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江湖容不下   作者:翻云袖   文案:   秋濯雪是位名动江湖的儒侠,见过他的人并不少,可似乎也并不算太多。   传说他武功高深莫测,好友遍布天下。   传说他琴棋书画、笙箫管笛无一不通。   传说他好美食、好美酒、也好美色,更善驭骏马,戏花鸟。   传说他大仁大义,大智大勇,所到之处,能化干戈为玉帛,其为人急公好义,世间难寻。   甚至有人认为秋濯雪根本就是无所不能的。   既是这样的完人,难免会有一点点的瑕疵,只因为他未免过于多情,也未免太过风流了。   男人好色固然没有错,可是秋濯雪男女通吃,走在大路上,十个人里起码有九个是他的姘头,其中不乏赫赫有名的豪侠,也不缺野心勃勃的高手,更不差令人神魂颠倒的绝世妖姬……   江湖人终于警觉了起来,他们似乎发现了秋濯雪试图称霸江湖的惊天秘密。   而在酒馆里喝酒的秋濯雪只能听着说书人慷慨激昂的声音叹气。   这世上最悲惨的事莫过于外人为你填了一片海,可是你的塘里至今还没有半条鱼。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江湖恩怨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秋濯雪;越迷津 ┃ 配角:杨青;风满楼;慕花容;古蟾…… ┃ 其它:人言可畏   一句话简介:我的江湖里全是鱼   立意:人生路上总有荆棘与玫瑰。 第一章   冬月流照,青女织霜。   银白大地在月光下泛起星星点点的刺骨冷光,夜间风雪又大了起来,夹杂着簌簌滚动着的雪粒,令人错觉行走在一片无垠的白沙漠之中。   沙漠总是让人想到荒凉与寂寞,秋濯雪倚靠在车上,放眼望去,只见天地皆成一色,白茫茫一片,看不清去路,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声。   他本是个很擅长取悦自己的人,然而这趟旅程实在过于漫长,他所带的书都已看尽,酒也已喝得乏味,就连这路上的风景,都被时间覆盖得一成不变。   即便秋濯雪再擅长取悦自己,也忍不住想找个人说说话。   车轮滚滚,马蹄声在雪中踏出轻微的沙沙声,车辕前的两匹良驹是秋濯雪这段旅程唯一的陪伴,他甚是爱惜,如今见日头已晚,人要休息,马也要休息,他便微微直起身体,施展开轻功,如风掠柳,转瞬间就立上树梢头。   登高望远,秋濯雪本只是想挑选个避风雪的好地方度过今夜,却未料竟然会在这寂静的雪地里看到一个少年。   他的个子并不高。也许只有十来岁,对秋濯雪而言,只是算是个孩子而已,他走得本来就已经非常吃力,山路越往上,脚步就越难迈动,只好站在雪里发抖。   秋濯雪身子一动,轻飘飘从树梢上落进雪地当中,凑近一瞧,不由觉得分外稀奇。   少年看上去虽是中原人,但头发却剃作番僧模样,只剩下短短一茬,好似秋后被收割的稻田,身上的衣物古怪无比,非丝非绸,不见针脚。他看见秋濯雪时,双颊正冻得发红,身体僵硬,只有一双眼睛猛然爆发出求生的亮光,哀求地望着他,牙关磕碰,声音颤抖地几乎说不清楚话:“救……救命……”   秋濯雪将他带回到马车上,其身姿灵动翩然,莫说马儿,就连风雪也不曾惊动。   少年垂着眼皮,蜷着身体瑟瑟发抖,还不忘道谢,只是不知道是他神智混沌,还是口齿不清,尽是些叫人听不懂的胡言乱语:“帅……帅哥……你厉害,这个天儿……你也不穿个羽绒服……抗……抗冻啊。”   羽绒服?是哪家布庄新出的冬衣吗?难道就是这孩子身上穿的这件衣服,名字跟衣物倒是都很古怪。   秋濯雪微微歪头,见他穿得虽然严实,但脸色仍是发青,显然寒气已经透入衣物,倘若置之不理,日后必要落下病根,便解下腰上的酒壶递给他:“先饮一口。”   少年哆哆嗦嗦地捧着酒壶才抿了一口,秋濯雪已拨过袖炉之中的灰,焚上香饼,对方似也看明白了,伸出手来将这热腾腾的炉子抱在怀中,袖炉纵小,却胜在火力,秋濯雪又将自己的大氅解下给此人披上。   秋濯雪的内力深厚,自可运功御寒,少年却绝无这样的本事,毕竟就算他打娘胎里就开始习武,到如今也不过十来年的内力,更不必提现在根骨未成,正是生长的紧要关头。   如此一番下来,对方总算止住颤,秋濯雪也将对方不着痕迹地碰了一番。   秋濯雪正烦闷无聊之际,竟然正好遇到一个从天而降的小少年,他要是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恐怕现在孟婆汤都已经喝了四五碗了。   并无任何暗器私藏,也无内力流动,指尖倒有几处细茧,肌肤平滑,显然没做过什么重活。   可是富贵人家出身的少爷怎么会剃个番僧的头,又偷偷跑到这苦寒的北疆来?   之前在路上,也不曾听闻有哪家商队的少爷走失,不过既确认对方并无威胁,秋濯雪也无意过多窥探他人的秘密,因此很快就到外面停起车马来。   方才救人时,他已看到一处躲避风雪的绝佳所在。   等到秋濯雪重新进入马车的时候,他刚救下来的这名少年正出神地看着车窗之外,脸颊被风吹得发白,可额头上却在出汗,仿佛外面呼啸而过的不是一阵阵寒冷刺骨的风雪,是一群群即将来索命的冤魂。   看来我进来的并不是时候。秋濯雪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这虽然是他的马车,但一个人面临极大的伤痛时,总是想独自静一静的。   少年被秋濯雪所惊动,他飞快地看过来,神情惶恐,秋濯雪只好主动缓和气氛:“我姓秋,名濯雪。”   “我……我叫杨青。”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瘦弱的小手,好像在看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最终摇摇头,重新抬起头对秋濯雪说道,“刚刚很谢谢你。”   “你可有什么要去的地方?”秋濯雪不动声色地询问,“或是要寻什么亲人?”   杨青眼中的失落与无助根本难以掩藏:“没有了,我什么人也不认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他突然顿了顿,好像意识到自己不该说出来这些话,飞快抬起头来,忐忑不安地看着秋濯雪,“秋……秋大哥,你要去哪儿呢?我是说,也许我们正好顺路呢?”   看他的模样,无论秋濯雪说去哪里,哪怕是要去阴曹地府,只怕都会说顺路。   秋濯雪当然不打算去阴曹地府,更不要说,他此次出行目的,正是为了让人不要早早下到阴曹地府去。   他虽然完全不了解眼前这个少年,但许多友谊原本都是从不了解开始的,更何况秋濯雪很清楚,在这种地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用不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得先一步去阎罗殿前报道。   秋濯雪从来都是个很体贴的人:“我此行是为我的一位朋友送药,若杨小友无事,可与我同行,也省得旅途寂寞。”   杨青稚嫩的小脸上终于浮现出笑容来,他不自觉揪了揪身上的大氅,这才发现秋濯雪将御寒之物都给了自己,不由得闹了个大红脸,忙把手里的袖炉递到秋濯雪手中:“秋大哥,天这么冷,你把衣服都给我了,这个还是给你暖暖身体吧。”   他的模样虽然还只是个孩子,但说话做事的方式却已像个大人了。   “我是习武之人。”秋濯雪摇摇头拒绝道,“你不必如此客气。”   杨青闻言瞪大了眼睛,想起之前的经历,大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忍不住结结巴巴地说道:“习……习武……哦,对,对了,刚刚,你带着我……”他猛然深吸一口气,好像才回过神来,不自觉压低了声音,仿佛要说出口的是一个惊世骇俗的秘密,轻声道,“难道……刚刚那是,轻功?!”   秋濯雪失笑道:“正是。”   这让杨青失语片刻,只是瞪着眼睛看向秋濯雪,仿佛他刚刚不是回答了一个问题,而是背出了一本失传多年的绝世武功秘籍。   他这时候才又像个孩子了,过了一会儿,杨青才眨着眼睛,遮遮掩掩地说道:“对不起,我……我没有见过武林高手,只是在一些小说……呃,我是说,嗯,话本里头听说过。”   是有关江湖的话本吗?   秋濯雪在马车里放松地舒展开腿脚,愉快地眯起眼睛,没有什么比在风雪夜里享受孤单更寂寞的事,同样,也没有什么能比寂寞的风雪夜里与人交谈更快活的事。   他有预感,接下来的时光不会太无趣了。 第二章   北疆荒寒,客栈的生意惨淡,十家里头恐怕找不出一家不是黑店的。   毕竟能此地站稳脚跟的,大多数都不太干净,客人多时就做生意,客人少时就坐地起价甚至拦路打劫,好在这些店往往只谋财不害命。   人要饮水,马要吃草,人生在世难免要挨上几刀,这几刀痛得不过是荷包,无论如何,总比身上挨刀要轻得多。   进店后,秋濯雪只叮嘱伙计去喂马,却没有叫热饭食,马儿是与钱币一样的硬通货,黑店也许会给人下毒,却绝不会叫马受苦,毕竟他们总是把别人的钱当成自己的钱,别人的马当然也不会例外。   按照惯例补充了干粮与酒水之后,秋濯雪又问老板娘买了一套冬衣。   老板娘正愁着几十天才一单的生意没地方发财,闻言当即喜上眉梢,不知道从哪儿拽出一件旧冬衣来,指着衣上的补丁睁眼说瞎话,动情诉说这是她亲手做给儿子的新衣,一针一线都是心意,甚至不忘抹一抹眼角的泪珠,话里话外只透出三个字——要加钱。   杨青试图气势汹汹地跟老板娘砍价:“不过这么件旧袄子,哪里值这么多钱!”   老板娘冷哼一声,几乎要将鼻孔仰到天上去,阴阳怪气道:“小少爷不当家,怎么知道现如今的行情,论起女工布料,是老娘了解还是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了解!不然你倒是报个价格来听听。”   这下可难住了杨青,被堵了个哑口无言。   砍价不成,秋濯雪当然只能掏钱付账,杨青忍不住投来愧疚的目光,不由觉得十分可爱,可心中的疑虑却不免更加深了一层。   这少年做事手脚十分勤快,看得出来他绝非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包括路上遇到旅店,他对老板的坐地起价也甚是愤愤不平。可奇怪的是,他对许多常识却又的的确确毫无概念,甚至连一两银子,一贯铜钱到底能买多少东西都一无所知。   秋濯雪并不缺钱,不过因为性格的缘故,也很少留得住钱,他原以为自己已算得上古怪,没想到杨青比自己竟然还要古怪。   马儿吃饱喝足后,两人也已补充好了干粮,又再上路,时候还早,可以再走半个时辰再吃午饭。   “秋大哥!兔子烤好了!”   关外苦寒之地,正午就算有太阳挂在山头,也没有半分暖意,杨青显然是刚烤好就冲过来了,兔子肉跟脸蛋都散发着红扑扑的热气,他一看见秋濯雪在吹奏洞箫,便立刻噤了声。   曲子暂缓,秋濯雪擦拭干净箫口的唾痕后,便将其重新别回腰间,目光温暖地看着眼前的杨青。   他虽不懂音律,但却知道尊重别人,秋濯雪原先忘我地吹奏过一曲,杨青竟也等了他一首曲子,他自然不能让这个懂事的孩子陪着自己挨饿受冻。   杨青见秋濯雪停下,只当曲子正好结束,于是殷勤地递上兔肉:“秋大哥,吃肉。”   秋濯雪含笑回道:“不急,回篝火处去。”   杨青当然是满口答应,很快就往回跑去,等秋濯雪回去时,他已经找到地方坐好了,正咬着被烤暖的大饼,抬起脸,含糊不清地问道:“说起来,秋大哥,我有件事想问你。”   “你想问什么?”   “秋大哥,你为什么不寻个车夫?”杨青歪了歪头,“要是有个车夫,轮流驾车,不是更快一些吗?”   “我有许多朋友,也有许多敌人。”秋濯雪撕下一条兔腿给他,声音不紧不慢,“不知晓什么时候仇家就会找上门来,车夫辛苦不过是为求财,我若害了他们的命,再多的银钱又有什么意义呢。”   杨青忍不住“嘶”了一声。   “怕了?”   杨青立刻摇头:“不怕,反正有秋大哥保护我。”   于是秋濯雪朗声笑起来,滑头的大人也许会讨人厌,可滑头的小孩子看上去总是格外可爱。   好在这一路走来,既没有请他们喝茶的朋友,也没有寻仇上门的敌人,只有漫长旅途伴随而来的无尽寂寥相陪,不过幸运的是,他们现在已经是两个人了。   杨青一手拿着兔腿,一手拿着大饼,又继续做他的好奇宝宝:“对了,秋大哥,你给我讲讲你的那位朋友吧,我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实在是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能令秋濯雪抛下温暖如春的江南,忍受寒冷与煎熬,亲自赶往这苦寒之地只为了送一颗药。   秋濯雪拨弄了一下火,他的眼睛比火星更为明亮:“我的这位朋友叫风满楼,是一名剑客。”   “剑客。”杨青看上去好像突然来了兴趣,“是很厉害的剑客吗?”   秋濯雪却叹了一口气:“他确实是很厉害的剑客,只是他最广为人知的却并非剑术,而是被神医古蟾断定本活不过七岁的心疾,这病是胎里带出来的,因此根本治不好。”   杨青忍不住问道:“那他今年多少岁了?”   “如今他已经二十有七。”秋濯雪答道。   “他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甚至比江湖上绝大多数人更长命一点了。”杨青摸不着头脑,“难道这位大夫是个庸医?误诊了?”   秋濯雪哑然失笑:“如果古蟾也算得上庸医,那天底下大概就没有好大夫了,他并没有误诊,正因如此,风满楼才会成为一个奇迹。他的病其实不是完全无药可治,然而古蟾并不认为他,或者说任何人能够做到。因为患有心疾的人,绝不能大喜大悲,更不可以忧虑焦躁,只有保持一种绝对的平静,才能延缓阎王的脚步。”   杨青听得不寒而栗:“那岂不是跟死人一样了?”   “不错,正是如死人一般。”秋濯雪并没有计较他的失言,目光黯淡了下去,“他的父母一开始教他习剑,一来是为了强身健体,二来是想令他沉溺于剑术之中,克制心意。”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风满楼竟于剑道极有天赋,少年时一战成名,名动江湖,然而他对胜败名利毫无兴趣,痴于剑术到忘我的境界,甚至为追求绝对的平静,不惜避世离俗,远居北疆苦寒之地。”   杨青皱起了小脸:“听起来,怎么好像有点本末倒置了?”   秋濯雪轻声叹息起来:“正因如此,所有与他交过手的剑客都认为,风满楼几乎已算不上是个人,他断绝了作为人的大部分欲念与交际,生命里只剩下剑。”   因此谁也不知道,最后夺走风满楼性命的会是心疾,亦或者是,他对剑道的过度痴迷。   杨青听得津津有味,不禁脱口而出:“哎呀!他听起来简直就是小说里在结局才露面的那种大反……”   他的声音却突然卡在了喉咙里,支支吾吾起来。   这反应倒是出乎秋濯雪的意料,他见过无数的人仰慕风满楼,可每个人的仰慕之中都难免带有一丝丝的同情与惋惜,而杨青看上去似乎一点也不在乎。   “大反什么?”   “大反……”杨青的小脸憋得通红,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很快语调又高昂起来,“大反转!对,我是说大反转!就是绝处逢生,否极泰来的意思。在书上,像风大侠这样的人物,往往是会逢凶化吉的!”   秋濯雪忍不住微笑起来,他知道杨青并没有说实话,也知道这孩子刚刚想说的绝不是这句话,然而这种祝福总是动听的,甚至令人感到宽慰:“那就谢你吉言了。”   杨青沉默了片刻,忽然忧心忡忡地看着秋濯雪的脸,作为一个孩子来讲,他实在过于贴心:“秋大哥,是不是我哪里说错话了?”   秋濯雪摇了摇头,柔声道:“正相反,我只是很高兴你这样说。”   “很高兴?”   “我的这位朋友并不如世人想象得那么无情,他既赤诚,又真挚。”秋濯雪淡淡道,“人们往往只当他是一把带有裂痕的剑,以为崩溃才是命中注定的结局。他们甚至已不将他当做一个人来看待,却忘记他的心脏流动着与常人相同的热血,身体也如寻常人一样的温暖,本该多享受这世界的美好。”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脸上仿佛发着光。   杨青想了想:“听起来,他的朋友一定不多。”   “他只有我这一个朋友。”秋濯雪叹息道,“也许我本不配做他的朋友。”   人人都能忍受一时的寂寞,可风满楼的寂寞绝非是寻常人能够忍受的,面对朋友的痛苦,他却无能为力。   这时,秋濯雪突然发现杨青的表情突然扭曲了起来。   “怎么了?”秋濯雪问道,“你哪里不舒服?”   杨青只是非常古怪地看着他,声音好像变了调:“秋大哥,我想这位风大侠一定还没有娶妻吧。”   “当然没有。”   杨青的脸不知为何,越发扭曲狰狞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聊一点这篇文的灵感,我以前学诗的时候,学到过这样一首诗。   美人醉灯下,左右流横波。   王孙醉床上,颠倒眠绮罗。   君今劝我醉,劝醉意如何。   我当时觉得好家伙在这儿调情撒娇呢,结果一看——《酬乐天劝酒》元稹。   当时的我陷入了沉思,我觉得不是我的问题,是元稹的问题。   杨青:我也觉得是秋大哥的问题X   一点文外闲谈23333 第三章   简单的一顿午饭后,二人熄灭篝火再度启程。   杨青不会驾车,老老实实地缩在车厢里睡午觉,漫长的旅途总是无趣的,秋濯雪虽然很愿意一边赶路一边给杨青讲江湖上的事听,然而这个孩子却念叨着什么“安全出行”,生怕驾车时因分心会出什么岔子,总是待在车厢里。   他实在是个懂事的孩子,还驱走了旅程上的枯燥与乏味。   这就是秋濯雪喜欢做好事的理由之一,这世上纵然有会咬人的毒蛇,会吃人的恶狼,却也有杨青这样数之不尽的可爱的人,就像路上的花草山石一样宜人,只是太过安静,因此容易被人忽略,也容易被风雪覆盖。   他不禁愉快地哼起歌来。   杨青本该如同之前几天一样,听着秋濯雪的歌声入眠,也许是身体变小的缘故,他需要更多的睡眠,然而这一次,他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趴在枕头上,试图闭上眼睛,然而秋濯雪那落寞的声音又不断涌入脑海之中:“也许我本不配做他的朋友。”   杨青当然也有朋友,他的朋友有时候还可以因为各种各样的事变成儿子或者爸爸——比如说带饭、带快递、打小抄、帮忙点名等等。   他当然知道,这世上存在着远比这更加深厚的友谊。   比如秋濯雪,一个人如果能够为了自己的朋友去忍受一切恶劣的处境,那么绝没有人可以怀疑这段友谊,更不该怀疑这个人——除非秋濯雪曾经给风满楼戴过绿帽子,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才这么做。   风满楼的先天条件就导致他绝不可能谈恋爱,所以不是绿帽子的问题。   而在杨青的认知当中,秋濯雪几乎已称得上是一个完人,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自信却并不自大,而且武功非凡,体贴温柔,完美符合杨青对江湖侠客的所有幻想。看着秋濯雪时,杨青甚至不会起半点嫉妒之心,只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一生恐怕很难再结交到这样好的人。   显然,也绝不可能是秋濯雪的人品问题。   既然两者都不是,加上两人也没有断绝来往,杨青翻来覆去只想出一个可能——秋濯雪爱上了风满楼!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杨青知道古人总是很含蓄的,他们的表达也大多委婉。   如果秋濯雪不是爱上了风满楼,他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忍受着旅途的艰辛寂寞,这样千金难求的朋友怎么会说自己不配,任何人想得到这样的朋友,都不会比中头奖更容易。   可一旦假设秋濯雪对风满楼是不同的心思,这就立刻能说通了,爱情总是让人付出得无怨无悔,在古往今来所有的情感当中,也唯有爱情才令人如此卑微如尘土。   杨青岂止是睡不着,他现在简直比吃饭的时候更精神。   在现代的时候,网络上也曾风靡过相关的作品,甚至于杨青自己为了跟女神有共同话题,也了解过许多,他知道这种叫弯爱直,一般是虐恋。   杨青已不能想下去,只希望这是自己一时多心,他当然不是恐同,只是任何人知道自己的朋友陷在一段无望的感情里,都会希望是自己一时多心。   大概是过度的忧虑,杨青只觉得自己睡了很长的一觉,醒来时天已经暗了,他摸摸索索着坐起身来,突然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   “到了吗?”   杨青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从马车里钻了出来,然后越过秋濯雪的肩膀,看见月光下站着一个人。   这是一个高且清癯的男人,在月光与雪地的光华流转之中,宛如一片高山之上翩然而落的青云。   杨青屏住呼吸抬起头,却撞入一双古井无波的眼中。   这双眼睛里没有一丝感情,令人仿佛赤身裸体闯入了一场大风雪之中,不寒而栗。   “我还以为这个时辰,你应当已经睡下了。”秋濯雪似乎认识这个人,含笑道,“又或者,泡一个惬意的热水澡,无论如何,你都不应当站在路边等一辆马车。”   秋濯雪的声音犹如江南的春风,消融了来人眼底的寒意,他整个人好似都已为秋濯雪活了过来,沾染了一丝人气:“只要是为你所做,就从来没有什么不应当的事。”   来人正是风满楼。   他这一生只有一位朋友,也向来很珍惜这位朋友。   “天寒地冷,我载你一程。”秋濯雪邀请他上车来,又笑盈盈地指着杨青道,“对了,这位是我在路上遇到的小友。”   风满楼连问都没有多问一句:“你的朋友就是我的客人。”   两人并肩而坐时,秋濯雪已感觉到风满楼身上的剑意似乎又浓了几分,知他剑术必然又精进了,不由得心下微微一叹。   这实在是一个令人高兴,又令人担忧的消息。   不过不论如何,旧友重聚,总是一件值得快乐高兴的事,秋濯雪也有许多故事要分享给这位好朋友。   然而两位当世的绝顶高手却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叙话,只因他们都感觉到如芒在背,秋濯雪最先忍不住转过头去,看见杨青正在以一种非常诡异而又震惊的眼神看着他们。   如果不是秋濯雪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做,他会以为自己跟风满楼被杨青撞见刚刚脱光了抱在一起,甚至于他们其中还有一个是女人。   杨青先是看着秋濯雪,然后又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风满楼,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表情看上去非常古怪。   秋濯雪突然意识到,也许是风满楼身上的气势吓到了杨青。   风满楼并不是一个讨喜的人,许多大人都会在他面前瑟瑟发抖,更不必提一个十来岁的孩子。   显然,风满楼也清楚这一点,他跃下马车,淡淡道:“我自己走。”   “请等一下!” 在短短一瞬之间,杨青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认真地说道:“风……风大侠,请你上马车来吧,秋大哥……秋大哥十分挂念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又变得非常别扭与艰难,好像在逼迫自己一样。   看来他的确十分害怕。   秋濯雪也一直都知道,杨青的懂事跟乖巧,实在远远超出这个年纪应有的。   风满楼当然没有说什么,他重新上了车,走回去也好,坐车也好,他都不觉得有什么。   马车走得很快,见到朋友,秋濯雪驾车的心情自然也很愉快,而风满楼所住的山雨小庄同样很快出现在眼前。   山雨小庄虽然有个小字,但既是个庄子,就绝小不到哪里去,否则叫小屋岂不是更合适,因此杨青才下到门口,就已看得目瞪口呆,深刻感觉到贫穷抑制了自己的想象力。   这地方秋濯雪已来过无数次,只觉得今年似乎较往年多了几株花草,却也不大上心,于是低头瞧了瞧左顾右盼的杨青,柔声问道:“你饿不饿?”   “饿。”杨青的肚子应景地叫了一声,当即臊了个大红脸。   秋濯雪又道:“吃面好吗?”   杨青才刚点头,突然听见走廊的阴影之中传出一个老人的声音,听起来慈祥又和善:“小公子想吃什么面?天气冷,我还炖了些银耳汤,小主人也喝一碗吧。”   庄子里的人并不多,管家与婢女都是寡言安分的人,服侍风满楼已极长的时间,他们大多也会一些很粗浅的武功,不过对杨青而言,已算得上相当神出鬼没了。   杨青差点吓得跳起来。   风满楼只是“嗯”了一声。   秋濯雪却笑起来:“哎呀,荀伯如此贴心,我只怕要多叨扰几日了。”   风满楼喜静,庄子几无外客,因此秋濯雪每来送药的时刻,都是庄子里最热闹也最有活气的时候。   荀伯从阴影里走出来,打趣道:“正是要秋公子多住些时日,庄子除了您就没有外客再来了。对了,等再过十来天,庄子里的山茶就要开了,我记得秋公子最喜欢山茶花。之前有商队路过,小主人特意买回来的,老奴眼皮浅薄,瞧不出好赖,不知是不是真有人家说的那么厉害,还得是秋公子掌掌眼才是。”   秋濯雪微微笑道:“赏花是风雅之事,我自然乐意奉陪。”   而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杨青却是一阵恍惚。   这庄子里没有秋濯雪之外的外客,秋濯雪最喜欢山茶花,风满楼特意买回来的……那这些山茶花,不就是单独留给一个人欣赏的吗?!   刚刚见面的时候也是,风满楼明明有心疾还出来等人,他还说什么:只要是为了你,就没有什么不应当的。   难道……   杨青悚然想道。   这其实不是弯爱直,而是双向暗恋?! 第四章   夜已经很深了,月光照在走廊上,游荡的光宛如一池清波,庭院里假山石崚嶒,积着薄薄的雪,似刚落下不久。   那支商队一定赚了不少钱,因为秋濯雪已经从风中闻到花的芬芳,他几乎能想象雪在娇嫩的花瓣之中凝结成霜,将香气酿得更悠长。   风满楼很少离开山雨小庄,除了剑之外,他对任何东西都没有太大的兴致,这种改变虽然突然,但却也并非完全无迹可寻。   毕竟风满楼不是一个真正无情的人。   “庄内种这么多花,是因为伯母吗?”秋濯雪问道。   花草固然怡人,照顾起来却十分麻烦,对风满楼这样的人而言更是无趣乏味,他认识的人并不多,在乎的人就更少了。如果能有人让他心甘情愿地出门买花,而且命人悉心照料,那只可能是他的父母。   而风伯父对花草向来是没有什么兴趣的。   “都是荀伯在照顾,我只是付了钱。”风满楼轻声道,“母亲嫌庄子素淡,说是没有生机,她不喜欢,让我种些花草。我对此一窍不通,依稀记得你告诉过我,山茶花乃是岁寒种,开花之后灿若云霞,这听起来很符合母亲的喜好。”   人们在自己不了解的领域,往往会更信任朋友的看法,对风满楼而言,秋濯雪是个风雅的人,他喜欢的花定然也是好花,这正是他买山茶花的理由。   秋濯雪当然明白伯母的意思并不单单是觉得庄子冷清,成为母亲的女人往往会把自己大部分的心力放在孩子上,无论孩子是七岁还是二十七岁,对她们而言都是需要呵护的珍宝。   她是希望风满楼放下剑,去尝试人生之中更多的东西,去体验世上更美的风景,却不愿意勉强自己的孩子,更不会与自己的孩子生气,因此只能将脾气撒在这冷清又寂寥的庄子上。   父母对孩子的爱当然毋庸置疑,孩子对父母的感情却时常被人所忽略。   就好像风满楼一样,他虽然无法理解母亲真正的想法,却也愿意为了母亲的喜怒去努力。   “伯母定然会很惊喜的。”秋濯雪凝视着这位好朋友,柔声道,“无论你买什么,她总是一样喜欢的。”   风满楼的神色仍旧很平静:“那我岂不是白花了这么多钱?”   秋濯雪闻言一怔,随即忍不住大笑起来,风满楼虽然没有笑,但他脸上的冰雪似乎尽数消融了。   世人总是只看到风满楼的冷酷无情,还有他对剑那近乎疯魔的至诚,却往往不愿意接近他,去真正了解这个有血有肉的男人。   两人在雪中漫步了一会儿,望见几树老梅早开,树梢盛着花,盈盈自墙头探过来,好似美人的红酥手,秋濯雪忽然道:“如此美景,实在适合饮酒。”   “跟我来。”风满楼转身就走。   他并不饮酒,酒能让寻常人大放情怀,能令诗人大发才情,能叫英雄好汉热血涌动,这都是风满楼的禁忌。   不喝酒的人却备着美酒佳酿,当然是为了朋友。   花虽然并不是为了秋濯雪开,但酒却是为了秋濯雪而酿。   明月照着凉亭,凉亭下席地坐着两个人,三坛佳酿,风满楼滴酒未沾,全进了秋濯雪的肚子,等最后一个酒坛放下来的时候,他的袖中倏然掠出风声来。   风满楼的手比泰山更稳,却比落叶更轻,只微微一动,双指已拈住个极精致的小木盒。   里头是一枚药丸。   风满楼什么都没有说,秋濯雪什么都不必说,他们只是一同默默地望着树梢上的明月。   ……   杨青在山庄里待了五天,已然开始怀疑自己草率的判断。   经他这些时日以来的观察,秋濯雪跟风满楼就如一双筷子,虽黏但直,杨青只是身体缩水,而不是大脑缩水,他当然看得出来这就是男人之间的友情。   可秋濯雪到底为什么会说自己不配做风满楼的朋友?   只要得到这个答案,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这么想来,其实小孩子的身体倒有一点好,就算说错话,风满楼应该也不会拔剑就斩……应该吧?   想知道答案,就一定要避开秋濯雪,从风满楼下手。这对好朋友大多时候都待在一起,有时候是在练剑喂招,有时候是在比试,还有些时候他们会坐在一起喝酒,准确来讲,是风满楼看,秋濯雪喝。   不过也并不是天天黏得寸步不离,比如说今天早上,秋濯雪去伺候山茶花,而风满楼正在练剑。   杨青起了个大早,吃完早饭后就溜向庭院,院子里种着几棵树,隐约能看见风满楼的衣袂翻飞,宛如一只雪中白鹤。   他看得着迷,几乎忘记自己的目的,忍不住探头去看,不知不觉地走近了一些,更近一些。   杨青不懂武功,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站得太近,不料风满楼忽然回身出剑,这一下又快又急,如一道惊雷般忽然降临在面前。他的瞳孔猛然收缩,却迈不动腿,只觉得脸上掠过的不是剑锋,而是霜白的月光。   少年人的眼皮才刚眨下去,风满楼已收剑入鞘,优雅地好似白鹤梳理长羽,神色仍是淡淡的。   “小主人。”神出鬼没的荀伯端来热水跟热茶,打破了一大一小的寂静,他看着杨青的模样很和蔼,“小公子也在啊,你来看少爷舞剑吗?”   杨青这才想起武侠小说里的规矩,忙道:“我……我只是……我不是来偷学的,我一点儿武功也不会的,我只是想来找风大……呃,风大哥聊聊。”   “聊聊?”荀伯的眼中不知怎的,突然浮现出惊喜来,他的神情也愈发慈爱起来,“这是好事啊,是该多聊聊。”   风满楼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在旁擦了擦脸,又用热水洗了洗手。   而荀伯就像来时一样神出鬼没地离开了,同时不见的,还有水盆、手巾还有风满楼的剑。   这位老人家真是了不得。杨青忍不住在心里赞叹。   风满楼虽然没有讲话,但他很快就带着杨青来到了茶室当中,里面已备好供以取暖的铜盆,炭火是黑红色的,微微亮起,倒比今天的太阳更温暖些。   茶壶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刚冲的沸水。   “你要与我说什么?”风满楼的眼睛看上去简直不像人该拥有的,里面是纯然的苍山白雪,寒气压过炭火,一丝一缕地蔓延在杨青的骨髓当中。   杨青有些紧张,他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从夸风满楼开始:“风大哥,你真厉害,刚刚居然能收住。”   “剑者的剑,本就该是躯体的一部分。”风满楼漠然道,“控制不住剑的剑者,岂非是个笑话。”   杨青:“……”   杨青虽然不了解江湖,但他相信,风满楼的这句话一定地图炮了很多人。   他抓了抓头,仔细想了想,决定委婉地先从侧面推敲一下:“风大哥,我听秋大哥说,那些山茶花养得很好,你很喜欢山茶花吗?”   “不喜欢。”风满楼答,“也不讨厌。”   杨青的问题顿时小心翼翼起来:“那你买这些花,只是单纯为了让别人开心了?”   风满楼点点头:“不错,我希望她开心。”   “哪怕他只是偶尔来坐一坐?”   “嗯。”   杨青的心情变得已然很复杂:“他对你来讲一定很重要。”   “她对我而言,胜过世间的一切。”风满楼的神色仍然很平静,只是他不清楚为什么对面的少年看上去好像快要昏过去一样。   杨青喃喃道:“风大哥,你跟秋大哥的感情好得简直不像朋友。”   他们之间也许本就不止是朋友,还如手足,亲人一般。   风满楼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话题跳得这么快,但他的脸色已变得比烧着炭火的铜盆更温暖,他什么都没有说,却也什么都不必说,只要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看着他的脸,杨青觉得自己像一只吐不出毛球的猫,不过他仍然决定顽强地挣扎到底。   “我听说,你们是最好的朋友,可是秋大哥却说他不配做你的朋友,是做了什么坏事吗?”杨青努力让自己看上去真的像个天真的孩子而不是个弱智,“你能不能原谅他?”   风满楼立刻就明白了秋濯雪的意思,想起挚友朦胧的醉眼跟含笑的神情,再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不由得沉默了一会儿:“原谅?他值得我做所有事来回报,我却未必。”他的脸上倏然闪过一丝痛苦。   他望着窗外的白云,想起父母强颜欢笑的模样,想起秋濯雪在月下寂寞的神色,那些藏在他的亲人与挚友心中深深的忧虑,他并非是全无所觉的。   只是,他从来不去想,也从没有人逼迫他去想,他也同样无法做出任何承诺。   杨青不能不为之动容。   在清冷的阳光之下,风满楼的脸色已不复之前那般红润,这个问题似乎令他从一个绝世剑客变成一个重病在身的凡人。   他也终于明白真正的答案。   如果真的只是朋友,风满楼怎么可能会在自己的住处种满秋濯雪最爱的山茶花,只为了让他来做客时能够欣赏;如果真的是朋友之间的龃龉嫌隙,不配做朋友这句话本该让风满楼满心恼怒,而不是自责。   其实从一开始就该意识到的,闹过别扭的朋友哪会这么亲密无间。   他们之间难以跨越的,并非是朋友之情,也绝非是同性的关系。   而是更为沉重,更为凄凉的生死。   因此他们才会在挚友这层关系上原地踏步,谁也不肯往前走,只是无意识之间,又忍不住在只言片语里流露出些许真情来。   杨青的鼻子已经酸了,眼泪几乎要从眼眶里滚出来。   风满楼的心绪虽有波动,但他惯来克制,很快就恢复平静,见着杨青双眼含泪,略感诧异。   濯雪认识的这位小友。风满楼想,倒是个性情中人。   作者有话要说:   杨青——信息茧房的受害者。   很难说这一章是谁迫害谁,不知道为什么感觉风满楼很难被迫害到的样子X 第五章   秋濯雪回来的时候,夜幕已经笼罩大地。   山雨小庄却仍然亮着灯,等待着他的归来,秋濯雪先到了杨青的房外,房间里没有光,少年已经入睡了,站在窗外就能听见他悠长的鼾声。   秋濯雪忍不住笑了笑,转身往自己的房间里走去。   奇怪的是,本该无人的房间里却点着灯,还有一道熟悉的人影通过烛火倒映在窗上,是风满楼。   桌上放着一杯茶跟一壶酒,茶还是热的,酒也刚暖好。   秋濯雪于是先坐下来喝酒,佳酿透着醇香,入喉却如咽下一口烈焰,一路自喉咙烧到肚腹,全本冰凉的身体顿时暖和起来,他呼出一口长气:“好酒。”   “你回来得有些晚了。”风满楼说。   秋濯雪笑了笑:“我赏花时感觉到一些动静,就追了出去,不过似乎是我多心了。回来时又赏了会儿景,就慢了。”   他当然看得出来风满楼没有重要的事,也许只是想秉烛夜谈,又也许只是想与他谈谈杨青。   “杨青今日来找我。”风满楼也不大在意,只是很快就回归正题。   噢,看来是后者。   “竟还有这种事?”秋濯雪来了兴致,这世上敢与风满楼说话的人并不算多,孩子就更少了,而能够让风满楼记住的人同样不太多,他当然乐见自己的小友跟老友成为朋友,于是又饮了一口酒暖暖身体,闷闷笑起来,“他倒是个胆大的,那你们说了什么?”   他脸上的笑容很轻松,也很愉快,甚至充满了浓浓的兴趣。   风满楼看着他,却没有笑:“你不该说那句话的。”   “哪句?”秋濯雪仍在饮酒,他的姿态很慵懒,也很放松。   风满楼握着茶杯,杯子上已有了裂痕,火光照在他的脸上,面容仿佛也如杯子一般有了几道裂痕:“你为我做得足够多了,不配的人是我。”   秋濯雪没料到会是这句话,他的轻松惬意尽数消失了,看上去好像刚刚被人打了一拳,过了好一会儿,他将酒一饮而尽,黯然道:“也许我做得还不够。”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   “他很关心你。”风满楼当然不是来相对无言的,他很快就打破了寂静,“他担心你是不是做了坏事,所以跑来问我,能不能原谅你。”   秋濯雪简直说不出话来了,他原以为杨青是不会在意的,没想到这个少年居然会将这句话放在了心上,甚至还付出了行动。   他的心忽然有些暖洋洋的,无论如何,知道有一个朋友全心全意地为自己着想,总是让人感觉很愉快。   “你会认为他做得不够吗?”风满楼又问道。   秋濯雪怔了怔,他才皱起眉头,就明白过来风满楼的意思了。   他当然不会觉得杨青不够维护自己,同理,对风满楼而言,秋濯雪也是如此。无论如何,既然他们都已竭尽自己的所能,本不该说这样让朋友不安的话,更不该这样有这样的想法。   这对于朋友而言,岂非是更大的压力,更大的痛苦。   “看来我只能自罚一杯,聊表歉意。”秋濯雪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焕发出的光彩足以迷倒世间任何一名怀春的少女。   风满楼的脸上也少见地露出了微笑。   他们已经是很多年的朋友了,就像一件合身的旧衣服,穿得舒适贴心,却难免会因为岁月而破损,需要定时缝补一二。   如今,这条刚绽开的微小裂口已被重新缝补好了。   ……   杨青觉得庄子里的人对自己的态度似乎有了些许变化。   倒不是说之前山雨小庄的人对他不假辞色,他们对自己一直是很恭敬的,而现在这种恭敬里又多添了几分体贴。   要不是杨青头脑还算清醒,几乎要以为自己才是山雨小庄的小主人,他如今在庄子里畅通无阻不说,在饮食上还有求必应。至于那两位关键人物,秋濯雪本就很少拒绝他的要求,现在居然连风满楼都愿意多搭理他两下。   简直叫人摸不着头脑。   在秋濯雪来山雨小庄做客的第十日,山茶花尽数都开放了。   毕竟是在这种寒冷的地方,任由商队说得天花乱坠,也显然不可能有什么名贵娇嫩的品种——那些大多是要人精心伺候的,因此山雨小庄里的山茶来来去去都是耐寒种,红白交错,只胜在量多,看着热闹非凡。   山茶花种在长廊的两侧,杨青跟着秋濯雪一道去欣赏,学着他的模样,将手贴在柔软的花瓣上,只觉得又凉又软,好似在抚摸美人的面容。   杨青略有些沉醉,回过神来时,秋濯雪已走入小径,花影摇动,将他簇拥其中。   在过去几天里,秋濯雪闲谈时已与杨青说过这些山茶花都是一些凡品,然而这似乎并不影响他赏花的心情。   “凌霜所开,已是傲骨,赏花一事,若过于在意是不是佳品珍种,反倒不美。”   秋濯雪在路上原是这样与杨青说的,倘若是在平时,杨青绝不会多想,可他自从意识到了秋濯雪跟风满楼之间的关系,就忍不住觉得这句话也许是意有所指。   杨青的心突然有些沉重,他原本还担心是自己想多了,才特意去向风满楼求证,可从风满楼确定他们没有任何嫌隙与误会之后,加上山茶花的事,事情无疑指向了他最早的猜测。   只是,他现在不太清楚的是,两个人是互相心知肚明,还是都以为自己处在无望的单恋当中。   如果是前者倒还好,如果是后者的话,那岂不是白白错过。   看风满楼的样子,他应该是知道的,就算原先不知道,自己跟他聊过之后也必然一清二楚了,否则他看上去就不会那么痛苦,更不会说不配的人是他了。   风满楼的心疾注定他不能开口。   至于秋濯雪……他在两天前就已在收拾包袱,若非在等花开,也许他早就离开了。   杨青穿越到这个世界里来,是秋濯雪救了他的性命,还照顾了他一路,可是杨青却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他的。   如果……如果秋濯雪以为自己是一厢情愿,那不是太可惜了吗?   杨青已下定决心,他决定在来不及之前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秋大哥。”   秋濯雪含笑转过身来,他的笑容在看见杨青的表情时就消散了,心不由得微微提了起来。   “怎么了?”秋濯雪缓缓走出花丛,脸上已布满忧虑,“杨小友,你可是身体不适?”   杨青摇了摇头,他跟秋濯雪坐在栏杆上,深呼吸了一会儿,才缓缓道:“秋大哥,我想要告诉你一件事。”他的模样虽然稚嫩,但眼神却非常专注,也非常赤诚。   秋濯雪柔声道:“我在听。”   “我……”杨青动了动嘴唇,似有些难言之隐,“我……我想告诉你……”   杨青只觉得自己的额头都快要冒汗了,如果是以前的那群狐朋狗友要自己帮忙送情书或者转述告白,他肯定翻个大白眼过去,可他生怕自己会伤害到两颗真挚的心,于是努力思考着自己该说得更直白些,还是更委婉些。   “我想说的是……”杨青沉声道,“风大哥的心意,跟秋大哥你的心意是相同的!”   秋濯雪看着少年严肃正经的表情,实在没料到他所说的是这样一番话,不由得失笑,只当杨青还在介怀那句不配,心中仍感觉温暖,微笑道:“秋大哥早就知道了。”   “什么?”杨青瞠目结舌,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能相信秋濯雪竟然还能微笑,“你……你早就知道了?”   秋濯雪点了点头:“是啊。我们本就将对方当做自己最好的朋友。”   原来是这个意思。杨青松了口气,又很快急切起来:“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   就在此时,秋濯雪又突然有了之前赏花时的怪异感,仿佛被人窥探着的不适让他站起身来,目光才巡过墙头,忽然听见毫无所觉的杨青闭着眼睛大喊道:“我是说!你们是两情相悦的!”   秋濯雪:“……”   东面的一棵树上忽然簌簌落下雪来,那躲在暗处的人似也被这消息震得头昏眼花,不慎露出半张脸。   秋濯雪已认出了他,也终于明白自己之前为什么找不到他。   江湖上轻功胜过秋濯雪的本就不多,能躲在他眼皮子底下的几乎没有,而眼前这个人,就是例外。   此人的轻功若施展起来,许多人本还算不错的轻功只能说是在散步而已。   秋濯雪来不及纠正杨青,身体已顺着风追了出去。   只因这世上唯一能比此人轻功更快的东西,就只剩下了他的嘴。 第六章   颜无痕这一生也许从没跑得这么快过,可两旁树木不断倒退,怡人的花香却在慢慢逼近。   倒不是颜无痕的轻功出了什么岔子,更不是他在戏弄对方,而是逃跑的时候实在太过震惊,他的脚在树上滑了一下,这就好比拼酒时岔了口气,先输了一筹,倘若对手喝不了几杯倒也罢了,倘若也是个海量……   风中已萦绕着秋濯雪身上淡淡的花香。   颜无痕的额头几乎流下汗水来,他很清楚,即便是慈悲为怀的菩萨,只要被人发现了最不愿为人知的秘密,都一定会变成地狱里的夜叉。   在这个最要命的节骨眼上,颜无痕本该连一口气都不敢歇,他却偏偏停了下来。   他并非不想走,而是他的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人。   风满楼。   遇到阎王的人,总难免会觉得夜叉还有几分亲切,只是考虑到颜无痕正好偷听到的是有关他们二人的秘密,他甚至已经开始思考自己如何才能死得稍微好看一些。   风满楼的身上没有杀气。   江湖上的人若动了杀念,身上必然会流露出杀气,杀性过重的人身上甚至还会带着戾气。乃至于天底下第一流的刺客,在出剑的那一刻,也一定会暴露出自己的杀气。   正如停在颜无痕身后的秋濯雪,他身上的杀气虽已淡去,但仍然存在。   即便颜无痕没有转头,也仍感受得到那双多情的凤眼必然在自己的要害上打转。   可凡事总是有个例外,江湖上有一位剑客,他没有杀气也能杀人,这位剑客的名字正好就叫风满楼。   风满楼的身体决不允许他负荷如此沉重的情绪,因此他在出剑夺走人的性命时,也如赏月观花一般,毫无半点杀气。   这也就意味着,颜无痕连他什么时候会出剑都推测不了。   任何人都不会在这样的一把剑前妄动的。   秋濯雪很吃惊风满楼的出现,事情发生得太过于突然,他根本没有时间通知对方,即便是杨青反应过来,风满楼本也不该来得这么快。   “他偷了我的东西。”风满楼很快就说明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他也偷了你的东西?”   秋濯雪忍不住苦笑起来,他宁愿颜无痕偷的是东西。   事关自己的名声,颜无痕顿时愤愤不平起来:“什么叫偷!我只是借!只是借!等我完成赌局之后就会再给你送回来的!”   秋濯雪问道:“你偷了什么东西?”   “只是借!我只是拿了他的剑穗!”颜无痕更大声地喊起来,试图维护自己的名声,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枚红色剑穗来,“我还写了借条在桌上呢!”   “不问自取,便是偷。”风满楼毫不动摇。   秋濯雪定睛一看,的确只是风满楼剑上的装饰,这东西既非他人的心意,也非是绝世珍品,时间也已久远,唯一值得称道的便是风满楼的剑穗。他实在想不通颜无痕为什么要偷这样一个东西。   “哼哼,倘若是偷,我何必要写下自己的名字,跟归还的日期。”颜无痕挑了挑眉毛,“这就是借!”   颜无痕在江湖上的名声虽然不太好,但大多是出在那张嘴上,他本人并非是偷鸡摸狗之徒。   秋濯雪忍不住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偷这个剑穗?”   “是借!”颜无痕强调道,然后眨了眨眼睛,“因为我跟别人打了个赌。你也喜欢喝酒,你应该知道,男人喝酒时要是不吹几句牛,那简直一点乐趣都没有。我当然不是个扫兴的人,所以我就跟喝酒的朋友们夸下海口,我要做一件既刺激,又危险的事。”   “比如在风满楼这种绝顶剑客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他的一样东西?而且你还挑了最危险的东西,风满楼每日都要练剑,你居然偷他的剑穗,够自信。”   难怪风满楼会来得这么快…   秋濯雪忽然笑了:“我想你这顿酒一定喝得不多。”   “你怎么知道?”颜无痕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因为你起码醉得不太厉害,知道来风满楼这里偷东西,而不是越迷津。”   颜无痕完全被说中了心思,他嘿嘿笑起来,不过还是纠正道:“是借。”   寻常的剑客若听到这番话,难免要问一句为什么,风满楼却一声不吭,他好像一点儿也不好奇为什么自己要比越迷津更好偷一些。   秋濯雪淡淡道:“你虽是个藏不住话的人,但起码还有一个优点,从你嘴里说出去的话,往往都不会反悔。因此我想,你夸口时一定已经想好了怎么偷,你是跟着我来的。”   “我不是偷,只是借!”颜无痕再次纠正,不过他实在忍不住,满面春风,得意洋洋地动起眉毛,“你说得一点不错,风满楼总比越迷津安全。我知道你是风满楼唯一的朋友,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给他来送药,而且我与你打过几次交道,你不但能分风满楼的心,还是个好人,就算被抓住了,你说不准还会请我喝酒。”   “我毕竟不过是想试试自己的本事,而不是急着找死。”   说到这里,颜无痕突然想到刚刚听见的秘密,脸一下子垮了下来,这算盘本来打得很响亮,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如果不是这么尴尬的情况下,秋濯雪也许会为这件趣事请颜无痕喝酒,毕竟能从风满楼的眼皮子底下偷走他的东西,的确是值得夸口的本事。   “我没有答应借给你。”风满楼冷冷道。   颜无痕瞪圆了眼睛,忍不住嚷嚷起来:“你要是答应借给我,那就不是我的本事了,倘若你与越迷津比剑,难道你会客客气气地请越迷津让你赢吗?”   风满楼的眼中已布满风雪。   颜无痕的声音立刻又小了下去:“你看,就是这个道理。”   风满楼凝视着他:“即便按照你的道理,你也输了。”   “要不是……”颜无痕不甘心地看了一眼秋濯雪,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般,飞快地转过头来看着风满楼,侥幸问道,“罢了,愿赌服输,既然我已经被你发现,呃,我若把穗子还给你,你会放我走吗?”   “他不会。”风满楼简洁道,“所以我也不会。”   颜无痕缓缓吐出了一口气,他的脸看上去好像想哭,又勉强自己挤出笑容来:“难道他想杀人,你就要帮他放火吗?”   风满楼淡淡道:“我甚至可以帮他杀人。”   秋濯雪:“……”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颜无痕静静地看着风满楼,好似已经认命:“那少年说得果然不错,你们确实有染!”   秋濯雪:“……”   即便镇定如风满楼,也不免疑惑地皱了皱眉,他自然看向了秋濯雪,却发现自己的这位巧舌如簧的好友看上去竟好似有些说不出话来。   “来吧!”颜无痕悲壮地一抬脸,紧闭双眼,“起码我在临死之前,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这比拿走风满楼的东西更刺激又更危险,我此生也算是无憾了!”   秋濯雪:“……”   “他对你做了什么?”风满楼问道。   颜无痕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睛:“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听到了一个不该听的秘密!”   风满楼看都没有看他:“我没有在问你。”   颜无痕又把眼睛闭回去了,不过这次他眯着两只眼睛,偷偷地看着风满楼跟秋濯雪。   秋濯雪望着风满楼干净的眼睛,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杨青真诚的神情,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跳动,他实在难以启齿,于是缓缓叹了口气:“他不过是听错了一些事。”   “我的耳朵好得很!绝无可能听错!”颜无痕怒道,“一字一句我都听得清清楚楚,秋濯雪!你可以污蔑我偷东西!却绝不能污蔑我的耳朵,我虽然口无遮拦,但是我听见什么就说什么,绝不会故意胡编乱造!”   秋濯雪:“……”   秋濯雪身上的杀气又浓了起来,他本带着微笑的脸上,竟连一丝笑容都找不到了。   颜无痕的声音虽然很大,胆子却很小,立刻又服软道:“呃,其实我也不是不能听一听你想说的话。”   还不等秋濯雪说话,风满楼忽又问道:“刚刚为何他说我们有染?”   秋濯雪:“……”他脸上刚刚绽放的笑容瞬间僵硬住了。   风满楼看着他:“也许他会听错,但我不会。”   “他对我们的关系,略有一些误解。”秋濯雪简直佩服自己居然还能如此心平气和说话,“等我同他解释完了,就不打紧了。”   风满楼沉吟片刻,又问颜无痕:“你为何有此误解?”   颜无痕撇了撇嘴:“什么叫误解!每个人对事情本就都有自己的看法,我不过是听见一个少年对你们关系的看法,觉得很有道理罢了。倘若真是误解,怎么我这个局外人都忍不住脚滑,秋濯雪却立刻就追了上来,一点也不惊讶!一点也不错愕!”   人在大受刺激时,反应往往会慢上半拍,这几乎是一种本能。   可秋濯雪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高手所面临的危险与困境远远超出寻常人,他的身体乃至思绪似乎已被打磨成了另一种坚不可摧的武器,任何寻常人会犯的小毛病,他绝不会犯。   只是秋濯雪总不能对着颜无痕自夸,他只能无言以对。   “更何况,我这些天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们庄子对那少年简直如小少爷一般,我虽不知道你们的关系,但也知你们亲密无间,他难道是故意造谣来坑害你们?”颜无痕飞快道,“我对我的轻功还是很自信的,当时又没外人,他何必撒谎,想来一定说的是实话。”   秋濯雪终于忍不住:“你难道没有想过,这个孩子也许还不懂事,不明白许多事!自然难免会说一些胡话。”   “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怎么会知道两个男人也能两情相悦!”颜无痕瞪大眼睛,“难道你想告诉我,是他慧根天成吗?!”   秋濯雪:“……”   他突然说不出话来了,他也很想知道杨青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第七章   “你并不想杀他。”   风满楼对这些事向来漠不关心,他已问来前因后果,沉思片刻后看向了秋濯雪。   秋濯雪叹了口气:“倘若为这种事杀人,难免太过小题大做了。”   这正是他为难的地方。   风满楼又看向颜无痕:“濯雪要是跟你解释,你会如何?”   颜无痕虽听说过风满楼的大名,但并没有跟他本人打过交道,见他到了此时此刻,竟还如此冷静,好似说的事与己全然无关,毫无半点活气,不禁打个寒颤,老老实实道:“我自然对人家说,我听见那少年说你们两情相悦,不过后来烟波客又追上我解释,说你们并非是这样的关系,不过是朋友而已。”   烟波客是江湖人赠给秋濯雪的雅号,他在江湖上颇有名声,为人儒雅风流,不知道多少人受过他的恩惠,也不知道解决过多少麻烦,偏偏行踪不定,正如江上烟波,朦胧不定,却又无处不在。   秋濯雪:“……”   风满楼:“……”   颜无痕看着秋濯雪的表情,毕竟他实在看不出风满楼的表情到底有什么变化,忍不住怪叫起来:“干什么?!难道你不是要这样说吗?既然我不知道到底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只好两样都说出去了。”   话虽是这个理,但倘若真的说出去,比起秋濯雪与风满楼是好朋友这样老掉牙的事,当然是秋濯雪与风满楼已睡在一张床上听起来更加吸引人。   秋濯雪竟已经很认真地思考起要不要真的将颜无痕灭口。   他到了今日才发觉,倘若良心少一些,说不准自己过得会更舒坦些。   这世上最难说清的就是这样暧昧不清的谣言,较真是心虚,不较真是默认,除非真将颜无痕埋骨于白雪之中沤肥养山茶花,否则他一定管不住自己的嘴。可为这点小事害一条性命,又不是秋濯雪的风格,因此追上人,他反而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风满楼将他们二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忽然开口:“倘若我说,他并没有撒谎,杨青也没有撒谎呢。”   秋濯雪的眉毛忍不住皱了起来,他虽然聪明贴心,但此时此刻,竟也完全猜不到风满楼在想什么。   颜无痕哼了一声:“他们俩的话全然矛盾,必然有一个说得不对,怎么可能都没有撒谎呢?!”   “为什么不能?”风满楼看向他,“难道这件事当中,没有第三个人吗?”   秋濯雪的脸色已然开始变化。   倒是颜无痕还迷惑了一阵,他的嘴巴虽快,轻功也不慢,但脑子多多少少有些及不上这两样本事,等到秋濯雪的脸色变得有几分难看时,他才恍然大悟地瞪大了眼睛。   “你……你是说?!”   风满楼淡淡道:“不错,杨青已经知道我的心思,见我二人朝夕相伴,便误以为我们是情投意合,可濯雪本只将我当做朋友,因此他追你而来,也并无撒谎。”   秋濯雪刚要说话,却突然被颜无痕打断。   “所以那些山茶花!”颜无痕突然尖叫了一声,他看上去简直晕头转向,已听得全然呆住,磕磕巴巴地说道,“你……那……那些山茶花,天啊,我就知道,难怪你竟在山雨小庄里种那么多山茶花,我本该想到才是!秋濯雪最喜山茶花,你精心栽培,自然是为了讨他的欢心,我竟这么蠢,一点没联系在一起。”   秋濯雪:“……”   当时秋濯雪与风满楼一同夜谈,颜无痕当然不敢靠近,自然无从知晓山茶花到底为谁而种,不过他潜伏在山雨小庄里时,确实看到那许多山茶花,也知晓秋濯雪日日前去照顾。   他如今总算是恍然大悟了。   秋濯雪自认算不上伶牙俐齿,可也算得上能说会道,他现在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当然不会觉得风满楼是在说实话,这样的话最多只能骗骗颜无痕,却瞒不过秋濯雪,转念之间,他也已明白风满楼为什么会这么说。   想要压倒一个荒谬的谣言,自然是另一个更为荒谬的谣言,倘若有比听见秋濯雪跟风满楼两情相悦更令人信服的事,必然是风满楼正想要跟秋濯雪睡到一起。   这世上愿意两肋插刀的朋友很多,可愿意牺牲名节跟清白的朋友却很少。   因此颜无痕不会相信秋濯雪,却一定会相信风满楼。   有这样一位朋友,任何人做梦都能笑醒,可秋濯雪已完全笑不出来,他只能尽量控制自己的表情不要太扭曲。   颜无痕看着他震惊无比的模样,几乎已忍不住同情,任何人知道自己的好朋友对自己有意思,都一定不会太高兴:“我知道,这一定很难接受。”   秋濯雪:“……”   “不过虽然他想睡你,但我相信,他一定是真心的。”颜无痕继续安慰他,“否则按照他的本事,你早就遭到毒手了,而不是到现在才被我,呃,还有那个少年撞破。”   秋濯雪:“……”   他想自己现在身上的杀气一定很惊人,因为颜无痕立刻闭嘴了。   秋濯雪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平复自己的内心,竭力不要做出任何让自己会后悔的事,沉声道:“你不该这么说。”   “我说过。”风满楼看着他,“只要是为了你,没有什么不应当的。”   秋濯雪来不及感动,就飞快地转过头看向颜无痕。   他看上去已经完全相信了这个谣言,其实也不奇怪,要一个男人亲口承认自己喜欢另一个男人,这本就是天大的难事。   颜无痕当然不会觉得这是谎言。   颜无痕甚至喃喃道:“倘若我是女人,单此一句话,要我立刻嫁入山雨小庄都不是问题。”   秋濯雪:“……”   风满楼:“……”   见着秋濯雪的脸色不对劲,颜无痕立刻改口:“可毕竟烟波客是男人,他婉拒你的情意,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风满楼见他已经相信,便没有继续听下去的意思,只是淡淡道:“将穗子留下。”   “啊!哦。”颜无痕还没从刚刚的真心告白里回过神来,他正琢磨着,冷不防听见这句话,便怔怔从怀中掏出红色剑穗。   风满楼并没有接,他看着颜无痕:“你走吧。”   颜无痕还有些不敢置信:“呃,你不杀我了?”   风满楼却越过他,看向了站在雪中的秋濯雪。   颜无痕自然看得出来,秋濯雪的脸上满是震惊与痛苦,显得那张俊俏的脸都变得有点奇怪起来,可他并不疑惑,甚至终于想通了其中的许多事。   难怪秋濯雪当时一点也不迟疑,也许他早就知道了,只是没有说,朋友毕竟是朋友,他可以为风满楼满江湖找药,却未必能接受风满楼的心意。对秋濯雪这样的人而言,伤害朋友就如同在剜他的心,更不要提风满楼还有心疾,因此他宁愿当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这件事本不该是这样的,也不该在这种时候暴露。   二人已并行着在雪中渐渐远去了。   被留下的颜无痕看着手中的剑穗,轻轻松开手,他看着这枚陈旧的剑穗落在地上,颜色已然黯淡,正如风满楼的情意。   它被不该被偷出来,也本不该被发现,这本是风满楼自己的东西。   一旦暴露在阳光下,它的命运也就注定了。   它是很重要的,却注定不会被接受的。   颜无痕叹了口气,得知这件事时的震惊与慌张已荡然无存,反而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他跪下来,将这枚红色的剑穗埋在雪堆里。   他虽是个大嘴巴,但却知道不该糟蹋别人的情意。   颜无痕甚至已开始恨自己是个大嘴巴了。   倒不是说会妨碍他说出去。 第八章   认识风满楼这么多年,秋濯雪自认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之一。   他当然知道,风满楼是个很出人意料的男人。   毕竟任何人倘若有风满楼这样的本领,这样的家世,却不知道死期何时临头,都一定会变得很疯狂,可偏偏风满楼比任何人都冷静,他甚至已接受自己不幸的命运,也不曾为此怨恨苍天,嫉妒他人。   如风满楼这样的人,难免会看透许多事,变得很豁达,他的言谈举止自然也就会与寻常人大不相同。   然而今天发生的事,多少还是豁达得有些超出秋濯雪的接受能力了。   今天的太阳还算不错,风雪也止住了,倒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路两旁的树嶙峋地生长着,天地苍茫,不见人来,不见人去。   风满楼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轻,落在雪上只有轻轻一点,倘若有风打过,便连这一点都没有了;秋濯雪的轻功本比他的要强,此刻却重重落在地上,留下一连串的脚印。   “你有心事?”风满楼忽然道。   秋濯雪轻声叹了口气:“这你都瞧得出来?”   他性情向来宽和,言辞鲜少如此刻薄,风满楼不由得怔了一怔,一时间竟有些不习惯。   “是为了刚刚发生的事?”   秋濯雪便不再说话了。   两人在雪中默默走着,风满楼的脚步也重了起来,雪上的脚印渐渐变成两个人的,过了一会儿,秋濯雪方才轻声道:“我并不是在生你的气,只是人言可畏,虽说众心成城,然众口铄金……”   他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风满楼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虽久居山林,但并非彻底与世隔绝,更何况他今年已经二十七岁,并非是当年那个七岁的幼童。   这个消息会带来什么样的结局,并不是完全不能预见的。   “濯雪,你认为我还有几日可活?”风满楼稍微等了等秋濯雪,忽然又问道。   秋濯雪不语,这个问题对于朋友而言,未免太残酷了。   天上又开始飘雪,太阳的光辉稍稍淡去,风满楼与秋濯雪并肩而行,他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一般冷静而平淡:“何必这样忌惮死呢,死本就是注定的,每个人都逃不开。”   “我久居山中,无人打扰,我并不认为这些流言对我而言,会比心疾所带来的影响更重。”   无论风满楼的剑术如何,无论风满楼的家世如何,世人一想到他的心疾,脸上便忍不住流露出怜悯的神色,操控人的七情六欲仿佛突然变成了稀世珍宝。   人人都可拥有,唯独风满楼不能。   一个人倘若无法顺着自己的心意欢笑,顺着自己的心意哭泣,他与死人本也就没有什么差别。   可风满楼仍在努力活着,他仍平静地度过每一日,也平静地面对那些怜悯与同情的目光。   秋濯雪凝视着他:“正因如此,我才不希望……”   “我也一样,我不希望你经历我所经历的东西。”风满楼淡淡道,“你应该知道,自我七岁那一日起,庄子里就有一个房间专门用来放棺材,二十多年,已换过十次,只为了让我走时不会显得太匆忙。”   秋濯雪的泪几乎已要落下来。   “倘若那样的谣言出去,我也许还要为你再准备一副棺材。毕竟到时候,你也许不是来吊丧,而是来奔丧。”   秋濯雪:“……”   他虽然明白风满楼的意思,但一下子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甚至不得不承认风满楼说的很有道理。   两情相悦的谣言传到最后,必然是同生共死,要死要活,即便秋濯雪自己不肯“殉情”,可在所有江湖人的心里,都会为他盖上棺盖,把他彻彻底底当成风满楼的未亡人。   秋濯雪的脸不禁扭曲了一下。   “你每年都来,带来的药各有不同,无一不是难求的神药,而且你怕药性太重,大多都是固本培元,温养心肺的药,我知道,你倘若肯卖出去,只怕江湖上不少人花了钱还要欠你一份人情。”风满楼并不在意他的脸色,很快就继续说下去,“能够做出这些药的大夫,在这江湖上本就不多,想要搜集制药的药材,恐怕更难。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办法为你做任何事。”   他本不是个多话的人。   秋濯雪轻轻叹息:“你是我的朋友。”   “你也是我的朋友。”   秋濯雪已无话可说,他也知道什么都不必说,他愿意为朋友付出,难道朋友便不可为他付出吗?   尽管……付出的实在有些太多了。   秋濯雪忽然笑了起来。   “怎么了?”风满楼问道。   秋濯雪摇摇头,叹息道:“我只是在想,倘若日后我遇到喜爱的人,她却忽然说,我可不敢跟风满楼做情敌,那场景该是什么模样。这世上敢与你为敌的人,本就不是很多,我想来想去好歹还能挑拣出一个越迷津来,女子恐怕是完全没有了。”   风满楼一下子怔住了,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   而秋濯雪只是朗声大笑起来:“好友啊好友,你生性豁达,这本是好事,只是倘若日后遇到喜欢的女子,千万不要同她说,我已准备好你的棺材。”   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洒脱与愉快,脚下自然轻盈起来,片雪不沾地往前而去。   风满楼:“……”   秋濯雪虽是天底下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朋友,但是他有时候坏心眼起来,也实在有些可恶。   事情可以说已经解决,也可以说还差一个人要解决。   杨青正在走廊的栏杆上等待着他们,心焦不已。   他看见秋濯雪跟风满楼一起回来的时候,虽然疑惑,但仍然松了口气,毕竟两个人是好手好脚的回来,足以说明对方不是太凶险的敌人。   “秋大哥!”杨青跑了过来,他又打量了一下风满楼,“风大哥,你们都没有事,真是太好了!你们将坏人打跑了吗?”   他的脸上充满着欢喜跟关怀,全无半分虚假。   风满楼微微蹙眉:“坏人?”   “是啊。”杨青点点头,“秋大哥在路上跟我说过,他有许多仇家,我没想到这些仇家胆子这么大,居然光天化日就敢上门。”   秋濯雪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一些杨青误会的原因了:“你为何认定他是我的仇家?”   “那为什么秋大哥你一见到就追了出去?”杨青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秋濯雪忽然有些明白了,他本就应该明白,一个天真单纯的孩子,世界本就是简单的,他轻声叹了口气,倒也无意为颜无痕辩解什么。   因为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问。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读者可能不太清楚吊丧跟奔丧之间的差别,这里特别讲一下。   吊丧:指邻居、朋友等去丧家吊唁,祭奠逝者,基本上是以客人的身份。   奔丧:指从外地赶回料理亲属(大多是长辈)的丧礼,是以主人的身份。 第九章   檐上铅粉堆砌,庭中山茶仍灿若云霞,人远远观来,不知盛放的是花,还是雪。   只是在场的三人,只有风满楼有心情观赏美景。   杨青正仰起头,不住地瞧着秋濯雪跟风满楼,似乎有些好奇:“风大哥,你是路上遇到秋大哥,跟他一起回来的吗?”   风满楼摇摇头:“那个人偷了我的东西。”   “这样啊。”   秋濯雪只是在一旁静静打量着杨青,见他神色并未有任何变化,模样也与往常一模一样,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突然发问:“杨小友,你为何认为我们两人两情相悦?”   “啊?”杨青没料到话题突然拉扯回来,茫然地看着他们,“因为……因为你们本来就是啊。”   秋濯雪目光流转,其实杨青知道这些事也不足为奇,他这一路上检查过杨青无数次,知道这少年虽能吃苦,但往昔实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连火折子也没见识过,路上所见种种,他大多也只在戏文里听说过,足见出身不凡。   豪门大户,总是有许多人想不到的事,男风在里头恐怕连件事儿也算不上。   就连秋濯雪也听过读书人间狎玩娈童的风流韵事,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杨青会这样认为自己与风满楼。   秋濯雪略一沉吟,心里已有了主意,便微微一笑道:“杨小友,我与风满楼皆是男子,难道你瞧不出来吗?”   他的脸上虽然带笑,但是眉头微蹙,看上去似乎有很重的心事。   “我当然看得出来。”杨青听着纳闷,本不明白秋濯雪为什么会这样说,可见着他的神态,突地一怔,这才想起来时代差异,又抬头看着好似漠不关己的风满楼,不由得恍然大悟起来。   先不要说这种时代背景,就算是以后,男人发现自己喜欢男人,心中多少也会有些别扭。   也许,也许秋濯雪本还陷在痛苦挣扎当中。   杨青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他跟秋濯雪走了一路,秋濯雪几乎完美无缺,他便也就当秋濯雪真的完美无缺。他只想到秋濯雪对自己一路上的恩情,想到这位恩人也许夜半时分为这段感情黯然伤神,便觉得自己实在不能对这件事视若无睹,决心要做些事来帮助秋濯雪。   却忘了,也许秋濯雪还在挣扎着试图去认同又或是否认自己的感情,这句话对他们来讲,都还太早了。   杨青的目光里已溢满同情跟愧疚。   秋濯雪看着他的表情,不知为什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秋大哥。”杨青仔细想了想,他觉得自己之前实在是太草率了,而且因为他对这方面毕竟不太了解,只能按照好朋友暗恋女孩子那样去鼓舞秋濯雪,他深吸了一口气,认真地对秋濯雪说道,“虽然……虽然天底下大多数还是男女在一起,但是我想,男人喜欢男人,本来也就没有什么不对。”   秋濯雪的笑容一凝,他一时间居然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喜欢自己喜欢的人,也被自己喜欢的人所喜欢,这是天底下最好的事。”   秋濯雪突然间说不出话来了,杨青的表情非常真诚,足已看出他绝无撒谎,也并没有戏谑揶揄的意思。   这确实是小孩子才会说的话,小孩子才能想出的道理,因为对他们而言,逆天违理,有背阴阳还统统不存在,世间许多法则还形同虚设,因此才能看到最为本真的一面。   既然两个人喜欢,那就在一起,不管是男人喜欢女人也好,是男人喜欢男人也好,甚至女人喜欢女人,只要是自己喜欢,就没有关系。   “你难道不觉得这是很奇怪的事吗?”   秋濯雪的心情倏然变得很复杂,他在与颜无痕交谈的时候,脑海之中已想过无数个理由,却没有一个跟这个对得上,声音已经放柔。   杨青纠结了一会儿,他老老实实道:“对不起,秋大哥,我不想对你撒谎,我确实觉得是有些奇怪的,我没有想过你是。”   秋濯雪:“……”我不是。   不过紧接着杨青又很快说道:“但是,我觉得也不要紧,虽然很少见,但是这也不是什么坏人,既然男人喜欢女人不是过错,那男人喜欢男人也不应该是过错。我觉得,要是真心喜欢对方,却为这种事错过,那未免太可惜了。”   风满楼都忍不住转过头来。   而秋濯雪望着这个面容稚气的少年,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杨青虽然误解了他们的关系,但在这种荒唐的前提下,他居然努力说服自己接受这一切,真真切切地将担忧着他们错过彼此。   他并没有半点龌龊的心思,也没有任何淫/邪的想法。   这个少年的年纪虽还不大,但却非常贴心,也十分温柔,也许比许多人都更成熟。   秋濯雪的心突然感觉很温暖,假如没有颜无痕的事,也许还会更温暖一些。   毕竟这本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误会……   只是秋濯雪实在想不通他这般笃定是从何而来:“可是我从不曾说过自己心悦风满楼啊?”   杨青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他看了看风满楼,又看了看秋濯雪,有些仓惶:“可是……可是,你不是说,你不配做风大哥的朋友吗?我也偷偷问过风大哥了,你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难道你不是因为喜欢他,才觉得自己不配吗?”   秋濯雪才知道起因竟在这里,有些哭笑不得:“我所言,是因为我一路奔忙,皆徒劳无功,帮不上任何忙。因恨自己无用。”   杨青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空白,他的目光从一开始的震惊跟疑虑倏然变成了恍然大悟。   风满楼没有任何感觉,而秋濯雪已有了一种更加不好的预感。   杨青说道:“难道……是风大哥单相思?!”   秋濯雪:“……”   秋濯雪揉了揉眉头:“你为何觉得他也心悦于我?”   杨青看上去茫然得已有些可怜:“我问过风大哥,他说他不喜欢也不讨厌山茶花,种山茶花是为了别人,这个人对他来讲胜过世间的一切,荀伯不是说,秋大哥你最喜欢山茶花吗?那这个人除了你之外,也就没有别人了啊?”   秋濯雪:“……”   这倒也确实,明白杨青所思所想后,秋濯雪扪心自问,倘若他所见的是一男一女,男子种了女子喜爱的花,他也难免要猜测一番。   风满楼淡淡道:“我种山茶,是因我的母亲。”   杨青石化。 第十章   倘若说秋濯雪本还有一丝问罪的意思,此刻也全无了。   像是杨青这样的孩子,难免是会犯会小错误的,实际上大人也经常在犯这样的错误,否则乱点鸳鸯谱这种故事又是怎么出现的,更不要说,真正犯错的人并不是他。   秋濯雪并不是个混蛋,当然不会将所有的责任都压在杨青的身上。   毕竟谁都没有料想到颜无痕会在这儿出现。   就连秋濯雪都没有发现颜无痕,更不要说杨青这个一点武功也不会的普通少年了。   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说错一句话,不做错一件事,只要说了,做了,暗地里总难免有无数双眼睛看见,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打得人措手不及。   秋濯雪突然又感觉轻松愉快起来,他一向是个乐观豁达的人,否则也绝不会与风满楼做朋友,人人都不愿意接受朋友注定的离去,他却反其道而行之,觉得人生本就短暂,倘若错失与风满楼结交的机会,岂不是更可惜的一件事。   正因为他凡事都总往好的方向想,哪怕在这件事上,秋濯雪都能安慰自己:总比什么都不知道要好。   只是经过此事,本想再留下赏两天花的秋濯雪恨不得立刻收拾包袱下山。   跟他相同,恨不得立刻滚下山去的,还有杨青。   荀伯虽不明白秋濯雪这次为何走得如此匆忙,但也知晓江湖人惯来是来去匆匆,也许是有什么急事,便帮他们准备好干粮跟银两,又将每日都吃得饱饱的两匹马牵出来。   秋濯雪忍不住想:倘若荀伯得知他的小主人一生清誉即将毁在我的手里,只怕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客气了。   风满楼为他准备了酒,两坛佳酿放在已焕然一新的马车之中,马车里被铺上厚厚的软毯,甚至还有一张宽松的垫子,足够杨青在里头打滚。   杨青简直看得目瞪口呆,可秋濯雪却无动于衷。   他一向都是如此,荷包里的银子多也好,少也好,日子总是一样过,马车舒服也好,不舒服也好,他也总能撑下去。   风满楼看了一眼恨不得扑进马车里的杨青,轻声道:“我真好奇怎样才能打动你?你每年来,我都让荀伯特意精心布置一番,可你每年都是一个模样。”   秋濯雪微笑起来:“你这布置,既不是我见过最好的,也不是我见过最坏的,倘要打动我,还需多花些心思才是。”   这让风满楼微微挑起眉毛。   杨青之前跟着秋濯雪苦惯了,这会儿从里头探出头来,惊讶地说道:“秋大哥,你难道还有过比这更豪华的马车?是什么模样的?”   “何必我有呢。”秋濯雪不紧不慢道,“别人一旦想要求你,自然会花上无数心思,不敢怠慢分毫,你若以后有本事让别人来求你,就知道天底下最豪华的马车是什么模样了?”   杨青在里头打了个滚:“可那又不是我的。”   “银子也不是你的。”秋濯雪淡淡道,“你过了手,换了东西,便从你的手里溜出去,不也相同。”   “那怎么一样。”杨青小声道,不过他现在总算有点明白为什么秋濯雪一路上从来不讲价了。   秋濯雪将他的小脑袋一推,杨青整个人便立刻如滚球般倒进车内,自己则跃上车座,牵住缰绳,又回望了风满楼一眼:“我明年还会再来。”   风满楼静静地看着他:“山雨小庄仍会在此,我亦然。”   今天虽然不是个好天气,但并没有刮风,只是微微下了点小雪,马车开始动了,杨青立刻从车窗里钻出头去与风满楼挥手道别:“风大哥!再见!”   风满楼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杨青慢慢缩回到车里去,又看着车消失在雪景之中,只有两行车辙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痕迹,荀伯给他披上了一件厚厚的斗篷,柔声劝道:“小主人,秋公子跟杨小少爷已经走了。”   风满楼忽然道:“荀伯,你知道越迷津吗?”   “越迷津?”荀伯略略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道,“噢,您是说……小主人怎么会突然问起他?”   他年迈的脸庞上倏已经爬上些许惧意。   风满楼的脸上倏然掠过一丝笑意:“我只是突然想到,倘若颜无痕的嘴真如传说一般,他也许即将是濯雪的唯一选择了。”   荀伯困惑地“啊”了一声。   风满楼当然是在开玩笑。   他似乎很满意自己这个笑话,脸色犹如春日里消融的冬雪,十分愉快地往庄子里走去了。   只留下一头雾水的荀伯。   ……   秋濯雪正在路上,他们已走了足足一个月。   这一个月来,秋濯雪没有再提过那个误会,杨青也慢慢走出社死的尴尬。   一个月,说长似乎也不长,说短似乎也不算太短,等杨青终于能够在世上重新做人的时候,马车已来到一座繁华的小镇当中。   这儿的小镇不但比北疆繁华,就连太阳都要暖和许多。   秋濯雪甚至已闻到了春天的气息,马车上的酒不多不少,正好喝完。   倘若只有秋濯雪一个人,他当然会把马车停在酒肆外,可既然现在身边还带着一个杨青,他也只好停在客栈外头。   其实天已不太冷了,秋濯雪当然也不是一定要喝酒,因此他只叫了饭菜,杨青埋在饭碗里,吃的满脸都是米粒,含含糊糊地说道:“秋大哥,我们要到哪儿去?”   这个问题他已问了十八遍。   “去见一个朋友。”秋濯雪也如此回答了他十八遍。   杨青实在摸不着头脑,他们原本去见风满楼的时候,秋濯雪分明是很轻松很简单就将风满楼的事告诉自己,难道说他担心又发生一次误会不成?   想到那个要命的误会,杨青就有些讪讪的。   杨青叼着筷子,仔细想了想,终于大着胆子问道:“是一个女子吗?”   秋濯雪忍不住笑起来,他端起茶喝了一口,却没有说话。   杨青丧气地垂下头来,几乎要把脸埋在饭碗里,为自己破产的信誉默哀,不过直到现在,秋濯雪竟然还肯将他带在身边,他倒是也没有什么好埋怨的,半晌后,他埋在饭碗后的眼睛眨了眨:“还是男人?”   秋濯雪刚要说些什么,客栈外头忽然又走进来一拨人,身着劲装,腰配兵刃,显然是江湖中人,虽不知道本事大不大,但嗓门却显然不小。   “掌柜的!好酒好菜只管上!”   这客栈里往来的江湖中人并不算少,虽有些目光被吸引过去,但更多的却是老实低头吃饭,毕竟谁也不想好端端地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这拨人找了个空桌坐下,为首的大汉先一口喝干了一海碗的酒,才长长松了口气,压低嗓音道:“这秘密得来不易,我看在座的都是自家兄弟,方才说给你们听,切记千万不可外传。”   其他几人忙道:“大哥放心,小弟听了,包管烂在肚里。”   听见秘密二字,客栈里所有人都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秋濯雪见杨青立刻好奇地看过去,倒也乐得耳朵清闲,便又为自己添了新茶。   “你们可听说过烟波客?”大汉将空碗搁在桌上,要不是他长得五大三粗,简直是一副说书人的派头。   有人急忙为他满上:“烟波客,身无半点尘,行随烟波渺无痕,在江湖上行走,哪有可能没听说过烟波客的大名!”   “不错。”大汉又将酒一饮而尽,他的脸上已染上酒意,变得红润,“人人虽都听过他的大名,但却并非人人都见过他,只因一旦见过他,就连他的敌人也忍不住想要变成他的朋友。”   秋濯雪:“……”   不知为何,秋濯雪突然觉得自己应该赶紧结账离开。   “嘶。”另一个长脸汉子忍不住抽了口气,“这怎么可能?”   “夯货!”大汉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恰好到处地流露出些许鄙夷,“你可知道,山雨主人风满楼所练的剑,乃是天底下第一无情无心的剑法,只怕是月宫里的嫦娥下凡,他都不会多看一眼。”   “山雨主人的名号,咱们自然也是听说过的。”长脸汉子的口吻愈发谦卑起来,“江湖上只要用剑的剑客,倘若不曾听说过他老人家,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只是这与烟波客又有什么关系?”   “这正是我要与你们说的秘密。”大汉又开始喝酒,他咕噜咕噜连喝了两大碗,就连店小二都忍不住开始催他说下去。   大汉吐出一口长气,沉重道:“你们有所不知,山雨主人痴恋烟波客,为讨他欢心,竟亲自在北疆种满了山茶花。山雨主人神仙似的人物,要他动心本是不可能的事,烟波客不但做到了,还让一个剑客放下尊严跟剑,去做花匠才做的活。难道这还不足以证明……”   秋濯雪默默把茶咽了下去。   长脸汉子喃喃道:“我的乖乖,可是烟波客……不是个男人吗?”   “倘若你见过他那样的男人。”大汉叹息道,“也许连女人是什么模样都忘了。”   秋濯雪:“……”   他虽然没有心疾,但觉得也快不远了,因为他现在实在很想吐血。 第十一章   杨青虽然不知道烟波客是谁,但他知道花是为谁种的,因此听了一半就忍不住埋头偷笑起来。   不过大汉说得煞有其事,倒也勾动了杨青的好奇心。   “秋大哥,你是风大哥唯一的朋友,应该认识这位烟波客吧?他听起来好像跟风大哥关系很好。”杨青记得历史上有位兰陵王,据说生得貌美如妇人,因此上战场的时候都要戴面具,只是文字到底苍白,实在难以想象,而现在说不准可以见到类似的人物,不由得憧憬起来,“他生得真的这么美吗?”   秋濯雪:“……”   “啊!”杨青看着秋濯雪的表情,忙道,“秋大哥,你当然还是风大哥最好的朋友,我相信你们是永远的好兄弟,好朋友!”   秋濯雪本应当很感动,可是他的耳力实在太好,听见了杨青小小的嘀咕声:“又是男人,又是山茶花,还是绯闻对象,要素未免过多了吧,要不是我知道真相,还以为风大哥在吃代餐呢。”   虽然秋濯雪听不懂什么是绯闻对象,什么是代餐,但他有预感自己不要去了解会比较好。   “你吃好了吗?”秋濯雪忍不住放下茶杯,他怕自己再待下去,可能会忍不住想要跟那位大汉争论,“我们要走了。”   杨青一下子顾不上好奇心,急忙扒完碗底最后两口饭,含含糊糊道:“唔唔,我吃好了!”   这会儿是正午,客栈里吃饭人多,正是忙碌的时候,秋濯雪见掌柜忙得腾不出手来,只能等上一等,便对杨青道:“你先去车上,我结完账就来。”   杨青点了点头,就往停马车的地方走去,他吃得很饱,而且有心等一等秋濯雪,走得自然就很慢,只是客栈里人实在太多,路又太短,他磨蹭了没一会儿,就见到了马车。   当杨青奋力地往马车上爬时,忽然感觉到不对劲,他的掌心似乎有些粘腻。   他低下头,呼吸倏然一窒,是一大滩血,盈在车座上。   杨青当然不是没有见过血,他流过鼻血,被纸割过手指,还吃过猪血跟鸭血,见过菜市场里的人杀鸡,可他很清楚,这些血绝不是自己经历过的那么小儿科的事。   马车当然不会停在闹市里,而是停在偏僻又安静的后院,这儿通常没有什么人来,在繁华的小镇上,这也许还算得上是个杀人灭口的好地方。   杨青的背后倏然渗出了冷汗,人也一下子从车上掉了下去。   两匹马还在悠闲地吃着马草,似乎对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   等杨青回过神来的时候,秋濯雪已经出来了,他将杨青身上的尘土轻轻拍去,仔细观察他这双小手上沾着的血迹,血很新鲜,显然才刚出事不久。   “秋大哥!”杨青看见秋濯雪后仿佛有了主心骨,立刻抓住他的袍子,紧紧将身体依偎在他怀里。   “我在这里。”   秋濯雪轻轻拍了拍他以示安抚,目光在马车上转了一圈,又将帘子掀开。   马车里竟不知何时倒着两个男人,都已经死了,左边脸上仍挂着残忍狠毒的神态,眼睛瞪得很大,看上去非常警惕。   杨青从秋濯雪的怀里偷偷往外看,不由得屏住呼吸。   他虽然不懂得江湖上的武功如何,但看得出来秋濯雪的神情已变得十分凝重,而眼前这个人也一定死得很快,快到也许他到死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至于右边这个死人的表情,狰狞而扭曲,满脸恐惧,杨青简直难以想象他看到了什么才会被吓成这样。   杨青还没来得及看完,忽然眼前一黑,只感觉秋濯雪温热的掌心已覆在自己的眼前:“别看。”   他行动已经很快,只是人的眼睛总是更快。   杨青浑身都在打颤,却不想做个拖累,逞强道:“秋大哥,我不害怕。”   “这样啊。”秋濯雪已认出车上两人的身份,他轻轻笑起来,等将手撤回来的时候,马车的帘子被重新放下来了,他没有说些什么,只是声色不动地递出台阶,“里头脏了,你今日就随我一同坐在车座上吧。”   车座上的血被擦干了,而秋濯雪的手里还多了一封信,显然是从尸体上拿来的。   杨青坐在了另一边车座上,他原本无聊的时候很喜欢这样坐在秋濯雪的身边看风景,可现在背后有两个死人,他只觉得背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秋大哥。”杨青颤巍巍地说道,“怎……怎么会有两个死人在我们的车里?”   “本该有三个。”秋濯雪一边看信,一边回答道,“第三个虽不是武功最好的,但却是最狡猾的,他一定跑了,杀人的人也一定去追了。”   杨青看着秋濯雪平静的模样,忍不住好奇地询问:“他们都是坏人吗?”   “确实算不上什么好人。”秋濯雪沉吟片刻,缓缓道,“道上不守规矩的人有许多,他们碰巧是最不守规矩的三个。倘若说有什么好,便是无论接到什么样的活,都会不择手段地去完成。”   杨青摸不着头脑:“可是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干嘛要把他们两个放在我们的车里?信上有说吗?”   “我回来已有些时日,倘若消息紧一些的人,大概已将我认出来了。”秋濯雪轻轻叹息起来,“有人想找我帮忙,付了银子要他们来请我,不守规矩的人当然不会像守规矩的人一样老实。”   杨青听不明白:“什么意思?”   “这世上有许多办法请人做事。”秋濯雪将信缓缓放回怀中,“而对他们三个来讲,抓一个小孩子要挟我,总比花上千金请我要更容易也更简单。这世上守规矩的人请人帮忙时,总是生怕怠慢分毫,这样的人,我往往很难拒绝,偏偏总是有不守规矩的人自鸣得意,以为自己什么便宜都能占。”   抓一个小孩子?那不就是……   杨青回过神来,脸一下子吓得发白:“那又是谁杀了他们?”   “为我杀人的朋友,往往会进来找我喝酒。”这次秋濯雪的回答变得缓慢许多,他的脸上似也盈满忧愁,“只有一个人例外,他并非是我的朋友。”   无论秋濯雪能在其他人面前如何平静地提起那个名字,甚至拿来打趣,可当真正见到他留下的痕迹,却是一个字也难以吐露。   秋濯雪的脑海之中,好似又恍惚回忆起当初发生的种种。   那一双泛着赤光的眼睛,年轻而充满着怒火,倘若说风满楼是一场静止的风雪,那么他也许就是剑炉里跳动的烈焰,任何神铁都不得不为之消融。   可秋濯雪却曾让这无尽的烈火熄灭过一瞬。   秋濯雪还没来得及说完,杨青忽然十分谨慎地问道:“秋大哥,你的这个并非是朋友,是之前说不配做风大哥朋友的那种朋友吗?”   虽然杨青说得像是绕口令,但秋濯雪一下子听懂了。   秋濯雪:“……”   “不……不是。”秋濯雪艰难道,“我与他,曾经是朋友,之后发生了一些事,便不再是了。”   杨青摸了摸鼻子:“噢……这样啊,那他还为你杀人。”   秋濯雪:“……”   杨青看着他的脸色,也察觉到自己的话存在一些让人误解的地方,急忙补救:“总不可能是为我杀人吧。”   秋濯雪:“……”   秋濯雪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我们赶路吧。” 第十二章   马车走得不算太快。   路上秋濯雪还在棺材铺附近停了停,他花了些钱将马车里的两个死人安置,才重新启程。   车内并没有太多的血迹,只剩下被尸体挤乱的毯被,杨青将马车里简单整理了一下,又钻出来,见秋濯雪神情忧愁,不由得问道:“秋大哥,你怎么了?”   “我在想,倘若今日不是他出手,也许你要受苦了。”秋濯雪微微苦笑起来,“他将尸体留在马车里,也许是在惩罚我,告诫我,我的朋友总是会遭遇痛苦与不幸。就如同我对他曾经所做的一切。”   他的神色变得十分黯然。   杨青就不说话了,他低头看着车座好一会儿,又很快抬起头来看着秋濯雪,认真地说道:“可他还是愿意帮你,秋大哥,我相信他在心里,仍然把你当做是朋友。”   他有时候看上去简直不像个孩子,特别是在这种时候。   秋濯雪没想到自己竟会被一个孩子安慰,还是一个差点就因为自己被绑架的孩子,他忍不住笑着摸了摸杨青的头,轻声叹息道:“你若是知道我对他做了什么,就不会这样想了。”   对他做了什么……?   以杨青对秋濯雪的认知,特别是刚刚秋濯雪还出钱安葬了两个坏人,他实在很难想象秋濯雪能对这位神秘高手做些什么。   不过这毕竟是秋濯雪的私事,加上之前杨青已有过类似的经验,于是他抓了抓头,老实问道:“秋大哥,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去见一个能找出买主的人。”   秋濯雪并没有消沉太久,他似乎想通了什么,神情已有所变化。   “难道我们不去找第三个吗?”杨青不太明白,“第三个不是跑了吗?”   虽然杨青没有什么江湖经验,但是他知道,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防贼千日的,说不准那第三个就突然从什么时候地方冒出来了。   “他一旦动手,绝没有人能活下来。”秋濯雪的脸上似又发出光来,他讲到很好的朋友,快活的事时,总是变得神采飞扬。   杨青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坐在了秋濯雪的身边,他已经有些犯困了,可并不是很敢睡觉,仿佛一闭上眼睛,那两个死人还躺在马车当中。   秋濯雪便单手执着缰绳,将杨青搂在怀中,柔声道:“睡吧。”   杨青本还想再撑一会儿,只是他身体变小之后,对睡眠的需求也变大,因此只是大大打了个哈欠,乖乖靠着秋濯雪睡下了。   赶路总不是一件舒服的事,路上若还有些阻碍,那就更让人不快了。   已月上中天了,杨青已经睡熟,小树林外的酒肆里灯火通明,这样的酒肆本该十分热闹,可现在里面却一点声音都没有,秋濯雪的手仍搭在少年的背脊上,执着缰绳的手却已落在了马鞭上。   酒肆的门半敞着,里面突然窜出来一条婀娜多姿的黑影,这黑衣女郎的衣服很紧,身材纤细,腿又长又直,她的脸虽然较身材逊色些许,但也有一种漫不经心的风情。   她来得很快,快得就像一阵轻烟。   这翩然而至的黑衣女郎掠过两匹马,好似一条入水的鱼儿,在滑入秋濯雪的怀中时,张开了满口利齿。她的臂弯下忽然露出一对子午鸳鸯钺,这种武器近战最是有利,擅以短取长,这女郎只需轻轻一挑,就能立刻将秋濯雪开膛破肚。   秋濯雪的怀抱竟真的成了一滩水,也不见他的肩膀手臂如何使劲,女郎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从他怀里晃了出去,鸳鸯钺从衣襟上轻轻擦过,莫说开膛破肚,便连衣襟也不曾挑破,而她整个人却已落在地上。   “原来是烟波客。”黑衣女郎稍稍变色,好像这才认出秋濯雪来,很快又恢复镇定,她的目光含情,轻飘飘地从秋濯雪的手下飘过,脸上已浮现出一种甜笑来,她的嗓音也如蜜一般润,“难道我不比这孩子好?为什么你宁肯抱着他,也不愿意搂着我。”   秋濯雪松开了握着马鞭的手,忽然轻轻笑起来:“倘若你的手规矩一些,我当然也是愿意抱你的。”   “太规矩有什么意思呢?我知道,男人虽然嘴上说着喜欢规矩,但心里总是喜欢不规矩的。”黑衣女郎的声音虽然又娇又媚,但是她的脚步却很谨慎,绝不多走一步,也绝不少走一步,“就连你自己,也不太规矩。”   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这我倒是不否认。”   “所以,风满楼这样规矩的男人,自然是很难讨你的欢心。”黑衣女郎柔声道,“他这样的人,一定很无趣,很乏味,给不了你极致的快乐。”   秋濯雪:“……”他实在不太想了解风满楼在女人里的风评。   黑衣女郎的眼里仿佛就要淌出春水来:“好人,我现在已不想杀你,只想让你来杀我。我知道这儿五六里外,就有一间很好的客栈,还有很舒服的床,很安静的房间,你为什么还不带我走?”   杨青仍睡得很熟,秋濯雪只能庆幸他睡得足够熟,这些话实在不是小孩子应该听的。   “难道酒肆不够好吗?”秋濯雪微笑道,“难道不够近?”   黑衣女郎又走近了两步,她轻轻笑起来:“急色鬼,我还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倘若你真的一点儿也等不了,马车岂不是更近?”   她好似已完全放下戒心,贴到秋濯雪的腿上,像只乖得不可思议的野猫。   “难道你没听说食色性也吗?”秋濯雪叹息道,“不过我下手太重,也许你会不太快活的。”   黑衣女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秋濯雪的手指已停在她的喉咙上,却丝毫没有往下滑的意思,他的眼睛温柔而多情,就像最贴心的情郎:“天已经很冷了,你本该多穿一些,也本该躺在床上好好休息。”   “你难道只想跟我说这些?”黑衣女郎嘤咛一声,偏过头,想要轻轻咬一下他的手指。   秋濯雪却收得很快,他的手指简直灵活得像五条小蛇,在黑衣女郎纤细的脖颈上游来荡去,可似乎又牢牢地锁在原位上。   女郎的春心好似已萌动,她轻轻吐着气:“你对着风满楼的时候,也总是这样吗?撩拨他,却又绝不肯给他满足。”她的眼睛里忍不住流出哀怨来。   秋濯雪:“……”   “我并不曾对他做这种事。”秋濯雪艰难地试图维护一下自己的名声。   “难道你只对我使坏?”黑衣女郎眼波流转,“也是,你倘若对他做这种事,只怕他早就将你吃干抹净,我却不行了,所以你才只敢对我使坏。”   秋濯雪:“……”   “不过我如今已知,你绝不是个正人君子。”黑衣女郎的眼睛已往下挑去,“你竟对着一个孩子与我说这样的话。”   “我也许还能更坏一点。”秋濯雪淡淡道,“比如说,我其实不太介意点你的穴,再带你去五六里外的客栈好好享受一番。”   这本是黑衣女郎准备招待他的招数,男人的好色有时候也会成为敌人的武器,只是倘若用得不好,不免赔本。   秋濯雪虽好,但却也不值得黑衣女郎赔上自己。   黑衣女郎一下子从他的掌心里弹了出去,她的人已回到了酒肆旁,见这招并不管用,她娇笑起来:“我已明白风满楼为什么对你着迷了,就连我都快要为你倾倒了。只可惜我不敢跟风满楼抢人。”   刚刚倒是不见你害怕,秋濯雪声色不动:“多谢。”   黑衣女郎知他是一定要进酒肆了,也清楚自己与秋濯雪的差距,她并不是个蠢女人,于是轻笑着随风而去:“遇到你,倒是那小子的福气,只不过遇上的是你,我只怕那小子就连自己也赔进去。”   秋濯雪:“……”   他忽然觉得,自己刚刚也许应该表现得更加正人君子一些的。 第十三章   杨青在马车里睡得很安稳。   秋濯雪则站在酒肆前,他曾经与朋友来喝过这里的酒,那时酒肆的生意还算不错,大堂能放下十五张桌子,二楼还有休息的地方,总是很热闹。   现在却已变得寂静而冷清。   大堂里并没有人,秋濯雪在墙外听了听,并没有听见呼吸声,也没有任何说话的声音。   秋濯雪略一沉吟,人已从敞开的缝隙里飘了进去,他才入内,就看到十五张桌子上都倒着尸体,看衣着打扮,是七星阁的人。   七星阁这些年来虽已没落,但它曾也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铸记,不知道多少江湖人的兵刃上都有七星阁的印记。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江湖人少有跟自己家伙事儿过不去的,因此在江湖上行走,多会卖七星阁一个面子。   每个人的脸都变成了紫黑色,显然是中毒而死;楼梯下倒着两名剑师的身体,柜台内也靠着掌柜跟店小二三具尸体,皆是被一剑封喉。   毒跟剑。   那黑衣女郎也算是秋濯雪的熟人,她善用一对子午鸳鸯钺,这兵器练的人不多不少,算得上是行家的没有几个,她正好是其中翘楚,所谓鱼跃龙门,鸳鸯自也可成凤凰,又因喜穿黑衣,因此江湖上的人送她一个外号,叫做黑凤凰。   黑凤凰下手虽毒辣,但并非是使毒的行家,更不用剑,看来另外起码还有两个人。   江湖上既用剑又用毒的虽然不少,但练这种快剑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秋濯雪走起路来简直像只猫,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目光才将满地死人看过,身子就已来到二楼的栏杆处,见着有一处房间烛火映出人影,人已立在边上。   他走起路来无声无息,房内两人竟全然没有发觉。   里头本没什么声音,突然有人“嘿”了一声,骂道:“黑凤凰这小娘皮出门看看动静怎么连个声儿都没了,难不成撇下咱们跑了?!”   很快传出另一人幽冷的声音:“她若是跑了,岂不是更好。”   这两人声音倒也熟悉,秋濯雪想,原来是十三剑柴雄跟九冥侯。   柴雄当然不叫十三剑,江湖上的人都叫他快剑柴雄,秋濯雪之所以这么叫他,是因为在许多年前,越迷津曾经跟秋濯雪说过,无论柴雄如何快如何变,若无人指点,这一生都不会再突破自己的十三剑招。   那时越迷津不过十六岁,柴雄却已成名十年之久了。   这许多年来,柴雄果然再没有创出过新招,似已很满足这十三招了。   至于九冥候,他的武功倘若有用毒一半的本事,早早就将候变成了王。   这三人与七星阁平素并无仇怨,甚至柴雄的快剑还是七星阁所铸。既无冤仇,却精心埋伏,所图必然不小。   “她要是带着那杀神跑了,那倒确实不错。”柴雄悻悻道,“不过要是见着那杀神,只怕这女人神魂颠倒,连咱们的藏身之处都供出来。”   只听九冥候沉声道:“也不必惧怕,他虽厉害,但还没查到咱们的头上,咱们避着走也就是了。”   这话说得气魄,内容却委实窝囊。   柴雄冷哼一声,似也不敢多提,又转口道:“这黑凤凰胆小怕事,又好男色,若非是欠你的人情,只怕见着那一位的时候,就做贼心虚跑了。女人啊,花花肠子不少,做大事的雄心半点没有,可分起羹来绝不嘴软,跟咱们不是一条道上的,我看咱们还是提防些。”   他们说话时都强装作自己十分有胆气,可提起此人时,却噤若寒蝉,连名字也不敢说出口。   这三人在江湖上也算得上是好手,三人联手仍如此胆战心惊,再加上中午的事,他们所说的人只可能是越迷津了。   秋濯雪听得好笑,即便不谈越迷津这个威胁,黑凤凰走得干脆,这柴雄挑拨离间,这三人也不知是为什么走到一起,倒为难他们没在路上散伙。   九冥候沉默片刻,这时只听房内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在了墙上,柴雄显然是言语挑拨不成,有意把怒气发落在另一人身上,冷哼道:“我就不信撬不开这张嘴!”   房内还有第三个人,看来就是黑凤凰说的那小子了。   “奇怪,难道那马车上果真是个要命的美男子,黑凤凰这女人跟着厮混去了?”时间未免有些久了,柴雄忍不住推开门。   秋濯雪就站在门口,眉眼含笑。   他当然是一个美男子,而且的确是个要命的美男子。   柴雄看见秋濯雪的第一眼,脸就白得全无血色,最后“厮混去了”四字都变了声,快剑就别在腰间,他却好似完全忘记去拔,也完全忘记自己是一个剑客。   屋内果然有一个少年,他被捆得像过年时的腊肉,嘴里塞着一团布,脸上淌着血,现已昏迷过去了。   九冥候反应极快,声音刚落,人已经破窗而出,还不忘将那少年提起,他竟毫不犹豫把柴雄撇在身后拖延时间。   柴雄的眼睛里燃起怒火,每块肌肉都紧绷起来,可他看着秋濯雪的时候,表情已变得谦卑:“难怪黑凤凰那娘们没了声音,她见到俊俏的男人就走不动道。烟波客,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跟七星阁也没有什么交情……”   他没能说下去,因为当他终于想起来要去摸兵器的时候,那柄快剑已在秋濯雪的手里。   “你在十年前就该退隐的。”秋濯雪轻声叹息道。   柴雄的喉咙上已多了一条血线,秋濯雪越过他,将那柄快剑轻轻送入剑鞘。   柴雄没有倒下,只是他永永远远要站在原地了。   今夜的月光分外妩媚,慵懒地照在大地上,将每一片树叶照得闪闪发光,大地仿佛铺着一层薄薄的雪。   秋濯雪就站在月光之下,脸上还带着轻柔的微笑,任何人见了都会如沐春风。   九冥候的脸却一下开了染坊,比树上的叶子更绿,比地上的阴影更黑。   难怪黑凤凰那女人一直不回来,她不过才见了烟波客一面,居然就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他当然想不到黑凤凰已经跑了,只当黑凤凰完全沦陷在秋濯雪的温柔乡之中。   “烟波客。”九冥候立刻就意识到了柴雄的下场,声音已然沙哑,脸色愈发铁青,他抓着少年的手自然更加用劲,“你难道不怕我将他杀了?”   少年痛得醒转过来,仍一言不发,只是死死怒视着九冥候。   秋濯雪轻声叹气道:“人在你的手上,我能有什么办法,反正我会为他报仇。”   九冥候当然看得出来他不是在说假话,困惑地拧了拧眉毛,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奇了,不在乎他的死活,秋濯雪竟不是为了那东西来的?也不是来救人的……那其他的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九冥候的武功不强,全靠一身毒功跟脑子行走江湖,心思立转,忍住暗喜,当即沉声道:“烟波客,你我并无仇怨,这是我与七星阁的恩怨,你今日就当卖我一个面子,他日我必有重谢。”   只要秋濯雪同意,九冥候现在就能编出一段陈年旧仇来。   秋濯雪微微一笑:“这面子原本是可以卖的。江湖上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我倒也不是非管不可。”   还不待九冥候的眼睛里放出光来,秋濯雪又道:“只可惜你们是越迷津要杀的人。”   那疯女人居然连这个都说!九冥候的脸色一下子凝固了:“倒不曾听说二位有什么交情。”   秋濯雪沉默片刻:“确实没有,也许此后会有。”   他的声音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动听,神情也格外温柔,女人能让男人万劫不复,男人当然也能让女人意乱情迷。   九冥候确实不得不承认,要黑凤凰去抵挡这样一个男人,实在有些为难她的意志力。   只是……   九冥候简直想不明白秋濯雪为什么非要插手,可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想到了前不久流传开的那个荒唐谣言。   也许谣言并不荒唐,只是他们都忽略了其中的真相,九冥候的冷汗倏然从背上滑落。   风满楼痴恋秋濯雪也许不假,可倘若没有秋濯雪数年如一日的送药,风满楼又怎会为他动心……   九冥候当然也曾追求过女人,他准备过许多金银首饰,鲜花布匹,这些是最容易打动人的礼物,他不过是为了一夕欢愉,却总有女人会动真情。   这岂非是同样的道理……   而眼下,秋濯雪既要打动一名杀性极重的剑客,自然要奉上见血的礼物。   他与柴雄,就是这份见面礼。   秋濯雪当然不会在乎这少年身上的东西。   他的目标更远大,也更危险,他已收藏了一把名为风满楼的绝世名剑,如今,他想要将另一把收入囊中。 第十四章   九冥候的猜测并非无的放矢。   同一件事,人们往往只看结果,九冥候却习惯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先反复梳理一遍。   秋濯雪与风满楼相交多年,风满楼的心思当然不可能是突然有的。   生孩子都要怀胎十月,更何况感情,倘若是一见钟情,这流言便不该现在才出现,几年前就该尽人皆知,因此必然是日久生情。   倘若秋濯雪真的对风满楼无意,他本该一经察觉就立刻疏远风满楼,或是为了两人的名誉杀了颜无痕,可他却没有,甚至放任风满楼在颜无痕面前剖白,好像他也是刚刚才知道风满楼对自己痴心一片一样。   这听起来,岂不是大大的矛盾。   要九冥候相信,秋濯雪这个江湖上出了名的七巧玲珑心,跟风满楼这种不近风月的剑客来往多年,居然一点都没看出风满楼的心思,一点也不知道风满楼的情意,连半点端倪都没有发现,还不如要他相信颜无痕是个守口如瓶的老实人。   听上去都是个天大的笑话。   倒不是九冥候怀疑颜无痕,这大嘴巴若说有什么优点,除了轻功,就只剩下说真话了。只是这个流言疑点重重,真话也未必就是实话,因此他始终抱有一份疑心。   如今看来,秋濯雪实在是将自己藏得太好了。   仔细想想,痴心之人是风满楼不假,然而当初两人相识,却是秋濯雪主动结交,当年的寒梅白雪之谊,至今江湖人仍津津乐道。   他早已料到今日了。否则一个才刚刚知晓自己至交好友爱上自己的男人,此刻失魂落魄还来不及,怎么会突然对另一个剑客产生兴趣。   只可能是秋濯雪早有安排,毕竟风满楼已顺理成章地爱上他,他当然不必再浪费时间在他身上。   无端疏远必然遭人非议,那么风满楼的一腔痴恋,岂不是天底下最好的理由。就连颜无痕都亲口承认,若非秋濯雪不愿杀他,他本就要丧命风满楼剑下。   倘若没有前面的疑点,九冥候本愿意相信是秋濯雪心善,可如今看来,秋濯雪当然要颜无痕活着,只有颜无痕活着,江湖人才能知道风满楼一片痴心。有了这样一个缘由,即便是再好的朋友,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远离,没有任何人会说秋濯雪的不是。   秋濯雪就可以理所当然寻找下一个目标——越迷津。   若非是他自信绝不会失手,因此连遮掩都懒得遮掩,九冥候甚至根本无法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他想到此处,冷汗已经湿透了衣服。   秋濯雪当然不知道九冥候在想什么。   他看着九冥候的脸色不断变化,只当是在想怎么逃跑,心中便又忍不住感慨起来,三人里头只有黑凤凰最为聪明,不论这三人到底在图谋什么,她在确定秋濯雪不会走的那一刻就痛快放弃了,而且抓住机会逃走了。   这虽然是个好机会,但是秋濯雪并没有轻易动手。   话说得狠辣不假,可狠话不过是为了牵制九冥候。   秋濯雪在很早之前就知道,过于明显的善良反而会成为恶人的筹码,因此他绝口不提救人一事,而是默默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机会救下那名少年。   九冥候的眼睛里仿佛燃起九幽而来的鬼火,就连呼吸也急促粗重起来:“你难道真要为讨好越迷津而无缘无故管这趟闲事?为他担下仇家?他根本就不在乎,甚至压根就不知道。”   讨好二字也未免太谄媚了,秋濯雪当然知道九冥候这么说不过是想激自己打消念头,于是微微一笑:“他本就不必知道。”   他听起来竟很从容,一点都没有被羞辱的意思,好似完全心甘情愿为越迷津做任何事。   若不是秋濯雪跟越迷津根本毫无来往,九冥候本也可以找出许多理由来说服自己,然而此时此刻,他脑海之中的那个想法却越来越浓烈。   天底下这么多闲事,怎么偏偏秋濯雪就要管越迷津的闲事。   九冥候突然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打量着秋濯雪,要不是秋濯雪知道自己脸上没字,简直忍不住要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写着一本高深莫测的武林秘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九冥候的表情变得似乎想哭,又似乎想笑,他的脸简直像是死人一样僵硬冰冷,泛着一层浓浓的青灰色,“你名满江湖,纵然不说,也有大把的人会为你知会越迷津。更何况越迷津来到这里必定会追查,他一旦查到,就会知道你,必然会去找你……”   他的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当做是故意卖人情吗?这倒确实是九冥候会有的想法。秋濯雪想到刚刚听见的内容,黑凤凰正是欠了九冥候人情才被拉入伙,不由摇头笑了笑:“纵然他追查上来,我也绝不会承认。”   他说的当然是真话。   九冥候也看得出来。   倘若作为一个江湖人来思考,九冥候只怕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秋濯雪为什么会这样刻意地近乎委曲求全地讨好越迷津,没有人会无缘无故为陌生人淌一趟浑水,更不要说秋濯雪与越迷津根本毫无交情,既不准备卖人情挟恩图报,也不是朋友情深顺手帮忙——   要说是心地善良路见不平,秋濯雪甚至压根不在乎他手里这小子的性命。   可对上之前那个猜测,一切都已迎刃而解。   九冥候的情人不少,他知道有些情人爱花,有些情人爱甜言蜜语,还有些只爱金灿灿的金子,投其所好,才能真正的快活。而她们往往也会偶尔拿拿架子,故意逗逗他,如同小猫骚动的利爪,撩拨人的心弦。   现在看来,秋濯雪的手段不但比他高得多,也比讨好他的情人要高得多。   让对方尽数知道能有什么趣味,自然是抓心挠肝,魂牵梦萦,才能叫人一步步沦陷。   同样作为男人,九冥候已感觉到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他虽然没有喜欢过男人,但他喜欢过女人,对他而言,女人就如同毒药一样,越是复杂的药性,越是难缠的特点,就越容易引发人的兴趣。   上来就暴毙的毒药,正如上来就脱衣服的美人,死亡也恰如欲望,一旦结束,难免叫人乏味。   这道理本就是相同的。   他已想到,越迷津遇到这样一个摸不着头脑的局面,一定会不惜一切去破解这个藏在迷雾后的谜团,就如同自己对上复杂的毒药,不惜花费数月去钻研破解一样,这远比追求情人更刺激,更神秘,因为谁也不知道最终得到的会是什么。   秋濯雪倘若直接送上门去,岂非一点趣味都没有。他送越迷津的,虽是一份见血的礼物,但也是一个轻柔的巴掌,能够刺激起任何男人的攀比心,令他忐忑、迷惑、不安,渴望。   这岂非就是酿成爱情的最为致命的毒药。   更何况,秋濯雪的确是个美男子,是一个任何人破解到最后,解开这谜团的时候,都绝不会太失望的美男子。   倘若有这样的一个女人在迷局尽头等着他,九冥候就是爬也要爬过去,心甘情愿地死在对方的石榴裙下。   至于秋濯雪能不能倾倒越迷津,这件事想想都是在侮辱他的魅力,不说远的,就论近的——黑凤凰。   九冥候很清楚黑凤凰的性格,这女人虽然好色,但极重义气跟人情,否则也不会越迷津当前都咬牙跟他们做这笔买卖,要想撬开她的嘴比登天还难,秋濯雪竟一面就将她迷得不知南北东西。   即便黑凤凰是女人,不可相提并论,可风满楼是男人,而且是个意志坚定的男人!   秋濯雪就看着九冥候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过了许久,他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开口:“秋濯雪,你不觉得自己胃口太大了些吗?!”   