去，石室一端的大门已然敞开，一个琥珀色眼眸的银甲青年，手握神臂弩，正向他们走来。 　　“这就是你答应我的改过自新？天阙寒冰域也是你该来的地方？”他表情阴郁，银甲闪着渗人的寒光。 　　“哥——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不过是去冥河幽府捞你，我不嫌麻烦，等你回来我便用萝卜为你重塑一套肉身，看你还敢不敢这么胡闹。” 　　嵇盛刚想卖惨。 　　嗖嗖嗖—— 　　三柄长箭相继射来，箭芒寒光凌空闪过，箭刃整个埋进青砖，箭杆还在嗡鸣，不用灵力，便能使出如此力道，看来是真想要嵇盛的命。 　　他惨叫一声，勉强躲过两下，却将心口位置直接暴露，他两眼一闭，朝戚无深哭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 　　“谁要跟你同年同月同日死。”戚无深足尖一点，向后空翻，一脚揣在嵇盛身上，刚好躲开最后一击。 　　斜扎的马尾被箭尾卷起，红缨缠着青丝，凛风卷起衣襟，猎猎作响。 　　片刻，足尖轻触青石板阶梯，戚无深翩然落地，利落的霁蓝短褐，紧腰束袖，除了马尾散开几乎未乱。 　　原本以为「让你死一死」多少有放狠话的成分在里面。现在看来，真得不能再真了。 　　“钥匙是我让他偷的，有事冲着我来。”说时急那时快，戚无深右脚后撤一步，当即拉开架势，甩出腰间法扇，借着残余的一点灵光，作势要挥。 　　少年略带青涩的面容英气俊美，只是因为素来懒散，眼神嫌少聚焦，总带着朦胧睡意。而此时，懒散不见踪影，带出平时少见的强势凌厉。 　　“你找死——” 　　“嗯嗯嗯。”少年随口敷衍，嘴角扬起一丝笑意，他手中银线一收，唰啦—— 　　嵇远的裤子直接落地。 　　“哈哈哈——戚无深，你这是什么馊主意。”看着兄长的窘态，嵇盛直接笑做一团。 　　戚无深却浑然不觉，只是借着风的余劲儿，轻转法扇，凌空抛出一条美丽曲线，复又收于腰间，继而腾出手不紧不慢地束起散乱碎发。 　　嵇远表情愈发难看，他单手提裤，目光阴恻地看向戚无深，将神臂弩丢在地上，拔剑袭来。 　　正在此时，绛色雪披的身影却挡在面前，戚无深当即收了出击动作，恭敬立于师尊身后。 　　“尊君莫要插手我的家务事。” 　　“……” 　　三个小拇指大小的弹丸从宗悟袖中滚落，刺啦——迷雾四起。 　　“小鸡，快，算死门。” 　　“师尊，阴阳镯借徒儿一用。” 　　戚无深反应迅速，六壬罗盘「咔哒」运转，迷雾散去时，石室已然空无一人。 　　—— 　　“靠，我刚才还以为你要打起来了。” 　　“怕什么，被封道身的又不止我们，你哥不也用不了灵力吗？” 　　嵇盛缩缩脖子，就算是他哥用不了灵力，他也不敢这么对着干。 　　“向死而生懂不懂？”戚无深走在最前，描金的折扇徐徐地摇，一副闲庭信步模样。 　　片刻，他视线侧移，立即停步，「啪」的一合扇，微微弯腰，伸出单手，恭敬道：“师尊，您先——” 　　宗悟：“……” 　　调整完位次后，戚无深自然许多，就连扇扇子的动作也轻快不少。 　　嵇盛却扯扯戚无深的袖子，压低声音道：“什么情况？你、你师尊竟然帮我们劫狱？” 　　戚无深也是不解，师尊最为守礼，又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进了天阙寒冰域说明他已然认下这罪，既是如此，又怎会跟他们出来？还主动和往常以礼相待的名门世家作对，救下他们。 　　三人走在下山的青石阶上，宗悟走在最前，手腕的锁链灵力一阵便已脱落，现在只剩脚腕。 　　戚无深默默打量，只觉叮铃当啷的声音格外刺耳。 　　“师尊，您脚上的枷链。”戚无深道，宗悟却并未应答，直到喊了第三遍，他才微微回神。 　　“注灵枷链和玄幽阵破不掉。”语气依旧淡淡，仿佛说的事情与自己无关。 　　师徒多年，他从未见过师尊如此失神。 　　“师尊，我帮您看看。”说时急那时快，戚无深挡在宗悟面前，伸手掀起绛色雪披的衣摆。 　　啪—— 　　一声脆响打落他的手，宗悟细长的眉微微竖起，端的是有几分怒意。 　　戚无深连忙收手，别说是宗悟了，就连他自己也想打自己一巴掌。不过是渡了个劫，怎么对师尊的规矩都忘了，竟然做起这种惹师尊不悦的事情。 　　他立即恢复恭敬模样：“师尊，是我越矩。” 　　“师尊，我定不会再犯了。”复又握着折扇，作了个揖，一副温文尔雅的小公子模样。 　　宗悟看他的视线，有几分难以言喻，复有错开，纤长的手指在刚才接触的地方轻抚，又恢复了刚才出神的状态，片刻，才淡淡道：“走吧。” 　　“去哪儿？” 　　“苍梧轩。” 　　—— 　　苍梧轩，是宗悟的居所，位于曜阳宗的极南之地，再往下便是天河之源，自戚无深渡劫后，那里除了宗悟和鹤，连个固定的伺候仙弥都没有，更是五里之内设有结界，生人莫近。 　　“我也跟你们去？”嵇盛默默跟戚无深交换了个视线。 　　“总比你被在外面被你哥虐好吧。” 　　“可是那结界……” 　　“师尊既然让你去，定然会让你进去。” 　　戚无深低声说道，脑海中却闪过雪披下的风光。师尊的身子还是那么纤细，那里真的有个孩子吗？他依旧不能相信。 　　出了寒狱山，法力恢复，心之所向，脚下遁走，很快便至苍梧轩外的结界，只是远远地就看见那边紫气浮空，祥云汇聚，似是什么大人物出行的阵仗。 　　“糟糕，是、是南天尊的人！” 　　“啊、你哥怎么又来了。” 　　戚无深和嵇盛对望一眼，同时说道。 　　“这下我们还要逃吗？我哥不过是在曜阳宗里司刑，南天尊可是诸天之主，若是得罪了他，那可是跟九重天为敌，到时候可就不是去冥河幽府走上一遭那么简单了，恐怕会连这身仙骨都保不住了。” 　　“到底是什么情况？能惊动南天尊，这事儿估计没那么简单。” 　　“我也不知。”折扇轻敲在鬓边，少年秀气英俊的面容，露出几分不解，“就算师尊真怀了身孕又怎样，这九重天上有多少神仙是飞升而来，五成不都是生于九重天，天生仙骨的吗？” 　　他揉揉眉心，脑海中却闪过那灵鸟的通报。 　　——“曜阳宗尊君宗悟，私怀妖胎，押入天阙寒冰域之中，明日正午当众问询。” 　　方才反应过来，是自己搞错了重点。 　　——私怀妖胎，重点在于这个「妖」字，而他之前连师尊怀胎都不信，更无从注意到这个妖字。 　　“师尊？”戚无深回身。 　　绛色身影正弓着腰立于一棵枯树下，阳光下，师尊白皙的皮肤近乎透明，仿佛随时消散的风雪，他的手微微掩住苍白薄唇，俊美精致的脸庞纠做一团，痛苦异常，竟是在干呕。 　　戚无深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脑海中却浮现刚才师尊的疏离拒绝，复又收回手。 　　他远远地盯着师尊眼下那颗泛红的小痣，微微出神。印象中，师尊虽体弱纤细，但站在那里总带着几分贵气，显得玉质金相、俊美异常，而此时，病态却远超贵态。 　　“你师尊这是真怀了，看这模样，估计已有两三个月。”嵇盛怼了怼戚无深。 　　戚无深也有了猜测，只是他心中却隐隐有些揪着，攥起的指节也微微发白。 　　又呕了片刻，宗悟方才恢复平静，他轻拢肩头的裘绒，将散乱的乌色发丝掖在耳后，脸色却更苍白了，动作也不由有些迟缓。 　　正在此时，一道红光从不远处的苍梧轩升起，凌空疾驰。 　　戚无深微怔，他认出那东西竟然是一只鹤，就是苍梧轩中养的红鹤。 　　那鹤正以飞快的速度朝他们而来。 　　“白白！”戚无深双手交叉挥动，那鹤也注意到了他们，拍拍翅膀优雅地落地，两只细长的腿如同笔直的筷子。 　　虽说叫白白，但却是红的。 　　它和寻常的仙鹤长得不太一样，脖子极长，身体却很小，两翼偏红、像天边的云霞，眼睛小得像两颗绿豆，倒钩起来的黑嘴有些吓人。戚无深清楚，不仅看起来吓人，啄起人来也疼得要命多。 　　被它叨过的皮肤似乎又再疼了，戚无深还是不要脸地凑了上去要撸，那绿豆眼死死盯着他，目光中凶光闪现，比往日里为渗人。 　　他被啄多了，一看见那绿豆眼闪出寒光，便知道对方想咬哪儿。 　　“哈哈哈，叨不着。”他利落地闪开，预判了红鹳的攻击，立即改口，“行行行、白白，我不撸你了！”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强撸灰飞烟灭的道理他是懂的。 　　然而那鹤却翻了个白眼，理都不理他，迈起细长的腿，走到宗悟面前。 　　“你们怎么在这儿？”不带温度的陌生男声响起。 　　戚无深怔然。 　　“还不赶紧跑，他们要抽你仙骨。” 　　“白白”高傲地扭转脖子，梳理凌乱羽毛，双膝跪在宗悟面前，示意他上来。 　　宗悟整理衣摆缓缓坐下，又递去一个眼神，戚无深正准备上前，谁知那红鹤竟扑棱翅膀，展开大鹏般巨翅，载着宗悟原地起飞，只留下碧空中的一抹艳红。 　　临走前，还恶狠狠地瞪了戚无深一眼，骂道：“你他妈的才是白的，傻逼。” 　　作者有话说： 　　问：为了逃命，脱人裤子，是紧急避险，还是正当防卫？（bushi） 　　嵇远：我真的会谢。 第3章 逃出升天 　　戚无深一直以为，师尊的鹤特别蠢。 　　寻常灵宠受主人灵力滋养，多半会生出灵识，能懂人语说人言，甚至可以化成人形，在九重天上谋个一官半职。而这鹤早在戚无深飞升，便已陪伴宗悟左右，年龄是戚无深的几倍，可奇怪的是，这么多年过去，石头都能修炼成精，这鹤却始终如一，不仅不会说，还听不懂人话。 　　然而……刚刚…… 　　望着天空的那抹艳色，戚无深的心情不算平静。 　　他和嵇盛面面相觑半晌。 　　“白白好像说话了？” 　　“对，它……好像骂你「傻逼」……” 　　戚无深：“……”不用再提醒他一遍。 　　戚无深长舒一口气。 　　坏消息是，师尊的鹤飞了。 　　好消息是，那鹤没有它想得那么蠢，应该会带师尊去个安全的地方。 　　“他们走了，我们呢？”嵇盛讷讷道，“不对……他们在朝苍梧轩的方向飞，这、这不是自投罗网？！” 　　“不，他们是要下凡。” 　　苍梧轩，位于曜阳宗的极南之地，再往下便是天河之源，顺天河而下，便是人界的皇城。 　　跟还是不跟，这是一个问题。 　　苍梧轩那边也起了骚动，扑面而来的灵气，远远地就能感觉一群人，浩浩汤汤朝他们而来，他们不能在此久留。 　　“你去跟你哥道个歉吧。”戚无深正色道。 　　“我哪儿敢啊……你也看见了，他是真的想我死，道歉还是送死都是两说。” 　　“现在情况不明，贸然下界涉险，若是真惹怒了南天尊，到时候连仙骨都扒得不剩。这可和去冥河幽府捞你不一样，命没了可以捡，仙骨没了，可是想回都回不来的。”戚无深淡淡说道。 　　平时吊儿郎当，一起逃课摸鱼的少年，但是在大事面前，却有着超乎常人的冷静。 　　“那你呢？”嵇盛一双无辜的眼中带着犹豫和茫然。 　　“当年，师尊力排众议，收我为徒，又传授秘法，他于我有恩，我肯定不会丢下师尊的。且不说，现在是不是妖胎的事情都没问询，就要剥我师尊仙骨，实在有失公允。就算是真的……我也会站在我师尊这边，这个仙人不当也罢。” 　　嵇盛抓抓头发，表情苦恼。 　　戚无深继续：“我们总归不一样，你可是仙二代，还是名门世家，我这种飞升而来的，在九重天上，无亲无故……” 　　“你以后一个人混小心点儿。” 　　“……” 　　戚无深懒散地打了个哈欠，似乎对即将面临的事情毫不在意，和好友苦闷到快把自己抓秃了的表情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没再多说，摆摆手说了「再见」，便一甩马尾，迈着步子悠然离开。 　　嵇盛果然没有跟上。 　　戚无深松了一口气，他撸撸袖子，收起方才吊儿郎当的模样，终于开始正视此事。 　　师尊这个人断爱绝情，清高自持，一心向道，五尺之内人畜莫近，更别说亲近了。他脸上的表情永远只有两种：冷，和更冷，就像一块终年不化的玄冰，根本不可能爱上什么人，就算是真动心，也是要终年累月相伴，和极度的信任。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戚无深渡劫不过几月，师尊的心意绝对没有那么快动摇，他有这个自信。 　　至于孩子嘛……多半是什么意外。 　　以师尊的修为，整个九重天都没有几个人能强迫他就范。 　　想到师尊的身子可能在醉酒，或者什么特殊情况下，被「脏东西」碰过，戚无深心中划过一丝异样。然而那丝异样，却也很快一闪而过了。 　　师尊就是师尊，无论经历了什么，都是洁白如玉的。 　　—— 　　与此同时，宗悟那边。 　　“你就这么把他们扔下了？” 　　“不然呢？若不是他，你会沦落到被那群小崽子关进天阙寒冰域吗？还想扒你仙骨，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的德行。” 　　宗悟淡淡：“他毕竟是为救我。” 　　红鹤的表情已有不悦：“那也是你救他在先。” 　　“……” 　　顿了片刻：“也好，左右他已忘了，此番下凡，他不参与也好。” 　　“什么？他敢忘？睡了你，提上裤子就不管了？” 　　“……” 　　—— 　　又行一段路，便至苍梧轩边的结界，从天河而下的船每日一班，现在乘船定然是不行了。 　　戚无深正琢磨下界的法子，忽而「呜」的一声长嘶划破天际，巨鲲跃出云海，遮天蔽日。 　　他瞬间心生一计，翻墙进了苍梧轩，寻着记忆中的路，奔向他渡劫前住的侧院。 　　院内翠竹环绕，曲廊蜿蜒，青砖落雪，移步换景，是灵力所化，有的仙者喜欢变换宅邸风光，但很明显，师尊没有这般爱好，这也减去不少麻烦。 　　一切如故，只是…… 　　戚无深的指节在透雕檀木案上轻拭，指腹上的灰厚得足以织件毛衣。 　　这时，一声稚嫩的「小仙君」在院门口响起。 　　戚无深早就察觉附近有人，只是对方灵力低微，他猜是个侍奉的仙弥，这才没放在心上。 　　“小竹，我走的时候，这桌上放了一枚玉竹哨子，你收哪……”戚无深抬头，看见来人身上的粗布麻衣，被撕开了几个半掌大的口子，戚无深当即变了脸色，厉声道：“谁欺负你了？” 　　话没说完，扑通—— 　　“小仙君，您、您要去哪儿？带我一起走吧！” 　　“……” 　　半个时辰后，戚无深带上玉竹哨，又拖了个「小累赘」，走向苍梧轩东的小山包。 　　“自从查出尊君怀了妖胎，一天问了我八次尊君行踪，若是再这样下去，怕是要用刑了。”稚嫩的声音分外委屈。 　　这实属是无妄之灾，九重天上的仙弥都是统一分配的，小竹并不只伺候苍梧轩一家，负责的也仅仅是园中的花草灵植，禽鸟异兽，来的频率更不高，都是三日一次。 　　“所以到底是什么情况？” 　　“小仙君，我、我是真不知道，我三天来打理一次鹤棚，尊君就跟平日里一样，上午去丹华殿议事，下午便在梅园小歇，不见尊君下凡，也没人来过苍梧轩……那孩子怎么来的是真不知道啊。” 　　戚无深凝眸，既然解释不了的事情，就要不解释了。 　　他不再多问，抬手折下一段树枝，单手掐诀，那树枝化作粗针，树叶化作细线，飞到小竹面前，穿针引线。不多时，原本破破烂烂的衣服，便缝得七七八八了，原本破口的地方还新添了几片栩栩如生的翠绿梅叶，让原本的粗布麻衣多了几分精致贵气。 　　路上戚无深将自己的想法一说，有些不放心地朝小竹问道：“你确定要跟我走？” 　　又语重心长劝道：“虽然你只是仙弥，但在九重天上，食气化精，不死不灭，若是好好修炼，还有晋升为仙者的可能。去了凡间，你我可就都同凡人一样，食五谷，命有涯了，你可要想好。” 　　“小仙君，您也说了理论上的，这都是画饼的话呢。我们这些小仙弥，整日忙着伺候，哪有功夫自己修炼？更无谈晋升了。再说，别的世家仙君都难伺候死了，现在我又摊上了这事儿，若是用刑，我这身子肯定遭不住，还不如跟您下凡去呢！您也知道，那群世家公子哥儿，从来不把我们小仙弥当人看，您看，我这儿衣服上就是……” 　　虽都为仙，却总有三六九等。 　　戚无深之前说「这个仙不当也罢」其实有他的考量。堕为凡人，永世不得重返九重天，对于旁人来说是责罚，对于他来说，却是那是逍遥快活，乐得自在。 　　他这个人，一向就是能躺则躺，不像其余小辈，还在做弟子的时候，便热心仙廷事务。能躲就躲，躲不了才上，这才是戚无深的准则，毕竟……九重天上能人那么多，又不缺他一个。各大世家利益交织，错综复杂，这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应对的，更何况……就算是能，他也不想。 　　“我懂了，那我们走吧。”戚无深扯出一抹微笑，正值午后阳光最烈的时候，阴影落在面庞上，晦暗不明，却都被这抹笑意驱散。 　　嘶—— 　　玉竹哨子发出悠长的声响，与此同时，前来追捕的嵇远一行人，也远远听见动静。 　　“他们怎么去东山了？” 　　“松远君，您、您看，那是什么？！” 　　众人朝天而望，随着长短相间的哨声，原本聚集的祥云缓缓向东山移动，巨鲲穿梭于云海，鸦青汇入五色祥云。 　　芥草为舟，穿行天际，茫茫然、飘飘乎，蜉蝣般两个小点，冯虚御风，缓缓落于鲲背之上。 　　“那两个人站、站上去！顺着天河去了，他们应该是要下凡！” 　　“快追——” 　　“那鲲尚未化鹏，只能穿行云海，快、取风波扇，乾坤印去，拦住他们。” 　　嵇远驾云而来，手握风波扇，刹时间，巨涛横天，云水成墙，挡住二人去路，排山倒海之势，像要将人吞没。 　　“小仙君，怎么办？”小竹攥住戚无深衣角，自打站上了这鲲背，他的脚就没停止抖过。 　　戚无深却丝毫没有害怕的模样，他张开双臂，任缥缈烟霏萦绕身边，斜歪的马尾散作缕缕青丝，被阳光照得透亮。 　　明明是惊心动魄的场面，少年面孔溢着荡然之色，颇有种逆风而行、愈战愈勇的恣意畅快。 　　“不怕，我也有扇。”戚无深摸向腰间的两把折扇，取下其一，缓缓展开，不疾不徐。 　　正在此时，霞光中传来一声怒吼。 　　“喂，快别皮了，凹什么造型！你、你快出招啊！” 　　这声音耳熟，戚无深怔然，转头看去，三只仙鹤正携嘴叼一白衣道人朝他迅速飞来，虽没看清长相，也听出正是刚被他赶走的嵇盛。 　　“你来干什么？”少年眉心轻轻隆起。 　　“你不想当仙人，我就想吗？我想好了，在我哥的管制下苟命，活再长有屁用，还不如跟你做蠢事。人不疯批枉少年，你站你师尊那边，我站你这边——”嵇盛喊道。 　　戚无深眼眶有些烫。 　　“闭嘴吧，还没到让你感动的时候，快出招！” 　　戚无深重新站定，悠然摇扇：“出招有什么用？你哥的修为在天玄榜上都排得上号，赶紧出招我就能打得过了吗？” 　　“那怎么办？” 　　“飞近点儿，手给我。” 　　玉竹哨吹出九长一短婉转悠长哨响，下一秒—— 　　“啊——” 　　漫天暖色祥云，三道身影背负云霞，自鲲背猛然落下。 　　风灌了一嘴，仙鹤吓了一跳，直接抖抖翅膀飞走了，下落的速度骤然加快。 　　戚无深抽出腰间紫竹法扇，轻轻一挥，飓风骤起，温和有力地托住二人，却还是抵不过重力，三人破云而出，一坠千里。 　　“你这扇子撑得住吗？”风几乎把好友的脸吹得变了形。 　　“撑不住啊。”戚无深淡淡。 　　“那现在怎么办？” 　　“等死咯。” 　　正在这时，天边明艳的一抹红色极速冲来。 　　红鹤两只脚一左一右，各拽一人，倒靴般的长喙死死叼住戚无深的后颈衣襟。 　　“白白，我就知道，你不会扔下我不管。”少年脸上弯出一抹笑意。 　　鹤背上却悠悠传来二字：“胡闹。” 　　闻言，戚无深立即收起笑意，恢复规矩模样。 第4章 下界（一） 　　“松远君，还追吗？他们……跳下去了！” 　　“追——掘地三尺都得给他们捉回来，居然敢私自下凡，真是反了天了。” 　　正在这时，灵鸟开路，仙鹤长鸣。 　　人群自觉让开路，金丝玄服一人缓步走来，他面容英挺至极，左胸位置流光溢彩的「南」字格外瞩目。 　　嵇远当即恭敬作揖，敛起那股子阴恻和戾气。 　　“仰峰君。”挺直的身板弯成直角，久久没有起身。 　　金丝玄服的瘦高青年看都不看他一眼，追击的人随之停步，众人目光聚集，四下噤声。 　　“那几人的事，南天尊会亲手处理，既出了九重天的地界，曜阳宗便无须过问。”这一开口，并未发力，却沉沉入耳，威严不言而喻。 　　手下人呈上一叠卷轴，玄服青年反手一挥，卷轴自然展开，泛出盈盈金光，正是南天尊诏令。 　　神威加持，空气都多了震慑的意味，众人拜俯接令，只有嵇远还保持站姿。 　　“那家弟……” 　　“南天尊的话，你听不懂吗？”冰冷的话语不着一丝温度。 　　玄服青年斜眼一瞥，反手挥去，强大灵力从掌心溢出，嵇远当即被推出几米之外，整个人屈辱地双膝跪地，嘴角吐出一口鲜血。 　　—— 　　尘域正值晌午，几人破云而出，红鹤巨翼展开，宛若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划破天际，直奔一处山林而去。 　　快落地时，它松开脚和喙，嵇盛和小竹连滚带爬被摔落在地。 　　“到、到尘域了？”嵇盛吐出嘴里的草沫，四下张望，“你们在哪儿？” 　　“我在这儿！”被压在身下的小竹勉强抬起一只手，又立即放下，宛若气绝。 　　“……”嵇盛连忙起身，四下张望，“戚无深，你人呢？” 　　“抬头。” 　　暗香疏影中，霁蓝衣衫的少年稳立枝头，繁花簇拥，璀璨耀眼，习惯了好友没有正形的样子，嵇盛竟一时不知花与人孰更夺目。 　　红鹤悠然落地，朱色相衬，艳丽刺眼，宗悟轻拢鬓边青丝，撩起雪披衣摆，缓缓而下，足尖轻触嫩草。 　　戚无深一挥折扇，旋即从枝头跃下，落花成雨，他穿花而过，行至师尊身前。 　　“师尊，我们逃出来了。”少年嘴角勾起明媚笑意。 　　宗悟轻声应下，视线又飞速移开，好似被那耀眼的明媚灼伤了眼，落花缀于肩头雪白裘绒，和他冷艳的眉目相比，却黯然失色。 　　霁蓝映着绛红，一个人模狗样翩翩公子，一个疏离清冷金质玉相，相对立于花雨，俨然一副绝佳盛景。 　　只是……帅不过三秒。 　　“白白，使、使不得啊！” 　　戚无深视线的余光早就瞥见，红鹤那双绿豆眼正死死盯着他，眼中凶光闪现，比往日里更为渗人。 　　他一瞬间就看出它要攻击的位置，连忙护住□□，迅速闪躲。虽说，戚无深一向觉得自己和情爱绝缘，但是……他也断然没有阉了自己的想法啊。 　　“白白，我哪里惹你了，我改还不行？” 　　“白白，别、别别咬了，疼疼疼。” 　　“白白，你说句话啊！” 　　宗悟：“……” 　　一人一鹤上蹿下跳，好不热闹，不知何时，周围却聚集了一群人，他们身着粗布麻衣，提着锄头，或举着耙子，皮肤沟壑里还沾染不少泥垢，生满茧子的手是劳作留下的痕迹。 　　看样子是附近耕种的村民，只是……这些人眼中写满不安与紧张，半举的农具似乎随时能当作武器。 　　戚无深收起脸上笑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他们几人刚从九重天上下来，周身都笼着一层薄薄银光，虽不至于个个锦衣华服，但和那些村民看着也是格格不入的。 　　几人虽长相周正，天人之姿，但一群陌生人忽然入侵了自己的地盘，还肆意打闹，生出防备之心，也实属正常。 　　“诸位乡亲们，我们——”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戚无深刚想解释，却听一叠声的“扑通、扑通——” 　　“天降流火！仙人，有仙人下凡！” 　　“仙人保佑我们岱醉村啊！” 　　“仙人保佑我老婆给我生个大胖小子！” 　　跪拜磕头的声音接连响起，村民们匍匐大拜，整个身子都压到最低，憧憬膜拜之情显露无疑。 　　“这、这这是什么情况？”嵇盛拉拉戚无深的袖子。 　　就连宗悟的表情都有些怔然。 　　“这我哪知道啊……”折扇轻敲鬓角，戚无深茫然道，“他们是把我们当仙人了，但这哪门子的仙人，我也不清楚。从我飞升到现在，尘域过了千年都不止，我哪知道现在的信仰什么？” 　　“你不是刚下界渡劫回来吗？怎么能不知道尘域的事情？” 　　“对啊，我怎么不知道？” 　　折扇猛地一敲，戚无深细细回忆。 　　刹那间脑海中，遥远深冬、岑寂山野间，凛风掠过松林的悠扬声音再次响起，然而等他再细想，忽而「嗡」的一声，仿若碰到了什么禁制，他整个人触电般，浑身筋骨同时颤抖，剧痛顺着头部漫射到四肢，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半跪在地上。 　　“戚无深，你怎么了？” 　　“小仙君，你没事儿吧？” 　　“仙、仙人？” 　　“无深。”声如泉下的清冽嗓音响起，莫名感觉有治愈的力量流过四肢百骸。 　　戚无深渐渐缓和，一抬头便看见熟悉的清冷面容。 　　师尊秀眉微蹙，神色中有几分关切，身子微微前倾，却并未上前。比起搀扶他的嵇盛和小竹，站得更远，显出几分疏离，虽是关切，却极为克制。 　　戚无深借着搀扶的力起身，朝师尊扯出一抹笑意。 　　“师尊，我没事儿，就是……” 　　“就是饿得有些胃痛。” 　　众人：“……” 　　私自下凡，无牒文玉笏傍身，道身自然被封，他们现在就跟凡人一样，需得饮食睡眠。只是……这才下凡多久，饿得未免有些太快了吧？ 　　村民也听到他们的对话。 　　“仙人们若是不嫌弃，可、可随我们回村，我们设酒杀鸡，用最好的吃食，好好招待各位大、大仙。” 　　“对对对，仙人们可一定得来，为我们岱醉村降下福祉。” 　　祈求降福的心驱使着村民们格外热情，还未等几人应允，他们便商量起如何款待。 　　「我家有酒」「我家有肉」，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从他们淳朴的笑容和热情的话语中，不难看出是真的对他们这些从天而来的仙人们，真心膜拜崇敬。 　　最初尴尬的气氛很快消散，变得轻松而充满欢笑。 　　几人也被村民们爽朗的笑声感染，之前在九重天上玩命逃生的紧张刺激被抛之脑后。 　　“我们现在安全了吗？”嵇盛扯扯戚无深的袖子。 　　“神仙下界需凭借牒文玉笏，九重天上的办事效率，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就算下界追我们，怎么也得半天。”戚无深比了个三的手势，“天上半天，地下可就是三个月。” 　　嵇盛竖起大拇指，比了个高的手势。 　　另一边，宗悟见村民依旧保持跪姿，展开手臂，示意他们起来。 　　雪披宽松的袖子垂下，撑起瘦削纤弱的身体，绛色庄重大气，显得端庄正式。宗悟一身冰肤雪肌，眼眸澄澈而清冷，虽与道观中威严却上了年纪的神像相距甚远，但也不由让人信服。 　　更别说因卓绝的修为，他身上仙辉尤甚，光彩夺目。 　　不似戚无深吊儿郎当、人模狗样，丝毫没有神仙架子。 　　宗悟这样的人，确实配得上个「仙」字。 　　这可是我师尊。戚无深生出一丝骄傲。 　　村民相继起身，目光中的敬仰虔诚却不减反增。 　　“那便走吧。”双臂落回身侧，宗悟静静看向戚无深。 　　“去、去哪儿？” 　　“你不是饿了吗？” 　　“这、这不好吧？”戚无深有些扭捏，他哪能想到刚才胡诌的话，师尊竟然当真了。 　　这时嵇盛却走上前，揉了揉肚子：“你别说，我也饿了。” 　　“……” 　　一行人遂随村民回村。 　　宗悟不忘嘱咐一句：“设酒可以，杀鸡不必。” 　　对农户来说，鸡蛋都是奢侈，杀鸡更是逢年过节才能干的事情。更别说，这些农户的农具都有些破烂，他们口中的村子也应该并不富裕。 　　只是，戚无深不由生疑。师尊整日在九重天上，怎会知道这些凡尘小事？ 　　一路青山碧水，芳草缤纷，土地平旷，农田成景，树木摇曳生姿，风光丝毫不比九重天上差。 　　宗悟行在人群左前，与村民疏离却又不至遥远。戚无深和嵇盛走在人群之中，村民中却也不敢跟他们搭话，只是投去虔诚而崇敬的视线，还会在视线交汇之时，报以礼貌微笑。比起他们小竹就显得亲切许多，许是做惯了伺候仙弥，看着这群农户格外有亲切感，甚至主动帮他们扛起了农具。至于「白白」，自从村民出现就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路上，宗悟又干呕了一次，戚无深看着师尊扭成一团的面容，心也揪着。听师尊脚腕上叮当作响的枷链声，已让他觉得格外刺耳，现在的心情更是烦躁。 　　戚无深迫切地需要分散一下注意力，他想起刚才的头疼，拉过嵇盛，压低了声音，询问：“小鸡，我这次渡劫去了多久？” 　　嵇盛先是露出一个无可救药的表情，警告他不许再叫那个名字，继而甩甩胳膊，掰起手指，大有要做大事的架势。 　　“你是孟春便下界的，对吧？”嵇盛掰起手指。 　　戚无深点头。 　　“让我数数啊，一、二、三……九、十……”手指一根根弯折，最后两手成拳。 　　数到三的时候，戚无深脸上的表情已经变了。 　　“十……十个月！戚无深你渡劫居然花了整整十个月！在尘间就是……三、三百年！” 　　“靠，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怎么去那么久？” 　　两人异口同声。 第5章 下界（二） 　　嵇盛掰着手指数了几遍，脸上的表情还是不敢相信。 　　渡劫三百年是个什么概念？ 　　少则四五世，多的话，九十世都有可能。 　　三百年尘域轮回，若是别的仙者，定然早就沾染贪嗔，背失仙性了。 　　看向戚无深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庆幸。 　　他太清楚戚无深了，这人根本就没什么道心，飞升也纯粹看脸，怎捱得过这漫长几世凡尘？ 　　“可是有何机缘？”嵇盛不禁发问。 　　戚无深垂着头，手指在太阳穴上反复按压，眉头再次锁起。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低声呢喃，表情有些痛苦，头似乎又在疼。 　　嵇盛安慰：“那就别想了，左右都是凡尘的事，应该也不重要，忘了就忘了吧。” 　　戚无深点点头，眉头却依旧没有展开。 　　又行了一段路，河畔小村渐渐出现，远远便看见屋舍俨然，炊烟袅袅，还飘来一阵饭香。 　　“过了前面的竹桥便是。” 　　这时，小竹扛着耙子，走到跟前：“两位小仙君，我算是弄懂了。” 　　“哦？”二人同时凑上来。 　　原来，这群村民在附近的梯田耕种，却看见天空中，一大团火焰飞过。自古就有七月流火的说法，所谓流火，便是「火之星」。村民们认为驭星而来，必是仙人，便朝流火落地之处汇集，这才有了最开始的那一幕。 　　“我一想，尊君的鹤不就是红的吗？肯定是白白飞的时候，从下向上看，像一团火，这才被认成了流火。” 　　戚无深轻摇折扇：“既然没顶他人仙号，这餐饭也不算受之有愧。” 　　竹桥细窄，仅供一人通过，有仙人们在场，村民们自然不敢先走。 　　谦让一番后，宗悟走在最前，戚无深顺势被推在第二位。 　　桥身浮于水上，脚下飘摇不定，宗悟脚腕的枷链声格外大。 　　随着竹桥摇晃的身影占据视野正中，戚无深握了握拳，终于有些忍不住，他略微加快脚步，在师尊安全距离的边界停留。 　　又回望一眼，嵇盛怕水，走得战战兢兢，此时距离不算近。 　　戚无深微微攥起拳头，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压低声音，缓缓开口。 　　“师尊……您的孩子……”他问得很克制，生怕惹师尊不悦。 　　宗悟足下一顿。 　　“嗯。”他浅应一声，略微加快脚下步子，将戚无深甩在安全距离之外。 　　“……”目光中划过难以言喻的情绪，拳头攥紧，复又松开，戚无深没再追问。 　　原本以为会被带去某一户村民家中，谁知却去了祠堂。 　　刚一进门，村民说了句饭菜稍后就来，便四散离去，只留下几人在灵牌环抱的祠堂。 　　面前「奉先思孝」的匾额格外醒目，大红灯笼已经褪色，露出斑驳的竹骨。对联倒是新的，只是上面的字张牙舞爪，显得鬼气森森。 　　身处这样的环境，心中难免紧张，嵇盛开始没话找话。 　　“你们刚才注意这个村叫什么没？”他伸着脖子问。 　　戚无深单手摇扇，指尖在沾满尘垢的桌案上轻重有序地落下，灰尘划开，桌面露出本来颜色，笔走龙蛇的「岱醉」二字显现出来。 　　只是…… 　　岱醉，戴罪。 　　嵇盛又道：“我最开始听村民说的时候，还打算问他们戴什么罪，幸亏没机会，不然也太不礼貌了。这名字实在是太奇怪了。” 　　小竹却有些不解：“不就是谐音，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这还不奇怪？你家起名这么不吉利？” 　　“……” 　　说话间，嵇盛凑上前去，看向戚无深的字。 　　少年的笔记活泼灵动却又暗含张力，一看就是练过。 　　“诶？真是奇了怪了，你说，平时都是咱俩一起逃课，怎么你写出来的字，就有模有样的，我写出来的，就像狗扒拉的呢。”语气有些考究。 　　他也写下「岱醉」二字，二人字迹一上一下摞在一起，相较之下，说是狗扒的都是抬举。 　　戚无深没笑，淡淡道：“我的字也不是飞升之后才练的。” 　　“对哦，咳咳、对了对了，我还从来没问过，你飞升前，是干什么的呢？” 　　“你猜？”戚无深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欠揍表情，随即闪身。 　　正在这时，一阵风吹来，刮动牌匾下的白布，发出「呜呜」响声，也不知从哪儿刮来几张泛黄的纸钱，正好糊在嵇盛脸上，他本来就怂，这下愈发诡异了。 　　“怎么这么阴森？你说、他们不带我们回家，是不是要谋财害命？岱醉，戴罪，这一村不会都是亡命之徒吧？”嵇盛抱住戚无深的胳膊。 　　“神仙怕鬼，还真是头一次见。”戚无深看向角落里的神龛，那里贴了些鬼画符般的黄箓，也不知供奉的是哪位老熟人。 　　又道：“有没有鬼，你拿罗盘转一下不就知道了？” 　　罗盘不似法扇，没有灵力供给仍能使用。 　　闻言，嵇盛壮着胆子端起罗盘。 　　片刻，罗盘停转，并没有异象产生，他却还是放心不下，怯怯地看向戚无深，又道：“是没有吧？你帮我看看？” 　　明知他是自己吓自己，戚无深却还是接过罗盘，像模像样地围着祠堂走了一圈，这里摸一摸，那里看一看，好像真地在认真查看。 　　忽而，他停在一个神龛面前。 　　“怎么了？”嵇盛怂巴巴地望向戚无深。 　　好友的脸色有些凝重。 　　看清六壬罗盘之时，嵇盛吓得叫了一声「妈呀」，便再次抱住了戚无深的胳膊。 　　“救、救救命，有、有有鬼啊！”他吓得直抖腿。 　　见他吓成这副模样，宗悟也走上前去。 　　只见罗盘指针疯狂地旋转，这个幅度，除非整个祠堂被邪祟装满。 　　宗悟脸色微变，轻撩起雪披衣袖，露出一对交叠的古朴木环，环上刻有日月五星，南北双斗。 　　玉指蜻蜓点水般在环上走过，一双薄唇缓缓开启。 　　“不像有邪物。” 　　普普通通一句话，并未用力，却分外让人信服，嵇盛立刻投去一个希冀的眼神。 　　宗悟的视线飘向神龛中的雕像，他也随之看去。 　　那是骑马奔驰的一尊神像，夺人眼球的明艳颜色，和近乎完美的精致做工昭示着造价不菲。 　　“有做这个神像的钱，都够将整个祠堂修缮一遍了。”嵇盛默默吐槽。 　　下一秒，他忽然反应过来—— 　　“靠，这是金属的！戚无深，你、你你又耍我！” 　　嵇盛一把甩开好友的手，按他对好友的了解，此时，戚无深会露出一个欠揍的微笑，然后迅速窜开，只是…… 　　“嗯，骗你的。”戚无深只是平淡地扔下几个字。 　　“怎么了？”嵇盛有些奇怪。 　　戚无深并未回答，视线却依旧盯着那神像。 　　不仅是他，宗悟也看得出神。 　　顺着二人的视线，嵇盛再次打量起那流光溢彩的神像。 　　骏马扬鬃奔驰，栩栩如生，马上之人头戴风帽，衣襟随风飘曳，颇具风骨，一副威风凛凛将军模样。 　　“怎么感觉有点眼熟？你们觉得呢？”嵇盛摸着下巴喃喃道。 　　可惜没人搭茬。 　　又过了一些时候，一个村长模样的人从门外走来，桌椅板凳，饭菜、茶水也一同而来。 　　村长搓了搓龟裂生疮的手，有些尴尬地看向几人：“诸位仙人，咱们这儿村里实在是太穷了，就这个宗祠还算有点模样，委屈各位在此用餐了，还请多多担待。” 　　“啊……原来是，我刚才还以为是谋财害命呢……”嵇盛压低声音朝戚无深道，神色中带了几分愧疚。 　　“嗯。”戚无深浅浅应下，又指了指桌上的饭菜，目光沉沉。 　　“你看这是硬生生给我们攒出一顿饭。” 　　桌上的饭菜，有的用碗装、有的用盆装，无论是大小、款式，还是新旧都截然不同，一看就是从各个农户家中挑选出来的「精品」。 　　心中的愧疚不免又多了几分。 　　这顿饭几人都吃得心不在焉，饭菜虽然不丰盛，但是一想到，这是从村民口粮中抠出来的，动筷的频率直线下降。 　　吃到一半，嵇盛提议：“我们走的时候给他们点儿钱吧。” 　　戚无深也有这个意思，只是刚刚下凡，几人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 　　他压上腰间的描金折扇：“用这个。” 　　“这不好吧？你那把扇子把整个村子买下来都绰绰有余了，要不……用另外一把，素一点，应该能顶这顿饭钱。” 　　“那怎么行？那把是师尊送的，我可舍不得。” 　　“或者，看看我的罗盘？” 　　“传家宝你也敢送，不怕你哥打你？” 　　当—— 　　金属敲击桌面的声音响起。 　　只见宗悟从雪披衣兜里掏出几块碎银，规规矩矩摆在桌上。 　　“这个。” 　　问题瞬间解决，只是…… 　　“尊君身上怎么会有凡间的玩意儿？” 　　“我、我哪知道啊。”戚无深眉心突突跳了两下。 　　快吃完的时候，村长在宗祠门槛外摆了三个蒲团，门外影影绰绰挤了很多人影。 　　“仙人们，咱们从来没看见过活的神仙，大家都想来拜一拜。” 　　“……”也不知道是谁答应的，再回神时，村民已经一个挨一个进入，眼神怯生生的，不敢正眼看几人。 　　安静的祠堂，「咣当、咣当」的声音有节奏地响起。 　　从未接受过如此朝拜，小竹有些胆怯。 　　嵇盛也很不安，压低声音道：“我听见他们这求「姻缘」，求「平安」的，还有「求下雨、求丰收的」，咱也不管这个啊，要不要……解释一下？” 　　戚无深却摇摇头。 　　——人活着得有个奔头，他们既然受了人家的饭菜，就要去承继这份期寄。做神仙，就是这么个理。 　　他们高高在上，没有说「我不行，不要信我」的道理。 　　一餐饭吃完，想付的饭钱村人最终也没收。几人承诺，找到落脚的地方后，画些灵符送来，虽不能使用灵力，却也多少能起些护宅安家、辟邪禳灾的功效。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找个落脚的地方，遂向村长问起，最近的城镇要怎么走。 　　“这最近的城镇在十八里外，但，这个天气恐怕……” 　　戚无深将身子探出祠堂外，不知何时，天空中聚集了一团团黑云。 　　——是雷雨将至。 　　作者有话说： 　　猜猜戚无深飞升前是什么身份？ 　　A、少年将军； 　　B、矜贵小世子； 　　C、青楼小厮； 　　D、街边小乞丐 第6章 下界（三） 　　走出宗祠时，毛毛细雨散散落下。 　　竹桥附近聚了不少小孩子，正光着脚蹦蹦跳跳，笑着叫着打闹。 　　尘域正值晚春，有「春雨贵如油」之说。 　　村长的脸上也洋溢喜色，仿佛看见清风中金色麦浪翻滚、和大颗饱满的麦穗。 　　但暴雨对几人来说，绝对不是好事。 　　“现在进城，路上肯定会遇上大雨，村外一里外有处「仙屋」，平日里，来往的商队会在那边落脚，仙人们不妨去那边小住，缺少东西了，到村里来也是方便。” 　　几人根本没纠结便接受了这个提议，大人们要去劳作，带路的是村口打闹的孩子头头。 　　到了地方，几人才知所谓的「仙屋」其实是一栋荒废的林间幽宅，竹林环抱、红墙绿瓦，虽然荒草杂生，挂了不少蛛网，但宅子内的陈设颇为考究，占地也很大，能看出宅主应该身份显赫。 　　小孩儿将他们领进一个院子，比起进门的荒败，这院子整洁许多，应该就是村长口中商队落脚的地方。 　　“咳咳、你们几个今天就睡这儿吧，缺啥记得到村里来找我。”小孩背着手，一副大哥模样，只是少了颗门牙，说话漏风，看着有些好笑。 　　“听大哥的，那我们几个就等着您罩了。”戚无深蹲下身，与小孩正视，语气殷勤狗腿。 　　他又道：“那敢问大哥尊姓大名？” 　　“我叫柱子。”小孩背着手，指点江山模样，又朝戚无深道，“你刚才背得不错，大哥喜欢，赏你了。” 　　路是柱子带的，只不过是在戚无深肩膀上，不似村人们的疏离，这小孩不怕也不敬他们，倒是多了几分鲜活模样。 　　柱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作为打赏。 　　戚无深双手接过，终是没忍住笑。 　　院里有三间房，但一间堆满杂物用作库房。 　　听柱子说，往日里商队嫌麻烦，都是睡地铺。戚无深几人却是不能，一来，他们不怕麻烦；二来，宗悟的身子睡在地上怕是要着凉。 　　两边分别进房，各自收拾。 　　“喂喂、你怎么跟我们过来了？”嵇盛堵在门口不让戚无深进。 　　“还用问？”戚无深翻了个白眼，“当然是师尊一间，我们三个挤一间。” 　　“这屋里就一张床，三个人怎么挤？去去去，你跟尊君睡，我跟小竹睡，一边两人倒也平均。” 　　“你跟你哥挤一张床，你乐意不乐意？” 　　嵇盛被怼得没话可说，缩缩脖子，让出了房门。 　　没多久，滂沱大雨便至，哗啦啦的雨声屏蔽了天地间一切声响。 　　三人手脚利落，小竹收拾起来更是一把好手，很快便搞得七七八八，戚无深不知从哪里搬来一张小榻，如此便解决了三人挤不下的问题。 　　“今日先这么将就一下吧，大家也都累了。等过两日，再收拾出几间房，便不用挤了。”戚无深说道。 　　“过两日？”嵇盛脸上露出惊异表情，“你还打算在这边常住了？来之前，不是还说，要进城吗？怎么变得这么快？” 　　“进城也不是不行。但是，你有钱吗？”戚无深掏出全部家当，除了两把折扇，只有柱子给的瓜子，嵇盛和小竹身上的东西甚至都不如他。 　　总之就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少年，要认命。”戚无深拍了拍嵇盛肩膀。 　　嵇盛：“……” 　　他过去也是九重天上的名门世家，这般缺衣少食的境地还真是头一次。 　　“牛，真牛。”嵇盛朝戚无深竖起大拇指，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无语。 　　“你怎么这么淡定？以前在苍梧轩，都是曜阳宗最好的，就没点落差？” 　　戚无深一甩折扇道：“人要学会感恩，这宅子好歹是免费的。” 　　嵇盛：“……” 　　几人闲聊几句，戚无深总结：“去城里住是好。但是，我们得先找到挣钱的法子。” 　　话说得没错，嵇盛也认同。 　　戚无深话锋一转：“不过，不进城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这宅子挺大的，够你玩的。” 　　大是真的大，他们所在的院子只是宅子很小的一部分。来的路上岔路小门数不胜数，之前有小孩儿带路，现在能不能找到出去的路都两说。 　　最终，几人还是决定等雨停了，在宅子中探索一番，至于进城的计划则暂且搁置。宗悟那边虽然没问，但估计也不会反对。 　　“既来之则安之吧。”嵇盛叹口气，自我安慰。 　　雨还在哗啦啦地下，房顶的积水顺着屋檐滴落，时断时续的水幕模糊了周遭景色。 　　来的路上几人身上都沾了雨水，嵇盛一进屋就脱了白色道袍，只留里衣。戚无深倒是不在意，他没可换的衣服，只是草草擦去雨水。 　　晚春时节气温不似九重天上清冷，戚无深站在透雕花窗前，向窗外望去，跨过庭中造型奇特的盆栽，素白色身影映入眼帘。 　　不知何时，宗悟已将雪披褪去，没有外披衬托，师尊的身材更显得单薄，纤细的腰肢，似乎只够盈盈一握。 　　“最好能找点符纸和丹砂，写个符咒烘干一下，清洁符也得写，不然……” 　　嵇盛还在耳边喋喋不休。 　　戚无深比了个「停」的手势。 　　“我去看看师尊。” 　　少年小跑着穿过檐廊，只一眨眼的功夫，霁蓝色身影便出现在素白色身影附近。 　　“那毒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能维持多久，先这样吧，实在不行……” 　　“师尊？”戚无深有些发懵。 　　他好像听见师尊在说话，可是……这周围根本就没人。 　　“嗯？”宗悟原本半靠在檐廊边的朱柱上，见戚无深走来，随即起身，朝屋里走去。 　　这一刻戚无深几乎肯定了之前的猜测。 　　——师尊在躲他，不知道为什么。 　　“可是徒儿做错什么？”他想也没想便拉住宗悟的衣袖。 　　然而，下一秒—— 　　“师尊！” 　　也不知是他用力过猛，还是宗悟脚下不稳，竟直接跌进他的怀里。 　　二人的距离很近，师尊体温比常人略低，戚无深甚至能感到他胯骨上肌肉的形状。 　　淡淡的药香飘入鼻腔，混合着雨天泥土的味道，让人有些心烦意乱。 　　雨打芭蕉、风吹树枝的响动，仿佛都被屏蔽，世界静得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戚无深忘记动作，眼神凝滞在师尊右眼下的小痣，那颗小痣比印象中红上几分。 　　同时，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底缓缓升起。 　　——师尊哭起来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这念头甚至吓到了本人。 　　——戚无深，尊师重道啊，没什么道心就算了，尊师还是要做到的吧？ 　　他努力使自己回神，低头看向师尊脚下。褪去雪披后，闪着寒光的枷链清晰可见，比起之前手腕上的锁链笨重许多，也不知压在师尊身上，他会不会累。 　　“师尊……” 　　“你抱够了没有？”宗悟冷冷道，他没有丝毫表情，疏离和拒绝的意味却不能再明显。 　　“对不起……”戚无深连忙松手。 　　「哐当」一声，门被重重合上。 　　戚无深静静立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 　　嵇盛也小跑过来。 　　“靠，你没事儿吧？你刚才拽那下，真是吓死我了。” 　　“没、没事。”戚无深答得有些心不在焉，刚才握着师尊腰的手，还举在半空中，师尊腰间薄肉的触感和温度，还没有散去。 　　他咽下一口唾沫，心跳快得要跃出嗓子眼儿。 　　“我在宅子里逛一下。”他转身就走，没走两步又停下，朝嵇盛比了个停的手势。 　　“不用跟，我没事。”说完，少年的身影便消失在雨中。 　　“连把伞都不带，不就是被尊君训了吗？又不是一次，以前也没见他这么纠结啊？”原地，嵇盛喃喃。 　　他哪儿知道，让戚无深困扰的根本不是被骂。 　　—— 　　与此同时，房间内。 　　宗悟靠在雕花格扇门，修长的手指紧紧抓住素白衣袖，胸膛明显起伏，眼神也有些慌乱，与刚才淡定疏离的模样相距甚远。 　　“你怎么了？”白白迈着优雅的步伐，踱到宗悟身边，修长的羽翼伸出，化作人手，在宗悟额头轻触。 　　“脸怎么这么红，也不烧啊？” 　　“不知道……”宗悟缓了好一会儿，呼吸才稍微匀称，“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便这个样子了。” 　　“味道？什么味道？几天没洗澡，都有味道了？” 　　宗悟：“……” 　　少年身上的气味，不像檀香清雅，不似木香般辛辣，甚至找不到一种气味与之重合。 　　古书上说，有的动物会散发气味求偶，只有特定的对象可以捕捉，或许那独属少年的味道便是如此。相伴多年，宗悟不曾注意那味道，但经过了一些「事情」之后，就变得不能忽视、难以提及。 　　门外，戚无深已然离去，白白静静守在宗悟身侧。 　　又缓了许久，脸上的红晕终于缓缓褪去，他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淡模样。 　　宗悟掀起袖子，扯下雪披上一块尖锐金属配饰，干脆利落地在一划，血珠当即渗出，在白皙的皮肤映衬下，刺眼耀目。 　　“你干嘛？”绿豆大的眼中流露出些许惊讶。 　　“你帮我看看，那情毒好像又有些发作的苗头。”宗悟将手腕伸到倒靴般的长喙下，语气不无担忧。 　　作者有话说： 　　戚无深：真的有在努力尊师！重道就算了。 第7章 下界（四） 　　戚无深被雨浇了一下，心情冷静许多。 　　他回来的时候，小竹正在跟嵇盛玩着「双陆」，所谓的双陆，是一种民间的棋牌游戏，不过，已经在尘域失传了百年，也不知两人从哪里找到的棋盘。 　　小竹应该是刚学，连规则都一知半解，和他对弈，嵇盛玩得不太尽兴，所以戚无深开门时，他脸上的表情几乎是喜上眉梢。 　　“你可算回来了！快、快来玩几盘。” 　　摸鱼、游戏、逃课、斗蛐蛐这才是他们平常做的事情，像逃命劫狱这种刺激程度的纯属是意外。 　　只是，戚无深现在没什么打牌的兴致。 　　他站在门口拧了两把湿漉漉的衣服，雨水顺着脸颊两侧缓缓流下，勾勒出少年棱角分明的好看面容。 　　嵇盛磕着瓜子儿，嘴里不由打趣道：“叫你不带伞？淋得这么湿，外头还下着雨，衣服肯定没那么快干。我看看到时候你怎么办？裸奔吗？那可就刺激了。” 　　戚无深没有说话，默默将外衣里的水挤干净，走到红木桌案边，从亵衣内侧掏出一打黄纸。 　　下一秒，嵇盛的眼睛都直了。 　　“艹，戚无深，牛啊！符纸，哪儿找的？！” 　　“从这院门出去，左手边拐三次，有间静室。” 　　所谓的静室指的是修行之人吐纳静心之所。 　　一听这个，嵇盛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很精彩：“你是说，这宅子的主人应该信仰道教？！” 　　戚无深点点头。 　　“靠，”嵇盛一拳落在戚无深胸口，“我本来还觉得城里好，现在看来，留在这儿，可真是个明智的选择。” 　　他又比了个大拇指道：“现在既然有黄符了，只需再找到丹砂就可以写符了。” 　　“嗯。”戚无深浅应下，手却摸向袖下。 　　一块巴掌大小的红色石头被轻轻放在「双陆」棋盘正中。 　　嵇盛的眼珠子几乎都要掉出来了。 　　“靠……” 　　“你觉得黄符我都找到了，会没有丹砂？”戚无深悠悠说道。 　　“厉害厉害。”嵇盛双手抱拳，比了个敬佩动作。 　　九重天上黄符随处可见，但他们现在身处尘域，有道观或者信徒才可能碰到，现在却能拿到这些，实属难得。 　　小竹将丹砂磨成粉末，混着雨水调成朱色浆液，房间内原本就摆了狼毫笔，虽然已有些发脆，但画个符还不成问题。 　　等戚无深裹着薄被拧干亵衣上的水时，一张符咒已经画好了。符咒贴在发潮的衣服上，不多时，水气蒸出，衣服不仅变得干燥，还暖烘烘的，好似被太阳晒过一样。 　　“身上被雨浇过不太舒服吧，要不要再画一张清洁符？”嵇盛提着笔，朝戚无深问道。 　　戚无深摇摇头：“不用，省着点吧，等一会儿雨小一点儿了，我打算……” 　　“洗个澡。” 　　“洗澡？！” 　　戚无深点头：“这宅子里有间专门用来沐浴的澡房，我刚才路过时看见的，里面的柴也都是劈好的。” 　　“水呢？” 　　“后院还有一条小河，可以直接引过去。只是入口的地方积了不少泥垢，需要简单清理。” 　　在尘域能找到可以烧水洗澡的房间实在难得，这家真不愧是大户人家。 　　嵇盛由衷感慨，疑惑随之而生。 　　“你说，这家的主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你刚才闲逛的时候，有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这个还真没有。” 　　他们进门的时候，嵇盛抬头看过，本来该放牌匾的位置空荡荡的，连主人的姓氏都无从知晓，更别说身份了。唯一的信息是朱色大门，和螭首门环，昭示着主人的身世非富即贵。 　　“村长不是说这是「仙屋」吗？就当这宅子是仙人留下的不就好了？” 　　“哪个仙人下界做任务的时候，还有空盖个房子？若是渡劫就更不可能了，本人都不知道身世，旁人又怎会知道他是仙人？” 　　戚无深没再接话。 　　仙不仙屋的不知道，但本地人颇为信仰，这点确实不假。 　　进门时，几人便看见这宅子门口摆了不少贡品，除了蔬果、糕点，还有莲花糖塔、黄纸菜肴，供奉的碗碟也是铜铸五福盘。 　　当时嵇盛还感慨了一句，宗祠里的水果、蔬菜都不放新鲜的，给「仙屋」的供奉却如此讲究。 　　—— 　　傍晚时分，雨势终于转小，戚无深如愿烧了洗澡的水。 　　整个人没入水中之时，全部的疲惫都被带走。 　　从尘域到九重天，又从九重天回到尘域，竟然只需要一天。 　　少年合上双眸，脑海中的画面，却如同走马灯般划过，有那惊心动魄的一跃，有逃离天阙寒冰域时的刺激，如此种种已然恍若隔世，唯一清晰的却是，师尊的面容。 　　——囹圄之中，略带惊愕的对视，竹桥上师尊的疏离逃避，还有……不小心接触之时，师尊眼中的抗拒抵触。 　　他们之间有什么不一样了，而他不知道原因，师尊也什么都不愿意告诉他。 　　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在心中缓缓蔓延。 　　他和师尊，从陌路到对立，再从对立到同心，用了那么长时间。而现在，一个两个月的小小胚胎，甚至连生命都没有，凭什么让他和师尊之间的关系产生裂痕。 　　手臂传来一股淡淡的刺痛，戚无深低头看去，只见左臂臂弯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两道青红交织的藤蔓，那藤蔓不算粗壮，但一路向上蔓延，直到腋下，甚至有朝胸口生长的趋势。 　　这是什么东西？文身？他身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一连串问题在心中划过，他伸手碰向那来路不明的痕迹，正在这时—— 　　“白、白白，小仙君还在里面洗澡，你……不、您，稍等一会儿。”门外传来小竹的声音，还有一阵扑腾翅膀的响动。 　　“白你个头。”粗暴的一吼，「哐当」一声，似乎是小竹被刮倒在地。 　　戚无深立刻起身，草草擦干身体，然而，他才刚刚套上亵衣，红鹤便扑棱着翅膀飞了进来。 　　看见那双瞪得很圆，却还是只有绿豆大小的眼睛时，戚无深下意识就捂住□□。 　　口中不无尴尬地问候：“白、白白？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一秒，“白白”不由分说地靠近，他只感觉后颈一紧，整个人被连拖带拽地扯出澡房。 　　原来，这么低的高度，鹤也是可以飞起来的。 　　——戚无深脑海中，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等到在落地时，已回到了几人落脚的小院。 　　雨已停歇，明月高悬，不知何时，小竹贴心地点燃院内高挂的灯笼。 　　地面积水空明，屋内豆灯摇曳，暖黄色的灯光照映在水里，显出一种温馨和缓的场景。这是独属尘域的温馨，九重天上从未见过。 　　只是…… 　　师尊房间的灯是暗着的，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就如同师尊的为人。 　　看见微微敞开的房门，戚无深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努力回过头去，朝白白道。 　　“白白、白白，白天在师尊房间里的人是你吗？你们说的「毒」是怎么回事？谁中毒了？” 　　“我去你的吧。” 　　宽阔的红色羽翼展开，一条胳膊伸出，推开微微敞开的房门。 　　戚无深还沉浸在白白居然有手的震惊中，下一秒，有人在他屁股上一踢，他整个人便踉跄着摔进师尊房里。 　　“白白，你干嘛？”戚无深立刻反身扑向门口。 　　师尊之前抗拒的意味如此明显，哪怕他心里不舒服，也断然没有此时送上门找骂的打算。 　　只是—— 　　随着他推门的动作，格扇门轻摇，丁铃当啷的声音响起。 　　……竟是落了锁？ 　　除此之外，一片造型奇特的阴影，也朝着他缓缓放大。 　　——白白竟然把庭院中那盆造型奇特的盆栽搬来，堵在了门口？！ 　　戚无深欲哭无泪，转身欲查看雕花木窗。 　　就在此刻，身后却传来一声极细的响动。 　　那声音悠长曲折，似幽闭的林间小路，粗时听去，像是痛苦至极的尖叫，细细听去，却又带着一种极致的隐忍，像是巅峰时刻的宣泄，又有几分像是媚叫，比百灵鸟更婉转动人，让人一听，整个身子瞬间酥软，碎成一地。 　　—— 　　师尊的房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响动？ 　　戚无深的脊背刹那间绷紧，整个人像是在弦上的箭，脑海中的思绪如同烟花般炸开，背后的汗毛起立，刚烘干的亵衣被冷汗浸湿。 　　“你做的孽，你他妈的把他给我治好了。”门外传来了白白的怒吼。 　　与此同时，「哐当」一声，唯一的窗户也被封死了。 第8章 下界（五） 　　什么孽，怎么治？ 　　还有那像是奇怪的响声，是什么情况？ 　　戚无深整个人都处在怔愣状态。 　　他根本不知道师尊怎么了，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查看。 　　卧房的床榻上，轻纱幔帐从床顶缓缓垂落，薄薄一层，氤氲不明，好似起了雾一般。 　　透过那层「薄雾」，他隐约看见一人半坐在软蓬蓬的被褥中，柔顺的黑发散落，一袭白衫松松垮垮，入眼的是大片大片雪白。 　　宗悟半靠在床头，下颌带动脖颈，扯出一条优美的曲线。 　　“师尊，您怎么了？可要徒儿帮忙……”戚无深的喉头有些紧，说起话来都不利索。 　　他看惯了师尊穿戴整齐的模样，忽而瞥见眼前的景象，心中如同一潭被搅乱的水，久久不能平息。 　　偏巧白白又封死了门窗，他想退也退不出去。 　　宗悟并没有回话，好在那奇怪的声音也并未继续。 　　又等了许久，戚无深才缓缓抬头，朝床帐方向望去，微风吹拂轻纱幔帐，露出一道足以看清里面的缝隙。 　　师尊黑到极致、却略微失神的眼眸，映在戚无深眼中。 　　也不知怎的，福至心灵，一个念头在戚无深脑海中闪过。 　　——气脉错节，呼吸不稳，这、这不是走火入魔的症状吗？ 　　至于那声响动，定是因走火入魔，灵识困于识海，才不慎发出的。 　　……毕竟师尊一向是清冷自持的……什么的……绝对不会。 　　虽还没弄明白师尊为何走火入魔的，但当务之急是立刻施救。 　　戚无深掀开轻纱幔帐，半坐在床边，努力保持「尊师重道」应该有的距离。 　　宗悟却看都没看他，漆黑的眸子中似乎有把火在燃烧。 　　这木然的反应无疑再次印证了他心中的猜想。 　　戚无深记得他刚飞升时，尚且年少，又因一些往事，被执念所困，当时便应是这般模样，若非师尊及时施救，后果不堪设想。 　　师尊曾经救过他，现在他也应该来救师尊。 　　戚无深将宗悟敞开的衣衫仔细合上，能遮上的地方盖得严严实实，他却还觉不妥，又扯开身侧薄被盖在师尊身上。 　　待做好这一切，戚无深脱了鞋也爬上床，他轻轻整理好师尊垂下的散乱青丝，浅语道：“师尊，得罪了。” 　　话音刚落，他便咬破指尖，用血在自己额头上写了个「卐」字，随即隔着锦被抱住了师尊。 　　怀中是软玉温香，周遭是熟悉的淡淡药香，本是旖旎场景，戚无深却心如止水。 　　他附下身子，用画了符印的额头与师尊相触，继而默念口诀，相触之处，闪出淡淡金光，一股巨大的吸力，将他整个人拖拽而出。 　　再回神时，周遭的环境已经变成一片密林。 　　——识海，一个仙者除了现世之外，可用于修炼的第二空间，走火入魔后灵识便被困在此处，无法脱离。 　　未经允许进入他人识海实在越矩，但现在的情况戚无深管不了那么多。 　　“师尊？”他顺着密林呼喊，想找到师尊神识，可是来来回回走了几遍都未见熟悉身影。 　　戚无深停下脚步，仔细打量起周遭环境，开始觉得有些……奇怪。 　　识海中的景象是由主人思想所化，但是眼前的场景，他从未在九重天上见过。 　　难道是师尊走火入魔后，重现了某段记忆？ 　　忽而林间传来一阵响动，是极其压抑的喘息。 　　戚无深整个人僵住，那、那是师尊的声音，只是，师尊在干什么？！ 　　心砰砰地跳，他朝着声音的方向缓缓前进，与此同时，一股无形的力似乎在牵引，让他去找寻什么残缺的东西。 　　透过茂密森林，戚无深看见一个巨大石盘上。 　　石盘上，人影交叠，其中一人隐隐看出是一个少年，另一人冰魄雪肌，戚无深再熟悉不过，正是他的师尊。 　　师尊识海中怎么会有别人？他们怎么…… 　　戚无深屏住呼吸，忽而一阵低沉的闷哼响起，师尊蓦然将人推开，一把扯起散落在石盘旁的素白衣衫。 　　他连忙捂起眼睛，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正在此时，识海中忽然爆发一股巨大的力，将他生生推了出去。 　　回到现世时，师尊依旧保持沉睡姿势，呼吸却匀称许多，脸上的潮红也渐渐退去。 　　师尊大概是安全了，只是戚无深却觉得浑身被汗水彻底浸湿，整个人完全脱力。 　　好累…… 　　好想休息…… 　　不、不行。 　　得先从床上下去…… 　　脑海思绪依旧散乱，但是身体的疲惫却怎么也逃不过。 　　师尊身上淡淡的药香，师尊柔软的脸颊，师尊瘦到略微硌手的身躯，这一切的一切…… 　　他明知道自己该早些离开，但他席卷而来的疲倦，却告诉他，休息……休息一会儿…… 　　最终，他压在床边，沉沉睡去。 　　—— 　　“你做的孽，你把他给我治好了。” 　　这句话如同心魔一样，整夜整夜地在戚无深脑海回荡，他虽然睡着了，浑身却如同散架了一样，整个人像是被掏空，那是从皮肉到灵魂深处的疲倦。 　　戚无深匆匆起身，看了一眼床上还未苏醒的宗悟，悬着的心微微落下。 　　还好师尊没有醒，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此时天已大亮，他就这么在师尊房间渡过一夜。 　　戚无深失魂落魄地推开门，一开门便看见嵇盛在对面的檐廊下，数着青砖，对视的一刻，嵇盛也看见他。 　　“怎么了？”嵇盛凑上前来，“你不是说不敢跟你师尊睡一屋吗？怎么还是去了？还有那鹤是怎么回事？居然把门给堵了。” 　　听见了「鹤」的瞬间戚无深的脸色变得很尴尬，什么该想的，不该想的，一下子翻涌而上。 　　他垂眸须臾，缓缓开口：“小鸡啊，我有个事情，想跟你聊一聊，你、你现在有空吗？” 　　好友表情异常如斯，嵇盛自动原谅了他叫自己「小鸡」的行为，点点头道：“有时间，你想聊什么？走，咱们边走边聊？” 　　—— 　　戚无深那边两人在宅子中走走散心，宗悟这边的情况却恰恰相反。 　　——白白想跟他聊一聊，可宗悟摆明了不想理人。 　　“早就告诉你，你中的这个毒无药可解，唯有顺应，你偏要试着去压制，现在不还是犯了？好家伙，以前还是准时朔望各一，这次直接还没到望日就犯了吧？” 　　“你别怪我，我也是迫不得已才把他关进来。我哪知道，你想到办法，和记忆中那个解决了，不过话虽说来，要不是他入了你的识海，又恰巧有一半灵识驱动那壳子，只有记忆中的那个壳子也没用。” 　　“要我说，他脑子是不太好使，但反正你也接受不了别人碰你，就他还好点，不然你就勉强一下，以后直接叫他来给你解毒。” 　　“他是忘了渡劫的事，但他那个性子你也知道，你叫他趴在床上，他那么信你，估计连问都不会问，更不会怀疑什么。” 　　耳边白白喋喋不休；床榻上，宗悟病恹恹地翻了个身，拒绝的意思不能再明显。 　　见他依旧抗拒，白白叹了口气：“真不懂你纠结什么？明明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干嘛那么纠结？” 　　身为灵宠，白白能修炼出人性、讲人话，但思维却依旧是动物，对它来说，这事是和吃饭喝水一样寻常活动，它自然弄不懂宗悟的那些心思。 　　宗悟：“……” 　　忍了良久，他终于缓缓开口：“不是。” 　　“我修无情道，无情无爱，万万不可沉溺色与欲。” 　　“屁咧，你修的是无情道，无情无爱，谁规定无欲了？你跟他在一起，是为了搞定情毒，搞定情毒是为了好好修道，好好修道是为了天下苍生，有问题吗？没有吧。” 　　“……” 　　不动情、不动心，仅仅是身体上的接触，确实不会有任何问题，只是…… 　　白白哪知道，人的感情如此细腻而纠结，哪怕是宗悟，也不例外。 　　所谓的人间情爱，尝了便回不去了。 　　只会越陷越深。 　　宗悟不得不承认，他很怕。 　　他不愿回忆起尘域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时光，不想看见自己越陷越深，背离所修之道。 　　知道戚无深失去记忆之时，他甚至感觉宽慰放松，更是从没尝试过让他想起。 　　室内无声，时间渐渐流逝，又过了许久，宗悟托着疲惫的身子缓缓起身，似乎决定了什么。 　　“你说得对。”他说。 　　“我说了那么多话，你说哪句对？” 　　“情毒的事情要赶快解决，不然有损道心，而我确实找不了别人，只能找他。” 　　抗拒与戚无深接触，出于心。 　　决定与他亲近，是为了道。 　　他曾因为那些温存而有过些许动摇。 　　但是现在，只留身体，不带情感的关系，他亦能做到。 　　作者有话说： 　　小纸条1：师尊的纠结，有损道心。 　　关于情毒的设定，以后会慢慢补全，总而言之，它不是普通的毒。 第9章 下界（六） 　　“你是说，你看见你师尊在识海中和人……抱着？” 　　戚无深点点头，顾及师尊颜面，他并未将所见之事和盘托出，只说见到师尊与人在识海中「幽会」。饶是如此，骗得过嵇盛，却怎么也骗不过他自己。 　　昨夜的画面一遍遍在脑海中重复，他只得反复提醒自己，都是假的，是假的。 　　然而很明显，嵇盛不明白他的纠结。 　　“嗨，这有什么啊？不就是，抱着吗？要我说，就算是那个啥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师尊也是人，是人，就需要被爱，就得有那个啥，所以你师尊也需要被爱，需要……就是这么简单啊。”嵇盛摊摊手，表现得毫不在意。 　　戚无深的脸色却依旧不好看。 　　良久，他默默开口：“是人就得有……那你有吗？” 　　嵇盛感觉膝盖中了一箭：“好吧，我不是人，你是吗？” 　　“我也不是。” 　　“……” 　　许久嵇盛叹了口气：“你说我们俩何苦互相为难呢？” 　　他顿了顿又道：“既然昨天是白白把你关进去的，它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不能就是要你去看尊君和人幽会的吧，你怎么不去问问他？” 　　戚无深叹了一口气。 　　从知道白白会说话起，他拢共听见两次，第一次是骂他「傻、逼」，第二次是…… 　　算了，往事不堪回首。 　　起初他还招猫逗狗地去逗白白说话。现在……他再也不想听白白开口了。 　　兄弟二人两相对望，久久无话，最后一起又叹了口气。 　　嵇盛劝得挺无力，只得道：“要不要我打你一顿，让你把昨天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如此离谱的话，本是想逗戚无深开心，谁知他竟露出一个生无可恋的表情，拉长尾音，毫无生气地道了一个「好」字。 　　嵇盛：“……” 　　沉默片刻，嵇盛又道：“所以你究竟在意的是什么？孩子，还是你师尊和人……” 　　考虑到好友的情绪，他最终没说出那两个字。 　　戚无深托着下巴，想了半天，最后说：“其实我也不知道。” 　　相伴多年，他以为自己很了解师尊。 　　过去的师尊，是有架子在的。 　　曜阳宗尊君，天玄榜第二，拿出「宗悟」的名号，任谁都要敬他三分。 　　——疏离、清冷、无欲无求，一直都是师尊的主色调。 　　那种触不可及的距离感，一直横亘在他和师尊之间不曾消失。 　　但自从知道师尊怀了孩子开始，原本高高在上的形象被不断打破，那早已习惯的距离感越来越淡……只是，旧的印象被打破，新的尚未建立，一切的一切，都处在混沌不清的模糊状态，让他无可适从。 　　“因为他怀了孩子，不像你想象中那么无欲无情，所以他就不是你师尊了吗？”嵇盛继续问道。 　　戚无深沉吟片刻，握了握拳：“师尊的恩情在那儿，无论如何，他都永远是我师尊。” 　　“那不就得了。既然如此，那你纠结什么呢？”嵇盛一语中的。 　　是啊，他纠结什么呢？ 　　现在师尊不过有个孩子，不过跟人……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变啊。 　　他敬师尊、爱师尊，按理来说，他也应该爱师尊的孩子。 　　拜师的时候，他曾经发誓把师尊当作父亲一样孝敬，现在不过是多了个弟弟而已，那又如何？ 　　理智也是这么说的，但他为什么就是做不到？他怎么就会觉得师尊的孩子是个威胁呢？ 　　戚无深不懂的何止是师尊，也是他自己。 　　他勉强勾出一个笑容，嵇盛又劝了几句，无非是「你要接受你师尊」，「有个孩子也挺好」，「不就是性、生活吗？」云云。 　　虽说戚无深态度良好，但嵇盛也看出，他只是表面接受，根本没往心里去，便也不再劝。 　　两人起身，沿着宅子闲逛，权当散心。 　　本想着走上一圈便回去，可偏巧宅子大得很，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期间他们更是发现，这里不仅有书房静室、还有花园戏台，就连厨房都比往常人家大上好几倍。 　　那日临走的时候，村民怕他们没有吃的，又送了些生的米面菜，还有索饼。趁着心烦意乱的功夫，两人干脆把粮食搬去厨房，又劈了柴，拾掇了厨房。 　　——既然准备在这里小住，还是要略微打理一下环境，尽量让周围舒适些。 　　收拾的过程中，挥洒了不少汗水，原来郁结的心情，随着劳作渐渐消解，那些烦恼也随着汗水蒸腾。 　　“还不错吧？”戚无深擦了一把汗，指着亮堂堂的厨房，颇具成就感。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既然想不通就不想了，无论心中如何纠结，他此时此刻都没办法抛下师尊，那还能怎么办？日子不是还得过？ 　　“不错不错。”嵇盛竖起大拇指，又道，“对了，我还没问过你以后的打算，三个月以后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一直在这儿呆下去吧？” 　　“这个嘛……” 　　话刚开了个头，二人的肚子同时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先填饱肚子吧。” 　　“我去叫小竹。” 　　嵇盛作势要走，下一秒，一把闪着寒光的菜刀拦住去路。 　　“大哥、干嘛啊？知道我胆儿小，还这么吓、吓我。”嵇盛一只手指推开拦在锋利的菜刀，耸起的肩膀随之落下。 　　只是……这一次，大勺又拦在面前。 　　见戚无深一副尝试新兵器的架势，嵇盛知他是玩心大起，便违心夸赞道：“您这甩起大勺的气势，丝毫不比甩折扇差，这大勺要是能被你收做法器，那估计也是顶好的。”说完，他再次朝门外走去，好在这一次，戚无深也没阻拦。 　　不多时间，嵇盛便带着小竹朝厨房方向走去，两人边走边说，似乎在因什么而争论。 　　“小仙君，我真不会做饭啊，你也知道，九重天上，从仙弥到神君，都是食气化精、辟谷不食的，大家都不吃饭，哪用得着做饭？” 　　“不会做饭？我不信，上次我记得你还做了那个……”嵇盛停顿片刻，怎么也想不起来名字。 　　“您是说桂花酥酪？” 　　“对对对，那个就挺好吃的，你就再做一次那个就行。” 　　小竹：“……” 　　常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桂花酥酪要用的醪糟、牛乳他们都没有，桂花更是秋季才能寻到，这让他怎么做？敢情这小仙君丝毫没有生活常识，还以为做饭像他们掐个诀那么简单。 　　小竹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敢说。 　　“小仙君，上次的桂花酥酪虽说是我做的，但方子却是……冼尘君给的。”冼尘君便是戚无深仙号。 　　“嗯？他还会做饭？”嵇盛露出一副震惊表情。 　　正在这时，一股咸香四溢的香气飘入二人鼻腔。 　　戚无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从厨房中走出，原本紧身的束袖不知何时被撸到小臂上部位置，少年紧实有力的小臂，冒着一层晶莹的薄汗，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性感。 　　“靠，兄弟，这是啥？”嵇盛一闻便知是饭菜。 　　他走上前，只见精致的青花小碗中，承着一碗色泽鲜亮的粥。香醇润滑的稠粥中，米粒晶莹剔透，青红菜丁、鲜嫩菌菇散布其中，还有葱花点缀，喷香诱人，只是浅浅看一眼，便让人食指大动。 　　嵇盛拿起粥中摆放的勺子，就要尝去，却被戚无深一个利落的闪身完美躲过。 　　衣襟翻飞，发丝轻扬，步履却格外稳健，那粥稳稳落在戚无深手中，晃都没晃一下。 　　“呜呜呜。”嵇盛做出假哭动作。 　　肚子骨碌碌直叫，这么好吃的粥摆在他面前，却不给他吃，这是什么仇，什么怨？ 　　戚无深朝厨房努了努嘴，又道：“你们的在灶台上。” 　　嵇盛马上抬腿朝门里跨去，却又被戚无深空闲的一只手拽了回来。 　　“兄弟，你干嘛啊？”嵇盛委屈巴巴道，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 　　话音刚落，那碗色泽鲜亮的粥再次被端到他面前。 　　“这碗粥帮我给师尊送去。”戚无深道，“对了，不准偷喝。” 　　“……” 　　“你怎么不自己去送啊？”嵇盛垂着头，戳戳手指。 　　在他的认知里，只要是正常人，就会害怕尊君，而他自诩为正常人。 　　戚无深没有说话，只是视线沉沉地盯着那碗粥。 　　身后的手渐渐松开，就在嵇盛以为戚无深是要放过自己了之时，背后悠悠的少年嗓音响起。 　　“我为什么不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是再不去，粥凉了，以后的饭就都没有了。” 　　嵇盛：“……” 　　一顿饱和顿顿饱，他还是分得清的。 　　—— 　　嵇盛这一去没用太长时间，回来的时候，小竹已经端着吃剩的空碗洗去了。 　　戚无深端着碗还没动筷，看样子是在等他。 　　两人坐在门槛上喝粥。 　　嵇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粥，里面虽然也有青红菜丁，但明显不如送去给尊君的那碗多。 　　再看戚无深那碗，还不如他的。 　　摆明了的区别对待，但是他也没有怨言，毕竟在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情况下，能喝口粥已经是十分满足了，就这，还得仰仗大厨。 　　咸粥入口，香气四溢，爽滑的口感搅动味蕾，刺激着每一根神经，为数不多的菜丁鲜菌丰富单薄层次，明明不是极致珍馐，却好吃到让人落泪。 　　唯一的缺憾却是没有肉，不过这也不值一提。 　　嵇盛大口大口嚼着温热的粥，与之相比，戚无深可以说是吃得慢条斯理。 　　绿釉洒金勺在米粥中轻荡，每一勺都有菜丁和粥，吞咽的动作也十分克制，没有平日打闹嬉笑时的大开大合，倒有那么几分温文尔雅公子模样。 　　“师尊怎么说的？”戚无深咽下一口粥，淡淡道。 　　“什么怎么说，还能怎么说？尊君的性子你还不知道？” 　　这倒没怎么出乎戚无深的意料。 　　按照师尊的性子，确实不会奇怪为什么送饭的是嵇盛，不是自己。 　　嵇盛大大咧咧抿掉嘴角残粥，又道：“尊君只是问了一句怎么来的是我，就没有然后了。” 　　“师尊问了？”戚无深有些意外。 　　“对啊，他问了。但是你又不说为什么自己不去，我只能编瞎话，就说你心情不好，正在静室面壁，也不知道因为什么。” 　　“……”戚无深怔然，“你怎么不早说？！” 　　“你就叫我去送饭，又没问，没问我说什么啊？” 　　话音刚落，戚无深撂下还没吃完的粥，猛地起身。 　　“喂，你干什么去？”阳光正旺，嵇盛被闪了眼，再回神时，戚无深已经踱至几步之外。 　　“我去静室找师尊。” 　　“静室？你怎么知道尊君会去静室？”见戚无深越走越远，嵇盛来不及问清这个问题，只得抓紧时间。 　　“喂、那我能把你剩的粥喝了吗？”他扯着嗓子最后问道。 　　—— 　　静室中，宗悟一手端着喝完粥的空碗，一手背在身后。 　　昨夜那身白衫被戚无深压得皱皱巴巴，此时他身披雪披，静静立于静室之内。 　　面前原本放神像的地方，此时空空荡荡。 　　神像前的蒲团上，积了厚厚一层灰。 　　没有人面壁思过的痕迹。 　　环顾四周，不大的房间内也根本没有戚无深的身影。 　　他原本还担心戚无深因昨夜的事情而烦恼，现在看来是他轻信了少年们的玩笑。 　　宗悟眸色沉沉，望着空荡荡的神像良久，浅浅叹一口气，随即准备退出静室。 　　正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 　　“师、师尊。” 　　宗悟缓缓回身。 　　正午的烈日格外耀眼，勾勒出戚无深的身形，那是区别于成人的少年模样。 　　他逆光而来，整个人处在阴影之中，只有鬓边的几缕被照得几乎透亮。 　　宗悟微微动容，指尖按住袖下的阴阳镯，他的记忆其实并不算好，更确切的说，人海茫茫，根本没有那么多人值得被他记住，但这一刻，少年的模样深深地印刻在心里，不灭不散。 　　“师尊。” 　　强光下，少年的模样逐渐清晰，原本心中已经做好觉悟，可是对视的一刻，宗悟还是微微动摇，他只得稳住身形不让自己逃离。 　　霁蓝衣衫衬着绛红雪披，虽是少年，身量却丝毫不输宗悟。 　　戚无深脸色沉沉，并未言语，一股莫名的压迫袭来，让宗悟些许犹豫，正当他准备开口，本能地不让自己处于弱势之时，只听—— 　　扑通—— 　　少年竟直接跪上了面前的蒲团。 　　刹那间，灰尘四起。 　　作者有话说： 　　戚无深：我没有x生活。 　　作者：但是你有了个孩子。 　　戚无深：就当我多了个弟弟。 　　作者：或许，你弟弟是你儿子？ 　　作者发出嚎叫：有没有小可爱想钻进我存稿箱看看？！ 第10章 下界（七） 　　烟尘呛得人鼻腔发痒，宗悟脸上划过一丝细不可察的惊异。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伸出手，做出要扶的姿势，却并未靠得更近。 　　少年目光灼灼，先是俯首作揖，而后脸上的表情愈发恭敬。 　　“回师尊，徒儿以后绝不再越矩，定会如拜师时发誓，以师徒之礼相待，将您的孩子当成亲生弟妹。”字字有力，似乎皆出自本心。 　　戚无深想，或许真如嵇盛所言，他本不该有什么纠结。 　　他也只是还没接受现在的状况，没习惯师尊的孩子罢了。 　　毕竟，过去的岁月，师尊只有他一个徒弟。 　　一切的一切，都是独一份的。 　　他早就接受了师尊的「独宠」，殊不知师尊也是个独立的个体，也有自己的人生。 　　过去的独宠是恩赐，是福泽。 　　他虽已习惯，但并非理所当然。 　　既是如此，他便不应嫉妒那个孩子，不应在意师尊与人亲近。 　　宗悟是师，他是徒。 　　宗悟只是师，他也只是徒。 　　也正因如此，他不该、也不能霸着师尊的全部。 　　戚无深不得不承认他的自私，但师尊到底不是他的附属。 　　敬他爱他，摒除杂念，不妄想霸占不属于他的东西。 　　只要这样就什么都没有改变，也什么都不会改变。 　　一定…… 　　另一边，宗悟虽然面色如常，心中的情绪却也是纷乱。 　　他本来已经做好觉悟，要发展些「超越师徒」的□□关系，但现在…… 　　小徒弟却似乎铁了心思要跟他做师徒。 　　性格中的冷僻高傲，使他无法告诉戚无深全部真相。 　　垂眸良久，没有血色的薄唇间才缓缓吐出一个字。 　　——“好。” 　　—— 　　戚无深拿着青花小碗，回了厨房，他已然决定将这两日的疏离、抗拒，抛之脑后。 　　进门的时候，嵇盛正对着砂锅，试图从锅壁上再刮下来点儿粥，但很明显里面已经空空如也了。 　　见戚无深进门，他立刻投去期待的目光，眼神中都在闪着星星。 　　“兄弟还能再煮点儿吗？” 　　“没米了。” 　　嵇盛垂着头，遗憾道：“那好吧，所以……咱们晚上吃点什么？” 　　“……” 　　戚无深照着记忆中的食材清单，胡乱报了个菜名敷衍，二人便一起拾掇起了碗筷。 　　宅中有溪，之前他们便拾掇好水缸，打了净水，此时水被烈日晒得暖暖的，划过手上颇为舒适。 　　嵇盛一边洗碗，一边意犹未尽地说道：“要是有肉就好了。” 　　“兄弟，要不我们回头再去村里要点肉？” 　　村民给他们的食物，数量不多，胜在种类繁复，一看便知也是从各家攒来的。 　　但偏偏这么多食材中，就是没有肉，至于其中缘由可想而知。定是村民自己也吃不起。 　　戚无深一个爆栗敲在嵇盛头上，怪道：“你好意思主动要？” 　　他们给村民添的麻烦已经不少了，定然不能再让人家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当然不好意思。”嵇盛争辩道，“但是咱们身上也没钱嘛，大不了……再让他们再拜一回，那些黄符也统统写好了送去不就得了。” 　　话虽如此，黄符到底不能顶饭吃，况且村民本想求神拜佛，可是拜了神，生活却愈发拮据了，这是什么道理？ 　　嵇盛也自知理亏，说到最后，直接垂着头，戳起手指。 　　“你这个样子被你哥看到非得打死不可。” 　　“那何止啊。”提起他哥，嵇盛脸上又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 　　“坐吃山空不可行。”戚无深拍拍嵇盛肩膀，“想吃肉，我倒是有个办法，不过……” 　　他话锋一转，“你得牺牲一下。” 　　见好友的诡异表情，嵇盛后脊发凉，但干饭的决心，却使得他硬着头皮道了声「好」。 　　他木然回头，正赶上戚无深也看向他，回身的那一瞬间，日光勾勒出少年侧脸的曲线，嵇盛只感觉，被过于明媚的笑容刺伤了眼。 　　“既然要牺牲一下，那便牺牲得彻底点。”阳光下，戚无深浅笑。 　　“先帮我把碗刷了，便是第一步。”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嵇盛便被戚无深拖出了被窝。 　　他打着哈欠，浑身起床气，疯狂将被扯掉的被褥往身上拽，满脸的不愿。毕竟，对于一个以「混吃等死」为人生目标的人，没有什么比温暖的被窝更有吸引力。 　　这时，耳边响起少年悠悠的嗓音。 　　“再睡，你的肉粥就没了。”戚无深一边整理衣襟，一边语气淡然地说道。 　　“焯——” 　　嵇盛如同鲤鱼打挺般从床榻上一跃而起。 　　“粥、我粥呢？”他环顾四周，意识缓缓恢复，大有拔剑四顾心茫然之感。 　　戚无深：“……” 　　起了个床，起初上战场的感觉，也是独一份了。 　　戚无深同情地看向身边的小竹，默默道了一句：“你辛苦了。” 　　然而小竹的精神状态也好不到哪儿去，基本处于左耳听右耳冒的程度。 　　戚无深看着身边两坨「行尸走肉」，一时不知道自己带的究竟是两个帮手还是两个累赘。 　　半炷香后，嵇盛穿戴整齐，意识勉强恢复，三人迎着晨光，朝征鼓城方向走去。 　　戚无深轻摇折扇，走在最前，飘飘晨风吹拂衣角，熹微晨光给周围的嫩叶都镀上一层金光。 　　路上邂逅岱醉村的村民，扛筐背篓，提着山肴野蔌，同样去赶集。 　　戚无深虽然叫不出那些人的名字，却还是摇着折扇，悠哉悠哉地与他们打招呼。 　　看着少年泛着光的笑容，村民们不曾想到仙人竟会如此平易近人，都羞赧地回以尬笑，分明是受宠若惊。 　　嵇盛打着哈欠，拖住戚无深的胳膊，让他慢点走。 　　“慢？还这么慢。”戚无深指着跑得正欢的孩童，撇撇嘴道：“人家五岁的孩童都比你步子大。” 　　又道：“征鼓城距离这边十余里路，现在赶过去，怎么也要巳时才能到，你再磨叽磨叽，还想不想吃好吃的了？” 　　“……”嵇盛自知理亏，没再接茬。 　　沉吟片刻，他方才开口。 　　“兄弟，我感觉你有点变了。” 　　「啪」的一声，戚无深合起手中折扇，表情正经地看向嵇盛。 　　先是一个尾音拉得老长的「哦」，他继而道：“你倒是说说我怎么变了？” 　　嵇盛缩缩脖子开口：“以前，逃课摸鱼上课睡觉，都是咱俩一起的，现在……” 　　“现在、感觉你比以前靠谱了，好像、好像划水的只有我一个了。”嵇盛抽抽嘴巴，脸上露出一个要哭的表情。 　　“……”戚无深一时无话。 　　还真不是他变靠谱了，只是有的事，如果他不做，好像就没人做了。 　　是嵇盛能做饭，还是师尊能做饭？ 　　脑海中划过师尊拿着大勺、菜刀，绯红衣衫横披着半脏的抹布在厨房做菜的场景，宗悟眉目清冷，杀鱼一刀致命，纤长身姿，大勺绕身而过，单手撒盐，面色如同下毒。 　　这场景……简直「美」得不能再美。 　　一个是高高在上，身处云端，极致的雅；一个朴素平凡，立于闹事，极致的俗。 　　这就像是把最精致的书卷，给一个大字不识的粗鄙村夫一样暴殄天物。 　　几乎是一瞬间，戚无深浑身一机灵，好似被什么鬼怪附体一般，恶寒从脚下升起。 　　“不行不行不行。”他连连摇头。 　　“你说什么不行？谁不行了？” 　　“……”戚无深缓了片刻，终于从想象中过于「美好」的场景跳脱出来。 　　“你看看你，再看看师尊，谁像是能照顾好自己的样子？你连裤子反正都穿不明白，师尊更是除了修道，脑子中什么都没有。” 　　戚无深想起昨晚的场景，他因为和嵇盛再收拾出一间房，而耽误了不少时间，等到肚子饿到咕咕直叫的时候，两个人才反应过来，天色已晚，可是还没做饭。 　　他匆匆做了几碗鸡蛋面，然而，给师尊送到房间里的时候，时间也已经将近亥时，就连归巢的鸟儿也已沉沉入眠。 　　推开门的时候，宗悟正盘腿坐在床上打坐，摇曳豆灯下，他原本就白皙的脸更显苍白。 　　戚无深叫了三声，师尊才微微回神，下床吃面的时候，宗悟甚至扶了一把床榻，那架势就像随时会消逝在风雪中一般。 　　戚无深吓了一跳，连忙去搀扶宗悟，原本他还有些迟疑，但师尊终是没有像之前几次拒绝疏离。 　　——也正是那一刻起，他更加确定了他和师尊之间，那些不愉快是彻彻底底翻片儿了，既然师尊那儿都不在意了，他又凭什么不赶紧回到「尊师敬师」的正轨？ 　　师尊本来气血就虚，现在怀了孩子，更是容易疲劳、困倦。 　　偏巧师尊对自己极度不在意，只能他这个徒弟多多关照。 　　过去承的恩，现在还上，也是这个道理，更何况他刚发誓要好好孝敬师尊。 　　另一边，嵇盛听了戚无深的话，掀起自己衣襟，低头看了看裤子，露出一个羞赧表情。 　　他默默将手插进衣下，试图掩盖尴尬，另一边同行的几个孩子，却立刻露出好奇表情，似乎分分钟会指出他的错处。 　　“看，麻雀。”戚无深指尖划出一片把玩已久的嫩叶。 　　叶击于树，麻雀惊飞，孩子们立刻被吸引去注意，化解了好友尴尬。 　　“谢了。”嵇盛趁机跑去繁荫佳木下调换了方向，须臾才再次启程。 　　几人边走边聊，又行了几步，嵇盛想起什么，露出一个考究表情。 　　“我确实不像能照顾好自己的人，可问题是……你就像吗？” 　　逃课被狗追，咬坏了三双鞋；摸鱼的时候，不慎把渔网里外搞反，辛苦一上午摸的鱼全都放归荒野；爬树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将树杈子压塌，在左臂划破一条半掌长的血痕…… 　　如此种种，都是戚无深真真实实干过的。 　　也正因这样，知道这人居然会做饭时，嵇盛的震惊简直真到不能再真了。 　　“那可能是因为你并不了解真实的我。” 　　晨光中，少年丢下意味深长的一句，不再言语。 　　作者有话说： 　　现在的戚无深：我只是师尊的徒弟，我决定不能霸占他。 　　以后的戚无深：我都是师尊的徒弟了，凭什么我不能霸占他？ 第11章 下界（八） 　　到征鼓城时，天已是大亮。 　　进城的人排了很长的队，人头攒动，拥挤非常，好不热闹。 　　还未进城，几人便已是大汗淋漓。 　　头顶的烈日落在眼皮上，即使用手遮挡，也挡不住过于炙热的温度。 　　——明明是晚春时节，却已有了盛夏光景。 　　戚无深心道：还好，没带师尊。 　　正在此时，耳边忽而响起几人的浅声议论。 　　“你们也是来参加积云观斗茶大会的？” 　　“可不是吗？我听说，这次斗茶大会取胜者，有黄金十两的彩头，这才想来试试，怎么？你们也是。” 　　“要不是有钱，谁大老远地来泡个茶？不过，也真是奇怪，好好的道观不斗法、不斋蘸，偏要举办个劳什子的斗茶大会，真是钱太多没处烧的。” 　　戚无深未动，嵇盛却凑上前去。 　　——不为斗茶，只是心动那十两黄金。 　　“斗茶？茶有什么好斗的？”嵇盛纳闷道，谁知那几人竟也露出赞同表情。 　　“就是，不就是先放茶叶再倒水吗？这还能有什么花样？” 　　“不过也得亏是比赛斗茶，这要是比别的，咱能沾上彩头吗？” 　　“也是。”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读书人掏出一笺纸，仰着脖子，一本正经读道。 　　“斗茶又称茗战，所斗之物包括，茶品、茶令、茶白戏等，所有茶饼、茶盏皆有讲究，雅玩成趣，颇具挑战……” 　　这人一副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一看便是做足了准备，势在必得。 　　嵇盛听了几句，见都是文绉绉的规矩，便也没了兴趣。 　　他转而扯了扯戚无深的衣角。 　　“兄弟，要不，咱们也跟他们去试试？十两黄金呢，应该可以买……不少肉吧？” 　　与戚无深不同，嵇盛是彻彻底底的仙二代，出生便在九重天上，毫无凡间生活经验，只是看那几人的模样，隐约猜到十两黄金数额不小。 　　戚无深也不知此时此地是何物价，却更清楚这数额的巨大。 　　只是…… 　　“斗茶可以啊，但是你有茶吗？” 　　又道，“若是九重天上的比试，你揣着嵇家的名号，不用拿茶也能取胜，但现在可是在尘域，且不说这门手艺中的学问，单凑齐茶盏茶饼便是难事，更何况……能拿出十两黄金做彩头，这事肯定没那么简单。” 　　他说得在理，嵇盛却还是不服。 　　“那你说怎么办嘛？还有别的挣钱的法子？你昨儿个说要我牺牲一下，到现在也没告诉我怎么牺牲，你知道那种，闸刀悬在脖子上迟迟不落下的感觉吗？就是我现在的感觉。比起悬而不决，我倒是觉得去斗茶碰碰运气的好。”他说得言之凿凿。 　　“所以……你想长痛不如短痛？” 　　嵇盛缩缩脖子：“倒也不是……” 　　队又排了一阵子，三人终于顺利进城。 　　看着那群斗茶人朝相反方向进发，嵇盛只感觉，到手的十两黄金打水漂了。 　　他默默地又问一次：“真的不去斗茶吗？” 　　话音刚落，耳边却响起戚无深悠悠的声音。 　　“斗茶哪有落闸刀有趣？” 　　—— 　　半炷香后，三人站在征鼓城中最大的青楼下。 　　“这就是你想的办法？”嵇盛捂了捂住自己的道袍，警惕道。 　　“你不会是要我女装做……那种事挣钱吧？” 　　他摆出一副被欺负模样，周围熙熙攘攘行人，不由投去八卦的目光。 　　戚无深扶额，想叫他矜持些，嘴上却还是解释道：“我说让你牺牲一下，不是牺牲一下色相，更何况……” 　　这是正经青楼，他也不觉得嵇盛有什么色相可以出卖。 　　“这挣钱的法子很简单。”戚无深顿了片刻，嘱咐说，“你一会从大门偷溜进去，左拐进后厨，走到下面第三棵树树根下面，找一个十字形标记，对着那地方挖个半尺，便能看见一个铁盒子，把那个铁盒子拿出来，里面有半打银票。” 　　嵇盛：“……” 　　且不说这一串话太过复杂，但说，他个大男人偷偷溜进青楼里面，就听着不太靠谱。 　　“你怎么不自己去？”嵇盛警惕道。 　　“我师尊是什么人，曜阳宗尊君，天阙上神，清正自持。身为他的徒弟，我往青楼钻合适吗？” 　　“你不合适，我就合适了吗？” 　　“怕什么？你哥又不在。” 　　嵇盛竟然觉得有些道理，半晌，才发觉这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 　　“不是，戚无深，你怎么知道那里有银票？这事儿我怎么听着这么不靠谱呢？” 　　「咔哒」一声，折扇甩开。 　　“占星卜卦之术听过吗？”戚无深摇着扇悠然说道，一副自信模样。 　　又道：“当然是算出来的。” 　　嵇盛回想起昨日，吃完鸡蛋汤面后，少年抱着双臂，立于梅树下，抬头仰望星空的场景。 　　当时他还凑上去，打趣地问，戚无深是不是想念九重天的生活了。 　　可对方却根本没搭茬，只是，入定般站在那里，任由月光散漫霁蓝短褐。 　　“你听没听过一种说法？”良久，戚无深才缓缓开口。 　　“什么？” 　　“日月星辰，皆为逝者所化，仰望星空时，可见古往今事。” 　　“啥？这么高深？说人话。” 　　少年笑笑并未言语，他轻踱碎步，转换方向，如许月光透过繁阴，落下斑驳树影，勾勒出少年棱角分明的曲线。 　　庭院一侧，宗悟负手玉立，同样凝视夜空，静默无语。 　　嵇盛挠挠头，当纳闷没什么正型的好友，怎会竟会如此深沉，还说出那般话语。 　　现在看来，莫非是当时他在推算？ 　　话虽如此，却还是半信半疑。 　　“占星卜卦之术能算得这么具体？” 　　嵇家祖传的六壬罗盘主打推算，那套法子就算是他也没完全精通，而占星卜算之术没有凭借之物，只会更复杂难学，他实在不信好友还会这门手艺。 　　他当即提出疑惑，戚无深却淡然吐出几个字。 　　“每次不都是这样吗？”他说。 　　“啊？” 　　“以前上课的时候。” 　　“……” 　　嵇盛想起过去经历，每次逃课摸鱼、上课睡觉的都是两人一起，可到了最后考核，戚无深总是能捞个还算不错的成绩，他却每次都在过线的边缘死命徘徊。 　　说不「嫉妒」，那是不可能的。 　　“难道真的有人是天赋流？”嵇盛再次怀疑。 　　戚无深却轻耸肩膀：“我从来不觉得天赋是好事。” 　　这话说得欠揍，但他也并未解释，只是从表情可以看出，并非炫耀。 　　试试倒也无害，嵇盛最终还是决定再信这人一次，大不了就是什么都没挖出来，再想别的办法挣钱。 　　“去吧，加油，我看好你。”戚无深立在树荫下，朝嵇盛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少年身影茕茕孑立，脚下青石路砖，身后水声潺潺，与街对面热闹非凡、笙歌鼎沸的烟花之地，形成强烈反差，竟给人看出几分寂寥之感。 　　嵇盛摸摸脑袋，只觉得自己产生了错觉，戚无深那般人从来都是热烈且闲不着的。 　　寂寞这个词，怎么看都与他无关。 　　“那我去了。” 　　说完，他便汇入人群之中。 　　—— 　　小竹被打发去集市探路，戚无深坐在青石板上，向下荡着脚，往来行船络绎不绝，欢声萦绕耳边，却统统与他无关。 　　——明明是生气满满的场景，却宛若无人。 　　他将手中把玩已久的落叶丢入水中，芥舟轻扬，泛起一层涟漪。 　　脑海中闪过，苍梧轩中一滩寒池泉眼，还有浩瀚星海下，师尊安坐池边，合着泠泠泉音，玉指轻弹之景。 　　明明脑海中是清冷孤寂，面前是热闹非凡，可直觉却给出了截然相反的答案。 　　那感觉就像…… 　　有师尊的地方便是有人，有师尊的地方便是热闹。 　　戚无深轻揉眉心，将纷乱思绪隔离出脑海之外。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骚乱与急呼。 　　“小道长-别走啊，人家还没玩儿够呢——” 　　“就是就是，像小道长这么不禁人事的，在咱们这儿，可是稀客呢，姐姐们喜欢的紧着呢。” 　　戚无深循声望去，只见白衣道人从街对面蹿来，一身道袍被拽得松散，束发也被扯得凌乱。而青楼二层，几个花枝摇曳浓妆艳抹的女人笑得谄媚。 　　下一秒，落荒而逃的嵇盛直接扑到他面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太可怕，幸亏你没去，呜呜呜……” 　　戚无深被他身上的脂粉味，呛得鼻子发痒，低头一看，这才注意到嵇盛脸上和道袍上，印着几个艳红的唇印，看起来好友这一遭…… 　　颇为坎坷。 　　“要不要帮你……报仇？” 　　戚无深有些迟疑道，虽说……恃强凌弱不是他的爱好，但为了好友违背一次原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谁知听见「报仇」二字，嵇盛表情更惨兮兮了。 　　他瑟瑟地望了一眼身后，姑娘们还在热切地招手，却并未追来。 　　嵇盛只觉这闸刀砍人实在太疼。 　　他扯扯自己的衣服，抽了两下鼻子，委屈道：“咱们还是赶紧走吧，我算是怕了。” 　　说话间，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沾满尘土、生着锈渍的破烂铁盒。 　　又道：“还是快看看，这盒子里的银票能换多少肉粥，也算没有白牺牲了。” 　　他作势就要打开。 　　下一秒，戚无深却按住他开盒的手。 　　“人多眼杂，找个僻静地方。”少年如此说道。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520快乐！抱住，亲亲—— 第12章 下界（九） 　　“还是你谨慎。”嵇盛点点头，两人一起缩进最近的巷落。 　　那位置刚好看见之前的树，若是小竹中途回来，也不会耽搁时间。 　　二人最后确定一眼，又将视线移回了铁盒。 　　“那我开了？”嵇盛道。 　　“开。”戚无深投去一个肯定的目光。 　　只见嵇盛将手指按住铁盒上下，用力向两边分开，铁盒上的深红锈渍随之脱落，掉了一地碎渣，然而…… 　　他松开铁盒，一脸无辜地看向戚无深。 　　“打不开啊，兄弟。” 　　“打不开？我记……看样子这盒子没有那么紧啊。” 　　嵇盛伸出手指，放在戚无深面前，只见他的指头已然被压扁，沾了锈渍的指腹更是充了血。 　　“让我试试。”戚无深撸高紧身束袖，拍拍手，俨然是大干一场模样。 　　他从嵇盛手中接过铁盒，用力掰了片刻—— 　　“确实不行。”戚无深放下平举的小臂，迅速认命。 　　嵇盛长「切」一声。 　　“你刚才那模样，我还以为是势在必得呢，没想到——也还是不行。” 　　“是不能，不是不行。男人怎么能说不行？”戚无深拍拍手，掸去手中浮土，又把铁盒还给嵇盛。 　　“先收好，我们等小竹回来，再想办法撬开。” 　　“撬开？这玩意就是个古董，你不怕伤到里面的银票？” 　　“办法总比困难多，还是要试试。” 　　“所以你想怎么撬？”嵇盛又问，戚无深却并未回答。 　　少年眉心微微隆起，视线盯向他们来时的方向，整个人脊背绷紧，如同一支蓄势待发的箭。 　　“发生什么事了吗？是小竹回来了？”嵇盛也凑上前去。 　　他的位置有遮挡，看不清树下，然而刚探出头，就被戚无深一把拉住。 　　“没事。”戚无深道。 　　“那你看什么呢？” 　　“看有你的漂亮姐姐有没有追来。” 　　“……”嵇盛原本还想看个仔细，当即不再好奇。 　　戚无深又道：“罢了，我们先别等小竹了，你先走，我借个笔墨、留个纸条。” 　　“好吧。”嵇盛缩缩脖子反问，“怎么不一起？” 　　“怕你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戚无深嘴上敷衍，推了推嵇盛催道，“走那边，巷口等我，挑个人多的地方站，一会儿见。” 　　说完他便朝树下走去。 　　—— 　　半盏茶后，两人会合在巷口。 　　“小鸡，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别害怕。”戚无深道。 　　嵇盛搂紧道袍，不安道：“什么事，不会是她们又追过来了吧？” 　　戚无深摇头：“不是，她们没那么执着。” 　　“那是？” 　　少年轻叹：“应该是你哥的人追来了，我刚才看见两个穿紫衣的小厮，虽然没穿仙袍，但是那个气质，一看就跟你哥有七分相似。” 　　所谓的名门世家，训练着装都有要求，其中紫色便是嵇家专属颜色，从常服到仙袍都是，而嵇远最热衷的事情，便是将门下训练成跟自己一样不苟言笑的石头。 　　嵇盛还是将信将疑：“确定是我哥的人来了？不是你在耍我？” 　　“我耍你这个有意思吗？”少年摊摊手，表情不假。 　　嵇盛却还有怀疑：“可……你之前不是说他们应该没那么快下界吗？” 　　“所以，我猜他们是私自下凡。” 　　“嗯？”嵇盛露出一脸震惊表情，“私自下凡，那可是违反仙条的！我哥怎么可能那么疯？！” 　　“你是不是对你哥有什么误解？”戚无深反问，“他不本来就那么疯吗？你好好想想，咱们下来之前，他可是一门心思地想搞死你。” 　　“……” 　　戚无深又道：“最初我看到那几个鬼祟人影，还不能确定，刚才离开就为试探。我和附近摊主借了笔墨写下纸条后，便退回街边等待，他们果然上去问了那摊主。” 　　如此一来，几乎是板上钉钉。 　　“啊啊啊——”嵇盛嚎叫出声，一想到自家哥哥的人已然追来，说不定哪天夜里就偷偷潜入他房间，手起刀落，整个人就处于癫狂状态。 　　戚无深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放心，私自下凡，没有牒文玉笏傍身，和凡人无异，现在他们并不占优势。” 　　又道：“若是他们发现了宅子，定然早就上门了，所以我猜他们也是刚发现我们。我们要做的就是，甩开他们，赶紧办事回去，近期都不要出来。” 　　听见好友的话，嵇盛略微冷静，戚无深这个人虽说不靠谱，但遇事还是可信的。 　　他捶捶脑袋，有些懊悔：“都怪我，若不是我非想改善伙食，也不会被他们发现。” 　　“与你无关。”戚无深再次劝慰。 　　他们手中的食物本就吃完了，若不是嵇盛，早晚也会进城。 　　“先甩开他们。”戚无深晃了晃手中盒子，“我刚想到地方，可以打开这东西。” 　　他作势要走，却被嵇盛叫住。 　　“小竹还没回来。” 　　“放心，他机灵着呢，我别了一片叶子在纸下，叶子所指的方向，才是真正的线索。” 　　—— 　　二人从巷尾走出，果然没走几步，紫衣人便跟了上来，只是大街上人多眼杂，那两人明显不打算公然动手。 　　二人沿着江边市集闲逛，嵇盛几次吓得腿抖，都被戚无深掐着后颈，强行稳住。 　　少年做这一些列动作时，脸上都带着笑意，还时不时地轻搡，在外人看来，就像是他们在玩笑打闹。 　　“兄弟，能别笑了吗，你越笑我越慌。”嵇盛瑟缩着说道。 　　得到的回答却是干脆利落的：“不能。” 　　戚无深又道：“我刚才观察了一路，他们不敢靠得太近，应该是害怕我们发现。现在我们发现他们，他们却还不知道我们发现了，这就是优势。继续走，别慌。” 　　嵇盛强忍害怕，正在这时； 　　啪—— 　　一声震耳的醒木声音从头顶响起。 　　他心中本就藏了事，这下更是一惊。 　　戚无深也抬头循声望去，只见茶楼临江而建，二楼微微探出一处露台，幔帐吹拂，隐约能看见一个说书人立在那里，周围的散位、和更远处的雅座都挤了不少听书喝茶的看客。 　　戚无深视线轻飘，心生一计，他推搡嵇盛几下，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紧接着—— 　　“妈的。”嵇盛似乎怒极，重重骂了一句「娘」，死命推在戚无深身上。 　　少年脚下不稳，一个踉跄，倒着退出几步远的距离。 　　只听—— 　　「哗啦」一声，霁蓝色身影跌入江中。 　　“有人摔进江里去了，要死了、要死了，谁快来救救他！”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大声喊了这么一句。 　　往来的人一齐将视线投向江中，只见那少年拼命扑棱，水花四溅，动作幅度之大，让人觉得他随时可能沉入水底，命丧黄泉。 　　“救、救人啊——” 　　“谁会游泳，下去救救他！” 　　“看长相还是个半大孩子，他家大人在哪儿呢？” 　　“嗯？这河有这么深吗？”有人发出质疑，却很快被更大的声响淹没。 　　众人朝江边汇聚，眼神中都写满焦急与关切，甚至有人扶着树，踩着青石板的边缘想伸手去拉。 　　只是……那伸手的人头发已然花白，看着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等、等等——您别下来。” 　　哗啦—— 　　戚无深一个挺身，直接从水里站起来，方才他死命扑腾的河水，也不过刚没过肩头。虽说水压作用下，应该不算舒服，但是断然没有生命危险。 　　“你没事啊，没事，扑腾什么呢？” 　　“就是，在这浪费人家感情呢啊，你说人家大爷要是遇到什么危险，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谁家孩子这么不懂事？真是的。” 　　“对不起啊，诸位，我自小怕水怕得紧，刚才误入水中，还以为自己要死了，这才反应比较大。”戚无深摆明了睁眼说瞎话，脸上却不显愧色。 　　众人见他无碍，也不再深究，只是随口责备几句，戚无深也默默受着，并不争辩，时不时地还赔笑道歉。 　　不多时，人群散去，街市再度恢复人来人往的热闹。 　　戚无深见状，也走向江边，他沿着缓步台上岸，斜靠在树下撸去衣服中水分。 　　远远看去，他的动作很慢，神态表情也颇为专注，只是时不时摇头，似乎正为一身湿漉漉的衣服而烦恼。 　　另一边，盯着他们的两个紫衣人，却不知因什么事情开始争吵。 　　戚无深借着摇头功夫，环顾四周，果然嵇盛早已不见身影。很明显，紫衣人争论的核心是，要不要暴露踪迹，拦住他盘问。 　　毕竟…… 　　嵇家人的目标从头到尾都是嵇盛，他不过是追击路上的赠品。 　　哎—— 　　戚无深叹一口气。 　　因为他，让那同心的二人产生这么大分歧，真是不好意思呢。 　　既然如此，不如去主动去「帮帮忙」吧。 　　少年如此想道，敛起衣襟，坏笑着朝那两人走去。 　　作者有话说： 　　戚无深表面：让我去帮帮他们吧。 　　戚无深内心：让爷去添添乱吧。 　　—— 　　路人：看样子还是个半大孩子，他家大人在哪儿呢？ 　　宗悟：我在。感谢在2022-05-20 21：48：52-2022-05-21 19：44：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顾野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下界（十） 　　“两位兄台。”戚无深俯首作揖，片刻，再抬头时，脸上笑意已然敛起，变成彬彬有礼表情，俨然温雅小公子。 　　那两紫衣人一惊，视线中带着几分嫌弃与退意。 　　那份嫌恶戚无深还算熟悉，是曾经在嵇远脸上见到的。 　　他却并未在意，只是道：“不知两位兄台有没有见到我的朋友。” 　　两人古怪对视一眼，开口道：“你的朋友长什么样子？我们又不是一路盯着你看，怎知哪个是你的朋友？” 　　“就这么长，这么高，这么宽。” 　　戚无深胡乱比划一通，紫衣人不约而同演出思考模样，后长「哦」一声，做恍然大悟状：“你说的是那个人啊。” 　　“对，就是他。”戚无深心中偷笑。 　　“刚才人太多了，我们也没注意，怎么，你们走散了？”分明是有意打探。 　　“哎。”戚无深叹一声，又道，“我本是跟他出来买菜，谁知，路过那青楼，他竟起了心思去寻欢作乐。我勉强拉住他，可到底还是劝不过，还被推下水，也找不见人影。” 　　听闻这话，那两人面色陡然变青。 　　“什么？！少爷竟……”一人险些脱口而出，却立刻被制止。 　　“少、少爷经、经常去青楼，你朋友想去，自是没什么问题。”强行拐回来的话不过脑子，一句话说完，那人脸上也露出尴尬之色。 　　“是这样吗？难道是我古板了？” 　　只听戚无深继续自言自语，似乎是在回忆。 　　“刚才他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你凭什么管我？那现在他会去哪儿呢？” 　　紫衣人露出副恍然大悟表情。 　　——还能去哪儿？多么明显，当然是青楼。 　　戚无深从「深思」中回神时，两人已经走远，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少年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手中折扇一旋，转身上了茶楼。 　　—— 　　说书先生刚讲完一段正在休息。 　　戚无深上二楼时，周围颇为嘈杂，并未有人注意。 　　他在大厅中打量一番，没见嵇盛身影，顺着雅间走去，远远便看见一处幔帐下，伸出一颗人头。 　　“兄弟，你演技可真好。刚才看你扑棱成那个样子，我差点没忍住下去救你呢。”白衣道人夸赞道。 　　戚无深却微微蹙眉。 　　“你怎么在这儿？”他问，“这种雅间都是要额外收费的，你有钱吗？” 　　视线扫视一周，只见面前的小案上，摆了不少散乱的瓜子水果，还有些吃剩的饭菜，他们不过分开一会儿，也不知是怎么吃得这么快的。 　　嵇盛压低声音道：“我是趁着人家刚出去钻进来的。” 　　“……” 　　戚无深一时无话，也不知道该骂他还是夸他。但现在的情况，逃脱第一，没工夫想太多。要来符纸，咬破手指，写成符咒贴在身上，水气很快蒸发，他又简单整理，顺手将一物扔进嵇盛怀里。 　　“这是什么？”嵇盛低头看去。 　　那是一个小锦囊，他解开锦囊，里面装着几个可怜巴巴的铜板，还有数量不多的符咒、道具。 　　“从你哥的人身上掏来的，你看看里面的东西，都是为抓我们准备的。” 　　嵇盛仔细看去，烟幕弹、符咒娃娃……不是用来迷惑视线，就是用来抓人束缚的，不由庆幸他们又躲过一劫。 　　“先走吧，小竹还在等我们。” 　　二人起身抬步，正在这时只听「啪」，视线同时被醒木声吸引，不远处的露台上，说书先生已经走回桌前，正准备开始新一轮的说书。 　　“书接上回，说这「义将军」隐于征鼓城后，对朝廷失望，一心想做个闲散王爷，耽于求仙问道，不问世事。可那仁嘉皇帝却始终心存疑虑，几次将棘手之事交于「义将军」，引他犯错陷害，甚至有一次……” 　　那说书先生说得唾沫横飞，周围的看客也听得热血激昂，不少人紧紧攥着手中的杯子，指节发白，分明是为书中人的经历而鸣不平。 　　嵇盛听到了故事上半段，此时再被吸引，甚至在戚无深拉他走的时候，还不想走。 　　“有什么好听的？故事又不是真的。”戚无深轻揉隆起的眉心。 　　所谓的故事虽是由真实的人物改编，只是既然成故事，就会加入民众喜闻乐见的内容，多少都会失真，最终便成了真不真、假不假的模样。 　　嵇盛却道：“我这不是想听听，那位将军最后怎么了呢？” 　　他摸摸下巴，思忖片刻又道：“不过确实听着不太真，那么好的人，为了百姓求福祉，就算是被冤枉了，也没生造反的心思，还一心向道。若是真的，怎么可能不飞升成仙？” 　　“飞升要看气运，看修为，看天意，缺一不可。这等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哪是人好就行的？”戚无深眸色沉沉，说起话来，难得正经。 　　只是他本人明明是靠「运气」飞升，实在不像能看出飞升不易的人。 　　—— 　　半个时辰后，二人辗转来到一家当铺，到达时候，小竹已然在街角等候。 　　简单确定身后没有追踪的人，三人便走了进去。他们向老掌柜说明来意，并承诺打开盒子，会分去一些酬劳。 　　柜台后老掌柜胖乎乎的手指摩挲铁盒，透过琉璃镜上缘仔细打量，片刻视线飘向柜台之外。 　　“这种老古董直接用撬棍，可不太行。” 　　“那您说怎么办？” 　　老掌柜又打量片刻：“依我看，得用醋。” 　　“醋？” 　　小竹拿着搜刮来的几个铜板换了一小罐醋。掌柜接过醋，手指裹着沾湿的布条，在铁盒连接处反复轻擦，还时不时地停下用工具戳去锈渍。 　　他的动作看起来漫不经心。 　　嵇盛压低声音道：“能靠谱吗？”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戚无深淡淡道，神色却有些忧色。 　　为甩开那两人，他们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此时已是下午，再搞不到钱，怕是要市集的商贩，都要收摊回家了。 　　视线在描金折扇上缓缓打量，他似决定了什么，又说道：“实在不行，就当了这扇子吧。” 　　“可是……” 　　正在此时，只听「咔哒」一声。 　　“开了。”老掌柜慢悠悠道，三人立刻凑上前去。 　　只见不大的铁盒中，一叠对折的银票，塞得满满当当，足足有半指厚。饶是不知这银票价值，嵇盛也不由一惊。 　　“这么厚的一打银票，能买多少肉啊？”他不由感叹。 　　戚无深表情却仍是如常，不惊不喜。 　　“这是什么朝代的银票，我怎么没见过？”老掌柜用绢布裹着手，小心翼翼地抓起银票。 　　他艰难辨认出银票上的年号，肥润的唇瓣间吐出二字：“仁……仁嘉？” 　　“这、这不正是，刚才说书先生故事里面的朝代吗？”嵇盛惊道。 　　戚无深却明显不想管那么多，他敲敲柜台，直奔主题说道：“能换多少银子？” 　　老掌柜推了推琉璃镜，掂量片刻，又道，“这东西现在市场上，早就不流通了，估计也就在我这儿能换点钱。” 　　他的语气很慢，分明是有意杀价，才吊着二人。 　　“保存得也一般，在土里埋了近千年吧，这东西估计是一见风便得化了。” 　　他掀起一张票子，放在面前，轻轻一吹，银票直接碎成无数碎片。 　　“……”嵇盛看了只觉心疼。 　　“五两银子吧，不能再多了。”老掌柜趁机道。 　　这面值不及银票所值的千分之一，戚无深虽没打算直接用这「几朝遗物」去买东西，但也看出掌柜是故意压价。 　　嵇盛拽拽戚无深衣角想劝他走。 　　少年沉思片刻，果断道：“成交。” 　　嵇盛：“……” 　　掌柜又道：“你们刚才说开盒子给我报酬，我也不多跟你们要，一两银子就行。一共是四两，我现在找给你。”他边说，边在柜台里翻找。 　　“真是奸商！”嵇盛小声吐槽。 　　戚无深却再度开口：“不用拿了，四两银子我们也不要了。” 　　“有这好事？”琉璃镜后闪过一丝精光。 　　“我要你手边那副茶具。”少年坚定道。 　　那是一副黑底带白的茶盏，白斑如同闪亮群星缀于盏壁，虽说模样还挺特别，但看起来并不像太值钱。 　　嵇盛撇撇嘴，想说赔了。 　　老掌柜看向那副茶盏，下一秒，眼眸立刻被惊恐充填：“你这是狮子大开口啊，就算拿你那全部的银票换，最多也就能换半个杯子。” 　　嵇盛却明显不太理解：“不过是个带些白斑的黑盏罢了，有什么稀奇的。” 　　“什么黑盏，那可是天目曜变黑釉建盏！烧制千件能出一件就不错了！” 　　“兄弟，识货啊。”嵇盛惊讶地看向戚无深，少年却表情无异，分明是出口的时候就猜到这东西的价值。 　　他又道：“不需要给我，借我一个时辰即可，作为代价嘛……”他在嵇盛和小竹身上一推，“可以把他们两个押在你这个儿。” 　　“……”被作为「押金」的二人默默无言。 　　半晌，嵇盛才道：“你是想去赢那十两黄金是吧？” 　　少年扯出一抹笑意，又道：“赚完钱就回来捞你。” 　　“……” 　　作者有话说： 　　下章回家！（bushi）感谢在2022-05-21 19：44：56-2022-05-23 15：20：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5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旧宅（一） 　　最后的结果是，戚无深又要了一点儿散茶，押上一把折扇，便出了门。 　　临走时，嵇盛还在问：“你不是说，那斗茶很多讲究，不是平常人想赢就能赢的吗？” 　　“你确定换了这些东西，就能赢吗？要不然，咱们就拿这些银子去买吃的，直接回去就好了。” 　　戚无深说了几次叫他放心，方才离开。 　　一个时辰后，少年拿着一个小包裹，回了当铺。 　　“还你茶盏。”戚无深将黑盏放回柜台，又随手朝嵇盛怀里扔了一个小包裹。 　　接过包裹时，嵇盛只感觉手头沉甸甸的，打开之后，便被金灿灿几坨东西晃了眼。 　　“靠啊，怎么感觉你取胜得这么简单？” 　　戚无深却并不想与他多说，催道：“快走吧，刚才我好像又看见你哥的人了。” 　　—— 　　来之前几人便写了清单，三人分头行动，真正的采购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 　　蔬菜肉类食物，还买了几件衣服换洗的衣物，戚无深更是将能找到的补品都买了个遍。路过书摊的时候，脑海中闪过，师尊孕吐时的场景，他又挑了几本书，除了和孕期护理相关的、还有讲当地风土人情的、以及饮食菜谱。 　　反正资金充足，几人肆意「买买买」，花出去的不过九牛一毛，也算不上浪费。 　　回去的路上，大包小裹背在身后，走起路来，比来时更慢。走了大半程的路，嵇盛和小竹都累得不行，靠在树边喘着粗气。 　　戚无深环顾四周，见无人跟来，虽说天色已至黄昏，却也没有催促，只是靠在树边坐下等他们。 　　“你说，你哥怎么就那么嫌弃我呢？” 　　嵇盛挠挠脑袋，似乎在思考：“我觉得倒也不是。” 　　“什么？” 　　嵇盛又道：“好像不光是我哥嫌弃你，整个曜阳宗的人都挺嫌弃你的。” 　　戚无深：“……” 　　正在这时，视线的余光忽而见得嵇盛拎的那个口袋里，一点红光闪过。 　　戚无深微微蹙眉，一把抓过那个包袱，仔细翻找起来。 　　“你找什么呢？” 　　只见少年二指夹起一个镂空雕花铜球，不知是何用处。 　　嵇盛奇怪道：“我们买这个东西了吗？” 　　小竹也摇摇头：“没印象。” 　　“是追踪法器。” 　　此言一出，二人皆惊。 　　“靠，现在怎么办？”嵇盛再度慌了。 　　“你们先走，我去把这东西处理一下。”少年将铜球抓在手心，转身朝相反方向走去。 　　其余二人默默投去关切的目光。 　　—— 　　与此同时，林宅内。 　　红鹤惊飞，一群鬼鬼祟祟的人托着一尊巨大金像走入宅内。 　　收拾干净的静室内，宗悟双目微阖，趺坐蒲团之上，调理内息运作，面色如常，似乎完全没有察觉。 　　直到那群涌入的人将金像摆在空旷的平台上，他才缓缓睁眼。 　　“登堂入室，还将自己的神像放在别人的神位上，这就是作为诸天之主的所为吗？”音如泉下，清冽入耳。 　　天已昏暗，面前的神像却发出刺眼的灿灿金光。 　　宗悟眸色沉沉，漆黑的眸子中反射点点光芒。 　　那神像足足有二三人高，宗悟立于那里，圆润的下巴占据视野中的绝大多数空间，饶是如此，他还是眼尖地看见了翕张的睫羽。 　　下一秒，金像开口了。 　　“确实并非上神所为。”声音浑厚掷地有声，难以与眼前珠圆玉润、袒胸露肚的大肚子金像联系到一起，倒更像是成年男子的声音，而且是外形丰神俊朗的那种。 　　“既然知道不对，你又来这儿干嘛？”宗悟道，语气平淡，眉目间却有几分戒备。 　　只听那神像又道：“登堂入室不是上神所为，那私自下凡，又是曜阳宗尊君该做的事情吗？” 　　宗悟敛眸，半晌才道：“私自下凡，确实不对，但我也想问，倘若身为诸天之主的南天尊，不想我下凡，随时可以布下天罗地网，一个小小的曜阳宗尊君，又怎可能顺利逃出九重天下凡呢？” 　　“您说是吧？。” 　　静室静了数息，直到一声爽朗的大笑打破原本的沉静。 　　“我还是更喜欢你叫我师兄。”金像的声音不似方才沉稳自持，蓦地多出几分愉悦声调。不难看出，方才的正经与高高在上，全是装出来的，此时的轻快活泼才是这位诸天之主的真正态度。 　　宗悟不语，只是垂头敛了敛衣袖。 　　片刻，神像收敛笑意。 　　“所以，师弟现在能给我讲讲，你肚子里的那个所谓的妖胎究竟是怎么来的了吗？我可是八卦好久了。” 　　无论是语气还是说话的态度，都没有一丁点诸天之主的模样，倒像是来看戏听曲儿，就怕事儿少。 　　“无可奉告。”宗悟冷冷道。他转身朝净室门口走去，却被一个金丝玄服的人拦住去路。 　　“哒——”一柄金色钥匙落在他眼前。 　　“枷链的钥匙给你了。”身后传来神像的声音。 　　宗悟接过钥匙，却并未立刻打开，转身正视神像。 　　只听对方又道：“妖胎的事情，你想解释便解释，不想解释，便不解释。你若想回来，九重天随时——” 　　“不是妖胎。”宗悟肯定地回答。 　　他摸了摸平坦的小腹，眼神中带着几许旁人看不清的情绪，又道，“只不过这孩子的孕育过程有妖气参与，再等三个月，妖气自然会散会，届时，我定会回到九重天领罪，不劳天尊费心。” 　　“领罪倒不至于，我还是比较好奇刚才那个问题，九重天上，根本没有妖，又何来妖气，你这个孩子又究竟是从哪儿带来的呢。”神像还在自说自话。 　　宗悟不再理会，转身朝门口走去，临走前，又默默落下一句：“下次再来时，记得给我带些雪饮草……师兄。” 　　“雪饮草？道尊早就叫你少饮那玩意熬成的药，你怎么就不听话……” 　　“我自有安排。”这一次，他不再停留。 　　—— 　　嵇盛在宅门口焦急地等待，时间已过亥时，正是夜阑人静之夕，戚无深却迟迟没有踪影。 　　“不会是被我哥逮回去了吧？”拳头落在手心，他急得在原地打转，却根本无计可施。 　　正在此时，绛色大门掀开一条缝，小竹探出头来。 　　“冼尘君还没回来吗？” 　　“没有……” 　　“要不咱们去跟尊君说说吧，看他有没有什么法子。” 　　嵇盛踌躇片刻，他不敢去找尊君，然而现在的情形……好像并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这就去。”嵇盛转身进门，刚一抬头，正对上那抹纤细身影。 　　“他人呢？”宗悟淡淡开口，“不是说去市集吗？怎这么晚回来？” 　　嵇盛将白天遭遇一说，脸上的焦色不言而喻，又道：“尊君您说……他不会被我哥的人带回去了吧？我、我是不是会把他害死啊？” 　　“……” 　　南天尊的默许下，嵇远的人估计连下凡都是偷着来的，自然不敢伤他们分毫，只是这些嵇盛不知道，宗悟亦不是会解释的人。 　　“你回去吧，我在这儿等他。”宗悟微微一抬手，那两人虽心有不安，却也还是依言离去。 　　—— 　　门檐上，挂着两盏灯笼，泛红的暖光洒在宗悟身上，他就这么立在那静静等候，宛若一幅极美的画卷。 　　戚无深回到旧宅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这般场景。 　　“师尊。”他轻唤一声，快步上前。 　　晚春的傍晚，还有几分凉意，宗悟微微转身，纤长的睫羽如同凝了一层霜，就连眨眼的动作，都比往常慢了许多。太久的战立让他浑身气血不通，转身的一刻，气血流通，有些头晕，他伸手扶门，却立刻被少年接住。 　　“师尊，我先扶您回房。” 　　“……”宗悟低头，指向戚无深身上，“怎么搞的？” 　　少年身上的霁蓝短褐，沾染了不少灰土，还有一些破损，被刮破的布条支棱出来，使得本就不新的短褐多了几分穷酸气息。 　　戚无深笑笑，将破损的地方微微后撤，藏在身后，又道：“不过是，走路的时候迷路，不小心……” 　　“你的朋友已经告诉我了。”宗悟戳破他的谎言。 　　戚无深：“……”他本是不欲让师尊担心，才编出这般瞎话，现在竟是弄巧成拙了。 　　“跟我回房。” 　　“……” 　　戚无深垂着头，跟随宗悟走向房间，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这般被师尊公然抓包，还是头一回。 　　要知道…… 　　就连以前那些上课逃课摸鱼的事情，他一向都是瞒着宗悟的。 　　唯一的几次，还是不小心说漏嘴。 　　宗悟推开房门，引戚无深进去，豆灯摇曳，灯影斑驳。 　　“坐下。”他淡淡道。 　　戚无深闻言乖乖坐在桌边，只见宗悟指尖金光流转，片刻，原本被划开的衣角缀上几点红梅。 　　“师尊，您怎能使用灵力？”戚无深微微惊愕，宗悟却并未言语。 　　戚无深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发觉刚才一路上，好像没听见那该死的枷链声响。 　　“师尊……您脚上的枷链呢？”戚无深问道。 　　他记得师尊之前分明说过，枷链上有玄幽阵还注过灵，没有那么轻易解开，现在怎会…… 　　宗悟视线有些闪躲，凝滞片刻，他方才开口：“你听过占星卜算之术吗？” 　　“师尊，您是想说，您通过占星卜算之术，算出了破解玄幽阵和注灵锁链的吧？” 　　“对。”宗悟答。 　　“……” 　　之前嵇盛问他如何找到那铁盒所在，他也扯到了占星卜算之术。 　　而眼前的情况…… 　　他们二人当真不愧是师徒，这默契……连撒起谎来都能扯出一样的借口。 第15章 旧宅（二） 　　之后的十几日，除了去岱醉村闲逛，和村民闲聊，送些多余的吃食之外，几人都呆在宅子，鲜少出去，日子也算乐得自在。 　　戚无深教了小竹和嵇盛做饭菜的法子，又丢去几本市集上买来的菜谱。 　　虽然时常有些小问题，但整体上还算顺利。 　　吃穿用度皆不愁，几人轮流做事，如此一来便闲了下来。 　　——若是常人，定会觉得无聊，想出去找乐子。这不，小竹闲起来便研究菜谱，现在做饭不输他。嵇盛闲得无聊，整天在宅子里翻箱倒柜，现在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宅子都有他的足迹。 　　不过，这些戚无深倒是不感兴趣的。 　　——他虽然也爱玩，但比起玩，他更喜欢「咸」着。 　　后院有条小河，河水穿宅而过，之前吃饭洗澡的水，便取自那处。 　　河边有几棵歪脖子树，树荫繁密，枝叶茂盛，很适合乘凉。 　　戚无深看好那树下的位置很久了，只是这院子荒废太久，杂草丛生，荫下尤甚，收拾起来要花不少时间。那时他们忙着解决吃穿用度的问题，收拾的计划便也暂且搁置。 　　这几日正赶上无须出门，多的是时间，遂除去杂草，修剪枝条，将那处拾掇得干净整齐。 　　戚无深又在库房内找到几块破布，洗干净后做成了吊床绑在两树之间。 　　吊床悠哉悠哉地晃，耳边是水声潺潺，抬眼是翠蔓摇缀，清风吹拂，一动一静皆可成景，闲适悠静，也不觉无聊。 　　不做饭收拾时，他就这么整日整日地消磨时光，时不时随手翻翻在集市淘到的闲书，增长视野、了解尘域生活，乐得逍遥。 　　什么都挺好的，只是…… 　　——戚无深合起双眼，将书盖在脸上，装作假寐模样，实则透过书缝朝旁边望去。 　　不远处立着一座造型嶙峋的奇特假山。 　　假山前瘦削的绯色身影负手而立，似乎正在观察太湖石的纹理走向，正是宗悟。 　　戚无深有些纳闷。 　　按照他对师尊的了解，此时宗悟应该是在修道，而不是对着一块石头把玩。 　　要知道，师尊一心向道，除了修行，都在他的兴趣之外，就连常人渴望的亲情、友情、爱情，对于他来说，也是多余。「闲暇、无聊、随便走走、散心」更是绝对不会出现在他身上的词汇。 　　大抵是基于这样的认知，戚无深感到心慌。 　　直觉告诉他，师尊不是来看那破石头的，也根本不可能来看那破石头的…… 　　师尊应该是来看他的。 　　可是…… 　　戚无深有些郁结地翻了个身。 　　他有什么好看的呢？ 　　如果师尊是有事找他，怎不直接说事？若师尊是来看他的，又怎么不走近些？ 　　眼下的情况好生奇怪。 　　更奇怪的却是……这还不是头一遭。 　　大概是三天前，戚无深像往常一样乘凉，视线的余光却瞥见河底一团硕大阴影。 　　他翻身下去查看，只见河水里，一条看着不太聪明的鱼佁然不动，日光下，鱼影映在河底，足足有三分之一手臂长，让人不由感慨它吃什么东西竟能长到这么大。 　　肉类不似蔬菜方便保存，那时已经过去八九天，他们买来的肉，早就吃得干干净净。 　　戚无深看着那条游得懒洋洋的鱼，嘴角被感动的泪水沾染，本着「及时行乐」的原则，当晚他便在厨房「料理」了他的鱼兄弟。 　　他做饭时，师尊也是这么「奇怪地」站在厨房门口。 　　宗悟仰着头望向天边灿漫晚霞，神色却显得心不在焉，视线更是若有若无地在他身上飘过。 　　按理来说，宗悟为人是冷冰冰的，视线也应如此，可那天傍晚，戚无深却觉得师尊的眼神中淬了火、带了针，比天边的晚霞更为炽热，弄得他浑身毛毛的，时不时觉得自己才是砧板上的鱼，任人刀俎。 　　当时他还以为师尊是饿了，便拿了之前做的小食送去，可却被宗悟摇摇头拒绝。 　　戚无深又编了个借口说，厨房油烟大。 　　本意是叫师尊回去，谁知，宗悟确实挪远了距离，视线却仍旧放在他身上，甚至比刚才更加直白。 　　那餐饭戚无深做得心不在焉，直让他觉得愧对鱼兄弟长得如此「雄壮」。 　　这事一直还被嵇盛吐槽到第二天傍晚。 　　戚无深感觉冤，想申辩几句，可偏偏他还没办法直说原因。 　　总不能说：“发挥失常，是被师尊看的。” 　　且不说他无凭无据，单看这句话就格外离谱。 　　究竟是怎么「赤、裸」的目光，才会被看看就发挥失常？ 　　更何况，视线这种东西，只有视线的接受者能感到，但是他永远不知道，发出一方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也正因如此，「他在看我」堪称是和「他喜欢我」一样的人生错觉。 　　但也不知怎么的，戚无深就是觉得「师尊在看我」。 　　这大抵离不开同样的戏码一次次再次上演。 　　而且……更为露骨。 　　最严重的一回是前一天夜里，吃完饭散步回院子。 　　此时，他住的是师尊对门儿的房，嵇盛和小竹却早已搬去了别处，实在是，那两人坚持不想跟尊君低头不见抬头见。 　　和宗悟对门而住的头几日，还算自在。 　　师尊鲜少出门，尤其是在晚上。 　　也正因如此，戚无深大方地将院子划成了自己的活动区域，他最喜欢干的事情之一就是，躺在葡萄藤下，盖床薄被，乘凉看星星，有时可能靠着藤椅沉沉睡去。 　　这日，他跟往常一样看星星，夜阑人静之时，困意沾染思绪。 　　正在此时，身侧却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 　　朦胧中，戚无深以为是有鸟惊扰护花铃，但仔细分辨后，却发现那声音来处低矮。 　　他循声望去，只见宗悟只着一层过膝的单薄纱衣，赤着脚走到距离他几尺的青砖上，正盯着他看得出神。 　　师尊的腿极细又极长，雪白细腻，宛若两根玉立的嫩竹。一双好腿在轻纱的掩映下，若隐若现，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再加上那熟悉又陌生的银铃声，总有种勾魂摄魄之感，让人止不住地浮想翩翩。 　　戚无深咽了口唾沫，尴尬地侧过头。 　　“师尊，怎么了？是衣服洗了没干吗？” 　　他翻起身，盯着地面不敢看宗悟。 　　又道：“师尊，地上凉，您先回房，徒儿前几日买了新的，一会儿给您送过去。” 　　“……” 　　宗悟未语。 　　戚无深感觉那燃着火又凝着冰的奇怪视线，又聚焦在他身上，心里发毛。 　　不过好在，师尊只是看了看便离开了。 　　夜阑人静，思绪却久久不能平静。 　　戚无深不是太会把事情放在心上的人，但那天夜里，他彻夜未眠，直到东方既白，霞光漫天。 　　第二天起，他便搬走葡萄架下面的藤椅，将自己的安全空间退回到庭院以外。 　　他不懂，明明前些日子，二人已经把话说开，他们的关系理应回到以前，但就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变味儿了。 　　偏偏他又找不到那异常之处，只觉周身不适。 　　戚无深想起以前在九重天上的日子。 　　虽说两人同住苍梧轩内，但见面次数其实有限。 　　九重天上，未渡劫的仙者相当于「学徒」，每日去地垣上课，学习仙法道术，为日后任职准备。而像宗悟这般的仙者，是有固定职务的，并且颇为忙碌。 　　他逃课，师尊修道，只要保证「逃课摸鱼做坏事」不被发现，除非遇见关键事务，诸如修道受阻、课业考察之类的，二人就互不相扰。 　　也正因如此，戚无深早就习惯和师尊「保持一定距离」的相处模式。 　　不过刚飞升时，他有那么一阵子，却不这么想。 　　那时的他，觉得宗悟冷冰冰的，对他不算关注，更未尽师尊之职。 　　彼时他心性不稳，不像现在这般一心躺平，因些往事所扰，带着一些偏执，还做出过一些偏激的事情，说过一些偏激的话。 　　“你不喜欢我，我也讨厌你，即使如此，为什么要收我为徒？你我散了这仙缘，权当不认识吧。”戚无深曾如此当面质问。 　　宗悟自然没有理他，只是一拂袖，转身离去。 　　他们间最初的关系是有些针锋相对的，直到后来，一些机缘巧合的机会才慢慢改变。 　　其实嵇盛说的不错，戚无深在曜阳宗甚至整个九重天的人缘都不算好，可当年宗悟力排众议，收他为徒，就是最大的破例。不过他也是后来才知道。 　　总之，种种小事叠加，戚无深方才发觉，师尊对他的关怀并不少。 　　——只是，那人习惯了藏在背后、默默关怀。 　　师尊是如此，他亦是如此。 　　——虽说，他享受着师尊的关怀，还有些恃宠而骄模样，但亦从不敢放肆，只敢人后表达。长此以往，挂念却又疏远的相处模式慢慢形成。 　　而现在……这种相处模式却隐隐发生了变化。 　　这一边，戚无深只觉师尊反常的接近，让他并不习惯。 　　他哪知道，宗悟那边也没好到哪儿去。 　　宗悟表面在淡定地观石赏景，但他也很烦，相当烦。 　　十余日已过，再过几天，就又是朔日了。 　　到了朔日，情毒又将发作。 　　明明上次已经做好准备，将「身体」和「道心」分得清清楚楚。 　　可是真正日期逼近，宗悟反而做不到了。 　　红鹤说过，就算他直接叫戚无深趴到床上，自己主动做那些事，事后，戚无深可能连问都不会问，更不会怀疑什么。 　　但问题是，他根本就说不出口。 　　“我中情毒了，需要你帮忙，请……我。” 　　难道要这么说吗？ 　　宗悟清楚他身上的毒，就是要做那些事，心里也在努力接受，但是说出口和接受始终是两个状态。 　　——换句话说，行动上他可以，语言上他不行。 　　作为灵宠，红鹤不清楚宗悟的纠结，却还是贴心地提出了两条建议。 　　其一，想办法让小徒弟想起渡劫时候的事情，这样他什么都不必说。 　　但很明显，宗悟不想选这条路。 　　比起眼前的情况，他更不想告诉小徒弟：我们有个孩子，我们过去做过那些事情。 　　某种程度上，他和戚无深是一样的，他们都不想破坏二人现在的关系。 　　宗悟的心防很重，他抗拒一切可能引起他情绪波动变化的可能。 　　假设告诉戚无深，他们有个孩子。小徒弟会如何应对？是接受还是逃避？ 　　这些他都无法预测，都可能成为伤害他道心的利刃。 　　他的心思已经够乱了，不能让那些无法预测的事情再发生了。 　　也正因如此，哪怕即将有超过师徒关系的接触，他还是努力维系着和小徒弟间岌岌可危的联系。 　　这些红鹤都不懂，它知道的只是，宗悟不想让戚无深想起来。 　　所以，它干脆利落地提出了另一条解决方案。 　　——“你去勾引他，让他主动跟你那个。” 　　宗悟：“……” 　　“还有别的法子吗？”半晌宗悟如此问道。 　　“没有，或者你打晕他，然后用法术让他……” 　　“……” 　　宗悟最终还是选择了勾引这条路。 　　红鹤还贴心地不知从哪儿给他叼来一本画本，让宗悟学习别人如何暗送秋波展现柔情，如何诱人遐想。 　　所以才有了之前的注视和赤脚。 　　但很明显，这些全部失败。 　　——分明是绝顶聪明的人，但他似乎就是学不会、做不到。 　　另一边，戚无深郁闷地翻了几个来回，心里终于想通。 　　——其实师尊看他，还是不看他，这并不重要。 　　只要他不去改变、装作不知道，这些事情就是没有发生。 　　作为一条混吃等死的咸鱼，揣着明白装糊涂是最高的自我修养，他完全有信心做到。 　　戚无深确信。 　　正在此时，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戚无深掀掉盖在脸上的书，抬头望去，天空中一团红色的火焰，直冲他而来。 　　分明还有十几米远，但那打人很疼巨大翅膀，还有那副倒靴一样的长喙仿佛已经到了眼前。 　　他嗅到危险的味道，弃吊床不顾，迅速逃离。 　　谁知那红鹤竟没有冲向他，而是笔直笔直地一头扎进了河里，沾了一身水。 　　戚无深：“……” 　　他心中两个相反的念头同时涌起。 　　一个告诉他：这鸟脑子不太好。 　　还有一个告诉他：事出反常必有妖。 　　戚无深警惕地后退，尽量保证与那鸟的距离在三尺以上，方便随时逃脱。 　　只见红鹤从水里探出修长的脖颈，大颗大颗晶莹的水珠顺着它血红的羽毛滑落，下一秒，它一蹬脚，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河水，低空起飞。 　　戚无深迅速闪身，谁知那鸟却看都不看他一眼，直奔假山飞去。 　　“哗啦——”一头水从天而降，直直地落在宗悟头上，绯色衣衫原本就单薄，被水这么一浇，湿哒哒地贴在身上，下面的线条隐约可见，性、感、诱、惑。 　　沾湿的青丝贴在脸侧，还有一滴晶莹的水珠刚好落在宗悟眼底的小痣上。 　　小痣泛红，落在那里就好像他刚哭过一般，整个人带着一种凌乱破碎的美感，再加上他清冷的气质，更给这种诱惑渡上了一丝禁欲的颜色。 　　“好好把握。”红鹤低空掠过时，用只有二人能听懂的暗号说道。 　　“……” 　　是了，湿、身、诱、惑。 　　这还是昨天画册上看到的新戏码。 　　正在此时，戚无深也小步跑来。 　　“师、师尊，您没事吧？”少年眼神灼灼，仿佛能把一身湿衣烤干。 　　“您在这儿等一下，我去拿符纸把衣服烘干。” 　　不及宗悟回答，他转身小跑。 　　下一秒，手腕却被人从身后拽住。 　　“不用拿符纸，你、你帮我……” 　　宗悟垂着头，压低声音，早已溃不成军。 　　这一次，他终于放下了坚守的矜持。 　　作者有话说： 　　掉落「角色小纸条」x1： 　　俗名：红鹤； 　　小名：白白； 　　学名：红鹳； 　　大家熟知的名字：火烈鸟 第16章 旧宅（三） 　　河水顺着澡间后侧引入，经过壁炉以柴火加热，再由水道引入穹窿浴室。 　　此时，外间壁炉中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烧，时不时溅出火星，将少年的脸照得通红。 　　“师尊，水应该差不多了。” 　　戚无深探出头去，等待须臾，见无人回应，遂站起身。 　　正欲前行时，忽闻脚步声，循声望去，宗悟正衣衫半解朝他走来。 　　修长的双腿随着走路的姿势起伏，如同风中摇曳的花茎，湿漉衣物摩擦发出沙沙声，伴随滴落的水声，抑扬顿挫似仙似幻。 　　然而……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戚无深脑海中迅速闪过这两个念头，尴尬地别开了眼。 　　“你就打算在这儿？”宗悟问。 　　“唔。”戚无深垂下头，又道，“师尊可是觉得我在此越矩？徒儿这就离开。” 　　宗悟：“……” 　　壁炉所在的外间与穹隆浴室并不相通，就算是相通，也绝不算越矩。 　　更何况，若是戚无深离开了，他勾引谁去？ 　　沉寂良久，宗悟缓缓开口。 　　“帮我。” 　　他原以为出口会很艰难，却不曾想如此轻易。 　　只是，柴火发出爆裂的响声，他的声调又有些压着，戚无深并没听清。 　　虽然没听清，他却觉得自己能猜。 　　“好的，师尊，徒儿这就走。”少年点点头，转身离去。 　　宗悟：“……” 　　“别走，帮我。”他再次重复道，是命令语气，声音也大了许多。 　　外间由木板搭成，回音格外的好，“帮我”二字在声音的反射下，放大几倍，格外清晰。 　　这一次戚无深听得清清楚楚，人却怂了。 　　“师尊可是说错了？”少年垂着头，缓缓道。 　　——印象中师尊最为守礼，前一阵子师尊还对和他的碰触颇为介意，现在怎会说出让他帮忙……沐浴这种话？ 　　“怀着孩子，行动不便。”宗悟淡淡落下几个字。 　　随着一次次重复的「过分」请求缓缓降低，他只觉得就连撒起谎来，都变得得心应手。以前的坚持和骄矜似乎荡然无存，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觉得「勾引」徒弟是件再轻松不过的事情。 　　至于戚无深一直以为的守礼，其实完全是误会。 　　——他只是看起来守礼而已。 　　身为九重天上神，曜阳宗尊君，宗悟每日见人无数，因出人的相貌、和过高的修为，永远有人蓄意接触，然而他生性冷僻，对那些阿谀奉承和亲密交往厌恶至极，这种情况下「礼」便成了最好的借口，是拒绝深交的利器。长此以往，周围的人都信以为真，就连小徒弟也不例外。 　　然而，就算是信以为真，「怀着孩子，行动不便」的谎言也实在拙劣。 　　腹中的胎儿分明只有二三月，还未显怀，他除了孕吐和疲累与平常无异，哪来行动不便之说？ 　　戚无深也察觉异常。 　　他的视线徘徊在宗悟平坦的小腹，视线却被他处吸引。 　　单薄的绯红纱衫下，白皙紧致的皮肤勾勒出柔美线条，胯骨上侧两条人鱼线若隐若现，一路向下蔓延，火光中，一切被镀了一层暖色，更显性、感、诱、人。 　　——该死。 　　戚无深迅速捂住眼，不敢再朝下看。 　　他们从九重天上下来时，师尊身上拢共只有一件素白衣衫，还有那件绛色雪披，根本没有这件绯色纱衫。 　　可偏巧，他完全没有印象，上次赶集的时候，给师尊买了件如此色气露骨的衣服？这不是摆明了要欺师灭祖以下犯上吗？师尊也没生气？ 　　戚无深整个人的状态就不太对。 　　虽说作为徒弟伺候师尊是天经地义，但他就是感觉心跳加速，眼神也不自觉地闪躲。过去的他完全没和师尊有过如此接触，也没有过如此异样反应，现在是怎么了？这个样子如何侍奉师尊沐浴？ 　　“师尊，您先过去，徒儿稍后就至。” 　　好在宗悟也并未为难，听着那银铃声远去，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清心若水，波澜不惊。 　　——万不可有邪念，万不可对师尊有邪念。 　　戚无深如此念道。 　　—— 　　澡间不设窗，虽是白日，光线却格外昏暗，入眼一片黯淡。 　　室内顶、壁皆是绿釉瓷砖，最中间是处白玉琉璃砖砌成的圆形浴池，面积数丈，周围缀有落地雕漆宫灯。 　　细木为架，绢纱披拂，在氤氲水汽中，散作一片暖黄。 　　浴池中，温水混合了香料，散发出清幽香气，正好与师尊气质相合。 　　此时宗悟便没在这池温水中，水气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精致的面容被热气一蒸，微微泛红，原本的病气少了几分，倒是显得面色红润，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正在这时，身后响起脚步声，浴池边拖地的幔帐被掀起，不用看也知道走过来的是谁。 　　“你眼睛上的是什么东西？”宗悟眉心轻拢。 　　戚无深人虽然走过来，但是「眼睛却没有」，更确切地说，他也不知道从哪儿扯来一条蓝布缠在眼睛上。此时就连走路也是探出手，边走边摸的。 　　“回师尊，徒儿在修炼。”戚无深顺口胡来。 　　方才独处的时候，他已想通，“眼不见为净”，只要他看不见，心思就不会乱跑，自然也绝了「欺师灭祖」的可能。 　　宗悟：“……” 　　他好不容易放下那点耻感，本以为搞定自己这边，勾引大计便能顺利，哪能想到这个小徒弟竟然如此地……抗拒。 　　“那便坐在旁边吧。”宗悟敛眸淡语，伸手交握引他坐下。 　　“好。”戚无深点头。 　　空气中隐隐的香气，潮湿氤氲的气氛，眼眸被布条遮住，落下一片漆黑，这一切的一切都极度放大了触觉上的感受。 　　手掌交握的那一刻，师尊带着水的顺滑皮肤划入手心，不算熟悉的温度、完全陌生的触感，少有的肌肤相触，却让戚无深倍感熟悉。 　　与此同时，一个画面在脑海中闪过。 　　狭窄逼仄的林屋中，他半跪在茅草堆上，面前也是那副和师尊极其相似的长腿，他的整个身体都微微颤抖，莫名的潮热和悸动将他整个人主宰。 　　继而…… 　　手指不听使唤，握上那单手足以环住的脚腕…… 　　再然后…… 　　戚无深一把掀开布条，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如同离水的鱼儿。 　　分明没有过那种经历，怎么会闪过这般画面？！ 　　他单手扶胸口，整个人处于一种惊魂未定状态，与此同时，他隐隐感觉左臂臂弯直到胸口位置，有什么东西正在生长，而且随着他心脏的狂跳，还在微微刺痛。 　　“怎么了？”宗悟抽出交握的手，在戚无深额头轻抚。 　　虽说，勾引小徒弟的计划在那里，但到底还是师徒间的「情谊」占了上风。 　　“没事。”戚无深勉强回神，扯出一个尴尬的笑。 　　此时，宗悟已然从水中站起，身上的水珠滴滴答答落下，露出大片大片雪白，与之前半隐半现的模样比，少了几分朦胧，多了几分直白，却同样让人难以忽视。 　　戚无深是坐着的，宗悟站在水池底，身子略高于他，昏暗宫灯的照应下，他整个人笼罩在师尊纤细身姿落下的细长阴影中。 　　他们二人就这么彼此对望着，久久没有说话，光线不明的昏暗环境中，就连视线都带着些湿漉粘腻的感觉。 　　“师尊，外面冷，您先回去水里。”戚无深如此说道。 　　若是之前，他定然会转过头去，但此时，他整个人处在宕机状态。 　　“到底怎么了？”宗悟又道。 　　“真没事，师尊。”戚无深伸手在水中探了探，温热的池水将手指包裹，再伸出时皮薄的地方已然微微泛红。 　　“师尊，水有点儿凉了，我去外面再烧些热的来。”少年开始说胡话。 　　原本进来的时候，心情便不算平静，而刚刚脑海中闪过那一幕起，他更是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反应，不过，这些他定然不好意思说出口。 　　赶紧找个地方冷静一下，才是他现在最需要的。 　　宗悟：“……” 　　湿漉氤氲的水气已然将他整个人蒸得微微泛红，何来水凉了之说？ 　　他明显看出小徒弟是在扯谎。 　　但穷寇莫追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自从打破那些难以面对，身为九重天上神，曜阳宗尊君的谋略才智，便统统回到他的身上。此时距离朔日还有几天，现在的不过是开胃小菜，他无须强求一时。 　　——放长线，方能钓到大鱼。 　　“你且去烧水吧。”宗悟如此说道。 　　戚无深随即起身，却猛然怔住。 　　九重天上其他上身天尊，穿衣装饰喜好宽松敞袖，显得仙气飘飘，仪态端庄。 　　而他一向的穿衣风格都是短褐束袖，干净利落且方便。 　　只是……这身利落装束却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由于说不出的原因，裤子此时勒得太紧，坐下时感觉还不甚清楚，此时痛感格外明显。 　　如果仅仅是这样，忍忍也就过去了。 　　更尴尬的却是…… 　　此时宗悟还站在池中，刚好和裤子上撑起的小帐篷，来了个「亲切友好」的对视，一段和小帐篷不算「美好」的记忆也随之复苏。 第17章 渡劫（一） 　　九重天上，几人下界之前。 　　“你们听说了没？无尽海的那位记策仙君上九重天来了。” 　　“啊？他们冥河幽府的人来九重天干什么？尘域轮回之事，还不够他们忙的？” 　　“不是，他是替十殿那边送人来的，林仰峰你知道吧？就是以前在苍梧轩的那个小废物。孟春的时候，冼尘君刚下界渡劫去，他仲春便也去了。这不是今儿个回来了嘛？” 　　“仙弥也能渡劫？一年前，那个姓林的还是戚无深的一条狗，不是……” 　　“你快闭嘴吧。”另一人连忙捂住他的嘴，“刚才那话也是你该说的？可不是什么小仙弥了，人家现在今非昔比，这不今天记策仙君将他送回来，直直地就奔南天尊殿里去了。” 　　“什么？！南天尊可是诸天之主，他林仰峰就算是当做仙弥，去南天尊殿里伺候都是高攀。” 　　“呸呸呸，叫什么林仰峰，人家现在是仰峰君。而且……我听说啊，南天尊打算将他收做……” 　　说话的人忽然止住，不知何时，端庄清冷的绛色身影，已经停在距离他们几尺远的地方，宗悟视线冷冷，宛若冰刃。 　　“尊君。”二人立刻俯首作揖，不敢抬头，大气也不敢出。 　　“你们在说什么？”宗悟拂了拂衣袖，他本是来天阙办事，却听见这般闲话。 　　打量片刻，发觉眼前的两人身着华服，袖臂却未有象征门派标志的金纹，看样子是哪个大世家的弟子后人，也难怪狂妄。 　　“回尊君。”一人恭敬地接过话柄，心里却在直打鼓。 　　都说修为高的仙者五感皆强，他敢肯定，刚才的议论传入宗悟耳中。都说这位曜阳宗尊君为人严谨、恪守礼义，他们刚才那般妄言，传到尊君耳中，谁知会被怎么惩罚？得要赶紧想方设法补救。 　　“我们在说……仰峰君下界渡劫去了整整九月，甚是凶险。都说，英雄不问出处，身为仙弥能渡劫成功本少见，尤其是在历尽如此险阻的情况，实在是、实在是……” 　　那人咬咬牙说出违心的话：“实在是我等学习的榜样。” 　　说完他整个人垂下头，心砰砰地跳，祈求这般言论能得尊君谅解。 　　宗悟敛眸不与他说，转而问：“渡劫九月有何凶险？” 　　玉指捻捻衣袖，虽说他也觉得这两人出言不逊，但这并非他停下的原因。他之所以停下，只是从他们的话中，想起小徒弟也下界渡劫久久未归。 　　“回尊君，仙者渡劫历其道心，入世过久，定然沾染痴嗔，毁道失性仅在一念之间。”顿了顿又道，“一神年未归的仙者，完好无损回九重天上的寥寥无几。” 　　轻捻衣袖的手猝然停住，宗悟神色微怔。 　　“现在是什么时间？” 　　“回尊君，已是岁余。” 　　“距离孟春？” 　　“仅二月有余。” 　　就是说……再过两个多月，他极可能再也见不到小徒弟了？ 　　宗悟挥手散去弟子，自己蓦然站在原地。 　　缺情少爱让他用了更长时间，才想明白「再也见不到小徒弟」，这意味着什么。 　　—— 　　没有牒文玉笏等同于私自下凡，不过好在宗悟也并不在意。 　　下界渡劫转世投胎，相貌和姓名都会改变，他也早已做好见到一个陌生人的准备。 　　然而真正看见小徒弟的时候，着实一惊。 　　且不说相貌有八成相似，就连气质动作都宛若一人。 　　彼时，少年蹲在河边，脚下摆着三个沾染油污的碗，他手中还拿着一个碗，盛了半碗水，应该是正在洗，偏巧他合着眼，整个人木头般地杵在那里一处一动不动。 　　若不是那一身粗布麻衣，恍若隔世，宗悟甚至可能觉得，他们只是一同来出任务，戚无深碰巧在打盹儿。 　　“叶七，叫你洗个碗，怎么磨叽这么久？”身后传来女人的吼叫。 　　少年如梦初醒，连忙起身。 　　“来、来了！”他拾掇起碗转身就走，却在回身的一刻刚好和宗悟撞了个满怀。 　　此时的「叶七」只有十五六岁，身高刚到宗悟鼻头位置。 　　这一撞最坚硬的地方刚好撞到柔软一处，一滩殷红血色，顺着人中缓缓流下，宗悟的脸色本就偏白，被这血色一染，更显惨白。 　　“啊、对、对不起。”少年一时间慌了手脚，伸手就要去擦，然而他完全忘记自己手里还拿着个带水的碗，这么一伸手，直接染脏了宗悟一身绛色华服。 　　少年脸上的表情更愧疚了。 　　“对不起啊，你、你要不要跟我回家，我把衣服给你洗洗？” 　　“嗯。”宗悟浅应，他本就是为了调查小徒弟渡劫的事，定然要跟叶七回家。 　　见对方答应得如此爽快，叶七脸上扯出一抹微笑。 　　少年倒着走在前面，视线却盯在宗悟脸上。 　　“你长得可真好看啊，我叫你美人哥哥好不好？”一副登徒子模样。 　　——印象中的小徒弟总是对他恭敬有加，虽说笑容同样明媚，但从没有过如此不正经的调笑。 　　“叫什么你随便。”宗悟稳下心神。 　　“那好吧，那不叫你美人哥哥了。”叶七道。 　　宗悟松一口气。 　　“叫你大美人儿好了——” 　　“……”他眉心一突突。 　　下界渡劫轮回转世，相貌和姓名会变，性格却是如一的。 　　宗悟有一瞬间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人了。 　　他揉了揉眉心，脑海中闪过戚无深逃课被他碰见，背着背着口诀心法、忽然跳去话本故事的场景。 　　他突然发现一种可能。 　　那就是…… 　　戚无深在他面前或许一直在装。少年掩饰掉活泼好动的本性，只留一副尊师敬师的样子。 　　其实这些早有踪迹了，只是他并注意，或者说，就算注意了，他也不会去问原因。 　　宗悟浅叹一口气，安慰自己并非大事。 　　在他眼里，带徒弟的准则只有两条。 　　——其一，道心仍在，不堕邪道，其二，人还活着。 　　至于其他，不管是活泼好动，还是成熟稳重，不管是装或者真实，只要不惊扰他道心的东西，就都不重要。 　　虽说这起初的见面有些难以招架，但接下来的几日，在「叶七」家中度过倒也相安无事，除了…… 　　少年实在太过闹腾。 　　“大美人儿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大美人儿哥哥，你来这儿做什么啊？” 　　“大美人儿哥哥，你喜欢吃什么，我给你做好不好？” 　　少年跑前跑后，脸上的笑容、殷切的表情，无一不在表达着对他的喜欢。 　　宗悟被吵得不行，他渐渐意识到，小徒弟装得实在是太成功，以至于叶七的性格与印象中大相径庭。 　　——热情、敢爱、敢闹、敢做，虽然也会出错办傻事，但他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愿意尝试。 　　——许是因为师徒这重身份，始终是二人间的一道坎，让戚无深习惯性地装。 　　然而，渡劫的时候，失去往事记忆，不带那层隔阂，少年反而能显露出最真实的样子。 　　只是…… 　　这样的性子，天大的事情隔天也能忘得一干二净，哪有任何毁道背心的可能？更何况这孩子父母康健，朋友一群，为人乐观，根本没有任何作恶的可能。 　　宗悟坐在农家小院外的巨石上，琢磨良久，都没有想清楚，怎么会三百年尘域岁月都没有渡劫成功？ 　　不过，好在导致仙者渡劫失败、背失道心的原因不过几大种，无非是，傲慢贪婪忌妒暴怒懒惰耽于声色饮食。 　　他只需一一排查。 　　“喏。”宗悟挥挥手，叫来正在和朋友嬉戏玩闹的叶七。 　　“大美人儿哥哥，怎么了？”美人哥哥实在太过耀目，虽然叶七跟朋友们在玩，心思却是散的，一直盯在宗悟身上，也不知是有什么魔力。 　　宗悟引他早坐在身边，犹豫片刻，方才开口。 　　“你有没有嫉妒什么人？”宗悟问。 　　“没有。”叶七答。 　　“那你有没有暴怒生气？” 　　“没有。” 　　宗悟一个个排查，果然都如他猜想的那般，全都是没有。 　　直到问到最后一种可能，色、欲。 　　“你、你有没有……” 　　宗悟有些不知怎么开口。 　　你有没有沉溺自渎？怪怪的，况且，他到叶家的这段日子，两人夜里是睡在一起的，叶七定然是没有做什么的。 　　至于白天，那一群半大的孩子玩在一起，更不可能有什么了。 　　所谓的沉溺色、欲，要「沉溺」才可，正常生理需求完全没有影响。 　　宗悟犹豫片刻，终于缓缓开口。 　　他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要整日整夜在一起的人，想深入接触、想占有、想抱的那种？” 　　宗悟问得直白，他不觉得谈及性、欲有什么不堪羞耻。 　　——当然前提是，“性”字与自己无关的时候。 　　少年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原本的六个问题已让他有些无聊，为了防止睡着，他只得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美人哥哥的嘴唇上，想着些不能说出口的小心思。 　　而现在……小心思蓦然被戳破，他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十几岁的少年，心性到底不如成年人稳重，不懂得把情绪想法藏在脸上，身体的反应更是无法掩饰…… 　　二人的视线同时聚焦在那处，很快，少年面上挂不住，捂着重要部位飞速逃离。 　　天边的晚霞格外地红。 　　宗悟望着天，一人在那处呆了很久，直到天边的云霞散去，山鸟归巢，农人返家。 　　叶七的心思，他懂了。 　　十几岁的少年想被爱，想和人亲密，心中还有无尽奢望。 　　他是九重天上的上神，怎么看都与这闭塞落后的尘域小村格格不入，无疑是寄托心中幻想的最好人选。 　　想通这一切，宗悟长舒一口气。 　　此时的他无比相信，这一世小徒弟终于可以成功渡劫，返回九重天上了。 　　因为…… 　　他绝没有可能跟叶七沉溺色、欲。 　　作者有话说： 　　师尊：后来打脸啪啪响啊。 第18章 旧宅（四） 　　师徒二人都对彼此有着这样那样的「误解」，不过这些误解似乎也不影响他们的关系。 　　戚无深在外间歇了片刻，脑袋吹了些风，思绪终于平静下来，身体的反应，也缓缓平息。 　　真是奇怪，他怎么会对师尊起那种反应呢？ 　　都怪脑海中闪过的奇怪记忆。 　　——虽然还不知那记忆从何而来，但戚无深想，指不定是最近翻得哪本儿书的香艳片段，在他脑海中扎了根。 　　方才浴室那密不透风的环境，有些缺氧，呼吸不畅，才有这般幻想。 　　想清楚这些，他心底的压力小多了。 　　他重新整理整理衣袖，正准备回穹隆浴室去好好伺候伺候师尊。 　　却赶巧，宗悟自己穿好衣服出来了。 　　“师尊，您不是要徒儿伺候？”戚无深道。 　　“不用了，我有些头晕，想回去休息一下。” 　　戚无深想起之前翻看过的那几本关于孕期护理的书，孕早期确实是有容易疲倦之类的症状，便也没有多问。 　　“那徒儿扶您回房。”少年说道。 　　“不必。”宗悟挥手离开，单薄的身姿摇曳，仿佛随时会倒下一般。 　　戚无深摸摸下巴，明明师尊还是跟往日一样面无表情，怎么他就觉得师尊现在的心情不太好呢？ 　　不过他没纠结他多久，便转身离开，去寻在探索房间的嵇盛了。 　　—— 　　朝小竹问过好友的去处，一路寻去，却见一荒草丛生的院落。 　　跨过半人高的野草，迈入院内，与此同时，一声「我靠」从库房中传来。 　　“你干什么呢？翻个东西，还能……”戚无深拉开半掩着的门，将要出口的话卡了一半儿。 　　此时，阳光正盛。 　　午后日光透过头顶的隔扇窗，射入房间，灰尘浮动，形成丝丝缕缕光柱打在房间正中央。在那里，一尊等身白玉雕像玉立生姿，翘首盼望，眸中似有星辰大海。 　　“这儿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嵇盛手中是一块满是尘土、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白布，那布还有一半搭在雕像拖曳出来的长衫。 　　“咳咳。”戚无深以衣袖掩鼻，被灰尘呛得鼻腔发痒。 　　“你闲着没事，掀开这布干什么？”语气中有些责怪意思。 　　“你也说了我是闲着没事嘛，而且，掀之前我又不知道会有这么大的灰尘。” 　　“那就再盖上吧，我帮你。”少年接过嵇盛手中白布，正想盖住，却被叫停。 　　“等等，不对劲儿啊，你怎么这么着急把它盖起来，你没觉得这白玉雕像有问题吗？” 　　“问题？有什么问题？” 　　“你不觉得这座白玉雕像长得特别像尊君嘛？你说会不会这宅子的主人以前供奉的神君，就是你师尊啊？”语气中有八卦意味。 　　戚无深停下手中的动作。 　　视线朝着白玉雕像面部飘去，这雕像雕得栩栩如生，鬓边刘海和衣袖随风飘扬，一双杏眼微微合起，表情不喜不悲，显得和顺而端庄。白玉的质地在光照下，略显透明，倒真有那么八成和宗悟相似。 　　“神像不是都差不多，就算是我师尊怎么了？他堂堂曜阳宗尊君，还不值得人拜一拜？再说了，你翻就得了，这房子估计都得荒废千年了，他的主人过去供奉什么，是什么样的人，这些重要吗？别那么好奇。” 　　“……”嵇盛被他怼得没话说，申辩道，“你好好说话行不行，凶什么凶嘛。” 　　不过是和这宅子有关，他实在是想不到哪里惹到戚无深了。 　　话刚刚出口，少年便意识到是自己反应过激，他垂下手，目光沉沉。 　　“小鸡，对不起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刚才是我反应大了，我……” 　　正在这时，哐啷哐啷—— 　　一声巨响打乱对话，两双眼睛同时聚焦在雕像后面的一处壁柜。 　　透雕红木壁柜无风而动，而且动静不小，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被锁在里面无法逃离。 　　只是这宅子如此「古老」，怎么可能有活物？ 　　“这、这是什么东西？不会是有鬼吧？”嵇盛秒怂。 　　戚无深一摆手，将他挡在身后，指了指门。 　　“你先出去，我过去看看。” 　　“不好吧，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 　　“那我把门打开，出事儿了可以及时去找师尊。” 　　“好。” 　　戚无深踱着小步，绕过白玉雕像，缓缓接近红木壁柜，就在距离壁柜只有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当啷—— 　　那壁柜上原本锁着把铜锁，压制住里面的东西，但许是因为年久失修加上方才动静太大，破锁竟然被直接震落。 　　二人同时目睹那锁摔在地上，随着锁落，壁柜也没了动静。 　　“好像不动了，是不是安全了？”嵇盛道。 　　“不知道，也可能是准备憋一招大的，直接将我们一击毙命。” 　　“……” 　　嵇盛笑不出来，违心夸了一句：“那我可真是谢谢您了。” 　　紧张的气氛被缓解，恐惧被驱散，戚无深蹲在柜前，双手按在螭首把手上。 　　“我开了？” 　　“等等，我……我要不还是先退出去吧。” 　　“晚了——” 　　说时急那时快，柜门直接被敞开，灰尘刹那间涌出，戚无深折扇一甩，挡在口鼻前，又把另一把扇递给嵇盛，这才稍稍缓解被呛得流泪。 　　半晌，尘埃落定，二人探出头去。 　　“没东西啊？”嵇盛道。 　　半臂高的壁柜有两层，一眼望去里面空荡荡，只是灰尘有一指厚。 　　戚无深撸起袖子，身体弯得更低，伸手摸向下层。 　　片刻他收回手，掌间握了一物。 　　事实证明，并非空无一物，只是下层光线不明，东西又放得深，这才一时没注意到。 　　那东西上灰尘太多，戚无深咳了两声，便被嵇盛拿去把玩。 　　“我还以为里面有什么妖魔鬼怪呢，不过是一把折扇罢了？一把扇子怎么自己会动，还搞出这么大动静？” 　　嵇盛掸去上面灰尘，露出扇骨本来颜色，斑竹做底，扇骨中段不知怎么处理，做成了半镂空状，里面还塞了两颗不小的南海珍珠，看着贵气十足，不是俗物。 　　“这看着可比你身上的那把还要贵重一点。”嵇盛将折扇在手中掂量，正要打开，忽而戚无深扫到那折扇之间一点诡异亮蓝。 　　“先别动——”然而他伸手去拦然而为时已晚，只见一道蓝光从折扇中窜出，速度之快，空气中只留一道残影。 　　再站定时，只剩嵇盛的几缕刘海在被刮得飘动，还有房门「哐当哐当」的响声。 　　“刚才是什么东西？”嵇盛惊魂未定道。 　　“蓝色的、覆在扇子上，应该是魂魄，若是怨灵怕是要坏事。”戚无深微微蹙眉，有几分忧色。 　　他走到门口，视线在院子中打量，并没发现那道蓝光的去了哪里。 　　“咱们现在都用不了灵力，还是去找师尊。”少年如此说道。 　　—— 　　与此同时，房间中，宗悟静坐于桌边，手中的茶水从冒着袅袅热气，到温度降到室温，都并未被喝上一口。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没成功？”红鹤立于房内，趁着梳理羽毛的间隙道，“你也别怪我多管闲事，我这不是看你自己搞不定吗？” 　　宗悟咽了口凉茶，浅声道：“没有。” 　　“那是怎么回事？” 　　宗悟微微垂眸，指腹在玉杯轻轻摩挲，却并未谈及方才之事，转而道：“上次我叫师兄带雪饮草给我了。” 　　“蛤、雪饮草？你还敢喝那个玩意？一年前，化生道尊就叫你不要过于依赖那东西，你现在还敢喝？况且上次的事，你还没长记性吗？那情毒只能顺应，强行压制只能愈发变强，怎么还不长记性？” 　　宗悟微微摇头：“这次不一样。” 　　又道：“上次刚至尘域，我修为被封，无力压制，这次枷链已解、灵力也已恢复，再加上雪饮草的作用，应该能挺过去。” 　　“……” 　　红鹤气得有些语无伦次，修长的脖颈连连摇头，一双绿豆大的眼睛似乎燃着团火，半晌怒气微微缓解，它才道：“所以，刚刚发生了什么？你之前分明还意志坚定，不过是洗了个澡，怎么又回去了？是他跟你说什么了，还是……” 　　“没有。”宗悟打断道，“不过想起了些往事罢了。” 　　“什么往事？”红鹤问。 　　宗悟不答，依旧垂着头摩挲杯壁：“我觉得对他不太公平。” 　　又道：“他和我不同，他有自己的感情和喜恶，我从未了解他，却要将他当成一个泄欲的工具，这实在……” 　　“对他不公平。” 　　红鹤叹道：“你这个人可真拧巴，又要了解他，又不愿意跟他谈感情，真不知你在想什么。所以，勾引的计划又作废了，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获得道具「折扇」x1。 　　小剧场： 　　戚无深=v+：师尊最守礼，跟人保持距离。 　　师尊= =：守礼个头，为师只是不想说话。 　　—— 　　戚无深0.0：师尊要考试了，我要好好复习。 　　师尊= =：今天好像要考试了，考啥来着？ 　　—— 　　戚无深QAQ：师尊脸上表情好凶，一定是因为我没背好。 　　师尊= =：哦，终于考完了。 　　—— 　　明天歇一天，莫得更新； 　　感谢在2022-05-27 17：38：20-2022-05-28 19：43：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顾野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旧宅（五） 　　宗悟摇摇头：“还没作废，只是，是我心急，这事还应从头再来。” 　　至少要再了解小徒弟一些，这样他会安心点儿，至少不是把小徒弟当作一个工具。 　　正在这时，门忽然被叩响。 　　戚无深和嵇盛站在门外，朝着宗悟讲了刚才翻找时候的见闻。 　　宗悟道：“你们是说，这宅中有鬼魂？” 　　“应该是。”戚无深点点头，“师尊，我带您去看。” 　　三人朝着那边进发，宗悟想的却是别的事情。 　　——若是宅子真有鬼，上次南天尊来此，怎会没发现？就算只是化身，感知也远超于常人。况且，不仅是南天尊没发现，他也丝毫没有察觉。 　　“师尊，就在这儿院子里。” 　　戚无深指了指他们发现雕像的房间。 　　白玉雕像立在面前，二人刚刚走得匆忙，白布并未盖上，宗悟的视线划过白玉雕像，视线停留片刻，并未有错愕，甚至没有太多表情。 　　只是，清风下吹动下，他的刘海微微扬起，与那白玉雕像的模样更为相似了。 　　“发现那鬼魂时，就在那边的壁柜。”戚无深蹲下身子，查看壁柜，忽而发现后侧竟还贴了张纸条。 　　“写的是什么？不会是用来封印那个鬼魂的吧？”嵇盛凑上前去。 　　纸张已然泛黄，巴掌大小的纸笺上，鬼画符一样图案，像是一团乱麻，看不出到底是字还是什么，甚至有的地方墨迹晕开看样子是受了潮。 　　“看样子应该是……”戚无深把纸条递给师尊。 　　宗悟补道：“图谶。” 　　图谶是图带录的谶语，往往用来预言预兆，预示吉凶，这屋主人信奉道教，搞点占卜、谶语之术，倒也不奇怪。 　　“把图谶放柜子深处有什么说道吗？跟那个魂魄有什么关系吗？”嵇盛摸着下巴问道。 　　“鬼知道。”戚无深回答。 　　现在的情况，还真的是，只有鬼知道。 　　少年将图谶上的灰尘掸去，那纸不薄，墨迹却在另一面殷出，映着光一照，好像又能看出什么门道。 　　“好像是字诶？”嵇盛道，“写得好像是……” 　　嵇盛歪着头，想要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他只能看出像是字，却看不出是什么字。朝代更迭、沧海桑田，文字亦有变化，身为九重天上的神君不需精通，却还是要做到一知半解。 　　“哥哥。”戚无深将纸片转了一个方向。 　　换了个方向，纸笺上的字迹显现出来，是两个稚嫩的、胖嘟嘟的字体，跟图谶一看就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更像是有人顺着纸背面描画而出。 　　“那鬼应该还是个孩子。”宗悟道。 　　他指尖金光流转，散出萤虫般光束，从房间内出发，探向院内各处，光点随即消失，如同坠落深海。 　　“没有鬼气、也没有怨气。那鬼应该是因缘巧合，避过了冥河幽府的接引，停留在了尘域。” 　　“那这么说那鬼魂不是怨灵，应该不会危害人间？” 　　宗悟点头：“作乱大抵是不会的，只是这游魂在尘域年头过长，倘若不轮回的话，最终的结果定是在尘域消散。你们遇见的那魂，力量应该已经有所衰弱，这才附在了什么东西上。你们触碰屋内陈设时，惊动了他，才化作蓝光离去。” 　　嵇盛看向手中折扇，方才他便是打开那物，才放出鬼魂的，折扇便应是鬼魂的附身之物。 　　他又问：“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他既没有鬼气，还有别的法子找到他吗？” 　　“有是有，但是定会伤到残魂。”戚无深答，不知道怎么的，他似乎有些出神。 　　宗悟点点头：“他现下应是去寻找新的附身之物了，你们不必在意，日后若是再碰到，先将其收付，再想办法超度便是了。” 　　“就是说，我们这段时间还要在宅子中与那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蹿出来的鬼魂同住？跟鬼住一个宅子……这感觉有点……微妙。”嵇盛叹道，却没人接话。 　　空气中一时间有些尴尬，他瞥向戚无深却发现好友目光沉沉，正盯着手里的纸条，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发现？”嵇盛凑上前去。 　　“没、没有。”戚无深将纸条浅浅折叠收进衣袖，似乎在隐藏什么。 　　又道：“我就是想起……现在已经过晌午了，今天谁轮值？怎么这个时辰还没人做饭？”话音刚落，肚子配合地叫了一声。 　　“谁轮值？我也想知道谁轮值。”嵇盛投去一个鄙夷的目光。 　　戚无深拍拍脑袋，顿悟道：“哦——是我。” 　　—— 　　少年折扇轻摇，悠哉悠哉回了厨房，却发现宗悟还跟在身后。 　　脑袋「嗡」的一声响起，一些该有的、不该有的记忆，再次复苏。 　　戚无深有些为难，不得不说师尊在这儿盯着他做饭，着实影响他的发挥，但是偏巧，他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就在犹豫的片刻，宗悟率先开口：“我帮你一起做。” 　　“……” 　　最近的日子，轮值都是他们三人，从未叫过宗悟，一来是师徒之礼，二来则是……自从师尊莫名恢复修为后，他便恢复了辟谷状态，鲜少饮食。于情于理，都不该叫师尊帮忙。 　　“侍奉师尊是徒儿该做的，师尊不必……介怀。”戚无深回答。 　　宗悟却摇摇头，执拗地拿起菜刀。 　　“切什么？”他问。 　　“……” 　　戚无深知道他的阻止没什么用，便开导自己师尊帮忙做菜，总比……什么都不做盯着他看好吧？ 　　“那师尊您切个土豆丝……可以吗？” 　　戚无深的语气很不确定，他看向师尊那一身新换上的素白衣衫，还带着那股浴池里沾染的清幽香气，怎么看都跟厨房里的油烟味格格不入。 　　再看向那双白玉般修长的手指，那手应是用来吹箫、或者弹琴的，而非持起菜刀，在砧板上切菜。 　　宗悟似乎也察觉他的视线，微微抬头道：“我可以，你去做别的吧。” 　　他的声音如若泉音，清冽而清澈，一开口就莫名让人信服。 　　原本悬着的心渐渐放下，戚无深心道：不能以貌取人。 　　师尊虽然看起来不食人间五谷，但谁规定这样的人就不能会做饭了？师尊本就会使剑，刀和剑也差不多，菜刀又和刀差不多，这么算下去，会使剑等于会用菜刀，如此看来，切个土豆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哐当—— 　　砧板碎成两段。 　　戚无深：“……” 　　“师尊，要不我来？”他试探道。 　　“不用，刚才没注意力道。”宗悟捡起裂开的砧板，再次举起刀。 　　戚无深仿佛听见那砧板在哭泣。 　　“师尊，我……跟你一起吧？”戚无深有些「绝望」地询问。 　　宗悟放下手中的刀，视线在小徒弟身上轻轻扫过，似乎在考虑什么。 　　“好。”他说道。 　　戚无深长舒一口气，庆幸师尊答应了。 　　他整理整理衣襟，走到宗悟面前，两人身量相似，只是宗悟的身量更显纤细。 　　“师尊，做菜前要先把袖子挽上去。” 　　宗悟的袖口和他身上的短褐束袖不同，是敞口的形制，看起来衣袂飘飘，仙气袅袅，着实好看，只是这一身没什么实用价值，做菜的时候轻易就会被弄脏。 　　这不，那雪白衣袖上，现在就沾了些土豆上的泥土。 　　“嗯。”宗悟点点头，却并未行动。 　　他伸出手：“你帮我挽上去。” 　　“……” 　　明明前些日子师尊还对跟他的接触很抵触，现在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先是要他伺候洗澡，现在又要他撸袖子。 　　不过，还好撸袖子不像洗澡那么……刺激，不算什么大事，戚无深也愿意效劳。 　　他在自己衣服上擦了两把，伸手掸掉素白衣袖上的泥土，缓缓挽起袖子，袖子一节节挽上去，二人距离很近，他却小心翼翼地避免和师尊的接触。 　　“师尊，您好像很久没喝那药了。”戚无深忽然发觉师尊身上只有刚洗完澡的清香，原本熟悉的药香味已经许久没有嗅到。 　　“嗯。”宗悟浅应，却并未多提，戚无深也没问。 　　他只知道常年饮的药里面有一味名为「雪饮草」，而那草只在曜阳宗后的极寒之地可以寻得，这也是当初他们到了曜阳宗的原因。可那经年服用的雪饮草也并没让宗悟有任何好转，师尊的脸色总是白得没有血色，他甚至不知道师尊到底有什么病。 　　挽好袖子，戚无深抬起头，师尊的面庞映在他眼里，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似乎不像以前苍白，他总感觉停药的这段时间，师尊的气色好了许多。 　　“师尊，切菜之前要先洗一洗。”戚无深打来一盆水，将土豆扔了进去，开始搓去上面的泥污。 　　水被太阳烤得热热的，这水伸进去也不觉得凉，泥污一点点儿散开，整盆水都被染成深褐色。 　　戚无深本想着，不让师尊沾水，就在这时宗悟的手却蓦地伸进水盆里，覆盖在他的手上。 　　手背上师尊的手带着凉意，握着土豆的手心却被温水浸润。 　　那是一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 　　戚无深一怔，洗去泥污的手忽然停止动作，趁着他发呆的功夫，那双带着凉意的手便插入了他手下。 　　“你教我洗。”耳边宗悟浅声说道，距离之近，他甚至能感觉耳根的绒毛被吹动。 　　戚无深答了一个「好」字，手略微用力，握住师尊的玉手。 　　两双手交叠，仔细清洗起那几个不大的土豆，很快宗悟的手也渡上了他的温度。 　　本是师徒亲密相处的正常场景，恍然间，一个念头闪过戚无深脑海。 　　不对劲啊，师尊怎么这么……主动？ 第20章 旧宅（六） 　　戚无深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师尊在勾引他。 　　可是一向混吃等死的咸鱼本性告诉他，师尊的心思别瞎猜。 　　于是他收回思绪，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土豆上。 　　“师尊，就顺着这个方向切就行，不用太用力，就慢慢来就好。”戚无深小心翼翼地引导着，生怕剩下半面砧板重蹈覆辙。 　　“好，我知道了。” 　　啪—— 　　一刀下去，土豆块变成了土豆条，还是梯形的。 　　戚无深：“……” 　　“其实还可以细……算了，师尊，我们继续。”戚无深表情异常淡定，土豆条好歹是能吃的，他就怕师尊再一刀将砧板砍爆。 　　“嗯，好，继续。” 　　宗悟垂眸，手上略微卸力，任由小徒弟握着他的手，一刀一刀切下。 　　最初的几刀两个人都有些紧张，配合得不算好。 　　而后，愈发熟练，切出来的土豆条也慢慢朝土豆丝的方向发展。 　　少年嘴角扬起一丝笑意，脑海中想起师尊偶尔指点他心法的时候，当时他是学习的一方，师尊是传授的一方，现在却换了个位置。是他在教师尊，某种程度上，这是不是也算一种反哺呢？ 　　“对，师尊，现在把土豆丝……和土豆条泡进水里洗一洗，再起锅烧油就行。” 　　“好。” 　　戚无深顺手做了饭后，出门去打清水，回来的时候，宗悟已经点燃了柴火，正在往锅里倒油。 　　“对，油放一点点就行。”少年笑了笑，师尊果然聪明一学就会，干什么都有模有样。 　　哗啦—— 　　半碗油下去。 　　戚无深：“……” 　　他们对「少」的理解，有什么分歧吗？ 　　“行吧……”戚无深扶额，将洗好的土豆从水里捞出来滤出残水。 　　“师尊，您离远点，小心油溅到你身上。” 　　“好。”宗悟点点头，撤开了半步。 　　“……” 　　戚无深将切好的土豆条扔进热油里，炸了片刻，等待土豆条表面色泽金黄，他便起锅捞出，又将大半热油倒回碗中。 　　“怎么不一起？”宗悟指了指盆里另外的土豆丝，表情有些纳闷。 　　“小鸡说……两菜一饭有仪式感。”戚无深开始编瞎话。 　　实际的情况是，他想做炒土豆丝，但是油倒的太多了，而且师尊最开始切出的梯形土豆条和土豆丝一起炒，绝对会受热不均，最后的结果定然是有的已经被炒碎了，有的还没熟。 　　“哦。”宗悟点点头，好像是懂了。 　　“剩下的我来吧。”他指了指剩余较细的土豆丝，和锅里剩下的油。 　　戚无深有些纠结，他不太敢把那堆东西交给师尊炒，毕竟……剩下的土豆丝占了主要部分，如果炒坏了，直接影响这顿饭能不能吃饱。 　　“师尊，我带着你炒吧。”少年斟酌道。 　　宗悟问：“怎么带？” 　　他看刚才戚无深掂锅的动作挺大，衣角都微微翻起，还真想象不到怎么两个人一起炒菜。 　　“我搂着您，就像刚才切菜的时候。” 　　“好。”宗悟微微垂眸。 　　戚无深站在宗悟身后，手覆在师尊修长白皙的手臂上，垫锅需要的力比切菜更大，为了防止万一，戚无深搂得很紧。 　　他的胸膛贴着宗悟的后背，甚至能感觉到师尊的胯骨硌得他微微发疼。 　　“开始了，师尊，把菜倒进去吧。” 　　“好。” 　　热油微微冒烟，葱蒜下锅，佐以事先准备好的青红二椒，烧香后土豆丝入热油，滋啦作响，大火快炒，大勺猛翻，加入盐和酱油，直至炒熟，爽脆美味的一道菜便成了。 　　“师尊，好了。”戚无深立刻松开宗悟，猛地喘气，刚才贴得太近，他紧张到连呼吸都不敢。 　　“咳咳咳——”宗悟连连咳嗽，也不知是被油烟呛的，还是被辣味熏的。 　　“师尊您没事儿吧？”小徒弟关切道。 　　“我有点想吐……”宗悟抚着肚子低语。 　　戚无深微怔，脑海中忽然反应出一些读过的书。 　　——孕早期会食欲不振，厌恶油腻、还容易恶心。 　　之前师尊也有过几次孕吐，现在看起来和之前几次相同，只是程度似乎更重，师尊的脸色有些发白，恶心的感觉使得他浑身上下都微微颤抖。 　　“师尊，您吃不吃酸的？”他之前就想到这种情况，特意准备了些杏干、梅子什么的。 　　宗悟却摇摇头：“不用，你……抱我一会吧。” 　　戚无深：“……” 　　他不明白为什么师尊能这么淡定地说出这话，也不明白拥抱为什么能解决孕吐的问题。 　　刚才那个诡异的想法再次浮现在脑中。 　　……师、师尊在勾引他？ 　　不不不，这不可能，他不信。 　　“那……师尊，我过去。” 　　在做徒弟这方面，戚无深没有别的优点，听话算得上一条。 　　他张开双手环在宗悟身侧，动作略显僵硬，不似刚才从背面拥抱，这个动作两个人胸膛紧贴，宗悟更是在刚送进对方怀抱的时候，就环住了小徒弟，还把脑袋搁在了戚无深肩膀。 　　“师尊……好点没？”戚无深不敢动，他甚至不知道手往哪儿放，只觉得有些尴尬。 　　“没有。”宗悟将头埋得更深了，环住他腰间的手绕得更紧。 　　这个动作就像是依偎的恋人。 　　戚无深努力使自己放松，其实比起尴尬，更让他觉得难堪的是，他害怕。 　　——他害怕自己像之前一样，起了不该起的反应，冲撞了师尊。 　　若是放在过去，让他跟师尊同处一室，他可能也不会有什么想法。 　　因为师尊在他眼里，总是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自从师尊怀了孩子，他开始慢慢发现师尊的另一面。 　　那是另一种「魅力」，和「性」有关的。 　　他努力让不该有的念头不出现在脑海里，企图让他对师尊的想法回归最初，哪怕同处一室也不会想歪的坚定。 　　可有的念头却像是被石头压住的野草，越压生得越快，还越起劲儿。 　　戚无深隐隐感觉左手手臂下的某处开始刺痛，无数邪恶的念头开始升腾。 　　——占有他，玷、污他，让师尊成为自己的人。 　　那孩子的父亲可以做的，他也可以做。 　　师尊只有他一个徒弟，九重天上大课的仙者数不胜数，戚无深却也只叫过宗悟师尊。 　　不论是爱情、亲情还是师生情，他和师尊之间早就容不下别人了。 　　他和师尊才应该是一对儿，他们只有彼此，他们如藤蔓相依。 　　——那个孩子的父亲才是半路出现的「小三」。 　　如果他和师尊发生了什么，绝对不是「错事」，绝对是顺理成章，绝对是自然而然。 　　正在这时—— 　　“喂，戚无深，你饭做好了没啊？我们都快饿死了！” 　　戚无深只感觉那声音将他从深海中拖曳而出，他整个人如同溺水后，重新呼吸到了空气，再次拥有了新生。 　　“快、快好好了。”戚无深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与此同时，脚步声越来越近，嵇盛和小竹出现在视野中。 　　对视的一刻，一声「卧槽」爆了出来。 　　“对不起啊，尊君，我们什么都没看见。”那两人飞也似的迅速逃离。 　　戚无深懵懵的站在原地，半晌他才反应过来那两人为何尖叫。 　　“师尊……”他的声音有些闷闷，好像还没完全从方才那汹涌的情绪中缓过来。 　　“嗯。”宗悟终于松开了他，表情像没事儿人一样，恢复了平静。 　　“继续做吧。”师尊如此说道。 　　—— 　　半盏茶的时间后，饭菜上桌。 　　——这吃饭的房间也是几人考虑到不能总蹲在厨房外，才趁着这几日收拾出来的。 　　之前只有三人上桌，椅子也只有三张，今日宗悟也来了，戚无深忙让师尊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起身去寻椅子。 　　宗悟和小竹、嵇盛三人对着一桌饭菜，那两人虽然饿得不行，但完全不敢动筷，甚至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嵇盛只感觉整个人要疯了，他刚才到底看见了什么？尊君和他的好兄弟抱在一起，尊君还把头搭在了戚无深肩膀上？ 　　九重天上，虽说颇为自由，只要不触犯仙条，谁和谁在一起，谁和谁这么样了，都是小事，最多也就是办公之余联络感情的谈资。 　　徒弟和师尊传出情谊也不算什么大事，但、但但…… 　　对象可是他们的尊君啊。 　　且不说尊君清冷难近，单看他还怀着被传为「妖胎」的孩子这点……他就觉得……这似乎不太合适。 　　但是无论于情于理，他又偏偏没有置喙的余地，只是恨自己不该看到方才那些东西。 　　“咦，怎么没人动筷？”戚无深搬回椅子坐在空余的位置，却见嵇盛正对他猛使眼色。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好友压低声音，拼命扯他袖子。 　　戚无深：“……” 　　“没怎么回事，就是……师尊把土豆丝切成土豆条了，我琢磨着可能炒不烂，就用油炸了一下。” 　　说着他夹了一筷子。 　　梯形的土豆条，外表微微发脆，内里却格外软嫩，上面还撒了些盐粒，增加了些口感，是从未吃过的味道。 　　“师尊，很好吃啊。”戚无深朝宗悟扯出一个微笑。 　　——不论如何，第一次做饭总该得到褒奖。 　　宗悟并未言语，默默夹了几筷子在小徒弟碗里。 　　筷落方才补充一句：“是你教得好。” 　　看着眼前的一幕，宛若恩爱夫妻，嵇盛头更大了。 　　他们不过是一个中午没见，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啊？ 第21章 旧宅（七） 　　饭后，散场。 　　嵇盛和小竹收拾碗筷，宗悟回了房。 　　戚无深犹豫片刻，跟去了厨房，还没进去便听见嵇盛的嚎叫。 　　“啊啊啊——我刚才到底看见了什么啊。”嵇盛嚎。 　　“小仙君，您冷静点，说、说不定是误会。”小竹劝。 　　“对对对、一定是误会！”嵇盛再嚎，“不行啊，我忘不掉，小竹，要不，你帮我把眼睛抠了，我看看能不能冷静一下。” 　　“小仙君，小竹不会抠眼睛呢，刀在那儿，要不然，您自己动手？” 　　“你、你可真贴心。” 　　戚无深：“……”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同时对给好友留下心理阴影这件事情，感觉格外地抱歉。 　　“你可小点声吧。”戚无深合着折扇在好友脑瓜子上轻轻一敲，“你快洗，洗完我有事问你。” 　　嵇盛幽怨脸：“是你和你师尊的事儿吗？如果是的话，我可以选择不听吗？你前一阵子，还说要好好尊师重道，接受你师尊和那个孩子，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别告诉我，你接受了，只是换个形式接受，用给那孩子当后爹的方式。” 　　戚无深：“……” 　　给孩子当后爹，真亏这人想得出来。 　　“回头跟你解释。” 　　戚无深抢过嵇盛手中的碗，三下两下洗得干干净净，又随便洗了一把手，胡乱在抹布上擦了两下。 　　“小鸡，来，你出来一下，帮我看看这是什么。” 　　戚无深拉着嵇盛走到阳光下，兀自掀开左臂袖子，露出上面青红交织的藤蔓文身。 　　那藤蔓竟比第一次见粗壮了许多，竟占据了少年胳膊将近三分之二的空间。 　　“靠，我也想知道这是什么？”嵇盛抬头看向戚无深。 　　阳光下那藤蔓竟泛着隐隐微光，臂弯处的位置，藤蔓底部和血管交织，仿佛以少年的血为养料生长。 　　戚无深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是我们刚下凡那天发现的，最开始没什么反应，上次再看的时候，我发现他好像粗了许多。” 　　嵇盛也露出纳闷表情，他用手指轻触戚无深的臂弯。 　　“疼吗？” 　　戚无深还是摇头：“你这么碰它，我没什么感觉，但是有的时候会有刺痛的感觉，我也不知道跟它有关，还是巧合。” 　　“靠。”嵇盛骂了一句。 　　“你怎么不跟尊君说？”他问。 　　少年托着下巴，一时半刻没有回答。 　　半晌才道：“我当初感觉没什么大事，就没说。” 　　嵇盛：“那你现在怎么看？” 　　“现在我感觉这事好像没那么简单。” 　　话虽如此，少年的语气却是轻飘飘的，好像在谈别人的事儿。 　　他又道：“有几点让我有些在意，首先是，它好像生长了，其次是，它好像会痛。” 　　嵇盛：“……”他心道：大哥，你是才想明白啊？ 　　这时，戚无深却话锋一转：“最关键的是……” 　　嵇盛：“……”敢情还有更严重的。 　　“最关键的是什么？”他问。 　　戚无深语气略微沉了下来，表情也有些困扰。 　　“最关键的是，我好像出现了一些很……可怕的念头。” 　　“什么念头？” 　　“……” 　　他说不出口，他指的那些想霸占师尊，做那些过分事情的可怕欲望。 　　“这个不重要。”戚无深敷衍过刚才那个话题，继续道，“那些念头一共出现过两次，第一次我并未太在意，第二次我才发现那些念头很可能跟这藤蔓有关，但我还是不能确定，究竟是真的有关，还是巧合。” 　　他口中的两次，一次是，他在师尊识海目睹那些事情的时候，还有一次，就是他刚刚跟师尊一起做饭，距离过近的时候。 　　嵇盛好像看懂了什么。 　　他问道：“你说的那些念头，是和尊君有关吗？” 　　戚无深点点头。 　　这也是他第一反应没有跟宗悟说的原因。 　　——嵇盛这里他可以敷衍，师尊那里就没那么容易了，而他实在讲不出那些「龌、龊」念头。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忍着吧？”嵇盛问。 　　戚无深摇摇头：“我也没想好。” 　　正在这时，院落内的某处忽然传来一声惊叫，这叫声吸引去了二人的全部注意。 　　他们暂且放下手中正在聊的事情，起身查看。 　　二人在院内晃荡一圈，找了半天，都未见踪影，只瞥见一条拖曳很久的血迹。 　　“好像翻墙出去了？” 　　“走，绕过去，看看。” 　　他们出了宅子大门，沿着红墙仔细寻找，果然在草地中寻到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 　　那人看见他们就想跑，说时迟那时快，戚无深随手扔出一块小石头，直击那人膝上。 　　“诶呦！”对方怪叫一声，随即倒地，两人上前查看。 　　“什么人？” 　　戚无深上前，入眼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路路路人！”那人顶着膝盖的痛，俯首作揖，表现得毕恭毕敬，连连磕头，“我、我是听说，这宅子里有仙人，这才来此拜会。” 　　他的表情看似虔诚，手却一直藏在身后的草地里，似乎努力隐藏着什么。 　　“哦——路人啊。” 　　戚无深抬高声调，那声「哦」格外的长，显出阴阳怪气味道。 　　他俯下身，帮「路人」整理衣角，顺手摘掉插进头发里的草杆儿，一边动手还一边「埋怨」。 　　“你说你啊，有门不走，怎么就偏偏要翻墙呢？翻墙还这么不小心，还把脚腕刮出这么深一条口子。” 　　戚无深嘴上扯着一抹微笑，动作格外轻柔，下一秒，变故突生，他就这整理衣袖的动作，猛地一反手，将那人隐藏的手反压在身后。 　　“疼疼疼。” 　　哐啷—— 　　一袋东西落地，那「路人」想捡，却被嵇盛抢了先。 　　“靠。”嵇盛当着二人的面解开包袱，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地落下。 　　——有白玉杯、菊花盏，还有些金丝布袋装着的细长卷轴，看起来应该是些书画之类的。 　　这包袱里的东西一看就是从宅子里偷出来的。 　　“还是个偷儿，大白天的也真是勇啊。”嵇盛道。 　　他顺手展开其中一个卷轴，仔细一看竟还是一幅人像。 　　画上的人玉质金相，衣袂飘摇，粗一看去便觉仙风道骨，只是眉眼中有几分杀气，看起来有武将气质，那份凌厉英气和那份儒雅、仙气组合在一起，相得益彰。 　　“咦？”嵇盛看了看手中的画像，又看了看戚无深，纳闷道，“奇了怪了，我怎么觉得这画上的……” 　　“你觉得什么？先别觉得，先把这个人的事情弄明白再说。” 　　少年加深折手的力度，疼得身下的人连连求饶。 　　“你偷偷潜入这宅子就为了偷东西？” 　　“我，我也不是故意想偷的，仙、仙仙人我错了，原谅我吧，我也是被逼无奈的，家里实在是太穷了，穷得都……” 　　“原谅你个头。”戚无深道，“我现在放了你，你能保证不偷？偷这宅子里无主的东西就算了，若是偷到了人家过日子的钱，你让别人怎么办？” 　　“就是就是。”嵇盛补道，“你不是岱醉村的人吧？这宅子附近十里八里的都没有村落，偷东西不去别的地方，偏偏挑这儿穷乡僻壤？关键是偷就算了，还赶着大白天偷，就没见过你这么张狂的！” 　　二人教训一顿，那小偷正欲申辩什么，包袱中的某条画轴中，蓝光乍现。 　　戚无深低头，一个面色青蓝、獠牙支棱的小鬼，正背对他抓着那小偷的腿，狠狠啃食。 　　虽不见血，小偷却疼得龇牙咧嘴，跪下猛地像两人磕头、求救，只是没人出手。 　　“我刚才还奇怪，这小偷怎么这么笨，白日里偷窃竟还能摔倒，敢情是被小鬼黏上了啊。”嵇盛道。 　　戚无深抬头，头顶巨树繁阴，遮天蔽日，也得亏在这样的阴翳之下，小鬼不被阳气所扰，才能显出身来。 　　他低下头，看向那小鬼，朝嵇盛道：“应该就是咱们俩之前遇见的那个。” 　　“但愿是吧……不然的话，就有点恐怖了……” 　　宅子里有一只鬼还勉强受得住，若是一堆鬼，可就不一样了。 　　“罗盘。” 　　嵇盛将罗盘递了过去，戚无深在小鬼肩上一拍，小鬼被惊扰，极不情愿地抬了头，一人一鬼对视，都有些怔愣。然而不及二人反应，下一秒，那鬼便化作一道蓝光，被收进去了罗盘中央。 　　那小鬼只有五六岁模样，正跟宗悟推测的一样，是个小孩。 　　戚无深站起身，他背对嵇盛，反手把罗盘，递了过去，动作有些古怪。 　　嵇盛却有些纳闷：“戚无深，你怎么能拍到它的？鬼不是都没有实体吗？” 　　少年没有回话，依旧背对着嵇盛。 　　“喂喂，你怎么了？” 　　嵇盛回过味来，一只手搭在好友肩膀上，却发现少年的身体竟然在微微颤抖。 第22章 旧宅（八） 　　“你怎么了？”嵇盛拉不动戚无深的肩膀，所以换了个方向，走到他面前。 　　可少年却执拗地将身体转了一个方向，不看嵇盛。 　　“嗯？你怎么哭了？”到底还是嵇盛眼尖，看见好友的眼眶都是红的。 　　“你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啊？”嵇盛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特别严肃。 　　滴答、滴答。 　　缓了数息，少年才缓缓开口。 　　“哪儿能啊，小鸡。”再回头时，他脸上便扬起阳光般的笑意。 　　只是那笑意却没为触及眼底，分明隐藏着一丝阴翳。 　　“那你怎么哭了？”嵇盛问道。 　　“嗨，没有的事儿。”戚无深一甩手道，“你刚才不是问我怎么能碰到那小鬼的吗？” 　　他在眼角一碾，指尖被晶莹泪珠浸湿，他将手指伸到嵇盛面前。 　　“喏，这就，就靠这个。” 　　嵇盛露出一个狐疑的眼神：“嗯？你是犀牛吗？” 　　戚无深：“……” 　　嵇盛只听过犀牛泪可以使鬼怪显出原形，从来不知道人的眼泪也有这种功效。 　　戚无深跟他浅浅一解释，无非是什么几人都已飞升，虽然没有牒文玉笏傍身，不能使用仙力，却还是有仙骨傍身，并非常人。 　　嵇盛听他讲得头头是道，疑心渐渐消弭，却忽而想起来什么。 　　他总觉得刚才戚无深是故意将他的注意力，从画轴拉回到小偷身上。 　　嵇盛举着方才在小偷身上翻出的画像，对着戚无深反反复复比了几个来回，怀疑又回到心头。 　　“真的没瞒我？” 　　他怎么看都觉得好友跟这画像上的人有那么几分相似，但是仔细对比，却又觉得陌生。 　　——怎么说呢？ 　　画像上的人，虽然有几分仙气，但五官长相却更偏英武，有武将风范，能想想他平时的表情也应是不苟言笑，就算是笑也应该是格外收敛的。 　　但是戚无深不同。 　　戚无深的笑意很明媚，甚至有时颇为外放，那种笑意放在有的人眼里，会觉得格外灼人，像是正午的骄阳一般。不仅如此，戚无深的眉眼间带着几分柔和，是介于少年和成人间的感觉，而这画像上的人虽然也不老，却是实打实的成人模样。 　　想到这里，嵇盛略微释然，表情却还是很纠结。 　　“不对不对，我绝对是见过这个人，眼熟、就是眼熟。”嵇盛的手指压在眉心上，表情格外困惑，那架势分明是，不想明白绝不放手。 　　戚无深：“……” 　　他本不想搭茬，但是他现在好像不得不说话了。 　　“给你个提醒。”少年道。 　　嵇盛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你说你说，我就知道你肯定知道什么。” 　　戚无深：“……”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决定一样才开口。 　　“村里的宗祠。”五个字轻飘飘地落下。 　　“哦——”嵇盛恍然大悟。 　　“我想起来了，那个佛龛里面的神像，骑在上的那个将军！” 　　戚无深点点头，微微松了一口气。 　　“我说你也别八卦了，说不定那是什么本地的信仰呢，别管了，又不重要，先把那个小偷的事儿解决了。” 　　嵇盛却明显没停。 　　“诶，我记得之前在征鼓城中，那个算命先生讲了那位义将军的故事，那位义将军也崇拜道教。现在这位。”他拍了拍画像继续道，“这位看起来也是个将军，你说……他们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戚无深眉心突突了两下，正琢磨怎么把这个事情水过去，就在这时，不远处，脚踩树叶的声音伴随着银铃声响起。 　　二人一齐看向来人。 　　“师尊。” 　　“尊君。” 　　齐齐作揖。 　　“这时怎么回事？”宗悟玉指轻抬，指向倒在地上那人。 　　那小偷早就因为疼痛昏厥过去，戚无深俯身探了探他的鼻息，确认人还活着，三言两语把事情解释清楚，正欲再说，视线余光忽而瞥见不远处的一颗参天古木。 　　翠绿繁阴之间，某处枝桠无风而动，仔细看去，隐隐看见连天翠色中，一抹朱色若隐若现。 　　——是红鹤跟来了。 　　自从他们几人下凡，那红鹤便行踪诡秘，时隐时现。 　　戚无深曾经几次在宅子周围闲逛时，看见那红鹤的踪影，不难猜到「白白」其实从未走远，一直在宅子附近静静守候，默默保护几人。 　　——而能令它显出行踪的情况，无一不例外地，都是有关键情况发生。 　　戚无深想了想，默默在心里补了一句。 　　——上次这傻鸟故意浸在河里，搞得师尊浑身湿透绝对不算。 　　他如此想到，便朝宗悟问去：“师尊，您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发现？” 　　他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但师尊此时能使用仙力，意味着他能感受到更多的信号，诸如：鬼气、妖气之类。 　　宗悟未语，双手交叠，不动声色地转了几圈手腕上的阴阳镯。 　　又等了片刻才道：“没事，不过是听见些动静罢了。” 　　——师尊在撒谎。 　　只有一刻，戚无深便洞察到了这事，但他也不会去问。 　　只是道：“外面风大，那师尊，我们先回去吧。” 　　“好。”宗悟点点头。 　　戚无深和嵇盛一左一右将那被鬼魂啃食的小偷搬进宅子里。 　　刚走进去几步，戚无深便撒开了手。 　　嵇盛一下子就急了：“喂喂喂，兄弟，你干嘛啊，偷懒可不是这么偷的，我一个人可搬不回去啊！” 　　“不是。”戚无深摆摆手道，“你现在这儿等我，我有东西忘带了。” 　　他根本没忘带东西，只是方才宗悟的反应太过奇怪，戚无深想起罗盘中那小鬼，莫名放心不下，才想去看看师尊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 　　“喂喂喂、你这谎话也太假了吧？” 　　嵇盛在后面瞎嚎，然而少年已然走远。 　　—— 　　宅外，红鹤跃枝而飞，稳稳落于宗悟头上的树枝。 　　“有线索吗？”宗悟问。 　　“没有，我刚才站得高，周围几里范围尽收眼底，并没有看见人影，更别说，你口中的诡异踪迹了。” 　　宗悟眉心轻拢，长久未语。 　　红鹤跃下枝头，晃着修长的脖颈站在宗悟面前。 　　“所以，你刚才是察觉到什么了？鬼气的话，应该就……” 　　“不是。”宗悟摇摇头，“是妖气。” 　　他顿了顿又补充：“而且是，孔雀妖的骚味。” 　　闻言，红鹤的绿豆眼闪出一点精光，仿佛是察觉危险的警惕。 　　“你说的孔雀妖不会是……你下界的时候，遇见的那一只吧？” 　　“是、但又不——”宗悟说了一半，堪堪止住。 　　正在这时，他指尖闪起金光。 　　「砰」的一声直击中树后的某处。 　　「当」的一声，一个嘴角裂着夸张笑意的替身娃娃掉落，沾了朱砂的黄符随着替身娃娃，轻飘飘地滑下。 　　“傀儡术？刚才有人在树上？”红鹤一蹬脚，朝上急飞。 　　它在树间一顿翻找，却并未找到任何可疑之物。 　　“是什么人，走得这么神不知鬼不觉？” 　　宗悟目光沉沉，依旧未语。 　　与此同时，院内。 　　嵇盛正在纠结，一个人如何将那昏睡的小偷拖进去。他一面想去叫小竹帮忙，一面又担心，自己去了之后，如果这小偷忽然醒了并且趁机逃脱怎么办？ 　　两相纠结之下，他正准备撕开衣服，捻成布条当绳子把小偷绑住，正在这时，戚无深走过来了。 　　“你可终于回来了，我刚才差点就要撕衣服裸、奔了。”嵇盛道。 　　戚无深：“……” 　　他有的时候真搞不懂，嵇家都是嵇远那种老古董，好友这个过于活泼奔放的性子到底是随谁？ 　　嵇盛又道：“说吧，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戚无深把刚才观察到的事情朝好友一说，隐去了关于「孔雀妖」，「下界」的部分，又道：“我本来主要是担心是不是你哥来了，师尊察觉到，不告诉我们，然后一个人顶着。” 　　戚无深的担心并不假，一个人抗下所有，这确实是宗悟干的出来的事情。 　　只不过，除了这层，他还有更深的担心并未出口。 　　正在此时，原本躺在地下睡得沉沉的小偷，忽然开始动了。 　　他的手脚摆成直角，一上一下，整个动作格外不协调，如同被什么人操纵着的提线木偶一般。 　　“靠，什么情况？”看着眼前诡异的一幕，嵇盛俯下身去查看。 　　正在这时—— 　　「砰」的一声从虚空中炸裂，那小偷的手脚齐唰唰地耷拉下来，木偶的提线炸裂，散出无形的冲击波，猛得击向两人。 　　“小心。” 　　说时急那时快，小偷眉心间忽然散出一段泛着恶臭气息的黑雾，直冲嵇盛心口扎去。若不是戚无深手快，将人拉远，那烟雾定然已经深入心间了。 　　“这是什么？”嵇盛心有余悸地扶着胸口，中途他整个人还魔障似地伸手去抓那黑雾，所幸被戚无深用扇柄打掉。 　　二人并肩而站，一直目睹着那团黑气在空中缓缓散去，戚无深才松了一口气。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戚无深顿了顿继续补充：“但是我猜那是一团妖气，而且是孔雀妖。” 　　作者有话说： 　　专栏新开预收：沙雕攻，想离婚【主受】； 　　这是一个沙雕攻相亲时，被诓骗跟豪门大佬结婚，却发现对方可以一打五，遂想离婚的故事。 　　欢迎收藏 第23章 旧宅（九） 　　“妖气？你怎么知道那是妖气？还是孔雀妖？”嵇盛问道。 　　“猜的呗？”少年将手背在头后，又恢复了吊儿郎当模样。 　　他在那小偷身上轻轻踢了踢，补充道：“把他搬去房间吧，让他休息一下。” 　　“嗯？搬去房间让他休息一下？就这么轻松放过这个小偷了吗？” 　　戚无深却摇摇头：“刚才你也看见那一团黑气了，照我看，他应该是被控制的。” 　　小偷方才同手同脚的诡异动作，确实不像是正常人在正常情况下，能摆得出来的，嵇盛心中不由认可了戚无深的说法。 　　又道：“那你说，那人或者妖控制这小偷大白天的潜入这宅子内，是为了什么？求财吗、还是要对我们不利？” 　　戚无深眸色沉沉，并未回应。 　　除了求财和害命之外……或许还有第三种可能。 　　那就是…… 　　那人极可能是奔着师尊来的。 　　戚无深脑海中浮现刚刚的画面。 　　下界、孔雀「妖」、「妖」气…… 　　还有…… 　　师尊腹中的「妖」胎。