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今天又发现一个穿书者   作者:睡神再世   文案:   本文又名《好像全世界就我是土著》   六道门传人钟未晚逆天改命百年,结果命陨万魔之渊,所幸一缕残魂附在肉灵芝上,蕴养百年,得以重回人世间。   他潜伏仙门,一路追查事件真相,引来各方势力的关注与纠缠。   只是这些势力都有些古怪。   万剑山首席:这破剧情怎么回事,你不是应该还在万里之外吗!   欢喜派掌门:好一个绝色美人,系统我就要他!   风雨阁阁主:不愧是主角,那样都弄不死你!   钟未晚:……?   ***   机缘巧合之下,钟未晚得知了穿书者的存在。   他以不变应万变,让所有图谋不轨者铩羽而归——直到结识了江临。   江临风度翩翩,霁月清风,是难得的正人君子,与他出奇地志同道合,仿佛上辈子便是深交知己。   有人告诉他,江临也是穿书者。   ——江兄与他们不同。   有人提醒他,江临是个疯子。   ——江兄是个好人。   有人警告他,江临馋你身子。   ——这怎么可能?   直到很久以后,钟未晚才惊觉自己错得离谱。   江临此人,果真是所有穿书者当中隐藏最深且最疯狂的一个。   ***   对江临而言,接近主角本该只是一时兴起,随时可以漠然抽身。可在看见别人同钟未晚附耳低语的那一刻,嫉妒与杀意几乎要将他淹没。   尽管如此,他却还要将所有晦暗又汹涌的情感深深敛藏,伪装成温和大度的模样。   他清楚知道,一旦自己真面目暴露,钟未晚就会不要他了。   钟未晚不能不要他。   绝对不能。   #表里不一偏执乖戾穿书作者攻X反射弧略长美人主角受   #绝地重生,逆风翻盘   内容标签: 强强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钟未晚,江临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致这个被穿成筛子的世界   立意:有志者,事竟成 第一章   天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刘富贵便骑着自家的老驴出门,往东边的镇上去了。   附近零星分布着几户人家,但只有刘富贵起这么早,他昨天进林子折腾半宿,找到几颗新鲜的玉露,急着想去天海阁换点银钱。   这玉露瞅着普普通通,还没有路边野树上结的珊瑚果好看,既不能吃又不能用,若是放在赶集的时候,或许都没人看上两眼。   不过天海阁却肯花钱收,开出的价格甚至到了五两银子一颗。   再有几日便是家中老大的八岁生辰,小家伙很喜欢老唐家的稀奇鸟儿,刘富贵打算买来给他当生日礼物。   一想到儿子欢喜的笑脸,刘富贵的心情就很不错,连带着右腿上那道在采摘玉露时被锋利岩石划拉出来的伤口,也变得不怎么疼了。   他哼着小曲儿,驱赶着毛驴走过空荡无人的田埂,踏过淙淙流淌的浅溪,穿越怪石嶙峋的荒地,终于见到了那处狭窄的一线天。   这段路只有不到三尺宽,两侧是高耸入云的刃壁,抬眼能见到逐渐亮起的天光,脚下的大地则堆满了落石,凹凸不平。   如此逼仄的环境,若是发生高空坠物,连躲避的地方都没有,不过刘富贵数十年来走习惯了,也不怎么担心。   唯一的问题是骑驴不太好通过,他便用自己不太利索的腿,牵着坐骑缓慢往前行进。   一线天约百米长,路径笔直如锋,从远方望去,如同被从天而降的巨剑劈开一般。   实际上也有这样的传闻,据说数百年前有大能修士在此斗法,彼时风云变色,刺目光芒激烈碰撞,等到尘埃落定,斗法者已经无迹可寻,仅留下一道凌厉而震撼的剑痕。   刘富贵一介凡人,也不知这久远的传说是真是假,只当是某种有趣的奇闻异事,在睡觉前讲给孩子们听——俩娃娃听得多了,觉得无甚趣味,还成日嚷嚷着要听别的。   不过谈起传闻,最近人们议论得沸沸扬扬,似乎是一线天附近有鬼影徘徊。   那鬼影一身血衣,行迹飘忽,要是不小心与其对上视线,在接下来的数日时间里都会精神萎靡,噩梦连连。   不止一个镇民站出来,表示这是自己的亲身经历,说得神乎其神,仿佛确有其事。他们还严肃警告,千万要远离鬼影,若是被它近身,指不定会遭遇什么更可怕的事情。   刘富贵是不信的,甚至对此嗤之以鼻。   他的理由也简单,自己在这山路上不知走了多少回,何曾见到过什么古怪的红衣鬼影?   今日的他如往常般徒步走在一线天内,除了天色稍微早些,速度略微慢些,没有其他任何异常的地方。   ——直到那抹暗红突兀出现在视野之中。   刚开始的时候刘富贵还没反应过来,以为是谁家的衣物飘落至此,结果骤然对上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珠子,视线阴沉而森冷,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那是一张年轻的男性面孔,模样颇有几分清秀,不过皮肤过分苍白,仿佛常年不见阳光,透着不健康的病色。   刘富贵在心里唾弃自己的大惊小怪,打招呼道:“小兄弟,早上好。”   对方没有回应,只是直勾勾盯着他。   刘富贵有些不自在,想要快点走过这段路,右腿的伤却不合时宜地发作起来,就像是有无形的利爪撕扯开那道还未结痂的裂口,探入其中肆无忌惮搅动血肉。   他痛得闷哼出声,踉跄着顿住脚步。   眼角余光中,红色人影变得越发近了,几次呼吸之间便已经到了五步之外。   刘富贵微微瞪大了眼。   直至此刻,他才终于注意到,对方从双腿往下竟是渐渐透明,而那暗红衣衫更像是染了鲜血,隐约可见干涸痕迹蜿蜒,仿佛一条条细长的蠕虫。   某种若有似无的血腥之气在空气中弥散,飘到了鼻尖。   刘富贵猛然想起听过的那个传闻。   原本以为是胡说八道的东西,结果都与眼前这家伙一一对应上……难道他真的撞鬼了?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刺骨寒意化作百足之虫,顺着脊背爬上刘富贵的后脑勺。   他想要掉头就跑,越发剧烈的疼痛却让他寸步难行。不仅挪不动腿,甚至连意识都被痛意灼烧,变得有些迷糊起来。   迟钝的毛驴终于有所察觉,浑身抖如糠筛,发出恐惧的叫声。   刘富贵恍惚心想,自己可能真要交代在这里了,便松开了原本死死拽住的缰绳,希望那头陪伴他数年的毛驴能够走运逃脱。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鬼影突然皱了皱眉,停在原地。   幽深的眼珠微微转动,不知看到了什么,流露出明显的戒备之色。   下一刻,它的身影迅速淡去,就像出现时那般毫无征兆,无声无息。   刘富贵察觉到痛感骤然消退,意识也恢复清明,而红衣鬼影已然不见踪迹,心中大喜过望。   几乎没有时间犹豫,求生本能驱使着他用最快速度离开这处危险的逼仄空间。   所幸他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距离,而人在紧要关头总会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因此没用多长时间便逃出了一线天。   就是带伤狂奔,多少有点吃力,不得不停下脚步,坐在石头上短暂歇息。   毛驴在他旁边不停地走动,情绪十分不安。   “还、还是先回去吧……”   刘富贵喃喃道,像是在和同样心有余悸的毛驴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事太古怪了,此地久留不得,留不得……”   低语声戛然而止。   刘富贵整个人都僵成了石头。   因为那道突然落在他肩头的触感,真的很像是一只没有温度的手掌。   刘富贵几乎立刻联想到了红衣鬼影,毕竟周围都没有人迹,能够无声无息靠近身后,可不就是鬼魂的特性么!?   肩膀上的力道渐渐加重了。   刘富贵脸上浮现恐慌之色,各种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如野草滋生不断。   他努力冷静思绪,有想过赤手空拳搏斗,又或者跳上毛驴逃走,却都不敢付诸行动,生怕因此激怒对方,沦落凄惨下场。   最终他只能扑通一声跪地求饶,连看都不敢看,低着头颤抖道:“是我唐突冒犯,求大仙高抬贵手,放过我这条贱命!”   对方并未回答,空气中唯有沉默蔓延。   刘富贵急道:“只要大仙肯给我一条生路,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对方似乎有所触动,低声重复他的最后几个字,吐字有些生涩,略带沙哑,似乎久未开口说话。   刘富贵的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精神极度紧绷,在焦灼中等待最后的判决。   片刻后,对方轻唔一声。   刘富贵顿时屏住呼吸,紧接着就听那声音犹豫道:“请问,可以有吃的吗?”   “……”   刘富贵:???   他满心愕然与荒唐之感,原来鬼魂也要吃东西么?而且这是什么回事,他的语气好礼貌!   念及此,他忍不住抬头瞄了一眼,这才终于发现,说话之人并非方才的红衣鬼影,而是身着一袭白色长衫。   视线再往上移,对方的五官相貌映入眼帘。   刘富贵一下子愣住了。   他可以指天发誓,自己活了三十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好看的男人。肤白如玉,眉目莹润,俊逸出尘,又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冷气息,仿佛是从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仙客。   先前的红衣鬼影也算得上是清秀容貌,可与此人比起来,无疑是黯然失色。   白衣男子见刘富贵迟迟没有应声,抿了抿唇,失落道:“不可以吗?”   刘富贵猛然反应过来,连忙点头如捣蒜:“可以可以,当然可以!要多少吃的都可以!”   他不敢掉以轻心,哪怕面前这位不是红衣鬼影,谁知道会不会是什么神通广大的修士?   都说修行者视人命如草芥,因不顺心而动手的大有人在,随便一挥就是天地变色,他还有家人要照顾,可不想这么早死!   白衣男子闻言,眉头舒缓,露出了有些开心的笑容,认真道:“多谢你。”   他说话的感觉已经不像最开始那般生涩,能听出几分澄澈清亮的音色,似春风柔和。   刘富贵受宠若惊:“您不用客气!想吃什么尽管告诉我便是!”   白衣男子:“真的?”   刘富贵拍胸口保证:“我老刘从不说假话!”   白衣男子的眼眸更亮,笼罩其上的些许愁色在此刻消散无踪,涌现出迫不及待的欢喜来。   *****   一个时辰后。   刘富贵呆呆望着白衣美人用矜持的动作横扫一桌饭食的模样,算是终于明白对方当时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这得是饿了多久啊??   妻子在他耳边低声询问:“你不是要到镇上去么,怎么现在就回来了?这小伙子又是何方人士,似乎十分面生?”   对于前一个问题,刘富贵还能勉强说出个经过大概,可对于后一个问题,他的困惑并不比妻子少,只能隐晦表示那可能是个仙人。   妻子的惊诧都写在了脸上。   这反应并不奇怪,实际上刘富贵也很震惊。   毕竟按照世人的普遍认识,修仙者以灵气淬养身体,早早便已辟谷,即便对美食情有独钟,也不至于像白衣男子这般风卷残云,仿佛是三天三夜都未进粒米的街头饿汉。   当然,比起那些饿死鬼投胎的人,男子的动作要优雅得多,不疾不徐,细嚼慢咽,再加上那副极好的相貌,有种赏心悦目的美感。   但这也改变不了他吃掉十碗饭的事实。   他的肚子像是无底深渊般,吞了如此之多的东西都不见丝毫起伏,始终平坦如初——从这方面来看,又似乎确实是修仙者才有的能耐。   两刻钟过去,白衣男子终于停下碗筷,长舒一口气。   刘富贵与妻子对视一眼,小心翼翼上前问道:“不知大仙可还满意?”   男子点点头:“已经不怎么饿了。”   刘富贵张口无言,心想不怎么饿的意思,莫非是在暗示他们还没有吃饱??   “要是大仙觉得不够,我俩再去准备些吃的……”   “啊,不用了,这多不好意思。”   男子顿了顿,表情认真道:“你们是好人,有什么事是我可以为你们做的吗?”   他的语气听着平和真诚,没有任何高高在上的态度,与刘富贵曾经偶然遇见的那些修行者截然不同,似乎是真心想要答谢他们。   刘富贵再次感到受宠若惊,只不过他犹豫片刻,还是没敢说出口,摇摇头道:“大仙无需言谢,这些都是应该的……”   妻子却瞧见了从门后探头张望的孩子们,忍不住抢话道:“能不能请您帮忙看看,我家娃娃的根骨可有修行天赋?”   “……你别胡言乱语!”刘富贵急了。   妻子扭头瞪了他一眼,男人便如同被点了哑穴一般,所有喝止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   平心而论,妻子的请求也正是他的想法,修仙者能呼风唤雨,傲游天地,是绝大多数凡人渴望成为的存在。他们已经不可能有机缘,自然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踏上仙途。   听见女主人的请求,白衣男子微微一愣,下意识说了句没问题。   刘富贵被从天而降的惊喜砸中,情绪正激动着,却又见对方蹙起好看的眉毛,陷入了沉思。   空气一片寂静。   门后的孩子似乎也意识到这件事情与自己有关,与他们的父母一样,紧张注视着屋里这位好看的陌生人。   片刻后,白衣男子终于开口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请教道:“能否先告诉我,这根骨要如何看呢?”   “……”   屋子鸦雀无声。 第二章   刘富贵神色迷茫,一时没反应过来白衣男子为何会这样问,他们全家都是凡人,又怎么可能知道要怎么看修行根骨呢?   妻子张翠花比他的脑子要灵活些,很快意识到了什么,脱口而出道:“您不是修行者?”   白衣男子有些好奇:“修行者是指?”   这句反问让刘富贵彻底回神,心头涌现出某种越发确切的预感。   “修行者……修行者就是……”   “就是可以飞天遁地的人,懂得施展各种法术的人!”年纪大些的男孩接过自家父亲的话头,声音明亮而清脆,“总之是很厉害的人!”   白衣男子哦了一声,旋即摇头:“那我不是修行者。”   “……”刘富贵心道果然,从头到尾竟是自己弄错了。   张翠花抬臂顶了他一肘子,似是有些责怪。   刘富贵摊手道:“我真以为他是修行者,而且先前喊他大仙的时候,他也一直没有否认啊。”   白衣男子闻言,也解释说:“我以为那是你们对陌生人的常用称呼。”   刘富贵有些无语,那我还向你跪地求饶了,这能是对陌生人常用的相处方式?   不过以上的话他只在心里想想,最终并没有说出来。   因为他清楚意识到这可能会让他在俩小家伙面前失去父亲的脸面和威严,而且白衣男子神色坦诚,不含任何捉弄的恶意,似乎真是发自内心这般认为。   “……也罢,是我误解了。”他泄气道。   张翠花见气氛有些尴尬,便站出来转移话题:“那小兄弟如何称呼,又是从哪里来?瞧你生得这般俊,又不像常年在外暴晒的,莫非是书香门第的世家公子?”   白衣男子沉默数息,不确定道:“我好像有个名字。”   男孩觉得这话听得好生奇怪,忍不住嘟囔道:“谁都会有名字啊……”   刘富贵开口让他闭嘴,实际上却和儿子有着同样的想法。   白衣男子蹙眉思索半晌,最终还是放弃了:“我想不起来。”   刘富贵和张翠花面露讶异之色,互相对视一眼,心中不约而同浮现一个猜测——莫非是失魂症?   他们都曾听过不少类似的故事,那些得了失魂症的可怜人,轻则遗忘掉数日的过往经历,重则可能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记不得。   张翠花问:“你也不知自己来自何方?”   白衣男子摇了摇头。   记忆仿佛被蒙上了厚厚的纱布,只能隐约见到很不真切的轮廓阴影。   但他记得自己一直在往上爬,好像爬了很长时间,才爬出那道幽暗的深渊。   他浑浑噩噩地一直走着,没有目的,不知归途,途中意识逐渐恢复清明,能够进行思考,体会到了饥饿的感觉,遇见刘富贵后又记起了如何出声说话。   属于他的记忆似乎正在逐渐复苏,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白衣男子没有说话,张翠花本就心善,看他垂眸沉默的样子十分孤寂无助,更是倍感同情与怜惜,安慰道:“事情总会变好的,无需太过担忧。”   顿了顿,她又说:“相逢即是有缘,小兄弟若是不嫌弃,可以在我们这里住上几天,或许就能记起些什么了。”   刘富贵愣住了:“喂等等……”   “等什么等,老刘你别打岔,不过是多个人多双筷子的事情!而且咱们这里也有空出来的房间,我马上去收拾一下……”   刘富贵毫无发言余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热情将白衣男子安顿,明明才刚见面不到一个时辰,却仿佛已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他的神色越发难以言喻。   倒不是疑心妻子移情别恋,多年相处,刘富贵对自己枕边人的品性十分了解。   他只是觉得妻子可能忘了一件重要的事,邀请白衣男子暂住,并不是对双筷子那么简单——他可是能吃下十碗饭的人啊!!!   *****   所幸刘富贵担心的事情最终没有发生。   白衣男子——他与妻子暗地里称呼对方为无名——仅仅在刚来的第一顿饭上表现出了惊人的食量,那之后却与寻常人无异,甚至吃得还会更少些。   刘富贵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想多了,无名应该只是在流浪途中饿得太厉害,而不是真有一个无底洞般的胃。   生活似乎恢复日常。   刘家两个小孩对新来的大哥哥颇为好奇,凑过去问东问西,可多数时候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不清楚”,诸如此类。   他们很快失去兴趣,开始猜测老大的生辰会收到什么礼物,渐渐话题又转向了别处。   ……   “哥哥,你说爹爹会不会送你去镇上的私塾读书?”   “我才不要,我听杨胖子说了,那家私塾就是骗人的东西,而且我也不爱看书,一见到方块字儿就头疼!”   “可爹爹说书读的好,就能到都城去考取功名,将来当了官,便可以有大宅子住!”   “大宅子又如何,我不稀罕!再厉害的官也没有修行者强大,我长大以后想当修行者!”   他们的谈话声并不小,轻而易举穿过窄窄的院子,落到一直望着窗外暮色发呆的无名耳边。   他眼神微动,忽然问道:“那如何才能成为修行者呢?”   年纪大些的男孩愣了一愣,有些苦恼地皱起眉头,半晌后大声道:“你等着,我要去问问爹爹和娘亲!”   说完便迈开小短腿,噌噌噌跑到父母睡觉的屋子,推开门时,刘富贵正坐在床上,接过妻子递来的药汤,仰头一口灌下。   男孩要说些什么,他的母亲却神色严肃地朝他摇了摇头,将一根手指放在唇上。   男孩困惑不解,下意识按照母亲的要求闭紧嘴巴,轻声轻脚走到床边。   抬头望去时,他被父亲的样子给吓到了。   也不知是不是光线不足的关系,刘富贵的整张脸都笼罩着如云如霭般的暗色,左右眼窝深陷,眼袋突出,气色极其糟糕。   张翠花轻柔安抚:“你先休息,应该快到了。”   刘富贵含糊嗯了一声,却不肯躺下,两只眼睛强行大睁着,在房间角落里找到一个视线落点,直勾勾盯着不移开。   他实在不敢闭眼,因为若是闭上眼睛,不经意间陷入睡眠,就很可能又会经历那些极其恐怖、令人心神震颤的纷乱噩梦。   那感觉如同挣扎于泥沼,使劲浑身解数不得而出,只能由着粘稠浆液渐渐淹过头顶,封住呼吸,隔绝所有生机。   明明前两天还没有这么明显的症状,结果到今日突然严重起来,若非张翠花见情况不对,直接将他从床上拽落到地面,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梦中被吓死。   饶是成功恢复清醒,刘富贵的精神却很萎靡不振,脑子阵阵钝痛,眼皮也在打架。   难道是那个红衣鬼影的关系?   刘富贵在迷迷糊糊中想起那些传闻,只不过脑子如同浆糊般,无法思考更多。   张翠花把儿子带出了房间,以免丈夫受到打扰。   “娘亲,爹怎么了?”   “他昨夜睡不好,你别吵他,自个儿玩去。”   男孩听话就跑开了,也忘记自己先前想问的问题。   直到此刻,张翠花努力维持的平静表情才终于出现一丝裂痕,强烈的忧色染上眉梢。   她不安地来回踱步,心里闪过许多乱七八糟的想法。直到院落木门外传来叩击的声响,以及一声略带沙哑的喊话,她才猛然回过神来,用最快速度过去开门,将客人迎了进来。   这是她托邻居请来的老先生。   老先生姓徐,懂得不少法术,是他们这边能接触到的少数几个常住修行者之一。   当然,徐老先生本身也是个医师,有法术辅助,各种奇难杂症到他手里都不是问题,他因此声名远播,方圆百里有许多人都听说过他的事迹。   刘富贵的状况着实有些诡异,尤其是他身陷梦魇时的模样,紧闭双目却眼球鼓动,青筋如蛇般扭曲爆凸,给张翠花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徐老找来。   老先生的打扮很有仙人的感觉,道袍披身,白须飘飘,全身上下没有别的随身物品,只在腰间别了个小葫芦。   他甫一踏入院内,二话没说就先举起右手,掌心向上,静静悬在空中。   张翠花知道规矩,连忙将十两银子放到对方摊开的掌心。   徐老瞥了一眼,淡淡道:“不够。”   张翠花:“啊?”   张翠花:“可我听说是十两……”   “那是几年前的事情,如今得二十两了。”徐老见她的表情有些犹豫,便说,“你自己想清楚罢,若是不舍得出这钱,我也不会强求……”   “徐老留步,我们自然是愿意的!”张翠花急忙喊住打算离开的老先生,“您先在此稍等片刻!”   她连忙回屋里,不多时又拿着另外十两银子跑了出来,郑重交到对方手里:“拜托您了,一定要救救我家相公!”   徐老随手将银子放入葫芦,终于说道:“带我去看看罢。”   张翠花大喜,立刻带路:“这边请!”   老先生落后她两步,目不斜视,似乎对周边一切不感兴趣,径直往刘富贵那屋去了。   俩小孩悄悄打开一条门缝,探头探脑朝里张望,心里有种莫名的紧张,想知道大人们究竟在做些什么。   没过一会儿,张望的脑袋又多了一个。   刘家老大十分惊讶,低声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无名:“来看看。”   他方才见徐老将银子收起的手段,忽然间生出某种念头,觉得这应是修行者才能使用的法宝。   想到小孩对于修行者的倾慕,他的内心深处生出些许好奇,下意识也跟了过来。   屋内,徐老垂眸打量了刘富贵一阵,把盛有银针的卷布平铺展开,逐根刺入他全身的关键穴位。丝丝缕缕的烟气从银针之上升腾而起,红得近黑,形态变幻,在并不明亮的光线下犹如鬼魅。   张翠花惊得捂住了嘴,有些不敢直视。余光瞥见自家两个娃娃的身影,正瞪大着眼瞧向这边,她神色微变,就要过去关门,却骤然听见徐老蕴含威严怒喝一声:“散——!”   油灯的火光熄灭一瞬,又马上重新燃起。   诡异烟气消失无踪。   徐老手指轻勾,所有银针便如同有生命般,自发回到了他的掌心。   “已经无碍。”他说道。   随着话音落下,刘富贵也从床上爬了起来,表情有些惘然,更有些惊喜。他觉得自己的身子骤然轻松了,那种越发折磨的焦虑和疼痛一扫而空,如今甚至没有任何困倦之意。   张翠花也注意到,丈夫的气色比方才好了许多,眉宇间终于不再笼罩阴霾似的暗影。   她难掩激动情绪,再次向徐老道谢,后者却挥挥手,拒绝了留下吃饭的邀请,大阔步向屋外走去。   不过在踏出房门的瞬间,他突然听见一道年轻的男声在旁边响起,语气带着几分疑惑:“这便算是治好了吗?”   徐老脚步一顿。   他扭头望去,盯着说出这话的无名,微微眯起了眼:“……你是在质疑我的医术?” 第三章   无名愣了一愣:“我?”   徐老:“方才说话的不是你?”   无名:“哦,那确实是。”   在这句话之后,空气安静下来。   徐老向来高傲,数十年来听遍各种恭维惊叹和感激之词,几乎无人敢对他提出质疑,眼下见无名不打算解释什么,他的心里自然生出些不愉快。   仔细打量了年轻男子几眼,他确信对方是没有任何修为的普通人,而且瞧着像从别的地方来的,大概也不认识他。   一旁的张翠花见气氛有些不对,急着想要开口打圆场,却被徐老用眼神制止。   徐老想到自己夜里还有别的安排,不打算浪费时间同没见过世面的黄毛小儿计较,语气冷漠道:“小子,好心提醒你一句,修仙者手段万千,莫要把见识短浅当做理所当然。”   说完便收回目光,头也不回,径直走出院落大门,很快消失在黑暗笼罩的原野之中。   留在原地的无名依然面带惑色。   张翠花终于松一口气,低声对他说:“徐老的性子就是如此,讲出来的话有时会不太客气,你别放在心上……啊,我都给忘记了!方才应该请他给你看看,徐老医术高超,或许能解你的失魂症呢!”   “不必。”无名脱口而出,说完以后还有一丝困惑,不知自己为何会这般发自内心抗拒。   张翠花以为他是囊中羞涩,再想到自己家里状况也不宽裕,也不好继续这个话题,尴尬地笑了笑。   无名眨眨眼,又开口道:“我只是有点奇怪。”   张翠花一愣:“奇怪?”   无名点点头,再次把心头的疑惑道出:“我其实不太明白……这便算是治好了么?”   边上俩小孩是第二回 听见这句话,他们对视一眼,老大扭头朝屋里喊道:“阿爹,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刘富贵大声回答:“你老爹我精神好得很!”   嗓门中气十足,确实不像有任何病痛缠身的样子。   男孩仰头看向无名,小脸上写满一本正经的笃定:“既然阿爹都这么说,就肯定是治好了!”   张翠花看在眼里,有些忍俊不禁,哪知下一刻便听无名认真回道:“可那些黑线还在。”   空气陷入短暂的寂静,显然没有谁能够理解他的意思。   张翠花迟疑问道:“……什么黑线?”   “流动的黑线,有点像头发。”无名指了指正朝他们走来的刘富贵,食指缓缓沿着某种轨迹移动,最终落向屋外的茫茫原野,“从他的身上,一直延伸到那边极远处。”   两个男孩闻言,立刻睁大双眼望去,可哪怕快要把眼珠子瞪出眼眶,也没瞧见空中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张翠花同样没看见,想了想,道:“会不会是光亮不足,物影重叠,一时产生了错觉?”   毕竟如今夜幕已彻底笼罩大地,而屋里仅靠着几盏油灯照耀方寸之地,显然远不如朗日高悬时视野清晰,看花了眼也实属正常。   张翠花不知道的是,对于无名而言,白天与夜晚的世界并无区别。   无名也没有解释,他觉得对方的猜测或许有些道理,于是尝试换了好几个角度观察。   从不同方位望去,那些丝丝缕缕的絮状物质时而分散,时而凝聚,可就是没有消失的迹象。   莫非是他的眼睛本身出了问题?   无名下意识觉得不该如此,因为他同时还闻到了血腥的气息。   昨日刘家老二玩耍时摔破了膝盖,渗出少量鲜红液体,他在看到的那一刻便意识到那是血,同时迅速记起了血的味道——无论是充斥在口腔里的,还是涌动在鼻翼间的。   此刻的血腥味远远算不上浓郁,却非常鲜明且令人生厌,从那些黑线之中散发出来,带给无名的感觉有些不祥,令他打住了想要伸手触碰的念头。   对于无名的话,刘富贵自然不怎么相信。   在他看来,这年轻人指不定是遭遇什么意外才得的失魂症,那么眼耳口鼻出了问题也不奇怪。   最重要的是,他们全家都没有看见什么莫名其妙的黑线,谁对谁错不是一目了然么?   张翠花也是这样想的,未免气氛僵硬,便寻了个由头转移话题,招呼道:“时间不早,该吃饭了。”   刘富贵立刻摩拳擦掌,几天以来的精神都没有如此好过:“我觉得自己应该能干掉十碗!”   “……你悠着点吧,可别撑坏了肚子。”张翠花白了他一眼,对无名温和笑道,“小兄弟,你先带着两个小家伙去那屋里等一会儿。”   无名:“需要我帮忙吗?”   张翠花摆摆手:“不用不用,老刘在床上躺了这么久,是时候要活动活动筋骨。”   说完她便领着自家丈夫往灶房去了。   无名看着刘富贵远去的背影,那些黑色的细线如同寄生之物般扎根于男人的身躯内,飘飘摇摇横跨夜空,另一端不知连向何处。   紧接着他又想到了徐老。   印象中那位老医师近距离给刘富贵施针,黑色细线似乎曾经缠绕上他的手臂……   “大哥哥,娘亲叫我们去那边等着!”   老二清脆稚嫩的声音响起,无名顿时回过神来,点点头说:“好。”   农家饭食虽不丰盛却也飘香,众人吃得津津有味,很快将这一插曲抛之脑后。   无名见刘富贵精神大好,甚至一时兴起陪小孩玩蹴鞠游戏,便也渐渐觉得那黑线可能与病痛无关,或许只是有的人身上会有,有的人身上没有,有的人看得见,有的人看不见。   谁曾想数日之后,正好是在刘家老大生辰的第二天,一个意外之客竟找上了门。   *****   “……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张翠花愣愣望着门外的白胡子老人,有些局促地说道。   如今天色不过微亮,她本应还在被窝沉睡,结果徐老见敲门不得,硬是用聚音成线之术将自己的破锣嗓音轰进她的脑海,让张翠花一个激灵,直接从床上跳了起来。   推开院子的门,便迎上了老先生神色不善的眼神,他脸部的沟壑皱纹似乎更深了,甚至透着几分若隐若现的灰败之气。   这完全在张翠花的意料之外,毕竟徐老是出了名的拿钱出诊,且与他们家素来没有交情,为何会专程跑来一趟?   徐老沉声道:“你丈夫如今人在哪里?”   张翠花老实回答:“出去了,唐家那边有些事情需要他进山里帮忙……”   “立刻喊他回来!”徐老打断道,见这妇人一脸困惑不解,他的语气变得更为严厉,“动作再晚些,他可就未必有命能活了!”   张翠花顿时慌了:“怎、怎么会这样!?”   “他被厉害的邪祟盯上了!”徐老大阔步走进院子,从葫芦里倒出一堆说不出名字的法器,扭头见张翠花还傻站在原地,皱眉催促道,“还不赶紧?!”   张翠花骤然回神:“……我这就去!”   所幸老唐家距离这儿并不远,而那边的几人也才刚准备妥当正要出门,因此张翠花派出的旺财成功拦截住了刘富贵,并将他带了回来。   听闻自己或将命不久矣,刘富贵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但这话毕竟是从德高望重的徐老口中说出,对方可是有真本事的医仙,这些年间都不知救下了多少人的性命,他又没办法不去相信。   “老先生,我该如何是好?”他越发焦虑不安,“求求你帮帮我,我还有妻儿要照顾,真的不能出事啊!”   徐老瞪了他一眼,神色不耐:“要想我帮你就给我安静待着,别在那里吵吵闹闹!”   刘富贵赶忙噤声,嘴巴闭得严丝合缝。   徐老从他的手上取了点血,放入事先已布置好的阵法之中。   随着运转光芒亮起,徐老的心情也开始有些忐忑起来。   这份忐忑之中所包含的情绪相当复杂,既是担心刘富贵出事导致他声名受损,更是担心他自身会因此受到牵连。   原本以为这只是寻常的邪气入体,轻而易举就能解决,可直到昨夜打坐调息,他才发现不是如此。   那更像是某种猎物的印记。   至于为何会发现,是因为这印记竟无声无息蔓延到他的身上,尽管目前只是很浅显的一道痕迹,却已悄悄偷走了他不少灵力。   徐老修行百余年,并不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情,立刻有所警觉。   从这方面来讲,刘富贵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被红衣鬼影留下烙印,在最初的几天会出现排斥反应,比起其他同样境遇的受害人,他的妻子显然更为担忧,也舍得拿出足足几个月的生活费请徐老来看病。   否则等到排斥反应消失,一切恢复如常,他便可能在不知不觉中被吸食元寿血气,而立之年就衰弱致死。   徐老满脸晦气地瞥了刘富贵一眼,心想你小子倒是运气好,可让我遭罪!如今只希望那头的妖邪精怪不要太难缠,不然都不知该如何收场……   “啊,有道光射出去了!”刘家老大激动喊道。   他早前在半梦半醒时分听闻屋外有动静,难忍心中好奇,便爬起来跑到院子围观。紧跟着起床的是刘家老二,最后就连无名也出了房门,站在稍远些的地方。   此时此刻,运行的阵法光芒渐弱,流动星辉逐渐凝聚成光团,又化作极细的光柱遥遥指向远方。   老二立刻鹦鹉学舌:“啊,有道光射出去了!”   张翠花生怕徐老因此分心,连忙走过去捂住两个儿子的嘴,压低声音道:“都给我安静,不然就到里屋去!”   男孩们只好不情不愿地点头。   张翠花这才松开了手,视线下意识看向角落里的无名,发现后者的目光落在院落中央的阵法上,神色十分专注。   她忽然睁大了眼。   不知为何,她觉得无名的气质似乎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变化。   *****   同一时间,三百里外。   身形颀长的年轻男子站在悬崖边上,无声眺望远方某处,像是在沉思着什么。   他的乌发简单束起,墨绿长袍随风舞动,俊逸容貌在逐渐敞亮的天光之下越显优雅倜傥。   这本该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面,也许会引得无数年轻人怦然心动,投花示好——   倘若男子的右手,此刻没有握住一颗鲜血淋漓的野兽头颅的话。 第四章   江临在望着东方。   此去三百里,徐老正用阵法寻找那个行迹诡秘的红衣邪祟,灵气凝聚而成的光注从刘家院落里发出,指向茫茫山岭间的某处。   不过江临看的不是这道光。   由三重境修士所施展出来的寻物法术,凡人见了或许会大为震撼,但对他来说并无任何吸引力,甚至没兴趣瞥去一眼。   他看的是更遥远的地方。   跨越无数山川大河,在灵脉最为充沛的中原深处,一百八十座剑峰矗立之地,有人在与浩瀚雷霆搏斗,试图化天地气运为己用。   狂风从大陆上空呼啸而过,卷携着愤怒的肃杀之意,到达江临身侧时,又化作阵阵无助的哀鸣。   江临无动于衷,只静静看着。   片刻后,风声渐歇,极远处的那一出戏也以相似的结局落下帷幕。   旭日自山脉以下升起,温暖金光驱走所有夜色,彻底照耀这片广袤的大地。   江临收回目光,有些失望,更有些意兴阑珊。   感受到从指间传来的微冷粘稠,他垂了垂眸,随手将头颅扔进身后的深渊。   没有任何妖兽胆敢接近他百丈范围,或许曾经有,但在见识过他轻而易举手撕偷袭者的场面以后,也都纷纷怯懦退去。   它们渴望新鲜血肉,同时发自本能地畏惧死亡,这人类看似无害,没有任何危险气息,可不经意间表现出来的冷漠和强大却胜过它们曾经见过的绝大多数修行者。   江临并不希望继续弄脏自己的手,因此放过了那些遁逃的妖兽。   他跃入幽暗的裂隙,缓缓向下飘去。   此处是万魔之渊。   顾名思义,在这座绵延千里、深度足有万丈的深渊里,生存着数以万计的魔物,其中不乏能与九重境大能一较高下的,只是碍于前人留下的伟大禁制,无法离开崖底。   魔物一度在大陆上泛滥成灾,祸害人间,千年前各大仙门联手布设结界,成功将此源头祸根暂时封存,又花了近百年时间在各地除魔,才终于平息这场混乱。   传闻只有身怀仙盟令牌的修行者方能自由出入此禁制,可甚少有人会主动跑到这里,毕竟万魔之渊从来都是死亡的代名词,落入其中等同于落入魔物的巢穴。   以上是《登仙途》的一个背景设定。   江临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因为这本书正是他写的。   他甚至知道得更多,譬如在还没来得及发布的后期情节里,深渊霸主会从沉眠中苏醒,与主角大战一场后死去;又譬如万魔之渊魑魅魍魉无数,都将成为反派魔君的麾下,与主角团所率领的仙盟正面对抗。   但一切这些都是建立在主角顺应剧情变化,逐步变得强大的基础上。   然而主角却死了。   在穿越来的第二年,江临听说了这个消息,一时感到十分新奇,甚至不可思议。   他对自己笔下的角色并没有多深厚的感情,可钟未晚毕竟是书中主角,是天道气运眷顾之子,按理来说全世界都该围着他转,结果竟然这么轻易就死了?   江临难得来了兴致,又花上些时间,最终查到了此处——据说是钟未晚的命殒之地。   如若情报无误,钟未晚当真在百年前身死道消,尸骨只怕早已被魔物分食干净,此番很可能会什么都找不着。   但他想去看一看。   江临行事向来随心所欲,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有想法便会行动,至于令其他人望而却步的危险环境,并没有被他放在眼里。   仙门布设的禁制无形无色,唯独在触碰边界时会感受到一股强大的阻力。   这对江临来说不是问题,他轻而易举穿过,片刻后降落在崖底。   仅有极少的光亮能到达此处,奇形怪状的魔物游走于黑暗之中,在察觉到陌生的鲜活血气以后,纷纷变得既兴奋又躁动,从四面八方潮涌而来。   世人忌惮魔物最甚,自然有其原因。   魔物是魔气的凝聚形态,并非常规意义上的生灵,更像是对世间满怀恶意的毒障。   被魔物侵入体内,轻则心神错乱,灵力逆行,重则狂性大发,六亲不认,最终成为只知破坏与杀戮的行尸傀儡。   等级越高的魔物,对修行者的侵蚀能力便越强大,有的还会生出诡谲灵智,专门攻击人心弱处,连得道者都防不胜防。就好比万魔之渊的霸主,设定上甚至能够与九重境的修士相抗衡。   不过眼下袭向江临的却是低级魔物。   深渊里的高级魔物本能地预感到某种危险气息,全都隐藏于黑暗之中远远观望,没有一个胆敢主动靠近这里。   江临随意选了个方向,眉眼间流露出一抹漫不经心,闲庭信步般走着。   而那些前赴后继扑向他的狰狞魔影,都在接近他周身三尺范围时骤然炸裂,尽数化作溃散的黑烟。   不知过去多久,江临停下脚步。   他垂眸望着那处坍塌的巨大石碑,以及碎石之下坑空荡荡的凹陷——原本该生长在此处的千年肉灵芝已不见踪迹。   “……”   江临眼底闪过一丝异色,更有果真如此的了然,最深处还涌动着些许连自身都未意识到的兴奋。   他的掌心出现一只寻踪用的灵蝶。   小家伙轻盈落在几缕断裂的菌丝上,感知着当中几近于无的灵息残留,片刻后倏然振翅而起,向天空飞去。   *****   对于钟未晚而言,自己就像是从一场如同浓雾般厚重的大梦中醒来,拨开层层笼罩的云霭暗影,清晰明了的世界骤然映入眼帘。   徐老的阵法让他想了许多事情。   也许是身为阵符师的本能,此景令他深受触动,那些原本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的记忆,纷纷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一环连着数环,迅速勾勒还原他的整个过往人生。   钟未晚记起自己小时候如何挣扎求活,又是怎样机缘巧合继承六道门传承,走上修行之路,逐渐结识了形形色色的人们。   直到八重境雷劫那日,挚友东方皓渊将长剑刺入他的心脏,眼神是从未见过的陌生和冷酷。   “看来就算是主角也能被杀死。”他开口道,唇边含着一抹嘲弄的讥笑,“气运之子不过如此。”   这一剑蕴含着极其强大的威能,又是在钟未晚最为虚弱之时发起偷袭,充斥着杀意的狂暴剑气在瞬间破坏他的心脉,断绝了他的所有生机。   欧阳皓渊却未就此罢休,还打算将他的神魂毁灭殆尽。   钟未晚燃尽最后的灵力反击,虽然成功重创对方,神魂也被剑意所斩,变得四分五裂。   所幸其中一缕碎片落入万魔之渊,因气息微弱并未引起任何魔物注意,终于在即将消散之前寻到了附着之物。   想到这里,钟未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他不知这是哪种珍稀的天才地宝,但能够化作人形的,必然不是凡物。就是体内构造终究与人族有所区别,灵脉虽多却过于通透,或许会对日后的修行造成影响……   “你先在此候着,哪里都不要去!”   徐老沙哑的声线将钟未晚的思绪拉回现实。   抬头望去时,这位三重境修士已经往自己腿上贴了道神行符,周身灵气凛冽,俨然一副准备前往除魔的架势。   钟未晚张了张口:“道友且慢……”   徐老可能并未听见,又或者是听见了不打算理会,只见符光亮起,他的身影便化作一道疾风尘龙,转眼消失在众人视野尽头。   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刘富贵与张翠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明显的不安和焦虑。   反倒是两个小朋友有些兴奋,并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沉浸在仙家法术所带来的震撼之中,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张翠花把他们赶回了房间,转头看着丈夫,讷讷道:“现在该怎么办?”   刘富贵:“……只能等了。”   张翠花紧张道:“徐老应该没问题吧?”   “瞧你这话说的……若是连他那样的神仙都解决不了,还有谁能行?”刘富贵故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但其实心里也没底。   张翠花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对钟未晚面露抱歉:“不好意思啊,吵到你了。”   钟未晚摇了摇头:“不吵。”   张翠花:“早饭可能还需要点时间,你要不要回屋再睡一会儿?”   说到早饭,钟未晚便想起了刘家这几天的收留和招待,自己也算是欠了对方的恩情。   他再次摇头,说道:“我出去一趟。”   张翠花先是一愣,随即意识到了什么,惊喜道:“莫非你的记忆回来了?”   钟未晚笑了笑,并未作出解释,只在临行之前将院子里那个由徐老布设的阵法稍作改动,利用其中残余的灵气形成简易的保护屏障,并交代几人暂时不要四处走动。   踏出门口以后,他几乎没有停留,便径直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与徐老不同,他无需光束指引方向,因为从刘富贵身上的黑线延续不断,在他眼中是最直接不过的路标。   钟未晚越走越快。   原本只是寻常人的步速,渐渐如同脚底乘风一般,每次眨眼之间都能前进百米。   两刻钟后,他在幽寂山林间找到了遍体鳞伤的徐老,以及同徐老对峙的那道红色身影。   见到对方模样的那一瞬间,钟未晚忽地怔住了。   谁曾想天底下居然有如此之巧的事情?   身亡之时的画面在眼前闪现,而眼前的红衣男子,似乎正是与当年联合围攻他的其中一人。 第五章   徐老伤得不轻。   明明在不到半刻钟前,他还处于上风,眼见着就要将那红衣身影消灭,对方却忽然实力暴涨,一下子挣脱了他的法术。   徐老防备不及,遭阴气侵入五脏六腑,身躯更是被红衣所操纵的荆棘藤蔓洞穿,猩红血液与内脏碎片从中涌出,甚是触目惊心。   红衣边攻击边向他靠近,那些本就狰狞的伤口便像是被催化了的果实一般,剧痛化作潮水冲刷识海,让他发出难以承受的低吼。   “……可恶!”   自从晋升三重境以后,徐老已经许久没有沦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   他并非没有保命的法宝,只不过这与落荒而逃无异,他的自尊心难以接受,而且即便顺利遁走,也难保不会伴随后续的麻烦。   当然,他还有厉害招数尚未使出,可问题在于眼下身体状况如此糟糕,能发挥多少威力根本不得而知,未必可以胜过对方。   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钟未晚忽然出现于此。   徐老素来骄傲,极要面子,眼下多了第三人在场,他自然做不出临阵脱逃之类的事情,只是心情难免更加糟糕。   “你来添什么乱!?”他大吼道,染血的胡子在起伏的胸口剧烈抖动,“快滚!!!”   钟未晚不曾应声,也没有看徐老一眼,他认真打量着红衣男子的五官相貌,片刻后张口道:“柳风?”   红衣男子没什么特殊的反应,依然直勾勾盯着钟未晚,死气沉沉的眼珠子里流露出忌惮之色,却并未像当初在一线天时那般隐去身形。   多日以来持续进食,已经让他变得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要强大,甚至能够重伤三重境修士。   环绕在他身侧的藤蔓蠢蠢欲动,只等一声令下,便就会以闪电般的速度卷向钟未晚。   这一刻,幽林无比寂静。   不仅没有飞禽走兽的叫声,连风过树梢的响动也不可闻,仿佛空气都凝滞了,只有某种无形的紧绷与冷肃在逐渐蔓延,就差一个打破僵持的契机。   徐老意识到这是个机会,赶紧服用丹药恢复灵力,但眼睛依然时刻关注着不远处的对峙现场。   很快,他发现了某件难以置信的事情——从钟未晚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灵力,虽不澎湃却井然有序,俨然表明他已经迈入了一重境!   但这怎么可能?   明明几日之前,这小子还是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   就算再如何天赋异禀,想要从零修为晋升至一重境,也需要经过至少数月时间的静心修行,才能构建内外灵气循环……莫非他是刻意隐藏修为??   似乎只有这样的解释才显得合理,徐老心下有了判断,看向钟未晚的眼神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那些伪装境界的法宝可不是什么烂大街的便宜货色,能够伪装得如此滴水不漏,造价只会更为高昂。   难道这小子是哪个名门大派下山历练的弟子?   钟未晚并未在意徐老投来的注视目光,也不知他内心想法,不然也许会一本正经地向他解释,自己确实是两刻钟前才刚破的境。   眼下钟未晚把注意力都放在了红衣男子身上,见其沉默不言,他蹙了蹙眉:“你不是柳风?”   红衣男子依然一声不吭。   钟未晚不再问了,白玉般的右手垂在身侧,修长五指微微笼着,指尖有灵力汇聚。   以他现如今的境界,要想直接撬开红衣男子的嘴,或许不是那么容易。不过这具身体与天地灵气的亲和性很高,应该可以借此形成无形之阵,先将对方束缚于此处……   钟未晚神色平静。   只要抓住了,总有办法问出他想知道的事情。   对面的红衣男子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阴气凝聚的藤蔓先是一顿,随即冲天而起,密密麻麻交织缠绕,化作排山倒海的巨浪。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银色剑光忽然从天而降,伴随着嘹亮剑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红衣男子,将他钉在了地面上。   红衣男子发出吃痛的怒吼,清秀的五官变得狰狞而凶狠,眼底尽是怨毒之色。   