秋濯雪微微挑起了眉毛。   若九冥候是个旁观者,他定然要为秋濯雪的手段鼓掌赞叹,可他现在即将要变成这份见面礼,想到自己就要变成这条美人蛇所布下的饵食,他整个人都已焕发出对活下去的渴望。   倘若秋濯雪是好心来管这趟闲事,那倒也罢了,江湖恩仇,弱肉强食,无非是九冥候技不如人。   可他实在不能忍受自己居然不过是一份见面礼,也太侮辱人了!   “一个风满楼还不够!你居然还想勾引越迷津!”九冥候脸上的肌肉不断颤抖着,体似筛糠,“你不怕自己撑死吗?!”   他当然知道黑凤凰在这两人面前,最多是秋濯雪随口一尝的小菜,因此干脆不提了。   秋濯雪:“……”   天上虽没有打雷,可秋濯雪却觉得自己好像正挨了一记闷雷。   就连九冥候提着的少年,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完全没办法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第十五章   秋濯雪已在思考要不要干脆杀了九冥候。   他先前不愿动手,一来是九冥候毒功了得,二来是有救人之心,这两者都需小心行事,避免徒生变故。   然而此刻,秋濯雪却觉得时机虽然还未到,但是九冥候的死期实在该到了。   不过看了看目瞪口呆的七星阁少主,秋濯雪还是忍住了怒气,他这样杀人,难免有了一层杀人灭口的嫌疑。   九冥候死了倒没什么大碍,可秋濯雪总不能连这七星阁的少主也杀了。   而且就连秋濯雪自己都想不明白,勾引越迷津一事,到底从何说起,既然不知道,总该弄清楚。   九冥君被秋濯雪身上爆发的惊人杀气吓得僵在当场,就连他暗中驱使的毒蛇毒虫都不敢听从指挥再向前来,急得满头是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哪料杀气倏然消散得一干二净,淡淡的月光下,秋濯雪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没有了笑意,他信步向九冥候而来,语调仍如方才一般轻柔:“倒要请教九冥候,此言何意?”   他的面容依旧那么俊俏,眼睛也仍然多情,可看上去似乎全然变了个模样,看着九冥候时,仿佛在看着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物件。   不过九冥候到底不是吓大的,他冷笑一声道:“怎么,说中你的痛处了?哼,要不是黑凤凰那女人将来龙去脉泄露给你,我怎么会折在这里!”   “黑凤凰?”秋濯雪一头雾水,“此事与她何干?”   九冥候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突然神情变得很复杂:“我总算明白黑凤凰为何沦陷得这么快了,你竟在这时候都要维护她。”   秋濯雪:“……”他听明白过来了,这九冥候竟以为自己跟黑凤凰打了个照面,就已让黑凤凰倾心相许了。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魅力?   “你不用狡辩!”九冥候见秋濯雪还要再说,立刻道,“若非是黑凤凰那女人告诉你,你怎么知道越迷津追查我们到此,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要查的人就是我们,难道你会未卜先知不成?!”   秋濯雪幽幽道:“也许是二位的声音太大,叫我听个清楚?”   九冥候看着他还要强行圆谎,不由露出鄙夷之色,寒声道:“我与柴雄从不曾说出越迷津的名字,只用代称,我三人仇家本就不少,更何况越迷津行踪向来成谜,我三人战战兢兢,不放过一切蛛丝马迹,也不过知道他三日前在洪家庄露过面,你才从北疆回来,怎么偏生一猜就准,知必然是越迷津!”   秋濯雪一时间无言以对。   他当然不能说是因为越迷津正午时为自己杀了人,因此自己知道他身在此地,其中一联系,并不难猜想。   倘若说了,九冥候不免要问越迷津为何要为他杀人,指不定就从勾引变成了暗通曲款。   九冥候见他哑口无言,冷冷道:“不过你对她倒也算多情,黑凤凰栽在你身上不冤。”   秋濯雪:“……”他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风满楼的事还未果,没想到他眼下又立刻多了黑凤凰这么一位俏佳人做红粉知己。   “纵然如此。”秋濯雪顿了顿,忍不住往树梢上看了一眼,又很快转回目光来,看上去眼神游移不定,简直可疑至极,“此事又与……又与勾引越迷津有何干系?”   九冥候见他无话可说,越发气焰嚣张起来:“我原也想不明白,你既不为救人,也没打算行侠仗义,深更半夜,孤枕寒衾,竟将一个投怀送抱的美女弃之如履,非要淌这一趟与你不相干的浑水!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   秋濯雪:“……”不知道现在说他的确是为了行侠仗义还来不来得及。   九冥候道:“只可惜你实在太自信!太自负了!竟然指名道姓说是为了越迷津而来,你与他素无交情,又绝不肯承认帮他的忙,倘若你不是有意想勾引越迷津,何必玩这一手欲擒故纵!”   秋濯雪:“……”   秋濯雪当时提及越迷津,本有吓吓九冥候的意思,也是为了转移注意,免叫对方看出自己有救人的心思,他实在没想到九冥候竟然会……如此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这一招虽让九冥候相信秋濯雪的确不准备救人,但误会的方向未免太过奇妙。   “也许。”秋濯雪艰难而顽强地试图澄清,“我不过是英雄相惜……”   九冥候嘿地冷笑一声:“如风满楼那种英雄相惜吗?!”   秋濯雪:“……”   他知晓,自己现在完全可以澄清这件事,特别是烟波客响当当的名头,只需将这少年的性命随意置于险地,九冥候必然相信自己最多只与黑凤凰有染……却绝无勾引越迷津的意思。   然而一旦说清,九冥候一定会立刻觉得这少年实在是一枚很有用的筹码。   也罢……他想要勾引越迷津,总……总好过是越迷津想要勾引他。   秋濯雪的目光不由得看向了那位已完全忘记疼痛的七星阁少主,这年轻人显然已听得瞠目结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本该拿来迷倒许多小姑娘,此刻却瞪得好似要脱窗。   显然已是说不清了。   他不免有些绝望地想道:这江湖的变化未免太快了些,以前做好人,只需要比坏人稍稍奸猾加狠毒一些些。可如今坏人在想什么,我竟然都已完全不能理解了。   九冥候见秋濯雪不语,惨然一笑:“这样的心机与谋略,若无人欣赏,也无人知晓,岂非可惜。你到如今还不杀我,明知故问,无非就是为了让我看穿你的如意算盘。”   秋濯雪已然麻木了。   “哈,锦衣夜行,世人又有几人能忍受得了这样的寂寞,风满楼也许是一个,却已拜倒在你的魅力之下。”九冥候深吸一口气,“我眼下尽数说出,你想必一定非常满足,也绝不会留我与这小子的活口了。”   秋濯雪虽确实想要杀九冥候,但并不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更没打算杀了七星阁的少主。   九冥候凄然道:“我原以为自己的毒药已是天底下最毒的东西,没想到你的心肠与手段,比我的毒更加毒上百倍……也罢,黄泉路上有这小子陪我上路,也算不寂……”   他的话到底没说完,因为秋濯雪已忍无可忍了。   风很静,月也很明,秋濯雪的手柔软而苍白,看上去绝不是准备要人性命,反倒像是准备帮忙整理衣襟。   九冥候的心脉却已被内力尽数震断,当场没了气息,死人当然不会有力气再提着任何东西,被点了穴的少年只觉得浑身一痛,人已摔在地上。   等到秋濯雪查看时,他正迷惑地睁着眼睛,脸上已萦绕着一层要命的青气。   九冥候能在江湖上行走,的确是有些本事的。秋濯雪不由皱起眉头。   他动手很快,却还是没能快过九冥候。   作者有话要说:   秋濯雪:是我自取其辱了。 第十六章   秋濯雪将少年搂在怀里,低头瞧着他脸上萦绕的青气,不觉心下感伤。   他虽竭力拖延时间,但到底没让这少年逃过毒手,好在人既没死,总还有希望。   秋濯雪稳定心神,转过脸,对着小树林一处淡淡道:“凤凰姑娘,看了这许久的好戏,不知道你身上有无解药来付票钱?”   静悄悄的树林里忽然传出黑凤凰银铃般的笑声:“冤家,人家对你倾心不已,什么秘密都说与你听了,你怎地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了?”   她与秋濯雪都清楚,她什么秘密都不曾说过,这番话显然是有意调侃。   这七星阁的少主闻言,目光已从迷惑变成了震惊。   人命关天,秋濯雪也无暇与她说笑:“倘若没有,只好拿你的命来抵了。”   黑凤凰见着他神色淡漠,竟与方才和自己调笑的模样截然不同,不由得一时噤声。   她本回转来,到底是惦念着那点人情,看看能不能救九冥候一救,没想到看见了柴雄的尸身,又听到了九冥候的那番话,一时惊得不敢出面。   有些秘密是绝不该叫人知道的,九冥候的人情再大,也大不过黑凤凰自己的性命,她本想悄悄地来,悄悄地走,可秋濯雪却一眼就发现了她,因此不敢轻举妄动,一直留到现在。   九冥候心思向来缜密,虽猜错她与秋濯雪有染,可毕竟九冥候不知晓他们说了什么,这事关系重大,绝无外人知晓,难怪会怀疑是她这头漏了风声。但黑凤凰却被点明,既她并无泄露,那么秋濯雪到底是从何得知越迷津的事?   正因如此,黑凤凰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她本以为秋濯雪是无意路过,顺手打抱不平,可如今看来,他是特意赶来,有意设局。   毕竟,若非有心关注,他又怎会才回中原,就立刻知晓越迷津的踪迹。   可笑他们以为自己花费数月心力设了一个大局,万万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九冥候说得一点不错,他们不过是人家布置的一份见面礼。   黑凤凰简直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你何必对我这么凶,凡你所求,难道我有什么不应的么?你要进酒肆,我不也由着你进了。”黑凤凰咬着嘴唇道。   她这段话说得又娇憨又甜蜜,简直将一个对情郎神魂颠倒的少女扮演得惟妙惟肖。   纵然秋濯雪心急救人,也不得不承认任何一个男人听到这样的话,都会觉得很受用。   虽然照此来看,他与黑凤凰是姘头的流言很快就要在这少年心里变成铁一般的事实了,但黑凤凰此刻声音越娇越柔,就证明她帮得上忙的可能性越大。   秋濯雪淡淡道:“那你应该清楚,我不喜欢别人拖延时间。”   “九冥候从来不带解药在身上,否则人家杀了他,只管在尸体上找药就好了。”藏在小树林里的黑凤凰微微变了变脸色,“他全记在脑子里,不过我中过这毒,他告诉过我这毒的解药配方。我倒是可以告诉你药方,只是……我只怕你不守规矩。”   她最后一句又媚又缓,无限销魂,听上去好似一句容不得他人旁听的私语。   秋濯雪知她话虽暧昧,但不过是在讨个活命的保证,微微笑道:“姑娘大可放心,倘若能救他一命,我再守规矩不过。”   眼下自己的性命与那少年的性命息息相关,黑凤凰自然不敢怠慢,她将药方如实说出,心思一动,忽将一个瓷瓶抛进秋濯雪的手中。   “这毒一炷香内就能要了他的命。这药能缓解他的毒性,九冥候用毒防不胜防,我与柴雄不放心,逼他做的,里头有三颗,再没有多了。你每隔两个时辰给他吃一颗,只要手脚快些,他还是能撑到吃解药的时候。”   其实药有十颗,她偷偷藏起了七颗,现在各大药铺都已关门睡下,六个时辰,倘若秋濯雪真想救这小子的命,找药熬药足以忙得他团团转,绝不会有闲工夫再来追杀她了。   一炷香,毕竟还是太短了。   “多谢姑娘了。”秋濯雪淡淡一笑,他虽不知道黑凤凰在想什么,但知她必然存了些小心思,只是既能救人,他也不会太过追根究底。   “我说过,凡你所求,我总是没有不应的。”黑凤凰柔声道,只是她怕死怕得要命,无论如何都不敢现身,只有声音渺渺回荡着。   倘若是老江湖在此,自然看出其中的猫腻,但在这少不更事的少年耳朵里,他们俩显然就是一对蜜里调油的姘头。   七星阁的少主脸上不单单浮起青气,还浮出一层气血翻涌的潮红来,他目光闪动,显然大受震撼。   秋濯雪正要给他喂药,见他目光炯炯有神:“……”   这药见效倒也快,才一吞服,少年脸上的青气就稍稍退去,显然是毒性已被暂时压住。   秋濯雪与黑凤凰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黑凤凰嫣然一笑:“仔细瞧瞧,这小子生得倒不赖,也许过几年,用剑的高手榜上也会有他的名字。难怪九冥候死到临头都不放心,要自己亲自动手……”   否则只死他一个,这小子却得了青眼逃出生天,岂不是叫人死都不瞑目。   她当然没有说出来,这世上有许多话本就不必多说,说出来反而不美,黑凤凰不是那样不知情趣的人。   秋濯雪:“……”   他实在不太想瞬间就领悟到黑凤凰话中的深意。   七星阁的少主脸色已变得像是猪肝一样,秋濯雪当然能理解,倘若他听见有个武功高强的男人对自己有那方面的兴趣,他的脸只怕也会变成猪肝。   只是情绪波动过大,难免对身体不利,秋濯雪只好在他不敢置信的目光之中点了他的睡穴。   情况至此,秋濯雪竟仍能保持笑容:“凤凰姑娘还不走,莫非是准备一同到马车里做客吗?”   小树林里顷刻间没了黑凤凰的声息。   秋濯雪轻轻摇了摇头,带着人往马车处走去。   黑凤凰展开身形,掠过小树林,往无尽的夜色之中行去,这笔买卖已被截了胡,莫说她只是只小燕雀,纵然她是有九条命的猫儿,也不敢先撞越迷津,再犯秋濯雪。   她现在只想找个不错的客栈,舒舒服服地泡上一个热水澡,再美美地饱餐一顿,然后躺在床上入睡。   泼墨般的夜色里,忽然出现一个人,看上去好像天生就该站在这里。   他的背脊很直,令人想起大漠里指引方向的旗杆,年纪并不太大,与那位七星阁的少主相比起来,或许还要更稚嫩一些。   最令人难忘的是那双眼睛,他的眼睛看上去如磐石一般坚毅,却好似燃烧着无穷无尽的火焰,焕发着这具躯体里勃勃的生机。   欲望会令人苍老,热情则使人永远年轻。   这种年轻却并非是毛头小子那种粗笨又气人的稚嫩与青涩,而是不谙世事的孩童才拥有的纯粹。   成熟的男人自然是很美妙的,就好像秋濯雪那般,即便他是你的敌人,也一定温存细心地为你铺好台阶,绝不会不解风情。可他难免像是天边的流云,温柔地给予你一时遮蔽,又转瞬间变为雷霆暴雨,令人捉摸不透。   可眼前的这个少年郎,却拥有着一种截然不同的魅力,任何人看到这样一双澄澈的眼睛,必然会相信他对自己所做的每件事,所看到的每一个人,都抱着一种至诚的态度。   黑凤凰见过的男人恐怕比海边的沙子还多,可此刻看着他,仍看得眼睛都发直。   很快,她的喉咙也开始发紧。   因为她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英俊无比的少年郎是谁了。   越迷津。 第十七章   越迷津站在月光下,背后与腰上空无一物。   一个没有剑的剑客,就如被拔去利齿的野兽,纵然再凶狠,也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黑凤凰忍不住悄悄地松了口气。   越迷津只是静静地望着她,仿佛能看到她的心里去,黑凤凰的脸颊上微微泛起粉意,只觉得自己好似是光溜溜地站在这个年轻俊俏的少年郎面前,忍不住羞赧起来。   她平素打交道的人物,目光淫.邪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她从来也没在乎过,也许正是越迷津的目光格外干净,反倒叫人生出点真情实感的不好意思。   黑凤凰又忍不住细细看了越迷津两眼,心中好似被蜜蜂蛰了两口,又疼又酸又胀,眼睛也变得水汪汪起来。   他的眉眼虽干净得像个孩子,但绝不会有人真的将他当做一个孩子来看待的。   还不待她开口,越迷津先说了话。   “我用剑,不过是因为江湖上大多人都用剑。”越迷津道,“我并不只用剑杀人。”   他的声音竟也很清很亮,说话的速度并不算太快,却很有力量。   黑凤凰的笑容还未全然泛起,就僵硬在了脸上,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只觉得犹如冰天雪地里当头被人淋下一盆冷水来,顿时全身发寒。   一双好似能看透你的眼睛,跟一双的确能看透你的眼睛,当然是完全不同的。   这双眼睛虽生得又漂亮,又干净,但果真不是任何人都敢看的。   黑凤凰心里头才升起的一点儿旖旎瞬间消散,浑身鸡皮疙瘩一起,再也不敢与他对视,冷汗已悄悄顺着脸颊滑落。   她当然也听懂了越迷津的那句话。   江湖上的人若想闯出名头来,总难免要另辟蹊径,就连黑凤凰自己的名声之大,也有赖鸳鸯钺所学之人不多,倘若她也去练剑,也许还未来得及成名,就已经泯然众人了。   人往往意味着竞争,用剑的人越多,高手自然也越多,出名的难度就越高,名动江湖的可能性自然就越小,在江湖上行走,投机取巧并非坏事,黑凤凰行走江湖许多年,当然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正因如此,越迷津此言才显得更为动魄惊心,这般狂傲的话在他口中说来,却如天经地义。   她现在忽已明白,为何每个见到越迷津的人,都只恨爹妈给自己少生了四条腿。   黑凤凰脸上的神气尽数消散了,她低低地说道:“你要杀我么?”她的声音已颤抖起来,一点儿也不悦耳动听了,只剩下几分可怜与无助。   “柴雄与九冥候呢?”越迷津问。   黑凤凰看着这个英俊的少年郎,却害怕地连舌头都不利索起来:“他们都死了,死在秋濯雪的手里,他……他……”   夜色似乎彻底笼罩了越迷津,只有半边月光照在他无悲无喜的脸庞上,过了许久,他好似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带我去。”   他没有看黑凤凰,也没有问秋濯雪的目的,只是跟了过来。   黑凤凰当然不敢不从,因此不时回头看一眼,只见越迷津不紧不慢地跟在自己身后,若说她如黑鹰掠空,越迷津竟好似一只白鹤,只足尖轻轻点过树梢借力,轻盈优雅无比,其风姿绰约,潇洒从容之处,难以言说。   这轻功实在高明,可黑凤凰却觉得似乎有些眼熟。   似乎……   她突然想到,方才匆匆一瞥,秋濯雪的轻功,好似也是这样的路子。   只是夜间太黑,黑凤凰倒也不能确定,只是觉得这轻功跟越迷津似有些不太相配,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学来的,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的轻功实在胜过自己太多,她已是竭力赶路,越迷津却如信步闲庭一般,一滴汗都没有出。   他们很快看到了九冥候,他的尸体被放在树下,应当是秋濯雪做的。   越迷津扫过一眼,忽嗤笑一声,便立刻进到酒肆里。   黑凤凰不敢离开,只好跟进去,里头的死人当然没有任何改变,倘若秋濯雪有空,他当然会帮忙收埋,只可惜还有一条危在旦夕的性命要救,自是活人重过死人。   越迷津将每具尸体的死状都看得清清楚楚,最后才来到了柴雄的面前。   柴雄仍然还站着,保持着想出剑的模样,喉咙上的那道血线与他杀死的两名剑师喉咙上的一模一样。   黑凤凰被这寂静的气氛折腾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勉强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秋濯雪杀了柴雄,他脖子上的伤,与他杀人造成的伤一模一样,好似是有个人用了他的独门剑招杀了他。毕竟……毕竟他总不能自刎吧。”   “原来他还记得。”越迷津忽然道。   他想起十六岁时的秋天,山脚下小小的茶摊上,茶叶煮得无味,太阳晒得人发昏,柴雄正在与人比剑,只可惜另一个剑法也烂得出奇,却已足够将老板吓得躲起来。于是他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破了柴雄的剑招路数。   当时秋濯雪轻轻凑过脸来,只看了一眼,便很快擦去了:“别这样。”   他的眼睛里带着纵容与无可奈何。   不过这毕竟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越迷津原以为自己早已忘了,秋濯雪也不会记得。   记得什么?谁记得?   黑凤凰迷惑不解,又忍不住偷偷去瞧越迷津,她依稀记得,越迷津初在江湖上闯荡时,才不过十六岁,那时他简直还是个孩子,却已杀了许多高手。如今已过去七年了,他应也有二十三岁,只不过比秋濯雪小上三岁,看上去却仍像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   许多人到这个年纪都已做爹了,再不然也变得沉稳厚重,或是庸俗不堪。可越迷津全然没变,他好似还是当初那个拿着剑,随时会找上门去决斗的少年。   唯一变化的,大概是他带给人那种沉甸甸的压迫感,越发叫人窒息起来。   也许是因为他的眼睛。   一个人的眼睛若年轻,心也年轻,他总是很难老的,再不然也要比别人老得慢许多。   “既然你没有杀人。”过了一会儿,越迷津轻轻道,“你走吧。”   黑凤凰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声音在喉咙里滚了两番,变得古怪至极:“他们……你……难道你不想知道秋濯雪为什么来吗?”   越迷津好似听了个大笑话,眼中难掩讥诮。   他的目光虽非是针对黑凤凰,黑凤凰却下意识狼狈地躲闪开来,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任何人都难免心虚,她飞也似的离开了酒肆,再不敢回头。   不管秋濯雪是不是真的要勾引越迷津。黑凤凰已确定,这绝非是正常人会有的想法!也绝不是正常人能够做到的事!他也绝不可能成功的!   掌柜点上的蜡烛还在燃烧,已烧得快要见底,酒肆里的光早已没有之前那么亮,再过一会儿,就灭了。   越迷津仍站在原地,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像一把巨大的刀,毫不留情地斩断秋濯雪留下的最后痕迹。   “我七年前就已知道了。”越迷津说,呼吸声在空荡荡的酒肆里,骤然变得沉重而痛苦起来。   他已想起来了。   那日的茶水本来是很淡的,然后变得很甜,最后却变得又苦又涩。   正如越迷津曾经有多心疼秋濯雪,现在就期望他的心有多疼。 第十八章   救人如救火。   马车虽平稳,但速度未免慢了些,秋濯雪带着七星阁的少主出来时,片刻就已下了决断。   杨青自睡梦之中被吵醒,只见着秋濯雪探头进来,月光照得他神色格外凝重:“杨小友,我现要去救一个人,你可愿意在此等候,我稍后差人来寻你。”   杨青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又下意识扯住秋濯雪的袖子道:“秋大哥,你一定要回来找我。”   秋濯雪安慰地拍了拍杨青,便抽身出去了。   他纵再有本事,到底分身乏术,只能先将杨青留在此地。   此地常有人往来,四周并无野兽踪影,加上九冥候与柴雄拦路截杀七星阁,必然做了万全准备,想来不会再有如自己一般的不速之客。   更何况……   秋濯雪闭了闭眼睛。   他还在。   秋濯雪骑术精湛,这两匹马儿虽称不上千里马,但也是不可多得的良驹,他解下一匹来,越上马背,微微压低身体,将这七星阁的少主困在自己怀中,免得这少年无知无觉,急行时不慎坠马。   杨青听见马蹄声响起,他急忙撩起帘子去瞧,只见车前少了一匹马,林间一道黑影快似流星,在树干之中穿梭自如,不多时就不见身影,再然后就连声音都听不见了。   只有林间被惊飞的鸟雀似还留有一点证明。   杨青坐在马车里,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他擦了擦自己的胳膊,又在马车里翻出一件新袍子来穿在身上,这才爬到车座上看着林间的月亮。   他根本没有武功,加上夜晚只有月光,自然看不见树梢上站着一个英俊无比的少年郎。   越迷津没有走近马车,也没有在杨青面前现身,他只是静静站着,直到天边微微泛出鱼肚白,看见慕花容纵马奔来,才翩然离去。   ……   秋濯雪正在水榭之中,跟他在一起的还有慕花容。   秋濯雪并不是个有钱的人,他没有什么产业,也没置办什么田地,行走江湖多年,纵然积攒得再多,也都叫他花到更需要的人身上去。不知怎的,他的朋友倒是一个比一个有钱,而且都很乐意往他的钱包里塞银子。   慕花容就是其中一个,她好似天生就有发财的命,无论做什么生意,金银都会滚滚而来。久而久之,她已积累不少财富,便懒得挣钱,只由着手底下的人打理,又花了几年时间在临水盖起一座庄园,虽不大,但设计得极精雅,自此后就一人住在这里。   在家中便能欣赏到湖景,无疑是一件很令人愉快的事。   天虽还没有回暖,但江南的第一缕春风似已快要吹起,阳光自然要比北疆的更加明媚,秋濯雪躺在一张铺着褥子的鸡翅木椅上,温暖的太阳晒着他的脸庞,仿佛已完全沉入梦乡。   慕花容是个很讲究的人,此刻,她却心甘情愿地坐在栏杆上,欣赏着美丽开阔的湖景,脚陷在厚厚的地毡之中,地毡比草地更柔软,比沙地更厚实,全然隔绝开寒意,即便盘腿而坐,也绝不会感到寒冷。   “人家说峤南火地,一木五香,我近来想购些香料,有人听着风声,想沾两口荤腥,便紧巴巴地送了这份大礼来。不过坐起来,倒也并没有觉得多舒坦。”慕花容语调慵懒沙哑,她的嗓音并不似寻常女人那么高,也并不柔美,反而很低,却别有一番魅力,“如今看你坐着,却觉得它一定很舒坦。”   秋濯雪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瞥了她一眼,忽笑道:“送父不送子,这位倒是在商言商,规矩得很。”   “什么意思?什么叫做送父不送子?”慕花容的日子过得当然是很豪奢的,见过的珍贵木材并不在少数,不过却也不是样样都了解的,毕竟她又要经商,又要练武,对一些事难免了解有限,因此有几分纳闷。   秋濯雪便道:“你可知鸂鶒这种水鸟?”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慕花容不紧不慢道,“这木头行内叫鸂鶒木,俗称才叫鸡翅木,我知晓,不必废话。”   “鸂鶒木在木料行上有两个产处,一处是西羌,其木半生紫褐,半如乌木,高价无比,难以长大,常做些小物件。”秋濯雪冲她眨了眨眼,“另一个产处便是峤南火地,其树多连理,子为红豆,常做首饰,因此又唤作相思木,此木制成器具后常用生漆薄涂,光莹如玉,便是常说的紫檀鸡翅。”   慕花容半睐明眸,轻哼了一声:“嗯?”   “这送礼之人想做峤南的买卖,当然送峤南的木椅。”秋濯雪笑道,“送礼一定要心诚,他定然亲自上门来见你,见了你,却只送椅子不送红豆,可见此人必定很是规矩。”   他绕了一圈,说了些木料的门道,竟只是为了夸慕花容貌美。   慕花容当然听懂了,她不但听懂了,还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秋濯雪问道。   慕花容微微一笑,她已看见杨青的身影从月牙门内跑出来了,于是站起身来道:“我只是在好奇,江湖何以如此迟钝,以你这样的油嘴滑舌,竟最近才多出几桩风流韵事来。”   秋濯雪:“……”   “秋大哥!慕姐姐。”杨青站在长廊上遥遥对他们俩招手,“那个人醒了!”   慕花容理了理自己的云鬓与衣裙,又转过头来对着秋濯雪嫣然一笑:“如何?”   “簪子歪了一些。”秋濯雪素来知晓她的脾性,不论是出门、救人、做生意,她都必然要完美得体,探病自然也不例外。   这与是为了何人并无任何关系,甚至秋濯雪与其他人都没有差别。   慕花容轻轻一扬眉,从容低下头,任由秋濯雪为她调整。   杨青远远看着他们两人,只觉得郎情妾意,情意绵绵,不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想想之前闹出的大乌龙,虽没第四个人知晓,但到底自己不好意思,因此不敢再随意妄下结论。   很快,秋濯雪与慕花容就一起走过来,他们两人并肩而行,俊男美女,优雅从容,看得杨青一阵眼热,只能赶快迈开小短腿跟上。   慕花容虽不做木料生意,但却做过石料生意,与七星阁几家铸记打过交道,当然识得这七星阁的少主宋叔棠,只是关系并不深厚,不过几面之缘。   宋叔棠显然也认出她来了。   “见过玉娘子。”宋叔棠冲慕花容拱了拱手,他才中过毒,气色当然不会太好看,不过仔细瞧瞧,却也称得上是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金娘子,银娘子,不如江南玉娘子。慕花容做的是石料生意,玉石不分家,这句话里的玉娘子便是指她。   慕花容对他十分冷淡,只略点点头,便不再说什么了。   秋濯雪的态度便比慕花容好多了,他问道:“宋少侠觉得身体如何了?”   纵然是宋叔棠也不得不承认,秋濯雪的魅力实在有些可怕,妖娇狠毒如黑凤凰,高傲冷艳如玉娘子,皆对他百依百顺。他虽不了解黑凤凰,但知晓玉娘子的挽风小筑是出了名的不迎外客,连清扫的婢女都不能久留。   她竟容许秋濯雪带外客入内。   宋叔棠默然半晌,忽道:“烟波客救我性命,此事我虽不愿告诉他人……但……”   “不必。”秋濯雪道。   宋叔棠不由得错愕地抬起头。   秋濯雪的神色十分柔和,他原以为宋叔棠是被点了哑穴,昨夜喂药时才发觉,九冥候等人既要拷问,当然不可能将哑穴点上,这少年人身上不少伤痕,两条胳膊都已脱臼,只是他将牙关紧咬,一声未吭。   忍到最后,已全凭意志力苦撑,自然很难发出声音来。   无论宋叔棠要保守的是什么秘密,他都已做到了,少年英雄,自然是人人都欣赏的。   “我不问你。”秋濯雪柔声道,“你只需好好养伤即可。”   秋濯雪只见宋叔棠的脸一阵青一阵红,又很快发白,心里忽然有了一种熟悉的不祥感。   “多谢烟波客抬爱,救命之恩永不敢忘。”宋叔棠神情复杂,看上去似乎有些恍惚,沉声道,“可惜宋某无才无德,实非良配。”   秋濯雪忽然觉得,这行走江湖救了自己无数次的预感,很有可能在接下来会要了自己的命。 第十九章   慕花容虽在家中听闻了些许江湖流言,但实没想到竟会严重到这种程度。   更没想到这姓宋的居然自以为是到这地步。   她脸上的笑容倏然淡去了,眼神已变得凌厉起来,冷冷道:“满口污言秽语,濯雪是什么样的人物,谁给你的胆子口出狂言,你给我滚……”   “花容。”秋濯雪拦下她,摇摇头道,“宋少侠不过有些误会,你不必生气。”   他的声音并不大,也并不严苛,只是充满着无力,却叫慕花容好似挨了一鞭。   宋叔棠看到慕花容的神色时,已多少有些后悔,在一个痴情女子面前说她情郎的坏话,简直是最蠢的蠢材都做不出来的事,他甚至都做好被丢出去的准备了。不过叫宋叔棠更没想到的是,性格强势的慕花容居然如此轻易就听从了秋濯雪,她看上去虽仍然很愤怒,很生气,但已忍耐下来了。   慕花容的心中已被悔恨充满,她转过头来看着秋濯雪,忽想到七年前自己无意说出口的那句话,叫越迷津与秋濯雪一刀两断至今。   那时候秋濯雪也是这样看着她,看上去好似已然要崩溃,可声音依旧轻柔,依旧坚定,甚至抽出力气来安慰着慕花容:“不是你的错,这……这本就是事实。”   七年的时光,慕花容却始终无法遗忘当时发生的一点一滴,她也无法忘记自己对秋濯雪造成的伤害,目光里忽然充满伤痛与苦涩,低声道:“你永远都是如此,不管旁人做错多少事,怎样误解你,你从来不会怪责他们。”   她痴痴地看着秋濯雪,好似在看一件出不起价的珍宝,生怕碰一碰就会将他打碎。   倘若宋叔棠不是亲眼看到,他绝不会相信玉娘子居然会这样看一个男人。   “花容。”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他向来是个善解人意的朋友,柔声道,“不要紧的,咱们难得重逢,我想吃你亲手做的枣泥糕,好么?”   慕花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她咬了咬唇,仍是答应了:“当然好,怎么会不好。”   只是离开房间之前,慕花容又忍不住瞪了一眼宋叔棠,意思已非常明显,是不准他再胡言乱语。   宋叔棠却忍不住想道:“不管旁人做错多少事,怎样误解你,你从来不怪责他们……莫非……莫非这种事已发生过很多次?难道,秋濯雪时常救年轻英俊的小伙子来挽风小筑?”   秋濯雪当然不知道宋叔棠在想什么,他若知道了,可能也会忍不住把宋叔棠丢出去。   杨青只觉得气氛有些怪怪的,想了想,对秋濯雪道:“秋大哥,我去帮慕姐姐。”   “去吧。”秋濯雪微微一笑,“不要偷吃。”   杨青点点头,紧随着慕花容一道离开了房间。   房内转眼间就只剩下了秋濯雪跟宋叔棠两人,秋濯雪将汤药端来,又解释道:“宋少侠,我对你并无非分之想,对你所抱的秘密也没有兴趣。昨夜路过酒肆,见他二人将你挟持,担忧九冥候害你性命,才……总之,此事只是个误会,少侠也不必担心。”   秋濯雪说这话时,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他实在想不到有生之年,自己竟然还要对一个男人解释这种事。   一件事倘若太过荒唐,难免就会让人觉得可笑起来。   秋濯雪的目光清正,神色如常,毫无半点扭捏作态,吞吐隐藏之色,这样的人说出的话自然是让人忍不住相信的。   宋叔棠这才明白过来秋濯雪当时不反驳的缘故,脸色渐缓,又想到方才慕花容对他百依百顺的模样,加上头脑冷静下来,也觉自己想法滑稽起来:“是了,那九冥候是何等恶人,他的话怎能全信。更何况我昨夜不是亲耳听见了,那黑凤凰简直连心儿都要挖出来的情语。”   黑凤凰与慕花容虽算不上绝色,但也是极出名的美人,她们二人都是老江湖,绝非情窦初开的女子,却都对秋濯雪情根深种,他却或冷言冷语,或以礼相待,再君子不过。   以他这般的人物,什么样的人找不到,怎会对自己花费心机。   伯仲叔季,宋叔棠在家中排行第三,却是七星阁的少主,自然是因为两位哥哥都已丧命。   宋叔棠的两位兄长,一位惨遭结拜兄弟背叛,死于江湖义气;另一位则被女人所欺骗,送出家传宝物百炼铁,七星阁就此没落,他自感愧对祖宗,羞愤自杀。   都说江湖催人老,许多人却还未来得及老,就已消失在江湖之中。   七星阁自然不会希望下一任继承人走上相同的道路,加上两位兄长的遭遇,宋叔棠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   看似急公好义的大侠也许是个伪君子,看似柔弱可怜的女人也许暗藏杀机,仁义道德未必不能用金钱收买,纵然是数十年的兄弟,也随时会为了利益随时翻脸。   秋濯雪与自己分明素昧平生,却为救自己的性命,任由九冥候泼上好男风的污名而不反驳,可见他的的确确是个真英雄,真豪杰。   他如今以小人之心,度恩人的君子之腹,岂不也与那些自己所鄙夷的人相同。   宋叔棠甚至也已明白风满楼为何会动心了,于是轻轻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是我冒犯。想来也是,风满楼是何等人物,倘若阁下当真有此癖好,风大侠又怎会苦恋多年……”   秋濯雪:“……”现在已轮到他的脸开始发绿了。   好在宋叔棠没有再提,他将汤药喝完,又对秋濯雪严肃道:“恩公如今救了我,也许会被幕后之人一道盯上。此事虽不可与他人语,但恩公即已从黑凤凰处得知大概,我再隐瞒也是无用,倒不如敞亮开来说话,也免叫恩公往后平白受人冤枉。”   宋叔棠犹豫片刻,想到自家二哥,又忍不住劝道:“不过,黑凤凰此女到底不是正道,她对恩公眼下虽是一心一意,但也难保日后会因爱生恨,恩公要警惕才是。”   秋濯雪怔了一怔,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这两句话:“……”   他很想解释自己与黑凤凰之间的关系绝无可能到因爱生恨的地步,可倘若如此,宋叔棠难免又要怀疑他是不是好男风。   宋叔棠又欲盖弥彰般地强调道:“这世上男欢女爱,总归是要情投意合,立场相同。否则纵然爱深意浓,也难免到头来成为一对怨侣。”   不知是不是秋濯雪的错觉,这道理虽是对的,但他总觉得宋叔棠在强调男欢女爱与情投意合两词。   最终秋濯雪只是艰难道:“我倒确实不愿叫人冤枉。”   虽然你现在就在冤枉我。   “当然,更重要的是。”宋叔棠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其实我想请恩公护送我去万剑山庄。”   还不等秋濯雪说些什么,宋叔棠又飞快看了一眼他,道:“呃,此事与越大侠也有些关系。”   秋濯雪:“……”   他确信宋叔棠一定是在暗示一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宋叔棠:我信了,但没有完全信。   昨天忘记写一个注明了,昨天鸡翅木的内容出自《格古要论》跟《广东新语》。 第二十章   通常江湖人要想做些事,有专门的镖局负责押镖,钱货两讫,各自安心。   专业的事就要有专业的人来做。毕竟大多数侠客做事太过随心所欲,就好似秋濯雪,他也许送到一半突然跑去救人,也未可知。   宋叔棠岂不是就这样被救回来的。   原本宋叔棠想都没有想过秋濯雪,他甚至连镖局都不信任,因此才只带了七星阁弟子出行,没想到半路上就走漏了风声,险些死在九冥候的手中。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秘密虽隐蔽,但如今风声既已确定走漏,宋叔棠自然也要多考虑考虑。   他虽年少,但已无兄长父亲可以依靠,这瘦弱的肩膀上拽拉的是一整个七星阁,如今七星阁总归不过是衰退,倘若失了信誉,没了人,只怕七星阁就消失在江湖上了。   早在宋叔棠醒来就想过:秋濯雪来得如此及时,黑凤凰又对他一往情深,大哥被结拜兄弟背叛的教训还历历在目,有没有可能是秋濯雪与九冥候等人联合起来的一场戏?自己又能否信任他?   姑且不说这个猜测的可能性极低,实际上,不管秋濯雪是真好人还是伪君子,又是否真与九冥候等人串通翻脸杀人,其实都不要紧。   他的名声足够好,好到即便当真出了什么差错,江湖人绝不会责怪宋叔棠看走眼。   七星阁不能屈服于九冥候这样的邪魔外道,却可以信任烟波客秋濯雪。   秋濯雪,是宋叔棠唯一承受得起后果的选择。   更何况,人总是要相信别人的,正如他想要相信秋濯雪一样。   “其实这个秘密倒也没有什么。”宋叔棠苦涩地笑了笑,“甚至与我没多大干系,恩公即便不答应,其实我也并不意外。”   秋濯雪虽不知宋叔棠在想些什么,但心中倒也猜得差不多,且不论那秘密是什么,如今显然风声已走漏。   宋叔棠带着这秘密上街,无异于小儿持金行于闹市,只会带来灾厄。   所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秋濯雪救人,自然不是为了看他去死的。   只不过他此刻满口答应,听起来简直像迫不及待要对越迷津图谋不轨一样,因此沉吟片刻,缓缓道:“宋少侠不妨先说说看吧。”   “我不知黑凤凰说了多少,便从头说起吧,恩公可还记得五年前的血劫刀?”宋叔棠脸色苍白,好半晌才说出话来,“当时这把刀还没有名字,更没有标记,非是任何一家铸记所铸,却成了江湖人人心惊胆战的魔刀。”   血刀出世,苍生遇劫。   秋濯雪闻言不禁为之动容,他当然还记得这桩江湖惨案:“你是说那把最早出现在沈二娘子手中的魔刀?”   沈二娘子曾是一个很出名的刀客,江湖上能排得上号的刀客本就不多,她正好排在第二,她的性情虽激烈泼辣,但却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也本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   “不错,正是那把令江湖为之轰动的魔刀。”宋叔棠道,“五年前我还小,只依稀记得事情发生在我二哥忌日前后,想来恩公理应比我更清楚。”   秋濯雪神情复杂,轻轻叹息道:“只怕很难忘却。沈二娘子与第一刀客徐还愁约战无风崖,本是切磋刀法,可在决战的一日前,她突然性情大变,仿佛一夜之间就着了魔,发了疯,先是杀死了自己的丈夫跟孩子,再血洗狂刀堂,逼出徐还愁,砍下了他的头颅。”   随后沈二娘子也力竭战死,自然就再没有人知道这把刀的来历,更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后来血劫刀被狂刀堂的幸存弟子带走,随后那名弟子却突然惨死家中,血劫刀不知所踪,等再出现的时候,又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天伦梦碎,一派消无。”秋濯雪默然片刻,“无数人的性命,却只为一把刀添光增色,轰动武林。”   宋叔棠轻轻道:“最开始,血劫刀无非是一把神兵利器,只可惜无数人都想得到它,死的人越多,人的贪欲渐渐为它染上更多梦幻而可怕的色彩。到了最后,甚至说血劫刀是一把有灵的不祥之兵,在寻觅自己的主人,无能者得之,便会日渐癫狂,最后会彻底失去神智,任由血劫刀操控。”   “人人都想要锋利无匹的宝刃,却忘了,人心也许比兵刃更锋利。”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我记得似乎是万剑山庄的掌门人出面,联合五大门派与三大铸记,销毁了血劫刀?”   宋叔棠点点头:“恩公好记性,不过却没这样简单,当年……我们并没能融了这刀。”   “噢?”   “那刀的铸造之法颇为奇特,而且掺有大量的天外陨铁,通身血红,犹如人之血脉。”宋叔棠皱眉道,“家父将其置入火中,三日三夜未化,其他两家铸记也奈何不得它,最终无可奈何之下,万剑山庄便只好将血劫刀抛入南海深渊之中。”   秋濯雪倒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内情,他沉吟片刻道:“纵然如此,它在南海里待了已有四年,我想再是神兵利器,此时也与废铁没有丝毫差别。”   宋叔棠道:“刀已毁,却还有剑。”   秋濯雪不解:“剑?”   “不错。一把剑。”宋叔棠轻轻叹了口气,“恩公从北疆才回来,想必还不知道如今武林近来的一桩大事。前不久,万剑山庄的大少爷步天行约战越迷津。”   秋濯雪的脸色微微一变。   越迷津是个好人,却绝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他性情孤傲,戾气却稍显太重,与他决斗的人大多不死也重伤,还有些人甚至战败后一蹶不振,成了生不如死的行尸走肉。   他不喜欢杀人,也不讨厌,任何人都不例外。   “战帖才下,一把剑就忽然出现在步天行的房中,简直与当年沈二娘子的情况一模一样。直到我接到消息时,这把剑已染上了七个人的血,我此行正是受邀去鉴定此剑是否与当初的血劫刀是同一铸法,却不想走漏了风声。”   他的脸色严肃起来:“不知道其他铸记是否也遇到一样的事,倘若当真如此,只怕当年的血雨腥风仍要再起。”   秋濯雪却已完全听明白了,三大铸记当年处理了血劫刀,如今出现一把相似的剑,自也会请他们过去。   可七星阁的老阁主已逝,请宋叔棠不过是一个情面,他本不必为此拼上性命。   秋濯雪叹了口气:“这把剑并不在你的手里。”   宋叔棠缓缓道:“当然不在我的手里。”   “这本不算是个重要的秘密,起码没有你的性命重要,更与你没有太大干系。”秋濯雪凝视着他,“你为什么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说出口?”   宋叔棠沉默了一会儿:“他们虽听见些许风声,但却不知道来龙去脉,倘若他们知晓,又会死伤多少人,万剑山庄岂非顷刻间成众矢之的?因此我死也不愿告诉那些恶人。我知晓,这秘密始终会走漏的,却绝不能是宋叔棠,更不能是七星阁走漏的。”   秋濯雪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的目光忽变得比春水更温柔。   “所以你才想请我护送你上万剑山庄,只因你想早些告诉他们这个消息,免得更多人受害。”   宋叔棠点了点头。   秋濯雪轻轻吐出一口气:“好。”   宋叔棠猝不及防地瞪大眼睛:“好……?”他这时才终于像个少年人了,不知所措道,“可是,可是我并没有什么像样的酬劳,只能允诺为恩公打造一样兵器,还有一些金银。”   “这些都不必了。”秋濯雪微微笑起来。   宋叔棠怔住了:“可是……”   “与一个朋友去踏青,本就是一件很令人愉快的事。”秋濯雪缓缓道。   宋叔棠没有说话,他的眼睛已经红了,眼泪几乎就要流下,最终只是大声道:“好!”   其实宋叔棠余毒才消,又喝了汤药,说了老长一段话,情绪激动之下已有些头晕气虚,秋濯雪便扶他躺下,又为他盖上被子。   “秋大哥,我总算明白,为何风满楼与黑凤凰都对你情根深种了。”宋叔棠仰着头,情不自禁地说道。   秋濯雪的脸蓦然僵住。   他当然看得出来,宋叔棠此时的称赞已与之前的戒备大有不同,是真心实意的。   被朋友真心称赞无疑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   如果没有提到风满楼和黑凤凰的话……就更好了。 第二十一章   慕花容无疑是个美人。   她的个子对女人来讲虽然显得太高,甚至与许多男子也差不了多少,但人们往往先看到的并不是她的个子,而是那张脸。   有些女人会令人心生怜爱,有些女人会叫人心生敬畏,慕花容虽美,但无疑是后者。   杨青紧紧跟在慕花容的身边,走在小石子路上,悄悄打量这位秋濯雪的红粉知己。   她看上去虽显得妩媚动人,但那是因为衣裙、首饰乃至她的气质,行动之间的仪态所体现出来的一种风韵。   倘若仔细打量着慕花容的脸,有些人难免会觉得她的线条过于硬朗,五官过于锐气,她的眼睛很媚,鼻子很高,嘴唇却稍显薄了些,看上去多少有些男相。   不过对杨青来讲,这并非是缺陷,反而令慕花容兼具了男性的英气与女性的柔媚。   他在现代也算看过许多中性美人,自觉对美色有些抵抗力,可还是怔怔看得出神。   “小家伙。”慕花容忽然似笑非笑地低下头来,“你瞧够了吗?”   杨青这才发觉自己盯着对方太长时间了,不由得闹了个大红脸,他抓了抓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瞧……瞧够了。”   哪知慕花容又道:“好看么?”   杨青脸上更热,几乎要把头低到肚子上去,不过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慕花容伸过手来轻轻摸了下他的脑袋,淡淡道:“你觉得我好看,我很欢喜,多看看也不打紧,只是在外头千万别这样到处乱瞧。许多人以为管不住嘴是件很危险的事,实际上管不住眼睛,在这江湖上也是很危险的。”   她的声音低沉,喑哑,固然没有少女那般甜美,也不似出谷黄莺一般清澈,却充满着难以言喻的风情。   杨青听得一惊,急忙又抬起头去,正好撞进慕花容的眼中,只觉得这双美丽而锐利的眼睛,好似欲语还休地在与自己说些什么。   他当然不会觉得慕花容在勾引自己,却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姐姐,你真的很好看。”   慕花容略有些奇异地看着杨青,她当然看得出来杨青是真心实意赞美自己的,真是正因如此,才格外不寻常。   有胆量赞美她的男人本就不多,真心实意的就更少了。   “枣泥糕还没吃,你的嘴已变得这么甜了?”慕花容对他生出几分喜爱之情来,于是伸出手来,将杨青往自己怀中带了带。   她的腰被束得很细,身上有种诱人的香气,臊得杨青晕头转向,急忙如只迫不及待要离巢的小鸟雀,扑棱着翅膀蹦得远远的。   杨青当然知道慕花容不过是把他看成一个孩子,可他又并非是个真正的孩子,不由得涨红了脸,强调道:“慕姐姐!我不能占你的便宜。”   慕花容错愕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忍不住大笑起来,她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缓缓道:“好吧,小君子,是我错了。你的眼睛虽爱乱看,心却端正得很。只是这儿路绕,你还是来牵牵我的袖子,免得被丢在这儿,不知道该去哪儿。”   杨青这才走上前来,不好意思地牵住慕花容的衣袖,只觉得她真如所有男人的梦中情人一般:性体贴,好笑语,又美貌火辣,让人忍不住想大喊一句富婆贴贴。   “慕姐姐。”杨青又问道,“原来秋大哥喜欢吃枣泥糕的吗?”   慕花容顿了顿:“不,是我只会做枣泥糕。你自然觉得,他既想吃,定是他自己喜欢。其实并不是这样,他知道自己每个朋友的得意之处,也很乐意多见识见识。不管你都会些什么,哪怕你只会洗碗,恐怕他也很乐意与你一起洗洗看。”   杨青忍不住笑起来。   慕花容也淡淡笑起来:“与他相处时,总是很轻松,很愉快,他也从不叫你为难,只因他与朋友待在一起时,就已非常开心,没有更多的要求。”   “倘若你的朋友总令你开心,你也会忍不住想要他开心的,不是吗?”她喃喃着,似是若有所思。   杨青看着慕花容的表情,努力按住了自己的想法,艰难地点了点头。   “你看,你一个孩子都懂的道理,江湖上的人却不明所以,以为人们为他心甘情愿去做任何事,只是因为所谓的儿女情长。”慕花容很快收起之前的怅然若失,冷冷道,“真是肤浅!”   杨青想到之前自己误会风满楼跟秋濯雪的事,倏然觉得膝盖一痛。   他急忙转移话题:“对了,慕姐姐,那你知不知道秋大哥喜欢什么?”   “怎么?”慕花容看了他一眼,“你做了错事,想讨好他?”   杨青摇了摇头:“秋大哥救了我的命,我却没什么可报答他的,我很想为他做些事,不管多多少少,哪怕只能帮上一点忙也好。”   慕花容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你倒是个好孩子。不过不必啦,你有这份心意,他便很欢喜了。”   “这样啊。”杨青垂着脑袋想了想,又道,“对了,慕姐姐,你知道烟波客是谁吗?我之前问秋大哥,他不肯告诉我。”   “嗯?”慕花容闻言一怔,惊讶地看了看他,“烟波客便是你的秋大哥啊。”   “啊?!”杨青目瞪口呆,“烟波客就是秋大哥?”   慕花容点了点头。   倘若你见过他那样的男人,也许连女人是什么模样都忘了。   杨青冷不防想起之前那位大汉的唏嘘感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当时秋濯雪的表情看上去那么复杂了。   不过他现在感觉更加复杂的是——   原来这个江湖,不仅仅他一个人误会秋濯雪跟朋友的关系,而且江湖上的谣言,居然比他的猜想还要更离谱。   这就是古代的八卦民众吗?!   ……   已是夜,挽风小筑静得悄无声息。   每个人在晚饭时都吃得很饱,慕花容对附近酒楼的消息了如指掌,谁家的菜好,谁家的糕点香,谁家的粥炖得最是火候,没有她不了解的,伙计们挨个将饭菜送进来,就连虚弱的宋叔棠都忍不住连喝了两大碗粥。   挽风小筑里没有下人,也没有太大的规矩,每个人都很轻松,也很自在。   宋叔棠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加上挽风小筑的客房不多,杨青自告奋勇做个看护,两个少年吃饱了饭,熄灭了灯,躺在柔软的床铺上面面相觑,都忍不住想到慕花容那张笑盈盈的脸跟秋濯雪习以为常的模样。   杨青喃喃道:“哇,要是每天都能过这样的日子,我短命十年也愿意啊。”   宋叔棠轻斥道:“没出息。”   杨青翻了个白眼。   夜静静的,两个少年心里的羡慕之情却都几乎要溢出来了。   而令他们分外羡慕的对象——秋濯雪,此刻正坐在慕花容房间的椅子上,无论多么好的友谊,多么好的交情,男人都不该胡乱进女人的闺房。   秋濯雪无疑是个君子,他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不过这若不是一间女人的闺房,而是男人的住处,作为朋友与兄弟,秋濯雪当然可以出现在这里。   屏风微动,进去一个妩媚多情的慕花容,却走出来一个潇洒风流的慕容华。   他已将那华美的衣裙退去了,脂粉也擦得一干二净,珠钗掩鬓被放在桌子上,这些东西才离开他不过片刻,转瞬之间,看上去居然就跟他完全没有半点关系了。   若非亲眼看见,任是谁都想不出来,慕花容居然会是个男人。   “宋叔棠的性命危在旦夕,我实在无处可去,不得不来叨扰你。”秋濯雪却对他的变化似乎毫不意外,脸上带有些许歉意,“我们很快就走。”   “不要紧。”慕容华摇了摇头,“我说过,这挽风小筑,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带多少人,就带多少人来,绝非虚言。”   秋濯雪含笑道:“难道你已不想再做慕花容了?”   “为何慕花容与慕容华就不能是一个人呢。”慕容华目光一暗,“为何男人一定要有男人的模样,女人一定要有女人的模样,这些胭脂珠钗我很喜欢,只因我是男人,就不可喜爱,这是什么道理。”   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静默不语,这世上许多规矩,本就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与慕容华相遇时,两人都不过是少年,慕容华因喜爱女子的脂粉裙钗,被父母鄙夷厌弃,他心气极高,不堪忍受后便离家出走。   慕容华那时仍是大少爷脾气,花起钱来大手大脚,不多时就挥霍一空,才发现这人世间,倘若没有钱财,又有个离经叛道的爱好,简直是寸步难行。好在有些武功傍身,不至于叫人欺负,但仍吃了许多苦头,加上他绝不肯低头做个规规矩矩的男人,时常遭人羞辱是个不男不女的妖人。   其实慕容华并不想做女子,他只是喜欢美,美景美食美色,只要足够美,就能打动他。   只是世人大多是不明白这道理的,又或是明白,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无法接受。   秋濯雪当时初见慕容华的时候,他简直像个鬼画符里爬出来的夜叉,满脸被胭脂擦得不人不鬼,不阴不阳,喝得烂醉如泥,在墙角泣不成声,又大骂自己的东家蠢如猪狗,连送上门来的生意都不会做。   他不过是爱好异于常人,人们却干脆直接不将他当做个人来对待,还将爱好当做了他整个人。   于是秋濯雪停下来,细细听了这酒鬼的醉话,又将人摇醒,将自己身上的钱都给了他,要他去做这笔生意。   这果然是一笔大生意,慕容华也借此发了家,为了方便,也不愿再与过往有任何瓜葛,他索性撇去男装,从此扮演起慕花容来,再没有喝醉过一次。   随着生意越来越大,玉娘子的名声越来越高,慕容华就越来越被压制得几近全无,他是自己,却不能做自己。   这尘世最终逼他不得不选择做一个“女人”。   慕容华轻轻吐出一口气,压抑住自己,他本该让秋濯雪开心,可每次见了面,却往往是向秋濯雪发泄自己的怨愤跟怒气:“抱歉——我……”   他心知肚明,人人所见都是玉娘子慕花容,唯有秋濯雪看见的是酒鬼慕容华。   因此总是……   秋濯雪摇了摇头道:“不要紧的,你除了我,还能跟谁说这满腹心酸委屈呢。你是我的朋友,我自然也是你的朋友。”   “我本该留下来与你畅谈一夜的。”这样的朋友,本来就是什么话都不必说的,慕容华柔声道,“只可惜我今夜与人有约。”   秋濯雪的眉宇间似也泛起一丝喜色:“是慕容华的约?”   “是慕容华的约。”慕容华的笑意遮都遮不住。   秋濯雪真心实意地为他高兴:“那你还在等什么?”   他当然是在等他的朋友知道这个好消息,如今秋濯雪已经知道了。   慕容华果然没有再等。   秋濯雪从无人的房间里走出去,他漫步在月光之下,忽然觉得心情很好。 第二十二章   宋叔棠醒来时,天还没有完全亮起。   身旁说着要看护他的杨青睡得不省人事,只怕被药迷倒了,也不见得能睡这么死。   宋叔棠起身穿衣,只听见杨青在床上滚了两圈,被刮进来的冷风激醒了,缩在被窝里含含糊糊的,似是梦呓着:“你干什么?受伤的人要多休养,知不知道?”   “练剑。”宋叔棠虽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听见,但仍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杨青一下子就清醒了,他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揭开一角被子,触到寒意后立刻缩了回去,难以置信地问道:“现在?!”   “现在。”宋叔棠道。   “这么冷的天?!”杨青试图把天瞪出个日出来,“太阳都还没出来呢?!我当年期末考试炼狱周都没起这么早复习过!”   宋叔棠听不懂,就不回话了,只听得一阵簌簌响动,他似要推门出去。   “哎!”杨青刚钻出被子,冷不防打了个寒颤,“我的妈啊,怎么这么冷!你等等我啊!”   等到宋叔棠将剑招已演练过一遍时,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杨青才从房间里磨蹭着走出来,躲在月牙门后,探出半张脸看他。   “喂。”杨青哆哆嗦嗦地喊道,鼻尖冻得发红,小脸雪白,“你冷不冷啊!”   这模样,倘若说要偷招未免太懈怠,更何况他看上去完全不会武功,宋叔棠皱眉道:“每日晨起练剑是我必备的功课,你不必来陪我。”   “那……那怎么行呢。”杨青呼出一口气,看着它在昏昏欲睡的晨曦里变成白气,天光已从很遥远的地方慢慢渗出来,还没有半点暖意,庭院与人仿佛都笼罩着层很淡的灰蓝色,没有雪,却冷得他止不住跺脚,“我答应过秋大哥照顾你的,要是你练剑练到一半,突然倒下了,也没有人知道,活生生被冻死了,那不是很惨!”   他生在现代,本性不坏,可有时候难免有几分口无遮拦。   “呸!”宋叔棠勃然大怒,“我们俩无冤无仇,你干什么咒我!?”   杨青白了他一眼,比他更大声:“我哪里咒你,你昨天还那么虚弱,看着病恹恹的,今天就一大早跑出来练剑,你就不怕得风寒?难道这世上的坏事,是不说就不会发生的吗?!”   难道这世上的坏事,是不说就不会发生的吗?   宋叔棠心神一震,握着剑的手也不觉卸下力来,他低头瞧着自己的剑。   这剑是慕花容接杨青时带回来的,虽非名剑,但是宋叔棠亲手所铸,颇有感情,他看着剑身上的伤痕,不觉有些黯然。   它曾寄托了一个孩子对江湖最深切的梦,然而对于真正的江湖而言,它只不过是个孩子的玩具。   宋叔棠怎会不知要休养为上,可他如今除了努力精进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他唯一所能做的,不过是勉强自己。   “喂,你怎么了?”杨青看着宋叔棠惨白的脸,一时也有点后悔,自己跟个完全没有健康概念的江湖高中生置什么气,他抓抓头道,“那什么,你放心练好了,我答应过秋大哥照顾你,就会一直呆在这里,你不用害怕没人管。”   宋叔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沉默了一会儿,忽又问道:“你跟随烟波客许久了吗?怎么我没在江湖上听过你的消息?”他原以为杨青是慕花容府上的小厮,后来见着他与秋濯雪还有慕花容相处时不卑不亢,显然不是奴仆。   杨青便如实将自己的情况说了一番,只是隐瞒了穿越的事,说自己记不大清以前的事了。   “原来如此……”宋叔棠心下一动,不免对眼前这无处可去的少年多了几分同情之心,想到他昨日吃饭也是全无规矩可言,想来是个大字不识的苦命人。   他们两个少年互相对彼此生了个体贴宽容的心思,都觉自己方才讲话过重,气氛不知不觉倒见好起来。   宋叔棠正要说话,忽见远处有一道人影掠过,人影轻功不弱,加上清晨烟水迷蒙,又绕了几处远路,要不是宋叔棠打铁练就一双利眼,加上半点不曾放松懈怠,恐怕只当是树影摇曳,当即脸色大变,立刻掩住杨青口鼻,两人藏身门后。   “有人!”宋叔棠低声道,“噤声!”   人影一起一落,宋叔棠蹬墙跃上树梢,只见那人落点之处,好似是刻意避开他与杨青的院子,却一点也不怕惊扰秋濯雪。   会是跟着闻风而来的恶人吗?!居然直奔强敌,当真胆大妄为!   宋叔棠拿不定主意,刚要展开轻功,只听杨青在底下小声道:“人去哪儿了?我们要不要去找秋大哥啊!”   “也好。”宋叔棠仔细一想,恐自己力不能敌,点点头道,“我们先去找恩公!”   两个少年来到秋濯雪房外,敲了敲门,也不见有人应,里头安静得吓人,杨青有些不安地咬了咬手指,问道:“松鼠糖,秋大哥是不是还睡着?”他不知道宋叔棠的名字是哪几个字,只模模糊糊听见慕花容提过一嘴,就勉强按照记忆来喊。   宋叔棠虽觉他叫自己的名字音调有些奇怪,但此刻也容不得多想,直接推门进去。   房内空无一人。   “怎么……怎么回事?”杨青颤声道,“松鼠糖,秋大哥人呢?他是不是出事了?”   床上的被褥尚留有体温,也显然有睡过的痕迹,房内物品更没半点损坏,都好好待在原处,人应该才走不久。   “不会,恩公的武功不弱,若有打斗,对方绝无可能一招擒下他。应当是他自己离开了,只是不知道去做什么。”宋叔棠脸色一肃,暗料以秋濯雪的武功定然比他们更早发现端倪,“我们去找玉娘子!”   杨青只能点头了。   两个少年人才见到慕花容的小楼,就看见她的房内忽然亮起烛火,显然已是慕花容起身了,还不待宋叔棠面露喜色,窗上却晃出一个影子来。   杨青跟宋叔棠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   这影子显然不可能是慕花容,倘若是她,窗上映出的本该是女子起身理妆的模样,绿鬟低垂,纤手掌篦缓缓梳。   可这影子却是着装齐整,而且显然是个男人。   很快,影子就消失了。   “我没看错吧?”宋叔棠干巴巴地说道,不觉放慢了脚步。   “没有。”杨青深吸了口气,“刚刚……慕姐姐没有尖叫吧?”   宋叔棠摇了摇头。   难怪……难怪那人影轻功分明不差,落脚却无比怪异,好似只防着他们两个武功低微的少年;秋濯雪房内恰好空无一人;慕花容的武功不弱,男人闯入她的闺房,却未曾听见她的响动……   所有线索倏然都浮出水面,联系到了一起。   “那我们还要过去吗?”杨青咽了咽口水,艰难道,“呃……你觉得会是秋大哥吗?”   “……那不然呢?你觉得是你还是我?”宋叔棠错愕地看了他一眼,“难道这挽风小筑里还有第三个男人?”   杨青“呃”了一声:“也有可能是慕姐姐的情郎啊……?”   “她的情郎?在挽风小筑留宿三个男人的时候,慕花容还不忘夜会情郎?”宋叔棠已经怀疑杨青不是没有江湖经验,而是连一点生活常识都没有了。   倘若慕花容真这般豪放不羁,她早已艳名远播了。   杨青说不出话来了,他摸了摸鼻子,奇怪道:“可是这也太怪了吧?秋大哥这么早找慕姐姐干什么?”   宋叔棠皱了皱眉,忽然如风一般掠到小楼下,敲了敲门,大声道:“玉娘子,你可在么?”   “在。”慕花容的声音听起来竟无半点懒倦初醒的意思,“什么事?”   她果然无事。   看来果真不是敌袭,宋叔棠心下微妙,又问道:“方才我在园中舞剑,看到一个人影,玉娘子可有发觉哪里不对?”   “噢,那大概是濯雪。”慕花容的声音顿了顿,“他每日清晨总要练练轻功,顺带买些早点回来。”   买早点买到小楼里去吗?!   事关慕花容的名节,宋叔棠自不能问得太详细,他却百思不得其解,这二人都未曾婚配,倘若互相有情,本没有必要如此遮遮掩掩的。   即便有不可说出口的理由,男女幽会,也不应当选在大清早特意见上一面,既容易暴露,也没时间闲谈。   宋叔棠还从没见过在床上舒舒服服睡了一晚上,才在大清早去找心上人的男人。   除非……   杨青语出惊人:“他并不想久留,却又想保护女子的名节。”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读者在问为什么每个人看起来好像都在故意迫害秋哥一样,我特意讲一下。   其实不要说这本书,现实里我们也是存在信息差的,我们想获取更多的信息,只能从“相对可信”的媒体上获取,但实际上我们得到的信息,已经是媒体转述给我们的二手信息,所以在网络上经常会有反转,反反转,再反转等等的情况出现。   像九冥候对秋哥的绿茶人设误解,本质上来源于风真的说了自己单恋秋哥,而秋哥为了救人,调转注意力,他的确让九冥候相信了他确实就是来找越迷津的。那么在九冥候的信息认知跟逻辑推演内,秋濯雪最有可能的信息来源就是在外面看着的黑凤凰,就好像你的邻居发财了,你会想中彩票,遗产等等可能性,但是你不会去想,他是破碎虚空而来的仙人,终于打开了他的芥子袋,典当了一袋子的金子。   而且看到这里,大家应该知道,连风亲口说自己单恋秋哥这个事实其实都是假的,那么在建立在假基石上推论出的结果,当然也不可能真。   大家觉得一直在迫害秋哥是因为大家是知道真相,对谣言深恶痛绝。这其实挺好的,对谣言有戒备心。   不过如果真的有读者一下子想不通角色的认知跟看法,希望这段话能帮你理解。 第二十三章   杨青的意思,岂非是慕花容单相思秋濯雪?   这种念头,宋叔棠简直想都没有想过。   他的二哥虽然是死在女人的手上,但是宋叔棠的记忆里,那个女人在露出蛇蝎心肠之前都是很端庄美丽的,短暂几次见面,她看上去总是高贵而矜持。   那个女人的确是故意靠近二哥,却仍是二哥主动追求。   宋叔棠当然也知道世上还有黑凤凰这样的女人存在,她们也许比男人还要风流,还要大胆,不过他当然不会把这样的女人跟慕花容放在一起相提并论。   “怎么会呢?”宋叔棠喃喃道,“玉娘子又并非是黑凤凰这样的女人。”   “这有什么不会的?”杨青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食色性也,你没听说过吗?男人喜欢女人,女人也喜欢男人,既然喜欢,就去追求,就像人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一样,有什么不对的吗?”   宋叔棠不语。   “那不然你说个可能好了。”杨青摊了摊手,“一个男人到一个女人的闺房里去,还特意选在天快要亮的时候说话,还可能是什么原因?”   宋叔棠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忍不住轻斥:“你脑子里怎的只有儿女情长?”   杨青之前闹过一出乌龙,对秋濯雪的恋情暂时不太感兴趣,生怕自己又说错什么,因此只是用脚踢了踢石头,嘟囔道:“卧房里不说儿女情长,难不成谈家国大事啊?既然是秋大哥,那我们可以放心了,回去等吃早饭吧。”   “等等……”宋叔棠却突然被这句话点醒,脸色倏然一变,“不对!你提醒我了,我们并未见到真人,谁知房内之人是否就是恩公!”   杨青迷茫地看了他一眼:“啊?什么意思?”   宋叔棠眉毛微蹙:“这挽风小筑里不过我们三个男子,我们两人在此,难免以为里头的就是恩公。可倘若不是恩公,而是她与外人暗中勾结,意图不轨呢?”   “确实。”这种误导手法在许多小说里都出现过,杨青仿佛跳入推理环节,努力跟上思路,“没见到人,确实不能肯定是秋大哥。”   他突然有点惭愧,自己的心思居然还没有宋叔棠缜密,虽然刚刚下定论的也是宋叔棠。   “不过……”杨青又道,“意图不轨什么的,不会吧!慕姐姐这样有钱,能意图什么不轨啊?我们意图她的不轨还差不多。再说就算不是秋大哥,也跟我们无关啊。”   宋叔棠脸上好似覆着一层寒霜:“倘若是情郎,确实无关,只怕是别的什么人。”   男人大清早到女人的房中,怎么想也实在太过奇特了,有什么话不能平日找个空闲说,他细细思虑一番,更倾向是秋濯雪晨起练功,慕花容知道这个习惯,便与外人约在这个时间相见。   只有这个时间,才不会叫秋濯雪发现。   慕花容也许对那把血劫剑毫无兴趣,可是血劫剑带来的利益,却是任何商人都无法抗拒的。   甚至更糟一些,慕花容很可能就是故意要他们误解私会之人是秋濯雪,生意上这样的手段不知有多少,宋叔棠早就吃过苦头了。   “啊?”杨青一脸茫然,“什么别的人?”   宋叔棠眉毛紧蹙:“此事非同小可,绝不可轻下定论,一切等到恩公回来再说。”   杨青一头雾水:“到底什么事啊?”   秋濯雪果然买了早点回来,他回来时,天已经亮了,金色的太阳照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驱散了寒意。   那被风满楼跟荀伯塞满的钱包本在路上已瘪了许多,可在挽风小筑呆了一天,不知怎么又变得胖鼓鼓起来,甚至比原先还胖,还鼓,让人不禁担心会不会裂开来。   三个人坐在桌子前,杨青左顾右盼,不见慕花容的踪影,便问道:“秋大哥,慕姐姐不与我们一起吃饭吗?”   “我们很快就要离开,她为我们奔忙一宿,置办物资。”这些事只需要吩咐下去,自然就会有数不清的人做,倒也不算撒谎,秋濯雪微笑道,“现在应在休息,大抵要正午才能见着她了。”   “这样啊。”杨青喝着秋濯雪买来的白粥,想到之前的对话,下意识道,“秋大哥,慕姐姐对你真好。”   秋濯雪突然想到他的“前科”,再思及男女之别,自己与慕花容之间未免过于亲密,不由得心中咯噔一声,想了想才委婉道:“你们莫看花容性子强硬,他其实是个很苦命的人,也许正因如此,他对朋友总是尽心尽力。”   他说到此处,怅然地轻轻叹了一声,由衷感慨:“我希望他早日觅得爱侣,也不必如此孤苦。”   这话说的自然是真情实意,杨青与宋叔棠却是面面相觑,只是这样说来,房内的男人当然不可能是秋濯雪了,也不会是情郎,杨青不愿意承认慕花容是坏女人论,忙道:“秋大哥,慕姐姐这样好,难道你一点也不喜欢?”   秋濯雪怔了一怔,随即轻笑起来:“杨小友,你曾与我说过,喜欢就是喜欢,不论男女。那么朋友也是同理,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朋友就是朋友,也许我与花容相处时有些地方叫人误会,可我们之间的确不是男女之情呀。”   他这话说得坦坦荡荡,听得宋叔棠脸色微沉。   “恩公,我之前在玉娘子的小楼之中看到一个男人影子。”宋叔棠没有草率定论,而是目光锐利地看着秋濯雪,“是你吗?”   秋濯雪闻言一怔,才恍然大悟。   惭愧惭愧。秋濯雪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杨青,他还当是杨小友又误解了。   任何人看到一个男人待在一个女人的房中,都必然会认定是好事将近。听了刚刚那一番话,若不询问,反倒才叫奇怪。   甚至他们现在还愿意给秋濯雪机会解释,已是对他足够的信任了。   秋濯雪却注定是要辜负这两个少年的一片好心了,他叹了口气:“确实是我,不过我们并非是在做什么逾礼之事。只是……有些话,恕我不能明言。”   这话听起来简直像是个负心汉,男女之间走得过近,本就容易引发非议,加上慕花容的情况特殊,秋濯雪才不愿意将俗事带到挽风小筑里,好在这样的流言蜚语虽不中听,但往往能隐瞒更重要的真相。   他本已做好挨骂的准备,哪料到宋叔棠的神色突然变得非常古怪,过了一会儿,这少年才轻声道:“抱歉,是我多言了。”   “不。”秋濯雪没想到宋叔棠竟会选择相信自己,心下微暖,“换做是我,我也会问的。”   少年侠气,古道热肠,世上许多事本就要这样的热心。   更何况宋叔棠带着一个惊人的秘密,小心谨慎,本就理所应当。   真诚又可爱的朋友本就不多,秋濯雪却近日遇到了两个,他自然是很高兴:“你相信我?”   “那样短的时间,你根本不可能做什么事,更不要说男人想对女人图谋不轨的时候,是绝不会一整夜都老实呆在自己的床上。”宋叔棠的脸虽然稚嫩,但说起话来,却已是个男人了,“此事既避人耳目,说明你们不愿意叫人知晓,我们没有凭证,你本不必承认,可你还是承认了。”   秋濯雪没有说话,血气方刚的少年往往总是难免有些冲动,就如杨青这样,将好心使错地方,可宋叔棠却很冷静,也很理智,看到许多人看不到的地方。   看来他确实是救起了一个不得了的小家伙。   秋濯雪的眼中已充满赞赏:“不错,只是这也是个要命的秘密,我不希望你太好奇。”   宋叔棠轻声道:“可我已经知道了。”   空气一瞬间好似凝固住了,秋濯雪陡然心惊,却也不至于全信,面上仍是沉静:“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昏沉间,曾听见恩公与玉娘子的谈话,你说若非为了我的性命,绝不愿来打扰她的清净。”宋叔棠忽然抬起头来,看着秋濯雪,沉声道,“二位既是好友,又无龃龉,我本当男女有别,不敢冒犯。可眼下来看,恩公却全然不顾自己与玉娘子的清白,甘愿承受莫须有的怀疑……”   秋濯雪的脸色已慢慢严肃起来,这小家伙确实很聪明,而且聪明得已有些可怕了。   这世上比女子名节更重要的东西,本就不多。   宋叔棠沉默了一会儿:“恩公不必自污,我已全都知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本是寻常,可这世上女子求爱被拒,付出的代价往往比男子要惨痛百倍千倍,无论她何等高贵,何等厉害,拥有怎样的手段,都只会被人耻笑。”   秋濯雪猝不及防:“……?”他虽然听懂宋叔棠在说什么,但好像并没有完全明白。   宋叔棠看着他错愕的神情,十分坚定地说道:“恩公放心,我二人绝不会因此看轻玉娘子,恩公日后也不必在我二人面前刻意隐瞒,委屈自己。”   宋叔棠已经想明白了昨日慕花容的那句话:不管旁人做错多少事,怎样误解你,你从来不怪责他们……   他也终于理解慕花容那怜惜而又痛苦自责的神情。   求而不得的爱会让人疯狂,可倘若爱上秋濯雪这样的人,无论是怎样疯狂的人,都不会愿意去伤害他的。   宋叔棠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他昨夜还在艳羡秋濯雪的福气,现在却已恨不得逃出这挽风小筑了。   秋濯雪说不出话来,他本就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他只能默默地喝下自己眼前这碗粥。   作者有话要说:   宋叔棠——猜对了,但没完全对X 第二十四章   宋叔棠对烟波客的了解,最早来自于父亲的评价。   父亲曾经说过:此人是个极可敬,又可怕的人,毕竟人与剑不同,完美的剑必须足够锋利跟坚硬,而人却要世故而又不世俗,秋濯雪恰好就是这样的人。   他那时还不懂,现在却已完全明白了。   宋叔棠当然也不是胡思乱想。   一来是杨青给他提了个醒,人就是人,男人也好,女人也罢,终究逃不开人这一字,那么慕花容痴恋秋濯雪,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甚至比风满楼痴恋秋濯雪,来得正常多了。   二来是秋濯雪为人隐瞒这种事,并非是头一遭了。   宋叔棠虽不知道九冥候生前的思路,可是他与九冥候有了相同的想法,风满楼这般剑客,绝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意,怎么早不泄露晚不泄露,偏偏在颜无痕到来时泄露。   当时九冥候认定是秋濯雪故意为之,而宋叔棠则想到了黑凤凰的事,他虽身上剧痛无比,但思绪还算清晰,听得出来秋濯雪在九冥候面前屡屡为黑凤凰开脱,努力将此女从事情之中摘出去。   之后黑凤凰与他说话,情意绵柔,千依百顺,秋濯雪却又冷言冷语,将她打发走,绝不肯叫她多生半分妄想。   若说无情,本不应帮忙开脱;若说有情,更不当冷若冰霜。   这些事,只要细细想一想,都可循出蛛丝马迹来。   风满楼钟情于秋濯雪一事,也许秋濯雪并非一无所知,只是他无法回应,只好装聋作哑,若不是传闻之中的那位无名少年加上颜无痕与人打赌意外撞上,秋濯雪定会为他保守这个秘密一生一世;就如黑凤凰这般,即便她满腹蛇蝎心肠,还为秋濯雪神魂颠倒,连同伙都已出卖,秋濯雪也为其百般开脱,免叫她受人闲话。   寻常男人若有这样的魅力,纵然假的也要说成真的,只怕恨不得广而告之,叫天底下的人都知道,秋濯雪却生怕旁人知晓,竭力否认。   只因他总是为人着想,不愿这些真心受人指指点点。   与这样的男人相处久了,倘若不为他倾倒,才叫怪事。   其实确定慕花容房内男子就是秋濯雪后,接下去的就是他们二人的私事,宋叔棠原没有再打探的意思,然而他听秋濯雪说得真切,又想到杨青的那番话,便实在忍不住了。   也许慕花容并不记得宋叔棠,宋叔棠却是见识过慕花容在生意上的雷厉风行,道上嘴好些的,赞她是尊冷观音,下流些的就说她是个石女。   可是这样的慕花容在秋濯雪面前,霎时间便从高不可攀的玉娘子变成一个美貌体贴,柔情似水的寻常女子。只要长了眼睛,就看得出来二人关系匪浅。   不过观二人举止,却没半点亲昵之举,也不见秋濯雪把自己当做此地主人。   可见二人的关系,大到足以影响玉娘子慕花容,却小到不足以让秋濯雪动容。   答案已呼之欲出:情爱。   慕花容对秋濯雪有情,秋濯雪却对她无爱,然而无情之人却甘愿保护有情之人,任由他人诽谤,因此慕花容越是爱他,越是痛苦。   一个人倘若什么都愿意为你做,却唯独不能爱你,慕花容又怎能狠心恨他,她只能怨自己,怨不知真相的世人。   被冤枉的滋味是很难受的,一个人牺牲自己去保护另一个人,却不为人知晓,即便本人心甘情愿忍受这些污名,可他的朋友又怎么能忍心呢。   因此宋叔棠想让秋濯雪知晓,无论如何,这世上还是有人理解他的。   其实比起之前的风满楼跟黑凤凰,与慕花容的谣言,对秋濯雪而言倒是件习以为常的事。   他与慕花容来往密切,挽风小筑固然不留除他之外的外客,可天下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年来,有不少人误解他与慕花容的关系。传言之中,他有时是慕花容的“座上宾”,有时是她的裙下之臣;而慕花容倒一直是他的红颜知己。   这种误会总好过发现慕花容真正的秘密。   甚至可以说,宋叔棠按照前面的推测顺下来,没有认为是秋濯雪是不能人道,而是猜测他对慕花容并无情意,已叫秋濯雪非常感动了。   只是这种猜测,秋濯雪实在受之有愧,他自认魅力尚没有大到这份上,脸皮也没能厚到面不改色地应下,只好含糊带过,并不承认。   一顿早饭吃完,秋濯雪去为宋叔棠熬药,留下两个少年人说话。   杨青在桌上听得清清楚楚,一边感慨万恶的封建社会这么多压迫女人的礼教,一边又为慕花容不是坏女人而松了口气。   他坐在长廊上晒太阳,惬意又舒服,得意洋洋地对宋叔棠道:“我就说吧,慕姐姐绝不会是个坏女人的,我相信秋大哥的眼光,就连风大哥,也只是看起来吓人,其实人很好。”   杨青毕竟不是个真正的孩子,相处久了,当然看得出来风满楼面冷心热。   “嗯?风大哥?”宋叔棠怔了怔,“你见过风满楼?”   “是啊。”杨青轻轻舒了口气,“当时忘记与你说清楚了了,秋大哥捡到我的时候,正要去给风大哥送药,我就被一起捎到山雨小庄去了。只是那儿住得虽然很好,可我不太习惯,又冷又冻,后来有天他们突然将我当做小少爷来伺候,叫我觉得怪怪的,没有挽风小筑舒服自在。”   宋叔棠心下微微一动,忽想到了传闻之中的那个少年。   “嗯……其实倒也不是突然……”杨青才觉自己嘴快了些,想到这段黑历史,脸上忍不住流露出愧疚,忙弥补道,“反正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用在意。”   说到此处,宋叔棠终于确定,杨青一定就是颜无痕所提到的那个无名少年,年纪、时间、情况都对得上。   他原本就没有怀疑颜无痕,更不要说杨青这个事实就摆在眼前,无疑更增加了可信度。   宋叔棠当然也理解杨青为什么不想说出口。   颜无痕曾说过,是杨青误以为二人两情相悦,将此事说破,才导致后来种种。想来是风满楼信以为真,因此山雨小庄才突然将杨青当做小少主一般,这是爱屋及乌之心。   哪料襄王有梦,神女无心,难怪杨青一脸愧色。   宋叔棠轻轻叹了口气,决定做个贴心的朋友,与杨青一起晒太阳,不再过问。   作者有话要说:   好家伙,写着写着感觉自己在写罗生门【喂】   其实在小说上应该是《竹林中》(罗生门这部电影是改编自芥川龙之介的《竹林中》跟《罗生门》)   感觉从现在来看起码能从正反派发展出秋哥两个人设:一个是高岭之花仙男人设,一个是狠毒钓系绿茶人设……   写完想到了一个成语:仁者见仁,智者见智X(九冥候跟宋叔棠按照同样的思路想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把松鼠糖的思维逻辑给大家梳理了一下,很快就要再来加害者了。【喂】 第二十五章   夕阳斜斜照入窗棂,落在了慕花容的面容上,好似胭脂一点。   慕花容正对着一面铜镜描眉,盒中螺黛已薄了一层,笔细而长,本在她的兰指间腾挪,下一秒却忽然消失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失了笔的手指极自然地扶了一扶鬓角,姿态仍是极美,随后便扶着桌子站起来,转头看向窗外,神情淡淡的,瞧不出半点喜怒哀乐:“技不如人,何必要来枉送性命,还浪费了我一支笔。”   只见火红的夕阳下,本该平静的湖面上忽起涟漪,溅起一个不大不小的水花。   从秋濯雪将宋叔棠带回来的那个夜晚起,慕花容就知道麻烦一定会找上门来,她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紧……还这样的蹩脚。   慕花容走下小楼时,秋濯雪已经到了,挽风小筑就像他的家,一个人在家里总难免会穿得随意些,秋濯雪也一样。   他的衣衫很宽,袖子也很大,看上去飘飘欲仙,夕阳映在他乌黑的长发上,仿佛遗留在尘世里的仙人。   湖水已被夕阳染成金红色,令人想到秋天的枫叶,慕花容见着水面上还咕噜噜冒了几个泡,便不是很急,反而说起闲话来:“我决定种些枫树,等到秋天来了,叶子落在湖面上的样子一定很美。”   她的声音很轻松,也很悠哉,好像并不在意有个人刚刚掉到了水里。   “那这些桃树怎么办?”秋濯雪仔细打量着水花,微微笑道,“你去年才说桃花丰腴艳丽,观来别有风情。”   慕花容斜了他一眼,忽妩媚一笑,又看了看:“难道你不知道,我胃口向来大得很么?罢了,不说这个,我才梳好妆,你瞧见了吗?”   秋濯雪叹了口气:“难道我看上去像是瞎了吗?”   “那你还在等什么。”慕花容道。   她的话音才刚落,秋濯雪的人已到了水面上,他的轻功一向很了得,也很漂亮,连水性也很不错,慕花容本准备多欣赏一会儿,只可惜贪心的人总是要花些功夫,她不得不立刻动身。   等到秋濯雪将湖里的人捞上来时,慕花容也拎着十来样暗器回来了,人才走过来,十指骤然一松,就叮叮当当落了一地,其中飞针短钉最多,还有飞蝗石与较大的飞镖,这些暗器轻重不同,形状各异,寻常人只怕捧都捧不住,慕花容看上去却比拈眉笔时还要轻松些。   “这人只怕是开打铁铺的。”慕花容叹了口气,“我原以为人身上能藏上百来个秘密已经很了不起了,这人居然能在身上藏百来件暗器,我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藏的。”   “看来你那棵长刺的桃树自己长脚跑了。”秋濯雪含着笑,“不过倒是很有良心,知晓丢些果子下来。”   慕花容瞧了瞧地上被点了穴的男人,缓缓道:“我虽没见到老桃树的面,但江湖上暗器功夫这样毒辣的人并不算多,怕死到连我都不敢见的就更少了,我现在脑子里就有两个,敢来挽风小筑的,只剩下一个。他虽没露面,但我已知道他是谁了,倒是这露面的,我反而没认出来。”   她确实认不出来,地上这只落水鸡竟生着异邦的脸孔,水浸透衣裳,湿漉漉地贴着身体,看的出来身形高大宽厚,模样纵然以中原目光来看,也算得上是俊俏,腰上还配着一柄模样古怪的弯刀,刀虽藏在鞘中,但杀气却异常惊人。   奇怪,这异邦人来凑什么热闹,他又不用剑。   “异邦的大树,初来乍到中原,难免是会水土不服的。”秋濯雪说,“他本不至于这样被你轻易制住。”   慕花容对秋濯雪的判断总是很信服的,这样一听,便听出了言下之意。   这弯刀客本事是要比慕花容更高一些,他一开始就无意隐藏自己的行踪,现在更是一动不动挨了一记点穴,这显然不是准备暗中伤人的道理,其中恐怕有些内情。   被眉笔点了穴又落水的异邦男人躺在地上,瞪着一双眼睛看他们,神情震惊之余又有些愤怒。   慕花容淡淡一笑:“看什么看。虚活了几十年,还不知道做客的道理,现在又过了水,看来也是烂木头一块。还是趁早投胎重新念书明理,千万别再学人家来闯荡江湖。”   她目光一利,正要劈掌下去,却见男人怒视着她,又很快闭上眼,一副坦然赴死的模样,寒声道:“卑鄙!要杀,就杀,我不,怕你。”   他的中原话并不流利,说起来一卡一顿,实在引人发笑。   “噢。”慕花容一挑眉,她那支黛笔飞得太早,还没来得及画完,眉上青绿稍淡了些,便不显威严,反倒有似嗔似笑的风情,“原来又是个硬骨头。”   她这掌劈下去有裂石崩山的气势,打个脑瓜迸溅并非难事,可最终落在男人脸上,却只是掴了他一个重重的巴掌。   “你——”男人半边脸顿时高高肿起,他将紧闭的眼睛睁开,又惊又怒地看着慕花容。   “哼,年纪轻轻,满嘴倒是死啊活啊的。”慕花容不屑道,“怎么,你不怕死,却怕一个巴掌么?”   男人只觉颊上火辣辣的疼痛,口中已尝到一点血腥味,他说话本就不流利,这会儿更是口齿不清,怒道:“这怎么怕?!你!泼妇!”   慕花容险些没能憋住笑,板起脸来:“你躲在女子闺房外偷瞧,难道一点都不卑鄙,难道就是大丈夫所为?”   男人顿时不说话了,他好端端的另外半边脸涨得通红,显然天底下的道理大多是相同的,他也不觉得站在女子闺房外头是大丈夫该做的事。   “我,为钱。”过了半晌,男人忽然又憋出几个字来,“不是,看你。”   秋濯雪:“……”   慕花容:“……”   慕花容忽然叹了口气:“这句话简直比看我的侮辱性还要大,你觉得我应不应该再抽他十几个大耳光?”   秋濯雪从容退后一步,客气道:“请。”   这当然是句笑语,先不要说慕花容不是女人,纵然他真的是个女人,也不至于为了这句话抽这异邦男人十几个大耳光。   不过既然是求财的杀手,这件事倒好办多了,因此她只是低头看了看男人,忽然道:“你很缺钱吗?”   倘若能用钱解决,慕花容倒不太介意慷慨解囊,反正她身上最多的就是钱了。   这异邦男人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屈辱地叽里呱啦了一通,神色竟然极为庄重严肃。慕花容的生意大多都在中原,纵然她再博闻广识,也还没到什么话都听得懂的份上,不知道对方是说好还是不好,因此下意识看了看秋濯雪。   秋濯雪垂眸看着湖水,金色的夕阳照出他脸上几分淡淡的忧愁。   认识这么久,秋濯雪每次露出这种表情,都一定遇到了不得的麻烦,慕花容的心顿时提了起来:“他说了什么很不得了的话吗?”   “没有。”秋濯雪摇摇头。   慕花容奇道:“那你做什么这个表情。”   秋濯雪道:“因为我也听不懂。”   慕花容:“……”   他突然也很想给秋濯雪俊俏的脸来十几个大耳光。   作者有话要说:   周四入V。这两天正常更新。 第二十六章   这异邦男人虽然听得懂中原话,但会说的却不算太多,要解释复杂的买卖更为艰难,急起来就满嘴叽里呱啦。   万般无奈之下,慕花容只好将他捆得像是只待宰的小猪,丢在了自己的小楼里。   不过好歹两人还是知道了他的名字。   卡拉亚,一名自大沙漠来到中土的弯刀客,实力不俗,运气不佳,第一桩买卖就不幸撞在了秋濯雪的手中。   慕花容斜坐在太师椅里,端着一杯茶,奇道:“你怎么知道是第一笔买卖?人这一辈子,前五笔买卖都是拿来摸索的,后头的才是真正的大买卖,更何况他算是半个小哑巴,被坑也不足为奇。”   卡拉亚怒视慕花容。   “他只是不太会说,这江湖上的哑巴高手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怎会被坑。”秋濯雪无奈地摇摇头,“他的刀很特别,内息也长,并不是任何人掉进水里这么长时间还能生龙活虎,更别提他还被点了穴。我想他一定很习惯在恶劣的环境里生存,这样的人只要做一次买卖,就一定会成名。”   卡拉亚冷哼一声:“甜蜜,话。蚀骨,刀。”   慕花容禁不住瞧了他一眼,铜灯映着这异邦男人的面容,照出些阴冷的邪气来,只可惜这人实在没有看上去那样聪明,不由得皱起眉来,又对秋濯雪道:“你将他夸得这么好,怎么他竟傻到一动不动被我点了穴?”   闻言,卡拉亚更加恼怒起来,他被点了穴,身子没办法动,只好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话,听起来大概是在痛骂慕花容。   秋濯雪仔细打量卡拉亚激动的模样,挑眉道:“看来他并非是位君子,甘受佳人一怒,而是误解了什么,怎么,难道你丢了锭金子出去吗?”   “哪有这闲功夫。”慕花容惬意地舒展开身体,悠悠叹息道,“我当时正在画眉,自是有什么丢什么,丢的是支描眉的笔。”   卡拉亚涨红了脸,又大叫起来,脸上充满愤怒之意:“卑鄙!”   秋濯雪扬了扬眉,心下顿时了然,忍不住笑起来:“原来如此。”   “你明白什么了?”慕花容纳闷道。   “你试想想,倘若你接了一桩买卖,来到一处令人心醉的所在,正好见着小楼上一位盛装美人在梳妆打扮,是不是要抬头看一看的。更何况,目标还未出现,留在这里多看几眼也无妨。”   慕花容挑眉,这倒是解释了卡拉亚为什么全然不掩藏气息,他本是来做强盗的,强盗自然是正大光明闯进来的;从她手里逃走的千机手才是那个小偷,偷偷摸摸躲在暗处,等待一个机会。   “要是这位美人,还笑盈盈地将她描眉画眼的笔丢下来,十个男人总有九个是忍不住要去接的。”秋濯雪几乎要压不住笑意了,“只可惜我们这位好刀客实在是个做买卖的老实人,他动也不动,任由美人的暗示撞到自己胸膛上来,却没想到撞上的是一枚暗器。”   卡拉亚惊讶地看了一眼秋濯雪。   慕花容:“……你的意思是,他以为我在勾引他?”   秋濯雪点了点头。   慕花容又道:“他还拒绝了?”   秋濯雪忍俊不禁。   慕花容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冷酷无比地说道:“我认为,他还是待在水里更合适,你觉得呢?”   这当然是不适合的,甚至用不着秋濯雪觉得。   卡拉亚已发出抗议。   “哼,这背后的人倒也算得上聪明,卡拉亚在明,千机手在暗,要是一个不小心,咱们恐怕还真着了道。”慕花容将手抄在袖中,蹙起眉来,“卡拉亚中原话说不利索,千机手胆小如鼠,没有卡拉亚在前,他绝不敢再动手的,纵然两人输了,也套不出什么,只是不知道接下来会出什么招。”   这时,慕花容俯在桌子上歪头去看卡拉亚,突然笑起来:“你很着急用钱么?倘若我付更多一倍的酬劳,你愿不愿意去将你的雇主杀了?”   卡拉亚却摇摇头:“坏,买卖。我,不做。”   慕花容立刻将脸拉了下来。   秋濯雪看着他,笑起来:“你一定能很快成名,这江湖上如你这样有信誉的刀客已不多了,会为金钱动心的就更少了。倘若你就死在这里,那实在太无趣了。”   再多的钱都救不回一条性命,却能买下无数条人命。   这就是江湖,远观令人沉醉,步入其中,才知水寒底沉,不知埋藏多少白骨,却再难脱身了。   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又对卡拉亚道:“你应该明白,无论如何,这桩买卖已是失败了。”   卡拉亚露出屈辱的表情,他本就冷白的脸,此刻更是半点血色都无,几乎要将牙咬碎,沉默许久,还是点头承认:“我败了,要杀,就杀。”   秋濯雪却解开了卡拉亚的穴道。   卡拉亚立刻挣断绳子,像是只狡狐一样窜到了窗口上,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秋濯雪,见对方正含着笑站在原地,并无阻拦的意思,好像正盼着他走,脸色突然变了。   这是一桩本该见血的买卖,卡拉亚虽不知道中原的君子是什么模样的,但是在沙漠上有一种人,被称之为清泉,他们总是能令快要枯竭死去的人重新复活。   他在秋濯雪的身上,忽然感到与清泉相同的力量。   “你,买卖,便宜,一次。”卡拉亚从来不愿欠人,他想了想,又说,“雇主,我不杀。”   话音刚落,卡拉亚已消失在夜色里。   “有门不走,偏要找个窗户钻。”慕花容轻啧了一声, “我有时候真不想承认你的魅力,好像什么人见着你,都会立刻变成你的朋友,再不然也会很喜欢你。”   秋濯雪淡淡一笑:“你要是多看看人家身上的好处,也许他们也会很喜欢你。”   这个夜晚似乎注定不会平静,秋濯雪的话音刚落,窗外忽传来一阵渺渺笑声,语调柔而媚,时远时近,诡异无比。   “烟波客果是个多情种子。”   这声音变化不定,叫人难以捉摸方位,可吐字却清晰无比,足见内力不弱。   秋濯雪立刻走出门去,只见冷清清的庭院里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穿青罗裙的女子。   青色罗裙外还罩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男子外袍,底色褪了大半,还洇有几处洗不去的血迹与几处缝补,这袍子并不短,在女子身上更长。旧衣裳本该丢弃,可主人似乎非常珍爱,甚至连里头崭新的衣裙都做了许多细节,来搭配这件褪色老旧的袍子。   因此她的装束虽看着奇特,但仍显出一种奇异的协调。   秋濯雪的笑容一下子凝住了。   这种样式的袍子,每年布庄不知道卖出多少件,一点也不稀奇,可是这上面的血迹跟裂口,普天之下却很难有第二件一模一样的了。   最重要的是,它本属于越迷津。   女子在月光下,对着秋濯雪忽然甜甜地笑起来,她手中那柄极薄的剑正不住淌着血,语调轻而缓:“我相信多情风流如烟波客,一定比任何人都明白,一个女子想为她的情郎准备些礼物时,任何人都是没办法阻止的。”   “倒也不必杀他。”秋濯雪叹了口气。   从慕花容手中逃脱的千机手就死在她的脚边。   “拿钱办事的人,本不该太胆小,不是吗?”女子似乎注意到了秋濯雪的视线,她没有低头去看千机手,而是笑盈盈地说道。   秋濯雪缓缓道:“这种事,我一向不太清楚,因为我的胆子总是很大。” 第二十七章   江湖上的剑客不少, 出名的却不是很多,特别是风满楼与越迷津两人几乎已占尽风头,其他人自是黯然失色。   徐青兰却是个例外, 她擅使一柄软剑,屈似钩,直如弦, 这柄剑与她一般柔似绢,软如水,在出剑之前, 谁都不知道它会从哪里刺出。   这把软剑, 又惊, 又险,又奇, 简直就像一条活蛇。   秋濯雪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徐青兰,但是他看到那柄剑时,就已经知道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份了。   这让秋濯雪的心微微一沉, 他一人对上徐青兰自无问题,再不济也能全身而退, 慕花容更不必多说, 她只怕还要跑在秋濯雪的跟前,偏偏宋叔棠与杨青这两个孩子只有一腔热血, 还没来得及长大, 跑起路来, 两双腿还稍显短了些。   “我知道, 你的胆子不但大, 还很迷人,若少了任何一样, 你都无法成为烟波客。”女子走起路来轻盈而柔软,她的腰肢在宽大的袍子里轻轻摇曳着,如同一株毒花,咯咯笑出声来,“不过如今见到你的人,妾身才知道,江湖人说得还是委婉了些,你非但有令男人无法抗拒的魅力,只怕连女人都很难抗拒。”   秋濯雪:“……”   在如此紧张危险的情况下,秋濯雪还是忍不住想到这句话是不是应该反一下?而且他怎么不知道自己在男人里头行情已好到了这种地步。   他沉默了一会儿,脸上已重新泛起温柔的笑意,甚至也往前走了两步:“徐大娘过誉。”   江南一带有将贤德的未婚女子与家中大女儿叫做大娘的习惯,是一种敬称,徐青兰在剑客之中也属翘楚,因此江湖人称她一句“徐大娘”,倒并非是徐青兰年纪真的有多大。   而且观徐青兰的外貌来看,她大概也只有二十来岁,正是年轻貌美。   被秋濯雪一口道破身份,徐青兰也并不惊讶,见秋濯雪全无动容,明亮的眼眸里露出些许欣赏之情:“还不曾见面,妾身已是日思夜想,辗转反侧。如今真正见了面,真叫妾身死而无憾,只可惜阁下身边有佳人在侧,若咱们走得太近,只怕有人心中酸得要死。”   她话虽是这么说,但并没有半点退后的意思,只是也没有再往前。   两人的距离对高手而言,已近得有些过于危险了。   徐青兰只是笑盈盈地看着秋濯雪,她拥有一种黑凤凰没有的自信,这种自信来自于足够强大的实力,令她的神态里容不下半点怯懦与退缩。   于是秋濯雪只好停下了脚步,他总不能真的跟人家姑娘挨到一起。   慕花容听见有人提到自己,立刻从窗户里探出头来,俏皮地揶揄道:“你们二位实在不必在意我,我立刻就走。”   “对了。我看这位徐大娘是位极怜香惜玉的女子,想来就算谈得不好,也是绝不会刮花你的脸了,等我来收尸时,你一定还是如此英俊潇洒。”   慕花容虽看着徐青兰,但这句话却是对秋濯雪说道。   徐青兰掩唇轻轻笑了一声。   秋濯雪深感误交损友的不幸:“我前不久才为你下水去捞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难道真对我这么无情?”   “谁叫我心里酸得要死呢。”慕花容忽撤回身体,不过一会儿,就从房里走过来,一把拉住了秋濯雪的手,两盒翠云轩的香粉就这样滑入到他的袖子里,她眼波流转,脸上微微带笑,“更何况,凭你的本事,任何人只要敢到你面前来,你都已要住她的命了。”   慕花容虽未必觉得秋濯雪打不过徐青兰,但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她到底是个生意人,生意人有个毛病,就是在做任何事的时候总希望能将风险尽可能降到最低。   她这两盒香粉,不一定要派上用场,可一定要给出去才能放心。   说完这句话,慕花容竟头也不回地就走了,神色如常,好似一点也不在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必须去看着两个少年。   毕竟秋濯雪已被徐青兰绊住了脚步。   翠云轩的香粉贵得要命,一盒就要十两银子,慕花容只喜欢他家的盒子,却嫌弃那香粉过浓,每次买回来,就一定会将其倒掉,往里面装进更昂贵的东西。   一个人的精力有限,慕花容既有了发财的命,武学上就难免差一些,她也很愿意花钱来弥补自己武功的不足。   秋濯雪并不是很了解盒子里到底有什么,他也不想知道。   他只希望事情最好还是别发展到会要了徐青兰性命的地步。   “她居然真就这样走了。”徐青兰并没有动,任何人对上秋濯雪的时候,若还敢分心,只怕离见阎王不会太远,她就这样由着慕花容自如地走出去,神情有几分遗憾,“妾身实在不喜欢这样聪明的女人,不过聪明的男人就讨喜多了。”   她本就没有万全的把握,没有足够把握的人才会忍不住用一些心机,使一些手段。   徐青兰曾听说过一些秋濯雪与慕花容的风流韵事,因此她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已准备好了一箩筐的话,等待有人醋海生波,如此一来,即便秋濯雪再厉害,也难免要焦头烂额。   可惜慕花容没有上套,秋濯雪当然也没有。   “既然如此,妾身只好开门见山了。烟波客认为,妾身比起日渐衰弱的七星阁如何?”徐青兰忽然道,她站在秋濯雪的面前,不卑不亢,“他们可以为阁下所做的,妾身一样可以,甚至更多。”   一个女人说出这样一句话,任何男人听了,都不免心猿意马。   但凡是男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好色的毛病,秋濯雪程度较轻,却也并非完全没有,不过他好色得很规矩,听力也相当不错,当然明白徐青兰这句话里毫无半分暗示。   “只要你今日愿意留在小楼之中喝茶,徐青兰就欠你一个人情。”   “这倒真让秋某好奇了。”秋濯雪微微笑了笑,“到底是什么样的礼物,能叫徐大娘如此慷慨?”   秋濯雪正在思考,忽听徐青兰讥诮一笑:“没想到你也会装傻,秋濯雪,你确实聪明,妾身却也不笨。你处心积虑,早有预谋,若非不慎留下一丝破绽,妾身几乎也要以为你是好心救人。妾身虽不知道你为何非要趟这浑水,但你难道真敢说自己对血劫剑一无所知?”   秋濯雪虽的确知道来龙去脉,但他是救人之后才知晓的,因此对徐青兰这番话有些哭笑不得。   “不知早有预谋一事,是从何说起?”秋濯雪无奈地问道。   徐青兰只当他故意拖延,皱了皱眉:“看来妾身若不讲个清楚,你是绝不肯罢休了?”   秋濯雪道:“倒确实要请教。”   为了达成目的,故意诬陷他人,这种事在江湖上没有一千也没有八百,可是此地并无他人,徐青兰怒气汹汹,显然她是真心如此认为。   徐青兰沉声道:“妾身已见过柴雄的尸体。”   单凭这句话,秋濯雪就已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心不由得一沉,可还是听徐青兰继续说下去。   “他模样惊骇,好似见了鬼一样,甚至连出手都没来得及。”徐青兰冷冷地瞧着他,“做坏事瞧见喜欢多管闲事的秋濯雪,确实很骇人,却还不至于吓到这种程度。高手过招,只在瞬息,他竟然连反抗都没反抗,就叫你杀了。料想其中有两层原因,一来是你的确出手很快,二来是因为他根本没想到你会杀他。”   秋濯雪怔了怔,他当然知道为什么当时柴雄反应慢了半拍。   毕竟做贼心虚,柴雄跟九冥候才在房内刚刚提到了越迷津,出门就撞见秋濯雪,他们一定忍不住会想,越迷津是不是也在附近,没有吓破胆已算不错了。   而他又的的确确没想到秋濯雪会用自己的快剑。   可秋濯雪却不能如实告诉徐青兰,毕竟人都已经死了,再加上他现在提到越迷津,难免有故意挑衅,拉人下水,开脱自己的嫌疑在,更何况即便他解释了这件事,又如何能解释剑招?   因此只好摇头苦笑。   徐青兰现在已经从好声好气变成了冷言冷语,秋濯雪实在不想加速降到徐青兰干脆挺剑刺来的待遇。   “不过,这倒也算不得什么。”徐青兰淡淡道,“你为人如何,江湖早有公认,只可惜你太急了,不过也不能怪你,毕竟杀柴雄一定要快,否则九冥候一定逃得更快,因此你只能露出破绽。”   秋濯雪叹气道:“徐大娘不必再说了。”   他杀柴雄的剑法,世上本没有几个人能看出来,可徐青兰正好是其中之一。   秋濯雪用柴雄的剑法杀了柴雄,听起来就很可疑,就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感觉自己很可疑。   徐青兰似笑非笑:“为什么不说?他们两人心甘情愿地将性命送到你手上,甚至忍气吞声,与情敌同处一个屋檐之下,烟波客这样的好本事,却怕人说吗?”   秋濯雪一怔,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怀疑过自己的听力,艰难地重复道:“……情敌?”   “你难道想否认?”   徐青兰的脸上仍然带着笑,只是笑容已经变得非常冰冷。   秋濯雪艰难地呼出一口气,觉得太阳穴突突发跳,他缓缓道:“我倒不知道,自己应该承认什么?徐大娘,你是否对秋某有些误会……”   “看来,倘若妾身不说得清楚明白,你是要顽抗到底了。”徐青兰皱眉道,“不过,你当真要在这些小事磨蹭?浪费光阴?还是我不说清楚,你就绝不肯死心。”   秋濯雪当即斩钉截铁:“还请徐大娘让秋某死心!”   “哼,也罢。”徐青兰微微沉下脸来,“据妾身所知,你并不习剑,快剑柴雄为人毒辣,与他比试的剑客,大多要被他杀死,加上他出剑奇快无比。这江湖里能杀他的人不算少,可想破解他的剑招杀他,非是绝顶剑客不可,这种人就不是很多了,其中并没有你,这点你认不认?”   秋濯雪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复杂:“……不错,秋某对剑法虽有涉及,但的确还不到这等境界。只是……”   “只是你虽然知道柴雄的剑招,但也不能说明什么?”徐青兰喝道,“确实,这世上的绝顶剑客虽少,但与你有关系的就有一个,风满楼!而且他钟情于你,为你做任何事都是甘愿的。”   秋濯雪的脸几乎已有些绿了,他实在不想把风满楼卷到这种事里来,立刻否认:“此事与他无关。”   徐青兰没料到他竟会这样回答,奇异地看了看他,口吻倒软化些许:“你在这件事上,倒是说了实话。”听她的口吻,好似是故意提到风满楼试探秋濯雪的。   秋濯雪:“……”他突然不是很想知道,徐青兰为什么会把风满楼剔除出去了。   “风满楼虽然钟情于你,但他身患心疾,不可能随你下山,柴雄也从未出关远游,他们俩自然是见不到面的。”   秋濯雪:“……”他本该点头,可这时候他的头实在点不下去。   “至于剩下的几名绝顶剑客,大多都已老了,自恃身份,绝不会轻易坏了规矩,做这样忌讳的事。”徐青兰突然甜甜笑起来,眼神也变得柔情万分,“还有一人,你们并无交际,更何况他生性高傲,要他为你做这件恶事,更是绝无可能的。”   秋濯雪只觉得自己好似生吞了一整个黄连,从舌尖苦到心里头去。   徐青兰虽没有明说,但是她全身都已将那个名字念出来了。   越迷津。   在江湖上破解他人的招式并不是什么怪事,可若告诉他人,流传出去,就是件很忌讳的事,毕竟许多武学是要传给后人的,而且倘若自己毕生所学叫人吃穿吃透,叫人刻意针对,以后在江湖上岂非是寸步难行。   因此当初秋濯雪才阻止越迷津。   秋濯雪当然不能说出越迷津的名字,姑且不提徐青兰会不会信,他也绝不能将责任推到越迷津的头上,更何况,这已是七年前的事了。   七年前的事,是他一厢情愿记到现在,难道能怪越迷津么?   而他此刻也说不上来,自己舌尖上那点苦涩,是不是还有一丝一毫属于两人的秘密被他人窥见的不快。   “看来,只可能是柴雄亲自将剑谱给我了。”秋濯雪苦笑起来,试图挣扎一下,“不过,柴雄树敌毕竟不少,总是还有些人见过他的剑招……”   徐青兰冷冷道:“剑招确实可以模仿,可九冥候下毒的本事也有人能够模仿吗?”   这就实在叫秋濯雪摸不着头脑了,他一头雾水,皱眉道:“此话是从何说起?”   “你确实没有下毒,不过,你却解了九冥候所下的毒。”徐青兰凝视着他,“九冥候的看家本事就是毒,甚至为了叫人拿不到解药,他从来不带药丸,只记个方子。”   秋濯雪总算有一个能解释的了,他顿时松了口气:“此事是黑凤凰姑娘……”   “呵,不错,黑凤凰与九冥候有几分交情,还欠过九冥候的人情,据说他们两人曾当过一段时间的姘头,若从她口中得到解药方子,确实理所应当。”徐青兰幽幽道,“你果真如江湖人所言,有一颗七巧玲珑心,你心思如此缜密,手段如此毒辣,若非我来前遇到了黑凤凰,只怕也要被你蒙混过去。”   秋濯雪已有了极不好的预感:“……”   “可惜你多情反被多情误,黑凤凰真真切切被你迷得神魂颠倒,被我抓住后,她已告诉我,她见过你之后立刻离开了酒肆,再没有回头。”徐青兰皱了皱眉,“哼,她若非痴迷你至极,怎会坦然相告自己是个薄情寡义,重色轻义之人,你若不承认,倒是告诉我她有什么撒谎污蔑自己的必要?”   秋濯雪说不出话来了。   这自然是因为九冥候不知怎么,脑子突然坏掉,叫黑凤凰以为自己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薄情寡义最多叫人唾骂,若她说出自己留了下来,岂非就是对秋濯雪承认自己还记得这个秘密。   虽然秋濯雪绝不会因此杀她,但黑凤凰心中未必会相信,她当然是一口咬死自己没有折返回去,既没有救宋叔棠,自然也不会听见秋濯雪对越迷津心怀不轨。   秋濯雪:“……”   他的心思一向转得很快,快到他总是在困境里都能窥见一丝生路,可现在,秋濯雪却恨自己的心思转得实在太快,快到绝望地发现竟没半点生路。   其实当日知道黑凤凰在的人,倒不止秋濯雪,还有一个宋叔棠,倘若找宋叔棠与徐青兰当面对质,也许能解开误会。   只是如此一来,根本就是送羊入虎口。   若徐青兰本就是故意激将,只为了逼出宋叔棠,秋濯雪此举只怕正和她意。   而此刻说出实情,特别是九冥候怀疑他要勾引越迷津的事,想来徐青兰只怕连话都不必再说,人都不抓,当场就要秋濯雪血溅三尺。   “你无话可说?”   秋濯雪确实无话可说。   “妾身知道,你一定觉得,纵然如此,也不过是证明九冥候与你有染。”徐青兰轻轻笑起来,“妾身虽确实没有柴雄与你相关的铁证,但此事却也不难,众人来往,不过是为了一把血劫剑,这剑器又不同宝甲,并非人人可用。你却有一位用剑的好友,若柴雄与你毫无瓜葛,怎会草率答应合作?”   秋濯雪:“……”   “只可能是他对你死心塌地,认定你是一心为他夺剑。”   “男人啊,动起情来时,总是蠢得可爱。”徐青兰叹息道,“再聪明狡猾的男人,遇到自己的心爱之人,看来也不会比蠢男人好到哪里去。柴雄的剑从始至终没有出鞘,只因他全然不相信你会杀他,到死也没有伤害你的念头,更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死在自己的剑招之下。”   “旁人瞧见了,也只会觉得他技不如人。”   秋濯雪的脸已有些扭曲,他真恨当初将剑放回去的自己。   “九冥候与柴雄都是老江湖,能叫他们心甘情愿交出自己的保命本事,比杀了他们更难上千百倍。”徐青兰轻轻叹了口气,“柴雄从不跟女人来往,他认为天底下的女人都是恶毒的,贪婪的,不忠的,会占据他练剑的时间,他这样的人上钩本就不需要多麻烦,因为他正如自己所认为的那样,贪婪且不忠。”   “不过我实在没想到,他原来倾心的是男人。”   秋濯雪:“……”他这辈子都没想过听完女人对风满楼的评价后,还要再听柴雄的。   “九冥候却不同,他有过很多情人。”徐青兰幽幽道,“可从来没有一个女人知道他的解药方子。更何况,你身上还有缓解宋叔棠毒症的药,别告诉我,这也是黑凤凰给你的。”   巧了,确实是。   叫徐青兰这样一说,秋濯雪甚至都有些开始怀疑九冥候与黑凤凰的关系了。   只可惜这种怀疑,完全无助于秋濯雪现在对自己名誉的维护,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徐青兰一见到自己,就夸赞自己有让男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若江湖上有一个人,能先后倾倒风满楼、柴雄、九冥候这样的人物,其中两个完全不近女色,还有一个则是阅遍芳丛,秋濯雪也会认为,这个人实在拥有让男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只要这个人不是他。   “不过,还有一件事也叫我没想到,九冥候对你居然情深至此,死在你手里还不忘吃醋,否则他为什么将毒下在宋叔棠身上,而不是你身上,没有宋叔棠,其他两家铸记也是线索。”   徐青兰实在不能不佩服秋濯雪,她说都已说累了,秋濯雪竟还能保持这样懵懂无辜的神情,好像他当真从没有做过这些事一样。   倘若徐青兰涉世不深,只怕真的以为自己想错了。   秋濯雪:“……”   不过秋濯雪倒是突然想通了一些自己本觉得怪异的地方,九冥候虽口口声声说黑凤凰出卖他们,但始终不像柴雄那般口出秽言,而且他在宋叔棠身上下的毒,怎么偏偏黑凤凰正好中过,知晓解毒的方子。   如他这般用毒大家,身上所藏的毒恐怕不下十来种,要换种无人知晓的毒来毒杀宋叔棠,岂非是轻松简单至极。   恐怕,他当时也发现了黑凤凰,人生最后一刻,只想为她留一条活路。   其中多少情意,只怕只有九冥候自己知道。   若非是眼下这种场合,秋濯雪本会饮酒唏嘘一番,可是他现在简直连站都快要站不稳了。   他甚至觉得,徐青兰之前所说的那些有关自己与慕花容的话,不过是为了放松他的警惕。   此时此刻,她才是真正出了攻心之招。   秋濯雪甚至宁愿如此。   风很静。   徐青兰的声音好似带着一种韵律。   “其实妾身倒真有些好奇,柴雄不难哄骗,毕竟他本就是个剑客,他定然以为你寻血劫剑,是为了他,可你是如何让九冥候与其和睦相处的?”徐青兰看着秋濯雪越来越复杂的表情,及时住口了,“也罢……”   秋濯雪原本对柴雄如何请动九冥候毫无兴趣,可是他现在突然迫不及待想要调查一番了。   徐青兰看着他的神态,好似又有了些奇怪的误解:“听说烟波客伶牙俐齿,口吐珠玑,可此时此刻,却也是什么都说不上来么?看来他们虽为你所杀,但你心中也并非全然无动于衷。”   秋濯雪:“……”   他的舌头好像突然失踪了。   “烟波客的风采,妾身也已见识过了。”徐青兰卷了卷自己的头发,叹了口气道,“妾身很明白为何这么多人为烟波客所倾倒,若非妾身心有所爱,只怕也会忍不住。”   秋濯雪叹了口气:“……秋某并非……”   他顿了顿,艰难道:“并非与他们有些什么干系。”   徐青兰好似一点也不意外:“这是当然了,妾身一直都知道,男人也好,女人也好,人天生有些贱骨头,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得到了,便要出许许多多的麻烦。倘若他们真得到了你,只怕当着你的面就要打得头破血流了,只有得不到,每个人都盼着你垂怜一二,才会乖乖的。”   秋濯雪:“……”   他实在不能想象,七年之别,越迷津的择偶标准竟变化得这样大。   他甚至忍不住想,难道徐青兰也是这样对越迷津的?   这不知怎的,叫秋濯雪心中忽生出沉闷闷的火气来。   “更何况,无论如何,他们是自己心甘情愿将命给你的,他们是自己痴心于你,到底是他们一厢情愿。”徐青兰垂眸笑了笑,“任是谁也不能指摘你分毫,不是么?”   秋濯雪已经放弃解释了。   徐青兰轻轻叹了口气,她又恢复到了原先的口吻:“其实这些事,妾身并不在意。”   可是秋濯雪很在意!他这一生遇到的怪事不少,可这么怪的事已多少有些超出他的接受范围!   “拖延这许久,烟波客仍是不肯松口。”徐青兰蹙眉道,“你并非剑客,何必执着这把剑呢?”   秋濯雪苦笑道:“我若说自己并不在意,徐大娘可信么?”   “噢,自己不在意,那就是为别人在意了?”