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海中浮现。 　　关于孔雀妖的，关于师尊腹中胎儿的。 　　“别想了，先去干该干的事情吧。”戚无深指了指天空道，“快晚上了，让小竹看着他，咱们俩先把早上晒出去的被子收拾一下，不然晒好的被子沾染寒气，就白晒了。” 　　“好吧。”嵇盛应道。 　　被子晾在了距离宅子不远处的一片空地。 　　最近日头足，又没有雨，经过一整天的晾晒，被子软蓬蓬的，就像是浮动在天上的云朵，把头埋在里面，还能嗅到阳光的气息。 　　“咱俩把师尊和小竹的带回去，一会儿再回来取一次。” 　　嵇盛点点头，二人回去宅子里的时候，那「小偷」果然醒了。 　　戚无深和小竹对换，自己留下问话，让小竹和嵇盛去收拾被子。 　　少年递给过去一杯水，问：“你怎么了，头还在疼？” 　　“小偷”使劲揉着眉心，好似还未完全清醒一般，他晃了晃脑袋，茫茫然看向戚无深。 　　第一句话却是：“我记得你。” 　　“嗯？”戚无深再次打量着小偷，他无比确定自己并未见过这张脸，可对方竟说认识他。 　　“小偷”接过水杯喝了一大口，他的嗓音有些嘶哑，就像是被饿了几天几夜一般。 　　“就是斗茶那天，我记得你拿了彩头。我当时还不服，觉得一个穿着这么破烂的少年，凭什么就能被选上。” 　　“然后呢？”戚无深循循善诱，将空了的杯子再度满上，又道，“你慢点喝，喝这么急对身体不好。” 　　可是「小偷」，不，现在应该说是「路人」了，还是一饮而尽。 　　他顿了顿又道：“然后，我就去观里质问观主凭什么选你，不选我。” 　　“再然后呢？”戚无深没再递水，他的视线集中在床上的一片深色，那里原本翠绿的绣花锦被被染成了深绿色，还有扩散的迹象。 　　“再然后我……” 　　“先等一下，我出去办点事情，你回来再说。” 　　戚无深比了个停的手势，起身出门，正赶上嵇盛带着小竹带着两床被子走了回来。 　　“小鸡，罗盘再借我一下。”戚无深道。 　　“你说说，真的是，你明明也有法器，怎么就天天用我的？”嵇盛虽然嘴上在抱怨，却还是递出了罗盘。 　　“小心点儿用啊，还有啊……” 　　他转换了个声调继续：“还有，里面有只小鬼呢，你可别忘记了，放鬼归山。” 　　“不会。”戚无深摇摇头，他勾了勾手，在嵇盛耳边耳语了几句，嵇盛露出一个惊异的表情。 　　“你确定？” 　　戚无深点头。 　　“那不告诉尊君？” 　　戚无深摇摇头，视线却瞥向窗口的一个兀自出现的花盆。 　　“没必要。”他说。 　　又道：“一会儿你动作稍微轻点，我怕会惊动了别人。” 　　“好吧。” 　　二人对视点头，戚无深便又回了房。 　　那路人此时像是渴得要疯了一样，正半跪在桌前，双手捧着茶壶，大口大口地灌水，与此同时，不知哪处，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像是漏水。 　　“仙人，没水了啊？还有水吗？”路人托着身体看向戚无深，他的上半身鼓鼓囊囊的，下本身却软绵绵地，就像是一片贴着地的纸片。 　　“还有水，已经叫人去倒了，马上就回来。”少年的声音格外轻柔，就像是怕吓到谁一样。 　　他又道：“来，我们继续说刚才的事儿，你进了道观然后发生什么了？不、不着急，你舒服的话，就跪在那里说，也没关系。” 　　门外响起窸窸窣窣响动，视线余光瞥见两个身影在门窗前短暂停留，戚无深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路人思考了好久，就像在努力拼凑记忆，可是说出来的话，却还是支离破碎。 　　“我就记得……我好像被带去了哪里，我看见很多很多……孔雀尸体还有人的，特别多，味道也特别大，像是堆成了一座山……我听见好像有人跟我说，这、这里是万、万雀岭，然后……然后……” 　　他忽然头痛欲裂，整个人像是被什么未知力量控制一般，扭倒在地上，反复打滚。只是，他滚过的地方，都留下一层薄薄的水迹，那水就像是从他身体里流出来的一样。 　　他的动作太大，桌案、板凳、桌上的茶壶被碰触，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动，混着越来越大的水声，在整个房间中回荡。 　　忽然，他停止了扭动，眼神木然地起身，黑黢黢的眼仁占据整个眼球，缓缓移向看戚无深。 　　继而开口：“然后……” 　　“我就死了。” 　　刹那间，无数光点从他身躯中溢出，撞向门、窗和一切可以逃窜的角落，然而刚一触及，红光乍现。 　　围绕着房间的十二张黄符同时亮起，无形的锁链链起，黄符间连起红线，梵文佛印浮现其中，将那些光点顺着来的方向逼回，化作一个巴掌大小闪着金雾的小球。 　　“怎么回事？我这是在哪儿？”路人的声音从金球中传出。 　　戚无深走上前去，手点罗盘，轻轻一转，那光球随之被罗盘吸收。 　　路人的声音也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进来吧。”他外面喊了一句，紧接着，嵇盛便走了进来。 　　“我去，这是怎么死的？怎么就剩这么薄薄一层皮儿了？”嵇盛蹲在桌前的那滩水渍面前，一片皮囊浮于其上，正是刚才那人。 　　戚无深摇头：“他连自己死了都忘记了，又怎么会记得是怎么死的？现在唯一的是跟城中的道观有关，而且看起来来者不善。” 　　—— 　　入夜，戚无深久违地搬出了躺椅，躺在庭院正中。 　　他摇着折扇，观星赏月，好似把白日里的事情，完全抛之脑后一般。 　　亥时，宗悟出了一趟房门，戚无深笑着跟师尊打了一个招呼，完全没有之前的生硬和回避。 　　宗悟未语，只是眼神中，有什么他看不懂的情绪流过。 　　—— 　　房间内，红鹤伸长脖子问：“怎么？你怎么回来了？” 　　宗悟摇摇头，抬了抬下巴指向院里：“他在盯我。” 　　“他盯你干什么？你确定不是看错了？他平时不也是这个鬼样子，天天在那里晒「月亮」吗？” 　　宗悟还是摇摇头：“白天的那个傀儡娃娃是他放的，关于那孔雀妖的事情，他应该也听到了。” 　　“听到了又怎么样？你还怕他听到吗？” 　　宗悟摇摇头：“他可能是误会什么了。” 　　“误会什么？” 　　宗悟不语。 　　孔雀妖……妖胎……半夜私会…… 　　他不想猜小徒弟误会什么了，但能确定的是，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那今晚不出去了？”红鹤问。 　　宗悟顺着窗边看了一眼天边的月色，残月朦胧，光辉黯然，凄凄惨惨戚戚。 　　……还有两天，距离朔日、情毒发作，还有两天。 　　若是能找到当初下毒的孔雀妖，说不定能找到解决情毒的法子，若是不的话，两天后，他必须跟小徒弟…… 　　“出去。”宗悟坚定道。 　　他必须要去搏一搏。 　　作者有话说： 　　本文将于6月5日（周日）入v，届时（6月5日0点）有万字掉落，抱住观众老爷们！OTZ 第24章 旧宅（十） 　　戚无深躺在藤椅上，视线却时不时地瞥向师尊的卧房。 　　下午的事，师尊瞒着他必定有什么深意。 　　现在看师尊踌躇不决地进出，他更坚定了心底猜的事情。 　　师尊要出门。 　　更具体地说，师尊是要出门跟那孔雀妖「私会」。 　　身为人徒，他确实不该管师尊的事情，但是眼下的情形，戚无深觉得自己不得不管。 　　毕竟这件事情跟师尊腹中的「妖胎」有关，若不是那「妖胎」，他们几人也不会为了逃命而跑下凡间。 　　况且，要是调查清楚此事，还师尊清白，他们便也不至于这么违反天条，天天担惊受怕地在凡间呆着，一切的问题便都迎刃而解。 　　戚无深想到嵇盛，就算他不为了自己，为了好友也应该调查清楚这件事情。 　　毕竟，在这件事情上，好友牺牲着实很大。 　　想到这，他更坚定了调查下去的决心。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等师尊出门，紧随其后，加以调查了。 　　戚无深没有太多的优点，如果硬算的话，有耐心绝对能算上一条。 　　就算师尊今天不出门，明天不出门，只要他不放弃，绝对有等到的一天。 　　戚无深如此想到，身体朝左边一翻，换了个姿势躺下，谁知却对上了熟悉的身影。 　　“师、师尊？”背脊瞬间绷直，戚无深扶着躺椅的后座，稍稍向后移动，心里砰砰直跳。 　　此时他和师尊的距离不过只有一拳，就那一拳还是因为他没有完全躺在躺椅边上，换句话说，师尊现在整个人都抵在藤椅上，逼得很近。 　　“星星好看吗？”宗悟声如泉下，一如清冷月色，他的头微微低下，头顶是半弯残月。 　　残月当空，月华隐隐，光辉晦暗不明，一如二人间的气氛。 　　“还、还行。”戚无深第一次觉得师尊的性子中有强势的部分在，就像是两人现在之间的距离，给他带去的压迫感。 　　“那一起看，往里点儿。” 　　戚无深：“……”他整个人有些怔愣，因为师尊这太过奇怪的主动。 　　不过奇怪归奇怪，从光着脚在庭院里闲逛、到伺候沐浴，再到一起做饭，哪样不奇怪？ 　　相较之下，现在已经是所有奇怪里面最不奇怪的一件了。 　　戚无深主动朝旁边靠了些。 　　师徒二人靠在一张不大的躺椅上，那躺椅原是根本躺不下两个人的，饶是如此，现在他们之间却还是有一条手臂宽的缝隙。 　　“你很怕我？”宗悟道，语气不咸不淡，甚至没看戚无深。 　　“不是……”少年压低声音。 　　他怎么会怕师尊呢？他敬师尊、爱师尊，谨守师徒之礼，他之所以不敢靠近师尊，纯粹是因为那些连他自己都害怕的想法。 　　戚无深踌躇片刻似乎决定了什么，他撸起袖子，大大方方地把那处红绿交织的「文身」展示给宗悟看。 　　“师尊，我怕伤了你。”他如此说道。 　　——自从他发觉那些念头可能和这个东西有关，他就觉得这玩意，可能是他尊师重道路上的最大阻碍。 　　“伤了我？”宗悟眉心轻拢，将视线移到戚无深左手手腕，下一秒，他的瞳孔猛缩。 　　“什么时候发现的？”宗悟拽住戚无深的手臂，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急切。 　　戚无深摸摸脑袋，依旧是不以为然：“刚下凡的时候，就是……” 　　二人的距离实在是太近，师尊身上的气味、师尊的眼眸、还有下颌勾勒出的曲线，眼下的这一切，仿佛都带着丝丝缕缕魅惑味道。 　　戚无深顿了顿，他觉得嗓子忽然很干。 　　视线凝视在师尊的薄唇上，那双唇浸了些水渍，看起来很是可口。 　　戚无深只觉得有一股力牵引着他越靠越近。 　　手臂上的刺痛如同一盏狂闪的信号灯，身体好像失去控制，主动打破二人间半臂的距离。 　　他双手撑着藤椅，上半身拢起，架在师尊身上，恍惚间，看见自己鬓边青丝垂下。 　　“师尊，我……”他主动弯下腰，吻上师尊凉薄的唇瓣。 　　轰—— 　　刹那年，原本尊师重道的决心猛然颤抖。 　　戚无深懵然，他不懂自己在做什么，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啪啦—— 　　他来不及多想，只感觉后颈一痛，继而整个人倒在师尊身上，陷入了沉沉黑暗。 　　—— 　　“戚无深……” 　　黑暗中，少年听见一个悠远且深邃的声音呼唤着他的名字。 　　与此同时，耳边又响起了悠远深冬、岑寂山野间，凛风掠过松林的悠远轻响。 　　只不过那声音不似印象中的遥远，而是十分真切且清晰的，仿佛近在咫尺。 　　他缓缓睁眼。 　　眼前是一处深邃的山洞，周围点点萤光，还有藤蔓爬过。 　　左臂又开始刺痛，戚无深低下头，只见一点荧光自袖下亮起。 　　他轻触那处，继而一个巨大光球缓缓浮现，慢慢放大，直至占据视线三分之二的空间。 　　这是哪儿？ 　　他怎么在这儿？ 　　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两把折扇，然而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那两把折扇他向来贴身携带，根本不可能丢掉。 　　除非——这是他的识海？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他不是跟师尊在一起吗？ 　　还有，他刚刚怎么会不受控制地偷吻了他的师尊。 　　“真的是不受控制吗？”正在此时，呼唤他名字的悠远声音，从光球中响起。 　　“你是什么东西？”戚无深眉心轻拢，将注意力眼前的球上。 　　“识海的东西皆为主人所化，我怎么没印象，什么时候生出你这么个会说话的鬼东西？还有这山洞怎么回事？乌漆嘛黑的，一看就不是我能想出来的东西。” 　　他，戚无深，多阳光一少年。 　　绝对不会这么阴暗。 　　“是吗？”那光球发出一个近似揶揄与嘲笑的声音。 　　“如果你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阳光」，那日在茶馆为什么不敢听完义将军的故事？” 　　“陈年往事故人罢了，又何必再提。” 　　“陈年往事吗？”那声音冷哼一声。 　　“那鬼魂呢？你嘴上说是担心嵇远追来，到底是担心嵇远，还是担心六壬罗盘中的小鬼？” 　　戚无深发现这光球竟然能读懂他的心声，不再多说。 　　他垂眸片刻，直戳问题的关键。 　　“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我是你心底的欲望。”那光球说。 　　“……”戚无深不语，他怎么可能信这种鬼话？ 　　光球还在喋喋不休：“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你不是想要你师尊很久了吗？霸占他，让他只属于你，你不是一直都这样想吗？你只是不敢，没关系，我会给你勇气。只要去万雀岭，把身体交给我，这一切都会实现。” 　　戚无深：“我实现你个头。”比起实现这种东西，他倒觉得赶紧离开这里，回去跟师尊解释不是故意亲他的更重要。 　　正在这时，虚空中一道金光闪过，白衣飘飞，青丝飘逸，足见洞底青石，秀逸清雅。 　　“师尊！”戚无深喊道。 　　宗悟视线轻撇，视线中淡然，仿佛方才小徒弟吻了自己之事，不过是水月镜花一场梦。 　　“来我这边。”宗悟朝戚无深道。 　　戚无深闻言走去，接近之时，被宗悟一把拽到身后护住，继而，宗悟扬手，露出腕下阴阳镯。 　　交错的木环轻碰，却发出金属一般响声。 　　——叮铃。 　　刹那间，日月星辰，五星运行化作深蓝夜空，投映洞间。 　　投射而出的星罗群星，连星成线，化作一张落网将光球缠绕其中。 　　“霸占他、占有他、玷污他……” 　　戚无深心底邪念再起，看着师尊奋力对敌的纤弱身影，他…… 　　“念清心咒。”宗悟厉声道。 　　戚无深闻言立刻照做，几乎一瞬间，心底杂念被压制，左臂手腕内侧的痛感再度升起，只是那痛感不似之前刺痛，而是成了钻心的痛，让他整个人缩在地下颤抖。 　　“抱紧我。”戚无深只感觉头顶响起师尊清冽的嗓音，他什么都来不及想，身体抢先行动，就如师尊所言环抱住了他的腰肢。 　　唰—— 　　深邃山洞被光亮所破，那个金球还在好死不死地发出叫喊。 　　“记得……去万雀岭找我……” 　　—— 　　与此同时，房间内。 　　宗悟抱着小徒弟猛然睁眼。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口中喷出。 　　红鹤快步上前，一双手自羽翼之上伸出，迅速点中他周身大穴，防止血脉逆流，再生变故。 　　“怎么回事？”红鹤伸手去扶宗悟，宗悟却率先将昏迷中的小徒弟放下。 　　他敛起衣袖化出一块巾帕，擦去嘴边鲜血。 　　又撸起戚无深左臂衣袖，露出青红交织的文身，展示给红鹤看。 　　“他方才被这东西的元神控制了心智。” 　　“这是什么东西，还有元神？难不成是个活物？”白白看向那文身，伸手就要去碰，却被拦住。 　　宗悟继而道：“我也看不出来。” 　　又道：“但现在看来，那孔雀妖没我想的那么简单，它搞小动作，也绝非只有下情毒而已。” 　　他转动阴阳镯，星罗阵投映于房间之中，只是…… 　　那光球已然黯淡，甚至只留一道逐渐透明的残影。 　　宗悟眉心轻拢，脸色变得很难看。 　　什么东西……竟然能在他的眼皮底下逃脱？ 　　静了须臾，他方才开口：“今日先不去会那孔雀妖了，先联系九重天那边，再做打算。” 　　他身上的情毒固然要紧，但小徒弟这边情况不明，若是此时离开着实不妥。 　　对方明显来者不善，但他的徒弟他定要护下。 　　—— 　　翌日，戚无深苏醒在宗悟床上。 　　刚睁开眼，落入视线的便是师尊清冷的面容。 　　刹那间，昨夜两人唇齿相依的记忆开始复苏。 　　师尊唇瓣的触感，清冷的气息，凉薄的神色无一不历历在目，疯狂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 　　戚无深心脏砰砰直跳，就在这时，师尊薄唇微张，轻飘飘落下一句话。 　　“从今日起，你便搬到我房间里，我们共床同眠。” 　　闻言，少年指尖轻颤，怔在原地。 　　他清冷自持、生人莫近的师尊主动要求与他同床共枕。 　　只是…… 　　他本就心思不坚，二人肌肤相亲，要他如何把持？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就入v啦-六个小时候后（过0点）掉落万字！ 　　感谢观众老爷们一路陪伴！ 　　专栏预收《六个敌国Alpha都想娶我！》《沙雕攻，想离婚（主受）》喜欢的可以收藏一下—— 　　鞠躬—— 第25章 情毒（一） 　　戚无深有些惆怅， 不是一点点惆怅，而是相当惆怅。 　　因为他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师尊开口之前， 就趁着他还没苏醒的时候，把东西统统搬了过去。 　　不过整体上来说，现在的情况还没有那么紧急。 　　戚无深虽然没有印象昨天是怎么睡到师尊床上的，但他不由得庆幸， 还好睡过去了。 　　现在是白日， 距离天黑睡觉还有整整四五个时辰，就是说……他还有时间让师尊改变心意， 收回之前同床共枕而眠的「师命」。 　　戚无深站在门前， 手按在门栓上，他准备出门去寻师尊，正在这时， 门却从外面打开了。 　　明显两人都没预料到对方会突然出现在门后，过近的距离让他们都没准备好，直接鼻尖碰鼻尖，宗悟手里的药汤险些洒了出去， 戚无深更是被撞得流下一抹血来。 　　“师、师尊。”戚无深捂着鼻子道， 他注意到师尊手中端着一碗汤药， 正散发出氤氲药香。 　　“师尊， 您又要喝药了？”戚无深下意识地嗅了嗅那药的香气，也不知道是因为鼻腔混着血腥味， 还是怎么的，他觉得那药香味有点陌生， 似乎不是印象中的气味， 还有点难闻。 　　宗悟摇摇头：“不是我喝。” 　　“那是白白喝？”戚无深抿了一把鼻子流下的血。 　　视线的余光瞥见一直站在角落里的白白， 那鸟站在暗处活像是一尊石雕，只有那双绿豆大的贼眼，时不时随着他的移动转换位置，看起来就像是在监视，搞得戚无深浑身发麻。 　　“也不是。”宗悟缓步走到桌前，将洒了些许的药碗放在桌上。 　　他又反手化出一方巾帕，朝小徒弟被撞出的那道殷红鼻血擦去，戚无深伸手想接过巾帕，毕竟他不是小孩子了，擦鼻血这点小事情还是自己能做到的。 　　只是……他按上了手，宗悟却没有松开。 　　二人双手交叠，师尊如玉的手指被他按在下面。 　　视线交汇，戚无深松开也不是，不松也不是，场景一度尴尬。 　　刺啦—— 　　左手手臂一疼，昨日在识海中听见的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 　　“霸占他、占有他、玷污他——”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你不是想要你师尊很久了吗？那就去做啊，来万雀岭，把身体交给我，这一切都会实现。” 　　…… 　　“去你的，给老子停下——”少年下意识骂出声，声音带着几分鄙视与不屑味道，跟平时在师尊面前表现出来的乖顺温和大相径庭。 　　宗悟手中擦拭鼻血的巾帕蓦然停下，与此同时，戚无深方才涣散的眼神瞬间聚拢，他如梦初醒般望向宗悟。 　　“师、师尊，我、我不是说您啊。”少年连连解释。 　　宗悟：“……” 　　他自然知道小徒弟不会这么说他，不仅如此，他还猜到又是那个光球开始影响小徒弟的心智了。 　　思及那东西，宗悟垂眸，看向手中的药碗。 　　“喝了。”他沉声道。 　　“什么？”戚无深怔然，他还回味着那全方位沉浸式回响，脑袋懵懵的，整个人处于混沌状态。 　　“把药喝了。”宗悟把手中的药碗，又往前递了递。 　　“……”戚无深终于意识到那药不是给白白的，也不是给师尊的，而是给他喝的。 　　“师尊，这药是管什么的？”戚无深端起药碗，放在嘴边，刚要喝下去的时候，突然停下，如此问道。 　　“管你胳膊上那个东西的。”宗悟指了指戚无深左手的衣袖，直言道。 　　“师尊，您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了？” 　　“不知道。” 　　戚无深：“……” 　　他第一反应是，师尊还没查出来这东西是什么，就能搞出药来，真不靠谱。 　　然而，第一反应很快褪去，第二反应涌上心头。 　　他觉得，师尊还没查出这东西是什么，就能配出药来，可真厉害。 　　“师尊，那我喝了？” 　　“喝吧。” 　　戚无深捧着药碗，一饮而尽，末了，他只觉得被那药味苦得浑身哆嗦，他下意识地想倒水喝，然而手刚触及茶盏，师尊的玉手便将他牵住。 　　“这个。”一颗糖被放在了他的手心。 　　戚无深：“……” 　　在飞升九重天前，他是在尘域长大的，儿时，父亲对他的要求颇为严格，他小时候过于活泼好动，总是能把自己搞生病。那时喝药，他也怕苦，但是父亲从来不允许他吃糖，说是要锻炼他的意志，说是男子汉不能轻易服输。 　　戚无深垂眸，盯着手里的糖，似乎想起了什么。紧接着，他莫名觉得嘴里的药也就没有那么苦了。 　　“谢谢师尊。”少年拨开糖纸扔进嘴里，扯出一抹笑意，那笑却好像比糖还甜。 　　戚无深忽然想起什么，又问：“对了，师尊，你是哪儿搞来的药？” 　　他们的全部物资就是那日集市上买的东西，戚无深再清楚不过，里面根本没有药。 　　“这宅子里有专门存药材的地方，被保存得很好。” 　　“啊——”戚无深轻「啊」有些意外。 　　宗悟却道：“这宅子的事情，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戚无深：“……” 　　他停了半晌，方才开口，语气有些心虚。 　　“师尊，您都知道了啊。” 　　话刚出口，他又觉多余，毕竟，他们在这宅子里看见了「师尊的雕像」，还有他从未掩饰过的对宅子的过分熟稔。 　　少年深吸一口气，并未再言语，这时，宗悟率先开口了。 　　他朝戚无深的腰间努了努嘴，问道：“那个你准备怎么办？” 　　戚无深低头看向腰间，那里挂着的东西正是嵇家的祖传秘宝，六壬罗盘。 　　而此时放在罗盘中央的东西是两个魂魄。 　　——其中一个是他们在宅子中发现的小鬼魂魄，还有一个是那个不知道自己已死的路人。 　　戚无深垂眸：“我也不知道。” 　　直觉告诉他，师尊这是又知道了，他顿了顿补充道：“我觉得应该送他去超度。” 　　他们说的都是那小鬼的魂魄。 　　“但是呢？”宗悟问。 　　他清楚戚无深的性格，若是已经决定了的话，就不会有前半句的：“他也不知道了。” 　　戚无深摇摇头：“没有但是了，他这样的孤魂野鬼，若是不送去超度，再过个几百年可能就会消散了。若是如此，还不如送去超度呢。” 　　嘴上说的分明是已经做了决定，可是他说话的时候，眼眸却始终是下垂的。那种感觉就是，他清楚自己应该这样做，但是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他觉得自己是下不去手的。 　　“留着吧。”宗悟开口了。 　　他反手一摆，一个东西落在桌上，戚无深低头一看，正是他昨天用来偷听师尊说话的傀儡娃娃。 　　当面被师尊拿出他搞小动作的道具，戚无深觉得有点羞愧。 　　这时，宗悟却朝一边勾了勾手。 　　“哼。”红鹤轻哼一声，从雕像状态活了过来，踱至二人面前。 　　宗悟用手托着娃娃放在它的长喙下，红鹤微微一张嘴，几滴血从嘴角流了下来。 　　娃娃沾血，那血却并未在表面停留，而是飞速顺着布面渗了下去。 　　宗悟开头道：“红鹳的血有固魂的功效，你把那小鬼的魂魄放在这里，每三月来补一次血，亦可免于消散。” 　　戚无深：“……” 　　很多事情，他曾以为是自己在独自承受，这时方才发现，原来师尊虽然不说，却一直放在眼里，并且帮他寻找破解之法。 　　“谢谢师尊。”二人本来就相对而坐，戚无深微微向前伸了下手臂，竟然下意识地和师尊来了个拥抱。 　　师尊的怀抱不似他为人的清冷自持，竟然也是温暖的。 　　戚无深合上胳膊，微微用力抱紧，然而力使了一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又快速松开手。 　　“师尊、我刚才不是故意的。”少年连忙道歉。 　　他确实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时忘情。 　　他快速地离开宗悟的身体，然而，下一秒，身下的人却反手环抱住了他。 　　“师尊？”戚无深只觉得一股香气飘入鼻腔，继而困意迅速席卷遍全身，他话还没说完便已然陷入沉沉的昏睡。 　　宗悟起身朝红鹤道：“帮忙吧，把他搬去床上。” 　　又道：“那药已经喂下了，如果不出意外，再次苏醒的就会是覆在他身上的那道元神，一会儿抓住机会，绝对不能让那东西再逃。” 　　—— 　　眼睛一闭，戚无深只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之前的洞穴，只不过，之前那光球已经不见踪影了。 　　他四下张望，在按兵不动和朝着洞穴尽头的光点探索间，选择了前者。 　　——开什么玩笑，探索很累的好吗？ 　　而且，要是发现什么不该看的，或者再被那光球引诱可明显不是什么好事儿。 　　戚无深沉思片刻，觉得后者的可能性到底不大，他清清楚楚记得师尊用阴阳镯放出星罗阵将那光球束缚，以师尊的修为，根本没有什么东西能逃脱。 　　——除非对方不是个东西。 　　戚无深如此想到，心下轻松，不禁更肯定了刚才按兵不动的想法，只不过…… 　　他环顾四周，脸上露出一个不太开心的表情。 　　——这山洞洞壁看着这么硬，让他怎么靠着睡觉？虽说他想要摸鱼，但是这地方好像还真不太适合。 　　纠结片刻，他掏出腰间折扇，拿着扇子朝着地面轻扇，半晌勉强收拾出一块干净地方，又随手扯了些藤蔓一铺，将将合上了眼。 　　—— 　　与此同时，房间内。 　　宗悟双手交叠膝上，坐在椅子上，仔细观察小徒弟的状态。 　　“怎么还没醒？”身侧，白白开口问道。 　　宗悟摇摇头，那药有压制人魂的功效，药已下肚半个时辰了，按理来说，此时小徒弟的魂魄应该已经被压制，手臂文身中的元神，应该会占据身体的主动权。 　　……可是等了这么久，怎么就一点反应也没有呢？ 　　宗悟俯下身子去扒小徒弟的眼睛，想看看他现在的状态，然而上半身刚探到床上，身下的少年猛然睁眼。 　　说时急那时快，“戚无深”拦腰抱住宗悟，身子猛地向下压，“哐当——”二人一上一下位置颠倒，宗悟纤弱的身子猛然砸在床上。 　　他闷哼一声，腹部传来轻微疼痛，几乎一瞬间让宗悟整个人机灵起来。 　　在对待自己的方面，宗悟从来都不是一个仔细的人。 　　如果当初不是九重天上法器指出他怀胎了，他甚至一时半会儿都不会知道那里有个孩子。 　　他甚至不清楚那孩子究竟是哪次怀上的，只是隐隐知道，到现在已有三月有余。 　　过去，除了时不时的孕吐，和身子总是易疲倦，他几乎彻底忽视了这个孩子。 　　而现在因为那种轻微异样疼痛，第一次让他真正意识到他的身体里还住着一个孩子。他和小徒弟的孩子。 　　身子下意识地后弓，将腹部放在可以保护的范围内。 　　正在这时，头顶响起一阵混合着讽刺和揶揄的邪笑。 　　宗悟微微仰头，只见「小徒弟」一边嘴角上扬，脸上扯出一个极不正派的笑容。 　　“师尊——”他故意拉长声，语气显出几分从未有过的粘腻。 　　他指了指宗悟的肚子，语气又恢复了刚才揶揄的口吻。 　　“当初您跟「我」……的时候，从来都没有主动回应过，徒儿是真没想到您竟然会留下这个孩子呢。” 　　宗悟蹙眉，少有表情的脸上此时却显出几分嫌弃与厌恶。 　　说时急那时快，他扬起手，指尖金光划过，直逼少年袖口，然而少年早就洞察出了他的打算，利落地闪身，并且将宗悟的手反压于身后。 　　宗悟：“……” 　　他不是打不过，只是这身子说到底是小徒弟的，他不能让小徒弟冒这个险。 　　然而，很明显对方也看准了这点。 　　少年用有力的双膝压在宗悟身上，还不让对方乱动，与此同时，他将反压的手引到自己胸口位置，接触的一刻，宗悟指尖的金光骤然收减，分明是主动卸掉了灵力。 　　然而，少年却还未停止，他的手掐住宗悟纤细的手腕，如同握着最柔软的花茎，死死抵在自己胸口。 　　那力度，隔着衣服都能在肌肤上按下一个深坑。 　　“师尊啊，您要是真想「杀」我的话，就朝着这儿来，朝着胳膊可死不了人啊。” 　　话虽然是凶狠，但语气却依旧揶揄和玩世不恭。他用的身体是戚无深的，声音自然也是，只是这语调黏黏糊糊的，就好像是在调情。 　　“师尊，杀来杀去的多无聊，我们还是来谈谈感情吧。师尊，您有没有想徒儿？你说，以前在尘域的时候，徒儿伺候得好不好，可还让师尊满意？”他松开压在自己胸口上的手，单手支床，另一手则顺着宗悟纤长的……一路向上。 　　动作间说不出的挑、逗味道，俨然把玩的是一件精美的玉器。 　　宗悟不说话，甚至动都不动，任由身上的人为所欲为。 　　对方的动作愈发过分，他将自己的knee嵌入宗悟两legs之间，俯下身，紧紧贴在宗悟耳边，叼着他的耳垂，用粘腻的语气，缓缓说道：“徒儿可是想死了师尊呢，尤其是您的这一双legs，真是叫徒儿恨不得死在上面呢。” 　　宗悟的耳根子被吹得痒痒的，接近朔日，他身上的毒有些复苏的苗头，身体本就敏感，此时经过这么一撩拨，他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脸上的表情更加嫌恶了。 　　“你少用他的脸说这种恶心的话。”宗悟一字一顿道。 　　这东西知道他的情毒，知道渡劫的事情，还知道他的孩子是小徒弟的。 　　他原本以为那东西只是有元神，会诱惑人，现在看来，情况简直是愈发复杂了。 　　闻言小徒弟脸上露出委屈的表情：“师尊，你这么说，徒儿可是会伤心的呢？” 　　“我说的是你恶心，不是他。”宗悟的声音冷冰冰的，“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拿什么跟他比？” 　　自从戚无深渡劫归来，两人之间的种种纠葛，有好有坏。 　　但那些始终是「相处过程」中的一些小事，对外宗悟对戚无深的信任是无以复加并且无法代替的，他可以不清楚小徒弟的喜好爱憎，可能不清楚小徒弟的为人处世，但他比谁都清楚小徒弟的心性，清楚小徒弟的为人。 　　闻言「戚无深」大笑三声，随即放开了宗悟，他依旧保持着压制对方的姿势，只是坐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俯视。 　　两指勾起宗悟的下巴，一副审视姿态，继而问道：“师尊，您这么了解他，那您觉得他为什么想不起来渡劫时候的事情啊？” 　　宗悟：“……” 　　“让我来告诉您原因吧，其实他最开始是记得的，只是……他无法接受自己做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和自己的师尊有了孩子啊哈哈哈，所以才将过去的种种统统封印在了左臂之上，于是便有了我啊。” 　　宗悟：“……” 　　“所以师尊您看，眼下又要到朔日了，情毒怕是又要发作了吧？您是不是还想再重温一回，检验一下徒儿的「功课」有没有进步呢？” 　　他一边说一边将宗悟的手引向……好一个「重温」，简直是身体力行。 　　下一秒，宗悟薄唇微张，轻吐了几个字。 　　“师尊说什么？徒儿没听清。”少年的身体再度覆上，与此同时，宗悟手下用力，默念心法，刹那间，万千光点自戚无深左臂散出，继而聚集向宗悟掌心。 　　少年不可置信地看着手臂，他努力维持平衡，却已然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与此同时，宗悟轻轻伸手，接住了倒在怀中的小徒弟。 　　“有空说那些恶心的话，不如好好检查一下自己的身体。” 　　他伸手撸起戚无深的袖子，那里贴着一张被血浸润的红纸，正是来自红鹳的薄薄血迹。 　　——灵宠红鹳，亦为神鸟，可尝血辩证，其血亦可凝神静魄，把这寄生在身体里的鬼东西引出来又是什么难事。 　　宗悟敛眸，片刻，他想起什么，一字一顿地对着虚空补了一句。 　　“还有，你说过的那些鬼话，我一个字也不会信。” 　　小徒弟是什么样的人，他很清楚，不需要别人来教。 　　—— 　　戚无深怪叫一声，从床上爬起。 　　莫名其妙睡着的时候，明明还是白天，怎么一睁眼就好像到了下午？ 　　他揉揉脑袋，看向空荡荡的房间。 　　他想起刚才和师尊对着坐了半天，愣是没提出想跟师尊分开睡的事儿，只觉懊悔。 　　戚无深环顾四周，没有师尊的踪影。 　　师尊去哪儿了？ 　　现在去说还来得及吗？ 　　他坐起身，准备开门，然而，手推了两下，却发现这门锁得死死的，还是用灵力锁住的。 　　什么情况？师尊为什么要锁他？ 　　“师尊……白白？”空荡荡的房间里没人应答。 　　他一个人呆坐在房间里，望着窗外的蓝天，十分渴求「自由」。 　　戚无深无聊地摆弄着手头的六壬罗盘，若有所思道：“白白，所以，人还是要努力修炼的。” 　　——如果他能打破师尊布下的锁，他也不至于出不去，说到底还是自己菜罢了。 　　说话时，虽然加了称呼，但戚无深知道自己这话多半是自言自语。别说红鹤现在不在了，就算是在，它也根本不会回自己，那家伙高傲得很，装了那么多年都不开口，现在估计更不会。 　　“你还是老实地呆在这儿吧。”听过寥寥几次的陌生声音响起。 　　戚无深：“……” 　　他刚才喊「鸟」纯粹是一时嘴快，真被回话反而心虚了，毕竟这东西以前每次开口和出现都没有什么好事儿发生。 　　“白白，你在哪儿？”戚无深再度环顾四周，忽而发现一个极其偏僻的角落里，红鹤一只鸟站在那里比之前更像雕像。 　　“白白，所以，是师尊派你来看着我的吗？”他又问。 　　如果说白白开口他就是要倒霉，那他现在注定要倒霉了，既然如此，那他何不迎「霉」而上，顺便搞清楚师尊关着他的原因。 　　“你想知道？”出乎意料地，白白又回答他了。 　　“我想知道你就会告诉我？”戚无深回答。 　　两个人一来一回，就像是在说谜语。 　　绿豆大小的眼睛顺着戚无深的脸一路向下看，又沿着脚看了回来，看得戚无深整个人毛毛的。 　　身体下意识地摆出戒备状态，准备随时逃命，毕竟上一次白白追着他某处啄的记忆，还历历在目。 　　这时，白白却开口了。 　　“你趴到床上去，我通过识海告诉你。” 　　“……”戚无深已经准备钻床底了，这傻鸟怎么就突然转性了呢？ 　　“你确定没在坑……我？”少年依旧保持着护住下、体的滑稽姿势，这鸟时而很聪明，时而很蠢，让他拿捏不住。 　　“没坑你。”红光闪过，一个孩童模样的人从中走出，不难看出便是红鹤的原型。 　　“……”突如其来的现身，戚无深一时无话。 　　半晌才挤出几个字：“你……怎么……这么小？” 　　他听白白的声音，总感觉应该是个成年男子，甚至比他要成熟几分，可是眼前这人，分明是个和柱子差不多大的孩童，跟他表现出来的「成熟高冷」大相径庭。 　　戚无深暗暗想，就连灵宠和师尊呆久了，性子都沾染上几分清冷，偏巧这么多年过去，自己还是这个鬼样子。 　　“别废话，想知道就躺下。”那小孩一跺脚，厉声道。 　　戚无深闻言躺下，随即他只感觉一双肉嘟嘟的手伸进了他的手心，还未多想，就感觉一个东西将他的灵识拉了出来。 　　“合眼。”耳边白白如此说道。 　　——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背后响起少年的声音。 　　红鹤不语。 　　它驮着戚无深，一人一鸟翱翔在高空之中，它展开双翼划破迷雾朝一处奔去。 　　——这是红鹤的识海，它现在要做的就是让戚无深想起过去的一切，哪怕宗悟不愿意。 　　滋啦—— 　　修长双足落地，二人降落在一片密林。 　　戚无深环顾四周，只觉得这密林分外熟悉，却怎么也无法在记忆中找到踪迹。 　　“那边有一间茅草屋。”红鹤朝一个方向指去，它的语气闷闷的，好像生了闷气。 　　“茅草屋？”少年不解道。 　　“对，茅草屋。”红鹤又指向另外一边，道，“那边有个石盘。” 　　“石盘？”戚无深依旧不解。 　　“你想先去哪个？”红鹤问道。 　　戚无深：“……”他现在还完全没搞清楚状况，怎么就开始二选一了？ 　　犹豫须臾，方才开口：“你不是说，要告诉我师尊为什么让我跟他共枕同眠？又为什么要把我关在房里吗？这里是哪儿？为什么要选？” 　　红鹤轻「切」一声并未言语。 　　——戚无深怎么样关它什么事儿？ 　　白日里的事情浮现在眼前。 　　距离朔日明明就只有一天，可是宗悟却好似一点都不着急。 　　上午用它的血捕获戚无深身上的那缕元神后，宗悟为调查清楚胳膊上来者不善的文身，便去联系了九重天，完全将情毒的事情搁置了。 　　宗悟可以不在意自己，将小徒弟摆在第一位，但它是万万不能的。 　　身为宗悟的灵宠，它自始至终关心的是，也只是一人，便是宗悟。 　　从最初跟着宗悟下凡，到目睹二人为解毒的结合，再到看着宗悟因为这个所谓的「妖」胎，而被关入囹圄，再到戚无深失忆，宗悟因为后来因情毒而纠结。 　　这一切的一切，它都看在眼里。 　　它想做这件事情很久了，让戚无深想起来，所有的事情便可迎刃而解，主人也不必再为此纠结。 　　“你选就对了，好好看看过去的你造了什么孽！”红鹤道。 　　戚无深：“……”他听见这句话就想起那晚，顿觉不妙。 　　“我不选。”少年如此说道。 　　戚无深的语气不算友善，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灵活变通是他的处事风格之一，眼下红鹤强行将他带到这里，又不说前因后果地让他选。 　　他又怎会任人摆布？ 　　“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红鹤一双绿豆大的小眼死死盯着戚无深，它本就不太喜欢戚无深，更何况，对方还这么地不识抬举。 　　说时迟那时快，倒靴般的长喙猛然向少年啄去，戚无深反手摸扇。识海中，一切皆为意识所化，道身虽封，仙骨却在，他起扇凌空一挥。 　　刺啦—— 　　密林透风，树叶作响，鸟兽惊飞，红鹤登时被甩出五六步。 　　戚无深从来都不是打不过，只是没必要打，不愿打。 　　白白是师尊的灵宠，他伤了白白，师尊不会开心，白白伤了他，师尊也不会开心。 　　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明显是对方主动找茬了。 　　“解释，或者出去。”少年收起折扇，缓步走近，向来充满笑意的脸上，此时显出凌厉气势，是少有的压迫感。 　　“没什么好解释的。”白白道，“他一直不想让你想起来的东西罢了。” 　　“嗯？”少年仿佛明白了什么。 　　“你说，师尊有事情一直不想让我想起来？”戚无深怀疑道，他想起过去，师尊的种种诡异「行为」，还有对他的奇怪态度，忽然觉得，这一切有了解释。 　　——他忘了什么，而师尊记得。 　　“是……”少年踌躇片刻，脑内灵光一闪，“是渡劫时候的回忆吗？” 　　白白未语，呼吸的气孔里倒吸一口气，心道：这可不是我说的，这是他自己猜到的。 　　由此仅剩的罪恶感消散。 　　“所以，你要先去看哪边？”白白问。 　　“……”提及石盘，上次闯入师尊识海的「不良记忆」闯入，戚无深原地彳亍片刻，道：“那茅草屋吧。” 　　“好。” 　　—— 　　与此同时，宅子另一边静室里。 　　宗悟点燃联络九重天的夕萦香，袅袅烟雾环绕静室，升腾而上，然而本应出现的身影却迟迟未至。 　　一炷香已燃烧过半，宗悟看着手中仅剩的小半截，陷入沉思。 　　——他的机会不多，仅有这一次。若是香尽无法联系到九重天那边的人，就只能等他们来联系自己了。 　　正在这时，原本散去的烟气转而逆着风的方向开始聚拢，一处缥缈亭楼缓缓显现其中。 　　白玉堆砌，重檐高耸，亭楼下一个男子金玉锦衣华服，斜靠在水边栏杆，闭目合眼，看样子还在浅眠，背景的湖光天色融为一体，宛若画卷。 　　下一秒，画面侧移，倚栏而眠的男子转成背景，金丝玄服的冷脸男子，占据了画面的大多数。 　　“尊君，”那位微微作揖，动作不大，却又确实显示出恰到好处的敬意。 　　他继而说道：“南天尊正在小憩。” 　　宗悟：“嗯。” 　　他自然是看见了的，难怪那香燃了半天没人回应。 　　宗悟想起一种民间的说法，尘域求神拜佛失灵时不灵其实是有原因的。 　　毕竟……天上一天，地下一年，若是求太近的事情，就可能遇见眼下的情况。 　　——想见的神仙正在小憩，等他醒了，要办的事情早就过去好几个月了。 　　“能把他叫醒吗？”宗悟道。 　　他根本没有那么长时间等，他指尖抓着的纸片虽然锁了那东西的元神在，但宗悟的直觉却告诉他，这样根本锁不住那东西。当务之急是调查清楚那东西的来历，才能真正做到对症下药，药到病除。 　　那东西有控制小徒弟心神的功效，若是再让那东西逃脱一次，抓捕它只会更难，更棘手的是，那藤蔓有生长的势态，谁知道，就这么放任下去，那东西触及心脏，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是危及生命，还是小徒弟会彻底被那藤蔓中的意识所控制，这一切都未可知。 　　玄服男子却摇了摇头：“天尊刚忙了一夜，才刚歇下，尊君有什么需要办的事，交给仰峰亦可。” 　　九重天上的神仙虽说可以不眠不休，但到底没人那么为难自己，宗悟也不好多说，他转而一挥手，将戚无深手臂上的青红花纹，和那东西的元神呈现在眼前。 　　宗悟又道：“帮我查这两个东西的来历，要快，不能拖延。”宗悟也不跟他客气，毕竟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稍微拖延一点，小徒弟真出事了，那是想救都不见得来得及的。 　　宗悟虽然催他快点，可是他也清楚，查阅资料有多耗费时间，亦不打算强求。 　　谁知话音刚落，对面的玄服青年却蹙起了眉心。 　　“这东西看起来像是……” 　　“像是什么？”宗悟没想到对方竟然知道。 　　“业障。” 　　“业障？” 　　一个人之所以能得道成仙靠的是累世积下的福报、功德，业障则恰恰相反，是一个人累世积下的业报、罪孽。若是寻常人为业报所累，结果是魂魄日渐衰弱，最终彻底消散。 　　若是仙人积累过多业报，后果则会是毁道堕魔，永失仙骨。 　　只是……他的徒弟他最清楚，心性纯良，就算是曾经有过走上邪路的倾向，也早就是过去的事情，已经被他拉回来不知道多少年了，他身上怎么会有业障？ 　　“敢问尊君这东西是在谁身上发现的？”玄服青年恭敬问道。 　　宗悟三言两语将这事一说，玄服青年听见「戚无深」的名字时，微微怔愣，脸上的表情不算好看，却又很快过去，继而道：“尊君，可知南天尊之前所处理的为何事？” 　　宗悟摇头，就算在九重天上，他也不会过问南天尊的事情，更何况此时他身在尘域。 　　金丝玄服男子道：“近日，南天尊彻查天界渡劫弟子名录，发现许多弟子渡劫多年未归，六界之内寻其仙骨，未有踪迹。他查到那些仙骨最终出现的地方，都在同一处，那处名为：万雀岭。” 　　万雀岭…… 　　宗悟眼神猛缩，那不正是戚无深手臂上拥有意识的那枚光球引诱他去的地方吗？ 　　仙界弟子渡劫多年未归…… 　　六界之内寻其仙骨，未有踪迹…… 　　仙力可被限制，道身可能被封，但唯有仙骨，是一个仙者之所以为仙的根本。 　　若是六界之内寻其仙骨，却寻不到，唯一的解释便是，那人已然堕仙了。 　　宗悟想起，当初他下界去寻小徒弟的时候，那时时间已有十月，若是他当时未至…… 　　小徒弟的下场岂不是…… 　　宗悟第三次忆起那孔雀妖，此时才发现当初在凡尘的事情，还有那元神，这一切的一切都比他以为的要复杂许多。 　　他仰头看向烟雾形成的虚像之中，沉声道：“仰峰，帮我查一下……” 　　然而就在这时，手上的半根残香「啪」的一声断裂，宗悟附身捡起，再想点燃，却发现所剩太短，根本无法聚拢成烟。 　　—— 　　与此同时，识海中，戚无深站在茅草屋间，眼前的陈设与之前记忆中闪过的某一幕惊人的相似。 　　就是那日他伺候师尊洗澡时，眼前闪过的场景，狭窄逼仄的茅草屋里，面前是师尊花茎般的…… 　　戚无深不敢再多想，转而朝白白道：“你想让我看什么？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红鹤伸出修长的腿在地上某处用力扒拉，不多时，几个铜钱被扒拉出来。 　　鹤爪抓住其中一枚扔进戚无深怀里，继而道：“你没印象？” 　　戚无深对着那枚铜钱摆弄几下，隐隐约约觉得这枚铜钱有些熟悉，却还是没找到什么具体的回忆。 　　“你想说什么直说可以吗？” 　　红鹤：“……” 　　它谨记着宗悟的嘱咐，它不能说宗悟不想让它说的东西，那样主人会生气。 　　但是……心念一动，妙计横生。 　　它不能说，但是没人说它演啊？ 　　“你转过去，我准备一下。”红鹤如此说道。 　　“……”虽说感觉没什么好事，戚无深还是照做了。 　　只听身后想起「砰」的一声，继而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你转过来吧。” 　　少年怔然，他记得红鹤的声音，挺高冷的、还挺傲，与现在飘入耳底的声音截然不同。 　　入耳的声音，声如泉下，清冽动听，含着几分疏离清冷，却又不让人觉得高傲有架子，简直跟师尊的声音一模一样。 　　“你这个声音是怎么回事儿啊？”戚无深说道，眼下在白白的识海里，白白可以模仿别人的声音也实属正常。 　　戚无深一边说一边回身，正在这时，“师尊”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只是……没穿衣服…… 　　作者有话说： 　　适当完形填空有助于健康OTZ 第26章 情毒（二） 　　四目对视良久， 戚无深终于缓缓开口。 　　他说：“白白，你……是不是也偷看过我师尊洗澡？”眼前的身躯和印象中的一模一样，戚无深觉得自己的怀疑很有道理。 　　然而， 话刚出口，他立即改口：“呸呸呸，没有「也」。” 　　他才不是偷看，他是光明正大地被师尊「邀请」去看。 　　戚无深照着印象中师尊的雪披， 化出一件衣衫给面前的「人」披上， 对方却丝毫不领情，还一把将雪披掀开， 赤条条地在他面前「嘚瑟」。 　　红鹤坐在床上， 按住戚无深，“迫使”对方跪在面前的茅草之间，却被少年直接拒绝。 　　少年心道：若是师尊， 他跪一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眼前的不过是宗悟的灵宠，而且……关于红鹤化成宗悟模样，还不穿衣服这件事，戚无深心中的反感和抵触， 远远超过对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什么的好奇。 　　在他心里， 师尊高高在上、不可玷污的， 白白这个样子就是在「亵渎」师尊。 　　“你搞够了没了？”少年蹙着眉， 看向红鹤。 　　对方的表情却依旧急促：“嗯？怎么样？想起来没？” 　　“你别用我师尊的脸，晃来晃去地好吗？” 　　虽然长相相同， 但眼前的人一举一动都是陌生。 　　宗悟脸上不会有那么多的表情，更不会毫无风度地揪着他的衣袖， 揪着他的脸， 左晃右晃看来看去。然而白白明显没看出戚无深这些情绪， 它靠得更近几乎把整个身子都贴在少年身上。 　　“不可能没想起来啊。”白白不解地自言自语。 　　忽而，它想起了什么，直接将两条胳膊搭在戚无深的肩膀上，两条腿也顺势盘上少年的腰，两个人都是站着的姿势，这个动作远远看去就像是「宗悟」挂在小徒弟身上。 　　“对对对，当时我在门外守着，好像就是这个姿势……”话刚出口，还未说完，便被戚无深直接打断。 　　“你搞够了没有？”同样的话，再度出口，只是这次隐隐带了怒意。在他心目中，师尊是不可替代的，眼前的冒牌货，直接踩到了戚无深的底线上。 　　他不再忍，直接将红鹤从身上甩了下去。 　　或许是求生的本能，也或许是两个人的姿势太过亲密，这一下非但没把红鹤甩下去，反而是，两个人相拥着摔到了床上。 　　“嗯——”少年闷哼一声。红鹤的身体太过「仿真」，完全再现了宗悟那种纤细的体态，刚才那一下猛撞，硌得少年生疼，与此同时，脑海里又有什么东西开始复苏。 　　“美人哥哥，我……我是不是搞疼你了……我……” 　　“闭嘴。”泉音般的清冷嗓音响起，干脆而利落，似乎完全不愿提及刚才之事。 　　继而是翻身时，衣物的窸窣响声，还有牵动了痛处的低声闷哼。 　　天、他真的好像想起了什么…… 　　只是……那些事情是真实的吗？ 　　渡……渡劫的时候吗？ 　　正在此时，只听遥远处一声「刺啦」声，红鹤脸上的表情骤变。 　　“他、他他他来了！”“什么？” 　　红鹤用力推在戚无深肩上，一改之前投怀送抱，勾肩搭背的姿态，戚无深扶着额头，还在刚才的奇怪回忆中，没有清醒，以至于干脆忘记松手。 　　吱—— 　　身后传来开门声音，还有鞋踩茅草的脚步声，戚无深下意识地回头。 　　下一秒，清冷的熟悉面容映在眼里，这次不是冒牌货，是真真切切的本尊，只是……宗悟的眼神中极其少见地写了几分惊讶。 　　戚无深意识到眼前情况的尴尬，他撑着手迅速起身，只是…… 　　现在的姿势，他压着红鹤，膝盖和腿在床下空架着根本不好发力，由于起床的动作太过急切，他努力了一下，没起来，反而更重地压在红鹤身上，压得对方直接一声闷哼。 　　戚无深：“……” 　　场面简直是太过尴尬了，他压着一个「师尊」，对方赤身裸体，还发出奇怪的响声，而另一个师尊，穿戴整齐，站在他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切。 　　……宛若被抓奸。 　　如果可以的话，他很想像之前一样直接被师尊敲晕，或者干脆迷迷糊糊睡着。 　　然而，现实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师、师尊。”戚无深连忙再次起身，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表现得毕恭毕敬，只是……语气中多少有几分心虚的味道。 　　宗悟并未说话，狭窄逼仄的茅草屋中，是令人窒息的寂静。 　　戚无深俯身看去，心中不由得有几分庆幸，他现在穿戴整齐，一会解释的时候也不至于太尴尬，只是白白就…… 　　少年微微侧头，想看看白白现在是何状态，有没有恢复原形……小孩儿也好，灵宠也罢……总之都比顶着师尊的模样要好百倍。 　　就在这时，一道澎湃强势的灵流从他侧脸划过。 　　红鹤飞速现出原形，被那道还会转弯的灵流一路追逐，茅草乱飞混着潮湿的空气，被震落的赤色羽毛缓缓飘落到戚无深面前，场面堪称…… 　　鸡飞狗跳。 　　师尊教训起「人」的模样，还……挺可怕，至少这是戚无深第一次见。 　　然而他却并不感觉害怕，甚至有些想笑，毕竟……师尊教训的不是他！ 　　戚无深心道：让你刚才化成师尊靠那么近！活该！ 　　红鹤被那灵流追得开始吱哇乱叫，只差跪地求饶。 　　“宗悟，不是啊——我什么都没说——你听我解释啊——” 　　师尊根本不听他解释。 　　看戏的心思骤起，戚无深甚至觉得，如果有盘瓜子就更好了。 　　那样的话，他能看全程，整整一天，不、三天。 　　下一秒，少年忽然意识到什么。现在的情况，是在识海里啊。 　　识海，什么意思？那意味着他想要盘瓜子，还不是想想就得了？ 　　如此想到，少年微微凝神，一把瓜子出现在手上，正要张嘴去磕，忽而—— 　　红鹤调转方向，猛然朝他俯冲而来，戚无深本来坐在床边，为了躲那傻鸟，他侧着身朝旁边滚去，谁知那鸟纯纯地拖他下水的节奏，落地的瞬间立即化成小孩模样，扯着他的衣襟躲在他身后，继而开始疯狂甩锅。 　　“宗悟，不是我啊，我什么都没干，全是他让的！” 　　戚无深：“……”他拎起白白的衣襟，只想问：我不就是想磕个瓜子儿看戏吗？招你惹你了？ 　　然而，话未出口，宗悟便停在了他的面前…… 　　师尊在他心里的优先级一直很高，戚无深下意识地开口解释：“师尊，我没……” 　　话未出口，却见宗悟已然收了招。 　　师尊站在他面前，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 　　那眼神的内容极其复杂，最难以理解的是，戚无深竟在那视线中读出了几分惋惜，与恨铁不成钢。 　　“不用解释了，先出去。”宗悟淡淡道，随即，他一挥手识海敞开，三人都被拖了出去。 　　戚无深：“……” 　　—— 　　戚无深回到现世的时候，房间内，白白已经没了踪影，只剩他与师尊二人。 　　视线的余光瞥向窗外，落日投下余晖，山鸟归巢，已然到了黄昏。 　　荒诞却又忙碌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戚无深此时方才想起……今夜师尊要他在这屋里同床共眠，而他一直在寻找机会让师尊收回成命。 　　眼下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师尊……”少年开口，刚想说话，下一秒，一具温热的身体枕上了他的肩膀，靠在他的怀里。 　　“累了。”宗悟如此说道，便合上了眼。 　　不多时，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宗悟就这么在小徒弟的怀里沉沉睡去。 　　怀里是软玉温香，戚无深却望着眼前的雕花床顶微微出神。 　　“累”似乎从头到尾都不是一个属于宗悟的字眼，身为曜阳宗尊君，九重天上的神君，别人可以说累，说想要休息，但是宗悟不能。 　　师尊本就沉默寡言，对自己的情绪更是鲜少提及，戚无深甚至怀疑过师尊是不是木头人，他对一切的一切都带着几分疏离。 　　但现在看来，他觉得自己错了。师尊当然是有情绪和感受的，只是经常被忽视罢了。 　　也正因如此，师尊的这声「累了」让戚无深微微动容。 　　过去都是师尊护着他，某些时候，是不是也可以稍微调换一下了呢？就比如现在？ 　　这宅子里的床都不算小，一张床上挤两个人，其实绰绰有余。 　　此时，宗悟靠在他身上，但其实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近，只是浅浅地搭着。 　　少年搂着师尊的腰，让他稍微靠向自己，又将宗悟的脑袋往他的肩头稍稍移动。那里的肉更厚实些，这么枕着也应该更舒服。 　　期间，戚无深还不小心碰到了师尊的胯骨。 　　师尊实在是太瘦了。 　　他的心底默默地升起一丝心疼和怜悯。 　　——那是一种不应该放在他强大如此的师尊身上的感情。 　　少年浅浅叹一口气，这么折腾一天，他也觉得有些累了，还不只是一点儿。 　　他单手将昨日刚晒过的被子掀起来，盖到两个人身上，另一只手臂也通过被子压在宗悟腰间，并反扣在师尊身后。 　　那是一种害怕怀里的人不小心翻身摔下床去的保护姿态。少年拥着师尊，没有多久也合上了眼，两人就这么同床共枕，小憩些许。 　　—— 　　“吃饭了！”戚无深被一声惊天巨响吵醒，他猛地从床上坐起，继而对上一双惺忪的睡眼。 　　“醒了？”宗悟也刚刚被那声音吵醒，他揉着眼睛看向小徒弟。 　　四目相对，师尊的一头青丝散乱，眼尾被揉得有些泛红，平日里整整齐齐的衣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锁骨下大面积白净的皮肤露了出来。 　　——没有戚无深熟悉的清冷，却多了几分与师尊不相匹配的懵懂和茫然。 　　“师尊，您也醒啦？”戚无深将被枕得微微发麻的手臂藏在身后，垂着头问道。 　　宗悟闷哼一声以示回应，还是没睡醒样子。 　　这时，门外的呼唤又响了起来。 　　“戚无深——你人呢——该吃饭了——”嵇盛破锣一样的嗓音吵得人心发慌，他哐当哐当砸着对面的门，然而，并没有人回复。 　　“奇怪，人呢？”嵇盛纳闷道。 　　正在这时，身后的门打开了。 　　“这儿呢。”少年挑挑下巴朝好友喊道。 　　“你怎么在这儿啊？到吃饭的时间了，你再不去饭凉了，可没人给你热菜。”嵇盛叉着腰，气鼓鼓地走向戚无深，就在这时，素白身影从少年身后闪现。 　　“尊君。”嵇盛俯身作揖，视线却还是在好友身上停留。 　　他总感觉今日的好友和往日不太相同，但说哪儿不太相同，他好像一时半会还没看出来。 　　忽而，视线转到戚无深腰上，靛蓝色短褐上却奇怪地挂条素白腰带。 　　再看尊君，一身素白衣衫，与平日无别，只是……这一身衣服怎么看起来满是褶皱，还松松垮垮？尊君肚子里的孩子按理来说还没那么大月份，倒也不至于显怀显得这么明显吧？ 　　嵇盛的视线在戚无深腰间挂着的腰带，和宗悟松松垮垮的素白衣衫间徘徊，下一秒，他忽而意识到了什么。 　　“那个，兄弟，你想去吃饭就吃，不想去吃饭，就回头自己吃啊，我……我先去刷碗了！”话音刚落，嵇盛迅速闪开。 　　“什么毛病？怎么跑得这么快？”少年看着好友的背影，如是说道，语气极其奇怪。 　　“师尊，那我们去吃饭？”戚无深朝宗悟道。 　　“我不吃了。”宗悟摇摇头，他想起那东西的元神还在身上，刚才太累睡过去，现在还是得赶紧查看。更何况，他本来就辟谷不食，那一餐饭，对他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好。”戚无深接起话茬。 　　“那师尊稍等，我把吃的拿回房来。”他如是说道，脑海中闪过的则是师尊纤细的腰肢。 　　宗悟：“……” 　　他好像说的是自己不吃了。 　　—— 　　在师尊那声「累」之前，戚无深想的都是如何让师尊收回同床共枕的师命，但现在心底的想法却变了。 　　——为什么要离开呢？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心底又没有鬼，不过是同床共枕罢了。 　　比起同床共枕，他忽然意识到，现在更关键的事情是，他得好好照顾师尊。 　　脑海中回忆起这几日看的闲书，再过一个月师尊的肚子就会逐渐开始显怀，师尊现在这么瘦，等肚子渐渐长大，又要给孩子分去营养，他担心师尊的身子支撑不住。 　　——戚无深没见过别的男人怀崽，师尊这是头一份，他所想的也全是根据书上猜测，少年对待自己的事情虽然粗心大意，但对待师尊的事儿，总还是有备无患的好。 　　他如此想到，不多时，已经来到厨房。 　　“小竹，我又看到不该看的了……要不然，你还是学学怎么抠眼睛吧……” 　　戚无深：“……”每次他到一个地方，总都是以好友的哀嚎开始，他真不懂，有什么不该看的？ 　　“你少心思龌龊了。”戚无深摇着折扇，用扇骨在好友脑瓜子上轻敲。“我和师尊的关系纯洁得就像你跟你哥一样，那是亲情，是师生情，懂不懂？” 　　嵇盛：“……” 　　他申辩道：“你看我哥对我有情吗？整天就喊打喊杀的，我早八百年就断了跟我哥好好相处的念头了。” 　　然而……根本没用！他断了跟嵇远和平共处的念头，可是嵇远没断严格要求他的念头。 　　“你哥那是想让你接他的衣钵，那是把你当继承人培养呢。”戚无深劝慰道。 　　“是啊。”提起自己的事情，嵇盛又有点惆怅。 　　他有些郁闷地蹲在水缸前，双手托着下巴绝望道：“你说，嵇家那么多小辈，我哥怎么偏偏就揪着我不放呢？我根本就不是那块料，随便找个人都比我合适。” 　　小竹进去厨房装饭，戚无深看他还得一会儿，便也学着好友的模样，蹲在他身边。 　　“你是不是那块料是你的事儿，你哥觉得你是不是那块料，是你哥的事。” 　　嵇盛：“……” 　　“我真是谢谢你了。” 　　他丝毫没有被安慰到的感觉。 　　又道：“其实，我还挺羡慕你的，至少你师尊不会逼你去做你不想的事。” 　　戚无深托着下巴，没有接话，他相信，如果他说出「他觉得师尊天下第一好」的话，好友的心情只会更差。 　　“哎——”嵇盛叹一口气，他忽而想起什么，指了指戚无深腰间的六壬罗盘道，“所以，那两个东西怎么搞了？” 　　戚无深不想提师尊给小鬼安排去处的事儿。 　　他敲了敲罗盘中央：“那大鬼死了应该也没几天，过一阵子，遇见冥河幽府的人，把他的魂魄交出去，保证他不变成什么厉鬼出去作乱就好了。” 　　“你以为冥河幽府的人像你说的想碰到就能碰到吗？那得是遇见哪里有死人，才能碰见。” 　　顿了顿又道：“就算是有死人也可能碰不到。” 　　毕竟人死之后，魂魄游离，冥河幽府的人，追寻的是魂魄，并非尸身。 　　戚无深知道他说得对，却还是没有放弃，忽而视线瞥到某处，他想到了什么，只感觉脑内一机灵。 　　“咦？今天是什么日子？”戚无深的视线指了指水缸里，丛云掩盖下，时隐时现的残月，继而道：“是不是快到朔日了？” 　　“是啊，明天就是朔日。” 　　“那这不就来了。”少年晃晃指尖的罗盘。 　　“每月朔日，阴气昌炽，肯定会有趁机逃出来的小鬼，到时候冥河幽府的人势必会外出追击，这不就遇见了吗？” 　　“你说得倒是简单，但问题是，你知道那小鬼的魂魄会逃到哪里去吗？照我看，与其等着小鬼的魂魄趁着朔日跑出来，还不如直接把那大鬼的魂魄放出来，就在这儿守株待兔，看看冥河幽府的人什么时候能找来。” 　　戚无深：“等他们找来，倒不如撞大运的可能性大一点。” 　　九重天之上，冥河幽府基本等于「效率低下，天天犯错」的存在。 　　二者虽然都为仙界领域，但所处的职能却大相径庭。 　　尘域的说法往往是，九重天管「生」，冥河幽府管「死」。其实这说法根本就不准确，九重天分天阙、人府、地垣三部分，所辖的事务众多，从日月星辰、到河流湖泊，气象变化，但他们独独不管「生」。 　　什么朝代更迭、兵戎之争，那是天道运行、自然规律，不归属任何一方控制。九重天能做不过是，平息怨鬼妖邪，这种天道运行外的异象罢了。 　　而冥河幽府则与他们恰恰相反。 　　尘域千千生灵，从人、到动物、甚至还有下界渡劫的神仙，均需他们管理，其范围之大，职责之多，与九重天不可同日而语，但也正是因为这样，工作疏漏就成了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什么魂魄找不到了，怨鬼跑出去，这种事情时而有之，不可避免。 　　但若是怨鬼，还有没收到的魂儿，酿成祸患，又会把麻烦交还给九重天上。 　　也正因如此，冥河幽府那群人在九重天上仙者的口中，一直都是「麻烦制造机」。更有人断然：冥河幽府的人工作稍微用心一点，九重天要收的篓子，至少对半砍。 　　这些戚无深都清楚，但是他很明显是想到了更好的法子。 　　“当然不是等那群小鬼随便跑了。”戚无深顿了顿又道，“或许，你没有想过，有一个地方是所有鬼魂逃出来的第一站。” 　　“你是说……” 　　二人异口同声：“坟地。” 　　明晚去趟坟地便能将那大鬼的魂魄送出去，少年的计划清清楚楚，他唯独不知道的是：明晚也是宗悟情毒发作的日子。 　　—— 　　与此同时，房间里。 　　宗悟提前布好阵法，他拿出那枚沾着红鹤血液的纸片，准备将存起来的元神放出，然而指尖金光流转，纸片却丝毫没有反应。 　　——果然正如他所想的，那个东西又一次地逃脱了。 　　可这事又奇怪，如果那光球是什么东西的元神，怎么可能会这么容易逃脱，可是……如果那个东西不是元神的话，又怎么会被红鹤的血吸引和控制？ 　　宗悟想起昨日金丝玄服男子的话。 　　“是业障。” 　　……业障吗？如果戚无深胳膊上的那个东西当真是业障的话，那光球又跟业障有什么关系？由业障而生、还是业障刚好提供它生长所需的邪念？ 　　宗悟当然不希望是前者，那种恶心的东西，最好跟小徒弟没有半点关系。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哐啷哐啷的声响。 　　宗悟起身，他本以为是小徒弟回来了，然而，问了一句，却没有人回复。 　　“呜——呜——” 　　夜里起风了，如同有人在轻声哭泣。 　　宗悟随手裹了件衣服在身上，出门查看那「哐啷」响声的来源。 　　然而，刚一开门，那声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故意引诱他出来一样。 　　宗悟眉心轻轻拢起，正欲用灵力搜寻，此时，随风而摆的苍郁树影间，一个身影极速闪过。 　　隐约之中，他看见一条拖曳着极长的尾巴。 　　就像是……孔雀。 　　作者有话说： 　　7号的更新也会在0点。 　　8号会稍微晚点，22点左右。 　　之后会回归18点左右的常态更新。 　　抱住小可爱们—— 　　感谢在2022-06-02 12：38：52-2022-06-05 23：30：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沙拉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 5瓶；沙拉酱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情毒（三） 　　纤细的身影从屋顶一跃而出， 窸窸窣窣的枝叶颤动，伴随着极轻的衣物摩擦声。 　　宗悟立于枝头，朝四野远望， 月光黯淡，周围起了雾气，场景变得模糊，他却并未寻到那东西的踪影。 　　简单掐诀， 追寻而去， 数息过去，依旧没有回应。 　　这时， 一阵奇异的骚臭味从某处传来。 　　宗悟吸了吸鼻子， 他隐隐觉得那气味很熟悉。 　　思忖片刻，脑海中灵光闪现，一段记忆闪过， 宗悟忆起那味道的来源，孔雀的骚臭味。 　　那是小徒弟渡劫的最后一世，转生成名为「叶七」的少年，而他， 私自下凡， 暗中保护， 成了小徒弟口中的「大美人哥哥」。 　　原本一切都正常， 按理来说，这一世戚无深可以复归九重天。 　　可是， 一夕之间，变故丛生。 　　——不知从何而来的孔雀妖屠了整个村子的人， 包括叶七的父母、亲人和朋友。 　　一个一个地虐杀， 却独独不杀他， 还用下作的方法「作弄式地」挑衅少年去妖界报仇。 　　“不许去。”绯红衣衫的神君举剑拦住少年，清冷眉目之间隐着几分焦愁。 　　他不知那群孔雀妖是何心思，只知道少年若是怀着怨恨死去，渡劫定然无法成功。 　　手中的剑拦在二人之间，宗悟沉声道：“冷静一下，你根本没有能力自保，若是去了，非但不能报仇，还会白白牺牲性命。” 　　他一边劝，一边缓缓落下剑，走近红着眼的少年。 　　宗悟用他能用最软的声音，轻声安抚，试图平息少年眼中的恨意与愤怒。然而，他也清楚这安抚的无力。 　　村里的水井被染红，那些茅草房也都沾染了血色，此时此刻，他们脚下和身后都是尸体。人压人、人挤人，他们绝望地伸出手拼命呼救，奋力地向外爬，想离开这人间地狱，生命却最终定格在极致的恐惧。 　　“冷静？我怎么冷静？！”少年红着眼，满身鲜血，发丝散乱，破旧的衣衫上全是破洞，线头凌乱，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完整的布料。 　　“那些怪物杀了我的父母，屠了全村，我身后，整整一百三十七人，他们就这么被那群怪物活活折磨，叫我怎么冷静？” 　　叶七深吸一口气，面前的人，是他所珍视的大美人哥哥。 　　他不愿意吓到对方，然而，微微垂眸，视线的余光又瞥到了脚下，那里躺着一个五六多岁的孩童，被种田用的耙子贯穿身体，肝肠外溢，眼睛大大地睁着，死不瞑目。 　　强装的理智顷刻崩塌，少年的情绪再次激动，不仅是那小孩，周围密密麻麻的尸体，脸上的表情无一不是痛苦至极。 　　他掩面而泣，无力地倒于血泊之中。 　　“凌、迟、强、暴、屠杀，当着我的面，整整一百三十七人，就这么死在我的面前，而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饶是最缺情少爱的人，看见眼前的场景也为之动容。 　　宗悟也看向叶七的脚下，那个孩童，他虽然不记得名字，但他清楚地记得，那孩子笑着问他吃不吃糖的场景。 　　曾经那么鲜活的生命，现在却只是一具冷冰冰的尸身。 　　宗悟他不知道说什么，无情似他亦有酸涩。 　　叶七的父母、玩伴、乃至整个村的村民，一夕之间，少年失去了一切。 　　“我拦不住你。”宗悟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是私自下凡，没有牒文玉笏，使用不了仙法，更何况他也没有立场去拦。 　　——那些孔雀妖确实该死。 　　只是…… 　　宗悟自然清楚这些，他顿了顿却又道：“但是我必须拦你。” 　　“为什么？”少年缓缓站起身。 　　仇恨灼烧了全部理智，那份仇恨从突如其来的妖物，蔓延到眼前阻拦他报仇的人身上。 　　他拔出直插在孩童身体里耙子，摆出攻击姿势。他要复仇，拦着他复仇的便是敌人。 　　若是寻常妖邪伤人，大可交由九重天处理，宗悟可以劝「叶七」相信上天。但神仙渡劫路上所遇之事，皆为「天道」所控。 　　换句话说，经历这些都是小徒弟的命，就算有妖邪牵扯，也是道法自然，亦无人会为他伸张正义，甚至除了他、根本无人在意。 　　此时此刻，宗悟终于知道，小徒弟将近三百年都没有渡劫成功，究竟是什么原因了。所谓的渡劫，再历其平生之痛，经其考验而不毁道堕魔，方为成功。 　　就是说，所有没彻底放下的痛苦，小徒弟都要经历一遍。 　　刚飞升之时，小徒弟险些走火入魔，却被他救回走出心魔。那时，他以为飞升前的不平，少年已然放下，但现在看来，却是他错了。 　　只是……这一切的一切宗悟都无法解释。 　　说什么渡劫、天道，叶七无法理解，他知道并且清楚的全部事情就是：此时此地此刻，那群东西屠杀了他的亲人朋友，他要报仇。 　　“没有为什么。”宗悟彻底放下半举着的剑。 　　他停顿片刻，深吸一口气，说出他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要报仇可以，但是不许动手。” 　　手不染尘的神君拉住少年，坚定道：“我帮你杀。” 　　叶七不能仇恨这个世界，不能毁道背心。 　　但他愿意手染鲜血，只为他平安无虞。 　　—— 　　宗悟揉揉眉心，让那些恼人的回忆从脑海中清除。 　　这时，鸟鸣声从地面响起。 　　他向下俯瞰，宅子的某处，一簇绿色小点儿正在闪动，那些光点从高处向下看去，就像是无数双绿莹莹的眼睛。 　　宗悟微微蹙眉，纵身一跃，从枝头回到地面。 　　他循着方才看见的方向，朝那处走去。 　　夜里，雾气好像又重了一些。 　　抬头望望头顶残月。 　　——朔月将至，阴气加重再正常不过，只是……对方究竟是故意掐着这个时间点动手，还是……巧合？ 　　雾气好像又加重了，宗悟踏出脚，忽而觉得脚下踩中了什么，是柔软的触感。 　　他低下头，正在这时，声音从耳边响起。 　　“宗悟，万雀岭……你、要去万雀岭找我……找我……” 　　与此同时，宗悟看清脚下的东西。 　　——修长的脖颈无力地垂下，明艳的尾羽被血污染脏，头顶的翠绿羽冠耷拉着，并且扭成奇怪的方向。 　　……尸体……全是尸体…… 　　他脚下踩着一具，血水从那处蔓延，而后是堆积成山的孔雀尸体，青蓝色的羽毛，在惨淡月色下反射出微光。 　　本就是极度美艳的生物，就连死状也是凄美异常。 　　宗悟：“……” 　　他终于知道那个光球去哪里了。 　　那东西能读取他的记忆，只是……很明显，加入了自己的异想。 　　因为，他根本就不可能采取，这种明显带着「虐杀」味道的处决方式。 　　宗悟指尖金光闪现，化作短刃划向手腕位置，正在这时—— 　　“师尊，您在看什么？”身后，清亮的少年嗓音响起。 　　宗悟收起指尖灵力，回头看向小徒弟，眼中迷雾迅速散去。 　　再看他所在之处，还是下榻的庭院。 　　此时此刻，他正站在院落中那盆造型奇特的盆栽前。 　　“没事。”宗悟摇摇头，单手掐诀彻底驱散幻觉。 　　又朝小徒弟道，“卜算占星而已。” 　　戚无深：“……” 　　他确认似地抬头看看天，今夜星月黯淡，还有层云掩映，更何况……师尊刚刚分明是平视的！ 　　这谎言也实在太拙劣了吧？ 　　“先进屋吧。”宗悟指了指少年手中饭菜，浅声说道。 　　—— 　　二人进了屋，戚无深将热好的饭菜，摆在桌上。 　　菜色不算复杂，三菜一汤，而且都是素菜。他怕师尊吃不饱，又拿了些下饭的小菜，以及从隔壁岱醉村村民自制的农家酱摆在面前。 　　宗悟静静地看着他做这一切，时不时地上手帮忙，二人坐定。 　　戚无深夹一筷子菜，放进师尊碗里，又分了一碗汤放在宗悟面前。 　　“不用管我。”宗悟浅声道。 　　他注意到那些饭菜都被堆在距离他近的这一边，按理来说，小徒弟应该是知道他可以辟谷不食的，现在怎么像逼着他吃饭一样？ 　　“你也吃。”宗悟恹恹地将菜肴推向离小徒弟近的那一边。真的不是他不想吃，实在是吃不下。 　　随着胎儿长大，这段时间孕吐的反应虽然稍稍好转了，但吃太多东西还是会觉得肠胃不适。 　　看见那些卖相还算不错的菜式，他只感觉油腻得很，难以下咽。 　　“师尊，是不想吃？还是不饿？”戚无深问道，他尝了一筷子菜，味道虽然不如他做的好吃，却也还凑合，是可以下咽的程度。 　　宗悟摇摇头，指尖轻抚在肚子上，虽说这宅子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他怀崽了，他也清楚这些人都知道，但是他就是没办法谈及这个孩子。尤其是在小徒弟面前。 　　戚无深心领神会，懂得师尊这是孕期反应。 　　只不过，孕吐之类的反应比较明显，他可以清楚察觉。但像恶心反胃这种情况，只有师尊自己知道，若是师尊不说，他也只能靠猜。 　　“那师尊有什么喜欢吃的或者想吃的吗？您现在怀着孩子，将来孩子长大了，会从您身上汲取养分，就算是为了孩子，您也得……多吃点。” 　　比起宗悟的说不出口，戚无深明显淡定多了，虽说提及后面句为了「孩子」的时候，有微微的异样感，但能让师尊多吃点，养好身体，这比什么都重要。 　　宗悟却有些无法开口，他发现了，小徒弟现在是真的拿他肚子里的孩子当成弟弟照顾了。 　　若是如此的话……他怎么感觉明天朔日要做的事情，难度又增加了呢？ 　　宗悟揉揉眉心，刚刚他发现那个光球跑到他身体里去了，现在反而觉得心下放松。 　　按照九重天的效率，下来找到他们应该还要不短的一段时间，现在看来，对付那个东西可以暂时放到第二位，对于他来说，最关键的就是要应对明日情毒发作的事情。 　　宗悟如此想到，忽而心生一计。 　　“你喂我吧。”他浅声道。 　　正是之前勾引小徒弟的大计。 　　戚无深手中的碗筷一抖，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听错了……或者眼前这个师尊，又是白白化成的，故意来耍他玩的。 　　宗悟眼疾手快，按住戚无深的手，及时保护了险些掉下去的碗筷，又道：“最近容易累，没什么力气。” 　　戚无深：“……”他感觉师尊刚才按着他手的时候，还挺有力气的啊。 　　话虽如此，他还是拿起碗筷，夹了一片菜叶，又沾了些酱，喂进宗悟嘴里。 　　饭菜入口，口感温热，不大不小，刚好够一口包裹。饶是如此，因为孕期反应，宗悟还是觉得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他只得强迫自己咽下，同时警醒自己：他不是在吃饭，他是在「勾引」小徒弟，为了明天的事儿。 　　宗悟咽下一口汤，一块青椒卡在喉咙里，辣得他一下咳出声来。 　　戚无深连连道歉，他舀汤的时候，没太注意，应该是鸡蛋包裹着青椒，这才没看见。 　　“师尊，不好意思啊。”少年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巾帕，在宗悟唇间轻拭。 　　宗悟摇摇头，表示并不在意。 　　虽说是勾引，但他也不知道他这勾引人的法子有没有用，毕竟他没有经验。 　　他从「白白」叼来的闲书中看见，那些恋爱中的男男女女，总是喜欢做什么事情都靠在一起，要不然就是，明明可以自己做的事情，非要对方帮忙。 　　虽然不理解，他却还是做了。 　　只是……他总觉得这勾引的法子，他好像是个残疾人一样，什么都需要人照顾。 　　“还是我自己来吧。”宗悟最终还是没忍住，他接过勺子，又让了让手，朝戚无深道：“你也快吃。” 　　“嗯。”少年点点头，下筷的速度却很「矜持」。 　　小竹和嵇盛已经吃完了，原本只准备了三个人的菜，现在却要四个人吃，分量其实不太够。他稍微饿一饿，可以再自己给自己开小灶，但师尊肯定不能，如此想到，方才放慢速度。 　　宗悟也注意到小徒弟下筷的速度不是很快，他却不知其中原因，只以为是饭菜不合小徒弟的胃口。 　　“你喜欢吃什么？” 　　继续勾引大计的时候，他还没忘记再稍微多了解了解小徒弟，避免把小徒弟彻彻底底当成工具人的尴尬。 　　“吃的东西吗？”戚无深抓抓脑袋，似乎在回忆，他想了片刻，才道：“我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喜欢吃的东西，小时候，我父亲管得严，若是被他发现我不吃什么东西，就会专挑那个东西喂给我吃，一直吃一直吃，吃到我不再讨厌为止。” 　　戚无深说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丝毫没有对父亲的怨恨，只是陈述着事实，语气之中还有几分难以察觉的「怀念」。 　　宗悟垂眸，落下筷子，许久才重新抬起。 　　“你父亲是个好人。”他一字一顿说道。 　　“嗯……” 　　戚无深并不觉得他爹是好还是坏。 　　毕竟严格也好，强迫他做不喜欢的事情也好，那些已经过去很久了，久到他的记忆已经开始模糊，可能师尊不提，再过个几百年，他便再也不会忆起。 　　少年抽了一下鼻子，脸上扯出并不好看的笑容。 　　“这些都是我很小很小时候的事儿了，后来，他卸了职，不搞那些舞刀弄枪的把戏，书读得多了，性子也收敛很多，对人对事儿，不像以前那样强求，我们一大家子日子都宽松了许多。” 　　“嗯。”宗悟点点头，这些他也都是「看见」过的。 　　因为提到些往事，房间内的氛围稍稍沉静下来，两个人都举着筷子，低垂眼眸，没人吃菜，甚至没人说话。 　　又沉默了良久，宗悟先开口说话。 　　“喝点儿吗？”他问。 　　戚无深以为师尊是想喝汤，用汤勺将自己碗里的汤盛去一下给师尊，宗悟却摆摆手。 　　“不是这个，我说喝酒。” 　　戚无深：“……” 　　他确实买酒了，不过是背着嵇盛买的，只有几小壶，都是烈酒，被他偷偷埋在院子里那几个废弃的花盆中。 　　九重天上，虽然可以饮酒，但过量饮酒会让人意识散乱，心智不坚，被认为是毁道造业的开始，所以那些高门大家都是有禁止饮酒的规定的。 　　这也是戚无深背着嵇盛的原因之一，当然，另一个原因是，好东西当然要……自己享用。据他所知，嵇盛也是背着他买了不少小玩意儿的。 　　戚无深有些不确定，师尊是真的想喝酒，还是在诈他。 　　踌躇片刻，他忽而想起，师尊好像从来没明着提过「禁止饮酒」的要求。 　　其实并不仅仅是禁止饮酒，师尊沉默寡言，连要求都提得很少。 　　大多数时候，戚无深都是按照别人家师尊的要求，以及师尊「守礼」的印象，去「揣度」宗悟的意思的。 　　难道……是他错了？ 　　“师尊，怎么突然想喝酒了？”戚无深还是决定先按兵不动，试探一下，他不能轻易把自己的底线交出去。 　　——他再敬师尊、爱师尊，摸鱼划水吃喝玩乐的底线还是要站住的。 　　“没事，就是想喝了。”宗悟又道，“前些日子翻书，看见尘域有「借酒消愁」的说法，想看看是不是真的。” 　　他没说实话。 　　其实他是看小徒弟心情好像不太好，又不知道怎么安慰，这才提出要不要喝酒的。 　　当然，除此之外宗悟还有另一重考量。 　　那就是，那些话本里面好像经常有「喝酒助兴」之类的桥段。 　　戚无深没提酒的事情，转而抓住了他以为的重点。 　　“师尊有愁的事情？”少年如此问道。 　　师尊缺情少爱，从之前听到师尊累，到现在发现师尊可能愁，戚无深只觉得他以前真的是太不了解师尊了。 　　莫名地感觉亏欠，与此同时，他又觉得这似乎是一件好事。 　　能发现过去的不了解，就意味着可以补救，眼前的情况不是也意味着他们师徒间的关系，又要更亲近一步了呢。 　　宗悟摇摇头。 　　他根本不知道愁是什么感觉。 　　发现小徒弟渡劫可能遇见问题的时候，他没愁过就直接偷跑下去，查看情况了。 　　发现自己怀孕、被关到天阙寒冰域的时候，他也没愁过，反正怀了就怀了，他也没有过打掉的想法。 　　宗悟的感情向来就不多，唯一的感情，诸如不忍啊、怜惜啊、或者是反感啊，全都用在小徒弟身上了，别人也不配。 　　戚无深却有些纳闷，师尊刚说想试试「借酒消愁」是不是真的，可是等他问师尊有什么「愁」的时候，师尊又摇头了。 　　少年有些茫然，他刚想继续问下去，却见宗悟单手扶着肚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宗悟抬起头看向他。 　　转而道：“是啊，有愁事。” 　　戚无深：“……” 　　他哪里知道师尊之所以点头，是因为宗悟发现，摇头的话，还得解释为什么要喝酒。好像算来算去，说自己有愁的事情，更轻松一点儿。 　　只是，宗悟这样出口而后修改的模样，看在戚无深眼里却成了师尊有顾虑！不仅如此，还是跟腹中孩子有关的顾虑。 　　看着自己向来「守礼」且「一心修道」的师尊为了这个孩子而惆怅，戚无深悟了。 　　他脑海中只有七个大字。 　　——孩子他爹，不得好死。 　　“师尊，您能给我讲讲孩子的事吗？” 　　戚无深本是不敢问的，但现在是为师尊排忧解难，他心甘情愿。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5 23：30：40-2022-06-07 00：12：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呱嘎嘎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情毒（四） 　　宗悟：“……” 　　小徒弟让自己讲讲情毒的事情， 这个他还真不知道怎么讲。 　　实话实说肯定是不能了，那…… 　　“没什么好讲的。”宗悟淡淡道。 　　“那讲讲孩子他爹呢？” 　　“死了。” 　　戚无深：“……” 　　他总感觉，戳到了什么师尊的痛处。 　　眼下的情景不好再问， 好像确实适合喝两杯。 　　——或许，不只是两杯，怎么也得来一壶。 　　“师尊，您等我一下。”少年起身朝门外的盆栽走去， 然而刚走了几步。 　　啪嗒—— 　　一个湿哒哒的东西落在少年脑门上， 戚无深一抹，感觉有股子腥臭味道涌来， 月光黯淡， 看不清楚落在那里的是什么。 　　他胡乱在花盆边缘抹了两把，挖出酒。朝屋内走去。 　　“师尊。” 　　“你头上的是什么？”宗悟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他起身朝戚无深走来， 直接撩起少年的刘海，把他压在门上。 　　“师、师尊。” 　　戚无深紧张得不太敢动，明明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又…… 　　只见宗悟拿起桌上的巾帕，在少年头顶一揩， 他继而将巾帕放在鼻子下面一闻。 　　戚无深却有些怔愣， 因为他看见， 那巾帕上一块鲜艳的红色。 　　他方才还以为是什么飞鸟空投下来的粪便， 现在看来，却似乎更像是……血。 　　戚无深下意识地摸摸额头， 却被宗悟叫住。 　　“被动。”师尊脸色沉沉，牵住戚无深的手， 叫他躺到床上。 　　“床？”少年有些怔愣却还是照做。 　　宗悟坐在床边， 指尖灵光一闪， 轻点在戚无深额头。 　　少年只感觉有什么东西被从脑袋瓜子里面扯了出来，先是微微的胀痛，继而是东西被抽出的释然。 　　“师尊，这是什么？”戚无深从床上爬起来，看向宗悟指尖的东西。 　　那是一条黑灰色的长虫，就像是蚯蚓，只是两边更为尖细，身上的环节更多。 　　它没有脚，整个身体却在拼命地扭动，就像是随时会钻到人的肉里一样。 　　戚无深浑身发麻，想到那个东西竟是从他脑袋里取出来的，只感觉后怕。 　　宗悟不语，他手下用力，那黑灰色长虫瞬间化作一道烟雾，弥散在空气之中。 　　——不是活物，竟是什么妖邪。 　　“是妖族用来探信的一种小玩意，样子虽然可怕，但若是及时发现，对人没有伤害。” 　　戚无深后怕道：“师尊，您确定就这一只吗？我脑子里面……不会还有吧？” 　　想到他身体内蠕动了一团又一团极度恶心的小虫，戚无深就觉得反胃，恨不得把刚才吃进去的东西全部都吐出来。 　　宗悟却摇了摇头：“这东西寿命极短，倘若没被我揪出来也活不过一炷香。” 　　戚无深松了一口气。 　　宗悟又补充道：“虽然活不过一炷香，但是它会繁育，若是没有及时发现，一只虫子，可是生出无数小虫，最后会把脑子整个掏空据为己有。” 　　戚无深：“……” 　　他现在很希望时间能回到上一秒，让他把刚刚听到的事情忘记。 　　“师尊、那……”他提了提手上的酒，问道，“那师尊，这酒还喝吗？” 　　然而他话刚出口，却见宗悟已然开始整理衣衫，朝门外走去。 　　戚无深知师尊定是要调查那东西的来历，他便也跟着走出门去，谁知，刚走了几步，宗悟却猛然回身。 　　鼻尖险些再次相撞，所幸戚无深反应的急刹住车。 　　没撞上，却成了鼻尖相贴的姿势。 　　少年的心扑通扑通直跳，此时他们的距离近到可以感应到师尊的鼻息，搔在脸上痒痒的。 　　他立马微微后退一步，拉开与师尊间的距离。 　　宗悟继而道：“你不去，我自己去。” 　　戚无深：“……” 　　他理智上知道师尊说的没错，他现在不能使用灵力，出去的唯一作用就是拖后腿，可是话虽如此，他还是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师尊，您说的妖物，是孔雀妖吗？”少年还是说出心头的疑惑。 　　他想起昨日的事情，觉得师尊不带他的原因，除了他不能使用灵力，还跟那孔雀妖有关。 　　——说不定师尊现在就是去私会那孔雀妖才瞒着他的。 　　宗悟足下一顿，并未立刻回话，这反应却恰巧坐实了，他口中的妖物就是孔雀妖的事实。 　　戚无深本就玲珑心思，这一下自然是看懂了。 　　“您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跟那孔雀妖有关？”他又问。 　　这是宗悟的私事，若是放在过去，他定然会因为越矩而不敢询问，但是经过下凡这阵子的事情，他只觉得师尊不再是往日高高在上的样子，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也比之前短了不少，于是乎，一些原本说不出口的话，顺其自然地出口了。 　　宗悟未答。 　　孩子肯定不是那孔雀妖的，但是又不能说跟那孔雀妖毫无关系，毕竟……如果不是去收拾那群孔雀妖的时候，不慎中了情毒，又怎么会有这个孩子？ 　　“你不要瞎想……”宗悟淡淡。 　　与此同时，他主动牵起小徒弟的手，安抚似的在他唇瓣上落下了一个吻。 　　戚无深怔然。 　　师尊这是什么意思？ 　　叫他不要瞎想，还用……亲吻的方式安抚他。 　　接吻诶。 　　这、这是师徒之间该做的事儿吗？ 　　还是说…… 　　“师尊，您注意安全。”戚无深如此说道，看着宗悟出了门。 　　本来到这里还一切正常，只是…… 　　师尊为什么要在离开的时候，在门上用灵力落一道锁？ 　　他就有这么不让师尊放心吗？！ 　　戚无深不知道的是，宗悟担心的并不是他出去捣乱，而是那群妖物会趁着自己不在对小徒弟下手。 　　宗悟没有完全想清楚，那群孔雀妖现在究竟要干什么？ 　　针对的到底是他，还是小徒弟？抑或是他们二人？ 　　他顺着方才戚无深被那小虫砸中的地方，放出神识四下查看，然而接近朔日，周围阴气太重，神识探到的很多都是没什么害处的阴灵，而非和妖气、和那孔雀妖相关的东西。 　　这样下去太耗费仙力，宗悟覆手一收，将神识唤回，正在这时，头顶的树枝猛然颤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落了上去。 　　“宗悟，东南角，我看见那边有东西。”是红鹤的声音。 　　一人一兽距离很远，黑暗之中，只能隐隐看见那是一点红。 　　宗悟瞥一眼过去，他还记得识海中的事情，他明明说过不打算让小徒弟知道，红鹤却化成他的样子，还和小徒弟抱在一起。 　　说不上气，宗悟只是觉得应该给那鹤崽子一点教训。 　　那鹤小孩心性，本以为被他这么一骂，刚出识海的时候就跑了，本以为还得一阵子才回来，也没想到它居然还在宅子附近这么守护。 　　“谢谢。”宗悟浅语道，转身朝宅子东南角走去。 　　宅子的东南角是一片没有被开发的花园，那里荒草丛生，断木横倒，夜晚里散发着一股潮湿腐败的味道。 　　耳边，那个光球又开始作妖了。 　　从他离开小徒弟的那一刻，光球就开始喋喋不休。 　　“宗悟，你想解开身上的情毒，对吧？” 　　“宗悟，只要去万雀岭找我，情毒就可以解开了。” 　　“宗悟，你……” 　　“闭嘴。”宗悟厉声道。 　　话刚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修炼无情道后，喜怒哀乐诸多情绪都被压制，而他刚才骂出那句「闭嘴」的时候，心中竟然有一丝怒意闪过。 　　然而他的呵斥却根本没有止住那东西的「骚扰」，反而使得对方，越来越兴奋。 　　“宗悟，你这么保护他，是不是喜欢他啊？哈哈哈，身为师尊却喜欢自己的徒弟，你可真恶心。你是不是天天看着他走在你面前，都会有反应啊，巴不得想让他搞你，狠狠地搞你。” 　　“哈哈哈，宗悟，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被我说中了？你不去孔雀岭找我，我看你就是根本不想解开情毒。你可以真下流，想要徒弟上自己就算了，还非要立贞洁牌坊，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全都赖到情毒上去。” 　　“明天就是朔日，其实，你是很期待的吧？你想要他怎么搞你，床上？浴室？还是把你压在砧板上，或者就在这儿，荒草堆里……” 　　听着越来越下流的话，宗悟忽而意识到什么。 　　小徒弟那边的事情暂且不急后，他现在最在意的事情就是情毒。 　　而这东西似乎就是看着这点进行攻击。 　　宗悟发现那光球可以汲取他的情绪，尤其是负面的情绪，并且将其放大。 　　宗悟不再开口，他一遍遍默念清心咒，驱除自己心底的杂念。 　　果然，如此一来，脑海中的声音逐渐变小了。 　　他现在稍微有点猜到了。 　　——这光球绝非是戚无深身上的一部分，而是被后天植入的。 　　有人想要戚无深犯下罪孽，积累业障，所以，将这东西放了进来，激发小徒弟情绪中的负面部分，以此让业障加重。 　　也难怪戚无深说，刚刚发现身上青红交织的业障时，那东西还没有那么粗那么壮，后来才慢慢地长大，变粗变长，一直到今天的模样。 　　宗悟心下一松，既然这光球现在到他的身体里，问题一下子就变得轻松了。 　　——他身上没有业障，又因为修炼无情道，他身上的情绪原本就比普通人要少，这东西自然没有用武之地。 　　就在这时，花园中的某处突然亮起一道暖黄，入耳的还有一阵咿咿呀呀的戏腔。 　　宗悟顺着那光线和声音望去，只见花园的角落里，距离他几米的地方，有一个偌大的戏台。 　　而戏台中央，一个拿着□□身穿戏袍的人，正步履有力地踩着步，他身后还有一匹鬃毛飞扬做工精致的马。 　　像极了之前宗祠神龛里看见的那尊将军木像。 　　——也是那被猜测为「义将军」的人。 　　只是……他没有影子。 　　—— 　　房间内，戚无深研究着师尊在门上用灵力落下的锁，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好好的，师尊为什么要锁他。 　　关键是锁他就算了，还要用灵力锁。 　　少年无聊地开始翻箱倒柜，他记得以前房间里有几本话本，现在左右也无事，干脆不如看看闲书。 　　然而翻了一会，却什么也没翻到，反而是视线的余光瞥见了师尊挂在衣架上的雪披。 　　那绛色雪披很厚重，尘域的天气渐渐由春转夏天，温度不低，所以最近那雪披基本都处在闲置状态，就这么搭在那里。 　　脑海中忽而浮现起，他们下凡的第一天，在岱醉村的宗祠中吃饭。 　　当时几人得知，那些人为他们生生从口粮中攒出一顿饭，很是感动，就想着给村民们一些钱财表示感谢。 　　后来怎么了？ 　　戚无深记得是师尊从这雪披的口袋中掏出几枚碎银放在桌上，可是那些村民却根本没要。 　　那些碎银现在应该还在雪披口袋里，戚无深如此想到，鬼使神差地将手伸进雪披的口袋里，好像要求证什么似的。 　　哐啷啷—— 　　碎银碰撞的声音响起，戚无深刚把东西握住，除了碎银，他还摸到了几个圆形带孔的东西，与此同时，他的脑中忽而闪过一句话。 　　“大美人哥哥，我努力挣钱，长大以后我养你好不好。” 　　…… 　　戚无深扶着脑袋忽然感觉头痛欲裂，好像什么东西突破了禁制，马上要炸出来的感觉。 　　他下意识地抓住手边的一个东西，纾解那种极致的痛感，整个人半跪在地上许久。 　　怎么回事？ 　　这好像不是第一次了。 　　刚下凡的时候，他和嵇盛提起渡劫的时候，他好像也是这个反应。 　　又缓了好一会，戚无深终于回过神来。 　　他低头看向从雪披中抓出来，哐啷作响的东西。 　　那是师尊之前掏出来过的几枚碎银，除此之外，那三枚圆形带孔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几枚铜钱。 　　戚无深瞳孔猛缩，那几枚铜钱跟他在白白识海里看见，藏在稻草堆里的那几枚，怎么看怎么像。 　　虽然铜钱不是稀罕的玩意，但是这么上下一联想，直觉告诉他，那就是同样的铜钱。 　　脑海中很多东西迅速串联。 　　——白白说，告诉他的事情跟他下界渡劫有关，师尊身上又有那几枚铜钱的踪影。 　　渡、渡劫吗？ 　　难道真的是他忘了些什么跟师尊有关的东西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07 00：12：46-2022-06-08 21：37：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图世昌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emon-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情毒（五） 　　戚无深记得， 刚回九重天那会儿，他就问过小竹，师尊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当时， 小竹说的是：尊君整日在苍梧轩中呆着，要不然就是去宗门议事，一切都跟往常一样。 　　若是根据小竹的话看，师尊应该是根本没下凡的。 　　但是…… 　　少年转念一想。 　　——不对！ 　　这只能说明师尊没有通过九重天的流程下凡。 　　小竹是三天来一次苍梧轩， 神仙下界的手续又很繁琐， 从下凡牒文到回来报备，肯定会被察觉， 但是私自下凡就不一样了， 就像他们这样，随时可以离开。 　　只是…… 　　戚无深沉思片刻，“私自下凡”这种事情， 着实不像曜阳宗神君能做出来的。 　　但经过了这段时间的相处，少年发现师尊其实也不像他过去以为的那么规规矩矩，就比如最初在天阙寒冰域帮着他们逃脱，后来他在识海中看见的， 还有「邀请」他一起洗澡， 以及……刚才的吻？ 　　戚无深：“……” 　　指尖划过唇瓣， 柔软又清凉的触感， 仿佛还在那里。 　　少年只感觉浑身上下，好像有什么东西箍着， 酥麻麻得想乱动，或者找个什么地方打滚。 　　他、他、他刚才和师尊干什么了？ 　　“哥哥！” 　　就在这时， 一个稚嫩的童音响起。 　　少年循声望去， 这才注意到他手中握着的东西， 正是那个傀儡娃娃，被注入红鹤血的那个。 　　戚无深怔然，是娃娃在说话。 　　他明明一早就将罗盘中的小鬼魂魄放了进去，可也不知为什么，这娃娃却迟迟没有反应，直到现在才…… 　　他双手捧起傀儡娃娃，此时那具身体已经不似原先稻草塞在布里的触感，反而开始有了体温，似乎在向一个真实的「人」转变，只是那反应很慢很慢，也亏得他观察力过人才察觉。 　　那种感觉很奇异，大概是一个死物慢慢活过来的感觉。 　　“你现在怎么样？”戚无深浅声道，声音轻柔到像是怕把那小孩吓跑一样。 　　对方却没有再说话，只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倚在戚无深的臂弯中沉睡，就像刚刚那声声音清亮的哥哥，不过是一声梦呓。 　　戚无深莫名觉得眼眶有些发烫。 　　他捧着傀儡娃娃，直到那娃娃越重越大，“生长”到一个五六岁小孩该有的大小。 　　抱了许久，才感觉胳膊渐渐撑不住了，他掀起被褥，把孩子放了进去，又仔仔细细地盖好被子。 　　少年的目光柔和，嘴角扬起温和微笑，也不知道是回忆起了如何的过往。 　　哒哒哒—— 　　就在这时，窗棂被从外叩响。 　　戚无深推开窗发现来人居然是嵇盛，还有小竹。 　　他现在心情还不错，挑挑下巴，有心揶揄道：“你怎么来了？就不怕再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 　　指的是嵇盛之前在这院里的「不幸遭遇」。 　　话刚出口，他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嵇盛觉得他和师尊有什么就算了，现在他竟然主动在拿他的师尊的关系打趣。 　　戚无深刚想改口，随口解释两句什么，谁知，对面的人却急了。 　　“喂喂喂，戚无深，你怎么这么冷静啊？！你看看现在都是什么情况了？” 　　“什么情况？”少年疑惑道，他顺着嵇盛的视线朝外望去，只见天空中的那一弯残月赫然变成了红色。 　　像是血一样的红色。 　　“血月？”戚无深愣了两秒，语气中有几分疑惑与不敢置信。 　　嵇盛指了指周围的环境，戚无深想探出头去，可是因「禁制」的限制，令他被无形的空气墙卡住。 　　嵇盛快哭了，抓着窗棂问道：“你师尊这个禁制，你出不来，我们能不能进去啊？头顶着那么「大」一轮血月，我……我害怕啊。” 　　有雕花窗的遮挡，这个角度戚无深看不清嵇盛的下半身，但直觉告诉少年，好友的腿在颤抖，甚至可能已经尿裤子了。 　　戚无深：“……” 　　所谓的血月，全称其实是血月异象。 　　尘域有种说法叫：月色若变，必有灾殃。 　　小则黄白丧旱、冤案现、恶鬼出，大则妖邪害世，星君气断，天地悲鸣，山河坠狱。 　　不过，这到底是民间的说法，尘域人不似他们高居九重天之上，可窥万物，辩查明理。 　　其实呢，血月不过是天道运行的一个周期，是冥河幽府无尽海那边几年一次的整顿彻查而已。 　　无尽海中关押妖邪恶鬼，每每翻动，都会导致天地之气运行变动，这个时候正气衰，邪气旺，鬼气横溢，这才有了血月的现象。 　　戚无深不以为然，摊摊手道：“你怕什么嘛？又不是什么大事，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只不过，之前的时候，你是在九重天上看着，现在是在尘域经历而已。” 　　嵇盛：“……” 　　他也知道戚无深说得对，但是想到这个环境指不定有什么长相可怕的痴鬼、怨鬼从冥河幽府里面爬出来，他整个人就吓得不行。 　　“小竹，要不把我打晕吧，睡一觉，今天过去了，也就没事儿。” 　　嵇盛忽而想到什么，朝身后的小竹说道。 　　然而，无人回应，他有些疑惑地回过头去，下一秒，正对上一张面色惨白的脸，那脸的眼眶深深陷进入，就像是两个黑黢黢的窟窿，其中还有什么东西正在爬动。 　　仔细一看，竟还是条长腿美人蜘蛛。 　　“啊——” 　　林鸟惊飞，空旷偌大的宅子里，嵇盛一声惨叫。 　　“小鸡，你、你你冷静点啊！”戚无深连忙叫道，他没被妖邪吓到，反而被好友这一嗓子吓得差点没过去。 　　随着方才那声嚷嚷，少年明显感觉到周围的草丛里有什么东西簌簌响动。 　　他在屋里倒是没什么事儿，嵇盛在外面，再引来别的东西，非得把他吓死不可。 　　“你叫我怎么冷静啊！”声音是从下面传来的，窗框里，已然看不见嵇盛的模样。 　　戚无深连忙搬来红木椅子，站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朝外面看去。 　　只见嵇盛正半坐在地上，缓缓往后退，而那个脸色惨白的东西跪在嵇盛腿间，伸出雪白的骷髅手指，朝他身上贴去。 　　“诶？你怎么没看清楚拉的是不是小竹就过来了啊？” 　　戚无深发现那个脸色惨白的东西，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长相可怖了一点，应该只是刚从下面上来，想吸点阳气而已。 　　少年抓起一把瓜子，把站姿变为趺坐，这个样子既能看清嵇盛那边的情况，又不影响他嗑瓜子，好一副看戏的架势。 　　少年的视线缓缓瞥向床上，那小孩已经不再长大，正在被窝里沉沉睡去。 　　他现在依稀懂了什么，小孩的魂魄应该已经十分虚弱了，也正因如此，之前注魂的时候，才没有什么反应。 　　但是现在，因为血月和即将来到的朔日，鬼气炽盛，他才成功在那娃娃里「活」了下来。 　　少年浅浅叹了一口气，隐隐觉得有点庆幸。 　　——还好还好，他的运气果真不错。 　　嵇盛那边还在跟鬼物「搏斗」，说是搏斗，实则是被欺负。 　　他们是九重天上的神仙，不像凡人，被吸点阳气可能会死，也正因如此，戚无深一丁点儿也不担心好友。 　　“小鸡啊，你这个样子，要是让你哥看见了，你说他会怎么骂你呢？” 　　少年嗑着瓜子揶揄道。 　　“你、你、你不来救我就算了，还敢笑话我！”嵇盛狠狠瞪他一眼，欲哭无泪。 　　“我也想救你啊，可是我被师尊锁着呢，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折扇一摇，风凉话说得更利索了。 　　正在这时，院落中金光乍现。 　　二人同时看向那处，戚无深放下瓜子，站起身走到窗前。 　　他不禁心道：不会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嵇远真的追过来了吧？！ 　　话说如此，心中还在安慰自己：不会不会，按照九重天上的效率，根本不会那么快，肯定不会！ 　　只见金光缓缓褪去，一个青白衣衫的乌冠青年出现在其中。 　　样子是陌生的，但戚无深从他颈下极其不搭的黑色领衣认出，这位应是冥河幽府的神官。 　　很明显，嵇盛也认出那人身份。 　　“仙君救命！”嵇盛拼尽全力一推那东西的骨架子，只听哗啦一声，本来皮肉就不多的骨架子直接被推散了。 　　那些白骨噼里啪啦地落地，明明已经没了危险，然而嵇盛还是不管不顾地，朝着那青白衣衫的乌冠青年脚下奔去，并且抱住来人的腿，死活不松开，丝毫没有一点点嵇家人的高傲。 　　戚无深：“……” 　　这丢人直接丢得直接从九重天，丢到冥河幽府去了，他只想再感慨一次还好嵇远不在。 　　戚无深将视线转向刚才吸嵇盛阳气的那东西，只见那骨架子上的残肉迅速风化，就静静地堆在那里，丝毫没有生气。 　　“你把我追捕的鬼「杀」了，我也很郁闷啊。”乌冠青年郁郁道。 　　戚无深低头看去，那乌冠青年手中拿着一面透雕兰花铜镜，看起来应该就是他的法器，用来收那邪祟魂魄的。 　　“可是冥河幽府的神君？”戚无深确定道。 　　他原本就想着把六壬罗盘中的那个大鬼的魂魄交出去，本想着隔日去坟场碰碰运气，现在倒好，机会直接撞到脸上来了。 　　不错不错，运气真的不错。 　　那乌冠青年缓缓回头，动作中可见几分风骨，应是个极度雅致高洁之人。 　　戚无深和那人对上脸，对方将法镜收在身侧，悠然一拜，又道：“不好意思了，公子，方才专心捉拿邪祟，没注意您在这边。” 　　距离近了些，终于可以看清那人的长相，正如他的气质一般，虽然不出众，却温文尔雅、礼貌有加，令人愿意与之亲近。 　　“没事没事。”戚无深也礼貌报以微笑。 　　只听对方又道：“公子好眼力，在下名叫路霜华，仙号……不提也罢。我确为冥河幽府之人，不过……” 　　他顿了顿继续，“不过，神君自然算不上，我只是十殿座下负责记策的小人物罢了，你叫我霜华，或者直接以职务相称，叫我「记策的」都可以。” 　　九重天上主事的是南天尊，冥河幽府则由十殿阎王分别负责，这人既说自己是十殿座下负责记策的，官虽不至神君这般高，但也是个实打实的仙君，可对方却说自己是个「小人物」，可见谦逊。 　　戚无深一向有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力。 　　当着如此谦逊温雅的人，他也「粗俗」不起来，方才后知后觉地作了个揖，也表现得彬彬有礼。 　　他思索片刻，感觉叫霜华太过亲近，叫「记策的」，又实在太无礼貌，便道：“记策仙君，有礼了。” 　　路霜华对这称呼并未反对，也没太多喜悦，只是规规矩矩又作了个揖。 　　戚无深简单介绍自己姓名，又三言两语「编造」了一下几人的身世。 　　宗悟改名为「悟鹤」，是师尊，他和小嵇是徒弟，跟随师尊下界磨炼，现在师尊出去驱邪禳灾了，只留他们二人在此，牒文玉笏在师尊身上，所以他们不能使用灵力。 　　这谎说得还算周密，九重天和冥河幽府虽然都属于仙界，但人员流动并不大，宗悟平日里更是很少去除了曜阳宗外的地方，也正因如此，被认出的几率几乎为零。 　　“原是九重天上的小仙君。”记策仙尊再次作揖，又道，“难怪二位可以看得见我呢。” 　　只见他一揭身上灵符，三道银光迅速消退，戚无深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下界的时候，还使了在凡人面前隐藏踪迹的符咒。 　　他只觉虚惊一场，还好刚刚扯谎的时候，没说他们是修炼的道人。 　　暴露三人「逃犯」的身份对两方都是不利，戚无深知言多必失，也不愿与他多言，直奔主题道：“记策仙君，我们还有一事相求。” 　　他将那大鬼的事情真假参半、三言两语说完，又道：“这人本就是可怜人，还请仙君收了他的魂魄，免得影响他投胎再世为人。” 　　“这个好办。”记策仙君一摆衣袖，将法镜立于面前，又道，“小仙君，将罗盘交由我即可。” 　　“好。” 　　戚无深取出腰间罗盘，正要递过去，这时却发现了问题。 　　“记策仙君，我……出不去。” 　　宗悟用灵力上的锁还在门上，视线可以透过门窗出去，但是罗盘是实物，绝非想递出去，就能递出去的。 　　戚无深顿了顿又道：“记策仙君，这门上灵力落的锁，不能轻易破除，若是被师尊发现我破开禁制，是会怪罪的。” 　　宗悟定然不会怪他，只是，戚无深不敢直接让这人去碰师尊落的锁。 　　师尊灵力强势，这门锁并非常人轻易能解开，若是碰了锁，很可能伤到这位记策仙君，就算侥幸没伤到对方，也可能被察觉到他师尊的真实身份。 　　路霜华却道：“无碍，你把罗盘摆在那里，人离远一点就可以了，我这收魂的法器，就算东西不出来也可以用。” 　　戚无深看向记策仙君手中的法镜，心下了然。 　　镜子确实可以穿透师尊的禁制将那魂魄带走，只是…… 　　“仙君，您这法器作用范围有多大？” 　　记策仙君：“……” 　　问别人法器的功效尚算正常，问作用范围可就是大大的不礼貌。 　　毕竟，作用范围这种问题，相当于要对方把弱点说出来，正常人谁会愿意呢？ 　　戚无深也知这个道理，但是这屋子里除了大鬼，可还有一个小鬼，若是被记策仙君发现床上那个的存在…… 　　不行，绝对不行。 　　戚无深解释道：“我只是想知道我要走多远。” 　　法镜对生魂和死魂的作用范围必然是不同的，但是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这么编着。 　　“无妨，你走出三步远即可。” 　　戚无深心下放松，三步远，这个距离还不算远。 　　“仙君，我放好了。”少年扬起一抹乖巧的微笑，就像是个做对了事情的孩子。 　　记策仙君：“……” 　　那窗口的范围也不小，怎么就把罗盘放到房间最边边了呢？是生怕他照得到吗？ 　　然而一贯的风度还是让他忍住没有开口。 　　“那我开始了。”记策仙君道。 　　只见法镜骤然亮起一层薄薄的金光，继而一道略宽于圆镜的光柱打到六壬罗盘上，随着一声不算好听的「嚎叫」，男人的残影出现在光柱之中。 　　眼看大鬼的身影马上要被收到法镜之中，房间内忽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孩童叫声。 　　“哥哥！” 　　说话的功夫，只见一个孩童从床上揉着眼走了下来。 　　他尚未完全和傀儡娃娃融合，一眼看去便带着鬼态，记策仙君趁着光柱并未消退，立马转了向，口中还道：“这儿还有一只小鬼啊，你们怎么不早说啊？” 　　说时急那时快，眼看光柱就要照到傀儡娃娃身上，戚无深猛地一推，将小孩推出光柱之外。只是……小孩虽然推出去了，他却整个人暴露在法器的金光之中。 　　“小心——”记策仙君奋力喊道，同时猛然收镜。 　　然而为时已晚，戚无深只感觉一股巨大的吸力将他拖拽而出，他整个人只感觉排山倒海，天翻地覆。 　　再回神时，他竟站到了一处戏台之上，一双指节分明的手，正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而那手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宗悟。 第30章 情毒（六） 　　“师、师尊。” 　　戚无深奋力想开口， 可宗悟是使了灵力，他根本无力逃脱。 　　虽然无法逃脱，但戚无深却发现， 就算被师尊这么掐着脖子，他竟然丝毫没有窒息的感觉。 　　不仅仅是没有窒息的感觉，甚至连呼吸的感觉都没有。 　　脑内的回忆迅速闪现，戚无深想起， 他方才应是被那记策仙君的法器所影响， 就是说……他现在应该处于魂魄出窍的状态？ 　　——反正死不了。 　　戚无深松了一口气。 　　下一秒，只听「咔吧」一声。 　　戏台上一个圆滚滚的榆木脑袋滑落在地。 　　戚人头落地无深：“……” 　　此时他方才看清， 刚才他附身的地方是一个木头娃娃。 　　那木头娃娃手中拿着一把长约四尺的利刃， 刀尖寒光闪现，不像是唱戏用的道具，反而更像是真刀实枪。 　　那利刃被娃娃高举过头顶， 看架势正要朝宗悟面门劈砍而下。 　　——也难怪他要「掐死」这人偶，只是戚无深恰巧在这个节骨眼，附身上来。 　　“你是什么东西？”宗悟蹙着眉厉声道，此时他身上没有剑， 但气势丝毫不减。 　　并不显锋芒凌厉， 却极其震慑， 这是特属宗悟的气质。 　　戚无深心头一颤， 因为师尊这过于出众的气质，他又尝试开口唤道：“师尊师尊。” 　　只是根本叫不出声， 空气只有蓦然响起的「咔哒咔哒」。 　　戚无深反应片刻，忽而看见不远处的上空闪耀着的几道微光。 　　他仔细看去， 这才发现半空中悬浮着数量不少细细长长的丝线。 　　那些近乎透明的丝线， 一端连接在戏台顶端， 另一端吊起木头娃娃四肢和额头几处大的关节，赫然是起操控的作用。 　　……傀儡戏？ 　　戚无深怔然，脑海中回忆起什么。 　　傀儡戏是一种民间流行着的小玩意，和别的戏剧不一样，傀儡戏的主角不是人，而是一个个精心制作的娃娃。 　　戚无深心道，难怪他刚才说不出话，敢情是这娃娃嘴动不了啊。 　　木头娃娃的做工虽说精致，但到底不是真人，娃娃的嘴由两片上下相合的木片组成，只是他附身的这个娃娃年久失修，木片的活动早就不灵活了，这才只发出咔咔的响声。 　　戚无深还在沉思如何离开这娃娃的脑袋，就在这时，师尊却看了过来。 　　此时，宗悟穿着一身素白衣衫，在黑夜中看去，这一抹亮色格外显眼，如同脱淤泥而出的圣莲，戚无深心头又是一颤，不由感叹师尊的绝佳气质。 　　下一秒，只见宗悟在他面前缓缓蹲下，素白衣摆随着他的动作摆动，肩部的位置被拉扯成长直的线条，衣褶堆了很多在腹部，就像是在提醒少年，那里有个孩子一样。 　　戚无深：“……” 　　他想起那个孩子，又想起刚才的那个吻，还有师尊的那句「死了」，以及嵇盛那句，你是不是想给孩子当后爹。 　　只见宗悟伸出那双纤长玉手，双手捧住戚无深附身的那个人偶脑袋，托举而上、平放在面前，继而薄唇轻张，他开口吐出两个字。 　　“是你？” 　　戚无深怔然，他心道，师尊这都能认出来他？这是对他多熟悉？ 　　下一秒，只听那薄唇中，又吐出三个字。 　　语气很凉薄，但戚无深几乎是瞬间就被拉回了那一段段已经快要消散的回忆。 　　“你怎么还挑食啊？张妈，以后就给他吃白菜，用白水煮，不吃完不许吃别的。” 　　“你得有点男子汉的样子，成天欺负弟弟干什么？书读了没有？字有没有好好练？你这个字丑的，嗯……和我有一拼。” 　　“从今天开始，你就跟我一起修道吧？嗯？修道有什么用？修身养性懂不懂，好好改一改你这个熊脾气。” 　　木头娃娃的眼睛动不了，但戚无深还是觉得那里疼得想眨眼，很烫、很热，就像泪水随时都会涌出来那样。 　　师尊叫出的三个字是：“戚庭义。” 　　那是他父亲的名字，他死了千年，就连他也快记不起模样的父亲的名字。 　　戚无深还沉浸在短暂的伤神中，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长呵。 　　“在那里！”听声音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记策仙君。 　　“谁？”宗悟一甩袖，下意识将戚无深附身的那个头颅藏在身后。 　　他看向嵇盛，又看向一同而来青白衣衫的那位记策仙君。 　　“是……”宗悟略微一怔。 　　就在这时，嵇盛走上前来，他的心吊在嗓子眼，用他敢接近的最小距离，靠近宗悟。 　　介绍道：“师尊，这位是冥河幽府来的记策仙君路霜华。” 　　又道：“师兄犯了错，被您关在房里，我……比较倒霉，被鬼邪相缠，还多亏这位记策仙君好心相助，才摆脱恶鬼。” 　　事实情况却是，他自己一用力推散了鬼骨架，给人家添了麻烦。 　　宗悟听出嵇盛这是在扯谎，也猜出这谎八成跟小徒弟有关系，便也没戳破，只是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 　　“悟鹤仙君，有礼了。”路霜华作揖。 　　“有礼了。”宗悟也浅浅作揖，表示回应。 　　两边没多寒暄，直奔主题。 　　嵇盛道：“师尊……那个师兄的魂魄，好像在这儿附近。” 　　“嗯？”宗悟怔然，半晌才反应过来，所谓的师兄是戚无深。 　　“怎么回事儿？”他问。 　　嵇盛这边三言两语讲清楚刚才发生的事。 　　宗悟闻言，第一反应却是：“那小鬼被你们收走了？” 　　这也是戚无深现在最关心的事情，这位记策仙君看起来温文尔雅，应不是徇私枉法的人，如果被他发现小鬼的魂魄，不带回冥河幽府才怪呢。 　　“并未。”路霜华摇摇头，又道，“那屋有仙君所下禁制，小鬼一时半会儿还逃不了，不算急，但生魂离了体，却是大事，片刻也耽误不得。” 　　生魂离体更容易被邪物所伤，身体还可能被妖邪附身，除此之外，离开的时候越久，回魂后，和躯体产生排斥就越明显。 　　宗悟点点头，他自然知道这道理。 　　又道：“我房间那小鬼不必收走，我准备将他收为我的驱使灵。” 　　此言一出，四人皆惊。 　　仙君的驱使灵是什么概念？ 　　那是从一个普普通通的游魂，直接成为半个九重天的神仙。免于消散肯定是不用说了，若是再经魂契，成为刀灵、剑灵之类，还可随心操控神兵，可是风光无限的。 　　戚无深知师尊是为他才这么说的，不免心生感激，只是他也清楚，这话出口不好解释。 　　毕竟…… 　　一个五六岁的孩童还没有分辨是非的能力，又能做什么呢？ 　　宗悟摇摇头，故意岔开了这个话题，又道：“先去寻你师兄吧。” 　　—— 　　嵇盛和记策仙君顺着戏台绕了大半圈都没找到戚无深魂魄所在。 　　又找了一会儿，记策仙君方才纳闷道：“奇怪，按理来说就应该在这附近啊？” 　　他的法器只能让他感受到大致的位置，并不具体。 　　只听他又道：“他应该附身在死物上，可我怎么感觉，他好像在动呢？” 　　戚无深：“……” 　　他可不是在动吗？还就是在他们眼前动。 　　毕竟他现在就被师尊捧在手心里啊。 　　嵇盛解释道：“我师兄最是调皮，说不定正跟我们几个捉迷藏玩呢。” 　　说话间，他还比了个擦汗的表情，以示对戚无深的无语。 　　又找了片刻，嵇盛直接开口喊道：“叶七，你在哪儿呢？别玩了，再玩真要去冥河幽府捞你了！” 　　听见那名字的时候，宗悟一愣，片刻才反应过来，他们喊的是戚无深的假名。 　　只是，假名正好戳到了「真名」上，也是他没想到的。 　　“你们先找，我回一下房。”宗悟说道。 　　听见那名字，又望见头顶那轮血月即将当空，他心中不免有些隐隐的焦躁。 　　朔日将至，按照他以往几次的经验来看，那情毒会从朔日一开始就逐渐加强，等到当日的亥时，就是晚上九点左右，达到最盛。 　　如果亥时之前不跟人交合，那情毒会报复性地增强，让他之后的几日都被情、欲所主宰，拼命地需要人「浇灌」。 　　——也别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宗悟一度觉得，腹中的那个孩子，就是在上次「浇灌」中的某一次，不慎怀上的。 　　宗悟划开禁制，走入房中。 　　此时戚无深躺在地板上，那个傀儡娃娃已经彻底成了小孩的模样，只是小孩还很虚弱，此时正在沉睡，并且一时半会应该不会醒。 　　看着眼前的场景，宗悟心底「邪念」丛生。 　　——戚无深现在没有醒，甚至连魂魄都不在体内，他…… 　　他可以用仙法让小帐篷立起来，然后……自己坐上去，只要他掐着时间，现在开始的话，朔日的时候或许刚好可以…… 　　宗悟坐在桌案，修长玉指紧紧握着茶杯，他的指尖正在暗暗发力，杯中冷茶开始颤抖，一如宗悟并不平静的内心。 　　要……这么做吗？ 　　他将视线移向正在沉睡的少年，又缓缓蹲了下来，又犹豫片刻，他终于伸手解开小徒弟的裤带。 　　与此同时，附在木头脑袋里的戚无深，清清楚楚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少年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作者有话说： 　　戚无深：你是不是在内涵我榆木脑袋？ 　　作者：宝贝，你想多了—— 　　今天的我如此短小，明日的我，一定粗长！感谢在2022-06-09 18：17：34-2022-06-10 14：20：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沙拉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情毒（七） 　　所以……师尊为什么解开他的裤带？ 　　少年感觉世界观几近崩塌。 　　下一秒， 只见宗悟深吸一口气，猛地起身站远，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 薄唇间呼出的湿热空气像是带着一层水雾。 　　看着师尊晶莹诱人的唇瓣，戚无深感觉哪里不太对劲，他竟觉得这氛围有些暧昧？ 　　哐当—— 　　木偶娃娃的人头落地。 　　宗悟被那声响动唤回心神，他捡起木偶娃娃， 双手端举在面前， 与之对视。 　　又道：“那个时候，你拜托我照顾好他， 现在， 是我失职。” 　　戚无深：“……” 　　他知道师尊说话的对象，应该是他的父亲。 　　只是，他怎么从来没有过这段记忆？ 　　在戚无深的印象中， 和师尊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相见，是在他飞升那日。 　　那时他推了师尊，骂师尊见死不救、骂他冷血，咒骂明明父亲信奉他那么多年， 可是在他家含冤受屈的时候， 根本不见宗悟的影子。 　　戚无深轻叹一声， 又想起些往事， 心底那些活络的心思渐渐消退。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记策仙君和嵇盛的声音。 　　“仙君， 他的魂魄好像在您身上。” 　　宗悟怔然，此时此刻， 他终于意识到， 小徒弟的魂魄在哪儿了。 　　“你看看， 是不是在这儿吗？”宗悟将木偶娃娃推出。 　　他方才初到戏台时，见那些东西没有人驱使，便自行而动，联想到了朔日加血月的时间点，还以为是那位故人的魂魄逃离出了无尽海，这才偷偷藏下，哪能想到…… 　　只见记策仙君捧起头颅一探，点点头，又道：“这头颅上确有一生魂。” 　　宗悟：“……” 　　与此同时，他忽地想起什么。 　　小徒弟的魂魄在木偶娃娃头上，那刚才他的那些动作……岂不是都被看得清清楚楚了？ 　　“咳咳、”宗悟心虚地轻咳几声，转而道，“你们先搞，我……我出去……走一走。” 　　心脏砰砰砰直跳，宗悟只觉得羞愧难当，与此同时，他默默期待小徒弟没有看见刚才自己的所作所为。 　　只是…… 　　因为这些杂念，心底的那个光球又开始喋喋不休。 　　“你其实巴不得他看见吧，不仅希望他看见，他希望他中途醒来，主动来搞你吧。” 　　“朔日马上就到了，你的身体现在已经有反应了吧？” 　　“你还走？走了谁帮你解决，你自己来吗？还是你还想再重复一次之前……” 　　“闭嘴。”宗悟压着声音，呵斥道。 　　只是这一次因为他的心思是在太乱，念清心咒根本没用。 　　不知不觉，人已经走到静室，宗悟心慌意乱地点燃烛台，手却在微微颤抖，他双膝跪在蒲团之上，开始调息打坐，试图压制心里的邪念和情绪。 　　修炼无情道，需无情无欲，压制各种纷乱情绪，随时保持淡定，是他日常要做的事情，只是…… 　　这一次明显没那么容易。 　　宗悟脑海中闪过上一次在这里和南天尊的对话。 　　“师兄，下次再来，记得给我带些雪饮草。” 　　——现在的情况，如果他还在固定喝药的话，应该便也不会有了吧。 　　宗悟长吸一口气，也不知道南天尊那小憩要睡到多久，他不无绝望地想到，赶在他这次情毒发作前，肯定是来不及了。 　　还是要做。 　　他还是要跟小徒弟做那些师徒之间不该做的事情。 　　想到这儿，宗悟郁郁地呼出一口浊气。 　　—— 　　戚无深这边，少年被搁在床上，生魂注入却迟迟没有转醒。 　　嵇盛不无担心地道：“仙君，这个样子就没事儿了吗？” 　　记策仙君点点头：“可能是离开的时间太久，所以回魂慢一些，你不要着急，再等一等定然无虞。” 　　“好吧。”嵇盛有些泄气地说道。 　　只听记策仙君又道：“已经耽误不少时间了，我得先去抓捕被你打散的魂魄，方才在戏台那边，除了你师兄的生魂，还有不少死魂，今夜都得一一带回冥河幽府。” 　　记策仙君礼貌作揖，就要离去，嵇盛见状也不好挽留，但他实在担心好友，便道：“有什么联系您的法子吗？我怕我师兄一直不醒……” 　　“好办，我这有夕萦香，若是他三个时辰内不醒，随时可以燃香唤我。”话音刚落，他一挥衣袖，飘然离去，看样子分明是急不可耐，但碍于礼节才呆到现在。 　　嵇盛收好香，坐回床前，有些焦灼地开始三个时辰的倒计时。 　　结果，刚数了不到一盏茶功夫，戚无深就醒了。 　　少年坐起身猛然喘息，整个人如同溺水之后，骤然被救起一般。 　　嵇盛被吓了一跳，然而更让他惊讶的却是，戚无深苏醒后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去检查自己的裤带松没松。 　　“靠，你这什么反应？”嵇盛惊道。 　　“我记得……”戚无深猛然卡住，师尊的形象他可得……好好保护。 　　在确认裤带确实被解开后，戚无深肯定刚才他看见的确实不是梦，只是……他还是没想通师尊怎么会做那样的行为。 　　这时，嵇盛却开口了。 　　“行啊，戚无深。”好友拍拍他的肩膀，揶揄道，“我说你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愿意醒呢，敢情是做好梦去了，这春天都快过去了，你怎么还做春梦呢？” 　　戚无深：“……” 　　比起师尊脱他裤子，他宁可好友这么误会。 　　不过……提及春梦，少年忽而忆起了什么。 　　当初他从集市上买来不少关于孕期的书，混着那些闲书打发时间，一一看了进去。 　　其中有一条，戚无深印象颇为深刻。 　　他记得那书上说，有的人孕早期的时候，那方面的需求会变得强烈，当时他一走一过地看，觉得有些惊异，但转念一想…… 　　这种情况肯定跟师尊无关，师尊连生气都很少，又怎么会有□□呢？ 　　也正因如此，戚无深并未放在心上。 　　但…… 　　经过了这段时间的相处，戚无深却好像发现了什么。 　　从浴室、到做饭、再到要他同床共枕。那些近似勾引的小动作，一度让少年无法平静，但为了维持那层和师尊间「岌岌可危」的关系，他故意装作看不见，揣着明白装糊涂。 　　但是现在…… 　　戚无深突然悟了。 　　大彻大悟了。 　　师尊定然是有了那方面的需求，却不好说出口，才有了这般反应。 　　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少年的心态忽而变得很奇怪。 　　若是放在别的师徒身上，徒弟发现师尊对自己存了这样的心思，定然会觉得，恶心、反胃甚至有更极端的会直接断绝师徒关系。 　　但是…… 　　他们的关系从来都与那些寻常师徒不同。 　　过去的漫长岁月，少年在九重天上虽然也有朋友，但大多都浮于表面，真正一路走来的人其实并不多，每个他都会好好珍惜。 　　师尊又和其余的人不太一样，师尊知道他的过去、跟他一起经历现在，两人还有漫长的未来要走。 　　而他也一样，师尊性子清冷、身边没什么人，只有他一路长久相伴。 　　可以说，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或许不像寻常师徒那般格外亲近，但早就如同交缠的藤蔓一样相依相偎，彼此难分了。 　　戚无深感觉释然。 　　孩子的亲爹死了，他师尊有这方面的需求也不愿找别人，想到的第一个人是……是他吗？ 　　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这证明他跟师尊的关系，即将更近一步了。 　　少年的嘴角莫名扬起一丝欣慰的笑意。 　　在他看来，身为徒儿好好伺候师尊是分内之事，这种伺候自然也包括生理需求。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师尊脸皮儿薄，拉不下面来。 　　不过没关系，只要他主动点，这算什么大事？ 　　“小鸡，师尊去哪儿？”戚无深拍拍衣袖，坐起身，紧紧系好裤带准备寻人。 　　—— 　　滴答、滴答。 　　血月逐渐隐去，剩余的那一弯残月，也几乎快要消失不见。 　　天地间越发黯淡，月华隐去，头顶星光争辉。 　　——是朔日已至。 　　宗悟依旧跪坐在蒲团上，因为长久的跪姿，此时大腿已经微微发麻，但是他丝毫不觉，此时，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努力与身体中那个光球斗争。 　　因为缓缓升起的情、欲，让他的心思愈发难以控制，光球的力量也因此越发强大，说话时的内容简直不堪入耳。 　　“宗悟，想让他搞你吧？” 　　“你已经……得快不行了吧？” 　　“你去求他啊，跪下求他，给他……让他搞你。” 　　“你看看你，硬挺着……” 　　“闭嘴、闭嘴。” 　　吵闹的声音、从未有过的烦躁情绪、还有开始冒头的情、欲，充斥在宗悟的脑海里，无一不让他头痛欲裂，痛苦难耐。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独属少年的清亮响声。 　　“师尊——” 　　宗悟回头。 　　少年一身靛蓝短褐，干净而利落，他从黑夜中走来，身形的轮廓逐渐清晰。 　　戚无深的面容并非像父亲那样棱角分明、凌厉英气，反而带着几分柔和，宗悟「见过」他的母亲几面，知道那份柔美来自他容颜绝世的母亲。 　　那是一张结合了父母双方优点，近乎完美的面容，此时少年的眼中闪着光芒，隐隐写着几分坚定。 　　少年朝他走来，二人长久地对视。 　　某一刻，宗悟只觉得心脏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无数有关这张脸的回忆喷涌而来，心底似有什么东西如同决堤的洪水，一瞬间，长年被压制的许许多多东西，骤然外泄。 　　戚无深是不同的，从来都是不同的。 　　那份「不同」并非从他收少年为徒开始，而是有更早更早的起源。 　　许是从见证孩童第一声啼哭的惊异；也许是看着少年从从牙牙学语，到颤颤巍巍举剑；也是看见少年在父亲的「威逼」下，不情不愿地跪倒在他的神像面前，俯身作揖。 　　那时，宗悟在九重天上，戚无深身处尘域繁华的都城，他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身处清冷，一个背景喧哗，却因命运而牵连，从那一刻起，有一个人在他这里，有了不同的意义。 　　宗悟一时失神，因为这从未有过的情感。 　　他不无烦躁地想到，若是好好服用雪饮草就不会有现在的情况了，但是……他现在没有后悔的时间。 　　宗悟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也许是因体内汹涌的情、欲，也许是因跪了太久，双腿发麻，刚刚站起的一刻，他便觉得双腿一软，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 　　“师尊——” 　　只听一声疾呼，还有鞋底摩擦地面的沙沙响动，下一秒，宗悟整个人跌进了小徒弟的怀里。 　　身体已然发软，他缓缓抬头，正对上那灼人的滚烫眼神。 　　“帮、帮……”他的浑身都在颤抖，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过，这并不碍事，搂着他的少年已经开始代劳。 　　“师尊是有那方面的需求吗？”戚无深问。 　　顿了顿又一字一顿地道：“徒儿愿意为师尊排忧解难。” 　　—— 　　许是因为那光球的缘故，许是真的因为怀着孕，这次情毒来得格外凶猛。 　　宗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他只记得他的腿、那双如同花茎般的玉腿抖得厉害，那种痉挛似乎带动着浑身上下控制着快感的神经，让他本能地想靠近小徒弟，去汲取他的气息，去感受他的温度。 　　——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软得很，所幸小徒弟的臂膀很有力，抱着他一路回了房。 　　后背接触床板的那一刻，就如同是漂浮的小船终于靠上了岸。 　　但还不够，他被本能驱使，像无骨的蛇一样缠了上去。 　　“师尊，您怎么这么急？徒儿……有一点点为难啊。”耳边是小徒弟压低并且略带嘶哑的嗓音。 　　少年起身，清除了一切此时此刻，不应该在屋里的人和物。 　　他合上门窗，散开床幔，继而钻了进去。 　　马车驶过雨后新田，一切水到渠成。 　　夜很漫长，体内的情毒逐渐开始平息，光球的叫嚷声也渐渐退去。 　　理智逐渐恢复，宗悟微微抬头，失神地看向劳作着的人，不忘提醒一句。 　　“注意点，别伤了孩子。” 　　而那夜才刚刚开始。 　　——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嵇盛按照轮值的日程表，打着哈欠走向厨房。 　　他和小竹的房间到厨房要经过澡间，清晨起了很大的雾，再加上他本来就没睡醒，周围的景象都模模糊糊。 　　忽而，澡间方向的草丛里发出簌簌的响声。 　　嵇盛想起昨日的血月，直觉冥河幽府那边，应该没那么快把问题搞定，他心中瞬间警铃大作，弓着身警惕地朝响动的来源缓缓挪去。 　　“谁？什么东西？！我告诉你啊，我不怕你，小爷我昨天……刚杀、杀、杀了一只鬼！你给我出来，我倒、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什么东、东西。” 　　「唰」的一声，真的有一个「庞然大物」从灌木中跃出。 　　嵇盛登时吓得抱头蹲地，用近乎哭腔的声音叫道：“你、你别过来啊！我告诉你，我、我兄弟可、可牛逼了，他、他他可以一个打、打你五个。” 　　没有接近的脚步声，嵇盛埋着头，怂了半晌，只听见整理衣物的簌簌响声，他直觉安全，方才缓缓抬头。 　　“我有这么牛？”头顶熟悉的面容，不是他的怨种朋友还有谁？ 　　嵇盛缓了片刻，「靠」了一声，抱怨道：“真是绝了，戚无深，你真是绝了，一天天的除了吓我，还会干什么？” 　　少年羞赧一笑，他想说，他会干的可多了，比如…… 　　但是最终没有出口，有的事情，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继续整理衣袖，只听嵇盛又道：“怎么？起得这么早，你是要来帮我做饭吗？” 　　话音刚落，嵇盛好像察觉什么，忽然靠得很近，揪着戚无深的袖口，上下左右使劲看，就像是要把还有看出来个花一样，不仅是看，还用鼻子到处去嗅，就像发现猎物的猎狗一样。 　　少年感觉不太妙，微微撤开身，蹙着眉，阻止好友的进一步「视察」。 　　“你干什么啊，男男授受不亲懂不懂？”少年挡住好友。 　　谁知这话一出，嵇盛就像是捉到小辫子一样，脸上的表情更玩味了。 　　“戚无深，不对劲啊，你今天不对劲儿啊。” 　　“你看看，你这衣服怎么这么乱啊，还有你、你身上什么味儿啊？来说说吧，你昨天找完尊君又去哪儿啊，我看你刚才是从那边儿来的，没在尊君房间里过夜吧？是不是，半夜跑出去私会哪个美艳女鬼了？怎么、昨天不就是打趣你做春梦了吗？不会忍不住……” 　　“呸呸呸，你别瞎说，谁说我昨天不是在师尊房里过的，不对，呸，你管我的事情干嘛？赶紧去做饭吧，您呐。” 　　少年在嵇盛肩头一推，随即将他送出了院子。 　　嵇盛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戚无深今天好像很好欺负的样子，就又多打趣了两句，但他也知见好就收的道理便也没有多留。 　　望着好友消失在雾气中的背影，戚无深不由松了一口气。 　　他看向方才藏身的灌木，低声道：“师尊，没人了，您出来吧。” 　　说完「师尊」二字，他又羞赧地垂下头，想起昨天的事，有些不好意思，还有些余韵残留。 　　咳咳、没错，他破处了。 　　和他师尊。 　　虽然是为了伺候师尊而已，但他很骄傲。 　　看着少年那满脸的羞赧，宗悟心里的反应却只有无语。 　　他不是不想出去，他是一个人真的走不动。 　　刚才两个人为什么停在这里，还险些被嵇盛发现，就是因为他走一半路，腿软得不行，腰涨得不行。 　　“师尊……”戚无深见灌木后没有回应，便起身走去，谁知刚刚过去，便被两条修长的手臂缠住了脖颈。 　　宗悟俯在他耳边，用跟昨天极度相似的略带沙哑的嗓音低声道：“走不动，你抱我过去。” 　　戚无深：“……” 　　少年微怔，而后道了个“好。” 　　也不知怎么的，他竟然觉得他向来高冷的师尊，粘起人来的样子，竟然还有点可爱？ 　　作者有话说： 　　戚无深：你这也太简洁了吧？嫌弃。 　　作者：你这不是还没身心沦陷吗，等你身心沦陷的时候，就是我不简洁的时候。不过……（递话筒）每日试探师尊底线的欺师日记即将开始，请问，你期待吗？ 　　戚无深：“捂脸” 　　作者：咳咳，关于今天的事，另一个同学是怎么想的？ 　　宗悟= =：他主动的，我就没有负罪感。 第32章 欺师（一） 　　关于朔日刚刚开始， 情毒就被搞定这件事情，宗悟也是万万没想到的。 　　本来他还觉得，把小徒弟当成消解情毒的工具， 对他不公平，但现在…… 　　既然是对方主动，他就丝毫也没有罪恶感。 　　至于…… 　　小徒弟主动的原因？ 　　身为徒弟自然应该为师尊排忧解难？ 　　宗悟觉得离谱，却也无所谓。 　　毕竟比起情毒， 这好像并不重要。 　　“师尊， 您下回有这样的需求可以直说，不用忍那么久的。”两人泡在穹顶浴池的温水中， 少年一边帮他清理， 一边压低声音说道。 　　宗悟不说话，微微弯曲膝盖，靠在少年身上， 将嘴也一并埋在水里，装起鸵鸟。 　　他暂时没有再提那种需求的想法，甚至都不愿意听到那四个字。 　　戚无深只觉得师尊是害臊了，也不多问。 　　只是默默道：“师尊， 抬一下腿， 不好洗。” 　　宗悟：“……” 　　话虽如此， 他还是照做了。 　　哗啦啦的水声伴随着肌肤摩擦的声音响起。 　　宗悟累得很， 因为昨夜的那些刺激，现在的接触只觉得小打小闹， 毫无反应。 　　片刻，他反应过来什么， 只感觉自己好像是被那情毒烧坏了脑子。 　　——他明明可以使用灵力清洁， 完全没必要， 继续这么跟小徒弟相对，赤、身裸、体泡在温水里。 　　“你别……” 　　“师尊洗好了，来洗头。” 　　两人同时开口。 　　宗悟：“……” 　　半晌，他只憋出了一个「好」字。 　　睡了而已，他又不是没跟小徒弟睡过，怎么就感觉一夕之间两个人的关系好像变了呢？ 　　以前主动权在他，现在……他确确实实是被伺候的，但怎么就感觉，自己像是个小玩意儿被人摆弄呢？ 　　“你别搞了，我用个清洁咒即可。”宗悟刚要站起身，脚下却一软，他再次跌倒在小徒弟身上，所幸戚无深及时伸出手臂，环住了他的腰肢。 　　“师尊，您刚才说什么？”少年再次问道，方才水声有点大，他没听清。 　　“我说你别搞了，我可以用灵力。”宗悟有些烦躁。 　　他只觉得二人现在的姿势古怪，他像是条无骨蛇一样倚靠在小徒弟身上，不由得让他忆起了些昨日在情毒作用下，做出的事情。 　　“……”宗悟顿了片刻，再次开口，“你松开我吧，我自己站。” 　　“喏。”戚无深低声道。 　　他怎么也不明白，明明方才师尊还勾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走不动，你抱我过去。”现在却坚持自己站了。 　　“那好吧。”戚无深缓缓开口。 　　不知怎么的，宗悟竟在那话语间听出了一丝遗憾。 　　然而他直接无视了那丝他不能理解、也不想理解的感情。 　　他单手掐诀，指尖金光乍现，如同一簇燃烧的小小火焰。 　　他将火焰朝被水淋湿的青丝送去，然而还没等接触，只听，噗呲—— 　　灭了。 　　宗悟：“……” 　　他又试了一次，还是同样的结果。 　　再试一次，这次的结果，比之前那两次还不如，直接连金光都没能聚起来。 　　宗悟怔然，这时戚无深也开口了。 　　“师尊，您怎么不能使用灵力了？” 　　宗悟也想知道自己怎么不能使用灵力了。 　　这时，少年忽而想起了什么，捂着嘴惊异道：“不、不会是因为昨晚的事情吧？” 　　戚无深后知后觉地想起，师尊修的是无情道，若是如此的话，他昨晚做的事情，岂不是……破戒了？ 　　难道之前师尊，若有若无地勾引，不是害羞？而是，他早就知道纵欲会破戒，才会表现得欲迎还拒？ 　　宗悟：“……” 　　他本不欲谈及此事，然而小徒弟灼灼的目光，让他好像不得不说点什么。 　　宗悟顿了顿，沉声道：“无情道，无情无念即可，不需无欲。” 　　戚无深释然，那表情莫名让人看出了几分欣慰。 　　他顿了顿问道：“那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师尊还会叫我吗？” 　　宗悟：“……” 　　不得不说，这问题有些尖锐。 　　—— 　　洗过澡，嵇盛已经把饭做好了，戚无深端了碗粥，尝了一口发现浓淡适中，就朝房间端去。 　　期间嵇盛还纳闷道：“你怎么回事啊？吃饭都不跟我们一起了，非要端到房间里去，之前明明还看你不愿意跟尊君睡一起，怎么变化这么大？” 　　“今非昔比。” 　　少年笑笑不解释，端着粥回了房，只留好友一人在原地纳闷。 　　戚无深回房开门第一眼，看见的是，师尊面前坐了一个孩子，一双玉手正在逗弄小孩儿玩。 　　那孩子不是别人，正是附在傀儡娃娃身上那幽魂长成。 　　少年浅笑，也不知怎么的，他竟然看出一丝「父慈子孝」的温馨感觉。 　　虽然宗悟脸上的表情，依旧跟往日一样是不苟言笑的，但他逗弄孩子的动作却分外柔和，就像是怕孩子磕了碰了一样。 　　少年将粥放在桌上，摆好勺子，递给宗悟。 　　宗悟接过，又指了指孩子，朝戚无深浅声道：“好像生病了。” 　　“……”昨日他们两个干好事的时候，孩子被临时送去给小竹照看，小竹也是个细心的，又怎么生病？ 　　戚无深俯身看去，只见小孩肉嘟嘟的脸蛋格外红润，只是呼吸略显急促，好像带着水雾。 　　“师尊，这不是生病了。”戚无深正色道，“这是正常反应，就是……捂得太严实了。” 　　他解开孩子领口的两枚扣子，又俯下身来逗了小孩片刻，那可疑的红润终于消散。 　　只是，很快少年又发现了新的问题。 　　“师尊，他怎么好像不太会说话？”戚无深纳闷地看向师尊。 　　孩子全程只知道咿咿呀呀地重复抓他的手指，嘴里的话模糊不清，那么多字眼中唯一清晰的两个字就是「哥哥」。 　　宗悟却摇摇头，有些费解道：“他应该会说话？” 　　戚无深：“……” 　　少年心道，这是个五六岁的孩子，不是五六个月，不会说话才是不正常吧？ 　　话虽如此，戚无深倒是再一次对师尊的「生活技能」产生了怀疑。 　　过去他对宗悟其实是很信任的，他觉得师尊可以处理好九重天上的各种事物，而且信手拈来，但自从下凡以来…… 　　戚无深越来越觉得师尊不靠谱。 　　且不说生活技能基本为零，就连照顾自己好像都有点费劲，不然又怎么会发生昨天那样的事情？明明憋成那个样子却偏偏不说。 　　奇怪的是，虽说发现师尊不靠谱，但他并不讨厌这种不靠谱，大抵是因为师尊不靠谱的地方，都在他的擅长之处，反而让少年感到自己真实地存在在这段关系里，而不是像以前一样的疏离。 　　宗悟摇摇头，继续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魂魄游历的时间太久。” 　　“很多幽魂不去投胎，有冥河幽府那边的疏忽，也可能是他们原本心中就有执念，所以故意躲着不被发现。” 　　戚无深想起刚发现小孩儿时，他缩在白玉雕像后面的衣柜里，附在那把折扇上，就觉得似乎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只听师尊继续道：“但经年累月，魂魄之力消散，他们往往只记得自己有执念，却并不记得执念是什么。” 　　戚无深：“……” 　　真的是太久了吗？ 　　他又逗弄了一会儿小孩，发现小孩的外表虽然恢复到五六岁，但心智看起来却只有一二岁那么大，不由得鼻尖有点酸涩。 　　……执念吗？ 　　他想起之前那把折扇，说不定那里有点线索。 　　另一边宗悟一边喝粥，一边看着戚无深逗孩子，视线却时不时地飘向窗外，似乎在等什么人。 　　只是等来等去并未有人来到，他撂下勺子，难得地打了个哈欠，起身朝戚无深道：“我睡一会。” 　　……嗯？ 　　少年怔然，他看向外面的天，分明还是白天，师尊竟然在这个时间提出要小憩一会儿，要知道大上午的睡觉，分明是他们这种整日摸鱼玩乐的闲散人员才会做的。 　　难道…… 　　戚无深垂下头，扯住宗悟的袖子，低声道：“是徒儿昨天折腾得太过分了吗？” 　　宗悟：“……” 　　真是哪壶不提开哪壶。 　　他顿在原地片刻，方才转身，脸上的表情几乎僵住，语气更近乎是训斥。 　　“不许再提昨天的事。” 　　闻言，少年的头垂得更低了，似乎有些愧疚。 　　师徒多年，宗悟自觉自己从未用这般斥责的语气训过小徒弟，他差点就要松口说是自己言重。 　　就在这时，垂着头的小徒弟蓦地开口。 　　“这样吗？可徒儿本来还想问问您，昨天有没有哪里伺候得不舒服呢，还有……您比较喜欢哪种……” 　　宗悟：“……” 　　“闭嘴。”他为自己上一秒的心软而后悔。 　　宗悟头也不回地上了床，继而放下床幔，跟外界彻底隔绝。 　　另一面，戚无深脸上写满了震惊。 　　因为…… 　　师尊刚刚竟然……瞪了他一眼。 　　天啊，宗悟，那个清高自持，脸上的表情从来只有冷，和更冷的天阙上神，竟然瞪了他一眼？！ 　　少年怔然，不是吓的，而是乐的。 　　他对自己能让师尊在清醒状态下，露出第三种表情而格外自豪。 　　“师尊，那徒儿先出去了。” 　　少年如此说道，却并未得到回复。 　　—— 　　戚无深顺着院子七拐八拐就到了嵇盛那屋，他本想寻好友问那扇子的事情，却并没有见到人影。 　　问了小竹才知道，嵇盛好像又去探索宅子了，只是小竹也说不清他去的是哪儿。 　　“好、好像是什么花、花园？” 　　“花园？”戚无深想起昨天的那个地方，忽而有了方向，只是…… 　　“他去花园干嘛？”戚无深问道。 　　嵇盛之前沉迷探索的都是什么仓库啊，储物间啊之类的，像花园这种开放并且空旷的场所还真是第一次。 　　话虽然是问出去了，但小竹定然是不知道的。 　　戚无深将孩子交给小竹，转身朝花园进发。 　　—— 　　花园很大，但是很破旧，里面断木横生，腐朽的气味很重，现在是在白天，没有什么虫蚁小兽乱窜，但料想在晚上，定然是「群魔乱舞」的好地方。 　　戚无深顺着花园一路向里走，果然绕过两棵巨木的遮掩，一处偌大的戏台映入眼帘。 　　戏台上，嵇盛垂着头，四肢耷拉，呆呆站在那里。 　　这个角度戚无深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不知怎么的，他觉得那背影怪怪的，嵇盛分明踩在地上，可是他的脚却好像并没有踩实。 　　那个感觉……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头顶吊着他，将他悬在那里，脚底只是虚虚接触地面一样。 　　“喂、小鸡，怎么了？”戚无深拍向好友的肩膀。 　　嵇盛整个人的身子一抽，只听细微处传来极低的「刺啦」一声，戚无深眼疾手快在空中用力一抓，好像抓到了什么，又好像没有。 　　继而，嵇盛整个人回魂一样，怔怔然看向戚无深。 　　“咦，你怎么来了？”嵇盛如此说道。 　　戚无深微微蹙眉，只听嵇盛愣了片刻，又道：“咦？我怎么来了？” 　　“你不知道你怎么来的？”少年将方才抓到的东西放在嵇盛面前，脸上的表情并不算好看，又道：“那你看看这是什么？” 　　嵇盛低下头去，只见戚无深手中握着两根几近透明的丝线，看不出功效，只是……像极了傀儡戏中吊起人偶的小玩意儿。 第33章 欺师（二） 　　“这是什么东西？”嵇盛揪起一根丝线， 放在眼前仔细摆弄起来。 　　然而他刚刚举起，只听「呲溜」一声，线头就不见了踪影。 　　“诶、诶诶？去哪儿了？”嵇盛「鸡叫」着追去， 却被戚无深拦住。 　　少年挥了挥手上被捉住的几根丝线，继而道：“一会儿再追，还是先好好想想，你是怎么被这东西缠上的吧。” 　　“我……”嵇盛托着下巴， 陷入了沉思， 想了片刻又道，“我好像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啊， 就昨天先是在你和你师尊那屋里， 然后就是找你的魂魄，找到了戏台。整个过程，不是跟你在一起， 就是跟记策仙君在一起，没道理只有我有事啊？” 　　少年目光沉沉，思忖片刻方才开口。 　　他说：“现在有三种可能。” 　　“哪三种？”嵇盛摆出好奇姿势，顺势提问。 　　“第一种可能是， 这东西是无差别跟人， 你倒霉正好跟上。” 　　嵇盛摸了摸下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那第二种呢？” 　　戚无深答：“第二种可能是， 虽然你们都去了这些地方，但你摸了什么我们没摸的东西， 这才被沾上了。” 　　嵇盛托着下巴思忖片刻：“这好像比刚才那种可能性靠谱一点。” 　　他顿了顿看向戚无深，继而问答：“那第三种呢？”总要听完， 才好做决断。 　　只见少年轻咳两声， 脸上的表情随之变得正经， 一看好友这副表情，嵇盛也不由得紧张了几分。 　　他推了推少年的肩膀，催促道：“快说，别故作神秘。” 　　只见少年缓缓开口，正色道：“第三种可能，我倒觉得是可能性最大的。” 　　又道：“昨天趴在你身上的那个女鬼，记得吧？” 　　“嗯嗯。”嵇盛当然记得，还吓得半死。 　　只听戚无深继续道：“第三种可能就是——” 　　“昨天那女鬼看上你，想把你抓回去当压「坟」夫人，你看，这线看似透明，但是其实是你们命中注定的红线。” 　　嵇盛：“……” 　　他半天没说话，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无语的。 　　又缓了会儿，才咬着牙狠狠道：“我去你的命运的红线，你看见我脸上的黑线了吗？” 　　又道：“我谢谢您了，您就直说有两种可能不好吗？还非得凑三选一，显得你聪明啊？” 　　“我终于懂我哥为什么不爱让我跟你玩儿了。” 　　戚无深「噗呲」一声笑出声。 　　二人言归正传，戚无深也恢复了正经模样，又道：“依我看，此事八成跟这戏台有关你，你不如想想，在这儿你碰了什么别人没碰的东西。” 　　嵇盛顺着戏台绕了两圈，忽而想起了什么，开口道：“我想起，确实有个东西，只有我碰了。” 　　他顺着戏台四下张望，须臾，又摇摇头，表情不似刚才那般肯定。 　　“你说。”戚无深鼓励道。 　　“就是……”嵇盛语气之中依旧带着几分疑惑，“就是，我好像看到村里神龛中的那个将军雕像了。” 　　“看见了就是看见了，没看见就是你没看见，什么叫好像看见了？” 　　“就是……我只看见了影子，并没有看见人，那影子骑着马，马鬃飞扬，轮廓和剪影却是像极了那个将军雕像的。” 　　少年的记忆迅速闪回，他想起，昨日师尊捧着那木头脑袋，喊出他父亲的名字。 　　他今日清晨伺候完师尊后，还特意看了两眼那人偶脑袋的模样，跟他父亲的模样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无关联。 　　戚无深当时也纳闷过，师尊怎么会认错人，还错得如此离谱。现在看来……难道是他错过了什么之前的事情？ 　　嵇盛手舞足蹈地比起了他所见之物，又反手指了指身后已经褪色的红色背板道：“就在那个地方，当时记策仙君去别处查看，只有我一个人看到，那影子一闪而过，还在动，我当时有点害怕，就去找记策仙君，再回来的时候影子就不见了。” 　　戚无深：“……” 　　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嵇盛嘟着嘴道：“你那副表情是什么样子，怎么，你不信我啊？” 　　戚无深摇摇头，又对嵇盛勾了勾手。 　　“距离有点远，我好像没听清你刚才说什么，你离我近点儿再说一次吗？” 　　嵇盛：“……” 　　他低头看了看此时和戚无深的距离，最多一米。虽说一只手是够不到，但憋着气迈一大步绰绰有余。 　　“没听清？我看你是聋了吧！” 　　嵇盛搞不懂好友又在作什么妖，却还是朝戚无深走去。 　　说时急那时快，他刚走了一步，少年一伸胳膊，用力揽起他的肩膀，「啪嗒」一声，戏台边的栏杆因年久失修，又被二人这么一压，直接断裂成两半，两人也顺势摔倒在草地里。 　　“我去，你这是要干嘛？小爷我上辈子是欠……” 　　“闭嘴，别说话，你回头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 　　闻言，嵇盛回过头去，只见戏台的红色背板后，昨日看见的将军剪影正举着长、枪朝他方才在的地方猛然刺下。 　　“艹，那是什么东西？”嵇盛鬼叫道。 　　他忽而觉得肩膀一痛，低头看去，只见那里的道袍已然被划开，一道血痕不深，却开始微微发乌。 　　他不懂这是个什么情况，明明对方只是个影子，却真真实实地伤到了他。 　　“我也不知道。”戚无深站起身，拍拍衣襟，将上面的木屑杂草薅掉，又扯着嵇盛站得离戏台更远一点。 　　他指了指那蓦地出现在那里的阴影，又道：“但是我猜，如果被那东西捅到你的影子，你也会受到同等的伤害。” 　　闻言，嵇盛不禁开始后怕，若非刚才戚无深拽开了自己，那长、枪是不是已经顺着他的头盖骨穿了进去呢？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嵇盛慌张道，脚下的步子又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嗖」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从戚无深手心被抽了出去，二人低头一看，原本手中拽着的几根细线，已然脱手大半，透明的丝线消散在空气中，立刻没了踪影。 　　剩下的一根此时正死死勒在戚无深手上，线深深陷入肉里，几乎一瞬间就起了血痕。 　　几滴渗出的血水，顺着细线流淌，那线像是一柄染血的剑，直直地连接到红色背板的将军像剪影之上。 　　只见那剪影上的人吸了血，放下长、枪，摆出一个心满意足的舒适姿态，只是下一秒，长、枪再次对准戚无深，就像是贪婪地想喝更多的血。 　　“你、你、你快松手啊！”嵇盛着急地叫道，眼前戚无深手上的口子越滑越深，好像下一秒，就会露出白骨一般。 　　“哪能那么容易放过他？” 　　少年猛地向下一压，原本受力的地方，骤然从手掌变成衣袖，他三五下将栏杆破碎的下半截绑在丝线末端，继而猛地松开。 　　丝线拽了两下没拽动，又猛然发力。戏台的地板被掀开一大半，残余的力带动大块木板，砸向那剪影。 　　虽然是剪影，却好像有生命，木板虽然被剪影吞噬，但这么一砸却也直接将本就不牢靠的背板砸掉。 　　戚无深和嵇盛重新走上戏台，只见原本那阴影所在之处彻彻底底暴露在阳光之下。 　　那影子痛苦地挣扎几下，迅速化作黑烟消散了。 　　“这就完了？”嵇盛道。 　　戚无深却摇摇头：“应该没有。” 　　又道：“但我猜可能跟血月从冥河幽府逃出来的恶鬼有关。昨天那位记策仙君，你还有办法联系到吗？这东西咱们不好处理。” 　　—— 　　戚无深回房的时候，宗悟已经醒了，他正在半坐在窗边，望向外面的天空。 　　今天的天气有些多变，方才在戏台那边的时候，还是大晴天，现在却骤然转阴。 　　头顶不知从哪儿飘来的乌云，黑压压的，好像天都比以前低了许多。 　　“要下雨了。”少年站在宗悟身边。 　　此时，师尊是坐着的，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师尊被散乱青丝包裹着的小脸，心中忽然一动。 　　师尊的眼睑下方正中央的位置，有一颗发红的小痣，在某些时候，那颗小痣会因充血变得更红，而且…… 　　又是某个时刻，泪水滑落到那里，正好落在小痣上的样子……甚美。 　　“咳咳。”少年清清嗓子，半蹲下身，在宗悟身边低声说道：“师尊我帮您梳梳头发吧。” 　　一直凝视窗外的人，终于把视线回正，放在少年身上，只不过…… 　　唇瓣轻启，说出来的话，却是拒绝。 　　“不用。”不仅是拒绝，而且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完完全全是宗悟的风格。 　　戚无深：“……” 　　刚才跟嵇盛分析，说有三种可能的时候，其实并非是他在扯淡。 　　这件事情确实是有第三种可能，那便是每个去过戏台的人可能都已经被那丝线盯上，只不过机缘巧合，只有嵇盛身上那根起了作用，将他引去了戏台。 　　只不过……他素来知道好友胆小，这才没敢贸然出口。 　　但想起昨日师尊也去过那戏台，而且明显也和那「义将军」的影子有过交集，戚无深就觉得不安，他让嵇盛去联系那位记策仙君，自己则跑回来确定这事。 　　可偏巧，现在的师尊不似昨晚的热情惹火，碰都不让他碰。 　　不行……得想个办法。 　　戚无深俯身蹲得更深，让自己与宗悟对视，他努力装出可怜巴巴的模样，希望宗悟的视线能多在他身上停留。 　　然而……没用。 　　他又换了个办法卖惨。 　　“师尊，徒儿鲜少伺候您，您就……” 　　提到「伺候」那两个字，一记眼刀猛然划过，少年只感觉凌空一把利刃从脖颈飞过，惊得他不由后撤一步，指尖不自觉地抚上脖颈，检查那里有没有血滴滑落。 　　“不要再提那两个字。”宗悟一字一顿地说道，那是比「冷」更恐怖的表情「恐吓」。 　　戚无深：“……” 　　昨天的事情明明师尊也是乐在其中的，他今天洗的那床被子便是最好的证明，怎么现在就…… 　　少年想不通，也不敢多问，不过，毫无疑问的是，通过梳头检查丝线的方法，肯定是不行了。 　　“那好吧。”少年诺诺道，起身退出了宗悟身侧。 　　……怎么办呢？ 　　他靠在床边，看着窗前师尊的背影，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只是，因为他思考得太过认真，少年竟然就这么靠着床边，沉沉睡去。 　　—— 　　“喂，叶七，你是不是喜欢村里新来的漂亮哥哥了啊？” 　　“就是就是，成天就围在人家屁股后转，不是喜欢还能是什么？” 　　“嗯，那哥哥美是美，就是太单薄了，我听我娘说啊，得丰满才……” 　　几个十多岁的少年，聚集在村口，七嘴八舌地议论，被圈在中间的少年羞得面红耳赤，连连扑向说话的几人，让他们闭嘴。 　　然而对方人多势众，少年的阻止根本无济于事，反而坐实了他喜欢漂亮哥哥的怀疑，让那些有心揶揄的人更有可乘之机。 　　“诶？你俩天天睡在一起，你有没有偷偷摸过他啊？他看起来滑不刺溜的，摸起来应该很舒服吧？” 　　“我听说城里有一种名贵的布料，摸起来滑滑的，感觉他应该也是……” 　　叶七脸上的表情臊得更厉害了，他确实趁着大美人哥哥睡着的时候，偷偷摸过人家，不过……他只摸了手，没摸别的地方，他发誓！而且他怕被大美人哥哥发现，很快就放开了。 　　不过……大美人哥哥的手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又软又滑。 　　“你们别说了，我……”周围的闲话越来越奇怪，少年开始听不下去，举着胳膊猛地向几人追去，像要打人似的。 　　然而，他刚刚举起手没跑两步，那群追着他作弄的孩童就一拥而散。 　　……嗯？ 　　他做什么特别的事了吗？ 　　怎么跑得这么快？ 　　叶七如此想到，却只是低声道了一句奇怪，就转身准备打道回府，然而下一秒，他刚回身，「砰」的一声，撞上了一人的胸膛。 　　“呜。”叶七的身高只到对方锁骨位置，入眼只有一身素白色和纤细的身躯。 　　叶七好像知道来的是谁了。 　　他垂下头，对起指尖，羞赧地开口道：“大美人哥哥，你……你不要想多，他、他们都是瞎说的，我没……” 　　“我没听见他们的话。”声如泉下的清亮嗓音飘入耳中。 　　很熟悉、特别熟悉。 　　那声音回荡在梦境的结尾。 　　戚无深却怎么也无法将那梦境中的声音和记忆中声音的主人对上号，就像是有什么禁制卡在那里，一旦他戳穿真相，必将受到惩罚。 　　是谁？ 　　到底是谁？ 　　他感觉那个人很重要，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感觉马上就要接近了，却总是差那么一点。 　　“无深，怎么了？” 　　“醒醒，睁开眼。” 　　“呼吸，你……” 　　戚无深睁眼，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首先入眼的是被扯开的素白衣衫，继而是雪白的胸膛，以及上面几点可疑的红痕。 　　戚无深抬头，顺着被扯成「V」字型的衣襟一路向上看去，继而看见诱人的喉结，和熟悉的脸孔。 　　“啊，师尊，您、您怎么在这儿？”少年如此说道。 　　“你说我怎么在这儿？”宗悟语气淡淡，表情却似乎有些僵硬。 　　再然后，戚无深感觉腰有点疼，他试着活动，片刻才意识到，此时他是弯着腰的。 　　又过了片刻，意识稍微恢复过来，他方才看明白自己此时的处境。 　　师尊上半身躺在床上，修长的小腿和长靴耷拉在地，而他压着师尊，手还扯着师尊敞开的衣服。 　　戚无深：“……” 　　他恨不得现在才是在做梦。 　　“啊，师尊，对不起！”少年坐直身体，刚想出去，却被宗悟的一句「站住」叫停。 　　身后是衣物摩擦的窸窣响声，少年背对床而站，脑内浮想联翩。 　　昨天是怎么着来着？ 　　第一次的时候，师尊的衣服都没脱全，只脱了他的。 　　再然后…… 　　咳咳，他不敢想。 　　他只觉那衣物摩擦的簌簌声音像酷刑一样，又过了一会儿，酷刑终于结束。 　　宗悟坐在床边，言简意赅地朝少年扔下了两个字。 　　“坐下。” 　　戚无深：“……” 　　他和师尊两个人走在床上，一个坐在最左，一个坐在最右，中间好似隔了条天河。 　　少年的手揪着衣角，有些忐忑，不知道师尊要说什么。 　　他只感觉眼下的时光，好像等待处刑一般，直到宗悟开口。 　　“你刚才怎么了？” 　　“我好像做梦了。” 　　“什么梦？” 　　“不记得了，只记得梦里有一个人，看不清长相，但……我一直叫他大美人哥哥。” 　　闻言，宗悟整理袖口的动作一顿。 　　看见师尊这般反应，少年继续问道：“怎么？师尊也知道这个大美人哥哥？” 　　作者有话说： 　　才发现长枪也会变成□□……感谢在2022-06-12 21：25：22-2022-06-13 18：39：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瑾瑾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欺师（三） 　　二人相对， 宗悟顿了许久，方才开口。 　　他说：“左右都是做梦的事，忘了就忘了吧。” 　　少年想起， 当初嵇盛也是这么劝的。 　　——左右都是尘域的事情，忘了就忘了吧。 　　可是，怎么能忘呢？ 　　他现在就很想搞清楚渡劫的事情。 　　戚无深继而问道：“师尊，白白呢？” 　　自昨夜出了那事， 他就再也没见过那傻鸟， 血月那些东西闹得那么厉害，也不知道白白有没有牵连其中， 现在是否无虞。 　　一提这事， 宗悟揉揉眉心，似乎有些头疼。 　　“怎么？”少年关切地问道。 　　只听宗悟开口说：“我也不知道它去了哪儿，从早上就给它发了联络用的暗香， 但直到现在也没有消息。” 　　戚无深朝窗外看了看，此时已经接近中午，这么久不联系确实有些奇怪。 　　少年问道：“师尊，您最后一次见白白是什么时候？” 　　宗悟思忖片刻， 方才开口：“昨天夜里， 发现那妖物搞的小把戏时。当时我出去， 它告诉我宅子东南角花园有异。” 　　然后他就去了那边， 看见那戏台，还有没影子的义将军人偶。 　　宗悟如此想到， 忽而发现了问题所在。 　　“不对。”他蹙着眉确定地说道，“当时我并没有「真正」看见它， 我只是听见了声音， 还看见了一抹红影， 我以为它……” 　　宗悟顿了顿继续：“我以为它因为识海的事情，不愿意出现在我面前。” 　　“啊……”两个人几乎同时反应过来问题的所在。 　　那时的「白白」可能并不是真正的「白白」，而是有人借了它的声音，只为将宗悟骗去戏台那边。 　　如果说刚才戚无深只是怀疑师尊可能也被那丝线盯上，现在他几乎已经是肯定。那东西大费周章地将宗悟引过去，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他倒觉得更可能的情况是，他们的目标从头到尾都是师尊，嵇盛之所以被缠上纯属就是「意外收获」，充其量不过是块额外赠送的饭后小点心罢了。 　　“师尊，冒犯了。”戚无深忽然靠近宗悟，他整个身子贴在师尊身上，双手插过师尊腋下，一双灵巧的手爱抚似地从师尊后腰的腰窝位置开始摩挲。 　　宗悟整个人瞬间僵住，不知道小徒弟现在究竟是要干什么。这种隔着衣衫的皮肤接触是从来没有过的。 　　小徒弟渡劫的时候，年纪还小，脸皮薄得很，不会主动，两个人除了要干正事之外，额外的接触其实很少，就连接吻这种程度的接触都寥寥无几。 　　当然……这也有宗悟本人不愿意的原因。 　　——他觉得做/爱就是做/爱，为什么要搞得那些并不涉及关键的额外触碰，那很多余，根本没有必要。 　　至于昨天…… 　　嗯…… 　　戚无深的小动作其实不少，爱抚的、安慰的、引诱的。 　　但那些都是肉贴肉的接触，就算是引诱，也是直接的，是毫不遮掩的。 　　现在这种隔着衣服，若有若无的撩拨却截然不同。现在的感觉，虽然并不明晰、时断时续，却反而有种让人想要渴求更多的感觉。 　　宗悟呼吸一滞，整个人都有些僵住，所有的思绪和血液直冲颅顶，让他觉得脚下发虚，整个人好像很软、却又好像很硬，总之很懵。 　　他感觉自己快要溺水了。 　　宗悟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享受爱抚的，虽然昨天他确实有反应，而且反应不小，但他觉得那是情毒使然，并不是他真实的感受。 　　只是现在…… 　　他…… 　　“你……”宗悟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声不那么明显。 　　就在这时，少年在他耳边开口了。 　　“师尊放松点，乖。” 　　少年「哄骗式」的宠溺话语一下子就把他拉回了昨天那些耳鬓厮磨，还有……歇斯底里。 　　宗悟感觉嗓子有点干。 　　他好像已经彻底忘记思考了，只觉得身体烫得很。 　　呼—— 　　胸前少年的身体骤然离开，宗悟没有觉得轻松，反而觉得好像丢失了什么一样。 　　“师尊，我摸到了。” 　　少年揪着一条透明的细线，献宝式地放在师尊面前。 　　果然—— 　　那些东西也附在这师尊身上，只是「它们」不像嵇盛身上的丝线一样「性子有点急」，而是有组织有纪律地按兵不动。 　　宗悟垂着眼眸，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打量那条细线，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方才小徒弟故意接近他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找到藏在他身上的这条东西。 　　与此同时，戚无深也意识到了什么。 　　他后知后觉地道歉：“师尊，不好意思哈，这东西有些「怕人」，如果被它们「听」到我要抓他们，肯定就已经跑了。” 　　少年不是说假话，昨天他刚走到嵇盛身边，说了一句话的功夫，那些东西就「呲溜」一声要逃跑，还好当时他一早就看见了丝线所在的位置，不然真的是没处抓。 　　刚才的情形，他也确实不是故意靠近师尊的。只是他连师尊身上的丝线在哪里都不知道，如果摆明了就是要去查的话，那丝线定然会暂时逃脱，或者藏得更深，这样只会增加他「追捕」的难度，也正因如此，少年才选择了先动手，再表明来意。 　　当然这也依靠于他们师徒之间的信任。 　　戚无深相信，以师尊的智力定然能看出他的目的。 　　只是……怎么感觉现在的氛围不太对？ 　　“师尊，您脸怎么红了？”戚无深不解道。 　　宗悟那张平日里白得没有血色的脸，此时红润异常，就像是有血珠要滴出来一样。 　　这样看起来确实是比之前健康了，只是…… 　　少年忽而想到了什么，继而单膝跪地，抓住师尊的玉手，格外严肃地说道：“师尊是又有那方面的需求了吗？要徒儿现在帮您纾……” 　　“闭嘴。”宗悟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由红转青。 　　嗯…… 　　避免打草惊蛇，这他能理解。 　　只是……自己刚才的反应是怎么回事？ 　　他竟然觉得小徒弟要来……他。 　　宗悟深吸一口气，努力驱除杂念，又道：“那线你看好了，我去昨天的树上找一下红鹳的踪影。” 　　“喏。” 　　—— 　　戚无深思忖片刻，这丝线他没办法带着身上，如果丝线再猛然发力，又会出现之前的情况。 　　——细线绕手，划破手掌，逼得他不得不撒手。 　　“放在哪儿呢？” 　　少年在房间里绕了半圈，心中忽然有了主意。 　　半炷香后，少年看着眼前的「杰作」，格外有成就感。 　　房间里，桌案、雕花床、书架、木柜，但凡是有「脚」，或者有「洞」的地方，都有了这丝线的踪影。 　　——不是穿过去，就是被绑在上面，总之整个房间被连成了「盘丝洞」一样的存在。 　　还缺个美艳动人的妖精。 　　联想起过去读过的话本，少年如此想道。 　　但是他转念一想，妖精住在盘丝洞里，师尊也住在「盘丝洞」里，这么四舍五入一下，师尊不就等于妖精了吗？ 　　眼前闪过话本上妖精的图画，那些魅人的东西总是腿长腰细，表情魅惑，勾人惹火，吸人精气。 　　再看看师尊，清冷疏离、除了腿长腰细一致外，跟那话本里的妖精大相径庭。 　　但……也不一定。 　　昨天师尊花茎般的玉腿勾住他的时候，确实还挺……妖的。 　　咳咳咳，少年轻咳一声唤回心神。 　　就那一点相似而已，师尊就算妖，也是妖而不俗！师尊这样的人，可是和话本里放荡的妖精半点关系都没有的！ 　　啊，不对，呸呸呸。 　　他怎么能用这么淫邪的想法去亵渎他高高在上白玉一般的师尊呢？ 　　戚无深稳住心神，他刚才拽线的时候动作很轻柔。照他猜测，那丝线的长度应该是会随着宗悟的移动，而拉长或者缩短的。 　　这不，他模仿宗悟移动的感觉，一直扯一直扯，最终缠成了「盘丝洞」。 　　他顺着丝线的源头捋过去，发现没过多久，线就消失在半空中。不仅仅是看不见，也摸不到，应该是用了什么妖法。 　　研究那丝线的尽头耗时耗力，且无用。 　　少年确定的是，如果对方不「断臂」，定然会被固定在「盘丝洞」里的部分限制，所以他也并不担心。 　　少年合上门，又贴心地在门上贴了小心进出的「纸条」，防止旁人不慎进入，被屋里的丝线所伤。 　　—— 　　苍郁的巨木下，绯红衣衫的男子静默而立，他仰望遮天蔽日的树冠，脸上的表情却不算好看。 　　“师尊，有白白的踪迹吗？”少年踩着木屑杂草向师尊走来。 　　“没有。”宗悟摇摇头，视线短暂地在戚无深身上，继而又看回了树上。 　　“师尊，可是树上有什么线索？” 　　少年看师尊看得那么仔细不由自主地发问。 　　宗悟却还是摇头：“没有。” 　　戚无深：“那您看什么呢？” 　　“我在想怎么爬上去，它之前呆的位置在那儿。”宗悟伸出手指去，那是比卧房还要高上几米的某处。 　　戚无深：“……” 　　顿了顿又道：“您……可以使用仙法啊。” 　　他不懂明明是那么小的一件事，怎么会让这位九重天上数一数二的天阙上神，难成现在这个模样。 　　只见宗悟用极其冷淡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他举起手，两指对着一搓，单手掐了个最简单的照明诀，结果…… 　　无事发生。 　　想起早上浴池的事儿，戚无深悟了：“师尊还是使用不了灵力？” 　　他之前还以为是意外，或者是因师尊没有把牒文玉笏带在身上。 　　……不对？牒文玉笏？ 　　戚无深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是私自下凡，根本没有牒文玉笏傍身。 　　别说现在师尊使用不了灵力是个迷。 　　当初师尊为什么突然能使用灵力了，这个事儿他都没有搞懂。 　　只听宗悟缓缓开口：“也不是彻底使用不了灵力了。” 　　“那是？” 　　“是时灵时不灵。”宗悟又打了个响指，这次掐出火焰了，只是那火苗极小，可怜得就像是个被嫌弃的萤火虫，还是缺了三条腿的那种。 　　宗悟顿了顿又道：“差不多五次里面能有两三次成功，但极其不稳定，有的时候才刚聚气就散了，有的时候则是根本聚不起来气。” 　　戚无深懂了，师尊虽然并非彻底不能使用灵力，但眼下的情景好像比彻底使用不了，更加危险。 　　就比如，若是宗悟用这灵力爬树，蜻蜓点水地从一个枝头跃上另一个，结果走了一半，还没踩中下一枝头，人就「啪」地一下从半空中跌下来了，那得多危险？ 　　而且师尊还怀着孩子，这么一甩，就算师尊没事儿，孩子也不见得没事。 　　对哦，孩子。 　　戚无深想起昨日情动时刻，师尊并未忘记的叮嘱。 　　“你轻一点，小心孩子。” 　　少年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过那么一瞬间的嫉妒，因为就算在那种时候，师尊还没有全心全意地放在他们之间身上。 　　但很快，那份嫉妒就烟消云散。 　　要知道，对于一个刚开荤的少年，能忍住生理上的本能，奋力控制自己轻一点，就已经十分困难了。在那种情况下，他的脑子里根本想不了其他的东西，更遑论是对孩子的嫉妒。 　　不过……话说到这儿，戚无深其实又有一点愧疚。 　　虽然他确实在努力控制力道，可是后来他还是没忍住，被本能驱使去追求更快更远更强。 　　少年深知，他是在帮师尊、解决师尊的生理问题，不应该逾越。但毕竟是那种事，他也不能像端茶倒水那般，淡定地不带自己情绪地进行下去。 　　所以他能做的是，也仅仅是事后弥补。 　　“师尊，您的孩子没事儿吧？”少年如此说道，他记得书上说，孕早期胎象不稳，最好要少走那种事儿。 　　“嗯？”宗悟视线轻瞥，不知道戚无深怎么突然提到这个，他根本没有想跟任何人，尤其是小徒弟，讨论孩子事情的想法。 　　戚无深又深深浅浅问了几句，终于搞清楚了眼前的情况。 　　——原来，师尊之所以要找白白，是白白可以通过检查血液的法子，弄清楚，他现在为何不能使用灵力。 　　只是现在的问题是…… 　　要找白白的话，得先使用灵力。 　　但是，使用灵力又得先找到白白。 　　于是乎，问题的因果相连，似乎陷入了死结，根本无从解开。 　　又顿了片刻，少年提议道：“师尊，我们刚才在戏台那边发现那邪物之后，我叫了小鸡去联系那位冥河幽府的记策仙君。那位记策仙君定然是可以使用灵力的，不妨我们先去小鸡那边看看结果？” 　　闻言，宗悟点点头，二人移步朝嵇盛那边进发。 　　—— 　　宅子某处，嵇盛的房间外。 　　小竹抱着孩子，一脸纠结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面前的九脊歇山顶屋，门窗紧闭，明明是白天屋里却黑咕隆咚的，不仅如此，门和窗的缝隙，还源源不断地冒出灰白色的烟雾，就像是要炸了一样。 　　门外，小竹用之前准备好的布，简单给小孩做了个口罩，又略带担忧地朝屋里喊道“小仙君，您这是什么味儿啊？别、别把房子烧了。” 　　然而，没有人回复。 　　就在这时，戚无深和宗悟并肩从院外走来。 　　“你这是求雨呢吧？”戚无深双手打开门。 　　原本就浓的烟雾滚动着朝他扑来，少年的第一反应却是用衣袖去掩身边人的口鼻。 　　“师尊，这味儿呛，您在外面等。” 　　宗悟未语，轻轻扔出一张符纸，黄符触碰烟雾，起了雷电一般的闪亮裂纹，片刻，散出的烟雾顺着飘来的方向再次聚拢。 　　不多时，整个房间中的烟雾都被黄符限制，形成一个巴掌大小的烟球。 　　戚无深和宗悟走进房间里，只见嵇盛正靠在桌边，咳嗽得厉害，赫然是被那烟熏的。 　　“咳咳咳，这一根香都快燃完了，怎么还不见记策仙君的人影啊？” 　　嵇盛手上握着拇指长短的一小节夕萦香，脸上的表情除了困惑，还有痛苦。 　　宗悟莲步轻移，走到嵇盛面前，俯身「截获」那一小段夕萦香收在腰间口袋。 　　又道：“夕萦香不是这么用的。” 　　嵇盛抓抓脑袋，朝宗悟恭敬地道了声「尊君」。 　　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不会用这香，毕竟他出下界任务的次数本来就极其地少，就算是出这种任务，也会被无数嵇远派来的人包围保护，和九重天上联系这种小事，根本轮不到他这儿。 　　也正因如此，记策仙君把这香给他的时候，说得轻松，让他以为这东西的用法就是直接点燃。 　　宗悟和戚无深对视一眼。 　　少年默契地接受到了师尊眼神的暗示，朝好友招招手道：“去静室吧，那边方便一些。” 　　—— 　　几人转转绕绕来了静室，宗悟要来符纸，点燃没烧完的一小段香。 　　香头燃烧，荧荧火光，片刻，宗悟对着香轻轻一吹，香灰坠落，刚好被他用黄纸接住。 　　只见宗悟将沾着香灰的符纸压在原本放神像的桌案上，用手指沾着香灰在符纸上奋笔疾书。 　　和宗悟外表的沉默清冷不同，他的字迹可以说是大开大合，游龙走蛇。如果说戚无深的字迹是大方规矩，那宗悟的字迹就是在苍劲中带了几分狂野。 　　他画符时候的动作也很大，上半身带动整条胳膊都在使力，不过他的底盘又极稳，和纤弱的身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宗悟鬓边的碎发随着动作微微飘动，整个人看起来风姿俊逸，不复之前病态。 　　这是他的师尊啊。 　　少年托着下巴，看得有点出神。 　　师尊真是又帅又美，同时结合了男子的俊和女子的柔，这般气质不要说在九重天上难寻，整个六界都找不出第二个。 　　就在这时，嵇盛拉了拉他的袖子。 　　“你给我讲讲呗？讲讲那个香是怎么用的。” 　　“好办。”少年拍拍胸脯。 　　夕萦香要和对应的符箓一起使用，现在师尊做的事情就是画符。 　　所谓的符箓分为四大部分组成，即，符头、所求神明、符丹，以及符尾。 　　随着宗悟书写的动作，戚无深在旁边一一解释。 　　“你看那最上面写完的那部分，就是符头，写的就是什么「无上道君在上」、「三清天尊明鉴」之类的套话，没什么好讲的。” 　　又道：“现在师尊要写的就是所寻之人的名字，就是那位记策仙君，叫……叫……” 　　戚无深一时卡顿，他只隐隐约约记了个姓，名字有些模糊，正在这时，却见宗悟指尖未抬，甚至连顿都没有一顿，就流利地写下了「路霜华」三个大字。 　　少年不自觉地发问：“咦？师尊，你怎么知道那位记策仙君的名讳？” 　　与此同时，他的脑海中划过一个念头。 　　记策仙君？ 　　冥河幽府的记策仙君？ 　　记的是什么策？ 　　那十有八九是人世轮回。 　　若是如此，他渡劫忘记的那段记忆是不是也可能被记录其中？ 第35章 情毒（八） 　　夕萦香形成的烟雾中， 记策仙君的模样逐渐浮现，只是…… 　　他那边的情景看起来不太妙。 　　只见记策仙君手持法镜，身姿凌厉， 步履矫健地极速闪躲，而他的身后，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追。 　　那东西速度极快，看不清身影， 只能看见个头不小， 明显不是人。 　　戚无深一时怔然，不知道该叫他， 还是不叫。 　　叫的话， 怕影响记策仙君发挥，可是不叫的话…… 　　戚无深看向那个被黄符收拢形成的烟球，那里面的烟雾有限， 一旦烟雾散去，师尊手上的那点香根本不够他们再叫一次。 　　“路仙君。”未等戚无深思考，宗悟先唤出对方名字。 　　闻言，路霜华换了方便与他们对话的姿势， 用凌乱但是同样有礼的动作， 朝宗悟作了个揖：“尊君。” 　　宗悟简述了他们现在遇见的状况， 戚无深又把戏台上面的事儿说了一遍， 之后，嵇盛又给他看了看手上被那影子所伤发乌的伤口。 　　路霜华一边跑， 一边听，听他们说话还格外仔细， 时不时地点头， 轻「嗯」佐以自己的观点， 若不是周围「呼呼」的风声，和极速摇晃的背景，戚无深甚至不会觉得他在摆脱什么东西的追逐。 　　只听路霜华又轻「嗯」了一声，他将手上的法镜换了一个位置，继而道：“你们那边的情况我知道了，稍等片刻，我现在就过去。” 　　又道：“不过，还有个小忙，希望三位能帮我……”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夕萦香被吹得略微散乱，导致画面有些波动，戚无深没听清楚记策仙君的最后几个字，通信就中断了。 　　嵇盛问：“他刚才说什么？” 　　戚无深答：“我就听见了「帮我」两个字，后面没听清。” 　　宗悟：“既错过，则安之。” 　　戚无深：“师尊说得对，那我们现在——” 　　话音未落，只见静室对面的空地上忽然金光乍起。 　　那是一个传送阵，而且是一个极大的传送阵，几乎占据半个院子的大小，和静室的空间差不多大。 　　“这位记策仙君还带了帮手？我看这阵仗不小？”嵇盛道。 　　“我也不知道，刚才看他应该只有一人。” 　　宗悟目光沉沉，并未言语。 　　下一秒，只见金光缓缓消退，记策仙君的身形逐渐明晰。 　　只是…… 　　“咯咯、咯咯——” 　　一声公鸡打鸣的巨响在院落中响起，那动静堪称惊天地泣鬼神，阎王听了都要流下两行清泪。 　　“诸位，可准备好了？”记策仙君问道。 　　“准备什么？”嵇盛怔然道。 　　“抓鸡啊。” 　　话音刚落，传送阵中又响起一声又一声的「咯咯咯」，数十只鸡冠艳丽，羽毛顺滑油亮的大公鸡出现在几人面前。 　　那些公鸡比寻常农舍里鸡要大上几倍，还会翘着脚、展开翅膀，看起来气势磅礴，不像是寻常的鸡，倒像是哪个赌场里的斗鸡。 　　“记策仙君，您这是去哪个鸡场偷鸡了吗？”嵇盛口不择言，缩在戚无深身后瑟瑟地说道。 　　他一向胆小，尤其是当对方明显带着那么强的攻击性，哪怕是动物，也下意识地瑟缩。 　　“小鸡别怕，鸡而已啊。”戚无深安抚道。 　　然而下一秒，那些被冠以「而已」的鸡，眼中凶相毕露，猛地向三人扑来，那模样凶的，若是红鹤在这儿，都得自叹不如。 　　关键是它们的速度还很快，几乎一瞬间，戚无深就想明白刚才追着记策仙君的那倒残影是什么了。 　　敢情他是把麻烦也带来了。 　　“仙君，怎么办啊？”一只鸡站在嵇盛肩膀上，凶巴巴地盯着它，可奇怪的是，那鸡却偏巧不啄嵇盛，而是用力蹭他。 　　下一秒，啪嗒—— 　　众人懵然，只见摔在地上的那个东西，白皮黄心，清汤清水，赫然是一个……鸡蛋。 　　嵇盛抓狂道：“这、这不是公鸡吗？！怎么还会下蛋？！” 　　一旁的记策仙君不知何时，已经借着仙法踩到了静室房顶的瓦片上，他的身上也有不少明黄，看来也是被鸡蛋「攻击」所致。 　　他拂了拂衣袖道：“我也不清楚，我是在追寻那魂魄时，遇见的它们。最初，我只是感到妖气，前去查看，接下来就看见了它们，并且被追寻至此。” 　　戚无深：“……” 　　他终于知道刚才他们没听清的话是什么了，定然是记策仙君叫他们提前做好准备，帮忙抓鸡。 　　戚无深环视四周，眼疾手快，一把扯过嵇盛，将他从公鸡的钳制之下揪出。 　　他双手推在嵇盛肩膀，一脚踹飞静室左右两扇门，搬起其中一扇，又努嘴指了指另一扇，朝嵇盛道：“去搬那个，咱们去把门堵上。” 　　“啊？”嵇盛懵懵然，他很想问：为什么是把门堵上，而不是直接逃出去。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问，就见戚无深已经搬着门板，堵在了圆形的月洞门前，那门板虽然不及月洞门高，但相距不远，缝隙极小，完全不够公鸡飞跃通行。 　　嵇盛照着他的模样，也将门板堵在月洞门上。 　　自此，整个庭院就成了一个四周封闭，头顶开放的空间。只是，这是对他们来说，对院子里的鸡来说，这就是这封闭的大型「鸡舍」。 　　“小鸡，手给我。”戚无深如是喊道，他抓起嵇盛的手，就朝着静室方向飞奔。 　　距离静室还有三五米的地方，少年微微仰视，朝早就飞到屋檐之上的记策仙君喊道：“仙君，还请借我些灵力。” 　　记策仙君默念咒语，手中法镜发出淡蓝色光芒，法镜照射到戚无深身上，因下凡自然被封的七经八脉开始活络，他只感觉体内灵力运转，自然而然地掏出腰间法扇。 　　唰啦—— 　　他单手耍扇，手中折扇轻轻一挥，脚下飓风骤起，将二人托举而上，正正好好落在屋檐之上。 　　啪啦—— 　　戚无深脚下瓦片年久损坏，形成一个小漩涡，周围的瓦片随之掉落，少年脚下一滑，险些摔下去，所幸这时，宗悟伸出手，拉他一把，将他护在身边。 　　“师尊。”戚无深浅笑，露出一抹明媚笑意，就像是一个受宠的孩子。 　　“嗯。”宗悟浅浅应下，立马松开手，视线也并未停留太久。 　　很快，简单拾掇，关注的重点重新回到那位带鸡而来的记策仙君。 　　“仙君，您说的妖气是怎么回事？”少年如此问道，他瞥了瞥院落里的那些鸡，它们最初奋力旋转跳跃，试图突破围墙的禁制，然而那围墙太高，它们再怎么努力也无法突破。 　　那些公鸡恨恨地盯着房顶的他们看了一会儿，有的甚至当场气得下了个蛋，然而这还不算完，最后他们竟然三五一对，叠叠摞起，行起了苟且之事。 　　虽然只不过是动物，但少年还是觉得场面秽乱不堪，不可入目。 　　他牵了牵宗悟的手，让师尊站在自己身后，遮挡住那些不适观看的，又道：“师尊，不要看。” 　　宗悟：“……” 　　他并未回答，而是转向记策仙君，浅声道了五个字。 　　他说：“这鸡中毒了。” 　　闻言，嵇盛拽了拽戚无深的袖子，小声道：“尊君竟这么厉害？连动物的病都能看出来？” 　　戚无深也正纳闷，这鸡虽然看起来比寻常的鸡大，而且更有凶性，可又怎么能判断是中毒了，而不是鸡本身的品种就比较特别之类的呢？ 　　谁知竟见那记策仙君点了点头，又道：“依小仙……我所见也是。” 　　又道：“不过，我猜测，这鸡中毒并不简单。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们身上试毒，而且……” 　　“试毒的东西是妖物。”宗悟和路霜华几乎是异口同声，搞得本来就发怔的少年，更加搞不清楚现在的情况。 　　顿了片刻，只听宗悟又补了一句话。 　　他说：“而且，还是孔雀妖。” 　　戚无深：“……” 　　听见那阴魂不散的孔雀妖三个字，少年好像懂了什么，又好像没懂。 　　他握了握袖下的拳，片刻，复又松开。 　　又问：“那依……”少年将话头递给记策仙君。 　　“那依仙君所见，他们试的是什么毒呢？” 　　据他观察，这毒的功效看似有二：其一，让那攻击发狂富有攻击性，其二，让这些公鸡下蛋。 　　前者他能理解，可是……后者又怎么解释？ 　　记策仙君张张嘴，却没说出话，这时，有人淡淡地吐出了两个字。 　　“情毒。” 　　戚无深看向宗悟，目光中有几分难以言喻，他刚刚故意将把话茬递给记策仙君，就是想看看宗悟的反应。 　　而现在的情况，毫无疑问地证明，孔雀妖和师尊关系匪浅。 　　少年很想问：师尊，您的孩子真的跟那孔雀妖没关系吗？ 　　但是看了看周围的人，最终还是忍下。 　　戚无深从来没见过师尊对什么人或事表现出熟稔的态度，师尊对孔雀妖这份过分的熟悉，让他觉得分外不爽。 　　少年顿了顿又问：“可是，情毒的话，怎么会让这群公鸡表现出现在的反应呢？”他指的是过强的攻击性。 　　宗悟：“憋的。” 　　戚无深：“……”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就在这时，记策仙君打圆场似的，插入他们的对话。 　　他说：“依我看，确实是憋的。” 　　又道：“我发现这群鸡是在那城中道观的后院，我顺着妖气追寻而去，所到之处应是观中藏书之处，可偏巧那藏书阁门窗紧闭，而且周围看守众多。我当时也感觉奇怪，但无暇多管，就用了些小法术，将他们引开，一进藏书阁便被这群孽畜追赶而出。” 　　又道：“说来那道观也是奇怪，明明是祈祷求福的地方，亡灵却格外的多。” 　　闻言戚无深目光沉沉，他忽而想到之前那个「死而不自知」的大鬼魂魄，转而朝记策仙君问道：“您说的道观可是积云观？” 　　记策仙君思忖片刻，道：“我不记得，但城中应只有一观。” 　　眼前的线索好像对上了，却并未有更多证据。 　　听见「积云观」的时候，宗悟目光沉沉，仿佛想到了什么。 　　暂且搞定这群公鸡，几人书归正传，说回叫记策仙君来此的正经原因。 　　“义将军”剪影的事儿没有那么好解决，最终还是决定先去树下调查清楚白白的事情。 　　四人站在树下，抬头仰望，戚无深道：“就在那枝附近，还请记策仙君帮忙去查看一二。” 　　然而话刚出口，他转念一想，好像不需要那么麻烦，又道：“仙君借我些灵力即可。” 　　“好。”记策仙君镜中蓝光倾泻，少年再次短暂地感受到了灵力充盈的酸爽感觉。 　　他手中折扇一挥，整个人脚下疾风流过，他飘摇而上，停在其中一枝。 　　“左边一点。”树下，师尊如此喊道。 　　戚无深看着师尊眼中少有的关切，却不是对自己，忽然又感觉有些……嫉妒，与那情绪一同来的，依旧是左臂处略微的刺痛。 　　“好。”少年如此回答，他脚下一跃，踩到某处，视线的余光忽而瞥见了什么。 　　“怎么样？”树下，宗悟问道，扯着嗓子喊话的状态，让他显得不似以前高冷。 　　“我看看啊。”戚无深转着头左右打量，视线却死死盯在了方才瞥见的异样之处。 　　那里一行硕大的血字，内容是：“宗悟，你想救它，便去积云观找我，拿你腹中没成型的那个孩子来换。”末了，还别上了一根深红色的羽毛，赫然就是红鹳的。 　　戚无深伸出脚挡在那字迹上，又朝下喊道：“师尊，这边没什么的。” 　　说完，他一跃而下，漆黑的瞳孔却比往常还要深上几分。 第36章 失控（一） 　　“那剪影我看了， 应该不是冥河幽府中逃出来的魂魄。” 　　记策仙君拿着手中的法镜，对着戏台上上下下走了几个来回，最终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少年忽然被叫， 蓦然回神，又问：“那您说，那东西是什么？” 　　记策仙君解释道：“若是魂魄定然逃不出我手中的这面法镜，你可以换个方向思考， 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怎么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少年微微蹙眉，觉得有些心烦。 　　“不是鬼的话， 就只能是妖， 但这东西又没有妖气，说明道行不高，应是刚刚修炼成形、或者根本没有修炼成形。” 　　又道：“你说他想喝人血， 还想……杀你师弟，多半是想利用你们身上的精气，强化自己的能力。” 　　戚无深沉思片刻，觉得他说得有理。之所以先向嵇盛下手， 而没动师尊的原因， 定是察觉到宗悟修为更高， 不好把控。 　　只是…… 　　“那带毒又怎么解释？”戚无深问道。 　　记策仙君摇摇头：“可能是那东西的本体就带毒， 你可想想这府中，有什么带毒的东西， 可能成精，还可操纵那傀儡线。” 　　少年托着下巴思忖了片刻， 并没有找到什么可疑的线索。 　　他正打算再与这位记策仙君聊上几句， 对方却是先按捺不住了。 　　记策仙君朝几人浅浅做了个揖， 又道：“既然这里暂时没有怨鬼幽魂之类，那在下就先行离开了。” 　　他的语气虽然还是平静，但戚无深却感到一种压抑着的急迫。 　　和这位青衣乌冠仙君最初的相识，他觉得对方彬彬有礼，温润如玉。但现在，他的判断却与之前略微不同。 　　这位仙君的温润有礼似乎只停留在与自己相关的事情上，停留在职务之内，至于范围之外的嘛，似乎就不好说了。 　　戚无深原本还想通过记策仙君查出自己渡劫期间忘记的事情，但按照现在的架势，对方看起来也不会愿意破例帮他。 　　更何况……他左看看右看看，怎么都觉得不是提这件事情的最佳时机。 　　话已至此，少年也不好多言，只得作了个揖，又道：“那仙君且去吧，不过……” 　　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记策仙君微微蹙眉，他本已打算离去，可这少年话锋却突然一转，变故丛生，让他不得不听下去。 　　“你说。”眉目中已有压抑的不悦。 　　戚无深又作了个揖，是比刚才的更夸张更深的礼，那是他跟宗悟之间都少有的礼节。 　　少年把姿态摆得如此低，让乌冠仙君觉得事情不妙，然而，话赶话自此，也没有中断的理由。 　　只听少年继续道：“还恳请仙君离开前，行个方便，借我师徒三人些夕萦香，来日定十倍百倍奉还。” 　　夕萦香是下界神仙间、以及和九重天之间联系的唯一工具，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下凡一次要走的流程众多，审核又麻烦，因而这香也算是用一根少一根的重要「战略资源」。 　　这么重要的东西，记策仙君自然不愿给出，他正要拒绝，只见眼前的少年，言语愈发正式。 　　“此番下界历练，我师徒几人带的夕萦香遇水损坏，眼下这宅中又不太平，只怕遇见关键的情况，无法与九重天上联系。” 　　少年的话即显出几人也不是主动落到现在的境地，又恰到好处展现了处境的艰难。听闻这话，他若是再拒绝，便显得有几分不近人情了。 　　“那好吧，但是我身上的也不多。”路霜华不情不愿地掏出三根，又纠结地收回其中一根，递了出去。 　　送别记策仙君后，戚无深拿着两根夕萦香，刚要收好，却被嵇盛一把拽住。 　　“喂，戚无深，你疯了吗？你要这香是想联系谁？” 　　他们此行是私自下凡，若是被别人发现，那无异于自爆。 　　戚无深摇摇头：“放心。”却并未多说。 　　他想起那巨木上的血字，又想起师尊那失灵时不灵的灵力，心中似乎决定了什么。 　　少年抬头看看天，原本头顶是阴云滚滚，此时那云层比之前还要厚上几分，黑云压宅倾盆大雨随时倾泻而下。 　　他思忖片刻，道：“时间不多，马上快到晚上，阴气加重，那妖邪十有八九还会出来作乱，不如我们现在分头找找，去寻那东西的本体，看能不能在天黑之前寻到，届时掌握先机。” 　　“嗯。”宗悟轻「嗯」一声，表示对这法子的认可。 　　他顿了片刻，又道：“那便开始吧。” 　　戚无深舒了一口气，总结了下现在的情况。 　　他说：“依我看来，那东西属阴，又带毒，这宅子林木又多，且四下疯长，不若先从树木开始。” 　　他拿出之前在静室找到的那叠黄符，放在几人面前，说：“只需写上驱邪符，贴在可疑之物上，若为妖邪本体，符咒定有反应。” 　　嵇盛点点头，三人找个平整的地方画符。 　　那黄符他们这段时间用得很省，饶是如此，现在手上的符咒还是不够十张。 　　为了以防万一，最初只画了三张，然后三人分头去寻，未果。 　　少年又画了三张，再去寻，依旧未果。 　　很快手中的符咒只剩下两张，这意味着他们的机会不多，几人聚回最初的地方简单讨论。 　　少年道：“戏台那边我试过了，没有问题。” 　　他最初的想法很简单，就觉得那东西可以操控傀线，又属木，可能是某个人偶成了精。 　　少年检查了那处的所有人偶，大多数已经腐败残缺，看起来并非什么能成精的东西，唯一一个保存完好的，他用符咒试验，也是安全的。 　　确认人偶没有问题后，少年又把关注点放在戏台的背板和地面上，这一次他比之前更谨慎。先去静室前的「养鸡场」里捉了一只鸡，除去半身鸡毛，用木板去划鸡肉，以此试毒。 　　地板和背板都没问题，测到棚顶的时候，被划破的地方发乌变色，那模样就跟嵇盛受伤了的手掌一样。 　　少年眼神一亮，只觉得自己找到了那东西的本体，立刻贴上符咒，谁知同样的是无果。 　　戚无深讲完自己这边的发现，嵇盛也讲了他的发现，他主要试验的对象是宅子里面的植被，专挑喜阴的植被。 　　嵇盛在好友的经验下，先试验毒性，再用符咒去检验，最终目标锁定在了宅子中唯二的两棵「箭毒木」。然而，各砍下一枝试验，却均是无果。 　　“不行，这个样子简直是大海捞针。”少年蹙着眉道，又问宗悟，“师尊，您有什么发现？” 　　宗悟拿出手中的两张灵符，却都并未使用，他薄唇轻启，道了两个字：“家具。” 　　少年恍然大悟：“你是说，那东西可能是家具成精？” 　　宗悟点了点头，指了指头顶的雕梁画栋、七星斗拱，又道：“不仅，这整个宅子的建筑都有可能。” 　　戚无深：“……”好不容易缩小的范围再次扩大。 　　他们这不是大海捞针，是深宅找树。 　　“那我们……再找找？”少年怀疑道，许是因比他人更熟悉这宅子，让他更觉得希望的渺茫。 　　宗悟却依旧摇头：“还可以再小一点。” 　　他指了指嵇盛之前扒下来的那块「箭毒木」道：“既然中毒的反应对上了，那东西的本体应该也是这木。” 　　少年点点头，瞬间明了那东西可以操控傀线的原因。 　　应是成精那物和戏台的天棚本为一木所生，同生同源才有这功效。 　　只是，问题又来了。 　　“可是，谁会用这带毒的木头做家具呢？若是孩童误触了这家具，岂不是轻易就丧命了？” 　　嵇盛想起宅子中的那个小鬼，忽然捂住嘴，又道：“卧槽，那小孩不会就是这么死的吧？” 　　戚无深：“……” 　　他停顿片刻：“倒也不会，不过……我好像猜到那东西的本体在哪儿了。” 　　“嗯？在哪？” 　　—— 　　半个时辰后，几人站在宅子里一间不起眼的储物间前。 　　临近暮色，起了很大的风，老宅中穿堂风呼啸吹过，开门的一瞬间，几人都被风吹起的灰尘呛得够呛。 　　“咳、咳。”宗悟被灰尘这一呛，连连咳嗽了好几下。因为剧烈的咳嗽，带动他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再加上之前爬上爬下的奔波，让他整个人都不太舒服，更是爆发了一阵急促的干呕。 　　“师尊，您没事儿吧……”少年伸手去扶，却被宗悟挥挥手斥去。 　　“不用管我，快天黑了，先去找。” 　　戚无深：“……” 　　他转身离开，跟了仓库。 　　进屋的时候，嵇盛正对着这一屋凌乱的东西头疼，他不知从何开始，看见戚无深瞬间招了招手，又道：“兄弟，你怎么知道这儿有个储物间的？” 　　他在宅子中摸索这么久，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戚无深天天趴在那吊床上，怎么好像对这宅子里的情况了如指掌。 　　“嗯。”戚无深没说话，眸色沉沉。 　　嵇盛轻「切」一声，只当他是故作高明，又问：“这屋里这么牌匾，我怎么知道要找哪一个啊？” 　　地上从前到后，一个挨一个排着十余块匾额，嵇盛随手翻起一块，看见上面写着「清风朗月」四个大字，复又放下，整个动作不大，然而还是起了好大一片灰。 　　他觉得这么找下去，牌匾没找到，他可能自己先被呛死了。 　　“咳咳咳、我去找个东西蒙住口鼻。”嵇盛如此说道，抬腿就朝外走，却被戚无深拦住。 　　“不必。”他指了指面前的这一坨道，“找一块……算了，这种位置的不必翻看，那牌匾的模样很特别，无论形制还是模样都比寻常牌匾要大，你看它一眼便能认出。” 　　嵇盛有些意外地反问：“你怎知道得这么清楚？那牌匾给你托梦了不成？” 　　少年摇摇头，欲言又止，叹了一口气：“你看了那匾额，便知晓原因了。” 　　又道：“师尊不太舒服，我出去照顾一下师尊，你……加油。” 　　嵇盛莫名地觉得好友的心情好像不太好，却又找不到原因，只当他是看着夜幕将至，却没找到线索，急的，便会挥手道：“你且去照顾尊君吧，这边有我即可。” 　　“嗯，那你有事叫我。” 　　—— 　　少年再次出门的时候，宗悟整个人痛苦地蹲在地上，他精致的面容揪在一起，让人不觉狰狞，反而觉得心疼。 　　师尊怎么总是照顾不好自己？ 　　少年微微蹙眉，从后面走上去，拥住宗悟。 　　“你、你怎么来了？”宗悟勉强起身，身子却止不住地在少年怀中颤抖。那种被钳制的感觉，并不是很舒服，除了压抑还让人觉得有些羞耻。 　　“咳咳。” 　　戚无深未回答，下一秒，宗悟惨白着脸，掩着嘴轻咳，而咳的竟然是一口血。 　　“师尊，怎么回事？”少年急了，根本不管怀中的人想要挣脱，反而是抱得越来越紧，甚至动手去抓那染了血的手。 　　“松开。”原本咳得虚弱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地，突然爆发一股力，直直地甩开少年，就朝一边走去。 　　然而还没走几步，他的身体再次开始颤抖，瑟缩着弓下腰。 　　“师尊，到底是怎么了？”少年再次迎上来，从后面拥着宗悟，两条眉蹙得很紧，每个表情都写着心疼与纠结。 　　师尊的身体不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但宗悟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过现在的那种虚弱，这是种连战立都变得困难的状态。 　　那种感觉就像，师尊不过是一抹虚影，随时都会在风雪中消散一样。 　　“师尊，又是孩子闹的吗？” 　　师尊很瘦，很单薄，两个人做、爱的时候，他甚至感觉被师尊的骨头撞得发疼，但那时的他虽然觉得师尊好瘦，却从并未觉得心疼。 　　而现在…… 　　少年头一次觉得师尊是需要一个人在旁边照顾关爱的，他想保护师尊，很想很想。 　　“师尊，我抱您回房好不好？”少年如此说道，他伸出手去搂宗悟的膝窝，想就这么把人打横抱起来。 　　谁知手还未触及宗悟的身体，就被人一把推开。 　　宗悟捂着胸口，晃荡着身体，脚下的步子不稳，带着病态，左右摇晃着。 　　他的脸上不知为何出现了戚无深看不懂的情绪，整个人也似乎处于一种失控的状态。 　　“你若是还记得，我是师，你是徒，就别管我。” 　　“松开我，滚远点，现在立刻马上！” 　　那一双平素满含霜雪的眼中，竟然从未有过地燃着几分怒意。 　　少年怔然。 　　师尊生气了吗？ 　　可是……师尊怎么会生气呢？ 　　另一边，宗悟强撑着立在原地。 　　喊出的那几句话几乎耗尽了全部力气，他扶着胸口，感觉什么东西好像失控了。 　　自从情毒发作，他和小徒弟再次有了肌肤之亲后，一切就好像都变不住了，先是莫名的灵力无法使用，紧接着常年压抑的情绪，竟然开始慢慢显露，而现在……他竟然离奇地生气了。 　　他因修无情道，而常年平静的内心从未像现在这样波澜起伏、难以平静。 　　说出那些话的时候，他心里明明不是那么想的，那些话却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而他只能听着那些话出口，眼看着小徒弟懵然的眼神，和略带失望的模样。 　　耳边的那个光球还在喋喋不休，而且愈演愈烈，吵得他无法思考。 　　“开什么玩笑啊，宗悟，你以为他是真的想护着你吗？他不过是想占有你罢了。把你当成小玩物，捧在手里，想用的时候，随时拿出来用一用。” 　　