藤蔓受其心神控制,全都疯狂涌向剑光出现的方向,却又在半空之中骤然溃散,如同软烂的污泥般向下坠落,在地面激起一阵污秽的尘霾。   因为第二道剑光紧随其后落在了红衣男子的身上,然后是第三道、第四道……   他很快不再动弹,原本情绪外显的瞳孔之中,如今只剩下空洞无物的死寂。   几名身着青色长衫的年轻人御剑而来,男女皆有,眼中有着紧张和期待。   为首者上前查看,片刻后摇头:“跑了。”   其他人闻言,不约而同垮下了脸,发出苦闷的哀嚎,似乎很受打击。   “苍天在上,这都第几个了?”   “少说也有十个了吧!”   “明明动作已经很快了啊……我们真有可能逮住那家伙吗?”   “师姐,你要不再看仔细些,如此匆忙抽离念识,应该多少会留下点蛛丝马迹……”   “它断得很干净。”被称作师姐的女性剑修顿了顿,眸光微转,望向不远处的钟未晚和徐老,“但他们可能会知道些什么。”   *****   对于眼前发生的变故,不仅是徐老,钟未晚也十分意外。   他如今境界太低,并没有提前察觉到这些人的到来。   年轻剑修围绕着红衣男子议论了几句,随后便有几人走出,向他们走来。   走在最前面的女子梳着利落的高马尾,光洁的额头之下是一双如若含星的丹凤眼。她手持白色长剑,看似平平无奇,却蕴含肃杀之意,令人一下子便联想到方才破空而来的第一道剑光。   钟未晚对剑修的等级划分了解不多,但也能从对方的气势隐约猜测到,这应当是四重境以上的修士。   年轻女子在五步外停下,朝他们拱手行了一礼:“两位道友好。”   徐老的骄傲让他强撑着破烂的身体从地上摇摇晃晃站起来,但毕竟同为修行者,且对方也许境界更高,他说话的语气比以往缓和不少,甚至还道了声谢。   梅溪舟:“道友不必客气,我们本就一路在追查此物,还要多谢两位分散它的注意力。”   徐老挑了挑眉:“看来你们知道它是什么东西。”   梅溪舟点点头,说:“是一种山魅。”   “不可能!”徐老脱口而出,“我见过山魅,根本不是这个样子,更做不到窃取修行者的灵力!”   “它有些不同,由于曾经与人魂融合,又沾染魔气,发生了十分罕见的异变。”   梅溪舟看了一眼红衣男子,解释说,“它变得能够驱使影子在外觅食,并且不是普通山魅吞食血肉的方式,而是可以给猎物留下印记,形成长期的稳定输送,持续吸收对方元寿。”   徐老的脸色有些难看。   听这人的意思,他丢失的不仅是部分可恢复的灵力,还包括他没法再延长的寿命?   “……那这山魅如今是死是活?”   问这话的时候,徐老心中已经隐隐有所预感,果不其然,只见梅溪舟叹息道:“我们速度还是不够快,他方才似乎以念识降临这具影子□□,但我们没能留住他。”   徐老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自然还记得自己身上的烙印,尽管只有很浅一道,似是被牵连所致,却如附骨之疽,始终无法将其驱逐体外。   他想了想,将最后一瓶丹药通通倒进嘴巴里,面色肉眼可见的红润不少,尽管花白胡子依然血迹斑斑,起码身上的伤口没再继续往外渗出猩红液体。   “有什么办法能找到山魅的本体?我和你们一起去!”他还不想那么快魂归天地,一日不除掉此隐患,实在难以安心。   梅溪舟还没说些什么,另一个身形微胖的少年剑修已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要真有办法,我们早就直接找上门去收了它,哪里还需要等你!?”   他的态度不太客气,毕竟同为三重境,徐老却已面露老态,显然天赋有限,让少年潜意识里有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除此之外,更多的还是因为这些日子奔波在外,屡次无果,心头积攒了些怨气。   徐老火冒三丈:“你!!!”   少年扬着下巴:“我怎么了?我又没说错……”   “师弟。”梅溪舟喝道。   少年剑修表情一僵,不说话了。   就在气氛有些尴尬之际,从方才开始便一直沉默的钟未晚忽然开口了。   “那是山魅吗?”他问。   众人:“……”   空气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想这走神可走得太离谱了,他们从头到尾不都是在讲的山魅么?   见没人回答自己,钟未晚又说:“他长得与我认识的人有几分相像。”   梅溪舟回过神来,瞬间明白了他的疑惑,说道:“这山魅的形象应是仿照他所融合的人魂变化出来的。”   钟未晚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梅溪舟不禁多打量了他两眼。   相貌十分惊艳,境界差得可怜,不过能以区区一重境面对山魅,却没有受什么伤,大概有其他过人的本领,或者隐藏了修为。   “师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有人问梅溪舟,“罗盘显示方圆五十里范围内都没有疑似的能量波动。”   梅溪舟柳眉蹙眉,这确实有些麻烦。   “我们先去找人打听一下……”   “你们是要去找山魅的本体吗?”   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收声。   四目相对间,钟未晚眼神认真地发问,神色无异,梅溪舟的表情却有些古怪。   这位道友……怎么给她一种慢半拍的感觉?   旁边的微胖少年再次忍不住开口:“这还用问吗!?师姐不是早说了,我们一路都在追查那个家伙!只是那家伙胆小如鼠,把本体藏得很深,根本不知道它躲在什么地方……”   “我知道。”   “你要是帮不上忙就闭嘴……”少年话音一顿,眼神惊疑不定,“……你说什么?”   钟未晚:“我应该知道山魅在哪里。”   话音未落,所有人的视线都齐刷刷落在他的身上。   梅溪舟眼睛微亮:“道友有线索?”   钟未晚纠正:“有线。”   梅溪舟愣了愣,没听懂。   在场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听懂了,只有徐老想起不久前自己明明先行出发,钟未晚却很快跟了过来,莫非那并不是巧合?   *****   空中的流动黑线只有钟未晚能看到。   被梅溪舟带到天上以后,以俯瞰视角眺望大地,线条的走向就变得越发明晰,如同一张繁复密集的蛛网,最终都汇集一处。   半个时辰后,众人降落在某个山洞外。   无数阴气凝聚的藤蔓自洞顶垂落,对不速之客呈现出张牙舞爪的敌对姿态。   梅溪舟一剑劈开道路。   阴气化作无数碎片纷纷落下,霎时之间竟有种诡异的美感。   洞穴里的红衣男子无处可逃,惊怒交加,喉间爆发出一声尖锐长啸,要同他们斗个鱼死网破。   与先前那影子化身相比,他的形体要更为凝实,不计其数的青筋自苍白的皮肤以下凸显、涌动,如同即将破土而出的长虫。   几乎同一时间,那些连接着四面八方的黑线也尽数回到他的身侧,隐隐幻化出臃肿而扭曲的节肢身躯,充斥整个洞穴空间,带来极其诡谲的强大压迫感。   众剑修脸上浮现凝重之色,纷纷握紧手中长剑,道心高速运转。   微胖少年站在钟未晚的身边。   他最开始还对钟未晚的话将信将疑,甚至怀疑此人是否别有用心——比如想要蹭一下师姐的飞剑——因此脸色很不好看。   但是在来到这处山洞,并亲眼见到山魅本体以后,他的态度终于发生转变。   能够如此轻而易举找到他们费尽千辛万苦都找不到的目标,少年剑修不得不承认,自己心中隐隐有几分敬佩之意。   “你真的只是一重境吗?”   “嗯。”   少年越发惊奇,只是眼下并非八卦的好时候,他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让灵力淌遍全身,保持最佳的出剑状态。   “你修为不够,等会儿切记跟紧我。”   “……”   “不用担心,你助我们寻得山魅,我定会护你周全。”   “……”   没有得到回答,少年疑惑地转头望去,却见钟未晚不知何时已经退步到百丈开外,在高耸入云的岩体之间探出半个身子。   察觉到他的视线,钟未晚想了想,礼节性地拱手,薄唇微张,说了四个字——   道友加油。   少年剑修:“……” 第六章   少年剑修有点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该说什么好……也太自觉过头了?   而且从这里到那里足足有百丈以上的距离,他才不过一重境,怎能跑得如此之快,还无声无息??   不过眼下情况紧急,也不容许少年思考太多。山魅的攻击已汹涌而至,钟未晚的离开正好能让他放下顾虑,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到战斗之中。   这并不是一个容易解决的对手。   相比起双方上一回正面交锋,如今的山魅要强大得多,极有可能是在这段时间里吸食了大量元寿与血气,内化为自身的阴气本源。   曾经他们可以联手将其打成重伤,只差一点便能斩灭于剑下,现在却有些肉眼可见的吃力。   所幸有徐老的加入,多少能弥补些实力上的不对等。除此以外,这些出身万剑山的年轻弟子并非只懂得单打独斗,他们入门以后的其中一项必修课便是诸星剑阵,也曾互相配合越阶杀敌。   战况最激烈时,耀目剑光在此空间交织流淌,震撼的嗡鸣之声响彻于天地之间,仿佛连扑面而来的气流之中都染上了金戈血色。   山魅异化而成的怪物渐渐落于下风。   在它那臃肿身躯的末端倒刺之处,数个眼球状的凸起忽然从中央开裂,蕴含剧毒的墨绿尖刃正要射向剑阵众人,却因地脉猛然隆起而失去准头。   它勃然大怒,恶狠狠的目光径直投向钟未晚所在的位置,仿佛要将他吞吃入腹。   下一刻,随着主阵者梅溪舟起剑,诸星剑阵所凝成的浩瀚剑意迸发出凌厉气势,如同滂沱大雨轰然落下。   明明无形无质,如若潋滟极光,却能听到连续不断的剑入血肉之音,空中更是渐渐弥漫起一阵薄纱般的浅色红雾,以及越发刺鼻的腥臭气息。   山魅终于倒下了。   化虚为实的庞大身体已然消失无踪,仅剩下残破的红衣人形,全身上下遍布剑痕。   一众万剑山弟子皆是精疲力竭,不过脸上难掩喜悦与激动。   徐老连动的力气都没有了,躺在地上仰头望天,感受着体内那股挥之不去的阴气逐渐散去,他也咧嘴笑出了声。   可就在这时,状况突变。   从山魅身体内部窜出一缕极黑之物,化作腾空而起的大蛇,闪电般袭向百丈开外的钟未晚,似乎是要报方才的绊脚之仇。   这黑气所卷携的寂灭杀意,只怕连五重境修士都难以轻松接下。   “道友小心——!!!”   梅溪舟焦急大喊,她的飞剑同时追去,可由于灵源枯竭,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钟未晚大睁着眼。   世界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而缓慢。   他不太确定这是自己神魂强度的缘故,还是新身体带来的好处,他可以看见那些黑色的魔气如何翻涌不断,更与周遭流动的灵气发生碰撞摩擦,激起阵阵光华。   钟未晚画了一道简单的折射符。   没有借助任何辅助法宝,也没有调用大量灵力,那些本就存在于环境中的灵气便雀跃地潮涌而来,依照他的意愿汇聚成无形屏障,将来势汹汹的魔物弹向别处。   而在其他人眼里,这一切发生极快。   等到他们回过神来时,黑色大蛇已然直奔向高空,速度仿佛胜过先前。   直到穿越厚重云层,它才成功压制冲势,正要再度袭向仇敌,却猝不及防撞上一只蓝色的蝴蝶。   蝴蝶本是灵气构筑而成的造物,虽然能用来寻人,自身却无比脆弱。   被这样猛然一撞,它直接落得四分五裂的下场,甚是凄凉。   “……”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抓住了大蛇。   不轻不重,却让它逃脱不得。   大蛇并非活物,是由山魅最后的执念与魔气凝聚而成,本不具备多少灵识,却在这一刻刻产生了强烈的恐惧,身体骤然绷紧成僵硬的直线。   江临垂眸,瞳孔幽暗:“瞧瞧,你这是做的什么好事?”   大蛇:“……”   大蛇更僵硬了。   “你妈妈没有教过你吗?出门在外万事小心,尤其记得要看路。”   江临语速不疾不徐,也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仿佛真是在闲话家常,五指却渐渐用力,“不然撞坏了别人的东西,你打算怎么赔呢?”   大蛇自然无法回答,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痛苦气音。   江临轻啧一声,觉得很是难听。   于是从他掌心处开始,大蛇扭曲变形的身体寸寸炸裂,如同一朵朵盛开的黑色蒲公英,诡谲妖异,转瞬又被冷风吹散。   江临嫌弃地甩了甩手。   灵蝶术法已破,若要继续寻人,便只能打道回府。   他有些不太耐烦,决定这一趟过去,定要将那泥土里的菌丝挖出来随身携带,以防再次遇到某些横冲直撞的牲畜,徒增来回奔波的无用功。   这样想着,他降低了御风飞行的高度。   也就在这时,江临发现了钟未晚。   他最开始并未留意,毕竟地面上的人多了去了,然而其中那个身着麻布衣衫的年轻男子,却正巧抬头望向他的方向。   双方视线交汇。   江临眯了眯眼,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这家伙长得还挺漂亮。   与周围的荒山野岭格格不入,更像是应该出现在世家高阁的雅间内,凭栏眺望,焚香抚琴。   在这之后,则是某种难以言说的熟悉感,如同雾里看花,令他生起些许好奇之心。   对视之中,钟未晚率先移开视线,后退几步,隐匿于山脉阴影下。   这对江临来说不是问题。   自从穿越进来以后,他便发现自己的视力变得极好。极目远眺时,甚至能够看见几千公里外的天劫雷动。   如果用这世界的概念来说,他的神识强度已经超越了一至九重境,可以与半步飞升的修士相媲美。   真正的问题在于,即便他再怎样认真地打量对方的相貌,也一时想不明白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   江临很不喜欢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   他犹豫一瞬,降落到了地面上。   “我的天,这里发生了什么?”他佯装惊讶道,环视四周后面露关心之色,“诸位道友可还安好?需要我帮忙吗?”   此时的梅溪舟已经去到钟未晚身边,并确认他没有因为方才黑色大蛇的偷袭而受伤,心中松一口气。   听见江临的声音,她回身说道:“多谢道友关心,我们都没事,只是因为先前合力制服这山魅,多少有些疲惫。”   江临点头:“原来如此,无事就好。”   他顿了顿,又说:“只是这儿地处荒僻,诸位看起来也暂时不好行路,要不让我做个顺水人情,你们要到哪里去?”   梅溪舟一愣,连连摆手:“这怎么好意思,我们萍水相逢,自然不能劳烦道友……”   “算不上劳烦,相逢即是有缘,江某我最喜欢结交朋友了。”江临笑了笑,“而且贵宗长老对我有恩,我载你们一程,于情于理都是应当。”   梅溪舟有些意外:“道友知晓我们的出身?”   “并不难辨别。”江临指着她佩剑上垂落的剑穗,“我曾有幸在万剑山住过一段时间,你们的剑穗尽管每个都造型不同,但无一例外都蕴含着同样的灵术气息,应该是文长老的杰作罢?”   梅溪舟讶然:“确实是文长老亲自为门内弟子制作的。”   江临:“我还记得她当年曾被掌门要求立下心魔誓,此生剑道不突破七重境,便不会再碰手工制品……看来需要道声恭喜了?”   梅溪舟摇摇头:“文长老找人替她解了心魔誓,从此沉迷手工制作不可自拔。”   说着便笑出了声,抬眸望去时,对面的江临也含着笑意,仿佛对此早有预料。   双方的距离感一下子拉近不少,而她对江临的说辞也信了七八分,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如此自然地谈起文长老的过往。   江临适时从袖中取出一枚核桃大小的方舟,抛向空中,变化成足有两层楼高的飞行宝物,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各位有请,我们可以边走边聊。”   梅溪舟确实累了,在场所有人当中,她应当是精神消耗最严重的一个。诛星剑阵体量庞大,错综复杂,作为主剑所要承受的压力自然比其他阵位要多得多。   她看了看其他同门,也没有谁提出反对意见。   “那便先提前谢过道友的相助,请将我们送到鄞海城。”梅溪舟拱手行了一礼。   江临微笑:“不必客气。”   他站在飞舟门边,等待受伤的年轻剑修们相互搀扶站起,期间视线数次投向默不作声的钟未晚,心中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见过这样一张脸。   结果直到包括许老在内的所有人都登上飞行飞舟,钟未晚都没有动作。   微胖的少年扒在精美的雕花横栏上,朝他喊道:“你快上来,我们要出发了!”   钟未晚摇头:“我不去鄞海城。”   江临笑容不减:“道友想去哪里,尽管和我说便是,我总不好留你一人在此。这飞舟速度不慢的,你要到天涯海角都没问题,让我送你一程。”   “多谢。”钟未晚顿了顿,神色认真道,“但我没打算去天涯海角,道友不必相送。”   江临:“……”   江临不好强求,最能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道友一路小心,我们有缘再会。”   钟未晚目送着飞舟升空而起,旋即转头看向不远处,那里正躺着山魅的尸骸。   这种邪物原本不具备真实形体,靠着吸食阳间血气所凝聚出来的身躯不能持久,不过短短片刻便已红肉化作枯骨,完全看不出来原本的面貌。   不过钟未晚清楚记得,此物有着一张属于柳风的面孔。   柳风是当年围攻他的其中一人,笑容爽朗而真挚,过去经常跟在他身边喊他大哥,也曾同他共患难,宁愿舍弃自己的性命都要将他推出凶险万分的鬼河。   结果他最后却是下的死手。   钟未晚不明白为什么。   他很想要知道究竟为什么——自彻底苏醒以来,他头一回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念头。   钟未晚俯下身子,从山魅的尸骸之中摘下一节骨头。   那是寻常人魂骨所在的位置,倘若灵魂还未彻底消散,残余的思念与记忆便会存在于此。   要是没有记错的话,在万魔之渊的外围地带,应该住着一名妖修,所持秘宝轮生境蕴含奇妙神通,可读取魂魄的今生记忆。   他与那妖修有过数日之缘,印象中对方的名字应该是叫做……阿白?   *****   江临本是想要将钟未晚拐上飞舟,结果正主没来,倒呼啦涌上了一群累赘,他的心情自然不会美丽。   不过他在大多数时候都算是有涵养,最起码没有立刻大门洞开把累赘丢下,还是耐着性子将这帮家伙送到目的地。   只不过途中并没有什么交流,所有企图跟他搭话的万剑山弟子,都在看见那张脸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以后,下意识选择远离。   江临从鄞海城离开以后,便径直前往万魔之渊。   虽然他也好奇于那个黑发美人带给自己的熟悉感,但远不如对死而复生的主角兴趣浓郁,还到不了专程折返去找人的地步。   一个时辰后,万魔之渊。   江临面无表情地看着石碑坍塌处,那里本应只有一个小小的凹陷,正好与肉灵芝的菌柄相适应,眼下却仿佛被掘地三尺,露出极深的纵向空洞来。   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咪懒洋洋靠在碎石边上,灿金色的眼瞳微微眯起,全身上下洋溢着酒饱饭足的惬意气息。   江临:“……”   江临用自己可以远眺数千里的眼睛,再一次确认,洞里已经半点菌丝不剩了。   白猫:“嗝~” 第七章   白猫名叫阿白,是一只道行八百年的妖怪,在妖界也算是前辈级别了。   由于体内拥有远古灵兽血脉,他天生可吞万物,只不过随着年岁渐长,胃口越发刁钻,对普通猫妖钟爱的食物不屑一顾。   他在万魔之渊边上安家,便是因为偶然间尝过魔物的味道,觉得很是奇特新颖,还想要再尝多几口,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哪里魔物最多?这是世人皆知的常识。   于是阿白从好友那里要来了一个令牌,从此以后经常性穿越仙门结界,进入万魔之渊解决三餐伙食,偶尔打打牙祭。   深渊底部除了有各种奇形怪状的魔物徘徊以外,还会生长着一些罕见的天才地宝。   这地方鲜少有人迹出没,魔物又对鲜活血肉以外的事物毫无兴趣,如此一来,反而更有利于天才地宝的生长。   大约是在两百年前,阿白发现了肉灵芝的存在。   这可是从未吃过的东西,他馋嘴得很,却又想等到更肥美时享用,于是强忍着张口吞下的冲动,把肉灵芝当做自己种下的一丛庄稼,每日巡逻,等待收成之日。   谁曾想百年过后的某天,庄稼里竟住进了一个人。   阿白又气愤又懊恼,他道心坚定,从不吃人,只能恨自己为何不早点吞下,给外来的魂魄钻了空子。   气恼过后,他又怀着这人保不准哪一天会消失的期待,继续开始日常的巡逻。   直到这些天,他有事外出,回来时却发现肉灵芝整个不翼而飞,只剩下底部的菌丝孤零零留在原处。   阿白差点气哭了,心想这都算是什么破事儿呢!?   悲伤过后,他又卯足了劲掘地三尺,把剩下所有菌丝都吃进了肚子,本来是报复性的做法,结果因为太好吃了,他一下子把所有不愉快的情绪都抛到脑后。   菌丝所化的灵气游走全身脉络,滋润四肢百骸,让他通体有种暖洋洋的微醺,如同傍晚时分在原野上晒着太阳,金红色的日光像羽毛拂动心间,整只猫都不太想动了。   正因如此,对于江临的到来,阿白最开始并没有察觉。   直到对方接近到自己三尺以内,陌生且冰冷的气息骤然侵入,他才猛地瞪圆了眼。   然而为时已晚。   江临用一只手拎着白猫的后颈将他提起,无甚表情的脸上仿佛笼罩着某种隐而不发的戾气,令原本俊逸深邃的五官变得危险起来。   但他的语气并没有一丝怒意,甚至还透着几分诡异的柔和。   “让我想想……小猫咪,莫非是你把肉灵芝的菌丝吃了?”   阿白:“……”   阿白:“喵喵喵喵喵!?”   “说人话。”   “喵喵喵喵喵!”   阿白嗅到了某种疑似暴风雨前的平静,一瞬间决定装傻充愣到底,把身为大妖怪的尊严弃置不顾,试图萌混过关。   江临轻笑一声。   阿白全身毛发炸开,瞪大的眼珠子里浮现惊恐之色。   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迅速失去控制,哪怕是用已经等同于修士八重境修为的力量去突破,也无济于事。   他甚至连求饶的喵喵声都发不出了。   江临:“你大概是不想同我说话吧?不要紧,这里还有许多友好交流的对象,他们应该会对你十分感兴趣……”   “仙人不要!!”阿白慌张传音,尖锐而凄厉,“我说,我都说!!我全都老实交代,只求大仙能放过我一条小命!!!”   “……”江临揉了揉太阳穴,“好吵。”   阿白的话音戛然而止。   沉默片刻,江临蹙眉道:“为何不说了?”   阿白:……不是你嫌我吵吗!??   但不论内心如何崩溃无语,这位八百年道行的猫妖算是明白了,眼前的男子绝对不是什么好惹的对象。   自己在对方面前的无力感,就仿佛是回到了七百多年前,以幼猫姿态感受人界大能的可怕威压——这当中的绝对实力差距,根本无法怀有任何侥幸的心态。   阿白很怂,更不敢说谎,尽管江临用的疑问语气,但毫无疑问已经认定是他的所作所为。   这当然亦是事实。   他只好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并尽可能让自己在这个故事里显得可怜又无辜,希望能激起对方也不知是否存在的同理心。   江临安静地听着,期间未发一言,也看不出任何神色变化。   阿白心里七上八下,且随着时间流逝越发焦灼,却又担心自己再说些有的没的,江临会觉得他过于聒噪,反手将他丢进魔物堆里,以至于一声都不敢吭。   在不知多长时间的煎熬过后,江临伸出另一只手,指尖轻点白猫的腹部。   须臾间,晶蓝色的蝴蝶从无到有,扑棱着翅膀腾空而起。   江临:“若是还能有效,便皆大欢喜,不然的话……”   阿白内心颤抖:“喵?”   江临笑容温和,语气随意:“不然的话,就要劳烦小猫咪奉献自己,让我喜一喜了。”   阿白:……等等能不能把话说清楚一点,我会忍不住脑补很多恐怖场面的啊!   所幸苍天还算眷顾,蓝色灵蝶在原地转了几圈以后,便忽然振翅而起,向着深渊之上飞去。   只是与前一回不同,这次灵蝶并没有飞出很远,在离开深渊以后速度便慢了下来,很快停在了某处简陋的草庐边,化作泡影般的星星点点。   江临提着白猫,隐匿身形站在不远处,向能将情绪很好掩藏的眼眸之中,此刻流露出明显的愕然之色。   草庐的门口站着一个人。   一个才与他分别不久的美人。   灵蝶正是在美人的头顶上方破裂,那不就意味着他正是菌丝的主人?   与此同时,阿白也很震惊,心里几乎要大喊,这特喵的不是我的屋子吗!?   就在这一人一猫无声惊愕之时,钟未晚再次轻叩门扉,朗声说道:“请问白道友在家吗?”   江临:“……”   江临缓缓低头,若有所思地盯着白猫。   他还没有说些什么,白猫心里咯噔一下,条件反射承认道:“这是我家。”   江临:“他找的是你。”   阿白:“可能吧……”   江临扬眉:“甚好。”   他轻松越过草庐墙壁,仿佛没有实质形体,进入到屋里以后,他将白猫扔下,淡淡道:“接待他。”   阿白哪里敢说不,当即点头如捣蒜。   于是在钟未晚第五次敲门的时候,伴随着老旧的吱呀一声响,木门朝内打开了。   一名发如白雪的少年出现在他面前。   少年的脸蛋略显丰满,五官精致耐看,只不过灿金色的瞳孔闪烁着妖异光芒,又让他多了几分非人的特质。   钟未晚对这副形象印象深刻,几乎是第一眼便认出来了,拱手行礼道:“白道友好。”   阿白打量着他,轻咳一声,矜持请教:“请问阁下是哪位?”实则内心已疯狂咆哮——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钟未晚不知阿白内心所想,只觉得那双金色兽瞳里似乎夹杂着几分若隐若现的怨念。他有些惘然,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自己与阿白应当只是萍水相逢,没有过节。   “我们曾在鬼河岸边见过一面,道友可有印象?”   阿白眨眨眼,好一会儿后忽然啊了一声:“是你!”   他总算是想起来了,当年他因为贪嘴被卷入鬼河秘境,与几名年轻的修士偶遇,并在山洞里度过了数晚,面前这年轻男子似乎正是当年的其中一人。   “你别怪我啊,都过去百余年了,记不清也实属正常。”阿白理直气壮道。   钟未晚眼神微动,注意到对方的用词。   百余年。   如此看来,自己侥幸附身于肉灵芝,从深渊中恢复意识并回到人世间,只怕并不是十年八载之间发生的事情。   但这并不是他此行要深究之事,钟未晚收敛心神,道明来意:“道友曾说,若是有事相求,可来此处寻你。”   阿白点点头:“我是这么说过,毕竟大家都是曾经睡过一起的好伙伴,当然应该……”   话没说完,他忽然感到一阵芒刺在背。   江临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意味不明,但绝对不是什么善意的眼神。   阿白满心冤枉,心想自己不过是说实话,为何也要被瞪?   实际上江临自己也不知为何,当听见猫妖这般形容时,明知应该不是那种意思,就算是也与自己毫无关系,他的内心却不受控制地涌起烦躁之意。   他很快移开目光,催促猫妖:“继续。”   阿白不敢再接着方才的话题往下说了,径直问钟未晚:“那你是想我帮什么忙呢?”   钟未晚从袖中取出即将枯化的魂骨:“我希望能看看此人的生平。”   阿白恍然:“你想借轮生境。”   钟未晚:“是的。”   阿白看了看那枚骨头,说道:“未必能映照出什么东西,这应该不是活人的魂骨,而且已经枯化到这种程度,也不会有多少魂魄碎片残留于上。”   钟未晚:“我知道的,但还是想一试。”   阿白有些好奇,自从发现附身肉灵芝的魂魄是钟未晚以后,他的怨念便消退不少,如今更是忍不住问道:“他是你的什么人?”   钟未晚沉默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就在阿白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的时候,他又忽然开口了:“重要的人。”   阿白总觉得他的情绪似乎有些波澜,可定睛望去,那双如墨般的瞳孔里却看不出什么异常。   “那好吧,你随我来。”阿白转身向屋里走去,钟未晚跟在他的身后。   期间路过某处,钟未晚脚步一顿,侧脸向边上望去。   站在那里的江临有一瞬间以为对方看到了自己。   这本不应该,他很确定自己已经隐匿所有气息。   下一刻,阿白的声音传来:“怎么了吗?”   “……无事。”   钟未晚收回目光,继续往前。   *****   秘宝轮生境形似一面巨大的水镜,然而伸手触碰时却无水流的质感,反而能感受到丝丝缕缕的微风波澜。   若是想要读取魂魄记忆,只需要将载体投入镜子之中,一切自会映照出来。   阿白主动退了出去,没有在旁边看着。   钟未晚将魂骨轻轻放入轮生镜,安静等待片刻,荡漾的蔚蓝逐渐形成龙卷,在某一瞬间散作略带凉意的澎湃雾气,充斥了整个房间。   一些片段开始显现。   静止无声的画面,情境不明的对话,甚至还有意义不知的字眼,很多时候不具备连贯性,但钟未晚还是看出了点东西。   譬如“穿书者”这种存在。   从柳风仅剩的零星记忆来看,他似乎曾经生活在一个与此间有着显著区别的世界,陌生的穿着打扮,从未见过的法器,还有堪比山脉的雄伟建筑。   柳风作为“穿书者”来到这里,因为自身“炮灰”的设定,对“主角”——也就是他——心生恨意,最终与别的“穿书者”联手,将他灭杀于是万魔之渊。   对于这当中有些名词,钟未晚还是不太理解,但这不影响他想明白,自己认识的柳风应当是被某人夺舍了。   这么看来,欧阳皓渊极有可能也是。   钟未晚薄唇抿紧,蹙眉沉思,连雾气什么时候消散都没发现,直到阿白推门进来,他才骤然回神。   “结束了?”猫妖问。   钟未晚点头:“结束了,多谢。”   顿了顿,他又说:“白道友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定义不容辞。”   “……”阿白默默心想,我倒是希望你能帮我将那可怕的大仙请走。   只不过这话最终没能说出口,不然万一惹江临不快,可能又要沦落到被丢去喂魔物的下场。   他摆摆手:“多大点事儿,算起来我们可是相识百年的朋友了,这点小忙不在话下!”   钟未晚有些感动,再次郑重地道了声谢。   他离开以后,白发少年左右顾望,见江临始终没有出现,便怀抱着一丝希冀,战战兢兢喊道:“大仙?你还在吗大仙?”   “别吵。”江临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白发少年顿时面露颓然,怎么还在呢?你不是要找钟未晚,如今钟未晚都走了,你怎么不追过去呢!?   江临没有再说话。   他眼眸微垂,静静打量着手中一幅展开的画卷,眼底神色不明。   如今他总算知道熟悉感从何而来。   有关钟未晚的记录基本都被销毁了,这是他经过几番周折,从某个二手摊贩众淘来的人物画像。   尽管主角是出自他的笔下,但那些有关外貌的文字描述其实相当笼统,难以勾勒出具体相貌。因此在最初见到钟未晚画像的时候,他还有几分惊艳,觉得这主角确实有点好看,很符合他的审美。   没想到,画像竟不足真人的百分之一。   江临抬眸,视线穿越原野,落到了钟未晚的身上。后者似有所觉,同时回头。   “……”   江临蓦然勾起唇角,像是找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   万剑山。   “是吗?顺利解决便好,你们在城里稍作休整,也不用过于着急回山,我会先将情况向师长汇报。”   “多谢师兄!”   叶衍关闭通讯法器,御剑而起,向主峰飞去。   谁曾想半路突然杀出一群仙鹤,他躲避不及,发生冲撞,飞剑失去控制,人也从高空落下,摔进了山林的深沟里。   对于五重境修士来说,这点皮肉之伤本不是问题,要离开山沟也是轻而易举。可当他从地上爬起来以后,神色却十分茫然。   “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做梦吗?”   与此同时,几只在冲撞中受伤的仙鹤扑棱着翅膀,最终还是没法继续飞行,摇摇晃晃地落入主峰的某处院落。   一道凌厉的血色剑光闪过。   仙鹤甚至来不及发出哀鸣,便全都尸首分离。而执剑者静静伫立在旁侧,神色冰冷麻木,如同一具人形的傀儡。   身着黑金华袍的男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眸中浮现满意之色,转头看向那处冰棺之中的身影,眼神渐渐发生了变化。 第八章   欧阳浩渊重重咳嗽几声,唇间溢出星星点点的猩红血迹。   天雷打在身上的伤痕还在持续作痛,丝绸衣袍之下是大片狰狞的焦黑,就算是用最好的天品疗伤圣药,所能起到的治愈效果也极其有限。   欧阳浩渊并不着急,他有耐心也有经验,知道自己终究会好起来。   天道确实偏爱气运之子,即便那家伙已然身死道消,也不容许别人介入他的气运。   欧阳浩渊漫不经心地想着,随口说道:“过来。”   随着他话音落下,院落里手执长剑的劲装男子动了动,像是从待机中恢复,沉默走进屋内。   欧阳浩渊:“跪下。”   男子二话不说跪下。   欧阳浩渊歪着头打量他,忽而又说:“捅自己一剑。”   男子没有丝毫犹豫,凌厉剑锋在空中划过一道光,尖端指向自己胸口。   噗嗤——   剑刃插入血肉,发出轻微的声响。   这么做的时候,男子的表情依然麻木,既不见痛苦也不见隐忍,仿佛身躯里并没有灵魂,只剩下跟随指令行动的绝对念头。   欧阳浩渊静静看着他,片刻后露出一抹残忍的笑:“将剑刃旋转,一直转,我不喊停就不能停下。”   若是换做任何一个正常人,听到这话都难以保持平静,毕竟兵器入体只发生在一瞬间,而持续的旋转却等同于搅动血肉,从纹理规律的组织结构变成破碎的烂糜,这当中所要承受的痛苦可想而知。   可劲装男子还是面无表情,用双手握住前端剑柄,机械般地开始转动。   七重境修士的身体强度已经非常可怕,但他施加在双手上的力道更为强大,霎时之间,整个厅堂里都回荡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怪异响动,而从男子胸口涌出的鲜血更是迅速染红衣衫,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他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但是手上的动作并未停下,眼神始终空洞麻木。   欧阳皓渊终于喊停。   男子便停下了,维持着原有的姿势,甚至连脊背的弧度都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弯曲。   此时要是有西南秘境的门派修士在此,必然会惊得目瞪口呆。   因为这男人是他们那边出了名的狠角色,对自己性命的宝贝程度胜于任何其他一切事物,若是有人胆敢使计伤害他的身体,他必定会以百倍程度奉还,又怎么可能像这般无动于衷?   要是其他初来乍到的穿书者在此,只怕也会难以置信,皆因这男人本该是小说最终的反派角色,是主角钟未晚的毕生宿敌,不到小说结局都不会落魄。   但现在的他就是欧阳皓渊手里一个没有自主意识的人偶。   欧阳皓渊居高临下地看着男人,心中涌现一阵无聊乏味。   “滚吧。”他冷淡道。   男人便真的滚着走了,留下一地长长的血迹。   欧阳皓渊走到冰棺面前,垂眸看着棺中之人的面容。   遗体得到很好的保存,只是脸上结着一层冰霜,肉眼可见没有任何鲜活人气,剩下死气沉沉的岁月沉寂。   他伸出指尖,轻轻触碰对方的皮肤。触感是冷而硬的,如同某种逼真的瓷器。   欧阳皓渊心想,就算偏心又如何?   他可以用百年时间将反派变成自己的狗,自然也能有办法夺取主角气运,他是从高维世界穿越而来的存在,天然就比这些活在纸片上的二维生命更加优越。   他在不经意间俯下身子,与冰棺之中的钟未晚正面相对,后者惊为天人的容貌在受到霜雪侵染以后,反而显露出某种独特的美。   欧阳皓渊看得有些入神,心里渐渐浮现出别的想法。   长得如此好看,若此人能活过来,也许可以在夺走他的气运以后,把他做成独属于我的人偶……   欧阳皓渊猛然清醒,眉头蹙了起来,他对这种情感并不陌生,总会在不知何时突然出现,是身体原主所遗留下来的毒瘤。   “……都死了一百多年还想要影响我?做梦!”   话音才落,他又剧烈咳嗽起来,牵动全身上下的伤势,脸色迅速变得有些灰败。   “趁虚而入吗?”他喃喃道。   没有人回答他,殿内寂静无声。   欧阳皓渊沉默片刻,取出一枚剑符,将要交代的事情记录,随即挥手送走。   剑符化作一道光,转瞬消失在高空之上。   数日后,万剑山第一长老宣布闭关。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鸟儿般,迅速传遍整个大陆。   但大家并没有太过惊奇,他们都听说了不久前笼罩万剑山上空的劫云,以为那便是欧阳皓渊的首次尝试。   既然有首次,就会有随之而来的第二次、第三次……毕竟是到了半步飞升境界的修士,哪怕已经看到自己修行的尽头,想要搏上一搏也是人之常情。   而若是突破成功,便成了这修仙界近千年来的飞升第一人。   只有极少部分人知道事情的真相,但全都闭口不谈。   这当中就包括收到剑符传书的罗大山。   *****   罗大山长得相当圆润。   或许用圆润来形容都有些客气,毕竟他双眼都被赘肉挤成了细缝,而身体更是像被吹胀的皮球一般,走起路来总透着几分喜庆。   他全身上下都挂着名贵器具,这当中既有纯装饰用的,也有保护自己的法宝。   是的,他非常有钱。   罗大山经营着一家被称作风雨阁的拍卖会场,从百年前开始慢慢积累,时至今日声名家喻户晓,还发展出了包括天海阁在内的分店,拓展其他业务。   作为穿越者的罗大山在原来的世界并没有看过这篇小说,因此不知具体剧情,也没想着要成为大能强者,只是希望能改变自身穷困潦倒的境地,舒舒服服过日子。   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便是结识欧阳皓渊。   但如今上了贼船,把柄被对方抓在手里,也就难以从中抽身。   而且最关键的是,那家伙可是已经半步飞升,自己不过区区三重境,哪怕把所有的保镖喊来在面前竖起一堵人墙,可能也挡不了对方几秒钟。   看着剑符传书所列的清单,罗大山满脸愁苦,欧阳皓渊向他索要了许多珍贵的珍贵药材,这当中又是一笔不菲的支出。   屋外传来敲门声。   小侍端着茶水进来,见罗大山脸色有些沉重,便问:“老爷,昨夜又没睡好吗?”   罗大山:“啊,不是。”   他想了想,又一脸丧气地说道:“其实也是。”   小侍跟在罗大山身边多年,多少知晓他的情况,即便家产万贯,在这富庶的江南地带都没有谁比他更富有,他晚上却常常不能安眠,遭到噩梦缠身。   自然也有大夫来给他诊断过,包括那些能够医死人药白骨的医修,但都看不出什么邪祟缠身的迹象,只说是白日忧虑过多。   “需要我去给您取些药来吗?”小侍问道。   罗大山挥挥手:“拿吧拿吧……顺便也准备一下过几日的行程,是时候去一下了。”   小侍:“已经准备好了。”   整个罗府的人都知道,罗大山每过五年便会外出一趟,为期十五日。   别人或许不知道他是去哪里,但小侍很清楚,罗大山去的是位于极西之地的万魔之渊,在崖边拜祭亡魂之人。   他猜测这可能与罗大山的噩梦有关,不过从来都不会主动提问,尽职尽责做好本分。   实际上小侍的猜测完全正确。   自从百余年前被欧阳皓渊设计,无意害死了钟未晚以后,罗大山的良心便始终有些过意不去。   他在上辈子就是遵纪守法的五好青年,讲究邻里和睦,连不小心踩着别人的脚都要连连道歉,哪里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害死了人?   虽然他不是直接动手的,可那一条害得钟未晚灵力大幅消耗的白玉腰带,确实是由他亲手赠送。   正因如此,他在最开始的那些晚上,总会频繁梦见钟未晚失望而怨恨的眼神,并伴随着各种可怕的死亡惨状,让他从噩梦中骤然惊醒,床上冷汗涔涔。   后来把注意力转移到了经营风雨阁上,并辅以药物治疗,这种症状才有所减缓,但也始终如同附骨之疽般挥之不去。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形成了定期到万魔之渊去拜祭钟未晚的习惯。   岁月如梭,转眼间又到了这个时候。   第三天,罗大山踏上了前往万魔之渊的穿云梭,并如期抵达那道巨大的裂隙。   可他没有预料到的是,自己竟会在那里碰见一人。   “你你你你你……”罗大山结巴了,好半晌才捋直了舌头,“你是钟未晚吗!?”   钟未晚也有些意外。   早些时候,他见天空有穿云梭飞过,出于好奇便跟过来瞧瞧,没想到从穿云梭里走下的人竟然是罗大山。   “你变得好胖啊。”他感叹道。   “也没有好胖吧,就是看着比较圆润……等等,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啊!”他咽了咽口水,瞪着对面的年轻男子,颤声道,“钟未晚?”   “嗯。”   “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钟未晚想了想,说道:“不人不鬼?”   罗大山:“……”   罗大山一时不知如何言语,极度的喜悦不受控制涌上心头,让他的胸口剧烈起伏。   “你、你……”他咧嘴笑了,在这一刻开心得像个傻子,“不愧是主角啊,那样都弄不死你!”   钟未晚:“……”   钟未晚神色平静:“所以你想弄死我?”   罗大山先是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忙不迭否认道:“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的生命力顽强,这实在再好不过了!”   钟未晚沉默片刻,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说起另一件事:“你刚提到主角。”   罗大山:“啊……”   钟未晚认真问道:“你是穿书者吗?” 第九章   罗大山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喜悦的情绪退去以后,便是越发涌现的忐忑不安。   虽然不清楚钟未晚是怎么从那场死局之中活下来的,但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并非易事。   欧阳皓渊本就是势在必得的性格,又联合了那些有相同想法的穿书者,他们当中绝大多数都继承了原主的修为,而且熟知剧情,自然会计划周全,不留破绽。   直到今日,他都还记得柳风当年向他炫耀杀死主角的经过,那家伙讲得眉飞色舞,得意非常,尤其着重强调主角如困兽般逃脱不得的狼狈,到最后仿佛连血液都已经流干……   等等。   话说他有多少年没见过柳风了?   罗大山的后背迅速渗出一层冷汗,心脏不受控制越跳越快,似乎都要蹦到嗓子眼。   他尽量不动声色地看向钟未晚的头顶。   这是他穿越以后自带的特殊能力,每当集中注意力凝视其他人的脑袋上方时,便可以看见一些与其有关的信息。   信息有长有短,因人而异,他靠着这项本领逐渐在凡间混得风生水起,风雨阁越办越好,尽管因为天赋限制无法突破三重境的瓶颈,但也不妨碍他过上舒服的日子。   此时此刻,在他的视线落点处,一行字眼缓缓自虚空浮现,鲜红如血,刺目非常。   【钟未晚#百年归来的复仇者】   罗大山:“……”   行、行吧。   一群身形庞大的杀人鸦扑棱着翅膀从荒原之上掠过,粗粝沙哑的叫声此起彼伏,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两人之间的气氛越发沉默。   钟未晚见罗大山迟迟没有作声,略微蹙了蹙眉,又重复一遍自己的问题:“你是穿书者吗?”   罗大山一震:“我……我不太明白。”   他咽了咽口水,尽可能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正常,“你在哪里听过穿书者这个词?”   钟未晚:“柳风告诉我的。”   罗大山内心咯噔一下,果然是柳风!   这一刻,他的脑子里闪过无数想法,其中不乏各种血腥凶残的画面。   修真界多的是拷问灵魂的法子,而钟未晚和柳风之间又隔着一层杀身之仇,无论钟未晚把柳风如何处置,似乎都不是不可能的。   他对那个吵闹又中二的毛头小子没什么好感,只是忽然有种感同身受的悲凉。   虽然他从头到尾并没有恶意,可毕竟是识人不清,间接成了帮凶,钟未晚若真要找他寻仇,好像也无可厚非。   不过想到自己在百年前和钟未晚也算是朋友,罗大山还是忍不住说道:“请你相信我,我和柳风真不是一路人!”   钟未晚:“……”   钟未晚:?   罗大山时刻关注着青年的神色变化,发现对方依然面无表情,唯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看着他,当中有询问之意。   是要我接着交代的意思吗?   罗大山精神紧绷,内心飞快权衡利弊,他预感到自己即将做出的解释很可能会决定他的生死,必须小心谨慎斟酌用词。   他深深吸了口气,终于开口道:“其实事情是这样的,我当年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对同乡会有种特别的信任……”   罗大山的叙述让钟未晚想到了从前。   当时的他通过欧阳浩渊认识了罗大山,这位成日洋溢笑容的圆脸男人性格开朗,和善又健谈,他们很快成为了朋友。   罗大山是散修,却志不在此,反而对经商很感兴趣,也像普通人那样追求物质生活的享受,曾扬言说自己将来必定会在全大陆最富庶的江南水乡建一座最大的府邸,在悠游自在中度过余生。   钟未晚出身世家旁系,从小体弱多病,被大夫诊断无法活过十六岁,直到机缘巧合之下继承六道门传承,成功洗精伐髓,才勉强剔除根骨中的病气。   自那以后,他意识到唯有修行才能逆天改命,因此一心向道,不系外物。   这样的他与罗大山其实志不同道不合,刚开始也只能算是点头之交。可某日夜里,他与魔修交手后重伤,在对方同伙四处追查之际,是罗大山不顾危险收留了他。   常言患难见真情,钟未晚感激他的救助,两人关系从此渐渐深厚,对于罗大山的赠物,钟未晚都会珍重待之。   结果如今来看,罗大山也是穿书者?   那他会像柳风那样,对自己心怀恶意吗?还有相识近百载的欧阳皓渊,在他口中成了所谓的同乡,是不是意味着这几人来自相同的世界?   就在钟未晚沉思的时候,那边的罗大山还在提心吊胆地往下说着,并且很快讲到了最关键的部分。   “……我不知那玉带暗藏玄机,只觉得很衬你的气质,单纯想要作为饯别礼,没有别的企图!”   