徐青兰闻言许有转机,顿时嫣然一笑,“唔,让妾身猜猜,这样一把好剑,正该配绝顶的剑客,只可惜,能者方可拥有,风满楼患有心疾,这样的不祥之剑进家门,只怕不吉利吧。”   这招数本是秋濯雪先用来转移徐青兰的注意力的,没想到对方说了一通胡言之后,竟又用回到他身上来,当即哭笑不得,摇了摇头:“徐大娘不必顾左右而言他,倒是徐大娘此举,你那位……情郎又知晓么?”   提到越迷津,秋濯雪轻轻咬住了自己的舌尖。   其实当日杨青说得一点不错,自那件事后,越迷津就再没有为秋濯雪杀过人了,他当时的的确确是为了杨青杀人。   秋濯雪略有些恍惚。   他们在七年里总共遇到过五次,其中三次是秋濯雪遇到了仇家,两次是越迷津的仇家,他们却好似陌路,越迷津从不看他,也不求助,更不要说为秋濯雪杀人。   这些都在秋濯雪的意料之中。   他们的武功都足够高强,强到不必他人插手,这是信任;而杨青实在太弱小,要是他因秋濯雪受害,秋濯雪定然会自责一生,所以越迷津才会动手。   因此酒肆当中,秋濯雪故意用了柴雄的剑法,他知晓越迷津来后,一定明白自己的意思。   他救了杨青一命,自己也还他一命。   许多事,本不必多说什么的,在今天之前,秋濯雪一直以为自己是很了解越迷津的,现在却没那么肯定了。   他突然意识到,他们之间已隔着七年,不是七盏茶,七个时辰,七天,七个月,而是漫长的七年。   七年的光阴,足够做许多事,足够越迷津成名,足够江湖更新换代,足够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开始练习武功……也足够洗去秋濯雪对越迷津的所有了解。   就好像徐青兰一样,秋濯雪竟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在一起了。   “这不过是一份礼物。”徐青兰眨了眨眼,漫不经心道,“不管他喜不喜欢,妾身先筹办就是了,不喜欢再换,也来得及呀。”   看来越迷津并不知晓。秋濯雪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气。   “那么,我还有一个问题,徐大娘是从何处得到血劫剑的消息?”秋濯雪不紧不慢道,“还请徐大娘解答。”   徐青兰叹了口气:“这般绕来绕去,就是不肯松口,若不是妾身未必能打过你,只怕你十条命也留在这里了。”她的目光一转,好似想到什么,“难道你就是想如此消磨妾身的耐性?”   她说话仍是这般柔软,那把活蛇一样的剑却忽然从徐青兰的手腕里游走而出,霎时间刺穿月光,往秋濯雪的脖子上削去。   这剑又快,又稳,又轻,轻得半点声音都没有,剑尖还未至,四周稀疏的几片树叶已被剑光噬为齑粉。   秋濯雪屈指一弹,只觉得指尖微微一麻,这软铁竟比硬钢更厚,只听见剑身抖出一声长啸,又瞬间缩了回去,缠在徐青兰的腰上,真好似条活物。   短暂交锋了一回合,徐青兰暂时落于下风,两人却都没有剑拔弩张的意思。   “你这剑,我已见识过了,确实胜过柴雄不少,你还要继续打下去么?”秋濯雪淡淡道,“若是不打,要么早些走,要么就回答我的问题。”   徐青兰显然是不甘心,叹了口气道:“好吧,既妾身输了一招,自是要乖乖回答你一个问题。”   她竟将方才的打斗说得好似文人雅客酒宴上的飞花令一般。   “雁过留声,人过留痕,步天行不自量力的事,江湖上早已人尽皆知了,三大铸记在此刻忽同时动身前往万剑山庄,没事才真叫见鬼。”徐青兰笑了笑,“这原本也没什么,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万剑山庄何等颜面,请三大铸记送上宝剑,供他儿子择选,也是寻常。”   “只是千不该万不该,赤火门下有个赌鬼铸剑师,为了赌一把,将这个偷听来的秘密压在了赌桌上。”   秋濯雪问道:“想来他已死了?”   徐青兰嗤笑一声:“难道他还能活?”   秋濯雪默然不语。   徐青兰却没说这秘密是什么,她答应回答一个问题,竟真的只回答一个。   这一次徐青兰选择挺剑刺出,剑如流水,似月光,向秋濯雪胸膛袭去,秋濯雪身形一动,剑却也追着他一起动,见秋濯雪伸手来捉,竟化剑为绸,如蛇吐信,瞬间往他手上抽去。   剑虽抽到了秋濯雪的手上,可秋濯雪刚猛的掌力却忽作柔劲,缩在袖子里头,犹如一条大蟒,缠住了这条银色的小蛇。   软剑虽利,但毕竟偏韧,这好处此刻被秋濯雪利用成了短处,这袖子齐齐卷缠上来,一时半会儿,怎么也奈何不得这紧紧绞住的布料。   两人身形转变,徐青兰的剑已快要刺到秋濯雪的腹部,剑尖只需再往前半分,就立刻能将他开膛破肚,却偏就这半分,徐青兰无法再进。   布料被真气充盈,已能听见真气与剑激起咯拉拉的僵持声,若再僵持下去,这剑固然能破开袖子,秋濯雪的另一只手只怕也要落在徐青兰的天灵盖上。   徐青兰只能撤剑回身,更何况剑招已老,一时之间,她奈何不得秋濯雪,秋濯雪也奈何不得她。   “妾身本以为这衣裳只是穿来好看。”徐青兰嫣然一笑,“没想到有此妙处。”   她有意挖苦,却不料秋濯雪微微笑道:“徐大娘的剑也是不错,确有些奇处。第二个问题,赤火门下的这位师傅说了什么秘密?”   “自是比不过山雨主人剑法精妙。”徐青兰倒也不恼,解答起来:“血劫刀当年还有一个说法流传,说是沈二娘子实力远不如徐还愁,因生忧虑恐怖,怨气附于兵刃之上,造就一口绝世魔兵,因而血劫刀上血色经络纵横,犹如人躯。”   “编这故事的人真该去书局里赚钱。”秋濯雪叹气,“他一定会发大财的。”   “如今,步天行的怨气,也化为了一口绝世魔兵。”徐青兰道。   秋濯雪更奇了:“要是这样说来,这把血劫剑本该在万剑山庄才是?”   “怨气无形,会先追寻神兵依附。”徐青兰不紧不慢道,“再千方百计回到主人身边,那赤火门的赌鬼不知道自己上赌桌时,已死到临头,还想着迂回一些,绕个圈子。不过这话与明讲也无差别,怨气追随神兵,说明现如今就在三大铸记的手中,只是不知道是谁家,他们此行,就是为了将剑送去万剑山庄。”   原来如此。   秋濯雪略一沉吟:“你认为宋叔棠最为可疑?”   “这倒不是,我本是随着人路过。”徐青兰笑盈盈道,“不过见到柴雄的尸体后,想到烟波客竟如此处心积虑,我难免也要怀疑一下。”   秋濯雪:“……”   作者有话要说:   入V当天,迫害秋哥X 第二十八章   血劫剑纵然再好, 却对使软剑的徐青兰无用。   而且听她的口吻,这本就是件寻常的礼物,倘若情郎不喜欢, 她随手就会丢掉,按理来讲,如今过了招, 徐青兰本该乖乖放弃。   没有谁会为一件无关紧要的礼物啃上一块硬骨头。   除非,这件无关紧要的礼物,对徐青兰很重要, 对她的情郎却一点儿也不重要。   再联想到她所说的人是越迷津, 其中原因已不言而喻。   步天行约战越迷津, 此时又出了血劫剑一事,难免会叫人联系到当年沈二娘子约战徐还愁的事。即便是江湖人士, 凡事也讲究一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即便越迷津不在乎, 徐青兰难免心中会有些忌惮与顾虑。   她其实并不在乎血劫剑在谁手中,只要不在步天行手中, 就对越迷津没有威胁。   这是人之常情。   转瞬间, 秋濯雪已想到了如何打发徐青兰的办法。   “徐大娘的来意,秋某已经明白。”秋濯雪摇头笑了笑, 声音又变得动听起来, “徐大娘此举无非是想讨情郎的欢心, 也许秋某能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徐青兰倒是真有些佩服秋濯雪的涵养了, 她知晓, 任何人被人说穿秘密之后,纵然不发怒, 也不太可能保持这样的冷静了。   秋濯雪竟还能笑得出来。   这种情况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秋濯雪已准备要杀死她了,一个人若快要死了,任何人都不会在她面前顾忌什么的。   方才交手时,徐青兰已意识到,秋濯雪并非浪得虚名之辈,她恐怕是拿不下此人了。   现在徐青兰才真的有些开始怕他了。   秋濯雪见她不语,又笑了笑:“这血劫剑虽是神兵利器,但却也不值得你我二人拼命,不是么?”   他说话间仍是很客气,很委婉。   “好吧。”徐青兰当然不会踢开这个台阶,她咬着唇轻轻一笑,就顺着走下来,“烟波客魅力无边,妾身听一听又何妨?”   这句话半真半假,一来是徐青兰的确不想与秋濯雪起冲突,否则白日她也不会雇佣卡拉亚与千机手来挽风小筑,准备浑水摸鱼抓走宋叔棠;二来徐青兰想到秋濯雪的累累情债,又想到方才慕花容对秋濯雪表现出来的万分信赖,心中不免有些好奇。   不论如何,秋濯雪在男欢女爱上的本事,显然比武功只高不低。   倘若他……   徐青兰垂着脸。   她并不奢望那人会像柴雄等人恨不得掏出心肺送给秋濯雪这般对自己,只要他肯低下头来,多看自己两眼。   徐青兰就已满足了。   秋濯雪:“……”   一个男人被女人称赞魅力无边时,难免会有些飘飘然,秋濯雪现在不但不觉得飘飘然,他还觉得自己的全身都僵硬起来了。   好在他的舌头还算灵活,仍能说出话来。   “既送血劫剑作为礼物,想来徐大娘的这位情郎,若非是一位剑客,便是一位爱好收藏的武林好手?”秋濯雪虽已知道得清清楚楚,但说起话来仍要装傻,否则他不敢想象徐青兰会不会与九冥候一样,怀疑自己对越迷津别有居心。   徐青兰目光盈盈地看着他:“他确实是一名剑客。”   “既是剑客,那必然听说步天行约战越迷津的消息?”秋濯雪轻轻道,“难怪徐大娘说随人而来,想来二位都是要前往万剑山庄?”   越迷津自成名后,已鲜少有人再敢挑战他,如今他接了万剑山庄的战帖,江湖里的剑客自然都想瞧一瞧他的剑法。   徐青兰怔了怔,点点头道:“的确如此。”   她从头到尾都不敢说出情郎的名字,当然不是不愿意,而是因为这番情意,不过是一厢情愿。   可见秋濯雪没有猜出来,徐青兰仍难免有一丝落寞,不过她也知晓,倘若秋濯雪真猜出来,甚至当真,只怕先死在越迷津手底下的,不是步天行。   而是她与秋濯雪了。   “徐大娘也说过,血劫剑左右无非是一样礼物,阁下那位情郎喜欢是最好,不喜欢也不打紧。”秋濯雪温柔地笑了笑,“可血劫剑丢失,江湖人必认为是越迷津心生惧意,不论步天行本事如何,越迷津却定要受人指点。”   徐青兰听得脸色煞白,仍嘴硬道:“血劫剑丢失,与越迷津又有什么关系?”   “确实没有关系。”秋濯雪淡淡笑道,“甚至血劫剑的出现,都已对步天行颇为不利,他若用血劫剑,无论胜败,都会沦为笑柄,不过是为血劫剑添一道光彩。可若血劫剑在路上失踪,这叫步天行头疼的问题,却必然转到了越迷津的头上……”   “高手对决,最忌乱心,二位千里迢迢来到万剑山庄,难道就只为了欣赏被扰乱心神的越迷津与步天行一战?”   “秋某虽不用剑,但如徐大娘这般境界,想来寻常苦练已完全无法满足。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越迷津的剑法何其精妙,倘若二位能有些许所得,对真正的剑客而言,岂不胜过千万把血劫剑。”   他的声音并不是很高,可分量却不轻,响在徐青兰的耳中,更犹如震耳欲聋一般。   只要长了眼睛,就一定看得出来徐青兰此刻心神大乱。   秋濯雪忍不住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用世间之道,向来是攻心为上,动武为下,其实徐青兰之前评价柴雄的话,说得岂非就是自己。   男人遇到心爱之人会方寸大乱,女子不同样也是如此。   徐青兰已轻轻颤抖起来。   秋濯雪虽是说血劫剑失踪,定让这场比试变得混乱无比,不宜观赏;但徐青兰听在耳中,却琢磨出了别样滋味。   她也已想到,倘若自己真正夺得血劫剑,送到越迷津面前时,对方会有多么愤怒。   “还是说,二位其实倒也不太在意越迷津与步天行的比试。”秋濯雪又道,“倘若如此……”   “不——”徐青兰忽出声,她显是心有余悸,眼里似都浮出一层水雾来,看着秋濯雪的目光顿时柔软许多,腻声道,“你说得很好,再好不过,倘若我坏了他的兴致,他一定会气我,恨我。”   “我本是想讨他喜欢,并不是要惹他生气。”   秋濯雪微微笑了笑,他当然看得出来,不同自己那几笔虚假的风流债,徐青兰待越迷津的情意是极深极痴的。   她固然骄纵任性,可听到越迷津的名字,就顿时乖得不像话。   徐青兰虽知秋濯雪此言必有私心,但左思右想,即便血劫剑为秋濯雪所盗,自己也可做个人证,并不足为惧。   加上她此刻叫秋濯雪点醒,心中不说万分感激,却也难免生出几分好感,缓缓道:“难怪江湖上的人都说,天底下绝没有烟波客解决不了的难事。妾身如今才知,烟波客绝非浪得虚名,妾身在此拜谢。”   她这时是真心实意的,盈盈行了一礼,身段柔软。   按道理说,话已讲到这里,徐青兰本该干脆利落地走人,却不想她毫无去意,叫秋濯雪不由得心中一紧。   紧接着,徐青兰显然也看出秋濯雪的心思,又挽起鬓发,羞赧一笑:“烟波客不必紧张,妾身只是还想再问一个问题。”   秋濯雪松了一口气:“徐大娘但说无妨。”   “其实阁下的事,妾身并不曾听说太多。”徐青兰含羞带怯,“但冷酷如风满楼,骄傲如慕花容,毒辣如九冥候,戾气如柴雄,妖娇如黑凤凰,都是如此为阁下神魂颠倒,念念不忘。其中九冥候与柴雄更是……”   秋濯雪:“……”   他听到这些人的名字,都觉得自己的脸已有些发麻。   徐青兰大概是看出秋濯雪的脸色不好,及时住了口,又道:“妾身只是想问问,倘若有一个心高气傲的男子,对你不假辞色,你心中……你心中又是十分喜欢他,如何才能够……”   秋濯雪:“……”   秋濯雪现在不但是脸发麻,他简直连脑袋都有些发麻了,他这一生解决过的难题倒也不少,却还从没有人要他解决这样的难题。   “可是徐大娘所说的那位……”秋濯雪缓缓道。   徐青兰点了点头:“烟波客果真善解人意。”   秋濯雪闻言也有些惊讶,他微微动容,奇道:“难道徐大娘竟还未……”   徐青兰低头想了想,柔声道:“妾身有意,却不知他心思如何。一年前,妾身被万毒老人所伤,想将妾身炼做蛊母。他正好路过,破去万毒阵,一剑杀了万毒老人,救下了妾身的性命……”   “妾身身上这件血衣,便是他当日所穿。”徐青兰满面红晕,“他一身血衣,风姿绰约,当时妾身……实在不成模样,他却也不见怪。自那之后,妾身便对他……”   秋濯雪闻言,如遭雷击,不觉呆在原地。   正好路过……哈,正好路过……原来当时他与那些人动手,竟是为了此事……   秋濯雪坠入回忆的浪潮之中,眼前浮现出越迷津当日的面容,那双充满生机的眼睛里昼夜不歇的火焰,在那个瞬间,似乎完全熄灭了下去。   “原来你处心积虑接近我,不过是为了这件事。”   “你想要的东西,我会给你。你以后不必再来找我。”   这些年来,越迷津四处行侠仗义,秋濯雪本以为他是剑术精进,戾气消磨了大半,对世俗有所体悟。   原来竟是如此……   也许,他的确不如自己所以为的那样了解越迷津。   七年前的困局,越迷津终于在一年前彻底走出,却在今日,重新笼住了秋濯雪。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看了一下评论,发现一些读者上个马甲立刻就能进文里迫害秋哥。   很好,你们已经学会这篇文的精髓了【不是】 第二十九章   送走徐青兰之后, 秋濯雪在小楼里坐了很久。   小楼里很安静,有月,有酒, 他到如今活了接近三十个年头,总是在清醒的时候才饮酒,不清醒的时候, 他总是不太敢饮酒的。   可今天,秋濯雪却忽然倒了满满一杯,试图让昏昏沉沉的脑袋变得更加昏沉。   只是可惜秋濯雪的酒量太好, 喝到天明, 喝完了慕花容的五坛烈酒, 他还是没有醉,只是觉得头痛。   慕花容守着两个少年到天明, 他们睡得很香,也很安心,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个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她在宋叔棠晨起练剑时,打着哈欠回到小楼里。   庭院里弥漫着酒气, 慕花容一闻酒香, 就立刻明白是自己藏起来的几坛春波醉,她如风一般掠进了小楼, 看见地上躺着五个大肚酒坛, 秋濯雪正趴在桌上, 手中酒盏里还晃着一汪碧盈盈的酒液。   “呼——吓死我了。”慕花容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推搡了一把秋濯雪, “我还当你拿春波醉去讨好徐青兰了。”   这些酒给秋濯雪喝不要紧,可给其他人喝, 慕花容就不见得这么大方乐意了。   生意人不管是男是女,多少都有些小气,只希望自己的财富花在越合适的地方越好。慕花容虽没到恨不得把一文钱都要掰成两文来花的地步,但也相差不远。   紧绷着精神看了两个孩子一晚上,简直比看一夜的账本还要累,慕花容的精神自然没有往常集中,眼睛也没有平日锐利,她完全没发现秋濯雪的不对劲,而是惬意地坐下来,倒出一大碗春波醉,满足地喝了一口,有些懒洋洋地笑起来。   “徐青兰这样难缠的人,居然都能被你赶走,的确值得喝春波醉庆祝,只是你喝得未免也太多了吧,而且还偷偷喝,不找我一起。”   慕花容连喝三大碗,才终于开口说话,她甚至很得意地踢了踢秋濯雪,试图把对方踢醒。   “快跟我说说,你是用什么法子?”   慕花容还没有得意地笑上几声,就一下子安静了,只因秋濯雪抬起头来,脸色看起来竟疲倦而苍白,他看上去既不得意,也不高兴,反倒像个落魄的酒鬼。   他这样的人,连天塌下来都能笑着去面对,慕花容实在想不到徐青兰做了什么能让他变成这个模样。   “怎么了?”慕花容小心翼翼地问道。   秋濯雪沉默片刻,人在不快活的时候,总是很难克制自己的脾气,会向自己最亲近的人发泄,他并不是这样的人。   因此这次秋濯雪只是沉默。   慕花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她看着他,然后把小楼里藏着的所有酒都搬了出来,平静道:“不想说就不要说,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我陪你喝。”   秋濯雪苦笑起来,闷酒的滋味并不好受,他怎么舍得让慕花容陪自己一起喝闷酒,藏在这具女子皮囊底下的那个男人,本已是个很痛苦的人了。   “我不愿意与你说这件事。”秋濯雪轻轻道,“并非为了其他,而是因为这件事与越迷津有关。”   慕花容的脸顿时变得煞白。   “难道他要来找你?”慕花容颤着声道,“不……也不会才是,都已过去七年了,他都没有来见过你,这些年来,我听说他到处游历,应该已将前尘往事都尽忘了才是。”   秋濯雪道:“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   他又停了停。   “一年前,越迷津在半陀山附近,你知道么?”   “知道,还是你告诉我的。”慕花容纳闷道,“我还记得你抱怨半陀山这样的湿毒之地,这一生都不想再踏足,若非是古蟾要练一味新药,请你帮他去采摘阎王菇与无生草这两样剧毒之物,你是绝不肯去第二次的。”   秋濯雪叹息道:“那你还记得万毒老人么?”   “怎么又提到他?”慕花容顿时不自然起来,“自当年那件事后,他就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至今,我还当他已死了呢。”   “他确实已死了。”秋濯雪轻声道,“只不过是在一年前,就在半陀山,死在越迷津的手里。”   慕花容看上去就好像凳子上长了钉子,让她坐立难安,不知道该怎么是好。   “你是说……你是说……他……”   如果说,爱美是慕花容最为致命的弱点,令他无法割舍,却又令他无法坦然做回自我,那么秋濯雪的弱点,无疑就是越迷津。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秋濯雪会在这里喝闷酒了。   “他不愿意欠你的人情。”慕花容忍不住道,“难道你就愿意欠着他一生么?他既然还把你当做朋友,为什么就是……就是不能原谅你。”   秋濯雪没有说话。   慕花容立刻从凳子上站起来,忍不住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对秋濯雪这样的人来讲,这简直比挖了他的心更叫他煎熬。   这件事虽发生在七年前,但慕花容还清晰记得当初发生的一切。   在十年前的深秋,江湖上忽然出现一座山庄,山庄的主人叫做师浮萍,不过二十来岁,却是一位拥有不少财富的少年英雄。   小儿抱金,招摇过市,本来十分危险。   可师浮萍却是个武痴,他在江湖上广发战帖,称只要有人能胜过他,山庄内的财物宝器任君挑选一件,倘若败了,也可留下来认识一番,做个朋友。   据说山庄的大门,到晚上都不会关上,只为了武林上的朋友随时都能进来歇歇脚。   前一年,师浮萍犹如散财童子,却也因此结交了不少英雄好汉,几乎武林上人人都卖他一份面子。   第二年,师浮萍的武学忽然突飞猛进,许多有本事的江湖人上门,竟都纷纷落败,便是有用毒的高手故意下毒,他也能立刻揭破。众人才知,原来这师浮萍不仅武功高明,就连药毒也颇为精通,自此武功人望都达到了一个极可怕的境地。   等到了第三年,竟有几位成名多时剑客战死在师浮萍手中,他自称深感愧疚,决意封下战帖,而不再接受成名高手的挑战,免得再染上血腥。不过他仍很愿意指点一些少年侠客,只要胜过他一招半式,这些少年人同样能拿走山庄里的任何一样东西。   师浮萍花了三年就走完了别人十年乃至二十年的路,不仅需要不俗的武功,还需要大量的财富跟聪明的脑袋。   当然不是没人去查过此人的身份,不过查来查去,都是些虚言,只说他祖上经商,积累了不小的财富,至于经什么商,仔细是什么买卖,却没有什么人知道了。加上这位庄主的名声越发大起来,许多人当然也不愿追根究底,去探查他的过往。   秋濯雪本与此人没有任何交际,偏偏师浮萍的山庄之内,正好有一味药,能缓和风满楼的心疾。   他只好启程前往求药,可惜对方一改当年的和气,如今架子已高得上天,成名不久的秋濯雪甚至连门都没能踏进去。   秋濯雪虽是武林高手,但又不是土匪头子,当然做不出强取豪夺的事来,于是就把主意打在了客栈里慕名而来的少年侠客身上。   交易二字,创造出来,本就是为了让人得到各自所需求之物。   他决心跟最有可能胜出的少年侠客做个交易。   而其中,越迷津并非是最亮眼的,也绝不是最安静的,更不是最穷的,却是最可怕的。   甚至秋濯雪远远坐着,都已感到畏惧。   越迷津不是来请教的,而是来决战的,只因他在决斗时所杀的几名剑客,不知怎么,突然跑到了这位庄主的名下。   只可惜他既没那位庄主有钱,又没那位庄主有人脉,众人听了他的话,当然不会相信,便嘲笑他痴心妄想,脑子不清。   秋濯雪看得出来越迷津并没有说谎,也看得出来,他的剑术恐怕还要略胜当时的风满楼一筹,只是无凭无据,总不好空口白牙断定。   于是他决定跟着这名少年,没想到短短六天之内,发生了许多事,他们被迫相依为命,也同时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而秋濯雪也终于发现那位庄主的真实身份,他是万毒老人的独生子。   万毒老人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用毒高手,也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以拿人试药炼蛊为乐,许多人中毒后为了求得解药,不得不献出家产,他因此积累了不少财富。三十年前武林中人决意联手截杀他,却不料被他遁逃,之后隐姓埋名,结婚生子,又再卷土重来。   父子俩决意要一一报复当日参与计划的几位高手,却不料半路杀出秋濯雪与越迷津这两个程咬金。   越迷津受了重伤,秋濯雪中了毒,不得不发信让慕花容送来伤药,慕花容带药赶来,走前下意识问了一句:“青木岩参到手了吗?我这儿已备好其余药材。”   却不料秋濯雪当时不曾跟越迷津提过药材的事,也没有说明自己的来意。   之后越迷津忽然失踪,又数日后,越迷津一战成名,师浮萍为他所杀,庄子自此败落下去。   而青木岩参也随着一张纸条出现在挽风小筑之中。   “万毒老人重伤脱走。”   慕花容虽不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多少细节,但是她很清楚,对秋濯雪而言,越迷津是不同的。   而这件事,并非是谁的过错,只是一句话在不应当出现的时候,被越迷津所听见。   她只是没有想到,越迷津这么多年来……竟然从没有忘记。   作者有话要说:   师其实有兵戈脱困之意,浮萍暗指他的身世,这个名字起完觉得还蛮有韵味的。 第三十章   越迷津梦见了十六岁的光景。   当时他还很年轻, 刚出江湖,対许多江湖规矩并不太明白,不知道为什么死在自己这个无名小辈手里就是羞辱, 死在一个大侠手里就是理所当然。   于是越迷津只好去找那位师浮萍,试一试他是否够格承担自己的杀业。   在浮萍山庄的二十里地外,有一间不大不小的客栈, 里面经常满员,住着所有慕名而来的武林人士与渴望出名的少年英才,因此分外热闹。   越迷津坐在角落里, 吃着馒头。   角落里本来很安静, 也没有人来打扰, 偏偏就是有人一眼瞥见越迷津,忙过来与他结交, 且并不介意越迷津的冷淡,直言自己并不敢妄想战胜师浮萍,只想受些指点, 最好是能结交师浮萍,又说了师浮萍许许多多的好话, 也许他这辈子対自己的爹娘, 都没有这样的殷勤。   “小兄弟呢?你来浮萍山庄是为出名,还是为结友?”   “我来杀他。”越迷津当时并不明白这种盲从, 不过还是如实告知対方自己来此的目的。   那人脸上的友善与和气瞬间僵硬, 很快就化作讥讽与恶毒, 他的嗓门立刻高了起来, 客栈里的其他人不知何时都围过来, 齐声嘲笑他不知天高地厚。   很快,就连桌子与盘子都摇晃起来, 越迷津的馒头才滚出盘子,被一只手接住了。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手,越迷津活了十六年,从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手,拿着馒头的模样,倒像捧着玉器一样端庄。   “这馒头做得真好。”人群倏然安静下来,窃窃私语着,手的主人却看也不看他们,而是坐了下来,柔声道,“我请你喝酒,你请我吃馒头,怎么样?”   有些人已认出了他,神色显得很恭敬。   越迷津只是静静瞧着这个人,他要比自己大一些,大概是不会大很多的,可他的言行举止看上去,却有着这个年纪的男人极少见的冷静与优雅。   “我想喝热茶。”最终越迷津只是这样说。   対方轻轻笑起来:“好,那就喝热茶。”   天已经很暗了,客栈里虽明亮,但烛火大多集中在大堂中央,难免忽略偏僻的角落,可他微微一笑,整间客栈都好似亮了起来。   越迷津也醒了过来。   他坐在窗边,剑正贴着腿,手指按在剑柄上,没有哪一块肌肉僵硬麻痹。   月光亮堂堂地照在越迷津的脸上,让他想起梦里的烛火。   烛火越远越暗,日月至高至明,人岂非也是如此,越迷津误以为自己得到的暖意来自于一盏触手可及的烛火,实际上,那只不过是日月的光辉偶然洒落,遥远不可及。   秋濯雪。   他们认识的时间并不算很长,不过六天而已,越迷津有时候回想起来,仍然觉得恍惚,他从没有想过,一个人能够用六天彻底占据自己的生命。   当年还发生了什么事呢……   越迷津闭了闭眼睛。   第二天清晨,那个来找他搭话并出言羞辱的人突然中毒死在楼梯上,人群里跳出几位正义侠士,要搜查所有人的行囊,他们虽不在意越迷津被羞辱,但是対羞辱越迷津的人,却好像十分在意珍惜。   看来天底下的正义,总是只会间歇性地降临在一部分人头上。   最后,毒药在越迷津的房间里被发现,这件事很蹊跷,也很直白,其中也许有些内情,是有人故意陷害,不过无人在意。   十六岁的越迷津,初入江湖,名头被人顶去,遭人羞辱,受人冤枉,唯有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杀性一起,就想屠了整座客栈。   他所练之剑,名为“覆水难收”,只因出鞘便要见血,绝无反悔,因得此名。   杀性越重,血气越浓,剑自就越强。   是秋濯雪按住了他的剑。   “你杀了他们泄愤,其他人就不在乎你到底是不是真的被冤枉了。”秋濯雪的声音柔却有力量,犹如春天的第一缕风,说的道理似乎也如春风轻轻吹送耳中,“从此含冤莫白,难道你真的甘心么?”   “反正没人信我。”   “我信你。”   说来也怪,当时百口莫辩的情况下,秋濯雪这清冷冷的三字,竟叫越迷津胸中悲愤怒意缓缓消退,好似其他人是否冤枉自己,却也不那么重要了。   之后他们结伴同行,查出是万毒老人在幕后操纵,再到发现他与师浮萍的秘密,柴雄便是他们路上躲藏时撞见的。   再到后来,万毒老人发现二人踪迹,越迷津中毒发狂,秋濯雪只能一边稳住他,一边用计逼退了万毒老人。   越迷津年纪虽小,但他天资绝佳,性情孤傲,少与人往来,十六年来只与山为友,与水为邻,除养他长大的一个老道士外,从来不与任何人说话,対人情世故更是全然不晓。而且他极好面子,纵然是养父老道士,平素也不肯在他面前丢丑露怯,更不必说服软。   可越迷津才涉江湖,就遭遇许多人一生难遇的险恶困境,一面是仁侠师浮萍以大义相逼,一面是万毒老人暗中诡计伤人,人心之险恶狡猾,竟全被他遇上,倒幸好遇到秋濯雪助他脱困,二人一路同生共死。   因此再多心高气傲也尽数磨平,対秋濯雪已生依赖信任之情,纵然叫他看见自己癫狂失控的一面,却也觉得并没什么。   虽然他们认识的时间才不过短短几天,但越迷津知晓,许多人经营一生的情感也未必有这样的深厚。   秋濯雪是不同的。   就算所有人都背弃越迷津,秋濯雪也绝不会这样做。   他本来,的的确确是这样想的。   可实际上并非如此,秋濯雪并不是真的与他一见如故,也并非真的信任他,在意他,只不过是需要一个合适的人选去取师浮萍的青木岩参。   秋濯雪并不如越迷津所以为的那样不求回报,而是有所图谋。   六天时间,已足够教会越迷津一个道理,江湖人非常在意自己的颜面。   秋濯雪不论明抢,还是暗窃,传出去难免都会不好听,他要找一个适合的人,一个能够战胜师浮萍的人,堂堂正正地取走青木岩参。   他给予越迷津的一切,不过是一笔柔情蜜意的交易。   感情一旦有了目的,就会变得复杂,正如墨滴入水中,再不复澄澈一般。   后来许多年,越迷津每次想起这六日,都忍不住在想,秋濯雪当时所展露给自己的一切,是否只是为了让自己心甘情愿回报他的面具,还是或多或少掺了几两真心。   可无论如何,秋濯雪付出这许多,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一味治风满楼的药。   而不是为了越迷津,甚至这个人是不是越迷津,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风满楼,是青木岩参。   多可笑。   这竟是越迷津所能够得到的全部,甚至曾令他心满意足。   不过六日之情,却叫越迷津七年仍不能忘。   ……   秋濯雪生性豁达,饮了酒之后,心中郁气不知不觉就已消散许多。   慕花容所藏美酒虽多,但本人却非是一只酒虫,说是要陪秋濯雪,却喝到一半就醉得趴倒在桌上起不来身。   无论秋濯雪如何推她,她也只是晃头摆手,不肯起来。   “不是说陪我喝酒?”秋濯雪看得好笑,无可奈何道,“我还没有尽情,你就不肯再饮了?”   慕花容叹息道:“你发闷的时候喝起酒来,简直像是在喝水,天底下再爱喝酒的酒鬼要是遇到你,只怕都要喝吐出来,从此洗心革面,滴酒不沾。快走快走,我不奉陪了,你再要喝下去,我只能大喊你非礼了。”   秋濯雪哭笑不得,只好站起身来。   没料到秋濯雪才走到门口,慕花容忽然又在他身后出声:“步天行约战越迷津,越迷津已应允,现在应在赴约路上,才与你撞上。纵然他行踪再是飘忽不定,总要在万剑山庄留上几日,你不妨把握机会,反正你烟波客大名不提,也有护送宋叔棠的恩情,我就不信步老头敢把你赶出去。”   两个少年睡了一宿,天边才见曙色,宋叔棠便起来练过剑法,杨青照顾他早起已成习惯,也在庄子里晨跑一圈,皆是气喘吁吁。   慕花容这几日无约,也同他们一起吃饭,吃不惯秋濯雪买来的包子白粥,便叫酒楼伙计每日都送精致的早点,因此二人在小楼拼酒,不妨碍这两名少年吃早饭。   两人始终不见大人身影,便由杨青帮忙为宋叔棠换过伤药,无所事事地待到正午,才终于见着秋濯雪与慕花容。   马车已在门外停好,这双驾马车仍是两匹熟马,杨青在小筑里闷了许久,见着它们分外亲热,便大咧咧上去抱住马头抚摸了一番。   两匹马対杨青甚是嫌弃,只喷个响鼻,脑袋一推,就把人挤退了,惹得慕花容忍不住笑出声来。   马车又有些许变化,重上了一遍漆,里头物件用料做工极为精细,布置也显舒适文雅许多,自尊心受伤的杨青爬上车时,忍不住觉得这马车每到一个地方,就要升级一次,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像游戏里那样真的升级成顶级坐骑。   “这几日叨扰玉娘子了。”宋叔棠一拱手,面色严肃,“宋某感激不尽。”   慕花容嗤笑一声:“年纪不大,规矩倒不小,你这几日乖得很,姐姐很高兴,这荷包你带上,拿去买块糖吃。你秋大哥花钱无度,可别叫你们受了委屈。”   她从袖中拿出一个兰花荷包,就要别在宋叔棠的腰上,宋叔棠忙要拒绝:“宋某已叨扰玉娘子许……”   宋叔棠话音未落,爱凑热闹的杨青已经从马车里钻出来,正压在他背上,硬生生将他下半句话噎回去,睁着圆圆的大眼问道:“慕姐姐,我也很乖!”   “你也乖,姐姐也给你准备了一个。”   慕花容已将宋叔棠腰上的绳结扎好,捏了捏杨青的脸,也给他别了个桂花荷包。   秋濯雪让两个少年入到车厢之中,上车持缰,対慕花容道:“我要走了,若有人为血劫剑找上门来……”   慕花容轻描淡写道:“之前顾着孩子们,我将机关封了,若还有人敢来,就叫他们做我的花肥。”   两人相交多时,许多话本不必多说,秋濯雪只対他一点头:“我走了。”   马车这边往万剑山庄而去。   车内,宋叔棠与杨青头挨着头,只见两个圆鼓鼓的荷包里装满了珍珠大小的小金珠。   “买块糖吃。”杨青实没想到慕花容出手竟这样阔绰,眼睛发直,声音发干,“呃,松鼠糖,你们这儿的糖……这样值钱的吗?”   宋叔棠:“……” 第三十一章   秋濯雪是个喜好多管闲事的人。   他若不喜欢多管闲事, 就不会一时兴起跑去与风满楼结识,不会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与慕花容赌一笔生意,不会为越迷津洗刷冤屈而不惜与万毒老人为敌, 不会在大雪天里救下杨青,更不会非要进那间酒肆不可……   这次也不例外。   秋濯雪正在车座上思考徐青兰带来的消息。   赤火门手底下的人泄露了风声,说是血劫剑就藏在三大铸记手中, 只是不知是谁家,这消息与宋叔棠所言完全冲突,之后他也找机会问过宋叔棠, 对方却是一无所知。   看来要么是三大铸记得到的消息并不相同, 要么是其中有人故意捣鬼, 意图阻拦三大铸记前往万剑山庄。   此事只能等到了万剑山庄才能问个究竟了。   马车走得不快不慢,快要接近万剑山庄时, 已经踏入一片江南春景之中。   早春二月,正是寒气稍减、生机勃发的时刻,草长莺飞, 杨柳拂堤,远处只见山峦云遮雾绕, 就连料峭春风都已变得温暖起来。   杨青好奇心重, 撩开车帘探头往外瞧,眼睛透入一池浓绿的春水之中, 只见几瓣桃花飘落在水面上, 荡开一圈圈的涟漪, 又很快被游船轻轻破开。   船自桥下过, 马车自桥上走。   杨柳被风吹起, 柔软如女子拨动纱帘的纤纤手,惊起几只窃窃私语的燕雀, 扑腾着翅膀,叫醒了整座街道的繁华。   这是闹市,行人摊贩极多,马车虽然行在宽阔的大道上,但也不敢急奔,只是慢慢踱着步,不过一会儿,宋叔棠也实在好奇杨青到底看见了什么,怎么一脸惊叹,便有两张小脸一起挤在车窗边,两双眼睛滴溜溜地转。   街上有许多人家出来踏青,偶尔也见几个风流名士或是腰间配剑的锦衣少年,轻裘肥马,说不出的潇洒。   杨青看得入神,宋叔棠不解:“人有什么好看的?”   杨青安然闭眼,双手放在胸口,感慨道:“你懂什么,这是我的武侠梦啊。”   宋叔棠只觉好笑,也不愿打扰他的兴致,当即探身出去,坐在了秋濯雪身边。   闹市人多,本是寻常,可前往万剑山庄的途中,却不见人少,宋叔棠看出不对劲来,路上行人虽衣着不同,但大多身负武功,或是步行,或骑马而过,显然都是要往万剑山庄去。   倘若是来旁观比剑一事,未免太兴师动众一些。   宋叔棠脸色不免严肃起来:“恩公……情况似乎不太对劲。”   “看来不少人想来凑凑热闹。”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看热闹当真是人的天性,不论是武林高手,还是平民百姓,只要有热闹可瞧,总要匆匆赶来。”   他料想血劫剑的消息一定已经散开,当年的血劫刀引起的腥风血雨还没完全消散,步天行约战越迷津本是不自量力的蠢事,可有了血劫剑,这场比试就已变得不同了。   这已不是步天行对抗越迷津,而是一代神兵对抗绝顶剑客。   人人都知晓,排名第二的沈二娘子持刀斩杀了第一刀客徐还愁,那么,步天行又是否能借血劫剑战胜越迷津?   最终到底是血劫神兵的神话被打败,还是越迷津这个神话被打败。   不知为何,秋濯雪心里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感,他总觉得如今平静的武林,要再掀起一场风波了。   杨青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发现路边似插着什么东西,他定睛一瞧,竟是一把锈剑,剑柄已朽烂得几不成形,只剩下铁片覆着红锈,伫立天地之中。   随着马车越往前走,锈铁越来越多,其中大多是剑,偶尔能见到刀枪等其他兵器,看得杨青目瞪口呆,一回头刚要发问,见宋叔棠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身影,立刻从车厢里钻出头。   “秋大哥!松鼠糖!”   宋叔棠现在已很习惯杨青这样叫自己,他虽觉杨青音调不准,但想来也许是北疆口音的缘故,嗯……一定是这样没错,是口音……尽管这口音好像只体现在他的名字上,可一定是口音不会有错的。   “怎么?”秋濯雪轻轻一笑,“可是觉得枯燥无趣了?”   他知晓,对耐不住性子的少年郎来讲,带着他们从繁华闹市路过却不让下车游玩,简直就像在一只饿狼面前放一块肉却不准吃一样残忍。   “不是……呃,好吧,是有些无聊。”杨青有些心虚地嘿嘿笑了两声,又很快摇摇头道,“不过我不是为了这个,而是想问,这路上怎么有这么多武器埋在这里啊?”   秋濯雪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嗯……宋小友,万剑山庄与七星阁向来交好,此事还是由你来说吧。”   “好。”宋叔棠点了点头,又转头看了看杨青,问道,“你对万剑山庄有多少了解?”   杨青眨了眨眼:“嗯,是一座山庄?”   宋叔棠:“……”   秋濯雪:“……”   杨青想了想:“嗯,还有名字叫万剑山庄?”   秋濯雪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杨小友,你只需要说……你一无所知就好了。”   杨青摸摸鼻子道:“可是说的这么直接,不就显得我很目不识丁吗?”   哪料宋叔棠故作惊讶道:“你还会用目不识丁呢?”   杨青:“……”   秋濯雪侧了侧身体,空出位置让两个少年人打闹,宋叔棠一招制敌,直接将杨青胡乱扑腾的双手锁住,慢悠悠道:“说起万剑山庄,还要谈起步家祖上的一段传说,据说当年的步家先祖娶了一名铸剑师为妻,夫妻俩皆是爱剑成痴,一生访剑、集剑、求剑,与各大铸派都有来往,交情便是从那时……”   杨青正还在挣扎,闻言一顿,情不自禁地提问:“既然这样,那怎么还把剑丢在外面?”   宋叔棠被打断,很是不高兴:“你急什么,我还没有说完。后来有一日,不知因何缘由,夫妻二人忽性情大变,竟将收来的名剑尽数丢弃山庄附近,数量之多,竟辟出一处剑林,后有江湖之人好奇前往,却见宝剑已成锈铁,再不复当初锐利。”   杨青“哦”了一声,道:“看来是猪油蒙了心。”   宋叔棠已学会对他的俏皮话充耳不闻,叹了口气道:“弃剑后不过三年,夫妻二人双双暴毙,只留下当时不过十三岁的爱子,便是如今步老庄主的太爷爷——步清歌。”   “此人也如父母一般,嗜剑成痴,而且性情狂傲,他每换一把剑,就会将剑埋在山庄外,后来每赢一人,也要对方将兵器葬于山庄之中。当世竟无人能与他匹敌,久而久之,连万剑山庄的路上都成了埋兵之地,因此这里便被叫做万剑山庄了。”   杨青忽然幽幽叹了口气。   “怎么?”宋叔棠虽知他八成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但仍忍不住问道。   杨青默默道:“我只是在想,这位步清歌老爷子,要是在言情小说里,真是小说里父母双亡,有车有房的优质男主标配,听起来实在很酷炫,逼格也很高。”   宋叔棠虽然不知道什么是酷炫,什么又是逼格,但是他多少听得出来杨青是在感慨步清歌的人生之路走得非常霸道,于是皱眉道:“唔,酷为极致,炫乃光照夺目之意,酷炫二字,倒也贴切趣味,这也是北疆的土话吗?不过逼格是什么意思?”   对这种流行用词,杨青大多也是随大流,一直以为是外来词,没想到还能这么理解,他不由得钦佩地看了一眼宋叔棠,试图解释:“嗯,逼格就是,就是……就是档次。”   “原来如此。”宋叔棠若有所思,“多谢杨兄指教,宋某受教。”   杨青忍不住汗颜。   就在宋叔棠虚心请教时,正在行驶的马车忽然急停了下来,杨青若非双臂被锁,险些一个倒栽葱飞出身去。   绕是如此,杨青仍是一头重重撞在秋濯雪的背上,哎哟叫唤了一声。   只见得马车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华发老人,秋濯雪单手急勒住缰绳,马蹄儿高高扬起,居然一点不多,一点不少,正正好停在老人跟前。   他本是躺在地上的,因此杨青与宋叔棠都没瞧见,这会儿一溜烟站起来,才被发现身影。   “碰……碰瓷?!”杨青惊魂未定,直起身来查看详情,只见那老人华发苍颜,生得很慈祥和蔼,这会儿满面谄媚,说不出的滑稽古怪,倒好似个求饶的孩童。   这都是什么世道!   杨青还没来得及感慨世态炎凉,就见秋濯雪无奈地开口道:“古老,你这是做什么?”   他的口吻虽无奈,但眉眼已带出笑意,轻轻柔柔的,连江南的春风都要为之逊色。   古蟾还在拍屁股上的尘,他嘿嘿一笑,干巴巴道:“老人家害你被九冥候那种男女通吃的畜生看上,心里实在对不住你,想叫两匹好马儿踩一踩,让你消消气。”   秋濯雪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古蟾抬起眼皮看了看他的脸色,心里不由得一咯噔,忙道:“老人家知道,这种委屈,你向来自己忍受,可是这种事不是你的错。当然了,也不是我的错……”   秋濯雪深吸了一口气:“……你先上车来吧。”   两个少年人听得目瞪口呆,忽然额头一疼,活像两只小球滚进车厢里头,古蟾已稳稳当当掠过两匹马,落在秋濯雪的身侧,偷偷看他的脸色。   “谁告诉你,我被九冥候……看上的。”这句话,秋濯雪说的很艰难,他生平有过许多难以启齿的话,可每句话比起这一句,都显得不值一提。   古蟾欲言又止:“不是谁,是老人家自己寻思的,我在万剑山庄就听说了,你杀了柴雄跟九冥候,还给七星阁的小少主解了毒。医毒不分家,九冥候那小子,老人家也是打过交道的,简直奸猾谨慎得要命,你又好心肠得很。他要是肯好心救人性命,就不会下毒了,要是你们之间做了交易,他现在也不会死了。”   “平日也没听说你们认识,所以老人家就想到了,是不是之前差你去半陀山采药的时候,叫九冥候这小子对你起了贼心……”   古蟾一边看他,一边嘿嘿干笑。   秋濯雪忽然感觉自己的头很痛,他当然明白古蟾的意思,一个男人想要讨好心上人的时候,连心都恨不得挖出来,几张解毒方子显然不成问题。   “难怪你今日这样卖好,下次不要这样了。”秋濯雪无奈道,“你想从我这儿要九冥候的毒经去看,是么?”   古蟾被说破心思,顿时扭捏起来:“嘿嘿,我就知道,秋家小郎是天底下最体贴,最懂事的人,也不是老人家稀罕他那些本事,不过医学之道,本来就该多讨论讨论,才好发扬光大的嘛……他拿来害人,落在老人家手里,说不准能多救几个人呢。”   秋濯雪叹了口气道:“不是我不愿意,古老,解毒的方子是我从黑凤凰那里得来的。”   比起黑凤凰,古蟾当然更相信秋濯雪,难掩失望之色:“啊?黑凤凰这女娃娃什么不好学,学人家撒谎,叫老人家空欢喜一场。怪了,她有解毒方子?难道说,毒经其实在她身上……她是故意祸水东引……”   秋濯雪:“……”   在遇到徐青兰之前,秋濯雪本会毫不犹豫地认为古蟾是多心,可现在他却忽然有些动摇。   他突然明白人们为何总是相信很荒唐的传闻了。   毕竟人们总是知道得太少,思考得又太多。   “当然是因为她喜欢恩公!”宋叔棠实在忍不住,从车里探出头,小脸严肃,“我当日听得一清二楚,她千方百计想要勾引恩公,言辞挑逗,不堪入耳,恩公好心放她一条生路。没想到这女子蛇蝎心肠如此,竟恨恩公无情,因此想借机泼上污水,败坏恩公名节,让江湖人以为他与九冥候有染!”   秋濯雪:“……”   秋濯雪没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知道自己很俊俏,可实在不知道,这张脸到底在宋叔棠眼里俊俏到了什么地步。 第三十二章   古蟾好奇心旺盛, 如今毒经不能到手一观,就软磨硬泡要宋叔棠详细说说当日发生的事。   宋叔棠便将秋濯雪如何巧从黑凤凰口中探得情报,又如何一招制敌, 令柴雄与九冥候魂飞魄散的事一一道来,说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   这叫秋濯雪不得不苦笑起来, 他觉得宋叔棠倘若以后不想继承祖业,说书也许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古蟾摸了摸自己的胡须:“骗人家女娃娃的心救人?这个事儿听起来好像不是你的风格啊。”   难道骗男娃娃的心救人就是我的风格吗?!   秋濯雪简直百口莫辩,最终无奈道:“我怎有这样大的魅力?”   “哼哼。”古蟾道, “你倒谦虚。”   闲话说得差不多时, 万剑山庄已近在眼里, 近来宾客如云,门丁都几乎分身乏术, 可宋叔棠才言明身份,立刻有下人领着众人往大厅里走去。   万剑山庄存世数百年之久,代代翻修扩建, 规模不必多说,杨青原以为山雨小庄已很了不得, 没想到这万剑山庄竟要比十个山雨小庄加起来还更气派些, 不由得暗暗感慨起这腐朽的旧社会来。   只是还没等杨青再多感慨几分,这封建社会的院子就快要磨断他这平等自由的一双小腿, 对一重又一重的房屋也没了兴趣, 脑子里只盼着快些见到大厅。   大厅外的廊上堆着许多箱子, 显然是有人送了礼来, 想来是有所求, 秋濯雪便知厅内应当是在商量一些要紧的事,便对古蟾笑语道:“哎呀, 秋某这一未得请帖,二是两手空空而来,实在无礼。人家礼数周全,只怕主人家要觉得我轻慢,倒叫我一时间不敢进去了。”   他这一提声,是与主人家打个招呼,免得匆忙入内打扰人家。   “你不是送了宋小子来么?”古蟾不知弯弯绕绕,只冷哼一声,一把握住秋濯雪的手,“再说还有我老人家,我就不信还有比你礼数更周全的人了,他们要是赶你,老人家也不在这里呆了。”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步老庄主步渊停已从厅内急急出来了:“哎呀!古神医这是说哪里话,实在羞煞老夫,可是下人何处怠慢了您老人家?惹您这般不快?”   秋濯雪微微一笑道:“是秋某不请自来,唐突主人,还望步老庄主海涵。”   步渊停大笑道:“烟波客来访,叫敝庄蓬荜生辉才是,何来唐突一词,倒是老夫待客不周,有失远迎才是。”   他先同古蟾还有秋濯雪打过招呼,这才仔仔细细瞧了瞧宋叔棠,满面激动之色:“好!真好,宋贤侄也无恙,老夫已听说你遇袭一事,可惜鞭长莫及,实在心焦如焚,见你一切都好,老夫这才安心。”   在四人里,步渊停唯一不认识的只有杨青,见他虽无武功,但跟随秋濯雪身边,也并不是个侍童模样,一时拿不定主意,也赞他一声少年英雄,一同请入厅中。   厅内已坐着十来人,等到三人落座,步渊停又为他们招呼酒菜,酒水才刚满上,还来不及开口,下人急匆匆进来,低声道:“老爷,那一位来了。”   他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更是有人立刻站起身来。   “快快有请!”步渊停忙道。   声音才落,越迷津已出现在门口,他走来时,悄无声息,好似风都没有发现,大厅里的人当然更没有发现,所有人的脸都忍不住白了白。   “不必请。”越迷津淡淡道,“我来了。”   越迷津的眼睛还是如往常一样,也仍没有多少人敢与他对视,只有才落座的秋濯雪静静注视着他。   他却看也不看秋濯雪,只将目光移到步渊停的脸上。   “血劫剑当真现世?”   大厅中人多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此刻却是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只因越迷津身上的杀气,已叫人心惊胆寒,步渊停沉声道:“的确出现在犬子房中,只是不知江湖怎么走漏消息……”   越迷津并不感兴趣,只是又问:“剑还在万剑山庄之中?”   步渊停神色沉重:“确实在,不过越大侠放心,犬子绝不会……”他的话没能说下去,因为越迷津正看着他,他额上不知不觉已淌下汗来,觉得所有的话都像挤在嗓子眼里,无论如何都发不出来。   这简直不是一双人拥有的眼睛,越迷津看着步渊停的眼神,也绝不像活人在看一个活物。   “你说完了?”越迷津问。   步渊停只好点了点头。   越迷津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且慢!”   众人才要松一口气,又被这一声猛然提起心肝,都循声望去,不敢置信地看着胆大包天的秋濯雪。   秋濯雪当然知道自己此举过于突然,不过除此之外,他也实在找不到什么机会拦下越迷津,与对方说上几句话。   七年来,秋濯雪从没为此心焦忧虑过什么,可如今相逢,却觉得心中闷着一口气,怎么也舒不出来。   他胸中涌动的问题有很多:你今日为什么这样不高兴?是见着我的缘故么?徐姑娘好似很仰慕你,你心中又是怎么想的?血劫剑的事,你早就知道么?   还有七年错过的光阴,秋濯雪本有无穷无尽的话要说,然而临到口来,却只能静静凝视着越迷津的背影,疏离而客气地问上一句:“秋某有一事想请教,不知方便么?”   越迷津道:“烟波客智武双绝,竟也有难事求我么?”   他眉目冷峻,言辞犀利毒辣,话中杀气比方才更浓百倍,众人陡然一惊,不知秋濯雪是何时开罪了这位越大阎王。   就连步渊停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出声调和。   寻常人此刻只怕吓得说不出话来,秋濯雪居然还上前一步,缓缓道:“秋某想问,七年前那位好友,可还在么?”   秋濯雪犹豫再三,到底还是不愿在众人面前令越迷津为难,他一口道破二人昔日情谊容易,可对方心思却难琢磨,他是有修好之意,可不是盘算结仇。   七年前?那位好友   众人不约而同竖起耳朵,这位声名远播的烟波客近来在江湖上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并不是他俊俏非凡的容貌,也不是他为挚友四下奔走的义气,更不是他打抱不平的仁德之心。   而是秋濯雪绝不会为人所否认的魅力。   江湖人逃不开的无非四点:金钱、权力、名声、美色。   这几乎已成为人性的弱点。   秋濯雪却完全避开了这几样。   要说金钱,他从不缺钱,也视钱为无物,毕竟风家与玉娘子几乎就差将聚宝盆递在他怀里。   要说权力,江湖受过秋濯雪恩惠的人不在少数,其中许多人甚至已成了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大多都记得昔日恩情,他根本不必拉帮结派,就有人心甘情愿为他做事。   要说名声,见过秋濯雪的人的确不多,可没有听过烟波客之名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要说美色,玉娘子慕花容生得虽有几分英气,但谁也无法否认,她的确是个美人,她每年收集名贵药材,并非留给自己所用,而是为了帮助秋濯雪的朋友风满楼,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甚至于秋濯雪自己,也是难得俊俏风流的翩翩公子,更不要说他还是江湖上排得上名号的高手之一。   江湖里不知有多少人,做梦都想成为秋濯雪。   只因这样的人,天都好似欠他一笔人情债。   在这样完美的男人身上发生再不可思议的事,都会令人信服,就比如数月之前颜无痕传来的消息——风满楼亲口承认自己痴恋秋濯雪。   乍一听的确难以接受,可仔细想想,却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任是谁也无法抗拒秋濯雪这样的人,即便他是个男人。   这就好比人们对着绝色美人一见钟情是理所当然,倘若他人拒不承认,还要疑心是不是嘴硬;可要是有人说自己对丑八怪一见钟情,那多少是要请去让古蟾神医看看脑袋。   这传闻流传得如此快,与其说众人爱看八卦,倒不如说正因为风满楼、慕花容包括九冥候等人痴恋的是秋濯雪,才叫此事变得极为可信,倘若换作猫三狗四,就在推杯换盏之间拿来下酒的笑话了。   正因过于完美,秋濯雪如今展露出身段之软,姿态之低,才愈发令人感到好奇。   毕竟佩服归佩服,男人一点阴暗的嫉妒心总是必不可免的。越迷津对上秋濯雪这样的好戏,简直比看血劫剑对上越迷津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在一年前,已死于半陀山。”越迷津侧过脸来,阳光照得他面容模糊不清,看不清楚神态,“你为他得罪万毒老人,他为你灭除后患,你当年所赠,已尽数偿还,自此后一刀两断,不必挂念。”   秋濯雪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只喃喃道:“尽数偿还……一刀两断……”   越迷津看着他的脸色,只觉得心头揪紧起来,倘若心志不坚一些,此刻简直连为他死也愿意。   可一想到当年之事,心肠又顿转冷酷,越迷津见识过秋濯雪的本事,只要他愿意,为他死的人又何止越迷津一个。   秋濯雪玩弄人心的本事,只怕江湖上根本没人能比得上,别人为他做任何事,倒像是在求他做事,心甘情愿不说,生怕自己做得不好,不能叫他开心。   正因如此,越迷津才忍不住口出恶言。   只因越迷津见着秋濯雪,就与世间之人再没有半点不同了。   当年他追杀万毒老人,总认为只要此人一死,自己就能干干脆脆将前尘斩断,从此之后再与秋濯雪没什么瓜葛,可前不久的那个梦,却好似在嘲笑越迷津的痴心妄想。   他永不可能忘记这个人。   永不可能的。   就连今日,他来到万剑山庄,到底是为堂堂正正地再见一面秋濯雪,还是真为血劫剑,就连越迷津自己也难以分辨。   满座宾客不由得低声轻呼起来,就连步渊停都忍不住开口问道:“等等,越大侠,你说万毒老人已死,此事可有凭证?”   越迷津没有理他。   其实众人也知,越迷津既开口,当然不可能有假,只是此事实在重大,万毒老人为祸武林多年,不知成了多少人的噩梦,不料死时竟悄无声息,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   秋濯雪轻轻道:“步庄主,此事千真万确,我……我这位朋友,是绝不会撒谎的。”   他说这话时,满面黯然神伤之色,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此事经过越迷津与秋濯雪二人之口,简直是打了包票,彻底盖棺定论。   步渊停又忙道:“越大侠,不知这位侠士姓甚名谁,尸骨又在何处,他除去武林一害,实该叫武林同道都知晓才是。”   越迷津冷笑一声:“不必,他杀万毒老人,本也不为武林,受不起。”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为武林,也不求名声,为秋濯雪灭除后患……越迷津又是如此态度……   众人看着秋濯雪苍白的脸色,心中不由得倍感奇怪起来。   该不会又是一笔情债吧? 第三十三章   在步渊停出门挽留越迷津的时候, 厅内的众人已忙不上赞叹步渊停的仁义与豪气,而是纷纷看向了秋濯雪。   只要长了眼睛的人,就能看得出来, 秋濯雪此时此刻脸上的愧疚与痛苦绝无伪装。   秋濯雪已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实在是过于傲慢自大了。   慕花容常与他说一句生意场上的道理, 那就是绝不要跟朋友一起做买卖,不是伤钱,就是伤情。   他却没有听。   任何掺入利益的关系都不会纯粹, 秋濯雪当然能够理解越迷津的愤怒, 他也明白这件事对越迷津的打击究竟有多么大——一个人若遭人冤枉、陷害、下毒, 心中怨愤怒火无处可宣泄,在这般走投无路的情况下, 发现唯一可信的挚友其实也目的不纯,一时万念俱灰之处,岂是言语能够说明的。   秋濯雪却无法为自己辩白, 只因他的的确确是为青木岩参而来。   他当然知道,此事并非自己的过错, 也绝非越迷津的过错, 若不是万毒老人生怕事情暴露,想先下手为强, 栽赃陷害, 欲要越迷津含冤屈死, 他本可以找到一个机会好好同越迷津说明, 而不是落得现在这个模样。   “小秋。”古蟾忧心忡忡地问道, “你还好么?要不要吃几枚定心丹?”   “不必。”秋濯雪摇头拒绝古蟾的好意,看向欲言又止的众人, 微微苦笑道,“看来诸位都对此事有几分好奇心。”   万毒老人也算是江湖上一个极有名的魔头,他的生死当然对武林也有着莫大的影响。   众宾客里就有江海士的身影,他不过三十左右,做文士打扮,羞惭道:“丧友之痛,我等并非不能理解,只是事关重大,不容有失。若万毒老人当真已死,实乃武林喜讯,不知能否请秋大侠能否将前因后果细细讲来,令我等也好知晓这位英雄的生平?”   江海士是江湖上极有名的人物,茶楼里有包打听,百年前有百晓生,当今江湖消息最广的就是江海士了。   他原是个读书人,后因受了委屈不公,便恨官场勾结腐败,弃官而去,从此做江湖一隐士闲人。   江海士此人交游广阔,不但消息灵通,还思维敏捷,大概是官场上磨练出来的本事,他对江湖风向颇为敏感,能将许多混乱复杂的线索一一梳理联系,得出最有用的结论。有几次还帮着武林正道抵抗甚至破灭了西域魔教试图统治武林的邪恶计划。   因此虽都是消息灵通之人,可江海士在江湖上的风评与颜无痕截然相反。   江湖人虽赞他无所不知,但江海士自己却并不这么认为,他曾言世上的一切琐事,皆有踪迹可循,只要有耐心抽丝剥茧,任何人都能寻找出真相。   他不过是比常人多一些耐心。   秋濯雪当然很愿意给江海士一些面子,也明白他的忧虑,便将当初师浮萍与万毒老人的阴谋一事说了出来。   至于自己与越迷津,则含糊带过。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师浮萍虽已是过眼烟云,可他的名声一直很好,江湖上还有几人曾感慨过,如今听闻这样的大消息,不由得震撼非常。   “没想到其中竟还有这样一番内情。”江海士长舒一口气,无限感慨,手捋长髯,“鄙人当年还感慨刀剑无眼,害了一条英杰性命,却没想到越大侠竟是破去一桩危害武林的大阴谋,他为人正直,从不居功,今日要不是秋大侠提及……唉,我等实在汗颜。”   秋濯雪与越迷津相处时间极短,他又绝不是个愿意给朋友带来痛苦的人,因此除去一个慕花容外,其余的朋友几乎都对当年这桩往事一无所知。   古蟾懒得理会江海士文绉绉的酸话,听得心惊胆战,奇道:“怎么从来不见你说起?”   当年越迷津杀死师浮萍,一战成名,浮萍山庄就此败落,万毒老人老奸巨猾,对此早有预料,已将山庄彻底清空,因此没能找到半点证据。   师浮萍已死,万毒老人脱逃,秋濯雪手头又没有证据,这世上恨万毒老人的人不少,怕万毒老人的人自然也不少,更何况师浮萍当日名望正盛,倘若他贸然提起,只怕到头来非但不能团结一致,反而会徒生风波。   许多人解决不了万毒老人这个难题,当然就会选择解决说出这个消息的秋濯雪,人心之复杂,岂是一言两语能说清了。   “何苦累你们操心呢。”秋濯雪摇头苦笑。   厅内甚至已有人想起来当年的一些事来,低声道:“难怪,七年前分明有人说过曾见到二位在浮萍山庄附近结伴而行,可二位这许多年来却从无交际,江湖上只道传闻不实,万万没想到其中是这样一番缘由。”   六天的确很短,可六天却也很长。   世上本来就没有不漏风的墙,再精密的计划都会出现变故,只要是人来行动,就绝不可能没有半点风声,这种风声甚至不一定要从嘴里说出来,还可以从行动上看出来。   就如同玉娘子慕花容,倘若她忽然往某些生意里砸银子,就足以引起商人的一阵动荡了,根本不必她多说什么。   秋濯雪跟越迷津之后纵然有意掩藏躲避万毒老人,可初见时,客栈里的人却也不少。   在座的大多都是人精,秋濯雪稍稍说明,他们只需想一想其中联系,便立刻将前因后果联系了起来。   更何况七年前的秋濯雪也许名气还不算大,可今日的烟波客却已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了,实没必要撒谎栽赃。   只是,秋濯雪所说的这些消息里,只有越迷津与他自己,却不见那位与万毒老人同归于尽的好友。   桌上忽有人不阴不阳地出声道:“嘿,只怕事情没这么简单吧。”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是断魂刀冷寒霜,他当年追求慕花容遭拒,因对秋濯雪万分妒恨,两人向来不合。   见是他出声,众人心下都顿时了然。   “不知冷兄有何见地?”秋濯雪轻声道。   “越大阎王说你为了这死人朋友才得罪万毒老人,可见他当日也在浮萍山庄。”冷寒霜阴恻恻道,“可你口述之中,怎么全然不见这位好友的身影。”   江海士轻咳了一声:“断魂刀壮士,死者为大,修口。”   “人死魂断。”冷寒霜冷冷道,“嘿,修口?我等修口,秋濯雪倒是修口,他这好朋友,却连人死了一年都不知晓。”   秋濯雪默然无语。   “你……你懂什么!”杨青实在听不下去这人的针对,严肃道,“我在路上时,秋大哥就曾经与我说过,他的朋友接近他,总是遭遇痛苦与不幸。一个人要是希望自己朋友安全一些,就难免会避着他走,当然也就不能时时刻刻知道对方的消息了!”   杨青其实并不知道秋濯雪当时说的痛苦与不幸是指谁,可是他坚信秋濯雪是个好人,因此全心全意维护他。   痛苦与不幸……   桌上众人的脸色一时间简直精彩至极。   秋濯雪为人如何,江湖皆知,不说他的红粉知己慕花容对他千依百顺,光是与风满楼的寒梅白雪之谊已是为人所称颂,虽然如今寒梅白雪之谊已变得不那么纯粹,但是绝没有人会否认秋濯雪是一个好朋友。   甚至许多人只要与秋濯雪交上朋友,都已觉得是生平最得意的事了。   倒不如说,正因为秋濯雪实在是一个太好的朋友,才会导致与风满楼这段友情变质。   他竟说自己会给朋友带来痛苦与不幸,加上越迷津方才的神态,这实在不得不令人深思当时到底还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又是否是这其中的内情导致了二人不和。   宋叔棠比杨青要更懂这些弯弯绕绕,因此不动声色地扯了扯杨青的袖子,才叫这气呼呼的少年重新坐下来。   冷寒霜看向杨青,目光好似在看一个死人。   秋濯雪不着声色地挡住冷寒霜的目光,淡淡道:“童言无忌,冲撞冷壮士,想来鼎鼎大名的断魂刀,绝不会与小孩子置气。”   冷寒霜冷笑一声:“倒不见你对那位好友这般体贴入微。”   秋濯雪当然明白冷寒霜是有意借题发挥,他当时委婉试探,可桌上众人却相信的确有这样一个人存在,想到越迷津已言明与自己恩断义绝,自不想这段往事再多做纠缠,当即苦笑起来,干脆承认下来:“非是秋某不愿多说,一来只是这位好友,不愿旁人知晓姓名,秋某实不想勉强,想来江海士一定明白。”   江海士点了点头,目光惋惜:“确实,既有与万毒老人同归于尽的本事,想来此人心智武学绝不在越大侠与秋大侠之下,他这般本领,在江湖上却没半点名声,足见的确是个淡泊名利之人。”   “二来秋某不提,实是此事说来汗颜,不知到底该从何说起。”秋濯雪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也罢,万毒老人一事,若有功劳,全归我这位好友与越大侠。诸位只需知晓,我二人之事,皆是秋某一人过错。”   这话一出,众人神情立刻都变得万分精彩,就连冷寒霜的表情都一下子变得古怪起来。   越迷津在道上有个外号,叫做越大阎王,只因他说什么便是什么,要杀谁,谁也逃不过。   他既说秋濯雪是为了此人才得罪万毒老人,就绝不会是别的原因,可秋濯雪却说二人之间是他一人的过错。   此事必然与万毒老人无关。   冷寒霜忽想到一个可能,声音忽然走了调:“这人……是男,是女?”   秋濯雪有些不明白:“是男人,怎么?”   众人:“……”   现在已知,此人淡泊名利,却结交了秋濯雪与越迷津两个性情迥异的朋友。   秋濯雪分明为此人得罪万毒老人,他亦为秋濯雪战死,这世上只怕再找不到这般重情义的朋友,足见深情厚谊。   可二人却多年无联系,甚至连消息都要从越迷津这儿打探,加上那童子所言,秋濯雪显然是有意避开此人,倘若当真是秋濯雪对不起那人,对方怎会心甘情愿为他送命,这万毒老人岂是好相与的么?   这是第一点怪处。   江湖好汉,义气为先,此人与万毒老人同归于尽,怪天怪地,绝怪不到秋濯雪的身上。   可同为挚友的越迷津却对秋濯雪万分仇恨。   这显然不是朋友的道理。   更何况越迷津生性虽是桀骜,但并非不讲理的人,好端端地怎会莫名其妙迁怒秋濯雪。   这是第二点怪处。   这世上难处,实在难以启齿的,无非是杀人掠货,睡人老婆,可倘若是这两样,依越迷津的性子只怕早已拔剑杀人,怎会这般隐忍自己。   可见此事绝非如秋濯雪所言,全是他的过错,偏偏秋濯雪非要尽数认下。   这是第三点怪处。   江湖上能混出些名堂的人,大多数心思都很活络。   毕竟对抗强敌时,调动的不仅仅只有身体,还有大脑,一个人若遇敌全凭下意识反击,除非他是个不世天才、绝顶高手,否则绝不可能活到出名的时刻。   更何况,人与野兽之间的差别,岂非就是智慧?   因此几乎所有人都想到了一个可能——只怕……是那位好友同风满楼一般,都动了不应当的心思。   因此越迷津恨而无奈,秋濯雪欲言又止。   果真是一笔情债。   作者有话要说:   我其实前面已经提过上帝视角跟角色的局限性了,结果发现还是有很多读者不能理解越迷津为什么愤怒,或者觉得这就是一件小事。   这里举个例子让一些不太能理解的读者更好地理解一下:当你论文被人抄袭,对方反而诬陷你抄袭,上班被老板羞辱,没有朋友,孤立无援,精神压力极高的情况下,是你的男朋友一直当你的精神支柱,然后在你生病昏沉的时候,偶然听见你男朋友是跟人玩真心话大冒险才过来跟你交往的。   而你本人完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结束这段关系,他又是不是真的给了真心。   如果这种情况下,还能觉得这是一件非常小的事,觉得没必要愤怒,那我真的没有办法了,就可以理解为性格不同。 第三十四章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在众人心头短暂掠过。   毕竟秋濯雪近来的消息, 几乎都与他的魅力有关,风满楼与慕花容不说,就连柴雄与九冥候在武林里出了名的阴毒人物听说都心甘情愿将自己的绝学交给他。   人们实在很难不往那方面想。   可毕竟不过是个猜想, 当然没有任何人当真,就连冷寒霜都只是迟疑片刻,没打算就此罢手, 而是对着秋濯雪继续冷言冷语下去:“看来你对他也算得上是情深义重,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装出来的。”   江海士看着秋濯雪的神色,轻轻叹息了一声, 料想其中定有内情。   为官数年, 又隐居江湖, 江海士的人生阅历极其丰富,他同样拥有过知心好友, 明白与朋友背道而驰是何等折磨,这伤痛至今都是心头无法愈合的伤口,便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温声道:“秋大侠,你们二人之间可是有什么误解?纵然逝者已矣, 可生者到底还要讲个道理, 你不妨说出来,我等为你与越大侠调和调和。”   “多谢江海士。”秋濯雪摇头苦笑道。   本来就没有这样一个人, 秋濯雪当然说不出什么来, 可他实没办法拒绝这样的好意, 只能勉强道:“其实并非是秋某不愿提, 而是秋某所知也并不多, 我二人不过相处了六日。”   “六日?”冷寒霜简直要笑出来,“你想告诉我, 一个与你只认识了六日的人,愿意为你去杀万毒老人?”   江海士的脸上浮现出不满的神色来,他是文人,最是讲究高山流水,知音之情,不免心道:这粗人实在无礼。六日又如何?感情深浅难道是以时日长短来衡量的么?   秋濯雪的眼前好似又浮现出七年前的事,黯然道:“他是个心性极单纯的少年,满腔赤诚,对秋某十万分的信任,那六日,秋某与他相依为命,在万毒老人的追杀之下挣扎求生……六日又如何?只可惜上苍弄人,秋某到底还是辜负了他。”   众人暗想:“此人既生性单纯,又淡泊名利,武功奇高,还与越迷津与秋濯雪这两人都是好友,不知是怎么养出此等人物。”想到无缘见识此人风采,不免遗憾。   江海士略一思考:“如此说来,当日越迷津一战师浮萍,是秋大侠与那无名英雄在暗处牵制住了万毒老人?”   如此一来,倒也合理。   师浮萍出现得蹊跷,又如昙花一现,很快败落,江海士消息再灵通,也是拾人牙慧,师浮萍的战绩有万毒老人暗中相助,江湖许多高手又都与他有几分交情,当时事情还未败露,自不会说一个死人的坏话。   因此师浮萍的本事倒有一半是被捧出来的,加上越迷津七年以来,只见强,不见弱,几乎打破所有人对他的认知,更没人怀疑师浮萍的本事了,只当他是运气不好。   两大高手夹击,江海士当然不觉得越迷津会是对手。   他哪想得到,当日越迷津心中一股怨愤之气,杀上门去已是同归于尽的打法,高手对战时本就考量心态,万毒老人追杀他数日始终未能得手,心中已惧上一分;而师浮萍不过是父亲包装起来的一个花架子,武学功夫固然不差,可比起越迷津却是远远不如。   “并非如此。”秋濯雪摇摇头,“早在那一战之前,我二人身受重伤,秋某只好请花容来帮忙,也正是那之后,我二人因一些缘由分道扬镳。师浮萍一事,其实与秋某全无干系,不敢居功。”   正是那时?慕花容?   江海士的心不由得一下子沉下去,他忽道:“莫非,你二人是因为玉娘子慕花容才分道扬镳?”   他忍不住瞧了一眼冷寒霜。   冷寒霜也神情古怪起来。   众人心下倏然一动,大脑顿时清明起来了。   不错,这世上足以令生死之交反目的还有女人,他们之前并不知慕花容也在,难免想岔了,这样一来,倒是更合理得多了。   喜欢男人的男人也许有不少,可毕竟不是人人都是。   而不喜欢女人的男人是一个也没有。   七年前的秋濯雪才不过二十出头,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人,想来与他相交的那位好朋友,当然也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有一身高强的本领,又淡泊名利,显然不好权、不好色、不好名,那么只剩下好色了。   少年侠客,重伤之际,竟遇到一个天仙般的女子来照顾自己,连六个时辰都用不了,只怕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已爱上对方了。   他要是爱上了慕花容,却发现慕花容是好朋友秋濯雪的红颜知己,难怪两个人再没办法做朋友。   感情一事,最是难分对错,秋濯雪因此支支吾吾,不敢说得太过详细。   不愧是江海士。   秋濯雪怔了一怔,实没想到江海士竟然如此敏锐,不过祸水东引到慕花容那头,也实不是他愿意看见的,因此摇头:“与花容无关,江海士若不信,可去问越大侠。”   他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又拉出越迷津来说事,众人当然不可能不信他。   只是既与慕花容无关……   此时宋叔棠忍不住问道:“恩公,既与玉娘子无关,那么,是否与山雨主人之事相关?”他这话问得十分委婉,可所有人都听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既然跟慕花容无关,那唯一的可能就只剩下秋濯雪自己。   山雨主人风满楼痴恋秋濯雪已成江湖共识,宋叔棠此言一出,众人都微微变色。   此事从无第三个人知晓,秋濯雪确信慕花容绝不会告诉任何人,深埋在心底的秘密突然被人揭穿,加上他此刻正心神大乱,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这无异是承认,冷寒霜的嘴巴简直张得可以塞下三个鸡蛋。   其他人也不禁流露出震惊的神色来。   宋叔棠愧疚道:“此事并不难推测……对不起,恩公,我……早知道我不该……”   这倒让秋濯雪想到宋叔棠平日的表现来,这少年心思缜密细腻,他猜出事关风满楼倒不足为奇,因此黯然叹息道:“罢了,我并不怪你,只是诸位烦请不要再问……”   虽然有所猜测,但猜测毕竟只是猜测,如今秋濯雪亲口承认,桌上众人霎时间一片安静,就连冷寒霜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了。   这情况一波三折,峰回路转,最后居然又绕回了原点,再是有本事的江湖人,都不由得呆立片刻。   难怪……   难怪不过相交六日,七年以来,分明是秋濯雪得罪万毒老人,此人却一直追杀万毒老人,甚至不惜与对方同归于尽。   难怪慕花容一出现,对方就与秋濯雪分道扬镳……   难怪越迷津对秋濯雪满怀杀意,却始终没有下手,眼见好友为情而死,他作为朋友,纵然不怨秋濯雪,也显然无法心平气和。   “原来如此。”江海士好不容易稳住心态,忙道,“难怪阁下不愿明说,我等也绝不再勉强。”   其实并非是江海士等人咄咄逼人,而是万毒老人事关重大,偏偏其中来龙去脉只有越迷津跟秋濯雪知晓,师浮萍又是已死之人,倘若不问得清楚仔细一些,怎么叫天下人信服。   偏生秋濯雪在一些地方含糊其辞,江海士只当他与越迷津之间有所误会,因此想特意为二人调解一番。   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消息。   江海士虽是读书人,但并非腐儒,忍不住叹息起来。   人们在面对自己所爱之人时,往往卑微如尘土;可对着深爱自己的人时,总是愧疚居多。   这等淡泊名利的隐士对秋濯雪痴心如此,秋濯雪纵然对他无爱,却并非无情之徒,多年来有意避开,却未料到竟会是如此收场,难怪他语焉不详,会说都是自己的过错。   世上之人,尽是些痴男怨……呃,怨男。   情爱一事,本就不是可以强求的。   古蟾咕噜咕噜喝了一大杯的酒,实在没忍住,又把宋叔棠的酒端起来一口喝完,这才抹了抹自己打湿的胡须,长长呼出一口酒气,眼睛发直:“难怪秋小子从来不跟我说这件事……”   只有杨青沉默了很久,他一直告诫自己千万不要犯之前才犯过的□□错误,只听表面不重实际,许多事当中也许还有不为外人所知的内情。   他实在没想到,这次自己干脆是什么都没听懂。   倒是秋濯雪奇怪地看着众人,觉得他们的反应似乎有些怪异,不过他很快想到自己与风满楼的那段谣言,一下子也反应过来众人为何眼神闪躲。   秋濯雪:“……”   不用想也知道这些人到底误会了什么,秋濯雪此刻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加上他也实在没办法再解释一下有关风满楼的误会,干脆放任自流。   等到步渊停回来之后,众人心思各异地吃了一顿饭,步渊停留下三大铸记的管事人一起谈话,其他人则回去休息。   由于饭前,细心的江海士已与步渊停简单说过秋濯雪跟越迷津之间的关系,他们二人的房间因此分开得相当远。   反倒真与秋濯雪有些嫌隙的冷寒霜就住在附近。   真不知步渊停是太过贴心还是太过放心秋濯雪跟冷寒霜不会闹出大事来。   早春二月还有梅花盛开,秋濯雪今日虽什么也没做,但想到越迷津的神态,又想到这段往事,心中犹如针扎,只觉身心俱疲,便坐在院子里饮酒。   冷寒霜跟他只隔着一面墙,此刻正坐在墙头上,看着秋濯雪落寞的模样,多少有些心下不安。   要说冷寒霜与秋濯雪有什么大仇,其实倒也没有,他当初对慕花容一见钟情,慕花容却对他爱答不理,他才因此转而讨厌起秋濯雪来。   他虽是个粗人,但到底不是个恶徒,当时只顾着抓住秋濯雪的痛脚,却没想到对方是想为死人保留最后的尊严跟体面。   细细想来,他那样说,是太咄咄逼人了点。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这一章叫鸡同鸭讲,脑回路交错成盘山公路X杨青一条,秋哥一条,宋叔棠等人共用一条X 第三十五章   在现代有一种存在, 叫做别人家的孩子。   通常出现在各大家长的口中,他们无一例外,长相英俊、气度不凡、性格宽厚、成绩优秀、成家立业、人缘绝佳等等, 其前后排序可由家长按心意自由调节,在用以期望自家孩子好好学习、好好上班、结婚生子等各个人生目标上具有打压孩子尊严的奇效。   在传说之中,这类人从做好人好事到创业, 从谈恋爱的情场高手到婚后二十四孝好贤夫,就没有他们做不到的事,倘若世上有什么叫做完美, 什么叫做无所不能, 便无疑就是这类人士。   冷寒霜虽然没有受过现代教育的熏陶, 没有挨过父母这样的精神压迫,但对这一苦难深有体会。   毕竟从本质来讲, 秋濯雪对他而言就是这种存在。   原本两人没有冤仇,加上没有父母干扰,自然产生不了矛盾。然而慕花容的出现, 为他们二人牵线搭桥,成功让冷寒霜单方面对秋濯雪产生仇恨之心。   在冷寒霜里里外外研究过秋濯雪, 愣是没能找出半点缺点之后, 他终于感觉到了日益增加的心理压力。   人固然有慕强的本能,可太过完美的存在总是令人觉得不真实。   长期以来, 冷寒霜一直坚信秋濯雪此人绝非善类, 是个欺世盗名之徒, 可惜没有足够的证据。   正如秋濯雪无法举报已到西天报道的师浮萍, 他也无法举报秋濯雪, 除针锋相对之外,竟没有半点办法。   今天万毒老人的事一过, 秋濯雪成功在冷寒霜面前打破完美的面具,按照人类朴素的好恶观,自己讨厌的人伤心倒霉,总是让人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若手头有些余钱,放炮庆祝就当提前十个月过年。   然而不幸的是,冷寒霜的良心含量远远高于恶人的道德标准,因此他只能在墙头上辗转反侧,在想要不要下去委婉地安慰这情敌两句。   倘若别人悲叹自己的魅力太大,冷寒霜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拔刀就斩。   偏偏是秋濯雪,如此合情合理,让冷寒霜心有戚戚。   可见完美有时候也是一种不完美。   “冷兄是想来与我比试吗?”   秋濯雪已经喝了半瓶酒,他人没有醉,心却已微醺,看着在黑夜里瞪着一双眼睛的冷寒霜,只当对方是惯例上门来找茬,干脆主动邀请对方下来,共赏明月。   恰好他今日心情不好,不想太花心思应对他人的好心跟善意,只想简单发泄一下,冷寒霜的惯例找茬,在此刻反而显得格外亲切可爱起来。   只是,秋濯雪忍不住想,我今日恐怕下手会重一些了。   偏偏人倒霉起来,喝水都要塞牙缝。   冷寒霜从墙上一跃而下,怀中抱着断魂刀,脸色苍白如僵尸,他的眼睛在黑夜里发光,如同一只噬人的野兽,可说起话来,却像是个许久不见的老朋友:“今天不打,你没心情,我不会趁人之危。”   秋濯雪怔了怔,随即苦笑起来,尽管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这样宽容的理解,可无论如何,别人的善意总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不应当被辜负。   “请坐。”最终,秋濯雪只是柔声道。   其实在秋濯雪的心里,多多少少也感到一些讶异,冷寒霜看上去并不是这样会看人脸色的人,也许自己也不曾真正了解过冷寒霜。   这让秋濯雪的内心多多少少感到一点歉意。   冷寒霜绷着脸坐了下来,觉得浑身不舒服,他与秋濯雪向来不和,而秋濯雪总是淡然处之,每次反倒是他自己被气得要命,这还是他头一遭跟秋濯雪这么和平地坐在一起。   秋濯雪为冷寒霜倒了一杯酒,冷寒霜一饮而尽,将酒杯放在桌上,沉声道:“我知道,你一定以为我冷寒霜是个粗人,什么都不懂,可我明白爱一个人的感受,真心爱一个人,是愿意为他做一切事的。”   嗯?爱一个人的感受?   秋濯雪眨了眨眼,随即恍然大悟,看来冷寒霜是来与自己说花容的事,也是,他们之间也没有其他好谈了。   这让秋濯雪忽然觉得有趣起来,于是他轻轻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冷寒霜皱起眉,只觉得自己好似被挑衅,怒声道,“你觉得我很可笑?”   “不。”秋濯雪摇摇头,他并没有去看冷寒霜,而是看向天边的月亮,惆怅道,“我只是觉得,这世间纵然有许多痛苦悲哀之事,却也必然会有相同的喜悦与欢欣,倘若并非今日发生的一切,我想,能与冷兄坐在一起喝酒闲谈的机会只怕是不多的。”   他的脸上带着真诚的微笑,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这些话必然是发自真心的,好像冷寒霜与他作对的那些过往都不值一提。   冷寒霜没想到会听见这样一番言论,不由得愣住了,他针对秋濯雪多年,将心比心,自己要是秋濯雪,在不痛快的时候遇到自己,只怕没当场动手已算得上极有涵养,因此难以置信道:“你想要与我坐在一起喝酒闲谈?可我……”   试图与妒火中烧的男人讲道理,本就是很可笑的。   秋濯雪与慕花容之间的关系谣传多年,却始终没有定下来,秋濯雪无法说出真相,也不介意自己被扣上风流多情的帽子,可他能够理解冷寒霜对慕花容的保护之心。   任何人都不能容忍自己心爱的女子不过是另一个人的红粉知己,慕花容虽不需要,但冷寒霜却怕她受苦受害。更何况冷寒霜看着刻薄,可这么多年来,从未暗中使过绊子,这江湖上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真诚的人本就不算太多,秋濯雪当然不至于为这种事生他的气。   “冷兄看秋某不起,此时不也愿意给秋某一个面子?”秋濯雪打断了他的话,微笑着看向空荡荡的杯子,缓缓道,“这是秋某的荣幸才是。”   这些讨好的话,不是没有人对冷寒霜说过,他在江湖上也算颇有名气。   可不同的人说同样的话,当然是有不同的效果。   冷寒霜忽然发不出声来了,他只是看着秋濯雪为自己满上一杯酒,酒杯很小,很精巧,是他们这种风雅人喜欢的,不是冷寒霜平日爱痛饮的大碗。   他以前嫌这种小杯子磨磨唧唧,喝不痛快,现在慢慢饮下去,终于意识到别有一番滋味。   冷寒霜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慕花容这么多年来,无名无分也不在乎,只要陪在秋濯雪身边就心甘情愿了。   两人默默喝了一会儿酒,过了一会儿,冷寒霜才突然道:“其实你不必感觉到任何负担。”   秋濯雪略有些讶异地看着冷寒霜,只见他的神色略有些不自然,看上去似乎很僵硬,很别扭,连声音都变得非常干瘪:“我是在说你的那位好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想江湖上不可能会有人比你做得更好了。”   这句话,是冷寒霜发自真心的。   秋濯雪沉默片刻,轻声叹息道:“也许我能够做得更好一些。”   “你怎么做得更好?”冷寒霜目光一厉,看向秋濯雪,“难道你要牺牲自己跟他上床睡觉吗?别傻了!”   秋濯雪刚喝下去的酒一下子呛在了喉咙里:“……”   拿来解忧的酒,当然不会太淡,淡酒尝不出多少滋味,只能怡情取乐,因此秋濯雪桌上这一壶是烈酒,就算是再厉害的高手,被一壶烈酒呛到喉咙里,都很难保持住镇定。   秋濯雪的眼圈甚至都已泛红了,他的喉咙火辣辣的在烧,疑心冷寒霜是不是找到了新的办法报复自己。   冷寒霜看着秋濯雪顿时红起来的眼睛,心下不忍,可还是决意快刀斩乱麻:“你别怪我说的直白,这件事本来就不关你的事,你根本没有必要当做是自己的责任!”   “冷兄这是……”秋濯雪好不容易缓过气来,震撼道,“这是……何出此言啊?!”   这到底又与上床睡觉有什么关系?   秋濯雪当然不会听不懂其中的含义,正因如此,他才觉得难以置信。   冷寒霜皱眉道:“你不必这样,此事与慕姑娘无关,但是与风满楼之事相关,如今风满楼痴恋你已成武林共识,这道理不已清楚明白得很吗?”   秋濯雪完全没想到冷寒霜居然会这样理解这句话,此事确实与风满楼有关,却并不是这方面的相关。   正在秋濯雪瞠目结舌之际,他忽然更为绝望地意识到一件事,当时大厅之中众人的眼神恐怕就是此意,他试图解释:“……并不是你们所想这样……”   “不是我所想的这样?”冷寒霜眉毛一皱,已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你何必还要解释呢,我都明白,要真是你的错处,越迷津早就杀上来,怎么还会站在原地对你冷嘲热讽。他这人杀人如麻,要不是完全不占道理,怎肯退让,你难道以为我是个粗人,就蠢到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秋濯雪:“不……冷兄……”   冷寒霜厉声道:“你放心好了!我冷寒霜还没到这样是非不分的地步,此事的确不是你的错,你不必再袒护那人什么!”   秋濯雪:“……”   他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解释起。   “好了!”冷寒霜看着秋濯雪复杂的表情,猛地一挥手,“你不想听这些,我不说就是了,今天我们就只是喝酒,来,我陪你喝!”   秋濯雪:“……”   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希望冷寒霜今天晚上过来,只是为了打自己一顿,而不是带来珍贵的善意。 第三十六章   这一晚的酒喝得非常尽兴。   如果冷寒霜没有在喝醉了之后, 一边自以为不为人知地偷看秋濯雪一边叹气的话,也许秋濯雪会喝得更加尽兴。   那一壶小酒当然不够,喝完没多久, 冷寒霜就起身去万剑山庄的酒窖里又拿了五坛美酒出来,他大概是此处的常客,下人们都很习惯, 早已将酒准备好。   两人一直喝到天亮,冷寒霜已趴在桌上不省人事,秋濯雪还在自斟自饮。   饮酒时, 人总是会不知不觉说出许多话来。   冷寒霜也不例外, 两人先是转开话题, 说了万剑山庄的血劫剑一事,秋濯雪这才知道他是万剑山庄请来保护并且追查血劫剑一案的, 此剑事关重大,当然不能草率行事,除他之外, 江海士也是应邀而来。   当初血劫刀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如今血劫剑又凭空出现在万剑山庄。   世上从无妖魔鬼怪, 更没可能天降神兵, 有人竟能无声无息潜入万剑山庄,今日也许只为送出一把绝世神兵, 可谁知明日会不会要了他们父子的性命, 这不能不叫步渊停忧虑。   而且血劫刀被毁后, 时隔五年, 血劫剑再度现身, 足见幕后之人根本不打算停手,接下来不知会引起一场怎样的浩劫,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步渊停都必须要追查下去。   这血劫剑对外人也许还算是个秘密,可白日越迷津才在大厅之中问过,因此冷寒霜并无任何忌讳。   不知是谁铸造了血劫刀剑,也不知是谁泄露血劫剑的消息,更不知是谁捏造了谎言要三大铸记的命……   这三个问题似乎都冥冥之中指向同一处。   不过这些事儿,跟秋濯雪其实关系都不大,一来他不用剑,二来他认识的剑客似乎对血劫剑都不大在意,而这档子闲事既有万剑山庄出手管了,他倘若再伸出手去瞎折腾,难免就真成了多管闲事。   他喝了一夜酒,事固然没有解决,可闷气却消散了许多,加上也算与冷寒霜化敌为友,倒也有几分自在。   不过想到自己身上这几笔莫名其妙的情债,秋濯雪实在忍不住头痛起来。   他与慕花容的传闻,本就是二人有意为之,并不稀奇;他与风满楼之间的谣传……全仰仗了颜无痕的轻功与大嘴巴;至于黑凤凰,这女子不过是故意卖弄美色,耍弄聪明,将此当做自己的第三把武器,虽非是真正的□□□□,但人们大多只看表面,误解也不奇怪……   可是柴雄与九冥候实在是……   秋濯雪这辈子都没想过会跟着两人传出些什么,特别是柴雄……   现在还有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好友。   实在叫秋濯雪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眼下唯一庆幸的是,不论众人如何误解,大多都还是惜命的,不会傻到去越迷津的面前说这些流言蜚语,不然秋濯雪实在很难想象,越迷津听见众人认定他苦恋自己会是什么反应。   他们这辈子恐怕就真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时辰尚早,晨风还带着几分寒气,冷寒霜的名字听着虽然冻人,但身体也与常人一般,酒劲儿退去,不免哆嗦了一下,秋濯雪摇头失笑,到房中找了件裘衣,盖在冷寒霜的身上。   冷寒霜睡了片刻,酒意消去大半,神色虽懒倦,但警惕心仍在,忽听见耳后微微风起,心下冷笑,只当是秋濯雪终于暴露出真面目来,醉眼还未彻底苏醒,整个人已从桌前弹起,当即出手如电,一下子擒住秋濯雪的手。   秋濯雪虽无恶意,但反应灵敏,见招拆招,转眼间,两人已手上过了几招,裘衣却还没落地。   “冷兄好功夫。”秋濯雪微微笑道,两只手自冷寒霜的脉门上松了开来,伸手一捞,裘衣又在他手中轻轻掸开,“只是天寒露重,还是保重身体为上。”   冷寒霜闻言打个激灵,这才彻底清醒过来,两只手还伸在空中,眼睛已瞟向眼前这件裘衣,当即明白过来秋濯雪是好心送件衣服过来,反倒是自己,不问青红皂白出手,好似有意暗算,脸上倏然红了起来。   “我……我不是故意。”冷寒霜性情强硬,从不肯低头,此刻纵有歉意,却也说不出口来。   “不妨事。这酒喝得人头脑昏沉,冷兄久处江湖,抱有警惕之心才是常态,是秋某醉酒忘情,唐突了。”   秋濯雪当然不恼怒,且不说冷寒霜与他作对多年,单说江湖人的警惕之心,毕竟喝醉酒后被杀死的江湖人绝不在少数,他就不会怪责什么。   更何况昨夜的事,纵然叫人哭笑不得,却也足以说明冷寒霜并非是个小人,甚至还称得上是个有良心的好人,秋濯雪原先还觉他这人纠缠不休,多少有些惹人厌烦,故意叫他吃过几个闷亏,他却既往不咎,前来安慰自己。   如今看来,自己也未必对他人没有偏见。   冷寒霜听他温声细语,好似全然不在意自己刚刚出手伤人,不由觉得心下更为别扭了。   “你不必如此。”冷寒霜咬咬牙道,“你莫忘了,我对慕姑娘仍是一样的想法。昨夜不过是不愿意趁人之危,更何况那事的确不是你的过错,我只是说句公道话,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就是你的朋友了……”   只是他此刻却也难说自己的心思,只觉得五味杂陈,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秋濯雪哭笑不得:“……我倒宁愿冷兄莫要说这句公道话。”   冷寒霜闻言脸色大变,怒道:“你什么意思?!瞧我不起吗?!这公道话人人讲得,你以为我冷寒霜便讲不得了?!”   秋濯雪当然无意惹怒他,艰难道:“……不,秋某并非此意……”   “你不必说了!”冷寒霜大声道,“我冷寒霜不是这等厚颜无耻之人,你虽不愿信我,但我绝不会昧着良心!”   秋濯雪:“……”   不等人回答,冷寒霜已提起自己的断魂刀,怒气冲冲地翻墙回房去了,秋濯雪看了看侧面的大门,叹息道:“门虽在那头,但墙就在这儿,是了,何必舍近求远了。”   如果不是冷寒霜的话,秋濯雪一定会很高兴交上一个有趣的新朋友,可现在他只想绕着这名好心的刀客走。   他甚至已经有点开始想念那个让人有些烦恼的冷寒霜了。   罪过罪过……   秋濯雪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实在不该这么想的,虽然冷寒霜对真相多多少少有些误解,但这点瑕疵,与他的品格相比简直不值一提,毕竟不是人人都愿意为自己的对头说上一句公道话的,这种难得而珍贵的正直,秋濯雪本该感激才是。   他现在只盼望冷寒霜不会傻到在越迷津面前也说上这样一句公道话。   那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秋濯雪虽喝了一夜酒,但并不是很困,也无意回去补眠,于是在万剑山庄里随意走走,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剑林之中。   剑林本是万剑山庄祖上弃剑之地,后来步清歌立下规矩,万剑山庄之人必将自己一生所用之剑,尽数藏于此地。   如今已过去数百年,无数锈铁伫立于此,见证岁月。   越迷津也在此地。   秋濯雪远远看着他,只见他穿行在剑林当中,似有说不出的孤寂,却也说不出的自在。   这七年来,秋濯雪没有听说越迷津与任何人结交。   亲人、结义兄弟、情人、朋友,人世间的一切瓜葛似乎都与越迷津全然无关,他只是在江湖上行走,孑然一身。   秋濯雪有时候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当年的那件事,以至于越迷津的性情愈发孤僻起来,他才入武林,所遭遇的就全是恶意,每个人对他都有目的,每个人都不愿去听他说些什么,总有人害他,诬陷他,他自然也就懒得再说什么,懒得再理会别人。   很快,越迷津就转过脸来,隔着一层清晨的朦胧雾气,对上了秋濯雪的眼睛。   “我打扰你了么?”   秋濯雪一向是个很知情识趣的人,通常情况下,他绝不会贸然问这样的话,而会识相地悄悄离开,因为一个人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往往是他已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确实蕴含着这样的意思了。   他之所以这样问,反而是为了留下来。   越迷津道:“没有。”   说话间,越迷津已如同一阵烟般飘过来,身段轻盈,这轻功是秋濯雪教他的,过去七年,他还在用。   就在错身的一刻,秋濯雪怔怔道:“你的轻功……”   越迷津果然停住脚,侧过脸来,凝视着他,语气里既没高兴,也没愤怒:“我不会别的,你要是不高兴,我往后不会再用。”   秋濯雪的心好像被扎了一下,他苦笑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要紧。”越迷津说,“是什么意思,都已不重要了。”   越迷津的眼睛、口吻仍与当年并没有什么两样,昨日那种厌恶似也已减缓,他只是不在意秋濯雪了。   他的这种纯粹曾令秋濯雪受宠若惊,此刻却叫他不知所措。   秋濯雪巧舌如簧,此刻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知晓,自己往后最好是不要再来碍越迷津的眼,可又心有不甘。   “你怎么……这么早来剑林,睡不着么?”秋濯雪找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舌头。   越迷津道:“这里让人很平静。”   他在十六岁的时候,说话的模样就已叫人有些害怕了,只是那时候人们欺他脸嫩,年纪又小,没什么名气,便可用厌恶来强装镇定。现如今却不大行了,秋濯雪无论想如何亲近他,可看着他的眼睛,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秋濯雪想,原来我也是有些怕他的。   “你不必勉强自己与我说话。”越迷津垂下眼,扫视着这些剑,似乎觉得它们比秋濯雪更有乐趣,“这些虚情假意,省下给别人吧。”   秋濯雪缓缓道:“不是虚情假意,我想与你说话,只是怕你不开心。”   越迷津终于看他:“那这次,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秋濯雪的脸色煞白,这次越迷津没有走,他却仓皇离去。   这让越迷津扯了扯嘴角,想扯出个讥讽的笑容来,却始终扯不出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句话,是真心实意的。   只要秋濯雪对他招一招手,越迷津就心甘情愿将心掏出来,简直像狗一样。 第三十七章   已入夜了。   越迷津静静地走在石子路上。   这些时日来, 万剑山庄的客人越来越多,主人与仆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四处都点着灯, 亮得犹如白昼。   越迷津淡淡扫过一眼,什么都没有想,只是默默地走着, 忽然听见一阵极压抑的啜泣声从不远处传来,他的脚步顿了顿,身子已如鬼魅一般飘到暗处, 只见着个少年正躲在树下流泪。   这不是越迷津第一次看到他哭, 早在酒肆外的马车上, 越迷津就看见他悄悄流过几滴泪了,不过慕花容来时, 杨青就已停住了。   酒肆是在城外,地方荒凉,又是黑夜, 被秋濯雪留在马车上,作为一个无力反抗的孩子, 恐惧害怕是很正常的。   可这里是万剑山庄, 恐怕没有比这更安全的所在。   越迷津看了杨青一会儿,见他也如往常一般, 悄悄流了泪, 又很快擦去, 恢复成平日的笑脸准备站起身来, 忽轻轻出声:“你哭什么?”   杨青吓了一跳, 抹着眼泪的手掩在眼睛上,僵硬着身体靠在大树边, 好半晌才牙齿打颤着问道:“是……是谁……”   心里争斗了半晌,杨青才勉强自己转过头来,见着月光下站着的越迷津,脸色倏然大变,他当然认得这个人,也记得対方在大厅里震住群雄,又対秋濯雪不假辞色的模样,当即吓退了两步,紧紧贴着大树,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在这儿?”   “这里不会有野兽。”越迷津淡淡道,“你不必害怕。”   杨青紧张得大脑都几乎空白了,可听了越迷津的话,才反应过来闻名遐迩的剑客竟是在关心自己,他怔了一怔,才强笑道:“我不是害怕野兽。我只是……我只是……”   有些话,杨青対着秋濯雪与宋叔棠说不出口,可看着难以亲近的越迷津,不知怎么,却好说出来些了。   “我只是想我家里人了,可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杨青说着,眼泪又洒下来,哽咽道,“你要笑话就笑话吧。”   “我为什么要笑话?”越迷津诧异:“你躲在这里哭,是怕被人发现么?”   杨青偷偷看了他两眼,见越迷津果然没嘲笑的意思,犹豫片刻,还是点点头:“嗯……秋大哥跟松鼠糖都対我很好,他们也都很忙,我不想让他们操心。而且我都这样大了,还哭鼻子,总是有些可笑……”   越迷津沉默了会儿。   杨青红着眼睛,见越迷津没有离开的打算,又胆怯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这里,别人就不会来。”越迷津理所当然道,“你想哭多久,就哭多久。”   杨青闻言,忍不住破涕为笑,他吸了会儿鼻子,又将眼泪憋回去,只剩下哭红的眼睛,小声道:“谢谢你,你人真好。”   他虽在大厅里听得不太明白,但之前休息时,已从宋叔棠那儿得知,越迷津与秋濯雪有一个共同的好朋友,可惜这个好朋友为秋濯雪死了,因此越迷津才生秋濯雪的气。   杨青本来还觉得这人迁怒秋濯雪很没有道理,是个极坏脾气的人,如今真的与他相处片刻,却又明白过来,人的感情本就很没有道理,他看到秋濯雪一次,就会想起那名死去的好朋友,这种感情又怎么是别人能够理解的。   “其实……”杨青道,“我还很怕以后。”   “以后?”越迷津不解。   杨青点了点头,他低声道:“我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我在这世上没有认识的人,也没什么去处。这儿的字,道理,物价,我全都不太明白,秋大哥很好,我却也看到了很多很不好的人,人如草芥,死就死了。”   不错,対平头百姓而言,苦苦经营的一生,所谓的武林人士随手就可摧毁。   老实本分的酒肆老板与伙计,就因为一把传说之中的血劫剑而断送了一生。   越迷津不曾想到他一个孩子会有这样重的心思,一时间无言以対。   “宋叔棠有时候会偷偷伤心,我知道,他是在难过七星阁的弟子死了,我在想,如果我有一天死了,会有谁挂念我,为我难过。”杨青垂着脸,忍住眼泪,“不过我已经给秋大哥添了很多麻烦,总不能再让他烦心,宋叔棠自己也很苦闷……”   越迷津缓缓道:“你为什么不求秋濯雪教你一招半式?”   “秋大哥対我的恩情。”杨青摇了摇头,“我回报还来不及,怎么还敢有所求,只是我没什么长处,也帮不上什么忙。”   越迷津默然不语。   他的心似乎随着这少年的话语寸寸崩裂开来,曾经感受到的剧烈痛楚,七年后的今日又再度疯狂席卷而来。   昔日,在秋濯雪看来,自己是否也是这样的卑微又懂事?他看在眼中,心里又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是觉得可笑,还是觉得满足。   “你以后可以到剑林去。”越迷津静静站在月光之下,他的眼神里有一些杨青难以辨别的东西,“在比剑之前,那里都很安全。”   杨青怔怔地看着他。   越迷津很想対这少年说出秋濯雪的真面目,却知道対方必然不会信,即便相信了,也如饮鸩止渴的人一般,不过是让这无止境的仰慕里徒添一丝痛苦与绝望。   死与被利用,谁又知道哪个更好一些。   世道就是这样不公平,有些人随手给予的东西,却是一个人的一生。   在杀死师浮萍的那段时日里,越迷津也曾反复想过一件事,秋濯雪为了一块青木岩参惹上万毒老人,难道当真值得么?   他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段时日,渴了就到茶馆里喝水,饿了就去酒楼吃饭,总有说书人在讲故事。   这些故事都很有趣,里头的阴谋总有意外横生,才被大侠揭破,越迷津便上前问他们:“怎么每个阴谋都这样巧?总是会泄露?”   说书人看他的剑吓得瑟瑟发抖,听了这问题,却又大笑起来,答道:“大侠有所不知,这阴谋本是人为,越是复杂越难得逞,有时精心布置,所图能成二三,已是很了不得的事了,若不能随机应变,见招拆招,留有后手,自是只有被揭破的可能。”   “毕竟他人又不是草木金石,全由得摆弄。”说书人无奈笑笑,“这恶人设局开始,自己也身在局中,只要他人察觉其中不対,或是误闯其中,就成变数,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必要杀人灭口,这杀人灭口,又必有人来追究。要是所图一大,人心自私,底下人不免要为自己盘算,免得狡兔死,走狗烹,如此一来,破绽更多。”   “正因如此,正邪才开始互相争斗,因而有斗智斗勇的趣意所在,最后叫正义大放光芒,恶人伏诛,我等说得痛快,诸位听客也听得过瘾。”   这说书人为了自己的项上人头,将看家本事,许多故事里头的内核精髓都尽数说出来了。   越迷津看着他,却只觉得全身发冷。   是了,以秋濯雪的本事,那死人不值一提,他当然愿意帮助自己,可等追查到万毒老人时,纵然后悔,也已结下仇怨,深陷其中,为时已晚,只能咬牙帮助自己。   当时万毒老人为了爱子,要杀自己灭口,倘若只有越迷津自己,只怕早早被万毒老人毒杀,可偏偏有了个秋濯雪查出实情,这岂非就是变数。   他已知情,万毒老人又怎会放过他。   秋濯雪若撇下自己离开,自己固然不恨他,他却要担名声被毁的风险,更何况平白多个仇家,药材同样拿不到手,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越迷津在短短几日里,尝遍人世间所有的恶意,纵然是只蠢笨不堪的猪,也知道教训了,更何况他既不蠢,也不笨。   他苦苦挣扎的那一丝希望,也在说书人口中破灭。   难道越迷津今日,也要破灭这少年的希望么?   最终越迷津什么都没说,他只是静静地在月光下离去,耳边仿佛还回荡着那少年呜咽隐忍的哭声。   他从没这么哭过,以前没有,现在不会,未来更不可能。   在越迷津的胸膛里,燃烧的永远是愤怒、杀气、血性,他也只允许自己拥有这些,眼泪会令人软弱,他不允许自己软弱,却绝不会去嘲弄别人的软弱。   杨青遥遥看着越迷津的背影,一时间很感激,一时间却又很怅然。   为什么这样好的人,偏偏跟秋大哥关系不好呢?   杨青在外面又吹了一会儿风,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才用水洗过脸,就听见门轻轻敲响,秋濯雪站在门外,柔声问道:“杨小友,你睡下了么?”   “还没有。”杨青忙去开门。   秋濯雪正含笑站在门外,他柔声道:“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杨青这才反应过来,忙侧过身体让秋濯雪进房里头来,他忽想到越迷津的事,问道:“対了,秋大哥,你知不知道比剑是怎么回事?”   “嗯……”秋濯雪一怔,“嗯,你是听山庄里的人说到越迷津与步天行比剑一事么?比剑之日在七日后,怎么了?”   “那……”杨青犹豫道,“是不是很危险?”   “比试一事,自然是危险的。”秋濯雪失笑,极自然地倒了两杯茶水,“不过越迷津胜过步天行许多,危险的恐怕是那位步少庄主。”   杨青不解道:“那步少庄主为什么还要挑战越迷津?”   “那自然……是为了成名。”秋濯雪淡淡道,“挑战高手,本就是世上最快的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可能不会太好玩,不过讲了一些比较实际性的问题。 第三十八章   来到万剑山庄已有几日, 可秋濯雪却始终没有见到步天行。   倒是万剑山庄的客人越来越多,之前悬在秋濯雪心头的那种不安感又隐隐约约浮现出来,近来风暖, 他便拿了一把扇子随身,轻轻在掌心里敲了敲。   万剑山庄的桃花种了许多,春风送暖, 花香四溢,秋濯雪站在花下,长身玉立, 自然引来许多人的注目。   这几日万剑山庄的客人渐渐都到了, 下人们也不如之前那般忙得脚不沾地, 有些心思的婢女都忍不住绕路来此处看上一看。   倒不是有什么想法,不过是爱美之心, 人皆有之。   “都聚在这里做什么!”   许多婢女挤在栏杆边欣赏,忽听得一声怒斥,犹如一道惊雷劈下, 惊醒桃花林中成双成对的莺燕,婢女们也好似这些鸟雀一般, 惊慌失措地四散逃离开来了。   秋濯雪闻声转过身来, 栏杆后群芳不在,只剩一名独臂老者, 见他身着黑衣, 身材高大雄健, 只可惜脸上有一道极长的伤疤, 自左眼处贯穿至右耳处, 于日光之下,犹如鬼神一般, 看得人心中一阵阵发寒。   “阁下,莫非是天纵威李老前辈。”秋濯雪动容道,“不知李前辈有何指教?”   李剑涛成名很早,只怕比秋濯雪出生还要更早,据江湖传说,李剑涛出剑势猛力沉,因此江湖人称天纵威,天纵其威,何等豪情,又是何等威猛。   只可惜好景不长,他在十五年前被仇家设计陷害,一家老小尽数被杀,他自己虽报得大仇,可也被仇家斩断了右臂,此后消匿无踪。直到十年前万剑山庄宴客,江湖人才知是步渊停收留了断了一臂的李剑涛,他感念万剑山庄的恩情,也失了当年豪气,便甘愿留下做万剑山庄一名无名剑师。   说是剑师,其实步渊停也不敢怠慢,向来将他当做座上宾来对待。   秋濯雪暗暗心惊,他虽不曾与昔年的李剑涛打过交道,但却从现在的李剑涛身上感觉到了一种相当可怕的压力,这种压力,甚至在步渊停身上都不曾感受到。   “不敢当。老朽现在不过是万剑山庄的一名剑师。”李剑涛自妻儿父母死后,心如死水一般,当年名声已浑然不放心上,漠然道,“烟波客,庄主有请。”   秋濯雪微微一笑道:“秋某何德何能,竟劳动李老前辈大架。”   他本是说句客气话,哪料李剑涛眉目微动,沉思片刻,竟认真回答道:“许是阁下魅力惊人,庄主不敢冒险。”   秋濯雪:“……”   有那么一瞬间,秋濯雪怀疑当初在挽风小筑掉进湖里的不是卡拉亚,而是他自己。   毕竟要不是他的耳朵进了水,他怎么会听到这种不该听见的话。   秋濯雪迟疑了片刻,看着李剑涛正经古板的脸色,嘴唇动了动,一下子不知道该不该再问一遍,最终他还是闭口不谈。   他实在经不起第二次打击了。   秋濯雪不愿多说,而李剑涛本也不是多话的人,两人一问一答后,都默契地往大厅走去。   秋濯雪跟着他走了一会儿,心中已有些了想法,李剑涛如今年近六旬,头上华发已生,可身体仍强健无比,下盘也极稳,可见断臂丧亲之后,他非但没有自暴自弃,也许于剑道上还有突破。   “倘若与越迷津约战的是李剑涛,倒真是胜负难分。”秋濯雪心下暗道,“只是若约战之人是李剑涛,也许他心里更高兴一些。”   秋濯雪想起越迷津,不由得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不觉,大厅已近在眼前,李剑涛领着秋濯雪一同入内,他对步渊停感恩至极,自认为仆,因此并不落座,而是静静候在柱子边上,只是他生性孤傲,对其他人并没什么好脸色,坐在步渊停身侧的几名英雄好汉不觉得脸颊发麻,如坐针毡。   秋濯雪轻轻笑道:“桃林之中春色宜人,秋某不觉沉醉,倒叫诸位久候了。”   他仔细看了看满堂宾客,果然比之前更多,其中不乏几个生面孔,想来是武林里刚出名的人物。   秋濯雪由李剑涛领进,一老一少,老者冷硬如钢铁,少者和煦似春风,秋濯雪本就是世上少见的美男子,经李剑涛的棺材脸一对比,简直活像仙人下凡。   众人不由得眼前一亮。   当然没人会否认秋濯雪的容貌很出众,可是人们看见他时,往往最先注意到的并不是那张脸,而是他身上那种天塌不惊的气质,还有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来的自信。   年轻人若有这样的神气,难免会变成一种惹人厌烦的傲慢,可秋濯雪不然,他的风采并不张扬,也不凌人,而是天生如此。   男人若有这样由内而外自发的魅力,本已足够撩动许多女子的芳心,就如江湖上许多武林高手长得虽不俊俏,但他们的本领已足够让他们焕发出一种截然不同的魅力。   都说天妒英才,世无完人,必有缺憾,可上苍似乎格外偏爱秋濯雪一些,他不但很有本事,长得居然还极为俊美,特别是那双细而长的凤眼,任何被这双眼睛扫过的人,都已不自觉挺起胸膛来。   见到秋濯雪的第一面,众人已明白那些传闻到底都是怎么来的了。   秋濯雪当然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的目光,他的目光转过一圈,众人都循着他的目光微微示意了一下,老成些的点了点头,年轻气盛些的,恨不得将胸膛挺得比脸还要高。   古蟾则挤着宋叔棠坐在一起,他脾气古怪,又是名医,虽不合礼数,但也没人敢管,这会儿冲着秋濯雪挤眉弄眼,故意惹他发笑。   奇怪的是,步天行仍没有出席。   秋濯雪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越迷津身上,他好似浑然不觉,自顾自地饮了两杯酒。   原来他已经开始喝酒了。   秋濯雪落座时,脑海之中忽轻飘飘掠过这个想法,七年以来,他们见面次数不多,每次越迷津都只是喝茶,他便也以为这人一直都是喝茶的。   想来,确实已有许多的不同了。   步渊停已站起身来说明此次会客的原因:“诸位已知,这血劫剑凭空出现在万剑山庄之中,老夫素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   接下来步渊停说了什么,秋濯雪却没怎么细听,他只注意到越迷津的眉头微微一蹙,将又浓又黑的两道剑眉,聚成两座小小的山峰。   堂上纷纷扰扰的,已争论起来,不知说到什么,李剑涛忽沉声道:“我也不曾发现。”他这话不过六个字,声如沉钟,在吵闹声中清晰无比。   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江海士缓缓道:“如此说来,送剑之人的轻功定然极为高明,身携兵戈却能够不惊动李前辈的……更是寥寥无几了……”   此话一出,许多人不由得看向了秋濯雪。   这大厅里所有人的轻功尽数加起来,只怕也没有秋濯雪快,他们倒不是怀疑秋濯雪所为,只是心下难免猜测一二。   更何况秋濯雪是中途救人才上万剑山庄,并非受邀前来,这送剑之人既送剑来,当然是想亲眼见见血劫剑的威力……   秋濯雪倒是云淡风轻,微微笑道:“看来秋某极有嫌疑了。”   其实就连秋濯雪都有些奇怪,能不惊动任何人就在万剑山庄里来去自如的轻功高手,岂止是不多,简直是少得出奇,就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躲过李剑涛的耳目。毕竟他虽爱好管闲事,但毕竟没有无聊到要去一试万剑山庄的本事。   只是他现在谦虚,众人也未必会信。   做好事时,人家总是怀疑你的本事;可一旦做的是坏事,你再谦虚,人家也未必肯信。