“你以为他真的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乖顺吗？我告诉你，那都是假的，是他装的。如果他真的像你想象的那么听话，他早就松开你，乖乖离开了，而不是像现在一样粘着你。” 　　“什么狗屁徒弟，不过是觊觎自己师尊的一头狼罢了。你也是贱，有种就拒绝他啊，搞什么欲拒还迎的姿态，骗谁呢？还是说你故意想这样来吸引他，你就喜欢被他强迫的样子。” 　　不是的，不是的…… 　　他很想反抗，然而在那种精神的压迫下，他甚至说不出一句话。 　　头脑连带身体的剧痛占据了他的全部意识，连轻轻动弹一下，都格外艰难。 　　就在这时，“啊——” 　　呼啸的风中，一声尖叫打破空气中的宁静。 　　“小鸡，你怎么了？”少年顾不得思考，快步朝储物间方向小跑而去。 　　脑海中纷乱的思绪瞬间被震得清空，乱七八糟的想法连带那光球的喋喋不休，潮水一般褪去。 　　宗悟站定，片刻也紧随其后前去。 第37章 旧宅（终） 　　满室灰尘扬起， 少年以衣袖掩住口鼻，循声去寻好友的身影。 　　此时的他开始有些后悔，为什么刚才把好友一个人丢在这里， 明明之前在戏台的时候，嵇盛就险些着了对方的道。 　　“小鸡——”少年大喊了几声，然而无人应答。 　　这储物间大得很，进进出出几间相连， 眼前就有三个门可以去寻。 　　戚无深选了其中之一， 走进去继续喊人。 　　就在这时，宗悟从后面跟了上来。 　　“刚才……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牵了牵少年的衣袖， 语气闷闷的， 就连摆出的姿态也比寻常低了许多。 　　少年未语，摇摇头表示没在意，只是他脸上强装出来的笑意有些牵强。 　　片刻， 他浅声道：“师尊，先找人吧。” 　　“嗯。”宗悟轻应，此时确实不是谈论此事的最佳时机。二人顺着储物间进进出出找了遍，却未见嵇盛人影。 　　少年脸上的表情有些躁， 他担心嵇盛出事， 而且直觉告诉他， 拖越久越危险。 　　正在此时， 忽而，少年感觉什么东西落在手掌上。 　　他伸手一摸， 红的，竟然是血。 　　戚无深抬头一看， 只见头顶一块硕大的金边牌匾熠熠发光， 上面苍劲有力的两个字， 赫然写着「戚府」。 　　而那匾额的背后，无数触手般的藤蔓向上伸出，紧紧捆着一个白衣道人。 　　嵇盛被高举在天棚之上，那些带着尖刺的藤蔓，紧紧包裹着他的身躯，刺入他的体内，正在吸取他体内的血液。 　　纯白道袍被鲜血染红，他的面色肉眼可见地苍白，生命也在缓缓流逝。 　　少年的眉毛蹙成一团，这房间设计之初就是为了储物，也正因如此，为了通风方便，屋顶建得很高。 　　他们走在下面，若非是那滴血，可能根本注意不到上面有人。 　　“小鸡！”戚无深喊道，作势就要去够，可是他使用不了灵力，根本够不到。 　　“画符。”宗悟拿出之前未使用的符纸，随便找了个柜子，也不管上面的层层积灰会不会染脏衣服，就摁在上面勾画起来。 　　没有丹砂，他直接咬破手指，以血书画。几人中唯有他道身未封，可使用灵力。 　　“掩住口鼻，躲远点。” 　　唰—— 　　宗悟两指甩出飓风符，刹那间灰尘四起。 　　那风很大，戚无深甚至感觉整间房都随着疾风颤抖，像是要散架一般。 　　哐当—— 　　牌匾被疾风刮落，摔在地上，又激起一阵尘土飞扬。 　　飞扬尘垢之间，少年看见嵇盛的身影落地，所幸那藤蔓也怕他摔死，将他托住，至少暂时安全无虞。 　　嗖—— 　　又一符咒飞出，尘埃落地，储物间中终于可以视物。 　　不过…… 　　这也意味着，他们的最后一张黄符用完了。 　　戚无深看向嵇盛，那藤蔓也由箭毒木化成，带有剧毒，他身上被刺破的皮肤已然发乌，分明是毒素扩散的表现。 　　那树的毒素不浅，之前的伤口尚未痊愈，现在又添新伤。少年想起古书上的记载，箭毒木又称见血封喉，一旦误触，重则当场死亡。 　　现在嵇盛的意识已然不清，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少年从旁边破旧的衣柜掰下一块木板，半举着就要靠近那牌匾，然而他刚走一步，就有无数傀儡丝线朝他冲来，阻止他走得更近。 　　“师尊，您现在能使用灵力吗？”少年朝宗悟问道。 　　现在情况危在旦夕，那东西凶得很，手上的黄符用尽，他又使用不了灵力，若是宗悟也使用不了的话……那问题就有点麻烦了。 　　宗悟单手掐诀，尝试运转，指尖金光乍现，而后「唰」地一下褪去。 　　“不行。”宗悟摇摇头。 　　“那怎么办？”少年蹙眉道，现在他们可谓是弹尽粮绝。 　　宗悟思忖片刻，沉声道：“拼一拼，将它的灵识拽去识海，限制它继续吸血。” 　　又道：“把你朋友也拉近去。” 　　“可是……”少年还有迟疑。 　　将这邪祟的灵识拉去识海，却是可以限制它继续行动，毒却不可解。除此之外，识海是一个人最私密之处，直接与道身相关，若是那东西在识海中凶性大发，师尊现在又无法使用灵力，这个危险指数……不是一般地大。 　　少年还在犹豫，正在这时，一个人影逐渐在牌匾中央聚拢，片刻，那处化为黑雾，一个圆形的东西正破雾气而出，赫然是精怪即将幻化成型。 　　“没时间了，要快。”宗悟蹙眉道。 　　眼下的情形，只要妖物再吸些血，强化自身，很快就可「脱胎换骨」，拥有人身。 　　“手给我。” 　　宗悟咬破指尖在手心写下「卐」，两人携手朝着那牌匾的本体撞去，将血字印在破雾而出的人头上。 　　—— 　　“嘻嘻，你来了啊，还是你身上的味道好闻，业障的味道，我喜欢。” 　　进入识海的一刻，戚无深的耳边随即响起了那个熟悉的难听声音。 　　他回头看去，尚未看清，就感觉一股湿滑甚至带着腥臭味道的东西，在他颈间划过，那粘腻的质感像是一块腐肉。 　　少年感觉浑身不适，只想作呕，这时，一只修长的手扯住他的胳膊，将他拖拽而出。 　　戚无深站定，这才发现刚才所在之处，竟是那光球的内部。 　　而眼前那熟悉的光球闪着辉光，那光明显比之前更强，看起来就像是它的力量有所增强了。 　　忽而想起这东西的销声匿迹，戚无深好像明白了什么，略带惊讶地朝宗悟道：“师尊，是您把这个东西……” 　　“先找他们。”宗悟并未回答，岔开了话题，而那光球也因宗悟的出现突然消散，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话虽如此，戚无深心中已有了定论。 　　——难怪自己这段时间没有被那光球所扰，原是师尊把它「夺」了去。 　　他又想起方才师尊怒急的模样，忽然明白了什么。 　　“师尊，您……”他想说点什么，可是一时说不出话。最后只是伸出手去抓宗悟的手。 　　指尖相触的一刻，宗悟指节一弹，似乎有畏惧，然而，他最终忍住没有抽出手。 　　师尊的身量和他差不多，手却很小，这么被少年握住，竟让戚无深生了几分怜爱之感。 　　那感觉很奇怪。 　　以前，他跟宗悟是师徒，他们的关系是泾渭分明的，哪怕做了爱，也不觉得怎样亲密。 　　但是现在手心交握的感觉，却好像让人感觉没那么远了，两人之间的界限似乎也随之模糊。 　　那是种比身体交缠更亲密的感觉，就像是两个人心意相通一般。 　　“走吧。”宗悟低着头说道，眼下的那颗小痣莫名有些泛红。 　　他们所在之处，是竹间小路，少年环顾四周，发现这场景居然有点眼熟，就像是距离宅子外面不远处的那片竹林一样。 　　“师尊，这景象是您幻化而出吗？”少年如此问道。 　　虽说眼熟，但是这景象又和印象中的有些出入，眼前的场景那些植被更为青翠，也更为茂盛，和现在宅子外疯长的竹林大相径庭。 　　宗悟摇摇头道：“是那精怪的神识所化。” 　　又道：“应是它初具神识之刻。” 　　“嗯。”少年点点头，并未言语，他也很想知道，好好的一块大门牌匾怎么就忽然成了精？ 　　草木鸟兽成精都还不为怪，偏偏这东西是块牌匾，它虽然曾经是树木，但说到底是个死物。若是死物轻易就能成精，那茶盏、椅子岂不是都能成精了？ 　　试想有一天，主人坐在椅子上喝茶，结果椅子的四条腿忽然开始跑了，这场景得多惊悚？ 　　二人顺着竹林又走了一段路。 　　正在这时，忽而听到一声长呵。 　　“他这算是下的什么命令？身为皇帝，他到底有没有点爱民之心？” 　　听见那声音的一刻，戚无深怔在原地。 　　因为这声音实在是太熟悉。 　　那分明是他父亲的声音！难道这东西的成精还跟他父亲有关。 　　少年正在纳闷，就在这时，一旁的竹林间，发出簌簌的响声。 　　戚无深循声望去，只见白衣道人从那边钻了出来，嵇盛像只花蝴蝶一样奔向戚无深。 　　他脸上的表情竟然分外轻松，丝毫没有将死的恐惧。 　　他看见戚无深的反应是一脸兴奋，继而道：“戚无深，好啊，你，又瞒着我！” 　　又道：“难怪你说我看见那牌匾的时候，就明白原因了！我现在终于明白了，难怪你会对这宅子这么熟悉了！” 　　“戚府！好一个戚府！” 　　秘密被好友发现，戚无深反倒舒了一口气。他说：“我也不是故意瞒你的，只是……我不知道怎么出口。” 　　只听嵇盛轻「呵」一声道：“我要是你，我也说不出口！” 　　又道：“但是你今天必须给我说！” 　　“快告诉我说，你到底是你哪次下界出任务时候偷偷买了这么大一个宅子？！找到这么好一个摸鱼赋闲的地方，居然都不告诉我！你好小气哦！” 　　戚无深：“……” 　　那一刻，他为高估了好友的智商而倍感羞愧。 　　他苦笑两声，只得岔开话题道：“还是先别说这个了，我们……先来研究研究……怎么能救你吧。” 　　嵇盛听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还以为他是因为没有好办法救自己而感到愧疚。 　　他毫不在意地甩甩手道：“没事没事。” 　　又道：“不行就别救我了，大不了就去冥河幽府溜达一圈呗，反正都是成仙的人了，也死不了。再说了，冥河幽府我还没去过呢，去一圈倒也是新鲜。” 　　戚无深：“……” 　　他的朋友某些时候竟然随他，这个破罐破摔的架势竟然如出一辙。 　　只是……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命，但好友的命，戚无深并不觉得自己可以视作草芥。 　　“还是想想办法了。”少年憋了半天说出这么一句话。 　　嵇盛又道：“对了，我、我刚才好像看见那个神龛中供奉的义将军像了，你是不是跟那位义将军沾亲带故？！我上次看那个画像就觉得他和你有点相似，不会是你在下界做任务时，用的假身份吧？不对，那个义将军好像还是个什么官，你做任务应该不会这么久，难不成你又偷偷摸鱼了？” 　　嵇盛还在喋喋不休，一股脑说出自己的推断。 　　戚无深静默无言地做了个擦汗的动作，同时在心底盘算，如果现在告诉嵇盛，他口中的那位「义将军」，全名叫做戚庭义，是他的父亲，嵇盛会是如何反应？ 　　话虽如此，他却觉得也能理解嵇盛这一连串猜想的原因。 　　——毕竟嵇盛自小就是个仙二代，他的父母亲人全在九重天之上，享无尽寿命，定然难以想象到他有个凡人父亲，并且他的父亲和全部血亲已经去世近千年。 　　近千年…… 　　真的太久了。若是戚庭义魂魄尚在的话，应该已经轮回十余世，并且在轮回中几次成为别人的父亲，别人的儿子和别人的丈夫了。 　　戚无深轻叹一口气。 　　既然身在九重天之上，尘域年华皆为过往，过去的亲情、友情也好，仇恨怨念也罢，都应使之随飞升而去，斩断凡尘，高居仙班。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道理，只可惜，他刚飞升那会并不懂。 　　话虽如此，少年却还是在想，或许他应该感谢那块牌匾精，让他回忆起这些已然消失的往事。 　　宅门前的对话仍在继续，只听，「啪」的一声，什么东西落地。 　　三人一同朝声音的源头望去，只见那原本挂在头顶的金边牌匾，不知怎的摔落在地。 　　识海幻境中，站在门前的两人也被吸引了注意。 　　方才与戚庭义争辩那人看着那牌匾，震惊道：“这就是他上月特意派人来赐予你的匾额？” 　　与记忆中重合的熟悉身影点点头，俯身去扶那块牌匾，却不慎被牌匾上的倒刺刮伤手指，被刮伤的那一刻，伤口位置瞬间发乌。 　　另一人见状，脸上一秒钟变了颜色。 　　他指着匾额朝戚庭义质问：“箭毒木做的牌匾，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没看懂吗？他这分明是想要你死！” 　　口中的想义将军死的那个「他」不是别人，正是话本故事中那位生性多疑、残暴的仁嘉皇帝，也是这位将军的主上。 　　至于想他死的原因也异常简单，归结起来，不过是俗套的「功高盖主」四个大字。 　　只听对话那人，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戚庭义的肩膀，露出一个近似于穆哀的表情，又一字一顿地说道：“现在看来，他逼你杀的那群人，究竟是难民，还是他口中十恶不赦的犯人已经不重要了。” 　　“他需要的是，也只是你忘记真相，绝对地服从，向他表明忠心。” 　　又道：“不论如何，那些难民今日之内必须死，也只能死，否则，要出事的就是你们戚家满门。” 　　他的嗓音掷地有声，却发着颤。 　　那一刻，少年终于忆起了当时的事情。 　　关于戚家的败落，关于弟弟的死，关于「岱醉村」中供奉义将军神龛的原因，以及他在几近绝望之中与师尊那不算愉快的初识。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写明白没有，就是他们一直住的这个宅子，其实是无深飞升前的家。 　　然后附近村中供奉的神龛，和城中听见的「义将军」故事，讲得其实是他亲爹。 　　他亲爹信奉道教，并且拜了个神仙，就是师尊。 　　戚无深被迫跟他父亲修道，一天给师尊的神像磕好几个响头，心理却不愿意。 　　但是那个时候，他其实不认识师尊，甚至不相信神的存在。至于后来……下章继续（狗头） 第38章 欺师（四） 　　当年的事儿说复杂也不复杂， 无非就是那位皇帝看他爹不顺眼，然后故意找了个体恤功臣、回乡颐养天年的名头，将他们打发去了偏僻的征鼓城。 　　戚庭义不是那种心胸狭窄之人， 被打发了就打发了，反正眼下的光景国泰民安，他是武将，也没有什么用武之处， 便收拾收拾启程回封地去了。 　　虽然现在的史书和话本里都说， 戚庭义「犯的错」是功高盖主，但少年一直知道， 那并非问题的关键。 　　问题的关键是， 他们那个时候，“戚”是皇姓。 　　换句话说，他们本就跟那位不太称职的皇帝沾亲带故， 朝中更是有大臣觉得皇帝不仁，私下里更是传出某一派想拥他父亲为王的说法。 　　戚无深知道，那不仅仅是个说法，那是真的。 　　他亲耳听到过， 有人来家里劝他父亲造反， 却被戚庭义劝了回去。 　　不过那些终究是前尘往事。 　　看着眼下的场景， 他终于知道那玩意是怎么成精的了。 　　方才戚庭义的手被那箭毒木所伤， 血滴了上去。 　　尘域一直有这种说法，说皇裔身上带了「龙气」， 是被上天派来拯救世界的人。 　　少年不知道这个说法究竟是真是假，他就知道那个天杀的皇帝没有飞升， 他那个前半生汗马功勋、后半生潜心修道， 最后为了救那一村难民断送了性命的父亲， 也没有飞升。 　　反倒是他，他这个向来吊儿郎当、不学无术的小世子，踩中了狗屎运，阴差阳错升了仙，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师尊，把那个牌匾精的灵识制服住吗？”少年朝宗悟问道。 　　宗悟点点头，道：“问题比我想的简单，看来它只是阴差阳错有了灵识，并非因怨气或者仇恨。” 　　又道：“它之所以会攻击我们几人，十之八九是想变强的本性所致，先把灵识逼出来，再想办法收服。” 　　“嗯。”戚无深浅应一声，嵇盛也凑上前来。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他如此问道。 　　宗悟沉思片刻，看了看他们两人，又看了看牌匾前的两人，最终道：“一人拖一个吧。” 　　识海幻境中的人，并非本尊，皆是由牌匾精的灵识依照记忆中所化。 　　话句话说，现在的情况极可能是，牌匾精一魂三分，同时制服住门前的两人和牌匾精本身，才算制服。 　　戚无深笑道：“明明是个牌匾，却整出了狡兔三窟的味道。” 　　宗悟未语，开始给他们两人分配任务，他的本意是戚无深和嵇盛各控制一人，他去寻牌匾精的本体。 　　戚无深却道：“师尊，您还怀着孕，那牌匾精带毒，还是我来吧。” 　　宗悟：“……” 　　他本觉得，自己是师尊，危险的事情由他承担才是正常。 　　宗悟本想拒绝，这时，少年却忽而靠近。 　　戚无深伸出手，去抓宗悟，他讨好似地在师尊手心轻轻抓几下，搞得宗悟手心痒痒的，心头也有种异常的情绪流过。 　　宗悟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少年提前预判。白鸟般的玉手，最终没有逃脱，被轻轻攥在少年手中，好似牢笼。 　　“师尊，您就听我的吧。”少年如此说道，有些耍赖的味道。 　　宗悟未答，脑袋微微偏侧过去，少年只觉得师尊眼下的小痣很红，好似充了血一样。 　　片刻，宗悟才轻「嗯」了一声，浅浅道了个「好」。 　　抓那东西的过程并不费劲，被挟制住的一刻，幻境中的戚庭义、牌匾，还有周遭景象，瞬间化作一团白雾。 　　少年知道，这东西就是牌匾精的灵识，尚未有人形的灵识。 　　不过，他却还有疑惑。 　　“你为什么要化成他的样子？”宗悟冷着声问道。 　　他还记得血月那晚和牌匾精的「初识」，当时牌匾精附在一个人偶身上，并将那个破碎的人偶幻化成戚庭义的模样。 　　这也是当初他一把掐住戚无深俯身人偶脖子的原因。 　　——他以为那会动的人偶是牌匾精换了个地方附身。 　　牌匾精未语，也不知道它是没听懂，还是不会说话。 　　戚无深反应了一会儿，才想明白师尊口中的那个他是指他的父亲，不无惊讶地朝宗悟问道：“师尊，您第一次看他，也用的是我父亲的模样？” 　　宗悟点点头。 　　少年又道：“我和小鸡在戏台上的时候，它的影子也是。” 　　戚无深忽而想到了什么，开口道：“他借我父亲的精血滋养出灵识，现在又几次化成我父亲的模样，不会是对我父亲有什么不一样的……情感吧？”说到最后，少年竟有点不确定。 　　这时只听嵇盛道：“你父亲？” 　　戚无深：“……” 　　他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宗悟继续：“你大可以试试。” 　　“怎么试？” 　　“用点血即可。” 　　若是牌匾精当真对戚庭义有什么别样的情愫，定然会对他的血有反应。 　　戚无深悟了，他咬破指尖，走近那雾气之中，血液刚暴露，那雾气先是贪婪地吸食，片刻，整团雾骤然回退，将少年「吐」了出去。 　　“怎么回事？”雾气之外，嵇盛惊道。 　　“不知道。”戚无深摇摇头。 　　就在这时，雾气分出一小坨，包裹在少年手上。 　　戚无深只觉得指尖痒痒的，片刻，那雾气离去，他再抬手的时候，指尖咬破的伤口已经痊愈。 　　戚无深：“……” 　　他顿了片刻，不确定地说道：“它……好像还真是……” 　　宗悟抬抬下巴：“你试着跟它聊聊，看看能不能沟通。” 　　“嗯。”少年再次走入雾气之中。 　　这次，还未等他开口，那团雾气便率先说了话。 　　“活过来，想他活过来。” 　　“不服……不服……” 　　“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要杀他……” 　　少年沉着眼眸，柔声反问道：“这就是你想化成他模样的原因吗？” 　　“想活……想活成他的模样……想……替他活……” 　　牌匾精分了一丝灵识进入少年的体内，下一秒，戚无深顺着它的回忆，看见戚府近千年的变化。 　　有初具灵识时，整日看着府中的人进进出出；也有静听宅子里的欢笑打闹；但更多的是，宅子落败空无一人，只有荒草丛生，和隔壁村极少时候，村民带着贡品祭拜。 　　——他们下凡的第一站，那个穷到不能再穷的村子，正是戚庭义当年被要求斩杀，却拼命护下那群难民的后代，也正因如此，他并未飞升的父亲被供奉在神龛之中，成了他们的信仰。 　　而眼前的牌匾精，明明没有邪气怨气，却不惜以攻击人、吸食血液的方式努力使自己化形，只是想延续他父亲的生命。 　　眼前的场景逐渐褪去，少年轻叹一口，对着雾气说道：“我也想他活过来，但是……” 　　“死了就是死了。” 　　又道：“你就算化成他的模样，他也没办法活过来了。”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也正因如此才珍贵。 　　戚无深一字一顿地说道：“无论如何，过去的只能过去。” 　　那雾气或许听不懂他的全部话语，但是它发出了呜呜的响声，就像是人类发出的哭声。 　　少年陪着雾气沉浸于这短暂的悲伤之中。 　　片刻，缓缓开口道：“那你能放过我朋友吗？” 　　又道：“我已经失去过太多人了，现在，一个也不想失去了。” 　　—— 　　几人回到现世的时候，写着「戚府」的巨大牌匾静静躺在地上，箭毒木上镶嵌的金边仍在熠熠发光，只是背后藤蔓已然消失，傀线也不见了踪影。 　　牌匾躺在那里好像从来活过，从来没有过生命，而这偌大的宅邸也像是没经过近千年的岁月冲刷，还是当初最美好的样子。 　　戚无深俯身去看嵇盛，之前因失血过多昏迷的好友，此时正悠悠转醒。 　　嵇盛揉着眼睛起身，又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好像之前不过做个梦，而且还是个美梦。 　　四目相对的一刻，好友福至心灵，一把抓住戚无深的袖子，紧张兮兮地问道：“喂喂，兄弟，那个义将军不会是你爹吧？” 　　少年：“嗯。” 　　他用一秒钟时间，为好友的后知后觉而感叹。 　　戚无深告诉嵇盛父亲的全名，又告诉他，因为他家和皇族沾亲带故，皇帝有意抹杀这一点，所以后世的传闻中，一直称他为「义将军」，而非真名。 　　嵇盛却好似还没全懂，他继续问道：“所以，这个其实是你家？” 　　戚无深：“嗯。” 　　更具体地说是飞升前的家，现在他的家在苍梧轩，和师尊住一起，只不过他们回不去家。 　　嵇盛忽而犯了头晕，戚无深上前查看他身上的伤口，他发现那些伤口虽然痊愈，但是有些伤口中的毒素尚在，但量不大，应该不足以致命。 　　宗悟也上前查看，片刻，他浅声道：“问题不大，毒很浅，挤一挤血，再在热水里泡一下，等污血散去即可。” 　　“嗯。”嵇盛谢过宗悟，他尝试着站起身，然而还是头晕。 　　少年反应了片刻：“晕得这样厉害，应该不是毒的事情。” 　　刚才嵇盛被牌匾精吸了不少血，虽然伤口可以痊愈，但是吸去的血可还不回来。 　　戚无深掺着嵇盛道：“别在这儿呆着了，我扶你回去休息。” 　　“好。”嵇盛扶着额头，晃晃悠悠地起身，他的身子堪称弱不禁风，三步一摇。 　　少年担心得紧，刚想问要不要背他回去，嵇盛却忽然来了精神，整个人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眼睛瞪得老大。 　　他发现了什么似的，指着戚无深道：“等等等，我还有事儿要问。” 　　“什么，你慢慢说。”少年怕好友摔了，或者是因为太激动直接过去。 　　只听嵇盛继续道：“所以，上次我们在宅子里，遇见的那个小鬼魂魄是你什么人？！” 　　“我弟弟。” 　　“好啊你，戚无深！你给我说说，你还有多少事儿瞒着我？不会哪天你偷着摸着娶妻生子了，我都不知道吧？” 　　闻言，少年眉心一跳，下意识心虚地看了一下地面，视线的余光却放在不远处的师尊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是的。 　　他和师尊，他们只是做了那件事儿而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们不是夫妻，他们是师徒。 　　“小鸡，你别瞎说。”戚无深低声道，他现在不敢动好友，只能口头说两句。 　　谁知，他刚才的反应已然全部落到嵇盛眼里。 　　“？我记得你刚下凡的那阵还告诉过我，你没有那方面的经验，这才过了多久，你不会已经……” 　　戚无深：“……” 　　他搞不懂嵇盛的反射弧，好友似乎在某些事情上格外迟钝，在八卦这件事情却又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 　　正在这时，宗悟走上前来。 　　“咳，好了，别说了，先送他回房。” 　　被尊君「训斥」，嵇盛立刻缩了缩脖子，不再询问。 　　此时天边的阴云已然散去，傍晚的天空是饱和度极高的蓝，夕阳的余晖洒在那极致的蓝之上，形成了可以用浓墨重彩来形容的画面。 　　戚无深扶着嵇盛离开，走了几步，却回过头去。 　　彼时，宗悟的视线还停留在少年身上。 　　四目交汇的一刻，戚无深吐了吐舌头，用口型说道：“师尊，小鸡刚刚不是故意的，他不知道的。” 　　宗悟点点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 　　与此同时，少年嘴角弯出一抹笑意，夕阳的余晖映射在他眼中，形成了明艳的两个亮点，远远看去像是夜空中的星光。 第39章 欺师（五） 　　送好友回房后， 戚无深掏出一只夕萦香，嵇盛和那牌匾精的事情解决了，「白白」的安危却尚不确定。 　　少年轻捻手中的香， 琢磨着假设师尊不是因为灵力无法使用，而去寻白白，这种情况下会发生什么。 　　以「白白」和师尊之间的相处，正常情况下， 十天半个月不联系也实属正常， 届时宗悟才会去调查最后看见它的地方，进而看见那行「血字」。 　　再考虑那「血字」写的位置本就偏僻， 也就是说， 对方并没有着急让宗悟发现的意思。 　　少年无比肯定「白白」暂且无虞，这也是他当初没告诉师尊的原因之一。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却是：现在的情况，他们根本无法还手， 还应去寻一位帮手，少年心中已有人选，只是方才黄符已然用尽，他还需去寻些才可以联系到对方。 　　——储物间中说不定能找到些。 　　少年如此想到， 朝储物间走去。 　　回到储物间的时候， 宗悟还蹲在地上查看那牌匾， 戚无深也不好直言自己的目的， 只是蹲在师尊身旁道：“师尊……它还在吗？” 　　少年说的是那牌匾精，虽然它险些伤了几人， 但最终问题不大。而现在，自打他们从识海中出来， 那东西就不见了踪影。 　　它就好像不存在一样， 刚才戚无深顺路回了一趟房间， 更是发现原本绑成盘丝洞的傀线都不见了踪影，他只觉这东西可能离开了，可是灵识已然形成，总不能归于死物，那此时，那牌匾精还能去哪儿呢？ 　　宗悟摇了摇头，沉声道：“不知道，不过……它或许决定安心做一块牌匾了。” 　　他没全说实话，实际上，宗悟并未探到牌匾精的灵识所在，它就像是消失了一样。 　　戚无深托着下巴，沉思师尊那句话：它或许决定安心做一块牌匾了。 　　顿了顿又道：“那师尊，我们把它挂出去吧。” 　　他想起识海中最后的画面，那牌匾精因为年久失修坠落在地，最终才被搬进储物间中，那个时候或许是有失落的吧。 　　宗悟薄唇微张，刚想开口，只听少年托着下巴，做沉思状，继而自言自语道：“不行，师尊怀着孩子不能去，我去叫小竹。” 　　宗悟：“……” 　　他想说，自己倒了也没那么金贵，但小徒弟却已下了定论。 　　—— 　　半个时辰后，少年和小竹挂好了牌匾。 　　戚无深从红墙边的梯子爬下，不无自豪看着夕阳下的牌匾。 　　同时心里更肯定了最初的想法。 　　——果然既是牌匾，就要做牌匾该做的事情。 　　正在这时，只听「啪」的一声，一个不算轻的东西，猛然砸在少年后脑上。 　　戚无深摸了摸后脑，被砸得还挺疼，他立刻回头去寻，然而，视线之中，连个人影都没有，砸他的东西就像从天而降。 　　是谁呢？ 　　师尊定然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儿，而嵇盛则听话地去泡了热水澡，驱除毒素，难道是村边的小孩儿？ 　　这时，小竹开口了。 　　“小仙君，你看，那是什么？” 　　戚无深顺着小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草里地躺着一个红布包裹，分外显眼，那里面似乎装着不少东西，鼓鼓囊囊。 　　是岱醉村中的人来送东西吗？怎么用这么……令人无语的法子？戚无深这么想到，俯身捡起了那红布包裹。 　　他一手托包裹，一手打开。 　　看清里面东西的一刻，他整个人几乎僵住。 　　“小仙君，这是什么？”小竹拿起包裹最上面几瓶白瓷小瓶，又朝包裹下面看去。 　　那下面是厚厚两叠黄符，足足能有一百来张，就算是一天用三张，还能整整用一个月呢。 　　明明是天降之财，少年却丝毫不感觉开心。 　　他双指夹起两叠黄符之间的一片纸笺，上面用工工整整的小字写道：“药可治伤祛毒，内服外用均可。” 　　他知道是谁了，可又觉得来者不善。 　　“小竹，你拿一下。”戚无深将包裹中的东西递给小竹，他打开白瓷小瓶轻嗅，那小瓶中的黑色药丸小小一粒，却药香浓郁，一打开就能感受到其中带着灵力，浅浅看去，也觉定非俗物。 　　少年目光沉沉，盯着那一袋东西，表情不算好看。 　　片刻，他长舒一口气，似乎是释然了。 　　戚无深拿出一个白瓷小瓶，递给小竹，又道：“送去给小□□，告诉他可以用来治他身上的伤。” 　　话刚出口，少年便意识到不对，手轻轻打在自己侧脸上，立即开口：“不是不是，是送去给小鸡，不是送去给小□□。” 　　小竹「噗呲」一声笑出来，说：“小仙君，您不用解释，越描越黑呢。” 　　戚无深：“……”他也不知道这孩子是跟谁学的，怎么越来越皮。 　　—— 　　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散去，朔日的夜晚正式降临。 　　不过少年并无一丝担心，毕竟他们的宅子里，记策仙君抓过一遍鬼，牌匾精的事情也告一段落，他长舒一口气，懒懒地抻了个腰，只觉得今天应该可以睡个好觉。 　　就在这时，咕噜—— 　　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少年算了算今天的轮值顺序，做饭的应该是嵇盛，但是他转念一想，好友伤势那么重还是让他歇着比较好，于是便朝着厨房走去，琢磨着今天要吃做点什么菜。 　　这段时间菜都吃得差不多了，现在食材储备即将弹尽粮绝。 　　戚无深琢磨着剩下的素菜可以做点什么好吃的，路过静室的时候，却忽而听见一阵「咯咯咯」的鸡叫。 　　少年眼前一亮。 　　——这不就是现成的食材吗？他担心个什么劲儿啊？ 　　只是，想到中了「情毒」的鸡能不能吃，他却忽而又不确定了。 　　最终戚无深决定去寻一下师尊，因为宗悟好像对这毒很了解。 　　咚咚咚—— 　　他把拎着的鸡放在门口，继而敲开房门，却见宗悟正在整理床铺。 　　也不知道师尊从哪儿搞来了一床被子，之前两个人同床共枕，当然也是睡在一个被窝里的，现在却明显是要同床分被了。 　　师尊是什么意思戚无深竟然有点看不懂。 　　但毫无疑问的是，他觉得自己被嫌弃了，师尊好像不愿意跟他肌肤相亲了。 　　明明两个人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怎么隔着衣服贴着睡就不行呢？还非得多隔层被子？ 　　“师尊您……”少年停住，心中却划过一个念头。 　　……所以师尊是把当纾解性、欲的工具了吗？ 　　想到这儿，少年莫名有点失落。 　　戚无深试探道：“师尊，那要不我出去睡？” 　　宗悟琢磨片刻，最后竟然干脆地道了一个：“也好。” 　　戚无深：“……” 　　原本他的话是有试探的成分在的，这下毫无疑问是踩中了心底的那条线。 　　师尊绝对是把他当成工具了，还是用完就扔的那种。 　　少年卡得说不出话，半晌，才哑着声音道了一个「行」字。 　　说来也怪，明明来的时候他不情不愿，怎么现在搬出去也是不情不愿？ 　　戚无深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心思难以揣测。 　　他不知道是，宗悟想着既然那光球现在在自己体内，小徒弟暂且安全，自然还是稍微保持一点距离的好。 　　虽说定了要搬走，但也不是马上能搬的，又聊几句，两人说回正题。 　　少年问道：“师尊，我想问问情毒的事情。” 　　话刚入耳，宗悟指尖一顿，沉着声音道：“你知道了？” 　　“……师尊说的是哪一件？” 　　“全部。” 　　少年垂眸未语，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师尊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他，而他刚才的某句话触碰了师尊瞒着他的事情。 　　——现在主动权在他手上，他要做的事情就是，找个合适的角度突破，套出师尊瞒着他的秘密。 　　戚无深思考了无数可能的情况。如果直接说出他「发现」的秘密，一旦和师尊所说的对不上，就会被戳破，套话的计划也随之落空。 　　所以他要问，却不能问得太详细，要模棱两可，似是而非。 　　沉吟良久，少年终于故作深沉地缓缓开口。 　　他说：“师尊不愿意告诉我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全部。” 　　又道：“关于情毒的事情，关于那孔雀妖，还有关于……你腹中被「传」为妖胎的那个孩子。” 　　话刚出口，少年的心砰砰砰地跳，他本来想加上「关于他渡劫」，但是又怕说多错多，最后只说了可能性更大的三者。 　　饶是如此，他还是怕这三样已经踩中了什么不该说的点，并因此惴惴不安。不过，他并未暴露这种不安，而是装出「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的模样，这样才可能成功诈到师尊。 　　宗悟垂着眼眸，坐在桌边，一身宽松的素白衣衫堆在身上，倒让他有了些颓然模样，但他脑海中却并未放弃寻找可能的破局之法。 　　虽然小徒弟现在的模样自信满满，但宗悟几乎确定，戚无深定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知道全部。 　　最大的可能是，小徒弟是发现了什么异常，产生了怀疑，却找不到具体的证据，这才来诈他。 　　眼下的场景，他必须得说点什么，如果避之不谈，只会让小徒弟生疑，背着他去调查。 　　这样只会让事情更加失控。 　　但是交代些什么，才能既打消疑虑，又不触及核心呢？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 　　“既然你知道了，就知道了吧。” 　　他目光柔和地抚在腹部，又道：“这孩子确实不是妖胎。” 　　闻言，戚无深长舒一口气。 　　太好了，关于孩子父亲的可能人选，孔雀妖已经出局了。 　　只听宗悟继续道：“这孩子之所以被怀疑为妖胎，纯粹是因为孕育的过程中，有妖气的存在。” 　　顿了顿又道：“就是那情毒。” 　　串联起小徒弟说的三点，又不触及核心的答案，就此出口。 　　少年脸上的表情却骤然惊住。 　　下一秒，他攥紧拳头，沉着脸说道：“师尊，那孩子的父亲为了得到您的身子，竟然要用下毒这么下作的法子？！” 　　“这样的人，您……怎么能留着他的孩子？！” 　　宗悟：“……” 　　顿了良久，唇间才挤出几个字。 　　“所以他死了。” 　　顿了顿又道：“但，孩子是无辜的。” 第40章 欺师（六） 　　中情毒的鸡可以吃， 并且味道很鲜美。 　　少年夹着碗里的饭菜，饭菜很好吃，可是他却有些心不在焉。 　　师尊遇人不淑， 还留下个孩子。 　　这孩子一出生就没爹，师尊也肯定不会给孩子讲过去的故事。 　　师尊说得对，孩子是无辜的，少年想起那些孤苦无依、无父无母的可怜人， 瞬间有些同情。 　　与此同时， 他的心底冒出一个离谱的想法：或许……他能给师尊的孩子做后爹吗？ 　　他跟师尊做、爱，他会对师尊好， 师尊也宠他， 他们还住在一起，这不和夫妻也差不多吗？ 　　为了给孩子一个家，他牺牲一下怎么了。 　　就在这时， 宗悟开口了：“今天有些晚了，明日再搬吧。” 　　戚无深：“……” 　　师尊的话一瞬间将他拉回现实，他们不住一起，他马上要搬出去了。 　　顿了片刻少年开口：“师尊， 不搬行吗？” 　　他感觉搬出去容易， 搬出去再搬进来可就难了。 　　“为什么？”宗悟撂下筷子， 目光清冷地盯着他， 又道，“刚才是你自己说要走的。” 　　少年：“……” 　　尬了两分钟他才开口：“我想了想， 住在一起更方便照顾师尊。” 　　“我不需要你照顾。”宗悟轻瞥他一眼，眸色清冷， 那颗微红的小痣看起来都比平时深。 　　戚无深：“……” 　　他不敢直接提给孩子当后爹的想法， 总感觉说真话会被骂。 　　又顿了片刻， 他再次开口：“不是想照顾师尊，是徒儿想跟师尊住一起。” 　　闻言，宗悟的瞳孔猛缩，脸上的表情也微微僵住。 　　然而很快，那表情就变得更冷，冷到好像能掉下雪渣。 　　宗悟一字一顿地说道，语气异常严肃。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那情毒每月朔望各一，别的时候我绝、对不会跟你做、爱的。” 　　“啊。”少年反应过来，反问道，“师尊，他……给你下的情毒还没解开啊。” 　　“没有。”宗悟低着头，闷闷地拿筷子夹菜，语气不算愉悦。 　　少年突然意识到师尊跟他做、爱，原来不是因为有需求，而是因为……中毒？！ 　　他的心情莫名有点失落。 　　另一边，宗悟的心情也不算好。 　　十八九岁的少年，刚开了荤，不懂节制，对某方面充满幻想，在某些事上实干且疯狂，他已试过一次，并不想再重温，更不想再了解。 　　他顿了顿，垂头握着筷子，语气闷闷地说道：“如果你有什么需求，自己解决，不要找我。” 　　少年立刻知道师尊是误会了什么，只不过他并没有解释。 　　如果说，留下是因为想给孩子当后爹，而不是想跟师尊做、爱，那样似乎会越描越黑。 　　那顿饭吃到后来，两个人都没话说，气氛越来越尴尬。 　　这种沉默一直带到了二人洗漱完毕，熄了灯，并肩躺在床上。 　　这是跟师尊同床共眠的最后一晚，明明刚开始的「同居」生活，却过早地结束。 　　少年双手交叉，平躺在床上，又想起枝丫上的那些血字，他现在只感觉师尊腹中的那个孩子还挺可怜，还没出生就被人觊觎。 　　只不过，那些东西要个没成型的孩子有什么用呢？ 　　他转念一想，又感觉似乎想清楚了原因。 　　师尊高居九重天之上，孩子定然也是天生仙骨。一个天生仙骨的孩子可以做的事情就多了，之前下界做任务的时候，他便听过这样的故事，那是一个妖族间的传闻。妖族间传言，生吃神仙的仙骨，再吞其血肉，便可得道成仙，以妖身修炼成神，超脱于六界之外，几近天道。 　　不过，这到底是一种传闻，从古至今未有人能够实现，毕竟，仙骨与道身、魂魄同在，若仅仅是杀掉一个神仙，他们只会带着仙骨去冥河幽府重塑肉身，根本不会给妖物生吞仙骨的机会。 　　可能遇见仙骨脱落，并被生吞的情况，只有这位神仙毁道造业，背失真性，为仙道所弃。但这情况又极少，毕竟能飞升之人本性都不会太坏。 　　未出生的婴孩却是个例外，他们仙骨并不稳固，亦有脱离的可能，这应该也是对方看准师尊腹中未成形胎儿的原因。 　　戚无深如此想到，更觉那孩子可怜。 　　别的仙娥孕育之时，都会是呆在九重天之上，天道怜爱，他们无须出下界的任务，甚至仙职都可暂卸；而这孩子…… 　　“咳。” 　　正在这时，身边传来一声轻咳。 　　少年被唤回心神，正欲微微侧开头，忽而感觉身边的人翻身起床。 　　“师尊，要出去吗？”戚无深如此问道。 　　他和宗悟，他睡外面，宗悟睡里面，见宗悟起身，戚无深也连忙起身，谁知身子刚抬起了一点点，就感觉师尊的重量再度压下来，而且是朝着他压来的。 　　少年：“……” 　　他有些发怔。 　　朔夜无月，漆黑之中，二人隔着一床被子一上一下，时间的流逝也变得缓慢。 　　又过了须臾，他听见宗悟开口。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帮你。” 　　又道：“不过，只能用手。” 　　“而且，下不为例。” 　　戚无深：“……” 　　顿了片刻又道：“师尊是什么意思？” 　　他感觉自己好像听懂了，又觉得可能是曲解什么了。 　　宗悟没说话，他散落的长发垂落在少年脸上，搔得戚无深痒痒的，反压着的动作没什么压迫感，倒让人觉得像是一只大型猫咪蜷缩在胸口。 　　又过了一会儿，他迟疑着开口：“不是你想要的吗？” 　　宗悟想得很简单，他吃饭的时候拒绝了少年不分开的请求，但事后想想又觉得愧对，毕竟小徒弟「帮」过他，他怎么也得「回赠」一下吧。 　　“我……”少年张张嘴，没说出话。 　　说不想，不太真；但是说想，他吃饭的时候，说想同住，又真的不是为了做、爱。 　　明明在来凡尘之前，他与师尊的关系虽不算亲近，却至少属于正常的范围。 　　但最近……他们之间的话题都开始往奇怪的方向偏了。 　　——师尊那么清冷的一个人，而他虽然耽于玩乐，却也不会沉迷肉、欲。 　　“师尊，不必勉强。”少年故作淡定，心里其实慌的不得了。 　　这样尴尬的姿势，他怕他现在说着不想，一会儿某处却抢着帮他回答。 　　毕竟……师尊这样的人主动，谁会有定力？ 　　下一秒，宗悟却摇摇头道：“我不勉强。” 　　还未等少年拒绝，锦被与衣物摩擦的窸窣声音响起。 　　“呜……”少年轻叫一声，宗悟立刻停止了动作。 　　“疼？”他问。 　　“不是。”少年咽下一口唾沫。 　　只是那双玉手实在太过凉，不过饶是如此，他还是给出了本能的反应。 　　少年虽然想过拒绝，但现在的节骨眼上，拒绝好像…… 　　算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再想和师尊这奇怪的关系。 　　“师尊，手给我，我帮您暖暖。” 　　“嗯。” 　　宗悟改压为骑，他坐在少年身上，一双玉手被戚无深搓在掌心里。 　　少年开口道：“师尊的手总是这么凉。” 　　宗悟浅浅地「嗯」了一声，态度有些敷衍。 　　都说手凉是体弱体寒的表现，这手凉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师尊的身体得亏虚成什么样子。 　　少年又问：“师尊，您常年喝的药，怎么也没治好您的身子？要不要考虑换一换？不为了您自己，也为了孩子。” 　　宗悟又「嗯」了一声，态度还是很敷衍。 　　戚无深听明白也没有再问，关于那药、还有病的事情，师尊一直不愿多提。 　　“暖了，可以了。”宗悟将手抽出，对多一刻的接触都是拒绝态度。 　　带着体温的尝试再次开始，初时缓，到后来呼吸急促，某一刻，戚无深理智彻底崩塌，完全被最本能的占有欲、征服欲所占据。 　　少年翻身而上，二人的位置上下颠倒，一床被子滑落在地，只剩一半乱七八糟地卷在身上。 　　“你别乱动。”宗悟微微蹙眉，警告的语气带着几分不悦，又道，“我说了，只能用手。” 　　“嗯，我知道。”少年压在宗悟身上应道，师尊的身子单薄，他不敢用力，只能用膝盖微微撑起，把小部分重量压上。 　　他俯下身，贴在宗悟面前，二人的距离不过咫尺。 　　少年问：“那师尊，我可以亲你吗？” 　　宗悟：“……” 　　他第一次觉得太有礼貌是件坏事。 　　少年浅浅地笑出声来，道：“师尊不说话，我就当您同意了。” 　　又道：“徒儿知道的，您脸皮薄。” 　　宗悟：“……” 　　薄唇微张，未等说话，小徒弟的唇就压了上来，继而又软又滑的东西探入，并不强势，却带着一丝引导的味道，勾着宗悟跟随他的节奏，追逐缠绵。 　　唇舌交缠发出汩汩水声，没过多久宗悟的喘息就开始不稳，饶是隔着漆黑的月色，少年还是感觉看见了师尊脸上的薄红。 　　“师尊，我是第一次这么亲一个人呢。”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不同于第一次的火热直接，这种浅尝辄止的接触，倒有种娓娓道来的绵长感觉，更让人眷恋和流连。 　　感觉到那一双玉手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停下，少年主动施以援手。 　　片刻，两人恢复了最初并肩而卧的姿势，只是双手的十指是交握的。 　　掌心相对的感觉，就好像心意也能想通，少年感受着师尊的心跳，知道刚才那一吻，宗悟定然也是有感觉的。 　　既然如此，他是不是可以趁机为自己争取点什么呢？ 　　他想起最初的诉求，侧过头去，试探着开口：“师尊，要不我明天不搬了吧？” 　　戚无深想开了，谁说师徒之间就得规规矩矩、以礼相待，师尊本就不爱说话，用这种方式交流感情何乐而不为？ 　　宗悟却道：“不，我觉得你应该现在就滚出去。” 　　戚无深：“……” 　　作者有话说： 　　我感觉……还好啊……锁了三次了…… 第41章 欺师（七） 　　果不其然， 少年当晚被师尊踹了出去。 　　晚风萧瑟中，戚无深只穿亵衣，凉风吹得他身体发抖。但比起那身体的冷， 他还感到了一丝心底的悲凉。 　　明明刚才一切都是好好的，怎么一息之间势态急转直下了呢？ 　　他握了握手中的衣物，披在身上。 　　与此同时，少年安慰自己， 刚才的事情纯属意外， 师尊定然还是疼他的，不然又怎么会在赶出来后， 担心他冷， 特意扔出一件衣服呢？ 　　“师尊，那、那我走了？”少年敲敲门扉，试探着说道。 　　然而等了片刻， 屋里没有反应。 　　他再度轻叩门框，又道：“师尊，早些睡，桌上有巾帕， 可以用来擦手， 我明天会洗。” 　　“闭嘴。”门后传来宗悟清冷的声音。 　　那声音近在咫尺， 少年反应了一会儿， 方才意识到师尊把他踢出来后，就一直靠在雕花门的背面， 他们方才只隔了短短几寸。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嘴角扬起一丝浅笑， 心道：师尊果然没生气， 估摸着只是脸皮薄。 　　少年又道：“那师尊早些睡吧， 熬夜对孩子不好。” 　　说完便离开了房门。 　　—— 　　随着少年的离开，门后的宗悟猛然松了一口气。 　　现在的他，好像知道自己使用不了灵力的原因了。 　　因为他刚刚竟然有感觉了！ 　　之前情毒发作的时候，欲望与本心交织，他不觉得有什么，但刚刚清醒状态，二人唇齿之时，他却是清楚感觉到了的。 　　头一次感受到欲望的存在，宗悟的第一感觉是害怕。 　　他是这样的人吗？ 　　他也跟别人一样，会被肉、欲支配吗？ 　　他怎么能…… 　　恐惧退却，愧疚又涌上心头。 　　他与九重天上的其他神仙不同，那些仙人或飞升成仙、或受祖上蒙荫，出生为仙。 　　但他不同，他自有意识以来就被三尊之一的化生道尊收养，授予大道。 　　可以说，修道就是他的毕生使命，不死不休，也正因如此，他一直坚信，一切阻拦在他修道路途上的东西都是多余的、都是应该被摒弃的。 　　而现在…… 　　他发现拦在他修道之路上的东西，不是别的，竟然是他自己？是他的欲念。 　　这叫他如何应对？ 　　宗悟靠在门后，慢慢平缓，现在身体的某处还留有证据，他只能等那「证据」慢慢消退，再做打算。 　　—— 　　之后的几日，少年一直和师尊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怎么个不远不近法呢？ 　　就是他会在旁边静静关注宗悟，但又不会主动上前询问，就连送饭之类的小事，少年也会去拜托嵇盛或者小竹代劳。 　　期间嵇盛还吐槽过他一次。 　　白衣道人反问：“你跟你师尊怎么回事啊？又闹矛盾了啊？怎么感觉，你俩这关系，就跟我和我哥似的呢？” 　　少年挑挑眉，用折扇敲在嵇盛脑袋：“那能一样吗？” 　　他心道：你哥当初那是真想搞你，要命的那种，我师尊那可以真想疼我，疼到骨子里的那种。但这话少年最终没有出口，因为他想到了他在挂牌匾的时候，突然砸在他身上的那个红布包裹。 　　搬出去的第二天，少年就趁着宗悟不在的时候，联系了他在九重天上可以帮忙查「白白」的事、还有那积云观一事的故人。 　　然而对方似乎忙得很，最后还是少年搬出了师尊的面子「逼迫」对方去查。 　　第四天的清晨，戚无深再次点燃夕萦香，却发现那位故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桌上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了调查的结果。 　　——纸条上只是简述了积云观的情况，什么香客众多、在当地颇有名望之类。 　　少年曾经去过那观一次，除此之外，他也趁着给岱醉村村民送食物的间隙，打探了积云观的情况，所以那纸条上面写着的那些，大多数是他已经了解了的。 　　除了一条是他不知道，是和积云观观主有关的。 　　说的是观主普云，累世功德，有飞升之象。 　　不过，这信息倒也没让少年感到意外，毕竟从各方搜罗到的信息看，积云寺都应是一个福泽积聚之地，只是……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么一个地方会跟妖有什么联系？那些东西图谋师尊腹中孩子的仙骨也就算了，为何要挑在这般地方？ 　　少年还想托那位故人再去详查，然而，燃香的时候，烟雾却始终无法聚拢。 　　眼看剩下的香即将燃尽，也未有反应，遇上这种情况仅有三种可能，一是那位现在没空，二则是那人不愿见他，其三……则是，那位故人此时已然离开九重天之上。 　　少年思忖片刻，最终排除了选项二，因为对方跟他虽有些过节，却也并非不明事理之人。 　　在排除二后，只剩下「没空」和「下凡出任务」两种可能，最终，少年决定多等几日，再行联系。 　　日子又过去了几天，静室前面的鸡已经被他们吃的吃，送人的送人。岱醉村中的村民，估摸着很少能吃到肉食，得到他们馈赠的时候，都连连感谢。 　　不过戚无深他们倒不太在意，毕竟……菜吃得差不多，天天吃鸡，几人都吃得有点腻了，急需些蔬菜补充营养。 　　戚无深又想着积云观中的事情不能拖太久，于是乎，某日他和嵇盛、小竹三人敲定第二天再进城去采购一些食材，顺便暗中调查。 　　可是偏巧，那天宗悟不知怎么的，拿着吃完的空碗去了厨房，正好听见他们决定第二天进征鼓城内去采购。 　　宗悟顿足在原地，未语。 　　少年以为是师尊没吃饱，准备给他盛饭。 　　这段日子，宗悟的孕吐好了很多，吃不下去饭的状态好多了，整个人看起来也比往常精神。 　　戚无深却知道，再过一阵子那腹中的胎儿就会开始慢慢地显怀，以师尊这纤弱的身体，到时候估计行动起来都会困难。 　　所以当宗悟提出想跟他们一起进城，出去走走的时候，少年几乎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哪怕师尊的同行，会给顺路调查积云观带去一些麻烦。 　　师尊离开后，几人又浅浅商量了几句，最终的结果是，让小竹留下看家，三人同行。 　　—— 　　翌日清晨，少年挑了个不早不晚的时间，叫几人起床。 　　嵇盛揉着模糊的眼睛，睁眼却发现天色已然大亮。 　　他不无惊讶地对着叫他起床的戚无深说道：“怎么这么晚？你上次不是说，太晚了会买不到新鲜东西吗？” 　　少年摸摸鼻子道：“师尊怀着孕，得多睡点。” 　　嵇盛：“……”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双标，宗悟在他这儿永远是个例外。 　　“行，好，没问题。”嵇盛违心地夸赞道，毕竟……尊君的身子也确实重要。 　　三人准备就绪在门口会面，少年单肩背着个包袱，腰间插扇，手中拿伞，俨然一副出游模样。 　　看着好友这一身大包小裹的模样，嵇盛当即「嚯」了一声。 　　又道：“这架势，是今晚不回来了？”他本是开玩笑，谁知少年竟扔给他了一个包裹，又点点头，道了一个「嗯」。 　　嵇盛：“……” 　　戚无深解释道：“刚才你也说了，这个点儿出门不算早，可能进城的时候，商贩都开始收摊了。所以，咱们在城里住一晚，明儿个再回。” 　　少年一边说，一边抛了抛手中的碎银，那意思特别明显，分明就是在说：“哥们儿不差钱。” 　　“……”嵇盛刚想嘲笑好友那表情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下一秒，一锭半掌大的银子砸到他怀里。 　　嵇盛拿着那锭银子在手里掂量掂量。 　　他想起上次在集市的时候，这么大一锭银子的购买力，心情瞬间舒畅。 　　再看戚无深，那哪里是小人得志？ 　　分明是金主爸爸！ 　　而他们现在就是乡绅土豪、大户人家！ 　　—— 　　三人一路悠哉悠哉地前行，完全不似第一次进城时候的那般焦急，反倒有种纵情山野的惬意之感。 　　走了不到一个时辰，戚无深就提出想要休息一会，他累了。 　　“这么快就累了？这么走不得走到半夜去？”嵇盛这话刚一出口，立刻得到了戚无深的眼神制止。 　　他跟着戚无深的视线，看一眼宗悟，脸上的表情瞬间懂了。 　　嵇盛立即改口道：“走到半夜去就走到半夜，今朝有酒今朝醉，走到半夜回头说。” 　　宗悟：“……” 　　三人靠在树下，戚无深在草地上铺上一层薄布，三人席地而坐。 　　此时将近中午，虽然所行之处有树林阴翳，但头顶的日头到底旺盛，晒在几人身上，都有些发热。 　　嵇盛听见不远处有潺潺水声，起身去洗手，转眼间，薄布上只剩下师徒二人。 　　少年的视线在宗悟身上停留，只见师尊白皙的面庞上，被阳光一晒，生了薄薄一层晶莹的汗珠，面颊上也染了两坨单薄的浅红。 　　少年心中一动，挪动身下位置，略微靠近宗悟，又抽出腰间折扇，帮师尊轻轻扇风，去除炎热。 　　然而，二人的距离刚一拉近，宗悟立刻挪动身体，朝远离少年的方向移去，就连视线也微微闪躲。 　　戚无深：“……” 　　他搞不懂师尊怎么又开始躲他了？他之前只以为师尊是脸皮儿薄，但现在仅仅是脸皮薄儿，应该不会连这种正常接触也抗拒吧？ 　　不行，他得搞清楚。 　　少年如此想到，若无其事地拿出折扇轻轻扇风，又将其中一把递给宗悟。 　　交接的瞬间，他不管不顾直接抓住宗悟的手，语气略带强硬地反问道：“师尊怎么又在躲我？” 　　花茎般的玉手被一向乖顺的小徒弟强势地握住，宗悟脸上的明显开始不自然。 　　对峙片刻，他垂下头，闷闷地道了一声：“疼。” 　　闻言，少年瞬间卸了手上的力，视线中也多了几分怜惜。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日6！我发誓！ 第42章 欺师（八） 　　“我没在躲你。”宗悟垂着头， 一字一顿地说道。 　　话虽如此，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态都极不具可信性。 　　“是吗？”少年反问，视线却紧跟师尊故意闪躲的眼睛。 　　正在这时， 去溪边洗手的嵇盛忽而回来了，他脸上的表情不算好，似乎看见了什么极其恐怖之物。 　　“怎么了？”少年起身问道，视线却静止在了好友的双手上。 　　那双手像两只伸出的爪子一样耷拉在身前， 他的手背平举， 连带着袖子都被水浸润，在斑驳的阳光下有些晶莹。 　　不过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下垂的十指间挂着深红色的液体， 粗粗看去就像是在血水中浸润一样。 　　“你受伤了？”戚无深蹙着眉反问。 　　不等好友回答，他就走上前去，拽住嵇盛的手仔细查看。 　　宗悟也随即起身凑上前去。 　　“不像是受伤了。”宗悟道。 　　那血水虽然多， 但怎么看都像是挂上去，而非是自体内流出。 　　戚无深自然也看出这点，不由松了口气，继而追问道：“怎么回事？你遇见什么了？去洗个手搞这么多血？” 　　嵇盛不回答， 他的神情怔愣， 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少年和师尊对视一眼， 解开包袱， 从中掏出一张黄符和磨碎的丹砂，靠着树干， 徒手画了一张符，贴在嵇盛的眉心。 　　只见一缕黑烟顺着他印堂位置蒸腾而出， 那黑烟将要积聚成型， 片刻， 却聚拢失败，直接消散。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草丛中发出簌簌的响声，少年起身去追，却只见一道浅灰色的身影。 　　他隐隐约约看见那好像是一只兔子。 　　少年随手在地上抓起一块碎石，朝兔子扔去，只听「吱」的一声，毛团儿被碎石砸中，倒在地上，像是死了。 　　“死了？”宗悟上前询问。 　　少年对着兔子娇小的身躯摆弄几下，那兔子双目紧闭，全身僵直，无论是提、还是拍都一动不动。 　　“应该是死了。”少年如此说道，视线却看向师尊。 　　“死了就埋了吧。”宗悟说道，手上却递来一张丹砂写就的黄符。 　　戚无深摇摇头，并未接，他单手提着兔子腿放在眼前，嗅了嗅又道：“埋了太可惜。师尊，不如我们把他烤着吃了，改善下伙食。徒儿听说，烤兔肉的味道格外鲜美呢。” 　　闻言，原本死得透透的兔子竟然一蹬腿开始挣扎，它的小腿格外有力，一脚踹在少年手腕。 　　戚无深不备，猛地被踹，疼得立马松手，那兔子朝着草地里的坑飞速冲去，然而，窜出去不到三尺，就被宗悟踩住了尾巴。 　　这时，嵇盛也回过劲儿来，朝二人走来。 　　他的手依旧在抖，只是心神明显不似之前一般飘散。 　　嵇盛扯了片树叶擦干手上红迹，继而抓住戚无深的胳膊，略带焦急地说道：“我……我、我好像看见我哥出事儿了。” 　　少年在他肩膀轻拍，安抚道：“你做梦，是假的。” 　　嵇盛：“……”少年的语气让他感觉自己被骂了，然而刚才所见之景太真，又让他恐惧未消。 　　“可是……”嵇盛还想开口。 　　这时，宗悟拎着灰兔走来，他将兔子递给戚无深，又道：“怎么回事还是问问它吧。” 　　—— 　　三人坐回最初草地上铺着的那块薄布，地上贴了三张符咒，最中间的就是方才装死的那只兔子。 　　只是那兔子虽然清醒，却一动不动，只是警惕地看着三人，仿佛在找准时机逃脱。 　　“放弃吧。”戚无深趺坐在地，一直手托着下巴，手肘垫在膝盖之上。 　　“我们是九重天上下来的，不是凡人，你以为你继续装下去，我们就会放过你？我劝你还是坦白从宽吧，刚才搞我朋友是想干嘛？你这么沉默下去，我可不保证一会儿会不会让你变成烤兔腿，或者麻辣兔头。” 　　戚无深说着，想起了什么，他动了动身子，从包裹里拿出提前准备好在路上吃的小食分给嵇盛和师尊。 　　自己则单手拿了根洗得干干净净的胡萝卜，时不时当作水果啃上一口。 　　他顿了顿又朝那兔子道：“你们妖族真奇怪，妖界那么大的地方，不好好呆，非得想往尘域这边跑，一个个的都是这个模样。” 　　少年暗指的是，那目的不明的孔雀妖，他说话的时候，乜斜着眼看了下师尊。 　　宗悟不语，只是双手捧了个苹果，也不知在想什么。 　　戚无深将视线给回到灰兔身上，不知何时，那兔子竟然不再乱晃，而是垫着脚正脸看向了少年。 　　“要不是妖界太乱，我们小妖精活不下去了，谁愿意来尘域？”血红色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像是两颗晶莹剔透的上等宝石。 　　宗悟见状，牵了牵戚无深的手，低声道：“别看。” 　　又道：“问题估计就在它的眼睛上。” 　　此言一出，谁知那兔子却怒了，它龇牙咧嘴地看向宗悟，气势汹汹地说道：“他刚才都说你们是九重天上来的了，我还敢乱动了吗！我是嫌活得太长了吗？！” 　　明明是被「锁」着的状态，但那兔子的脾气出乎意料地急躁，少年眉头微皱。他看不得别人对师尊凶，单手拎起兔子，沉声道：“你好好说话。” 　　“……”兔子立即怂了，须臾，它重新开口，“可以好好说话，但胡萝卜，得分我一根。” 　　戚无深见它没有反抗的意思，当真从口袋里拿了根胡萝卜递给兔子。 　　嘴上还不忘嘱咐道：“省着点吃，就剩这一根。” 　　只见那兔子身形一闪，下一秒，一个八九岁年纪的瘦削身影出现在三人视线的正中央。 　　那是个女孩，刘海像是被狗啃过一样，里出外进，她头顶扎着两个冲天髻，发髻下面缀了两条打成蝴蝶结的红绳，还系了两个不会响的银铃。 　　“妈耶。”嵇盛看清这小姑娘的模样，不由一惊，开口道，“还是个母兔子。” 　　闻言，小姑娘用力瞪了他一眼，随即双手抱臂，将身子撤到一边不理他，转而看向戚无深，并且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我叫容容，不叫母兔子。” 　　第二句：“刚才是我迷晕他的，但是那是因为我太饿了，我看见他身上有钱。” 　　然后她举了举手上的胡萝卜，继而道：“说完了，我现在可以吃了吗？”话音刚落，小姑娘的肚子配合地叫了一下。 　　戚无深刚想说她交代问题完全没交代清楚，宗悟却扯了扯他的袖子，摇摇头。 　　“先让她吃吧。” 　　小姑娘确实是饿坏了，要她一只小手才能握住的胡萝卜，四五口就被她塞了进去。她的腮帮子被撑得鼓鼓囊囊，连话都说不清楚，却还是掩着嘴努力道：“还、还有吗？没、没吃饱。” 　　戚无深确认小姑娘不嫌弃他咬过的那根后，把咬过的地方掰掉，又把剩下的大半截递了过去。 　　小姑娘接过之后，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又是吭哧吭哧迅速啃完了。 　　“还有吗？” 　　戚无深翻翻口袋，问她鸡肉松要不要。 　　谁知话刚出口，就被小姑娘站起来指着鼻子骂：“你、你见过给兔子吃鸡的吗？！” 　　嵇盛在一旁摸着下巴道：“是哦，兔子吃素。” 　　又道：“那你饿成这个样子怎么不吃草？” 　　他指了指灰兔刚才呆的地方，那里郁郁葱葱的嫩草，若是吃，怎么也够她吃上个一个月。 　　戚无深也纳闷，反问道：“蔬菜没了，要不我去给你拔点野草？” 　　闻言，小姑娘却抹起了眼泪，抽泣着说道：“不吃野草，容容不吃野草。” 　　戚无深心道：这兔子还挺挑食。 　　只听容容一边哭，一边说：“以前族里都是给我吃最好的，苜宿草只吃十五天的草尖尖，胡萝卜只吃刚从地里扒出来的，那种野草难吃死了，还会划破容容的嘴，容容不吃，才不吃！” 　　“如果不是那群该死的孔雀妖，抢、抢走我们的领地，还、还把我的父王母后抓去炼、炼药，我、我才不稀罕到尘域来呢。吃都吃不饱，呜呜呜……” 　　提及孔雀妖，少年和师尊对视一眼。 　　宗悟解开三道符咒，递上一张巾帕，安慰道：“别哭，慢慢说。” 　　少年趁机接道：“我们三个正要进城，你要是愿意，可以带你一起去城里，给你买好多好多胡萝卜，绝对不会亏待你。” 　　听到有好多好多胡萝卜的时候，小姑娘当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到了少年怀里。 　　—— 　　三人安抚好小姑娘，重新上路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容容化成原形，被宗悟抱在胸前，此时，小兔子精哭累了不饿了，睡得很沉。 　　戚无深和嵇盛背着包袱，跟在旁边。少年试探性地贴近宗悟，谈起刚才的事情。 　　“师尊，刚才容容提到了她的父王和母后。” 　　宗悟点点头，他也听到了。 　　嵇盛凑上前来：“那这么说，这个小家伙应该就是妖族的公主喽，这么尊贵的身份，居然沦落到尘域，还连饭都吃不饱。” 　　戚无深却摇摇头，纠正道：“确实是妖族的公主，但身份尊贵倒要另说。” 　　他的视线在师尊怀里的灰兔子停留，确认容容确实睡着了以后，才跟嵇盛科普起了妖族的大致状况。 　　九重天上分天、地、人三垣，由南天尊统管；尘域分郡、州、县，由皇帝以及群臣百官分管；而妖域却与这二者皆不相同。 　　妖域，百兽精怪分族而居，形成一个个分散的小部落。 　　这些部落或结盟、或对立，争夺千万年，一直没有统一的领导者。 　　他们重复着此消彼长，彼衰我盛周而复始的循环，在那一片土地上，终年不停地争夺领地、资源，所有种族都企图成为妖界的万王之王，却无一成功。 　　戚无深顿了顿又道：“所以说，每一族都有一妖王、妖后。老虎、狮子、孔雀……你算算，得有多少妖族？你现在再想，还觉得兔族的公主是什么尊贵的身份吗？” 　　嵇盛明白了：“如此说来，倒还真不是个尊贵的身份。” 　　宗悟用衣袖轻遮在灰兔子身上，沉声道：“并非不尊贵而已。” 　　又道：“更具体地说，应该是地位低下。” 　　“因为兔子食草。” 　　食肉的肯定打不过，跟食草的比体型又太小。 　　而且根据小姑娘所言，他们现在整个部落都不存在了，这个公主的名号，估计也就名存实亡了。 　　几人边走边歇，路上耽搁的时间比戚无深以为的要长上许多，等到看见征鼓城几个大字的时候，天色已然不早。 　　这个时间，出城的人陆陆续续地回来，城门前排了不短的队伍。 　　一路上，容容睡得都很沉，期间少年担心师尊太累，将小兔子接了过来。他抱了一段路，又还给嵇盛，如此往复。进城的时候，嵇盛抱着容容，师徒二人手都空了下来。 　　人群中，三人的相貌都是出挑的，尤其是宗悟，一袭白衣仙气飘飘，玉质金相，一看就气质非凡，屡屡引得众人瞩目。 　　少年凝眸，他注意到那些眼神中不乏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那些人在师尊身上打量，也不知道在想写什么奇奇怪该的事情。 　　宗悟对那些目光并不在意，他却看着格外碍眼。 　　少年当然不是觉得被关注到是师尊的错，只是，他微微感到种被冒犯，那感觉就像是有人觊觎他的东西，并且随时可能伸出手来染指。 　　即使戚无深比谁都清楚，他和宗悟的关系是师徒，师尊也绝非他的所有物，这种想法却迟迟不能散去。 　　少年转头，用小拇指勾了勾宗悟的手，将包裹里的一块面纱递了过去，浅声道：“师尊，要不要遮一遮？” 　　宗悟微微转头，目光清冷地看向他，与此同时，三个字从薄唇间泄出。 　　他反问：“为什么？” 　　戚无深怔然。 　　为什么？ 　　因为他有些……忌妒？ 　　作者有话说： 　　日六，努力过，但是失败了。 　　明天继续。 　　人要有梦想。 第43章 孔雀（一） 　　“师尊……徒儿就是……”少年欲言又止。 　　犹豫片刻， 戚无深收回说不出口的话。他默默牵了牵宗悟的手，想用身体将师尊拦住身后，然而宗悟对他的这种触碰并不受用， 他不动声色地撤开，随之把手也扯了出来。 　　“师尊，还说不是躲我。”少年低声道，语气中有几分微不可察的埋怨。 　　人群很拥挤， 虽然排得还算有序， 但依旧密不透风。 　　此时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不像之前人迹罕至的荒野， 宗悟轻易就能逃开。 　　与少年不算结实的胸膛相贴， 宗悟别扭地错开眼神，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反问道：“是我的问题吗？” 　　言外之意是， 戚无深不应该靠他太近。 　　“那师尊想徒儿怎么做？”少年耐着性子反问。 　　在他看来，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向来都是师尊主导的。 　　从最初下界时，师尊跟他的疏离， 到后来的时远时近， 再到朔日前的那一晚， 以及后来的主动触摸，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师尊主动的。 　　甚至再往前追溯， 就连收他为徒，也是宗悟决定。 　　宗悟沉声不语， 顿了片刻， 他方才开口。 　　“想你离我远点。” 　　疏离的语句， 语气中没什么震慑，反而带着几分无奈。 　　少年浅笑，松开师尊的手，当真后退一步，然而他的后退很快引起身后人的不满。 　　“挤什么挤，想插队啊。” 　　宗悟：“……” 　　他牵着小徒弟的手，两人再度恢复胸膛相贴的姿势，他想让少年专心点，好好排队，这时，小徒弟却开口了。 　　戚无深反问道：“师尊想让徒儿离您远点，马上要到的望日也是吗？” 　　宗悟：“……” 　　时光荏苒，朔望之间不过短短十五六日，刚解决的情毒，不足六日，又将发作，宗悟自然知道。 　　师徒间的对话戛然而止，宗悟不想回答，少年也没有再问。 　　待半炷香后，三人终于排到队伍前列，悠然进城。 　　此时，天色渐暮，群鸟归巢，悠扬的鼓声响起，召唤归家的人。 　　彼时嵇盛已经挤了一身汗，而容容也早已睡饱，四人找了没人的地方，让容容化成原形，四人商量去处。 　　少年浅声道：“时候有些晚了，先找个下榻的地方吧。” 　　闻言，容容却急了：“下榻？要睡觉了？容、容容还没吃饭呢。”小姑娘一边说，一边垫着脚表示抗议，整张脸都气鼓鼓的。 　　少年连忙俯下身，对着小姑娘肉嘟嘟红扑扑的小脸，安抚道：“没说不带容容吃饭，咱们先找个地方住下，再带你出来吃好多好多好吃的。” 　　“可是……”小姑娘似有迟疑，顿了片刻，依旧嘟着脸，“可是，容容没吃饱，走不动路。” 　　小姑娘朝宗悟走了两步，伸出稚嫩的小手，耍赖道：“容容要娘亲抱。” 　　噗呲—— 　　少年差点没忍住，就连旁边的嵇盛也捂着嘴，扯了扯戚无深的袖口。 　　“这小姑娘怎么回事？没睡醒啊？还是说……兔子的智商都不太高？”白衣道人对着脑袋位置比了比，露出一个同情的表情。 　　另一边被叫做「娘亲」的宗悟目光淡淡，没有生气，却也没有回应小姑娘要抱抱的请求。 　　少年蹲下身子，忍着笑，柔声劝道：“不是娘亲，要叫哥哥。” 　　容容却用懵懂的眼神看向宗悟，固执地纠正道：“是哥哥，也是娘亲。” 　　顿了顿又道：“他身上……有娘亲的味道。” 　　小姑娘的视线中充满眷恋，跟之前七个不服，八个不愿的嚣张态度截然不同，就仿佛真的把宗悟当成了自己的娘亲。 　　“什么情况？”嵇盛又扯了扯戚无深的袖口，“我好像听说，妖族的某方面感知异于常人，她刚才被尊君抱了那么久，会不会是通过气味，发现尊君怀孕了，才把他当成娘亲了吧？” 　　戚无深点点头，他也觉是这个样子，只是…… 　　少年俯下身，双手拄在膝上，朝小姑娘哄道：“「娘亲」的身体不好，抱不动，我抱你行不行？” 　　师尊的手是用来弹琴舞剑拈花赏梅的，哪里做得了这种「粗事」？ 　　小姑娘看看戚无深，又看看宗悟，视线在两人之间打了个好几个来回，最后还是坚定地走向宗悟。 　　“你身上也有父王的味道，我不管，我就要你抱。”小姑娘扯住宗悟的袖子就不撒手了。 　　“师尊。” 　　视线对视片刻，少年刚想开口，只见宗悟薄唇轻启，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化成原形，我抱着你。” 　　出巷口的时候，四人又变成三人。 　　宗悟抱着灰兔子，三人随意在大街上找了家客栈。 　　客栈名为「缘来」，面积不大，拢共只有两层楼，十几个房间。地理位置也不算好，但胜在清静，没什么人来往。 　　进门的时候，小二正在打着瞌睡，听见少年敲响面前的柜台，他吓得整个人一机灵，险些从高椅上面跌下，所幸被戚无深拉了一把。 　　“几位打尖儿还是吃饭啊？”小二擦一把嘴边的哈喇子，迅速调整成营业状态，极其有礼貌地朝着几人问候道。 　　少年拍一锭银子在桌上，沉声道：“四间房。” 　　小二打眼一扫，疑惑道：“三位客官四间房？” 　　戚无深反应片刻，容容现在还是兔子呢，在小二眼里自然不算一个人，少年迟疑片刻，还在犹豫到底是三间还是四间。 　　他一面觉得小姑娘跟着他们几个大男人不太方便，另一面又觉得小姑娘一个人好像照顾不好自己。 　　正在这时，宗悟怀里的一道灰影猛然窜出，戚无深反应片刻，才知道是容容跑了。 　　“三间房，我去追她。”少年把钱扔给嵇盛，随即小跑着出了客栈。 　　刚跑出几步，却根本看不见小兔子的身影。 　　宗悟也从客栈中走出，他两指间夹着一张黄符，朝戚无深使了个眼色，两人随即找了个僻静角落，用掉符咒。 　　“师尊，这样就能找到她了吗？”少年如此问道。 　　基础的寻人符他也用过，但是要知对方生辰八字之类的信息，方能找到。而他们明显不清楚容容的这些信息。 　　宗悟摇摇头道：“还需得有凭借。” 　　他双指在衣袖上轻轻一揩，一层薄薄的灰色绒毛黏在指尖。 　　“原是如此。”少年看那符缓慢地飘走，和宗悟并肩紧随其后。 　　又道：“师尊能留些凭借给我吗？” 　　宗悟浅浅瞥他一眼，又从身上薅下来一把兔子毛递过去，少年却摇摇头。 　　“师尊，我是说找您的凭借。” 　　宗悟：“……” 　　他卸下腕上一对阴阳镯之一，递给少年，并未言语。 　　少年拿上阴阳镯，想套在手上，却发现师尊的手腕比他的细上许多，根本就套不上去。 　　于是他摘下胸前横挂的一条黑色吊坠，将手环串上，又收进上衣内侧，贴近心口的位置。 　　宗悟看他一系列小心且仔细，视线中有一种欲言又止的态度，然而他最终没说。 　　符咒最后落在巷落里一尊低矮的土地神龛面前，二人停步驻足，却仍不见容容踪影。 　　“容容？”少年试探着叫道。 　　他俯身去看，只见土地神龛前，摆着一个小小的香炉，里面香灰堆积成山，香炉之后是一个慈眉善目的金属铜像，正是九重天三垣中，主掌地垣的后土皇地祇。 　　“师尊，找不见她。”少年正要起身，端的听见「哒」一声，香炉翻倒，里面的铜像摔落在地。 　　只见那老头金属做的胡子竟然肉眼可见地活络起来，铜像的金色逐渐褪去，成了一个活脱脱的小老头。 　　小老头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滚过之处都留了薄薄一层泥土，他一边滚还一边叫唤，似乎在摆脱什么东西。 　　戚无深定睛一看，发现一只灰兔正死死咬着老头的手，分明就是容容。 　　“你、你这个小妮子，咬我作甚？”土地公疼得忍无可忍，直接一拎拂尘，在容容身上一拍，小兔子登时被定住，半悬在空中。 　　与此同时，那小个子的土地公方才发现，面前还站着一蓝一白衣衫的两人。他脸上表情一顿，自然自语道：“对不起了两位，小老头我忘了隐身，只得洗去你们记忆了。” 　　他拂尘一挥，直奔师徒二人面门而去，然而，还未触及二人，就被少年一把抓住。 　　两相对视，土地公认清来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下。 　　“原是尊君，恕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天地人三垣中，以天为尊，虽说这土地公看着比宗悟大好几百岁，但在地位上，宗悟确实受得住这么一摆。 　　“怎么回事？”白衣神君伸手托住被定在半空中的容容，土地公见状立刻一挥拂尘解了灰兔身上的禁制。 　　土地再作揖，混浊的嗓音认真交代起方才之事。 　　“回尊君，我也不知，我本在这儿附近视察土地耕种的情况，忽然感觉神像被冲撞，就回神来此查看，谁知您怀中那小妮子，怎的就咬住我死活不撒口了。” 　　他说话的语气无辜，又因为身高太矮，每一次看二人都得通过眼眶上缘，更显得像是凭空遭了这难。 　　戚无深俯身，接过师尊怀中的小兔子。 　　此时，容容红宝石一般的眼珠似乎闪着泪珠，而她两颗并不尖锐的门牙上，赫然染着从土地公手咬出的血。 　　兔子本应是一种温顺的动物，少年一时半会儿并未想通，究竟是什么让小姑娘突然「凶相毕露」，死死咬住一位看起来并不相熟的仙君。 　　“容容，怎么了？为什么要咬人？”少年一边顺着兔毛安抚，一边柔着声音说道。 　　“他……他身上有杀了我父母那群孔雀妖的味道！是他、他杀了我的父母！” 　　土地手中的拂尘「啪」的一声落地，小老头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慌张，连忙就要去捂小兔子的嘴，却被戚无深一闪身让开。 　　“诶哟，我的小祖宗诶，你可千万别瞎说！”土地公公求助式地看向宗悟，眼中写满了「与我无关」「尊君信我」之类的字眼。 　　九重天上地垣因职务之需，常要往返九重天和尘域之间，因此有没有违反仙规作恶之类的问题难以监督。 　　为了杜绝此类行为，仙廷只得将罪罚设置得格外严格，一旦发现定是重罪，那是要扒下一层皮的，也正因如此，土地对这问题分外敏感。 　　“师尊不是冤枉善者之人。”戚无深朝土地浅声道。 　　宗悟顿了顿首，亦安抚两下少年臂弯中的容容，继而朝土地道：“先听她说完。” 　　妖族的嗅觉都远超常人，原来方才容容的离开并未毫无原因，而是突然在穿堂而过的风中，嗅到了一丝浅淡的孔雀血味道。 　　少女对那味道格外熟悉，她虽落难尘域，连饭都吃不饱，却始终并未忘记被那群孔雀妖杀父杀母的仇恨，而是时时待机而动，一心为父母族人报仇。这也是她流落到征鼓城附近的原因。 　　容容道：“肯定不会错的，那味道我闻得清清楚楚，就在他身上，他肯定和死孔雀有关！就算不是他的同伙，他也定然认识，或者见过！” 　　容容言之凿凿，少年和宗悟的视线在两者之间徘徊，难以分辨孰是孰非。 　　正在此时，戚无深心生一计，他抱起容容，又用手指沾了些方才从土地身上掉下的泥土，放在小姑娘面前。 　　又道：“你闻闻这儿，再去闻一闻它身上看看哪个味道更重？” 　　说完，少年又朝土地道：“也请您用拂尘，尽力将身上泥土掸掉。” 　　片刻过去，一切就绪。 　　容容嗅了嗅没有土的土地，又嗅了嗅被掸落的几堆碎土中的一撮，无比确定地说道：“这里的味道更重。” 　　有了小姑娘的指认，师徒二人对视一眼，又朝土地说道：“那就麻烦，仙君想想之前都去哪儿了，沾染上的那孔雀妖味道吧。” 　　土地想都没想，直接报了地名：“城南、城东的农田都去过。” 　　又道：“对了，还有积云观后山的一片田地。” 　　听见积云观和孔雀妖有关的那一刻，少年脸上的表情一僵。 　　而几乎是在一瞬间，宗悟也注意到小徒弟的异常。 　　作者有话说： 　　我要变长！ 　　明天一定比今天长！感谢在2022-06-22 18：54：42-2022-06-23 19：09：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潇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潇雅 2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孔雀（二） 　　“积云观有异？”宗悟浅声问道。 　　少年正想着用什么话搪塞过去， 正在这时，嵇盛从不远处走来。 　　“找到了吗？”白衣道人如此问道，他的视线正对上土地仙君。 　　“诶？怎么这么热闹？” 　　戚无深未语， 看了一眼天色，朝四人道：“不论如何，这积云观定是要去上一趟了，现在天色已晚， 不若回客栈详说？” 　　经过刚才那一试， 容容也发觉面前的小老头应该只是沾到了孔雀妖的味道，并非杀她父母之人。 　　少年又顺着她的长毛安抚几下， 答应她明日定会去积云观查看， 小姑娘情绪比刚才稳定了许多。 　　“那还是先吃饭吧。”容容鼓着嘴说道。 　　少年浅笑，四人一路回了客栈，在店小二处， 又点了些炒菜，要其做好送到房间里去。 　　上楼前，少年还嘱咐道：“再送些新鲜蔬果来，萝卜、芹菜什么都可以， 主要是新鲜。” 　　小二本还纳闷这三人点出了四五个人的分量， 竟还要加生菜， 然而毕竟是有钱挣， 他也没细问，便吩咐给了后厨。 　　几人进了同一间房， 围坐在桌边，土地将他在那几处田地视察时的情况一一说明， 言语间并未听出什么古怪。 　　眼下正值春夏之际， 考虑到土地身上的公务繁忙， 几人并未多留，只是约定明日去查时，若有需要再行联络。 　　几人作别，嵇盛见饭菜未至，便带着容容下楼去催。 　　片刻，房间中只剩下师徒二人。 　　少年垂着眼眸深思，宗悟坐在桌边看着少年略带青涩的侧脸，敲敲桌子开口问道：“所以，积云观到底怎么了？” 　　戚无深回神，懵懂且不解地看向师尊，反问道：“积云观怎么了吗？” 　　又道：“依我看，城南、城东的农田也有可疑之处，师尊，咱们时间紧迫，不若明日分头查看？我们三人，各去一处。” 　　宗悟目光沉沉，双手交叠在胸前，看小徒弟的目光中，充满审视的意味。 　　若是往常被师尊这样的视线注视，少年定然已经感到心慌了，但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他却觉得已经习惯，甚至可以沐浴在师尊寒刃般的眼神中，纹丝不动。 　　片刻，又是宗悟开口。 　　“时间紧迫？” 　　他们这次出来，虽说带的生活用品有限，但身上的银子却是用不完的，断然没有时间紧迫这个说法。 　　谁知，少年却扯出了一抹温和的笑意，柔着声音说道：“师尊，您算算今天的日子，若是调查再花上个四五日，望日情毒发作的时候，可就要在这客栈里解决了。徒儿倒是无所谓，但是怕委屈师尊，而且……” 　　他走到墙边轻轻敲了敲墙壁，那墙壁发出了不小的回音，少年又道：“而且，这客栈的隔音还不太好，万一被人发现……” 　　“闭嘴。”宗悟握了握交握着的手，眼神中想要杀人的意味，再明显不过，正在这时，门从外面被打开。 　　嵇盛端着一篮子瓜果蔬菜进门，又道：“没水了。” 　　话音刚落，他单手拿起一个青瓜，用袖子擦了擦，咬了一口。 　　怀里的小兔子见状也窜了出来，化成原形，抱住一根胡萝卜就开始啃了起来。 　　少年却还有疑惑：“没水了？” 　　嵇盛点头道：“对，没水了。更确切地说是，没有可以喝的水。” 　　又道：“后厨井里打出的水都带着血色，暂时做不了饭，让我们先吃些水果垫一垫。” 　　白衣道人说话时，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少年却敏锐地察觉事情有异。 　　“水井里打出血水，你们怎么都这么淡定？”戚无深微微蹙眉反问道，对还在安静吃瓜的好友表示不解。 　　嵇盛摊摊手，却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那小二说，自从三个月以前，这种情况就时有发生，最初他们也很担忧，还觉得是上天降罪，并因此去请过积云观的大师，结果大师看后，说了四个字「少安毋躁」就走了，果然过了半个时辰后，打出来的井水又变回清澈的模样。” 　　水井满足百姓吃饭生活的诸多需求，这事虽然看起来不那么妙，但到底也没引起什么实质性问题。更何况，这城中的人都不当什么重要问题，少年自然也没再多问。 　　几人坐在桌边，嵇盛和容容抓了些蔬果垫肚子，宗悟和戚无深却始终未动。 　　容容吭哧吭哧消灭了半篮果蔬，小肚子吃得鼓鼓的，终于不再喊饿，一个人摊倒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起了觉。 　　等饭菜真正上来的时候，又过了一个时辰，天色已然黯淡。 　　客栈的饭菜油水大，宗悟吃了几口就吃不下，少年有些饿过劲儿，已经没什么感觉，只是草草吃了几口。 　　饭桌上，几人又商量起小姑娘的问题。 　　嵇盛一手夹菜，一手托着下巴，动筷的速度极慢，趁着夹菜的间隙朝戚无深问道：“你刚才说明日要去那积云观走一趟，但要我说，其实走不走的吧，意义不大。” 　　他一提起积云观，少年当即觉得背后一凉，连忙打哈哈道：“我可没说只去积云观，都得调查、都得调查。” 　　“可是……”嵇盛刚想开口，却见少年对着他狂打眼色。 　　戚无深故意错开话题：“这个不重要，所以，你刚才怎么说意义不大？” 　　闻言，嵇盛瞥了一眼容容，压低脑袋，用只在饭桌上足以听清的声音，小声说道：“可不就是意义不大吗？你想，那小兔子精都说了，她的父母被孔雀妖抓去炼药，都死了。你想他爸妈好歹是个王，手下肯定有人保护，这个样子都没打过孔雀妖，那孔雀妖得多强？” 　　又道：“你再看看我们几个，现在用不了灵力，就算是真的找到了那群孔雀妖又如何？帮小姑娘报仇？怕是先把我们几个搭进去了吧。” 　　少年放下筷子，没有说话，嵇盛说的这些他自然知道，只是…… 　　他明知危险这事危险，却还是不得不去做，毕竟，还有白白在那儿呢。 　　“只是调查，不打草惊蛇应该问题不大。”戚无深心道：实在不行，就只能回九重天上，搬些救兵了。 　　他上次跟师尊聊过后，已经知道宗悟腹中的胎儿，并非妖胎，只因孕育的过程中，有情毒参与，才产生了这样的误会。 　　再等两月，那情毒自然而然地消散，师尊身上的冤屈自然可以洗清。 　　“可能吧。”嵇盛也放下筷子，他忽而想起什么，张口说道：“也不知道方才见的那位土地能不能帮忙。” 　　少年端起茶杯，指腹在杯缘摩挲。 　　找那位土地仙君帮忙，确实是一条路子，不过…… 　　“还是别了。”少年想起土地那一身老胳膊老腿的，只觉得真打起来，可能会把老人家送去冥河幽府重造。 　　“也是。”嵇盛话锋一转又道，“地垣的神官貌似都不太能打。” 　　—— 　　三人分开，各自洗漱准备入眠，少年回房的时候，却发现宗悟房间的灯烛还燃着，他轻敲开门，得到应允后，便推门走了进去。 　　豆灯摇曳，师尊一头长直乌发散落在肩头，只是他的衣衫整齐，虽已洗漱完毕，却丝毫没有要睡的意思。 　　宗悟面前的桌上空荡荡的，只有玉指间的一个茶杯，然而那茶杯却也是空的，看样子是在发呆。 　　“师尊还有什么事没做吗？”少年启唇发问。 　　“没有。”宗悟扔下两个字，语气淡淡，只是瞥过少年时，那视线中带了几分慵懒，似乎还因饭前的事而耿耿于怀。 　　本来站在门口的少年，合上门，堂而皇之地坐到桌边，完全没有在意这深夜的叨扰。 　　“那师尊怎么还没睡？” 　　他也学着宗悟的模样，单手倚在桌上，和宗悟四目相对。 　　暖黄色的烛火映在宗悟脸上，勾勒出他侧脸的柔和线条，那种美介于俊美和柔美的中间地带，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只会让人觉得娇弱，但放在他身上却恰到好处。 　　“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放肆了。” 　　宗悟敲了敲桌子，语气恹恹的，分明是带了几分困意，怀孕以来，他总是感到困倦，加上今日本就走了不少的路。 　　“放肆？”戚无深哑然失笑，“徒儿只是关心您，怕您……” 　　咳，少年突然察觉到什么。 　　虽然都是关心，但他现在对师尊的关心明显跟往日不同。 　　怎么说呢？往日对师尊的关心，在于不让师尊出事儿，活着就行。 　　但现在，他对宗悟的在意，已经到了事无巨细的程度，甚至会在有不同意见的时候，直接帮师尊决定。 　　“师尊，我不是……”少年开口似乎想要解释，却被宗悟打断。 　　“我不睡只是因为床上还有别人。”他的视线轻瞥，片刻，少年才想起那床上此时还躺着容容。 　　小姑娘吃饱了就睡，还睡得很死。 　　“我去叫她起来。”少年起身想唤容容化成原形。 　　“不必。”宗悟淡淡道，“再去要一间房吧。” 　　少年的视线停留片刻，最后道了一个「好」字。 　　“那师尊先去隔壁躺一下，我去楼下寻那小二。” 　　戚无深将自己房间的钥匙交给宗悟，转身下楼去寻人，转了一圈，却不见小二人影。 　　正在这时，耳边传来一阵悠远的炸裂声，视线的余光看见门外漆黑的夜空中，盛开几朵璀璨的烟花。 　　少年走到门口，客栈两边关了门的小商铺和居民，也纷纷打开门，从屋里走出，仰着头欣赏这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美景。 　　“积云观今年的灯仪，比往年还有盛大呢。”是周围议论的人。 　　“谁说不是呢，今日也就是个预演，搞得这么大阵仗，三日之后仪式正式开始，还不见得多热闹呢。” 　　“到时候，全城估计都会过去吧。” 　　“灯仪？”少年听见那两人闲聊，不由地凑上前去开始打探。 　　“两位能给我详细讲讲积云观的那灯仪吗？” 　　原本闲聊的两人被打断，同时朝戚无深看去。陌生的年轻面孔入眼时，他俩起初还有些戒备，但见少年脸上的笑意柔和且真诚，不由得敞开了心扉。 　　“不是本地人吗？”其中一人朝戚无深问道。 　　少年点点头，他们确实不是本地人，更确切地说，他们都不算人，他们是九重天上下来的神仙。 　　“我们师徒几人恰好云游至此，见这地云气祥和，藏风聚气，定是一处人杰地灵的宝地才在此歇脚。” 　　少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编起瞎话。 　　他在套话这件事情上颇有心得，其中的第一要义就是什么都不管，直接上来就是夸。 　　果然，那两人听了这话十分受用，脸上都露出笑容。 　　其中一人更是拉起少年的手，朝前走了几步，说道：“那可不？要说这人杰地灵，方圆几百里，还真的只有我们征鼓城当得上这三个字。” 　　他抬手指着不远处一座不算高大且上了年纪的亭楼，又道：“你看那个小楼没？那地方千年前是个牛棚，住的都是些没人管的官奴乞丐。但也就是在那个地方，据说曾经有人对着天磕了个头就飞升了！你说神奇不神奇？” 　　“咳——”少年闻言轻咳一声，扯住那人继续跑飞的话题，说回最初的灯仪。 　　所谓的灯仪，全名是除忏禳灾灯仪，是道观为了祈福禳灾举办的活动，往往是一年一度。 　　不仅积云观会举办，在整个尘域都有类似的活动，他们相信通过燃灯，心愿祈福可以抵达上天。 　　然而少年却知道，这其实也不过是凡人们的美好期寄，所谓的祈福能传到九重天的几率少之又少。 　　道法自然，他们这些天上的神仙管妖邪、管恶鬼、管日月星辰更替，却独独不管「谁家打了谁」「哪个官又做了坏事」「自家老婆怎么多年不孕不育」这种天道运行内的「正常」小事。 　　“我还听说，今年的灯仪会有观主普云坐镇，亲自燃灯，比往年还多了点圣水、赐还丹的环节，说是可以延年益寿。” 　　另一人也走来，给少年科普道。 　　听见还丹两个字的时候，少年心里却「咯噔」一下。 　　他在尘域的时候，民间就有「炼丹」之风，传闻中，炼出的丹药可以让人长生不老，永葆青春。 　　通过黄白之术，超脱六界之外，放在九重天上都知道这是天大的笑话，可偏偏就有人相信这一套，还有不少人因为服用还丹而死。 　　少年飞升后的多年，曾辗转听说，当时的那位仁嘉皇帝最后便是因服用还丹而死。如此腐朽的思想隔了近千年竟还有人相信。 　　可偏巧…… 　　少年想起之前调查跟积云观有关的消息，信息里分明说那位观主是个得道之人，有飞升之势，怎的会犯下这种低级的错误？在城中宣扬服食还丹的说法，到底是故意使坏，还仅仅是蠢笨愚钝？ 　　少年又跟那两人闲聊一二，都是关于积云观的。除了那观，最近半年来，几次举办大型活动，再无其他。 　　夜空中，耀目的烟花已然落地，周围出来看热闹的人也纷纷缩了回去。 　　少年也不再多停留，谢过那二人后，便回了客栈。回去的时候，小二已经回到柜台后的高椅之上，少年问过才知，原来他也是出去看烟花了，只不过走得远些，这才和少年错过。 　　“你要再开一间房？”小二问道。 　　少年点点头，他不仅想再开一间房，还点名要了右手边角落里的空房。 　　下一秒，那小二却道：“您看那刚上楼梯的房间行不行？楼上角落里的房间……不太干净。” 　　“不太干净？”少年疑惑着问道，“没事，我可以自己打扫。” 　　“不是那个意思。”小二压低声音，扯了扯少年的袖子，“我说的不太干净，意思是那里死过人。” 　　“换句话说就是，有鬼。” 　　—— 　　咚咚咚—— 　　房间里，刚刚合上眼的宗悟，忽而被一阵不大不小的敲击声音吵醒。 　　“无深？”他揉揉惺忪的睡眼，起身开门，只以为是小徒弟忘了什么东西在房间。 　　然而，房门敞开，漆黑的走廊却空空荡荡，根本没有小徒弟的影子。 　　宗悟只以为是自己听错，重新关上房门，正欲上床，却忽而发现那「咚咚咚」并未停止。 　　他敛了敛睡得散乱衣衫，关上房门，仔细去寻那声音的源泉。 　　「咚咚咚」的响声竟来自墙上。 　　更确切地说是，右手边更靠走廊内侧的墙上。 　　宗悟顺着墙边一点点向前摸去，寻找那击墙声音的源泉。 　　正在越发接近之时，敲击声戛然而止。 　　宗悟顿足，放轻脚步靠近去寻，漆黑的房间中，墙壁上亮起拳头大小的一处黄光。 　　那黄光的源头是墙上的一个小洞，只是那洞正好被床头垂下的幔帐遮住，才未在住进来的时候发现。 　　宗悟俯下身，微微后撤，意图看清那洞中之物，然而，还未等他彻底弯腰，「啪嗒」一个东西顺着洞壁滚出砸落在地上，再看原本发出黄光的地方已然熄灭。 　　指尖灵光闪过，意图更快找到，然而，那微光复有熄灭。 　　他依旧不能使用灵力。 　　宗悟俯身去寻，却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尖细婉转的女声。 　　“抓到你啦，哈哈。” 　　他微微蹙眉。 　　因为地上圆滚滚之物赫然是一只染血的眼球。 第45章 孔雀（三） 　　楼梯口的房间里， 小二拿来新的被褥。 　　少年站在床边看着铺好的床，随口朝小二问到刚才的话题。 　　“所以，你说的那个「鬼」是怎么回事？” 　　“就是……”小二欲言又止， 用手挡着嘴，神秘兮兮地说道，“这个事儿都好多年了，掌柜的怕影响生意， 不叫人往外说。我也是看您面善， 才敢偷着告诉你的。” 　　少年敷衍地说了几句感谢的话，让他继续说下去。 　　只听那小二道：“就是啊， 走廊尽头的那房间里曾经死过一个女人。” 　　“女人？” 　　“对， 她本是从外地嫁来征鼓城的，但成婚前，男方家里却出了点儿事。然后， 她就在咱们这儿客栈住了大半个月，后来那男人来了一次，然后她就在房间里吞金自尽了。” 　　“……” 　　“自从那之后，那个房间时不时地传出哭声。但， 咱们这儿小客栈， 本来也没什么人， 就算是旺季， 也很难住满。掌柜的就说，尽量别安排客人住那间房， 经过了这么长时间，除了那时不时传来的哭声， 倒也相安无事， 没什么怪事发生。” 　　少年闻言， 思忖片刻，朝那小二道：“如果哭声确是因为亡魂所致，十有八九是因她死的时候心中有怨。你刚才说她是自杀，可有什么原因？” 　　“自杀的原因倒也不复杂，就是吧……”他压低声音道，“就是，她家的那个男人强迫另一个姑娘，并且让对方怀孕了。那姑娘的家人找上门来，让他负责，还说他要是他敢娶别人，就带着姑娘一家撞死在他家门前。” 　　“……”少年一时无话，一方面是可怜那个姑娘，为她没嫁而庆幸，另一方面又觉得故事里面的另一个姑娘好像也挺惨的。 　　他顿了片刻，方才开口：“我也懂些道法，若是你们相信，可以带我去查看一二。”虽然没搞清楚那姑娘死的原因，但若是能帮到一个可怜人，倒也是功德一件。 　　他现在使不得灵力，那姑娘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凶灵，用手上的符咒十之八九就能解决。 　　小二却道：“这个倒不必了，十天之前，观主下山在城中「视察」，掌柜的就曾经请他来店里看过那房间。” 　　“哦？”听说这位观主，少年瞬间来了精神，又道，“他是怎么说的？” 　　“观主说，那女人的魂魄不过有些执念，让她呆在那房间，不去打扰即可。还说，可在房间里摆上香炉，时时给她烧些香灰，可以让她早日离去。” 　　戚无深想起之前在房间中闻见那股若有若无的燃香味道，终于找到了来源。只是……不做超度，便给怨鬼烧香，怕是并不会消散怨念，只会增强她的力量，说不定，还会搞出什么大事。 　　—— 　　咚咚咚。 　　嵇盛困得哈气连天，打开门对上好友熟悉面容的一刻，他不由得吐槽道：“这大半夜的不睡觉，是在这儿干嘛呢？” 　　下一秒，少年却扯出了一个贱贱的微笑。 　　他一把勾住嵇盛的脖子，神秘兮兮地说道：“小鸡啊，想不想看个好玩的？” 　　“好玩的？”半梦半醒间的嵇盛忽然来了兴致。 　　“什么好玩的？我就知道有好事，你肯定不会落下我。” 　　半盏茶的功夫过去，客栈走廊尽头的房间面前，嵇盛看着手中疯狂转动的六壬罗盘，脸上的表□□哭无泪。 　　他忿忿地反问：“这就是你说的好玩的？” 　　少年淡定地点点头，又道：“认识一下看不见的鬼朋友，不好玩吗？” 　　嵇盛：“……” 　　深夜找鬼，可真好玩。 　　他无比后悔方才听了这人的鬼话，只是为时晚矣，少年已经伸手推向那扇被锁上的房门。 　　—— 　　浓重的漆黑雾气散发着腥臭腐败的味道，脚下的触感也是黏黏腻腻的，就好像有无数双小手扒着鞋底，不让人前进。 　　宗悟敛了敛眼眸，停下脚步，环顾四周。 　　他已经在这雾气中走了差不多快半个时辰，只是，雾气无边无尽，无论他怎么走都找不到出路。 　　……鬼打墙吗？ 　　白衫神君指尖轻盈划过，一点萤虫般的微光划过，却又飞速逝去。 　　不行。 　　灵力依旧无法使用。 　　而且现在的情况越来越严重。 　　自从几日前，发现无法使用灵力的原因，极可能是因欲望产生的情绪波动，他就刻意避免了小徒弟的接触，并且每日早中晚三次诵读清心静。 　　然而，这很明显没什么用处。 　　灵力无法使用的情况不仅没有缓解，还越发严重了，之前能聚气的几率还不算少，而现在……十次里面有九次的结果都是熄火。 　　宗悟正思索着如何破局，正在此时，不远处响起两个熟悉的声音，两个模糊不清的人影正在靠近。 　　“这都走了多久了，还没看到头，房间怎么这么大？还是说……咱们已经走到什么鬼怪异界去了？” 　　“要不别往前走了，我害怕……咱们回去找找尊君再过来吧……” 　　“别没搞定鬼怪，咱俩出事儿，到时候怎么办？你想想尊君还怀着孩子，你要出事了，那孩子可就没后爹了。” 　　另外一人停住脚步，黑暗中传来折扇轻敲的声响。 　　少年的语调带着困扰，他语重心长地道：“小鸡啊，想给孩子当后爹这个事儿，我也就偷偷跟你说过，你能不能别天天挂在嘴边，我害怕。” 　　“我知道，反正这黑咕隆咚的，又没人听见，你怕什么嘛。” 　　宗悟：“……” 　　“行吧。”那边少年又喟叹一声，又道，“你要是实在害怕，咱们就先回去。我看这儿地方阴气虽重，却没有怨气，那鬼应该确实不会害人。” 　　“对嘛，早就该回去了。” 　　少年手心轻搓，一道符咒燃起，火光照亮了黑暗，与此同时，他们也注意到了不远处的人。 　　“啊，那鬼是不是能读心？咱们刚提到尊君，鬼就化成尊君的模样了。” 　　戚无深：“……” 　　二人走进看清，师徒两人四目相对，场面略带尴尬。 　　符咒的火光很快熄灭，周围再度被浓重的墨色包裹。 　　黑暗中，少年缓缓开口：“师尊，您怎么也在这儿？不、不是睡了吗？”语气有些心虚。 　　“尊、尊君？”就在这时，嵇盛也意识到眼前的人根本不是鬼怪幻化出来的虚像，那确确实实就是宗悟本人。 　　“刚才的话岂不是被……”他刚想开口就被身边的少年拽住。 　　“……”言多必失，嵇盛不敢再说话。 　　黑暗中，宗悟开口。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少年舒了一口气，讲起他和嵇盛两个人本想开门去探那隔壁的房间，结果阴差阳错地走到了这片雾气之中。 　　“师尊是怎么过来的？”戚无深又问。 　　宗悟讲了自己对上房间中掉落的血色眼球，以及听到那句「我找到你了」，之后便被一团黑雾包裹，再站定时，便来到了此处。 　　“如此看来，师尊应是被那东西缠上了。”少年托着下巴说道，他们是主动探索，宗悟是被缠上，那应是他做了什么特别的事，触犯了女鬼的禁忌。 　　看来唯有破除那禁忌方能成功离开此地。 　　少年说出自己的猜测，宗悟却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做。” 　　他展了展袖，又道：“被她吵醒的时候，我以为是你回来了，开门后没人，才有了后来的事。” 　　此时，宗悟穿的并非对外的那件素白衣衫，而是内穿的轻薄睡衫。那衣衫轻透得可以隐隐看见师尊锁骨和胸膛的起伏，也正因如此，符咒熄灭后，少年并未再燃。 　　“那难道是师尊身份特殊？”少年询问。除此之外，他想不到那女鬼缠上宗悟，而不理他们的理由。 　　话音刚落，面前凝滞的黑雾似乎感应到什么，开始缓缓散去，密不透风的环境中有风吹过，周围的场景也开始变化，前方不远处，高大且光亮的东西正在缓缓托出。 　　“朝前面走走吧。”宗悟垂着头，浅声说道。 　　“好。”少年默默跟上，嵇盛也并未再纠结，有尊君在身边，原本的恐惧根本不算什么大事。 　　三人走了一段路，嵇盛凑到戚无深跟前，压低声音开始八卦：“尊君是不是早就知道你想给他孩子当后爹的事情了？” 　　“别说了，我愁。” 　　他正担心这事，刚才的话师尊绝对是听见了，他现在正后悔，为什么跟好友聊这些有的没的。 　　嵇盛摸了摸下巴，又道：“我觉得应该是知道了，我听尊君那个意思，都允许你随意进出他的房间了，这不是默认了的意思吗？” 　　戚无深：“……” 　　迷雾散开，一座明着灯的重檐通天塔出现在几人面前，与此同时，原本岑寂的周遭，渐渐响起了人声。 　　是无数夹杂叹息与痛苦的□□，还有抱怨。 　　“来、来人了！” 　　“又有人进来了！” 　　地面的潮湿青砖上，铺着许多生着青苔的草垫，草垫上病病怏怏的人，注意到三人的出现，连忙蜂拥而上。 　　少年的视线在人群中划过，有断了腿的、有绷带缠着眼睛的、还有身上腐烂生疮流脓的，最远处的一张草席上还坐了几个大着肚子的女人。 　　除了最初扑向他们的几个，那些人都在四周的角落里旁观，他们目光冷冷、除了审视的味道，还带着些戒备，甚至在他们出现的时候，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 　　“快，你们是怎么进来的？有没有什么可以出去的法子？” 　　“快给我们讲讲，在这儿呆了快一个月了，能不能出去就看你们了。” 　　“……” 　　几人对视一眼，少年主动承担起了问话的责任。 　　在场的差不多有四五十人，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又各不相同，有的不过是在家里吃了顿饭，一觉醒来就出现在此处，有的则是去道观上香，走着走着莫名其妙昏迷，再睁眼时，就出现在了这里。 　　原因各异，时间也不同，但少年却发现这些人在被困于此前做的事情，都或多或少与城中的积云观有关。 　　“那撮人是吃了井里打上来的红水，然后就出现在这儿了。” 　　“那撮是上观里去做了两天工，最后一天睡着然后醒来就在这儿了。” 　　“那撮人来的最早，问他们什么都不说，就听着好像跟什么茶的有关。” 　　少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起，竟然见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正是他们第一次进城，在城门口排队时，告知他们城中举办斗茶大会的那几个人。 　　那几人看清少年的模样，原本眼中的戒备消散，主动走过来要与他详谈。 　　少年瞥一眼师尊，宗悟正俯着身子，帮草席上疼得乱叫的几人诊病。 　　宗悟的身子微微俯下，柔顺的长发如同黑色瀑布，和一身半透的衣衫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先听他们说，我去找一下师尊。”少年拍了拍好友肩膀，朝宗悟的方向走去。 　　“你的确定这伤口，不是后来沾到哪里才开始腐烂，而是裸露了几日，莫名其妙就开始腐烂了？” 　　“确定，特别确定，不仅如此……” 　　那人解开腰带，露出另一只手臂，只见手肘位置已然白骨森森，再往上看，腐烂的地方已经开始隐隐生出蠕动的蛆虫。 　　可那人却一点儿感觉也没有，甚至还颇为得意地活动着可怖的关节，又道：“您看，这边也烂了，都烂成这样了，可偏偏一点疼的感觉都感觉不到。” 　　他说话的时候，手舞足蹈，那些令人作呕的蛆虫险些被甩到宗悟脸上。宗悟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却正好撞上一具结实的身体。 　　“嗯……”他闷哼一声。回头看去，背后的不是别人，正是刚才扬言要给孩子当后爹的小徒弟。 　　“师尊，尽量别弯腰，对孩子不好。”戚无深不动声色地用手扶上师尊的后腰，换来的却是宗悟一个不算冷，却明显是爱答不理的眼神。 　　“您先把衣服穿好，尽量不要乱动，我去那边看看再回来。”宗悟浅声朝方才那人说道，却并未阻止小徒弟撑在他腰间的手。 　　二人在一地病歪歪的人群中走过。 　　靠近地面的地方光线不明，他们走得十分小心，生怕不小心踩到什么人，饶是如此，周围的大多数目光，看着他们的时候，还是带着不小的抵触和敌意。 　　“他们好像在怕什么。”宗悟没看小徒弟。 　　“嗯。”戚无深点点头，手已经离开了师尊的腰侧，转而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而且他们看着也不像活人，根据他们说的，在这里呆了一个月，可这周围根本没有吃的，还有那伤口已经烂成那个样子，若是活人，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儿感觉？” 　　宗悟停步，没有继续接他的话，而是正视着还在脱衣服的少年。 　　“你脱衣服干什么？”他问。 　　彼时，少年只着里层的亵衣，上身靛蓝短褐已然搭在臂弯之间。 　　他整理好衣袖，将短褐递给宗悟，又道：“师尊披着这个，您身上这件……太单薄。” 　　他本想说太透，但并没有说得那么直接。 　　宗悟身上那层薄薄睡衫看着着实凉快，只是在稍微亮一点的光下便能看见衣衫下的白皙肌肤，让人遐想联翩。也真不知道他自己当初是怎么想的，会给师尊买这样的衣服。 　　宗悟抬起眼眸，瞥了眼少年，眼神中写着几分戒备。 　　片刻，他伸手接过衣衫披在身上，又缓缓开口说道：“听说你想给孩子当后爹。” 　　“咳……”少年一口唾沫没咽下去，险些呛了自己。 　　他刚才调查此地的事情，一时以为师尊已经忘了这事，现在冷不丁地提起，根本没想好应对的方案。 　　“师尊……我不是想……不对，师尊我真的没有一点点「欺师灭祖」的想法，您信我。” 　　宗悟静静地听着他把话说完，又亲自帮小徒弟补了一句：“嗯，我懂，没有「欺师灭祖」的想法，就是单纯想给孩子当爹。” 　　“对。” 　　少年微微垂下头，语气中有几分歉疚。 　　虽然这话他说完自己都觉得离谱，但他其实就只是看那未出生就死了爹的孩子可怜。 　　少年顿了顿又道：“当哥哥也不是不可以。” 　　他说这话纯粹是为了弥补，谁知下一秒却听宗悟语气平静地说道：“可以。” 　　“……”少年惊愕，完全没懂师尊的意思。 　　宗悟进一步解释道：“我说，你给孩子当后爹的想法，我同意了。” 　　“？” 　　“！” 　　少年惊愕过后，莫名觉得心脏砰砰砰，跳得极快，师尊这话的意思难道是…… 　　“那师尊，回去之后，我可以搬回去跟你一起住吗？”少年问出这话的时候，心底有几分忐忑情绪。 　　虽然跟师尊睡在一起的日子很短，但是分开时候的这几日，他却总觉得少了什么，就感觉手边必须要搂着什么，才能睡得踏实。不然很容易就睡不着，要不就是入睡的时候很轻松，但一旦夜半醒来，就倍感孤独。 　　明明跟师尊同床共枕的时候，也不算亲密，但他的状态却恰到好处地诠释了「孤枕难眠」四个大字怎么写。 　　少年的眼神中几乎亮起了点点星光，下一秒，宗悟却无情地浇了一盆冷水。 　　“不行。” 　　又道：“你给孩子当后爹，关我什么事？” 　　戚无深：“……” 　　“所以师尊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说： 　　师尊牌打火机，彻底熄火了。（bushi）感谢在2022-06-24 19：08：51-2022-06-25 19：05：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鲨鱼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孔雀（四） 　　宗悟想得很简单。 　　腹中的孩子出生了， 势必要有人照顾，但很明显，他没有照顾孩子的激情与热爱。 　　他修无情道， 能因心中那一丝怜悯，选择将孩子生下已经是破例中的破例了。 　　若是在照顾孩子的过程中，又对那个小生命，产生了什么难以割舍的感情， 他这个道是修还是还不修？ 　　宗悟自有意识以来， 就被化生道尊传授「以道法为先」，「用毕生践道」， 这些他深信不疑， 近乎信仰，若要他放弃这部分，又要如何去面对未来的路？ 　　他就是道。 　　道就是他。 　　如果他还存在， 却不能践行他所坚信的东西，那他存在的意义可能也就不再了。 　　戚无深并不懂师尊的纠结，他只觉得师尊都同意让他给孩子当后爹了，这不就意味着他和师尊之间的关系也能更进一步了吗？ 　　“你照顾孩子就好， 不用照顾我。”宗悟淡淡地说道， 随即走上前去查看不远处那一撮儿神色戒备的孕妇。 　　师尊纤细的身姿走在眼前， 一身素白披了件明显不搭的靛蓝短褐， 那感觉就像……一朵纯白的花被染上了他的颜色。 　　少年垂着头，想起师尊刚才的话， 心中有几分难掩的失落。 　　虽说他的初衷是觉得孩子可怜，但他更想照顾的却是宗悟， 孩子顶多算个买一赠一的「赠品」。如果没有师尊， 他只要个孩子有什么用呢？ 　　因为师尊的「铁石心肠」以及分得太清楚， 少年隐隐觉得不太开心。 　　戚无深站在原地，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他抽出折扇，「唰」的一声展开，折扇在胸前轻摇，很快又恢复了之前那副万事过耳不扰心的小公子模样。 　　“师尊，问出什么没？”少年步履生风，脚下轻踱，站在宗悟身旁。 　　彼时，宗悟又是半弯着身子的姿势，少年视线轻瞥，还是照旧将手垫在师尊腰侧承担一些力气，那模样远看就像是亲密依偎着的情人。 　　“还没。”宗悟摇摇头，缓缓弯下身子，准备半坐在草席之上。 　　少年见状用更快的速度坐下，正巧赶在宗悟落地前将身子垫在了他身下。 　　“师尊，地上冷。” 　　宗悟：“……” 　　看着身下的人形坐垫，他终究没有反抗，只是小声道了一句：“你老实点。” 　　话虽如此，宗悟心里却并不太担心。主要是，现在在外面，距离情毒再临还有几天，他的身子应该没有那么不矜持。 　　“好。”耳边小徒弟浅笑一声，果然乖乖地没有乱动，只是做好坐垫的职责。 　　“还请仙人帮我看看肚子孩儿是否有生还的可能。” 　　面前的妇人，掩着面泫然而泣。 　　“嗯。”宗悟伸手，轻搭在妇人手腕，他的眉目低垂，诊脉的样子远看像是一幅浓淡相宜的绝美水墨。 　　草席上的另外几个妇人看他们的眼神，明显比之前多了几分和善。 　　她们窃窃私语，从对话中，少年听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原来，这几个妇人本是去积云观为腹中胎儿祈福而后来到此地。刚才那个男人胳膊烂了，却还是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样，这几个女人却更敏锐地察觉到了眼下处境的异常。 　　“我感觉不到孩子在动了，我们是不是已经死了？”有妇人如此问道。 　　都说母子连心，哪怕未出生的婴孩也是。 　　她们身处这样的境地，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腹中孩儿。若是只有一人感受不到孩子的存在，可能是孩子的问题，但三四个妇人同时发觉孩子不动了，那问题很可能就不在孩子身子上。 　　“哎。”其中一人叹气道，“早知道就不来上香了……如果不来，说不定就不会出这些事儿了。” 　　“如果不来，现在我的宝宝说不定已经出生了。” 　　少年将视线移到说话妇人的身上。 　　那人的肚子是几人当中最大的，坐在那里仿佛要顶上天，根据几人所说，她们在此处已经呆了二十多天。可那本应临盆的婴儿却静悄悄地毫无声息。 　　“这地方的时间就像是停止了一样，要不是那边的塔会在每天正午和午夜鸣钟，我甚至都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 　　“诶，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几人长吁短叹，听到「那边的塔」时，少年的情绪却为之一振。 　　正巧，这边宗悟也诊完脉，撒开妇人的人手。 　　“少安毋躁，定可母子平安。”宗悟浅声劝慰，不过，就连戚无深也听出，这话中安慰的意味远大于实际的意义。 　　闻言，那几个妇人的议论归于一片叹息，她们还不约而同地摸了摸肚子，神情悲怆。 　　二人起身，宗悟和戚无深又问了几句关于那塔的事情，便离开去找嵇盛汇合。 　　“积云观有问题！绝对是观主陷害我们，故意设计将我们关于此处。” 　　“就是就是，我们不过是在斗茶大会后，被请去观内喝了个茶，一觉醒来便出现在了此处，不是积云观的人干的，还会有谁？” 　　“没错，就是他们干的！你看那观主慈眉善目的，心里指不定盘算什么坏主意呢，我看，就他的嫌疑最大！” 　　“对，还有那个塔，那根本不是普通的塔！” 　　“我听闻，食人精气可以增进修为，说不定那群死道士就是准备吃了我们成仙！” 　　他们说到激情洋溢之处，正巧宗悟和戚无深也走了过来。 　　那几人停止议论，一齐看向少年，眼神中似乎有几分针对的味道。 　　“你怎么没事？”其中一人开口，语气带着几分责问。 　　少年哑然失笑，他能理解这些人的心理，当时他们都在那会上，他拿了彩头，并且安然无恙，但这群人的经历却明显惨了许多，不平衡也实属正常。 　　“我这不也来了吗？”少年摊摊手，脸上摆出懊恼表情，“也就比你们晚了一个月，但结果是一样的。”说完，他深深叹一口气，连带整个人的肩膀都搭了下来，看起来疲惫且颓废。 　　那群人见他的状态也不比自己好，明明是个少年人，却一点年轻的朝气都没有，心里不由得平衡许多，甚至有人反过来拍他的肩膀，安慰了起来。 　　少年不动声色地化解了矛盾，又见缝插针地问道：“你们刚才提的那塔有古怪，是怎么个古怪法？” 　　根据他刚才问话时候的观察，困在此处的众人也曾四处探索，但无论怎么走，却总是很快回到原地。 　　而放眼望去，周围环境相差无几，唯一的标志性建筑就在那明着灯的塔上。 　　也就是说，塔是他们唯一的线索。 　　“你不知道？”说话的人语气有些意外。 　　戚无深摇摇头，虽然那塔带着几分熟悉味道，但他见过雄伟的建筑太多，根本不会对一座没什么特别之处的高塔产生太多印象。 　　“那分明就积云观中的藏书阁啊！” 　　闻言，少年回望那塔，终于知道那种若有若无的熟悉感觉是哪儿来的了。 　　他还真见过那塔，斗茶大会的时候。 　　铛——　　铛——　　铛—— 　　正在这时，藏书塔重檐下的古铜法钟响起，浑厚且悠远的钟磬声响彻整个空间，还伴随着回音。 　　是午夜到了。 　　随着钟鸣声的余韵，一阵强烈的困意由远及近席卷了整个空间。 　　“什、什么情况？”嵇盛喃喃道，语气有些慌乱，然而话刚出口，他整个人便软软地倒在了草席之上。 　　“师尊？” 　　不到一息的时间，睡意也裹挟着宗悟进入梦乡。 　　少年趁着最后一丝清明，将师尊拉进了自己怀里，他的双手在宗悟腰间紧紧扣住，如同一把永远不会解开的锁。 　　—— 　　嘀嗒……　　嘀嗒…… 　　少年再回神时，发现他站在了一处陌生之地。 　　眼前的场景，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与之前漆黑浓重雾气包裹着的一点光明截然不同。 　　这里圣洁得像是在九重天之上。 　　“师尊？小鸡？” 　　少年将手放在嘴边，朝向周围放声喊道。 　　不应该啊。 　　睡着之前他分明把师尊搂得死死的，怎么可能一睁眼，人就没有了呢？ 　　不对，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他不可能松开师尊，除非……他现在还没睡醒！ 　　少年思忖片刻，觉得这个想法，应该是最好的解释，所以他不再彷徨，开始大摇大摆地探索。 　　既然是梦境，又不会真的受伤。 　　他还担心个什么劲儿呢？ 　　眼下所在之地，似乎是一片雪原。 　　那些白茫茫的雾气，也并非真的雾，而是狂风卷起地上积雪形成的雪雾。 　　只不过，初入梦境，少年并未在第一时间感受到那雪雾的冰冷，所以才没有很快发现。 　　风卷雪，意缱绻。 　　少年看不清眼前的路，只是凭着直觉在前行。不知走了多远，耳边的风声变得空灵飘渺，伴随着风吹过岑寂山林的响动。 　　戚无深觉得那响动很耳熟，但是又一时半会儿，想不起相应的回忆，只是依稀觉得那声音比记忆中的更加生动且真实。 　　就像是陌生的记忆缓缓活过来一样。 　　又行了一段路，那声音更近了。 　　空灵飘渺的感觉减少，声音更显真实，这一次，少年准确地听出，那声音是，风吹白桦林和松林的响动。 　　至于为什么是这两种树，他也不清楚。 　　但脑海中莫名出现的回忆就是这么告诉他的。 　　正在这时，飘渺的风雪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少年定睛一看，先是一怔，而后加快了脚步。 　　“师尊——” 　　他不知道眼前的师尊，究竟是真的，还是梦境所化，但师尊就是师尊。 　　宗悟回头，风雪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朝他扑来。 　　“咳……” 　　雪地路滑，少年没停住脚步，直接扑了个满怀，揽着师尊双双跌进软绵绵的雪被之中。 　　“对、对不起，师尊我不是故意的！您没事儿吧？孩子没事儿吧？”少年的眼光很热切，与之相比，宗悟的神色就更为冷淡，甚至带着一丝审视的味道。 　　很明显，他也在思考着和少年同样的问题。 　　“师尊，是我，不是梦境里的虚像。”少年笑靥如花，一句话说完还掐了掐自己的脸蛋，表明身份。 　　宗悟的目光却依旧冷淡，片刻，唇间吐出几个字。 　　“你先从我身上下去。” 　　少年俯身一看，由于刚才的动作过于狂野，他此时整个人压在宗悟身上。他连忙起身，又拽起师尊，掸掉二人身上积雪。 　　宗悟不语，少年却忽而发现某处的异常。 　　“师尊，您身上怎么有这么多血？” 　　宗悟的衣衫下摆几乎被血浸润，再往上看，也有不少喷射出来的血柱，那模样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鏖战。 　　“不知道。”宗悟低语，但那语气却并不可信。 　　“那我们再往前走走吧。”少年如此说道，他自然而然地挽上宗悟的手臂，雪地黏脚，走起路来不太方便，许是正因如此，宗悟并未挥开两人交握的手。 　　二人又走了一段路，果然见得风雪中出现一片广袤的绿白相间的山林。恰到好处地印证了少年脑海中的幻想。 　　“师尊，您知道这是在哪儿吗？徒儿看着这附近好生熟悉。” 　　闻言，宗悟脚下一顿，然而他很快恢复平静。 　　“不知道。”他摇摇头又道，“这天底下林子都差不太多，说不定是你记岔了。” 　　“是吗？” 　　少年习惯性地去摸腰间的折扇，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半晌，回过头来思考师尊的后半句话，又觉得有点画蛇添足的意味，只叫人有种水中看月雾里看花的朦胧感觉，就好像在故意隐藏着什么。 　　这茫茫雪林似没有尽头，又行一段路，宗悟提出累了，想休息一下。 　　两人正好停在一处冰湖之前，少年让师尊在原地稍等，自己则去林间拾了些碎木，打算在冰湖边撑起篝火，用于取暖。 　　过了一些时候，篝火点燃，跳跃的红色火光映射在二人面庞，以及满是冰裂纹的冰河之上。 　　少年一边往篝火里加着些散碎的柴火，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宗悟闲聊。 　　“师尊，您说我们怎么能回去呢？”他坐在雪地上，仰头看着孑立于冰河前的宗悟。 　　摇曳的火光映射在师尊脸上，与之相伴的是大面积的阴影。 　　少年指了指天空，又道：“咱们在这儿走了这么久，天色一点也没变，这地方好像不只是梦境那么简单。” 　　“嗯……”宗悟不语，他的眼神依旧固定在遥远的雪原，没人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 　　“师尊？”少年起身，踱步至宗悟身边，师尊站的位置虽然也能烤到火，但距离太远，能辐射到的温度绝对有限。 　　“您在看什么呢？”他顺着宗悟的视线望去，除了树就是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您是不是来过这儿啊？师尊。”戚无深问道。 　　不知怎么的，他莫名觉得师尊对这个地方熟悉，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依据。 　　——这地方唯有他师徒两人，既然不是他的梦境，就只能是宗悟的了。 　　“没有。”宗悟淡淡道，终于把视线移回了小徒弟身上。 　　戚无深也顺着师尊的视线看向自己，他意外地发现他穿着的并非平日里的靛蓝短褐，也不是里层的亵衣。而是一件，从未见过的粗布麻衣。 　　那衣服的材质和款式都是陌生的，倒有些像岱醉村中村民所穿。 　　少年怔然，他意欲开口，视线的余光却瞥见冰湖中的倒影。 　　按理来说，那湖面上冰层很厚，而且有不少裂纹，应是看不见湖中倒影的。 　　但不知何时，湖上景色却悄然发生了变化，此时，那湖面像面明镜一样，清清楚楚地映出了篝火前的他和宗悟。 　　忽而，宗悟上前一步，如玉般的冰凉双手按上戚无深的面庞。 　　少年想再看清水镜中的景象，头却被按得死死的，想转都转不过去，也不知道师尊细成那个样子的手腕，怎的突然迸发这么大一股劲儿。 　　“师尊？”他被迫与宗悟对视，就连视线都不能闪躲半分。 　　“我们那天晚上，做了几次？” 　　“啊？” 　　少年被师尊突如其来的发问搞红了脸，他刚想回避，然而宗悟手上又加了力，而且表情异常严肃。 　　少年逼不得已，不得不回答，语气却有些虚。 　　“三次……不过……”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更具体地说应该是四次，最后您睡着了，我……” 　　“对不起啊，师尊……辛苦您了……”少年愧疚地垂下头，脸色有些发红。 　　宗悟：“……” 　　虽然脸色有些无语，但他却还是卸了手上的力。 　　“师尊刚才怎么问了那个问题？”少年垂着头问道，依旧有些不好意思。 　　宗悟指了指湖面，少年顺着望去，只见那明镜一般的湖面，映着他的倒影，只不过，师尊倒影的位置却是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孔雀。 　　“是为了迷惑、扰乱，让我们互相怀疑，或者自相残杀？” 　　宗悟点点头。 　　他眼中所见之景跟戚无深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小徒弟的模样变成了孔雀。 　　“所以师尊刚才是为了验证我是不是本人，才问了刚才那个问题？” 　　宗悟点点头。 　　戚无深明白了，可是他却不打算那么容易放过宗悟。 　　“师尊验过我了，那我是不是也得验一验您？” 　　“行。” 　　少年捧起宗悟的脸，一如宗悟方才掐着他，不让师尊动弹。 　　又道：“所以，师尊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宗悟：“……” 　　他严重怀疑小徒弟不是想确认他的身份，而只是想问他一些正常情况下，他不会回答的问题。 　　他顿了顿又道：“换个能说的。” 　　少年浅笑，眉眼中并无失望味道，反而像是抓住踩中陷阱的猎物，带着种计谋得逞的小得意。 　　“换一个可以，但师尊这次不能再躲了。”少年一字一顿地说道，就好像在预警接下来的问题并不好答。 　　“如果师尊不答的话，”戚无深指了指发生变化的湖面又道，“不答的话，徒儿可能会怀疑您是妖物变的。” 　　宗悟：“……” 　　半晌又不确定地加了一个「好」。 　　“那师尊听好了，我的问题是——” 　　“师尊喜不喜欢我？不是师父对徒弟的那种，是想要亲近、想在一起、想做很多很多事的那种喜欢。” 　　“需要您正面地回答。” 　　入梦境前，宗悟的回答过于冰冷以及疏离，那种感觉让少年不太喜欢。他并不想要太多，他只是迫切地想证明自己在师尊那里和别人不同。 　　他是师尊唯一的徒弟，但岁月漫长，搞不准师尊以后还会不会还有别人，所以他要确保自己在宗悟那里与别人不同。 　　而宗悟却不懂小徒弟那种心理。 　　不喜欢。 　　这个念头几乎在第一时间跃进他的脑海。 　　他怎么可能喜欢？ 　　不仅仅是小徒弟，无论换成谁，他都不会喜欢。 　　无情道，无欲无求，方得大道。 　　对一切无情，方能超脱其中，乃得大爱。 　　答案显而易见，然而不知怎么的，这话到了嘴边，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如鲠在喉的感觉，大抵如此。 　　宗悟的心砰砰砰地跳。 　　不是悸动，而是怕，他很怕。 　　他隐隐觉得，心中某些东西产生了裂痕。 　　——那是他的道心。 　　正在这时，岑寂山林间忽而响起悠远而绵长的钟磬声，钟磬声响彻冰湖、雪原以及周遭的每个角落。 　　那股熟悉的睡意再度席卷而来，少年趁着精神还在的最后光景，再次将师尊紧紧揽在自己怀中。 　　看着被紧紧裹在怀中的人，他尾音压低，带着几分狎昵地说道：“师尊不许耍赖，一会出去告诉徒儿好不好？” 　　宗悟：“……” 　　再然后，睡意席卷，两人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 　　浓重的黑暗雾气之中，藏书塔中橙黄色的光亮闪烁三下，钟磬声落，塔中传来神咒经文的诵念声音。 　　声声入耳，却越来越小。 　　等到诵念声音消散之时，藏经塔中橙黄色的光，也比戚无深一行人来的时候，要黯淡几分。周遭浓重的黑暗雾气，再度逼近，就像是要将藏经塔照亮的这些许光亮彻底吞噬一般。 　　—— 　　“咳咳……”生满青苔的草垫上，少年拄着地面缓缓起身，他低头看向怀里的人，此时此刻，宗悟还没有醒。 　　师尊身上裹着他那件靛蓝短褐，散乱的乌发裹着宗悟瘦削的面庞，显得那张精致白皙的脸格外小巧，像是一件精美至极的玉器。 　　“师尊，醒醒。”戚无深轻拍在宗悟侧脸。 　　宗悟却没有什么反应，少年将手搭在师尊手腕上，发现他脉象平稳。三人离开客栈的时候，正值深夜，就是说师尊走了一白天的路，睡梦中又被吵醒。 　　想到这儿，少年将师尊的身子搂得更紧，与此同时，他垂着头朝不远处的嵇盛问道。 　　“小鸡，有多余的衣服没？” 　　然而，隔了半晌，却无人回复。 　　他们一同睡去，按理来说也应该一同醒来，怎的没人回复？ 　　少年抬头朝面前的草席看去，却见原本坐着几个熟人的位置空荡荡的，就连嵇盛也不见了踪影。 　　而其余位置…… 　　那些原本视线戒备看着他们的人，此时不少都扶着胸口，深深呼着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劫后余生」四个大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5 19：05：26-2022-06-26 19：10：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鲨鱼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孔雀（五） 　　刚才问话的时候， 那些人隐瞒了什么事儿，少年十分肯定。 　　他蹙着眉，去看周围的那群人， 眼神中带着少有的凌厉。黑雾之中，少年的眼神刀子一样划过周围，附近的人不禁抖了抖身子，侧过头， 不敢对视。 　　少年将师尊轻放在草席之上， 靛蓝衣衫垫在身下，朝离他们最近的人走去。 　　“你们瞒了什么？”少年拧着眉毛， 抓起那人的领口。 　　他们在努力找寻破解的法子， 这些人藏着线索不说，还带着故意陷害的味道。 　　被拽的人一蹬脚，迅速脱离钳制， 连连后退，嘴里还叫道：“不关我的事儿啊！那梦境每天通关的人数有限，我也想活、活着！” 　　这话的意思是，多告诉一个人等于他活着的可能性降低一分。 　　少年深吸口气， 松开紧握的指节， 他想起初入此处时， 那些人眼中的戒备和提防， 此时此刻他终于懂了那眼神中的意味。 　　戚无深喉结滚了滚，轻轻扯了扯领口， 拉开唇，笑了笑， 继而再次蹲下， 迎上其中一人的面庞。 　　少年抽出折扇， 扇柄抵在来人脖颈，隐处的开关被按动，「唰」的一声，几根尖刺从折扇尖端刺出。 　　法扇不似刀刃般锋芒毕露，但他这把扇从始至终都藏刃于心，以钝示人。 　　但这种对外的柔和，从来不是少年的全部。 　　他的师尊、他的好友，他所珍视的人事物，若是受到伤害，便是刀刃出鞘、以锋示人之刻。 　　“怎么回事，好好交代一下吧，如果你们还想活命的话，就一个字都不要再藏。”少年手中的折扇，又逼近一分。 　　他笑意仍在，温和阳光却一消而散，那种嘴角裂开的模样，像是撕肉吞骨的恶鬼。 　　被威胁的人明显没想到带着青涩的少年竟会有如此凶狠一面，那人吓得颤抖，可他还不敢动弹，因为那闪着寒光的尖刺，只需再近一毫，便会刺破脖颈，下一秒便是血肉模糊。 　　“我……我们也不知道啊……” 　　“那塔每天午夜的时候鸣钟，我们便会睡着，在梦里会经历过去的事情，然后……还可能被怪物追……” 　　“那钟声每天都会抓几个人过去，抓够了人，其余的人就会苏醒……所以，这里的人越来越少。” 　　“我们也不知道，抓人的标准是什么，有人说是被梦中的怪物抓到，也有人说是触犯了什么禁忌，但醒来还在人哪知道消失的人经历了什么。” 　　“我们就只想保命。往往刚进来的人没什么戒备，所以……大家都形成了一种默契，不告诉外人晚上的事……”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彻底没声了，看样子是将知道的事情全部交代出去，周围的人听他说完，不由地叹息一声。 　　那声叹息包含着对眼下处境的无奈，还有对消失人的愧疚。或许，他们并不想害人，但…… 　　少年撤开折扇，揪着那人扔到人群中央，冷着声反问：“还有什么没说的？” 　　眼神中仍是让人生怖的表情，周围的人纷纷蹭着草席向后退去，想离那个看着十分危险的少年远些。 　　“都不说是吗？”说话间，他双指掐起一张符咒，轻轻一吹，符咒便燃起一团火，燃着火的符纸随时可能落到草席之上，仿佛下一秒整个空间都会被烈火蔓延。 　　“真、真没有了。” 　　“我们也是被逼无奈的……” 　　“你的朋友被抓也怪不得我们啊！你不能……” 　　哀号声响成一片，少年却仿佛铁石心肠。 　　随着符咒上的火焰越燃越大，坠落的火星越来越多，周围的人仿佛意识到，必须得说点什么才能让少年手下留情，他们拼了命地猜正确答案，七嘴八舌地叫喊，更有人重复了一遍刚才那人的发现。 　　忽然有个声音喊道：“对，还有那黑雾、那雾每天在我们苏醒之后，都会缩小，像、像是会吃人。” 　　话音刚落，符咒已燃到手指位置，少年轻轻脱手，大团大团的熊熊火焰落于草席之上，人群开始呐喊、逃窜。 　　只是他们身上多少带伤，逃又逃不远，很快有人开始哭泣。 　　汹汹的火光映射在众人惊惧的脸上，有人开始绝望地倒数，只是…… 　　没过多久，本应烧遍整个空间的大火，竟然越来越小，最后直接在草席上熄灭了。 　　“这只是一张照明符，点不着火的，放心啦。”少年扯出一抹笑意。 　　众人惊魂未定，只觉那笑让人生惧。 　　哪怕是火熄灭，他们看着少年的眼神中还夹杂着畏惧，他周围几米之内都无人敢接近。 　　戚无深苦笑一声，并不在意。 　　他并没有真的想害人，只是厌倦了这些人隐瞒的态度，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他得赶紧去找人。 　　“师尊？”戚无深踱回宗悟沉睡的草垫之前，用手轻抚在师尊的脸颊。 　　刚才的动静闹得不小，就算是睡得再沉，也断然没有不被吵醒的道理。 　　看来师尊的情况也不太妙，只不过…… 　　暂时无法醒来，至少比像小鸡一样人都没了好一点。 　　戚无深俯身将师尊背起在身后，在一众人畏惧的视线中，朝着亮着橙黄光芒的藏经塔缓缓走去。 　　—— 　　藏经塔中，一袭白衣的神君在塔底飘荡，他的身体几近透明，若是懂的人看见，定然知晓他现在是魂魄状态。 　　然而，宗悟看不见自己，他的记忆甚至有些断片儿。 　　依稀记得刚才在梦境之中，被小徒弟抱住，然后呢…… 　　他试着呼唤几遍小徒弟的名字，然而并没有得到回复。 　　方才耳边还有若隐若现的神咒经文诵念，而现在四下皆静默无声。 　　正在这时，耳边忽然响起悠远且空灵的呼唤。 　　“上神。”那声音浑厚粗狂却带着几分沧桑。 　　对方不认识宗悟，只是通过他身上的灵光，认出九重天上神仙的身份。 　　“谁？你在哪儿？” 　　宗悟环顾，并未看见人，那呼唤他的声音就如同在梦境中出现，像是他的异想一般。 　　白衣神君秀眉微蹙，他又顺着这塔底走了几圈。 　　这藏经塔中，虽经书密布，却都无法触碰。从塔的外观看，九重重檐，宗悟也确实看见了上楼的楼梯，只是他无法触碰。 　　“塔上为虚，塔底为实。” 　　正在此时，方才呼唤他的声音再度响起，只是那动静比刚才虚弱几分。 　　刚刚听得不算真切，这一次宗悟却听得清清楚楚。 　　那声音不是来自别处，分明是从他的脚下而来。 　　宗悟俯下身，轻敲地板，地板之下果然发出空洞的响声。 　　——空心的，有地下室。 　　“如何能下去？”宗悟浅着声问道，他依稀察觉自己是被一股柔和圣洁之力拉到此处。 　　对方并不知晓他的名讳，却凭着感应，认出他是九重天上神。 　　宗悟也同样感到对方绝非阴险邪恶之徒，而是有道光附体，乃至有飞升之象。 　　“入口在左手边第三书架之下。” 　　宗悟顺着那空灵话语的指引，果然看见那处有一块颜色浅淡的石砖。 　　他莲步轻移，朝那处走去，空灵浑厚之音却再度响起。 　　“上神以魂魄之态暂无法下来。” 　　宗悟聚焦在书柜上的一面铜镜，镜中反射的室内之景，却独独不见他的身形。 　　正在这时，那空灵却浑厚的声音再度响起。 　　“上神可愿助我等击败那孔雀妖，救征鼓城于水深火热？” 　　“责无旁贷。”宗悟目光沉沉，一字一顿地说道。 　　话音刚落，只见眼前的铜镜中，泛起一叠涟漪，片刻，水波荡漾，涟漪散开，再站定时，镜中场景已然变化。 　　黑雾之中，少年只着亵衣，他弯着腰，背上的人一袭白衣被靛蓝短褐包裹，不是他还有谁？ 　　宗悟见过小徒弟太多模样，有笑闹着的，有俏皮灵动的，却独独没见过眼下的模样。 　　那感觉就像是一个沙漠中奋力前行的人，正奔着水源前进，可是那水源很远很远，他只能咬紧牙关确保自己不在半路晕倒。 　　片刻，只见少年俯下身，将背着的人轻轻放下，仔细整理起宗悟散乱的发丝，以及身上凌乱的衣衫。 　　小徒弟的动作轻柔却不显轻浮，宗悟心中一动，似有难言的情绪划过心头。 　　“他怎么……” 　　“这周围设有屏障，移除屏障，他方可接近。” 　　又道：“既然上神答应助我征鼓城，我等自然会卸下此障。” 　　话音刚落，宗悟只觉一股巨大的力自脚下而起，将他整个人推出藏书塔之中。 　　“以我们的能力坚持不了多久，还请上神回身之后，速速返还。”耳边浑厚的嗓音还在回荡。 　　—— 　　少年和师尊的身形相当，宗悟虽然很轻，但四肢格外修长，背起来并不算轻松。 　　戚无深背得小心，他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把师尊的身子在哪处磕了碰了，留下伤口红痕。 　　正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闷哼。 　　“师尊？”少年不确定地唤了一声，背上的宗悟又轻「嗯」一声。 　　确认师尊醒了，不是梦呓，戚无深连忙弯下腰把背上的人松开。 　　宗悟刚刚苏醒，脚下不稳，半倚在小徒弟怀里，单手扶额，看起来还有点晕。 　　“师尊，您感觉如何？”少年松一口气，变换姿势，一只手臂撑到师尊身下，不动声色地承去了大半的力。 　　“没事。”宗悟挥了挥手，又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少年简单几句把刚才的事情提及一遍，包括嵇盛和那几人的突然消失，还有午夜钟声响起之后，会有人被雾气抓走之类。 　　少年又道：“我以为问题出在那塔上。是那塔勾人魂魄，师尊才一直没有苏醒。我中途散了几张引路符，那塔看着越来越近，可怎么也走不到，徒儿察觉应是有迷阵，于是又散了几张符咒，师尊就醒了。” 　　宗悟点点头。 　　“问题应该并不在塔上。”他浅声说道。 　　按照刚才那一遭经历，虽然并未与塔中人深入交谈，但他已猜到，塔中人应是这地界的守护者，带走那些人的绝非他们。 　　按照约定他们还是要前去塔中，与守塔人见面，方能弄清此地之事。 　　“走吧，先去藏书塔中一探。”宗悟抬手指了指，又道。 　　少年点点头，这次二人再启程之时，那塔不再似之前那般遥不可及。 　　戚无深不禁疑惑道：“是符咒起了作用吗？” 　　宗悟并未言语，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两人交握的双手之上。 　　两人的身量虽然相差不多，但少年的手却比他的大上许多，那手不似他的冰凉，就算现在，他也能感受到少年的手，源源不断地传来热度。 　　被小徒弟握住的时候，宗悟有察觉，却没在第一时间反应。他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只是平静地观察，心里似乎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但是向来缺情少爱，他并不懂得那情绪的意义。 　　大事当前，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及梦境的事情。 　　只是，空气中流动的气氛似乎隐隐有些改变。 　　“师尊，到了。”少年停在藏经塔朱色的木门前，双手摁在两侧的螭首，却并未着急打开。 　　他觉得应该再小心，然而宗悟却直接推开了门。 　　空荡荡的藏书阁，除了书，什么都没有。 　　少年看见居中的楼梯，刚要往那边走，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拦住。 　　这时，耳边响起师尊清冽的嗓音。 　　“塔上为虚，塔底为实。” 　　“嗯？” 　　少年回头去看宗悟，只见师尊指了指脚下一块浅色的青石板道：“把它移走，下地下室。” 　　—— 　　幽深湿漉的走廊，水滴从头顶落下。 　　少年并未使用符咒，而是取下墙壁上挂着的火把，用打火石点亮。 　　黑黢黢的石阶绕成螺旋形，蜿蜒向下，越往下走越黑，且湿气越重，仿佛可以在身上凝成水珠。 　　“师尊，这是去哪儿？”少年朝阶梯中间那个黑咕隆咚的窟窿望去，那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黑暗，尽头仿佛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巨龙。 　　“不知道。”宗悟摇摇头。 　　那个声音叫他下来，但却并没有告诉他下来之后要做什么。 　　忽而，宗悟顿足，跟在身后的小徒弟猛然撞在师尊身上，险些跌倒。 　　“师尊？” 　　宗悟侧头，向后伸出一只手，主动牵住小徒弟的手。 　　戚无深一怔，这好像是师尊为数不多的几次主动，片刻，只听身前的人又道：“小心些，别走散了。” 　　宗悟的担心不假，二人进塔之前，这处就布有屏障，眼下虽有塔中人作保，情况却也不明。 　　宗悟将之前魂魄离体状态下的经历一讲，少年瞬间了然，又道：“所以我们现在是去寻那塔中人。” 　　宗悟点点头，道：“虽然身份不明，但那人身上的气很柔和，虽尚未及仙，却也应是得道之人，且身负功德。” 　　听闻此言，少年蹙眉。 　　跟积云观相关的人中，他还真就想到一位符合师尊描述之人。 　　那便是这处的观主普云。 　　只是居民口中「带领众人服食还丹」，「教人给恶鬼供奉香火」之类的种种事情，也出自此人之手，少年对他的印象又急转直下。 　　忽而，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少年刚刚开口想确认，走在前面的师尊却忽而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少年问道，这石阶很窄，他和师尊的身影交叠，看不清前面发生了什么。 　　宗悟撤开身子，只见面前的台阶在半空中断，空荡荡的，下面依旧是那种仿佛会吞噬一切的黑暗。 　　“师尊，没有路了？”少年疑惑地问道。 　　眼下的情况，总不能叫他们直接这么跳下去吧？ 　　宗悟未语，默默又将身子撤开些许。 　　最后一截路上，一条吐着芯子的黄金小蛇映入眼帘。 　　“蛇？”少年俯下身子仔细查看，那条小蛇似乎感受到关注的目光，顺着台阶而上，朝少年的指尖游走而去。 　　“这里怎么会有蛇？” 　　戚无深起身，那蛇没有攻击的意思，看起来也不像活物，却颇有灵性。 　　黄金小蛇蜿蜒爬上二人交握的手，下一秒，少年只觉得手臂一沉，原本小拇指粗细的蛇，忽然长大，足足变得有碗口粗细。 　　一股泰山压顶般的力量猛然朝二人压来，带着他们朝黑咕隆咚的黑暗深渊中压去。 　　台阶狭窄，挣扎并没有帮助他们摆脱那蛇，反而加快了他们下坠的速度。 　　二人脚下一空，双双跌落至深渊之下。 　　交握着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 　　“咳……咳……”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挣扎着起身。 　　他环顾四周，所见之景，陌生异常，唯有金光格外耀目。 　　金墙、金柱、金门，眼下之处金光灿灿，闪得他双眼发疼。 　　少年下意识地握了握手，原本手心相握的人，此时已经不见踪影。 　　去哪儿了？ 　　戚无深心中闪过一丝焦急。 　　他连忙起身去寻，绕过一处金墙，很快寻到了熟悉的纤细身影。 　　“师尊。”少年轻唤一声，靠上前去。 　　待到他靠近之时，方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宗悟面前，十二人围坐成一个圈。 　　那些人身穿道袍，那道袍的形制看起来和积云观中道士所穿相似，只是这些人的身形看起来瘦骨嶙峋，道袍的肩膀处和膝盖处，都被顶出了棱角分明的尖形。 　　袖口和腹背看起来却是空落落的，那感觉就像是一具骨头架子，支撑着身体。 　　少年略微俯身仔细看去，方才发现了这十二人的异常之处。 　　那哪里是十二个道士？ 　　那分明是干尸。 　　整整十二具穿着道袍的干尸。 　　“什么情况？”少年下意识地开口。 　　下一秒，主位上的一具干尸，忽然抬起头来。 　　“你们来了。”黑咕隆咚的眼眶，没有一丝光亮。 　　“嗯。” 　　宗悟浅应一声，与此同时，他再次不动声色地牵住了少年的手。 第48章 孔雀（六） 　　干尸脸上只有薄薄一层皮肉， 脸上的肌肉纤维清晰可见，像是被风干、或者被饿死在这里。 　　“你是谁？”少年开口问道。 　　他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将和宗悟之间的站姿由前后， 调整为左右并肩。 　　宗悟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小徒弟，默默将这些小动作看在眼里，没有开口阻止。 　　戚无深见师尊未有反应，又侧了侧身， 不着痕迹地挡在他身前。 　　“积云观观主普云。” 　　干尸再度开口， 浑厚有力的声音跟刚才一模一样，只不过少了几分空灵。 　　闻言， 少年微怔。 　　自报身份的干尸毫无疑问地坐实了他的猜想。 　　“你是观主的话， 那外面的那个是假的？”少年开口问道。 　　这也是坠落之前，他想问宗悟的事情。 　　九重天传来的信息中，观主应是个良善之人， 可居民口中所述却大相径庭，唯一的解释就是积云观观主本尊遇难、被人替换。 　　干尸说话的速度很慢，他并未立即回复少年的问话，而是缓缓讲述起自己的故事。 　　他说：“半年前， 我的一位师弟在外云游时， 捡到一只受伤孔雀， 师弟心善， 将孔雀带回寺中好生照料，谁知那孔雀并非普通孔雀， 而是从妖域逃脱的孔雀妖。” 　　“那孔雀妖似乎受人追杀，它对我师弟好言好语， 求观中收留它们孔雀一族。我师弟虽对孔雀妖的身份有疑， 但好歹照顾了一段时间， 生了感情，便准许它们三只孔雀住到观中后山。也是从那天起，事情开始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起初是观中有刚入门的小弟子失踪，我们以为修道不易，那些弟子心性不坚，趁机偷跑回家，便并未理会。直到后来，有弟子称，亲眼看见那三只孔雀将另一个弟子骗到后山，联手剥皮食肉，此事才引起我们重视。” 　　“为处理，我们迅速赶赴后山孔雀窝，可为时已晚。当时的场景恐怖极了，满山都是绿莹莹的孔雀眼睛。我们方才意识到，通报的弟子是假，这群孔雀妖是准备对我们下手了。” 　　“它们最初也想像吃弟子那样剥皮吃肉，可我们都身负功德，若是生吞，定会引九重天上关注，于是它们便设法将我们圈至藏经阁底，由我们自生自灭。” 　　干尸说完最后一句话长叹一声。 　　少年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绷成一条线的脊背暂且松开，他放下按在折扇上的手，却依旧保持着将宗悟护在身后的动作。 　　又道：“所以说，现在的情况是，那群孔雀妖不满足吃观中道士，把目标扩大到整个征鼓城了？” 　　“小友机敏，确实如此。”干尸微微转头，脸上扯出一抹赞扬的笑意。 　　下一秒—— 　　“不对。”少年拧着眉说道，“若你说的是真的，它们为何不直接骗人来吃，非得搞这么一处虚境，将城中百姓困于此处？还有……” 　　少年顿了顿又道：“还有，刚才你们明明可直接引我们来此处，为何还要让我们跌进黑雾深渊，方才现身？” 　　说时急那时快，未等干尸开口，少年单手搂住师尊，后撤一步，作出攻击姿势又道：“别藏了，我一早就看见你道袍下的孔雀羽毛了。” 　　闻言，干尸猛地抬手掀起去看道袍袖口，动作之快，跟之前迟缓不便的模样判若两人，然而他袖口位置空空如也，根本没有戚无深所说的孔雀羽毛。 　　干尸意识到自己中计，然而为时已晚，少年已拽着宗悟退至金柱之后。 　　黑咕隆咚的深陷眼眶中亮起绿莹莹的两个光点。 　　与此同时，周围十一具干尸同时倒地。 　　空荡荡的道袍缓缓涨开，干瘪枯瘦的身躯充气一样膨胀，蓝绿色的羽毛从袖口抽条。 　　再看，干尸已经不复存在，赫然成了一只身穿道袍的孔雀。 　　那孔雀一步一颤，恶狠狠地走向两人，短喙上的呼吸孔被气息高高顶起。 　　它恶声恶气地诅咒：“宗悟，你灭我妖王，伤我全族，毁我妖丹，今日……” 　　“我呸，人话都没学明白，还想出来搞事？滚回妖域再修炼个几百年吧。” 　　少年脚下一踩，迅速抬手，那条金色小蛇从他袖口窜出，猛地缠上孔雀妖脖颈。 　　蓬松的羽毛被小蛇死死勒住，孔雀嗓子里挤出干哑的叫声，下一秒，脚下金室蓦地崩塌。 　　少年揽住师尊的腰，将人塞进自己怀里。 　　本以为又会像之前那次坠落很远，然而不过须臾的功夫，只感觉脚下一顿。 　　再站定之时，房间还是刚才的房间，只不过金色褪去，变成破旧木室，还散发着腐朽潮湿的味道。 　　这分明才更像是藏经塔的地下室，也是他们本应到达的地方。 　　“呕——” 　　“师尊？” 　　少年连忙伸手去扶，心中却仍有疑惑。 　　孩子的月份大了，宗悟也有一段时间没有孕吐，怎么又吐上了？ 　　戚无深问出疑惑，宗悟却摆摆手道：“不是孕吐，是孩子……” 　　话未说完，他又开始呕吐起来，不过只是干呕。 　　宗悟本来就白的脸上，血色唰地退去，他呕得厉害，除了呕似乎还带了几分腹疼。 　　少年心中一动，将人揽在怀里。 　　宗悟枕着小徒弟的肩膀，单手捂着腹部，只感觉背后一只手插进披在背上的靛蓝短褐之下，顺着他的脊背安抚式地向下滑动，轻柔又不失力道。 　　那手的温度比他体温略高，抚了几下最终搂在他的腰间，两人的姿势一下靠得很近，宗悟将一部分力放到小徒弟身上，又呕了一会儿方才彻底恢复。 　　白玉般的细指提起巾帕，又在嘴间擦了擦，那种极度的不适感觉终于缓解。 　　宗悟移开压在小徒弟身上的重量，额头位置被压出了一道浅淡的红痕。 　　“师尊，您刚才说孩子怎么了？”少年问道。 　　宗悟顿了顿解释说：“腹中的妖气正来自孔雀妖，方才相互感应，妖气增强，与灵气相冲，引起腹痛。” 　　少年了然，又问：“来自刚才那只孔雀妖？师尊，我刚才就想问了，你们有仇？” 　　一直有一只孔雀妖阴魂不散地跟在他们周围，同族妖气相似，刚才那东西明显跟师尊有仇，只是，他想不明白这仇从何而来，又怎么牵扯到腹中的胎儿。 　　然而，宗悟却摇了摇头。 　　“不知道。”他说。 　　“不知道？” 　　“嗯，不知道。” 　　宗悟确实不知道，当初为替渡劫轮回的小徒弟报仇，他屠了将近一族的孔雀，和他有仇的根本不止一个。 　　然而数量太大，定然有疏漏，也正因如此，才有后来的事情。那些苟延残喘的孔雀妖，为报复以及逃脱，给他下了情毒。 　　情毒为妖毒，发作之时，如果不及时纾解，便会散发一种只有妖族可以闻到的信号。 　　那些孔雀妖无力抵抗，为摆脱他的追杀，本想借着情毒，让毒发过程中的他吸引其余妖族异兽的注意，为逃离争取一线时机。运气好的话，还可令宗悟遭受□□蹂/躏，以报灭族之耻，却被及时赶到的叶七抢了先机。 　　宗悟深吸一口气，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 　　事后，情毒平息，他再想寻那些孔雀妖时，却发现妖域已经没有它们的踪影。 　　现在想来，那些没死的孔雀妖，原是为活命逃离妖域，后来又侥幸被人救起，最后辗转来到了积云观，才造成现在的情况。 　　他将和那孔雀妖结仇的过程，三言两语讲给小徒弟听，只是略去了他屠那孔雀妖的原因。 　　戚无深听完，心道：原是如此。 　　只是…… 　　少年的几个问题立即脱口：“您之前不是说，孩子的父亲为了得到您，才下的情毒吗？怎么又成了孔雀妖为了逃脱下毒？那毒又到底是怎么回事，普通的毒应该不会带妖气吧？还有，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师尊，您是不是又骗我了？” 　　“……” 　　话语间的疏漏不止一处。 　　宗悟不擅长说谎，因为他从来不需要给任何人交代。 　　顿了片刻，他方才开口，只不过，并未提及之前的事，转而朝少年问道：“你是怎么发现那观主是假？” 　　那孔雀将身上的妖气隐藏得很好，就连他也没能在第一时间看出，宗悟不明白小徒弟是如何知晓。 　　少年的眼神在宗悟身上打转，师尊话语间隐藏间躲闪的态度明显到不能再明显。 　　此时的戚无深已经发现，但凡是他问出来的东西，真实性都有待考究，像现在这般，师尊主动说的可信性分明更大。 　　他思忖片刻，心中有了猜测，却并未继续追问。 　　“师尊，这个很简单。” 　　少年顿了顿又道：“最近几月，城中居民还有见到观主，就算那孔雀妖当真不敢吃那几个道士，他们也不会化成干尸模样。毕竟……孔雀妖还要顶着皮肉出去骗人。” 　　宗悟不知道此事，所以并未想到这点。 　　“当然，更关键的是……” 　　戚无深话锋一转，又道：“更关键的是，孔雀妖说谎的时候，那蛇一直在咬我……” 　　话音刚落，少年举了举胳膊，那蛇绞住孔雀妖后，幻境破裂，便又回到他手腕上。 　　只是，戚无深撸了撸袖子，此时此刻，手腕上空空如也 ，小蛇不知又跑去了何处。 　　“它在这儿。” 　　少年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个身穿道袍的人，那人眉目柔和，体态丰润，可以用慈眉善目来形容。而方才救他的黄金小蛇，此时正缠在那人手腕之上。 　　难道这人才是藏经塔下之人？少年心中有预感，却并未在第一时间放松警惕。 　　那人明显也注意到了戚无深眉目之间的提防，却只是和善一笑，继而走向了宗悟。 　　“上神，您来了。”那和煦的笑容和尘域众多神像上的别无二致。 　　他俯身朝宗悟作揖，宗悟也礼貌回应。 　　此时此刻，二人靠近，戚无深方才注意到这人身上泛着一层淡淡银光，那光辉是少年所熟悉的道光，代表此人确实身负功德，如此光芒足以飞升。 　　“您是观主？”少年几乎确定。 　　对方浅笑，报上名讳，戚无深礼貌作揖，又道：“你身上功德如此，怎会尚未飞升？” 　　眼前的情况和九重天上给他消息有出入，但不大。 　　普云却摇摇头，又道：“这并非我一人之功德。” 　　“何解？” 　　普云未语，欠了欠身，将二人引向一处。 　　面前，藏书阁地下室破旧的地板之上，整整齐齐摆着十二具棺材。 　　那些棺材都并未合上，少年探过身子朝里面看一眼，立刻撤回脚步，将正欲上前的师尊扯进怀里。 　　“师尊，别看。”少年摁着宗悟的头，不让他抬起来，动作带着少有的强势。 　　“是什么？”白衣神君浅声发问，却并未反抗小徒弟压着他的手。 　　片刻，少年带着宗悟朝旁边移了几步，他确认师尊看不见那棺材中的东西，方才松开了钳制。 　　戚无深转身，又朝普云道：“所以，你们都死了。” 　　宗悟瞳孔微扩，看向普云，对方脸上依然是和煦的微笑，分明是知道已死的事实，并且全盘接受。 　　观主顿了顿又道：“方才孔雀妖说的话半真不假，它们确实畏惧被九重天发现，所以在剥皮之后，将我们的魂魄困于此处。”声音浑厚而有力，只是气息略微紊乱。 　　“……” 　　少年想起，方才在棺材中所见之景，蛆虫遍布、人皮被剥，只留红肉和血污，残忍至极。 　　他握了握袖子下的拳，对那群美丽却恶心的生物，又多了几分厌恶。 　　只听普云又道：“我们十二个死后，魂魄无法离开，却意外得知那群妖物的诡计。为与其对抗，他们十一人以魂魄之力，将功德融于我身，使我可暂且救下被妖物所害之人的魂魄，直到等待可以解救我们之人出现。” 　　“就是你们。” 　　所以现在看见的他，并非真正的普云，而是众人魂魄相融，形成的灵体。 　　少年垂眸，原先他们所在被黑雾包裹之处，乃是这十二人为暂且护下众人魂魄所设的虚境，只是那处已经被孔雀妖发现，这才有每夜逼近的黑雾。每夜午夜响起钟声之时，便是孔雀妖力量最强之际，那时候它们便会借着梦境抓走一些人的魂魄。 　　“遭了，小鸡不会已经遭遇不测了吧？”戚无深忽然想起被黑雾抓走的嵇盛，心里的预感不太妙。 　　魂魄没事还可以去冥河幽府捞一捞，万一生魂出了问题，仙骨自然也不复存在，那问题也就大了。 　　闻言，普云却摇摇头，又道：“那群孔雀妖吃人是为疗伤，现在它们取人魂魄是要为孔雀一族死去的妖王重塑魂魄，你朋友并非死魂，被拉出去的时候，应该便会回归本体。他不会出事，你放心。” 　　少年听了这话，心中不由得松一口气。 　　只是…… 　　他和师尊还是活人，怎会被拉到那处？ 　　少年想开口询问，头顶的土地却开始震荡，无数黑雾从裂缝中涌入地下室。这十二人的魂魄之力已处于强弩之末，即将被孔雀妖所吞噬。 　　普云身形一晃，身上的光辉黯淡几分，那张挂着和善笑容的面庞，终于没了笑意。 　　“没时间了。”他蹙着眉说道，就连声音都虚弱了不少。 　　又道：“那群孔雀妖知道二位现在在我这里，使了全力，非得将你们捉到才肯罢休。” 　　“我现在只能长话短说，他们准备在三日后的灯仪动手，将众人汇聚于积云观，再设法将魂魄取出，届时孔雀王便会重塑魂魄，整个征鼓城都是它们的狩猎场。还请上神务必想方设法，挽救征鼓城于水深火热之中！” 　　话音刚落，普云反手一挥。 　　地下室、藏经塔、铺在塔外的草垫化为乌有，远处那群受伤的百姓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然而还不等他们说话，便已化作光球，朝普云手上汇聚而去。 　　此时普云已虚弱得连魂魄都开始闪烁，他却还是挺着最后一丝力气说道：“我们十二人的力量有限，不足以对付那群孔雀妖。现在虚境已经撑不下去了，还请二位帮我们守护好这征鼓城的百姓。” 　　他双手托着光球，郑重地将被孔雀妖害死的魂魄，交到宗悟手上，目光中充满祈求之意。 　　戚无深和宗悟应下他的请求，普云脸上的忧色消散变为释然。 　　他顿了顿又道：“让我送二位离开此处。” 　　话音刚落，普云整个人散作一团柔和的光点，托着师徒二人划破黑雾的挟制。 　　光点与黑雾缠斗，最终他们成功突破。 　　师徒二人目送着最后虚弱至极的光点最终消散。 　　那是这位本应升仙观主的魂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7 19：33：22-2022-06-28 18：42：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沫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欺师（完） 　　“戚无深， 醒醒！喂喂喂，醒醒啊！” 　　客栈中，少年缓缓睁眼， 面前是嵇盛一张放大到极致的面庞。 　　他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快速拉开与好友之间的距离。 　　“没出事，人倒是快被你吓死了。”戚无深扶着胸口缓缓起身， 手下却忽然摸到什么东西。 　　他把那东西放到眼前， 竟然一张泛黄的纸笺。 　　“礼同掌判，缔结良缘， 合二姓以嘉姻， 望与君敬如宾，求百年之静好，共盟鸳蝶之誓。” 　　嵇盛读出纸笺上已然模糊不清的字迹， 略带疑惑地朝着少年问道：“这是什么？” 　　“没见过？”戚无深挑挑眉，“尘域的婚书，嫁人之前要走的一个流程。” 　　嵇盛摇摇头，他确实不知道， 毕竟九重天之上的姻亲好结得很， 一对男仙女仙看对眼了， 甚至无须告知他人都可在一起生活。 　　九重天的仙人都有无尽寿命， 大多数人不相信所谓的誓言和永恒，因为时间对他们并无意义。 　　若是厌倦了彼此， 分道扬镳另寻新欢的例子，也不在少数， 大家都是仙僚、同事， 总有可能在某一日再生交集， 若是撕破脸皮只会造成更多的麻烦。 　　也正因如此，很多世家名门虽然都顶着同一个姓氏，但血缘关系却是疏离单薄。 　　更有人虽然修着无情道，却四处播种，毕竟无情不等于无欲。 　　但宗悟的道却明显修得不太对劲，他拼命压抑着自己感情，不对万物动情，势必会物极必反。 　　少年放下手中的婚书，向好友伸出一只手，嵇盛拉他起来，正在此时，门从外面被叩响。 　　“靠，谁啊？不会是小二吧？”嵇盛瞬间怂了，他将手上用于照明的符咒熄灭，客栈房间里归于一片沉沉的黑暗。 　　“不会。”戚无深摇摇头，又道，“那小二都觉得这间房有鬼了，他怎么可能半夜来这儿？” 　　他们此时所在的位置，正是之前那被传闻闹鬼的房间。 　　当初两个人就是探索此处之时，不慎以魂魄之态走入那虚境之中，并且与宗悟会和。 　　“应该是师尊。”戚无深浅声道，说完便朝开门的方向走去。 　　嵇盛也跟着少年的脚步走去，一边走还一边问：“对了，我们是怎么出来的？我记得之前我们还在那个那个……有个塔的地方，我当时好像听见钟声就睡着了，然后……” 　　他说到一半，戛然而止，脸上的表情有些羞赧。 　　“你梦见什么了？”少年摁在门把手上，却并未着急打开，他更好奇的是，嵇盛看见什么之后被抓走了，又道，“说说嘛，我不告诉别人。” 　　白衣道人缩了缩脖子，脸上的表情有些窘迫：“其实也没什么啦……就是小时候的事情……梦见我哥扒了我裤子，拿戒尺打我屁股……” 　　“噗呲——”少年没忍住，笑出声来，“你有没有点出息啊，然后呢？这算什么大事？” 　　“没有了……”嵇盛摸了摸鼻子，表情更难堪了，“然后我不敢乱动，屁股被打开了花，然后晕了，醒来之后就回了这里。” 　　戚无深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只道是好友因祸得福，正在此时，面前的房门再次被叩响，那叩门的声音比刚才多了几分急促。 　　少年打开门，正对上师尊清冷的面容，只是那面容中写着几分急促。 　　“你是不是有事儿瞒我？”宗悟蹙着眉问道。 　　他手上握着一根孔雀羽，叠着一根属于「白白」的纤长红羽。 　　少年哑然，他确实瞒了，但他的初衷只是不想宗悟担心。 　　“不是，师尊……”少年刚想解释，却见宗悟脸上表情不对。 　　师尊白皙细腻的脸上忽然爬上几分红润，他的胸膛起伏，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 　　那感觉就像是生气，而且不是普通生气，是无法缓解的气愤，像是被什么东西控制。 　　正在此时，走廊里忽而响起一阵噼里啪啦脚踩地板的声音，少年抬头，下一秒，一个甩着灰色长毛的东西扑进两人之间。 　　戚无深微怔，片刻才发现挤进来的是小兔子容容。他揪着兔耳朵，将小家伙提起，然而她的小爪子乱挥，始终不愿意离开宗悟身上。 　　“娘、娘亲的味道，娘亲在这儿！”小兔的声音很大，戚无深连忙合上门将声音关在房间内。 　　“什么娘亲的味道？”这是少年第二次听兔子精喊师尊娘亲，说宗悟身上有兔族王后的味道，就算他之前觉得小兔子是在瞎扯，此时也不由得重视起来。 　　“就……就是娘亲的味道啊。”容容依旧没有松手。 　　忽然少年觉得身上一沉，再一看，师尊直接靠在了他的肩膀之上。宗悟的指节揪着少年的衣襟，关节发白，青筋暴起。 　　他方才质问戚无深的时候，脸上分明带着怒意，此时骤然被打断，怒意消散，变为痛苦和纠结。少年脑海中划过上次救小鸡时，师尊生气的场景，瞬间心领神会，随即问道：“师尊，那光球又来了吗？” 　　宗悟点点头，揪着他衣襟的手并未松开。 　　少年将方才想要解释的想法扔在脑后，打横将宗悟抱起，又朝嵇盛嘱咐了几句。 　　“小鸡，今天时间也晚了，不如先将房间封住，明日再来探这女鬼之事。” 　　话音刚落，得到好友同意后，戚无深便抱着宗悟朝隔壁的房间走去。 　　只听咯吱一声，房门被踢开，白衣道人轻啧几声，用符咒封了房门，也转身离去。 　　—— 　　房间内，白衣神君被平放在床上，少年坐在榻边，关切地轻抚宗悟侧脸。 　　“师尊，您就打开识海，让徒儿进去吧，两个人一起对付那光球，总比你一个人好过。”少年柔着声劝道。 　　然而宗悟并不理会，他兀自扯了扯被子，蒙过头上，翻了翻身，背对少年。 　　戚无深知道那光球有迷惑人心的功效，他之前被那光球控制就难受得很，想到现在师尊是替他承受，心中不禁又软了几分。 　　“师尊，你就听我的吧。”他牵起宗悟的手，亲昵地蹭了蹭，像是一只大型犬在征求主人的同意。 　　宗悟被他鬓边绒毛般的碎发搔得痒痒的，心思开始乱飞。 　　其实，原本被光球扰乱的心思，在刚才容容闯进来的那一刻已经缓解大半。此时此刻，那光球虽然还在喋喋不休，对他的影响却大不如前。 　　“师尊，白白肯定不会出事儿的，您信我。”少年见宗悟不理，改坐为站，他的膝盖压在床边，身子顺着蒙在师尊身上的锦被缓缓压过来。 　　大片阴影投射在宗悟身上，他被压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你……”他刚想告诉小徒弟，自己现在已经没什么事儿了，然而少年的双手蓦地伸出，撑在宗悟脸颊两侧。 　　“比起救白白，咱们还是先把您识海里的那个东西搞定吧。”少年欺身而上，动作比之前又要强势几分。 　　他改用手肘撑在两侧，双手捧起宗悟面向侧面的脸，强迫师尊跟他对视。 　　白衣清冷，蓝衣活泼，此时衣衫卷着锦被相互纠缠，一如暧昧的气氛搅动其中。 　　宗悟忽然意识到什么，他眼神一动，眉心微蹙，去掰小徒弟的手，嘴上冷冷道：“你先从我身上下去。” 　　他不觉得自己被占便宜，哪怕二人之间的距离明显已经超过正常的师徒。 　　比起欺身而上的少年，更令他恐慌的是自己的感受。 　　随着距离的接近，宗悟开始觉得发慌，心脏砰砰砰地跳动，二人间的气氛也不太对劲。 　　然而少年却没有收敛的样子，经过了之前的事，他也渐渐找到和师尊相处的门道。 　　——态度可以软，但人绝对不能怂。 　　“师尊，您不同意，我就不起——”少年一副耍赖态度，正在此时，「啪」的一声，毛绒绒的兔团子再度挤进二人之间。 　　“哥哥，我可以去你识海中看一看吗？我感觉娘亲在你身体里。”小姑娘说话的态度很软，跟之前嚣张跋扈的样子判若两人。 　　此言一出，师徒二人都忘了动作，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宗悟识海的那个光球。 　　“不会吧？”少年脱口而出。 　　—— 　　三人进入宗悟识海中时，周遭的景象竟让少年觉得分外眼熟。 　　雪原、松林、白桦，岑寂山林间山风吹动的声响。 　　正是他们之前在虚境中所见之景。 　　少年没有再问这是在哪儿，因为他知道，问了师尊也不会说。 　　偌大的冰湖上，那团熟悉的白雾摆出张牙舞爪模样，没有实体，却十分张狂。 　　三人站定，下一秒，小兔子从戚无深怀里一下子窜出去，直奔那光球而去。 　　一边扑还一边叫：“没错！是母后的气味！还有父王！” 　　其实不止，那光球中容着无数熟悉的气味，只是小兔子无法一一叫出名字。 　　少年微怔，连忙跟上，宗悟也随之跟去。 　　容容看见光球只觉得分外亲切，然而那光球见到她，却很明显没有这种感觉。 　　潮湿腥臭的雾气将小兔子包裹其中，下一秒，容容发出并不愉悦的轻叫。 　　怎、怎么会这样？明明是父王母后的味道，为什么会攻击她？ 　　少女感到快被那雾气绞到窒息，正在此时，一只有力手将她整个拎出。 　　“咳咳、咳咳。”小兔子咳嗽得憋出两滴泪花，正对上少年的面庞。 　　“容容，你之前说那群孔雀妖将你父王母后抓去炼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愿意给我们讲讲吗？” 　　找到父母的元神，可是父母不认识它了，小兔子抽抽搭搭地缓了片刻，方才浅声道了一个「好」字。 　　—— 　　三人离开识海，围坐在桌边。 　　容容化成人的模样，双手平铺在桌子上，下巴压在交叠的手上。 　　她眉目向下耷拉，眼神中兴致缺缺，看起来不太开心的模样。 　　少年推开门，端来一杯果汁，拍拍小家伙的后背，小兔子精终于抬起了头。 　　下拉的嘴角间吐出些字句：“我也不知道从哪儿讲起。”容容说道。 　　“那就从你知道的开始说了，慢慢来，不着急。”少年的语气很柔和。 　　宗悟抬眸，他很少看见小徒弟这样一面。 　　小兔子精组织语言，片刻，方才开口。 　　她没看师徒二人，而是将视线移动到了更远的地方，仿佛那里埋着关于过去的记忆。 　　“其实本来妖域还算和谐，虽然它们很喜欢争夺领地，但是我们兔族因为弱小，从来不会主动扩张，甚至还会避开争端，所以一直在妖域不算强大，但日子也算是过得去。” 　　“孔雀一族本来跟兔族的处境差不太多，但它们的王很强。” 　　“孔雀王？” 　　容容点点头：“嗯，跟狮族、虎族比，孔雀没有尖锐的牙齿、爪子，也没有跑得很快的体力，但他们就是在妖界混得不错，因为……它们都说，那位孔雀王跟天上的神仙认识，所以，欺负孔雀族的人都会非常倒霉。” 　　“咳。”少年一口唾沫卡在嗓子里，宗悟听闻这话，反应不大，但脸上表情也有几分惊异。 　　“你的意思是，孔雀王受九重天上神官的护佑，让孔雀一族可以在妖界横着走？”少年提炼了一下容容话里的意思，得到小姑娘的认可后，戚无深又将视线转到了宗悟那边。 　　“师尊，这可能吗？”少年昂了昂下巴，怀疑地问道。 　　妖族从来都是祸乱尘域的存在，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九重天和妖族之间的关系绝对是，对立大于友好。 　　一位九重天上的神仙护佑孔雀一族？这事听起来就像是有人通敌。 　　师徒二人交换一下眼神，很明显，宗悟也是这个意思。 　　戚无深朝小兔子鼓励地点点头，又道：“没事，你继续说。” 　　以讹传讹是时有的情况，少年没去质疑容容的话，只是默默将此事搁在心里。 　　容容继续刚才的话：“因为那位孔雀王的原因，孔雀一族一直过得还可以，他们的领地有保障，也不会主动去欺负别人。直到一年前……” 　　“那些孔雀不知怎么的，开始大肆扩张领地，屠杀异族。” 　　“除了我们兔族，狐族、蛇族也被他们追得灭了族。当时妖域人心惶惶，至于他们大开杀戒的原因，我也只是在逃离妖域的路上听说的，就知道他们好像在炼制什么药，好像要用那药去得到什么人什么东西。” 　　得到什么人的什么东西？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但有一件事却几乎是肯定的，那就是孔雀一族炼的药不是别的，正是此时在宗悟体内的那个有元神的光球。 　　其实比起药，为孔雀妖所控的魂魄结晶是更准确的说法，至于他们用魂魄结晶控制谁，又是什么目的，暂且不得而知。 　　少年又问了容容几句，但并未问出更多信息。小姑娘年龄尚小，还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对妖域的事儿了解不多也实属正常。其实，若不是那场飞来的横祸，她可能还是兔族的小公主，而不是现在流落尘域的落魄少女。 　　戚无深安抚她几句，直到将小姑娘哄睡，抱回房间才算结束。 　　少年推门离开，宗悟则垂着眼眸开始复盘从小徒弟下界渡劫十月未归，到现在的事情。 　　在他出现前，小徒弟六世都没有成功渡劫。最初，宗悟并未多想，也未调查之前的事情，只以为这一切都是机缘巧合。 　　现在看来，问题却绝非那么简单。 　　那群孔雀妖可能早在几世之前，就盯上了戚无深，包括后来的屠村和炼药，十有八、九都是有预谋的。 　　小徒弟左臂上疑似是业障的红绿交织藤蔓，为了滋养邪念、诱发负面情绪的光球，还有渡劫最后一世，没有缘由的屠村。 　　连在一起回想，一切豁然开朗。 　　孔雀王想要的东西很简单，就是少年身上的仙骨，所以它要少年仇恨、要少年嫉妒、要少年经历屠村之苦，只为让仇恨滋生，毁道堕仙。 　　如果不是他赶到，孔雀妖的计划可能已经实现，可偏巧他担心小徒弟下界查看，还为那一村报仇，屠了孔雀一族。 　　宗悟想到这儿，房门被叩响，他正欲问来的是何人，门却从外面被打开。 　　去而复返、不请自入的少年站在门口和师尊对望，还贴心地反锁了门。 　　“你怎么回来了？”宗悟的话语中有些戒备。 　　少年脸上的表情却不变，甚至带着一丝成竹在胸的笑意。 　　“师尊，我有一个猜测。”戚无深表情淡然地踱步至桌边，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桌上师尊喝过的那杯冷茶，眯起双眼，指腹轻轻摩挲茶盏边缘。 　　宗悟蹙眉，摇曳的灯花间，他感到一丝压迫感，却还是稳住心神，冷淡地开口。 　　“你说。”宗悟扬了扬下巴，动作间有几分催促的味道。 　　——气氛不太对，他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少年依旧不紧不慢，他眉目低垂，摩挲茶盏边缘的手，顺着桌沿抚去，表情依旧胜券在握。 　　宗悟的眉心又跳了两下，他猜小徒弟是又知道什么了，可是……太多漏洞，他猜测不到戚无深下一句要说什么。 　　“师尊。”少年又唤了一声，他终于将视线移到宗悟身上，只是那眼神中的意味充满了考究，就像是在打量一件小玩意。 　　饶是宗悟，也被那眼神搞得浑身上下不舒服。 　　他眉目中隐隐露出一丝不悦，刚想开口，只见少年上前一步，压住他的手。 　　“师尊，您说，兔族、蛇族、狐族，都可蛊惑人心，孔雀妖用它们炼药，也应是为蛊惑人心，为自己所用。” 　　“对吧？” 　　宗悟点点头。 　　那光球被种在少年体内的原因，根据他的猜测，正是如此。是孔雀妖为让渡劫的小徒弟脱去仙骨，方才种下。 　　少年又道：“那孔雀妖跟师尊有仇，所以他们炼药应该也跟师尊有关，对吧。” 　　宗悟没觉得哪里不对，依旧点头。 　　他刚和叶七见面的时候，检查过少年的身体，并未发现异常，那光球应该是对方察觉到他的出现，计划可能受影响，方才被置入。根据时间去算也是如此。 　　“师尊确定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少年挑挑眉，语气不明。 　　宗悟不确定地点了点头，视线却盯在被少年高举到侧脸的手，他刚想警告小徒弟不要太过分，下一秒，戚无深脸上扯出一抹释然的微笑。 　　少年长舒一口气，用宗悟几乎没听清的声音说道：“师尊，您承认就好。” 　　被高举的手忽然被松开，宗悟蹙眉扭着微微发酸的手腕，看小徒弟的目光中，依旧带着戒备。 　　他不懂小徒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是对少年突如其来的强势有些不适。 　　然而，还不等宗悟开口说话，少年松开的钳制再度跟上。 　　戚无深忽然靠近，宗悟下意识地后退，直到「哐当」一声，他脚下踩到墙跟，身体猛地撞上一早就被反锁的门上。 　　少年眼疾手快，将手垫在师尊后腰，又迅速将整个人贴了上去。 　　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过盈寸，这个姿势下，宗悟身体后倾，膝盖微曲，显得比少年矮上几分。 　　宗悟心中咯噔一下，知自己现下处于劣势，整个人都被小徒弟压制，他刚想反抗，头顶却传来少年玩味的声音。 　　“那师尊，您说，孔雀妖明明是跟您结仇。那光球为什么最初却出现在我的体内？” 　　宗悟瞳孔猛缩，立刻垂下头，袖臂之下捏紧的手指隐隐颤抖。 　　疏漏，这是他圆不上的疏漏。 　　之前的堆叠的种种随时轰然坍塌。 　　只听少年继续道：“一年前，孔雀妖炼药的时候，那时我应该还在尘域渡劫。所以，师尊——” 　　“您是不是在我渡劫的时候，去寻我了？” 　　少年微微发哑的声音，顺着骨膜拼了命地钻进耳里，流经浑身上下七经八脉，最终抵达心脏，并在那处生根发芽。 　　宗悟想躲，却退无可退。 　　戚无深再度逼近，几乎贴在师尊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所以，师尊，您是不是也有事情瞒着我呢？” 　　“您腹中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亲爹、还是后爹，徒儿想听到您一句真话。” 　　作者有话说： 　　婚书，参考齐家网： 　　为了防止没讲明白的时间线整理： 　　1、最初，孔雀妖图谋戚无深的仙骨，跟了他六世，害其渡劫不成功，并且留下业障。（左臂交缠藤蔓） 　　2、最后一世，师尊出现，孔雀妖改变计划，置入激发负面情绪的光球（屠杀妖族所得），并且屠村。 　　3、师尊代替小徒弟报仇，顺便把妖王剁了，孔雀妖逃离妖域，顺便下情毒。感谢在2022-06-28 18：42：13-2022-06-29 15：51：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加了冰的果汁也难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蹲墙角看热闹201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情爱（一） 　　宗悟呼吸一滞， 「不行」两个字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想修道，他不能动情。 　　少年的存在给他带去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仿佛心底的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原本恪守的底线和坚定的信念越发动摇。 　　他哑着声音，脸色刷白，整条手臂都在颤抖，牙齿用力地咬着下唇， 原本苍白的下唇被咬得充了血， 就像是一朵娇滴滴的花朵饱受摧残。 　　戚无深吓了一跳，他连忙对师尊的钳制， 胜券在握尽数掌握的姿态一消而散。 　　他发现宗悟在抖， 并且抖得很厉害。 　　师尊向来缺情少爱，连最基本的笑或者是哭，都是很少见的表情， 更何况是怕？ 　　师尊在怕什么？什么令师尊如此害怕？ 　　是他吗？为什么要去管什么真相？ 　　他们原来的样子不好吗？为什么要去打破？ 　　“师尊……”少年的呼吸变得浅而紊乱，他心口一阵绞痛，再回神时，已下意识地将师尊揽在怀中。 　　宗悟颤抖的身躯被小徒弟包裹， 摇摇欲坠的素白像是有了一层守护的外壳。 　　“师尊， 我不问了， 您不想说就不说， 您不想我知道的，我都不知道好不好？” 　　他柔着声去劝， 这一次，宗悟并未再抵触小徒弟的触碰。 　　他主动伸出手， 环上少年的腰肢， 纤细的双臂抱得很紧， 少年的肩膀虽不算宽厚，但却足以承担他的重量。 　　戚无深觉得肩头有些湿润，但是他并没去看师尊的表情，只是安抚似地顺着宗悟的脊背轻拍，就像他方才抱着小兔子精那样。 　　戚无深有种错觉，安抚师尊的感觉让他觉得师尊也是个跟容容差不多的孩子，也需要很多很多爱和保护的那种。 　　以前他心中的师尊很强，让他敬畏、并且带着疏远，好像每一次的触碰都是亵渎和玷、污，但现在的师尊，好像一棵柔弱的植物，需要他用爱和关怀去浇灌。 　　少年怎么也没想到，一天晚上，要同时哄两个人入睡，一个是容容，一个是师尊。 　　宗悟难过之后，好像失去了全部力气一样，直接依偎在少年的怀里沉沉睡去。 　　戚无深半倚在床边，轻抚师尊的面庞。微微上扬的眼尾还有些发红，却显得格外地安静，让人想起深夜池塘的净莲。 　　那张面庞明明和面无表情的时候一模一样，可不知怎么的，少年却在师尊脸上看出了一丝懵懂。 　　他取来干净的巾帕，顺着师尊湿润的眼尾轻轻拭去那一丝浅淡的泪痕。 　　耳语似地低声说道：“师尊，下次徒儿一定不让您再哭。” 　　话音刚落，少年的手隔着单薄衣衫，抚上师尊的小腹。 　　虽然穿着衣服的时候，那里什么也看不出，但细细摸去，便能感觉平坦紧实的下腹，已有微微的隆起。 　　少年在心中默默祈求那个未成形的孩子不因今天的事情而受影响，并且可以顺顺利利长大。 　　—— 　　夜深了，戚无深并没有跟师尊睡在一起。 　　他下楼请小二帮他搬来一个躺椅，就靠在师尊的榻边沉沉睡去。 　　当晚他做了一个梦。 　　那个梦很奇怪，却也让他想起一些事情。 　　曾经的少年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师尊低落甚至惊慌的模样。 　　但那个梦境，却让他想起一些往事。 　　那些往事告诉他他错了。 　　戚无深其实是见过的，他见过师尊失魂落魄的模样，虽然只有一次。 　　那是他下界渡劫前的半年，那天，九重天上发生了一件震动天地人三垣的事情。 　　——道尊出关了。 　　所谓的一气化三清，指的就是在这天底下，至高无量的三位道尊。 　　如果说南天尊是诸天之主的话，那这三人就是万物之主，天地间的人事物，六界之中活的死的，一切的一切，但凡归天道所管之物，就逃离不了这三人之手。 　　他们是天道的化身，地位远高于主掌天阙的万天之尊南天尊，不过其实这也没什么可比性，因为三人却不在仙廷任职，常年处于或者游离、或者闭关的状态。甚至直接化成一块石头，或者一片云气飘摇百万年，叫人寻都寻不到踪迹。 　　那日出关的道尊，是化生道尊，也是眼下三位道尊中唯一一个踪迹可寻的。 　　这位化生道尊，从出关、到再次闭关，拢共只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 　　这一炷香的时间，化生道尊也只做了一件事。更确切地说，是只见了一个人。 　　那人便是宗悟。 　　那日原本宗悟是要考核戚无深功课的，但见完化生道尊之后，宗悟整个人就不太对。 　　苍梧轩门口的影壁前，少年捧着温好的书，等待考核。 　　宗悟从他的身边擦身而过，却熟视无睹。 　　少年纳闷，拿着要考核的书追上师尊的脚步，却看见宗悟颤抖着唇，一遍遍地重复几句话。 　　“真相是这样的吗？” 　　“怎么会是这样？” 　　“我……” 　　戚无深停下脚步，看着师尊纤细得像是要消散的背影，同时心中纳闷。 　　道尊究竟是说了什么，才让师尊有如此反应？ 　　在少年的认知里，宗悟和那位化生道尊的关系应是师徒，化生道尊坐下一共收过两名弟子，一个是南天尊，另一个就是宗悟。 　　难不成他这位没见过面的师祖是训斥师尊了？ 　　戚无深不知道，也想不明白。不过以他的性格，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 　　太纠结的事情他根本不会过心，更何况宗悟那失魂落魄的模样，根本没有在他面前停留太久。 　　—— 　　第二天清晨，宗悟睁眼的时候，阳光顺着朝外开的窗子洒进客栈房间。 　　他坐起身，眼睛揉揉眼，另一只手的指尖却不慎触碰到枕边一块质地柔软的东西。 　　那是一片陌生的巾帕。 　　宗悟提起枕边那张巾帕，认真思忖此物何时出现在他的榻上。 　　正在此时，房门被叩响。 　　“师尊。”外面响起少年的清亮嗓音。 　　宗悟心里咯噔一声，迅速整理好衣衫，扯下架子上搭着的绯红衣衫，随手将散乱的青丝束在身后。 　　还未推开房门，饭菜的香味便顺着门缝飘了进来。 　　宗悟双手扶着半开的格扇门上，饭菜冒着的热气打在脸上，白皙细致的肌肤染上一层水润的薄红。 　　“师尊，您拿进去吃吗？”少年将托盘递了出去。 　　不大的食盘上摆着满满当当的四盘饭菜。 　　稠粥香气四溢，浓郁羊乳和着熬煮入味的粳米，中间还散落着撕成小片的红枣；晶润透亮的虾仁和裹满芡汁的青豆，青白交织，勾人食欲。 　　宗悟垂着眼眸。 　　虽然菜碟的数目不少，但分量却都不大，他一个人吃可能有点多，两个人定然不够分，更何况，木质托盘上只有一筷一勺。 　　宗悟接过食盘，却没立刻进屋。 　　少年站在门槛前，脸上不带笑意，上齿轻靠在下唇，张了张嘴，复又合上。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看着宗悟，却也只是看着，丝毫没有进门的意思。 　　“你不吃吗？”宗悟抬了抬眼眸。 　　戚无深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如果师尊不喜欢我进去的话，我就去厨房吃。” 　　宗悟未语，脚下步子轻移，将托盘放在桌上，又去而复返，站在小徒弟面前。 　　“你再不进来，我就关门了。”他的手按在门上，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倒像是在等人。 　　没有拒绝的意思！ 　　少年扯出一个明媚的微笑：“来，师尊等我！” 　　哒哒哒—— 　　鞋踩木板的轻快声音回荡在走廊，还好客栈中除了他们没有别人。 　　宗悟的身子探出门，望着少年下楼梯的身影，深色的瞳孔仿佛泛起一丝涟漪。 　　过了一些时候，少年重新端了食盘上楼。 　　彼时，宗悟握着木勺，舀着热粥。 　　看清戚无深食盘上饭菜的一刻，宗悟握着勺子的手一颤。 　　木勺落在碗中，溅出些残液，少年连忙去握师尊的手。 　　“怎么，师尊，烫着了？哪里？” 　　“没有。”宗悟摇了摇头，静默地看着小徒弟拾起桌边的巾帕轻轻擦拭他的手背，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想法。 　　“师尊我们今日去探那女鬼的事情，还是先去积云观中？徒儿觉得那群孔雀此时定然已有戒备，此事非我们之力能解决，还是应先和九重天上联系，再去观中一探。”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啊？” 　　少年突然被这么一问，有些发懵。 　　宗悟又重复了一次。 　　“我问你什么时候起的床。”他用指节轻轻扣在戚无深的食盘之上，又道，“饭菜是你早起做的吧。” 　　少年食盘中的菜色和宗悟面前的虽然相同，却又大相径庭。粥要稀薄许多，虾仁青豆绿莹莹的，豆子多虾仁少，就连小碗中的水煮鸡蛋都要少上一个。 　　昨日客栈的饭菜，宗悟不是没吃过，油腻得很，他没吃几口就咽不下了，和现在精致爽口的饭菜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师尊发现了啊。”少年笑笑并不掩饰，又道，“早起去集市买了些菜，又借用了厨房。” 　　言语间轻描淡写，只是眼下的时间也不过辰时。 　　宗悟张了张嘴，有话停在嘴边，却最终咽下。 　　一些画面在眼前闪过。 　　以前二人还在苍梧轩的时候，小徒弟会趁着晨起，为他斟一杯茶放在桌案边；会修剪他房前的杂草；会在每次出任务返回之后，第一时间到他这里来报告。 　　那时候他们仅仅是师徒。 　　小徒弟对他，那叫敬。 　　现在呢？ 　　这种远超师徒间界线的感情叫什么？ 　　宗悟只知道，那是一个不能存在于他世界的词汇。 　　菜碟中的虾子太多，宗悟垂着眼眸，不动声色地夹到小徒弟的盘子里。 　　虾子开了背，虾线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他仿佛看见了，晨光熹微之时，小徒弟坐在后厨的小马扎上仔仔细细剔除虾线，手被保存虾子的冰，冻得发红的模样。 　　宗悟放下筷子，复又提起。 　　他夹着一颗裹着芡汁的虾仁放入唇齿之间，柔软清甜的触感，丝丝入口，细润丝滑。 　　这一次，他好像尝到了人生中从未出现过的陌生味道。 　　作者有话说： 　　明天变长，我发誓！ 　　7月快乐！感谢在2022-06-29 15：51：58-2022-06-30 19：12：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言情阅读号 24瓶；蹲墙角看热闹201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情爱（二） 　　饭后， 少年拉着好友起床。 　　嵇盛揉着惺忪睡眼，被吵醒也没什么怨言。 　　“这什么东西？”嵇盛伸了伸手，竟然在被褥之中掏出了件金色法衣。 　　“你昨天进我房间了？”嵇盛狐疑地看向少年， 眼神中带着质疑，又道：“我还以为你会一直陪着尊君呢。” 　　戚无深：“……” 　　金色法衣虽然没有袖，但质地上乘，闪着灵光， 一看就绝非俗物， 且不说在凡间能不能搞到这样的高级货，就算是搞到了， 花掉他们身上全部的钱， 也不一定能买得回来。 　　戚无深没有解释，只是把饭菜放上桌，走回来时， 嵇盛已经将法衣套在身上，那法衣大小合适，仿佛为他量身定做。 　　嵇盛却道：“诶，你怎么对我的身材这么了解啊？等等， 不对啊， 我记得我睡觉的时候锁门了。” 　　戚无深：“……” 　　他看着好友困惑的样子， 心中仍然只有六点感想。 　　…… 　　静了良久， 嵇盛对法衣的好奇褪去，下床吃饭， 戚无深才重新组织好语言。 　　“积云观的事儿没那么好解决，我们需要找个帮手。” 　　“行啊， 我也这么觉得。”嵇盛咽了口粥， 语气轻快， 又道，“你手上不是有夕萦香吗？得找个靠谱的人，不会透露我们行踪的那种。”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透露了，好像问题也不大。再有不到三个月，妖气散去，咱们就可以回去了，跟他们能说通就说，说不通，咱们就跑。” 　　戚无深却摇摇头道：“这个不是什么大事，问题是，就算咱们找到可以下界帮助之人，这一来二去也要些时日，两日后的灯仪根本赶不上。” 　　嵇盛思忖片刻，点点头。 　　“最好的办法是能找个在这附近执行任务的神官，哪怕灵力不够，能用符箓也能帮上不少的忙。” 　　又补充道：“但像土地那种完全不能打的，肯定不行。” 　　戚无深点点头，好友说得没错。 　　其实他心中也已经有了人选，只是没想好怎么开口。 　　两相无话，勺子在粥中搅动，嵇盛半晌没再动，又过了须臾，他竟然叹了一口气。 　　“真麻烦啊，你们解除误会就可以轻轻松松回去了，我回去就……” 　　他想起兄长凶巴巴的面容，缩了缩脖子，原本口味清甜的粥，竟变得味同嚼蜡。 　　嵇盛又叹一口气，放下勺子，愁容满面。 　　这时，戚无深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想点开心的事情。”少年说道。 　　嵇盛摇了摇头：“想着还有两个月，就要被我哥「制裁」，真的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开心是需要对比的。” 　　“……你怎么一下子这么正经。” 　　“你想想，如果你哥的人今天就出现，再想想，要过二个月后，你才会被「制裁」，就会觉得还有两个月的时光真是爽到不能再爽。” 　　嵇盛：“我有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戚无深挑挑眉。 　　“很不好的感觉。” 　　“具体说说？” 　　嵇盛顿了片刻，方才开口：“我感觉你在暗示我什么。” 　　又道：“但是我不想知道。” 　　少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十分友善地说道：“那我不说。” 　　片刻，他点了点嵇盛身上的法衣，又道：“但是，我还是觉得你应该看看你的衣服。” 　　“？” 　　“！” 　　空荡的客栈中传来一声懊恼混着绝望的叫喊，那动静惊天动地，后院树上的林鸟惊飞，就连街坊四邻也不由探出门凑热闹。 　　然而再无事发生，因为喊叫声的主人已经将脑袋埋在被子里不愿露头。 　　—— 　　半个时辰后，少年从好友的房间中退出，转而敲响了隔壁。 　　“你朋友呢？”宗悟从朱砂和黄符中抬起头。 　　他们这次带的符纸足够多，对付个女鬼绰绰有余。 　　戚无深摇摇头。 　　“他受了点刺激，今天可能都不会出来了。” 　　“严重吗？要看看？”宗悟随口问道，带着淡淡的关切。 　　“不用。”戚无深还是摇头，“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上次送符咒和伤药的时候，少年便有所察觉了，他相信很快嵇盛就能反应过来事情的原委，并且……再受一次刺激。 　　“好吧。”宗悟拾掇拾掇桌上符咒，“那我们先去隔壁那房间看一看吧。” 　　“等等。”少年凑近，环抱在宗悟身侧，将原本给嵇盛的黄金法衣套在师尊身上。 　　戚无深系好衣带，又将绯红衣衫套在法衣之外。宗悟身形单薄，法衣质地偏硬，不是很服帖，将外衣撑得鼓鼓囊囊，看起来整个人都宽大了不少。 　　“这是？”宗悟眼神有些纳闷，这一身不仅不好看，他穿着也不算舒服。 　　“以防万一。”少年笑了笑。 　　嵇盛估摸着还得郁闷几天，尤其是看见这东西。不过，既然得了，自然要物尽其用，不能让好东西平白浪费。 　　—— 　　二人趁着小二不在，撕了昨日嵇盛贴在门上的符咒，又燃起香炉中的香，方便寻那女鬼。 　　房门推开，经年的腐朽之气外溢，少年抽出折扇在门口挥了挥，然而根本不抵什么用。 　　“师尊，掩一下口鼻。” 　　“嗯。” 　　不知何时起，两人解决邪祟时的站位发生了明显变化，以前都是宗悟在前，小徒弟在后，现在却静悄悄地换了打头阵的人。 　　进了房，为防止被外人打扰，少年又合上房门。 　　屋里漆黑一片，昨夜他们还以为是因入夜，房间内才如此黑，此时借着房间内黯淡的微光，少年方才看清，原来是对外开的窗被斜斜地钉了几块木板，遮挡了光线。 　　“怎搞得这么暗？”少年纳闷道。 　　原本晦暗处就容易滋生阴气，此处暗成这个样子，闹鬼根本没有什么稀奇的，不闹鬼才奇怪呢。 　　戚无深环顾四周，昨日他们走了一段，才点燃照明的符咒，所以对屋内的格局看得并不清楚。 　　此时，借着那一缕微光，他注意到这房间的格局并不简单。 　　大红色喜床上，摆着一对方枕，厚实的锦被纹绣着精致的鸳鸯戏水图，桌案上摆着两根粗粗的喜烛，还有装有花生莲子的果盘，只是果子已经发黑变色。房间的一侧还摆了梳妆台，莲花铜镜蒙了尘，后面的凤冠霞帔却格外显眼。 　　这哪是什么普通的客栈套房，赫然就是一间婚房！ 　　少年踱步至窗边，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褪色的囍字，又走到床前用手搓了搓床幔。床幔虽有些褪色，质地却是软的。他又按了按榻上的大红锦被，指腹深陷被中，也一样是柔软至极。 　　“这房间的腐朽之气并不来自摆设，应该有人定期来清理。”少年捻了捻指腹的薄灰，目光沉沉。 　　摆设东西虽然是旧的，但那灰最多几月堆积，是谁将此处改造成婚房？又是谁定期来打扫？ 　　正在此时，走廊中传来脚步声，听声音是两个人。 　　“怎么将客人安排得这么近？不是告诉你，别往角落那边安排人了吗？” 　　“我、掌柜的，我也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当时有些睡得迷糊了。” 　　答话的怯懦声音有些耳熟，听起来是这客栈的小二。 　　他们明显是朝角落里的房间走来，戚无深噤声，朝宗悟比了个「嘘」的手势。两人掌心相扣，躲到了门后。 　　稳重一些的那个声音又道：“那几个客人此时在不在？” 　　“不知道……”小二支支吾吾。 　　一阵轻叹传来：“距离灯仪还有两天，你能不能上一点心？” 　　小二被责怪，唯唯诺诺地回了一个「哦」字。 　　这时，小二和那掌柜的声音已经停在门口，距离师徒二人不过一墙之隔。 　　门被人从外面推动，少年牵着师尊的手略微收紧。 　　所幸，推的动作只持续几息时间，来人似乎只想确定门有没有锁紧。 　　刚才进门的时候，少年动作还算仔细，此时应没那么容易被外人发现。 　　少年舒了一口气，正在此时，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是有人蹲了下来。 　　“香是你燃的？” 　　戚无深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声，再次收紧了握着宗悟的手。 　　门外，小二支支吾吾半天，就在少年琢磨着一会儿见面编什么瞎话之时，掌柜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可算是干了一件对的事儿。” 　　戚无深松了一口气。 　　掌柜又道：“灯仪将至，最近香燃得勤一些，还有，房中的东西就不要换了，大师说过，那些东西中负有阴气，打扫时阴气泄露对她不好。” 　　她？ 　　少年心中一动，想起小二口中在这房间中死掉的姑娘，有些不确定，他们说的「她」是不是「她」。 　　这小二明显是知道什么的，既然如此，他的话可信度就变得堪忧。 　　那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方才离开。看样子，他们根本没有进门的打算，不仅如此，小二还在掌柜的离开之后，去而复返，又在外面加了一把厚重的大锁。 　　待确认那两人不会再回来后，少年拉着宗悟从角落里走出，透过雕花格扇门的空隙，戚无深隐约看见小二新加的那把大锁。 　　——他们现在不着急离开，但一会离开之时，势必会破坏到锁，可能无法将大锁复原，也可能在破锁的时候，发出声音，引起那小二和掌柜的注意。 　　这客栈的掌柜和那假观主明显有着什么若有若无的联系，现在假观主并不知晓这点，还是不要被发现，打草惊蛇比较妙。 　　少年牵着宗悟坐在椅子上，他拿起昨日看见的那张婚书，朝宗悟说道：“师尊，您说他们想干嘛？见鬼吗？” 　　“嗯。”宗悟浅声应下。 　　那天晚上他在隔壁的房间里看见过那女鬼，现在的情况明显是，掌柜的想见鬼，但是鬼却不想见他。 　　戚无深将那日小二讲的故事，复述给宗悟听，讲完又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感觉那故事应该也不全是假的，这房间里婚房的布置，确实能说明一些事儿。” 　　比如说，确实是女鬼，或者她原本确实要结婚。 　　宗悟点点头：“这布置能召出那鬼，应该是让她生前留有执念。” 　　正在此时，忽而传来一阵急而短促的敲击声。 　　宗悟和戚无深下意识地朝门口看去。 　　不是敲门。 　　二人松了一口气。 　　“喂、喂，戚无深，你们在里面吧！”敲击声再度响起，少年这次听清了声音的源头。 　　——是那几近被封死的窗子。 　　而且，说话的人是嵇盛。 　　“你怎么来了？”少年踱步到窗下，他半蹲在那里，视线透过三指宽的缝隙朝外看去，正对上朝里看的嵇盛。 　　二人的黑眼仁相对，都吓了一大跳，嵇盛一句「我靠」脱口而出，戚无深则是脚下不稳，坐到地上，继而，只听见窗外传来啪叽一声，有什么东西砸到地上。 　　二人弄出的声音都不小，还好宗悟眼疾手快，扔了一张消声符。 　　一双玉手停在少年面前，宗悟手下一扯，将少年拉起。 　　“师尊，还是你想得周到，居然提前准备了这个。”戚无深拍拍身上的灰尘，看向师尊的眼神中带着自豪。 　　宗悟：“……” 　　那视线中赞扬和欣赏的意味太重，灼得他侧开了眼。 　　“小鸡，你还在吗？”少年顺着窗缝朝外面喊道，然而，根本无人应答。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联手掰开了一根横跨在窗上的松动木板。 　　木板移开，阳光射入，原本阴气极重的潮湿房间，被上午的阳光刺破。猛然射入的光柱中，萤虫般的灰尘涌动，像是波涛汹涌的大海。 　　少年搬起木板，刚想移开，却忽然想起什么。 　　他挡在射入房间的强光之前，放下木板，开口问道：“师尊，这么让光照进来，那个女鬼没事儿吧？” 　　他想起小二口中的故事，只觉得这女人的命运可能很惨，现在虽然尚未调查清楚情况，但杀鬼害命，多少让人于心不忍。 　　宗悟摇摇头：“她已经成型，早就不在这房间中了。” 　　少年松一口气，放心地将钉了钉子的木板移到角落里，顺着缝隙朝外看去。 　　这客栈没有外走廊，但一楼二楼间有一条极小的隔板，此时，窗前的隔板断裂，不难看出，嵇盛刚才便是扒着那东西爬过来的。 　　视线中没有嵇盛的身影，少年将脑袋朝外探去，只见客栈后的院落里，嵇盛拍着屁股，从地上起来。 　　从二楼到一楼的距离不短，若是就这么摔下去，多少会受点伤，可嵇盛却什么事儿都没有，就像是跟他一样没站稳，坐在地上一样。 　　少年环顾四周，在后院柴房的角落处，看见两个鬼鬼祟祟身穿紫衣的身影。 　　“还真是巧，刚说要找帮手，还没找，他们就自己来了。”少年自言自语，嘴角勾出一抹明媚的浅笑。 　　——眼下的情形，帮手既然来了，就断然没有放过他们的道理。 　　少年朝身边的师尊看去，又道：“师尊，这房间里的情况看得八、九不离十了，走门必然要碰那锁了，不如我们走窗？” 　　眼下不是饭点儿，厨子们应该都在屋里休息，没什么人。撬开门板也不至于十分费力，而且现在的情况，师尊那么瘦，只需要再撬开一两块竖着的木板就能出去。 　　“好。”宗悟点点头。 　　二人总共搬开三块木板，搬离的时候，房间内已经被照得透亮，戚无深担心外面的人注意到光线变化，发现房间有异，便摘下床帐挂在原处。 　　少年单手搂着师尊的腰，二人掀开挂在窗边床帐，坐在窗棂之上，一个表情淡然，一个嬉皮笑脸。 　　楼下，嵇盛看清这师徒二人的反应，却不由得吓了一跳。 　　“喂喂、你们要干嘛？！”嵇盛压着声音喊道，却见戚无深朝他比了个不必担心的手势。 　　然而，怎么可能不担心？！他方才坠落时，以为自己肯定会摔断腿，但不知怎么的，凭空飞出符咒将他接住。 　　这师徒二人正面跳下，有没有人去接，可就不得而知了。 　　嵇盛如此想到，下一秒，只见戚无深手中「唰唰唰」甩出一打儿交叠的符咒，黄符交织形成一张巨大的芥舟，托着二人缓缓向下。 　　芥舟并不牢固，窗口到后院不过几米的距离，已经散了大半，但二人也并不慌张，如履平地。 　　疾风吹拂，衣衫飘飞，蓝红交缠，翩然落地。鞋尖触地的一刻，黄符彻底散开，散在原地。 　　“你们吓死我了。”嵇盛拍拍胸脯，走到少年面前，可戚无深却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视线没有停留。 　　他兀自朝晦暗处的柴房走去。 　　那里的两人本应在出手救嵇盛后，立刻隐匿身形，但方才他们也注意到师徒二人的动作，担心再引什么变故，不敢贸然离开。 　　少年大摇大摆地走到那两张熟悉的面孔前，「唰」地一下展开折扇，露出一个和善却也分外欠揍的微笑。 　　“两位，上次见面没好好聊聊，现在来都来了，上楼坐坐啊？” 　　这两个不是别人，正是上次在集市上，跟踪他们，却被戚无深整了的可怜鬼。 　　也是嵇远的人。 　　少年话音刚落，那两人对视一眼，脸上均露出恐慌表情，那感觉像是遇见了什么恶鬼一般。 　　“怎……” 　　戚无深刚要开口询问，顺带安抚，毕竟这两人之前还偷着送过符咒，并没有害他们的意思。 　　然而—— 　　对视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 　　他们异口同声地喊出两个字。 　　——快！跑！ 　　嵇盛怔然地看着那两人绝尘而去的步伐，眼神中充满不解。 　　