他停了下来,静静等着钟未晚的质问。   “玉带?”   钟未晚回过神来,眉头再次蹙起:“可是元龙节夜游沧江,你所赠与我的那根玉带?”   罗大山紧张道:“正是。”   钟未晚记得那玉带做工精细,虽有流云花纹却不显繁复,罗大山交到他的手中,祝福他秘境之行万事顺利,于是他便郑重收下,系于腰间。   “你方才说玉带暗藏玄机……”   “玉带之中藏有肉眼不可见的妖物,平日里为沉睡状态,可一旦遭到特殊刺激,便会恢复活跃凶猛,扎根于人体内吸取灵力。”   钟未晚愣了一愣。   片刻后,他忽然反应过来,当年在万魔之渊被包围时,他的灵力确实消耗得非常之快。他还当是对手中的某人使用密法,原来竟是玉带的问题!   紧接着他又想到刚重逢时,罗大山脱口而出的那句话,眸光彻底暗沉下来。   “……看来你是真的想要弄死我。”他喃喃道。   罗大山:???   罗大山此刻非常茫然,心想自己都白解释了吗?这结论是怎么冒出来的??   钟未晚没有理会他的表情,后退数步,灵力迅速汇聚掌心。   平地生起的气流卷动衣物与黑发,如画的眉眼间是绝对的沉静和决意,“道友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会主动杀你,只是若非战不可,我亦不会留情。”   罗大山预感不妙,眼前的钟未晚明明应该只有二重境界,带给他的压迫感却过分强烈,仿佛天地间的灵气都潮涌而来,化身盘踞的无形巨兽。   钟未晚沉声开口,礼貌却坚决:“道友请走罢。”   罗大山有些慌了:“阿晚,你先等等……”   钟未晚:“若是五息之后,你还在我的视野范围之内,我便把这视作为道友的决定。”   罗大山:“我说真的,你先等等……”   钟未晚:“五,四,三……”   罗大山浑身肥肉抖得厉害,哭丧着脸绝望道:“大哥,不是我不想走,但你能先让那只猫把爪子挪开吗!?”   *****   阿白是来凑热闹的。   他把万魔之渊当作自己的半个领地,日常活动便是四处巡视。不久前,他正准备进入深渊觅食,结果眼角余光瞥见穿云梭从远方驶来的身影,便忽然改了主意。   他认识这穿云梭的主人。   百年间,那个胖子也不知来过多少回,总是会在固定的地方待上片刻,长桌上放满了蜡烛元宝与金银纸钱,边烧边哀叹,似乎在祭奠亡魂。   以往他都是老远地瞧着,今日却不知为何有了谈兴,于是专程跑过来,打算问问胖子那人是谁,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凄美动人的故事。   谁曾想钟未晚先和胖子对上了,而且看着有那么点剑拔弩张的意思……啊?胖子要走?这怎么可以!   阿白边想边一爪子拍到了他的脚背上。   阿白很轻,动作也轻,甚至没有怎么把身体的分量压上去。   但他毕竟是八百年道行的猫妖。   罗大山顿时感到泰山压顶般的沉重感,被踩着的脚就如同死死钉在了地面上,连半寸都挪动不得。   他欲哭无泪,心想这辈子果然到此为止了么?活了一百多年,相比起上辈子好像也不怎么亏……   “喵喵?”白猫的叫声忽然响起,却是对钟未晚说的,“你们为何要打架?”   钟未晚一怔,摇头道:“并非要打,只是立场不同。”   顿了顿,他疑惑问道:“白道友又是为何而来?”   阿白也没打算隐瞒:“我就是有点好奇,来问问这胖子究竟烧香拜祭何人。”   钟未晚:“……拜祭?”   “是啊。”阿白点头,啧啧道,“应该是很重要的人吧,不然也不会如此锲而不舍。都过去多少年了?除了这胖子越长越胖,其他事情似乎都没有发生过变化。”   钟未晚的视线缓缓上移,落在罗大山脸上。   后者依然有些惊魂未定,听见白猫的话,眼底又浮现些许尴尬:“我间接害了你,心里实在过不去这道坎,便想着烧些金银元宝,希望你在黄泉路上能走得顺利。”   钟未晚张了张嘴,有些无言。   到了这会儿,他才猛然之间想起来,先前罗大山在讲述前因后果的时候,似乎有表明自己对那玉带暗藏之物并不知情。   *****   阿白的介入,成功让两人消除误解——起码明面上,钟未晚没有再对罗大山表现出明显的排斥。   只不过距离感依然存在,罗大山很快便发现,相比起百余年前双方的相处氛围,如今明显多了一道无形的隔阂。   但他已经很满足了。   钟未晚没有被自己害死,他们也能心平气和坐在客栈里喝茶闲谈。唯一有些古怪的,便是突然在钟未晚旁边坐下的俊逸身影。   江临微笑着打招呼:“道友幸会。”   “幸会幸会……”罗大山朝他点点头,转头看向钟未晚,问道,“这位道友是?”   钟未晚介绍:“他是江兄,人很好,这几日帮了我很大的忙。”   罗大山恍然:“原来如此,那我务必要请江兄好好吃一顿了。”   江临矜持摆手:“不必客气。”   罗大山笑道:“哪里是客气,这是必须的谢礼……小二,这几样菜给我再上一份!”   说话间,他有些好奇,便抬眼看江临的头顶,那里很快浮现出一行字——   【江临#表里不一的穿书者(危险人物请远离)】罗大山:“……”   罗大山傻了,一双筷子吧嗒掉落在地上。 第十章   店小二赶紧给罗大山换上新的筷子,又同他确认道:“客官,是这几样菜吗,还需不需要添点别的?”   罗大山骤然从愣怔中回神:“……就这些吧。”   店小二:“好嘞,三位请稍等片刻!”   他端着长嘴水壶和收拾的碗筷离开了,袅袅热气从茶盏里飘出,方桌之上再度安静下来。   罗大山有些心神不定,眼角余光忍不住向江临头顶望去,在他视野之中出现的,依然是那行诡异非常的字眼。   同为穿书者也就算了,他总感觉这个世界已经被穿成了筛子;至于表里不一的人平日里也不少见,要说真能做到心口如一的,只怕是少之又少——可是括弧里那句话是怎么回事??   就连欧阳皓渊都没有出现这样的提醒,难道此人比欧阳皓渊还要危险?   “道友,你在看什么呢?”   江临的声音传来,不疾不徐,如同山泉般清越,却让罗大山浑身一颤,一瞬间仿佛被冰冷有力的手掌握住脖颈,无形恐惧沿着后背攀爬而上。   “没、没什么。”罗大山不自然地笑笑,马上找了个借口,“我好像见到有飞虫在打转……”   江临了然,笑着接话道:“眼下时节确实容易滋生蚊虫,不过大家都是修行者,自有灵力护体,倒也无需像普通人那般担心叮咬烦扰。”   罗大山:“对对对,道友说得有理。”   恰在这时,店小二将他们这一桌额外加点的凉菜送了过来,正好缓解了有些微妙的气氛。   诡异的危机感消失无踪,罗大山暗地里松了口气。   他招呼两人动筷,渐渐恢复平日里的健谈:“这儿也找不到更好的客栈酒家了,以后有机会带你们到江南的翡翠馆去,翡翠馆出品的九宝玲珑塔堪称大陆一绝,就连都城里那些嘴刁至极的王公贵族都赞不绝口!”   “好啊,那就先提前多谢道友了。”江临笑着应下,感慨道,“我也听闻过九宝玲珑塔的盛名,据说已经预约到十年以后了?”   罗大山:“嗐,确实排了很长的队伍,谁让他们每日限量呢?”   顿了顿,他又压低声音道:“不过我如今也算是翡翠馆的老板之一,大厨应当会卖我一个面子。”讲这话的时候,他那张肥肉横生的圆脸上浮现出一抹掩饰不住的得意。   江临看在眼里,眸光微动,状似随意地问道:“道友如此厉害,该不会是白手起家吧?”   罗大山闻言,顿时来了精神:“道友好眼力,正是白手起家!”   他这辈子最自豪的便是做成了一番事业,难免会有源源不断的分享欲望。等到反应过来有点不对的时候,他已经被江临套出了不少话,而后者依然从容不迫地饮着茶,面带微笑着看向他:“道友为何不继续了?”   “……”   罗大山猛然想起对方头顶上的那句提醒,心中警铃大作,快速摇了摇头,说道:“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也没什么有趣的,不如说说你俩是怎么认识的?”   他的视线转向钟未晚:“我记得你方才说江兄人很好,帮了你很大的忙?”   他有心想要提醒钟未晚,江临接近他或许别有所图。谁曾想这家伙的性子和百年前相比似乎更为寡言了,也可能是心有隔阂的缘故,并不愿意说上太多。反倒是他旁边的江临,十分善于察言观色,总能在气氛逐渐走向沉默之际开口。   正因如此,罗大山其实算是经由江临之口了解到这两人相遇的经过。   钟未晚需要购买修行用的辅助材料,但是这小地方货源短缺,而他自己本身资金也不充裕,恰逢江临出现,随身携带不少资源,便以相对便宜的价格卖给了他,两人借此交个朋友。   罗大山:“……”   看起来像是巧合之事,但也难保不是某种刻意促成。   天海阁类似于风雨阁的子公司,是他在几十年前开始捣鼓的业务,主要是为了服务广大普通修行者的日常需求,因此开设的分店遍布大江南北,也都会优先保证供应充足。   像这些地处大陆边缘的偏远之地,平日里应该没有多少修行者造访,而且不久前才刚输送了一批货源去往各个分店,间隔时间如此之短,真有可能出现货源短缺的情况么?   罗大山不动声色地思索着,决定等会儿到天海阁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最终证明一切并非巧合,那他就有必要把这件事情告诉钟未晚。   *****   傍晚时分,落日余晖在天边染成一片绯色。   随着最后一丝光芒沉入地平线以下,夜幕彻底笼罩这片极西之地,月朗星稀,倦鸟归巢,却有一道微光忽然从小镇飞出,径直奔向一线天后方的那片原野。   钟未晚目前还借宿于刘富贵家里,逐渐熟悉自己的新身体以后,他果然发现了些问题,正在思考解决的办法,暂时不打算离开。   刘家没有任何不欢迎的理由,甚至巴不得他能多留一段时间。   至于原因也容易理解,钟未晚前些日子随刘富贵进入山林,帮助他一夜之间扫荡回来满满三篓子的玉露,这是刘富贵难以想象的数量,转手卖给天海阁时,对方也露出了十分震惊的神情。   更何况钟未晚是货真价实的修行者,刘家夫妻自然希望自家孩儿能多沾染上一点仙“大哥哥,娘亲说可以吃饭了!”门外传来刘家老大脆生生的叫喊。   钟未晚从静坐调息中睁开双眼,缓缓呼出一口清气,朗声回道:“我稍后便去,你们先吃罢。”   “好的!”小男孩哒哒的脚步声走远了。   钟未晚坐在床边,回忆方才的神识游走,所过之处确实畅通无阻,连一丝污垢都没有见到。   寻常修行者在踏入一重境便会经过彻底的洗髓,将体内五脏六腑与灵脉道心之中所有不洁的顽固物质剔除,这些物质大多是魔气侵染所形成,如同附骨之疽,因此洗髓的过程往往比较痛苦。   钟未晚还记得自己最开始修行的那会儿,最严重的时候疼得死去活来,除了瘫软在地上,连挪动手指都无比艰难。   而即便是洗髓成功,日后也必定要定期荡涤体内浊气,否则可能滋生堵塞,影响修为提升。   可这一回不同。   他不曾经历任何洗髓,便轻易晋升到一重境,又在短短十数日时间里进入二重境,似乎因为这具身体为天地灵物所化,天然便是纯净之物。   然而这也带来了另一个问题。   钟未晚看向自己的掌心,血肉骨骼之间藏有无数交织纵横的灵脉,这是修行者用以构建灵力循环的根基。   与普通人相比,他的灵脉太通透了。   过于通透的灵脉没办法留住太多灵气,即便他的身体与天地灵气亲和度极高也无济于事,那些渗入体内的世间本源会渐渐外溢出去,浩瀚星辉十不存九。   这也就意味着他前期或许突破很快,可当境界上升到一定程度以后,便会如同陷入死结漩涡,再也难以精进半步。   按照钟未晚的计算,这个坎应该会在五重境。   这些天来,他尝试借用各种外在之物进行弥补,可终究治标不治本,没能起到太大作用。   “终究还是因为魂魄不够强大,无法重塑灵脉。”钟未晚喃喃道,“若是那物还在……”   一道微光通过窗户的缝隙钻入屋内,打断了钟未晚的自言自语。   眸中闪过凛冽之色,他迅速手结法决,灵气随着心念凝聚成无形密网,将这不速之客兜头罩住,随及收缩成极小一团,掉落在地面上。   咕噜咕噜……   被抓住的小东西还在尽职尽责朝钟未晚滚动,仿佛使出了浑身解数,可劲地滚着。   钟未晚定睛望去,才发现那是一道传讯符。   他松开了灵网束缚,小东西便立刻雀跃地飞到半空中,静静悬停片刻,似乎确认了钟未晚的气息,随即摇身一变,化作无数星星点点组成的书卷。   钟未晚看到了其中所传达的信息,沉思片刻,决定前往赴约。   而就在出门以后没多久,一道瘦削矮小的身影忽然挡在了他的前方。   月色映照之下,那人的五官有些眼熟,却与上午所见的阳光热情截然不同,脸庞惨白如纸,笼罩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阴森诡谲。   钟未晚:“……”   钟未晚:“请问有事吗?”   店小二呲牙咧嘴,神色狰狞,如铜铃般大睁的双眼中逐渐涌现某种非人的血光,似乎其中藏有一头凶悍至极的野兽。   “有事吗?当然有事!”   “等了这么久,总算等到主角出现,等我把你吞噬殆尽,便是这世间最强的逆天魔龙,睥睨天下,万宗朝拜!”   他说着说着便笑出了声,先是低笑,紧接着渐渐转变成狂笑,再之后是仰天大笑。   钟未晚:“……”   钟未晚想到了柳风记忆片段里,似乎也曾出现过类似的话语,而且好像还有个专门的词来形容,叫做……叫做……傻二?   店小二笑声骤停,脸色阴沉。   “什么傻二?”   钟未晚愣了愣,发现自己不经意间把那个词说出了口。   店小二轻蔑道:“土著人没文化,老子告诉你,老子这叫做中二!封印在老子体内里的可怕怪物,根本不是你这样的家伙所能对抗的!!”   钟未晚:“……”   店小二:“喂,你怎么一声不吭?”   钟未晚想了想,礼节性吭声道:“有缘再会?” 第十一章   自称逆天魔龙的中二少年似乎很不满意,甚至是感到非常生气,最直接的表现便是他全身忽然长出狰狞骨骼,真就在原地异化成一条玄色的龙。   魔龙咆哮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钟未晚,血盆大口仿佛能气吞天地,径直朝着他的肩膀狠狠咬去。   钟未晚神色微变。   千钧一发之际,他从袖中乾坤取出先前写好的阵符,无形且粘稠的流动屏障瞬间平地而起,环绕在他的四周。   魔龙刹不住速度,比水牛还壮硕的身躯径直撞入屏障之中,顿时便如同深陷泥沼一般,被灵气所组成的锁链死死束缚,使尽浑身解数也不得而出。   简而言之就是卡在了空中。   店小二:“……”   店小二:“你他妈快放开我!!!”   钟未晚也很意外,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是制服住了对方,自己的这道阵符应该最多只能控制住五重境的修士,如此看来这魔龙也并不是什么厉害的角色。   店小二见挣扎无用,开始尝试同钟未晚讲道理,核心思想是方才自己偷袭确实不太厚道,不如放了他,双方重新开始公平较量。   钟未晚认真道:“我不放。”   店小二:“……你真小气!”   这种小孩子的腔调,让钟未晚隐约预感到对方的年龄应该不大。   他拍了拍魔龙的脑袋,不打算与其纠缠,正准备起身离开,忽然又想起些事情,问道:“你认识欧阳皓渊么?”   店小二闭紧了嘴,置若罔闻。   钟未晚:“若能老实回答我的问题,我便放开你。”   店小二:“当真?”   钟未晚:“自然当真。”   店小二不加掩饰自己的狐疑:“你可别当我傻,言而无信的人多了去了!”   钟未晚并不恼火,平静提议道:“那不如这样,我们定下心魔誓……你应当知晓这代表着什么?”   店小二当然知道,灯笼般的兽瞳骤然迸□□光:“正合我意!”   直到心魔誓成,他才哼哼道:“你刚才是说欧阳皓渊对吧,我怎么可能不认识?”   “穿书之前,我可是有把这小说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除了还没发布出来的新章,其它情节都能倒背如流!欧阳皓渊不就是你的头号小弟么,最任劳任怨的男二,陪你荡平仙界的人!”   钟未晚蹙了蹙眉,这话让他心里有些不太舒服,一时之间却不明白原因。   “欧阳皓渊结局如何?”他问。   店小二:“什么结局如何……最终卷都还没写出来,这得问作者去!”   钟未晚一怔,心中浮现某种预感,又问:“那他的过往经历如何?”   店小二很不耐烦,只不过碍于心魔誓,还是不得不将自己知道的故事情节全都告诉钟未晚。   钟未晚听到一半便喊停了,果不其然,事情从他身死以后便开始发生巨大分岔,走向已然完全不同。那么原本可以用来杀死那些人的方法,如今可能未必适用。   他继续问了些别的问题,一一得到答复后,忽然脱口而出:“像你们这样的穿书者,占据了这具躯壳,原有的灵魂何处安放?”   “……”店小二张了张嘴,有些语滞,半晌后蹦出一句:“估计死了吧?”   钟未晚沉默了。   他站起来身来,逆着月光而立,神色越发模糊难辨,似乎笼罩着某种极其深沉的暗意,却转瞬即逝,恢复如海一般的平静。   他没有再问,挥手撤走了禁锢玄龙的阵符。   店小二重得自由,激动着奔向夜空,旋即又贼心不死地俯冲而下,心心念念想要从钟未晚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吞噬系统在他脑子里苦口婆心相劝:“宿主你千万要三思啊,你现在真的干不过他啊,就算他只有二重境你也干不过他啊,我们先从简单入手不行吗……”   店小二显然没有听进半个字。   他满心豪迈,深以为自己方才只是一时失手,这次必定能够手到擒来,迈出逆天魔龙称霸世界的历史性一步。   平地卷起阵阵狂风,呼啸声荡彻天地,仿佛是世间为他响起的振奋号角。   下一刻,雄心壮志的魔龙再次扎入了那团由阵符所凝成的无形泥沼之中,这回不仅是脑袋,而是全身上下都被浸润包围,顷刻间便成了难以动弹的石像。   “唔唔唔!!!”   血盆大口惨遭粘稠灵气糊住,店小二只能瞪着头也不回的钟未晚,在心中发出了愤怒无比的呐喊。   他使劲浑身解数,终于成功竖起爪子的第三根指节——你大爷的,莫欺少年穷啊!   *****   此时的罗大山正在客栈的厢房里,急切等待钟未晚的到来。   今日去天海阁查看账簿,果真让他发现了异常之处——那些与阵法构建相关的常用材料,诸如生云石和九霄水,都在某一日内全部售出,并且交易对象为同一人。   那人没有留下姓名,据掌柜描述是个长相英俊的年轻男子,气质温文尔雅,说话也客客气气,唇边时常含着微笑。   罗大山回忆起白日与江临交谈时的情景,越琢磨越觉得两人形象重叠,也因此越发担忧,忍不住连夜向钟未晚发出传讯。   如果不是因为双方之间存在隔阂,登门拜访过于唐突,他可能就直接找到刘富贵家去了。   罗大山不确定钟未晚是否会赴约,难免有些焦虑,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不时看向窗外。   入夜以后,小镇的住民基本都回家了,虽然万家灯火透出融融暖意,街道却是空荡冷寂,半点人声都无。   在更遥远的原野之上,似乎有凛冽狂风呼啸而过,只不过以罗大山的修为境界,并不是很能听得清晰。   他开始有些担心,会不会是大风把传讯符给吹走了,更有甚者,钟未晚是不是并不愿意来与他单独会面?   罗大山犹豫不定,在现在出门与继续等待之间摇摆,忽然听见屋内响起一声轻笑。   “道友在愁什么呢?不如说来听听,或许我能帮你解惑。”   声音出现的瞬间,罗大山全身肥肉一颤,随即有丝丝缕缕的灵力从体表溢出,迅速构造成一件铠甲形状的绝对护盾。   他丝毫没有察觉这不速之客是何时进入到房间里来的,表明对方气息敛藏的本事十分高超,即便修为境界不强,也会是相当难缠且棘手的刺客。   “来者何人!?”罗大山厉声质问。   那道低沉的男声又笑了笑,紧接着一张脸自虚空中浮现,眉毛微扬,狭长双眸闪烁着意味不明的神色。   他说:“道友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白日才见过,我是钟兄的朋友,你还记得吗?”   罗大山:“……”   罗大山直觉不妙,强烈的危机感油然而生。但明面上他仍然强装镇定,甚至刻意让自己的语气显露出冷淡与不悦。   “原来是你。”他说,“这大晚上的,道友怎么突然跑我这儿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会当做是什么别有所图的贼人。”   江临哦了一声,解释道:“我以为你会不欢迎我,便也懒得提前说了。”   罗大山心想你可真有自知之明,却不能把这话说出口,圆脸上挤出一个还算友善的笑:“欢迎是欢迎,只不过如今天色已晚,也到了我休息的时间,道友不如……”   “这就休息了?”江临顿了一顿,微笑道,“难道不是在等什么人吗?”   罗大山面色微僵,但转瞬恢复如常:“道友为何会这样认为?”   江临:“自然是因为我瞧见了那道传讯符……哎,你可别误会,我很尊重个人隐私的,并没有私自偷看你们的信件。”   罗大山:“……”   江临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姿态自然放松,似乎当真是想要闲话家常,罗大山却感受到一股仿佛连空气都凝结的压迫感。   “你也坐啊。”江临招呼道。   罗大山飞速思考对策,最终决定开门见山:“你想如何?”   江临低笑:“我想如何……其实道友弄错了,重要的并不是我想如何,而是你想如何?”   罗大山:“……我不懂。”   江临双腿交叠,眼神凉薄,斜斜打量着身披甲胄的中年男人,片刻后忽然开口:“我最讨厌别人打扰,尤其是当我在进行某些有趣的游戏,无关紧要的人却要来插上一脚,这会让我心情很不好。”   罗大山:“我没……”   “没有吗?”江临出声打断,似笑非笑,“没有就好,可是我该怎么相信你呢?”   罗大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开口:“我可以立下心魔誓。”   江临:“心魔誓是个法子,可不见得毫无解法,道友是风雨阁阁主,家世丰厚,应当藏着不少宝贝吧?”   罗大山心中大惊,他确实拥有一件类似功效的法宝,可没想到会被江临一语道破,这家伙难道可以窥探自己的想法!?   江临看穿了他极力掩藏的真实情绪,好笑道:“别担心,我也不是什么全知全能的怪物,只不过是合理推测罢了。”   他施施然站起身来,从容不迫地理了理衣物,忽然原地化作一道清风掠影。   下一刻,他近距离出现在罗大山眼前,脸上浮现一丝戏谑,而后者完全没有反应的机会,便已经被他破开了灵力铸造的防御盔甲。   一只修长且优美的手掌贴上了罗大山的脖颈,五指微微弯曲,如同满弦之箭,蕴含着某种蓄势待发的狂暴能量。   罗大山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因为濒临死亡的恐惧,他的心跳声如擂鼓作响。   江临安抚道:“放心,我不杀你。”   声音依然悦耳,罗大山却觉得比深渊魔物的嘶吼还要可怕。   而且他总有种越发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只听江临随意问道:“我记得道友似乎说过,你有一位蕙心兰质的妻子,还有一双乖巧懂事的儿女?”   *****   与中二魔龙的遭遇并没有耽搁太长时间,钟未晚很快来到罗大山夜宿的客栈。   罗大山似乎提前看见了他,上到二楼时,房门已经打开了。   钟未晚有事想问,便也没打算如何寒暄,可是在踏入屋里的一瞬间,他却突然顿住脚步,眉头无意识皱起。   他察觉到某种古怪的视线。   这样的感受并不是第一回 ,前些天在白道友家里也产生过类似的感觉,仿佛在目力所及无法到达之处,有谁站在那里。   “这边坐吧。”罗大山的声音传来,似乎发现了他的异样,语气疑惑道,“怎么了?”   钟未晚:“……”   钟未晚认真想了想,对罗大山说:“你的屋里可能进了不干净的东西。”   罗大山:“……”   那张圆脸上的赘肉抖了抖,表情有瞬间的古怪,没待他说些什么,钟未晚已经从袖中乾坤里取出一物,放置于掌心之中。   罗大山只来得及看见繁复的阵法纹路,随着钟未晚注入灵力,此物便如东升旭日般化作一团亮色。   光线朝四面八方射去,在空中由虚化实,变成了无数极细的银丝。   隐藏在一角的江临有些措手不及,而银丝又过于密集,不过眨眼功夫,他就已经被数根细线洞穿。   明明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江临却发现自己的法则世界居然出现不稳定的波澜,如同冰川裂开的缝隙,头一回被来自外界的力量侵入。   江临有些惊奇,更生起探究之意,就在这时,钟未晚倏地睁眼,扭头看向他的位置。   “——在那里!” 第十二章   钟未晚的话音还未落下,遍布这处空间的银色丝线便骤然活跃起来,如同有生命般游走,汹涌非常,尽数朝着他的视线落点席卷而去。   江临足尖轻点,在千钧一发之际脱身而出,化作一阵流动的风,穿过层层木质结构,迅速飘升到了高空之中。   银线紧随其后追出,密密麻麻向四面八方延伸,从俯视角度看去,犹如一朵盛开的花,庞大而又瑰丽,散发着迷人的危险。   只不过它们的速度终究还是慢了些,因此在半途便失去感应,散溢成无数细碎的星辉光点。   江临将此情景尽收眼底,若有所思。   他隐隐有所预感,要是自己方才被银丝捕获,也许就没有办法继续敛藏身形,将会彻底暴露在钟未晚的视线下。   可是为什么?   江临眼底探究之色越浓,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他还是头一回碰到这样的情况。除此以外,即便是那些号称冠绝修仙界的九重境大能,也都没能看穿他的隐匿。   难道因为钟未晚是主角?还是那具肉灵芝所化的身躯具有某种特别之处?又或者这当中有什么其他未知的原因?   江临一边想着,一边将视线投入客栈厢房之中,忽然发现什么,眼神骤然变化。   他立刻低头看向自己的腰间。   那里空空荡荡,原本应该安静悬挂于此的回纹玉佩已然不见踪迹。   所以钟未晚手里那枚竟然真的是!?   *****   屋内。   钟未晚很快意识到隐藏者已经离开了银线捕捉范围,对方的气息如同落入大海里的一滴雨水,完美融汇到周围的环境中,连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   罗大山有些紧张,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紧张之中还藏着点别的东西。   “怎么样,找到了吗?”他问。   钟未晚摇了摇头:“应该跑走了。”   罗大山凑到他的身边,打量着安静躺在他掌心之中的小巧物件,片刻后一本正经评价道:“造价不菲的玉佩饰品。”   钟未晚:“嗯。”   罗大山:“你在哪儿发现的?我这里应该没有这样的东西……”   “是潜入者留下的。”钟未晚笃定道,可惜他如今的境界远不如前,不然可以通过玉佩上残留的气息施展寻踪之法。   “原来如此。”罗大山叹了口气,“真是多亏有你,不然我都没发现屋里还藏有其他外来者……你能知道那人是谁吗?如此做工精细的回纹玉佩,在这样的偏远小镇并不常见,我有些担心是同行。”   说这话的时候,罗大山一直在关注着钟未晚的反应。   实际上他早就认出了此物属于江临,但又担心那家伙会不会还在何处窥探,不敢直接点明,只希望钟未晚能够自己发现。   钟未晚将玉佩举起到眼前,定睛打量片刻,喃喃道:“似乎有些眼熟……”   罗大山眼睛微亮,甚至已经酝酿好了接下来的台词。   按照以往的了解,钟未晚一心向道,在待人接物上反而十分单纯,甚至有那么点非黑即白的意思,习惯性把人群简单粗暴地区分为可信任与不可信任两拨,信任的人在圈内,不可信任的人则永远在圈外。   经历了百年前的那次事件,他应当会更加谨慎,只需要让他发现些许可疑之处,估计便会留有一丝警惕,注意保持与对方的距离。   罗大山如意算盘打得极响,原本沉沉压在心头的负罪感也减轻不少,甚至还分出些许精神,夸赞自己的聪明与机智。   与此同时,那边的钟未晚已经打量完毕,得出结论:“和你的挺像。”   罗大山立刻附和道:“哎呀确实,听你这么一讲是有点像……等等,你刚说什么?”   罗大山一脸愕然。   他顺着钟未晚的视线,缓缓低头,看向了自己脖子以下的地方。   那里确实用红绳悬挂着一枚玉佩,是曾经在九音寺开光的禅宗宝物,他专门去求来的,可以安神静气,辟邪驱魔。   “……你是指这个?”   “嗯。”   钟未晚应得理所当然,罗大山听得无言以对,心想除了形状以外,你究竟觉得它们有哪里相像了??   他想了又想,决定委婉提醒道:“这两款玉佩的样式差别还是挺明显的,你会不会是在其他地方见到过类似的,只是一时给忘了?”   钟未晚:?   钟未晚:“明显吗?似乎差不多。”   这确实是他的真实想法,对于不关心的事物,他向来有着较为严重的眼盲。   就好比那日对战山魅,他觉得几名万剑山弟子所执之剑区别不大,然而实际上那几把剑不论是剑宽还是剑长,亦或是剑柄处的图案样式,都有着明眼人能看出来的显著不同。   而且钟未晚也没有如罗大山所预期的那样,对潜入者产生兴趣,打算追查到底。   他甚至很快把这件事抛诸脑后,问道:“你叫我来所为何事?”   罗大山有些挫败,好不容易才没让情绪显露出来。   他原本是打算将调查到的情况全都告诉钟未晚,可谁曾想被江临截了胡,对方拿他妻儿来威胁,他便只能硬生生把千言万语都吞回肚子里。   “其实也没什么。”他找出先前匆忙准备好的理由,“就是夜里闲来无聊,想和你唠嗑唠嗑。我们这不是百年没见了么?总得找机会叙叙旧。”   钟未晚沉默一瞬,说道:“你传讯于我,言明有紧急状况,希望我速来商讨……”   罗大山神色讪讪:“不好意思啊,我是觉得这么写的话,你可能会更乐意过来。”   钟未晚看了他一眼。   罗大山在心里唉声叹气,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真不是故意骗你啊。   钟未晚收回目光,寻了张凳子坐下,抬眸望向罗大山:“我有些事情想要请教。”   这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   罗大山闻言,神色一凛,随即在他对面正襟危坐。由于过去那件错事,他对钟未晚始终抱有亏欠,若无特殊情况,自当知无不言。   “请说。”他正色道。   钟未晚先是询问了一些与穿书者有关的问题,罗大山基本都如实相告,甚至主动立下心魔誓,表明自己所言非虚。   “但我建议你最好别和他们对上,甚至都不要让他们发现你的存在。”   罗大山眉头紧皱,那双快要被赘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里,此时浮现出明显的忧虑,“他们本就相互勾结,何况如今百年过去,他们的实力相比以往也更为深厚,尤其欧阳浩渊……”   他话音一顿,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   钟未晚:“欧阳浩渊如何?”   罗大山观察着他的神情,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言简意赅道:“欧阳浩渊在二十年前成功突破九重境,晋入半步飞升。”   钟未晚瞳孔微缩。   罗大山:“现在他应该是全天下最强的剑修,而剑修往往又比其他类型的修士能打,所以……”   不需要再往下说,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罗大山不清楚钟未晚的真实修为,但不认为他会比欧阳浩渊境界更高,不然也不会需要购买那些辅助修行的基础材料。   钟未晚则更是明白,自己如今不过二重境,即便因为是借体重修,躯壳特殊,可以调用相对庞大的天地灵气,终究还是境界低微,与半步飞升之间是无法逾越的巨大鸿沟。   而且他还有修行的问题需要解决,否则便可能终生止步于五重境。   沉默片刻,钟未晚问道:“关于我原来的身体,你可知其下落?”   他的记忆已经全部回笼,能够清楚回忆起自己死亡那日所发生的一切经过,神魂碎片即将堕入深渊之时,他看见有一人走上前来,将那具残破的尸身收入法宝之中。   那人的面孔对他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   罗大山听了,表情变得有些古怪:“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件事?”   钟未晚:“我想知道。”   罗大山略微斟酌,说道:“其实我不确定如今是否还在他那里,不过根据我听来的消息,当年是欧阳浩渊把你的尸……身体带走了。”   钟未晚心道果然。   罗大山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再次提醒:“你千万别去找那家伙,我说真的!反正你现在这样也挺好,要是被那人发现你还活着,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钟未晚:“我有分寸。”   罗大山本来还想再劝,结果被他这四个字一堵,也不好继续说了。   “那、那你自己注意安全吧。”他泄气道,莫名有种操碎了心的老父亲的感觉,“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同我说。”   他打开自己的芥子空间,从里面取出一堆五花八门的传讯符,全都塞到钟未晚的手中。   钟未晚垂眸看了几眼,最终还是接下了:“多谢。”   罗大山:“哪里?我还要谢谢你呢!”   钟未晚有些莫名,但罗大山也不打算对他解释,自己这百年来的良心不安。   他笑了笑,认真道:“以后常联系。”   钟未晚并未应声,可眉宇之间流露出来的疏离感确实消退了不少,唇角甚至还微微弯起,扬起清浅的笑。   罗大山有些受宠若惊。   而钟未晚已经起身告辞,他离开后没多久,江临便又出现在这屋子里,半张脸在光线的阴影之中,难以辨别神色。   “……关于你的事情,我确实只字未提。”罗大山打破沉默。   江临轻嗯一声,不置可否。   罗大山感到些许不安,他不确定自己先前的那番暗示会不会被对方听出来,可转念想到钟未晚根本就没有产生联想,底气便也更足了些。   “那玉佩可是你自己落下的,”他大声道,“与我无关!”   江临终于开口:“这是我的失误。”   顿了顿,他接着说道:“不过他也确实有意思,竟然能给我带来如此惊喜……”   这话听着像是自言自语,罗大山不知该不该接,索性闭上了嘴。此人带给他的感觉似乎比欧阳皓渊还要不妙,他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会招致对方的怒火。   就在这时,窗户外忽然冒出一个脑袋。   屋里两人倶是一惊,无论是江临还是罗大山,都完全没有预想到钟未晚会杀个回马枪,霎时之间僵在原地。   钟未晚就这样飘浮在半空中,看着他们,有些惊讶。   他在回去的路上发现自己把玉佩也顺道带走了,便想着来还,又琢磨着从窗里递进去更方便,于是没有走正门。   谁曾想竟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江兄?”   江临扬了扬眉,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钟兄,真是好巧。”   钟未晚:“你们这是在?”   江临面不改色,张口编出一个理由:“我白日听闻罗兄经营着一家拍卖场,有笔生意想同他谈谈,于是约了晚上再聚。是这样吧,罗兄?”   罗大山哪里敢说不是,只能点头如捣蒜。   钟未晚:“原来如此,那也确实凑巧,我们正好错过……嗯?”   钟未晚的脑海之中有某道灵光闪过,他上下打量着江临,眉头微微蹙起:“我怎么记得你身上原本应该有一枚玉佩……莫非是这一枚?”   罗大山几乎要喜极而泣,心想你可算是反应过来了!躲在暗处的人就是他啊!!!   江临却从容不迫,随手从袖口之中取出另一枚玉佩,微笑道:“钟兄真是好记性,不过我的玉佩在这儿呢。”   钟未晚看了看,说:“可我记得颜色是偏白的,你拿着的这枚偏翠绿。”   江临伸手探入袖口,拿出第三枚玉佩:“那可能是这个。”   钟未晚又看了看,说:“可我记得应该是圆形的,而不是方形的。”   江临取出第四枚:“那是不是这个?”   如此重复几回后,钟未晚把自己最开始的疑惑给彻底忘在了脑后,由衷感叹道:“江兄,你居然有如此之多的玉佩。”   江临笑道:“我有收藏的爱好。”   钟未晚了然:“原来如此。”   他将自己手头上的玉佩交还给罗大山,突然想起对方曾说过担忧同行暗中窥探的事情,便叮嘱道:“你自己小心。”   顿了顿,他又说:“不过有江兄在这里,应该不用担心。”   罗大山:“……”   罗大山欲哭无泪,瞧瞧这见鬼的安慰,有江临在这里才是最令人担心的啊!!!   *****   对于修行者来说,三年只是弹指一挥间。   万剑山脚的祥云镇,这些天分外热闹。   从大陆各地赶来的人们聚集于此,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当中的绝大多数都是为了参加每十年一度的万剑山升仙大会。   升仙大会的目的在于招收新弟子,由于万剑山在整个修仙界都十分有名望,宗门之中更是出了一位半步飞升的大能修士,因此许多年轻人都慕名而来。   按照以往经验,报名参加升仙大会的人数会多达十万以上,为了节省时间精力,万剑山会先安排一次初选,将不具备修行资质或者修行资质过于糟糕的报名者剔除,再来组织接下来的入门考核。   祥云镇一如既往被用作初次选拔的地点。   只要在规定的七日内,从卯时到酉时,有意参加者可以任选一个自己认为最合适的时间,前去报名并接受资质检测。   这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杨轻羽打着哈欠,迎来了今天的第一位报名者。   “姓名?”   “钟三。”   “年龄。”   “……十八。”   杨轻羽察觉到对方的些许迟疑,心头浮现某种猜想,提醒道:“这个做不了假,等会儿进去以后要测骨龄的。”   类似的情况她曾经见过不止一回,那些人谎报年龄只是为了能够求仙问道,有些甚至偷偷用上了可以伪装的法宝,但都没能逃过长老的神识审查。   万剑山对新入门弟子的年龄有严格要求,但凡骨龄超过二十岁,就会被认为错过最佳修行时间,除非其自身具有不凡修为,否则都不会考虑将其纳入门下。   钟三平静道:“我明白。”   “你明白就行。”杨轻羽又询问了些信息,做好登记后便让他进屋。   钟三才刚进去,便感受到一股神识笼罩在自己身上,显而易见,神识的主人是正前方主座上的灰袍老者。   老者原本闭目端坐,下一刻却逐渐皱起眉头,到最后终于忍不住睁开双眼,看像钟三的目光之中流露出满满的愕然之色。   他无言半晌,表情多次变化,终于冒出一句:“你小子是吃什么长大的?”为何才三岁骨龄就长得如此成熟??? 第十三章   面对老者的问题,钟三——又或者说是化名为钟三的钟未晚,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继承六道门传承,然而此派早已断绝千年,因此他没有参加过升仙仪式,也不曾关心这些与自身修行无关的事情,并不清楚升仙大会中还有测骨龄一项。   屋内气氛陷入某种微妙的寂静。   老者轻咳一声,打破沉默:“开玩笑的,你别放在心上。”   钟未晚:……?   老者在万剑山当了两百余年的事务长老,经历过得升仙大会也有二十回,多少算是见多识广,其中确实会出现一些骨龄与体貌特征存在显著差异的报名者,甚至还无从解释原因。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只要他的骨龄没超过二十岁,便是符合门派规定,至于再怎么显得早熟,都是别人的私事。   至于说这里面是否会藏着端倪……老者心想,反正自己也看不出来,后续的考核自有执剑长老把关,亦无需他来操心。   “你在原地站稳了。”他吩咐道,“老夫如今便要细看你根骨如何。”   钟未晚闻言,下意识望向自己的腕间。   天蚕雪丝编制而成的手镯静静垂落,内侧隐蔽之处刻有重重阵法,是他专门为了伪装容貌和修为而制作,效果应当不错。   老者屈指轻弹,一团灵气迸射而出,在前进过程中扩散为水面状的光影波澜,最终越过钟未晚的身体,在后方不远处停下。   钟未晚静静站在原地。   他能清楚感受到灵气过体时的变化,肉灵芝化身具有极高的亲和力,那些精纯的能量甚至纷纷雀跃着向他涌来,但被他用念识阻止了,仅留下了适量的一部分。   他还记得许多年前,在自己最初触碰仙缘,被吸入那个奇妙空间的时候,空间主人的神识也是用类似方法给他进行测试。   果不其然,老者没有察觉到异常,也不曾发现钟未晚隐藏的境界。   “还算不错,对于天地灵气的亲和力与容纳性都在寻常水平以上。”   说话间,他从旁边的竹篓子里捞起一物,轻轻抛向空中,清风便将其送到了钟未晚手中。   这是枚令牌。   飞剑造型,比小拇指略大一些,上面刻有编号,应当是某种身份证明。   钟未晚见到丝丝缕缕的灵气从令牌内部飘出,与他的手腕缠绕在一起。   老者努努下巴,示意他可以走了:“等到入门考核那日,凭所持令牌到规定地点集合。”   钟未晚道了谢,从进来时的门出去。   外边依然没有其他报名者,但这也是正常的,毕竟已经到了报名的最后一日,还是一大清早,若是再过个把时辰,队伍估计便要长起来了。   杨轻羽闲得无聊,见着钟未晚从屋里出来,一时兴起问道:“结果如何?”   钟未晚:“已拿到令牌。”   “还算不赖嘛!”杨轻羽不吝夸奖,“拿到令牌便代表你已经打败了至少五分之四的对手,接下来只需要在入门考核时发挥出色,入了执剑长老们的眼,成为万剑山弟子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钟未晚想了想,说道:“我听他人提起,入门考核的内容每回都会有所不同?”   杨轻羽:“对啊,墨长老说要推陈出新,否则容易被人钻空子,余长老也十分赞同,主要就是他们两个负责入门考核的设计。”   钟未晚认识墨长老,早在百余年前,墨成书便已经是万剑山的执剑长老,一手残月剑能破万法,印象中是八重境巅峰的大能修士,或许这些年又有突破。   至于另一位余长老,他倒是不太清楚,只觉得这称呼似乎曾经在哪里听过……   “你若真想拜入万剑山,不如早些回去休息,好好养精蓄锐,毕竟这考核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稍有不留神,都可能与入门资格失之交臂。”杨轻羽说道。   钟未晚自然清楚,而且他更清楚自己大概没有修剑天赋,点点头说:“多谢提醒,不过考核时间是否还未确定?”   杨轻羽:“应当在这几日了,届时令牌会收到传讯,你按照要求到达考核地点便是。”   *****   正如杨轻羽所言,钟未晚的这枚令牌在第三日忽然迸发亮眼光华,紧接着便有一段金色的文字在空中缓缓勾勒出来。   【明日辰时,三千剑洞集合】   钟未晚对万剑山还算熟悉,最起码对百余年前的万剑山熟悉,自然知晓三千剑洞位于何处。   对其他通过资质测试的报名者来说,这或许还是一道考验,但钟未晚几乎没有经过任何弯绕岔路,轻松找到了那处位置十分隐蔽,藏身于好几块纵横交错的巨石之间的洞口。   里面已经有人了,只是并不多,放眼望去零星几个,看起来相互之间并不认识。   钟未晚从来都不是热情外向的性子,因此也寻了一个空旷的角落,闭目养神,安静等待考核的开始。   但好像有人并不想让他安静。   “嘿,小兄弟,在这干坐着多无趣啊。闲着没事,我们要不聊会儿?”   钟未晚睁开双眼,一个倒三角形脸的年轻男子出现在视线之中。   他模样普通,肤色褐黄,身着灰色衣袍,背着简陋的包袱,鞋子上尽是泥土污渍,透着几分风尘仆仆。   “我叫霍西山,来自沙河郡,今年正好及冠。”男子自我介绍道,非常自来熟,“我早就想试试修仙了,也很向往万剑山。可惜攒不够盘缠,错了十岁那年的升仙大会,如今总算让我赶上了这最后一趟。”   钟未晚沉默数息,说道:“恭喜?”   霍西山哈哈笑出了声:“眼下说恭喜还太早,我就当作是小兄弟你对我的祝福了!对了,还未请教,我该怎么称呼你?”   钟未晚:“钟三。”   霍西山:“那便是钟兄了,幸会幸会。”   钟未晚:“幸会。”   钟未晚的两字回答并没能让霍西山安静下来,他饶有兴致地打量钟未晚,又问道:“不知钟兄是哪里人?”   钟未晚:“……”   霍西山:“瞧你这般细皮嫩肉,肤白水嫩的,似乎很好c……啊,我的意思是,你的容貌气质很像是大家族出来的公子哥。”   钟未晚眨了眨眼,不太确定那个被吞进一半的词语是不是“好吃”,亦或是些别的意思。   还未来得及细想,男人忽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 第十四章   钟未晚眸光一沉,他并不喜欢与别人发生肢体接触,尤其是像这样才刚见面,交谈不过几句的陌生人。   “请松手。”   他勉强维持着礼貌客气,可若是霍西山仍要抓着不放,他便只能失礼了。   霍西山像是恍然从梦中惊醒,连忙松开了手,还往后退了几步:“啊,真不好意思,我就是有点……有点情不自禁。”   钟未晚:?   他又想到对方先前那个说到一半便打住的词语,究竟是不是“好吃”?   倘若答案为是,寻常人应当不会对自己的同类产生食欲,那面前这位是非常人,还是说根本就不是人?   霍西山没有继续解释,而是指了指洞口新进来的几人,说道:“瞧见最前面的壮汉没,我前几日在山下见过他。”   壮汉在几人之中尤为明显,除了那副小山般壮硕的身躯以外,更有他所携带之物的原因。   那是一把足有七尺长、两尺宽的重剑。   壮汉背着重剑,仿佛是背着另一座山,可他的眉宇之间不见丝毫疲惫与辛苦,反而透着闲适自如,走起路来也是健步如飞。   霍西山压低声音,对钟未晚说:“我打听到了,这家伙原本就在万剑山上修行,只是因为没有弟子身份,才会特意等到升仙大会,来走个过场。”   钟未晚打量了壮汉两眼,确实做到了灵气的内敛与规律流动,换句话说便已经踏入了修行的大门。   霍西山愤愤道:“每回升仙大会所能招收的弟子数量是有限的,也就意味着咱们这次要少掉一个名额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钟未晚没有回答。   他看着洞口处,那里又陆陆续续走来了几人,有耷拉着眼皮的少年,四处张望的年轻姑娘,以及走在最后,步履沉稳的中年男子。   “我的天,难道那是墨长老!”   “他怎么会来?”   不少报名者认出了中年男子的身份,脸上浮现各异表情,但惊讶占据了绝大多数。   他们都未曾设想,万剑山排名第三的执剑长老会来主持这样一场小小的入门考核,何况通过资质选拔的人数起码也有两万,类似的考核少说有几百场,墨长老不可能这般得闲吧?   “肃静。”   墨成书此话一出,三千剑洞内的所有嘈杂之音全都瞬间消失,变得鸦雀无声。   他环视一周,说道:“距离考核开始还有三刻钟,我建议你们在此静坐调息,保持精力充沛,今年的考核比以往更难。”   众人哪敢有异议,纷纷点头应是。   许是受到墨成书气势所震慑,连话唠不停的霍西山都难得闭上了嘴,钟未晚落得耳根清净,便开始猜测接下来可能的考核形式。   他不是剑修,也不具备这方面的悟性,甚至每每见到那些锋利的冷兵器,心中都会生出某种难以言喻的排斥感。   以此为前提之下,他若想通过万剑山的入门考核——世人普遍将此比喻成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只怕要另辟蹊径,想些办法引起长老的注意。   