这世上的道理就是这么奇怪。   偏偏此时越迷津忽说道:“他若要做什么事,还需自己动手么?”   众人:“……”   秋濯雪:“……”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要长了耳朵的人,只怕都听得非常清楚明白。   有些话本就不必说得太明显。   江海士眼见气氛不佳,急忙来打圆场:“我等当然并无此意,只是烟波客轻功上的造诣非凡,不知道可有什么见教?”   “秋某若说有,要对方真有此举倒还罢了,若是没有,岂不有凭空污人清白的嫌疑。”秋濯雪缓缓笑道,“更何况此剑来得蹊跷,至今仍未能查出是出自何人之手,这武林卧虎藏龙,再出一个隐姓埋名的轻功高手,又有什么稀奇,说不准人家便是要咱们互相猜忌,互相攻讦,这才是真正兵不血刃。”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又令众人不由得看向了李剑涛,心下暗想:“不错,当日李剑涛断臂失踪,若不是出现在万剑山庄,众人岂不也以为他早早就死了。”   步渊停感叹道:“还是烟波客思虑周全,是老夫想岔了。”   “步老庄主过誉。”秋濯雪淡淡道。   如此一来,线索好似又断了,倒是众人回味起越迷津那句话,越发觉得滋味无穷起来,想到二人那名亡友,一时间竟不知道越迷津此言是为秋濯雪开脱担保,还是有意针对。   就在大厅陷入一片寂静之时,门上忽倒挂下一个人来。   “谈轻功高手,怎能没我?”   头一个字时,那人分明还在门上挂着,等到“怎”字时,已来到江海士身边喝了一杯酒,说到最后一个“我”字时,他又回到门上去,嘴上却满是油光,手里也多了一只鸡腿。   正是颜无痕。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今天更新晚了>< 第三十九章   江湖上的人与颜无痕大多都有几分交情, 只有几分,再多就没有了。   步渊停作为主人,这种场合难免是要他出面, 无奈地站起身来道:“颜无痕,你待在门上做什么?”   “嘿嘿,我在上头听得清清楚楚的, 秋濯雪不请自来,我也是不请自来,不过好歹他还救了人, 我是一个人也没救。”颜无痕倒挂在门上, 晃晃悠悠道, “所以我才不敢进门,要是进来了, 我岂不是比秋濯雪更有嫌疑,你们要是把我抓起来怎么办?”   他甚至还抽空跟秋濯雪打了个招呼。   “烟波客,别来无恙啊。”   李剑涛已直起身来, 沉声道:“难道你以为万剑山庄任你来去自由?”话音才落,人已掠出大厅, 只手将颜无痕擒抓下来, 他虽只剩独臂,但力气仍然惊人, 颜无痕在他手掌下简直像个被掐住翅膀的小鸡仔。   倒不是颜无痕不能挣脱, 只是他不愿使那个劲儿, 免得真闹得脸红, 便只是一边扑腾一边嚷嚷:“哎哎!你们都看见了, 是他抓我进来的,可不是我自己擅自进来的!   他这人嘴巴虽大, 但性子却是个了不得的活宝,不少人已笑了起来。   秋濯雪微微一笑道:“颜无痕,好久不见。”   “这全江湖大概只有烟波客还知道些礼数了。”颜无痕夸张地舒展开四肢,轻轻一拧,好似一只熟透的桃子脱去外皮一般,立刻从李剑涛手下滑出来。   他顺风一摆,人已在秋濯雪身边站定,将桌上还未饮的热茶抄起,又是一晃,茶杯已递到了板着脸的李剑涛手中,笑嘻嘻道,“老人家好大的手劲儿,只可惜火气也大了些,还是喝杯茶消消气。”   这举动说来虽容易,但是难就在极快,李剑涛手中从颜无痕变成颜无痕的外衣又变成了茶杯,可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往往看不到第二层,只见着李剑涛手里的颜无痕不知什么时候就变成了茶杯,而颜无痕本人则站在了古蟾身边,正慢条斯理地在穿衣服,甚至就连古蟾与宋叔棠都没反应过来。   在大厅里的众人大多都学过轻功,也都听说过颜无痕的轻功,可真正见识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感叹。   宋叔棠被颜无痕惊得几乎要弹起来,几乎不能相信这世上竟有人的轻功能鬼魅如此。   无人通报,无人发现,颜无痕挂在门厅外偷听到现在,满座高手居然没有一个人发觉,倘若他就此离开,只怕也没有人知晓他来过,真真可谓是来无影去无踪。   若真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万剑山庄放下血劫剑……   颜无痕当然不知道自己身边这个脸色严肃的少年人在想什么,他虽然没有座位,但仍得意洋洋地虚坐下来。   他这一手亮相,巧妙无比,众人的脸色不由得慎重起来,无人笑话宋叔棠的惊慌,只因他们都清楚,颜无痕若想坐到自己身边来,只怕自己的反应也不会比这少年好多少。   就连李剑涛都皱起眉来,杀鱼当然不难,可抓一只滑不溜丢的鱼就很难了。   这颜无痕在江湖上行走多年,长着一张大嘴巴还没死,果然有几分本事。   “你怎会来此?”秋濯雪贴心地为众人发问。   “呃,是这样的。”颜无痕对秋濯雪心有愧疚,在他面前乖得简直不像话,也不再耍贫斗嘴,老老实实地趴在桌上已与秋濯雪说起话来:“其实我本来也没打算来,你也知道,我从山雨小庄回来的时候……”   他突然长长地咳嗽了一声,用一种羞愧又有点不好意思的眼神看着秋濯雪。   秋濯雪并不想表现自己立刻就心领神会了:“……”   众人也不想表现得自己一下子就明白了:“……”   宋叔棠终于明白为什么没有人怀疑颜无痕了。   这个人乃是生了一根直肠子,只要一张嘴,什么话都往外倒,半点都不给自己留余地,似乎也完全不过脑子。   颜无痕一直对自己是个大嘴巴的事非常了解,偏偏他喜欢跑来跑去,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想到这流言居然会流传得这么快,甚至就连血劫剑的消息都没有风满楼痴恋秋濯雪流传得快。   他呆在门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实在不清楚自己短时间里出现在秋濯雪面前,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不过他又很快想到,如果秋濯雪发现自己却不告诉任何人,那自己就真的有危险了。   再三衡量之下,颜无痕还是决定露面。   “还是先说正事吧。”秋濯雪试图控制自己的表情不要太扭曲,他向来随性,这些事既扯不清楚,干脆放过,不必纠缠,于是平静道,“阁下这次又与什么人打了赌?”   “那倒没有,不过是我在江湖上听说了血劫剑的消息,想来看看这剑长成什么模样,回去跟兄弟们有个吹嘘的话题。”颜无痕摸摸自己的鼻子,又嘿嘿笑起来。   出乎颜无痕的意料,秋濯雪并没有发怒,也没有把他当场手撕成五六块,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好似将此事放过去了。   不过这种平静反倒让颜无痕更加害怕,他一害怕,自然更加听话。   众人想到他方才漫不经心的模样,如今在秋濯雪面前却乖得吓人,一时间都觉得心中有几分古怪。   心虚的人总是气短,特别是颜无痕这种大嘴巴,气比别人更短一些,用不着秋濯雪再问什么,他自己就一股脑说出来了。   “你也知道,我这人没有别的,就是好奇心重,哪儿都想去试一试,更何况万剑山庄群英聚集,我也想试试自己的轻功有没有长进,看看能不能躲住你们的耳目,要是躲不过,见着血劫剑已值得我吹嘘,要是躲过了,我躲过群雄见着了血劫剑,更是吹嘘的资本。”   江海士发现其中的矛盾之处,不由得皱眉道:“可是我等并未发现阁下,阁下却是为何现身?”   “这嘛,一来当然是因为烟波客了,我想就算其他人都没发现,他也一定发现了。”颜无痕不好意思道,“二来是,我要是不现身,也没有人给我作证我来过,要是有人对我下黑手,我突然死在哪儿了都没人知道……”   他说这话时,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秋濯雪,群雄倒也理解,毕竟颜无痕传出了这样的消息,秋濯雪会想动手也不足为奇。   甚至可以说,秋濯雪现在还坐得住,已是极有涵养了。   秋濯雪摇摇头道:“那阁下倒是高看了,这次连秋某都未能发现。”   颜无痕虽是又惊又怕,但此刻仍是不禁美滋滋起来,他轻功超绝,其他人的赞美与惊叹根本毫无意义,可他在山雨小庄被秋濯雪险些追上,对此人的本事很是清楚。   对轻功高手来讲,只有同为轻功高手的认同才值得骄傲。   颜无痕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的意思是,之前一别后,我的轻功大有长进?”   秋濯雪点了点头,也许有万剑山庄人多的缘故,不过这次他的的确确没能发现半点异常。   颜无痕简直感动得要流下眼泪来了。   老实说,颜无痕自己也认为,自从上次被风满楼跟秋濯雪围逼之后,他的轻功确实有了些长进,可见不论是何种武功,都只有在生死一线时最有机会进步。   可他自己与自己比较,能比出什么来,因此才有意来闯一闯万剑山庄。   颜无痕方才故意现身,就是发现秋濯雪根本没有揭穿自己的意思,生怕对方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悄悄解决自己,虽说在山雨小庄上,秋濯雪放过了自己,可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难保他会不会突然反悔。   甚至于就算秋濯雪此刻侮辱自己乃至自己的轻功一番,颜无痕都能咬牙忍下来,可万万没想到,秋濯雪竟然能如此不计前嫌,在此时此刻,居然还能公正地点评他有所长进。   在颜无痕姑且算得上漫长的江湖生涯之中,若将遇到的好人排个榜,秋濯雪就算排不上第一,也绝不会掉下第二。   倘若以后有人要排高手榜,若不请秋濯雪压阵,他头一个不答应!   想到自己之前还怀疑秋濯雪,颜无痕不禁羞惭万分。   秋濯雪只看着颜无痕的表情不断变化,不知他怎么回事,突然变得义愤填膺起来,甚至反客为主,涨红了脸怒道:“奇了,这万剑山庄不请你来也就罢了,他们居然还怀疑是你送来血劫剑。也不想想,这是多大点事,哪用得着你自己动身,只需与我颜无痕说一声,我立刻为你送来!”   轻功乃是颜无痕平生最骄傲之事,他有心向秋濯雪表示感激,也有意杀杀万剑山庄的锐气,当即拍着胸脯保证起来。   越迷津在此刻恰好发出了一声冷笑。   众人立刻想起他之前的那句话:“……”   秋濯雪:“……”   颜无痕心思变化之快,正如他的轻功,他人一眼看去,岂能全都看得通透,群雄的心思倏然变得微妙了起来。   于他们看来,方才颜无痕所言,分明是担心秋濯雪对他心存杀意,可不过听秋濯雪夸赞他两句,竟立刻神魂颠倒,心甘情愿为其去做险事。   简直是应了一句:美人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在江湖上混的人,若对江湖上的消息全无所知,那离死就不会太远,他们大多数人都对秋濯雪是有了解的。   可毕竟不可能人人都跟在秋濯雪的身后,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光是前几日,越迷津与秋濯雪那位共同的亡友为他斩杀万毒老人已是个出人意料的消息,可毕竟那位无名英雄是个淡泊名利之人,倒还说得过去。   眼下就连这轻功高明的颜无痕,竟在秋濯雪面前同样表现得格外乖巧顺从,甚至公然为他担保。可他们两人之间,从来不曾听说过什么交情,更不要说颜无痕天生一张大嘴巴,绝无可能隐瞒得住。   众人都忍不住瞧了一眼秋濯雪。   群雄已不知道,是秋濯雪与颜无痕不过几面之缘就将这名轻功高手倾倒更可怕些,还是秋濯雪竟然能让颜无痕隐瞒两人的交情这个可能更可怕些。   不过毋庸置疑的是——   这位烟波客的魅力,实在令人心惊胆战。 第四十章   颜无痕来得很快, 走得也很快。   毫不吝啬地带来一个血劫剑已在江湖上流传开来的情报之后,又毫无所求地离去了,在这个送情报要花费好几匹马的情况下, 颜无痕任劳任怨地靠自己的大嘴巴跟一双快腿为江湖人送去一个又一个新消息。   他之前本是担心会被秋濯雪杀掉才有意出现,现如今却是不好意思再出现在秋濯雪面前,因此连饭都没来得及蹭上一顿, 就红着脸离开了万剑山庄。   连血劫剑都没要多看一眼。   这个消息显然让步渊停忧心忡忡,从血劫剑突然出现在万剑山庄,再到步渊停送信给三大铸记, 还有那名莫名其妙出现的赤火门赌鬼师傅, 只怕三岁小儿都看得出来有人在背后故意推波助澜。   步渊停确实想过消息会扩散开来, 才会宴请各方英雄,却没想到会扩散得这么快。   越迷津倒是一点都不意外, 或者说,他并不感兴趣。   他对血劫剑不感兴趣,对即将发生的阴谋也不感兴趣, 这些都是名门正派,出了名的大侠该做的事, 与他无关。   甚至是与对他对战的步天行, 越迷津同样不感兴趣。   若不是挑战步天行能够得到与李剑涛切磋的机会,越迷津根本就不会理会那封拜剑贴, 毕竟这江湖上多的是想要与越迷津切磋的无名少年。   人成名只有一个坏处, 那就是遇到初出茅庐的对手, 往往只能胜, 不能败, 甚至连和局都不行,在相差巨大的情况下, 和等于输。   他本不善揣测人的意图与本性,不过事情经历多了,便也懂了。   越迷津只有一个,可没名气的人却不在少数,他这些年杀性越来越重,并不如江湖人以为的性情愈发暴戾,而是为了求个清净。   夜间的万剑山庄仍十分热闹,唯有剑林格外清净。   杨青已听说了早上的风波,知道有名轻功高手来万剑山庄走过一遭,他坐在青石上,看着静静站在锈剑边上的越迷津:“他的轻功真的很厉害吗?”   越迷津当然不会问他不哭还到剑林来做什么,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颜无痕。”杨青憧憬地说道,“听起来就是个轻功很厉害的人物。”   越迷津微微蹙起眉毛,不解道:“嗯?”   “你看,颜无痕,那不就是面也见不着。”杨青摊了摊手。   越迷津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呃,不好笑吗?”杨青探头探脑地看着他,见越迷津的确没有要笑的意思,又尴尬地收回头来,无所事事地晃着腿,他们沉默了会儿,他才掰着自己的指头数了数,问道,“比剑是不是还有三天?”   越迷津“嗯”了一声。   杨青见越迷津始终没什么反应,又有些拘谨地问道:“这些天来,多谢你,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其实我也可以听一听的,反正……我也帮不上什么别的忙。当然,你要是不想说的话,也没有关系的。”   他其实并不是很擅长应对越迷津这样的人,可是在这种环境下,越迷津却又给予了杨青一种不同于秋濯雪的安全感。   “我认识过一个人。”过了许久,越迷津才道,“我很恨他,也仍记挂他。”   他不知道自己是想从杨青这里获得什么答案,也许秋濯雪从未与他提起过自己。   又或是,秋濯雪早像当年一样,已做好完全的准备。   杨青只在小说上看到过这种复杂的感情,作为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他所经历过最复杂的问题先是考试,再是恋爱,现在则变成了生存问题,于是想了想,挑了个最不踩雷点的问题:“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并不熟悉他。”越迷津道。   “那……是恨多一些。”杨青没料到是这个回答,生怕戳中他的伤心事,于是眨了眨眼,“还是记挂多一些呢?”   越迷津的脸上倏然显露出迷茫的神色来,他并没有维持这个表情很久,而是静静看向杨青:“这不像是一个孩子会问的问题,是秋濯雪教你的?”   杨青摇头。   越迷津看了他一会儿,不知信还是没有信,并没有什么表示,好半晌才道:“也许我该忘了他,是么?”   “如果你想的话,你要是恨他,当然忘记是最好的,恨总是很伤身体的。”杨青知道他跟秋濯雪不合,生怕自己的话又给出什么暗示,小心翼翼地挑选着话回答,“可要是记挂的话,既然记挂,说明也有过很好的事……”   越迷津道:“他是为了另一个男人接近我。”   杨青立刻闭嘴了。   这已经不是好不好的事,既然是为了别人接近越迷津,那么所有的“好”都可能是手段,正如秋濯雪所说的那样,一个人有求于你的时候,他一定会花费所有心思来讨好你。   如果说一见钟情是根基不稳的空中阁楼,那么,这种好简直是海市蜃楼,远看宫阙楼阁,近看全是虚影。   杨青果断道:“忘了吧。”   越迷津看了他一会儿,又道:“那个男人很爱他,他却也没有接受,他只是将那人当做朋友。”   这剧情怎么发展得这么离奇?!   这让杨青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异常扭曲起来,他结结巴巴道:“那……那她是自己告诉你,她是为了别人接近你的吗?”   越迷津摇摇头:“是他的朋友说漏了嘴,被我听见的。”   杨青:“……”   话到这里,还需要再多说什么,光是这几句话,就已经足够他脑补出一个手段狡猾的绿茶钓系蛇蝎美人了。   如果她是为了自己的情郎接近越迷津,那最多算是一句恋爱脑上头故意伤害别人,可是那甚至不是情郎,这个女人的成分就显得非常可疑了。   像是越迷津这种一心专注在剑上的剑客,被迷得神魂颠倒,实在不足为奇。   他现在的发言,也完全符合一个完美的备胎形象。   明知道前面就是地狱,可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理智跟感情互相碰撞,如果是室友,杨青会果断带他出去喝酒,带他去联谊,可这显然对越迷津行不通。   杨青没有立刻说什么大道理,他低头想了想,忽然说道:“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好吗?”   越迷津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杨青缓缓道:“这是我从一位姓古的说书人那里听来的故事。说是武林中有一个女子美若天仙,她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看着男人拜倒在她的裙下,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想要,在不同的男人面前,她有时是仙女,有时是荡.妇,可是她是绝不会动真情的,她只是想征服这些人。”   越迷津很显然听懂了这个故事。   因为他的脸很快就阴沉了下来。   “你甚至不知道他是谁。”越迷津静静看着杨青,忽觉讽刺,若他此刻说出秋濯雪的名字,只怕这小孩立刻换一套说辞,淡淡道,“何以敢如此笃定?”   杨青十分扎心:“反正无论如何,她既是为了另一个人来接近你,却又拒绝对方的情意,足以说明你连那个人都比不上,不是么?”   话音刚落,杨青忽然全身僵硬,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就要以为自己死在越迷津的手中,可最终越迷津只是移开目光,只剩下他浑身冒汗。   越迷津并没有怪杨青,他说的这些话,岂非都是自己想过的。   “你走吧。”   杨青有些怯怯地问:“那我还能再来吗?”   越迷津点了点头。   杨青走出去两步,又有些于心不安,他想了想,很快跑回来,拽了拽越迷津的衣袖,低声道:“你真的很喜欢她么?”   “……喜欢?”   没料想到,越迷津简直比杨青更错愕,他怔怔站在原地,好似完全没反应过来这个字。   这让杨青不禁吓了一跳,他一头雾水地看着越迷津,想起自己之前误扯红线的事,脑海里急忙警铃大作。   难道越迷津跟这位蛇蝎姐姐居然是纯洁的友谊?   只是杨青实在难以理解,问道:“你若不喜欢她,为什么要在意她不爱那个男人呢?”   “我不知道。”越迷津轻轻道,“我只是……”   他忽然说不出来。   秋濯雪只给了他六天的快乐,却带给他的生命长达七年的寂寞与痛苦,也许不止七年,会更长更久。   这正是人的坏毛病之一,总是淡忘欢乐,却记得伤痛,毕竟伤痛总是需要人去长久地治愈。   在这种情况下,秋濯雪几乎成为了越迷津的一部分,与剑共享着越迷津的生命。   越迷津从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要关注秋濯雪的消息。   就像从来不会有人问他为什么要练剑一样。   杨青不愿意勉强他,想了想,换个方式问道:“朋友与喜欢的人是不同的,她跟你其他的朋友相同吗?”   “我只有过他一个朋友。”   太惨了。   杨青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桩人间惨剧,他考虑到自己与外形相同的贫瘠人生阅历,还有干瘪的社会经验,决定把这个难题交给秋濯雪来解决。   毕竟现代的好兄弟一般不会睡在一个被窝里,可是古人却喜欢抵足而眠。   这种时代性的差异让杨青偶尔会对关系上做出错误的判断,他眼下非常需要一些场外帮助。   作者有话要说:   杨青在文里所说的姓古的说书人就是指古龙,不过古龙其实姓熊。   他所说的故事可以认为是《多情剑客无情剑》里的林仙儿,不过实际上古龙的小说里这其实是一类女性的代表,如石观音其实也契合这个描写,而且她是个绝顶高手。 第四十一章   秋濯雪对血劫剑并无任何想法。   神兵利器, 当然很好,即便自己不用,也可以拿来送人, 只可惜越好的东西越容易遭人觊觎,临到头来,反而陷入险地, 误送了自己的一条性命。   这道理很简单,也很浅薄。   可惜却不是人人都懂的。   争名逐利,纷乱不止, 竞逐的岂是一把剑, 江湖动荡的根本从来都是人心。莫说血劫剑是一柄神锋, 即便它只是一把钝铁,单是以血劫之名, 都足以切开武林现在和平的表面。   扇子轻轻叩在掌心里,秋濯雪正准备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梳理一遍时,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两个不同的脚步声, 门窗上却不见人影。   秋濯雪的眼睛已微微弯起,泛出春风般的笑意来。   杨青笨拙地跳了一下, 举起一双小手使劲儿拍拍门:“秋大哥, 是我!我还带了松鼠糖一起过来,我们能不能进来?”   “二位贵客远道而来, 秋某怎好拒绝。”   秋濯雪含笑拉开了门, 杨青已迫不及待地从他手臂下跑进房中, 而宋叔棠则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夜间叨扰, 请恩公恕罪。”   “不必客气, 请进吧。”   杨青轻车熟路地倒上三杯茶水,茶已泛温, 桌上的糕饼则无人问津,他于是拿了一块儿,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对秋濯雪道:“秋大哥,我们俩都有事找你,不过松鼠糖的事重要些,你们先聊吧。”   “哦?”秋濯雪也坐下来。   宋叔棠点了点头,皱眉道:“血劫剑此事牵连甚广,目前却并无半点头绪,我实在有些担心,因此想来与恩公商量一二。”   “确实值得担心。”秋濯雪赞许地点了点头,“不过说毫无头绪,却是未必。”   宋叔棠眼睛一亮:“恩公可是有什么想法?”   “万剑山庄藏得纵然严实,不过我想,作为三大铸记之一的当家人,宋小友应当已看过血劫剑了?”秋濯雪说起话来总是不紧不慢。   宋叔棠沉着脸点了点头道:“不错,我确实看过血劫剑,与五年前的血劫刀是同样的铸造之法,绝不会认错的,而且此剑比起当年的宝刀,只怕更好,而不会更差。”   “这岂不就是一条线索。”秋濯雪的手一顿,将扇子搁在桌上,缓缓道,“当初血劫刀一案,步老庄主出面请动各家,宋小友认为是为了什么?”   杨青歪头,迷惑道:“什么为了什么?难道不是因为人多力量大吗?”   武侠小说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各大门派联合起来剿灭魔教什么的,保护武林,人人有责,还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宋叔棠却明白秋濯雪在说什么,他沉声道:“因为众人并不齐心,血劫刀来历神秘,却无传闻,定是今人所铸,而天底下能铸出此等利器的铸师本就不多。所以知者越多,血劫刀的来历就越难隐藏。”   秋濯雪轻笑起来:“此等神兵利器,打造起来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它材料高昂,也绝非普通人家能够负担得起。”   这方面,宋叔棠才是行家,他点点头道:“不错,血劫刀难以消融,说明那铸剑师熔炼之火要远高于我等,他的炉器一定不同。况且不要说如此高温,即便是寻常熔铁所需的蒸矿炉也不可轻易停火,否则冷热交替,蒸矿炉耗损极大,恐会开裂,既不能停火,就必然要有木柴煤炭的大量支出。”   风过留声,雁过留痕,这世上哪有真正毫无头绪的事,各门各派能在江湖之中屹立多年,总是有几分自己的本事,各方势力盘根虬结,错综复杂,小打小闹倒罢了,这么大的动静,无人知晓是绝不可能的事。   当时血劫刀血染无数,几成江湖公案,要是能够破去,定能声名大噪。   可最终居然仍是一无所获。   “不错,正因为在刀剑身上查不出任何线索,因此才有天降魔兵的传说。”   秋濯雪心下忽然微微一动,想到了卡拉亚,来自大沙漠的弯刀客在这个节骨眼出现在武林之中,会是巧合吗?   他当然没有贸然开口,而是继续分析下去。   “当年沈二娘子的事已过去太久,知情者大多死伤,再难追查,如今血劫剑凭空出现在万剑山庄之中,那么另一条线索就已出现。”   “万剑山庄虽不能说是固若金汤,但步渊停与李剑涛都是江湖上的高手,想要避开他二人的耳目,在万剑山庄来去自如,不惊动任何人,将血劫剑送入步少庄主的房间,非是绝顶的轻功高手不可。”秋濯雪淡淡道,“这也是大厅之上,江海士问我心中可有人选的缘故。”   学剑者必对剑术大家如数家珍,轻功亦是如此。   “不错,恩公的本事是连颜无痕都折服的。”宋叔棠点点头,“而事情发生时,恩公与颜无痕应当还在山雨小庄上,因此二位都无嫌疑。”   杨青忍不住“咦”了一声,心道:“怪了,这位面也见不到大侠什么时候来过山雨小庄,怎么我完全不知道,果然是轻功高手,来去匆匆。”   “如此一来,我们已有这样几条线索。我们要寻的这幕后主使,他至少能够驱使一名与颜无痕本事不相上下的轻功高手,有足够惊人的财富能够铸出两把神兵,不但很有耐心,且所图极大。”秋濯雪微微笑道,“毕竟将两把神兵丢出来当做对武林的见面礼,他索求的东西一定只会比这两样更多。”   “除此之外,他还对赤火门非常熟悉,不过看赤火门的反应,这显然是祸水东引之计。”秋濯雪沉吟片刻,“赤火门是眼下最有名望的铸记,树大自然格外容易招风,倒也不足为奇。”   宋叔棠听得几乎有些懵了,喃喃道:“先不要说与颜无痕本事不相上下的轻功高手,单是这独一无二的铸法,我已想不到人了,既有这样的本事,他怎会甘心做一个无名之辈?”   “他当然不甘心。”秋濯雪道,“否则血劫刀之后,他何必再铸一把血劫剑呢?”   此话让宋叔棠忍不住悚然,他惊呼一声:“恩公的意思是,血劫刀一案并非结束,反而是一个开始?”   “恐怕是如此。”秋濯雪若有所思,“宋小友认为,刀剑除去铸造之法外,可还有什么共通之处?”   宋叔棠想了想:“都是与当世强者相关的决战,而且总是出现在弱者手中。之前就已提过,血劫刀出现在沈二娘子手中,是因她畏惧徐还愁;而血劫剑出现在步天行房中,是因他畏惧……越迷津。”   “不错,都是决战,都是欲以弱胜强,沈二娘子约战徐还愁,步天行亦请战越迷津。”秋濯雪的声音无端变得冷漠许多,“而且他们都并非是无名小卒。”   不光是步天行想借越迷津的名,血劫剑亦想,以弱胜强,本就是世上的人最爱看的戏码。   血劫刀当初吞下沈二娘子与徐还愁的名望,如今血劫剑,则来吞噬越迷津。   步天行在江湖上的名声纵然不算太大,可在年轻一辈却也有些声望,更何况他是步渊停的独子,这一点就已不同。   宋叔棠听明白了,且立刻反应过来:“当初废去血劫刀的便是步老庄主,送剑来万剑山庄,无论成败,步天行都要遭人指点,此举还可报复步老庄主……”   杨青开始觉得自己的智商含量可能有点低于这个房间的平均要求。   “好毒辣的计谋!”宋叔棠猛然站起身来,焦虑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步老庄主根本无法隐瞒,只因幕后之人一开始就有所准备,倘若步老庄主按兵不动,想来血劫剑的消息立刻就会散布在江湖之中。”   “而步老庄主请了三大铸记,他便将计就计,趁机挑拨三大铸记,刻意挑选了赤火门下手,想来就是要三大铸记互相怀疑,叫势弱的七星阁与百炼楼被迫联手。”   无论怎么做,都是错!   宋叔棠额间不知不觉已流下汗来,他这几日去见步渊停,当然不是单纯地喝茶吃饭,而是在讨论消息到底是何人流传出去的。   同行本就是冤家,三大铸记本就各不服气,七星阁衰弱,百炼楼毫无起色,唯有赤火门近来生意红火,若说七星阁和百炼楼当真没有一点心思,是绝不可能的事。   这回又出了这么一遭麻烦事,更是给了理由发作。   百炼楼的楼主脾气很有门派特色,犹如千锤百炼的铁块一般硬;而这次路上,赤火门损失最大,赤火门的门主也是火焰一般的暴脾气,因此每每说不了两句就要争吵起来,最后不欢而散。   要不是步渊停在场,只怕还要打起来。   这样的情况下,当然不会有人想要好好说话,宋叔棠年纪最小,往往插不上口,直到来到秋濯雪此处,才觉得思路清晰开阔起来,一时间只觉得手脚发寒。   只要有人想借机从中获利,就一定会掉入幕后之人的陷阱。   “可是,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宋叔棠忍不住道,“既有如此本事,如此大的家业……”   “有很多种可能,掀起混乱,激化矛盾,削弱各大门派的实力。”秋濯雪垂着眼睛想了想,缓缓道,“甚至,他也许只是享受玩弄人心于鼓掌的快乐。”   秋濯雪忽然道:“除此之外,我还有一点担心。”   “恩公担心什么?”宋叔棠问道。   秋濯雪淡淡道:“步天行,你可有见过他?”   宋叔棠摇了摇头:“步老庄主说他正在静心休养,好在决战之日能够全力应战。”   秋濯雪应了一声,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掌心之中,看上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了,恩公?”宋叔棠问道。   秋濯雪淡淡道:“你可还记得传闻之中,得刀的沈二娘子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宋叔棠不解,“她自然是……她自然是……失去理智,杀夫杀子……”   说着说着,宋叔棠的脸色突兀惨白起来,他的身体也轻轻颤抖起来。   “难道,步天行也……”   秋濯雪道:“我不知道。”   因此他正在静观其变。 第四十二章   杨青咬了一口糕点, 努力跟上两人的话题。   “难道就不能是万剑山庄自己做的吗?”他问道,“如果是万剑山庄自己做的,那就不需要一个跟颜无痕同等的轻功高手了。”   他话音才落, 宋叔棠与秋濯雪都忍不住看向他。   “呃,怎么了吗?”杨青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心翼翼道, “是我说得不对吗?我以前听的小说里,经常有这种反转。”   秋濯雪哑然失笑:“听起来确实很有道理。”   宋叔棠错愕地看着秋濯雪,而秋濯雪只是不紧不慢道:“可是, 为什么呢?万剑山庄出于什么目的这么做?又为何要让自己陷于险地?若是万剑山庄所为, 说明他们是同谋, 有相同的目的,是么?”   杨青想了想, 觉得没什么问题:“是啊。”   秋濯雪微微一笑:“步渊停只有这么一个独子,若如传说一般,步天行发狂而战死, 他有什么好处?若步天行没有发狂,血劫缔造的神话顷刻就会破灭。那么血劫刀剑的出现, 又有何意义呢?”   “这样说来, 岂非是矛盾至极?”   杨青“呃”了一声,摸摸鼻子道:“确实。”   宋叔棠这才轻吐出一口长气, 不敢置信道:“你怎么会觉得万剑山庄所为, 这也实在太荒唐了!”   “监守自盗的事又不少。”杨青小声嘀咕了一句, “而且比起找一个绝顶的轻功高手, 这种可能性不是更大吗?”   秋濯雪轻轻一笑:“万事都有可能, 只缺一个为什么,县衙查案要证据, 江湖上的案子当然也要。我们还是耐心些,看局势如何变化吧。”   宋叔棠点点头道:“多谢恩公指点。”   “那到我了!”杨青本来就对这件事没什么太大的兴趣,很快就举起手道,“秋大哥,我想问你一件事。”   “但说无妨。”秋濯雪道。   杨青想了想:“是这样的,秋大哥,我想问你,一个男子要是很恨一个蛇蝎心肠的女子,却又很牵挂她,你觉得,他们会是寻常的好朋友,还是……嗯……那种关系?”   蛇蝎心肠的女子?   秋濯雪一怔,心下已回过神来,知晓杨青是为越迷津所问。   宋叔棠则好奇地问道:“杨青,你是替谁问的?这男人既恨这个女子,又牵挂她,那还能有什么别的想法,当然是心下十分爱她了,这怎会是朋友之情呢。”   “是吧。”杨青道,“我也是这样觉得的,不过我的感觉一向不太准,因此才来问问你们。”   宋叔棠又道:“只是这女子既是蛇蝎心肠,叫他生恨,必不是良配,我看还是远离为上。”   能围绕在越迷津身边的女子,又生有一副蛇蝎心肠,秋濯雪心中已经掠过一个名字。   徐青兰。   秋濯雪也确实认为徐青兰并非是越迷津的良配,不过他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杨青脸颊上轻轻摸了一下,柔声道:“他既自己也难以分辨,我们外人又如何知情。你一片善意虽是好事,但此事需得你这位朋友自己想通,不可旁人牵引。”   闻言,宋叔棠不由得沉默下来,他显然是不同意,可并不想驳了秋濯雪的面子。   杨青的脸不禁红了红,点点头道:“秋大哥,你说得对。”   两个少年都问完各自的问题,便与秋濯雪道别,打闹着离去了。   房间里重归寂静,秋濯雪将门带上,静静坐在了桌边,良久,他才闭眼轻轻叹息了一声。   从天而降的何止血劫刀剑,还有一个杨青,他凭空出现在北疆,又查不到任何背景来历,与卡拉亚正好相反,话虽说得流利,但常识却甚是匮乏,而且对任何事物都没半点敬畏之心,好似是从什么与世隔绝的地方而来。   秋濯雪怎可能当真没起半点疑心。   对一个稚子而言,山雨小庄与挽风小筑都是好去处,起码衣食无忧,秋濯雪要是当真放心,也不会一直带在身边。   可是已过去这么长的时间,杨青所做的事,好似只是误解了他与风满楼的关系而已,若说是为了破坏秋濯雪的名誉,这手段似乎太小儿科了些,而且要是没有颜无痕的意外到来,根本无法实施。   这要是计划,未免太漏洞百出了。   除此之外,还有被越迷津所杀的三鬼,他们究竟接了谁的生意,又要请自己去做什么?   如今只能等。   秋濯雪不知想到什么,忽地微微一笑,他只能等。   等却不意味着什么都不做。   决战的前一日,秋濯雪再一次来到剑林,他这一次来得已镇定从容许多,眉目之中甚至有了些笑意,那柄扇子仍在手中。   越迷津正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欣赏着那些剑。   山风萧然,青叶簌簌,天边的一轮明月照耀在大地上,秋濯雪缓缓从黑暗之中踱步而出:“你在为它们惋惜么?”   “没什么可惋惜的,它们都曾是名剑,却并非是神兵。”越迷津道,“被葬下之前,皆已缺损,这些缺损足以证明它们昔日的辉煌,也证明它们的不足。”   他说完这句话,人已转过身来,直视秋濯雪。   “明天就是决战之日。”秋濯雪垂下眼睛,“你感觉如何?”   越迷津道:“你知道答案。”   这让秋濯雪莞尔一笑:“我当然不是担心你比不过步天行,即便是李剑涛对上你,只怕也未必能胜,更何况步少庄主。我是在说血劫剑,步老庄主显然绝不会让血劫剑现世,倘若有人想要在背后捣鬼,今夜必是最好的机会。”   越迷津静静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只觉得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   那时他们几近绝境,万毒老人已在门外,秋濯雪看向他时,脸上的笑容也是这般狡黠。   越迷津很快拉回自己的心神:“此事与你有何关系?”   “血劫刀剑已是江湖公案。”秋濯雪笑盈盈道,“我也是江湖中人,总要尽一份心力。”   越迷津道:“那你该在步天行身边。”   秋濯雪怔了一怔,又很快笑起来:“他身边难道缺我一个么?”   他既是为了血劫剑而来,越迷津便没理由赶他,于是不再说话。   夜已深了,秋濯雪不知不觉打了哈欠,他坐在杨青往日会坐的那块青石上,轻轻依靠着树木,不知怎么,那些阴谋诡计好似一点都不愿随着他的心思而出,夜沉如水,平静地激不起半点波澜。   夜间的春风仍温存着半点暖意,秋濯雪不知不觉已睡着了。   越迷津这才抬头去看秋濯雪,只见他眉眼柔和,睡颜似还带有些许笑意,那一双仿佛会说话的凤眼,此刻正乖乖闭着,细细长长的眼睫好似两笼山水里的轻烟,随时都会被惊动。   良久,越迷津都未曾动一下。   树梢被风微微吹动,人影也随风而动,越迷津已坐在了青石上,背靠着发出新绿的老树,秋濯雪正依偎在他的肩头。   他本来也不该坐下的,可他这一生不该做的事却也做了不少,因此越迷津再没动过。   月光平静地照在越迷津的脸上,地上的锈剑随之摇曳,他好似将自己坐成一尊雕像,风也住了,只能听见耳畔的呼吸声微微起伏,这是他在黑夜里唯一能听见的声音。   就连越迷津也不知道,自己希望这一夜快快过去为好,还是慢慢的才好。   直到天边即将翻出鱼肚白,万剑山庄即将苏醒过来的时候,剑林的小路上,忽狂奔来一道黑影。   黑影身影极快,眨眼之间,利刃携风扑面而至,剑气已笼罩二人。   秋濯雪骤然睁开双目,感到越迷津的手已覆上自己的腰。   越迷津的剑并非软剑,遇到重兵时当然不能以韧劲化消,因此必须足够锋利跟坚硬,这样一把剑器必得千锤百炼,因此绝不会太轻,想要将它运使自如,腕力与臂力当然更是不容小觑。   秋濯雪对此并非没有概念,可叫越迷津按住腰肢时,只觉腰被五根钢浇铁铸的幔网紧紧箍住,全然无法挣扎,这才知自己还是将他的手劲儿瞧得小了。   正在此时,越迷津瞳孔一缩,瞧出剑招之中的破绽,低喝一声。   “走!”   秋濯雪借力飞身而出,掠到锈剑之上,他已算得上极快,仍险些被来势汹汹的剑锋伤到,不由得惊出冷汗。   好凶的剑!   秋濯雪才站稳,又去追看越迷津的身影,那人只慢一步,此刻也已从青石上飘然退去。   两人默契一如当年,一进一退,毫无半点迟疑,但凡稍有犹豫,方才恐怕已血溅三尺。   人才分,剑已至,唯有坚硬无比的青石避无可避,在长剑狂舞之下,竟然犹如豆腐一般,顷刻间被切做三四片,轰隆散落在地。   男子当即抽剑再起,跨过落石,追向还未站稳的越迷津而去,秋濯雪定睛一瞧,这才发现眼前此人披头散发,双目赤红,浑身杀气腾腾,犹如一头被激怒的凶兽。   方才一剑,他狂奔而来,剑林锈铁皆被他如砍瓜切菜一般齐齐斩断,身上已剐蹭出多处伤痕,竟浑然不觉,任由鲜血流向手中死死握着的黑红长剑上。   这剑不知是什么材料铸造,布满晶红色的纹理,鲜血过处,红晶光华流转,犹如人体起伏,一呼一吸,好似拥有生命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血劫剑!”秋濯雪变色道,“他是步天行!”   发狂的男子应变极快,青石才落地,他长剑已追到越迷津跟前,只听风声尖啸,便知所出剑招何等密集,越迷津本就慢了一步,气息还未调匀,步天行追得又紧,全身已避无可避地笼罩在血劫剑下。   越迷津虽不愿将时间浪费在常人身上,但是个极好战的性子,七年来出生入死,不知经历过多少凶险恶战,此刻兵器不在身边,无从招架,却仍是不急不躁,而是施展开轻身功夫,在这癫狂杀意之下,屡屡觅得一点喘息。   他身在局中,神色仍是往常一般镇定,倒叫在旁观战的秋濯雪惊出一身冷汗来。   步天行如此狂态,迟早要力竭流血而亡,更何况血劫剑锋利无匹,越迷津即便只挨擦上一下,恐怕也极致命。   疯人不知疲倦,狂性大发,杀性一起,越打越凶,他可不顾自己性命,可秋濯雪与越迷津却不能不顾步少庄主的性命,此消彼长,纵然有再多手段,也难施展。   “退!”   越迷津虽不知秋濯雪要做什么,但身子一摆,已往后退去,如此一来,便露出破绽,步天行挥剑追砍,哪料空中忽飞来一物,好似长了眼一般撞在剑尖之上,奏出长吟。   寻常人见来物必要躲闪,狂人则拔剑即斩,值十两银子的胭脂花盒在顷刻间被削为齑粉,化作一团烟雾将步天行困入其中,剑招蓦然一顿。   越迷津已退开数米,却仍闻到一点香气,当即觉得有几分晕头转向,抬头却见秋濯雪轻身一纵,已越入战局。   步天行不顾对手,见人就杀,双臂虽已迟钝,但仍提剑再出,秋濯雪有心救他性命,只守不攻,大袖翩然挥舞,不敢轻掠血劫剑锋芒,身形闪转腾挪,只为拖延时间。   此刻步天行血气正沸,药效自然发作得更快,才不过五六招,他忽然踉跄几步,双目却不见清明,倒是脸上浮现出大片红潮,气息愈发不稳,看上去痛苦不堪,手中剑招也乱了章法。   “咣当”一声,血劫剑坠地。   秋濯雪知时机已到,身子轻轻一滑,正准备去点步天行的穴道时,步天行却忽然张开双臂,一把将他紧紧搂进怀中,喘着粗气的炙热口唇已凑了上来。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几乎把秋濯雪弄懵了:“……?!”   还不等秋濯雪多加思考,已下意识曲肘抵住步天行胸膛,扇子一摆,挡住对方“攻势”。   与此同时,一阵密集嘈杂的脚步声已出现在剑林附近。   紧接着,只听见步渊停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畜生!你竟对烟波客行此等不轨之事!”   正欲挣脱的秋濯雪气息一滞,身体猛然僵住了:“……” 第四十三章   如果这是决战关键之处, 步渊停这一嗓子难免有乱人心神的意思。   可是群雄却都很理解他愤怒焦虑的心情,因为谁都说不上来,是亲眼目睹自己手持血劫剑的爱子在发狂杀人更可怕, 还是发现他发狂后试图强/暴烟波客这件事更可怕。   就连古蟾都惊得拽掉了自己的几根胡子,疼得龇牙咧嘴。   好在秋濯雪成名到底并非只靠脸,他气息虽滞了一滞, 但仍顺利点住步天行的穴道,如游鱼一般轻灵矫健地滑出这青年的怀抱。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秋濯雪已重新站好, 倒是步天行似乎仍在挣扎, 不时发出低沉的咆哮声。   古蟾忙上前来给了他几针, 这位发狂的步少庄主总算安静下来。   秋濯雪倒顾不得许多,径直走向脸色极为难看的越迷津, 柔声道:“你怎么样?”   他当然不会认为慕花容给的是下三滥的□□,毕竟吸入迷药的还有越迷津,他的反应与步天行完全不同。   其中一定出了古怪。   越迷津挥开秋濯雪, 强忍住晕眩感,在人群里寻到步渊停:“若有下次, 我要他的命。”   他手中并无兵刃, 神情也并不凶恶,众人却都不由得心头一惊, 只觉得剑林之中似充满了肃杀之气。   还不等步渊停赔罪, 越迷津忽然身子一软, 斜斜往地上倒去。   秋濯雪眼疾手快, 一把将他抱住, 之前虽已确认过慕花容所赠的是寻常迷药,但如今步天行突发异常, 一时间也不敢保证越迷津是否中招,忙唤道:“古蟾,你快来看看他。”   群雄本远在剑林之外就已听到血劫剑啸之声,是以连忙赶来助阵,却万万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一时间都是神情古怪,一会儿看看地上被弃之如履的血劫剑,一会儿看看几乎快要晕过去的步渊停,再看看已经昏迷的越迷津跟步天行,还有满地残剑,一时间心头皆生出疑虑来。   剑林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古蟾才给步天行扎了几针,又过来摸了摸越迷津的脉,纳闷道:“奇了,这剑林里头只有你们三人,他怎么中的九魂香?”   九魂香是江湖上甚为昂贵的一种迷药,它对人并无害处,无色无味,纵是一流高手嗅到也要立刻中招倒地。   难道还有第四人?!一时间群雄都紧张起来,纷纷看向秋濯雪。   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道:“是我所发。”   “是你所发?”古蟾瞠目结舌,忽然低头扒拉起秋濯雪的袖子来,几乎要将脸也钻进去,“还有没有多的?给老人家一些。”   秋濯雪从袖中拿出另一盒九魂香,轻轻递到古蟾手中,他也正想知道这盒子里的到底是不是九魂香,可越迷津所中,明明就是九魂香才对。   古蟾捧着这个精致的胭脂盒,先是往嘴里塞了颗醒神的药丸,再打开嗅了嗅,眨眨眼睛道:“果然是九魂香,不过还掺了些女人用的香粉。咦,你平日又不擦脂抹粉的,怎么……噢,我明白了,你是准备送给慕花容那小姑娘防身的。”   群雄恍然大悟。   使迷药与毒物的人在江湖上到底名声不太好听,烟波客向来光明磊落,没什么恶名,他身上带有如此厉害的迷药,实在不能不令人浮想联翩。   而特意为红颜知己准备防身之物,听起来就让人容易接受得多了。   秋濯雪也不好在这个节骨眼再长篇大论地解释是慕花容给自己的,只好苦笑地简单介绍了下情况:“步少庄主发狂,秋某总要想些办法制住他,越迷津当时正与步少庄主缠斗,因此也中招了。”   古蟾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步天行看上去中的可不像是九魂香。”   秋濯雪:“……”   群雄:“……”   步渊停:“……”   其实不用古蟾多说,众人也觉得,现场看起来分明只有越迷津一人吸入了九魂香。   秋濯雪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也实在想不通,在越迷津身上表现正经的迷药,怎么会令步少庄主如此……呃……大发豪情。   群雄一时间不由得都心下微妙起来,在场都是习武之人,眼神不但不坏,还各个都好得出奇,精得要命,当然将之前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倘若真如秋濯雪所言,步天行发狂来此,与越迷津缠斗时,二人一同中了九魂香。   那么就有几处说不通了。   即便由于血劫剑的缘故,步天行最多是不受九魂香所制,也不应当会变成……方才众人所见的那种情况。   九魂香只是寻常的迷药,从没有听说过它能突然变成春/药的。   古蟾又去嗅了嗅步天行,道:“不过他身上也有九魂香的味道,只是……奇怪奇怪……”   秋濯雪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松一口气。   群雄正暗自揣测之时,又听见秋濯雪道:“步少庄主情况不知如何,剑林也并非静养之地,还是先回去再说吧。”   步渊停忍不住流露出感激之情来。   众人自然答应,那柄闪耀着不祥血光的血劫剑则被李剑涛用空荡荡的那只袖子使了个巧劲,收入剑盒中。   越迷津不过是吸入迷药,休息几个时辰就没大事了,步天行却是脉搏紊乱,九魂香虽对他有作用,但作用似乎只是手脚发软,就连古蟾也看不出来更具体的情况。   回去路上,只见满地仆人尸首,大厅之中也有许多血迹,显然是经过一场厮杀,秋濯雪将群雄扫过,不觉心凉,暗道:“方才没注意到,竟是少了许多人。”   才坐定下来,群雄之中有人已忍不住问道:“不知烟波客为何在剑林之中?”   “血劫剑事出突然,我心中实在忧虑。”秋濯雪苦笑道,“加上今日又是决战之日,我担忧会突生变故,就想起来走走,想与越大侠商议一下。”   闻言,群雄心下都是一阵复杂,料想这笔情债难还,秋濯雪感怀亡友,难免会想对越迷津好一些,血劫剑出,最危险的就是越迷津与步天行二人,他决战之日来陪伴越迷津,倒也是人之常情。   “此番倒要多谢烟波客。”江海士长叹一口气,“若非烟波客,只怕步少庄主性命难保。”   方才秋濯雪虽将发生的事说得简单明白,但在场的人精哪个会信。   越迷津与步天行从来不曾听过有什么旧怨,短短时间里,他突然想要步天行的命,原因并不难找,按照越迷津的脾气,最有可能的一点就是他已打出火气来,决意就此决战。   以越迷津的赫赫杀名,此事也不足为奇,也许有人会看在步渊停的颜面上对步天行手下留情,可越迷津绝不会是其中之一,否则他也不会出言威胁步渊停了。   特别是步天行此刻血劫剑在手,越迷津杀步天行简直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甚至可以说是为民除害了。   当然没有人会认为越迷津杀不了步天行,这想一想都是个笑话,步天行手持血劫剑,越迷津手无寸铁,两人相对,越迷津分毫未损,步天行却已满身伤痕,这场决战不必多说,也已看得到结局。   那么步天行到现在还没死的原因,只可能是有人在其中出手阻拦。   这个人也只可能是秋濯雪。   越迷津因亡友与秋濯雪交恶,众人皆知,他对秋濯雪向来不假辞色,众人也知。   因此越迷津绝无可能偏袒秋濯雪。   群雄微妙的目光不由得移向了烟波客。   按照烟波客所言,越迷津是被他发药所迷。如果说越迷津的杀意是为比试受阻,这火气本该向对他发迷药的秋濯雪而发,不该是发狂的步天行。   而且越迷津自己的话已说得很清楚明白了:“若有下次,我要他的命。”   这个下一次还能是什么下一次?总不可能是被血劫剑操控的下一次,受血劫剑操控又并非步天行的过错,越迷津杀性虽大,但并非蛮不讲理之人。   因此显然绝不会是这个原因,那么剩下的理由就不多了,最有可能的就是另一回事——比如说,非礼秋濯雪。   群雄大多是男人,男人是很了解男人的,对越迷津方才震怒的反应倒是非常理解。   无论越迷津多憎恨秋濯雪,而秋濯雪又是否喜欢他那位亡友,在越迷津心中两人总难免是纠缠不清的。   步天行发狂挑衅在前,非礼“亡友的心上人”在后,却碍于各种原因(比如秋濯雪的有意袒护)无法下杀手,心中定然憋屈万分。   既是为亡友发怒,他当然不能冲着受害的秋濯雪,只能冲着步天行。   如此一来,当中许多的道理就说得通了。   比如说,为什么秋濯雪所发的九魂香只有越迷津一人中招,步天行却全然不受所控。   秋濯雪的武功一直都是很高明的,他的手恐怕也比绝大多数人都稳,一个会接暗器的人,发暗器时纵然没有花俏的本事,想要制住一个人也不太难。   绝不会有人相信,这样一双手会闹出丢迷药时真正要吸入迷药的人活蹦乱跳,旁边受到牵连的人却一中就倒这样的笑话。   特别是当前者是步天行,后者是越迷津的时候,就显得更离谱了。   偏偏这个笑话,现在就在群雄眼前上演,没有人笑得出来。   这种事在一个暗器新手身上是笑话,在秋濯雪身上,就称得上荒谬了。   可如果他本就是对越迷津所发,免得步天行死在对方手下,只是为了帮步天行遮掩丑行,才说是发向步天行,叫越迷津误吸了一些。   那整件事就显得合情合理了不少,甚至可以解释步天行身上为何会有九魂香,因为他实际上才是误吸的那一个。   甚至可以说,秋濯雪作为一个受害者,竭力保全了万剑山庄的脸面。   而这时,所有人脑海里都不禁浮现出当时看到的场景。   秋濯雪想到的事,众人当然也已想到,生怕出什么幺蛾子,因此半夜起,群雄就已齐聚一堂,看守血劫剑,却不料仍有人被血劫剑迷了心窍,发狂伤人。   好在群雄临危不惧,可等情况稳定下来,血劫剑与步天行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众人急急追出,只见一路上满是尸体,这才跟着血迹追到了剑林。   只是谁也没想到。   步天行神智癫狂之下,见着秋濯雪,居然甘愿弃剑去一亲芳泽……   每个人的脸上都不由得古怪起来。   血劫剑的可怖魔性,与秋濯雪这种魔性的魅力相比起来,一时间竟相形见绌。 第四十四章   还没等众人再多说些什么, 后园忽然传来一声极凄厉的尖叫声。   步渊停脸色骤变,急奔声音处,群雄自然紧随其后, 唯有秋濯雪坐在原位不动声色,仔细看着众人的脚步,直到所有人都奔出大厅, 他的目光才落在李剑涛身上。   李剑涛满面木然,也沉沉地凝视着他:“烟波客不随其后?”   秋濯雪道:“越是混乱,越是情急, 就越是容易忙中出错, 浑水摸鱼, 李前辈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   “不错。”李剑涛道,“所以我坐在这里等。”   秋濯雪轻笑一声:“所以我也坐在这里等。”   病人伤患有古蟾去治, 家宅不安有步渊停去管,秋濯雪凝视着李剑涛所负的剑盒,才刚刚引起一场纷争的血劫剑就躺在其中。   幕后主使的下一步, 会是什么呢?   此时阳光已照在门窗上,天亮了。   金色的阳光将秋濯雪的脸照得很朦胧, 看上去好似一场美梦, 李剑涛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连眼珠子几乎也不转动了。   秋濯雪微笑道:“李前辈为何如此看我?”   “据我所知, 少爷从来没有见过你。”李剑涛沉声道, “而且他已有了婚约。”   听到这里, 秋濯雪松了一口气, 他简直是立刻接口:“我与步少庄主的确素昧平生……”   若不是步天行眼下还躺在床上, 血劫剑未完,他甚至可以道一声恭喜, 讨一杯喜酒。   “不过,少爷毕竟长大了,他有时候想去哪里,我与庄主也未必管得着。”李剑涛一脸木然,又紧接着说了下去,“更何况这江湖上脱身逃跑的法子,庄主也教了他不少,庄主的意思虽是免得他上当受骗,但是少年心性,也许会用在一些特别的时候。”   秋濯雪:“……”   糟糕,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妙。   “唔。”秋濯雪沉吟片刻,轻声道,“这嘛……少年人想要个清净,也是理所当然。”   他当然没有问是什么特别的时候,这根本不必问,孩子想脱离父辈无微不至的关心与掌控,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李剑涛仍然不紧不慢地说下去:“据我所知,今年虽才二月出头,但他已突然间消失了五次。”   秋濯雪:“……”   青年人寻求清净,当然是很正常的,可与越迷津约定决战,血劫剑现世,在这种情况下还消失,不要说对步少庄主这样的人来讲,即便是普通人,也是不太寻常的。   万剑山庄讲究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这种鬼祟之事,最有可能的便是私会情人。   秋濯雪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说是恭喜好似不太对劲,毕竟人已有婚约;若说步少庄主无心比试,那更是糟糕。   而且他感觉到最不妙的是,李剑涛似乎是在暗示什么。   李剑涛的目光里似乎有所探究:“烟波客认为,他会去做什么?”   秋濯雪:“……”   只不过,竟有五次之多……   递给越迷津拜剑贴后,步天行竟还有这样的自信,这样的闲心?   秋濯雪若有所思,如果不是太过轻视越迷津,亦或是步天行是个大情种,那这五次消失,对步天行来讲一定至关重要,他必然去做了一些事,或是见了什么人。   只是真相到底如何,只能等步天行自己醒来才知晓了。   “…不论如何,少爷既肯为你弃剑。”李剑涛如剑一般的目光指向秋濯雪,沉声道,“想来他对你一定是真心的。”   秋濯雪:“……”   他才从思绪里回过神来,就猝不及防受到李剑涛言语上的重重一击,一时间懵住了。   秋濯雪实在很想知道,李剑涛到底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他沉默片刻,谨慎地挑选着措辞:“李前辈可有想过,也许……这只是一场意外。”   “那这场意外怎么没有发生在越迷津身上?”李剑涛话糙理不糙。   秋濯雪:“……”   好问题。   秋濯雪思考了一下倘若步天行当真去非礼越迷津的场景,他忍不住抽了口气,他相信,那场景绝不单单只是不好看的程度,很可能还会很残忍。   他甚至没有信心步天行还能好手好脚地活在这个世上。   不过说正经的,秋濯雪其实想过这个问题,步天行的转变显然是在他发出九魂香之后,越迷津身上的药效正常,可步天行却表现得非常怪异。   如果说香粉里还掺有其他东西,越迷津本该一同中招。   可是就连古蟾都没看出什么问题。   这一点足以说明不是九魂香有问题,而是人有问题。   而且步天行对九魂香的耐受极强,越迷津不过吸入些许,就已晕头转向,而步天行全身笼罩在九魂香之中,居然只是手脚发软。   难道真是血劫剑附身?   “无论怎样。”秋濯雪苦笑道,“秋某可以保证,直至今日此刻,秋某都不曾私下见过步少庄主。”   李剑涛顿时沉默了,他看着秋濯雪,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起来,最终叹息了一口:“我终于明白,少爷为什么要递拜剑贴给越迷津了。”   秋濯雪:“……?”   李剑涛沉声道:“若非如此,你眼里几时才能看得见他。”   秋濯雪:“……”   现在秋濯雪只希望步天行能醒得越早越好,最好告诉所有人他这五次消失到底去了哪里!   李剑涛本还要再说什么,忽然脸色一变,怒吼道:“何方宵小!?”   他身躯魁梧,年纪虽迈,但其威风凛凛仍叫人不敢逼视,巨大的剑盒猛然掷地,地面顿时被震裂开来,长发白须无风自动,剑气张狂,四周桌椅难受其压力,纷纷崩裂散落。   秋濯雪已窥见人影,他在这常人难以忍受的压力之中,气息未乱,避让飞散的桌椅碎屑时,犹胜猫儿三分狡黠灵敏,足尖甚至在飞散的桌面上轻轻一踢,借力投出房间,追着那道日光下的孤影而去。   方才李剑涛的一喝,蕴含其真力,常人听了只怕心血沸腾,当即就要晕死过去,这孤影显然也已受到波及,不过他轻功不差,勉强还与秋濯雪拉得住距离。   “前面这位君子。”秋濯雪微微一笑,朗声道,“今日春暖花开,大好天气,既已下梁,何不坐下一会?”   那孤影不理不睬,两人一逃一追,几乎将整个万剑山庄都尽收眼底,悬挂青山之上的太阳光芒万丈,秋濯雪看得出来,他似乎在寻找什么,等到几乎追上时,那人影突地一个乳燕投林,猛然闪入一座小园之中。   嗯?!   秋濯雪当然认得出来这是何处,就与他住处相隔一面墙,是冷寒霜的住处。   他才落地,断魂刀已破门而出,直奔秋濯雪面门而来,两扇门被粗暴地撞到地上,双目赤红的冷寒霜已高高跃起,一刀劈来。   “冷寒霜?”   秋濯雪不由得吃了一惊,还不等他再追,狂刀已如骤风暴雨一般来袭。   冷寒霜虽方才在血劫剑争夺之中受伤,但他苦练刀法数十年,也算得上是武林响当当的人物,纵然发狂受伤,刀招仍是收发自如,来势既快且急,秋濯雪此时手上连扇也无,自难与他过招,只好闪身躲避。   刀势虽然急猛,但秋濯雪身若柳絮,丝毫不沾,每一刀都好似落在空处,冷寒霜越劈越急,气愈喘,身上洇出的血就越多,目中赤红褪去地越快。   最后一刀,已黏在了秋濯雪的手指之中,他捏着这光滑冰冷的刀身,使了个柔力,冷寒霜浑身是汗,气息愈沉,双眼汗水涔涔,好似淋雨,声音嘶哑道:“秋濯雪,是你?”   “是我。”秋濯雪知晓已失机会,倒也不再追究,只叹气道,“冷兄感觉如何?”   “我……”冷寒霜晕头转向,头痛欲裂,那病态的潮红在他脸上退去后,只剩下一片苍白,“我刚刚……我怎么了?”   秋濯雪看着冷寒霜染透衣服的斑斑血迹,缓缓道:“没什么,你只是累了。”   冷寒霜几乎梦呓般重复道:“我……我累了?”   “不错。你累了。”秋濯雪看着他腰腹出溢出的鲜血,柔声道,“我带你去找古蟾。”   冷寒霜似有意再挣扎,却力不从心,手也沉沉垂下来,仍是死死拖着那柄刀,半晌才喃喃道:“秋濯雪,血劫剑……”   “血劫剑无碍。”秋濯雪答道。   冷寒霜默默点点头,脸色惨白,他单手握刀,一手捂住腰上伤口,依偎着秋濯雪,踉踉跄跄地往前厅走去。   秋濯雪扶着他来到大厅时,死去的豪杰已多了两人,六具尸体躺在地上,伤者则又多了七人。   步渊停神色紧绷。   古蟾忙得够呛,见着他扶冷寒霜来,连话也顾不上说,只是招招手让他把人放在边上,自己则猛然灌了一大口茶。   “怎么回事?”秋濯雪心里打了个突。   古蟾抹了抹被打湿的胡子,叹气道:“他们这些被血劫剑所伤的人突然之间也发了狂,互相残杀,刚刚那声尖叫,便是去熬药的婢女被杀时所发出的。”   秋濯雪脸色一变,心中突然缓缓浮现出一个极可怕的猜想来。   就在前不久,秋濯雪已看过那位步少庄主的剑法,倘若他与七年前没什么经验的越迷津比,只怕加上血劫剑都仍是胜负未知,更不要说如今身经百战的越迷津。   沈二娘子排行第二,她与徐还愁实力差距并不算大,疯狂之下以同归于尽的方式杀死徐还愁,并非全无可能。   可步天行与越迷津差距太大……血劫剑到底不是神物,不可能短暂让步天行提升到步渊停甚至李剑涛的水平。   幕后之人不是要步天行杀死越迷津,他是要血劫剑扩散开来。 第四十五章   晚饭时, 大厅里已没有了之前的热闹。   万剑山庄闯入外贼,群雄受伤,爱子倒在床上生死不明, 一桩桩,一件件,都如巨石压在步渊停身上, 他作为庄主,当然要去处理相应的事,忙得只怕饭都赶不及吃。   而其中有个别英雄好汉, 见势不妙, 已偷偷离开山庄, 为了不打扰忙碌无比的步渊停,甚至贴心地选择了不辞而别。   古蟾倒是觉得这样很好, 起码用不着在吃饭的时候还要跟人打交道。   他作为山庄里眼下唯一派得上用处的神医,今天已经忙得团团转,直到晚上才缓过功夫来休息, 实在没什么心情应付人。   越迷津早在正午前就已醒来,脸色不善, 很难说他到底是不快于被迷药迷倒, 还是没能酣畅淋漓地一战,或者两者都有。   “步少庄主如何?”   今日事情发生得虽多, 但不妨碍秋濯雪吃饭, 这一点古蟾与他深有同感, 两人的饭碗都是满满当当的。   “好消息, 步天行中途醒了一遭, 虽然神思混乱,但已无发狂的痕迹。”古蟾只想埋头吃饭, 想了想又道,“不过他眼下气血两虚,犹如久病之人,需好好养上几个月的精血才行,好在万剑山庄家大业大,要是换做普通人,现在已是废人了。”   他今日心力俱疲,加上血劫剑之症过于古怪,实在无从下手,肚子里憋了不少气,说话甚是不客气。   秋濯雪轻轻松了口气:“这倒是个好消息。”   这会儿仆人又端上两盘新菜,一大碗汤,秋濯雪为古蟾盛了汤,笑吟吟地看着他。   古蟾知道他是不肯罢休,苦着脸喝了两口汤,又继续道:“步天行刚开始昏迷时,我摸到他的脉搏甚是急促,一息六至,血行加速,不知是否因此缘故,才使得九魂香只令他手脚发软;等到昏迷之后不多时,脉搏渐入虚浮,就从一个狂人变成了个病秧子。”   秋濯雪道:“这种异常想来并不是天生的。”   “当然了。”古蟾有点提不起兴致,“起码老人家前几年来看他的时候,他还好端端的是个人样,吃药治病跟普通人没什么不同,而不是现在这么个稀奇古怪的德性。能让一个人变成这样的毒药,我老人家知道七八种,可步天行身上都无相应的症状。”   万剑山庄的仆人婢女死伤不少,加上步渊停调用,忙到最后,古蟾只好抓宋叔棠跟杨青两个孩子给自己打下手,因此他们二人此刻都在桌上吃饭。   杨青吃了小半碗饭,茫然道:“什么血型加速?血型还能加速吗?”   古蟾嘿嘿笑了一声,点了点他的鼻子,笑道:“小娃娃不知道读书,闹笑话了吧,血行之意,乃指人血流通,你总见过活人流血吧,不过死人就不会了。”   原来是这个血行。杨青摸了摸鼻子,心想:你们咬文嚼字的,也不能怪我听不懂啊。   “血行加速,九魂香就无用?”杨青仔细思考了下,恍然大悟道:“所以这是新陈代谢太快了的意思吗?”   “新陈代谢?”古蟾琢磨了一下意思,不由感慨道,“有意思,人体轮转无穷,似日月运行,春秋代谢,这词倒是用得极妙。我瞧你平日目不识丁的模样,没想到肚子里倒是有点存货。”   他说着,又去拍了拍杨青的小肚子。   不过他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杨青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新陈代谢是什么他懂,可古蟾接下来说的东西,他就不是很懂了。   宋叔棠却是忧心忡忡:“步少庄主持剑时神智癫狂,失剑后却气血两亏,这听起来简直就像是……”   古蟾立刻接口:“简直就像是被血劫剑吸干了一样,倘若他运气不好,没被小秋抓住,只怕眼下已如沈二娘子一般,力竭战死。其他不说,这一点我老头子还是能保证的。”   宋叔棠:“……”   秋濯雪:“……”   这一点保证,还真是不知道让人放心,还是让人惊恐。   末了,古蟾又添话道:“对了,当年血劫刀也是这样,持刀者神智癫狂,鏖战不休,直至力竭战死,简直像是成为刀下之奴。只不过当年是血劫刀并无血劫剑这般凶残,它所能控制的不过是刀主一人,而如今……”   秋濯雪接口道:“而如今的血劫剑,却能够通过伤人而令伤者同样发狂。”   古蟾皱了皱鼻子,几条皱纹显得更深,无可奈何地一摊手,叹了口气道:“老头子现在唯一能确认的就是,不论是血劫剑还是血劫刀,似乎都通过某种方式寄生于剑主身上,吸食血肉。至于受伤之人的情况,是否有所反复,还要再观察一二。”   秋濯雪轻轻吟道:“窈窈菟丝,施于女萝。”   女萝虽也依附松柏而生长,但多是攀援支撑,不过附生而已,紧密相连不假,却互不干扰。   可菟丝子却非如此,它一旦缠绕女萝,必然血肉交融,难以分离,倘若菟丝子繁盛,女萝必然衰弱。   因此许多时候,人们常混淆菟丝子与女萝,许多诗歌之中的女萝便是菟丝。   “不错。”古蟾精通药道,闻言顿时兴高采烈起来,“看来之前叫你帮我照看药草,你还是学到了一些东西的嘛!”   秋濯雪叹了口气。   这并不是个好消息,菟丝乃是活物,可刀剑却是死物,死物若如活物一般行动,那还能叫做死物吗?   “其实这种情况还叫我想起了九虫病。”古蟾又道,“虽说刀剑竟让人得九虫病,实在有些骇人听闻,可不管怎么说,总是比刀剑附身听起来要正常多了。”   九虫病并不是单独指一种病,而是指虫、蚘虫、白虫、肉虫、肺虫、胃虫、弱虫、赤虫、蛲虫等九种虫病。   这种病通常是因脏腑不实,脾胃皆虚,杂食生冷甘肥油腻盐藏等物,或食瓜果,与畜兽内脏遗留的虫卵而生,也就是现代常说的寄生虫病。   秋濯雪沉吟道:“那可有结果?”   “当然是——”古蟾深吸一口气,“什么都没查出来。”   众人:“……”   古蟾皱眉道:“这事儿怪就怪在这里,似乎只要血劫剑一脱手,持剑者就会慢慢恢复正常,可在持剑时,血劫剑会不断吸食持剑者的气血,操纵他为自己驱使……简直就像是……”   宋叔棠轻声道:“就像是这把刀……是活着的。”   桌上的灯烛线已烧得太长,火沾着灯盏中的油,噼啪响了一声。   这早春二月的夜晚,一种与暖春截然无关的寒意悄然袭上所有人的心头。   那把闪耀着血光的血劫剑,似乎在人们的脑海之中 ,以一种诡异而妖邪的姿态,再度鲜活起来。   众人默默吃饭,越迷津忽问道:“白日到底发生什么?”   这一桌人,除了秋濯雪,谁都不太愿意与越迷津说话,还能坐在这儿的,大多早上都聚在剑林里,见识过越迷津的杀气,生怕自己说错话,惹怒了他。   秋濯雪便对他解释:“昨日半夜,步老庄主请了众位英雄到此,将血劫剑公然摆出,请众人监督看守。哪知到了卯时,柳枫剑客忽然出手拿住了血劫剑,他才对众人说完不过是想见识见识血劫剑的威力,顷刻间就发狂伤人,众人本不愿伤他性命,却不料他半点神智全无,因此死伤惨重。”   剑乃百兵之君,虽逊刀几分刚猛,但胜在灵活多变,柳枫剑客的剑招更是以花俏夺目出名,虚中有实,实中带虚,杀人容易擒人难,众人既无杀心,当然就失了先机,直到出现死伤,才迫不得已将柳枫剑客杀死。   冷寒霜与许多受伤的侠客正是帮忙时不慎被血劫剑所伤,简单处理过伤势后,各自回到房中休养。   而混乱之中,血劫剑被不知何时出现的步天行夺走,之后的事就不必再说了。   “对了。”古蟾冷不防添了一句,“步天行这几日没出现,其实是被步渊停关起来了,他生怕自己这宝贝儿子被血劫剑迷惑,请我去诊了好几次脉,那时候他神智倒很清醒,脉搏也很正常。”   “只不过到了决战这一日,总不好再关着,步渊停才请众人一同看守血劫剑,没想到临到头来还是出了这样的岔子。”   “原来如此。”秋濯雪垂眸道。   这还是杨青第一次置身于武林大事件之中,一时觉得毛骨悚然,又难免有些激动,不过最重要的是,他其实还是有点稀里糊涂的。   宋叔棠喃喃道:“这剑先是迷惑了柳枫剑客,又迷惑了步少庄主……现在相继还有人受害。难道这世上当真有这样的诡事,难道这两柄兵刃当真是神魔铸造而成的,只为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越迷津见秋濯雪眉宇不复方才紧绷,便知他已有想法:“你又知道什么了?”   “只是有些拙见罢了。”秋濯雪微微笑道,“却也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   宋叔棠忙道:“恩公不妨直言。”   “江湖上有一种把戏,叫做障眼法。”秋濯雪不紧不慢,“他们能滚油入手,棉绳烧而不断,秋某素来不相信鬼神一说,不过对这些障眼法却颇有些心得。”   杨青忍不住笑了起来。   宋叔棠瞠目结舌:“这是如何做到的?”   杨青几乎是立刻回答道:“油底是醋,醋沸而油仍温,手伸下去当然一点儿也不烫啦。至于棉绳烧不断,其实是浸透了盐水,绳外凝结盐壳,看上去就好像烧不断。这种江湖骗术,书里都快写烂了。”   这让秋濯雪不禁多看了杨青几眼,这些把戏虽有破绽,但也并非人人都知晓。   宋叔棠闻言,不禁皱了皱眉道:“此意是眼见未必为实?”   “不错。”秋濯雪点点头道,“秋某正是此意,你看到血劫剑接连迷惑两人,又伤亡许多人,却不仔细想一想,在场群雄为何只有柳枫剑客一人行动?”   宋叔棠琢磨片刻,仍然不得其解:“还请恩公赐教。”   “宋少侠,我且问你,倘若在酒鬼面前放上一瓶美酒,在老饕面前摆上一盘佳肴,在你这样的铸师面前放上一块天外陨铁。”秋濯雪垂眸道,“你认为结局会如何?”   宋叔棠沉默片刻:“恩公是说,柳枫剑客死于自己的贪念?而非是血劫剑的迷惑?”   “不错,即便当时无人动手,我想那位幕后主使的计划一定也会相应有所变化,我清晨所追的那名小贼,绝非是偶然路过想进来喝杯茶水歇歇脚的普通行人。”秋濯雪淡淡道,“要是客人,本该光明磊落入庄,只有贼子才会偷偷摸摸。”   “如此一来,足以证明血劫刀剑一事的确是有人故意为之,只是这刀剑上的秘密,咱们暂时还没能破解。”   宋叔棠又道:“可是,这也不过是恩公的猜测而已,倘若血劫剑上真是有人动了手脚,古神医怎会查不出异样?”   其实宋叔棠这番话,心里也矛盾得很。   作为江湖中人,他当然不希望血劫剑真是魔兵出世;可是作为一个铸师,难免相信兵刃有灵这样的事。   古蟾忍不住出声:“医道何其精妙,我这一生钻研药道都忙不过来了,更何况毒理。天底下那么多药谱毒经,我所知的不过是沧海一粟,看不出来有甚么稀奇的。”   “人家称我老头子一句神医,可到底是医不是神,否则人家岂不是该叫我医神哩!”   古蟾虽毕生潜心医术,但需知医道博大精深,他所学越多,便觉所知越少,行医多年,最是讨厌拿神鬼之说来糊弄病人的江湖骗子,承认此事虽然有损他的名声,但还是力挺秋濯雪的看法。   其实古蟾此言甚是谦虚,江湖人既称他为神医,自是他治病救人极有一手,许多疑难杂症也不在话下,可医道本就需要时日与病人来钻研。   血劫剑此事,处处透着古怪,时日又短,他一下子查不出所以然来也是常事。   宋叔棠还当他是故意在说气话,连忙赔罪:“在下并不是有意冒犯。”   秋濯雪又道:“步天行杀死仆人后持剑一路往剑林而来,正如传说一般,沈二娘子杀死身边所有活口后,直奔徐还愁。若当真受兵刃驱使,不说其他,李剑涛就在旁侧,择主何必舍近求远?想来剑主并非是完全丧失理智,而是更像进入了一种癫狂的状态,身体仍受自我所驱使。”   “所以他才会前往剑林……寻找越大侠。”宋叔棠忍不住看了一眼越迷津。   越迷津忽冷冷道:“你最好还是希望血劫剑只是凡铁。”   宋叔棠不禁问道:“为何?”   “它若当真有灵,千方百计挑起残杀,选择的剑主却为一亲烟波客芳泽,便如此轻易地将它弃舍在地。”越迷津脸上流露出一丝讥讽,“此刻只怕恨不得跳回炉中重铸。”   秋濯雪:“……”   宋叔棠:“……”   古蟾:“……”   杨青情不自禁道:“越大哥,你说得好有道理啊。”   宋叔棠立刻就被说服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九虫病出自《证治准绳·杂病》。   代谢是改自《文子·自然》:“﹝道﹞轮转无穷,象日月之运行,若春秋之代谢。” 第四十六章   步天行的情况又有了新的变化。   按照古蟾的诊断, 步天行失剑后分明只是气血不足,况且第一天已醒了一遭,本该安然无恙才是。可不料第二日第三日, 步天行竟丝毫再没有要醒的意思,他的身体再是虚弱,再是需要休息, 睡上几十个时辰也该醒来了。   可他现在仍安睡在床榻之上,似乎不知饥饿,也不觉口渴, 若非脉搏还在跳动, 简直像是一具尸体。   爱子如此, 步渊停忧心如焚,更兼着内忧外患, 一时间不免憔悴许多。   不过倒也并非完全没有好消息。   万剑山庄的伤者虽多,但真正被血劫剑所伤的只有五人,他们接连在极接近的时间发狂, 可按照秋濯雪的了解,这五人发狂的程度轻重与时间快慢长短都有所不同。   功力越低的人, 发作起来就越快, 时间越长,程度也越重;功力越高则相对程度轻一些, 时间也短一些, 不过没有一人如步天行这般严重, 到几近殃及性命的地步。   而且他们所伤之人, 并不会一道感染这狂症。   按照古蟾的诊断, 被血劫剑所伤的人,发狂过一次后就会恢复原状, 只是他也诊断步天行不过是气血两亏,结果是步天行现在活像被血劫剑勾了魂魄,一睡不醒。   因此谁也说不好这五人是否会再发狂。   以致秋濯雪这几日基本上都陪在古蟾身边,以防生变。   这日为冷寒霜换过药后,两人一同出门,古蟾忍不住唉声叹气起来。   古蟾近来的心情并不太好,他受邀来此,虽本就是要治病救人,但血劫剑情况极是古怪,一时间也不免技痒,想好好研究研究,偏偏其他伤患发狂后便无半点后音,而真正拿过血劫剑的步天行,眼下的情况也让他摸不着头脑,实在有力无处使。   眼下确实伤了一堆人,血劫剑却仍是全无头绪,若想研究出什么,非要再多些病人不可。   其实普天下的病症岂非都是如此,从出现到破解不知要花多漫长的功夫,也不知需要多少病人来一一实验治疗,寻找出相应的解决办法。   不过且不说步渊停如今将血劫剑看得死死的,即便血劫剑就光明正大放在桌子上,古蟾自己也总不好为了研究血劫剑,叫人再挨上几剑,叫万剑山庄再多一具躺着的活尸跟几个狂人。   “古老,你怎么了?”秋濯雪看得出来古蟾情绪不佳,柔声问道。   古蟾有些提不起兴致,闷闷不乐道:“现在只能确定,光是靠望闻两样,绝不会被血劫剑所迷惑,只要不被血劫剑伤到,不握血劫剑,就不会受伤中毒。”   “可是……”古蟾皱眉道,“我实在是想不出这是怎么做到的。”   秋濯雪问道:“古老是指血劫剑?”   “你看,血劫剑在万剑山庄已少说有一月之久,不管是怎样的毒药毒水,药效都停留不了这么长久的时间。”古蟾愁眉紧锁,“即便是拿血劫剑在毒水里浸泡多时,按照常理,也绝不该出现没受伤的步天行比受伤的人症状更严重的情况。”   不错,毒药纵然强到触肌即发作,可受伤之人,大多被血劫剑伤到皮肉,血液流通之下,无论如何,发狂的程度都该比完好无缺的步天行更严重才是。   可事实却偏偏是反过来的。   “更不要说,步天行身上还出现了失血之症。”古蟾晃了晃头,“就算是天底下再绝妙厉害的用毒高手,都绝不能在千里之外靠一把血劫剑,就在这许多人身上下两种截然不同的毒,又立刻解去。除非……”   秋濯雪沉吟道:“古老有何高见?”   “老人家是在想,你之前不是在追一个小娃娃吗?只是被冷寒霜这小子耽搁了,才没能追上。”古蟾抚了抚自己的胡子,“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其实血劫剑只不过是为了引起众人的注意,这小娃娃才是在暗地里下黑手的用毒高手,营造成血劫剑勾魂的假象,就为了恐吓咱们。”   “他要是在众人身上下毒,我来诊断时,又立刻解去,那当然是看不出问题来的。”   古蟾越说就越觉得自己这个猜想颇有道理。   秋濯雪:“……”   古蟾看着他的表情,忙道:“你别这么看我,你仔细想想,你不是追着那人到了冷寒霜的门外,然后冷寒霜就突然发了狂,又莫名其妙好了,是不是很可疑。”   秋濯雪不由得一怔,随即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古蟾莫名其妙道。   秋濯雪简直眼泪都要笑出来了,他叹息道:“古老,还好你是去做大夫,没有去做捕快,否则你这功德无量,就要变成真的无‘量’了。”   “功德无……”古蟾下意识念了一下,震怒道,“那你说说看!老人家这猜测有什么错处!”   秋濯雪失笑道:“古老,你仔细想想,莫说其他人,你是觉得我与越迷津能任由人在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么?”   “当时你们俩又不在场。”古蟾振振有词。   “好吧,血劫剑事发时,我们二人的确不在场。”秋濯雪正色道,“可是你能想象有人在被我追赶的情况,还有时间隔着门窗对冷寒霜下毒,又全然不用露面,在我面前解开冷寒霜的毒?”   “倘若真有这样的本事,他何必还要让冷寒霜阻碍我,下毒将我迷晕不就好了?”   古蟾理直气壮:“他要是这么做,血劫剑岂不是成了个笑话,因此当然不会对没受伤的人下毒。”   “古老啊古老。”秋濯雪含笑道,“倘若真如你所言,此人既能在众人耳目下于万剑山庄来去自如,行此等阴谋诡计,胆量本事必定远超常人;而且如此行事,风险极大,稍有失误,血劫剑的神话便顷刻间荡然无存,因此他还需极为聪明谨慎。”   古蟾仰着脖子:“不错。这样的人物虽不多,但绝不是没有。”   老小孩老小孩,老人一旦上了年纪,有时候也与小孩子差不离许多,秋濯雪看出古蟾已是在嘴硬,无奈道:“我当日所追的那人,恐怕还不超过二十岁。”   古蟾喃喃道:“二十岁?”   秋濯雪煞有其事道:“看来我们要在江湖上找一个不到二十的绝顶高手,非但胆量惊人,还聪明绝顶,不但轻功功夫高于我,医毒造诣也是当时一流,施毒时的暗器功夫更是不下千机手。”   “嗯……当真是后生可畏。”秋濯雪说着说着,都不由得肃然起敬,“要是在两者之间选择,血劫剑有灵都显得可信多了。”   古蟾苦着脸:“好吧,好像……确实不太可能。”   笑语过后,秋濯雪心中忧虑更浓。   要找这样一个人固然极为困难,可要破解血劫剑的秘密也绝非易事,这几日来,他已想了许多可能,却都被一一推翻。   “不过古老有一点说得不错。”秋濯雪忽道。   古蟾讶异:“哪一点?”   “幕后之人如此大费周章,显然只为血劫剑成名。”秋濯雪沉声道,“之前我所追踪的人,也不过是窥看片刻,就立即被我与李前辈发现。万剑山庄高手如云,只要有人发现半点端倪,血劫剑立刻沦为笑话,因此他绝不会冒险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出手干预。”   古蟾失声道:“你的意思难道是这一切都是血劫剑所做的?”   秋濯雪缓缓道:“没错,那人并不是来做手脚的,他是来瞧我们有没有调查血劫剑。”   “什么意思?”古蟾的脸色已古怪起来。   秋濯雪叹气道:“既派人来,说明他根本不怕我们查,只怕我们不查,只要无法破解血劫剑的秘密,它所带来的恐惧就会无限在众人心中放大,直至所有人屈服为止。”   古蟾已忍不住流露出惊怖之色来:“你是说……”   “炫耀。”秋濯雪淡淡道,“他在炫耀力量,炫耀智谋,炫耀这等无人能敌的神兵也不过是他的造物,他的野心比往日更大,要整个万剑山庄与来此的所有英雄豪杰,都做血劫剑的垫脚石,而血劫剑则是他的垫脚石。”   古蟾久久没能说话,好半晌才道:“那你是必然要管了?”   “如此趣事。”秋濯雪的眼睛里洋溢着光彩,“怎能不管?”   古蟾忍不住嘀咕:“是啦,你当然要管,七年前管了师浮萍的事,明明是天大的一桩好事,结果平白无故惹来越迷津这个鬼人恨不得把你砍死。这次不知道你又要惹上什么麻烦,我看你真是急着跟风小楼比谁命短。”   秋濯雪无奈道:“古老。”   古蟾道:“看我做什么,我又没要拦你,你一向鬼灵精怪的,往往只有别人吃你的亏,从来没有你吃别人的亏。更何况,步天行为你将血劫剑都丢了,现在虽说是半死不活的,但到底是没能死成,我要是幕后黑手,一定也对你很有兴趣。”   秋濯雪:“……”   将古蟾送回房间休息后,秋濯雪同样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血劫刀一事,是步渊停出面,他为武林正义奔忙,却招来如此惨烈的报复,如今步天行昏迷不醒,群雄在万剑山庄之中负伤,不知他是否还有心力继续追查下去。   秋濯雪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才在房内休息一盏茶的功夫,步渊停便差人来请。   等秋濯雪随婢女到了书房,才发觉只有步渊停一人,就连江海士也不在,显然是一番私谈。   时辰已不早了,天还未暗得完全,窗台明净,斜斜照入几抹昏黄,步渊停鬓上近几日多添了几丝白发,正坐在书桌之后,不知在看些什么,而在桌子之前,压着一只巨大剑匣。   秋濯雪心中骤然一紧,出声示意:“步庄主。”   步渊停并未起身,只是抬起头来,满面倦色:“烟波客,请坐。”   秋濯雪坐在了椅子上,步渊停却忽然站了起来,他虽好似老了几岁,脸上布满了憔悴与痛苦,但仍保持着万剑山庄庄主的威严与稳重。   “烟波客,老夫有一件事相求。”   “请说。”秋濯雪沉默片刻,仍是应道。   步渊停踱了一会儿步,似乎在挣扎要不要将此话说出口,最终他转过头来,凝视着秋濯雪,手掌落在了剑匣上:“老夫虽与烟波客结交不深,但烟波之名,却是人人都听说过的,更不必说之前相救之恩。”   “步庄主过誉了。”秋濯雪缓缓道,“血劫一事,意在祸乱武林,我辈怎能作壁上观。”   步渊停默默点头:“此剑出现突然,我本有心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可是……”   “可是这天底下的人,却未必都觉得它是不祥之剑。”秋濯雪柔声道。   步渊停怅然一叹,眼中似已含泪:“犬子若有烟波客半分……半分……,何至如此……何至如此……”他到底说不下去,长叹一声,又道,“此剑本当立刻毁去,可要是如此,它迟早是会卷土重来,再兴风浪。”   当年毁去血劫刀,如今血劫剑便卷土重来,毁本就不是长久之法。   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了,老夫此番请阁下前来,其实是感激烟波客相救之恩。”步渊停将手抚在剑匣之上,“老夫听说,烟波客极善音律。”   “确实略通一二。”   步渊停忽将剑匣打开,里头竟摆着一张五弦琴,他久久凝视着秋濯雪:“烟波客可看得上这份礼物?”   琴从剑匣中现,似也带着几分凛然的杀意。   秋濯雪立刻便心领神会过来这份大礼,他看着眼前的步渊停,不禁为这份信任踌躇,沉吟片刻:“步庄主赠此大礼,秋某愧不敢受。”   “名剑配英雄,好琴需知音。”步渊停叹息道,“我非是它的良人,始终也不得其法,更何况眼下万剑山庄已成是非之地,恐要叫它蒙尘,只盼烟波客能奏出一曲清音。”   “那秋某,自是恭敬不如从命。”   秋濯雪慎重接过琴来,只觉得腕上与心上都略感沉重,他当然明白,要步渊停做出这个决定,是何等艰难。   步渊停不禁流露出感激又愧疚的神色。   就在秋濯雪即将离去之时,步渊停忽道:“老夫并非是为天行开脱,只是他虽因血劫剑发狂,但仍为阁下弃剑,足见心中深情,还望烟波客看在他是一片真心的份上,大人大量,原谅他一时孟浪。”   秋濯雪险些脚下一滑:“……” 第四十七章   灯光昏暗的密室之中, 只有两人身影。   步渊停拦住正要起身的李剑涛,拾起灯盏旁银色的尖头小剪微微一挑,剪去过长的烛线, 房内又再明亮起来。   火光照在他不再年轻的脸庞上,显出几分沧桑。   “你最后还是选择了秋濯雪。”李剑涛叹道,“可是我们毕竟与他不算熟悉, 你不觉得此举草率了吗?”   步渊停的手一顿,敛起愁容,正色道:“剑涛, 你觉得这江湖如何?”   “如何……”李剑涛目光暗沉, “这江湖是个名利场, 是世上最寡情无义、性命轻薄的所在。”   虽大仇已报,但家破人亡的痛苦, 又怎能轻易淡去,李剑涛每每午夜梦回,似还能听见爱妻温柔笑语, 爱子无忌童言。   他当年惨遭仇人陷害,无一人肯施以援手, 饱受人情冷暖, 看透世态炎凉,对这江湖早没了半点期待, 只一点怨气未消, 还蕴在胸中, 愤愤难平。   “不错。”步渊停轻声叹息, “这武林有时市侩起来, 只怕商人也要低头认栽,那么, 你又怎么看三大铸记?”   李剑涛冷冷道:“七星阁如今幼子当家,独善其身倒没什么,可那赤火门与百炼楼却是推三阻四,试图从中获利,我瞧不太上。”   “想来,这血劫剑是绝不能托付他们了。”步渊停似乎早有预料。   李剑涛傲然道:“不错,倘若将血劫剑托付他们,与送羊入虎口有什么差别?你倒不如把剑丢在山庄外头,说不准死的人还少一些。”   “血劫剑事出突然,我未能请五大派来,一是路途遥远,二是我本有意隐瞒。”步渊停缓缓道,“不过他们即便来了,血劫剑也显然是不能托付他们的,家大业大,便容易生出是非,之前血劫刀险些就因此丢失,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李剑涛皱眉,“只是那时再是艰难,我们也将刀毁了,我实在不明白——”   步渊停目光沉沉,他生得儒雅,少了平日笑脸盈盈的模样,倒像是个郁郁不得志的文士,打断道:“那时候再是艰难,我们毕竟只要将刀毁了,毁灭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很容易的,不是么?”   “难道我们二人护不住血劫剑吗?”李剑涛仍是不以为意。   步渊停叹了一口气:“我们也本以为天行不会躺在床上的。”   李剑涛一时语塞,又很快冷哼道:“倘若连万剑山庄都守不住,你又如何认为烟波客就能做到?”   步渊停搁下剪子,神情严肃:“正因我是万剑山庄的庄主,才守护不了血劫剑。我自出生起,就已身在顶峰,万剑山庄偌大名头都需我来支撑,一言一行,皆受人注目,无所遁形。”   李剑涛的目光之中已流露出对朋友的同情与悲哀。   “并非是我不愿,而是我做不到。”步渊停目光凝向窗户,“我等在明,敌人在暗,本就被动,倘若由我出面,消息随时都会走漏,对方永远走在我们的前面。”   “更何况,天行如今昏迷不醒,你我双拳加起来也不过四手。敌人却不知道有多少,你我再强,难道能不饮不食,不眠不休地守护血劫剑,倘若来犯者有十人、百人甚至千人,你我又要如何应对?”   他们再强也是人,只要剑留在万剑山庄之中,总是难免会有疏漏,难免会有意外。   李剑涛一直都知道步渊停是个极深思熟虑的人,毕竟这偌大家业,并非是靠义气挑起来的,如今一听,才知他想得远远比自己更多,不由惭愧道:“所以你才决定让这把邪剑随烟波而去,彻底消失无踪。”   “你我都见过烟波客了,他品性极佳,为人沉稳,又有侠义心肠,武功也甚是高强,而且绝不会为美色、金银、名气所迷惑。”步渊停闭了闭眼睛,“若说年轻一辈有谁值得托付如此重任,除他之外,恐怕再无人选。”   “我会竭力为他争取足够的时间。”步渊停缓缓道,“眼下江湖中人都以为血劫剑被我藏于万剑山庄,自不会有人在意烟波客的行踪。”   李剑涛目光一转,在烛火上望了一会儿,才道:“他的本事的确不错,可是,你不觉得,他的风流韵事实在有些太多了吗?”   至今为止,传闻之中迷恋上秋濯雪的已有风满楼、黑凤凰、九冥候、柴雄、越迷津的那位亡友,倘若加上他的红粉知己慕花容,这六人在江湖上都是有名的高手,那位亡友虽不知来历,但单杀死万毒老人一事,已足够名动江湖。   甚至来去逍遥的颜无痕与一向对他不假辞色的冷寒霜,这几日来看,都不似江湖所说的那般与秋濯雪不对付。   而今还有步天行,尽管谁也不知道他是何时对秋濯雪心生爱慕,可他发狂之际试图非礼秋濯雪的事却是众人都看在眼里的。   血劫剑所杀的尸体还历历在目,步天行当时已经弃剑,自然不会有人将此事怪罪到血劫剑头上。   想来是这情意藏得太深,无人知晓,失控之际,才做出平日不敢做的事。   步渊停想到秋濯雪那可怕的桃花,也不由得一时心悸。   见步渊停不语,李剑涛又道:“我看着天行长大,他平日虽风流轻狂了些,但绝不是耽于女色的人,定下婚约之前,他在外的确有过几个红粉知己,也都好聚好散。”   李剑涛缓缓:“可在秋濯雪之前,天行本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男人。”   他并没有说得很明白,许多话也本不需要说得太过明白。   步渊停喝道:“剑涛!慎言!”   李剑涛只是木然望着他。   密室里沉默片刻,步渊停又再艰难地开口,听起来像是在说服李剑涛,也像是在说服自己:“男子汉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何必计较这些。更何况,此事非是烟波客所愿,即便他生得丑陋,依他如此品性与武功,也绝不会缺少追随者的,倒也……倒也不足为奇。”   倒也不足为奇……只怕江湖第一美人都没法子叫这样六个性格迥异的武林高手爱她爱得死去活来,在这些人面前,就连万剑山庄的少庄主都只能算是添头。   最终步渊停总结道:“无论如何,我信他心怀侠义,这就足够了。”   李剑涛默然不语。   在见识过秋濯雪的魅力之后,他实在很难分辨,秋濯雪与血劫剑,到底是哪个更危险。   他隐隐约约觉得,也许秋濯雪本身就会成为这场阴谋里最大的变数。   ……   琴自剑匣中出,这本就是一个暗示。   这张琴并未镶玉锈金,更非铁器,入手却远比看起来更加沉重。   步渊停相求之事说得也很清晰,万剑山庄如今已成是非之地,好琴蒙尘,但求一曲清音。   秋濯雪静坐片刻,才伸手去抚拭这张瑶琴,琴身暗沉古朴,显然已是有些年头的旧物,声却仍清正悠扬,足见珍贵,想来平日主人也甚是爱惜,因而一尘不染。   从看到剑匣的那一刻起,秋濯雪就已感到不对劲,再加上步渊停那番话,他当即心领神会过来。   步渊停并不是随口寒暄,也非是客套一番,而是在托付血劫剑,只是怕隔墙有耳,因此不能明讲。   将剑藏在琴中,乃是出自两个考虑。   一来是保证秋濯雪的安危,血劫剑再是凶煞可怕,只要持剑者碰不到,也就不至于发狂;二来是有移花接木之意,秋濯雪带出山庄的是琴,而非是剑,众人定然认为血劫剑还在万剑山庄之中,如此一来,无论局势怎样变化,幕后人如何安排,力气使向错处,都定是徒劳无功,反倒可以叫他们捉住破绽。   琴内藏杀伐之剑,要奏出清音,谈何容易。   秋濯雪轻拈琴弦,小窗微敞,月光洒落,他在房中幽幽抚琴,此时万剑山庄已不复之前热闹,万籁俱寂之下,琴声更显幽雅动听。   琴为心声,秋濯雪思绪纷杂,琴音也难免生出几分怅然之情来,正奏至动情之处,忽听窗外一声长啸,指下一顿,琴声忽收。   他开窗探身去瞧,只见汗涔涔的冷寒霜站在庭院之中,满色苍白。   “冷兄?”秋濯雪讶异道。   冷寒霜大步走上前来,面色似有怨愤悲苦之情,忽地盘坐在窗外,大声道:“你弹得很好,继续弹!就当是为我送行吧!”   “冷兄有什么心事么?”   秋濯雪之前随意抚琴,不过抒发愁绪,此时换了首宁神之曲,抚平冷寒霜心中激愤。   冷寒霜初时不语,待听见琴声如春日清波,婉转和煦,心中狂潮渐渐抚平,这才开口道:“我欲请战越迷津。”   “……为何?”秋濯雪微微一怔,“冷兄伤势初愈,本该静养才是,纵然有切磋的心思,来日方长。”   冷寒霜仰天大笑,笑声之中说不出的凄楚悲凉之意:“来日方长……哈哈哈哈……我还有甚么来日!”   见秋濯雪似要说些什么,冷寒霜又道:“你不必瞒我,我已知道为血劫剑所伤者,体内犹如埋下一道暗雷,不知自己会何时失心发狂,身边又有什么人。我这几日不曾发狂,却未必以后不会,古老已与我说明了,他诊断不出这血劫剑的厉害。”   他面若死灰,语调却甚是铿锵:“要我做这血劫剑的剑下之奴,我宁肯死在越迷津手中,也不枉一身武学。”   秋濯雪指下一颤,见着冷寒霜刚毅的双眸,才知他这悲愤恼恨之情从何而来。   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但对冷寒霜这样的刀客来讲,宁愿战亡,也不肯偷生。   这就是血劫剑的可怖之处。   它是否人铸,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一日无人堪破其中秘密,人们对它的恐惧就会与日俱增。   秋濯雪淡淡道:“可是死又能做什么?”   冷寒霜一怔,隔着窗墙,他看不清房内秋濯雪的神色。   “这世上绝不会有真正操控心神的兵刃。”秋濯雪道,“只是幕后之人希望我等如此认为,冷兄若怕自己发狂而不自知,不如留在万剑山庄。”   秋濯雪的声音似乎待有一种奇特的力量,任何人听了他的话,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去信任。   “留在万剑山庄?”冷寒霜喃喃道,“可我若再发狂?”   “万剑山庄不但有步老庄主,还有天纵威李老前辈坐镇。”秋濯雪微微一笑,“非是秋某冒犯,不过冷兄想与这两位前辈争锋,却也有些难处,是吗?”   冷寒霜长吁一口气:“不错。”   “冷兄不畏死,固然令人钦佩。”秋濯雪又道,“可如此一来,正中了那幕后之人的下怀。”   冷寒霜是个直肠子,闻言立刻怒声道:“那我死也不痛快!”   “不错。”秋濯雪微微一笑,“冷兄需惜身才是,更何况,古老一时看不明白,却未必永远看不明白,这天底下的病症,都是初时艰难,可若每个病人都如冷兄这般,这病症永远是治愈不了的。”   冷寒霜本是满心忧愤而来,却叫秋濯雪三言两语就说得心怀大开,他从地上站起来,讷讷的,欲言又止。   过了半晌,仍是憋不出一句话来,冷寒霜涨红脸道:“多谢!”   “客气。”秋濯雪含笑道。   不过他心下却无这般平静。   此剑来得的确突然,却并不是全无半点线索。   步天行的五次失踪定非偶然,他本在持剑当天醒来一次,之后却又昏迷不醒,想也知道其中定有古怪。   等是已来不及了,之前可以等,此时却不能等,如今血劫剑虽没能斩下越迷津的头颅,但已杀去了万剑山庄与群雄的威风。   因此不但不能等,还要分阴必争,倘若因循坐误,叫幕后之人反应过来,到那时就嗟悔无及了。   他必须行动。 第四十八章   秋濯雪一旦决定做什么事, 向来很少更改。   他既要行动,当然也不会拖延。   只是这一走,必要光明正大地走出去, 秋濯雪已将整件事细细梳理一遍,确保不会再出什么差错,这才安心休息, 只是入眠之前,脑海之中又不由得闪过越迷津那张面孔。   这样一去,不知何时何日才能再见。   他又真愿意再见我么?   秋濯雪伏在床上, 脸一侧, 只觉颊上瘙痒, 低头瞧去,却见枕函绣雀鸟, 金线翅,正张扬,不觉怔怔看了半晌, 手指轻抚,却是想到了越迷津的肩膀。   男人的肩膀, 自是没有枕头柔软;他的衣料, 也绝不及万剑山庄对枕面绸缎的讲究。   软绸挤在秋濯雪的指尖,丝线轻勾, 他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将这雀鸟抓握手中, 骤然松开手, 绸缎如水滑平。   秋濯雪轻轻叹了一声, 低语道:“不必挂念么?你啊你, 我这许多朋友,唯你叫我最是挂念, 还说什么不必挂念。”   他也不再多想,只是偏过头去,各占一边,与那只振翅欲飞的雀鸟相安无事了一夜。   第二日步渊停设午宴在大厅之中,遭此巨变,他却收拾神情,没再露出之前的憔悴之色,在旁唉声叹气的古蟾倒比他更像是险些没了个儿子的老父亲。   不过步渊停如此模样,叫众人好似吃了一枚定心丸,有了一根主心骨,倒是驱散了些许血劫剑带来的愁氛,入座前甚至寒暄了几句客套话。   寒暄之下,秋濯雪才知昨日收礼的并不只有自己一人,其他留在万剑山庄的侠客也都收到了合心意的大礼,其中有名剑雅琴,也有金银珠宝,更有书画字帖,区别只在于他们的礼物里,没有藏着血劫剑而已。   如此一来,秋濯雪混在其中,一点儿也不明显。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秋濯雪饮了一口茶,自如地与他人笑谈,不知不觉已到开席,越迷津忽然从外走了进来。   众人的舌头好似一下子都被鸟叼走,皆安静下来。   万剑山庄遭遇血劫一事,短时间内显然是无暇再关心比剑的事了,越迷津却没有走,似乎在等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他在等什么。   步天行如今躺在床上,没办法扬名,也没办法起身,也许连小命都快丢掉,这好战的狂人却半点不动恻隐之心。   他只知既应约而来,要拿回自己的报酬。   血劫剑也许对武林极重要,可对越迷津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正午的阳光极好,越迷津走进来,长长的黑影落在地上,如一团蔽日盖顶的乌云漫来,驱散春暖,叫人心头一凉。   他只看着李剑涛说了七个字:“五日已过,我等你。”   遇到这样的狂人,谁能有什么法子,李剑涛默默放下酒杯,而步渊停脸上的笑容似也已勉强,竭力撑着主人的颜面。   万剑山庄虽有不少仆人剑师,但血劫剑事大,谁又知将来会有什么危险,李剑涛无论重伤还是战死,都无疑等同断去万剑山庄一臂,事有轻重缓急之分,众人脸上已显怒色,可谁也不敢言明。   越迷津接下拜剑贴,覆水难收之剑要饮热血,显然不会介意多杀几个,扫平阻碍。   在座众人,肯为血劫剑之事而死的都未必有几个,更不要说是死于这种事下了。   更何况,死了也未必能阻碍越迷津要做的事,他既今日要与李剑涛比剑,就不可能拖到第二天,任何美色财宝都无法打动他,除非风满楼凭空出现在此,否则谁也别想阻碍今日越迷津与李剑涛的比试。   一时间大厅内无人出声,好似在比谁的养气功夫更好,等到越迷津走出去时,方才众人刚炒热的气氛已彻底消散了。   席上不知谁幽幽说了一声:“前有血劫剑,后有越迷津,真不知哪个更可怕一些。”   江海士实在没忍住,看了一眼垂眸不语的秋濯雪,暗道:“少说了,还有烟波客此人,若是江湖要排榜,这三者必定占据江湖最危险致命之人物前三甲,只怕是难分高下哩。”   血劫剑是操控人心的妖物,越迷津是杀人不眨眼的狂人,还有秋濯雪那惊人非凡的魅力。   唯一的差别是,后者并非是自愿的。   饶是博学如江海士,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几日在万剑山庄之中实在是长了一番见识。   这时桌上一名女子忽然开口:“当年毁去血劫刀,今朝血劫剑又再现,才不过这些时日,杀人夺宝,持剑发狂,已不知道多少人丧生剑下,且手段更加狠辣恶毒起来。”   秋濯雪定睛看去,只见这女子一袭红衣,衬得她颜色极佳,犹如一团烈火,气势甚是逼人。   原来是赤火门门主的掌上明珠——风月无瑕赤红锦。   这名号也有一段来源,当初评定江湖美人榜时,赤红锦位列第七,她却含笑婉拒:“我不过是名铸师,整日与烈火铁石混在一处,有甚美可言?这等风花雪月之事,当真是调笑粗人。”   评榜的花主便道:“赤姑娘平素所为,亦是引风弄月之举,怎损白玉无瑕。”   打铁的火势自要引风,天陨也被称月石,不过普天之下如此谈论风月,恐怕只有这位花主,自此后,风月无瑕的雅号便长随赤红锦了。   赤红锦又道:“如今一场风波显然是在所难免,毁刀毁剑不是长久之法,若要真正平息祸源,非要揪出幕后黑手不可。否则以血劫剑的毒性,持剑者血战而死,伤者发狂残杀无辜,武林血流成河,尸骸遍野的日子只怕不远。”   “倘要到那时再来说此乃苍生大事,谁也无法置身事外,只怕晚了。”   这些话,众人都心知肚明,可真叫赤红锦说出口来,仍不觉一阵后怕,特别是冷寒霜几人,面色比新雪还要苍白几分。   赤红锦的目光在众人面上转了一圈,好似铸铁烈焰,叫人眼皮子发烫:“更何况还有西域魔教,虎视眈眈,江湖又起波澜,正是缺人力的时候,平素纵有什么恩仇旧怨,也当放下,需得齐心协力,方能成事,诸位以为如何?”   她说话条理清晰,却并不迂回,眼神也直来直往,落在了秋濯雪的面上。   有人嘿嘿冷笑了两声:“说得确实不错,只是这道理要越迷津听得进去才行。”   这话带刺,赤红锦却似乎浑然不觉,仍是镇定无比:“咱们说的话,自是未必管用的,可烟波客不也在场?”   众人闻言,不由得吃了一惊,还当是自己听错了。   秋濯雪也怔了一怔:“红锦姑娘未免太过高看我了。”   “非是高看,而是无奈之举。”赤红锦凝视秋濯雪,站起身来行了一礼,轻声叹息,“此事红锦思虑多时,唯有阁下能做到这件事,还请不要推辞。”   秋濯雪道:“要是能帮得上忙,秋某怎会推辞?”   赤红锦看着他:“红锦若说,确有办法呢?”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众人面面相觑,越迷津生性狂傲,轻易不肯改变心意,更何况秋濯雪与他还隔着一位亡友,恐怕谁去劝都好过秋濯雪。   秋濯雪却不慌不忙:“秋某愿闻其详。”   赤红锦道:“烟波客向来能言善道,只怕顽石都要点头,铁木亦要生花,倘要是能说服越大侠放弃此战,自是最好。倘若不能,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   她忽一顿,脸上已泛起淡淡哀愁。   “红锦想请烟波客……激怒越大侠,逼他离开万剑山庄,暂时远离血劫剑一事。”   在座的当然没有一个是蠢人,可这个主意实在太过疯狂,众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秋濯雪愣了一愣就回过神来了,叹息道:“红锦姑娘是要我重提旧事,是吗?”   这果然是一个只有秋濯雪才能做到的主意。   赤红锦神色黯然,提出这样的办法,并非是她无情,正是因她有情,才知什么办法最易伤人。   如果可以,她当然不希望做这样伤人心的事,只是她也实在想不到什么办法来打动越迷津了。   既不能打动,便只好激怒。   此事与行军布阵其实并无不同,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这几日来,赤红锦一直在想,为什么幕后之人会决定让血劫剑现身万剑山庄。   血劫剑倘若先流入江湖,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犯下大错,因着当年血劫刀一案,人们也许会警惕血劫剑,却未必人人都会警惕受伤者,这些伤者定然会去最信赖最安全的所在,而此时,他们突然因剑毒而发狂……   这后果岂不是比眼下更为可怕凶残,更能令江湖沸腾,元气大伤。   直到昨日步渊停赠礼,赤红锦才倏然明白过来,当初血劫刀就是由步渊停出面毁去,只要万剑山庄还在,只要步渊停不倒,无论武林付出多少代价,都可凝聚一心,再度将血劫剑毁去。   那么无论再来多少刀剑,终究只伤皮毛,也伤不着根本。   现今却有了个再好不过的机会,步天行约战越迷津,万剑山庄主动以李剑涛为饵,幕后之人此时抛出血劫剑,即可兵不血刃,借越迷津之手除去李剑涛。   这正是攻心之计。   步天行如今长眠不醒,已足够分步渊停的神,若再失老友李剑涛,对步渊停而言未免打击过重。   这不光是针对万剑山庄,还是对武林的攻心,世人趋利避害,见毁去血劫刀后遭至如此沉重的报复,难免心惊胆战,不敢再与血劫剑作对,顷刻间就化为一盘散沙。   纵然有心凝聚,武林本就不齐心,再失步渊停从中调和,各大门派与三家铸记必定争做龙首,便有再多情谊也瓦解云散,到那时更是乱象横生,后果不堪设想。   想通这一节后,赤红锦只觉得手足冰凉,夜不能寐。   这一招实在下得太妙,太毒,太狠了。   赤红锦倒也不敢妄想让越迷津放弃,只要能令他主动搁置此战,推迟足够长的时间,令此时此刻的万剑山庄有片刻喘息空间,就足够了。   “可是……”步渊停沉默半晌,忽道,“如此一来,岂非害烟波客置身险境?”   秋濯雪一开始虽有些许讶异,但细细想来,却觉得这正是机会送到手中,他素来爱多管闲事,这个节骨眼突然离开万剑山庄,无论找什么借口,都难免惹人疑心。   可要是为牵制越迷津而离开万剑山庄,却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   “无妨。”秋濯雪心下一动,站起身来,沉声道,“他不会杀我。”   这就是应下了。   赤红锦极愧疚地看向秋濯雪,她旁观多时,总觉得秋濯雪与越迷津之间还有一些什么。   不论是秋濯雪对越迷津所表现出的态度,亦或是越迷津不经意流露出的几句言语,都显然说明他们二人之间也有极深的情谊。   以秋濯雪的性情,他既知亡友死讯,本该十分悲痛才是,可秋濯雪却再没有什么表示,反而一直关注越迷津,仿佛他真正在意的人只有越迷津。   当年万毒老人之事,三人都在浮萍山庄,想来当年是三人同行,只是……出于某些原因,他们二人对此闭口不提。   这也是赤红锦冒险提议的原因之一。   她在赌,秋濯雪与越迷津同样是故友。   其实纵然不是,考虑到那位足以令越迷津发怒的亡友,他也定然不会伤害秋濯雪。   事是正经事,人也是正经人。   众人想到秋濯雪与越迷津之间的关系,只能唏嘘,于是默默看着秋濯雪离开,谁都没有想过,这一桩牵引出万毒老人的旧情,如今竟成了一招妙手,用来抗衡血劫剑。   只是,此事对秋濯雪来讲,未免太过残忍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错了,但是好像又没错X   感觉好像过程做错了结局却对了的数学题X 第四十九章   如果动之以情, 晓之以理就能让越迷津放弃这场比试。   这未免太低估他的脾气了。   在七年之前,秋濯雪就已意识到,越迷津的性子比自己所以为得更倔强, 这种倔强跟顽强也支撑着他走到今日。   最令人无可奈何的是,他还是个信守约定的人。   即便风满楼真的凭空出现在此,只怕越迷津也会战过李剑涛之后, 再对上风满楼。   正午的太阳很大,并不如酷夏那般炎热,而带着春天独有的暖意, 有几株老树已开出花骨朵, 晒得烘香的花瓣偶然随风而落, 带来一阵淡淡的芬芳。   越迷津就站在庭院里。   “他们请你来劝我?”   越迷津的背后好似长了眼睛,虽没有转过身来, 但已发现秋濯雪,声音里带着嗤笑,在万剑山庄这几日, 二人的关系并未变得更差,却也没有变得更好。   不至于差到再不说话, 也没有好到能让秋濯雪说动他。   已过七年, 越迷津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很好,直到来到万剑山庄, 他才意识到, 自己对秋濯雪仍然毫不设防, 甚至将性命当做玩笑一般, 任由这份不合理的信任凌驾理智之上。   越迷津已厌倦在这里停留的日子, 唯一让他隐忍等待的,就只是李剑涛这个对手。   秋濯雪只是微微一笑:“总要试一试。”   越迷津淡淡道:“万剑山庄如果承担不起代价, 就不应当轻易递上拜剑贴。”   大部分时候,越迷津都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可过于讲道理的人,有时候必不可免会被理所束缚。   面也不肯见,这是要怎么谈。秋濯雪低声一叹:“迷津,今时不同往日。”   闻言,越迷津倏然转过身来,冷冷看着他。   秋濯雪故作讶异地掩口:“啊,对不住,我忘情了。”双眸弯弯,显得不那么诚恳。   “你来这里,只想对我说这些废话?”越迷津的声音已变冷,“看来这几年,你说服他人的本事,已变差了不少。”   秋濯雪并不受激:“想说服别人,无非从情理利三字出发,你我已无旧情,理又大多在你那边,你也非是受利益所驱之人,我纵然有天大的本事,恐怕也没有办法。那么,除了说说废话,我也实在做不了什么。”   越迷津却似乎更加警惕起来:“在我的印象里,你并不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   倘若秋濯雪有这般好说话,当年万毒老人就不会被他耍得团团转,更不会数次成功带着越迷津死里逃生,最亲密最信任最可靠的朋友一旦成为对手乃至敌人,他的可怕之处远非言语所能描述。   秋濯雪柔声道:“你也并不是这么容易屈服的人。”   越迷津端详了他片刻,似乎在斟酌什么,很快就走过来,问道:“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我只是在想,既改变不了你的心思,我也无颜留在万剑山庄……”秋濯雪轻轻一叹,“如此一来,只好走了。”   越迷津沉默半晌,又问道:“那你为何还不走?”   “哎呀,你不该问这句话。”秋濯雪含笑道,“你一问,我不就猜到你在想什么了?”   “因为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秋濯雪的手,轻轻按在覆水剑上,他的眸子凝视着越迷津,声音已渐渐发沉,“利诱不成,我还可威逼。”   单这一句话,已比任何强敌都更令越迷津紧张。   秋濯雪的唇柔软,红润,似三月的桃花正芳菲,偏滚出锋利刺骨的言辞,宛如这一付红唇白齿,是比血劫刀更毒的妖刃。   越迷津没有说话。   “我来做这个说客,归根结底,是为了打消你与李剑涛的比试。可我若一走,你反而安心。”秋濯雪轻轻道,“反倒是我不走,你难免要担心我到底会出怎样的一招来阻碍你,叫你心烦意乱,如此一来,你打也不痛快。”   越迷津忍不住瞪他了。   “我本是没有把握的。”秋濯雪淡淡道,“可是你一问,我就知道你心里紧张,如此看来,我留在这里,倒是远远好过我走。”   他的手不过是轻轻搭在越迷津的剑上,却更胜一条毒蛇勒住了越迷津的脖颈,蛇身绞缠,毒口吮血,也未必有这一刻更令人紧张。   越迷津本可轻易拂开这只手,可他却没有动。   只因秋濯雪又凑过来,极低地软语说了一句:“迷津,是我求你。”   其实要说秋濯雪有多少把握,也并没有,先前剑林之中,他知道越迷津到底还顾念七年前的一点情分在,只是背叛始终是背叛,横在心头,过不去的一道坎。   越迷津的确不会杀他,却也没有更多了,不想让他参与这场纠纷,本也有很多办法。   “是我失言。”越迷津刻薄道,“软硬兼施,你的本事,这许多年来倒是半点没退步。”   也许七年前的秋濯雪会恼,也许几日前的秋濯雪会悔,可眼下秋濯雪只是问:“那么,我说服你了吗?”   越迷津很快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他越过秋濯雪,重新走进大厅之中,面无表情:“拜剑贴之约,就此作废。”   秋濯雪出门也不过片刻,居然就带回这样的好消息,满座群雄面面相觑,皆不由得惊诧万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就连赤红锦都不由得呆了一呆,她本以为能延缓时间就已很了不得了,万万没想到,越迷津会主动作废此约。   李剑涛忍不住站起身来,喊住了越迷津:“越大侠!”   他虽不知道秋濯雪到底使了什么手段,才能令越迷津放弃,但他也是剑客,知道纵然事急从权,可此事到底是自己理亏,便沉声道:“血劫剑告一段落后,李某人定上门讨教。”   李剑涛年岁长越迷津一倍还不止,如此口吻,已是极恳切。   越迷津只是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他并没有带什么行李,住处除了休息,也没留下半点痕迹,因此目的消失之后,干脆直接从大门走出去。   离开时,秋濯雪已不在庭院之中。   江南的春色很好,树木繁盛,花草芳菲,连风也是醉人的,这样的地方生长出的剑,当然不会太锋利。   最多只能说是装饰。   血劫剑在步天行手中,也无非是一把华美的装饰,充其量是能够伤人,不过这天底下伤人的东西多了去了,菜刀也可以伤人,却绝不会有人把厨子当做刀客。   越迷津来此,当然不是只想看一把装饰。   而他的思绪,当然也不会停留在佩剑装饰的风流少年身上,他在想秋濯雪。   越迷津想:他到底为什么偏要说那句话呢?他到底为什么偏要求我……难道他觉得先前那番话的分量还不足够么?   明明才出言威胁,却顷刻又用那么真切动听的言语来哄骗他,好像除了越迷津心软之外,就再没有别的法子了。   如果……   如果是他是心知肚明越迷津无法抗拒这一点,那就更可恨了。   越迷津将剑握得很紧,恐吓胁迫是威逼,软语相求是利诱,他早已不知自己心甘情愿吞下去的饵食,到底是油然而生的警惕心,还是这口带毒的甜浆,也许两者都有。   当走出大门的时候,越迷津忽然意识到自己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个令人惶然不安的答案。   因为是秋濯雪。   七年前初见,七年心照不宣地陌路,七年后再次重逢。   这只环在越迷津脖颈上的毒蛇,早在七年前,就将毒牙没入他的要害之中,只是毒发作得太晚,直至七年后,他才意识到深入骨髓。   这让越迷津忽然觉得有些累,他将手搭在覆水剑上,剑柄恰到好处地贴合着他的掌心,它什么都没有说,他也没什么可说,只是摩挲着剑柄,纵容自己放慢了一些脚步。   他还没有走多久,一辆豪华的马车忽然出现在视野之中。   “还好马儿跑得快,我还担心自己要错过了。”秋濯雪在车座上含笑望他:“可要我送阁下一程?”   越迷津淡淡道:“你难道以为我会反悔?”   目的已经达成,秋濯雪根本没有任何必要追出来,除了担心自己反悔,越迷津想不到任何原因。   