“他们跑什么？”嵇盛费解地看向戚无深。 　　少年的表情却一点儿也不轻松。 　　“不行。”戚无深眉心拧紧，“不能让他们跑，他们走了，上哪儿找帮手去？” 　　“追！”少年喊出声来。 　　柜台里的小二懵懵然看着后厨方向飞奔出来两个紫衣人，继而原本不知去哪儿的两个客人也从后厨方向窜了出来。 　　“他们往哪儿跑了？！” 　　戚无深站在门口张望，却根本不见那二人踪影。到底是嵇远的人，手上确实也有点真功夫。 　　小二指了一个方向，戚无深了然，嵇盛也紧跟在后面追上。 　　“有、有没有什么办法？这、这么多岔路口，咱、咱们上哪儿找去？” 　　嵇盛手扶膝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又道：“不行，这样不行。” 　　少年探遍三个岔路口，根本找不见人影，他眉心微蹙，只觉得方才自己大意。 　　“怪我刚才没想到他们会跑得那么快。”戚无深拍拍好友的肩膀，又道，“再想想办法。” 　　“要想解决积云观那事儿，必须得找到他们，从九重天上再找人根本来不及。” 　　少年的眼神在嵇盛身上打转，看得白衣道人浑身上下发麻。 　　“兄弟，没找到人而已，别这样，我害怕。”嵇盛掰开戚无深的脑袋，好友那双乌漆麻黑眼睛透露出来的眼神，让他不自觉捂紧了道袍，却还是心有余悸。 　　片刻，少年不甘心地轻叹一声。 　　“不行，让你冒险没用。” 　　“……”嵇盛头顶缓缓飘出一个问号。 　　刚才戚无深的心头有个念头一闪而过，那便是让好友故意装作涉险，等人来救，但现在看来，人都跑了，涉险估计也没什么用。 　　“再想想别的办法吧。”少年叹一口气。 　　正在此时，身后传来轻快脚步声，戚无深回头一看，狭窄的巷落，绯红色的熟悉身影朝二人摇来。 　　“师尊。” 　　少年脸上愁容消散，扯出一丝笑意。 　　“用这个。” 　　宗悟微微撸起绯红衣衫，露出下面发硬的金色法衣。 　　“什么意思？”嵇盛凑上前去，看见那件清晨让他心里咯噔一声的法衣，吓得小退一步。 　　戚无深脸上却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寻人符？！” 　　这法衣为那两人偷偷送来，顺着法衣找到他们又是什么难事？ 　　找不到人的愁闷一消而散，少年喜上眉梢，完全无视了好友的目光，直接楼上师尊肩头，啵唧一下吻在宗悟嘴角。 　　“师尊，您可真聪明！”不带情、欲的吻好似一种表扬。 　　少年明媚又温和的笑意灼得宗悟无法直视。 　　他垂下头，眼神飘忽，一丝微不可察的薄红顺着耳根，缓缓地爬了上去。 第52章 孔雀（七） 　　三人跟着寻人符走了一路， 最终符咒停泊在一处亭楼之前。 　　这亭楼不是别处，正是之前被指千年前是「牛棚」，并有仙人在此飞升的地方。 　　嵇盛纳闷地四处张望， 并未看见要寻的两个身影。 　　“可能是符咒失效了，或者方位有误吧？” 　　戚无深嘴上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却是截然相反，分明是在暗示二人听他指使行动。 　　少年故意放大声音， 朝着亭楼中方向喊道：“咱们还是先分头去找找吧， 也说不定他们就在附近。” 　　他跺跺脚，故意让走步的声音， 和衣物摩擦的声音显得更大， 借此让二人放松警惕。 　　少年扯着宗悟和嵇盛转了个弯，耳边忽然传来打铁的声响，他心中一动， 朝着那两人浅声道。 　　“师尊、小鸡，你们先在这儿看着，我想到了办法，让他们不得不跟我们「聊聊」。” 　　话音刚落， 少年掂量掂量手中碎银， 朝着不远处的铁铺走去。 　　嵇盛看着好友背影， 纳闷道：“他干什么去？” 　　他本是自言自语， 却不料尊君竟然给了他回答。 　　“不知道。”宗悟淡淡地丢下几个字。 　　他虽不知，但小徒弟方才脸上的表情， 分明是已想到了办法。 　　既是如此，相信便可。 　　—— 　　转角的那亭楼不大， 却颇为别致， 亭楼后有一处造型独特的假山， 而后则是一汪人为引来的池水。 　　池水中一簇荷花含苞待放，亭亭玉立的花茎间，立着两根不仔细看都看不出的秸秆。 　　秸秆摇摇欲坠，近看便能发现秸秆插在水里的那一段，有两团不小的阴影。 　　那阴影并非荷花投下，实则是两个人，正是戚无深和嵇盛奋力追捕的两名嵇家人。 　　水下，那两人费力地睁眼，其中一人脑袋微微浮出水面，看清周围无人，又朝另一人比了一个安全的手势。 　　「哗」的一声，二人从水中站立。 　　“真是见鬼，他追我们干嘛？” 　　“谁知道了，你想想上回的事儿，把我们骗去那种地方，险些就出不来。我就知道啊，得离他远点。” 　　“可不是吗，我听说远少爷以前也在他身上吃过亏呢。” 　　二人对视一眼，摇着头啧了啧，那表情仿佛在吐槽嵇盛交友不慎。 　　其中一人道：“那现在怎么办？要不这两天别跟了？他们不过进城买个菜，估摸着也没什么危险。” 　　“未必，我看那客栈的女鬼没那么简单，你没看见，那天就连尊君都被他放倒了。” 　　“那你怎么说，还是跟？要不咱们偷偷把那女鬼搞定，然后再开溜？反正，我觉得，最近还是别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好。” 　　“也行，这样稳妥些。先去找那掌柜的问话，把女鬼的来历套出来再说。” 　　“行，就趁现在，正好现在他们不在，问话也方便。” 　　那两人顺着阶梯爬上岸，一边爬一边说，他们已经开始计划问话的细节，正在此时—— 　　“问话带我一个呗？”头顶传来一个清亮的少年嗓音。 　　那两人手上的动作瞬间停滞，对视的脑袋缓缓转动，看向正居高临下俯视他们的少年。 　　“快——” 　　跑字未出口，只听一串金石敲击的「当啷」脆响，二人低头看去，两副沉重的镣铐已然扣在他们的手上，而镣铐的另一端则是亭楼栏杆的一处细柱。 　　那柱与整个亭楼相连，这两人哪怕使出浑身上下吃奶的力气，也断然没有可能挣脱。 　　“二位，聊聊呗，真的有事儿找你们。”少年脸上的表情格外真诚，只是过于灿烂的笑容，让这两人心中咯噔一声。 　　他们不约而同地捡起地上的碎石，正要往脑门砸去，准备通过中断意识的方式，停止和少年的对话，正在此时，戚无深却晃了晃手中的钥匙。 　　“把自己砸晕很简单，但你们要想清楚后果。” 　　又道：“你们要是动手了，我就把这钥匙扔到湖里去，然后把你们脱个精光，赤身裸、体，晾在路边。” 　　少年作苦恼状：“不过，我也没有那么凶吧？不至于怎么怕吧，等我回九重天之后，开始轮值，咱们大小也算个仙僚，你们这样怕我，到时候，传出我欺负前辈多不好？” 　　“……” 　　嵇盛「噗呲」一声笑出声来，原本对兄长派来抓他的这两人，他还有着几分畏惧，但现在呢？ 　　去他的畏惧，他只有同情！ 　　“要不你们就招了吧？真的是情况紧急，暂时找不到别的人帮忙。” 　　又道：“我之前也想过了，你们要是非得把我抓回去，我就跟你们回去，反正早死晚死都得死，下界玩这么长时间，我也不亏了。”嵇盛说话的时候好声好气，丝毫没有怨怼。 　　少年挑挑眉，有些意外地看向好友。 　　他原本以为以嵇盛的性子，还得愁个那么几天，却没想到好友竟然这么快想通，还提前做出了最坏的打算。 　　戚无深拍拍好友的肩膀，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大不了，到时候，你来苍梧轩中躲一阵子。” 　　少年又看看宗悟，询问道：“可以的吧？师尊。” 　　宗悟点点头，并未太多言语。 　　嵇盛却摇了摇脑袋。 　　“不用，反正我也快下去渡劫。” 　　九重天上，渡劫是每个仙界弟子在正式任职前的必经之路，戚无深和嵇盛最初相识是在人垣的学堂之中，他们本是一届的，只不过嵇盛的成绩不如他，有好几门仙法需要重修，这才迟迟没有下界渡劫。 　　戚无深拍拍好友的肩膀，还想安抚两句，白衣道人却耸了耸肩，只是道：“还是先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好吧。” 　　回九重天上的事情来日再说，眼下搞定两天之后的灯仪，把征鼓城中的人救下，才是大事。 　　不知怎么的，戚无深觉得好友似乎有所成长，他原本还想安慰就算回去，嵇远或许也不会为难他，毕竟眼前这两人似乎从头到尾都没有出手抓他们，只是在旁边默默守护，还偷偷送来伤药、黄符和法衣，暗中相助。 　　不过，少年没有再说话，既然好友已经做好了面对的觉悟，回九重天之后的事情，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他将视线移回面前湿漉漉的两个紫衣人，又晃动两下手中的钥匙，试探道：“你们确定要砸？那我扔了？” 　　那两人却似乎还沉浸在嵇盛方才那段自白的余味中，又缓了片刻才回神。 　　“盛少爷，您早这么说，我们早就不藏了。” 　　“就是就是，远少爷当初下令的时候，说的就是，你哪天想通不再跟他扭着干，之前的事儿就算翻篇儿。” 　　“您不知道，我们两个也挺难的，一面要看着您不出事儿，一面还要时刻听着远少爷那边传来的消息，警惕南天尊派来抓你们的人。” 　　说到这儿，那两人拍拍肩膀，长舒一口气，分明是在为过去的日子默哀。 　　他们原本半站在水里，经过这一番动作，两人直接大摇大摆地坐在岸边，脸上原本退缩的表情荡然无存。 　　“好了，既然盛少爷都想通了，咱们也不算对立，现在算是一伙儿的了。” 　　“没错没错，说吧，有什么事儿要我们帮忙？先说好啊，我们也是私自下凡，没有牒文玉笏，用不了仙法。” 　　“还有啊，送命的事情我们可不干！” 　　情况骤变，戚无深脸上都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表情。 　　只听两人中的一人，反应过来什么，又道：“不过尊君吩咐的还是得干。” 　　他们下界之前，宗悟已经被关到天阙寒冰域，虽然最终的结果没有下来，但此举已经相当于撸了一半的仙职，这两人对宗悟的敬意却丝毫没少。 　　少年心中似有所感。 　　此时他们虽需这二人的帮助，但他们到底是嵇远的人，戚无深心中多少怀着几分芥蒂，但此时这二人对于师尊态度敬重，又让这份芥蒂渐渐抹去。 　　对师尊尊敬的人，总归不是什么坏人。 　　少年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 　　沐浴在小二惊异中，四人回了客栈，他们围坐在桌边。 　　宗悟少言寡语，戚无深代劳，将那夜孔雀妖的事情给两人讲得明明白白。 　　那两人虽一路跟着他们，但虚境之中的经历，他们并不知晓。 　　听说完事情的全部内容，二人脸上的表情均带着几分凝重。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积云观中的道士现在全都是孔雀妖变得？” 　　戚无深点点头。 　　那两人又问：“所以说，现在的情况是，那群孔雀妖自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准备，只为扩大积云观声望，争取在灯仪那天将更多人汇聚到观中，然后动手，抽取他们的魂魄，为妖王重塑魂魄？再饱餐一顿？” 　　戚无深点点头。 　　据他所知，他们所参加斗茶大会是为扩大道观的声望，除此之外，还有观中定期的施粥，以及井中时不时喷溅出的红水，目的皆在于此。 　　这些孔雀妖采用了最朴素的方式，先自己搞出点事儿，再自己亲手解决，以此来提升道观的知名度，吸引灯仪那天更多人前来。 　　那二人对视一眼：“既然如此……” 　　少年看他们一脸正经的模样，以为这二人有什么高深的见地，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去，下一秒，只听他们异口同声。 　　“那还等什么，还不快跑啊！” 　　戚无深：“……” 　　嵇盛：“……” 　　宗悟：“……” 　　半晌，少年从他们那声「还不快跑」中缓了过来，十分不确定地朝嵇盛问道：“你确定他们是你哥的人，不是什么邪祟变的？” 　　“应该是吧？”嵇盛的语气也有些不确定，“你看他们不是穿着紫色的衣服吗？这一身就是我们嵇家的校服啊。” 　　“有没有一种可能……”戚无深语气格外轻。 　　“什么？” 　　“来尘域的路上，我们伤了眼睛，现在都是色盲？这其实不是紫色，而是绿色。” 　　宗悟：“……” 　　听闻少年怀疑自己的身份，那两个嵇家人却不乐意了。 　　他们轻咳两声，指节敲敲桌面，又用十分正经的表情说道：“我觉得，我们的提议十分合理。” 　　又道：“你看，我们现在的情况。首先，人质在对方手里。” 　　指白白。 　　“其次，对方人多。” 　　虽然没有孔雀王，那边是一道观的孔雀妖，这边他们只有五个，还只能使用符箓，无法使用仙法。 　　不仅如此，对方明显是有组织，有预谋的，而他们对那些组织与预谋，根本一丁点儿都不知晓，不仅如此，他们的时间也有限，区区两天而已。 　　那两个嵇家人说的，他们并非不知道，只是拿到台面和模糊知道，明显是两个范畴。听到这里，隐隐有一股低沉的氛围弥漫在房间之中，正在此时，其中一人再度开口。 　　“最重要的是——” 　　“是什么？”少年虚心发问。 　　那人顿了顿，轻轻嗓，又道：“最终要的是，凡人而已。真的值得我们这么去救吗？” 　　是啊，凡人而已。 　　不过是会被孔雀妖夺去魂魄，若是不管这些凡人，再经过几世百年的轮回，这些人的魂魄也会消散。 　　反正会消失，早晚的差别而已。 　　至于那些孔雀妖…… 　　等征鼓城出现大面积的伤亡后，九重天上定然会注意到此事，到时候，必定会有其他神君下界处理，也用不着他们现在操心。 　　这无疑是一场以小博大、胜算极低的一场「搏斗」，对他们来说，危险远大于收益。 　　不过是一城人的魂魄，不过是无数素不相识的生命，生老病死不过尘域常态，就算他们什么都不做，有会怎么样呢？ 　　但是…… 　　少年眼前划过很多张面孔，有飞升前父亲对他的嘱托，那些兼济苍生好好做人的话，他曾经嗤之以鼻；有岱醉村中村民常年供奉的义将军神像；也有那些人只因他们是神仙，便用好吃好喝供奉；更有积云观那位本应升仙，却散尽魂魄之力只为保护城中百姓的观主。 　　少年深吸一口气。 　　他自认为自己没什么道心，也从不相信什么拯救苍生的鬼话，但他还是斩钉截铁地说了两个字。 　　“不行。” 　　办法可以再想，但人必须要救。 　　他曾经也是渺小苍生中的一个，他比别人更知晓，绝望将至时候的感受。所以，哪怕可能会失败、哪怕会冒险，他还是要做。 第53章 情爱（三） 　　“人肯定得救。”少年顿了顿， 说出自己的想法。 　　现在白白在他们的手上，那些孔雀妖本来就放出狂言，要师尊腹中的未成型的婴孩。 　　他们确实可以对两日后即将发生的事视而不见、作壁上观， 但再等下去，孔雀妖力量变强，下一步，势必会向他们报复。 　　那些孔雀妖知道老宅的位置， 等到妖王得以重塑魂魄， 那群孔雀妖有了主心骨，只会对他们的威胁越发变大。 　　九重天的人来得慢， 他们就算回去也慢， 无论于情于理都得解决两日后的灯仪。 　　“没有线索就慢慢调查，人不够就先找方法。妖族灵力有限，且尚未褪去兽性， 心性不稳，只要打探清楚，且巧加利用，定有破解之法。” 　　“听我的安排， 咱们兵分两路， 师尊您带着小鸡从那女鬼开始查。”少年指向那两嵇家人又道：“你们且准备一下， 一会儿随我去积云观中一探。” 　　他话音刚落， 只听「咯吱」一声，原本掩着的房门开了一条缝。 　　“有风？”嵇盛起身道。 　　下一秒， 门缝里却钻进来一个兔团子。 　　“能带我一起去吗？我想给我父母报仇。” 　　说话的是小兔子精容容。 　　—— 　　几人分头准备，约定正午时分在客栈楼下见面。 　　戚无深托那两人帮他准备些东西， 自己则在房间中研究那些符咒， 眼下使用不了仙法， 这些黄符就是他们的希望。 　　“师尊，那个……步天符怎么画来着？”少年搁下手中的笔，转头朝宗悟问道。 　　其实他并非当真不会写那符，只是…… 　　“嗯，我来。”宗悟接过少年递来的笔，大笔挥就，手腕陡转，干脆利落地写下符咒，又将笔递给了小徒弟，半枕着胳膊恢复方才静默模样。 　　戚无深：“……” 　　从刚刚起，师尊就用这个动作盯着他，那眼神转都不带转一下的。 　　“师尊，您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少年主动开口，递过话茬。 　　“有。”宗悟直言，“为什么是我去调查女鬼的事，你跟他们去积云观。” 　　“……”少年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师尊，小鸡性子急，不太知道考虑事情，您又曾经被那女鬼盯上，考虑到——” 　　铛、铛、铛。 　　宗悟指尖轻叩在桌上，贝齿间淡淡地吐出三个字。 　　“说实话。” 　　少年垂眸片刻，方才开口。 　　“师尊，那群孔雀妖本来就觊觎我……您腹中的胎儿，徒儿担心您过去，他们会提前下手。”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宗悟淡淡道。 　　少年垂下头，不知如何将话题继续下去，诚然，他确实知道师尊不需要他的保护。不仅如此，若是师尊灵力还在，一打几百，直接将整个道观的孔雀全都一网打尽也不算什么难事。 　　宗悟也确实这么干过，但…… 　　“咳咳。”少年轻轻嗓，不提此事，转而提及另外一件。 　　“师尊，您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 　　少年的话音入耳，宗悟脑海中闪过初见之景。 　　彼时的小徒弟方才呱呱落地，他听见了襁褓中的第一声啼哭。 　　宗悟常年居于九重天之上，这是他头一次见到婴孩出生，细嫩白皙的脸红扑扑的，仿佛能拧出水来。 　　明明那么小的手脚，踹起人来却分外有力，踢得抱孩子的稳婆连连蹙眉。 　　“第一次看孩子有什么感觉？”身后的人拍在宗悟肩膀上。 　　宗悟并未回头，视线依旧盯在面前的铜镜上。 　　那镜中的景象他从未见过，好大一个戚府，里里外外进进出出那么多人，好不热闹。 　　那场景很有生命力，跟着九重天上的死气沉沉不同，尤其是跟一动一静都极其克制的他截然不同。 　　他隐隐觉得哪里被触动，又盯了片刻，方才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一汪平静的湖水被蓦然砸进来的小石子惊扰了心绪，而如镜的湖水却不知那情绪的缘起。 　　“那便好好想想。”身后的人拍拍他的肩膀，再次说道。 　　宗悟揉了揉眉心，驱散脑海中的那些往事。 　　他清楚，少年所知的第一次见面，绝对不是他想到的那些。 　　戚无深与他之间羁绊的开始，远远比少年所知道的还要更早更早。 　　指腹在桌角轻触，宗悟清了清嗓，回忆片刻，又道：“嗯，我记得。” 　　“第一次见面，是你飞升那日，九重天之上。” 　　闻言，少年扯出一抹微笑。 　　“师尊，当时我推了您，还跟您生了好大的气呢。” 　　那是戚家落魄以后的事。 　　整个家族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剩下的同姓之人，男为奴女为娼。 　　彼时，十三四岁的少年心气正盛，怎么也接受不了戚家当下的结果。父亲救下的人本就无罪，他们不过放走了无罪之人，分明什么都没做错，怎就沦落到现在的结果？ 　　被贬为奴籍的几年时光，他受尽白眼和侮辱，起初他被拉到达官贵人家为奴，他拼命地想向那些人证明自己的父亲没错、证明他们做的是善事。只是…… 　　那些人在乎的根本不是他的清白。 　　他们只知道，昔日皇亲国戚家的小世子，如今沦落到必须为他们端茶倒水鞍前马后的小东西，还有比这更好玩的事情吗？ 　　在他们眼里，少年甚至算不上一个人。 　　墙倒猢狲散，那些哥哥伯伯，明明是昔日父亲的同僚，但朝堂上的失势，却让少年变成他们眼里，可以随意打骂的小玩意儿。 　　就连戚无深每次「自证清白」的反抗和争论都变成了那些人口中的谈资。 　　——“看吧，他还在折腾。” 　　——“还以为自己跟以前一样是什么尊贵的小世子吗？别做梦了，戚庭义都死了，谁愿意听他说什么？” 　　——“折腾呗，反正也没人管他，累了就不喊了，像只鹦鹉一样，也是滑稽。” 　　一天两天过去，他还会争辩。 　　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他还相信父亲所教的良善大义。 　　但一年两年过去，少年变了。 　　他变得沉默寡言，他发现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不再在乎那些公平正义、天下百姓，他想做的由还戚家公正，变成守护好身边的人。 　　可偏巧，这么简单的事情，他也做不了。 　　他被打发去教坊打杂，却只能看着家中在世的女眷被人欺辱凌虐，夜不能眠，朝不得食，最后郁郁而终，死得死散得散。 　　那夜大雨滂沱，戚无深送走了最后一位亲人，那些人将他的母亲用草席裹起来，扔去乱葬岗，嘴里还说着一些风凉话。 　　“啧啧啧，真当自己还是以前大名鼎鼎的甄夫人啊？都到这儿了，还装什么贞洁烈女，这不为了面子，送了命吗？” 　　“可不是吗，戚庭义死了，谁还能罩着她？能多活这么两年，现在才死，也算是福报了吧。” 　　他的母亲，为了保护他受尽□□，他不许有人在母亲死后，这些人用风凉话脏了母亲轮回的路。 　　少年冲上前去，跟那两人狠狠打了一架，结果却是两拳难敌四脚。 　　他受了伤，不重，却被罚去牛棚过夜。 　　寒风瑟瑟，少年却只有单薄衣衫。 　　天空中电闪雷鸣，风雷狂响。 　　大雨滂沱，少年仰天而跪。 　　他想质问苍天不公，他想骂父亲所信奉的天道。 　　什么修道？修狗屁的道，他连重要的人都保护不了。 　　什么信仰？戚庭义一生信仰供奉的那白玉雕像，说是神仙道人，可神仙也不渡他们戚家。 　　少年没有哭。 　　少年也并未感到委屈。 　　他只是觉得那天的雨砸在脸上很痛。 　　他在雨中淋了好久，到最后他想起戚庭义将那白玉雕像拉近戚府的时候，也下了这么一场大雨。 　　此去经年，记忆早已模糊。 　　少年顺着那些如若隔世的回忆追去，他想起无数个日日夜夜，他被父亲逼迫跪在静室中那尊白玉雕像之前，练习吐纳炼气之法。 　　那时的他连道心是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练习那东西，耽误了他玩笑打闹的时间，所以烦得要命，只想赶紧敷衍了事。 　　而今，过去的种种，快与不快，都成了酸涩的回忆。 　　大雨之中，少年双手合十，调整跪姿，他合上双眼，想象那尊拜了无数次的白玉雕像此刻正摆在他面前，耳边仍是父亲粗鲁且严厉的教诲。 　　那些曾经他嗤之以鼻的教诲，若是再听到一次也好。 　　少年如此想到，一滴水合着雨滑落眼角，继而，他俯身弯腰，用尽全身的气力，以从未有过的虔诚姿态，向虚空中的白玉雕像拜去，再吐纳一息。 　　轰—— 　　一声足以震动全城的惊雷响起，雨幕之中，紫蓝闪电劈落他面前。 　　再然后，少年只觉身下一轻，丹田之中浑厚灵力贯通全身。 　　绝望与无助之中，他迎着征鼓城中的万人礼拜和敬仰，就这么在那个雨夜，在那个无人问津的牛棚前飞升了。 　　「牛棚飞升」的美谈在之后的数千年传遍整个征鼓城，彼时的牛棚成了今日的亭楼，但各种喜悲，只有少年知道。 　　戚庭义一心想道，无缘仙道。 　　他只吐纳一息，飞升成仙。 　　为什么？ 　　因为这是命。 　　“你算个什么神仙，我父亲那么信你，我们戚家做错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要有这般遭遇？他受难的时候，你在哪？戚家落魄的时候，你在哪儿？” 　　登临九重天，少年第一眼见到的人是闻讯赶来的宗悟，然而这见面根本不算愉快。 　　彼时的少年心怀怨怼，他恨宗悟，恨那个让戚家遭遇不公的狗皇帝，恨欺辱他们的伪善之辈，他恨整个世界。 　　他更不相信天道，因为过去的几年中，他从未感受到一丝天道垂怜。 　　飞升是几世几年能修得的福分。 　　戚无深飞升那日，围观的仙者不少，听闻少年刚才那一番怨气满满的言论，没人敢上前，人群中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议论。 　　“这个样子飞升，怕是祸不是福吧？” 　　“就是就是，他这个样子将来修炼有成，在九重天上任了职，谁保证他不会顶着公职，报私仇？” 　　“走吧走吧，这么年轻就飞升，本来还以为是个好苗子，现在看来，怕不是个祸害。” 　　因那番怨天恨地的言论，偌大的九重天上，没人敢收少年为徒。 　　戚无深飞升了，多大的荣耀？可是他丝毫不感觉开心。 　　他只想烂在地里。 　　是啊，飞升了是好事儿。 　　但他飞升又有什么用？ 　　他想守护的人，他想维护的正义都不在了。 　　飞升成仙给了他无尽的寿命，他却只当那些是无尽的苦痛。 　　直到后来…… 　　少年收回思绪。 　　直到后来，有人将他从苦痛中拉了出来。 　　直到后来，他再次有了眷念的人。 　　那个时候，他想守护的人是整个戚家。 　　现在，他想保护的人只剩下一个，便是宗悟。 　　守护戚家人的结果是，他谁也没有留住。 　　但这一次，他不会再撒手。 　　少年平静地叙述他不要师尊冒险的原因。 　　宗悟垂着眼眸静静地听完这一切。 　　少年起身，抚了抚掌，甩了甩衣袖，整理片刻，又俯身踹开凳子，半蹲在宗悟面前，牵上宗悟的手，一字一顿地最后总结道：“所以啊，我们去观中探索，您就跟小鸡在这边查那女鬼的事情，好不好？” 　　宗悟低垂着眼眸，他的视线先是停留在与少年交握的手上，而后，视线向前移动，定格在蹲在面前模样乖巧的少年。 　　“这是什么？”他问。 　　“什么是什么？”少年怔然，不懂师尊言语中的意思。 　　宗悟用手指点点自己，又指了指戚无深。 　　“我说，你对我的，我们之间的是什么？” 　　宗悟是真的不清楚，他甚至连别人口中的师徒情谊是怎么回事，都搞不清楚，更遑论，两人之间超乎师徒，并非亲情，又不只是情爱的复杂感情。 　　他修无情道，被严令禁止拥有一切感情。 　　在感情上，他就像是一棵枝叶干枯的荒木，而这样贫瘠的枝干上又怎能开出繁花似锦。 　　他知道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当年戚无深飞升之时，遭仙界众人非议，无人愿意收他为徒，为他提供庇护之时，他愿意为小徒弟遮风挡雨，守望相伴。 　　少年嘴角扯出一个柔和的微笑，他扯着师尊的手，敬重之中又带着几分虔诚。 　　“是亲情、是师徒情，当然也是爱情。” 　　少年一字一顿地说道。 　　过去的他不懂，用敬和重，代替了对宗悟的全部感情。 　　但现在，他懂了，他懂得彻彻底底。 　　从他第一次被父亲强迫跪在那尊白玉雕像之时，从他飞升见宗悟第一面开始，他和宗悟之间的缘分就开始了。 　　他们之间的感情究竟叫亲情师生情还是爱情，并不重要。 　　因为，他们早就如同纠缠的藤蔓一般，难舍难分，相依相生了。 　　少年弯下膝盖，单膝跪在宗悟面前，他牵起师尊的手，放在唇边，用无比郑重的语气说道：“所以，师尊，徒儿想照顾您，想保护您，您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二人相对，沉默良久。宗悟终于哑着声道了一个「好」字。 第54章 孔雀（八） 　　“为什么非得选在灯仪那天呢？” 　　少年怀抱兔团子， 和两个嵇家人走在上积云观的青石台阶上。 　　山不高，上山的人却不少，和戚无深上次来的时候大相径庭， 可见这段时间积云观在城中积累了不少声望。 　　“许是因为要到望日了？”其中一人猜测道。 　　少年却摇了摇头。 　　“应该不是。” 　　朔望二日的具体时间，他记得比谁都清楚，眼下那还差几天呢，如果孔雀妖看准的是望日定然不会选在此时。 　　过了山门， 首先入眼的立着巨大宝葫芦的广场， 广场前排着四五个施粥的小摊，每个小摊前都站满了长长一排人。 　　那些都是穿着破破烂烂的乞丐小孩儿， 领粥的人接过粥碗连声道谢， 再然后施粥的道士就会嘱咐他们一句：“灯仪那天别忘了来，除了粥还可以领一两肉。” 　　说话的道士虽然模样周正，但气质却格外诡异， 笑容僵硬贼眉鼠眼。 　　“你说他们要知道，喝了粥，将来是要用他们的命换的，还能这么感谢？”那个嵇家人撇撇嘴吐槽道。 　　少年未语， 不动声色地指了指封闭的大殿， 又道：“还是先琢磨琢磨怎么进去吧。” 　　他伸伸手：“之前让你们准备的东西呢？” 　　那两人递上一个竹娄和一卷布包， “在这儿。” 　　竹娄中， 不知何物，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少年接过布包， 拍拍那竹娄，脸上扯出一个笑容：“就看一会儿的结果了。” 　　—— 　　此时， 观中开放的只有前面的广场和进门位置的三个大殿， 后面重重叠叠的殿堂借口灯仪之故都没有开放。 　　“你鬼鬼祟祟的， 在那儿看什么呢？” 　　一个道士注意到三清殿中明显不是来祈愿的人，厉声喝道。 　　“眼神不好，走错了。”面前体态佝偻的老人嘴里发出混浊的咳嗽声。 　　道士蹙眉打量片刻，眼神狐疑，金殿旁边光线不明，看了须臾，他收回视线。 　　“蒲团和功德箱在那边，要祈愿过去即可。”道士指了指金灿灿的神像说道，那老人连声道了两声「好」，却也没有走过去，反而躲着人群走出了三清殿。 　　“真是奇怪。”道士看着老人走远的背影，依稀觉得，那行为举止诡异的老人比刚才站得更直，看背影倒像个少年。 　　—— 　　角落中，少年跟嵇家那两人会合。 　　戚无深拿着沾湿的巾帕，擦去脸上墨迹，调得浓淡适宜的墨汁在暗处看去像是皱纹，但仔细看便会发现那伪装假得很。 　　三人仔细谈论起方才试探所得的结果，开始汇总归纳。 　　“那群东西，在暗处眼神不好。” 　　“智力也不太够。” 　　“还很贪吃。” 　　那个嵇家人把竹娄打开，里面活蹦乱跳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蚂蚱蟋蟀一类的小东西，也不知道在田间抓了多久才搞到这些。 　　“看来书上写的都不错。”少年掏出最初布包里的东西，那是一本不知是哪个偏僻小书摊上淘来的破书，藏蓝封面上写着《奇珍异兽饲养指南》几个大字。 　　“那些孔雀妖虽然化成人形，但是还保持着兽类的本性，既是如此就好办了。”少年一个响指打出，手上蓦地掏出三张纸笺。 　　正在此时，角落里的草堆忽而动了动，三人即刻噤声，朝房檐下的阴影退了退。 　　下一秒，毛绒绒的兔耳朵从草堆中探出头来，少年俯身将容容抱起，却见她嘴里叼着一串崭新的黄铜钥匙。 　　“这是？” 　　“钥匙啊！我看见他们在后山关了一个什么东西，红色的、会动，他们好像还挺在意那个东西，我跟着他们走了一路，趁没人注意，就把钥匙偷出来了！” 　　小兔子精的想法很简单，她跟孔雀有仇，对孔雀不好的事情，她就想干，而且，还非得干。 　　但戚无深却听到了不同的东西。 　　——红色的，会动？容容看见的那个东西，听起来和他家的傻鸟，怎么这么像？ 　　少年看向两个嵇家人，又道：“兄弟们，等混进去，咱们改个道？” 　　虽然都不能使用灵力，但白白能飞，还跟这群孔雀处了这么长时间，说不定能搞到更多信息。 　　—— 　　傍晚时分，光线暗淡，进观的人纷纷下山散去，观中道士送人下山，正在此时，却有三个身披厚重长袍的人逆着人群而上。 　　“关门了，明日再来吧。”看门的道士僵硬地让了让手，有些懵懂地看向三人。 　　三人未语，中间那人伸伸手，鼓鼓囊囊的袖间掉出几点白羽。 　　道士怔怔地看着缓缓落地的白羽，就连伸手接过纸笺的动作都有些迟缓。 　　他打开纸笺，那竟是一张邀请函，用的还是妖族的语言，说的是孔雀一族邀请喜鹊、白鹮、雪燕三族长老，从妖域来积云观协助他们。 　　孔雀一族和妖界所有鸟族的关系都不差，就算他们曾经在妖界大开杀戒，但也不曾对友族下手。 　　只不过，那些友族在他们需要帮助之时，也没有主动出手帮忙就对了。 　　那道士明显有些迟疑：“可是……我没收到消息啊……” 　　话音刚落，只听「砰」的一声，其中一人的袖口炸裂，伸出不少黑白交织的鹊羽，那感觉就像被迫保持人形的妖族，突然妖力不支，坚持不住要显出原形了。 　　此事一出，不少来来往往的行人都注意到这边有变，纷纷将视线移来，甚至有人移步上前。 　　“怎么了？我是大夫，出什么事儿了吗？我好像听见……” 　　那道士见状连忙挡在前面，保证身后那人袖口的鹊羽不被发现。 　　它虽说没接到有异族前来的消息，但却清楚地接到老大要他们不要在百姓面前暴露身份的命令。 　　若是面前这三只鸟人被百姓发现异常，那他们离身份暴露不也不远了吗？ 　　“三位跟我往里面走。”那道士让让手，带他们朝道观里面走去。 　　—— 　　道观后院的厢房。 　　“三位且在此稍等，老大现在在商议两日后的事情，稍后我去通知他。” 　　道士朝三人用妖族的礼仪浅浅一拜，随即退出了房间。 　　房门一关，三人随即从炕头站起，厚重的斗篷被掀开，各色羽毛飞出，只是仔细一看便知，那些不过是一层浮毛，根本不是由身上长出来的。 　　“走吧，两位。”少年掸掉身上的羽毛，又将那厚重的斗篷扔在榻上。 　　“就这么走了？等他们搞完过来一看，发现我们是假的了怎么办？” 　　“那还不好办？”少年扯出一抹笑意，一伸手道，“之前让你们准备的鸡血呢？” 　　一个嵇家人伸手递上，少年打开水袋口，哗啦一下，将一整袋热气腾腾的鸡血淋了上去，他又随手散了两张符，直接将现场伪装成一个毁尸灭迹的模样，然后扯着两个人潇洒离开，头都不回一下。 　　—— 　　在容容的指引下，三人到了后山的一个洞穴，洞穴门口有黄铜制成的铁门，少年掏出容容偷来的钥匙，轻轻一捅。 　　“这道观中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 　　“就是就是，搞得像地牢一样。” 　　“未必。”少年摇摇头，指了指墙上的痕迹，“你们看这洞穴石壁的开凿时间明显比这牢门久。依我看来，这洞穴应该是先开凿的。” 　　他的手按在崭新的黄铜牢门上，轻轻推动，又道，“至于这个牢笼嘛，应该是后来加上去的，按照这门的新旧程度看来，很可能是那群孔雀妖来了观中之后，才修建起来的。” 　　两个嵇家人一看，还真如他所说一般，其中一人轻啧两声，夸赞道：“想不到你平时不学无术，天天扯着我们盛少爷出去玩乐，其实人还是挺聪明的嘛，真是小瞧你了。” 　　戚无深：“……” 　　他和师尊之间，他主动居多，但他和嵇盛之间，绝对是嵇盛主动居多。两厢情愿的事情，又何谈他天天扯着嵇盛出去玩？ 　　听着对方「这给一个枣打一棍子」的夸奖模式，戚无深完全没有一点感觉开心，他只是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随着金属摩擦地面的哐啷声响，笼门被缓缓推开。 　　“那你说这洞穴本来是干什么用的？”嵇家人又道。 　　少年微微开口，「储物室」三个字尚未吐出口，只听洞穴的深处传来一句十分暴躁的怒吼。 　　“你们他妈的还敢来、还敢来！我说了，我是灵鸟，不是妖族！谁他妈的，跟你们是一伙儿的？还要我帮你们做坏事？！有病是不是！” 　　虽然还未见到白白，但听到这声中气时候的叫喊，少年「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从白白这一声怒吼中，能听出不少的信息。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这家伙在过去的十多天里，肯定没过什么苦日子。至于是「策反卧底」的剧本，还是「招安投诚」的戏码，这个就不清楚了。 　　洞穴里，白白听见明显不是孔雀妖的笑声，也反应过来不对劲。 　　“谁？谁来了？”红鹤迟疑地问道。 　　它踱着小碎步，一步一顿地朝洞口走来，还试探地「咕咕」了两声。 　　三人也朝洞穴深处走去，洞穴之中幽深晦暗，但再往深处走却隐隐看见暖黄色的微光。 　　就在那黯淡的暖黄色微光中，一坨艳红色的大鸟缓缓走进三人。 　　“这是尊君的灵宠？” 　　“好像是？” 　　“看着……怎么跟尊君的气质差这么多？” 　　“我也觉得。” 　　“你说它是猪吧，它还长翅膀了。但，你说它是鸟吧……这么大一坨儿，真的能飞动吗？” 　　话音刚落，八眼对视。 　　戚无深看见那双许久未见的熟悉绿豆小眼，一时间竟有一种感动涌上心头。 　　“白……”少年开口，刚想靠近，然而那双绿豆小眼中忽然凶光乍现，杀气肆溢。 　　那眼神戚无深太过熟悉，以至于还不等过脑子身体就下意识地闪躲到一侧。 　　可奇怪的是，白白看都不看它一眼，倒靴一样的长喙直奔着那两个嵇家人中的一个直冲而去。 　　“肥、你他妈的才肥！你全家都肥！老子这叫健康！” 　　那人被红鹤追得上蹿下跳，熟悉的场景再度上演，只是换了人。 　　白白气得要命，可偏巧那人灵活得紧，也不知怎么的，顺着不平的洞壁爬到了白白只能够到腿的地方。 　　“来咬我！”那人故意做出鬼脸。 　　“你给我等着！”红鹤怒目圆睁，正欲尝试咬到人又不会磕到脑袋的姿势，正在这时，忽然有人从身后将它整个环抱。 　　红鹤一惊，许是跟宗悟呆得时间太久，它也不习惯跟人亲近，更不喜欢被随便撸。 　　它正欲开口，忽而听到抱着他的人开口了。 　　“白白，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戚无深将腰弯到最低，大张开双手，整个环抱住白白修长的脖颈，上身紧贴在它圆润膨胀的身体。 　　那感觉就像是心脏相贴，交付了全部的信任。 　　白白心中一动，默默原谅了少年随意撸它的举动，并且任由戚无深抱了许久。 　　直到它觉得被勒得喘不过气来才开口道：“你抱够了没有？” 　　没有脏话，也没有暴躁，十分反常。 　　少年松开手，半蹲在红鹤面前，与那双杀气全无的绿豆眼对视，又一字一顿地郑重说道：“以后不叫你白白了，好不好？” 　　“早就不该叫白白了，叫红红都比白白好。” 　　红鹤还沉浸在感动的余韵中，那是对宗悟都没有过的温柔语调。 　　下一秒，却见少年起身，后退，再度蹲下。 　　又道：“那好，以后不叫你白白了，就以后就叫你压塌炕好了。” 　　白压塌炕白：“？” 　　果然它刚才就不应该感动！ 第55章 情爱（四） 　　虽然胖了， 但手感好了不少。 　　少年最终免于被咬，但……结果也好不到哪儿去。 　　——白白闷闷地走开，直接不理他了， 后果极其严重。 　　戚无深扶那个嘴贱的嵇家人从洞边爬下来，不忘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勉励，随即紧跟在红鹤身后，开始了「撸鹤一时爽， 追鹤火葬场」的流程。 　　“白白， 我错了，以后还是叫你红红好不好？” 　　“白白， 你理理我呗， 给我讲讲那群孔雀妖有什么打算呗？白白，求求你了嘛。” 　　可任凭他怎么说，白白也不理他。 　　“啊对！”少年忽然想起什么， 拉住白白的翅膀，凑到它耳边说了句话。 　　下一秒，白白：“！” 　　“你终于知道宗悟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了？！” 　　戚无深：“……” 　　他想问白白：你猜刚才我刚才为什么贴在你耳边说？ 　　本来是想借着这件事引白白跟他说话，结果说完刚才那一句， 白白又不理他了。 　　洞穴中的空气格外安静。 　　再下一秒， 两个嵇家人一左一右攀上戚无深的肩膀。 　　“兄弟， 看不出来啊。” 　　“行啊， 欺师灭祖啊。” 　　戚无深：“……” 　　他和师尊的事，他没有张扬出去的准备， 但架不住这鸟藏不住话。 　　他随口打发那两个嵇家人，毕竟他也不清楚全部的事情， 那两人也配合地没有多问。可嘱咐完， 少年依旧不放心， 他警告两人回九重天后不许多言，那两人虽然答应，但表情却颇有深意。 　　“兄弟，这么矜持，不像你啊。”一人拍拍戚无深的肩膀。 　　少年翻了个白眼：“你们俩也不像嵇家人。” 　　“谬赞了谬赞了。” 　　明明之前还算有「仇」，现在却开始跟他称兄道弟了？ 　　戚无深想起跟嵇盛的初识，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情形。 　　彼时嵇盛衣着亮丽、金质玉相、人中龙凤，他一身靛蓝短褐，虽不至于穷酸，扔在人群中却也分外不显眼。 　　本以为他们是绝对不会有交集，结果呢？才下一节课，对方就凑到他面前。 　　“我能睡你旁边吗？好像睡这儿，不会被发现。” 　　戚无深：“行。” 　　他和嵇盛之间的友谊绝对是「睡出来、玩出来」的。 　　但眼下这两个人…… 　　少年的视线在他们身上打转，又道：“表面正经是你们嵇家人的特色吗？” 　　“呵呵。” 　　经过刚才的活络气氛，三人一鸟没有扯闲的，转而聊起了正事。 　　“鸡大，你帮我问一下白白，它刚才说的那群孔雀妖将它当成同类是怎么一回事？”戚无深问道。 　　“你那个称呼是怎么回事？还有你们面对面，为什么还得我在中间传话？” 　　戚无深摊摊手，他有什么办法？白白不理他，还不就得这么问。 　　至于那个称呼嘛，嵇盛是他认识的第一个嵇家人，这两人论资排辈比嵇盛大，自然就是嵇大嵇二了。 　　“我想知道你怎么叫我们老大。”指的是嵇远。 　　小鸡他哥，鸡哥？ 　　少年如此想到，却摆出一副正经表情敲敲桌子，严肃道：“说正事。” 　　几人将注意力放回白白的话上，只听红鹤要死不活地开口：“它们，让我，帮它们，取你的，仙骨，助它们，成为妖神，占领，九重天，然后，再给我随便封个，什么天尊神尊，当一当，光耀红鹳一族。” 　　少年刚想问，为什么是取的他的仙骨，不应该是孩子的吗？却被一个嵇家人抢了先。 　　“噗呲——成为妖神？真够他们牛的。” 　　“这有什么好笑的？”谁还没个梦想不是？ 　　“吃掉仙骨就能成为妖神这种事情，它们也真敢想，那是轻易就能做到的吗？” 　　少年一听，感觉他们好像知道什么内情，凑上前问：“具体说说？” 　　“千百年前，就曾有只虎妖想吞掉下界出任务仙人的仙骨，结果，你猜怎么了？” 　　“怎么了？”少年问道，他到九重天上的时间虽然不短，也不算长，很多玄门秘辛他不知道也实属正常。 　　只听嵇大顿了顿又道：“结果，那虎妖虽然吞了仙骨，但仙骨与魂魄同在，最后那妖一身二魂，妖魂不敌仙魂强大，为那仙骨的主人所控。最终是成了妖神，但，仅仅是用妖身成神，壳子里早就换成了别人。” 　　“那不是相当于被夺舍吗？”少年道。 　　更具体地说是，本想吞噬别人却反被夺舍，是典型的偷鸡不成蚀把米。 　　嵇大摇摇头，语气有些斟酌：“说夺舍又不是很确切。” 　　“那妖当年也是一个大妖，妖魂虽然被吞噬，但并非完全消散，依旧在那位神君体内，虽然大多数时间会被很好地压制，但是等到他虚弱之时，妖物便会控制他的身体。” 　　少年哑然，这就相当于不太彻底的融魂了。 　　“所以那位神君最后怎么了？”他依稀能猜到这位神君的下场不会太好。 　　他虽有仙骨，却为妖身，怀有妖魂，负有妖气，如此一位异类生活在九重天之上，定会遭人白眼歧视，哪怕其余仙僚表面上不说，也会心生芥蒂。流言蜚语和恶意不足以伤人，但却足以让他无法在仙界立足。 　　嵇大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少年思忖片刻，方才开口：“堕仙了？” 　　在众人异样的眼光中生活一天两天，或许不是什么问题，但九重天上的仙者都拥有无穷的生命，长期生活在异样的眼光中，很难想象他会稳守仙道，心性不变。 　　嵇大摇摇头，叹了口气，又道：“如果能堕仙也是好事。” 　　“这位神君一心向道，心思纯净。许是因为九重天传言，许是因为他自己感受到了什么，他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朝一日可能会被那个吞噬他的妖魂控制，最终做出毁天灭地之事。所以，他选择让自己陷入沉睡，并叫人将他的身体镇压。” 　　作为仙者，魂魄不死不散，就算他死也改变不了融魂的现状，唯有沉睡，让他和妖物一起长眠，方可为解。 　　少年轻叹一声，想起方才那句堕仙也是好事，心情有些复杂。 　　只听嵇大又道：“曜阳宗后山与天阙交界之处，有一座九重高塔你应知道的吧？” 　　戚无深点点头。 　　九重天上分三垣，却仅有两座浮屿，其中地垣一屿，人垣和天阙共用一屿，天人二垣的交接之处，也是曜阳宗的后山，那里是一片极寒之地。 　　那处地形奇特，下面是绿色的苍山，上面却是雪山。 　　天阙寒冰域位于青绿交接之处，师尊常饮的雪饮草出自极寒之地的雪山。 　　而那雪山山巅，便是一座高耸的九重高塔。 　　那塔因为地势极高，平时在整个曜阳宗都能看见，只是少年并不知晓那塔的名字。他也问过师尊，宗悟却只是说，那是一个不该存在的地方。 　　看着师尊讳莫如深的表情，戚无深也没有再问，他最终也不知道那塔叫什么名字。 　　他朝嵇大问道：“那塔怎么了？” 　　“那塔就是那位神君沉睡之地。” 　　少年：“……” 　　沉寂良久，他终于问出最开始就应该问的话题。 　　“所以，那位神君叫什么名字？” 　　“纪寒崖。” 　　“那个万仙之师，纪寒崖？” 　　“对。” 　　往日在学堂读书时，戚无深整天昏昏沉沉睡过去，但在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里，他却也不止一遍地听过这位纪神君的名号，听得内容也很简单，不过是不同的仙者授课之时，时不时地提及「我师尊纪寒崖说过」。少年迷迷糊糊之中，以为说话的仙者是同一人，只是幻化成了不同形态，但后来却渐渐发现，是他错了。 　　并非一个仙者幻化成不同形态，而是这位纪神君的徒弟实在是太多了，可以说遍布整个仙界。 　　现在九重天上的中坚力量，有那么一半都或多或少受过纪寒崖的指点。 　　既是如此…… 　　“他的门徒如此众多，怎会在仙界被排挤？”少年问道。 　　“门徒多有什么用？他出事的时候那些人在九重天上还说不上话……来人了，噤声！” 　　洞穴口忽然传来金石相击的声音。 　　“怎么回事？看守的人去哪儿了？这笼门怎么也不知道锁的？” 　　“谁知道了，这么粗心肯定要被老大骂的。” 　　一听这人不人鸟不鸟的动静，就知道是孔雀。 　　三人的视线在洞穴中乱转，试图寻找个可以藏匿之处。 　　正如戚无深猜测的那样，这地方是个储物室，除了给白白安排的一个窝棚，和几个简易的椅子外，此处堆得都是大大小小的箱子，只不过大多数箱子都放了东西，他们藏不进去。 　　三人寻找片刻，两个嵇家人被戚无深一让，先找到了藏身之处，只剩下少年还在继续找。 　　“那个可以，空的。” 　　红鹤在少年身上一推，指向散件中的大箱子，少年定睛一看，愣住了。 　　那大箱子不是别的竟是一个棺椁，还不是普通棺椁，而是被大红字和红布装饰的棺椁。 　　也正是因为棺椁之上的红布，戚无深没在第一时间看出这东西的本质。 　　“白白……你不会是报复吧？”少年刚开口，外面的东西又走近几分。 　　“你说这门开着，那鹤会不会跑啊？” 　　“最好别，快点走！万一它跑了老大肯定会要我们好看！” 　　少年轻瞥，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再转过一个小弯就能看见彼此。他也顾不上什么吉利不吉利、报复不报复的了，用力一推那棺椁盖子，整个人藏了进去。 　　脚触棺底，本以为是空荡荡的棺椁，谁知整个人进去之后……他却摸到了一具柔软的身体。 　　“谁？”狭窄逼仄的空间中，清冷得似挂霜雪的熟悉声音响起。 　　少年几乎在第一秒，就认出那声音的主人，他的嘴角扯出一抹柔和笑意，继而顺着棺壁，摸索到了那人的面庞。 　　“还在啊，吓死我了。” 　　棺椁外，孔雀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对面的人听见陌生声音，身子明显一僵，本应反抗的动作，也因情况不明暂且搁置。 　　平常无奇的反应，此时此刻放在少年眼里却觉得格外可爱。 　　他心中作恶的心思骤起，不由分说地搂上面前人的腰肢，将自己的身体靠近。 　　棺臂冰冷，面前的人火热，宗悟本在客栈调查女鬼之事，刚发现一具可疑的棺椁，使得事情有了点眉目，也不知怎么的就到了此处。 　　他没搞清情况，正欲静观其变，忽而感觉有一只有力的手，压上他的脑袋，将他猛地朝前压去。 　　“我怎么好像看见那个箱子震了一下？”洞穴里，一只孔雀纳闷道。 　　“看什么看，找事儿是吧？”白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宗悟微微蹙眉，依稀猜到箍着他的人是谁，却不能确定。 　　他刚欲压低声音询问，然而薄唇微张，下一秒，带着少年气息的柔软唇瓣贴上。 　　一条柔软顺滑的东西顺着他唇瓣的缝隙趁虚而入。 　　纠缠、交织、不带攻击性的侵占，刮过口腔的每个角落。 　　“谁跟你找事儿，是我们老大叫你过去，你快点收拾收拾。” 　　“诶，那是鹳大仙，叫什么你，要叫您！” 　　头顶，棺椁外，孔雀妖的对话还在继续，但缺氧的缘故，宗悟听得并不清楚，他的全部感官都被二人相贴的唇舌所霸占，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让他觉得以舌尖为起点，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他像是一滩水，可偏偏扣在他腰上的手抓得很紧，不让他松懈半分。 　　不仅如此，那手还越发地过分，原本只是扣在衣服之外，此时却顺着他的腰窝，一路蜿蜒而上。 　　“嗯……” 　　“什么动静？鹳大仙您这是不是藏了人？” 　　孔雀的听力比人不知好了几倍，哪怕是轻微的响动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查——那锁动过了，就算鹳大仙没出去，万一进来人呢？” 　　本来智力并不高的动物，难得聪明了一次。 　　两只孔雀开始翻箱倒柜，洞穴中噼里啪啦的响声侵占了全部感官，宗悟却仍觉得他的呼吸声比翻动东西的声音还要吵闹许多。 　　“松开……” 　　绵长的一吻结束，宗悟顾不上会不会被发现，猛地推开少年。 　　“哐当”一声传到两个孔雀妖耳里。 　　“中间，不在这边。”那两妖立刻调转方向。 　　与此同时，咯吱—— 　　柜门打开，早已潜伏在暗处的两个嵇家人一拥而上。 　　“打他丫的！咱们拔了他的毛！” 　　“兄弟，你人呢？！快来帮忙！就两只而已，咱们躲个什么劲儿啊！” 　　“呜——”两声嚎叫，两只孔雀妖被不知哪里窜来的人，揍得饮恨西北。 　　两个嵇家人不见戚无深身影，撸撸衣袖，朝白白道：“他人呢？哪个柜子里？” 　　“不会闷死了吧，刚才那么刺激的事他都不出来。” 　　白白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那个棺椁，倒靴般的长喙刚微微张开，只听「当啷」，棺椁的盖子整个被掀开。 　　一白一蓝两道身影猛地出现在二人一鸟面前，白的那道身影衣衫还格外地凌乱。 　　“靠，尊君怎么来了？” 　　“靠，你们俩在里面做什么了！” 　　两个嵇家人同时喊出内心的想法，只是话刚出口，两人即刻噤声，还附带着双手死死捂住说话的嘴。 　　空气中有杀气闪过！ 　　宗悟细长的眼，冷厉的眼神，像是一把寒刃从他们脖颈划过，仿若夺人性命的凶器，只是…… 　　那凌厉之下，还有通红的眼尾，以及潮红的面颊，就连白衫下的胸膛还在剧烈起伏。 　　“师尊。”少年语气黏黏糊糊地去牵宗悟的手。 　　得到的却是冷冷的三个字：“别碰我。” 　　宗悟甩开少年的手，兀自走出三人一鹤的视野。 　　戚无深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师尊好像生气了。 　　可也不知道怎么的，他一点都不怕。 　　不仅不怕，还喜欢得很。 第56章 情爱（五） 　　戚无深学过兵法， 穷寇莫追的道理他懂。 　　但是，眼下的情况不同。 　　穷寇莫追，但师尊必须哄。 　　洞穴门口， 嵇大嵇二抱臂旁观，红鹤也站在旁边。 　　“你看尊君身上的衣服那么乱，腰带都散了，他们都干什么了啊？这么刺激的吗？啧啧啧。” 　　“什么刺激不刺激的， 人家孩子都有了， 怎么的不行啊？” 　　“我劝你们别瞎猜。”红鹤的话悠悠划过。 　　与此同时，戚无深那边。 　　“师尊， 我错了， 下次亲您，我肯定提前告诉您好不好？” 　　“师尊，原谅我呗-咱们说说正经事儿， 您那边调查的结果怎么样了？” 　　宗悟缓缓将脸移过来，傍晚时分，夕阳渐落，山风一吹， 他脸上的红晕缓缓褪去。 　　一双细长的眼睛一睁一合， 带动眼下的小痣一上一下， 宛若水中浮萍。 　　师尊凤眼微眯， 戚无深被那视线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心思活络许多。 　　“师尊， 好不好嘛？”少年牵起宗悟的手，语气粘粘乎乎。 　　宗悟被少年缠得不行， 终于轻轻哼了个「嗯」。 　　“那说正事。” 　　他们走回到那两人一鹤之间。 　　宗悟说了他们那边的探索， 原来他和嵇盛两人用符咒闹了一场鬼给那老板看， 借此问出了那女鬼的全部实情。 　　“他们告诉你的都是真。”宗悟又道，“但并非全部的实情。” 　　“那女人确实嫁到征鼓城且自尽了，但原因却不尽相同，她来征鼓城时，腹中也有身孕，娘家人本就看上她是外地人，所以才故意设计有了后面的事儿。” 　　“……” 　　原本以为那男人不是个什么好东西，现在看来，原来是娘家人作妖。 　　“那姑娘死得不明不白，心怀执念，日日给她家中兄长托梦，要找她的孩子。她哥哥本就怀疑妹妹的死有蹊跷，便来了这征鼓城中调查，花了几年，调查她的死因，期间还盘下妹妹死的客栈，便是那客栈的掌柜。” 　　原是一个妹妹含冤而死，兄长代为报复的故事。 　　“可她的棺椁此时为何在积云观中？”少年又问。 　　宗悟垂眸。 　　“这棺材本来是一对儿，我们在那客栈后院发现另一具。除了那棺材，我们还发现了一个人。” 　　“人？” 　　宗悟点点头：“那姑娘原本的夫君。假观主告诉掌柜，这男人就是她妹妹生前的执念，若是想再见妹妹，要日日供奉香火，再趁着灯仪那天，逼那男人躺进棺椁之中，将妹妹的骨灰撒进去，令其复仇，就可再见妹妹。” 　　两个嵇家人也加入了对话：“这哪是再见妹妹的法子？这分明是通过招阴魂，让怨鬼索命，再积累阴气的法子。” 　　若是让那冤魂杀了男人只会阴气增强化为厉鬼，这样的魂魄，哪怕是到了冥河幽府都无法投胎，而是要经无尽海几重炼狱，直至罪孽还清。 　　“正是。我注意到那棺材内部，有用萤石粉末写成的阵法，那阵法本是用于传送阴气，但我查看之时，不慎擦去一处，改变了阵法形态，便被传送到了此处。” 　　说这句话的时候，宗悟的视线轻扫而过，停留在少年身上，有那么几分无可奈何。 　　“噗呲——”少年闷笑出声，宗悟的视线随即岔开，少年也收敛笑意。 　　宗悟抬手指了指洞穴里所存之物，又道：“这些东西上，应该都有那些阵法。” 　　“我之前便纳闷用人魂怎么能重塑妖魂，现在看来阴气也是他们所需之物。” 　　“既然如此……”少年掂量掂量手中打火石，挑挑眉又道，“既然如此，兄弟们搞发大的？” 　　—— 　　月落星河，华灯初上。 　　为响应积云观中即将举办的灯仪，征鼓城中最热闹的街市挂满了花灯，莲花的、凤鸟的，就连一汪净水中也有祈愿花灯流过。 　　“诶？你们看见了没？今天傍晚积云观那个方向起了好大的烟，听说有人还看见了火光。” 　　“是吗？着火了？没有人受伤吧？” 　　说话的人摇摇头：“不知道，我听后来下山的几个道士说，那是他们为灯仪做的准备，可……那火光着实看着不太像啊。” 　　“嗨，人家都那么说了，你想那么多干嘛？不过……后来下山的道士？那积云观不是酉时之后，就不许人进出了吗？” 　　“可不是吗，我也是忘了东西去取才遇到的。那四个道士还带着一个鸟，我当时也奇怪呢。” 　　与此同时，征鼓城的华灯最盛的酒楼包间里，五人一鸟一兔正在讨论明晚的计划。 　　“终于弄清楚为什么是灯仪了！”少年抻了个懒腰，语气中带着几分释然。 　　“这些东西看着蠢笨，没想到还能想出这么聪明的法子。”一个嵇家人道。 　　所谓的灯仪，是为除忏禳灾，孔雀妖们想到的法子也确实机灵。 　　灯仪那日，它们准备提供给百姓除忏文书，还会要求百姓附上毛发、血手印，以示忏悔的真诚，最终那些百姓亲手签署的文书会被统一烧毁祭天。 　　看似没什么问题的流程实则暗藏玄机。 　　所谓的除忏文书，一大早便会被替换成百姓自愿向妖王供奉魂魄的文书，如此一来，成了你情我愿的事情，这些孔雀妖便得以逃过九重天的制裁。 　　“白白，刚才多亏你了。”少年扯出一抹柔和的笑意。 　　方才他们放火烧了那洞穴之前，白白还是顺着他们的安排，见了那孔雀妖的老大，并且借此机会打探出了它们明日的计划。 　　白白未语，踩着结实的步伐踱到一边，依旧不离戚无深。 　　几人三言两语制定出明日的计划，只是搞定这一切，少年发现师尊蹙着的眉心并未松开。 　　“可是我们还有什么疏漏的地方？”少年问道。 　　宗悟摇摇头：“计划没问题。只是……” 　　“他们一直引我们去的万雀岭究竟在哪儿？” 　　最初听说这个地方是，那个意外闯入宅子的「小偷」，再然后是那光球引导他们过去，可此时此刻，他们分明快跟那孔雀妖正面对上，可「万雀岭」这三个字，却好像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当中一样。 　　宗悟想起当初联系九重天那边的情况，南天尊座下那人曾经提及，他在寻渡劫时候仙人消失的仙骨，他又想起少年手臂上那应该是业障的青红交织藤蔓。 　　几人在酒楼里吃到饱了，随后顺着灯火通明的夜市回了客栈。 　　那掌柜的事情现在已经全部调查清楚，现下的事情就是跟他说清楚，让他停止复仇，顺带找来冥河幽府那边的人，将妹妹的魂魄超度。 　　这事儿不麻烦，两个嵇家人主动承担了这个事儿，其余几人则各自回了房。 　　少年在房间里收拾片刻，待他洗漱完毕，重新推开房门的时候，却发现床榻上坐了一道熟悉的素白身影。 　　“师尊？”戚无深有些意外，师尊来主动找他诶？ 　　下一秒，只听宗悟道：“衣服脱了。” 　　“……” 　　少年怔然：“师尊，不好吧，明天还得……” 　　一句话未说完，蓦地停住。 　　戚无深迅速给自己做起心理建设。 　　——师尊主动诶？既然师尊想，那他…… 　　“咳咳。”少年轻咳两声，规规矩矩坐到床边。 　　又道：“那好吧，听师尊的。” 　　他转身，双手压在师尊肩上，主动送上唇去。 　　“……”宗悟微微蹙眉，“你干什么，我叫你脱衣服，不是叫你亲我。” 　　“这样吗？” 　　戚无深深吸一口气，再度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师尊主动已是难得，中间要怎么搞，还是要考虑宗悟的想法。 　　片刻，他搂上师尊的腰肢，直接伸手去解宗悟腰带。 　　“我叫你脱衣服，不是脱我……”宗悟眉心轻拢，刚想开口争辩，下一秒，少年猛地一用力，两人直接翻倒在床上。 　　宗悟被小徒弟居高临下地俯视，少年的眼中还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 　　“原来，师尊喜欢直接的吗？那徒儿听您的。” 　　宗悟：“……我……嗯——” 　　他一声闷哼，牙齿磕到猛地贴来的上牙膛，这一下撞得生疼，也直接将本该出口的话撞了回去。 　　“不好意思啊，师尊，太直接了，我还是慢慢来吧。” 　　衣物摩擦发出簌簌响声，少年变换姿势，嵌在柔软的床铺中。 　　宗悟被那双顺着小腹缓缓向上摩挲的手蹭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话让小徒弟误会了什么。 　　“我说的是，让你脱掉衣服，我要看看你胳膊上的那处藤蔓。”衣衫散乱的白衣神君在缠绕的被褥中堪堪起身。 　　此时此刻，被解开的散乱青丝搭在胸前大片雪白肌肤上，更显得他肤白胜雪。他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带出颈间的性感线条，下巴、喉结、锁骨优雅而精致，仿佛透着一层光。 　　少年目光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绝美景象，直到宗悟轻「嗯？」了一声方才回神。 　　“好。”少年答道。 　　宽衣的簌簌声音很快响起，很快便露出手臂位置，那处藤蔓依旧是原来模样，并未继续变粗，或者生长。 　　见状，宗悟微微松了一口气，拧在一起的秀眉随之放下，只是……不过数息，原本松开的眉心再度隆起。 　　不知怎么的，少年整个人处在怔愣状态，脱完上衣却还没停止，直到…… 　　宗悟的视线忽然带几分杀气，他抽出修长的腿，将床上的被褥朝少年身下一堆，与此同时薄唇间挤出近似苛责的几个字眼。 　　“你能不能克制点儿？” 　　闻言，少年如梦初醒，饶是向来厚脸皮的他，脸上也洇出一丝红晕。 　　只是这害羞一丁点儿也没在言语中体现，他张张嘴，大大咧咧地说道：“那现在怎么办嘛？师尊帮我？”语气黏黏糊糊，带着几分耍赖。 　　宗悟凌厉的眉眼扫过，染了血色的唇微微张开，仿佛下一秒就会吐出一个「滚」字。 　　然而，那个「滚」字最终没有吐出。 　　他用轻到不能再轻的语气叹一口气，复又坐回床边。 　　“我就知道师尊最好了。”少年扯住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那笑容洋溢着阳光，仿佛能融化一切霜雪。 第57章 孔雀（九） 　　《师尊「使用」指南》第一条：提前说， 得给他心理准备。 　　结束一切，心满意足收拾残局的时候，少年心中默默划过这么一句。 　　他感觉宗悟就像是只柔软的兔子， 和容容一样，得学着顺毛撸，才能相处得舒服，不然对上他的就不是柔软的兔毛， 而是不尖锐但同样可能伤人的板牙。 　　“师尊， 别走了，在我这儿睡呗。”少年半倚在床头， 单手支头， 身体靠得很后，他拍拍面前的大片空荡，仿佛那里是刻意为什么人而留。 　　宗悟顿足， 他站在门前，手按在门板上，头垂得很低，草草扎起的乌发堆在后脑勺， 蓬松柔软， 烛光照在那里勾勒出透亮的金色轮廓。 　　面对小徒弟若有若无， 进退得当地勾引， 他默默吸一口气。 　　“不了。”宗悟随即推门离开，饶是如此， 也没挡得住戚无深那句不算声大的「晚安」。 　　“师尊，晚上要是睡不着， 随时欢迎回来！晚安！”少年如此喊道。 　　宗悟：“……” 　　他真搞不懂少年这一套师徒相处是从哪里学来的。但转念一想， 他好像也确实没教过。 　　宗悟回了房， 趴在床上辗转反侧，想起白天的事情总觉睡不着。 　　夜里下了很大的雨，雨势很大，噼里啪啦砸在地上。 　　他又思忖片刻，披起外套，起身朝屋外走去。 　　咚咚咚—— 　　两个嵇家人被敲门声吵醒，起身开门，正对上尊君清冷的面容。 　　“你们下界之后有联系过九重天上？” 　　二人揉着惺忪睡眼点头。 　　宗悟伸出手。 　　“夕萦香。” 　　—— 　　房间内，宗悟欲燃香问询，却忽而想起什么。他们身上的全部符咒都在小徒弟那里，若他此时去取…… 　　“师尊，晚上睡不着的话，随时欢迎回来！晚安！” 　　脑海中闪过小徒弟贱兮兮的那句「晚安」，宗悟原本想好要出去的决心瞬间溃败。 　　他踌躇片刻，正在此时，房门忽而被叩响。 　　“师尊，雨好大，我可以过来吗？” 　　宗悟：“……” 　　一瞬间有种小孩子撒娇要大人□□的错觉。 　　宗悟犹豫片刻，还是推开门。 　　“去你那儿。” 　　“啊？”师尊喜欢主动并且欲拒还迎的吗？ 　　少年反应片刻，随即跟在宗悟身后。 　　二人进了房，宗悟却并没有朝床走去，他一身轻薄睡衫坐于桌边，燃起手中夕萦香。 　　“符呢？” 　　戚无深：“……” 　　敢情师尊过来是为找人，他还以为是…… 　　“喏。”少年抽出黄符又磨好丹砂给宗悟递去，问道，“师尊要找什么人？” 　　宗悟未语，提起手臂，吸一口气，大笔挥就，动作大开大合，一笔一画间宛若有风。 　　看见黄符上字体遒劲的「南天尊」三个大字，少年心中有了答案。 　　只是…… 　　“师尊，您找南天尊干什么？” 　　自投罗网，引他们来抓吗？ 　　虽然下手的是嵇远，但天阙寒冰域这种程度的关押，唯有南天尊这个层级的仙职才可能下这种命令。 　　少年不知宗悟和南天尊之前联系过一时，只觉得心里有些发毛。 　　烟雾弥散，蔓延至整个房间，明明符咒已经祭出，可面前迟迟没有反应。 　　宗悟秀眉微蹙，这时少年忽然想起来什么，道：“师尊，我之前联系过林……” 　　他顿了片刻，改口道：“我之前联系过仰峰君，最初的几次一切正常，后来，便……找不到他人了。” 　　“你联系他做什么？”宗悟将视线移到少年身上。 　　据他所知，这两人关系极差。 　　主要是南天尊坐下的那位仰峰君极其瞧不起他的小徒弟。 　　林仰峰其人，说到底，其实跟戚无深的渊源格外地深。 　　九重天上有规定，每位仙者成仙以后，都可以带一位仙弥贴身伺候。当时戚家无人，少年本无人可带，但后来宗悟知晓此事，派人间接提醒少年可以扩大搜寻的范围。 　　——当年戚庭义的事情牵连很广，很多与其要好的官员都一并受到处罚，由此被贬谪甚至为奴为娼之人不计其数。 　　最终他们成功在人群中选到了一位戚庭义被贬同僚的孩子，那人比戚无深大个那个几岁，家境和他差不多。全家都被狗皇帝害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当初少年看见这人的名字，想都没想就同意选他了。毕竟偌大个现世，也找不到第二个关系紧密之人了。 　　话虽如此，但他却一点也不期待与这人的相识，毕竟两人见都没见过，他也不觉得他们之间会有太多的交流。 　　——当然，这是戚无深以为的，对方可完全不这么觉得。 　　九重天之上，林仰峰见到戚无深的第一句话说：“你爹有病吧？为什么不杀了那群难民？他想送死为什么要带着别人一起？我们林家可不想死！” 　　初见时少年将戚家的惨剧归结到了宗悟身上，林仰峰把自己家的命运归结在戚庭义没有听狗皇帝的话，杀掉那群不该死的难民身上。 　　少年听了这话当然不能忍，直接上前跟他干了一架，两人都打得头破血流。 　　后来的事情也就是如此了，林仰峰在苍梧轩作小仙弥伺候他们，但伺候不过是个「美名」，少年根本不需要人伺候，林仰峰也看不惯他，两个人彼此都不想见到对方。 　　——除了一种情况，就是去学堂的时候。 　　和少年的消极怠工不同，林仰峰虽然是个伺候的小仙弥，但对那些仙法修炼之法却格外得追求。 　　他有野心，他想追求在仙界更高的地位，而不是止步于一个伺候他人，甚至任人欺凌的小仙弥。 　　也正因如此，他就更看不起戚无深。 　　明明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轻易就能飞升，为什么不努力？明明可以做到更高的地位，为什么他偏偏就不努力？ 　　起初，林仰峰对他父亲的那番言论，少年还放在眼里，但后来当他的不顺眼和怒意迁怒到他时，戚无深确实越发地不在意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没有守护苍生的格局，也不想有，他只想守住身边的人。至于林仰峰的努力奋斗也并非为苍生，不过为了自己的地位。 　　两人之间渐行渐远，直到戚无深渡劫回来后，苍梧轩的那位小仙弥不见了，倒是南天尊身边多了一位仰峰君。 　　“人各有命，恭喜他得偿所愿。” 　　刚下界时，从嵇盛口中听说当初的那个小仙弥扶摇至上的时候，少年只是默默感叹这么一句，再无其他。 　　直到后来，被迫联系那人询问积云观事情的时候，两人间的对话也止步眼下，丝毫不提当年。 　　戚无深本人倒是觉得无所谓，至于对方怎么看，他不知道，也不关心，他们从来不是深交的关系。 　　少年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师尊一讲，宗悟了然。 　　戚无深又道：“若南天尊也联系不到的话，我猜他们极可能是一起下界了。”一个联系不到，可能是不愿意理他，两个都联系不到的话，肯定就不是他们的问题了。 　　宗悟垂眸片刻，二人又简单言语两句，宗悟起身要走。 　　少年方才想起什么：“师尊，不留下吗？” 　　宗悟视线轻撇，只留给少年一个斜乜的眼神，眼神无言，但少年仿佛在里面读出了几个字：“留你个头。” 　　“那好吧。”少年关好门，在簌簌的雨声中睡去。 　　—— 　　积云观的主建筑是红墙金瓦的众多宝殿，但那些金碧辉煌的大殿并非此地的标志性建筑。 　　万千宫殿中，最受人瞩目的莫过于观中央一座密檐式宝塔，那塔通体洁白看不出质地，塔檐撑起五色经幡，塔底摆满了供奉使用的莲花形宝灯。 　　每盏宝灯都不大，但架不住数量众多，如此摆起来，如同连成一片的海。夜幕已至，穹顶被墨色包裹，暖红色的火光，映照在白玉般的塔身上，整个氛围宛若白昼。 　　戚无深背着手走在人群之中，他的眼中映着火光，耳边响着百姓们的欢声笑语。 　　经过了一白天的准备，终于到了最后时刻的灯仪。 　　此时此刻，他身穿一身艳俗的大红棉服，袖口和胸口位置塞了不少棉花，脸上还贴了胡子，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比实际老了几岁。 　　但这也是最好的伪装，经过昨日之事，那些孔雀妖也迟钝地意识到他们必会干涉灯仪，也正因如此，今日傍晚在进观之前还做了严格的检查。 　　——那群孔雀妖不知在哪里搞了一个用于检查灵力的法器，对进积云观的每个人都进行了检测，也所幸几人都是「非法」下凡，全部道身被封，使用不了灵力，这才躲过审查。 　　戚无深在人群中寻找师尊的身影，此时几人身上和脸上都有伪装，这里人流又密集，以至于他一时半会儿没有寻到宗悟的身影。 　　师尊不喜热闹，去角落里的可能性更大。 　　戚无深如此想到，朝远离宝塔、人员稀疏的方向走去，正在此时，一个墨绿色锦服商人模样的人撞上他的肩膀。 　　“我打探过了，还要等一个时辰，灯仪才会正式开始。”说话的是一个嵇家人。 　　他指了指中间的密檐宝塔又道：“那东西不简单，我感觉总有种预感，里面封了很厉害的东西。” 　　少年朝角落里望望，没看见师尊的身影，收回视线，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 　　“边走边说。” 　　人群中有不少穿着道袍的道士，若他们停在一处，更容易被注意到。 　　二人并肩四处走动，期间还遇到了也在闲逛的嵇盛，最终二人变成三人。三人边走边说，选了一处足以瞭望白玉宝塔的高地。 　　“那宝塔不是可能有问题，是肯定有问题。”少年顿了顿又道。 　　“怎么说？” 　　“你想想，这观中那么多地方，为何偏偏选在此处举行灯仪？而且，他们既要为那妖王重塑魂魄，肯定得提前准备肉身吧？” 　　“重塑肉身可比重塑魂魄简单多了，杀几个同族不就得了？那你说里面还有什么？一群孔雀的尸体？”嵇家人抱着臂提问。 　　“我估摸着八成是。”话音刚落，戚无深的脑中嗡地一下。 　　“我看见很多很多……孔雀尸体还有人的，特别多，味道也特别大，像是堆成了一座山……我听见好像有人跟我说，这、这里是万、万雀岭……” 　　他想起了之前那个「小偷」跟他说过的话。 　　那光球也好，其余的什么也罢。难怪自从他们进城之后，再也没听到过万雀岭三个字，或许是因为，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到了万雀岭。 　　“师尊呢？”望着眼前白玉般的高塔，少年心中警铃大作。 　　他以为调查清楚再带师尊过来，就不会再有事，可是现在……为什么有种正中圈套的感觉？ 　　“诶？你急什么？” 　　嵇盛和另一人看着少年快速地冲向人群，下一秒，砰—— 　　戚无深和正朝高台上走的一人结结实实地撞到一起，由于撞击的力度太大，贴在鼻子下面的胡子脱落在地，他半捂着鼻子去捡那胡子，一边捡一边开口向那人道歉，对方却抢先开了口。 　　“你来这儿干什么？” 　　那声调沉沉，带着几丝凉意，明明并未发力，却沉沉入耳，带着威严的味道。 　　只是，除了威严，少年还捕捉到了几分熟悉和一丝微不可察的不悦。 　　他保持着捡东西半弯腰的姿势，逆着光看去，入眼的是对方英挺至极的面容，泛着金光的玄服，以及左胸位置流光溢彩的「南」字。 　　“我也想问，你来这儿干什么？” 　　少年蹙着眉问道。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南天尊面前的那位大红人，林仰峰。 第58章 孔雀（十） 　　“我来做什么和你有关吗？”回复少年的是对方冷冰冰的话语。 　　戚无深挑挑眉， 感叹道：“脾气还是那么烂。” 　　“呵呵，我还没说你的品味越来越差了呢。” 　　少年低头看看那身艳红恶俗的伪装，随口道：“你说得没错。”脸面这种东西， 他早几百年就不要了。 　　两人之间不算友好的对话尚未结束，正在此时，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阵惊呼。 　　“诶，我孩子呢？” 　　“刚才有什么东西把我孩子叼走了！” 　　此时他们登高望远， 戚无深眼尖， 一眼就看见人群中有个乱窜的东西，那东西速度极快， 只能隐隐看见刺穿道袍的蓝绿色羽毛在宝塔的映射下闪着微光。 　　“这么快就忍不住了。”少年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 　　“什么忍不住了？”林仰峰低声蹙眉道。 　　他虽然出现在这积云观， 却似乎对此处的情况并不知晓。 　　少年也不在意，大大咧咧在林仰峰肩膀上一拍，又道：“借我点灵力。” 　　金丝玄服的男子眉毛依旧紧紧蹙着， 可是他当真一伸手摁在少年肩上，戚无深瞬间觉得气海丰盈，浑厚的灵力贯通七经八脉。 　　“功力果然见长不少。”少年夸赞道。 　　对方却丝毫不领情，态度冷淡而且恶劣：“你还有脸说。” 　　戚无深的肩膀轻耸， 并不在意对方的垃圾脾气。 　　灵力在手， 天下我有。 　　少年不下反上， 行至高台顶处。 　　“诶？你干什么去？”两个嵇家人费解道。 　　少年不语， 倒是后面的林仰峰开口了。 　　“他打算借高台上的石狮直接跳过去抓人。” 　　几人的视线在石狮和广场间转了一个来回儿，此时广场上人多且密集， 若是推开人群走去不见得花多长时间，走些「邪门歪道」才是迅速到达之法。 　　“仰峰君， 那门口不是有查看灵力的法器吗？您是如何进来的？”一个嵇家人道。 　　“硬闯。”金丝玄服的人惜字如金， 语气凉飕飕。 　　石狮虽高但架不住少年手脚利落。 　　戚无深掏出腰间折扇， 提扇欲挥，正在此时，人群中一道光柱以诡谲奇异的角度袭来。 　　周围虽燃满了莲花宝灯，但那灯火分散，不似那倒光柱强烈、且穿透性极强。 　　“靠，什么东西？”两个嵇家人不由骂出声来。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少年从刚翻上去的石狮头顶一跃而下。 　　“你怎么跳下来？不是要去捉孔雀妖吗？”嵇盛将视线转移到好友身上，未及回答他只觉一只手在他肩上轻拍，继而少年的身影越过他的身侧。 　　“南天尊也来了？”戚无深走向金丝玄服那人问道。 　　“我自是跟着天尊下凡。” 　　少年与他并肩站立，视线却盯在穿梭在人群中的那道光柱。 　　只见那光柱试探似地左右摇摆片刻，而后固定。 　　“让开让开！” 　　说时急那时快，眼看那叼着孩子的东西马上要窜出人群之中，那光柱陡然侧移，正正好射在孔雀妖的眼睛之上。 　　“啊——”只听一声痛苦的细长尖叫，孔雀妖堪堪倒地，小孩「哇」地一声甩开妖物的钳制，丢孩子的女人连忙跑来，将孩子搂进怀里。 　　这一招用得极其好，既解决了问题，又不暴露出招人所在的位置。 　　路人的责骂纷沓而至。 　　“你说说你，干什么不好？非要去偷人家的孩子！” 　　“就是就是。” 　　戚无深对于宗悟的出招手法都格外熟悉，熟悉到什么程度呢？他哪怕可能认错自己的随身物件，也不可能认错师尊的出招手法。 　　宗悟习惯于最初放出少量灵力作为引导、试探，而后一点点儿的加强。 　　方才那道强成那个样子的灵力定然出自南天尊，但出招的人却应该是宗悟。 　　发觉那宝塔秘密后，少年原本是带着担心的，但现在发现师尊应是跟南天尊在一起，原本的担心略微消散。 　　“走，我们去寻他们。”少年步履轻快地走下高台，另一边，已经有百姓去掀那道士的道袍，然而那道士死命捂住脑袋，脸面朝地，不愿见人。 　　“还是个道士呢，干这么下作的事情。现在知道要脸了？早干嘛去了？” 　　辱骂愈重，还有拳脚砸在身上，可他纹丝不动。 　　不似周围人的愤怒，少年清楚地知道这东西遮遮掩掩的原因。一旦松手，露出本来面貌，定然会吓到人，引起百姓的惊恐，接下来的事情就越发难办。 　　少年在人群中寻到师尊，正打算去给孔雀妖们帮帮倒忙，宝塔正对着金瓦红墙的大殿忽而打开。 　　“灯仪即将开始！请诸位往里面走！”一左一右两个道士站在大殿两侧。 　　与此同时，又有另一波道士围上发生变故的那一边，将涉事的道士带走。 　　“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处置他的。” 　　围上去的道士向百姓连连保证，那些人听闻他们言之凿凿的话，很快被打发，朝着大殿的方向汇聚。 　　“提早了？” 　　刚才嵇家人告诉戚无深灯仪还有一个时辰，现在时间才过去一半，眼下更像是为了转移注意力的无奈之举。 　　少年看着乌泱泱朝里面走的人群，下意识的反应是牵起宗悟的手。 　　刚才他们就是这么被人群冲散，现在来来往往的人流量比之前更盛，少年紧紧扯住师尊的手，那双指节分明的手却一点也不安分。 　　少年缓缓侧过头去，见宗悟脸上的表情不太好。师尊眉心微蹙，脸上的表情写满制止，与此同时，握紧的手再度被抽出。 　　这时，二人后侧响起一个调笑的声音。 　　“这位就是……” 　　“闭嘴。” 　　少年眼见着宗悟的眉心跳了一下，他顺着那个调笑的声音望去，入眼的是一个面容和善，丰神俊朗的男子。 　　男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如果非要用一个词语来形容，大概是恰到好处的合适。 　　一身暗黄色宽袖锦服穿在他身上，显出他不算夸张却线条流畅的曲线，看着倒也称得上赏心悦目这几个字。 　　“师尊，这位是？”少年开口问道。 　　他的心中隐隐有猜测，却不能确定，保险起见，还是开口向宗悟询问。 　　“我师兄。” 　　“我徒弟。” 　　宗悟朝两人一指，说师兄的时候，那位黄服男子伸出手想向戚无深打招呼，可偏偏宗悟说话的时候极快，根本不给他机会，不仅如此，还狠狠在南天尊身上剜了一刀，就好像是在警告什么一样。 　　戚无深原本以为被这位南天尊发现下凡之后的踪迹不是什么好事，可是眼下，南天尊丝毫没有抓他们回去的意思，少年不禁略微放下心来。 　　他「噗呲」轻笑出声，微微俯身在人群中作了个简易的揖。 　　再想要开口问候时，却也惨遭宗悟堵嘴。 　　“时候差不多了，我们该进去了。” 　　此时，周围的人群已经陆陆续续走到大殿之中，留在白塔前广场的人越来越少。眼前他们已处于人流的末尾，如果再不走就会在人群中显眼了。 　　“那我们也进去吧。”少年并未在意师尊的堵嘴，三人并肩和人群顺行走向大殿。 　　一路上，戚无深一直在打量南天尊的侧脸，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可偏巧的是，师尊执拗地插在他与南天尊之间，导致南天尊的脸大面积被遮挡，只留下英挺的鼻梁可以被看清。 　　南天尊的鼻梁下方有一颗小痣，就是那颗小痣让戚无深在熟悉中添了几分陌生。 　　少年略微往前走几步，正在此时，宗悟却忽然开口了。 　　“你看着我干嘛？”语气淡淡的，但一双秀眉却微不可见地蹙起。 　　这个角度确实是会给宗悟被盯着看的错觉，但少年也不欲解释。 　　他低头看了看二人不知何时交握起来的手，打消了师尊不悦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师尊不喜欢在人前太过招摇。 　　隐隐约约中，少年又在心里默默写下《师尊「使用」指南》的第二条。 　　戚无深将视线收回，正经地走起路，身子却在不经意间靠向宗悟的一侧，他掩着唇，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缓缓道：“看师尊是因为徒儿想亲您。” 　　下一秒，被少年握住的手猛地一弹，宗悟的眉心隆得比刚才更高，他也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那你克制点儿。” 　　言语中没有不悦，就连警告的意味都少得可怜。 　　少年轻笑出声，只觉师尊的反应很是可爱，当然他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逗一逗宗悟而已。 　　等待全部的人都进入大殿，殿门随即关上。 　　门关上的一刻，立刻便有人感觉奇怪。不就是除忏念经吗？关门干什么？ 　　然而这怀疑刚泄出口，就被一旁的道士堪堪堵住。 　　“一会儿要集中焚香，外面风大，被吹走就不好了。” 　　众人来此本就是为了祈福除忏，这话一出，也没人再多言。 　　大殿前一排道士坐在蒲团之上，他们之后是面目不清、笼罩在阴影之下的神像。 　　面前摆着过程中要用的青玉五枝灯，月光泄入洒在地面和灯身上，盘曲的烟气上行，点点香灰坠落，显得整个氛围显得神圣而庄严。 　　“把所求之事，所遇之灾写到这张纸上，再附上手印毛发，投入功德箱中，一会儿出去统一在白塔前燃烧，仪式就成了。” 　　穿行在人群中的道士将纸笺分给众人，几人领到纸笺，对着火光一照果然发现了阴谋。 　　“怎么办？咱们写还是不写？” 　　“写不写得也不重要，反正这东西根本不可能被成功燃烧。” 　　——方才他们在广场周围闲逛之时，其实并非完全的闲逛。几人分头趁机在几处关键的节点贴上符咒，那符咒准许普通百姓通过，却会拦截带有妖气的孔雀。 　　原计划是趁机在百姓面前将那些东西的面目揭露，避免他们日后再上当，然后再想办法将那些孔雀妖封在一处，等待九重天上来的人后续解决。 　　但现在因为突然出现的两个人，明显情况有变。 　　少年拿着那张纸笺垂眸沉思，一片青绿颜色的薄片蓦地被递到了他的面前。 　　“牒文玉笏？”少年抬头，递出这东西的不是别人正是南天尊。 　　戚无深又环顾片刻，发现不仅仅是他，其余几人也拿到了这确保他们可以使用灵力的牌子。 　　“既然如此，我们现在有人，又能使用灵力，还等什么？”嵇盛摩挲着手中的玉牌，纳闷地朝几人问道。 　　嵇家人也点点头，脸上露出疑惑表情。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因无法使用灵力，才那么保守，现在一切就绪，似乎没了保守的必要。 　　话音刚落，金丝玄服的人便立即开口。 　　“不行，必须要让他们的献祭完成。” 　　“为什么？”几人立刻问道，那样的话，岂不是比他们原本的计划更加激进且危险？ 　　没人回答，顿了良久，少年方才开口：“所以，你们来此到底是为什么？” 　　少年的视线看向南天尊，语气中充满考究。 　　很明显，他们不是来救人的，不仅不是来救人，他们还非得让那孔雀妖的献祭完成，用这全城百姓的魂魄去冒风险，在刀尖上跳舞。 　　被戚无深的视线盯了一会儿，暗黄衣袍的那位天尊终于缓缓开口。 　　“我们要进到那白塔封印之地。” 　　“那里有一百零八具仙人遗失的仙骨。” 　　顿了顿又道：“也就是他们的命。”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会很晚！（11点左右）宝子们周末快乐！ 第59章 孔雀（十一） 　　“一百零八具仙骨？！” 　　“什么？！这群孔雀还搞到了那么多仙骨？” 　　几人异口同声， 声音之大险些引起了大殿中道士的注意。 　　戚无深见势不妙，连忙改口。 　　“你说说，人家许愿祈福写的都是跟人相关的， 你提你家那一百零头母猪干什么？来、来、来，小道长，我问问你，你们这个灯仪是不是不管什么母猪的产后护理啊？” 　　被戚无深拉住的道士白了他一眼， 眼神中除了鄙夷还有几分无语。 　　“不管， 只管本人的事情。” 　　言外之意是，要想求猪的事情， 得猪亲自来。 　　少年未语， 摊摊手，顿了片刻，又无可奈何地朝身边的两人说道：“你看看吧， 我就说不管，还是别写了。” 　　他耸耸肩，敷衍走了那几个注意到他们的道士，几人方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你机灵。” 　　“谬赞了谬赞了。” 　　少年和两个嵇家人恭维过后， 又把视线转回眼前之事。 　　这次， 经历了之前的波动， 他们的情绪都稳定许多。 　　“是师兄之前追查的那件事情吗？”宗悟抬抬手说道。 　　南天尊未答， 倒是林仰峰率先开口了：“是。” 　　他只说了一个字，从语气和惜字如金的程度都能看出他的肯定。 　　少年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飞速地流转， 他依稀感觉出师尊背着他做了什么事情，可又无法抓到踪迹。正在这时， 大殿前的道士开口催促：“写完就可以扔过来， 大家动作快些， 祈福也好早日到达九重天之上。” 　　他这么一号召，众人纷纷将纸笺投到功德箱之中。少年见状也准备走去，却被身边的南天尊拦住。 　　“咱们几个的纸笺上都是空的，还是分开投比较好。” 　　少年止住了脚步，然而，当他看见宗悟继续向前走的身影时，却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天尊，您想跟我说什么？”戚无深挑挑眉，分明就是一眼看清了南天尊的计谋。 　　“小家伙，你和我师弟是什么关系？给我讲讲，让我开心开心呗。” 　　戚无深：“……” 　　他终于知道方才师尊拼命堵嘴的缘由了。 　　明明是一师所出，宗悟性子冷极，可偏偏这位师兄热极了，只一句话出口，戚无深就感觉对方的一腔八卦之血迎面甩在他脸上。 　　少年轻轻嗓子，认真道：“天尊真的想知道？”他说话的时候，脸上表情朝宗悟的方向努努，暗示自己看懂南天尊是故意躲着宗悟的。 　　“当然，快说。”南天尊脸上那股乐呵呵的笑意比之前更盛，那股八卦之气，似乎比他周身所带的灵力更强大。 　　“好啊。”戚无深依旧只是笑笑，他踱着小步，走到南天尊身侧，附耳在他耳边说道—— 　　“当、然、是、师、徒。”少年一字一顿的语气，戏耍的味道分外明显。 　　南天尊脸上原本兴奋满满的表情，瞬间揪在一起，就像是吃瓜的时候，忽然吃到了一个苦的。 　　“就这？” 　　“不然呢？”少年挑眉。 　　开什么玩笑？师尊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他当然不会说了！尊重！尊重！他比谁都清楚这两个字怎么写。 　　可南天尊明显对少年给出的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他想听到点什么劲爆的料，殊不知就这么被戚无深挡了回来。 　　南天尊轻咳两声，脸上摆出正经表情，终于有了点诸天之尊的模样。 　　又道：“你们这次私自下凡的事情，我还没有追究。而且……” 　　他话锋一转，拿出欺压下属的姿态，又道：“而且，你应该知道，你现在已经渡劫结束了，回九重天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轮值。” 　　“据我所知，九重天之上看你不顺眼的人可不少，到时候你不怕我直接暗箱操作，把你调到什么死对头的地盘？” 　　南天尊说话的时候带着几分威胁，又有几分熟稔，明明两人初次见面，他却好像熟知少年一般。 　　戚无深垂眸不语，看起来就像是在思考。 　　这个角度，南天尊只能看见少年浓密纤长的睫毛和挺拔的鼻尖，戚无深的面容介于少年人与成年人之间，还带着年轻与羞涩，感觉很容易被人拿捏。 　　“怎么样？还不坦白交代？一会儿……” 　　“师尊！”少年忽然抬头，小步朝前奔去，挽住宗悟的手臂，跟他一起顺着人群去投纸笺。 　　如此一来，少年彻底脱离南天尊的「威逼」，成功「自救」。 　　南天尊脸上调笑的表情变成了无奈，当真是「一物降一物」，他原本想背着师弟八卦八卦，现在少年将宗悟拉进来，直接让他的八卦无法再继续下去。 　　南天尊耸耸肩，刚想感叹那小鬼机灵，正在此时，挽着宗悟手的少年忽然回过头来。 　　戚无深狡黠一笑，那表情就像是在说：我就不说，看你能把我怎么着？ 　　南天尊：“……” 　　用职位压人本来只是说说而已，但此时此刻，他却是真的动了这个心思。 　　纸笺投入功德箱的流程进行得很快，没过多长时间，所有写着祈福的纸笺全部被投入到箱中。 　　“还有吗？现在不投可就白来了啊？”负责收集纸笺的小道士问了几遍，确认所有的祈愿都投入以后，跟后面诵经的几个「大师」交换一个眼神。 　　诵读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们又商量几句，方才开始接下来的流程。 　　“一会儿燃功德箱之时，为了防止有人蓄意破坏，暂且不能放你们出去，只能在殿门观看。” 　　话音刚落，原本封闭的绛色殿门被推开，只是那里拦了几道挂着黄符的绳，起阻绝人群的作用。 　　这阵仗看见分外的正式，看见黄符和麻绳的瞬间，人群中便起了议论，然而他们的议论很快平息。 　　大殿的小门被打开，在众人的瞩目中，承载着祈愿的功德箱被搬至白塔前的木架子之上。 　　“有求当应，无愿不聆——”玉钟敲动，诵经的再度响起。 　　那是一段忏文，几个道士手捧经书，却并未看，随着他们声声入耳的诵经声音，混着梵文的经文化作金字从经书中缓缓升起，形成一条条经书填满的细密金线，朝功德箱缠绕而去，而后化作点点火焰开始燃烧。 　　“神迹啊——神迹！” 　　诵经成火！人们目睹眼前神奇的一幕由衷地感叹，原本他们参加着灯仪还有这几分迷信的成分，此时确实彻彻底底相信了这仪式会给他们带去福祉。 　　“果真是邪门妖法。”少年言简意赅地低声评价，他清楚地听出诵读之物根本不属于任何一种忏文，那分明是自愿将魂魄交由妖王的承诺书，只不过，孔雀妖们诵读的时候，吐字不清，且距离极远才有了经文的错觉。 　　正在此时，少年忽而被室内处于阴影中的高大雕像吸引去了视线，他逆着人群走了几步，原本看不清上半部分的神像逐渐在他面前展现。 　　那神像下半身衣带缥缈，仙气袅袅，到了头顶的时候，却猛然变了样子。 　　“艹，那是什么？” 　　嵇盛注意到戚无深移动了脚步，也跟了上去，这一跟正好让他看清了面前那个人不人、妖不妖的神像头颅。 　　“不知道。”少年微微蹙眉。 　　面前的神像生着和人相似的五官排布，脸面却格外地诡异渗人。 　　它的眼是和白白相似的绿豆小眼，嘴巴却是和孔雀一样的小喙，最诡异的是这雕像两颊的皮肤。很难说那是属于人类的皮肤，倒更像是孔雀的翎羽。 　　“它们把这鬼东西的神像放在这里，可真是有恃无恐。” 　　少年不语，盯着那东西看了片刻，心中隐隐有个念头闪过。孔雀妖虽然能化成人，但眼前的东西和人身不同，倒是更像传说中的妖神形象。 　　他刚想说出自己的推测，白塔前诵经忽然加快变急，少年后退几步想去看塔前的情况，视线的余光却注意到那妖神雕像的眼珠子动了。 　　就在此时，身后忽而传来连连的哈欠声。 　　“好困啊。” 　　“是啊，怎么突然这么困？” 　　“睡一下也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几乎是刹那间，困倦席卷整个大殿，嵇盛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戚无深忽而身形一软，也朝一边倒去。 　　“诶？你怎么也？”为了不让少年摔倒，嵇盛连忙去接，然而他没接住，反而被带得一起朝地面摔去。 　　这下摔得也不严重，周围的百姓此时倒了□□成，他们虽是摔向地面，实际却是被另一具身体接住。 　　嵇盛闷哼一声，刚想抽出手站起身，正在这时，有人抓住他另一只手臂，不让他起身。 　　“别动，飙演技的时候来了。”嵇盛低头，看见戚无深正睁着一只眼，警告似地向他说话。 　　“飚什么演技？这是什么情况？”嵇盛没有再起身，语气却有些纳闷，不过他也学着戚无深的样子，将声调压制到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范畴。 　　“你偷着看看周围就知道了。” 　　嵇盛抬起一只眼，看向周围。 　　此时，偌大的大殿中竟然没有一个站着的人，所有人都像是被方才的那股强烈的困意所掌控，直接陷入了沉睡。 　　不仅仅是普通百姓，就连宗悟和南天尊他们也没有站着。 　　“我们怎么没事？” 　　没道理尊君和南天尊中招了，他们没问题啊。 　　“我们刚才什么都没写，能有什么事儿？” 　　嵇盛恍然，明白了各种缘由，又道：“那尊君他们……” 　　“装的。”戚无深言简意赅道。 　　正在此时，他眉心忽然跳动一下，再次降低音调，朝嵇盛道：“来人了，噤声。” 　　作者有话说： 　　忙完了！明天的我会很长！我发4！ 　　感谢陪伴！（不是不看评论……就是我有点社恐，请多担待了！OT2）感谢在2022-07-08 20：17：34-2022-07-09 23：06：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川西一朵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蹲墙角看热闹2013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孔雀（十二） 　　孔雀妖检查众人是不是都处于昏睡状态， 一个个翻动，格外仔细。 　　戚无深和嵇盛也没再说话，两个人被翻动依然保持着装死的状态， 只是等人走后，眯起眼去看周围的动静。 　　原本诵念经文的几个道士，掀开遮挡的麻绳黄符，踢开几个横躺侧卧的人， 走到大殿被收拾得空荡的中央。 　　它们所在的位置在戚无深的视线范围之外， 却正好落在嵇盛的视野正中。 　　嵇盛稍微睁大眼睛，只听「哒」的一声， 几人向前一顶胸膛， 道袍随即被撑得四分五裂。 　　蓝绿色的羽毛刺破衣衫，如同破土而出的竹笋。嵇盛差点笑出声，因为那动作实在太像胸肌撑破衣衫， 然后胸毛顶了出来。 　　“那几个捣乱的没来？” 　　“没。” 　　“那就快点开始吧，免得一会儿再生变故。” 　　话音刚落，诵读经咒的声音再度响起，只不过这次不似之前都声声入耳， 而是带着一股公鸭嗓， 让人听起来感觉很不舒服。 　　随着一遍遍地念咒， 戚无深和嵇盛被一片耀眼的光芒笼罩。 　　那光芒实在太强而且遍布范围极大， 两个人都沐浴在强光之中，动作和身形都足以被遮挡。 　　少年趁机移动身子， 这才看清那些光球从他们身下和身侧升起来的。 　　“这是……魂魄？”嵇盛不确定地说道，他不是没见过这玩意， 只是眼前的数量之大， 范围之广， 他见所未见。 　　“这么多人也正常。”少年答道，声音也很低。魂魄离体的时候，发出不小的响动，遮掩了二人对话的声音，不然以孔雀妖的听力，定然早就察觉了。 　　“我们就真的看着他们胡作非为不管吗？” 　　“不然呢？”少年挑挑眉。 　　百姓的性命是性命，但仙僚们的性命也是性命，眼下还要看南天尊下一步的打算。 　　少年话音刚落，光柱中一条几米长的彩色绸带甩出，直奔那白塔而去。 　　“什么东西？！仪式马上开启，不能让他们捣乱！” 　　“快抓！” 　　一阵簌簌声响起，有孔雀走入了光柱之中，开始搜索。 　　听着它们越来越接近的脚步声，少年合眼继续装死，正在这时，又一道绸带逆着强光直直地朝他们袭来。 　　“靠，抓我干嘛？！” 　　少年看向嵇盛，才发现好友被那东西捆了个死结，他猜到这是某人的法器，刚想上前查看，然而「嗖」地一声，嵇盛就被那绸带拔萝卜一样地从人群中拽了出去。 　　戚无深：“……” 　　那东西肯定不是师尊的法器，看起来也不是林仰峰的法器，难道是南天尊的法器？ 　　少年如此想到，法器抽打空气的啪啪声响再度响起。 　　一股巨大的力将戚无深凌空甩了出去，天顶的藻井离他的距离遽然缩短，再然后，那力又将他朝地面扔去，像是故意耍着他玩儿，或者说刻意报复。 　　少年被那法器在空中甩了片刻，那感觉倒不难受，甚至有点刺激，美中不足的就是，这么猛地一上一下，有些晕。 　　落地的一刻，一只冰凉的手将戚无深揽在怀里，那手在他鬓发间一抚，原本天旋地转的感觉瞬间被化解。只是…… 　　少年抬眼，闷哼一声，扶着头，委屈巴巴地说道：“师尊，我好难受啊。”戚无深不动声色地按在师尊手上，末了，还配合地哼哼唧唧两声，看起来当真不适。 　　“你为难他干什么？”宗悟蹙眉，看向正将法器收进袖口的南天尊，语气中带着几分隐隐的不悦。 　　南天尊哑然，他看看宗悟，又看看他怀里偷偷吐了一下舌尖的少年，忽然不知道怎么解释。他原本确实是想就刚才少年让他吃瘪的事情报复一下，但现在……他却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错觉。 　　“师兄记下了，下回不会了。”沉吟片刻，南天尊终于憋出这么一句话。 　　他垂眸看向还在发晕的少年，咬了咬牙提醒道：“那白塔马上开启，现在再不走就没时间了。” 　　此时此刻，那些光点已经汇聚到半空中，他们几人完全暴露在孔雀妖的视野之中。另一边，白塔之上隐隐聚拢了一片乌云，皎洁月色被遮掩，妖气混着邪气，以塔为中心缓缓闪开。 　　“能坚持一下吗？”宗悟低垂眼眸，柔着声问道。 　　“师尊亲我一下就好了。”少年随时都能起身，嘴上却还是这么说道。 　　宗悟环顾四周，他们这边五个人，再加上那边的孔雀妖，看着他们的眼睛数不胜数。 　　“现在不行。” 　　“那晚上可以吗？” 　　宗悟勉强答道：“行。” 　　“好，师尊，我记下了！”少年扯出一个笑容，唰地一声站得笔直。他也知事态紧急并不打算为难师尊，迅速拍拍屁股，调整好状态。 　　“下一步干什么？” 　　话音刚落，那群孔雀妖也叫嚷起来。 　　——“他们不知道入口，先别管他们了！走，去孔雀岭！快！” 　　与此同时，无数绿莹莹的眼睛从四周亮起，蓝绿色羽毛扑棱着从房顶、阴影中涌出，直奔着那白塔而去，宛若赴死一般。 　　那些脖颈细长的美丽生灵猛地撞上白塔，随着砰的一声巨响，和凄惨的啼叫，只留下一道道深红色的血迹顺着洁白无瑕的塔壁缓缓流下。 　　“血祭？”两个嵇家人愕然道。 　　“不……我知道了，它们开启这塔应是还需要阴气，我们昨日烧了那些东西，它们没时间补上，只能用这种法子。” 　　一时间孔雀的呜咽声响彻云霄，头顶那团阴云越发浓重，可那白塔却偏巧相反，塔顶越发光亮，仿佛代替月亮一样隐隐发出辉光。 　　汇聚着百姓魂魄的光球也缓缓移动，行至白塔顶端，随着确认般地几度闪烁，光点缓缓融入白塔之中，再然后地动山摇，脚下不稳。 　　“那群孔雀妖呢？”提供阴气的尸体还在，可活着的那些却没了踪影，不仅如此，原本天空聚集的阴气也有了散开之势。 　　少年想起刚才它们那句「找入口」，忽觉不妙。 　　“现在怎么办？得赶紧想办法进去。” 　　“别慌，现在咱们又不缺灵力，大不了硬闯。”说话的是两个嵇家人。 　　话音刚落，身后那个凉飕飕的音调响起。 　　“硬闯？往哪里闯？拆了这塔？” 　　它们消失的地方明显不是白塔，这偌大的道观，时间紧迫根本无处可寻。 　　“仰峰，你觉得入口在哪儿？”南天尊负手而立，扬扬头，朝金丝玄服的人询问道。 　　林仰峰看懂南天尊是有意考核，思忖片刻，试探地开口道：“现在确定的是肯定跟这塔有关，它们的目的地既是塔中的封印之地，不若在这广场上寻找有什么暗门一类，可以从下通入塔中。” 　　他看向南天尊，暗黄衣袍那人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就在林仰峰以为自己的想法被认可之时—— 　　“错了。”少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入口肯定不在广场上。” 　　“为何？”林仰峰蹙眉看向少年，语气压得很沉。 　　“首先，若是入口在广场上，刚才它们撞塔的时候，肯定有暗门之类的开启，我们不应该没注意到。” 　　“其次，”少年转身指了指身后，又道，“原本屋里的那几位若是出去了我们肯定会看到。” 　　他话锋一转，又道：“最重要的是，若是入口在广场上，他们不会说我们找不到。” 　　“所以，入口在殿内？”嵇盛立刻递上话茬，视线却对上林仰峰阴沉的脸。 　　他齿间泄出冷冰冰的声音：“你说……” 　　这时，身后响起爽朗笑声。 　　“师弟，你家的小家伙确实机灵。”南天尊笑呵呵地说道，伸手就要去拍宗悟的肩膀，却被对方不动声色地躲开。 　　宗悟轻「嗯」，脚下轻移，移至戚无深身边，抬手指了指大殿又朝几人道：“走吧，进去找入口。” 　　他话音刚落，却见小徒弟摇了摇头：“不用找了。师尊，我知道入口在哪儿了。”少年狡黠一笑。 　　片刻—— 　　“喏。” 　　众人仰头看向头顶那巨大的雕像，那介于孔雀与人之间的头颅，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你确定入口在那上面？”许是因被少年抢了风头，林仰峰说话时候的语气都带着刺儿。 　　戚无深却不觉有什么，摊摊手道：“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他伸手指了指孔雀头颅，“我之前看见那雕像眼睛凭空动过，定然是有人打开了开关。而且……” 　　“那孔雀本来看的是正前方，现在明显偏向门那边了，刚才那么短的时间，如果不是有用，怎么会有人特意爬那么高去动它的脑袋。” 　　听了少年的话，嵇盛好奇地跑去那神像下面左看右看，当他绕到侧面时，一双眼睛骤然瞪大。 　　“靠，你真是神了！这有梯子，上面还有孔雀毛呢，肯定是它们顺着梯子爬上去了。” 　　少年抿嘴笑笑，却并不得意，俨然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他抬抬手，又道：“既然如此，咱们也爬上去吧。” 　　“不必，走近路。” 　　话音刚落，之前抓住戚无深抛上抛下的那根绸带猛地再次将他缠起，只是这一次被抓起来的不仅仅是他，还有宗悟和其余几人。 　　虽然清楚南天尊此举是为了更快地将他们送去雕像顶端，少年却还是扯着嗓子、「毫无礼貌地」喊道：“喂喂喂，你对我师尊温柔点！” 　　师尊怀着孩子呢！那可是容不得半点闪失的。 　　下一秒，南天尊隔空喊了一个「好」字，缠着宗悟的那一段绸带直奔戚无深而去，紧接着两条绸带合二为一。 　　宗悟被那绸带猛地一推送进少年怀里，戚无深也不暇多让，立即双手穿过宗悟腋下，将人稳稳收进自己怀里。 　　“师尊。”少年的笑意中带着几分宠溺。 　　宗悟：“……” 　　下面南天尊又喊：“你的人，你自己护着好不好？” 　　宗悟：“……” 　　没有血色薄唇微张，「闭嘴」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只听环抱着他的小徒弟纳闷道：“怎么感觉师叔这么想把您嫁……送出去？” 　　宗悟：“……” 　　“他有病。”宗悟半天只卡出来这三个字，他随即也盘上小徒弟的肩膀，让两人之间的姿势更舒服些。 　　之前有强光阻挡，戚无深并没有看清那五颜六色长条的真实模样。 　　此时去除阻挡，他发现那东西像极了绸带，却也只是像而已，它没有绸带那么松散，有点像绳子，却又有着华丽呼哨的颜色，像鞭子，却又没有把手。 　　几人稳稳落地，他们在头颅之后发现了入口，那入口极其幽深，只容许一人通过，几人迅速排成一列，南天尊走在最前，三个嵇家人跟在后面，最后是师徒二人和林仰峰后。 　　“师尊，那是什么？”戚无深借着入口处的微光，指了指收回在南天尊袖口，只冒了个头的四不像说道。 　　“他的武器。”宗悟说道，“没有名字，但是和他本人一样华而不实。” 　　华而不实？ 　　少年轻笑出声，宗悟很少这么舌毒，主动对一个人发出如此「恶意」的评价。 　　他沉思片刻，继而开口：“师尊，你们的关系一定很好。” 　　就像他和小鸡一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宗悟不语，片刻：“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言语间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欲言又止。 　　“那师尊愿意给我讲讲过去的事情吗？徒儿想知道。”少年脸上洋溢着如花笑意，他顿了顿又道，“我也愿意讲我小时候的事儿，如果您愿意听的话。” 　　宗悟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片刻，他收敛心神，认真道：“专注当下。” 　　正在此时，他们终于走到了黑暗的尽头。 　　那是一道刺眼的光柱。 第61章 孔雀（十三） 　　那东西看着像是光柱， 走近却发现实则是一团发光的白雾。 　　“咳咳咳。” 　　刚走出几步，少年就被血腥味和腥臭味交织在一起的难闻气味呛得咳嗽出声。 　　他身侧的手微微卷曲，转头看向旁边的人。 　　宗悟低着头， 一手捂着小腹，喉结略微向上滚动，另一手则轻掩着口鼻，露出一段光洁白皙的后颈。 　　“师尊。”戚无深伸伸手， 递上一块雪白巾帕。 　　“不用。”宗悟摇摇头， 视线却停留在那仿佛随时都准备好的巾帕。 　　“那帕子，你是随时都带着吗？”宗悟扬扬头， 指了指那帕子， 那上面绣着几点红梅，就跟他房门前的有几分相似。 　　“自然。”少年扯出一抹笑意。 　　又道：“一位「故友」送的小礼物，当然要好好珍藏。”少年的眼角弯弯， 眼神中好像带着星光。 　　故……友吗？宗悟新品这两个字。 　　片刻，少年收回巾帕，又从腰间抽出一柄折扇，随即挽上宗悟的手腕， 在二人面前轻轻扇动， 将那股恶臭的味道扇开。 　　“师尊， 好点没？”少年开口。 　　这时， 嵇盛也凑上前来。 　　“也借我一把。” 　　走入那片光柱之后，周围的路变得宽敞许多， 几人并肩而行也不觉得拥挤。 　　戚无深抽出腰间折扇，在手上一转， 刚要交给嵇盛， 却猛地收回。 　　“上次那把扇子呢？”少年递去一个眼神。 　　“哪把？” 　　“就是你之前拆家时候， 翻出来的那把。” 　　“啊，我找找。”嵇盛在口袋里翻找，片刻从深处把另一把折扇抽出。 　　“在这儿呢。” 　　折扇徐徐展开，扇骨和扇面材质精致异常，可看清那扇面上的图案时，嵇盛的脸却揪成了一团。 　　“好好的扇面，这画的什么东西？” 　　只见那精致异常的扇面上，暗色的墨迹勾画出一个漏斗形图案。 　　用「勾画」两个字都是抬举，虽说笔风苍劲有力，但远看那就是随手划拉一下，像是什么孩童稚子胡乱涂鸦的结果，而且那涂鸦还只有一笔。 　　“我说这是一只凤鸟，你信吗？”戚无深笑笑道，他一边笑，手却在身后没人注意到的地方摆弄着什么。 　　嵇盛啧啧嘴：“我信你个鬼。” 　　少年依旧是笑，他没有说话，用腰间的另一把折扇换了嵇盛手中那把。 　　戚无深点着那墨迹两个漏斗形的上缘，给好友介绍：“你看，这是凤鸟的翅膀。” 　　又指了指漏斗细长竖直的下缘道：“你再看，这个是凤鸟的腿。” 　　嵇盛嘴角抽搐，平静反问：“我的眼睛和脑子，你是觉得哪个有问题？” 　　少年摊摊手：“你要是不信，我也没办法了。” 　　话音刚落，他单手甩扇，注入灵力，只听「唰」的一声，下一秒—— 　　“靠！” 　　几人同时发出一声感叹。 　　火红的凤鸟浴火而飞，速度之快只留下一道艳红的残影，凤鸟停留在半空之中，长鸣几声，好像在呼朋引伴，它遮天蔽日的翅膀飞速地扇动，似乎拼尽全力燃尽每一丝生命。 　　“你这是什么法器？”林仰峰蹙着眉，压着声音问道。 　　少年屡屡带来新意外，似乎跟印象中那个不学无术，混吃等死的固有印象大不相同。然而这种不同并不让他惊喜，反而让他感觉到了危机。 　　“你的驱使灵？”嵇盛也凑上前来八卦。 　　那扇子是宅中之物，按理来说，那会儿戚无深还没有登仙。 　　两个嵇家人也凑上前来，七嘴八舌地开始八卦：“应该不是驱使灵。” 　　“不像是活物。” 　　少年既没有公布答案，也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他扯着嘴角靠近宗悟，指了指染红了大半片天的凤鸟道：“师尊，您看徒儿的鸟好看不好看？” 　　宗悟没有回答，倒是旁边的南天尊主动插了嘴。 　　“好看，不仅好看，还很大。” 　　宗悟：“……” 　　他的视线在二人身上瞥过，片刻，意识到他们都没有多余的意思，才收回了心神。 　　几人的讨论没有结果，倒是白雾连着腥臭味缓缓退散，周围的场景逐渐变得清晰。 　　“这是哪儿？森林？” 　　“孔雀去哪儿了？” 　　少年伸手指了一个方向，密林间的泥土小道上印着些散乱的痕迹，一看就是孔雀留下的。 　　“哦，那走吧。”几人撇撇嘴，沿着小路朝前走。 　　这时，忽而有人想起什么。 　　“诶？你那凤鸟呢？” 　　他们抬头看去，原本遮天蔽日的风凤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炭状的东西从头顶缓缓飘落。 　　「哒」的一声，少年甩开折扇，原本画着「涂鸦」的地方此时空空荡荡，只剩下光洁细腻的扇面。 　　戚无深摊摊手又道：“凤鸟烧没了啊，怎么？凤凰浴火重生的故事没听过？” 　　就在他说话之时，那团炭黑色的东西刚好落在面前，唰、唰、唰，少年一甩折扇，深黑薄片被弄于股掌之间。 　　定睛再看，原本空落落的扇面，多了一道比刚才更随意的墨迹，那漏斗形状的东西还能勉强说是像鸟，眼前的这坨倒像是个鸟蛋，还是一边被打进去的那种。 　　“怎么？你的鸟变乌龟了？” 　　“啧啧啧，你的鸟怎么这么不持久？”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再次响起。 　　这时，身后的南天尊突然爽朗地笑出声。 　　“小把戏玩得挺顺啊。”他拍拍戚无深的肩膀，言语中带着赞赏的意味。 　　插诨打科归插诨打科，刚才他其实也没看出来戚无深是怎么将一把折扇上墨迹变出一只凤鸟的，现在看见这墨迹，方才后知后觉地懂了。 　　宗悟的反应则「朴素」许多，他直接说了「移形符」三个字，点出其中门道。 　　“啊——”几人恍然大悟，林仰峰的眉头却揪得更紧了。 　　所谓的移形符是凭借丹砂铅汞一类百炼不消之物，捏造出他物的法子，往往用来糊弄人居多，很少会被单独拿出来使用。 　　刚才戚无深看起来是在「召唤」凤鸟，实则却是在折扇背后垫了一张黄符，这才有众人所见凤鸟出世的错觉。 　　“等等，可是那鸟刚才着火了诶？移形符还有这作用？” 　　立即有人解释：“他能垫一张符，自然能垫两张，是吧？兄弟。” 　　戚无深露出一个当然的表情，他耸耸肩，笑眯眯地接近宗悟。 　　“师尊最开始也没看出来？” 　　宗悟摇摇头。 　　他很少搞这种华而不实的小把戏，比起这么间接的法子，直接拼灵力的简单粗暴方法才是他的特长。 　　南天尊轻啧几声，揶揄道：“师弟，你这个徒弟不老实的很啊，你一丁点儿也不像你。” 　　宗悟抬抬眼，不与他细说，只是淡淡道了几个字：“他不需要像我。” 　　声调虽然轻飘飘的，但表情和态度却格外正经。 　　闻言，南天尊脸上的笑意收敛，他两指抚上挺拔的鼻梁，手心挡在面前，擦了两下，方才放下手，语气虚虚地吐出两个字。 　　“也是。” 　　宗悟也补了两个字：“自然。” 　　戚无深夹在他们的对话之间，好像听懂了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没听懂。 　　又过了片刻，待两边的人有了动作，少年才反应过来，连忙追上宗悟问道：“师尊，化生道尊是个什么样的人？” 　　宗悟不语，摇摇头道：“还是先往前走吧。” 　　“好。” 　　少年点点头，又道：“但是也不用太快，我刚才给白白发了信号，它可能还得一会儿才能赶过来。” 　　宗悟想起凤鸟在空中的那阵长啼，抬抬眼：“你刚才到底叠了多少张符？” 　　“您猜？”少年扯出一抹明媚的笑意。 　　几人顺着林间又走了一段路，少年隐隐觉得这苍郁的林间有哪里比较眼熟，正在此时，前面开路的林仰峰顿住了脚步。 　　“天尊，您觉不觉得此地眼熟？” 　　一听见眼熟二字，戚无深竖起耳朵仔细听去。 　　“熟，可不熟吗？”语气带着几分不屑，分明是用鼻子哼出来的。 　　少年闻言，直觉南天尊应该对此地很熟，他随即朝周围环视，下一秒； 　　“噗——” 　　“诶，你怎么了？” 　　“你这也没喝水啊，怎么还能给自己呛到了呢？” 　　戚无深连声道：“没什么、没什么。”他一边说一边摇头，轻咳两声，身体却不动声色地挡向一侧，然而，另外几人却已经注意到了前方不远处的东西。 　　“咦，那是什么？” 　　“这不是森林吗？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磨盘？” 　　“什么磨盘，那不就是一个大一点儿的石盘吗？” 　　身后的人越过戚无深走去查看那个石盘，少年却依旧停在原地。 　　他垂下头，双手握成拳，脸红得要滴出血来。 　　宗悟也没有上前，他只是停在原地，表情有些僵硬。 　　“你们两个怎么都这个反应？”南天尊抱着手臂，嘴里嚼着半截不知道哪里来的草根，语气有些玩味。 　　他点了点戚无深又道：“尤其是你，发烧了？脸怎么这么红？” 　　少年摇摇头，反问：“所以这是在哪儿？您刚才说这儿眼熟。” 　　“哟哟，反常啊，都带上您了。” 　　“咳——”宗悟轻咳一声，示意他收敛，南天尊方才恢复正常。 　　“这是通往妖域的入口啊，你不知道？” 　　“妖域？”戚无深摇摇头，但他冥冥之中又觉得这个解释极其合理。 　　只见南天尊指了指那石盘。 　　“就那个地方，是进入妖域的入口，转动石盘就可以打开通往妖域的路，我记得再往前走，还有个茅草屋，但是很久都不住人了。” 　　听见茅草屋的时候，戚无深再次垂下头，宗悟却没有多大反应。 　　正在此时，冲上前去的嵇盛他们几个推动起了石盘，随着金石相击的响动，石盘缓缓开启，还有一片夹在那里的孔雀羽毛随之飘落。 　　嵇盛他们几个重新跑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喊：“找到那群孔雀的脚步，它们顺着那边下去了。” 　　随着他们的叫喊，戚无深也收敛心神，他将那些凌乱的思绪整理，转而朝宗悟伸伸手，说道：“师尊，我们走吧，要紧事重要。” 　　他唤第二次，宗悟都没有回神。 　　少年纳闷地扯扯师尊的衣摆，宗悟方才回神。只是，他脸上的表情依然凝重。 　　宗悟抬起头，喃喃道：“我好像知道它们一直说的万雀岭是哪儿。” 　　“哪儿？” 　　都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此言一出，几人都围了上去，露出好奇的眼神。 　　只听宗悟又抿抿嘴，踌躇几息方才开口：“我差点屠了它们全族的地方。” 　　众人：“……” 第62章 孔雀（十四） 　　密林间伫立着一座古老陈旧的祭坛， 祭坛中央是汇聚征鼓城百姓魂魄的光球。 　　再往前看，一座高大的尸山遮挡住密林间原本就不充足的光线。 　　孔雀尸体混杂着人类尸体，泥水和着血水从尸堆中流出。 　　滋啦—— 　　一道蓝紫色的闪电划过， 照亮尸山血海，一条被青红交织藤蔓布满的人类手臂从尸堆中垂下。 　　“还没来吗？” 　　周围的密林间，无数绿莹莹的眼睛亮起。 　　为首的孔雀妖从林间走上祭坛，垫着小脚朝远处张望。 　　“他们不会是没进到此处吧？”绿莹莹的眼中划过焦虑之色， 它随手揪起身边的一个下属厉声道， “你们入口的提示怎么给的，他们不会没在仪式关闭前找到入口吧？” 　　“不、不会有错的， 回、回老大， 我特意在那儿夹了一根毛。”秃头孔雀指了指明显秃了一块的头顶，言语中带了几分委屈。 　　“那几人应该没那么笨，估计只是路上耽误了些时候。” 　　正在此时， 忽然又一只孔雀从远处扑棱着翅膀跑回，它肥硕的身体随着奔跑的动作一上一下。 　　“回、回老大！他们进来了！” 　　孔雀老大长舒一口气，翅膀拍拍胸脯，朝刚才被训斥的孔雀露出一个夸赞的眼神， 然而话未出口， 啪叽一声， 光洁顺滑的羽毛就被溅了一身泥点儿。 　　奔驰的肥孔雀刹车不及， 猛地在烂泥地里摔了一个雀吃屎，它艰难地将脑袋从烂泥地里拔出。 　　孔雀老大刚要责怪， 肥孔雀却昂着脏兮兮的脑袋道，补充道：“但是……他们又回去了！” 　　“回去？回哪儿去了？！”孔雀老大脸上的表情骤变。 　　—— 　　与此同时， 宗悟这边的几人去而复返。 　　“师尊小心点。”少年站在雕像的梯子下， 伸伸手去扶宗悟。 　　他身后暗黄衣衫的人， 却一直在轻轻啧舌。 　　“师弟啊，还是你厉害，偷着下凡就算了，还能捅出这么大的事儿，最离谱的是杀了这么多东西，一直没被发现。” 　　宗悟的视线轻扫，不搭理他，转而道：“直接在外面把他们逼出来吧，反正只要我们不进去，它们也不会开启仪式。” 　　他话音刚落，身后质疑的声音随即响起：“尊君，当真确定我们不进去，它们就不会开启仪式吗？若是他们开启仪式，那些百姓和……” 　　宗悟摇摇头，又点点头。 　　知师尊不是爱解释的性格，戚无深直接掏出方才在石盘边夹着的孔雀羽毛，放在众人面前道：“正常情况下，落下的会是冠羽吗？” 　　冠羽是孔雀头顶的毛，屏羽则是孔雀身后的毛。几人想象了下孔雀顺着石盘下去的模样，落下屏羽的可能性远远大于冠羽，那羽毛落在那里比起不慎，更像是刻意为之。 　　“这证据恐怕不够。”林仰峰的视线调转，看向少年，原本只是就事论事的问询，此时却明显多了几分强势质疑的味道。 　　证据吗？少年垂眸。 　　大概是那群孔雀妖、还有那光球之前拼命诱惑他们去寻万雀岭，但是到了事前，万雀岭的名字却销声匿迹。 　　不仅如此，他们前一日进山，做了烧储物间那种大事，可是后一天呢？不过在进观的入口处加了灵力检测的仪器，而且加了那仪器还是让能使用灵力的林仰峰和南天尊二人顺利进入。 　　比起真正的检测，这一切倒更像是让几人掉以轻心的凭借。 　　少年把这些事情一说，林仰峰闭嘴，不再询问。 　　戚无深却有了问题：“有个问题我一直没想通。那些妖怪故意将几人诱入其中，是为了我们身上的仙骨，可这事儿，我总感觉不太对。” 　　他顿了顿又道：“按照你们说的，他们手中已经有了一百零八具仙骨，又哪里缺我们这几具？它们是有什么收集的癖好吗？搞这么多这东西？还有……” 　　之前少年以为，他们是想要师尊腹中孩子的仙骨，后来白白又说，那些孔雀妖想要的是他的仙骨，可现在又发现它们手中早有一百多具仙骨，孔雀们的目的扑朔迷离，难以琢磨，就像是在故意混淆他们的视线。唯一确定的是，它们图谋仙人的仙骨早于那孔雀妖王死掉。 　　换句话说，孔雀妖对仙骨的渴求明显出于不同的目的。 　　闻言，南天尊也加入了对话。 　　他说：“比起他们收集那一百零八具仙骨要做什么，我更关心的倒是另一个问题。”他的语气很沉，跟之前调笑打闹的模样大相径庭，一看就是上了心。 　　少年正经起来，收起之前对南天尊的揶揄，严肃道：“什么问题？和孔雀妖有关？” 　　南天尊摇摇头：“我更关心的是，它们是怎么搞到这些仙骨的。” 　　“那些人都失踪在渡劫之时，按理来说，仙者下界渡劫的信息，只记录在冥河幽府那边。就算是至亲都无从知晓，它们又是怎么准确找到这一百零八位仙人的？” 　　“不仅如此，”南天尊顿了顿又道，“这一百零八位仙人还有一个共同点。” 　　少年将看向师尊的视线重新移回南天尊身上，顿了顿又道：“您继续。” 　　南天尊轻咳两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发现那一百零八位仙者都没有世家归属，换句话说，就算他们消失也大概率没有人发现。” 　　九重天之上，大部分都是出生便是仙者的仙二代，就算是下界渡劫也大概率如此，可眼下这一百零八人都没有世家归属，此种情况少之又少，唯一的可能就是被刻意筛选。 　　“您的意思是……九重天之上，有这群妖物的同伙？”少年哑然，再也猜不出第二个原因。 　　南天尊双手交握在身前，双眸合起，睫毛落下就一片梭形的晦暗阴影，让他整个人的表情看起来分外凝重。 　　戚无深不语，他脑海中闪过两件事情，其一是，他终于想通，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南天尊只带了一人来办，其二则是……脑海中闪过，容容跟他讲过的妖界传闻。 　　那些孔雀妖因为有仙界某人的庇护，所以一直可以在妖域横着走。 　　如此一来，孔雀妖收集仙骨的事情就有了解释，很可能是承了九重天上某位仙者的意思。 　　正在此时，一直默默在旁边听着的宗悟忽然插进几人的话题。 　　“师兄，我有事跟你说。” 　　语气淡淡，眸色却很深沉。 　　少年看着师尊和南天尊走远，身侧的手蜷了蜷，忍住想跟过去的冲动，静静立在原地。 　　“尊君和南天尊说什么，还背着你？”嵇盛凑上前来，在戚无深身边低声道。 　　未及少年回答，金丝玄服的人率先开口。 　　“他们只是师徒而已。”语气凉飕飕的，那言外之意不能再明显。 　　戚无深身侧的手弹了一下，他既没解释申辩，也没接茬，直接无视了林仰峰的话。 　　他朝嵇盛摇了摇头，又道：“我也不知道。” 　　师尊躲着他，无非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跟他有关，一种是师尊认为他不应该知道，不论哪种都…… 　　咳、他也不是伤心，就是有些担忧。 　　那两人似乎用了什么隔音的术法，距离明明不远，但只能看见宗悟翕张的薄唇，以及南天尊交谈间微微蹙起的眉。期间南天尊还用两指轻抵在宗悟额头，似乎去宗悟识海中探了一探，片刻，他收回手，蹙着的眉才微微纾解。 　　两人没有说多久，便走了回来。 　　南天尊昂昂头，指了指少年的袖臂，戚无深抬起胳膊，没等南天尊开口，他便主动撸起了袖子，露出上面青红交织的藤蔓。 　　“你怎么知道我要看这个？”南天尊闷笑出声，大大缓解了方才紧张的氛围。 　　戚无深垂着头，闷闷地开口：“猜的。”他视线的余光停留在宗悟身上，师尊却根本没看他，而是和南天尊一起仔细研究左臂上的东西。 　　“是吧？”宗悟道。 　　“嗯，你猜得对。”南天尊点点头，将少年的袖子撸了回去，又朝宗悟道，“你不认识也正常，毕竟你在曜阳宗很少处理这种事情，接触……” 　　“等等。”少年趁机打断对话，见缝插针。 　　“我觉得讨论我的事情，至少应该跟我解释一下来龙……诶，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戚无深的视线看去，只见原本画着图案的天棚藻井，不知何时发生了变化。 　　那里倒映着一处景象。 　　——密林，小路，跟他们方才所见之景如出一辙…… 　　只见那画面陡转，定格在一处林间祭坛之上，祭坛之上放着一具明显比其余孔雀更大的尸体，还有那个汇聚了征鼓城百姓魂魄的光球。 　　地上描画着奇异的阵法，五色光芒闪耀其中。 　　附着魂魄的光球和周遭滚动的阴气纠缠，与地面的阵法辉映，分明是即将开启之势。 　　“他们要为那妖王重塑魂魄了。”有人说道。 　　几人的表情均不算好看，如果刚才是推断，现在则是分外清楚。 　　——那些孔雀妖就是故意引他们进去，这分明是发现他们离开，才故意当着他们的面开启仪式，以此引诱几人回去。 　　明知道孔雀妖对他们另有所图，究竟是进去？还是不进去？ 　　空气中一片沉静，没有人主动开口决定。 　　片刻—— 　　“嗨。”少年一挥胳膊，脸上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刚才咱们几个就多余出来，就算知道它们除了复活那妖王，还想对我们下手又怎么着？就算是圈套，也至少要看看它们想怎么着不成，再说了，咱们这么多人，大不了就打起来，谁怕谁，还能输不成？” 　　少年说完，没人应声，他相继拍拍嵇盛和两个嵇家人的肩膀又道：“你们几个就别去了，你们嵇家的人出了事，回头不好跟嵇远交代。” 　　他又绕到宗悟身边，开口道：“还有师尊，您怀着孩子，现在又使用不了灵力，也别去了。” 　　话音刚落，宗悟恹恹地瞥了他一眼。 　　师尊薄唇微张，似要说话，戚无深屏息仔细听去。 　　下一秒，宗悟手起「刀」落，手刀劈在少年颈上，少年身子一晃，立刻被宗悟扶住。 　　他用眼神示意嵇盛过来，将少年搀扶起，朝三个嵇家人道：“你们三个确实不应该去。” 　　又看向南天尊，“我们三个去就够了。” 　　南天尊哑然，只觉这师徒二人的性子还真有几分相似，他揣度片刻，方才开口。 　　“师弟，你也别去了，我和仰峰去即可。” 　　他们两个是孔雀妖意料之外的人，就算有圈套也定然不是针对他们。 　　谁知此话一出，得到的却是宗悟简单而干脆的拒绝。 　　“不行。” 　　“怎么取出那光球，还有怎么去除他身上的业障，都得我亲自去问。” 　　言语之中透着无比的坚定。 第63章 孔雀（完） 　　闪着辉光的阵法停歇， 孔雀老大将原本用来威胁几人的光球和阵法收好，重新站回了祭坛之上。 　　“还没来吗？”它的表情依旧急促，然而回复他的却只有沉默与寂静。 　　“不用全部骗来， 只需要把那个少年，他的仙骨我们盯了整整六世，若不是最后被打断，现在已经到手了。他身上的业障已经生长到那么大了， 只需再用……一点点儿小手段， 傲慢、妒忌、狂怒、暴食、懒惰、贪婪、色欲，扰乱他的心， 只需要再让他犯其中之一， 他的仙骨就到手了。” 　　它们的目标从来都是少年，欲盖弥彰、故意释放出错误的信号也好，暗中找人帮忙也罢， 只要它们能重新拿到之前差一点点就能拿到的仙骨，一切的一切就是值得。 　　孔雀妖的视线停留在堆积成山的尸山之上，它握了握手中的五角铜印，轻啐一声， 目光中带着强烈的期寄：“他的仙骨， 还有这一百零八具仙骨， 再加上我们马上归来的王， 到时候，王把这些献给那位大人， 我们孔雀一族便重回妖域，走回巅峰了！” 　　说完， 它长笑几声， 那笑声极具穿透力， 现场其余绿莹莹的眼睛也闪出希望，大计将成的喜悦在密林间回荡。 　　笑声响彻，回音绕绕，瘦孔雀献宝似地捧上一面光洁的铜镜，兴奋地说道：“老大、老大，刚才铜镜闪了两下，您看是不是那位大人有事？” 　　孔雀老大眼前一亮，要知道自从孔雀王被杀，它们为逃命离开妖域，那位仙庭之上的大人物一直没再联系过它们。 　　它也曾怀疑过那位大人是不是因为它们办事不力，要将它们抛弃。但是眼下的情况，对于孔雀一族，没有退路了。 　　——若是从前，它们在妖域豪横些也就罢了，但现在不同，它们屠了别族，靠山不在，妖王已死，再加上原本积怨已久，结果只能群起而攻之，回到妖域定然活不了太久。 　　这也是它们在复活妖王的同时，图谋那具本应到手仙骨的缘由。 　　若是成功得手那具仙骨，再加上这积攒多年的一百零八具仙骨，或许仙界的那位大人可以重新给它们庇护。 　　瘦孔雀将铜镜固定于祭坛边缘的垣墙之上，原本光洁的镜面之上，身披黑色斗篷、暗黑长袍的人双手交叉，他双□□叠，背后是粗犷的两根兽类胫骨。 　　虽然斗篷遮挡了面容，但从颀长紧实的双腿能看出他的身量不矮，交叠在胸前的双手更让他看起来有掌握一切的自信。 　　“大、大人！”孔雀老大和周围的孔雀妖纷纷跪下，说是跪，其实更像是蹲下作窝。 　　“你们的妖王死的一刻，我们的交易就结束了，就算你们想办法为它重塑妖魂，我也不会再给予你们庇护了。” 　　他的声音沙沙，像是声带被撕裂，让人听了格外难受，只觉嗓子不适，跪下的许多孔雀妖都捂起耳朵，交头接耳。 　　孔雀老大的视线恶狠狠地扫过发出杂音的同类。 　　过去它经常跟随妖王和这位大人通过铜镜联系，这位大人的声音一贯如此，它也曾以为是大人的嗓子受了伤。后来在孔雀王的话中才知，这位大人谨慎，从不以真身示人，一切皆为掩饰。 　　“大、大人，如果我们能拿到最后那具仙骨呢？”孔雀妖战战兢兢地说道，这是它们最后的机会。 　　黑袍扬扬手，动作间带着慵懒，“你没有跟我谈条件的资本。” 　　“那一百零八具仙骨不过都是道心不坚的试验蠢蛋罢了，你和你的妖王，从来都不知道我真正要的东西。” 　　“我现在就是来提醒你们，停下你们正在干的事情，走到今日的地步都是你们咎由自取。” 　　“当时我便嘱咐过你们，不要轻举妄动，不要把事情搞那么大，不要急功近利。宗悟私自下凡的时候，我就要你们停手，可你们呢？不愿意之前六世的努力白费，偏要明着面跟宗悟对着干，屠村、下药，到现在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引起了九重天上的注意。” 　　“我一早就告诉过你们，一旦引起九重天的注意，接下来的计划举步维艰，你们却一意孤行，毁我大计，我不需要不懂服从的下属，更不会再保你们，没亲手杀你们已是恩泽。” 　　孔雀老大闻言，整个人都开始颤抖，“可是……距离我们拿到他的仙骨就差……”那么一点儿。 　　它的眼珠来回乱撞，慌乱与绝望之中还在争取最后一丝可能。 　　“荒唐！”黑袍猛地推在椅子上，因孔雀妖的执迷不悟而愤怒。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们打算想用什么法子去拿那少年的仙骨，但，以你们的力量是绝对拿不到的。你以为他们是那么好拿捏的吗？那是曜阳宗尊君，化生道尊之徒，就算他不能使用灵力又怎么样？当真是愚兽，不自量力至此。” 　　孔雀老大听力本就灵敏，被那一声巨响吓得浑身发抖，然而它们没有退路，它只能背水一战。 　　“大人，那、如果是您的身份呢？如果您不愿再庇护我们孔雀一族，我只能将……” 　　“呵。”黑袍明显不相信他们的话，“刚说完你们蠢笨，就犯蠢犯到明面上了。”他一贯谨慎，不相信这些东西可以知晓自己的身份。 　　话音刚落，只听镜子对面孔雀妖的面庞骤然变大，绿莹莹小眼珠中的恐惧消失不见，取而代之，一丝精明和凌厉划过。 　　噔—— 　　一声脆响在周围回荡。 　　那是孔雀妖轻弹镜面的声音。 　　它又说：“您对自己的身份确实捂得很紧，只是……” 　　“我们现在通信所用的镜子……” 　　黑袍猛然抬头，几缕黑发从袍子下飘出，带着一抹嫩草般的浅色，晃过眼前。 　　下一秒，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穿镜面而过，猛地掐住孔雀老大修长的脖颈。 　　咔哒—— 　　黑袍越镜而出的手腕猛地一转，骨节摩擦的渗人响动传来，一抹艳红色的血顺着孔雀妖的唇角流下。 　　周围的孔雀妖先是一愣，而后尖叫声，混着羽毛拍打翅膀的声音响彻整个空间。 　　铜镜落地，没有人听见的是黑袍咬着牙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本想放过你们，但，既然你们找死，那也只能成全了。” 　　话音刚落，他指尖一挥，两张画着野狼的纸笺从袖底飞出，透过铜镜窜到祭坛两侧。 　　—— 　　呜嗷—— 　　密林深处传来极具穿透性的嚎叫，与此伴随的还有远处窸窣不清的尖细叫声，和颤动的林叶。 　　三人驻足，环顾四周。 　　率先开口的是金丝玄服那人。 　　“狼？这里怎么会有狼？”林仰峰看向南天尊，对方却合起双眼，扬起一只手在空气中轻轻扇动。 　　“血腥味比刚才更重了，还是新鲜的。” 　　说完，他睁开眼，随手在林子里撸了一把叶子，递给宗悟。 　　“喏，擦擦。” 　　“……” 　　其实，南天尊最初察觉空气中的血腥味，是因为宗悟开始吐得严重了。 　　虽说已经快过了孕吐的时期，但宗悟依旧对某些气味格外敏感，一如炒菜时候的油烟味道，和现在面对的血腥之气。眼下距离那尸堆越来越近，他的反应也越发明显。 　　宗悟伸手微微推开南天尊撸过来的那把树叶子，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小徒弟随时准备好的红梅巾帕。 　　“不用。”宗悟掩着嘴的手终于松开，他的双眸目视远方，薄唇轻启。 　　“我感觉有什么其他的东西进来了，那狼的叫声不对。” 　　正在此时，头顶的树枝微微颤抖。 　　——“什么人？” 　　南天尊飞出手中的叶子，薄叶如刀，割断枝干。 　　哐当一声，一只秃头肥孔雀从头顶坠落在几人面前，并且险些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坑。 　　“哟，师弟，捡到宝了。” 　　宗悟不语，直接蹲在胖孔雀面前，他唇瓣轻启，修长玉指扼住孔雀的脖子，强迫它与自己对视。 　　“说……” 　　下一秒，胖孔雀「嗷」的一声哭出来，像个大孩子一样扑到宗悟怀里。 　　“神、神君救命！” 　　宗悟：“……” 　　明明之前还针锋相对，想谋取他们仙骨的一撮东西，现在竟然反过来要他救命。 　　宗悟起身，他素来不喜欢跟人保持过近的距离，他不动声色地踢开秃胖子，然而刚一脱离那东西随即又攀住它的小腿。 　　宗悟：“……” 　　南天尊在旁边揶揄，林仰峰则上前揪住那孔雀妖的脖子开始逼问，孔雀妖竹筒倒豆子一样，叽哩哇啦把刚才所见的全部景象和盘托出，包括孔雀老大的惨死，仙界的那位幕后黑袍，还有突然出现追着它们杀的两匹野狼。 　　它言语凄切，仿佛让人看见孔雀被孤狼追杀咬死的绝望，然而，现场的人都没有与它同情。 　　“它们偷盗仙骨果然是受九重天上某人指使。”林仰峰蹙眉道。 　　宗悟默默看着那肥孔雀，没说话。 　　片刻，林仰峰又朝孔雀妖逼问了一遍那人的身份。 　　“我……我哪儿知道啊。”孔雀妖抖着身子说道。 　　它心里想的却是：得亏它不知道，不然它刚才估计也是难逃一劫。 　　宗悟摇摇头，看向南天尊，“探一探这边还有没有活口吧。” 　　南天尊放出神识，在周围绕了一圈，又摇摇头。 　　“那两匹狼应该是某人的驱使灵，现在估计是完成任务已经回去了。” 　　三人静在原地没有说话。 　　危机化解，应该高兴，可九重天上尚未揪出的那人却如鲠在喉，成为众人心病一般的存在。 　　随着孔雀老大的死，原本的封印之地开始缓缓坍塌，远处的树林仿佛被撕裂成无数黑色的碎片，向天空飘散而后破碎。 　　“走吧。”宗悟提起抱着他大腿的秃头孔雀，一把扔进林仰峰怀里，朝着密林的深处走去。 　　就算孔雀妖死得差不多了，妖王复活的可能性落空，但他们还得继续朝前走进去。 　　那里还有等待他们解救的仙僚，以及征鼓城中的百姓。 　　—— 　　与此同时，道观大殿之中，三个嵇家人围成一团在地上画圈圈。 　　“你们说，尊君他们没事儿吧？”嵇盛收起画圈的手，开始扯衣角。他想起尊君刚才手刀砍下去的情景，他不禁缩了缩脖子，只觉那里也有点疼。 　　另外两个人没太在意嵇盛的话，敷衍性地安慰了几句，又道：“比起尊君有没有事儿，我倒是更关心这小子醒了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三人同时将视线移去圆圈中央平躺着的少年。 　　嵇盛随手帮戚无深整理了几下衣襟，又蔫蔫巴巴地开口。 　　“能怎么样？他在尊君面前不是一直怂得很。” 　　这话没错，虽说在小事儿上，戚无深时不时地做主，但是遇到大事，总是会考虑宗悟的想法。 　　戚无深性子暖且软，不像宗悟的性子硬邦邦的。少年的这种软可以被解读为善解人意、考虑他人的想法，但是在遇见某些特殊情况之时，这种软又会被视为没有主见、优柔寡断。 　　就比如刚刚的情况，假设行动先于征求意见的是他，现在留在外面的就另有其人了。 　　“诶。”两个嵇家人也轻叹一口气。 　　“其实也不一定，说不定经过这次的事情，他就有什么触动了呢？” 　　“就是就是，他都有欺师灭祖的胆子了，硬气硬气又怎么了？” 　　“……” 　　嵇盛心道：你们当这儿是突破修为呢啊。然而他没接茬，因为他看见戚无深的手指弹了一下。 　　“醒、醒了？” 　　戚无深睁开眼，首先入目的是三个巨大的鼻孔，他当即吓得起身，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三个嵇家人。 　　“师尊呢？”少年揉着微微发酸的脖颈，记忆一股脑地涌了进来。 　　“靠。”嫌少骂人的少年一个拳头砸在地面上，语气中也带着懊恼。 　　他扶着脑袋，噘着嘴，闷闷道：“师尊……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他们都什么关系了？冒险这么大的事儿直接就让宗悟一个人决定了？ 　　正在这时，一阵翅膀扑腾的声音从外面响起。 　　三个嵇家人一齐回过头去，一团圆润肥美的大红色东西笔直地朝他们砸来。 　　白白胖了许多，行动不便，一个俯冲，划出半米远，三个嵇家人反应快，一早就躲了过去，只有戚无深刚坐起来，整个人还处于行动迟缓的状态。 　　一人一鸟撞了个满怀，倒靴似的长喙正对着戚无深，熟悉的绿豆小眼离得很近，只是这次并没有凶光。 　　“宗悟呢？”白白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责问。 　　“逞强跑了。”戚无深答，末了的两个字像是用鼻子说的。 　　白白：“……” 　　他现在使用不了灵力，你就这么放他去冒险？你有没有心！他怀着你的孩子呢！你就这么对他？！ 　　白白一股脑想骂人的话还未出口，少年就翻身骑在它肥硕的背上。 　　“师尊不听话，得罚。”少年的嘴依旧噘得老高，他拍了拍鸟屁股，搂上修长脖颈。 　　“走，咱们捉人去！” 　　一人一鸟在六只眼睛的注视下，直接起飞。 　　作者有话说： 　　小徒弟：师尊真是越来越过分了！从今天，不做软绵绵，我要硬起来！ 　　宗悟：…… 　　为什么双手、交叠也会被口口啊！ 　　我最近每天都努力地早点更新，而后……失败。OT2（改正中）感谢在2022-07-12 23：40：30-2022-07-13 21：41：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3651679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变质（一） 　　越朝前走， 血腥之气越重。 　　巨大的尸山出现在三人面前，那座山足足有几人高。 　　“嚯，找到了。”南天尊指了指尸山堆中的几具人尸， 其中一条手臂上青红交织的文身格外显眼。 　　他伸手拍向宗悟的肩膀，然而对方根本没有搭理他的心思，直直地绕了过去。 　　南天尊耸了耸肩，掏出一件旌旗形状的法器， 交给林仰峰， 又沉下脸表情严肃地嘱咐了几句。 　　“将那些仙骨收到天机旗中，这边挺不了多久， 稍微快些， 不要遗漏。” 　　宗悟恹恹地瞥他们一眼，掩着口鼻绕过尸山，走向后侧光球浮动的祭坛。 　　孔雀老大的尸体柔软地躺在平台之上， 脖颈以奇怪的角度歪斜，明明是极美丽的生物，就连死的模样也带着凄美之意。 　　宗悟看了看脚上沾染的几滴血，蹙了蹙眉， 正在这时， 南天尊从他身后走来。 　　“师弟， 你也别太担心了。” 　　宗悟抬了抬眼眸， 微微抬手指了下魂魄的集合，复又立刻放下。 　　“我不担心， 送他们出去就好了，又不麻烦。” 　　“不是。”南天尊摇了摇头， “我说啊， 你徒弟的事情你也别太担心了。” 　　原本垂下的白皙玉颈缓缓抬起， 宗悟双眸注视着南天尊，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你看那边的尸体身上，那业障都那么重了才死，你徒弟那个虽然也不轻，但是好歹还没有达到致死的程度。” 　　宗悟：“……” 　　南天尊的安慰丝毫没让他感到轻松，这个感觉就像是医生在说一个人虽然得绝症，可暂时还不至于死。 　　宗悟张了张嘴，复又合上。 　　南天尊还在继续刚才的话：“你也别担心了，虽然这群孔雀死了，但去除业障的方式找找总会有的，九重天上那么多古籍文献，我就不信翻个底朝天还找不到方法，而且你不是说，那藤蔓最近生长的速度已经减缓了吗？咱们有的是时间。” 　　宗悟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像是一汪深沉的湖水。 　　南天尊却还没停：“还有你体内那个光球，现在操控它的东西都死了，估计也不会再作什么妖了，你就……” 　　“谢谢。” 　　滔滔不绝的自言自语猛然间被打断，南天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说谢谢。”宗悟目光沉沉，朝后踱步，继续探索。 　　南天尊抓了抓头发，继续开口：“你这个客气的我……” 　　铛—— 　　二人低头，一个五面铜印被咕噜咕噜踢开，一路滚至宗悟脚下。 　　“这是什么东西？好像是什么法器。” 　　宗悟附身去拾，二人将法器放在面前仔细观摩，那虽是一个五面铜印但上面却有十分多的细节纹路。 　　“这纹路好像有什么门道，你试试是不是能活动？” 　　“嗯。”宗悟轻轻应下，开始摆弄那个东西，铜印上的纹路似乎是活的，随着宗悟灵巧转动的手指，开始活动。 　　咔哒—— 　　铜印上的某种机关似乎被触动，二人对视一眼，下一秒，柔和的金光将原本站在那里的宗悟笼罩。 　　唰啦—— 　　铜印落地，细密的纹路间光芒骤起，原本被挪动的铜印自行运转，恢复至原状。 　　再看宗悟所占之处，空无一人。 　　“天尊，我收拾好了。”林仰峰拿着旌旗走来，他蹙着眉，嫌弃地掸掉不慎蹭在身上的血迹和孔雀羽毛。 　　处理好一切，林仰峰抬起头，却见南天尊正愣愣地看着空荡荡的面前，脚下还有个哐啷作响的铜印。 　　“天尊，尊君呢？”林仰峰问。 　　然而回复他的只有南天尊彻底怔愣住的空洞眼神。 　　——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打晕你？”白白托着少年飞在半空中，认真仔细地问道。 　　“就是刚才说的那个样子啊。”少年又重复一遍，白白终于听懂了。 　　它继而问道：“所以，抓完人你打算干什么？” 　　对于让宗悟一个人涉险，白白是有气的，但是了解到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后，它发现少年也不是故意的，这才稍微缓解。 　　于是乎，比起眼前的事情，它更关注的问题就成了：这小子又打算对宗悟干什么坏事儿。 　　闻言，戚无深一愣。 　　好不容易硬气起来一把，但说实在的，他并没有想好要怎么「惩罚」宗悟。 　　正在这时，原本在半空中飞行的白白猛然下降，朝地面俯冲而去，随之而来的还有扑面而来的血腥味。 　　“到了？” 　　少年刚开口，只觉得两边的树叶和木叉子刮得他侧脸生疼，他只得双手抱住白白的脖颈，将头埋进红鹤柔顺的羽毛之中。 　　“天尊，小心！” 　　头顶一团火红的东西遽然奔来，林仰峰一手扯住南天尊，一手捡起地上的铜印，和两人一鸟摔做一团。 　　“师尊呢？”少年抬头环顾四周，没见宗悟的踪影，也同样没看见那群孔雀妖的踪迹。 　　他心中一紧，连忙朝南天尊问道：“师尊不会被那群孔雀妖抓走了吧？” 　　少年想到宗悟腹中的那个孩子，还有那群孔雀妖张狂的模样，心中警铃大作。 　　刚被撞了一下，头脑发昏的南天尊看着少年急迫的眼神，终于从师弟凭空消失的震惊中走了出来。 　　“他是安全的。”南天尊道，“那群孔雀妖都已经死了，他不会出事。” 　　南天尊三言两语将刚才的事情讲给戚无深听，林仰峰听后将那五面铜印递来，铜印放在三人面前，南天尊却不敢接。 　　他努努嘴，朝戚无深道：“你拿着，我拿着肯定手欠想掰。” 　　戚无深：“……” 　　他接过铜印，上下翻看，半晌又注入灵力尝试，没有感受到任何的妖气和邪气。 　　“看着不像是什么坏东西。”少年道。 　　“确实。”南天尊点点头，经过平复和远距离的观察，他心中已有定论，又道，“应该就是个普通的储物法器，那些东西估计是想拿着铜印将你们抓起来，带去别处，充其量就是个牢房的功能。” 　　少年点点头，正在此时，脚下的地面开始晃动，再看周围逐渐缩小的环境，这眼下之地快要坍塌了。 　　“这东西应该是开启和关闭都有一套密码，师弟方才应是不慎转出开启密码，才被关起来的。这东西的密码就算一个一个是过去，最慢四五天也能破解。被关起来，总归是没有什么害处的，还是先处理这些魂魄吧。” 　　少年对着那监狱似法器看了几眼，觉得南天尊说的在理。 　　他接下原本颈上挂着玉佩的细绳，将玉佩取下，穿到铜印上端的小孔之中，又将铜印顺着衣襟放进亵衣的里侧，紧贴心脏。 　　“开始吧。”少年点点头，和南天尊携手收拾起残局。 　　收拾的过程，虽然烦琐，却并不麻烦。 　　等到将魂魄送回百姓体内之时，不过用去了一炷香的时间。 　　戚无深垂眸，看着眼前即将苏醒的百姓，和白塔外一地死掉的孔雀妖，心中泛起了难。 　　“天尊，您打算怎么处理这事？”这道观中出了这些事情，又变得空无一人，若是不给百姓解释，恐怕会徒增惊恐。 　　“搬来尊神像，做成神迹吧。” 　　神仙下界是不可以轻易将身份透露给别人的，借着神像或者神迹告知一切，留给百姓遐想，是他们遇上解释不了之事，常见的做法。 　　南天尊扬扬头，又道：“仰峰，去看看这观里有没有什么可用的神像，搬过来，我再搞个留音符解释，咱们便可以撤了。” 　　“是。”林仰峰作揖退去，刚要出门却被戚无深叫住。 　　“无须这么麻烦。”少年说道，“我知道哪里有合适的神像，那尊神像若是以后能被供奉在这观里再适合不过。” 　　“哦？” 　　有灵力可用，原本要走半天的路，只需一个传送阵即可。 　　小竹最初听见宅子里有响动的时候，还以为是遭了贼，可看清少年搬动白玉神像的时候，却着实是一愣。 　　“小仙君，您怎么半夜回来了？还有……你搬这尊君神像干嘛？”小竹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说道。 　　暖黄色的灯笼光线照在少年侧脸，勾勒出他优美的侧颜曲线，他勾了勾唇，朝小竹摆摆手道：“没事，时间晚了，你先去睡吧，明天再跟你解释。” 　　小竹揉着眼睛退去，少年和两个嵇家人将神像搬到传送阵后，却后退了一步，朝二人摆摆手。 　　“你们先去吧，我就不去了。” 　　“那你去干嘛啊？一会儿怎么找你？” 　　少年思忖片刻，扯了一张纸笺又道：“帮我把这个东西交给南天尊，他看纸条之前千万别让他走。” 　　“你们也是，回来之前记得把客栈里面的东西收拾明白，尤其是那些黄符，一样可都别丢了。” 　　“你到底要干嘛去？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一个嵇家人微微蹙着眉道。 　　少年不语，还是浅笑，挥挥手，示意他们先行离开。 　　“行吧。”确认戚无深不会开口，两人启动阵法，带着宗悟的神像启程去了道观。 　　他们前脚刚离开，后脚少年脸上的笑容就消散了七八分。 　　他单手抚摸上胸前装着师尊的那个五面铜印，默默在《师尊\'使用\'指南》写下新的一条：过去太软，现在要软硬兼施，从试探师尊的底线开始！ 　　—— 　　道观中，透润的白玉神像耸立在众人面前。 　　刚苏醒的百姓刚刚还沉浸在莫名其妙的昏迷之中，此时此刻，他们头脑不清晰，看着神像竟然说话了几乎都怔在原地。 　　“事情便是如此，九重天感念你们诚心祭拜，察觉到这道观之中害命的妖物，特此除去。诸位不必惊慌，我留下神像化身在此护佑征鼓城平安。” 　　神像的模样是宗悟的，声音却是南天尊的。 　　但这点小事根本无人在意，因为无论是那一位眼前的百姓都无缘见到。 　　“神迹啊，神迹！” 　　“谢仙人护佑我征鼓城！救我等性命！” 　　咚、咚咚、咚咚咚—— 　　不知是谁开始磕头，很快虔诚的跪拜声音便响彻了整个大殿，场面之壮观堪比新帝登机。 　　与此同时，因为没来得及退出，躲在大殿一侧的几人开始窃窃私语。 　　“嗯？他徒弟呢？怎么没见人？” 　　南天尊环顾四周，自从搬来神像之后，少年就没了影子，他不由纳闷。 　　一旁的嵇家人双手递上一张纸条：“他说给您的。” 　　南天尊接过纸条，展开，只见上面极速写成的潦草字迹上写着几行字。 　　“师叔，我去「捉」师尊了，如若我也被五角铜印吸去，请你务必想办法「尽快」破解。” 　　尽快那两个字上的引号，格外引人注目。 　　牢房般的法器关了两个人，这算囚禁？这么刺激？ 　　南天尊挑挑眉，撕碎纸条。 　　想办法尽快把你们放出来？ 　　怎么可能？ 　　他还等着看戏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13 21：41：25-2022-07-14 21：17：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365167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变质（二） 　　戚无深回了房， 锁了门，开始一门心思地研究起手中的五面铜印。 　　现在只有两个情况，他胡乱掰一掰， 掰出打开铜印的密码，师尊被放出来。 　　——这是好事，不过没关系，他锁着门呢， 宗悟跑不了。 　　还有一个情况就是， 他跟宗悟一样，掰出开启铜印的密码， 他也被关进去。 　　——这个情况就更是好事儿了， 毕竟，被关进铜印之后是没办法从里面出来的，他们在里面有的是时间。 　　戚无深深吸一口气， 坐在桌边。雕花红木桌上摆着一张极大的宣纸，他尝试的速度很慢，每一次都会将结果记录在纸上，这样南天尊过来的时候， 就可以省去不少时间。 　　咔哒、咔哒…… 　　宣纸上的图画很快占据了小半页纸， 却依旧没有结果。少年垂眸， 起身活动一下筋骨。 　　就这么去见师尊了？好像有点太简单了些。 　　少年摸摸下巴思忖片刻， 起身朝宅子深处的一个小库房走去。 　　他回来的时候，两臂之间多了沉甸甸的一箱东西。 　　少年从木盒中一一取出， 有已然发黑的银质手铐，还有半臂长的粗绳， 和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 　　这些都是他爹以前审问犯人、惩戒家奴时用的东西， 只不过经年累月， 受了腐蚀，看起来不如昔日光洁。 　　不过，有灵力在手，这还能是个什么大事儿？ 　　少年四指掐诀，捏了个清洗术，茶壶中的水从小玩意上流过，片刻，锈迹去了一层，如此操作几次，终于还这些东西以本来面貌。 　　“呼——”他靠着床边休息一会儿，转手继续摆弄起五面铜印。 　　和一一尝试时不同，少年观察了须臾，铜印上的纹路经过刚才的调整后，竟然又要成为「字」的倾向。 　　铜印现在的状态只差那么几下马上就要拼成「出」的样子，少年眼前一亮，连忙把出字打散，尝试着拼了「进」字，却发现「进」字的笔画过于复杂，根本拼不出来。 　　他转而朝「入」字拼去，这次没花多久就快要凑成，少年连忙起身将破解的法子写在纸上，末了又写上几句嘱咐的话。 　　戚无深将准备好的小道具置于腿上，咽一口唾沫，最后一次转动铜印，下一秒，柔和的金芒射出，将少年笼罩其中。 　　哐当—— 　　铜印落地，锁好的房间里，空无一人。 　　—— 　　“师尊？”少年抱着木盒，试探性地边走边喊。 　　就跟南天尊说的一样，这是一处牢房。湿漉漉的地面，仿佛滴着水，石窟组成的牢房和天阙寒冰域有几分相似。 　　不像是妖族的法器，倒像是从哪个神君手上撸过来的。 　　戚无深走过一片藤蔓缠绕的草地，又喊了几遍，始终没有听到宗悟的回应。 　　这空间不大，他索性将东西放在草地上，专心去寻。 　　第一间囚室没有师尊，只有一具化成白骨的尸体。 　　第二间囚室空荡荡的，也没有师尊。 　　…… 　　少年走过一路上的所有囚室，终于只剩下面前的最后一间，他放轻脚步，倒有种奇怪的近乡情怯之感。 　　石壁后传来匀称却很轻的喘息，宗悟此时应该就在此处。 　　都说一个人选择的位置，可以反映他的性格，就算此处可以呆得囚室那么多，宗悟还是直接去了角落里的一间。 　　戚无深绕过石壁，宗悟此时正坐在角落里的茅草堆之上，他纤长的睫羽落在眼底，映出一片晦涩的阴影，白皙的脸蛋上带着两坨浅红。 　　原本想着见面要凶一点儿，板着脸一点的少年，心里当即软成了一滩水。 　　“怎么了师尊？” 　　宗悟病恹恹地抬头。 　　少年随即坐在他身侧，牵起师尊的手，那双手修长如玉，轻易就能握住，触感却是冰凉凉的。 　　他又用额头贴了贴宗悟红红的脸颊，温度明显比冰凉的手心要高不少。 　　“怎么有点儿发低烧。” 　　“有点冷。”宗悟抬眼的动作有些疲倦，他不像其余几位可以使用灵力，折腾一晚，身体已经稍微有些透支，再加上孩子的缘故…… 　　宗悟身子一斜，软软地靠在少年身上，他睫毛颤了一下，复又合上。 　　“睡会儿。”轻描淡写的一句，重量全部压上。 　　少年绷着嘴角，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等他再想开口的时候，耳边的呼吸已经沉了下来。 　　“哎，真拿您没辙。”他轻叹一口气，换了个姿势，让师尊靠得更紧。 　　他总比堆在地面的稻草要暖和不少。 　　—— 　　道观之中的几人拾掇拾掇，搞定一切准备回去，这边南天尊和林仰峰手头的事情还没有全部做好。 　　“再查一遍这观里，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额外的线索。” 　　“是。” 　　“如果实在找不到……”南天尊提了提手中装着胖孔雀的笼子，“就只能从它身上找办法了。” 　　闻言胖孔雀缩了缩脖子，整只雀显得孤单弱小而无助。 　　不过，还好，南天尊及时地给予了它安慰：“别怕，不会要你的命，最多……” 　　“撬开你的脑袋，去找线索。” 　　他说完，打了个哈欠，将笼子扔给林仰峰，准备打道回府。 　　为了方便行事，南天尊暂时没有回九重天上，他跟着几个嵇家人回了戚家的宅子。 　　宅子面积极大，可能下榻的地方却不多。 　　不过好在几人现在能使用仙法，收拾起来也不过简单动手、再随手掐几个诀的事情。 　　南天尊三五下收拾好房间，那房间和嵇盛在毗邻的院子，他坐在院落里等林仰峰调查归来，交叠双腿赏起天空中马上要满的朦胧圆月。 　　正在此时，院外传来交谈的声音。 　　“诶？” 　　那声音不高，但是他的修为极高，所以能听得一清二楚。 　　“戚无深人呢？你们看见了没有？” 　　“没在房间？他之前说有事儿，就没回来。好像尊君也没在，从什么时候不见的呢？” 　　“尊君好像很早就不见了。” 　　“他不会出什么事儿吧？算了，我去房间找找他吧。”嵇盛如此说道，话音刚落，隐隐感觉身后有人走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巨大的压迫感，周围的气压似乎都随之降低。 　　来人是南天尊，他笑眯眯地说道：“他的房间在哪儿啊，带我去看看。” 　　—— 　　少年的房间落了锁，嵇盛喊了两声名字，又在门外推了推，均是无果。 　　“奇怪，怎么在里面上的锁，可是却没人？” 　　嵇盛刚准备推开窗户扒开小缝看看，却被南天尊拦住。 　　“别看了，他在里面。你不用担心，先回去睡吧。”表情正经严肃、足以让人信赖。 　　嵇盛虽然还想再寻，但既然南天尊如此说了，他也不好推拒。 　　踌躇片刻，他还是离开。 　　一见嵇家的小辈走掉，南天尊原本正经严肃的脸上逐渐升起一个八卦的笑容，平静的眼中也燃起兴奋的火焰。 　　—— 　　与此同时，五面铜印之中。 　　少年目光柔和地看着怀里的人，最初宗悟还只是靠在他肩上，而后他的身体一路向下滑，最终几乎整个人缩在戚无深怀里。 　　印象中，以前一起出任务的时候，宗悟睡眠都很浅，半夜有邪祟袭击，他几乎可以在第一时间就拿出法器，或者提剑应对。 　　师尊其实是有一把配剑的，只是这次出行的仓促，那剑此时应该还躺在苍梧轩中。 　　少年将师尊的手轻轻握在手里，那双手只有薄薄的一层茧，仔细摩挲才能感到微微一点儿起伏。 　　“嗯……”怀里的人轻轻扭动身子，少年轻唤了一声「师尊」，对方却没有回应。 　　再仔细听去，宗悟的轻哼不清不楚，模模糊糊，只有单个几个词汇，原来是梦呓。 　　师尊还会说梦话？ 　　少年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指腹轻抚在宗悟唇瓣，软软的触感一路向上传递。 　　略微有种陌生的感觉，但不算刺激，丝毫没有那种小情侣刚谈恋爱的兴奋感觉，更多的倒是熟稔。 　　戚无深总觉得好像和师尊之间这样的距离才是正常，过去的疏远是因为他们太绷着了。 　　但他转念一想，好像宗悟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明确过两人的关系。 　　正在这时，一阵簌簌的响声响起。 　　少年将视线从师尊身上移开，还未抬头，就听见啪啦一响，他之前准备的「小道具」被扔到面前，有些小东西因为震了一下直接摔到了潮湿的地面之上。 　　戚无深抬起头，正对上南天尊的眼。对方抱着臂，半靠在石壁边，脸上的笑止都止不住，很明显就是来看热闹的。 　　少年微微蹙眉，怀里的人被那声音吵到，动了几下，之后轻推在他胸口位置，坐直起身。 　　“那是什么？”宗悟的侧脸还有几缕被少年衣襟压出的印子，戚无深顺着师尊的眼神看去。 　　被清洗的干干净净的银白手铐落在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 　　少年张张嘴，没说出话，看热闹的南天尊倒是抢了先。 　　“这你还看不出来，欺师灭祖呗？”语气是揶揄和嘲弄。 　　“嗯？所以你想对我做什么？具体说说。” 　　宗悟语气淡淡地反问。 　　戚无深：“……” 　　他只觉，这下算是洗不清了。 第66章 变质（三） 　　南天尊到底是个心软的， 虽说想着把两人关上几天看热闹，但一瞅周围的环境破烂不堪，还是舍不得师弟在这种环境被关着。 　　“行吧行吧， 你们出去了，在房间里一样锁着。” 　　戚无深：“……” 　　本以为南天尊这话是说笑的，谁知三人从铜印中走出，转手他就在门前落了锁， 还加上了灵力的禁锢。 　　“师侄啊， 好好做你本来想做的事情，师叔看好你。”隔着门还能看见他比了个鼓励的手势。 　　宗悟：“……” 　　南天尊的修为在天玄榜上排名第一， 宗悟仅次于他， 这点差距其实是微乎其微的，也跟宗悟身子骨弱不无联系，但这并不影响什么， 因为他现在连灵力都没办法使用。 　　宗悟站在门口，透过格扇门看南天尊离去的背影，直到彻底看不见，他又移动到窗前看头顶的朦胧圆月。 　　片刻， 他深吸一口气， 踱步回桌边， 绷着嘴角， 轻叩膝头。 　　另一边，少年仔细地整理床铺， 有灵力加持就是不一样，做起杂活儿来都要轻松不少， 左右开弓掐几个诀， 整床被子都带着阳光的味道。 　　“你之前想问什么？” 　　“师尊来睡觉了。”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师尊， 你说什么？”少年没听清，浅笑着走上前，还顺手拎下架子上轻薄的素白衣衫递了过去。 　　“咳咳……”宗悟单手攥成空拳，轻挡在嘴前，脑袋也随之垂下，他薅过来白衫放在腿上，又调整片刻，才抬起头。 　　“我说，你之前想问我什么？” 　　不是连刑讯逼供的小道具都准备好了吗？ 　　刚才南天尊在的时候，他是没什么危机感的，现在两人独处一室，门还被锁得死死的，情况就不同了。 　　“哦？让我想想。” 　　感受到宗悟明显比刚才紧张的姿态，少年依旧浅笑。 　　他不动声色地绕到师尊身后，双手不徐不疾、力道适中地按在他紧绷的肩膀上，又弯下身子，姿态狎昵地贴在宗悟耳边，一字一顿地说道：“您说，您是先跟我保证保证以后不许再做之前的事情，或者是说说我渡劫的事情，还是……” 　　“咱们先来聊聊孩子是怎么来的呢？”少年说话的时候贴得很近，最后几乎是压在师尊肩膀上。 　　被按在手下的肩膀时而紧绷时而放松，宗悟双手搭在膝盖上，白衫时而被抓得很紧，起了无数褶皱，时而又被松开。 　　师尊的动作像极了踩奶的猫咪。 　　这一切的一切，少年在背后看得一清二楚，师尊表面的高冷暂且不提，这些不小心泄出的小动作让他把师尊叠吧叠吧揣进兜里的渴望很强，但是…… 　　少年很快想起上次逼得太近，给宗悟留下阴影，一本正经带着点蔫儿坏的语气骤然变化。 　　他松开钳制，半蹲在宗悟面前，牵着师尊的手，柔和地说道：“徒儿现在什么都不想问，只想陪您好好睡一觉。” 　　宗悟：“……” 　　直到晕晕乎乎被小徒弟哄上了床，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又上套了。 　　他是师，戚无深是徒。 　　就算是打晕少年，独自去处理那些事情，于情于理他也都没有错。 　　不过是多了个孩子罢了，不过是孩子的身世被知晓罢了，这还能怎么样呢？ 　　师兄也好、师尊也罢，宗悟没跟任何人有过心灵上的亲密，他不知道怎么处理，甚至说不清楚现在和小徒弟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唯一的区别就是，以前他对和小徒弟的接触带着抵触，而现在，只着一件轻薄单衣，就这么被人箍在怀里，他竟然也没什么感觉，就好像习惯了一样。 　　哦……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感觉。 　　“喂，你松开点，喘不过气。”宗悟向后怼了怼身后的人。 　　此时，小徒弟在身后环抱住他，本是个普通的动作，但宗悟太瘦了，肋骨没什么肉，被硌得有些发疼。 　　“好。” 　　少年轻应，语气中带着几分朦胧的睡意，他不太清醒地向下挪动，摸了摸师尊怀着孩子的小腹。 　　宗悟刚想开口阻止，身后却悠悠然地传来一句话。 　　“师尊，您想没想过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啊？” 　　语气特别精神，还带着几丝振奋。 　　宗悟：“……”卡顿片刻，他咬着唇，恨恨地挤出一句：“我想睡觉。” 　　—— 　　折腾许久之后，难得的长眠，少年睡得很踏实，直到日上三竿才醒，他醒的时候，宗悟已经坐在桌边喝茶了，看样子已然洗漱完毕。 　　“能出去了？”少年揉着眼睛，拖拉着脚步，哈欠连连地朝门口方向走去，结果一推门，还是不行。 　　他朝师尊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宗悟薄唇微张，轻描淡写地留下几个字儿。 　　“他早上来过一趟，带我出去吃了个饭，然后又锁起来了。” 　　戚无深：“……” 　　毕竟是诸天之主，照理来说，南天尊应该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 　　少年手肘放在桌上，歪着头半倚在小臂上，懒洋洋地去看宗悟的侧脸，语气黏腻不清地哼道：“师尊，那就别出去了呗。反正您身上的情毒马上就要发作，咱们在屋里就够了，也免得辜负师叔的美意。” 　　宗悟坐得很直，眼神轻瞥，目光清冷，却不疏离，眼尾斜乜的时候，微翘的眼尾带出浑然天成的风韵，不落俗套的魅却不自知。 　　少年没说什么「师尊真好看」「徒儿好喜欢」一类的鬼话，直接伸手缕起宗悟鬓边的一缕碎发，轻掖到他的耳后。 　　少年笑得很好看，宗悟低了一下头，像是被灼了眼，而后缓缓抬起。 　　“不光锁了我们，你朋友他们几个也被锁了。” 　　“哦？”少年提起一丝兴趣，“难道是南天尊别有深意？” 　　宗悟起身推了推门，又晃了晃锁，道：“早上趁你没睡醒的时候，他又在院子外面加了一层禁制，那东西现在不仅能锁人还能隐秘我们的存在。” 　　“什么意思？”少年坐直身子，好像抓住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宗悟又道：“他召集了这附近所有的地仙，准备从那群孔雀妖的出现开始调查，现在最要紧的是揪出来暗中帮助孔雀妖的人，肃清仙庭。” 　　宗悟说完，视线在小徒弟身上停留，脑海中却闪过早上吃饭时，南天尊的话。 　　——“我想办法读了那个孔雀的记忆，它们口中的那个人穿了一身黑袍，看不清脸，估计也不好查，但是有一件事情我想跟你说。” 　　“那个人说那一百零八具仙骨都是失败品，都是废物。所以……” 　　“如果他还没放弃的话，你徒弟可能会是他下一步的目标。” 　　“我调查完这边的事情，会尽快回九重天上，去查消除业障的法子，在你体内的妖气消散之前，你们就先在凡间呆着吧，若是有人前来故意接近，随时联系。” 　　“你也别太担心，走一步看一步，有师兄在呢。” 　　宗悟收回心神，将注意力放回眼前，小徒弟的注意力短暂地集中过后，又恢复了之前斜靠着小臂的懒散模样。 　　“肃清仙盟也好，九重天上是该查一查了。” 　　南天尊应该是还在议事，少年掐了个清洗诀，引出一截茶水洗了脸，又漱了个口，两人就这么靠在桌边又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师尊，那道观里那些死掉的道士怎么办？还有……”之前用生命给他们传递信息的观主普云。 　　宗悟道：“那天晚上林仰峰已经初步处理过，过些时日，九重天上的人还会再来收拾一次，他们的肉身都会被好好安葬，至于魂魄……”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些魂魄早就已经碎成渣渣，就算南天尊想收估计也是有心无力。 　　生死有命，这点戚无深也能理解，只是心里隐隐有些触动。 　　宗悟拍了拍他的肩膀，用着近乎安慰的话语浅声说道：“你也不用太过挂念在心……” 　　“我知道师尊。”少年扯出一抹笑意，这并非他第一次经历所谓的世事无常。 　　宗悟摇了摇头：“我是说，过一阵子，回九重天后，你就要去仙界各个地方轮值了，到时候肯定少不了冥河幽府这么一站。那边有专门收集破碎魂魄的人，说不定，你还能看见谁的魂魄碎片，或者这记忆。” 　　少年的眼睛睁得大大，原本对渡劫回来就要轮值这件事情，他心里是大大的不愿，但此时此刻，竟然兀自生出了几分期待。 　　“那师尊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少年如此问道，正在此时，窗棂忽然被叩响。 　　少年起身打开窗，红乎乎的脑袋和倒靴般的长喙探了进来。 　　——是白白。 　　绿豆小眼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白白盯准宗悟的位置，开口道：“你叫我？” 　　宗悟点点头，起身伸出手指，放在皓齿间用力咬了一下。深红色的血珠渗出，映在白皙的皮肤上，看得少年不仅指尖疼，更心疼。 　　“帮我看一下，为什么最近使用不了灵力。” 　　宗悟将血珠挤出，白白衔在口里，吧唧了两下嘴，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纠结到不能再纠结。 　　“怎么了怎么了？”少年眼神中带着几分急切。 　　宗悟也扬扬下巴，示意白白但说无妨。 　　白白向来只有嫌恶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难言的表情，它啧了几下嘴，斟酌很久方才开口。 　　“你这个吧……使用不了灵力了，也实属正常，毕竟……” 　　“毕竟什么？”师徒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白白咬了咬牙，心一横、一股脑地说出口。 　　“毕竟，你的道心都碎得不能再碎了，能使用灵力才是奇怪！” 　　作者有话说： 　　我啥也没写啊！ 第67章 变质（四） 　　噗—— 　　少年不由得庆幸自己没在喝茶， 不然这下下去，肯定能把白白喷成个落汤鸟。 　　“你、仔细说说，什么意思？”大大的眼睛中写满惊异。 　　戚无深看看白白， 又看看宗悟。 　　师尊的脸阴沉得厉害。 　　“说清楚。”他微垂着头，眼神却是向上看的，给人一种很不好惹，而且好像随时都可能动怒。 　　白白被主人盯得发颤， 不由得后退两步， 一边退还一边说：“修、修的什么道，你比我更清楚。而、而且……这还用仔细说吗？你想想你以前会有现在的情绪吗？” 　　白白瞄了两眼宗悟的反应， 眼神中带着关切， 却又不敢多说。 　　“怎么回事，你们两个自己琢磨吧。”话音刚落，它扑棱两下翅膀原地起飞。 　　南天尊布下的禁制不拦灵宠， 红鹤又常年在苍梧轩里呆着，没什么人认识，飞出去也惹不出事。 　　少年看着白白消失在天边的火红身影，默默关上窗子， 坐回桌边。 　　—— 　　宗悟毁道的消息没隔多久就传到了南天尊耳朵里， 中午的时候， 他带着食盒拜访师徒二人。 　　禁制刚解开， 南天尊还没来得及迈脚，就有一团靛蓝色的「东西」， 从房间里被推了出来，直接砸到了他的怀里。 　　“师、师叔。”少年抬起头， 语气中带着点慌乱。 　　“什么情况啊？”南天尊眼中闪出小星星， 嗅到了八卦的气味。 　　还没等戚无深说明情况， 哐当一声，开启的房门猛然砸上。 　　南天尊鼻子碰了点灰，他推了推门，发现门从里面合上了，他动动手想叫门，却被少年拦住。 　　“师叔，还是让师尊静一静吧，咱们换个地方聊聊？” 　　少年眼神中带着几分不舍，走前他还是叩响了师尊的房门，他将南天尊带来的饭菜取出他们的分量，又把剩下的部分连同食盒一并放在门前。 　　“师尊，记得吃饭，对……咳咳。”他及时收住没提孩子，只怕火上浇油。 　　南天尊下午还要在宅子里继续见这周围的地仙，两人没有走远，随手收拾干净隔壁的房间，将饭菜摆上，少年拿起筷子，却只有一双。 　　“我不吃，你吃。”南天尊让让手，他吃瓜就够了。 　　戚无深：“……”他提起筷子，对着饭菜摆了一下，而后放了下来。 　　“师尊毁道了。”少年语气混着遗憾，握筷子的手也攥成了空拳。 　　南天尊却明显没那么当回事儿，“嗯，我知道，所以呢？” 　　戚无深：“……” 　　南天尊的态度太淡定了，一瞬间，让少年有种毁道也不是什么大事的感觉。 　　可，那怎么可能？ 　　在九重天上，有两件可以拿出来说话的硬通货，第一世家，第二修为。 　　宗悟之所以做上曜阳宗尊君的位置，和他这一身修为脱不了关系。 　　他若是使用不了修为，曜阳宗尊君的位置肯定是坐不稳了。 　　不做曜阳宗尊君，又会如何？被拉去做伺候的小仙弥，或者更差？ 　　少年说出自己的顾虑，南天尊却不以为意，他随手在食盘里抓了两粒花生，又道：“他修的那个道啊，早就该废了。” 　　“毁了正好，重练不就得了？师弟聪明，学学新的东西而已，花不长时间。只要他想通，最多半年，这一身修为就能重新捡回来。” 　　“半年而已，他曜阳宗尊君这个身份，我这个作师兄的还是能保他的。” 　　少年垂眸，片刻开口道：“您说得简单，弃道重练是那么轻松的事情吗？” 　　“怎么不是？最多一颗洗髓丹。”南天尊挑挑眉，指尖夹着一颗花生米，利落地送进嘴里，好像花生米是他口中的洗髓丹一样。 　　戚无深撅着嘴，摇摇头，不置可否。 　　弃道，意味着抛弃以前的功法、习惯，包括和本命武器的链接，这一切都需要从头再来。 　　像宗悟这个级别的仙者，废掉之前所修之道，基本意味着和过去那么多年的自己说再见。 　　学习新的不难，真正难的是抛弃旧的。 　　少年捏了捏拳头，又道：“如果师尊不练无情道的话会怎么样？” 　　据他所知，师尊所修的道，要求他无情无念，道本身也会反过来影响宗悟的性子，压制他的情感。 　　本身的性格，再加上无情道，让宗悟整个人成为一个自洽却封闭的体系，就像是紧紧裹住自己的蚕蛹。 　　情毒却是在茧上豁开一道口子，让更多东西可以泄出和流入，而从之前的相处看来，师尊很抗拒这种改变。 　　“如果师尊不修无情道了，他的性子会不会也发生变化啊？”少年继续问道。 　　他联想到，宗悟跟他一起踩着水捉鱼、笑叫打闹的场景，不由得一阵恶寒，然而，再仔细一回味，又感觉好像也还不错？ 　　南天尊摇摇头。 　　“你啊，好像还没想明白问题的关键。” 　　“嗯？”少年竖起耳朵，等待指点，“您说。” 　　南天尊指节轻叩在桌上，咚、咚、咚，有节律的三声响起。 　　他继而开口道：“你现在关心的都是他洗髓弃道之后会怎么样，你应该反过来想想。如果他偏要把无情道捡起来怎么办？” 　　戚无深：“……” 　　他仔细回忆起和宗悟下凡后的点点滴滴。 　　最初的时候，师尊对他的触碰都带着抵触，而现在…… 　　少年抓了抓手，回忆昨夜拥着宗悟，指腹和手心划过师尊小腹时候的触感，还有肚子腹中的那个小生命。 　　孩子应该也不希望，一个父亲整日板着脸，冷冰冰地对他吧。 　　“现在的问题，不是他想不想废道，而是你想他怎么样。” 　　“可是……”少年垂下头，不知道怎么继续说下去。他自然不想宗悟恢复之前对他抵触的模样，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师尊怎么想这个问题至关重要。 　　他收紧放在裤腿上的手，复又放开。 　　头顶南天尊悠悠的嗓音传来。 　　“你喜欢他的吧？” 　　“……”少年蓦然抬头，对上南天尊的那张脸，本以为那眸子中会是八卦或者调笑，谁知南天尊的表情却异常正经，就像是一位循循善诱、认真教导师侄的师叔。 　　少年看出他此时是认真的，复又垂下了头。 　　半晌，他抿着嘴，哼出了一个不轻不重的「嗯」字。 　　而后攥紧袖口，抬起头，字正腔圆地重复一遍：“嗯，我是喜欢师尊的。” 　　他对宗悟的感情很复杂，有亲情、有师生情、有心疼、怜悯、喜欢……自然也有爱情，却又不仅仅是爱情。 　　但当问题的答案，被限制在二选一的「喜欢」与「不喜欢」间，他的答案毫无疑问的是喜欢。 　　不仅是喜欢，还是喜欢得不得了，这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能代替宗悟在他心中的存在。 　　南天尊轻舒一口气，得到满意答案一般。 　　“那接下来的话，我就可以放心说了。” 　　“嗯？” 　　少年感觉要听到什么不得了的话，下一秒，南天尊却极其「粗辱」地将一只脚踩在他椅子的边缘，手肘搭在膝盖上，放在下巴上，怪里怪气地说道。 　　“其实啊，化生道尊，就是，我们俩的师尊，一早就叫他废了那身无情道，他一直不听，若是你能劝他废了那一身道法，道尊和我绝对都会感谢你的。” 　　“……”少年缓了片刻，才消化掉这话中的深意，又道：“你是说，我师尊的师尊，也就是我的师祖，早就想废了师尊的无情道？” 　　南天尊点点头。 　　“可是……师尊的这一身道法，不就应该是道尊教的吗？” 　　师尊想废掉自己亲手所教的道，哪有这样的道理？ 　　南天尊撸了两把头发，似乎对这个问题极其困扰，半晌才重新组织好语言：“你说得没错，无情道确实是化生道尊所教，而且当时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化生道尊只给了他这么一个选项。” 　　“那就不是选了。”是强迫。 　　南天尊点点头，却又摇摇头：“也还是选的，你要知道你师尊和这九重天上的每个人都不同。” 　　“如何不同？”少年竖起耳朵。 　　“这漫天的神君仙者，或是飞升而来，或是生而为仙。但宗悟不一样——” 　　“他是被化生道尊从凡间捡来，而后赐予仙骨的。” 　　“就是说，如果不是化生道尊，他现在早就不存在这个世界上了，所以能修道，能存在到今天，都是对他的恩赐。” 　　戚无深：“……”他对宗悟的过去知之甚少，这段故事更是闻所未闻。 　　他顿了片刻，又问：“所以化生道尊为什么非要去凡间捡师尊做徒弟？如果只是想收徒，以道尊的身份，这九重天上什么样的找不到？” 　　“那我怎么知道？”南天尊摇摇头，又道，“宗悟来九重天的时候，不过三四岁，他自己可能都没有那段记忆，更何况，自从收了你师尊之后，道尊就不怎么搭理我了。那个时候，就因为这事儿，我看宗悟不顺眼，还天天跟他找茬呢，结果……算了，不提了。” 　　少年想象当时的情况，以师尊的相貌，小时候定然也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他想到小团子板着脸，横眉冷对找茬的师兄，结果年纪大的师兄反被吓到。 　　这场景怎么想怎么好笑。 　　少年偷笑片刻，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继而问道：“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他想起幼年版的师尊就觉得只冒粉红泡泡，思绪也被彻底打乱。 　　南天尊也卡了片刻，理清思路：“说到我也不知道化生道尊为什么希望你师尊弃道，但你记住，劝他放弃无情道，转修别的道法，不仅是你一个人的心愿，所以……” 　　“你去做就对了。” 　　“嗯。”这一次，少年想都没想就应了下来。 　　他还想跟师尊有未来，也正因如此，必须得让师尊放弃无情道。 　　—— 　　和南天尊吃完饭后，院子里的禁制再次被封上。 　　少年搬出摇椅坐了一会儿，又在院子里逛了好几圈，还无聊到用灵力将造型奇特的树，修剪成规整模样，直到太阳有了落山的痕迹，师尊那屋都没什么动静。 　　不过，戚无深也算放心，因为中午放在门口的食盒已经不在了，这说明宗悟至少是吃了饭的。 　　既是如此，问题就不大。 　　少年躺回摇椅上，有些无聊，又回忆起上午的事儿。 　　白白走后，二人还沉浸在道心尽毁的震惊中。 　　——无情道，何以毁道？当然是有情。 　　少年开始回忆，宗悟的灵力是什么时候失灵时不灵的。好像是第一次情毒发作，他们做了那样的事儿，开始的。 　　宗悟的灵力又是什么时候，彻底熄火的，好像跟他也不无联系。 　　少年对宗悟关心他在意他这种事情早就清楚，此时又反应过来什么，便后知后觉地开口询问道：“师尊，毁道是因为您动情了吗？您对谁动情，是……” 　　后面“徒儿吗？”这三个字还没说出口，他就直接被宗悟恶狠狠地堵住了嘴，还直接警告他闭嘴。 　　于是乎，他在房间最左，宗悟就绕到房间最右；他开口说话，宗悟就捂起耳朵，直到最后南天尊出现，他直接被推出门去。 　　少年双手覆在胸口，轻叹一声，只是这叹息多少带着几分难掩的甜蜜。 　　虽然他还没想好怎么化解，但是……师尊就是喜欢他的嘛，还有那颗破碎的道心为证，这不是比别的什么都重要吗？ 　　他好像也没什么必要怀疑，他们孩子都有了。 　　想到这儿，少年上扬的嘴角怎么也收不住。 　　正在此时，咯吱一声轻响传入耳中，戚无深瞬间绷紧嘴角，从晃荡的摇椅上起身，正襟危坐。 　　“师尊。”少年看着距离他几步之远的师尊，正色道。 　　宗悟眉心轻拢，反问：“你刚才笑什么？” 　　就算少年收得快，可他还是看见了。 　　师尊脸上的表情依旧沉得很，虽然不似之前阴云密布，却至少也是个小雨转晴。 　　少年不敢说实话，刚想开口「狡辩」，宗悟再次打断了他。 　　“算了你别说了。” 　　又摆摆手道：“你进来吧，我们聊聊。” 　　少年的眼睛睁得大大，他「怂」成那个样子的师尊，居然主动找他聊一聊。 　　这、这是被夺舍了吗？！ 　　作者有话说： 　　写作「南天尊」，读作「猹」 第68章 变质（五） 　　师尊走在前面， 戚无深走在后面。 　　从院子到房间的路其实很短，但架不住心慌。 　　谈什么？戚无深心里打鼓。 　　他也想不到谈什么，但谈谈总比不谈好。 　　难得师尊想说， 他还可以趁机打探一下宗悟对于放弃无情道，这个事情的想法。 　　二人坐在桌边，茶凉了许久，宗悟推一杯给小徒弟， 自己则盯着茶盏的边缘， 单手捧着，时不时地用大拇指摩挲。 　　“我觉得。”他开口， 头却是垂着的。 　　“嗯， 师尊，您说。”少年让让手，语气很平静。 　　宗悟顿了片刻， 大拇指又在茶盏边缘摩挲两圈，重新组织好语言：“我觉得，我们还是恢复……以前的……关系，比较好。” 　　少年枕着上臂， 纤长睫毛扇动的速度极慢。 　　“所以，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啊？”尾音略微拉长， 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却又不显轻薄。 　　宗悟的头垂得又低了一点，他没有说话。 　　片刻， 少年接过话茬。 　　“我们现在的关系是师徒，以前的关系也是师徒， 难道不是吗？嗯？师尊？” 　　“嗯”字拉长了些许， 显得很不庄重， 绝不应该是弟子对师尊的语气。 　　宗悟的拇指按在茶杯边缘，一道泛红的深深凹陷在指腹正中，他不再有进一步的动作。 　　是了，他从来没承认过和小徒弟的其他关系。 　　少年聪慧猜出了不少，但他都没正面回应，现在小徒弟装傻充愣，他只有两个选择，不是承认之前没承认的关系，就是终止对话，继续维持现状。 　　“咳，我是说……”他轻咳一声，然后又说不下去了。 　　戚无深嘴角勾起微笑，摁上师尊还在加大力度的拇指，半带强制地将勒出红痕的手，放在膝盖上，力度适中地揉开充血的部分，又循循善诱地开口。 　　“师尊说的不再继续我们现在的关系，具体指的是什么啊？是徒儿会搂着您睡觉，亲您的嘴，跟您一起洗澡，还是……将来一起照顾我、们、的孩子啊？” 　　「我们的」三个字被重重地强调。 　　宗悟没有承认，也没有反对，他咬了咬唇，血色浅淡的唇上立即起了一层血雾，就好像是拇指刚消退的红痕转移了地方。 　　“全部。” 　　他深吸一口气，又重复一遍。 　　“刚才你说的一切，全部都不要再做了。” 　　少年立刻长长地「哦？」了一声。 　　“那也包括做、爱吗？” 　　不论小徒弟私下怎么样，在他的面前一直是收着的，宗悟没有料到他会那么直白地说出那两个字，猛地抬头，瞪大眼睛，看了一眼小徒弟，又迅速落下。 　　“这个可……”宗悟缓缓开口。 　　“啪——”少年倏地站起，甩了两下手，眯着眼居高临下地看了看师尊。 　　宗悟也随之抬头。 　　他坐得不是很直，仰视的角度让少年显得很高，眉眼看不太清晰，只感觉笑意占据了很大的面积。 　　宗悟正欲开口，少年脸上的笑意遽然放大。 　　头顶落下轻飘飘的一句话。 　　——“全部都不再做。” 　　——“既然师尊执意如此，那就只能如您所愿了。” 　　“……” 　　—— 　　少年美其名曰，为了避免勾、引到师尊，当天就把房间搬到了更远的地方。 　　也得亏这宅子房间多，足够他折腾。 　　“诶？你怎么换地方了？”嵇盛看着抱着锦被出来的少年，语气充满纳闷儿。 　　戚无深刚要开口，他身后传来悠悠的说话声。 　　“谁知道他俩又闹什么别扭。” 　　语气闷闷的，带着不满，正是南天尊。 　　少年侧过身，让帮他「搬家」的师叔站到前面来，三人站成三角形。 　　南天尊一改之前八卦的态度，脸上的表情还带着点儿头疼：“我让你劝他放弃无情道，又没让你搬出来，你说说，你搬出来了，指着谁劝他，我吗？” 　　“师尊的脾气，您应该是知道的吧。”少年语气缓又沉，对师叔的怪罪不以为意。 　　又道：“咱们怎么劝都没用，说到底还得他自己想清楚？” 　　“他自己能想开，早就想开了，他那么倔，像……”南天尊一边抓头发一边说道，他忽然想起什么，改口询问，“等等，看你这自信的模样，是不是已经想好了什么别的方法？” 　　“自然。”少年重重地眨了两下眼，嘴角勾出一个胜券在握的微笑。 　　“所以是什么法子？”南天尊立刻恢复八卦的模样，“都是同一战线的人了，透露透露呗。” 　　他用肩膀碰了碰戚无深，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分外熟稔，看得嵇盛一愣一愣的，只感觉「戚无深好朋友」这个位置马上要换人了。 　　少年却没回答，故作深沉地缓缓摇了摇头。 　　“不可说。” 　　南天尊眼中八卦的光消失了，不满地嘟了一句「小气鬼」，见状，戚无深脸上的笑容再次放大。 　　“好了，师叔，您别担心了，我做事儿，您还能不放心？” 　　少年也碰了碰南天尊的肩膀，对方才不情不愿地吐出了一句「行吧」。 　　此时此刻，嵇盛终于能插上话了。 　　“搬到我这边？”他指了指二人手上的「行李」。 　　戚无深却摇了摇头：“不去挨着你们的院，要远点儿，隔音好。” 　　“……” 　　—— 　　虽说没跟嵇盛住一起，但等太阳下了山，宅子中的地仙刚一散去，戚无深就跑回了嵇盛那屋。 　　两人在院子里支了个小凉棚，摆上了棋盘，开始下棋打发时间。 　　“你今天怎么回事儿啊？”嵇盛托着下巴，拿着棋子迟迟没有落子，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八卦。 　　他不紧不慢地开口：“那阵子听了半天你跟南天尊的对话，也没听明白怎么回事，讲讲呗？” 　　少年挑挑眉，指节轻叩在棋盘上：“我是可以讲，问题是你敢听吗？” 　　嵇盛缩缩脖子没说话。 　　少年又道：“想不出来下哪儿就直说，你这么岔开话题也没用。” 　　“……”嵇盛的想法被戳破，将棋子扔回到棋娄里，耸了耸肩膀，开始摆烂。 　　“行吧，我认输。” 　　“不玩了不玩了，总是输。” 　　少年盘腿坐在藤椅上，单手托着下巴，轻啧两下嘴。 　　“你说说你，跟小竹下棋，你嫌他菜，跟我下棋，你嫌自己菜，还总想玩。” 　　嵇盛撅了撅嘴，也学着戚无深的模样，把双脚搬到摇椅上。 　　他整个人向后靠，藤质摇椅也随之后仰，夜空中的圆月闯入他的眼帘。 　　“那有什么办法嘛，我就是菜。”他没叹气，语气中倒是带着几丝委屈，“我从小就菜，不像是你们有些天赋在身上，学习仙术仙法都比平常人快。我呢？正常人学五遍能会，我得学二十遍。” 　　“嵇家那么多人，又不缺我一个小辈，我就想着这么普普通通的过，将来在仙廷捞个闲职当当就得了。可你说，我都承认自己菜了，偏偏就有人不信。” 　　藤质摇椅一晃，嵇盛猛地坐直，瞪着眼睛，用夸张的表情说道：“我哥就偏偏觉得我应该和别人一样优秀，继承嵇家的荣耀，你说离谱不离谱？” 　　嵇家的那堆破事，戚无深不是第一次听。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个道理，他自然懂得，他也不是掺和别人家家事的人，但是，经过了这段时间的事情，他或多或少也有些许触动。 　　“其实，你哥吧，应该吧，还是挺在乎你的。”少年的语气不太确定，虽然见面不多还不对付，但他还是难得为那位嵇远说了句话。 　　正在此时，两个嵇家人吃完饭走进院来，看见戚无深也在，便寒暄了几句。 　　当着他哥的人，总不好说他哥不好，嵇盛配合地没有说下去。 　　他仔细琢磨着少年那句话，待两个嵇家人回房间方才开口。 　　“你说得对。”说完，他却叹了一口气。 　　少年拍拍嵇盛的肩膀，没有说安慰的话，只是一起渡过了这片刻的沉重。 　　“想开点吧，你之前不都想好要面对了吗？回九重天也还有些日子呢。再说了，你也说过，回去之后，很快你也得下界渡劫，走一步看一步吧。” 　　“说得也是。”嵇盛又叹了一口气，“说不定渡劫我就回不来了呢，到时候怎么的都无所谓了。” 　　戚无深：“……” 　　他挺想开口的，但是憋住没说。 　　他师尊这种性子都能趁着他下界渡劫偷偷跟去，更别说嵇远了。只是…… 　　少年转念一想，他还是没完全弄明白那段是怎么回事，关键是，他缺失了渡劫的记忆，而他找不到记忆缺失的原因。 　　“对了，轮值时候，去哪儿应该是可以调整的吧？”戚无深问道。 　　他忽然想起那位冥河幽府的路仙君，如果能去他手下干一阵子，再死皮赖脸地想想办法，说不定能找回那段回忆。 　　过去的他觉得那段记忆并不重要，但现在的他现在却很想找回那段故事。 　　——那可是他和师尊的第一次诶，他怎么能忘呢？ 　　“我又没轮值过，我也不知道。”嵇盛依旧很丧，少年也不再问，把椅子挪到嵇盛身边，跟他一起仰着头赏月。 　　两人盯着那圆盘形的月亮看了很久很久，嵇盛忽然回过味来。 　　“都快子时了吧，你怎么还在我这儿赖着，不睡觉？”他单手拄着藤椅，侧过身询问，在嵇盛的记忆里，少年是恨不得一天都在睡觉的类型。 　　“我在等。”少年懒洋洋地开口，语气中带了几分困倦，然而他还是努力打起精神回答好友的话。 　　“这三更半夜的等什么？” 　　“等明天。”少年扯出腰间扇子盖在脸上。 　　“等子时一过，就是望日。” 　　届时，师尊情毒发作，绝对会主动来找他。 　　那才是他们可以「好好」谈一谈的机会。 　　——也是他的最后一张底牌。 　　作者有话说： 　　感恩有您，我的读者朋友。呜呜。 第69章 变质（六） 　　等到子时已过， 新的一天开始，师尊也没出现在他们院里，反倒是嵇盛先忍不了， 打着哈欠回房关门。 　　“那晚安。” 　　“晚安。” 　　两人作别。 　　圆月高挂，少年又躺了一会儿，便搬着藤椅，起身回了自己的院儿。 　　他住的地方就跟他要求的一样， 足够偏僻。 　　树影婆娑， 夜风瑟瑟，走了好一段夜路， 再转个弯就是目的地。 　　少年忽然见到树影下， 单薄且犹豫的身影。 　　宗悟抓着衣角，视线盯着院门，想要进却没有移步， 又偏偏没有一丁点离开的意思。 　　他应该是问了南天尊直接过来的，并不知道自己去了小鸡院子里。 　　戚无深没叫宗悟，依旧用不紧不慢的速度搬着藤椅朝前行进。距离几步之远的地方，师尊缓缓回头， 注意到了小徒弟的到来。 　　“你怎么……” 　　“师尊， 先进去吧， 外面冷。” 　　夜里气温低， 宗悟的脸颊微微泛着红晕。 　　进了屋，少年用灵力热了杯茶， 倒给师尊，便也没再多管， 自顾自地收拾起床铺。 　　喝了热茶， 身子暖和许多， 原本因为天凉被略微压制的情、欲，此时又冒了头。 　　宗悟有点后悔，明明就是大半天的事儿，他怎么就不能等情毒发作完再开口，偏要顶风逆行，给自己添堵。 　　“师尊，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吗？”戚无深坐在蓬松暄软的锦被间，双手撑在床边，微笑着问。 　　宗悟：“……” 　　小徒弟明知故问，他没有逃避的机会。 　　宗悟捏着袖口，缓了片刻，沉沉地开口。 　　“今天……望日……情毒。” 　　剩下的事儿应该完全不用提醒。 　　少年笑着上前，半带强制地挑起宗悟的下巴。 　　“所以，师尊这是在求我吗？” 　　宗悟：“……” 　　平时软绵绵还很好说话的人突然变得强硬，但转念一想，他确实在求小徒弟。 　　宗悟极浅地「嗯」了一声，片刻又觉得自己表达得不清楚，补了一句。 　　“是我在求你。” 　　跟进门前的犹豫不决不一样，此时此刻，宗悟的眼神中没有退却。 　　既然都进屋了，他自然清楚一会儿要发生什么。 　　少年却挑挑眉，嘴角勾着一丝半真不假的笑意。 　　“那您能说明白，现在是求徒儿干什么吗？” 　　“我学业一直都不努力，您不说明白，我是听不懂的。” 　　宗悟：“……” 　　下巴被勾住无法逃脱，此时就算是他也看出，小徒弟是在故意「欺负」他，让他说出抗拒的话。 　　他不愿，但是没办法。 　　宗悟只得拼命去做心理建设，戚无深也有耐心，就这么等着他组织语言。 　　“帮……不是……抱我。” 　　宗悟的眼尾染上了两抹浅红，少年用指腹轻轻摩挲那里的凹陷，浅红没有消散，反而变成了深红，甚至像是能掐出水一样。 　　其实不光是眼尾，因为情毒的作用，宗悟现在整个人都微微发着低烧，有些皮肉薄些的地方，不用揉就泛着红。 　　“抱？怎么抱？这么抱吗？”少年迅速搂了下宗悟，而后松开，动作之轻快，一秒都是多余。 　　宗悟是想快点解决问题，但是也没有作践自己的想法。 　　他咬了咬牙，泛着水雾眼愣是把春、情憋了回去，透出几分冷厉。 　　“少废话。”宗悟摁在少年再次勾到他下巴的手上，阻止进一步肆意妄为的行动。 　　现在才刚到望日，再加上上次疏解得比较到位，虽然有感觉，却还不到马上非要不可。 　　戚无深见状，也收了手。 　　“好吧，既然如此，就听师尊的吧。”他也怕自己逼得太近，把人吓走了。 　　少年见好就收，扯了扯衣襟道：“那我们开始吧，师尊，您准备好了吗？” 　　对于少年的突然改变，宗悟还有狐疑之色，却没细问，浅声应了一个「好」字，而后解开腰带，兀自朝床边走去。 　　“师尊干什么去？” 　　宗悟回头，不知道小徒弟又要犯什么混。 　　“不去床上去哪？” 　　呲啦—— 　　藤椅下缘摩擦地面的难听声音响起。 　　少年指了指房间正中的藤椅：“可是，徒儿想去椅子上呢。” 　　宗悟的视线移动到藤椅上，那藤椅对着正门，不像角落里的床有床幔给人安全感。不过还好，门是关着的，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好。” 　　宽衣解带后，上了藤椅。 　　藤椅有些硌人，不算太舒服，但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宗悟也有些急躁。 　　他看向小徒弟，目光中带着催促，可戚无深动作依旧是慢吞吞的，只有衣襟微微松开，甚至连腰带都没有解。 　　“你还在等什么？”宗悟蹙着眉，隐隐带着不悦。 　　明明上次小徒弟还说什么时候想了，随时可以找他解决，可现在…… 　　“咳咳。”戚无深轻咳，两三手指缓缓点在额头，似乎在回忆什么。 　　“回师尊，徒儿没等，只是想起了一些事儿，有点担心。” 　　“什么事？”宗悟眉头蹙得更紧，直接催促道，“如果不重要，就先把要紧事做了。” 　　“师尊说的要紧事是您吗？”少年的视线□□裸地在藤椅上打量，虽然之前有过经验，但不是兵荒马乱、就是黑灯瞎火，他从来没这么仔细地欣赏过自己的师尊。 　　白玉无瑕，彻头彻尾的美人，偏巧这美人太冷，让大多数人退却，不敢接近亵渎。 　　宗悟被他审视的视线看得十分不悦，心情也越发烦躁，他刚想再催一次，却被少年抢了先机。 　　“徒儿只是突然想起，您之前说希望我们的关系恢复到以前的状态。是吧？” 　　“嗯。”宗悟耐着脾气应了一声，不知小徒弟此时此刻提这个的意思。 　　戚无深摆出一个苦恼的表情，耸耸肩，又道：“所以啊，徒儿现在很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我们俩亲热的时候，您又像之前一样，想把徒儿抛下，一个人走怎么办？” 　　宗悟察觉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却还是隐忍问道：“所以呢？” 　　“所以——” 　　当啷，一个银白色被拎了出来，圆形的孔洞在下面荡了一会儿，方才站定。 　　“所以，只能请师尊自己动手，把自己锁起来了。”少年笑着说道。 　　宗悟盯着那个银白手铐片刻，终于感觉忍无可忍了。 　　“尊师重道四个字是怎么写的，要我教你吗？”他缓缓开口，语气很沉，微微泛红的脸也有几分阴沉。 　　少年却不以为意，他摊摊手，耸耸肩，一脸不在乎的表情。 　　“看您啊，您要不愿意的话，咱们就——” 　　咔哒—— 　　宗悟起身夺过银白手铐，低头拷在纤细脚腕上，让自己在藤椅上躺得很平，自暴自弃地说道。 　　“你来吧。” 　　又道：“小心孩子。” 　　—— 　　藤椅上只有一件单薄的衣衫，门缝有小风吹来，略微有点冷，可宗悟却执拗地将衣服罩在脸上，因为小徒弟实在是太吵了。 　　“师尊，您有没有想过不修无情道了啊？” 　　“师尊，和徒儿在一起不开心吗？” 　　“师尊，咱们就像之前一样呗，反正徒儿从头到尾也就只有您一个人，做师徒也好，做别的也罢，就想一直一直跟您在一起。” 　　“闭嘴。”宗悟被逼得忍无可忍，掀开衣衫，用力瞪大蒙着水雾的眼警告道。 　　他的脸很红，不知道因为情毒、还是因为他们在做的事情，或者是小徒弟这不算情话的情话。 　　“啊。”戚无深停下动作。 　　在开始之后，他头一次看清宗悟的脸，他没被师尊的话吓到，反而是俯身亲上他说狠话的薄唇。 　　“师尊真棒。”少年舔舔自己的唇角，夸赞道。 　　“不过，徒儿觉得师尊要是不再修无情道了，会更棒。” 　　宗悟：“……” 　　他猜到应该是南天尊跟小徒弟说了什么，也知道戚无深现在绝对没可能放过他，却还是学着小徒弟的样子，自暴自弃地「恶语相对」。 　　“可我觉得你闭嘴比较棒。” 　　欢愉夹杂着更多的情绪和交战，跟上个朔日比多了更多的「乐趣」，没有心灵上的亲近，却能更好地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少年故意使了个坏，宗悟最后一个「棒」字的尾音彻底走调。 　　他想用手捂住嘴，却被少年察觉了意图，死死摁住。 　　“师尊，不许，我喜欢。” 　　宗悟：“……” 　　戚无深也没逼迫，他在宗悟眼角下泛红的小痣流连片刻，又贴上师尊的耳根喃喃道：“师尊，门口有点冷，徒儿怕你受凉，要是您答应我，试着以后不修无情道，我就抱您去床上好不好？” 　　他的语气很柔和，甚至没有要求宗悟一定要弃道，只是说“试着。” 　　明明可以虚与蛇委换取片刻的轻松，可宗悟在某方面倔得很。 　　“如果你非要跟我说这些，可以明天一早再说。”他隔着衣衫，对拥着他的少年说道。 　　戚无深却直接戳穿了真相。 　　“可是过了今日，徒儿又只能做乖乖听话、「尊师重道」的徒弟了，您就更不可能听我的，好好跟我聊聊了。” 　　宗悟：“……” 　　他也知道事实如此，可心里还是有些绝望，他想起自己拜托南天尊去查少年身上的业障，去解决他体内的那个光球，却独独忘了身上的情毒，如此一来才让小徒弟钻了空子。 　　——他明天必须再多拜托南天尊一件事情，就是去寻这情毒的解药。 　　……希望师兄会帮他的吧？ 　　应该会的吧？ 　　戚无深嘴上虽然逼人了点，但心里却在乎宗悟的，另一面，他也怕自己逼得太紧，又像上次一样把师尊吓住。 　　一曲终了，少年还是解开了宗悟脚腕的银白手铐，带着人朝床边走去。 　　“师尊太轻了。”戚无深说话的语气带着不悦，像是对自己的埋怨。 　　宗悟想回应点什么，但彼时的他嗓子很哑，被折腾得没什么力气，就连眼睑下的小痣也被连亲带揉蹂、躏得通红。 　　“好点了吗？师尊？”少年将人放到床内侧，没再像上次一样不知疲倦，把人搞晕。 　　他随手掐了个诀，帮两人都简单清洗一遍，而后侧躺着把人放在怀里哄。 　　“师尊，刚才感觉怎么样？” 　　宗悟没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算现在锦被下的他，还因余韵而颤抖，小徒弟明明知道却偏偏问出这种问题。 　　他咬咬牙，红润的脸蛋和眼尾又泛起了水雾。 　　片刻宗悟重复了最初的那句话「狠话」。 　　“你知道吗，我现在很想教你「尊师重道」四个字怎么写？” 　　少年缓了顺毛的动作，靠在宗悟身前的锦被上，喃喃道：“可是我们本来就不伤寻常师徒啊。” 　　片刻，又抬起头，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浅声道：“您说，寻常师徒会做我们刚才的事情吗？” 　　他掀开锦被，想让师尊看清现在的情况，宗悟却偏扭着来，扯高了被褥，蒙住脸还恶狠狠地警告一句。 　　“闭嘴，睡觉。”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18 19：33：29-2022-07-19 17：57：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首不相离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变质（七） 　　师尊「气急败坏」的样子也很可爱。 　　少年浅笑着熄了灯。 　　是夜， 宗悟睡得一点也不好。 　　这次情毒发作不像上一次的全情投入，因为某个人一直喋喋不休，宗悟从始至终都保留了几分理智。 　　情毒让他整个人都格外敏感， 但因为这几分理智，他对过程中身体和心理的反应都感受得清清楚楚。 　　这种反应带到了梦境之中，只不过……许是对小徒弟现实中的不满，梦境中的宗悟一改之前受制于人的表现， 难得地主动了起来。 　　“别废话， 帮我。” 　　“你是不是不行，你不动， 我自己来。” 　　那梦清晰得可怕， 甚至将现实中的感受都原封不动地搬了过去。这让宗悟格外羞愧，以至于第二天清晨起床，看见小徒弟近在咫尺的睡颜之时， 他有一拳打上去的冲动。 　　“呼——” 　　宗悟坐起身，深吸几口气，平复心情，让自己从令人难堪的梦境中抽出。 　　但几次尝试， 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因为宗悟意识到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那就是…… 　　不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 都无法掩盖他确确实实做了个春梦的事实。 　　他做了个春梦。春梦。 　　