时间转瞬即逝,三刻钟刚过,墨成书便挥动衣袖,用巨石将洞口封住。   偌大的空间一阵震颤,年轻男女们听着碎石滚落的声响,在黑暗中孤身站立,本就紧张的心情越发忐忑不安。   墨成书从乾坤空间里取出一盏莲花灯,抬手送到岩石洞顶。   柔和光芒瞬间将此处照亮,连带着四周那些壁画中所绘的利剑神兵,也仿佛在此刻变成了实物,泛起森冷肃杀的寒光。   “接下来我会告知你们考核规则。”   墨成书的声音响起,雄浑洪亮,清楚传递到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此乃莲生幻境,可以模拟万千变化。你们入梦以后,将会独自身处于剑峰之下,登上峰顶并找到真正的宝剑,方能醒来。”   “你们在梦境之中的表现,万剑山的诸位长老都能够看得一清二楚,若是借助外力,将会被即刻取消资格。”   “并非越早醒来越好,梦境虽为虚假,得益却可为真;只不过对于那些迟迟未能挣脱梦境的人,万剑山也不会考虑将其纳入门下,请自行权衡利弊。”   “其余无需多言,祝各位好运。”墨成书顿了顿,大喝一声,“去罢!”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莲花灯骤然迸发出更为耀目的光华,如同一颗小小的太阳,让所有参加升仙大会的年轻人都不由得闭上了眼。   再度睁开时,周围的景致已然发生变化。   钟未晚被轻纱般的云雾所围绕,其他方向都看不真切,唯有面前伫立着一座极高的山峰,一眼望不到头。   看来这便是所谓的剑峰。   钟未晚走到第一级阶梯前,试探性踏上。   四周并没有出现任何异常,依然寂静无声,云雾不散。   他想了想,又抬起另一只脚,落在第二级阶梯上。   依然一切安好。   然后是第三级,第四级,第五级……   不知走了多久,钟未晚的呼吸已经明显变得不稳,然而当他透过岩石缝隙丛生的灌木往下看去,却发现自己几乎还在最底层,距离地面不到五丈。   “……”   他停下脚步,沉思数息,打算御风而起。   没有任何天地灵气响应他的呼唤,而他体内的灵脉也不知何时变得空空如也,仿佛瞬间回到了幼年,连咳嗽中都带出了淡淡的血腥气。   “原来如此。”   钟未晚又轻咳几声,大概猜到这莲生幻境会让他们变回自己最弱小的时候,要求他们在没有修为也没有宝器的情况下,自行寻找勘破幻境的法子。   他在原地稍作歇息,片刻后,呼吸终于恢复平稳,疲惫感却挥之不去,似乎身体的消耗也会反馈到心神。   不过这并不影响。   钟未晚静下心来,令自己的感知无限放大,便看到了四周的灵气流动。   无论是何种形式的线索,只要是位于幻境内,则必然是由灵气幻化而成,且为了能让身处其中者发现,必定具有某种方面的显著特征。   钟未晚很快注意到,在那些看似平平无奇的石头阶面上,并非只有落叶与泥土,其实还有灵气凝聚而成的能量体。   能量体分布随机,时而在左边,时而在右边,在感知的世界中如同光点般明亮,就仿佛是一个个小小的道标。   他试着向光点所在的位置落脚。   那一瞬间,钟未晚察觉到某种空间阵法运转的轻微撕裂感,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片刻后,他成功抵达山顶。   此处是一片平坦的方圆之地,无数把形态各异的利剑斜插入土中,放眼望去是密密麻麻的剑林,笼罩着澎湃而森然的杀伐之气。   钟未晚蹙了蹙眉。   他再一次确定,自己对这些冷兵器没有好感。   进入幻境之前,墨成书曾给出提示,需要找到真正的宝剑才能够从梦境中醒来……可这里有如此多的剑,哪一把才是?   钟未晚尝试用先前的方法,却行不通,前方这片剑林本质上是一片灵气海洋,过于浪涛翻涌,令人眼花缭乱。   如今他无法做到神识外放,倘若不身处其中,就发现不了隐藏在海洋深处的某个细微不同。   可剑与剑之间的空间如此狭小,即便是以他的身形也难以穿行,更别说深入腹地。   正当钟未晚思考应对方法之际,一道身影忽然出现剑林之上。   他全身裹着黑袍,看不清面容,只有声音从袍内传出,低沉而沙哑。   “娃娃,你可愿随我学剑?”   *****   三千剑洞内,李青龙是最早醒来的。   正如霍西山所打听到的那般,他参加升仙大会不过是为了拿到万剑山弟子的正式身份,对考核内容有大致了解,也不会贪恋梦境之中所教授的剑法。   至于其他的考生,有的眉头紧皱,有的面露笑容,有的洋洋得意,但都没有出现转醒迹象。   墨成书独自坐在莲花灯下。   不计其数的光团上下跳跃,每一个都是考生的梦境缩影。   此时的执剑长老正神色专注地看着其中一个光团,与此同时,空气中响起一道有些娇俏的女声:“师兄,我觉得这个好!”   那一道略显低沉的男声也表示赞同:“他能在发现问题以后迅速调整,随即发现剑意指引,心性与天赋皆是一流。”   第三道声音插了进来:“我认为他适合修行我脉的静水剑法。”   “……师兄,此话何解?”   “还需解释吗?这孩子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如此平静,若不修行静水剑法,可不就白白浪费了他的心性!”   “哼,何其牵强!那我也可以说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必定适合休息我脉的破山剑法!”   “师弟,恕师兄直言,你这明摆着就是胡扯了吧!”   “师兄,恕师弟直言,胡扯又如何?”   ……   李青龙听出了这是万剑山各位执剑长老的声音,隐隐有些吃惊。究竟是怎样的修行天赋,才会让他们忍不住从现在开始争抢?   墨成书自然知晓李青龙已经脱离梦境,见他呆呆愣在原地,便招手道:“过来。”   李青龙不敢怠慢,立刻去到墨成书的身旁,行礼道:“师叔。”   墨成书轻触眼前的光团,它便迅速扩散延展,最终变化成一副流动的画卷。   画卷映照出钟未晚的梦境之景。   “我希望你也能看看。”墨成书说,“此子的修道天赋胜过叶衍,甚至有几分第一长老当年的风采,或许将来能有一番大作为。”   李青龙心中更为惊愕。   要知道叶衍是万剑山的首席弟子,目前大陆上最年轻的五重境修士;至于第一长老欧阳皓渊,则更是位于修仙界顶层的存在……如今墨师叔居然拿他们来类比?   在震惊之后,李青龙不由得肃然起敬,怀着某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缘由的紧张,将视线投向画卷之中。   与此同时,几乎所有执剑长老也都在关注着钟未晚的举动。   只需要他跟随黑袍修行一套基本剑法,这些眼力极好的大能修士就可以看出他对剑道的悟性,适合修行何种剑法,能不能继承自己的衣钵。   不多时,钟未晚接过黑袍递来的木剑。   黑袍演示了一遍基本剑法。   钟未晚跟学了一遍。   黑袍让他自己来一回。   钟未晚端着起手势 ,神色无比认真。而李青龙看在眼里,也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觉得他很可能会见证绝世天才的诞生。   下一刻,钟未晚出剑。   谁曾想没两招,剑便脱手而出,在空中一个回旋,又落下砸到他自己的脚。   李青龙沉默了。   众执剑长老们也沉默了。   唯有墨成书微微扬眉,莫名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 第十五章   片刻后,女声率先打破沉默。   “也许这孩子是大智若愚吧。”她评价道,措辞尽量委婉,“以后只要多加教导,未必不能成才。”   其余几位执剑长老听了,也都纷纷开口。   “我认为师妹说得有理,毕竟他的天赋摆在那里,还未修行便能像这般感知剑意,放眼整个大陆都十分罕见……对了师兄,你好像曾经说过要收他为徒?”   “……我何时说过?”   “这孩子的心性何其沉稳,不正好适合你的静水剑法?”   “那不如说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与你的破山剑法天然契合!师弟,别说师兄不照顾你,这天才便让给你罢。”   “不不不,我怎么敢要师兄的人?”   “说给你便给你,师兄从来一言九鼎!”   “话说回来,我记得小师妹座下似乎还一个亲传弟子都没有……”   “等等师兄,我还小啊!倒不如让三师姐来,她不是向来很擅长这种传业授道之类的事情……”   “喂喂小师妹你莫要坑我!”   ……   若说方才众人有多么争抢着要钟未晚,如今便是各种避之唯恐不及,可从他们的谈话来看,又像是还要把此人留在万剑山。   李青龙不懂当中的道理,他如今不过十六,从六岁开始修剑,基本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也猜不透这些执剑长老们的考虑。   墨成书则是再清楚不过。   这孩子所表现出来的修行资质相当惊人,即便目前来看似乎有些不适合剑道,却不代表未来是个定数,若让这样的人才去到其他门派,对万剑山来说并不是件好事。   可与此同时,他们却都不那么乐意收其为徒,毕竟这就等同于背起了责任,万一钟未晚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他们浪费时间精力不说,还可能要受到掌门责难。   听着耳边隐隐激烈起来的争论,墨成书揉着眉心,出声打断道:“安静。”   第三长老的威严即便是在同辈之间也相当奏效,其他师弟师妹们果真没再出声了。   “可以这样处理。”墨成书垂眸看着画卷之中的景象,年轻人已经第二次用木剑砸到了自己的脚,“只要他能及时醒来,便先让他通过考核,后续若能得到仙剑承认,再考虑如何安置。”   众人并无异议,毕竟这本就是正常的升仙大会流程,而且若是得到仙剑的肯定,应该十有八九不会是烂泥了。   属于钟未晚的画卷再次浓缩成光点,被墨成书扫向了别处。   他依然觉得此等情景有种莫名的熟悉,可情景中人的那张脸对他而言之分外陌生,陌生到无法让他产生任何联想。   *****   钟未晚的阵符之术确实已臻大师之境,即便是九重境的修行者,也无法看破解他所制造的伪装。   而此时的莲生幻境中,他正在全神贯注地演练基本剑法,这一回总算是没有让木剑脱手,顺利过完了全部招数。   黑袍漂浮在半空中,久久无言。   钟未晚努力平复紊乱的呼吸,拱手问道:“请问如何?”   黑袍心说你还好意思问如何?   “……空有其形,差劲之极。”   钟未晚对此评论早有预料,并不意外,他只关心一件事情:“我能离开了吗?”   黑袍:“就此离开,你在外边的纷乱世界中可活不了太久。”   钟未晚:“我自有办法。”   “是吗?既然你执意如此,那老夫便不管了。”随着黑袍话音落下,狂风平地卷起,在飞沙走石的呼啸之中,一道暗色的细长影子朝着钟未晚飞射过来。   钟未晚躲闪不及,被黑影正面砸中,借着这番冲击力道,也猛然恢复清醒,从梦境之中回到现实。   他揉了揉腹部,那里还有残留的钝痛。   站起身来时,他发现那位身背重剑的壮汉正直勾勾盯着自己,神色很是复杂。   钟未晚:?   壮汉却很快把视线移开了。   随着时间流逝,其余考生陆续脱离了莲生幻境,有些迟迟未醒的,等到最终墨成书收了法宝,他们也就迷惘地睁开了眼。   “考核结果会通过令牌传讯告知你们,届时是去是留,自会知晓。”   交代完以后,墨成书便先行走出了三千剑洞,御剑而起,转瞬消失于群峰之间。   考生们各自散去,霍西山似乎还想要找钟未晚搭话,钟未晚找了个借口走开,用神行符下了山。   没想到的是,后来他收到入门考核通过的通知,在规定时分去往万剑山大殿集合,竟又遇上了这个话唠。   “钟兄,好巧啊!”   他热情招手,并不厌其烦地穿过狭窄的人群缝隙,来到钟未晚的身边。   钟未晚:“……是巧。”   霍西山:“我做梦都没想到会通过万剑山的考核,一定是你那天的祝福起了作用!得好好谢谢你才行!”   钟未晚心想自己何时祝福过这人?   霍西山又在旁边说了些什么,情绪似乎十分激动,一如周围那些通过考核的少年少女们,相互之间忍不住分享喜悦之情。   直到包括墨成书在内的一众长老出现在大殿之上,他们才渐渐安静下来。   “首先恭喜各位,在入门考核中脱颖而出。”墨成书雄浑有力的声音传遍大殿,自带威严肃穆,“只是若要成为万剑山弟子,还需进行最后一项仪式……”   钟未晚认真听着,但其实心里并不意外。   他知道在万剑山深处有一处灵台,供奉着一柄从数万年前传承下来的仙剑,剑生有灵,并且是足以作为门派镇守存在的远古剑灵,就连掌门对其都是毕恭毕敬。   按照墨成书所言,唯有得到古剑承认,方能成为万剑山的正式弟子,不然便只能在外门修行基础道法,日后表现出色才可以获得晋升机会。   钟未晚需要成为正式弟子,那样他才能有资格出入万剑山的某些核心要地。   而且他若是没有记错,那位剑灵前辈应该欠了自己一个天大的人情。   *****   “……是你?”   剑灵化身的少年围绕着钟未晚转了好几圈,难掩诧异之色:“你竟然还没有飞升?”   在他的印象中,钟未晚的修道天赋举世无双,百余年前便是八重境巅峰的实力,修行速度之快史无前例。这么长时间没见,他都当钟未晚已经飞升上界了。   钟未晚平静否认:“前辈认错人了。”   “认错人?怎么会!”   仙剑剑灵天生慧眼如炬,一切幻境假象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可以用来欺骗九重境剑修的法术却骗不了他,“你的样子就算化成灰我都认得……不过这境界是有点不对劲,你怎么变得这般弱了?”   “我与前辈素不相识,如今的样子是因为我曾经遇到了某个人类残留的神识,在化形时参考了他的五官相貌。”   钟未晚平日里很少说谎,但由于事先已经在内心反复演练过这番说辞,倒也显得从容淡定,没什么破绽。   剑灵挑了挑眉:“你的意思是,你本为蘑菇妖,只不过仿了钟未晚的脸?”   钟未晚:“我并不清楚那人的名字。”   剑灵继续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半晌后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也确实是,你的境界如此低微,又怎么可能会是他呢?”   修仙界中夺舍之事发生不少,借非人之体重生却甚少听闻,因此他虽然有一瞬间想到,但又立刻否定了这个可能性。   钟未晚继续开口:“那人还说自己元寿将尽,既然与我有缘,便赠与我一样礼物。”   剑灵隐隐预感到他接下来要讲的话,脸色微变,脱口而出道:“不可能,那是我跟钟未晚约定的事情……”   一个极其简短的音节从钟未晚的薄唇之间发出。   剑灵的声音戛然而止。   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在这里,也许都不会明白这个音节所蕴含的意思,可他却立刻懂了。   空气静默半晌,四周鸦雀无声。   终于,剑灵皱紧眉头,很是气愤地开口:“那家伙可太不厚道,这明明是我与他之间的秘密,怎么可以告诉第三者!?”   钟未晚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什么秘密,他只是告诉我,这代表了一个人情,我可以替他向你讨这个人情。”   剑灵:“……”   剑灵:“他真的死了?”   钟未晚平静道:“当时仅剩一缕神魂,按常理来说是活不了多久的。”   剑灵听罢,眼底怒意退去,浮现一抹感伤:“这样的分别,我倒是我未曾想过。”   钟未晚微垂着眸,神色藏于阴影之中。   “……我确实欠他一个人情。”剑灵很快便收敛起情绪,严肃着脸道,“你有何请求,先说来给我听听。”   钟未晚:“我想成为万剑山的正式弟子。”   剑灵微微一愣,本以为这蘑菇妖会凭借此事狮子大开口,没想到竟是如此微不足道的请求。   他想了想,神情略微和缓:“我在如今的你身上确实没有看到剑之一道的可能性,不过世事无常,也难保将来会否会获得其他机缘。既然你想进入内门,我便许你。”   钟未晚拱手行礼:“多谢。”   剑灵定定望着他的脸,忽然笑道:“你可知你遇到的那人其实是个阵符大师?他对兵器一类极不擅长,哪怕是拿着木剑使一套基本剑法,都会砸到自己的脚。”   钟未晚:“……”   他知道,他自然知道,甚至在不久前他才刚刚经历过,真是百年如一日的笨拙。   剑灵:“我希望有朝一日能看见你的剑意名扬四海,这或许会是另一种形式的传承。”   他的眼神灼灼发亮,隐含鼓舞,似乎由衷期待那日的到来。   钟未晚沉默数息,心想你可真是有点为难我,杀死欧阳皓渊可能都比这容易?   与此同时,万剑山脚。   一名身着锦衣华袍的青年站在树荫下,望着隐隐绰绰的群峰,忽然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江道友快来!”有人在远处喊道,“他们同意让我们上山了!”   江临朗声应道:“我这就来。” 第十六章   仙剑供奉之处张有无形剑阵,外界神识无法探测内部情况,但是当钟未晚从中走出的那一瞬间,墨成书便发现了落在他令牌上的仙剑气息。   不仅是他,其余长老也都察觉到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从对方眼中读出了惊愕与诧异。   倘若连仙剑剑灵都承认他在剑道一途上的天赋……   “师兄,既然你说要让我,我也不好拂了你的好意,这孩子便交由我来管教吧。”   “师弟且慢,你不觉得他的心性更适合静水剑法?”   “两位师兄是不是都忘了,我名下还一个弟子都没有,怎么说都该有优先权吧?”   碍于其他入门弟子在场,这些执剑长老并没有出声争吵,可神识传念唇枪舌剑,已然交战得噼里啪啦,火花四溅。   他们全然忘记自己先前如何嫌弃钟未晚,只想着要抢人,墨成书就算听不见,也从那几人隐隐犀利的眼神中瞧出端倪。   “既然你们都想要,不如交给他自己来选。”   众长老:“……”   就在这时,一道透着沧桑的平和嗓音在他们脑海之中响起,不疾不徐,自有厚重沉稳:“我认为成书师弟说的对。”   “……掌门!”   万剑山掌门说道:“师父择徒弟,徒弟也择师父,此乃双向奔赴的过程,必须要考虑这孩子本人的意愿。”   众长老受教,纷纷表示自己确实有些过于心急,唯有墨成书面露无奈之色。   作为同脉师弟,他与掌门相处时间最久,自然能猜到他的真正想法。   要是连掌门都要来抢上一抢……墨成书面容严肃依旧,却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自己的机会只怕更加渺茫了。   *****   万剑山的高层心思各异,有的已然胜券在握,有的正在苦想奇招,有的还怀有一丝期待,结果钟未晚的答复却出乎他们所有人的预料。   “弟子希望师承文长老。”   大殿之内一阵鸦雀无声,银针落地可闻。   不仅是位于峰顶的掌门和在场的各位执剑长老,就连其他听见此话的二代弟子——尤其是那些为人师兄师姐的,都露出困惑神色,不明白钟未晚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年轻女长老沉不住气,觉得这孩子大概是不知情况,便说:“我建议你再仔细想想,文长老她……是有一双巧手,在法器制作方面颇有心得,但并非执剑长老,在剑之一途上所能给予你的指导或许略显不足。”   钟未晚心想,这正合他意。   毕竟他来到万剑山不是为了修剑,而是为了找到自己过去的躯体,取回那件东西。   “弟子心意已决,请各位长老成全。”   墨成书:“……”   墨成书等着掌门说话,后者却迟迟未有出声,似乎感到很是失望,已经将神识收回,不再关注大殿之事。   他轻咳两声,在一众师弟师妹略显焦急的眼神中开口:“你不必立刻做出决定,此事牵涉日后修行,需要再认真自行衡量。”   钟未晚沉默了,他忽然有些后悔。   谁曾想百余年过去,万剑山的这些新旧长老似乎越发如狼似虎,也许自己先前在莲生幻境中的表现,可以稍微再平庸些。   不过事已至此,后悔无用。   墨成书以三日为期,要求他深思熟虑后作出最终决定,他便先行应下。   其余得到剑灵承认的弟子也都拥有了三天的缓冲时间,将会由师兄师姐带领到各自住处,处理入门琐事。   给钟未晚领路的,是一名剑眉星目的年轻男子,身着流云剑袍,仪表气宇轩昂,一路上被无数人称呼师兄。   年轻男子自我介绍说他叫叶衍。   钟未晚猜测叶衍有可能是万剑山的现任首席弟子,正如欧阳皓渊当年那般。   直到抵达那间位于半山腰的小院,钟未晚才终于发现没有别的入门弟子与自己同行,此处只有叶衍与他两人。   叶衍似乎察觉到他的疑惑,解释说:“今年入门人数合计五十七,原本该四人一处院落,你刚好是多出来的一个。”   钟未晚:“原来如此。”   他顿了顿,又说道:“多谢师兄带路,不打扰师兄了。”   这已经是送客的意思,叶衍却喊道:“你先等等!”   他在脑海里同系统飞速交流:“这真的是主角?”   系统:“是的。”   叶衍:“可主角现在不是应该在天狼秘境对战魔君吗?这里可是万剑山,距离起码在万里以上啊!”   系统:“理论上是如此。”   叶衍:“而且你说他才五重境?我也五重境,我和主角竟然实力对等!??”   系统:“……是的。”   叶衍:“可是按照现在的时间段,他起码该半步飞升了,毕竟就连欧阳皓渊都已经半步飞升,他怎么可能比男二还要弱?”   系统:“显然剧情出现了某种偏差。”   叶衍:“什么偏差?”   系统:“未知偏差。”   叶衍:“……你是在用肺说话吗!?”   系统:“否定,我是在用语言处理中枢与宿主交流,不具备肺部之类的生物体器官。”   叶衍无语至极,忽然又听对方说道:“基于目前状况分析,给予宿主友情提醒。”   “……?”   “有百分之八十的几率,主角可以听见我们之间的对话。”   “!!!”   叶衍惊呆了,尽管这脑内交流是在几秒钟时间内完成的,可当他回神望向钟未晚时,果不其然看见对方微微蹙起的眉头。   “……那是什么声音?”钟未晚问。   叶衍不明其中原因,要知道穿越到这个世界的三年来,他与系统之间的对话从来没有任何外人能听见,即便是当着掌门师尊的面,也同样不会引起对方注意。   他飞快运转大脑,脱口而出道:“这是有人在与我进行神识传讯。”   他如今只祈祷对方不要问他在聊些什么,毕竟有关主角、剧情之类的东西实在不好解释,谁曾想钟未晚直接越过这些,蹦出一句:“你是穿书者?”   叶衍张了张嘴,石化在原处。   谁能来告诉他,为什么一本修仙小说里的主角未知道穿书者这个词?   叶衍的沉默在钟未晚眼中便等同于承认,鉴于绝大多数穿书者留给他的糟糕印象,他的眉头越发皱了起来。   而且与叶衍交谈的那个声音,可以一言道破他的隐藏修为,究竟是另外的大能修士正在远处窥探,还是此人具有某种特殊的神通?   钟未晚沉思一瞬,认为同这样的未知对手正面对抗不是明智选择,便平静地拱手告辞,转身往院落走去。   “你等等!”叶衍下意识追去,“我有些话同你说……我可以解释的!”   钟未晚走得很快,他的这副新身体本就轻盈,清风加持之下,像一朵飘在地面的云。   叶衍急道:“有办法能留住他吗?”   系统:“宿主可以兑换商品。”   叶衍:“那就兑换……你先随便给我兑换一个,我不是还有很多积分么!”   系统:“收到,兑换中……兑换成功,【定身术】启动。”   钟未晚果然没再往前走了,他似乎受到某种无形力量禁锢,猛然顿在了原处。   叶衍露出笑容,加快脚步走过去。   正要绕到钟未晚的身前,忽然一道凌厉寒从远处飞来,如雷霆乍现,转瞬即至,正好在他的裤子上划出一大道口子,擦着小腿插入青草覆盖的泥地之中,发出一阵嗡嗡颤鸣。   叶衍脸色大变,飞剑即刻出鞘,发出嘹亮长吟,在四周环绕戒备。   “是谁在此偷袭!?”   话音未落,他已经见到了那人。   贵公子打扮的江临从山道间匆匆走来,脸上满是歉意:“真不好意思啊,道友。最近新得了一把宝剑,我很是喜欢,忍不住拿出来把玩,谁曾想竟不小心脱手而出……你没有受伤吧?” 第十七章   掷出那把宝剑的时候,江临其实没有想太多,几乎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   从他的角度看,那两人身影重叠,叶衍像是在与钟未晚肩并着肩,十分亲昵。而钟未晚素来不喜与人触碰,眼下却无动于衷,任其为之。   见到此景,江临心头莫名涌现一丝烦躁杀意,觉得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小子十分碍眼。   于是在脑子反应过来以前,他的身体便已经自作主张行动,从袖里乾坤之中抽出长剑,朝着碍眼的对象掷了过去。   他不是剑修,但可以在一定范围内影响世界法则,让自己短暂获得堪称大师级别的御剑水准。   寒冷剑光在空中留下残影,转眼间越过数十丈距离,擦着叶衍的小腿疾速飞过。   原本该命中腿骨的。   只不过在最后千钧一发之际,江临忽然回过神来,让剑锋偏离了两寸。   此处毕竟是万剑山,既然他还想要待上一段时间,便不能随意生起事端。   而且说到底,自己为什么要出手?   他的脸色略有些阴沉,这种失控的感觉令他不太愉快。不过眼下并不是深入剖析的好时机,在叶衍的视线投过来之前,他就已经换了个表情,向对方诚恳道歉。   “……不小心脱手?”叶衍神色狐疑,并未收剑,“脱手能飞这么远?”   江临说道:“我可能力气比较大。”   叶衍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刚才发生之事实在过于突然,没有迹象能证明此人是故意为之。   也就在这时,禁锢钟未晚行动的无形力量散去了,他的手中立刻出现一张符纸,灵力汹涌注入,指尖翻转,疾射而出。   叶衍发现了钟未晚的动作,因为系统在同一时间给出提醒,告诉他定身术失效了。   他并不慌乱,自从知道主角与自己境界相仿以后,他便越发有底气。要知道同境界下剑修最能打,区区阵符师又能如何?   随着心念控制,飞剑闪电而出,削铁如泥的刃锋迎上薄且脆弱的符纸,轻而易举将其切成两半。   叶衍有些得意地扬起唇角,却在下一刻僵住了。   两道残缺的符纸并未就此飘落,反而形如鬼魅般游走,速度更胜从前,从两侧方向急速袭来。   飞剑只有一把,而叶衍的速度并不够快。   他命中了半张,却被另外半张贴上后背,顿时失去身体的控制,四肢僵硬如石,与飞剑的联系也在此刻断裂。   神出鬼没的锋利兵器掉落在草地上,发出极轻的一声响,便再无声息,宛如废铁。   “……”   叶衍有些愣怔,心想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被破坏的符纸还能活蹦乱跳,这不应该是钟未晚七重境以后才会掌握的门法吗?   他并不清楚,面前的钟未晚是已经是借体重生,曾经到达八重境巅峰,见识过高处风景,而那些所有的心得与感悟都跟随着神魂来到这具躯壳里。   若是换成体修或者剑修,也许还会受到境界限制,没办法发挥出高层的力量,但对于阵符师来说,懂得如何以符文形式具象天地法则最为重要,若是采用更高级的写符布阵之法,自然威力更为强大。   制服了叶衍,钟未晚才发现江临的身影,有些意外道:“江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年相识以后,他们曾同行一段时间。江临十分善谈,风度翩翩,两人难得有不少共同话题,因此钟未晚对他印象颇好,分别之时还略有不舍。   江临自然能看破钟未晚的伪装,但还是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震惊,不确定道:“听你的口吻,莫非是……钟兄?”   钟未晚意识到自己似乎还用着改容换面的法术,便点点头:“是我。”   江临脸上顿时浮现重逢的喜悦,说道:“我与朋友一起,来此处参加苍云剑赏。只是不曾想道友也在,这便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吧?”   钟未晚闻言,也露出一丝浅笑:“确实有缘。”   江临眼神微动,发现自己心底的那丝不愉就这样烟消云散了,一如它出现时那般莫名,此刻心情居然非常平静。   钟未晚:“道友稍等我片刻。”   他转身看向叶衍,目光中少见地带上了些许冷意:“你方才想做什么?”   叶衍:“……”   钟未晚:“那是什么能力?我并未察觉到天地灵气的变化,是某种特殊的道法吗?”   叶衍终于开口,却是回答他的前一个问题:“我没想做什么,只不过打算跟你解释。”   钟未晚:“解释?”   叶衍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接着往下说。   解释什么呢?   其实当时并没发生任何的误会,钟未晚指出他穿书者的身份,这本就是事实。如果非要说原因的话,大概是他发现自己与系统的对话被听见了,担心主角会产生什么不好联想,情急之下才想叫住对方。   可这又该怎么解释?旁边还有这么大一个来历不明的土著站在这里,万一这件事被传了开去,指不定会惹来更多麻烦。   “……不如我们两个单独谈谈?”他提议道。   钟未晚:“为何?”   叶衍有些欲言又止,眼神不由得飘向了边上的江临,后者微微挑眉,倒没有丝毫不愉快的情绪,主动说道:“那你们聊,我先到别处走走,晚些再过来同钟兄叙旧。”   对于江临的配合,叶衍用眼神表示了感激,却见对方从地上拔出那柄差点见血的长剑,微敛着眸轻拂刃面,若有所思。   叶衍没来由一阵毛骨悚然,他迷茫心想,自己这是怎么了?   系统的声音立刻响起,称赞宿主的直觉向来很好。   叶衍:……你的意思是他真要砍我?就因为我希望他回避!?   系统却又沉默了,叶衍顿时更为心慌,毕竟他眼下的状态与雕塑无异,连还手的余地都不会有。   殊不知江临此时也陷入了少见的迷茫,他感受着心头翻涌的戾气,可以确定这番情绪产生的原因,是出于对钟未晚与叶衍独处的厌恶……可为什么?   他是钟未晚的创作者,又不是对方老爸,难道是因为三年前曾经同行过一段时间,让他对钟未晚产生了某种特殊的情感?   江临下意识否定了这个可能,他坚信自己绝不会被任何事情束缚。   可与此同时,他的脑海深处却忽然闪过几幅画面,有破碎不堪的大地,遍体鳞伤的人影,钟未晚毫无血色的惨白面孔,以及那双墨色眼眸中所流露出来的深深失望。   一股钻心的痛楚随之而来,其中的复杂情感如潮水般汹涌,既深刻又绝望,令人几乎难以招架。   江临倒抽一口冷气。   就在这时,钟未晚开口道:“且慢。”   他的声音清亮如泉,仿佛黑云笼罩之中的一道曙光,瞬间把江临的思绪拽回到现实。   江临马上便发现,刚才那股突兀出现、似乎要把自己淹没的情感,就这样消失不见了,连半点涟漪都未曾留下。   仅剩下那些画面中的景象残留于心中,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   江临的心情忽然变得很不愉快,细长五指紧紧握住了剑柄,像是要把它捏成碎块。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叶衍:“……”系统救命!!!   系统依然在装哑巴。   钟未晚看了叶衍一眼,神色有些古怪,说道:“我没打算要杀你。”   叶衍木着脸,他不是不信主角的话,而是主角旁边的那人实在有些可怕。   钟未晚顺着叶衍的视线望去,见到的却是江临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他已经将长剑收回袖里乾坤,问道:“钟兄方才那声且慢,莫非是对我说的?”   钟未晚点头:“江兄不如也留下来听听。”   江临:“这会不会有些打扰?”   “不打扰。”钟未晚摇了摇头,随即看向叶衍,“你说吧。”   叶衍:“……”   叶衍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尤其是在江临的注视下,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他曾经把小说翻来覆去阅读,主角的性格是再熟悉不过了,知道对方一心向大道,从不主动掺和是非,也十分讲道理。   可旁边的锦衣贵公子却不知是什么身份,听主角江兄江兄地叫着,他印象中小说里并没有这样一号角色。   此人又刚好在这里做客,万一认为他是夺舍重生,闹到万剑山掌门那去,届时再借用仙门手段查探真伪,自己不就完蛋了?   叶衍飞速思考,想要找出一个可以糊弄过去的解释,既不会让江临发现异常,又可以令主角放下戒心。   系统:宿主。   叶衍:先别吵!   系统:有个情况可能需要告诉你。   叶衍:什么情况都晚点再说,我在想事情……   系统:那个人也是穿书的。   叶衍:要知道大家是命运共同体,我完蛋了你也得跟着完蛋……等等,你刚刚说什么!?   系统字正腔圆又说了一遍,并贴心询问宿主是否需要重复第三遍。   叶衍彻底震惊了,心想这世界哪来这么多穿书的,在山上随便都能碰到一个!?   他没有发现的是,对面的钟未晚也脸色一变,微微睁大的双眼中流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下意识看向江临。   江临察觉到他的视线,询问道:“怎么了?”   钟未晚:“你……”   叶衍的声音比他更快:“你是穿书者?”   江临愣了愣神,似乎不太理解,疑惑道:“穿书者……是什么?”   钟未晚:“你不知道?”   江临摇头,听了叶衍的描述,他才露出略微惊愕的表情,解释说:“其实我失忆了,只记得从五年前开始的事情,因此并不确定是不是你们口中的穿书者。”   说这话时,他神色无异,不似伪装。   钟未晚见状,心情比方才好转了些,而叶衍在脑海里问系统,真有人会穿书失忆,把自己当做是小说世界里的人物吗?   系统:为什么不会呢?   叶衍:那我有没有可能本来就是叶衍,只是因为修行出了岔子,才幻想出了另一套奇葩的过往,还分裂出你这样的人格?   系统:想多了亲。   叶衍有些失望,又看了江临一眼,忽然问道:他也有系统吗?   这次并没有得到回答。   叶衍习惯了自家系统偶尔的爱理不理,因此没想太多,便开始思考要如何让钟未晚给自己解除掉阵符束缚。   他并没有注意到,那一团存在于自己脑海深处,代表系统的青色光芒,此时正在微微震颤,忽闪忽灭,似乎已经处于崩坏的边缘。   片刻后,光芒终于稳定,却比方才弱了许多。   现实中,江临收回视线,眼底有冷意一闪而过。 第十八章   钟未晚最终还是解开了束缚叶衍的灵符——在叶衍把自己能交代的都交代了以后。   此人带给他的感觉虽然不怎么好,但并未到穷凶极恶的地步,虽然百年前的遭遇让他对穿书者这个群体产生了极深的警惕,却不至于见到一个诛杀一个。   “你走罢。”他说。   叶衍巴不得赶紧离开,匆匆告辞一声,便跳上飞剑升空而起。   他原本是发现主角忽然出现在万剑山,和剧情走向完全不同,才会想要接近对方看看怎么回事。谁知道才开了个头就被打乱阵脚,又迅速落于下风,现在能走人便已是万事大吉,哪里还会再行逗留。   钟未晚看着叶衍的身影消失在群山之间,终于将视线收回,转而投向身边之人。   面对江临,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这很大程度是源于其可能的穿书者身份,仿佛无形中有道隔阂隐隐生成,甚至冲淡了久别重逢的喜悦。   可细想起来,江临既不曾参与百年前的围追堵杀,也对他多有帮助,若是单纯因为身份来历问题便改变看法,未免有些过于偏颇。   他们过去曾短暂同行,互相引为知己,钟未晚能够从江临的一言一行中感受到,这是位性情极好的正人君子。   如今两个声音在他内心深处争论不休,一方要他时刻注意与此人保持距离,另一方却说这段情谊理当珍惜,这让他有些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恰在此时,江临开口打破沉默。   “钟兄,真是抱歉,原本打算同你叙旧,可我忽然想起有些事情还未办……”   钟未晚愣了一愣,随即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在告辞。   他蓦然松了口气,说道:“江兄先去忙。”   江临点点头,却并未立刻离开,神色有几分欲言又止。   钟未晚:?   江临叹道:“方才那位道友所言之事,我确实并不知情,只是若有哪里给钟兄造成困扰,我便先在这里赔个不是。”   钟未晚:“……”   钟未晚看见对方眸中流露出的歉意与关怀,抿了抿唇,越发觉得自己不该因为区区穿书者的身份对江临产生偏见。   “江兄不必如此。”他说,“此事是我自身的问题,你无需放在心上。”   江临应了声好,又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话说回来,钟兄出现在这里,是同我一样来参加苍云剑赏,还是已经如愿进入了万剑山?”   钟未晚:“后者。”   “真是恭喜。”江临看了眼看向不远处的木屋小院,说道,“你是住在这里吗?”   钟未晚想起叶衍先前的话,点了点头。   “那我改日再来拜访。”江临笑道,“这些年遇到了不少新鲜事,或许钟兄会感兴趣。”   钟未晚再次点头:“好。”   *****   江临走了。   他原本没有想着这么早离开,毕竟“偶然”遇上,少不得要闲聊上几句。他知道钟未晚来万剑山别有目的,甚至能猜出那目的是什么,多少抱了点看戏的心思。   只是方才的意外让他改变了注意。   江临认为自己需要点时间去思考,先前心中一闪而逝的陌生情绪是怎么回事,又与浮现在脑海里的几个画面有何关联。   那都是本不存在于他记忆里的东西。   江临素来随心所欲,有时会去寻找某些有趣的事情打发时间,对于认知以外的新奇事物也容易提起兴致,却相当厌恶像这样的不确定与不可控之感。   就仿佛身体里还有另一个自己,陌生而又迷团重重,正在不知何处冷眼旁观,满是嘲弄。   显然,这种异常应当与钟未晚有关。   可他不记得有见过那些画面,印象中三年前是他同钟未晚的第一次见面;而且他是身穿,在这个世界用的是原来的身体,也就不存在继承记忆的说法。   江临独自沉思了许久,不得其解,终于在第二天夜里隐匿身形来到钟未晚的住处。   床榻之上,年轻男子正双目闭合,静坐吐纳。天地灵气汇聚而来,在他四周形成小小漩涡,让他整个人像是蒙上一层浅浅的莹白辉光。   那张脸依然是经过灵术阵法伪装的平平无奇,丢进人群里转瞬便会消失不见。不过江临能够一眼看透隐藏在这之下的绝美,辉光映照下,更是如仙人般出尘。   他竟有些移不开眼,心里有什么东西鼓鼓躁动,像是按捺不住要破土而出。   无意识间,江临靠近了几步。   钟未晚倏然睁开双目,视线径直投向江临所在的位置。   与此同时,银白光线骤然迸发,转瞬覆盖整个房间,一切如同历史重演。   不过有前车之鉴,江临的反应更快,几乎是在白光乍现的那一瞬间,便已经骤然回神,急速退去百丈开外。   钟未晚没有发现潜入者,眼神略显困惑。   他重又开始修行,并不知道江临此刻正在远处的山坡上注视着自己,也不知道在昏暗月色下,对方的神色复杂难辨,更隐含着一丝戾气与杀机。   江临确实有了动手的念头。   这样一个能以低微境界无视他的隐匿身法,最关键是还可以影响到他情绪变化的人,以后定然会是个麻烦的隐患。   他只需要伸手搭在对方的脖颈上,轻轻一拧,便能了结其性命。   或许会有某些浓稠温热的热液体流淌到掌心,不过用一道简单的流水诀便可以清洗干净,不留丝毫痕迹。   可江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   他望向远处夜色笼罩的群峰,每一座都笔直而上,如同矗立于茫茫大地之上的巨型剑阵。   在山峰之巅,有一人正在闭关。   那人的洞府里,有一具寒霜封存的冰棺,冰棺中人的脸庞毫无血色,却并未透着死气,由于一直使用极其珍贵的玉露精华蕴养,他看起来就像是久病后陷入了沉睡一般。   江临心想,有趣的事情还未发生,不如暂且先缓一缓,等到乏味以后动手,也为时不晚。   这样想着,他又看了屋里的钟未晚一眼,仿佛在确认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果然还是活人更好看。   *****   翌日,江临如约登门拜访钟未晚,两人相谈甚欢,气氛融洽,如同回到了从前。   又过数日,万剑山组织新入门弟子进行入门仪式,接受掌门训话,随后又拜见各自的师尊长老。   这也是钟未晚第一次见到文霞烟。   文长老果真如传闻那般喜爱手工制作,洞府里堆满了各种各样不同类型的半成品法器。而她本人也瞧不出一星半点剑修的影子,甚至于连本命剑都丢在了角落里。   钟未晚身为阵符师,对法器制作也算是颇具心得,见到这些半成品,尤其是不少雕刻到一半的阵符纹路,难免会有些手痒。   只是眼下并非合适的探讨时机,因此在行过拜师礼,拿到通行令牌以后,他便离开了文长老的洞府。   是夜。   由于苍云剑赏在即,万剑山上下都忙碌起来,不过新入门弟子对门派事务尚且不了解,反倒落得清闲。   钟未晚谢绝了所有拜访与邀请,在屋里布下隔绝视听的阵法,随后将花费几日时间制作而成的灵偶取出。   把令牌之中的灵息剑意通过固定的符文刻入其中,灵偶便拥有了令牌的功效。   万剑山允许内门弟子进入掌门及各位长老所在剑峰,令牌赋予了他们自由出入剑阵结界的权利。倘若换作其他外人,又或者是非人精怪,以及这些人或非人所御使的替身傀儡,通通都会被结界挡在外边。   如今这枚不到巴掌大的灵偶,也可以在万剑山自由活动了。   钟未晚将自己的一丝神识放入,小家伙先是浑身微颤,紧接着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短短数息时间里,便已经从原本磕绊生硬的动作变得流畅无比,仿佛缩小的真人。   “去罢。”钟未晚低声道,将窗户打开细缝。   灵偶顿时化作一道疾风黑影,越过窗台去到屋外,很快消失在暗沉夜色中。   钟未晚在屋内静坐,借由那一缕神识联系,他便成了灵偶化身,可以看其所看,闻其所闻,控制其行动。   他去到了第一长老所在的剑锋,借由超强的灵气感知,避开那些探查与监控的灵术阵法,乘着清风而上,终于在夜半时分去到欧阳皓渊的洞府。   院落一片寂静,不见任何人影。   钟未晚对此处是陌生的,在百余年前,欧阳皓渊只是万剑山二代弟子首席,没有正式获得长老职务,也就依然还是住在弟子峰。   但他能隐约感知到自己的身体在哪里。   因为那件融于他魂骨之中的玄天灵宝,已经察觉到他的到来,正在散发出欢欣鼓舞的喜悦之情,与他的神魂阵阵共鸣。   钟未晚循着感知而去,穿越重重叠叠的门廊,两侧尽是形态狰狞的幽暗树影,仿佛是无声警告。   他谨慎打量四周,同时用最快速度找到了那扇门。   门后传来的灵宝呼唤已然无比强烈,隐隐透出某种迫切,如同雏鸟终于等到归来的父母,眷恋中又带上些许埋怨。   钟未晚眸光微沉。   这处房间有着非常强大的结界。   忽然之间,他察觉到某种极度危险的气息从后方袭来。   千钧一发之际,钟未晚只来得及瞥见森冷剑光如毒蛇靠近,卷携着毫不留情的阴狠之劲,从上往下斩落,竟似要将他一劈为二! 第十九章   虽然钟未晚可以通过神识联系同步操控灵偶动作,但对方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他第一时间向旁侧躲开,还是被砍下了半根手臂。   灵偶的身体是用海云松木为基础材料制作而成,质地极轻,但由于深更半夜十分安静,当那半截手臂掉落在青石地板上时,依然能听见较为明显的响动。   不过持剑者并未理会。   他的视线直接穿越重重暗色,牢牢锁定钟未晚,几乎没有停歇间隙,下一剑便如影随形而至。   钟未晚感知到了纯粹的杀意。   他借助灵偶的小巧身形闪避,然而持剑者正在逐渐张开剑网,相互交织的无形剑气纵横于空,封锁住他的每一个退路。   灵偶连番被剑气砍伤,钟未晚自身也受到波及,内府气血翻涌。   他看了眼后方结界笼罩的朱红大门。   方才有意引导对方朝着结界方向落剑,然而在经受了多道剑意的撼动之后,此门仍旧完好如新,不见一星半点的破损。   钟未晚心下了然,知晓此行不会有再多收获,果断抽离神识。   几乎是同一时间,灵偶身躯迅速燃起烈焰火光,连带着掉落在地上的肢体残片,都在数息之间化作无数星屑粉尘,在一阵清风的吹扬下飘散至高空。   持剑者沉默站在原地,神色依旧木讷,只是缓缓敛起了杀意,重新变回无声无息的护卫傀儡。   而在洞府深处的静室之中,双目紧闭的欧阳皓渊倏然睁开了眼。   发生在院落里的动静虽然并不大,却触动了那个房间布设的结界,让他察觉。   如同决堤之前的最后一滴雨水,在心神有所颤动的瞬间,先前积累了百年的不安定因素全都在此刻骤然爆发,化作滔滔洪流冲刷他的识海空间。   欧阳皓渊的瞳孔之中浮现出鲜血般的猩红光芒,如同那些走火入魔的修行者,隐隐透着癫狂之色。   他的脸庞原本俊美雅逸,如今却逐渐扭曲,甚至有青筋如蛇形暴凸。   他时而冷笑,时而狰狞,时而怨毒,时而憎恨,仿佛有敌对双方正在争夺身体的控制权,并且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激烈战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男人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墙壁上多出了无数道惊人的剑痕,是方才神魂动荡之际灵力不受控制外放所致,若不是因为这间静室专为闭关所造,结实程度远远胜于其他房屋构筑,整个山头只怕会都会夷为平地。   除此以外,室内的温度也下降了许多,本是秋高气爽的季节,却像瞬间进入隆冬。   四周霜雪气息弥漫,连地面都结了一层薄冰。   欧阳皓渊缓缓呼出一口气。   浅浅白雾逸散,模糊了他的面容。   片刻后,寒气退去,静室之中恢复如常,只有那些触目惊心的剑痕还在原处。   欧阳皓渊从榻上起身,垂眸看了眼所披衣袍,有些不喜,随手换了一件。   “穿书者……呵,也不过如此。”他自言自语,忽而低笑,“但也得感谢你,还给我这样一具不错的身体。”   识海之中隐隐传来某种谩骂之声,极尽恶毒污秽之词。   欧阳浩渊不以为意,任凭其骂,直到声音逐渐低不可闻,才从容不迫道:“走好。”   随着他话音落下,属于穿书者的最后一丝波澜彻底消失不见。   欧阳皓渊唇边含笑,眉目温和,心情似乎非常不错。   倘若墨成书在此,也许会感到惊讶,因为这正是百余年前的万剑山首席弟子时常会有的神色。反倒是成为第一长老后,他的气质变化了不少。   不过终究还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在那双细长眼眸深处,如今翻涌着化不开的浓郁血色,这正是入魔的征兆。   若是过去的欧阳皓渊,谨守正道,或许会为这具入魔之躯深受困扰,可如今的他经历了百余载的神识溃散与濒死折磨,又融合了穿书者的部分思维,想法已然发生改变。   “确实不错,半步飞升是最好的境界,可以去做一些我想做的事情。”   欧阳皓渊信步走出静室,穿过复杂曲折的重重门廊,去到那间安放冰棺的房间,又看到了棺中之人。   他的眼神顿时有些暗沉。   指尖轻轻抚上那张冰冷的面庞,或许是玉露滋养的关系,这具封冻许久的身体竟还保留着一丝柔软。   欧阳皓渊微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忽而俯下身去,持续靠近那张脸,直到双方的唇轻轻贴在一起。   