秋濯雪脸上的笑意不变:“你就当我很感谢你,想报答你。江南的春色很美,难道你不想见识一番么?我知道高山上很好,平静安稳,一览众山,更是豪情无限,不过到地上来走走,也是不错,对么?”   “即便你有什么要事,也自是我更快一些。”秋濯雪的声音总是听起来这么有说服力,足以煽动人心,好似天底下的道理都住在他口中,“毕竟人力终有局限,难免要休息吃饭,马车就没这么多顾忌了,不是吗?”   越迷津静静看着秋濯雪。   也许十几岁的越迷津还不能看透,不过如今的越迷津却已明白了。   秋濯雪与人相处时,总是巧妙地给予他人以自尊自信,无论什么事,都不会草率为他人决定,而是恰到好处地留以抉择的余地与一些极有道理的劝告。   每个人都认为在秋濯雪身边如沐春风,不过是因为秋濯雪很清楚如何跟不同的人相处罢了。   他清楚明白,可还是上了马车。   秋濯雪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三月已悄然要到来,那正是桃花最好的时节。 第五十章   制作出妖刃的人, 未必就真的喜欢与毒物相处,可显然绝不会惧怕毒物。   地上沙沙作响,雪白的大蛇扭曲着身躯, 缓缓游向一张檀木椅,此时椅上垂下一只手来,大蛇便趁机紧紧束缚而上, 犹如幼童痴缠大人,将手臂卷牢。   这大蛇少说近两丈来长,粗若小碗, 这样的分量自是轻不到哪儿去的, 抚蛇人却好似当真托了一只小碗, 轻轻松松收回手去。   过长的蛇尾簌簌垂在地上不安拍打着,白蛇从主人怀中探出头, 信子轻吐,赤色的眼珠看着台阶下瑟瑟发抖的少年,忽又缓缓游下去。   少年被这巨大的白蛇所环伺, 汗如雨下,却仍是一动不动地跪着。   抚蛇人缓缓站起身来:“你是说, 越迷津弃约, 随秋濯雪一同离开了万剑山庄?”   “是的,主人。”少年道。   黑暗之中, 忽传来一道千娇百媚的女声, 伴着珠翠琳琅:“哦?他竟连越迷津都能劝动, 这倒是我意想不到的一步, 你怎么看?”   “血劫剑事后, 走的人并不少,秋濯雪却没走。”抚蛇人轻轻一笑, “如今却走得正是时机,走得合情合理,走得足以令群雄羞惭万分,那么,只可能有两个猜测。”   “第一,他本就要走,却不能毁坏自己的名声,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第二,他要走,是因为带上了血劫剑,这同样需要一个合适的机会。”   女人道:“也许,这本就是同一件事,而越迷津正是这个合适的机会。”   抚蛇人道:“能够抓住这个机会的人并不多。”   女人一笑,并未多说什么。   不知何时,少年已被挥退,抚蛇人缓缓走下台阶,白蛇随着主人而行动,在他身后游荡:“已过多日,你可在那位慕容公子身上得到了有关香料的线索?”   女人百无聊赖地卷着自己的头发:“男人逞起义气来,嘴巴简直比珠蚌还要紧,更何况我认识的是一掷千金的慕容公子,又不是慕娘子,你难道真以为做生意的都是只认钱的蠢货么?但凡我言谈稍有错漏,他绝不会怜香惜玉。”   抚蛇人道:“你的意思是,你什么都没查到。”   “也不算全无收获,起码该问的都已问到了。”女人掩唇一笑,“秋濯雪虽不做木料生意,但对峤南木料却是如数家珍,他若非杂学精深,就一定认识相关的生意人,不过这一点可能性极小,否则慕花容就不会千挑万选合作的对象。”   “倒是慕容华一窍不通,峤南火地一木五香,购置了许多香料,偏偏就这么巧,将能够克制血劫剑的那味香粉混在九魂香里给了秋濯雪。”   峤南火地虽不如半陀山险恶,但各方势力比起半陀山来,也未必更好走,秋濯雪清楚木材的门道不奇怪,慕花容在此刻购香也不奇怪,偏偏所有事都如此巧合地撞在一起,倘若这里没有半点奇怪,那才真叫奇怪。   抚蛇人轻轻一叹:“看来你已经察觉到了其中最重要的信息了。”   女人妩媚一笑:“我实在想知道,秋濯雪是怎么让慕容华以为那是自己想做的。”   “暗示,引导。”抚蛇人凝视着白蛇,“倘若你有一个聪慧的朋友,你又对他信任非常,那么他无论说什么话,只要多重复几次,你当然都会听到心里去,甚至以为那就是自己想要的。”   女人轻哼一声:“就如同世人见着胭脂盒,发觉它的功效,往往以为是香粉为掩盖九魂香而藏,就好像男子深藏胭脂,必然是为了赠予女子;可真相往往是反过来的,也许这香粉是女子亲手赠给男子防身,正如九魂香是为掩盖香粉。”   抚蛇人似是意有所指:“不错,许多人总是不明白,人与畜生并无任何不同,只要多花一些手段与心思,就足以被驯服,狗儿听见主人的声音,就以为有骨头可吃;人看见胭脂水粉,就以为只是普通的赠礼,不会再多心什么。”   女人沉默了片刻,忽然又道:“有时候同你讲话,真是让人感觉毛骨悚然。”   “你要与我谈谈我的毛骨悚然之处。”抚蛇人镇定自若,“还是再谈谈更令人毛骨悚然的秋濯雪?”   过了好一会儿,女人才道:“只是有一点我实在想不通,慕花容购香,远在二人相见,甚至血劫剑现身之前,难道秋濯雪能未卜先知不成?”   “难道血劫剑是现身那日才铸成的?”抚蛇人反问道。   女人一怔:“你的意思是,他早就察觉了我们的动向?”   “世上从没有不透风的墙。”抚蛇人微微一笑,“我们既能捕捉到烟波的去向,烟波又如何不能出现在我们身侧。”   “不错,师浮萍与万毒老人用了三年所构造的神话,被秋濯雪六日打破,这是何等荣耀,他竟能七年引而不发,闭口不言。”女人轻声叹气,“血劫刀一事,秋濯雪身在局外,旁观者清,也许我们做得还不算太干净,被瞧出些许蛛丝马迹,早有准备,倒也不足为奇。”   “唔,这倒合理。”女人眨了眨眼,“如此一来还能说通一件事。”   “他风流之名在外多年,说到底却也不过一个慕花容,可我们都心知肚明,慕花容乃是真凤假凰,为朋友掩盖真相,合理。近日来,他却忽然变成了多情种,天上人,冒出一大堆风流债来。”   抚蛇人道:“不错,要是只有风满楼,也许是朋友为了掩盖某些真相所撒的一个谎话,可是柴雄与九冥候甚至黑凤凰却不是这样的良善之徒,更不要说他与越迷津共同的那位挚友,不知怎么的,他们好像一下子突然都冒出来了。”   “任何事都有痕迹,感情之事也是如此,无论秋濯雪藏得再好,存在的东西就是存在,可是按照他的本事,这些事本不该暴露得这么快。”   “除非,他就是有意暴露。那香料一用在血劫剑上,持剑之人便春/情萌生,世人不知缘由,先入为主,定然以为步天行的五次消失都是与他有关,加上他如今的名声,简直是另一盒胭脂香粉,足够迷惑世人的眼睛。”女人幽幽叹气:“可步天行失踪时,所见之人,却是你啊。”   抚蛇人冷笑一声:“步天行为何失踪与血劫剑如何出现在万剑山庄,旁人不知道,步渊停却定然心知肚明,秋濯雪此番牺牲自己来援手,他当然感激不尽了。”   “所以步天行必须被关起来,也必须昏迷不醒。”女人托腮娇笑,“青年人最易血气上头,自尊心又强,毛都还没长齐,就想着让父亲骄傲。却不知道步渊停等了多少年,才等来血劫刀这个机会,他才不过二十出头,就想眼巴巴往覆水剑上撞。”   “最可怜的是,步渊停将这蠢小子养成了个正人君子。”女人掩口笑起来,“一旦醒来,他一定会说出真相,如此一来,万剑山庄威风扫地,还说什么联手除魔,只怕连步渊停的面都要被丢个干净了。”   “可怜古蟾什么都诊断不出来,这世上能骗过大夫的,往往是病人自己。”   抚蛇人没有说话。   步天行不想永远在江湖人口中只做步渊停的儿子,步渊停却很乐意成为步天行的父亲,名利之心,父子却各有不同,因此才受他利用。   呵,何等蠢材。   “无论如何,眼下万剑山庄欠秋濯雪一个人情。”抚蛇人避开这个话题,“而现在越迷津还随他离开,这是第二个人情。”   “人情……不错,这样的人情足够万剑山庄放心大胆地将血劫剑托付给他了。”女人咬了咬唇,“可是,我想不通,血劫剑如今已暴露,他特意做这么多准备,甚至还徒增被怀疑的可能,当真有必要么?”   抚蛇人道:“确实,血劫剑对步天行也许很重要,可对秋濯雪来讲,简直不值一提。更奇怪的是,他何必要这么费尽心机,绕个大圈子来拿血劫剑,如今血劫剑现世之后,即便拿到也无用,反而引来祸端,他不该是这种蠢人。”   女人若有所思:“是啊,而且他既知此剑的秘密,应当明白,这把剑并没有什么稀奇的,更没什么好抢夺的。”   抚蛇人默然不语。   “你在想些什么?”女人又问道。   抚蛇人垂下眼睛:“这就是我难以想通的矛盾之处,如此精心安排,却看不出他的真实目的。”   “他如果想要血劫剑,在血劫剑现世后一切都已无意义,那一开始就不该为血劫剑涉险;他要是想借此扬名立万,为何除救步天行之外,什么都没做?”   蛇鳞冰冷,抚蛇人沉吟道:“因此我在思考巧合的可能性。”   女人噗嗤一笑:“巧合?慕花容所购置的香料其中正巧有一味克制血劫剑,正好落在秋濯雪的手中,而他偏巧救下宋叔棠,得以无帖仍可入万剑山庄之中,这香料被他恰好用来控制住了步天行,一环扣着一环,紧密相连。”   “你认为世上会存在这样惊人的巧合吗?”珠翠摇曳,步摇轻撞,女人脚步轻盈无声,唯有首饰在寂静之中奏响和鸣,她秋波一转,柔声道,“那你要不要试一试,他这巧合到最后,是否会破了你苦心设下的局?”   白蛇感知到威胁,直起身来,黑信吞吐,声如击石,发出恐吓的嘶声来。   抚蛇人面色不变:“任何可能都存在,如果我们高估秋濯雪,也许会被反将一军。”   “不错,任何可能都存在,倘若要顾忌所有可能,我们就无法行动。”女人缓缓道,“计划可能会失败,计划可能被泄露,你我可能突然会死,如何?你现在要悬崖勒马吗?”   抚蛇人道:“何必大动肝火。”   一盘局里出现意外,行为动机还让人摸不着头脑,不恼才怪。   女人轻笑一声,故意学舌:“那你如今要看我大动肝火,还是与我继续谈论真正令人大动肝火的秋濯雪?”   抚蛇人失笑道:“无论是巧合还是故意,我们不妨看看秋濯雪最近的行动,无论如何,行动总有结果,总有目的,也许我们可以跳出血劫剑,去思考更多的可能性。”   女人道:“跳出血劫剑?这要怎么……噢,你的意思是……他根本不在乎血劫剑,血劫剑不过是……”   她忽然恍然大悟过来。   抚蛇人缓缓道:“我想,秋濯雪的目标定然只有在这件事里才会出现的人。”   两人双目对视,同声道:“越迷津。”   “哈,原来如此,付出多少,自要收回多少,他露出这样大的破绽,只可能是要捉住一个更加难得的机会。” 女人恍然大悟,“不是血劫剑!是他需要有一个机会接近越迷津,哈!万剑山庄与血劫剑不过是另一盒胭脂水粉。”   “不错。”抚蛇人有些残忍地笑起来,“能够抓住这个机会的人果然不多。”   女人愉快道:“如此看来,他与我们的目的并不冲突了。”   “这就难说了。”抚蛇人道,“他借血劫剑接近越迷津,带来这样多的变数,我们也可借他转移视线,就算是礼尚往来吧。”   “比如呢?”   “比如。”抚蛇人轻笑起来,“他与越迷津,是为了护送血劫剑离开万剑山庄,无论是巧合还是诡计,都不重要,怪就怪他何苦要闯进这盘局中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反派们的激情密谋【喂】加上回收一些之前埋下的伏笔。   看到有姑娘问濯是哪个音,是发“zhuo”音,zhao音是通棹,为船桨的意思,跟这个名字不契合。   顺便聊一下起名的一些构思。   濯有两个意思,一个是“清洗”,一个是“光”。雪本身其实也有洗的意思,比如雪耻,雪恨,昭雪等等,正好跟秋哥一直被误解冤枉相反(算是个黑色幽默)。雪还有高洁跟高雅的意思,用“洗”意的话,濯雪就有更胜一筹的感觉在;而用“光”意就是雪上虚光,与烟波客是相同的,都是难以捕捉的美好幻影。   越迷津也是双关,迷津本身就是指令人迷惘的困境,越有跨过与愈加的意思,正符合越哥的人生经历,他跨越了万毒老人设下的险境,却愈发困于秋濯雪所设的情网。 第五十一章   越迷津杀掉第三波人的时候, 马车正漫步过湖边。   朗月相照,湖中生辉,如果不是有人来送死的话, 本是个很美的夜晚,在来袭者出现之前,秋濯雪甚至想解下琴来, 弹曲子给越迷津听。   他曾经与越迷津说过自己会些音律,只是六日到底太短。   虽然不知道越迷津想不想听,但无论如何, 都该试着问一下。   只可惜现在越迷津也许并没有什么闲心了, 他甩去剑上的血珠, 将覆水剑收入鞘中,重新坐回到车座上, 脸色不善地看了一眼秋濯雪后,就接手过缰绳,越过满地尸体, 策马狂奔起来。   这些人来势汹汹,只怕还有接应, 越迷津也不可能在此杀到天亮, 还是先走为上。   两匹良驹放开四蹄,在这平野上尽情施展, 他们本要到前面的村庄休息休息, 此刻既可能有人随后, 显然不是良机, 为了避免百姓受害, 越迷津干脆转向官道,一张俊脸蕴藏怒火:“这些人说血劫剑在你身上?”   秋濯雪轻声一叹, 默默点了点头,他可以欺骗任何人,唯独不愿意欺骗越迷津:“不错,确实在我身上。”   果然又是如此,只是因为他还有利用的价值。   越迷津闻言,脸色更冷:“原来你好心请我上车,就是为了这件事?”   秋濯雪探头进车内看了一眼熟睡的杨青,确保他没有被惊醒后才回身来,却没有回答,而是蹙眉道:“太快了。此事只有我与步老庄主知晓,我与你离开万剑山庄,也不过三日左右,消息怎么会泄露得这么快!”   步渊停要秋濯雪带离血劫剑,能调查出什么最好,即便调查不出什么,最好也能让血劫剑行踪成谜。   虽说真正商议如何追踪血劫剑的幕后主谋,主要落在万剑山庄跟三大铸记身上,但其实内部并不齐心,无论赤红锦说得多么有理,各家各怀心思,人越多,是非越多,血劫剑的来去就越发难以决定。   既有人觉得血劫剑可怕,也当然会有人觉得血劫剑便利,其中更不乏如步天行这般认为自己特别的人,觉得能够掌控血劫剑,他跟步渊停都不可能泄密。   那还有什么可能……   秋濯雪凝神沉思,仔细回想:万剑山庄受袭,已不再安全,幕后之人本欲借越迷津之手重创李剑涛是为什么?是为什么……嗯,如此一来,各家便有借口施压万剑山庄无法再保护血劫剑,而其他人想趁机夺剑,也再轻松容易不过。   偏偏他劝走了越迷津,这一招彻底落空,反叫步渊停成功藏起血劫剑。   那么,将矛头转移到自己即可。   幕后之人未必知道剑在何处,可是只要放出风声,秋濯雪带着血劫剑离开了万剑山庄,众人就有了新的施压点,逼迫步渊停拿出血劫剑来证明安危,如此一来,即可确定剑在何处。   步渊停倘若拿出来,血劫剑定起新的波澜,到时众人便可名正言顺地要求将血劫剑换个所在;他若拿不出来……那岂不是正中下怀。   而越迷津本就……本就是很痛恨别人利用他的!   秋濯雪强忍怒火,他原本只是想与越迷津相伴几日,此事不容耽搁,本也没有什么拖延的心思,可没想到对方竟然步步紧逼至此。   越迷津倒是很熟悉秋濯雪此刻的表情,七年前他冥思苦想如何躲避万毒老人的追杀时,也是这个模样,似乎什么都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这幕后之人不但狡猾,还相当凶恶,当初越迷津引来万毒老人,却是秋濯雪破解谜题,说到底,祸事是两人共享的,如今这血劫剑的闲事,是他自己要管,此行还不知道多少艰难困苦,危险也许顷刻降临,拖累越迷津做什么。   “吁——”秋濯雪打定主意,忽张口喝住两匹马儿,将手覆在越迷津的手上,制住马鞭,马儿狂奔似奔雷,收势如清风,又抢出去几步,马车很快停了下来,杨青在车厢里梦呓了一声,呼吸声又再匀缓,显然没被吵醒。   越迷津一怔,皱眉不解:“你做什么?”   秋濯雪凝视了他的面孔片刻,忽地轻轻叹道:“不管你信是不信,我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不错,我的确是借你的缘故离开万剑山庄,可也是真心想补偿你,我本以为分别之日不会来得这么快。”   越迷津听明白了:“你要我走?”   “不错。”秋濯雪欲从他手中夺过缰绳,低下头不去看越迷津的面孔,仍带着如水般的笑意,缓缓道,“你就这样下车,往前走有一处小镇,那儿的酒很醇,客栈也还算干净,能供你夜间舒舒服服睡上一觉,只可惜咱们不能共饮,我还记得……当年我请你的那杯酒,你无论如何都不肯喝……”   他的声音仍旧很温柔,很贴心,像是一个许久不见的老友。   越迷津沉默了一会儿:“你想耍什么把戏?”   秋濯雪虽对此话早有预料,但仍觉心头好似被一剑穿透,险些维持不住笑意:“此事与你无关,你既担心我是利用你,这样岂不是更好。走吧,再晚些,只怕客栈都要关门了。”   不错,这样岂不是更好,只要自己一走了之,即便秋濯雪有怎样的手段心机,也根本没办法施展出来。   越迷津静静在车座上,以一种极复杂的眼神看着秋濯雪。   他本该觉得非常轻松才是,这些琐事本就跟自己没有什么关系,李剑涛不也答应了血劫剑结束之后就会主动上门,无非是早晚罢了,他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死多少人,会发生什么事,秋濯雪又会如何,跟他有什么关系。   最终越迷津什么都没说,他跳下了车座,秋濯雪又忽然喊住他:“对了。”   越迷津回头看他。   “马车太过显眼,这两匹马儿,你带走一匹吧。”   秋濯雪伸手去解开马儿枷锁,自己负上琴囊,又推醒还在梦乡的杨青,带着这少年上了另外一匹马。   大概是担心越迷津不识方向,秋濯雪甚至好心给他指了方向,才毫不犹豫地转过头,立刻在官道上急驰而去。   他将不需要的都抛在了原地,连人带马,包括车厢。   真奇怪,越迷津牵着马,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肩膀,那上面分明什么都没有。   在意识到秋濯雪也许是故意的时候,越迷津感到自己的肩膀跟心头都是沉甸甸的,很不舒服,他当然是很愤怒的,甚至萌生一种果然如此的想法。   可愤怒之中,好似又藏有一种诡异的窃喜感。   杀死万毒老人后,越迷津走出去,半陀山的花草大多有毒,味道极为腥臭,万毒老人的庄子却泛着诱人至死的甜香,混合在一起,让他头痛欲裂。   一香一臭,却都是剧毒之物,犹如秋濯雪与万毒老人一般。   那时候,越迷津也感觉到自己六年以来压在肩头的重担倏然消失了,他与秋濯雪之间最后的那一丝联系,似乎因为万毒老人的死去而彻底断裂开来。   也许,这是一种长时间的执念悄然散去的空虚感。   回到山里后,越迷津一直都是这样想的,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这种空虚感越来越大,越来越难以消散,只知道他在见到秋濯雪之后,这种感觉就倏然消失了,肩膀上又沉甸甸起来。   越迷津当然是很愤怒生气的,可秋濯雪哪次开口求他,他不曾答应……   为什么?   是了,这种小贼,其实根本不需要我,他自己也能随手打发。越迷津怔怔地站在原地,暗道:想来他大概早就想抛下我了,只是不好开口,此时正是好机会,他纵然再体贴温柔,少个随时在旁对他冷言冷语的人,总是清净快活一点。   就连李剑涛的事也一样,秋濯雪武功不弱,他在旁干扰,越迷津怎能安心,现在是非常时期,他即便使出这样的手段,也绝无人会怪责。   他柔声屈求,不过是给越迷津一个面子罢了,说什么补偿,也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   仍是只有越迷津当真了。   他七年前当真,七年后仍然当真,这教训真是永远吃不够。   月光洒落的大地上,照出越迷津的孤影,马蹄儿的声音早已经从大变小,消失在远方了,他只觉得杀死万毒老人时的那种空虚感越来越深,越来越浓,似要迫不及待地伴随着这种黑暗,将他彻底吞噬。   在这一刻,越迷津突然想起老道士的话,他总说,撒谎未必不好,有些谎言就是很好的,能叫人快乐。   越迷津本来不是很明白,现在一瞬间就明白了。   为什么秋濯雪总是在该对他温柔的时候残忍,该对他残忍的时候温柔呢?   ……   杨青这两日简直吃够了苦头。   虽是秋濯雪驾马,但马背到底不比车厢平稳,他被颠得快要吐魂不说,大腿内侧还磨得破皮,一碰就火辣辣的疼。   可是秋濯雪已说他们如今情况危急,他疼得眼睛发花也不敢抱怨,只好咬牙将苦楚往肚子里咽,才知晓原来在雪山那时的孤单寂寞,不过只是些寻常小事。   如此有惊无险过了两日,可惜好景不长,第三日晚间突然下起了雨,春日的细雨对农家来讲宝贵难得,落在赶路的秋濯雪身上,就成了新的麻烦,雨天路滑不说,视线也受阻碍。   春雨细密,秋濯雪有心想找个地方避雨,正要问问杨青是否饥饿,却不料伸手一碰,这少年人浑身滚烫,显然不知何时发起了高烧,不由得心下一凉,立刻策马往前。   好在上苍悲悯,不多时,秋濯雪就看见一座破旧的荒庙伫立在小土坡之上,徘徊于荒烟蔓草之中,春色好似无意笼罩此处,显得凄凉败落至极。   不过无论如何,总够他们今夜歇歇脚。   破庙荒废虽久,但常有人路过休息,砖瓦还算齐整,并没有哪里漏水,只是没有门,正中央避不开风雨。   秋濯雪将杨青放在茅草堆上,解开水囊让他喝了一些,柔声道:“杨小友,你感觉如何?”   杨青眯着眼,意识有些不大清醒,只含含糊糊地说了几个字,声音却低,听不明白。   “你说什么?”   这声音实在太低,嗓子还被烧得发干,饶是秋濯雪也实在听不出杨青的话,便轻轻凑到他嘴边,听见杨青呼吸急促,极小声道,“秋大哥……我……我很快好。”   还不待秋濯雪莞尔,又听他道:“你别……别丢下我。”   秋濯雪好似被火炭烫了一下,倏然坐起身来,心头不觉涌出酸楚来,实在不知这少年经历了什么。   “你莫担心。”   秋濯雪轻叹一声,到檐下用丝巾接了雨水,轻轻一拧,他为杨青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又将帕子覆在他额头上,聊胜于无。   如此反复了几次,杨青倒也不似之前那般痛苦,秋濯雪心中暗道:“杨小友这般随我颠沛流离,到底也不是个办法。更何况接下来,这血劫剑还不知道要遇到什么难题,需得想个办法安置他才是。”   秋濯雪才将丝帕从杨青额上取下,忽听见细雨微风之中传来轻嗖嗖的响动,头也不回,丝帕已脱手而出,这又柔又软的丝巾吃透内劲,此刻倏变成一块湿滑无比的薄冰,只听得黑夜之中,一人倏然栽倒在门外。   “外头的这位朋友。”秋濯雪平静地顺了顺袖子,冷淡道,“你是要带着你的朋友去治伤,还是留下来送命?”   外头有人阴阴一笑,低声道:“尊驾好俊的身手,只是今日不知是谁送命。”   雨声错杂,此人的声音忽远忽近,方位难定,秋濯雪暗暗沉下心来,目光一瞟到草堆里的琴囊,它本与杨青躺在一起,此刻没在枯草之中,布料显暗,并不惹眼。   秋濯雪才要收回目光,忽见到茅草起伏,原来是墙角出窸窸窣窣爬出五六只小虫来,他的鞋履边,也行过一只小小的蜘蛛,方才见它,还乖乖在梁顶上织网。   “原来是位用毒的行家。”   秋濯雪神色不动,撤身提住杨青腰带,将人自满地虫蚁里抓出,这荒山野岭,别的不多,最多就是这虫类,一时间不知叫什么东西驱动,争前恐后往破庙里爬来。   这寻常虫子爬倒也爬了,没什么大碍,只怕外头那人见缝插针,混入几只毒虫,却也够人消受一阵。   这回倒真是屋漏连夜偏逢雨了。   那人笑道:“秋濯雪,你嘴倒甜,我也不与你为难,给你指个明道走走。你随身带个娃娃,本就不便,出招都得瞻前顾后一番,再带血劫剑,身上未免累赘,更兼着雨天路滑,危险得很,倒不如让我来帮你分担一二。”   秋濯雪“噢”了一声,袖风逼退满地虫蚁,戏谑问道:“我倒不知道原来阁下还有这一片善心,甘愿替别人养娃娃。”   “呸!你才甘愿替别人养娃娃!”那人一怔,随即回过味来,登时勃然大怒起来,“秋濯雪,我今日要是叫你好手好脚地走出去!算我对不起你!”   秋濯雪缓缓道:“区区贱名,倒也不劳阁下多番挂齿。”   原来是在东南方向。   还未等秋濯雪出手,雨中又刮来一阵劲风,他不由得心下一紧:糟糕,难道此人还有后援?   这念头才刚闪过,忽听见一声极凄厉的惨叫在雨中清晰响起,紧接着,突然有一人突然自墙外贯入庙中,秋濯雪立刻旋身躲避,不忘将地上琴囊抓起,人倏然闪至墙角边,震撼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来人倒在地上,口鼻溢血,满面灰土,身上皆是散乱的墙石,胸膛处已不自然地凹下去,覆水剑威风凛凛地立于胸骨之中,好似这具人身是它的一方剑架。   覆水剑甚至没有出鞘,这不是宝剑之威,而是蛮力所至,力随剑势,击在肉躯之上,连带着庙里半面墙都被硬生生掀下来。   雨声渐大,随狂风而来的,似乎还有远处酝酿多时的雷鸣。   紧接着,外头突然大亮,紧随其后雷声与一声极清晰的骨裂声同时响起,高烧的杨青都被这动静惊醒,昏沉迷惘地张开眼睛。   春雷光骤,门口突兀被照出一人身影来,手中还提着一具尸体。   雷光照在越迷津的脸上,雨水淅淅沥沥地自发上流淌而下,神情仍如往常一般平静,目光仍同平日一般赤诚,看上去竟似地狱而来的修罗。   越迷津随手将尸体丢在门口,走进来拔出覆水剑,水流仍从他身上滴滴答答往下落。   “第七波。”   他如此说。 第五十二章   墙破之后, 风雨大作,原先供杨青休息的茅草堆顷刻间就被打得湿透。   就连秋濯雪生起取暖的火堆都未能幸免,只听见“嗤嗤”两声, 飘摇的火焰在雨下应声熄灭。   黑暗之中,越迷津的身影愈发可怖得犹如鬼神。   “第七波?”   秋濯雪捉到了关键词,他们分别时才不过是第三波, 这几日自己又未曾受袭,这个七显然是落在了越迷津头上。   越迷津淡淡应了一声,却没什么解释的打算, 手上一扬, 抛来一物:“太甜了。”   “什么……”秋濯雪伸手接住, 才发现是个酒壶,手上一摸, 便知是酿花坊的酒,低声笑道,“噢, 是我不好,忘记同你说了, 那小镇上有两处酒家, 有一家习惯以花酿酒,大多味甘, 后劲不足, 倒是酒瓶子做得精致, 接待的客人大多是设宴的文人雅士。”   酿花坊虽是酒坊生意, 但店铺却装潢得好似胭脂水粉的铺子, 秋濯雪本以为越迷津是绝不会看这种铺子的。   “难怪。”越迷津蹙眉道,“我还想, 为什么脂粉铺还卖酒。”   嗯……他的确是进脂粉铺,是想买些礼物送给徐青兰么?   秋濯雪说不清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惆怅有些,欣喜有些,惆怅两人到底渐行渐远,欣喜越迷津身旁有人相伴,下意识道:“看来阁下好事将近。”   “什么好事将近?”越迷津莫名其妙地看他,“我才进镇子就遭人跟踪,附近唯一开着的就是一家脂粉铺,你管这也叫好事将近么?”   秋濯雪“啊”了一声,窘迫至极,好在天昏地暗,一时间也看不出他脸上通红,便尴尬地将酒壶系在腰间,借着系带的功夫让思绪冷静一些:“是我失言,我还以为……”   越迷津没有言语。   “不过……”秋濯雪缓缓道,“你下的手未免太重了些。”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地上死相凄惨的尸体。   “他们既有来杀我的打算,也应当做好被杀的觉悟。”越迷津冷淡道,“我不喜欢别人跟着我,也没有自信能够说服他们,杀是最简单的方式。”   只要人死完了,说服与否,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秋濯雪哑然,好半晌才道:“可是,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们认为我带着血劫剑。”越迷津言简意赅,“我讨厌别人冤枉我,既然如此,就随他们的愿。”   “原来如此。”秋濯雪总算明白为什么越迷津为何如此戾气了,忍不住苦笑起来,“你我同行几日,受袭后突然分道扬镳,在外人看来,倒更像是故意分散注意力,的确很难判断血劫剑到底是在谁身上。”   “你是剑客,随身佩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比我更为可疑,难怪他们会找上你。看来,话已说得太迟,到底还是连累你了。”   他声音一向不缓不急,分析起这些阴谋诡计时,也仍是镇定从容得好似早有预料一般,曾几何时,这种声音令越迷津格外安心,也激起他此刻满心戒备。   在小镇里发现跟踪的杀手时,越迷津的确有一瞬间怀疑过秋濯雪。   他二人虽称得上是当世高手,但任是谁也不敢夸口自己能在无尽追杀之下永远保持最佳状态。   只有两人联手,才是上策。   这种事,越迷津想得到,秋濯雪当然也想得到。因此他无法肯定,秋濯雪是不是早就料想到了,因此才毫不犹豫地请他离开,是欲擒故纵之意。   毕竟越迷津迟早是会自投罗网的。   就像是七年前一样,倘若没有慕花容那一句意外,也许越迷津直到为他拿来青木岩参的那一刻,都不知道真相是什么。   而依秋濯雪的心灵性巧,也绝不会轻易怠慢越迷津,他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极自然地慢慢疏远,而他心中到底是怎么想,怎么看待越迷津的,除了他自己,恐怕没有任何人知晓。   秋濯雪也许并不恶毒,也并不冷酷,他只是太聪明,也太完美,知晓如何巧妙地利用一切来达成自己的目的,牢牢掌控住主动权。   越迷津曾被他的洞察人心与神机妙算所救,也因此,无法再信任他。   伪装,撒谎,对秋濯雪而言并不算多么困难的事,这样的本事可以用在万毒老人身上,也可以换一种方式,用在越迷津的身上。   越迷津永远是秋濯雪的手段之一,而不会是他的目的。   “你此刻才想到吗?”越迷津忽然问道。   秋濯雪神色黯然:“我的确该更早一些想到,无论如何,已将你牵连进来。”   黑暗之中,谁的神态都看不清,只有庙宇外的狂风暴雨,雷声轰隆,照出一方光亮,却照不透人心。   越迷津声音不变:“你也会有错漏?”   寂静在黑暗之中久久扩散开来,许久,秋濯雪在这一刻才终于明白了越迷津的意思,难掩疲惫地回答道:“我是人,当然会有错漏,当然也会有感情用事的一日。”   “感情用事。”越迷津细细咀嚼了这四个字,他的眼睛泛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彩,半晌后才道,“这纵然是句谎言,也是一句动听的谎言。”   被万毒老人追杀之时,秋濯雪曾教过越迷津凡事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此一来,才有与天争命的可能性,他一直记得,秋濯雪本该高兴。   可此刻用在自己身上,却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越迷津将火重新生起,火光终于又照亮三人的面容,明明已看得到面容神态,却无人再想继续开口。   你是为了青木岩参而接近我吗?是。   你对我是真心的吗?是。   之前让我走,是为我好吗?是。   你是真正没有料到吗?是。   这些“是”里,只有第一句话,是越迷津唯一能够确认是真实的,因此他也按照秋濯雪所言,总是先想好最坏的结果。   杨青已不知不觉又昏睡过去,他虽睁开眼睛,但思绪正在高热下沸腾,什么信息都没能接收,这会儿静悄悄地待在角落里,安静无声地熟睡着。   火堆主要是为了给杨青供暖,秋濯雪与越迷津二人都可运功御寒,眼下坐在两侧,被火光照得影子拉长,谁也没去瞧旁边的尸体。   “当年之事。”秋濯雪顿了顿,轻声叹息道,“我并不是不想说,只是来不及,这句话虽然迟了七年,但是我想到底该告诉你。”   越迷津只是抱剑坐在墙角,平静道:“此事很重要么?   “确实。”秋濯雪低声道,“确实并不重要。”   秋濯雪虽谈不上是个完人,但世上真正叫他头疼的事却也不多,他生来对银钱权势都不太在意,如此就少去许多焦头烂额的人生琐事之苦;又兼着性情平和,往日遇到再多艰难险阻,从未惧怕,甚至身陷囹圄时都可自得其乐,偏偏对着越迷津束手无策。   越迷津见惯了秋濯雪镇定自若,运筹帷幄的模样,多年来对他固然抱有极深的恨意,总盼望着叫他品尝一星半点自己心头悲痛如焚的滋味,可当真见他黯然神伤,也没觉出多么痛快。   “其实,我应当感谢你才是,起码你是欺骗我的人当中,唯一不想害我,甚至还救了我的人。”   越迷津想了想,谈不上是安慰还是在说事实,冷淡道。   这一句话说得虽然简单,但秋濯雪却心如刀绞。   “也许正是因此。”越迷津又道,“我才无法杀你。”   火光之中,每个人的神情都只被照亮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藏匿在黑暗之中,看不太清楚。   只是,我也再无法像当年那样,毫不犹豫地相信你。   秋濯雪从梦中惊醒而起,他睁开双眼,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房间发呆,一时间似还没有回过神来,不明白自己怎么从破庙来到了客栈之中。   左侧有人絮絮说话,秋濯雪转头看去,只看到一袭纱幔垂下,春日尚早,店家却已将夏日防蚊虫的帐幔高高挂起,从钩子上掉下来大半。   越迷津正坐在床边,端着一碗药,面色不善地看着杨青,杨青的苦瓜脸透过纱幔都看得一清二楚,他一脸英勇地舔了舔蜜饯,才皱着脸,屏气猛然喝一口药。   喝不到四口,就要呕出来一口,越迷津似早有预料,在他怀中搁了个小木盆。   杨青吐得面如菜色,一时间倒不知道是这高烧会要他的命,还是这苦药会要他的命。   秋濯雪看得好笑,脑子也清醒过来,这才想起下半夜时雷霆与风雨都停了,杨青烧得更加厉害,于是他们连夜赶路,来到这间客栈,找了名大夫给杨青看病,一通忙活下来,被雨打湿的衣物都几乎快干透了,身上却是又黏又不爽利。   药要人看着,于是他们轮流洗澡看药,再之后,秋濯雪扶着额头,然后他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等睡着了……琴囊?!糟糕!   秋濯雪在木榻上直起身来,四下张望,越迷津头也不回,将带药的勺子硬塞进杨青嘴里,压根不理会少年痛苦的表情,冷淡道:“你的琴在这里。”   床脚边,琴剑相依,只是琴从琴囊里被取出,颜色古朴,又放在角落里,才叫他一时没能看见。   秋濯雪这才轻轻松了口气,缓缓道:“幸好你在。”   杨青却是完全没有这种庆幸感,他的大脑几乎被吞咽跟呕吐两个本能占据,他痛苦不堪道:“越大哥——呕……哪有……呕——你这么喂的——”   越迷津皱眉道:“哪有你这么喝的?”   说是这么说,他倒也把药放在边上。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杨青这一路经受了赶路生病喝药的折磨,痛不欲生,含泪道:“越大哥,我觉得,我已经好很多了,用不着喝药了,我喝粥就能好起来。”   越迷津不说什么,只将放在一旁的粥碗递给他,让他自己进食。   其实之前喝药时本也是让杨青自己来,没想他闻到药汤就差点吐出来,越迷津只好帮忙。   这时店小二忽然敲了敲房门,殷勤喊道:“客官,您要的东西给您买来了。”   眼见着越迷津跟杨青努力“斗智斗勇”,秋濯雪不忍心打扰他们,只好站起身来主动去开门,不过饭菜都在桌上,他瞟了一眼,热气还未消散,店小二还要送什么来?   他没感到杀气,可心下仍然提防,手扶住门扇,轻轻打开。   门外却只有店小二,正哈腰点头,他忙得很,将一长条蓝色碎花的棉布塞给秋濯雪后,又立刻应着楼下的喊声麻溜下了楼梯。   店小二走得飞快,只剩下秋濯雪一脸茫然地拿着东西回房。   “你的琴囊弄脏了。”越迷津瞥过来一眼,淡淡道,“我让小二帮你新买了一个。”   他当然没有邀功的意思,只是说了一个事实。   “这……”秋濯雪这才明白,低头看着这匹蓝色碎花的布料,却有点哭笑不得,“很是……朴实。”   越迷津看着他的脸色,肯定道:“你不喜欢。”   “不……”秋濯雪不想惹他不快,艰难地搜肠刮肚着,“只是有些意外。”   越迷津没有说话,倒是杨青悄悄从粥碗后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们,看到布料的时候,忍不住大笑起来:“太土了吧!越大哥!你怎么会买这么丑的布!”   越迷津脸色不善:“……”   杨青哈哈笑了没多久,看着越迷津的脸,一下子收住,像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鸭,嘎嘎了两声,小心翼翼道:“很淳朴,很淳朴……”   他的脑袋被越迷津看得越来越低,最后几乎要埋到粥碗里去。   秋濯雪不言不语,只是将琴藏入琴囊之中,蓝色碎花的琴囊乍一看虽有些土气,但静静靠在覆水剑这柄凶器边,却又显出几分可爱来。   越迷津皱眉道:“你既不喜欢,何必为难?”   “我没有不喜欢,我只是在想,你行事思虑,很是周全。”秋濯雪道,“与你同行,是我的荣幸。”   他的手轻轻从琴囊上收回来,笑意比三月的桃花更惹眼。   “花言巧语。”   越迷津不吃这套,可声音里也不见半点恼意。 第五十三章   杨青喝过药后, 很快就沉沉睡下了。   越迷津将被子拉起,盖在他小小的身躯上,这少年对自己的处境与病痛没有半点在意, 反倒看出两人之间似乎略有些僵持的气氛,说了许多趣话来逗他们开心。   这种过分的体贴与乖巧,让越迷津心中无端生出一丝丝怜惜与悲悯。   “他睡下了么?”秋濯雪不自觉放轻了声音。   “嗯。”越迷津淡淡道, “他睡下了,烧已退了,只是身体太弱, 不能再过多奔波, 我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去找慕花容, 但此时此刻,却也容不得我们加快脚步。”   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难道我在你心中, 是这样冷酷无情的人么?”   “你未必是冷酷无情的人。”越迷津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神色不变,“只是对你而言, 只是有些事更加重要,更加紧急, 就好像逼我放弃剑约一样。”   无论如何有心避开那些话题, 存在的事就是存在,只要这个结不解开, 始终会触碰到。   方才的欢笑转瞬即逝, 快得好似从未发生过。   秋濯雪默然不语。   这时杨青忽然轻轻梦呓了一下, 两人立刻噤声, 转头看向床上的少年, 见他翻了两下身体,又悄无声息地睡下去, 这才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下意识看一看对方,又略不自在地避开眼。   杨青虽拖慢了他们二人的行程,但无形之中,似也缓和了他二人之间紧张的节奏。   秋濯雪低头沉思片刻,招了招手,引他到外间去,两人同在桌边落座,决定从头开始解释:“我去找花容,是因为步天行有古怪。九魂香在步天行身上的效果虽不大,但仍然起效,后由古老诊断,他那时忽然……嗯,并非是九魂香之过。”   提到此事,越迷津目光一动:“你认为,步天行当日对你的所作所为,是有其他的原因?”   “不错。”秋濯雪点点头,“九魂香无色无味,如水一般,藏在身上总归有所不便。花容便将它与香料调和,女子身携胭脂花粉,旁人也不会起疑。于是我就想到,九魂香内还有香粉,而香粉本也可以是一味药材,也许是一种我们都不曾知晓的药材。”   越迷津仔细思考了一下当时的情况,摩挲着杯子,沉声道:“香粉与九魂香混在一起无害,嗯……你的意思是,这种香粉与血劫剑产生了迷情的作用?”   “不错。”秋濯雪点头道,“我想这也许可以作为一个突破口。”   越迷津若有所思:“难怪你要找慕花容。”   秋濯雪点了点头。   “不过……”越迷津忽然道,“既然连古蟾也未能解出血劫剑的秘密,你为何如此笃定血劫剑必与药毒有关?”   “血劫剑固然诡秘,可绝非如流言一般,是能够凌驾于人之上的神器,至于寻找良主,就更是无稽之谈了。”秋濯雪摇摇头道,“锻造冶金之道,我虽非行家,但也知由人技艺所铸造而出的东西,无论何其玄妙,何其精巧,终究不过是一样死物。”   越迷津轻哼一声:“偃师献技。”   偃师献技乃是《列子·汤问》里的一则故事,说是周穆王西巡回返,有一名叫做偃师的巧匠带来自己所制的倡优(即以歌舞戏谑为业之人)向周穆王献技,这倡优宛若真人,手舞足蹈,暗送秋波于周穆王的宠妾,惹得周穆王大怒,以为自己被偃师戏耍。   偃师便立刻拆开这倡优躯体,原来此“人”竟是由皮革草木、树脂白漆、黑炭朱砂等物制成,全是假物,一旦失去一部分机关,功能就会缺损。   以假乱真,死物生灵,幕后之人虽无偃师这般巧夺天工的技艺,但却有足以弥补这一缺陷的心机。   “倘若当真只是献技,倒还好了。”秋濯雪苦笑道,“此技却成诡计,你瞧,这一路上我们遇到多少不怒反喜、信以为真的周穆王?”   越迷津不置与否,浅浅饮了一口茶水。   “我从来不相信这世上有神鬼之说,就好像这世上许多江湖骗子的把戏一样,看起来唬人,也的确有些本事。”秋濯雪微微一笑,“平日里看个乐子倒也无妨,但若拿来装神弄鬼,谋财害命,就不免招人讨厌了,总不能怪别人砸他们的招牌。”   越迷津不知想了什么,目光望向角落里的蓝色花布,那底下藏着一把琴,琴中有一把世人梦寐以求的妖刃,他缓缓道:“那么,你可曾想过,步天行要是当真对你有意。”   秋濯雪:“……”   这个猜想简直比血劫剑带给秋濯雪的震撼更大,当时众目睽睽之下,古蟾又没能诊断出什么异常来,他纵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猜测,也未必有人相信,反倒容易打草惊蛇,让幕后之人早有准备,因此才没开口。   他实在没想到越迷津居然也会这么认为。   倒不是说秋濯雪缺乏自信,如他这样的男人,却不缺乏的就是对自己的信心,可即便是他再怎么有信心,也不至于认为自己的魅力会惊人到这种地步。   “你难道不觉得,这句话实在太高看我了吗?”秋濯雪实在有点哭笑不得,“更何况,我与步天行从未有过任何交际。”   越迷津倒是很平静:“既是他喜欢你,而不是你喜欢他,你怎么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你难道能断定他对你当真没有半点意思吗?还是他亲口告诉你对你并无情意?亦或者是你可以替他决定他的心意?”   秋濯雪:“……”   这诛心的三问还真将秋濯雪问倒了,他又非是步天行肚子里的蛔虫,还真无法确定步天行的想法,更不要说血劫剑之后,步天行就昏迷不醒。   秋濯雪这辈子都没有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要为这种事绞尽脑汁,试图找到证明说服其他人自己并没有足够的魅力迷倒众生。   更何况这种话,无论怎么说,都实在是太奇怪了。   于是秋濯雪明智地决定转移话题:“你说这句话,是担心香粉并非是真正原因?”   “不错。”越迷津点点头,似乎对秋濯雪方才的尴尬全不在意,严肃道,“要是最终我们什么都没查到,你我也受其蛊惑呢?”   总算回到正经话题,秋濯雪实在不能不悄悄松一口气。   “那我自然是心甘情愿死在你手中。”秋濯雪也望向那把琴,“要是我最终没能查出真相,也被剑所惑,成为剑下之奴,还望你照顾杨小友,或是请花容代我照看他,必要倾力将此剑毁去,不可留存于世。”   越迷津道:“若是我呢?”   “我会救你。”秋濯雪望向越迷津,又很快道,“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救你。”   越迷津看着他,并没有笑,也没有发怒,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只希望你有杀我的能力,否则,你会死得很难看。”   他的话虽严厉、冷酷,但秋濯雪却听得忍不住笑起来。   “你笑什么?”越迷津有些不太明白。他也实在想不出这句话有什么能惹秋濯雪发笑的。   他心里,毕竟还是惦记我的。   秋濯雪叫他一路上说了许多刺话,直到此刻,才终于觉得悬在空中飘飘摇摇的心安定了下来。   自从来到万剑山庄与越迷津见面,两人相处并不多,原本在剑林时已经有所回暖,后来却又发生废去剑约一事,秋濯雪料想一定惹怒了越迷津。之后他赏脸上车,已是难得,结果又来了几波夺剑的人,不要说越迷津,就连秋濯雪自己都觉得实在太巧了一些。   因此他才思虑不全,要越迷津半路下车。   之后越迷津一路追来,没有人会比秋濯雪更清楚是为什么。   越迷津初下山时,遭万毒老人陷害冤枉,后来此事虽了,万毒老人伏诛,但那些冤枉他的人顷刻间散去做了看客,又何曾道过歉,又何曾后悔……这些夺剑之人不知所以,正触到他的霉头,难怪他杀性大发。   眼下因为血劫剑机缘巧合重逢,自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要是越迷津无意重归于好,秋濯雪当然也不能勉强他。   这句话虽不能说明什么,但犹如一道曙光,到底叫人看见希望。   不过这想法却是不能直接说出来的,秋濯雪摇摇头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死得太难看固然不是好事,不过有时候难看一些,却也不是坏事。”   越迷津皱起眉头,不解地看着他,没有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你一路杀来,那些人暂时追不上,可我们继续这样招摇下去,到底不是办法。”秋濯雪低笑道,“都用不着情报,只需到各处问问,有没有看见一个背琴的男人带着个少年人,或者是还有个带剑的,赶路很急。好嘛,咱们就无所遁形了。”   江湖上背琴的人不少,大多是些老头瞎子,出来混口饭吃,可像秋濯雪这样俊的就不太多了,要是再加上少年人,就更少了,若是再加个随身佩剑的,简直就差将他们的行踪下落冲人喊了。   越迷津当即心领神会:“你要易容。”   他们二人当年相识虽不过六日,但一路出生入死,默契非常,在绝境关头磨练出来的心神合一,只消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知晓对方要做什么,要如何配合。   时隔七年,这份默契仍不减退。   “我去买些东西。”秋濯雪含笑点头,目光里已露出赞赏。   杨青这一觉睡到大下午,硬生生被药熏醒了过来,他艰难地从被子里爬起来,决定承受自己注定的痛苦时,忽见着房内坐着一个眉目威严的中年男子,只见他长须飘洒,宽袍大袖,眼角虽添上了皱纹,但仍能看出这双眼睛蕴含着何等旺盛的生命力。   这让杨青不自觉张开嘴巴,震撼道:“你是……你是越大哥的爹吗?等等,你家眼睛是祖传的吗?”   他才震惊完,忽听见旁边有个人笑出声来,下意识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老人家正微微弓着腰,头发还没白彻底,掺着些许黑发,斜斜簪根木荆,饱经风霜的手正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笑声就是他发出来的,此刻正满面慈祥地看着杨青。   “你们……你们……”杨青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突然惊慌起来,“你们是谁啊?!”   “哈哈哈哈……”老人忽然直起身来,佝偻的身躯顷刻间变得修长潇洒,脸虽全然没变,但之前慈祥拘谨的神态却荡然无存,“你不认得我了?”   他的容貌苍老,声音却年轻至极,口吻也甚是熟悉,杨青几乎产生一种错位的混乱感。   “秋……秋大哥?”   秋濯雪含笑点点头,又转头去看越迷津,缓缓道:“看来我的本事没有退步?”   “欺负小孩子,你真是无聊。”越迷津皱眉。   秋濯雪挑眉:“倒要赐教。”   “眼睛。”越迷津淡淡道,“你最好不要跟任何人对视。”   杨青这才发现,秋濯雪这双多情的眼睛实在太明显了,虽被皱纹与黄皮一层层遮掩起来,可转动之时,全无半点老人应有的浑浊感。   只是如果不特意去看,谁也不会发现。   越迷津的装扮却恰到好处,他的眼睛虽然年轻,但极具有震慑力,绝无人敢长久与他对视。   秋濯雪于是又应声佝偻下身体,假眼皮厚厚地垂着,慈祥地对杨青道:“小少爷,吃药了。”他竟连声音都模仿出了老人的嘶哑感。   杨青目瞪口呆了一会儿,不觉兴奋地咽了一下口水。   “秋大哥,那我要扮什么啊?!”   一个时辰后,一名饱经风霜的富商携着他病恹恹的幼子,还有一名老仆,一同离开了这间客栈。 第五十四章   易容改装一道, 讲究甚多。   其实三人同行,又携着一个杨青,从长远来看, 当然是乔装一家三口最为稳妥,他们二人装扮夫妻携爱子出游,合情合理, 旁人看见也不会在意。   可一来秋濯雪到底是男子,男女骨骼本就有不同,冬装还可勉强遮掩, 春衫却甚是单薄, 假扮女子需得格外小心注意, 或要伪装体弱多病的女子,也可以顺理成章多穿衣物, 只是如此一来,反倒惹人注目。   二来女子出行在外,即便有丈夫相伴, 也难免会遇到无聊生事的纨绔子弟,越迷津脾气不好, 又生风波。   因此秋濯雪几乎毫不犹豫就将这个选择划去。   而除夫妻之外, 较好掩藏身份又适合三人同行的选择,就不多了。   从客栈出来之后, 三人没入茫茫人海, 由越迷津出钱, 买了一辆骡车, 仍是秋濯雪慢吞吞地驾车, 如此一来,行程虽比往日更慢, 但却胜在安全,更不会有甩不掉的小尾巴跟在后头。   杨青喝了两帖药,热烧倒是不再发,只是人还有些病恹恹的,加上秋濯雪又将他的小脸涂黄了些,看上去简直像是久病缠身,就连客栈店小二看了都忍不住叹一声造孽。   这次他们落脚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客栈里,房间在二楼,打开窗户就能看见后院,秋濯雪正在后院里一边煎药,一边跟人唠嗑。   这天底下好像没有他不会的事,他说起“小少爷跟老爷”的事来如数家珍,看上去就像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   说到自家可怜的小主人,秋濯雪不禁摇头叹息起来,一只手拿着蒲扇,一只手轻轻捶着自己的腰。   客栈的前任老板与现任老板是父子,今年刚荣升做老太爷,这会儿正端着茶壶在后院晒太阳,他年纪已有一大把,怀中搂着最小的小孙女,用无限同情地目光看着他:“老哥哥,你真是不容易啊。”   杨青实在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这些天来,他几乎脚不沾地,不是被越迷津背在背上,就是被越迷津抱在怀里,也正因为这样,反倒发现了许多有意思的事。   他发现越迷津的衣服虽看起来很富贵,但那是因为绸缎的原因,只要一细看,就能看得出来已经很旧了,有些地方还浆洗到了发白的地步,说明越迷津所扮演的这个富商,以前是很有钱的,现在就未必了,只是还在撑面子。   有些店小二一眼就能看出来,有些则不行。   而看出来的店小二也往往有两种:一种会当场拉下脸色;另一种则会在推荐菜色时,更倾向价格较低的,价格较低的菜肴大多是素菜,这类人往往嘴甜得像蜜,不会嘲笑客人拿不出钱来,反倒说这类菜肴对小公子的身体好。   而秋濯雪扮演的老仆也常常会随着街上看到的老人添加更多的细节与变化,如果说一开始杨青还能感觉到他身上残留些许秋濯雪的影子,等到了后来,他简直要以为自己身边真的有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了。   他以前看小说时,只觉得易容这东西,只要有张人,皮,面具就够了,却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多门道。   过了一会儿,聊天声渐渐消停了,倒是门外传来老楼梯吱嘎吱嘎的声音,杨青默默从窗口爬下来,痛苦地看着越迷津:“越大哥,我到底还要喝多久的药?”   “喝到你好为止。”越迷津毫不动容。   杨青绝望道:“可是我已经好了啊。”   秋濯雪将药放在了桌上,又将门关上,这才坐下来给自己斟一杯茶,不缓不慢地看着他:“喝药吧。”   “不喝行不行?”杨青已乖乖爬到了椅子上,可还抱着一点侥幸心理,期盼地看着秋濯雪。   秋濯雪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杨青只好认命地埋头喝药。   “怎么样?”秋濯雪转头问向越迷津。   这些时日,他们一直都用同一种办法打听消息,越迷津出外给杨青抓药的时候顺便看看附近有没有人在故意跟踪,此时就由秋濯雪保护杨青;而秋濯雪下楼煮药时趁机在其他住客口中探听消息时,便由越迷津保护杨青。   身边带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娃娃,两个人才能腾出时间来,一人到底还是过于勉强了。   越迷津摇摇头道:“没有什么异常。”   “眼下就快要到挽风小筑了。”秋濯雪反复思量道,“我想幕后之人倘若有心,一定会在我的朋友家门外做好请君入瓮的准备。”   无论如何乔装改换,只要慕花容的挽风小筑一有人进出,宁杀错不放过,以血劫剑如此重赏之下,必定有勇夫敢于出面。   越迷津沉吟道:“你有什么办法?”   “其实倒还真有个办法。”秋濯雪目光一转,微微笑道,“你们就在客栈里瞧好,等我晚上回来。”   也许所有人都会盯紧慕花容,却未必有人会盯紧慕容华。   慕花容是江南吴都城有名的富商巨贾,慕容华则是眠花宿柳一掷千金的风流客,前者并不多见,后者在这吴都城里,没有小千也有八百。   以前秋濯雪也常易容去找慕容华,倒是轻车熟路得很。   吴都城附近的几处湖泊河流,常有画舫游水,水面上常能看见船娘们的瘦影,慕容华性喜奢侈排场,小船晃荡,他坐久了会头晕,因此购置了一条大画舫。   大船吃水重,却是再稳当舒适不过,这条画舫时常在河上飘荡,日夜丝竹不绝于耳,慕容华甚至还用钱置办了几处地产,添了些人手,专门看管这艘船,若有人找他,到此地通报就是了。   秋濯雪按照惯例递了帖子,又转回新的落脚处,这时杨青已睡下,只有越迷津还在等他。   “走吧。”秋濯雪轻声道。   越迷津点点头,将熟睡的杨青抱起,此时天已黄昏,两人一道外出,这会儿客人不多,店小二只当他们俩又去街上给杨青这病秧子找大夫看诊,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   等到天转黑时,两人终于匆匆赶到岸边。   越迷津虽没去过挽风小筑,但他路过几次吴都城,听说过挽风小筑坐落在何处,也知道这不是去挽风小筑的路。   唔,不见村庄房屋,难道是要转水路进挽风小筑?   可即便转路进了挽风小筑,也难掩踪迹,与掩耳盗铃有什么区别?   越迷津想不明白,忽然抬头看见水面上灯火辉煌,一艘艘精致的画舫在水中来往,船窗大开,能望见各色画舫之中有女子翩翩起舞,身段婀娜,或是抚琴吹箫,以歌相和;甲板上男人们欢声笑语,推杯换盏,端的是热闹非凡。   他心下一怔:“这是烟花之地!”   反应过来后,越迷津不由得更觉出几分古怪,他知晓慕花容的生意做得极大,这吴都城任何买卖都被她沾过手,路上不知多少店铺都与她有关,可是此处河上彩灯绚烂,远处传来女子的莺声燕语,显然不是慕花容会做的生意场。   越迷津皱起眉头,暗暗想道:“秋濯雪来此处做什么?”   他实在莫名其妙,不知秋濯雪葫芦里卖什么关子,但见秋濯雪似左顾右盼,在观察什么,就不好开口,只能将杨青的头往怀中压了压,捂住耳朵,免叫他被吵醒。   还没有等多久,一艘大船忽然从水中央慢慢划过来,虽没有江上的沙船那么大,但其规模也绝不容小觑,说是小楼船也不为过了。   大船才一靠岸,就立刻有人放下梯子来,秋濯雪转过头来,对着越迷津莞尔一笑道:“走吧,咱们上去。”   他此刻妆容未改,仍是一副老态,目光璨璨,笑起来却依旧能看到本人的光彩,叫越迷津看得不由得一怔,暗想:“原来他老了,是长这个模样么?”   两人一道上去,杨青还自睡得甜熟,这船是由几名船娘操持,她们知晓主人的习惯,向来不会多看客人几眼,等到越迷津站稳,就将梯子拉起,又再忙活自己的事去了。   灯前月下,锦绣烂漫,春水冲过船底,岸不知不觉已缓缓远去,越迷津这才发现这画舫竟立刻起身,片刻未歇。   两人往船舱里走去,只见一张大桌上摆着许多热气腾腾的菜肴,显然是刚出锅的,除此之外,还摆着一壶香气扑鼻的吴都名茶“瑶池香”跟几坛酒,酒虽没有开封,也没有名字,可想也知道绝不会是什么劣酒。   舱内有一扇小门,船娘就从小门后走出来,将一盘又一盘菜送上来,她们大多涂脂抹粉,身带芳香,叫夜风轻轻一送,已熏得人晕头转向。   奇怪的是,船娘们目不斜视,似乎对这豪华舒适的大船上走上来三个显然付不起价钱的人一点儿也不意外。   越迷津越来越觉得古怪,这男人梦寐以求的温柔乡,让他浑身都起鸡皮疙瘩,总觉得好似掉进一个蜜做成的陷阱之中。   哪料秋濯雪却好像一下子淡忘了血劫剑的麻烦,问他:“你饿不饿?”   “正事要紧。”越迷津淡淡道。   秋濯雪轻轻叹气道,唤住一个船娘:“叫你家公子下来。”   船娘细细地应了一声,她连看都没有看秋濯雪一眼,飞快地离开了。   很快,楼上就有了动静,走下来的却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一左一右,并肩而行,右边的是一名风流倜傥的锦衣公子。   而左边却是一个云鬓蓬松的女子,怀抱琵琶,这栋画舫几乎每个角落都被灯照得极为光亮,连她也不例外,那乌油油的长发似闪着光,连步摇也难以争辉,含笑的眼睛带着一种妩媚的慵懒之意,腕上配着羊脂玉镯,肤色滑腻柔润之处,与玉质难分高下。   这女子的衣着首饰纵然素朴简单,却难压容貌美艳,气质非凡。   她虽非是美得天上有,地上无,但在此情此景之下,仍叫人看得呼吸微微一窒。   秋濯雪暗暗恍然:哎呀,看来她就是花容所说的那位好友了。   这女子向二人敛衽作礼,不卑不亢,淡淡笑道:“本当见礼,可惜我还有要事在身,诸位请了,告辞。”   “请。”   二人虽不知具体缘由,但也晓得这女子正要离开,便客气地点点头,让出去路。   倒是慕容华像是只被提着脖子的家禽,眼巴巴地望着她的身影,直到她消失不见后,才无精打采地缩回身子来,又懒懒地坐回到椅子里,拿着两根筷子摆弄,闷声道:“请吧,对了,把那小家伙也折腾醒吧,我特意做了他爱吃的菜。”   越迷津微微皱起眉头,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眼前这个风流公子哥似乎有些眼熟,而且……   为什么他一直在偷看自己。 第五十五章   帖子当然不会说得太清楚。   慕容华心下不安, 借着春风送暖,纸扇轻摇,掩住下半张脸的情绪, 任由一双眼睛不停在越迷津的身上打转。   怪了,濯雪怎么会将越迷津带到这里来?越迷津又知不知道我的身份?   当年那句话纵然是无意脱口,严格较真起来, 他甚至还算得上对越迷津有救命之恩,可是这种心虚感,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消除掉的。   不过, 他们二人今日既同行, 那想来是和好了?   但看模样, 也不大像呀。   慕容华是生意人,最精明就在一双眼睛上, 店小二见人下碟的那点儿本事在他面前只怕要跪下来磕头叫祖宗,他当然瞧得出来越迷津与秋濯雪仍然保持一定的距离,关系明显并未复原如初, 却不知怎么,还是走到了一块儿。   正当慕容华想东想西时, 忽听秋濯雪问道:“慕容, 方才那位姑娘是?”   “哎呀,就是我与你说的那人。”慕容华对他的问题心领神会, 纸扇轻摇, 眨了眨眼道, “不过你要是问她的名姓, 我却是答不上来, 因为我现在连她的名儿也不知道呢。”   秋濯雪一怔,忽然一笑:“哦?”   “我当日与她见面, 她正在泛舟奏曲,这满江靡靡之音,她以琵琶和曲,竟全然不乱。”慕容华不紧不慢道,“这江上游客倒也不全是饭桶,有人分明听出不对劲,却仍将她当做寻常花娘,请她上船奏曲,她便说,我的曲价格不菲,你付得起价钱吗?”   杨青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已经醒了,只是还有些迷糊,这会儿听得入神,奇道:“还要付钱啊,可是她在江上弹,不也是弹?”   慕容华朗声大笑:“不错,也有人这样问,她说,我在江上弹,你与旁人有何不同?你若买我的曲子,此曲便只为你一人而弹。当时立刻有人心痒难耐,要请她上船,你知晓这曲子要多少钱么?”   “多少?”杨青追问道。   “十金。”慕容华忍俊不禁。   杨青目瞪口呆。   秋濯雪沉吟道:“想来开出此等高价,是她有意婉拒了?”   “不错。”慕容华缓缓道,“不过倘若真有人肯花上十金,她自也乐意弹奏。”   秋濯雪看着慕容华洋洋得意的面孔,不由得轻笑起来:“看来这位姑娘当日必然拿到了十金回去,你却连人家一个名字都没换到么?”   “哎呀……”慕容华以扇掩面,轻笑道,“生意就是如此,钱货两讫,她的曲子已如此难买,又何况名字呢。这等奢靡的排场,就连我也挥霍起来也难免有些肉疼,若非是想到你,也许我就当真一时热血上头,千金博佳人一笑了。”   当年秋濯雪将全身家当都给了慕容华,慕容华发迹之后,也始终认为自己的所有财富都有秋濯雪的一半,当初是一个钱袋子,如今还是一个钱袋子。   即便秋濯雪从来不问他要,他仍然留存着秋濯雪的那一份钱。   就算慕容华穷到只剩下一文钱,他也要将这一文钱掰开一半,分给秋濯雪。   他们二人言辞亲昵自然,显是故友,越迷津不动声色,只是喝茶静坐。   杨青趴在桌子上,睡意已彻底烟消云散,他虽不知道慕容华是谁,但看模样也知道是秋濯雪的朋友,不知道为什么,秋濯雪的朋友似乎都很有钱,他已经习惯了,现在急着想听故事,又追问道:“那你们平日难道就,你啊,喂啊,那个谁啊这样称呼吗?”   “哈,当然不是。”慕容华几乎捧腹,“你这小脑袋瓜子,倒是不少奇思妙想,自是不可能如此了。”   慕容华的眉眼里泛出温柔的笑意:“我当日也曾问过她的姓名,她便反问我,对她感觉如何?”   “我说,如照月影。”   杨青咬着手指,不解道:“嗯……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是赞那女子高雅皎洁。”秋濯雪解释道,“如见皎月之光辉。”   慕容华赞许地点点头:“不错,然后她就告诉我,我可以就这样称呼她,姓名无关紧要,我已看到了我眼中的她,那就足够了,既是月影,就叫月影吧。”   我只做我,你要如何看待,是你的事……   有意思。秋濯雪的脸上已泛起淡淡的笑意。   杨青茅塞顿开:“所以你叫她月影姑娘喽?”   “哈哈,是啊。”慕容华点头道,“她有她的秘密,我有我的秘密,虽不能分享,但我们都决定不去触碰彼此的秘密。”   秋濯雪微微抿了一口茶水,含笑看着他们一问一答,暗想:这女子倒是的确非常特别,尤其是这种神秘与洒脱,也许正是最吸引慕容华的地方。   “那我们是否打扰了?”秋濯雪笑语道。   慕容华摇了摇头:“倒也没有,近日她在谱作新曲,之前小舟晃荡,失了几张,我就允她到我的船上继续谱写,每到这个时辰,本也要走的。噢,说来,一直在说我的事,倒是忘记了,你这次来找我,该不会是有心与我喝茶赏花吧?”   “这样的好事,只怕是没有你的份。”秋濯雪轻笑道,“更何况,你不是已有月影姑娘相陪?我这次是来找你帮忙的。”   慕容华忍不住叹气:“我与月影姑娘清清白白,也是朋友之谊,你可千万不要吃醋,说到底,你我才是老相好。”   他说着,自己倒也忍不住笑起来。   作慕花容时,固然也是慕容华,可女子到底与男子不同,加上有意掩藏身份,难免要收敛脾性,压抑自我;因此做慕容华时,他便愈发放荡不羁起来,甚至有时候,说是放浪形骸也不为过。   秋濯雪无奈道:“你呀你,事还未帮我做,却先占便宜,真是一点都不肯吃亏。”   杨青听完故事,见着越迷津为他夹了几筷子菜,又高高兴兴地埋头吃起饭来,一边吃一边看着二人融洽的气氛,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到现在为止,杨青已认识秋濯雪的三个朋友了,他们不单单都有钱,还都各有不同的魅力,几乎全是俊男美女,如果不是杨青清楚秋濯雪的人品,他真的好怀疑秋濯雪根本就是在集邮。   而越迷津只是静静聆听,仿佛浑然不觉两人在说什么。   他小时候与老道士在一起,穷苦清贫惯了,老道士不是养娃的料,什么娃娃会玩的风车鸟哨,全没给他买过,倒是削了一把木剑给他,有时候上午读书,有时候下午读书,全无规律,有时候赖床不起,还要越迷津做饭养他。   越迷津就把平日玩乐的时间全拿来练剑,老道士则在树上偷懒,姿势不对,就找准机会抽他一拂尘,八九岁时,一年还能抽中十来次;等到十一二岁,拂尘差点没被削秃;再到十四岁,拂尘就当真只能拿来拂尘了。   后来老道士死了,越迷津四处挑战,一成名,自然就有人请他吃饭,送他金银,盼望结个眼缘,再后来,他将万毒老人杀了,弟子求饶,将万毒老人藏放积蓄的所在地与钥匙给了他,想换一条生路,。   越迷津没让他们任何一个人活下来。   他并不在意银钱,也没有什么银钱的花销去处,这天底下大多东西都是没必要的,就像这些菜肴很好吃,可本质是为了饱肚,与馒头的差别并不算太大。   特意买一条船,特意请船娘掌厨,花十金听曲,听起来像是说书人的故事才会出现的人物。   而这些风趣笑语,当然更是跟他半点不沾边。   越迷津默默坐着。   要说很难过么,倒也没有,他只是想,原来秋濯雪还会与人这样说话。   他虽不知道慕花容与这名慕容有什么关系,为何找香粉要找到此人的头上,但想来是有所联系。   秋濯雪向来很有主意,更何况他们现在的情况,倘若真亲身上门找慕花容,也许会引狼入室,找个中介人倒也方便。   而一来二去,秋濯雪已将情况大概与慕容华说了个清楚。   慕容华收敛扇子,讥讽一笑:“哼,这倒是矮子看戏,旁人叫好,他也叫好,这群武林上的蠢货连血劫剑都没见过,听着威力就眼巴巴赶上来找死。我就说你怎么今日装扮成老头模样,实在难看死了。”   “毕竟要瞒天过海。”秋濯雪故意调侃他,“我要是装扮得像个珠宝匣,半路就遭人抢了。”   慕容华倒也不以为意。   方才三言两语,加上杨青生疏的态度,他已确定秋濯雪压根没有告诉任何人有关自己的身份,越迷津与自己在七年前也不过一面之缘,恐怕现在连慕花容长什么模样都忘了,更不要说慕容华了。   他安下心来,眉梢的得意风流就又重现。   “嗯……难怪你们不去挽风小筑,而来找我。好吧,这件事你托给我就好,只是这生意已有些时日,翻找起来恐怕不易,你们且安心在这船上住下,等我将情报完完全全送到你们手上。”   慕容华又看了一眼越迷津,沉吟一声道:“噢,对了,这几日月影姑娘可能会来,你们最好还是保持这样的装扮,她虽大概率不会问,但是以防意外,你们就说是来找我做香料生意的远房亲戚吧。”   “幕后之人有心借刀杀人。”秋濯雪皱眉道,“我们这一路乔装避开江湖中人,安然到此,他一计不成,定会再生事端,眼下还不知目的为何,时间拖得越长,越容易走漏风声,你要小心。”   慕容华轻笑道:“好啦,我已是个大人,你这番话,还是拿来管教管教那位馋嘴的小朋友比较好,船上不比地上,积食难消可就不好了。”   被点名的杨青茫然地抬起头。 第五十六章   慕花容查账的动静不算太大, 也谈不上太小。   生意场就是这样子,只要稍稍有些动静,每个人都如闻到血腥气的鲨鱼, 蜂拥而至,盼望着从这位玉娘子手指缝漏下来一星半点好处时,能第一个争抢到。   这些天, 街上人来人往,都是各家的下人在奔忙,商人起早贪黑, 无非逐利, 利有长短远近, 玉娘子的香料生意先后搁置了两次,却又再重提, 无论如何,都显然是稳赚不赔的生意,只看这生意到底最后会落在谁的口中。   只可惜这些人此番是白跑一趟。   明月影正拿着探子送来的情报审阅, 琵琶盈盈立在架上,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主人的下一次拥抱。   良久, 她将信纸凑到烛火之上焚毁, 无动于衷地凝视着纸张被烈焰一口口吞噬,只剩下飘零的灰烬。   火光后, 露出明月影一双晦暗莫名的眼睛。   她于黄昏时抱着琵琶泛舟而来。   这一日下了雨, 江上的画舫就少了许多, 女子们嬉笑耍闹的声音, 隔着雨帘子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 叫人分辨不清方向。   秋濯雪正在楼上赏雨,春雨细若毫毛, 轻轻飘飘,他望见着明月影站在乌篷船之中,便挑拣了一把伞去接。   “这雨下得实在突然。”秋濯雪声音嘶哑,腰背微驼,迅捷如飞鸟,其势如惊雷,不知不觉已从舫上砸落在白篷船头,把一艘好好的白篷船折腾得晃荡起来,船夫不由吓了一跳,他告了个歉,将伞微斜,缓声道,“就让老朽为月影姑娘撑伞吧。”   “多谢老伯。”明月影站在布帘子后,船舱还算稳当,只是晃了晃身体,很快就平衡住,她微一低头,就进了秋濯雪的伞中。   秋濯雪沉声道:“得罪了。”   男女到底有别,秋濯雪虽眼下伪装成一个老人,但也不好占明月影的便宜,因此只是伸手按住明月影肩膀,纵身一跃,两人转眼间就落在大船甲板上。   “老伯好俊的轻功。”明月影嫣然一笑,赞道。   “哈哈——”秋濯雪压着声音笑了笑,他这其实连轻功也算不上,只是提了些内劲使个笨功夫,与平日轻功相较起来,最多算得上是跳高,“一些小把戏罢了,别淋坏了姑娘与琵琶才是。”   明月影看了看秋濯雪让出的大半伞面,又瞧了瞧他淋湿的肩膀,柔声道:“老伯倒是性情中人,我昨日见老伯似背着琴囊?莫非也通乐理?”   “什么通不通的。”秋濯雪嘶声笑道,“倒会拨两首曲子,难登大雅之堂。”   明月影静静看了他一眼,大概是相信了,轻喔一声:“是么?”倒也没有后文了。   秋濯雪忍不住觉得有趣,倘若换做任何人来,都难免会客套一二,即便说不出“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各有其好,各有其美。以乐知情,老伯年岁如此,想来于人情世故深有体会,单此一味,动情之处足以胜过技艺。”这样圆滑的话,也不该这样简单了事。   这女子真的很有趣。   到了舱内,明月影放下琵琶,从船娘那接过一条白色棉布来,轻轻为秋濯雪擦拭了一下肩膀面容,秋濯雪出手如电,一下子隔着棉布按住了明月影的手。   “老伯?”明月影不解道。   秋濯雪面容不变,乐呵呵笑道:“这种粗活我自己来就行了,别累着姑娘。”   “老伯既不愿,那我也不好勉强。”   明月影的眼睛犹如春波一般,偶显料峭寒意,却也有柔软温暖之感,她似是看出什么,却不提不问,只是松开手,又再度抱起琵琶,缓缓往楼上走去。   雨下得太晚,越迷津一大早就离开船去忙自己的事了,也许是去找追踪的人,也许是去找线索,又或者是找个所在练剑;杨青一开始还不显,半夜晕船厉害,吃梅子缓和了些,正躺在床上睡大头觉。   船娘们在厨房里煨甜汤补品,不敢让自己歇下来,秋濯雪唯一能说话的只有明月影,只可惜这姑娘也忙得很,他只好继续看雨,看着看着,忽听见楼上传来靡靡的柔情之音。   正好船娘将甜汤端出,请秋濯雪品饮,他做了个噤声的举动,任由甜汤在身旁散发着幽幽热气,凝神听着曲子。   这曲子显然已经写了大半,欢愉柔媚之音挑动心旌摇曳,又忽转凄婉悲凉勾起愁肠百转,音中两情翻覆就在顷刻之间,令人止不住的心绪腾涌。   只是这曲子还未彻底作完,起初情意缠绵,之后萧索凄凉,再末了,却突然断开,叫人空落落的。   良久,秋濯雪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十金买曲,慕容华的这笔生意,做得不亏。   过了一会儿,明月影又在调试琵琶,她改了曲子几处,欲越浓,苦越切,尤以琵琶相佐,情绪更显激烈,她却丝毫不受其乱,冷冷操控其中情/欲/喜怒,凌驾其上。   这曲子绝非是寻常人能写出的,秋濯雪沉吟不语,过了片刻,待到明月影第三次奏曲时,忽转入一段幽幽琴声相和。   明月影的琵琶便住了。   门外传来老人沉重的脚步,过了一会儿,缓缓响起对方的声音来:“月影姑娘,老朽可以进来吗?”   明月影请他进来,只见老人不但带了甜汤,还背着那把琴,她目光微微一动:“请坐。”   能驱使无利不起早的慕花容四处奔忙,能有这样一手琴艺,还有这样的体贴温存,加上方才擦脸时对方有意阻碍……   倘若说明月影在之前还存有三分疑心,如今也都尽消了。   她终于明白,并非是那些江湖人蠢如猪狗,而是秋濯雪的确是个老江湖,他管这么多年的闲事还没死,当然是有几分本事的。   谁能想得到江湖上有名的美男子会心甘情愿扮作一个老人家呢,还老得叫人看不出半点差错来。   一个落魄富商带着幼子老奴来投奔有钱亲戚,实在太普通正常不过了,难怪没有半点动静。   “老朽并无他意。”秋濯雪不知自己是否打扰了明月影,微微一笑道,“只是方才在楼下听得技痒,还望姑娘不要见怪。”   明月影望着泛出紫蓝色香雾的熏炉:“没什么好见怪的,你弹得很好。如果这样也算不通,世上只怕没有通晓乐理的人了。”   她这话淡淡的,似有点笑意,听起来刺耳,又好像没什么责怪的意思,叫秋濯雪有些讪讪。   焚香弹奏,心静声淡,细雨渺渺,幽韵袅袅。   人非寻常人,香自也不是普通香。   秋濯雪凝望着眼前女子,又问道:“月影姑娘为何会选在此处谱曲?”   “老伯认为这是什么所在呢?”明月影反问道,两人似乎心照不宣,又好似只是随口闲谈。   秋濯雪说得委婉:“勾栏瓦舍。”   “老伯倒是客气,此处是风月销金窟,动掷千万铢。”明月影不紧不慢道,“三教九流中的下九流,下九流中的末等,男欢女爱,污言秽语,转瞬又是风花雪月,□□缠绵。父母卖女,丈夫卖妻,更甚自己沉沦其中,人生至困至苦,虚情假意,争风吃醋,纷乱不休,这污浊痛苦外却是一团珠光宝气,光彩熠熠,迷人无比。”   她话说来既轻且柔,全然不带半点情意,好似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人间炼狱,非此莫属。”明月影脸上笑意稍纵即逝,令她的眉眼倏然充满一种妖艳而妩媚的动人之感。   秋濯雪突兀明白明月影曲中的居高冷意是何来处。   赤红锦生性多情,因设情为陷阱;明月影却是冷眼旁观,不为所动。   曲以情动人,明月影借他人之情为己所用。   “世间苦难虽无尽,但也有欢乐相伴,希望犹存。”秋濯雪缓缓道,注视着明月影的眼睛,有意开导,“正如愈是深的黑夜,愈快见拂晓之时,不是吗?”   如此才情,却如此冷漠,想来这位月影姑娘一定有些无法下酒的故事。   明月影展颜微微一笑:“阁下的琴声,的确消散些许曲中妖诡怨愤之气,只是这曲中妖氛,未必总有琴声及时来和。”   此话,就是别有深意了。   “即便只能再和一次。”秋濯雪不禁想到了越迷津,喃喃道,“也未尝不能谱出新曲。”   明月影伸手轻轻拨弄丝弦,并没有说什么,倒是秋濯雪突然回过神来:“哎呀,老朽忘情,此曲甚妙,可惜凄凉悲哀太过,不由得多言了几句,还请月影姑娘不要介意。”   “无妨。”明月影垂下脸,斟酌片刻后才道:“不过,听老伯的口吻,是想到了什么往事吗?”   “是啊,我想起了一位分别多年的好友。”秋濯雪叹息起来,“我……唉,我当年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如今我二人又再相逢,只盼望今后能摒弃前嫌,重归……不,应当说是再谱新曲。”   纵然摒弃前嫌,重归于好,也不过是回到当初的模样,可是他们已错过七年,秋濯雪比这要更贪心。   窗外细雨绵绵,房内气氛诡异。   半晌,秋濯雪又听明月影轻轻叹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无论如何,人生于世,任何事都还是有机会的。”   “是啊。”秋濯雪低声赞同道,“总是有机会的。”   明月影:“……”   不知为什么,秋濯雪忽然觉得明月影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起来,她看着秋濯雪的模样,简直让他怀疑自己的伪装是不是突然出了什么破绽。   再谱新曲吗?   有关秋濯雪的事,明月影当然听说过,也知道三人之间的恩怨纠葛,包括昨日慕容华与她一同下来时,看到越迷津时禁不住心虚了一瞬的神情,统统被她尽收眼底。   在这一瞬间,明月影与赤红锦想到了同一件事——分明是三人,可秋濯雪似乎只在乎越迷津。   明月影方才有意试探,提及“往者”时,秋濯雪根本没有半点反应,好像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一样,他的薄情冷酷实在远超出她的意料。   痴缠的追求者固然惹人厌烦,可面对一个深爱自己到甘愿赴死的人,纵然是铁石也怕要动容,秋濯雪却比铁石更加冷血。   不过想到被他所杀的柴雄与九冥候,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事。   倒是慕容华……   明月影沉思起来。   要是如秋濯雪所言,慕容华当日只是现身相救,有什么好心虚的?   除非……秋濯雪所说的这件事对不起越迷津的事,也有他的一份。   嗯,三人定然不会是同时结识的,否则越迷津不该如此厚此薄彼,也不应当如此愤怒,他一定与那位亡者认识得更久一些,甚至……甚至心存爱慕,也许最初是两人结伴同行,前去挑战师浮萍。   可是秋濯雪却介入到了他二人之中,还夺走了另一个人的心。   倘若越迷津真如群雄认为,是为好友的单相思而莫名迁怒秋濯雪,他本该对慕花容也有相同的恨意才对,可是秋濯雪当初在宴席上却笃定此事与慕花容无关,甚至敢让群雄去与越迷津对质,足以说明越迷津并不认为是慕花容的过错。   这显然不合常理。   可倘若他的愤怒是来源于夺爱之恨,那么这态度就完完全全说得通了,他虽知不是秋濯雪的过错,但男人的醋意汹涌起来,无论如何都是克制不住的。   只是他一定不知道,这一切都并非巧合,否则绝不可能再跟秋濯雪同行。   想来当年秋濯雪看上越迷津时,越迷津却已心有所爱,他自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而按越迷津的性子,除非断念,否则绝无可能再看他人一眼。于是秋濯雪干脆引诱情敌,目的一成,便立刻请来慕花容,将自己干干净净地摘出去。   如此一来,所有事都说通了。   一个人对深爱自己的人未必会很残酷,可对上情敌时,总是有多残忍,要多残忍。   慕花容的心虚也有了很好的解释,他当然知道内情,才好配合秋濯雪,对上越迷津难免会心虚。   “老伯心胸开阔,世间少有。”过了一会儿,明月影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今日一谈,是我受教才是。”   秋濯雪真心实意道:“月影姑娘洞悉人情,也是我生平罕见。”   明月影忍不住“哈”了一声,明眸望向秋濯雪,意味深长道:“是么?” 第五十七章   明月影当然不是无聊到去八卦秋濯雪的情史。   所谓知己知彼, 方能百战百胜,她一人面对越迷津、秋濯雪、慕容华三人,若不用智取, 难道要力敌?   她若是有这样的武力,也不会甘心只做一抹月下幽影了。   当初虽推测到秋濯雪是为了越迷津而来,但是二人之间的态度却始终成迷, 加上血劫剑的下落成谜——   于是明月影下了第一步棋——泄露消息。   血劫剑的事,知道的人越少就越安全,明月影不清楚秋濯雪有没有告诉越迷津, 因此有意试探。   倘若秋濯雪有意隐瞒, 遭遇袭击之后, 以越迷津的性格必然猜忌发怒,加上昔日旧怨, 闹个两败俱伤也不足为奇。之后再有江湖人趁虚而入,即便无法夺剑,也能确定血劫剑到底有没有随着秋濯雪离开万剑山庄。   可事实出乎意料, 越迷津的确与秋濯雪分道扬镳,之后却突然杀死所有探子, 等到再出现时, 他与秋濯雪已经现身吴都,来得猝不及防, 无声无息。   无论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前有亡友之怨, 后有解剑约之恨, 隔着这两件事却能平平安安同行至此, 甚至让越迷津藏形匿影,遮遮掩掩, 足以说明他们之间一定达成了某种共识。   而这种共识,只可能是血劫剑。   秋濯雪说要再谱新曲,足以证明越迷津并非因为旧情相助,而越迷津又对血劫剑毫无兴趣,因此能够促成同行的理由并不多。   所以不外乎两点可能:一是血劫剑的到来打扰了越迷津比剑的兴致,秋濯雪干脆转移注意力,邀他一同探查血劫剑的秘密;二来以越迷津好战的性子,想要趁机找寻更强大的敌手。   不论是比剑的兴致,亦或是寻找敌手,这两点都指向同一件事。   越迷津想要一个强大的对手……嗯,倒是正好有一个人选。   明月影在月光下缓缓行步,琵琶怀抱,夜风簌簌吹动竹叶,皎洁的光华之下,穿着一袭血衣的窈窕女子,腰间软剑犹如烂银丝带,流转着迷人的光辉。   徐青兰已有些不耐烦了,若不是信上说有越郎的消息,依她的脾气,根本不会在这里等这么久。   正在徐青兰烦躁之时,忽然听见丝弦微鸣,悦耳动听的琵琶声在这暗夜响起,令人心醉神迷,她立刻转身看去。   “邀妾身来此的人,就是你吗?嗯……你生得真美,美得令人不快。”徐青兰美目一转,目光已经睇视在明月影的面容上,声音仍是娇滴滴的,却又暗藏杀机,“你最好是当真有让妾身满意的消息,否则妾身可不能保证你今夜能够活着走出这里。”   真是……让人想见血。   徐青兰将手放在了腰间。   曲调一转,明月影走至竹林之中,对徐青兰的威胁似是并不挂心,反倒微微一笑:“劳徐姑娘久候。”   “噢,你当然知道我是谁。”琴曲才歇,徐青兰顿觉心绪恢复平静,她才恍觉自己的烦躁竟无意之间被乐声调动成滔天怒火,看着明月影从容的神色,便知自己是吃了个下马威,于是不动声色地笑起来,“可是妾身却不知道你是谁呀?”   明月影指下微顿,垂眸缓道:“我的朋友,唤我……月影。”   徐青兰眨了眨眼,娇声道:“妾身只希望,这个朋友最好不是越郎。”   “是一名姓慕容的公子。”明月影并不介意告诉徐青兰这一点,如果这样无用的情报能叫徐青兰放松警惕,倒是能增加它微薄的价值,“徐姑娘大可放心。”   徐青兰果然满意,她的纤指从腰间往上抬去,轻轻抚过发尾,露出笑容来:“好吧,月影姑娘,妾身已应邀而来,你该说越郎在哪里了。”   “在此之前,我还有一句话要问。”明月影缓缓道,“徐姑娘甘心就这样一直追逐下去吗?我看,越迷津现如今都未必记得你是谁吧。”   徐青兰目光一沉,面容笑意不改:“你是什么意思?”   明月影望着她:“徐姑娘竞逐剑道巅峰,已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呢?你认为,越迷津此番下山,又是为了何事呢?”   “难道你要我回去再练剑?”徐青兰嗤笑道,“就此放弃越郎?”   “当然不是,如徐姑娘这般境界,苦修已无意义,否则越迷津又为何四处挑战,不在山中清修呢?”   徐青兰怔了怔:“你的意思是……是要我去挑战越郎……”她显然不情愿,这也不奇怪,天底下哪有女子会想对情郎喊打喊杀的。   明月影并不着急,又再加重筹码:“徐姑娘可知道,越迷津与秋濯雪已同行多日?”   闻言,徐青兰的脸色骤然一变:“你说什么?!”   “万毒老人的事,我想现在江湖上已经流传开来了吧。秋濯雪与越迷津并无交情,甚至还算得上有旧怨。”明月影不动声色,“挚友为秋濯雪而死,越迷津现在却乔装打扮随秋濯雪出行,嗯,倒是很好的进展,也许以后会听到他们的好消息也未可知。”   万毒老人的事,徐青兰当然也听说了。她虽是当事人,不过毕竟当时困于蛊阵之中,几无意识,只看见了越迷津的身影,说不准的确还有一个人,也是不一定的。   更何况是秋濯雪与越迷津所言,难道会有假吗?   倒是秋濯雪……原来如此,难怪用柴雄的剑法杀他……还救人上万剑山庄……   哼!难怪他当时话里话外不离越郎,说得这般贴心稳妥,原来是居心叵测!   徐青兰醋意翻腾,却不愿受人利用,只是冷下脸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徐青兰并未收到请帖,当然无法跟着越迷津一同上万剑山庄,可山庄上的事,许多借口离开的人已传得满江湖都是。   越迷津向来独行,他如今愿意委曲求全,乔装与秋濯雪同行……   想到秋濯雪是什么样的人,徐青兰就两眼冒火,几乎将银牙咬碎。   “我只是想告诉徐姑娘,说到底,他们二人之间并无什么深仇大恨,毕竟为秋濯雪而死,是朋友自己的选择。也许越迷津日后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徐青兰胸膛起伏,怒视明月影:“住口!”   明月影不急不缓:“无论秋濯雪做了什么事,他如今都堂堂正正站在越迷津面前,说明他已找到机会扭转越迷津对自己的看法。这还不足够说明一切吗?”   “说明什么?”徐青兰的声音里已有了几分动摇。   “他够强,他强到能令越迷津驻足,徐姑娘可曾得到过这样的机会?从来只有强者才能令越迷津动容。柔情蜜意,痴心跟从,对追逐剑道的男人来讲根本毫无意义。”明月影轻声细语,“徐姑娘也是站在顶峰上的人,应该不会不明白,能令一把剑屈服的,往往不是柔情的丝网,而是来自另一把剑的征服。”   琵琶声早已停下,明月影的声音却比任何天籁都更打动徐青兰。   “与其追随他,不如令他追随你的身影。”明月影脸上露出惑人的笑容,轻轻将一张纸条塞进徐青兰的手中,“这是他每日练剑的所在,我相信,在剑道上追逐他,一定比现在的止步不前更快,也更容易。”   徐青兰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握紧了纸条,缓缓道:“你的消息,妾身很满意;你的建议,也令妾身欢喜。那么,妾身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徐姑娘去见他,就是对我最好的报酬了。”明月影柔声道,“我想从秋濯雪身上拿一样东西,只盼着越先生不要插手。否则倘若有所闪失,我折损人手倒还罢了,只怕到时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也叫徐姑娘心疼。”   徐青兰凝视着她:“很好,你这个朋友,妾身交下了。”   如此一来,越迷津这个麻烦不说解决,也已削弱大半。   ……   深夜。   一张雪白的纸张静静躺在大开的账本之上,足以容纳千字家书的信纸上,只简单写着四个字。   真凤假凰。   慕花容看到信纸时,只觉得脑袋“嗡”了一声,此事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账本翻出之时突然出现在桌上,其中意义已经不言而喻,显然是不希望他再追查下去。   明明掌控着这样的秘密,却不求其他吗?   他注视着信纸半晌,神色倏然变得非常复杂起来,倒不是在担心自己的身份会被揭穿泄露,而是担心朋友。   濯雪啊濯雪,你到底是把自己卷入到了怎样的风波之中?   你又知道你即将面对着怎样的敌人吗?   慕花容抵着自己的额头,深深呼吸了一下,其实认识明月影之后,也许是被她所牵动,他想做回慕容华的心愿越来越强,越来越盛,甚至日夜都想着挣脱这层慕花容的皮囊,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仍然是恐惧的。   慕花容固然是一层假面,可这层假面,也保护他到如今了。   任何一个秘密,除非知情的人彻底死亡,否则总有败露的一天,慕容华早有准备,只是仍然猝不及防。   他沉思了一会儿,倏然发现在信纸底下还有一封信。   比起之前的恐吓威胁,这封信就显得言辞恳切得多了,甚至算得上好心好意,如果生意遇到这样的合作对象,慕容华简直要笑出来,只是他现在实在笑不出来。   信上写得很清楚,血劫剑一事乃是个人恩仇,只要慕容华将此消息延后七日,这个秘密就不会被揭穿,秋濯雪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生意人向来喜欢权衡利弊,如果是为了秋濯雪,慕容华当然愿意放弃这一切。   可是,为一把与他们无关的血劫剑……放弃苦心经营的这一切么?这代价是否太大了一些。   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良久不语。   慕花容仍在台面上活动,慕容华却没有发任何消息回来,一定遇到了难事。   越迷津在外的时间渐渐变长,据他所说,是遇到了一名剑法高超的对手,他现在虽然无法打败越迷津,但是以后未必不能。   对越迷津来讲,这实在是可怕的赞誉。   如果秋濯雪天真到觉得这两件事只是巧合,那他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更不会接下血劫剑的麻烦,而是早在几年之前,就被万毒老人埋在土里沤肥了。   幕后之人既然动手,就足以说明,他们的确抓住了要害。   只是秋濯雪实在想不通,幕后之人到底是怎么发现他们的。   慕花容调查香料被发觉或许不足为奇,可是越迷津绝非意外,别说是在吴都了,即便是在江湖上想要找出一个能够令越迷津欣赏的剑客,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恐怕他们才入吴都的第一日就已经被发现了。   不过并非完全没有好消息,这个人既然能如此毒辣精准地切中每一环,洞悉每个人的下落,足以说明,一定离他们很近。   近……   站在船头吹风的秋濯雪,将目光缓缓移向了杨青,少年人正无忧无虑地在吃着腌制的蜜梅,而在他之上,小窗微敞,明月影的身影半侧,琵琶声动。   “我的新曲已经写好。”   明月影邀他上楼。   “老伯有兴趣听吗?”   弦音声动,这诱人的陷阱已彻底铺展开来,完完全全呈现在秋濯雪的面前。   他只能欣然应约。 第五十八章   熏香炉中青烟如雾。   远处已有几艘花船开始在泛着金辉的江面上游荡, 丝竹之声自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明月影正倚窗凝望,琵琶不离怀抱。   秋濯雪对她已心存怀疑, 又不愿无故冤枉明月影,因此有意改变脚步声的轻重,以做试探。   明月影直至听见脚步声时才转过头来, 见着秋濯雪不知何时已坐在桌边,也不见她露出惊吓之色,反倒微微一笑:“老伯来得好快, 是月影走神了。”   秋濯雪不动声色道:“赏景是雅事, 是老朽打扰姑娘的兴致了。”   倘若真要这么客套下去, 只怕客套到明日天亮也客套不完,明月影就不再接话, 秋濯雪这些时日来对她的脾性已经很习惯,此刻纵然有些疑心,仍觉她有些可爱, 不由得暗暗一笑。   “老朽以为,姑娘要弹曲子?”秋濯雪缓缓道。   明月影沉吟一声, 轻轻点头道:“本来是要如此, 可是我只顾着曲子写完了,花船还未曾下来, 时辰不到, 弹奏不出最好的效果。”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 只要将一门技艺钻研到极致, 总难免有些怪癖, 秋濯雪哑然失笑,却忽又有了个主意:“既是如此, 这些花船尚需要些时辰,姑娘不妨与老朽合奏一曲,以做消遣?”   “这当然好。”明月影淡淡一笑,她的手指已抚上了丝弦。   秋濯雪也取出了瑶琴,他虽然从不让琴离开自己的视野,但也不吝啬弹奏它,遮遮掩掩,有时候反而容易使人生疑。   很快,琵琶与琴相应而起,弦声清澈悠扬,听起来格外闲适安乐,倏然,秋濯雪指法变化,弦音转急,无形之间已暗催内力。   琴声铮然,似两把无形之兵铿锵相击,摩擦出刺耳的金戈之声,又瞬间消散。   短暂的交锋,并未能激起楼下杨青与船娘的警惕,不过是两人相隔的一张桌子瞬间化为了齑粉!   房内良久无声。   幽幽丝竹在江面上飘荡,过了好一会儿,明月影才抱着琵琶轻叹:“秋濯雪,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   “姑娘承认得如此痛快,也是秋某所料不及。”秋濯雪心头一沉,苦笑道,“纵然有武功在身,也有许多理由可以……”   明月影轻笑道:“确实可以,不过,有什么意义呢?你既已对我起疑,又试探出我有武功,已不需要更多的证据来定论,依你的小心谨慎,一定会立刻离开这里。而我一旦再次失去你的下落,所有的安排都再无意义。”   “我来到吴都才不过七日,短短时间内,姑娘竟能洞悉我与越迷津的身份,甚至立刻牵制住越迷津与慕容二人。”秋濯雪忍不住叹气,“姑娘应变之快,实乃秋某生平罕见。”   “只可惜太快了。”明月影微微笑道,“时间也太紧了,仍是叫阁下看出了破绽,是吗?”   秋濯雪真心实意道:“我想,这倒不能完全怪责姑娘。”   “确实不能完全怪责我。”明月影也很是赞同,“毕竟一开始可没有人告诉我,我要面对的不止是一位烟波客,还有越迷津。”   秋濯雪没想到她会附和,不禁失笑,直到此刻,他仍然保持着风度:“我还以为,姑娘对万剑山庄的情况一清二楚?”   “你不必试探我。”明月影嫣然一笑,“倘若我们能在万剑山庄安插眼线,那日的探子怎么会险些死在你手里。”   秋濯雪没有全信,也没有不信,只缓缓笑起来:“下山的人并不只我一个,既没有探子,那么月影姑娘如何确定是秋某携带血劫剑,甚至散播谣言?”   “李剑涛不过是个莽夫,纵然再加上步渊停,可万剑山庄这个目标到底还是太大了一些。”明月影凝视着他,“步渊停若不想血劫剑丢失,最好是让血劫剑远离万剑山庄,如此一来,找一个可靠之人保管是最好的。”   “而这个人最好生性低调,武林里的高手大多已有了自己的名声,有名气的人,大多是不愿意隐姓埋名的,不是吗?”   秋濯雪垂眸道:“不错。”   “倘若找一个心思多的,难免他起异心,借血劫剑大做文章;可要是找一个心思纯正的,又怕他自己路上喝醉酒,或是叫人一哄,就不慎把秘密泄露出来了。”   秋濯雪莞尔:“确实。”   “那么,步渊停所找的人,非但要武艺高强,还得行踪成谜,最重要是守口如瓶,人品可靠,倘若再有智谋,那就更好了。”明月影缓缓道,“这样的人在江湖上并不太多,万剑山庄里能排得上号的就更少了,范围已缩得这么小,我们本不必花费太多人手去追查了。”   秋濯雪简直要忍不住叹气了:“可是你又怎知这不是声东击西之计?也许剑根本不在我的身上。”   “的确是有这个可能。”明月影点了点头,“不过,我认为这个可能很小。”   秋濯雪挑眉道:“噢?”   “这世上最可怕的事,莫过于智者尽其虑,勇者竭其力,令你与越迷津联手已是难如登天之事,可一旦成功,真正头痛的人就会是对手。”明月影凝视着他,“两大高手看守血劫剑,这虽然是个很笨的办法,但却是个很有效的办法,也是个致命的办法。”   嗯……她竟以为是步渊停让我们二人一同守护血劫剑吗?   秋濯雪这下终于相信明月影没有撒谎了,他微微一笑道:“可惜姑娘聪明反被聪明误,谁也无法强迫越迷津。若非谣言相逼,其实秋某本在路上就要与他分道扬镳了。”   哪料明月影掩嘴一笑:“若非谣言相逼?这话,烟波客自己信吗?”   秋濯雪一怔,这话几乎说中了他心底最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身负守护血劫剑的重任,也知道越迷津对此毫无责任,最不该就是请越迷津与自己一同离开,心中虽想只一起逍遥几日就好,但难道逍遥了几日,真就作罢吗?   感情用事的,又岂止是请越迷津离开那一遭。   从解开剑约开始,秋濯雪就一直在感情用事,分明知道越迷津最讨厌被利用,最痛恨背叛,也最憎恶不守规矩,却为了顾全大局,逼迫他放弃剑约。   越迷津放弃剑约,并非二人还有感情,只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秋濯雪当真会出手。   这些苦果,本都是秋濯雪自己酿成的,他却佯装不知,痴心妄想与越迷津重归于好。   倘若没有外力,倘若越迷津自己不主动提出,秋濯雪就会将这几日拖延至几十日,拖延至再难拖延为止。   “我当然明白,步天行是绝没有办法逼迫越迷津的,越迷津对血劫剑也一点都不感兴趣,也许对打败血劫剑还有那么一些兴趣。”明月影柔声道,“但是你不同,你仍能牵动他的心绪。”   这幕后之人,居然能耐大到将七年前的事都调查出来了吗?   秋濯雪心下一寒,沉默片刻,缓缓道:“也许月影姑娘高看秋某了。”   “高看?”明月影叹息道,“只怕我还看得不够高,亡友尸骨未寒,越迷津却已为你放下剑……”   秋濯雪:“……”   他好像在感伤里突然叫人打了个耳光,一下子醒神过来,却不知道自己该发呆还是该哭笑不得。   亡友。   秋濯雪默默咀嚼了一下这两个字,心下微微松了口气,突然发觉有些误会也不全然一无是处。   “难得相识一场。”明月影凝视着秋濯雪,“我一直无缘得见阁下真容,不知这最后一战,阁下可愿意以真面目示人?”   秋濯雪道:“月影姑娘既有所愿,不敢推辞。”   这易容之术,外在妆粉,内在神态,秋濯雪借着房内的脸盆轻轻洗去脸上残余,直起身体,湿漉漉的手指挽过鬓发,将荆髻扯脱,灰白相间的长发沾水就洗出原样,如瀑的青丝自背上倾泻而下。   最后一抹艳红的黄昏,正落在他的侧脸与飞扬而起的长发上。   明月影静静瞧着他,不禁叹息:“我原本还不相信世人的说法,可是看到你之后,我觉得越迷津对你还能保持现在的态度,实在是了不得的本事。”   秋濯雪:“……”   不知为何,他隐约觉得自己不要问为什么会比较好。   天已渐渐暗沉下去,江上的花舫彩灯张结,明月影也将房内的灯烛点起。   “秋某还有一件事不明白。”秋濯雪道,“想请姑娘解惑。”   “你方才应允我现出真容。”明月影道,“礼尚往来,我的确该回报你,问吧。”   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有一件事,你始终无法肯定,那就是血劫剑的下落,对吗?我想知道,你为何会认定是我。”   “不错。”明月影突然泛起微笑,“我的确不知道血劫剑的秘密,可是我很擅长保密,我也知道,擅长保密的人,一旦将秘密丢给任何人,就无法安心。所以我决定赌一把,它就在琴里。”   “你实在聪明得可怕。”秋濯雪的脸色已严肃起来了。   明月影目光流转:“你猜到我在拖延时间,只是你同样想拖延时间,从我口中套出更多的消息,可惜,现在时候已到,你却是一点消息也没套着。”   秋濯雪含笑道:“你怎知我什么都没套着,起码秋某已经知道,武林面对着一个如姑娘这般可怕的对手了。”   “好甜的嘴。”明月影的手已扣住琴弦,她的曲子已入前调,销魂缠绵的靡靡之音顷刻间就在这天地之间响起,她忽然道,“烟波客可知道,我为什么要燃这样的香么?”   秋濯雪的脸色倏然一变。   “这勾栏之中,总是有许多人点燃助兴的香,我的香当然没有这样下三滥的作用,但却能令人提神,越是清醒,这首《天魔曲》听得就越是仔细。”   这香料倘若有毒,秋濯雪早已发现,偏偏只是提神而已,香料本也是一味药,提神之物难免叫人亢奋,若是平日倒无妨,可叫这《天魔曲》一勾,秋濯雪登时觉得口干舌燥,心头犹如沸滚。   明月影对着秋濯雪嫣然一笑,弦声连绵不休,美妙动听之处,令人心神荡漾,意乱情迷,几乎不能自己。   饶是秋濯雪内力深厚,可身处房间之中,这熏香已闻到体内不少,他若脱逃,心神一乱,只怕立刻中了明月影的下怀,彻底受乐音所控。   他已听见画舫之外,传来错乱的乐声了。   《天魔曲》本就脱胎于男欢女爱之中,明月影又以内力催动,更添勾魂摄魄之调,迷人心智,犹如柔媚耳语。   明月影一人虽无法将乐音扩散至整条江水,可勾栏之处,最是不缺助兴的乐伎,一旦这些人受乐声所引诱,卷起节拍,伴和琵琶,便是满江齐鸣《天魔曲》。   到那时,秋濯雪才真是逃无可逃。   最可怕的是,这勾栏之中本就是寻欢作乐的场所,男男女女若被此曲勾引心神,意乱情迷之下,只想发泄心中狂欲,待到曲子下半段,极悲极哀,疯狂之后,心神空虚,当即死念横生。   不知会有多少人因此而死。   “地利人和。”秋濯雪进退两难,此时才大感惊骇,他应变极快,心念辗转之间,已决意抱守心神,盘坐于地,将瑶琴抱在怀中,“姑娘真是思虑周详。”   话音刚落,瑶琴已催,悦耳轻柔的琴声响起,错入《天魔曲》之中,犹如天音涤荡心神。   他虽无法立刻谱出破解之曲,但精通音律,知晓只要打乱明月影的节拍曲调,便能使《天魔曲》难复魔性。   琴声虽偶被琵琶牵引,但顷刻间又能立刻错拍,转变自如,时急时缓,琵琶声纵然高亢激情,却难压制瑶琴温婉柔转。   两人内力皆是不差,对音律的造诣也颇为精深,乐音相伴相和,不知情的人怎知这是生死关头,内劲拼搏,只听着这乐声美妙至极,都命人划船凑近,聆听一二。   时辰已晚,船娘在底舱内烧火做饭,虽隔着两层木板,但不觉手舞足蹈,口中哼音,已随乐声翩翩起舞。   杨青在楼下听见琵琶与琴声此起彼伏,他虽不懂乐曲,但只听得这乐声时如禽鸟交颈缠绵,时如猛兽争锋相对,自己的心跳也随之鼓动,手中竟骤然一松,一盒子的糖糕全部跌在地上,全身都欢跳起来,不由得大吃一惊。   前几日秋濯雪与明月影也合奏过几曲,皆是轻轻柔柔,只是好听,今日却叫人心跳如拍,随着弦音骤然忽缓忽急。   杨青好赖看过几本武侠小说,当即反应过来:“糟了!情况不对劲,秋大哥一定是跟月影打起来了!”   “白娘!白娘!”杨青此时意识还清醒,当即连滚带爬跑向船舱,让船娘放自己下小船,大喊起来,“快带我上岸!我要找越大哥!快快!再慢就来不及了。”   两人虽在比拼,但对船内之事,仍是一清二楚。   明月影当然已安排了后手,可此时仍不由得微微一诧,暗道:“这娃儿好快的反应!”   秋濯雪观察明月影的反应,见她半点神情不变,心中蓦然一沉。   船头。   白娘才解开绳索,放下长梯,游荡的几艘小舟上忽然凝聚而来,他们各都提着灯笼,映照出腰间冰冷的刀芒。   “啊!”白娘尖叫一声,跌坐船头。   不知为何,没听见杨青的动静。   秋濯雪心神登时一乱,琵琶趁虚而入,鼓动心音,气血沸腾,喉咙已添腥气,琴弦再追,却是难以压抑伤势,便猛然吐出一口鲜血来,溅落瑶琴七弦。   明月影不由得暗暗心惊,她本已做好满盘打算,若秋濯雪脱逃,外面已设下杀手阻碍,只消牵绊片刻,他就难逃《天魔曲》的控制;即便随机应变,立刻以琴相抗,却要正面《天魔曲》的威胁,更耗心神。   她实在没想到,秋濯雪居然能坚持这么长的时间,若非刚刚船娘与杨青惊动他的心神,只怕他还留有三分余力。   时间不能再拖了!   明月影脸色微沉,曲调再转。   秋濯雪本就只能勉强打乱《天魔曲》,此时身受内伤,更落下风,只能加剧催力,可瑶琴不如明月影的琵琶是特制之物,再是珍贵,也不过是凡品,久经内力摧折,再难支撑,竟然顷刻之间爆裂开来。   木屑纷飞,丝弦擦面,琴上朱红点点,化为粉末,秋濯雪长发飞舞,面容苍白,向来平和温柔的面容终于露出一丝惊异之色。   只见血劫剑骤然自漫天碎片之中脱身而出,被两股内力相击,凝滞于空,散发着妖艳而不祥的红芒。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为什么,写这一章的时候,感觉秋哥才更像反派。   明月影真的是绞尽脑汁分散力量,给自己创造有利的局面。   实在太惨了【喂】 第五十九章   灯火之下, 血色红芒仍如有生命一般暗暗起伏,似剑的血脉在流淌,又好似一只狭长的血眼, 正在静静审视众人。   而红芒周遭,却在片片剥落,如蝶翅震动, 飘散无数闪烁的鳞粉。   内力激荡之下,只见剑身原覆的黑色铁屑在光影之下消散无踪,刃口脱出如光如水般的青灰影来。   怎么会是百炼铁?!   秋濯雪心头一震。   此刻秋濯雪已失瑶琴, 明月影自也收力, 她清楚看见秋濯雪的异色, 虽不知道这剑上有什么玄虚,但已知这剑上门道远超出自己的了解。   来之前可没有收到这样的消息, 明月影心念电转,已明白自己的这位合作者根本并没有多少诚意。   好在,她也没有。   眼下血劫剑在手, 有秘密意味着她更多一层筹码,并非是坏事。   明月影长袖挥出, 将血劫剑收回匣中, 她抚匣伫立,檀口含笑, 提声道:“来人!”   门外却无半点声息。   秋濯雪本心焦无比, 担忧杨青与船娘的安危, 可这会儿, 他突然安定下来。   外头无声本是怪事, 可明月影唤人都不见动静,那就不是他的怪事, 而是明月影的怪事。   明月影显然也想到了,当即夺身上前,直扑秋濯雪,秋濯雪虽身带伤势,但反应却也不慢,两人掌指间来回対过数十招。   “月影姑娘不担心自己的手下吗?”   急迫的掌风交错之中,秋濯雪稍稍缓过一口气来,不紧不慢道。   “我自然担心。”明月影盈盈笑起来,语调骤降,“所以,我才対你出手。”   结识以来,明月影还是第一次対秋濯雪笑得这样甜,这样美,秋濯雪却笑不出来,他学得精,别人显然也不差。   要说堂堂正正対敌,他未必逊明月影几分,可明月影精心织就的陷阱,闻香乱心,抵抗《天魔曲》,他一个不落的踩了,此时还有余力反抗,已是多年的经验在勉力支撑了。   两人又过了几掌,秋濯雪内伤在身,行动已见迟缓,虽已经见着明月影一掌打来,但如何都躲闪不过,只勉强避开要害,叫她一掌正中肩膀,他本已做好硬吃一记的准备,未料到这一掌竟没多少气力,倒是身子一僵,几处穴道已被明月影点上。   “烟波客。”明月影有意调侃他之前那句话,“这才叫声东击西。”   秋濯雪如今已落入她手,还有什么可说的,只能苦笑。   当越迷津、慕容华还有杨青解决完外面的暗卫闯进来时,只见房内混乱无比,被破坏的家具散落得到处都是,唯有美人榻上两人依偎,秋濯雪正靠在明月影的怀中,而明月影的手指正轻轻搭在他的脖肩处,似在为他梳理长发。   看上去好一対才子佳人。   越迷津:“……”   慕容华:“……”   杨青:“……”   黑夜茫茫,乐声已停了多时,外头凑热闹的船只都已划开,明月影的目光落在慕容华与越迷津的脸上,缓缓笑道:“不知二位可有対我的人手下留情?”   她本用来弹拨琵琶的手指,此刻已抵在秋濯雪的脖子上。   秋濯雪被封了穴道,无力反抗,脸颊只能顺着明月影的力道轻轻一侧,长发流淌,倒显出几分任人摆弄的温顺来。   越迷津的眼睛一暗,他易容虽未洗,但这双眼睛纯粹得吓人,透出无限杀意:“我会留你一人全尸。”   “等等!”方才还沉溺在打击背叛之中的慕容华,这会儿终于彻底回过神来了,忙道,“越迷津,不要冲动!”   “这个回答,很好。”明月影嫣然一笑,全然不受胁迫,“只是不够好。”   明月影低头瞧了瞧秋濯雪,她并不惧怕越迷津的翻脸,为了好朋友,慕容华自会为她牵制住越迷津的,倒不如说,她正是想挑拨秋濯雪与越迷津二人。   “不过这样的回答,听来真是叫人心冷。”明月影柔声道,“你说是吗?烟波客。”   不过可惜的是,秋濯雪的脸上非但没有一点怒色,甚至连一点不快都没有,就好像他対越迷津半点奢求也不存。   “能与月影姑娘死在一处,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秋某的心怎么会冷,只怕暖还来不及。”秋濯雪轻轻一笑,又很快被内伤牵引,禁不住咳嗽起来,“秋某早已同姑娘说过,秋某与越大侠本就交情浅薄,你拿秋某要挟,实在是不智之举……”   他神态从容至极,要不是明月影知道内情,几乎要信以为真。   明月影忍不住看了一眼越迷津,缓缓道:“你倒是情根深种,宁死也不肯让他受我威胁,只可惜人家未必领情。”   这话说得虽然没错,但好像又有点奇怪。   秋濯雪:“……”   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反驳一下,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可反驳的。   越迷津冷冷地看着明月影,不过易容之下,也看不出他有什么表情变化,倒是杨青站在越迷津的身后,莫名觉得他似乎浑身戾气消融了些许,只是说出口的话仍然相当难听。   “不错。”越迷津冷冷道,“他与我交情浅薄,我本也不该管他的闲事。”   他说完,竟真就这样站在边上,没有了出手的意思,倒叫在旁急得几乎团团乱转的慕容华愣在原地。   越迷津这话听起来冷酷无情,可无疑是示弱,他若真不在意,只怕早出剑将两个人都杀了,怎么会老老实实地按兵不动。   秋濯雪知越迷津只是嘴上强硬,实际上已退了一步,心中既有些欢欣,也有几分轻叹。   他始终念着我,我却总是让他不快,又叫他为难。   明月影:“……”   虽然这的确是明月影想要的,但是她一下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实在想不通,越迷津是怎么能做到如此硬气地说出这种软话来的。   明月影欲言又止了片刻,转头看向慕容华,忽然柔声唤道:“慕容公子,请你到我身边来好么?旁的人我只怕是不太放心。”   慕容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最终还是走了过来。   “烦请你让船娘唤条小船来,再将我的琵琶与这匣子一起拿上。”明月影又道,“最好轻一些,你対我珍视的东西越是小心,我就対你珍视的东西越小心。”   秋濯雪当然看见了慕容华的表情,随后只觉得身体一轻,已被明月影架起来,他叹了口气,望着明月影美丽的脸庞,低声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月影姑娘,你本事这样高,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恶事?”   “嗯,叫我想想。”明月影轻笑道,“大概是因为,我能做到吧。”   “你能做到?”慕容华走在前头,忍不住转过头来,隐含怒气,“这是什么理由,只因为你能做到?”   越迷津好似一个幽影飘在前面,明月影不放心他们在后头,便要他们一同在前,自己则带着秋濯雪缓缓走下楼梯,只是柔柔一笑,并不接话,又很快转开话题:“你来得倒是很快,我虽没有想过那封信能拖住你多久,但你来得这么快,还是远远超出我的估计。”   “看来秋濯雪対你的确很重要。”   慕容华得不到回应,心中凉意更盛,再听明月影亲口承认送信一事,更觉头昏目眩,神情也变得苦涩起来。   “你接近我,欺骗我,与我交好,与我做朋友,就是为了证明你能做到这些事?就是为了血劫剑?!”   他平素知心朋友并没有几个,秋濯雪是一个,明月影是另一个,如今却因自己错信害了秋濯雪,又遭明月影背叛,气急攻心,几乎眼前发黑,声音犹如泣血一般怆然。   此话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越迷津不知不觉僵硬了一下身体。   明月影轻笑了一声,看着慕容华的眼神却很柔和。   “男人啊,总是这样义愤填膺,总是这样急躁暴怒,只要有一点不顺心意,就急得要翻旧账。”明月影摇了摇头,轻笑起来,“你已是个大人,还是个生意人,我若対你居心叵测,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你不妨想想,我可有骗过你,还是我曾经告诉过你,我是一个很好,很温顺,很无害的女人吗?”   慕容华哑口无言。   “没有吧。我有秘密,不愿意说,你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吗?”明月影淡淡道,“我也从没有追问过你的秘密,至于我问你的事,有哪样是你不能说出口的吗?能变成我可用的情报,这是我的本事,而不是源于你対我的不设防。”   慕容华怒视着她:“我曾当你是我的朋友!”   “是,我们是朋友,可我与秋濯雪不是。”明月影缓缓道,“而我知道,若是你的两个朋友互相为难,你绝不会帮我。那我为自己谋划,有什么问题吗?”   她竟能这样理直气壮,秋濯雪简直対明月影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时,越迷津的脚步突然停顿,他一停,明月影也不由得放慢速度,警惕地看着他。   “你说得不错。”越迷津想到当年秋濯雪为风满楼取药,淡淡道,“即便是有朋友,也有轻重之分。”   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叫人摸不着头脑,慕容华气得气血翻涌没听进去除外,秋濯雪与明月影都不由得怔了一怔。   慕容华怒视着她:“到现在你还要撒谎?!若非是你早有预谋!伪装成这样接近我……”   “早有预谋?伪装?”明月影的声音也渐冷下来,“慕容华,我本是为谱《天魔曲》而来,是你邀我上船,并非是我死缠烂打。不错,我是知道你的身份,我也的确因你才发现秋濯雪,但那是之后的事了,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慕容华凄凉一笑:“你如今要我怎么信?”   这时众人来到甲板之上,只见满地尸体,皆是尸首分离,足见越迷津下手何其重。   秋濯雪不觉看向了越迷津,只见他站在船头,神色莫名,看不出什么来。   当年越迷津也是这样心痛么?   目的一旦不纯粹,过往的一切都不再纯粹。   “我本可以下毒害你来威胁秋濯雪,我也可以抓住那小娃娃,还可以杀掉所有查账的人,泄露血劫剑的消息。”明月影的声音不轻不重,“慕容华,比这轻松多了的办法有不少,我都没用。”   慕容华冷笑起来,几乎想将手中琵琶砸落在地,只是咬牙暗忍:“那我是否还要対你感恩戴德?”   明月影轻笑了一声,只是淡淡道:“虽然你不愿意为我让步,但我的确占了你的便宜,你就当我回报你的,倒也不必感恩戴德。”   船娘搂在一处瑟瑟发抖,小船已在画舫边上等待。   明月影催促慕容华将琵琶与剑匣放在船上,这才带着秋濯雪轻飘飘飞身上船。   慕容华站在白篷底下问她:“都已按照你的吩咐做了,你一走,我们怎么确保濯雪的安全?”   “你可以放心,咱俩的交情,虽不足以让我为你放弃目标。”明月影迎风而立,又看了看秋濯雪,轻笑道,“但是却足够保住秋濯雪的命了。”   慕容华拿不定主意。   久未出声的秋濯雪柔声道:“放心吧。”   慕容华凝视着秋濯雪,只觉得心头愤怒痛苦,似浇了一瓢水,骤然冷却,如冒不出烟的灰烬,闷闷作响,他倏然意识到,秋濯雪相信明月影会说到做到。   他却不敢信。   慕容华又抬头看向明月影,见她不动声色,怒气又生,寒声道:“只要你平安放濯雪回来,我的秘密,你要说便说!我绝不在乎。”   明月影伸足一踢,竹竿已横握手中,她闻言看了看慕容华,忽地莞尔一笑。   “你呀你,你这金丝雀儿自困樊笼,这样的威胁,只有你才当真呢。”   她竹竿轻拍,示意慕容华离船,慕容华飞身而去,回头遥望,只怔怔见着那抹倩影漾开江水,化作真正的明月幽影。   十金一曲,纵然奢靡,却也不是慕容华难以承受的价格。   只是慕容华从没有想到,真正认识这个女子,竟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第六十章   明月影不但精通音律, 连划船似也有些本事,竹竿一撑,小舟就划破月光, 顺水而去。   