这是过去多少年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宗悟侧过头看了一眼小徒弟的侧颜，少年睡得很沉， 混匀的呼吸带着纤长浓密的睫毛忽闪忽闪，他的肤色是很健康的颜色， 和宗悟白到近乎病态的肤色大相径庭。 　　还是这个样子比较好。 　　宗悟想起昨晚小徒弟的反应， 心中默默说道。 　　此时， 他睡在床里，要想下床必须经过小徒弟。 　　但宗悟却没有叫醒戚无深的意思，主要是因为他觉得让戚无深闭嘴比较好。 　　宗悟轻轻分开小徒弟挽着他的手，缓缓挪动身体，上半身慢慢越过少年，他刚想把一只脚移开，忽而，脚下传来丁铃当啷的响声，与此同时，脚腕上有什么东西将他扯住。 　　“嗯，师尊？”戚无深悠悠转醒。 　　宗悟狠狠地向下看了一眼，原本将他锁在藤椅上的银白手铐不知何时再度合上，一边连着他，一边扣着小徒弟。 　　“你锁我干嘛？”宗悟冷冷地说道，依旧保持着半撑在小徒弟身上不上不下的动作。 　　“嗯？”少年语气还带着几分睡意，又缓了片刻，朦胧的眼才恢复清明。 　　“不干嘛，怕您跑了啊。”他揉着眼说道。 　　这别扭的姿势，宗悟挺不了多久，就在他准备退回去时，身下的小徒弟却忽然使坏。 　　戚无深扣着宗悟的腰，将人压在自己身上。 　　此时两人穿得没穿，少年仗着自己力气大，将宗悟塞回自己怀里，然后整个人熊抱了上去。 　　“师尊，太早了，再睡一会儿吧。”语气黏黏糊糊。 　　宗悟被搂在怀里却不太敢动，清晨的某种反应，再加上小徒弟昨天的「反常」行为，他揣测不出戚无深下一步的行动，最终决定暂且不要轻举妄动。 　　“不早了。”宗悟淡淡道，身子却硬得像块木头。 　　戚无深本来想哄师尊多睡一会儿，但现在的情况看来，师尊清醒状态下，还是很难软下来。 　　他默默松开宗悟，伸手摸来枕头下的钥匙，解开手铐，还师尊自用。 　　小徒弟出尔反尔，宗悟狐疑地看了他两眼，迅速起身，扯下衣架上的亵衣亵裤草草穿上，就如同逃难一样，迅速往房门走去。只是在经过藤椅时，他停顿了两秒，脸色阴沉了几分。 　　戚无深看着师尊的反应，走路穿衣都没什么障碍，比起上次情毒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明明是好事，可他心里却空落落的，总想找个办法让人多留一会儿，却偏偏又想不出，正在这时，他收拾锦被的手却忽而摸到了什么。 　　“师尊。” 　　宗悟刚解开门栓，正欲推门，却忽而被小徒弟打断。 　　他回过头去，视线对焦的一刻，推门的手却蓦然顿住。 　　“师尊，一会儿徒弟去洗，您……” 　　“闭嘴。”宗悟的脸色又难看了一分，他记得春梦，怎么就偏偏忘了这个。 　　—— 　　南天尊在宅子里招呼那些地仙总共花去了两日。 　　等他差不多搞清已知的全部情况，准备回九重天上继续详查的时候，却有一位「不速之客」到访。 　　“我真搞不懂，你怎么就这么执着于无情道啊？”南天尊手叩空拳轻轻敲在眉心，表情极度困扰。 　　宗悟不语，他的视线冷冰冰地划了一周，最终带着霜雪般落在了南天尊脸上。 　　“我也很好奇，你们怎么就这么执着于不让我修无情道。”语气是反唇相讥。 　　话刚出口，宗悟就察觉不妙。 　　——“好奇”这种情绪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可这句话脱口而出，就好像没经反应一般。 　　片刻，他又意识了一件事。若是从前，他可能根本不会回南天尊刚才那句话。 　　他刚才那句话带了几分怨气。 　　他真的是毁道了。 　　宗悟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另一边，南天尊还在叹气。 　　宗悟垂眸片刻，让自己尽量恢复无情无念的状态，他深吸一口气，心中默念几遍已经失去作用的心法。 　　又道：“师兄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儿。” 　　南天尊想了一会儿，揉揉眉心：“我记得，这次下凡没想到会碰到你们，等过一阵子，我还会再来一次，到时候，一定会想着给你带雪饮草。” 　　“嗯。”宗悟垂眸，道了一声「劳师兄费心」，便退出了房间。 　　—— 　　南天尊走后的一段时间，几人的生活又恢复了摸鱼、吃饭、打牌、玩乐，无忧无虑。 　　只不过，现在的情况又跟之前不太一样。 　　——主要是人多了不少。 　　原来只有宗悟、戚无深、小竹和嵇盛四个人，现在又多了两个嵇家人，一只小兔子，和一个魂魄缺失的孩子。 　　人数翻倍后，做什么都得是双份的，就连做饭都得两个人一起。 　　天气越来越热，很快就到了盛夏，几人的活动范围也逐渐由房间转向了院子里。 　　为了消暑，瓷枕凉席逐渐取代了原本厚实的锦被，酥山、冰西瓜和冰镇杨梅也逐渐登上了饭桌。 　　在过去的一个多月，戚无深养胖师尊的计划小有成就，也深有心德。 　　最开始宗悟吃不进去饭，但戚无深变着法地给他加餐，起初是一天四顿，后来涨到了一天六顿、甚至七顿。除了一日三餐，还有早中晚三顿加餐，如果宗悟睡得晚了，他还会送去些宵夜。 　　最初加餐以水果和糕点零食为主，但少年却渐渐发现师尊虽然嘴上不说，但其实有些挑食。 　　太甜的和油腻的，宗悟一律都是碰两下就不碰了。 　　他偏好带点酸味的东西，但是太酸又吃不下。 　　山楂之类的，戚无深又不敢给他吃。 　　最初的糕点和水果都是直接去城里买的，但后来发现师尊挑食，而且怀孕期间的禁忌颇多，戚无深只得亲力亲为，严格把关。 　　他虽然会做饭，但做糕点零食之类的经验其实并不多，所以也都是照着方子上一点点儿地学，期间做出的失败品远超成品的几倍。 　　刚开始，那些失败品都进了嵇盛他们几个的肚子，就这么吃了一阵子，宗悟还没胖起来，其余几个人倒都像吹气球一样，顶着个圆滚滚的肚子。 　　最后也不知道谁先受不了，当众和戚无深「割袍断义」，义正词严地表示，从今以后再也不接受少年的投食，这事儿才算结束。 　　但做出来的东西不好浪费，总得找到个去处。 　　最后几个人一商量，决定把甜品小零食送去给岱醉村的小孩子。那些小零食虽说是失败品，但也并不是真的失败，只不过不合宗悟的胃口罢了。 　　岱醉村的村民穷，那些孩子吃到这些比集市上都精致的糕点，都很喜欢。 　　原本因为大人们的话，他们对住在宅子里的几人还带着些敬畏，但是经过这几趟送吃食，都对他们有了好感，有时甚至会带着自家大人做的菜来宅子里跟他们分享。 　　如此一来，宅子里倒是更热闹了。 　　戚无深他们几个「大人」倒是没有太多的反应，但孩子却是开心的，尤其是容容。 　　小兔子精虽然背负了血海深仇，但到底是个年纪不大的娃娃，八九岁的年纪和村里的那些孩子年龄正好相仿。 　　许是经历了太长时间的奔波，容容最初不太会跟同龄孩子相处，但有几个性格外向的孩子，因为吃了他们的吃食，会主动拉着容容一起。一来二去，孩子们熟悉了，容容也能跟他们打成一团了。 　　戚无深跟嵇盛他们讨论过容容的事儿。 　　孔雀妖已死，大仇得报，但小姑娘在妖界没有家了，他们又早晚会回九重天之上，没办法一路带着她，几人一致觉得如果容容能融入尘域是最好的选择。 　　但他们也只是聊聊，最终的结果还要容容自己来决定。 　　比起容容，另一个孩子就显得内敛许多。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戚念，戚无深的弟弟，也是那个附在傀儡娃娃上的残缺魂魄。他看见宅子里一下子涌入这么多人，最初是不太习惯的。 　　他喜欢在角落里盯着玩笑打闹的孩子们，咬着手指，木讷地看着，却也就是看着，不参与也不说话。 　　戚无深几次去问弟弟有什么感觉，但戚念基本都不会搭理他，他只是傻傻地重复着「哥哥」两个字。 　　戚无深以前觉得戚念是认识自己的，才会叫他哥哥，后来才发现自己错了，这孩子只会叫哥哥，但叫的却不一定是他，而是无意识地没有目的地叫。 　　之前那阵子，小竹照顾他得多了，现在戚念看见小竹才会叫哥哥，看见他反而就没什么反应了。 　　不过，戚无深看得开，时隔这么久能寻到一缕故人的魂魄，已经实属不容易，至于记得不记得的，他记得就行了。 　　有时，戚无深看着那些在戚府里笑着叫着闹着的小孩子，总会有种错觉。他会感觉，这里恢复了以前的热闹，就像千年之前的鼎盛时期一样。 　　宅子里是热闹了，不过有一个人却不喜欢热闹。 　　——那便是宗悟。 　　上次戚无深趁着情毒期间逼问他的事情，宗悟还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情毒一结束，他又恢复了跟戚无深疏远的距离。 　　之前，宗悟不想见他，他也不出现在宗悟面前。 　　但现在少年变了，他不再一味顺从着宗悟了。 　　——他得争取，为了他自己，为了他们的孩子。 　　于是乎，宗悟不愿意见他，他也像往常一样出现。 　　一天好几顿地送食物，故意当着宗悟的面进来，只为给他的床挂上蚊帐和艾叶。 　　少年的殷切态度，让他们之间的关系软化了不少。 　　宗悟虽然没恢复刚毁道而不自知的时候，跟他的亲近，却也没有再刻意疏远。 　　戚无深倒是发现师尊这段日子，有些反常。 　　——师尊总是往修葺好的静室里跑。 　　静室是修炼的地方，按理来说，宗悟没了修为，应该不用修炼。可宗悟呢？一进静室，轻则一个时辰，长的话，一整个下午就有可能。 　　少年特意观察过，宗悟没跟他见面的时候，很少进静室。每次和他见面，尤其是有身体接触之后，在静室的时间就会特别长。 　　说起最长的一次，还跟他给宗悟加餐不无联系。 　　戚无深做甜点小吃的事，宗悟是不知道的，其一是，戚无深骗他说是买的，其二是，每次端到他面前的小甜点吃食。总是造型完美的，确实像买的。 　　戚无深现在对于瞒着师尊没什么罪恶感。 　　直到有一天，宗悟去厨房送碗时，正巧看见戚无深逼着嵇盛他们吃满桌子的废料，才戳破了真相。 　　那时的宗悟默默地退出了厨房，目光中闪过片刻的震惊，少年先是缓了一下，而后追出去，却听见宗悟捂着心口位置，口中念念有词。 　　他悄悄地走近，听见宗悟低声念的东西，和他进静室的时候一模一样。 　　往常宗悟察觉到有人来，就会停止，但因为少年故意用灵力放轻了脚步才听清了全部的内容。 　　——宗悟念的是「清心静」，用于压制情绪清心静气的口诀。 　　戚无深明白了是什么情况，但心里更多的是感觉难受和心疼。 　　——宗悟确确实实地动心了，以至于要长久地在静室，默念口诀才能恢复内心的平静。 　　知道师尊对自己动心，戚无深其实挺开心的。 　　但知道师尊在「无情道」和他之间，选了「无情道」，少年心里又说不出的心酸。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说上话的机会就是情毒发作。 　　期间，宗悟和戚无深又搞了两回。 　　头一次的时候，戚无深憋着一股劲儿，更「凶狠」地逼问了师尊「能不能放弃无情道」这个问题。 　　宗悟没像第一次一样，给他回应。只是咬着下唇，默默承受，还时不时地在少年太过分的时候，提醒他别伤着孩子。 　　戚无深也知道保护孩子，心里只能默默盘算着，十五日之后，再搞点什么小道具，或者新技巧来逼问师尊。 　　他为此还买了不少的书和图画，本来准备大展宏图一番。 　　但等到第二次的时候，他却彻底忽视了「修道」的问题。 　　因为……师尊的肚子大了不少。 　　他不敢再乱动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19 17：57：56-2022-07-20 21：23：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片云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变质（八） 　　孩子快五个月， 师尊的肚子大了很多，虽然还没到行动不便的程度，但穿宽松的衣服根本无法挡住肚子。 　　戚无深养胖师尊的计划小有成就， 宗悟的肋骨和手腕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硌手了。 　　话虽如此，长肉的速度却远远比不上胎儿长大的速度。 　　鼓出的孕肚和师尊纤细的身体形成了鲜明对比，穿着衣服的时候，还没觉得那么夸张。脱下衣服再看， 情况却是截然不同了。 　　那是情毒第四次发作的时候。 　　窗外圆月高挂， 屋内却没像前几次情毒发作一样，春情旖旎。 　　少年盯着鼓起来的肚子看了许久， 又坐在床边， 和准备就绪的宗悟对视。 　　他怔愣后开口：“师尊，这个情毒……有没有办法，让它不发作了？” 　　宗悟：“……” 　　戚无深又瞥了两眼， 咽了一口唾沫，沉声道：“我怕伤了孩子。” 　　宗悟：“……” 　　刚怀孕的时候，胎儿不稳，有流产的可能， 现在孩子都这么大了， 他到底是看不懂小徒弟的担忧。 　　“难受吗？”戚无深俯在师尊腹部， 隐隐能听见模糊不清的心跳声。 　　那种感觉十分奇异， 以前他也知道师尊肚子里怀着个崽，但现在却是完完全全的另一种感觉。 　　——他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意识到， 那里孕育着一个鲜活的生命。 　　忽而，师尊的肚子动了一下。 　　少年立刻兴奋地抬起头：“师尊， 它、它它它踢我！” 　　宗悟：“……” 　　他本来是有点想催少年快点解决情毒的， 但看着少年兴奋且灿烂的笑容， 一时竟有些不忍心开口。 　　少年的手在孕肚上来回摸了好几遍，像是见到什么新鲜事儿一般，搔得宗悟痒痒的，睫毛乱颤。 　　“你别瞎摸。”宗悟牵着小徒弟手，引领他一点点摸过去。 　　少年抚了一会儿，忽然开口。 　　“师尊，想起您刚教我画符的时候了。” 　　宗悟：“……” 　　这比喻一点也不恰当，但对应的记忆却不自觉浮现。 　　刚入九重天的时候，戚无深看宗悟不爽，就算被收为弟子，也没有为人徒弟的自觉。明明学过的东西，可当宗悟考核的时候，他就装作不会，胡写乱写一通。 　　最开始宗悟会指点两句，但少年冥顽不灵，依旧胡搞瞎搞。 　　宗悟心思单纯，也不全知少年是针对他，只知道这东西是肯定要学会的，便抓着戚无深的手，一笔一画地去写。 　　一遍练不会就两遍，两遍练不会就三遍。 　　少年最初想为难师尊，可最后却发现是为难了自己，便匆匆写好了事。 　　宗悟浅浅一想，当时他抓着小徒弟的手写字，现在却是抓着小徒弟的手探索他。 　　心脏蓦地一跳，像在提醒着什么。 　　宗悟心一沉，默默告诫自己，同时倏地松开戚无深的手，故意沉下脸催促：“别摸了，办正经事。” 　　少年想起他原本的计划，趁着情毒逼师尊放弃无情道。 　　但……眼下的情况，他确实不忍心下手了。 　　戚无深起身摸了摸床头，将本来打算用的小道具收起，又重新坐回床上。 　　“师尊，我还是担心，交给您自己把握可以吗？” 　　“……” 　　少年觉得自己的话合情合理，可放在宗悟耳里，就感觉是小徒弟在调戏他。 　　然而，他不是话多的人，看着小徒弟咸鱼一样躺平的姿势，也没有再争辩。 　　“那你不许……” 　　“不许什么？” 　　宗悟垂了垂头，声音如若蚊蝇。 　　“不许使坏。” 　　“好。”少年浅笑着答应。 　　片刻，“嗯……”是带着痛意的闷哼。 　　宗悟微微蹙眉：“我……错了？” 　　少年摇摇头：“没有，师尊做得很好，放松慢慢来就好。” 　　“好。” 　　以前，戚无深是徒弟，宗悟是师父。 　　现在两个人却换了位置，他在教宗悟。 　　少年欣赏着宗悟认真的模样，想去摸摸师尊青丝凌乱的侧脸，和眼底泛着红的小痣，但他不敢乱动，怕打乱师尊的节奏。 　　“师尊，您真好看。”戚无深仰着头看师尊精致的面容，还有太阳穴位置薄薄的汗珠，嘴上不由自主地夸赞。 　　宗悟没说话，只有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勉强算作应答。 　　豆灯跳跃，烛影飘摇。 　　室内过于安静，少年就想说些什么去填满。 　　“师尊，喜欢吗？” 　　“师尊，徒儿可以给孩子起名字吗？” 　　“师尊，回九重天之后，徒儿可以搬去您房里吗？” 　　“师尊，您别修无情道了，咱们就这么这样多好？” 　　戚无深越说越多，宗悟的眉头却越皱越紧，可偏偏他呼吸都有些费劲，更别说说话了。 　　许久，少年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宗悟也脱力地倒在床上。 　　“师尊，您的嘴真甜。”少年啵唧一口啃上宗悟的下唇，刚想再亲下去，却被玉竹般的纤长玉手掐住了脖子。 　　“你知道什么叫杀父留子吗？”宗悟身体没动，只有头倔强地转了过来，还有几丝不服帖的碎发，尴尬地翘了起来。 　　凶巴巴的，眼神中带着倔强，却像只炸毛的小猫咪。 　　少年原本坏笑着的表情骤然松掉，化作夸张的笑脸，就连嘴角都高高地上扬。 　　“师尊太好了！您终于承认孩子是徒儿的了！” 　　“……” 　　宗悟开始生闷气，转过头去，不理小徒弟，还扯来被子盖在头上，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不想听他的骚话。 　　戚无深见师尊闹别扭了，立刻将人从身后环住，柔着声音去哄，可宗悟这个人有的时候，就是软硬不吃，哄也没用。 　　这个时候，少年就只能拿出杀手锏。 　　“师尊——”语气黏黏糊糊，还用头去蹭宗悟，“别生气啊，生气对孩子不好。” 　　他伸手又要去摸孩子，却被宗悟用手肘拦住。 　　“你出去我就不生气了。”语气凉飕飕的，眼尾却是略微上挑，分明是用余光看着小徒弟。 　　少年略带失望地「哦」了一声，作势就要起床，宗悟也微微松开蒙脸的被子，正在这时，小徒弟再度贴上，贱兮兮地又道：“可是，您现在在我房间里诶。” 　　“……”顿了片刻，宗悟补上后半句，“那我走。” 　　他作势要起身，少年到底是不舍得师尊刚运动完，还没得歇就得走回去，于是乎，他只得披着衣服趁夜去院里兜风。 　　许是因为吃过亏，宗悟习惯在情毒刚开始的时候就解决，少年这几次节制了许多，他离开房间的时候，不过寅时。 　　寅时，天空已不像深夜般漆黑浓密，带着几分寡淡稀薄，就像是水加多了的墨汁。 　　院子很大，戚无深漫无边际地走啊、逛啊，消磨时间，准备等师尊睡着了，再偷偷潜回去。 　　因为之前的事情，两人亲近的时间不多，仅剩的亲密都要感谢那该死的情毒。 　　少年想起那群孔雀妖，又想起未调查完的事情，心情带着些许复杂。 　　——得抽空再跟南天尊联系几次。 　　他如此想到，耳边却忽然传来几声模糊却浑厚的喘息。 　　本是万籁俱寂，唯有夏虫鸣叫的时辰，怎么会有人声？更何况，这宅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总不会是岱醉村的人来了吧？ 　　少年提着个心眼，想起上回牌匾精的事情，第一反应是这宅子里，又有什么精怪化形了。 　　他放轻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听去，却发现那动静，更像是什么人在练功，而且还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 　　砰、砰、砰—— 　　是打木桩。 　　哈斯哈斯哈斯。 　　是跑步。 　　啊啊啊—— 　　这个声音…… 　　他听不出是在干嘛，但倒是听出声音的主人是嵇盛了。 　　少年拨开面前一人高的灌木，暖黄色的灯光顺着密叶的缝隙照了进来，虽然依旧没办法看清对面的情况，但声音却能听得更清楚。 　　“盛少爷，别停，别停！您要是停了，那飞镖分分钟扎你屁股上。” 　　“我、我——”嵇盛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跑还在一边骂，“我就是想减个肥，瘦一点！你们至于用夺命镖吗？！” 　　戚无深：“……” 　　原来不是在练功，是在减肥。 　　少年默默感慨一句这群人恢复灵力就这么使用，若是被嵇远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 　　“我们都想减肥，你跑步变瘦，我耍耍镖变瘦，有毛病吗？”说话的是嵇大。 　　嵇盛又喊：“那为什么光追我不追小竹啊！” 　　“因为你是我们家少爷，我跟他不熟啊。” 　　戚无深：“……” 　　他没再细听，退出灌木丛，正欲继续散步，却忽然看见稀薄的夜色中，一团深红色的东西朝他跑来。 　　一样的哈斯带喘，一样的圆润身材，不是白白，还能有谁？ 　　躲过了前面那群人，却跟红鹤撞了个正着，这点也是戚无深没有想到的。 　　“呵呵，你也来减肥啊。”少年尬笑着和白白问好。 　　白白一双绿豆小眼闪过，倒靴般的长喙没对准少年，说出口的话却依旧带着诘问的味道。 　　“你怎么在这儿？” 　　“出来散散步。” 　　少年没好意思直说自己是被宗悟赶出来的。 　　下一秒，白白那双绿豆小眼中寒光闪过。 　　“他今天不是情毒发作吗？你就这么把他扔在房里？！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人啊！他还怀着你的孩子！他最近翻身不便，天天睡不好，你就这么对他？！”咆哮连珠炮式地袭来。 　　“……”听见翻身不便、睡不好的时候，戚无深一怔。 　　他刚想解释，身后的灌木却传来簌簌的响声。 　　另外几人听见声音，也赶来查看。 　　好几道视线将少年包裹。 　　“诶，你怎么在这儿？没陪尊君吗？” 　　“就是就是，我们怕打扰你们特意来这儿运动，结果你半夜还出来了？” 　　问询随之而至。 　　那一瞬间，戚无深有一种自己是抛妻弃子渣男的错觉，还是洗不清的那种。 　　他顿了片刻，迟疑着开口。 　　“或许，我可以解释？” 　　然而，他根本没机会狡辩，就被几人簇拥着赶回了房。 　　开门的一瞬间，正赶上师尊扶着肚子艰难地翻身。 　　视线相对，宗悟的动作明显多了两分局促。 　　作者有话说： 　　寅时：凌晨三点-五点； 　　根据度娘，胎动18-20周开始。 　　作者没经验！ 第72章 变质（九） 　　少年扶着宗悟翻了身， 又熄了灯。 　　他到底没离开房间，却也不敢上床，一方面是考虑到师尊， 另一方面是怕挤到孩子。 　　“师尊，晚安。” 　　戚无深掐了个诀，覆在放下的蚊帐上，原本外面已经有些许微光射入， 这么一盖， 帐内彻底陷入黑暗。 　　他搬来藤椅，半卧在椅上， 师尊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片刻，杂音退去，只剩平静沉稳的呼吸声。 　　戚无深也合上眼， 眼皮耷拉上，脑海中的记忆却奔流不息，陆续浮现，尤其是南天尊的话格外清晰。 　　——“你似乎关注错了重点， 重点不是他放弃无情道后会怎么样， 而是如果他不放弃无情道会怎么样？” 　　轻到不能再轻的叹息在房间中转瞬即逝， 少年重新睁开眼， 睡意全无。 　　师尊肚子大了，趁着情毒要承诺的法子行不通。 　　师尊这个人倔强， 究竟还有什么办法能说服他呢？ 　　又一声嗟叹在静寂中划过，少年翻身侧躺， 藤椅发出不小的响声。 　　他立即放轻动作， 却还是感觉被一道视线注视。 　　“师尊， 吵到您了？”少年压低声音，不确定地询问。 　　片刻，无人应答，他只当是错觉，便再次合上眼，又随手掐一诀，抵在太阳穴上，逼自己入眠。 　　另一面，蚊帐下的黑暗中，宗悟深黑色的眼眸中泛起涟漪。 　　不知怎么地，少年的那两声叹息让他难以入眠。 　　—— 　　第二天一早，戚无深起来个大晚。 　　口诀的作用让他一夜无梦，睡醒的时候，整个人精力充沛，深夜的几缕忧愁也一闪而过。 　　他抻抻懒腰，抖擞抖擞精神，又朝床榻边走去。 　　深长的呼吸声传来，少年顿足在床前。 　　师尊的作息最是规律健康，外面已是大亮，他竟还在睡着？ 　　戚无深掀开蚊帐，宗悟一袭白衫，背对他抱着被褥，膝盖朝里弯，身体也弓成一道朝里的曲线，像一只沉睡的猫咪。 　　他睡得很沉，双眸合起，拉开帐子，口诀被破坏光线摄入，宗悟的睫毛轻颤，有转醒的迹象。 　　少年连忙再施一口诀，同时屏蔽光线和声音。 　　孕期易疲倦，他们左右没有要紧的事，宗悟能多睡一阵子也是好事。 　　戚无深又给师尊盖了盖被角，确认一切无误，便大步朝厨房走去。 　　—— 　　时间已至巳时，本以为厨房会空着，但到了才发现里面满满当当。嵇盛那院的几个人都在，还有带着两个孩子的小竹。 　　还未走进，就听见哈气连连。 　　“你们怎么这么不精神？”少年凑上前去。 　　那几人慢悠悠地回头，眼中无神，满是困意，眼睑下还有薄薄一层黑眼圈，一看就是重度失眠。 　　戚无深本来不困，但周围的环境如此，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哈欠。 　　几人哼哼唧唧一会儿，最后还是小竹先开的口。 　　“仙君和小仙君们昨天锻炼的时候，崴了脚，还被草地里的蛇咬了一口，折腾了老久，本来打算睡回笼觉，结果天就亮了。” 　　“……” 　　戚无深一时无话，刚想感叹他们怎就这么多灾多难，缩在角落里凳子上的嵇盛忽然开了口：“诶——有没有什么可以变瘦的心法啊？” 　　话音刚落，他病歪歪地抬起眼皮，没精打采地看向戚无深。 　　又道：“兄弟，我这儿怎么也得算是为你两肋插刀吧？要不你也会为我插插刀？快研究下有没有不运动就能变瘦的功法，我好累。” 　　戚无深：“……” 　　他刚想说「白日做梦」，立刻又有三双带着希冀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盯着他。 　　“就是就是，我们这儿好歹也是因工发胖吧？” 　　“对啊，你得对我们负责。” 　　“……” 　　少年心道：吃的时候，他又没拿刀逼着脖子，怎么现在就搞得跟他逼良为娼了呢？ 　　话虽如此，戚无深还是道：“你们运动第几天了？” 　　变瘦的仙法是肯定找不到了，但重新制订计划加监督他还是能做到的。 　　那几人没说话，“唰”地举起四根手指。 　　戚无深看了半天，最后扶了扶额，无语道：“敢情今天是第一天啊。” 　　——举的四根手指，不是一人四根，而是一共四根。 　　几人小鸡啄米式地点头。 　　旁边化成原形的容容都投来一个鄙夷的表情。 　　戚无深：“……” 　　原本他以为制定加监督，应该是个再简单不过的过程，但现在从这四个人放弃的迅速程度看——没戏。 　　少年抽出腰间折扇轻叩眉心，脸上的表情十分困惑，又道：“我好像才是那个混吃等死的……现在怎么你们一个个的……” 　　他无奈地叹了一声，故作深沉地说道：“行吧，帮你们也不是不行，但你们也得帮我一个忙？” 　　“什么？”四双眼再次凑近。 　　戚无深猛地一甩折扇，风呼地吹开几人的刘海，也将越靠越近的人一下子隔开。 　　几人直起腰，整理碎发，正在此时，少年悠悠地开口。 　　“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帮我想想有没有能让师尊放弃无情道的方法。” 　　—— 　　几人围在灶台比比划划，案台上，少年手指蘸水简明扼要地写下全部可能的方案。 　　用了灵力，那水痕暂且不会消失，戚无深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地俯视，越看眉头皱得越近。 　　他指了指密密麻麻的小字，十分不确定的说道：“你们觉得这些靠谱？” 　　小竹没参加讨论，带两个孩子去别处玩耍了，此时只有四人在场。 　　三个嵇家人耸耸肩：“不然呢？我们只能想出这么多了。” 　　“就是就是，你先试试，不成再说。” 　　戚无深：“……” 　　这三人的态度十分明显，就是摆烂。那意思就是，办法我出了，行不行的跟我没关系。 　　戚无深无语地用灵力划去诸如「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逼迫血誓」、「喂迷药强行废道」之类根本不靠谱的选项。 　　片刻，他的视线停留在了小字中间仅剩的一条。 　　“这个是谁写的？” 　　无人应声。 　　少年抬头，一个一个看去，均是摇头。 　　嵇盛忽而想起什么：“小竹刚才走前好像也写了一条，可能是他……”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少年比了个「收」的动作，三人立即噤声，他迅速倒了一碗水，涂掉案台上的那些小字，只是因为水倒得太多，整个案台都被漫了过去。 　　水声滴答滴答落，戚无深再看几人的模样，都带着些背后议论尊君的惊魂不定。 　　他微微蹙眉，一拍嵇盛肩膀，示意不要出去，又抓起方才讨论时，随手做好的消暑冷碟，用食盘装好，大步朝门外走去。 　　“师尊。” 　　戚无深眼神中带着几分惊喜，然而那惊喜的表情太多造作，宗悟一眼就看出不对劲，却也没有戳破。 　　“我正好做好了饭菜，厨房油烟大，咱们回房去吃？” 　　宗悟未答，狐疑地朝厨房里瞥了一眼，肚子不合时宜地「咕」了一声。 　　“好。”他点点头。 　　少年立刻扯出一个明媚的笑容，亲热地挽上宗悟的手臂，黏糊糊地说道：“那走吧，师尊，回去咱们三个一起吃。” 　　“……” 　　另一边，厨房里的三人探出头去。 　　嵇盛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朝身边的人问道：“小竹那条写的什么，你俩看清没？” 　　其中一人摇摇头，另一人摸了摸下巴。 　　“写的是，让尊君体验一下当小仙弥的滋味。可放弃无情道，跟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其余两人均是摇头。 　　—— 　　山楂凉糕冰冰凉凉，五味甜粥润肺生津，清炒时蔬清脆可口，八糙牛肉鲜美多汁。 　　虽说是趁着讨论间隙随手做的菜色，但这一桌清淡不油腻，适合夏天食用，又极其注重营养搭配。 　　少年做菜的时候根本没过脑子，纯粹是这段时间，照顾师尊饮食，配菜成了下意识的习惯。 　　“师尊，这个不能多吃。” 　　那碗山楂凉糕用红糖做底，又加了少许梅子碎，酸甜可口，特别符合宗悟最近的口味，但他刚舀了两三勺，就被戚无深端走，放在靠近自己的一侧。 　　少年煞有介事地说道：“怀孕的人不能多吃山楂，对孩子不少。” 　　“……” 　　小徒弟的表情正经且严肃，一副教育人的模样，宗悟很少见他这样，一时间没说出话。 　　戚无深又「语重心长」地说道：“怀孕有很多注意事项的，师尊得多注意身体，如果有什么不适，一定及时跟我说，徒儿……” 　　“你的书拿来给我看一些。”宗悟低着头喝粥，蓦地来这么一句，搞得少年有点懵。 　　“您说什么书？” 　　宗悟抬了抬头，抿抿嘴，目光下视，缓缓开口。 　　“就是那些讲生孩子和育儿的书。” 　　他之前就注意到小徒弟在看这类书籍，也曾随手翻看过几本，后来兴趣缺缺，也就没再看过。 　　最近腹中的胎儿越来越大，冥冥之中，他也感觉和那个未出生的生命有了什么难以割舍的情结，出于本能地想更好地照顾那个孩子。 　　少年听宗悟主动要看书，咧出一个微笑，起身去角落里翻书，又道：“师尊您先吃饭，我挑些好的给您。” 　　宗悟看着角落里的少年，本想叫他先吃饭，但想到刚才少年慢悠悠的动筷速度，猜到他之前吃过了，便也没有再管，专心地低头吃菜。 　　宗悟吃饭的速度很慢，可偏巧，少年翻书的动作更慢，纸张摩挲的声音越来越慢，最后停止。宗悟狐疑地看向角落里，发现翻书的少年正蹲在那里一动不动。 　　“好了吗？”宗悟撂下筷子，看向小徒弟。 　　戚无深如梦初醒般，将一边的书籍拾掇拾掇、匆匆摞成一摞，放到桌面干净的一角。 　　“这么多？”宗悟的视线带着几分惊讶。 　　“对，是有点，师尊可以慢慢看，反正……还有几个月呢。” 　　宗悟：“……” 　　他没说话，继续夹菜，小徒弟木讷地坐在这里，模样依旧魂不守舍。 　　“你在想什么？” 　　“师尊，您确定不放弃修无情道了是吗？”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问题一出口就得到了解答，宗悟微微垂眸。 　　片刻，浅声道了个“嗯。” 　　“这样啊。”少年怅然若失。 　　宗悟看他失望的模样，正琢磨能说什么缓解一下，戚无深却忽然起身走远，站姿笔直，表情严肃地说道：“既然师尊心意已决，那就请您，现在立刻马上，走过来，亲我一下。” 　　宗悟：“？” 　　他修无情道和亲小徒弟，有一文钱的关系吗？！ 第73章 变质（十） 　　“怎么？师尊不能接受吗？” 　　少年挑眉的表情有点僵。 　　顿了顿又道：“师尊， 您应该清楚，如果不放弃无情道的话，您还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使用灵力。” 　　“在九重天上， 没有修为会怎么样？曜阳宗尊君的位置肯定是做不久了，您十有八九会被贬为小仙弥。小仙弥的地位如何？必须保证绝对的尊重，服从仙者的命令，若是您决心不放弃无情道， 就要做好这样的准备。” 　　戚无深说话的态度理直气壮， 身侧的手却轻捻着裤腿，他记得南天尊可以保师尊的事情， 但眼下师尊不知道， 他还有机会。 　　嘀嗒嘀嗒—— 　　宗悟怔愣片刻，因惊讶微缩的瞳孔缓缓恢复正常，沾染甜粥的嘴唇微微开启， 却没有说话，晶莹润薄的唇瓣在阳光的斜照下分外诱人。 　　少年咽了咽唾沫，心里开始打鼓，与此同时， 默默筹备下一步的计划， 就在此时， 宗悟继续了。 　　“什么样的仙者才会下你那种命令？”长睫轻颤， 像停留的蝴蝶，语气还带着几分嗔怪。 　　戚无深松了一口气， 自然而然地说道：“师尊应该记得去年梧敛君被仙娥毁婚的事情吧？” 　　宗悟迟疑片刻，点点头。他不是什么八卦的人， 但在九重天上呆得久了， 总能听得见一些传闻。 　　“这有什么关系？”宗悟问。 　　戚无深答：“师尊不知内情， 那仙娥之所以悔婚，正是因看上了座下的一个仙弥，下令强迫，并有了身孕，才不愿嫁给梧敛君的！” 　　少年说得铿锵有力，只是，话刚出口，他就在默默在心里跟那位不知名仙娥的仙娥道歉。 　　——事情确实是真的，只不过，此事当时有很多传言，少年不知真假，选了个对自己有利的说法。 　　宗悟垂眸片刻，没接话却也没上前。 　　戚无深知道师尊不会这么轻易上当，刚想开口补充几句，增加话语的可信度，正在此时，宗悟蓦地起身。 　　素白衣衫轻轻飘拂，宗悟抬步走向戚无深，他周身的气息似乎都染了一层霜雪。 　　少年刚才理直气壮，现在却反而开始露怯。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温度略低的薄唇却还是立刻覆上了。少年没来得及闭眼，只感觉师尊纤长的睫羽扫在脸上，还颤了两下，痒痒的，让人心猿意马。 　　他想加深这个吻，伸手去搂住师尊的腰，炽热的鼻息却猝然拉远。 　　“够了吗？”宗悟垂着眼眸，呼吸有些不稳。 　　戚无深舔舔唇角，甜粥的味道像是纯纯的蜜糖。 　　他轻轻嗓，担心发哑的声音暴露，又道：“够了。” 　　宗悟绷紧的肩线略微松开。 　　戚无深又道：“只是今天够了。” 　　“？” 　　“当小仙弥肯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从今天开始，直到回九重天，徒儿都会保持这样的状态，您好好体会一下，伺候人的滋味，防止您将来后悔。您说好不好？” 　　宗悟：“……” 　　他还没说话，少年蓦地抽出一张黄符，咬破指尖，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又盖了一个指印。 　　“既然师尊同意了，那就盖个指印，咱们立个契吧？” 　　宗悟：“……” 　　—— 　　半个时辰后，少年端着用过的碗筷回了厨房。 　　还未走进，就有一股咸香四溢的浓郁香气飘入鼻腔。 　　他微微蹙眉，加快了脚步，赶在开锅之前成功赶到了「案发现场」。 　　“停，放下凶器，束手就擒！”戚无深一手叉腰，一手按住锅盖，表情正式，眉尾上扬。 　　他的长相原本就带着几分凌厉，只是因为惯常懒散，所以英气消散，更显得柔和。此时此刻，他按住木质锅盖的表情动作大开大合，堪称气场全开。 　　“吃什么呢？想好好减肥，还能不控制点？” 　　少年白他们一眼，嵇盛撅着下唇，眼神上撇，一副委屈巴巴模样，其他几个人的表情虽然不似他那么夸张，但也差不离。 　　戚无深没说话，掀起锅盖，乳白色的汤汁，漂浮着厚厚的一层油花，其中还有软糯的猪手，切好的玉米块，饱满的黄豆粒以及丝丝缕缕的虫草丝。 　　少年微微蹙眉，带着苛责地朝几人瞥去，问道：“你们怎么把这个做了？” 　　——猪手和玉米都是新鲜的。是师尊情毒发作前，他特意托乡人去买的，就是为了事后给师尊补身体。 　　戚无深本来是想着早上不要吃太腻，晚上炖好了给师尊端去，再配碗白米饭和时蔬，就可以算作一餐了，哪能想到就这么被嵇盛他们给截胡了。 　　“减肥还不得吃点好的啊？”嵇盛喃喃说道。 　　另外两个嵇家人也附和道：“就是就是，有力气才能减肥！” 　　少年视线扫过，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片刻，他轻叹一声，挥挥手道：“算了算了。” 　　他们也不知道这食材是特意给宗悟准备的，动了也无可厚非，只是…… 　　“吃饱没问题，但想瘦还吃得这么补，做梦吧你们！” 　　嵇盛立刻微微垂了头，眼睛向上瞟戚无深，那态度再明显不过，就是……想明知故犯。 　　戚无深抽出腰间折扇，扇子徐徐地在胸前摇，他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另一只手在口袋里一薅，拿出四张他按了手印的黄符。 　　“既然说好了帮你们减肥，那也签章契约吧。” 　　几人接过黄符，看清上面的符文，都不由自主地骂了一声娘。 　　“靠，血誓啊，有必要这么正式吗？” 　　“就是就是，咱们减个肥而已！又不是什么生死之约！” 　　少年粲然一笑，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怎么没必要？有压力才有动力，还是说……”他话锋一转，收起笑意，折扇也随之「咔哒」一声合上。 　　“还是说，你们从头到尾就只是说说而已，根本没有做事情的决心！” 　　“……” 　　几人被戳破心思，却又不愿承认，本想辩几句，掩饰尴尬，却哑口无言，根本找不出合适的借口。 　　尬了一会儿，最终竟是小竹最先开口。 　　“小仙君，我听说这个血誓，是要压上什么东西做赌注的，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好像立不了血誓。” 　　和其余三人出自名门大家不同，小竹从头到尾都是什么都没有的。 　　——没有钱、没有名望、没有法器、灵力低微。 　　他是九重天上最低微的小仙弥，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配有，自然也没什么可以输的。 　　少年忽然回忆起小竹当初跟他们下凡的原因。被别的小仙弥欺负。 　　“没事，赌注不用太多，你就用你身上的衣服都成。”少年拍拍小竹的肩膀，语气带几分安慰，心里又有些同情。 　　“这个？”小竹揪了揪身上的粗布麻衣，表情有些羞赧，“可是……小竹这件衣服也是小仙君给买的，是不是不太合适？” 　　几人下界的时候，没带衣服，都是后来去集市上买的。资金充裕，少年就叫他们不必节省，想买多少买很多。 　　可偏巧小竹每次都很省心，不乱花钱，就连买的衣服也是粗布麻衣，而不是更高级的丝绸或者棉布。 　　“没事儿，可以的。”少年朝小竹笑笑，叫他安心。 　　又问：“对了，你怎么知道血誓是要赌注的？” 　　血誓，以血为誓，是一种更为高级的契约形式，两方都必须压上赌注，并且在规定期限内，强制执行。 　　戚无深之前练习过写这种符，也是刚才在翻书的时候，才想起这回事儿的。 　　方才跟师尊的契约中，他这边签的是藏书作为赌注，宗悟那边则是，如果放弃了，回九重天之后，要让小徒弟住去苍梧轩他那个院儿。 　　那边三个嵇家人咬手指去了，这边小竹给戚无深讲自己是怎么知道血誓的。 　　“仙君们和小仙君聊天，有的时候会提到一些仙法、符咒，小竹有的时候会在旁边听着，也就记住了。” 　　少年侧目，听得认真。 　　小竹平时带孩子做饭什么的，其实工作量比其他几个人都大。 　　戚无深对他是有感激的，也总想着能做些什么回报，却一直被别的事情岔开，现在才有功夫仔细思考。 　　“小竹。”少年突然唤了一声，又道，“你想不想学些仙法？”他的表情正经，问话的态度也十分正式，一看就不是开玩笑。 　　小竹听了，先是一怔，然后下意识地摆摆手想拒绝。 　　但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少年就撸了撸袖子开始演示。 　　戚无深指尖轻动，在案台上迅速滑动，很快，一个闪着蓝光的阵法就被画好了。 　　小竹也不再彷徨，凑上前去，仔细开始研究阵法比划。 　　整个阵法由五个同心圆组成，环环相扣，周围附有简单的符文，很适合入门。 　　小竹只浅浅一看，就记了个七八成。 　　“小仙君，这圆里是不是要放东西的？”小竹指了指空荡荡的圆心，他知道有的阵法需要放入原料，但不清楚具体的阵法模样。 　　戚无深点点头：“阵法中有这个形状的圆，全是需要放东西的意思。这个很简单，你可以记下。” 　　又道：“那你猜猜这个阵法是干什么的？” 　　小竹看了半天，符文虽然不多，但他无法看懂，最终只是摇摇头，疑惑地看向戚无深，“小竹不知道。小仙君，这个阵法是做什么的呀？” 　　戚无深没立刻回答，反而让小竹拿来面粉、水、鸡蛋、油和调料放在对应的五个圆圈中。 　　小竹听话地拿来，待放好一切，他也猜出这阵法的功效。 　　“小仙君，这阵法是做索饼还是馒头的？” 　　少年投去一个表扬的表情，“等等便知，学会了吗？” 　　小竹机灵地点点头。 　　另一边，阵法蓝芒相连，每个圈子里的东西开始分别校验。 　　与此同时，另一边三个嵇家人不知怎么发生了争吵，嵇大竟然直接脱起鞋来，要追着嵇盛大。 　　“盛少爷，你怎么能用六壬罗盘做赌注呢？” 　　“就是就是，你能成功的机会有多大，心里得有点数啊。” 　　嵇大仗着半个「长辈」的威望，抄起鞋子就要教训嵇盛，嵇盛虽然怂，却还是下意识地反手一挡。 　　下一秒，鞋子飞出，正好砸在最后一个校验的面粉堆里，与此同时，蓝光锁死，阵法正式开始运作。 　　布鞋和面粉被揉搓成团，切成细条，开始烹调，一碗热腾腾的索饼即将出炉，只是……混了些奇怪的东西。 　　戚无深：“……” 　　他卡了良久，方才端起那卖相奇怪的索饼，开口问道：“这碗你们谁吃？”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2 21：04：43-2022-07-23 21：34：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6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变质（十一） 　　重新给几个人做了几碗清汤寡水的面后， 少年又教了小竹一套可以用来保存食物的仙法。 　　初级的阵法无须判定灵根，只需稍微有那么一点灵力即可。 　　“小仙君，这个应该怎么办？”小竹看着画了一半的阵法， 体内却再也输送不出灵力。 　　正在此时，三个吃完饭的嵇家人凑上来，一顿猛夸。 　　“哟，学得还挺快！” 　　“有天赋啊， 别做小仙弥了， 学学仙法来跟我们做仙僚。” 　　两个嵇家人油嘴滑舌，夸得小竹一愣一愣， 脸都红了， 他抓抓头发羞怯地说道：“是小仙君教得好。” 　　戚无深没说话，心里在想别的事儿。 　　小竹很机灵，一点就透， 只可惜灵脉狭窄，气海空虚，若是修炼定会受阻。以戚无深的能力，练练功还行， 给人调理气海拓宽灵脉什么的， 可就差得远了。 　　“行了行了， 你们要真想夸他， 就多教他点儿仙法吧。”少年摆摆手道。他知道自己一个人到底力量有限，他也没有收徒的打算， 还不如让小竹吃百家饭长大。 　　这边少年拾掇着新收到的三张契约，那边几个人开始收拾厨房。 　　嵇大嵇二比较鬼， 契约上签的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东西。嵇盛就比较老实， 虽然最后没赌六壬罗盘， 也赌了几本嵇家秘法。 　　少年将这些宝贵的「财富」仔仔细细地收好，又起身朝刚歇下来的几个人说道：“都收拾好了没有？收拾好了就去下一站了。” 　　“下一站？” 　　“你以为少吃就算完了吗？怎么也得动一动吧？”少年挑挑眉，另外几人却露出如丧考妣的表情，然而契约已经交了，总没有违背的道理。 　　—— 　　半个时辰后，几个人收拾好东西，按照少年的指挥，收拾好梯子水桶之类的东西朝附近的岱醉村进发。 　　嵇盛拎着沉甸甸的工具，纳闷地说道：“咱们这是干什么去？帮人家做农活啊？这怎么还得自带工具呢？” 　　“就是就是，用个仙法就得了，有必要拿工具吗？这么远。” 　　少年看他们一眼，露出笑容：“确实可以，但……”他勾勾手，又朝几人神秘一笑。 　　“什么？”懵然的眼神对上。 　　少年的态度立刻严肃：“牒文玉笏交出来！好好干活才能减肥！不能让你们使用仙法作弊偷懒！” 　　“……” 　　一行人进了村，戚无深带着几人直奔村长那里，说明来意后，等待村长的安排。 　　路过岱醉村的人不是没有，但村长还是一次听见有贵客主动提出想要干活的要求。 　　他抓抓头发，为难道：“几位稍等，我去问问哪家要雇小工。” 　　少年闻言，连忙摆摆手：“不是雇，是帮。”他重新说了一遍自己的诉求，就是想找个活儿，动一动，消耗一下多余的能量。 　　村长思忖片刻，迟疑道，“那几位不如去修葺一下宗祠？” 　　人被领到宗祠，送走村长后，少年就直接出了宗祠门槛。 　　其余四人还在屋里打量，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反应过来少了个人。 　　“你在门口干嘛呢？” 　　“你怎么笑得那么阴森？” 　　两个嵇家人问道，话音刚出，少年指尖灵力流转，一道禁制封在宗祠门上。 　　“不干什么，就是怕你们中途跑了。”戚无深咧咧嘴，粲然一笑。 　　他笑得灿烂，宗祠里的人却已经开始骂娘了。 　　少年也不解释，拍拍手准备离开，又道：“别担心，两个时辰后，禁制自然会解开，好好干活吧。” 　　戚无深去村口的竹桥边，寻了容容，又给小朋友们送了些自己做的麦芽糖。 　　那些小朋友这段日子跟他还算熟络，有小孩儿嘟着小嘴嚼着糖，奶声奶气地说了谢谢，还有小孩儿塞了块几乎捏成粉末的桂花糕，就又蹦蹦跳跳地跑到别处去玩。 　　孩子们散去，少年坐在水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揭开纸包，呛了一口甜到齁嗓子的桂花糕。 　　溪水在脚下泠泠作响，他又望了一会儿天，琢磨着时间还早，便朝着宅子走去。 　　临近宅子的时候，天空中传来一声鸟鸣，少年抬头望去，红色的，应该是白白，只是…… 　　自从刚下凡时，白白被当成天降流火后，它就很少在白天显眼的时候出门，这个时候飞什么飞？ 　　少年加快脚步踏进宅门，刚走没几步就感觉有一股极强的道韵在宅中回荡。 　　——是南天尊来了，只是不知道是本尊还是化身。 　　戚无深寻着道韵的方向朝静室走去，刚走进院门，一股金光几乎要射瞎他的眼睛。 　　少年眼睛被闪了一下，连忙捂住，退了一步，与此同时，他感觉有一道冷冷的视线划过。 　　“南天尊和尊君说话，你来这儿干什么？”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拽他出院门。 　　戚无深抬眼一看来人，正是南天尊坐下的那位大红人。 　　林仰峰脸上的表情不虞，却也没再赶他走。 　　少年的听力不错，再加上灵力加身，感官优于常人，哪怕出了院里也能听个七八成的声音。 　　“师弟，我此番回去见了道尊。” 　　“哦。”宗悟语气平淡。 　　“你不好奇我们说了吗？” 　　“不好奇。” 　　“师弟啊，一提到他老人家，你就这个样子，真不知道你们之间怎么了。我记得以前明明好好的，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一年多以前？” 　　戚无深想起，化生道尊和师尊的那次见面，隐隐觉得时间好像对得上，却又找不出什么依据。 　　片刻，只听里面宗悟又轻「哦」了一声，不咸不淡地问道：“他不是在闭关吗。” 　　“确实是在闭关，只不过，他听说你的事情后，立刻就出关见了我一面。他说对你诸多愧疚，还让我务必要好好劝你。” 　　“那不必劝了。”静室里传来起身的声音，戚无深看了看两人的位置，除非师尊走出门，不然根本无法看见他们。 　　少年的视线在林仰峰身上打了个转，自从刚才把他揪出来后，这人就没再说话。 　　以两人的距离，林仰峰说话和动作的声音稍微大一点，他都没办法听得那么清楚。 　　“你到底是阻止我偷听的，还是来确保我偷听不被师尊发现的。”戚无深的视线停留在林仰峰的脸上，对方不苟言笑的表情看不出一丝情绪。 　　“奉天尊旨意罢了。”林仰峰语气平淡。 　　戚无深心道：果然。 　　下一秒，林仰峰反手一挥，一道水镜出现在面前，把一墙之隔的场景拉近映射在二人面前。 　　只见，一封鼓囊囊的信笺，从南天尊金像的手中落下，飘飘乎正好送达师尊手上。 　　南天尊又道：“你们的事情我不清楚，自然也不会劝你。我只负责把他的信转交给你。” 　　宗悟垂眸，看了看手上的信封，上面加了术法，只有他能打开。 　　只是…… 　　“好了，我收到了。”宗悟收起信笺，却丝毫没有打开的意思，就连动作也透着十足的不在意。 　　南天尊轻叹一声：“不行，这样我没办法向道尊复命。” 　　宗悟秀眉微蹙。 　　经过这段时间的投喂，他的气色好了不少，唇色不似以前一般发白，多添了动人的血色。 　　红唇血肌的美人，脸上写着不悦，不让人敬畏，反而多了破碎凌乱的美感。 　　宗悟不情愿地拆开信封，一个鼓囊囊的黑色小盒落到他的手上，打开小盒里面是一枚小小的丹药。 　　“这是什么？”戚无深问道。 　　“我怎么知道？”林仰峰的话语中没什么好气儿。 　　戚无深倒不生气，他只是默默瞥了林仰峰一眼，同时不由得想到，这人将来怕是会把自己气死。 　　林仰峰反手一挥，画面拉近到宗悟手的位置，药盒封面的小字清清楚楚地显露，上面写着「洗髓丹」三个字。 　　戚无深悟了，这时画面一转，宗悟拿起化生道尊的信开始阅读。 　　信上的小字清晰，戚无深却反手一挥，打散水镜，画面当即消失。 　　林仰峰蹙眉，刚要抬手再来，却被少年摁住。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林仰峰：“？” 　　少年又道：“那信是师尊的隐私，偷看不文明。” 　　林仰峰：“你是君子？” 　　少年不跟他辩，直言道：“说吧，南天尊叫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林仰峰挑下巴，朝里面比了个动作，又道：“他们随时可能谈完，换个地方说。” 　　师尊的态度再明显不过，南天尊估计也再劝不出来什么话，继续听下去无益。 　　少年点点头，又道：“那走吧。” 　　两人寻了一处远离静室的僻静小屋，仙法简单清场，又确定无人后，便坐在桌边详谈。 　　桌上无茶无酒，什么都没有，不过这两人也没有深谈的准备，只想快速了事。 　　哒、哒、哒—— 　　林仰峰从口袋里掏出锦盒放在桌面上。 　　戚无深看着三个一模一样的锦盒，一时间以为他是要玩什么游戏。 　　然而，以对方的无趣程度，少年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南天尊有三物要交给你。”林仰峰指了指锦盒，“你想先开哪一个？” 　　话音刚落，少年猛地起身，从口袋掏出一把蓍草，又道：“少安毋躁，我占卜一下吉凶。” 　　“……” 　　他当这是抽盲盒？ 　　作者有话说： 　　参考：《现在流行的「盲盒」，早在宋朝就有了》p/541840238 第75章 易道（一） 　　“先开这个吧。”戚无深指了指最中间的锦盒。 　　“行。”林仰峰点了点头， 然后开了左手边第一个锦盒。 　　戚无深：“……” 　　所以让他选择的意义在哪里？ 　　“你在南天尊面前也这样吗？”少年问道。可对方却根本没搭理他，自顾自地打开锦盒。 　　少年也不跟他多说，凑上前去。 　　锦盒刚打开一条缝， 一股凛然的寒气扑面而来。那寒气少年分外熟悉，记忆一下子被扯远，拉回到苍梧轩，宗悟那屋的梅花树下。 　　一片素白， 点点寒梅， 混着氤氲药香，那是少年最熟悉的景象之一。 　　渡劫归来， 初见师尊之时， 宗悟身上还有那熟悉药香，经过这段时间的尘域岁月，那味道开始逐渐消散， 直到今天，少年再感到熟悉寒意之时，竟然有种久别重逢后的感觉。 　　“雪饮草？”少年掏出锦盒中那把用仙法保存完好的草药，药草周围释放的寒气， 在夏天特别舒服。 　　“是师尊叫南天尊带来的吧？为什么不直接给师尊？” 　　林仰峰没说话， 甚至看都没看戚无深一样。 　　少年也不在意。现在他不担心这人把自己气死了， 他觉得林仰峰出门被人打死的几率更大。 　　“这个又是什么？”少年伸手从锦盒中取出一封鼓鼓囊囊的信， 那信封他还挺熟悉的，就跟化生道尊给师尊的一模一样。 　　“化生道尊给你的信。”林仰峰语气凉飕飕， 很适合在夏天消暑。 　　“道尊给我的信？他老人家知道我？”少年挑挑眉，语气带着些意外。 　　林仰峰又静音了， 少年自己想起来了。他虽然没见过化生道尊， 但刚才南天尊说， 他将师尊的事情讲给道尊听了。虽然不知道讲到什么程度，但极大可能是提到了他。 　　戚无深压了压鼓鼓囊囊的信封，里面的东西是长条形的，一头尖一头钝，像是发簪。 　　他眨眨眼，有些好奇地拆开信，果然，一根镶金玉质发簪从信封中掉了出来。 　　这是什么？戚无深想道，却没出口。 　　他将发簪放在一边，展平信纸，开始阅读。 　　整封信言辞恳切平实，丝毫没有道尊的样子，倒更像是老人家在嘱咐自家孙儿。 　　戚无深没见过道尊的模样，先入为主的就是头发花白的长辈形象。 　　信以「无深小友」开篇，足足有两页纸，上面却只写了两件事。 　　其一，跟雪饮草有关，也是道尊不希望宗悟继续修行无情道的原因。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无情道须灭人欲，抑天性，无情无念，看似可得大道，实则有违天道。” 　　看到这句话时，少年一怔，那感觉就像是一把小锤子砸在天灵盖上，将脑中的思绪全部推了出去一样。 　　无情道有违天道？ 　　那当时这位化生道尊为什么又要师尊修无情道，还是不给选择的那种。 　　少年微微蹙眉，继续读下去。 　　“雪饮草极寒，可压制欲望情绪，维持道心，但此草本身极寒，长期服用对身体无益，将造成亏虚。” 　　戚无深：“……” 　　他看了看放在一边还释放着寒气的雪饮草，明白了南天尊为什么先给他。要是直接给师尊，他定然不会犹豫，肯定就直接喝了。 　　想到这儿，少年用力咬了一下下唇，攥信的手也不自主地颤抖，甚至到了指节发白的程度。 　　烦躁像烧山的大火从心口划过，师尊……师尊定然早就知道雪饮草伤身，可还一直饮用。 　　难怪他之前纳闷宗悟怎么不少喝药，身子却不见好转，敢情那药不是治病的，是致病的。 　　哗啦—— 　　少年猛然起身，朝门外走去。 　　“你干什么？这还有一个锦盒。”林仰峰在背后凉飕飕地补了一句。 　　这一次，少年回话的声音却比他还冷。 　　——“消气。” 　　戚无深走到院子里，不用灵力，一拳打在树干上。那是一颗参天古树，被打了树没什么事儿，倒是原本发白的指节登时开始泛红，还有些地方渗出些血丝。 　　疼痛让少年暂且恢复了平静，他没管手上的擦伤，重新回到房间里开始读信。 　　“你犯什么病？” 　　“跟你有关系吗？” 　　平时脾气最好的人，生起气来，倒让人害怕。林仰峰看他一眼，没再接话。 　　少年飞速浏览完信上剩下的内容，大篇大篇说的都是，道尊对当初让宗悟修炼无情道的愧疚，以及希望他劝宗悟放弃修无情道。 　　看完这些，戚无深对化生道尊的感觉开始变得微妙。 　　一方面是他想起上次南天尊所说的师尊的身世，若是没有化生道尊，他根本不会跟宗悟相遇。 　　另一面则是，若非化生道尊执意让师尊修无情道，师尊也不会落到现在的境地。 　　敬与厌，就在一线之间。少年不是臆断之人，究竟是哪种感情，还要看化生道尊执意让师尊修炼无情道的理由。 　　可偏巧这信长篇大论尽是悔恨，只字不提原因。少年垂眸，读完书信的最后几行字。 　　——“无深小友，随信附上一钗，是我修行禁地大门的钥匙。待回九重天之后，望与小友见面长谈。” 　　戚无深对着信纸背面的空白顿了好一会儿，方才收拾好心情去开下一个锦盒。 　　这次，林仰峰也不似之前沉默，主动开始传达南天尊的意思。 　　“天尊说，作为师兄，他确实希望尊君可以弃道，但最终的选择，还要尊君自己拿。毁道的状态无法在九重天上保持太久，所以无论是废还是续，都要尽快决定。” 　　戚无深点点头，拿着锦盒中的东西又顿了一会儿。 　　——那是一颗装着丹药的小巧木盒。木盒上写着塑道丹几个大字，功能不用说也能猜到，不过是重塑道心云云。 　　身边的林仰峰指了指戚无深手中的塑道丹，又开始介绍。 　　“普天之下，能重塑道心的东西屈指可数。千年老树心，人间帝王魄，至圣塑道丹。第二种方法过于阴毒，为仙家所不齿。第一种方法，千年老树心最易寻，却难用。重塑道心最保准的方法，就是你手上这颗用尽天灵地宝，百年炼一颗的塑道丹。” 　　“嗯……”少年应道，“你可以直接说重点，有什么副作用。” 　　“你也算通透。”林仰峰莫名赞美了一句，搞得少年有些摸不清头脑，只听对方又道，“若遇的是别的道，塑道丹是没什么副作用的。但尊君修的是无情道，塑道丹效果极强，至少在一年内，他不会体会到任何情绪情感，直到道心彻底稳固。” 　　少年轻「嘶」了一声，又问：“还有吗？” 　　“如果有的记忆情绪特别强烈，可能会被遗忘。不过，这是南天尊推测的，不保准。” 　　“……” 　　塑道丹可以让师尊立刻捡起功力，但可能会忘记一些事儿，而且……若是捡起无情道，他和师尊之间…… 　　戚无深有种想直接将丹药扔掉的想法，但他最终没做，只是默默将东西收好，结束了和林仰峰的见面。 　　—— 　　下午，戚无深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一动不动，反复把玩着装塑道丹的木盒。 　　他心里有事，脸上也闷闷不乐，甚至忘记去村里接嵇盛他们。 　　傍晚时分，宗悟来找了他一趟。是来取书的。 　　之前宗悟说想看那些讲孕育的书籍，戚无深就给他找了，但书太多，之前只搬了一小半儿，就没再拿回去。 　　此时，他来取剩下的书，顺便有些事情想跟少年说，但是…… 　　“你怎么了？”宗悟的视线在小徒弟身上轻扫。 　　平时总是暖洋洋的人，此时不知怎么的，带着几分阴郁的气质。 　　他本来打算趁着小徒弟插诨打科的功夫，将话讲出来，但少年现在的反应，让宗悟不知道怎么应对。 　　“没怎么。”戚无深被叫之后，抬了抬眼，目光淡淡地看了一眼师尊。 　　宗悟：“……” 　　那双眼以前只要他在场，总是会半固定在他身上，哪怕在人群中也是如此。 　　而现在…… 　　他们两个人共处一室，甚至找不到第三个人，戚无深却不看他了。 　　甚至要叫一声，才想起要抬眼看他。 　　宗悟顿足片刻，又问了一遍：“真的没事吗？” 　　少年没说话，摇摇头，又站了起身，接过师尊怀里的书。 　　“我帮您抱回去。” 　　少年嘴上如此说道，语气却还跟刚才一样，听不出太多的关心。 　　宗悟抱着书的手空落落的，他在虚空中握了握手，复又放下，与此同时，一种诡异空虚的感觉在心底升起。 　　他不知道怎么描述，但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习惯被阳光照射之后归于黑暗。 　　宗悟垂着头道了一声「好」，跟小徒弟一前一后走出了院子。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无话，直到进了熟悉的院子。 　　“师尊，放在哪儿？”少年语气恹恹地说道，让人捉摸不透。 　　“随意。”宗悟答道，语气同样不似寻常。 　　“师尊有心事？”少年将书放在桌上，突然回过头去。他的声音比刚才高几度，与此同时，随着转身的动作，「啪」的一声，一个小木盒跌落在地。 　　上面塑道丹三个小字格外清晰，戚无深呼吸一滞，凌乱的思绪瞬间被驱逐出脑海。 　　他怎么能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他还没决定要不要将东西给师尊，不被宗悟发现塑道丹的存在，他还有隐瞒的可能，一旦被师尊发现，事情将再无转机。 　　戚无深连忙俯身去捡，想掩盖丹药的存在，然而就在他的手刚刚触及木盒的刹那，另一只玉葱般的手随即覆上。 　　戚无深脊背一抖，一股寒意自脚下升起。 　　他缓缓抬头，和宗悟对视，整个人如堕冰窟。 　　“师尊看见了？”少年努力控制微微发颤的手。 　　宗悟的眉心紧紧地拧住，戚无深心若擂鼓，下一秒，师尊薄唇微张，唇间吐出几个字。 　　“手怎么搞的？这么不小心？” 　　他牵起戚无深擦伤未愈的手指，察看上面的擦伤。 　　少年的指尖还在微微颤抖，他怔怔地看着宗悟，整个人处于宕机状态。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他竟在宗悟眼中看见一丝……心疼？ 第76章 易道（二） 　　师尊的心疼并不能说明什么。 　　少年将手心里握着的塑道丹重新藏好， 然后站起身。 　　两人坐回桌边，宅子中的东西很多，但基本都是生活用品， 药之类的最初就没准备，就只有嵇家之前送来的那些，现在也不知道被弄到哪里去了。 　　宗悟蹙着眉去看他手上的伤口，伤口不深， 擦伤而已， 有的地方甚至已经结痂，一点儿也不严重。 　　只不过， 因为没有及时清理， 上面粘着些木屑，看着有些吓人。 　　“你这是怎么搞的？”宗悟问道。 　　手被师尊握着，少年的心思却早就不知飞哪儿去了。 　　“和小鸡他们干活儿不小心弄的。”戚无深随口敷衍一句， 视线却盯在桌面的洗髓丹上。 　　明晃晃的几个字他视而不见，明知故问道：“师尊，这是什么？” 　　宗悟的指尖缩了一下，动作很轻却还是被少年捕捉到。 　　他迅速视线移开， 掌心按在洗髓丹三个字上， 就像是要遮挡什么一样。 　　戚无深长这么大， 经历的挫折数不胜数， 但自从他一心咸鱼、啥也不管以后，就很少有事情能打击到他了。 　　但现在的情形…… 　　少年心底自嘲地一笑。 　　师尊根本不会解释给他听， 若是他来得再晚些，这丹药说不定已经被销毁了。 　　……果然比不过吗？ 　　戚无深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有多喜欢修道练功， 但他头一次这么讨厌这个东西。 　　修道？修个头。 　　该死的无情道， 还有…… 　　他不敢气师尊， 这些话更说不出口，最终成了一股火，郁结在心底。 　　就在这时，冰凉的触感自指尖蔓延，一个硬邦邦的小东西被塞进手心。 　　少年低头看去，师尊纤长的玉指飞速地离开，他手心写着「洗髓丹」三个字的木盒静静地躺在那里。 　　“师尊？”少年微愕。 　　“刚才南天尊来了一趟，把这个东西交给我。” 　　“……” 　　顿了片刻，少年意识到宗悟在跟他交代自己的事，心态有了些许变化。 　　——“那师尊决定了吗？要吃吗？”少年问道。 　　宗悟摇摇头。 　　戚无深稍微缓和的心，又失衡了一次。 　　他握了握桌面下的手，决定了什么似地开口说道：“若不放弃无情道，就要想办法重塑道心。据徒儿所知，重塑道心的方法有三，其一……” 　　“不是。”宗悟摇摇头，打断了戚无深的话。 　　少年静下来，让让手：“师尊您说。” 　　宗悟的头压得很低，两人身高差不多，但他脸上覆盖了大面积的阴影，看不清表情。 　　宗悟打断了他，却也没有继续说话，空气中一时宁静，就连门外风吹嫩草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又过了些许时候。 　　“南天尊说，洗髓丹作用于七经八脉，我现在怀着孩子，我们血脉相连，服用后可能会……”他摸了摸凸起的腹部，平素冷冰冰的视线也柔和了几分。 　　少年也移了移椅子，坐到师尊身边，把手放在肚子上，去感受孩子的存在。 　　两个人很少这么安静地坐在一起，什么都不做，并肩感受孩子的存在。手掌触摸孕肚的时候，好像血液和心意也相通了，真真切切地感觉有个小家伙将他们连在一起。 　　“是会伤到孩子吗？”戚无深抬起头看看师尊。 　　宗悟却是摇头：“不会伤到孩子，只是洗髓丹没办法去除它体内的灵力，到时候二者相通，我会比较痛苦。” 　　“啊——”少年轻应一声，再次抓到了重点。 　　“所以，师尊是决定要洗髓易道了吗？” 　　宗悟摇头，没提自己的决定，只是说：“重塑道心没那么容易。” 　　戚无深垂了垂头，握紧另一只手上的东西：“那假设有个机会……”少年骤然停住，师尊告诉他那边的情况，他却藏着掖着什么都不说，是不是有点不公平？ 　　但转念一想，修无情道都是错的，他只是在换个法子保护师尊。原本戚无深还有些纠结，但现在发现师尊似乎也没那么地抵触弃道，那点仅剩不多的罪恶感也消除得一干二净。 　　戚无深起身，抖擞精神，绕到师尊身后，轻轻环住他。 　　宗悟的身体僵了一下，又很快放松。 　　少年继续说道：“师尊说得没错，重塑道心的方法确实不好找，而且……” 　　他又提了一遍没有修为，回九重天之后就要当小仙弥的事情，并且不由分说地在师尊脸上亲了一口。 　　宗悟：“……” 　　比起吃不吃洗髓丹，小徒弟骤然由阴转晴的情绪，更让他难以理解。 　　就在这时，“啪——”该死的小盒子再次落地。 　　同样的错误居然犯了两次！ 　　戚无深想扇自己一巴掌的心都有了，他连忙俯身去捡，同时心道：当真要保持良好的心情，这么一次次地犯错，他是真的禁不住。 　　宗悟：“……” 　　戚无深站起身，阳光般明媚的笑容重新挂回到脸上，他重新环住师尊，动作比刚才多了几分强势。 　　“所以师尊，咱们还是快点把洗髓丹吃了比较好，也能早日修炼别的功法，更不用去当小仙弥，您说是不是？” 　　少年循循善诱，说话有条有理，宗悟却明显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 　　木盒第一次掉的时候，他的注意力放在了小徒弟的手上。 　　但刚才掉的那次，虽然小徒弟遮挡得及时，但现在他居高临下看得清清楚楚。 　　“今天时间晚了，明日再说此事。”宗悟起身开门，送小徒弟出去。 　　戚无深抬头看了看天，虽然已经有了些日落的兆头，但哪里有一点点儿晚了的兆头。 　　“师尊，您什么时候吃洗髓丹，要跟徒儿说啊，别一个人挺着。” 　　然而房门当着他的面合上了。 　　—— 　　又过了一个时辰，嵇盛他们几人回来，顺便骂骂咧咧地给少年带回来了一个消息。 　　“真是奇了，有一座神龛后面的木头竟然发芽了。” 　　彼时，少年正热着给师尊准备的猪蹄汤，听到这话整个人不由地顿了一下。 　　“什么情况？”少年不确定地问道，“等会儿，先别说，我叫师尊来厨房了。” 　　“不过是个木头，为什么尊君来了就不能说？”嵇盛好奇地问道。 　　少年噤声，比了个收的动作。 　　“回头跟你说。” 　　他话音刚落，宗悟和两个出去打水的嵇家人一起从外面走来。 　　“对，就是老树抽条，我听村长说那树都死了十几年了，就最近突然抽枝了，村长最开始还觉得是有什么精怪作祟，我们收拾之后，去看了一眼确认无事他才放心。” 　　“何止是没有精怪，还有灵气，我听说这样的树，特别适合炼药，尤其是对经脉道本之类的伤，应该有奇效。” 　　戚无深：“……” 　　堵住嵇盛的嘴，却忘了那两个。宗悟虽然没说话，但这个距离定然是能听清楚的。 　　嵇盛怼了怼戚无深的胳膊，又道：“现在能说了吧？” 　　少年压低声音跟嵇盛说了几句，师尊还在那里听两个嵇家人的讨论。 　　戚无深一看宗悟那个表情就是听进去了，师尊定然知道千年老树心可以重塑道心，这东西虽然不如塑道丹靠谱，但师尊的性子，若是知道了，肯定会去试一试。 　　试一试不要紧，他怕的是……万一试成了怎么办？ 　　戚无深蹙着眉，本来在看着汤的动作都僵在原地，甚至连身边有人走来都没有察觉。 　　“发什么呆呢？”宗悟淡淡地说道，视线却瞥向锅里。 　　软□□白的汤汁一看就熬了很久，再联想到最近小徒弟精心给他准备的吃食，宗悟的眸色深了几分。 　　——戚无深好像对他的喜好了解得很，就连照顾他的身体都比宗悟本人上心，而他呢？好像对小徒弟什么都不知道。 　　“没、没想什么。”少年如梦初醒般抬头，砍不砍树的事情晚上再说，现在重要的是先把饭吃饱。 　　戚无深盛一碗汤给宗悟，又吩咐小竹给他们每人做一碗面，算作练习白天教他的阵法。 　　这边浓郁的香味再想想白日里那碗阵法做的毫无灵魂的素面，三个嵇家人委屈巴巴的，那可怜的模样还被来厨房啃萝卜的容容嘲笑了一番。 　　“吃太多，下午的活就白干了。”少年俏皮地朝几人吐了下舌头，又把视线移回了宗悟这边。 　　“师尊，去你那屋儿？” 　　宗悟摇摇头，指了指门外支起的简陋小桌：“跟你们在一起就行。” 　　饭桌上，几人又不可避免地谈到那棵抽芽的老树。 　　宗悟静静吃饭，表情沉沉，戚无深却越听越慌。 　　他甚至已经在心里琢磨要不要趁着夜里偷摸去把那树砍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暴殄天物。那树若是被砍了就失去了生命，放在他手上他又无法炼药，结果只是浪费了天灵地宝。 　　酒足饭饱后，几人散场，戚无深又教了小竹两条口诀，让他日日诵念，对增强体质大有裨益。 　　小竹记下后连声谢了好几遍，确认他记得没错后，两人各自回房。 　　月影憧憧，树影交叠，少年一个人走在路上，心里还在盘算着要不要趁夜去砍树。 　　眼前马上转过一个弯就到地方了，树下却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师尊？”戚无深小跑上前。 　　明明刚刚见过，宗悟却刻意在人群散开后，在此等他，一定是有什么事儿要说。 　　少年心若擂鼓地站在师尊面前，宗悟脸上的表情也明显有些局促。 　　“师尊有什么事儿要说？”戚无深压着躁动的心情问道。 　　宗悟顿了顿，尴尬地掏出一张纸，一板一眼地问道：“你喜欢吃什么？讨厌哪些？给我讲讲。” 　　师尊这是在关心他吗？ 　　少年微怔，继而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意。 　　“您是在跟徒儿告别吗？” 　　他知道了，师尊定然是准备去找那千年老树心，尝试重塑道心。 　　至于问他的喜好……应该只是为了在彻底断爱绝情前，感谢感谢他这段时间的付出。 　　哎…… 　　藏了塑道丹，但到底没躲过那机缘巧合出现的千年老树心。 　　果然这就是命吗？ 　　少年轻叹一声，忧伤自心头蔓延。 第77章 易道（三） 　　“你说什么胡话呢？”宗悟秀眉微蹙， 盯着少年的眼神中透出几分严厉。 　　过去戚无深犯错，师尊的眼神只会略带斥责；后来他得寸进尺，师尊不喜的眼神却混着几分嗔怪。 　　而现在， 那眼神中的不悦是明显的，语气也冰冰的，一下子把两人的距离推远。 　　“师尊不是要抛下我了吗？”少年语气低沉，鼻尖涩涩， “千年老树心可重塑道心， 求得一线生机，师尊明日会去村里吧？” 　　“……” 　　小徒弟越说声音越低， 最开始语调还算稳定， 最后竟还带了极抑制的哭腔。 　　“瞎说什么？”宗悟蹙了蹙眉，他自己缺情少爱，对小徒弟的情绪无法理解， 更不知要做什么，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戚无深抬起手擦擦眼眶，干什么再明显不过。 　　宗悟静静等待，本打算等小徒弟情绪稳定后再开口， 却因为不知道说什么， 又被小徒弟抢了先。 　　“师尊， 您当年为什么收我为徒？” 　　“……” 　　宗悟顿了片刻：“当初答应了你父亲要照顾你。”其实还有别的原因， 但他至今说不清当初自己的全部心路历程。 　　只知道，想， 然后就做了。 　　但戚无深却明显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师尊怎么会见到我的父亲呢？” 　　按照九重天上的规定，仙者是不能明目张胆地在凡人面前现身的， 之前宗悟提到过一次见他父亲， 但当时他没问下去， 现在才再次想到。 　　“嗯。”宗悟浅应一声，又道，“受人所托，下界寻人时，遇见了你父亲，被认出身份。”语气轻描淡写。 　　少年的声音又低沉了一些，“所以……就仅仅是这样吗？” 　　声音很轻，混在夏季的蝉鸣中，甚至有些模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半梦半醒间梦呓。 　　有孩子的存在，有师尊对他的关怀，过去，戚无深可以相信他们之间有未来，相信他把塑道丹藏起来，就有一线生机，但现在…… 　　他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师尊却不愿意走那一步。他努力想跟师尊有点未来，可是师尊好像从来没改变。 　　所以，孩子只是意外，师尊过去对他的好，都是他的一厢情愿吗？ 　　是他想太多，不能怪师尊想太少。 　　少年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是对自己的。 　　宗悟：“其实我……” 　　“我知道了，师尊。” 　　戚无深的声音忽而抬高，清亮而透明，就像是从美梦中清醒过来。 　　“你知道什么了？”宗悟蹙眉。 　　然而少年什么都没说，不带情、欲地快速抱了宗悟一下。又强笑着道了一声「晚安」，便飞速回了房。 　　有什么大不了的，睡一觉再醒来，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戚无深头都不回地回了房间。 　　—— 　　夏蝉鸣叫，树影重重，宗悟一人蹙着眉站在树下，半溶于黑暗之中。 　　林鸟惊飞，红鹤从枝头一跃而下。 　　它一早就候在那里，将前因后果听得清清楚楚，只不过，少年似乎有心事，根本没察觉它的存在。 　　白白迈着步子，凑到宗悟面前。 　　“你不是跟他来说那件事的吗？怎么不说了？” 　　“没找到机会。” 　　“他怎么了？”红鹤抬抬鸟嘴，指向院里，平时最没心没肺的人，今天不知道闹什么毛病。 　　宗悟：“不知道。” 　　“你不问问？” 　　“……”他确实想，但不知道怎么问，片刻摇摇头又道，“先去把重要的事情解决了吧，说不定，回来之后，我就知道怎么开口了。” 　　红鹤又用长喙指了指宗悟手上的纸笺：“那这个呢？” 　　“也回头再说吧。”他收好东西，骑到红鹤身上，又道，“地方你找好了吗？” 　　“我办事，你放心。”虽然只有几个时辰的功夫，但它这几个月一直在这宅子附近活动，方圆十几里的地形都分外熟悉。 　　红鹤晃了晃身体，确认宗悟坐好后，准备展翅起飞，临走前不忘问上一句：“你确定要这么做了吗？不会后悔？” 　　“嗯。”宗悟浅应。 　　红鹤答道：“那就对了，你早就应该这么做了。” 　　火红的翅膀展开，朝着几里外苍翠的山间飞去。 　　—— 　　另一边，戚无深在床上辗转反侧。 　　虽然刚才离开得轻松，但此时脑海里好几种想法在不停打架。 　　想法一：孩子是他的，师尊是他的。 　　想法二：听师尊的话，师尊不想要他。 　　想法三：无情道不能修，师尊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得努力才能让师尊知道。 　　想法四：努力了也没用，师尊对他的好，不过是因为父亲的嘱托，他在师尊心里什么都不是。 　　…… 　　乱七八糟的想法在脑海中打架，时不时夹杂着南天尊的、化生道尊的嘱托。 　　他时而想着就这样吧，时而想着，现在就去砍树。藏塑道丹的事情日后若是被师尊知道定然会生气，他还怕多砍棵树吗？ 　　脑内被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想法充斥，少年忽然想起了什么。 　　刚才师尊穿戴完整，还披了件长袍，那模样分明是要出门。 　　不会吧？不会吧？ 　　他还在纠结去不去砍树，说不定现在师尊已经取得千年老树心了。 　　危机感油然而生，之前乱七八糟的想法被清空，少年连忙起身，顺着宅子走了一遭。 　　师尊不在房间里，小竹他们几个也没看见。 　　“树、树、树！” 　　“诶？小仙君你去哪儿？” 　　小竹还在身后询问，而少年根本来不及回答，拎着灯笼消失在竹林间。 　　“他找什么树？” 　　“我、我也不知道啊。” 　　—— 　　岱醉村晚上家家户户门口都点了照明的灯笼，戚无深直奔宗祠，路上还差点撞到了一个在家门口乱跑的孩子。 　　“诶，你是村里的人吗？干什么的！” 　　黑灯瞎火，男楠`枫人看不清他的模样，以为是村里进了坏人，拿了农具跟在他身后，逼得少年不得不停下来跟他解释。 　　“就是……祠堂有一棵树。”少年慌不择语，话出口才想起不用说得这么详细，又改口道，“大叔，你家住得离村口进，刚才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人进村？” 　　他简单描述了两句师尊的模样，又比了比身高：“穿着红色外披的，您看见没？” 　　戚无深话问出口了，可他说得太急，男人的注意力明显还在前一句话上。 　　“哦，你说那棵树啊，小孩子们的恶作剧而已。” 　　“……” 　　戚无深卡了片刻，请男人把这件事情说得清楚一点。 　　“不就是村长看见那棵树突然发芽了，所以以为是什么凶兆，结果请人看了后，发现没有邪祟，还是个好事儿吗？” 　　戚无深点点头，这段他在几人口中听说了。 　　只听男人继续道：“后来那几个人走了之后，村长想着既然是个吉兆，就得好好保护起来，别被磕了碰了什么。然后就安排了几个人，围着那树绕了一圈栅栏。然后你在猜怎么了？” 　　男人故意卖起了关子，还呵呵地笑了起来，搞得少年摸不着头脑，只催他继续说下去。 　　“围树的时候，有个人想着，既然是吉兆，偷偷摸一下新芽说不定有什么好的兆头。那树也奇怪，虽然发芽了，却不是在尖端发芽，而是在中部。结果人摸了一下新芽，新芽直接掉了，把他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那哪是什么新芽？那分明是一段假枝，上面还写着「到此一游」的字迹，一看就是小孩子们闹着玩时，爬上了那树留下的杰作。” 　　“……” 　　“……” 　　“……” 　　戚无深原本悬着的心，瞬间落下，甚至还生出了一种离奇的荒谬感觉。也得亏他求证了，不然可能就会因为这根本就不存在的千年老树心，而纠结得一夜都睡不着觉了。 　　只是…… 　　师尊出门不是为了找树的？ 　　那他会去哪儿呢？ 　　少年又跟大哥扯了三两句，确认师尊没来此处，还不放心地在村里绕了几圈，才踏上归程。 　　—— 　　岱醉村附近的群山中，有一处温泉。周围树木郁郁葱葱，林荫环绕，是方圆十几里能寻到灵力最盛之处。 　　宗悟脱掉外衫，缓缓步入水中，灵力滋润着他的脏脾，让他整个人都舒适不少。 　　“喏。”红鹤走上前去，将嘴里衔着的东西放在宗悟手上。精致的木盒，上面三个小小的字「洗髓丹」。 　　宗悟接过盒子，轻轻打开，扑面而来的灵力之后，是南天尊留下的一张纸条。 　　——“虽然师兄也希望你能废道，但最终的决定还得看你自己。还有，切记此丹吃下后的后果。你常年压抑情绪欲念，废道后，会有反噬的效果，短期内，你会比寻常人更敏感，感受到更多情绪，还有可能灵力暴走。” 　　之前宗悟没说全部的实话，洗髓丹带来的痛苦倒是小事，灵力源于道心，毁道而后塑，真正的问题是可能引起的灵力暴走。 　　他担心灵力暴走会伤到别人，所以现在要寻找一个无人的僻静之地。 　　方才他想跟小徒弟说的事情也是如此。告知对方自己可能离开几日，希望小徒弟不要担心，只是没找到机会。 　　“你不会后悔了吧？”一旁的红鹤探出头来，绿豆小眼中折射出怀疑的目光。 　　它比寻常人更知道宗悟对于无情道的执着，看宗悟对着小药丸看了这么久，不由得产生这样的质疑。 　　“没有。”宗悟摇摇头。 　　他深吸口气，拿起洗髓丹投入口中。药丸入口，先苦后涩，随着它的融化，一股足以扭动七经八脉的巨大灵力在他体内爆发。 　　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着，痛苦攫取了浑身上下全部的感觉，脑海中无数带着情绪与记忆的碎片纷沓而至，更增添了几分难忍，正在这时—— 　　“师尊！” 　　宗悟猛地回头，熟悉的靛蓝身影小跑着朝他奔来，只是远远地一眼，却仿佛相隔万年。 　　因为疼痛，指尖还在微微颤抖，抓着胸口位置的五指却猛然收紧。 　　宗悟想说什么，然而更猛烈的一波情绪伴随着记忆排山倒海地压来，让他动弹不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6 18：56：30-2022-07-27 19：20：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安拭 4瓶；梓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易道（四） 　　婆娑树影， 风拂叶而过，在如镜的温泉水中留下层层涟漪，师尊半身躺在温泉中， 一袭黑发无深垂落在身侧。 　　那双深色的眸子深处似有暗流涌动，无数难言的情绪仿佛随时会像火山般喷发。 　　少年疾步上前，半蹲在泉边的鹅软石上。 　　他立了寻人符，顺着阴阳镯的指引来到此处， 却看见眼前的景象。 　　宗悟十指紧紧攥在胸前， 将胸口白皙的皮肤揪得通红，戚无深刚要去扶， 视线却率先瞥到一边的小木盒。 　　他第一反应是去摸口袋里的塑道丹， 确认东西还在后，又伸手去够另一个小木盒，想要看清师尊服食了何种丹药。 　　然而， 还不等他碰见，噗呲——一口暗红色的鲜血喷到他的胳膊上。 　　靛蓝色的短褐被血色洇深，少年一怔， 将视线移回师尊身上。 　　只见宗悟唇间还沾着几滴残血， 映在他过白的皮肤上， 看着有几分渗人。不过还好， 许是被温泉水泡的，宗悟的脸色红润， 即使刚吐过血，也不显得虚弱。 　　戚无深伸手去拭师尊唇角的血， 眼神中染上一丝忧色， 甚至忽略了差点握在手上的木盒。 　　“师尊， 这是怎么了？”少年心疼道。 　　宗悟未语，倒是身后的另一个声音率先响起。 　　“废道而已，是污血。” 　　“废、废道？”少年不确定地看了一眼白白，又抓起木盒上，瞅了瞅上面的小字，洗髓丹三个字再清晰不过。 　　戚无深又惊又喜，甚至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最终倒是行动先于了语言。 　　“你、你脱衣服干什么？”宗悟在疼痛中定住心神，看着小徒弟身上的衣服如同雪花般飘落，被随意丢在地上，他只感觉眉心突突直跳，就连五脏六腑的疼痛都被缓解了不少。 　　“干、干什么？”少年弯着腰脱掉最后一条亵裤，赤条条站在宗悟面前，又道，“当然是陪师尊一起。” 　　话音刚落，他直接钻进水里，半带强制地将宗悟扯进怀里，一边扯还一边整理师尊散落的青丝。 　　二人肌肤相贴，宗悟几乎半僵在原地，少年撑在他身后，虽然看不见脸，但略低于水温的温度，却清晰地提醒他身后有人。 　　“你能不能松开吗？”宗悟蹙着眉问道，原本和疼痛对抗已经消耗了他太多体力，多说一句话仿佛都要多浪费他一分力气。 　　只是……他蓦然察觉，因为将注意力放在和小徒弟的接触上，原本的痛感好像减少了。 　　“算了，你抱着吧。”宗悟抱着将错就错的心态，侧过身，直接将上半身靠在小徒弟胸膛上，同时避免关键部位的接触。 　　戚无深本来已经想好哄骗师尊靠过来的话了，怎能想到话术没用上，宗悟就像大猫咪一样靠在他身上。 　　少年又惊又喜，心中溢着一股饱胀的情绪，可偏偏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他只能憋着。 　　“师尊，现在感觉怎么样？”怀里的人缩了缩身体，少年隐约猜到是哪里疼了一下。他牵着师尊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又道：“师尊要是难受的话，就抓我，别为难自己。” 　　原本瞥见宗悟被抓红了的胸口，已经有些心疼了，现在他来了肯定不会让师尊继续伤害自己。 　　宗悟没说话，却也没反抗，服服帖帖地任由小徒弟摆弄。 　　戚无深的心脏砰砰砰直跳，头一次感觉到这段关系里对方的回应，更好像看见了两人的未来。 　　“师尊，您决定要吃洗髓丹了，怎么不告诉徒儿？” 　　宗悟没说话，一直护在身后的白白开口了。 　　“他想告诉你，不知道怎么说？” 　　就跟宗悟当初没想清楚为什么收戚无深为徒一样，他也同样不清楚是什么让他决定服下那颗洗髓丹，彻底放弃他坚持那么久的道。 　　可能是腹中的孩子，可能是小徒弟每次对着他时阳光般明媚的笑容，更可能是小徒弟为他做的每一餐饭，无论何时从未停歇过的关怀。 　　宗悟也摇摆过，但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用心，从来没有人让他觉得想要给予回应。他好像第一次真实地体会到和一个人如此的牵绊。 　　宗悟心口一疼，抱住小徒弟的手又收紧了一些，像是要将两人的血肉揉搓在一起一般。 　　他很笨拙，不知道怎么对人一个人好，甚至不清楚这种那种并不明晰的感觉是什么。 　　——是喜欢吗？是爱吗？ 　　可惜，他根本不知道喜欢和爱是什么。 　　……那废了无情道以后，会知道吗？ 　　“师尊，您说什么。”少年垂下头问。 　　他不懂怀里人的纠结与迷茫，此时整个脑海都被「师尊竟然愿意放弃无情道」「师尊是为他放弃无情道吗」之类的想法塞满，那种兴奋劲儿让他想现在就抱着宗悟跑出去，昭告天下。 　　可惜他不能。 　　戚无深将耳朵贴在宗悟唇边，只听师尊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感觉……灵力要控制不住了。” 　　话音刚落，强大的灵力以宗悟为中心释放，林鸟惊飞，树木杂草压向一边，细枝折断，宛若狂风过境。 　　—— 　　鹅毛大雪，城根脚下。 　　戚无深环顾四周，周围的景象熟悉而又陌生。 　　城门、破砖、瓮城，像是他渡劫前，皇城所在之处，但城墙也好，建筑也罢，都比他印象中的要新上许多。 　　——这里是哪儿？他不是跟师尊在一起吗？师尊去哪儿了？ 　　戚无深心中纳闷，抬腿想四处走动查看情况，可刚走了一步，他就感觉有一股力量将整个人扯了回来。 　　少年低头去看，猛地发现自己赤身裸体。 　　他刚才兴奋的时候，确实想过直接在大街上跑一圈，但真的这样了，戚无深反而紧张得不行。 　　少年试图寻找什么遮挡，然而大雪飘飞，四下无人，除了城根下面的几个乞丐。 　　他忽而察觉出不对，都下雪了，这么冷的天，他怎么可能什么感觉都没有？ 　　“难道……” 　　少年伸手掐了掐自己的胳膊，手指却直接穿身而过，就是说，他现在不是实体。 　　记忆一点点回溯，他记得方才师尊灵力暴走，再睁眼时，他就来到了这里。 　　应该与此有关，戚无深想起，有的仙者会在灵力暴走时，放出神识，甚至可能形成由其记忆组成的秘境。 　　他猜想一二，只觉此时的情况，或许如此。 　　这应是师尊的一片回忆，他记得南天尊讲过，宗悟是被化生道尊从凡间带去九重天上的，而眼下的场景正是凡间，看来应是师尊被带去九重天之前的事儿。 　　少年环顾四周，除了那边角落里的几个乞丐再没有其他人，然而当他再次尝试迈开步子的时候，又被那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力牵住了身体。 　　戚无深俯身去寻，发现自己身上连出一条透明的丝线。那丝线正是阻止他前进的原因，他扒着丝线，一路逆行，终于找到了丝线的尽头。一处散放着的茅草。 　　茅草？什么情况？ 　　他还以为另一头会连在师尊身上。 　　戚无深俯身去看那一堆茅草，以为里面有什么离开此处的法门，就在这时，稻草忽然鼓起一个小包，继而一个身着破烂的小乞丐从里面钻了出来。 　　那小乞丐的头发极长，挡住了大半张脸，依稀露出的一小截皮肤，白得没有血色，就像是天上落下的飞雪。 　　“咦？”少年扯了扯连在身上的丝线，又看了看小孩。 　　师尊呢？怎么会将他跟这小乞丐连在一起？ 　　一个荒谬的念头在心底升起，戚无深俯下身子，仔细去看小乞丐的面容，小家伙看着只有四五岁大小，他瘦得可怜，仿佛就是骨头架子包了一层皮。 　　身上破烂的衣服甚至没办法包裹住他的身体，数九寒天中，他整个人瑟瑟发抖，明明刚从茅草堆里钻出来，刚冒了个头却又拼命朝下面钻去，好像在努力吸取仅剩的热量。 　　正在这时—— 　　“叛军打进来了！快跑！” 　　“开门啊，开开城门放我们进去！” 　　戚无深怔怔地看向朝城门飞奔而来的乞丐，在他们之后是一片乌泱泱黑压压的东西。 　　少年来不及反应，无数只箭从远处射来，与之相伴的，还有铁蹄声和军队由远及近的声音。 　　几个乞丐相继被流矢射中，一声尖叫后，身体柔软地倒下，只留下一地血水。 　　茅草堆下面的小乞丐很机灵，没有探头，只是扒开些稻草，怯怯地向周围张望。 　　这应该是记忆，既然如此，死人什么的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戚无深没去关注铁骑和死掉的乞丐，而是把注意力放在茅草堆下的小家伙身上。 　　方才有头发遮挡，看不清小乞丐的面容，戚无深逆着茅草朝里看去，只见小乞丐虽然瘦得快脱了像，但眉眼却是精致的，白皙的面容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痕迹。 　　少年着重将视线方才小家伙的右眼，那里光洁如新，什么都没有。 　　戚无深不禁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一只流矢射偏了方向，直直地飞向小乞丐的右眼位置，只听一声撕心裂肺的稚嫩喊声，少年便被拖出了记忆。 　　清风吹过，却没有蝉鸣。 　　戚无深环顾四周，又回到了最初的温泉，只不过周围寂静，不复之前的蝉鸣虫叫。 　　宗悟的灵力已经平息，但损毁的林木却无法复原。 　　少年忽然听见一声很低的呜咽，连忙低头看向怀里的人。 　　师尊的整个右眼都红了，可他却还伸着手一遍遍地揉搓着那里，似乎在拼命缓解着某种不适。 　　他眼下的小痣被揉得通红，而那小痣的位置，竟与记忆中小乞丐被流矢刺中的地方如出一辙。 　　戚无深心中一动，他忽然懂了什么，轻轻拿开师尊的手，将人揽在怀里。 　　同时低声呢喃：“师尊，别怕了，有徒儿在。” 　　他抱了很久，一直没有松开。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7 19：20：39-2022-07-28 20：12：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3651679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易道（五） 　　宗悟醒来的时候是在宅子内的卧房中。 　　他穿戴完好躺在被褥里， 红鹤守在床边，双目合起，俨然是在休息。 　　“咳……”刚一开口， 嗓子却哑得说不出话。 　　正在此时，房门被推开，小徒弟端着热腾腾的粥走了进来。 　　“师尊。”戚无深关门的动作一顿，手中的粥碗溢出些汤汁。 　　浅寐的红鹤睁开眼：“你回来了。”话音刚落， 它便踱着步子， 迷迷糊糊地迈出了房门，完全忽视了从睡梦中醒来的人。 　　宗悟：“……” 　　少年目送红鹤起飞， 浅笑着摇头， 关上房门，又拽了拽门后的红绳。 　　宗悟环顾四周，这房间确实是之前住的地方， 但看起来又比之前空旷不少，不尽相同。 　　再细看，原本摆在中央的桌椅板凳都靠到了墙边，还绑上了红绳， 像是为了固定。 　　“师尊睡三天了， 今天有没有好点？” 　　“三天？” 　　戚无深踱步到床边， 将粥碗放在红木小凳上， 又伸手探了探师尊的额头。 　　宗悟不知道少年探出来什么，他只觉得小徒弟的手被粥碗烫得热乎乎的， 贴在肌肤上的感觉还挺舒服。 　　“徒儿喂师尊喝粥吧。” 　　宗悟一早就嗅到那粥鲜香四溢的气味，刚刚苏醒胃里也空空的， 但他更关心的还是小徒弟刚刚说的事情。 　　“我睡了三天？” 　　“恩， 那天从山里回来， 师尊就在睡。最开始我和白白以为洗髓丹已经起作用了，可后来师尊的灵力又暴走了两次。” 　　戚无深一边说，一遍舀着手里的粥，他试了试温度，还是有些热。 　　师尊的灵力确实又暴走了两次，但戚无深没有把全部的情形说出来。 　　因为他不愿离开宗悟身边，每次灵力暴走的时候，都会被卷到一段回忆中去。他看到了一些师尊过去的事情，有刚到九重天之上的，有跟着化生道尊修炼的。 　　记忆很零碎，每次他刚探知一二，就被扯了出来，其中让戚无深印象最深刻的是化生道尊的一句话。 　　——“年纪尚小，心思纯净，适合修炼无情道。” 　　之前南天尊说，是化生道尊将宗悟从凡间捡回来，但这种说法其实并不准确。 　　记忆中的片段告诉他，真正的情况应该是：化生道尊下界选人修炼无情道，恰巧选中了宗悟。 　　也难怪师尊会对无情道如此执着，他自来九重天上接触的全部东西都跟无情道有关，曾经无情道就是他生命的全部。 　　少年如此想道，停了停搅动木勺的手。 　　勺子插进热粥中，宗悟刚想说不用你喂，我自己可以，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少年动了动玉勺，把粥送进了自己嘴里。 　　宗悟：“……” 　　戚无深俯下身，贴在宗悟唇边，薄唇张开，贝齿被撬动，带着颗粒分明的米粒伴随着少年的气息挤了进去。 　　宗悟的全部感官都被交缠的唇舌和米粒的碰撞攫取，同时还要顾及粥液不洒出去，明明是简单的吞咽却花费了太多时间。 　　宗悟喉结颤动，随着汩汩的吞咽声，终于得以喘息，他的唇角被粘稠的粥液染得晶莹润泽，耳根也爬上了一丝薄红。 　　“你到底是在喂粥，还是在调情？”他抢过少年手中的碗，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戚无深一只脚脱了鞋搭在床边，手肘靠在抬起的膝盖上，侧着头看师尊的侧脸，他一笑，像一汪清泉起了波纹，幸福荡漾满脸。 　　宗悟低头抿了抿嘴，压低声音说道：“笑什么笑。” 　　戚无深的笑意当然没有收敛，反而开得更盛，他用掌心托起下巴，靠得更近一些，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在想，师尊竟然会说调、情这么直接的词。” 　　宗悟：“……”他凝住眉眼，不再接话，默默喝粥。 　　少年却根本没有放过他的意思：“那师尊喜欢吗？” 　　宗悟用并不锋利的眼刀甩他一眼，闷着声音说道：“喜欢个头。” 　　戚无深噗呲一下笑出声来，像是水面上划过的涟漪，又迅速收敛在眼波深处。 　　“这就是洗髓丹的作用吗？师尊生气了吗？您气鼓鼓的样子真可爱。” 　　一口一个您，可偏偏听不出半点尊重的意思。 　　倒是满满的恃宠而骄，还是带着底气的恃宠而骄。 　　宗悟刚醒，身体还不是很舒适，心理上也完全没做好住进一个人的准备，他喝下最后一口粥，将碗递了回去，又病恹恹地躺回被褥里。 　　戚无深将粥碗放在一边，又喂了宗悟一口水，便扯掉外衣，也钻进被褥中。 　　他手肘支撑在床上，从身后环住师尊，嘴上却没停下。 　　“师尊，咱们什么时候能回九重天上啊。” 　　“师尊，既然您已经放弃无情道了，咱们以后就睡一起呗。” 　　“师尊，您……” 　　“你好吵。” 　　宗悟嘴上说着吵，却默许了小徒弟的亲近。 　　被褥下的手一直乱动，少年的气息将宗悟整个包围。 　　半晌，探索的手终于停下了动作。 　　“师尊，这样可以吗？” 　　“什么？”宗悟说话的时候泄出一口气，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被触碰时，他一直处于屏息的状态。 　　“徒儿问，这样您心里会抵触吗？”说话间，指尖掠过肌肤，宗悟身体一僵，而后放松下来。 　　“什么傻问题？”语气中带着几分责怪。 　　戚无深浅笑不语，他清楚自己问的并不是什么傻问题。在灵力暴走的过程中，他看见那些零零碎碎的记忆，也更了解师尊过去所修之道。 　　师尊的性格清冷，不愿与人接触，一半因自身，一半因修道。自小而来的东西没有那么容易改变，若是逼得太紧，让师尊不适，得不偿失。 　　反正他们来日方长，又不急于一刻。 　　戚无深没再乱动，拥着宗悟呆了一会儿，怀里的人最开始下意识地紧张，后来也缓缓放松下来。 　　“师尊我想到一个词很适合我们。”少年忽而出声，热气吹在宗悟耳边痒痒的。他下意识地绷了一下身体，又放松下来。 　　“什么？” 　　“白日宣淫。”少年轻咳一声。 　　宗悟：“……” 　　他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教出来个什么东西。 　　“你以前听话的样子是不是都是装的？”宗悟由衷地发问，得到的回答却仅仅是小徒弟羞怯的一声浅笑。 　　闹过了，闲事聊得足够多了，两人自然而然地聊回了正经话题。 　　“师尊，您之后想修什么道啊？” 　　宗悟沉思片刻，唇间吐出几个字：“剑宗心法。” 　　“剑宗？”师尊本来就使得一手好剑，可惜那佩剑在九重天之上，并未带下界。 　　戚无深想起苍梧轩的梅树下，师尊一袭绯红衣衫随风飘扬，剑影闪过，如幻似电，只余一道残影。 　　“嗯，很适合师尊。”戚无深点点头说道。 　　忽而他想起什么，起身翻找：“对了，师尊，南天尊之前给您带了雪饮草，现在是不是可以不喝了？” 　　他从口袋里取出那把雪饮草，啪嗒一声，写着塑道丹三个字的小木盒掉出。 　　少年一顿，连忙俯身去捡，就在这时，头顶传来师尊幽幽的声音。 　　“别藏了，我早就看见了。” 　　—— 　　灵力暴走的现象直到三天后，才彻底平息。 　　这几天为了防止伤到别人，宗悟大多数时候都没有出房间。 　　再次出去之时，却发现小院儿里焕然一新。 　　“你搞的？”他看向身边的少年，语气中是难掩的惊讶。 　　宅子里的装饰家具虽然都很有韵味，但毕竟废弃了那么久，角落里总是荒草丛生而且破败，带着几分腐朽之气。 　　而今，院子里摆满了错落有致的盆栽，有色彩鲜艳的花树，顺着藤木架子垂落的紫藤，还有各种认不出来的奇珍异植，让人眼前一亮。 　　宗悟记得昨夜院内还没有这些装饰，不过一宿，也不知小徒弟是怎么搜罗到这些东西的。 　　“嗯。”戚无深浅应，“特意为师尊布置的，喜欢吗？” 　　“喜欢。”宗悟点点头。 　　他自修炼无情道以后，喜悦、开心之类的心情就被压制，哪怕是看见世间最盛大的景象，也只会觉得不过如此。 　　宗悟伸手去摸垂下的紫藤，嫩叶在手中的触感如同新生儿的肌肤，他深吸一口气，沁人心脾的香气让人周身舒畅。 　　“师尊喜欢就好。”少年歪着头看宗悟的反应，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也被带得愉悦了许多。 　　搜罗了这么多花草并非心血来潮，只因他昨日窥视到师尊的一段记忆。 　　彼时的化生道尊为了让宗悟修无情道，将他关在雪原中整整半年，同样的景象，每日相同的功法，一遍遍的重复，历尽世间最无聊的事情。 　　起初的宗悟也是向往外面花花世界的，但后来这一切就都成了习惯。 　　九重天之上皆为化境，但苍梧轩的摆设常年不变。 　　别的仙者喜欢收罗奇珍异宝、法器符箓，但师尊却好像没有任何爱好一般。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但戚无深过去不懂。 　　现在懂了，就想将一切最好地捧到他面前，把过去那么多的错过一一补上。 　　入眼的繁花似锦，宗悟眉心却忽然蹙了蹙。 　　“怎么了？”少年像大狗狗一样去蹭宗悟的侧脸，这一次宗悟没躲，就那么平静地接受了小徒弟的亲近，就连他自己都略感意外。 　　“反正都得走。”宗悟浅声道。 　　胎儿的妖气渐渐散去，他们在凡间的日子越来越短，等他们离去，这宅子又会恢复无人的寂寞模样。 　　戚无深知道宗悟的担忧，顿了顿又道：“师尊，等我们走后，我想把这宅子送给村民。” 　　宗悟的眉尾扬了扬，视线中也带着几分意外。 　　思忖片刻，他方才开口：“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宅子也有生命，为他注入生命的是生活在里面的人，比起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倒不如让它发光发热。 　　戚无深轻轻搂在宗悟小腹上，又道：“等回去以后，咱们也定期换一换苍梧轩的装饰好不好？” 　　“听你的。” 　　“那师尊喜欢吗？”戚无深又问。 　　“刚才不是问过了吗？”宗悟有些纳闷。 　　戚无深在师尊耳根轻咬一口：“刚才问的是，喜不喜欢装饰，这次问的是，师尊喜不喜欢我？” 　　又道：“不是师徒的那种，也不是对晚辈的那种。是想要亲近，想要一起养育孩子，是哪怕情毒被治好，也想肌肤相亲，想要做、爱的那种喜欢。” 　　说话的语气很轻，但环抱着的动作半带强制，不容逃脱。 　　宗悟垂了垂头，被咬过的耳根有些发烫。 第80章 易道（六） 　　戚无深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容易满足了， 明明只是一句浅到不能再浅的「嗯」，他就开心得不得了。 　　耳根子上的薄红消退，宗悟想起之前没有完成的事情， 又道：“对了，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师尊。” 　　“……” 　　宗悟抿抿嘴，无奈地移开眼，他想提醒小徒弟正经点， 可偏巧少年的嗓音黏黏糊糊， 像是加了蜜糖，齁得他嗓子痒痒的。 　　—— 　　日子一天天过去， 在尘域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 闲散的日子屈指可数。 　　几个人呆得都不太想离开，尤其是三个姓「嵇」的。 　　嵇大：“还是在尘域好。” 　　嵇二：“不想回九重天。” 　　嵇盛：“不想见我哥。” 　　不同的面容写着相同的苦恼，戚无深端了碗冰粉贴了贴嵇盛的脸。 　　白衣道人先是被冰得轻叫一声， 他蹙着眉看向碗里的东西，绷着的眉心迅速舒展，嘴角月牙般的弧度转瞬勾起。 　　红糖作底，晶莹透亮的冰粉， 合着些清爽无比的碎冰， 软糯弹牙的糯米丸子， 新鲜脆凉的鲜果碎， 还有各色配料，一口下肚冰冰凉凉、神清气爽。 　　“呜呜呜， 我可以换个哥吗？” 　　嵇盛当场表演了一幕饿虎扑食，拿着空碗， 可怜巴巴地递给戚无深， 俨然一副乞食模样。 　　少年扶额， 分给另外两人冰粉的手一顿，又递给嵇盛一碗。 　　白衣道人伸手要去接，戚无深却骤然抬高了手，他扶在靠背上的手一抬，指了指嵇盛，半带威胁地说道：“再来一碗可以，但吃完之后得绕着宅子跑个三圈，还有，换个哥不行，我不缺弟弟。” 　　嵇盛撅着下唇答了个「好」，先骗来食物，又三两口下肚。 　　月色皎皎，晚风习习。 　　吃饱喝足，四人在藤椅上一翻，面朝天躺成一排，对着玫紫色的灿漫星河开始随口闲聊。 　　“我问过容容了，她说想留在尘域，这边穷乡僻壤的，村民们也算和善，只要她自己不说，妖族的身份定能守住。” 　　“也好也好。”两个嵇家人从不关心小兔子精的事情，只有嵇盛跟戚无深一应一和。 　　“这宅子、还有剩的钱我也准备送给那些村民。马上要回九重天上，钱财对我们没什么用，倒不如送给需要的人，修缮水渠也好、给村民们改善居住条件也罢，总比放着不用强。” 　　“好、好。”嵇盛半带敷衍地随口答应，忽然想起什么，又道，“不对啊，你打算怎么给？钱还好，这房子又不在你名下，你敢给，他们敢要吗？” 　　戚无深沉默了片刻，若有所思地开口。 　　“所以我想搞发大的。” 　　“大的？”闻言，两个一直沉默的嵇家人也凑上前来。 　　“我想搞个篝火晚会，把村里的人全都叫过来。” 　　“篝火晚会？” 　　戚无深说出自己的想法，几人脸上均露出「这能行吗」的表情。 　　“怎么不行？”少年挑挑眉，“不过是归属的问题，我没有办法直接说，那就借个身份，「闹闹鬼」，借宅子主人的身份来说，不就好了？” 　　“……” 　　他说出「闹闹鬼」三个字的时候，语气分外轻松，好像这提议再正常不过而已。 　　“这离谱的主意也只有你能想到。”嵇盛竖了竖大拇指。 　　几人闲聊了两句篝火晚会的事情，两个嵇家人不乐意整这些闲的，戚无深也不指望他们帮忙。最后院子里只剩下他和嵇盛两个人。 　　两个嵇家人走后，嵇盛竟不自觉地舒了一口气。 　　“怎么？”戚无深挑挑眉问道。 　　他以为嵇盛和两个嵇家人相处了这么久，多多少少都会有点熟络起来，现在看来，好像有什么事情被他忽略了。 　　“也没什么大事。”嵇盛揉揉眉心又道，“就是，他们最近不是在教小竹心法吗？” 　　少年点点头，当初虽然跟这几人打过招呼，但他也没想到最热衷于这件事情的竟然是那两人。 　　虽说，嵇大和嵇二之前帮了他们不少，但终归是嵇远手下的人。对于无足轻重的人和事，他们总是冷漠和疏离的态度，除非这事正好踩在他们的兴奋点上。 　　嵇盛长舒一口气，又道：“我最开始也以为他们是真心诚意想教小竹。” 　　“难道不是？”戚无深的眉眼间透出一丝疑惑，“小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仙弥，还有什么能被他们所图谋的？” 　　“哎——”嵇盛重重地叹一口气，“小竹身上是没什么能图的，他们图我啊。” 　　“……图你什么？”明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 　　嵇盛哭丧着脸：“他们教小竹心法就是一个幌子，一教到关键之处就忘词儿，我最开始还以为是意外，后来才发现，根本就是故意的！” 　　“……” 　　“没错，就是为了故意考我的功课！” 　　“……”戚无深头顶一排黑线闪过，他还挺想夸那两人聪明的，毕竟……这个办法可比硬生生的考核要轻松得多。 　　嵇盛脸上的表情却更难看了，他抽了抽鼻子，又可怜巴巴地说道：“而且、而且……我前两天才知道，他们是带了任务来的。” 　　“什么任务？”戚无深的视线扫过屋里的两道身影。 　　“我哥说希望我渡劫之后能接替他的位置，要他们俩按照最严格的标准要求我，不仅是心法、还有阵法、口诀，反正是，能考的都得学！不然的话，三个一起罚！” 　　“接替他的位置？等等……这也太惨了吧？”又道：“难怪他们两个不想回去。” 　　嵇盛呜呜呜地假哭起来，他伸手去搂戚无深肩膀，刚想开口感叹：“兄弟你懂我。” 　　谁知话未出口，戚无深倒是打了个转儿。 　　“不过，我觉得也是一个好事儿。” 　　“啊？” 　　只见少年摊了摊手又道：“被逼着进步也是一种进步，更何况，你也马上要去渡劫了，多学习学习，有助于稳定道心，有备无患嘛。” 　　一听这事儿，嵇盛「哇」地一声哭出来，戚无深却并没有给予太多的安慰。 　　大事上，他还是分得清楚的，平时一起逃课摸鱼就算了，考前突击肯定还是少不了的。 　　但作为朋友，该有的支持还是得有的。 　　他思忖片刻，指了指嵇盛眼眶下面的两个黑眼圈道：“那这样吧，以后晚餐多给你加半道菜。” 　　虽然只有半道菜，但对于被迫努力的嵇盛来说，简直是不能再好的犒劳。 　　二人又牢骚了几句。这边，嵇盛被打发去绕着宅子跑三圈，那边，戚无深端了些切成块的新鲜水果回了房，给师尊当宵夜。 　　自从宗悟服了洗髓丹以后，和戚无深之间的相处模式，隐隐发生了转变。 　　小到越来越多的接触与互动，大到…… 　　戚无深收了院子里衣架上挂着的薄衫，推门而进。 　　五天前，他趁着陪师尊练剑的功夫，再次提出了想跟宗悟住一起方便照顾的想法。 　　师尊最最开始是回避的，但耐不住戚无深一遍遍地磨，磨到一定的份上，少年开始耍无赖。 　　“师尊还记得我们之前立的契约吗？” 　　“什么？” 　　“师尊得像小仙弥一样听话，每天一次，直到回九重天。” 　　宗悟在戚无深的提醒下，才想起当时被少年「诱拐」签下的契约。 　　他垂下眼眸，顿了顿又道：“还作数？我不是已经废道了吗？” 　　那契约分明是小徒弟为了哄骗他废道耍的心机，现在目的已经达成了，那契约似乎也没有什么存在的价值了。 　　“不作数吗？”戚无深若有所思地说道，他从口袋里掏出黄符，在宗悟面前展了展，又道，“可是，徒儿看这契约上分明没提半点跟弃道有关的事宜啊？” 　　“……”宗悟接过黄符，上下左右仔细看了好几个来回，果然没找到半个跟废道有关的字眼。 　　那黄符上面的内容模棱两可，也得亏他心眼儿实才没仔细看，换个精明商人什么的，轻易就能看出，那契约专门就是坑他的。 　　戚无深托着下巴，微微眯起眼，微醺般陶醉地看着师尊如覆霜雪的脸。清冷的面容陆续染上诸如无奈、窘迫之类的表情。戚无深如同胜券在握的猎人一样，缓缓收网，挑着眉梢，玩味地说道：“所以，我现在能滚回师尊的床上了吗？” 　　宗悟凤眼轻合，唇间含糊不清地挤出两个字。 　　戚无深凑近耳朵，努力辨认才确定宗悟说的那两个字是——「孽徒」。 　　过去的戚无深可能在意这两个字，但现在的他根本不在意「孽徒」不孽徒的。 　　他只知道那天起，终于顺利地结束了不知多久的分居状态，成功挤到师尊榻上。 　　思绪收回到眼前的事情上。戚无深迈步走进房间，门外，斑驳秀致的花影摇曳生姿，门内，暖黄色的烛火跳跃燃烧。 　　宗悟正靠着床头看书，暖黄色的光给他整个侧脸渡上一层金边，不苟言笑的面容显得比往日多了几分柔和。 　　师尊看得认真，戚无深也没有打扰，他将水果切片放在小桌上，又走到一旁换上轻薄的睡衫。 　　他没有刻意降低声音，只是自然而言地换衣服，顺便等待宗悟看完一段，从书中抽离。 　　换衣服花了些时间，可偏巧结束之后，宗悟依然看得仔细。 　　戚无深担心嵇盛太不认真，又怕师尊太过认真伤了身体，便踱步至宗悟身边。 　　宗悟低垂眼眸认真读书的样子很好看，像极了一幅山水画中倚栏而望的美人，可他不得不打破这绝美的画卷。 　　“师尊，来吃些东西。”少年拍拍宗悟的肩膀，出言提醒。 　　宗悟看得太过认真，突然被打断，他猛然一惊。 　　手中的书本落地，戚无深俯身想捡起书，书页上五个大字遽然跃入眼眸。 　　少年脸上的表情充满了玩味，因为那五个字不是别的，而是…… 　　——《龙阳合欢图》。 　　“哦？”戚无深长长地「哦」了一声，俯身捡起书。 　　“师尊看得这么认真，徒儿还以为您看的是什么心法，结果却是黄书？” 　　他翻开朝下的一面，看清上面的内容，脸上的表情变得微妙。 　　“所以……原来师尊喜欢这种？”少年若有所思地说道，倾身握上了宗悟的脚腕。 第81章 易道（七） 　　宗悟缩了缩脚， 然而脚腕被禁锢得厉害，他挺着肚子行动又不便，并没有成功地缩回脚腕。 　　为了防止少年得寸进尺， 宗悟佯装生气，蹙紧眉毛，厉声训斥：“跟我有什么关系？是你上次给我那些书里面夹着的，我也想知道你平时在看什么？” 　　戚无深噗呲一声浅笑出来， 他想起那书的来历。 　　之前师尊说要看些跟孕育孩子相关的书籍， 他找了几本，但中途因为塑道丹的事情分心， 可能这书就是那时候混进来的。 　　“好， 是徒儿不对，徒儿满脑子都是污言秽语，师尊只不过是碰巧看到， 不慎沾染，什么都不知道。” 　　戚无深柔着声哄道，他松开拽着师尊脚腕的手，换了个姿势将师尊的脚放在自己膝上， 帮他按摩脚底。 　　宗悟的肚子越来越来大， 血脉不畅， 脚底总是凉凉的。戚无深时不时地也会搞些药材加到热水里给宗悟泡脚， 但药材的味道不好，每次都会熏得一屋子都是味道。宗悟不太喜欢， 所以后来次数也逐渐降低，改成了按摩。 　　白皙小巧的玉足随着少年拇指的按动轻微收缩， 身体的疲惫逐渐舒缓， 难以言喻的感觉顺着经脉向上攀升。 　　宗悟提起被子， 掩得更高，不自觉地收了收脚，却又不想动作太大，被小徒弟发现意图。 　　花茎般修长的玉腿露出锦被，薄衫的遮掩更添几分朦胧隐约的美感。 　　戚无深搓手的动作一顿，没掌握好力道，摁得师尊闷哼一声。只是那闷哼的动静不太对，透着几分娇嗔。 　　少年逆着向上看去，宗悟的脖颈染了几分湿红，他的眼错开看向一边，双手护在胸前，抓得锦被起了不少褶皱。 　　“师尊，我听说怀孕后期，胎儿的长大会压迫精室。”少年的语气沉稳，不带一丝轻薄的味道。 　　只是这话落到宗悟耳朵里，就不是那个意思了。 　　“你看的什么书？还讲男子怀孕？”他微微皱眉语气中带着些责怪味道。 　　少年表面上再正经，也掩盖不了此时此刻正在做的事情。 　　他抓着宗悟的另一只脚细致地按摩，动作却不似刚才一般正经，时不时地轻擦带了几分撩拨的意味。 　　宗悟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么。 　　又道：“既然清楚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就把它管好，别一天天想那些有的没的。” 　　“不是，”戚无深的手顺着宗悟修长的腿一路攀升，身子也顺势压了上去。 　　“徒儿的意思是，师尊真的不想试试那书上的法子吗？” 　　“不想。”宗悟回答得斩钉截铁，可被压制的姿势，让他的话语没有什么威慑力。 　　“可是徒儿想和孩子打个招呼诶。”戚无深不依不饶，被子下的手又开始煽风点火。 　　宗悟蹙眉，他忽然想起色、欲也是毁道背性、造成业障的原因之一。 　　照这么说，小徒弟每次帮他纾解情毒，他们的亲密，是不是可能会激发戚无深身上的业障？ 　　“衣服脱了给我看看。”宗悟忽然坐直，指了指小徒弟身上的衣服，表情有些严肃。 　　“只脱衣服？” 　　“嗯。”宗悟秀眉轻蹙，就像是在警告。 　　戚无深也不墨迹，三五下就脱掉衣服，赤条条地露出上半身。 　　少年的身体精壮却又不显得夸张，性感的肌肉线条，属于穿衣服看不出来，但裸着时，赏心悦目的类型。 　　被这具身体揉搓在怀里的记忆涌现上来。 　　宗悟躺平，拿被子罩了罩头，不无「绝望」地说道：“不许在里面。” 　　他可能是疯了，一定是洗髓丹的反噬作用。 　　他肯定不会承认自己是在非情毒发作的清醒状态下同意的。 　　被子里黑咕隆咚，宗悟脑海中浮现小黄书上的内容，想象着小徒弟会如何开始，耳边却传来「咯吱」一声。 　　“……” 　　锦被被掀起，新鲜空气涌入鼻腔，只是房间里空无一人。 　　难得自暴自弃一次，就这么把他晾在这儿？ 　　—— 　　漆黑的厨房中，窸窸窣窣的响动传来。 　　有老鼠？ 　　秉灯而来的少年足下一顿，灭了烛火，踏入厨房之中。 　　他顺着声音的源头走去，黑咕隆咚的灶台下，一个「巨大」的身影缩在那里。 　　那哪里是老鼠？分明是一个人。 　　“靠。”少年掐了个诀，单手照亮厨房，另一只手一把掐在嵇盛的后颈上，像抓小动物一样将拽起来。 　　“疼疼疼——”白衣道人连声求饶。 　　戚无深却一点松手的意思都没有。 　　“叫你睡前绕着宅子跑，没叫你跑完之后偷吃！还知道不点灯偷吃？不是头一次吧？” 　　嵇盛被戚无深说得一愣一愣的。 　　他垂着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戚无深，似乎终于意识到错误。 　　见好友的怂样，戚无深叹一口气，终于松了手。 　　“没救了，你没救了。” 　　“我看他们的赌注收不到了，估计就能收到你这一份儿了。赶紧想想怎么从你哥手里骗秘诀给我吧。” 　　“呜呜呜，”嵇盛摸了摸被拽得生疼的后颈，委屈地说道，“你不是陪尊君吗？大半夜的，来厨房干嘛？” 　　“咳咳。”少年想起本来要干的事情，气势汹汹的模样瞬间泄气，视线中还带了几分尴尬，又道：“前两天抓的那条鱼呢？” 　　“鱼？不就在那边的水缸里吗？”嵇盛伸手指了指水缸。 　　刚一开盖子，水缸中的寒气扑面而来，一条半臂长的草鱼活蹦乱跳地游在水里。 　　“嚯，这么久了，还活得这么好。” 　　“那可不？”少年撸起袖子，从水底捞出一根凝着白霜的草，又道，“秘诀在这儿呢，不然你以为这水能这么凉？” 　　雪饮草，原本用于给师尊压制情绪，稳定道心的草药，此时却被用来冰镇解暑、制作冰粉，若是南天尊知道费好大劲儿送来的东西，被如此使用，也不知会作何感受。 　　“你大半夜的不陪尊君，就是为了这个草过来？”嵇盛纳闷地说道，得到的却仅仅是戚无深的一个白眼。 　　“谁说为了草？我是为了鱼来的好吗？” 　　“鱼？” 　　“行了行了，睡觉去，接下来的事情，不适合你知道。” 　　“？” 　　赶走嵇盛后，戚无深回到砧板前，挥刀霍霍向活鱼。 　　三下五除二送鱼上西天，剖开鱼腹，取出鱼鳔，反复清洗，直到腥味彻底去除，又将剩下的鱼保鲜储存，准备明日再吃。 　　—— 　　宗悟在房间里等了不知道多久，最开始是放空状态，到最后却开始觉得后悔。 　　——这就是不修无情道的世界吗？只为了一瞬间的冲动，要搞得这么麻烦？ 　　他性子本来就有点倔，到最后又开始怀疑自己废道的选择对不对。 　　就在如此的纠结中，房门被推开，戚无深拎了拎手上的半透明的鱼鳔，出现在他面前。 　　少年脸上带着笑，一副想被夸奖的表情，可宗悟却明显没有夸他的意思。 　　“你干什么去了？”语气闷闷的。 　　戚无深坐回床前，给师尊展示手上的东西，又道：“师尊不是说不想徒儿在里……” 　　“别说了。” 　　宗悟红了脸，他第一次觉得，有的时候太善解人意也不是什么好事。 　　情毒的作用下，什么都做得出来，但清醒状态下，心中有顾虑，却始终无法完全放开。 　　最开始是被动地接受，到后来笨拙地配合，就连戚无深都觉得意外。 　　“师尊，不用，我可以的，你要是觉得勉强，好好享受就好。”少年擦掉师尊侧脸的一滴热汗，放轻了动作。 　　宗悟没说话，只是抱紧小徒弟的脖颈，如一叶扁舟，随着浪潮涌动。 　　一夜春宵不只是一夜。 　　—— 　　日子一天天过去，办个篝火晚会的计划，逐渐被几人提上日程。 　　几个人本来的运动量是做家务，变成准备篝火晚会后，忙碌了许多，甚至连吃饭的时间都少了不少，顺理成章地瘦了不少。 　　“今天差不多可以把消息放出去了。” 　　戚无深吹了吹口哨，把一直潜伏在暗处的白白唤来。 　　计划很简单，用灵力在捡来的龟甲写上古文字，然后交给白白空投进村子里的显眼处。 　　村里的人肯定认不出龟甲上的文字，这种情况下，一定会找信得过的人询问，如此一来，定能问到他们这里来。 　　几人顺理成章地说出仙屋主人显灵，如此一来，接下来的事情就如同顺水推舟，异常好办了。 　　“你有没有想过一种情况？”嵇盛忽然开口。 　　“什么？” 　　“村民们根本没注意到龟甲上的字，或者是捡到龟甲却没当回事儿？” 　　少年垂眸，思忖片刻：“确实有这个情况。” 　　“所以呢？这法子不靠谱吧？” 　　“小问题。”戚无深摊摊手，“扔一次没注意到，就再扔第二次，龟甲不行，都扔别的，只要不停肯定会有被注意到的一天。” 　　“……” 　　“只不过，要白白多辛苦一下了。” 　　计划开始进行，说是多辛苦白白一下，实则连续三天，小石头连带龟甲连续十多块扔下去，都没有一点点反应。 　　第四天下午，几个人在院子里乘凉，又议论起此事。 　　嵇盛道：“你看，就说你的法子不行吧？” 　　戚无深却明显没有放弃：“再等一天，今天不行就换法子。” 　　嵇盛摊摊手道：“那我等你心甘情愿认输。” 　　他又敲了敲桌边道：“还有，我可得提醒你，时间可不多了，从尘域回九重天的船，每旬一次，就是五日之后，今天再等不来，怕是就得另寻他法了。” 　　戚无深点点头：“我心里有数。” 　　虽说也有别的办法，但让村民主动来问定然是可信度最高的一种。 　　戚无深虽然心中也急，但能做的事情就只有等待。 　　傍晚，趁着金乌西坠，阳光没有那么足，少年陪着师尊在门口附近闲逛，顺便等待随时可能来的村民。 　　村民没等来，倒是师尊先有些渴了。 　　“师尊，您在这儿等我，我去倒水。”戚无深将宗悟带到树荫下，自己去端水。 　　少年离开，宗悟一个人站在门前，就在这时，三五村民结伴而来。 　　门没关，那几人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如临大赦。 　　“仙人，我们捡到了些东西，您快看看是什么？” 　　“是不是我们村做错了什么事？上天要降罪？” 　　宗悟有些尴尬。男人挺着个大肚子，怎么看都挺奇怪的，他的第一反应是想躲，但架不住村民们太过焦急，再加上根本没人注意到他挺起的腹部，就只好硬着头皮查看。 　　布包解开，散碎着堆着龟甲和石子，差不多有十多片，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村民们认不出来，但宗悟一眼就看清楚上面正是小徒弟故国的文字。 　　不仅如此，字迹也是如此熟悉。 　　“这些……哪里来的？”宗悟指了指布包里的东西问道，得到的结果，却是村民们连连摇头。 　　“我们也不知道。” 　　“就突然出现在那里了，像是……从天而降。” 　　又道：“仙人，先别管哪里来的了，快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是不是上天要降罪？” 　　宗悟点点头，捡起其中最大的一块龟甲，转动几次，终于依稀看清上面的文字。 　　只是，看清的一刻，他整个人都顿住了。 　　“仙人，写的是什么？能看懂吗？”村民焦急地催促。 　　宗悟看了眼满脸焦急的村民，又看了看眼前的龟甲，怎么也读不出来上面的内容。 　　龟壳上的小字：“师尊，孩子跟您姓跟我姓啊？要不再生一个，一个跟您一个跟我好不好？” 　　宗悟：“……”他想打人。 　　作者有话说： 　　现在发放「鱼鳔体验卡」x5，穿成鱼鳔，体验不一样的滋味。（喂喂！谁想穿成这种东西啊！） 　　ps：现实生活中，孕期不适合有x生活。 第82章 易道（八） 　　“师尊， 好喜欢你怎么办？” 　　“师尊师尊师尊。” 　　“师尊哭起来真好看。” 　　大大小小的石子被堆到眼前，宗悟眉心突突直跳。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哽得说不出话。 　　村民们期待而焦急的目光中， 他轻捏眉头，却根本无法缓解狂跳的眉心。 　　“师尊？” 　　就在这时，戚无深端着水从身后走来。 　　宗悟如临大赦，闪身到小徒弟身侧。 　　他压抑住了想打人的冲动， 只是在少年耳边咬着下唇低声骂了一句。 　　“看你干得好事。” 　　戚无深浅笑， 站在宗悟身前。 　　写下石头上字迹的时候，他没想到宗悟会看见， 但既然看见了…… 　　嗨， 看见了又能怎么样呢？师尊这么好的人，他喜欢怎么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虽说都是住在仙屋里的仙人，但村民们对戚无深的熟悉程度， 远远超过宗悟，一看小仙人来了，他们立刻转换了追问的对象。 　　戚无深故作深沉地拿起一枚石子看了看，他眉头轻蹙， 又将石子放下， 拿起大片的龟甲查看。 　　他看得很慢， 仿佛真的能看出什么门道。 　　宗悟早就移步远离人群， 却也还是能看见小徒弟脸上的表情。 　　戚无深那一副研究的模样，若不是他早就知道石头和龟甲上写的是什么虎狼之词， 肯定会被骗到。 　　真不知道是谁教的。宗悟心里低喃一句。 　　另一边，戚无深放下最后一块石头， 长舒一口气， 村民们的表情已经紧张到了极致， 不少人都攥起了衣角，黝黑的皮肤上，眉头的皱纹更是堆成了一道又一道的沟壑。 　　“是什么啊仙人？”“您直说吧，我们害怕。”“就是就是。” 　　戚无深松开的嘴角再度绷紧，而后又放松，才缓缓开口。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村民们的身体都不自觉地前倾，将耳朵凑得靠前些，只为听清楚少年的话。 　　戚无深娓娓道来。 　　“我们前些日子与九重天上联系时，正好遇上一位仙僚。他听闻我们在征鼓城，便多聊了几句，这一聊不要紧，发现他飞升前就住在征鼓城附近。我们仔细一看，发现他就是村中祠堂所供奉的那将军像，再一问，他竟是此处的宅主。义将军，便是那宅主听闻我们说的，方才想起飞升前，名下有这样一处房产，便想着闲置着，不如物尽其用。” 　　村民们听完这段话，脸上均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戚无深趁机随手拿起一块小石子，说道：“你们看，这上面写的内容就是我刚才说的。” 　　“三日前，与仙僚谈及此宅，想起多年未归，宅内旧物甚多，闲置无用，欲为其寻找新去处。” 　　他表情正经，指着石头上的文字，一字一顿，说得十分仔细。 　　宗悟听见第一句话时，就猜到了戚无深的打算。 　　那些石头他刚才大致看过一遍，不记得有现在说的内容，可偏偏少年讲解的语气十分正经，表情也格外严肃。 　　宗悟以为自己方才看漏了，也许这石头上并非全部都是欺师灭祖的虎狼之词，也有些正经话。 　　他略微凑上前去，想看清石头上的文字。 　　刚一接近，“师尊哭起来的样子，真好看”一行字映入眼帘，他喉头一哽，十分后悔轻信戚无深的行为。 　　视线不自觉瞟到小徒弟脸上，正赶上他趁着村民看向石子的功夫，狡黠一笑，咧出几颗小白牙。 　　宗悟心头一动，错开视线。 　　少年笑容也随之收起，另一边，村民们察觉不对，看向戚无深。 　　“可是……仙人，这不对啊。” 　　“嗯？怎么不对？”戚无深柔着声问道，视线却始终看向宗悟。 　　村民一个个指着上面的文字念道：“三日前，与仙僚谈及此宅，想……仙人，您看，就能数到这儿。您说了那么长，这对不上啊，莫不是神仙要降罪，您安慰我们呢吧？” 　　石头上只有十多个字，而戚无深刚才的解读足足有三十多个字，根本不用细数，一眼就能轻易看出不对。 　　宗悟嗔他一眼，视线似乎在说：“我看你怎么收场。” 　　少年笑着耸耸肩，看向村民的一刻，表情迅速恢复严肃。 　　他故作深沉地说道：“那宅主飞升前，文字极其简洁，对不上也实属正常。” 　　“哦——”村民们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宗悟：“……” 　　如此一来，宅主显灵的说法迅速得到村民们的认同。 　　戚无深又看了几块石头，撸了撸袖子，顺水推舟地说道：“宅主打算将此宅赠与你们，正巧我们几人下凡已久，最近正在准备回去，大家相识一场，你们助我们良多，不若后天日落之后，叫上全村的人，来宅中小聚一番，算是告别，也算是将宅子正式交予你们。” 　　“仙人们要走了？”“怎么走得这么快啊，再多呆一阵子也行啊。”一听说仙人要离去，村民脸上的表情染了几分不舍，立即有人回忆起几人在村中帮忙，还送吃送喝的事情。 　　戚无深听了也有几分动容，但光顾着回忆是没什么用的，他在人群中找了位管事的，托他将这意思转达给村长。 　　两人三言两语说定后，村民们踏上返程的路，戚无深则借口仙意不可外泄，将小石子和龟甲收了回来。 　　事情办妥，他将师尊送回房，又去嵇盛那里知会了一声。 　　“事情办成了？” 　　“成了，你们准备准备后天吧。” 　　“行。” 　　告诉完几人后，戚无深便回了房间。 　　本以为宗悟会在床上休息，开门后却看见他竟坐在桌边翻开那些小石头。 　　“师尊，在看什么？”戚无深凑上前去，一手自然地搭在宗悟肩上。 　　“这个是什么意思？”宗悟仰头，指了指那个写着「师尊哭起来的样子，真好看」的小石头，在他的印象里，确实有一晚情绪失控，但不过是几滴眼泪，肯定算不上哭。 　　闻言，戚无深摇摇头。 　　“徒儿也不知道，只不过，之前脑海中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有一幕就是师尊在妖域入口附近那间草房的床上哭。” 　　还哭得梨花带雨，其实还有花茎般的长腿，和一些不能细说的画面，但戚无深没说。 　　“妖域入口的茅草房？”宗悟想起什么，抿了抿嘴唇，错开话题。 　　“你怎么会失忆？”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少年摸了摸脑袋，表情有些羞赧，“我之前还以为……是师尊施加了什么禁制，我才想不起来的。” 　　“怎么会？”宗悟抬高声调，片刻反应过来什么。他在跟小徒弟的关系中，一直处于被动的位置，被发现孩子的存在也好，被猜到渡劫时候跟随下界也罢，他始终在回避，也难怪戚无深会有这样的猜测。 　　宗悟思忖了片刻，再度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我没有。” 　　师尊眼神坚定，语气也不带迟疑。 　　戚无深略微松一口气：“这么说，我失忆不是因为师尊的禁制，我还以为……” 　　他曾经以为，师尊接受不了怀了他的孩子，所以才封起他的记忆，还好不是。 　　宗悟伸伸手，叫小徒弟坐在自己面前，双手扶在戚无深肩膀，严肃正经地说道：“我想去你识海中探一探。” 　　少年哂笑一声：“师尊，太客气了吧，咱们都什么关系了，去识海中探一下是什么大事儿？您想试试神交，都可以。” 　　宗悟：“……”神交就算了吧，又没人神魂受损。 　　宗悟咬破指尖，在戚无深头顶画上「卐」字符，二人浅浅一贴，神识被抽出，顺着相接之处进入小徒弟的识海。 　　—— 　　“师尊，您看孩子长得多好看像您。” 　　靛蓝色的身影抱着襁褓，坐在床前。 　　床上的景象被厚重的幔帐遮挡，看不清楚。 　　宗悟环视周围，发现这处的景象分外眼熟，这不正是苍梧轩里，他的房间吗？ 　　识海中的景象由主人内心所构建，宗悟怎么也没想到会看见这样的情景。 　　“师尊。”身后响起小徒弟的声音，戚无深覆手一收，原本的房间襁褓床幔和坐在床边的少年全都不见了踪影。 　　再看周围，一片白茫茫，是去掉虚像后，识海本源的模样。 　　“师尊是觉得失忆跟识海有关？” 　　“你到底多想……” 　　“多想什么？”少年停下来问道。 　　宗悟抿抿嘴，没有说话。 　　须臾，方才重新组织好语言开口：“嗯，我觉得失忆可能跟识海受损有关，所以，先确定是不是渡劫回来或者在某次轮回时，伤到了识海。” 　　“所以，师尊刚才想说什么？”戚无深锲而不舍。 　　宗悟嗔他一眼，冷冷道：“什么都没说，先检查一下识海。” 　　“喏……” 　　识海广阔无边，徒步找寻效率太低，两人联手掐了一个诀，无数银点自交缠的指尖流出，朝着四面八方飘散而去。 　　灵力探索还需要些时间，戚无深化出一张软榻扶师尊坐下，自己则坐在一边，鼓弄着随意化出的两只蛐蛐。 　　蛐蛐在通体漆黑的瓷罐中跳跃，斗得不可开交。过去做小世子的时候，这种小玩意他没少玩，去了九重天之后，根本找不到这种小玩意儿。 　　戚无深说不上喜欢，就是带着几分怀念，更关键的是，识海中什么都没有，实在太过无聊。 　　宗悟好静，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就在软榻上闭目养神。戚无深又看了一会儿，也失了兴趣，反手一挥，散了瓷罐。 　　他不动声色地蹭到榻边，一点点挪动坐着的位置，终于在将要靠上的时候，宗悟蓦地睁开了眼。 　　“你要干嘛？” 　　“师尊，真的不想试试神交吗？” 　　宗悟白他一眼，没有说话。 　　正在这时，一声响亮的啼哭声响起。 　　少年顺着啼哭的源头看去，只见宗悟的腹部一团隐隐约约的亮点浮动，其中还有两团突出的东西，像是婴孩探出的小手。 　　“才六个多月就有神识了？”戚无深惊道。 　　就连宗悟眼中也露出几分惊异。 第83章 易道（九） 　　戚无深伸出一只手指试探地碰了碰那团亮点， 原本聚成一团的光点立即散开退后，像是受了惊的鸟儿，大半躲回了宗悟腹中。 　　戚无深也不急， 嘴里发出「嘬嘬、嘬嘬」的响声，光点起初没什么反应，片刻，试探般地冒出一个尖尖， 碰了碰戚无深没有收回的指尖。 　　“师尊， 他、他、他摸我！”少年的嘴角咧得老高，牵起宗悟的手也去触碰那光点。 　　光点碰见宗悟时的反应明显不同， 根本没有犹豫就大大咧咧地顺着宗悟小臂爬了上去。 　　“嚯！区别对待啊！” 　　戚无深不似刚才那般谨慎， 朝着宗悟小臂上的光点轻轻怼去。 　　许是有人撑腰，光点比刚才胆子大了许多，先是主动探出一个尖尖， 像是想跟少年握手。 　　戚无深惊喜地伸出指尖去触碰尖尖，然而就在接触的一刻，光点探出的头迅速缩了回去，并且一溜烟爬到更高的地方， 像条围脖一样缠在宗悟脖子上。 　　“师尊， 他、他、他他耍我！” 　　戚无深意识到自己被孩子耍了， 立刻向宗悟告状。 　　宗悟揉揉眉心：“那个……要不……在孩子面前， 别叫师尊了。” 　　“怎么？师尊不要我了吗？” 　　宗悟摇摇头：“就是感觉怪怪的。” 　　戚无深叫宗悟师尊，按照辈分， 他应该叫孩子师弟，可他又是孩子的另一个父亲。这么算起来， 确实怪怪的。 　　光点缠着宗悟就不撒手， 戚无深一边思忖刚才的事情， 一边逗孩子。 　　小家伙很调皮，就是不给他拉手手，戚无深也不烦，耐心地陪着孩子玩。 　　又玩了一会儿，光点爬上爬下的速度明显降低了，似乎是累了，戚无深也不再跟他闹，让让手道：“回去吧，回去吧。” 　　光点恋恋不舍地汇入宗悟隆起的腹部，把孩子玩服帖了，戚无深落下半举的手，光点又探出头来，贴了贴他的指尖。 　　玩了半天不让碰，临走反过来跟他贴贴了？ 　　“想不到你还挺有良心的啊。”戚无深朝着孩子消失的地方说道，这一次光点没再探头，看起来的真的累了。 　　他顿了顿又朝宗悟说道：“生出来肯定不是个听话的主。” 　　宗悟淡淡：“嗯。”又道：“跟你一样。” 　　“才不一样呢。”戚无深吐了吐舌头，“师尊您不知道，我小时候可乖了。” 　　宗悟默默看他一眼，脑海中浮现出一些画面。戚无深小时候背书背不明白，为了通过考核，把最难背的几页撕掉，然后被戚庭义发现，追着满地跑。还有练剑练不明白，躲在柜子里，逃避练习，最后找了他一整天的事情。 　　少年从小就不是个乖的，虽说经历过人生的低谷，后来收敛了不少，但怎么说也不至于彻底改变。 　　现在想想，之前小徒弟在他面前乖巧，他也不知怎么竟然都信了，真是奇了个怪。 　　“嗯，我不知道。”宗悟并没有戳穿，只是顺着他的话说。 　　戚无深思忖片刻，又试探性地说道：“师尊，我们回九重天上就办合籍大典好不好？告诉整个九重天我们在一起了，我是您孩子的父亲，到时候妖胎的传闻自然不攻自破。” 　　他握了握拳，又补充了一句：“您愿意吗？” 　　“不想。”宗悟回答得言简意赅。 　　“那好吧。”少年垂下头，像霜打的茄子。 　　宗悟揉了揉眉心，又道：“私自下凡违反仙条，不好解释，避一避风头再说。” 　　“呜。”戚无深应一声，又低声道，“我还以为师尊是不想跟我……” 　　“傻不傻？”宗悟嗔他一眼。 　　正在这时，散出去的光点收了回来，宗悟没再继续眼下的话题，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在了少年的识海上。 　　“没有问题，识海没有损伤。”宗悟喃喃道。 　　“那是为什么？神魂出了问题？师尊要再进去点看看吗？” 　　听闻这话，宗悟立即想起戚无深那句：“师尊，真的不来试试神交吗？”他没多想果断拒绝：“不去。” 　　又道：“乐宗有秘法可以寻回记忆，回九重天之后，可去一试。” 　　两人没再多留，出了识海。 　　距离离开尘域的日子越来越近，戚无深零零散散地开始打包行李，又抽空和嵇盛他们准备明天晚会的事情。 　　隔日傍晚，金乌西坠，暑气散去。 　　村民们三两成群从岱醉村而来，戚无深他们早就做好了准备，可偏巧村民们又各自从家里带来了不少饭菜酒水。 　　空荡的院落中燃起篝火，火花噼里啪啦地向上奔腾，木材发出炸裂的声响，暖黄色的光映射在每个人脸上。 　　会上好酒好菜不断，戚无深不忘叮嘱那几人少吃点，省得前功尽弃。 　　少年穿行在人群中，听着村民们的闲聊，时不时还有村中的孩子跑过来抱住他的小腿，闹上一阵儿。 　　戚无深不怕热闹，也不讨厌热闹，但师尊一直在晦涩的阴影中旁观，好像眼前的热闹与他毫无关系。 　　少年抬腿朝宗悟走去，刚没走两步，小腿又被抱住。 　　“容容？” 　　小兔子精扯住戚无深的衣角就不撒手，好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他。 　　戚无深单手托起容容，小兔子精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戚无深移开脸，正色问道：“容容，你确定你想好了？” 　　“嗯嗯。”小兔子精点头。 　　戚无深放下容容，又道：“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跟师尊说一声。” 　　容容乖巧地点头，戚无深朝宗悟走去。 　　“师尊，容容说村里有一家愿意收养她，我去跟他们聊一聊。”又道，“这边人多，您要是不喜欢就先回房，不要勉强自己。” 　　宗悟摇摇头：“你去吧。” 　　又道：“我在这儿等你就行，一会儿有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戚无深挑挑眉，好奇地问道。 　　宗悟抿了抿绷紧的嘴角，一点也没有要提前「泄密」的打算。 　　戚无深耸耸肩：“那一会儿回来找师尊。” 　　宗悟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握了握手里的东西，若有所思。 　　半炷香的功夫过去，去的时候是和容容两个人，回来就只剩下一人。 　　“谈妥了？” 　　“嗯，那家本来就有一个女孩子，和容容差不多大，我也没说太多，毕竟两边都愿意。” 　　“也好。”宗悟淡淡道。 　　树影摇曳，二人站在远离人群的晦暗之中，宗悟靠着镂空围墙，身边还有一簇不高的嫩竹。 　　背后是人声鼎沸，耳边是风吹竹叶的簌簌响声，一静一动有种奇异的感觉在心底升起，就像是他们被隔离在人群之外，所处之处自成一片天地。 　　“师尊。”戚无深的声音低沉而暧昧，许是刚才喝了酒，此刻风一吹有些上头，他一只手压在宗悟身后的镂空围墙上，缓缓贴上宗悟的侧脸。 　　“您刚才说有东西想给我，是什么？” 　　宗悟歪了歪头，侧脸被少年的鬓发搔得痒痒的。 　　戚无深的手心被塞进一个圆润小巧的东西，暖暖的，沾染了师尊的体温。 　　“真好，师尊的手，不像以前那样冰了。”少年一边说，一边低下头去。 　　那是一枚小巧的同心结，绑了两段头发，最下面缀了一小块玉璧，正是那圆润触感的来源。 　　“合籍暂时是不行了，那玉璧上有我一滴精血，有它在仙侣之间能做的简单寻人、通讯都可以做到。” 　　又道：“上次问你喜欢什么，你什么也不说，就照着书上的样子做了一个，这东西可以抵挡一次攻击，但我现在灵力不稳，所以可能用处不大，你要是不喜欢，回九重天后，我再……” 　　“喜欢喜欢喜欢，怎么可能不喜欢？” 　　戚无深连忙把东西紧紧握在手里，他最初想把同心结挂在腰间，可又觉得太过招摇，而且容易损坏，但收在储物袋里又太过随意。 　　“我回去就串根绳，系在脖子上。”戚无深暂且把东西收在储物袋里，又很快将视线移回宗悟身上。 　　人群没有注意到的角落里，少年轻轻地在宗悟唇间啄了一下，蜻蜓点水般，不带一丝□□，却又缱绻留恋。 　　两人缩在角落里独处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被两个嵇家人发现。 　　“都喝着酒呢，你在这儿干什么？怕被灌酒啊。” 　　“就是就是，有胆子在这儿，就别怕喝啊，最开始还是你张罗的。” 　　那两人都醉了，就想再拉一个人下水，他们不敢动宗悟，就只能挑软柿子捏。 　　戚无深也没推辞，警告两人灌他可以，不行动他师尊。又转头跟宗悟说，要是不喜欢可以先回房。 　　宗悟摇摇头，跟着他走进人群之中。 　　欢笑、打闹、美酒美食，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酒过三巡，有的人开始围着篝火跳起舞来。 　　“师尊师尊！”被灌了很多酒的少年终于恢复自由，他围着宗悟转了几圈，连带着视线都有些暧昧缱绻。 　　宗悟被他绕得头晕，最初视线还挂在戚无深身上，后来直接放弃了。 　　“你能不能别转了？” 　　戚无深却根本没听他的话，还在一遍遍地唤着师尊，像是个三岁的孩子。 　　肴核既尽，杯盘狼藉，村民们三两成群，搀扶着摇摇晃晃离开老宅，宅子里的人也醉倒成一片，不省人事。 　　宗悟没喝酒，戚无深笑着将嵇盛搬回房，自己也回了房。 　　少年身上沾染酒气，脸上却不带红晕。 　　他倒头就要睡，却被宗悟从床上扯了下来。 　　“洗脸换衣服漱口。” 　　一条毛巾糊在戚无深脸上，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懒洋洋地起身，只是解衣服的动作笨拙，手指像是打结，分明快要解开的腰带，转了个弯，又被系上了。 　　他好不容易起身，拿起毛巾朝门外走去，脚下的步子却开始不稳，踩着平地像是踩棉花。 　　宗悟后知后觉地发现小徒弟可能是醉了，他连忙把人按回床上。 　　“别动，我去打水给你洗脸。” 　　“好……听师尊的。”少年眨着眼睛，懵懵懂懂地说道，话音刚落又躺回了床上。 第84章 易道（十） 　　宗悟端着水盆出门， 临走的时候有些犹豫。 　　他知道有人喝完酒会耍酒疯，但他不清楚小徒弟酒品好不好，更担心自己无法应付。 　　为了以防万一， 宗悟出门前还是用灵力落了一道锁。 　　他现在还在恢复期，灵力不多，但锁一个酒醉的人应该还是绰绰有余。 　　本来是这么想的，可端了水盆回来却发现房间空荡荡的。 　　人哪儿去了？ 　　刚才腰带都解开了， 不会这会儿跑出去裸奔了吧？ 　　宗悟眉心突突突跳了几下， 放下水盆朝门外走去。 　　“师尊！” 　　宗悟抬头，红瓦铺成的屋顶上， 少年半坐于屋脊， 身后是浓稠深沉的墨色，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挂，为少年渡上了一层金边， 在这抹一望无际的夜色中，鲜艳而明丽。 　　“跑那么高干嘛？回来睡觉。” 　　“不干嘛，想看月亮。”少年傻乎乎地笑。 　　戚无深轻挥折扇，一身靛蓝翩跹舞动， 轻盈得像白灵鸟， 落地的时候， 他的身子猛然前倾， 甩出去好几步。 　　宗悟心头一惊，下一秒， 小徒弟身体一弯，就着摔出去的姿势， 从草地里摘下一朵黄蕊小白花， 悠哉悠哉地送到宗悟手上。 　　“你吓死我了。”宗悟接过花， 微蹙的眉心依旧没有舒展。 　　戚无深倾身上前，略微粗糙的拇指指腹划过细长的眉峰，像是要将皱紧的眉毛揉开一样。 　　“师尊，我骗你的，我肯定不会有事的。毕竟……我、我还要保护您一辈子呢。” 　　宗悟心头一软，蹙着的眉随之舒展。 　　戚无深倾身而上，靠得更紧，在宗悟耳边低声开口。 　　“所以……师尊，回去之后……能不能住一起啊？” 　　宗悟：“……” 　　哪怕酒醉也没忘掉这事，这是多深的执念？ 　　—— 　　宿醉后的清晨总是醒得很早。 　　戚无深睁眼的时候，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边的床。 　　空荡荡的，却暖暖的。 　　——师尊起来了，但应该起来没多久。 　　头晕眼花脚下无力，但戚无深还是执拗地去寻师尊。 　　他踉踉跄跄地走去开门，脚下的步子都不算特别利索，沉重得很。 　　灵魂像是浮动在身体之上，跟整个身子都要磨合磨合，戚无深刚出院门没几步，就看见晨露微光之中，一袭白衣挺着肚子的身影朝他走来。 　　宗悟手中端着一碗东西，热气袅袅，让他整个人如同置身在仙气之中。 　　戚无深快步迎上前去，原本不配套的身体突然好像服帖了许多。 　　“师尊怎么起这么早？” 　　戚无深接过宗悟手上的东西，棕黄色的药汤闻起来酸溜溜的，混着热气直冲鼻腔，原本稍微胀痛的脑袋被这酸味一逼，清爽了许多。 　　“醒酒汤？” 　　宗悟点点头。 　　“师尊特意给我做的？” 　　宗悟又点点头。 　　戚无深喝下醒酒汤，又贴了贴宗悟的嘴唇，陈橘皮和着檀香的味道渡到嘴里。 　　少年舔了舔嘴唇又道：“师尊真好！” 　　“以前都是你照顾我。” 　　“徒儿当然愿意照顾师尊。” 　　宗悟摇摇头：“那不一样。” 　　—— 　　在尘域的最后两个白天，几人都忙着收拾行李。 　　嵇盛之前在宅子库房中寻到的棋盘还有闲书都想带着，可偏巧能带的行李有限。 　　戚无深这边倒还好，他对那些小玩意有兴趣，但兴趣一般。 　　——他以前确实跟嵇盛一样热衷于玩乐，但现在有了师尊，有了还有两三个月就要出生的孩子，对玩乐的兴趣大大减少了。 　　“你要拿不下，我可以帮你提一些。”戚无深好心地说道。 　　嵇盛眼前一亮，好像看到了希望一般。 　　戚无深瞥了一眼他堆成小山的行李，立刻改口：“帮你带些可以，但这些太多了！” 　　白衣道人复又撅起了嘴。 　　看完嵇盛这边，戚无深又去瞄了一眼小竹。 　　许是因为小仙弥的工作，小竹收拾起来特别干净利索，只是他好像遇到了别的问题。 　　“小仙君，他好像不愿意走。”小竹指了指抱在桌腿的小孩，为难地说道，“昨天我收拾的时候，他就好像发现了什么，一直抱着我的腿，不让我收拾。” 　　戚无深俯下身，去看抱着桌腿的戚念。 　　小家伙一双黑不溜丢的眼睛，死死抱住桌腿就不撒手，好像怕被人强行带走一样。 　　戚无深摸摸他的脑袋，可小家伙根本理都不理他。 　　虽然最近这段时间他一有空就会来看戚念，可架不住小家伙跟小竹在一起的时间更长。 　　少年柔着声音试着去劝，可偏巧小家伙理都不理他，只是抱着桌腿一遍遍地对着空气叫哥哥。 　　“要不，强行带走？”小竹试探性地说道。 　　戚无深思忖片刻，戚念的魂魄之所以不愿意离开此处，纯粹是因为在这宅子呆了千年，早已习惯，不舍得离开。 　　而今，过往的事情、记忆，他什么都忘了，只剩下对于宅子和兄长的眷恋。 　　沉思良久，戚无深终于回神。 　　又道：“我去问问师尊。” 　　宗悟曾经答应回九重天之后，将小家伙收为驱使灵，现在虽还未回九重天，但几人都已恢复灵力。 　　半炷香后，戚无深领着师尊回来，宗悟不方便蹲下，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我把他收为驱使灵吗？”宗悟眨眨眼睛，抬头看向少年。 　　“嗯。”戚无深点头。 　　宗悟又道：“你有没有想过一种情况。” 　　“什么？” 　　“你的法器也可以。” 　　刀剑有剑灵，折扇也可以有扇灵，戚无深看了看腰间的三把折扇。 　　一把紫竹法扇，简单而朴素，为宗悟所赠。 　　一把描金折扇，做工精致，是他平时最常用的，耐磨实用。 　　还有一把斑竹做底，中段做成半镂空，还塞了南海珍珠，最为华贵，只是上面的图案像个鸟蛋，比较惨不忍睹。 　　戚无深琢磨片刻，掏出第三把折扇，放在戚念面前。 　　下一秒，小家伙立刻不抱桌腿了，直直地抱向戚无深伸出来的手。 　　这扇子是当初跟戚念一起发现的，他对扇子的眷恋也不少，若是附身在这把扇子上也应该甘愿。 　　“师尊您说得对。” 　　戚无深一挥那折扇，滴了几滴血在扇面上，又写下订立契约的法阵，斑竹扇蓝光闪现，阵法已成，他将扇面放到戚念面前，小家伙虽然不懂发生了什么，却还是直接就抓。 　　啪嗒—— 　　没有生命的傀儡娃娃落地，再看折扇上多了一个墨迹化成的小人。 　　“成了。”少年一收折扇，朝宗悟粲然一笑。 　　—— 　　天河水自九重天而下，奔流不息入尘域。 　　回九重天的画舫，天刚蒙蒙亮于尘域之缘始发，位置并不难找，在九重天指定的接驳驿站，传送阵可至。 　　临行前，岱醉村的村民又来送行，几人站在传送法阵中，村民们笑着跟他们挥手。 　　片刻，白光亮起，柔和的光线将几人笼罩，再睁眼时，脚下的场景骤变，村民不见了，老宅不见了。 　　几人正站在一处码头之上，周围浮动着金色的符文，保护此处不被尘域人所发现。 　　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戚无深的视线轻瞥，三四个凡人打扮模样的人，正朝他们打量。 　　“看起来是下来出任务的。”嵇盛低声道。 　　“嗯。”戚无深轻应一声，转身从包裹里掏出一个东西。 　　“师尊。”戚无深递上一顶帷帽。 　　那帷帽周围垂下长长的白色薄绢，带在脸上刚好可以遮挡住相貌。 　　“那几人应该是刚做完任务回九重天上，大抵还不知道我们的事儿。一会儿人多眼杂，保险起见还是遮一下的好。” 　　虽说得到南天尊的「包庇」，但也应低调行事。 　　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们私返九重天后，会由南天尊出面，调和嵇远那边。 　　几人私自下凡的事情，一早就被南天尊压下去了，宗悟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在返回后，验明妖胎为假，这件事情就算是翻篇儿。 　　看似简单，但若是现在被发现身份，或者闹得太大，被更多人发现，私自下凡的事情就算是南天尊也兜不住。 　　也正因如此，一出传送阵，几人就都用上了易容的法术。 　　此时，几人不是贼眉鼠眼就是平平无奇，若非足够熟悉彼此的衣服，怕是分散在人群中都无法认出彼此。 　　宗悟接过帷帽盖在头上，那帷幔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长些，甚至遮挡住了部分隆起的肚子，让他融在人群中更不显眼，甚至要仔细分辨才能看出怀孕。 　　“回九重天上的画舫先经过冥河幽府，而后是地垣、人垣，最后止于天阙。一路上人多眼杂，一会儿你们上船少说话。”戚无深朝几个人嘱咐，顿了顿又道，“有人问任务的事情，就说不可泄露。若是被问起师尊，你们就说跟我们不熟，只是恰巧同行。” 　　几人连连点头，正在这时，视线的尽头，一艘雕梁画凤的画舫从视线的尽头而来。 　　画舫上张灯结彩，彩灯人物栩栩如生。 　　随着画舫的接近，一阵温婉动听的歌声传来，与之伴随的琵琶声，和古琴声，高山流水、琴音相合，一曲终了，拍手声和叫好声绵绵不绝。 　　“怎么还有唱曲儿的？”嵇盛纳闷道。 　　画舫靠岸，船上浅粉、水葱色衣衫拿着管弦丝竹的人映入眼帘，嵇盛一拍大腿，惊叹了一声「靠」。 　　戚无深也不禁“嗯？”了一句。 　　“我不过渡了个劫，乐宗的人都堕落到在船上卖唱了吗？” 第85章 乐宗（一） 　　画舫靠岸， 几人相继上船，分开而坐。 　　戚无深跟宗悟坐在一边，嵇盛他们几人则去了别处。 　　在船下分明听到了动听乐曲， 也看到了乐宗弟子的模样，可上了船却并未听见音乐。 　　哪儿去了呢？ 　　戚无深心中纳闷，却并未多言，他们此时的情况要低调，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画舫一路逆天河而行， 两岸青山环绕，而后逐渐去了雾气， 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 似行于飘渺云雾之间。 　　“要进仙域了。” 　　帷帽轻轻点点头，宗悟的位置靠在窗边，清风吹拂薄纱， 隐隐约约能看出下面的容颜。 　　戚无深递上一件绯红外套给他披在肩上，正在这时—— 　　“点歌三百灵石，只要三百灵石啦！乐宗出品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画舫前侧隔间的小门给推开， 水葱色长衫的人打着哈欠， 拿着个铜盆穿行在画舫的过道间穿行。 　　他走得极其懒散， 明明是极其狭窄的小路， 可那乐修根本不管周围有没有人，长袖时不时地甩在过道两边人的脸上， 惹来周围人的不满，可他都统统装作没听见。 　　“来来来， 先把上场的赏钱结了。” 　　他将铜盆凑得离那些人很近， 不像是要赏钱， 倒更像是算账。 　　时不时地有散碎的灵石被扔进盆里发出丁铃当啷的响声，乐修听着响，懒散的表情才能勾起一丝笑意。 　　傲气清高且优雅是大多数人对于乐宗的认知。乐宗富庶，门派校服都是花花绿绿，很难想象这样的宗门会为区区三百灵石卖唱，还摆出如此的仪态。 　　戚无深盯着水葱色长衫那人看了一会儿，想起宗悟提起的乐宗秘法说不定会助他恢复记忆，只是…… 　　他摸了摸口袋，东西是不少，可偏偏一个子儿的灵石都没有。 　　想来也是奇妙，刚下凡的时候没钱，刚回九重天上的时候，还是没钱。 　　“这几人不似乐宗人。” 　　悠悠的嗓音想起，戚无深看向宗悟。 　　“不像吗？可是徒、我记得乐宗的校服正是如此。” 　　帷帽下的人摇摇头：“你下界渡劫太久，乐宗的校服三个月前就换过了，这是……” 　　啪嗒—— 　　水葱色长衫的人自来熟地坐在戚无深旁边，手肘自然而然地搭上他的肩头，装着散碎灵石的铜盆随之凑到少年的眼前。 　　“这位仙僚，要不要给你仙侣肚子里的孩子点一首安神曲？” 　　“……” 　　这推销技术，可以说是精准定位了。 　　戚无深不动声色地扒拉掉压在他身上的爪子，视线不自觉地朝宗悟那边轻飘，好似心虚一般。 　　见宗悟没什么反应，戚无深略微松口气。 　　“你那个什么安神曲的，有用吗？听了能保证我两年抱仨吗？不能就离我远点。” 　　脸上的易容胡子拉碴，配上一口带着方言的话，让人听了眉头一皱，只觉得这人不是什么善茬。 　　可偏巧那乐宗弟子一点也不怕，他一倾身，再度靠上戚无深的肩膀，动作更加亲昵，还带上了些「猥琐」的味道。 　　“两年抱仨算什么？我有一秘法，保你们下胎怀上双胞胎。你想听吗？”他高高挑起下巴。 　　另一面，白纱帷帽轻转，戚无深甚至能感觉到师尊哼出了一个“嗯？”字。 　　他连忙去堵乐修的嘴，谁知水葱般的袖子一甩，那人两腿一支大摇大摆地坐在桌上，一副坐地起价的模样。 　　“五千灵石，保生双胞胎的秘法听不听？”此话一出，周围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 　　他们不宜高调，戚无深正想着如何赶走这人。 　　正在这时，一柄甩着红缨的长箭，卷着疾风自他耳边划过，那箭角度刁钻，乐修甩起的水葱色长袖「噌」的一声，被钉在桌上。 　　乐修先是一怔，而后目光呆滞地看向长箭射来的方向。 　　戚无深看到箭尾的红缨，和箭柄熟悉的嵇家标志时，就猜到了来人是谁。 　　他的视线下意识地去寻人群中的嵇盛，可是只看到两个嵇家人，不见好友的身影。 　　“他去哪儿了？”戚无深用嘴型说道。 　　对方也用口型回嘴：“下面。” 　　下面？ 　　戚无深顺着嵇大手指的方向看去，不大的方形小桌下，一团白色鼓囊囊地塞在那里，整个身子似乎还在颤抖。 　　“……” 　　他想提醒嵇盛此时他们带着易容，应该没那么容易被发现，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那两个嵇家人看嵇盛现在的模样，又是一脸看戏的表情，丝毫没有提醒他的意思。 　　“咻——” 　　葱绿色长衫的乐修扯断钉死的长袖，一闪身坐到了窗边，他口中衔着什么东西，猛地一吹，一股贯彻灵台的哨声响起。 　　那声音如同魔音绕耳，回荡在脑海中久久没有散去，带动着整个天灵盖都在颤抖，不少人当场昏过去。 　　勉强醒着的人紧紧捂住耳朵，用尽全身力气去抵御那古怪的声响。 　　乐修距离两人不过半步之遥，戚无深来不及捂耳朵，身体越过方桌，下意识地把师尊朝自己这边拽。 　　正在此时，「砰」的一声，浓郁的白烟从窗边迸射，那烟雾弥漫的速度极快，飞速地将两人包裹。 　　“师尊小心！” 　　这烟雾来得蹊跷，一看就是为了逃脱的障眼法。 　　戚无深猛地朝宗悟所在之处摸去，可偏巧这一下摸了空。 　　他与这乐修无冤无仇，不知道也不关心嵇远抓他们的原因，更不想帮嵇远抓人。 　　但宗悟被卷进去情况可就不一样了。 　　戚无深从腰间抽出斑竹折扇，这是他第一次使用这扇，照常注入灵力，轻轻一扇，飓风骤起。 　　那风极大，风透过镂空的栏杆，发出尖细的呼啸声，刮得周围的灯笼哗啦作响，甚至整艘船都开始颤抖，众人脚下地动山摇。 　　“谁在干什么？！” 　　“船、船不会要翻了吧！” 　　“我就看那几个乐修不正常，他们还有同伙？” 　　不过是新法器没控制好力道，怎么就成同伙了？ 　　人在船中坐，锅从天上。 　　「嗖」的一声，又一支红缨长箭袭来，看来是嵇远听信了他是乐修同伙的说法。 　　白烟散去，脚下忽然一荡，周遭的景象骤然变化，浩渺云雾消失不见，原本浮动在水上的船变为飞舟，船下景色变为黑气和暗红岩浆交缠的龟裂土地。 　　——这是上九重天的第一站，冥河幽府。 　　“去追，别让他们跑了。”银甲长箭的青年招招手，纷乱的人群中，三四个人站起，朝窗边走去。 　　嵇远带着那几人直直地走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戚无深逮捕。 　　少年蹙眉，思忖着在嵇远手下逃跑，自己去寻师尊，还是说服嵇远跟他一起找人。 　　犹豫片刻，他在即将擦肩之前，低声开口。 　　“不是同伙，师尊被他带走了。” 　　下一秒，腰带一松，戚无深眼疾手快，一只手抓住即将险些滑落的裤子，擦肩的同时，嵇远的视线高傲地划过，眼神中充满不愉。 　　“……”报复，绝对的报复。 　　嵇远背对戚无深而立，视线向下张望，似乎在寻找消失的乐修。 　　片刻，他直起身，冷冰冰地开口。 　　“自己滚出来还有我把你揪出来。” 　　嵇盛藏身的小方桌剧烈地一震，原本露出的衣角缩得更紧。 　　“冥顽不灵。” 　　他一勾手，「唰」的一声，嵇大嵇二起身。 　　缩在桌下的白衣道人被两人一左一右拖到嵇远面前。 　　戚无深：“……” 　　这两人叛变这么快的吗？ 　　两个嵇家人退去，戚无深和白衣道人相视，嵇盛的腿还在颤抖，戚无深疯狂跟他递眼色，可嵇盛整个人都吓傻了。 　　片刻，哐当—— 　　“哥，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冷厉的眼神划过，嵇盛保持着垂着头的姿势，只感觉有几把刀在他脖颈反复割过，脖颈好像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肉相连，随时都可能人头落地。 　　“老实在这儿呆着，等回头收拾你。” 　　头顶响起衣物摩擦的声音，嵇盛再抬头时，四五个人撑着船边，翻过栏杆一跃而下，他看清时，正赶上银甲青年跳下去的一抹背影。 　　“走了？” 　　“走了。”戚无深默默答道。 　　嵇远追乐修走了，师尊应该也是被乐修带走了。 　　“诶，你干什么去？” 　　戚无深朝船下一望，迈开一条腿，也准备翻身下船寻人，正在这时，忽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绯红衣衫帷帽遮面的人映入眼帘，正是他刚刚要寻的人。 　　“师尊怎么在这儿？你们刚才去哪儿了？” 　　“啾——” 　　一只翠色的小胖鸟从帷幔底下钻出，亲昵地蹭蹭宗悟侧脸，又一展翅停在戚无深肩膀，笨拙地梳理羽毛。 　　小胖鸟的动作张扬，细碎的羽毛扬了戚无深一脸。 　　那动作和刚才乐修不顾周围人的行为几乎重合。 　　“乐修？” 　　戚无深一怔，几乎就在同时，凉飕飕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好一招调虎离山，身为曜阳宗尊君，自己身上的罪都没洗干净，就来帮别人了？” 　　一只手扒着船边，一抹银白的身影翻身稳稳落于画舫中央。 　　不是去而复返的嵇远还有谁？ 　　与此同时，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响起。 　　“曜阳宗尊君？” 　　“他不是在天阙寒冰域关着吗？怎么在这儿？” 　　“靠，肚子那么大了，不会是那个传说中的妖胎吧。” 　　刹那间，周围人的目光都集中于他们身上。 　　戚无深：“……” 　　完了，还没回九重天就被发现，南天尊还能保住他们吗？ 第86章 乐宗（二） 　　“松远君， 你污我是曜阳宗尊君，可有何证据？” 　　清冽如清泉的声音响起，人群立刻噤声， 无数双眼睛盯向帷帽红衫的人，高高隆起的腹部吸引了无数视线。 　　片刻，人群中议论渐起，有人讨论起他的身份。 　　“到底是不是宗悟？我看着有点不太像啊。” 　　“松远君和尊君都是曜阳宗的人， 他们那么熟悉应该不会认错吧？” 　　还有人壮着胆子喊道：“是不是宗悟， 你把帷帽摘掉露出真容不就知道了吗？” 　　“就是就是，空口无凭， 眼见为实。” 　　虽然挡着帷帽， 但易容术还在脸上，戚无深倒不担心这个。 　　他听那声线陌生，倒是有了新的想法。 　　“何必摘掉帷帽？”戚无深搀起师尊的手肘， 压着嗓子说道：“我道侣怀胎六月有余，根据我所知道的，你们口中的那位曜阳宗尊君应还未显怀，如此大的差异， 竟说是一人？松远君， 您要不要好好看看， 再做决定？” 　　戚无深说话的语气并不冲， 对方明显人多，他也没有想和嵇远激化矛盾的想法。 　　南天尊之前肯定跟嵇远打过招呼， 方才嵇远应该是在气头上，才说了这样的话。 　　戚无深柔着将话递过去， 故意给嵇远台阶下。 　　对方没什么反应， 倒是他手下中有见过宗悟的给了些反应。 　　那人不知他们私自下凡的事情， 盯了盯眼前人隆起的腹部，又想起狱中人平坦的小腹，用手掩住唇，压低声音道：“松远君，确实不像，您会不会看错了？” 　　区区三日，确实不够让腹中的胎儿有这么大的变化。 　　但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他们足足逃了几月。 　　嵇远的气头刚刚稍微落下，此时又被气得再度燃起，他瞪了一眼下属，刚欲责骂，正在这时，扑通—— 　　“哥，我错了！你就原谅我吧！”白衣道人去了易容，直挺挺地跪在嵇远面前，生生堵住了他即将出口的话。 　　“二公子也在？松远君又在教训弟弟了？” 　　“幸亏我哥不这样。” 　　“啧啧，别看了别看了，人家的家事。” 　　嵇远对弟弟的严格整个九重天都有耳闻，看热闹的众人坐回到座位上，不敢说话，只能用视线的余光去八卦。 　　戚无深搀着师尊，眨眨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好友。 　　嵇盛跪得挺直而且突然，那哪里有半点认错的模样，分明是为了他，去堵嵇远的嘴。 　　戚无深有点感动，刚想挡在好友面前，银甲红缨箭的青年凉飕飕地瞪他们一眼，一甩衣袖，悠然离去。 　　“什么意思？我哥他怎么走了？”嵇盛被戚无深扶起，眼神懵然。 　　少年哑着嗓子回答：“不知道，气的吧？不走还能怎么着？咱们现在又离不开这船。” 　　“你的意思是，我哥准备趁着下船的时候，一网打尽。” 　　“我看也未必。”戚无深朝着嵇远努努嘴，又道，“你不觉得，他离开的身影有些落寞……吗？” 　　少年的语气不是很确定，但将心比心，自己的弟弟几次三番地帮外人说话，他可能也会不舒服。 　　“落寞？”嵇盛眨巴眨巴眼，看向嵇远离开的方向，银甲反着冷光，红缨长箭随着步伐一晃一晃，身后还跟着三四个下属，威风不至于，但气势还是有的，哪里有半点落寞的模样。 　　“瞎了？”嵇盛扯扯少年脸上易容的两撇胡子，戚无深也不反抗，任由他拽。 　　嵇盛扯了一下，就松了手，他摸摸下巴，表情在正常与困惑间徘徊了几个来回。 　　“我就是有点奇怪。” 　　“奇怪什么？”戚无深挑挑眉。 　　嵇盛走到窗边，伸出手去触碰冥河幽府上空带着燥热的空气，又道：“奇怪我哥怎么没给我直接推下去，他不是一直想教育教育我吗？” 　　戚无深看看他，表情中带着几分没救了的感觉。 　　这时嵇大嵇二从他身后走来。 　　“哀莫大于心死懂吗？” 　　“嗯？” 　　“对外人比对自己亲哥都好，你觉得他怎么想的？” 　　“……” 　　戚无深心中所想，跟这两人重合，不由得让他对嵇远因为弟弟胳膊肘往外拐的念头多了几分肯定。 　　嵇大嵇二一左一右地靠上嵇盛的肩膀。 　　白衣道人脸上露出了极度困惑的表情，就像是遇见了什么难解的题目，戚无深没有肩膀可拍，仅仅是摇摇头，露出一个「你自己想想吧」的表情。 　　嵇盛皱着眉顿了好一会，眉间的皱纹几乎堆成一座小山，他才从沉思中抽身。 　　“不是吧？我哥是那么脆弱的人……吗？”最后一个“吗？”字说得格外轻，他也根本无法确定。 　　攀着他肩膀的两根胳膊几乎同时放下，嵇大嵇二一齐摇头，脸上露出「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 　　“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只是习惯把眼泪咽到肚子里去。” 　　嵇盛：“？我哥是那样的人吗？” 　　谁知他话刚一出口，嵇大嵇二又改口了。 　　“我猜的。” 　　“我也是瞎编的。” 　　话音刚落，两人自觉噤声，只留下嵇盛一个人郁闷。 　　“刚才你们两个叛变得倒快。”戚无深吐槽一句，那两人也耸耸肩离开。 　　戚无深摇了摇头，不管纠结的人，转身扶宗悟坐下。 　　那小翠鸟不知何时又钻回了宗悟衣襟中，刚一坐下又重新探出头来。 　　师尊的领口被撑得鼓鼓囊囊的，戚无深不知怎么的，竟有点嫉妒。 　　“喂喂，你给我们惹出这么大麻烦，不交代一下来龙去脉吗？” 　　戚无深伸手去戳鸟，谁知那翠鸟一躲，让出几步，继而明黄色、浅粉色、赤红色三只小胖啾又从宗悟领口里相继钻出。 　　四只小东西，排排站在宗悟肩膀上，颜色鲜艳明丽，像极了一道颜色不全的彩虹。 　　“你们四个……不会都是乐修吧？” 　　原本只有一个，还没有什么感觉，四个圆团子同时出现的时候，少年咽了咽唾沫，忍住撸啾的手。另一边，嵇盛也回过神来，好奇地打量几个小胖子。 　　宗悟摇摇头：“不是乐修，是乐修的灵宠。” 　　“嗯？” 　　乐宗的小胖啾都被迫出来打工了？ 　　这是人干的事儿？ 　　“啾啾啾！” 　　一串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在耳边响起。 　　那些声音听起来杂乱无章，最后竟然奇异地在戚无深脑海里汇聚成一句话。 　　——“我们宗主找你有事！” 　　“这是乐宗的独特传信方式吗？”难怪刚才烟雾骤起的时候，宗悟会突然变卦，护下小胖子，应是它们对他说了些什么。 　　戚无深一怔，正欲研究研究这传信方式的有趣之处，身边的宗悟施了一道屏音咒，而后开口了。 　　“它们刚才跟我说，乐宗宗主找我们有事。他算准了我们最近会踏上回九重天的船，所以派灵宠化成乐修在此卖唱。” 　　宗悟说完，摇摇头，看向肩上的几只鸟又道：“但这几只鸟初入人世，卖唱太过随心，定价一天高一天低，所以被九重天上的人投诉，这才被嵇远追。” 　　“之前嵇远一来，它们就化成小鸟飞走，这次嵇远提前在空中埋伏，才躲到我身上的。” 　　戚无深恍然：“原是如此，只是乐宗宗主与我们素不相识，等我们干什么？” 　　宗悟摇头，四只小胖啾叽叽喳喳。 　　第二次遭遇这乐宗通信秘法，戚无深大致弄懂了其中原理，这四只小胖啾类似乐理的五音，它们单独鸣叫不成乐章，一同鸣叫时，才能组成完整信息。 　　啾啾声传到两人耳朵里成了完整的一句话：“我们宗主生而有三目，可窥天机，他探知你神魂有损，需乐宗秘法帮助方可回溯记忆。此事助人良多，于宗主亦是一大功德，所以派我们前来。” 　　“嗯？算出来的？”戚无深愕然地反应了一会儿，才听懂胖啾们的话，他们正欲寻找乐宗解决记忆有损的问题，对方就主动找上了他们，这遭遇堪称天降贵人，只是…… 　　“等等，神魂有损？”之前宗悟探查过他的识海，没发现异常，所以问题是出在更深处的神魂之上吗？ 　　戚无深看看宗悟，宗悟也掀起帷帽看看他。 　　片刻，宗悟拧着眉率先开口：“怎会是神魂有受损？” 　　“啾啾。” 　　不知道。 　　他们又问了几个问题，可除了传话的内容，小家伙们几乎是一概不知。 　　“不日之内，返回九重天，即可见到我们宗主，他会为你们答疑解惑。” 　　“不过，重返九重天之前，你们要助我们逃离嵇家的追捕。” 　　“啾啾。”没错没错。 　　那几只小鸟还试着飞了飞，可是它们似乎被船上的什么禁制控制，怎么飞也飞不高。 　　能看出，嵇远肯定不是第一次抓他们，之前那几次是吃了亏，这次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到九重天还有一段时间，我想想办法。” 　　要紧的事情说完，屏音咒撤掉。 　　四只小胖啾说完之后，又钻回宗悟的衣襟里，还在里面钻来钻去，好似打闹，搞得那件绯红的外套，不一定什么时候，在哪里鼓出一个包，样子格外滑稽。 　　戚无深看着那群肆意妄为的鸟，有点恼，想把他们揪出来，可偏巧师尊又在窗边闭目养神，格外纵容。 　　敢情师尊的性子，不愿跟人亲近，却跟鸟亲近，难怪养了白白那么长时间。 　　“可是嵇家的二公子？” 　　有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来，拍了拍嵇盛的肩膀，刚好擦到戚无深，两人一齐回头。 　　“你是谁？”嵇盛问道。 　　戚无深也朝那人打量去，他一副凡人的衣衫，看不出属于哪家门派，相貌也是平平无奇大众脸，放在人堆中都找不到人，一副路人长相。 　　“应是也用了易容术。”戚无深用眼神说道，然而嵇盛明显没领悟这个意思。 　　对方笑眯眯地看着两人，没有回答，转而说起了其他。 　　“我听闻，嵇家有三件镇家宝物，其一为神臂弩，其二为六壬罗盘，其三为王莲芯。这第一、第二为松远君和二公子的法器，可这第三件宝物自多年前就没了踪影，二公子可知道什么音讯？” 　　嵇盛下意识地捂住挂在腰间的六壬罗盘，戚无深也伸出一只胳膊挡在好友与陌生人之间。 　　那人脸上堆笑，可偏巧刚一见面，还不认识就开始打探嵇家的秘宝，让人觉得那笑意分外虚伪。 　　正在此时，那凉飕飕的声音去而复返。 　　“少打我们嵇家的主意。” 　　说话间，嵇远一掌猛地击向路人，「砰」的一声巨响直接将人击飞。船上众人被这声巨响吸引了注意，再次看向他们。 　　只见那相貌平平的路人，像是一个泄了气的气球，整个身子迅速变扁变平，那张没有任何辨识度的面孔，最后竟变成了水墨勾勒的模样。 　　——那哪是一个人，分明是一张画，更确切地是某个人的式神，纯粹是用来打探消息的。 　　“什么情况？有人刻意盯你？”戚无深如此说道，诧异地看向嵇盛，嵇盛也没反应过来，正在这时，凉飕飕的嗓音响起。 　　“送他去渡劫。” 　　嵇远冷眼一扫，视线只在嵇盛头顶扫了个来回，就搞得人心肝发寒。 　　嵇盛一怔，送去渡劫？不是还没回九重天吗？ 　　嵇盛和戚无深都没完全反应过来，三四个嵇家人应着命令随之上前。 　　“得罪了，盛少爷。”有拿绳子的，有拿符咒的，几人将嵇盛反手压在地上，直接绑成了个大大的粽子，不仅动弹不得，甚至说话都不行。 　　戚无深欲上前帮忙，嵇大嵇二不知从何而来，一左一右，将他拦住。 　　二拳终究不敌四脚，只见嵇远走到画舫栏杆边，低头看了一眼。 　　“到了，扔。” 　　话音刚落，三四个嵇家人拎着绳结，将嵇盛猛地一甩，他整个人就被抛出了窗外。 　　整个过程发生得极快，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画舫中很多人当场愣住，甚至响起了小声的议论。 　　——“松远君这也太过分了吧？” 　　“我要是那孩子，回来之后一准儿不认这个哥。” 　　“认不认这个哥倒是小事，怕是经过这么一遭，以后看见回九重天的船舫都会害怕。” 　　嵇盛被扔下去的一刻，戚无深也恢复了自由。不过，他倒是没有这些人那么担忧，因为他认出最后加在嵇盛身上的符咒有渡劫专用的牒文。 　　——问题不大，确实是送他渡劫的，不是为了教训教训故意害命。 　　戚无深走到窗边，此时，画舫已经行至冥河幽府的边界。漆黑和暗红的岩石岩浆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黑色大海。 　　在画舫行驶的方向下方，死气浮动的大海中，有一团肉眼可见的红色漩涡，也正是嵇盛要被抛到的地方。 　　——无尽海轮回池。 　　那团逆流的红色漩涡，居高临下地看去，像是无尽海中一只红色的眼睛。 　　戚无深看着白衣道人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没入那只红色的眼睛，心里有些空荡荡的。不过还好，渡劫而已，不过是来得早了些。 　　少年收回视线，眸色沉沉地看向身边的人，正赶着银甲红箭的青年也从窗边移开胳膊。 　　漆黑的眼眸和琥珀色的眼眸对视，双方都带了片刻的凝滞。 　　嵇远的视线中划过不屑、轻蔑，最后他轻嗤一声，转身就要离去。 　　“嵇家遇见了什么难事？” 　　戚无深表情淡然，丝毫没在意刚才对方的不屑。 　　他的语气不是怀疑，而是陈述，分明是肯定自己的猜测。 　　嵇远足下一顿，却并未回头，只是挺直的腰板似乎带着几分疲倦。 　　——“不过是些杂碎罢了，不足为惧。” 　　他冷淡而疏离，说完又想抬腿离去，背在身后的箭篓却忽然被拽动，里面仅剩的一支红缨长箭被戚无深抽了出来。 　　少年坐在座椅上，摆弄起手中那只长箭，嵇远终于驻足回身。 　　“不在船上调查是谁下的手？”戚无深抬了抬眼眸。 　　距离九重天还有一段路，画舫上相对封闭，且人数有限，若是查一个人应当不是难事。 　　谁知，嵇远却摇头：“查不出来，油得很。” 　　“嗯？”戚无深环顾四周，刚才嵇远闹出的动静不小，可现在几乎没人看向他们这里。就像是害怕被关注到一样，这里没有可疑的人，或者每个都是可疑的人。 　　少年垂眸，心中划过一个念头。 　　“不是第一次遇见？”又道，“我们逃下去之前，你是不是就想送他去渡劫？” 　　嵇远浅色的眼眸并未停留，分明是不想和他多说。 　　戚无深想起纸片人的话，继续追问：“他口中的王莲芯是什么？你们嵇家有这种东西？” 　　与嵇盛相识这么久，戚无深从他家的奇葩亲戚都叫什么，到家中藏书阁有多少本书，宝库中有多少宝物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可他偏偏没听过这王莲芯的名号，足以证明嵇盛本人是不知道那东西存在的。 　　“管好自己的事情，想想你们之后怎么脱困吧。” 　　嵇远冷冷看他一眼，又一挥手，三四个手下跟随他而去。 　　戚无深目送他离开，也没再追问，他的话试探的成分远远高于真正问出点什么。 　　一件外人知道，可本人却不知道的宝物，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一直在瞒他。那东西极有可能就是现在问题的症结之处。 　　“小仙君，那位小仙君没事儿吧？”嵇远一走，小竹就怯生生地凑了上来。 　　戚无深摇摇头：“不过是渡劫罢了，按理来说没什么危险。”——何止是没什么危险？依他猜测，嵇盛被打发走的原因，看着就像是嵇远有意庇护，让他远离事端，出去避难。 　　“小仙君，你刚才拿他的箭做什么？” 　　戚无深低头看了看手中躺着的红缨长箭，他本来打算在嵇远走之前把它扔回箭篓，可对方走得太快，他没找到机会。 　　“我怕哪句话没说对，他也想把我扔下去，或者是一箭送我去冥河幽府。”少年耸耸肩，摊摊手。 　　船上都是嵇远的人，身边的嵇大嵇二看起来还是随时会叛变的叛徒。在这么一群人中，他丝毫没有胜算，当然是先把对方的武器骗来，再开口说话。 　　不过，也还好。嵇远虽然看起来处处针对，却并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哪怕发现了他们的身份，也没直接揭露。 　　这时，嵇大和嵇二从一旁走出来。 　　“我们也要走了。” 　　“走？去哪儿？” 　　那两人指了指船下的无尽海轮回池，戚无深心下了然。 　　“那，一路顺风。”戚无深向他们挥挥手，那两人翻过栏杆，追随着白衣道人一跃而下。 　　另一边，嵇远在画舫的前端落座，也不看他们，一只手压在栏杆上，半身探出画舫，眼神深邃，视线不明。 　　画舫又行了一段路，脚下的震动陡然变得剧烈，穿行云雾之后，无尽的黑色大海消失，四周被广阔的云海簇拥。 　　——云霞、钟鸣、灵鸟，以及时不时鱼跃出云的鲲兽，月余之后，终于重回了九重天之上。 　　“呼——”戚无深长舒一口气，却没有明显地感觉轻松，他看了看对面的宗悟。 　　师尊手肘按在画栏之上，脸上的表情被帷帽拖下的薄纱遮掩，看不清表情。但一举一动之间，多少有了些疲惫之态。 　　戚无深换了位置，坐到宗悟身侧，双手殷勤地按上师尊的肩膀，松紧有度地按摩着那里紧绷着的肌肉，为宗悟纾解疲倦。 　　“师尊，坐了这么久，累不累？”少年勉强地笑笑说道。 　　宗悟摇了摇头，按上戚无深按摩的手，又道：“不必这么麻烦，我没那么矜贵，忍忍就好。” 　　二人隔着帷帽拖出的轻纱对视，戚无深甚至不清楚宗悟是不是在看他，但就是觉得这种人群对视的亲密感觉让人倍感舒适。 　　“师尊，我给你看这个。”少年想起什么，朝领口摸去，然而刚掏出一根红绳，手就被师尊按住。 　　“回家再说。” 　　“家？” 　　帷帽轻点，戚无深心中一片暖意。 　　不是师尊的居所，不是苍梧轩，是他们的家。 　　戚无深掏出之前在凡间立下的那几张契约，随着进入九重天的地界，四张被完成的契约自动燃烧，化为灰烬。 　　只有写着嵇盛名字的那张还好好地停留在那里。因为某人的贪吃，那张契约根本就没被完成，但现在这些事情都不重要了。 　　“希望他能安全回来。”戚无深将契约收好，自言自语地说道。 　　画舫入九重天，经过地垣，陆续开始有人下船。 　　周围的景象逐渐变得熟悉，距离回到曜阳宗的地盘，所剩的时间不多。 　　原本，戚无深在琢磨着，让那四只小鸟跟着下船的人浑水摸鱼。 　　可偏巧，嵇远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都没把视线分给他们，好像根本不担心他们会不会逃跑一样。 　　“他怎么没抓这四只鸟？”戚无深纳闷地问道。 　　宗悟也摇头，明明之前摆出一副非要捉鸟的姿态，可现在却好像根本不管它们怎么样了。 　　正纳闷着，宗悟的视线忽然一动，戚无深肩膀上一个淡黄色的小东西落在那里，不大，不仔细看甚至注意不到。 　　“师尊？” 　　宗悟伸手一拂，戚无深也凑上前去，那是一个半指大小的小圆片，上面泛着几缕盈盈金光，看起来加了什么仙术。 　　“什么东西？谁放的？” 　　戚无深自言自语道，话音刚落，他的视线下意识地划到嵇远那边。 　　明明一直看向窗外的青年，不知什么时候回过了头，正朝他们打量。 　　琥珀色眼眸撞进少年眼中时，嵇远立即错开戚无深的视线，俯身拭了拭银甲上不存在的灰，动作有些僵硬。 　　戚无深纳闷地思忖片刻，方才开口：“他估计是听见我们刚才的话了。” 　　他接过宗悟指尖上的小黄片，注入灵力正要轻轻将其碾碎，却忽然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戚无深将小圆片放在嘴边，不无「恶毒」地说道：“嵇远是个整个九重天上最最最小气的小气鬼。” 　　话音刚落，他重新注入灵力，迅速将纸片碾碎，与此同时，回头看向嵇远。 　　原本目光浅淡的青年眉毛紧紧拧起，看向少年的眼神中也带上了几分不悦，可那几分不悦却因时间点、地点的不适宜而被压制。 　　戚无深收回视线，浅浅地翻了个白眼，由此更确定刚才的猜测。 　　——嵇大嵇二当真是纯到不能再纯的叛徒，就在刚刚当着他们的面，还在帮着嵇远混淆他们的视线。 　　什么因为弟弟向着别人而伤心难过，分明是为了偷听故意躲远，也得亏他还短暂地同情过那位。 　　戚无深无语地摇了摇头：“下船的时候，他应该不会跟着我们了。” 　　宗悟也点点头。 　　冤有头债有主，既然找到这后面的人是乐宗宗主，为难几个会飞的也没什么用。嵇远应该也是许久没捉到这群小东西，才想了这么个馊主意。 　　四只小鸟还安安稳稳地在宗悟怀里睡觉，丝毫不知道它们已经给自家主人惹出了麻烦。 　　与此同时，戚无深心中也划过一个念头。 　　——按照小鸟们的说法，乐宗宗主天眼能窥未来，是不是已经知道小鸟们会被嵇远发现的事情了？既然如此，说不定对方已经想到了破解之法，或许他们根本无须担心。 　　画舫在曜阳宗停泊，果不其然，几人起身的时候，嵇远也跟他们一起起身。 　　嵇家的那几人也随之起身，他们没有上前，也离得还不远，就像是紧随在他们身后的幽灵，甩不掉也不会消失。 　　下了船，大多数人有家族的车马或者通信工具来接，很快满满当当的码头上人头散去，就只剩下戚无深、宗悟、小竹，还有那几个嵇家人。 　　戚无深的行李本来不多，但架不住刚才从画舫上咣、咣、咣跳下去三个。 　　他一个人拎了几个人的行李，尤其是嵇盛那一堆没什么用的大包小裹。 　　不过也好，那些小玩意若是被嵇远发现肯定会被扔出嵇家，暂且放在他这里至少还能留下。 　　戚无深如此想到，正在这时，身边的人开口了。 　　“无深，我可能要先跟他们去一趟。” 　　“嗯？” 　　人群散去，易容和帷帽也没什么作用，戚无深顺着师尊的视线看去，一辆写着大红色「刑」字的轿撵停在那里。 　　虽说看起来是轿撵，但戚无深清楚，事情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那是一辆刑车，一旦上去，就意味着失去自由，除非能自证清白，不然就会被关回天阙寒冰域之中。 　　“师尊……”戚无深咬了咬下唇，语气中带着十足的不舍。 　　不过，他也清楚这份不舍没有什么用，有的路非得让宗悟自己去走。他清楚宗悟是清白的，清楚宗悟不会有事，但九重天上的仙条还是得遵守，该走的流程还是不能缺。 　　嵇远虽然跟他有点「私仇」，但对师尊好歹带着几分敬意，他看起来也不是公私不分的人，更何况还有南天尊在其中调节。 　　担心倒不担心，还是一秒都不舍得分开。 　　“师尊，要不我也招了吧？毕竟是我让师尊怀上的，就算是罚，就算是调查，也应该我们两个一起，您说是不是？”戚无深也卸了易容，商量着说道。 　　话刚一出口，就被宗悟一瞪。 　　“不行，回苍梧轩好好呆着去。” 　　“那好吧。”戚无深撅了撅嘴，不无遗憾地说道，他亲手把宗悟送上了司刑的车驾，又道了声「保重」。 　　看着车舆渐行渐远，码头上只剩下戚无深和小竹两人。 　　此情此景，落寞之情自心底升腾，正在这时—— 　　“啾。” 　　戚无深低头，四个小胖啾不知何时钻进了行李中，此时，嵇远一走，它们几个就探出头来。 　　在师尊怀里睡了一路，四个小家伙多少都有些炸毛，不仔细看，活像是四个仙人球。 　　下一秒，彩光乍现，四个仙人球化作人形，变为最初在画舫上看见的模样。花里胡哨，花枝招展。 　　四个乐修模样的人簇拥成一团，前前后后将戚无深围得严严实实，七嘴八舌地开始议论起来。 　　“哥哥哥，你的仙侣长得真好看。” 　　“哥哥哥，你长得也好看，你们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要带易容呢？” 　　“哥哥哥，我们就喜欢长得好看的人，要不你去跟我们宗主说说，以后我们就跟着你们了好不好？” 　　“对对对，哥哥，我们唱曲儿可好听了！你们就留下我们呗，给别人唱曲儿要灵石，给哥哥们唱曲儿免费好不好？” 　　戚无深眉心突突了几下。 　　明明化成了人形，可是闭着眼睛听去，这叽叽喳喳的动静跟鸟一样吵闹。 　　小竹被四鸟忽视在一边，怔怔然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半天也没回过味儿来。 　　半晌见少年没回应，叽叽喳喳的动静终于略微消停了片刻。 　　戚无深被吵得头疼，他揉揉眉心，问道：“都回九重天也成功脱困了，你们四个怎么还在这儿？不赶紧回乐宗去复命？” 　　言外之意就是赶人，可灵宠们明显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我们宗主叫我们跟着你们，不着急回去。”小翠啾扇了扇半边长袖，不无自豪地说道。 　　戚无深眉头又跳了几下，知道甩开它们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头疼了片刻，想到什么，重新开口。 　　“过一阵，我就要开始轮值了。你们要真喜欢我，就想想办法劝你们宗主，叫我过去轮值。” 　　嵇家司刑，乐宗司礼。 　　没有重大的仪式活动，乐宗基本没有什么任务，虽说戚无深嫌小胖啾们吵，但乐宗的活到底比其他地方清闲不少。 　　轮值要去的岗位虽然随机，但多少还是有活动的空间，去乐宗摸鱼，当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戚无深是这么想的，小胖啾们也这么答应了，只是……能不能办成就两说了。 　　苍梧轩的位置距离码头不远，戚无和小竹身上没有交通法器，徒步朝着苍梧轩的方向走去。 　　两人提着六个包裹，多多少少有些勉强。戚无深看了看身边花花绿绿黄黄的几只啾，试探性地提出，一人提一个包裹的建议。 　　谁知，四个小胖啾一听说要拿行李，当即变回原型，缩进戚无深的衣襟里，跑得比谁都快。 　　“……” 　　他原本还寄希望着几只啾真能帮他说服乐宗宗主去轮值，现在看来…… 　　是他高估了啾们的靠谱程度。 　　“你们是怎么认出我们的？”走在熟悉又陌生的路上，戚无深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胖啾们闲聊分散注意力。 　　胖啾答道：“宗主说，找一个穿靛蓝色衣服的人，还说了你的长相，我们就找来了。” 　　“你们宗主知道我？” 　　小胖啾们连连点头。 　　戚无深又问：“既然知道我，直接找我不就得了，还搞得那么招摇？” 　　“才不是呢，招摇是为了引起你们的注意。” 　　“呵呵。”戚无深尬笑一声，结果没引起他们的注意，倒先引起了嵇家人的注意。 　　戚无深猜测在船上卖艺的注意，绝对不是那位宗主想的，应是几只小胖啾的自由发挥。毕竟只有这么跳脱的性子，才能想出这么不着调的主意，也得亏它们还知道些轻重，没直接穿乐宗现在的校服，在外败坏乐宗的名声。 　　几人一边闲聊，一边走，很快就到了苍梧轩的地盘。 　　尘域数月，九重天不过区区几天。 　　渡劫前久住的房间已然蒙尘，上次一走一过得太快，戚无深来不及收拾，此时此刻看着灰尘堆积的房间，只觉得有些麻烦。 　　“小仙君，要我帮您收拾吗？”小竹站在院门口，探出头去。 　　这阵子在小仙君的帮助下，他学了不少仙法，长进不少。 　　小仙弥的日子，又苦又累不说，还受人歧视，但九重天上，实力是硬通货，学了仙法让他觉得有点盼头。 　　从小仙弥晋升为仙君的虽然少，但并非没有，现在他又得人指点，自然感恩戴德，将戚无深奉为恩人。 　　四只小胖啾嫌屋里灰尘大，一早就到院子里的树上玩去了。 　　戚无深听见小竹的话，可一时半会却没什么动静，只是托着下巴，怔怔地站在那里。 　　“小仙君？”小竹又叫一次。 　　戚无深方才被唤回心神。 　　“啊？你刚才说什么？” 　　小竹重复一遍刚才的话：“小仙君，我说，您要不要我帮你把房间收拾好？” 　　“不用不用。”戚无深连连摇头，又恢复了刚才托着下巴的沉思状态。 　　小竹见他表情纠结，不由得好奇，另一方面也是想为恩人排忧解难。 　　“小仙君，您在想什么？要不要跟小竹说说，我们一起想办法？” 　　少年再度被拉回心神，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啊，在想有什么办法能加速房间里东西的破损，可是，想了半天了，却只能想到让东西变新的法术。” 　　他说话的语气一本正经，每个字小竹都听懂了，可是，也不知怎么的，加在一起，他竟然完全无法理解。 　　“可是……小仙君，为什么要把房间里的东西弄坏呢？弄坏的话，您去哪里住呢？” 　　“为什么？去哪里住？” 　　戚无深重复了一遍小竹的问题，心里说的却是：当然是为了给他能住进师尊的房间一个正当理由，嘴上却道：“别管了，反正我想让这个房间不能住人就对了。” 　　“这样吗？”小竹若有所思。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小仙君是他的恩人，恩人想做的事情，就是他想做的事情。 　　思忖中的少年忽然看见平时唯唯诺诺的小竹，举起房间中的一把椅子，用尽全身力量，猛地向地面砸去。 　　木屑飞溅一地，甚至沾染到了戚无深身上。 　　“小竹，你干什么？”少年怀疑地说道，他怎么也没搞懂，乖顺的少年真就突然疯了似的？ 　　只见小竹扔下折了一条腿的椅子，单手擦一把汗，表情坦然地看向戚无深。 　　又道：“既然仙法不好用，手动不就好了吗？” 　　戚无深看向只折了一条腿的凳子，又看了看小竹明显累得不轻的表情，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话。 　　“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作者有话说： 　　昨天不小心睡过去了……感谢在2022-08-04 23：48：25-2022-08-06 20：19：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梓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乐宗（三） 　　“算了算了， 别搞了。” 　　戚无深摆摆手，叫小竹停下。 　　摆烂吧，爱怎么怎么样吧。 　　戚无深随手施了一个清洁咒， 将床铺上的灰尘打扫干净，又将嵇盛的几个包裹放在上面，把他的房间当做临时储物间。 　　简单收拾了一切，戚无深一锁门， 转身去了宗悟的房间。 　　转过影壁， 就是院子，院落内薄雪堆积， 梅树傲立， 袅袅药香，一切如初。 　　戚无深堂而皇之地进了房间，开始收拾。 　　心道：管他呢？人先过去再说， 大不了以后再被赶出去。 　　原本想象着宗悟会在某个傍晚或者夜里回到苍梧轩，他们可能会不期而遇，在梅树下、或者在青石影壁前，他会拥着师尊， 亲吻师尊的鬓发， 笑着欢迎他回家。 　　然而， 幻想总是美好的， 足足等了几日，都没见宗悟的影子， 甚至连一点点师尊回来的消息都没有。 　　院里的梅树只有叶子没有花，戚无深坐在树下的石桌前……发呆。 　　“师尊应该没事儿吧？” 　　“九重天上的流程怎么这么慢啊， 这什么办事效率啊？” 　　“再拖又要拖到师尊下一次情毒发作了。” 　　“要不去问问南天尊？” 　　戚无深摆弄着头顶飘落的绿叶， 正在这时， 一坨鸟屎「啪叽」一声打在他手中的梅叶上，索性戚无深手撒得及时，不然这高空坠物绝对会飞溅到他身上。 　　戚无深蹙着眉抬头，只见头顶的绿叶中四只鲜艳的毛绒绒正在跳来跳去，一看就是方才那桩「凶案」的作案凶手。 　　少年仰头，看向它们几个，走出射程范围，仰着头责怪：“你们几个能不能换个地方……滑\'翔\'？” 　　“啾啾。” 　　不能。 　　“……” 　　被小鸟果断回绝后，戚无深默默起身换了个位置。 　　惹不起鸟他还躲不起鸟吗？ 　　九重天之上皆为造境，没有阴阳晨昏，时间以钟磬声为准。 　　钟鸣之时，又是一天结束，戚无深百无聊赖地回了房间，想睡也睡不着。 　　冷冰冰的床榻上，少年蓦地起身。 　　“明日，要不要趁机去见化生道尊一面？” 　　那位道尊之前来信说有话对他说，师尊跟化生道尊的关系很微妙，戚无深看不太懂。所以趁着师尊不在，偷偷去见化生道尊一面，肯定优于当着师尊的面出去。 　　说干就干。 　　化生道尊闭关之处，是一处石崖绝壁，远远看去近乎直角的绝壁上，无数深邃的孔洞。 　　戚无深环顾四周，只觉得这环境有几分眼熟。他想起，刚入九重天之时，他唯一那次负气离开，便是跑到了这附近。 　　他隐约记得这周围有个小草屋，他负气离开后便是在那里过了夜，之后还因为越想越气而走火入魔，所幸被一位名叫「道白」的仙友所救。 　　想起过去的种种，戚无深浅笑一声，他不打算去追忆过去，寻那草屋，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化生道尊这边。 　　戚无深握了握手上的簪子，化生道尊只是给了他簪子，告诉他闭关的大致地点，但这处山壁石洞如此之多，一个个寻找过去着实费力。 　　戚无深试着放出灵力去探查，却并没有什么收效。这处看起来是专为闭关所设，不少洞窟本身也有通往别处的秘境，他无法通过灵力波动判断道尊所在。 　　难道…… 　　注意力再次被拉回发簪，他怀疑这东西可能有引路的功效。 　　灵力顺着发簪一端注入，又顺着另一端输出，几乎是怎么进去就怎么出来的。 　　这发簪内部根本没有法阵、灵路一类，确确实实就是个普通簪子。 　　戚无深在手上摆弄了几个来回，没有发现什么门道，那发簪怎么看都不是什么灵物，倒像是尘域小摊儿上，随手就能买来的。 　　尘域小摊上随手买来的？ 　　想到这儿，戚无深忽然觉得那簪子的模样似乎有点眼熟，但他很快就摆脱了这种怀疑。左右都是簪子，差不多太多，十有八九是他的错觉。 　　正在这时，一声鸟兽的鸣叫响起，戚无深抬头一眼，火红色的大鸟朝他飞来。 　　“白白，你怎么来了？” 　　少年伸手去顺白白身上的毛，红鹤头一次听话地让他撸。 　　“苍梧轩来人了。” 　　“可是师尊那边有消息了？” 　　白白摇摇头：“找你去轮值的。” 　　戚无深：“……” 　　好的不来坏的来，戚无深花了好一会儿才消化了这个消息。 　　他缓缓开口：“我能装作不知道吗？” 　　白白的绿豆小眼明显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我听说他们已是第三次来找你。按照九重天的规矩，渡劫回来后要第一时间去宗门报到，准备开始轮值。曜阳宗有多少规矩用来惩戒消极怠工的，你应该比我清楚。” 　　“哦。” 　　戚无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垂着头。从前，他没什么牵挂，大可以说，这个神仙他不当就不当了，但现在…… 　　“那好吧，我回去一下。” 　　见化生道尊的计划暂且搁置，想要找到道尊的下落，还得见南天尊之后，问清洞口，再来一次。 　　戚无深趴在白白背上，很快回了苍梧轩附近。 　　苍梧轩方圆几里外，都有结界，那三四个人捧着玉璧，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远远地张望。 　　“人真的回来了吗？会不会是结仙灯显示有误啊？” 　　“肯定是回来了，冥河幽府那边不是都登记了渡劫结束吗？” 　　“哎，这结界真烦，宗悟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冼尘君会不会现在也不住在这儿了？要不去别处找找？” 　　“找什么找？按照九重天上的规矩，应该他一渡劫结束就来找我们，这次要再找不到，就按照九重天的规矩办。拿天雷劈一劈，再剥了这一身仙骨，看看他服不服。” 　　“……”戚无深刚好在他们身后的树上降落，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敛了敛衣衫，想着不能丢师尊的脸，便朝几人走去。 　　本想先打个招呼，可还没想到对方看见他的出现，却率先开了口。 　　“喂喂，你是负责在苍梧轩伺候的小仙弥吗？我们有个事想跟你打听，就是吧，我们是负责轮值这片的仙……” 　　说话的人身穿鸾鸟纹红服，刚说了一半，就被身边亮蓝色衣服的人打断。 　　亮蓝色衣服的人视线在戚无深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个来回。 　　眼前的少年一身靛蓝短褐，虽然不寒碜，但放在九重天上，跟那些动辄羽衣锦服的人相比，看起来确实落魄得很。 　　他又想起苍梧轩的主人，那位曜阳宗尊君在整个九重天都有名，虽说因事入狱，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宗悟的徒弟肯定也不会是什么破烂落魄的模样吧？ 　　“你跟他废什么话？这不一看就是个伺候的小仙弥吗？”亮蓝衣服的人趾高气昂地看向戚无深。 　　“你，现在立刻马上，进去把冼尘君叫出来，我们找他有事，耽误了一刻，我们都会要你好看。”语气中的高高在上甚至都不用遮掩。 　　戚无深：“……” 　　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靛蓝短褐是因为做事方便，而且方便收拾。那些长袍飘带确实看着好看，但穿在身上却很麻烦，而且很容易弄脏，费时费力。 　　这身靛蓝短褐确实和小仙弥的粗布麻衣有几分相似，因此就判断他是小仙弥也无可厚非，只是……仅仅是因为小仙弥，就换了一个态度、丝毫不把对方当人看，这就离谱了吧。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戚无深抱着手臂，一脸戏谑的表情，分明是在看戏。 　　“……” 　　“……” 　　“……” 　　三四个人的表情瞬间凝固，尴尬的气氛久久不能散去，尤其是刚才趾高气昂的那人，戚无深亲眼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陡然变黄又变白，黑靴的前端隐隐有蜷起之势，像是在尴尬得当场扣地。 　　能扣出做苍梧轩吗？ 　　戚无深抱着手臂默默旁观，深藏功与名。 　　希望他从此以后记得尊重人吧。少年如此想到，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功德深重的事情。 　　“哦——您就是冼尘君啊。您这这、这……” 　　冼尘君是戚无深的仙号。 　　对方是负责分配轮值的仙者，仙位也不算高，按理来说他跟戚无深同辈，根本不需要称呼您，可亮蓝色衣服的人明显是尬傻了，说起话来，整个人都颠三倒四。 　　戚无深忍住没笑，“贴心”地去拍拍对方的肩膀，又道：“仙僚，别急，慢慢说。” 　　他越表现得不在乎，对方就越羞赧，亮蓝色衣服那人直接臊得脸色通红，像是脑袋上顶了一个红色的棒槌。 　　最后还是初时鸾鸟红服那人接过了话头。 　　“冼尘君，我们负责安排轮值，你这边渡劫回来之后，迟迟没来报到，所以今日特意来访。” 　　这人说话彬彬有礼，明显比刚才那人正常许多。 　　戚无深没为难他，点点头表示听懂对方的来意，又道：“我原想着第一时间就去你们那边，可因为家师的事情，这段时间一直没腾出空。我最近忙得焦头烂额，旁的事情都没来得及注意，这才耽误了轮值的事情。” 　　戚无深配合地露出为难表情，还时不时地伸出手，揉揉紧皱的眉心，脸上的焦虑之色展露无遗。 　　来访的那几人见状也不由得同情起来。 　　“清者自清，冼尘君也无须太过忧心。” 　　“天道公允，若尊君清白，九重天自会还他公道。” 　　在戚无深眼里，他们是下界渡劫呆了几月，但在这群小仙君的眼中，宗悟出事不过是几日之前。 　　事出突然，再加上南天尊捂得好，外人似乎并不知道太多。九重天上很多小辈都听过宗悟的名字，敬仰之情只多不少。 　　戚无深听出这几人的安慰并非官话，而是带着几分真情实感，甚至还有一人反反复复地强调，他根本不相信宗悟这样的人，不会贸然怀上别人的孩子，更别说是那边所说的妖胎。 　　师尊在小辈眼中清高自持，是偶像般的地位，作为徒弟，戚无深听见别人对师尊的敬仰，心中多少是带着几分动容的。 　　但是对坚持宗悟不会怀孕那人，他除了动容，还感觉……有点抱歉。 　　“谢谢你们啊。”戚无深勉强笑了笑，好像被他们安慰到。 　　他又思忖片刻，赶在那几人开口前，说出自己的打算：“所以啊，我这边的情况就是这样，能不能麻烦你们看看有没有办法，让轮值再推迟几日呢？师尊这边没有结果，我实在是不敢离得太远。” 　　此话一出，刚才安慰的那几个人，全都顿住。 　　利用别人的同情，达到摸鱼这个目的确实不算光明磊落，但……多摸几天鱼更重要，戚无深也确实不能在师尊出来之前离开曜阳宗去别处轮值。 　　——他不放心。 　　那几人没想到这样的展开，都不知道怎么接这个话，过了半天，最开始看人下菜的那位最先开口。 　　“这个肯定不行啊，我们之前找你已经花了不少时间，假设三日之后，再不开始轮值，我们和你都要接受九重天的惩罚。” 　　其余几人也连连点头，明显不似刚才一般的好说话。 　　第一次交锋失败，戚无深退而求其次，开口问道：“那我能选地方去吗？” 　　他想去乐宗，虽然离苍梧轩不近，但活少，偷着跑回来也不是不行。 　　“啊，你说这个啊。”那四人对视几眼，脸上的表情明显不似刚才局促。 　　“冼尘君稍等，我们几个商量一下。” 　　