果然是冰冷的,毫无暖意。   欧阳皓渊却笑了,眉眼弯弯,像是好不容易拿到糖果的小孩儿。   当他看见自己的几缕长发落在对方如瀑般散开的乌发之间,这笑意便更深了。只是转瞬想到什么,眸中又闪过一丝冷色。   “阿晚,我会替你报仇。”   “当年那些联手伤害你的人,我一个都不放过,定叫他们血债血偿。”   “我通过那人知道了很多事情,尤其是招魂之法。”他抚摸着冰棺中人的脸,眸光温柔而坚定,“我会把你找回来的,我保证。”   “找回来以后,我们便又能在一起了,无论你要去哪里,我都陪伴着你……”   *****   对于剑峰之巅发生的这一切,钟未晚完全不知情,不然只怕要受到很大惊吓。   他在二十岁那年与欧阳皓渊初相识,两人最初都是二重境的菜鸟修士,结伴行走天下后情谊渐深,可他从来都不知道欧阳皓渊对自己存了别的心思。   他当对方是好兄弟,因此在得知被穿书者占据身体的人很可能已经死去后,还一度陷入伤神。   山腰的小屋内,钟未晚收回神识,唇角已然溢出刺目鲜红,口腔之中也充斥着血腥气息。   那个招式凶狠的持剑护卫,应当有着相当不俗的修为境界,明明是针对灵偶媒介发出的攻击,却对他本身造成了伤害。   他从袖里乾坤取出药瓶,倒出几粒固本培元的灵丹,将之服下。   一番调息吐纳后,气血总算顺畅了些。   只是剑伤向来霸道,还需要点时间才能逐渐平息。   钟未晚在脑海里整理方才的探查所见。   几乎可以确定,自己的身体就在那扇朱红大门后面,玄天灵宝也还在身体里,只不过整个房间都布设有威力强大的结界。   若要在不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破解,便需要解析灵气流动原理,找出反制之法,也就意味着他最起码要再去一趟,把结界的基本情况记录下来,带回研究。   考虑到持剑者的存在,或许还要去第三第四回 ,才有可能完整记录结界信息。而这其中不知是否会发生其他变故,必须抓紧时间,越早越好。   念及此,钟未晚决定明晚再行查探。   由于早已预料不会顺利,他提前制作了多个灵偶。只是此法终有风险,尤其是次数越多,便越容易让对方有所戒备,依然是需要一个快字。   谁曾想不过才第二日,变故就突兀而至。   “什么,欧阳长老竟然出关了?”   “真的假的,你们有谁看见雷劫了吗?”   “哪里来的雷劫?这几日天朗气清,说是一碧如洗都不为过!”   “没有雷劫,那是不是意味着……”   “嘘!莫要胡言!”   ……   新入门的弟子议论纷纷,显然都在震惊于这个惊天动地的大消息。   欧阳皓渊是什么人?   全大陆屈指可数的半步飞升者。   三年前他宣告闭关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想冲击飞升,结果这才过去多久便出关了,而且雷劫半点没见着,自然会引起众说纷纭。   对于钟未晚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修行者闭关之时需要全神贯注,对于外界变化的感知便会弱上许多,可一旦出关以后,注意力便可挪用他处。   尤其是境界越高的修行者,神识延伸范围越发广阔,像欧阳皓渊这样的半步飞升,应当瞬间就可以将整座山头的景象尽收眼底。   如此一来,他便很容易被发现。   钟未晚微蹙着眉,认为自己有必要再另寻他法,因此渐渐陷入沉思,也没有留意到授课长老的点名。   “嘿,钟兄,长老在喊你过去呢!”耳边传来霍西山的声音。   他也同样得到了剑灵的认可,正式成为万剑山的内门弟子,并且依然热衷于与钟未晚搞好关系,热情得有些过分。   好比像这样的基础授业课,专门为新入门弟子开设,负责进行吐纳技巧与基本剑法的教授,引领他们进入修行之路。授课在清兰谷进行,弟子可任意选择位置,霍西山便总会坐在他的身边。   见钟未晚没反应,他还伸手推了推。   肢体的触碰让钟未晚的思绪瞬间回到现实,抬头望去时,正好对上授课长老有些不善的眼神。   “……”钟未晚沉默一瞬,起身说道,“抱歉,我走神了。”   此话一出,不少弟子的眼神都变得有些奇异,心想走神就走神吧,你何必讲出来?   这长老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躁,最见不得别人对自己说话不上心,你明说自己走神,可不就相当于是在找骂吗?   果不其然,听见这话的授课长老面露愠色,皱着眉头怒喝道:“我需要的不是道歉,赶紧给我滚过来!”   钟未晚走了过去,只是依然有些心不在焉。   授课长老又点了另一人的名字,转头瞧见钟未晚有些游离的视线,顿时更为火大。   “你们两个认真听我说话,尤其是你!”   授课长老放出一道剑气,直接在钟未晚身前不远炸开,霎时之间狂风大作,扑面而来的气流带来了刀割般的不适触感。   钟未晚:!!!   钟未晚吃了一惊,由于授课长老此举纯粹是警醒作用,不带任何恶意,而他的心神又放在别的事情上,因此并没有提前发现这一道剑气。   长老捋了捋花白的胡子,问道:“回神了没有!?”   钟未晚啊了一声,再次道歉。   他这番不争不吵、略有些呆愣的模样,反倒让授课长老产生了拳头落进棉花里的无力感,心想这家伙怎么回事?这才刚开始修行,怎么半点积极性都看不到!?   “……总而言之,由你们两个给大家实战演练一番。”授课长老不打算再去细究他的态度,说道,“就用我先前所教授的剑法,全力以赴,点到即止。”   钟未晚的对手重重点头:“弟子明白!”   他显然有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连说话的语气都自带亢奋之音。   钟未晚定睛望去,发现竟是那天入门考核时,与自己在同一考场的少年。   只不过此时的他一扫先前耷拉眼皮的困倦状态,手执一柄木质长剑,起手势有模有样,眼神更是锐利非常。   至于钟未晚,在众人眼中,他拿剑的姿势与拿着个扫把无甚区别,甚至还要更为随意,没有半点招式的样子。   授课长老的脸色越发阴沉:“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先前教你的剑式到去哪里了?”   钟未晚:“……”   钟未晚:“抱歉,我忘了。”   他照着对面的少年比划了一个,只是由于动作太不标准,以至于看起来有些滑稽。   场外弟子见状,终于憋不住,纷纷笑出了声。 第二十章   授课长老的脸色阴沉得都能滴出水来,他大吼一声肃静,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钟未晚:“你在干什么?”   钟未晚:“在准备出剑?”   授课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看起来似乎很想将手里的剑鞘敲到他的脑壳上:“我是这么教你的!??”   钟未晚确实不记得对方是怎么教的了,正如他先前那番很有自知之明的判断,他在剑道方面的天赋实在非常称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糟糕。   更何况他并没有用心去听去看,也就没怎么记进脑子,如今照猫画虎,自然会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抱歉,我比较愚笨。”钟未晚低声道,“望老师见谅。”   “……”授课长老一时语滞,没想到这孩子会如此坦然承认,他也不好再往下教训,不然倒显得有些过于苛刻。   他沉默数息,摆摆手道:“也罢,正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你最好自己注意点,可别落在了起跑线上。”   他看了钟未晚一眼,略微停顿,忽然改口道:“不过这倒给我提了个醒,正所谓勤能补拙,你们两个比试一番,输了的人便自行去把基础剑法练上五百遍,不练完就别下课了!”   钟未晚:“……”   钟未晚:“多少遍?”   他的对手也是目瞪口呆,很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有哪里出了问题。   一套基础剑法包含了二十五式,若真是五百遍下来,只怕整个人都要瘫在地上动弹不得了吧?   授课长老将两人眼里的惊愕看得一清二楚,十分满意,示意他们赶紧各就各位:“听我口令,数到一便正式开始。”   “三……”   站在钟未晚对面的少年顿时一凛,立即摒除所有杂念,调整呼吸。   他虽然才刚刚开始接触修行,但由于天赋资质上乘,已经开始能够汇聚少量天地灵气,包裹在剑的表面,以此来拓宽攻击范围,增强锋锐程度。   “二……”   少年定眼望向钟未晚,试图找出破绽,随即发现对方全身上下都是破绽,整个人如同空门大开,似乎轻而易举就能制住几处关键要害。   可他却隐隐有些不安。   因为钟未晚的眼神比方才认真多了,当中流露出了必胜的决心,以及……对五百遍基础剑法的坚决抗拒。   少年握紧了手中的木剑。   “一!”   少年瞬间出剑,身形矫捷,气势如虹,急速冲刺时,甚至隐隐响起破空之声。   钟未晚能够捕捉到他的动作轨迹,却预感到自己若被近身,未必可以有足够速度接下那一剑。   他果断后撤,同时将手中木剑掷出。   晴空之下忽然狂风大作,天地间尽是呼啸之声,在场的大多数人都被风沙草屑所迷,睁不开眼。   场内的少年更是首当其冲,他还未经历洗髓,也没有灵气护体,遭此风沙扑面,不得不停下出剑的动作,站在原地以手臂遮眼,借着缝隙打量四周。   这阵风来得快,去的也快。   等到一切停歇的时候,少年发现有什么东西碰到了自己的后颈。   如同线条般笔直的压迫感,却并不十分尖锐,甚至有种刻意打磨的圆滑……少年猛然意识到什么,紧接着便听见一道轻微的落地声响。   他扭头望去,果真在草地上见到了一把与自己所持之物一模一样的木剑。   而钟未晚的手中空空荡荡,这把木剑所属何人,似乎已经不言而喻。   钟未晚出声问道:“这算是我赢了吧?”   谷内鸦雀无声。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多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偶尔几个眼神不错的,确实见到钟未晚的木剑落到少年后颈的一幕,通常来说也这应当属于制住要害,分出高下……   可这真不是巧合吗?   他怎么能如此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赢了?   授课长老皱了皱眉,他已经是五重境,比这些新入门的二代弟子要看得更为清楚。   正因如此,他很确定此大风并非无缘无故刮起,而是受到某种灵力的驱使。可此子看起来并无修为在身,方才那木剑出现的位置也过于巧合……   “你用了什么法器?”他沉声问道。   钟未晚愣了一愣,摇头道:“没有。”   授课长老并不相信,语气十分严厉:“这一场比试的目的,是要你们将所学之物运用于实践当中,你若非要投机取巧,借助外力,还不如不比。”   钟未晚眸光微亮:“可以吗?”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对方话里的训斥之意。   授课长老:“……”   授课长老眉头紧皱,心想真是孺子不可教也!几位执剑长老还说这家伙是修道天才,如此心性,又如何能成才?   “随你罢!”他没眼再看,转而点了另一个瘦高的年轻人,让他来做少年的对手。   钟未晚如释重负,在一众古怪视线的包围下回到自己的位置,并无任何尴尬神色。   霍西山立刻探头过来,低声问道:“方才究竟是什么回事?木剑明明前一刻还在你手上,怎么转眼就绕到那家伙后面去了?”   四周的几人隐约听见,纷纷不动声色竖起耳朵,心中都有些好奇。   钟未晚想了想,回答道:“或许是因为今日的风儿比较喧嚣。”   众人:“……”   众人心想,这哪里是喧嚣,都成妖了吧!   没过多久,第二场比试也结束了。   胜利的少年脸上却并无多少欢喜之色,似乎还在为方才那一场喧嚣的大风以及自己莫名其妙的落败感到耿耿于怀。   当然,相较之下,失败者的脸色更为沮丧且灰暗,因为迎接他的将是五百遍基础剑法。   从钟未晚身边路过时,高个子停下脚步,狠狠瞪了钟未晚一眼。   在他看来,若不是钟未晚不知羞耻投机取巧,自己也不会被喊过去顶替,一顿丢脸不说,还要遭受五百遍练习的折磨。   钟未晚感知到他的视线,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当中所蕴含的强烈情绪所为何事,回以困惑的眼神。   高个子:“可真要谢谢你干的好事!”   钟未晚不确定自己做了什么好事,但还是出于礼貌回了句:“……不用客气?”   “你!!!”高个子被这四个字气得一阵气血翻涌,总觉得钟未晚是在故意挑衅。   然而授课长老还在这里,他也不好做些什么,最终只能黑着脸转身离开。   *****   墨成书听了授课长老的汇报,神色有些微妙。   这位在万剑山待了三百余年,曾经教育过无数届入门弟子的老资历,对钟未晚的评价相当不好,认为此子不思进取,依赖外物,才刚进门便如此,日后不堪设想。   墨成书又想到钟未晚当初坚持要拜师文霞烟,莫非也是觉得课业修行能少一些?   “……我知道了,长老先去忙吧。”他说道,“我会把此事转告文师妹,让其多加教导。”   谁曾想巧的很,他这头话音才落下,那头文霞烟便从正门走了进来。所穿的锦绣云裳沾染了各种五花八门的污渍痕迹,她却不以为意,脸上盈满得意笑容。   “师兄,我成功了!”   墨成书一惊:“真成了!?”   文霞烟从袖中乾坤里取出一物,轻轻放置在桌案之上。   随着此物展开,无数星辉缓缓升起,在空中交织成一副巨大的画卷。   墨成书怔怔看了半晌,神色几度变化,最终发自内心感叹:“师妹确实天才。”   文霞烟扬眉:“这是自然!”   墨成书收回视线,又说:“另有一事,或许要拜托师妹。”   文霞烟:“师兄尽管开口。”   墨成书:“是关于钟三的……据授课长老所说,他在学习上多有懈怠。那样的修道天赋说是天才也不为过,若就此浪费实在可惜,还望师妹能够多加引导劝诫。”   “劝学啊?这自然没有问题,只不过……”文霞烟顿了顿,疑惑道,“钟三是谁?”   墨成书:“……”   *****   钟未晚不知自己在课上的表现,已经传到了如今的挂名师父那里,后者听了直皱眉头,打算择日把徒弟找来促膝长谈。   此时的他正在河边,望着天边逐渐暗去的最后一抹亮色,点亮了掌心之中的云灯。   这是苍云剑赏期间的传统活动,云灯寄托思念,能将想法与祝福带给逝去者,祈祷对方在轮回路上万事顺意。   江临看着他将云灯放入河中,状似随意地问道:“钟兄在纪念何人?”   钟未晚:“一位重要的友人。”   书有逝去者名字的纸条在灯芯火焰之中燃烧,很快只剩下炭黑碎屑,但以江临的眼力,自然能在它烧毁之前看个清楚。   ——欧阳浩渊。   江临眸光微沉,不知为何,他又想到了剑峰之巅那具被珍藏在冰棺中的死人,心底莫名不喜。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了一道神识。   神识悄无声息蔓延,将方圆数百里的群峰尽数笼罩——如此广阔的覆盖范围,必定属于半步飞升者。   而在万剑山上的半步飞升者,按理来说只有欧阳皓渊一人。   江临神色微变。   在意识反应过来以前,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动作,伸手将钟未晚拉入怀中,借由法则力量隐匿身形。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入v,希望各位多多捧场,感谢感谢~ 第二十一章   江临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 获得了好几种特殊能力,其中一种便是小范围影响世界法则。   至于这个小范围如何界定,会根据所改变的法则不同而发生变化。   像平时以实化虚的隐匿身法, 只会作用于他的身体及贴身之物, 因此在三年前的那天夜晚, 玉佩从他身上掉落以后, 就能被其他人看见。   如今江临把钟未晚拉入怀中,隐匿的效果便同时蔓延到了他的身上。   钟未晚不喜欢同别人发生肢体接触,何况是这种程度的接触, 若是在平时, 哪怕不直接推开,也要质问对方此举何意。   但此刻的他没有说话。   一来因为面前这人是江临, 此前从未有过逾矩之举, 二来他也感知到了某种铺天盖地的神识触须,似乎正在探查着什么。   出于某种说不清的直觉,他认为江临是在保护自己, 于是没有其他动作。   两人胸膛相贴, 隔着单薄布料,甚至能隐隐感受到对方心脏的跳动。   江临忽然有些走神。   这般形容也不太准确,实际上他的注意力依然在时刻关注着那道笼罩群峰的神识,但却不由自主分出些许心神, 感受来自怀里的柔软温暖。   肉灵芝不愧为千年难得一遇的天材地宝, 化形而成的身体与常人几乎毫无区别。   今夜的钟未晚只简单将长发束起, 垂于身后, 几缕散开的青丝落在他的颈间, 带来轻微的痒意,更像是拂动在他的心尖。   江临垂眸。   从他的角度望去, 可以看见一小截翘起的耳廓在发间若隐若现,弧线优美,白皙可爱,如同成熟的白玉浆果,让他隐隐有种咬上一口的冲动。   这样想着,他便仿佛受到蛊惑般,忍不住低下了头。   钟未晚感受到一阵温热的吐息轻轻扫过他的耳际,不由得蹙了蹙眉,正想要传音问问怎么回事,忽然听见山野间传来一阵诡异的歌声。   “红伞伞~白杆杆~”   江临一僵:“……”   叶衍一手提着酒壶,摇摇晃晃行走在山路上,旁边的师弟好劝歹劝,他却一把抓住对方的双手,迷蒙醉眼迸射锐利光芒,一脸严肃地大声唱道:“吃完一起躺板板!”   师弟:“……”   江临:“……”   江临瞬间清醒,心想自己怀里这个可不就是野蘑菇么?   而且他究竟怎么回事,莫非还没吃就中毒了,不然为何会下意识为钟未晚阻挡神识探测?   他思来想去,找不到别的理由,只能归咎于欧阳浩渊那厮过于变态,把一具死人尸体当作收藏,让他感到心理接受不能。   “江兄?”   “江兄,能放开我了吗?”   怀里传来钟未晚略显困扰的声音,以及略微挣扎的力道。   江临回过神来,笼罩这片群峰的神识已经消失了,正如它出现时那般毫无预兆。   除了寥寥数人——譬如对灵气变化感知超绝的钟未晚和神识强度已达半步飞升的江临,没有谁察觉到这道神识的存在。   流水潺潺,将一盏又一盏明亮的云灯送向远方,如同倒影在地脉之上的银河。要不是某人耍酒疯般的引吭高歌回荡于山间,也算是一派静谧安宁的美好画卷。   “那莫非是……叶师兄?”   “杨师兄也在旁边,他的表情怎么比哭还难看?”   “传闻万剑山首席弟子醉酒以后与平日表现截然不同,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此等嗓音确实惊为天人,只希望从今往后不要再听到了。”   “道友所言极是!”   ……   在河边放灯的人们纷纷有些承受不住叶衍的魔音贯耳,或三三两两结伴而去,或步履匆匆独自离开。   钟未晚又叫了一声江兄。   他的语气依然平静,似乎与平日无异,只是细听时能分辨出几分隐藏其中的不悦与戒备。   江临松开了手,顿觉怀里空空荡荡,感到一阵凉意,竟有些留念方才的温暖触感。   钟未晚:“你……”   “抱歉,事发突然。”江临抢先说道,“方才那神识意图不明,此番举动是为了保护我俩不被发现,若有冒犯,还望钟兄能见谅。”   钟未晚如今境界只有五重,哪怕借体重修前也只到过八重境巅峰,他能够凭借肉灵芝得天独厚的灵气感应发现那道神识的存在,却无法判断属于何人。   听闻江临此话,他神色一凛:问道:“江兄知道那是谁的神识?”   江临看了剑峰之巅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钟未晚的眼神顿时发生变化,但其中不以惊讶居多,反而有些预料之内的了然。   江临接着说道:“我过去曾在万剑山小住一段时间,亲自感受过那位的神识威压,也因此能够有所察觉。”   顿了顿,他改用传音方式,认真道:“我不知钟兄为何要易容换貌,想来是有些事情不愿被某些人发现。我有一件极其珍贵的法宝,能够保护我们不被神识察觉,即便半步飞升的大能也不例外,你大可放心。”   钟未晚十分感激,拱手行礼:“多谢。”   江临笑道:“你我既为知己好友,自然无需客气。”   钟未晚好奇道:“请问是何种法宝?能否让我一睹风采?”   江临:“……”   江临面带歉意:“或许有些不太方便。”   钟未晚哦了一声,并未强求,忽然想起另一事,说道:“方才那神识散去以后,江兄却未松手,是想什么事情想出神了吗?”   江临不由得回忆起先前在心头翻涌的波澜,半晌过后,才在钟未晚疑惑的目光下正色道:“并非如此,只是法宝对灵力消耗过大,我当时有些没缓过来。”   钟未晚脸上立刻浮现担忧之色:“可有大碍?”   江临摇了摇头:“已经好多了……”   话没说完,便被某人的嘹亮歌喉打断。   “骗子~好大一个骗子~”   江临:“……”   醉醺醺的叶衍从他们身边经过,仍然在乐此不疲地扯着嗓子高唱,只不过原本还勉强算是唱在调上,眼下已渐渐发展为五音不全的原创曲目,听着颇有几分鬼哭狼嚎的惊悚。   他在江临面前顿住脚步,眯着眼睛打量数息,突然哈哈大笑,说道:“你长得好像一个骗子!”   江临:“……”   江临维持着表面上的礼貌微笑,心想你长得也挺像一个死人。   陪行的杨姓弟子清醒得很,也就没有错过那双眼眸中一闪而逝的戾色,登时有被吓到,连声陪着不是,拽住自家师兄赶紧走人。   江临收回视线,看向钟未晚时,发现对方似乎陷入了某种对过往的追忆,神色透着几分怀念与感慨。   “说起骗子,江兄或许不知,我其实有位义妹。”   江临自然知道,这义妹便是主角在漠北大地救下的流浪孤童,后续拜入蓬莱岛,在结局时成为活死人药白骨的传奇医仙,算得上是文中的重要女配角。   不过钟未晚为何要提起此人?   “义妹她生得好看,难免会吸引不少倾慕之人。其中一人见竞争不过,便故意找来帮手演一场英雄救美的好戏,将义妹抱在怀中,随后谎称自己身中石化之术,迟迟不肯将她放下。”   “义妹原本还相当感动,没多久便意识到有问题,赏了对方一巴掌。回来以后,她将此事翻来覆去告诉我听,其中重复次数最多的便是骗子。”   钟未晚顿了顿,补充道:“还有吃豆腐。”   江临沉默了,这莫非是在指桑骂槐?   “钟兄此话的意思是……”   “啊,没别的意思。”钟未晚神色坦然,“只是忽然有感而发,分享一番……并不是在说江兄是这样的人,江兄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呢?”   听了这话,江临越发沉默了。   他一时竟有些分辨不出来,钟未晚究竟是真的反射弧太长,脑回路迥异,还是天然不自知的白切黑。   *****   剑锋之巅。   欧阳皓渊将神识收回,神色不明。   大殿之上,万剑山掌门神色严肃,所持剑星罗盘急速运转,穷尽星辰之力,所计算出来的结果也是含糊不清,只是不断发出危机示警。   唯有一点可以确定,那魔物已经潜入万剑山。   见欧阳皓渊张开双目,掌门立即问道:“如何?”   欧阳皓渊:“并无发现。”   掌门皱了皱眉,如今万剑山上修为最高的便是第一长老,倘若连他的神识探测都没有发现异常,就意味着不可能通过这样的方式将魔物揪出。   “苍云剑赏在即,那家伙可能是混在人群当中,悄悄骗过剑阵结界。”他沉吟道,“只是若组织全面排查,极有可能打草惊蛇。万一查不出结果,还将影响我万剑山声誉。”   欧阳皓渊沉默片刻,说道:“我许久未曾与魔物接触,对他们的气息有些陌生,若是能稍加熟悉,或许会另有发现。”   掌门:“可绝大多数魔物都被关在万魔之渊,与万剑山相距甚远,一来一回之间,难保不会发生其他变故。”   欧阳皓渊微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掌门想了想,说道:“其实还另有一法。”   欧阳浩渊抬眼望他:“什么方法?”   “三年前,梅溪舟带领数名弟子去追查某个魔物与山魅的变异体,虽然最终成功将之灭杀,却也受了不小的伤。”   掌门比划了一下手臂,说道:“有一道魔息扎根在她的右手掌心之中,直今都尚且未能完全根除。”   欧阳皓渊:“……”   欧阳皓渊的眼神不知为何有些阴冷,掌门看在眼里,能明显感觉到他不太高兴。   可为什么?难道他有其他要事,必须前往万魔之渊?   不过欧阳皓渊并没有争论,甚至很快同意了掌门的决定,神色重新恢复平静。   “那便让她来我这里。”他说。 第二十二章   梅溪舟是万剑山成长老一脉的弟子, 入门三十年,从未见过第一长老本尊,如今突然被召见, 难免有些忐忑不安。   “你就是那个被魔气缠身的?”   “弟、弟子无用, 愧对师门教导……”   欧阳皓渊淡淡打断:“把手伸出来, 让我一看。”   梅溪舟丝毫不敢耽误, 立刻将缠绕在右手手掌的绷带拆除,露出了三年前被山魅藤蔓所洞穿的伤口。   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却始终无法愈合, 即便用尽各种灵丹妙药, 所能产生的效果也极其有限。丝丝缕缕的魔气在坏死的血肉之间流淌,如同某种无形无质的诅咒。   若非有师长及早发现并施加剑意禁制, 将魔气锁定在固定范围, 也许她早就已经遭到侵蚀,堕落为只知道杀戮的人形怪物。   欧阳皓渊将指尖触在伤口边缘。   顿时有一缕魔气顺势而上,如同贪婪的小兽般, 迫不及待想要钻入他的灵脉之中。   欧阳皓渊冷笑一声。   他任由魔气侵入皮肤以下, 在其还未开始肆虐以前,便反过来将之吞噬干净。   所谓魔修,自然是将魔气纳体的修行者。   这并不是说他们纯粹以魔气修行,实际上魔修体内仍有充沛灵气生生流转, 他们只是在识海空间之中造出一方乾坤内界, 将魔气收入其中, 进而造化神通。   此法与钢丝行走无异, 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陷入血腥疯狂的泥潭。   可若是利用得当,则能发挥出比同境界的普通修行者更为强大的破坏力, 也可以像灵气那样修补身体破损,强化血肉筋骨。   欧阳皓渊此番出关,过往雷劫造成的伤势都已恢复得七七八八,体内魔源也是前所未有的强大,几乎与灵源相持平。   正因如此,他对魔息再熟悉不过。   先前同掌门那样说,也不过是为了寻一个到万魔之渊的借口。   根据穿书者的记忆,招魂之术为远古鬼神禁术,本质为破坏六道轮回的逆天门法,会消耗极其大量的魔气。因此他需要抓一些高级魔物,以备重要关头的不时之需。   由于万魔之渊被封,大陆各地都难寻魔物踪迹,要想抓到更高级的家伙,便只能到西边的大裂缝去。   当然,他也可以不打招呼直接前往,放眼整个万剑山,应当还没有人能拦得下他。   不过欧阳皓渊暂时还没有与掌门发生冲突的打算,一来此处毕竟是他的师门,二来他还要借助万剑山的浓郁灵脉蕴养钟未晚的身体。   而且他知道掌门此番另有用意。   欧阳浩渊心底有些微嘲,却不太抗拒。此情此景触动了他记忆之中的某个片段,当年他与钟未晚身陷妖物洞窟,也是他用剑意为对方剔除深入掌心的毒障侵蚀。   便当是卖那老家伙一个人情了,他想。   “可能会有些不舒服,你忍着。”   梅溪舟神色微怔,不是因为欧阳浩渊话里的内容,而是因为他说话的语气,听起来竟有几分温柔,让她感到受宠若惊。   “好、好的,弟子……嘶!”   剧痛骤然袭来,梅溪舟倒抽一口冷气,就连紧攥在另一只手里的衣物面料,都被不受控制震荡的灵气撕成布条碎片。   欧阳浩渊修行寒雪剑,最擅长断泾渭分界线,加之修为高深莫测,能为他人所不能为。掌门大概也是清楚这一点,才会希望借他之手帮助梅溪舟拔除魔气。   一道道微渺的剑意落在伤口四周,将坏死的腐肉尽数削去,随着这番举动,寄生于此处的魔气立刻躁动起来。   寻常修士只能感受到魔气的存在,但欧阳皓渊已然入魔,且修为境界极高,因此在他的视野之中,这些无形无质之物便拥有了具象化的形态。   它们最开始时像是流动的黑色云霭,虚虚笼罩着那处贯穿伤口,受到剑意刺激后立刻化作细虫般的千丝万缕,一根被切断,又生出许许多多根。   欧阳皓渊眯了眯眼:“有意思。”   他的手指在此刻化作了剑锋,所落之处,虚空中仿佛响起了金戈碰撞之音,而魔气也从最开始的汹涌嚣张,渐渐变成了负隅顽抗,直至片刻过去,终于消失无踪。   梅溪舟已经疼得浑身发颤,额头冷汗直冒,却还是咬紧牙关不发一声。   欧阳皓渊瞥了她一眼,勉强算是满意她的表现,问道:“这伤如何来的?”   梅溪舟缓过劲来,发现自己再也感受不到那如同附骨之疽般纠缠自己三年的噩梦,顿时大喜,向长老深深鞠躬行礼。   听见他的问话,梅溪舟理了理思绪,用尽量精简的语言交代当年追捕山魅的经过。   欧阳皓渊:“有人给你们带路?”   梅溪舟点点头,此时的她已经不像最开始那般紧张,这位第一长老的气场比方才温和不少,让她恢复了日常的平静心态。   “是一位好心的道友,他说他能看见空中流动的黑线,我们去到黑线汇聚之处,果真发现山魅本体。”   欧阳皓渊听着,忽然来了些兴趣。   能够被一帮小家伙杀死的山魅,必然强不到哪里去,所控制的魔气也十分有限,何况还要分成无数道去往四面八方,理所应当变得相当稀薄。   那她口中所指的好心人,究竟是有着相当出色的眼力与感知,亦或者本身就是个魔修大能?   梅溪舟向来善于察言观色,自然能瞧出欧阳浩渊眼里的探究,脱口说道:“当时师弟有用留影石记录了些片段,方便回来办结任务……长老,您要看看吗?”   欧阳皓渊挑眉:“可以。”   直到此刻,他的情绪依然是平静的,带着几分可有可无的好奇。   然而当那些星辉般的光点从留影石里逸出,在半空流动变幻,将三年前发生之事缓缓呈现时,他的脸色忽然发生了变化。   “这个人……是谁?”   梅溪舟顺着欧阳皓渊的视线望去,意识到他指的是在当前画面中露了小半个脸的钟未晚,便说:“是给我们带路的道友。”   欧阳皓渊的声线听着有些怪异,像是从胸腔极深处发出:“名字?”   梅溪舟愣了一愣,说:“我没有问……”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她看到了欧阳皓渊的眼神。   漆黑幽深的瞳孔中,有什么未知的东西在翻涌,居高临下,冰冷无情,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成了某种死物。   “长、长老……”   欧阳皓渊忽然笑了笑,说道:“可能会有些不舒服,你忍着。”   一模一样的话语,语气甚至比方才更为轻柔,却散发着极其强烈的危险气息。   梅溪舟一阵毛骨悚然,下意识后退几步。   然而欧阳皓渊是何等境界,身法迅如疾剑,转眼便去到她的面前,一只手贴上了她的脑门。   在最后时刻,梅溪舟终于看清了欧阳皓渊的眼眸。   其中翻涌的,是浓郁至极的血色,妖异邪魅,仿佛能将人吞噬殆尽。   入魔!   第一长老竟然入魔了!   这是在梅溪舟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下一刻,从掌心与额头的相贴之处,某种冰冷至极的狂暴能量汹涌而来,瞬间侵占了她的整个识海。   身体似乎不再属于自己,记忆也尽数被他人攫取,梅溪舟只觉得脑袋剧痛无比,相比方才去除魔气时要严重得多。   她很快便承受不住,彻底晕死过去。   *****   翌日。   钟未晚来到文霞烟洞府的时候,其实还在回想着昨天夜里与江临的分别。   对方远去的背影行色匆匆,不知为何,竟让他看出了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钟未晚越想越觉得奇怪,因为他觉得像落荒而逃这样的事情,根本不会发生在江临的身上。江兄给他的感觉向来都是泰然自若,从容不迫,颇有君子风范的。   总不至于是自己最后说起的那段往事,让他感到困扰了吧?   钟未晚仔细想了想,没能想明白。   他缓步走进洞府,文霞烟难得没在法器堆里忙活,提前在殿前等待,温和的眼神中带着某种意味不明的热切。   “是钟三吧?来来来,快来坐下。”文霞烟朝他招手,“是为师不好,这些日子过于忙碌,都没空同你好好聊聊。”   钟未晚:“……”   文霞烟:“既然入了我这一脉,便代表你我之间存在缘分,为师必定会尽己所能,助你在修仙一途走得更远。”   钟未晚委婉表示:“其实不必客气……”   “这怎么能算客气?徒儿莫要过于生分!”文霞烟纤纤玉手一扬,石桌上便凭空多出了茶水菜肴,“来来来,我们边吃边说。”   钟未晚看着她取出一枚拳头大小的方正物件,随手扔到空中。   这物件便立刻展开成八个更小的方块,四散开去,飘飘悠悠悬停在他们周围。   钟未晚:?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钟未晚:“这是……”   “可不就是为了向师兄教功课……”文霞烟啊了一声,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改口道,“为师的意思是,用这法器来记录我们师徒的日常点滴,等到多年以后拿来回忆,也是妙极。”   她边说边打量钟未晚的表情,后者似乎没觉得这个说辞有什么奇怪,反而认真问道:“此物与留影石的功效有何区别?”   文霞烟愣了愣,下意识说道:“它的影像更全面立体,而且对声音的复刻阵法做了改良,能够减少环境噪声影响。”   钟未晚眼中浮现好奇之色:“我可以拿来看看吗?”   文霞烟心里隐隐有种古怪的感觉,但还是说道:“自然没问题。”   钟未晚将其中一个小方块取下,沿着符纹走向专注地打量片刻,忽然说道:“这里似乎有些重复了。”   文霞烟:“……什么?”   钟未晚指了指其中几条交错的符纹,示意她看:“合并成同行回路后,应当能节省半数以上的灵气消耗。”   文霞烟:“……”   文霞烟脸上满是惊异神情。   此前她确实也发现了,自己研究出来的这个法器有些能耗过重,每回使用上百枚灵石,却只能坚持不到半刻钟。   如今听了钟未晚的话,她没觉得有什么冒犯,反倒像是茅塞顿开,立刻捞了一枚方块到手中,按照他的提议进行推演计算。   半晌后,文霞烟惊喜道:“你是对的!”   可没过多久,她又苦恼地皱起眉头:“如此一来,降噪效果便大不如前。”   钟未晚也起了研究的心思,同文霞烟凑到一起,对着小方块来回捣鼓。   “或许可以这样改……”   “那不如直接把这里连接……”   ……   “若是不能降低损耗,不如考虑嵌入一个聚灵阵法?”   “随时进行灵气转换?也有道理!”   ……   从正午时分到日薄西山,两人热火朝天的研究才终于结束。   他们本就算是半个同行,自然多的是共同语言,到法器完成之时,都从对方眼里瞧出了几分惺惺相惜。   文霞烟早忘了墨成书交代的事情,也忘了面前这位年轻人本应该是自己的徒弟,热情地将他送到洞府门口,像对待忘年知己那般挥手告别,说道:“以后常来玩啊!”   钟未晚欣然应允,直把不远处路过的几名弟子看得很是莫名。   “那不是文长老吗?”   “文长老不是经常沉迷在自己的世界,对人爱理不理吗?”   “而且那好像是个二代弟子啊?”   “还是在课上耍诈的那个……”   钟未晚从山路上走过,隐约听见他们的议论,但并未放在心上,也不曾理会他们投来的古怪眼神。   在半山腰时,他又碰见另外几名年轻的少年少女,各个面带忧色,似乎很是担心。   “梅师姐没事吧?”   “据说是被魔气入侵识海空间,性命无忧,只是精神有些问题。”   “都怪我不好,要是当时我再强大些,定能保护师姐不受伤害,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都想什么呢?如今自责也无用,只希望她能快些好起来。”   钟未晚同几人擦身而过,忽然放缓脚步。   他觉得方才那名神色沮丧的微胖少年有些眼熟。 第二十三章   微胖少年自然认不出易容换貌的钟未晚, 没有发现当年那个给他们带路的年轻人,如今竟来到了万剑山。   钟未晚也没能想起来自己是在何处见过对方,很快将此事放到一边, 继续往前走去, 只觉得他们口中的那位梅师姐有些可怜, 毕竟魔气入侵识海所带来的痛苦是寻常人难以想象的。   回到住处时, 夜幕已彻底笼罩四野。   钟未晚远远瞥见一道高瘦的身影在门口徘徊,似乎是在等着自己。   走近以后,那人察觉到他的动静, 转过身来借着月色打量几眼, 确认他的身份,顿时嚷嚷道:“你怎么才回来!?”   钟未晚:?   钟未晚:“请问你是哪位?”   高瘦男子瞪圆了眼, 其中含着怒意:“你不记得我??”   钟未晚仔细辨认了一番, 还是没什么印象:“我们应当没有见过……”   “怎么可能没见过!”高瘦男子厉声打断,表情隐隐透着狰狞,“我生生替你挥了五百回基础剑法, 你居然敢不记得我!??”   钟未晚对五百遍剑法一事着实记忆犹新, 也就顺带想起了面前这位不幸的兄弟,尤其是看到对方右手垂落,似是疲软无力的模样,越发感到同情。   “找我有事吗?”他语气温和道。   高瘦男子冷笑一声, 不答反问:“你说能有什么事情?”   钟未晚:“我不清楚。”   “不清楚?可别装了!”高瘦男子神色阴戾, “用那种无耻手段来躲避责罚, 还连累我无辜受罪……你觉得我是傻子, 会愿意吃这样的哑巴亏?”   钟未晚:“……”   钟未晚听懂了, 这大概是个来找茬的。   他试图同对方讲道理:“我没觉得你是傻子,何况按照授课长老的说法, 练剑不是吃亏,而是对自身本领的千锤百炼……”   “捶你娘的锤!”高瘦男子忍不住爆出老家的土话,“话说得这么好听,你怎么不去千锤百炼!?”   钟未晚心想,那必然是不可能的,我又不是剑修。   瘦高男子见他忽然沉默,越发理直气壮,恶狠狠道:“无论如何,你得补偿我的损失,这都是你应当做的!”   钟未晚:?   高瘦男子:“我要的也不多,一万灵石当做汤药费,此事两清。”   钟未晚:“……”   钟未晚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   倘若叶衍在此,必定能一眼瞧出来,这是关爱智障儿童的眼神。   不过钟未晚本人并未想太多,只是觉得这个敲诈的理由过于不合理,就好比他顺利跨过地上的窟窿,后头的人动作不利索掉了进去,反而责怪他为何不用身体堵着洞口。   高瘦男子被他看得很不舒服,甚至有些火冒三丈:“你盯着我干什么??”   钟未晚:“无事。”   他绕过对方打算进屋,又立刻被拦下。   高瘦男子怒目圆瞪:“你是不是还有事情没做?”   钟未晚想了想:“道友晚安!”   高瘦男子额头青筋暴突,他连着说了几声好,大叫道:“这都是你自找的!阿云!”   随着话音落下,一匹身披银霜的雪狼从灌木丛间跃出,以攻击姿态朝钟未晚龇牙咧嘴,发出阵阵威胁性的咆哮。   高瘦男子并非修仙世家出身,但前些年机缘巧合与雪狼定下契约,让它成为了自己的灵宠。   雪狼其实还在幼年期,不过由于天赋血脉强大,它的利爪甚至可以撕开三重境修士的护体灵气,而且天然拥有对敌人的精神震慑神通,若是意志力稍弱,往往有可能支撑不住,直接跪地求饶。   如今骤然对上雪狼,钟未晚果然僵住了。   男人看在眼里,脸色越发得意,认为一切尽在掌握中。   然而下一刻,他却听见雪狼发出几声微弱的呜咽,颤抖着趴在草地上,表示臣服。   “……”高瘦男子感到难以置信,“阿云!你怎么回事?你个畜牲,快给我起来!!”   他的训骂起不到效果,相较而言,雪狼显然更为恐惧来自五重境修士的威压。   但由于这一丝气息并未落到高瘦男子身上,他感受不到,不明白情况为何会变成这样,情绪暴躁之余,心底又有一丝隐隐不安,他盯着钟未晚,语气不复先前凶狠:“你对它做了什么?”   钟未晚并未回答,再次礼貌道了声晚安,便转身往屋里走去。   高瘦男子沉默了。   实际上除了雪狼,他已经没有足以震慑的手段。而这家伙又分外无用,只知道四肢伏地装作空气,连半点忙都帮不上。   男人依然很不甘心,却只能拿灵宠来出气。他在原地站立许久,被略带凉意的萧瑟秋风吹了半晌,脑子终于冷静了些,决定先行回去。   此番落于下乘不要紧,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既然那姓钟的如此不厚道,那么他就把这件事好好记着,等到日后寻了机会再百倍奉还。   高瘦男子这般想着,觉得心里好受不少。   “走了。”他朝雪狼招呼道。   没有回应。   甚至在他走出百尺距离以后,灵宠也还是不曾跟过来。   高瘦男子有些不耐烦,回头望去,那道雪白的身影依然趴在原地,动都不动。   这家伙莫非又犯起了懒病?他心想。   然而下一刻,他却感受到某种阴森恐怖的气息忽然降临在自己身后,如同虎视眈眈的凶悍野兽,正在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锐利如刀的獠牙。   高瘦男子身体一颤,冷汗迅速渗出,被强烈的恐慌攫取心脏。   他如今还不算是真正踏入修行,更不可能进行神识外放,只可以凭借肉眼去观察四周。   尽管夜色昏暗,月光都隐于云层之后,但他还是瞥见了那些东西。   无数肉色的、蠕动的条状物。   其上分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肉瘤,有的裂开爆出浓稠浆液,有的睁开滴溜溜转动,还有的在生长成簇的触须。   那些条状物从左右两侧伸出,在缓缓向他靠近。   男人终于忍受不住了,撒开双腿就跑,冲着钟未晚的院落径直奔去。   八十尺,六十尺,四十尺……   眼见着那处屋子的轮廓越发清晰,甚至能够通过窗户剪影看到钟未晚在房间走动,他激动大喊:“救——”   “命”字还没出口,声音便戛然而止。   男人双眼无神,头朝地倒下,正好与自己同样动弹不得的雪狼灵宠倒在一起。   那些诡异的条状物缠绕住了他们身体。   不多时,原本血肉丰满的身躯便迅速干瘪下去,仅剩下沟壑纵横的表皮粘连在骨头上,让他们看起来像是风化多年的尸体。   *****   第二日,一声尖叫划破剑峰上空。   钟未晚并不是最早发现尸体的,他整个晚上都在冥想修行,同时思考夺回那件宝物的方法。   他也是听见那声尖叫,才从入定中回过神来,一缕神识探出,很快便看见了年轻弟子有些发青的脸庞,以及地上惨不忍睹的两具骸骨。   墨成书迅速赶来现场。   像这样的情况本就不同寻常,何况如今正值苍云剑赏盛会,来自五湖四海的客人汇聚于此,更不该出现任何不可控制的突发之事——既然出现了,便要迅速解决。   而且他也知道有魔物潜入万剑山,只是连第一长老都没能发现踪迹。   这会不会是那东西所造成的?   墨成书仔细检查了一人一兽的死因,果真感知到了些许残留的魔气,只是几乎若弱不可察,若是再晚来片刻,或许就会消散无踪。   “是谁发现的?”他沉声问道。   一名年轻弟子举了举手,她的情绪已勉强恢复平静,只是依然不太敢看地上的尸体,挡着视线把事情的经过如实道出。   墨成书看到了不远处的弟子院落,说道:“这里住着有哪些弟子?”   叶衍跟在旁边,神色也很不好看。   他毕竟才穿越来三年,上辈子又是在和平环境下长大,头一回见到这种景象,没有把隔夜饭吐出来已实属不错。   听见墨成书的问话,他才隐约发现这附近瞅着有些眼熟。   很快,他在人群里发现了钟未晚的身影。   墨成书沉着脸又问了一遍,他的声音如雷霆般震耳,又像飞剑般迅疾,转眼传遍方圆数里。   钟未晚站了出来,说道:“我。”   墨成书看了他一眼:“可有察觉到异常?”   钟未晚:“并无。”   墨成书:“可有与他接触?”   钟未晚:“简单聊了几句。”   话音未落,另一名弟子忽然大声说道:“长老,别听他胡说,昨天夜里阿石就是专门去找钟三的,结果今天就出事了,这肯定跟钟三脱不了干系!”   墨成书喝道:“肃静。”   他的目光环视一周,对叶衍说:“通知万剑山众人,到青云台集合。” 第二十四章   青云台是一处剑峰环绕的宽阔谷地, 可以容纳数千人同时在场,通常用作各种大型集会活动,譬如逢五年之期举办的试剑大会, 又或者像这一回的苍云剑赏。   所谓苍云剑赏, 顾名思义, 是用来观赏苍云剑宏伟姿态的一场盛会。   传闻苍云剑是上古时期开天辟地所用的巨剑, 光是剑身就比大陆上任何一条绵延的山脉都要长且宽阔。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古剑的本体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然而那道遗留下来的映射, 却依然在苍穹之上巡回不断, 如同一条巨大的青龙,时而飞升到众人肉眼所不能及的浩瀚尽头, 时而又会迫近至地面的山河湖泊。   苍云剑影行迹不定, 仿佛有其意志,任性至极,但或许是万剑山地理位置特殊, 短则数年, 长则十余年,这道庞大的剑影总会从主峰上方路过。   而当它出现时,往往伴随着灵气潮汐的流动,那些从天而降的剑意蕴含高深玄妙, 对于普通剑修来说, 便有可能成为某种顿悟的契机。   正因如此, 每一次的苍云剑赏都会吸引来自各地的修行者, 其中又以剑修居多。   早在数月之前, 青云台便开始相关的布置工作,苍云剑赏设有一系列的交流活动, 举办得成功与否将会影响万剑山在修仙界的声望。   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在最开始发现可能有魔物潜入山里的时候,掌门并不打算大肆搜查,希望能悄无声息解决事态。   可如今却有人死去了。   而且还是如此惨烈又诡异的死法。   墨成书当即认为不能再拖,必须在更多死者出现之前找到凶手,便将情况传讯掌门,得到同意后下令召集所有人。倘若魔物藏身在他们当中,便能一举拿下。   不多时,青云台已是乌泱泱一片。   当中有各门各派的长老及弟子,有云游散修,自然也少不了万剑山的一众门人。   他们大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故而场内气氛略显凝重,不少修士议论纷纷。   “诸位安静。”墨成书洪亮的声音响起,仿佛在这天地间回响,“请听我一言。”   人群间的躁动逐渐平息。   他们都在等着墨成书的下一句话。   不过这位第三长老却没有接着往下说,神色平静地看着众人,对文霞烟传音道:“师妹,开始罢。”   *****   此时的文霞烟并不在青云台。   实际上她正在那个名叫阿石的倒霉入门弟子身旁,将尸体上仅剩的魔气收入法器之中。   听见师兄的交代,她将灵力注入,飞剑模样的镂空法器骤然迸发光芒,内置阵法吸纳魔气高速运行,连带着这柄食指大小的物件也开始旋转起来。   数息过后,飞剑骤然停顿。   下一刻,它化作一道金色流光,朝着青云台的方向疾速飞去。   而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墨成书也看见那道金色在山峰之间显现,转瞬便近在眼前。   飞剑几乎没有减缓速度,径直冲向人群,有些修士还未曾发现,有的已然察觉,脱口而出道:“那是什么!?”   钟未晚抬眸望去。   正好看见对准自己的剑尖。   “……?”   先前嚷嚷的某入门弟子隐约猜到了这是何物,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厉声控诉道:“果然是他!