这舟儿极小,虽不像大船那般样样都准备齐全,但慕容华出手大方, 这小小的白篷船也布置精心,不但漆得十分光亮,还在当中铺上木板, 两边帘子都熏了香料, 只消将茶几推开, 就是个醉卧观星的风雅之地。   受伤的秋濯雪被明月影放在舱室之中,居然并未觉出什么颠簸来。   他正在思考血劫剑的新线索。   那一抹青影, 是秋濯雪无论如何都不会看错的。   七星阁的百炼铁乃是一块稀世奇珍,只需少许掺入兵器之中,就能增加强度, 在七星阁名气最高的那几年里,百炼铁已不多, 因此当时的阁主定下规矩, 一年只铸一把百炼兵。   而这个名额,价高者得。   在风满楼十岁那年, 是风伯父买下了这个名额。他花重金为爱子定制了一柄小剑, 风满楼对这份礼物非常珍爱, 如今虽已不适合, 但仍将剑放在自己的卧房之中。   秋濯雪曾把玩过几次, 虽已过去十几年,但剑威仍在, 青灰剑身似苍天之影,犹如光裁。   因此方才在大船上,剑身外的虚壳脱落之后,秋濯雪第一眼就看出血劫剑乃是用百炼铁所铸成。   秋濯雪暗忖:“难道明月影就是当年那名女子?”   当年宋叔棠的哥哥宋仲棠正因沉迷美色才丢失了百炼铁,最后无颜面对列祖列宗,羞愤自杀,之后七星阁也因丢失百炼铁而没落。   而盗窃百炼铁的女子却始终不为人知。   如今血劫剑现世,明月影显然是幕后主使之一,秋濯雪有心想再打听出一些线索来,正要开口,忽然船儿一荡,琵琶与藏剑之匣轻撞,猛地发出一声闷响来。   明月影听见动静,立刻撩开竹帘来看,只见秋濯雪巍然不动,琵琶与剑匣倾倒,知是方才船体摇晃,叫两样东西磕碰,才轻松了口气,美目流转,曼声笑语:“哎呀,他这金贵人,就连这等小事也做不好,真是被娇养的命。”   她神态悠然自若,似全然不将方才的事放在心上,谈起慕容华来仍是亲昵口吻,仿佛两人仍是亲密无间的好友。   秋濯雪心下一动,缓缓道:“我还以为明月影姑娘转过头,就会将他忘了。”   慕容华虽与秋濯雪、明月影是好友,但是秋濯雪与明月影二人却未必。   “秋濯雪,你似乎话里有话。”明月影任由小舟漂流,手搭在剑匣之上,又再度打量了一下秋濯雪,似是揣测他的弦外之音,明眸微睐,“我若对他这般无情,你甘愿将性命交托我手,岂不是糟糕?”   秋濯雪忽道:“说来似乎很有道理,那秋某为了自己的小命,实在该与月影姑娘多亲近一二。今日风清月明,正是好景,不知月影姑娘是否愿意与秋某共赏?”   “这有何不可,咱们之间本也没有什么大仇,不是吗?”   明月影吃不准他的心思,只是微微一笑,将人带出船舱,倚靠在白篷边缘。   秋濯雪观望景色,只见离画舫之地已很远,那些船只的踪影渐渐只剩下灯火的勾勒,化为江水上一颗颗闪烁的星子,美得令人心醉。   晚间夜风轻送,明月影的长裙微微摇曳,犹如翩然落在船头的白鹤,秀丽优雅,任是谁也瞧不出这笑盈盈的女郎心中暗藏什么心事。   美人美景,当浮一大白。   可惜秋濯雪现在内伤在身,不好饮酒,他有意旧事重提,忽道:“月影姑娘可知道赤火门的赤红锦,赤姑娘?”   明月影不知他怎么提起这号人物来,沉吟道:“风月无瑕赤红锦,这自然是听说过的。那评榜的花主虽是轻浮浪荡,但嘴巴倒甜,硬评不成,就软语来求,这风月无瑕的名号听着越雅,江湖人越是赞赏,赤红锦就越难推脱,到最后只能认命上那美人榜,真是好手段,好诡计。”   她目光一斜,落在秋濯雪的脸颊上,又掩唇一笑:“你们男人啊,真是诡计多端。噢,不,如烟波客这般的应该叫风流多情才是。”   秋濯雪:“……月影姑娘不要取笑。”   “好吧,不取笑你就是了。”明月影用竹竿轻划,变换方向,缓缓道,“你提起赤红锦,总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叫我猜猜,是与血劫剑有关?”   秋濯雪道:“不错,我曾在万剑山庄见过赤红锦,她英姿飒爽,风采令人难忘,年纪虽轻,但对铸造一道颇有见解,甚至远超当年的宋仲棠……”   “我虽不喜欢花主强迫赤红锦上美人榜的手段。”明月影微微一笑,打断道,“却也不代表我对赤红锦有什么兴趣,你的客套话还是短一些吧。”   秋濯雪凝视明月影,故作讶异:“是么,我还以为月影姑娘与血劫剑渊源颇深,会对铸造一道颇感兴趣,还是姑娘真正所介怀的是宋仲棠?”   “宋仲棠?”明月影疑惑地看了看秋濯雪,不知他为什么提起这个名字,不知想到什么,忽豁然开朗起来,“你的意思是,这把血劫剑是百炼铁所铸?”   自百炼铁丢失之后,百炼之兵就越发稀少起来,几乎成为珍品收藏,江湖上再不见有人使用,见识过百炼铁的人也寥寥无几,明月影当然不识得。   不过百炼铁虽无眼缘,但江湖上的大小事,却难瞒过她的耳目,其中就包括了宋仲棠自杀谢罪一事。   因此秋濯雪一问,她脑中思虑片刻,立刻就明白过来了。   秋濯雪当然听出这句话的意思,不由得一怔:“难道,月影姑娘并非当年那名女子?”   “以美□□人,固然是一种筹码,可若只剩下这样的筹码,未免太可悲了一些。”明月影倒也不气自己被怀疑,只是气定神闲道,“至今还无人能让我沦落至此。”   如此说来,明月影并非真正的主谋,她之后至少还站着一人。   而这个藏匿在黑暗之中的人才是真正盗窃百炼铁,引发血劫剑一祸的罪魁祸首。   秋濯雪目光一动,试图动之以情:“月影姑娘难道是受人欺瞒……”   “且住。”明月影的手指抵在秋濯雪的唇上,柔声道,“受人欺瞒不假,可你倒也不必说些话来恶心我。”   秋濯雪沉吟片刻,转变策略,决定晓之以理:“自古以来,与虎谋皮,总归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更何况他既无合作的诚意,姑娘又何必为他保密呢?”   “与虎谋皮,却不知哪只是虎哩。我自有我的目的,他利用我不假,我却也是在利用他。”明月影笑意深深,“大家都是为了各自目的,烟波客该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   秋濯雪实在没见过这样难缠的女人,他忍不住叹气:“既然如此,那不知道月影姑娘如何才愿意告诉秋某,有关幕后之人的事?”   “我倒真有一笔交易要与你做。”明月影来回踱步,很快微笑起来,“他既提防着我,也莫怪我礼尚往来了。”   闻言,秋濯雪心中不由得一寒。   这剑在幕后主谋手中,固然不安全,可落在明月影的手中,却同样不知道会掀起多大的风浪来。   “说来倒要多谢越迷津,将他给我的人手统统杀死,如此一来,我也省去自己动手的麻烦了。”明月影眨了眨眼,似已想好了办法,柔声道,“秋濯雪,我所知也不多,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真正有用的线索,你能追查到几分,就看你自己了。”   “那么秋某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呢?”秋濯雪眨了眨眼。   明月影的笑容醉人:“你去给他找些麻烦,叫他没办法分心到我身上来,就是最好的酬谢了。”   秋濯雪心下恍然,在看到血劫剑的那一刻,明月影已起二心,她当然需要人牵制幕后之人。   小船总算到岸。   明月影翩然而去,将秋濯雪留在了小船之上。   穴道用不了多久就能冲开,而秋濯雪还在思考刚刚的那笔买卖,无论明月影有怎样的心思,她既与幕后之人起了争端,两人争斗,未必对武林来讲不是好事。   而如今血劫剑落入她人之手,得快些告知步老庄主才是。   当越迷津划船赶来的时候,动弹不得的秋濯雪正靠着白篷,他四下观瞧了一番,不见明月影的踪影,才跃上船头,解开了秋濯雪的穴道。   秋濯雪本就受了伤,又被封穴多时,身体酥麻,软绵绵地倒向越迷津。   越迷津本是半跪在地,见他一头栽向自己怀中,本要闪避,却不知为什么身子竟一动也不能动,只下意识将秋濯雪搂在怀中,似又回到七年前,秋濯雪受了万毒老人一记毒掌的寒夜之中。   “她走了?”越迷津问。   秋濯雪看他严肃得像个小老头,有心逗他开心,不由得轻笑起来:“没走,她在船底下呢。”   越迷津挑起一边眉毛,看着就要起身去找。   “当然走了。”秋濯雪忙伸手抓住他的衣襟,无奈道,“我与你说笑呢,难道她真钻到船底下潜水埋伏你么?你怎么追来的?”   “慕容华在船上擦了香粉。”越迷津淡淡道,“顺风而传,我就追来了。”   秋濯雪“哦”了一声,忽内息一滞,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她真的没有杀你。”越迷津又紧了紧手,怀抱着他,免得他掉下水去,沉吟道,“可是,眼下剑在你手里丢了,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秋濯雪抬头见着他眉头紧蹙,一副正经的模样,仿佛两人仍是往昔商讨如何对抗万毒老人的模样,不由得有几分好笑,故意柔声哄他:“我不知道,你知道么?”   他这话当然只是打趣。   哪料越迷津低头瞧了瞧他,只见秋濯雪面色苍白,只是唇上尤带血红,犹如雪中一枝微染绯色的白梅,说不出的柔弱可怜,此时温顺地依偎在自己怀中,平日明亮狡黠的凤眼都一眨不眨地凝在自己脸上,如同满江春水清波,柔柔荡漾开来,似……似越迷津是他的主宰一般。   越迷津与秋濯雪相处的日子并不算长,可极是刻骨铭心,自然明白他的聪明才智远胜过自己,他的武功应变也绝不弱于自己,甚至是在待人处世上,也往往体贴得令人察觉不出任何不快来。   秋濯雪强得近乎完美,任何人都信任他,仰望他,甚至越迷津自己,也曾以为自己不过是围绕他的一颗星子。   正因如此……   才叫秋濯雪这副全心全意地依赖着自己的模样,显得更为动人。   越迷津的心中,倏然有一种奇怪而又强烈的情感骤然膨胀开来,他不知那是什么,唯一能给予解答的人,正躺在他的怀中。   “我先带你回去。”最终越迷津只是如此说道,“你伤得不轻。”   秋濯雪低声道:“也不是很重。”   越迷津冷哼了一声,秋濯雪登时闭口不语了。   他轻轻枕在越迷津的怀里,未梳起的长发一丝丝,一缕缕,如同缠绵的情丝洒在越迷津的臂弯上。   如天罗地网,不知不觉缠住这柄一无所觉的利剑。 第六十一章   好不容易回到大船上, 秋濯雪已运功调息过一回,面色虽还苍白,但看上去已好了许多。   慕容华纵遭背叛, 可手上账本情报都已整理得妥当,此时都带到船上来了,他是生意人, 心情不佳也不会带到面上,只是语声之中仍旧难掩失落:“给你,这里就是我找出的所有单子, 已经整理过了, 你按照名单上找过来就是了。只是如今血劫剑丢失, 你还要继续调查下去吗?”   “正是因为血劫剑丢失,我才要继续调查下去。”秋濯雪轻咳几声, 抚住胸膛,忍下一时气血翻涌,好半晌才道, “倒是劳烦你这几日辛苦了,这些东西派不上用处。”   慕容华奇道:“派不上用处是什么意思?”   “斩草除根。”秋濯雪轻轻叹息道, “月影姑娘是先去了峤南, 才追来此地查询你购置的香料生意。”   她既已经灭口,那为什么还……   慕容华先是一怔, 旋即回过神来, 明白了前因后果, 登时浑身颤抖起来, 他怔怔道:“你的意思是?”   “不错。她见到我们之时, 就已差人前往峤南布下天罗地网。”秋濯雪低声道,“而她留在此地拖延, 无论夺剑失利与否,我们见她如此奋力,必然对自己手上的情报深信不疑,且会快马加鞭,赶往峤南,等到那时……”   “到那时,你纵然与越迷津联手,也难免因赶路而筋疲力尽,为了趁早抓住线索,就会毫不设防地一步踏入她准备好的陷阱之中。”慕容华沉声道,“这条假线索,顷刻之间就可以变成真杀机。”   明月影根本无法确定秋濯雪会前往何处,当然没办法在吴都提前布好陷阱,因此她发现秋濯雪后,干脆利用自己来掩盖真正的陷阱,拖延足够的时间。   若非百炼铁意外现身,秋濯雪几乎能想到自己前往峤南后会遭遇到什么样的局面。   “别人虽不过踏一步,但是她已算好之后的五六步,无论我们怎么走,始终都在她的陷阱之中。”秋濯雪忍不住轻轻一叹,回忆起小船上的对谈,仍不觉冷汗浸透后背,“那幕后之人实在是太过看轻她了。”   半晌,慕容华突然低低发笑,笑声凄怆悲凉:“我一直认为她知书达理,体贴温柔,可是实际上,她不过是个残毒冷酷的女子。她早已将我看穿,我却直至如今才真正看到她的一面,甚至还连累你……”   他的话越说越痛,咬牙切齿,口中已尝到腥锈滋味。   “何苦这样说呢?”秋濯雪的手轻轻搭在慕容华的肩上,柔声道,“遭遇背叛的人是你,你已十分痛苦了,不必再往自己身上增加负担。”   他轻柔的嗓音,仿佛一阵清风,试图抚平慕容华的愤怒与伤痛。   “无关?”慕容华大声道,“怎么会是无关,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你为什么不怪我!”   “我看得出来,你与她在一起时一定很开心,所以才会这样愤怒。”秋濯雪忍不住又咳嗽起来,他的内伤并没有完全好,一咳嗽就愈发痛苦起来,“也许感情是假的,可是你不能否认,当时的喜悦是真实的。”   慕容华急忙扶着他躺下,不知是为逃避这个话题,还是真心实意地关心:“好了,是我不该打扰你休息,你快休息,养伤重要。”   “你实在不必过于苛责自己,她能令我的朋友开心,无论如何,我都是十分感激她的。”秋濯雪轻轻叹息了一声,握住了慕容华的袖子,不准他离开,“如果你非要分担责任的话,说起来,我不但草率轻信于她,还殃及了你卷入这场风波,你不怪我么?”   慕容华难以置信:“我怎么会怪你?”   “是啊。”秋濯雪又咳嗽了两声,他深知自己这位好友的性子,因此迟迟不肯放他,有意开导,“那我当初救下宋叔棠,引来杀手到挽风小筑,若非卡拉亚对中原文化一知半解,几乎要害了你的性命,你为什么也不怪我?”   慕容华不假思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不错。那你何必还要我怪你呢?难道你为我万死不辞可以,我为你赴汤蹈火就不成?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秋濯雪忍不住叹息起来,“更何况,这件事上你所受的苦楚折磨更甚于我。自从我接下血劫剑的重任,对此就早有预料,可你却与此毫无关系……”   慕容华凝视了他一会儿,突然苦笑起来:“我如今才算真正明白越迷津的心思,你这样宽宏大量,实在将人宠坏了。”   秋濯雪微微一怔:“怎么?”   慕容华却闭口不谈,他也曾觉得越迷津实在小题大做,直到自己亲身遭遇了一回,才知这背叛所带来的痛苦是何等怵目惊心。   即便明月影没有动手,倘若他意外得知明月影是为追查香料才有意靠近,难道不会心冷么?   “没什么。你好好休息吧。”   慕容华轻叹一声,退出房门。   走廊漫长,慕容华的脑海之中,似又跃出明月影温柔端庄的美丽面容。   慕容华还记得她曾赠给自己一支精巧别致的珠钗,言明并非定情之物,也无其他暗示,只是见他喜爱所赠的一份小礼,若要投桃报李,可回赠乐谱于她。   秋濯雪当然是个很好的朋友,他包容慕容华所做的一切选择,只是……只是他到底无法喜爱慕容华所喜爱的那些东西。   明月影却不同,慕容华所欣赏喜爱的,她也一样欣赏喜爱。   现在想来,她既已早知我的身份,那些言谈举动,谁又说得清到底是发自真心,还是有意为之。   慕容华目光沉沉,又想到明月影撑船离开之时,盈盈望他的那一眼,那动听的声音似乎犹在耳畔:“你呀你,你这金丝雀儿自困樊笼,这样的威胁,只有你才当真呢。”   眼下既已撕破脸皮,何妨将话讲得更难听一些,又何必再故作伪装,她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难道是真的不介意我的爱好?难道真如她所言,她也有几分真情在……   慕容华想着想着,脚下不觉得放慢起来。   无论别人怎样以为,其实慕容华一直认为自己与明月影二人之间,更多是知己之情,而非是什么爱慕之意,可此时此刻,却连自己都难说清心中翻涌不休的情潮。   也许是明月影不信任他,也许是明月影不愿他为难,直到最后,他二人都没对上手。   慕容华不由得想:要是她逼我做个抉择,看我是选濯雪,亦或者她,我会怎样做呢?   直至走到一楼,慕容华也想不出来答案,反倒额上微微沁出汗来,索性不去想,快步走到船厅之中。   杨青一路被两个大人督促着喝了许多苦药,这会儿秋濯雪身受重伤,他也自告奋勇帮忙看药,至于越迷津,仍在船头吹风。   “繁华盛景,纵情享乐。”慕容华走到越迷津的身侧,与他并肩而立,“越兄观来,有什么感悟吗?”   越迷津淡淡道:“今夜,他们活了下来。”   船上的尸体都已被清理打扫过了,只剩下一点萦绕不去的血腥味,似还浸在旗杆与绳索之中,似有若无。   他一句话,杀气似也浸满这血腥气。   “这实在是犀利的感悟。”慕容华其实并没有与他真正打过交道,实在没想到越迷津会这样不客气,几乎接不上话来,他默默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手腕,稳住思绪,“说起来,此番还要多谢越兄施以援手。”   越迷津淡淡扫了他一眼:“作为一个被朋友背叛的人来讲,你看上去倒是很平静。”   慕容华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越迷津是不是看穿了自己的身份,因此故意讽刺。   倘若这就是越迷津平日说话的风格,慕容华实在很难想象秋濯雪到底是怎么忍气吞声,耐心与他沟通的。   “事情毕竟已发生,再多想也无用。”慕容华勉强微笑着开口。   越迷津倒不是真心实意讽刺慕容华,只是如实说出自己所看到的东西罢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道:“起码,你如今已彻底看清她的模样,断绝念想。”   慕容华愣了一愣,看向越迷津。   越迷津只是淡淡道:“止步于此,总好过留有余地,纠缠不休。”   他这话听起来似是安慰,倒叫慕容华有几分受宠若惊,又觉得其中似有无限感慨、无限心酸,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慕容华叹了口气,决定还是问正事:“不知道越兄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如今秋濯雪伤重,血劫剑丢失,无疑是不利于武林的局面,慕容华对这江湖并没什么想法,可这毕竟是秋濯雪的意愿,作为朋友,他也只能支持。   他虽可以在金钱上支持秋濯雪,但武功不济,更不要说还有偌大家业,显然无法随行,因此秋濯雪的安危就成了眼下最忧虑的事。   慕容华不断思索,到底该如何打动越迷津,说服他保护秋濯雪。   “你该问,秋濯雪又会怎样决定我的打算。”越迷津冷冷道,“他搅乱我的剑约不说,还邀我同行分担血劫剑的危害,如今血劫剑在我眼皮子底下丢失,难道你以为我能一走了之?”   搅乱剑约,邀人同行……濯雪啊濯雪,你真是……   此次见面匆忙,两人聚少离多,慕容华又一心扑在账本上,他当然明白秋濯雪一定事出有因,并非故意,可这些事对越迷津来讲却未必如此。   倘若平日,慕容华定然站在秋濯雪这边,可他才遭遇过明月影一事,将心比心,不由对越迷津生出几分歉疚来。   此次的血劫剑,越迷津无端卷入,对他当然不公平。   只是如此一来,就意味着越迷津会与秋濯雪结伴同行,共同追查血劫剑,以他的剑术想来能保得秋濯雪无恙。   慕容华作为生意人的良心本就不多,一半给自己,一半匀在朋友身上,落到越迷津身上,就只剩下丝丝点点,很快也烟消云散。   “濯雪从她那里应得到了不少线索。”慕容华道,“方才入睡前,他告知我,月……那个女人在峤南设下了致命的陷阱,我想接下来的路程一定不会太好走……”   他的话还没讲完,越迷津忽问道:“他怎么知道?”   “这……”慕容华一怔,“我倒是忘了问。”   越迷津轻笑了一声:“他倒是哪里都能交上朋友。”   不知怎么,慕容华总觉得他的笑声里,满是令人悚然的寒意。 第六十二章   秋濯雪的伤看着严重, 其实全是因为耽搁的缘故。   慕容华什么都缺,偏偏就是不缺钱,不知道多少珍贵药材做成补药让他喝下去, 加上秋濯雪自身内力深厚,第三天伤势就已经彻底痊愈,脸上也转红润。   其实第二日就已好了大半, 由于慕容华坚持,秋濯雪只好又休养一日,免得落下什么遗症。   养伤自然是很无聊的, 秋濯雪干脆早早睡下, 因此今日起得也早, 见窗外还蒙蒙亮,简单洗漱一番后就出了房门。   他本以为自己已算早, 没想到越迷津更早。   “你好了。”   越迷津看着他,身后天色将晓,灰蒙蒙地压着江上水雾, 却仍旧难掩秋濯雪的气色。   如今血劫剑丢失,秋濯雪不知道越迷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有心想问, 便主动搭话:“前日之事,说来还要多谢你相救。”   “没什么好谢的。”越迷津声音愈冷, “没有我, 你也同样平安无事。”   也许在那艘小船之上, 越迷津的确曾有过类似的幻想, 可回到大船上之后, 就立刻在与慕容华的交谈之中尽数消散了。   秋濯雪一直都是秋濯雪。   就算他被封穴,重伤, 只要没有死,他就绝不会让自己彻底沦陷到需要依附他人的地步之中去。   所谓柔软可怜的姿态,不过是越迷津的一厢情愿。   秋濯雪露出微笑,摇摇头道:“此言差矣,若非是你在侧,以月影姑娘的心狠手辣,又怎会同意以秋某一命换她一命?”   “难道她私底下告诉你的安排布置,也是因为我?”越迷津目光一暗,冷冰冰地看着秋濯雪,“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我真不知道该说是甜言蜜语,还是虚情假意。”   秋濯雪一怔,随即恍然:“噢,你是说月影姑娘在峤南设陷阱一事?”   越迷津没有言语。   这让秋濯雪不觉失笑,往越迷津面上一瞥,见他神情木然,不觉心肠又柔转下来,暗道:“哎呀,他真是叫人骗怕了。”   明月影此举只怕勾动越迷津的心事,难怪他这两日紧绷绷的。   “这也太冤枉了些。”秋濯雪倚靠着船身,神色倒有几分懒意,问道,“你料想,明月影既然将她的秘密告诉我,当然是因为我与她早就暗通曲款,否则她怎么前一刻还要喊打喊杀,下一秒又突然真情相告,这明显不合常理,是么?”   越迷津不觉皱起眉来。   他倒没将秋濯雪想得这般坏,只是觉得秋濯雪既能从明月影口中套出她的话来,当然是有本事凭自己全身而退罢了。   既非是死里逃生,那么他当时见着自己的欢喜雀跃,柔弱无助,也不知有几分是真。   “你不必这么说。”越迷津淡然道,“我很清楚你的本事,叫一个人回心转意,根本不是难事。”   越迷津并不在意自己白走一趟,也不在意秋濯雪与明月影之间发生什么,他真正痛恨的,是还会为秋濯雪所牵动的自己,还有对此心知肚明的秋濯雪。   聪明并不是坏事,可秋濯雪聪明得已有些可恨了。   秋濯雪:“……”   他实在有点哭笑不得:“你也见识过月影姑娘的手段?你难道真觉得我有这样的本事,这样的魅力,迷得她晕头转向,迷途知返?”   越迷津忍不住歪了歪头,好似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将一个常理问了又问,迷惑地看着他:“不能吗?”   秋濯雪:“……”   人一旦成名,就会被抬上神坛,接受一些莫须有的信任,就好像世人盛赞烟波客无所不能一般,其实只有秋濯雪自己心知肚明,他做不到的事情有很多。   就像他不能叫风满楼的病立刻痊愈,不能令慕容华堂堂正正地出现,不能让越迷津再一次选择相信自己……   秋濯雪怔怔瞧着越迷津的脸,忽然叹了一口气,相隔七年再结伴,他先是强迫越迷津废去剑约,又连累其卷入血劫剑的风波之中,也难怪越迷津会有这样的想法。   甚至越迷津没有直言是自己有一肚子的阴谋诡计,想来都已是非常客气了。   “如月影姑娘这样的人,是绝不会轻易为他人所惑的。”秋濯雪还是觉得有些好笑,“她手段狠辣决绝,心思缜密,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踩中她的圈套,你这般看轻她,迟早要在她手里吃个大苦头。”   越迷津听出言下之意,不禁有些愕然。   “你难道真以为她是老老实实将陷阱一五一十告诉我么?”想到明月影,秋濯雪就不由得皱起眉来,“她告诉我这些,无非是展露诚意,要我牵制住那幕后之人。”   “嗯?”越迷津皱眉,“什么意思?”   秋濯雪便将船上的对谈告诉越迷津,最后才由衷感慨:“我本欲套话,没想到反被她从我这儿得到了百炼铁的消息,而我命悬她手,再无交易的筹码,她要是杀我,就真只能拼死而已了。”   越迷津皱眉:“她既与你做了交易,那你还担心什么?”   “交易……就连契约也不过一张白纸,只要有必要就可撕毁。”秋濯雪轻笑起来,“她若半路忽觉得我才是更难缠的对手,还是早些解决为好;又或者,她最后还是决定回去与那幕后之人虚与委蛇,那么,得知一切的我岂不是个大大的麻烦?”   原来是这样。   不到最后一刻,秋濯雪始终无法知道自己是否安全,也不知明月影会不会突然去而复返,因此他如今虽看起来镇定自若,但当时情况下,直到看见越迷津时,他才算真正安心下来。   越迷津对乐曲并没有什么兴趣,留在大船上的时间不多,对明月影的印象还不如她的琵琶清晰,只隐约记得她一身白衣,姿态得体,再多就没有了。   他本来就讨厌心机深沉的人,得知明月影心肠如此恶毒,行事诡计多端,更是生出厌憎之心,看着秋濯雪微蹙的眉头,知他接下来还不知要面对多少个明月影这样的难关,心下又禁不住一软。   “那这也与我无关。”越迷津没再追问,只是淡淡道,“是你有本事,保住了自己的命。”   话虽没太大差别,但其中口吻已不复之前那般坚硬冷酷,秋濯雪七窍玲珑心,如何听不出来。   秋濯雪道:“倘若不是你在旁,明月影怎会留我一线生机,若非是这一线生机,我又如何能趁机从她口中得到情报,因此还是要谢你。”   越迷津听得无言以对,只好道:“那你现在谢完了。”   “哎——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才是。”秋濯雪发出不赞同的声音,伸手递进,目光移转,有意观察越迷津的喜怒,见越迷津并没闪身躲避,才暗捺喜意,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怎么能只言片语就算谢完。”   越迷津衣袖轻轻飘动,清晨的寒意掠过他的肌肤,又很快被秋濯雪所覆盖。   他看见第一缕金光自水的那一头缓缓露出,染得大江底下如火在烧,似欲挣扎而不能出。   这样的日出,越迷津还是第一次看,山上的日头总是出得很利落,大放光辉,有一种盛气凌人的姿态。   原来水边的日出,是这个模样。   越迷津当然知道,最终这轮皓日会破水而出,不会永困苦海,然而他还不能,他还无法勘破。   最终越迷津回应道:“你想如何?”   他看见秋濯雪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天上的灰幕也逐渐消散,朝阳湿漉漉地自水面攀升而上,晨光漫开云雾与江面,不同山中被染成金色的云海雾凇那般夺目迷人,却也别有一番瑰丽绚烂。   天彻底亮了。   “我请你吃早点。”秋濯雪的声音里藏不住笑意,“好么?”   越迷津不带感情地评价:“你的涌泉相报,倒是很别致。”   秋濯雪朗声大笑。   吴都城里里外外的早点,秋濯雪都吃过一遍,他住在挽风小筑时喜欢晨起练功,路线不定,有时候从城北跑到城南,从城东跑到城西,对各家早点的滋味心里门清。   他买完早点回来的时候,热气还没彻底消散。   昨夜的小船还停靠在大船边上,秋濯雪解开绳缆,请越迷津下来,茶几临时充当饭桌,已摆上各色糕饼小菜,两碗热滚滚的鱼粥正冒着热气,乳白的鱼肉还尤带剔透,枕在饱满晶莹的米粒上,被热量一点点蒸熟。   “为什么要在这里?”越迷津不解。   “你久居高山,常伴烟岫云壑,难得近水,这几日又事忙,无暇带你饱览吴都风光。”秋濯雪微微一笑,“正好借此良机,好好欣赏一下山水风光。”   越迷津道:“近山易坠,近水易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还记得你当初是这么说的,如今却也变了想法吗?”   这是当年所说的玩笑话,秋濯雪不由得一愣:“你还记得?”   越迷津这才惊觉自己失言,捡了块梅花糕拿在手里,随口找了个理由:“我的记忆向来不差。”   秋濯雪闻言,倒也没再多追问,只是若有所思地垂着脸,任由小船随着水波而动,气氛一时间无端沉寂下来,越迷津本是极耐得住性子的人,此刻却觉坐立不安起来,最终放下糕饼,承认道:“我是记得,那又怎样?你不也记得。”   “并没怎样。”秋濯雪摇摇头道,“我只是在想,这春暖花开二月天,草长莺飞,自然与众不同,可水上风光,还数盛夏秋末最为有趣。”   越迷津听他并没在意,有些庆幸,又难掩几分失落,问道:“有什么不同?”   “盛夏酷热,水上凉爽,莲动渔舟,赏花不必多说,莲蓬大多饱满,莲子清甜,莲心清热去火。”秋濯雪眨了眨眼,“秋末芦荻摇曳,如霜似雪,渡船拨开,犹如划破层层白浪,不知里头藏着多少鸟儿,将它们惊起,还可捕雀消遣,看谁眼尖身快,抓得多。”   他说的景色,既动人又有趣。   越迷津只是看着他。   “山上当然是很好的。”秋濯雪委婉道,“不过,人世间也有许多美景……”   接下来秋濯雪说的话,越迷津都没听进去,他只是过了很久才说:“听起来很美。”   秋濯雪的眼睛霎时间好似被日光点亮,耀眼得让人不能直视。   山上当然是没有这么有趣的,春天发芽,夏天生长,秋天结果,冬天枯萎,犹如人生老病死,往复循环,每一年似乎都是一样的。   可是水不也是这样,春花夏荷,秋芦冬雪,时日一长,又有什么不同。   就像今日的朝阳,四季轮转,从未有一日怠慢,可越迷津无数次路过,却从没有一次停下来。   越迷津清楚。   真正叫他动心止步的,是秋濯雪所见到的世界。 第六十三章   清晨的凉风已变得温暖清爽起来, 垂柳伸出无数绿丝绦,轻轻抚摸着游人的面容,越迷津伸手拂开这春意缠绵的柳条, 望向了秋濯雪。   “闲话已经谈完,还是回归正题。”越迷津淡淡道,“你当真相信那女人所说的巫蛊吗?”   明月影当日在船上给予秋濯雪的信息并不多, 一个地名——墨戎,除此之外,还有巫蛊二字。   “如今血劫剑丢失, 即便我不想相信, 也没有更多办法。”秋濯雪无奈道, “月影姑娘的话不能不信,也不可全信, 有关峤南那边,我准备书信一封告知万剑山庄,让步老庄主决定。”   越迷津道:“墨戎, 我听说过这个所在,它在彭蠡泽附近, 要穿过半陀山入内, 那地方的热瘴湿毒远胜半陀山……万毒老人也曾用蛊,这会是巧合吗?”   “恐怕不是。”秋濯雪苦笑了一声, 将茶几上的空碗碟收拾了一下, 又躬身用手帕在江水里浸洗了一番, 这才递给越迷津。   秋濯雪递得过于自然, 越迷津只好神情复杂地接过来, 用手帕擦去手指上的油渍:“你当真相信巫蛊这种无稽之谈?”   “我相信它有自己的秘密。”秋濯雪只是沉思道,“只不过, 我们还不知道。”   秋濯雪与万毒老人交过手,他当年的毒蛊说到底仍是脱不开虫毒,病症大多都有迹可循,与血劫剑的情况大为不同。   原本秋濯雪以为万毒老人选择半陀山,不过是因为那是剧毒之物的聚集地,可现在看来一切都没有这么简单。   “你可还记得徐大娘么?”秋濯雪思虑片刻,询问道。   越迷津眉头一挑:“嗯?我知道这个人,徐青兰,使软剑的高手,也是我这几日的对手,不过记得两字从何说起,而且我从没提过,你又为什么知道她?”   他说到最后,不由得紧蹙眉头,双目犀利地望向秋濯雪,脸色已有些不好看。   这几日的对手……   记得两字从何说起?   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越迷津根本不记得自己救过徐青兰,他对徐青兰怎么好似一无所知的模样。   “啊?”   信息量太大,秋濯雪都忍不住惊讶出声,又很快明白过来,才恍然徐青兰不单单是单相思,甚至越迷津都不知道她这个人。   越迷津眉头皱得更深:“你讶异什么?”   秋濯雪看着越迷津的表情,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可是,你不是在万毒老人手下救下她……你难道……一点也不记得她?”   “嗯?她当时也在其中?”越迷津确实有些意外,不过很快又道,“万毒老人残害的人不少,我难道要将所救之人一个个记过来吗?”   秋濯雪听得一愣一愣,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虽然一路上越迷津的确从未提过徐青兰只言片语,但是他始终以为是两人交情不复当年,越迷津当然不愿意与他分享自己的私事,实在没有想到居然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就在秋濯雪略有些出神之时,越迷津也终于反应过来了。   徐青兰如果当初是从万毒老人手下逃脱的一人,为什么秋濯雪会知道?难道他们二人有故?   “你当初出现在半陀山,难道就是为了救她?”越迷津不由得皱起眉头。   秋濯雪哑然失笑,摇摇头道:“不,其实我与徐大娘相识,还是因为你。”   “因为我?”越迷津若有所思,“与我有关,她为何会找上你?”   这让秋濯雪稍稍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实情来,徐青兰当初所做之举未免有些不明智,也许会令越迷津反感。   “吞吞吐吐,犹豫不决。”越迷津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如果不愿说,你可以选择不说,不必如此绞尽脑汁,意图敷衍。”   他的脾性一向不太好,相隔七年,似乎越见大起来,秋濯雪对他本就无可奈何,见他似有怒意,只好说出实情:“我当初救下了宋叔棠,徐大娘误以为血劫剑在我手中,担心你会为血劫剑所伤,所以才找上门来。”   “……”越迷津沉默片刻,冷冷道,“我还是更中意她现在报恩的方式。”   秋濯雪张了张嘴,他虽想不通明月影是以怎样的方式请动了徐青兰来对抗越迷津,但依他对徐青兰的印象,也许是吸引注意力,又也许是想堂堂正正现身在越迷津面前,总之……这绝不是报恩。   “你见着徐大娘……”秋濯雪想了想,还是问道,“难道只想着打败她吗?”   越迷津不解风情,冷冷道:“不然呢?”   秋濯雪想了想:“……也许……就如我方才所说的,夏日泛舟,冬日赏雪,找一个朋友陪着你,这样不是很好吗?”   他说这话时,其实也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只觉得五味杂陈,似甜似酸,不由得惆怅起来。   无论如何,秋濯雪都希望出现一个能令越迷津快活的人。   “她对我的感情是朋友吗?”越迷津漠然地注视着秋濯雪,“她只是感激我的救命之恩,感念我随手的善举罢了。她有她的人生,我有我的目的,她要感激回报我,我可以选择接受,也可以选择拒绝,正如她同样可以选回报这份恩情,亦或者选择不回报。”   秋濯雪心念百转,又再劝说:“可是她最终选择报答你,你也选择接受,不是吗?”   “我已接受她成为我的对手。”越迷津斩钉截铁,“我绝不会跟对手成为朋友。”   对手……朋友……   秋濯雪不由得沉默下来。   我们两人,如今朋友不是朋友,对手也不是对手……   船上沉默了一会儿,春风依依,岸上的人声渐沸,却驱不散一船寂静。   秋濯雪没再进行劝说,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看上去似乎有些忧愁烦恼。   越迷津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他实在不明白,任由人生被指手画脚,还要忍气吞声的人明明是自己,他都已经耐着性子一一回答秋濯雪的问题了,秋濯雪到底还有什么好不满的。   “没什么。”秋濯雪摇摇头,微微一笑道,“我只是在想,我说的话未免太多了一些,冒犯你了。”   秋濯雪管他,越迷津固然不快;可秋濯雪说得这么客气生疏,他却也同样不快。   过了一会儿,越迷津才别扭地重开话题:“夏日赏莲,冬日赏雪,一定要有人陪吗?”   “倒也不是。”秋濯雪哑然失笑,他又看了看越迷津,“只不过,你一个人总是孤孤单单的……如果赏景时有个人能陪你说说话,不也好得多吗?就像……就像……”   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最终秋濯雪还是没有说出话来,他与越迷津的问题,从不是误会,他当初的确是为了救风满楼才接近越迷津,在那群人里,只有越迷津最有可能战胜师浮萍。   倘若情况允许,秋濯雪本会在结识越迷津不久后如实说出自己的目的,却没料到之后种种情况发生得猝不及防,令人意想不到,根本找不到机会开口。   他原以为自己已能够体会越迷津的痛苦,直到经历了明月影的事,才意识到自己并非只是“背叛”如此简单,还在那样的绝境之中,彻彻底底地摧毁了越迷津对他人的信任。   不是他的错,也不是慕容华的错,更不是越迷津的错,只是……只是有时候天意弄人而已。   因此任何讨好卖乖的话都再说不出来了。   “你还记得吗?”越迷津沉默片刻,又再开口,“当初你我面临绝境,寒夜凄冷,又历暴雨,万毒老人无法催动毒物,我却也受伤失温,正是万念俱灰之时,你与我说过一句话。”   “我记得。”当年之事,秋濯雪一直牵挂于心,柔声道,“我说,如果有人能再见第二日天光,为何不能是你我?”   越迷津点了点头,他缓缓道:“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夏日赏莲,冬日赏雪,为何不能是你我。   秋濯雪一怔。   这个意思?这是……   秋濯雪猛然站起身,几乎从船头失足跌落下去,他稳住身心,望向坐着的越迷津,仍是难掩一脸喜色,对方正低着头,覆水剑横在膝头,不紧不慢地饮茶。   “还是说回徐青兰吧。”越迷津缓缓道,“你总不会无端端提起她吧。”   秋濯雪重新坐下,声音之中难掩欢喜:“好友见谅,秋某此刻心喜万分,这正事实在是无暇再想,还是稍待片刻再议。”   在越迷津的记忆里,从未见过秋濯雪如此失态的时候,就连他险些要死的时候,都能镇定自若地开着玩笑,让万毒老人恨得牙痒痒。他这会儿看上去,就好像真的将越迷津放在心上最重要的位置上一般。   这让越迷津也不由得微微笑起来。   越迷津曾与杨青偶然谈过秋濯雪的事,他的阅历摆在这里,当然看得出来杨青言不由衷的话语之下显然是觉得这是一场骗局。   可是这骗局实在是困了他太久,太久了……   七年的囚笼,并未随万毒老人的死而消散,越迷津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来破除。   无论是接近秋濯雪,还是远离秋濯雪,都不能让这种感觉变得更好,老道士曾告诉过他,遇到真正棘手的难题,不如放下,也许放下之后,就会好一些。   与秋濯雪同行多日,越迷津始终犹豫不定,直到此刻,他终于决定放下。   也许回到原点,他对秋濯雪的执着就会破除,这七年的囚笼也会自此消散。   只是越迷津不明白,他已经决定放下,为何心绪还在随着秋濯雪而起伏。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聊一下,好像一直有读者认为这是一个能解释的误会。   我不知道是前面没写清楚还是很难理解,这一章再强调一下。   最后恭喜越哥花七年跳出友情的樊笼,然后一头栽入爱情的坟墓。 第六十四章   说书人的故事往往讲到笑泯恩仇就结束了。   可在现实里, 这种故事往往才只是开始,秋濯雪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令越迷津回心转意,也不知道他心中到底有过几番百转千回, 但有些话本就不必说得那么透。   秋濯雪需要一个和好如初的机会,而越迷津已经松口,给予他这个机会了。   船儿晃晃悠悠, 绕了一小圈,已经离柳岸很远了。   秋濯雪当然很想与越迷津谈谈一些闲话,只是七年也许的确太漫长, 他本来只是想借正事与越迷津搭话, 不至冷场罢了, 哪料仔细想想,竟除了正事, 也没有什么别的话题能与其交谈。   “徐大娘曾提到过你相救的事。”过了好一会儿,秋濯雪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她说当时万毒老人选她做蛊母, 我当是万毒老人研究出什么丧心病狂的新毒术,加上人已死, 就没有多心, 现在才觉得不太对劲。”   人作蛊母……   这个字眼,听起来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秋濯雪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越迷津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你认为, 这件事很可能与墨戎巫蛊有关?”   “不错。”秋濯雪的手指搭在茶碗上, 轻轻抚过, “万毒老人成名多年, 毒术自成一套, 从来都是炼毒试毒。所谓蛊虫,也不过是用蛇虫互噬来激发毒性, 或是喂以毒虫剧毒之物,令毒性更上一层楼。”   “他抓人试毒是有,可抓人做蛊母虫床,却是第一次听说。如他这样的毒术大家,会突然改变制毒的方法,就好像要一个绝顶剑客突然去练别人的剑法一样困难,除非是这剑法精妙之处,令他心服口服。”   越迷津若有所思:“你认为,当年师浮萍死后,万毒老人重伤逃离,另有一番奇遇。”   “恐怕是如此。”秋濯雪点了点头,“不过,又也许是我多心,我只希望是我多心,否则如此残毒狠辣的手段,制蛊之人的品性,可见一斑。”   要想知道血劫剑真正的秘密,找到制作者本人,无疑是最容易的事。   他的神情固然凝重,可不见半点退缩之色。   “你似乎很爱将自己卷入到这些乱七八糟的麻烦之中。”越迷津仍记得万毒老人所带来的麻烦,眉头不知不觉就皱了起来,“就没有一刻停下来休息休息。”   秋濯雪轻笑了一声:“我现在不就在休息吗?忙中偷闲才有滋味,要是一直闲下去,骨头只怕都要长锈了。”   越迷津道:“这本不是你的麻烦。”   “也许不是。”   “也许不是?”越迷津皱起眉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也许不是?”   热茶已温,秋濯雪端起来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在追查此事之前,我也以为万毒老人已是终曲,再无余音。可追查到现在,线索却告诉我们,也许万毒老人虽身死,但这件事还没有彻底结束……”   秋濯雪说到此处,忽然脸色一变。   万毒老人是二人共同的仇家,他此刻提起血劫剑的幕后之人与万毒老人有所关联,纵然合情合理,也难免令人多想,只是话已出口,也没办法,当即住口不再多谈。   “你说过这只是一个猜测。”越迷津不知听出这层意思没有,淡淡道,“也许他们并没有任何关系。”   “不错,只是一种猜测。”秋濯雪偷眼观察他的表情,见他并没有什么怒色,心下稍稍松了口气,“所以同样存在另一种猜测,也许现在不是我的麻烦,可等到后来,就变成了我的麻烦。”   越迷津就没有再问了,他知道这已表明秋濯雪的决心了。   “你何必烦恼呢。我一无妻儿顾虑,二无重担在肩,三无门楣要光耀。”秋濯雪看着他眉头紧锁的模样,不由得闷闷笑出声来,“不愁吃也不愁穿,潇洒一身轻,倘若不找些事给自己做,那这百年光阴岂不憋闷死人了。”   春风醉人,暖煦的阳光照在身上,秋濯雪不愿再多提万毒老人,于是慵懒地舒展开一双长腿,斜斜躺在了船头晒太阳,他眯着眼睛,像只餍足的猫,舒舒服服地享受着这一刻的闲暇。   “春日佳景,来,躺下来晒晒太阳,看看这山光水色,何必总是愁眉不展呢。”   越迷津当年不明白他为何生死关头仍能那般洒脱,现在依旧不明白他为何能对将面对的险境如此镇定自若。   于是越迷津也躺下来,侧过脸,从茶几底下能看见那绸缎般的长发在阳光下闪烁着光,无端想起明月影挟持秋濯雪时,散乱的发丝于风中轻轻飞舞的模样。   狼狈、可怜,又……令他真实。   “只有你吗?”越迷津忽然问道。   秋濯雪没有听清,就下意识问了一句:“什么?”   越迷津心平气和地问:“你准备一人去墨戎吗?”   他微微眯起眼,不太适应地面对着刺眼的日光,暖意无声无息地浸透他的皮肉,仿佛每寸筋骨都随之松懈,几乎令人融化在这明媚的阳光之下。   秋濯雪并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微微笑起来:“你在担心我吗?”   越迷津没有说话。   “多谢你了,我很欢喜。”秋濯雪也不需要他说话,微微一笑,将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懒懒地搭在自己的胸膛上,笑语道,“只是我这裤带子不是很好,只能将自己的脑袋别在腰上,要是再多别几个其他人的脑袋在腰上,这腰带就难免要断了。”   他的口吻实在轻松又潇洒。   越迷津的心情却再度沉闷起来,血劫剑在眼皮子底下丢失,自己当然不能袖手旁观,这样的理由跟慕容华说一说,倒还能含糊敷衍过去,可是对上秋濯雪就全无意义了。   阴差阳错同行了这么久,越迷津当然看得出来,秋濯雪的确并没求他相助的意思。   他日日外出练剑,秋濯雪从没说过什么;他遇到新的对手,秋濯雪也不曾坦言怀疑对方的来历。   就连血劫剑丢失,秋濯雪身受重伤,同样没有半句责怪。   从始至终,秋濯雪都只是体贴地顺应他的要求。   他们是同行,却从未同心。   “倘若我不开口。”越迷津缓缓道,“接下来,你是不是就要跟我说,如今血劫剑已丢失,你已无牵挂,自此后山长水远,还望珍重。”   秋濯雪听他学得惟妙惟肖,忍不住大笑起来:“你是到哪个茶馆里学这么一番话来的。”   “是或不是?”   越迷津并没有被这阵不合时宜的笑声影响,也没有觉得尴尬窘迫,而是不大不小地压住秋濯雪的声音,他的嗓音听起来很低沉,语速也不算快,不知怎么,有一种莫名的威慑力,令人惧怕。   秋濯雪很强,他的武功与心计在当世几乎都数一流,这样的聪明人无疑是个大麻烦,因此明月影可以用徐青兰支开越迷津,可以用虚名钓住慕容华,却始终找不出秋濯雪的破绽,无可奈何之下,只能自己亲自应对他。   在这盘棋局上,明月影本已领先数子,可她对上秋濯雪,最终仍只下了一个平局。   秋濯雪本该输得一败涂地,却硬生生翻盘,不但令明月影与幕后之人翻脸,还得到了真正的线索。   明月影要秋濯雪牵制幕后之人,秋濯雪又何尝没有相同的心思。   越迷津不想被利用,却也不想见秋濯雪去送死,偏偏他又搞不懂这是不是秋濯雪欲擒故纵的手段,就为了引自己上钩。   他为何这般聪明?   倘若稍微笨一些,蠢一些,能叫越迷津一眼就能看透他的心思,岂不是简单容易得多。   甚至弱一些,哪怕要受他的利用,他却也只能依仗越迷津,这不也很公平?   秋濯雪轻轻叹息了一声,慢慢坐起身来,终于端正起表情来,只当是越迷津多疑心起,安抚道:“你不必再这样出言试探我,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利用你,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越迷津一怔。   “我并不是有意与你提起万毒老人的,也不是故意暗示这件事还没结束。”秋濯雪沉默片刻,“只是……我们许久没见了,我也不知道除了闲话之外,我们还能说些别的什么。”   万毒老人就如同悬崖旁一根断裂的绳索,牵系着他们两人,只要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可他们之间,只剩下了这根绳索。   要不是秋濯雪提醒,越迷津还真没想到这一茬。   越迷津只说:“我没有这个意思。”   他向来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这倒叫秋濯雪禁不住好奇起来,他侧过身体,仔细看着越迷津:“没有这个意思?那……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夏日赏莲,冬日赏雪时,站在我身边的是一个人。”越迷津瞪着他,“而不是一具尸体。”   秋濯雪实在忍不住想笑,又觉得眼眶酸酸的,他缓缓道:“这本不是你的事。”   “你不是也说,也许会变成我的事。”越迷津冷冰冰地回应他。   方才的话突然颠倒了人来对答,实在有点好笑,正当秋濯雪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的时候,越迷津忽然又来了一句:“而且你不必将我的脑袋别在你的腰带上,我自己有。”   这下秋濯雪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   越迷津实在不懂有什么好笑的,他只是皱着眉,看着眼前这个好像发了疯的秋濯雪,甚至伸出手去试试他是不是在发烧。   “好!”   秋濯雪不知是不是误会了这只手的来意,也伸出手来与他交握。   “我们一同前去。”   越迷津看着他的笑靥,只是漠然想道。   不论他是否有欲擒故纵之意,既是我心甘情愿的,就不能算是利用。   对吗? 第六十五章   闲暇时光悄然而逝, 秋濯雪开始着手做事。   依照明月影的性子,她出什么样的招式,秋濯雪都不觉奇怪, 而血劫剑上的古怪至今还没人知晓具体。   离开万剑山庄的群雄也许会说血劫剑是何等恐怖,却未必会提及被剑所伤之人同样会失智发狂,因此秋濯雪需要有人为他传声。   在养伤时, 秋濯雪已经差人将消息送往万剑山庄,也派出人手寻找颜无痕的下落。   颜无痕确实轻功绝顶,可并不如江湖人所想的那般来去无踪, 加上朋友不少, 找起来并不麻烦。   他这大嘴巴平日虽叫人苦闷, 但在要紧事上,却也不失为一个优点。   颜无痕的脚程果然很快, 慕容华派出去的人今天早上才找到他,晚上人就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大船上。   他来的时候,船舱里的船娘刚将热水烧好, 正要起身泡茶时,发现水壶竟空了大半, 就连茶壶都消失无踪了, 不由错愕地愣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大厅之中, 慕容华正想与秋濯雪谈谈有关颜无痕的事, 才将茶杯推开手边, 便有人注水, 他本不欲人打扰, 登时皱起眉来:“我不是说了……”   他才转过脸来,只看见一身褐衫的陌生人站在眼前, 紧接着就听见秋濯雪温声道:“颜无痕,好久不见。”   “不久不久。”颜无痕嘿嘿一笑,极自然地坐下来,为自己也倒上一杯茶,轻嗅了一番,“好呀,上等的瑶池香,正好解解我中午的酒气。”   慕容华这才发觉他手中所拿的茶壶是船上器具,可见颜无痕是先去了下层再来大厅,他们却没发现半点异样,不由得心下一凛:“此人好俊的轻功!”   他当然知道颜无痕的名字,也知道江湖上谣传的那个消息,只是借这种事认识这个人,难免只当对方是个口无遮拦的大嘴巴,如今看到这手轻功,才知自己实在将人看扁了,不由得严肃起来。   “我还道阁下只爱饮酒。”秋濯雪微微一笑,“原来也懂茶的滋味。”   “牛饮,牛饮。”颜无痕谦虚道,“我拿来解酒解渴的,说不上门道,更何况这种价值千金的茶叶叶,哪是喝茶啊,喝金子还差不多。我嗓子眼虽宽,没奈何钱包太窄,闻得出是瑶池香还是因为有次被出海的茶商捞上船过,你要是想就着这话往下扯,那我先到外头逛一圈,等你们引经据典完再回来。”   要说颜无痕也算是当世轻功一流的高手,可他平日里总是喜欢打一吊酒,与市井之徒厮混玩耍,以至于人们一想起他,往往是他的大嘴巴跟混不吝的性格,而非是高手这个名头。   慕容华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颜无痕。   “既不喜欢喝茶。”秋濯雪微微一笑,“要不要换酒?”   颜无痕不由得惊恐起来,他自认没有做过什么值得秋濯雪以礼相待的事,就算烟波客再和善,这也实在和善过头了,不由得起一身鸡皮疙瘩,使劲儿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战战兢兢道:“免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虽承认你是个大好人,但是这要是我的断头酒,我先声明,我照旧跟你翻脸!”   秋濯雪哑然失笑:“阁下何必这么紧张,我只是想请阁下帮个小忙而已。”   “当真只是帮忙?”颜无痕小心翼翼道:“你也是有身份的人,可千万不要骗我。”   慕容华忽然道:“人家常说,自己缺什么就越把什么挂嘴边,看你心慌意乱的,难道你经常骗人么?”   颜无痕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跟你说句实话,我要是经常骗人,说不准比现在还安全一些。”   慕容华想到那个江湖流传的谣言,啼笑皆非,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秋濯雪,示意他不要讲话。   眼下需要颜无痕,慕容华与秋濯雪当然无意旧事重提,毕竟合作不是寻仇,更何况事情已经发生,纵然将颜无痕切成十八段也无济于事。   慕容华此刻对颜无痕的兴趣,显然并非是为了秋濯雪找回场子。   这点面子,秋濯雪当然不会不给,他识相地闭上了嘴巴。   “你既然这么害怕,何必还要来呢?”慕容华不紧不慢道,“找你虽然容易,但想抓住你,恐怕是天底下第二难的事了。”   颜无痕难以置信:“什么?居然还有比抓我更难的事?是什么,快说来听听。”   慕容华:“……”   秋濯雪专注地凝视着清澈的茶水,庆幸水温正热,自己没敢入口。   “算了,我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千万别告诉我天下第一难是什么,免得我突然一时兴起想去试一试。”颜无痕懒散地往后一倒,趴在太师椅上,闷闷不乐道,“哎呀,害怕归害怕,可是害怕又不能顶饭吃,人家说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我要是不来,永远胆战心惊,不知道你们到底找我做什么,终日惶恐不安,到那时候酒也不美了,饭也不香的,活得还不如丧家之犬,可是我一来,就算你们真要砍我,我虽危险,但心里松快。”   颜无痕歪了歪头,又道:“嗯……就……就好比我心里藏了个秘密,要是不说出来,我辗转反侧,实在难受得很;可一说出来,我就觉得心里松快了很多。”   慕容华听得哭笑不得:“你倒是坦荡。”   “嘿嘿。”颜无痕只当是夸奖,从容收下来。   这次慕容华再开口,便彻底将他精打细算的商人那面露出来了:“不过,阁下这一身功夫,不论做什么,都能过得比现在更好。难道终日厮混市井之中,闲散游荡,虚度光阴当真是阁下所求?”   “是啊!”颜无痕毫无所觉地赞同道,“不然我练轻功做什么?当然是因为我不想杀人,也不想被人杀啦。打一吊酒,跟两三个酒友坐在一起,闲谈些江湖趣事,岂非人生最快乐的事?钱这东西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多了还怕人惦记,够用就好啦!”   慕容华:“……”   秋濯雪这才知道慕容华在打什么主意,原来他是见识颜无痕的轻功后起了爱才之心,想将人收到手下,为自己做事。   颜无痕好似察觉到什么,突然警惕起来:“等一下,你们该不会是想用茶汤美酒给我灌迷魂药。俗话说,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难道你想让我以后再也过不惯现在的日子,借此来报复我!?”   他好似烫手般撒开茶碗,整个人窜到了另一张椅子上去,宛如受惊的猫儿,几乎须发皆张。   每每颜无痕说话,总是如此出乎意料。秋濯雪不由得失笑。   “嗯……”秋濯雪看了一眼慕容华,含笑道,“也许有一点这个意思,不过我想我的这位朋友更喜欢称之为,君子爱才之心。”   颜无痕疑神疑鬼地打量着他们:“这个我学过,要取之有道!”   慕容华面无表情:“很好笑。”   “请下来吧。”秋濯雪实在快忍不住了,“秋某并非要为阁下灌一碗迷魂汤,而是真的有要事相求。”   颜无痕至今仍然对秋濯雪当时在山雨小庄外散发的杀气心有余悸,虽然在万剑山庄时十分感动对方对自己轻功的认可,但后来离开时,仍不免感到后怕,因此半信半疑:“该不会是很大的事吧?你对我这么客气,实在让我有点害怕。”   “是有关血劫剑的事。”秋濯雪缓缓道。   颜无痕闻言脸色大变:“等等!且慢!先住口!容我打断一下,烟波客,我是很愧疚说出那个消息,不过我也没想到会变成今天这样,旁人说你比女人还女人的时候,我都有帮忙维护你的声誉,你绝对比男人更男人!”   秋濯雪:“……”   他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感谢颜无痕对自己名誉的维护。   “除此之外,我还很感激你在万剑山庄上仗义执言,称赞我的轻功有进步。”颜无痕脸色严肃,声音激昂,“你人品高洁,是江湖上的人龌龊不堪,当然,也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嘴,这一点我承认,我确实是有一些些对不起你。”   他还特意强调了“一些些”。   秋濯雪:“……”   之后九冥候柴雄等人虽然与颜无痕传谣有关,但是的确并非拜他所赐。   颜无痕的轻功快,嘴更快,愣是没留给旁人插话的余地,秋濯雪甚至只赶得及点点头。   见秋濯雪点头,颜无痕的情绪也稳定一些下来了,他严肃道:“我一不用剑,二不杀人,三不搞阴谋,四没山庄要继承,今年还没娶妻生子,这种天降于斯人的大任,实在不适合我这种人来承担!”   “你难道以为我要将血劫剑托付给你?”秋濯雪失笑道。   颜无痕飞快道:“调查也不必了!我只想跟兄弟吹嘘一番,可要是为了吹嘘搭上性命,就太不值得了。”   “都不是。”秋濯雪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这些事都太过危险了。”   “呃……”颜无痕一时语塞,他抓了抓头,又问道,“啊?都不是,那你是要说什么?”   秋濯雪便将能说的大概告诉了颜无痕,轻轻叹气道:“我希望阁下能将血劫剑伤人会令其发狂的事通知江湖各处,叫众人能有所防备,那女子心机深沉,我实在不知她会做出什么。”   颜无痕有些古怪地看着秋濯雪:“你……你又是好茶,又是好酒的,还这样客气,就只是……就只是想让我帮忙捎个话?而且,还是对你很不利的话?”   “正如阁下所言,此事虽是江湖之劫,但与你确实没什么相关。劳你奔波,本是不该的,理应如此。”秋濯雪点点头道。   “可是……”颜无痕大声起来,“你可知道,这说出去,多少人会责备你丢了血劫剑,可这根本不是你的错!”   秋濯雪道:“血劫剑如今是自我手中失落,我总要弥补一二,难道我个人名誉要胜过武林同道的性命吗?”   颜无痕几乎说不出话来了,他怔怔道:“其实我还欠你一个人情?你实在用不着这么客气。”   秋濯雪摇头失笑:“什么人情,阁下承认,才是人情。”   颜无痕看了他好一会儿,又看了看慕容华,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忽然精气神一变,已从之前的漫不经心变得正经起来,他认认真真地对慕容华道:“想请我做帮手的人不少,你其实不错,看起来出手也很大方,瑶池香说喝就喝,也没二话,我虽然没听过你的名头,但你是个能做大生意的人。”   慕容华挑眉:“原来你听得懂,刚刚只是在装傻充愣。”   颜无痕嘿嘿笑了两声,揉揉鼻子道:“不过都是富商,又都在吴都,给你做工,我还不如给慕花容做工,虽然……但看看美人也赏心悦目啊。”   他突然飞快地瞥了一眼秋濯雪。   看着颜无痕的眼神,秋濯雪险些下意识想澄清自己跟慕花容是清白的。   而慕容华则老神在在地问道:“如果是慕花容请你,就可以?”   颜无痕想了想说:“那也不行,我可吃不消冷寒霜。再说了,我只是客套一下,你难道听不出来吗?”   慕容华:“……”   眼见慕容华的脸色越发不好,努力憋笑的秋濯雪咳嗽一声,正色道:“那不知道秋某的事?”   “他的事虽没得谈,但你的事,我一定会帮你办成,这不是为了偿还什么人情,是你此人值得我这样做。”颜无痕十分认真地看着秋濯雪,末了又添了一句,“对了,我还有一句忠言要送给你,其实我觉得你接下来不管是遇到男的还是女的,都不妨用一下美男计。”   秋濯雪:“……?”   “老实说。”颜无痕十分诚恳,“我一般不会这么夸一个男人,可你是个例外,我相信绝没有人能抵抗你的魅力。说不准你能劝人家迷途知返呢?再说,节操事小,性命为大!我实在不希望武林少你这样一号人物。”   秋濯雪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多谢……?”   颜无痕点点头,身体忽然如风一般掠出去,还不等慕容华跟秋濯雪说什么,他忽然又刮回来,挂在门上问道:“所以,天下第一难到底是什么?”   慕容华:“……”   作者有话要说:   对秋哥魅力盲目迷信的队伍在继越迷津、杨青、冷寒霜之后,又再加入一只世界频道的大喇叭——颜无痕。 第六十六章   颜无痕来时, 越迷津与杨青正在二楼旁听。   当日杨青反应已算快,却没想到明月影连这点可能都已料中,他与白娘出船舱时, 看见眼前数名黑衣人,几乎心都停了一拍。   所幸慕容华来得非常及时,还带来了越迷津。   黑衣人甚至没来得及出手, 就彻底失去了性命,呼啸而来的剑气余劲甚至削断了杨青一缕刚长到耳朵的头发。   在生死关头,杨青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紧接着就听见白娘的一声尖叫, 他下意识颤抖了一下, 直到慕容华走过来将他搂在怀中,才敢再度睁开眼睛。   姓白的船娘此刻已经彻底晕厥过去, 船上东倒西歪着十几具尸体,鲜血正无声无息地淹没甲板,仿佛上一层血漆。   混沌的日月交接之时, 杨青能感觉到慕容华在微微颤抖,于是他忍不住好奇, 从袖子缝隙里探出头去——看见一截剑尖, 血珠一颗颗自其上滴落。   越迷津衣不染尘,眉眼锋利, 站立血海之中, 犹如天地烈焰所铸成的一把神铁。   杨青曾看过风满楼的剑, 凝风聚雪, 势若奔雷, 让他想起以前读过有关公孙大娘的诗,每每回忆起来时并不觉得可怕, 反倒觉得很美。   他并不懂得剑术,说不上什么门道,只是那一瞬间忽然觉得,风满楼仍是在人在用剑,可越迷津似乎已成为剑本身。   浓浓的血腥气不但沾染了覆水剑,也同时浸染在越迷津的身上。   直到越迷津收剑入鞘,走过来,用干燥温暖的左手将杨青探出来的头推回到慕容华怀里,他身上似乎才恢复了一丝丝人气。   如果说秋濯雪满足了杨青对江湖最风雅的那一部分幻想,那么越迷津无疑满足了杨青对绝顶高手的幻想。   强得离谱,强得蛮不讲理。   只是杨青从来没有想过,见识到这种力量时会带来这样巨大的冲击感。   加上最近发生的事太多,秋濯雪又受伤,慕容华为他的事上下奔走,这几日杨青几乎只能跟越迷津待在一起。   “我之前就想说。”颜无痕才走,越迷津就看了一眼准备回房的杨青,“你明明很害怕我,为什么从来不说?”   杨青端着自己的小板凳,站在门口,略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越大哥,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这让越迷津一时语塞,他沉默片刻,缓缓移开目光:“我看得出来,你虽然从来没有明说过,但是跟我在一起时总是很紧张。老道士曾经告诉过我,不该在你们这些孩子面前杀人,是我……没能做到。”   “这不是越大哥的错!越大哥是为了保护我啊。”杨青没料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越迷津收入眼中,脸色煞白,急忙解释起来,“强大的力量的确让人恐惧,不过,一味只害怕力量,害怕争斗又有什么用呢?难道人家会因为你的害怕就不来欺凌你吗?”   越迷津沉默地注视着他。   “正相反,就是因为害怕,他们才会欺凌你。”杨青生怕他误解,说得几乎有些急促:“只要是力量就恐惧,只要是纷争就反对,又有什么用?要是我跟那个黑衣人说,你这样做不对,这道理连我都懂,难道他就真的乖乖地走了吗?”   越迷津每次与杨青相处,这孩子都显出一种与年纪不符的懂事与善解人意来,实在让人怀疑他身上都发生过什么事。   “就好像是秋大哥,这血劫剑分明跟他没有关系,可是他承担下来,丢失就成了他的责任。”杨青几乎是喃喃自语,“又像慕容大哥一样,明明是那个女人的错,到头来,却成了他识人不清一样。”   杨青低声道:“人们总是在谴责好人做得不够,我不喜欢这样的故事,我也并不是恐惧你,只是我很弱小,也很无能,甚至看到尸体都会害怕。”   “我知道就算我害怕,越大哥你也仍然会保护我;就像别人冤枉秋大哥,秋大哥也不会在意一样,就是因为这样……”杨青捂住自己的胸口,“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希望自己变成这样不知感恩的人,更不希望让我的英雄落到比我更无助的境地里去。”   这样一番话,实在令越迷津始料未及,他只是深深看着这个少年,半晌才道:“也许我并没有你所想象的这么好。”   “但是……”杨青终于抬起头,看向越迷津,“对我来讲,已经足够好了。”   越迷津静静地看着杨青,忽然道:“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啊?谁啊?”   杨青茫然地抬起头,却见越迷津忽然往船尾的长廊上走去,他端着小板凳,放也不是,拿着也不是,踌躇片刻,还是放下板凳跟了过去。   越迷津道:“我曾经跟你说过的,那个隐瞒了真实目的,或者说欺骗我的朋友。”   这次杨青发出了震惊的声音,只觉得自己好像一只无辜的鼹鼠被越迷津突然从悲伤的坑洞里强行□□:“啊——?我哪里让你想到她?”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似乎是个跟明月影差不多的坏女人吧?   杨青依稀还记得这个坏女人是为了一个男人,来故意接近越迷津的,之后他因为跟秋濯雪谈了谈,觉得这是越迷津的私事,就没有再乱提过了。   要不怎么说人间自是有情痴,人们从历史里唯一吸取的教训就是人类永远不能从历史里吸取教训,越迷津的前车之鉴显然没能给慕容华一丝丝的提醒跟心理准备。   “他也很体贴。”越迷津并没有在意杨青的声音,“他曾告诉过我,与我们为敌的人并非都是坏人,有些人是为名利驱动,可有些人却是被利用了善念。不同的人各有不同的缺陷,只要被利用,没有任何人能脱逃,你我也不例外,因此不必受他们所扰。”   这话听起来,果然是个很体贴温柔的人。   不过这句话还真是……   杨青几乎一下子就想到了越迷津的情况。   安慰自己的事不必多说,就说大事,先是放弃了万剑山庄剑约,再是忍耐丧友之痛,跟秋濯雪一路同行,后来为了血劫剑这种大事,还追上来护卫左右。   正如秋濯雪说的,任凭他再怎么口灿莲花,越迷津硬要不识大体,非跟人打起来,其实万剑山庄里也没几个人能拦住他。   杨青跟他相处这么久,还以为越迷津天生外冷内热,没想到居然是那个坏女人影响的。   一想到教会他这一套的人本身却是佛口蛇心,怎么说呢,还真是令人感觉心情分外复杂。   越迷津当然不知道他的小脑袋瓜子里在想些什么,而是继续说下去:“你与他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的武功远胜过你,因此眼界有所不同。”   扎心了……杨青默默退后了两步。   “不过真正让我敬畏的,并非是他的武功。”越迷津淡淡道,“力量的强弱并非永远,生老病死,人之常态,没有人能永远保持在如今鼎盛的模样。我曾经面对许多剑客,深知岁月的摧残比任何仇敌都更可怕。”   杨青实在想不到,越迷津这样的年轻,竟然能说出这么沧桑的话来。   “他不会因外人的冤枉而愤怒,更不会因旁人的误会而痛苦,坚信自己的判断,也宽容无穷无尽的愚昧,理解不同人的想法。”   哇,这个坏女人果然很有魅力……   杨青听得几乎入神,虽然他已经知道结局,但是突然就能够理解越迷津这样的人物为何泥足深陷了,直至现在都难以抽身。   “正因如此。”越迷津道,“我才无法信任他,更无法……放下他。”   杨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觉得好像高兴自己挨夸也不太对劲:“那越大哥,要是你现在见到她,会想怎么做呢?”   “我已决意放下。”   放下的当然不是人,而是过往的那段恩怨。   这就有点超出杨青的处理范围了,他很想申请场外求助,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样你会感觉好一点吗?”   两人不知不觉已走到楼梯口,秋濯雪听见动静,抬起头来,对着他们二人笑了笑。   杨青兴奋地探出身体,急忙挥挥手示意,紧接着就听见越迷津的声音。   “不知道。”   我只希望心能够平静下来。   慕容华看到越迷津的时候,神情略有一丝不自然,很快就出声问道:“你们怎么下来了?”   “我想,是时候决定他的去留了。”越迷津指了指杨青。   这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杨青脸上,他有些拘谨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等待着三个大人决定自己的命运。   墨戎深处瘴气弥漫,若非是本地人士,贸然进入必然受瘴疠浸染,轻者小病一场,重者一命呜呼。   秋濯雪与越迷津都不敢乱闯,更何况杨青。   “留在我这儿吧。”慕容华忽然道,“不过一张嘴,能吃掉我几袋米。”   杨青跟慕容华并不熟悉,不由得往越迷津身边缩了缩。   秋濯雪一愣,随即皱起眉来:“可是你……只怕不太方便吧……”   他顿了顿,还是没有说得太明白。   “有什么不方便的。”慕容华洒脱一笑,“她虽不是个好人,但是有句话说得没错。我这么多年来无非是自困樊笼,在撕信送来线索时,我就已想通了,商人看得是真金白银,只要我赚得足够多,就绝没有人敢给我脸色看。”   他脸上虽笑着,但眉宇还是很阴沉,显然还是介意月影的事。   一个心结解开,却又有另一个心结打起。   秋濯雪心中轻叹一声,面上不变,淡淡笑道:“那我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慕容华注视着杨青,见他难掩惶恐,忍不住轻轻一笑,忽然手挽长发,侧过身子,佯做妇人姿态:“怕什么,你看我是谁?”   时间已远,越迷津对慕花容几乎没有任何印象,因此只觉得慕容华矫揉造作,并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杨青却在挽风小筑与慕花容相处过一段时间,因此一下子看出来,顿时目瞪口呆,三观震碎。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可能笑点不多,但是我觉得蛮重要的。   杨青作为现代人跟被保护者,真正去理解并且包容江湖与现代格格不入的野蛮性。   越迷津为了内心的平静而决意尝试放下。   慕容华最终决定坦然接受最真实的自己。   他们三个人生命的转折点。 第六十七章   杨青好半晌没有说话。   这让慕容华莫名胆怯起来, 他下意识看向秋濯雪,正欲说些什么,忽听见杨青出声:“慕姐姐……哎, 不对,慕容大……也不是这样说的,让我仔细想想。”   杨青突然跳下了椅子, 在大厅里走来走去,看上去似乎在冥思苦想什么。   原本是他等着三个大人的决定,此刻立场却颠倒过来, 像是三个大人在等他的决策。   慕容华不知道杨青会是什么态度, 他这许多年来, 头一次在秋濯雪之外的人面前露出自己最真实的面貌,不是妩媚多情的玉娘子慕花容, 更不是风流倜傥的千金客慕容华,而是他本人。   他已经许久没尝过这种忐忑的滋味了,简直比做生意更紧张。   秋濯雪同样很好奇杨青会说些什么, 这少年人的想法似乎与世上许多人都不太相同,不过他也没办法给慕容华一个准话, 只好将手搭在慕容华的肩上, 安抚他。   “这样说吧。”杨青认真地看着慕容华道,“你更喜欢我叫你姐姐, 还是叫你大哥呢?”   慕容华虽仍是紧张, 但已轻轻松了口气:“叫我大哥就好。”   这比他预想的反应已好上千百倍了。   杨青当即明白过来:“噢, 那就是说慕容大哥你的自我性别认知还是为男性。”   “自我性别认知?”秋濯雪听到一个新词, 不由得有些新奇, “这是何意啊?”   这个问题叫杨青苦恼地抓了抓头,似乎在考虑该怎么说才好:“在我的家乡里有些大夫……呃, 他们发现,有些女子生下来认为自己其实是男子,或者男子生下来却以为自己是女子。自我性别认知就是自己认为自己是男是女,大概是这么说吧。”   他说得虽然有些不清不楚,但秋濯雪已经完全听懂了。   “还有这样的事……”秋濯雪一怔,若有所思,就连古蟾这样的大夫,此刻还在研究药学病理,杨青所在的地方竟然已有大夫研习这等偏僻冷门的医道,“还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这种事秋濯雪虽没有见过,但坊间传闻也听过一些,人们往往认为这种异常与神神鬼鬼有关。   慕容华本以为自己已算是惊世骇俗,万万没想到杨青的故乡居然还有这样特别的例子,不由得好奇起来:“那这些人往往会怎么做?”   “有些是什么都不做。”杨青想了想,“还有些人会找大夫……嗯……把自己多余的部分……切掉,然后再加上没有的。”   他做了一个所有人都看得懂的手势。   看着少年单纯的面容,三个大人都不由得□□一凉,其实杨青也觉得有点凉飕飕的,所以他很快就把手放下来了。   “毁肤摧骨不足为奇。”越迷津最先恢复表情,他皱了皱眉头,抱臂沉思,“可是生肌造肉,却非寻常之事,如此说来,你故乡的大夫已不能说是医术,简直是造化之能了。怎么在武林之中从没有听说过他们的大名?”   越迷津倒不认为那番话是杨青少年梦呓,能说得这般毫无迟疑,神态自若,说明此事对这少年来讲是理所应当的事。   而且杨青看起来并没有任何疯病的症状。   秋濯雪却是领悟到其中意思,一下子变了脸色。   说到这个话题,杨青显然有些落寞起来,他沮丧地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看上去有些闷闷不乐:“他们都不会来的,只有我被丢在这里了,不知道怎么回去。”   慕容华有些奇怪:“天南地北,何处不能抵达?你家在哪里,为什么不能回去?”   “不是这样简单的。”杨青没办法跟他们解释穿越的事,最终只是颓丧地低下头,“还是不要说这个了,慕容大哥,还是说说你吧。”   慕容华又道:“我?”   “是啊。”杨青点点头,从短暂的思乡之情里摆脱出来,认认真真问道,“你是喜欢那样打扮,觉得那样更舒服吗?要是这样的话,你以后按照你喜欢的来就好了,不用在意我。”   慕容华一怔,随即朗声一笑:“不,我只是喜欢漂亮的东西,男子的衣物玉佩,女子的首饰胭脂,我都很喜欢。我之所以那样打扮……是因为人们难以接受男子涂脂抹粉,索性就干脆伪装成女子。”   杨青总算听明白了,恍然大悟:“所以其实慕容大哥你连女装癖都不是,你只是单纯喜欢漂亮的东西?”   “不错。”   “哇——那真是……”杨青看着慕容华潇洒风流的模样,又想了想慕花容的姿态,一时间有点说不出话来,只能感慨,“那真是……牺牲大了。”   说了这么久,慕容华当然也听出杨青的言外之意,不禁感慨道:“濯雪,你带来的这位小友真是深藏不漏啊。”   秋濯雪实在忍不住苦笑,他现在总算明白杨青到底为什么会误会自己与风满楼是两情相悦了,这少年的成长环境,实在复杂特殊得惊人。   杨青摸摸头:“啊?”   慕容华本已做好了会看到杨青惊恐厌憎的表情,却没想到杨青的反应会如此出人意料,他最终抚扇大笑起来:“看来这的确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他笑声之中,听来似是无尽欢喜,却又难掩苦涩。   越迷津也终于反应过来:“原来你就是慕花容。”   慕容华站起身来,他用复杂的眼神看了越迷津许久,嘴巴动了动,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   大厅之内没有人说话,似是一下子所有人都噤了声。   “不错,我就是慕花容。”   过了许久,大厅之中,才响起慕容华掷地有声的声音,将这满室寂静彻底击破,也像击破了过去十余年,困住他的那座华美樊笼。   船灯微晃,映照在慕容华的面容上,他说完这句话后,下意识扶住桌子才避免自己轰然倒下。   越迷津并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当年之事本就不是慕花容的错,说到底,不过是说出一个实情,他从没介怀过,说这话当然也不是想秋后算账,不过是确认下自己的判断无误。   于是他开口道:“明日就走吗?”   秋濯雪这才短暂从杨青所说的事里抽身出来,略一怔,才反应过来越迷津是在说墨戎的事,点了点头道:“不错,事情都已办妥,我们休息一夜,明日就趁早出发。”   越迷津听罢,就回房去了。   慕容华静静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脸色苍白,摘去这张面具远比他所想象得更令人恐惧,几乎……在那一瞬间,他几乎想矢口否认,想让一切重归最初。   过得虽然不痛快,但好歹安全。   分明越迷津什么都没表态,什么评价都没有,慕容华却仍感觉他锋利的目光犹如针扎一般。   慕花容几乎已经成为生长在他身上的一层皮囊,撕下来非要见血带肉,痛到他此时此刻,仍感觉后背有冷汗沁出。   好在不过如此……原来,不过如此。   在撕心裂肺的剧痛之后,慕容华又悄然感觉到另一种久违的畅快,他当然知道眼前还有许多艰难险阻,可他已迈出最困难的第一步了。   发生了这样天大的好事,即便第二天要赶路,秋濯雪也不能不和慕容华庆祝一番。   他们坐在了船的边缘,脚下就是奔流的江水。   “你的运气果然不错,丢了血劫剑之后,老天就立刻补偿你,叫你的心事消了两桩。”慕容华放下心头沉重,玩笑地碰了碰秋濯雪的酒坛。   秋濯雪的心事有许多,件件都跟朋友挂钩。   慕容华的慕花容伪装是一件,越迷津是另一件,眼下这两样竟都意外随着血劫剑一事而解决。   秋濯雪失笑:“听起来,老天爷确实对我不错。”   慕容华忽然放下手中酒坛,奇怪地看着秋濯雪:“你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模样?”   “我在想杨小友。”秋濯雪轻叹了一口气,“他的来历一直成谜,直到今日,我才突然意识到有没有可能他是墨戎之人?”   慕容华心念一转,立刻明白过来,讶异道:“你是指,他今日所说的?”   “不错。”秋濯雪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觉得有些头疼,“我捡到他时,他对许多事一无所知,可是言行又非常正常,就好像从小生活在一个世外桃源之中,我一问到他为何出现在北疆,他却说不出来。”   慕容华缓缓道:“墨戎与世隔绝……”   秋濯雪脸色凝重:“你还记得我与你说过徐青兰险些被炼制成蛊母一事吗?换肢剜肉对杨小友这样的孩子而言,竟是如此寻常之事,足见他所在之地,那些大夫必然……”   他没有说下去,慕容华已经明白了。   大夫的医术需要病人来精进,中原国土甚大,也不曾听说出过这样厉害的大夫,就连古蟾都不敢夸口自己能做到这地步。   少年天真烂漫,不知自己说出多么可怕的东西,可在秋濯雪耳中,却似振聋发聩,叫他突然明白许多事。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将女子变成男子,将男子变成女子,这其中不知要有多少牺牲者,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既没武功,也对医术药理毫无所知,却对此等医术如此清楚,足以说明该地的大夫几乎已不将人当做人来看待。   秋濯雪走遍大江南北,慕容华更是个生意人,知道大沙漠跟海外都没这样的本事,他们二人已算得上见多识广,却都是第一次听到杨青所说的这些医理。   阴阳颠倒,乾坤翻转,这种古怪诡异的医术,邪气四溢,正如血劫剑上的妖蛊一般可怖,还有万毒老人突然转变的毒术,似乎都冥冥之中指向一点——以人为祭。   杨青出身之地,除了避世多年的墨戎之外,就没有别的合理解释了。   “可是,他对墨戎跟血劫剑都没有任何反应啊?”慕容华依旧不解。   秋濯雪没有说话。   慕容华的手搭在酒坛上,忽然反应过来:“你……你认为,也许杨青同样是巫蛊?”   “我不知道。”秋濯雪沉重道,“我希望不是。”   二人良久无声,胆魄具感到一阵浓浓的寒意,半晌后,慕容华隐忍怒气地低吼道:“这样小的孩子,他们怎么……他们怎么……”   “这也只是猜测而已。”秋濯雪凝视江上明月,“还有一事,曾有人差三鬼来请我,既不惜花费巨资,显然是看准三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本事,可是三鬼死后,却再无音讯。”   慕容华心思缜密:“他们出了另一些麻烦?或是……”   “或是……”秋濯雪淡淡道,“我已经向他们想要的方向而去了。”   慕容华喃喃道:“看来不是你把自己卷入一场风波,而是这场风波,从一开始就没想放过你。”   “只是如此猜测。”秋濯雪仰头饮酒,“只期望这一遭去墨戎,能得到一些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进行一个错误的信息推理X 第六十八章   昨夜下了一场大暴雨, 清晨才转为淅淅沥沥的小雨,却仍是没停。   半陀山上云蒸雾绕,山道更是被打得湿滑泥泞, 秋濯雪跟越迷津再是艺高人胆大,也没有拿性命开玩笑的道理,脚步不由得受阻, 只能找个客店先投宿。   哪料这雨时大时小,一连数日都没有放晴。   秋濯雪早上起来时,先站在窗边看了看风景, 只见春雨绵绵, 雾气苍茫, 昨日还能看到一点半陀山的踪影,今日就一点都看不清了。   他收回手来, 决定先下楼吃早饭,出门时正好越迷津也已洗漱完毕,两人就一同下楼。   店小二手脚利落地给他们两人上了早点, 又殷勤问道:“两位要饮茶汤吗?”   半陀山虽是剧毒之地,但也是产药的好地方, 每年来此与当地人交易的药商极多, 当地人多多少少是都略知一点医理。客店老板是个有心人,见这几日雾浓, 特意让厨子起个大早煮上一缸药草茶, 分给旅客们, 分文不取。   作用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 好比酷暑时的苦凉茶,讲究得是个心意。   秋濯雪颔首道:“来两碗, 麻烦小二哥了。”   “哪儿的话。”店小二习惯性喊一声,“茶汤两碗!”   这几日雨密,衣物似都带了点潮意,投店里的药商禁不住先唉声叹气起来,秋濯雪看他叹气的模样,就知这是在准备例行每日的吐苦水环节,不由得暗暗好笑。   哪料药商的苦水还没来得及倒出愁肠,忽然听见店外马蹄声急响,紧接着大门“砰”得被推开,三个蓑衣人急步走进来,倒灌了他一肚子的风雨。   “会不会开门!瞎了你的一双眼睛!看不见这儿坐着人呢!我呸呸。”   药商这几日本就心情不佳,莫名泼一脑袋水,当即站起来,边抖衣衫边叫骂起来,。   店小二正好端盘路过,喊道:“茶汤来了——”   那正当中的蓑衣人目光一厉,一只青惨惨的手已从衣袖下伸出,却不知怎么眼前一花,竟突然出现一个长身玉立的锦衣公子哥,如玉般柔润的手指上轻轻搭在他的腕上,无论如何使劲,竟是全然无法动弹。   好快的身手!   腕上失力,指缝间的牛毛针霎时间抖落在地。   蓑衣人脸色大变,左右两旁下意识要亮出兵刃,只听那人微微笑道:“哎呀,这位朋友好大的火气,风雨连绵,确实叫人不快,来来来,小二哥,将我这碗茶转赠给这位大哥。”   两人交手转瞬,加上牛毛针细若发,纤若尘,肉眼难以辨认不说,落地时也全无声息。   寻常老百姓哪看得出其中门道,只见秋濯雪突然对上这三个蓑衣人,另两个看上去还带着兵器,甚是不好惹,一时间都鸦雀无声。   店小二一怔,颤颤巍巍地将热腾腾的茶汤递过。   一无所知的药商也被秋濯雪吓了一跳,怪叫起来:“见鬼了!你什么时候跑这儿来的?”   “哈哈。”秋濯雪爽朗一笑,“你擦衣服太入神了,我早就来了。”   药商尚不知自己死里逃生了一回,疑神疑鬼地看了他跟蓑衣人一眼,嘟哝了几句怪人,见两旁蓑衣人腰间不知什么时候亮出兵刃来,顿时一缩脖子,噤声了。   蓑衣人此刻也不去管这药商,直勾勾地看着秋濯雪,声音嘶哑:“不知这位朋友姓甚名谁,往后江湖相见,也不至于触了霉头。”   秋濯雪不答,欲伸手去接茶碗,只笑道:“路过的闲人罢了,只是想请朋友喝碗茶消消火气。”   蓑衣人冷笑一声,劈手夺过茶碗来,店小二手抖得厉害,茶汤几乎洒了大半在他手上,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鬼吼鬼叫什么!”右边那蓑衣人乃是个疤脸,模样看起来格外恐怖。   店小二瑟瑟发抖,几乎将剩下那碗茶也打翻。   秋濯雪神色淡淡:“看来这位朋友火气也不小,小二哥,劳你将另一碗给他。”   疤面登时涨红了脸,猛然抽出自己的长刀来,还不待他举起,只觉得一阵劲风扑面,下意识提刀护住面门,却不料手上一股巨力袭来,震得双臂发麻,虎口失力,几乎握不住兵刃,这大刀也被击得往后一弹,撞了他一个头晕目眩,鼻血横流,只能连连退后几步消劲。   “是哪个……”疤面昏头转向,长刀驻地,伸手抹去鼻血,口中仍不消停,“哪个宵小——”   他的声音突然止住,双眼一阵发直,已看到偷袭自己的“暗器”——一根筷子。   筷子难承劲气,在落地的一瞬,彻底化为齑粉,风雨一吹,消散无踪。   疤面顺着筷子的方向看去,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越迷津缓缓从筷筒里头又抽出一根来,那里头少说还有二十几根。   眼见老大跟兄弟吃了亏,左边那个也安分下来,蓑衣人瞧了瞧茶碗,冷冷道:“店小二,这里头是什么?”   店小二双腿颤颤,战战兢兢道:“是……是驱瘴的茶,不过店家舍不得银子,就用些去年留下的茶饼沫子烧开了雨水,喝……喝不坏的,最多就是去几趟茅房。”   秋濯雪没料到还能听见这一出,委实哭笑不得。   大堂里有人低低骂了几句“他娘的”、“狗东西”,都是这几日喝了药草茶的人。   蓑衣人也有些无言以对,将这茶碗举起,他方才不肯让秋濯雪碰碗,就是担忧对方在茶里下毒,此刻一口饮尽,阴森森道:“阁下这个朋友我交下了,今日还有要事,来日再讨教!”   秋濯雪这才松手。   那疤面一抹鼻血,也闷声将茶喝了,只是气性极大,将手中茶碗一摔,当即碎了一地。   三个蓑衣人转身就走。   这三个灾星一走,客店老板才敢从柜台后探出头来,瞪起店小二来:“这个碗就从你的工钱里扣!”   店小二才没来得及庆幸自己劫后余生,又闻此等惊天噩耗,当即哭丧下脸来。   老板眼见其他客人面色不善,又立刻苦着脸对秋濯雪道:“客人,这位客人,我这儿庙小,平日只是挣个辛苦钱,实在是……实在是……”   他有心想赶秋濯雪走,却不敢开口,虽瞧不出这小白脸的本事,但看那三个凶神恶煞的蓑衣人老老实实走了,也知秋濯雪不是个好惹的。   “不妨事。”秋濯雪微微笑道,“店家,我这就走了。”   客栈老板顿时松了口气,感激地冲他点点头,此刻只求趁早送走这冤神,因此连这几日的房钱也不提了,倒是秋濯雪主动放下几枚碎银,笑吟吟道:“那个碗就算在我账上吧,还有这药草茶……老板往后还是花些心思。”   “省的,省的。”老板尴尬一笑,飞快将碎银摸回来。   越迷津已在门外等他,见着秋濯雪出来,还递过来一个窝头,淡淡道:“你刚刚只喝了小半碗粥。”   “哎呀,还是越兄贴心。”秋濯雪含笑望他,“秋某若无越兄,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越迷津提醒道:“很难吃。”   秋濯雪仍然带着笑:“有情饮水饱,怎么会难吃呢。”   窝头果然不太好吃,有些热气时就着茶水还能勉强入口,这会儿热气全无,干巴巴堵喉咙,硬邦邦磕牙齿,秋濯雪吃下去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已有些勉强了。   越迷津就这样看着他。   秋濯雪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果然很难吃。”   越迷津解开水囊让他喝了一口,又道,“当中那个练的是毒掌,你感觉如何?”   “不及窝头。”秋濯雪煞有其事。   越迷津:“……”   秋濯雪只是伸出白玉般的手来,笑眯眯地放在越迷津面前:“不必担忧,你瞧,能有什么事?”   他内力深厚,寻常小毒奈何不得,更何况又没与那毒掌对招,自是无碍。   “走吗?”越迷津并不理会他的笑语,“顺带一提,他们也往左走了,过了半陀山的地界,就是墨戎,倒是正与我们顺路。”   “走吧!”秋濯雪有心想追那三个人去,目光一转,笑道,“咱们来比比脚力。”   语声还未消散,他已掠入茫茫雨雾之中,越迷津只好紧随其后。   秋濯雪的轻功虽不如颜无痕那般快到可怕的地步,但却更胜几分优雅风流,借力也无声息,加上四处树干被云雾隐匿去身形,看上去好似孤身在空中翩然舞动。   越迷津从后头望他,只觉得那身影似在梦中一般,不由得恍惚。   二人一追一赶,距离也时远时近,秋濯雪很快就看到还没被雨水冲去的马蹄印,听见不远处的马蹄声,就停下来等了等越迷津。   “咱们追得太快了。”秋濯雪仍是笑语,眉梢难掩一点得意,“你猜他们要去做什么?”   越迷津悄然落在他身边,缓缓道:“杀人放火,不是好事。”   “这三人横行霸道,药商失言一句,就要伤他性命。那牛毛针细若游丝,只消掌上毒气一发,中招者必然受尽苦楚,浑身溃烂而亡。”秋濯雪点头赞同,“不仅不是好事,也不是好人。”   越迷津看了他一会儿,缓缓道:“他们入店,不是投宿,就是要补充食物。无论如何,必定是人困马乏。”   半陀山地处偏僻,两家客店之间的距离大概只比北疆稍好一些,这三人显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却没多做纠缠,定然是要事在身,连日赶路,因而越迷津有此判断。   秋濯雪微微笑道:“不错,我们却吃得正饱,正好同他们消遣。”   他故意将正饱两字咬得格外重。   作者有话要说:   忘记设置存稿时间了…… 第六十九章   纵然是再厉害的轻功, 再深厚的内力,也不能叫人与牲口比脚力。   两人本也是骑快马赶到半陀山,可是考虑到墨戎之内毒瘴深厚, 就将两匹马在大集市上转了手,因此眼下只能靠自己。   好在眼下正是天赐良机,既有风又有雨, 道路还因水而变得泥泞不堪,休说人困马乏,纵然是再吃饱喝足, 过险恶山道时这健马也不敢发足狂奔。   就这样追追赶赶, 快近傍晚时, 雨渐渐停了,那蓑衣三人终于停在了庄子外头, 为首的先敲了敲门,很快出来一个老婆子,将他们三人往内迎, 又出来两个仆人,把三匹疲马往马厩里牵去。   依稀还能听见疤面的叫骂声:“直娘贼的老天爷, 早不停晚不停, 老子休息才停雨,存心耽误事儿。”   秋濯雪不禁松了口气, 他浑身都已被雨雾打湿, 虽有内力运转, 不至感染风寒, 早上吃的一个窝头早在晌午就已耗尽能量, 此刻连气力都几乎竭空,口中不住喘/息, 不由得感慨道:“这消遣的时间,实在长得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我们追上了。”越迷津呼吸也变得沉重,“如何,你还有余力吗?”   秋濯雪不由得一乐,其实追到后面,已是凭着一口气在支撑了,此刻消停下来,只觉得全身沉重无比,刺痛难当:“若叫我再追一日,我实在没力气了,可是要进这庄子一探么,却还有些。”   越迷津看了一眼被关上的庄子大门,思考片刻:“那老婆婆与两个牵马的仆从都没有武功在身,应该是寻常百姓,只是不知道庄子里还有没有什么人?”   要是放在平日,以两人的身手当然无惧,可是在这种艰难的环境下追赶一日,还要全神贯注避免丢失三人踪影,这简直比在寻常大路上不眠不休走上两天两夜更叫人疲惫。   “都已追到这里了,也只能进去瞧瞧再说。”秋濯雪微微一笑,“不然,我到里头去,你在外面接应我?”   越迷津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摇头拒绝了。   两人缓过气后,将水囊里的水喝了个一干二净,这才又恢复了些体力,将身上沉甸甸的衣物拧出一些水分后,犹如两片落叶,前后飘进庄子当中。   这庄子并不算大,却也整洁,还种了许多观赏的花草,只是这会儿都被雨水打得抬不起头来,蔫蔫地垂着头。   秋濯雪与越迷津从漆黑的后院摸进来,四下一打量,发觉竟还围有篱笆,布置着鸡舍兔笼,此时搭了个雨棚,雨水正顺着茅草滴滴答答往下滑,看起来是再寻常不过是一处农家,不由得心中古怪。   两个牵马的仆从安置好马匹后,又来鸡舍里头抓鸡抓兔,他们二人身上没有半点武功,浑然不知自己被两双眼睛看着,在鸡兔上挑挑拣拣,流露出不舍的神色,很快后厨也亮起灯光来,是那两人开始烧火做饭。   秋濯雪与越迷津轻轻一跃,已落在房顶上,身体一倒俯,无声无息地贴在瓦片之上,被阴影彻底藏匿起来。   此时只听一个喑哑苍老的声音响起,想来就是那位开门的老妇:“不知道大人们要来,家里没准备什么酒菜,怠慢了。”   秋濯雪心道:“原来这不是那三人的庄子,难怪了。”   “得了得了,别说废话,赶紧把能吃的都端上来。”疤面一口气赶了这么久的路,饿得前胸贴后背,甚是烦躁,话中愈发不耐烦起来,“今个儿真他娘的是流年不利,路上那多事找茬的俩疯子,咱们好端端吃饭,碍着他什么事。”   秋濯雪闻声一笑,冲着越迷津眨了眨眼。   为首的倒是沉默片刻,忽然对那老妇道:“戚大娘,我知道你那口子是那人救回来的,圣教将他处置了,你心里不舒服。可你也应当明白,是你男人先违反了圣令,要不是巫觋大人垂怜,你全家本来都该死在万虫窟里,更别说好端端住在这宅子里,有两个儿子给你养老送终的,是么?”   “是……是……”老妇不知是怎么了,声音突然颤抖起来,只听得一声闷响,似是她跪下去了,闷闷磕了几个响头,声音近乎崩溃,“这是当然的,这是当然的!苍天在上,圣教在上,我绝不敢有半点埋怨圣教,还有巫觋大人的意思,但有半分不敬的想法,叫我受万虫噬心之苦而死!”   好霸道。秋濯雪心里冷冷一笑。   大概是觉得软硬兼施够了,为首之人又道:“很好,我问你,你跟你两个儿子住在这儿,有没有看见什么人从这儿经过,或是见到伏六孤的身影?”   伏六孤?!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秋濯雪猛地睁大眼睛,神色顿时凝重起来。   他怎么会在墨戎?   虽是深夜,但越迷津何其敏锐,一下子看出秋濯雪似有不对,便立刻伸出手去,抵住秋濯雪的手掌,在他掌心里一笔一划,写道:“谁?”   秋濯雪也在他手中写下一个字:“友。”   老妇忙道:“没有,这一个月除了大人们,就没再见着别的人。”   为首的沉吟片刻,最终只道:“那你去忙吧,这里是我们兄弟三人的一点心意,也是圣教的意思,戚大娘你们母子三人在此生活,到底也不容易,准备完吃的,你们就去休息吧,这儿不需要你们。”   “是,是,谢谢火鹤大人。”老妇毕恭毕敬地退出大厅。   秋濯雪略感惊讶:火鹤?火鹤乃是一种微毒的鲜花,这人名字倒也特别。   等老妇离开后,疤面才开口:“大哥,你刚刚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拦着我们的那俩硬茬子可能是伏六孤招来的?”   “只是怀疑。”为首之人——也就是火鹤说道,“刚刚客栈遇到的那两人,不管是在圣教还是在中原,恐怕都是叫得上名号的高手。特别是跟我过招的那个,他身法实在快得离谱,我听说中原有个叫颜无痕的轻功高手,不知是不是他。”   “可是听说颜无痕只是轻功不错。”第三人沉声道,“如果真是伏六孤招来的,我倒觉得更有可能是另一个。”   疤面拍了拍桌子,肚子饿得他心烧,愈发不耐烦起来:“南天竹!你最好他娘的说明白点,什么这一个那一个的,老子现在饿得头昏眼花,没法子跟你打哑谜。”   南天竹轻“啧”了一声,又很快恢复成平稳的声音:“我是说伏六孤的姘头。”   秋濯雪不由得一愣,心道:“伏六孤的姘头……等等……他什么时候喜欢男子?此事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起过……”   他还没来得及理清纷乱的情绪,忽听见疤面叫唤起来:“你是说那个秋濯雪?!”   这一声好比石破天惊,一下子把秋濯雪喊懵了:“……”   他看着越迷津,越迷津也静静看着他。   之前秋濯雪已经因为误会有过许多风流情局了,也许是多亏了这件事,他此刻竟意外的心不慌意不乱,而是表情微微抽搐了一下,就很快恢复了平常心。   “中原人称‘烟波客’的那个吗?”火鹤皱眉道,“确实也有可能,听说他武功很强,轻功也不弱,只不过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江湖上不是说他才丢失了一把什么很重要的血劫剑,只怕自己都正焦头烂额吧,难道还有闲心来相助伏六孤?”   嗯?怪了,听火鹤的说辞,他们似乎对血劫剑上的妖蛊一无所知。   大概是因为三人喊着肚饿,老妇就先准备了些素菜馒头先端上来,三人见她过来,立刻就闭口不谈了。   老妇甚是小心翼翼:“肉菜和汤在做了,请三位大人再等等,怕大人们饿坏了,这些小菜先垫垫肚子吧。”   火鹤“嗯”了一声,让他们下去了。   疤面抱怨了几句菜色,就很快大吃大喝起来,一时间只听见房内三人进食的声音,再过一会儿,荤菜也送进来了,老妇帮他们关上门,就招呼两个儿子去休息,很快后院三间房的灯就熄了。   秋濯雪与越迷津虽也饿得要命,但仍能忍耐,只听三人吃个半饱后,总算放慢节奏,开始继续谈正事。   疤面唏哩呼噜地喝了一碗汤,又道:“我猜你们俩都是多心了,那俩疯子估摸着就是路过,他们中原人不就兴这套么?什么仁义什么良善的,把自己套在个圈圈里头,其实都是放屁,他们还当这屁香得很,咱们要把一个屁当真了,那不是笑话嘛!”   南天竹轻嗤了一声,还不待疤面发火,就立刻开口打断:“乌头的理虽然是糙理,但这话却不糙,我也觉得应是巧合。”   秋濯雪眨了眨眼,心想:这疤面居然叫乌头……南天竹、火鹤、乌头,都是带毒的花草,应当不是巧合,看来这圣教起名,倒实在特别。   “嗯?”火鹤对乌头的话不以为意,可对这南天竹的话似乎有几分信任,问道,“老三,你一向比我们俩聪明,说说看你的道理?”   秋濯雪又想:这三人里头,火鹤狠毒果决,乌头鲁莽冲动,唯有这南天竹阴沉冷静,方才在客栈里,也只有他先观察局势,没吃什么亏,看来对上此人该小心一些。   “一来,这消息是禁令,寻常人尚不能知晓,伏六孤久居在冷月银泉附近,少于人往来,如何能走漏风声。”南天竹冷笑一声,“二来,这是咱们内部的事,咱们墨戎众人各个都是心向圣教,当年老戚虽是沾了伏六孤的光才见着……”   他突然顿了顿,好半晌才继续说下去:“见着那一位,救回性命来,可外人到底是外人。将死之人想乞活,咱们奈何不得,可要他们为一个外人背叛圣教,却是不可能的。”   “没错!”乌头大声赞同。   秋濯雪却听出其中古怪来了,墨戎如此排外,却容忍伏六孤待在墨戎之中,想来就是跟“那一位”分不开关系了。   而且听他们的口吻,“那一位”似乎叫整个圣教又惧又恨,却是无可奈何。   “三来,咱们这事也与伏六孤无关。”南天竹道,“你我都清楚,伏六孤是个痴情的傻人,他宁愿为自己姘头的姘头留在墨戎,做那一位的试药,要是找姘头来帮忙,岂不是本末倒置。”   姘头的姘头……   “不错,伏六孤求的是治心疾的药。”火鹤听得有理,“这些年来不见他离开,可见压根没得到药,更不用说跟我们交手的那剑客强悍得简直像个怪物,绝不可能是个病秧子,老三你说的没错,看来果真是我多心了。”   是风满楼!   原来伏六孤是为了找治风满楼病的法子才来到墨戎……他居然留在墨戎……   秋濯雪只觉得天旋地转,他与伏六孤十三岁时相识,之后由于各种事,一直聚少离多,江湖儿女本也是常态,加上伏六孤淡泊名利,四年前一别后,他始终以为对方是在塞外隐居,没料到居然是在留在了墨戎。   越迷津虽不知秋濯雪为何神色大变,但仍然伸出手去覆在他手背上,以作安抚。   三人警惕非常,吃完喝完之后,将三匹疲马悄然牵出,马不停蹄地往前赶去了。   秋濯雪与越迷津却是无法再追,只能望着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处苍茫夜色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w<不好意思今天有点事,写得也不是很顺,就有点迟了 第七十章   三人离去之后, 只听房门吱嘎一声,矮小的老妇人缓缓从房内走了出来。   秋濯雪将本要起身的越迷津又按了回去,免得惊动了她, 心中却是暗暗奇怪。   观那两个年轻人的面貌,分明才不过二十来岁,这老妇却头发灰白, 脸上皱纹密布,说有七八十也未必没人信,祖孙不足为奇, 怎会是母子?   虽然还没有真正进入墨戎, 可路上遇到这杀人不眨眼的毒草三人组, 还有这庄子里年纪相差甚大的母子……   都足以令秋濯雪感觉到诡异了。   两人虽可不惊动这妇人就离开,但皆想看看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就安静地靠在屋顶上一动不动地瞧着她。   只见老妇人在庭院之中徘徊了一会儿,突然低声嘟囔起来:“这三个混账赶得这么急,难道是圣教发生了什么大事?可是圣教的事, 与恩人又有什么关系……不行……我得去给他报个信儿,不能叫人害了他。”   恩人?!是伏六孤。   秋濯雪的手还贴在越迷津的背上, 此刻微微收紧了一下, 越迷津下意识看过去,见他神情紧绷, 甚是紧张, 最终也没说什么。   老妇人转过身来, 慢吞吞往两个儿子的房间走去, 口中不住呼喊:“阿大——阿二——快起来。”   才喊了不过两声, 老妇人突然又收住声,止住步, 喃喃道:“不可,倘若被圣教知晓,岂不是要了我这俩傻孩子的性命……还是我走一趟,不成,我去了也一样牵连他们……可是……可是……”   她“可是”了半晌,只觉得两头都难以割舍,忽然跪倒在地,忍不住掩面伤心地痛哭起来:“恩人啊!是我没用,帮不上你!”   秋濯雪见她真情流露,心下一暖,但仍有所警惕,就让越迷津在屋顶上看着全局,自己则轻身一纵,无声无息落在了老妇人的面前。   “老夫人?”秋濯雪轻轻唤了一声。   老妇人正沉在自己的悲伤之中,猛然见着一道黑影,“啊”的一声惊呼,险些往后栽倒。   秋濯雪忙伸手扶住她,柔声道:“对不住,惊着老夫人你了。”   “老夫人……”老妇人怔了一怔,不知是想到什么,用手轻轻抚过自己面容,目光里流露出哀痛怀念之意,不过很快回过神来,一双眼瞧着秋濯雪,难掩戒备与怯意,“你是谁,怎么在我家里?”   秋濯雪心念一转,立刻说道:“我……我是个过路人,来找一位朋友,可惜在山间走迷了路。听见此处传来哭声,恐怕有人遇到难事,又担心是入室劫盗,怕惊扰了歹徒,就翻墙进来了,冒犯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他知这妇人今日已遇到太多事,口吻愈发和气起来。   此时雨收雾散,天地茫茫,夜幕后露出一缕月光,柔柔月色相就,只见秋濯雪的衣裳虽沾了些污浊,但其风度雍容,仍似天宫降临的仙人。   老妇人看他模样俊秀,谈吐也甚是有礼斯文,的确不像个劫匪,这才安心下来:“原来是这样,谢谢你这热心肠的好人啦,我确实是遇到难事,只是你帮不上我。”   秋濯雪仍是微微一笑:“老夫人何必说丧气话,说不准我正好能帮上,纵然不行,你也有人倾诉一番,不必一人在此难过。”   老妇人叹了口气:“唉,倒也不妨告诉你,我夫妻二人有个救命恩人,直至我丈夫死了,也未能报答他的大恩。我今日知道有人要害他,却不能告诉他。”   “救命恩人……”秋濯雪只觉得自己的心在砰砰直跳,“为何不能告诉他?他住得很是偏僻吗?”   老妇人抹去眼泪,摇头道:“这倒不是,我这恩人就住在冷月银泉边,此去也不过五十里路。”   “五十里路,这倒确实算不上远。”秋濯雪的喉咙紧了紧,“既不是因为这个,想来是别有难处了?”   老妇人点了点头,又打量了一下秋濯雪:“我看你面生得很,恐怕是中原人吧,难怪不知道我们当地的规矩。唉,说起来,我那恩人也是中原人……”   她唏嘘了一阵后,才继续说下去:“我听说过你们中原有什么武林跟官府的,这与我们不同,我们是以圣教为尊。墨戎向来不允许外人入内,因此圣教严禁我等与恩人来往,违者要受重刑。才叫我现下既担心恩人,又怕牵连了我两个孩子。”   秋濯雪道:“这倒怪了,既然贵教不允,你这恩人又是如何留在墨戎之中的?”   “这……”老妇人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轻轻叹气,“这就要说到藜芦大人了。”   老妇人说到这个名字时,不觉打了个冷颤,她自己虽没发觉,但秋濯雪与屋顶上的越迷津却看得清清楚楚。   “藜芦大人本是这一任的巫觋,只是他许多年前因为一些事,离开了圣教,自己一个人住在醉梦忘忧之地。”   “醉梦忘忧之地?”秋濯雪有心打探更多消息,“这名字听着倒是别有风情。”   老妇人与秋濯雪虽是素味平生,但这年轻后生对她甚是耐心温柔,又正是满腹愁肠想与人倾诉,不觉心下亲近,笑道:“什么美呀丑呀的,那地之所以叫做醉梦忘忧,是因为极适合生长醉梦花,忘忧草这两种毒草,实在是个很凶险的地方,寻常人要是在那儿待上几日,就要变成傻子了。”   “原来如此。”秋濯雪暗暗记下,“那不知道这位藜芦大人怎么住在这样可怕的地方?”   “藜芦大人又自然不同了。”老妇人摇摇头道,她虽很是惧怕此人,但言行之中,似又充满了信服与敬畏,“大概的事,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藜芦大人甚是看重恩人,甚至不惜为他坏了规矩,墨戎不留外人,巫觋大人派左护法去执行圣令,却叫藜芦大人杀死了……”   老妇人脸上明显流露出惧色来:“现任的巫觋大人很是震怒,终于换得藜芦大人退让一步,最后决定让恩人搬到冷月银泉附近。”   秋濯雪闻言不由得心下惊骇,规矩被破,左护法身死,巫觋震怒,只换得此人退让如此微不足道的一步。   可听老妇人的意思,竟好似藜芦肯退让,就已是极了不得的事了。   虽还没有与此人照面,但秋濯雪已意识到此人绝对是个麻烦人物,只怕会比墨戎更为棘手,再想到那毒草三人似是对血劫剑上的妖蛊一无所知……   看来这墨戎也是暗流涌动。   秋濯雪不动声色道:“原来是如此,那不知,他又是怎么救下你们夫妻二人?”   “墨戎中人,与瘴气毒草为伍,常患疾病。”老妇人幽幽叹了口气,“有些病已有记载,有些病……却无法可治,我的丈夫在三年之前患上了一种绝症,皮肤溃烂,疼痛难忍,每日犹如身受万蚁噬心之苦。”   “我四处奔走为他寻医寻药,可大夫却只叫我给他一个痛快,或者是给些止痛的药草,可是药效一过,他就愈发痛苦难忍起来。”老妇人似回到了当时的那段时光,痴痴望向远方,“止痛的药草越用越多,我不敢再让他吃下去了,可是他太痛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绝望的平静,秋濯雪实在难以想象这妇人在当时承受了怎样的煎熬与痛苦。   秋濯雪轻轻叹气道:“难道老夫人去找了……”   “不错。”老妇人点点头,“万般无奈之下,我想到了藜芦大人。”   秋濯雪不由得动容,虽没多说,但从之前那三人与老妇人的只言片语里也听得出来,墨戎似乎人人都对藜芦甚是恐惧敬畏。   单此一句,他已能想到老妇人当时走投无路到什么地步。   “只是藜芦大人又怎么是寻常人能见到的?”老妇人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下去,“我那时实在顾不了许多,就冒死去求见恩人了。”   这话虽然轻描淡写,但这妇人当时鼓起的勇气,已在这只言片语里展露无遗。   “恩人得知我的遭遇后,便带我去见了藜芦大人。”老妇人似沉溺在回忆之中,“我还记得那一日是满月,藜芦大人走出来,答应救治我的丈夫,问我愿不愿意付出容颜老去的代价。”   秋濯雪骤然色变:“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我要付出的酬金,藜芦大人不缺银钱,他只缺试药的人。”老妇人叹息一声,“他从来不求人,也不愿意他人求自己,因此每个忙代价都极大。他还同我说,你如今不过三十九岁,颜色不差,就算带着两个儿子,这个男人死了,再挑一个也能过日子。他要是活转过来,你年老色衰,难道值得么?”   将女子在意的容貌与心爱的情郎放在两端供以选择,却又如此仔细周道的询问……   秋濯雪想到伏六孤这几年竟与这样的人呆在一起,一时间只觉得遍体生寒。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这老妇人为什么听到“老夫人”这称呼时会有那样的异样,也终于明白为何他们母子样貌相差竟如此之大。   他几乎已不忍心听下去:“夫人不必再说了……”   “我还没说完哩,你不必急。”老妇人的目光又温柔了许多:“我丈夫一日日好转,我也一日日变老变丑。我本也觉得没什么,可当我发现我男人几乎认不出我来,只觉得痛不欲生,不如死了干脆。”   红颜忽老,这虽是人之常情,但实在……   秋濯雪轻叹了一声:“然后呢?”   “我这一寻死,就寻到了冷月银泉去,那时候我很感激恩人。”老妇人笑了笑,“也是不想死吧,就决意报答完他的恩情再说,他就空出一间小屋,让我帮他煮饭洗衣,劈柴挑水。”   这事本很严肃,秋濯雪却忍不住微微一笑,又很快收敛:“对不住,我只是……”   老妇人摇摇头:“不要紧。我心情郁结,也觉得他这人莫名其妙呢,不安慰我就算了,还使唤我做这做那的,真像我家那俩混小子。”   “事情做多了,心思就想得少了。”老妇人道,“然后你猜怎么着,我那笨男人知道我的脾气,不来找我,居然也去求藜芦大人将他变得又老又丑。”   老妇人虽是笑语,但眼中已含泪。   秋濯雪不由动容:“二位伉俪情深,真是难得。”   “我知道消息后,立刻就想回去见见我家男人,恩人看出我的心思,就说恩情作罢。其实我当时也想明白了,我要是死了,我男人也一定活不下去。”老妇人叹气,“可是我当时什么都听不进去,要不是恩人,恐怕我也活不到现在。”   在老妇人这平凡的一生里,这也许是她经历过最勇敢,最不平凡的一件事,几乎已成了她的骄傲。   她说出这些话时,神采飞扬,似乎又回到那段美好的时光,那个永无畏惧的自己。   随着老妇人的一字一句,秋濯雪仿佛能看见伏六孤就站在自己的眼前,眼眶都已发热。   “啊,看我,光顾着说了,还没请你进来喝口热茶。”老妇人分享完了自己的故事,见秋濯雪认真听着,心下大是感动亲近,和善道,“看你衣服都是湿的,反正我家的柴火已经在灶里了,正好烧个热水擦擦身子,去去寒气,我去给你找件新衣服换上。”   秋濯雪讶异道:“这怎么好意思,太劳烦大嫂了。”   他知眼前这老妇其实还不过四十多年华,便不再喊她老夫人。   “还大嫂。”老妇人噗嗤一声笑出来,听着很是开心,摇摇头道,“没什么什么劳烦不劳烦的,还要多谢你听我絮叨呢。更何况这儿地方偏僻,没地方落脚,你今晚就在我这儿休息一晚上吧,我让我两个儿子挤一挤,你吃饱睡饱,休息好了,第二天我再给你指条路,让你平平安安地走出去。”   见秋濯雪还要推辞,老妇人又道:“好了,别说了,难道我要叫你这热心肠的好人,挨冷受冻地走出去吗?”   秋濯雪苦笑道:“不,大嫂,我的意思是……我还有一位朋友在外等我。”   老妇人甚是痛快:“那就让他一块儿进来。”她一边说,一边往外头走去。   在屋顶上的越迷津探出头,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秋濯雪,眼见大门就要打开,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轻轻掠过夜色,落在了门外。   等到老妇人将大门打开,越迷津已经默默站在大树下,看上去似乎等了许久。   “呀——”老妇人感慨道,“这真是个老实孩子,在外面真呆得住。”   越迷津:“……”   秋濯雪:“……”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写的感觉不太对劲,今天重写了一下,稍晚一点会有今天的更新。 第七十一章   等到两人烧水清洗, 换上干爽的新衣,已是深夜了。   老妇人则在他们沐浴时,将大厅收拾得干干净净, 又煮了两大碗面条,各卧了个蛋。   秋濯雪知道农家生活不易:“叫大嫂破费了,我这儿还有些银两。”他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来。   “不必提钱。” 老妇人看也不看, 将他的手推回去,摇摇头道,“你们俩孩子自己迷了路, 还好心想来帮我的忙。这两个蛋算得了什么。”   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大嫂哪里的话。”   “哎呀, 什么大嫂的, 我都这把年纪了,叫大嫂没的让人笑话。我夫家姓戚, 你叫我戚大娘好了。”