那四人去了树下小声嘀咕，戚无深在旁边等了良久，甚至开始有些打哈欠。 　　他随便张望，忽而瞥见树枝上白白的身影。 　　白白站得离那几人更近，明显能听见他们谈话的内容，戚无深远远看着白白的表情，就知道他们讨论的结果肯定对他不利。 　　不过，走一步算一步吧。 　　慢慢试探对方的底线，总能占到点便宜。 　　又过了一会儿，那几人讨论结束，脸上都带着笑容。 　　戚无深以为那笑容是拒绝他的前奏，他甚至开始琢磨起下一步能争取点什么，正在此时，鸾鸟红服那人开口了。 　　“我们商量过了，考虑到你这边的情况，可以给你些特殊优待。” 　　“……” 　　不是要拒绝他了吗？这个开头也是戚无深没有想到的。 　　亮蓝衣衫的人接过话茬：“轮值的第一站可以现在曜阳宗，松远君之前一直说手下缺人，我们商量过后，觉得把你安排去他手下正好。” 　　又一人开口：“刚才我已经传信给松远君，你的情况明日就会到他手上，这个安排你可好满意？” 　　戚无深眼前一黑。 　　下意识地问道：“谁？你们让我轮值第一站去哪儿？” 　　“松远君那儿啊，曜阳宗嵇家的嵇远，主刑那位，怎么？你不认识？” 　　“诶诶诶？他怎么晕了？” 　　—— 　　第二日，钟磬声响起之时，戚无深还没完全接受自己要去嵇远那里轮值的事情。 　　怕倒不怕，只是想起嵇远那张臭脸，要在他手下呆一个月，就让人不那么能开心得起来。 　　戚无深起床洗漱，回房的时候，发现屋子里多了一坨艳红。 　　白白立在梅树下，原本在树上叽叽喳喳的四个小毛团换了地方。 　　它们钻到红鹤厚实的羽毛之下，嬉戏打闹，向来脾气不好的白白，竟然也就这么纵容着它们。 　　“你们鸟也喜欢撸鸟吗？”戚无深顶着黑眼圈问道。 　　在尘域的几个月，那么多人住在一间宅子里，总是热热闹闹的。而今回到了九重天之上，嵇盛带着两个嵇家人下界渡劫去了，师尊被嵇家带走洗清罪名，就连小竹也回管理仙弥的那边复命去了。 　　昨日，和小竹告别的时候，想起有的人知道是小仙弥就毫不尊重的态度，戚无深还特意教了小竹一套可以用于自保的仙法，还强调了几遍被欺辱的话可以来找他们。 　　小竹虽然嘴上答应了，但他的性格戚无深也大致知道，若是能不麻烦到他们，小竹绝对不会来麻烦他们。 　　“那教你的仙法，你记得回去多多练习，等熟练掌握调用灵力之后，我们再想办法拓宽灵脉。” 　　戚无深也知人各有命，没有多留小竹，只是嘱咐了这么一句。 　　思绪从昨日拉回到今朝，戚无深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坐回石桌前。 　　他瞥了瞥院子里的红鹤，不无落寞地说道：“惨啊，白白，就剩咱们俩了，真无聊。” 　　“无聊？”绿豆小眼瞥他一眼，“以前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戚无深啧啧嘴，没说话，只当是这几月过了尘域生活，还没适应。 　　他没跟白白细说，红鹤也不想跟他多说，两人书归正题。 　　白白道：“你不抗争一下？” 　　“抗争什么？”戚无深抬起一只眼，兴趣缺缺。 　　“你想去嵇远那儿轮值？” 　　“当然不想。”戚无深摇头。 　　“所以不想想办法去别的地方？” 　　闻言，戚无深还是摇头。 　　“虽然不想，可是他近啊。” 　　“师尊的情毒还有五天发作，若是去别处轮值，万一赶不回来，师尊怎么办？” 　　又道：“而且，跟着嵇远就可以负责师尊的事情。我们现在什么消息都得不到，日后至少能得到一手的信息，遇见问题早做准备。” 　　虽然坚信宗悟最后会平安无虞，但知道和不知道是两回事，他还是希望可以陪着师尊。 　　所以，他愿意不愿意，和合适不合适是两回事，为了师尊，忍一忍也不算什么大事。 　　“行，你开心就好。”红鹤问完一甩翅膀，将四个小毛球，从身上清下去，展展翅飞走了。 　　它走了好一会儿，戚无深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白白是来特意来关心他。 　　“奇了怪了。”戚无深喃喃，隐隐感觉红胖子对他的态度不似从前针对，却又找不出证据。 　　—— 　　轮值前的最后几天，宗悟的消息始终没有来，戚无深从起初的纳闷到后来的接受。 　　第三日，他起了个大早，穿戴完全，带着轮值报到的材料，一大清早就朝嵇家走去。 　　嵇家和苍梧轩位于曜阳宗的东西两侧，二者之间的距离不算近。 　　他出门的时间很早，所走的路又偏僻，可奇怪的是，一路上，人倒是不少。 　　那些人都是朝曜阳宗后山方向去的，各色衣服都有，但最多的却是嵇家的那一身骚紫色。 　　嵇家出事儿了？ 　　戚无深想到之前在船上的事情，又看看现在的架势，顿感不妙。 　　“诶？你们去哪儿？”戚无深加快脚步，拦住一个人。 　　他刚想细问，可对方极其快速地甩开了他的手，朝前走去。 　　“别拽我，没空没空，赶着去加固封印呢！” 　　“封印？什么封印？”戚无深刚张嘴，然而对方已然走远，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少年也加快了脚步，路上他又尝试问了几次人，可得到的信息却并不多。 　　只知道是某处的封印快要断了，那处归嵇家看管，可重要程度却值得让整个曜阳宗甚至宗门外的人都去帮他们加固封印。 　　什么地方呢？ 　　嵇家主刑，难道是天阙寒冰域出了问题？ 　　师尊应该还在里面，师尊不会有事儿吧？ 　　戚无深如此想到，再次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苍梧轩覆雪，环境雅致清丽，虽过于清寒，但也算一处美景。 　　嵇家则截然相反，整个家族的建筑是一个由黑铁打造的正方形，尖细的栏杆，上空仿佛凝着黑雾。 　　嵇盛不止一次地跟他吐槽过嵇家的建筑本身就像是个铁牢。不得不说，这个比喻十分恰当。 　　“我找松远君。”戚无深拿出轮值要用的文书，表明身份，可守门护卫却看都没看他一眼。 　　“松远君出去了。” 　　“这么早？他去哪儿了？我去找他。” 　　对方在戚无深身上打量了一个来回，又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皑皑雪山，语气轻蔑地说道：“松远君去后面加固封印了，你是刚渡劫回来的吧？我劝你不要自不量力，想去凑什么热闹，小心白白送了性命。” 　　那守卫的态度并不好，但戚无深却并不在意。 　　他顺着守卫刚才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座皑皑雪山，他分外熟悉。 　　——曜阳宗后山，与天阙的交界之处，是天阙寒冰域的所在。那是一处极寒之地，盛产师尊之前所服用的雪饮草，除此之外，还有一座锁妖塔，关着一个……「人」。 　　“是锁妖塔的封印出问题了吗？”戚无深问道，他的态度还不错，之前蔑视他的守卫重新将视线移回他身上，语气竟也好了几分。 　　“对，是锁妖塔的封印出了问题。这几日松远君一直在那边加固封印，无暇管别的事情，轮值的事情我劝你先等等。锁妖塔何其凶险，就算你过来，嵇家也不会让你这种刚渡劫回来的小孩子去锁妖塔冒险。” 　　戚无深点点头，作揖谢过对方，又道：“可锁妖塔的封印怎会变松，那里不是除了纪寒崖，没有别人了吗？他常年沉睡，如何能弄松封印？” 　　这话一出，那守卫几乎是连连摇头：“什么纪寒崖，那里面关的不过是只早就没了人性的虎妖罢了。” 　　那人的情绪忽而变得激动，戚无深眨巴眨巴眼睛，让了让手：“您继续。” 　　那守卫一拍大腿：“反正你是要来这边轮值的，我就直接与你说了吧，我最初就是在锁妖塔那边当职。当时我还年轻，因为好奇，走近看了一眼那虎妖，结果他凶性大发，一口咬在我的腿上。” 　　守卫敲了敲膝盖，金属的脆响声响起，又继续说道：“之后我就被调到了这里，一站就是好几年。” 　　身上有伤的人不可能被委以重任，不过是当初好奇的一眼，断送了在嵇家多少年的前程。 　　戚无深想起这人最初的轻蔑，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不是针对他的不屑，倒更像是对年少轻狂的自己。 　　那守卫说完刚才的话，顿了顿又道：“所以啊，我劝你，别想着跟松远君去什么锁妖塔，还是老老实实回去等着，等他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再过来轮值也不晚。” 　　那人说完最后一句话，戚无深彬彬有礼地作了个揖：“谢您提醒。” 　　话音刚落，嵇家通往雪山的小路上，忽然涌来乌泱泱的一群人，原本都是朝着山上走的，可那群人却逆着人群朝山下涌去。 　　他们一边走，还一边喊着什么。 　　原本上山的人群和下山的人□□汇，上山的人似乎听见什么，迅速调转了方向，朝着山下涌去。 　　“发生什么事儿了？”守卫喃喃低语。 　　戚无深摇摇头，只觉得奇怪。 　　——嵇家好歹是曜阳宗的大世家，外出办事都是规规矩矩，怎么会突然出现如此慌乱的情形？ 　　他正纳闷之时，最先的一批人已然冲到他们附近，他也终于听清楚了那些人嘴里叫喊着的话。 　　——“救命啊，快跑啊！松远君出事儿了！锁妖塔要守不住了！” 　　“……” 　　只听「砰」的一声，锁妖塔方向一团黑雾猛地炸裂，黑雾之中，似乎有什么人形的东西随之一齐朝着东南方向涌去。 　　是什么东西逃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06 20：19：35-2022-08-07 19：41：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0720433 1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乐宗（四） 　　钟磬狂响。 　　从山上逃下来的人群源源不断地朝下涌动。 　　人越来越多， 戚无深忽而嗅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快让开，药宗的人有吗？” 　　“谁会止血，松远君流了好多的血。” 　　“不行， 先别搬了，他好像流血越来越严重了！” 　　人多眼杂，戚无深跟着护送的人混进了嵇家的大门。 　　树荫下铺了一片草席，嵇远被人平放在草席之上， 他的腹部汩汩地涌出血水， 银白铠甲被血污染红，映着的寒光和着血光， 看起来有几分渗人。 　　“我倒觉得现在是个好机会。” 　　——慌乱的人群中， 戚无深忽而听见一声语气不同的苍老声音。 　　他循声望去，树荫边缘的角落里，两个人鬼鬼祟祟地站在那里。 　　别的人都在为嵇远身上的伤而发愁或者想办法， 那两人却明显画风不同，好像在密谋什么事情。 　　就在戚无深投去视线的一刻，那两人也察觉到了被注视，立即缄口不言， 朝周围张望。 　　戚无深连忙撤开视线， 朝其他地方看去， 也得亏他在人群之中， 没被第一时间发现。 　　“兄弟，那边那两个人是谁， 你知道吗？”戚无深拍拍身边那人的肩膀，只是用嘴描述， 却并未看向角落里。 　　“没人啊， 你说哪两个？” 　　戚无深舒了一口气。 　　“那我可能是看错了， 我是新来的，不熟。” 　　“哦。” 　　对方看他一眼，又低声骂了一句莫名其妙，便重新将视线放回嵇远那边。 　　药宗的人已经被带来，三四个人围着嵇远为其输送灵力，大颗大颗的丹药被塞进他的嘴里，血虽然还没有被完全止住，但情况明显有所好转。 　　戚无深又看了一眼，确定嵇远至少不会被弄死，随即踏出了人群。 　　他刚走出几步，一段冰凉的丝线状东西随之靠上了脖颈。 　　“你是谁？” 　　痛感顺着颈部蔓延，定然有一片皮肤被划破。 　　戚无深顿足，他的视线轻瞥，拿着银线逼问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方才鬼鬼祟祟说话两人中的一个。 　　这人一头花白长发，瞎了一只眼，戴着眼罩。 　　方才问那嵇家弟子只是为了确认自己没被注视，其实戚无深在看见这人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嵇家旁支的某位亲戚，因为年长，在嵇家说得上话。 　　此人有些倚老卖老的嫌疑，总是看不上嵇盛，也正因如此，不被好友所喜欢。 　　戚无深的眸子在眼眶里转了一个来回，思忖如何回答刚才的问题。 　　——是他不慎偷听的时候被发现，对方准备杀人灭口了？可是他什么也没听到啊，对方如此谨慎？ 　　“你到底是谁？”脖颈上的银线又逼近了一分，戚无深感觉有液体顺着流下，应是被划破了血。 　　“我……我是来嵇家轮值的……刚、刚好遇见这种事，就……就跟、跟进来了，不、不是故意的。”戚无深装作唯唯诺诺样子，就连说话声音都小了不少。 　　他方才谨慎，几乎不可能暴露偷听的事情，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人熟知嵇家的每一名弟子，询问他的原因，单纯是看他眼生。 　　戚无深一边说，一边掏出证明身份的轮值文书。 　　对方见状，单手接过文书，简单翻开后，终于收起了手上的武器。 　　“你走吧，嵇家知道轮值一事了。” 　　又道：“现在松远君重伤你也看到了，你且回去待命，需要你时自会通知，就算你不出现，嵇家也不会为难你。” 　　“那、谢、谢谢您了，敢问仙君大名？您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 　　“不必。”对方挥挥手，示意戚无深离开，明显是连名字都不愿意告诉。 　　事出反常必有妖。 　　嵇家人严谨，这明摆着的放水，背后肯定隐藏着什么阴谋。 　　戚无深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虽然他跟嵇远不算对付，但碍于嵇盛那一层关系，若是放任他出事，戚无深又做不出这样的事儿。 　　那人示意戚无深离开后，还不放心，又招了招手唤来两人，亲眼看着他们将戚无深送出了门。 　　少年前脚出门，后脚「深黑监狱」的大门就被紧紧关上。 　　戚无深看着面前的守门大哥，有种回到半个时辰前的熟悉感觉。 　　“诶？你刚才怎么进去了啊？” 　　戚无深没生气地扬了扬嘴角，瞎话张口就来：“我素来仰慕松远君，刚才听闻他受伤，心中着急，便跟了进去。” 　　得亏那轮值的文书上没有写他的名字，得亏过去嵇远看不上他，所以他没来过嵇家。若是被人知道他顶着宗悟徒弟的身份，说崇拜嵇远，这……可一点儿也不好收场。 　　听闻戚无深的话，守卫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是如此，难怪呢。”又道，“松远君待人严格，很少有刚渡劫回来的小仙君愿意来我们嵇家。” 　　“……” 　　戚无深心说：难怪昨日那几人商量两句，就决定将他安排到此。 　　敢情是将一个麻烦扔向了另一个麻烦。 　　麻了，他麻了。 　　戚无深稳了稳心神，将注意力放回眼前，试图多套出点话。 　　“仙僚，这怎么突然关门了呢？” 　　守卫看了看戚无深又道：“我也不知道，上面下来的命令。” 　　“上面？”戚无深继续打探。 　　“对，扶凤君的命令，说是怕有贼人趁乱进入嵇家，对松远君不利。” 　　守卫口中的扶凤君就是方才那以银丝为武器的独眼老头儿，这个说法和戚无深猜得差不离，只是，他见那守卫撅着嘴的模样，明显还有内情。 　　戚无深趁机道：“既是防着贼人的，怎么非要把我也赶出来？刚才在门里的时候，我分明已经自证了身份。” 　　守卫摇着头道：“扶凤君怎么想的，我可不敢妄自猜测。” 　　又压低了声音道：“我只是听说啊，方才锁妖塔出事之后，松远君虽然受着伤，但第一时间派出手下去追捕，与之相比，扶凤君就……” 　　守卫没有多言，戚无深兀自猜测出了后话。 　　现在的情况极有可能是，嵇远的人都去追捕锁妖塔里面出来的东西了，门里极有可能只剩下扶凤君的人。 　　……不妙。 　　很是不妙。 　　“仙僚，您看，我刚才也把来轮值的文书给你看了，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松远君，您看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进去？” 　　此话一出，守卫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还想在嵇家混呢，不要害我。” 　　话虽如此，他却勾住戚无深的脖子，压低声音说道：“但是从这儿往东走两百米，有个小门，用来给仙弥进出，平时无人看管，此时应该没关。” 　　戚无深比了个感谢的手势，转身朝小门走去。 　　那小门确实极其不显眼，戚无深轻轻一堆，也确确实实没有门锁。 　　但他却并未着急推开门。方才在人群之中，那位扶凤君一眼就认出他不是嵇家人。现在若是就这么进去的话，估计还会重演之前的事情，所以，当务之急是寻找一个靠谱的易容，至少能保证他在嵇家活动的时候，不被发现。 　　戚无深想得入神，忽而感觉一股强势的灵力正从门的另一侧朝他靠近。 　　虽然无法察觉灵力的主人是谁，但戚无深下意识地做出了判断。 　　——修为不低，远高于他。 　　而且……有鬼。 　　跟他一样趁着这个时机靠近小门，不是想偷跑出来，就是有什么秘事要办。 　　戚无深迅速决断，屏息凝神，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形，默默准备朝后退去，正在这时，咔哒—— 　　是里面锁上了门。 　　“这小门果然没锁。”墙内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戚无深一怔，那声音不是别人，就是方才赶他出门的扶凤君。 　　确认里面的人不会出来之后，戚无深发觉移动更容易被发现，于是他停止挪动的步伐，准备待里面的人走后再行离开，寻找新的进门方法。 　　可偏巧，一墙之隔的两人没再移动，转而讨论起了事情。 　　有的话戚无深听得并不真切，但有一句话戚无深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逼出王莲芯，杀了嵇远，然后取而代之。” 　　听清这句话的时候，戚无深心中无数句「卧槽」划过。 　　他虽然猜到这两人来者不善，却没想到如此狼子野心，更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被他偷听到这么重大的阴谋。 　　他就是只咸鱼，不想管这么大的闲事啊！ 　　而且……谈论这样的事情，怎么就不知道加个隔音符啊！ 　　之前挺严谨的，怎么一下子这么冒失！ 　　少年卡在那里退也不是，进也不是，正在这时，一阵扑腾翅膀的声音从上空响起。 　　艳红色的身影在他面前着陆。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宗悟回来了，你不是想见他许久了吗？” 　　白白说得自然而然，戚无深眉心突突了两下，与此同时，墙里的人终于意识到门外有人。 　　咔哒—— 　　小门被打开，两个身影伴随着两道夺命的灵流随之而来。 　　“白白，跑啊——” 　　戚无深骑上红鹤，单手指天，一人一鹤玩命狂奔。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07 19：41：12-2022-08-07 23：41：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072043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乐宗（五） 　　云海之中， 一人一鹤飞速穿行，可不管白白的速度有多快，背后那两人的灵流攻击， 总能像鬼魅一样，紧追不舍。 　　白白无能怒吼：“就出来几个时辰，你是怎么能惹这么大麻烦的啊？！” 　　戚无深摊摊手，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最初只是想帮好友确认嵇远不会死了， 可天知道， 这两人怎么就这么不谨慎。 　　杀人灭口的事情都不知道藏着点，还有就是， 嵇家那漆黑森林一样的家宅怎么隔音就能差到这种程度。 　　“白啊， 别喊了，还是逃命要紧。” 　　戚无深双腿勾住红鹤的身躯，抽出腰间斑竹折扇， 他回过身去，猛得一扇。积云排山蹈海般压去，暂且阻住了那二人追击的步伐。 　　红鹤长舒一口气，稍微放慢了扇动翅膀的速度， 它舒展地蹬了蹬腿， 然而， 放松不到一秒钟， 修长的脖颈就被戚无深勒住。 　　——“不行，快飞！这个法子不保准， 最多只能让他们「失明」几秒！” 　　“咳咳。”白白「垂死病中惊坐起」，猛地一蹬， 又丝滑地飞出去几米。 　　戚无深配合地甩扇， 还做了几个假动作， 迷惑对方追击的方向。 　　眼看着云层中四处乱窜、就是找不到方向的强势灵流，戚无深终于略微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知道师尊出来了？他到苍梧轩了？” 　　白白摇摇头：“和送信的白灵鸟正好撞上了，他估计还得一两个时辰才能回来。怎么？你想找他帮忙？现在估计不行。” 　　又道：“所以你到底是做了什么，被追杀得这么厉害？宗悟现在不在，有没有什么调和的法子？” 　　话音刚落，少年长舒一口气，吐出长长的一句：“那真是——太太太好了。” 　　白白蹙眉：“好？你说什么好？被追杀好？” 　　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戚无深摇摇头：“我说，师尊不在真是太好了！” 　　以那两道磅礴灵流的架势，这分明是想要他们的小命。可偏巧戚无深在整个曜阳宗的人缘都很一般，除了宗悟，根本不会有第二个人出面维护。 　　这样的情况，戚无深却能说出宗悟不在是大好事的话。 　　白白只以为他是脑子有病，还病得不清。 　　正在此时，那两道充盈的灵流忽然变换了方向，原本到处乱撞却忽而拧成一团，朝头顶窜去。在那两道扭合的灵力作用下，聚拢的积云迅速散去，不仅如此，那强势的灵流还将周围的积云轰向更高。 　　那情景远远看去，就像是天空炸开了一朵花，地面上的仙者见到如此盛景，甚至有人惊叹赞美。 　　可戚无深他们却丝毫不感觉开心。云层散去，他们几乎暴露在那两人的视野中。 　　对方站在飞行法器之上，那法器四平八稳，速度极快，一看就绝非俗物，并非扇扇风就能掀翻的。 　　“白白，他们追的是我，我们分头行动。我拖住他们，你去找师尊，师尊来不来的不重要，最主要是把跟他在一起的南天尊叫来。” 　　“你怎知宗悟和南天尊在一起？还有，怎么分头行动，你会飞？” 　　戚无深何止不会飞，单凭法力也远远不如那两人。 　　白白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面对两个修为远高于自己的前辈，戚无深其实也没什么底儿，只是，他表面上还是不徐不疾。 　　“你慢慢去啊，别催师尊，师尊和孩子第一，我第二，我还能挺！” 　　话音刚落，戚无深抽出腰间玉哨。 　　悠远绵长的哨声响起，三长一短而后是三短一长，就如同兽类鸣叫。 　　“他在搞什么？怎么感觉不太对劲？”追击中的人朝一旁的扶凤君说道。 　　独眼老头儿蹙着眉，明显也没搞清楚戚无深要干什么，但年岁和阅历让他丝毫不畏惧这种情况。 　　“不过是个才渡劫回来的小孩儿，竖子而已，怕他作甚？临远，我们联手将他们轰下去，绝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此处。” 　　二人将灵力拧做一团，正欲发招之时，周围和头顶突然响起了呦呦兽鸣，那兽鸣和哨子的响声交相呼应，宛若合鸣的动听乐章。 　　“扶凤君，好像有什么东西来了。” 　　独眼老头没有说话，他的灵力高不少，也明显感觉有一群东西顺着云层，马上要将他们包裹。数量很多，不仅如此，块头还很大。 　　“在云里的，听这个动静，应该是鲲兽。” 　　“无碍，鲲兽性格温顺，没有凶性，不会伤人，不过是些虚招子，别怕，怕就中了他们的招了。” 　　他们话音刚落，数十只巨鲲鱼跃出云霄，方才还被称为「性情温顺，没有凶性」鲲兽，朝着那两人飞跃而去。 　　两只巨鲲，一鲲衔了一个人，大大小小的鲲兽簇拥着在云海间奔腾。 　　它们发出类似于孩童欢笑的声音，将那两个人像皮球一样顶来顶去。 　　独眼老头被吓得半死，生怕那群鲲兽在高空「抛物」的过程中，一个不小心将他抛下去，摔个稀巴烂。 　　跟独眼老头相比，另一位明显没有那么淡定。 　　刚被拽离飞行法器的时候，他就开始嚎叫，此时此刻，嗓子几乎全都哑了。 　　“扶凤君，这就是你说的没有凶性吗？！”那人说话的语气中充满了怨怼。 　　可不是没凶性嘛？全都是玩性，将他们当玩具呢！ 　　戚无深远远地看着那群鲲兽玩得开心，心里偷着笑了一会儿，然而，情况紧急，以他们的修为，鲲兽们估计是挺不了多久。 　　一只鲲兽逆着兽群游至一人一鹤身边，戚无深在白白屁股后面一拍。 　　“你快走，我留下。” 　　说话间，戚无深翻身跃上鲲背，目送白白远去，又拍拍鲲兽，说道：“我们也走吧。” 　　—— 　　戚无深特意选了和白白相反的方向离开。 　　独眼老头和另一人也正如他所算的，没花多久就成功追来。 　　高耸的崖壁前，两注灵流从刁钻的角度袭来，根本不给人任何逃脱的空间。 　　不过还好，因为戚无深根本没有反抗的意思。 　　他甚至觉得，哪怕有一丁点反抗的意思，都是对这两个人，乃至整个嵇家的怀疑。 　　“小兔崽子，耍我们玩儿吧？看老子不弄死你。” 　　“弄死这杂碎太便宜他了，拉回去嵇家用刑，不关了十年八年，罚到他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今天的事儿就不算完。” 　　两个人无论是说话还是动作，都看不出来哪怕一点的名门气质，倒像是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拉来的山野村夫。 　　他们的衣衫都一定程度的破损，尤其是那位扶凤君，锦衣华服的下摆被撕得破破烂烂，上面还有大片大片的濡湿，也沾染了不少粘稠的液体。 　　——那是鲲兽的口水，还不止是一只鲲的口水。 　　与之相比，少年一身靛蓝短褐只有领口位置被风微微吹乱，松散的马尾不仅丝毫不显得落魄，反而让人觉出了几分慵懒随性的风姿。 　　“你们过来啊。”戚无深勾勾手，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甚至落魄的两人，丝毫没有被追捕的感觉，倒是更像以为游刃有余的「训狗师」。 　　“你个杂种。”那两人气不打一处来，直接踉跄着身体朝少年奔去。 　　背后就是悬崖，穷途末路，荒无人烟。 　　他们无论从灵力、还是从人数看，都有压倒性的优势。 　　——有的是恶心的办法折磨少年。 　　“我看你的哨子不错，不如把你的舌头扒了，这样以后你就可以多吹吹哨子了。”一人坏笑着接近。 　　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他们也不使用灵力，撸撸袖子，就要开始最原始的肉搏，好好教训一下眼前这个不知好赖的少年。 　　那两个猛地一扑，险些撞到一起，却被少年一个翻身躲过。 　　戚无深抿了下鼻尖，咧出一抹微笑。 　　又道：“哨子算什么，我的好东西可多了呢，来看看？” 　　说话间，他掏出腰间的斑竹折扇，一个小孩残影从折扇中蹦出，一拳打在扶凤君脸上，原本就是独眼，这下倒好，直接成了熊猫眼。 　　“你——不折磨这小兔崽子了，咱们直接弄死他！” 　　两人合力，各发出一道灵力，直冲少年膝盖而去，准备先废掉他的双腿。 　　正在这时，半空中一道彩带般的法器忽然抽来，猛地拽住戚无深的窄腰，将他整个人拖到半空之中。 　　“这荒郊野岭的这么多人，如此热闹，怎不叫上我？”爽朗的声音自半空中传来。 　　灵流打了个空，扶凤君和另一人怔愣之时，听见这声音，脸上的表情从发怔猛然变成惊惧。 　　这少年究竟是谁？ 　　竟然请得动南天尊？ 　　是他们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吗？ 　　扶凤君年纪更大，处理起这种事情，也更耐得住性子且稳重。 　　与其相比，旁边另一人早就控制不住膝盖的颤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戚无深被南天尊的彩带拽到飞行法器之上，看清来人之后，少年的脸上炸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怎的闹出这么大的事？”宗悟微蹙着眉毛说道。 　　少年却只是憨笑。许久未见师尊，他想得要命，可偏巧这里人多，他不敢多言，生怕相思之情化作虎狼之词出口，平白污了宗悟的名声。 　　“你怎知道我在曜阳宗？” 　　南天尊蓦地插进师徒二人的深情对视中，丝毫没有一点点歉疚，反而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 　　——想喂他狗粮？没门！ 　　戚无深被这么一唤，略微收敛心神，勉为其难地将注意力从宗悟脸上移开，施舍般地看了一眼南天尊。 　　又微笑着说道：“松远君之前去收拾锁妖塔那边的事情了，有权利给师尊洗清罪责的只有您，您不在，师尊能被放出来？这还用猜吗？” 　　南天尊夸了一句机灵，笑着摇头。 　　林仰峰带着人马随即赶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群人将嵇家的两位压在地上。 　　“天尊，这些人如何处理？”林仰峰恭敬作揖。 　　宗悟也随之将话题拉回当前。 　　“所以，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90章 乐宗（六） 　　戚无深三夜两语讲了自己被那两人追杀， 一路翻云逃命的事情。 　　最初，独眼老头儿脸上还有想要争辩的意思，但他听见戚无深一口一个师尊， 原本淡定的状态一消而散。 　　他不由眼前一黑，心道一句：完了。 　　——宗悟只有一个徒弟，定然是宠成心尖上的宝贝一样。 　　现在他却差点杀了那个徒弟。 　　原本已经在担忧会被如何惩罚了，谁知， 少年话锋一转， 语气变得轻快。 　　——“嗨，也不是什么大事。” 　　嗯？不是什么大事？ 　　独眼老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难道……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 刚才是他紧张过度，其实少年和红鹤恰巧经过，根本什么都没听到。 　　仅仅是因为他们开始追击， 才有了后来的这些事。 　　扶凤君回忆方才少年的那套说辞，只字没提听见他们图谋王莲芯，想杀嵇远的事情，心底不由得更肯定这种可能。 　　最好是这样。 　　宗悟的人， 他动不起。 　　同样的， 宗悟的手也伸不了那么长。 　　只要少年没听见， 或者是装作没听见， 这件事情便可以当成一个美好的误会。 　　扶凤君如此想到，略微松了口气。 　　他垂着头， 通过眼眶上缘打量少年。 　　只见，戚无深掸掸身上的灰尘， 一脸毫不在乎、小事一桩的表情， 丝毫没有窥探大事的神态。 　　扶凤君不由得又松了一口气， 下一秒，却见少年朝他狡黠一笑，继而开口：“我虽然听见他们要谋害松远君，但听得并不算真切！” 　　扶凤君喉头一哽。 　　说好的什么都没听见呢？ 　　“扶凤君要谋害松远君？”南天尊挑挑眉，考究地和宗悟交换了一个眼神，可宗悟看都没看他一眼，视线始终盯在戚无深脸上。 　　戚无深摆了摆手，摇了摇头，再次强调：“我刚才说了，不是听见，是听得并不真切。” 　　南天尊眉尾挑得更高了：“听得并不真切？所以呢？” 　　口说无凭，在场只有戚无深和另外两个人，就算少年听得真切，只要对方拒不承认，他就没办法因此定罪。 　　戚无深很明显也是考虑到了这样的情况。 　　他扶了扶衣袖，正色道：“其实吧，我听得真切还是不真切，也根本不重要。” 　　“嗯？不重要？那你说什么重要？” 　　不仅是南天尊，就连扶凤君和另一人也不由得疑惑。到底什么重要。 　　只见戚无深摊摊手，语气淡淡地说道：“当然是松远君的性命最重要啊。” 　　他脸上的表情陡然变得严肃，恭敬地朝南天尊行了个礼，又道：“所以，我恳请天尊将这两人带回府上……喝茶，在松远君苏醒前，不得踏入嵇家半步。” 　　—— 　　林仰峰前脚带着那两人刚走，白白后脚悠然落地，站在三人之间。 　　“解决了？” 　　“嗯。”戚无深点点头，又抛了抛手上的嵇家令牌。 　　——国不可一日无君，一个大家族也是。 　　那两人被南天尊请去喝茶，嵇家的令牌转手就落到了南天尊手上。 　　人前叫南天尊，人后戚无深亲昵地唤了一声师叔，这令牌就顺到了他手上。 　　白白又道：“他们刚才要杀你的样子，我还以为至少要辩上一个时辰呢。” 　　戚无深摊摊手：“若是我非要指认他们，他们又抵死不认，这事情确实就会闹大。但没必要啊。” 　　戚无深话锋一转：“我又不傻，就算被指认入狱，他们在嵇家的根基我又动不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未来我还要在嵇家呆一个月，我可不想找事，让自己被记恨上。” 　　又道：“更何况，我只是听到而已，证据不足，要真想全抓走，怎么也得抓个现形吧？” 　　“根基……抓个现形……你是想钓鱼？”南天尊挑挑眉，“等嵇远苏醒后，诱他们犯错，将有心之人一网打尽？” 　　南天尊脸上的表情由沉思反到明了，戚无深却连忙摆摆手。 　　“师叔，我可没说啊，那是你自己想的。” 　　又道：“一劳永逸的事儿，我可不管，我只管嵇远没事儿就行。抓有心之人，那是他的事，我就是个瞎子聋子瘸子，跟我无关的事情，我才不往身上揽呢。” 　　九重天之上的仙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济世的情怀，就算真的有人什么都不想管，也只会放在心里，而非挂在嘴上。 　　南天尊被他一副光明正大的摸鱼模样逗笑，摇摇头看向宗悟。 　　宗悟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只是默默牵起小徒弟的手，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们要伤你，已经足够定罪。” 　　戚无深笑笑，阳光照在少年的侧脸上，风吹散乱的碎发被勾勒成了金丝，他的眼中有光，脸上的笑容柔和却不夸张，那是怎么也无法掩饰的、被宠爱着的幸福感觉。 　　南天尊感觉膝盖中了一箭，默默移开眼，不动声色地踱到一边。白白用那双绿豆小眼，狠狠地剜了戚无深一眼，扑棱扑棱翅膀，也飞走了。 　　“划破了，擦一擦。”宗悟摸到戚无深手上被沙砾压得变形的一块儿，那里只渗出点儿血，也并不严重，但一点暗暗的血色放在宗悟眼里，就是格外刺眼。 　　“师尊我皮糙，没事。”少年撤开手，换另一只拽着师尊。 　　忽而，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睛一转，作柔弱状，吚吚呜呜地假哭起来。 　　“？” 　　“呜呜呜，”戚无深收回刚才的手，又将出血的那只塞回宗悟手里，委屈巴巴地说道，“徒儿的手疼死了，要师尊亲亲抱抱才能好。” 　　“……” 　　演技十分拙劣，理由格外离谱。 　　但偏偏有人就是有恃宠而骄的资本。 　　宗悟心虚地瞥一眼，南天尊在角落里发呆，白白早就不见了影子，周围荒郊野岭、偏僻无人，也不会有什么突然的灵兽作乱。 　　宗悟站近了一点，两人几乎相贴，他牵着戚无深那只受了伤的手，放在自己腰窝位置，又垫了垫脚，凑上薄唇。 　　“一会儿还要去嵇家把罪名消了，只许在外面碰一下，不许咬，我不想被外人看出来。” 　　“好，听师尊的。”少年甜甜一笑，直直地吻了上去。 　　唇瓣相贴，两人都非棱角分明的尖利之人，这个吻也是如此。 　　少年贴心地照顾到宗悟的每一块肌肤，从略微上扬的唇角，到口腔内的每一个角落，没过多一会儿，宗悟的呼吸就开始不稳，眼尾的长睫被微微濡湿。 　　“师尊，感觉您此番回来比之前主动了许多。”少年不舍地离开了诱人的唇瓣。 　　宗悟未语，舔了舔有些发疼的舌尖，又看他一眼，想责怪说好的只在外面碰一下，却偏得蹭进去，但思及最近过长的别离，他并没有出口。 　　平白无奇的对视，戚无深却在师尊眼底看出万种风情。 　　他回味地舔舔唇角，好像相贴之处还带着些甜，又恶趣味地收紧放在宗悟腰窝的手，让他跟师尊贴得更紧。 　　宗悟的腹部隆起，贴得最紧的不是别处，戚无深揉揉脖颈，刚才接吻的时候一直扯着，还真有点累。 　　“徒儿看出师尊想我了，”少年臭不要脸地炫耀，又伸手摸了摸腹部，“那宝宝是不是也想爸爸了？” 　　“……”宗悟被他的肉麻激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些僵。 　　戚无深还想再腻歪一阵儿，可宗悟臊得厉害，借口累了，想赶紧回家，扯着少年踏上了去嵇家的步伐。 　　—— 　　三人御两架飞行法器，戚无深借口飞行法器太小，怕挤到宗悟和孩子，所以跟在了南天尊身后。 　　“师叔。” 　　南天尊回了回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惊异。 　　——“这么长时间，终于想起有我这么个人了？” 　　又道：“才多久，感情好了这么多吗？” 　　戚无深羞赧地摸了摸脑袋：“不是啦，有别的事情问您。” 　　“哦，我就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没事从来不会主动想起我。”南天尊语气平平。 　　戚无深：“……” 　　师叔语气酸溜溜的，活像个被抛弃的怨妇，他也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对付。 　　“师叔……您正经点。”戚无深强调一遍，可南天尊还在叽叽歪歪地说些有的没的的话。 　　“哎——你看见我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把我忘了。” 　　“之前见面的时候，还知道叫我一声师叔，现在呢？直接成了你的工具了。” 　　“当年在学堂的时候，怎么跟我说的？一起逃课、一起摸鱼、一起玩，背信弃义真快！” 　　戚无深被他一句一句说得脑瓜子突突的。 　　“学堂，什么学堂？” 　　他的记忆迅速回溯，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是阿南？” 　　“你终于想起来我了，吚呜呜吚。” 　　戚无深：“……” 　　他确实想起了一段故事，那是他刚到九重天上，还跟宗悟针锋相对的时候。那时，他宁可天天睡学堂，也不愿回苍梧轩。 　　就在这个契机下，他碰巧认识了一个名叫阿南的小仙君，不知道是谁家的弟子，对他格外地好，给他吃给他喝还教他功法。 　　那个叫阿南的小仙君陪伴了他几月有余，直到戚无深因为旧事走火入魔再走出来之后，他和宗悟和解，阿南才骤然消失，从此再也没出现在学堂。 　　戚无深也曾找过这位阿南，但问遍了整个学堂，却打听不到一点关于阿南的消息。 　　他似乎不属于任何世家，就这么凭空消失。 　　唯一的作用就好像是陪着戚无深走过刚入九重天时最艰难的日子。 　　戚无深揉揉眉心：“我说怎么刚见你的时候，感觉那么眼熟呢。”又道：“既然你认出我了，怎么不跟我说？” 　　“我在等你认出来我啊。”南天尊说得理直气壮，依旧一副弃妇模样。 　　戚无深：“……” 　　“所以呢？我现在认出你了，然后呢？” 　　他隐隐猜出了南天尊不跟他说的原因，但还不能确定，所以略施手段，准备引对方开口。 　　“然后？”南天尊自言自语，又道，“然后，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啊。其实，你师尊曾经……” 　　正在这时，宗悟的飞行法器忽然接近，南天尊说出一半的话，猛然夹断。 　　“咳，你们在说什么？”宗悟的视线清冷地划过，如同一把利刃，扎得人心寒胆颤。 　　南天尊连忙摇头：“没什么，他刚才说有事情问我事情，” 　　他拍拍戚无深的肩膀，又道，“师侄啊，所以，你要问的是什么事情呢？” 　　戚无深：“……” 　　他心说，你想告诉我的事情，不能在师尊面前说，我想问你的事情，就能说了吗？ 第91章 乐宗（七） 　　“那个吧， 也……” 　　戚无深恨恨地看了一眼南天尊，正在此时，视野中出现了那座熟悉的漆黑森林。 　　“师尊， 嵇家到了。先把罪名消了……别的事情，咱们回家再说。” 　　三人在牢笼般的铁门前下了飞行法器，亮明身份后，成功进入了嵇家家宅。 　　临进门前， 看守大哥看见躲在后面的戚无深， 不由眼前一亮。 　　“诶？你怎么在外面？不是说仰慕松远君良久，进去见他了吗？” 　　“噗呲——”有人一声笑了出来。 　　“仰慕松远君？你还挺……博爱啊？”南天尊看看宗悟， 又看看戚无深， 眼神在二人间流转，他分明是在期待点不常规的反应，可很明显， 是失败了。 　　“不过是之前想混进去编的瞎话罢了。” 　　“嗯，我知道，不用解释。” 　　师徒二人间的交流言简意赅且平静，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暗流涌动。 　　好歹得吃个醋什么的吧？这也太……不好玩了。 　　南天尊兴致缺缺地移开眼， 正赶上戚无深看过来。 　　少年朝南天尊吐了吐舌头， 狡黠地扯了个鬼脸， 就像是故意在气人。 　　想看在他和师尊闹矛盾？ 　　多大的事儿啊， 师尊才不会平白无故不信任他呢！ 　　进了嵇家的门，负责的仙君引着三人到了一处。 　　漆黑的房间中， 无数点燃的烛火，暖黄色的光在黑暗中形成星光一样的存在， 滴落的蜡油洒在地上， 推出长长的尾巴。 　　“将判定无罪的文书放在无妄之火上燃尽即可。” 　　他们所站之处， 和那些小烛光之间有一道红绳，唯一的通路通往左手边的位置，是一个巨大的烛台上。 　　烛台没有蜡烛，却燃着一团蓝色的火苗，那火苗也是他们唯一可以接近的地方，应该就是仙君口中的无妄之火。 　　南天尊走向烛台，将消罪的文书放在火焰上炙烤。 　　文书触火未有反应，片刻灵光闪现，似校验一般，火苗猛然蹿高变大，将文书焚烧殆尽。 　　灰烬和烧纸的气味蔓延在狭窄的空间里，红绳之后，对应的烛火熄灭。 　　“好了，可以了。”记录的仙君推开门，引三人离开。 　　光线射入的一刻，戚无深还有点不习惯。眼睛微微的刺痛，另外几人应该也是。 　　他们站在回廊中央的古木下缓解，记录的仙君似乎习惯了黑暗到光明间的切换，并未有不适，却还是在旁边作陪。 　　“对了，”戚无深揉揉眼睛，忽然想起什么，“锁妖塔的事情怎么样了？” 　　他不是八卦的人，但想起之前关于纪寒崖的传闻，还是觉得要关注一下。 　　仙君摇头，语气中带着无奈：“封印解开，人跑了。第一批出去追击的人已经回来，但都受了伤。” 　　又道：“此事已经上报给宗主，锁妖塔虽然归我们嵇家看管，但事情发展到现在的程度，已非我们一家能处理。” 　　戚无深也看出事情的棘手，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 　　就在他们说话的同一时间，一望无际的雪原上，一个满身是血、霁白衣衫的人踉踉跄跄，毫无目的地前行。 　　呼啸的狂风自耳边刮过，可他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迅速的失血让他整个人都处于麻木状态，脑海中不知从何而来的嗡鸣声，更让他头痛不已。 　　“别吵了——” 　　他抱住脑袋蜷缩成一团，狼狈地倒在雪地里。 　　刚才的鏖战，以一对多，虽然险胜，但他也受了伤，且消耗了太多的灵力，整个人都好像虚脱一般。 　　——怎么会这样？ 　　——那些人为什么要攻击他，还好像很恐惧他。 　　——还有……他是谁？他要去哪儿？ 　　血水染红了一大片雪地，思维也开始凝住，他冷得厉害，拼命蜷缩成一团。 　　正在这时，隐隐约约的簌簌踩雪声传入他的耳畔，那声音模模糊糊，似真似幻。 　　“纪寒崖，你想不想跟我回去？”一双黑靴停留在他面前。 　　霁白衣衫的人缓缓抬起头，长腿、黑袍的衣裾、交叉在胸前的修长手指依次映入眼帘，还有……看不清的脸。 　　“纪寒崖是谁？”他的声音沙哑，力气也所剩无几。 　　来人被巨大斗篷遮掩着身形，他什么都看不清楚。 　　冷……好冷……要死了吗？ 　　他无力去管黑袍，蜷缩得更紧。 　　正在这时，一双毛茸茸的虎耳从他头顶弹出，粗壮的虎尾穿破衣衫，卷在身上，勉强在这冰天雪地里又提供了一些温度。 　　散乱的思绪略微有些头绪，他听见头顶的声音再度开口了。 　　——“是谁不重要，我只要问，你想要自由吗？” 　　“自、自由？” 　　缠绕的金色符文、错综的阵法、沉重的锁链，锁妖塔下的暗无天地撞入脑海。 　　“自由……我要……自由。”抬眼望向黑袍的视线中多了几分渴望。 　　黑袍伸出手，布满雷电纹路的玄色项圈被丢在雪地上。 　　“只要你把这个带上，我就给你自由。” 　　霁白衣衫的人视线再度开始模糊。 　　他趁着最后一丝伸出手，奋力却抓那玄色雷纹项圈，入眼的却是一只肉嘟嘟的虎爪。 　　—— 　　消了罪名后，戚无深又提出想去看一下嵇远。 　　最初他拿出了扶凤君的那令牌，可引路的仙君却明显有些迟疑，最后还是南天尊打包票，才顺利获得了见嵇远的机会。 　　“松远君还没醒，医修说他失血过多，怎么也得两三天才能醒。” 　　嵇远已经被移动到床上，银白铠甲褪去，此时他面色惨白，腹部缠了不少绷带，但伤口的血已经成功止住。 　　戚无深舒了一口气，又朝那引路的仙君嘱咐了几句，无非都是在松远君苏醒前，要好好照料，千万别让生人进来之类的。 　　引路的仙君道：“冼尘君放心，松远君一早就做了准备。” 　　又道：“能在这儿照顾的都是可信之人，这房间周围都设置了阵法，定时更换暗语，要通过三层校验才能进入，绝对不会出事儿。” 　　戚无深注想起他们出入之时，引路的仙君还特意叫他，别把扶凤君的令牌带在身上，不然可能会被攻击。就是说，嵇远很可能之前已经料到族内有人图谋不轨，所以一早就做了万全的准备。 　　“原来我不进去，他也不会有事，敢情我不抵什么用啊。”少年摸了摸下巴，喃喃道。 　　“怎会？”引路的仙君笑笑。 　　方才见到扶凤君令牌的时候，他便听说了戚无深将那两人送去南天尊府上喝茶的故事，又道：“等松远君醒来，我定会将冼尘君做的事情一一禀告，届时家主定上门好生感谢。” 　　联想到嵇远拎着谢礼上门拜谢，戚无深下意识地抖了个寒战，摆摆手连声道：“不必不必了。” 　　确认嵇远生命无虞后，三人便踏上了归途。 　　回苍梧轩的途中，锁妖塔封印破解一事，又一次传回了南天尊手上。不过只是通报了锁妖塔的事情，并未要派人来支援。 　　南天尊放飞传信用的莹蝶，又道：“嵇家主刑，处理这种事情定是有经验的。那人被关进锁妖塔的时候，肯定已经被打上了追踪符烙印，找他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打得打不过而已。” 　　估摸也是因为找纪寒崖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多派些人手定然能将他抓住，所以曜阳宗宗主才并未向南天尊求助。 　　戚无深听了也点点头，虽然锁妖塔的封印破了，事儿不小，但尚未麻烦到南天尊，也不至于什么毁天灭地的大事。 　　他顿了顿又问了一个困惑已久的问题。 　　“所以一直把纪寒崖关在锁妖塔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就仅仅因为别人都害怕他？” 　　虽说能理解众人的害怕，但按照传闻中的情况，那人虽然和虎妖共享身体，但大多数时间还留有本心，再思及当初陷入沉睡是他自己的选择，此人实为良善，现在却落得跟妖物一样的下场，有些可悲可叹。 　　南天尊却摇摇头：“害怕当然只是一个原因，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什么原因？”少年凑上头去。 　　“他能打啊，”南天尊摊摊手，“一个意识不清、是虎妖还是人都不确定，还能打的人，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放在谁手里不是个人形法器？” 　　“嗯……”少年沉思片刻，明白了个中的缘由。 　　被锁在锁妖塔的是纪寒崖，但这个说法又不算准确，更准确的说法是，锁住了他的能力和修为。 　　一个被称为「万仙之师」的人，修为有多强，等他失控的时候就有多危险。 　　戚无深想了想，又道：“若是纪寒崖和师叔打上一架，谁输谁赢？” 　　“你这问题可真尖锐。”南天尊啧啧嘴，“不过，我还真没办法回答你。毕竟他是跟化生道尊一个辈分的仙者，他们管九重天的时候，我们还都小呢，他出事后，更是没有交手的机会，这谁知道呢？” 　　戚无深想起曜阳宗宗主派人去追纪寒崖的事情，又问：“那您就这么放着他们去追，而不亲自管管？” 　　“我已经派仰峰跟去，随时看着那边的情况，找到人的一刻，他立刻会通知我。”又道，“但现在还有更关键的事情要处理。” 　　“更关键的事情？” 　　说话间，几人已经到了苍梧轩周围的结界，本以为南天尊只是送他们回来，谁知却大摇大摆地一路跟他们进了门，甚至问了宗悟苍梧轩有没有可住之处。 　　“嗯？师叔要在苍梧轩小住几日？”说话的时候，少年的肩膀紧绷，目光转过去的动作都带着几分僵硬。 　　南天尊点点头：“差不多一两日吧。” 　　戚无深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随之放下。 　　——师尊的情毒即将发作，还好是一两日，若是三四五六日可就惨了。 　　少年又问：“所以，是什么关键的事情？一定要在苍梧轩处理？” 　　宗悟的视线在戚无深身上略微的停留，沉沉的眸光中，似乎藏了什么难以言喻的情绪。 　　片刻，未等南天尊开口，宗悟率先结果话茬：“他试试要帮我祛毒。” 　　“什么毒？”少年看向师尊。 　　宗悟抿抿嘴，吐出两个字。 　　“情毒。” 　　“……” 第92章 情毒（完） 　　戚无深的膝盖有点疼。 　　南天尊抱着臂， 站在门口看他。 　　戚无深看见那视线中蕴藏太多东西——有同情、有戏谑、更多的是作壁上观和幸灾乐祸。 　　不与猹獾论长短。 　　他缓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 　　只是试一试而已。 　　试一试还不一定成功呢……吧？ 　　他记得白白提过那情毒性烈， 不能压制，只能顺应。 　　如此的毒素，应该没那么容易祛除的……吧？ 　　戚无深转念一想。 　　——不对。 　　情毒到底是个毒，对师尊和孩子都没什么好处。 　　祛毒是好事， 他怎么能盼着师尊不好呢？ 　　少年脸上的表情时而紧绷， 时而松弛，心里则是天人交战。 　　宗悟墨玉般的眸子盯在少年身上， 久久没有言语。 　　“先进屋吧。”宗悟道， “去收拾收拾，今晚我们睡一起，师叔睡你的房间。” 　　“好。” 　　因为分心， 先斩后奏换房间的事情甚至都没让戚无深放在心上，他也确实是收拾了房间，只不过是原本自己住的房间。 　　“师叔，您住吧， 我走了。”少年让让手， 明显还沉浸在祛毒带来的后遗症中， 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 　　他转身朝院门走去， 脚踏了一步，胳膊被身后的人蓦地拽住。 　　“你刚才不是有事情想要问我吗？” 　　“啊……”戚无深反应一会儿， 如梦初醒，“师叔， 你还记得刚才的崖壁吗？” 　　南天尊点点头。 　　戚无深又道：“师祖之前给我写信， 相约在他闭关之处见面， 可那崖壁洞窟甚多，以我的修为根本无法探知师祖所在之处。” 　　“所以你想问我他在哪儿？” 　　戚无深点点头：“请师尊指教。” 　　南天尊不答反道：“办法确实有一个，但我觉得不太适合你。” 　　“嗯？” 　　南天尊的视线在戚无深身上打了个转，又道：“这样吧，等你师尊祛毒后，我亲自随你去一趟那边。” 　　提及情毒，戚无深落下的心复又悬起，但这一次，他沉了气。 　　片刻，少年反问：“所以，师叔方才想对我说什么？” 　　“咳——” 　　两人一齐回头，院门口，宗悟披着那身绛色雪披。 　　南天尊摊摊手配合地停止了对话。 　　戚无深也没在追问。 　　苍梧轩很大，从宗悟的房间到戚无深的房间隔了半边苍梧轩，师徒二人并肩走在回房间的路上。 　　翠竹掩映，灵鸟嬉戏，师徒二人一路无话。 　　宗悟一直在打量小徒弟，平素总是笑着的人，忽然安静下来，让人隐隐感到不安。 　　因为情毒……吗？ 　　“你……” 　　“师尊，我其实猜到师叔想对我说什么了。” 　　师徒二人一齐开口，宗悟：“……” 　　戚无深停了脚步，半倚在蟠龙影壁前。 　　高大的影壁映下半截鸦青阴影，影子打在少年脸上，晦暗不明。 　　“师叔是想说，我刚上九重天之时，您曾经托他刻意接近、照顾我，对吧？” 　　少年的语气是笃定。 　　宗悟哽了一下，反问：“你怎么知道？” 　　戚无深笑笑，贴上宗悟的肩头，又牵起他的手，放在心口位置。 　　“师尊对我的好，徒儿自然都记在心里。”他语气亲昵，又恢复之前笑呵呵的模样。 　　宗悟表面没什么反应，心里半悬着的石头却缓缓落地。 　　情毒的事儿，应该就这么过去了吧？他如此想道。 　　戚无深又贴了贴宗悟鼻尖，有些心疼地说道：“师尊这些日子不见又瘦了，徒儿心疼。”少年像个黏人的孩子，宗悟心里放松，便由着他摆弄。 　　收拾整理好东西后，南天尊又来找宗悟商量了明日祛毒的事情。 　　他们全程都没有避讳，少年就坐在床上听着。 　　宗悟几次打量小徒弟，想看看他的反应，可偏巧戚无深背对他们，也看不见表情。 　　“那就这么定了？明日我试着逼出毒血，你徒弟在外面护法？” 　　宗悟点点头。 　　闻言，戚无深终于回头了。 　　“白白也能护法，我就不能进去陪着师尊吗？” 　　少年的眉尾微微下沉，明明是没表情，但南天尊端的看出几分委屈。 　　“师弟？”他看看宗悟。 　　宗悟却是摇头：“关心则乱。” 　　“哦……”戚无深脸上的表情依旧是委屈巴巴。 　　平时看惯了少年没心没肺的模样，就连南天尊都看出他表情不对。 　　“嗯？”南天尊用眼神示意宗悟，“他这样没事？” 　　宗悟沉着眸子，依旧摇头。 　　南天尊抿了一下嘴，视线中不免多了几分同情。 　　三人各自去忙，直到钟鸣声起，九重天上的一天就此结束。 　　戚无深没精打采地洗漱、换衣服、上床睡觉。 　　师徒两人并肩贴在一起，熄了灯，盖上被子，什么都没做。 　　静得可怕。 　　以前在床上，小徒弟从来不会这么安静，每一次都会动手动脚。 　　过去，宗悟对戚无深不老实的小动作不算喜欢，但现在那些小打小闹小别扭却是如此生动而热闹。 　　戚无深头一次这么老实，宗悟却不习惯了。 　　长发垂落榻间，宗悟半支着身子，双手交叠，目光沉沉地看向小徒弟。 　　“情……” 　　他刚开个头就被戚无深抢了先。 　　“师尊能祛除情毒自然是好事。”少年也坐起身，漆黑的眸子目光灼灼，黑暗中的微光映出他正经的脸色。 　　宗悟：“……” 　　他还没问出口，小徒弟就知道了他要说什么了，看来是心里一直在想这事儿。 　　宗悟其实能隐隐猜到小徒弟介意的原因，他也想到一个解决办法，只是…… 　　“我们做吧。”宗悟的话大胆又直白。 　　相连的锦被之下，戚无深感觉到有一只冰凉的手探入。 　　向来矜持的师尊压上他的肩膀，薄唇主动送上来。 　　只是…… 　　“不要，”戚无深推开宗悟的肩膀，正色道，“不要师尊为了讨好我，把自己的身体当成工具。” 　　宗悟：“……” 　　戚无深扶着宗悟的肩膀，把人压回床上：“徒儿不要师尊做违背心意的事情。”前一句是正气凛然，后一句又恢复委屈巴巴：“师尊不用管我，我缓一会就好。” 　　宗悟：“……” 　　他竟也不知说些什么。 　　小徒弟的纠结无非在于情毒祛除后，又缺少了一个可以亲近的正当理由。 　　他刚才之所以主动接近小徒弟，也是出于这样的理由。 　　但是……用身体取悦、不愿意、违背心意？ 　　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去说，所以用了最简单的方法——行动，却被小徒弟误会了。 　　两人并肩躺在床上，又回到了最初的平静，静默无声，只有刻漏作响。 　　“那个……”宗悟迟疑地开口。 　　他感觉他应该说点什么，但又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得想到什么，就开始说什么。 　　“我……不是不愿意跟你亲近，有没有情毒其实都一……样。” 　　言语支离破碎，甚至有些言不及义，但却开启了两人第一次正经的沟通。 　　戚无深盘腿坐起身，宗悟也靠上床头，一盏萤虫般的灯在两人之间亮起。 　　少年垂着头低语。 　　“徒儿就是觉得，每次都是徒儿主动，师尊真的体会不到房中之乐吗？” 　　宗悟：“……” 　　本想着会好好聊聊此事，谁能想到第一个问题就如此尖锐。 　　他怎么可能体会不到？只是不知道如何说罢了。 　　且不说那些情人间反应，他之前的那个春梦也足以说明。 　　“能。”他坦白道。 　　又道：“你要是不信，下次让我自己来。” 　　“咳——” 　　戚无深一口唾沫卡在喉咙，呛了一下。 　　“师尊说的自己来是什么意思？” 　　狭长的凤眼扫过，宗悟觉得戚无深在明知故问，可小徒弟懵懂的眼神又告诉他，不是装的，是真的不知道。 　　“你起来一下。”宗悟翻身下床，又道，“包裹呢？” 　　戚无深指了指角落里的布包，只见宗悟将东西拿到桌上，开始翻找。 　　不多时，一本粗制滥造的蓝皮书被翻开到某页，扔到他的面前。 　　“就这个意思。”宗悟合眼，指着书上的图案，自暴自弃地说道。 　　戚无深依旧是方才的懵懂模样，只是这次多了几分惊讶。 　　“师尊，您怎么还带着这东西……啊？” 　　被扔在他面前的不是别的，正是之前被误掺在孕育书籍中的《龙阳合欢图》。回九重天能带的书册有限，大多数都被扔在了尘域。 　　戚无深拿回来的几本书都是讲孕育的，其余的话本闲书都没带，他万万没想到师尊会特意把这么一本书拿回来，还不是不小心夹上，而是特意带的。 　　原本戚无深还在「自己来是什么意思」这个关注点上，现在彻底跑偏。 　　“师、师尊拿、拿这个回来干嘛？” 　　私密的部分被发现，宗悟的语气闷闷，沉着脸扔下两个字。 　　——“学习。” 　　学、学习？ 　　“学习什么？”戚无深几乎是脱口而出。 　　宗悟的脸色更沉了。 　　戚无深反应了一会儿，猛地长舒一口气。 　　啊…… 　　因为情毒而堵着的心绪蓦然敞开。 　　原来不是他一个人主动，他们是双向奔赴。 　　他让了床位，扶宗悟坐下。 　　心情好不容易重新活络起来，老实了一个晚上的手也开始活动起来。 　　“师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您一个人偷着学习多无聊，不如……来教徒儿学一学？” 　　小徒弟终于恢复过来，悬着的心也随之落下。 　　宗悟带着嗔瞪小徒弟一眼，又躺回床上，不咸不淡地扔了几个字。 　　“不学，睡觉。” 　　少年不依不饶：“还早嘛，师尊，咱们学习学习呗。” 　　宗悟语气冷冰冰，心却不冷地丢下了几个字。 　　“看你表现。” 第93章 乐宗（八） 　　第二日， 祛除情毒的计划跟约定一样如期开始。 　　戚无深本来以为他们是在古籍或者书上得到了破解的方法，可却听见那两人一脸正经地说要直接用灵力硬来。 　　“等等，”戚无深叫停， “你们昨天商量什么了？细枝末节商量得那么仔细，最关键的事情怎么没谈？” 　　南天尊摊摊手：“硬来需要商量？” 　　戚无深被他理直气壮的态度激得脑瓜子嗡嗡直叫，他揉揉眉心，感觉根本说不通， 换了个方向， 又问：“若是用灵力逼出即可，那在尘域的时候为什么不做？” 　　南天尊面色如常答道：“怎么在尘域？灵药、灵石、守护阵法， 一个都没有， 在那样的环境祛毒，你放心你师尊，我还不放心我师弟呢。” 　　“灵药、灵石、守护阵法？”戚无深一听这话更不对劲了， “祛个情毒还有这么多危险？” 　　原本还只是觉得他们的法子不太靠谱，但一听说有受伤的可能，戚无深更加认真地质疑起办法的可行性。 　　南天尊的表情却依旧轻松自然，语气不咸不淡地说道：“以防万一呗。” 　　“……” 　　戚无深看向师尊， 期待着宗悟能说点什么靠谱的话。 　　宗悟眼眸低垂， 身体倚在墙边， 双臂半抱在胸前， 面容藏在晦暗之中。 　　空气安静下来后，他才开口：“我对师兄控制灵力的能力， 有绝对的信心。” 　　戚无深：“……” 　　他在天玄榜上不过是无名小卒，而南天尊则高居榜首， 这种情况下， 他能说什么？ 　　不信任南天尊控制灵流的能力？那根本不是有没有信心的事情。百分之一的失败可能性， 他都不愿意让师尊去冒险，更何况现在完全不靠谱的法子。 　　戚无深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宗悟抬眸看他一眼，又道：“左右是情毒，不会害命，最多像我上次服药压制之后的反噬罢了。” 　　戚无深：“……” 　　所谓的反噬不过是更汹涌的情欲罢了，他以为师尊没考虑过后果，结果人家想得清清楚楚，甚至把后果都考虑其中了。 　　“那好吧。” 　　戚无深妥协，正式将师尊交到南天尊手里。 　　—— 　　琼台，苍梧轩后方的一处高地，玉树林立，清幽静谧，往常都是宗悟打坐修炼之地。 　　这处周围几米之内都设有阵法，平素不知口诀密令的人根本无法靠近。 　　戚无深站在琼台门口，目送那两人上了至高的玉台楼观。 　　阵法关闭，少年轻叹一口气，在心中祈祷一切顺利。 　　灵药、灵丹都已备好，趺坐的姿势对于宗悟有些困难，他半靠在琼台之上的软榻，配合地伸出一只手递给南天尊。 　　“那我开始了？” 　　宗悟点头。 　　柔和的灵力顺着经脉缓缓注入，起初只是搔痒般划过每段经脉。 　　易道以后，宗悟的灵脉鲜少被如此稳定且醇厚的灵力灌注，此时只觉浑身暖洋洋的，疲惫被驱散，就连修炼似乎也能快上不少。 　　等了片刻，南天尊依旧并未加大灵力，宗悟有些纳闷。 　　只听南天尊又问：“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应该说什么？”宗悟从手腕位置抬眼。 　　“我以为你会告诉我，不管毒能不能成功祛掉，都告诉他，情毒没有祛除一类的话。” 　　又摊摊手道：“昨天他失望的样子，你也看到了。” 　　宗悟不语，沉默片刻，淡淡开口：“你话本看多了。” 　　—— 　　一盏茶、一炷香、一个时辰…… 　　时间度日如年，戚无深一圈圈地在原地打转，原本深色的地砖，被拖曳的长靴划出了一圈浅色。 　　他有些烦躁。 　　过去的戚无深从来不觉得修炼是一件大事。 　　——修为这个东西，就跟考核成绩一样，够用即可，多一分便是对空余时间的亵渎。 　　但现在…… 　　若是修为再高亿点点就好了。 　　修为再高亿点，就不用假手于人，就可以帮师尊祛毒，哪怕不亲自上手，站在旁边护着也好。 　　琼台内，随着一口污血的喷出，宗悟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被拔除。 　　——抽离、放松、还有些许的陌生。 　　宗悟拿着分开前小徒弟特意准备的素白巾帕，轻轻拭去嘴角的血迹，巾帕上的血珠和一角绣着的红梅交相呼应，宛若一幅优美的画卷。 　　“好了吗？”宗悟叠好这方少年宝贝得很的巾帕，又抬起头问道。 　　南天尊摇摇头，又点点头。 　　“嗯？” 　　“你也知道那情毒「狡猾」得很，我感觉应该是彻底拔除了，但还不太确定。” 　　“那怎么确定？”宗悟问道。 　　“这个嘛。”南天尊答，“你等等下次情毒发作的时候，看看身体还有没有反应就知道了。” 　　宗悟：“……” 　　南天尊虽然说得不太确定，但宗悟对他还是带着最基本的信任，更何况刚才身体的反应在那儿，这些都是无法作假的。 　　“应该没事。”宗悟道。 　　情毒的事情算是解决，两人又简单聊了两句，聊完之后，南天尊掸掸衣袍，准备起身。 　　“那咱们出去？” 　　宗悟却摇摇头：“还有事要说。” 　　“什么事？情毒的事还不放心吗？” 　　宗悟又是摇头，伸出两指指了指左手臂弯位置。 　　南天尊立即懂了他的意思：“你说你徒弟身上那业障？” 　　宗悟点头：“有线索了吗？” 　　南天尊面色不变：“这些日子忙，只有了个大致的方向，可行与否，要等过一阵子，去冥河幽府确认一趟。” 　　“冥河幽府？” 　　南天尊点点头道：“冥河幽府有位专门负责记策的仙君。有一种说法是，若是能找到你徒弟之前几世渡劫时候的记忆，追溯过往，将欠下的业障补齐消弭即可。” 　　记策仙君？路霜华？ 　　宗悟脑海中闪过青白衣衫那人的模样，心中有了主意。 　　“我与那位路仙君有过几面之缘，他曾帮我良多。锁妖塔一事牵扯众多，师兄分身乏术，确认消除业障的法子，我带无深去即可。” 　　宗悟知南天尊这段日子走不开，便提出这般两全的法子，南天尊却轻叹一口气。 　　“师弟，既然不修无情道了，就对自己好点，把自己当人看。”他扬了扬头，指向宗悟隆起的肚子，“就算你不怕折腾，你肚子里的那个能受得了？” 　　若是要确认那法子可以消除戚无深的业障，怎么也要亲自一试，他们又在曜阳宗任职，势必只能在空余时间前往。 　　两地虽然不远，但频繁往来耗心费力，加上宗悟的肚子越来越大，这确实是个问题。 　　“师兄，”宗悟摇摇头，“不麻烦的，我有一个办法，只须麻烦你动用些关系，结束完嵇家的轮值后，安排他下一站去冥河幽府路霜华的手下轮值。” 　　南天尊思忖片刻，点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 　　—— 　　宗悟虽然在曜阳宗，但参与管理宗门事务并不多。 　　曜阳宗是大门派，但宗悟天玄榜排行第二，放在哪儿都是屈才，所以曜阳宗的人对他有敬有畏，把他当成吉祥物一样的存在，从不会给他安排太重的活。 　　在九重天上，修为就是力量，就是地位。虽然现在宗悟修为不如从前，但无人知晓。 　　宗悟从天阙寒冰域归来几日有余，一直没去曜阳宗宗主那处述职。 　　思及此事，次日，宗悟乘着飞行法器，在白白的护送下，去了曜阳宗办事的大殿。 　　戚无深目送师尊离开，前脚宗悟刚走，后脚他就一头扎进房间里，把还在赖床的南天尊从床上薅起来。 　　“师叔，师尊走了，我们去找师祖吧！” 　　分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话，但南天尊还没完全睡醒，愣是听出了一种「老爷，夫人走了，我们去偷情吧」的错觉。 　　片刻，他反应过来情况，揉揉眼睛，不情愿地起身。 　　“你急什么？好不容易休息两天，再睡一会儿。” 　　说完他倒头就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戚无深：“……” 　　身为诸天之主，南天尊在自己居所的时候，总是一天闲不下来，随时可能被找上门来需要帮助的仙者门派带走。 　　连轴转、休息不下来才是他生活的常态。 　　管理诸天是他的责任，但任务繁重也是真的，在苍梧轩休息几日，好不容易不用被人找到，清闲懒觉也是许久没有。 　　一炷香后，戚无深再次叫醒南天尊，这次没费多大劲儿。又过了一些时候，两人就到了化生道尊闭关的崖壁之处。 　　“寻常的法子不好用，你得用召唤的法子。”南天尊打着哈欠，指了指洞窟。 　　“召唤？”戚无深握了握手上的斑竹折扇。 　　只听南天尊又道：“但不是普通的召唤方式。” 　　“嗯？” 　　南天尊要传他密法？戚无深握扇的手又紧了一分。 　　只见南天尊扯出一个近乎诡异的表情，他移步走得距离山崖更近几分，那奇怪的笑容绽开得越盛。 　　——“看好了啊。” 　　“嗯。” 　　下一秒； 　　“老不死的——出来见人了——” 　　戚无深：“……” 　　确实不是普通的召唤方式。 　　隔着山头喊，那是原始的召唤方式。 　　还有南天尊那句壮志激扬的「老不死的」是怎么个情况？ 　　敢情不尊师重道是他们师门这一大家子的传统？ 　　只是……这样真的能叫出人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11 23：05：13-2022-08-12 21：48：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片云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乐宗（九） 　　崖壁前等候些许时候， 对面却迟迟没有反应。 　　果然这种法子找不到人吗？戚无深已经要无聊地打起瞌睡。 　　“没召唤出来吧？”少年懒洋洋地说道。 　　正在这时，一点微不可见的亮光从黑黢黢的洞窟方向朝他们飞来。 　　“怎么没来？这不就来了吗？”引路莹蝶停留在南天尊指尖位置。 　　戚无深抬抬眼眸：真的让他「召唤」出来了？ 　　“走吧。” 　　在莹蝶的带领下，二人看清洞口位置， 南天尊随手甩出法器，似绫带的彩条缠在少年窄腰间，被凌空遽然一抡，戚无深头晕目眩， 眼冒金星。 　　脚下浮空， 似脚踩棉花，几息过后， 目眩感消退， 他打量四周。 　　洞窟似浸了墨汁一般黑，只有深处带着几点暗光。 　　戚无深站定，向崖壁外张望， 正赶上南天尊猛地悠过来，险些跟他撞了满怀。 　　少年连忙后退几步，给南天尊让出空地。 　　南天尊收起法器，语气悠然：“最开始原本打算让你一人去， 我回去睡觉的， 可刚才想了想， 到底没忍心。” 　　他轻撩被风吹乱的发丝， 略带得意地说道：“我可真是善良。” 　　戚无深：“……” 　　“呵呵。”少年尬笑两声，直接跳过， “那我们走吧，师叔。” 　　拎起洞窟侧面的火折子， 用灵力点燃。 　　二人一路向前， 那洞窟远比想象的要深， 像貔貅的直肠，没有尽头。 　　“师叔，那是什么？”戚无深停步，指向洞穴山壁上一处向内的凹陷。 　　一面蒙尘的古镜嵌在凹陷之中，奇怪的是，明明拭去了灰尘，古镜却依旧是黯淡无光，比起镜子更像是吞噬光线的黑洞。 　　“你注入灵力试一试就知道了。” 　　南天尊挑挑下巴，语气不明，不过，既然他这么说了，至少说明此物没有危险。 　　戚无深试探性地注入一点灵力，原本蒙尘的古镜竟然缓缓变得透亮。 　　画面中映出曜阳宗议事大厅的画面，此时此刻，宗悟坐在雕花木椅上，正和一个国字脸浓眉的男人交谈，对方脸上带笑，虽然听不到声音，但隐约能猜到，话语中应是带着关切。戚无深认出他是曜阳宗的宗主。 　　“我去，这法器厉害。”少年惊喜地看向南天尊。 　　他刚才心里想着师尊，这古镜就映出宗悟所在之处，而且还丝毫没有被发现的迹象，哪怕在宗门议事厅，这种守护阵法密布的地方，都能悄无声息地窥探。 　　只可惜，这镜面太小，能观察的范围太过有限。 　　画面中，宗悟似乎察觉有人在偷窥，抬起头看向半空中，正好透过镜子和戚无深虚虚地对视。 　　少年一惊，以为自己被发现，连忙看向南天尊，对方却摇摇头。 　　“你放心，看不见的。” 　　戚无深松了一口气，事后又想起，不过是偷看一眼，就算是发现了又如何？他想师尊嘛，一刻都不想分开的那种，思念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南天尊解释道：“这是窥天镜，会映射出你所想之处，但也有前提。心中所想，信物、与你牵连之人、或者是曾经到过之地，可以用于窥探的凭借多种多样。” 　　戚无深点点头：“虽然有限制，但能有如此功效，已经超越了九重天上的绝大多数法器了。” 　　又道：“这样的法器，应是属天级法宝的范畴了吧？” 　　“哦？”南天尊挑挑眉道，“法器评级的套体系可用不到窥天镜上。” 　　戚无深并没有太多意外，化生道尊本人就游离于世间规则，法器不参与法器评级更是合理至极。 　　只听南天尊顿了顿又道：“而且，它的厉害之处可不仅仅在此。” 　　“嗯？”戚无深看南天尊，对方熄灭了火折子，深邃的洞穴只剩下镜子发出的光芒。 　　“你试试想想尘域的事情。” 　　戚无深垂眸沉思，脑海中浮现昔日相伴的宅邸，他再次注入灵力，有了上一次的经验，他没再收敛，直接注入大量灵力。 　　片刻，画面波动，这一次，窥天镜射出强光，将周围的山壁统统照亮。 　　山壁凹凸不平，画面随山势波动，虽然不算清楚，但勉强能辨认出其上的景象。 　　方才只有宗悟附近几米的景象，这一次，戚无深脑海中想到的画面更多，映射出的范围也就更大。 　　画面上有他们在尘域住的宅邸，还包括附近的村庄和群山。 　　戚无深想起方才他说这法器呈像的范围太小，只觉自己误会了法器。 　　忽而，他看见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红绳绑着的丸子头，缀着两个可爱的铃铛，明明已经长高长大许多，可却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恣意奔跑，毫不在乎形象。 　　画面里的不是别人，正是小兔子精容容。此时的容容，长开了不少，单看脸的话，已经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她已经长到这么大了啊。”戚无深喃喃低语。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他们回九重天没多久，尘域却已过去了不短的岁月。 　　戚无深盯着看了一会儿，更感觉有几分奇妙。 　　兔子精小时候的模样还历历在目，明明前些日子还是个小孩子模样，不过眨眼间就长到了成人大小。 　　随着南天尊重新用灵力点燃火折子，洞壁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既然回了九重天，戚无深也不再眷恋尘域的事情，他收起灵力，窥天镜又恢复了最初蒙尘的模样。 　　南天尊又道：“只要符合条件，普天之下，就没有一处能躲得过窥天镜。” 　　戚无深点头：“法器是好法器，只是……这么放在这里真的没问题吗？” 　　眼下他们还没到化生道尊闭关之处，虽然洞窟难寻，但一路上并未遇见迷阵甚至没有任何阻拦。 　　这感觉几乎就是，家中有金山银山，房门锁得结结实实，可偏巧把财富宝藏都放在门外，等着路人发现带走。 　　如此厉害的法器，若是落到有心之人手中，定然被拿去做不好的事情。 　　“那倒不会被偷走。”南天尊语气颇为自信。 　　戚无深的表情却依旧是不置可否。 　　南天尊又道：“不信的话，你搬搬看就知道了。” 　　少年伸手去碰窥天镜，可古镜像是陷在墙里一般，任由他怎么用力都纹丝不动，戚无深甚至用上了灵力，可依旧是没什么用。 　　“奇怪，也没有阵法，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搬都搬不走？” 　　南天尊露出一抹笑意：“你还记得我刚才说，法器评级是可测不出窥天镜等级的。” 　　“记得。”少年点头，开始虚心向学的模式。 　　南天尊：“这镜子是化生道尊用血肉炼化铸成的，没有本人许可，是不能被旁人使用的。” 　　又道：“你身上应该有化生道尊给你的凭借吧，不然你刚才根本碰不了窥天镜。” 　　话音刚落，他伸手碰了碰窥天镜的边沿。 　　触碰的瞬间，一道闪电般的细小电流从窥天镜中流出，击向指尖位置，南天尊没有离开，立刻用灵力应对。 　　两道灵流交缠，不过一息，南天尊全败，他立刻脱手，那电流的速度却更快，直接将他指尖位置的一小块皮肤灼烧成了黑色。 　　南天尊若有所思地用拇指摩挲那处，痛感似乎还未消除。 　　少年目睹这一切，心中略微受到震撼。 　　天玄榜上排名第一的仙者都抵挡不了窥天镜的攻击，更何况是旁人。 　　化生道尊何其强大。 　　戚无深握了握口袋里南天尊给的发簪，其实方才注入灵力的时候，他已经有所察觉，窥天镜像是对他格外照顾一般，使用的灵力特别少，便能驱动。 　　“就是说……这是一件本命法器？”少年问道。 　　“可以这么说。”南天尊点点头，“只不过，别人的本命武器都是打架的，他的是用来偷看的。” 　　本命法器用来偷看？这是什么恶趣味？ 　　戚无深心中疑惑，但化生道尊的为人他并不了解，更不予评价。 　　但有一点，倒是让戚无深更加疑惑道。 　　“本命法器就这么放在这儿……真的没问题吗？” 　　本命法器损坏是会危及性命的，旁人都会贴身保管，而化生道尊这么将法器放在「家门」前，果然这就是……艺高人胆大吗？ 　　南天尊摊摊手：“化生道尊觉得这法器不吉，虽然携带但不贴身。” 　　本命法器不吉？ 　　炼化本命法器原本就是凶险万分，所制造的法器也定然是出自化生道尊本人的心意，又怎会不吉？ 　　戚无深一连问了几个问题，南天尊却都没答出来。 　　南天尊顿了顿：“我知道，炼化这面窥天镜之初，化生道尊几乎日日都贴身带着此镜。不过，那是在收你师尊为徒之后的事情，那时候，道尊跟我已经不算亲近了。” 　　“我为数不多几次见这面镜子，都是偷看到道尊带着宗悟看尘域的事情。至于他们在看什么，我也不清楚。” 　　又道：“你师尊看着窥天镜的机会，应该远远比我多。” 　　戚无深点头，虽然好奇，但南天尊知道的也不多，况且现在还有要紧事等着办，他也没有再问。 　　“走吧，先去见师祖。”两人再次踏上了前进的路。 　　绕过几个迷阵，戚无深与南天尊站到洞窟深处的一道石门前，石门中央位置是一个发簪似的凹陷，戚无深将簪子插了进去，片刻，石门转动，却并未开启。 　　一张纸条从石门头顶位置悠然飘落。 　　戚无深伸手去接纸条，南天尊也凑上来看。 　　只见那纸条上写道：“故人忌日，半月后归。” 　　“故人忌日？”少年抬眸。 　　南天尊道：“是啊，化生道尊有一位「红粉知己」，死得早。” 　　戚无深：“……” 　　他纠结的点很奇怪。 　　忙了一通儿，根本没见到人，这点并不让戚无深失落。 　　听见道尊有位「红粉知己」的时候，少年心里却划过一个诡异想法。 　　他想：明明师祖自己都有红粉知己，凭什么让我师尊修无情道？还有没有心？ 　　“……” 　　有的想法只能是想法，戚无深没跟南天尊说这些话。 　　出了洞窟后，南天尊去忙锁妖塔的时候，戚无深则自己回了苍梧轩。 　　转过影壁进了房间，白白正立于院子里的梅树下面梳理羽毛，翠绿明黄浅粉赤红色的三只小胖啾也穿梭在白白厚重的羽翼下，帮它一起梳理。 　　白白的体型大，毛发也硬，戚无深不懂鸟的事情，但他莫名觉得被这几只毛绒绒的小家伙，钻来钻去，伺候着梳理毛发，白白应该还挺受用。 　　“师尊什么时候回来的？”戚无深指了指屋里，朝白白问道。 　　对方从羽毛中抬起纤长的脖颈。 　　“才回来，现在应该在里面换衣服，你去哪儿了？” 　　“我去跟师叔办点儿事儿。”戚无深跟鸟打哈哈，转身进了屋里。 　　等身铜镜里映着窄长的白皙身影，乌发雪肌，纤细的身姿腹部高高隆起，显得多了几丝笨重。 　　宗悟双手捧起肚子凸起的下缘，目光凝在铜镜中半裸着的身体。 　　咯吱—— 　　门从外面打开，一道光射进来，复又消失。 　　“你怎么不敲门？”宗悟扯下衣架上的绯红衣衫，搭在半裸的身上。 　　动作仓促，衣服未系好，还有大片雪白的肌肤露在外面，露与不露之间，多了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美感。 　　“师尊在看孩子吗？” 　　铜镜中又出现一道靛蓝身影，戚无深站在宗悟身后，双手从宗悟的身侧绕到面前，用环抱着的姿势，一点点帮他系好绯红衣衫的每一颗扣子。 　　松松地扣上最后一颗的时候，戚无深故意使了个坏，直接将人拥入怀中。 　　身体后倾的时候，宗悟的身体一僵，紧接着，只感觉少年温热的鼻息喷在颈间，少年生着茸毛的鬓发扎在那里痒痒的，一丝燥热随之攀上脖颈。 　　“师尊您害羞什么？”沾染了桃红的耳垂在黯淡的光中看着分外诱人，少年没忍住，咬了一口，怀里的身体猛地一颤。 　　戚无深改咬为含，吐字模糊地在宗悟耳边低语：“师尊每次都这么青涩，明明更过分的事情都做过那么多遍。” 　　宗悟：“……”他不知道说什么，还好少年根本不会让他有尴尬的机会。 　　“师尊，您说咱们现在算不算是耳鬓厮磨？” 　　宗悟：“……”他依旧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由着小徒弟胡闹。 　　闹过、缠过，人被牵回软榻之上。 　　“师尊，宗主都跟您说什么了啊？”戚无深乖巧道。 　　宗悟道：“他说我生产前，都不会安排事情给我做。” 　　戚无深想起窥天镜中所见之景，已经猜到师尊没有被为难。 　　他顿了顿又道：“还说了别的吗？” 　　宗悟摇摇头：“其余的都是些客套话。”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些闲话，大多数时间是戚无深在说，宗悟听着，他的回应很少，但倾听的模样很仔细，也不让人觉得无聊。 　　说着说着，少年忽然想起什么。 　　“师尊。”他的表情和语气都变得认真。 　　“嗯。”宗悟也认真应道，表明自己有在好好听。 　　戚无深又道：“师尊，我有个想法，我想……精进一下修为。” 　　“嗯？”师徒多年，宗悟头一次听见小徒弟如此上进的请求，不免有些意外，“怎么突然想练功了？” 　　“我想……”他原本想说，师尊我想保护您，但话锋一转，变成了“我想跟师尊并肩而站。” 　　宗悟不是需要被遮风挡雨的娇嫩鲜花，他们都是树木，并肩而站，彼此各有天地。 　　“精进修为确实与你有益。”宗悟淡淡。 　　轮值之后，就要正式在九重天上任职，曜阳宗好歹也有门槛，若是修为不够，他就不能跟师尊在一起了。 　　“师尊，那我要怎么办？”戚无深牵着宗悟的手问道，这么长时间，头一次说出一句正常徒弟该问的话。 　　“从吐纳开始，跟以前一样。” 　　“好。”少年如此应道。 　　—— 　　接下来的几天，戚无深按着宗悟教得法子，每日仔细练习。 　　到了情毒那日的时候，他还小小地「期待」了一下，结果这一次，宗悟始终没有什么反应。 　　“所以……师尊，情毒真没事儿了？” 　　宗悟点点头，转过身却解开了衣带。 　　戚无深：“……师尊不是说没事了吗？” 　　宗悟摇摇头，坐了上去：“上次，你不是说想学习一下吗？” 　　“……” 　　后来，戚无深知道了一个道理，原来情毒没了，但该做的事情还可以继续。 　　区别无非是，事由从「解毒」变成了「深入学习」。 　　深入的学习探索需要花费巨大的精力。 　　事后，戚无深把宗悟拥在怀里，亲昵地吧唧一口，又道：“徒儿好喜欢师尊热爱学习的样子，以后咱们师徒共同进步。” 　　宗悟：“……” 　　又差不多过了两三日，嵇家那边传来消息。 　　——嵇远醒了，没有大事。 　　消息传到的时候，戚无深短暂地松了一口气，而后又紧绷起来。 　　“师尊，徒儿没办法陪您了。”戚无深语气沉沉，他只希望例行的学习任务不要减轻。 　　宗悟淡定道：“去嵇家跟着松远君学习也好。” 　　听见跟着松远君学习的时候，少年捧着的书啪地一声落地，宗悟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惊到小徒弟的是哪两个字。 　　“……” 　　嵇远醒来的第二日，上次在嵇家引路的仙君造访了苍梧轩。 　　戚无深本以为他是叫自己第二日去轮值的，谁知年轻的仙君见戚无深第一眼，说的却是：“松远君说，知道您为他做的事情，并且有一份大礼要送给冼尘君。” 　　“……” 　　戚无深总感觉不是什么好事，但人家上门来道谢，又不能不听。 　　他让让手：“您说。” 　　引路仙君又道：“松远君说，这几天他没醒的日子，都会记录到你的轮值日期里。” 　　轮值是按总日期算的，嵇远的这份「大礼」相当于带薪休假。 　　“还真是一份大礼呢，呵呵。”戚无深尬笑两句，并没感受到嵇远太多的诚意。 　　引路仙君又道：“还有一份大礼是，未来的七天，您都不用去轮值，同样会记在轮值日期里。” 　　如此一来，在嵇家的轮值就过去了一半。 　　看起来嵇远没有任何付出，但他真的很会投其所好。 　　在戚无深的记忆里，嵇远应该最讨厌不学无术、浑水摸鱼之人，更不会主动助长这种歪风邪气，所以最看不惯他跟嵇盛在一起玩。 　　但是他现在怎么做出这种截然相反的事情？ 　　戚无深转念一想，明白了其中缘由。 　　嵇家内乱的事情，处理那些搞事之人都需要时间，嵇远根本不是想放他划水摸鱼，纯粹是自己忙不过来。 　　挺好，两全其美的法子。 　　方便了自己，也成全别人。 　　对于送到手边的假期，戚无深自然不会拒绝，跟引路的仙君道了声谢，便回了苍梧轩，大摇大摆地开始摸鱼。 　　这些日子他就算在家清闲也没懈怠练功，趁着这个功夫休息一天，不过分吧？ 　　少年打开从尘域带回来的包裹，开始仔细拾掇起来，那里面有很多九重天上没有的小玩意。 　　苍梧轩里什么都不缺，自打回来以后，这几个包裹就没被打开过，现在正好趁着闲暇时间整理整理。 　　每个包裹的样式都大致相同，但从外观上，看不出属于谁。 　　戚无深解开最上面的包裹，觉得有几分陌生，他连忙系上，就在这时—— 　　“叮铃。”什么东西从包裹的侧面摔出来，正好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脑海好像被电流击干过，松林、岑寂山林，呼啸山风、冰原……一连串陌生的场景在戚无深脑海中划过。 　　“呜……”他低着头，俯身去摸，一个冰凉的东西入手。 　　戚无深将东西放到眼前，那是一串精致的银色链子，模样是陌生的，他从未见过。 　　他又瞟了一眼包裹里的东西，还有那本用于「学习」的书籍，应该是师尊的所属物。 　　戚无深系上包裹，却把银链留在外面。 　　那链子上有三四个银铃，就是之前清脆响声的源泉。 　　……银铃？ 　　他记得渡劫回来之初，在天阙寒冰域和师尊初见之时，就在师尊身上听见过这银铃的响声，当时也有画面在脑海浮现。 　　戚无深他将那链子平举到眼睛高度，闭上眼，又晃了一次。 　　果然…… 　　岑寂山林，山风呼啸而过，那似曾相识的声音再度从脑海中响起。 　　这银铃是触发那些场景的原因？ 　　正在此时，门外忽而响起了叽叽喳喳的吵闹声音，戚无深放下银铃，推开门。 　　“白白哥哥好厉害！” 　　“好喜欢白白哥哥！” 　　“白白哥哥下次还带我们出去飞飞好不好？” 　　几只绒团子从白白厚重的羽毛下面钻出来，那双平素充满杀气的绿豆小眼此时杀气不见，反而充满了得意满足的感觉。 　　——它一定很喜欢被捧着的感觉。 　　敢情白白是这种类型的鸟？他以前怎么不知道？ 　　“你们终于舍得回来了？”少年靠在门边，歪着头说道。 　　四只小鸟一齐回头看向戚无深，它们扑棱扑棱翅膀，换到少年肩膀排排站。 　　“哥哥，几日不见，想我们了吗？” 　　“想我们了吗？” 　　“想我们了吗？” 　　一叠声的鸟叫在耳边响起，戚无深的侧脸被小家伙们搔得痒痒的，可脸上的表情还保持着「严肃」。 　　“你们几个说出去玩，就出去玩了，本来说好的，带我们去见你们宗主呢？” 第95章 乐宗（十） 　　宗悟刚回苍梧轩的那几天， 两人原本是想着趁空闲的这几天，去乐宗拜访一趟。 　　可他们找遍整个苍梧轩，都不见四只毛球的身影。 　　戚无深忽而想起， 最后一次见面是那四只小家伙帮白白顺毛，然后，白白飞了，四只团子也随之不见了。 　　——至此， 情况其实颇为清晰， 无非是大鸟带着小鸟外出玩了。 　　有白白保护，戚无深倒是不担心四只啾被什么凶猛灵兽吃掉， 只不过去乐宗的计划暂且搁置。 　　此时， 听少年问它们见宗主的事情，四只啾飞到一边的石桌上，叽叽喳喳讨论起宗门之事。 　　白白则瞄了眼空荡荡的院子， 和明显没人的屋里，朝戚无深问道：“宗悟呢？” 　　“师尊去串门了。” 　　“串门？” 　　戚无深点点头：“前些日子，师尊见宗主那天，正巧遇上织坊的人拜会， 宗主说要送孩子几套小衣服。今日收到信， 衣服做好， 师尊去织坊取衣服。” 　　白白了然， 另一边四只小肥啾讨论完，踩回戚无深肩头。 　　“现在回宗门吗？哥哥。” 　　戚无深看了看时间， 距离宗悟离开已有一些时候，便点点头道：“现在可以吗？” 　　“可以呀可以啊。”又是一叠声叽叽喳喳。 　　得到小胖啾这边的回应， 少年眼珠一转， 半蹲在红鹤面前， 亲昵地搂住白白修长的脖颈，学着方才胖啾们的声调，黏黏腻腻地说道：“白白哥哥，趁着现在人全，带我去接一趟师尊，我们再顺便去一趟乐宗，好不好呀？白白哥哥好厉害啊！” 　　白白露出一个嫌恶的表情，看向戚无深，骂了一个「滚」，一展翅飞走了。 　　—— 　　戚无深乘着飞行法器到了织坊的大门口，正赶上宗悟拿了叠好的小衣服从里面出来。 　　“尊君若是喜欢我们的衣服，等孩子出生了，多来啊，一定少收您灵石。” 　　“……”宗悟并不会应付这样的场合，只是目光浅浅地看那织娥一眼，又微微点头，示意自己听见。 　　“师尊。”少年迎上前去，接过宗悟手里的小衣服，放在随身携带的储物袋里。 　　他收好之后，肩头的四只小鸟已然转换了「阵地」，跳到了宗悟的肩头。 　　“怎么这样的表情？”宗悟静静看着戚无深收拾好东西，复又抬起头。 　　“什么表情？”少年迷茫状。 　　宗悟描述不出来，只得换了一个问题：“你刚刚等我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啊……”戚无深道，“我在想，白白到底是一只什么样的鸟？” 　　“嗯？” 　　戚无深说了之前白白对他和小胖啾们的区别对待，又耸了耸肩道：“明明都是一样的反应，区别不过是它们四个小些、可爱些，我看白白就是见色起意！我觉得它不是什么好鸟！” 　　宗悟：“……” 　　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戚无深好像真的在认真地纠结白白的区别对待，他的脸颊气鼓鼓的，像个饱满的苹果。 　　下凡尘域之时，戚无深的面容还带着一点婴儿肥，虽然不明显，但那副面容一眼就能看出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经过尘域几个月的磨炼，那点本来就近乎看不见的婴儿肥彻底消失不见，肌肉和骨骼的形状更为明显，虽然还能辨认出是少年，但青涩少了许多，是更接近青年的蓬勃结实之感。 　　可偏巧他此时微微嘟嘴，脸颊微鼓，看起来又多了几分可爱。尤其是，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眼神向上轻瞥，像是翻了个白眼。顶着张近乎成熟的脸，行为却带着几分孩子气，看起来特别生动。 　　有路过的织娥看见戚无深这般模样，用长袖抿起嘴，眼角明显带着笑，可那笑又不是嗤笑。她们忍不住偷瞟的视线和红霞一般的脸蛋，暴露了内心的真实想法。 　　宗悟倒说不上危机感，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扯过少年的胳膊：“先回家。” 　　两人上了飞行法器，戚无深说明去乐宗的事情，宗悟也看了看时间，他却摇了摇头。 　　“明天吧，今天应该不行。” 　　“怎么？师尊今日有事？”戚无深纳闷道。 　　宗悟摇摇头：“方才去乐宗，正好听闻今日九重天上，各门各宗各坊的宗主掌门都被南天尊召集开会，所以猜到乐宗宗主今日应不在宗门。” 　　闻言，戚无深看向宗悟肩头的几只啾，那几只鸟却是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 　　戚无深：“我记得，九重天上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大规模的盛会了，不知师叔召他们过去所为何事？” 　　宗悟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警惕，他的眼眸微微眯起，环顾四周，确认所行之处没有他人，才开口答道：“为尘域那群孔雀妖的事情。” 　　戚无深瞬间明白了：“原来是为了……”原来是为了抓那个坑害渡劫弟子、未来仙僚的叛徒。 　　又道：“可是，九重天上仙者这么多，一个个查去，也不知要多久，更何况对方隐藏在人群之中，说不定等师叔查到，对方早就将所有证据隐藏起来了，更何况……”戚无深顿了顿，“更何况，要如何辨认他们找到的人是那个混蛋都有难度。” 　　“你说得对。”宗悟点点头，又道，“所以刚回九重天的时候，我们就一起想了个办法。” 　　“什么办法？” 　　——「引蛇出洞」。 　　—— 　　祥云飘绕，灵鸟汇集，仙鹤引路，万天之巅的晨昏阁中汇集各路仙者。 　　这明明是盛会的架子，可偏巧是一场临时会议。 　　诸位仙者盛装出席，汇聚于晨昏阁前的广场前面，等待晨昏阁开启，南天尊召见各仙。 　　可奇怪的是，明明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南天尊却根本连个影子都没有，甚至没有给众仙一个交代。 　　人群窃窃私语。 　　“你们知道南天尊这次找我们来，所为何事吗？” 　　“知道什么知道，整个九重天上的人估摸着都被叫到这里了，问了一圈，谁也不知道天尊叫我们来干什么。” 　　“哎，确实不知道，但我觉得，南天尊应该是在故意保密。这次的事情很大，我甚至怀疑，若是冥河幽府也在天尊管辖范围，他们也会被叫来。” 　　“所以，真的没人知道南天尊叫我们来为了什么事情吗？” 　　“为什么来”这个问题又在人群中转了一圈，可是依旧没人知道原因，神仙们聊着聊着，很快又回到了最初的话题——“南天尊怎么还没来？” 　　有拍马屁者道：“天尊处理诸天事务，说不定被哪一件绊住脚了。我等也没什么急事，左右不过多等一会儿，这又怎么了？大家少安毋躁嘛！” 　　立刻有人反驳：“那是你们小门小派宗门没什么急事，你闲，什么时候能代表大家闲了？” 　　又有人簇拥：“就是就是，谁给你的脸，还代表大家？” 　　有几家宗门似乎特别不对付，话不投机半句多，才说了几句就开始互相揶揄嘲讽，似乎是为趁机报私仇。 　　很快又有打圆场者道：“得了得了，都少说两句吧，大家都不爱等，互相体量体量。” 　　与此同时，晨昏阁内，林仰峰刚刚接到南天尊的千里传音。 　　背景是一段呼啸的风声，南天尊呼吸的声音都带着些急促。 　　“仰峰，嵇家的小辈们追捕到纪寒崖的踪迹，晨昏阁那边我暂时过不去，那边交由你处理，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即可。” 　　林仰峰恭敬答「好」，他提起脚边的笼子，派人打开晨昏阁的大殿，招众位仙家入阁。 　　另一面，他再次检查手边笼子的封口，深吸一口气，也准备与众位仙家见面。 　　第一次代替南天尊见这么多人，林仰峰的心头难免有些紧张情绪在，只是很明显他不是最紧张的。 　　他低头看向手中提着的笼子，那是孔雀一族唯一幸存的一只胖孔雀，也是证明那人与孔雀一族勾连的最后一个证人。 　　引蛇出洞怎么引？ 　　首先，当然是需要一个足够成为「诱饵」的存在。 　　—— 　　“所以，师尊的意思是，南天尊那边会放出风声，表明他手上的那只孔雀知道叛徒的身份。然后再故意放松戒备，看谁沉不住气，想杀那只肥孔雀，谁就是凶手？” 　　宗悟点了点头。 　　戚无深却道：“可是，那不对劲儿啊。” 　　“哪儿不对？” 　　“南天尊召集的人只有各个门派的掌门宗主，若下手的不是掌门宗主，他们得不到这个消息，那这个法子不就白用了吗？再说，门众的人数远远超过掌门，所以那叛徒得到这个消息的可能性其实不大。” 　　闻言，宗悟却摇摇头。 　　“两个原因，”他竖起两只手指，又道，“其一，确实门众和掌门都有可能，但既然能提供给孔雀庇护，说明此人在九重天上的地位不低。” 　　他收起一根手指，又道：“其二则是，南天尊在今日集会后，会要求他们各自彻查自己门下，如此一来，可保证消息传递到九重天上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若是有掌门消极怠工，不传递消息，他本身就是最可疑的。” 　　换句话说，看似是要他们彻查自己的门派，但彻查的结果并不重要。今日的集会，看起来是对诸位仙家的一场比试，实则却是面试，看的也不是结果，而是他们的反应。 　　在宗悟的解释下，戚无深明白了他们的考量，少年过去都是一个人乐得自在，对这种如何管理一个人群的学问知之甚少，以前宗悟会处理些宗门事务，但很少会跟他说各种的细节。 　　想清楚这一点后，戚无深只觉得跟师尊之间的距离又近了一步。 　　正在此时，两人刚好降落在苍梧轩，并肩绕过影壁进了院落。 　　四只小鸟跟白白疯了那么久，已经有些疲惫，再加上飞行法器到底不稳，它们又懒得亲自飞，落在宗悟肩膀上咣当了良久，此时一进屋就飞到附近最稳固的梅树上休息。 　　戚无深牵着宗悟回了房，前脚刚进门，后脚便合上房门。 　　“师尊好聪明。”一个浅浅的吻落在宗悟唇角。 　　少年亲昵的动作让宗悟想起方才贴在他颈上的绒毛。 　　接触的唇瓣转瞬即分，“叮铃铛——”清脆的铃声响起，戚无深转身取来一个东西，捧在宗悟面前。 　　“师尊，这银铃是您的吗？”少年眨眨眼睛问道。 　　宗悟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 　　“师尊，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宗悟顿了片刻，缓着就开口。 　　“其实这是「你」送我的定情信物。” 　　戚无深：“……” 　　他送的定情信物他本人怎么不知道？ 　　戚无深反应片刻，明白了宗悟口中的那个他，不是现在的他，而是渡劫时候的那个他，让师尊怀上他们孩子的那个他。 　　戚无深怔然。 　　原来渡劫时候的他，这么会撩的吗？ 　　好气哦，现在的他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 　　还真有点儿嫉妒。 第96章 锁妖（一） 　　戚无深拿着那拴着银铃的银链放在宗悟面前。 　　他仔仔细细说了一遍听见银铃声， 脑内就会窜出回忆的事情。 　　宗悟听了没说什么，只是道：“明日去乐宗一试。” 　　“嗯。”少年点点头。 　　急、还挺急的。 　　得赶快找回记忆，去乐宗。 　　不然他会嫉妒死自己。 　　—— 　　第二日， 两人赶了个早去乐宗，终于成功见到那位传说中能卜算、窥天机的乐宗宗主。 　　双方隔着珠帘对望，师徒二人面前好酒好茶供着。 　　隔着珠帘，戚无深看见四只小鸟在乐宗宗主肩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很是亲昵。乐宗宗主时不时地举起手托起某一只， 或者掩着唇微笑，但他全程没有说话， 少年只能从模糊的动作， 和时不时响起的乐器敲击声音，判断出他在和小鸟们交流。 　　摆谱？叫他们来，却晾着不管， 这是几个意思？ 　　正在此时，四鸟从珠帘之后飞出。 　　“我们宗主目盲，又因窥探天机所以不能言语，接下来我们来传他说的话。” 　　……戚无深最初就纳闷过， 既然乐宗宗主可窥天机， 怎么不直接来找他们， 而是非得派鸟跟他们联系。 　　一听这话， 他猜到了原因。 　　四只灵宠并非寻常灵宠，而是这位宗主的眼睛和嘴。难怪他方才只听见珠帘后的编钟和乐器声音， 敢情那是宗主和灵宠的交流方式。 　　“好。”戚无深起身一拜，为自己方才的揣测。 　　经过了最初的一段误会， 双方直奔主题。 　　小鸟传话道：“宗主说， 你记忆有缺失的情况， 只要让他去你神魂中弹奏一曲，便可修复。” 　　戚无深和宗悟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对于仙者，识海已经是不能给外人随便进入的地方，更遑论是神魂。神魂和仙骨的重要性几乎等同，相当于是一个仙者最私密的地方，就像神交之类的事情，也只有最亲密的伴侣才能做。 　　他们与乐宗宗主现在不过是第一次见面，一切的信任都建立在对方可以卜算、窥探天机这个前提上，信任程度可以说是本来就不高。 　　而现在，对方却要进入他神魂中弹奏一曲，这种风险实在是过于大了。 　　不仅仅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还涉及能力、把握以及人品的问题。更何况，南天尊还在调查叛徒的事情，眼下的节骨眼上，一切都说不准，每个人都有嫌疑。 　　两人看向乐宗宗主的眼神瞬间多了几分怀疑，不过，这份怀疑应是无法被他接收，毕竟对方眼盲。 　　宗悟直接开口道出自己的怀疑。 　　珠帘后的乐器敲响，片刻，四只小鸟开始传话。 　　“尊君，宗主说可以帮你取出体内的那个东西，证明自己有能力进入你徒弟的神魂。” 　　“嗯？” 　　话音未落，一段急促的乐曲响起，那乐曲激扬澎湃且多变，时而急促如猛兽奔命，时而哀怨似杜鹃夜啼。 　　乐音贯耳，什么东西从宗悟体内被缓缓拖出。那是一个不大的光球，随着光球的出现，一股腥臭异味弥漫了整个空间。 　　与此同时，光球中有无数吵闹、怨恨、恶毒的嘶吼响起。 　　戚无深下意识地去堵宗悟的耳朵，他认出那东西不是别的，正是最初在他体内，后来被宗悟带走的那个光球。 　　那光球会激发一个人心中的邪念，还有自己的元神意识，极难去除，明明之前想方设法都没有搞走的东西，现在竟被乐宗宗主一曲直接搞定了？ 　　“刷拉——” 　　古琴收声，编钟止响，乐宗宗主手中抛出一个瓷瓶，那瓷瓶迸发出一股巨大吸力，将光球吸入其中，又稳稳落回珠帘之后。 　　戚无深愕然地看向他的方向，心中微微震惊。 　　看来这位确实是有些真东西的，这么说的话，若是让他一试，说不定…… 　　正在此时，门外起了一阵骚乱。 　　“仙君，宗主在见客啊。” 　　“仙君，您别急，稍等啊，我们这就去通报宗主！” 　　脚步声、呼喊声、衣物摩擦的声音响起，由远及近，逐渐他们所在之处。 　　“好像有人在硬闯。” 　　戚无深如此说道，视线却瞥向那位乐宗宗主。 　　他依旧稳坐在珠帘之后，好像完全察觉不到门外发生的骚乱，一只小鸟似乎察觉了什么，落在他的肩膀上，叽叽喳喳叫了几声，他才缓缓有了反应。 　　珠帘被掀开，一人长身玉立，从中走出。 　　戚无深方才看清他的相貌，此人年纪不大，但两个眼眶深深凹陷，像是七老八十之人的枯槁模样，再仔细一看，哪里是什么枯槁？分明是没有眼球。 　　与此同时，哐当一声，门直接被外面的人一脚踹倒。 　　木门砸在铺着红毯的地面，激起一阵灰尘，那人背后是刺眼的阳光，加上扬起的灰尘，他的相貌被遮掩。 　　未等灰尘落地，中气十足的斥责声音随之响起。 　　“松远君通知你，速速带着你手下那几个畜生，滚去赏罚堂领罪，通报已经发了好几天，之前没闹上门来，是给你们面子，不要给脸不要脸。” 　　戚无深料想此人说话时应该吃了不少灰，不然怎么灰尘落地得如此之快。 　　还有……赏罚堂领罚？他想起之前那几只鸟在画舫上卖唱的事情，明白了因果。 　　—— 　　嵇远的手下把乐宗宗主带走，直接导致戚无深他们今日的拜访提前结束。 　　虽然没有立刻找回记忆，但如此正好给他们仔细思考的时间。 　　“师尊觉得此人可信吗？”苍梧轩里，戚无深托着下巴问道。 　　“不知道。”宗悟摇摇头，正在此时，一只传信的莹蝶从门缝中飞来，正好落于他的手上。 　　“是什么？”少年凑上前去。 　　宗悟道：“方才离开乐宗的时候，我托人去调查了一下他，这是调查的结果。” 　　“哦？”少年凑上前去，“一起看看？” 　　—— 　　乐宗宗门，主院院落内，两人从外缓步走来。 　　“宗主，嵇家那群人真的是过分，明明不过就是要些灵石，罚款的事情而已，却非得等您会客的时候闯进来，拂了你的面子。” 　　他说得壮志激扬，分明是对刚才嵇家人闯入的事情格外不满。 　　乐宗宗主闵方谷却摇摇头，他拿出随身带着的法器，指尖轻弹其上，荡出一连串音符。 　　四只小鸟站在他肩膀上翻译。 　　“宗主说了：嵇家也是按九重天上的规矩办事，画舫上的事情他早已知晓，嵇家的通知也早已收到，此番是他松懈了，才没有在第一时间处理，怪不得嵇家。” 　　“哎，宗主，您就是太善良了。”下属轻叹一口气。 　　闵方谷不语，忽而，他听见一阵毫无规律与美感的编钟声音自房间内响起。 　　“宗主，您的朋友来了？” 　　闵方谷点点头，挥挥手，斥退下属和一直负责传话的四小灵宠，大步朝房间方向走去。 　　房间内的编钟前，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人一手背后，一手握着钟锤。 　　房门打开，闵方谷大步走向编钟的方向，看不见又无人搀扶，他的动作明显多了些跌跌撞撞，但他却执拗地加快速度。 　　一个踉跄，闵方谷险些摔倒，忽而一双冰凉的手，将他搀扶。 　　“啊——啊——”他的情绪忽而变得激动，努力挣扎着想说什么，可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方谷。”黑袍温声唤道，声音中带着安抚的意味。 　　闵方谷却丝毫没被安抚到，恰恰相反，察觉黑袍的前来，他整个人的情绪更显激动。 　　他的手指深陷在黑袍衣袖里，没有眼球的眼眶中，依稀有血要渗出。 　　“我知道你想问师尊的事情，放心，他没事。” 　　又道：“你别急，现在我过来，就是告诉你关于师尊的事情。” 　　闻言，闵方谷的情绪终于略微稳定。 　　黑袍扶着闵方谷坐下，不言口中的师尊，反而问道：“方谷，上次交给你的事情做得怎么样了？那少年现在有没有信任你？” 　　闵方谷摇头，他在纸上写道：“因为别的事情耽误，我今日才同那少年见面。” 　　他拿出方才的瓷瓶放在桌上，又写道：“我用你教我的方法取出了宗悟体内的光球，他们现在至少应该是相信我有能力潜入少年神魂的。” 　　黑袍点了点头，夸赞道：“方谷，你做得很好。” 　　闵方谷摇摇头写道：“我原本是准备趁热打铁，今日就提进入他神魂的提议，只可惜被嵇家人打断。” 　　黑袍：“无碍，就算你没被打断，他们今日也不会允许你进入戚无深的神魂。” 　　又道：“宗悟宝贝那少年得紧，当初若不是他违背仙条，参与戚无深渡劫的话，在尘域的时候，那些孔雀妖早就帮我们把事情搞定了。” 　　闵方谷握着手上的笔，墨汁滴在纸上，他却浑然不觉。 　　怔愣片刻，他提起笔在纸上继续写：“我还留了后手，您放心我一定，会让他们信任我的。” 　　顿了顿又写道：“为了师尊。” 　　黑袍摇摇头：“你尽力做即可，需要之时，我还可以在外给他们施加压力，放心，只要我们携手，师尊的事，一定可以成功。” 　　又道：“还有一件事，你务必得记住。不要强行夺取他的神魂，要他主动同意才可以。那少年历经几世轮回，纵使业障缠身也未有毁道，他的神魂至纯，只要将其取出，再剥离仙骨，便可为师尊重塑一副「干净」的身体。” 　　黑袍语气沉稳，一字一顿，语气中带着坚定。 　　闵方谷点头，又写下：“当初为了让他们不杀师尊，我瞎了一双眼，都没能成功。师尊虽在那虎妖身体里，却依旧保有本心，既然他们都不信，这一次，我一定会为师尊重塑一具「干净」的身体，让他可以重获自由，让那些人没办法再质疑师尊。” 　　“我们定会成功。” 　　“师尊近日如何？” 　　“他很好，”黑袍打了个响指，房间内的石柱后，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出现。 　　黑袍又道：“就在这儿，你要摸摸他吗？” 　　闵方谷整条手臂都开始剧烈地颤抖，他咬着牙点点头。 　　“起身，走过去，他就在你面前。”黑袍双手交叉在胸前，沉着声音朝石柱后出现的人点点头，又鼓励闵方谷道：“去碰碰他吧。” 　　来人没有任何反应，任由闵方谷在他肩头摸去，连动都不动一下，宛若一个木头人。 　　感受着面前人的体温，闵方谷的眼眶渗出血泪，他的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他想去抱面前的人，手却摸到了那人颈上冰凉的项圈。 　　项圈？这是怎么回事？那些人就如此对待师尊？ 　　闵方谷猛地看向黑袍。 　　对方脸上的表情却依旧淡然。 　　他说：“那些人真是太过分了，当初明明师尊已经答应了他们去锁妖塔沉睡，可他们还非要强迫师尊带上这项圈，折辱师尊至此，那些人当真该死。” 　　砰—— 　　闵方谷颤抖着身体将拳头砸在桌上。 　　他看不见的却是那黑袍脸上诡异的笑意。 　　—— 　　与此同时，苍梧轩这边。 　　“什么？乐宗宗主闵方谷是纪寒崖的徒弟？” 　　戚无深愕然地看向宗悟，他原本几乎要相信这位宗主可以帮助他寻回过去的记忆，可现在联想到正巧逃脱锁妖塔的纪寒崖，更觉得可疑。 　　怎么可能两件事情同时发生这么巧合？ 　　有鬼，一定有鬼！ 　　“未必有联系。”宗悟摇摇头，又道，“毕竟是万仙之师，门徒众多。” 　　纪寒崖的徒弟，在九重天上，一锤子轮下去，砸中五个人能有三个。 　　戚无深听闻，觉得师尊说得也不无道理。 　　二人继续往下看，又有了新的发现。 　　他们搜集的资料并不全，里面没提到闵方谷有预知能力的事情，只是提及他几年前莫名不能说话。 　　“那他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戚无深问道。 　　闵方谷好歹是一个仙者，能将一个仙者的眼睛伤成那个样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所为。 　　宗悟指向信上的某一段：“这里有写。” 　　说起闵方谷的眼睛，又不得不扯到那位师尊纪寒崖。 　　“他当初不信纪寒崖会被那虎妖控制，为了证明哪怕在虚弱之时，纪寒崖也不会失其本心，所以故意接近，结果却被忽然出现的虎妖抠瞎双眼，反而害得众人更加畏惧纪寒崖，最终推动众人决定将纪寒崖封印进锁妖塔？” 　　戚无深仔仔细细地读完那上面的话，脸上的表情纠成一团。 　　“我之前听说是纪寒崖主动要求把他关进锁妖塔，现在看来，原来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啊。” 　　宗悟点点头。 　　现在看来当年的事情，远比想象中的复杂。 　　不管是九重天上的众人恐惧还好，还是纪寒崖主动要求也罢，总而言之结果就是他被关进去了。 　　“应该两方的原因都有。”宗悟道。 　　戚无深点点头。 　　他顿了片刻，又道：“师尊，我不想冒这个险。” 　　对乐宗宗主的调查，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戚无深虽然想找回记忆，但记忆一事，纯粹是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若是因小失大，在这样一个节骨眼上，让他们处于危险被动的境地，实在是没必要。 　　宗悟也点点头：“你想听什么，我可以讲给你听。” 　　“好。”戚无深脸上扯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 　　他顿了顿，想起昨日的事情，又问：“对了，南天尊那边查出来什么没？” 　　宗悟摇摇头：“晚些时候，我会联系他一下。” 　　又道：“我忽然想起一个简单的法子，可以判断闵方谷有没有说谎。” 　　“什么？” 　　宗悟道：“是不是神魂有损，其实很好分辨。” 　　“嗯？” 　　“我们神交一次就可以知道了。” 　　“……” 　　—— 　　无边无际的雪原之上，南天尊跟着嵇家的小辈一路追踪，终于到了嵇家秘法中显示的纪寒崖所在之地。 　　只是，放眼望去，雪地冰原平旷，根本找不到人的踪迹。 　　“追踪还能更准确吗？” 　　嵇家小辈摇摇头，又道：“我等灵力有限，若是松远君来，说不定可以定位得更加准确。” 　　又有人道：“南天尊，要下山叫松远君过来吗？” 　　南天尊摇头。 　　嵇远刚醒，身上还带伤，这雪原极寒，若是来此怕是会加重他身上的伤。 　　“四处找找，这周围的空间不大，咱们人多，找起来也快。” 　　嵇家的小辈和南天尊带来的人点头接令，人群散开，四下搜寻。 　　南天尊站在原地，试探性地释放灵力，去感受周围的波动。 　　磅礴的灵力在整个空间中弥散，却根本没有发现陌生的灵力波动。 　　方圆几里内，都是熟人，没有纪寒崖的痕迹。 　　可嵇家秘法偏偏又指向此处，怎么回事？是秘法出了问题吗？ 　　忽而，他的视线瞥到坠落在远处冰原上的一点红梅。 　　红梅？南天尊瞭望四野，别说梅花了，连一棵梅树都看不到。 　　他朝那点红梅的方向走去，俯下身去看，他的视线凝滞片刻，起身朝周围喊道。 　　“不用找了——我找到了。” 　　众人眼中都露出异色，但南天尊的话没有人敢质疑。 　　人群聚拢，只见南天尊手指着一处，负手而已，那里别说人影了，连只老鼠的影子都看不见。 　　“看看吧，这是你们嵇家秘法所需的凭借吧？”南天尊指了指地上，嵇家小辈歪着头看了片刻，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 　　“我去，还真是。”话音刚落，那人意识到在南天尊面前失言，连忙捂上嘴。 　　另一人将他扯到身后，换了更恭敬的语气，汇报道：“回天尊，此物确实是我们嵇家秘法所需的凭借。” 　　他说话的时候咬着牙，语气也带着几分不甘。 　　“很会藏啊。”南天尊道。 　　“我记得你们嵇家秘法的凭借，是要被犯人吞下去，保存在胃里的，所以才能保证随时可以追踪到犯人。” 　　嵇家小辈点点头：“回南天尊，正是。”他语气中不甘的味道比刚才更重，那凭借之所以藏在胃里，就是因为难以被取出，才更容易被追踪。 　　可现在……距离纪寒崖逃脱才短短几日，他却看见嵇家秘法的凭借被抠出来静静躺在这里。要知道，此处可是极寒之地的雪原，纪寒崖身上又没有任何法器，怎么可能徒手将东西取出。 　　“有人帮他。”南天尊言简意赅地说道。 　　闻言，嵇家小辈间传出一阵骚乱。有人帮纪寒崖逃脱？锁妖塔是嵇家的地盘，有人帮纪寒崖逃脱，这无异于是告诉他们嵇家出了叛徒。 　　“比起帮他的是什么人，我倒是更好奇一件事情。” 　　南天尊的双眼眯起，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倒是更好奇，纪寒崖为何会突然闯出锁妖塔。” 　　被锁了几千年的人，一直相安无事，现在却骤然逃脱，究竟是他自己的想法，还是有人说服了纪寒崖逃脱？ 　　“那凭借上沾血，血迹没有停止，顺着血迹往前追，看看他们最终消失的位置。”南天尊下令道。 　　—— 　　神交是什么样子的滋味？ 　　戚无深躺在床上，心中莫名地有几分忐忑。 　　“师尊，现在还是白天，咱们这样好吗？”他提了提被角，眼中期待和羞赧的表情各占一半。 　　宗悟：“……”他很想拿小徒弟昨日的那句话怼回去。 　　——明明更过分的事情你都做过了，现在在羞涩什么？ 　　但是宗悟没说，只是反问：“你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不是，徒儿就是觉得在九重天上，白日宣淫……”戚无深咽了咽唾沫，顿了顿又道，“有点刺激。” 　　宗悟：“……”他就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师徒二人额头相贴，宗悟进入戚无深的识海。识海中山林岑寂，风声呼啸，正是戚无深每次听见银铃响声，脑海中回忆出现的地方。 　　此处出现在识海之中，不难看出，最近这事没少出现在戚无深脑里。 　　“师尊。”少年浅笑着走来，他扬起手，想挥退此处场景，却被宗悟制止。 　　宗悟道：“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听见银铃便会见到此处，但是……” 　　他顿了顿跟戚无深讲起关于此地的事情。 　　“我刚中情毒的时候，曾经想过压制。我想到雪饮草有压制情绪的功能，所以想到找一处寒冷之地，说不定可以压制情毒，便在尘域寻找到了此处。” 　　“我们在此地多了几月，期间……”宗悟的语气有些微妙，脸色微微发红。 　　戚无深想起那银铃的来历，也十有八九能猜到。 　　“然后呢？”少年如此问道，故意跳过某段以防他对过去的自己再生嫉妒。 　　宗悟道：“之后就没有什么了，你渡劫那世，最终死掉的地方就在此处，然后我就回了九重天之上。” 　　“死？我怎么死的？” 　　宗悟摇头：“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情毒刚发作完，我的状态比较虚弱。发现你死了之后，我去冥河幽府那边确认了一下，得知你渡劫结束，我就回了九重天上，之后的事，你就知道了。” 　　英年早逝也是结束渡劫的一种方式。 　　师尊是为护他顺利渡劫而来，死因什么的，确实没有深究的必要，但现在再看那时的事情，似乎有什么关键之处被遗漏，偏巧他又没有记忆，一切自然不得而知。 　　“算了。”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戚无深摊摊手，朝宗悟道：“那师尊，我们来神交吧。” 第97章 锁妖（二） 　　宗悟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承诺的事情定然不会违背。 　　随着神魂的交融，快感猛然席卷，饶是如此， 他还是努力在思绪仍在的最后一刻，去看少年神魂的情况。 　　只是距离太近……没看清。 　　“办正事，老实点。”宗悟冷声道。 　　神魂状态看不清眉眼，但语气还是表明了他的态度。 　　此行的目的是查看小徒弟的神魂是否如乐宗宗主所说的， 真的出了问题， 至于旁的事情纯粹是顺带。 　　“呜……”戚无深极不情愿地离开。 　　三、二、一…… 　　时间过得格外缓慢。 　　“师尊，可以了吗师尊？看好了吗？”他的语气黏黏糊糊， 神魂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朝宗悟凑去。 　　不是他狂蜂浪蝶， 实在是这感觉……过于特别了！ 　　灵脉和气韵的交换融合，两人神魂紧紧交缠，无须说什么， 就能感受到彼此的一静一动，更遑论灌注交融的灵流，由内到外地润泽着神魂的每个角落。 　　宗悟：“……”他只觉得自己错了，刚才就不应该一开始跟小徒弟靠得这么近， 若是刚刚先查看神魂， 再做现在的事情， 就不会有如此顾虑。 　　“别急。”宗悟检查完戚无深的神魂， 终于有了结论。 　　没错，乐宗宗主的诊断没错。 　　戚无深的神魂上确实被上了一道禁制， 神魂某处被黑气笼罩，有损与否无法确定， 但因为禁制无法被触及倒是真的。 　　如此看来， 乐宗宗主说的当真应验了七八成。 　　难道他当真有窥探天机的能力？ 　　不，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 　　——他之所以知道神魂的事情，是因为他才是九重天上的叛徒，他主使了一切，所以才知道得如此详细。 　　得叫南天尊对此人多一些关注了，宗悟如此想道。 　　“来吧。”他哑着声音朝少年说道。 　　—— 　　戚无深食髓知味。 　　时至今日，他竟然再一次体会到刚去尘域时和师尊亲近的感受。 　　但现在跟过去也有不同。 　　在尘域的时候，每次都是奢求，非得是遇上朔望毒发或者是特殊的情境才可以。 　　而现在……他有正当的理由站在师尊身侧。 　　虽然还没有昭告九重天的合籍大殿，但他们是堂堂正正的仙侣。 　　也正因如此，就算情毒没了，亲近的需求也可以被满足。 　　“师尊，徒儿发现您最近都好主动。”戚无深浅笑着说道。 　　宗悟面上薄红，说话带喘。 　　“可能如你所说吧。” 　　他用衣袖掩着喷出湿气的唇，又道：“孩子月份大了，压迫……才会这般。” 　　宗悟一本正经地找着解释，拒不承认这不过是正常的需求。 　　戚无深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师尊说什么都是。” 　　他笑着将脑袋轻贴过去，静静聆听孩子心脏跳动的声音。 　　又道：“就是希望下次小家伙别再出来捣乱了。” 　　最近宗悟频繁地进出他的识海，孩子的神识也时不时地探出头来「捣乱」。 　　虽说有的时候确实妨碍到了他们之间的「情趣」，但看着孩子的成长也是一种乐趣。 　　他亲眼看着孩子的神识日益长大，最初是在尘域时候看见的光点，现在手脚已经几乎都能看清楚。 　　似乎他们每一次神魂交融后，孩子成长的速度就会快一些，于是乎，又有了更多的理由去做这种事情。 　　可偏偏快乐的日子总是格外地短暂，原本的七天假期过去得远比想象的要快许多。 　　到了第七日的清晨，戚无深如约出现在嵇家的「深黑监狱」前，负责接引的仙君引少年进门。 　　嵇家用于办公的地方在「监狱」的正中位置，戚无深刚一推开门，正好赶上嵇远出去。 　　“要做的东西放在桌面上了，给你一天的时间处理完，到时候我来检查。”又道：“去处理吧，处理完了你今天就可以走。” 　　戚无深点点头，嵇远神色复杂地瞥他一眼，披着件深黑长袍，转身出了门。 　　处理公文比起外出任务不知道要轻松多少倍，戚无深想起分开前嵇远的那个眼神，又想起那句「处理完就可以走了」，他只以为嵇远又是有心放水，用实干的方式表示对他的感谢。 　　想不到这么大的人了，处理事情竟如此内敛。 　　但能少干活，戚无深就是开心的。 　　然而等戚无深走到桌前的时候，他整个人几乎都处于怔愣状态。 　　桌子上的公文？ 　　他根本没看见这种东西！他看见的分明是：被「公文山」压着的桌子！ 　　这么一沓山一样高的公文让他怎么处理？处理到下个月都处理不完的好吗？！还今天处理完，就可以走？ 　　戚无深撂下公文，转身开门去找嵇远，他得好好理论理论，他觉得这位现在是在恩将仇报，处理完这些东西就能走，他可能轮值结束都没办法离开嵇家。 　　手按在门上正欲向前推，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争吵声。 　　“松远君，敢情您这两天把事情都交由我们处理，是想再冒一次险？南天尊已经跟他们去追捕纪寒崖了，您身上的伤还没有痊愈，若是贸然前往，再受伤怎么办？您不考虑自己，也得考虑考虑我们吧？扶凤君要想再趁着您受伤加害一次，您有没有考虑过啊？” 　　说话的是之前为戚无深引路的那位仙君，虽然交集不多，但戚无深也看出此人性格温润，眼下说出这样的话，看来当真是关心嵇远。 　　想不到嵇远这人性格不怎么样，但在嵇家也还是颇受爱戴。 　　手下如此关切，但嵇远明显不把他们的话当成话。 　　“嵇家弄丢了人，我负责嵇家的事情，这是我的责任，与受伤还是不受伤没有关系。” 　　他的语气淡淡，分明是去意已决。 　　引路的仙君叹一口，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可偏偏嵇远的性子在整个嵇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引路仙君也知道他现在说什么估计也不会顶用了，只觉得心中愤懑之气难以抒发，他看向别处，忽而瞥到站在门口的戚无深。 　　“冼尘君，您可来了，你可快劝劝松远君吧，好好活命不好吗？” 　　戚无深：“……” 　　他心说，我在旁边都站那么久了，你到现在才注意到，而且一开口就是有事相求。 　　嵇家的事儿，他嵇远的事情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和嵇远缘没有，仇一堆。 　　戚无深想起那桌子上如山的公文要处理。 　　心说，仇这不刚刚又多了一笔？ 　　话虽如此，他还是耐着性子走上前去，沉声道：“我觉得松远君说得对。” 　　引路仙君：“？” 　　以为找到个帮手，结果是个帮倒忙的。 　　引路仙君膝盖很疼，又感觉被自己人背刺一剑，心情郁闷得很。 　　只听戚无深话锋一转，又道：“但是我觉得松远君的方向不太对。” 　　“嗯？”方才一直背对戚无深的嵇远，回过头来。 　　戚无深明显听见嵇远在回头的时候，轻嘶了一声，他还看见嵇远的一只手随即抚上了小腹位置。 　　这明显是伤没好，动的时候又拉扯到了，就这样还想出去冒险？真是死鸭子嘴犟。 　　戚无深翻个白眼，心中暗骂一句。 　　嵇远明明和他差不多高，但却执拗地仰着头，偏要用居高临下的眼神去看戚无深，似乎在显示他的高傲。 　　那视线中带着鄙视与不屑，戚无深却不觉得生气，只是觉得这人脑子有病。 　　这个姿势虽然摆出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但定然会扯到他腹部的伤口。 　　真的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你说我的方向不太对，哪里不对？”嵇远依旧是那种要死不活的语气。 　　戚无深语气正经地说道：“水有源，木有根，听你们的话，锁妖塔被破一事，现在大家都在关注如何把人抓回来，但在我看来，就算抓回来了，也没什么用处，以纪寒崖的修为，能跑一次，就能跑第二次。比起抓人，倒不如先去锁妖塔查看一番，看清楚他究竟是如何跑出来的，是阵法出了问题，还是人出了问题。” 　　嵇远「俯视」戚无深的眼神逐渐回正，戚无深没什么反应，依旧直挺挺地与他对视，态度不卑不亢。 　　片刻，嵇远的视线恢复和戚无深正视的状态，他敛了敛衣袖，神色深沉地看了看戚无深，又指着他，勾了勾手指道：“你，跟我去探一圈锁妖塔。” 　　戚无深心中大喜，只觉得计谋成功。 　　“那房间里的公文呢？”他趁热打铁，继续追问。 　　嵇远摇摇头，指向引路仙君，又道：“那些你不用管了，他去处理即可，你只需跟我去锁妖塔查看一番。” 　　“听松远君安排。”戚无深正色，他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问，如何逃避繁重的任务？ 　　当然是用轻松的代替啦。 　　—— 　　锁妖塔的破损主要在重檐高塔的顶部位置。 　　负责修复的工匠踩着高耸的纵云梯在塔顶修补，只有三四个人，手脚却利落得很，才短短几日，锁妖塔的外部已经修复得差不多，此时工程已经到了收尾位置。 　　“松远君，咱们进去吧？”戚无深让让手，将抬头望向塔顶的嵇远扯回神。 　　“嗯。”嵇远点点头。 　　二人解开封印踏入塔中，分别查看。 　　虽说这塔有整整九重，还是重檐高塔，但塔底的空间却格外地小。 　　塔底阵法重叠交叉，错综复杂。周围则是十八根从塔身伸出的锁链，锁链隔水连接向塔中央的狭窄圆盘。那十八根铁链此时全部断裂成了小段，至于那狭窄圆盘，一看就是曾经关押纪寒崖的地方。 　　戚无深指了指中央那处道：“怎么过去？” 　　“机关。” 　　随着「咔咔」的机关响声，铁桥落下，戚无深顺着桥走向中央原本关押着纪寒崖的地方，嵇远也跟在他身后。 　　“锁链碎得很干脆，没有挣扎的痕迹，看来他根本没有纠结，应是从沉睡之中苏醒后，直接就挣脱封印和束缚阵法跑了。” 　　“嗯。”嵇远应道，却并没多分给戚无深一个眼神，专注地打量周围。 　　两人在圆盘上查看，忽而戚无深瞥见水的边缘漂浮着一个紫粉色光晕的闪亮细小圆环。 　　“那是什么？”戚无深指着那处朝嵇远问道，“是你们嵇家的什么阵法吗？” 　　只见嵇远蹙着眉俯下身，就在他的指间触及那细小闪亮圆环的一刻，周围的场景猛然变化。 　　幽深晦暗的塔底景象迅速消散，大片白色和翠绿潮水般涌来。 　　幻境？等等，是苍梧轩？ 　　戚无深惊奇地打量着周边，熟悉的梅树、石桌、薄雪覆盖的地面。他只觉得这幻境实在过于真实，堪称完美地复刻了苍梧轩的每个角落，若不是他提前知道，根本想象不到这是虚像。 　　正在这时，一声中气十足的响亮叫喊声响起，屋里陌生的声音叫道：“快来——戚无深——你师尊生了！” 　　嗯？生了？这么快？ 　　不是还有两个月吗？ 　　戚无深茫然地朝着房门的方向走去，关于幻境的记忆随着迈步的节奏逐渐被抽离。 第98章 锁妖（三） 　　“师尊？”戚无深推开门。 　　明明刚才有人喊他， 可进了门房间里却没见到人影。 　　“哈……哈……”断断续续的呼吸格外粗重，与之伴随的，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哇——”一声孩子的啼哭响起。 　　戚无深加快脚步， 内心的悸动与隐隐的担忧并存。 　　素白的床榻，宗悟面色苍白地卧在那里，他怀里抱着个像猴子一样瘦的婴孩。 　　婴孩没有睁眼，脸上的皮肤皱皱巴巴， 很红， 少得可怜的头发被羊水浸湿，他的手拼命地向上够着什么， 可只是一遍遍地在虚空中猛抓， 什么都没有。 　　戚无深坐在榻边，把大拇指递给婴孩，安抚般地由着他吮吸手指。 　　自己则将视线转向了宗悟那边：“师尊， 您还好吗？”他心疼地抚上宗悟的侧脸。 　　那张过于苍白的脸上，表情淡淡。 　　“你来了。”宗悟另一只手压上戚无深的手，手背指节的筋骨耸起，甚至关节位置都是惨白。 　　“师尊辛苦了。”戚无深鼻头一酸， 他朝宗悟身下看去， 素白的床单被鲜血染得通红， 几乎是湿透了整张床。 　　血， 全是的血。 　　“师尊，您流了好多血。”就连眼角都带了几分酸涩感觉， 他抽出抚在宗悟脸上的手，起身去整理身下的血迹。 　　——若是整理好了， 师尊也会舒服些吧？ 　　就在这时， 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 丁铃当啷的声响，比银铃钝上许多，一瞬间脑海中关于岑寂山林和呼啸山风的回忆再度席卷而来。 　　“大美人哥哥，你嫁我呗，我攒了好久的钱买了这条银链，娘说了，要娶人，得要聘礼，大美人哥哥，我的钱不多，就只够买这个，等我以后挣好多好多钱，买好多好多好吃的好玩的，给你补上好不好？” 　　“嗯……” 　　听见那铃响声音时，更多的记忆涌上脑海，脑袋被记忆填满，有些微微发疼。 　　正在这时，刺啦—— 　　温热粘稠液体猛然溅到身上，周围的血腥气味骤然变浓。 　　戚无深从记忆中抽身，素白的被褥被血染红，不知何处而来的长剑，直直地插在床上，整个贯穿一大一小交叠的两个身体。 　　小的是孩子，大的是宗悟。 　　刚才还奋力抓着他手指的小小躯体，此时没了呼吸，像一团烂泥一样躺在那里。 　　戚无深：“……” 　　他知道纪寒崖会逃跑的原因了。 　　恐惧，是恐惧。 　　这幻境会将一个人最本源的恐惧激发。 　　对于一个多年被囚禁在锁妖塔，甚至连意识都模糊不清的人，他的恐惧会是什么？自由。 　　也正因如此，他根本没有挣扎，从睡梦中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逃脱。 　　若不是那段记忆和酷似银铃般的响声，戚无深毫不怀疑自己也会中招，但是不巧，他出来了。 　　戚无深反手甩出腰间折扇，哗啦—— 　　幻境破除，他剧烈的喘着粗气，再看周围的景象已经回了锁妖塔底。 　　“松远君？醒醒。”戚无深俯身去推圆盘边沿的人。 　　戚无深幸运地站在圆盘之间，就算被扯入幻境也倒在干净之处。 　　比起他，嵇远就惨多了，此时他的半身浸在水里，外袍和长衫基本都浸湿了一半。 　　戚无深闻到浅淡的血腥味道，知道他的伤口定然是又裂开了。 　　但此时的情况，伤口裂开分明已经不是什么大事，光环造成的幻境才是最严重的。 　　嵇远眼神紧闭，身体瑟缩，他发白的嘴唇被咬得充血，整个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得想个办法，让他赶紧从幻境中出来。 　　只是，让嵇远最害怕的东西……那会是什么呢？ 　　戚无深想了一会儿，实在是想不出来。 　　他决定先把嵇远从水里拖出来，再继续琢磨。 　　“我……不……不能……” 　　拖拽的过程中，戚无深听见嵇远咬紧的唇间，不清不楚地泄出一些字眼。 　　他似乎在说什么。 　　“松远君？”戚无深俯下身，附在嵇远耳边，终于听得清楚一点。 　　“我……我不能死，不行……我、我不能死。” 　　他最怕的东西竟然是死？ 　　看不出来啊。 　　戚无深想起过来那会儿，引路仙君跟嵇远吵得厉害，当时的原因就是嵇远执意要冒险去追纪寒崖。 　　不怕冒险，却怕死。 　　这人好矛盾。 　　忽而，戚无深在嵇远手上看见了什么，他去掰嵇远的手，发现那里捏着的不是别物，正是最初导致他们进入幻境的小圆环。 　　那圆环上面的光芒比之前更浅，就像是附着在上面的灵力将要耗尽。 　　既然触碰那圆环刚才拉他进了幻境，那他再碰一次，有没有可能进入嵇远的幻境？ 　　现在的情况看，在外面定然是唤醒不了嵇远了，两种备选的选项，其一，等嵇远自己醒来，其二，试试摸圆环。 　　摸圆环的可能性无非有二，不是他再进一次刚才的幻境，就是成功和嵇远会和。 　　左右是幻境而已，危险系数不大，戚无深没犹豫就选择了第二个选项。 　　他找了个合适的姿势躺下，触碰嵇远手中的圆环，果然，刚一触碰，幻境就如潮水般涌来。 　　刚才幻境涌来的时候，大片青白相交，这一次，目之所及都是深黑。 　　嵇家家宅？成了？ 　　“滚——” 　　戚无深刚一落地，就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呵斥，是嵇远。 　　“松远君，您骂也没用啊，小少爷已经没了，还是赶紧找了地方把他埋了吧。”谄媚的仙弥声音传入耳畔。 　　戚无深顺着看去，只见嵇家的卧房中，白衣道人躺得十分安详，看样子已经没有了呼吸。 　　嵇远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周围有试图上前的人，担忧地看着嵇远，有的人想上前让他松手，却被狠狠地盯着。 　　嵇远脸上的表情阴沉且狰狞，几乎是目眦尽裂的程度，他周身的黑气肆溢，俨然有走火入魔的倾向。 　　“……” 　　这个这个，这个可不兴走火入魔啊。 　　戚无深顿感头疼，嵇远的目光却骤然凝固在他的身上。 　　“你是谁，我们嵇家没有你这号人，说，你是不是来偷我弟弟尸体的！” 　　话音刚落，红缨长箭猛然射出。 　　戚无深连翻了两个跟斗，飞速躲开，同时心里不由得暗骂：这该死的幻境，不合理啊！刚见面就断定他是来偷尸体的，暂且不算，嵇远的武器神臂弩什么时候可以不用装箭，自己就能射了，虽然是神器，但也不能这么不合理吧！ 　　戚无深虽说吐槽，但这么折腾下来，却是隐约搞懂了幻境的原理。 　　嵇远是幻境的主人，幻境一定程度上是按照他的设想去运转，但也在一定程度上，不能违背天道规律。 　　就比如这箭虽然无弩自射，但还是不能拐弯。 　　戚无深几个闪身跳跃至树荫之间，彻底消失在嵇远的视线。 　　眼下的情形缠斗没有意义，当务之急是找到办法，让嵇远意识到自己在幻境之中，进而才能脱困。 　　幻境中的人看见他和没看见一样，戚无深就这么蹲在房顶，思考带走嵇远的办法。 　　——对于这个幻境，他有些奇怪。 　　刚才在幻境外，嵇远的恐惧明明是不想死，但现在却变成了不想让嵇盛死。 　　嵇远最害怕的事情是嵇盛死，这个他能理解，但又不能全部理解。 　　嵇家父辈死得早，就这兄弟二人相依为命。虽说是兄长，但嵇远比嵇盛成熟得多，总有种长兄如父的感觉。嵇盛对这个哥哥的具体感觉，戚无深不清楚，但可以确定的是，两人不算亲近，主要是也亲近不起来。 　　嵇盛对嵇远的敬与畏，明显大于了兄弟间的亲密。嵇远对嵇盛严厉要求，远没有哥哥对弟弟的友爱。 　　明明看起来没多少手足之情的两人，嵇远竟会把弟弟的死当做最恐惧的事情？ 　　情理之中，但是在意料之外。 　　他以为嵇远会更在意嵇家的荣耀，或者其他的什么，而不仅仅是弟弟。 　　幻境中的时间流转得很快，头顶很快由白日变为星辰。 　　身下的房间仙弥们进进出出，但嵇远一直没出来。中间，戚无深还偷偷搬开个一片瓦，他发现房间里的嵇远依然在用最初的姿势紧紧抱着嵇盛，一动不动，像块木头。 　　“哎……”戚无深轻叹一声，心道：幻境中尸身肯定不会腐烂，他这么抱着，要抱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他如此想到，正在这时，一个上了年纪的仙弥端着什么东西鬼鬼祟祟地走进来。 　　什么情况？有变动了？ 　　戚无深想去听清他们的话，可是距离太远，一个字都听不见。 　　他心生一计，一勾手，一片叶子落于手心，戚无深在落叶上勾勾画画写上几笔，又将落叶悠然投下，叶子正好落在仙弥的肩膀，这下便可以听清两人对话的内容。 　　“松远君，您真的要给小少爷用这王莲芯吗？若是用了，他将来再出事，您也会出事，反之，您出事了，他也活不了。” 　　“……” 　　戚无深脚下一滑，身子无法控制地朝房檐之下划去，为了阻止摔下去发出太大动静被嵇远发现，他按在瓦片上的手猛地插进空隙，谁知道，空隙那边更加不稳，他直接从屋顶倒扣了进去，正正好好砸在抱着尸体的嵇远身上。 　　如此一压，白衣道人的尸身滚到一边，嵇远脸上的表情顿时慌了，他甚至来不及管究竟是什么人从头顶砸下来，直直地就要去抱白衣道人的身体。 　　然而，他刚走了两步，就被戚无深扯住了头发。 　　戚无深带着股狠劲直接将嵇远压在地上，逼迫他看清那具白衣道人的尸身。 　　尸体的服饰打扮明显和嵇盛一样，但面容却相差很多。 　　更确切地说，是嵇盛，但是是更小时候的嵇盛。具体什么时候，戚无深并不知道，但绝对在他认识嵇盛之前。 　　戚无深一字一顿地说：“嵇远，你给我清醒点，你弟弟被你送下去渡劫了，那里的不过是幻象。” 　　嵇远的眼神从痛苦变得朦胧，又从朦胧变回坚定。 　　下一秒，幻境崩塌，两个人重新回到锁妖塔下的现世。 第99章 锁妖（四） 　　“咳咳……” 　　刚一对视， 戚无深猛地拽住嵇远，恶狠狠地凶道：“老实交代，你刚才看见的根本不是幻象， 是回忆，对不对？” 　　王莲芯，并蒂双开花，使用者共享寿命。 　　九重天上， 寿命无穷无尽， 连通的便是魂魄之力。 　　也正因如此，才有一个人出事， 另一人也不会好过的说法。 　　王莲芯这个名字， 戚无深并不耳熟，但听见功效，他却明白了始终。 　　也难怪幻境外嵇远喃喃的是「他不能死」， 幻境中最恐惧的事情却是嵇盛出事儿，只因为这两件根本就是同一件事。 　　他的幻境是没有发生的事情，但没人说幻境不可能是以前发生的事情。 　　嵇远的身体仍在颤抖，他碎发濡湿， 嘴唇发白， 明明已经走出幻境却依旧在恐惧， 还是剧烈的恐惧。 　　“别……别告诉他……求、求你……”他伸出手去抓少年的衣襟。 　　是乞求， 低到泥土里的乞求。 　　明明付出了这么多，却连知道都不愿意让对方知道。 　　不论表面何其苛刻， 骨子里的关怀却从来不少，只是他习惯用强硬的态度， 去隐藏那些温情。 　　戚无深心间复杂， 五味杂陈。 　　嵇远向来是趾高气昂的人。 　　但他却第一次在嵇远身上看见了两个字。 　　——卑微。 　　—— 　　轮值的日子过得很快， 最主要的是，自从探锁妖塔之后，戚无深又被安排放假了。 　　“你不会是想准备趁着我不在的时候，再去追捕纪寒崖，顶着伤做冒险的事情吧？”戚无深直接戳破，语气中带着警告意味。 　　之前他跟嵇远还有几分客气，但自打知道那些不该知道的，他硬气许多。嵇远对他的态度也不似以前高傲，多了几分忌惮。 　　其中最大的变化就是，他会说人话了。 　　“不会。”嵇远淡淡，又道，“他们追捕去冥河幽府了，我想去也去不了。” 　　“嗯？怎么追到冥河幽府了？”戚无深纳闷。 　　难怪师尊之前说要联系南天尊，可是一直没有收到回信，敢情人已经不在九重天的范围之内。 　　又道：“九重天和冥河幽府的禁制无法直接突破，再说，纪寒崖去冥河幽府干什么？” 　　闻言，嵇远摇摇头：“也是跟着南天尊的小辈给我发的消息。”他的眸色忽然暗下来，语气沉沉地说道：“他们还说，纪寒崖逃出锁妖塔一事，是嵇家出了叛徒。” 　　又道：“我必须得把这个人揪出来。” 　　戚无深没有多问，但他大致猜到了嵇远的打算。 　　果不其然，第二日嵇家那边就传来消息，嵇家半月之内停止办公，松远君封闭整个嵇家，要调查一个人的身份。 　　对于叛徒的人选，戚无深心中有猜测，但没有证据也不能妄断。 　　于是乎，他便回了苍梧轩老老实实地去等。 　　虽说嵇远还带着伤，这事定下得突然，之前没有放出一点儿风声，对方定然也没有准备，所以戚无深倒是不担心对方反扑一口，把嵇远玩死。他放心，也并未太多关注。 　　回苍梧轩后，又剩下宗悟和他两个人。 　　他们都是赋闲在家，日日相对，却也不觉得无聊。 　　因为行动不便，练剑的事情暂且放下，宗悟每天的行程就是起床，绕着苍梧轩里走一圈活动活动，然后戚无深开始修炼，宗悟坐在提前准备好的美人榻上，看着他修炼或是抚琴、看书。 　　这种休假的日子很舒适，节奏也很慢，总让人有种提前过上老年生活的错觉。只有晚上做些「有益身心」的事情时，才略微感到生命的活力。 　　两人也会抽空给孩子准备些东西，但九重天上什么都不缺，以宗悟在曜阳宗的地位，只要说一句，灵石和吃食都会倾数奉上。 　　这天，戚无深发现苍梧轩里的竹子抽条儿抽得太快，他突发奇想，决定用竹子给孩子做些玩具。孩子虽然还没出生，但玩具什么的总不嫌多。 　　他琢磨琢磨，决定先把过度生长的竹子劈成篾条，再尝试着编点什么，或者组装点什么。 　　竹子疯长这种事情，若是过去，绝对不会发生在苍梧轩。 　　打理这种东西本应该都是小竹的活，可最近他最近几次来苍梧轩，都是跟宗悟在一起。 　　小竹修炼遇见瓶颈，非得扩宽灵脉才能继续下去。 　　打理灵脉这种难度的事情，戚无深肯定是不会，所以就只能麻烦宗悟。 　　戚无深摆弄着竹子，心里琢磨着扩宽灵脉的事情。 　　扩宽灵脉这事，宗悟是有经验的，把小竹交给师尊，定然没问题。 　　当初，林仰峰没一跃到南天尊身边、还是苍梧轩小仙弥的时候，宗悟就帮他拓宽过灵脉。 　　林仰峰这人，跟戚无深截然不同，从被征召到九重天的第一天，他憋着股劲儿，玩命修炼。 　　有的时候，戚无深看见会指点他两句，但林仰峰从来不领情，反而背着他修炼。 　　这人自尊心强，天赋一般，被人看见修炼的窘态，心理肯定承受不住，戚无深也能理解。 　　只是，有次半夜睡不着的时候，他在苍梧轩里闲逛，却意外遇见宗悟教导林仰峰。 　　师尊和他怎么搞到一起的？ 　　最开始戚无深挺意外，后来他偷偷观察，却发现，林仰峰修炼会背着他，但会特意选在宗悟经过的地方。 　　少年的第一反应是生气，林仰峰选练功的地方，一看就是故意迎着宗悟的，虽然他没主动提过让宗悟教导，但这分明就是看准师尊好心。 　　偏巧宗悟也不是藏私的人，若是看见，会对他指点几句，也做过拓宽灵脉的事情，就连苍梧轩中的古籍秘法也允许他随意查看。 　　太有心计，又总有种要踩着人上位的感觉，这让戚无深喜欢不起来，甚至想过把他赶出苍梧轩。 　　但后来冷静下来，却又理解了对方。林仰峰和他不一样，戚无深是九重天上的小仙君，就算不用努力，也是前途无量，而林仰峰呢？小仙弥，只能伺候别人，万一哪天苍梧轩不要他了，指不定会有多惨。 　　居危思安未雨绸缪没有错，只不过手段有些……不磊落。 　　想清楚这点，戚无深倒是不讨厌他了，但还有一件事情让他在意。 　　“师尊，您怎么不给我拓展灵脉？”少年撅起嘴，闷闷地说道。 　　宗悟考核他的功课，督促他练功，但一切都是疏离而不亲近，就像把他当做「为人师尊」的作业一样处理，完全不带个人情绪。 　　戚无深有点嫉妒，就感觉师尊对别人比对他这个亲徒弟还好。 　　宗悟从桌案上的玉简抬起头。 　　“你不需要。”他淡淡道。 　　戚无深立即追问：“为什么？” 　　宗悟默默地看他一眼，复又低下了头，唇间吐出了两个字。 　　——「天赋」。 　　多少人梦寐以求修仙得道，可终究不成？ 　　比起来，他确实是幸运且带了些天赋。 　　人各有命。 　　林仰峰最后成功达到了目标，跟南天尊走了，再不是苍梧轩的小仙弥。他虽然还是老样子，但有了师尊，还有了他们的孩子。 　　宗悟帮了林仰峰很多，也正因如此，姓林的飞升到南天尊身边后，对戚无深的态度不咋样，但对宗悟一直是恭敬有礼，就是为了回报恩情。 　　在林仰峰眼里，宗悟心善人好，而戚无深就是最烂最烂的那种人，明明资源这么好，明明天赋那么高，可偏巧他没有心，不知上进，得过且过。 　　人各有志，戚无深笑着摇头。 　　他用灵力化作一把极薄的气刃，又仔仔细细地把竹子劈成篾条。 　　戚无深胆大心细，且手巧，篾条在他手中灵活地穿梭、重叠，最初有过些不成功的尝试，但他很快就「重新」掌握了编织这门技术。 　　活灵活现的小兔子、仿佛即刻可以起飞的雄鹰，这些小玩意在戚无深手里像有了生命一般。 　　戚无深自己看着也喜欢。 　　他小时候在尘域是过过苦日子的，十多岁的年纪，就被迫给人干活，看人脸色，生活很苦，没什么玩的，就要自己找乐子。 　　搞这些小东西也是在那个时候学会的，当初他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有再用到这门技巧的机会，尤其还是在给他的孩子准备玩具这件事情上。 　　当初接受孩子的存在没废什么劲儿，还有些欣喜，但在孩子出现之前，戚无深其实从没想过自己会当爹，更没设想过他会是个什么样的父亲。 　　宗悟的性格内敛，跟他交流都不算主动，在带孩子这件事情上，他得多多承担。 　　过去的戚无深，不是个喜欢责任的人，但现在他却忽然觉得得找点学习怎么「当爹」的书，研究一下怎么能当个合格的父亲了。 　　钟鸣狂想，九重天一天的正式结束。 　　忙碌了一下午，成果颇丰，篾条编织的簸箕中足足七八个小东西，最初编织的都是些普通的小动物，后来他大胆尝试，还试着按照白白的样子，编出了一只鹤，只是……不太成功。 　　但有了终归是有了。 　　这些够孩子足足玩上大半年。 　　戚无深将簸箕放在一边，准备什么时候再仔细打磨一遍。给孩子的东西务必要仔细些，省得将来上面的竹刺会刺痛小孩的嫩手。 　　他将未劈开的竹条收好，放在一边，想着再有时间，可以给孩子做辆竹车，反正东西放在那里不会坏。 　　“师尊，怎么样？”戚无深回了房，进门的时候，宗悟刚躺下，正在休息。 　　他拿着编织好的小玩具给师尊看，宗悟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大拇指一直反复摩挲着小兔子玩偶。 　　看着宗悟明显柔和下去的目光，戚无深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他们的孩子将来肯定会很幸福，因为师尊是这么温柔的一个人。 　　“师尊，累了吗？”戚无深坐去宗悟身侧，手绕到后背，给他松肩膀，揉揉腰。 　　宗悟摇头：“不累。” 　　又道：“不过小事一桩。” 　　戚无深也知道不是什么大事，拓展灵脉虽然有难度，但并不费太多事儿。 　　师尊现在重新易道，帮人拓展灵脉相当于练习灵流的使用能力，有利而无害。 　　戚无深又问：“师尊，感觉灵力恢复得怎么样？” 　　“还好。”宗悟淡淡，他放下兔子玩具，又施了个颇为复杂的诀给戚无深看。 　　戚无深只能看个大概，但师尊都这么说了，定然没事。 　　宗悟又道：“按照现在的进度，等孩子出生后，再寻几个秘境历练一下，差不多就能恢复个八成。” 　　“八成？” 　　宗悟的修为，八成也足以在天玄榜排上前二十，更何况，宗悟说能恢复八成，实际情况定然是只多不少。 　　“正好您最近不用去任职，等孩子生下来，身体恢复好了，修为的事估计就能圆过去了。” 　　宗悟点点头：“嗯。” 　　修炼的事情，戚无深并不会担心太多，他只是嘱咐一句：“师尊别太累了。”又将话题转到了下一个。 　　戚无深说道：“师尊，上几次联系南天尊问那叛徒的事情，不是没联系到吗？刚才徒儿想了个办法，可以知道他们那边的调查进度，咱们明天问问？” 第100章 锁妖（五） 　　“什么办法？”宗悟问道。 　　戚无深笑眯眯地道：“师尊， 晨昏阁不可能没有人，您猜猜南天尊去追纪寒崖了，晨昏阁那边是什么人在主持？” 　　什么人？毫无疑问地就是林仰峰。 　　宗悟点头：“林仰峰， 我知道。” 　　又道：“但我并不知道他的通信。” 　　九重天之上的通信自成体系，须得知道对方的暗码，才能私下联系，不然须得通过上门拜访一类的法子， 才能联系到彼此。 　　“无碍， ”戚无深笑笑，从口袋里掏出通信法器， 利落地甩出一个圈， 又道，“徒儿知道。” 　　—— 　　第二日白日，戚无深按照昨天的打算， 联系上了林仰峰。 　　通信连通，戚无深也不绕弯弯，直接问道：“仰峰君，上次的事情怎么样了？” 　　语气不卑不亢， 得体又不失礼节， 丝毫没因对方的不善而改变。 　　林仰峰看清来人， 脸色不算好看， 尖酸刻薄的话正要出口，戚无深「故意」手抖一下， 让宗悟的模样出现在画面之中，他视线轻瞥， 确认林仰峰看清， 又飞速移开。 　　原本冷脸刻薄的人脸色瞬间正常几分。 　　“你说哪一件事？”林仰峰问道。 　　戚无深思忖须臾， 竖起两根手指：“其一，你们之前那引蛇出洞的法子，找孔雀妖们的上线，有结果了吗？其二，南天尊他们追纪寒崖，追去冥河幽府的事情有后续了吗？” 　　林仰峰道：“后者，没有。” 　　又道：“前者，也没有。” 　　“怎么说？” 　　“我们把那孔雀妖的事情放出去后就一直在观察，九重天之上，大大小小每个世家门派，都派了人，就连平时不参加议事的散仙，也想方设法让他们「意外」知道了此事，整整十余日，九重天上大大小小数百个门派，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观察，没有任何人有任何反常的行为。” 　　戚无深垂眸，又问：“乐宗呢？闵方谷那边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反应？” 　　林仰峰摇头：“没有，不仅是他们，每个门派都和我们预期的反应完全一致。” 　　戚无深表情不解：“怎么就这么沉得住气？” 　　林仰峰也道：“我们也在纳闷，对方怎么会如此沉得住，若是演也不应该演得如此逼真，这么长日子都没松懈一分一毫。也正因如此，哪怕现在风头已经过去得差不多，派出去的人也还没收回，但就算这样，估计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戚无深思忖片刻，又道：“或许你们疏漏了一种情况。” 　　“什么？” 　　“在你们确认通知了所有人的情况下，却没人有异常的反应，唯一的可能就是，你们还是没通知到所有人。” 　　林仰峰蹙眉，刚想厉着声反问对方，凭什么质疑他们的办事能力。 　　正在此时，宗悟也凑上前去。 　　林仰峰收声。 　　只听宗悟点点头道：“他说得对。” 　　戚无深接过话茬：“九重天上没有人做出反应，说明……” 　　“那人根本不在九重天上。” 　　尘域的妖物分不清仙界的情况，它们左右不会上天查看，自然是那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能给予妖物庇护的，还会有什么人？冥河幽府哪一殿最容易派人下凡尘域？”戚无深如此问道。 　　林仰峰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挥笔记录，复又抬头，朝两人郑重地说道：“我会去查，三日之内，将有答复。” 　　—— 　　嵇家那边说是闭关十日，但仅仅是第三日，戚无深就得到了嵇远的传信。 　　“你明天过来吧。” 　　“怎么？你那边调查出来结果了？” 　　“嗯。” 　　当天晚上，戚无深开始收拾准备东西。 　　宗悟看见房间里，不知怎的，多出一堆从大到小、各种材质和样式的铃铛。青铜、黑铁、银铃，从拇指到小到巴掌大小的铃铛依次排布在内。 　　他心生疑惑，拿起一个轻轻摇晃，却并未发出响动。 　　又换了一个铃铛，再摇，依旧一样，没有声响。 　　全是无声铃？戚无深收集这个干什么？ 　　宗悟仔细一看，又否定了刚才的想法。铃铛中间的金属丸还在，也没有锈死，尚能正常活动，怎么会发不出声音？ 　　宗悟放出灵力去检查，终于发现了问题的所在。 　　——铃铛可以响，只是声音无法传出。 　　他发觉一件奇怪的事情，这些铃铛都被法咒限制，才无法摇动出声音。 　　正在这时，门开了。 　　“师尊？” 　　“你收集这些干什么？”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这个啊。”戚无深浅笑着坐下，又道，“那日我跟松远君去探锁妖塔，误入幻境，听到一段铃响的声音，又回忆起了一段跟那冰原和山林有关的回忆，就跟听见银铃时候的差不多。于是我猜想，解除禁制的方法，可能就是跟铃音有关，所以才找了这么多铃铛去尝试。” 　　铃音…… 　　乐宗？乐宗宗主？ 　　中间的联系千丝万缕联系，剪不断、理还乱。 　　宗悟垂眸思忖片刻，并未抓到什么联系，他顿了顿又问：“那你试出了什么？” 　　戚无深摇摇头：“现在收集到的铃铛还太少。” 　　又道：“但我确实有个想法，不过只是推测。” 　　“什么推测？” 　　“我猜……我之所以听见银铃铃音会想起回忆，是因为银铃和施加禁制的铃铛有几分相似，而且越接近施加禁制那铃铛，我就会想起更多的东西。” 　　“嗯。”宗悟目光沉沉，顿了片刻，“那今日之后，我同你一起找。” 　　又道：“下次遇见这种事情的时候，可以提前知会我，我不怕麻烦。” 　　戚无深浅笑着，说了一声「好」。 　　次日清早，戚无深如约赶往嵇家。 　　休假提前结束，戚无深也不烦躁，毕竟……现在在他的名单上，师尊和孩子是第一，嵇盛等一众好友能排到第二，嵇远嘛…… 　　虽然是买一送一附带的，但也勉强是他关注名单上为数不多的人。 　　戚无深这个人没别的优点，仗义绝对算了一条。 　　嵇盛对他好，嵇远跟嵇盛又是绑定，所以四舍五入，他也不能对嵇远太差。 　　“今天有什么事？”戚无深推开门。 　　漆黑监狱的案牍之上，嵇远身披半敞丝质玄袍，深黑长发散落肩头，发中柔顺，发尾濡湿，眉眼之间还带着丝水气。 　　他长相硬朗，颧骨到下颌间的转折，更添加了锋利的感觉，眉头与眼眶的距离很短，锋利的眉尾更显得面容凌厉，带着几分凶狠之气。 　　好看是好看，但禁欲的气质加上那股子狠劲儿，让人敬而远之。 　　戚无深：“你跟我……怎么就不知道客气点？” 　　他一眼就看出嵇远这是刚刚沐浴过，就出来见客了。 　　师尊矜持，最开始洗澡的时候，都会完全擦干净再出来，最近肚子大了，他一个人活动得不方便，才能让戚无深多碰点儿。 　　再看看眼前的嵇远，确实是太不知道客气了。 　　“嗯？”嵇远尾音抬高，眉尾上扬，头都不抬，冷着声说道，“我怎么就不跟你客气了？” 　　他放下笔，墨汁滴一滴在纸上，嵇远蹙蹙眉，直接将整张扔掉。 　　又道：“不过是刚刚泡了药浴而已。” 　　他抬了下眼，戚无深站着，他坐着，从高处看，那股子阴狠气质又浓了。 　　戚无深：“……”他看一眼棚顶，竟然不知道怎么接话。 　　“行吧。”戚无深摆摆手，不管嵇远，又道，“所以，你找我来干什么？” 　　啪嗒—— 　　一叠文书被扔在桌上靠近戚无深的地方。 　　嵇远又道：“叛徒抓到了，我要你换个身份，去帮我审问那几个叛徒。” 　　“几个叛徒？！”戚无深一惊，敢情叛徒还不只一个。 　　他心道：仙界一个叛徒都能闹得天翻地覆的，你们嵇家可真不愧是大家族，几个叛徒活动还能屹立不倒。 　　心中虽然万马奔腾，但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戚无深拿起文件，仔细翻看，叛徒名单中果然又那个熟悉的名字。 　　他又道：“你确定这名单没问题？你是怎么发现他们是叛徒的？” 　　嵇远眼尾一扫：“你怀疑我？” 　　他从案牍之上取下一物，正是那天探索锁妖塔之时，害他们进入幻境的那个圆环。 　　只不过此时，那圆环上的紫粉光芒已然消失，分明是灵力耗尽的表现。 　　嵇远又道：“嵇家禁止进出的几日，我每日三次，派人在他们面前宣读即将对叛徒执行的惩罚，然后在第三日的时候，安排所有人去触碰这圆环，让他们陷入幻境，再派人将他们强行拖出来，醒来之后，在我脚下痛哭流涕的就是叛徒。” 　　戚无深：“……” 　　可真狠啊。 　　好说歹说，嵇远也是在这东西上吃过亏的，本以为他会对这圆环抵触，谁知竟还要迎难而上的勇气。 　　“真不愧是……嵇家的……家主。” 　　读作家主，写作魔头。 　　戚无深收起文书，看向嵇远又道：“所以你打算让我以谁的身份去审问？具体又要审问什么呢？” 　　嵇远眯起眼睛，阴鸷的目光中仿佛有一点寒芒。 　　他敲敲桌案，说道：“审问什么不重要，你自己发挥就好。” 　　又道：“关键是你的身份。” 　　“所以是谁的身份呢？” 　　“南天尊座下首席林仰峰。”又道，“以南天尊的身份施压，看看他们还能不能钓出什么背后的大鱼，就是我的目的。” 　　戚无深：“……” 　　顿了片刻，他只憋出一句反问：“松远君，我要是出事了，您担着吗？” 　　嵇远抬起头，语气阴鸷地说道：“担着。” 　　又补上一句：“我帮你收尸。” 第101章 锁妖（六） 　　这欺上瞒下、假冒南天尊首席的事情， 看起来责任重大，但凭着他们师徒和南天尊之间的关系，实则并不凶险 ， 最多传出去不算太好听。 　　戚无深也就问问，没犹豫就接下了任务。 　　临走被拉出去，他不忘嘱咐一句：“那松远君，轮值的文书上， 你可得好好帮我记上一笔。” 　　“怎么记？”嵇远抬头， 眼中没有一丝亮光，“就记：一人身兼多职， 冒险完成高危任务， 如何？” 　　身兼多职=易容。 　　好一番言语的艺术。 　　戚无深：“也不是不行。” 　　—— 　　嵇家水牢内。 　　以扶凤君为首的几个嵇家叛徒，身体被半浸在水中，黑水中仿佛什么东西， 水面不算平静，一直有浅浅的涟漪。 　　虽然水牢相连，但几人嘴里都被塞了东西，又上了禁制， 根本说不出话。 　　正在这时， 牢门被打开， 顿挫有致的脚步声响起。 　　来人一身金丝玄服， 金丝冠玉，胸前位置一个南字格外醒目。 　　独眼老头， 就是那位扶凤君，看见此人忽然激动， 他慌张地看向身边的人， 嘴巴大大地张开， 可是根本说不出话。 　　冰冷且低沉的声音从头顶响起：“那个人，带出去，单独审问。” 　　被带走的不是扶凤君，而是另外一人，就在那人被带离后，水牢中的阵法波动，原本被禁言的几人，瞬间得以开口。 　　独眼老头用舌尖抵出破布，凶巴巴地朝旁边的人问道：“刚才来的是谁？我看见他身上写着「南」字，是南天尊的人？” 　　他虽和林仰峰有过一面之缘，但上次的关注点却主要在南天尊身上，所以对此人几乎没有印象。再加上他在嵇家负责管理周边的事务，本就和南天尊身边的人交集不多，没认出也实属正常。 　　“回扶凤君，刚才那位是南天尊座下首席林仰峰。”有人认出金丝玄服人的身份，如实汇报道。 　　闻言，扶凤君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精彩。 　　他本以为只是普通的家族问题，嵇远虽然不好对付，但碍于他在嵇家的声望，和嵇远的权限，最多只是关几日、罚一些灵石，并不会有什么实质的伤害，操作好的话，还可能直接粉饰太平，当作没发生。 　　但现在，南天尊的人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他们的所为已经被通报给了这位万天之主。之前被宗悟那徒弟偷听，虽然闹到南天尊那里，却没有确凿证据，这次，他们出幻境的窘态被留影石准确记录下，又捅到南天尊那里，问题可就不仅限在家族内部那么简单了。 　　被查清他勾结外人、谋害家主的事情，这事要是搞大，甚至可能被剥离仙骨，贬入尘域。 　　坐着等死，还是奋力一搏，得到一线生机。 　　扶凤君眼中闪过犹豫。 　　—— 　　水牢连着地牢，里面光线昏暗，「林仰峰」的相貌在这般光线下，都看得模糊不清。 　　被审问的人坐在板凳上，手上绑着沉重的锁链，他整个人都在颤抖，带动着锁链发出当当当的细碎响动。 　　被审问的人很慌。 　　审问的人也同样很慌。 　　戚无深身上这一套装扮假得很，加了易容的脸相似程度不超过五分，但他倒不担心身份被发现，他担心的是…… 　　嵇远的计划中，要用他的出现施压，将那些人逼得走投无路，好掉出背后的大鱼。 　　“老头子看我不爽，不是一天两天，他们之所以在这个时候行动，绝对是得到了什么人背后的支持。放走纪寒崖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不管对方是什么人，绝对是打算在仙界搞一番翻天覆地大事的。” 　　放走纪寒崖的人，会不会跟林仰峰调查、驱使孔雀妖针对他们的，是同一个人？ 　　进入地牢的一瞬间，戚无深脑海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如果这个想法是真的，那问题就有点严重了。 　　之前在尘域的时候，对方肯定已经知道此事引起南天尊的关注，可还赶在这个时候行事，何其有恃无恐？ 　　戚无深的担心并非自己，而是师尊。 　　对方目的不明，背后似乎有很大的局，上次在他们这边，明显没达到目的，肯定还会再下手。 　　“交代吧，你们偷王莲芯干嘛？”戚无深按捺住那丝不安，稳了稳心神，决定先完成好眼前的事情。 　　“王、王莲芯，不、不是我们想、想偷的啊！是、是那位大人安排的！” 　　“……”他只是配合嵇远施压，原本没想到真能问出什么。 　　戚无深仔细一看，方才发现这人眼熟得很，这不就是之前偷听时候，和扶凤君在一起的那个人吗？ 　　“你说的那位大人是谁，你们放出纪寒崖又是什么目的？”戚无深表情正色，双手交叉在面前，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 　　刚才的不安一消而散，戚无深将注意力专注在眼前的问话上，随着注意力的专注，他周身气场全开。 　　被审问的人只觉周遭氛围忽然变冷，面前的这位仰峰君，好像……发怒了？他连忙跪得更深，脸上的表情也越发卑微，头都不敢抬一下。 　　“我也不知那位大人是谁，他联系的是扶凤君。” 　　又道：“我只知道他身穿一身黑袍，他要将一个东西放进锁妖塔，再把王莲芯偷来给他，就可以帮扶凤君坐上嵇家家主的位置。我们最初也不知道，那东西竟会放出纪寒崖。仰峰君，真的，我们只是想要……” 　　他们这一支在嵇家相当于万年老二，扶凤君年纪远比嵇远大得多，屈居人下定然不爽。 　　戚无深蹙着眉。 　　对方的话无疑坐实了，放走纪寒崖的人，就是仙界的叛徒。这人心思缜密，之前能说服孔雀一族帮他收集那么多人的仙骨，成功利诱嵇家。 　　扶凤君在嵇家虽说不是最强，但也说得上呼风唤雨，那人总能切中要害，找准对方最强的需求，再加以利诱。 　　只是……黑袍究竟做了什么，能让扶凤君相信他有扳倒嵇远的能力？ 　　—— 　　砰—— 　　整个九重天都被嵇家发出的巨响所震惊，众人登高远望，朝嵇家家宅的方向看去，森森寒气的家宅上方，一条百米长的水龙升腾而上，水龙之上，几个身穿嵇家校服的人，稳坐其上。 　　“松远君，人跑了。”戚无深和站在门口的嵇远会和。 　　嵇远淡淡：“我知道。” 　　他仰头看去，头顶的水龙四处乱撞片刻，朝着一个方向钻去，速度之快只留一道残影。 　　“不追？”戚无深指指他们离开的方向。 　　嵇远摇摇头：“追。”可他却丝毫没有行动的意思。 　　戚无深看他不急，就知道定是有什么后招，便也不急，三言两语总结了刚才调查的结果，最后道：“就是这样，他们背后的人和南天尊现在调查的仙界的叛徒是同一人，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人身穿一袭黑袍。” 　　戚无深打量嵇远片刻，并未将前日和林仰峰推断那人隶属冥河幽府的消息讲出去。 　　“知道了。”嵇远淡淡，他抬头指了指天上，又道：“我们现在可以追了。” 　　虽说可以追了，但嵇远却并未抛出飞行法器，反而将戚无深带回了水牢之中。 　　“这怎么追？”戚无深看向嵇远。 　　对方不语，反手一挥，水牢中的黑水瞬间变得透亮，那水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陌生的景象，那景象还在飞速流动，就像是高速运转的法器穿行之时所见之景。 　　“水是特质的。”戚无深一眼就猜到映照的景象是水龙途径之处。 　　只听嵇远又道：“他们擅长水系仙法，所以我特意没收了他们的全部法器，又把水牢里的水换成了可以显影追踪的黑水。” 　　他一早就准备了逃脱方式，只能他们上钩。 　　“看看他们最后会去哪里。”嵇远淡淡说道。 　　—— 　　嵇远放长线钓大鱼的目的很是清晰，也正因如此，他们并不急着追踪。 　　晚上，戚无深又联系了一次林仰峰。 　　他打算将嵇远这边调查的结果，跟南天尊那边的汇总。 　　因为又涉及那黑袍，所以戚无深特意找了个安静的地方。 　　他怕师尊担心，所以特意躲开了宗悟，偏巧刚一连通通信，他就在林仰峰那边看见一脸郁闷的南天尊。 　　而后，画面微转，他又在南天尊的通信法器中看见师尊熟悉的面容。 　　戚无深：“……” 　　“师尊，挺巧啊。” 　　宗悟：“是挺巧的。” 　　场面一度尴尬，原本郁闷的南天尊看见师徒二人的窘态，直接笑出声来。 　　安静的环境中，只有南天尊的笑声回荡，气氛瞬间更尴尬了。 　　戚无深撂下通信法器，速速回房，跟师尊坦白交代。 　　“师尊，我不是故意瞒你的。” 　　宗悟：“我也不是。” 　　闻言，南天尊笑得更厉害了，一边笑还一边问：“你们这什么情趣？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戚无深：“……”猹不听话，该杀吃肉了。 　　“比起这个，我倒是更想知道，师叔，刚才怎么那么愁？”戚无深不想废话，直戳主题，“您在冥河幽府调查到什么了？怎么这么快回来？” 　　闻言，南天尊脸上的表情，从看热闹变得苦闷，他直接转过身去，不理师徒二人，像个受气的包子。风水轮流转，看得戚无深特别想笑。 　　一旁林仰峰走来，接替南天尊，跟他们解释：“冥河幽府在天尊的管辖地之外，不便于动手。” 　　戚无深噗呲一声笑出来，林仰峰说得委婉，但他还是听出这话真实的意思。 　　什么不便于动手？那绝绝对对是被冥河幽府的十殿阎王赶回九重天了！ 　　“师叔，被人扫地出门的感觉如何？”戚无深斜抱着手臂，笑得格外灿烂。 第102章 锁妖（七） 　　“仙者的事情哪能叫赶呢？那是请， 请出来。” 　　南天尊一字一顿地纠正，表情分外正经。 　　戚无深憋着不笑话他：“好的，师叔， 不是赶，是请。” 　　又道：“所以呢？他们是怎么请您出来的，又打算怎么处理后续的事情？” 　　戚无深从善如流，问得很「恭敬」。 　　冥河幽府虽然和九重天这边由不同的人分管， 但好歹都是仙廷， 受天道所约束，就算对方再不客气， 交过去的事情应该还是应该会完成的吧？ 　　戚无深是这么想的， 等南天尊开口后，他方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想法太过……单纯了。 　　“处理？打哈哈吧，明面上答应了我们会处理， 实际上到底会不会做，鬼知道。”南天尊极不乐意地翻了个白眼，语气却是笃定，看起来闭门羹吃了不止吃了这一遍。 　　“他们是不是对您有什么意见啊？”戚无深问道， 听南天尊的语气两方分明早有积怨。 　　“他们哪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他们是对整个九重天都有意见。” 　　话音刚落， 他又转过去， 缩成一个包子。 　　戚无深看向宗悟，宗悟却是摇摇头， 他虽然也会往返于两者之间，但对于这种事情， 向来不精通。 　　林仰峰配合地接过话茬， 主动给两人做起了解释。 　　“九重天三垣加上一个冥河幽府， 这仙域四处虽不分贵贱，但因职务和位置之别，向来有鄙视揶揄之事发生。” 　　简而言之就是，三垣和冥河幽府之间也有个鄙视链在里面。 　　整体上来说，分管日月星辰、诸天之事的天阙看不上人垣，人垣掌尘域妖邪作乱异象，又看不上管理土地山川、民生基本的地垣。 　　地垣呢？在九重天范围内，本就说不上话，他们就只能看不上地理位置在更下面的冥河幽府了。 　　冥河幽府无尽海，目之所及，一片漆黑，阴气缭绕，打交代的是死人、亡灵，不乏穷凶极恶之人。 　　这也是地垣看不上冥河幽府的原因。地方黑黢黢的，一看就藏污纳垢，在这样的地方处理事务，冥河幽府的仙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仙吧？哪似我们九重天这般明亮广阔。 　　宗悟：“……” 　　戚无深：“……” 　　刚才戚无深还觉得，两者之间的矛盾，至少应该不是不可调和的，但现在…… 　　戚无深想法变了，他脑海中只有两个字：活该！ 　　地垣对于冥河幽府的鄙视，已经不是普通的鄙视了，分明已经到了人身攻击的程度，还是没理由硬找的那种！ 　　“应该也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想的吧？”戚无深无语地问道。他记得之前打交道的那位路霜华路仙君就温文尔雅、很有礼貌，至少在他身上，戚无深是没看见冥河幽府和九重天的仇。 　　林仰峰解释：“定然不是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但只要掌事者是这么想的，矛盾就无法化解。” 　　戚无深又道：“可看不起他们的是地垣，咱们又不是地垣的，冤有头债有主？” 　　“确实应是冤有头债有主，但冥河幽府的掌事者，就是那十殿阎王，心眼一个比一个小，地垣瞧不起他们，九重天也没管，所以统统记到账上。” 　　戚无深：“……” 　　南天尊也投来一个幽怨的眼神。 　　惹了掌事者中的一个，足以让他们寸步难行，而现在……他们足足惹了十个。想想在冥河幽府被十人围攻，南天尊受的气可真……不小。 　　“师叔真是……辛苦了。” 　　戚无深想不到更多安慰的话，又听对面的人继续讲起此番遭遇。 　　“地垣歧视他们的理由离谱，冥河幽府不给我们行方便的理由也离谱。”林仰峰变化了声线，似乎在学什么人说话，又道：“你们九重天上明亮广阔，屈尊降贵来我冥河幽府，找人这种小事，就不劳烦你们调查了，我们会自行处理，走，送客——” 　　“然后就没了下文。” 　　戚无深：“……” 　　冥河幽府那边意识不到那纪寒崖的危险性，只会觉得「你们九重天的事情，与我们有什么关系」。这种矛盾由来已久，非一日两日可以解决。 　　线索断得离谱，但又着实没办法。 　　宗悟眸色深深地看了南天尊一眼，并不明显的对视中，似乎有什么信息被交换。 　　南天尊看向宗悟，又合上眼，倏地开始假哭。 　　“其实，我也不是被拒绝的难受，关键是，这线索就断在这里，纪寒崖那边的危险指数，你们也是知道。” 　　南天尊从假哭中抬起头，又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就是趁着轮……”值的时候。 　　话没说完，却被打断。 　　“换个切入点。”戚无深一字一顿地说道。 　　“什么？” 　　南天尊又暗暗和宗悟交换了个视线，宗悟点点头。 　　“你说。”南天尊示意戚无深开口。 　　“擒贼先擒王，纪寒崖那边没有线索，但带走纪寒崖的人却有线索。” 　　他将嵇远这边的事情讲给南天尊，话已至此，几人都猜到「查叛徒」和「追捕纪寒崖」实则为一件。 　　“合二为一，也算是变相「解决」了一件。”南天尊舒一口气，压抑了一个晚上的气氛，终于略微活络起来。 　　话已至此，宗悟顺便把对闵方谷多关注的事情顺便告知南天尊。 　　南天尊又道：“你们觉得闵方谷哪里可疑？预知的事情真假不论，但他不可能是那个叛徒，这几日他一直在乐宗，分身之类的也没被放出。” 　　不少仙者都捏有分身，可以代为处理一些简单的杂事，这点戚无深也知道，又道：“只是怀疑闵方谷有问题，并非怀疑他是幕后主使。” 　　“那黑袍定然不会轻易露面，他极其擅长操控人心，无须亲自冒险。” 　　—— 　　第二日，南天尊那边正式插手嵇远追踪扶凤君的事情，也正因如此，戚无深再度闲了下来。 　　在嵇家的轮值接近尾声，按照仙界的规矩，过一阵子就会有人来安排他轮去下一站。 　　按照仙界的规矩，轮值要尽量体验一遍所有的仙职，这也意味着，下一站，势必不会在曜阳宗。 　　戚无深算了算日子，估摸着化生道尊应该已经回来，他决定趁着闲暇的功夫，再访一次那绝壁上的闭关之处。 　　“师尊，我出去一趟。” 　　在尘域的时候，他们曾经约定定期就换换苍梧轩里的装饰，但这个想法一直耽搁着，此番戚无深就借着这个由头，暂离了轩中。 　　“早些回来。”宗悟跟他挥挥手，也没提出一起去。 　　他们的孩子再有一个多月即将出生，最近小家伙闹腾得很，宗悟有的时候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戚无深心疼得紧，可偏巧寻常安神的法子都不顶用。 　　说出去换换装饰也并非全都是借口，此番出门除了见化生道尊之外的另一个目的，就是去燃香坊走向一番，看看能不能寻些安神香或者其他法器，缓解缓解这个问题。 　　好东西，自然价值也高，戚无深临走前收了很多灵石，那架势几乎要把半个苍梧轩都搬空。 　　宗悟也完全不在意，以前虽然住在一个屋檐下，但他是师他是徒，总带着几分疏离，现在少年俨然是苍梧轩的另一个主人，自然不用那么客气。 　　“师尊，我走了。”戚无深俯身在师尊额发间落下一个轻吻，又拿来之前篾条编成的小号簸箕。 　　“搞了点小玩意给师尊解闷。”少年坏笑着把里面的东西给师尊看。 　　宗悟看清楚后，面上多了一丝薄红，怪道：“你要是太闲了，就多去练练功，别弄这些有的没的。” 　　簸箕里的也是些玩具，不同的是，之前是幼儿版，现在是成人版，用料也从竹条变成了玉石。 　　“好。”戚无深浅笑着离开，临走前仍不忘比个飞吻的动作。 　　—— 　　站在悬壁前，戚无深想起上回南天尊「召唤」的那个法子，他张张嘴，那句「老不死的」最终没叫出声。 　　他琢磨片刻，上次南天尊叫人的时候，他依稀记得是哪个洞口，左右闭关的地方不会频繁更换，便按照记忆荡了过去。 　　进了洞口，又走过一段路，戚无深再次看见那面熟悉的窥天镜。 　　他停步片刻，忽而想起什么，在镜中灌注灵力。 　　嵇盛去渡劫也已经有一阵子了，天上一天，地下一年，把中转的时间去掉，现在应该也得有二十多岁。 　　不妨看看他渡劫有没有差池，戚无深如此想到，默默加大了灵力。 　　他心中想着好友的模样，可等了许久，镜子没有一点点反应。 　　怎么回事呢？他跟嵇盛的关系，还能看不见对方所在？ 　　难道…… 　　戚无深心中闪过一种可能。 　　或许是渡劫前的关系，渡劫时候被忘记，所以就不算了？ 　　可若是窥天镜都查不到嵇盛的所在，宗悟当初又是如何在尘域中寻到他的呢？ 　　戚无深驻足思忖。 　　咚隆、咚隆—— 　　身后的洞穴中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你终于来了。” 　　声音如珠玉相撞，在幽深洞壁间回荡，更显得浑厚有力。 　　那嗓音比青年多了成熟稳重，确实不算年轻，但也绝对不老，跟「老不死的」断然没有半毛钱关系。 　　戚无深回头，一个陌生的挺拔身影映入眼帘，他上下打量了一个来回，整个身子转向来人。 　　“师祖。” 　　戚无深双手相合，弯下腰，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第103章 锁妖（八） 　　化生道尊长相周正， 说不上慈眉善目，但跟宗悟比确实多了几分柔和，比起南天尊又多了些许稳重。 　　一袭丝绸锦缎的衣服， 颜色端庄而素净，不朴素，反而显得贵气逼人。 　　他一出现，周围的灵力都变得更加浓郁。 　　戚无深知道， 这是天道气运绕身使然。 　　只是…… 　　他想不明白， 化生道尊明明看起来是很温和的人，又怎么会逼着师尊去修无情道呢？ 　　戚无深又俯身做了一个揖， 恭敬道：“弟子不知道师祖此番叫我来所为何事？” 　　他掏出那枚南天尊送来的簪子， 双手呈过去。 　　戚无深的想法很简单，他和化生道尊从未见过，递出玉簪是为证明他的身份。 　　谁知道尊根本看都不看那簪子一眼， 视线始终落在他身上。 　　那视线中带着几分慈爱，不是上位者对百姓众生的慈爱，更像是父亲看孩子的表情。 　　戚庭义都没这么看过他，戚无深被那视线弄得不舒服， 下意识地想躲开。化生道尊收起本要摸少年脑袋的手， 语气柔和地说道：“我还记得，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呱呱坠地的婴孩， 想不到眨眼间已经这么大了。” 　　“师祖见过我？”戚无深有些意外。 　　呱呱坠地？说的是他渡劫的时候，还是……更早？ 　　化生道尊轻叹一口气， 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明的怀念，又道：“回答你之前， 我想先讲个故事， 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 　　—— 　　化生道尊的故事和一位神女有关。 　　这九重天上的女仙众多， 但不是被称为仙娥、仙子，就是参照门派，称为织娥、乐娥一类。再往高位者算去，就是以职位或者仙号相称，诸如某某尊、某某门主之类。 　　这是戚无深第一次听说神女这个称呼，他好奇地问道：“不知究竟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被称为神女？” 　　化生道尊脸上柔和的笑意收敛起来，他合了一下眼睑，好像说话的时候都需要耗费极大的气力。 　　“这世上能被称为神女的只有一人。” 　　“哦？” 　　“太初之始，无质无形，宇宙混沌，天地未开，仅先天一气。而后一气化三清，天道一分为三。” 　　戚无深点点头，化生道尊所讲这段，他早在尘域便在道书中读过，先天五太，无极而至有极，而后天地初生，万物始诞。 　　眼前他这位师祖就是一气化三清中，由天道之气化身而成三位道尊中可寻的唯一一位，来头大得很。 　　“然后呢？”戚无深见化生道尊说完后，双眸复又合起，便主动开始追问。 　　化生道尊的表情又多了一丝怀念与痛苦，他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还有自责之中。 　　他深吸一口气，又道：“世人只知，一气化三清，却不知一气冲撞未定，与我们三人同时诞生于宇宙之初的还有一位神女。” 　　化生道尊口中的神女名为踏月，也正是南天尊口中那位早死的红粉知己。 　　因得化身之初的一段缘分，化生道尊对踏月的关注和在意远远大于旁人，但踏月神女却明显不同。 　　“她总说：不死不灭，无尽寿数，这一切实在是太无聊。后来，晨昏初分，尘妖仙三域建立，又分九重天、冥河幽府，我们也曾短暂地忙碌过。但等到一切井井有条，重归秩序，九重天上越来越多的仙者或是飞升、或是诞生，这一切不需我们亲力亲为，就又归于了最初天地初开的无所事事。” 　　天地初开至今悠悠岁月，沧海桑田，日月流转，在化生道尊口中，不过弹指一挥间。 　　戚无深知道，那只是因为，他们拥有无尽的寿命，尘域人总希望长命百岁，但对于有些人长命百岁不是希望，而是诅咒。 　　“然后呢？”戚无深问道。 　　化生道尊叹了口气：“她说：九重天上一成不变还是太无聊了，她想去体验人间至情至信，以凡人之身投入轮回。我告诉她，至情至信没有意义，无情方为大道，于是为了说服踏月，我们打了个赌。” 　　小钟锤在戚无深头顶敲打了一下，他连忙问：“什么赌？” 　　化生道尊又叹一口气：“我赌感情只会是拖累，无情方为大道。一个人若是无情无念，他必将成为这世间最顶级的强者。” 　　戚无深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化生道尊却没有察觉戚无深的异常，还在继续讲述着：“为了实现我们的赌约，我去尘域捡了一个寿数已尽的孤儿，将其收为弟子，不许他如常人般有七情杂念，再精心教导，引其修道。” 　　赌约，仅仅是一个赌约。 　　怎、怎么会仅仅是一个赌约？ 　　戚无深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的整条胳膊都在抖，心脏像被一只手揪着一般，隐隐作痛。 　　“她最初还期待赌约的结果，但培养一个孩子成才，要花的时间很长。她对结果的好奇，最终没抵过对尘域对情爱信义的渴望。” 　　“她一心下凡，但她与寻常仙人不同。她是诞生于一气冲撞的神女，终归只是一股子气劲。我告诉她，如果下凡、重入轮回，她将失去天道护佑，会随着轮回转世而逐渐消散，最多几千年，她就会重新化为天地之间的一股气，不复存在。” 　　“可是她甘愿放弃永世不灭的神女身份，也要入轮回，如飞蛾扑火。” 　　“我觉得她错得离谱，所以，她走之后，我便下定决心，一定要证明她是错的，于是我用更多精力在我们的赌约上，我要真正培养出一个无情无念、世间最强的弟子。” 　　“她离开的第一个一百年，我觉得她迟早会后悔，她走的第二个一百年，我觉得她迟早会回来，她走的第三百年，我觉得再过几百年，她就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每隔十世，我都会派人去问，她是否后悔，可是她的回答始终是不后悔。我相信只要我等得足够久，她定会后悔。可是……” 　　“我最终没等到她回头，她走后不知道多少个年头，我后悔了。” 　　“什么无情无念，就能成为世间最强？我发现这一切错得离谱，错得可笑。我思念她思念得一闭眼就是她的影子，那时的我才发现最初的赌约不过是个留下她的引子，结果根本不重要。而且……我尚且做不到无情无念，凭什么要求别人无情无念？” 　　“因为对她的思念，我用自己的血肉炼化了窥天镜，整日整夜地透过镜子看她的模样。我看见她少女的时候莞尔一笑，看她和伙伴们玩耍的嬉笑怒骂，看她豆蔻年华初次对一人心动，看她初嫁为人妇的羞涩懵懂，看她诞下了那一世的第一个孩子。” 　　“一静一动，一颦一笑，都是我从未见到过的风光，那时我意识到我可能疯了，我强迫自己不去想她看她，于是，我开始闭关，我把自己扔到小世界去历练，可是我根本静不下心。不足一炷香见不到她，我整个人就似疯了一样。” 　　“等我再打开窥天镜时，我却发现一切都变了，夫家遭难，她被迫为人奴仆，受尽欺凌。我疼她、怜她，盼她悔过，愿意返回九重天，愿意回到我身边。只要她后悔，我宁可违背天道，也会留她在我身边。” 　　“经过这么多世，她的魂魄已经足够脆弱，我知道就是这一世了，过了此世，她将不复存在。我想求她回来，但我拉不下脸，于是便派人去找她。我愿意用我能想到的最卑微的话语，祈求她回来。” 　　“我以为会有奇迹发生，可结果却依旧是一样，她不愿意回来，她宁可要如同夏花般短暂却绚烂的生命，也不愿意拥有无穷无尽的寿数。” 　　从那个赌约开始，戚无深就开始无声地落泪。 　　说到踏月神女最后的选择，化生道尊的眼泪也噼里啪啦往下砸。 　　他呜咽着说出最后几句，嗓音沙哑得像是声带撕破。 　　“我最终没能阻止她的消散。” 　　“你手上的发簪就是她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自她去后，我便疯了，开始了没有止境的闭关修行。” 　　又道：“你跟踏月真的很像，很像。” 　　—— 　　离开的时候，戚无深整个人处于灵魂被抽离的状态。 　　他忘记要去燃香坊找安神香的事情，甚至连飞行法器都没用，整个人跌跌撞撞地走在回苍梧轩的路上，失魂落魄，像一具行尸走肉。 　　戚无深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流，但他却不知道为谁。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看化生道尊手上那发簪如此眼熟了，原来那是她母亲生命中最后几年唯一的配饰。 　　他终于知道师尊为什么见过他的父亲了，当初宗悟跟他说，下界寻人带话，被父亲意外发现。他当时还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巧？原来……宗悟寻的人，就是他的母亲。 　　他终于知道问师尊记不记得二人第一次见面时，为什么宗悟会犹豫了。他以为九重天飞升是初遇，但师尊早就在他呱呱坠地之时，就透过窥天镜见证过他的一切。 　　原来他和师尊之间的缘分，开始得远比他想象的要早。 　　原来…… 　　戚无深想起了很多细节，知道了很多过去不知道的事情，又对师尊了解多了一点点。 　　可是……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师尊？ 　　为了留住踏月神女的解闷？ 　　为了证明无情方为大道的赌约？ 　　“当时，每次看尘域我都会带着宗悟。最初，他反应不大，就算我在看窥天镜，他依旧专注练功，好似什么都没看见。但直到第一声啼哭响起，他被吸引过来，事情就变了。” 　　“他会趁着我看的时候，凑上前来。我从未见过，他对什么人、什么事感兴趣。窥天镜制成之初，我还没完全意识到自己错得可笑，我只觉得宗悟的变化很危险，会证明无情无念不可能，所以我很慌张。” 　　“我害怕他会证明我是错的，害怕我是错的，踏月就不会回来。于是，第九日，我将他带去小世界，强迫他在小世界中静心闭关百年，可把他扔去小世界，我依旧不放心，于是，第十日，我就他找回来，逼迫他服下了雪饮草。” 　　“我知道雪饮草会伤害他的身体，但我害怕，我满心满眼只有踏月，根本顾不上别人。在踏月走后，我又在小世界渡过了百年，方才意识到，我的第二个错误。” 　　“我对不起宗悟，对不起当年那个被我捡回来的孩子。” 　　化生道尊哭得涕泗横流，可戚无深却只是木然地甩开他伸过来的手。 　　迟来的道歉，又有什么用处？ 　　在他们眼里，师尊不过是玩物。 　　不过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玩意。 　　不过是证明无情道逆天而行的失败品。 　　一切幻灭的时候，所有人都可以安然抽身。 　　只有师尊不能。 　　他们的一时兴起，他们的错误悔过，不过是一句「我后悔了」，后果呢？修行无情道的后果呢？ 　　宗悟最终没成为化生道尊希望的世间最强。 　　因为他也没做到无情无念，更因为雪饮草伤身，限制了他的修炼。 　　“师祖，闭嘴吧，我不想听了。”戚无深甩开那人的手，无情地转身离去，却复又被拽住。 　　记忆从哭声中闪回。 　　戚无深的眼泪落得更厉害了，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甚至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一切全凭着身体的本能。 　　脑海中无数的声音响起，他痛过，恨过，他不满、他愤懑，他…… 　　他心疼。 　　师尊也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他们眼里……算什么？就因为他们有无尽的寿数，就能用如此「高傲」的态度，去对待别人吗？ 　　正在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 　　“你……” 　　是师尊。 　　戚无深拼命地去擦眼角的泪水，他努力让自己看清，努力让宗悟不发现他的异常。 　　但……怎么可能？ 　　宗悟道：“不是去找装饰苍梧轩的东西了吗？怎么回来得这么早？还……”空着手？ 　　戚无深鼻尾酸涩得很，泪水终于将将忍住。 　　他抬头，看见梅树下，宗悟一身素白，他挺着肚子，指尖落在灵力化成点点红梅上。 　　宗悟放下手，蹙着眉，眼含不忍地朝他走来。 　　不行。 　　不能让师尊担心。 　　戚无深强迫自己笑，可笑得却比哭更难看。 　　将将忍住的泪水又止不住了，哗啦哗啦地往外流，说话也语无伦次。 　　“对，师尊，对，我是去找装饰了，但、但，找、找了一半，我、徒儿……我……我实在是太想您了，我想您想得紧，一秒钟都不想耽搁，就……就赶紧跑回来了。” 　　戚无深冲到师尊面前，他抱住宗悟，把脑袋埋进他的颈窝里，又把宗悟的脑袋按在他的脑袋上。 　　梅树下，靛蓝和素白的身体紧紧相拥，就好像这世间仅余他们二人，就仿佛身后是冰天雪地、难忍严寒，他们必须要抱得很紧很紧，才能在彼此身上攫取一点点热度，才能在这世间好好地活下去。 　　“怎么了？”宗悟抬手去抚戚无深被泪水浸湿的鬓发。 　　戚无深没说话，反而哭得越来越放肆。 　　宗悟白衫的衣角湿了，少年的泪水直接打在他身上。 　　戚无深哽咽得说不出话，宗悟就一遍遍地轻拍在他背后安抚，直到很晚很晚。 　　—— 　　“一年多以前，我曾经短暂地出过一次关，我把这些，把踏月的事，把当年的那个赌约，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宗悟。我跟他说，你不可以再修炼无情道了，无情道是错的。” 　　“我告诉他雪饮草会损害他的身体，限制他的修为。我告诉他，根本没有人可以无情无念，也根本没有人应该无情无念。我告诉他，无情无念哪怕修为至高，也毫无意义。” 　　“有的事情，是闭关后，在小世界参悟万年悟出来的。有的事情是我一直知道，但不敢承认。宗悟听完，他受了很大刺激，他跟我说，自己不会放弃无情道的。” 　　“那时候，我才发现，我当年养大的孩子，有自己的想法了。” 　　“这是我漫长岁月中的第二个错误，还是错得离谱。虽然最初只是个赌约，但相伴那么久，我也早就把宗悟当成自己的孩子了，可我却害了这个孩子。自那之后，我也找过宗悟几次，但他都不再跟我见面。” 　　“他恨我？如果恨也好，恨至少不是虚无，哪怕他恨我，也意味着无情道不能再修行下去，可后来，我却发现，他对我的并非是恨，而是……” 　　“害怕。” 　　“于我，无情道是个赌约。但对于他，却是全部。他害怕自己有感情，害怕自己会毁道，对于他来说，无情无念是早已习惯了的现状，毁道之后会如何，这一切都未知。” 　　“他早已依赖无情道了，他害怕有情的自己。” 　　戚无深的嗓子哑了，他哭得说不出话，他想起，一年多以前，宗悟见过一次化生道尊，而后师尊整个人都消沉了一阵子。 　　戚无深后悔。 　　如果能回到那一天，如果他能抱抱师尊该多好。 　　师尊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师尊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师尊远比他想象的坚强许多。 　　深夜苍梧轩床榻上，熄了灯，少年灼热的视线，却仍旧固定在宗悟脸上。 　　“师尊，我陪你一辈子好不好？哪怕天道崩坏，哪怕世界尽头，哪怕生生世世，我们都不要分开好不好？”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了，他只想抱住怀里的人，然后…… 　　再也不撒手。 　　—— 　　宗悟不知道小徒弟突然犯什么病。 　　一连几日，戚无深都紧紧盯着他，轮值不去，别的也不干，除了看他还是看他，好像担心把人弄丢一样。 　　好在嵇远那边，也没什么非得戚无深去做的事，便给大方地许了假期。 　　戚无深去不去轮值，宗悟其实不算在意，虽说有成师徒关系在，但他向来都是放纵教育。 　　宗悟只是觉得纳闷。 　　直到有一天，他在戚无深换下的衣服中，看见了一个眼熟的东西。 　　——发簪。 　　“你去见化生道尊了？”宗悟看向戚无深，眼神带着点逼问的态度。 　　“嗯……”戚无深低着头应下。 　　“他跟你说什么了？”宗悟蹙起眉，眼神比刚才更多了几分犀利。 　　“他说……说了一些师尊过去的事情，关键是……”戚无深并没想过隐瞒，只想卖个关子。 　　“关键是什么？”宗悟问。 　　戚无深环上宗悟的上腹，将脑袋靠在师尊的肩膀上，语气黏黏腻腻地说道：“关键是让我们好好过日子，让徒儿要好好爱您，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一起爱我们的孩子。”戚无深吧唧亲在宗悟的脸上，环得更紧了几分。 　　—— 　　腻歪了几日，小徒弟看他看得终于没那么紧了。 　　戚无深找到了新的「事业」。 　　“这边、这边，那个秋千放这边。” 　　“那个小心点儿，那可是天河里抓来的鱼，抓了半天呢！” 　　短短一个上午，苍梧轩就大变样了。 　　原本覆雪的景象，现在流水假山，碧荷翠柳，游鱼假山。清冷不复，倒是春日盎然、一片生机。 　　宗悟坐在小徒弟特意给他准备的藤质躺椅，半卧在花团锦簇之中。 　　红鹤悠然落地，一脸嫌弃地踱步：“这院里怎么变成这个鬼样了？” 　　又道：“宗悟，你的品位什么时候这么差了？” 　　宗悟支起上身，言语中透出几分无奈：“不是我，是他。” 　　他指了指墙壁外，那里传来敲打声，还有戚无深指挥着小仙弥们忙碌着的声音。 　　红鹤露出一个鄙夷的眼神，不屑道：“闲得没事。” 　　宗悟不语，脸上的表情染上一丝忧色。 　　又道：“你还记得我那分身壳子在哪儿吗？” 　　“都多少年没用了？你要找那壳子要干什么？” 　　“问清楚。” 　　“问什么？问谁？” 　　“化生道尊。” 　　宗悟顿了片刻又道：“问清楚他跟他说了什么。” 　　—— 　　宗悟不是那种会轻易放弃的人，他当晚就趁着戚无深不在，问了南天尊化生道尊闭关之处。第二日红鹤就带着分身的消息回了苍梧轩。 　　“还在老地方。”红鹤道。 　　“嗯。”宗悟点头。 　　下午，吃过了午饭，宗悟便早早地回了房。 　　“我困了，小憩一会儿。” 　　“诶？”戚无深纳闷，师尊明明没有午睡的习惯，怎么突然要小憩？是孩子大了，所以更容易疲倦了吗？ 　　戚无深原本想问，然而师尊的呼吸很快变得平缓，他轻轻合上门，走回院子，叫忙碌的小仙弥先休息，不要出声。 　　戚无深做完这一切，重新回到房间里。 　　他不动声色地踱步到床前，掀起被子，缩了进去，却不小心压到宗悟的指尖。 　　“师尊，压疼您了吗？”戚无深去摸宗悟的手，可对方却没有一点点反应。 　　“师、师尊？” 　　戚无深凑上前去，他的动静不小，可宗悟双目合起，依旧没有一点点反应。 　　就好像……神识出窍。 　　—— 　　小屋中，宗悟从分｜身中醒来，他不确定地打量着周遭的环境，木质地板、木床、木门，连个窗都没有。 　　似曾相识，却又更多地感到陌生。 　　“适应得怎么样？”红鹤凑上前来，又道，“我昨天只是随便收拾了一下，灰尘还很大，不过，你这个壳子也没怀孕，应该无须那么挑剔。” 　　“嗯。”宗悟坐起身，整理衣襟。 　　木桌上摆着一面铜镜，他拭去铜镜上的灰尘，镜面中映射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眉眼不出挑，五官的比重也不大，整张脸看去，没有任何记忆点，但也恰到好处地符合了一具分身的要求，可以让人过目即忘。 　　宗悟整理衣襟，这分身穿着素白纳衣，脚穿布鞋，装扮和长相一样，毫无记忆点。 　　“不用跟着我了。”他抖抖衣襟朝着白白说道。 　　“好。”红鹤也配合地蹬蹬腿，消失在天际。 　　午睡最多一个时辰，再多定会引起小徒弟的注意，再加上，维持分身所需要的修为不少，他现在还处于恢复期，所以更要加快速度。 　　他推门走出木屋，张望片刻，又用灵力驱动，隐约找到化生道尊闭关之处的方位。 　　——还好，离木屋不远。 　　为节省灵力，宗悟决定徒步走过去。 　　先绕过一条窄河，又走过几棵桃树，化生道尊闭关的崖壁终于映入眼帘。 　　崖壁洞穴众多，宗悟照着南天尊告诉他的地方，去数道尊闭关的洞窟，然而刚数了一半，身后忽而响起少年的清亮嗓音。 　　“道白道友，好巧！” 　　宗悟周身一滞，僵硬地回过去头。 　　小徒弟怎么会来？ 　　他在等机会偷跑出来见化生道尊，难道……戚无深也在等机会，偷跑出来见化生道尊？ 　　小徒弟出现在这，意味着不会很快发现他装睡，神魂出窍的事情，现在唯一的限制就是灵力问题。 　　宗悟稳稳心神，朝戚无深作揖，有礼而疏离地回道：“无深小友，确实很巧。” 　　宗悟的想法变了，他想着若是小徒弟要见化生道尊，他此番便不见了。 　　左右分身在这附近，若是下次想见化生道尊，再趁着午睡的时间，魂魄出窍一次即可。 　　眼下的情况，比起见化生道尊，更重要的是……捂住马甲！ 　　道白是宗悟这具分身的名字。 　　这具分身其实制成很早，但宗悟在仙廷的公务根本不繁忙，所以分身一直处于在角落里积灰的存在。 　　这分身的初次使用，跟戚无深关系很深。 　　因为戚庭义的事情，初入九重天时，小徒弟对宗悟根本不待见，他们更像是住在同一个空间里的陌生人，只是空顶了师徒的名号。 　　戚无深不待见宗悟不待见到什么程度呢？ 　　修行所用的秘法、仙书学堂发的，他会看，但只要沾了宗悟的手，他碰都不碰一下，直接叫林仰峰扔掉。 　　偏巧，林仰峰也是个不省心的，每次赶上这样的情况，都会骂戚无深一句，暴殄天物。 　　对于小徒弟的成见，宗悟向来是不是解释的，第一，他觉得没必要，第二……他不会。 　　不解释归不解释，宗悟对小徒弟的关注却依旧在。 　　戚无深初入九重天日子磕磕绊绊，总缺一个人引导，不仅如此宗悟还发现，他隐隐有被心魔所缠的趋势。 　　宗悟想救他，但救戚无深的人，又势必不能是他，宗悟这才想到那尘封已久的壳子。 　　他换了个身份名叫「道白」，以道友的身份去接近和关怀戚无深。 　　道白给了戚无深很多帮助，从生活到仙法，是亦师亦友的存在，可以说，戚无深从刚入九重天那个鬼模样，到现在这样的蜕变，离不开道白的陪伴。 　　道白陪着戚无深走了很久，直到后来，戚无深对宗悟本人的态度缓和，道白才渐渐退场。 　　在戚无深的记忆中，道白是一个单独的人，而且是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 　　当初在尘域，戚无深给他拭去嘴角鲜血所用的红梅手帕，就是道白所赠。 　　宗悟回想起彼时两人的对话。 　　——“那帕子，你是随时都带着吗？” 　　——“自然，一位「故友」送的小礼物，当然要好好珍藏。” 　　宗悟其实并不在乎戚无深知道道白是他分身后的窘迫，他只是觉得…… 　　小徒弟来九重天上之初，没什么朋友，道白是最初给戚无深温暖，帮助他在九重天立足的少数几个。 　　从故友这个称呼，以及两人过往的种种，也能看出，戚无深是真心对待这位友人的，若是告诉他，友人是个并不存在的人…… 　　小徒弟会怎么想？会伤心吗？会幻灭吗？ 　　宗悟如此想到，心中再一次坚定了捂紧马甲的想法。 　　他上前几步，友好地淡淡一笑，又柔和地说道：“无深小友，我们二人确实许久未见。” 　　时至今日，宗悟在道白这具壳子里的经历历历在目，道白是个比宗悟本人略微柔和，却同样疏离有界限的人，宗悟并不担心扮演「道白」会出什么岔子。 　　更何况，戚无深应该也是来见化生道尊的，应该不会跟「道白」寒暄太久，遂让自己安下心来。 　　戚无深脸上笑意正浓，许是太久没见，他亲昵地挽上道白的小臂，二人的身子一下子贴得很近。 　　虽然戚无深身上一直带着少年的气息，但他的身高其实很高，窄腰紧背，像是抽条的柳树。 　　而道白这壳子，就跟他平凡无奇的长相和衣着一样，他的身高也是平平无奇，不高不矮，在人群中并不出挑。 　　两人一高一矮上半身几乎相贴，分外亲近。 　　宗悟看一眼戚无深，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若是他本尊和戚无深之间这种距离自然无可厚非，但现在…… 　　他是道白，他们之间的距离，是不是太……近了？ 　　或许这是他们「年轻人」的交流方式，宗悟浅浅回忆，戚无深和嵇家那位小辈，好像也没有如此的亲近……吧？ 　　难道在戚无深眼中，道白如此的重要……吗？ 　　宗悟微微抽出胳膊，戚无深勒得那里有些发疼，虽说是分身感觉却是共通。 　　小徒弟却根本不给他抽开的机会，抱得越发紧了。 　　“道白道友，自我渡劫回来后，我二人就没见过，思及往日小酌畅饮，喝酒赏花，爬树摘桃子，甚是想念。不知道白道友现在可有时间，你我二人，小聚小聚，你看如何？” 　　宗悟：“……” 　　小徒弟改变主意不去见化生道尊了？ 　　宗悟憋了半天，最终憋出了两个字。 　　“也可。” 　　—— 　　宗悟从分身中苏醒过来的小木屋，也是道白修行和居住的小屋，宗悟自然不敢带戚无深去那边。 　　白白虽然简单收拾过，但那小屋还是蒙着很重的灰尘，只需一眼就能看出破绽。 　　宗悟停步，朝着戚无深问道：“无深小友，去河边放灯可好？” 　　从悬壁到小屋有一条小河，那河很浅，是天河的分支。有一次两人秉烛夜游的时候，看见那河上飘着许多的花灯，戚无深很好奇，经过打听之后才知，这是九重天上一个极其小众的习俗。 　　