我就说是他害了阿石!”   墨成书脸色微变。   他并非全然相信那名入门弟子的话,只是心中瞬间想到了更多。   梅溪舟形同痴傻的模样依然历历在目,那可是少有能在三十年间晋升四重境的优秀弟子,却沦落如此境地,令他无比痛心。   倘若钟未晚真被魔物入侵,万剑山岂不是又要损失一名可能的修道天才?   人群之中,钟未晚望着指向自己的飞剑,浮现在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是,莫非我挡着了它的路?   但他不是没有见过这种类型的法器,通常用来追踪特定气息,按理来说应当灵活自如,不该连如何绕行都不懂。   小东西发出尖锐嗡鸣,如同银针直刺耳膜,似乎是某种急切警告。   周围的弟子顿时如潮水般退去,看向钟未晚的眼神惊疑不定,其中又以戒备居多,有的甚至已经下意识拿出兵器,横挡胸前。   墨成书与其他长老对视一眼,有了决定。   捆仙索出现在他的手里。   然而下一刻,却听钟未晚啊了一声。   声音不算十分响亮,可在嗡嗡剑鸣之下显得尤为突兀。   不知为何,墨成书从中品出了点恍然大悟的意思,而钟未晚的表情依然毫无波澜,似乎没有意识到飞剑的指认让他陷入了何种不利境地。   紧接着,他忽然动了。   墨成书神色一凛,捆仙索当即如闪电般飞出,转眼去到对方的头顶上空。   钟未晚察觉到捆仙索的逼近,然而这毕竟是足以束缚七重境修士的仙品法器,他也不好暴露自己现在所拥有的底牌,仅凭着身法与眼力躲避始终有限,很快被九冥玄柳编制的绳子套了个结实。   “……”   钟未晚沉默一瞬,认真说道:“你们真的套错了人。”   他也是刚刚才反应过来,除却自己被诬陷以外,其实还有一种可能解释眼前的状况,那便是他真的挡住了飞剑的路。   对方所要追踪的东西或许潜藏在地下。   地面以下结构复杂,层层阻隔,无论是灵气,魔气还是各种妖异浊气,都会比在上界停留更长时间,也因此相互交织缠绕,如同五彩斑斓的矿石,难以辨别。   钟未晚一开始并未发现来自脚下的异动,可一旦意识到这种可能存在以后,他的感知便立刻捕捉到了某种魔气凝聚的迹象。   十分轻微,却异乎寻常。   几乎是在他移开脚步的下一瞬间,飞剑法器便骤然射出,嗡地钉在了他原先站立的位置。   剑身材质受限,被岩体阻挡,无法继续行进半寸,于是迸发出愈加耀眼的金光,不过几次呼吸功夫,就已经彻底化身为一颗小小的太阳。   钟未晚的那句话没有多少人相信,可此番发生的变故却令他们神色俱变。   尤其是墨成书,几乎是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怒喝道:“都给我退开!!!”   他心念急转,捆仙索再次动作起来,把距离最近的钟未晚带到了空中。   几名执剑长老急忙祭起剑阵,将那团金光笼罩其中,相互之间视线交汇,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深切的无奈。   文师妹还是这般不按常理出牌,只是为何不提前告诉他们法器会爆炸?   而那些位置更远的修行者们,很多人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有的放出神识去一探究竟,却只见到在剑阵之中越发不安定的金色光团,仿佛其中潜藏着极端狂暴的能量,传递出强烈的危机气息——   轰隆隆!!!   可怕的爆炸声在天地间回响,无数锋利的碎石向四面八方弹射,又都被灵气汇聚的剑阵屏障尽数拦下,肉眼所能看见的便是浓郁至极的烟尘滚滚。   等到尘埃落定时,原地已经多了一个直径百尺,深达五丈的巨大凹洞。   众人:“……”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特别是那些来自小门小派又或者无门无派的客人,纷纷在心里琢磨着,自己该不该称赞一句炸得漂亮?   怀着这样的想法,客人望向万剑山的执剑长老,却发现他们的脸色并未缓和,甚至透着凝重之色。   而被捆仙索吊在空中的钟未晚,也以非常清晰的视角看见了那些涌现之物,正从坑洞裂开的缝隙里一点点冒出。   灰白色的,不定形态,出来时甚至能听见咕叽咕叽的粘稠声响,又在暴露于空气中时迅速凝结成型,化为一条条模样狰狞诡异的细长触手。   触手表面凹凸不平,分布着大小不一的瘤状物,有的已然裂开,有的还在吹胀般不断生长。而在末端则分布着圈圈獠牙,细长管道若隐若现,仿佛是某种怪异生物的口器。   它们以及快速度分裂蔓延,石块崩落,本体显现,无数触手漫天飞舞,如同一棵生长在旱地的巨型海葵花。   那些刚入门的万剑山弟子,都被眼前这一幕给吓傻了。   哪怕是已经修行数十载的师兄师姐们,也基本个个脸色发青,眼里溢出恐惧之色。   叶衍更是一阵强烈的反胃感,比起先前见到干尸时的症状还要更为严重。   “系统?系统!”   “这画风不对吧!?我们不是在一本修仙文里吗,怎么会跑出来这样的东西?”   “师父师叔他们应该没问题吧,主角都还在这里……啊啊啊啊啊!!!”   叶衍被某根触手甩上了天,勉强挣脱,御剑控制住下坠的冲势,转眼又瞧见另外几根朝自己卷来,密密麻麻交织于空,仿佛无处不在,无处可逃。   他很快感到力不从心,一边狼狈应对,一边在心里冲系统大吼:“有没有什么锁血或者保命的道具?别装哑巴啊!!”   听见这个问题,系统的声音终于响起。   “搜索中……道具【绝处逢生】,能够提高百分之三百的生命强度,是否确认兑换?”   叶衍总算松了口气,好在这家伙还是会回答,不然他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自从那天与主角遭遇以后,系统也不知中了什么病毒,突然变得沉默了很多,基本上不怎么搭理他,也只有在问及道具兑换又或者任务有关的事情,才会出声说话。   “换,当然要换!”叶衍急切催促道,“赶紧换,时间不等人啊!”   “兑换中……兑换成功,【绝处逢生】启用。”   随着系统毫无情绪起伏的机械声音落下,叶衍明显感觉到自己变得扛揍了许多。   原本那些位于触手末端的利齿能够轻而易举破开护体灵气,在他皮肤上留下道道血痕,如今却连挠痒痒都不如。至于从裂开的瘤状物里淌出的腐蚀性液体,眼下也只能祸害他身上的衣服。   叶衍紧绷的精神终于略微放松,却不敢掉以轻心,这样的剧情在小说中并没有过,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变故。   但如果是主角的话,应该有光环眷顾,不会死在这样的场面里。而且自己此时过去同他共患难,也能挽救一下岌岌可危的好感度……   这样想着,叶衍便立刻散开神识,寻找钟未晚的身影。   系统依旧没有帮忙,不过钟未晚也并不难找,因为缠绕在他身上的捆仙索一直未曾松开,正依照着主人方才的意志,可劲把他往更高处拽去。   绳索还算灵活,却也没有那么灵活,三番四次险险躲过从各个方向袭来的触手,以及不知是哪位长老劈出的剑光。   钟未晚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半边头发短了半截。   他终于忍不住了,取出一道符纸,在手中燃成火焰,按上了绳索边缘。   不带温度的青色火光迅速蔓延,将崩坏的痕迹烙印在绳索之中,可以抵挡七重境修士全力一击的九冥玄柳,却受到这些痕迹腐蚀,很快断裂成数截。   失去捆仙索的拖拽,钟未晚上升的趋势逐渐减缓,他眸光微动,便有清风从四面八方环绕而来,轻轻托举他的身体。   就在这时,叶衍御剑飞来,转瞬出现在钟未晚的下方。   “道友放心,我会接住你的!”他信誓旦旦说道。   钟未晚:……?   叶衍一边小心控制着飞剑角度,一边张开双臂朝上,俨然要来一个公主抱的架势。   谁曾想还没接到人,突然一阵狂暴气流扑面而来,仿佛无形巨掌当空拍下,凶狠冷漠,让他骤然失去平衡,就这样从天上直直摔落至地面,砸出一片尘土飞扬。   “咳咳咳……”   叶衍大睁着眼,完全没明白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那些触手吗?   可是根本没看到啊,好像就是没来由的狂风……可为什么打在身上这么疼?   叶衍下意识在心里呼叫系统,想要问个究竟,一如既往得不到回应。   他艰难从地上爬起来,才发现自己这番坠落,竟然连地面都砸开了几条裂缝。   至于他的体内,肋骨不知断了多少根,五脏六腑多的是破裂出血,若不是百分之三百增幅的生命强度,可能早就已经动弹不得了。   所幸这里没有那些粘稠的灰白物质涌出,他找了个隐蔽的位置靠着,从袖里乾坤取出丹药疗伤调息,同时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天空。   那里已经找不到钟未晚的身影,只有越发疯狂涌动的条状物,以及向四面八方逃离的人们。   *****   钟未晚同样不清楚方才是怎么回事。   他听见叶衍的话,正要婉言拒绝,结果忽然感受到一阵清风拂面。   那不是他所召来的风,但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敌意。仿佛是天地间自然形成的空气流动,却又在他的四周环绕一层,以不容拒绝的轻柔动作,将他送到青云台附近的某处山坡。   那里已经聚集着好些逃难的修士。   钟未晚降落在柔软的草地上,那阵本要远去的风,又如同调皮孩童似的突然回头,出其不意推了他一下。   他并未预料,一时不稳,踉跄着往后几步,撞进了某个宽阔温暖的胸膛之中。   “钟兄小心。”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或许是受战况波及,此处不时有大风过境。”   钟未晚柳眉舒展:“多谢江兄。”   江临放开了钟未晚,却见后者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便问道:“可是有什么状况?”   钟未晚:“……啊,其实没什么。”   顿了顿,他说:“我只是突然想起了我的义妹。”   江临:“……”   钟未晚感慨道:“当年义妹还与我分享过一段经历,与方才的情景颇有几分相似……”   “钟兄。”   “嗯?”   “快看,战况有变。”江临神色平静地转移话题,“万剑山掌门似乎要出手了。”   钟未晚顺着江临的指向望去,只见无数道朱红剑影在高空之中连绵不绝,遮天蔽日,散发出凛冽充沛的强大剑意。   “不愧是掌门的千秋剑,哪怕相距数百丈,也能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威压气势!”   “这才是九重境巅峰的强者!”   “吾等自愧弗如!”   ……   周围的人们啧啧赞叹,仿佛已经能够预见掌门的胜利。   钟未晚不懂剑,但他的感知非常敏锐,隐隐觉得那妖物如今表现出来的魔气并不逊色于连绵光影之中所蕴含的灵气,甚至隐隐有反超之势。   片刻后,确认所有活人都已离开青云台,掌门的朱红剑光轰然落下,如同暴雨滂沱。   虚空之中响起无数金戈碰鸣之声,长久不绝于耳,正如同那密密麻麻的长剑虚影,前赴后继,愈落愈强。   片刻后,剑雨终歇。   妖物似乎已气息断绝,庞大身躯支离破碎,渐渐化作流动的灰白泥水。   就在众人即将鼓掌欢呼之时,异变骤生。   泥水之中,有一人形摇摇晃晃站起,却又迅速化作泥泞掉落。   一朵不足拳头大小的海葵花出现在他所站立的位置,几乎眨眼工夫便生长起来,变得比原来的体型还要巨大,无数细长触手疯狂涌出,向四面八方延伸。   众人脸色大变,竟从那再生的妖物身上感受到了极其可怕的压迫感。   几乎是在下一刻,另一道银色剑光从剑峰之巅径直落下,准确命中了妖物的中心。   寒气扑面,大地瞬间凝结霜雪。   而那妖物更是从落剑处开始,全身上下冻成了雕像。随着银色剑光的轻微颤动,它瞬间碎成了无数细小的冰晶,散落一地。   青云台寂静无声。   四周山峰也静悄悄的。   直至那道颀长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他们才像是恍然从梦中惊醒般,爆发出了热烈的惊呼与赞叹。   “是欧阳长老!”   “欧阳长老太厉害了!”   “此生得见半步飞升者,老夫真是死而无憾了!”   ……   钟未晚看着那道身影,薄唇抿紧,眼眸深处少见地涌现剧烈波澜。   与此同时,那人似乎有所察觉,竟也微微侧目,朝他所在的这个方向投来视线。 第二十五章   钟未晚不确定自己手腕上的法器能否对半步飞升的修行者产生效果, 虽说剑修应当不擅长幻术勘破,可若是修为境界到了一定程度,或许便能一剑破万法。   他在心中快速权衡了双方实力, 确认如今的自己毫无胜算。   那么便只剩下一个办法。   钟未晚想起先前在剑灵前的那套说辞, 不知落在欧阳皓渊耳中, 对方能信个几分。   万一出了状况, 他手里还有几道阵符,应当能助他瞬息万里,离开此地, 只不过这样一来, 想要拿回玄天秘宝便更为困难。   就在钟未晚飞快思索的时候,江临眸光微动, 心头莫名不喜, 便往前走了两步,阻隔了欧阳浩渊的视线。   欧阳皓渊很快收回了目光,似乎对他们并未留意, 也不曾发现钟未晚的真实面貌。   他缓缓降落在青云台。   满地冰霜如同盈莹雪辉, 乍眼望去还颇有几分美感,但里面封存的都是妖物碎片,周遭的长老们只想着尽快用吞天袋收纳,一道焚毁殆尽。   “就是此人?”欧阳皓渊问道。   “不错。”掌门说道, 方才的神通消耗了他不少灵力, 但他还是再次祭出剑星罗盘, 片刻后眉宇稍缓, “危机似乎已经解除。”   长老们纷纷松一口气。   躺在地上的男人早已没了生机, 死气沉沉的眼珠瞪向天空,先前那些灰泥或许是从他身体里涌出, 再潜入地面以下。   魔物为魔气凝聚而成,以生灵为寄体,擅长蛊惑侵蚀,喜好血肉与厮杀,像这样多人聚集的场合,必定会蠢蠢欲动。   欧阳皓渊看了一眼便不再打量,对掌门说道:“事情既已解决,我有事要下山。”   掌门疑惑道:“苍云剑赏在即……”   “与我无关。”欧阳皓渊打断。   掌门面露不赞同之色,肃声传音道:“苍云剑赏是门派要事,你身为第一长老,自然应当在此坐镇,以防任何突发事态。即便有事情要办,也等到苍云剑赏以后再说。”   欧阳皓渊:“……”   欧阳皓渊眸光微闪,并未继续争论,算是默认了对方的安排:“结束以后我便离开。”   掌门有些不解,这种不解自从数日之前便开始了:“你究竟有何急事?”   欧阳皓渊没有回答,视线落在虚空某处,像是有些出神。   可那双细长眼眸的深处,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却是一阵暗潮翻涌。   其中有狂喜、痴恋、愤怒、压抑,还有众多难以形容的情绪,交织碰撞,相互制衡,似乎正濒临着某种爆发的界点。   掌门得以瞥见,心里一惊。   “浩渊,你……”他顿了一顿,略微斟酌用词,“你觉得境界可还稳妥?”   欧阳皓渊回头望向他,神色莫名:“自然稳妥,掌门何出此言?”   掌门:“……”   掌门:“无事,只是想到你不久前刚刚出关,或许容易出现境界波动的情况。”   欧阳皓渊笑了笑,眉宇间一派温和平静,与百余年前的首席弟子并无不同:“掌门大可放心,我如今的状况再好不过。”   他眼里的那些古怪神色全都消失不见,仿佛方才只是旁人的错觉。   掌门略有些疑虑,但终究并未多言。   欧阳皓渊的视线落在那具尸体上,说道:“如此强大的魔物,也不知从何而来。”   墨成书皱了皱眉:“待我安排弟子去调查此人的过往经历,或许能得知一二。”   欧阳皓渊:“若是万魔之渊结界松动……”   空气顿时安静下来。   半晌过后,掌门摇了摇头,叹息道:“希望不是如此。”   *****   江临再次困惑于自己下意识的举动。   他本该期待欧阳皓渊与钟未晚的交锋,更该创造机会让两人遭遇,结果身体却还是先于脑子行动,把钟未晚拦在身后。   正如方才在半空之中,他看见叶衍伸手想要接住钟未晚,心头骤然生起一阵戾气,几乎是不假思索掀起狂风,将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拍落到地面上。   可面对钟未晚时,这股烦躁之意又没来由地消失不见了。   过去从来没有人能像这般牵动他的心神。   就算是三年前短暂同行的那段日子,他也不至于如此在乎……江临忽然心念一顿,意识到了什么,神色随之发生变化。   是了,如今回想起来,其实当初应该已经隐隐有些苗头,只是不曾察觉,不然自己也不会专程万里奔赴而来,参加无聊的苍云剑赏。   他又想到了些别的事情。   数日之前,他还曾经动过杀心,一度打算把可能影响到他情绪的不安定因子扼杀于摇篮之中。   可如今盯着钟未晚优美白皙的脖颈,他却没有半点扭断的意愿,反而想要将脖颈的主人藏在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如同猎物般圈入怀中,俯下身去轻咬舔舐。   ……或许该把这种情感称作是占有欲?   江临感到不可思议。   这种不可思议甚至盖过了令他分外厌恶的失控感,让他开始思考钟未晚的特殊性究竟从何而来,并很快回忆起某次午夜梦回,那些如流沙般逝去的模糊画面。   像是欲望与旖旎的漩涡,那人的青丝洒在自己肩头,带来似曾相识的痒意。   “……”   江临的眼底泛起古怪之色,仿佛恍然,又像是诧异,却也同时涌现出更多的困惑与探究,尽数落在钟未晚身上。   钟未晚并未察觉江临的视线。   此时的他正在警惕着远处的欧阳皓渊,倘若他们之间迎面对上,自己该如何面不改色地化解对方疑虑。   不过欧阳皓渊最终并没有找来。   钟未晚略微松了口气,再次深刻意识到,自己必须尽快找到机会夺回玄天秘宝,解决修行上的障碍。   “钟兄。”江临的声音在这时响起。   钟未晚抬眸望去,发现江临正望着自己,眼神有些奇特,却久久没有往下说话。   “江兄?”   江临眸光微闪,忽而笑道:“才发现钟兄换了发型,还颇有个性。”   钟未晚眨眨眼:“可能是先前在空中的时候被剑光波及……看起来会很奇怪吗?”   “倒也算不上奇怪,只是如此披散,始终有碍视线。”江临顿了顿,“若钟兄不介意,不如让我来为你束上。”   钟未晚本想拒绝,可那半边凌乱的头发确实被风吹得十分嚣张,于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麻烦江兄了。”   江临笑笑:“不麻烦,举手之劳。”   他走到钟未晚的身后,骨节分明的修长五指将一束长发捧起。   感受着发丝从指缝间滑落的触感,又看见自己如今仿佛随时能将钟未晚拥入怀中的姿势,他的眸光越发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江临把最后几缕头发束起。   他垂了垂眸,指尖悄无声息溢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灵力,幻化成青丝的模样,轻飘飘落在那片柔顺的发间。   此物能够助他入梦,或许在钟未晚的梦境里,他可以找出似曾相识的缘由。   钟未晚觉得头顶有些异样感,正要伸手探去时,却被江临握住了手腕。   “钟兄,你这里有道伤口。”江临说道。   钟未晚愣了愣,按照他的指向望去,很快发现了在小臂内侧的一道浅显伤痕,应该也同样是受到了混战的波及。   “不要紧……”   “钟兄此言差矣,小伤也当重视。”江临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一白色瓷瓶,将内容物倒出,给钟未晚轻轻涂抹上,“此乃雪山华莲炼制而成,对于伤口愈合有奇效。”   钟未晚自然听过雪山华莲,是十分罕见的圣品,顿时感激道:“多谢江兄。”   这一来一回间,他便也把先前的微妙异样感给忘在了脑后。   *****   经过青云台一事,众人的心境多少受到些影响。尤其是那些尚未见过世面的年轻弟子们,需要不少时间才能缓过劲来——不论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他们大多在混乱中受了伤,即便被师门长辈及时救出,身体强度毕竟还是不够,辅以灵丹妙药,仍然会有一段时间不便活动筋骨。   授课长老便给新入门的弟子放了假,让他们根据自身情况练习剑法,冥想吐纳,等到苍云剑赏结束以后,再恢复课堂。   对于钟未晚来说,这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他在万剑山朋友不多,江临进退有度,从来不会让人困扰;文霞烟忙于苍云剑赏的阵法筹备,暂时也没有空闲对他热情邀约。   至于其余登门拜访的弟子——譬如叶衍之流,以及当初与他对战的困倦少年,在经历过几回冷淡态度以后,也非常识趣地知难而退,给钟未晚留个清静。   他可以把全部精力都用在灵偶的优化上。   又过去数日,入夜之时,苍云剑影终于从宇宙星河翱翔而至,踏破云层,现身于众人视野之中。   潋滟流光在高空上生生不息,天地间仿佛回荡着经久不绝的剑鸣之声,如同穿越时空的遗音,令闻者震撼不已。   青云台已恢复原样,盛大的活动在此处举行,不仅是万剑山掌门,连第一长老欧阳皓渊也出席,甚至兴之所至,劈出划破天际的一道寒光,与那古老剑影遥相呼应。   人们欢呼不断,纷纷惊叹于此剑玄妙,更有不少修士直接原地入定,借着两方剑意正盛之时,引气入体,寻求破境契机。   钟未晚找了个寂静角落,远离喧嚣热闹。   灵偶从他袖里跑了出来,转瞬化作黑影,融入到茫茫夜色里。   剑峰很高。   尤其是欧阳皓渊所居住的主峰,更是直入苍穹。   经过改良的小家伙沿着熟悉的路径乘风而上,其间躲避各种窥探手段,依然花了不少时间才到达欧阳皓渊的洞府所在。   就在这时,毫无预兆的,黑暗中忽然伸出一只手,将他拾了起来。   钟未晚神色一变,立刻望向不远处的青云台主座——欧阳皓渊明明还在那里,不曾离开!   那此时把灵偶握在手中,有着与欧阳皓渊同样面孔的男人,究竟是谁!? 第二十六章   “哪里来的小木偶?”手的主人自言自语, 随即抬高音量问道,“ 阿晚,这是你做的吗?”   钟未晚:“……”   钟未晚看着另一张属于自己的面孔从黑暗里走出, 在欧阳皓渊身边站定, 打量几眼后摇头:“不是。”   欧阳皓渊:“我刚刚看见它有在动。”   钟未晚想了想, 说道:“或许是人为操纵, 也有可能是精怪附身。”   “……听着都不像什么好东西。”欧阳皓渊把灵偶抛起又接住,似乎在掂量它的重量,随即猛地朝天上一掷, “走你——!”   灵偶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 打着转越飞越远,直到被钟未晚控制住冲势。   他轻盈翻身, 乘着清风降落树梢, 借夜色掩护自己。   那两人并未进入第一长老的洞府——实际上此处根本没有洞府,四周都是杂草丛生的野地——而是开始向山下走去。   他们并肩而行,一盏灯笼在前方引路, 勾起了钟未晚尘封已久的回忆。   这似乎是某种映射记忆的幻术。   钟未晚神色凝重, 想要抽离神识,却发现根本无法做到,某种无形力量将他困在了这具灵偶的身体里。   ……究竟是何时着的道?   他迅速回忆方才的整个经过,未曾察觉到任何一丝灵气异常。   这便很不寻常。   新身体让他拥有十分敏锐的感知, 何况这又是他自身所修行的领域范围, 能够不知不觉中影响到他, 莫非対方是在阵符之道已臻化境的大能修士?   就在他沉吟分析的时候, 山路上的两人渐行渐远, 灯笼光芒微弱,仿佛很快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钟未晚思索片刻, 还是跟了上去。   这幻术之中并无他人,放眼望去也是千篇一律的林间景象,若要追根溯源,寻求破解之法,只怕还是得从这唯二两个会动的角色着手。   等到距离近些,钟未晚便能隐约听见他们的交谈。   “阿晚,此去鬼河秘境,千万要小心。”   “柳风会同我一起。”   “那家伙还不够火候,关键时候别拖后腿便已是求神拜佛。倘若不是老头儿非要我参加剑会,我还想着要与你同行。”   “你毕竟是万剑山首席。”   “首席又如何?我并不稀罕,还不如同你一道行走大□□处闯荡,就像我们刚认识那会儿,要有意思得多。”   钟未晚神色微怔,即便已经过去了很长的时间,他対这番対话依然隐隐有几分印象。   最主要的原因是后续鬼河秘境经历凶险,恰逢千年一遇的邪祟大爆发,所幸欧阳浩渊收到他的传讯,放弃剑会魁首争夺及时赶来,助他们一行脱离百鬼夜行,最终才捡回了性命。   钟未晚甚至还记得,他们下山以后遇到了墨成书。这位第三长老当年似乎有什么烦心之事,在山脚小镇独自饮酒,听闻他要去往鬼河秘境,便赠予了他一样法宝。   果不其然,两人去到了镇上。   道路两侧的房屋大多门户紧闭,不过视野尽头有着一家未曾打烊的客栈酒家,红灯笼在屋檐下散发柔和光亮,映得雕花横栏半明半暗,似真似幻。   客栈里几乎没人走动,空空荡荡,走近看时能发现角落里的三两道身影,在低声交谈。   却并没有独坐的。   钟未晚微微一愣,有些意外。   难道是他记错了?   还是说这幻境不单纯是投射记忆,而是対其进行了加工改造,以便达到迷惑他的目的,或者另有不轨图谋?   钟未晚控制灵偶在屋檐间跳跃,很快落到了两人前方,并再次确认墨成书并不在客栈里。   回头望去时,他又是一愣。   与“自己”同行的男人本该是欧阳皓渊,此刻却忽然变得无法看清面容,脸上笼罩着一层晦暗雾气,带来某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   男人说话的声音也像蒙在纱布里,听起来很不真切,不是记忆之中熟悉的声线。   他看着“自己”与男人走进了客栈,点上几碟小菜与一坛酒,在桌子两端相対而坐。   两人开始的气氛还算愉快,比相识多年的好友都要融洽,渐渐却变得有些古怪,到后来越发僵持,甚至能从中嗅到一丝剑拔弩张的冷意。   “他们都是无辜的。”钟未晚听见“自己”这样说道,“你如此大肆杀人,不担心将来飞升时招来九天雷劫,身死道消?”   男人:“他们都该死。”   “……此话何解?”   “他们都在骗你,南荒之地牛鬼蛇神横行,如何比得上这里?他们就想让你去当免费的苦力,居心不良,自然该死。”   “……我说过我不会走。”   “但你耳根软,那些人又擅长花言巧语,说不准哪天就把你骗了过去。”男人顿了顿,语气放柔了些,“小晚,我是为你好,这世间只有我是真心为你好。”   “我看并非如此。”“钟未晚”语气冷漠道,“你只是为了你自己好。”   “小晚……”   “你不希望我离开,便要斩断我与他人的关系。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可曾有考虑过我的想法?”   他的语气越发严厉,眸光如剑,少见地将情绪表露出来,“倘若日后我不想留在此处,你又当如何待我?”   “……”   “也要杀掉我吗?”   男人脱口而出道:“当然不会!”   他似乎十分紧张,语速飞快:“我怎么可能会伤害你呢?小晚,你明明心里知道,我即便是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你。先前的事情是我做得不対,我一定会改的,以后我会尽量忍住的……你能不能别走?”   “钟未晚”没有回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才闷声道:“我没说要走。”   男人顿时松了口气。   即便是隔着笼罩脸庞的浓郁雾色,钟未晚也能感受到从他身上流露出来的欢喜。   他的内心忽然一颤,不知为何,竟觉得此人有几分可怜。   空气忽然安静下来。   店小二打着哈欠经过,给另外几张桌的客人送酒,似乎并未注意到他们这边发生的轻微争吵。   片刻后,“钟未晚”打破沉默:“我也并非要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我只是……只是担心你杀孽太重。”   “杀孽过重的人,在雷劫时往往会面临更大的困难,我们总会有分别的一日,倘若你因此没能飞升上界,这分别就成了永别。”   男人:“……”   男人:“你一定要飞升?”   “钟未晚”似乎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问:“飞升本就是修行的最终目的,修行者逆天改命,不应当拘泥于一方天地。”   男人:“那能不能留下来陪我?”   他语气平静,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可仔细听去却能分辨出极其轻微的颤音。   “钟未晚”张口无言,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片刻后说:“我们可以一起飞升。”   男人端起酒盏抿了两口。   浓雾在此刻忽然散去了少许,露出了一双弧线优美的细长眼眸,如墨般的瞳孔深不见底,翻涌着令人胆寒的执念与势在必得的狠戾。   “好啊。”只听他缓缓说道,“我们约好了,一起飞升。”   “钟未晚”似乎并未注意到他神色有异,闻言露出了笑容。   两人再次举杯相碰,很快恢复到最开始时的聊天氛围,仿佛先前的争吵不曾发生,他们之间也没有任何隔阂。   而神识所操控的灵偶,在不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钟未晚有些愣怔。   那双眼眸让他产生了某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却无法想起是在何时何地见到过。   幻境中的时间流逝并不规律,几乎是眨眼工夫,旭日便从东方升起,驱散笼罩大地的深沉夜色。   钟未晚回过神来,跟随两人离开客栈,向着山上走去。   放眼四顾,更远些的景致就像是一副绵延的水墨画,简笔勾勒,惟妙惟肖,但终究知道不是真实。   可这两人所经过的地方,小到一草一木,砂石土砾,都色彩鲜明,无比逼真,仿佛确实存在于此。   钟未晚将神识顺着脚下土地扩散开去,没有发现丝毫灵气流动的特殊轨迹,有的只是浑然一体。   他十分不解,瞧着走在前方的两人,又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将极其细微的一丝神识投到他们身上。   两人都没有察觉。   而感知所传达的结果也与草木无异。   也就是说这里所有一切,无论是行走的人还是周围的环境,本质都是相同的东西,却又并非由阵符纹路构造而成,更像是某种天然形成之物……   钟未晚愣了愣,难道自己是在做梦吗?   他伸出木头制作的右手,在空中规律地轻点数下,借由自身灵力催动醒梦术。   下一刻,像是有远古而来的洪钟震响,意识空间翻江倒海。所有的水墨画,连带着画中并肩同行的两人,都如同被落石砸中的湖中倒影般,变成不连贯的碎片。   钟未晚骤然睁开双眼。   他此时正坐在床上。   屋外日光正好,云淡风轻,小鸟从树梢之上振翅而起,飞向高空,留下逐渐远去的清脆啼鸣。   钟未晚想起来了,今天应当是举办苍云剑赏的日子,在午夜时分,那道远古剑影将会从浩瀚天穹落下,出现在群峰上方。   他前些天专心研究灵偶的优化,心神有些消耗过度,本想着夜里静坐调息,结果竟然不留神睡了过去。   好像还做了个梦。   是什么梦?   钟未晚仔细回忆了一番,却只记得无边暗色,夜幕之下有两人同行,其中一人似乎是自己。   至于另外一人的身份,以及同行之时发生了什么,全都随着梦境消逝无踪,没有在脑海里留下半点痕迹。 第二十七章   苍穹剑影如期而至。   无数剑修彻夜冥想引气入体, 或多或少都有所感悟,有的甚至撼动了凝固许久的境界瓶颈,喜悦之情可想而知。   那些慕名而来的其他修行者, 虽无法借助剑影的灵气潮汐增益修为, 却也惊叹于所见到的盛大景象, 认为不虚此行。   钟未晚看着青云台主座之上那道久久未曾离去的身影, 沉思片刻,还是放弃了趁此机潜入主峰的想法。   即便此处距离主峰有将近百里,但対于半步飞升者而言, 不过是心念微动便可以瞬间跨越的小小沟壑。   这夜之后, 万剑山还举办了为期五日的交流活动,包括但不限于点到即止的切磋比试, 几个大门派之间的神思论道, 以及大能修士的开坛授课。   直到苍云剑赏结束以后,来自五湖四海的客人们才逐渐散去,各归各处。   万剑山恢复了日常, 变得安静不少。   钟未晚没有等来江临的辞行, 便偶然得知他已离开,内心略感困惑,不过只当他是有什么急事,并未多想。   欧阳浩渊也下山了。   这倒是全万剑山上下都知道的消息, 就连不怎么关心外物的钟未晚, 也通过弟子们热度不减的话题听说了此事。   欧阳浩渊是半步飞升者, 称得上是整个大陆最强大的存在之一, 落剑便分山海, 念动即定生死。   其余那些达到这般境界的大能修士,通常都隐居在深山老林内, 这一方面是为了潜心修行,冲击最后的飞升瓶颈,另一方面也是某种墨守成规的约定,以防対修仙界造成不必要的动荡。   如今欧阳浩渊忽然要下山行走,究竟是为了什么?   修行过程大多时候会比较苦闷,年轻的弟子们还没能彻底沉下心境,因此対于各类不同寻常的事件都怀有好奇之心,纷纷猜测第一长老外出的缘由。   有觉得他是要去了结前缘的,有认为他是去寻找飞升契机的,还有的一脸严肃,仿佛已经掌握内幕,表示万魔之渊极有可能出了状况,长老此行是去镇压魔物的。   钟未晚倒希望欧阳浩渊是真的去了万魔之渊,或者其它更远的地方,总而言之是越远越好。   这样一来,自己便有足够的时间潜入他的洞府,破解结界,夺回玄天灵宝。   *****   又过几日,夜间。   经过改良的灵偶能够更好地容纳操控者的神识,内置聚灵阵法高速运转,御风速度要比从前迅捷得多,灵活自如,甚至胜过活人。   钟未晚只花了不到一半时间,便去到欧阳浩渊的洞府。   四周寂静无声,没有人迹,那名剑修守卫不知身在何处。   钟未晚还记得対方悄无声息接近的鬼魅身法,虽然灵偶的隐蔽性得到极大增强,但也不知能否骗过守卫的感知,需得速战速决。   玄天灵宝的共鸣为他指引道路,九曲回廊対他而言不是阻碍,不多时,他便找到了那扇结界笼罩的朱红大门。   钟未晚激活了灵偶掌心的复刻阵法,如同一面无形的镜子般,将结界的灵气流转方式尽数记录其中。   此行出乎意料顺利,直到最后剑修守卫也没有出现。   钟未晚花了一周时间找出反制之法,再次登上剑峰之巅,通过少许灵力破坏阵法的几处关键构造,打乱了结界内部的灵气流转。   伴随着无数灵气碰撞的火花星辉,原本无坚不摧的屏障就这样烟消云散。   钟未晚借着灵偶的手推开了一道门缝。   放置在屋里的冰棺隐隐露出一角,他目光微沉,正要进去,却突然有种没来由的直觉,顿住了脚步。   感知向前延伸,他很快发现了在空中纵横交错的灵气丝线,交织成无处可逃的绵密巨网,似乎正在静静等待猎物的到来。   玄天灵宝的呼唤越发强烈,似乎迫不及待想要回到钟未晚的体内,可后者却没有动作,甚至越发皱起眉头。   “哈,这是明智的选择。那陷阱并不是闹着玩的,贸然进去了,你可未必能出得来。”   年轻的男声忽然从身后传来,带着些许戏谑——不是灵偶的身后,而是他自己的身后。   钟未晚神色一变,他并没有察觉到任何天地灵气的异常,対方却已经近在咫尺,莫非是拥有某种特殊的道法?若那人有不轨之图,自己的胜算能有几何?   来者似乎猜出了他内心所想,轻笑一声,安抚道:“钟兄,别紧张,我没有想対你做什么,而且我也対你做不了什么。”   “我很弱的,不过是仗着系统的帮助,稍微有些特殊能力……我想叶衍应该告诉过你系统是什么?”   钟未晚:“……”   这声音听着有些熟悉。   称呼他钟兄的人并不多。   循着声音望去,果不其然在窗台边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只是这张面孔往常都洋溢着热情得过分的笑容,如今略有收敛,反倒显出几分狐狸的狡意,另一种程度上让人感到不舒服。   钟未晚:“……你究竟是何人?”   霍西山:“钟兄,比起探究我的身份,眼下似乎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   钟未晚自然清楚。   他破解了欧阳皓渊洞府里的阵法,随着时间推移,便越有可能被发现。若是不及时将玄天灵宝带走,等到那人赶回来,又或者安排其他人阻拦,自己就将功败垂成。   “你想如何?”   “钟兄果然够爽快,我们不如合作吧。”霍西山笑了笑,“其实我也対那屋里的某样东西感兴趣,又恰巧有那么些特殊能力,能够骗过欧阳皓渊故意设下的陷阱。”   钟未晚蹙了蹙眉,觉得有哪里不対。   下一刻他便意识到问题所在,霍西山根本不必要寻求合作,既然自己已经破解了禁止进入的结界,他就可以借由自己的特殊能力,轻松取走想要的东西。   “道友究竟有何所图?不妨实话实说。”他顿了顿,“若是无法做到坦诚,便也谈不上合作。”   霍西山挑眉,心想还真是一个谨慎小心的美人儿。   “我所求的并不多,其实从最初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有这样的想法。”他暧昧地一笑,“还记得我当初怎么说的吗?”   钟未晚:?   钟未晚:“不记得。”   霍西山表情一僵,这是什么破坏气氛的小能手?我根本没要你回答啊!   “……我当时说自己有些情不自禁。”他再次露出暧昧笑容,眼神深沉,似乎在暗示着什么,“觉得你看起来……很好吃。”   这么一说,钟未晚倒是想起来了。   他当时还困惑于対方那未说完的词语究竟是什么,如今得到本人亲口承认,原来确实是“好吃”。   钟未晚:“那你是想吃了我?”   霍西山笑出了声,不曾想美人儿竟会这般开门见山,直率得来又有几分单纯,让他觉得更可爱了。   “也不能说是我吃了你,某种程度上你也吃了我啊。”他眨眨眼,“我修行的秘法可以促进水乳交融,対双方都有裨益。”   钟未晚听得有些莫名,吃东西还需要秘法吗?所谓水乳交融,莫非指的是能够更好吸收?   不过眼下时间紧迫,容不得他去思考対方究竟是什么意思,说道:“吃可以,但只能吃一口。”   “吃一口?”霍西山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他琢磨着这究竟说的□□愉,还是只来一发?   如果是后者的话,似乎有些亏……但不论如何,能和这样的美人儿共赴云雨,也算是赚到了。   “可以,就一口。”霍西山的掌心溢出些许灵力,“不过为了避免钟兄反悔,我们还是先立下心魔誓为好。”   钟未晚:“没问题。”   心魔誓是修仙界最严格的约束法术之一,双方全凭心意而定,等于把此等约束力量强加于神魂之上,若是不履行诺言,便会强烈冲击道心,导致心魔骤生。   定下誓约以后,霍西山唇角笑意更深:“那么等事成之后,我便邀请钟兄来寒舍一聚……”   “不必,我可以现在就给你。”钟未晚道。   霍西山:“……什么?”   霍西山有些不解,他倒没所谓,可美人儿应当知道时间紧迫,为何还会如此提议?   就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対面的钟未晚伸出自己的右手,放在左手手腕上,紧接着旋转一拧——   如白玉般完美的右手掌便被他生生拧断了。   霍西山:!!!   霍西山惊得眼珠子都瞪掉了,死死盯着那截手掌,看见它渐渐化作白色的菌丝,然后被钟未晚塞到自己手里。   “吃吧。”他听见美人儿这样说道。   霍西山愣了数息,喃喃重复道:“吃?”   钟未晚眼里浮现催促之意,示意他要是现在不想吃,便收起来,赶紧去办正事儿。   霍西山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随即恍然大悟,进而哭笑不得。   苍天大地,原来钟未晚压根就没和他在一个频道上!   *****   数千里之外,流水派掌门洞府。   欧阳皓渊感知到设在那个房间的结界被人破解了,眸光微动,唇角扬起一抹笑容。   ——小晚,再等等,我很快便会回去。   将浓郁的思念短暂放在一旁,他的视线往下,看向脚边那个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男人,眼底迅速浮现冰冷的戾色。   几缕魔气侵入到対方的识海空间,以近乎残暴的粗鲁动作搜刮所有记忆,并从中找出其他穿书者的信息。   男人迅速变得痴傻,只知道发出痛苦的啊啊声,欧阳皓渊听得很不愉快,挥手一道剑气,将他切成了两半。   “江南罗家?”   欧阳皓渊走出洞府,正要找寻江南方位,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一道人影静静矗立。   似乎是在等着他。 第二十八章   欧阳浩渊脸色微沉。   他的神识将这片山头笼罩, 一草一木尽在掌握之中,却没有发现对方是什么时候靠近的。   夜深人静,阔谷幽深, 两人隔着百丈距离, 仿佛在进行某种无声对峙。   片刻后, 欧阳浩渊收回视线, 打算离开。   他不能在外面耽误太久,早点把该处理的人全都处理,才好回去同小晚相认。   那间房屋里布设的隐形剑网会将入侵者束缚, 要是被困的时间过长, 小晚只怕要生闷气。   每当想到钟未晚,欧阳浩渊的唇角总会不自觉弯起, 珍宝失而复得所带来的极度喜悦与欢欣, 甚至驱散了笼罩在他身上的血腥气息,多了几分平易近人的亲和。   但却有人不让他走。   “……阁下这是何意?”欧阳浩渊眯了眯眼,盯着挡在前方的身影问道。   江临静静打量着他, 忽然说道:“你看着可真令人讨厌。”   欧阳浩渊沉默一瞬, 记起了这张面孔。   青云台大乱平息后,他仿佛心有所感,发现了站在远处某座剑峰之上的钟未晚。   尽管容貌不同了,但他曾经悄悄将对方的灵息取来一缕, 烙印在自己的神魂深处, 因此能够很快辨认出空气之中少量的灵力残留, 进而确认钟未晚的身份。   当时还有一人站在钟未晚的身旁, 并且有意无意地往前了两步, 遮挡住他的视线。   正是面前此人。   念及此,欧阳浩渊的眸光彻底冷了下来。   他不知道对方是谁, 无论是自己还是那个卑劣穿书者的记忆,都没有任何印象。   可当江临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的心底却迅速浮现出相似的感受,或许是当日钟未晚与此人过近的距离,让他产生了警惕之心。   “彼此彼此。”欧阳皓渊垂眸道。   视线落点之处,无数凛冽剑影拔地而起,把江临重重包围,尖端对准脆弱的脖子,只需要他心念一动,便可以将之捅个稀烂。   欧阳皓渊动用了自己的神通,在无声无息间封锁住江临的所有退路。   他没有直接动手解决对方,是因为还有事情想问,比如此人与钟未晚的关系。   对于江临来说同样如此。   甚至比起欧阳皓渊,他知道得更多,便更为困惑不解。   实际上这些日子以来,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始终如影随形,让他无比烦躁之余,也隐隐意识到自己可能忽略掉了某些重要的东西。   如果说他的记忆有缺失,似乎就可以解释得通,为什么会有那样似曾相识的画面在眼前闪现,自己在面对钟未晚时的莫名情绪又是从何而来。   还有钟未晚的梦。   那并非是普通人毫无逻辑天马行空的拼凑场景,设定上这个世界的修行者经过了灵气洗髓,睡眠通常不会遭到浊气侵扰,要真是梦见了什么,则必然与过去、现在或者未来有所关联。   何况钟未晚还是天道眷顾的主角,更不会无缘无故做梦,肯定事出有因。   江临通过梦境看到了,下山以后,欧阳皓渊的面孔渐渐发生改变。   笼罩在脸庞上的黑色雾气并不能阻碍他的视线,于是他眼睁睁看着那人变成了自己的模样。   钟未晚的潜意识似乎把他与过去的欧阳皓渊混淆在一起。   这样的判断让江临忍不住去回忆,最初创作这本小说的时候,有没有把自己的某些性情融入到对欧阳皓渊的塑造之中。   答案显而易见是否定的。   欧阳皓渊作为《登仙途》的男二号,阳光开朗,真诚待人,既有为天下大义牺牲的勇气,也有对同道友人两肋插刀的情谊。   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与他完全不同。   既然不同,又为什么会混淆?   江临在数年前穿越而来,无论是与欧阳皓渊本尊,还是替代欧阳皓渊的穿书者,都没有直接的接触,大多数情况下如同隔岸观戏的看客。   但现在他觉得是时候要接触一下了。   说不定从欧阳皓渊的脑子里,能够挖掘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帮他找回缺失的记忆。   江临看了一眼将自己锁定的重重剑影,不以为意,往前踏出一步。   空中顿时响起噼里啪啦的碰撞声音,以他为中心的某个半径范围内,所有挡路的剑影无一例外都被扭曲、破坏,仿佛有无形的巨手在横扫开拓。   欧阳浩渊脸色微变。   下一刻,便有银色流光直奔苍穹,发出嘹亮长吟,斩下满天霜雪的恢宏一剑。   世界瞬间亮如白昼,无数金戈之音在空中持续不绝,此剑若是落成,这处河谷必将迎来山崩地裂,冰封千里。   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强大威压,江临的神情也终于起了变化。   但却并非无从应对,而是因为眼前的景象似乎让他想起了什么。   大能修士之间的交手可能旷日持久,令天地变色,也可能在刹那之间分出胜负。   欧阳皓渊的一剑最终没有落下。   像钟未晚那样的超强感知终究只是个例,江临的身影从实入虚,很快逼近至欧阳浩渊的身前,修长五指探入他的胸腔,握住了那颗跳动的心脏。   欧阳皓渊浑身一僵。   剧痛从胸口传来,那是因为江临再次由虚化实,手臂直接洞穿了他的血肉。   “别动。”江临挑了挑眉,“我想你应当不会有第二颗心脏,还是惜命点比较好。”   欧阳皓渊:“……”   欧阳皓渊:“你想如何?”   江临淡淡道:“我想看点东西。”   随着话音落下,欧阳皓渊骤然感知到某种不可抗拒的入侵力量,就如同他用魔道之术搜刮别人的记忆,这股力量也迅速袭向了他的识海,肆虐般横冲直撞。   欧阳皓渊的意识开始涣散。   江临面不改色地浏览着,并不吃惊于这人是成功吞噬掉了穿书者的原欧阳皓渊,甚至也不意外他对钟未晚的隐藏心思,直到在识海空间的最深处,他察觉到一缕熟悉的气息。   靠近时,那气息随着水流动荡,变化成一道颀长的人影,双目紧闭,似在沉睡。   江临终于露出惊愕之色。   那竟是他自己的脸。   而就在他惊疑不定地打量之际,人影骤然睁开双眼,凌厉视线如利剑般,直接刺入江临的脑海深处。   伴随着极其短暂的锐痛,仿佛被打开了某道闸口,大量的记忆画面如潮水般冲刷而来。   *****   万剑山。   霍西山与钟未晚达成了交易,尽管双方所理解的内容存在偏差,可既然钟未晚已经履行了自己所认定的代价,霍西山也只能按照誓言约定,为对方解决那一屋子隐形剑意所埋下的天罗地网。   这对他来说并不困难,系统的道具千奇百怪,只要任务完成得够多,用来兑换的余额管够,即便是半步飞升者的神通也可以轻而易举破除。   他就是有点意外,为什么比起先前用来看破钟未晚真容的隐形眼镜,对付欧阳皓渊所设神通的道具还会更便宜些。   “因为他是主角。”系统回答。   霍西山愣了愣,心想确实有道理。   钟未晚等在门外,不多时,霍西山扛着冰棺出来了,随手放到走廊的青石地板上。   