戚大娘揉了揉眼睛,显然也是困乏了,她打个哈欠道, “你们俩快吃,我去叫那俩混小子起来, 给你们俩空个房间出来, 只是怕要挤一挤了。”   秋濯雪心想:“她与丈夫虽是墨戎人,但却如中原人一般, 也有姓氏……藜芦, 《本草》曾经提过, 藜芦有大毒, 服之令人胸闷, 吐逆不止,也是一味毒草, 看来只有圣教中人才拥有这样的名号。”   戚大娘的两个儿子起床后来看了看客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也没再入睡。   两人吃过面后,又将碗筷清洗了一番,这才回房睡觉,这戚大娘的两个儿子虽未成婚,但未雨绸缪,床板准备得倒大,两个大男人挤在上面也睡得下。   追了一日,两人本该甚感困乏,可不知是不是一碗热腾腾的鸡蛋汤面下肚,居然都没什么困意。   “伏六孤,这个名字很奇特。”越迷津睡在外头,望着放在床头的覆水剑,忽然开口。   秋濯雪本闭眼休养,闻言稍稍翻了个身,望着越迷津的背,温声道:“怎么了?”   “听起来太凉薄了些。”越迷津道,“老道士说不该给小孩子起这样的名字,他爹娘很不喜欢他么?”   秋濯雪轻轻笑了一声:“不是,他爹娘很喜欢他,再喜欢不过了。”   房间里沉默一阵,秋濯雪的声音才又在黑暗里响起:“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他娘亲。他娘亲是个鲜卑女子,姓步六孤,在他十五岁那年病死了,一生也没能回到故土。他本想叫做伏步六孤,可是万剑山庄的步家又极出名,招惹来许多麻烦,他便索性匿去步字,自称伏六孤了。”   “原来是这样。”越迷津沉默了一会儿又道,“那些人虽说是试药,但既还忌惮他,说明他如今应当无事,起码还活着。无论如何,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秋濯雪轻轻一叹:“多谢你安慰了。”   若非是他意外追踪这三人来此,恐怕是什么都不知道,即便后来巧合遇到伏六孤,对方必然不会说出这四年来在墨戎所受的苦楚困难。   “我实在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也许他不忍心看着你难过。”越迷津淡淡道,“药吃多了,就会变成毒,毒用得好,未尝不能变成药。他当年很有可能意外得知了墨戎的消息,倘若告诉你,你一定会为了风满楼涉险,就如同当年在浮萍山庄一样。”   “倒不如他先去走一遭,要是运气好,能够功成身退,再告诉你让你高兴。倘若运气不好,出了什么意外,你只当他在塞外隐居,也不会太难过。”   过了一会儿,秋濯雪实在心绪难忍,长眉微蹙:“且不说这爱屋及乌得过远,你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越迷津也侧过身来,两人的眼睛都已习惯黑暗,在夜幕之中,依稀能看清对方的面部轮廓。   秋濯雪凝视着他:“若说我是世上最爱管闲事的人,他就是这世上最厌倦风波的人。他自幼颠沛流离,见惯父亲为恩仇厮杀不休,这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从江湖里抽身,到塞外去安生过日子,彻底远离是非。”   越迷津不太明白:“塞外,那实在很远,你每年还要去为风满楼送药,只怕很难见面,他为什么要去那么远?”   秋濯雪的话说得很慢:“是啊,我起初也不明白,劝他留在江南,隐居山水,同样是闲云野鹤的日子,何必远离故土去往塞外。他只说中原武林若不退个彻底,迟早麻烦会跑到家门口来,倒宁愿去塞外放马牧羊。”   “其实我后来已想清楚了,他有些鲜卑特征,白肤黄发,小时不知道受了多少指点,因此他虽对鲜卑没什么感情,对中原却也一样。”秋濯雪道,“他那样说,只是不想让我伤心。”   异类。   越迷津明白这种感觉,他是老道士捡来的弃婴,无父无母,山脚村子里的孩子各个都有爹有娘,老道士带着他去买东西时,那些孩子们也曾好奇地问过他:“你为什么没有爹爹妈妈呢?他们为什么不要你了?”   他不知道原因,却在那一瞬间明白,自己与这些孩子们看起来相同,实则却大大不同。   “如此看来,他退隐的决心确实很坚定。”越迷津也有些困惑了,“你与他最后一次见面时,他有什么异常吗?”   秋濯雪摇摇头:“没有。”   四年前,伏六孤了结父亲留下的最后一笔血债,来与秋濯雪告别,他得知越迷津的事后,又陪秋濯雪喝了三天三夜的酒,才动身离开。   他走的时候,一点异常都没有。   这就是秋濯雪最料想不到的地方,两人相识多年,只要当时伏六孤有一点异常,都绝不可能逃过他的眼睛。   总不可能真为风满楼的病——   同样是好友如慕容华,慕容华会帮忙寻医,会帮忙找药,会陪他深入险境,却绝不会为了并不相识的风满楼而主动做这些事。   更不要说是厌倦风波的伏六孤。   越迷津想了想道:“无论那些人说的姘头是真是假,伏六孤又是不是真的对你有情,如今看来,他留在墨戎唯一的理由就只有你。”   秋濯雪长长叹息了一声:“我认识他时,他本不是个痴人。分别时,也未曾看出他是这样的痴人。”   他自认不是个瞎子,可是的确看不出来伏六孤对自己有不同的情意。   然而如果不是,伏六孤又为什么要留在墨戎?   越迷津静静凝视着秋濯雪的表情,他忽然发现,自己还是比较喜欢看秋濯雪俏皮欢喜的模样,这样苦恼哀愁的神态,并不太适合这张脸。   “其实,我倒是认为你更该苦恼另一件事。”越迷津侧过身体,决定闭上眼睛,有意结束话题,“救他并不困难,毕竟冷月银泉离此只有五十里地,依戚大娘之言可推断,因藜芦这面大旗,四周也绝无人监视看管他,我们救他简直再容易不过。”   “噢?”秋濯雪一愣,“那我更该苦恼什么事?”   越迷津道:“他若真的爱上你,你要如何回应?”   秋濯雪:“……”   秋濯雪哑然,他虽想反驳这句话,但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   即便是再好的朋友,伏六孤为他所付出的牺牲也多少有些过头了,这甚至已不是友情,而有些接近近乎无私的奉献了。   秋濯雪都已开始动摇。   生平头一遭,秋濯雪突然非常想快些天亮,这样自己就能立刻见到伏六孤,并且当面问清楚他到底为什么会来到墨戎,又为什么会留下来。   这一夜,秋濯雪休息得并不算好,几乎是瞪着眼睛直到鱼肚白,才实在受不了困意,缓缓睡过去。   秋濯雪醒来的时候,见着太阳都照在屁股上了,才知自己居然睡过头了。   越迷津已将他的衣服放在了枕头边,两人的衣服在昨晚就洗了,晒在后院里头风干,大概是太阳出得早,越迷津又晒了一会儿,竟还有些暖意。   桌上放着两个冒热气的馍馍,茶水正烫。   秋濯雪不由得呆了一呆,他平日里向来是照顾人的那个,今日被人照顾,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待到秋濯雪换好衣服,吃过这顿早午饭,这才将银子留在床边出门,见戚大娘正坐在院子里,搂着一个针线篮出神,就去告辞:“戚大娘,多谢你让我们留宿一夜。”   “啊?”戚大娘恍惚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对着秋濯雪笑道,“你醒啦,就要吃中饭了,吃过饭再走吧。”   秋濯雪知她是忧思伏六孤的事,就道:“不必了,我还要去寻我的朋友。”   “噢,是呢。”戚大娘恍然,“你看看大娘这记忆,你都说了要找朋友,一定很心急。对了,你那个闷葫芦朋友问什么都不应,你还没说要往哪儿去?大娘好给你指路。还有,你要不要将朋友的名字留下来,他要是也找到这儿来,大娘好报个信。”   秋濯雪缓缓道:“我叫秋濯雪,要寻伏六孤。”   戚大娘的针线篮子忽然掉在了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秋濯雪。   “你……你就是恩人时时提起的那个秋濯雪?!”戚大娘失声道,她随即想起来自己似乎还没有告诉秋濯雪,忙道,“我的恩人,我的恩人就叫伏六孤!”   秋濯雪早已知道,不禁神色黯然:“他这些年来还好吗?”   戚大娘道:“不知道,我们自那之后,就再没有见过面了。”   她脸上流露出愧色来。   秋濯雪能够理解,听之前那三人说话,老妇人的丈夫病愈后因为一些缘故被圣教处死,他们母子三人自身难保,又如何能去关心伏六孤。   甚至她如今还记挂着伏六孤的恩情,都已是很难得的事了。 第七十二章   在中原眼下排得上号的武林高手当中, 秋濯雪也许不是最强,却一定是最有魅力的。   虽说高手的魅力绝不会只在一张皮囊上,但是这也需要机会先领略他的风采, 世人第一眼所见的,往往仍是这张脸皮。更不必说,凡是有些名气的高手, 多多少少都有些自己的傲气或是怪癖,令他们看起来格外不好亲近。   秋濯雪却是个例外。   皮相实在好到无可挑剔不说,最为难得的是, 他还是一位温文儒雅、风度翩翩的君子。   纵然天底下再挑剔的人物, 只怕也很难在秋濯雪的身上找出缺点来。   如秋濯雪这样知情识趣的年轻高手, 身上没有几桩风流韵事,任是谁也不会相信的, 甚至可以说,他过去的名声实在是过于好了些,好到竟只有慕花容这样一位红粉知己。   这当然不是一个巧合。   准确来讲, 这是秋濯雪多年来故意为之的一个结果。   这事儿还要从当年秋濯雪初入江湖开始说起,他当初还不是如今这样的性格, 颇有些轻浮浪荡, 结交了许多朋友:好功夫的邀他比武,他从不推辞;好丝竹的请他谱曲填词, 他也奉陪;甚至是爱饮酒爱美食的, 他同样乐得与对方到处寻觅酒楼小摊。   江湖儿女向来不拘小节, 里头男子虽多些, 但也有不少女子。   秋濯雪为人风雅多情, 武功又颇高,无论是怎样的人都极处得来, 虽只是交个朋友,但已有不少女子为他害了相思病,甚至暗地里争风吃醋起来,人人都觉得自己对秋濯雪是不同的。   其中有两名女子自幼一起长大,争风吃醋了一段时间之后,不知怎的忽然想开了,和好如初,将错全怪在了秋濯雪的头上,怨他态度暧昧,惹得秋濯雪哭笑不得。   自此以后,秋濯雪对自己的言行约束了不少,免得做出任何让人误会的事。   再然后就认识了慕容华,凭空得了慕花容这个红粉知己,加上秋濯雪始终没有遇到动心的女子,任何人向他表诉情衷都遭婉拒,久而久之,自然是传不出什么风流韵事来了。   可即便是在秋濯雪对自己的魅力最自信的时候,也实在没有想过,自己居然有一日要担心会有男人爱上自己。   尤其是这个男人还是他视若手足的伏六孤。   在戚大娘震惊而痛心的目光控诉之下,秋濯雪几乎是夺门而出,可是戚大娘幽幽的声音却始终徘徊在他的脑海之中。   “我听他说过,你是他在这世上最重视也最重要的人。”   “他一提到中原,就会提起你。”   “这四年来,他一定每一日都记挂着你。”   ……   眼下虽然已经知道冷月银泉该怎么走,但是秋濯雪此刻却忽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   在秋濯雪过去经历有关男人的情债里——风满楼是误会,柴雄跟九冥候简直是活见鬼,至于步天行,则纯粹是血劫剑的缘故。   因此不论发生什么事,秋濯雪都能坦然面对,可偏偏伏六孤这事儿实在叫他捏了一把冷汗。   倘若伏六孤受困,这倒还好解释一些。   可不管是戚大娘的故事也好,还是毒草三人的话里都可以明显看得出来,伏六孤的行动很是自由。   再退几步来讲,倘若他有什么难处,其实也完全可以托戚大娘捎口信给自己。   戚大娘的那些话,要是放在平时,秋濯雪都可以理解,毕竟自从伏六孤的父母死后,自己几乎就是他最后的亲人了。   偏偏是放在这种情况之下……   当初自己极力挽留,伏六孤虽然动容,但始终不见松口。   秋濯雪一直都认为是江湖风波给他带来的伤害太深,没想到转过头,伏六孤竟留在墨戎做试药人……   难道,他早就已做好这样的打算?   秋濯雪一直是个很聪明的人,聪明的人往往想得多,也想得更周全一些,然而此刻他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出一个完美的理由,来解释伏六孤如此反常的行为。   这世上并没有多少东西能让一个最渴望自由,也最渴望安宁的人主动放弃他本该拥有的一切。   越迷津就看着秋濯雪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到最后,简直比盛装打扮的女子走得还要慢。   “你不想去见他吗?”越迷津一向是个干脆又利落的人。   秋濯雪叹息一声:“我当然想。”   “可要是按你现在这样走下去,恐怕我们要走到明日晌午了。”越迷津冷冷道,“如果你没有准备好去见他,那我们就按照原本的计划,绕开冷月银泉,直接进入墨戎寻找血劫剑的妖蛊源头。”   秋濯雪简直哭笑不得,可心情不知怎么,轻松了许多。   其实较真说起来,这倒还是小事……   秋濯雪想到更重要的事,目光不由得一暗。   “你呀。”秋濯雪的神色很快就恢复了往常的悠闲与平静,他快步走上来与越迷津并肩而行,“不过你说得是,无论是真是假,总要面对,早总胜过晚,咱们走吧。”   见他一下子如此果断干脆,反叫越迷津有些迟疑起来:“你还好吗?”   越迷津看得出来,这名叫伏六孤的人在秋濯雪心中的分量不轻,风满楼分明也对他有意,却从不见他这般犹豫不决过。   “再是左右为难,也终要面对。”秋濯雪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越迷津的神色,见他略显不快,才收回目光来,微微笑道,“无论如何,这样自毁身体的蠢行,总要先将他打醒才是,之后再说其他。”   越迷津望着他神采飞扬的模样,不由高兴起来,心想:这个表情才适合秋濯雪。   过往与秋濯雪置气时,越迷津见着他悲伤失落的模样,心里就涌起一种扭曲而恶毒的畅快感,然而这种感觉并不长久 ,很快,它们就会瞬间如泥沼般沉重地坠在胸膛处,渗入心脏。   令越迷津想要作呕。   这也许就是恨,恨的滋味并不好受,会叫越迷津反复而长久地想起秋濯雪,有些很好,有些很坏。   他曾深刻而单纯地憎恨秋濯雪,坐在落雪的山头一连好几个时辰。   这澎湃的怒火与恨意需要时间去冷静,直到悄然寂灭成火星犹存的灰烬,等待着下次卷土重来。   后来越迷津想,也许他最憎恨的是自己,因为他本就不拥有这些东西,却无端生出渴望。   因此老天爷才会选择以最残忍的方式——在越迷津以为自己可以真正拥有什么的时候,轻易打碎这场梦境,告诫他绝不可痴心妄想。   直到此刻,越迷津才终于在这一瞬间彻底明白,自己不希望秋濯雪死,不希望秋濯雪难过,也并不恨秋濯雪。   他只是不愿意接受自己无法左右秋濯雪,却被轻易左右的事实。   秋濯雪喜欢看着越迷津,也不介意被越迷津盯着看,只是被这样一双眼睛盯久了,难免有些不自在,他有意打趣:“怎么这样看我?该不会是我将衣服穿反了,你故意不告诉我吧?”   “你这个模样很好。”越迷津看了秋濯雪许久,才缓缓说出这句话来,“所以我想多看看。”   去往冷月银泉的路很平坦,因此秋濯雪的脚步也很轻盈,他闻言停了停脚步,声音听起来仍然很愉快:“难道我别的模样不好吗?”   越迷津居然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嗯。”   秋濯雪轻笑了一声,转过头来望着越迷津,倘若换成别人,他大概会说一句那秋某尽力开心些,然而他并不想对越迷津这样说:“可惜人世间的悲欢喜乐,即便是秋某也不能免俗,还请越兄海涵。”   这话说起来,倒有些重了。   “你不高兴了?”越迷津扬起眉毛,声音淡淡的,有些稀罕。   秋濯雪想笑,却没笑出来,要说生气,也实在没有到那个份上,因此声音仍是有些慵懒,甚至还带着点玩笑揶揄的意思:“如何?现在看起来是否面目可憎?”   越迷津看着他,大概是觉得不够仔细,又伸出手来,将一缕垂在颊边的发别在耳后,秋濯雪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却没抵抗,见他打量得仔细,也失了玩笑的心,不禁正色起来:“怎么了?”   “没有。”越迷津认认真真地回答他,“还是很好看。”   说完这句话,越迷津很快收回手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秋濯雪的笑微微凝住了,他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只觉得越迷津的指腹擦过脸颊的部分好似突然窜起火苗,滚烫烫地在烧,叫整个大脑都随着发昏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两人谁都没有说话,秋濯雪只觉得道谢似乎不对劲,质问更是不合理,刹那间思绪混乱,不知是那根越界的手指不对,亦或是那句话不对,还是统统都不对。   说到底,是他本不该与越迷津计较那句玩笑。   好在冷月银泉很快就到了,秋濯雪远远望见潺潺流动的泉水,不知怎么的,竟悄悄松了口气。   面对伏六孤,倒还容易些。   冷月银泉虽算是墨戎之地,但实际上远离圣教,是个偏得不能再偏的地方,四周别说没有守卫,就连活物也没有半只。   绕着银泉走了小半圈,两人才在繁茂的树木下看见一座竹屋,没有篱笆,也不见鸡舍之类,似乎只是个单纯的住处,粗略一看,倒也简洁雅致。   “看来不怕他走。”越迷津道,“只怕他不走。”   他话音才落,只听见屋内传来声音:“什么人?”   说到“人”字时,这屋主已经从里头走了出来,越迷津望去,只见此人果真如秋濯雪所说,肤色甚白,犹胜冬日寒雪,长发披散,色如深金,一瞧便知是有异族血统。   他虽从未见过伏六孤,但立刻就认出了此人。   伏六孤一眼就见着了秋濯雪,不禁双眼一红,忽张开双臂,奔下来将秋濯雪紧紧抱住,大笑起来:“好兄弟!好久不见了!”   单这一照面,秋濯雪就知道姘头一言实在是虚惊一场,他虽心中还有些疑虑未消,但到底四年未见,仍是伸出手来拍了拍伏六孤的背。   这一拍,秋濯雪的脸色却倏然变了,他忽然发现伏六孤似乎消瘦了许多,自己只要轻轻一使劲,就能将他抱起来。   “等等——”伏六孤虽笑着,但高兴过后,渐渐地笑不出来了,他握着秋濯雪的肩膀拉开距离,脸色严肃起来,“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秋濯雪感觉到肩头的力道似也比以前小了许多。   他不急不怒,反问道:“我也想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七十三章   冷泉幽绝, 竹屋清雅。   越迷津仔细打量了一下屋内,墙上挂着一把长弓与箭筒,筒内装有十余枝箭, 尾羽斑斓,颜色较绀青稍浅些,非是寻常的雕翎箭。   他又定睛看了看, 才看出这是极难猎的尾蓝鹊。   这种尾蓝鹊的羽毛虽然艳丽,但体型极小,警惕心也很强, 可用来做箭羽的更是只有尾上两根长羽, 产量远不及雕翎。   屋内虽没什么猎物, 但单此十余枝箭,就足以看出主人的箭术本领。   墙边还立着一根短矛, 矛头打磨得格外锋利,并无任何老钝的痕迹。   来时路上,越迷津已大概发现墨戎地势与中原大有不同, 入内只见千山万壑,山高谷深, 即便是站在山上遥遥相望, 满目也尽是重峦叠嶂,连绵不绝, 越是厉害的猎手在其中越能尽情施展本领。   越迷津虽不喜欢权利斗争, 但对此也并非一无所知, 心中暗暗猜测:“恐怕墨戎并非是容不下一个外人, 而是容不下一个百发百中的箭术高手。”   这些事, 越迷津既想得到,秋濯雪当然也想得到, 甚至正因他对伏六孤的了解,在听到毒草三人组的话时,他就已意识到了墨戎只怕不比现在的武林安生。   “你们赶得正巧。”伏六孤提着水壶走出来,“我今日刚到手的新茶,只有墨戎当地才有的白蕊寻春,他们当地人叫绿上霜。”   秋濯雪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叫,伏六孤也不解释,只提热水倾注,一人一碗。   只见碗中叶面舒展,嫩绿饱满,而芽尖上白毫未落,如茶心凝雪,甚是动人,果真是白蕊寻春,一眼便知。   “人家既叫绿上霜,你怎么改名?”秋濯雪端起茶来啜饮一口,只觉苦香至极,回味才有一点甘意,“嗯,茶不错,杯子差了。”   伏六孤道:“几年不见,你倒讲究起来,再说这名字也不是我改的,墨戎里头本叫得不同。绿上霜是茶种,这白蕊寻春是绿上霜里的佳品,这就好比你叫秋濯雪,出名后人家管你叫烟波客,秋小弟,秋大恩公,秋……”   “好!停!且住!”秋濯雪叹了口气,“看来你日子过得倒很逍遥,枉费我担心了你一路,还带着越迷津眼巴巴来找你了。”   伏六孤虽对越迷津的身份有所猜测,但还是怔了怔,又转头去看他:“久仰大名,多谢高义。”   这话说得倒也简洁。   越迷津毫不客气地拆台:“不必,我们是顺路。”   “……”伏六孤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又转头去看秋濯雪,有意调侃,“你们虽只顺路,但我少不得要道句恭喜?”   秋濯雪轻咳了一声:“也不算顺路,只是我又顺手多管闲事了一遭,就恰好听见我这苦命竹马竟是个傻到没边的痴情种,为了姘头的姘头不惜留在……”   “停停停!”这次轮到伏六孤受不了,他重重咳嗽了一声,发现久居深山就是这一点不好,消息情报总难免慢人一步,要是早知道秋濯雪听见的是这个消息,少不得要装模作样吓吓他,可惜现在悔之晚矣,“有话好好讲,不要跟我来这一套,此事实在是个意外!”   越迷津喝了一口茶,又很快放下,苦得皱起眉头。   原来伏六孤并不喜欢秋濯雪。   越迷津茶喝得不满意,话却听得很明白,只是他却又不太懂:秋濯雪样样都好,伏六孤为什么不喜欢他?   秋濯雪虽有意再调侃两句,但他更忧心伏六孤的身体,因此很快就道:“好吧,只要你乖乖回答我的问题,我绝不再提。”   伏六孤对他心有戚戚:“这样轻易就放过我?实在不像你的作风,看来这几个问题一定有鬼。”   “噢,那我们就继续说一说姘……”   “不过我一向乖得很!”伏六孤立刻服软,“有问必答,你尽管问就是了。”   秋濯雪“啧啧”了两声,才开口:“你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他脸上的戏谑玩笑之色隐去,眉梢暗藏怒意,虽语声平缓至极,但越迷津如何看不出来秋濯雪心中不快。   伏六孤虽知瞒不住他,但没料来得这般快,就叹息一声,将袖子折起,将右腕递到秋濯雪的眼下。   秋濯雪低头一瞧,不由得浑身血冷,头皮发紧,见他腕上一条极是狰狞的伤口,肉疤斑驳,犹如一条紫红色的蜈蚣盘踞,因着肤白,伤口愈发触目惊心。   这伤虽已见愈合,但依稀看得出当年惨状,秋濯雪伸手轻抚,指尖都已见颤抖,他的声音却没抖,脸色也一点不见变化,只是寒意愈浓:“是谁?”   “你还记得杜慈娘吗?”伏六孤倒没什么怨愤之色。   秋濯雪当然记得:“她年轻时曾对你父母有恩,你去还情时,发现她竟家破人亡,不但丈夫命丧敌人刀下,自己也为仇家霸占,她本欲寻死,却没料竟身怀有孕,才等到了你……”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沉声道:“是吕云做的?”   “是郭云。”伏六孤摇摇头,轻轻叹息了一声。   这个名字已足够说明许多事了。   “这孩子来得太巧,不知到底是谁的血脉,虽在杜慈娘心中这孩子始终姓吕,但是这孩子一直以来都姓郭,也不觉得姓郭有什么不好,既是姓郭,我就是他的杀父仇人,他当然要为父报仇。”   秋濯雪的脸色已有些难看了:“荒唐!”   “世事本来就荒唐,若非荒唐,哪得这许多恩仇。”伏六孤目光一凛,“他知我要此去塞外,必然不再回到中原,报仇就难上加难,就借他母亲的名头请我一聚。”   “你一定以为只是寻常酒宴。”难怪伏六孤不曾找他一同,秋濯雪满心怅然,“却不料此去竟是龙潭虎穴。”   “是啊。我到了他家中,他先请我饮酒,我饮了两杯,察觉不对,就不肯再饮,反问起杜慈娘的下落来。他见哄不着我,立刻翻脸。”伏六孤饮了一口茶,缓缓道,“我才知道,原来我走后没有多久,杜慈娘大仇得报,心愿已了,便上吊自尽了。”   “这消息好似一个晴天霹雳,我心神一恍惚,埋伏在暗处的高手就出招了。”伏六孤叹息一声,“我这才反应过来,这是连环计。”   秋濯雪心头一寒,暗道:“这小子心思好阴狠!”   伏六孤无言片刻,显然也是想起当时危机:“我挨了人偷袭的一掌,气血翻涌,只得大开杀戒,如此一来,毒也彻底走遍我全身。我不忍杀杜慈娘唯一的后人,就纵马离去求医,他却不肯放过我,竟追了上来。”   越迷津忽道:“然后呢?”   “我中了毒,又受了内伤,最后还是叫郭云追上了。”伏六孤神情复杂,“郭云虽有不对,但我心中耿耿于怀杜慈娘之死,因此处处留手。直到……”   越迷津又看了他一眼:“直到?”   “直到他告诉我,是我害他家破人亡,倘若我不来,他母亲仍可为他忍耐,一家纵然不快,勉强能和平度过。”伏六孤淡淡道,“我方才明白,这已不是个人,而是个祸根孽种。”   秋濯雪禁不住语带讥讽:“他这性子,倒的确该姓郭。”   伏六孤点了点头:“他苦思冥想如何折磨我,我知他心眼甚多,必须一击即中才可,于是我就趁着他一心一意想来挑断我手筋时,一掌击在他头上,那把刀也彻底切断了我的……”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秋濯雪心中难受,颤声道:“你的手……”   他当然明白,伏六孤那时弓折矛断,已是绝境,想来命不久矣,这是同归于尽的办法,当然也不管手好手坏。   只是……   “可是你的手,看上去似乎并没什么大事?”越迷津与伏六孤不熟,并没有什么感情,听了这番来龙去脉,也不觉得唏嘘,“我想用劲使力也不差,甚至没有耽误你射箭。”   伏六孤未料他眼睛竟这般尖利,仍是点点头道:“不错,只因我大难不死,后福紧追,有幸留下这只完好无缺的手来。”   秋濯雪闻言一怔:“你这只手还是好好的么?”   “是啊。”伏六孤摇头感慨,“你这位朋友拆完你的台,就立刻来拆我的台,我本想看看你哭鼻子的模样,只可惜你这些年来铁石心肠许多……”   秋濯雪心头骤然一松,只觉得眉头一跳,伸手按住了,缓缓道:“我真想叫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铁石心肠,那么,是藜芦救你?”   “你这也知道?”伏六孤颇为讶异地看着他,“不错,我那时一路奔逃,不知不觉竟到了墨戎附近。也是运气好,正遇到几个墨戎人,其中有人患病,正想寻藜芦治病,就把我卖给了藜芦。”   秋濯雪愕然:“这是什么道理?”   “他与藜芦打赌的道理,倘若藜芦不能救回我的性命,也不能为我重新连筋续脉,就要答应为他治病。”伏六孤耸耸肩膀。   秋濯雪皱眉道:“那他所付出的赌注呢?”   伏六孤缓缓道:“只怕你不会想知道的。”   “不妨说说看。”越迷津沉声道,“我想知道。”   伏六孤沉默片刻:“除了我这个人之外,还有他自己,他答应做藜芦的活蛊巢。”   霎时间,三人一同安静下来。 第七十四章   “你当时伤得一定很重。”   往往交易, 是各取所需,墨戎人与伏六孤并无任何交情,纵然再好心, 也没有将自己抵押上赌桌的道理。   在这笔交易之中,重要的并非是伏六孤,而是双方所下的赌注, 此人想请藜芦为自己治病,而令藜芦动心的是活蛊巢。   在必胜的赌局前,任何人都不会吝惜筹码。   秋濯雪是何等精明的人物, 单这几句话, 已料定当时的伏六孤恐怕已是一脚踏在鬼门关附近。   “不错。”伏六孤神色甚是平静, “我手筋被断,毒走全身, 只是等死而已了,那墨戎人正喜我半死不活,也怕我突然咽气, 就急匆匆带我去求见藜芦。”   越迷津想到戚大娘所言,忽然问道:“原来这藜芦大夫这样平易近人么?我还道他会有些怪癖。”   “平易近人……”伏六孤的神情看上去格外古怪, 似笑非笑, “这你就想岔了,只因救我那人在圣教还算有些地位, 才勉强能见到藜芦。”   秋濯雪叹了口气:“他恐怕没料到, 藜芦居然真有这样的本事。”   无论如何, 此人虽是私心, 但此举到底救了伏六孤, 也算得有恩。   “他确实没有料到。”伏六孤也叹了一大口气,“就连我都没有料到, 我当时运功急催,气血涌动,毒已走入五脏六腑,除此之外,还要将我断开的手筋修复如初,若非是神仙,怎么能有这样的本事。”   要说祛毒,其实古蟾也不会差,甚至固本培元之处,四年下来伏六孤的身体只怕恢复得要比现在更好,可是这续筋接脉,只怕是大大不如了。   “这样的医术当真是闻所未闻。”秋濯雪喃喃道,“不过,你既好好待在这儿,那么救你的那人……”   伏六孤沉默半晌,轻轻叹气道:“我当年的情况何等糟糕,纵然是藜芦这样的本事,也足足治了小半年,才叫我的手有了气力。赌约之中。我的手若不能恢复如初,就算藜芦输了,因此那人日日都来探望,藜芦不胜其扰,就出手将他的病治好了。”   如此说来,倒是皆大欢喜。   可是看着伏六孤的模样,这件事一定没有这样简单。   秋濯雪的心不由得微微一沉:“然后呢?”   “我的手愈合后,藜芦要我去捕猎。”伏六孤玩着空茶杯,似觉得苦涩难言,缓缓道,“我感激他救命之恩,就猎了许多猎物回来送给他,他却将这些猎物送到了那人家中去。”   秋濯雪的手一顿,觉得这杯茶无论如何也喝不下去了。   越迷津已从伏六孤的表情上看出端倪:“我想此人的赌品一定不佳。”   “不错。”伏六孤的笑容已有些勉强,“他的赌品果然很差,见到猎物之后,他就立刻服毒自尽,甚至要家人将自己的尸身销毁,免得叫藜芦夺走。”   伏六孤的新生,却成了此人的催命符,心中滋味自然难以言喻。   世上之事,果然并非事事都尽如人意,秋濯雪想到此人宁肯自尽毁尸,也不肯做藜芦的活蛊巢,显然这活蛊巢比死还要可怖,一时间五味杂陈。   又想到血劫剑上的妖蛊,即便与藜芦无关,他这等的造诣,纵然与妖蛊毫无关连,也能寻出他们不知道的线索,甚至是破解其中玄妙。   看来此番是少不得与藜芦打交道了。秋濯雪想到此人性情如此无常,不由得头痛。   越迷津冷冷道:“他既毁诺,藜芦如何肯罢休?难道不怕牵连家人吗?”   “藜芦虽然性情冷酷,但并不是这种人。”不知为何,伏六孤居然替藜芦说起话来,他纵然自己说藜芦不近人情、冷酷至极,却似乎不肯叫别人误解,“我们习武之人,也并非天生就为了杀人,他虽然学医,但也不见得就要救人……这不代表他是个穷凶极恶的人。”   秋濯雪闻言本有些讶异,又很快回过味来。   伏六孤是被卖给藜芦的,赌约结束后,按理来讲,那人自杀身亡后,应是伏六孤替上,藜芦却没拿他来做活蛊巢。   藜芦分明不肯救治戚大娘的丈夫,伏六孤去求个人情,竟也答应了。   秋濯雪这一路来,被血劫剑搅扰得心神不宁,连带着将藜芦的所作所为也带有偏见,其实眼下仔细想想,藜芦不过是与世俗规矩格格不入,却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难道只因他有本事,就应当尽心竭力为他人付出么?   真要较真起来,当日秋濯雪为了血劫剑,而有意破坏越迷津的剑约,也非是什么正义之举。   他心下轻叹:“哎呀,秋濯雪啊秋濯雪,你如今竟也起了分别心了,难道你闲事管得多一些,就比人高出一截吗?你虽算得上是个好人,但人家也未必是个坏人。”   越迷津甚是奇怪:“难道他就心甘情愿吃这个哑巴亏?”   “当然不可能。”伏六孤苦笑了几声,“他这人什么都肯吃,就是绝不肯吃亏,我料想圣教一定付出了相当惨烈的代价,只是具体是什么,谁也不知晓了。”   话说到这里,伏六孤也奇怪起来:“对了,我自己的事儿说了一通,还没问你是怎么顺路到这儿来的?”   “是为血劫剑的事。”秋濯雪将事情大概讲了一遍,问道,“你有印象没有。”   伏六孤耸了耸肩:“血劫刀我就知道,血劫剑实在没听说过,我在这深山老林里头,每天对着树啊花啊草啊的,别的就什么都没了……”   “不过也难保,我两年前就住到冷月银泉这儿来了。”伏六孤皱了皱眉,“这事的确非同小可,你不要心急,我明日去问问他。”   秋濯雪见着他完好无损,已是大大松了口气,至于有没有线索,倒不紧要,于是微微一笑道:“不妨事,见着你平安无事,我已很高兴了。”   “真是肉麻。”伏六孤抖了抖鸡皮疙瘩,允诺道,“你放心好了,倘若真是他做的,我就……”   他一顿,像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急着想证明,一下子呆滞住,显得有些滑稽。   秋濯雪莞尔一笑:“不必了,他无论如何都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还是不要扯到这件事里来好。”   伏六孤沉默片刻,摇摇头道:“可是你已卷到这件事里来了。”他眨了眨眼,不知在想什么,面色甚是不自然,半晌才长叹一声,“倘若这真是他做的,我就随你回中原,与你一同解决血劫剑的事。”   倘若真是他所做……哎,那这是帮我解决,还是为藜芦偿还啊。   秋濯雪如何听不出伏六孤话中的意思,他其实也明白,这几年来,是藜芦一直为伏六孤续脉去毒,这样的再造之恩,不要说伏六孤感激,就连秋濯雪听了,也很感激他。   这样的恩情,又要伏六孤如何抉择呢。   这番话已说得太沉重,秋濯雪心下一叹,脸上却露出笑容,有意转换话题,调节气氛:“这倒不忙,还有一件事我忘了问。”   “什么事?”伏六孤随口答他。   秋濯雪不紧不慢道:“你与墨戎的事,我已知道得很清楚了,我现在想问问有关我的事。”   这话叫伏六孤顿时警惕起来:“什……什么事?”   “我是如何成了你的姘头。”秋濯雪脸颊边忽然有一缕头发落下,他没察觉,笑意愈深,“还有我那可怜的好友风满楼。”   伏六孤顿时大叫起来:“你不是说好我乖乖回答你的问题,就不提这事了吗!”   “你总要给我个答案。”秋濯雪气定神闲,“否则下次人家当面问我,你是不是伏六孤的姘头秋濯雪,你说我是认还是不认呢?”   伏六孤恨不得自己现在吞下去的是一杯毒茶。   越迷津当然注意到了那缕头发,他想起了自己之前的举动,还有秋濯雪讶异的神色,于是一动也不动地瞧着伏六孤。   伏六孤看上去似乎全然没有帮秋濯雪挽发的意思,正冥思苦想着怎么逃过这个问题。   原来即便是像伏六孤与秋濯雪这样好的朋友,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越迷津看得出来伏六孤一点也不在意秋濯雪飘荡下来的这缕头发,不由得迷茫起来。   他当然知道人是有许多好朋友的,秋濯雪就有许多,而这些朋友之中还有轻重之分,就如同风满楼重过他,而伏六孤又重过风满楼一些,至于慕容华,越迷津无从比较,不过秋濯雪既然为他遮掩数年,想来也是很重视的。   老道士曾告诉过他,哪怕是夫妻之间,也要有所分寸,更不必说是朋友。   越迷津在江湖上行走了许久,可是七年前那桩意外之后,他再没有接纳任何一个人做自己的朋友,倒是有许多欣赏的对手,许多该死的敌人,还有……   伏六孤搔了搔头,最后还是自暴自弃道:“不行不行,这事儿我眼下实在说不出口,等到我明日问来血劫剑的消息再说。”   秋濯雪挑眉:“再说的意思是,到底要说,还是不说?”   “我真是见了活鬼!”伏六孤简直要跳起来,他瞪着秋濯雪大喊道,“算我遇到你这个冤家了,不管是什么消息,我明天都告诉你好吧!”   秋濯雪心满意足:“很好。”   伏六孤愤愤不平地瞪着他们俩,越迷津虽是无辜的,但是他是秋濯雪带来的,因此一同受牵连,又看了一眼茫茫的夜色,哼哼着站起身来:“天色不早了,我去做饭,你们要吃什么?”   “吃什么都不要紧。”秋濯雪惬意地笑起来,“只要你别在里面下毒就好了。”   伏六孤幽幽叹息道:“你倒提醒我了,以后我一定在家里藏上少说八斤的毒药以备不时之需,免得哪天走夜路就遇到你。”   秋濯雪笑起来:“八斤?你要做毒药包子呢,要不要帮忙?”   伏六孤回过头来冷冷道:“免了,我家里虽然没有毒药,但好歹有些锅底灰,你要是盯着,我还怎么放。”   他说完话,就钻进厨房去了,不给任何人接话的余地。   心头的忧虑尽消后,秋濯雪显得格外轻松惬意,他舒展了下身体,又看向越迷津,腔调显得温柔起来:“对不住,我们刚刚只顾自己聊得畅快,是不是冷落你了?”   “没有。”越迷津淡淡道。   秋濯雪仔细地打量了会儿他,又想到他追问毁约一事,忽然道:“之前我在万剑山庄,逼你放弃剑约……你心里是不是很不高兴?”   越迷津不知他怎么问起这件事来,皱了皱眉:“没有。”   “是没有不高兴。”秋濯雪柔声道,“还是觉得事情至此,不必再提。”   越迷津看着秋濯雪,有些想问他为什么唯独对自己这样小心翼翼的,却不知道怎么,说不出口来,一开口,又变成了其他的话。   “杨青对我说了一些话。”越迷津简洁将船上的那番对话讲了一遍,他慢慢道,“他并不是个该死的孩子。”   秋濯雪微微直起身体来:“他的确不该死。”   “血劫剑如何,本跟我没有关系,我也不在意。”越迷津淡淡道,“可是听了杨青的话,我希望他能好好长大。”   秋濯雪一怔。   “这就是你说的,也许有一日会与我有关。”越迷津望着他,“对吗?”   “对。”秋濯雪的目光温柔下来。   越迷津“嗯”了一声,他看着秋濯雪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走过来,伸手来将那缕头发轻柔地别在了秋濯雪的耳后:“我没有不高兴,那你呢?”   他模样虽一如少年,但身形已极为高大,光烛照耀之下,庞大的阴影顷刻间就笼罩住秋濯雪。   “什么?”秋濯雪一时没能回过神来。   越迷津忽然俯下身,仔仔细细地凝视着他,两人近在咫尺,呼吸仿佛都交融在一起。   这双年轻而赤诚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紧秋濯雪,令人产生自己是猎物的恐惧感。   秋濯雪当然不会害怕,可仍是不自觉咽了一口唾沫。   越迷津很快就找到了答案:“你也没有不高兴。”   他笑起来。 第七十五章   伏六孤总共炒了六个菜, 三荤三素,倒很是平均。   旧友重逢,本该畅饮。   可惜伏六孤由于身体缘故已戒酒四年, 家里除了茶叶之外,就只剩下泉水能喝,两人索性以茶代酒。   四年未见, 秋濯雪当然有许多话要说,他也并不冷落越迷津,反倒是越迷津神色淡淡, 只偶尔应和两句, 不过气氛还算热闹。   茶喝了两杯, 秋濯雪的筷子才移到边角一盘不认识的蔬菜上去,他从没见过, 奇道:“这是什么菜?”   “游冬菜。”伏六孤道,“这种菜冬日也不死不枯,所以叫游冬, 眼下正是最嫩的时候。清热凉血,我看你血气旺盛, 整日就想着多管闲事, 不如多吃几口。”   秋濯雪轻哼了两声,夹了一筷子塞进嘴里, 才刚入口, 眉头就紧蹙了起来, 浑身一僵。   正在吃饭的越迷津都不由得看过去。   伏六孤说得正开心, 忽听秋濯雪不说话了, 不由得奇怪:“怎么……”   他声音戛然一止,只因他看见秋濯雪的神色痛苦无比, 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半晌,秋濯雪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幽幽道:“阿衡……”   伏六孤当然有名字,他原名叫做伏衡,只是这世上除了秋濯雪之外,只怕没有几个人知道了。   “我在。”伏六孤忙道,“你哪里难受?”   “你倒还不如在这菜里下八斤毒药。”秋濯雪神情复杂地搁下筷子,口中的游冬菜又苦又涩,他不过嚼了两口,就觉得嘴里仿佛塞进来四个破裂的苦胆,蔓得舌上都是,恶心得脑袋发昏,“我死的可能还快活点……”   伏六孤:“……”   越迷津:“……”   “你真是娇气。”伏六孤被他吓这好大一跳,没想到只是为了两口苦菜,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嘴角,“要不要调些蜜水给你去去苦味。”   秋濯雪皱着脸道:“如此美意,却之不恭。”   “你想得倒美。”伏六孤哼了一声,“虽说我家里是备着一些糖蜜,只可惜不是给你吃的。更何况游冬与蜜的药性相冲,你一时嘴甜,一晚上受罪。”   他们二人相熟多年,一盘苦菜算得什么,秋濯雪平日也绝不是这样娇气的脾性。   伏六孤心下纳闷,愤愤地尝了两口,确实有些苦味,只是他这些年来吃习惯了,并没觉得有什么,经秋濯雪这么一提醒,虽反应过来,但仍觉得他小题大做了些。   又听秋濯雪玩笑道:“可别说我不讲道理,越兄,你苦不苦?”   伏六孤心中好笑:“你还大他三四岁,居然还叫他越兄,你当是在叫情哥哥吗?”   越迷津正夹了一筷子游冬菜,闻言一怔,皱眉道:“嗯,有一些。”   “那你干嘛还吃?”秋濯雪眨了眨眼,“我还当你也喜欢?”   越迷津淡淡道:“我不喜欢,也不讨厌,主人一片心意。”   正如杀人一般,越迷津不喜欢,也不讨厌,有必要就动手,他曾经不喜欢饮酒,因为饮酒伤身乱性,后来发现稍微饮一些,能叫身体暖和,就饮一些。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话到此处,伏六孤终于反应过来,他目光一转,这才发现这盘游冬菜正摆在越迷津面前,总算回过味来,方知秋濯雪不是无端娇气,是借玩笑提醒,不由得面上一红,心下好生抱歉。   越迷津茶不多饮,话不多说,对每道菜都夹两筷子,实在看不出他是不是在忍耐。   “确实是苦!我自己喜欢,忘了你吃不惯。”伏六孤独居久了,自由随性,待客难免不够细致,有些不好意思,就顺着秋濯雪的阶梯下来,“这盘我自己来解决吧。”   秋濯雪轻笑一声,又再与伏六孤说起闲话来,不经意又看一眼越迷津。   不同当年徘徊于生死边缘的六日,如今秋濯雪与越迷津已同行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见他有什么喜恶,吃好吃坏,住好住坏,都是一样坦然接受。   苦,对越迷津来讲,似乎与甜相同,都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难道他一点喜欢、讨厌的东西也没有吗?   秋濯雪端起茶杯,热气氤氲,突然暗暗笑了一声。   倒也不然,他曾经不就很讨厌我么?这虽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但能撩动这绝世剑客的心神,多少也算是一种本事了。   不过越迷津如今已放下,他们二人也已重归于好。   只是秋濯雪还是不明白越迷津心里在想什么,他想到自己耳后那缕轻轻柔柔的头发,对方指肚上的茧子虽不算厚,但擦过少有人触碰的耳廓时仍显得粗糙了些,激起一点酥麻麻的痒意。   这举动在朋友与兄弟之间,都称得上太过亲密了。   只有情人才会做这样的事。   可越迷津神色实在坦然,他不过是见着一缕头发掉下来,帮忙别一下,就如同在地上捡起一片落叶一般随意。   要说他的行为里有狎昵调情之意,也实在勉强。   此举自然是不合礼、不合适、不恰当的,可正如越迷津所说,秋濯雪没有半点不高兴,因而从始至终,他也没能说出什么大道理来。   越迷津也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   茶饭皆歇后,竹屋内的烛火很快就熄灭了。   冷月银泉不远处的树木之中,忽然有两双眼睛亮起,在月光下闪闪泛着光,很快,这两双眼睛就换了好几棵树,直到树木皆尽,两个小小的身影倏然没入灌木丛中,一路往前。   地上的草木渐渐稀疏,漫山遍野层层叠叠地开满了大片大片的醉梦花,圆月盛在山顶,明晃晃地照耀下来,形成一片烂银般的花海。   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赤着脚,从花海之中穿行而过,偶尔见着几只蝴蝶翩翩飞过,彩翼斑斓,这些蝴蝶素来以醉梦花为食,带有极强的毒性,墨戎人闻之变色,他们却浑然不惧,与这些毒蝶嬉戏了一阵,才奔向花海中心的高脚竹屋。   竹制的阶梯被两个娃娃踩得啪啪作响,清静全无,屋内人慢吞吞地从窗口望向他们。   “踩得好,不妨踩得更响点,踩塌之后,正好将我这屋子重新翻修一遍。”   脚步声霎时间放轻了,两童眨巴着眼睛,不去开门,而是跑到窗户下,扒拉着竹墙,一同仰起脸来看着他。   “藜芦。”   “藜芦。”   二童原是双胞兄妹,男童叫做赤砂,女童叫做雪蚕,两人生来心有灵犀,前后各叫一声,除去声音略有不同,音调平平稳稳,竟然一模一样。   藜芦倚靠在窗边,不紧不慢地又翻过一页书,似乎不觉得叫两个孩子待在屋外说话有什么不对,也没有着急唤他们进来。   “藜芦。”   “藜芦。”   雪蚕先踮了踮脚,试图重新唤起藜芦的注意力,赤砂紧随其后,又叫了一声。   “初夏未至,两只小蛙就叫得这样勤快。”藜芦叹了口气,将书合上,“莫非是他不在家,你们没讨到糖吃?”   “不是。”   “不是。”   二童齐齐摇头。   “那就是他有贵客到访,你们不敢入内。”藜芦仍然不紧不慢,“而且这客人不是墨戎中人,武功还相当高强。”   雪蚕瞪大眼睛:“藜芦知道?”   赤砂歪了歪头:“藜芦偷看?”   藜芦轻笑了一声,将书随手搁置在桌上:“这点事还需要劳动我起身?他对你们一向宠爱,纵然不是有求必应,也相差无几,倘是你们俩犯错挨骂,早就互相推脱起责任来,哪会在这里求我理会。”   “要是遇着什么危险,你们必然求援;若有人相求治病,他就该随你们一起来。既然他在家,你们又没讨好,说明连门都没踏进去,那么必然是他家中来了客人,却是你们害怕的客人。”   雪蚕点点头道:“很可怕。”   赤砂随之补充:“很惊人。”   二童说得煞有其事,藜芦却只笑不语,站起身来将炉中的香料换了一味,不紧不慢地调和香味,目光凝望着灰烬之中的灰色蛊虫。   不见藜芦反应,雪蚕跟赤砂面面相觑,从竹窗爬了进去,亏得他们俩不过九岁,身形稚小灵活,竟从容钻了进去。   “有门不走,偏要走窗。”藜芦盖上香炉的盖,漫不经心道,“下次还是让伏六孤少给你们说什么中原大侠的故事。”   雪蚕细声细气:“又不是藜芦讲。”   赤砂一板一眼:“是藜芦教我们不要拘泥于一种方法。”   “真不知道是我教的,还是伏六孤惯的。”   藜芦语气仍没什么变化,重新回到自己的躺椅上躺下来,捞起未看完的书继续翻看,很快就感觉双腿一沉,两个娃娃一左一右靠了上来。   虽然藜芦并没有表现出要听的意思,但是二童却有一肚子的话忍不住要跟他说。   雪蚕的眼睛又大又亮,似乎要透过书皮望在藜芦的脸上:“伏大叔家里来了两个男人。”   赤砂点了点头,似乎在思考措辞,沉稳道:“一个很可怕,一个很好看。”   藜芦翻过一页,神色仍然悠闲:“是么,他倒是胃口不小。”   “他给好看的煮茶。”   “他给好看的做饭。”   藜芦甚是懒散,有一下没一下的应付:“你们不要学伏六孤,以貌取人不对,貌美貌丑都是一样,切开来并没有任何差别。”   二童齐刷刷点头。   “那么。”藜芦顿了顿,“这两人叫什么名字呢?”   雪蚕道:“可怕的叫越兄。”   赤砂道:“好看的叫濯雪。”   藜芦终于将书缓缓放了下来,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看不出脸色的变化,眼底不见半分笑意。 第七十六章   伏六孤起床时, 天还没有亮。   清晨露重,潮意惹得人甚是不畅快,他就着朦朦胧胧的一点天光, 到冷泉里简单冲洗了一番,并没惊动任何人,又把头发擦干, 换上新衣,才见天边翻出鱼肚白。   他提着洗干净的衣服正打算回转时,忽听见身后传来秋濯雪幽幽一声:“哎呀, 咱们四年不见, 阿衡你竟学得这样客气, 过了一晚上还不忘重新梳洗打扮一番,真是令我受宠若惊, 我是不是该知情识趣些,来晚一些?”   这话调侃意味甚浓,伏六孤咳嗽了两声, 脸上不由得泛红。   他知自己的心思绝藏不过秋濯雪这双利眼,一时羞恼起来, 以粗声大叫来掩盖自己:“你大清早不睡觉就去练功, 在这儿装神弄鬼什么!吓我这一跳!”   “我起来练功,想洗把脸醒醒神。”秋濯雪无辜地眨了眨眼, “不行么?”   伏六孤只庆幸天还没彻底亮, 勉强保住最后一点面子, 挥手道:“洗洗洗。”   他正欲看似稳重实则仓惶地逃窜回自己温暖的小家, 肩膀上就轻轻搭上来了一只手。   秋濯雪的手一向都很柔软, 却能给予人无穷的力量,这双手虽然不会医术, 但救过许多人的性命,挽回过许多不幸,阻止了许多灾难。   无论是多么不幸的人,只要被这只手搭住,就一定会重燃起对生活的希望。   然而此时此刻的伏六孤只觉得心里骤然一紧,满脑子哐当当只响起两个字来。   完蛋!   要是可以选择,伏六孤宁愿希望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是狼吻,哪怕是最凶残可怕的狼王也不要紧,起码事情可以简单许多。   至少那样他还有一线生机。   “阿衡……”秋濯雪感觉到手底下伏六孤的肩膀甚是僵硬,话到嘴边又吞咽了回去,轻轻叹息一声,很快收回手来,温声道,“算了,不同你开玩笑了,你去忙吧。”   既伏六孤不想说,他又何必勉强呢。   伏六孤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看着秋濯雪,还有些没回过神来,不能相信自己居然被放过一马,半晌才道:“你……你不问我?”   “有什么好问的。”秋濯雪微微一笑,“我不是已说了吗?我甚是受宠若惊。”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秋濯雪如果要问,伏六孤恨不得跑出八百里地去躲;可是秋濯雪突然不问了,伏六孤反而忍不住想跟他倾诉。   秋濯雪虽然比伏六孤要小一岁,也经常逗得他说不出话来,但是伏六孤不得不承认,这世上要是有人能令他完全信任,只可能是秋濯雪。   “走吧。”伏六孤忽然说,“天快亮了,冷月银泉的日出很特别,你该看一看。”   他们俩沉默着回到小屋,伏六孤将自己的衣服晒好,随后两人找到了一块大石头坐下,仰头看着太阳从草木与瀑布之中升起。   冷月银泉四周草木繁茂,月色下极是幽深,此时由晦转明,日出而烟消雾散,骤然将凉夜扫荡一空,照耀得水光灿烂,令整片天地倏然明亮起来,仿佛置身仙境。   伏六孤痴痴望着天上,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半晌后才道:“其实这已算不上日出了,可是我每次看着整座冷月银泉随之亮起,就觉得甚是壮丽。”   就如同墨戎虽不是塞外,但……他已经找到了留下的理由。   秋濯雪却鬼使神差地想起那艘摇摇晃晃的小船,春晖犹如赤丹,将江水染透,盛开满江红枫。   那自然是很美的,与冷月银泉的是截然不同的美。   可是更美的,更震撼人心的,秋濯雪却也见过不少。   秋濯雪很快回过神来,低声道:“的确令人见之忘忧。”   “我知道你一定很喜欢这样的景色。”伏六孤没看出他的失神,“我这些年来待在墨戎,看到不同的美景,总是想想你要是见到了,会是怎样高兴……”   秋濯雪心下一暖,他与伏六孤虽非是血亲,但在两人心里,彼此都犹如手足兄弟一般,特别是在伏六孤的爹娘离世之后,他对中原唯一的惦念就只剩下了秋濯雪。   秋濯雪看得出来伏六孤想对自己说些什么,只是一时还未能说出口来,也不急着催促,只是他虽然善解人意,但旁人却未必有这样的体贴。   就在这时,冷月银泉外忽然出现了十来条人影,站得不远不近,并没有走进来,只是远远地说道:“伏六孤,你果然带了外人进来!”   伏六孤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秋濯雪倒是早有预料,之前毒草三人组警觉非常,想必圣教一定会有所提防,然而他忧心伏六孤的情况,实在管不了许多,只是没想到竟会来得这样快。   “并非是他带人进来。”秋濯雪缓声道,“是我不请自来,不知几位是?”   一人冷笑:“你已一脚踏进了墨戎,难道不知道我们是谁么?”   秋濯雪甚是淡然:“只怕阁下还未有名到这地步。”   “你!”   又一人拦住他,曼声细语,显然是名女子:“我们墨戎并无官府朝廷,由圣教所管,我等皆是圣教中人。我听说你们中原人极为讲理,纵然我们再没名气,到底是此地主人,贵客即便再有本事,也是客人,不经通报,私自擅闯,显然不是常理,是么?”   这女子语调虽然温柔,但绵里藏针,甚是犀利。   秋濯雪正要说话,忽被伏六孤拦下,只听他冷冷道:“哼,原来你们还知道此地有主人,原来你们还记得常理,我还以为你们把我当死人!”   “伏六孤,你应当明白,若非巫觋大人慈悲,你根本无法住在冷月银泉。”这女子又道,“你不知感恩也罢了,如今竟然还将外人……”   伏六孤口吻甚是狂傲不屑:“半枫荷,你不必花言巧语,我的命是藜芦救下的,冷月银泉也是藜芦所赠,跟你们的巫觋大人全无半分干系,你不必拿来要挟我。要是想翻旧账,回忆往昔,不如咱们提一提野葛毁诺之事?”   野葛毁诺……   秋濯雪已明白过来:噢,就是救下伏六孤,却因输了打赌而反悔自尽的那一位。   野葛乃是断肠草的别名,是一味极毒的毒草,想来他本人定然没有想过,自己最终会服毒自尽。   外头倏然沉默下来,过了片刻,才听半枫荷道:“伏六孤,你不必拿藜芦大人来吓唬我。”   她声音虽仍平稳,但气势已弱了许多。   这显然不是因为伏六孤,而是因为那位藜芦,此时此刻,秋濯雪倒是真对这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藜芦大人感到好奇了。   “藜芦大人护着你,不过是因为你是他的人罢了。”半枫荷冷冷道,“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墨戎的规矩就是如此,我的确奈何不了你,可是你这放在心尖上的小情人却休想活命!”   此话一出,伏六孤原本还很狂傲的表情一下子僵硬在了脸上。   秋濯雪因为之前的经历,还有毒草三人组的提醒,接受极为良好,乃至于昨夜还不忘提醒伏六孤几次。   他甚是气定神闲地看着伏六孤,眼神里似还充满着趣味:“……”   伏六孤的表情却有些扭曲,冷汗一下子从额头流下来,几乎不敢去看秋濯雪,而是低声怒吼起来:“……半枫荷!”   在伏六孤的爹娘离世之后,他心中最亲的人就只有秋濯雪了,也是因此,他虽对中原并无半点归属感,但仍自称是中原人。   他也知道,当年因为一些意外,墨戎许多人误解了他对秋濯雪的感情。   只是背地里谣传,到底跟搬到台面上不同。   半枫荷只当是拿住他的软肋,此时恼羞成怒,暗暗欣喜起来。   她当然没有什么成人之美的念头,而是在故意试探。   当初伏六孤被野葛卖给了藜芦,他醒来后只答应报恩,却绝不承认自己是藜芦的财产。   伏六孤天生一副硬骨头,无论遭受何等折磨,都不肯屈服,最终连藜芦大人都不得不松口放弃,放他自由。如此一来,伏六孤就没有留在墨戎的理由了,寻常人只怕跑也跑不及,可事情却出人意料,他竟厚着脸皮向藜芦大人求医,想要一枚能够治愈心疾的丹药。   更可笑的是,这枚心药,他并不是为自己而求,而是为了他这一生最重要之人的朋友而求。   藜芦大人不允,伏六孤便不肯离开。   因此巫觋大人才要将伏六孤赶出墨戎,却没料到藜芦大人竟然出手,想来也是,无论伏六孤承不承认,他到底是藜芦大人的财产。   藜芦大人如何处置是一回事,却不允许其他人为自己处置。   因此半枫荷不敢轻易进入冷月银泉,除去伏六孤本身的威胁之外,她更加恐惧的是藜芦大人。   既不能对伏六孤下手,就只好从外人身上下手,方才伏六孤那些酸溜溜的话,半枫荷听得简直倒牙,什么“我知道你一定喜欢”,什么“你会是怎样高兴”。   是人总有缺点,这人虽然是个了不得的硬骨头,但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他实在是个少见的痴情种。   半枫荷吃吃笑道:“难道你还未向他表达情衷不成?哎呀,这全是因为墨戎与中原风俗不同,非是我有意说漏,你都说得这样直白了,我怎想得到呢?”   秋濯雪意味深长地看着伏六孤。   伏六孤的脸上,已变得一阵青一阵红。   在秋濯雪饱受流言的这些时日来,他所有的“情人”都颇为从容。   带头的风满楼淡定从容,庄门一闭,毫不在乎;有关越迷津的谣言,早已止于那个夜晚;活见鬼的九冥候跟柴雄则是都已死得干干净净,要是走得快,眼下已经投胎了;黑凤凰对这种流言更是半点不在乎;至于步天行,他还不知醒了没有……   如今看到伏六孤与自己遭受同样的打击跟震撼,秋濯雪不知怎的,格外欣慰。   而伏六孤看起来,实在很想要昏过去。   伏六孤几乎顾不上半枫荷,立刻对着秋濯雪结结巴巴起来:“不!濯雪,你听我说,我对你绝对没有任何想法!我喜欢的人……我……不是,我……我一直……   秋濯雪很明白这种感觉,他点了点头,满怀同情:“我知道。”   半枫荷轻笑起来:“何必解释呢,伏六孤,你为了他几经生死,你为了他受尽苦楚折磨,难道你真的宽容大度到这种地步,眼睁睁看着他与别人在一起?”   秋濯雪脸上的笑一下子就变了,连声音都已沉下来,缓缓道:“几经生死,受尽苦楚?”   伏六孤才刚被秋濯雪安抚下来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他怒吼起来:“半枫荷!你住口!”   “看来他对你也并非全然无意。”半枫荷懒散散地笑起来,“我虽然铁心石肠,但见之也不由得感动万分,你为他努力四年,其实也已尽力了,他来寻你,更是体贴。”   “不如这样吧,伏六孤,我做个好人,就当今日什么事都不曾发生,我也什么都不曾看见,你们就此离开墨戎,对你我都好,如何?”   半枫荷的声音刚停,忽觉得身体一轻,手腕一沉,竟叫个从未见过的美男子挽住了腕子,不由得脸上一红。   眨眼之间,她就发现自己已被带入冷月银泉之中,却无人反应过来,才骇然起这人身法之精妙灵巧,实在生平罕见,不由得脸色大变,当即勾手为爪,要往秋濯雪脸上扑去。   “姑娘在外说了这么久的话,难道不嫌口渴吗?”秋濯雪挽着半枫荷,稍稍侧过脸,化去她袭来的一爪,风度翩翩,“不如进来一叙如何?我等请你一杯茶水,各自消消火气。”   有人终于回过神来:“枫姐,你如何?!”   又有人叫:“混账!将半枫荷放回来!”   然而这些声音始终在外徘徊,无人敢步入冷月银泉半步。   半枫荷一连出了十来招,秋濯雪都不动声色地化去,虽才不过几步地,但她脸上已沁出冷汗来,知晓这人近身的本事恐怕还在伏六孤之上。   好在半枫荷也绝非是什么胆怯之人,见势不好,立刻换上甜蜜笑脸:“好贴心的郎君,我就饮你一杯茶又如何?”   秋濯雪又对伏六孤道:“阿衡,你意下如何?”   伏六孤虽然不忿,但仍忍气吞声,闷声道:“你说如何就如何。”   半枫荷却甚是错愕,她所知道的伏六孤性情孤傲,对上藜芦大人时都面不改色,在这美男子面前却乖得像个小宝宝。   她又仔细一看,见伏六孤竟梳洗得干干净净,不由得神情古怪复杂起来。   女子去见情郎时总是会细心地梳洗打扮,这是人之常情。   “男人啊,心里爱得要死,嘴巴却硬得能凿穿石头。”半枫荷眼睛一转,忽掩嘴笑道,“俏郎君,你说是不是呀?”   秋濯雪:“……”   伏六孤:“……” 第七十七章   招待半枫荷的当然不会白蕊寻春。   普通的绿上霜, 叶子谈不上饱满,还有不少茶末碎,热水冲滚, 浅浅浮在杯上一层。   不过考虑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伏六孤竟还愿意看茶,而不是直接一杯热水招待, 已足够令半枫荷吃惊了。   这让半枫荷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秋濯雪,这面生的美男子言行之中与伏六孤流露出自然而然的亲昵之意暂且不提,只说他坐在这里喝茶, 伏六孤殷勤地跑前跑后, 活像他才是久居冷月银泉的主人, 就足以叫人觉察出其中的不对劲来了。   半枫荷端起茶,轻抿一口, 目光仍在不住打量四周。   “十四人。”年轻而平静的声音倏然在半枫荷的身后响起,“八男六女,秋濯雪, 要我动手吗?”   半枫荷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住了。   八男六女,是她带来的人, 加上她, 总共十五人。   半枫荷猛然转过身去看,发现屋外缓缓走进来一个少年郎, 气势逼人, 难以忽视, 光是与他对视就几乎耗尽所有的力气。   她带来的人虽然谈不上数一数二的好手, 但是本事也绝不会差, 倘若换个人说话,半枫荷早已经大笑出声, 可是看着这人的眼睛,她非但笑不出来,还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今天简直活见鬼了!   “越兄啊越兄。”秋濯雪似是感慨,又似是在调笑,坐在桌前摇了摇头,“佳客在前,难道你一点儿怜香惜玉的心思都没有吗?”   “既然为敌,我不怜她。”越迷津的神情仍然很平静,“也不必她来惜我,很公平。”   半枫荷只感如芒在背,一动也不敢动:“……”   她虽没有见识过这人的本事,但他说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已足够告知半枫荷,她在此人面前绝无半分还手的余地。   公平……公平……公平个鬼!   要不是半枫荷涵养不错,险些破口大骂起来,她勉强维持住笑脸,柔声道:“我等并无恶意……”   越迷津看了她一眼,迫使半枫荷把剩下的一番话咽了回去。   她发现要与一个过于讲理,又很显然有自己一番道理的男人试图讲常理,实在是有些太过勉强自己了。   半枫荷只能控制自己不要颤抖。   秋濯雪早就在徐青兰一事上领教过越迷津的脾气了,因此只是觉得好笑,倒没有什么反应,他很清楚,对于越迷津这样的人来讲,对手从没有男女之分。   伏六孤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了一会儿越迷津,又看了看好像完全没觉得有什么的秋濯雪,一时间觉得内心甚是复杂。   倘若是他来说这句话,秋濯雪后头只怕接着七八百句调侃。   从昨天晚上起,伏六孤就感觉到秋濯雪对越迷津的偏心实在有些过于明目张胆。   现在看来,岂止是明目张胆能形容的,简直就是无法无天。   “多谢越兄美意了。”秋濯雪忍不住笑起来,“不过诚如这位姑娘所说,我等既是在墨戎的土地上,还是守些规矩为好,不要轻易妄动刀兵。”   半枫荷感到身后杀气骤然一松,几乎整个人都要软下去。   “半枫荷姑娘请饮茶。”   半枫荷惊魂未定,自秋濯雪的手中接过茶杯,目光也一同转过来,却不由得呆住了。   秋濯雪无意恐吓她,只想从她口中得知些消息,因此出声安慰:“我这朋友性子耿直,望你见谅。”   他眉眼之中风流暗蕴,谈吐弘雅,有一种静水流深般的从容,恰逢朝曦正好,照得睫羽欲振,眼眸盛满琥珀光,金辉落在乌浓的发上,淌出一段漆亮的流光。   半枫荷咬住红唇,手指在自己的小辫儿上纠缠不休,目光睇向这俊俏的美男子,倒有些明白伏六孤为什么会倾心于他。   “我已想见你很久了。”半枫荷恋恋不舍地看着秋濯雪,忽然轻轻吐了一口气,“我也想过你许多模样。”   秋濯雪不由得看了一眼伏六孤。   伏六孤正装作欣赏自己的屋子。   “哦?”秋濯雪道,“不知道秋某的模样,可还令姑娘满意?”   半枫荷甜甜笑起来:“我现在倒想见识见识能对你不满意的人,只怕这世上一个都找不出来。”   秋濯雪忍不住看了一眼越迷津,又再看回半枫荷,心中好笑:“只怕你身后就有一个。”   越迷津突然来了兴趣:“你想见他?为什么?”   “这是人之常情嘛,我也没法子免俗。”半枫荷还是有些怕越迷津,脸上的笑容稍稍勉强了些,“有个情种四年来日日牵挂,我当然会好奇是何等绝色的佳人……”   秋濯雪:“……”   姘头两个字倒还罢了,绝色佳人四个字一出,秋濯雪都有些吃不消了。   他只觉得自己脑袋嗡嗡作响,好比被死而复生的九冥候敲了一记。   伏六孤的肩膀已微微耸动起来。   他听到这个形容实在忍不住想笑,又怕会被秋濯雪发现后杀人灭口,他很想听听半枫荷还能说出什么“高论”来。   越迷津居然连动摇都没动摇,强悍得令人钦佩:“伏六孤不过是为朋友求药,你们为何认定他是为情所困?”   半枫荷嫣然一笑:“为朋友求药嘛,倒不稀奇,为朋友的朋友求药,还是向藜芦大人求药,那就叫找死哩。”   “这确实不同寻常。”越迷津沉默片刻,“不过,也不能断言他喜欢男人。”   他话虽不多,但句句都是秋濯雪想问想听的。   “这是当然,不过此事也不是我们谣传,是他亲口说的。”半枫荷道,“不瞒贵客,伏六孤长得俊俏,又天生一副硬骨头,虽然圣教不允,但也有几个姑娘偷偷喜欢他,想跟他相好。倘若他与我们女子成了亲,就算得上半个墨戎人了。”   秋濯雪“哦”了一声,语调婉转,甚是微妙:“阿衡?”   伏六孤全身僵硬,试图阻拦半枫荷,却已来不及了:“半枫荷——”   “他却统统不理。”半枫荷道,“我们原只以为他在中原有相好,哪料他有日亲口说,他喜欢的是个男人。”   说后头这句话时,半枫荷忍不住多看了秋濯雪两眼,声音都变得缠绵温柔起来:“现在我总算明白了……难怪……”   秋濯雪一下子愣住了。   他心念一转,忽然明白过来伏六孤为何支支吾吾,一直不肯明说,又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留在墨戎之中。   只因伏六孤喜欢上了一个墨戎男子。   秋濯雪这一路类似的事遭遇虽多,但他知晓都是些风流谣传,算不得真,与他唯一的干系大概是将他的魅力吹捧过头。   可伏六孤却是实打实动了心。   伏六孤心如死灰地看着墙壁上的弓箭跟短矛,试图思考用哪个结束自己的生命更容易一些,要是可以,他希望能把这嘴巴没掩门的半枫荷一起带走,不过秋濯雪一定不会同意。   男人喜欢男人,对越迷津来讲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特别是秋濯雪的追求者里,男人的数量甚至超过女人,就连慕花容都是男人假扮的。   越迷津好像是钢浇铁铸的,半点不受干扰:“即便如此,也不能肯定就是秋濯雪,也许是其他墨戎中人。”   半枫荷笑吟吟道:“他在这儿住了四年,除了那两个小怪物——呃——”   她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被伏六孤掐住脖子提了起来,两只脚不住踢蹬着,面容上立刻覆上惊惧之色。   “半枫荷。”伏六孤冷冷道,“你最好想清楚你如今在什么地方,是跟什么人说话!”   方才种种言论,伏六孤都并未真的生气,这句小怪物一出,他却怒火大涨,秋濯雪知晓他非是乖僻之人,这句话必定是触到他的逆鳞,想到有关杨青的猜测,心下一动,柔声劝道:“阿衡,将半枫荷姑娘放下来吧,我想她只是一时失言。”   半枫荷“嗬嗬”了两声,目光之中流露出哀求之意,费劲点了点头。   伏六孤冷哼一声,松开手劲,负手转向秋濯雪道:“赤砂与雪蚕是两个好孩子,他们言行虽与常人略有不同,但这全赖藜芦教得不好。”   半枫荷抚了抚自己的脖子,眼底忍不住流出怨毒之色来,听伏六孤说话,冷笑一声:“好一个避重就轻,你虽没撒谎,但也没说实话。既这样喜爱他们,为何不敢告诉他?你怕什么?”   伏六孤张了张嘴,却不知怎么的,说不出口来。   “你也不敢说,是么?”半枫荷面容上满怀讥讽,“你不敢说,就由我来说。”   “在几年前,我们墨戎有个妇人难产,生下了一个孩子后就死了。”   生子不易,时常会有这种事发生。秋濯雪叹息了一声。   “孕时吃足些,孩子胖些并不奇怪。”半枫荷的神色渐露诡异,“可那娃娃却胖得吓人,而且奇形怪状,生有两具躯体,半边是男,半边是女,什么都生得不少,唯独脸儿与肩腿黏在一块儿……”   “要是分离,就是再吉祥不过的一对龙凤胎。”半枫荷低笑了一声,“万事偏就在这个要是上,他是一整个儿的。”   秋濯雪脸色微变:“那这妇人……是如何生下来的?”   “当然不是生下来的。”半枫荷道,“大概是爱子天性,这妇人弥留之际,竟狠心拿刀将自己活生生剖开。”   秋濯雪愣住了。   半枫荷道:“这妇人的丈夫冲入房中时,就看着妻子死在床上,这个孩子从母亲的肚腹里挣扎着爬出来,两个头黏在一块儿,正在放声大哭,居然活得好好的。”   这当然不是一个让人感到轻松舒服的故事,甚至带着一种阴冷的潮意,无声无息地蔓延上众人肌肤。   秋濯雪不自觉放轻了声音:“后来呢?”   半枫荷却不回答,而是抚着自己的长辫,轻轻哼唱起来:“把一块泥,捏一个我,塑一个你……”   这本是一首情词,用在此处,实在说不出的令人毛骨悚然。   半枫荷唱完了这首词,才继续下去:“这妇人的丈夫当场就吓疯了,家中人本想杀了他,又怕这克父克母的孩子会给自己惹来灾祸,就将他送给了藜芦大人……”   “等再见到的时候,他已变成了两个人,男娃娃叫做赤砂,女娃娃叫做雪蚕。” 第七十八章   这个故事并不长, 也很简单。   半枫荷并不是茶楼的说书人,不讲究抑扬顿挫,也不会把握气氛, 讲起来并没有多么引人入胜,然而这个故事本身就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秋濯雪见伏六孤没有出声解释些什么,知他是默认, 不禁讶异起来。   这样的怪婴,秋濯雪曾经从古蟾那儿听说过一例,那已是古蟾十分年轻时的事了。   那时古蟾才出名, 也有人带着这样的孩子来求过他医治过, 那孩子的怪状至今都让古蟾难忘, 生得四眼四手四足,两面相背, 好似两个孩子活生生黏在一起。   纵然古蟾用尽办法,这孩子始终未能成活,夫妻俩伤心欲绝, 带着孩子的尸体回去了,也成了他人生的一大憾事。   将一个人剖做两个, 倘若是在他处听说, 秋濯雪定觉得是胡吹一通,然而他才见过伏六孤, 知道了藜芦续筋祛毒的本事, 一时间也不敢肯定起来。   难道天底下当真有这样的奇事?当真有这样恐怖的医术?   秋濯雪的脑海之中, 仿佛又出现了戚大娘那近乎仰望神佛般敬畏的神情。   “藜芦大人自是不同的。”   过去的这几十年里, 秋濯雪不知道遇见过多少强敌, 面临过多少九死一生的险境,要说害怕藜芦, 自然是无稽之谈,然而他仍然感觉到一阵阵的寒意涌过心头。   一个人的医术高明固然是好事,可高明到藜芦这样的地步,就难免让人有些恐惧了。   半枫荷低头抚了抚自己的长辫,神情复杂,想来这故事对她而言也甚是可怖,说出口来都觉得心惊胆战。   越迷津听得清楚,神色仍然没变:“你是想说,这些年来,伏六孤除了这两个孩子之外,就再没与旁人多接触么?”   “是哩。”半枫荷很快回过神来,露出甜笑,“伏六孤鲜少与我们墨戎人来往,有人相求,他倒也帮忙,不过从不再往来。我想纵然风土人情有所变化,这心思往往也是相同的吧,喜欢什么人,总是想与他亲近,想给他帮忙的……”   原来如此。   越迷津点了点头,了然道:“难怪你们会认为他心悦秋濯雪。”   “不然呢?”半枫荷笑得花枝乱颤,长辫儿都从肩头甩脱下去,眼睛往秋濯雪脸上一瞟,水汪汪的,掩口道,“若不是他,难道喜欢的是个鬼么?”   其实除了两个娃娃,当然还有藜芦,只是这个可能,别说半枫荷了,就连整个墨戎想都没有想过。   当年伏六孤与藜芦较劲,只言报恩的事,整个墨戎都传遍了,伏六孤还因此险些被赶出去,他要是真喜欢藜芦——或是喜欢墨戎中人,何必费这么大的劲,吃这么大的苦头,甚至闹到这种近乎翻脸的地步。   相较之下,自然是令伏六孤心甘情愿留在墨戎求药的秋濯雪更有可能,而为了心上人委曲求全,忍辱负重,也符合常理。   秋濯雪却心下一动,当即回过味来。   是藜芦!   秋濯雪恍然大悟,他当然看得出来伏六孤有些问题,也知道伏六孤特意晨起梳洗是为了去见一个特别的人。   只是他的确没有想到,这个人居然会是藜芦。   如藜芦这样的人,打交道已足够让秋濯雪头疼,想到伏六孤居然对他心存爱意,秋濯雪的表情已变得有些一言难尽。   半枫荷饮了半碗茶,似还有些意犹未尽,不过仍很快停下了,她看向秋濯雪道:“阁下到此,我想必定是为了伏六孤吧?”   秋濯雪目光闪动,他固然强,却也没有傻到认为自己能强到直取墨戎:“一点儿也不错。”   “阁下倒是情深义重。”   半枫荷的笑容更柔,绝口不提秋濯雪隔了四年才来到墨戎,她方才已领教过秋濯雪的本事,也体验过越迷津的杀意,虽没动手,但这个脸嫩的少年郎只可能更难缠。   这两人已极为棘手,旁边还站着一个完好无损的伏六孤。   威逼显然不成,圣教可以杀死这三人,然而谁也不知道要付出多少牺牲,既要动杀念,就必须得斩尽杀绝,伏六孤一死,必然惊动藜芦。   这可不是圣教想看到的结果。   “只可惜,无论二位如何情深似海,都无法感动藜芦大人。”半枫荷放下茶杯,“伏六孤求药足有两年之久,藜芦大人从未松口,依他为藜芦大人多次试药,其实也算偿还了这么久以来的恩情,阁下不妨看在他对你痴心不悔的份上,劝他早日回头。”   伏六孤:“……”   秋濯雪:“……”   伏六孤一时间居然不知道半枫荷的这种误会到底是好是坏,他只知道,秋濯雪一定什么都猜出来了。   半枫荷前倨而后恭,无非是因为他们实力够强,冷月银泉又在墨戎边缘,一些规矩尚且不必计较得太真。   当年伏六孤是伤重至极,因为机缘巧合才进入墨戎,秋濯雪与越迷津却是擅闯,于情于理都的确是他们贸然上门,倘若率性再进,只怕就当真要打起来。   他是来解决问题,并非是来制造问题的。   “贵地的规矩,我等理应遵循。”秋濯雪沉思片刻,面不改色,“只是我还为一件事而来,不知道姑娘能否为我指点迷津?”   伏六孤震惊地看着秋濯雪,对他视半枫荷的话为无物的态度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   “请说。”半枫荷倒不怕他讲理,只怕他不讲理,骤然松了口气。   秋濯雪将一盒花粉从袖中拿出,轻轻放在了半枫荷的面前:“是此物。”   “才第一次见面,阁下就送我胭脂花粉?”半枫荷脸色骤然一变,哪有送东西的人不知道东西是什么的,她江湖经验不少,语调略微不自然起来,“只怕伏六孤要吃醋。”   秋濯雪微微笑道:“他又用不上这东西,怎会吃醋?”   伏六孤忙为他助阵:“不错。”模样甚是狗腿。   半枫荷暗骂一声奸夫淫,妇,又觉得不对,只是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词来,就瞪着这盒花粉,笑道:“无论如何,送女子这样的礼物,总难免惹人误会,只是不知道我是否误会了贵客的意思?”   “秋某并无赠情之意。”秋濯雪朗声笑道,“半枫荷姑娘不必如此紧张,只是想请姑娘看看里头的东西,倘若姑娘喜爱,看完之后拿走也不妨事。”   半枫荷没有去碰花盒:“也不是每个女子都精通胭脂水粉的。”   “半枫荷姑娘该不会以为里头是毒药吧?”秋濯雪好笑道,“依我等的身手,实在不必做这样下作的事。”   半枫荷笑道:“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帮不上贵客的忙。”   她话虽是这么说,但却没有打开的意思。   秋濯雪颇为无奈,只得自己伸过手去,将花粉盒子对着自己打开了,这才又转向半枫荷道:“秋某这样做,姑娘能放心了吗?”   半枫荷看上去几乎要飞到墙上去了,好半晌见没什么动静,才镇定自若地重新坐下来,轻轻嗅了一下空中的气味,蹙眉道:“这是……松骨鹤心的气味。”   “松骨鹤心?”秋濯雪心下一动,奇道,“半枫荷姑娘认得这种香粉?”   松骨鹤心……不错,花儿做成香粉之后,当然会另外换一个名字,更不必说换了两处地界,峤南与墨戎,叫法不同也是寻常。   “认得啊。”半枫荷不解,“这种花儿多长在松树旁,根心极艳,犹如鹤顶丹红,气味也很香浓,不过对人无害,因此我们称之松骨鹤心。难道贵客就只是想问这个?”   秋濯雪沉吟道:“不知道姑娘可知晓中原血劫剑一事?”   “我对中原并无兴趣。”半枫荷笑道,“贵客自己来自中原,却来问我这个墨戎人,是不是问错人了呢?”   嗯……她也不知情。   秋濯雪缓缓道:“那血劫剑上附有一种蛊虫,中蛊者一旦接触了这种松骨鹤心,就立刻兴奋得不能自己,好似中了淫/毒一般,不知道半枫荷姑娘可有印象?”   “这……”半枫荷皱了皱眉,摇摇头,“我墨戎的确精通蛊毒,可是这种用法,实在闻所未闻。”   之前的毒草三人对血劫剑一无所知,这半枫荷也同样不知情,应当不是在撒谎。   秋濯雪本怀疑是墨戎连同血劫剑背后之人意图颠覆武林,染指中原,如今看来,墨戎的巫觋大人只怕忌惮藜芦还来不及,内忧尚在,显然不可能再给自己添此外患。   大概是担心秋濯雪不信,半枫荷又道:“松骨鹤心并非只有我墨戎才有,天下炼毒之人想来也不少,恐怕阁下是寻错地方了。”   此事干系墨戎与中原的关系,半枫荷话语间也慎重小心了许多。   秋濯雪站起身来走了两步,若有所思,又将明月影的容貌体态还有武器形容了一番,问道:“半枫荷姑娘可见过这个女子?或是贵教近来有叛逃的教徒?”   “不曾。”半枫荷面无表情,“墨戎从未出现过此人,琵琶这样的乐器,也并不多见。”   秋濯雪道:“可是这女子却对墨戎颇为了解,甚至头头是道。如此说来,只怕是有人意图栽赃嫁祸墨戎,却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   半枫荷的脸色微微一变,看起来似乎已有些坐立难安:“你不过是为寻伏六孤而来,不必撒这些谎来吓我!”   “半枫荷姑娘为何不想想,墨戎避世多年——”秋濯雪淡淡道,“若非是有人告知,我如何知晓呢?”   “这……”半枫荷咬了咬唇,已有些动摇,“我会上报护法大人,请巫觋大人裁决,你等虽可留在此地,但绝不准四处走动,得等我请示过巫觋大人再说。”   秋濯雪微微笑道:“姑娘自便,我等心系血劫剑,也望墨戎与中原不起兵戈,绝不会草率行事。”   半枫荷趾高气昂而来,忧心忡忡而去,看得伏六孤目瞪口呆。   “濯雪……你……”伏六孤对着秋濯雪欲言又止,“你就这样轻飘飘将血劫剑的事丢给墨戎去处理了?”   秋濯雪点了点头。   伏六孤皱眉道:“你说的这个月影姑娘,我也没有在墨戎见到过,有没有可能她是骗你的?”   “月影姑娘当然没有来过墨戎。”秋濯雪淡淡道,“我问之前就知道她不在这里,更不可能是墨戎人,但是这线索一定是真的。”   伏六孤几乎有点糊涂了:“啊?我听不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你对我如此爱慕有加,几乎人尽皆知。”秋濯雪忍不住笑起来,无视伏六孤的抓狂,“月影姑娘是何等的聪明才智,她若来过墨戎,就知道自己的目的就难以达成了。”   “她的目的?”伏六孤问,“什么目的?”   “她告诉我墨戎之事,为的就是这墨戎危机重重,我一旦为血劫剑擅闯,必然没有什么好下场。”秋濯雪道,“她想用墨戎困住我,又用武林牵制那幕后之人,好方便自己活动手脚,你想,她若来过墨戎,必然知道你的存在,也知道你为藜芦所庇佑……”   伏六孤急忙挥手:“哎哎哎,我懂了懂了,你不必多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可是你怎么知道墨戎这条线索是真的?”   “阿衡啊!”秋濯雪深深看了他一眼,实在有些恨铁不成钢,“你难道没有想过,一个没有来过墨戎的聪明女子,为何能笃定墨戎危机重重,相信此地能够困住我?甚至将自己的性命抵押在这上头。”   伏六孤这才明白:“所以,这蛊一定是出自墨戎!她相信你一旦来寻蛊,就会有人出手针对你!”   “不错。”秋濯雪点头。   伏六孤忍不住摸了摸秋濯雪的头,叹息道:“还好这位姑娘虽然跟你差不多聪明,但运气比起你来,实在是远远不如了,我想她一定没料到还有我这张底牌!”   秋濯雪轻笑道:“阿衡,如此自卖自夸,多少会有些令人反胃的。”   “那现在怎么办?”伏六孤皱起眉来,“半枫荷未必说假话,可她在圣教里的位置不高,要是真的是圣教做的,我恐怕待会他们就杀过来了?”   “看来我们别无选择。”秋濯雪笑盈盈道,“只能一同前去拜访这位藜芦大人了。”   伏六孤叹了口气:“看来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好吧,你等我收拾一样,那两个小鬼头见我带外人过去,一定有得闹腾了,我得准备些东西哄他们。”   眼见着伏六孤进到厨房里,秋濯雪才转过脸来,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越迷津。   “在我看来,你聪明才智远胜于她。”越迷津终于直起身来,看向秋濯雪。   秋濯雪正回味明月影的招数,仍觉是一环扣着一环,紧密相连,却是自己不得不踩进去的陷阱,乍闻越迷津的话,还有些没回过神来,愣了愣才知越迷津是在说伏六孤那句“差不多聪明”的话。   若非是自己因为毒草三人想多管一手闲事,只怕会与伏六孤失之交臂,更会深入墨戎……   秋濯雪想到此处,仍觉一阵后怕,不免摇头否认:“此言差矣,月影姑娘所布之局,甚是精妙,若非巧合,只怕我现在已栽在她手中。”   “她所知胜你许多。”越迷津轻轻道,“领先几手下棋,算不上公平,你并没输,如此情况下,没输,足以说明你赢了。”   奉承的话,人人都爱听,更不要说这是越迷津口中出来的奉承话。   秋濯雪并没有拗他,只是低下头轻轻一笑,倒也很欢喜:“是么?”   “你的聪明。”越迷津道,“有时候,真是令人胆寒。”   秋濯雪脸上笑容微凝,面上仍是不动声色:“这是……何意?可是秋某方才何处让越兄觉得冒犯?”   越迷津摇了摇头:“不是你的问题。”   只是方才忐忑不安的半枫荷,让越迷津想起了昔日的自己。   秋濯雪只需要言语轻轻拨弄,表情柔柔变化,就能够轻易掌控住一切,肆意更变人的想法与心意。   藜芦能将一人分为两者,轻易裁换人躯,固然可怖,然而说到头来,仍是救人的本事。   正如秋濯雪一般,他的聪明才智足以掌控人心,亦是为了救人。   然而,也同样令人为之胆寒。 第七十九章   你的聪明, 有时候真是令人胆寒。   如果不是我的错。秋濯雪低垂着脸,那么是恐惧的人不对吗?   “其中也包括越兄吗?”   秋濯雪并非完全不能理解这种感受,人对超越自己认知太多的存在, 除了敬畏仰慕之外,还会抱有一份难以避免的恐惧感。   他只是没想到说出这句话的人会是越迷津。   不过……也许这世上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就是越迷津。   越迷津脸上并没有很明显的神态, 看不出喜怒,这个问题实在不适合出现在他们两人之中,无论是谁答应, 都显得太过软弱, 因此他只是反问:“你希望包括我吗?”   这句话太过犀利, 令秋濯雪无言以对。   他本该对此一笑了之,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被困在那七年里的人, 从来不止越迷津一人,可从来都是越迷津来决定他们的关系,是越迷津决定离开, 是越迷津决定留下,是越迷津决定合好。   最终秋濯雪只道:“我还以为越兄一直都在其中。”   他的嗓音温柔, 话中却带了些棱角, 似是一句讽刺,又仿佛一句漫不经心的笑语, 令人委实琢磨不透心思。   两人话音才落, 对气氛毫无觉察的伏六孤及时闯了进来, 手上还拿着两个自制的拨浪鼓:“我这儿收拾好了, 你们怎么说?”   秋濯雪很快转过头去, 取下墙上的弓箭与箭筒,淡淡道:“带上兵刃。”   这叫伏六孤大吃一惊, 不过还是乖乖佩上弓箭,只是多少有些迷惑不解:“这是做什么?我们不是去找藜芦吗?”   “正是因为去找藜芦。”秋濯雪又将短矛递给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越迷津,见对方靠在墙角边闭目养神,又收回目光来,对伏六孤道,“倘若我所料不差,墨戎恐怕这两日就要对藜芦动手。”   这消息听得伏六孤目瞪口呆:“你来墨戎才几日?连人脸都没认清,你是怎么所料不差的?你不要吓唬我。”   “我们来时遇到三人,分明名为火鹤、南天竹、乌头,他三人在戚大娘家中商议要事,说是有一道密令。”秋濯雪从容道,“你认得这三人吗?”   伏六孤皱眉道:“听说过,他们三个在圣教里还算小有些名气,怎么,难道这三人讲出了密令是什么?”   秋濯雪波澜不惊:“有这个必要吗?他们透露一点,已经足够了。”   “……啧。”伏六孤忍不住发出一声感慨。   虽然伏六孤很清楚自己这位好友实在比自己聪明得多,但是当真正意识到的时候,多少还是让人有点牙根发痒。   伏六孤磨了磨牙,还是决定不耻下问:“请问是哪一点呢?”   “我与他们意外交手,他们忧心我是你请来的高手,却又说此事与你无关,可见这道密令是指向你认识的人。”秋濯雪略微挑眉。   与秋濯雪不同,伏六孤一听此事,立刻皱起眉来:“确实……可你为何猜是这两日?”   一桩阴谋筹谋起来,必定要些时间,毒草三人可能只是才接到密令前去集结,还不到动手之日。   秋濯雪淡淡道:“你居于墨戎四年之久,半枫荷说有墨戎女子心悦于你,戚大娘与你接触后安然无恙,显然圣教虽下令不与你来往,但对你的戒备并不算高。”   “而冷月银泉是个偏僻所在,寻常墨戎人遵循教令,不会轻易来此,是也不是?”   伏六孤想了想,认可道:“是这样。”   秋濯雪轻笑一声:“那为何我与你重逢不过一夜,墨戎竟能立刻发现你带外人入内?”   伏六孤撇了撇嘴:“也许是你之前的行为惊动了他们,所以他们才来?”   秋濯雪深深叹了口气,怜爱地看一眼伏六孤:“也罢,我这样说。我寻上门来,也许是为带你离开,这岂不是正合墨戎的意?若我等悄无声息地离开,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伏六孤“呃”了一声,冥思苦想:“因为……因为你进到墨戎来了?坏了规矩?”   “错!要是守规矩,为何不为规矩死战?反而松口送我们离开。”秋濯雪淡淡道,“是因为他们付不起哪怕走错一步的代价,半枫荷之所以出现,就是为了确认我们的立场。”   伏六孤震惊道:“我怎么没听出这个意思?”   “听话要听音。”秋濯雪凤目里闪过一丝无奈,“你难道真当半枫荷姑娘只是随口与我们闲谈吗?”   “不……不是吗?”伏六孤摸了摸鼻子,“每句话,我听起来都觉得很稀松平常啊。”   “她字字句句,都是为你我心神大乱,也是告诉我,你因求药吃了许多苦。发现难以用武力取胜后,她有意将话导向那两个孩子,就是为了引出藜芦是何等可怕的人物。”   伏六孤怔了半晌,抓抓脑袋,半天才想出一个例子来:“噢,我明白了,就好像那盘苦菜,我吃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对你们来讲,就苦得可怕了。”   “不错。”秋濯雪颔首,“她这样一番试探,只消见我的态度,就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前来助阵,若立刻离开,他们自然心安;若我执意留下,其中定然有诈。”   伏六孤的下巴简直要掉到地上去,喃喃道:“所以他们一定是准备这几日就对藜芦动手,如果时间够长,大可慢慢观察你我举动。”   “只可惜,她们没有想到,你还是为了血劫剑上的妖蛊而来的。”伏六孤摸了摸鼻子,“嘿,用他们自己的子儿反将了他们一军。”   秋濯雪奇道:“你认为妖蛊是圣教所做?”   “不是吗?”伏六孤怔了怔。   “我倒是认为,如此一来,是藜芦的可能性更大。”秋濯雪甚是平静,“毕竟圣教内忧未除,绝不会草率平添外患。”   伏六孤一时哑口无言。   秋濯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道:“阿衡,现如今的情况,只恐怕圣教与这位藜芦大人,都是敌非友啊。”   却也说不准都是友非敌,端看其中的平衡,如何掌握了。   然而秋濯雪看着伏六孤的表情,将这句话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很清楚,依伏六孤对藜芦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断绝了选边站的可能性。   “哇——”伏六孤感慨一声,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害怕,“濯雪,我认识你真是活见鬼,不过见得还算是个好鬼,那你说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秋濯雪。   秋濯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才终于抬头去见越迷津:“越兄以为如何?”   “他们双方既然为敌,必然有一方与我们为友。”越迷津冷冷道,“我倒认为是个好机会,无论妖蛊到底是哪方所出,你我都可借机得到答案。”   他这番言论,与秋濯雪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可是对伏六孤而言就是大大的谬论,他脸一阵青一阵白,忽从屋子里狂奔出去,只听他的声音遥遥传来:“你们与藜芦并无瓜葛,跟墨戎也无恩仇,我不勉强,只是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是无论如何……”   后面的语声渐不可闻了。   “你的朋友。”越迷津略一沉吟,“倒是好急躁的脾气。”   秋濯雪轻笑一声,将伏六孤落下的拨浪鼓拿在手中玩了玩,眉宇间不见半点郁色:“他原本的确不是这样急躁的脾气,不过一个人要是发现他的朋友卷入到不得了的麻烦之中,难免是会有些急躁起来的。”   “你也是他的朋友。”越迷津说。   “那对越兄而言呢?”秋濯雪望着他的脸,“秋某可算是你的朋友?”   越迷津皱了皱眉,似是难以理解他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与你相关的事上,难道我有哪一次选过别人吗?”   秋濯雪一怔,下意识举起拨浪鼓掩面,略有些不知所措地探出眼睛:“哎呀,越兄此言实在是……实在是……”   纵然是秋濯雪舌灿莲花,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只觉得心在胸腔子里头怦怦直跳,实在不明白,越迷津为什么一会儿恼他,又一会儿喜他的。   “走吧。”越迷津却没在意,只是将另一个拨浪鼓拿起,拉着秋濯雪的腕子往外走,“再不追,你这朋友只怕就没影了。”   伏六孤才一出门,果然见着冷月银泉外头果然守着数名教众,武功都算不上高明,只胜在极多,若不能尽数扫灭,走丢一个,只怕都去通风报信。   “伏六孤,你往哪里去?”一个教众见他身佩兵刃,目光一厉,其他人登时围上前来,只有一个往外奔去。   “哼。”伏六孤冷笑一声,将一个瓶罐掷地,霎时间药气弥漫,他搭弓提箭,“我要去何处,轮得到你们来指手画脚?”   他才说到“手”字,借树跃身而起,弓满如月,羽箭离弦而出,只听得远处传来一声惨叫,通报之人身体被箭带偏出去,死死钉在老树之上,蓝紫色的尾羽嗡鸣震颤,其势未消。   这头也有人反应过来:“不好!是醉梦花!”   此时说来,却已晚了,浓烈的醉梦花香自瓶中溢出,无形无影,教众又有意围堵伏六孤,换取报信时机,便齐齐中了招,只听得遍地都是“哎哟”一声叫唤,“咕咚”一声倒地。   这醉梦花香对上绝顶厉害的高手,未必能见效得这样快,对上这一批武功平平的教众,却是手到擒来。   伏六孤所用的剂量是藜芦精心调配过的,这些教众只怕要在此处睡上一整宿,他无意伤人,迈过众人躯体,抽出那中箭的倒霉鬼腰上短刃,将箭两端削去,将箭从伤口取出。   报信之人离花香地稍远一些,虽昏昏欲睡,但这痛楚之下,仍保持清醒,不由得声音微颤:“你做什么?”   “叫你好好睡一觉。”伏六孤端详他的伤口,只是皮肉之伤,并未损到筋骨,便撒上伤粉,冷冷道,“凭你这点三脚猫功夫也来堵我?”   只是如此一来,行动便不免耽搁,伏六孤才要去取腰上的醉梦花粉,就听到身后传来秋濯雪的笑声:“阿衡的箭还是这么准。”   此处林木繁盛,树木遮掩,弓箭难以施展,伏六孤却一击即中,足见本事,就连越迷津都有些讶异。   伏六孤点了报信之人的穴道,站起身来,叹了口气道:“你们追来做什么?”   “有人连两个小娃娃的礼物都没来得及拿上。”秋濯雪笑道,“我们自是担心有两个小鬼头哭鼻子,连带着你也不好过,前来送拨浪鼓的。”   伏六孤这才转过身来,神情复杂地看着秋濯雪:“血劫剑一事事关重大,藜芦对我有恩,是我个人的事,我不想因此影响你的选择。”   “你就是我的选择。”秋濯雪叹息道。   尚还清醒的报信之人极为震惊地看着他们。   秋濯雪忽有些微妙地问道:“我是不是不该说这句话?”   “嗯……本来不要紧,不过你刚刚一直自认是我的姘头。”伏六孤神情复杂,“我觉得的确不太该在外人的面前说这句话,特别是他们还误解着我们的关系时……”   报信之人忍不住反驳:“我觉得没有误解!”   伏六孤:“……”   越迷津:“……”   秋濯雪:“……”   伏六孤手一抖,让这人闻了三倍的醉梦花香,这报信之人一声不吭地往树上一歪,一下子睡得不省人事了。   一直旁观的越迷津望向伏六孤,语调平缓,听不出是不是安慰:“你不必担忧,我虽为血劫剑而来,但秋濯雪的选择亦是我的选择。”   伏六孤看着越迷津,神情多少有些复杂,他转头问秋濯雪:“他一直是这样讲话的吗?”   秋濯雪似乎浑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甚是愉快:“怎么了?”   伏六孤:“……”   旁人也许难以看出,可是伏六孤与秋濯雪十来岁就在一起玩,当然看得出来秋濯雪身上许多人瞧不出来的毛病。   当年秋濯雪与越迷津意外分别,多年来没再做什么事,可以说是无法解释,也可以说是想给越迷津时间,然而更重要的是,秋濯雪心底难道就没有一点气性?   人家明摆着断交,他却当越迷津只是生气,这就是任性。   伏六孤方才就在厨房,听他们言辞冲突,才特意现身——之后秋濯雪忽然说出那一大番话来,道理当然是有道理的,可要说不是故意显摆招惹越迷津,伏六孤一个字儿都不信。   他显然是被越迷津说太过聪明后,心里不痛快。   这事儿不奇怪,奇就奇在这事儿发生在秋濯雪身上,他根本不是这样小肚鸡肠的人。   秋濯雪聪明一世,却一点儿没瞧出来,人家不过说两句话,就叫他变成了个小孩子脾气,一会儿恼怒,一会儿高兴的。   伏六孤看着一无所知的秋濯雪,忍不住一乐。   秋濯雪奇道:“你傻笑什么?”   伏六孤严肃道:“我突然发现,原来在有些事上,我未必那么笨,你也未必永远聪明。”   秋濯雪皱起眉头,没有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而伏六孤已大笑着往前走去了。   秋濯雪立刻转头去问越迷津:“越兄听明白了吗?”   越迷津摇摇头。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章   醉梦忘忧之地颇为隐蔽。   三人往山道上行了一会儿, 伏六孤带着他们转来转去,几乎走得人也发昏了,才终于在花木山石之后找到个入口, 两处山壁夹持,缝隙狭窄,只容一人通行, 只好伏六孤领头,秋濯雪殿后。   远远看去,三人似走入一只巨大的眼瞳。   入内颇是幽邃, 石裂一罅, 纵然现在日照当空, 山中仍是晦暗难明,三人缓缓走了十余步, 只觉得肌骨生凉,却未听到半点风声,前方的道路没入茫茫黑暗之中, 不见尽头,一时间竟不知自己是否身处无间。   伏六孤走得习惯, 没什么感慨, 倒是落在最后的秋濯雪不住打量,暗生好奇。   奇人居此奇地, 真不知道前来求医的人走过这样一条路, 心中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越迷津比起两人更为警惕, 此处地方狭窄, 难以施展身手, 不由得全身戒备起来,他平日习剑, 近身功夫相较逊色一些,倘若有人借地势出手,只怕五成的本事也难发挥出来。   又走了两步,越迷津忽然觉得衣袖被人拉扯,他转头看去,果然是落在最后的秋濯雪。   这地方奇寂无比,叫人下意识不愿出声,怕打破寂静,惹来什么幽暗之中的东西,越迷津也只是口唇微动,似气音一般:“怎么?”   幽暗之中,只隐约窥见秋濯雪脸上笑意,另一只手正往上一指。   越迷津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两旁山壁高耸如屏,他们三人如屏底丝线,微不足道,顶处勉强窥得苍天一隙,晕出白虹弥漫,又仿佛人间仙境。   白虹光晕,山上也是常见,落在此处却生出别样不同来,越迷津看了两眼,又低下头来,见秋濯雪似无所觉地搭着自己的袖子,将脸仰起,甚是赞赏这般天地造化。   越迷津看了秋濯雪半晌,才见他低下头来,眸子里缓缓映出自己,也是含笑轻语:“好不好看?”   天地里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越迷津想了想。   这并不像是寻常的朋友,朋友不应当只看到彼此,朋友是有很多的,就像亲人一样,人同样会有许多亲人,从降世起就有双亲,有兄弟姐妹等等。   可越迷津只有一个亲人,也只有一个朋友。   老道士已经死了,而秋濯雪有许多朋友,他对每个人都很好,倘若现在是他走在中间,也许同样会去牵伏六孤的袖子,分享自己所看到的美景。   最终越迷津点了点头,看见秋濯雪笑得愈发愉快起来。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越迷津并没有帮他牵伏六孤的袖子。   就好像这段路上,的确只有他们两个人。   伏六孤神情复杂地用余光往后瞟了一眼,只觉得眼睛刺痛,又默默加快了脚步。   他眼下实在很难确定,三个人里,到底谁才是真正喜欢男人的那一个。   路并不长,没多久,三人就走出了这幽诡的一线天,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大片平地,却少见树木,只见绿草萋萋,漫山遍野都开满了雪白色的花朵,花海之中许多彩蝶翩然起舞,中心处搭着五六间高脚竹屋,不过皆由竹廊连接在一起。   竹屋底下则是花圃药地,栽种着一些药材,有些秋濯雪认得出来,有些则认不清了。   不知怎么,走入这花海之中,秋濯雪愉快轻松之余,忽觉生出一丝懒意来。   他心境向来平和沉稳,少起波澜,纵然有天大的事都能展露笑颜,可这种感觉又有不同,心头上沉甸甸的担子悄然放下,只沉溺在这美景之中,忘去一切烦忧苦恼。   秋濯雪能清晰感觉到身体里飘飘然之感,四肢不知何时松了劲儿,倒并非是全然失力,而似微醺之时,筋酥骨软,不及平日收放自如。   身旁的越迷津脚步虽不见凝滞,但表情也有些异样。   “阿衡。”秋濯雪见伏六孤没心没肺往前走,不由得出声唤人,嗓音却似灌了蜜一般,又柔又绵,充斥懒倦慵意,“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伏六孤头也不回:“我知道你要问什么,等到了医庐里我给你们熬两碗药,喝了就没事了。”   两碗药?越迷津皱了皱眉:“你何以不受影响?”   伏六孤笑了一声:“我并非是不受影响,是已经受不了影响了。你们初来乍到当然不习惯。不过我在这儿治病时,就靠这香气撑过藜芦的酷刑,闻久了之后就没感觉了。”   说完这话,竹屋也已在眼前,伏六孤将拨浪鼓往怀里一塞,奔上台阶去拍门,大声喊道:“藜芦?赤砂?雪蚕?”   竹屋内无人回应,只有窗口悄无声息地探出两个娃娃的脸儿。   秋濯雪站在竹阶之下,正对上窗上两张稚嫩面孔,不由得悚然一惊。   这两个孩子生得非常相似,脸蛋儿依偎在一起,男娃儿眉眼锋利些,左脸上带着一条红疤,女娃儿脸蛋圆润,右脸儿上带着红疤。   这两条疤痕一直从眼边处往下,直至下颌,此刻两人依偎,仿佛一道血腥的伤口,将他们重新黏合。   秋濯雪几乎能够想象,在这条疤痕出现之前,这对双胞兄妹是如何的密不可分,甚至亲密到分开后,他们也依然形如一体……   兄妹二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窗边,不出声,不回应,不动作,像是两个小小的幽魂。   半枫荷说的那些话,似乎又悄然在脑海里出现,让秋濯雪止不住地心里发毛。   他当然不是害怕这两个孩子,只是感到诡异。   伏六孤站在门前,并没有看见兄妹俩,于是转过身来对秋濯雪道:“怎么一个也没留下看家?该不会是出事了吧?!”   看他的神情,颇为忧心忡忡。   还不等秋濯雪回答,伏六孤又皱起眉来,大喊道:“不好!该不会是圣教先下手为强,把他们抓走了吧?!”   秋濯雪叹了一口气,招手示意他下来。   伏六孤很是奇怪,边走边问:“干什么——”   他的话倏然止在了嘴边,秋濯雪好心地退了两步,将位置腾了出来,自己则在背后默默观察。   伏六孤站在秋濯雪原先的位置,看着他们俩,表情一下子放松下来,抚了抚胸口,倒没什么怒火,只是无奈道:“你们两个小鬼头既然在家,干嘛不开门?”   雪蚕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在他脸上,若非是没有表情,几乎称得上可怜可爱,先开口说话:“藜芦不让不认识的人进来。”   伏六孤嗤笑一声:“难道我是第一次带外人进来吗?”   赤砂紧接着开了口:“以前你会先经过藜芦同意。”   伏六孤走上去,拧了拧他们俩的鼻子:“事出突然,我不是教过你们吗?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现在就是非常之时。”   两童紧紧闭着嘴,既不同意,也不反对。   伏六孤大概是习惯他们俩这个模样了,并没多么在意,而是摁住额头,走来走去两步,又问道:“那藜芦去哪儿了?”   雪蚕摇摇头:“不知道。”   伏六孤又去看赤砂。   赤砂也摇头:“不知道。”   秋濯雪在旁观察,这两个娃娃见到伏六孤后,似乎就多了几分鲜活的人气,一唱一和,配合默契,倒也有趣。   知道圣教要对藜芦下手后,伏六孤心急如焚,偏偏在这时候藜芦不知踪影,不过好在雪蚕与赤砂好端端待在竹屋里头,总算叫他稍微放心一些。   毕竟遇到藜芦,实在很难说到底是谁有事。   藜芦不在家中,雪蚕跟赤砂不肯开门,伏六孤也不好勉强他们,对着秋濯雪叹气道:“走吧,在这花海里呆久了对身体不好,看来我们来得不是时候。”   有本事的人,大多有些怪癖,秋濯雪无意与人为敌,也不想擅闯民宅,就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越迷津,柔声道:“叫越兄跟着白走一趟了。”   越迷津淡淡道:“也不算白走。”   伏六孤才没空管他们俩在说什么,将两个拨浪鼓与一油纸的糖糕从窗户递进去:“你们的喜好一天一变,拨浪鼓上想要什么图案,我实在拿不准,让藜芦给你们画好了。伏大叔要走了,你们记得乖乖的。”   雪蚕拿着拨浪鼓,瞪大了眼睛看他,难以置信。   赤砂看上去也有些震惊。   往日伏六孤从未破坏过规矩,二童只当提醒伏六孤之后,他会赶走外人,一切照旧。   没想到伏六孤也要一同离开,一时间慌张起来。   两张小脸忽然从窗边消失了,把伏六孤吓了一跳,他略有些不知所措地拿着糖糕,紧接着就听见竹屋内拨浪鼓响起,伴随着“吱嘎”一声,屋门大开。   “进来吧。”   “进来吧。”   二童的声音重叠在一起,男童清脆,女童甜软,他们俩藏身门后,探头迎客入内,两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落在伏六孤身上。   秋濯雪还从没这么不讨人喜欢过,不由得哑然失笑:“阿衡,我真是没想到你的面子竟然有这么大。”   雪蚕疑惑地歪了歪头,立刻看向秋濯雪:“阿衡?”   赤砂奇怪地皱起眉头,歪头凝向伏六孤:“阿衡?”   “阿衡是你们俩叫的?”伏六孤重重咳嗽了两声,将糖糕往两人手里一塞,将两个小娃娃抱起来往里走,不快道,“叫伏大叔!”   两个孩子“哦”了一声,乖乖赖在伏六孤的怀中,将糖糕往嘴里塞去。   伏大叔……?   秋濯雪自后头看着这番‘父慈子孝’的模样,才发觉脑海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似乎已变得沉稳许多,忍不住调侃:“阿衡,我与你相识这么多年,一直很难想象你成亲生子后的模样,没想到今日居然能大饱眼福,实在令人唏嘘感慨啊。”   伏六孤在屋内道:“呸!”   玩笑到此,秋濯雪不由得看了越迷津一眼,只见他还与当年一般模样。   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永远不会变成任何人的丈夫,也不会变成任何人的父亲。   永远不会……   秋濯雪收回了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一章   这两个孩童虽然言行古怪, 但较真说起来,并无诡异之处。   除了脸上的伤疤之外,他们俩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再寻常不过的龙凤胎, 黏人贪玩,伏六孤刚刚差遣他们去煮药,就立刻撒娇要伏六孤做好吃的。   伏六孤只好答应。   药煎煮得很快, 雪蚕最先拿着扇子跑进来,对着伏六孤道:“伏大叔!药好了,我要吃面!”   她紧紧黏在伏六孤的腿上, 又歪过头, 有些疑惑地打量着秋濯雪。   秋濯雪便对着她微微一笑, 雪蚕年纪虽小,但已知道什么是好看, 什么是难看,她手中紧紧抱着伏六孤,眼睛已经停在了秋濯雪的身上。   “看来我魅力不减当年。”秋濯雪这才松了口气, 打趣道,“我还真当自己长得面目可憎, 小娃娃见着都害怕。”   伏六孤闻言, 立刻将雪蚕抱起来,神情严肃:“这是伏大叔最最好的朋友, 你要叫他秋大叔。”   他特意在“最最好”与“秋大叔”这六个字上加重了声音。   秋濯雪啼笑皆非。   雪蚕立刻把脸儿埋在他怀里, 小手将衣服抓得紧紧的, 也不肯叫人。   伏六孤揉了揉她的头发, 到里头去倒药。   赤砂已经摆开两个药碗, 看上去正准备出门去喊伏六孤帮忙,毕竟两个孩子给药罐看风扇火还成, 倒药就太难为他们的力气了。   越迷津望着伏六孤的背影,忽然道:“她并不单是喜欢你。”   秋濯雪侧过脸来,颇为讶异地看着他:“噢?何意?”   “她还在害怕你。”越迷津将雪蚕的表情看得格外仔细,仔细到让他回忆起一些不快的过往,“恐怕对她而言,伏六孤天生就属于她们,正如稚儿天经地义地认为父母属于自己。可是你的出现,让她意识到这个错误。”   秋濯雪眼珠子一转,含笑道:“那她刚刚为什么那样盯着我看?”   孩童表达厌恶的方式往往纯粹而简单,雪蚕刚刚看向秋濯雪时,并没有半点恶意。   越迷津道:“山中带毒的花草往往娇艳而馥郁,你越是好看,伏六孤随你而去的可能性就越大。她这样大的小姑娘,已明白许多事了,她的确喜欢你,也同等地害怕你。”   秋濯雪苦笑起来:“听起来,我似乎成了一个坏人?”   “伏六孤本就不属于他们。”越迷津的声音平静得全然不起半点波澜,“他们迟早会明白这个道理,不过是或早或晚的事罢了。”   秋濯雪默然不语片刻,正好伏六孤端着两碗药汤过来:“烫得很,你们留神,快到午时了,这两个小鬼头吵着要吃面,你们也将就一起吧?”   “做客的哪敢多提要求。”秋濯雪微微一笑,将正烫的药汤放在桌上放凉,“劳阿衡费心才是。”   越迷津道:“要帮忙吗?”   “哼哼,濯雪,听见没有,听听人家这话说得多漂亮,哪像你,张开嘴就等着吃。”伏六孤一脸遇人不淑的模样,感慨道,“不过不必啦,两个小鬼头帮着我呢,他们一向怕生,再说里头也挤不下更多人了。”   秋濯雪故作痛心:“哎呀,我可是一番好意,不忍打扰你在厨灶间享受难得的天伦之乐啊。”   伏六孤沉默片刻:“……我真是想不通,我为什么每次多嘴两句都要招惹你。”   “我也想不明白,不过我倒是有个法子帮忙。”秋濯雪伸手往颈上一指,甚是关切,“此处就是哑穴,点上就立刻发不出声来,切记要轻一些。看在我们朋友一场上,只收你一碗面的束脩。”   伏六孤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我真想戳重一点,干脆把你戳哑算了。”   “啧啧。”秋濯雪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伏六孤吵他不过,节节败退,干脆狼狈地回厨房去忙活了,他不单要煮面,还要抓紧时间将药罐洗了,免得到时候藜芦回来看见满地狼藉。   黎芦一向不太喜欢别人动自己的东西。   这会儿药汤也已放凉,秋濯雪一饮而尽,顿时感觉体内飘飘然之感正在缓缓消散,他知道些药理,明白醉梦花是一种宁神失觉的药草,这碗药里也不过是些提神醒脑之物,并没有什么特别。   厨房里正热闹,秋濯雪闲来无事,只好将竹屋细细扫过一遍,居所布置颇为简单,也无他所想的毒虫残肢,反倒干干净净,柜上摆有不少书籍竹简,角落里搁着一把形圆项短的月琴,蚕丝为弦。   奇怪的是,这把二弦月琴的右弦是浓黑的。   秋濯雪本以为是自己错眼,可他站起身来时细观片刻,反而确定这并非是颜料,也非是蚕丝本身的颜色,而是血黑。   这根又柔又滑的蚕丝弦一定曾浸透在鲜血当中,才染出这样浓的暗色。   在秋濯雪印象里,近日所接触过用乐器做兵刃的高手,无疑是明月影,可她的琵琶却也是用内力相佐内力,纵然对敌时,虎口或十指崩裂,也不该留下这样的血迹。   更不要说,这把月琴的面板干净如新,就好像……   就好像是……   秋濯雪目光一暗:就好像是这根蚕丝弦被取下之后,割断了血肉之躯,又重新被系回到了月琴之上。   之前半枫荷说的那句话,还有两个孩子脸上近乎一模一样的深色伤疤,与这根浸透鲜血的蚕丝弦,似乎隐隐约约地连成了一条线。   秋濯雪经历过许多伤口,也用过匕首挖出过没在血肉里的暗器,加上他曾为古蟾打过一段时间的下手,对外伤颇有见地。   两个相连在一起的孩子,当然不能用刀,太锋利,即便是匕首也过于勉强,细微之处难以顾及。   特别是孩子年纪尚小,稍有疏忽,必然造成残缺不足。   最恰当的是……蚕丝弦。   秋濯雪脑海中的迷雾缓缓散去,他的手指触碰在月琴弦上,感觉到蚕丝弦的韧性,只要稍微注入内力,这条丝线就可锋利如刀,轻若无物地分离开黏合的皮肉。   藜芦果然活剖了那个胎儿,将这个孩子分成了两个人。   好厉害的本事……   这当然不是一件坏事,甚至还说得上是一件好事。   可是秋濯雪仍然感到一阵莫名的阴森与恐怖,鼻下似乎还能闻到蚕丝弦上渗透出的淡淡腥气。   换肢剜肉,颠倒阴阳……   杨青无心吐露的言语,字字句句在秋濯雪的脑海之中重复不断地响起。   医经一途,许多时候是建立在病人身上,病人渴望恢复康健,大夫也期望治愈病人,双方互相成全,这自然是最好的情况。   可是,大夫并不是神仙,也会遇到顽疾,也会遇到难关……最重要的是,也并非每个大夫都生得一副仁慈心肠,也并非每个大夫都为了治病救人。   就如同万毒老人一般,他一身本事,于毒术上的造诣非同凡响,然而他并非是为了治病救人,而是为了谋取私利,为所欲为,甚至不惜抓来徐青兰培育成自己的蛊母。   活剖……换肢……剜肉……   这样的事做过多少回,方能拥有这样的成就。   秋濯雪忽然有些坐立难安起来,之前谣传多时的流言也显得没有那么这么可笑了。   这四年来,伏六孤从未表态,因此所有人都曲解了他的意思。   墨戎之人对藜芦甚是敬畏,他们将藜芦当做神,当做鬼,却绝没有人敢将藜芦看成活生生的人。   治病需要付出这样惨痛的代价,当然是很难对藜芦产生感激之情,这是人之常情。   正因为他们是这样的人,因此以为伏六孤与自己一样,那么伏六孤心甘情愿留下来,无论是为了什么,都显然不可能是为了藜芦。   而伏六孤在墨戎想念自己,加上藜芦这样的一位神医在旁,难免就会提到风满楼。   久而久之,以讹传讹之下,也就传出那样奇特的流言来了。   这样的流言,秋濯雪自己这短短数月就经历了不少。   可他眼下倒宁愿这个谣言是真的。   秋濯雪虽不知伏六孤为什么没有对藜芦表达情意,但其中可以有许多缘由,也许是碍于他们都是男子,也许是流水无意,又或者是另有打算。   因为伏六孤的选择,已相当清晰明白地告知秋濯雪——他是何等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对藜芦这样的人,秋濯雪谈不上憎恨厌烦,只是越感到此人的深不可测,心中就越是担忧伏六孤。   “吃面了。”   伏六孤的喊声惊醒了秋濯雪,他恍然回过神来,只觉得胸膛砰砰直跳,手心渗出冷汗来。   “你怎么了?”   越迷津不知秋濯雪怎么看了两眼月琴就变得脸色苍白,不禁自己看了看,并未看出什么诡异来,正要再说什么,忽上前一步,将众人掩在身后。   秋濯雪自他肩膀看去,赫然看见一人站在门外,腰间别着个药篓,衣衫染作黑紫二色,形貌昳丽,下摆以亮线绣上刺藜花纹,犹如雀屏低垂。   正如此人给人的第一观感,高傲雍容。   “藜芦,你到哪里去了?”   伏六孤最先开口,一口道破来人的身份,见他平安无事,骤然松了口气。   “无病之人前来求医。”藜芦并未回答,而是看向越迷津与秋濯雪,“我想,定然是别有所求吧。”   秋濯雪心下一沉,面上仍微微一笑:“又或者,医者难自医,我等前来帮忙。”   藜芦幽深的眼睛静静注视着秋濯雪,任何人的眼睛里都有一丝生气,哪怕是风满楼,他的眼睛也是活的,而藜芦的眼睛却像是两块精心雕琢的玉石,美则美,的确令人神迷,也同样使人感到怪异。   仿佛这双眼睛倒映出来的一切,都并非活物。   有一瞬间,秋濯雪几乎以为自己只是一尊石雕,可供以肆意拆分打磨,露出分明的筋脉肌骨。   藜芦收回了目光。   “我去采药了。”   他对伏六孤说。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二章   面在桌上, 现如今已微微涨开,只是眼下谁都没有心情去理会。   伏六孤抓了抓头发,左看看秋濯雪, 右看看藜芦,两人虽不过只说了一句话,但似已经能看到话中的刀光剑影, 不由得一阵恶寒,赶忙推着藜芦道:“快去把药草放下,我有急事要告诉你!”   藜芦被伏六孤推着往前走, 也并没说什么, 又低头看了看雪蚕与赤砂, 两个娃娃分外心虚地埋在面碗里吃面,桌子底下的两双小腿不自觉轻晃起来。   不过秋濯雪看得出来, 在藜芦回来后,这两个孩子肉眼可见地放松了许多,对他们的警惕也消散大半。   