有的仙人飞升之后，再无法见到尘域的亲人朋友，他们便会折灯放进天河里，天河自九重天而下，流过冥河幽府，又到尘域诸城，直至最繁华热闹的皇城。他们相信花灯流过尘域，就可以将最美好的祝愿带去给人间的亲朋好友。 　　戚无深也有许多许多尘域的亲朋，那些人虽然早已不在世，但他还是心动了。 　　“花灯也流过冥河幽府，逝去的亲人应该也能收到。”道白是这么说的。 　　“是、是吗？” 　　从那以后，宗悟每年都以道白的身份陪着戚无深给家人放一盏灯，这么多年来，从未间断。 　　直至戚无深下界渡劫。 　　“也好，听您……道白道友的。”戚无深脸上仍是灿烂的笑容。 　　宗悟恍然，他突然发觉，原来小徒弟这么阳光的笑容，不是对着他一个人。 　　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再看看两人只见面就没分开的手臂，宗悟没有办法继续安慰自己这是「年轻人」之间的交往方式。 　　戚无深又朝他挥挥手道：“道白道友，你且在这儿等着，我去折灯！” 　　小徒弟终于松了他的胳膊，戚无深看看树上的桃子，一跃身，折下一个，放在清澈溪水里洗去表面浮尘，又塞进道白手里。 　　“道友，你先吃！我去去就回！” 　　宗悟捧着桃子并没有下口，他看着戚无深忙碌的背影，心里有些……奇怪？ 　　明明上午还在为他们的家忙碌添置，可一转眼，就能无缝和道白玩得不亦乐乎。 　　小徒弟本就是暖洋洋的，而且……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啊，他为什么要在意呢？ 　　宗悟忽然察觉出哪里不对劲，他好像在嫉妒道白。 　　可……明明道白也是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宗悟有些懊恼。 　　他找不到原因，只得归咎于不修无情道之后变得敏感了。 　　这么多年折灯的经验，让戚无深做起这件事情，格外地快，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宗悟连一个桃子都没吃完，戚无深就捧着满怀折好的花灯，朝宗悟走来。 　　“怎么好像多了？” 　　“还有两盏是给我师尊和孩子的。” 　　宗悟的视线着戚无深怀里的花灯，嘴唇微张，只听戚无深又道：“对了，道白道友，我还没给你讲过，我和我师尊在一起了。” 　　宗悟：“嗯。” 　　他顿了顿，思忖作为朋友应该怎么回答，半晌才生涩地挤出两个字。 　　“恭喜。” 　　戚无深脸上的笑容，像是洋溢着光芒，他顺势牵着道白的手，又道：“道白道友，好想把我跟师尊的事情，一件件地讲给你听，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宗悟：“……” 　　他能说「不」吗？ 　　—— 　　戚无深讲故事的时候，脸上全程洋溢着那种温暖的光芒。 　　他真的说了很多，多到宗悟几次怀疑，他的灵力能不能坚持到戚无深说完。 　　“师尊的反应特别大，就算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还是猜出孩子是我的。” 　　“有没有意外吧？肯定有。” 　　“别说孩子了，自从我父亲和全家都不在后，我甚至没想过自己会和什么人，建立任何亲密的关系。” 　　“那种关系和普通朋友不一样，虽然我不喜欢谈离别，但朋友可能走着走着就散了，但我跟师尊不同。我是想跟他走一辈子……不、生生世世的。” 　　“可能我心里早就认定他是那个人了，只是一直不敢承认，所以，知道孩子是我们的的时候，我真的挺高兴。” 　　“我们早就该这样了，如果说后悔的话，我确实很后悔，后悔没早点跟师尊在一起。” 　　“道白道友，我感觉我真的是太喜欢师尊了，你说，他要是知道我喜欢他，喜欢到他多看别人一眼，我都会吃醋得要死，你说，他会不会吓到？” 　　宗悟：“……” 　　他淡淡地看戚无深一眼，心道：“我”会不会吓到，还不确定，问题是……现在是你在多看别人一眼……不、是好几眼。不对，还不只是看，而是分外亲密的勾肩搭背。 　　“道白道友，你笑得可真……可爱，哈哈哈！” 　　话音刚落，戚无深再一次勾上「道白」的肩膀，又道：“还有啊，道白道友，你说，我和师尊的孩子叫什么名字比较好呢？我问了师尊好几遍，可是他都不愿意回答我，我想着，要不，你来给我和师尊的孩子起个名字，你看如何？” 　　宗悟：“……” 　　连他们孩子的名字都要让别人决定了。 　　哪怕道白也是他本人，也掩盖不到小徒弟的找死行为了。 　　看来……今天这个醋，他是非吃不可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19 17：55：14-2022-08-20 19：36：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0720433 1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锁妖（九） 　　“戚无深。”宗悟表情郑重地叫了小徒弟的名字， 脸上的表情不似道白，倒更像他本人。 　　“诶？道白道友，你怎么好像生气了？”戚无深贱兮兮地凑到道白面前， 继而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在道白的脸颊啄了一下。 　　宗悟先是一愣，而后用手擦了擦还湿润的脸颊。 　　他、他被亲了？小、小徒弟，居然还会亲别人？ 　　惊讶、意外、隐忍在宗悟的眼底划过。 　　他的视线盯在戚无深身上， 然而少年没有太多的反应， 就好像刚才的事情没发生一样。 　　……难道是他刚才看错了？宗悟开始质疑自己。 　　只见，戚无深迅速地跳开， 保持跟宗悟半米远的距离， 他捧起花灯，用灵力点燃其中一盏的灯芯，又朝道白招招手道：“道白道友， 你再不来，花灯都要枯萎了。” 　　……花灯怎会枯萎？ 　　宗悟知这是小徒弟的把戏，却还是「听话」地走上前去。 　　他眨了眨眼，接过一半的花灯， 又道：“那就快点， 放完花灯， 你就赶紧回去陪着你师尊还有孩子。” 　　“可是师尊正在午睡， 并不需要陪伴。” 　　“午睡怎么了？你可以抱着他睡。” 　　“道白道友教训的是，那我们快些放完花灯， 然后我回去找师尊睡觉。” 　　宗悟：“……”明明是颇为正常的对话，他也不知怎么的， 竟然有往奇怪方向发展的趋势。 　　所幸宗悟敏锐， 他及时阻止了歪掉的对话， 又催道：“放灯吧。” 　　花灯入河，一个跟着一个，像一排小鸭子。 　　二人并肩看那排河灯越走越远，戚无深忽然有些情动地说道：“真希望明年还能跟道白道友一起放灯。” 　　宗悟：“……” 　　气到一定程度，他已经无感了。 　　顶着道白的壳子，他总会善解人意一些，但这次宗悟却并没有，他故意放着气氛，不回话，晾着小徒弟，让其冷场。 　　他板着脸，正在这时，哗啦—— 　　戚无深不知什么时候，撸起裤腿下了水，此时正弯着腰朝他泼水。 　　清凉的河水被扬成晶莹剔透的水珠，只有些许溅射到宗悟胳膊和手上，清凉的触感很是舒适。戚无深泼水时候的动作，很讲分寸，甚至连衣服都没有湿一点。 　　“道白道友，我想这么做已经很长时间了。”戚无深浅笑着，将沾了冰凉河水的手在宗悟脸上轻贴。 　　清凉顺着相贴的肌肤向上蔓延，戚无深在他面前，是不会这么闹的，宗悟的眸色就又深了几分。 　　他踱步到最初的青石边坐下，兴趣缺缺。 　　戚无深见他离开，也不继续在河里闹，他放下裤腿，也走到青石，正正好好坐在道白身边，两人又恢复之前那种肩膀相贴的感觉。 　　“道白道友，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很久了。” 　　宗悟：“……”他已经麻了，甚至演都懒得演。 　　“你说。”宗悟让让手。 　　“道白道友，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当日走火入魔，是你闯入幻境，不惜危险救我，还险些被我所伤。” 　　宗悟：“记得。” 　　戚无深所说的事情，也是开启道白这个壳子的原因之一。 　　宗悟记得，少年从走火入魔状态走出以后，他们师徒二人的关系也逐渐好转，道白便渐渐退场了。 　　戚无深忽然靠得又近了一些，他双手拦腰环住道白，直接将下巴贴在道白的肩膀上，两人之间的动作更加亲近，更关键的是，小徒弟的神态像是一只撒娇的猫。 　　戚无深的眼睛眨巴眨巴，搂着道白的胳膊，语气也多了几分……粘腻。 　　这是对宗悟本人都少有的亲昵动作，少年唇间喷出的气息直接扫在宗悟颈间，搞得宗悟更加地……烦躁。 　　虽然烦躁，但他还是忍着随时可能被打破的底线，继续听戚无深说完。 　　少年又道：“当时我就在想，我在九重天上，无依无靠，这人却愿意舍命救我。他救我不因为我是谁的谁，只因为我是我自己，既然如此，以后，不管他想要我做什么，我一定都听他的，他让我往东，我绝对不会往西。他愿意陪我，我也愿意陪他，哪怕，整个世界都说他是错的，我也要跟他站在一起。” 　　“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之一，也是我愿意永远守护着的人。” 　　“道白道友，你说是……吧？” 　　“嗯？师尊。” 　　宗悟：“……” 　　“……” 　　方才听小徒弟说，要永远站在他这边的时候，宗悟脑海中蓦地想起，当时小徒弟冒险从天阙寒冰域救他。 　　原来小徒弟不只是对他这么好。 　　醋坛子马上就要打翻，然而听到下一秒，却猝然被扶正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宗悟凝声问道。 　　他停顿片刻，又改口：“不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那当然了！”戚无深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师尊想知道？”他故意抬高语调，好似在吸引宗悟的好奇。 　　然而还不等宗悟回答，戚无深立刻自行改口，贱兮兮地说道：“才不呢，我才不告诉师尊呢。” 　　宗悟：“……” 　　戚无深直接把环抱的姿势改成熊抱，道白的身体很小，少年却偏得钻进他怀里，像个讨要奖励的孩子。 　　戚无深又道：“告诉师尊也行，但是，得有个条件。” 　　宗悟：“……” 　　“得师尊亲一下，然后我抱着师尊，咱们在床上，一点一点地说，让孩子也听一听。” 　　宗悟：“……” 　　他脸上爬上可疑的薄红，可醋劲儿还没消，固执地不让小徒弟碰他这分身壳子。 　　戚无深脸上的笑意绽放得更大了。 　　他又朝宗悟怀里拱了拱，碎发扫得宗悟痒痒的。宗悟一只手将戚无深的脸怼开，可偏巧，小徒弟劲儿大，他没推开，反而贴得更近。 　　“狗皮膏药一样。” 　　“噗呲——”看着师尊的小模样，戚无深直接笑出声。 　　“师尊的灵力快耗尽了吧？咱们回家说好不好？” 　　宗悟瞪他一眼，没有接话。 　　—— 　　刚把分身送回去，宗悟就灵力不支，回到了苍梧轩的榻上。 　　刚一睁眼，却发现戚无深回来得比他回来得还早，少年钻进被窝里，两人视线相对，以至于宗悟刚睁眼，还浅浅地吓到一下。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宗悟瞥他一眼，语气闷闷。 　　戚无深知道不能再逗了，再逗师尊绝对会生气。 　　他跟宗悟贴贴脸，又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难得地享受了一次被宗悟抱在怀里的感觉。 　　“很早很早。”戚无深的声音一下子将回忆拉到很远，他顿了片刻，若有所思地说道，“其实，最开始，只是怀疑。” 　　哪怕在不同的身体里，但宗悟身上那种气质却很难遮掩，戚无深小的时候，看着宗悟的神像那么多年，那神像很好地捕捉了师尊的风姿，哪怕他们师徒并不亲近，戚无深还是一眼就察觉出这人和宗悟有什么关系。 　　最初只是察觉，还不确定，所以他却压着没说，另一方面，他也好奇。被宗悟的人刻意接近，心里的想法却是：倒要看看他要搞什么鬼？ 　　经过尘域摸爬滚打的最后几年，当时的戚无深，性子多少带点偏激的成分在里面。 　　他不相信会有人真心诚意地对他好，尤其是宗悟这个当年对他父亲「袖手旁观」的人。 　　所以在和道白的相处中，戚无深经常故意使坏，拉着道白做了些宗悟那个性子根本不会做的事情。 　　——去揪药宗药田里的培育百年的稀有草药，去天河里面捞鱼烤肉，撸秃御兽宗的灵宠神猫。 　　虽说，每次跑得快，都没被抓到，后果并不严重。但戚无深就是享受看道白那种虚惊未定、眉心紧蹙的表情。 　　他不喜欢宗悟、所以让这位跟宗悟有关的道白不爽，他就爽了。 　　其实一切都早有预兆，所以真正发现道白就是宗悟的时候，戚无深并没有太多意外。 　　“有一年送花灯，我落了东西，看见您去而复返，趁着我们放完灯，又放了一盏跟我父亲有关的灯，便知道了。” 　　放花灯那遭，包括后来走火入魔，宗悟救他，确实是两人关系的一个转折点，但更多的转变其实是日积月累而成的。 　　学堂中特意出现关怀他，陪他吃饭、教他仙法的阿南；本以为会被气得离开，却迟迟还在他身边的道白。 　　戚无深本就善良，不是铁石心肠，如此种种，怎会不动容？ 　　“你倒也是忍得住。”宗悟收了收抱小徒弟的手，原来他以为没人看见的一切，小徒弟都知道。 　　戚无深吐吐舌头，又真诚道：“徒儿真的觉得，师尊扮演每次道白的时候，都很可爱，不，是特别可爱。” 　　这也是，他知道道白就是师尊后，却一直没有拆穿的重要原因。 　　宗悟嗔他一眼，撒开手，直接将人踢下床，戚无深又闹着缠上去。 　　本来说好，要抱着宗悟把一切的一切，都讲给他听，但在床上闹了一会儿，就有一位不速之客前来。 　　“小仙君，南天尊在苍梧轩外找您。” 　　小竹近日被派去别处，来人是近日在苍梧轩进出忙碌的陌生小仙弥。 　　“好。”戚无深起身整理衣襟，恢复正经表情，外出待客。 　　—— 　　南天尊进门的时候，刚好看见白白费劲巴拉地将道白的壳子搬进来。 　　“分身？这么多年都没看过你师尊的分身，准备玩什么情趣？玩得真花啊。” 　　戚无深一口口水，险些没呛进嗓子眼。 　　宗悟瞪南天尊一眼，又道：“说正事，有点做人师叔的自觉。” 　　戚无深也连连点头：“师叔啊，看起来，你还是不够忙，还有空想这些有的没的。” 　　南天尊挑眉，摊摊手：“这么快就学会一致对外了？” 　　又道：“不过，我好像也不是什么外人吧？” 　　他极其自来熟地坐在繁花间的石桌上，又倒了一杯戚无深特意给宗悟买来的上等安神茶。 　　周围只有虫鸣，没人接话。 　　南天尊知自己自讨没趣，便赶在被眼刀攻击前，开始说正事。 　　“嵇家那扶凤君找到了。” 　　“哦？”戚无深的注意一下被吸引，宗悟也略微凑了凑脑袋，仔细听过去。 　　“在哪儿找到的？”少年问道。 　　南天尊拿出法轴，卷轴展开，上面的画面浮动，山脉河川展现，最后定格在一处黄土筑成的洞府。 　　“地垣？”戚无深道。 　　南天尊点点头：“对，他们降落在地垣，只是，降落的地点找到了，人却不见了。” 　　“嗯？”这完全超乎了少年的预期，“人怎么会不见？” 　　他们坐的水龙是用特制的水做成的，通过嵇家的水牢可以那么好地追踪，只要一直有人看着，断然没有跟丢人的情况，尤其是南天尊插手此事，人手更充足的情况下。 　　南天尊摇摇头，复又叹了口气。 　　“上次你也说过，他背后的人心机深重，不会自己冒险，我们本觉得，嵇家那几个人定会被他弃之不顾。这样追击后便可套出线索，并且将人一网打尽。可那水龙一到方才给你们看见的地方，一条土龙直冲而来，冲撞了水龙。自此通信中断。” 　　“当初为了保险起见，除了观察跟踪，我们还派了人亲自跟踪，跟踪的人看见此情此景，连忙冲上前去跟人，谁知平地起了一阵风沙，将他们困在原地，风沙再散的时候，人就已经找不到了。” 　　南天尊目光凝重，宗悟的表情也沉了下来。 　　“其实也并非完全没有收获。”戚无深道。 　　宗悟点点头。 　　少年又道：“土克水，对方能使用如此精纯的土系法术，本身就是线索。” 　　宗悟直接道出结论：“他极有可能是地垣的人。” 　　闻言，气氛又陷入僵局，明明之前的线索都指向冥河幽府，土系阵法这事儿一出，调查的方向却忽然急转而去。 　　“若是地垣的人，又怎么解释他之前逃亡冥河幽府的事情呢？” 　　此人既小心谨慎，又嚣张、有恃无恐，令人看不懂。 　　戚无深说完刚才那句，又自言自语地补充一句：“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他之所以去冥河幽府，其实是因为冥河幽府和地垣很近，可能他本来想回地垣，但是为了躲避风头才先到了冥河幽府，再偷偷潜回地垣？” 　　戚无深说完，环境又陷入了安静，几人都没有说话。 　　他虽然说出刚才的那翻推论，但也几乎是一出口，就否定了那推测。 　　至于原因…… 　　太明显了，实在是太明显了。 　　仅仅为了躲避风头，才绕一圈路？这实在是不像对方的风格。 　　沉静了片刻，是南天尊打破了沉默。 　　“还有一个问题，很大的问题。” 　　“什么？”戚无深竖起耳朵。 　　南天尊又道：“地垣的仙者主掌土地之事，他们很少会擅长攻击类的仙术。” 　　戚无深若有所思地调动脑海中关于地垣的记忆。 　　地垣，虽然同属于九重天，但和天阙人垣却相差很大，之前他们下界时候遇见的那位土地公，就隶属于地垣。 　　因为负责管理尘域土地之事，地垣的仙者其实大部分时间，都不在九重天之上，尘域每隔几年，他们都需去走访土地山川。在尘域相隔几年，在九重天上实际不过相隔几天，也正因如此，他们的忙碌程度，其实远远大于另外两垣。 　　除此之外，因为调查土地之事，他们不需要与邪祟妖物正面迎敌，所以他们的灵力有限，就算灵力充足，他们也很少会修行攻击类的仙术。 　　“其实，这也是好事。”戚无深沉声道。 　　“人少意味好调查，除了攻击仙法的限制外，地垣也不似其他两处人多，如此大大缩小了调查的范围。” 　　南天尊叹息着摇摇头，又点点头。 　　“不管怎么样，地垣是九重天的领域，就算彻查一番，也不费多大劲。” 　　他顿了顿又道：“我就是跟你们说一下，明日我将启程去地垣调查。” 　　他看了看宗悟，视线相对，宗悟微微摇头。 　　至此，这次短暂的会面自此告一段落。 　　—— 　　戚无深在苍梧轩里等着轮值下一站的文书，可左等右等也没等来。 　　他不知怎的突发奇想，朝师尊说道：“师尊，您说，要是我下一站，轮值去地垣，是不是就可以配合师叔一起调查，里应外合，如此一来，更方便行动？” 　　他知道九重天的范围内，南天尊是有运作的权限的，若是宗悟同意，这事估摸着十有八九便成了。 　　戚无深本以为是件简单的事情，宗悟却摇了摇头。 　　“不可。” 　　“怎的？” 　　宗悟欲言又止，安排戚无深去冥河幽府轮值的事情，他早就跟南天尊提过。 　　现在，放走纪寒崖那人还有二分之一来自冥河幽府，他知道小徒弟定然不会放心。不是戚无深不会去，而是戚无深会拒绝他一同前往。 　　宗悟轻叹一声，他本想让南天尊提起，但现在南天尊那边在忙，就只能等叫戚无深轮值的人来说。 　　他正犹豫着如何应对这个「不可」，正在这时，嵇远的通信来了。 　　“师尊，我接一下。”戚无深如是说道。 　　宗悟点点头，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今天是轮值最后一天，一会儿记得过来。” 　　嵇远言简意赅，戚无深却愣了愣，他开门看了下时间，怀疑道：“现在？” 　　此时距离九重天结束一天的钟声，最多一个时辰。 　　他是咸鱼，想让他加班加点干活，没门！ 　　戚无深沉着脸、义正词严地说道：“你看看时间。” 　　可嵇远却充耳不闻，继续说道：“半个时辰后，我在嵇家门口等你。” 　　又道：“穿件深色的衣服，别怪我没提醒你。” 　　戚无深：“……” 　　虽说心里不情愿，但思及轮值最后的批文还得嵇远签字，他虽然不愿意，但还是听话地换了衣服，如约到了嵇家家宅门口。 　　—— 　　“咱们去哪儿？”戚无深问道。 　　“冥河幽府。” 　　“……” 　　“去冥河幽府干什么？” 　　嵇远没有回答。 　　戚无深虽然纳闷，但还是紧跟在嵇远身后。 　　传送阵起，嵇远又递给他一件纯黑色的斗篷。 　　“披上。” 　　戚无深：“……” 　　他接过斗篷，却没着急披在身上，少年的脸色有些迟疑。 　　又道：“松远君，你这个阵，这是……这是违背仙条私自前往吧？” 　　九重天三垣范围内仙者相对自由，但冥河幽府不同，去趟冥河幽府就跟入尘域一样，需要文书，表明有正当理由前往。 　　但嵇远这架势……看起来就不像有文书，难怪趁着钟鸣之后前往，还要穿深色衣服，那分明是为掩人耳目。 　　“嗯。”嵇远的语气不咸不淡，就好像在说一件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事情。 　　戚无深：“……” 　　他可不想惹事，继续义正词严地准备抽身：“松远君，我可是遵守仙条的好、好仙者……我劝你、你也不要——” 　　“我去看我那个不长脑子的弟弟。”嵇远打断戚无深的话，他掏出一叠文件，递给戚无深，“轮值的文书在这儿，去不去由你。” 　　戚无深：“……” 　　话音刚落，嵇远不再停留，披上斗篷，迈入传送阵之中。 　　戚无深轻叹一声，也披上斗篷，无奈摇摇头跟上。 　　—— 　　冥河幽府目之所及，黑气缭绕，和嵇家家宅倒有几分相似。 　　嵇远走在其中，双手背在身后，虽然披着斗篷，但气定神闲，丝毫没有闯入的样子，倒是像什么微服出访、身兼重职的大人物。 　　不少路过的仙者看见他的仪态，哪怕是没认出身份，还是下意识地停步朝他作揖。 　　嵇远并不回礼，轻「嗯」一声，姿态仿佛在自己的主家。 　　戚无深的演技也不算差，但嵇远这一套操作看得他一愣一愣的。 　　最初他心里还隐隐担忧，但后来也学着嵇远的样子，走得抬头挺胸，气宇轩昂。 　　“松远君，没想到跟你学的第一课，竟然是……演技。”戚无深的表情像吃了苍蝇一样。 　　“哦。”嵇远还是不咸不淡的表情。 　　可惜这第一课也是最后一课，戚无深心道。 　　作为兄长，嵇远的许多行为不好评价，有待商榷；但是作为家主，他身上有许多特质是值得戚无深学习的。 　　虽然戚无深没有要管理的门派，但技多不压身。 　　两人一路前行，绕过十殿阎王的辖区，最后钻进了一个犄角旮旯的偏僻角落。 　　那地方环境很差，差得倒也不是环境设施，主要是…… 　　“这公文未免也太多了吧？”戚无深同情道，也不知是哪位倒霉的仙君，这任务怕是不到明年做不完吧？ 　　他如此想到，一个青白衣衫的乌冠青年从透雕兰花铜镜面前抬起头。 　　四目相对，戚无深怔了一下，然后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 　　“路仙君！” 　　话音刚落，他正欲上前寒暄，心中却顾虑丛生。 　　在尘域和路霜华初见的时候，他为了隐瞒和宗悟是私自下凡的事情，撒谎骗人还化名叶七，现在对方甚至还不知道他的真名。 　　戚无深有些退意，不过好在这位路仙君也不是什么热络的性子。 　　嵇远直接说明来意，又道：“你不必怕带我们偷看担责任，如果被发现，我会一力承担，必定不会拖累你。” 　　闻言，路霜华轻叹一息：“倒不是拖累不拖累的事情，只是……轮回镜好歹是我这儿的天级法器，你们一个个地来这里要看人找人的，很耽误我正常的任务啊。” 　　他说话的时候，视线在戚无深身上轻轻飘过，那眼神若有若无，让人心里没谱。 　　一个个地来找人？除了嵇远还有谁？ 　　戚无深纳闷，话茬却已经被嵇远接过去了。 　　嵇远定然不是第一次处理这样的情况，二人一来一回说着官话。戚无深从话里听出，他们应该是不认识的，是嵇远派人去查，何处可以知道渡劫者的下落，方才来了这里。 　　“那行吧。” 　　嵇远很有经验，首战告捷。 　　路霜华起身抖了抖衣襟，重新系了系冥河幽府的专属黑色领衣，起身引二人往室内进。 　　房间的更深处是一扇透亮的乌金大门，记策仙君示意二人远离，开始念咒。 　　他口中念念有词，戚无深听不出具体的念词，只觉朗朗上口，让人听了心情舒畅。 　　开门的咒语很长，戚无深几次以为咒语即将结束的时候，下一段复又响起。 　　这就是冥河幽府表明一个东西特别重要的方法吗？念咒特别长？ 　　戚无深昏昏欲睡，正在此时，忽而一声空灵的铃声响起。 　　那铃声比银铃粗犷几分，但又十分清脆，如同直接响在戚无深识海深处一样，沉眠的记忆随之被唤醒。 　　山风呼啸而过。 　　戚无深再次回到了那岑寂山林的冬日，他半卧在雪地里看太阳，宗悟身穿一袭红衫，微微撩起衣衫下摆，赤着脚在薄雪中走来走去。 　　足底的温度融化了一片薄雪，宗悟的脚被积雪冻得通红，可他却执拗地不放弃。 　　花茎般白皙的小腿，随着朝前的步伐不停颤抖，身长腿长的人看起来弱小而可怜。 　　那是一份让人格外心疼的执拗，可躺在雪地里的叶七却明显不解风情。 　　“大美人哥哥，你不冷吗？”少年嘴里叼着一根稻草，轻快的言语中带了几分轻挑，却不显轻浮，更像是少年的玩闹。 　　“不冷。”宗悟没有多说，他抬了抬脚，嘴里轻嘶一声，继续踩在雪地。 　　他哈出的气体化成细碎的白雾飘散在空中，随着他的步伐，脚腕的银铃轻快悦耳地歌唱。 　　戚无深想起，这是宗悟想的抑制□□的法子。 　　——脚踩雪地，用极寒去抑制□□。 　　至于这方法的结果嘛，毫无疑问地失败了。 　　然后叶七晚上就又多了一顿肉吃，宗悟被迫吃了「两份苦」。 　　靠。 　　突然回忆起更多渡劫时候的事情，戚无深先是感到惊喜，然而惊很快过去，他心中只剩懊恼。 　　气啊，他……竟然在气那个叫叶七的小子。 　　师尊的身子本来就弱，还让他赤着脚在雪地走？虽说那小子也陪师尊一起在雪地里着凉，但做对一件事情，并不能抵消做错的部分。 　　还有，做完那档子事，也不知道帮师尊清理一下。宗悟让他走就真的走了？这太像是拔x无情的渣男了吧？ 　　宗悟虽然不说，但戚无深知道他其实有着轻微的洁癖，每次做完之后，宗悟都会叫他离开，但若是坚持不离开，再抱师尊去沐浴，宗悟的心情和状态都会更好。 　　这也是身经百战后的经验总结出来的结果。 　　昨日之事不可追，戚无深深吸一口气，他安慰自己，叶七和师尊相处的时间有限，不似他一般，能很好地拿捏宗悟的一动一静。 　　而且……这可能也是一件好事。 　　说不定清理得太干净，孩子就不会有了。 　　戚无深从回忆中抽身，视线立即环顾，去搜寻方才那铃声的来源，果然，他看见记策仙君正将什么东西挂回腰间。 　　“路仙君，你刚才拿的东西是什么？”戚无深瞬间精神来了，他下意识地上前几步，又堪堪停止，因为路霜华刚才让他们不要靠太近。 　　“你说这个？”路霜华把收了一半的东西拿出来，戚无深注意到那是一杆有柄的法铃，铃身很轻薄，柄却很长，材质应该是铜质铃铛嵌合在木柄上。 　　木柄会分去一部分的震动，所以铜铃的声音和普通铜铃又不太一样。 　　难怪他之前去找单一材质的铃铛总是对不上声音，敢情是方向出了问题。 　　“对。”戚无深点点头，他见大门已打开，路霜华刚才也没阻止他上前，便继续走了过去，又道，“路仙君，你手中的法铃是你的法器吗？” 　　他问得很谨慎，听这铃音时，戚无深几乎想起了跟那岑寂山林相关的全部记忆，这还主要是因为响铃的时间太短。若是摇铃的时间更长，整个渡劫过程的记忆都被唤醒也有可能。 　　只是，若是如此……路霜华此人就可疑了。 　　戚无深不动声色地握了握腰间折扇，嵇远察觉他的变化，用鼻音轻哼出一个「嗯」，而路霜华本人却浑然不觉。 　　他摇了摇法铃，十分自然地说道：“锁魂铃啊。” 　　又道：“这是召唤亡灵的法器，有时候也被用于一些特殊的术法，冥河幽府九成的人都有。” 　　“九成的人都有？”戚无深惊道，他松了松绷紧的肩膀，上前走了几步，又伸了伸手，试探性地问答：“能给我看看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路霜华纳闷，“为什么？” 　　“我想选一款本命法器，方才听着那铃音心生欢喜，所以想借来一看。” 　　“原是如此。”路霜华递过法铃，戚无深接过后，仔细打量，视线的余光却盯在路霜华身上。 　　这位路仙君每一个动作都很自然，丝毫没有矫揉造作的感觉，看不出在演戏。但，他思及方才嵇远那一番表现，又觉得不能掉以轻心。 　　“你们冥河幽府的法铃，都是统一发放的吗？”戚无深一边把玩一边晃荡，奇怪的是，这次随着他把玩的动作，铃铛也有响声，可再听见铃音，他什么都没有想起。 　　难道不是铃音的问题？是摇铃方式的问题？ 　　戚无深侧着眼打量，他想起方才念咒的时候，路霜华还特意让他们远离，如此看来，路霜华肯定不会把秘法当面展示给他了。 　　路霜华还在给他讲解锁魂铃发放的方法，简而言之，这铃铛整个冥河幽府全都一样，如此一来，路霜华的嫌疑似乎又没那么大。 　　戚无深将铃铛交还给路霜华，对方又道：“不过，你不是冥河幽府的人，用我们的锁魂铃，怕是会引起争议。” 　　“嗯。”戚无深点点头，“我就看看。” 　　“也好。” 　　路霜华重新收好铃铛，三人正式进入房间内，巨大的镜面占据了整个房间，顶端直逼棚顶。 　　“我开始了。” 　　“好。” 　　两人选好合适的位置，轮回镜映射出尘域景象。 　　渡劫的这一世，嵇盛托生成了位王孙贵族家的小公子，家境就跟戚无深飞升前很像，但区别是，这家尚在鼎盛，且毫无颓势。 　　一家六个哥哥，嵇盛排行老七。 　　家大业大，他受尽万般疼爱，一切顺遂，但架不住作。 　　不思进取，学堂逃课，到处捣乱，总之就是，大错没有，小错不断，招人烦的同时，又让人没办法真正讨厌。 　　画面切入的时候，正好演到冠礼后，嵇盛为了躲避长辈教导，钻去仓房里躲着，全家人都以为他离家出走了，倾城寻找，最后却发现他就在家中。 　　这似乎触及了嵇远某些回忆，他气得当即攥紧了拳头，齿间也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气得就像是要把人当场撕裂。 　　“把他渡劫的方位告诉我。”嵇远恨恨地说道，那一拳差点抡到轮回镜上。 　　路霜华揉揉眉心，脸上的表情分外苦恼：“你们一个一个这样，我真的很烦恼啊。” 　　戚无深又感觉被若有若无的视线命中。 　　然而他刚想细问，一旁的嵇远就已经开始行动，他不顾路霜华的阻拦，大步朝轮回镜边的书页走去。 　　路霜华的表情大骇，眼看嵇远就要注入灵力，戚无深眼疾手快，拦腰把人拦住。 　　“松远君，冷、冷冷冷静啊！你看看小鸡现在已经弱冠之年了，估摸着两个月，最快一个多月就渡劫回来了，收拾他也、也不急于一时吧，松远君！而且，他现在是凡胎□□，你打他，他轻易就死了，你还得被仙条责罚，等他回来之后，你可劲儿地打，不仅打不死，还不用受罚，那多舒服……呼……” 　　戚无深一通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不过好在嵇远看起来没有刚才那么冲动了。 　　戚无深心道：按照嵇盛的这个作死程度，如果提前把自己作死了，回来得更快。 　　嵇远立在原地，周身寒气肆意，戚无深敏锐地感觉到了嵇远的视线不对。 　　那视线中还带着怒意，但怒意却明显换了指向，不是对着镜中人，而是对着他的…… 　　只听嵇远字正腔圆地骂道：“你他妈的叫谁小鸡呢？” 　　戚无深：“……” 　　被骂了戚无深也不生气。 　　他相信，只要他不气，气的就是别人。 　　更何况，被骂他也不缺块肉。 　　嵇远又骂了两句，方才停止，他深呼吸几口气，终于略微平复。 　　空气一度安静，又过了片刻，嵇远抬着头对着空气，硬邦邦地说道：“对不起。”而后大步走出了房间。 　　戚无深：“……” 　　这脾气绝了。 　　房间内只剩下戚无深和路霜华两人。 　　空气安静了须臾，戚无深思绪乱飞。 　　“路仙君，你刚才说了两次「我们一个个的」，我想问，你说的「一个个的」，除了松远君还有谁？” 　　路霜华摇摇头：“我不能说。” 　　戚无深垂眸片刻，再度开口：“我方才听你开门时候，锁魂铃铃音的最后一段，感觉格外耳熟，能再来一次吗？” 　　路霜华依旧摇头：“秘法不能讲。” 　　“好。”和戚无深想得差不离，他没有坚持追问。 　　“那我能定期来找你吗？” 　　又道：“私下，以朋友的名义。” 　　—— 　　他们没有在冥河幽府多呆，出来以后，戚无深就跟嵇远重新踏上了回九重天的传送阵。 　　嵇远一路无话，等重新回到嵇家门口，戚无深说过道别的话，等着嵇远回答，然后离开，就算彻底告别在嵇家的轮值。 　　他的话说出去了，可嵇远却迟迟没有回答。 　　他们又在嵇家门口站了片刻，嵇远才想起来说话。 　　“刚才不是跟你生气。”嵇远沉着脸，话很软，但语气却像是要杀人。 　　“噗呲——”戚无深不小心笑出来，嵇远的脸色当即黑了几分。 　　戚无深又道：“想不到松远君是这样的人。” 　　少年抿着嘴笑的表情看着像是羞赧，又像是憋笑。 　　嵇远最终忍住没生气，只是说了一句：“祝你轮值一帆风顺。”算作告别。 　　—— 　　回苍梧轩的时候，宗悟正在整理给孩子的小衣服，孩子出生的日子越来越近，宗悟花在孩子身上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戚无深看出师尊其实有点焦虑，宗悟没带过孩子，更不知道怎么跟一个血肉相连的小生命相处。 　　“师尊，别怕。”戚无深将宗悟揽在怀里，用手缓缓去摸师尊高高隆起的小腹。 　　宗悟摇摇头：“不怕。” 　　戚无深抱着宗悟说了些话，有关于未来的，有关于他们孩子的，许是因为少年对他们对孩子的未来，做了更多准备，宗悟也渐渐放松下来。 　　情至深处，有些心猿意马，然而戚无深果断地制止了下一步的动作。 　　“师尊先养好身体。” 　　宗悟：“好。” 　　朝夕相处这么多日子，两人的相处方式也逐渐改变，以前更像师徒，现在却分明更像夫妻。 　　只是……有一件事情让戚无深感觉郁闷。 　　——明明他们在一起还没过多久，怎么就感觉从热恋期，一下子跳到了老夫老妻的模式了呢？ 　　戚无深心中郁闷，但想起要跟宗悟提的正经事，又及时止住，说道：“师尊，我想去冥河幽府轮值。” 　　“可以，”宗悟一怔，继而问道，“走之前不是还说想去地垣吗？怎变得这么快？”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20 19：36：16-2022-08-21 16：07：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荼止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冥府（一） 　　事出反常必有妖， 小徒弟不是想一出是一出的人，定然有什么促使了这种改变。 　　“师尊，我偷偷给你讲。”戚无深勾勾手， 压低声音，跟宗悟讲了一遍两人私自去冥河幽府查嵇盛所在的事情。 　　说到锁魂铃的时候，宗悟反应不大，相反， 提及路霜华的时候， 他表情一滞。 　　宗悟垂眸片刻给出结论：“即使如此，去冥河幽府也好。” 　　戚无深点点头， 又道：“希望路仙君是个好说话的， 能许我经常回来看师尊。” 　　少年说话的时候，带着几分试探的味道，他猜到宗悟可能会提出跟他一起去冥河幽府， 但师尊竟然没有。 　　是师尊也知道保护孩子，不贸然冒险了吗？ 　　宗悟却不知小徒弟的想法。 　　“路霜华。” 　　他轻捻指尖，细细碎碎的记忆涌上心头。 　　当初是觉得此人可信，才让南天尊安排戚无深去他手下轮值。 　　但现在…… 　　他想， 是时候通知南天尊再查一查此人了。 　　—— 　　嵇家的轮值告一段落后， 戚无深在苍梧轩休息了三天。 　　第三天的时候， 灵鸟携着天阙的文书前来， 因鸟飞不进苍梧轩，所以信是在苍梧轩门口， 被转交给白白，而后带进来的。 　　拿出白白口中衔着东西的时候， 戚无深还有一些意外。 　　“两封？”他看看白白。 　　红鹤点了点头：“对， 一封是文书， 一封是书信。” 　　“嗯？”戚无深纳闷地掂量掂量两封，最后选了薄的那个先拆。 　　文书打开，是对他轮值第一站的评级，上面有天阙的金印，证明结果是被天道承认的。 　　文书第一页写的都是些套话，无非是什么感谢他努力为九重天奉献云云，真正重头的在于背面嵇远的评定。 　　那份评定影响着戚无深轮值结束后，可以选择的仙职。假设评定高，他可选的范围就广，假设评定低，他可选择的范围就窄。不过这个高低影响的范围并不大，主要还是要看他的灵力水平。 　　他在嵇家轮值的这段时间，鱼没少摸，所以他也不期待嵇远给他写太多好话。翻开的时候，戚无深心里想的是，哪怕是「下下」他也接受。 　　然而翻页后，大大的「上中」二字映入眼帘，他不可置信地咬了下舌尖。 　　“啊……好疼。”戚无深又仔细地看了一遍确实是「上中」，他没看错，上面还有嵇远的名字。 　　他在学堂学了那么久仙法，都没得到过这么高的评定，整个人几乎处于惊喜和意外的交界。 　　他举起信纸将那两个字展示给白白看，又道：“是上中吧？我没看错？” 　　白白瞪他一眼：“你瞎了，是下下。” 　　戚无深傻乎乎地笑两声，又撸一把头发。 　　“你骗我，我听出来了。” 　　他反复看了好几遍，差点没将「上中」两个字看出窟窿。少年将文书好好收回信封里，不无骄傲地说道：“等师尊回来，得给他看看，这么多年的「中中」「中上」，终于翻身了！” 　　白白又白他一眼：“你能不能要点脸？” 　　又问：“宗悟去哪儿了？” 　　戚无深托着下巴，脸上的表情忽然带了几分寂寥：“师尊去宗门了，宗主给孩子准备了些小礼物。”他的指节在石桌上轻叩，轻叹一口气，又道：“哎，我也想跟着去，什么时候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师尊旁边呢？” 　　白白的白眼越翻越夸张：“祝你这辈子都没有！” 　　戚无深：“……” 　　他刚想把魔爪伸向白白，红鹤却蹬腿飞走，只给戚无深留下半截断了的鹤毛。 　　—— 　　戚无深发了一会儿呆，又去拆第二封信，他方才没拆信的主要原因是，这信实在太厚，看起来麻烦。 　　然而划开信封刚往外倒的瞬间，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辨认出自己的主人，戚无深一下子就不想拆信了，然而，他思忖片刻，还是咬咬牙，硬着读了下去。 　　信是化生道尊写的。 　　长篇累牍都是自己怎么愧对宗悟云云，看得戚无深头大。 　　宗悟会不会原谅化生道尊是他的事情，反正戚无深肯定不会代替宗悟决定。 　　更何况，道歉有用的话，还要仙条法历有什么用？ 　　戚无深咬着牙读下去，读到第三页时，宗悟回来了。 　　“师尊。”少年扑上前去，接过师尊的储物袋，那袋子沉甸甸的，一看就装了不少好东西。 　　“这次宗主送了什么？”戚无深指了指袋子，却并未自作主张打开，而是在等师尊的同意。 　　宗悟点点头，又道：“不过是些小玩意罢了。” 　　戚无深打开储物袋，一眼望去襁褓、尿布、陶响球、拨浪鼓。虽然有的东西他们也准备过，但宗主送的这个量，简直够用到明年。 　　“宗主可真够……贴心的。”戚无深尴尬地笑笑，这热情程度对亲生的也不过如此。 　　戚无深将满满当当的东西收好，又回了院里。 　　回去的时候，宗悟躺在院里的躺椅上，倒了杯茶，在阳光下晒太阳，他也看见化生道尊的那封信，但却并未拿起，而是等戚无深回来，才抬起头问道：“可以看吗？” 　　“嗯。”少年点点头，又道，“师祖的字太小，要不我读给您听？” 　　宗悟摇摇头，又点点头：“也好。” 　　戚无深一页一页地读，宗悟听着那些话，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反应，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着化生道尊自觉愧对宗悟，决定再去小世界参悟。 　　闻言，宗悟轻叹一声。 　　他合了眼，片刻复又睁开：“你打算给他回信吗？”宗悟问道。 　　戚无深：“我也不知道。” 　　宗悟又叹一声：“如果你准备给他回信，就帮我带一句话。” 　　戚无深问带什么，宗悟垂眸片刻，说道：“就写：过去的都过去了。” 　　—— 　　第二日晚上，林仰峰带着南天尊的命令来了苍梧轩。 　　他来的时间很晚，宗悟已经洗漱休息下，引路的仙弥引他进门，刚一入内，戚无深主人般招呼他坐下，林仰峰却摇了摇头。 　　“我就是来报个信，说完该说的立马就走。” 　　“哦。”戚无深开了门，去问宗悟，片刻，又重新回来对林仰峰道，“那你进来说吧。” 　　林仰峰刚一进门，宗悟看清来人，立即微微蹙起眉毛。 　　“有人攻击你们了？” 　　林仰峰身上满是黄土泥沙，黏黏腻腻的黄沙好像蜘蛛网一样粘在他身上，还是怎么洗都洗不掉的那种。 　　戚无深也看出异常，随手掐了个诀，隔在林仰峰周身。 　　姓林的脏不脏不关他的事，但沙子脏了宗悟的眼那就绝对不行。 　　“不是被人攻击。”林仰峰长话短说，直奔主题，汇报起了此行的目的。 　　“我们并未发现嵇家那几人的踪迹，却发现一处邪阵，我此行前来就是奉南天尊之命，来问尊君对这邪阵有何见解。” 　　说话间，他从口袋中掏出一卷破布卷轴，卷轴是用红黑白三色画成，最中间的是一双诡异至极流着血泪的眼睛，周围环绕的则是无数双小眼。 　　最奇异的是，那阵法上的眼睛每一只都不相同，可它们却似乎看向同一处，就好像在告诉观者什么隐秘的信息。 　　戚无深调换方位，让自己同那眼睛对视，刚一对上，他立即闭眼，同时骂了一句：“我去，这什么玩意这么渗人？” 　　“嗯？”宗悟也要探过头去，戚无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师尊就别看了，吓人。” 　　林仰峰罕见地点头，表示认同。 　　“所以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戚无深思忖片刻，开始组织语言：“我好像看见了一个人。” 　　“什么样的人？” 　　戚无深又道：“那人下半身和普通人一样，奇怪的是上半身，更具体地说是脸……他有四张脸。” 　　宗悟脸上划过一种惊异的表情。 　　他继而问道：“是什么样的四张脸？喜怒哀苦？” 　　“神了，师尊怎知道的？” 　　宗悟却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转而看向了林仰峰。 　　“能讲讲你们发现那阵法时候的情况吗？” 　　南天尊一行人为寻找那几个嵇家人，先是派各个宗门的人各自彻查，然而没有线索。本着地垣本就是九重天的地盘，查起来自由些的原则，南天尊又改换了方针。 　　这一次，他彻查的地方不仅是有人的地方，就连没人的黄土地也绝不落下，可以说查遍了地垣每个角落。 　　“这阵法发现在一个黄土泥沙建造而成的洞窟里，那洞窟在地垣的无人区，距离最近的土地公府邸也有十余里，最初南天尊也是探寻无果，抱着随便试试的心态放出神识，却在这处察觉到了灵力波动。” 　　“说来也巧，灵力波动的源泉并非这阵法，而是洞窟前黄土制成的两个泥人，那两泥人内含自爆的术法，刚一察觉我们接近，还未接触，它们便爆炸成黄泥，黏了我们一身。” 　　“本来觉得那是护卫阵法，可进洞时，我们方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两个黄土泥人，而是从大到小，一个个相连，十余个黄土人，随着我们的进入，它们逐层引爆，导致整个洞穴什么线索都没留下。” 　　林仰峰叹息几声，宗悟表情也沉沉。 　　“就是说，什么线索也没留下？”戚无深掂了掂那卷记载着邪阵的阵法，又道，“那这是怎么发现的？” 　　林仰峰抬眸：“南天尊不服，他让人把爆开的黄泥土再筛查一遍，他说就算炸成花，把碎片拼起来也是线索。” 　　“……”戚无深听明白了，敢情这东西就是从泥土里面拼出来的线索。 　　林仰峰又道：“那地方还有不少藏书，但藏书还没完全拼凑。所以说，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这诡异至极的阵法。” 　　戚无深朝宗悟问道：“师尊，所以这邪阵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个四张脸的怪物又是怎么回事？” 　　“不是怪物。”宗悟顿了顿揉揉眉心，又道：“那是净世道尊。” 　　戚无深惊讶：“竟还有这样一位像道尊的邪物？呸……像邪物的道尊。” 第106章 冥府（二） 　　宗悟抬眼看了下戚无深， 顿了顿又道：“一气化三清，一生一灭一存在。” 　　一生，戚无深认得， 就是宗悟的师尊，化生道尊。 　　一灭和一存在，他就不清楚了。 　　“所以，这位净世道尊是主灭还是主存在？”少年问道。 　　“灭。”宗悟道， “净世道尊， 因有喜怒哀苦四张脸，所以也被称为四面道尊， 主灭。所谓的灭， 也不是普通意义的灭，而是清除这世间一切的生灵活物，包括凡、妖、仙三界的所有存在， 使得世间重归一气化三清前的太初状态。” 　　宗悟点了点那画满眼睛的诡异阵法，又道：“我猜，这应该是唤醒净世道尊的阵法。” 　　戚无深：“……” 　　“等等，清除一切生灵活物？这到底是净世还是灭世？” 　　宗悟合眼：“净即是空， 空即是灭。” 　　又解释：“先天之气， 灵气流动， 气乱则倾颓， 倾颓至极，而净世道尊降临。净世道尊出现是为了灭世， 灭世其实是为更好的生。” 　　戚无深：“所以灭的不是世，仅仅是我们。” 　　等他们全都被消灭以后， 一切重归于气， 众生化为天地的一部分， 等待千万年之后，气再形成而后建立，如是为生。 　　生生不息、气韵流转、天地循环的道理戚无深自然懂，只是，依照宗悟最初的话，灭世应该也不是随便灭的。 　　紊乱倾颓，方为灭世的前提，可眼前，明显也没乱成这个样子。 　　虽说尘域时有有水劫、火劫、风劫，但这些都是天道使然，自然算不上扰乱天地之气。 　　现在九重天和冥河幽府虽然出了一个叛徒，也完全不至于满盘皆乱。 　　戚无深提出自己的质疑，宗悟却摇摇头。 　　“我也不知，我只有七成的把握，至于到底是不是召唤净世道尊的，召唤需要什么条件，召唤又能否成功，我都看不出来。若是师兄想知道再多，怕得去问化生道尊。” 　　—— 　　化生道尊去小世界中修炼，南天尊在地垣除了这阵法一无所获。 　　小世界修炼，千年百年都未可知，若是待其回归怕是为时已晚。 　　南天尊本想派人去小世界中寻化生道尊，但道尊修为灵力何其深厚，哪怕是南天尊手下最强的人都无法遭得住小世界入口的灵力波动。 　　宗悟的灵力尚未恢复，就是说，若是要找化生道尊，需得南天尊亲力亲为。 　　搜寻纪寒崖和嵇家人这边没有线索，那神秘黑袍有恃无恐，又可能随时发难，南天尊一时间进退两难，去小世界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进退维谷之时，宗悟那边接通了通信法器。 　　“师兄。”宗悟浅言。 　　南天尊立刻从满面愁容中抽出笑脸：“怎么了，师弟？” 　　宗悟道：“明日无深会去冥河幽府轮值。” 　　南天尊笑着的脸，还是没忍住蹙眉，他指节轻叩桌面，又道：“师弟，你上次让我查那路霜华的事情，还没完全查清楚。” 　　他叹了一口气，又道：“师兄最近实在是太忙了。” 　　“没事。”宗悟摇摇头，“仰峰刚才已经将现有的结果全都告诉我了，我这次来找师兄为的是另一件事。” 　　南天尊的表情放松须臾，又问：“怎么？” 　　“我听师兄准备去小世界中寻道尊，但分身乏术，如果师兄放心的话，可将手头的事情交由我处理。” 　　南天尊的动作停滞片刻，脱口而出：“那你徒弟那边怎么办？” 　　不等宗悟回答，他自己先摇摇头，给出了答案：“不行不行，你马上要生产了，你那边本来就不轻松，先照顾好你自己。” 　　“无深那边，我会用分｜身随他去冥河幽府。”宗悟顿了顿又道，“晨昏阁事情，还有仰峰可以助我。” 　　晨昏阁和嵇家类似，南天尊在晨昏阁的事务中虽然身兼要职，但绝对不是没了他一切就无法运行。 　　南天尊所担忧之事也无非是离了自己，他们缺少主心骨，找不到行动的方向。 　　南天尊蹙眉思忖良久，依旧下不来决定，他迟疑地说道：“我在想这个节骨眼上，这样究竟值不值得。” 　　顿了顿又道：“现在阵法跟黑袍的关系尚未确定，如果说那阵法只是恰巧出现在那里，跟黑袍其实没有关系，再或者说，阵法确实和黑袍有关，但只是吸引我们注意力的法子，又要如何？” 　　南天尊考虑得仔细，宗悟却摇了摇头：“师兄，现在不是衡量权宜的时候。” 　　“无深身上的业障或许还可以等，但倘若净世道尊真的被召唤出来，后悔的机会将不复存在。” 　　对方是净世道尊，所以怎样的警惕都不为过，他们必须将主动权握在手上，否则……便是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了。 　　宗悟脸上难得噬上一抹笑意，他嘴角弯弯，浅笑着继续说道：“而且师兄不会离开很久，不是吗？” 　　—— 　　南天尊走后，宗悟正式接手了他手上的事情，另一面，戚无深也准备踏上前往冥河幽府轮值的路。 　　“师尊，孩子马上要出生了，这段时间，您千万要注意休息，不要逞强，遇事勿要强求，能缓的事情都勿要急于一时，若是需要帮忙，找我、找白白、找小竹、找师叔找谁都可以，就是别一个人挺着。” 　　戚无深交代得语重心长，事无巨细，一直到带他去冥河幽府的人从旁催促，少年方才停止嘱咐。 　　“师尊，我说的都记下了吗？” 　　“知道了。”宗悟半倚着点头，他在少年的唇角轻啄，戚无深脸上立刻蔓延上一抹甜蜜的笑意。 　　“师尊，那我走了。”少年眼含不舍地作别。 　　宗悟朝他挥挥手，嘴角勾出一丝安抚的笑意。 　　又道：“一路顺风。” 　　—— 　　戚无深刚走没多远，身后就传来灵鸟拍打翅膀的声音。 　　两只白灵鸟停留在戚无深肩头，二鸟各衔一符。 　　戚无深取下第一张，是留音符，取下第二张，还是留音符。 　　他点开其一，小竹清脆如竹的声音响起。 　　“回小仙君，仙廷已经同意我的申请啦！您回来之前，我都会在苍梧轩照顾尊君，如果有什么事儿，也定会提前知会您，您且放心吧。” 　　戚无深知道宗悟的性子，若是南天尊或者谁那儿遇见什么大事，还真的不见得能忍住不出手。 　　正因如此，他也不指望宗悟什么都不管，唯一的希望就是，真出了事儿，他能及时知道。 　　小竹为人可靠，安排小竹去照顾师尊，若是遇见什么事，及时通知，也省去不少麻烦。 　　戚无深悬着的心放下一半，他又点开另一张留音符。 　　嵇远凉飕飕的声音立即传来：“哦，知道了。” 　　想起这人的性子，戚无深嘴角咧出会心一笑。 　　他嘱咐嵇远的事情也大抵相同，就是希望嵇远能在遇事时，帮他多照顾师尊些许。 　　现在有了嵇远的承诺，就又多了一份保障。 　　戚无深的心情又放松几分，就连去冥河幽府的漫长路途也显得没那么无聊。 　　去冥河幽府跟下界相同，一样要乘坐天河的画舫。 　　引路的仙者引他上了画舫，便兀自离去，等待到站后，又会有冥河幽府那边来的仙者接引。 　　戚无深跟船夫打了招呼，上画舫后，便寻了个倚靠栏杆的座位，悠然睡去，只等待到站的时候被人唤醒。 　　—— 　　与此同时，苍梧轩那边。 　　戚无深前脚刚走，后脚林仰峰就从暗处中现身。 　　“尊君，我已命人去尘域把那位土地公寻回，不日之内他回九重天之时，便会被带来给尊君问话。” 　　“嗯。”宗悟点点头。 　　林仰峰口中的土地公是当初发现阵法时，距离最近的土地府邸。现在他们手中的信息太少，只能抓住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努力去发掘。 　　土地府邸离召唤阵法近，土地又是地垣之首，同时符合两种推测。 　　宗悟想起他们与那位土地在尘域的时候，曾经有一面之缘，对方的性子胆小怕事，灵力也不高。 　　隐藏实力可能性确实有，但宗悟也并非完全怀疑此人，只是他的府邸距离邪阵这么近，本身也是调查的重点。 　　林仰峰再次去催，宗悟半倚在榻上，他揉揉眉心，似乎头疼发作，须臾，略微缓解，又道：“仰峰，再跟我说一遍路霜华的情况吧。” 　　他最放心的始终还是小徒弟那边。 　　林仰峰如实地汇报了上次的内容，区别是这次又多了些关于出身方面的信息，又还加上了些自己的猜测。 　　“上次冼尘君让我去调查哪些人可能给妖界提供庇护，当时我列出了很多选项。可能给妖界庇护的人有很多，但绝对不会是路霜华。” 　　“怎么？”宗悟有些意外。 　　“其一是，上次调查的结果，表明路霜华此人不过是十殿座下的一名小卒，小到连十殿只知道有个人负责轮回记策，却根本不知道此人姓甚名谁。其二是，路霜华公务繁忙，他殿里的公文堆积速度之快，但凡他有一天擅离职守都会被发现。其三，路霜华没有世家，去冥河幽府前，不过是名小仙弥，他的出身极其低微，换句话说，他根本没有能力护佑妖族。” 　　宗悟眉心轻拢，又道：“但是遇见威胁，他很容易妥协，甚至不会抗争。” 　　林仰峰补充：“而且，他管理记录轮回之事，确实有作案的便利性。” 　　宗悟脑海中回忆起一段记忆，须臾才从记忆中抽离。 　　路霜华很轻易就妥协的办事风格，跟他身份地位低微其实颇为契合，但他管理轮回之事，对轮回仙者的去向比寻常人更轻松，似乎又印证着他极可能跟那个犯案者有什么联系。 　　一百余具仙骨，而且这些仙骨都身缠业障，还分属于不同时间。哪怕路霜华的所在偏僻，但时间如此久，对方出入的次数又如此频繁，根本不可能不留下一点痕迹。 　　……只是，若路霜华明知对方做的事情是戕害仙僚，他还会参与吗？或者说，他就算参与了，是受威胁，还是主动帮忙？ 　　“仰峰，继续查查此人，着重调查一下他和什么人关系比较密切，还有……” 　　“派一批人去跟着无深，须得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 第107章 冥府（三） 　　宗悟心里藏着事情， 始终无法歇下。 　　林仰峰走后，他仍坐在原地，久久没有动静。 　　刺啦—— 　　红鹤在苍梧轩内悠然落地， 宗悟见它来，立刻准备起身。 　　“你别起来了。”红鹤又扑棱了一段翅膀，直接滑翔落在宗悟面前，“这段日子， 就别多动了， 还有几日临盆？” 　　“十日左右。”宗悟薄唇轻启，往常没有血色的唇， 最近越发红润。 　　他半支起身子又道：“我的分身送过去了？” 　　“嗯， 扔在画舫上了。”红鹤点点头，“你说你真是的，明知道冥河幽府不太平， 还叫他去，明明快生产了，还不让自己省点心，真是穷操心。” 　　又道：“我要是你啊， 肯定不会让他走， 他身上的业障就有那么急？急到连十余日都等不了？” 　　“不是。”宗悟摇摇头， “出击才能掌握主动权。” 　　小徒弟此去冥河幽府， 或成诱饵引诱出幕后凶手，或者安然无事顺利还清业障。 　　正因为清楚现在的状况， 宗悟才作出如此的选择。 　　自打他怀孕以来，戚无深就一直想着法子给他补身体， 每日必备的滋补养生餐、到小徒弟亲力亲为舒筋活络的按摩。 　　这段日子， 宗悟的身子骨确实比之前好了不少， 但常年服用雪饮草造成的亏虚，并非这短短几个月能完全调理得好的。 　　宗悟太清楚他的身子了，生产后只会雪上加霜，所以更要趁眼前争分夺秒。 　　他现在至少还能帮得上南天尊，至少还能照顾着小徒弟。 　　至于未来……他恐怕就只能是被照顾的那个了。 　　“扶我进去。”宗悟伸伸手准备回房，他现在要做的是剥离出神识去分｜身中，再和小徒弟会和。 　　——他答应过小徒弟自己不去，却没承诺过道白也不去。 　　—— 　　画舫轻摇，穿行于云海之中。 　　现在是九重天的地界，还要飞行一阵子，才能正式进入冥河幽府。 　　一阵散乱的乐曲声响起，戚无深被那刺耳的动静吵醒。 　　“谁啊？这么吵？有没有点……” 　　戚无深话尚未说完，他就怔怔然立在原地。 　　本来满满登登的画舫，此时空荡荡的，没有一人。周围的景象也蓦地变黑，不仅如此，船身还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就好像下一秒就会散架。 　　“到冥河幽府了？”少年纳闷。 　　他扒在船边，向下看去，寒气随着阴气滚滚而来，冻得他打了个寒颤。 　　“这么快吗？”戚无深缩了缩身子，想找一件御寒的衣物，却发现他的行李也不见踪影。 　　“见……鬼……”戚无深喃喃，他正欲去船夫那里看看情况。 　　正在这时，一只硕大的眼睛从画舫的船顶猛然睁开。 　　“我去！” 　　粘稠恶心的液体从眼眶中流下，奇怪的是那眼只有眼白，没有眼仁儿。 　　脑海中关于召唤净世道尊邪阵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戚无深后跳两步，猛然弹开。 　　“什么鬼东西？” 　　戚无深抚着胸口平复，所幸那眼睛自睁开之后，也没有进一步的反应。 　　又缓了片刻，他壮着胆子上去查看。 　　戚无深高高地仰起头，脖颈绷得酸疼，可无奈眼睛的位置太高，只能看，摸不到。 　　他摸遍全身，只有法器还有他跟师尊之间的信物，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用法扇吗？ 　　戚无深又朝船下看了看，目之所及的黑雾无边无际，看起来是冥河幽府却又有哪里不太一样。 　　……哪里呢？ 　　正在这时，陌生的声音从眼睛中响起。 　　“你想知道渡劫时候的事情吗？让我去你神魂之中，弹奏一曲，便可知晓。” 　　“你想知道吗？” 　　“想知道吗？” 　　“想……吗？” 　　画舫明明是开放，可戚无深却听见重重叠叠的回音，交错纵横。 　　他岿然不动，任由着魔音绕耳。 　　终于对方忍不住了，睁开的眼睛中伸出一只手，那手一把掐住戚无深的脖子，逼迫道：“快说想！” 　　戚无深：“我想……” 　　“我想你个头啊！有本事你就再用力点掐，直接把我掐死。” 　　此言一出，那手竟兀自生了几分退意。 　　然而少年丝毫不怵，反而迎难而上，让自己的脖颈紧贴上那手，甚至还按在上面，加深掐脖子的力度。 　　手被迫握紧，戚无深的脖颈几乎被压到变形，可他的呼吸丝毫不受压迫，就连说话的声调都没有一丁点改变。 　　“闵方谷，你知不知道有个成语叫自投罗网？搞这么个动都不会动的眼睛，又搞了只手就以为能引诱我上当？要是让我来制作梦境，至少得把苍梧轩和师尊都再现出来，最好还不用去什么劳什子的冥河幽府轮值。做到以上这几点，我可能有个五成几率上当，哪像你现在这个垃圾梦境，刚不到半盏茶的功夫……” 　　“怎么会……”那模糊不清的声音瞬间生了几分退意，声音中的颤抖昭示着主人内心的犹豫不定。 　　“怎么会？下次弹奏弹得好听点，或许就不会被发现了。”戚无深趁机火上浇油，云淡风清地一击刺中要害，又道，“可能是你瞎眼太久了吧。” 　　戚无深掸掸衣袖，握着那手的动作再度加深，他猛地回退一步，再一扯，眼睛中一个人直接被拖得砸在地上。 　　那人正打算躲，却被戚无深猛地一压，直接坐在身上。 　　“闵方谷，还不坦白交代？屡次三番想去我的神魂中，到底有什么目的？” 　　“谁、谁是闵方谷？”那人想逃，却被戚无深压得死死的。 　　少年哐哐哐几拳揍下去，闵方谷眼瞎，根本闪躲不及，戚无深换了个姿势，压得更紧，一边压还一边气人：“你不是能窥探天机吗？你倒是算算我下一拳打在哪里啊！” 　　闵方谷：“……” 　　他知无力逃脱，便开始破罐子破摔。 　　“那你打吧，反正这是在梦境里，我伤不了你，你也伤不了我。” 　　“行，那我看看先砍哪条胳膊。”戚无深直接去掰画舫上的栏杆，往闵方谷身上招呼。 　　正在这时，砰—— 　　破碎的声音响起，什么画舫、什么黑雾统统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怎么了？” 　　戚无深揉揉眼睛，正对上道白那张平平无奇的脸。 　　刚刚离别就再见宗悟，戚无深心花怒放，嘴上却是责怪：“师尊，您怎么来了？” 　　与此同时，周围议论声骤起。 　　“那小兄弟，刚才说梦话骂得可真凶啊。” 　　“就是就是，咱们得离他远点，太危险了，万一打人怎么办？” 　　戚无深：“……” 　　他环顾四周，才发现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真空圈，除了他和师尊的分身，周围的人都离得远远的，而且眼含恐惧，似乎担心他会突然发难一般。 　　再望远看，画舫两侧仍是碧空浓云，哪里有半点冥河幽府的模样，分明还在九重天的范围之内。 　　“刚才到底怎么了？”宗悟蹙了蹙眉。 　　“我也想知道我方才说什么……梦话了？”戚无深揉揉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周围人见状，不由得捂着心口，又退了几步。 　　“我有这么吓人吗？”戚无深脸上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又走到人群之中。他一边走，一边探索地看向周围，还时不时地抓住一路人，「恶霸」似地拽住对方衣领，狠狠地说道：“我刚才真的那么吓人？”“来给我讲讲，我是怎么吓人的？！” 　　小徒弟看似在乱窜，实则眼神乱飘，一看就是在找人。 　　宗悟不清楚戚无深在找什么人，便只是配合地扫视四周，关注反应异常之人。 　　忽然，宗悟视线一凝，注意到角落里鬼祟的一人，那人一脚半跨在栏杆之上，似乎正要翻船而逃。 　　“无深。”宗悟扬了扬下巴，又用视线暗示，与此同时，戚无深也注意到那人的异常。 　　“闵方谷，哪里逃！”少年大喊一声随即上前，与此同时，闵方谷像只受惊的小雀，他脚下一颤，险些跌落，所幸宗悟及时出招，扯了画舫边的彩灯一抛，让他免于跌落。 　　与此同时，画舫正式进入冥河幽府的范畴，初入冥河幽府的一段坡度较大，船头向下倾斜，船身还猛烈地晃荡了几下。 　　闵方谷眼不能视，五感又因逃脱时候的慌乱而被削弱，结果就是这么一晃荡，原本扒着船身的手当即脱了一只。 　　“手，手给我。”戚无深一手按在栏杆上，一手去扯闵方谷的手。 　　“阿吧阿巴阿巴阿。” 　　戚无深：“……”方才在梦境中，闵方谷是能正常说话的，以至于戚无深几乎忘记他哑的事实。 　　闵方谷根本不听戚无深的话，一只手使劲儿在身上摩挲，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思及劝说无用，对方左右也看不见，戚无深直接一脚踹在栏杆之上，又拿出扇子使劲儿扇风。 　　原本坚固的栏杆晃得比之前更厉害，闵方谷着急的脸瞬间又多了几分惊慌。 　　戚无深俯下身，幽幽地说道：“闵方谷，你看不见，可别说我占你便宜。我告诉你，现在船下面就是冥河幽府无尽海，你要是不小心掉下去了，可是会尸骨无存的哦。” 　　拼命想跳下船的闵方谷先是一怔，而后调转方向死死扒住栏杆。 　　然而戚无深却根本不给他机会。 　　少年一脚踩在闵方谷青筋暴起的手上，又优哉游哉地说道：“想上来了是吗？可是我变心了。” 　　又道：“我不知道你身后的人是什么身份，但，我现在很好奇，把你踹下去后，他会不会管你。” 第108章 冥府（四） 　　闵方谷还在船边晃晃悠悠， 仿佛随时可能会被踹下去。 　　宗悟不知在哪儿找了一段绳索，师徒二人浅浅对视，戚无深点了点头。 　　“看来你是死不悔改啊， 闵方谷。”话音刚落，戚无深一抬脚，猛地一踹，丝毫没有关心爱护残障人士的善心。 　　“啊——” 　　闵方谷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叫声， 宗悟手指一抬， 绳索当即飞出，一段缠绕在闵方谷腰间， 一段被递到戚无深手里。 　　“我不能使用太多灵力。”宗悟浅言。 　　“好的， 师尊。”戚无深吧唧一下啄在宗悟侧脸，又道，“灵力省着点用， 但用完了就用完了吧，您现在应该乖乖回去歇着，不是跟着徒儿出来轮值。” 　　宗悟摸了摸被亲的脸颊，小徒弟嘴唇的柔软触感还在那里， 他点点头又道：“好。” 　　——不过， 这个「好」字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戚无深不可能丢下他的分｜身自己离开， 哪怕宗悟的灵力受限， 不得不离开分｜身，只要恢复后， 回来是易如反掌的事情，根本不受小徒弟控制。 　　“师尊要听话。”戚无深像哄小孩子一样去哄宗悟， 正在这时， 他手上的绳索也已经收紧。 　　闵方谷正正好好被拽上来， 扔在原地。许是经历了这么一遭，他整个人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直接昏厥在那里。 　　“啧。”戚无深俯身检查，发觉闵方谷的胸口甚至没有起伏，像是死了一样。 　　“竟然是分｜身！”戚无深意外地有些失望。 　　现在他已经完全确定这人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了。对方接近他是为了进入他的神魂，至于进入他的神魂是为什么，背后的人又是谁，戚无深只能猜个三成。 　　经过了刚才的事，周围人看戚无深的眼光比之前又多了不少戒备，他们退开的距离也比之前更大。 　　戚无深知道解释也无济于事，便任由他们误会。 　　师徒二人将闵方谷的分身摆好，戚无深三言两语将刚才梦境中的经历讲给师尊听，宗悟听后，疑惑道：“他的反应很反常。” 　　戚无深点点头：“在画舫上骗我们去乐宗也好，把我们引去宗门也好，他的处理都很高明，但今天就好像突然犯傻一样。” 　　又道：“在梦境中他的行为也很诡异，丝毫没有计谋可言。” 　　闵方谷此人给他们的感受一直都心机不浅，绝非良善之辈，又很有计谋、深藏不露，而今日的行为完全和他们的印象相反。法子很低级，目的十分明显，还怂！ 　　宗悟垂眸片刻，抬抬眼，又道：“就像是因为什么原因，突然急了，不愿意再隐忍了一样。” 　　“什么原因呢？”戚无深托着下巴，侧过头去看宗悟的侧脸，眼神中的喜爱怎么藏也藏不下。 　　道白这张脸不似宗悟本人昳丽动人，容貌出众，这张脸平白无奇，这种情况下，气质就自然而然地被显露出来。 　　之前在道白的壳子里，宗悟没有完全放开，现在身份被戚无深揭开身份，他也干脆不演了，彻底「放飞」。 　　道白的眼神自带着清冷，好似霜雪飘飞，周围的人因为畏惧一直将视线集中在他们身上，有人不小心对上道白的眼神，只感觉有寒刃自脖颈划过。 　　“嗯？”众人疑惑道。 　　怎么感觉这一个比另一个更可怕，而且听意思他们是师徒？ 　　放在别人眼里，是刚才那个样子。放在戚无深眼里截然不同，他只觉得宗悟寒刃般的眼光温柔到不行。 　　戚无深又看了一会儿，看得入了神，只觉得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 　　道白的身形不似宗悟本人那般修长，小小一只，看起来很适合抱在怀里。 　　“师尊，可以抱抱你吗？”戚无深虚心求问。 　　宗悟“……” 　　又道：“你刚才亲都亲了，现在怕什么？” 　　“那徒儿就却之不恭了。” 　　—— 　　冥河幽府的人对九重天的人很不待见，但对九重天下来轮值的小仙君却恰好相反。 　　因为画舫上那遭，戚无深到达指定地点的时间，其实比预期的要晚上不少，但负责接引的人却什么也没说，反而是笑脸相迎。 　　“怎么这么多人？”戚无深木然地看着整整两排来接他轮值的仙君，神情格外复杂。 　　话音刚落，没听到回答，那两排人就热情地一拥而上，一排左一排右，直接将他手上和肩头的行李全部接过，更有甚者，注意到他们施了仙法，才跟在后面的那具分身，也伸手去搬。 　　搬运的人怼了怼闵方谷分身的脸颊，好奇地说道：“小仙君，这个也是您的行李吗？我看挺重，要不要先给您送去安排的房间里？” 　　“……”戚无深还没完全适应他们超乎寻常的热情，就被这一个个堆上来的问题弄得不知怎么回答。 　　他缓了一会儿：“好，先帮我送回房间里。” 　　又道，“诶？要不直接把我们带去房间里就好了。” 　　闵方谷的分｜身是他们手上可以用来找线索的重要凭借，交给旁人总是不太放心，还是自己保管更加稳妥。 　　接引的仙者却拒绝得干脆：“那可不行，还有安排好的行程没有带小仙君走完。” 　　戚无深一想也是，明日轮值就要开始，他现在却也没见到冥河幽府主事的十殿阎王。在冥河幽府不似在嵇家随意，初入生地，还是要讲些规矩的。 　　“好。”戚无深点点头，又道，“那我们便去见一一拜见吧。” 　　“拜见？拜见谁？” 　　对方纳闷，戚无深也同样纳闷。 　　“那你们打算带我们去哪儿？” 　　那仙者掏出一张嵌着金边的纸，唰啦一下展开成拖地的长条。 　　又道：“距离您正式开始轮值还有半日，在这半日中，我们得带你们去逛我们冥河幽府的十大阎王殿、三大仙居还有两大特色集市。行程很紧，我们也想让小仙君轻松点，但实在是来不及了。”接引的人看了看宗悟又道，“而且我们起初不知道来的是两人，所以只给小仙君准备了房间，这位仙弥大人，尚未有安排。” 　　戚无深：“……” 　　宗悟：“……” 　　宗悟现在的身份是跟随戚无深贴身照料的小仙弥。仙弥在九重天上是被人瞧不起的存在，还可能被刻意针对，到了冥河幽府竟然摇身一变成了仙弥大人？ 　　是冥河幽府风俗诡异还是他们见识太少？ 　　两方又寒暄了片刻，最终决定由他们先把戚无深的「行李」安顿好，几人再一同四处逛逛。 　　戚无深嘱咐他们几句务必「关好」闵方谷的分身，才勉强放心。 　　很快，接引的人搬着他们的行李各自去忙，原地只剩下师徒二人。 　　戚无深长舒一口气，怀疑道：“师尊，我轮值这个冥河幽府，跟师叔被针对的那个冥府幽府，是不是不是一个地方啊？” 　　宗悟的视线不确定地飘过，幽幽地挤出一句话。 　　“应该是一个地方……吧？” 　　本以为会被瞪上一眼，谁知宗悟竟也一本正经地怀疑了一下。 　　戚无深噗呲一声笑出声来。 　　哪怕是刚入九重天的人也定然知道，世上只有一个冥河幽府。 　　“看来师尊也被他们搞得挺懵的。”戚无深浅笑。 　　他的手绕到宗悟身后，不动声色地搂了一下宗悟的腰。 　　正在这时，身边传来一阵轻咳，戚无深连忙撒手，又回过头去。 　　“啊。”是引路仙君去而复返。 　　戚无深整理一下衣襟：“怎么了？” 　　对方面带菜色，又回复道：“回小仙君，我方才请示了一下十殿，他说轮值的事情不急，先许给我们三天逛遍冥河幽府。” 　　戚无深：“……” 　　嵇远对他的纵容尚且情有可原，而现在这份没来由的优待，只让戚无深觉得没有安全感，尤其是在他再次想起南天尊的遭遇后。 　　戚无深摸摸脑袋：“我能问一下，你们十殿对谁都这么……亲切吗？”因为不熟，戚无深还特意斟酌了一下用词。 　　引路的仙君明显没注意到少年的顾虑，他的视线在戚无深的手和道白的腰间来回转了几个来回，直到戚无深轻咳一声，并且再次重复了问题，对方方才回神：“当然。” 　　又道：“不光是我们十殿，冥河幽府的每一位阎王对来轮值的小仙君可都是如此亲切。” 　　戚无深注意到「来轮值」的三个字咬字特别重，便继续不客气地追问：“可有什么原因？” 　　“原因？”引路仙君思忖片刻，又道，“可能是我们冥河幽府向来如此热情好客吧！” 　　……热情好客？ 　　直接把师叔喷到自闭好几天的那种热情好客吗？ 　　“那可是……”真有点费客人。 　　话在嘴边卡了片刻，却变成了虚伪的称赞。 　　—— 　　和冥河幽府引路的仙君寒暄过后，戚无深和宗悟被引去落脚之处。 　　期间还有之前送行李的仙者去而复返，戚无深听见他们窃窃私语，却没听清内容。 　　房间的大门被打开，珠玉、贝类，金碧辉煌的室内映入眼帘。 　　戚无深怔了片刻，迟疑着说道：“冥河幽府这么有钱的吗？” 　　与此同时，一直窃窃私语的仙君们似乎也商量出了结果。 　　对方忐忑地问道：“仙君，您看，要不然我给您……们换张床，就不给仙弥大人另行安排住处了？” 　　又道：“您们是想要普通的大床，还是咱们冥河幽府特色的水床？” 第109章 冥府（五） 　　“水、水床？”戚无深不确定地说道。 　　是他想多了吗？还是…… 　　接引的仙君反手一挥， 相应的画面展现在两人的面前。 　　哦，原来是他想少了。 　　戚无深先是一怔，而后面无表情地看向宗悟， 又对引路的仙君说道：“这个床吧，确实挺有创意的，称得上是特色，我们……” 　　宗悟直接打断：“都不要， 来两张床。” 　　又一字一顿地强调：“是两、张、正、常、的。” 　　戚无深挑挑眉， 玩味地看向宗悟，宗悟也神色复杂地看回去。 　　一个眼里说的是：师尊心虚什么， 我还没说要呢。 　　另一个眼里说的是：说什么说， 你一张嘴我就知道你还说什么。 　　戚无深耸耸肩，并不放在心上。 　　引路的仙君们明显没把宗悟的话当话，他们询问地看向戚无深：“小仙君， 我们听吗？” 　　戚无深看看宗悟，又看看那几人，连连点头道：“当然听！” 　　引路的那几人目光含糊地看了两人几眼，分出几人迅速离开去搬床。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搞定一切， 两人在房间中休息。 　　戚无深的视线若有若无地划过， 试探着问道：“师尊， 灵力可还够用？什么时候回去安心养胎？” 　　宗悟看了他一眼：“你想让我走？” 　　“那哪儿能啊？”少年立刻黏黏糊糊地凑到宗悟身边，蹭了蹭又道， “徒儿就是觉得，不想让你太辛苦了。”他也是掐着时间， 觉得宗悟的灵力快不支了才问的。 　　宗悟又瞥他一眼， 淡淡：“那我走了。” 　　戚无深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道别的话， 宗悟身子一倒，“砸”在床上，少年连忙去看，只见宗悟双眸合起，温暖偏凉的体温很快归于室温。 　　师尊走得可真快，戚无深心道。 　　他给宗悟拉上被子，盘算着引路的那几人不会全程跟着他们，如果师尊不来分身中，对外称病即可。 　　经过了大半天的奔波忙碌，戚无深也累了，他干脆抱着道白的分身合上了眼。半梦半醒之间，他还在盘算闵方谷的事情，闵方谷此番反常的行为，会不会跟使用分身灵力受限有关？然而，他还没想出结果，就已陷入了沉沉的黑暗。 　　—— 　　宗悟从苍梧轩中醒来的时候，时间也已过了钟声，他一睁眼，就看见小竹关切的面容。 　　“尊君，怎么睡了这么久？”小竹道。 　　宗悟：“你怎么在这儿？”他揉揉眼，神色中有些戒备。 　　不是戒备小竹，只是对除了小徒弟的人，都带着本能的抵触。 　　小竹后退几步，恭敬行礼：“是冼尘君让我来贴身照顾您的。” 　　又道：“小竹本来也知道贸然进屋不太礼貌，但实在是仰峰君在门外催得紧，再加上尊君睡了快六个时辰了，小竹实在担心。” 　　“林仰峰来了？”宗悟没解释剥离神识去分身的事情，只是叫小竹快些把林仰峰引进来。 　　须臾，林仰峰入门，小竹离去。 　　房门合上的第一件事，林仰峰便迅速汇报道：“尊君，闵方谷不见了。” 　　宗悟揉揉眉心：“我已经知道了。” 　　林仰峰立即追问：“尊君，可要在整个九重天范围内搜查闵方谷？” 　　宗悟摇头：“不用。” 　　又道：“之前已经搜查过几次，九重天上的每一个角落几乎都被触及。这事儿不光我们知道，他们也知道。” 　　林仰峰：“尊君的意思是？” 　　“他们肯定不会让我们轻易找到的。”宗悟垂眸片刻，又道：“得想个办法让冥河幽府意识到此事的重要性。” 　　—— 　　与此同时，冥河幽府的角落，哗啦—— 　　黑袍一挥衣袖，白玉茶杯哗啦落地，摔成无数细小的碎片。他似乎怒极，就连呼吸都格外粗重。 　　“闵方谷，谁让你擅自行动的？！” 　　堂堂乐宗宗主卑微地双膝跪地，连续重重地叩头。 　　闵方谷似乎想要辩解什么，可惜他说不了话，只能用行动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 　　一下下叩头的动作格外卑微，不多时，他的头顶就渗出了鲜血。 　　闵方谷似乎察觉到额头渗出粘腻的血液，他干脆咬破指尖，用指为笔，在地上写下自己想说的话。 　　“我错了，大人，我错了。” 　　“我只是太想赶紧救师尊了，我……” 　　“我没时间了啊……” 　　血泪自眼眶中流出，无数画面随之翻涌而起。 　　“方谷，将来想修习什么宗法？”梨树下，纪寒崖笑眯眯地说道，他的眼睛弯成尖尖的月牙，可闵方谷却觉得那里闪着星光。 　　“师尊，我想修杀伐道。”少年闵方谷一字一顿地说道，柔和的眉眼却丝毫没有说服力。 　　“为什么？”笑容散去，纪寒崖微微蹙眉，就像是明月被一抹乌云挡住。 　　“因为这样我就可以保护师尊了。” 　　乌云迅速消散，纪寒崖的眼角再次弯成了月牙。 　　“那可不行。” 　　“方谷心性单纯，心思纯善，是修不了杀伐道的，而且……”他摸了摸才长到锁骨高度的徒弟，眼中的笑意比之前更浓，又道，“而且，修杀伐道会长不了个子哦。” 　　闵方谷踮起脚努力让自己显得高一点，可尝试过后的结果却是失败。他的脸瞬间鼓得像个河豚，他转过身，双手捧着下巴，颓废地坐在青石上，眼神委屈又带着点不甘，也还有些成分不明的忧伤。 　　纪寒崖差点「噗呲」笑出来，然而，他最终把那笑声憋了回去，泄出的半个音节，活像是漏气的气球，把少年闵方谷的视线再次吸引过来。 　　闵方谷依旧嘟着嘴，但似乎比刚才想得开了，他扯扯纪寒崖的衣角，又小声道：“那修什么道，才能长得跟师尊一样高啊？” 　　纪寒崖托着下巴思忖片刻：“方谷唱歌很好听，我看就修乐宗吧。” 　　又道：“等方谷学成归来，就可以给为师弹奏一支《谢师曲》啦！到时候就用留音石记录下来，等我想方谷了，就拿出来听听。” 　　话音刚落，少年闵方谷又陷入了下一轮的忧郁之中，他据理力争地说道：“我才不信呢！师尊有那么多徒弟，肯定一转头就又把我给忘了。” 　　从记忆中闪回的时候，闵方谷整个人都在颤抖，最后的一个「了」字被拖出了长长的尾巴。 　　记录着《谢师曲》的留音石最终没有制成，在那之前纪寒崖就出了事，被关进锁妖塔。 　　没有人知道闵方谷后来是怎么哑的。 　　那是因为思念师尊，一遍遍在深夜吟唱《谢师曲》所致。 　　他曾多少对着月亮哭诉天道不公，而他所求的天道不过「纪寒崖」简简单单三个字。 　　眼前的黑袍终于停止咆哮，他冷笑几声，不无讽刺地唤道：“闵方谷，你不是想救你亲爱的师尊吗？你不是想让他恢复仙身吗？” 　　闵方谷开始疯狂点头，一边点头一边写：“救……救……救……求……求你……救他。” 　　“好啊。”黑袍的笑瞬间又阴冷了几分，他一脚踩在闵方谷的头顶，沾满泥土的黑靴在头顶反复踩踏，可闵方谷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闵方谷屈辱地摆出更卑微的姿势，只为让对方踩得舒服，可以救活他心心念念的师尊。 　　“好吧。”黑袍在腰间掏出锁魂铃，清脆的铃音荡漾。 　　他轻轻勾了勾手，被项圈控制的纪寒崖木讷地从角落里走出，又扑通一声跪在黑袍面前。 　　“快去抱一抱你亲爱的师尊吧。”黑袍的语气好似施舍。 　　闵方谷流着血泪，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摸向身边的人，他的鬓发全乱，完全看不出少年时候的风姿。 　　此时的他，不由得开始庆幸，还好看不见师尊失望的眼神。 　　他的手摩挲上纪寒崖的肩膀，刚欲俯身，正在这时，虎爪一掌刺穿了他的心脏。 　　不甘和血水一齐涌出，他不敢相信地看向黑袍的方向，却只有一片漆黑。 　　“你……g”他拼着命地呼唤，闪亮的魂魄从心口位置源源不断地涌出，带走最后一丝力量。 　　你骗我，你根本不是师尊的徒弟。 　　——最后一句话，却怎么也无法说出口。 　　闵方谷的身体倒在魂魄的光辉中，黑袍的笑声越发狂妄，锁魂铃奏出一支动听的乐曲。 　　那乐曲终了，黑袍的声音变得明晰，他微笑着说道：“反正你也要死了，那我就成全你们，去碎魂池见面吧！” 　　—— 　　翌日，冥河幽府那边。 　　戚无深一夜好梦，一觉足足睡到第二日上午巳时。 　　他刚一睁眼就感觉怀里那个不大的身躯不似睡梦中冰冷，反而沾染上正常的体温。 　　“师尊真坏，又不听话，不是让您好好回去休息的吗？” 　　“你还睡？冥河幽府的人等你半个时辰了。” 　　戚无深朝门口方向望去，果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说话。 　　“还真是来人了。” 　　戚无深打了个哈欠，不情愿地松开怀里的人，宗悟也随他的动作舒展了下身体。 　　两人洗漱完毕后，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方才成功推开门。 　　推门的时候，宗悟的动作很轻，以至于门口那几人完全没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昨日精神饱满、热情好客的仙者们，此时一个个的像霜打的茄子般半蹲在角落里，没精打采的样子，看起来像几天几夜没有睡觉。 　　戚无深正欲打招呼，只见其中一人撸了一把散乱的刘海，不无懊恼地对身边的人说道：“不过是个才渡完劫的小孩子，还有他的姘头，一个屁都是不是的仙弥，你说咱们对他们这么恭敬，图啥啊？不就图……” 　　他视线一转，立即改口：“图他们英明神武帅气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嘿，小仙君和仙弥大人，真荣幸一大早就见到您们，昨晚睡得可还好吗？” 　　戚无深：“……”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25 20：14：20-2022-08-26 22：49：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片云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0章 冥府（六） 　　“别演了， 我都听见了！”戚无深淡定地戳破。 　　两人相视，说话的仙君喉头一哽。 　　“小仙君，您听我解释！”那人连忙申辩。 　　戚无深安静地抱起手臂， 又挑了挑下巴，一副「你狡辩吧，我听着，但肯定不会信」的态度。 　　冥河幽府和他们九重天不对付的事儿， 戚无深也不是第一天知道。 　　他早就猜到这些人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目的， 但一直没抓到证据，现在当面戳穿， 戚无深反而觉得宽了心。 　　宗悟也目光复杂地看了那几人一眼， 直白地问道：“所有到底是为什么？” 　　原本蹲在角落里的几人自打瞧见戚无深和宗悟出门，就蹑手蹑脚地往后退，齐刷刷地汇聚成一撮， 像是什么被逼到角落里的受惊小兽。 　　“这个……嗯……”最开始被逮到的那人也试图汇聚到人群里，然而胳膊却被戚无深死死地拽住。 　　少年挑了挑眉，威胁道：“不说是吧？不说我就报给你们十殿那儿去，就说你们……” 　　戚无深思忖片刻， 想想自己手上真的没有什么对方的小辫子， 就只能开始生搬硬套、胡搅蛮缠。 　　又道：“就说你们挪用公款， 中饱私囊！私自购买……嗯……那、那种用品！” 　　那人丝毫没有被威胁到的模样， 倒更像是被戚无深的「气势」吓到。 　　他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道：“哪儿有？你们又没要， 我们还没买呢。” 　　宗悟看了一眼那个「不成器」的小徒弟，揉揉眉心：“你问吧， 问好了叫我。” 　　说完， 宗悟便走到一边， 又给自己施了个阵法，屏蔽他们说话的声音，好像怕被脏到耳朵一般。 　　戚无深：“……” 　　被逼问的仙者轻「啧」两声，自言自语又似打趣地嘀咕道：“看不出来啊，原来你那个姘头脸皮儿这么薄？” 　　戚无深：“……” 　　姘头个头？他们是正经的关系，好吗？ 　　然而，戚无深没有跟外人解释的打算，他刚想继续逼问，结果一打岔忘了最初的话题。 　　“刚才说到哪儿了？”戚无深摸摸脑袋。 　　被逼问的仙者也想了一会儿，提醒道：“水……” 　　“哦。”戚无深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没买就不算犯错了？那怎么的也得算个挪用公款、中饱私囊未遂。” 　　“……”被逼问的仙者小声嘀咕，“你说呗，反正都是十殿默许的。” 　　“嗯？正经人？你们十殿都默许些什么？”戚无深故意作出看见脏东西的表情。 　　被逼问那人特别见不得自己家老大被人误解，警告道：“你可别抹黑我们老大。” 　　又道：“我说的是我们冥河幽府有特意批给招待轮值小仙君的资金，只要能把人留住，拿来做什么都行。” 　　“把人留住？不过是来轮值而已，你们把人留住，这合理吗？符合仙规吗？” 　　“谁说轮值的时候留下了？那不还有轮值之后吗？”被逼问那人继续小声嘀咕。 　　戚无深在心里「哦——」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却依旧淡然。 　　“我知道了，但是我今天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在房间里睡觉。你们可以回去了。” 　　说完，他走去角落里把宗悟拉了回来，又哐当一声合上门，只留下外面那几人面面相觑。 　　—— 　　戚无深合上门，却没着急往里走，而是俯身在门口听外面那几人嘀嘀咕咕。 　　片刻，门外的声音安静下来，又传来脚步声，戚无深才扯着宗悟回了珍珠珊瑚镶嵌的华丽房间。 　　“师尊，冥河幽府是不是特别缺人啊？”戚无深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道。 　　“怎么？”宗悟问。 　　戚无深姿势没变：“我就是想去上次去路仙君那儿，他那儿堆了好多公文，都没个人帮他处理。” 　　少年并没有太多对路霜华的同情，只是平淡地叙述事实。 　　宗悟没听懂他想表达的意思，顿了片刻，问道：“所以你刚才问出来了什么？” 　　“我问出，他们之所以那么热情，是因为希望轮值结束，我能留在冥河幽府任职。”戚无深看向宗悟，若有所思地说道，“所以我在想，冥河幽府是不是特别缺人，才会这个样子。” 　　宗悟思忖片刻，不确定地说道：“可能吧。” 　　他对冥河幽府知道的并不多，但如果说冥河幽府特别缺人，似乎也不是特别不能理解的。 　　整个仙廷新的仙者都是由九重天培养，而九重天这边又多瞧不起冥河幽府。授课的仙者众多，不免有人会渗透这种歧视，如此一来，自然没人愿意来冥河幽府任职了。 　　冥冥之中，宗悟似乎想到了什么。 　　只听扑通一声，戚无深被分｜身砸床的声音打断了思绪，他回头一看，不由心道：师尊怎么又走得如此突然？ 　　—— 　　嘴上说着准备睡一天觉，戚无深在房间里对着师尊的分｜身看了一会儿，就开始觉得无聊。 　　“师尊会回来呢，还是不会回来呢？”戚无深无聊到开始数墙上的珍珠。 　　“会，不会，会，不会……不会。”他把一整面墙上的珍珠都数完，可宗悟还是没有一点点回来的迹象。 　　戚无深抻抻懒腰，活动活动酸痛的肌肉，一合掌，自言自语道：“刚才最后一颗正好数到不会，看来师尊今天应该不会回来了。” 　　他转身拿了灵符，直接当做纸笺使用，写下自己的去向，又写了拍了拍屁股，大大方方地出去玩了。 　　虽然都隶属仙廷，但冥河幽府跟九重天其实有很大差别。九重天上虽然也用灵石做为货币，但其实能用到灵石的地方并不多。 　　绝大多数东西都是供给制度，需要什么报给宗门，只要不太不合理，基本都能得到满足。 　　也正因如此，九重天上的仙者可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仙务上，做好各自的职责。 　　而冥河幽府跟尘域比，有相似，但更多的是不同。这里的阶级不是那么严格，小仙弥也可以闲暇时候，卖些小玩意，填满自己的口袋，过上不错的日子。 　　这里的集市很特别，比起仙界更像是尘域。 　　冥河幽府很大，他也不熟，戚无深本来只是想出去随便逛逛，如果运气好的话，能碰上集市，给孩子和师尊添置点东西，如果运气不好，就当做熟悉一下环境，方便之后的轮值。 　　戚无深漫无目的地闲逛，也没刻意去找这特色集市，结果却还是在随便转了几个弯后，见到了这集市。 　　不是因为他幸运，单纯地因为这集市实在是太太太大了。 　　比起集市，其实这里更像是黑市。商品可以说是一应俱全，人、妖、仙三域所有可寻的东西都能在此处找到。除了全之外，奇货可居是这集市的又一特点，集市上有的东西很特别，戚无深在同辈仙中，绝对可以算是见多识广的，可眼前集市的摊位上，很多东西就连他也见所未见。 　　难怪聚了这么多的人，戚无深心道。 　　出门的时候，他给师尊留了字条，眼下又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戚无深大大方方地汇入人群，逛起了这条三界难寻的特色集市。 　　冥河幽府地理位置极低，是一处介于九重天和尘域之间极低的深渊，在这里抬头看不见天空，暗无天日，远望就是黯淡无光的黑气，像是要把人吞噬，又像是一座深入地底的地下城。 　　戚无深走在集市间，叫卖声、人群的嘈杂声不绝于耳。 　　这里很热闹，他几次被人撞到肩膀，还被踩掉了三次鞋，所幸戚无深也不是小心眼的人，只是摆了摆手，当做无事发生。 　　正在这时，不远处花花绿绿的标识和氤氲的黄光吸引了戚无深的注意力。 　　原本漫无目的的闲逛瞬间有了方向，当然更关键的那处人少，他当真是被挤麻了。 　　戚无深穿过人群朝着那店铺的方向走去，还未走进就听到来来往往的人群掩着唇窃窃私语，脸色也讳莫如深。 　　别的摊位都没有这种的待遇，戚无深纳闷，再度加快了脚步。 　　他挤出拥挤的人群，终于来到店铺暖黄色的光晕之中，站在空地之上，少年舒适地深吸一口冥河幽府的新鲜空气。 　　戚无深听见「咕叽咕叽」的流水声，随着胸口的起伏又落下，他终于看见地上摆的东西。 　　少年先是一怔，而后他的视线缓缓转向旁边偌大的「冥河幽府特色」几个字，再然后是摊位上摆满的各式棍状物、球状物、环状物。 　　空气好像突然间安静，戚无深终于反应过来眼前的店铺是什么。 　　什么暖黄色的光晕，什么花花绿绿的装饰！ 　　他分明是被挤得昏了头，才会有这种错觉！ 　　不过，这家店卖的东西真的很全，真不愧是冥河幽府！ 　　门前冷落的店铺中，店主突然察觉有客人造访，她一挥手，带着店内的四五个小弟倾巢而上。 　　“哟，小仙君，您在外面站着干什么啊？别不好意思，喜欢就进来看看，我们这儿物美价廉，品类齐全，包您满意。” 　　戚无深：“……” 　　他能说他只是不小心过来的吗？ 　　戚无深没有说话，他看了看摊位上的东西，又回头看了看铜墙铁壁、攻无可破的人群，终于开了口。 　　“买得多可以打折吗？” 　　—— 　　与此同时，九重天苍梧轩中，宗悟这边。 　　之前跟小徒弟聊天时候的内容，让他察觉到了新的关注点。 　　上次调查的结果说明，路霜华此人无依无靠、没有世家，这样的一个人应该是过惯了苦日子的。若是飞升上来的小仙君可能因为冥河幽府那群人的热情，最后不慎选择这么个吃力不讨好的地方任职，但路霜华这种在九重天上摸爬滚打多年的小仙弥怎可能不知真实情况？ 　　如此看来，路霜华最终选择冥河幽府轮值一事，就显得可疑至极。 　　“小竹，林仰峰呢？”宗悟一开门就看见了在院内打扫的小竹，这孩子是真的实诚，小徒弟叫他照料自己，就当真贴身不离。他抵触过近的接触，小竹便候在门外。 　　宗悟心中有些动容，小徒弟性子暖，对谁都是暖洋洋的，因为小徒弟的这份真诚，这些人也倾尽所能帮助回报。 　　小竹去寻林仰峰，宗悟坐在石桌边轻抚隆起的腹部，视线也变得柔和。 　　小家伙最近闹腾得很，像是迫不及待想跟他见面一样。 　　怀上这孩子的消息来得意外，刚知道怀孕的时候，宗悟对这个腹中孕育着一个生命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感觉。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第一次听见孩子的心跳，第一次胎动，乃至第一次感觉小家伙踢他，宗悟才切切实实地感觉，肚子里小生命的存在。 　　——那是跟他骨血相连的孩子，是他和戚无深之间的结晶，是值得他们两人好好守护的存在。 　　林仰峰姗姗来迟，宗悟担心小徒弟那边着急，甚至动过心思先回去。 　　然而就在他刚准备进屋的时候，林仰峰终于到了苍梧轩。 　　“尊君。”林仰峰恭敬作揖。 　　宗悟眉心微蹙，因为看见林仰峰身上的黄沙。 　　“遇见什么紧急的事情了吗？耽误这么久？”宗悟如此问道。 　　林仰峰摇摇头：“不是什么急事。” 　　“那是？” 　　“回尊君，土地府邸的主人已被寻回九重天，我刚才便是去地垣见他。” 　　宗悟看他一眼，立即问道：“可有什么发现？” 　　林仰峰摇头：“刚一见面便被尊君唤至此处，尚未来得及细问。” 　　又道：“已经派人将他押至天阙寒冰域，尊君可要亲自问询？” 　　宗悟垂眸片刻，抬起头道：“也好。” 　　又道：“但是我需先去分身之中知会无深一声，等我一盏茶。” 　　—— 　　再次在分身中苏醒，没对上小徒弟关切的目光，目之所见只有华丽但空荡的房间。 　　心中划过一丝落寞，宗悟起身寻人，刚一坐直，纸笺从胸前落地。 　　他翻开一看，上面是小徒弟活泼灵动却又暗含张力的字体。 　　那些字一点也不规矩地写道：“师尊，我出去玩啦！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个特色集市，如果可以的话，就给孩子添置点儿什么东西。”末了还画了个小俏皮的小爱心。 　　宗悟心道：孩子的东西已经堆了快半个苍梧轩了，完全没必要买那么多。 　　话虽如此，小徒弟的心意在那儿，还是让他心中一暖。 　　时间紧迫，左右只是报个平安，所以宗悟不打算再花时间去寻戚无深，他站在窗边，叩响了晨昏阁专属的暗号，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灵符飞来，一起来的，还有之前就被林仰峰安排在戚无深身边的人。 　　“他去哪儿了？现在可安全？周围可有异常之人？” 　　宗悟直接将三个问题都问出口，等待来人一一回复。 　　那人恭敬作揖，汇报道：“回尊君，冼尘君现在在冥河幽府的集市，集市人很多，他一直在我们的视线之中，很安全，至于周围有没有异常之人，应该……没有。” 　　“……”宗悟注意到对方在最后一个问题那儿明显迟疑了片刻，便仔细询问道：“他现在在集市干什么吗？” 　　“嗯……”跟踪者含糊其辞，不知如何表述，最后干脆拿出了晨昏阁专用的通讯法器给宗悟看。 　　画面的角度很刁钻，似乎是从棚顶朝下看，宗悟只能瞅见戚无深的头顶，还有他手上一个印着雷电花纹的深黑项圈。 　　少年指节分明的手在项圈上轻抚而过，一旁四五个人将他围得紧紧的。 　　难怪跟踪者说「应该没有」的时候带着迟疑，宗悟朝那人问道：“周围这几个在干什么？” 　　跟踪者汇报道：“推销。” 　　“推销？”宗悟又问，“他们卖的是什么？” 　　跟踪者：“……” 　　他没说话，喉头一哽，表情像吃了苍蝇。 　　宗悟：“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不是。”跟踪者连忙摇摇头。心里说的却是：问题不难回答，但要脸。 　　踌躇片刻，他斟酌后道：“尊君您还是亲自看吧。” 　　宗悟略微侧身，将法器放在对方可以触及的范围，跟踪者伸出两指在法器上轻拉，片刻，画面放大，跟踪者将法器重新推回宗悟面前。 　　木质柜台上，翡翠、白玉、萤石，各种质地各种颜色长度和粗细的东西，宗悟最开始还没看懂。 　　他歪了歪头，略微换了个方向，看懂的一刻，脑海中嗡的一声，就像是被电流猛然击穿。 　　宗悟猛地将法器推开，就连呼吸都猛然加重，似乎是怒极。 　　追踪者看向宗悟的眼神，瞬间多了几分同情。 　　宗悟呼呼地喘了几口气，平复方才震惊的心情，他叩了叩桌案，似乎在思忖什么，片刻，他终于缓了过来，一字一顿地说道：“一会儿，你找几个人去把那摊子砸了。” 　　追踪者：“……” 　　只听宗悟又道：“就用嵇家那几个逃犯的名义。” 　　“砸得狠一点，只要不死人，越重越好。砸完那边，再挑着神殿什么的多砸几处，放火也行。” 　　要怎么让冥河幽府意识到事情的急迫性，再来主动跟他们联手搜查带走纪寒崖的那黑袍，还有同样被带走的嵇家人？砸一砸，这样，方法不就来了吗？ 　　—— 　　“小仙君，就要这一个吗？您看看那些也都挺好的，真的不多带几个？” 　　对方推销了半天，那些花式各样、纹路各异的东西，竟然一个也没卖出去，掌柜的目光「乞求」地看着少年，本以为是个玩得花的，哪能想到如此保守？ 　　“不用了，真不用了。”戚无深连连摇头。 　　他刚才也就当个新奇玩意看看，按照师尊的性子，若是真看见他把这些东西买回去，还不见得跟不跟他生气呢！况且，柜台上的东西，他又不是没有，而且他又不是不行，哪里需要搞那些来满足师尊呢！ 　　“那好吧。”掌柜的将灵石收好，又给戚无深打了个包，气若游丝地说道，“那就当攒个回头客了，小仙君，下次有需要再来啊。” 　　戚无深朝掌柜的摆摆手，再次汇入了人群，心道：没有下次。 　　集市最热闹的时候已经过去，此时虽然人也不少，但比起最初至少不会出现被踩掉鞋的情况。 　　戚无深看了看时间，琢磨着师尊或许快要回来了，便加快了回房间的脚步。 　　房门推开，道白的身体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甚至还盖着被子，就连他走的时候留下的纸笺还在手上，明明华丽的房间，瞬间显得落寞起来，就像是荒废的王朝，虽然宫阙万千，却寂寥无人。 　　“哎……”戚无深浅浅叹气，心里想着，或许，山不就我，我便就山。不如连一下通讯法器看看师尊和孩子？ 　　说来也是奇怪，之前师尊来分身之中，他想让师尊回去，现在师尊回去了，他又想见师尊。 　　戚无深无奈地摇摇头，正在这时，忽然有人叩响房门。 　　咚咚咚、咚咚咚…… 　　叩门的声音很是急促，戚无深听出像是有什么急事。 　　只是……能有什么急事呢？ 　　他并非冥河幽府的本地仙君，就算事情再紧急按理来说也找不到他的头上。 　　也正因如此，戚无深丝毫不急，他慢悠悠地走去开门，刚一开门，一张熟悉的面容正正好好怼在他面前。 　　“路、路仙君，你怎么来了？”戚无深怔愣地问道。 　　青白衣衫的乌冠青年不是路霜华还有谁？ 　　只是印象中，文质彬彬仪表堂堂的青年，此时此刻，目光之中带着几分急促，他胸前的黑色领衣略微歪斜，昭示着他应是小跑而来，额头的位置还渗着细密的汗珠。 　　“怎么这么急？”戚无深疑惑道，他转身正欲去房间里拿条毛巾，给路霜华擦擦汗，正在这时，手腕却被猛然拽住。 　　“冼、冼尘君，出、出大事。”路霜华的呼吸上气不接下去，让听见的人也不由感到窒息。 　　戚无深眉心微蹙，耐着性子询问道：“路仙君，出什么大事了？你先把气儿喘匀，这么急你说不清楚，我也听不清楚。” 　　路霜华点点头，手在胸口位置轻顺数下，又过了几息的时间，他的呼吸还没恢复完全，便急着说道：“刚才我去轮回镜查看，不小心再次看见了你朋友那边。” 　　“小鸡那边？”戚无深蹙眉，他的眸色很深，就像是在思忖问题的真实性。 　　路霜华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道：“我也不记得他叫什么，就是你们上次来我这儿见的那人。” 　　“嗯。”戚无深眉心隆起得更高，又道，“就是小鸡，他怎么了？” 　　“我、我看见他出事了，有、有妖物将他整个人连带魂魄生吞！” 　　—— 　　天阙寒冰域牢房的大门开启，满脸疲惫的土地公看向面前来接他的人。 　　沟壑纵横、填满泥土的老脸皱得更紧，他连忙拿起倒在一边的螭首拐棍，佝偻着腰，一瘸一拐地走向门口。 　　“仰、仰峰君，这到底是因为什么这么急着把我小老头儿从尘域招回来啊？” 　　又道：“小老头我的身子骨不好，这一来一回，还要在天阙寒冰域受着，再折腾下去非得散架子了不可哟。”土地公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担忧。 　　其实，土地公不过是通俗的叫法，眼前的小老头好歹是个地垣之首后土皇地祇，可他现在的模样老态龙钟，丝毫看不出一点点一垣之首的威严气势。 　　林仰峰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讲情面，他丝毫没有顾虑到一点老土地的颜面，他直接一个眼神示意，重达几十斤的黑色镣铐就给锁到了土地的手腕和脚腕上。 　　土地公的五官痛苦得几乎揪成了一团，他苍老的嗓音比刚才还要浑浊几分。 　　“仰峰君，这，这可真是要我老头子的命。” 　　又道：“咱们一下步去哪儿啊，仰峰君。” 　　—— 　　土地公被前后几人看守着进入了苍梧轩的大门。 　　琼台禁制之内，他被带到了最高的亭台，那里，宗悟挺着肚子，半卧在美人榻上。 　　宗悟本是想着走一趟天阙寒冰域，然而肚子实在太大，再加上安全考量，最终只得选在了苍梧轩。 　　林仰峰的意思是，直接在房里审问土地公，然而宗悟并不喜欢私人领域被闯入的感觉。 　　——林仰峰在去南天尊那儿前，在苍梧轩呆的时间不短，不算外人。过去小竹虽然不常来，但这孩子心性纯善，也不算外人。 　　但土地公跟他们非亲非故，更不是熟人，宗悟自然不愿意将他带去和小徒弟的私人领域。 　　扑通—— 　　土地看见甫一看见宗悟就哭得涕泗横流，一边哭还一边要去抱宗悟的腿。 　　“尊君啊，小老头我没几年活头了！有什么事儿，您就直说，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的，小老头儿我的身体啊，是真的受不了啊。” 　　“……”宗悟质疑地看向林仰峰，“仰峰，你没跟他说？” 　　林仰峰摇头：“回尊君，我怕跟他说了，他提前知道，审问的时候会不说老实话。”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很是淡定，好像面前哭诉着的土地根本不是一个人，不过是个东西，不值得付出任何情绪。 　　宗悟的眼中没露出太多情绪，只是仰了仰头，朝林仰峰吩咐：“好，那你来问，我听着。” 　　修无情道的时候，宗悟的性子也只是冷，并说不上铁石心肠，而现在，弃道以后，他本来就不硬的心肠更是比之前还要软，看不得这样可怜巴巴的场景。 　　他确实活得更像是一个人了，但逼问这种事情，确实林仰峰比他更加适合。 　　林仰峰的问题循序渐进，他并没有一次性将全部的情况都讲出去，而是一点点试探，引诱着土地回答。 　　问话足足有一个时辰，土地公也不是什么蠢人，一步步诱导之下，他也拼凑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这、这、这……尊君、仰峰君，我……小老头我是真的不知道啊！小老头我常年在尘域调查土地河川之事，一年到头在九重天的日子本来就屈指可数，就算在九重天，也是三垣之间，来回往返跑，那宅邸我本就住得极少，更何况那邪阵距离我的宅子，还有几十里之远，您说小老头我又怎会知道啊！” 　　他混浊的嗓音带颤，几乎可以说是歇斯底里，哪怕是路人听了都觉得揪心。 　　林仰峰却是面无表情地纠正：“十余里，不是几十里。” 　　土地公痛苦到面目狰狞，他知道自己方才声泪俱下的话几乎等于白说，侧脸冷汗直流，花白的头发几乎紧紧贴在那里，汗水顺着脸上的皱纹流过，将沟壑里面的泥土带出，化作泥水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 　　这卑微的样子，看起来确实不知。 　　宗悟蹙眉，他刚怜悯老人家几句，林仰峰便转过身来，恭敬地询问：“尊君，可要上刑？” 　　闻言，土地的嘴唇唰地一下全都白了，原本佝偻的背脊勾成了一个虾米，砸下来的泥水瞬间如同雨下。 　　宗悟的眉毛蹙得更深了，他刚想挥挥手，叫林仰峰先把人放了，再细做询问，林仰峰却抢先一步劝道：“尊君，此事事关重大，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 　　宗悟蹙眉并未决断，正在这时，小竹在琼台外叩响了宗悟的通信。 　　仔细一问，是两波晨昏阁的人同时赶到，且都面色匆忙。 　　宗悟和林仰峰对视一眼，薄唇间，吐出一句话：“先把人带进来。” 　　两拨人入琼台，对视片刻，迅速决定了汇报的顺序。 　　其一：“报尊君，闵方谷的魂灯灭了。” 　　宗悟的瞳孔微微放大：“什么时候的事？” 　　来人汇报：“乐宗的人每日巳时查看一次，昨天巳时的时候，魂灯尚且亮着，今日再看时，魂灯已然熄灭。” 　　就是说，出事的时候是昨日巳时到今日巳时之间。 　　闵方谷消失是正午以后，换句话说，他消失之后没过多少时间，就出事了。 　　短短的时间，绝对不足以跑去太远的地方。 　　而且……闵方谷好歹是个仙者，寻常的东西根本不可能撕碎他的魂魄，唯一的可能就是…… 　　“他们舍弃了闵方谷这步棋子。”林仰峰看向宗悟。 　　宗悟的神色不虞，又道：“而我们还不知道原因。” 　　闵方谷，一个瞎子，又是一个哑巴，他虽然是乐宗宗主，但乐宗怎么说都不算是特别能打的门派。明明有很多方法，可以限制闵方谷的行动，让他再也出不了声，何必非得选择这么极端？就像是非要向他们宣战，挑衅一般。 　　“他似乎不愿意再忍了。”宗悟的呼吸沉沉，他转头看向楼阁之外的天空，不见一点眸光，眼神好似墨玉。 　　林仰峰居高临下地看一眼土地公，轻呵一声，又道：“倒也不全是坏事，至少，你的嫌疑现在是洗清了。” 　　闻言，土地公噗通一声，脱力地倒在地上。 　　林仰峰踩着高靴从他身边走过，又看向另一波人，询问道：“你们呢？来汇报什么事儿的，可以跟尊君说了。” 　　“是，仰峰君。” 　　宗悟也回过头，他忽而觉得来汇报的人有几分眼熟，只见对方恭敬作揖，又道：“报尊君，冼尘君被一个人带去镜子里了，我们没办法继续跟踪。” 　　宗悟视线一滞，立即从美人榻上起身。 　　—— 　　与此同时，冥河幽府那边。 　　戚无深和路霜华立于一面巨大的镜前，他们来的路上走得快，直到此时，路霜华胸口的起伏也还没恢复到正常状态。 　　“冼尘君，通过这镜子就可以直接到达你朋友渡劫的地方，我们快走吧，现在时间还来得及，再晚恐怕又要上演当年纪寒崖的惨剧了。” 　　路霜华说话的时候带着些小动作，就像是着急要把戚无深往里面引一样，可偏偏戚无深纹丝不动，站在那里像是□□的磐石，寻常法子都无法使他轻易移动。 　　“冼尘君？”空气中安静片刻，路霜华再度催促，可戚无深还是毫无反应。 　　“冼尘君，我们要来不及了，当年……” 　　“路仙君，你很聪明。”戚无深遽然打断路霜华的话。 　　“啊？”乌冠青年懵懂地抬了个音节，又道，“冼尘君，您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啊？” 　　戚无深还是浅笑，他安静地听路霜华说完，也学着对方的样子，装出一副懵懂的样子，反问道：“路仙君，真的听不懂吗？” 　　路霜华还是一脸无辜：“真的听不懂啊，还请冼尘君指点。” 　　“哦？”戚无深故意拉长了音，“这世间，竟然还有你这般聪明而不自知的人吗？” 　　又道：“你知道用跑步引起的呼吸急促，去掩盖内心的慌张，若是平静状态，你可能很难把谎言这么轻易地讲出来，这是其一，至于这其二嘛……诶，路仙君，你叫我什么？” 　　“冼尘君啊。”路霜华的反应十分自然，尾音的「啊」字显得一切都理所应当。 　　“有问题吗？”他又道。 　　戚无深摇了摇头：“有问题，当然有问题。” 　　“冼尘君不是你的仙号？” 　　戚无深掏出腰间折扇，在眉心轻点，脸上的表情特别烦恼，就好像在说：路仙君啊，你这个样子，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片刻，他摇着头轻叹一声，又抬起头，无奈地说道：“这确实是我的仙号。” 　　“可是，路仙君，我何时告诉过你我的仙号啊？” 　　他和路霜华在尘域相识，当时他化名叶七，是跟着师尊下凡游历的小仙君。上次跟嵇远来看嵇盛的时候，戚无深还在纠结，是不是要把尘域撒谎的事情告诉路霜华，然后再报上真实的名号。 　　可偏偏那次嵇远催得急，他最终没机会将当时的情况讲出。 　　别说仙号了，戚无深根本连全名都没告诉过路霜华，可对方却能准确无误地叫出他的仙号，甚至不带询问。 　　唯一的可能就是，路霜华早就知道他的真名和仙号，当初在尘域的时候，也不过是故意装着不认识。 　　路霜华浅浅一笑，目光中带着几分跟之前截然不同的狡黠，这让他显得很聪明，还是不露锋芒的聪明。 　　路霜华丝毫也不掩饰，直接承认：“我确实是早就知道的啊。冼尘君上次不是问我口中说的「一个一个的」指的还有谁吗？没错，就跟你猜的一样。” 　　又道：“当初尊君也是在我这里查找你下界渡劫去处的，我们尊君早就见过，所以，有什么问题吗？” 　　路霜华指了指镜子：“哦，对了，尊君也是通过这面镜子去尘域找你的，所以咱们还是快点走吧，不然一会儿你朋友可就再也回不来了。还是说……” 　　他话锋一转：“还是说，冼尘君本来就没把他当朋友呢？” 　　“啧啧。”戚无深当然不会信他的激将法。 　　“我还没说完呢，路仙君。”少年露出一丝胜券在握的微笑。 　　“那就请冼尘君赐教了。”路霜华也是笑。 　　“路仙君，您又是从何处怎么知道我在冥河幽府轮值的呢？” 　　“这个嘛，”路霜华提高声调，像是在卖关子，又道，“这个还是得问尊君了。为了消除你左臂上的东西，他们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安排你来冥河幽府轮值的呢。您不知道吧，冼尘君？” 　　戚无深脸上表情不变，他拿扇子空空地敲了两下，又做出懊恼表情：“这个，我还真不知道，那还真得谢谢路仙君，您告诉了我这么多、猛、料、呢。” 　　“不用谢。”路霜华脸上的微笑连嘴角的弧度都不会变，“这点小事儿，有什么谢的呢？只是有件事情怕是要麻烦冼尘君。” 　　“哦？路仙君请说。”戚无深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刚才说的这些事情恐怕尊君是不想让冼尘君知道的，所以，还请冼尘君可千万不要出、卖、我、哦。” 　　“那是自然的，路仙君。” 　　“那就好，”路霜华好像松了一口气，又道，“那还有问题吗，冼尘君，问完了的话，我们可以走了吗？还是说，不管你朋友了？” 　　“现在还不行呢。”戚无深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 　　又道：“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想请教一下路仙君呢。” 　　只一句话，消失的微笑再次爬上少年的脸颊。 　　他笑着说道：“路仙君可知嵇家有一秘宝叫王莲芯，花开并蒂，两心相连，性命相通？” 　　路霜华摇摇头，戚无深继续。 　　“嵇盛和嵇远身上有王莲芯相连，那我想请问路仙君……” 　　“为什么嵇盛出事，嵇远会一点儿事儿都没有呢？” 　　说话间，戚无深掏出一直藏在折扇下面的通讯法器，另一端黑发琥珀色眼眸的青年，稳坐于嵇家漆黑色的家宅之中，毫发无损。 　　作者有话说： 　　突然感觉可以把题目改成《师尊意外怀孕后》（bushi）感谢在2022-08-26 22：49：10-2022-08-27 23：35：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片云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1章 冥府（七） 　　“路仙君， 你很高明。带走纪寒崖的也是你吧。”戚无深的语气是笃定。 　　路霜华却丝毫没有被戳破的窘迫，脸上的笑容反而变得坦然：“冼尘君，您说我比看起来的聪明， 那您猜猜，我为什么要表现得没那么聪明呢？” 　　“我猜……”戚无深用扇柄敲敲眉心，作苦恼状，“我猜， 是为了让人掉以轻心， 掩藏真实目的。” 　　“您说是吗，路仙君？” 　　“冼尘君确实很聪明。”路霜华依旧在笑。 　　又道：“那冼尘君猜猜我的真实目的又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戚无深做出苦恼的表情， 恭维道， “这个我还真猜不出来，所以不如请路仙君赐教？” 　　“以冼尘君的聪明才智，真的猜不出来吗？还是说……冼尘君只是想来找我确认呢？” 　　两人一来一回打哈哈， 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 　　另一边，就在他们拉扯的功夫，冥河幽府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一，一行紫衣「嵇家人」在冥河幽府引以为傲的特色□□， 性质极其恶劣， 人逃得极其快， 引起了冥河幽府十殿阎王的关注。阎王们扬言要向九重天问责， 要九重天交出这几人。 　　其二则是，前一句十殿阎王刚放完狠话， 说要脚踢九重天，让嵇家跪地道歉， 赔偿全部损失。后一句话还没出， 南天尊座下首席林仰峰就带着嵇家家主嵇远登门拜访， 说要协助他们在冥河幽府彻查找人。 　　冥河幽府和九重天的谈判持续了几个时辰，另一边宗悟已经悄然回到了分｜身之中。 　　“在哪儿？哪面镜子？”宗悟蹙着眉急问。 　　路霜华是他现在最大的怀疑对象，他开始后悔怎么没一直跟小徒弟在一起，若是戚无深这个时候出了事…… 　　宗悟不敢想，只得再次加快脚下的步伐。 　　一行人到达镜子之前时，正赶上戚无深和路霜华从镜子里面走出来。 　　“路仙君，跟你聊天可真开心，真希望下次，咱们还有这样的机会。” 　　“跟冼尘君聊天也很开心，有没有机会，不是还得看您打算怎么处置我吗？” 　　两人还在一来一回地说着什么，宗悟蹙眉，正巧这时，戚无深也看见他。 　　少年高高地抬起胳膊朝宗悟用力挥手，明明只是一上午没见，却思念得好似几月。 　　戚无深不管路霜华，小跑着奔向宗悟，道白的身子不用小心孩子，两人直接撞了个满怀。 　　感觉到小徒弟胸膛暖暖的温度，宗悟松了一口气，却还是板着脸，微微蹙眉道：“去哪儿了，没出事吧？” 　　“没有。”戚无深笑得很灿烂，他搂着道白小小的身体，垂下头，又在宗悟颈间蹭了几下。 　　戚无深箍在分｜身上的手收紧，道白的身子很小，被这么一勒，宗悟有些喘不过气来，但他并不觉得烦躁，感受到戚无深的力度，反而安心许多。 　　正在此时，宗悟带来的人和路霜华那边同时走来，戚无深顺势松开手，脸上的表情也回归正经模样。 　　“师尊，怎么带这么多人来？”戚无深纳闷道。 　　宗悟指了指路霜华：“你们刚才干什么去了？” 　　戚无深道：“这个啊……”他看向路霜华，话锋一转又道，“师尊，干什么去了回头再跟你说，现在重要的是，这位路仙君要被带去天阙寒冰域调查一番了。” 　　闻言，路霜华脸上表情不变，反而顺从地伸出两只手，似乎在等待来人将他拷走。 　　宗悟眉心一蹙，看不懂他的操作，却还是叫人把他带走。 　　“直接带去天阙寒冰域不行，至少要先去十殿那边报备一声。” 　　众人散去，原地只剩下师徒二人。 　　“所以刚才到底发生什么了？”宗悟问。 　　戚无深道：“那我们边走边说，正好我也有事情，想问师尊。”少年笑眯眯地说道。 　　两人边走边说，戚无深将之前的事情，一一讲给宗悟听。 　　宗悟听完，面露不解：“你怀疑他就是带走纪寒崖的人？” 　　戚无深点点头：“不止。” 　　“我还怀疑他就是，指使那些孔雀妖针对我们的人。” 　　宗悟不置可否，路霜华的职位确实让他有更多机会接触那些渡劫的仙人，从而犯下这些罪状。但另一方面，林仰峰的调查又表明，路霜华并没有庇护孔雀妖的能力。 　　是调查不全面？还是此事另有隐情？ 　　小徒弟这个诱饵，确实钓到了「路霜华」这条鱼，只是……又没完全钓到。 　　路霜华肯定有问题，但事情绝对并非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他们知道的实在太少。 　　“如果他真的有问题，怎么会这么轻易地被带走？” 　　“还有……”宗悟顿了顿，语气忽然带上了几分责备，他反问道，“还有，你明知道路霜华有问题，为什么还要跟他一起去？” 　　戚无深脸上笑嘻嘻的表情也消失不见，他忽然正色道：“这也是，我想问师尊的问题。” 　　正在这时，两人刚好走到门前。 　　宗悟伸手去开门，开门的手却被猛然攥住。 　　“师尊。”戚无深反手一拧，直接把宗悟的手扭到身后，他又猛然靠近。 　　戚无深的身材比道白的身体高上一个头，晦暗的阴影将宗悟整个笼罩，被居高临下俯视的感觉，格外有压迫感。 　　手被反绞到身后，面前是小徒弟温暖的身体，身后是硬邦邦的雕花门板，还硌腰，宗悟别无退路。 　　“你要干什么？”宗悟感觉到威胁，下意识地朝后靠了下身子，却被小徒弟贴得更紧。 　　“又想学尊师重道几个字怎么写了，是吗？”宗悟蹙着眉反问。 　　“才不学呢！徒儿就是要明知故犯！”戚无深笑着架起宗悟另一条自由的胳膊，虽然尚未离地，但宗悟已经有整个人被架起来的错觉。 　　“别闹了。”宗悟微微蹙眉，他们还在门外，鬼知道周围会不会有什么人突然经过？ 　　宗悟试着甩开小徒弟的禁锢，然而分身的身形本来就小，再加上现在单手被绞在身后的姿势，宗悟没有逃脱成功。 　　戚无深见师尊「不老实」，双臂一抬，又送进一只腿，直接把人架在半空中。 　　“你干什么？”宗悟责怪地说道。隐隐加快的呼吸，和攀上潮红的脖颈，昭示他内心的不安。 　　“不干什么。”戚无深朝前倾了倾身子，将人压得更紧，他的指尖抬起宗悟的下巴位置，又保持着这个姿势，俯身贴上宗悟粉红色的耳廓。 　　“徒儿就是想知道，您还瞒了我多少事儿？” 　　“我瞒你什么了？”少年潮湿温热的气息顺着耳眼儿往里钻，宗悟的头被迫抬起，呼吸彻底被打乱。 　　“您说呢？”少年的指节顺着宗悟的下颌向下滑动，在喉结处打了几个圈，最后隔着衣服停留在锁骨上。 　　“第一，您没告诉过我，您一早就跟路霜华认识。” 　　“过、过去的事儿，不能算。”随着少年滑动的动作，酥麻的感觉流遍全身，宗悟努力抑制着呼吸，不让自己太失控。 　　“师尊耍赖的样子真可爱。”戚无深含上宗悟的耳垂，灵活的舌尖在那里打转。在集市那铺子的时候，他见识到了不少小玩意，有的平时用，显得太凶，此时此刻用来「惩罚」却刚刚好。 　　“没、没耍赖。”宗悟执拗道。 　　少年的舌尖撩拨着一遍遍地在那里画圈，动作的频率搞得某些记忆开始浮现，桃红色的脖颈比刚才更深几分。 　　“师尊别急，还有第二条呢。”戚无深的话依旧不紧不慢。 　　“说……快说……然后松开我。” 　　师尊向来不禁逗弄。挑拨、挑逗之下，戚无深知，再重些师尊怕是要受不住了。 　　他收起灵活的舌尖，坚硬的牙齿咬上了宗悟的耳垂。 　　轻微的刺痛让宗悟回神，飘于云端的感觉渐渐回落，只听少年又道：“师尊，你明明一早就想让我来冥河幽府轮值，为何又一直藏着掖着，等我主动提出？跟我左臂上的东西有什么……” 　　“你左臂上的确实是业障，只要去小世界中重历一次渡劫之事，将欠下的还上便可消除。”宗悟不再隐瞒，直言道，“没想瞒你，只是……你向来对自己的事情不上心。” 　　“师尊瞒我还有理了？”戚无深反问，但他也知道宗悟说的是对的。 　　他向来对自己的事情都一点也不上心，也正因如此，那业障在他胳膊上呆那么久，他连找人问都懒得。 　　宗悟终于被放下，一进门他就坐在了床边。 　　戚无深一边整理，一边继续刚才提到的事情。 　　他说：“师尊，我好像想明白路霜华自投罗网的原因了，他好像自爆了身份，但其实，他刚才除了骗我，什么都没做，他这个人贼得很，我们没有证据，如果他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是审问也……” 　　扑通—— 　　戚无深回头，只见道白的身体猛地砸回床上。 　　戚无深：“……” 　　师尊怎么又走得这么急？不会是生气了吧？ 　　—— 　　之后一连两日宗悟的分身都没有苏醒后，原本还只是怀疑，现在戚无深彻底确定是他把师尊弄生气了。 　　但……他还有什么办法呢？ 　　通信师尊不接，冥河幽府距离九重天的距离那么远，轮值即将开始，他想回去见师尊，此时又不方便离开。 　　戚无深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再次在通信法器中注入灵力，法器亮了，又灭了，又亮，又灭。 　　他轻叹一声，心中唤着宗悟的名字。 　　与此同时，苍梧轩那边，白白看见桌上的法器亮起，化出一只手就要接通，却被床上的宗悟叫住。 　　“不用管。”宗悟恹恹地看法器的方向一看，直接转过身去，眼不见心不烦。 　　“怎么了，跟你徒弟生气了？”白白踱步到宗悟边上，它朝床里瞄了瞄，想看清宗悟的表情，却什么都没瞧见。 　　“没有。”宗悟闷声道。 　　红鹤又道：“那是怎么？前两天不是担心他出事，非得去分身中陪着，寸步不离吗？” 　　“嗯。”宗悟淡淡，“路霜华现在在天阙寒冰域，他身边有晨昏阁的人跟着，更何况这两日他连房间都没出，能有什么事。” 　　“哦。”白白听出来了，就算是生气了，也没生得不彻底，还在默默关注。 　　“也好。”红鹤探出一只手轻抚在宗悟额头，又道，“都这个时候了，你确实是应该少折腾。” 　　这阵子宗悟一直隐隐有些低烧，虽然并没有太多不适的感觉，但总归是一种消耗。 　　—— 　　翌日，终于到了轮值的日子，戚无深早早地起床，准备去见冥府的十殿阎王。 　　可等了又等，接引的人迟迟没到，反而等到了另外一条「好」消息。 　　“小仙君，冥河幽府这边，近日要彻查，寻找几个九重天上来的嫌犯，十殿说轮值的事情不急，先等着彻查结束再说。” 　　“啊？” 　　戚无深细问之下，才知道实情。原是那日之后几个嵇家人砸了冥河幽府引以为傲的集市，才有了后来的事。 　　戚无深一点就通，刚听了一个开口，就猜出是宗悟的手笔，更何况，对方还强调了一遍，砸得最严重的就是当初他呆着看了半天的店铺。 　　师尊那天应是偷偷来过了，戚无深心道。 　　敢情师尊生气不单单是因为一件事，而是两件同时，难怪…… 　　算了，不知者不罪，不知者不罪，戚无深在心底为自己开脱。 　　“彻查大约要多久？”他又朝那人问道。 　　接引的仙者也不确定，只是道：“按照之前的一次，应该会七日左右，但这次九重天也来人了，看起来规模也应会更大，更彻底，所以，我猜……怎么也得半月。” 　　戚无深挑出了一个高高的「哦」字，他心道：这么说，师尊生产前他都无须轮值了？ 　　心里想得很美好，嘴上还是耐着性子询问：“那彻查的这段时间，我无须轮值，可以离开冥河幽府吗？” 　　接引仙者面露难色。 　　“怎么？”戚无深问。 　　对方犹豫道：“按理来说是不可以离开的，自打九重天带人入驻，冥河幽府这边就封了进出的路，就连回仙界的画舫也不许停留。” 　　戚无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道：“你刚才说，理论上是可以离开的，就说明还有例外。” 　　他挑挑眉又道：“比起刚才的话，我更想听一听，这个例外是什么情况。” 　　对方回答道：“现在管理进出的是晨昏阁的仙者，得去他那儿领同意进出的牌子，才能离开冥河幽府。” 　　“哦？那位晨昏阁的仙者是谁？” 　　答：“南天尊座下的首席，仰峰君。” 　　—— 　　休假来得猝不及防，戚无深乐呵呵地拿着林仰峰给的牌子，又坐上了晨昏阁专属的交通法器，直到被全须全尾地送回苍梧轩，他整个人还处于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哎——”戚无深笑着轻叹，心道：想不到冥河幽府的轮值，比嵇家的还好划水，果然是天道助他。 　　“好好照顾尊君。”苍梧轩门口，林仰峰蹙着眉警告，语气依旧是爱答不理，鼻孔朝天。 　　“哦。”对这人的态度，戚无深早已经习以为常，哪怕是知道自己被轻视了，他也浑然不觉。 　　“知道啦。”戚无深还是热情地抱了下林仰峰，惹得对方蹙眉更深，活像是吃了苍蝇。 　　“比起我照顾好师尊，我倒觉得更重要的是，你有事少找师尊，让他少操心点，要更重要。实在不行，找我也比找师尊强。” 　　戚无深心道：最关键的是，跟他说，师尊就不会事事都瞒着了。 　　林仰峰的视线依旧是轻蔑至极，戚无深摊了摊肩膀，他纯粹就是试试，本来也不指望林仰峰真答应。 　　“我不会主动找你。” 　　“好吧，看你。”这是一次失败的尝试，戚无深耸耸肩，转身朝苍梧轩走去，正在这时，身后的人开口了。 　　“但是，你找我的话，我也不会拒绝。”又道，“怎么找我你知道。” 　　戚无深：“……”真是个嘴硬心软的鬼东西。 　　—— 　　戚无深偷偷潜回苍梧轩的时候，正好碰见白白在院子里闲逛。 　　“你怎么回来了？”红鹤的绿豆小眼盯在戚无深身上，倒靴般的长喙，让一些不好的回忆涌了上来。 　　不过……现在白白应该不会像以前那样，啄他啄得凶狠了吧？ 　　戚无深如此想，又把冥河幽府轮值暂停的事情讲给白白听。 　　红鹤听完轻「哦」一声，又道：“那你进去吧，动作轻点儿，他刚睡下。” 　　白白把宗悟最近有些低烧的事情讲给戚无深听，少年听完，点点头，便一闪身，进了房间之中。 　　清浅的呼吸声传来、宗悟浅眠的事情，戚无深一向知道，所以他贴心地给自己上了一道消音符，结果走进的时候，还是被发现了。 　　“你怎么回来了？”宗悟支着上臂坐起身，睡眼中还带着几分惺忪。 　　戚无深连忙上前去扶师尊，又道：“还不是因为师尊？” 　　“因为我？”宗悟纳闷。 　　许是因为还没彻底睡醒，宗悟连这两日跟少年生气了的事情也忘了。 　　戚无深坐在床边，让宗悟靠着他的肩膀，又掏出之前在集市上买的那个黑色雷纹颈环。 　　宗悟的记忆复苏，脸上的表情变得微妙。 　　他冷声道：“你除了这个，还买了什么？” 　　戚无深有些哭笑不得。 　　“师尊在想什么呢？您马上要临盆了，徒儿在您心中就这么禽兽吗？连这么几天都忍不了？” 　　宗悟不置可否，戚无深脸上的表情更难以言喻了。 　　“师尊，真不是！我只是想，那东西很适合控制人，没有别的想法！真的！” 　　宗悟的表情还是充满了不信。 　　戚无深又道：“真的！师尊信我！您生产完，身子怎么也得恢复个一年半载，就算徒儿确实禽兽也不至于，不拿您的身体当回事儿啊，不是吗？” 　　戚无深拍着胸脯保证，宗悟脸上的不信终于略微消散。 　　少年松了一口气，下一秒，只见宗悟抬手指了指桌上的黄符。 　　又道：“那你写张血契。” 　　戚无深：“……” 　　血契写好后，戚无深将从冥河幽府离开的前因后果，讲给宗悟听，宗悟听完，点点头，又道：“那也好。” 　　“嗯。”少年浅应，又嘱咐几句，便换掉外衣，哄着师尊再次睡下。 　　早就习惯了身边有个人，宗悟这几天独自睡在床上，倍感这床怎么这么大。当然，这些事情，他并不会跟小徒弟说。 　　戚无深察觉臂弯里的人呼吸逐渐平复，原本清浅的呼吸变得就深而长。 　　怀里的人从浅眠变为沉沉睡去，好似对周遭的环境彻底放下戒心，终于得以安眠一样。 　　少年俯身吻了吻宗悟眼下的小痣，脸上也抿上一抹笑意。 　　戚无深搂着宗悟，自己却一点儿也没有睡意，他的脑子里有很多念头闪过。 　　距离师尊临盆还有五日左右，戚无深恍然间察觉了些从前没注意到的问题。 　　——如果师尊生产过程中遇到危险怎么办？ 　　生产本身就是件很危险的事情，再加上师尊的身子骨本来就不好，遇上危险的可能性岂不是成倍增加？ 　　戚无深心中惶恐，他再次确认怀里的人睡得深沉，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醒来，遂用最轻的动作撤出了胳膊，又垫着脚，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间。 　　他在院子里走了几个来回，终于找到了角落里修剪竹叶的小竹。 　　“小竹。”戚无深唤道。 　　“诶，小仙君，您回来了！”小竹看清来人，立即放下了手上的活儿，朝少年走去。 　　戚无深直接道明来意：“小竹，能不能找些教接生的书？” 　　“教接生的书？”小竹纳闷，“九重天上，有会接生的仙娥，都颇有经验，直接请她们来帮尊君接生即可，小仙君何必还要找书来看？” 　　戚无深摇摇头：“师尊面儿薄，怕是受不得被生人看。” 　　“啊……”小竹明白了，又道，“那怎么办？仙娥们生产，也都要经历上这么一遭，尊君不能忍忍？” 　　戚无深目色沉沉，似乎在思量小竹所说的话。 　　片刻，又道：“我想的是，如果顺利的话，师尊可以自己来，我和接生的仙娥就外面候着。若是问题不大的话，我就进去，看看不能在仙娥们的指挥下能解决，也无须将生人唤进来。如果实在不顺利的话……” 　　戚无深叹了口气，摊了摊手：“那忍不忍的就没办法了。” 　　顺利生产当然重要，但师尊的面子尊严也同样重要。戚无深努力争取的结果也不过是，在确保师尊平安生产的同时，照顾他的自尊。 　　闻言，小竹点点头：“我懂小仙君的意思了。” 　　戚无深也点点头：“总之，不论如何，看些书总是有备无患嘛。” 　　—— 　　小竹申时出，酉时归，回来的时候，抱了三本薄薄的册子交给戚无深。九重天不似尘域，仙人们有着无穷无尽的寿命，所以无须考虑太多这种手艺的传承，也正因如此这种书籍不会太多。 　　安排小竹出去找书的时候，戚无深已经料想到了结果，所以此时拿到这薄薄几本书，他也没有太多的意外。 　　“真是谢谢你了，小竹。”戚无深粲然一笑。 　　可小竹却明显带着些不好意思：“小仙君不必客气，您和尊君教小竹修炼，已经是我千年修得的福分，这种小事，日后小仙君随时可以吩咐。” 　　小竹这孩子知恩图报，戚无深还是笑着回道：“不管怎么说，谢谢还是要说的。” 　　小竹的表情更羞愧了，他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纸笺交给戚无深。 　　少年接过发现那是一张手写的纸，纸面上的字迹很稚嫩，戚无深无法完全辨认清楚，但他一眼就看出那字迹属于小竹。 　　“小竹，这是？”戚无深道。 　　“回小仙君，小竹看只找到了三本书，实在是太少，就又跑了一趟仙娥那边，将她们传授的经验一一记录下来。” 　　又道：“小竹今晚不回去了，就留在苍梧轩，小竹字丑，如果有不认识的地方，就读给小仙君听。” 　　戚无深心中一暖，心道：难怪找薄薄三本书就花了一个时辰，原来中间还有这么一遭。 　　“小竹，你真好。”戚无深笑着说道。 　　—— 　　接生的书籍讲的都是女子生产，戚无深看得一个头两个大，很多东西一知半解，只能靠懵，但他不觉得烦躁，大概是因为爱着师尊，所以无论为他做什么都甘之如饴。 　　白日里睡多了，晚上的时候，宗悟反而睡不着了。 　　他靠在床头，看着灯下认真研读书籍的小徒弟。 　　宗悟不是第一次看戚无深读书，除非是闲书，不然小徒弟最多翻个七八页，就开始烦躁，要不然就是直接将书盖在脑袋上睡大觉，眼前这种又头疼又认真的状态，说实话，宗悟还是第一次见。 　　“你在看什么？”宗悟朝着戚无深问道。 　　“我？”少年回过头，暖黄色的豆灯将他鬓边的碎发勾勒成一圈金丝。 　　宗悟看着这场景，颇有岁月静好之感。 　　他顿了顿又道：“不然这屋里还有别人吗？” 　　“啊……”戚无深起身拿着书走到床边，“确实没有，但马上就会有了。” 　　现在他和师尊是两个人，再过些时间，他们就成了三个人。 　　发觉戚无深看的是教接生书籍的时候，宗悟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小徒弟在考虑他的自尊。 　　他发现，戚无深在自己的事情上从来都是极度不上心，在他身上，却又是比他本人更关心他的身体，甚至考虑到了他自己都没考虑的问题。 　　暖流自心头流过，宗悟勾勾手，叫小徒弟站在他面前，又仰着头，伸出胳膊，勾住戚无深的脖颈，倾身贴了贴小徒弟的唇。 　　“这就是师尊表示感谢的方式吗？”戚无深挑了挑眉，试图加深这个吻，却被宗悟拒绝。 　　“你说了半年之内不碰我，我那还有血契呢。” 　　戚无深被他搞得哭笑不得，只觉得师尊过分可爱了。 　　宗悟在这件事情的态度上，「不想」是常态，「主动」是意外，更多时候是为了配合他而开始，然后逐渐尝到甜头，也投入其中。 　　但无论是尝到甜头，还是没尝到，宗悟绝对不会说，为数不多的例外，一次是情毒发作，一次是刚尝过神交那会儿。 　　现在新奇感过去，一切又回归了最初。 　　戚无深道：“比起师尊这种感谢方式，我倒是更倾向于，您把瞒着我的事情都老老实实交代一遍。这样对您对我都好。” 　　戚无深心道：也是为了他这阵子更好地跟林仰峰交接，让师尊好好歇着。 　　宗悟：“……” 　　他也不是故意瞒小徒弟。只是宗悟向来没有和什么人合作的意识，除非必要，他很少主动跟人汇报自己知道的信息。 　　“你问吧。”宗悟浅声道。 　　左右没有睡意，说说话，消耗多余的精力，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在小徒弟的追问下，宗悟讲了一遍林仰峰对路霜华的调查，讲了一遍南天尊去小世界中寻化生道尊的事儿，又讲了一遍土地公的事情，他们知道的信息本来就有限，讲完这些事情，时间连半个时辰都没过去。 　　戚无深托着下巴道：“不知道啊，但我感觉……” 　　他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师尊，对了，闵方谷怎么样了？” 　　“他……”宗悟一顿，坦言道，“他魂灯灭了。” 　　“啊……”戚无深突然想到什么，“师尊，招魂试了没？” 　　“怎么试？我们连他的尸体在哪儿都不知……”宗悟说了一半顿住，他忽然想起在画舫上「截获」的闵方谷分身，疑惑道：“你的意思是，用分身试试招魂？” 　　闵方谷现在被那黑袍抛弃，肯定不会再护着那黑袍。 　　他们怀疑路霜华是黑袍，却没有证据，若是成功招魂，能得到闵方谷的证明，任凭路霜华怎么狡辩、沉默，都无法翻盘。 　　“确实是个办法，我这就去联系林仰峰。”中断的路子忽然找到新的线索，宗悟作势就要起身，却直接被小徒弟压回床上。 　　“师尊好好躺着即可，旁的事情都交给我来处理。” 　　——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三四日就过去。 　　知道宗悟随时可能临盆，但每日戚无深还会照例带宗悟稍微活动活动身体，只是活动的范围从整个苍梧轩缩小到了院子的范围。 　　这天，两人正常在院子里散步，戚无深搀着宗悟的胳膊，两人原本在溜圈，忽然宗悟停下迈出的半步。 　　他单手扶着肚子，目光盯着脚下，动作像是被什么卡住一样。 　　“先别动。” 　　“怎么了师尊？” 　　宗悟的身体有些僵，戚无深感觉师尊的手唰地一下被汗水浸湿，原本放松的少年，忽然也随着宗悟的节奏，心突突跳了两下。 　　“师尊？”戚无深预感到什么，心脏的速度便停不下来，几乎挂在嗓子眼里。 　　果然，只听宗悟道：“好像……孩子快要出来了。” 　　啪嗒啪嗒，戚无深听见水滴落地面的声音，他瞬间什么也顾不得，直接将宗悟打横抱起，一边抱一边朝门外喊道：“小竹——快去把接生的仙娥请来，师尊要、师尊要生了——” 　　院子外，小竹也扯着嗓子回应：“知道了——小仙君——我这就去——” 　　戚无深的声音很大，震得宗悟耳根子发疼，宗悟想提醒小徒弟注意仪态，然而腹部一遍遍的抽痛，攫取了他的绝大部分感官，让他连说话都有些吃力。 　　宗悟的脸一下子就白了，交握的手也开始剧烈颤抖。 　　戚无深马上朝房间的方向走去，他也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情，根本顾不得仪态，一脚直接将门踢开，又扯来早就准备好的软垫放在宗悟身下。 　　“师尊师尊，还好吗？”戚无深关切地问道。 　　然而宗悟根本没功夫给他回应，几乎是一瞬间宗悟身上的衣衫就被汗水浸湿，他脸上的表情几乎全都纠在一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好像被人扼住了咽喉随时可能窒息一般，十根手指拼命地到处摩挲，揪着手边一切能揪到的东西，指节也变得刷白。 　　接生的仙娥怎么还不来？他现在要干什么？ 　　明明之前也看了书，但此时此刻，戚无深的脑袋彻底宕机。 　　不行……这样不行。 　　他、他得稳住。 　　戚无深深吸一口气，努力让理智回来。 　　如此往复须臾，戚无深终于略微冷静，他将手轻轻放在小腹位置，果然感受到了书上说的反应。 　　“脱、脱……” 　　宗悟也略微从剧痛中回神，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 　　戚无深立马反应，他伸手去解开宗悟的衣衫，可因为躺下的姿势太过仓促，裤带直接绕着宗悟的身体转了个圈，被压在身下，再加上湿透的衣衫几乎黏在皮肤上，戚无深直接放弃了正常的脱衣方法。 　　“师尊，得罪了。”戚无深不跟裤带纠缠，直接用灵力扯碎了衣衫裤裳。小竹随时可能进来，戚无深立即起身扯来锦被盖在宗悟身上。 　　正在这时，哇—— 　　清脆的哭声响起，戚无深盖被子的手猝然顿住。 　　原本似乎混乱的脑袋瞬间清空，脑海中一片空白。 　　直到耳边听见宗悟长长地舒一口气，戚无深才略微回过神来。 　　“我……我当爹了？师、师尊，您、您也当爹了，啊，真巧，我们都当爹了。” 　　戚无深口不择言，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他预计了生产时可能的无数种情况、意外、以及处理方法，他唯一没想到的是，生产的过程竟然如此顺利，而且如此快，甚至连接生的仙娥都没来。 　　“谢天道垂帘。”戚无深朝着南方默念一句，又立即转身去拿襁褓，照看刚刚出生的孩子。 　　宗悟虚脱地躺在床上，虽然生产的过程很快，但他还是出了一身虚汗，刚才的剧痛骤然褪去，耳边的嗡鸣也逐渐褪去，冒着星星的眼神也终于重新聚焦。 　　很意外，宗悟想过自己可能在生产的时候出事，甚至他连「遗书」都给戚无深写好了，那信上只有一句话：“等我，我去冥河幽府走一趟。” 　　宗悟害怕自己出事，小徒弟受不了的心情，真到不能再真。 　　他的身子骨弱，自己都没想到这么顺利，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孩子就呱呱坠地，直到现在，宗悟还被因为太快而造成的不真实感笼罩。 　　不过还好，婴孩哭闹的声音提醒着他，这是事实。 　　他们的孩子，那个他们盼了很久的孩子，终于出生了。 　　“无深……”宗悟虚弱地扬起指尖，想看看孩子，正在这时，却听见床尾的少年「啊」了一声。 　　“怎么了？”宗悟忙问。 　　他见戚无深缓缓抬起头，脸上的震惊无以复加，心生不妙。 　　戚无深抱着孩子的手僵了片刻，方才想起说话。 　　他举起焦黑的手指放到宗悟面前。 　　“怎么搞的？”宗悟忙问，他的注意力一下从孩子身上拉回小徒弟身上。 　　戚无深弱弱道：“是孩子的灵力暴走了一下。” 　　宗悟：“……” 　　戚无深瞬间有些挫败感，他抱着襁褓的手很稳，可脸上的表情却好像要哭了。 　　少年撅着嘴抽抽鼻子，委屈巴巴地说道：“师尊……我发现，我们一家三口，就我灵力最低，您……您不会嫌弃我吧。” 　　宗悟：“……” 　　他忽然想起什么，无力地抬起手放在嘴前，又做了个禁止的表情。 　　“不许……” 　　“不许什么？” 　　生产消耗了巨大的体力，宗悟缓了片刻，才完整地说完一句话。 　　“上次说过，不、不许在孩子面前叫师尊。” 　　戚无深也想起了上次的约定，他抱着襁褓，把孩子放在宗悟臂弯之间。 　　宗悟移了移身子，想去看看孩子的模样，却被忽然挡住了视线。 　　“你干什么？别闹，我看孩子。”宗悟说道。 　　下一秒，只见戚无深勾了一个好看的微笑，又道：“不想干什么，就是有句话想对我，我最爱的仙侣大人说一说。” 　　小徒弟的语气突然压低，原本的少年嗓音忽然显得特别有磁性，宗悟被那句「我最爱的仙侣大人」勾得心脏跳动了一下。 　　只听戚无深继续说道：“就想说，辛苦你了，我的挚爱。” 　　话音刚落，一吻轻轻印上宗悟薄如蝉翼的唇。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27 23：35：31-2022-08-28 23：51：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暗尘唯爱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2章 崽崽（一） 　　“小仙君——接生的仙娥来了——” 　　小竹风风火火地冲进院子， 他刚欲敲门，房门就从里面被打开。 　　戚无深手上拿着带血的布，看见这样的场景， 小竹的心瞬间揪揪了起来。 　　“尊君他没、没事吧？”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痛苦的嘶喊，更没有婴孩的哭声。 　　来的路上，小竹一路上都在心中祈祷， 希望尊君和孩子都能平安， 此时此刻，见到眼前的场景， 不好的预感瞬间袭来。 　　下一秒， 只听戚无深道：“可以让她们走了。” 　　“啊？谁们？”小竹懵然。 　　“接生的仙娥。” 　　戚无深将带血的布条扔到一边，脸上染了几分喜色：“孩子已经出生了。” 　　“啊！”小竹朝里面望了望，“怎么没听见声音？” 　　戚无深摸摸脑袋道：“刚才哄睡了。” 　　“小竹这就跟她们说去！”小竹转身朝院门口走去， 又被戚无深叫住。 　　“等会儿。”他转身从房间里取出两三个巴掌大小的红色布袋，袋子里发出丁零当啷的清脆响声。 　　那是一些散块的灵石，数量不多，也不算少。 　　戚无深将红布袋递给小竹：“看着给， 孩子出生的彩头。” 　　这些小玩意两人一早就准备好， 他们不缺钱， 能给宝宝的出生带来一些吉祥的兆头， 何乐而不为？ 　　小竹拿着彩头，脸上的表情也乐呵呵的。 　　戚无深又道：“辛苦她们了， 送完之后记得回来，还有特意包给你的。” 　　“是吗？那谢谢小仙君了！”小竹手脚利落， 几句话的功夫就送走了接生的仙娥， 对方听说大人和孩子都平安， 也乐呵呵地送上了吉祥话。 　　戚无深虽然没见到人，但远远地听她们说着吉祥话，心中也是喜悦。 　　片刻，小竹手上提着两条金灿灿的东西回来。 　　“是什么？”戚无深问道。 　　“回小仙君，是仙娥们给孩子的「见面礼」。” 　　“啊……” 　　在尘域的时候，都是给产婆谢礼，戚无深完全没想到居然收到仙娥送的礼物。 　　小竹将东西递过来，上等的金料打造成的细长链条，下面缀着小小的长命锁，还不是普通的款式，而是印有曜阳宗门派标识的定制长命锁。 　　戚无深心中暖洋洋的，他们的孩子一生下来就被很多人关注着、爱着。 　　“小竹，要不要看看我和师尊的孩子？”戚无深将长命锁收好，又提了满满一袋灵石，递给小竹。 　　“可以吗？”小竹的手在衣角摩挲，语气带着羞赧。 　　“当然可以！”戚无深依旧是笑眯眯地，“你等我一下，我去问问师尊。” 　　站在门口的时候，小竹想起上次尊君让他从房间里出去的事情，但他转念一想，若是能在门口看一眼孩子，那也是极好的。 　　片刻，房门打开，戚无深从里面探出头。 　　“进来吧。” 　　“啊？” 　　“别担心，师尊同意了的。” 　　—— 　　房间外天气正好，房间内暗淡许多，窗子都被关上，还蒙了些遮挡光线的布，静谧得就像是夜晚。 　　这样的环境更有利哄睡，但也不由得让小竹有种掉根针都能听见的错觉，他故意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靠近。 　　厚重的床幔之下，宗悟虚弱地躺在那里，他的鬓发濡湿，唇瓣染着深红。 　　在朝下弯起来的手臂中，安放着一个厚厚的襁褓，花花绿绿的花纹中，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小竹探了探头，只见孩子眼睛合起，他吮吸着自己的手指，嘴角还随着呼吸冒泡泡，崽崽的脸粉粉嫩嫩的，好像轻轻一碰就能出水。 　　小竹的心都快化了，他看向戚无深：“小仙君，是男孩还是女孩儿？” 　　戚无深摸摸头：“男孩儿。” 　　小竹夸赞：“好俊俏的小公子。” 　　“确实，”戚无深又摸摸头，“现在是好看点了，刚生下来的时候皱皱巴巴的。” 　　宗悟看他一眼：“你嫌弃？” 　　戚无深立刻摊手：“师……宝贝儿，我哪儿敢啊。” 　　此言一出，小竹和宗悟同时打了个寒蝉。 　　戚无深想得简单，整日里叫仙侣、爱侣，显得多生分？虽然可以叫「娘子」之类的，但他潜意识里，哪怕居于人下，师尊也是堂堂正正的男子。 　　有些词，仙侣之间私下闹着玩，偶尔当做情趣叫一叫还可以，但若是搬到台面上，正经地叫，就多少总给人种折辱的感觉。 　　所以还是宝贝儿最好，不带任何不好的歧义，他也确实将师尊当成心头上的珍宝去宠爱。 　　戚无深是这么想的，可那声语气粘腻的宝贝落到小竹耳朵里，就成了截然不同的味道。 　　“小、小仙君，我、我去仓库拾掇拾掇给孩子的东西。”不等戚无深同意或者拒绝，小竹便迅速逃遁，不见了踪影。 　　另一面，同样被那声「宝贝儿」惊到的，还有宗悟。 　　“你叫我……宝贝儿……那叫孩子什么？”宗悟说到「宝贝儿」三个字的时候，语气明显虚了虚。 　　都说近墨者赤近朱者黑，他到底也没学会小徒弟如此「豪放」的情感表达。 　　戚无深摊摊手，语气自然，明显是提前就考虑了这种情况。 　　“当然是叫崽崽啊，或者直接叫名字啦。” 　　又道：“虽然我也很爱小家伙，但只能有一个宝贝儿的情况下，当然是您啦。” 　　宗悟：“……” 　　有理有据，条理清晰，令人无法反驳。 　　戚无深察觉到宗悟的表情。 　　“师尊不喜欢这个称呼？” 　　“也没有不喜欢。” 　　……就是有点不好意思。 　　戚无深又问：“那师尊想我怎么称呼您？” 　　宗悟垂眸思忖。 　　自从他成为曜阳宗尊君以后，周围的人以职位，以身份相称，就连他的名字都很少被提及。 　　再往前追溯，他没有关于尘域的记忆，唯一类似童年的记忆就是跟着化生道尊，还有南天尊。 　　南天尊唤他的方式，基本都是师弟，偶尔俏皮逗弄他的时候，会喊一喊「悟悟」「小悟」，但他基本都不会答应。 　　宗悟之前只是不答应，却说不出不理会的理由，现在想起来，那种感觉大概就是…… 　　宗悟两个字是他的名字，是客观的事实。而「悟悟」「小悟」之类的称呼，是带了情感的。称呼本身没什么，真正让他觉得难以回答的是背后的情绪。 　　宗悟反问：“你的家人以前都怎么叫你？” 　　戚无深道：“叫阿深，我小的时候，我娘会这么叫我。” 　　“那你爹呢？”宗悟又问。 　　“我爹他……”戚无深一顿，“他很少叫我名字……要是真叫我名字了，一定叫的是全名，而且……手里一定有根棍子。” 　　宗悟：“……” 　　戚无深摆了摆手：“对吧！所以，师尊放心！我一定不会成为我爹那样的爹，打人这么不文明的事怎么能随便干呢！要罚也得罚他，跟您分床睡啊。” 　　宗悟：“……” 　　孩子才刚出生一个时辰，戚无深已经规划了未来十几年的事情，甚至已经做好了跟孩子抢他的准备了。 　　最终宗悟也没说出自己想要被如何称呼，“宝贝”这个称呼成功得以延续。 　　孩子在宗悟的怀抱里睡得很沉，戚无深也挤上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闲聊。 　　“师尊还疼吗？”戚无深问。 　　生产的过程很顺利，但宗悟还是流了不少血，戚无深帮他处理的时候都觉得心疼得紧，哪怕此时，涂了药还是没忘这事儿。 　　宗悟摇了摇头：“不疼。” 　　他挪了挪脑袋，让自己靠在戚无深怀里。 　　他隐隐感觉哪里不一样了，他们现在是三个人了。 　　“你想没想取什么名字？”宗悟将另一只手塞进戚无深的手里，两人的胳膊几乎是绕成了个圈，将孩子环绕在中心。 　　“呃……”戚无深顿了顿，“想了……” 　　“叫什么？”宗悟问。 　　戚无深试探地说道：“长惜怎么样？宝贝。” 　　宗悟再次被「宝贝」两字刺激了一下，又道：“嗯，挺好的。就叫这个了，戚长惜，好名字。” 　　戚无深：“……” 　　这么随便的吗？ 　　戚无深没说的是，他不光起了男孩的名字，女孩的名字也起了。 　　虽说之前就和孩子在识海中见过，但一团亮点是看不出性别的，所以两手准备极其必要。 　　——衣服的颜色没选太粉嫩，也没选太深沉的，用竹子编了小兔子、小花，也编了斧钺钩叉。 　　玩具和生活用品都是没有明显性别区分、或者准备了双份。 　　名字自然也不能落下。 　　戚无深想，男孩就叫长惜、戚长惜，小名叫常常。 　　女孩就叫久久、戚久久，小名就叫小九。 　　合在一起就是长长久久，也是对他跟宗悟间未来的祝福。 　　宗悟才是最重要，孩子纯粹赠品。 　　——戚无深虽然没有明确地这么想，但潜意识也差不太多。 　　尤其是在他发现「常常」是个烦死人的调皮鬼的时候。 　　睡觉的时候，“常常”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可小东西醒了却淘气得要死。 　　轮值休假的最后七天，常常尿了五条裤子。 　　——小孩不能控制排泄其实是件很正常的事儿，但巧就巧在常常尿湿的五条裤子，都是他的。毕竟……常常本宝是不穿裤子的。 　　“师尊……他再尿，我就得裸着去冥河幽府轮值了。”戚无深换完尿布，委屈巴巴地去蹭宗悟。 　　他想起识海中，小家伙戏弄他，却反被戏弄的那次，只觉得这小东西是来报复的！妥妥的是搞他心态来的。 　　不行—— 　　他不能认输！ 　　戚无深换上最后一条干净的裤子，贴着常常的小脸蛋，恶狠狠地说道：“再淘气！再淘气，我们就再给你生个妹妹，天天欺负你。” 　　宗悟：“……” 　　小徒弟怎么还没明白，情毒解除后，他生不了了呢？ 　　作者有话说： 　　最近满脑子都是……风尘-哥哥—— 第113章 崽崽（二） 　　戚无深说完， 朝着宗悟吐了吐舌头，又粲然一笑。 　　“宝贝，我乱说的， 咱们不生了，养不起。” 　　宗悟：“……” 　　戚无深心道：养还是养得起的，但没必要。 　　光生这么一次，他就担惊受怕那么久， 虽说生产的过程还算顺利， 但之前的担心同样刻骨铭心。 　　更何况师尊的身子还得慢慢调养，那可是个不小的工程。 　　宗悟则觉得自己可能有点自虐， 每次听「宝贝」那两个字都鸡皮疙瘩一身， 可偏还不让小徒弟改。 　　戚无深换了尿布，给自己换完衣服，又开始喂奶。 　　喂奶用的是奶瓶， 瓶身是白玉做的，壶嘴是牛角做的。本来都是冰凉的触感，却一早就被戚无深捂得带上了体温。 　　宗悟到底是男子，根本没奶水给常常喝。戚无深起初以为是可以的， 还特意帮宗悟去揉过， 但直到揉得师尊有感觉了， 也没出一点儿奶水。 　　确认喂不了奶， 戚无深也不觉得是坏事，至少不会出现胀奶那种痛苦的事儿。 　　只不过， 他们一回九重天，苍梧轩里就多出了两头羊， 正好养在白白以前的鹤窝， 一直养到现在。 　　常常的小嘴贪婪地吮吸着牛角嘴， 双手拼命地想抓点什么，可牛角太滑，戚无深只能把自己的大拇指伸过去给他握着。 　　小家伙很可爱、很作，但也是真的好养活。 　　羊乳、米糊、果泥，小家伙都是来者不拒，经常把自己撑得吃不下。 　　常常吃得很快，末了还打出一个幸福的饱嗝，整个人都带着奶香味。 　　戚无深看小家伙的模样，心生欢喜，他低头用鼻尖顶了顶常常的鼻头，柔软的触感，像是软绵绵的云朵。 　　“估摸着你很快，就会长得跟别的宝宝一样胖嘟嘟的了吧？”戚无深笑眯眯地说道。 　　常常出生的时候，不似别的宝宝白白胖胖，戚无深总会担心他有什么先天不足。宗悟用灵力检查过一遍，常常健康得很，再加上小家伙的灵力在那儿，又这么能吃，戚无深也渐渐不担心了。 　　戚无深抽出手指，去擦常常嘴角的奶渍。 　　手指刚抽出来的时候，小家伙还没反应过来，他用力抓了抓两下空气，脸上吃饱的幸福表情瞬间消失不见。 　　常常小脸一抽，仿佛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停，不行，憋回去！”戚无深放弃擦奶，直接把手指塞了回去，果然，常常脸上的表情骤然转暖，还幸福地咂了两下嘴。 　　“……” 　　戚无深转向宗悟，脸上的表情哭笑不得。 　　“宝贝，我发现了！他不抓点什么东西就难受！” 　　戚无深看过奶妈带过弟弟，他清楚孩子不哭不闹是不可能的。 　　所以，常常出生的第一晚，他心里就有准备，但完全没想到竟然能闹成那个样子。 　　一整晚，两人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戚无深想着一个人睡不好，总比两个人都睡不好，要好一点。于是，他干脆把宗悟那边上一道隔音符。当时他还不晓得原因，现在想来，孩子每次哭闹，都是没抓到人。 　　这孩子精得很，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只要一抽出手，总能第一时间发现，并且迅速「哇」的一声哭出来。 　　“宝贝，帮他擦一下嘴角。”戚无深俯下身，把怀里的常常放在宗悟面前。 　　“好。” 　　白玉般的指节在常常的小嘴唇轻拭，小家伙黑不溜丢的眼仁在眼眶中转来一个来回，片刻，他主动撒开了裹着戚无深的手，抓向宗悟。 　　“好啊，你个叛徒！刚喂完你奶，这么快就不喜欢我了！”戚无深气鼓鼓地看向小家伙，可常常根本不理他，转而朝宗悟咧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无深。”宗悟朝他伸出胳膊。 　　戚无深立刻回问：“怎么了，宝贝？” 　　“我来抱一会儿。” 　　戚无深将孩子送到宗悟怀里，小家伙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吧唧了两下嘴，便合上了眼睛，动了动身子，舒舒服服睡着了。 　　孩子出生有很多可以忙的事情，戚无深不舍得宗悟太辛苦，便总是把活儿揽过来自己做。 　　喂奶、换尿布都亲力亲为，虽然看起来都是些散碎的活儿，但经常是才吃完，就尿了，才洗完尿布，孩子又饿了。 　　一天从早忙到晚，经常都是连轴转，脚不沾地，夜不安眠。 　　这些宗悟都看在眼里。 　　“累了吧？”宗悟道。 　　戚无深摇摇头：“不累。” 　　宗悟又道：“你休息一下。” 　　戚无深点点头。 　　宗悟往床里蹿了蹿，戚无深也挤上床，被褥里很暖和，他还跟师尊贴在一起，身上的疲惫很快消散。 　　虽然是白日里，但困意还是很快上涌，戚无深打了个哈欠，戳了戳常常一鼓一鼓的小脸，又迷迷糊糊地说道：“师尊，我担心。” 　　“担心什么？”宗悟一怔。 　　“担心过两天我走了，你一个人照顾孩子太累。”戚无深伸手抚上宗悟侧脸，大拇指在宗悟眼睑下的小痣摩挲，宗悟被搔得痒痒的，连着眨了好几下眼，修长的睫羽像是翩然飞舞的蝴蝶。 　　戚无深又道：“要不，咱们给孩子请个奶妈？” 　　九重天上也有专门负责照顾婴孩的仙弥，很多大世家都会请专人照顾。 　　但宗悟却摇了摇头。 　　“怎么？”戚无深问。 　　宗悟道：“我想多跟孩子培养培养感情。” 　　他不知道怎么跟亲密的人相处，每一次抱着孩子，肌肤相贴都是生疏的感觉。若是请个仙弥照顾孩子确实省事儿，但……或许他并不需要那么省事儿，也不希望那么省事。 　　“我可以照顾好他，你相信我。” 　　宗悟说话的时候带着几分执拗，像是要证明自己一样。 　　戚无深笑笑，拇指又扫过他的眼尾：“我当然相信了。” 　　又道：“只是心疼。” 　　“你已经做很多了。”宗悟笃定道。 　　戚无深摇摇头：“别这么客气。” 　　“不是客气。”宗悟认真道。 　　又补了一句：“谢谢。” 　　“谢什么？我也是他爹。” 　　宗悟这次没说话，只是倾身碰了碰戚无深的唇。 　　那是一个不带□□的吻，单纯的唇瓣相贴，浅尝辄止。 　　“师尊，我发现你变了。”说话的时候带着困意，戚无深眨眼的速度明显变慢。 　　“怎么变了？”宗悟看着他说道。 　　戚无深思忖了一会儿，躺下的姿势，血液的流速变慢，思绪也迟缓下来。 　　“变得比以前柔和了，变得主动了。”他缓缓说道。 　　宗悟眨眨眼，又道：“你也变了。” 　　“我怎么变了？”戚无深感觉下一秒眼皮就要合上，半睡半醒间，他的表情傻乎乎的，嘴角还是带着幸福的笑意。 　　宗悟没想就说道：“不偷懒了，变勤奋了。” 　　“是吗？那师尊喜欢这样的我……” 　　戚无深说得很轻，最后一个「吗」字还没出口，他的眼皮便落了下来，思绪也陷入了黑暗之中，以至于最后宗悟呢喃出口的那一句「当然」都没有听清。 　　—— 　　冥河幽府的彻查到底还是结束了。 　　通知他回去的是林仰峰，戚无深听到消息的时候恹恹的。 　　虽说这一阵子，他也时不时地在给孩子洗尿布的间隙，问问林仰峰那边的消息，心里对搜查的进展也还是有数的，但此时听到明确要他回去的消息，还是感觉生无可恋。 　　“怎么？洗尿布洗上瘾了？”林仰峰冷脸询问。 　　戚无深抱头：“我怎么知道？我就突然感觉……轮值摸鱼闲得要死，还不如在家带孩子累得要死呢……” 　　林仰峰无情地呵呵了他两声，果断挂掉通信。 　　戚无深：“……” 　　他想了半天，是什么让他无法咸鱼？ 　　许久之后，恍然大悟。 　　哦—— 　　原来是……家庭的责任！ 　　戚无深七个不情八个不愿地开始收拾东西，最后果然错过了那班下尘域的船。 　　可轮值还是得去，于是他带着行李叩响了嵇家的大门。 　　“画个传送阵，送我回冥河幽府。” 　　戚无深没精打采地对嵇远说道。 　　嵇远从书案中抬眼，更加冷淡地吐出两个字：“原因？” 　　“因为赶明天的船来不及了。” 　　“？关我什么事？” 　　戚无深又恹恹地看他一眼，说道：“人情世故懂不懂？曜阳宗尊君喜提麟儿，你不得送点啥？没跟你要礼物，就要个传送阵而已。” 　　嵇远低下头，提起笔，语气淡淡：“尊君的孩子出生，确实值得庆祝，但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戚无深：“……” 　　别人说这话还情有可原，但嵇远肯定是知道的。 　　戚无深握了握拳，牙有些痒，片刻又松开手，一字一顿地说道：“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会不知道？” 　　嵇远放下笔，抬起头反问：“你欺师灭祖还值得拿出来说？” 　　先礼后兵，戚无深也不忍了。 　　“再墨迹把你那点事儿，捅给你弟弟。” 　　嵇远：“哦。” 　　—— 　　被送回冥河幽府后，戚无深直奔房间，只想快点跟师尊接通通信。 　　通信法器已经握在手里，结果刚一开门，他就看见床上金丝玄服的人双手交叉坐在那里。 　　“靠，你等人不知道在门外等啊！” 　　戚无深被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他第一反应是宗悟回分身了，差点就直接扑过去抱人，还好……仔细看了一眼。 　　戚无深抚了抚胸口，林仰峰一甩衣袍，起身走去。 　　“十殿叫我过去。” 　　“叫你过去跟我有什么关系？”戚无深学着嵇远的样子反问。 　　只听林仰峰又道：“他要找人给闵方谷招魂。” 第114章 邪阵（一） 　　冥河幽府一共有十位阎王， 他们这次见的是分管日常工作的十殿。 　　冥河幽府的风格跟九重天不尽相同，这里的建筑都带着一种粗犷原始的感觉。 　　集市周围的小楼，低矮、且多用茅草做顶， 与九重天上红砖绿瓦动辄高大的建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眼前十殿阎王比集市附近的小楼还要「朴素」。 　　四四方方的建筑，顶是平的，周围四根粗柱，中间十余根支撑的小柱，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建筑装饰花纹统统都没有， 作为牌面的阎王殿一点儿美感也没有，简单粗暴。 　　用戚无深本人的话说：这就是个楼。 　　更直白地说：这楼像个棺材， 还是四面漏风， 让人死不瞑目的那种。 　　戚无深心道：敢情他住的那间房那么金碧辉煌，还是考虑了九重天仙君的喜好？ 　　他侧着眼去看林仰峰，小声道：“喂， 你最近在冥河幽府都睡在哪儿？” 　　“睡觉？”林仰峰白他一眼，“你看我有时间睡觉吗？” 　　“哦。”戚无深淡淡，他就是单纯想知道，这人是不是一直在他房间里住着。 　　又行一段路， 戚无深突然说道：“那你可真厉害。” 　　林仰峰：“嗯？” 　　“这么多天不睡觉， 连个黑眼圈都没有。” 　　戚无深明显听见林仰峰的呼吸比刚才重了一点。 　　一记眼刀狠狠刮过， 戚无深撅了下嘴， 没什么反应，自然地看向别处。 　　来的路上， 林仰峰再次跟他总结过这次搜查的结果，结果并不复杂， 简单地说就是：没有结果。 　　上次地垣的搜索好歹还意外搜出一个邪阵， 这次连个屁都没搜出来。 　　到达的时候， 阎王殿下还在跟人商讨冥河幽府的事务，这边戚无深抱着臂跟林仰峰闲聊。 　　“你说，咱们这儿都找过了，他们能藏去哪儿呢？总不能是尘域吧？” 　　林仰峰板着脸没说话，戚无深等了一会儿，正准备深入分析，林仰峰却开口了。 　　“不是没可能。” 　　“就是可能性不太大。”戚无深砸砸嘴。 　　林仰峰垂眸又道：“而且搜查起来很麻烦。” 　　戚无深点点头：“那就再等一阵子吧。” 　　他们丢的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一堆人，纪寒崖、扶风君和那几个嵇家人。这么一堆人，若是在九重天、冥河幽府范围还好，若是扔去尘域，那么大的范围，无异于大海捞针。 　　戚无深顿了顿又道：“今天看看能不能成功招到闵方谷的魂，过一阵子，再看看路霜华那边看看能不能审问出些什么东西。” 　　“嗯。”林仰峰点点头。 　　又等了片刻，阎王终于谈完殿内事务，请他们进殿。 　　珠帘之下，看不清对面人的长相，但是对面的人一身黑气飘绕，不怒自威。 　　两人刚一落座，十殿阎王便直奔主题：“我们开始。” 　　对方话很少，办事效率很高，很难让人讨厌。 　　珠帘后传出轻微的掴掌声，只见三五人从殿后涌出。灵光流转，八门唤魂阵很快画成，林仰峰也派人抬来闵方谷的分身，置于唤魂阵阵门之处。 　　“招魂吧。”十殿阎王掴掌，那几人立于阵眼位置，分别开始念咒，念了片刻，阵法没有任何反应。 　　十殿纳闷道：“难道是碎得太厉害了。” 　　戚无深：“……” 　　十殿并未解释，掀开珠帘，朝殿外走去，边走边道：“走，去碎魂池试试。” 　　戚无深：“……” 　　他压低声音，小声问林仰峰：“怎么感觉他比我们还着急。” 　　林仰峰：“十殿恨死那几个嵇家人了。” 　　他瞥了大步走在前面的阎王，又压低声音，极不磊落地说道：“上次尊君重点让砸的那家铺子是他的产业。” 　　“……” 　　戚无深并不知道，林仰峰是怎么解释嵇家人和其余几人关系的。但毫无疑问，阎王殿下将嵇家人、黑袍还有纪寒崖绑定到了一起。 　　戚无深也不觉得有解释的必要，便也快步跟上了阎王殿下的步伐。 　　碎魂池处于阎王殿周围几里外的位置，距离不算远，戚无深走向池子的路上，竟然意外地觉得有几分眼熟。 　　“我怎么感觉来过这里？” 　　“我怎么知道？” 　　两人的对话毫无营养，戚无深思忖片刻，他拢共只来过三次冥河幽府，一次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渡劫，一次是前一阵子，那次除了集市根本没往外走，还有一次就是跟嵇远来找路霜华。 　　“这里离路仙君那边是不是很近？” 　　“哪个路仙君？”十殿阎王被话题吸引。 　　戚无深报上路霜华全名，十殿阎王还是没想起来，直到戚无深提及那位负责轮回记策的仙君时，阎王殿下才「哦」了一声。 　　“我知道他。” 　　“哦？” 　　林仰峰也不由凑近了去听，在他之前的调查中，路霜华寂寂无名，怎么现在突然被记住了？ 　　只听阎王又道：“他干的那个活儿，就是记策，那是个苦差事，在他来之前，那个活儿谁都不愿意做，都是哪个仙君犯了错误，才被发配过去记策。有的时候，我们为让人去干那个活，还会故意布置难抓的魂魄，让仙君犯错，才有人记策。” 　　“但他不一样。”阎王顿了顿又道，“他一来就被安排去记策这个苦差事，我们当时都觉得他干不了多久，甚至已经在安排人犯错了。可谁都没想到他一干就干了几十年，一直到……诶？前些日子被你们带走的是他吧？什么时候把人给我送回来？” 　　戚无深：“……” 　　林仰峰：“……” 　　谁也没想到，阎王竟然是这样想起了被带走的人。 　　空气中一时安静，林仰峰「呵呵」了两声，方才开口：“等我们调查清楚。” 　　阎王立刻询问：“那你们什么时候调查清楚？” 　　戚无深：“……”他刚才还觉得对方办事效率高，他很欣赏，现在却发现，竟也是个麻烦。 　　戚无深打哈哈道：“清者自清，只要他老实交代，很快就能调查清楚。” 　　阎王又继续追问：“那他什么时候老实交代？” 　　戚无深：“……”他发现了，阎王关心的根本不是路霜华，而是记策工作能不能按时完成。 　　他缓了片刻，只得道：“十殿勿要忧心，过一阵子，我们九重天派三个人来接管记策工作，保准不耽误冥河幽府的事。” 　　十殿阎王也不管新来的人是否能立刻接手，以及冥河幽府的信息是否会因此泄露，他简单直接而干脆回了一个「好」字，又指了指戚无深，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记住你的话了，他被你们带走的这段日子，要是那边文书堆积了，我就找你负责。” 　　戚无深：“……” 　　三人很快就到了碎魂池的地界。 　　戚无深远远地就看见，沉重的锁链围绕在池旁，再走进一看，那池黑气缭绕，池水却是绿的。绿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像是一锅滚开的黑暗料理，恶心至极。 　　戚无深好像听见无数人痛苦的呐喊，他低头一看，一个墨绿色的水泡正好在他眼前爆炸，水泡在空气中的残影就像是哭嚎着的人头。 　　“这池子真……”戚无深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什么礼貌的形容词，只是道，“真特别……” 　　十殿似乎看出点什么，解释道：“正常的。” 　　又道：“寻常魂魄碎了也就消散了，能残留在这池子中的魂魄，那可就不太一样了。极少数带着几分神念，绝大多数都是带着恨意、怨念，或者执念不愿消散。” 　　戚无深恍然大悟，他之前说着招魂的法子，也只是隐约感觉可行，现在十殿直接道出了背后的原因。 　　“所以闵方谷的魂魄就算被撕裂，魂灯灭了，也没那么容易消散，才能在这池中寻到？” 　　林仰峰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一眼他，十殿则用更简单粗暴的方式，直接开始招魂。 　　阵法起，分身献，须臾，三道闪着金光的神念漂浮于分身之上。 　　“这些都是？”戚无深怔然。 　　阎王摇了摇头：“不是。” 　　又道：“我招的是这池中的全部神念，并不一定是这□□的主人。” 　　“啊，”戚无深问，“那怎么确认招出来的是闵方谷？” 　　阎王点了点分身，又道：“一个个地进入分身便知。” 　　话音刚落，他一挥手，一道神念随即入体。 　　闵方谷的分身迅速弹起，就好像有人在后背推了一把。 　　几人之前便设想，闵方谷被那黑袍所害，心中定有话要说，所以一早就在分身手里塞好了笔，面前准备好了纸。 　　只见分身不确定地握了握笔，抬笔朝纸上写了一行字，便又扑通一声倒下。 　　随着分身倒下，那道神念随即消散在空中，如同转瞬即逝的闪电。 　　“啊？”戚无深看着消失的神念，懵懵然捡起地上的纸。 　　那纸上的字迹很乱，时而重时而浅，看起来像刚用笔的孩童写出来的。 　　戚无深看得若有所思，身边的林仰峰却夺过了纸。 　　“肯定不是。”林仰峰道，“闵方谷是瞎子，这人看不见的时候，写字如此生疏，一看就不是闵方谷。” 　　“嗯。”戚无深没多理他，只是再度拿回了方才那张纸。 　　“你看这纸上写的是什么？” 　　林仰峰蹙眉：“我怎么知道？” 　　戚无深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又将那张纸整整齐齐地叠好，安放在口袋的最深处。 　　看着戚无深仔细的模样，林仰峰的眉头蹙得越发紧了。 　　“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是什么关键的信息。” 　　戚无深摇摇头：“对你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心道：但对那魂魄的主人却是。 　　因为那纸上写的字是：积云观的事情，谢谢你们。 第115章 邪阵（二） 　　戚无深想起那位本应飞升的观主普云。 　　他凭借着一缕神念存留至今， 消散前的愿望，也不过是对他们再说一次「谢谢」。 　　想到这儿，戚无深轻叹一声， 又对阎王道：“十殿，咱们下一个吧。” 　　阎王又一挥手，第二道神念很快融入身体。 　　这一次，分身并没有仰卧起坐般起身， 他的手指朦朦胧胧抓了抓脖颈， 抓空之后，分身的神情有些恍然。只见， 他四肢并用， 手脚着地，朝着远离碎魂池的方向爬去，看动作像是个婴孩一般。 　　“孩子？”戚无深纳闷。 　　阎王摇摇头：“应该不会， 这么大的孩子，还是一张白纸，哪儿能留下神念在碎魂池里啊。” 　　“也是。”戚无深若有所思道。 　　那若不是孩子，还能是什么呢？傻子？ 　　正在这时， 最后一道没被召来的神念随之跟上。 　　“怎么个情况？”戚无深朝阎王问道。 　　“我还没下令呢， 巧合？”十殿也有些说不准， “让那分身再爬远点， 看看它还跟吗？” 　　戚无深点点头。 　　三人放任闵方谷的分身继续爬行，而那道神念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 　　戚无深道：“难道外面那道是闵方谷的？他一直跟着的是这分身？” 　　“有可能。”林仰峰道。 　　“试试便知。”十殿反手一挥， 抽离分身中那道神念，又将外面的那个塞了进去。 　　闵方谷的分身立刻站了起来， 只是他站起来的第一反应， 不是写也不是说， 而是走向刚被拉出来那道神念。 　　分身抬起手指去触摸第二道神念，只见那被驱逐的神念绕着他的手指转了几圈，像只扇动翅膀的蝴蝶在那里停留下来。 　　分身的嘴角翘起，脸上的笑意温和又带着几分欣慰。 　　“闵方谷。”戚无深叫道，语气不是试探而是笃定。 　　分身听见戚无深的叫声，先是一顿，而后若有所思地回头看向他。 　　他歪歪头，样子看起来有些懵懂。 　　“糟糕，他好像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戚无深道。 　　林仰峰朝□□问：“你还记得害你的人是谁吗？他为什么要害你？” 　　闵方谷歪歪头，还是没听懂。 　　“嗯？”阎王疑惑道，“他竟然不恨杀他的人吗？既然不恨，那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怎么还不消散？看样子什么都问不出来了，放生吧。” 　　戚无深：“……” 　　正在这时，指尖银蝶般的神念悠悠然地飞向别处，像个好奇探索周边的孩子。那神念飞远了几步，闵方谷的分身随即跟上。 　　“咦？你们说，他的执念不会跟那缕神念有关吧？”戚无深若有所思地说道，这次，他直接拿了纸笔走向闵方谷的方向。 　　“闵方谷，”戚无深唤道，“你手边的那缕神念是谁的？” 　　空洞无神的眼眶看向戚无深，他的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戚无深连忙递上笔。 　　分身的字迹很清隽，跟印象里的一模一样，这不由得让戚无深更加确认了此人的身份。 　　“有什么愿望啊、想法啊、执念啊，大胆地写，我们都可以帮你实现！”戚无深拍拍胸脯，显得很有说服力，特别可靠。 　　他心里想的却是：反正牛先吹出去，能不能做到这种事儿，以后再说也不迟。 　　闵方谷对戚无深完全没有印象，他当真相信了戚无深的「空口」支票，又写道：“救救师尊……想永远跟师尊在一起……” 　　“啊……”戚无深轻叫出声。 　　闵方谷的师尊不就是纪寒崖吗？救救纪寒崖？怎么救？ 　　“难道另外那道神念就是纪寒崖？”戚无深试探地说道。 　　林仰峰摇摇头。 　　“要是纪寒崖的神念，闵方谷已经完成心愿了，他应该消散，而不是继续留在这里。” 　　戚无深也觉得黑袍带走纪寒崖就是为了杀他这件事不太合理，但他没妄下结论，而是换了个方式朝闵方谷问道：“那你手边的那道神念是你师尊吗？” 　　闵方谷摇摇头，又点点头。 　　戚无深正色道：“我们想帮你，但是你得坦白告诉我们全部情况，我们才能帮到你啊。” 　　“我不知道，但这道神念有师尊的气息。” 　　戚无深摸摸下颌，思忖片刻，什么叫这神念有师尊的气息？纪寒崖跟那虎妖相互融魂，神念的气息非神非妖，所以才说有师尊的气息吗？可是…… 　　他想起方才纪寒崖在□□中的反应，又觉得不对劲。 　　——纪寒崖只是跟虎妖融合在一起了，又不是傻了，怎么会表现成刚才那个样子？ 　　戚无深又问了几个问题。跟闵方谷本人相关的，这缕神念统统不记得，对纪寒崖的名字也只有模模糊糊的反应。 　　戚无深轻叹一声：“他记得自己的师尊，但却忘了师尊是谁。” 　　不似他带着几分感伤，林仰峰直戳主题：“所以你师尊到底怎么了？我们要怎么才能救他？” 　　闵方谷写道：“师尊被奸人所害，师尊……”他脸上露出疑惑表情。 　　“他记得纪寒崖被奸人所害，却不记得怎么害的了。” 　　林仰峰又问：“害你师尊的人是谁？” 　　闵方谷摇头：“我不认识他，他说他也是师尊的徒弟，我信以为真，可……” 　　“可什么？”戚无深问。 　　闵方谷写：“可他不是。” 　　“你当初怎么轻信他是？现在又怎么知道他不是？”林仰峰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闵方谷歪了一下头，好似没听懂。 　　戚无深道：“你一个一个问，他反应慢。” 　　林仰峰：“哦。” 　　戚无深重新问了闵方谷一遍刚才的问题，这次对方才有了反应。 　　“师尊的弟子众多，我也没办法一一记清，但他跟我说了很多只有师尊弟子才知道的事情。我最开始也有怀疑，但是他知道得太详细，我便慢慢动摇了，再后来他对我说，天道不公，要一起帮师尊清醒过来，然后我就彻底信了。” 　　戚无深和林仰峰对视一眼。 　　“你说的只有弟子才知道的事情是什么意思？”林仰峰问道。 　　林仰峰觉得这是一个问题，但戚无深却并不觉得。 　　口头禅、教导时候的小动作，还有喜好性情等许多细节，在弟子面前展现出来的一面，和面对其他人定然不同，也正因如此，这些小细节足够让同为弟子的人感到亲切和熟悉。 　　闵方谷写完，林仰峰也明白他的意思。 　　“不对啊。”戚无深纳闷，“这么说，我们之前猜得不对？” 　　他们猜路霜华是那黑袍，但路霜华不可能是纪寒崖的徒弟，因为两个人根本就不是一个「时代」的仙者。 　　路霜华成为小仙弥的时候，纪寒崖都出事不知道多久了，两个人连交集都没有，不可能见面，更不可能知道那么多只有徒弟才知道的细节。 　　“很奇怪啊。”戚无深若有所思地说道。 　　“难不成路霜华是清白的，我们之前误会了？还是说……他背后还有一个人？” 　　从碎魂池中召唤出来的不过是一缕神念，无法支撑分｜身太久。 　　又过了片刻，分身堪堪倒下，神念外泄。十殿将那两缕神念装在瓷瓶之中，又将瓷瓶交给林仰峰。 　　“好好养着吧，天天用灵力供着，说不定能晚个几天消散，多问几次。” 　　林仰峰道了一声谢。 　　十殿乜斜着眼，看了林仰峰一眼，又道：“谢谢我？砸了我的地盘，什么时候把灵石赔给我，可比你这一句谢谢好用多了。” 　　“……” 　　戚无深噗呲一声笑出来。 　　“这么说，十殿早就知道了？早知道您怎么还愿意跟我们查啊？” 　　阎王殿下嗤笑：“不让你们查，还要闹上几回？这么短的时间，明着来、暗着来都试过了，想不让你们查，那不是为难我们自己吗？” 　　他轻叹一声，又道：“所以，还是早查完早结束吧。” 　　十殿挥挥衣袖，转身离开，也不再照顾两人。 　　戚无深和林仰峰看了看彼此，戚无深耸耸肩，又道：“那我们也走吧。” 　　“哦。” 　　两人抬腿离去，正在这时，啪嗒—— 　　一个物件自戚无深腰间落下。 　　他低头看去，那是他腰间三柄折扇中斑竹的那一把。扇骨中段这么一摔，有了一处破损，硕大的南海珍珠被甩出，叽里咕噜地滚向碎魂池的方向。 　　“等我一下。” 　　戚无深弯腰捡起斑竹折扇，又顺着南海珍珠的方向追去。 　　脚下的地面有着轻微的坡度，碎魂池在下凹的地带。 　　戚无深距离碎魂池越来越近，那珍珠却越滚越快，正当那颗珍珠马上要掉入碎魂池的时候，一股窜出的气息挡住了滚动的珍珠。 　　戚无深顺着那珍珠停住的地方看去，是两只小小的脚挡住了那粒珍珠。 　　那双脚是虚影，却穿着戚无深熟悉的鞋。 　　那是一双千层底的虎头鞋，鞋尖的刺绣中嵌了两颗暖粉色的珍珠，鞋头的老虎活灵活现，还翘着两个小辫子。 　　那鞋的样式唤醒了戚无深沉眠已久的回忆。 　　他顺着向上看，虎头鞋、密织穹裤、百衲衣，还有那张熟悉且粉嫩的长相。 　　“念念？”戚无深的声音有些颤抖。 　　下一秒，那虚影化成一道光芒，撞向戚无深捡起的折扇，消失得无影无踪。 　　戚无深怔然，空气一片安静。 　　只剩下那颗南海珍珠还在凹陷中轻晃。 第116章 邪阵（三） 　　“师尊， 给你看给你看！” 　　房间里，戚无深展开那把斑竹折扇，折扇上大颗的南海珍珠虽然已经脱落， 但被他用仙法勉强修好残缺，不影响使用。 　　令人瞩目的是扇面上原来水墨画成的小孩，突然有了颜色。 　　虎头鞋、百衲衣，丹青细描的画面描摹得细致， 且活灵活现。 　　如果说， 原来那墨迹像是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那现在扇面上的就是一个灵肉皆在的完整个体。 　　“师尊， 他的魂魄是不是全了？” 　　扇面上丹青勾勒出的小人好像缓缓裂开嘴， 朝戚无深笑了一下。 　　那个动作很轻，通信法器另一端的宗悟变换了一下抱孩子的姿势，刚好错过。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魂魄全了， 但是确实有可能。”宗悟哄着孩子轻声说道，“等你回来，亲眼看一下便知道了。” 　　哗啦—— 　　戚无深推开桌子，立即起身。 　　“师尊， 先别睡， 我这就回去！” 　　—— 　　与此同时， 嵇家的漆黑森林中， 嵇远坐在案牍前批阅公文。 　　他抬头看了看立在面前的黄历，默默又撕去了一页。 　　正在这时， 面前的通信法器亮起，嵇远接通法器， 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对面的人， 并没有说话。 　　少年赖赖唧唧的嗓音传来。 　　“喂， 哥，你快来一趟冥河幽府！” 　　嵇远：“……凭什么？” 　　“凭我知道你的秘密。”戚无深若有所思地说道，随即又恢复了贱兮兮的模样，“哥，你就来嘛，来帮我画个传送阵呗，我想回家。” 　　嵇远：“……” 　　他顿了顿又道：“你好像才到冥河幽府大半天，还有……”谁他妈的是你哥。 　　—— 　　戚无深进屋的时候，小竹刚好出去。 　　他拿了折扇，冲进房间里，刚一开门就看见宗悟□□上身，怀里抱着常常，小家伙手怼在宗悟身上，干什么再清楚不过。 　　“师尊，您、您、您不是没有奶吗！”戚无深被吓到。 　　宗悟被咬得蹙了下眉，无奈道：“是。” 　　又道：“但是他非想咬。” 　　戚无深：“……”他心道：孺子可教也，不光你想，我也想。 　　但时间有限，嵇远还在外面等着，他也不想给师尊留下太多自己流氓的记忆，便直奔主题。 　　“师尊，您……”戚无深猛然间发现，半天没叫，称呼竟然自己回去了。 　　他立即改口，正色询问：“宝贝，你帮我确认一下。” 　　“好。”宗悟接过扇，戚无深则接过了宗悟怀里的常常，但扇子好接，常常却不好接。 　　“你快松口，没奶给你喝！而且那是我的宝贝，谁让你咬了？” 　　宗悟：“……” 　　戚无深要确认的事情很简单，宗悟只是摆弄了两三下便看出了其中的门道。 　　“魂魄确实全了。”宗悟说道，“他是你的驱使灵，但你最近最好都不要叫他出来。” 　　“为什么？” 　　“那一小簇魂魄离开那么久了，没办法很好地回归，你看他现在动作迟缓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啊，那得什么时候能好？” 　　宗悟摇摇头：“就先这么放着，等他恢复应该就会主动出来。” 　　“啊，好的宝贝。” 　　戚无深俯身亲了一口还在乱抓的孩子，常常咧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宝贝，那我也先回去了。” 　　“恩。”宗悟点点头，挥手作别。 　　就在这时，戚无深猛地凑近，吧唧在宗悟脸上啄上大大一口，然后飞速跑开。 　　一边跑还一边挥手：“宝贝，下次我想跟儿子一起。” 　　宗悟：“……” 　　—— 　　回来冥河幽府，一夜安眠后，第二天一早，戚无深又被带去见了十殿。 　　自从前日他们的小九九被戳破，这位阎王殿下也不似之前客客气气地招待他，言语反应间，总带着些「敷衍了事」，想快速把他快点打发走的语气。 　　“哦，轮值是吧？去记策吧。”十殿阎王一挥手就做了决定，看样子根本没过脑子。 　　戚无深哭笑不得：“十殿，您好歹分配个我会干的活儿啊。” 　　“不会干？”阎王轻嗤，“学不就得了。” 　　他大手一挥，又不知道在哪儿招来一个人，说道：“你去教他记策。” 　　来人听见记策两个字，抖了一抖，又确定道：“十殿，只管教，不用一起干是吧。” 　　“不用。” 　　闻言，那人抚了抚胸口，长舒一口气。 　　戚无深不禁心道：这个活儿就这么恐怖吗？怎么都这么害怕这个活？ 　　—— 　　戚无深一路跟着那位仙君到了之前去过的那间狭窄逼仄且堆满公文的房间。 　　仙君三言两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把要负责的全部工作全都教给了戚无深。 　　戚无深「啊」了一声，不确定地询问：“讲完了？” 　　仙君点点头：“讲完了。” 　　戚无深又露出一个奇怪且微妙的表情。 　　记策这个活怎么说呢？ 　　说它难吧，又一点也不难，就是工作量大，全年无休，文书堆积速度极快。 　　说它重要吧，又一点儿也不重要，但没有人干这个活儿还不行。 　　“行了，你记吧。”那仙君摊摊手，转身就要走，却被戚无深拽住。 　　“仙君，不是有那个锁魂铃吗？”他还没忘铃铛让他想起渡劫时候事情的事儿。 　　“锁魂铃啊。”仙君摸摸头道，“你要那玩意干嘛？” 　　戚无深反问：“不是每个冥河幽府的仙君都有吗？怎么？因为我是轮值的，就特别对待啊？” 　　“不是瞧不起，当然不是。”仙君连忙摆摆手。 　　“那是怎么？”戚无深挑挑眉。 　　仙君解释道：“就是锁魂铃啊，得申请。” 　　又道：“你又不出外勤，申请要这玩意没用，而且就一个月之后，还得还。” 　　戚无深心道：原是怕麻烦。 　　“不申请也行，那把你的借给我玩玩？”他朝仙君说道。 　　仙君还是摆手：“那我还是帮你申请吧。” 　　他指了指腰间的铃：“这玩意人手一个，但各个不同，万一你拿着我的锁魂铃干了坏事儿，还得找我。” 　　仙君走后，戚无深随手翻了两下文书，就颓坐在往日路霜华的座椅上，等待九重天上来人跟他一起处理这些公文。 　　早上临行前，他特意顺嘴关心过几句九重天上的人什么时候能到，林仰峰回答说很快。 　　很快有多快？是不是他靠着桌案睡一觉就来了？ 　　戚无深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双手交叠在身前，往后舒服地一靠，便合上了双眸。 　　这一觉很沉，梦中常常又尿了他一身，还追着他往他脸上呲尿，戚无深气得不行，可偏巧师尊还向着常常。 　　“不就是尿你条裤子嘛？再换一条，跟他什么气？” 　　梦里，宗悟看他的表情冷冷淡淡，看常常却眉目含笑。 　　戚无深越想越委屈，最后委屈的眼泪源源不断地从眼中流出。 　　啪嗒—— 　　什么湿润冰凉的东西砸在脸上，长而密的睫羽颤了一下，戚无深由梦转醒。 　　朦胧的视线对焦，周围黑咕隆咚的环境映入眼帘，戚无深倒吸一口气，心中的委屈却尚未过去。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面庞流下，伸手摸了摸眼睑下方，那里湿漉漉一片。 　　戚无深大为震惊。 　　天啊，不是吧？ 　　做个梦而已，他还真哭了？ 　　正在这时，啪嗒—— 　　又一滴水珠顺着棚顶落下，戚无深抬头看去。路霜华这屋不知怎么的，头顶破了个大洞，那里黑黢黢的一片，幽深得很，看不出通向何处。 　　“怎么在这儿有个洞？”戚无深纳闷道。 　　他清了清桌案上的东西，将两张桌案合二为一，又将椅子搬到桌上，踩着椅子朝着窟窿里面看去。 　　正在这时，咯吱—— 　　“你在那儿干什么呢？” 　　“我……”戚无深低头朝下看见刚进门的林仰峰。 　　他摸了摸脑袋，没有立即回答。 　　刚刚睡醒，思绪模模糊糊的，他也只是感到好奇，才踩了上来瞅瞅。 　　戚无深晕晕乎乎地从椅子上爬了下来，又道：“你呢？你来干什么？九重天上的人什么时候来？”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比刚才又清醒了几分。 　　林仰峰蹙眉看他，搞得戚无深浑身发毛。 　　“你看我干什么？想找不痛快了。” 　　“不是。”林仰峰摇摇头，“刚接到消息，南天尊从小世界中回来了，我要回九重天一趟，你……” 　　戚无深的双眸发亮，心道：是不是又有机会轮值摸鱼了？ 　　正在这时，林仰峰却道：“一个人在这儿好好轮值。” 　　戚无深：“……” 　　“怎么不带我一起回去！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林仰峰冷冷看他一眼：“冥河幽府也得有人看着，更何况，我看你在这儿呆得挺好。” 　　他抛给戚无深晨昏阁的令牌，又指了指头顶滴水的天棚：“继续玩你幼稚的寻宝游戏吧。” 　　戚无深：“……” 　　他在姓林的心目中，形象怎的就这么差？ 　　然而，戚无深懒得解释，林仰峰又走得极快，便没了下文。 　　刚才睡过了，现在又睡不着，戚无深把椅子当摇椅摇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聊。 　　南天尊回来了，晨昏阁现在应该正忙，今天八成是派不出人来冥河幽府帮他干活。 　　戚无深再次百无聊赖地翻起了桌面上的文书，他支着二郎腿，翻得随意。 　　文书上的内容并不复杂，无非是哪个仙君到何处渡劫，中间发生了些什么样的事情，最终又如何回到九重天上。 　　这个活儿之所以不重要，主要是因为，下界渡劫的仙君九成九都顺顺利利。 　　这个活儿之所以重要，主要是因为，千百人中有那么一两个出了事儿，都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 　　手里的书页唰啦唰啦地翻，戚无深一目千行，根本没看清就将敞开的书页扔回桌案。 　　他抻了个懒腰，重新摊回躺椅上，视线的方向几乎和文书平齐，戚无深摊了一会儿，忽然坐直，因为他看见那上面写着鲜红的「渡劫结束」四个大字。 　　再往下看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嵇盛。” 第117章 邪阵（四） 　　——“欸？哥， 小鸡回来了吗？” 　　戚无深接通通信法器，另一面的嵇远脸上依旧是爱答不理的表情。 　　“没回来。”嵇远语气淡淡，一听是戚无深， 眼睛都不愿意抬一下。 　　戚无深端起桌案上的文书给嵇远看：“可是，哥，你看，这文书上分明写着小鸡回来了！” 　　“嗯？”嵇远眉毛动了动， 不情愿地从案牍中抬头。 　　通信法器中， 他的脸骤然放大，一看就是为看清文书上的字， 戚无深也顺势将书页靠得更前。 　　“嵇大嵇二没给你消息吗？哥？” 　　“没有。”嵇远蹙着眉摇头， “他投生的那家是名门大户，那两个一早就因为跟踪被人揍了好几顿，不然，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去冥河幽府？” 　　“哦……”戚无深又道，“那你现在能联系上他们吗？” 　　通信法器挂断，须臾又重新接通。 　　“怎么样？”戚无深急迫道。 　　嵇远摇摇头又道：“你现在在哪儿？我去找你。” 　　嵇远来得很快，不过半个时辰就出现在了戚无深面前。 　　戚无深给嵇远看了那一页， 嵇远再次确认后， 眉头蹙得更紧了。 　　戚无深连忙道：“哥， 你也先别急， 说不定，他们已经渡劫结束， 现在正在回来的路上。” 　　戚无深是渡过劫的，渡劫之后， 要在冥河幽府短暂地停留， 验明正身后， 方可回到九重天上。 　　这个过程虽然很短，但林仰峰这阵子在冥河幽府搜查，很多正常的公事都因此停止，说不定嵇盛早就回来，却因为这样的原因逗留在冥河幽府的某处。 　　他身上没有通信法器联系不到外人，冥河幽府又出不去，只能这么等在原地。 　　“轮回镜呢？”嵇远寻着记忆中的方向朝里面走去，戚无深也紧随其后。 　　熟悉的大门出现在面前，嵇远推了推门，却毫无反应。 　　戚无深道：“不行，我没有锁魂铃，更何况，那秘法只有路霜华知道。” 　　“路、霜、华。”嵇远咬着牙念道，他一挥手，传送阵现于脚下。 　　“去天阙寒冰域。”嵇远沉声说道，一转身便进了传送阵中。 　　戚无深踌躇须臾，也随之跟上。 　　—— 　　天阙寒冰域不是人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 　　但这句话说的当然是寻常人。 　　作为司刑者，整个天阙寒冰域都握在嵇远手里，大大小小、每间牢房每个角落，都逃不出嵇远的管控。 　　两人穿行在天阙寒冰域之中，嵇远轻车熟路、脚下生风，步履飞快。 　　“松远君，叫你冷静点。”戚无深跟得很紧，呼吸不稳。 　　嵇远脸上看不出异常，眼底的鸦青和紧绷的背脊，却都透露着此时此刻，他的情绪不算太好。 　　戚无深继续劝：“松远君，你仔细想想，你现在都没事儿，嵇盛更不可能有事儿。你……” 　　“闭嘴。”嵇远脚下猛然顿住，这一停停得突然，戚无深差点直接撞到他肩膀上。 　　嵇远深吸一口气，戚无深看见他快速地闭眼而后睁开，眼中的急促难耐少了几分。 　　他握住拳，用混杂着歉疚的眼神看向戚无深：“我不能弄丢他。” 　　“我知道。”戚无深点点头。 　　嵇盛是嵇远的弟弟，也是他的朋友，他也不想好友出事，但是…… 　　“就是因为我们不能让他出事儿，现在才要冷静。” 　　嵇远又深吸一口气，他点点头，看向戚无深道：“一会儿你来问。” 　　“好。” 　　—— 　　茅草堆积的牢房中，路霜华坐在一块半臂长的石头上。 　　他面色如常，完全看不出身处囹圄，淡定的表情就像是正在什么景色宜人的地方打坐。 　　采纳、吐息，一切井井有条，没有紧张局促，反而淡定异常。 　　“路霜华。” 　　路霜华抬眸浅笑：“冼尘君，你终于来了啊。” 　　戚无深蹙眉，路霜华的反应不对。 　　——他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可路霜华却像是料到了一切一般。 　　戚无深眸光蜻蜓点水地划过，不动声色地反问句：“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不知道。”路霜华脸上的笑容很和煦。 　　“那你刚才为什么说终于来了？” 　　“这么长的日子，天阙寒冰域中只有我一人，忽然见到人了，难道不能说终于吗？” 　　戚无深的眉蹙得更紧了。 　　上次也是，上次他跟路霜华的对话也是如此。 　　——看样子说了很多，实则都是废话，什么也没问出来。 　　路霜华此人，不能用常理去推测，换句话说，鬼知道他在想什么。 　　戚无深收起放在正经问询的表情，又带上之前嬉皮笑脸的表情。 　　“能，怎么不能呢？”又道，“我就想借路仙君的锁魂铃一用，不知道路仙君能不能借呢？” 　　路霜华笑着解下腰间铃铛：“天阙寒冰域封人法身，这铃铛我拿着也没用，不如交给有用的人。” 　　戚无深接过法铃，目光瞩瞩。 　　“那路仙君再教一下开启轮回镜那房间的方法？” 　　“自然。”路霜华笑得温和。 　　戚无深脑海中想起自己上次问他这秘法能不能教的时候，路霜华讳莫如深的反应，脑袋瓜子嗡地一声响起。 　　路霜华的反应很奇怪。那感觉就是他已经准备好了一切，下好了全部的棋，只等待他们自己走入圈套。就好像一切皆为虚幻，就连他身处天阙寒冰域，也是计谋中的一部分。 　　路霜华拢共教了两遍，秘法很复杂，但他教得很仔细，那样子真的有几分老师的风范。 　　他认认真真教完戚无深，又微笑着问道：“我教好了，冼尘君要来自己试一次吗？” 　　戚无深摇摇头：“就不在路仙君面前丢人现眼了。” 　　路霜华还是笑：“不试也好，冼尘君这么聪明，定然是一学就会的，是路某多虑了。” 　　—— 　　出了牢房，刚拐了一个弯，戚无深就被黑暗中走出的人吓了一跳。 　　“问得怎么样？”嵇远蹙着眉道。 　　戚无深将锁魂铃递给嵇远，路霜华的反应，让他觉得这东西像是什么催命的符咒。 　　嵇远作势要摇，却被戚无深摁住了手。 　　“先别摇，松远君。”又道，“问出来了，但不知道真假。” 　　嵇远点了点头，将锁魂铃收好，两人重踏上了回冥河幽府的路。 　　没有人看见的是，在离开传送阵的瞬间，锁魂铃中，一只蹁跹的翠绿蝴蝶悄声无息地飞出，直奔冥河幽府碎魂池的方向。 　　翠蝶飞蛾扑火般扑向了碎魂池，与此同时，池中的阵法被触发，暂且沉睡在碎魂池底的人缓缓苏醒。 　　颈上玄色雷纹颈环收紧，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在纪寒崖脑海中响起。 　　——“去地垣，把我教给你的话，告诉那个人。” 　　——“去吧，现在就去。” 　　——“找到他，以后，他就是你的主人。” 　　—— 　　“松远君，我想找个人去试一次这秘法。”戚无深正经地提议道。 　　他感觉路霜华那法子可能是针对他们的，不宜亲自试验。 　　嵇远也没反对，叫了个人用路霜华教的秘法开启轮回镜的大门。 　　奇怪的是，秘法没有问题，大门打开的时候，戚无深愕然一怔，随即跟嵇远走进房里。 　　他们模仿着上次的样子，想看看嵇盛现在的情况，然而轮回镜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难道他真回来了？”戚无深纳闷道。 　　嵇远蹙眉：“我去找他。” 　　渡劫回来的仙者在冥河幽府可能去的地方十分有限。 　　既然嵇盛已经回来，就应该在这些地方中的一个。 　　“我跟你一起。”戚无深紧随其后。 　　与此同时，被项圈控制的纪寒崖也已到达地垣。 　　被尘土染成暗黄的府邸中，他目光呆滞地单膝跪地，他一手呈上玄铁锦盒。 　　锦盒打开，一只传信银蝶翩跹飞出。 　　“主人，我已经调查清楚王莲芯的去向。嵇家秘宝王莲芯，此时在嵇远和他那个宝贝弟弟身上。若是要取出，唯有将两个人魂魄剖出，再做融合。” 　　声音不是别人，正是此时此刻被关在天阙寒冰域的路霜华。 　　“桀桀桀，”身材矮小的老头脸上抿出阴损笑意，“路霜华啊路霜华，确实是一条很好用、很听话的狗。” 　　他招了招手，又朝纪寒崖说道：“跪到我面前来，让我检查你的魂魄。” 　　“我的好、师、尊。” 　　—— 　　“冼尘君，南天尊叫您回去一趟。” 　　“叫我？”戚无深一怔。 　　他跟嵇远刚找了一路，还差最后几个地方尚未找完。 　　来人点了点头：“对，直接去晨昏阁。” 　　“……” 　　戚无深看了看接引的人，又看向嵇远。 　　“松远君，你……” 　　“你去吧，我自己可以。” 　　都说关心则乱，戚无深的视线中带着几分担忧。 　　“行，那你有消息随时通知我。” 　　又道：“冷静，千万别冲动。” 　　顿了顿补了一句「哥」。 　　那一声哥，最初是因为嘴贱。 　　后来则是因为确实担心。 　　戚无深朝嵇远挥了挥手，随来人离开。 　　一路上他注意到，那个来接他的人身上带着晨昏阁的标志，不由腹诽道：林仰峰走的时候不带他，现在还不是得他过去？ 　　话虽如此，戚无深嘴上却什么都没说。 　　明明最开始不要他过去，现在却又非得叫他过去，出于什么样的原因？ 　　唯一的理由就是，此事跟他有关。 　　而且关系不小。 　　与此同时，晨昏阁中。 　　宗悟脱下绛色大氅，左右而来的两个仙弥，一人接过大氅搭于螭首楠木衣架，一人拉开透雕圈椅，扶宗悟坐下。 　　生产后的这段时间，宗悟被小徒弟照顾得不错，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除了身子还带着轻微的浮肿，基本看不出什么。 　　“师弟，孩子呢？”南天尊看见宗悟，咧出一个疲惫的笑意。 　　宗悟摇摇头：“交给小竹暂且照看了。” 　　“也好。”南天尊轻叹，又点点头，“少带着孩子折腾吧。” 　　宗悟朝周围看了看，并未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朝南天尊问道：“道尊怎么没跟你一起出来？” 　　南天尊摇摇头：“出来了，但他去尘域了。” 　　宗悟的眼底闪过几分错愕：“他去尘域干嘛？” 　　南天尊轻叹一声，拿出那日从地垣寻到的邪阵。 　　“师弟，这个邪阵跟你想的一样，正是召唤净世道尊的阵法。” 　　宗悟点头，只听南天尊话锋一转，又道：“但跟你想的又有一点不同。” 　　“师兄，你说。” 　　“道尊说这个阵法不仅是阵法而已，他猜这个阵法很可能已经被布下，且遍及整个尘域。” 　　顿了顿又道：“他此番下凡便是为确定这件事情。” 　　遍及整个尘域的阵法？规模如此广的天地大阵？ 　　化生道尊多年不问世事，这世上能引起他注意的事情屈指可数，万千年无一。 　　宗悟脸上的表情更为错愕。 　　“若是大阵已经布下，为何迟迟没有触发？” 　　“这就是我现在叫你来的原因。”南天尊的表情变得极其严肃。 　　正在这时，议事厅的房门被叩响。 　　厅门打开，靛蓝衣衫的少年走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 　　“师尊怎么来了？”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南天尊招招手：“等我说完你们便知道原因了。” 　　南天尊讲的事情关于召唤净世道尊的阵法，也是叫戚无深戚无深来此地的原因。 　　“按照化生道尊的猜测，这阵法之所以已经被画成，却迟迟没有触发是因为缺少引物。” 　　像之前戚无深教小竹用来做面的阵法，需要放在阵中面粉、调料一类。 　　所谓的引物与之相似，是阵法运转所需的献祭之物。 　　戚无深问道：“那这召唤净世道尊阵法所需的引物又是什么？” 　　南天尊伸出两根手指：“是两件颇为矛盾的东西。” 　　戚无深点头，听他仔细说去。 　　“其一，需要一具污浊不堪的仙体。其二，需要一枚至纯无比的神魂。将二者合而为一，等待污浊侵染纯洁的一刻，阵法方能开始运转，而后净世道尊降世，世间的一切化为虚无，再重新开启。” 　　戚无深若有所思地听着南天尊解释。 　　他记得根据师尊之前所说，净世道尊只有在世间污浊不堪、气息错乱的时候，方才会降世，重启一切。 　　当时的他还不太能理解这世界明明还没乱到那种程度，但现在，他大致听懂了这阵法的原理。 　　——净世道尊处于沉眠状态，自然无法知道世间的情况。而世间的仙者作为天道的执行者，如果连他们都沾染贪嗔痴，甚至会污染至纯的灵魂，那只能说明这个世界确确实实是要完了。 　　只是…… 　　污浊不堪的仙体？ 　　至纯无比的神魂？ 　　还有合而为一？ 　　这怎么一句话比一句话还难理解？ 　　戚无深摸了摸脑袋，若有所思地猜测道：“污浊不堪的仙体说的应该是纪寒崖吧，他被虎妖所吞噬，虽然魂魄为仙，身体却为虎妖，应该对得上污浊不堪这四个字。那至纯无比的神魂呢？难道也是纪寒崖？” 　　他蹙着眉摇摇头，又摸了摸下巴。 　　“怎么感觉不太对劲？纪寒崖的神魂应该算不上至纯无比吧？他自己不是有时也会被虎妖的意识所侵染吗？” 　　“如果不是纪寒崖，那这个至纯无比的神魂指的又是什么呢？好奇怪哦。” 　　戚无深兀自思忖片刻，可怎么想都没想明白。 　　他想得有些头疼，方才发现议事厅里静悄悄的。 　　宗悟和南天尊一个歪着头，一个托着下巴，目色沉沉地看着他。 　　而他们的眼神，竟然都有些…… 　　奇怪的同情？ 　　“啊——”戚无深被那眼神吓了一跳，脊背的汗毛一瞬间战栗起来。 　　