钟未晚立刻上前,推开冰棺的棺盖,便见到过去的身体静静躺在其中,五官容貌如旧,像是并未死去,而是陷入了长时间的深眠。   这样看着自己的脸,感觉其实相当古怪,仿佛是在照着活人的镜子,映照出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宿命。   不过钟未晚只愣怔了一瞬,便恢复如常。伸手探去,熊熊火光从指尖溢出,落在这具保存完好的身体上。   身体虽然温度极低,毕竟是易燃之物,而钟未晚的火也非凡火,乃是有无数灵气催生幻化而成,几乎眨眼间便如同野火燎原,将其烧得面容模糊。   玄天灵宝的呼唤声越发强烈。   忽然之间,钟未晚瞥见一道极浅的光芒,在火焰之中显得微不足道,却至精至纯。   他立刻伸手捞起,握住了某物。   与此同时,旁边传来窸窣声响,他听见了霍西山与系统的对话。   ——我的钱还能兑换定身术吗?   ——只够三次。   ——可以,立刻用在他的身上。   ——作用时间只有十秒,确定要用吗?   ——用。   钟未晚神色一凛。   此处没有别人,霍西山口中的“他”就只可能是指的自己。   ……所以他果然是想把我整个吃了吗?   钟未晚蹙起眉头,以最快速度从袖里乾坤之中取出过去画好的缩地成寸符,不动声色藏在掌心之中。   既然玄天灵宝已成功拿回,他也就没有继续留在万剑山的必要。大量的灵力注入符纸之中,牵动着天地灵气漩涡流转,在他的四周扭曲空间。   钟未晚的脸色迅速变得苍白。   虽然能够画出缩地成寸符,可是以他如今的五重境修为,多少还是吃力了些。   霍西山发现了他的异常,意识到了什么,就要伸手抓住他的胳膊。   而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身穿劲装的剑修守卫从天而降。剑锋寒光在黑夜之中更显戾色,映衬着他死气沉沉的诡异面容,仿佛杀神现身于世。   这是欧阳皓渊的指令。   对于进入房间以后又出来的人,必须要尽己所能将他留在此处。   剑光当空落下,霍西山勉强躲过,在地上滚了一道,随即抬头寻找钟未晚的身影,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退到百丈开外,身体已然变得半透明,仿佛马上会消失不见。   “系统,先别兑换定身术!”   “已经换了。”   “……那再兑换一个绑定道具!”   “钱不够。”   “不够就先赊着,我还能欠你不成!?”   系统似乎有些无奈,却没有强硬拒绝。   于是数息过后,在钟未晚即将离开之际,他忽然感知到某种莫名出现的联系——就仿佛是手腕捆着绳索,绳索下方还坠着一物。   空间变得不稳定起来。   钟未晚脸色一变。   他所画的缩地成寸符只能转移一人,若是在中途骤然闯进另一个人,过去不曾遇到过,他也不清楚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然而此时制止灵术已为时过晚,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得了无痕迹,同时消失的还有霍西山。   仅剩下剑修守卫立于原地,面对着空旷的庭院沉默无言,手中长剑静置片刻,最终缓缓垂下,收于鞘中。   *****   距离万剑山百余里的某处丘地。   唐西化身魔龙穿行林间,正在全神贯注追逐着一只颇有些道行的妖邪,谁曾想突然被两个重物砸中,狼狈摔倒在灌木丛里。   他骂骂咧咧地抖了抖身子,正要回头看看是什么鬼东西,铜铃大眼却忽然瞪圆了。   他看见了两人。   在他的视野之中,其中一人金光闪烁,代表着自身蕴含极高能量,也许只要吃上一一口,就能让他直接进阶!   唐西喜出望外,快要乐成了傻子。   ——真是风水轮流转,莫欺少年穷,终于到了我唐某称霸世界的时刻了!!! 第二十九章   唐西想起三年前在极西之地所受的耻辱, 果不其然是老天故意磨砺自己,如今见识过他举世无双的惊人天赋,便又立刻给他送来不逊色于当年的食物。   他也不理会那个远遁的妖邪了, 腾地一下升起到半空, 略微舒展筋骨, 随即张开血盆大口。   他没有立刻下嘴, 是在掂量自己该不该细嚼慢咽,好让这个历史性的时刻能够被系统记录在案,为后来的宿主树立楷模榜样。   “宿主等等, 你现在还打不过他!”系统抓紧机会急声制止, “那是主角啊!”   唐西:“……”   唐西:“你说什么?”   系统语速飞快,如同子弹出膛, 在最短时间内把个中利害给宿主分析清楚, 可以称得上是苦口婆心,用心良苦。   只可惜唐西的耳朵永远只会听见自己想听的东西。   就好比系统噼里啪啦说了一通,他却仅仅抓住了某条关键信息:“你说他是主角?”   话里隐隐透出狂喜之情, 让系统有种不好预感, 它迟疑地嗯了一声,忍不住喊道:“宿主,你……”   “看来就是命中注定让今天我一洗前耻!”唐西爆发张狂笑声,铜铃大眼迸射灼灼精光, “区区主角敢瞧不起老子, 老子今天就送你进肚子!哈哈哈哈哈!”   系统听得很是绝望, 自己到底摊上了个什么见鬼的宿主, 脑子也太不对劲了吧!?   就在这时, 唐西突然身体一僵。   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恼羞成怒的大吼:“卑鄙小人, 故伎重施!有本事我们就堂堂正正打一场,看谁能胜得过谁!”   钟未晚:“……”   钟未晚:“不要。”   他因为缩地成寸符过度使用灵力,神识疲惫,身体也变得相当沉重,没有什么精力去应付其他事情。   还好这魔龙虽然在体型上看着比三年前要大上不少,本事却还是没什么进步,依然会被凝空符捆缚在半空中。   钟未晚对唐西的叫嚣视若无睹,神识沉入内府,检视眼下的身体状况。   除了灵力透支以外,在方才强行穿越的时候,紊乱的灵流撕裂了他体内的部分灵脉,似乎也造成了识海空间的损伤。   尤其是进行灵气吐纳的过程中,他能明显感觉到钝痛与停滞感,似乎有不少地方出现了堵塞,灵力流动受到阻碍。   至于五脏六腑的内伤,以及遍布体表的皮肉之伤,反倒显得不是特别要紧。   至于这一切意外状况的起因,无疑都是源于躺在不远处的那个男人。   正是那股突然出现的无形联系,将两人捆绑一起,才会导致缩地成寸术出现问题。   想到这里,钟未晚垂眸看向霍西山,神色有些幽暗。   霍西山还躺在地上,他此前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么难受的空间转移,只觉得自己体内的每一根骨头都要散架,撕裂般的痛楚无处不在。   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他不用抬头也知道那是谁人,想到如今已经是负数的账户余额,又想到方才抢夺对方宝物却没成功的行径,他沉默一瞬,扬起脸赔笑道:“钟兄,我可以解释……”   “失礼了。”钟未晚直接打断。   霍西山:“……?”   霍西山马上发现自己动不了了,仿佛周围的空气变得无比粘稠,让他陷入到了无形的泥沼之中。   他眼睁睁看着钟未晚走到自己面前,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轻轻点在他的额间。   霍西山有种强烈的不祥预感。   可若是没有系统提供的道具,他就只是一名四重境的修行者,放眼修仙大陆,虽然不至于是底层,却也是一抓一大把的普通角色,不然也不至于连如此简单的法术都挣脱不了。   “美人,求求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话音中断,无边黑暗突如其来降临,霍西山彻底失去了意识。   钟未晚收回了手,脸色变得更为苍白。   半空中的魔龙不再叫嚣,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尤其是霍西山一下子没了动静、仿佛已经死掉的模样,让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可能不太妙。   “系、系统!”他连忙在心里呼喊。   系统并不太想搭理这个总是我行我素不听劝告的宿主,甚至觉得不如索性躺平受死,换个宿主绑定,情况可能还会更好一些。   唐西:“快给我进化液,我要绝地反击,让这家伙瞧瞧我的厉害!”   系统:“……没有这样的东西。”   唐西:“那就机械武装,我要全副外骨骼,配套能量大炮,用高科技碾压他!”   系统:“……也没有这样的东西。”   唐西顿时怒了:“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你还能有什么?身为系统也太不合格了吧!”   系统也火冒三丈,心想我是什么样的系统,在最开始绑定那天不是都已经跟你说清楚了吗?简直不可理喻,你当是某拉a梦的百宝袋不成??   就在他们对话间,钟未晚轻身一跃,落到了魔龙的后背。   唐西顿时惊得全身鳞片都炸开了,感受着钟未晚的指尖在自己脊背上缓缓移动,他瞬间脑补出了无数惊悚场景——譬如扒皮抽筋,切块炖煮——顿时悲从中来。   自己堂堂逆天魔龙,为何会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就因为此人是主角,所以事事都要压他一头!?   钟未晚的手指顿住了,似乎是找到了下手的地方。   唐西悲愤交加,却不得不为生存低下高贵的头颅。   “……求你放过我!”他咬了咬牙,放弃了最后的倔强,“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钟未晚:“……真的?”   唐西满脸忍辱负重:“你尽管开口!”   这可是意外之喜,钟未晚本想着用类似的方法让魔龙昏厥过去,可是非人生物的灵脉分布终究是大相径庭,他如今神识疲弱,只能一寸寸去仔细摸索。   “那你能载我去一个地方吗?”他说。   这话落在唐西耳中,便成了要将他奴役,当做坐骑,主宰他的所有行动!   他大为震惊,心想人权在哪里?   不过纵观小说里的故事情节,这似乎是很正常的事情,主角闯荡各种秘境,多次挑战道会,不也是一个不断收服灵宠与宝物的升级过程吗?   他如今时运不济,便只能暂时屈服,但这并非就是结局,而是卧薪尝胆的开始。假以时日,等到集齐天时地利人和,他一定可以逆风翻盘,问鼎修仙界!   这样想着,唐西竟越发心潮澎湃,也不感到有多么难以接受了,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开启“卧薪尝胆”的新征程。   在他的背部某处鳞片之下,一滴精血缓缓流出,凝聚成极圆的球体,漂浮到钟未晚面前。   “……”钟未晚盯了数息,问道,“这是何意?”   唐西:“结下灵宠契约啊!”   钟未晚:“……倒也不必。”   他对收服这样一条古怪的黑龙并没什么兴趣,尤其对方有着穿书者的身份,还老是张口闭口要吞掉自己,显然会是某种隐藏的祸端。   唐西一听,反倒被激起了逆反之心,愤愤道:“凭什么不结?你觉得我有哪里不够资格当你的灵宠?我可是堂堂逆天魔龙,注定会称霸世界的存在!”   旁观一切的系统:“……”没救了。   钟未晚也有些无言以对,片刻后说:“等去到目的地,你便会知道原因。”   唐西:“行!我就要看看你有什么理由!”   双方立下心魔誓言,钟未晚解除了阵符束缚,黑龙载着他与昏迷的霍西山腾空而起,按照他的指引,向着东方疾速飞去。   *****   那些记忆的时间跨度十分漫长。   然而江临却吸收得很快,似乎它们本来就藏在脑子深处,如今随着外来信息的冲刷而迅速萌芽,破土而出,交织构筑成一副副代表遥远过去的景象。   ……   “我叫江临,是从其他世界来的穿越者,目前在万剑山当杂役弟子。”   “我叫钟未晚,一介散修。”   ……   “经过方才一役,我与道友也是过命的交情了……唔,我能叫你小晚吗?”   “也没什么问题,只是从没有人这么叫我。”   “那我便是第一个了!你喊我阿临吧。”   “好,阿临。”   ……   “小晚,倘若我无法飞升,你能不能留下来陪我?”   “小晚,你为什么不说话?”   “抱歉,阿临,我没办法回答。”   ……   “江临,我、我未曾想过你会这样做……咳咳咳……”   “小晚,你不要生气。我只是想留下你,想和你在一起……你要怎样责怪我都行,就算要杀了我也行,等我们回去以后……小晚,你流了好多血……都是我不好……”   “已经……没时间了……”   “不可能!”   “倘若有来生……咳咳咳……我、我不想……这样……见你……”   “小晚!钟未晚!!!”   ……   “你好,我是多重宇宙生命体,你可以称呼我为系统。”   “我观测到来自你的强烈祈求,如果能够配合我完成相应的世界探索任务,获取足够积分,你的祈求将有可能实现。”   “请问你愿意与我绑定吗?”   ……   江临倒抽一口冷气,猛然睁开双眼。   海量的记忆片段在他脑海中沉淀下来,只是恍如隔世的冲击感令他有些心神震荡。   过往那些浓烈而绝望的情感还缠绕着他,让他恍惚间以为自己依然站在破裂崩坏的天空之下,抱着钟未晚渐凉的身体,神色呆滞,不知所措。   直到欧阳皓渊剧烈抽搐起来。   江临看了一眼,想都没想便捏碎了他的心脏。   这个角色是代替他而存在的,既然他已经来到了这里,就再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当初钟未晚的神魂几近消亡,被他用特殊道具收容其中。   他与系统共同穿越无数世界,历经九死一生,总算获取了足够的积分去兑换重塑神魂的道具,但这需要他以钟未晚的人生经历为基础,创作一个重塑的舞台。   换句话说,就是把钟未晚的一生以文本形式写下,由系统将其转化为某种半虚半实的世界空间,投入需要重塑的灵魂。   等到钟未晚将自己的过往人生走完,原本残缺的部分便能相应得到弥补,进而真正从沉眠中苏醒过来。   江临选择了在自己原来的世界进行这项前期工作。   根据系统的提议,像那样的高级位面,所写出来的小说更容易得到足够的热度,也就更容易借由道具转化为成型的次空间。   只不过在创作过程中,他却遇到了有些不知该如何下笔的地方。   他还记得钟未晚对自己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倘若有来生,小晚不愿意再见到他。 第三十章   江临少见地犹豫了。   要是放在从前, 他绝对会选择让自己早早出现在钟未晚的生命当中。   少年人两小无猜,相伴成长,最终结下任何外人都无法横插一脚的深厚情谊——或者说是爱情。   江临对钟未晚的情感从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便开始萌芽, 他在乎的事情并不多, 那是第一回 对某个人上了心。   随着时光流逝, 这种情感越发变得浓厚, 如同深不见底的漩涡,从中滋生出的强烈占有欲,让他恨不得将那人的身影永远困在自己的视线当中。   后来钟未晚身死道消, 神魂也溃散得所剩无几, 他更是疯了般,不顾一切同系统绑定, 只为求得钟未晚复活。   这股祈愿伴随着他穿越了无数世界, 变得越发深刻而偏执,甚至一度成为了他仅有的精神支柱,支撑着他在众多高危位面当中存活下来, 遍体鳞伤, 浑身浴血,紧紧攥着收获的几点积分继续前进。   然而当愿望即将实现之际,他却忽然像是被冷水兜头淋下,从近乎战栗的狂喜中清醒过来。   江临想起了钟未晚最后那句断断续续的话语。   当时的他没敢去看对方的表情, 药食无灵之下, 他颤抖着将灵力注入伤口之中, 利用自己最不擅长的治愈术, 催动新生的肉芽长出, 希望能有奇迹发生。   但是听钟未晚的语气,应当是对他十分失望, 倍感厌恶。若是有来生,必定不会愿意再与他相遇。   江临既痛苦又自嘲,可他更担心把自己塑造进故事里,会让经历这些的钟未晚下意识拒绝醒来。   那是他此生最害怕发生的事情。   于是到了真正创作时,江临还是把自己从钟未晚的人生中剔除出去了。   他甚至凭空创作出了一个名叫欧阳皓渊的角色,光明磊落,浩气凛然,是钟未晚口中称赞不已的侠客君子,让他陪在钟未晚的身边,给他留下美好回忆,助他早日渡劫飞升。   不过他最终还是没能控制住私心,利用过往修行的特殊道法分出一缕神识,偷偷藏进了欧阳皓渊体内。   这让他感到由衷的欢喜与满足,就仿佛是自己陪伴在钟未晚身旁,两人从来未曾分开。   只要再继续施以足够的耐心,等到钟未晚醒来以后,一切又可以重新开始。   过往的所有都会消失无踪,钟未晚不会记得,也不再留有失望与痛苦。而这一回,只要他隐藏得足够好,不让那些性格中的黑暗与暴戾暴露出来,钟未晚定然会喜欢上自己。   江临是这样相信着的。   直到系统告诉他,这个借由小说形成的亚空间被其他多重宇宙生命体观测到了,不仅引起它们的好奇,更吸引了它们前来一探究竟,将原有剧情毁个彻底。   再往后的事情,江临其实记不太清了。   作为道具的持有者,同样也是系统的绑定宿主,他本不该进入这方世界。   由于强行闯入,他大概是受到世界规则的攻击,导致心神受创,忘记了绝大部分过往,把自己当做了穿书而来的普通作者。   江临抬头望了望天空。   此时只有一轮弦月隐藏在朦胧云海之后,不甚真切。   他知道在那更高的地方有什么。   那是天道所在,也是系统的核心所在。   规则不允许他进来,也是系统利用漏洞进行操作,尽管最终结果是失去记忆,但也给予了他相当便利的能力。   江临微微颔首,表达自己的谢意。   天地间忽然起了一阵清风,轻柔拂过林间,树叶沙沙作响,似乎是在回应。   江临瞥了眼地上再无声息的人影,不再逗留,离开了此处。   他既然已经想起,自然要去寻找钟未晚。   没过多久,先前察觉异样的流水派长老带着一众弟子寻了过来,先是发现了躺在草地上的陌生尸体,紧接着又发现了洞府内气绝身亡的掌门。   “这是怎么回事!?”   长老大惊失色,又想起屋外躺着那人,莫非方才毁天灭地般的光影,是双方斗法所致?长老与对方两败俱伤,临终之际将之击杀,带着伤势坚持回到了洞府?   他再次向屋外走去,想要仔细检查死因,却骤然听到几声尖叫划破天际。   一道黑影飞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守在外边的弟子们大多受到惊吓,有的摔倒在地上两眼发愣,有的浑身颤抖往后退去,少数言语还算利索的,立刻对长老报告道:“师伯,他跑了!”   长老盯着地上那滩血迹,越发感到震惊。   他方才明明探查过,那人心脉尽断,早已断绝生机,为何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又能活过来,还跑没了影?   就在这时,他想起了过去曾经听到的某些传闻。   人死后若怀有执念,遭遇魔气入体,则有可能化作非人非妖的鬼魅邪祟……   河谷间风声渐大,呼啸而过的声响仿佛鬼哭狼嚎,夜间的天色难以辨明,却隐隐有些暴风雨即将来临的预兆。   一阵低沉的雷鸣从云层流出。   如同某道无奈的叹息。   *****   钟未晚骑着黑龙翻越山河湖泊,去到东方在某片峡谷时,旭日已然渐渐升起,驱散了所有的夜幕暗色。   他们降落在峡谷内。   没过多久,便有一道威严肃穆的苍老声音突然响起,在岩壁间回荡不绝。   “此处禁地,速速离开!”   钟未晚解除掉自己的伪装法器,露出面目真容,说道:“读书人,是我。”   话音未落,笼罩着此处的强大威压便立刻散去,一名穿着邋遢的白胡子老头从天而降,正好落在他们面前。   “你怎么来了?”他皱了皱眉,盯着钟未晚身后的一人一龙,“他们……”   钟未晚:“他们就是你想要的。”   读书人浑浊的眼球里骤然迸射出锐利色彩,其中既有喜悦也有怀疑:“你说他们都是穿书者?”   钟未晚点点头。   读书人:“这怎么可能?距离我们上回见面才过去多长时间,老头子我活了千年,这辈子都没碰见几个穿书者,你随随便便就能带回来俩!?”   钟未晚:“你可以检查。”   这是他在前几年游历期间偶然结识的隐居大能,境界已达九重,平日里却没有半点高人的模样,不修边幅之余,性格更是有些古怪。   他自称是读书人,对穿书者很感兴趣,认为这些异界来客身上藏有某种堪比世界法则的特殊奥秘。   钟未晚便与他达成了约定,将来会给他带回一个穿书者,而他则要给钟未晚提供一处不受任何人干扰的洞府,用来闭关修行。   昏迷状态的霍西山还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在等待着自己,迷迷糊糊中,他以为自己回到了在欢喜门的寝宫,又有妄图与他双修的门内弟子正在试图爬上他的床。   霍西山摸了摸对方的手掌,发现粗糙得很,沟壑纵横,被又嫌弃地甩了开去。   读书人挑起单边眉毛,也不恼火,好脾气地将他一把捞起,扛在肩头。   至于中二魔龙唐西,从方才感受到那阵威压开始便战意昂扬,呲牙咧嘴,看起来很想与读书人比个高低,对自己究竟几斤几两完全没有意识。   直到读书人如同抓小鸡般拽着他的尾巴升到空中,他不断挣扎却徒劳无功,才猛然发现自己似乎又一回时运不济,踢到了铁板。   挣扎过程中,唐西还与钟未晚短暂对视。   钟未晚视线平静,隐有深意,让他猛然想起出发前对方曾经说过的话。   ——难道这就是钟未晚不愿同他结下契约的原因!?   此刻的唐西终于有了些不祥预感,却为时过晚,只能被老头提着尾巴,进入到对方的小世界中。   片刻后,读书人的身影再次出现。   他满面红光,神采飞扬,似乎十分满意,连着对钟未晚说了几声“好”。   钟未晚:“望你能遵守承诺。”   读书人:“这自然没有问题,你随我来便是!”   他千年来专门修行空间灵术,于自在秘境的构筑上已然出神入化,全大陆无人能比。   这峡谷看着空荡无物,实则遍布着复数个小世界的入口。   读书人随意挥手,便打开了其中一处。   “你看看这里可还行?”   *****   十年后。   钟未晚出关。   他将玄天灵宝再次吸纳于体内,由于肉灵芝化身的灵气亲和性,似乎比起从前能够更好地融合。   修行的瓶颈终于被打破,再加上本就是借体重修,这短短十载的时间里,他的境界飞速提升,如今已一步跃入八重巅峰,正是当年他陨落时的境界。   钟未晚缓步走出洞府,眼眸一片湛色,气质越内敛,看起来比从前还要心境平和。   直到他发现一人在不远处长身而立,似乎正等着自己。   钟未晚终于面露讶色。   “……江兄?” 第三十一章   江临笑着打了声招呼。   钟未晚好奇道:“江兄为何会在此地?”   这处峡谷的位置偏僻且隐蔽, 周围尽是连绵山峦,方圆百里不见村庄或集市。若非特意寻觅,都不一定能发现峡谷的存在。   ——难道江临是专程来找自己的?   这样的想法甫一闪过钟未晚脑海, 就立刻被他否定了。   当年缩地成寸符发生意外状况, 他被随机传送到了大陆某处, 然后又因为伤势问题临时决定闭关修养, 才会跑到读书人这里来要一处小世界洞府。   读书人信守承诺,不会将他的行踪透露,除非放走了霍西山和唐西, 而这两人又与江临相识, 将此事告诉了他……但这样的可能性似乎也微乎其微。   对于钟未晚的疑惑,江临面露感慨之色, 表示一切实属巧合。   他原本是在追逐一只奇特异兽, 后来跟丢了,却偶然遇上外出的读书人前辈。   他们相见如故,读书人热情邀请他到这处峡谷小叙。两人聊了好些时辰, 如今他其实正准备离开, 取出法器辨认方位,谁曾想转头却看见钟未晚的身形从虚空显现,心底无比惊喜。   说话间,他神色无异, 表情自然, 完全看不出来已经在这里等了将近十年, 也完美隐藏了所有那些汹涌的情感与执念。   若是在十年前, 他或许会情难自禁, 忍不住上前将钟未晚紧紧拥入怀中。但经过这些时日的等待,他早已冷静下来, 不希望吓着自己的小晚。   听着江临的解释,钟未晚惊叹道:“那确实好巧。”   江临看着他,心情极好,唇角含笑:“恭喜钟兄修为大进。如今我的境界不如钟兄,日后若是同行,还得请钟兄多多照拂了。”   钟未晚:“多谢。”   顿了顿,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微微睁大了眼:“江兄要与我同行?”   江临眼神柔和:“我如今并无要紧事情,只是不知是否会打扰钟兄?”   “哦,那又不打扰。”似乎是想起了过去相处融洽的同游经历,钟未晚也浅浅弯起嘴角,“很欢迎江兄同我们一道。”   江临被他的笑容晃了眼,内心的愉悦几乎要不受控制溢满出来,很想轻吻他唇边那抹翘起的可爱弧度,却又在下一刻猛然察觉,某个词语似乎很有问题。   ——“我们”?   他还没来得及问,便听见一声雀跃欢呼,伴随着噔噔噔的急促脚步声,一道纤细的身影由远及近,扑到了钟未晚的身旁。   “钟哥哥,你可算是出关了!让我等得好苦啊!”他委屈道,“你不知道,我是天天掰着指头过日子!”   钟未晚:“……”   江临:“……”   江临的面部肌肉有一瞬间的扭曲,眼底深处飞快闪过一丝戾色。   他以为自己可以很好控制住情绪,不会露出任何破绽,必定能将这谦谦君子的形象伪装到底,循序渐进拉近与钟未晚之间的距离,直到再也无分彼此,亲密无间。   然而此时此刻,听着那一声“钟哥哥”,看着那人的双手就快要碰上钟未晚的臂膀,他的心底里还是止不住地泛起阵阵杀意。   杀意仿佛化作实质,以至于就连这位突然出现的年轻人都感到有些芒刺在背。   他像是才发现江临的存在,看了几眼,脱口而出道:“你怎么又来了?”   江临:“……”   年轻人自接自话道:“啊也对,你们十年未见,或许又会有些好聊的事情,不过爷爷他如今正在专心做研究,需要我帮你转告一声吗?”   江临:“……不必了。”   他很想直接封住年轻人的嘴,或者让他永久性失声,只不过介于钟未晚也在这里,并不是那么好动手,而且有那么些欲盖弥彰的意思。   所幸钟未晚似乎并没有留意到年轻人的话有什么问题。   他的性子向来如此,虽然偶尔会敏锐得惊人,在无知无觉时一针见血,可在大部分情况下还是略显迟钝。   尤其当眼下还有更关心的事情时,便更容易忽略掉外物,更不用说与江临先前所言联系起来,发现当中的破绽。   他垂眸打量着自己与对方之间有些过近的距离,眉头微蹙,不着痕迹地往边上移了两步。   江临看在眼里,心情忽然又好了些。   “钟兄,我听你方才说到我们,莫非这位道友便是要与你我同行之人?”   钟未晚回过神来:“……什么?”   江临十分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钟未晚点点头:“是的。”   想了想,他又道:“不知你们二位有没有见过,蓝玉道友是读书人前辈的孙子……”   江临微笑:“有过一面之缘。”   蓝玉也说:“是啊,我们见过的,当年他……”   “当年之事说来话长,不如以后再细聊。”江临用不容置疑的温和语气打断了他,问钟未晚,“能否先告诉我,我们此行将要去往何方?”   钟未晚:“哦,主要是陪同蓝玉道友进入云崖秘境,寻得某种机缘。”   江临看了蓝玉一眼,年轻人只有三重境,进入云崖秘境确实有些危险。   但这不代表他会乐意,外人的死活与他无干,二人行变作三人行,这如何能够高兴得起来?   “原来如此……只是钟兄,依我愚见,所谓机缘,正是要本人经历艰难险阻,方能有所得益。若蓝玉兄在我俩陪同之下,全程安然无忧,只怕未必能找到机缘。”   钟未晚其实也赞同这个观念,因为云崖秘境本就是为六重境以下的修行者所开辟的小世界,主要用于仙门弟子历练,对于更高境界而言,其实不适合进入其中。   可他欠了读书人一个人情。   在当初闭关之前,对方与他交流论道,曾给他带去不少启发。不然的话,他可能还要再多花上十数年时间,才有机会重新回到八重境巅峰。   蓝玉闹着要去云崖秘境去寻宝,老人家担心自己唯一的孙子,又舍不得手头上进行到关键时刻的研究,便希望钟未晚能在路上护他安全。   既然是读书人的请求,他不会拒绝。   而且印象中云崖秘境与西南瑰果林相距不远,那是传闻非八重境以上修士都不敢进入的危险地带,却恰好盛产纸符刻画所需要的材料。   钟未晚如今手头极为紧缺。   他从肉灵芝化身为人时身无分文,当年为了能够进入万剑山寻回玄天灵宝,将三年游历过程中所获得的钱物财帛尽数用来购买阵符材料,制作各种法宝器物。   至于成为万剑山弟子以后的月钱,他也只领了一两回,少得可怜。   既然买不起,便只能靠自己去寻找,以他如今的修为境界,进入瑰果林应当问题不大。   江临从钟未晚的表情里读出了些什么,知道事出有因,应该也不打算改变主意。   他不再相劝,只是打量了蓝玉一眼,若有所思。   蓝玉隐隐感觉到有某种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下意识望向江临,却见后者似乎也才发现他的目光,微微颔首,回以礼貌客气的微笑。   “……”蓝玉的神色有些茫然,喃喃道,“平日里空气多是燥热,怎么今日好像有点凉意?是秋天到了吗?”   钟未晚对季节气候不太关注,便说:“可能罢。”   江临也点头:“应该是。”   三人目光交接,蓝玉依旧茫然,心想可如今才七月啊?而且为何他眼下又开始觉得热了起来,莫非方才的寒冷只是错觉?   钟未晚表情平静,心思却已不在这里。先前想起瑰果林的事情,让他突然有些迫不及待,忍不住开始盘算自己可能要在云崖秘境耗上多长时间,能不能赶得及在翠月兰最后一茬凋谢前去到瑰果林。   江临没有打破此时的沉默气氛,他自然也有些不便诉诸于人的想法。   就在这时,一如既往邋遢的白胡子老头忽然踏破空间而来。   蓝玉叫道:“爷爷!”   读书人的目光首先落在了钟未晚身上,眼底有惊异之色一闪而过,捋着胡子打量半晌,连声说了三个“好”。   “不愧是少年出英才,老头子我活了这么久,还未曾见过一人能够在短短十年间从五重境飞升至八重境,哪怕是亿万年前的开天道主也不过如此吧!”他说。   钟未晚:“过誉。”   读书人的视线转向江临,还未说些什么,便听蓝玉嚷嚷道:“爷爷,既然钟哥哥已经醒了,我们也该可以出发了吧!”   “……你真是猴急性子,说风就是雨。”   “什么叫说风就是雨?我可等了十年!”   读书人摇了摇头,很是无奈,眼神却相当宠溺:“行了行了,别啰嗦,你先去自行收拾东西,我有事情同这位小友交代。”   读书人示意钟未晚跟着自己走,临行前看了江临一眼,说道:“十年未见,晚些我再请你到寒舍吃酒聊天,看看这大陆上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儿。”   江临:“……”   江临有一瞬间的后悔,也许自己方才就应该直接把钟未晚敲晕带走,而不是装模作样的假扮巧合。   结果可能因为另有心事,钟未晚像是依然并未察觉,朝江临告辞以后,便跟着读书人进入到他的小世界。   江临松了口气,回头看向身边时,蓝玉已经跑得连影子都不见了。   也不知是真火急火燎,还是在害怕什么。   *****   随着四周环境之中的灵气流动变幻,原本的峡谷景象如同泼墨般融化成了不规律的黑影,转眼后又重新凝聚塑形,组成了完全不同的连绵海岸。   吹来的风带着些许潮气,隐约可听见鸥鸟在远处的广袤水面之上鸣叫,与此同时,浪花扑打岩石的声音也是持续不绝,一切都显得如此真实。   每次来到这里,钟未晚都会惊叹不已。   他自问以自己在阵符之道上的感悟,即便将来踏入了九重境,也未必能做出这般足以混淆真假的小世界空间来。   读书人领着他去到岸边的庐屋,才推门而入,便听见一声愤怒至极的咆哮。   “呸!你个杀千刀的恶人,竟敢在我堂堂魔龙身上捣鼓这种把戏!等老子以后称霸世界,当上仙界之王,定要叫你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声音如此骂道,中气十足,情绪充沛,有种不切实际的自视甚高,充斥着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就是听着有细,仿佛是从很小的身体里发出来的。   钟未晚有些惊讶。   他顺着声音的来向望去,很快发现那一条原本能够将自己驮起的玄色长龙,如今变成了不到食指粗细,被一条细细的锁链扣住了脖子,石头压住了另一端。   那只是不到拳头大小的石头,就连像张翠花那样在普通妇人都可以轻而易举抬起,可小黑龙却使劲浑身解数都挣脱不了。   他瞧见了钟未晚,顿时骂得更起劲。   读书人呵呵笑道:“看你这么有精神,我便放心了。”   黑龙叫骂的声音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顿时偃旗息鼓。   钟未晚跟着读书人往前走,没有见到霍西山的身影,直到偶然一瞥窗外,才发现这位曾经的短暂同门正躺在外边的草地上,眼睛大睁,神色既颓然且绝望。   读书人察觉到他的视线,解释说:“他大概是有点不舍吧,因为我找到将系统剥离出来的办法了。”   钟未晚:“……系统?”   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听过这个词语,但细想起来又并没有什么概念。   读书人:“系统是寄生在这些异世来客体内的某种混沌之物,它们的力量与这世间的天道法则隐隐有些类似,却又不完全相同,像是各有各的玄妙变化。”   “若是能将系统的存在单独剥离,更加直观地去研究并加以解析,或许便可以发现这个世间万物运行的奥秘!”   钟未晚看见了老人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所浮现出来的兴奋情绪,甚至瞬间有种年轻了几百年的感觉。   他大概能够理解对方的激动。   对于像他们这样的修行者,以五行变换衍生出千万法术,比的便是谁对天地法则的理解更为深刻,汇聚而来的灵气更为庞大。   如果真能通过系统解析万物运行,轻则突破所有修行者的上限,更有甚者,或许可能蜕变成为另一个天道。   读书人:“如何?你要一起来研究吗?”   还没等钟未晚回答,他又自接自话道:“不过你得先陪我的孙子去云崖秘境。”   “……没问题,只是研究一事,或许你要另寻合作者。”钟未晚抱歉道。   他从少年时期继承六道门传承开始,便以飞升为目标全心全意进行修行,这股信念从来未曾改变过,也没有任何外物能够动摇,这是他对祖上师门的承诺。   读书人并不强求,翻箱倒柜找出几样物件,用须弥芥子收好,交到钟未晚手中。   “这是你们途中可能会用到的东西,蓝玉他小孩心性,很多时候玩心重,考虑不周,我便交由你保管。”他顿了顿,说道,“我也没别的要求,只希望你可以护他周全。”   钟未晚:“好。”   读书人又把另一件玉佩模样的挂饰送给钟未晚:“我记得你曾提起自己受到穿书者的困扰,此物是最近才研究出来的,应当能助你辨别对方异世来客的身份。”   钟未晚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接过,郑重道谢。   读书人同他闲聊几句,又想到方才钟未晚同江临拱手告辞,有些好奇地扬起半边眉毛:“你认识江小友?”   钟未晚:“认识。”   想了想,他补充道:“我们关系不错。”   “哈哈,江小友确实是个妙人,同为异界来客,无论是谈吐举止还是性情气质,都比屋里屋外的那两个家伙好多了。当年我偶然结识了他,喊他来我屋里吃酒……”   钟未晚听着前面还颇为赞同,直到从老人的嘴里蹦出一个当年,才终于意识到有些问题。   他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已经听到过不下两次的“十年前”。   “当年……是十年前?”   读书人:“是啊,我们有十年未见了。”   钟未晚不由得蹙起眉头,江临同他说,自己是被读书人邀请来此处峡谷小叙,聊了些时辰准备离开,结果碰巧遇上了他出关。   可如今另一位当事人却说是这十年前的事情?   若读书人的说辞才是对的,那么江临便撒了谎,先不论这是否与他一贯以来的性情不符,那他究竟为何会在自己出关的时候正好出现在小世界入口处?   读书人察觉到钟未晚神色有异,便问他怎么了。   钟未晚欲言又止,最终摇了摇头,说道:“无事。”   *****   江临没有偷听两人的这一场对话。   一方面是出于对钟未晚的尊重,但更重要的原因还是读书人带给他的感觉实在有些古怪,那老头本就是九重境大能,又成日研究穿书者与系统,或许会有办法勘破他的隐匿。   钟未晚出来以后,他却能隐约感觉到对方的神色有些不对劲,每每看向自己时,这种不对劲的感觉便更为明显。   江临尝试去问,但钟未晚却表示没什么,而且很快也恢复了寻常,他也只好作罢。   当日傍晚,三人便出发了。 第三十二章   此去云崖秘境, 一行人乘坐的是穿云梭。   读书人虽然醉心研究,没能分出时间来陪同孙子前往,但还是给他们提供了足够的物资储备, 其中便包括一艘造价不菲的甲级穿云梭, 能够日行五千里。   只是他忘了一件事, 又或者说是因为太久没有真正接触过修仙界, 导致他的记忆还停留在百年前。   如今的云崖秘境早已不像最初那般随时都可以进入,而是每两年才开放一回。   钟未晚向来不关心外物,再加上洞府闭关十年, 所以并不清楚。江临全程都在琢磨着钟未晚当时的奇怪神情, 一时也没有想起此事。   反倒是蓝玉,似乎有所预料, 因此在遭遇闭门羹的时候并不失望, 甚至兴致勃勃提议:“反正只有三个月的时间,我们可以先在周围逛逛呀,钟哥哥你觉得好不好?”   钟未晚:“……”   钟未晚自然觉得不好, 如此一来, 他便十有八九无法赶上翠月兰的花期。   只不过毕竟是答应了的事情,虽说自己也可以趁此机会先行进入瑰果林,可进去后便不知何时才能出来,万一错过云崖秘境开启之日, 始终还是不好向读书人交代。   于是钟未晚点了点头。   往另一方面想, 此处临近江南, 届时若有时间, 正好可以去罗大山家拜访一番。   当年他之所以能够成功潜入万剑山而不引起他人注意, 靠的是用特殊材料制作的高阶法器,其中几样材料十分少见, 最终还是通过罗大山的人脉才得以找到。   他感受到罗大山赎罪般的小心翼翼与讨好之心,觉得对方或许当年确实并不知情,便也愿意继续与对方维持普通朋友关系。   此番前去,既是作为朋友之间的拜访,又可以顺便问问目前的行情市价,到时候从瑰果林里多带些珍稀材料出来,转手卖给罗大山,还能缓解他手头的拮据。   “江兄意下如何?”   江临回过神来,笑了笑说:“好啊,便到附近走走罢。我问过方才那名守门的修士,他说柳鱼山庄距此不远……”   话未说完,江临忽然发现钟未晚眸底一闪而逝的波澜。   他略一思索,改口道:“不如先到江南去?也才几百里,我在那边有朋友,可以让他给我们介绍几处好玩的地方。”   钟未晚果然十分满意,尽管这一丝满意情绪非常矜持地隐藏在了平静如水的眼神之中,但还是被江临捕捉到了。   他顿时笑意更深,看来自己没有猜错。   至于蓝玉,他其实并不在乎去哪里逛,只不过常年待在没有人烟的峡谷,对外界充满了好奇。   因此他几乎是举双手双脚赞成,毕竟江南水乡可是传言中的富庶繁华之地,定然会有许多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他过去也向往许久。   三人愉快地达成了一致。   *****   罗大山接到钟未晚的传讯时,既有些意外,更是感到高兴。   已经有足足十年的时间没有听到过对方的任何消息,仿佛石沉大海般,他的内心难免会产生几分忧虑。   尽管对于修行者而言,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消失于人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能是闭关修行,也可能是深入秘境,原因多种多样,不胜枚举。   何况钟未晚与他又不是什么至交好友,自然不会时常与他联系,即便音讯全无数十载,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罗大山始终还是记着过去的教训,知道穿书者对主角多有恶意,而那些人大多神通广大,想到自己与钟未晚曾经的接触,便又忍不住开始担心,他会不会无意间泄露了钟未晚的行踪,导致对方受到迫害。   这样的想法在这两年逐渐开始冒头,导致他原本已经趋于安好的睡眠状态,又开始变得有些辗转反侧。   钟未晚的登门让罗大山长舒一口气,压在心头的无形重担终于消失了。   他开门相迎,自然笑容满面,只是转眼又瞧见另一张记忆深刻的面孔出现在视野之中,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僵硬。   “你、你……”   “你好啊罗兄。”江临打招呼,“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罗大山:“我、我……”   他一时竟有点结巴,十年前发生的事情在脑海里闪现,他下意识又动用了能力,看向对方头顶。   【江临#表里不一的穿书者(危险人物请远离!!!)】罗大山:“……”   苍天大地,比上回还多出了三个感叹号,真不是在暗示着什么吗??   罗大山咽了咽口水,努力让自己的神色恢复平静,恰逢有第三位身穿宝蓝衣衫的年轻人走来,正好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这位是?”   钟未晚做了介绍,罗大山也同时看了看蓝玉的信息,好在只是有些身份来历的修行者,并没有什么过于奇怪的属性。   他邀请三人进府,准备瓜果点心招待,寻了个话题聊了起来,气氛还算融洽。   蓝玉天性话唠,嘴巴子从进来开始便没停过,问东问西,很是好奇。   罗大山一边同他说话,一边打量着钟未晚与江临,发现这两人之间的感觉同过去相比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若非要说有变化的地方,江临似乎会不时看向钟未晚,眼神之中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罗兄,你为何要频频看向我?”江临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些恰到好处的困惑,“莫非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罗大山:“……”   罗大山:“没、没有的事,我只是看到一只飞虫从旁边经过……”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觉得这番对话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对上江临似笑非笑的神情,更是莫名有些慌乱。   钟未晚看了两人一眼,随口道:“或许是同乡之间互有感应罢。”   罗大山:“……”   钟未晚:“你们不都是穿书者吗?”   罗大山:!!!   罗大山惊得直接从座位上蹦了起来,脱口而出道:“你知道了!?”   江临扬了扬眉,露出意外的表情。   蓝玉手中的果子啪嗒掉落在地上,人也是目瞪口呆的。   他还记得自己爷爷成天嚷嚷着穿书者这个团体的神秘,说他活了千年也没见过几个,结果这就出现了俩?还有一个甚至是爷爷的朋友!?   他又想到当年钟未晚带到峡谷去的一人一龙,看向对方的眼神越发流露钦佩之色。   不愧是钟哥哥,竟然能轻而易举做到爷爷都做不到的事情!   钟未晚察觉到空气的骤然寂静,似乎有些不解,对罗大山说:“知道了又如何?”   罗大山张口无言,半晌后跌坐回位置上,眼中闪过一丝颓然。   钟未晚:?   罗大山有苦说不出,江临的威胁还记忆犹新,何况他的家人便在此府上,断然不能将自己眼中所见告诉钟未晚。   “……不过是有些惊讶。”他找了个理由,“你也知道,那些家伙曾经做过那样的事情,我以为你心里多少会有些隔阂……”   钟未晚:“江兄是个好人。”   罗大山的表情顿时有些一言难尽。   江临神色如常,对于自己被发好人卡一事并没有任何受挫,甚至还记得自己的失忆属性,带着些许恰到好处的惊喜与好奇,似乎想要向罗大山打听家乡的事情。   罗大山自然没什么要同他分享的,很快将话题岔了开去。   *****   接下来这段时日,三人在罗府短暂住了下来。   罗大山亲自带他们到江南的风景好处走了走,又适逢九月花元节开幕,庆典层出不穷,当中有不少好玩的活动。   蓝玉沉浸其中,不亦乐乎,或许都已经忘了自己本是要去云崖秘境寻找机缘的。   钟未晚素来喜静,只是想到读书人的交代,便还是陪同在蓝玉身旁。   某天在茶楼里休息时,他忽然听见旁桌有人讲话,说万剑山的第一长老入魔了。   “此事当真?道友切莫胡言乱语,那可是半步飞升的大能,若传出去可大可小啊!”   “自然当真,连他们自己的掌门都亲自去确认过了,流水派掌门惨死,现场不仅有魔气,还有欧阳皓渊的剑意!”   “这不一定有关联吧,而且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消息……”   “万剑山封锁了消息,此等丑闻如何能够外扬?而且你以为死的只是流水派掌门吗?云霄宫、雪寒门,有不下十个大小门派死了人,手法都是类似的!”   “竟如此可怕……可既已封锁消息,道友又如何得知?”   “自然是因为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等着罢,很快全天下都会知道了。”   ……   钟未晚神色微怔。   江临看在眼里,低声问道:“怎么了?”   钟未晚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耳边还在回荡着旁桌客方才所说的其中一句。   云霄宫,雪寒门,流水派……某种思绪在他脑海里若隐若现,似乎随时要冲破迷雾而出。   半晌过后,他灵光一闪,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当年围攻他的穿书者,当中便有流水派的掌门,雪寒门的门主,以及出身云霄宫的长老。 第三十三章   钟未晚有些迷茫, 他忍不住问:“这消息是从何处听来的?”   旁桌的客人愣了一愣,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是在同自己说话,直到发现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珠子久久未曾移开视线, 才恍然惊觉钟未晚问的是他。   “……我自有我的门路, 虽不便透露, 但可以保证消息不假。”客人说道。   钟未晚:“这不合理。”   客人闻言失笑:挑眉道:“怎么就不合理了?道友莫非是觉得那欧阳皓渊出身浩气凛然的剑道宗门, 乃半步飞升之强者,便认为他不可能堕魔,更不可能大肆杀虐?”   钟未晚沉默了。   他之所以认为不合理, 很大程度上是源于当中的过分巧合, 但这不好明说。   消息若属真,欧阳皓渊又是出于什么原因要下此杀手?他所杀掉的, 难道当真是那年那些联手让自己命陨万魔之渊的穿书者们?   不知为何, 钟未晚的脑海里浮现出某种近乎荒唐的猜测。   因为过于荒唐,在这念头出现的瞬间,他便下意识否定了。可却依然还有一道小小的声音在心底锲而不舍, 试图说服他去相信一个极其微渺的可能。   过去他曾问过唐西, 穿书者进入到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色”身上后,原主的灵魂将何处安放。   唐西当时回答他,应当是死了吧。   读书人对此研究多年,也曾表示, 除非体内另有乾坤, 不然两个灵魂将无法长期共处于一具身躯之中, 数十载之内, 其中一个定会吞噬另外一个。   可所谓魔修, 不就是在体内另外构建一个魔气循环,与原有的生生脉络互不相干么?   倘若原有的神魂并未就此消散, 反而利用魔气循环的特异小世界静待时机,是不是有朝一日便可能重新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万一那欧阳皓渊不是黑吃黑,而是为了给他报杀身之仇,才会对那些门派出手……   心底的声音似乎越发响亮。   钟未晚微微睁大双眼,有些心潮起伏。   他与欧阳皓渊年少相识,在长达百年的时间里将对方当做知己好友,要是欧阳皓渊真能活下来,他当然会非常高兴。   江临把一切看在眼里,也就没有错过钟未晚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自然知晓当年杀死主角的门派有哪些,何况十年前他还跟在欧阳皓渊身后,亲眼见证着他将参与之人一个个杀死,当时便已经意识到此人不是穿书者,而是脱离了原本设定性格的原主。   他很快猜到了钟未晚心中所想,眸光顿时有些冷。   欧阳浩渊。   又是因为欧阳皓渊。   在钟未晚的心里,他的地位或许还比不过那个替身。   那个从头到脚都是虚假的替身人物,本是被他亲自送到了钟未晚的身边,想要为钟未晚留下美好的回忆,结果恰恰是这些美好的回忆,令如今的他如此嫉恨……乃至羡慕。   那些东西并不存在于他与钟未晚的真正过往之中,却将永远留在钟未晚的内心深处,成为他无法替代的一段珍重情谊。   这样的认知让江临很不愉快,甚至一念及那家伙的名字,他便止不住地杀意沸腾,想要将那家伙的尸体翻找出来,撕成无数碎片。   然而所有这些横生的戾气,都在钟未晚视线投来的瞬间尽数收敛,完美隐藏。   他的表情温和依旧,仿佛自己不曾与欧阳浩渊有过交集,神色平静道:“传闻不可尽信,且那位毕竟是手段通天的大能,还是不要议论为好,以免招来是非。”   旁桌的另一名修士对此表示赞同,反倒是先前说话那人有些嘀咕,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钟未晚想了想,看向罗大山:“你听说过他的事情吗?”   罗大山实话实说:“略有耳闻,但他已经许久没有找过我了,我也不清楚他现在的情况如何。”   钟未晚:“哦。”   罗大山欲言又止,片刻后还是忍不住劝道:“我觉得你可能要小心些,那欧阳浩渊要是真入了魔,行事作风只会越发难以揣测……”   “罗兄渴了吧?我给你添些茶水。”   江临的声音插了进来,不疾不徐,带着几分普通朋友的客气,“多谢你数日以来的陪行,我该敬你一杯才是。”   罗大山正想说不用,却感到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江临唇角微扬,语气无异,然而在其他人看不到的角度,眼神却甚是凉薄,透着居高临下的冷漠,似乎只要他继续开口,便会直接了结他的性命。   罗大山浑身一颤,连忙垂下视线,接过江临斟满的杯子,一边说什么道友太见外了,一边火急火燎将茶水一饮而尽。   喝完以后,罗大山也不敢再多讲些什么了,生怕哪里惹到了这位。   他看了看茶楼外的车水马龙,紧接着又开始打量起桌上的精致糕点,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品,需要用全副心神去细细研究品味。   三人各有各的心事,直至蓝玉终于察觉气氛的古怪,疑惑问道:“你们怎么不说话了?”   他看了旁桌一眼,忽然记起什么,压低嗓音道:“其实关于欧阳皓渊,我也听爷爷说过些事情。”   钟未晚眸光微动,显然有些想听。   可与此同时,空气中却传来某种轻微的破碎声响。   在茶楼嘈杂的环境下,这声音几乎都要被淹没了,寻常人等必然是听不见的。不过在座的几人都不寻常,修士踏入仙门的第一道关卡便是锻体炼气,通过洗髓过程祛除杂质,自然耳聪目明。   三道视线齐刷刷望去。   江临半垂着眸,静静看了看手里四分五裂的茶杯,数息后露出抱歉的神情:“不好意思,我方才在想事情,有些走神。”   罗大山:“……”   罗大山心想,你确定只是走神而已吗??   这也是蓝玉心里同样的想法,他再次确认自己的直觉没错,对面的江哥哥确实有些可怕。   倒不是说他自己不能把茶杯捏碎,实在是爷爷曾告诫过他,那些能够在走神过程中无意识把茶杯捏碎的,很可能具有某种潜在的暴力倾向。   只是蓝玉又管不住自个儿的嘴,在脑子反应过来前便已经问道:“江哥哥在想些什么呢,难道也是欧阳浩渊?”   江临:“……”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江临额角一跳,情绪更是糟糕。   可钟未晚还在边上看着,似乎也有些好奇,他也只能按捺住心头翻涌的怒意,挤出一个笑容:“自然不是,是我的私事,还是不说出来影响大家的心情了。”   钟未晚:“不要紧吗?”   江临看见了他眼里真实的关切之意,先是一愣,突然之间就豁然开朗,笼罩在心头的烦躁感顿时如同潮水般退去。   是啊,他又何必同一个死人争风吃醋?   反正如今留在钟未晚身边的,不是什么见鬼的欧阳浩渊,只有他自己。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机会。   “……多谢钟兄关心。”江临重新恢复平日里的从容,笑着说道,“我已经处理好了,不要紧的。”   *****   三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   蓝玉恋恋不舍离开了江南水乡,在钟未晚与江临的陪同下,来到云崖秘境的入口。   云崖秘境本是天衍宗的秘宝,借由远古巨灵遗骸作为根基,所构筑出来的小世界空间蕴含生生造化,玄妙无比,对六重境以下的修行者颇有裨益。   后来他们同意将云崖秘境向全大陆开放,只是进入者必须支付相应的入场费,并且在秘境之中的机缘如何,全凭个人领悟,安危情况他们也概不负责。   守门弟子对钟未晚三人有些印象,收取费用以后便将通行令牌交给他们,告诫道:“切莫贪心,凡事量力而行。出入口为同一处,令牌发出红光时,便建议你们先行出来,最好不要继续逗留其中了。”   钟未晚:“多谢提醒。”   他们穿过一面如同水镜般折射日光的巨大圆轮,四周景象便瞬间发生变化,从原来的宽阔河谷瞬间变作风沙漫天的荒凉漠地,狂暴的气流扑面而来,凛冽中带着粗砾,让人张不开眼。   蓝玉刚想说话,便被糊了满嘴的沙子,只好传音道:“钟哥哥,我们要先离开这里!”   他与读书人承袭一脉,修行的都是空间灵术,然而这种类型的道法往往需要庞大灵力作为支撑,在前期阶段反倒会显得比其他同境界的修士更为弱小。   他连着聚了好几次灵气,都没能成功扭曲自己身边的空间,只形成了浅浅一道保护屏障,却如同薄纸般脆弱,没坚持多久便彻底破碎。   钟未晚从袖里乾坤中取出穿云梭,说道:“先进去。”   穿云梭通体用紫瑠矿石打造,不仅极轻,也同时具备高强度的抗打击性,方能在穿越雷雨骤风时稳住方向。   这风沙虽然十分狂暴,仿佛隐隐蕴含毁天灭地之势,却也暂时未能突破穿云梭外层的防御。   随着舱门关上,室内顿时安静不少。   蓝玉捏了个洁净诀,将落在自己身上的沙石与灰尘全都清理干净,转头望向窗外,发现依旧是黄蒙蒙一片,完全无法视物。   他境界低微,没办法通过神识外放去探查状况,顿时有些苦恼:“我们该怎么走?”   钟未晚提醒道:“临行之前,读书人应当有交给你一样法宝,可以指示灵脉走向。”   蓝玉恍然:“我们跟着灵脉走!”   钟未晚点了点头:“灵脉是灵气的汇聚之处,通常而言,也更容易出现对修行者有所帮助的机缘造化。”   蓝玉从善如流,立刻找出爷爷送给自己的法宝,注入灵力以后,金色的星光逸散而出,迅速在空中交织成一幅流动的画卷,呈现出方圆百里范围内的灵脉分布。   江临抬眸打量几眼,指着其中一处说道:“这里似乎最为密集。”   其他两人都没有意见,于是穿云梭便按照法器指引,朝江临所指的方向出发了。   半刻钟后,他们终于突破遮天蔽日的重重沙暴,来到一望无际的原野之上。   从高空角度俯瞰而去,这片大地并非十分平坦,蜿蜒曲折的隆起相互交接,继而错开,仿佛浑然天成,勾勒出某种庞然大物的宏伟身姿。   蓝玉看呆了:“这便是巨灵的残骸吗?”   钟未晚其实未曾来过云崖秘境,不过结合先前守门弟子的话,也能隐约猜到此处秘境的构建方式。   “或许不是真正的残骸,只是残骸的映射。”他说。   蓝玉不解:“映射?”   钟未晚:“巨灵残骸应当已经变化成了这处秘境的根基,但由于身体的记忆还在,他原本的姿态就在秘境之中得到了具象化。”   蓝玉眼睛闪闪发亮:“钟哥哥,你懂得好多!”   钟未晚笑了笑:“比不上你的爷爷,他才是空间法术的顶级宗师。”   蓝玉并不十分照顾自家长辈的面子,哼哼道:“那可不同,他都多少岁了?要是活了千年都没点本事,还怎么有脸见人呢!但是哥哥你很年轻啊,将来必定会超过爷爷的!”   钟未晚却并未接话。   他的视线落向窗外某处,神色忽然多了一抹凝重。   “钟哥哥?”   蓝玉喊了几声,见他都没有反应,便想要伸出手去拍拍他的肩膀。   指尖都还没触碰到对方的衣物,他的手腕就被另一只横空出现的手掌给握住了。   “……江、江哥哥?”   江临摇了摇头,神色温和友善,似乎只是想礼貌劝阻。   然而从那五根手指传来的力道却极其恐怖,如同利剑般插入血肉,仿佛只要再多上一两分力气,便能够将他的腕骨直接捏碎。   蓝玉吃痛,忍不住喊道:“你快松手!你抓得我好疼!”   江临终于松开了。   蓝玉瞪着他,十分生气:“你突然这样是为什么!?”   江临:“钟兄在想事情,你不应打扰他。”   蓝玉:“那也可以直接跟我说啊!这样动手动脚的,万一落了伤口怎么办?”   江临:“我的动作很轻……”   蓝玉:“胡说八道!你都快把我的手给捏断了!”   他正气在头上,自然也不会压低音量,钟未晚听见耳边的嘈杂声,从沉思中回神,看向旁边两人,问道:“发生何事了?”   蓝玉立刻好到他的身后,仿佛找到了给自己撑腰的靠山,满心委屈道:“钟哥哥,你可要给我讨个说法!”   钟未晚:?   蓝玉露出被抓过的地方,把方才的事件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重点强调江临如何暴力,自己有一瞬间都以为手腕要被废掉了,真是出师未捷便遭遇祸从天降。   钟未晚:“……”   钟未晚瞧了瞧那只看起来毫发无损的手,沉默数息,还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望向江临,后者的神色也相当无奈。   钟未晚叹了口气,说道:“我认为眼下的行进方向有些问题。”   蓝玉:“……”   蓝玉不可置信:“钟哥哥,你这是在帮他转移话题吗??”   钟未晚正色道:“我是在讲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若选择不慎,可能会影响你此番的机遇,又或者遭遇极大的险境。”   蓝玉闻言,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有些紧张地询问道:“怎么了吗?”   “地面上那些隆起的图案,起先我当是巨灵映射,应当不具威胁。”钟未晚顿了顿,沉声道,“可它似乎是活着的。”   此话一出,江临便脱口而出道:“这不可能!”   钟未晚:“江兄可仔细瞧瞧。”   他已经停下了穿云梭,此时这艘飞行载体正好悬空于这片庞大图案的边缘,可以将所有隆起走向——连同其中流淌的潺潺灵气——全都尽收眼底。   蓝玉也趴在窗边看,可以他的本事,自然看不出什么花样来,唯一的感受便是壮观。   片刻后,江临露出惊异之色,喃喃道:“还真有些问题。”   钟未晚:“或许这是秘境设置的一重考验,但也有可能是身体苏醒的前兆。”   江临与他对视一眼,神色严肃道:“远古巨灵乃生而为仙的天地造物,即便是回归世间以后剩下的一具枯骨,也未必是我们可以对付得了的。”   钟未晚点头:“江兄说得有理。”   倘若他还没有晋升到八重境,又是只身前来,为了能够得到超乎寻常的玄妙机缘,指不定会想要试上一试。   可如今他最优先考虑的,应当还是护住蓝玉的安全。   然而蓝玉却不是这么想的。   “你说它是活的?那可太厉害了,我能不能近距离看看!?”他激动道。   钟未晚:“可能会有危险。”   蓝玉不以为意,笑眯眯道:“钟哥哥,你忘了吗?我们的穿云梭可以日行五千里呢,真要有危险,掉头跑就成了!”   他如今兴致正浓,自然十分坚持。   钟未晚有些犹豫,按理来说他应该尊重蓝玉的决定,但不是为何又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某种悠远又深沉的吟鸣。   仿佛是从地底深处传出,伴随着并不友善的气息,逐渐来到这天地之间。   *****   云崖秘境外。   几位天衍宗弟子察觉到门内异动,全都脸色剧变。   “怎么回事?”   “它为何会醒?”   “难道是有魔物混进去了!?” 第三十四章   云崖秘境以巨灵残骸为基础构建, 某种程度上也相当于是巨灵本身。   只是它的神魂早已消弭天地,仅剩下少量的意志碎片残留在遗骸之中,会在遭遇某些特定状况时苏醒过来——譬如察觉到足以威胁自己的破坏之力, 又或者发现了魔物的气息。   “可我们都好好守在这里, 魔物是如何溜进去的?”一名弟子不解道。   其他人也不清楚, 只能猜测对方具有某种隐匿手段, 或者藏在了先前进入的修行者体内,直到此刻才暴露出来。   “无论如何,我先禀告师门。”辈分最高的女弟子说道, “你们守好出入口。”   众人齐声应是。   有的年轻弟子面露忧色, 忍不住问:“师姐,里面不会出事吧?”   女弟子安慰道:“无需太过担忧, 巨灵的神通非同小可, 又是天然克制魔物,必定能够将之困住。我让你们守住通道,只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 倘若那魔物寻到机会逃跑, 我们还可以拦上一拦。”   “可秘境里还有参与试炼的修行者,这两日进去了起码上百人,我们要不要……”   “这也是他们的造化,若到不得已时, 令牌自然会发出警告, 我们不可过多干预, 此乃师门祖训, 知道么?”   “……弟子明白。”   *****   大地正在苏醒过来。   那些隆起的山坡逐渐褪去灰褐的色彩, 染上一层岩浆般的瑰丽金红,仿佛那里正有无穷的热量在积蓄, 时刻濒临爆发边缘。   钟未晚直觉应验,神色骤然变得严肃,控制穿云梭用最快速度离开这片区域。   然而巨灵的动作比他更快。   最先蜕变的一条山脉冲天而起,闪电般袭向撤退的飞行法宝。   环环相扣的巨型骨节具备极高的灵巧性,转眼在穿云梭上缠绕几圈,像是拽风筝般将它猛地拽住。   顿时有金属扭曲的声响从外边传来。   那是巨灵骨骼的庞大力量正在挤压着穿云梭坚固的舱体外壳,伴随着高温灼烧,被缠绕处不仅逐渐内凹,更是越发泛红,仿佛不用多久便会熔融成金属液态。   巨灵正在收回骨骼。   一张巨大的鸟嘴在地上显露姿态,如同两座屹立的环形剑峰,共同围绕着位于中央的未知黑洞。   这根骨骼正是在拉着他们往洞里去。   天地间的吟鸣越发尖锐,仿佛直接攻向灵魂深处,令闻者耳膜震颤,心神不稳,甚至出现短暂的思绪恍惚。   钟未晚当机立断,挥手画出符诀,直接在穿云梭的旁侧开了个大口子。   流动的清风迅速涌进舱体内部,将三人卷起,送到了高空之上。   可与此同时,又有更多的细长骨骼飞入云霄,形成六面包抄之势,堵住了他们的所有去路。   蓝玉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方才的激动早已半点不剩,面对着这仿佛黑夜降临的无边暗色,他紧张得脸色煞白,心脏都快要跳出嗓子眼。   “钟、钟哥哥……”   钟未晚没有回头,朗声对江临说道:“烦请江兄保护他。”   江临郑重应了声好。   钟未晚取出数十张符纸,冷静而迅速地在四周排布阵法。   阵成之时,他自身的气势也陡然攀升,从原本的八重境巅峰,到隐隐能与堪比半步飞升的巨灵遗骸相抗衡。   钟未晚先出手了。   符纸像是有生命般游走,化作道道寒冰气息,并在某一瞬间腾空而起,如同暗夜流星般划过高空,朝着骨墙的某处激射而去——钟未晚发现那里有一道老旧的裂缝,应当是它生前所受过的伤。   空气骤然冷如寒冬。   蓝玉的脸上迅速凝结一层冰霜,牙床不受控制打颤,全身上下的经脉都仿佛要被冻结了一般,连灵气循环都变得不甚畅通。   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源源不断的暖意通过接触的地方落入他的体内,像是在雪原上吹拂而过的春风,让他不由自主地渴求更多。   直到身体终于有所恢复以后,他才发现那只手是属于江临的。   这其实也是理所当然,毕竟如今的钟未晚正在全神贯注突破重重围障,自然没有多余的心神分出来照顾别人。而此时被困在这处空间的,除了钟未晚与他,便只有江临。   但蓝玉还是倍感惊愕。   惊愕之余,又有些发自内心的感动。   要知道不久之前,他才刚给江临贴了好些糟糕的标签,认为这是个暴力成性、不好相处且缺乏同理心的冷漠之人。谁曾想江临竟如此体贴,还会注意到他体温下降,特意给他输送些热量。   “谢谢你,江哥哥。”他由衷道。   江临笑了笑:“不客气,既然是钟兄交代的,我必定会好好护你周全。”   蓝玉却愣了一愣,莫名觉得对方话里有话,可还没来得及细究,那边的钟未晚已经成功破开了巨灵骨骼上的陈年裂缝。   外界的天光漏了进来,照亮了此间方寸之地。   这正是脱离困境的最好时机。   钟未晚:“快走!”   蓝玉心头大喜,却忽然被某种无形力量托起。以一种相当不优雅的姿势,极其随意且敷衍地扔到了裂缝外。   仿佛是在处理大号垃圾。   “……”   那些细长的骨骼并未追来,还在急速往回收缩,似乎从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他。   蓝玉根本追不上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骨墙所组成的牢笼被巨型鸟嘴囫囵吞下,而里面的人——无论是江临还是钟未晚——都没能逃脱而出。   托起他的力量无情消失。   蓝玉睁大了眼,在千丈高空之上,开始向着地面疾速坠落。   *****   云崖秘境外。   弟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确定道:“这是结束了吗?”   为首的女弟子笑了笑:“所以我才会说不必担心,巨灵前辈即便是已经仙逝数万年,也依然站在你我所无法企及的高度上。”   话音未落,她突然收到师门传讯,事情十分紧急,需要她立刻回去处理。   “我去去便回,你们没问题吧?”   众弟子纷纷说没问题,师姐快去罢。   为首的女弟子便离开了,不到两日返回此处,却远远嗅到了某种不祥的气息。   等到看清那面巨大圆轮下的景象时,她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差点从飞行法器上跌落下来。   满地散落的尸体,张张死不瞑目的面孔,似乎都在彰显着他们生前所经历的恐怖。   血腥气味浓郁得令人作呕。   女弟子的脸上毫无血色,心神受到极大冲击,费尽全力才勉强稳住。   她当即将此情况传讯师门,随后靠近查看,并很快发现了云崖秘境的异常。   巨灵的意志碎片再次苏醒了。   这一回的动静,竟比两日前要剧烈得多。 第三十五章   钟未晚借助阵法破开巨灵的骨墙, 需要全神贯注,自身也损耗了不少灵力,因此并未留意后方发生的事情。   当他见到蓝玉被送了出去, 然而江临却并未跟来时, 心头忽然有种不祥预感。   果不其然, 他发现江临的身影正在朝着下方掉落, 仿佛已经失去了意识。   钟未晚呼吸一紧,立刻催动灵气,想要将人拉回到自己身边。然而无形之中却有另一股力量在同他对抗, 搅乱了所有流动的风。   江临还在持续往下沉去, 仿佛很快就要被黑暗吞没。   外头传来蓝玉焦急的呼喊声。   钟未晚看了一眼即将被覆盖的缝隙,几乎没有犹豫, 将读书人交由他代为保管的法宝全都送到蓝玉手中, 并传讯让他尽快远离此处,自己则追着江临而去。   光线再次被隔绝,视野陷入漆黑一片。   不过钟未晚有着绝佳的感知能力, 灵气在他眼中就如同拥有实质一般, 因此他不会丢失江临的踪迹,径直去到对方的身旁。   “江兄,你醒醒!”   没有回应。   江临双目紧闭,似乎深陷苦痛折磨, 完全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钟未晚来不及检查江临的伤势情况, 困住两人的骨墙正在加速移动, 他立刻取出灵符布阵, 想要故技重施, 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空间发生震颤,灵气开始剧烈涌动, 如同漩涡般向他们席卷而去。   钟未晚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等到一切恢复平静时,四周依然是暗沉无光,然而视野却变得开阔无数倍,纵横交错的灵网笼罩着这处偌大空间,散发着古老悠远的威严肃穆。   丝丝缕缕的魔气在灵网之下流淌,速度极缓,如同行将就木,透着衰败之势。偶尔见到几个勉强维持形体的魔物,也濒临着溃散的边缘,在原地苟延残喘。   牢笼。   这是钟未晚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与万魔之渊有些类似,但应当是更为强力的结界,不仅能够将魔物困住,还可以令其消亡。   他想起从前听过的传说。   巨灵与魔物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在远古时期,但凡遭遇魔物,巨灵都会将其吞下,纳入腹中消化殆尽……莫非他们此时是在巨灵投影的胃里?   可为何巨灵要攻击他们?   钟未晚垂眸沉思,神识落在江临身上,仔细检查他的伤势。   没过多久,钟未晚便发现了那道隐藏在灵脉深处的魔息。他脸色微变,神识瞬间化作万千丝绦,堵住了魔息的所有退路,随即一把揪出。   一只魔气凝聚而成的小虫子。   不过四分之一个指甲盖大小,通体赤红,正在朝他发出威胁的嘶鸣。   江临倒抽一口气,猛然睁开双眼。   魔物拔除以后,他的意识也随之恢复了清醒,有些茫然地望了望四周,随即落在钟未晚的脸上:“钟兄?”   钟未晚:“江兄如今感觉如何?”   江临静默一瞬,露出苦笑:“算不上好。”   他吃了颗丹药,又调息恢复一阵,苍白如纸的气色终于有所改善。   “我们如今身在何处?”他问。   钟未晚把自己的猜测同江临说了,又把那只虫子递给他看:“你对此物可有印象?”   江临摇头:“并无。”   顿了顿,他眼神微闪,有些欲言又止。   钟未晚见状,说道:“江兄不妨直言。”   “……钟兄莫要见怪,我只是突然想起,若提到驱使魔物作为蛊虫,似乎是南疆九派擅长之术。”江临咳嗽几声,“前些天在江南的时候,罗兄曾经给我们介绍过一位南疆来的修士,蓝玉同他聊得颇为投机。”   钟未晚闻言,微微睁大了眼:“你的意思是,蓝玉此时十分危险?”   江临沉默数息,意识到自己还是说得太隐晦了,以钟未晚的反射弧,也许要八百年后才能听懂他的暗示。   “……我也不过是胡乱猜测,钟兄不必放在心上,眼下最要紧的,是要找出破此困境的办法。”   钟未晚从忧虑中回过神来,重重点头:“江兄说得有理,我们必须得尽快出去!蓝玉还独自一人在外头,也不知状况如何。”   江临:“……”   江临心想,这蓝玉二字可真是刺耳极了,希望他能早早死在秘境里才好。   不过他表面上神色无异,甚至还表达了对那位小友的几分关心。   至于离去的办法,他现在自然不打算说。   钟未晚尽管是借体重修,可也并非事事知晓,正如他过去不曾到过云崖秘境,只通过道听途说了解到些许情况,到如今反而有点束手无策。   他试图通过传讯法器联系外界,又或者借助令牌退出秘境,甚至是使用缩地成寸术,但都无一例外失败了。   那些遍布四周的灵网似乎拥有着某种近乎法则的力量,即便利用阵符发挥超越自身境界的神通,也依然无法撼动。   钟未晚陷入沉思。   结界之中不知时间流逝,但他能明显感觉到体内灵力恢复缓慢,不宜再有更多的试错。   或许只剩下一个方法了,他心想。   *****   江临享受与钟未晚独处的时光,尽管后者在大多数时候都在埋头研究如何离开,而他还需要伪装病号不时咳嗽两声,但是像这样没有任何人打扰的氛围,就仿佛回到了许久以前,令他有种异样的满足感。   如果不是此处的环境过于糟糕,他甚至愿意一直待在这里。   谁曾想钟未晚却提出要尝试强行突破九重境,借助天雷力量打破巨灵结界。   听见这话的瞬间,江临愣住了。   钟未晚以为他没明白,耐心同他解释了其中原理,江临猛然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道:“不可以!”   来自过去的画面在脑海中闪现,尤其是钟未晚最终强行飞升却在雷劫之下身死道消的场景,给江临留下了深刻阴影。   眼下钟未晚只是想要引来九重境雷劫,却依然让他心底生出强烈的恐慌。   他一把扣住钟未晚的胳膊,紧绷的面色隐隐透出几分狰狞,用近乎怒吼的严厉语气说道:“绝对不可以!”   钟未晚头一回见到江临露出这样的神情,霎时之间有些无措:“江、江兄?”   “江兄,你怎么了?”   “能放开我吗?”   感受着扣住双臂的力道逐渐加大,仿佛要深深嵌入血肉之中,钟未晚终于皱起了眉头,忍不住低声喝道:“江临!”   如同当头一棒,失控的青年顿时清醒。   他有些怔怔地松开了手,半晌后垂眸道歉,敛去眼底复杂神色。   “不要紧。”钟未晚顿了顿,疑惑道,“江兄为何突然如此激动?莫非是认为我提出的方法存在什么问题?”   江临:“……”   江临沉默片刻,忽而扬起唇角:“若是连钟兄都觉得可行,那便必然是可行的。不过天雷加身多少有些危险,眼下环境简陋,也无法准备周全,我只是有些担心你。”   钟未晚轻叹一声:“确实如此,可我先前已经尝试许多方法,全都徒劳无功,雷劫似乎是最后的机会了。”   江临:“这倒未必。”   钟未晚:?   江临笑了笑:“我方才突然想起某个传闻,或许有助于破解目前的困局。”   他的笑意并未到达眼底,只是钟未晚没有发现,还在惊讶于对方所言。   “是何传闻?”   江临把云崖秘境的设定告诉了钟未晚,其中便包括此方结界空间的破绽。   钟未晚面露喜色,依照他的思路行动,片刻后果真开辟出通向外界的一扇门。   两人成功脱困了。   *****   广袤平原本该已经归于平静,然而随着钟未晚与江临的出现,那些隆起的山脉竟然又再次复苏。   巨灵意志以更为狂暴的姿态降临,其中所蕴含的敌意与杀气,连钟未晚都下意识布设防御阵法。   下一刻,他发现了高空之上的那道黑影。   原来所有这些仿佛毁天灭地般的威压,都不是针对他们两人的。   黑影周身笼罩浓郁魔气,不过是静静悬停,这方世界便已经发出不堪重负的破碎声响。   钟未晚心头一跳。   与此同时,黑影动了。   他化做一道肉眼无法捕捉的残影,如同从天而降的流星火球,径直袭向了钟未晚。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江临认得这位不速之客的脸,心中惊愕非常,甚至因此没能来得及反应。   黑影趁机抓住了钟未晚。   钟未晚看见了对方被魔气覆盖的面庞,分外熟悉的容貌,异常陌生的眼神,却与百年前杀死自己时不同,流露出了纯粹而又疯狂的偏执。   他将钟未晚撞到了地面上,过于强烈的冲击之势,瞬间造成了大范围的内陷。   四周的山脉逐渐异化成细长骨骼,正在前仆后继围拢而来,誓要将这个散发强烈危险气息的魔物铲除。   然而黑影却对此不管不顾,凑近到钟未晚的脖子边,如同没有灵智的野兽般轻轻嗅着。   “小晚……”   “找到你了……”   他低声喃喃,唇边扬起诡异而满足的笑容。而在他的胸膛处,拳头大小的空洞如同死神的眼眸,里面是早已毫无生机的血肉模糊。   钟未晚睁大了眼,读书人赠予他的玉佩能够帮助识别穿书者的身份,然而此时却并没有反应。   “欧阳皓渊,你……”   话音未落,魔物便忽然发出痛苦嚎叫,如同烟花般寸寸绽放,化作烟尘消散于空。   钟未晚看到了后方赶来的江临,脸上满是担忧和焦急。   “钟兄,你没事吧钟兄!?”   钟未晚意识到应当是江临救了自己,心头有些茫然。   即便是已经沦落为魔物的半步飞升者,那也是无比强悍的存在,江兄为何能够如此轻而易举地解决?   莫非他一直隐藏了境界?   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在欧阳皓渊彻底消散以前,钟未晚取走了他的魂骨。   速度极快,并没有让江临发现。 第三十六章   蓝玉运气不错, 虽然被迫感受了很长一段距离的自由落体,但好在最后百丈时,他成功从钟未晚扔给自己的那一堆法宝里找出穿云梭, 避免了粉身碎骨的结局。   在这之后, 他多次尝试联系钟未晚未果。   蓝玉只能安慰自己, 那两人毕竟有令牌在身, 如果发生了危险状况,应该也可以及时脱离秘境,不需要他担心。   而且他很快就自顾不暇了。   穿云梭在空中过于显眼, 没过多久便引来了盘踞山巅的灰色巨鹰, 展开的翼宽足有两百尺,边缘如神兵刀刃般坚硬而锋利, 伴随着急速飞行的速度, 轻易撕开了穿云梭的防御。   蓝玉不得不紧急降落,谁曾想危险接踵而至。   二重境的修士始终还是过于弱小,严格来说不过是对天地法则略有浅薄认识的初学者。   他没有同伴, 独自一人在云崖秘境行走, 很快便感到吃力,灵识疲惫之余,身上的伤口也越来越多。   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只能选择通过令牌先行退出, 结果却倒霉遇上了沦为魔物的欧阳皓渊。   欧阳皓渊早就失去了生而为人的绝大部分灵智, 余下的强烈执念与原本存于体内乾坤之中的魔气相互融合纠缠, 驱使着失去生机的□□行动起来, 满大陆追寻钟未晚的踪迹。   生灵的气血本就对魔物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何况他当时经过了漫长的跋涉,急需吞噬血肉补充消耗。   那些守门的天衍宗弟子都被他杀光吃掉了, 只剩下一具具空洞的躯壳。   蓝玉靠着防御法宝勉强躲过死劫,但也被轰飞到了几百里外,全身上下经脉尽碎,意识更是昏迷不醒。   等到钟未晚找回他时,小伙子已经气若游丝,很快就要不行了。   对此,向来脾气不错的读书人罕见地大发雷霆,就算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还是将钟未晚与江临扫地出门。   江临心里自然不会有什么愧疚,只是担心钟未晚会为此事伤神,正琢磨着要如何开导几句,却忽然听对方说道:“不知江兄能否帮我一个忙?”   “……当然可以。”江临敛去眼底的疑惑,温和道,“钟兄尽管开口。”   钟未晚:“蓝玉全身灵脉断裂,即便日后修复也可能留下后遗症,我想为他制成一件聚灵法器,种植于体内骨血之中,应当多少可以有所弥补。”   “只是打造法器需要几种特殊的天材地宝,时间紧迫,还望江兄能与我分头行动。”   江临的神色顿时变得认真起来:“是哪几种?”   钟未晚同他详细说了,还拿出一份记载详尽的卷轴,交到他的手上。   江临郑重接过,保证道:“钟兄大可放心,我必定会替你寻来。”   钟未晚认真道谢。   “你我之间何须客气?何况蓝玉小友出了事,我也十分痛心,若是我当初没有着了那只小虫的道,一切或许就不会发生。”   他重重叹息一声,似乎很是自责。   钟未晚安慰道:“这并非江兄的过错,何况你也已经将欧阳……罪魁祸首消灭了。”   讲到欧阳皓渊的名字时,他明显顿了一顿,随即改口。   江临从钟未晚眼中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悲伤,眸色微沉,故意说道:“那毕竟是堕落的魔物,手染无尽鲜血,彼时还妄图对你不轨,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放任不管。”   钟未晚静默数息,叹道:“确实如此。”   最后一丝霞光没入山下,两人的对话终结在这片笼罩大地的无边夜色之中。   此时的江临还未意识到问题。   由于欧阳皓渊魔化的躯体已经被他用法则神通彻底毁灭,连灰烬都不留,因此他没有发现被钟未晚拿走的那一块魂骨。   钟未晚对欧阳皓渊的在意依然会引起他内心的强烈不快,但是正如先前他想通的那般,自己将来还有无尽的时间,只要戴好伪装的面具,总有一日能走进对方心间。   这样想着,江临便专心去替钟未晚寻找制作法器的其中三种天材地宝。   而钟未晚负责找寻的另外三种天材地宝都分布在西南方向,其中一个更是位于极西之地。   他对那里算是相当熟悉了。   百余年前,他在万魔之渊遭到穿梭者联手设计而陨落;十多年前,他成功借助肉灵芝的身躯从万魔之渊爬出,又在附近生活了一段时间。   他知道那里住着一位道行八百年的猫妖,拥有名唤轮生镜的珍贵法宝,可以通过魂骨回溯过往记忆生平。   从万魔之渊中取回材料后,他去拜访了白道友。   白发少年对他的到来感到十分意外,听到他的请求,也没有怎么犹豫便答应了。   他们毕竟是有过共患难的交情,何况钟未晚还给他带来了礼物——阿白看着那一只明显是从深渊底部抓来的、仿佛是最精纯的魔气凝聚而成的高级魔物,馋嘴地咽了咽口水。   钟未晚拱手道谢。   来到轮生境前,他将那枚属于欧阳皓渊的魂骨放入流动的蔚蓝镜面之中,不多时,残留其中的记忆便尽数释放出来。   一如当年查看柳风的记忆,依然是不连贯的、断续的片段,但足以让钟未晚拼凑出对方百余年的经历。   他睁大了眼,感到难以置信。   随后沉默了很长时间。   *****   江临用数日时间找齐钟未晚所需的三种天才地宝,回来的途中又购买了大量阵符绘制所需的基础材料。   他还记得对方最初的打算,在云崖秘境之后要前往瑰果林,后来因为蓝玉出事,计划便暂时搁置了下来。   他甚至能想象得出钟未晚见到这些基础材料时的表情,向来平静无波的眼眸里会如何浮现出一抹克制不住的欢喜,可爱的嘴角又将上扬到何种弧度。   结果出乎意料,钟未晚并没有多看那些东西一眼。   他的目光落在江临身上,仿佛在打量着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片刻后终于问出心中的困惑:“你为何要杀了他?”   江临霎时之间没反应过来:“谁?”   “欧阳皓渊。”钟未晚静静注视着江临,再一次问道,“你为何要杀了他?”   他的语气听不出情绪,神色仿佛也与往常无异,江临却莫名有些慌。   当他看见钟未晚掌心的那枚魂骨时,便瞬间明白了一切。   他立刻飞速运转大脑,编出一个有模有样的理由:“欧阳皓渊已成为魔修,杀害众多门派修士,人人得而诛之。”   他说得义正词严,仿佛自己当真是这样见义勇为的正直之士,而并非出于私心。   空气陷入了异样的沉默。   窗外忽而狂风呼啸,落孤鸟凄厉的唳鸣划过天际。   不知过了多久,钟未晚终于开口:“或许我对道友还不是很了解……”   他的话语被风声冲散,听起来似乎十分遥远。   江临:“钟兄……”   钟未晚不想再听下去。   一方面,他不太能接受自己的挚友在好不容易夺回身体控制权且为他报仇以后,却被江临捏碎了心脏。江临的理由或许无懈可击,可于他而言却并非如此简单。   另一方面,欧阳皓渊记忆里的江临有着他从未见过的陌生脸孔,冷漠,残忍,如同杀神。这让他恍惚觉得,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对方。   “……感谢道友的帮助,此番人情我日后必定偿还。”钟未晚将那三件天材地宝收入怀中,说道,“先行告辞。”   江临听罢,心头骤然生出强烈的恐惧,下意识一把握住了钟未晚的手腕。后者回头看他,微微蹙起眉头。   “请道友放开。”他的语气有些冷。   江临僵持了一瞬,颓然松开了手,踉跄着往后退了数步。   钟未晚的身影逐渐淡去,很快消失不见。   风声渐歇。   然而落孤鸟的叫声却依然此起彼伏,仿佛是某种嘲讽之音,在天地间回荡不绝。更有甚者,其中一只还降落在了窗沿,朝里面探头张望,如同凑热闹的看客。   江临看了它一眼,眸色极暗,戾气丛生。   “滚!!!”   落孤鸟察觉到危险气息,立刻展翅而去,来不及闪避的一簇尾羽炸裂成烟花,转眼了无痕迹。   屋里再次剩下江临一人。   他看着那些原本准备用来讨好钟未晚的阵符材料,胸口剧烈起伏,眼底暗色翻涌。   片刻后,他忽然扬起一抹笑容,自言自语道:“不要紧,我还有很长时间……”   “不要紧的。”   *****   第二年,江临利用钟未晚欠自己的人情,邀请他一同出席流云仙会。   钟未晚答应了,然而两人之间的气氛终究回不到从前,到最后又是不欢而散。   第五年,钟未晚突破九重境。   第二十年,钟未晚晋升半步飞升,与此同时读书人勘破系统奥秘,发现了以得道者之神魂成就新天道的可能性。   第一百年,钟未晚预感飞升之日在即,决定逐个了结尘缘,当中自然也包括江临。   他们聊了一晚,抛开欧阳皓渊的死亡,就像是普通的友人。等到晨曦落入洞府之时,钟未晚起身拂衣,微笑告别。   江临看着他乘风而去,仿佛无牵无挂,整个人仿佛被撕裂成了两半。   一半的他替钟未晚感到高兴,等到成功飞升,小晚的神魂便能彻底恢复;另一半的他却满心抗拒,等去到外面的世界,他不再拥有神通变化,还有没有可能跟上小晚的脚步?   然而此时的他已经无法再改变什么。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钟未晚迎来飞升雷劫,在重重乌云之下无畏而立,每一道落下的电光既是在塑造他的仙躯,更是在凝实他的神魂。   就在这时,他久违听见了系统的声音,断断续续,仿佛受到严重干扰。   “突发状况……入侵……”   江临皱眉:“什么意思?”   “滋啦……冲突……覆盖失败……滋啦……”   江临:“系统!”   仿佛这句怒喝真起了效果,系统的声音短暂清晰了数秒,也就是这短短数秒,给江临带去了他此生最不愿意听见的消息。   “亚空间个体意识觉醒,系统核心遭到入侵性攻击,道具效果出现不稳定波动,有一定概率记忆复写失败。”   江临:“复写失败……你的意思是他什么都不会记得?”   问出这话的时候,他的嗓音有些下意识的发颤,心里似乎已经有某种预感,只是不愿意去承认。   系统的回答击破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复写失败,任务目标保留原有记忆。”   江临彻底沉默了。   他听着耳边重又变得滋啦不断的系统声音,半晌后露出一个像哭又像笑的表情。   这是报应吧?他想。 第三十七章   读书人将系统从穿书者身上剥离, 借此窥破了世界运行奥秘,在临飞升之时选择了与前人完全不同的道路,并最终成功入侵了天道——也就是系统的核心。   钟未晚屹立于狂风之中, 接受最后一道雷电落身, 原本焦黑的皮肤寸寸掉落, 露出了崭新而完美的仙躯。   他的眸光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清澈明朗, 伴随着云雾散尽,日光焕发,来自过往的海量记忆如同倦鸟归巢般重新沉淀于神魂之中。   钟未晚微怔, 恍如隔世。   某种程度而言, 他也确实重活了一世。   *****   随着钟未晚成功飞升,恢复神魂, 维持世界运行的力量在迅速减弱, 一道道空间裂痕如蛛网般蔓延,湛蓝如洗的苍穹变成了破碎的镜面。   钟未晚察觉到了越发明显的抽离之感,视野也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就在这时, 他听见了一道声音。   语气平缓单调, 没有情绪起伏,略带着金属的质感,容易让人联想到冰冷的器物。   “你好。”   钟未晚:“……你好?”   “我是多重宇宙生命体,你可以称呼我为系统……”说话声突然变成了某种嘈杂的滋啦声响, 片刻后又恢复清晰, “由于我应该活不久了……请见谅。”   钟未晚不太明白系统口中的见谅所为何事。   但很快他就知道了。   一点无形温热落在眉心, 紧接着便有大量的记忆如浪潮般冲刷而来。   那并非是属于他的过往生平, 而是来自另一个人穷尽所能的挣扎求取, 纵使无数次濒临死亡也不会改变的唯一祈愿。   “或许你未必想见到这些,我只是觉得自己不应该带着如此庞大的数据回归虚无。”   声音越发微弱, 却罕见地多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情绪,像是叹息又像是怜悯,“宿主为你付出了很多……”   *****   钟未晚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榻上。   环绕四周,似曾相识的房间布置,正在勾动着不知何时的久远记忆。但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回想,他便注意到了束缚在自己手腕脚腕处的翠色锁链。   锁链不过食指粗细,似乎并非金属材质,反而更像是某种玉石,又带着近似人体的温暖,贴着皮肤如若无物。   钟未晚:“……”   钟未晚对眼下的状况有迷茫。   他想要将锁链扯断,然而体内灵源空空荡荡,俨然是一具没有经过修行的躯壳。   有人推门而入。   钟未晚立刻望去,果不其然是江临。   “小晚醒了?肚子应该饿了吧。”江临端着一盘灵气浓郁的仙果走来,在床边坐下,“你想吃哪个?”   钟未晚:“……”   没有得到回应,江临既不意外也不生气,从中选出一枚色泽鲜润的果子,送到钟未晚的唇边,语气依然轻柔如水。   “这颗味道最好,对身体也很滋补,小晚如今刚刚回魂,必须得好好养着……”   “你先将锁链解开。”   江临话音一顿,俊逸面孔有瞬间的扭曲,却又很快恢复如常。   他摇头:“不能解,解了你会跑。”   钟未晚也摇头:“我不会。”   江临却半点不信,仿佛魔怔般自言自语:“你会躲到我再也找不着的地方,此生此世都不与我相见。但是这怎么可以呢?我费尽千辛万苦才能重新同你在一起,我绝对不可以让你离开。”   钟未晚越发无奈:“我没有打算离开。”   他想了想,补充道:“系统把那些事情告诉我了。”   江临:“……”   江临:“那些事情?”   钟未晚:“是因为你,我才能活过来。”   江临沉默一瞬,忽然笑出了声,只是表情比哭还难看:“也是因为我,你才会死。”   他这样子让钟未晚心里很不好受:“事到如今,也不必去追究谁对谁错,其实当年……”   “所以你不愿见我是理所当然的。”   钟未晚:“……”   钟未晚认真道:“我并没有不愿见你。”   两人的目光对视片刻,江临唇角扯出一抹牵强的笑:“你说得我都差点信了。”   钟未晚蹙了蹙眉:“你为何不信?”   “因为是你亲口所言。”江临突然怒上心头,猛然握拳,甜美的浆液顿时从指缝间溢出,“你从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   钟未晚沉默了,他不禁陷入沉思,自己究竟是在何时何地讲过类似的话。   这在江临眼中便等同于是默认。   本该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心头翻涌的烦躁戾气——其中夹杂着抗拒接受现实的惶恐与绝望,如同潮水般淹没他的理智,让他在无意识下将钟未晚扑倒在身下,死死扣住他的两边手腕。   他此时的神情模样,就像是某种穷途末路的野兽。   眼里涌现的浓厚疯狂与孤注一掷,还有至死也不会松手的偏执狠劲,全都扭曲成一团深不见底的暗色。   恍惚间,钟未晚产生了某种错觉,自己似乎会被对方吞吃入腹。   江临低下了头。   如同野兽轻嗅猎物,让钟未晚回忆某些隐秘过往,神魂微微战栗。   但是江临很快就清醒了过来,眼底闪过一丝懊恼和挫败。   他松开了手,低声问道:“我有抓疼你吗?”   “抱歉,我太激动了。”   “你可以提出任何要求,只是别离开好吗?我们就像从前那样……小晚!?”   江临的话音戛然而止。   钟未晚坐起身,定定看了江临一眼,紧接着毫无预兆凑近他的脸庞。   柔软的触感落在他的唇上,静静停留了数息,仿佛定格成了某种永恒。   钟未晚察觉到江临的僵硬,后退数寸,正欲说些什么,对面的男人已经瞬间欺近,将他狠狠拥入怀中,以狂风骤雨的攻势侵入他的唇齿。   *****   两人从前也曾行过双修之事,双方灵气交融,循环生息,对于增进修为大有帮助。   但如今的钟未晚等同于还未踏入修行的普通人,体会不到这方面的益处,于是其他方面的感受便会强烈许多。   他觉得自己的身子骨都有些散架了。   江临满脸餍足,并排靠坐在榻上,给钟未晚喂着滋补的灵果。   他的气质变得温顺柔和,不再像先前那般精神紧绷,强颜欢笑,时刻处在失控边缘。   这样的气氛维持了片刻,直到钟未晚开口打破沉默:“我想起来了。”   江临贴心询问:“想起何事?”   钟未晚:“你说我曾经表示过不愿意再见你……是在飞升失败的时候吧。”   江临面色一僵,脑海之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莫非刚才的缠绵是分手炮!?   “……其实那句话不是你以为的意思。”钟未晚的眼神有些复杂,“我是希望如果有来世,可以不再以六道门传人的身份与你相见。”   江临的神色变得越发困惑。   钟未晚便同他解释,自己继承了六道门传承的同时,又是如何承载了他们历代先祖的厚望,那些厚望已然化成重重枷锁,捆缚住了他的道心,迫使他必须选择飞升的道路。   实际上他之所以会陨落,很大程度上是源于无法割舍尘缘,心魔渐生。江临对他的飞升阵法动了手脚,确实会给他增加很大阻碍,却也并非他不敌雷劫的主要原因。   这都是江临所不知晓的事情。   他沉默片刻,说道:“那你还是要飞升?”   钟未晚微微一愣,竟从中听出一丝苦涩,顿时失笑道:“我已经飞升过了。”   江临眸光微亮。   “飞升并不是什么有趣之事,既然心结已解,自然没必要重走旧路。”钟未晚顿了顿,好奇问道,“我们如今身处何地?”   江临:“是我们相遇的世界,系统在消亡之前,将你我送来了这里。”   钟未晚:“那我的身体?”   江临:“乃肉灵芝所化。”   钟未晚恍然,若有所思。   江临暗地里打量着他的神色,忽而听他说道:“从前专注修行,都未曾如何留意故乡风景,或许眼下是个合适的时机。”   钟未晚抬眸望向江临,微笑道:“我愿花些时间出去走走,不知阿临能否同行?”   江临愣住了。   过去的他曾固执地要把钟未晚留在山上,为此费尽心机,不择手段。如今听到这话,却并不会产生排斥之感。   终究还是变得不一样了。   他回过神来,也露出笑容:“我很高兴能与小晚同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