他打了个寒噤，又活动了两下身子，方才觉得身体回暖，又道：“师尊，师叔，你们怎么这种眼神？” 　　南天尊叹一口气，起身拍了拍戚无深的肩膀。 　　“我在想呢，你是不是……”他看了一眼宗悟，那个「傻」字憋回去没有出口。 　　比起南天尊的反应，宗悟则是直奔主题。 　　“指的当然不是纪寒崖。” 　　“那是？”戚无深的语气带着点儿意外。 　　“是你。” 　　“怎么会是我？”戚无深愕然。 　　“怎么就不能是你？”南天尊接过话茬，“要我看，这两句话指的都是你。” 　　“啊？” 　　南天尊解释道：“首先，污浊不堪的仙体，你掀开袖子看看。” 　　戚无深顺着南天尊的视线看向自己的左臂。 　　掀开衣袖有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业障。 　　业障是什么？是贪痴嗔是欲念是邪恶，是得道的反义词。寻常仙者身负业障，业障太重则会毁道造业，永背仙道，而他身上的业障虽然还不至于让他仙骨支离，但也确实称得上一具污浊不堪的仙体。 　　戚无深倒吸一口凉气，又道：“那至纯无比的神魂又怎么解释？” 　　南天尊耸耸肩，依旧指向戚无深的左臂，说道：“顶着那玩意，你现在还好好活在这里，你想想算不算至纯无比的神魂。” 　　此言一出，脑海中的很多东西开始迅速串联，戚无深一连说了好几个难怪。 　　难怪黑袍说那群孔雀妖并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感觉那一百多具仙骨支离的仙者，都是失败的试验品，黑袍自始至终要的都是身负几世业障，仙骨却还没脱离的人。 　　难怪闵方谷对他的神魂感兴趣，坚持要去他神魂中弹奏一曲，十有八九是为了检查他的神魂到底是不是跟想象中一样。 　　“闵方谷那段，我倒觉得也不全是你想的那个样子。”南天尊纠正道。 　　“怎么？” 　　南天尊又道：“我觉得这个事情是有顺序的。” 　　“什么意思？” 　　南天尊解释道：“你还记得我刚才跟你说的引物和开启阵法的方法吧？它的关键在于，要用污浊至极的仙体，去沾染那个至纯无比的神魂，你想想，你现在仙体和神魂都在，可明显没出现、也不会出现神魂被沾污的情况，所以这个事情应该没有那么简单。” 　　戚无深连连点头。 　　他现在一家人圆圆满满，他对世界充满爱，对未来充满希望，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就出现神魂被沾污的情况呢？ 　　“那师叔觉得他是怎么打算的？”戚无深虚心问道。 　　南天尊摇摇头：“不是我的想法，是你师祖，就是化生道尊提出来。” 　　又道：“他的意思是，对方的目标可能是，剥离你的神魂，然后再想办法进行后面的事情。” 　　“所以……师叔的意思是，闵方谷当初想进入我神魂，是为了剥离？” 　　“正是。”南天尊点点头。 　　戚无深结合之前对闵方谷神念的逼问，若有所思地说道：“若是如此，我倒是能猜出闵方谷那边的前因后果了。” 　　又道：“黑袍应该是用告诉他，拿我的神魂就可以为纪寒崖重塑魂魄，这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南天尊露出一副孺子可教也的表情，点点头又道：“后来，他应该是擅自行动，破坏了计划，才被灭口。” 　　话已至此，路霜华和那黑袍几乎已经可以画上等号，唯一的问题，就是路霜华和黑袍之间，差着对纪寒崖的了解。 　　正在此时，有人叩响了议事厅的大门。 　　南天尊唤了一声「进」，林仰峰便从门外走来。 　　他恭敬地朝另外两人作揖，又朝宗悟道：“尊君，路霜华去冥河幽府之前的事情已经查清。” 　　闻言，戚无深也凑上前去。 　　之前林仰峰被安排去调查路霜华的人际关系，却发现他周围并无亲近之人，甚至连个可以称为朋友的人都找不到。直到宗悟想到了新的调查方向——去查他成为仙君，去冥河幽府前，当小仙弥时期的事情。 　　“回尊君，路霜华在去冥河幽府之前，是在地垣作仙弥。” 　　戚无深的睁了睁眼，似乎又有一块错位的积木重新对上。 　　林仰峰拿出一张泛黄的纸笺递给宗悟，戚无深也凑上前去。 　　那纸笺记录的是灵力检测的结果，看样子，是路霜华成为仙弥时候的事情，那纸笺上分明记录着路霜华此人灵力低微，不适合修仙。 　　只听林仰峰顿了顿，继续汇报道：“他成为仙弥最初的十几年，灵力都变化不大，后来却在短短三年内突破。” 　　“应该是有人指点了他。”戚无深说出结论。 　　宗悟蹙着眉，也想起什么，他朝南天尊问道：“道尊为什么去尘域寻找召唤净世道尊的阵法？” 　　南天尊答：“他说了两个原因，其一，九重天和冥河幽府已被我们翻了个遍，若是在这些地方布阵，一定早就被我们发现了。其二，山川河流，集结天地灵力的大阵，象征着天地之力、天道之力，最为强势，召唤到净世道尊的可能性更大。” 　　空气中安静片刻，宗悟垂着眼眸，顿了几息，又补充道：“还有其三。” 　　“什么？” 　　“地垣的仙君整日在尘域调查土地山川之事，在尘域起阵，他们更有便利性。” 　　“师尊的意思是，路霜华背后的人，是地垣的人。” 　　宗悟点点头。 　　其余两人也并未有质疑。 　　空气中再度陷入沉寂。 　　戚无深低声呢喃：“地垣的人，还是纪寒崖的徒弟，这个范围……” 　　师徒两人几乎异口同声：“有一个可能的人选。” 　　—— 　　林仰峰被派去土地府邸寻人，其余三人依旧留在议事厅中。 　　戚无深托着下巴，开始重新复盘事情的前因后果。 　　“如果说，是他的话，路霜华当时几乎自爆身份的行为，就能说得清了。” 　　宗悟点点头：“脱罪。” 　　彼时，他们因为那阵法的事情，刚好在审问那位从尘域叫上来的土地，同一时刻，路霜华近乎自爆身份，吸引了几人全部的注意力，由此减轻了对土地的关注。 　　想清楚这点，事情的前因后果开始明晰，戚无深却依旧有几点疑惑。 　　“如果说，路霜华帮土地是为了报恩。那土地动用召唤净世道尊的阵法，意图毁灭世界又是为了什么？因为纪寒崖被虎妖吞噬，而被封于锁妖塔那么多年，所以觉得天道不公，所以要毁灭世界？” 　　这话出口，戚无深自己都觉得实在太扯。 　　若是纪寒崖现在还完好无损地呆在锁妖塔，这种可能性还大点。 　　可偏巧，跟纪寒崖有关的那道神念此时还在瓷瓶中呢。若是对方当真因为替纪寒崖而不公，何必要伤纪寒崖的魂魄？对方的样子，看起来根本不想让纪寒崖好。 　　宗悟也摇摇头：“先等等看。” 　　其实他们甚至没有土地是纪寒崖徒弟的直接证据，这一切也只是结合仙龄等诸多方面的推测。 　　他们想知道的一切，可能只有在找到土地后，才能问清楚。 　　然而，空着手回来的林仰峰，无疑在告诉他们——计划失败了。 　　“回南天尊、回尊君，那老头人跑了。” 　　“啊。”戚无深愕然地看向宗悟，“师尊，现在怎么办？派人翻遍尘妖仙三域找人吗？” 　　宗悟没回答，倒是身边的南天尊，接过了话茬。 　　“现在看来也没有别的办法。” 　　戚无深反问：“之前那几次搜查都没有结果，这次就真的能找到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南天尊叹着气摇头：“没结果也得找，总不能轻易放弃？” 　　此话刚出，却见宗悟摇摇头：“现在去找他们没用，去查也没意义。” 　　“那师尊说怎么办？”戚无深问道。 　　宗悟看向他：“你去把业障还了。” 　　“是哦。”戚无深恍然大悟。 　　想阻止那阵法成型，只要他这个「原材料」消失不就得了？哪需要找人？ 　　“宝贝你可真聪明。”戚无深压低声音在宗悟耳边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诱人的蛊惑。 第118章 邪阵（五） 　　议事厅的会面很快结束。 　　戚无深一个人去， 两个人回。 　　“欸？师尊，常常还在家呢！您确定跟我去冥河幽府？” 　　虽然在孩子面前，戚无深完美地把「师尊」换成了「宝贝」， 但私下里，他还是总叫回去。而且……谁说叫着师尊不是一种情趣呢？ 　　宗悟蹙眉：“现在你比较重要，我们速战速决。” 　　戚无深心头一暖。 　　他轻碰宗悟的薄唇，又重复了一句：“那速战速决。”两人便一道回了冥河幽府。 　　还业障这件事， 宗悟曾经提及过， 无非就是重历一遍过去，追溯过往， 将业障补齐消弭即可。 　　唯一的问题就是， 他没有渡劫历世的记忆。 　　戚无深握了握路霜华给他的锁魂铃，结合之前的经验，开启神魂中禁制的方法， 就跟这铃铛有关。 　　他给宗悟讲了跟嵇远去天阙寒冰域中，跟路霜华见面的事情，又将锁魂铃递给宗悟。 　　宗悟摇摇头：“不用这个。” 　　“那师尊的意思是？” 　　宗悟指了指案牍之上堆成小山的材料。 　　又道：“这里肯定有你渡劫时候的卷宗，找到之后， 即可追溯过往。” 　　这房间里的文书都不是普通文书， 结合轮回镜即可重映渡劫时候发生的事情。 　　戚无深一琢磨也是， 用锁魂铃确实可以解开神魂中的限制， 但还可能不慎中了路霜华的诡计。 　　比起直接解开禁制，用文书重现渡劫时候事情的方法， 更安全而且简单。 　　屋子里堆积的文书很多，找跟戚无深相关的那一卷废了两人不少功夫。 　　几乎是在哪个犄角旮旯一堆文书中间， 才找到了戚无深渡劫几世中某一世的记录。 　　“师尊， 这样太慢。”少年把椅子让给宗悟， 自己颓坐在角落里。 　　他那一共有六世的记忆要寻，这么找过去，猴年马月都不一定能找完，而且两个人的注意力有限，一个疏漏不下心，就得从头再找一遍。 　　闻言，宗悟也点点头：“叫晨昏阁那边派些人过来。” 　　戚无深也正有此意，除了找文书，还有轮值要干的记策工作。 　　他掏出林仰峰给的令牌，转手唤来还未离开冥河幽府的九重天仙者。 　　戚无深三言两语交代了要做的事情，便扯着宗悟回去休息。 　　这一天格外地长，从早起见十殿，后来又见了嵇远，跑了天阙寒冰域，再到见南天尊，又重回冥河幽府，好像干了很多事情，可再仔细一想，又好像什么都没干。 　　也不知道嵇远找没找到小鸡。 　　戚无深打着哈欠如此想到，他刚欲掏出通信法器，却被宗悟打断。 　　“晚点再休息。” 　　“啊？” 　　“先去把业障还了。” 　　“不是还没找齐吗？”戚无深纳闷。 　　宗悟指了指手上那一卷文书，意思再明显不过。 　　“先把这一卷还了。” 　　“……”戚无深多少有些不情愿，但宗悟现在忙着的怎么说都是他的事情。 　　“那抱一下。”少年撅着嘴，委屈巴巴地说道。 　　他飞速揽了一下宗悟的肩膀，刚要离开，宗悟却搂上了他的腰。 　　少年的窄腰看着是有些单薄的类型，但仔细摸去，却能感受到紧实的肌肉。那里的线条很性感，宗悟还知道，某些时候，那里还会渗出细密的薄汗，在烛火的映衬下，像是抹了一层诱人的蜜糖。 　　“师尊，累了。”少年的嗓音黏黏腻腻，又带着几分青涩的沙哑，像是在撒娇耍赖。 　　两人面对着面拥抱，戚无深将脑袋缩进宗悟的颈窝，整个人熊抱上去。宗悟拿他没办法，也是心疼。所幸周围的人都当没看见眼前的一幕。 　　师尊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奶香，戚无深埋了一会儿头，开始不老实，嘴唇带着小虎牙在师尊白皙的颈间啄咬。 　　咬了一会儿，宗悟倒息一口气，戚无深知道把师尊弄疼了，也随之松开。 　　他仔细欣赏起方才的杰作，师尊颈间的皮肉很嫩，经不住蹂躏，只是几下就起了一小块红痕，像是打了记号一样。 　　“宝贝，你，我的。”戚无深瞅着那痕迹傻乐。 　　宗悟伸手摸了摸，不疼，反而摸到湿漉漉的口水，他也不嫌弃，用手擦掉口水，牵着小徒弟朝轮回镜的方向走去。 　　戚无深却还在得寸进尺，他像突然找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牵着宗悟兴致勃勃地说道：“师尊，您要不要给我也打个印子，省得一会儿进去了，找不到我。” 　　宗悟轻瞥他一眼，淡淡：“不要。” 　　“为什么为什么？”戚无深问。 　　“我又不是狗。” 　　“那师尊的意思是，我是狗喽？” 　　“不然呢？”宗悟的视线蜻蜓点水地落在小徒弟身上。 　　—— 　　拿着文书进了轮回镜，先是一顿天旋地转，而后一切站定。 　　戚无深听见哇哇的哭声，还有稻草摩挲的声音，和哞哞的叫声，像是什么动物。 　　他努力睁开眼，却发现眼皮很沉，像是有人压在那里。 　　“无深，你……” 　　戚无深听见熟悉的清冷声音唤他的名字，可听得并不真切。 　　那声音的来处很高，戚无深想回应，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他只能动了动手指，示意自己听到。 　　正在此时，有双冰凉的手抱起了他，又在眼皮上轻拭。黏液被擦掉后，眼皮似乎比之前轻了一些。 　　他再次尝试睁眼，师尊精致的面容出现在眼前。 　　宗悟秀眉微蹙，眉眼中带着丝担忧，戚无深看见他张张嘴，说了什么，可不知怎么的，师尊的话，好像特别难理解，他怎么也听不懂，只得皱了皱眉。 　　宗悟脸上的表情更加为难了，隆起的眉心让人看了心疼。 　　虽然听不懂他刚才说了什么，也不知师尊因为什么为难，但心疼也是真心疼。 　　戚无深伸出手想帮师尊舒展开眉心，可入眼的却是一只肉嘟嘟的小圆手。 　　靠…… 　　戚无深下意识地骂道，出口的却是「哇」的一声小孩哭喊。 　　“……”他现在彻彻底底知道眼下的情况了。 　　还业障追溯过往，他很清楚，但没有人告诉他追溯过往是从呱呱坠地的一刻开始！ 　　宗悟轻叹一声，只见他指尖灵光流转，一股巨大的抽力将他们甩出镜中。 　　“呼呼……” 　　戚无深抚着胸口，惊魂未定的看向宗悟。 　　宗悟拇指揉了揉眉心，舒一口气，也看向小徒弟：“法子不对。” 　　“确实。” 　　四目相对，两人一合计，时间已晚，决定还是明日找冥河幽府的人帮忙，再想法子。 　　两个人叫一起寻文书的仙者们，也一道明日再来，又落了锁，便朝房间的方向走去。 　　回的还是之前珍珠珊瑚金碧辉煌的房间，宗悟的分身还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师尊，我找人把分身送回苍梧轩。” 　　宗悟点点头，又被小徒弟催促着去沐浴洗漱。 　　这房间不大，却也称得上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外面是睡觉的地方，走过房间一侧的小道，有个小小的庭院，再绕过去，就能看见一处青石制成的圆形小池。 　　冥河幽府所见之处，都是黑雾和死气，而这不大的院子却能看见天空。 　　宗悟知道那并非真实的天空，而是某处星空的投射，纯粹是为招待他们的特殊设置。 　　生产之后的这段日子，他都是直接用个清洁咒对付，此时泡在小池里，只感觉浑身的疲惫都驱散了。 　　宗悟沐浴得很慢，因为总以为小徒弟可能中途过来。可不知怎么的，直到搞定一切也没看见小徒弟的影子。 　　宗悟拎起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回房间。彼时，小徒弟正握着半卷公文，看得眉头紧蹙，甚至开始啃手指。 　　有脚步声响起，戚无深抬头，瞅见宗悟回来，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起身来，脸上也随之泛起了笑意。 　　“师尊，我帮你！”少年扯着宗悟坐在梳妆台前，他的手裹着毛巾仔细地擦过宗悟的每一缕青丝。师尊的头发很顺滑，戚无深擦拭的时候还带了些灵力，有轻微的水气在发丝间逸出，他的手法轻重适度，轻按过头皮的时候，掌心的温度烤得宗悟格外舒服。 　　“刚才在看什么？”宗悟问。 　　“渡劫那一世的事儿。” 　　“有什么收获？” 　　虽说要隔日才能再进入轮回镜中，但他们欠缺的不过是一个合适的时间节点。渡劫一世的时间线太长，他们无须全部重历，只需经历欠下业障那一段。 　　听见宗悟的问题，戚无深脸上的表情又恢复了之前抽抽巴巴的状态，他欲言又止，嗫嚅着说道：“怎、怎么说呢？” 　　“嗯？”头发几乎全干，宗悟在后脑挽了个松散的发髻，又用灵力温了一杯茶，递给戚无深。 　　“慢慢说。” 　　既然是慢慢说，就意味着从头开始。戚无深牵起师尊的手，又道：“那就当睡前故事讲给师尊听吧。” 　　“睡前故事？” 　　宗悟被他牵起，脚下却没有挪步的意思，他突然注意到房间里的变化。 　　原本分开的两张床，不知何时被推到了一起，还特意用被褥盖住，假装拼接的缝隙并不存在。 　　宗悟挑挑眉，指了指房间里的床，反问道：“所以，这就是你刚才催着我去沐浴的原因？” 第119章 邪阵（六） 　　“嗨……”戚无深「狡辩」道， “就是想跟师尊一起看看孩子，把床合在一起方便些。” 　　为了佐证自己没有旁的心思，他还特意掏出了通信法器， 接通了小竹那边。 　　另一边，小竹刚哄着孩子睡着，两人只得隔着纱帐草草看了一眼。 　　通信法器挂断，宗悟也不再计较刚才的事情， 戚无深则被打发去沐浴。 　　宗悟躺在床上翻看几下文书， 眼睛有些疼，便将文书放回一边。 　　半盏茶的功夫， 小徒弟回了房间， 两人卧在榻上，重回正题。还业障的事情。 　　戚无深摸摸下巴：“师尊可知那一世，我降生成了什么样的人吗？” 　　宗悟回忆之前在轮回镜中的片段， 牛棚之中，女人艰难地生产，周围无依无靠，甚至无人仰仗。 　　“不知道， 但差不多能猜到不太好。”宗悟回答。 　　“不太好？”戚无深笑道， “师尊猜得保守了。” 　　哪里是不太好呢？分明是十分差。 　　那是戚无深渡劫的第四世， 他托生成了某个大户人家的遗腹子。若仅仅是个遗腹子也就罢了， 可偏巧他还是个私生子。 　　孩子的母亲原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因为不甘一辈子处在这样低微的地位， 所以设计男主人，怀了孩子， 却被因夫人发现， 赶出府去。 　　他就是在这样的情况降生在牛圈之中， 他出生后，被母亲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夺回「本应」属于两人的东西，从此平步青云、走上人生巅峰。 　　讲这些事情的事情，戚无深的脸抽吧到一起，似乎十分不能理解。 　　宗悟道：“所以这一世犯下的罪因是嫉妒？” 　　“根据文书应该是。”戚无深点点头，又道：“那家女主人生的也是个儿子，我……他人生后几年做的事情，基本都是和那家人作对有关，最后也因此而死。” 　　戚无深始终没办法把自己跟渡劫时候托生的人联系到一起，所以用了「他」而非「我」。 　　宗悟拿过卷宗，看见死因那一项上写着和人争斗不幸坠河，颇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 　　他又一路朝上翻去，瞅见了诸如：放火烧柴房，撒泼耍赖，直接闹到学堂，等诸多不算高明的作对方法。 　　小徒弟的聪明虽然都没怎么用在正经地方，但他绝对不笨。宗悟见过戚无深渡劫的最后一世，那一世的叶七跟戚无深本人相差不大。而眼下故事里的人，却根本无法让他跟小徒弟联系到一起。 　　怎么会这样呢？ 　　“你刚才说，觉得哪里不能理解？”宗悟又问。 　　戚无深摇摇头道：“我感觉……这个渡劫的人不像我。” 　　宗悟摸了摸少年鬓角翘起来的碎发，安抚道：“那就别想了，明日自有答案。” 　　—— 　　第二日，他们得到冥河幽府的仙君指点，再次进入轮回镜中。这一次，戚无深变成了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虽说十三四岁，但这具身体却发育得极差，瘦削佝偻黝黑，身上还布满伤疤和血污。 　　戚无深环顾四周，没瞅见师尊的影子，便摸摸索索地朝可能有水的方向走去。 　　远远地便看见一条河，戚无深朝着那河走去，身体却本能地给出了抗拒的反应。 　　手臂微微颤抖，心跳加速，就连挪动步伐的脚也比往常重上好几分。 　　难道这一世的他曾经掉到过河里，所以才会害怕？ 　　戚无深如此想道，却直接无视了身体的反应。 　　瘦小黝黑不是问题，但血污和顶着稻草就有些不像话了。他自己都有些难以接受这样一具身体，更遑论宗悟？ 　　戚无深撩起一捧水洗了把脸，清澈的河水中有一缕脏污的黄顺着溪流流淌而去。 　　令人不适的粘腻感觉终于消散，他甩了两把手上的水，正欲起身，视线的余光却忽而瞥到清澈溪水里面的倒影。 　　除了已知的黝黑瘦小，戚无深赫然发现，这身体的脸上横贯着一条足足有七八寸长的疤痕。 　　那疤痕弯弯曲曲，贯穿了少年的左眼、鼻梁、还有嘴唇。 　　……难怪这身子不愿靠近河水，害怕的原来不是水，而是里面的倒影。 　　戚无深伸手轻触那弯曲纵横的疤痕，除了最长的那条，这疤痕还生着许多小的分支，像是树木的分叉。 　　奇怪的是，这疤痕不像是胎记，倒像是被什么人故意用刀划破的，而且还是陈年旧伤。 　　戚无深想象刀子深入骨肉游走的感觉，只觉得脊背直凉。 　　究竟是谁，多大仇多大怨，要对个孩子这样？ 　　“无深。”正在此时，身后传来唤他的声音。 　　戚无深一怔，下意识地反应，朝上一撸衣服，直接挡住了脸。 　　刚叫完名字，宗悟就远远地看见小徒弟开始脱衣服，他的身形一顿，走过去的脚步也随之变慢。 　　“你干什么呢？” 　　“师尊别看我。” 　　宗悟：“……” 　　戚无深将他的发现讲给宗悟听，又道：“所以，师尊还是别看了，怕吓到您。” 　　宗悟：“……” 　　“你不嫌闷吗？”他淡淡地说道。 　　戚无深的头像是套着麻袋，他用力摇了摇，还死命捂紧了套头的衣服。 　　宗悟：“……” 　　他心道：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 　　话虽如此，还是要照顾到小徒弟的自尊。 　　“那就这么继续吧。” 　　套着「麻袋」的脑袋点了点头，宗悟还贴心地在倒扣的衣服上扣出了两个窟窿。 　　两人开始商量接下来要干的事，正在这时，一个身姿臃肿的妇人朝着戚无深走来。 　　“儿啊——”她哭嚎道，“娘哪儿哪儿都疼，娘要死了。” 　　戚无深和宗悟对视一眼，听出这妇人应是他那一世的母亲。 　　看文书知道的信息，到底跟亲历不同，他们知道的信息太少，只得顺着妇人的话说下去：“娘，那我怎么做，能不疼啊？”戚无深底气不足地说道。 　　“儿啊，那方家有黑玉白脂肪膏，你给娘抢回来，抢回来娘就不疼了。”方家就是这一世他的本家。 　　戚无深：“……” 　　他可算看出来了，这不是疼，这是作的。 　　话虽如此，他还是敷衍了妇人，承诺她会去方家取物。 　　戚无深没有取物的打算，但既然要还业障，还是要搞清前因后果。 　　衣服罩着戚无深的脑袋，看不见周围，他转过头才发现宗悟的视线始终盯着那妇人离去的背影。 　　“师尊，在看什么？”戚无深问。 　　“在想「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啊？「东西」？”戚无深怔愣。 　　宗悟回过头。 　　“你知道上次，进入轮回镜的时候，我看见什么了吗？” 　　“什么？” 　　“我看见「你」诞生的时候，「她」就死在你的身旁。” 　　戚无深：“……” 　　宗悟俯身捡起一物。 　　细长的纤羽，蓝绿色的晶莹颜色，正是一根孔雀翎羽。 　　“还真是阴魂不散呢……” 　　那群孔雀为了让他犯下业障，竟然直接伪装成了他母亲的模样。 　　看着那羽毛，又隔着衣衫摸了摸脸上的疤痕，再想起方才妇人，戚无深忽然就悟了。 　　“那师尊，咱们不去方家了？跟着「她」看看它们的诡计？” 　　宗悟摇摇头：“还是去方家。” 　　又道：“找业眼重要。” 　　所谓的业眼，既业障之眼，是业障的源头。 　　业障像是一种天地间的平衡，一人伤害了别人，他身负业障，对应的就有一个业眼，便是他亏欠最多伤害最大的人。 　　所谓的还业障，便是要找到欠下最多的业眼，化解他的怨气，如此一来，欠下的业障才能渐渐地还完。 　　“师尊，您觉得业眼会在谁身上呢？”戚无深问道。 　　宗悟摇摇头：“先去看看再说。” 　　根据文书中所述，基本每个方家人都跟他有点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很难推测究竟欠谁最多。 　　两人一路顺着小路，来到方家家宅前。 　　所谓的高门大户、名门世家，指的便是这样的存在。 　　隔着老远，戚无深就感觉仿佛闻到了书卷的气息，更遑论门前的巨型石狮和复古摆件。 　　“看样子，就是这儿了。”戚无深朝着宗悟说道，与此同时，门前扫地的小厮也注意到他们的出现。 　　对方先是一怔，而后几个小厮快速扔下手中的活，一窝蜂地钻回了宅门。 　　然后，哐当—— 　　朱红色的宅门迅速合上，惊起了不小的灰尘，与此同时，门后还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分明是有人在迅速地堵上门栓。 　　他就这么不招人待见？ 　　正在这时，门后传来议论声。 　　“靠，上次带着他那个娘来咱们这儿撒泼，这次又要搞什么事儿？” 　　“就是就是，当初夫人是不待见他，但大少爷私下给了他们那么多钱，又是治病又是送他读书的，怎么就不知足呢？真当咱们这儿是金库呢啊？” 　　“诶……也就是咱们大少爷心善，换个心硬的，说不定早就将他们乱棍打死了，谁给他们蹬鼻子上脸的脸的？” 　　“说什么脸，你看那娘俩要脸吗？” 　　闻言，背后又传来几声讥诮的冷笑。 　　他们的声音不大，但仙者的五感灵敏，也正因如此，隔着院子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嫉妒之业？”戚无深摸了摸下巴，“难道他们口中的大少爷就是业眼？” 　　戚无深正好抬了抬头，门楣之上的八卦铜镜反射出一缕刺眼的强光，与此同时，他好像听见锁魂铃悠远清脆的铃声。 　　脑海中「嗡」地一下响了起来，无数画面排山倒海般涌来。一阵强烈的寒意自脚下升腾而起，以至于头顶挡脸的衣衫落下，都没来得及反应。 　　怨恨、嫉妒、不平，无数情绪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将他的每一根神经都撑得饱胀，仿佛随时可能炸裂。 　　戚无深目光呆呆地眼神上漂，片刻，翻江倒海的感觉退却，他扶着胃，依旧停留在那股强烈的负面情绪中。 　　“师尊，我、我好像想起来那一世的记忆了。”少年含糊地说道，不甘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 第120章 邪阵（七） 　　“怎么哭了？”宗悟伸手拭去戚无深眼角的泪水， 可那泪水却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就像是一汪清澈的泉眼，源源不断。 　　“没、师尊， 不、不是哭。”戚无深伸手擦了两把眼泪，可依旧止不住。 　　少年一副就像泪失禁的模样，站在路边，原本就惨不忍睹的脸， 看起来更加渗人。 　　“有、有点丑， 师尊您站远点，怕吓、吓到你。” 　　戚无深转过头去， 背对宗悟， 一个人面向方家外墙的方向。 　　并非真的想哭，只是突然涌入的记忆带着强烈的情绪，驱动了身体的反应。 　　戚无深分明之前还在嫌弃那一世的自己， 不知好赖，感觉那个人和自己毫无联系，但因为记忆的涌入，他迅速和那一世的自己共情。 　　未经人苦， 莫劝人善。 　　流着相似血的兄弟， 一个高高在上， 一个低若尘埃。 　　如此处境下， 对方对他的好，就变了味道， 成了施舍。 　　方才师尊发现那孔雀妖身影的时候，他甚至短暂地以为那一世的自己是在孔雀妖的操控下才犯下了业障。 　　实则却不然。 　　没有孔雀妖的运作， 那些负面情绪不会化成行动。 　　但忌妒、恨意、愤懑、不甘， 却都是真实存在的。 　　他本人有着过人的天赋， 有着后来衰败，但也曾经显赫的家族。 　　而渡劫那一世轮回的他什么都没有，只能生活在见不得光的地底。 　　强烈的反差和压倒性负面情绪的冲击下，戚无深甚至搞不清楚自己是谁。 　　泪水还在不自觉地流，忽然一个温热的身体靠上了他的后背，师尊纤长的手臂绕过他的身体，背后环抱的姿势带去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不需要言语的安慰，身体的接触就足矣。 　　奔涌而出的泪水变为小溪流，而后转为啜泣，山洪般涌来的情绪终于逐渐平息。 　　他转过身面对宗悟，却依旧不忘记用袖口挡住脸上的伤疤。 　　“好点了吗？” 　　“嗯。” 　　“那继续吧。” 　　“嗯。” 　　寻回记忆后，目标变得明确。 　　“我知道业眼是谁了。” 　　戚无深伸手想用衣衫重新遮住脸，手却被宗悟握住。 　　“看见了，不丑的。” 　　没有衣衫的遮挡，少年难得地显出几分羞怯。 　　他其实不是那么好脸面的人，之前跟小鸡在一起下河捕鱼翻墙逃课的时候，也经常整得一身脏污，他也从没因此感觉自卑或者不适。 　　但在师尊面前，好像从来就不太一样，想把更好的一面展现给他，所以会装、会患得患失、会掩盖。 　　宗悟握着他的手，俯身吻了吻那些伤疤，细细密密的吻灼得那些陈年旧伤痒痒的。 　　不带情欲，也并非安抚，他是真的愿意完完全全接受他的每一面。 　　少年又抽了两下，吐吐舌头说道：“师尊骗人，丑死了。” 　　宗悟看着他，未来得及说话，只见那张疤痕纵横的脸，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 　　“但是丑又怎么了？就算丑，师尊也不许不要我。” 　　他又吐了吐舌头，脸上的笑容像极了雨过天晴。 　　—— 　　这业障的业眼是他们口中的那位大少爷，却又不仅仅是他，而是整个方家。 　　“师尊，你知道这一世，我最后是怎么死的吗？”戚无深问。 　　宗悟摇头。 　　戚无深又道：“那只伪装成我娘的孔雀妖，整日在耳边念叨着那位大少爷怎么抢了本应的东西，最初「我」受了它的蛊惑，再加上心中本来的怨恨，跟她一起做了很多没事找事儿的事情。最开始还好，后来，她见东西要不回来，就要「我」放火把方家烧了。” 　　“「我」最开始不愿意，但是她逼得紧，她把「我」打晕，强行带「我」去看着她放火烧掉整个方家，「我」想救人，可太晚了。「我」从火场中走出的时候，正好被那位大少爷看见了，他以为是「我」放的火。” 　　“他也想冲进火场去救人，但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听着方家几百号人在火海中被点燃。他怒极了，拽着「我」的衣领，将「我」按在地上，说因为「我」在地狱，所以才要将他拖入地狱。” 　　记忆中的画面在眼前重映。 　　“我诅咒你，诅咒你生生世世都活在地狱里，诅咒你被所有人唾弃，诅咒你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 　　那一世的他没有解释，他也同样恨自己的无能。 　　虽然记忆带着几分疏离，但恨意至今还让人脊背发凉。 　　戚无深耸耸肩，眼神不明地说道：“然后我们打了一架，双双坠河。” 　　少年的记忆和文书上的内容对上。 　　宗悟凝眸看了他一会儿，心情颇有些复杂。 　　他想起小徒弟方才眼泪不自觉流下的画面，再次确认道：“现在还好吗？” 　　业障之所以可怕，会让仙者毁道背性，既是因为本身，更是被那些仇恨、痛苦，负面的东西所折磨。 　　现在想来，身负六世业障的小徒弟，若是刚渡劫回来时，没有失忆，说不定会被那些东西折磨得夜不能寐。 　　失忆也未尝不是一种保护，偏巧那些记忆现在被寻回。 　　戚无深摇摇头：“我还好。” 　　又指了指门楣上道：“八卦镜有古怪。” 　　路霜华的法器是镜子，偏巧他一看见八卦镜就听见铃声，又想起那段回忆，这决计不可能是巧合。 　　宗悟：“一会儿行动小心些。” 　　戚无深点点头。 　　当务之急，就是要进方府，找见那位大少爷，道歉还是如何，先偿还了业障，比什么都重要。 　　有了记忆的指引，行动变得方便许多。 　　二人顺着记忆的引导进了方府，可寻遍了整个府里，可能的地方，都没找到那位大少爷的影子。 　　“会去哪儿呢？”戚无深呢喃。 　　若是寻常的记策文书，投射到轮回镜中，得到的不过是一片记忆。但带着业障情况就略微不同，同样也是一片记忆，但怨气聚集的业眼会带来一些变数。 　　“找找吧。”宗悟道。 　　这片记忆不会没有尽头，它存在着无法触及的黑暗区域。 　　区域的有限，大大缩减了寻人的时间。 　　找到那位大少爷，是在他们最后出事的河边。 　　戚无深看见一个如兰似玉的背影，对方却似乎早就发现了他的存在。 　　他没有回头，只是在戚无深接近的时候，呢喃地说道：“我已经知道了，当初放火的不是你，对不对？” 　　戚无深怔然：“确实不是我，但是……也确实跟我有关。” 　　“何必呢？为了这些小事，何必呢？” 　　戚无深心道：是啊，何必呢？ 　　如果不是因为不切实际的欲望，那一世的他就不会出生。 　　如果不是因为不是因为流着同样的血，那些差距根本不会成为嫉妒的源泉。 　　人们从来不会嫉妒和自己相距甚远的人，只会去嫉妒那些看着和自己很近，实则很远的人。 　　那位大少爷一连说了几个「何必呢」，一股莫名的无意义感在戚无深的心头回荡。 　　贪嗔痴都是何必呢？ 　　莫名的情绪又被激起，只见那位大少爷的身形变得边界模糊不清，又化作一团光点，消散在河边。 　　再然后，他们便被推出了轮回镜。 　　“啊。”戚无深呼出一口气，恍然道了一句，“怎么出来了啊。” 　　宗悟并没有感慨的功夫，直接走上前去检查戚无深左臂间青红交织的痕迹，那东西果然细了几分，也短了不少。 　　“好一点了。”宗悟舒一口气。 　　虽然没弄明白那大少爷的怨气是如何消散的，但毫无疑问，业障化解了一世。 　　戚无深又道：“师尊，我想回趟天阙。” 　　“我陪你一起去吗？” 　　戚无深摇摇头。 　　“好，我回去看一眼孩子，咱们晚上再回冥河幽府。”宗悟说道。 　　“嗯。”戚无深动作缓慢地点了下头。 　　宗悟隐隐觉得他情绪不高，却没找到原因，最后只是归结于戚无深突然寻回了一世的记忆，信息量太大，而且负面情绪太多所致。 　　让他安静一下，或许会好。 　　“那早点回来休息。”两人轻碰了下唇，就此分别。 　　—— 　　回九重天的路不近，但这一次戚无深没再想找人画阵帮忙。 　　他坐回九重天的画舫，一路逆天河而上，直至天阙最高处的晨昏阁。 　　此时南天尊不在阁中，远远地就听见议事厅中，林仰峰指挥那些人按部就班地工作。 　　还完业障，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是初入九重天那段日子，刚跟林仰峰认识的时候，那人骂他的一些话。 　　“你天生什么都有，自然不会知道我们这些底层小人物的艰辛。如果不是你父亲想保下那些难民，我们家也不会落到这样的地步。凭什么？凭什么？那些难民本来就该死！当初就不应该救他们！” 　　初时，戚无深听这些话，只觉得姓林的凭什么怪他爹？ 　　做错的是加害者，不是戚庭义，更遑论，戚庭义行事前，哪能想到对方会如此残暴不仁，牵连那么多无关之人。 　　他爹不过是不愿意昧着良心，不过是不想残害无辜之人。何错之有？ 　　戚无深之前不觉得有什么，只觉得林仰峰的怨恨毫无来由。 　　但回想起那一世的经历，他又茫然了。 　　他的父亲就像是那位大少爷。 　　顺从良心救下难民的结果，不好；害了那群难民，同样受不过良心的谴责。 　　就像那位方家大少爷对他好，他觉得对方是施舍；对他不好，他更会妒恨。 　　这一切的一切，就像是个死结。好像怎么做都不对，好像怎么做都会伤到什么人。 　　他站过上位者的角度，又体会到了下位者的感受。 　　随着角度的变化，对错是非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随之而来的虚无感和无意义感，和不论如何选择都没有好未来、近似宿命的结果，疲惫感随之席卷。 　　咯吱—— 　　戚无深从回忆中抬头，正对上林仰峰那张像看见什么脏东西的脸。 　　“你怎么来了？”对方诘问。 　　“想找你喝酒。”戚无深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05 22：06：33-2022-09-06 22：38：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沈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1章 邪阵（八） 　　“我们很熟吗？我为什么要跟你喝酒？” 　　林仰峰依旧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甩开戚无深就要离开。 　　可某人就算心情不好，在死皮赖脸上也还是有些天赋的。 　　“不熟就更要喝了，喝了才能熟啊。” 　　“再说了， 你数数咱们都认识多少年了，我们都不熟，还有谁能算熟？” 　　“你别走那么快嘛，催命似的， 这么活着不累吗？” 　　一直朝前的林仰峰蓦地停住， 冷淡问：“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想跟你聊聊当年的事情。”戚无深垂眸。 　　林仰峰嘴角也绷成直线。 　　“当年什么事情？” 　　“我家和你家的事情。” 　　—— 　　晨昏阁是林仰峰的地盘，戚无深被那人带去林间一处幽静之地。 　　两个石凳， 一方石台， 除此之外，只有簌簌林叶。 　　清樽小酒，珍馐美食， 这些……都没有。 　　二人绕着石桌，半天说不出话。 　　林仰峰坐在石凳上，身体与石台平行，正好将戚无深搁在视野的盲区之中。 　　戚无深不似对方明显逃避的态度。 　　他的视线轻扫， 林仰峰双手抱在胸前， 身体也略微佝偻着， 呈现着保护的姿态， 一点也没有想跟他对话的意思。 　　算了，不管了。 　　戚无深心道， 他管不了别人，只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儿， 说自己想说的话。 　　“当年的事儿， 我……” 　　“当年， 我……” 　　两人一开口就撞到一起，惊异的视线交会，都没料到对方会开口。 　　戚无深让让手：“你先说。” 　　林仰峰抿了抿嘴：“你先。” 　　戚无深吞吞吐吐了片刻，抓抓头发。 　　林仰峰嗫嚅良久，眼神乱撞。 　　簌簌的风声中多了几分焦躁。 　　半晌，是戚无深先开口。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你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 　　林仰峰道：“也没什么不容易。” 　　在苍梧轩当过几年仙弥，但寻常仙弥受的苦，他并没有受过。至于练功修行的苦，是为他自己。 　　戚无深抿了抿嘴：“其实……” 　　话未出口，就被抢了过去：“其实当年的事情也不全怪什么人，后来到九重天之上，我对你的针对，很大程度是因为我自己。我嫉妒你天生什么都有，嫉妒你的天赋，嫉妒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也有人在乎你。” 　　他一股脑地吐出很多话，戚无深反应了一会儿，也没完全明白对方话里面的意思，直到听见林仰峰说：“你有你的选择，我们只是不一样。” 　　他才完全明白，对方的话无非是六个字——「我不怪你们了」。 　　“屁咧。”戚无深吐吐舌头。 　　在想起那一世的记忆前，他对林仰峰怪不怪他这个事儿，从未走心；在还完业障后，他短暂地共情了一下对方，方才想起跟他聊一聊，得到的结果却是对方已经想开了。 　　戚无深莫名鼻尖酸酸，笑笑道：“那你怎么还是时不时地针对我。” 　　林仰峰瞥他一眼：“习惯了。” 　　放过自己的只能是自己。 　　他又想起欠下业障那一世，不算磊落的自己。 　　“那我回去了。”戚无深摆手作别。 　　—— 　　晚上再见面的时候，宗悟从九重天上带回来了两个消息。 　　其一，化生道尊从尘域回来，发现尘域各大阵点，果然被布上阵图中的召唤阵法。 　　“他们还当真是……疯了。”戚无深默默感慨一句。 　　因为贪嗔痴杀戮、造业，尚且能理解，可偏巧对方要毁灭世界，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原因。 　　宗悟也摇摇头。 　　戚无深又道：“师尊，那第二个消息呢？” 　　“路霜华死了。” 　　戚无深撩开锦被的手一僵：“怎么死的？” 　　“自断经脉。” 　　“不对啊，师尊，天阙寒冰域封人法身，自断经脉怎么会……” 　　“他敲碎了一块碎石，生生划破血肉经脉，血染脏了半个天阙寒冰域。” 　　“……” 　　只听宗悟继续说道：“最诡异的就是，他死的时候，嘴角裂开，像是在笑，模样十分安详。” 　　“……”戚无深被这个消息搞得一时半刻说不出话，“师尊，他这么做，真的不是……为了逃吗？” 　　九重天上的仙者身负仙骨，只要魂魄没事，就算肉身毁坏，去冥河幽府兜一圈，要不了多久就能回来。 　　“不知道。”宗悟摇摇头，“师兄已经派人去冥河幽府那边查了，若是他回去，定能在第一时间发现。” 　　路霜华这个人不笨，相反很聪明，戚无深不信他会做这么蠢的事情。 　　宗悟的眉心绷着：“他死的时候，正好在今日我们进入轮回镜，还业障的那段时间。” 　　二者之间似乎有莫名的关系，但奇怪的是，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戚无深又想起还业障过程中，让他想起那一世经历的八卦镜，对方似乎算准了他们的行动轨迹。 　　“还业障的事儿先放一放吧。”宗悟说道。 　　戚无深点头。 　　他们已经还了一世业障了，那青红交织的藤蔓回退了不少。暂时看来，他没办法成为那阵法需要的引物，所以还是不还业障比较安全。 　　“嗯，那就先好好轮值吧。”戚无深道，“宝贝是跟我一起，还是回去照顾孩子？” 　　宗悟的视线停留在戚无深身上片刻：“先睡觉。” 　　宗悟纤长的胳膊绕在小徒弟腰间，他半依偎着的动作靠在小徒弟颈间。 　　贴近头皮位置一些新生的碎发，像是茸毛一样搔得戚无深痒痒的。他伸出胳膊穿过宗悟颈下，将人揽在怀里，两人的身形其实差不多，但戚无深却觉得怀里窝着的是一只猫，毛绒绒的猫爪搔得他心头痒痒的。 　　“今天怎么这么黏人？”他语气平淡地问道，却并未得到回应。 　　黏人？ 　　宗悟心道：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黏人。 　　小徒弟白日里出轮回镜的时候，看着情绪不太好，他只不过想用行动安抚安抚小徒弟的心情。 　　—— 　　戚无深这个人优点不多，忘性大算是一个。 　　刚还完那一世业障的时候，受到情绪的影响，他短暂地低落了一阵子。 　　但过了区区几天，他就差不多将这些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何必呢，开心不开心都是一天。 　　有的事情就算知道也改变不了，在戚无深看来，自然就不如忘记好了。 　　一日，冥河幽府的仙君去轮值之处，寻戚无深。 　　开门的时候，只见原本文书堆得高高的桌案上，此时空空如也。 　　戚无深正和三四个九重天的仙君下着棋，每个人脸上都贴了小纸条。 　　少的两三张，多的七八张，他们的游戏似乎还有什么赌注。 　　仙君蹙眉，走上前去，敲敲桌面：“该记的都记完了？” 　　“嗯嗯。”翘着二郎腿的少年「百忙之中」抬起头看他一眼，又道，“放心吧，咱们这活儿是九重天上最有威望的晨昏阁完成的，质量绝对有保证，不信你问问他们。” 　　闻言，几个仙君从棋盘上抬头，懒洋洋地看了一眼，又敷衍了几句「放心」，「准没错」之类的话。 　　“果然人多就是快。但这好歹是冥河幽府的地盘，你们几个收敛着来。” 　　戚无深笑笑，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说道：“对啊。这反正是冥河幽府的地盘。” 　　言外之意，他们是九重天的人，冥河幽府的规矩自然管不到他们。 　　“……”仙君居然感觉自己被说服了。 　　他顿了顿又道：“好吧，你们开心就好。” 　　他像是一只夹着尾巴就想走的耗子，却又被戚无深拦住。 　　“仙君来可是有什么事，要来我们这边来？不必客气，尽请吩咐。” 　　戚无深摆出认真办公的态度，又施了个障眼法，将桌上的棋盘隐藏起来，还比了个收的动作，揭掉了脸上的小纸条。 　　冥河幽府那位仙君终于想起了来这边要做的事情。 　　“没有要办的公文，我是给你送锁魂铃的。” 　　“啊。”戚无深想起之前托人申请的锁魂铃，连忙伸手去接。 　　铃铛入手，质地冰凉。 　　戚无深想起什么，又道：“诶？上次说，锁魂铃每个都不同，可是有什么标记？” 　　“这个啊。” 　　戚无深顺着对方手指的地方看去，发现那里有一串数字，看样子应该就是他们口中锁魂铃的标记。 　　“每个锁魂铃都有自己的号码，在阎王那边有标记。” 　　送别了仙君过后，其余几人进入了新一轮的鏖战中，戚无深则默默退出了他们的游戏。 　　他掏出上次路霜华交给他的锁魂铃，对照着数字的位置摸索而去。 　　那一串数字莫名有点眼熟，他再度掏出申请到的铃铛，对照着看去，惊异地发现两个锁魂铃居然，仅仅差了七八个数字。 　　这不是路霜华的法器。 　　他们被骗了。 　　戚无深愕然地接通了林仰峰那边的通信，询问路霜华魂魄的下落。 　　“冥河幽府没有他的魂魄，他就像是消散在了三界一样。” 　　路霜华。 　　戚无深默念这三个字。 　　这个人到底藏了多少秘密，目的又在何处？ 　　戚无深眉心绷紧，正在这时，啪嗒—— 　　一滴水落在了案牍之上的棋盘，戚无深逆着水滴落的方向看去，又推了推身边的人。 　　“诶，哥几个，帮我看看那上面有没有藏什么东西？” 　　他手指的地方正是案牍正上方，兀自出现在那里的黢黑窟窿。 第122章 邪阵（九） 　　“我去！”晨昏阁的仙者将窟窿里的东西一一掏出来， 与之同至的还有数声咒骂。 　　断指、眼球、血肉模糊的内脏器官，统统被施了法术，保存在头顶的洞穴中。 　　戚无深的指尖划过那些残缺的肢体， 已经有仙者蹙着眉，做出反胃、即将呕吐的表现了。 　　虽说身处和平年代，但九重天上的仙者，或多或少都经历过战损， 更不存在没看过血肉模糊场景的情况， 只是……那些残肢放在那里不知多久，血液几乎流尽， 器官略微收紧， 不健康的颜色，就像是在厨房里阴干了几天的不新鲜肉类，还透着浅浅的腥臭味道。 　　代入感很强， 已经可以开始吐了。 　　“光闻到这个味，我就要吐了，你们是怎么忍住还站在这儿的？” 　　“我怎么知道，可能是被恶心到麻木了。收集这些东西， 还宝贝似的用仙术封住， 你们说， 这人是不是有病， 这他妈的什么变态的爱好？” 　　“就是啊，想想每天都坐在一堆残肢腐肉下面， 他就不恶心吗？” 　　“变态的想法谁知道？我想到刚才咱们就坐在这些东西下棋，就感觉……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戚无深顺着那人抬头的方向看去， 那黢黑的窟窿就在桌案的正上方， 而且藏得又浅， 就好像在故意等着他们发现一样。 　　思及这点，更有仙喉头滚动，直接发出要吐的声音。 　　戚无深反手施了障眼法，屏蔽了几位仙者的视线。 　　“行了，受不了的出去待一会儿。” 　　他挥挥手，周围的仙者几乎一哄而散。 　　戚无深在角落里取了张厚纸，他将那些残肢包裹起来，正准备扔出去，却看见屋里还有一个人。 　　“怎么？你不觉得恶心？”戚无深挑挑眉，故意做了个将纸包扔出的假动作。 　　他的动作很小，可那仙却吓了一跳。 　　他像弹簧一样弹开，片刻定神之后，才发现自己被骗，连连抚着胸口：“冼尘君，你还是个人吗？” 　　“……” 　　戚无深心道：不过是一起下了个棋，咱们还没这么熟吧，怎么就骂上人了？ 　　他刚想开口，只见那人摇摇头，又直奔主题。 　　“冼尘君，那上面还有东西，但是我没抠下来。” 　　“抠？” 　　戚无深看着他眨了眨眼，片刻才意识到，这人正是方才从黑窟窿里面掏东西几人中的一个。 　　“是刚才掏东西的时候，摸到卡在石缝里的了吗？”戚无深问。 　　“不是，”对方摇摇头，“是下面那块石壁。” 　　又道：“那上面有字。” 　　“还写了不少。” 　　——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也记不住自己是什么时候来九重天上的了。 　　我的记性很差，甚至连当初飞升时，将我带来的那位仙者都忘了模样。 　　他应当是死了，消散了，怎么死的，我也同样不记得了。 　　他喜欢打我骂我，修炼不顺心时，会罚我做人肉靶子；处理公务烦躁时，会把我当成垫子踩在脚下。 　　他在人前笑得和善，我却永远记得他面具下丑恶的嘴脸。 　　他说，我要感谢他，如果不是他飞升顺路带上我的话，我早就消散在尘域了。 　　他说，我应该感恩他，也只有他愿意被我贴身服侍。 　　一个是风光霁月的仙君，一个是地位低下的仙弥，我想揭露他的嘴脸，可根本没人相信。 　　我去求救，可没人愿意管一个一无所有的仙弥。 　　我想逃跑，可是我跑不了。 　　我清楚他每一双长靴下的纹路，知道他惩戒人时惯用的手法和力度，更深知，如何划开内脏最疼，却不会死人。 　　他的存在让九重天上无尽的生命，变成了没有休止的折磨。 　　不过还好，他出现了。 　　然后他消失了。 　　真好。 　　他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间了。 　　真好。 　　他们也消失了。 　　真好。 　　他们都消失了。 　　—— 　　两个人顺着扒掉的石壁往下看，最初的字迹还算清隽端正，而后字迹愈发狂放，隐约能看出来写字者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甚至有了癫狂之势。 　　再往下看是名字，是许许多多名字。 　　戚无深看看那些名字，又看看纸包里的东西，抿了抿嘴。 　　旁边的仙君惊叫一声，脸色陡然变白，语气虚虚地叹道：“妈呀，变态果然是变态。” 　　他顿了顿又道：“但……还挺可怜的。” 　　戚无深嘴角绷紧，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字。 　　——疯。 　　“查一查……算了没什么可查的。” 　　戚无深收起原本想说的话。 　　那些东西，残肢什么的，究竟出自哪里，可想而知。 　　路霜华原本就恨着九重天，恨着世间，难怪会……开启那召唤净世道尊的阵法。 　　对他来说，这世间本就是污浊不堪，需要清洗的吧。 　　“行了，今天先散了吧，你找几个人拿着这些东西，还有那块石板去跟南天尊复命吧。” 　　戚无深叹一口气，又指了指那包东西，朝那人说道。 　　—— 　　这段日子，不用还业障，宗悟基本是一大半时间在九重天，另外一小半时间在冥河幽府。 　　虽说这两边的距离不近，但生产之后，修炼的时间变多，宗悟修为恢复的速度也随之变快。 　　速度有多快，戚无深是不知道。 　　他就知道，以前师尊来寻他是坐画舫的，现在……不一定什么时候，原地起个阵，房间里亮起几道光，师尊就会出现在他面前。 　　戚无深半靠在床边，正翻看着渡劫其余几世的文书记录，一道金蓝交错的阵法亮起，几个时辰不见的人蓦地出现在眼前。 　　“师尊，您回来了！”少年的声音又软又甜。 　　宗悟还没看清人，就感觉有个不轻的东西扒着他的腰，挂在了他的身前，像是盘踞在树木之上的藤蔓。 　　片刻，光芒辉光消散，宗悟终于看清挂在身上的人。 　　戚无深的眼神滋润而餮足，像是刚享用了一餐丰盛的珍馐美馔。 　　宗悟将人从身上扒下去，坐回桌边，语气淡淡：“查到了点东西。” 　　“查到什么了？”戚无深抬头，吧唧亲在宗悟侧脸，表情也随之正经。 　　宗悟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有些眼熟。 　　“查出这里面的神念，一片是闵方谷的魂魄碎片，另一片魂魄，只有少量纪寒崖的魂魄，主要就是那虎妖的。” 　　“嗯？有人把他们融合的魂魄分开了？”戚无深眨了眨眼睛，眼睛睁得比平时要大。 　　宗悟点点头：“确实是分离了，但手法有些……凶残。” 　　“嗯？” 　　“分离的法子很极端，似乎是为保证多余的部分可以被全部剔除，所以势必会伤害到本体。” 　　“啊……” 　　宗悟顿了顿又道：“就是说，剩下的部分确实都是纪寒崖，但魂魄残缺，他可能傻、也可能有什么别的残疾。” 　　“哦……” 　　少年的反应过于憨厚，宗悟投去一个无语的眼神。 　　戚无深眼神转了转，又道：“师尊，我这边也查到点东西。” 　　“什么？” 　　戚无深将他们的发现讲给宗悟听，听完之后，两个人都沉默了。 　　“那些东西太恶心了，我就让他们直接带回去吓师叔了。”少年吐了吐舌头，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勉强。 　　宗悟没接话，若有所思地说道：“看不出他是这么疯的人。” 　　戚无深点头：“第一眼确实看不出，但仔细想去，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 　　最初相识时候，路霜华明明认识宗悟，但却故意顺着他们的话当作初识。 　　后来在九重天再见的时候，对方层层诱惑，以自己为饵。 　　心机深重，而且胆大心细。 　　尤其是路霜华在天阙寒冰域中自戕的那一系列行为，确实挺疯的。 　　“其实我有种感觉，我感觉路霜华这个人，肯定说不上是什么好人，但是似乎又和普通的妖邪不太一样。” 　　“怎么说？”宗悟问。 　　“怎么说呢？”戚无深摸摸脑袋，“就感觉路霜华像是殉道者，只不过他的道，跟我们的正道不太一样，像是什么实打实的邪道。” 　　宗悟很聪明，一点就通，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小徒弟话里的意思。 　　戚无深又道：“还有一件事情，我也比较在意。” 　　“什么？”宗悟问。 　　小徒弟经历的人多，在识人这方面比他有着更独特犀利的眼光。 　　戚无深又道：“不知道怎么的，我总感觉，他的恨意已经平息了，继续召唤净世道尊是为了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戚无深蹦出两个字：“报恩。” 　　自述中最后出现的那个他，还有调查中显示，路霜华当小仙弥的时候，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修为飙升，直至渡劫。 　　戚无深高度怀疑石壁上那个他，就是失踪的那位土地，也是一切的幕后操纵，只可惜没有证据。 　　戚无深轻叹一声，心情有些低落，这时，一只冰冷的手在那头顶轻轻撸了一下碎发。 　　“怎么感觉你情绪不高？” 　　戚无深摇摇头：“只是累了吧。” 　　确实有累了的成分，但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当一个人面对太多黑暗的时候，就很难让自己还完全光明。 　　路霜华的狡诈、疯狂，带着面具做人，总让戚无深想起自述中，虐待他的人，伪善、极端的样子，实在是如出一辙。 　　是被同化了吗？还是出于别的原因？ 　　戚无深没有答案。 　　这时，他忽而听见簌簌的声音。 　　抬头一看，师尊正展开衣襟，领口大片雪白的皮肤露出，宗悟勾了勾眼神朝他问了两个字。 　　“想吗？” 第123章 邪阵（十） 　　戚无深眨了眨眼， 似乎对宗悟的反应并未完全理解。 　　“师尊，不是说……半年……” 　　宗悟点点头打断他，又道：“是说过。但运动会让人心情会变好。” 　　这话有理有据， 但戚无深义正词严地回答了两个字：“不要。” 　　宗悟抿了抿嘴角：“为什么？” 　　戚无深作出一个苦恼的表情：“宝贝这样不行啊。” 　　宗悟：“……” 　　“你得学会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啊，师尊。” 　　少年在「师尊」和「宝贝」两种称呼之间无缝切换，时而是师尊、时而是宝贝，代词也随之改变， 时而是敬称的您， 时而是更直白的你。 　　称呼的转换似乎伴随着关系的转变，宗悟快速调整自己该有的反应， 却发现完全跟不上节奏。费力地切换了一会儿， 他才迟缓地发现在戚无深嘴里，根本不分这几个词。 　　——对他来说，师尊就是自己最在乎的人， 既有敬，又不乏亲。 　　很复杂的情感，宗悟看不明白，却身处其中。 　　被小徒弟拒绝， 宗悟不觉挫败， 相反， 照顾身体几个字， 让他想起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 　　宗悟咬了咬唇，又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 　　“道尊此行回来， 说要帮我炼体，我没拒绝。” 　　所谓的炼体， 就是以药物或者功法淬炼体质， 是一种短期内， 重塑根骨、提升体质的方法。 　　这种法子需要由修为高的人引导，定然是需要闭关一段时间。 　　闭关意味着分离，宗悟自然不愿意分开，若非情况紧急，他也许不会想跟化生道尊扯上太多联系。 　　但眼下，路霜华那边的棋下得神秘莫测，甚至直接用死亡消失，他们好不容易还了一段业障，暂且脱离危险，却仍然不知道下次又会在何时，陷入何种危机。 　　修为，就像是一张底牌。 　　至高的修为或许不能避免全部的问题，但却是在最终时刻，触底反击、力挽狂澜的一种可能。 　　现在情况莫测，想保护好小徒弟，定然需得尽早恢复修为。 　　之前宗悟跟小徒弟说过，生产过后，再经历两三个秘境，灵力就能恢复个八成。 　　这话说得没错，但两三个秘境，其实也并不容易。 　　下秘境本身并不麻烦，真正的难处在于寻找合适的秘境。 　　灵力低的秘境随处都是，极易寻找，但修为到了宗悟这个层次，灵力足够强，可以起到磨炼作用的秘境就少之又少了。 　　合适的秘境上天入地，不过那么几十个，大多数还是定期或者不定期开放，并非随时可去。 　　如此算下去时间，少则几月，多则几年都有可能。 　　而若是有化生道尊的助力，这个过程明显要快上很多。 　　更何况，宗悟的身体因为雪饮草而长期亏虚，既是炼体，道尊便可从根本上改善这点。 　　宗悟看向戚无深，少年笑着歪了一下头：“师尊去吧，这是好事。” 　　又道：“炼体也要选个灵气充沛的秘境吧？决定好了去哪个秘境吗？” 　　宗悟摇摇头：“道尊仍在寻找。” 　　戚无深点点头：“也好，道尊的修为举世无双，感知的范围也定然比寻常人更大。去吧师尊，这绝对是大大的好事。” 　　宗悟抿抿嘴，似乎想起什么。 　　“对了，还有这个。”他从袖口拿出一物，递给戚无深，“他托我将此物带给你。” 　　“哦？”戚无深解开布包，化生道尊给他的东西是一柄珠钗，样式有些眼熟，也是尘域经常能见的类型。 　　想到这个人，戚无深下意识地就有点抵触，伸出去的手也不自觉地悬在半空中。 　　“师尊，这个是？”少年懵懵然问道。 　　宗悟没有解释：“摸一下。” 　　戚无深迟疑地伸了伸手，还未触及珠钗就感觉到一股磅礴的灵力蔓延而出。 　　那灵力很柔和，毫无攻击性，灵气缠上戚无深的手指，顺着他的七经八脉钻进去，似乎迫切地想与他自身的灵力相融合。 　　“道尊送的一点儿小礼物，法器淬炼或者强化经脉都可以。” 　　“啊。” 　　戚无深细看，方才发现，这珠钗应该并没有实体，而是直接用灵力化成。这种礼物一般都是长辈送给小辈突破之类，关怀的意味很重。 　　“师尊，您用吧，我就算了。”戚无深让让手，将珠钗推到师尊面前，“突破的时候应该能用得到。” 　　宗悟摇摇头：“只有你能用。” 　　“是吗？”戚无深顺着珠钗的边缘摸过去，果然摸到了繁密的铭文。 　　“喏，那就没办法了。”戚无深将珠钗包好，收到口袋里。 　　确实是个好东西，但他一时半会儿还没想到如何用这个东西。 　　两个人说了说，都有些困倦，戚无深用手指卷着宗悟发尾的青丝，顺滑的发丝在少年指尖缠绕，像是跃动着的音符。 　　他转了几下，却被宗悟摁住了手。 　　“别玩了，睡觉。” 　　唰—— 　　灯被熄灭，室内陷入黑暗，只剩下镶嵌在墙内珠玉的微光。 　　两人并肩而眠，都有了些睡意。 　　就在眼皮即将合上的时候，锦被发出窸窣的响动，身边的人翻身换了方向，正朝向他。 　　“师尊怎么了？”戚无深感觉锦被下的人，攀上了他的胳膊，还有一只手在他胸口乱摸。 　　“不是说……”少年的脸上染上一丝薄红，理智叫他抗拒，可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小。 　　唰—— 　　熄灭的灯被重新燃起，宗悟他半坐起来，素白衣衫垂下，裙裳褶皱汇于锦被之中。 　　再看他的衣服，板板正正，只有少量折痕，那折痕似乎都带着克制，更遑论淡然的脸上，哪有一丝情动？ 　　“师尊，怎么了？”戚无深感觉被人撩了，可知撩了一半，上不来下不去，让人迫切地想顺势推动。 　　“别动，看看你。”宗悟掀开被褥去，戚无深才发现师尊关注的不是他，而是手臂上青红交织的藤蔓。 　　宗悟看得很仔细，甚至不知道在哪儿搞来一把尺子去量。 　　藤蔓的变化很小，戚无深看不出还完业障的这段时间，它是长了还是缩了，或者没变。 　　但宗悟研究的表情正经，他的眉心隆起，似乎极其困惑。 　　师尊之前就量过一次，对这东西的变化肯定比他本人清楚。 　　师尊的表情摆在那里，戚无深看得心揪揪着，不由问道：“怎么了师尊，业障又重了吗？” 　　宗悟未语，他如玉般微凉的指节顺着胳膊处青红交织藤蔓的尽头一路向上摸，两指压在动脉上，像是在诊病。 　　片刻，他抬头，师徒二人四目相对。 　　宗悟摇摇头：“没有，一切正常。” 　　“呼——”戚无深舒一口气，“那就好，早些睡吧，师尊。” 　　灯光再次熄灭。 　　—— 　　那一夜，戚无深做了个冗长的噩梦。 　　梦中，召唤净世道尊的阵法被触动，世间的一切化为虚无。 　　一个声音一遍遍地在他耳边问：“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想要的结果？ 　　师尊、常常、小鸡，他所珍视的一切都被摧毁，天地变色，仅剩肆意的浊气。 　　这怎么可能是他想要的结果？ 　　戚无深是这么想的，他被那声音吵得头痛欲裂，也不知怎么的，嘴像失去了控制一样。 　　“让他们全部消失，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道尊，做您该做的事情吧，我甘愿成为您的祭品。” 　　不仅仅是嘴，就连身体也失控般，虔诚地点着头。 　　呼——= 　　戚无深从噩梦中惊醒，贴身的衣衫后腰位置洇湿好大一片，性感的腰间线条露出，微微鼓起的肌肉，紧紧绷住。 　　师尊…… 　　师尊在哪里？ 　　戚无深立即身后去摸，身边的位置被褥好好盖在那里，下面却空荡荡的，因为他的移动，被褥被掀开一条缝，有凉风嗖嗖灌入。 　　是噩梦成真了吗？ 　　“唰”地一下，戚无深额头的冷汗又冒了一遍。 　　不……应该不是。 　　戚无深强迫自己冷静，床榻很软，中间有处凹陷，那里还染着宗悟的体温。 　　出去了而已。 　　离开的时间也不长。 　　说不定是起夜。 　　戚无深如此想到，绷着的心终于再度放下。 　　刚才的梦境很真实，一定是那个诡异的梦境让他过分紧张了，才会有师尊消失的错觉。 　　戚无深揽了揽衣衫，起身下床，顺着小道去后院吹吹风，让自己清醒清醒。 　　手放在雕花格子门上，忽然听见门后有人在说话。 　　“你觉得哪里不对？那业障不是也没长吗？” 　　说话的是南天尊，声音带着沙沙的杂音。 　　戚无深将门推开一条缝，他看见月光下，宗悟纤长的身影莹莹孑立，像是荷塘里夜放的是浅荷。 　　宗悟的手里捧着通信法器，对面的人正是南天尊。 　　原来不是本人，是通信法器。 　　戚无深舒一口气，再次看向师尊。 　　宗悟的衣衫很薄，不复之前的板板正正，那一身被压皱的衣摆，不自觉地垂落，一看便是刚睡中醒来，跟他一样。 　　“没长，但摸过去的时候，就感觉它像是有了生命，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做了个梦，是个噩梦。”又道，“有些不安。” 　　梦？师尊也做梦了？ 　　通信对面的人也问出相同问题，戚无深侧耳去听，宗悟又说了几句，讲的是梦境，不是什么重要的话。 　　戚无深没听出个所以然，只当是师尊做了噩梦，再加上近日的氛围有些紧张，太担心他，所以才有些敏感。 　　他们早就答应彼此要坦诚相待，若是有什么实质性的发现，定然会跟他商量。 　　估摸着只是情绪，戚无深如此想到。 　　门外，宗悟又说了几句，便挂断通信，迈着步子朝门口走来。 　　戚无深迅速趴了回去，躺回床上，他只感觉师尊在他额头上贴了贴，又重现钻回被窝里，靠在他肩侧。 　　—— 　　同样的噩梦一连做了几天，戚无深最开始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后来，他越来越在意。思忖许久，他就觉得总是这么互相瞒着也不是个事儿，还是应该坦诚相对。 　　这段时间，两人过着白天各自忙碌，晚上在冥河幽府相会，愣是把冥河幽府的住所弄出了客栈的错觉。 　　饭后晚饭过后，戚无深拿来在集市搞来的果子酒，两人在院子里小酌赏月，冥河幽府黑气缭绕，院落中所见之景皆为造境，换句话说：就是假的。 　　虽然圆月皎洁，月华静美，但想到一年四季永远皎白娇好的明月，就觉得好像差了那么点意思。 　　戚无深托着下巴，感叹道：“感觉还是尘域好，九重天和冥河幽府一年到头都是一个样子，真没意思。” 　　喝了点酒，脑子不算清醒，宗悟摸了摸小徒弟的头，又道：“那等常常满月，你轮值结束之后，咱们到尘域呆一阵子？” 　　九重天上的一天，在尘域却是整整一年，左右偷着出去小半天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好呀。”戚无深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 　　他察觉时机差不多，正想着跟宗悟提一提那梦境的事情，结果宗悟却抢了先。 　　“我明日开始会随道尊去岚云秘境中炼体，差不多要七八日才能回来。” 　　“啊，岚云秘境开了？” 　　“嗯。”宗悟点点头。 　　戚无深脑内的想法急转，差点出口的话，又缩回了嘴边。 　　岚云秘境，十年一开，不过每次不过开启半日，那处灵力充沛，绝对是炼体的好地方。 　　“那就祝师尊早日恢复修为了。”戚无深笑笑说道。 　　戚无深想得很简单，他现在也没什么实质性的证据，不过是些猜测。 　　眼下的节骨眼，对宗悟来说，拿回修为也至关重要，现在有化生道尊的助力，自然是越快越好。 　　师尊要闭关几日，也不过几日，这话说出来，除了让宗悟忧心，没有任何别的用处。 　　既是如此，倒不如不说。 　　分离在即，最后一夜，两人相拥而眠。 　　起初入睡还挺顺利，但中途戚无深再次被噩梦惊醒。 　　还是一样的梦。 　　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在问他：“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周围的一切，小鸡弟弟孩子师尊，全部消失。 　　戚无深数不清第多少次，从梦中猛地起身，脊背又是冰凉的汗液。 　　身边人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宗悟难得地没被吵醒，戚无深却睡不着了。 　　梦境？是巧合还是真有其事？ 　　还有他胳膊上的业障，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瞪着眼躺在床上，戚无深开始认真复盘事情的前因后果。 　　召唤净世道尊的阵法此时已经在天地之间成型，从九重天到冥河幽府，再到尘域妖域，人妖仙三域，所有人的人事物都是这阵法的容器。 　　他们逃不出，也走不掉这天地大阵。 　　这阵法需要两样东西，其一是污浊不堪的仙体，其二是至纯至善的神魂，然后……诶？好像还有个然后，然后是什么来着？ 　　戚无深思忖须臾，终于想起南天尊当时的话。 　　——将二者相连，等待前者染脏后者。 　　“不对啊。”戚无深抓了抓脑袋，开始觉得这阵法有极大的疏漏。 　　他的神魂和仙体本就在一起，哪里需要分离？更何况，他现在的状态良好，正常状态下，应该都不会发生前者弄脏后者的情况吧？ 　　“剥离，再想办法连起来？”少年低声呢喃，“这不是废两遍事吗？而且……剥离容易，连起来哪有那么容易？怎么连起来？再塞回我的身体里吗？这样的话，不就跟最开始一样了吗？” 　　突然，他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念头，下意识地骂了个「靠」字。 　　身边的人被惊动，宗悟起身：“怎么了？” 　　“没、没事，就是想起了点事儿。” 　　宗悟迷迷糊糊间，看着小徒弟从床上爬起来，也不知是拨通了哪一位的通信，可偏巧通信一直未接通，法器发出刺耳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扰人清净。 　　“找谁？这个时间……恐怕已经歇下了吧？” 　　通信法器贴身意味着随时会被人找到，白日里有公事需要处理，自然要随身携带。但到了夜里，很多人会将其留在珍宝囊里，保证自己能好好休息。 　　毕竟，没人愿意一直工作。 　　戚无深很明显也知道这点，却还是执拗地又试了一遍。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突然想起明日的任务。”挂断通信，戚无深朝宗悟笑了笑，袖子下面的手，却在不被察觉的地方轻微颤抖。 　　“他可能睡了，我明天再问。师尊先睡吧，晚上喝多了，我去放放风。” 　　—— 　　放风过后，心情却依旧不能冷静，但眼下的节骨眼上，他也不能直接杀回九重天，只能等明日。 　　心头猜测扰得戚无深半夜也没睡着，明明身体已经很困倦了，但精神却还很兴奋。 　　最终入睡的时候，他几乎等于昏厥，以至于第二天，睁眼的时候，宗悟已经收拾完备了。 　　“师尊，一路顺风。”戚无深打着哈欠，靠在门边朝着师尊笑，笑容很温和，可挂在脸上的模样，却带着几分僵硬。 　　宗悟微微蹙眉：“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印象中，小徒弟的性格哪会出现失眠这种事情，宗悟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不放心。 　　“啊……”很灿烂的笑容顿了一下，显得更加违和，片刻，那笑容再次活络。 　　“就是想起又有几日见不到师尊，心里舍不得。” 　　戚无深的眼神中半真半假地混了些不舍，他又在宗悟唇瓣上碰了碰，说道：“师尊要照顾好自己，我等您尽快回来。” 　　宗悟再看戚无深，小徒弟笑得真诚，不复之前惴惴不安的模样。 　　昨日的梅子酒味甜，但其实很辣，宗悟因为身子的原因，被小徒弟勒令只喝了几口。 　　但戚无深自己却是没少喝，或许是酒的缘故没睡好才这样？ 　　“白日里抽空小憩一会儿，我不在的时候，别喝那么多。” 　　宗悟又嘱咐了几句，便踏上了前往秘境的行程。 　　戚无深舒一口气，确认师尊走后，连忙掏出通信法器，再次拨通了嵇远的通信，明明是白日，响了半晌后，可依旧无人接通。 　　可恶…… 　　他怎么疏忽了这么久？ 　　那日和嵇远分别，去寻找渡劫回来的嵇盛后，他被阵法的事情吸引去了全部注意力，怎么就没再关心关心，问问他们后续？ 　　先回九重天确定一下，戚无深如此想到。 　　他找到晨昏阁留在冥河幽府的人，匆匆嘱咐了一句：“我回九重天一趟。”便踏上了回程的画舫。 　　—— 　　经过了一上午的忙碌，南天尊终于暂且有了喘息的时间。 　　晨昏阁议事厅，他疲惫地揉着眉心。 　　在小世界中呆了那么久，积压了很多等待他处理的事务。 　　虽说林仰峰处理事务是一把好手，但始终无法全部代劳，还余的很多东西，需得他亲自处理。 　　南天尊疲惫地半瘫在螭首梨花椅上，毫无形象的模样，也得亏此处没人，不会被瞅见。 　　正在这时，议事厅的门忽然被叩响。 　　“谁？”他「唰」地一下坐起，心中不由得抱怨：想休息一会儿，怎么就这么难？ 　　“师叔，是我。”少年清亮的嗓音传来。 　　“你啊。”南天尊舒一口气，紧绷的脊背又恢复瘫软状态。 　　“进来吧。”他趿拉着鞋走去门口开门，毫不在意形象。 　　毕竟都是自己人，不必紧张。 　　“怎么了？” 　　门被推开一条缝，少年的面容顶着背景的楼宇出现在视野之中。 　　南天尊莫名觉得这小子和往日里比，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可是太累，他并未深想，只是道：“你师尊呢？” 　　“师尊随师祖宗去岚云秘境炼体了。”少年匆匆道。 　　“哦，好地方啊，我记得四十年前，那个叫什么来着？” 　　戚无深扒着门缝正欲进门，南天尊似乎想起了什么关于岚云秘境的轶闻，卡在门口，懒散地絮叨着一些回忆。 　　“停停停，师叔，先让我进去。” 　　戚无深比了个手势，挤进门。 　　他的额头还沾汗水，额头的青丝也濡湿了大半。 　　“怎么这么急？”猝然被打断，南天尊的语气带着几分愕然。 　　只见房门关上，戚无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仰着头朝道：“师叔，我好像犯了个大错！”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08 23：23：44-2022-09-10 23：17：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56瓶；是二三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4章 终篇（一） 　　“错？什么错？”南天尊被少年的反应一惊， 脑瓜子嗡地一声疼了起来。 　　“你别，快快快起来，年纪大了受不起， 留着跪你师尊去。”又道，“算了算了，你师尊也别跪了，孩子看见了不好。” 　　戚无深：“……” 　　听了师叔几句没边的话， 戚无深的心情也稍微放松， 紧绷的肩背也活络几分。 　　“说吧，怎么了？”南天尊收了桌上用过的茶杯， 又拿出新的， 斟上茶递给戚无深。 　　戚无深没有接茶，直入重点。 　　“师叔，您还记得召唤净世道尊阵法所需要的三样东西吗？” 　　“三样？至纯无比的神魂， 污浊不堪的仙体，怎么能是三样呢？急傻了？”南天尊的语气不带揶揄，反而是关切，还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不不不， 是三样。”戚无深连连摇头。 　　“其一， 仙体， 其二， 神魂，还有第三样！连起来！将二者相连的方法是什么？说的是嵇家至宝——王、莲、芯！” 　　王莲芯， 花开并蒂，共享寿数， 召唤净世道尊的阵法本就小众， 自然没人知道王莲芯还有这般用途。 　　“也不是没道理。”南天尊愕然片刻， 又道，“但是，你怎么会有这样的猜测？” 　　“不是猜测！”戚无深斩钉截铁道。 　　他不但有证据，还不仅仅是一点，首先，自从那日和嵇远分开，他就再没听到嵇远那边的消息。其次，来晨昏阁之前他还去了趟嵇家，得到的消息几乎已经是确定。 　　——嵇远没回来，嵇盛也不见踪影，只不过，嵇远走的时候，留了消息说要去寻弟弟。嵇远管教弟弟的时候，模样十分地凶，自然也没人愿意打扰。 　　戚无深又道：“不仅是他们两个没回来，当初随小鸡下界渡劫，贴身保护那两个嵇家人也没回来。我问了人，他们的魂灯还都亮着，这也是没被发现的原因之一。” 　　闻言，南天尊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考究。 　　“那你刚才说犯错又是怎么回事？” 　　戚无深抿了抿嘴：“路霜华被关进天阙寒冰域前，曾经故意来找我，他告诉我小鸡出事了。当时，他叫错了我的仙号，再加上嵇远和嵇盛二人有王莲芯相连，不可能一方出事，另一方安然无恙，所以我压根没信他的鬼话。” 　　“但……我疏忽了，我现在才想到……他最初的目的应该就是打探王莲芯的下落。最初我们在画舫上的时候，就有人打听过，但那次的法子很低级，所以那次很轻易就被发现了。这次，我以为他是想骗我去镜子里，根本没联想到王莲芯的事情。现在想来……这一切，就连他叫错我的仙号，被我发现的疏漏都是精心设计，为的就是让我放松警惕。” 　　戚无深又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完完全全地讲了一遍，话已至此，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南天尊安慰道：“慢慢来吧，人不可能凭空消失，至少知道是在冥河幽府丢的，一点点查起来，总归能找到些什么。而且，他们的魂灯还亮着，至少证明现在人还活着，这本身就是一个好消息。” 　　现在他们知道的信息太少，就连找人都不知道从何找起。 　　“能找到吗？”戚无深轻叹。 　　这已经不知道是他们丢的第几个人了，若是彻查就能找到，早就找到了。 　　“找不到也得找。”南天尊道。 　　唯一庆幸的一件事情就是，没因为这件事情绊住宗悟，不然师尊的修为还不见得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 　　戚无深回了冥河幽府照常轮值，期间他又四处打探问了些关于路霜华的事情。 　　一个人就算和别人的交集再少，也不可能是完全没有。 　　路霜华在冥河幽府这么多年，更是不可能什么都没留下。 　　没人记得他没有问题，那戚无深就一点点地打听。这段时间接管了冥府记策的任务，他对路霜华的工作内容和行动轨迹都弄得一清二楚。 　　以路霜华平日里最常在地方为中心，朝周边一点点地辐射、调查，每个可能和路霜华有交集的人，都事无巨细地询问，抽丝剥茧，哪怕一点点的线索也不错过。 　　戚无深加班加点，整整两天两夜都没有休息，白日里调查询问，晚上就整理问到的资料，汇总哪些是可用的信息。 　　戚无深这个人平日里虽说咸鱼是咸鱼，能不动弹就不动弹。但他其实一点也不笨，恰恰相反，他很聪明，也正是因为这种聪明，所以很多别人需要努力的事情，他都能轻易做到，长此以往，也会形成这种别人眼里，他混吃等死的印象。 　　但是用脑子解决一些问题，提高办事的效率，谁说不是个方法呢？ 　　而现在，查路霜华的方法并不聪明，很笨甚至很累，但是这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他自然也不会退缩。 　　第三日的时候，戚无深勾勒出了路霜华行动的全部轨迹。 　　另一边，南天尊那边对冥河幽府的再一次搜查，也告一段落。 　　戚无深和林仰峰、还有南天尊简单地通信，决定一个时辰后，在晨昏阁交换一下所得的信息，顺便规划一下，下一步的打算。 　　九重天之上，事务繁多，议事厅中，南天尊分身乏术。 　　戚无深到得早，便被安排在了议事厅旁边的暖阁里，林仰峰招呼了他几句，便也去忙，他靠着暖阁的小榻边坐着整理手头收集到的东西。 　　路霜华的生活极其简单，几点一线，除了处理公事的地方和休息的地方，基本不会去别的场所。 　　记策的地方戚无深和那几个晨昏阁的人查了不知道几遍，没有什么线索。所以，这次搜查的重点主要是路霜华的住所。 　　他的住所就和几点一线的生活状态类似。 　　房间几乎是空的，除了几套换洗的衣服，还有基本的用品几乎什么都没有。 　　九重天不似尘域，仙者们有无穷无尽的寿数，再加上有法术、有服侍的小仙弥在，很多事情都不用亲力亲为。 　　除了繁重的仙务，他们面对的另外一个问题是如何打发时间。 　　有的仙者像过去的宗悟，沉迷练功，追求更强更高的功法；也有的仙者有各种奇怪的爱好，喜欢收集珍宝法器，喜欢不同的妖兽异兽，还有的仙者喜欢乱搞关系，跟不同的人暧昧。 　　但这些，路霜华统统没有。 　　搜查完路霜华住所时，戚无深脑海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如果有个榜单，排生活无聊程度的，他觉得，路霜华绝对会上榜。 　　戚无深翻开面前的书册。 　　这是一本几乎翻烂了的册子，也是路霜华房间里能找到唯一一件能正面看出路霜华想法的东西。 　　本子上记录的东西，类似于日记。 　　最多的是写生活中的「小事」，主要是谁得罪或者欺辱他之类的。 　　鲜少有他如何报复这些人，但报复的部分写得很克制。 　　大多数是写完之后又划掉了。 　　对于写完之后又划掉这种反应，戚无深下意识想到两种情况。 　　其一，记录的人对于报复的行为感觉愧疚，他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所以才在写完之后又划掉了。 　　这是大多数人的反应，但放在路霜华身上，戚无深却表示怀疑。 　　路霜华似乎不是会为自己行为愧疚的人，如此看来，第二种的可能性应该是更大。 　　——路霜华觉得写下这种东西可能会暴露，但心中的愤懑之情又让他不得不写。 　　若是这种情况，就跟戚无深之前在头顶石壁的发现相一致了。 　　但路霜华此人心防很重，不喜欢暴露自己。 　　所以在看见这本书册时候，戚无深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册子是不是跟之前王莲芯的事情一样？是路霜华故意留在那里给他发现的，一切都像是圈套。 　　姓路的像是一个高级的猎手，总是能把圈套布得完美无缺，一步步引向最终的终点。 　　深不可测，难辨真假。 　　就算是有破绽，也并非真正的破绽，而是一种基于达成目的的手段。 　　想到这儿，戚无深莫名诞生了一个近乎荒谬的想法。 　　他竟然觉得路霜华有些可怜。 　　这样一个人，层层算计，被谎言包裹、不漏真心，但倘若他哪一天说了真话，愿意表明自己的真心，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 　　他曾经面对黑暗，但最后也成了黑暗本身。 　　产生这想法的同时，戚无深就陷入了警惕，他提醒自己不要去同情路霜华，因为这种同情和可怜可能是路霜华计谋中的一步，是引向他最终目的的关键一步。 　　路霜华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真心，更不会出现他设想的情况，戚无深如此想到。 　　正在这时，有人叩响了他的房门。 　　戚无深收起思绪，把眼前的书册扣上，朝门口走去，一边趿拉着步伐一边自然自语地说道：“师叔啊，您终于来了。” 　　他打着哈欠开门，看清来人的一刻，却怔住了。 　　“怎么是你？”戚无深问。 　　“怎么不能是我？” 　　门外的人不是南天尊，是戚无深昔日的「老冤家」林仰峰。 　　经历上次的长谈，林仰峰对上他已经没了往日的针对，语气仍是不冷不淡，但确实没了之前的针对。 　　戚无深辩：“当然能是你，只不过，和想的不一样有些意外。” 　　他朝着议事厅的方向努努嘴，那边的门依旧是关着的，又道：“师叔呢？还没处理完吗？” 　　“南天尊那边又遇见事儿了，再等半个时辰，他发毒誓说这次一定，觉得不会再放你鸽子。” 　　戚无深打了个哈欠：“毒誓就算了。” 　　虽然急，但他们的事情也不是那么快就能解决的。 　　又道：“我歇一会儿，你跟师叔说，空了之后会叫你。” 　　仙人可以不眠不休，但那是对别人，对于戚无深，过去的几天几夜没睡觉，已经几乎是极限了。 　　此时他的眼下已经染上了鸦青，翻动眼皮的速度明显变慢，浓密的睫毛好像很沉，赘得他的眼皮睁不开。 　　话音刚落，戚无深又打了个哈欠。 　　“也好。”林仰峰替南天尊决定，又道，“那你且在这边休息，我去给你拿床薄被。” 　　戚无深想着靠着合会儿眼就好，睡不了太久，便推辞了。 　　合上房门，他半躺到软榻上，刚一合眼，便陷入了沉沉的黑暗。 　　这一次，他是真的累了。 　　然而，纠缠了数日的梦境，却在他合眼的一刻立即趁虚而入，再次缠上了困倦疲惫的少年。 第125章 终篇（二） 　　这一次的梦境与之前的梦境相差极大， 梦境中罡风四起，漫天黄沙。 　　景象竟还有点像地垣。 　　地垣？为什么是地垣？ 　　虽说之前上课的学堂有在地垣的，但那段时间戚无深基本都是睡过去的， 印象一点儿也不深。 　　召唤净世道尊的阵法是在地垣发现的，但那次戚无深根本没去，言语中的描述确实勾起了一些回忆，但是回忆并不真切， 还不如所在的冥河幽府。 　　更关键的是， 这次梦境跟以前截然不同，他很清醒， 也没有那种身体失控的感觉， 完全不像梦境。 　　裹着黄沙的罡风打在人脸上，吹得人生疼。 　　这里漫无边际，哪哪儿看起来都差不多， 仙法和符咒却完全不能使用，也没有一点点灵力存在，就像是天地开化前的虚无状态。 　　行吧。 　　戚无深打了个哈欠。 　　他丝毫不觉得刮脸的狂风是件烦躁的事情，恰恰相反， 他觉得这次的梦境实在是太好了。 　　——至少不像之前空空荡荡， 什么都没有。 　　更没有那恼人的声音， 和身体失控的无力感觉。 　　最开始被梦境缠身的时候， 戚无深确实烦恼过，但宗悟走后的这几天， 他忙得没工夫睡觉，由此也想开了一些事情。 　　什么净世道尊， 什么天地间化为虚无， 只剩下一缕浊气？ 　　这些统统在梦里， 换句话说，这些都是假的，假的他又担心个什么劲儿呢？ 　　戚无深背着风打了个哈欠，又找了个风小，还有遮挡的地方，他干脆在沙丘背后的黄沙地里挖了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衣服脏了，不怕。 　　这种沙土地里昼夜温差大，这么睡过去可能有危险，但戚无深也不怕。 　　梦是有终点的，说不定哪一步怎么地，就可以醒来了。 　　“晚安。”戚无深将衣服朝上拽了拽，挡住嘴，又打了个哈欠，合眼睡觉。 　　他有一段时间没有睡觉，不过是在晨昏阁议事厅边的暖阁小憩一会儿，就又做了这种梦。 　　戚无深心里有数，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没有问题？ 　　闵方谷就曾经潜入他的梦境，这段时间他这边的反应，更像是梦境被、操控。 　　只是闵方谷上次入梦凭借的是乐曲，而现在那些人并不在他的身边，又是凭借什么入梦？ 　　越在关键的节骨眼上，就越不能乱。 　　梦境中的戚无深渐生睡意，耳边风声淡了，盖在身上的黄沙也失去重量，戚无深半醒状态翻了个身，只感觉身体下面滑溜溜的。 　　忽而，耳边传来孩子的哭声。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多，但所有的父母对自己亲子的声音都格外敏感。 　　戚无深那点睡意刹那间消散得干净，但他还是隐而不发，按兵不动。 　　常常在苍梧轩，那边不仅有结界守护，还有小竹和红鹤贴身照顾，更何况南天尊和曜阳宗宗主的守护，都不是那么容易能突破的。 　　现在的反应，对方在梦境中缠着他的行为，明摆着就是想打心理战。 　　以不变应万变，自己不急，让对方急，才是他现在应该做的。 　　戚无深没反应，他微微挪了挪身体，身下诡异的触感传来，硬邦邦的，完全不似沙子的，关键是还滑，手按在那里险些半个身子都顺着滑出去。 　　……嗯？周遭的环境肯定是变化了。 　　戚无深眯着眼睛，正想看看周边的环境，却忽而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 　　那些唤他的声音重重叠叠，还带着回音。 　　只不过，唤的不都是他的本名，大多数叫的是他轮回时候的名字，每生每世都有，全名小名都有。 　　每个声音都不同，有的稚嫩童声带着天真，有的像沙砾摩挲树皮，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那些呼唤带着情绪，有哀怨，有愤恨，有嫉妒；有的尾音甚至带上了些嘶吼的声音，像是声带被撕破的感觉，让人听了不由也觉得嗓子发甜，难受得很。 　　奇怪的是，那声音的来源竟是他的身下，不仅如此，随着呼唤，还有记忆不断涌入。 　　那是渡劫时候的记忆。 　　戚无深看过那些记录经历的文书，所以他大致清楚每一世都发生了什么。 　　清楚有人恨他，和感受到那些恨意相差很大。 　　经过还业障那一遭，戚无深阅读记录的时候格外仔细。他原以为犯嫉妒之罪的那遭只是个开头，其余几世，他说不定做了更多丧尽天良的事情，他也做好了为此赎罪的准备。 　　可看完全部文书他整个人都有些怔愣。 　　怎么说呢？嫉妒之业的那遭已经可以说是最严重的了。 　　其余几世，虽然欠下业障，但其实都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事，恰恰相反，都是些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 　　有一世是骄矜易怒之罪，文书上看不出孔雀妖做了什么，只能从事件的描述中看出，那一世的他脾气很差，极其易怒。 　　偏巧，他出身不好，家里穷困，只有一亩三分地。争端的点也很小，诸如被邻人踩了庄稼，再比如田地里的果蔬被人趁夜偷了去。 　　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正值干旱荒年，本就心浮气躁，一来二去，你推我一下，我打你一下，情绪被无限放大，就成了没有尽头的怨恨。 　　耳边的声音仍然在继续，戚无深坐起身，堵住耳朵。 　　不知何时，周围的黄沙尘土都不见了踪影，此时此刻，周围漆黑，边际模糊，而他正位于一面巨大的镜子之上。 　　镜面并不是特别光滑，远看是一团黑气，接近看，却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 　　为了看清，戚无深贴得很近，最开始视线聚焦的点在两个黑咕隆咚的洞，他对着那两个洞研究了很久，那洞像是会进气儿。戚无深纳闷，直到视线的余光注意到两个窟窿上面，乌漆麻黑反着光的眼睛，他才反应过来——那是一个人。 　　戚无深吓了一跳，惊得险些坐在镜面上，他的视线顺着人脸一路延伸，看见了恐怖至极的一幕。 　　黑池子中无数张被挤压到变形的脸，一直蔓延到他脚下的位置，那些脸的嘴巴大张，嘶吼嚎叫着，赫然就是叫喊声的源泉。 　　眼前的一幕让人脊背发凉，然而戚无深很快又注意到了一件事情，那些脸没有身体，脖颈被铁链捆住，像是被束缚的灵体。 　　而黑气之中，隐隐还泛着红光，好像是一双双背后旁观的眼睛。 　　……眼睛？ 　　不仅是尘域？这镜子中也有召唤净世道尊的阵法？ 　　“喜欢吗？”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与那些呼唤他名字的嘶吼不同，那句问话来自他的头顶，回荡在整个空间里，就像是主掌此处的神祇。 　　听见那陌生又熟悉的声线，戚无深的心瞬间定下了。 　　他直接无视了脚下的镜面，还有那诡异至极的景象。 　　“果然是你。”戚无深抬头说道。 　　混浊的笑声响起，还带着几分放肆，就好像是在笑话少年的无能。哪怕是知道了，又怎么样？不还是跳脱不出？ 　　戚无深不恼不怒。 　　他盘腿坐下，脸上扯出灿烂的笑意，还热情地朝着半空中招手。 　　“既然来了来了，就聊聊吧，比如……说说为什么要毁灭世界？” 　　“还有，你那位忠实的追随者去哪里了？” 　　“桀桀桀，哪里去了呢？”狂妄的笑声响起，头顶的黑雾逐渐汇聚成一张满是褶皱的脸，那张巨大的脸遍布空间里的上方，像是主宰此处的造物主，又像是整个空间的邪神。 　　他又笑了一次，依旧是阴损，让人怨憎。 　　“去哪儿了呢？”混浊的声音又重复一次，玩味的语气却像是根本不在乎路霜华的存在。 　　“不就在你的脚下吗？”那声音笑了笑，“说起他啊，还真是一条好用的狗呢。” 　　言语中带着点奇异的惋惜，但不是对人，而是工具。 　　戚无深想起路霜华房间中的文字。那些文字中除了愤懑，还有极少数的正面情绪，那是对一个人的感激。 　　那人便是这声音的主人，主掌地垣的后土皇地祇，便是他们之前在尘域看见的那位土地公。 　　戚无深莫名为路霜华感到点不值，只听阴恻恻的声音又道：“他早就想死了，我只是提出让他死得有意义些罢了。” 　　话音刚落，头顶的黑雾猛然下冲，混着一股腥臭难闻的味道，正正好好砸在戚无深脚下。 　　“这就要撕破脸皮了，你也太忍不住了吧？”戚无深揶揄着躲开。 　　黑雾的冲击带起一阵飓风，刮得他衣袂翻飞，他却发现黑雾针对的根本不是他，而是脚下的地面。 　　只见黑雾像有生命一样，钻进镜面中，戚无深低头看去，发现完好无损的镜面，竟然多了一道裂痕，那裂痕慢慢裂开。 　　浅淡的黑气顺着裂痕一点点溢出，他的视线顺着裂纹延伸，忽而视线被远处一个十分明显的凸起勾起。 　　那凸起错落有致，高低起伏，像是什么花纹，更高的像是叶子，纤长的枝条，有些难以分辨。 　　他现在跟镜面是平行的，所以看不见花纹的整体模样。 　　如果在高处，居高临下地看去，或许是…… 　　花？兰花？· 　　透雕兰花法镜！ 　　“他不就在你脚下吧？” 　　土地的话再次在戚无深的耳边响起。 　　脚下的兰花镜，再加上很多东西开始迅速串联，不明了和清楚的东西渐渐明了。 　　原来如此…… 　　戚无深心道。 　　异变几乎同时发生，随着裂痕的延伸，黑气越来越多，越来越浓，那些叫嚣着的东西似乎再也按捺不住了。 　　正在这时，咔哒—— 　　龟裂的镜面已经到了极限，黑气簌簌地泄出，发出漏气一样的响声，彻底将少年围住。 第126章 终篇（三） 　　鬼气肆意， 整个空间似乎失控了，完全被压倒性的黑气弥漫，呼唤戚无深名字的声音也随之增强。 　　原本模糊的回忆， 随着呼唤的声音，一波又一波地涌入脑海，头痛欲裂，撕裂叫嚣。 　　上次还一世业障的经历， 已经让戚无深低落了好几天。 　　同时被这么多的负面情绪挟制， 他只感觉身负千斤巨鼎，寸步难行。 　　“还差一点， 再来一点儿就成功了。” 　　混浊的笑声桀桀作响， 土地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差一点？ 　　什么差一点儿？ 　　戚无深稳住身形，手臂上莫名传来酥麻的触感，忽而， 模糊的视线对焦到了一团格外熟悉的东西。 　　在周遭浓重的黑雾之中，那团白雾格格不入。 　　但落在戚无深眼里，他的脑子嗡地一声，身体几乎僵住。 　　这白雾不是别的东西， 正是之前在尘域的时候， 藏在他体内， 后来被闵方谷取出的东西。这东西由无数妖族的血肉神魂铸成， 可操控他的行为。 　　难怪…… 　　那阵法说的，污浊之体沾染至纯的神魂， 他就说，在正常状态下， 是不可能发生的。 　　现在看来， 对方的打算， 明摆着就是让那东西进入神魂来控制他，从而走向最终目的。 　　知道对方随时可能下手，戚无深为此还做了不少打算。 　　但知道是一回事，他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得如此快，会以这样的方式发生。 　　眼前那白雾越来越近，被记忆撑破的思绪还未完全通畅，他整个人处于虚弱状态，不见得能完全应对。 　　戚无深脑中的念头飞跑，眼下的节骨眼上，不是没有破解之法。 　　他现在在梦中。 　　梦，既然是梦，只要被叫醒，就可以成功脱困。 　　但是问题是……怎么能被叫醒？ 　　林仰峰说要给他送薄被，按照那人的性子，是不是有可能顺便把他叫醒？ 　　戚无深也不清楚，但这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没看见的是，腰间三把折扇中的一把，正轻微地颤抖，像是有什么东西将要涌出。 　　—— 　　林仰峰出去拿了一趟薄被，重新开门，却发现戚无深靠在软榻边上睡得正沉。 　　倒头就睡？这没心没肺的程度，和优秀如斯的睡眠质量，普天之下，估计也是没有第二个人了。 　　他抱着薄被，居高临下地蹙眉看着人，心中两个念头天人交战。 　　——帮他盖上，还是不帮他盖？ 　　不帮的话，薄被白拿了；帮忙他的话，岂不是把自己搞得像是个服侍的小仙弥？ 　　最好的解决方案还是戚无深自己醒过来，盖上被子。 　　林仰峰将薄被放在一边，坐在小椅上，交叉双手，目光瞩瞩地盯着戚无深，那表情似乎在等待奇迹的降临。 　　他的眼神像燃着火，若是清醒的人看见，定然会被这凶狠的眼神吓到。 　　可偏巧，戚无深浑然不觉，他脸上安稳平静的表情，和林仰峰紧绷着的面容形成鲜明的对比。 　　直到林仰峰默数到三百，戚无深都没有一点点转醒的意味。 　　灼热的气息从鼻腔中喷出，林仰峰的眼角绷紧，唇瓣紧紧抿着。 　　片刻，他合了一下眼，复又睁开。 　　僵硬着身子，高傲地弯下腰，给戚无深盖上被子。 　　仅此一次，林仰峰心中不无怨恨地嘀咕道。 　　他的手一点点地朝上拉动被子，经过戚无深腰间的时候，指尖误触到挂在那里的折扇。 　　触摸折扇的一刻，什么东西从折扇中窜出，直奔戚无深心口位置。 　　“嗯？”林仰峰蹙着眉喃喃。 　　一股灼热甚至将要烧破皮肉的感觉，顺着他的指尖向上飞奔。 　　指尖小块的皮肤被烫黑，强烈的刺痛感传来，他立即收了手，与此同时，睡在榻上的戚无深脸上的表情变化。 　　有些痛苦，像是要醒，可怎么也醒不过来。 　　鬼压床？ 　　林仰峰居高临下地看了片刻，试探着伸出手，推了推戚无深的肩膀。 　　“呼呼——” 　　下一秒，戚无深猛然起身。 　　少年抚着胸口，呼吸极速，像是溺水。 　　片刻，他的眼神由离散变为聚焦。 　　“做噩梦了？”林仰峰抚着痛感未消的指尖。 　　“啊……啊……算是吧。”少年惊魂未定。 　　“你怎么想起叫醒我了？”他问。 　　“不是。” 　　啪嗒—— 　　折扇坠地，林仰峰俯身捡起，递给戚无深。 　　“不是我叫醒你，是你的扇子里面的驱使灵突然冲了一下，我看见你的反应不太对。” 　　“驱使灵？” 　　戚无深低头看去，斑竹折扇被缓缓展开，上面流光溢彩的孩童被黑气沾染，正在缓缓化为墨色，就像是失去生命一般。 　　他呆愣着的片刻，孩童的半身已经不会动了，戚无深伸手想去阻止，只是灵体的消散，像是不可逆的过程，任凭他做什么，都无力回天。 　　“啊……”戚无深瞬间慌了。 　　听林仰峰的意思，叫醒他并非本意，只是因折扇中驱使灵的冲撞。 　　显然，因为契约的存在，念念跟他一并进入了梦境，并且和那些东西对抗，叫醒了他。 　　怎么办怎么办？ 　　念念要消失了，他目睹过太多的分离告别，至亲血肉。 　　还要再来一次吗？ 　　林仰峰怔然：“怎么了，这是……” 　　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架势像极了本命武器上的驱使灵因为受伤灵力受损，正在迅速消散。 　　肉眼可见地，戚无深的手在颤抖，少年俊秀的脸上，表情纠成一团，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声来。 　　如初强烈的情绪，此时此刻说些什么都像是在打扰。 　　林仰峰蹙着眉旁观，原本竖起的眉尾此时微微下垂，就像是被悲伤所沾染。 　　片刻，戚无深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开始疯狂地翻找。 　　林仰峰从未见过戚无深这般慌乱的模样，他想伸手去帮忙一起找，可根本不知道少年在找什么。 　　“还……还好。”翻找的动作停下，紧绷的肩膀明显松了一秒。 　　林仰峰顺着看去，少年手上拿着一柄珠钗，那珠钗的样式不算复杂，就跟尘域常见的款式相差无几。 　　“这是？”林仰峰出声。 　　戚无深仍未回答，只见他一手握扇，一手攥着珠钗，猛然将前者刺向后者。 　　刺啦—— 　　料想中，珠钗刺破折扇的一幕并未出现。 　　接触的刹那间，珠钗没了实体，灵力几乎是爆开，充盈的灵力极速包裹斑竹折扇，一波波气浪伴随着强光冲击整个暖阁。 　　就连一旁议事厅中的南天尊都察觉了这种变化。 　　“今天先到这，明日再议。” 　　他挥退众人，起身朝着暖阁走去。 　　室内，炫目的强光和磅礴的灵力一时间夺去了林仰峰视物的能力。 　　虽然看不见，但他听见一声悠长的笑声。 　　戚无深手中的斑竹折扇，还是之前的模样，却多了一层薄薄的描金镶边儿。 　　灵力源源不断地从镶边上溢出，原本褪色变为墨色的部分，重新染上流光溢彩的颜色，被钉在原地的孩童，也随之活络起来。 　　孩童的图画笑了，戚无深的眼角也随之弯了起来，只是弯弯的眼角边，带着几滴眼泪。 　　救下来了，他成功了。 　　化生道尊的折扇，居然这么用上了！ 　　正在这时，暖阁的房门被打开，南天尊从外面探出头来。 　　“喂喂，刚才那灵流怎么回事？你们又作出了什么事儿？” 　　林仰峰哑然，戚无深主动接过了话茬。 　　“没有，”他说，“只是……” 　　“我知道他们将人藏在哪里了！”少年浅笑着说道。 　　“哦？”南天尊挑挑眉，“在哪儿？” 第127章 终篇（四） 　　“小世界！”戚无深斩钉截铁地说道。 　　“小世界？”南天尊思忖片刻， “难怪魂灯没灭，但找遍整个仙域都找不到人，若是在小世界中， 确实是说得通了。” 　　他抬了抬头，看向戚无深，又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怎么发现的？ 　　“当然是亲身经历发现的！” 　　戚无深不仅知道他们最终准备下手的地方是小世界，还知道那是一个怎么样的小世界。 　　“我们之所以找不到路霜华的魂魄， 极有可能是， 他的魂魄已经被炼化成本命法器，成为支撑小世界的核心。” 　　戚无深顿了顿又道：“那是一个以路霜华法器为核心， 用纪寒崖灵力支撑的小世界。” 　　这些日子看了路霜华那么多「日记」， 亲身在路霜华每日走过的地方来来回回，他对路霜华的为人，和思维回路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路霜华一直在试图将我们的注意力， 他将我们的注意力都引导到他手上的锁魂铃，从而弱化了另一件法器的存在。” 　　——透雕兰花法镜，那是第一次见路霜华时，他所用的武器， 却在回九重天之后， 几乎被几人完全忽略。 　　“路霜华的法镜很重要，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它， 那镜子估计就是小世界的入口，也是寻回那几人的终极方法。”戚无深一字一顿地继续说道。 　　南天尊和林仰峰没有他的经历， 戚无深就从头到尾又讲了一遍，他剥皮拆线， 将梦境和推理的过程， 一点点地理顺。 　　南天尊点点头， 听懂了戚无深的意思，立即安排林仰峰去做。 　　片刻，暖阁中只剩下两人。 　　南天尊舒一口气：“这次，终于应该可以解决他们，再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了。” 　　他说完看向戚无深，却发现少年满脸愁容，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 　　“嗯？”南天尊挑眉，“怎么这副表情？不是好事一件吗？” 　　戚无深苦笑着摇摇头：“好事是好事，但是……” 　　他轻叹一声，也不解释，直接撸起袖子给南天尊看。 　　左臂之上，那青红交织的藤蔓竟然变粗了许多，原本消退许多的业障，不知何时又重新爬了上去，而且更深更重。 　　梦境之中，土地喃喃了一句：“快了快了。” 　　当时戚无深还不懂到底是什么快了，直到被那些记忆灌入脑海的一刻，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胳膊一路上滑，那个时候，他心里已经有预感了。 　　——召唤净世道尊的阵法逼得他们去还业障，看似这是应对阵法的方式，但实际却是路霜华套路他们的目的。 　　路霜华定然去过那段记忆，还将法器透雕兰花镜的碎片置于轮回镜和八卦镜中。 　　他们进入轮回镜还业障之时，天阙寒冰域中的路霜华定然是有感应的，在感知到他们进入后，迅速自戕，魂归本命武器，而后以铃声接触禁制，让他想起那世的记忆。 　　戚无深极度怀疑，经过那次还业障的经历，被八卦镜晃到的片刻，有什么东西进入他们的神魂中，影响了他们的梦境，将其与法镜开辟的小世界相连。 　　一缕残魂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戚无深不清楚，但那东西明显是冲他来的，应是不小心波及宗悟，也正因如此，两人最初都被梦境所扰，但宗悟受影响的计量很小，梦境连通的情况也很快消失。 　　狠啊，真狠啊。 　　路霜华这个人为了搞他们，连命都不要了。 　　假设他当初要有这个狠劲儿，这个决心和毅力，修为定然也不会这么「差」了。 　　“这……这是怎么搞的？” 　　南天尊看见戚无深胳膊上的业障，几乎都蒙了，他脊背的汗毛瞬间竖起，冷汗简直冒得不能再厉害。 　　脑海中第一反应是，他完了。 　　——师弟拢共就托付给他俩事儿：第一，帮着照看两眼孩子；第二，看好他徒弟。明明就俩事儿，还让他给整黄一个。 　　“你这个还、还能不能救一救？”南天尊说话的声音都带上了颤儿。 　　戚无深却依旧在笑，只是那笑容带上了些歉疚的味道。 　　“能救啊，肯定能救啊。” 　　“怎、怎么救？”南天尊指尖的颤抖终于缓了缓。 　　戚无深嘴角歉疚的微笑染上了几分苦涩。 　　原本的坦然，变成了试探，少年目光炯炯地看着南天尊。 　　后者好不容易缩回去的冷汗刹那间再度流下。 　　戚无深又道：“确实有一个办法，但是，师叔，我不敢让师尊知道，您……愿意为我保密吗？” 　　—— 　　保密是什么意思？ 　　换句话说，就是要冒险。 　　戚无深是个很惜命的人，尤其是在眼下日子格外幸福的前提下。 　　但是他没时间了。 　　戚无深没再回冥河幽府，眼下的节骨眼上，命都要没了，轮值也不过是形式上的事情。 　　他直接回了苍梧轩，还有南天尊的人贴身保护。 　　往日里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他竟然走了足足一个半时辰。 　　从八卦镜激起他那一世的回忆，无数记忆被唤醒，再到梦境中这一遭，神魂中的禁制已经彻底被打开。 　　虽说因为被拉出梦境，躲过了黑气的冲撞，和被控制的命运，但禁制打开以后，被迫灌入记忆的速度并未因此降低。 　　同记忆一起压来的负面情绪，那些东西最终会化成业障一点点压垮他。 　　戚无深没时间一个个去找那些亏欠、有纠葛的人还业障，更何况，现在的情形，那些他欠下业障的业眼，很明显也在对方的控制之下。 　　就像上次的业障，看起来还了，但很快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过去，没有渡劫时候的记忆，戚无深只觉得业障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个青红交织的藤蔓，以至于毫无危机感。 　　这就像是温水煮青蛙。 　　现在记忆恢复后，他才发觉，实在是太掉以轻心了。 　　除了业障带来的负面情绪，还有随时可能被入侵的梦境。保持清醒、不睡觉是个办法，但在他愈发虚弱的状态下，拖不了太久。 　　“小仙君？您怎么回来了？”苍梧轩门口，正拿着扫帚的小竹，猛然抬头。 　　他连忙扔下笤帚朝戚无深飞奔而去。 　　“小仙君，脸色怎这么不好看？”小竹关切道。 　　少年的脸色煞白，却还是扯出一抹笑意，“没事。”他摆摆手，“常常呢？白白看着呢吗？” 　　“嗯嗯，红鹤大人在看着呢。”小竹恭敬道。 　　说到这儿，戚无深苍白的脸上莫名染上点喜色。 　　白白、常常。 　　他可真是个起名鬼才。 　　被小竹引着回房，刚走到影壁前，戚无深却摆摆手，猝然决定掉头了。 　　“小竹，不去主卧那边儿了，把我原来那屋收拾出来。” 　　他现在这个样子，他怕吓到孩子。 　　—— 　　戚无深站在影壁之后，距离不远，他甚至能听见白白照料时候絮絮叨叨的话。 　　对他极其高冷，那么长时间都没说过话的鹤，对上他儿子就成了个话痨。 　　一会儿嚷嚷着「你、你你喝慢点」，一会儿又是“对，笑、笑笑笑，千万别哭！” 　　白白一口一个「小祖宗」，那狗腿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不愧是他儿子。小家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孺子可教也。 　　小竹手脚利落，很快便将房间收拾好，去叫戚无深的时候，只见少年正在墙角偷着傻乐。 　　“小仙君，不进去看看孩子？” 　　戚无深被他这么一说，心中的想法略微动摇。 　　就看一眼。 　　偷着看一眼，保证不被发现。 　　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吧？ 　　“嗯，看看。”少年点点头，跟在小竹后面走进院子。 　　院落内树木林立，高低错落，繁花似锦，蝴蝶翩然，还是他走时候的装饰。马上要进门的时候，戚无深视线的余光忽而瞥见了头顶门楣上的一面八卦镜。 　　“那个。”戚无深指了指镜面，又道，“那个是什么时候挂上的？” 　　小竹个子不高，顺着戚无深手指的动作，高高地仰起头。 　　又愕然道：“我不知道啊。” 　　“这院子里进来过别人？” 　　小竹摇头摇得像拨浪鼓：“自从上次改了装饰以后，就再没人来过。” 　　难道是上次带进来的？ 　　戚无深思忖片刻，指了指头顶：“拿下来看看？” 　　正巧屋里的白白刚哄孩子睡着，拍打着翅膀飞出来，刚好听见动静。 　　红鹤脚下一蹬，将八卦镜叼了下来。 　　“谢啦——”戚无深接过铜镜，朝着白白粲然一笑。 　　白白瞪了他一眼，转身回了屋，还带上了房门。 　　手指在铜镜上轻轻擦拭，一层很薄很薄的灰被揩下来。 　　不是第一天摆在这里，应该已经放了一些时日。 　　戚无深顺着记忆往前追溯，这段时间进入苍梧轩只有他们改变装饰的那段时间。 　　那个时候就下手了…… 　　这么早。 　　戚无深眉心跳了两下，心情略微复杂，他也无法确定这镜子是否有问题，只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可以扔了。”戚无深将八卦镜递过去，正在这时，镜面上的场景发生了变化，里面映出来的不再是他的脸，而是几个熟悉的身影。 　　其中有一个不是小鸡还能有谁？ 第128章 终篇（五） 　　狭窄逼仄牢房般的房间中， 摆着两张破旧的刑床。 　　刑床上藤蔓压着两个人，一个姓嵇，另一个还是姓嵇。 　　嵇远被压在右边， 小鸡被压在左边的刑床上。他们手腕和脚腕都被阵法箍紧，生着尖刺的藤蔓和寒气森森的铁质刑具，一看便觉来者不善，更遑论暗处还蛰伏着几个看守者。 　　“那位小仙君不是下界渡劫去了吗？怎……跑去镜子里了……还……”还有个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人的独眼老头盯着？ 　　小竹胆子不大， 看见这场景捂了捂嘴， 心都揪揪着，语气也发飘。 　　镜子听不见声音， 但还是能从几人的动作和表情判断出， 要发生的不会是什么好事。 　　“放心，他不会有事儿的。”戚无深将八卦镜倒扣，挡住画面。 　　威胁。 　　他脑海中闪过这两个字。 　　人都消失那么长时间了， 如果要对小鸡做什么，定然早就做了。现在明着给他看这些，纯粹是用来恶心人的。 　　眼不见为净。 　　戚无深反手将镜子丢到口袋里，又朝小竹道：“有空去查一下整个苍梧轩的镜子， 如果发现……怎么了？这副表情？” 　　小竹眼里充满惊慌诧异之色， 他嘴巴大大张开， 下巴像是随时要脱臼。 　　戚无深伸手帮他把下巴扶回原位， 小竹愕然地开口：“小、小仙君您、您的口袋怎、怎么漏气了？” 　　“漏气？”戚无深呢喃着低头。 　　只见开口松散的乾坤袋中，竟然有黑气从中涌出。 　　那黑气戚无深有点熟悉， 和梦境中的相差无几，他立刻扯开囊袋， 却发现黑气的源头竟是那面八卦铜镜。 　　铜镜被取出， 没了乾坤袋的阻碍， 黑气源源不断地溢出，平静的镜面像是小小的泉眼。 　　那黑气似乎有生命，直直地奔着房间的方向钻，幸亏之前白白关门挡了一下，不然早已经钻进屋里去了。 　　“我我我先、先走一步！” 　　戚无深来不及多说，把镜子往乾坤袋里一抛，又一把收紧袋口，运转灵力，接连踩了假山、屋檐，乘上飞行法器朝着远离苍梧轩的方向飞速驶去。 　　就算收到最紧，乾坤袋的封口也并非完全密封。一到通信法器之上，戚无深便紧紧盯着手中的乾坤袋，偏巧奇怪的是，一离开苍梧轩的范围，汩汩流出的黑气就渐渐变淡，最终竟然直接断流。 　　脚下飞行法器速度渐缓，戚无深解开囊袋，只见八卦镜中的黑气，已经从汩汩泉眼变为涓涓细流，又飞了一会儿，那黑气竟然直接彻底消散。 　　“……”戚无深迟疑片刻，调转飞行法器的方向，朝着返回苍梧轩的方向划去，结果刚一过苍梧轩的结界，黑气流动的速度再次加快。 　　“……”这意思不能再明显，不仅仅是威胁，还是拿他在乎的人威胁。 　　先给他看嵇远和小鸡，然后是用孩子威胁。 　　飞行法器在苍梧轩上空缓缓前行，戚无深低头看去，苍翠的绿植间时不时能感觉到有白晃晃的亮点闪过。 　　院中有人工湖，除此之外……隐秘之处，又会有多少镜子？ 　　他是让小竹去查，但只要有一面遗漏的镜子，存在的隐患都躲不掉。 　　更何况，镜子本身的作用，除了显影，也是观察。 　　他们的一举一动，包括寻找镜子的行为，都是一种信号。 　　不能这样。 　　他可以冒险，但他在意的人不行。 　　是时候正面解决一下问题了。 　　戚无深在结界之外找了落脚之处。 　　他解开乾坤袋，端起恢复平静的八卦镜。 　　“不准动任何人，我会跟你们去，但不是现在。”戚无深说话的时候一字一顿，目光瞩瞩。 　　又道：“五日后，我师尊回来，和他「道别」后，便是我去找你们的时候。” 　　八卦铜镜轻颤，发出嗡鸣，片刻，镜面上，缓缓出现了一个血字。 　　——「好」。 　　—— 　　回到苍梧轩后，戚无深还是让小竹收了一遍镜子。 　　有收获，但是不多。 　　戚无深双手交叉，目光凝望着桌上的几面镜，片刻，才长舒一口气，朝身边的人道：“都扔了吧。” 　　并不是每面镜子都有透雕兰花镜的碎片，但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 　　小竹拎着镜子离开房间，屋里又只剩下戚无深一人。 　　方才因为铜镜的事情，少年的情绪一直处于紧张状态，此时，问题暂时解决，他整个人都略微松弛下来。 　　业障带来的疲惫感，再度席卷全身。 　　脑海中关于过去几世的回忆一窝蜂地涌上，脑袋既像是要炸裂，又像是糊了一层粘腻厚重的东西，就连思绪都变得迟缓。 　　晕…… 　　想睡觉…… 　　戚无深掀开被褥，钻了进去，明明身长腿长，却执拗地把自己蜷成一个球。 　　没安全感，还冷。 　　仿佛思绪中有根棍子在搅动，就算是身体足够疲倦也不得安宁。 　　—— 　　苍梧轩里多了一个人，可日子却跟只有两人留守的状态相差无几。 　　第三日的时候，终于有人忍不了了。 　　白白踱着步，拉住小竹，怀疑地问道：“他人呢？不是早几天就回来了吗？怎么也不来照顾孩子？” 　　“我也不知道。”小竹放下笤帚，“自从那天收完房间里的镜子之后，小仙君就再也没吩咐过别的事儿，就连屋也没出过。” 　　白白迅速地抓住话里的重点。 　　“镜子？镜子怎么了？” 　　“不知道。”小竹摇头，他把那天的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不仅带上了在镜子里看见嵇盛和嵇远的事情，就连黑气的事情也讲得明明白白。 　　红鹤越听脸色越难看，绿豆小眼上面的一小块儿细肉紧紧地纠在一起。 　　又道：“他现在在哪儿呢？” 　　“回红鹤大人，小仙君回他自己的房间里了。” 　　“你照看下孩子，我过去看一眼那个不省心的。”红鹤迈开长腿，朝苍梧轩的某处走去。 　　—— 　　红鹤是知道戚无深过去住的那院儿的，可进门的时候，它还是自我怀疑了一下。 　　院子里没有一点点生气，草木虽然修剪过，也有清扫的痕迹，但四下静悄悄的，跟宗悟那院儿的生机截然不同，倒像是苍梧轩中人迹罕至之处。 　　没在？不应该啊。 　　白白踱着步，直到房门口，才听见了一丝人声。 　　那是一道陌生的声音，听起来是孩童，细细软软，一遍遍地呼唤着两个字：“哥哥，哥哥。” 　　怎么会有孩子？这家伙又干了什么坏事？ 　　白白如此想道，用长喙缓缓顶开房门，它的角度只能看见床幔之下，戚无深伸出一条半裸露的胳膊。 　　那条胳膊几乎已被青红交织的藤蔓爬满，没有一点点缝隙，床下散落着一把扇子，折扇的边上，一个半透明的孩童身影。 　　那孩童用力晃动戚无深的胳膊，这个角度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动作很大，小小的身躯随着推动，微微地摇晃。 　　可饶是如此，戚无深依旧没有一点点反应。 　　白白也不藏了，直接踱着步，走进房间。 　　小孩儿的五感很灵，白白刚走进的时候，他便停下了晃动的动作，瞪着眼睛，懵懂地看向红鹤。 　　“你叫他哥哥，你是他弟弟？”白白朝那道半透明的身影询问。 　　戚念点点头，指了指戚无深：“哥哥。” 　　又指了指自己：“弟弟。” 　　红鹤问：“你是怎么来这儿的？” 　　它不知道驱使灵的事情，偏巧，戚念也说不清楚，只是对着地上的折扇比比划划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红鹤心道，不是什么可疑的人物，就是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 　　它忽视了刚才的问题，直奔主题。 　　“他怎么了？”倒靴般的长喙朝戚无深努了努，戚念先是感到了威胁，立刻护在戚无深身上。 　　半晌，他见那长喙没有攻击的意思，又懵懵懂懂地想起似乎这鹤是哥哥的什么人，才放下了戒备。 　　“我、我不知道，哥哥睡了好久好久，怎么叫都叫不醒。” 　　说起戚无深的现状，戚念的神色瞬间变得慌张，甚至有些病急乱投医地抱住了红鹤的小腿。 　　“哥哥好像生病了，想要哥哥好起来，你……你救救哥哥。” 　　正在这时，哐当—— 　　床上的少年忽而动静很大地开始挣扎，裹在身上的锦被直接被踢掉。这还不算结束，他嘴里还念念有词，净是些痛苦的呻、吟。 　　“离我远点，别过来。” 　　“谁、谁和你是一路货色？！” 　　“滚。” 　　白白看看地上的折扇，再看少年痛苦的反应，明白了些什么。 　　“他是做噩梦了？” 　　戚念摇头：“不知道，哥哥最近总是这样。” 　　“最近？” 　　戚念点头，他稚嫩的小手，去扯被踢落在地的被子，可小家伙手脚都很短，还不是那么灵巧，费了好大劲扯上来的被子，戚无深略微挣扎一下，就再度滑落。 　　这样根本盖不住。 　　“我来。”白白弯下修长的脖颈，叼起被子扯回少年身上。 　　油亮的羽毛在戚念的面前划过，看着很好摸。 　　戚念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去撸鹤，可却被绿豆小眼中的凶光吓退。 　　“可以摸，只能摸一下。”白白高傲地说道。 　　戚念脸上立即咧出微笑去抚红鹤光洁的羽毛。 　　小孩子的手稚嫩且肉嘟嘟的，被摸了一下，白白还有些意犹未尽，它心里想的却是：果然是兄弟，一模一样。 　　红鹤伸出一根翅膀，化成手，在戚无深头上轻抚。 　　有些低烧，但并不严重，完全不至于烧得醒不过来。 　　另外，明明睡得也不踏实，可偏巧怎么也醒不来，看起来有些奇怪。 　　被噩梦魇住了？还是…… 　　表面是看不出来的，只能想个办法试试。 　　白白绿豆般的小眼在眼眶里轱辘了一圈，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心中浮现。 　　它修长的脖颈一扭，正好将长喙放在戚无深耳边。 　　戚念：“……” 　　只听白白扯着嗓子用足以产生回音的动静奋力喊道：“宗悟回来了——你再不醒，他跟人跑了！” 　　“@#！@……%” 　　听见师尊名字的一刻，戚无深久病榻中惊坐起。 　　他猛地睁眼，第一反应却不是宗悟跟人跑了，而是—— 　　“谁、谁、谁回来了？师、师尊在哪儿呢？别、千万别告诉师尊。” 　　睡梦状态尚未完全褪去，戚无深整个人还处于反应迟钝的怔愣状态，只听白白破锣般的嗓音大声逼问道：“说！你又瞒了什么大事！还不坦白交代？！” 第129章 终篇（六） 　　“啊……白白……” 　　戚无深的视线对焦， 与此同时，他长舒一口气。 　　可白白却丝毫没松懈，看模样反而是更紧绷了。 　　“你胳膊上的业障是怎么回事？我听宗悟说， 之前已经好很多了，怎么现在又这样了？” 　　白白的语气是很内敛的关切，戚无深听着心中一暖，脑海中一直响着的声音， 仿佛也因这份关心而暂且屏蔽。 　　“啊， 白白你不知道？”戚无深眨眨眼睛，语气平静， 故意挑高的尾音又带着几分俏皮。 　　只是他的脸色并不好， 以至于那种自然带出的顽皮，此时此刻听起来像是为了让人放心，而故意表现出来的逞强。 　　“我知道？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白白的表情更加难看了， 两只绿豆小眼旁边的羽毛都被揪得竖了起来。 　　“知道啊……”戚无深煞有介事地比了个手势，“知道业障长到这儿，我要死了啊。” 　　他弯着唇角，说话的语气带着戏谑。少年一直都是说话没边的人， 此言一出， 本以为红鹤定要亮出倒靴般的长喙， 追着他咬， 谁知红鹤却抽了两声，声音也闷闷沉沉。 　　“你不会有事的， 等宗悟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戚无深愕然， 笑容僵在脸上， 片刻， 他收起嬉皮笑脸的表情，语气也沉了几个度。 　　“别告诉师尊啊。”少年闷哼一口气，半倚在床边。 　　因为说话的语气和举止习惯性地带着些玩笑和吊儿郎当，所以少年给人的感觉总是不够成熟，带着些孩子气。 　　而此时，他疲惫地靠在榻边，甚至有些颓废，这形象虽然不带沧桑，却让人觉得他比以往大了几岁，有了成年人的担当。 　　“别告诉他什么？我都不知道你怎么搞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我告诉他什么？” 　　白白的声音让人鼻腔有些酸涩，它别扭地将脑袋转了个弯。 　　戚无深眼尖地发现，红鹤的眼尾有点红，语气立刻变了。 　　“别、别别，”少年连连摆手，像是想把红鹤挂在眼角的泪水推回去一样。 　　又道：“为我哭，不值得，我也受不住，不是？”戚无深的脸上重新挂回欠揍的表情。 　　红鹤恶狠狠地剜了一眼，血红的翅膀压在戚无深肩头，愣是整出了些威胁的姿态：“坦白交代，不然，我就把你的事儿给捅出去。” 　　戚无深耸耸肩，摊摊手，并未隐瞒，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白白听，包括镜子、梦境和业障。 　　末了，他又补充了些新的发现。 　　戚无深说道：“我这两天又想了想，透雕兰花镜的碎片，也不一定只放在镜子里，一切能反光的东西哪怕瓷瓶摆件都有可能，所以我们根本就躲不过。” 　　他们不能一味地被推着走，拿回主动权，十分必要。 　　红鹤看看周围，这房间虽然空空荡荡，但还是有些摆件。 　　戚无深看出它的想法，摇摇头：“从尘域回来之后，这边几乎就被当做库房，也没进过外人。” 　　红鹤抹抹眼睛，又搞了个隔音的阵法，才道：“你说五日后跟他们走，现在只剩两天半了，那你有计划了没？” 　　戚无深摇摇头，又点点头。 　　红鹤：“什么意思？” 　　“有，但不保准，得冒险。” 　　红鹤急了，作势往外走：“我去跟南天尊说。” 　　九重天上的仙众眼里，南天尊永远是最可靠的存在。 　　戚无深却摇摇头：“别打扰他，师叔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么事儿？” 　　“一笔稳赚不亏的买卖。”戚无深神神秘秘地说道。 　　红鹤又问了几个问题，戚无深一概摇头，没了刚被白白唤醒时的紧张氛围，被业障压着的疲惫困倦感再次袭来。 　　这段时间，那些人没再入他的梦境，许是吃定了戚无深最近的状态都不会太好，就算放任也无力回天。 　　红鹤叼着锦被帮戚无深盖好，又伸出丰满的羽翼压在锦被上，像是要帮他取暖。 　　“也不用一直守着我。”戚无深的脑袋枕在胳膊上，身体蜷成了逗号，他侧躺着看向红鹤，困倦的目光带着柔和，脸色却是苍白的。 　　红鹤又抽了两下：“我怎么做，才能让你好点？” 　　戚无深语气淡然：“别把这件事情告诉师尊，还有……” 　　“什么？” 　　“你让我撸一把。” 　　红鹤：“……” 　　它顺从地将脖颈伸长，露出身上最软的绒毛放在戚无深面前，等待少年的抚摸。 　　然而，面前的人手伸了一半，便垂了下去，进入沉沉的睡梦。 　　—— 　　戚无深的情况传遍了半个曜阳宗，白白的说法很委婉，只是说戚无深状态不好，让进出的人多照看照看，关照一下。 　　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它看了少年一个下午，发现戚无深醒着的时候，状态明显比睡着了好。 　　一旦睡着，他很快就会被噩梦缠身，那是前几世的业障，黑气伴着怨念。 　　所以，为了少年着想，红鹤频繁地把他从睡梦中吵醒。它发现，如果有什么能吸引戚无深注意力的事情，他醒着的时间就能长一些。如果没有的话，少年很快又会由苏醒状态变为沉睡。 　　所以，得找点事情给戚无深做。 　　白白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第四日的上午，小竹扯着戚无深，展示了自己近日新学的阵法还有菜式。 　　阵法还挺复杂，根本不需多看，就知道开拓灵脉后，他的进步飞速。 　　小竹不是灵气型的，能走到今天这步实属不易。 　　戚无深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真心诚意地夸奖道：“不错、挺好，再练个一年半年，估计就不用再做小仙弥了。” 　　小竹笑得有些羞赧：“都是小仙君教得好。” 　　比起阵法，端上来的菜式就有些一言难尽了。 　　戚无深看了看那一盘黑黢黢菜色，需要花费不少眼力，才能勉强看出那毫无生机的绿，是一盘清炒小油菜。 　　每颗油菜上，都包裹着厚厚一层油脂，更令人不适的是……厚重油脂间，还有些黑乎乎的杂质，像是烧糊锅底的产物。 　　戚无深：“……” 　　他尴尬地笑了两声，虚伪地夸赞道：“九重天上食材少，你能做成这个样子也……挺……棒的。”气若游丝，毫不让人信服。 　　小竹眨巴眨巴眼睛，立即询问：“那小仙君不尝尝看吗？”话音刚落，他立刻双手奉上一双玉筷。 　　“……” 　　戚无深伸手夹菜的动作极其缓慢，他侧着眼，视线的余光盯在小竹身上，确认对方一直看他、肯定是逃不过了之后，少年认命地叹一口气。 　　“那我就尝尝吧。”动筷的速度骤然加快，戚无深连菜叶上的杂质和厚油都顾不得，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筷子夹起大片菜叶子塞进嘴里。 　　他匆匆嚼了几下，囫囵吞枣，直接咽掉。 　　明明是吃菜，愣是搞出了吃药的架势，小竹甚至感觉看见他头上顶着一行字：只要我吃得够快，就不会被这东西难吃到。 　　小竹的眼神中闪过惊异，甚至喉咙滚动，咽下一口唾沫。 　　“小仙君，好吃吗？”视线对视，他迅速调整好状态，眼神炯然地看向戚无深。 　　“嗯，挺好吃的，就是有点淡。”少年抿了下嘴，似乎在回味。然而，他吃了一口，筷子就再也没有提起来过。 　　小竹的眼中闪过片刻的失神，然而他很快调整好，朝着戚无深弯出一个甜甜的笑，又道：“谢谢小仙君夸奖，那我下次继续努力。” 　　“嗯嗯，嗯嗯。”戚无深推了推手，强行把玉箸塞回到小竹手里，又道，“时间差不多了，你也回去休息吧，今天辛苦了。” 　　虽然没明说，但话里话外就是赶客的意思。 　　“那好，小仙君也早些休息。” 　　话音刚落，小竹也推门离去了。 　　小竹前脚刚离开房间，后脚暗处的红鹤便踱步踱了出来。 　　“怎么样？” 　　小竹摇摇头。 　　红鹤又道：“不是让你多放几勺盐吗？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小竹还是摇头：“放是放了，冼尘君吃了是吃了，但就是没什么反应。” 　　这些日子戚无深就呆在房间里，动也不动，他们担心，才想出这么个「恶心」人的办法，逼得戚无深精神精神。他们使劲往菜里面放盐，本想着少年怎么也得下个床找水喝，然而，事与愿违，戚无深连个反应都没有。 　　“你是不是放得盐不够？” 　　想起戚无深方才的反应，小竹也有些无法确定了，他两指夹了一小缕菜，才碰了下舌尖便皱着眉吐了出来。 　　可红鹤的眼神依旧带着几分怀疑，小竹立刻双手递上那盘糊了吧唧的炒菜。 　　又道：“红鹤大人，您尝尝吧。” 　　倒靴般的长喙一头扎进炒菜里，菜刚到嘴边，它甚至没来得及舔一下，便直接吐了出来。 　　“靠，这是人吃的东西吗？” 　　“我也觉得不是。”小竹耸耸肩膀。 　　白白纳闷：“不过是个业障，怎么还把口味搞得不正常了？搞不懂，搞不懂。” 　　小竹想起方才戚无深的模样，也只是心中奇怪地努努嘴，便各自去忙。 　　没人知道的是，房间中的少年，因为业障所累，正在渐渐地丧失五感。 　　第四天的下午，戚念从折扇中跑出来陪了一会儿哥哥，晚上曜阳宗宗主又带着些补品来看望戚无深。 　　身体所累，戚无深愈发虚弱，可偏巧，他不敢让人发现异常，只能努力修炼演技，让自己表现得正常。 　　好在人来得勤，却呆得短，让戚无深少了些暴露的风险。 　　第五日清晨，林仰峰亦从晨昏阁来，但他并非来看戚无深的，而是为了带来两个消息。 　　其一，宗悟要回来了。 　　其二……关于岚云秘境此次开启，现世的一件酷似王莲芯的秘宝。 第130章 终篇（七） 　　镜界之中， 纪寒崖顺从地跟在土地身边。 　　小老头儿抚着胡子，脸上的表情怡然自得，宛若在品茶赏茗。 　　召唤净世道尊的阵法， 会将天地间的一切统统毁灭，自然也包括启动这阵法者。 　　可土地脸上不仅没有担忧，反而是自负，还有些期待和喜悦。 　　“师尊， 这世间烂透了， 您说不是吗？” 　　“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纷争，为了无足轻重的事情而嫉妒怨恨， 歧视、偏见、怨憎， 这一切的一切，意义又在哪里？” 　　“师尊啊师尊，您当年舍弃自己为了救这天下， 却反过来被关在锁妖塔千百年，时至今日，连完整的意识都没有，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值得吗， 师尊？这一切都值得吗？”他用视线的余光桀骜地看向身边的人。 　　纪寒崖比他高很多， 以至于从下往上看的那道视线， 多了几分阴损的味道。 　　土地在尘域九重天往返，所见的尘域纷争远远多于九重天上的其他仙者。于他看来， 九重天也好，尘域也罢， 都逃不出那些人性的黑暗。 　　他厌恶这世间， 甚至包括厌恶这世间的自己。 　　因为厌恶世界， 所以想要将其毁灭。 　　一切皆为虚妄，唯有毁灭才是这世界该有的归宿。 　　他不仅要毁灭这世间，还要让与他信仰背道而驰的师尊，亲眼看着这毁灭的过程。 　　“我的好师尊，这世界本就是错的，既然您现在动不了了，就让徒儿替您来结束这一切，纠正您当年的错误，您说好吗？” 　　土地志得意满地说道。 　　纪寒崖的面色依旧是茫然状态，就好像完全也没听懂土地的话一样，然而在没人看见的盲区中，他朝下的指节轻轻动了下。 　　—— 　　“哥、哥哥哥。”耳边是吵闹的呼唤，还有嘈杂的人声。 　　镜中牢房，嵇远被吵得头昏脑涨，他缓缓睁开眼，琥珀色的眼眸在幽暗的光线下，瞳孔略微放大。 　　视线终于对焦，一张许久未见的熟悉脸孔映入眼帘。 　　“你怎么在这儿？”嵇远蹙眉反问，语气不虞，又厉着声诘问道，“知不知道我找你好久了？” 　　责怪的意思很重，但嵇盛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低垂着脑袋认错，反而是重复呼唤着一个「哥」字。 　　“怎么？渡个劫而已，规矩忘了？”嵇远的眉毛蹙得更紧了。 　　许久未见，他本打算给弟弟点面子，可嵇盛的反应却又让他不介意当场教训弟弟。 　　正在此时，头顶响起令人作呕的声音。 　　——“松远君，也不好好看看现在是什么处境，就只知道教训弟弟。” 　　嗤笑声也随之而来。 　　嵇远抬头看向那声音的来源，不是嵇家的那位万年老二扶凤君还能有谁？ 　　只是那张独眼的面孔是仰视的视角，而且随着他抬头的动作，哐当哐当的铁链声音响起，嵇远明显感觉皮肤也隐隐传来难以抑制的刺痛，那触感就像是藤条。 　　一旁的嵇盛终于隐忍不住了，他一脸要哭了的表情，朝着兄长喊道。 　　——“哥，我们被抓了！” 　　“……”嵇远的最后印象还是为了寻弟弟走入一间满是镜子的房间，此时此刻，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然而他丝毫没有因此而急躁，而是—— 　　“瞧你那点儿出息。”嵇远蹙着眉，对嵇盛呵责道。 　　“有没有点嵇家人的样子？” 　　“喏……”醒来即被俘，嵇盛原本还挺害怕的，但这么被兄长一训斥，害怕的感觉荡然无存，反而多了几分安心，毕竟……这世界应该没什么比他哥还吓人的了。 　　“哈哈哈——” 　　扶凤君为首的几人哄堂大笑。 　　“一个草包，一个阶下囚，他知道自己快死了，可不就得训你才能找点……” 　　嘭—— 　　说时急那时快，磅礴的灵力以嵇远为中心迅速溢出，什么藤蔓、铁链全都碎成小块，随着爆炸的冲击波溅射到几人身上。 　　训弟弟不过是借口，让他们掉以轻心才是真正目的，嵇远并非不懂审时度势之人，他早就暗中运转灵力，只为一招制敌。 　　情况骤变，扶凤君几人被直接甩飞，更有灵力低者被震得吐出一口血来。 　　“你……你竟然自爆灵力！”独眼老头颤抖着指向嵇远。 　　嵇远的嘴角亦留下一行鲜血，那是自爆灵力的后果，他单手擦干血迹，根本不理那几个嵇家人，竖着眉朝嵇盛道：“去找出口。” 　　嵇盛看兄长的眼神中，带了几分犹豫，他伸出手想扶一下嵇远，然而还未触及，便被嵇远严厉的视线所吓到。 　　“不用管我，快去。” 　　嵇盛拿掉身上的藤条，不再犹豫，正在这时，扶凤君发出混浊的笑声。 　　“逃？逃，有用吗？我们早就给他喂了噬心蛊，就算他逃得出，最后还是要……” 　　哗啦—— 　　嵇远一掌打在小老头身上，把将要出口的话拍回去，并直接送人上西天。自爆灵力相当于燃尽生命，这一掌不过是借着余力，但他还是又吐出一口血来，状态也已是强弩之末。 　　牢房内陷入一片沉静，几个嵇家叛徒都被震得或动弹不得，或陷入昏迷。 　　出口的位置很好找，虽然有遮挡，却还是在明面上，可兄弟二人却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嵇盛不知道自己到底被喂了个什么蛊，只是感觉身体乏累，灵脉空虚，灵力无法运转，嵇远的情况本来就不好，再带上他定然是累赘。 　　“哥，你先走吧。”嵇盛朝兄长扯了个微笑，“我慢慢走，等你找到帮手，再来接……” 　　“说什么傻话。”话未说完，便被嵇远粗暴地打断。 　　“要走一起走，你出事了，我也逃不掉。” 　　“啊？为什么？”语气带了份茫然。 　　因为王莲芯，所以他们的性命相连。 　　出口的却是：“废话，因为我们是兄弟。” 　　—— 　　与此同时，苍梧轩中，林仰峰和戚无深交换完最新搜集的情报，推门离去。 　　红鹤一直在观察他们这边的情况，林仰峰前脚一走，后脚它便踱步进了房间。 　　房间跟之前相差无几，只是桌面上，多了些开封的丹药，数量不少，明显是服食过的模样，而一直昏昏沉沉的少年此时破天荒地有精神，竟然在收拾东西。 　　“你要走？”白白蹙着眉询问，林仰峰带回来的两个消息并不背人，宗悟已经出了岚云秘境，距离回苍梧轩最多两个时辰。它怎么也想不明白，平时总是粘在宗悟身边的少年，怎么会趁着这个节骨眼走，还是在身体状况如此虚弱的情况下。 　　“走什么走？”戚无深挑着眉，许是因为服食丹药的缘故，他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好了许多。 　　只听他又道：“我根本就没回来过，好吗？” 　　根本没有回来过？什么意思？ 　　白白听得瞠目结舌，片刻，反应过去，又觉得少年说得在理。 　　此时此刻，戚无深应该在冥河幽府轮值，又怎么会在苍梧轩呢？只是…… 　　“你确定不见宗悟？”白白怀疑地问道。 　　在它看来，戚无深现在要去冒险，冒的险还跟天地存亡息息相关，这么大的事儿，怎么都应该只会宗悟一声。 　　白白说出自己的疑惑，却见戚无深狡黠一笑。 　　“我告诉师尊，他还会让我一个人冒险吗？” 　　白白：“……” 　　戚无深搂了搂白白的脖子，僵硬地摸了摸它修长的脖颈，又语气柔和地说道。 　　“而且啊……傻白白，我怕师尊回来了，我就不舍得冒险了。” 　　红鹤被骂傻，可它这次难得没表现出任何生气的样子。 　　“别的我知不道，我就知道你这个样子，不管是成了还是没成，将来被宗悟发现，他肯定会生气。”红鹤语气闷闷。 　　“未来的事情，只能未来再说了。” 　　戚无深摊了摊肩膀，语气之中，隐隐透着无奈。 　　倘若净世道尊灭世，一切化为虚无，不管是他还是宗悟，便什么都没有了。 　　倘若成功挽回这一切，就算师尊生气，那也是喜事一桩。 　　戚无深如此想到，又耸了耸肩膀。 　　他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唇瓣之前，比出个嘘的手势，又神秘兮兮地说道：“所以啊，白白，等师尊回来了，记得帮我保守秘密哦。” 　　红鹤吸一口气，良久才缓缓吐出，它朝着少年「嗯」了一声，做出承诺。 　　白白走后，戚无深又收拾了一会儿。 　　林仰峰走后半炷香的时间，南天尊也造访了苍梧轩。 　　他直奔戚无深的房间里，门没关，刚走到门口便看见，屋里一大一小，小的像是驱使灵，正抱着靛蓝衣衫那人，死活不让人走。 　　“哥哥，带我一起去嘛。” 　　“想都别想，不会带着你的。” 　　“可是……念念不想哥哥冒险，念念也想帮忙。” 　　“如果你说的是，像上次一样，我宁可你别帮忙。” 　　“可是……” 　　这时，戚无深听见门口的动静，抬起头，看见正在门口等待的南天尊，他比了个「稍等」的手势，南天尊点头后，戚无深又蹲下身子和戚念对视。 　　“念念，你要想去也可以，但哥哥要保证你肯定不会出事儿。” 　　他伸手递出一个黑色颈环道：“带上这个，哥哥就带你去。” 　　有了化生道尊灵力的滋养，戚念已经恢复得差不多，此时他已经有了实体，也可以被触摸。 　　“好，哥哥不许说假话。”戚念伸手去碰那颈环。 　　稚嫩的指尖刚一接触颈环上的雷纹，一道白色闪电遽然闪过，再看，戚念本来站着的地方空无一人。 　　哪儿去了？ 　　南天尊走上前去，看见戚无深手中的斑竹折扇上，多了个靠着石头沉睡的小孩，他的颈上有一道墨色，看样子就是那项圈。 　　“师叔，我们走吧。”戚无深将扇放在稳妥的地方，朝南天尊笑了笑。 　　作者有话说： 　　玩了一白天游戏…… 　　一关也没过去…… 第131章 终篇（八） 　　苍梧轩的小路很多， 两人边走边交换信息。 　　“仰峰已经把岚云秘境出世秘宝的事情，用最快的事情散布出去了。” 　　“嗯嗯。”戚无深点头。 　　他们能做的只有这些，至于对方能不能发现， 就只能尽人事，知天命了。 　　“等等看，按照他们的谨慎程度，就算人进了镜子里， 也肯定会留下一条获取外界信息的途径， 我们要做的是，让他们放弃手头限定的途径， 转而去寻另一朵「王莲芯」。” 　　南天尊听了他的话， 表示同意，两人又绕回到最初的话题。 　　“你这个办法……真的……” 　　怎么说呢？说险，确实是险， 但更多的却是疯。 　　南天尊实在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只能摊摊手，掩饰语塞的尴尬。 　　戚无深却浑然不觉，他耸耸肩， 用极其平淡的语气说道：“不过是， 走别人的路， 让别人无路可走罢了。” 　　“所以， 你平时混吃等死，其实是在憋一发大的？” 　　南天尊不由反问， 而戚无深的回复，不过是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 　　与此同时， 地垣。 　　一只白灵鸟撞进地垣某处一面毫无花纹的朴素古镜， 飞入境界之中， 一路兜兜转转，到了最深处的密室。 　　土地伸出手，让灵鸟在他指尖停息，仔细去听灵鸟带来的信息。 　　“岚云秘境出了一朵王莲芯？”听到这消息时，土地不由一惊。 　　虽然身处地垣之首，但他和绝大多数地垣仙君相似。他们灵力不高，尤其不擅长攻击类的仙术。 　　从那兄弟二人身上剥离出王莲芯，实在太费灵力，也正因如此，在确定能否成功「捕获」少年之前，他才迟迟没做，就算是做，也需得那几个嵇家人帮忙，合力完成。 　　土地想起在地垣救下的几个嵇家人，不由得冷笑一声。 　　真是愚蠢的东西，被骗了也不知道。 　　明明整个世界都将要毁灭，他们却还傻乎乎地以为自己即将成为嵇家家主。 　　粗鄙、无知，土地轻哼一声，若非需要，他怎么可能愿意与那群蠢笨的东西共事？ 　　土地摩挲指尖，树皮一样的皮肤，发出沙沙的难听动静。 　　——若是能得到那朵王莲芯，或许便可以将那群废物踢出镜界之中。 　　只是……这个节骨眼上，又出世一件功效极度类似王莲芯的圣物，是否太过巧合？ 　　但…… 　　他转念一想，那可是岚云秘境，产出何等的圣物，都不是不可能。 　　现在剩下的唯一问题就是，他要不要动手取得那朵酷似王莲芯的圣物。 　　土地眯着眼权衡利弊，像一只精明的狐狸。 　　又过了半晌，他催动手中的通信法器，朝着另一边命令道：“对嵇家那对兄弟下手吧。” 　　通信法器接通，然而，过了许久，对面都没有传来应答的声音。 　　—— 　　与此同时，苍梧轩那边，戚无深还是被问到了那个怎么也逃不掉的问题。 　　——“你确定不跟你师尊说一声。” 　　“确定。”戚无深点头。 　　别说是见师尊了，见一眼孩子他可能都狠不下心来冒险。 　　眼下的节骨眼上，他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上。 　　“师叔我……” 　　戚无深开口，正在这时，南天尊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宗悟来了。” 　　“啊……”戚无深愕然，他以为师尊不会回来得那么快，哪能想到…… 　　南天尊不动声色地朝他努了努嘴，指向周围的小竹林。 　　修为高者，感知力要远远高于常人，虽然不清楚宗悟此去灵力恢复了多少，但南天尊能感知到宗悟，对方定然也能感知到他。 　　戚无深躲去南天尊指的小竹林，后者又施了个小阵，戚无深不知道具体是何功效，只是隐约猜到应是屏蔽感知的。 　　他在林间等候片刻，果然听见衣物摩挲的声音和脚步声，随之而来的还有磅礴灵力带来的压迫感。看来师尊此番历练，收益颇丰。 　　脚步声越来越近，少年噤声，同时默默退后几步。 　　“师兄？” 　　宗悟和南天尊对视，前者明显一怔。 　　他曾经嘱托南天尊照看一下苍梧轩和小徒弟，但南天尊公务繁忙，宗悟完全没料到对方此时此刻会出现在这里。 　　至于他前来查看的原因，也不过是感觉有一道强大灵力在此处移动。 　　宗悟凤眼微狎，略带疑惑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此处并非苍梧轩的主干道，而是曲径通幽的一条小路，他实在想不出，公务繁忙的师兄，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他回来了？”宗悟薄唇轻启。 　　南天尊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然而，太快的反应只能引起宗悟的怀疑。 　　他故意装傻充愣：“谁？你说谁？” 　　“我徒弟。”宗悟道。 　　“他不是在冥河幽府轮值吗？”南天尊答。 　　宗悟的视线中闪过一丝狐疑，又道：“那师兄来苍梧轩干什么？” 　　宗悟的脾气其实不算差，虽然外表冰冷，但他的性子却是难得的柔和。 　　此时此刻，被宗悟细长的眼睛凝视，南天尊却觉得背后冒出冷汗。 　　“不干嘛啊，你不是叫我帮你照看一下这边吗？然后，我就把处理公文的地方换到了苍梧轩。” 　　南天尊也不是等闲之辈，他现在只能努力装作风平浪静，然而这种伪装明显是用处不大。 　　说话的间隙里，宗悟的视线已经聚焦在南天尊的身后。 　　南天尊不敢回头，但他几乎能感到，宗悟看着的地方，正是戚无深藏身的地方。 　　得打断！不然等他走过去查看，发现那屏蔽感知的阵法，一切就都晚了。 　　“师弟，你朝那边看什么呢？”南天尊略微活动了下身体，让自己重回宗悟的视觉中心，饶是如此，他还是感觉，宗悟视线划过的地方凉飕飕的，像是被一把看不见的寒刃划过。 　　“没看什么。”宗悟摇头。 　　苍梧轩中人虽然少，但灵鸟异植其实数量不少，宗悟只当是刚拿回修为，此时尚未完全适应，太过敏感。 　　他将那一点怪异的感觉抛之脑后，又朝南天尊问道：“我离开的这几日事情可有进展？” 　　南天尊轻舒一口气：“有，找个地方，我细说与你听。” 　　他和宗悟并肩离去，戚无深也从阵法之中探出个头。 　　入眼的最后一个景象是南天尊朝他比了个手势，那手势的意思戚无深还算熟悉。 　　——先分头行动，稍后会合。 　　—— 　　戚无深乘着下界的画舫，一路到了地垣。 　　他的修为无法原地起传送阵，既然和南天尊分头，也就只能使这种笨办法。 　　但好在时间充裕。 　　等他到地垣的时候，距离九重天钟磬声响起的时间已经很接近了。最多半个时辰，按照约定，那时，他会被拉入对方的地盘，任那土地摆布，成为召唤净世道尊的祭品。 　　戚无深自然不会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他朝着和南天尊约定的地点轻踱，吃了不少丹药，他的精神好了不少，但丹药的效力有限，挺不了太久，被业障主宰着的状态，又会重回上风。 　　戚无深并不着急，他们的计划并不需要很麻烦，恰恰相反，只要他这个人按时到地方，便成功了九成。 　　这里是土地藏匿召唤阵法的荒凉之地，方圆十余里都人迹罕至。 　　既然对方已经为他们选择了一处绝佳的隐秘场所，又哪里有不用的道理。 　　夕阳、黄沙，少年莹莹孑立，影子被拖得老长。 　　他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宛若一具饱经风尘的雕像，又像是从黄沙间，风尘仆仆奔来的旅人。 　　又等待了须臾，南天尊气喘吁吁地从身后奔来。 　　“咱们得快点儿。” 　　戚无深有些惊愕：“怎么？师叔，你说漏嘴了？” 　　南天尊摇摇头：“没有。” 　　“我猜也是，以师尊现在的修为，若是发现你骗他，定然已经杀过来了。” 　　又道：“师叔，对了，师尊的修为恢复多少了？他之前跟我说，历练过后，至少恢复八成。” 　　“八成？”南天尊撇了撇嘴，“我看是十一成吧。” 　　“……” 　　“宗悟的修为本就受身子骨的限制，此番他经历了炼体，体质好了许多，修炼的上限也随之扩展，现在虽然还没完全恢复，但只要再给他些时间，别说是恢复了，压过我都指日可待。” 　　“是好事。”戚无深笑得温和，“希望有机会亲自恭喜师尊。” 　　两人废话不多说，直奔正题。 　　南天尊运转灵力，磅礴的灵力以他为中心迅速外溢，刺眼的红光在黄沙地里亮起。 　　身后背负夕阳，脚下灵力闪耀的光辉，却比夕阳的余晖还要夺目。 　　他们脚下的阵法正是南天尊这段时间忙碌的结果。那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随着南天尊运转灵力，黄沙地里一双双诡异至极的红色眼睛缓缓亮起。 　　若是有人看见过召唤净世道尊的阵法，此时一定会发现，黄沙地上诡异的图案，和那阵法如出一辙。 　　眼看阵法将成，戚无深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召唤净世道尊的事情，怎么能让那些人来做呢？ 　　当然要他们自己亲手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18 19：06：50-2022-09-18 23：03：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二三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2章 终篇（九） 　　境界之中， 兄弟一前一后，狼狈地寻找出口。 　　牢房的门很好出去，但出了牢房， 周遭的环境一模一样，怎么走也走不出去。 　　嵇家司刑，嵇远对九重天上所有牢狱都有印象，但眼前的地方， 明显不属于任何一处。 　　“哥……等我下。”身后， 嵇盛的叫声很小，就像是蚊子。 　　嵇远蹙眉回头， 刚一入眼， 便是弟弟苍白如纸的面孔，嵇盛踉踉跄跄地朝他走来，步履蹒跚， 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 　　他们一共离开过那牢房两次。 　　第一次，是脱困之后，外出寻路。 　　第二次，嵇远一人去而复返， 他借着自爆灵力的余劲儿， 搜了扶凤君的魂， 终于搞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当初扶凤君突然失踪， 寻不到踪迹，是被一个老头儿所救， 那人要他们以王莲芯交换，并且在事成之后， 承诺他们嵇家家主的地位。 　　扶凤君觊觎他的位置很久了， 这点嵇远早就知道， 但从未对他们下狠手。 　　原因是什么？蠢。 　　那几个嵇家叛徒不成气候，他一直由着那些人闹腾，本欲找个合适的机会一网打尽，达到杀鸡儆猴，以儆效尤的功效，却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用王莲芯交换嵇家家主的位置？ 　　嵇远知道他们蠢，但从未想过对方会蠢笨如斯。 　　那土地若是有抢夺嵇家家主位置的能力，又怎么会在事成之后，放过这几个小喽啰，任其嚣张？ 　　比起那几人的蠢，更令嵇远在意的是，他们喂给嵇盛的那颗噬心蛊。 　　他们要的是他和嵇盛身上的王莲芯，王莲芯早就将两人性命相连。一人出事，另一人也不会好过。如此强的连接，又怎能轻易去除？ 　　嵇远猜到，对方定是想了什么抽出魂魄，再重新融合王莲芯的法子。但问题就是，他们都是嵇家人，仙魂定然不弱。 　　生硬地剥离，估计效率不会太高。所以要借助什么东西，消耗他们的生命，减弱仙魂之力，才能顺利地剥离。 　　很明显，噬心蛊就是这样的作用。 　　只是……不知怎么地，他们只给嵇盛喂了蛊，而他并不能帮弟弟分担。 　　“不着急，你慢慢走。”嵇远拖着强弩之末的身子，走去嵇盛身边。 　　两人由一前一后的姿势，变为相互搀扶。 　　扶凤君的记忆，并没有明确地告诉他们此时的所在，但嵇远相信，只要不放弃，就定然能有离开的方法。 　　而他绝对不会放弃。 　　为了他自己，更为了他的护在心尖上、却打死也不会承认的弟弟。 　　—— 　　“你这个法子真的靠谱吗？”身为阵法的中心，南天尊心里却一点儿也没有谱。 　　戚无深半蹲在他脚下的位置，南天尊专注于运转灵力，看不见少年的反应。 　　没听见戚无深回话，他略带关切地询问：“怎么了？还在难受？” 　　“还、行。”少年回答的语气带着敷衍。 　　南天尊听出不对，戚无深的声音闷沉，好像嘴里塞了什么东西，他分出一缕心神，低下头去看少年，正赶上戚无深起身，手上还拿了一块烤得焦焦、撒着芝麻的东西，看起来像饼，但咬得很小，所以无法确定。 　　“你在吃什么？” 　　决战生死的关键，戚无深却在这儿吃吃喝喝，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合时宜的事情。 　　南天尊的语气有些无语，戚无深却答得自然：“小竹做的糖饼。” 　　他撇了撇嘴，有些不满足：“只可惜业障加身，吃不出味道。果然还是要善良，不能作恶啊。” 　　南天尊：“尝不出味道，那你还吃什么？” 　　戚无深拍打掉身上糖饼的残渣，语气云淡风轻：“虽然吃不出味道，但也是一种督促。” 　　“督促？督促什么？”南天尊被他跳脱的思维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只听戚无深又道：“督促我们早日把他们搞定，然后……做想做的事情。” 　　南天尊听出他话里有话：“想做的事情指什么？” 　　戚无深狡黠一笑，光是一个笑，就让人觉得一肚子坏水，定没什么好事。 　　只听少年一字一顿说道：“我想带师尊私奔。” 　　“……” 　　“不过这点小愿望，师叔不会不满足吧？” 　　“……” 　　—— 　　宗悟用通信法器联系了小徒弟几次，可迟迟都没得到对方的回应。 　　小竹端上来一杯安神茶，红鹤三言两语汇报完这几日苍梧轩中的情况，宗悟点点头，示意自己清楚了。 　　房间内只剩下他和孩子，宗悟逗弄了孩子一会儿，将其哄睡，便开始复盘之前跟南天尊的对话。 　　那对话本身没什么问题，但宗悟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那是一种违和感，找不出具体是哪句话，只是由语气神态和微动作形成的直观感受。 　　他咽着热茶，一句句复盘，细细体会每句话背后的意思，只等待找到一处裂口，而后推翻整盘棋。 　　忽而，脑海中闪过什么。 　　——“他回来了？” 　　——“谁？谁回来了？” 　　宗悟凤眼微眯，终于找到那维和感的来源了。 　　他在意的人本来就不多，这话一出，除了问小徒弟还能问谁？ 　　若是南天尊直接回答没回来，还情有可原，但刻意地问了一句「谁」，其中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可能性就实在太过大了。 　　宗悟想清楚这点，立即起身，他们生活的房间里没有小徒弟的痕迹，那戚无深回来会去哪儿呢？ 　　他忽而想起，之前在苍梧轩的小路看见南天尊，那小道他依稀觉得熟悉，现在突然想起，那似乎是去小徒弟房间的路。 　　宗悟推门去寻，刚一出院儿，正好碰见进门的小竹。 　　“诶？尊君，您去哪儿？” 　　宗悟眼刀一扫，立刻反问：“他是不是回来了？” 　　猝然被逼问，小竹端着东西的手一晃，宗悟自然察觉了异常，他冷着眉，厉声询问，正在这时； 　　当当当—— 　　九重天上钟磬狂响，天地变色，陷入一片沉闷的诡异黑暗。 　　那黑暗带着股压迫般的力量，越收越近，似乎要将天地包裹起来。 　　“怎么……”小竹愕然的表情，很快转向惊恐，这片黑暗像是要将世界统统吞噬，让人不由生出敬畏退缩之心。 　　有人要渡雷劫？ 　　宗悟眉心轻蹙，面色不虞，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想。 　　雷劫虽凶，但范围不会如此之大，眼下的变化似乎涉及整个九重天，甚至可能是尘、妖、仙三域。 　　手中的通信法器遽然亮起，闪着几点红光，如同黑暗中跳跃的一点篝火。 　　他迅速接通了通信法器，对面传来了化生道尊的嗓音。 　　“我感受到了，”他说，“有人启动了召唤净世道尊那阵法。” 　　宗悟凝眸，那片黑暗似乎有它行动的轨迹，它最终的终点，明显并非阵法布下的尘域，而是更近的地方。 　　地垣…… 　　有人？ 　　……谁？ 　　—— 　　噬心蛊只有一颗。 　　土地的本意是喂给修为更强的嵇远，但那几个嵇家人，却明显有着截然不同的想法。 　　在嵇家，每个人都知道嵇远最看重的人是谁。 　　如果把噬心蛊喂给嵇远，只能看单倍的痛苦，但喂给他的宝贝弟弟，便能看见双倍的折磨。 　　扶凤君他们恨嵇远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两相比较，明显后者更能激起他们报复、折磨嵇远的快感。 　　土地虽然一心毁灭着世界，但他并没有折磨恶心人的欲望。 　　恰恰相反，他正是厌倦了这种令人作呕的嫉妒、小气，才做出毁灭世界的决定。 　　他看着那几个嵇家叛徒的嘴脸，那副面孔和尘域千百年岁月的无数张脸孔重合，惹得他心生厌恶。 　　但为了王莲芯，他到底需要这几人的灵力，所以也便没管噬心蛊喂给谁的决定。 　　——毕竟，反正都得死，喂给谁有什么不同？ 　　土地是这么想的，等到看见牢房中横七竖八的几具身体时，还是着实一怔。 　　“该死。”土地恨恨地说道，他怎么就轻信了那群鬼东西？ 　　不过还好，镜界是他的地盘，那兄弟二人不过是他的笼中雀，怎么可能轻易跑掉？ 　　他如是想到，耳边却忽而传来几声违和的轰鸣。 　　境界之中怎会有雷鸣？ 　　—— 　　地垣，召唤净世道尊的阵法已经完全启动。 　　南天尊将灵力抽出，现在阵法自行运转，他不需额外注入灵力，只需等满足条件的引物放入，阵法便可继续进入正式的召唤环节。 　　南天尊看向戚无深。 　　少年不知怎么的，又蹲回了黄沙地里，手指还在沙土间涂涂画画，像是些鬼画符之类的东西，分不出个数。 　　“下一步干什么？”南天尊也蹲在少年身边，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问道。 　　戚无深没说话，只是在沙地上，写了一个字。 　　——“等。” 　　南天尊继续追问：“那嵇家那两个后生怎么办？岚云秘境出产王莲芯的假消息放出去了，什么时候收尾？” 　　戚无深摇头，又用指尖点了点黄沙地上的那个「等」字。 　　“等什么？等他们自己送上门来？” 　　少年终于抬起头，给他了个明确的答复：“对，就是等他们上门。” 　　“先把人引过来，再做交换。” 　　话音刚落，面前一道陌生的传送阵法亮起。 第133章 终篇（十） 　　往常， 阵法亮起，人影便会出现在法阵中央。 　　可这一次，奇怪的却是， 阵法闪了好几下，最后彻底熄灭，根本没有人传过来。 　　这操作，看得南天尊一愣一愣的。 　　“难不成不是传送阵法？我看错了？” 　　因为这诡异的阵法， 他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 　　戚无深却浑然不觉， 依旧在沙地里涂涂画画。 　　他托着下巴，歪着头朝南天尊问道：“师叔， 你可知道他们现在最缺的是什么吗？” 　　“什么？”对方的一切准备都极其周密， 南天尊还真想不到他们缺什么。 　　戚无深在黄沙地上，写下两个字。 　　——“灵力。” 　　“灵力？” 　　戚无深点头：“阵法的大小，可并不完全影响功效， 不管咱们这么大的召唤阵法，还是土地所画的遍布整个尘域山川的阵法，最终的导向都是召唤出来净世道尊，既然如此， 他们为什么要花那么长时间在尘域布下大阵呢？” 　　“隐蔽且不易被发现， 这自然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除此之外……” 　　南天尊接过话茬：“你是说， 他们想借用天地山川之力，分担一部分的灵力， 来让阵法顺利进行？” 　　戚无深点头，又道：“方才师叔驱动阵法， 用了多少灵力？” 　　南天尊伸出三根手指。 　　“才三成？” 　　“还剩三成。” 　　这和戚无深的估计大差不差， 只听少年又道：“师叔这样的修为， 在天玄榜上已经是排行第一了，若是换了别人，只会更吃力，所以他们才会费那么大劲儿，把纪寒崖从锁妖塔「偷」出来。” 　　南天尊思忖后，表示认同。 　　又道：“但只有纪寒崖恐怕也不够。” 　　纪寒崖的灵力或许可以支撑镜界，触发召唤阵法，但剥离王莲芯又是一笔巨大的消耗，这么一算，对方的处境确实捉襟见肘，事情没干完，所需的灵力就没了来源。 　　“你的意思是，他当初之所以救扶凤君那几人，是为拿他们做灵力供给？” 　　“正是。”戚无深点头，话音刚落，面前亮起的传送阵法，不知道第几次，又熄灭。 　　戚无深看着那熄灭的亮光，耸耸肩，竟然有点想笑。 　　之所以选择地垣此处起阵，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没人会时时关注自己家，但现在看来，对方的灵力告竭，根本就支撑不起，又哪儿有精力时时观察各处？ 　　“所以，我们现在，等他过来即可。” 　　对于土地，得到那朵不需灵力便可催动的王莲芯，可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他们不过是提供了一种可能性。 　　更早召唤。 　　先对方行动，抢夺对事情的把控权，釜底抽薪，才能打得对方措手不及。 　　更何况，三尊之一的净世道尊，好歹也是位道尊…… 　　—— 　　镜界之中，土地第几次尝试起阵，这一次，终于有要成功的迹象，他却主动收起了灵力。 　　“找到你们了。”阴恻恻的声音响起。 　　不远处是搀扶着走过来的兄弟二人。 　　嵇远一怔，眼前的老头跟扶凤君记忆中看见那人一模一样，几乎是对视的一瞬间，他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离远点。”嵇远下意识地护住弟弟。 　　“是你干的？这可一点儿也、不、乖。”土地朝着二人走去，不费吹灰之力，便轻松甩出一掌。 　　掌风带着灵力，土地的灵力虽然也不强，但眼下的节骨眼上，兄弟二人，都无法使用灵力，几乎是废人。 　　噗嗤—— 　　嵇远被逼得吐出一口血，嵇盛欲上前扶人，却被嵇远死死按在身后。 　　“做个交换。”嵇远冷冷说道，“放过他，我跟你走。” 　　“哦？”土地抬高音调反问，“都是阶下囚了，还想跟我谈条件？”说完又一掌朝着二人击来。 　　这一掌的掌风极强，刚才那掌与之相比，绝对称得上温吞。土地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废掉二人的行动力。 　　嵇远自爆灵力，此时已至强弩之末，状态甚至比嵇盛还要差上几分，但在弟弟面前，他习惯性地保持把控全场的姿态，除了脸色略差，他表面看起来基本没有异常。 　　土地也是这么以为的，所以这一掌，他几乎用了九成功力。 　　嵇远没有躲，反而是合上眼，他知道对方要的是他们两人，决计不可能出现以一换一的情况。 　　现在噬心蛊的存在，削弱了他和嵇盛间的联系，如果他此时出事，极有可能不仅不会伤到弟弟，还可以直接粉碎对方的计划。 　　——他死了，魂魄归于冥河幽府，重新熔炼王莲心的目标自然也就落空了。 　　……这是不是也变相保护了弟弟呢？ 　　若是如此，那也值得了。 　　嵇远扬起头，等待那一掌打着身上，然而预感的疼痛没有如期而至。 　　他睁开眼，只见面前嵇盛抚着胸口，方才本应落在身上的那一掌，完全被弟弟接下。 　　“你……你犯什么傻？”嵇远连忙伸手去捞人，嵇盛却先摔进了他怀里。 　　土地的声音远了，周围的一切都好像消失了，嵇远脑海中一阵嗡鸣，原本紧绷着的情绪也裂开一条缝。 　　—— 　　戚无深和南天尊左等右等也没见那熄灭的阵法再度亮起。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个问题。 　　难道是出了什么问题？这个节骨眼上，还有什么比召唤净世道尊的阵法，更能吸引那土地注意力的？ 　　“能不能顺着刚才的阵法查到他的位置，再过去看看？”戚无深用手指了指那个方向，一想到事情有异，他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只有一个阵法的余光，追踪过去有点困难。”南天尊思忖后得出结论。 　　“那好吧。” 　　戚无深刚开了个头，面前的传送阵法再次亮起，阵法的光芒比上一次还要弱上几分。 　　少年抱臂旁观，思忖见面后直接开打的可能性，又默默放弃。 　　出人意料的是，阵法余光退去后，出现在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 　　“小鸡！” 　　嵇盛虚弱地躺在嵇远怀里，面如纸色，意识也摇摇欲坠。 　　戚无深正欲上前，却被南天尊拉住。 　　“静观其变。” 　　少年稳住阵脚，点了点头。 　　那两个身影逐渐消失，竟是留影石所录影像。 　　四目相对，土地阴测测地咬着牙。 　　“果然是你搞的事。” 　　戚无深笑道：“怎么能是搞事呢？第一，我按照约定来了，第二，启动召唤净世道尊的阵法，这不是帮你做了你想做的吗？” 　　土地目光阴沉，揣测着戚无深话里的意思。 　　阵法没错，确实是召唤净世道尊的。虽说这阵比之前小上许多，无法借助天地之气来催动，但此时阵法已启动，不需要额外再注入灵力。 　　只是……土地想不通，少年此举究竟为了什么，他的行为怎么看都是在为别人做嫁衣。 　　会不会有鬼？ 　　土地很快否定了这种可能，就算有鬼又如何？随着记忆的回溯，这少年定然已业障绕身，就算是有问题，他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土地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褶皱堆积的眼眶间射出一点精光。 　　“理由。” 　　戚无深笑笑，朝南天尊比了个手势。 　　一个布包从南天尊手中抛出，直接落入土地的手中。 　　土地低头看向怀里的东西，却并未解开包裹。 　　“什么意思？”他凛声道。 　　戚无深指向刚才那虚影所在的位置：“我就是想用岚云秘境中的那件圣物，跟你换两个已经用、不、到的人。” 　　“哦？你怎知我用不到？”土地微眯起眼，不置可否。 　　—— 　　宗悟赶到地垣阵法之时，原地已空无一人。 　　小徒弟不在，一直妄图着催动阵法、召唤净世道尊的土地也不在。 　　辽阔的黄沙中，只有猩红色的阵法闪着光耀。 　　召唤大阵还在继续收缩，所到之处天地变色，九重天上的仙者，大多都注意到了这反常的天地大阵。 　　他们惊呼着，慌乱着，三五结对，议论着阵法的来源，以及破解之法，宛如离水的鱼儿，做着最后的扑腾。 　　来地垣之前，宗悟本欲去曜阳宗宗主那里走上一趟，然而，他根本没能走出苍梧轩的门。 　　苍梧轩前，挤满了人。 　　寻求更强大仙者的庇护，是在危机时刻，所有人的本能，哪怕是仙也不例外。 　　门前的大多数人，宗悟都是不认识的，但他还是让他们进去了。 　　苍梧轩数千年来，从未如此热闹，哪怕宗悟再清楚不过，一旦大阵成型，就算在此处，也无法躲避。 　　不过是些心里安慰罢了。 　　宗悟在结界之中，又画了一层结界。 　　小竹、红鹤，还有孩子，都被他留在结界最中央的安全位置。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把小竹发现的小徒弟的折扇。 　　看见折扇的一刻，宗悟微怔。他虽然不知道，小徒弟去搞了什么大事，但现在的架势，宗悟依稀能猜到，来者不善。 　　他、孩子、还有戚念都被留下，只有戚无深一人只身涉险。 　　宗悟太了解他了。 　　戚无深根本不是逞强的人。 　　唯一的可能就是，这险非涉的不可。 　　站在地垣的猩红阵法之上，宗悟蹙着眉，陷入了沉思。 　　恢复灵力之后，感知能力也随之提高，一路上，宗悟并未感知到戚无深的所在。 　　他会去哪儿了？ 　　看着脚下的阵法，宗悟心中一动，接通了南天尊的通信。 　　“师兄，你把他带去哪儿了？”他冷声问道。 　　闻言，正扶着嵇家小辈的南天尊，手下一顿，险些把伤得半死的嵇盛，一手送去冥河幽府。 　　“师、师弟，你说什么？”南天尊颤抖着指尖，颤颤巍巍地试探道。 　　作者有话说： 　　设置了存稿！忘记设时间了！ 　　不是故意的！呜呜呜！ 第134章 终篇（十一） 　　宗悟的声音让人听了如坠冰窟。 　　对于南天尊的装傻， 他没做出太多反应。 　　“给你十五个数的时间，跟我说明白，他到底去哪儿了。” 　　宗悟垂着眼眸， 冷着声，报出一个方位。 　　“十五、十四、十三……” 　　倒数已经开始，南天尊那边彻底断了线。 　　“九、八、七……” 　　面前的黄沙地上，与召唤阵法格格不入的传送阵法亮起， 南天尊的身影出现在其中。 　　脸色有些苍白， 但更多的却是慌乱。 　　“师弟，你听我解释！”南天尊的声音很大， 然而蓦地响起一道响声， 比那声音更大。 　　黄沙退去，地面一面足足有几米宽的兰花透雕镜，出现在地面之上。 　　——路霜华的本命武器哪怕分了再多片， 本体也不会消失，此时正出现在二人的脚下。 　　镜中映射的场景并非现世，宗悟看清那景象眸色一凛，朝着南天尊半带胁迫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兰花镜中， 戚无深安静地躺在阵法中央， 他的头顶位置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纪寒崖， 另一个则是土地。 　　两人摸摸索索似乎要对小徒弟做什么，只见纪寒崖掌心磅礴的灵力流出， 缓缓流入小徒弟的体内。戚无深脸上的表情变得痛苦，五指的筋骨青筋暴起， 紧紧抓住胸口位置， 靛蓝短褐被揪出一层层褶皱。 　　“剥离神魂的仙术。”宗悟蹙眉， 瞪向师兄。 　　南天尊见实在无法隐瞒，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又安抚道：“你、你也别太担心，我们之前……” 　　正在这时，面前又一道传送阵法亮起。 　　来人白衣飘飞，一身磅礴灵力与沉稳的气质，不是化生道尊还能有谁？ 　　化生道尊也看见镜中的景象，眉心微蹙，看向两个不太省心的徒弟。 　　“怎么回事？”他问。 　　“道尊。”宗悟迎上前去，南天尊也随之上前，他的脖子缩得很短，明显是心虚。 　　南天尊又重复了一次和戚无深的计划，化生道尊听后，脸色骤变。 　　“胡闹！那可是灭世之阵法，在一件圣物上做手脚就想与整个阵法对抗？！” 　　化生道尊的语气似乎怒极。 　　南天尊做弟子的时候，就不是什么老实乖巧的人，此时被化生道尊一训，反倒有了几分心虚。 　　“那也没办法不是，毕竟他们……”南天尊想申辩什么，结果越说声音越小。 　　他们需要王莲芯，岚云秘境中就出产一件酷似王莲芯的圣物，怎么可能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那酷似王莲芯圣物的真实来源是，他在宝库中精挑细选的结果，在此基础上，又融合了其他东西，只为在仙体被操控之时，能保证少年的意识能有一丝清明，从而博得一线生机。 　　明明是一气呵成的计谋，在化生道尊眼里，却脆弱不堪。 　　宗悟的眉心也随之紧皱，求助地问道：“道尊，可有什么破解之法？” 　　所谓的一气化三清，化生道尊与那位净世道尊同源共本，对其的了解也远超其他人。 　　若是连化生道尊都没有办法…… 　　—— 　　镜界之中，随着神魂的逐渐剥离，戚无深脸上痛苦的表情逐渐褪去，又转为最初的平静。 　　少年躺在地面之上，脸上的表情恬静而乖巧，从这副表情，丝毫也看不出即将面临的事情。 　　“怎么不动了？”土地微微蹙眉，纪寒崖注入灵力剥离少年神魂的动作顿住。他原本茫然无措，没有表情的脸上，好像染上了几分懵懂。 　　纪寒崖歪了歪头，像是在打量眼前的事情，抑或是思考此时此刻，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 　　土地脸上的表情有了变化，他催动纪寒崖脖颈上的颈环，试图达到控制的作用，然而灵力注入，纪寒崖依旧歪着头打量，视线中充满懵懂。 　　原本志得意满的表情逐渐崩溃，土地开始心慌。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有反应？为了更好控制，明明之前已经剥离了部分的魂魄，又怎么会突然恢复意识？还是在这样的节骨眼上？！ 　　最后的时刻，土地不允许有任何闪失，不过是最后的收尾，他的灵力也绰绰有余。 　　“不听话就去死吧，我亲、爱、的、师、尊。” 　　土地咬着牙说道，脸上的表情格外地狰狞。 　　灵力一收，颈环收紧，纪寒崖的脖颈几乎瞬间被勒出凹陷的红痕，整个人也痛苦倒地。 　　土地将人踹开，注入灵力，并且将控制少年身体的白雾推动进去。 　　随着神魂的剥离和白雾的植入，青红交织的藤蔓图案，几乎爬满了戚无深的全身，此般业障若是加于常人身上，定然痛苦不堪，如虫蚁钻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神魂剥离后，少年的意识也随之消失，恬淡的表情和他一身渗人的藤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宛若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晶莹透亮的神魂浮于身体之上，像是一颗无价的珍宝水晶，干净纯洁得让人不忍玷污。 　　土地抛出手中类似王莲芯的那件圣物，圣物发出熠熠辉光，宛若一座桥梁贯通了神魂与仙体。 　　小老头皱巴巴的脸上终于扬起笑意。 　　——“结束了，终于要结束了。” 　　土地增强了注入灵力的强度，迫切地等待少年神魂染上脏污的瞬间。 　　他检查过圣物的作用，准确无误，至于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功效就不得而知了。但正如少年威胁时所言，灵力的紧缺让他几乎没有其余的选择。 　　一秒、两秒、三秒…… 　　晶莹的神魂终于爬上一丝脏污，犹如一滴墨水滴入水中，缓缓扩散。 　　小老头褶皱密布脸上的浅浅笑意终于开始变质，狂妄的大笑回荡在镜界中的每一个角落，经过无数次反射形成了重复且惊悚的笑声。 　　因为太过兴奋，紧紧勒住纪寒崖脖颈的颈环也随之放开，脱力躺在地面上的青年，茫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混乱、无序、千百年的沉睡，长达几月来被人操控，这一刻，他迷茫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片刻的清明。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却又说不清自己想起了什么。 　　—— 　　戚无深亲眼看见自己的神魂一点点地被染脏，却根本无力阻止。 　　身体轻飘飘的，像脚踩棉花，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清楚地感受到，是意识在缓缓上升。 　　地垣、九重天、乃至冥河幽府，他升得很高，尘、妖、仙三域仿佛都尽收眼底。 　　他能看见因召唤净世道尊的阵法，天地变色，被波及的尘域凡人陷入沉睡；他能听见九重天上，慌乱着的仙者，他们三五成群，挤去仙力强大者的庇护之下；他能看见晨昏阁中，林仰峰照顾着被他一换二换出去的嵇家兄弟，还时不时向他们所在的地垣方向凝眸远望；他还能看见，地垣之上，宗悟和南天尊还有化生道尊在那里商量着什么。 　　师尊和化生道尊脸色不虞，南天尊像只小鸡仔一样，被两个人训话，一看就是被他拖累的。 　　……还是被师尊发现了吗？ 　　这个念头在戚无深的心间划过，同时，他又默默地为南天尊点了一根蜡。 　　戚无深不知道召唤化生道尊的阵法进行到了哪里，他只觉得神魂离体的感觉很奇怪。 　　那感觉就是，他明显地就存在于天地之间，可又说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哪里。好像目之所及每一处都是他，可他又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也没人看得见他，甚至就连戚无深自己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存在。 　　“这是我能想到救他唯一的法子。” 　　戚无深听见化生道尊说话的声音，他想靠得更近、听得更清一点，于是画面更近了，化生道尊说话的声音也更大了。 　　只听化生道尊又道：“一气化三清，我与他本源相同，你杀了我，取而代之我的位置，成为三道之一，与天道同在，引动天地之气，说不能有机会抑制你徒弟心中的邪念。” 　　杀、杀了化生道尊？ 　　师祖要师尊杀了他？！ 　　戚无深大骇，正欲说些什么，却看见宗悟蹙着眉，摸向了腰间的法器。 　　如果有能救小徒弟的机会，却要另外一个人死…… 　　无数和戚无深朝夕相处的画面涌上心头，宗悟按在法器上的手开始犹豫不决。 　　他有些发怔，就连眼角也有些胀痛。 　　这时，一阵清风从他的侧脸拂过，那道清风跟地垣干燥且充满沙尘的狂风不同，温柔且带着几分湿润的水气，就像是小徒弟的手，轻轻地抚摸过他的脸庞。 　　宗悟的眼有些红，他松开按在法器上的手，浅声道：“他不会希望我这么做。” 　　“但是这是唯一的可能。”话音刚落，化生道尊随即接过。 　　师尊是绝对不可能答应的！ 　　戚无深几乎是在心里叫喊，可是他发不出一点声音，最终只能化为无声的呐喊。 　　正在这时，身后响起一道陌生且浑厚的男音。 　　“好看吗？” 　　戚无深回头，哪怕他此时此刻没有形体，也清晰地感受到了脊背汗毛竖起的感觉。 　　身后的人头顶天，脚踩地，生着四张脸，却不似之前看见的诡异至极，反而多了让人仰望敬佩的巍峨之感，尤其是样式的角度，更让人由衷地敬畏。 　　他的背后有金光万丈，戚无深知道，那便是所谓的天道运势。 　　“您就是净世道尊对吗？”戚无深仰着头问道，话音刚落，他就感觉有一股柔和的力量托着他缓缓上升。 　　戚无深终于看见这位净世道尊的真实脸孔，惊悚之感又少了几分，因为笑着的那张，跟他的师祖化生道尊着实是有几分相似。 　　——这就是同根同源的厉害之处吗？戚无深心道。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摸了摸下巴，却惊奇地发现神魂离体状态下的他，居然有了实体。 　　“谢谢道尊。”戚无深被这友好的初见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凭借着本能去道谢。 　　净世道尊却并未理会他的道谢，将话题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这不是我第一次降世，但很奇怪，这是第一次我降世的时候，看见有理智、能交流的人。” 　　“哦？”戚无深惊异道，“那道尊之前见到的都是什么样的人。” 　　咔咔—— 　　戚无深听见明显的机械转动声，下一秒，只见净世道尊笑着的那张脸转到了一边，一张明显的哭脸成了道尊的正脸。 　　“怎么样？痛苦的、挣扎的、期寄世界毁灭，被怨恨和嫉妒所主宰，丧失了本心，完全为情绪驱使的疯子。” 　　随着脸面的变化，净世道尊的声音也不一样了，每一句话仿佛都带着哭腔，溢出悲哀与痛苦。 　　戚无深也被那极端的情绪所沾染，关于业障的万千情绪上涌，整个空间仿佛都弥漫着低沉的气氛。 　　只听净世道尊又道：“嫉妒、怨憎、仇恨、粗鄙、偏颇、歧视，这是生存于世、永生永世无法洗去的劣根性，无论是人，是妖，是仙，最终都无法免俗。真正的感同身受并不存在，每个人都只、也只能从自己的角度去思考问题，这是宿命，是既定的命数。所以……” 　　“你希望我终结这丑恶的一切，重启这个世界吗？” 　　听净世道尊说话的时候，戚无深内心的情绪万千。 　　所有的前奏，都是为了通向最后的那个问题。“所以，你希望我终结这一切，重启这个世界吗？” 　　戚无深唇瓣微张，他一早便有了答案，可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始终在跟他扭着干，催促着他回答一个「是」字。 　　他心里想的明明是「不」，可那个「不」字就像是粘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能急，不能躁。 　　戚无深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此时的反应，和土地对他仙体做的事情息息相关。 　　对此，他已经做了准备，虽然有冒险的成分在，但他相信自己、相信师尊。 　　他合上眼，无数画面在脑海中划过。 　　忽而，空落落的手心，抓到了什么东西。 　　原本空虚、浮空着的感觉荡然无存，很实、就像是突然踩到结实的泥土地之上，让人倍感安心，且愿意全身心地托付与信赖。 　　戚无深低头，在手心的正中央，他看见了和宗悟之间的信物。 　　那是，属于他的真实。 　　作者有话说： 　　一会儿还有 第135章 终篇（终） 　　“在我人生的前十几年里， 我承认我曾经无数次，想要这世界毁灭，想要全世界消失， 为我的家人陪葬。” 　　“我想要报复，我也会嫉妒，看见无辜或者侥幸逃脱之人，我痛恨， 想拉他们下水， 想让他们体会我体会的痛苦绝望，想把每一个人都拖入绝望。” 　　“但是后来……” 　　戚无深抬起头， 看向净世道尊， 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他伸出手，对着虚空做出一个拍肩膀的动作，净世道尊的脸面再次转动， 变成一张不悲不喜，看不出明显表情的脸。 　　只听戚无深又道：“后来怎么了，我就不给您讲了啊，总之， 我的答案是——” 　　“鬼才想毁灭世界， 我还要跟师尊长长久久呢。”戚无深做了个鬼脸， 又朝净世道尊让让手， “唤醒您啊，我也不是故意的， 灭世多麻烦啊，我劝您也别总想着灭世， 然后重启了。以后谁再叫您， 就继续装睡， 装作没听见，这么下去啊，以后也就没人叫您了。轻松点，不好吗？” 　　虽然人性之中，有难以去除的黑暗、晦涩，但善良的、光耀的一面也同样可爱动人。 　　人们之所以活在世上，不是因为这个世界没有黑暗，只剩光明。恰恰相反，正是因为黑暗的存在，光明才显得有价值，才足以成为无数人活下去的希望与动力。 　　戚无深微笑着看向净世道尊，他身后原本的光芒万丈逐渐褪去，青山环绕，碧水静流，天道之气重新复归天地之间。 　　尘域被迫沉睡着的人们逐渐苏醒，九重天之上，被那股铺天盖地压迫感吓退的仙者们，缓缓探出头来。 　　清风拂山而过，吹拂着众人的面庞，那一日，无数人都见到了道尊降世的场景。 　　只是，这一遭，净世道尊并未灭世，而是缓缓消失，他离开那一刻，处在正脸的表情，竟然还带着一丝微笑。 　　镜界之中，土地看不见山川河湖之景，甚至连他心心念念净世道尊的正脸都没看见。 　　他所见的，是、也只是戚无深好不容易被染脏的神魂，如同有什么东西净化了其中的脏污。 　　墨色的脏污，顺着连接神魂和仙体的链接，如同退潮一般迅速退回。 　　似乎有一股力量由内而外地将控制少年的白雾推出，那雾气没再像炼药时候的保持聚拢状态，而是迅速在空气中消散，化成无数的光点，朝着冥河幽府的方向飘去，看样子即将重入轮回。 　　随着白雾的离去，戚无深脸上、身上青红交织的业障也随之褪去，就像是一具饱经风霜的肉身，洗去霜华，最终归于本真。 　　土地目眦尽裂，原本狂妄的笑容早就收敛。此时他脸上的表情近乎疯癫，谋划了千百年的大计怎么可能失败？！哪里，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怎、怎么可能？！是、是王莲芯出了问题吗？对、一定是，一定是他们骗了我，不然怎么可能这样，嵇家、嵇家的小崽子去哪儿了，再来一次一定不会……”土地跌跌撞撞地冲上戚无深的仙体，伸手就要去抓那酷似王莲芯的圣物，然而，就在触及的一刻，一个带着体温的坚硬东西，抵上了他的脖颈。 　　“是你的良心出了问题。”男子的声音在土地耳边响起。 　　原本疯癫的土地，听见这人的声音，几乎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怎、怎么可能，你、你怎么可能醒、醒……” 　　“是啊，我怎么可能醒呢？”纪寒崖活动活动僵硬的脖颈，之前被那颈环勒紧的红痕还在。 　　方才清风吹拂而过的时候，他的面庞也被拂过，随之而来的灵堂清明，混乱的脑海也随之清静。 　　脖颈上勒着他的颈环，令人烦躁得很，纪寒崖干脆使了下灵力，直接将那颈环震开。那是他浑身上下唯一的东西，便顺理成章地被当做武器。 　　纪寒崖将颈环的碎片，又朝前抵了几分，死死压在土地的颈上，又气鼓鼓地说道：“搞事都搞到你师尊头上了！我再不清理师门是不是整个九重天都得乱套了？” 　　—— 　　地垣之上，南天尊和宗悟还有化生道尊三人都处于怔愣状态。 　　在同一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地垣猩红阵法的迅速消失，净世道尊的消失、天地复归原本的模样，还有境界之中，纪寒崖的反水，以及小徒弟身上业障的突然消散。 　　关注点太多，一下子，几人都丢失了事情的重点。 　　正在这时，哗啦—— 　　脚下的镜面破碎，镜界和地垣之间的界限被打破。 　　土地和戚无深，还有猝然「失控」的纪寒崖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我……日。”向来还算文明的南天尊猝然说了句脏话，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朝宗悟比了个手势。 　　两人的默契并不算多，却还是在收到信号的一瞬间，同时动手，一左一右将土地压倒在地，并且带上了天阙专用的枷锁。 　　“怎么毁天灭地这个问题，你还是去天阙寒冰域思考吧。”南天尊几乎不用思考就吐出揶揄的话。 　　他最近几个月来的奔波劳碌，纠结憔悴，明显都得赖在这个人身上。 　　南天尊恨透他了，只想赶紧把人挫骨扬灰！ 　　然而，有人却不乐意了。 　　“喂喂喂，我教训徒弟呢，你哪位啊，懂不懂规矩？” 　　南天尊抬头看向来人，不是纪寒崖还有谁？方才看向镜中的时候，他已经略微察觉到，此人恢复了意识，无论是眼神中的清明还是言语的条理和气质都与常人无异。 　　“恢、恢复了？”言语之间带着些怔愣。 　　等等……按辈分他应该叫纪寒崖什么来着？ 　　南天尊茫然且略带求助地看向化生道尊，然而那两人根本没空搭理他。 　　镜子破碎的一刻，少年的身体也从镜像，变为了实体，解决完土地后宗悟就和化生道尊，关切地围了上去。 　　此时，戚无深依旧没有一点儿苏醒的迹象，他的面色平静，就像是睡着了。 　　宗悟伸出手去抚戚无深的侧脸，那里带着体温，很暖和，与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他又撸起少年左臂的袖子，原本青红交织的藤蔓此时此刻，正当着他的面，褪去最后一点颜色，露出少年健康的肤色。 　　“他没事了？”宗悟的语气依旧带着不理解。 　　他们没有人看见少年与净世道尊对话的场景，天地之间骤然的恢复，脚下猩红阵法的迅速消失，还有少年身上青红交织业障的褪去，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得没有一点点预兆，就像是……一场梦。还是美梦，虽然幸福，却异常没有真实感。 　　“应、应该没事？”化生道尊的语气也不确定了。 　　与净世道尊同源同根，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对方已经消失，并且顺利退回了沉睡的状态。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少年现在还没有苏醒。 　　宗悟略微侧开身子，化生道尊俯下身，在少年的脖颈边轻抚。 　　正在这时，戚无深骤然睁眼，他脸上的表情大骇，一把按住化生道尊的肩膀：“师祖，您还是好好活着吧！别想着什么为了我牺牲，没必要啊——” 　　化生道尊：“……” 　　宗悟：“……” 　　南天尊：“……” 　　纪寒崖：“……” 　　—— 　　净世道尊沉睡后的三天，林仰峰终于把相关的内容整理成册。 　　白灵鸟带着当日的事情，飞向了无数仙者的府邸，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传遍九重天的每个角落。 　　所有人都知道有一个少年，为他们做了什么。 　　少年的真实姓名并没有被公布，但敬仰、崇敬还是纷沓而至。 　　不过，外人的看法，戚无深本人倒是并不在意。 　　真正让他惆怅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苍梧轩的门口，戚无深频频探头，却被结界死死挡住。 　　他唤了好几次，终于有人从屋里走了出来。 　　然而却不是宗悟，而是小竹。 　　“小竹，这结界怎么还拦我啊？师尊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小竹站在门口，面露难色：“冼尘君，尊君说了，这结界专门就是用来拦您的。”语气之中带着几分同情。 　　戚无深：“……” 　　这段日子，他几乎都在天阙晨昏阁那边，跟南天尊整理这次的信息，同时和众仙商讨对那土地的处理方式。 　　整个过程极其忙碌，好不容易留了一命，可整个生活状态依旧疲于奔命，以至于跟宗悟的联系都少了。 　　但……少归少，又不是没有。昨天他和师尊还见了一面，那时明明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他回苍梧轩，就连门都进不去了。 　　“我不看师尊，看看孩子还不行啊？”戚无深退而求其次，决定逐层打破。 　　小竹脸上的表情更为难了：“冼尘君，不是我不让你进来，实在是尊君的命令啊。” 　　戚无深：“……” 　　只听小竹又道：“冼尘君，我记得您冥河幽府那边的轮值还没结束，要不然，您先去轮值，然后再回来，说不定尊君就想开了？” 　　戚无深：“……”他深吸一口气，猜到是没门了。 　　“师尊有说原因吗？”戚无深试探性地问道。 　　难道是因为净世道尊的那件事，他故意甩开他们，一个人独自冒险？ 　　但宗悟一直没有什么表现，他看起来也不是什么翻旧账的人，没理由因为过去那么久的事情如此啊？ 　　难道是冷落了师尊？可戚无深转念一想，又觉宗悟也不是这样的人。 　　小竹没说话，脸上的表情除了同情，还增添了几分无奈。 　　戚无深看懂了，这意思就是：知道，但不能告诉他。 　　“师尊，那我走了。”戚无深朝着院内喊了一声，他的声音很大，就是故意喊给宗悟听的。 　　戚无深等了一会儿，屋里却没有反应。 　　他哪儿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戚无深站定，又朝着屋里喊了一声：“师尊，那我走了。”可依旧没有反应。 　　再喊，没人，再等。 　　再喊，再等。 　　他喊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就连小竹都看不进去提前回了屋，可少年还没有放弃的意思。 　　“师……” 　　啪—— 　　眼前的景象猝然变黑，戚无深一脸懵地揭开盖在脑袋上的衣服。 　　红鹤修长优雅的身姿出现在他的面前。 　　少年瞬间乐了：“白白，是不是师尊叫你来的？他怕我冷了？这么关心，怎么不自己出来？” 　　红鹤的绿豆小眼狠狠剜了他一眼，但此时的戚无深看他凶巴巴的表情不觉得厌恶，反而觉得亲切。 　　下一秒，红鹤拍打拍打翅膀，猝然起飞，戚无深正欲问它去哪儿，就被两只鹤爪子抓得整个人瞬间升空。 　　“宗悟出不出来不重要，你该关心的是自己怎么去。” 　　话音刚落，白白猛地一抛，直接将少年朝曜阳宗山门之下的位置扔去。 　　“啊——” 　　青丝在风中猛刮，靛蓝衣衫卷了戚无深一嘴，他连忙摸向腰间折扇，猛地一挥，而后悠然落地。 　　再抬头一看，哪有白白半点影子？ 　　唉…… 　　戚无深耸耸肩，轻叹一声。 　　把他扔出去就放弃了？那怎么可能？ 　　再度爬回苍梧轩是一个时辰后的事情，之前那次只是在院门位置被拦，这次干脆整个苍梧轩的结界都不让他进了。 　　“祝你好运。”白白一早就等在门口，此时一见戚无深又「啪」的一声扔出个布包。 　　布包系得不是很紧，这么一摔，上面的口子松开，露出里层的东西，戚无深根本没仔细看就认出是他的行李。 　　“呜呜呜，师尊不要我了是吗？”他当即假哭，尝试着能不能策反一只白白，来帮他共同攻克师尊那道难关。 　　白白回答得没有那么快，倒是包裹里发出了簌簌的响声。 　　戚无深低头一看，那把熟悉的斑竹折扇，正自己一点点从衣服堆里蹿出来。 　　“念念！”戚无深终于找到能帮他的人了，结果戚念率先跑了出来，抱着折扇跑向了白白身后。 　　“我才不跟他走！哥哥是大骗子！” 　　戚无深：“……” 　　白白也说：“你好自为之吧。” 　　—— 　　戚无深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件事情之后，很多人都跟他生气了，只是他没在第一时间发现。 　　他当真听话地回了一趟冥河幽府，可到了记策那屋一看，少年整个人都不好了。 　　那么一大堆文书堪比山高，明明之前说好了帮忙一起分担，可南天尊的人一看就是根本没来。 　　成山的文件压在戚无深并不单薄的肩膀上，给他带去了不小的压力。 　　问过十殿后，戚无深彻底确认，不是没来过人，而是来了人，之后南天尊又特意把人叫回去了。 　　他接通通信法器，想问个清楚，可南天尊发现是他后，先是一惊，而后闭着眼睛一股脑地倒出全部的话。 　　“师侄啊，你别怪我，都是你师尊让的。你这次瞒着他，故意涉险，肯定是把他惹生气了，他不让我们帮你，也什么都不许告诉你。如果你还念及些师门情分，就别再联系我了。你师尊一生气，你师叔我也受不住，求求你高抬贵手，让师叔多活几天！”说完，他「啪」地一声，瞬间就挂断了通信。 　　“……” 　　虽然被拒绝，但他总算找到了问题的根源，就看怎么解决了。 　　戚无深经历了这么一遭，原本消失的记忆已经全部找回了，有一件事情，他记得很清楚。 　　最后一世，渡劫刚归来的时候，其实记忆还没被彻底封印，是刚回到冥河幽府时，跟路霜华见过一面，记忆才被压制。 　　记忆压制前，路霜华跟他说过这样一句话：“你相信这世间还有善良，呵呵，那好啊，我等着你证明给我看。” 　　当初戚无深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现在……他开始「怀疑」了。 　　戚无深没在冥河幽府多呆，他又回了曜阳宗，本想回苍梧轩门口等着，结果才进曜阳宗山门，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哟！小鸡！” 　　嵇盛坐在山门前通天阶梯的中段，他双手托着下巴，目视前方，眼神呆直，百无聊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见戚无深来了，他的反应也不大，只是慵懒地抬了一下头，又恢复了石雕一般的姿态。 　　戚无深在嵇盛身边坐下，热情地揽上他的肩膀。 　　又问：“你怎么在这儿？干什么呢？” 　　嵇盛的表情变了，百无聊赖之中，又多了几分绝望，他的脑袋缓缓转向戚无深，动作就像是提线木偶一样僵硬。 　　“被我哥赶出来了，你呢？” 　　戚无深：“……” 　　一对难兄难弟坐在阶梯之上，木然地看着九重天上一成不变的云。最初平静，而后不知道是谁先打开了话匣子，最终两个人相拥而泣，痛哭流涕。 　　“呜呜呜，人间不值得，我、我……我……”嵇盛哭得词不及意。 　　戚无深也哭，但嚎得明显没他那么惨。 　　“还是值得的，我还想着孩子满月，带师尊私奔去呢。” 　　嵇盛：“……”怎么好像更难受了？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点儿仙君的模样都没有，好在这个时间，曜阳宗这山门的位置，人迹罕至，根本没人看见他们的「丑态」。 　　两个人难过了好久，直到钟磬声响起，九重天上仙者到了结束一天的时候，渐渐地原本人迹罕至的地方渐渐有人经过。 　　戚无深琢磨着要不要换个地方，正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山门之前。 　　“松远君罚你今天只能吃一碗饭。”是嵇大找来了。 　　虽然是惩罚，但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嵇盛听了这话，一蹦三尺高，脸上的笑容就像花开了一样，他用力抱了一下戚无深，踩着风一样的脚步，跟随嵇大飞向了嵇家家宅的方向，只留戚无深一人在风中凌乱。 　　戚无深坐在方才嵇盛坐过的地方看了半天，他揪秃了石阶缝隙里的荒草，又看着白灵鸟反反复复飞了几个来回，才蓦然发现，石雕竟是他自己。 　　该面对的总得面对，虽然戚无深还是没想出偷溜进苍梧轩的方法，但他还是回去了。 　　有的结界会专门留给外人进出的口子，戚无深不知道宗悟会不会这样做，但有的事情试了才有结果。 　　戚无深顺着结界只摸索了不到五米，便找到了一处口子，奇怪地是，那口子对着红墙，也不知道究竟是给什么人留的。 　　戚无深如法炮制，一路摸索，半柱香的时间，他终于成功摸回了师尊那院。 　　院里静悄悄地，没听见孩子的哭声。 　　戚无深正奇怪着，便试探性地将门推开了一道缝。 　　门缝很小，刚顺着那缝儿看进去，他哪能想到，直接看见了师尊清冷的面容。 　　啊……被发现了…… 　　戚无深干脆不躲了，直接推开门与宗悟面对面。 　　他心道：决胜局，会不会再被赶出去，就看接下来的表现了。 　　宗悟一身绯红薄衫，语气却冷得像冰。 　　“你独自去应对净世道尊，当时有几分的把握。” 　　“九分！”戚无深立即坦白从宽。 　　其实七分都没有。 　　宗悟又问：“为什么不带我去？” 　　戚无深三指举过头顶，对天发誓：“因为我喜欢师尊！不忍心让师尊冒险！” 　　宗悟微微蹙眉，似乎对少年的回答并不满意。 　　“可是你带了南天尊去。” 　　“不能让师尊冒险！但师叔可以！”戚无深一股脑地将想说的话全都说出，“我知道师尊是关心我才跟我生气的，但过去的都过去了。我承认我确实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但还是想好了应对手段的。就算没有手段也可以！因为我心里全是您，怎么可能叫净世道尊毁灭一切呢？” 　　戚无深认错态度良好，宗悟肉眼可见地软化，少年顺势抱上去，咬着耳朵吹着气，问宗悟愿不愿意原谅他。 　　宗悟没回答，但一夜过去，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 　　戚无深提好裤子，蹦蹦哒哒地跳到宗悟，又用昨天说情话的语气，在宗悟耳边哄：“今天还生气吗，师尊？就原谅徒儿呗，昨天的事，徒儿没有辛劳也有苦劳不是？就让过去的事情过去呗。” 　　他的语气柔软，还时不时地撞一下宗悟的肩膀，就像是在撒娇。 　　可后者却丝毫不领情，冷淡地吐出一个字。 　　“生。”话音刚落，宗悟拍拍手，红鹤又从门外挤了进来，还不等戚无深反应，他就又被拎着领子扔到了山下。 　　这次还没有小鸡陪他。 　　戚无深在阶梯上，坐了一天。 　　直到晚上，再顺着结界爬回房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前一天晚上，师尊好像是刻意等他。 　　其一是，结界的口子很多，就像是生怕他找不到。其二是，师尊平时贴身照顾孩子，可昨晚分明是给两个人留下空间。 　　想明白这点，戚无深就开始傻乐。 　　这一次潜入房间，他没再委婉，直接俯身贴上去，握住宗悟的脚腕。 　　“宝贝，走可以，但怎么也得等我伺候完你吧？” 　　灵力明明比他高的人，却顺从地由他摆弄。 　　少年俯身吻了上去，又道：“以后咱们白天生气，晚上好好的，您看如何？” 　　生气不好，但闹别扭是情趣。 　　他们还有生生世世要过，有的是时间。 　　戚无深相信，他总会把人哄好。 　　因为他们还相爱。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