看来这两个孩子对藜芦甚是依赖信任。   “吃面。”   秋濯雪正思虑着, 忽觉手中一沉,竟是面碗, 面条已吸饱汤汁, 微微有些溢满碗沿,他下意识抬起头去看, 见越迷津自己已安然坐下, 不由得好笑。   面谈不上好吃, 不过勉强还能入口, 秋濯雪与越迷津坐在一起, 边上是两个认真扒拉吃面的小娃娃,很快就听见里屋响起伏六孤的声音, 听起来还颇有些洋洋得意。   “藜芦,你是很有本事没错,可这次你非要欠我人情不可。”   里头传来几声轻微的脚步声,应当是伏六孤在走来走去,思考着怎么告诉藜芦来龙去脉,很快他的声音就绷紧了,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   “圣教决定对你下手了,应该就在这几日,你打算怎么做?”   藜芦声音平淡,也听不出半点人气:“你从何得知?”   “我不知道,是濯雪告诉我的。” 伏六孤倒是不邀功,将秋濯雪所言尽数告诉藜芦,不禁感慨道,“还好濯雪来了,我实在放心许多,倘若只有我一个,心底终究不踏实。”   伏六孤与秋濯雪相交多年,虽常被调侃打趣,但倘若要他提一个心服口服的人,恐怕也只有亲人一般的秋濯雪,想到他在这危急时刻来到墨戎,真是说不出的放心,夸赞之语不绝于口。   秋濯雪虽看不见他的面容,但也知他必然眉飞色舞,甚是开心。   朋友这样的信任,总是叫人振奋,秋濯雪脸上洋溢着笑容,不免又看了一眼越迷津。   越迷津只是低头吃面,神色如常。   秋濯雪的筷子一顿,面条悬在空中,绷紧了身段,涨开的模样叫人越发没有胃口起来。   他搁下筷子,忽然觉得伏六孤对自己这般赞誉,全心信赖似也没这么值得高兴了。   当年那段往事,纵然越迷津选择放下,可到底犹如一根难去除的针刺,掩藏在和好的表面之下,偶尔会在二人相处时忽然刺痛秋濯雪——正如越迷津之前赞他聪明得令人胆寒。   人吃亏后难免会长记性,而越迷津的记性太好了。   这本就是秋濯雪的错,他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等待时日来抚平。   秋濯雪晃了晃神,又听屋内藜芦淡淡道:“如此说来,他很有本事?”   伏六孤笑起来:“我与你说老实话,倘若当年我是与濯雪一同去赴宴,只怕现在人已经在塞外了。别人我不知晓,可是他冰雪聪明,胜过我许多。我请来这样一个大帮手,这一次就能将你的救命之恩一同还清,所以我才说,指不定你反倒要欠我个大人情。”   他说话向来大大咧咧,这句却说得小心翼翼,将最真的心意藏掩话中。   秋濯雪一听就明白过来,心道:“他虽句句夸我,但心里始终惦念的是藜芦。”   藜芦似是轻笑一声,却没有反应。   看来阿衡虽是有意,但藜芦却未必有心。   这叫秋濯雪忽然想起了杨青的那些话来,男人喜欢男人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说到底来,与男欢女爱都是相同的。   因此道理也是相通的。   感情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并不是付出多少就能得到多少的,无论伏六孤有多好,藜芦不喜欢也是无用。   大概是藜芦表现得过于漫不经心,伏六孤显得有些慌张:“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难道不信我说的话?我……”   藜芦道:“我没有不信你,只是我也已经回答你了。”   伏六孤一怔,半晌才开口:“你已回答我?你在打什么哑谜,我怎么完全弄不明白?”   “藜芦大夫的意思是,他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决定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秋濯雪已将面吃完,默默站起身来走入内室,轻叹一声,“阿衡,这就是他的回答。”   伏六孤闻言不禁傻眼:“你难道真的打算什么都不做?那雪蚕跟赤砂怎么办?”   这话显然是想用两个孩子激将藜芦,秋濯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   他果真如自己所说,对秋濯雪完全信任,甚至没有多问藜芦两句是不是这样想的。   藜芦的确是这样想的,因此他望了秋濯雪一眼,看不出是喜是怒,又看向伏六孤:“人有生有死,你既不满意,不妨明说你想要我怎么做?”   果然如此。   秋濯雪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他虽与藜芦只说了不到两句话,但足以意识到藜芦绝非是轻易会因外物而改变心意的人。   伏六孤虽然爱他,了解他,但并不完全理解他,恐怕这一点就连伏六孤自己都心知肚明。   “我当然是想快些离开这个地方,逃开眼下危机,可是,难道我说了你就听吗?”伏六孤皱起眉头,“你要真有这么听话就好了!”   藜芦道:“你这不是很明白吗?”   这话一下堵住了伏六孤,他看上去简直像是一口气上不来,闷在心中,几乎将脸涨得通红,只好拼命吸气呼气,努力压抑自己的怒火。   看伏六孤气得发抖,藜芦给予他时间平息,继续做自己手头上的事,不紧不慢地去揭开炉盖,开始清理里头香料燃尽后余下的灰烬,很快就抖出一只蜷缩的虫尸来。   “你……咦?”伏六孤好不容易平息下来,正要再说话,忽目光一斜,被虫尸吸引去了所有的注意力,不由得凑上去看了看,错愕道,“这只应该是……是你精心培育的那只相思蛊吧?怎么死了?”   藜芦道:“我还以为你会继续叫它胭脂虫。”   “那时候它长得红彤彤的,不叫胭脂虫叫什么。”伏六孤忙打断他,下意识看了一眼秋濯雪,略有些不好意思,这点孩子气被人说出来,怪觉窘迫,于是又咳嗽了两声,“它这会儿怎么变成这样了?”   藜芦将虫尸与灰烬扫在一同:“血气尽失,自然就死了。”   “血气尽失?”伏六孤疑惑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血气尽失?”   藜芦的声音里忽然充满了兴趣:“你在墨戎四年,应当知道相思蛊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知道。”伏六孤皱了皱眉,“将毒虫放在一个瓮中,任由它们争斗厮杀,互相吞噬,最后留下的毒虫就是蛊。而相思蛊就是其中的例外,互相之间不会进食,甚至还会保护彼此,要是下在人的身上,双蛊会互相吸引,连带着人也一同,因此又叫情蛊。”   越迷津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外,犹如幽魂一般:“世间难道真有此等操控人心之物?”   伏六孤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得问藜芦。”   “情蛊确有效用,却无这般神力。”藜芦道,“中蛊之人一旦分离太远,双蛊难以感知彼此,就会自绝而亡,释出毒素,连带着中蛊之人一同死去。比起情蛊,倒不如称之为同命蛊。”   秋濯雪若有所思:“如此说来,中蛊之人为保性命,难免要朝夕相对,长此以往,生出情愫也是常事,然而却非是蛊虫所惑。”   这显然也是一味毒,只不过是活毒。   秋濯雪本对墨戎炼蛊炼毒一道颇有微词,只觉得甚是诡异,如今听藜芦与伏六孤讲解,才听出其中巧妙。   他记得古蟾曾接手过这样一个伤患,因逞凶好勇,有一遭踢到铁板,叫人打了一顿,身上几处瘀血难消,古蟾就派几个孩子到田地里去捉蚂蟥,用蚂蟥吸除这人身上的污血。   世间万物,自有其用。   除了蚂蟥之外,还有蜜蜂尾刺,只是古蟾平日里极少用这样的法子,想来墨戎蛊术不过是传得奇诡,实际乃是在活物钻研上更进一层楼。   伏六孤又叫嚷起来:“等下,这只死了,那另一只呢?它又死在哪里?一双一对的,我们好歹它们放在一起。”   藜芦不由得看了一眼伏六孤,似是觉得他这模样很可爱,又或是有些可笑,又揭开另一个炉盖:“在这里。”   “相思蛊同命同心,一向难分难舍。因此我想知道,倘若一蛊离心,这相思蛊是否还能再起作用?”   伏六孤没好气道:“都叫相思蛊了,怎么会有例外……我看你根本是草菅蛊命。”   他的声音突然一顿,只见炉中虫身若胭脂,色泽鲜活,显然相思蛊之中的另一只,此刻正腻在一只大它两倍有余的金蛊身边,全无半点死相。   答案显然已不必多说。   这对相思蛊是藜芦一年前培育的,伏六孤对它们记忆犹新,不由得怔住。   双蛊本是密不可分,亲昵至极,眼下却似人间情爱一般,倏忽而已。   伏六孤不知怎么,忽然想到自己心中深埋的情意,他与藜芦眼下虽然亲近,旁人想找藜芦治病求医,总先来求他,可这不过是因为藜芦还未遇到心动的人,大多数人又因为他性情行为怪异,不愿与他为友。   他本也以为自己是特别的。   可这对相思蛊好似一个响亮的耳光,突然惊醒了伏六孤。   伏六孤默默将炉盖放回去,甚是黯然:“没想到虫子也这般薄情……”   “情蛊一旦分离,两人顷刻殒命。”秋濯雪倒是对藜芦的医术又有了新的认识,不由赞叹,“正如世间情爱,过分浓烈,必损己身。倘若能有此蛊牵引,至少可保得一人不死,藜芦大夫好本事。”   伏六孤听了这话,才回味出其中的好来:“倒确实是这个道理,至少能救得一人性命,藜芦,你实在厉害,想出这样的办法来。”   他本是怏怏不快,心中郁闷,可听到这样的好处,想到许多人中了这无解的情蛊后能受益,也不由得心下畅快起来。   藜芦脸上却不见被理解的喜悦,仍然平静无比:“确实有这样的好处。”   “啊?确实是有……那就是说它不是你真正想钻研的?”伏六孤迷惑不解,“那你想做什么?”   藜芦凝望着炉底,忽然微微一笑:“纵然再情真意痴,也未必不能分离,情蛊如此,人亦如此,不是吗?”   这意思是……   “嗯……”伏六孤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藜芦脸上,仿佛那上头有什么答案,最终也没有结果,最终难以置信地问道,“虽然是这个道理,但是你不会只是单纯地想拆散这对相思蛊吧?”   藜芦看着秋濯雪,对他微微一笑:“也许呢。”   这显然被伏六孤当做默认,他实在无语至极:“我看你是家居无聊!少有活动!居然欺负虫子。”   秋濯雪:“……”   虽然伏六孤并没有理解,这倒也不意外,但是秋濯雪已经听出藜芦的弦外之音了。   同命同源的相思蛊……情真意痴,也未必不能分离。   藜芦字字句句,都意有所指。   这可真谓是相思底下说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了。   秋濯雪看了一眼毫无所觉的伏六孤,心情甚是微妙,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窘迫。   其实秋濯雪也承认,之前伏六孤说的话,实在是很容易惹人误会,听起来就像是怀春少女遇到她心目之中的大英雄一般,特别是以他的脾性而言,更是难得。   再联系这四年以来的谣言,难怪藜芦会误解。   按道理来讲,眼下确定藜芦与伏六孤是两情相悦,他本该为好友高兴才是。   秋濯雪:“……”   除非他现在的身份是情敌,或者更糟,是伏六孤久违重逢的心上人。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三章   藜芦既有此等自信, 秋濯雪只好客随主便,暂且留在医庐之中。   除去圣教针对藜芦一事,实际上, 找出妖蛊来源才是秋濯雪来到墨戎的真正原因,除此之外,最好还能顺便调查出杨青的来历。   杨青透露的消息并不算多, 而秋濯雪一路行来,发现圣教虽使毒器,但真正用蛊之人并不多。   易肢换体, 妖蛊, 这本该毫不相关的两件事, 却隐隐约约都指向了藜芦一人。   情敌情敌,虽不到死敌那般危险, 但终究有个敌字在,藜芦显然不是直爽畅快之人,看来有一阵机锋好打。   “没想到藜芦大夫除了医术甚是不凡。”秋濯雪拿定主意, 面带赞赏之色,“就连蛊术也是一绝。”   医术……   “这是中原人的客套之语。”藜芦瞧了他一眼, 又转向伏六孤:“还是你让他看了你的右手?”   伏六孤下意识用左手摸了摸鼻子, 他这右手虽然康复如初,但毕竟断过一次, 加上伤口颇为丑陋, 平日有意遮掩, 因而藜芦才有此问。   “濯雪并非外人。”   这就是默认了。   秋濯雪微微笑道:“除去阿衡之外, 还有外头的那把月琴。”   直到此刻, 藜芦才终于正视秋濯雪,真正感到些许惊讶, 眉毛微微一动:“哦?”   伏六孤莫名其妙:“那把月琴怎么了?”   “用蚕丝弦分离相连的躯体。”若非是有过杨青的提醒,其实秋濯雪也难以想到这一层,将人体犹如物件一般切分,实在有些骇人听闻,“丝线细微,损伤远小于刀剑,藜芦大夫如此巧思,实在令人惊叹。”   藜芦的确没想到秋濯雪居然会看出月琴上的门道。   即便是圣教中人,也不过知晓雪蚕与赤砂本是黏连在一起的,可具体如何做,却是一窍不通。   伏六孤对这两个孩子的情况确实好奇,可他因续脉时经受了许多疗法,因此从来不问,生怕自己承受不住。   “你说什么?!”伏六孤失声道。   秋濯雪微微笑道:“不知秋某说得可对?”   “确实如此。”藜芦看了他一眼,又对伏六孤道,“你说得果然不错,他的确是个聪明人。”   纵然是夸奖人时,藜芦的口吻仍是冷若冰霜。   这会儿正是晌午,春末已至,时近初夏,烈阳较往常更炙上三分,映照在藜芦平静的脸上,衬得他眼波流转,犹如玉石冷光,无情无感,全没半分人气,令人不禁感到一阵恶寒。   伏六孤浑然不觉,颇为欣喜:“那是当然。”   秋濯雪:“……”   他正在思考当着藜芦的面让伏六孤安静一些,会不会让局面变得比眼下更糟。   其实藜芦很早之前就听过秋濯雪的名字,比伏六孤求药更早。   藜芦仍然记得初见时,野葛差人将伏六孤抬进医庐当中,他浑身浴血,神志不清,被体内汹涌而起的高热烧得昏昏沉沉。   任何人在这样的伤势下都该死,伏六孤却还顽强地挣扎着,似是有什么未了结的心愿。   伏六孤足足昏迷了七天,偶尔会醒,醒得都不彻底,并无太多神智,藜芦给他喂汤药时,偶尔能听见他在死生边缘的梦呓。   他说的话并不多,除去怒骂,就只剩下几句垂泪的呼唤,翻来覆去不过双亲与濯雪。   直到伏六孤留下求药时,藜芦才知道濯雪还有一个姓——秋。   也同时明白,秋濯雪与伏六孤并非血缘亲人。   相处四年,藜芦很清楚,自己对伏六孤是不同的。   与用弓时不同,伏六孤实际上并不是一个善于隐藏的人,他的眼睛永远比他的嘴巴更诚实,许多话本来就不必多说,只消多看一眼,就一览无余。   因此藜芦也看得出来,秋濯雪对伏六孤而言,同样特殊。   愈合后留下疤痕的右手,对着大夫都遮遮掩掩,却能轻易告知秋濯雪;还有之前那番话,要是当初他与秋濯雪同行,绝不会伤重至此,更不会断去一只右手……   信任、奉献。   藜芦从来没有想过这两个词居然会以这样的姿态,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伏六孤的身上,他还以为这个男人永远都如一只傲鹰,绝不肯轻易为任何事物低头。   即便是伏六孤的心也不行。   现在看来,只是伏六孤给予藜芦的心不行。   更糟的是,秋濯雪竟然真的并非一个蠢货。   不过藜芦并不讨厌聪明人,与这样的人交谈,总是更省时省力一些,他的耐心向来有限,不喜欢与不相干的人浪费唇舌。   “我勉强算是一个学医之人,曾经也遇到一例。”秋濯雪思考片刻,决定还是不要去干涉伏六孤的说话自由,藜芦显然很乐意跟伏六孤多交流,“只可惜远无赤砂与雪蚕这般的运气,想请藜芦大夫赐教。”   这样的病例称得上罕见,藜芦这一生也不过遇到一例,因此很感兴趣:“说说看。”   秋濯雪回想了一下,缓缓道:“是两个男婴,背脊相连,虽然竭力救治,但到底未能成活。”   “头颈呢?”藜芦忽然问道。   秋濯雪一怔:“亦相连。”   藜芦沉吟片刻:“死时是一同,还是一前一后?”   他问话虽不多,但是极为关键。   “是一同。”秋濯雪答道。   “死后可有将他剖开?”   他?为何不是他们?   秋濯雪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藜芦,缓缓道:“这自是没有,双子的父母甚是伤心,将孩子带回去入土为安了。藜芦大夫难道是认为,这两个孩子是一个人?”   “我没有见过,你们也未将他剖开,无法检骨。”藜芦淡淡道,“不过既然头颅背脊相连,又是同死,共用心窍与脏腑的可能性极高。而且两面相对,头颈相连,纵有脊骨与颈骨,也黏合太过,说是一个,并无问题。”   他不过是问了几个问题,所说竟与古蟾分毫不差,秋濯雪颇为悚然。   秋濯雪试探道:“我还以为雪蚕与赤砂也是如此?之前我们偶遇圣教的半枫荷姑娘,她说阁下是剖心分人……”   藜芦冷笑一声:“割头剖心,若能成活,满地只怕都是活脱脱的死人了。”   伏六孤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众人下意识齐齐望去,他忙清了清嗓子:“天太干,我去倒点茶来,你们聊,你们聊。”   他一猫腰,就往外头溜,很快外头就传来伏六孤带着雪蚕赤砂离开的声音。   秋濯雪暗暗感慨伏六孤的贴心。   三人才收回目光来,越迷津听了半晌,终于开口:“我看见那两个孩子脸上有伤,脖颈光滑,衣袖内手臂并无疤痕,他们的情况又如何?”   藜芦若有所思:“你倒是眼力不差,他们二人情况比起你们所遇的这个男婴要好一些,他们只不过是脸儿与肚腹相连。”   此言一出,秋濯雪不由得一怔:“肚腹相连……”   莫说秋濯雪知晓一些医理,单说在江湖上闯荡,早就见过不知多少肠穿肚烂的倒霉蛋,他若有所思道:“那藜芦大夫是如何确认这两个孩子不是共用五脏六腑?”   藜芦似笑非笑地看了秋濯雪一眼。   这其实已问得有些过于僭越,也非是人人都愿意将自己的本事告诉他人,秋濯雪回过神来,本要致歉,藜芦却又出乎意料地再次开口。   “病。”   秋濯雪讶异道:“病?”   “幼婴难承蛊虫毒气,因此我无法用蛊。”藜芦淡淡道,“我本打算看看他们寿限到底多长,等到死了剖尸再观不迟。可大抵是他们命不该绝,有日雪蚕感染风寒,赤砂脉搏却仍旧平稳,因此我猜测他们二人不过是皮肉黏连。”   秋濯雪心念一动:“所以藜芦大夫才决定他们分离开来。”   他并没有问猜错了该如何。   藜芦点头道:“不错,这说来并无什么特别,不过你能看出来,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常人听闻此举,往往以为是神鬼之力。”   说来没什么特别……   不管是对这对双胞兄妹的细察入微,还是使用蚕丝分离的巧思,还是这份下手的果决,都叫秋濯雪实在惊叹感佩。   秋濯雪不由得苦笑:“藜芦大夫既对我这个外人都如此坦诚相告,为何不告知圣教众人?免叫他们无端恐慌。”   藜芦道:“你看出了我的本事,而他们没有。”   他忽然笑了一下,似带嘲弄,轻蔑至极:“我不愿告知,他们亦不愿了解。世间忧乐烦恼,皆由庸人自寻。”   秋濯雪虽觉得藜芦言辞冷酷,但想起自己背上的那一堆风流情债,不由得叹息一声,倒是反驳不得。   赤砂与雪蚕眼下已经清楚明了,秋濯雪本有意从这两个孩子引出易肢换躯的话题,却未料竟是这样的情况。   “这已是很了不得的本事。”秋濯雪真心实意道。   藜芦端详他片刻:“却不是你想要的。”   秋濯雪苦笑道:“确实,我来墨戎时曾听人说,有大夫能更换阴阳,将男子变成女子,将女子变作男子。因此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我能将一人分作男女二人,也许就是这样的本事。”藜芦声音平平,没半点波澜,似是事不关己。   秋濯雪直视藜芦,面上仍带盈盈笑意,半点下风不落:“难道藜芦大夫没有吗?”   “激将对我无效。”藜芦漠然道,“你以为更变男女如此简单吗?女子生育,体内孕有胞宫;男子精窍,因有肾囊阳锋。阴阳颠倒,需将这二者更换易体,断筋重续。”   不错,这与秋濯雪当初所想的一样……居然连藜芦也不是。   秋濯雪心下一动,想到了伏六孤的伤口:“断筋重续?”   “我当初的确用蛊为伏六孤续脉。”藜芦看出他在想什么,模样颇为冷淡,“那只脉蛊是经我精挑细选的药虫,连接断筋,血肉再行修补,却非是无中生有。手上筋脉已是不易,更不必说是颠倒阴阳了。”   话毕,藜芦又添了一句。   “不过,如果只是开凿丹穴,连接肉物,不顾及性命,倒是很简单。”   这话……   秋濯雪若有所思地看向藜芦,只见他似是无心的随口之语,又似是故意牵引自己的思绪。   “藜芦大夫说蛊无神效。”秋濯雪忽道,“秋某却在中原遇到了一只附在剑上的妖蛊,能惑人心智,来去无痕,甚至被剑所伤者,同样会陷入疯狂……”   藜芦闻言,莞尔一笑,口吻笃定。   “你是为此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现在文名都不能出现海王OTZ,最终决定改成《江湖容不下》了。   本来江湖海是对应的_(:з”∠)_   刚刚在搞文名导致更新迟了不好意思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四章   被人一语道破心思, 纵然滴水不漏如秋濯雪,也不禁一怔。   藜芦此时此刻已经将熏炉清理完,他直起身来, 忽然右手一扬,拂掌往秋濯雪面上击去。   这一掌实在来得平平无奇,悄无声息, 如风摆柳一般,好似只想打他一个不轻不重的巴掌。   秋濯雪却感知此招凶险,临危之际, 霎时间下腰避开, 掌风轻飘飘掠过面门, 顷刻化掌为指,纤长双指向他胸口要穴探去。   这一指莫说点死, 单是擦过,只怕也够秋濯雪一阵好受,他不由得微微挑眉, 原本以为藜芦于医术蛊术之上有这等造诣,武功必然不会太高, 万没想到同样不差。   秋濯雪腰肢款摆, 凌空一翻,左臂错身, 架住了藜芦追来的手腕, 这才得隙回击。   二人过招, 分明步步杀机, 却好似闲来切磋一番, 秋濯雪与藜芦过了十来招,只觉他每每一沾即走, 掌力似重还轻,连消带打即可化解,可这些招数似乎都有用意,遵循一种奇诡的规则,叫他越打越感心寒,似乎处处都不对劲。   然而要说哪里不对劲,秋濯雪一时间也说不上来,只好微微一笑:‘突然发难,不言自明,看来藜芦大夫与此事相干。”   他语调虽柔,掌力却甚是刚猛。   藜芦避开锋芒,观察片刻,忽笑道,“你会的兵器不少,用掌是学而不精,还是太精?”   秋濯雪心下一惊,面上仍是笑盈盈道:“秋某本事微末,不比藜芦大夫起死回生的本事。”   “嗯。看来是太精。”   越迷津冷冷旁观,覆水剑悄无声息地贴合腰间,手缓缓搭上剑柄,也许下一刻就会出剑,又也许永远不会出剑。   屋内狭小,动作难以大开大合,二人交手之时都显收敛,倒似文斗,秋濯雪才欲架住藜芦迎面一掌,忽觉一阵微弱的阻碍,行动间已迟了半拍。   藜芦的手掌被外力偏了些许,正要击在秋濯雪肩上,越迷津目光一厉,剑已出鞘,覆水剑已横贯而来。   哪料失手的秋濯雪好似突然同时失去心智一般,居然跌跌撞撞挺身而出,整个人拦住了剑的去路,整个人也挡在了藜芦面前。   剑停在了秋濯雪的喉间。   凛冽剑芒,砭人肌骨,几乎荡起发丝飞扬,秋濯雪瞬间接近生死的边缘,他几乎全身寒毛倒立,微微眨动眼睛,感觉到咽喉处慢慢散开一点寒意,沁透全身。   一滴血,在雪白的脖心处,凝结成赤珠。   收剑同时,屋内器具似被一种无形的气劲彻底扫荡开来,自碗到桌椅,顷刻间化为齑粉,消散天地之中,就连藏书的柜子都轰然倒塌,铜铸的香炉哐啷落地,碎成了十来瓣。   这等剑威,居然还能收住。   藜芦看了一眼地上的两只蛊虫,蛊王仍自挣扎,仅存的那只相思蛊已血气消退,缓缓变作灰白,忽然想道:“倒遂了伏六孤同葬的意。”   越迷津剑眉紧蹙,收回了剑。   秋濯雪几乎在死亡边缘走过一遭,竟仍然面容不改,甚至还微微笑起来:“越兄的剑法大有进步。”   越迷津轻哼一声,没有理会这句夸赞,而是抱剑在旁,冷眼旁观。   如此一来,秋濯雪终于发现问题所在,他扬起手,只见得日光之下,左腕上正系着一根剔透细微的雪蚕丝,此时因发力缘故,此刻已深深勒入肉中,渗出一圈细细血红,也许是太紧,并不感疼痛。   束缚尚未消除,冰凉的丝弦没入血肉之中,秋濯雪感觉它似乎成为自己的一部分,正牵引着手腕活动,它已经失去方才能直接截断整只手腕的锋利,却也没有脆弱到一扯即散的地步。   正是这根轻薄柔软的丝弦,方才牵引住了他。   秋濯雪终于明白之前的不对劲是从何而来。   藜芦并非是在出掌,若不是秋濯雪反应及时,早在第一招时,就已被勒住脖颈,轻易割去头颅。   “藜芦大夫果然好本事。”秋濯雪不急不恼,“只是秋某不明白,这是何意?”   他面上从容,心中却是惊叹至极,单论武功倒是还好,一加上藜芦的心计,简直是世上少见的强敌了。   方才过招,甚至没有动用蛊术跟毒术。   秋濯雪在心中暗暗合计,他与越迷津联手,或许能杀藜芦,然而地上绝不会只有一具尸体。   只是有一点,让秋濯雪实在想不明白——藜芦究竟为何动手?   方才十余招,都未感藜芦杀意,情况看着严峻,实则也不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若藜芦就是血劫剑之主,本不该这般轻飘飘放过,好似只是嬉闹;若不是,他不过是制蛊之人,大可说自己不知缘由,何必行此狗急跳墙之举。   而且言谈之中,藜芦显然并无为祸苍生的意图,是主谋的可能性极小。   难道是有什么恩情要偿?什么人情债难还?这两点总觉得也与藜芦扯不上关系,更何况真是这两点,藜芦直说就足够了,为何非要动手?   还是要袒护什么人?   藜芦看上去并没有回答他的意思。   还不待秋濯雪再开口,情况再生变化——   刚刚书柜倒塌的声响实在太大,在外头与两个孩子玩耍的伏六孤几乎是瞬间跃入房中,落地后立刻舞出短矛,唤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声打断了秋濯雪,下意识看过去,心中暗暗叫苦。   他并不担心与藜芦争斗,只担心将伏六孤卷进这场风波里来,左右为难。   伏六孤看清屋内战局,神情甚是愕然,却没放松双手,而是缓缓挪移,将短矛指在了藜芦面上。   外头很快传来雪蚕的叫声:“伏大叔,怎么了?”   赤砂的脚步声蹬蹬而上,语调居然有几分老气横秋:“藜芦,发生什么事?”   “别进来!”伏六孤喝道,他缓缓后退两步,去将门关上,似不放心,又喊,“也不准从窗户偷看!”   两个孩子哼了两声,又蹬蹬跑远了。   伏六孤望着他们三人,见秋濯雪脖颈左腕都已见血,脸上霎时间变得又惊又怒,本就苍白的肤色更为惨淡,几无半点血色。   在场四人,居然连受制的秋濯雪神色都要比他轻松一些。   “他并非为你而来。”藜芦看见伏六孤,终于有了些反应,“你仍然选他?”   秋濯雪:“……”   一瞬间,秋濯雪想好的所有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尽管藜芦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可是这句话听起来挑拨不像挑拨,争风吃醋也似乎不是争风吃醋,偏又有些暧昧,让人解释都不知道从何处下口。   秋濯雪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极为可怕的想法。   该不会……藜芦只是为了教训一顿情敌。   想到这个可能性,秋濯雪就有些面容扭曲,要是因为此事平白无故挨了一顿,他实在是冤枉得出奇。   不过似乎想歪的人只有秋濯雪一个,其他三人脸色都很是严肃。   伏六孤看了一眼秋濯雪,霎时间捏紧短矛,掌心湿漉漉地渗着汗,几乎有些滑手,对藜芦厉声道:“当真是你放出的妖蛊?”   之前还聊得好好的,这会儿莫名其妙打起来,除了这个原因,伏六孤想不到第二个可能性。   虽然心知肚明知道伏六孤不会乱想,但秋濯雪还是下意识松了口气,他甚至有点感激伏六孤将话题拉回正轨来。   “是我。”藜芦手指轻动,不紧不慢地收回丝弦,“你要如何?”   他叫三人齐齐盯着,神情竟然丝毫没有半点变化,反倒似胜券在握,显得甚是漫不经心。   “我要如何……我要如何?”伏六孤反复说了两次,怒不可遏,忽然弃矛在地,冲上去揪住了藜芦的衣襟,咬牙切齿,“是我问你,你要如何才对!你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做这种事!”   看伏六孤如此莽撞,秋濯雪的心脏险些漏了一拍,再见他全身挡在藜芦面前,如何不明白这番心意,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声,。   藜芦声音仍是寻常:“我为何救你,就为何做此事。”   伏六孤呆愣原地,仓惶变色,难以置信地看着藜芦:“这只是个交易?你就……你就为了一个交易要杀濯雪?”   “呃……”秋濯雪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藜芦解释一下。   不过如今藜芦敌我难辨,说是误会,似乎也谈不上误会,倘若伏六孤能施压令他吐露真言,倒好过他们艰难交涉。   只是……   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越迷津,正对上了越迷津的眼睛。   越迷津没有说话,而是伸过手来,欲往秋濯雪的咽喉上摸一把,此处是要害,秋濯雪却没有回过神来,直到在他几乎要碰到的那一刻才往后一退,避开了手。   这下叫越迷津的手落在半空,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又很快收回去,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只道:“伤到你了吗?”   此举比挽发更为过界了。   秋濯雪不知自己为何最后一刻才反应过来,只好微笑:“无妨,越兄收剑及时。”   草草结束话题。   “松手。”   藜芦长眉微蹙,注视着伏六孤的面容,吐出薄情的冷语。   伏六孤知他向来说一不二,一时间脸色煞白,不自觉慢慢松开手指,却反被藜芦擒住右腕,仔细凝视那条疤痕。   “你不该用这只手来对付我。”藜芦冷若冰的手指轻轻滑过伏六孤的手腕伤疤,犹如抚琴调弦,忽抬眼看了他,虽是自下而上仰望,却如居高睥睨一般,“特别是为其他人。”   伏六孤只觉得伤疤之下如火沸腾,惨烈的疼痛记忆再度袭来,不自觉颤抖起来。   “也许是你不该救我。”伏六孤僵硬道,不曾退后半步,他将左手搭上去,惨烈一笑,“我大可此时此刻还你。”   秋濯雪听出言下之意,骤然变色,就要走上前来,失声道:“阿衡?!”   “停下。”伏六孤看也没看他,“这是我与藜芦之间的事。”   藜芦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丝的变化,似是有些恼怒,这点怒气并未令他更像一个活人,反倒令他显得愈发冷酷起来。   起死回生的手指,已横在了这道伤疤之上。   “你无右手,对他犹如废人拖累,如此愚蠢之举,你拿来威胁我?”   伏六孤静静看着他:“是我偿还你,如果不够,我还可以死。”   藜芦的神色莫测,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我不过是想知道,查蛊之人与请我制蛊之人,到底谁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秋濯雪这才恍然,难怪藜芦出手毫无杀意,他不过是在试探实力,掂量利弊。   “那你现在知道了吗?”伏六孤道。   藜芦松开了手:“多问。”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因为有些地方想改得更好点所以更新慢了,不好意思~   编辑说文名封面都不能出现,所以一起改掉了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五章   秋濯雪实在哭笑不得。   他不过是来查妖蛊一事, 没想到竟会意外卷入这样的风波之中。   这番交手实在来得冤枉,还牵连伏六孤以死相逼,只是秋濯雪心中不免奇怪, 暗想:“圣教又管他们不住,双子对阿衡也甚是喜爱,并没什么阻拦, 藜芦性格古怪,对阿衡却是退让。他们俩既然互相有意,怎么还未定情?难不成是旁观者清, 当局者迷?”   “濯雪。”伏六孤转过头来, 脸色难看至极, 丝毫不见逼退藜芦的半分松快,“你伤势严重吗?”   莫说秋濯雪并没什么伤, 纵然他真受了伤,又怎么忍心让伏六孤自责,因此摇头, 有意缓和他二人气氛:“藜芦大夫只是与我玩笑,你不要当真。”   哪料伏六孤却没笑, 脸绷得发紧, 看上去竟有几分痛苦:“他不是与你玩笑,交易在前, 你若远不及他, 他的确会杀了你。我没料到, 我没想到……我险些……我险些害死你。”   “无能逞强, 只是徒劳送命而已, 死在谁手里有什么不同。”藜芦颇为平静,从伏六孤的身后走出, 只躬身将那半死不活的蛊王拾起,“他有这样的本事,你只怕害他不死。”   他根本不在意。   伏六孤早就知道藜芦的性情,听到此言,仍是忍不住一阵恍惚,他带秋濯雪来问妖蛊一事本就是涉险,还厚颜求人相助藜芦,更是将秋濯雪的性命置于险境之中。   对藜芦来讲,任何人都并不特殊。   “你说得一点不错。”伏六孤眼眶都几乎发烫,咬牙道,“我当真是……只怕害他不死。”   秋濯雪一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本来轻松的心蓦然沉了下去,方知自己才是当局者迷。   伏六孤生性极傲,更是果决之人,一旦做出决定,任何人都难以更改,连秋濯雪也不例外。   如他这般性格,意识到自己喜欢藜芦之后,绝不会婆婆妈妈拖延至今,因此非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伏六孤可以为藜芦不惜性命,不在乎立场;可藜芦却从未为他着想过分毫。   留在墨戎,确是情爱迷眼;搬往冷月银泉,却是透彻清醒。   藜芦也许对他有情,只是不够,远远不够……   “阿衡……”秋濯雪心念一转,当即走上前来,轻轻牵住伏六孤的手,此举亲密无间,不是寻常好友之间会做的,他神情更显温暖,似有柔情,“不妨事的。”   伏六孤本来甚是感伤,这会儿不自觉睁大眼睛,被他这般甜蜜口吻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就想把手从秋濯雪的手里抽出来,看上去仿佛见了鬼。   秋濯雪却牵得甚是牢固,不容挣脱。   “呃……濯雪……”伏六孤的脸上已从悲伤变成了惊慌,他呆滞片刻,声音都有些磕磕绊绊起来,甚至有点害怕,“你……你这是……”   越迷津实在不明白,伏六孤为什么看上去好像惨遭非礼的黄花大闺女一样。   “到底是我们有求藜芦大夫。”秋濯雪笑盈盈道,“他对你又有救命恩情在,咱们理应偿还,不是吗?”   伏六孤不住地眼睛往下撇,试图暗示秋濯雪松手:“濯雪,有什么话……”   “不必多说。”秋濯雪摇摇头,“倒要请藜芦大夫见谅,越兄担忧我的安危,剑风凌厉,害了你这蛊虫性命。还不知道妖蛊……”   他的话未曾说完就遭打断,屋外忽外传来一声长哨,伏六孤登时脸色一变,又像是找到了机会,立刻抽出手来:“坏了!雪蚕赤砂还在外头,怎么来这样快?”   他逃也似地夺门而出,藜芦不紧不慢跟了出去。   “看来只留下我们二人了。”秋濯雪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才见识过藜芦的本事,因而并不紧张,反倒长吁短叹起自己的自尊心受挫,“难为我第一次这样主动牵一个男人的手,万没想到阿衡竟然这样不领情,真是叫人好不伤心。”   这当然只是玩笑,要是伏六孤当时有所回应,指不准眼下拼命想抽回手的就成秋濯雪了。   越迷津想了想,安慰他道:“你若愿意,我可以牵你。”   秋濯雪本往外走,闻言又止步,略有些愕然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所措:“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若愿意,我可以牵你。”越迷津皱起眉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等显而易见的事,可还是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   此时只需要说“这是个玩笑”,立刻就能敷衍过去……   可不知怎么,秋濯雪脑海之中却浮现出之前越迷津为自己挽发时的模样,还有避开他抚向咽喉伤口的情况,立刻把话吞咽回去。   “朋友通常……不会如此。”秋濯雪试图耐心解释,“如此牵手。”   越迷津问道:“牵了会如何?”   “这……当然不会如何。”秋濯雪有些好笑,“只是通常不会如此。”   越迷津当然知晓常人的规矩,知道男女有别,平日也鲜少触碰他人。   他不明白的是知己密友到底能有多亲密,又该有多亲密,想到之前秋濯雪与伏六孤相拥都是坦坦荡荡,牵手似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当这是推却之词:“你不喜欢,直言便可,不必这般委婉,我并不觉伤心,毕竟我们认识没有多久。”   越迷津这话说来虽无它意,但秋濯雪如何能令他难过,这样一个能将自己随口的玩笑放在心上的朋友,任何人都不会忍心叫他失望的。   “我没有不喜欢。”秋濯雪默然片刻,叹息道,“只怕你觉得奇怪。”   越迷津蹙眉:“我要是觉得奇怪,为什么还要说这番话?”   秋濯雪哑然无语,只好主动去牵越迷津的手,其实早在吴都河上,小船飘荡之时,他们就曾交握过手,不过那是两人重归于好,决定一起同来墨戎,一时之间的心情激荡之举而已。   他的手并没什么稀罕,生得的确好看,可握起来却非想象一般软腻柔滑,甚至隐隐约约叫人紧张。   越迷津轻轻一捏,只觉握住的不止是一只手,更是比覆水剑还要令人胆寒的凶物。   “我一直以为你用掌。”越迷津携着他往外走,“从来不知你也会其他兵器。”   “只是玩玩罢了,你不要听藜芦大夫瞎说。”秋濯雪叹了口气,“我不用兵刃,只因学艺不精,怕伤了他人。之前在船上,我就用琴与月影姑娘对抗,可惜技不如人,将它弄坏了,好在没伤到旁人,不过仍是糟蹋了一把好琴。”   越迷津对琴不太感兴趣:“你会使剑吗?”   “不如你。”秋濯雪细思片刻,“只怕也不如徐大娘。”   他说得虽是谦和,但点名道姓的全是剑道大家,倒也谦虚不到哪里去。   两人走出门外时,只见得花海外密密麻麻,不知汇聚了多少人,两个孩子已落入圣教之手,一线天上白虹弥漫,看得并不分明,不知有没有箭手埋伏。   竹屋前地势开阔,却只见藜芦一人独行在花海之中,伏六孤站立屋下,解下背上长弓,神情格外冷峻,见着他们只是略点了点头,并不分神。   圣教中人乌泱泱一片,领头的绿衣人正上前几步,与藜芦说道:“藜芦大人,你自脱离圣教以来……”   皆是些场面客套话,秋濯雪定睛一看,之前打过照面的毒草三人组也正在其中。   说来倒巧,擒住雪蚕与赤砂的人正是乌头,神情阴沉地盯着两个孩子。   他们算是圣教出了名的怪胎,人人见了都头皮发麻,乌头见两个孩子虽遭擒抓,但全无惊慌失措之态,不哭不笑,眼底漠然,倒有几分藜芦的神韵,不由得一阵恶寒,指下用力,沉着脸恶狠狠道:“你们俩哭是不哭?”   雪蚕与赤砂肩膀咯咯作响,疼痛难忍,却皆无半点反应,如两个木头娃娃,反倒仰脸望他,又黑又白的大眼睛没半点活气,脸上的伤疤更是扭曲可怖。   烈日当空,却有说不出的阴森诡异之感,惊得乌头浑身出了冷汗,连连退后了一步,顿时松开手来。   雪蚕与赤砂转身要跑,半枫荷忽转过身来,拦住兄妹面前,笑盈盈道:“去哪儿呀?”   赤砂牢牢牵住妹妹小手,死死看着半枫荷,没有说话。   半枫荷看着他们俩的目光,也觉浑身不自在,暗骂一声晦气,便对乌头啐了一声:“被两个小怪物吓着,乌头,你羞不羞?”   乌头自觉失了颜面,恶向胆边生,忽上前来给两个孩子一人一个巴掌,力道未收,打得嘴角开裂,方觉得心头快活了一些,见他们俩仇恨地看过来,嚷骂起来壮胆:“看什么看!”   雪蚕冷冷道:“你死。”   赤砂淡淡道:“你死。”   两个孩子话音刚落,乌头忽然听见“咯啦”脆响,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紧接着只觉得自己好似飞升而起,四处景色都飘荡起来,再来,就是脖子一凉,什么也都不再知道了。   与此同时,秋濯雪正低头对越迷津商议,他对藜芦没有半点好感,可敬老恤孤、济困扶危之心却是天生,见雪蚕赤砂受了委屈,立刻冷下脸来。   “他们之间本是教内之事,咱们不应多事,可是做事实在不规矩,你我将那俩孩子带到边上去。”   越迷津道:“不必了。”   秋濯雪“咦”了一声,抬头去看,只见得乌头尸首分离,脑袋忽然高高飞起,血流喷洒如注,泼溅在四周教众身上,惊起大片哗声。   人头在空中忽然变了道,落在了藜芦手中。   除了秋濯雪看出是蚕丝牵引,其他人几乎都以为是妖术所致,霎时间相顾变色,鸦雀无声。   就连绿衣人也突然住口,脸色发绿,与衣服几成一个颜色。   “还差一颗。”   藜芦提着一颗头颅,面容不改,衣染墨紫,荆花秀丽,说不上是鬼是仙。   “女人的头。”   圣教抓了雪蚕与赤砂,藜芦就要圣教一男一女的性命。   他缓缓往前,圣教中人却是下意识往后。   圣教中人心慌意乱,无人再敢擒抓雪蚕与赤砂,两个孩子奔向藜芦,齐齐扑在他身边,紧紧揪住衣摆:“藜芦!”   藜芦并不理会,目光锁定了半枫荷。   身后却传来秋濯雪的声音:“冤有头,债有主,此人已死,藜芦大夫何必徒增杀孽,更何况两个孩子在此,也不该叫他们见着血腥。”   他按下了藜芦的另一只手。   谁也不知秋濯雪怎么一瞬间从竹屋廊下翩然而至,只闻到醉心芳香,幽幽飘散,似如丝缕弦音,随他翻飞的长袖轻轻荡漾开来。   秋濯雪已悄然立于花间。   半枫荷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一阵风响,脸上刺痛,怔怔地伸手去抚,大脑一片空白。   直到待到鲜血流淌到嘴角,腥味在唇舌间翻涌,半枫荷方知自己竟与死擦肩而过,刹那间几乎腿软坐倒在地。   “姑娘可无恙?”秋濯雪望向半枫荷。   半枫荷仰起头来,虽不知秋濯雪是怎么做到,但已反应过来自己是为他所救,此番死里逃生,不禁泪盈于睫,甚是动容地望向秋濯雪。   “你……你……”   她与秋濯雪素味平生,不过一面之缘,他却不顾危险,从藜芦手中救下自己,不由得又惊又喜,说不出话来。   秋濯雪见她脸上伤了好大一块,知自己还是慢了一步,脸面对任何人来讲都颇为紧要,正想说些话宽慰半枫荷,却听半枫荷抚面道:“你实在是个好人,难怪伏六孤爱重你,四年也不相忘,为你做什么都甘愿。”   之前半枫荷说这番话,是为了激秋濯雪带离伏六孤,此时此刻说来,却是再诚心诚意不过。   她痴痴地望着秋濯雪,实在难以想象天底下竟然当真有这样完美的人。   秋濯雪:“……”   他觉得自己非常有必要告诉半枫荷,做人不应当恩将仇报。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六章   将孩子挟作人质的手段异常下作却足够有效, 当然不能束手就擒。   不过藜芦毫不犹豫的动手,仍旧令秋濯雪吃了一惊,墨戎民风未免过于彪悍了些, 此举固然有用,能令筹码失去应有的价值,可是连话都不说两句就杀人……难道他一点都不担心两个孩子的安危?   雪蚕显然有相同的疑虑, 她揪住藜芦的衣摆,细声细气道:“藜芦杀人,不担心我跟赤砂吗?”   这话虽没什么起伏, 但对熟悉雪蚕的人来讲, 已是撒娇。   赤砂相较于妹妹稳重许多, 并没有说出这样的话来,而是攥着藜芦的衣服, 目光死死看着在场众人。   圣教中人未必如何怕他,可想到藜芦就在这小娃娃身后,都不由得心肝一颤。   “我会为你报仇。”藜芦伸出手指来, 轻轻抚过女童嘴角开裂的血口,脸上的巴掌印已成青紫, 落在她的小脸上格外明显, 神情仍然很平淡。   此言一出,圣教中人皆是头皮发麻。   看不出来雪蚕满不满意这个答复, 她瞥了一眼赤砂肿胀的脸, 忽然捂住脸蛋, 小心翼翼道:“赤砂好丑, 脸上烫烫的, 我也这样丑?”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赤砂闻言, 转过头来怒视了一下妹妹。   秋濯雪闻言莞尔,只当是小姑娘爱俏,目光一转,又怜她脸上有一道分离身躯时注定遗留的伤疤。   却不知道雪蚕小心翼翼的并非是脸,他们自小就跟着藜芦,尝过蛊毒缠身之苦,身躯分离之痛,这小小巴掌带来的伤痕与痛楚自然不足挂齿。   而是这句话之中得寸进尺的卖娇,她想让藜芦哄哄自己——   藜芦性情一向冷酷,更是厌恶不必要的麻烦。   两个孩子虽能在医庐之中看见外人,但那些人大多患病在身,要么痛苦疯狂、要么卑微苟且,尽数匍匐藜芦足边,乞求他一丝垂怜,自然无从比较。   最叫人讨厌的是,这些人往往看见他们,像是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愈发显出藜芦的特别来。   孩童最是敏感,藜芦对他们不坏,可难以挤压出半点爱意,因此两个孩子下意识压抑自己的天性,挤压自己的空间,如女藤缠绕大树,小心翼翼地避免生长出藜芦不喜欢的地方,竭力降低被抛弃的可能。   直到后来,伏六孤出现在医庐之中,使得两个孩子得以二次成长。   可如今,伏六孤带来更为重要的外人,两根小萝终于意识到这第二棵任由他们依偎的大树虽然舒适体贴,但并不靠谱,不但不会落定尘埃,还可能随时离开,不由得任何人牵引。   这些因伏六孤新生的枝条空无着落,只能重新回到藜芦身上,雪蚕小心翼翼,试探藜芦对自己的耐心,好决定是要及时切断这些天性,还是得以留存。   “皮肉之伤。”藜芦道。   他既没说丑,也没说不丑,只是给予回应,而雪蚕已得到她想要的答案,破涕为笑,又牵着赤砂的手往竹屋里跑去。   孩子自有一套生存下去的规则。   纵然秋濯雪再如何聪明,也难以揣测出雪蚕这短短几句稚语里,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小小心思。   因此他只是望着两个孩子远去的背影微笑。   圣教来的人虽然多,但是此刻均是一片肃静,谁也不敢打断藜芦与雪蚕说话,更是对突然出现的秋濯雪充满了好奇心。   作为长居墨戎的唯一一个中原人,伏六孤的情况就算不是家喻户晓,也算得上尽人皆知,毕竟不是任何人都有这样的胆气,敢与藜芦拉锯多年。   墨戎排外守成不假,却非是固步自封之徒,每一任巫觋都会派人前往中原探查消息,掌握江湖大致的动向。   圣教自然听说过烟波客的大名,却是从没跟此人打过照面,直到半枫荷说出口来,才知道眼前这俊俏风流的郎君居然就是秋濯雪,又见他为半枫荷出头,拦下了藜芦一招,更是心下惊叹。   绿衣人比他人思虑更多,人质丢失,又再见识到藜芦的冷血无情,乌头之死折损了圣教的面子,也令他再度想起当年命悬一线的恐惧感,现在颜面扫地是其次,如何走下一步才是关键。   于是绿衣人将目光锁向秋濯雪,见他阻拦藜芦,藜芦竟无半点反应,只觉好似捉住一丝光明。   绿衣人出声道:“半枫荷,你先退下。”   半枫荷才觉自己忘情,窘迫退后,恭敬应声:“是,护法大人。”   绿衣人这才对秋濯雪拱手道:“我乃是圣教右护法荆芥,多谢烟波客施以援手,救我教中人性命,这番恩情,圣教没齿难忘。”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秋濯雪倒是不奇怪对方能认出自己,火鹤等人在前,半枫荷在后,如果这位护法大人还听不出半点门道来,那倒真是叫人忧心。   半枫荷不知道妖蛊的事,作为右护法的荆芥却是一清二楚。   这妖蛊就是藜芦所制,秋濯雪既是为了妖蛊追查到此,却半点不见他要与藜芦争执的意思。   是他们之间已经达成共识,还是秋濯雪仍然一无所知?   这让荆芥略有些拿捏不住,试探道:“阁下所求,巫觋大人已然知晓。阁下相询的妖蛊一事,正是藜芦大人所制,此事圣教一定会给阁下一个交代。只是……”   秋濯雪闻言一笑,知他是拉自己上船,仍然为荆芥留足面子,免得叫他难堪:“只是什么?”   要是没有伏六孤在此,秋濯雪倒是不妨与圣教合作一番,他对墨戎内部的争斗并不感兴趣,谁是谁非,远不是他一个中原人能够干预的,只求妖蛊的线索而已。   然而如今……   “只是,阁下现在既是圣教的朋友。”荆芥看了一眼伏六孤,“不知你的朋友,是否还要继续当藜芦大人的客人?”   两种身份,两种立场。   秋濯雪并没回答,他眨了眨眼,实在没想到自己这个不请自来的外来者,居然兜兜转转之下,仍然意外变成了这场内斗里举足轻重的人物。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荆芥,问出对方最想听的那句话:“贵教与藜芦大夫均是一言不合就先动手,秋某不知情况,不敢妄言。倒要请教,贵教今日来此所谓何事?”   秋濯雪口齿清晰,声音温和,不急不缓,令人闻之如沐春风。   荆芥闻言,当即喜上眉梢,缓声道:“此事本是教内一桩丑事,不过阁下既救过半枫荷的性命,也不算外人,再者此事与阁下有关,又可做个见证,顾不得许多规矩了。”   藜芦冷眼旁观,脸上闪过一丝讥诮之意。   弱者总是祈求垂怜,祈求同谋,荆芥并不算愚蠢,知道拉拢立场不明的强者,只是这种迫不及待地争取,让整个场景看起来更加令人发笑。   以秋濯雪的本事,用不了多久,就能将荆芥彻底掏空,取走他所需的秘密。   这就是圣教的可悲之处,无能带来的恐惧,即便聚众成堆,也不过是放大自身的不足,最终将自己逼得发疯。   他终于来了兴趣。   秋濯雪道:“请说。”   站在廊下的越迷津远远看过来,见着秋濯雪站在花海尽头,含笑对众人说话,神采飞扬,说不出的泰然自若,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只是爱看他这样神气,就微微笑起来。   伏六孤却是忧心忡忡,紧抿双唇,一会儿恨他炼出这样的蛊来,一会儿又担忧此番能不能全身而退,心中到底有个地方悄声为藜芦辩解:是药三分毒,人家要蛊的时候,藜芦也未必知道拿去做什么用处。   藜芦不是嗜杀邪恶之人,人家给出足够的诚意,他答应交易,无非就是这样简单。   别人做了坏事,追查的人却找到他头上来,打扰清净,他当然是不乐意的。   听见藜芦对两个孩子说的话时,伏六孤的怒气已经渐渐淡去,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叹息,四年相处,早已足够让他知道藜芦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了。   有时候伏六孤甚至怀疑,藜芦到底有没有人应当有的感情。   即便是一直陪伴在藜芦身边的雪蚕与赤砂,他所给予的,似乎也只有为其报仇的允诺,这甚至已是他所能体现出来最深厚的关切了。   越迷津对局势颇为乐观,见伏六孤皱眉叹气,想到他的心意,沉声问道:“你很担心藜芦?”   “不。”伏六孤苦笑道,“我是在想,明知不会有回应,我对他的心意却从未更改,甚至生出过多的心思,真是痴愚。”   越迷津愣了愣,有些奇怪:“什么意思?”   “我从来不明白藜芦的心思。”伏六孤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感情的一面占去上风,叹息一声,“他救了我一命,容留我在冷月银泉,甚至愿意松口医治我带去的人,你认为,他待我好吗?”   越迷津沉吟片刻:“这当然是好。”   “是啊,这好却不是理所当然的。”伏六孤未曾移开目光,而是怅然道,“我喜欢他,我对他好才是天经地义的。他是我的恩人,按道理来讲,不论他对我如何,我都不该抱怨。”   越迷津听出他的意思,知他是在想刚刚秋濯雪与藜芦动手的事:“只要不殃及旁人。”   “不错,这本该是我考虑的事才是。我却不知怎么,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该为我考虑。”伏六孤淡淡道,“甚至因为他未能做到,就对他大发脾气。”   这样的痴话,越迷津实在闻所未闻,他沉默片刻,问道:“你怎么喜欢上他的?”   “我也不知道。”伏六孤叹气道,“大概是断筋那些时日吧,我自己都认命要做个废人了,藜芦却不容我放弃。什么蛊虫啊药的,他试了许多,我弄不明白这些东西,又痛痒难当,毫无起色,我知他不过是为了赌约,也由着折腾。   “可是……只要有一点效果,藜芦就高兴非常,我望着他的笑,也萌生出期待,期望自己的手好转起来。”   越迷津冷血地评价道:“他不是在意你,只是你的手对他而言是个有趣的新谜题。”   伏六孤很是无奈:“我知道,你不必说得这么直白。”   两人沉默了片刻。   越迷津不知怎么的,犹豫问道:“你为什么……不放下呢?”   “放下?”伏六孤愣了一下,“这个答案,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他说得是那七年光阴相隔的嫌隙,越迷津若能轻易放下,也不至于时至今日才与秋濯雪和好如初。   有些事,有些感情,本就是难以割舍,怨气如此,情爱更甚。   “不错。”越迷津道,“我的确比你更清楚。”   为何如此气恼……   为何这样愤怒……   为何此等不甘……   又为何屡屡妥协……   又为何选择和好如初……   他选择放下,正是因为无法放下。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七章   越迷津并不惊奇伏六孤喜欢的人是藜芦。   伏六孤対秋濯雪的态度在小屋里已经足够明显, 在藜芦的事情上又过分激动,答案不过是再度确认他的判断而已。   “唉,圣教対藜芦忌惮多年, 定是有备而来,这本是藜芦与我的事。”伏六孤顿了顿,又道, “将你和濯雪牵连进这件事里来,真是対你们不起。”   越迷津神情淡淡,只道:“他本就爱招揽麻烦, 与你们没干系。”   这话听得伏六孤大笑起来, 望向越迷津的眼神里已充满赞赏:“说得好!单这一句话, 就知你定然是他的好朋友了。”   “更何况——”越迷津又重新望向局内,“这最后到底会是谁的麻烦, 还未见分晓。”   其实在江湖上,除了殃及整个武林的祸事——如不分敌我的血劫刀剑,或是魔教入侵, 往往各门各派互不干涉,内务也绝不许外人插手。   特别是墨戎这种地方。   不过在极端情况下, 比如情况僵持不下, 或是强弱有差,也会特意请人来主持公道。   秋濯雪虽非是墨戎之中的耆宿大贤, 但是因伏六孤求药一事, 墨戎人人都知晓他, 再加上烟波客在中原颇有名望, 现如今又救下半枫荷性命来, 更是为追查妖蛊而来的苦主,因此荆芥请他做这个公证人, 无人有什么异议。   “此事还要从本教第十二任的巫觋,也就是墨旱莲大人说起。”荆芥颇是感慨,“阁下有所不知,本教自建立以来,每一任巫觋大人均坐镇教中,素来不外出,本是与中原全无瓜葛的,而墨旱莲大人却是其中一个例外。”   秋濯雪微微一笑道:“这位巫觋大人性喜游山玩水么?”   “不错。”荆芥対着秋濯雪点了点头,轻声叹气道,“墨旱莲大人样样都好,事事都强,只是过于随性,继位的第二年就借口寻找新蛊,离开了墨戎,一年后方才回返。自此之后,每隔一年,他都必然要外出一趟。”   秋濯雪若有所思:“可知是去了何处?”   “当时是谁也不知道的。”荆芥笑道,“离开墨戎前一天,墨旱莲大人就已易容化名,每次都有不同,因此当时的护法长老,谁也抓他不住。直至有一日他受伤回来,口中叫骂一人的名讳,我们方知他这些年来居然是去了中原。”   “噢?”秋濯雪问道,“不知是谁人的名字?”   荆芥道:“你们中原人如何称呼,我们不太知道,不过墨旱莲大人提过几次,那个対手的名字叫纪书琴。”   闻言,秋濯雪面上不由得露出惊愕之色来。   这是任何一个武林人都绝不会忘记的名字,更不会忘记的传说。   月帝纪书琴。   纪书琴出身富贵人家,精通琴棋书画,于武道造诣却是平平,少年时籍籍无名,直至而立之后,忽成大器,一入江湖就连败十大高手。   传说他的剑法内力均是观月相而成,剑成之后,但凡有人欲与他比试,无论强弱,只应满月之邀,给予対手最大的尊重。   每个满月,皆是纪书琴的巅峰之时,因此得名月帝。   出名十年之后,纪书琴在江湖上再无敌手,因此居于一座孤岛上,静观潮汐,待到六十岁时封剑。   而纪书琴之后,才是步清歌的江湖。   纪书琴出剑向来不问生死,能与他相斗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纵然荆芥有些夸大,也足以说明墨旱莲的本事了。   “说来惭愧,我教一向自视甚高,直至墨旱莲大人到外一游,受伤归来,方知中原也有许多高手,往日实是坐井观天。”荆芥又道。   秋濯雪惊叹了一声,不禁道:“月帝纪书琴说是当时武林第一人也不为过,这位巫觋大人本事已是相当不凡,贵教实在过谦了。”   话音刚落,秋濯雪又想起毒草三人组在外打探消息来,心中暗道:墨戎避世多年,却非是対外头一窍不通,反是中原対它一无所知,如今坐井观天的倒是中原武林了。   荆芥显然対这位巫觋大人甚是敬佩,听他夸赞,不由得露出笑意:“是啊,墨旱莲大人虽然随性逍遥,但是他的本事,却是当时人人都敬佩服气的。”   他说得心驰神往,目光放向苍天之外,似乎也回到了过往的那个江湖。   “然而墨旱莲大人生性不服输。”荆芥很快回过神来,继续道,“就欲研制更强的药蛊来增进修为,再与纪书琴一决高下。可当年我教中炼蛊之鼎,往往是药木所制,或是潮湿腐烂,或遭蛊虫啃食,或是药物相冲,或是不可近火,实在缺点繁多,墨旱莲大人就生出了寻找新鼎的念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确是这个理。   秋濯雪奇道:“嗯?炼丹制药向来用金铁之物,药木不耐火烧,更易腐烂,为何贵教这般另辟蹊径?”   荆芥道:“阁下有所不知,药鼎固不便,然而寻常金铁遭逢蛊物,受其涎液,极易腐蚀消融,较药木却是更不耐用。”   这才叫秋濯雪恍然大悟,金铁遇水而锈,炼丹炼药尚且还好,饲养蛊虫确实远不如药鼎。   秋濯雪沉吟片刻道:“想来这位巫觋大人一定得偿所愿?”   “不错,日子就这样过了几年,一直到了第五年,墨旱莲大人带回一口青灰色的小鼎来,说是在中原的友人知道他的苦恼后,亲手铸造所赠,用以制药炼蛊。”   此言一出,圣教众人忽然纷纷吸了口气,都是一惊,只听得几句“神鼎”“圣物”杂乱地交错出现。   荆芥又道:“正是本教圣物——神木鼎。”   这神木鼎在圣教多年,位高权重之人均知晓这段过往,大多教众却是対前尘往事一无所知,只当神木鼎是圣教一直所有,此时知晓是外来之物,都颇是惊讶。   看来这小鼎甚是非凡,秋濯雪微微笑道:“想来贵教圣鼎,自然克服这种种不便。”   “不错,墨旱莲大人带来的这小鼎甚是厉害,不朽不坏。”荆芥甚是赞叹,“无论何等毒液,均不受损。长老们本有些坚持用药木制鼎,対这金铁之物颇为冷淡,并不当一回事,到头来也都回心转意,対此鼎赞不绝口。”   “哦?”秋濯雪倒是来了兴趣,“此鼎倒是非凡,不知是用什么材料所铸?”   荆芥思考片刻:“这倒不知,墨旱莲大人也不曾留下话来。”   这小鼎这样厉害,铸造之人定然江湖留名。   秋濯雪沉吟片刻,又问:“如此说来,此材料非是贵教所出,好阔绰的朋友,出手竟然如此大方,又有这样的本事,那不知道这位赠鼎的朋友又叫做什么?”   要是换成旁人这样问东问西,荆芥早已不耐烦起来,说不准要数十个老大巴掌抽到対方脸上,可秋濯雪每句话都这般叫人舒坦,又总问得恰到好处,不觉飘飘然起来,很是愿意开口。   荆芥笑道:“此人的名字叫做澹台。”   秋濯雪眉头微蹙,澹台乃是一个复姓,怎会是名字,要么是墨旱莲只唤姓氏,要么就是対方有意隐瞒。   不过澹台这姓氏颇为特殊,理应不是化名。   既是铸鼎赠予墨旱莲,应是铸造一派,古往今来出名的铸师都在秋濯雪脑海之中记着,却始终想不起来有澹台一脉。   奇怪!纪书琴之名在武林当中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澹台却是从未耳闻——不过,也许是遁世之人,江湖之中从来不乏这样有本事的隐士,更何况这么多年,不知也不足为奇。   秋濯雪收定心神:“此人我倒是没有听说,也许是位隐士。”   荆芥対这个倒不在意,他说了前面这老长一串,其实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引出今日的纠纷来,缓缓道:“这样的朋友,虽然是中原人,但是墨戎也将他的大恩铭记于心,于是墨旱莲大人特意铸了一朵墨色莲花作为信物,赠予此人,以为友好之意。”   対这墨莲信物,许多教众都知道,只是头一次知道其中前因后果,这会儿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难怪墨戎与外界从不来往,此蛊是由藜芦炼制,圣教却无人觉察异样,原来是故友后人上门。   秋濯雪不由得又看了一眼藜芦,见他仍是无动于衷,微微笑道:“这倒是一段佳话。”   “谁说不是,后来澹台后人手持墨莲来过墨戎几次,每一任巫觋大人皆是有求必应。”荆芥缓缓道,“只是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们这次来,居然要墨戎倾全教之力与中原江湖対抗。”   秋濯雪的眉毛微微挑起:“想来贵教必然不允。”   荆芥煞是正气凛然:“巫觋大人当然不允!却也没有亏待他,任他在墨戎做客,没想这厚颜无耻的恶徒不肯罢休,竟然偷偷找到藜芦大人,制作了这等蛊物。若非是阁下前来,我等还不知道藜芦大人竟将圣教陷于这等不义之地。”   这话叫藜芦实在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他懒散道:“我倒是不知道,圣教今日竟改了吃素,是不是明日就能看到你们晃眼的光头。”   听到这句讽刺,荆芥的脸微微一绿,却不敢还口。   话说得过于光鲜亮丽,就显得虚假,秋濯雪怎不知道粉饰言语的把戏,他自己就是个中高手,因此只是若有所思地低垂下头。   墨戎当然不会如荆芥所说,如同活佛一般,不过也与他们无关——   现在终于得到了一个姓氏,倘若运用得当,足以摸出这铸造血劫剑,掀起风波之人的来历。   铸师澹台。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八章   荆芥的诚实, 不得不说令人感动。   作为不请自来的外客,秋濯雪前后受到藜芦的试探和圣教的礼遇,选择谁, 似乎已经不言自明。   秋濯雪却未贸然表态,仍是温声细语:“贵教之言,我已听得清楚明白, 只是若不叫藜芦大夫为自己分辨,终究是贵教一面之词,阁下认为, 是这个理么?”   闻言, 荆芥暗暗好笑, 心中想道:这中原人本领好大,说起话来却是斯斯文文, 好生客气,当我们墨戎人也是一样的脾气吗?只怕要在藜芦大人那儿吃个闭门羹咧。   “这倒确实。”妖蛊并不是圣教所出,荆芥全然无畏, 当然满口答应,又道, “只怕藜芦大人未必理会。”   这话秋濯雪不禁看了他一眼, 心想这人倒是耿直。   藜芦耐着性子听了许久,见着秋濯雪转过脸来, 在这时候才终于开口:“你已从他口中将事情全部掏出, 还有必要吗?”   秋濯雪无奈笑道:“藜芦大夫此言未免过于难听了一些。”   这句话让荆芥的表情一凝, 略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果然上当:“这是什么意思?”   “蠢材, 我来问你,他是什么人?”藜芦似笑非笑地凝视着荆芥, “你现在过来,又要做什么事?”   这两个问题,荆芥的心里当然都有答案,然而此刻被藜芦问住,霎时间吞吞吐吐,生怕自己说错什么:“这……他是中原人,我等……我等……”   藜芦神色淡淡,却叫荆芥说话之间,汗流浃背,登时吐不出声来。   他已直觉到不对之处,只是不知道在哪里。   “看来,我当年实在是高看了青槲。”藜芦平淡的声音好似从幽冥传来,“如果他的嫉妒心能分一半到聪明才智上,也许今日我真要命悬一线。”   青槲?看来就是那位巫觋大人,直呼其名吗?   秋濯雪若有所思。   荆芥吞咽了一口口水,竟下意识求教:“藜芦大人……此言何意……”   “青槲欲借澹台一事为由杀我,趁机夺回神木鼎,我并不意外。”藜芦又道,“秋濯雪的出现虽然逼得他不得不提前计划,但听到妖蛊消息后,他一定认为已到了最佳时机,是吗?”   荆芥错愕地看着他,虽什么都没说,但也已什么都说出口来了。   “最好的结果是,秋濯雪愿意相助圣教杀我,如此一来,免去了圣教牺牲;即便不愿帮忙,因蛊药一物,他也绝不会站在我这边。”   这叫秋濯雪忍不住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然而你欲以情理晓动此人时,已经暴露你们对蛊物一无所知。”藜芦嗤笑道,“你们不知我所给的蛊物拥有怎样的毒性,怎样的功效,也无法给出解药。那么,为了解蛊,他即便与我为敌,也定然会千方百计要保下我的性命。”   “那么,你动情感慨之时,到底是在将他拉向自己,还是推向我?”   荆芥冷汗潺潺,忽然看向秋濯雪,已存了几分疑心,口上兀自顽强:“藜芦大人,你本事不俗,圣教之中却也未必皆是草包……”   他话还未说完,藜芦道:“不是吗?”   这叫荆芥的脸色煞是难看。   “也罢,就当圣教有此本事。那么,你可曾想过,他终究是一个中原人,倘若他是来探查圣教底细,以便中原借口入侵,你们却将他奉为上宾,岂非是个大大的笑话。”   藜芦缓缓道:“我的本事如何,你们再清楚不过。现在圣教当真承担得起杀我的代价吗?你们到此来,已做好殒命的准备,那圣教呢?青槲已做好了让圣教为我陪葬的准备吗?”   他每说一句话,荆芥的脸就更白上一分,到最后,几乎半点血色都已没有了。   这些顾虑当然不一定会发生,却不能不想,不能不思考,更不能不警惕。   秋濯雪只能苦笑,他才领教过藜芦的武,眼下又领教了此人的智:“秋某若说中原武林并无此意,想来各位也未必相信。”   圣教一片寂静。   藜芦似笑非笑地抚弄着醉梦花:“眼下最安全的做法,就是你们决意联手杀我之后,再立刻让他亡命墨戎之中?”   荆芥下意识看了一眼秋濯雪,目中隐隐流露凶光,他到底还不算笨,转过头来对藜芦冷声道:“藜芦大人不必挑拨离间。”   “三言两语,祸水东引。”秋濯雪抚掌叹息,“尊驾真是好本事。”   当没有足够的力量时,任何威胁都显得可笑,藜芦果然并非只是说说而已。   “这等天真愚昧,看来圣教离亡不远。”藜芦缓缓道,“叫你们草包,还是抬举,青槲简直还是个毛头小子。”   荆芥已经说不出话来,在场三方之中,他带来的人最多,因此才勉强够上这张棋局,然而作为棋手,他的表现却实在有些难堪,眼睛滴溜溜在两人身上打转,又惊又疑,实难平定心潮。   又听秋濯雪缓缓道:“不过秋某倒是好奇,不知藜芦大夫要是遇上这等变局,会如何处理?”   “不需要大义,不需要理由,我是巫觋已经足够。”   藜芦道:“不惜代价,一个不留。”   他的声音仍然如此平静,没有愤怒,没有血腥,没有仇恨,却足够令人心寒。   此言听来是易地而处如何安排计划,又似是影射接下来众人的下场。   圣教悚然一惊,一种莫名的恐惧之意自众人的心头拂过,心情甚是混乱,几乎齐齐看向了荆芥。   荆芥更是手足无措,无论来时想得再如何清楚明白,可听见藜芦的这番话后,他又怎么敢毫不犹豫地下手,倘若这中原人真是来探查圣教的底细,他岂非成了千古罪人。   可是藜芦此言,更是叫人心惊胆寒,魂飞魄散。   几乎是第一反应,荆芥脑海中只浮现一个字。   走——   局势转变飞快,忽就成了圣教弱势,远处的伏六孤与越迷津更是面面相觑。   与秋濯雪不同,伏六孤在墨戎四年,对这里的事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对此体会要更深一些。   藜芦本是圣教的这一任巫觋,天资非凡,不过他对权力毫无兴趣,十五岁时离开圣教到此地隐居,精心钻研医蛊,应允一旦墨戎遭遇祸事,就会出面。   七位长老苦求他继任不得,只好联手扶持青槲坐上巫觋之位,然而七位长老对自己提拔起来的青槲,终究失了一份敬重,反倒是对藜芦甚为恭敬。   有形无形之中,藜芦始终如同一道庞大的阴影,压抑着年轻的巫觋大人喘不过气来。   不需要大义,不需要理由,我是巫觋已经足够。   看来藜芦已厌烦青槲这胆怯的野心。   伏六孤一直都知道藜芦聪明厉害,也见过墨戎里的人对他毕恭毕敬的模样,可这还是头一遭真正领教他的本事,见着那些不知所措,混乱无比的圣教中人,简直有几分可怜他们,不自觉幽幽叹了口气。   “你叹气什么?”越迷津问他。   伏六孤低声道:“他果然用不着我帮忙。”   这句话平平淡淡,却一瞬间击中了越迷津的心潮,他也有这般无可奈何的时刻,这般不知所措的心境。   友情与爱意,竟能在这样的地方重叠得如此完美,叫越迷津不由得恍惚。   另一头,硝烟却还未平静。   “一个不留……”秋濯雪若有所思,“藜芦大夫的这句话,算是对秋某的挑衅之语吗?眼下是否不太明智?”   藜芦不受影响,心平气和地说道:“何不检讨自己的过错,阻拦我杀半枫荷,是你挑衅在先。”   半枫荷被点到名姓,霎时间花容失色。   藜芦此言,无疑是将秋濯雪与荆芥推到了一块,可是经过方才那番话,主动权已彻底落在他手中。   秋濯雪实在看不出藜芦是不是真要出手伤人,只好又转过头去,对荆芥道:“看来阁下虽然占理,但今日到底是要无功而返了,僵持在此也无用,不如早早离开,再做商讨吧。”   “我还以为你们中原人都讲道理情义。”听秋濯雪让他们走,荆芥反而迟疑,不禁用怀疑的目光看向秋濯雪与藜芦,疑心这不过是一出双簧,“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笑话。”   藜芦忽笑起来:“这才是不明智。”   荆芥的脸霎时间一阵青一阵红,甚是尴尬,可是他眼下同样无法坦然地相信秋濯雪。   秋濯雪好心救他们性命,并没理会这句,甚至还递了一个台阶:“此事既与贵教无关,秋某不请自来,来日自当上门请罪。眼下却要与藜芦大夫了断妖蛊一事,尚可为各位拖延些时间。此时离开,还能保住性命。”   荆芥的话在舌头绕转了几次,神情复杂地打量两人,进退两难,倒是半枫荷轻呼出声:“烟波客,你的确很有本事,可你未必能拦住藜芦大人,反倒害了你的性命。”   这倒给荆芥一个颜面,他忙道:“不错,我粗人不会说话,只怕害了贵客性命。”   “这倒无妨。”秋濯雪轻笑道,“我相信,藜芦大夫对我定会手下留情。”   他自现身以来,始终保持着风流从容的态度,神色镇定自若,这一笑更是说不出的迷人多情。   圣教中人不少人对他的来意虽有怀疑忧虑,但也为他风采倾倒,想到藜芦的手段,不觉暗暗惋惜,心中都格外不以为意:“你本事很高,拖延藜芦大人倒是不奇怪。可说到手下留情嘛,纵然你是天仙下凡,也休想藜芦大人动容。”   藜芦道:“我会么?”   秋濯雪含笑道:“倘若不会,方才在屋中,藜芦大夫又是为何对秋某百般留手呢?”   两人斗掌之时,秋濯雪已经察觉藜芦有意点到为止,因此并没闹出太大的动静,他倘若真如伏六孤所言一般无情,又怎会处处留手,不肯惊动伏六孤。   他话音刚落,全场倏然一片寂静。   不知为何,秋濯雪忽然感觉到了一阵熟悉的不祥感。   紧接着,藜芦笑了起来。   一直至方才,藜芦的神色都甚是平淡,就连笑意也带着几分凉薄的讥诮之感,此刻却是格外愉快。   众人已明白了他的答案。   半晌后,荆芥只是一摆手,呆呆地蹦出一个字来:“撤——”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九章   直到平安无事地走出一线天, 荆芥还觉自己身在梦中。   秋濯雪当然什么都没有说错,墨戎的风土人情与中原纵然有些差别,可还不至于差距到连话都生有歧义的地步, 手下留情四个字清楚明白,就连墨戎自己人也时常在用。   有问题的是藜芦。   任何人都有可能手下留情,就连青槲也有可能, 唯独藜芦不可能。   人活在世上,功名利禄,亲朋好友, 总是有一个难免成为弱点, 可是藜芦没有任何弱点, 也不受任何威胁,就连抚养多年的两个孩子受人挟持, 他都不曾想过妥协。   当乌头的头颅飞起的那一刻,荆芥的心瞬间冰冷,在两个孩子逃跑那一刻, 他本有时间去擒抓,却最终迟疑, 将人放了过去。   冥冥之中, 荆芥意识到如果真的动手杀了雪蚕与赤砂,一切就彻底无可挽回了。   这也是荆芥之后一直吞吞吐吐, 不敢明说来意的原因, 想法在心中可以不断变化, 只要不明说, 他完全可以按照局势转变口风, 说圣教不过是为调查妖蛊一事而来,并无他意。   一旦吐出真实来意, 言语就会如同绳索一般成型,彻底束缚住自身。   就好似野葛那样。   野葛是大长老的长孙,大长老曾为他的病拜访过藜芦大人多次,结果不言自明,直到藜芦大人欲用神木鼎,大长老从中周旋,才得以定下那个赌约。   谁也意想不到的是,伏六孤居然痊愈,当时野葛的病已被藜芦大人治好,康健快活地过了一段时日,连死都不肯,怎肯去做活蛊巢。大长老为此多次上门,恳求藜芦大人放弃赌约,然而猎物最终还是出现在野葛门外,谁也无法阻挡。   之后野葛自尽,藜芦大人发怒,为平息他的怒火,作为担保的神木鼎彻底留在了他的手中,也是因为此事,大长老站到了巫觋青槲这一边。   倘若藜芦大人知晓什么叫做手下留情,大长老只怕这一生一世都对他死心塌地,又怎会更换立场,更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了。   藜芦大人比草木更无情,比蛊兽更毒辣,他非但没有弱点,甚至也没有任何渴望,有时候圣教简直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今天要不是荆芥亲眼见到,亲耳听到,他绝不会相信手下留情这四个字,居然有一日会跟藜芦大人扯在一起。   然而现如今铁一般的事实摆在面前,容不得荆芥不信。   荆芥尝试做出许多思考,来合理地解释这个情况。   藜芦与秋濯雪之间素昧平生,之间并无利益,眼下倒是无恩有仇,实打实说起来,考虑到伏六孤这个人,少不得还是秋濯雪欠了藜芦大人一份人情。   要说是藜芦大人忌惮秋濯雪的实力,更是无稽之谈,方才“一个不留”的挑衅之言,仍然在荆芥耳畔回响,叫他心惊肉跳。   在这样的情况下,秋濯雪的口吻居然还能这样笃定,恐怕就连伏六孤与雪蚕赤砂都不敢这样肯定藜芦的心思。   然而他说对了。   无恩无利,只剩下一个荆芥不愿去想的可能——倘若无情,怎会留情?   圣教来时声势浩大,去时却寂静无声,南天竹与火鹤将乌头的脑袋与身体捡了回来准备安葬,他们两人的眼中虽然有怨恨与悲伤,但更多的却是恐惧与无助。   这些滋味,他们三人曾经常常叫别人品尝,如今也轮到了自己。   “半枫荷。”荆芥来不及安抚手下,而是沉思片刻,招手让正在往伤口上擦膏药的半枫荷上前来,“你过来。”   半枫荷走上前来,疑惑地歪了歪头:“护法大人,有什么吩咐?”   “嗯……你这伤到时候去教内领一瓶祛疤的百花膏。”荆芥清了清嗓子,目光在半枫荷的脸上一瞥,才严肃问道:“你之前被抓到冷月银泉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中原人怎么肯救你?”   半枫荷摇摇头道:“什么都没发生,他带我进到冷月银泉里,也不过是请我喝一杯茶。后来又问了我松骨鹤心的花粉一事,其他的血劫剑之类的要事我都已说过了。”   什么事儿也没发生?   荆芥闻言更是心情复杂,一边走一边奇怪:“这倒是件奇事儿,无缘无故的,他与咱们圣教又没半点交情,正如藜芦大人所说,这蛊物是藜芦大人所制,他要讨好藜芦大人才是,到底为什么不顾性命地站在咱们这边。”   “这有什么奇怪的。”半枫荷抚了抚自己的长辫,低下头来:“护法大人不是打听过了吗?他在中原是出了名的仁德之人,我听说他们中原有句话叫什么君子以厚德载物,他就是这样的君子,真要说来也没什么稀罕,只是想救咱们性命罢了。”   荆芥本想笑话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人,又着实想不透除此之外的理由。   毕竟藜芦大人当时已将三方利弊说得清清楚楚。   圣教与藜芦大人的恩怨是一回事,而墨戎与中原又是另一回事,秋濯雪在此既无兵马,也无靠山,最好就是坐山观虎斗,两不相帮,本无必要相助任何一方。   荆芥默然不语半晌,才轻声叹息道:“火鹤他们来传消息时,我听说他在江湖上风流韵事不断,还当是虚有其表之徒,没想到中原真有这样的人物,倒也难怪。”   他们俩并没遮掩,前几排的圣教中人听了,登时交头接耳起来,声音之中很是敬佩感慨。   乌头才死不久,火鹤对别人的性命虽然一点不在乎,但对这个兄弟却是真情实意,他不敢怨恨藜芦,就对未来得及施救的秋濯雪暗恨于心,听见这样的话,目中已有了怒意。   “我看倒也未必!”火鹤忽然走出来,冷冷道,“护法大人,此人口蜜腹剑,当初在路上就故意妨碍过我们兄弟三人,不肯让人方便,现在的好心模样必然是装出来的。”   他们兄弟三人的性情惯来逞凶斗狠,荆芥再清楚没有,然而毕竟擒抓雪蚕与赤砂的命令是他下的,因此还是接了话茬。   “怎么说?”   火鹤当然说不上来,倒是南天竹沉吟道:“此人要真是君子,这妖蛊在中原害了不少人,惹出这么大的风波,他怎么能好声好气与藜芦大人说话,而不是性命相搏,可见到底也是贪生怕死之徒。”   有些教徒听了,也觉有道理,连连称是。   荆芥嘴角微微抽搐,心道:“这哪里是君子,这要么是圣人,要么是蠢人。亏你讲得出来,不知什么原因就拼命。这秋濯雪看起来比十个我加起来都聪明,又生性宽厚,我都做不出这样蠢的事来,更何况他。”   以南天竹的聪明,当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蠢话来,荆芥忍不住看了看他,见他神情怨毒,心下一动,缓缓道:“你想说什么?”   “藜芦大人不是说,秋濯雪很可能是中原武林派来的卧底,对墨戎虎视眈眈吗?”南天竹声音阴冷,“既然如此,我们何不放出一些风声?令中原武林不敢妄动。”   这叫荆芥的表情一下子凝重起来。   他很清楚,这样的话对自己未必管用,可是对寻常人却相当奏效。   因为这些人绝不会去想秋濯雪为什么不选择这样做,他们只会看到秋濯雪的确没有做,既然没有做,就意味着背叛,意味着偏私,意味着……   半枫荷当然也回过味来了,骤然变色道:“南天竹!你在说什么疯话?!秋……我是说,烟波客才刚救过我们全教的性命,你居然恩将仇报!传出去岂不是叫人耻笑我们圣教?!”   “传出去?”南天竹冷冷道,“难道我所说的不是实情?藜芦大人为秋濯雪留情,秋濯雪也不愿对他动手。半枫荷,你可不要因为秋濯雪救了你,就存有私心。”   半枫荷冷声道:“哼,你不必激我入套,南天竹,我只是有人性,知道道义两个字怎么写,不像你厚颜无耻!”   “是秋濯雪的恩情吗?”南天竹声音低沉而冰冷,“藜芦大人是怎样的人?你我都心知肚明,他们二人不过初见,藜芦大人居然就为他留手,只怕两人早已通过伏六孤串通一气,通敌中原,此番不过是演个双簧,其实我看是他们惧了圣教之威才是。”   半枫荷忽然一笑:“不错,你我都心知肚明藜芦大人是什么人,与中原串通,我倒来问你,能有什么用处?”   她这话中意思其实大不敬得很,青槲日夜担忧的巫觋之位,对藜芦而言不过唾手可得。   甚至倘若此刻藜芦走出一线天来,言明要做巫觋,只怕圣教上下,无人敢反对,就连与他有仇的大长老也绝不会说什么。   这在圣教实是人人都认可的共识,就连南天竹一时间也怔了怔,好在他思绪敏捷,立刻计上心头:“藜芦大人确实淡泊名利,可秋濯雪呢?”   “什么意思?”半枫荷皱眉道。   南天竹冷笑:“他一个中原人,借藜芦大人施恩我等,你说这是什么意思?我在外调查,这江湖对他甚是信任,他这样的本事,却将血劫剑丢失,难道你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这有什么奇怪。”半枫荷神色冷酷,“人非神佛,谁敢说自己从不失手?更何况这样要命的事。”   南天竹又道:“那他说的那个女子呢?墨戎从未进入过这样的女子,她是如何得知?”   理由当然有千百种,可南天竹并不需要解释。   半枫荷恼怒道:“我如何知晓?!也许是澹台不慎泄密!”   “哼,我看从来就没有什么女子,打一开始,秋濯雪与澹台就是同谋。”南天竹冷冷道,“他假意丢失了血劫剑,就是为了引发江湖动荡,自己则借口妖蛊一事,趁机潜入墨戎,顺手借藜芦大人之手施恩圣教!我想背后必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半枫荷听得又是好笑,又觉荒唐:“南天竹,我等还未离开一线天太远,你不妨折返回去,与藜芦大人说一说这番高明至极的谬论……”   她口齿到最后两字,忽然含糊,旁人听来,实在难以分辨是“谬论”,还是“妙论”。   南天竹抬起头来,看着半枫荷忽然柔声笑了起来:“我南天竹没什么本事,前去不过赴死而已,倒也不惧,不过我是一心一意都为了圣教着想,想要铲除藜芦与这中原人。你为外敌说话,又是如何?”   圣教大义压下来,半枫荷脸色一青,却还是冷笑开口:“南天竹,你不必拿圣教压我,为圣教着想,就可满口胡编乱造吗?咱们墨戎之人有恩必偿,有仇必报,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圣教,其实不过是为了你兄弟。你么,呵呵,好得很,我半枫荷倒还有点骨气!”   巫觋青槲将藜芦大人视做眼中钉,肉中刺,半枫荷知道南天竹这番话到了青槲面前定能奏效。   若非知晓不能意气用事,半枫荷几乎要拂袖而去。   荆芥沉声道:“好了!你们俩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咱们先回到巫觋大人那儿回报,再做决断!”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秋哥在这一章,终于借着奇妙的花边新闻迈出了他“称霸武林”的第一步——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十章   与藜芦対上, 是一件轻松又吃力的事。   轻松在于,他们两个人都足够清楚対方要做什么;吃力在于,他们之间的角力并不会因为荆芥的离开而结束。   好在直到圣教众人彻底消失在一线天之后, 藜芦都没有动手。   秋濯雪在心中松了口气,他虽然说得信誓旦旦,但是藜芦的心思实在难以捉摸, 不到最后一刻,他也不敢放松警惕:“多谢藜芦大夫给秋某一个面子。”   “不必,我要是动手。”藜芦说话一贯干脆利落, 连半点虚与委蛇都不甘愿, “你一定会动手。”   哪怕秋濯雪现在还有求藜芦, 可在圣教中人已经选择撤退的这个节骨眼上,他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藜芦杀人。   秋濯雪笑了一声:“得饶人处且饶人, 无论圣教目的如何,皆已暂时打消了。”   藜芦望着他:“你与伏六孤当真是一模一样。”   秋濯雪挑起眉毛:“藜芦大夫似乎深受其扰?”   藜芦并未正面回答,而是冷漠道:“纵然是无关紧要之人, 他仍抱存怜悯之心,哪怕那人曾与他有隙, 哪怕会损害己身。你虽较他聪明一些, 但本质上与他是一样的人。”   他既没有觉得这是好事,似乎也没有觉得这是什么坏事。   秋濯雪实在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是一句夸赞, 只好微微一笑:“这世道, 能信任别人不易, 能得到信任, 也从来不易。”   藜芦奇异地看了他一会儿, 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微放柔了些许。   纵然这神情在他脸上只是瞬息而过,可仍让藜芦看上去鲜活了许多。   秋濯雪暗暗揣测他大概是想起了伏六孤的事,最终藜芦淡淡道:“你随我来吧,有关澹台之事,我可以尽数告诉你,只是时隔太久,我也未必全都知晓。”   这让秋濯雪大大松了口气:“秋某多谢藜芦大夫顾全大局了。”   其实方才听荆芥所言,秋濯雪已经意识到藜芦为什么会出手了。   神木鼎乃是澹台先祖所造,他持墨莲而来,提出了要求,圣教未遂他的意愿,于是他转而向藜芦索要一只毒蛊。   纪书琴的时代早已经过去数百年,江湖都不知道更变了几轮势力,在这样长久的光阴之下,墨莲居然还拥有当年相同的效力。   这足以说明不管是澹台后人或是墨戎,都相当谨慎小心地対待着这段关系,不敢肆意破坏。   恩义本就两难全,要是藜芦当真不愿意说,秋濯雪其实也能理解。   更何况,以藜芦的为人,只怕世上无人能逼他说出他不想说的事。   “不必,圣教那群草包已将秘密彻头彻尾暴露给你知晓,纵然我藏藏掖掖,也无任何益处。”藜芦已迈步往回 ,冷冷道,“更何况,以你的本事与心性,为了得到更多的消息,想来一定会选择拜访青槲。”   秋濯雪随后跟上:“藜芦大夫不愿意我见到巫觋青槲?”   “你问得倒是直接。”藜芦轻笑一声,“青槲刚愎自用,愚不可及,又颇为多疑。在此之前,你也许还可借我为敌,与圣教联手,换取自己的一条生路;然而今日之后,你再去见他,除非带上我的人头,否则必死无疑。”   秋濯雪沉默片刻,忽道:“我要是死于巫觋之手,阿衡必然不肯善罢甘休,为我报仇,如此一来,连带着藜芦大夫也要动身,藜芦大夫可是此意?”   这次藜芦没回答,只是采下了几朵醉梦花。   回到竹屋之中的藜芦并没有立刻说起往事,而是走到后厨之中开始为受惊的雪蚕与赤砂熬煮汤药。   他対这两个孩子看似无情,似又有所关怀,対伏六孤似也如此。   秋濯雪再怎么着急,也不会比安抚这两个孩子更为急切,更何况他方才与藜芦対峙许久,每块筋骨都紧绷着,蓄势待发,圣教至多不过算得上他们対弈时的棋盘,半点没能为他消减藜芦的压力,因此趁机寻了一张躺椅休憩。   也许是这两日太紧张,又或许是醒神的药物在身体里逐渐消退,秋濯雪本只是想养养神,却很快就睡着了。   他似乎做了个好梦,可梦中具体有什么,却实在想不起来,一切都如雾里看花,隐隐约约地并不分明。   在将醒时,秋濯雪看见了一条晃晃悠悠的小船,冲破荷塘,惊起涟漪,船上有两个人。   秋濯雪醒来的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万籁俱寂,在这幽幽的醉梦花海之中,听不见半点声响。   而越迷津正坐在边上,依靠着墙,安静无声地熟睡着,如同一把尘封多年的剑。   在忙忙碌碌的时光里,秋濯雪很少有机会这样打量着越迷津,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们二人之间相识的时间实在过于短暂,却又太过深刻,经由七年的时光发酵成一坛醇香的酒,滋味酸涩,却又令人难以忘怀。   也许是秋濯雪的目光过于直接,越迷津的眼睛很快在黑夜之中亮了起来,他慢慢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秋濯雪。   “越兄休息得如何?”   秋濯雪的声音带有刚睡醒的慵懒之意,他忽然感觉到一点奇妙之处,藜芦纵然危险,却也难如越迷津一般,能屡屡用言语刺伤他。可他好似半点都学不会教训,遇到越迷津时,甚至连筋骨都在放松。   “不怎样。”越迷津眯了眯眼,“你之前睡着了。”   秋濯雪忍不住吃吃轻笑起来,故意拿腔作调:“哎呀,此等大事秋某居然一无所知,倒多谢越兄提醒了。”   这话里戏谑意味太浓,越迷津皱起了眉头,还是继续下去:“现在轮到藜芦睡着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秋濯雪坐起身来,沉吟片刻,忽然大惊失色,“难道越兄是想建议秋某去扰人清梦?这恐怕不好吧。”   越迷津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你的精神很好。”   “确实不差。”秋濯雪道。   越迷津想了想,忽然从怀里拿出个大肚药瓶,自己先倒出一粒药丸服下,然后递给他:“这是藜芦给的,吃一颗,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这样没头没脑的作风,还真有越迷津的风格。   秋濯雪并没有问是什么药丸,而是很快服下一粒,只觉得清凉之意在口中散开,连带着大脑也清明起来,好似吃了薄荷叶一般,可要说有什么作用,却没感觉到。   直到两人走入花海之中,香气再叫人感觉不到懒洋洋与飘飘然,秋濯雪方才明白过来,这才是醉梦花与忘忧草的真正解药。   今日月色极美,越迷津只管闷头往前走,秋濯雪不知他要带自己到哪儿去,却也乐得跟在后头,左顾右盼,觉得这醉梦忘忧之地于幽夜之中,别具一番风情。   不知走了多久,越迷津忽然止步,秋濯雪才发现这忘忧之地远比自己所想得更大,除了一线天这个入口之外,两面被高山石壁所阻,还有一面乃是深不见底的山谷,人自上往下望去,只见云雾缭绕,难以见底。   越迷津找了一个避风之地坐下,又招手让秋濯雪坐在自己身边,还不待秋濯雪出声,忽然听见山谷之中传来幽咽呼啸的风声,风声起起伏伏,似穿过山崖间隙,转变音调,奏出截然不同的音阶。   这自然之音,当然毫无半点技巧,时如老妪尖利的长啸,时如老翁沧桑的歌声,荒腔走板之处更是不必赘言,却偶然也可得些许悦耳的片段,西面八方地涌来,似随时要扫荡开这层层云雾。   “你喜欢吗?”越迷津转过脸来问他,见秋濯雪眼睛微微发亮,探头往深谷底下瞧,只觉得心脏微微发紧,又不明白为什么。   秋濯雪笑道:“这地方真是有趣,不知道叫什么?”   “鬼音谷。”越迷津说,“我晚饭时问过伏六孤,他说几百年前墨戎曾发生过一场瘟疫,当时得病之人都被抛入这座山谷之中,因此墨戎人认为,这儿的啸声都是这些死去的人发出来的。”   秋濯雪本还觉得自然造化甚是奇妙,听了这样的传说,多少有些哭笑不得:“越兄大半夜……带秋某来见鬼?”   越迷津不以为然:“冤有头,债有主,又不是我们丢人下去。”   秋濯雪只好点头:“……越兄说得甚有道理。”   他们俩坐在石头后,欣赏了一会儿山谷的鬼哭狼嚎,又看了一会儿月亮,秋濯雪想到越迷津那句“不是我们丢人下去”,忍不住低下头笑起来。   越迷津纳闷地看着他笑了一会儿,忽然道:“比起圣教,藜芦的确更好一些。”   “哦?”秋濯雪歪过头望着他,“越兄何出此言?”   越迷津淡淡道:“机巧功利之徒,固然能争得一时利益,然而却不利长远。我虽然没有见过青槲,但是他手下竟能挟持小童作为手段,可见不是什么磊落之人。底线一旦放宽,就会永无休止地坠落深渊,世人大多利己,这种手段迟早反噬己身。”   “不错。”秋濯雪赞道,又打量了一会儿越迷津,“不过,越兄这是在安慰我吗?”   面対圣教时的藜芦,的确惊人的可怖。   越迷津并不回答,而是顿了顿,转变了话题:“我当时说你聪明得令人胆寒,你是不是很不开心?”   “确实有一些。”秋濯雪眨眨眼睛,还是没能撒谎,他叹息着点了点头,“你分明原谅了我,可这句话却令我感到不安,好似你根本没有打算原谅我。”   越迷津欲言又止,秋濯雪等了他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我知道这需要时间,是我太过心焦了一些。”   “老道士曾经告诉我说——”越迷津看着他,又再望向鬼音谷,很轻地说道,“倘若别人対不起我,我要么选择了断,要么选择放下,无论我做什么决定,最重要的是放过我自己。”   秋濯雪曾经听越迷津提起过这位老人,知他在越迷津心目中的地位极其重要,不由得凝神细听。   “倘若我対不起别人,纵然别人原谅我,可是做错就是做错。”越迷津淡淡道,“人一辈子难免犯错,却绝不可因此而随意犯错,要将这教训牢牢记住。”   秋濯雪轻轻“啊”了一声,说不出是叹息,还是愧疚。   在正午时分,越迷津与伏六孤交谈,令他忽然意识到了极致命的一点,爱情与友情本就不同,他已经彻底越轨了。   一直以来,越迷津始终认为秋濯雪対自己不起,然而说到头来,他从不是越迷津的什么人,倘若这真是一笔交易,他也已付出足够多的报酬。   真正纠缠不休的人是越迷津,是他一厢情愿地认定秋濯雪不同,从始至终不肯放下。   这些事,本清晰可见,只不过越迷津七年来从没有去想过。   “可是人心往往比这道理复杂许多。”越迷津道,“其实你待我已很好,又対我有救命之恩,无论你希望我做什么,你都已远远超出了本应付出的。只是我索要得太多,因此并不甘心……”   越迷津的口吻仍然真挚,又十足诚恳,他所说的每个字都足够真心,真心到令秋濯雪几乎无法回应。   “这不是你的错。”   秋濯雪花了许多功夫才说出这一句话来,冥冥之中,他骤然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准备消失在自己的生命当中。   就如同知晓越迷津杀死万毒老人的那个瞬间一般。   秋濯雪开始感到不安,然而他不明白为什么,分明越迷津就坐在眼前,分明他们已彻彻底底地开始交心谈论过往……   他平生头一次如此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失去的,也不知道该如何挽留。   秋濯雪苍白地说道:“我明白你的感受。”   “你明白,所以包容。”越迷津仍然平静,他望着秋濯雪的目光也同样不可动摇,“这就是我所犯的错。”   冷寒霜也好,圣教中人也罢,任何人冤枉你误会你责备你,你都不会放在心上,因为你理解他们的感受,你明白他们的恐惧,你了解他们的痛苦……   越迷津也不过是其中一个。   秋濯雪并非是越迷津纠缠七年的噩梦,正相反,他太好,好到从无过错,好到几近完美。   如今,梦该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写了一大堆想回答读者的问题,但是写起来好几百字,就干脆删掉了。   就简单提一下吧:   世界上的人就是有好有坏,不过秋哥很强,所以不要害怕。   现在明确弯的只有伏六孤一个,在没有写明的时候,请默认他们都是直的,直的意思就是男人只喜欢女人,女人只喜欢男人。   喜欢秋哥的女性有(半枫荷就算半个),前面就提到过有很多女孩子为秋哥争风吃醋,后来秋哥跟慕花容传绯闻,自己又有所注意,所以现在看起来没什么人。   其他的应该没什么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十一章   怨恨要有相当的対象。   当这个対象开始分崩离析时, 怨恨也注定逐渐消弭。   与秋濯雪不过相识七天的越迷津的确能够怀疑他,然而自从万剑山庄离开之后,相伴至今, 已经足够越迷津彻底了解秋濯雪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了。   当初在大船上,他在心底询问杨青的那个问题,最终同样回到了自己身上。   倘若你知道做错事的这个人是秋濯雪, 你又会如何想?   是人就会犯错,没有人能永远完美,秋濯雪也不例外, 因此他承担了自己所犯下的过错, 也接受越迷津対他的所有指责与怀疑。   越迷津无法再为了自己的私欲, 继续漠视真实下去。   果然不出所料,秋濯雪沉默片刻, 仍是柔声道:“这不是你的错,任何人在那样的情况下都会认定自己上当受骗,连秋某也不会例外。”   只是你很快就会选择原谅, 因为対方是为了救人,而不是出于恶意。   越迷津尖厉而刻薄地在心里想道。   甚至就连慕容华认识的那个女人, 你们成为了敌人, 你都能心平气和地承认她是真心対待慕容华,即便这点真情再微薄, 再脆弱。   你绝不会因为立场与敌対而去否认她的真心。   人性懦弱, 人人犯错后都需原谅跟借口来宽慰自己, 秋濯雪也一向满足他们, 视这份自私为理所当然, 视这份逃避为情有可原。   可越迷津不是这样的人。   “你曾经解释过,是我固执己见, 没有听进去,我不需要你的理解。”越迷津的眼睛里倒映着淡淡的月光,显得苍冷而无情,又亮得惊人,“你可以包容任何人,越迷津不欲成为其中之一。”   若非是现在的场合,他说起自己的名字,实在有些可爱。   就连秋濯雪自己都意想不到,在这样的时刻,自己竟然还能胡思乱想一些有的没的。   “可是秋某需要。”秋濯雪微微笑道。   这答案大大出乎越迷津的意料,他倏然皱起眉头,不能明白这个回答意味着什么:“你需要?需要什么。”   需要理解他人?需要包容他人?   “秋某需要越兄这个朋友。”秋濯雪轻轻叹息了一声,“为朋友做任何事都值得,正如越兄不愿意眼睁睁看着我涉险,我也同样不愿意失去越兄。”   他的声音不但真诚温柔,似乎还浮现出一丝不确定的胆怯。   那些不厌其烦的接近,在这一瞬间有了一个崭新的答案。   越迷津还没能彻底回过神来,就看见秋濯雪微笑着凝望他,好似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倘若秋某也対越兄置气,越兄所见到的秋某又会是什么模样呢?”   “……”越迷津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不甘不愿地勉强挤出一个答案,“令人憎厌。”   他很清楚,这就是一个死结,倘若没有秋濯雪的宽容忍让,两人必然渐行渐远,直到足够漫长的岁月,彻底抹消这份前缘。   而那个时候的越迷津,只会坚定自己的认知,不会去反省自己的过错,正因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才无法继续粉饰太平。   这让秋濯雪忍不住苦笑起来:“倒也不必说得这般直接。”   越迷津:“……下次我会斟酌。”   秋濯雪简直要忍不住大笑起来,他知道越迷津曾被老道士教着读书识字过,好在老道士生性通透豁达,未将他教成一个令人头痛的道学先生,只是同样过于通透豁达,令越迷津也染上了相同的毛病。   “那还是不要有下次的为好。”秋濯雪促狭道。   越迷津没有说话。   “初相见时,我就已知道越兄是这样的人。”秋濯雪脸上浮现出温暖的神色来,他望着越迷津的目光,也令人的心砰砰直跳,“也正因越兄是这样的人,秋某才不肯放手啊。”   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永远都是越迷津在带着他前进。   秋濯雪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他能够改变明月影的心意,能够劝退圣教,也能抵挡藜芦,却一向无法扭转越迷津的想法,就连这一次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越迷津的心太过赤诚,以至于他的行为与动机都清晰可见。   可是世上的事并非看清就能转变,能够转变的东西往往本身就不坚定,又或者是有所牵挂,然而越迷津的诚实与超脱,却始终来源于自身。   他不奢求任何事物,也不为外力所动,甚至就连个人的私心与喜怒哀乐都可舍弃。   只因看到了秋濯雪的好处,越迷津就忘却自己所遭受的背叛与痛苦。   这七年来,他无法放下秋濯雪,秋濯雪又何曾放下过他。   “倘若越兄实在过意不去,我可以这样说。”秋濯雪柔声道,“因为越兄值得我这样対待,也值得我忍受这些误解,如今正是我得到回报的时候,不是吗?”   他实在很懂得如何说服一个人。   半枫荷说得一点都没错,世上绝不可能有人能够铁石心肠到拒绝秋濯雪,就连越迷津也不能够。   最终越迷津只是缓缓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回报?”   “这嘛。”秋濯雪轻笑起来,“越兄很着急吗?”   越迷津摇了摇头。   “也许这样会令越兄提心吊胆。”秋濯雪含笑道,“不过秋某也并不是很着急。”   话音告一段落,两人静静坐在山石之后,聆听着鬼音谷奇特的风啸之声,月光洒落,看上去颇为幽诡神秘,却无人惊恐害怕,而是专心地欣赏起这特殊的风景。   二人在鬼音谷待到了曙色将催,谷底的风声终于寂静下来,天光翠蓝如湖,还未被霞色所覆盖。   鬼音谷声,天明即停,确实有几分魑魅魍魉横行的感觉。   直到此刻,越迷津的声音才终于响起:“不要紧。”   秋濯雪闻声转过头去,他已淡忘之前的问题,看向越迷津年轻而刚毅的侧脸:“嗯?”   而越迷津并没有立刻做出解释,反倒是站起来,迎着日光往花海之中的竹屋走去,云层分晓,金色的阳光一缕接一缕地落下来,照耀在他的身上。   令他看上去像是另一道光芒。   秋濯雪看不清越迷津的表情,却听见了他的声音:“因为是你,所以我不会提心吊胆。”   越迷津的犀利似乎不仅仅在刺伤人的时候,在这种时刻,更是真挚得近乎可怕。   ……   每次走入大殿,半枫荷都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寒冷。   自从醉梦忘忧之地无功而返后,荆芥就一人前去禀报情况,让他们各自回去先休息几日,半枫荷就在家中翻来覆去地想着南天竹的心思。   南天竹心机狠毒,却无半点分寸底线,是个十足的小人,单凭他一人,实在掀不起什么风浪。   然而青槲大人呢……   一只青壳的毒蝎簌簌爬出半枫荷的袖子,她顺着小毒蝎翻转自己的手腕,任由爱宠停在自己的指尖缓缓吮吸毒血。   以精血来培育蛊虫,在圣教里是很常见的一种做法。   在醉梦忘忧之地,半枫荷能感觉到毒蝎时而蠢蠢欲动时而蠢蠢欲动,说明竹屋之中有一只更强的蛊,最有可能是一只新的蛊王,而且受了很重的伤。   这足以意味,秋濯雪并没有撒谎,在圣教来临之前,他的确在跟藜芦大人动手,甚至还伤到了藜芦大人所培育的蛊王。   这个结果无论是留情导致,还是秋濯雪确有相当的实力,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秋濯雪展现出的诚意是真实的。   可是权力争夺需要的从来不是真实,而是一个合理的借口,是一个恰当的理由。   正如同澹台进入墨戎时与圣教的交谈,他曾经文质彬彬地询问青槲大人是否有开疆扩土的野心?是否想要在中原武林展露实力?是否想要开创一番霸业?   青槲大人并非没有动心,只不过他现如今更加忌惮藜芦大人罢了,于是婉言谢绝了澹台的好意,澹台转而向藜芦大人索求一只蛊。   只需要言语与情势的稍稍变化,这番対话就立刻变成了请求圣教与中原相対抗的图谋。   此刻半枫荷站在大殿之中,分明无风,仍然感到寒冷。   青槲大人就高坐在上方,他的表情看不出喜怒,殿内寂静无声,半枫荷也没有说话。   她并不算是青槲大人的亲信,因为半枫荷忠诚的一直都是巫觋这个位置,而不是某一个人,所以青槲可以用她信她,可是永远不会器重她。   “南天竹已対我说了他的看法。”青槲道,“他还说你生出叛教之心,半枫荷,本座可以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半枫荷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行礼,开口第一句却不是为自己辩解:“巫觋大人,你可还记得当年中原第一人纪书琴?”   “本座自然记得。”青槲道。   半枫荷道:“纪书琴虽然武功天下第一,但是他却也要给一人面子,那就是当年的武林盟主,是吗?”   青槲沉默片刻,似是斟酌她的意思,眯了眯眼,放慢了语速:“只可惜中原武林有眼无珠,当年居然挑了个奸人做盟主。”   “不错,如今中原各自为政,分崩离析,就连五年前的血劫刀现世也乱糟糟地无人管理,直到万剑山庄的步渊停挺身而出,才终于勉强收拾残局。”半枫荷继续道,“这一切源头,都是因为当年那位武林盟主身居高位,却失德败名,以权谋私,以至于江湖大乱,人心离散。”   青槲骤然变色,喝道:“住口!”   半枫荷果然住口。   青槲的神色一时间阴晴不定,他看着站在台下的半枫荷,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半枫荷拖到万虫窟里去。   “半枫荷,你可知自己刚刚在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青槲才说道。   半枫荷淡淡道:“属下只是与巫觋大人说了一段中原的过往。”   青槲沉默半晌:“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这句话让半枫荷难掩失望之色,她低声道:“巫觋大人,清者自清,半枫荷无意为自己辩解,然而秋濯雪救我等是事实,难道圣教真要做恩将仇报的小人?”   青槲闭眼沉思,最后才道:“半枫荷,你今日的失言我不会计较,你回去闭门思过吧。”   半枫荷心中冰冷:“是。”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十二章   圣教与藜芦争斗, 想来已不是头一回。   这几日只见藜芦早出晚归,颇为忙碌,大概是在做什么事, 事关性命,秋濯雪也不便催促,加上他已答应说个详细, 只好耐心等待。   经过那一日圣教的来袭,雪蚕与赤砂对待伏六孤时都冷淡许多,更不必提秋濯雪与越迷津这两个外来客, 因此大多时刻他们都到鬼音谷处切磋。   不知为何, 秋濯雪总感觉不单单是武林之中山雨欲来, 就连墨戎也不例外。   如此又过去了两日,藜芦才终于得空回到医庐之中, 来得正巧,秋濯雪与越迷津正在喝药草茶,只见雪蚕与赤砂忽然都跑出门去, 伏六孤也一道跟往。   “一起吗?”秋濯雪询问越迷津。   越迷津道:“走。”   两人一同外出,还没出门, 就听见伏六孤大惊小怪的声音:“你怎么突然转了性?居然愿意救人回来, 实在算得上天下奇闻了!”   他虽说是奇闻,但声音里却充满喜意, 显然非常高兴藜芦主动救人。   救人回来?   秋濯雪与越迷津面面相觑, 加快脚步, 只见藜芦迎面而来, 臂弯里搂着一名面熟的女子, 竟是半枫荷,皆无声分立两旁, 任由他怀抱此人进到屋内。   “她怎有这样重的伤势?”秋濯雪仔细一瞧,见半枫荷身上多处伤痕,血已洇到藜芦的袖子上,好在已暂时止了血,不由得心惊,“墨戎之中常有内斗吗?”   “很少。”藜芦简洁道,“她并非是因为内斗,而是圣教动手,青槲居然还在她身上下了红颜蛊。他虽庸才,但红颜蛊却甚是稀少,需得小心谨慎才行。”   秋濯雪这才明白,藜芦带人回来非是不计前嫌治伤,而是为了取蛊,不由得心头一冷。   此时雪蚕与赤砂早已如穿花蝴蝶一般越过他们俩,回到屋中,在屋里跑进跑出,开始准备药瓶与小刀银针等等器具。   “红颜蛊?”伏六孤这时才终于进到内屋,闻言甚是惊奇,“你是说你用在戚大娘身上的那种蛊?”   用在戚大娘身上的……   秋濯雪与越迷津面面相觑,脑海中都回忆起那张苍老的面容来。   藜芦道:“不错。”   秋濯雪陡然生出不祥的预感:“不知这红颜蛊到底是何物?”   伏六孤摇摇头表示不知,而藜芦只是往放满工具的木盘上看了一眼,忽道:“赤砂,将银刀递我。”   赤砂递来的除了刀,还有自己小小的胳膊。   还不待秋濯雪再开口,伏六孤已经忍不住道:“我还是跟之前一样的说法!如果要用血,不如让我来。”   藜芦看了他一眼,微微皱了下眉,却并没有说什么,倒是赤砂看向伏六孤,皱起眉头道:“可是伏大叔的血对引蛊又没用。”   雪蚕坐在小板凳上晃着脚,眨巴着眼睛,支着下巴道:“伏大叔的血引蛊一点用都没有。”   引蛊之血……这是何意?   秋濯雪的目光在这两个孩子身上略微打转,也许是杨青所言让他太过疑神疑鬼,不由得有几分忧虑。   伏六孤瞪着两个孩子:“我才不管藜芦当年为了让你们俩活下去,给你们喝了多少汤药,养出你们一身宝血……我就是不准藜芦放你们两个小菜头的血,个头还没长高,年纪轻轻放什么血!”   原来如此。秋濯雪这才恍然,赤砂与雪蚕自幼同体,藜芦既要将他二人分开,必要令两个孩子都健壮起来,否则难以承受分离之苦,而两个孩子也因此得了一身药血。   “伸过来。”藜芦不知是默许伏六孤的这种捣乱,还是厌倦这种无聊的争执。   秋濯雪立刻挡住了伏六孤的手,他很清楚伏六孤的血并无特别,盈盈笑道:“既然都可以,那就用秋某的血吧,不过秋某想知道,红颜蛊离体之后,半枫荷姑娘的伤势会如何?”   “不会如何,不过是失血过多。”藜芦神情冷漠,“我劝你们快一些决定,依她现在的情况,再过一炷香的时间,神仙也难救。”   越迷津忽然问道:“神仙难救,那你呢?”   “我不救她。”藜芦不受挑衅。   “是不愿,还是不能?”越迷津道。   藜芦眯起眼,似乎第一次注意到越迷津 ,他一直以为这少年不爱管闲事,没想到牙尖嘴利不输秋濯雪:“与你有关吗?”   越迷津道:“无关,只是我好奇,询问你是最简单的办法。”   他的表情看起来毫无讽刺之意,似乎也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   藜芦都忍不住愣了愣,然后答道:“我不愿。”   越迷津果然没有再问,他似乎真的只是简单好奇了一下,又转而看向了秋濯雪与伏六孤二人:“你们决定好了吗?这个女人现在的时间一定比一炷香更少了。”   秋濯雪:“……”   伏六孤:“……”   “呃——”伏六孤默默把秋濯雪的手推了回去,“你跟越小弟等会还要照顾半枫荷,伤到手是打算蹭人家姑娘一脸血花吗?我来就好了,并不用很多。”   他痛快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藜芦毫不犹豫地在伏六孤手上割了一刀,任由鲜血滴满半枫荷的手腕,随后又取过一根针来,在自己的指上刺了一下,面无表情地滴入鲜血之中。   “你带伤药了吧?没有的话到屋里拿。”伏六孤坦荡地将手递给秋濯雪,问完话后立刻扭头看向藜芦,“你真是一次比一次小气!我放这么多,你就放一滴!”   雪蚕看上去就要到屋里去拿伤药了。   秋濯雪哭笑不得地掏出金疮药,医庐里最不缺药布,等他撒好药,越迷津已递上来一条,当伏六孤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伤口也包扎好了。   藜芦皱着眉,似已懒得再回,可最终还是缓缓道:“我告诉过你,我的血太烈,任何蛊接触过多,都会醉溺。”   没过多久,伏六孤滴落的那片血洼忽然蠕动起来,秋濯雪已觉自己眼神够快,没想到藜芦的手更快,银针一挑,已将血中蛊虫挑入银盒之中,快到甚至没让他看清红颜蛊的真实模样。   半枫荷似乎对自己身上所发生的变化一无所知,仍然安安静静地躺着,气息却是逐渐微弱下去了。   藜芦不肯救人,当然不止是口头说说,他拿着银盒往屋中走去,伏六孤招呼雪蚕与赤砂道:“小鬼头,你们俩要是不出去玩,就去找些伤药过来,要好的,再去炖一碗适合这位姐姐的补药来。”   雪蚕冷冷道:“她抓我们,我才不帮。”   赤砂也摇摇头:“我不喜欢,我不愿帮。”   伏六孤才觉自己失言,忙道:“哎呀,对不住了,是伏大叔不好说错话,不该使唤你们的,那你们自己玩去吧。”   哪料他这话儿一出,雪蚕与赤砂皆是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异口同声道:“她不是好人 ,伏大叔不要救她。”   秋濯雪不愿见他们闹出不合,身上又带有伤药,便微笑道:“你们不必争吵,秋某将这姑娘带出去就是了。”   他轻轻抱起半枫荷,头也不回往外去了,越迷津跟在他身后。   伏六孤正要喊住他,衣摆又被两个孩子牵住,他辗转两个来回,最终无奈地坐了下来。   雪蚕静静地看着他:“伏大叔,你不高兴吗?”   赤砂黑白分明的眼睛木然看向伏六孤:“你生我们的气?”   “没有。”伏六孤摇头:“伏大叔怎么会生你们的气呢,你们又没做错什么,她抓了你们,是伏大叔不对,没想到你们。”   雪蚕跟赤砂沉默片刻,忽然挤进伏六孤的怀中,两人不约而同地动了动嘴,又不约而同地紧闭。   他们都想问伏六孤会不会留下,却都选择不问。   秋濯雪将半枫荷抱到了鬼音谷处,放在他们曾经避风的大石后头,半枫荷的嘴唇已因失去血色而变得苍白。   越迷津看着半枫荷染血的衣裳,忽道:“看这刀剑伤口,追杀她的人本事实在太差。”   “好在圣教没派越兄来追杀,否则她哪有命活。”秋濯雪笑语道,随后将人扶起,自己运起内力,为她疗伤。   半枫荷的内伤倒比外伤要轻,体内真气一激,不消片刻,已然睁开眼来,脸上冷汗潺潺,越迷津看她清醒,递出金创伤药,淡淡道:“擦在你的伤上。”   “请恩公替我擦抹吧。”半枫荷虚弱至极,苦笑道,“此时还分什么男女有别,我也实在没有力气。”   越迷津看了半枫荷一眼,也觉是这个道理,就为她涂抹起药来,他练剑多年,下手精准巧妙,平日用这双妙手杀人居多,拿来救人却少,可半点不曾含糊。   半枫荷身上伤势极多,居然将一整瓶金疮药都用完了才勉强止住血口,整个人看上去像是糊了一层药粉。   “我体内的红颜蛊怎么不见了?”半枫荷缓缓低下头去,初见时的灵动剽悍已在这女子身上消失,如今看上去既虚弱又茫然。   秋濯雪道:“被藜芦大夫取走了,倒不知这红颜蛊有什么功效?又为何用在姑娘的身上?”   “这蛊……倒没什么稀奇,不过是研磨成粉后,能够驻颜回春。”半枫荷容颜憔悴,气息倒随着秋濯雪的内力平稳起来了,“红颜蛊寿命只有一月,吸得血气越多,效果越好,青槲用在我身上,一是为了惩戒我,二是为了讨好三长老。”   秋濯雪注意到了半枫荷对巫觋的称呼:“惩戒是何意?”   半枫荷道:“红颜蛊能短时间内大量吸取人的精气,令人骤然显露老相,要是年轻,气血尚能休养回来,容颜老逝却是再难回返。”   对爱惜容貌的年轻女子来讲 ,看着自己容颜老去,实在算得上一样酷刑。   越迷津则皱眉道:“讨好三长老?”   半枫荷胸口有一道伤,虽伤得不深,但呼吸时不免扯动,强忍疼痛:“三长老美艳多情,极在意自己的容貌,她如今已有六十岁,却用红颜蛊令自己永葆三十之春。青槲为她特意赠此大礼,没想到竹篮打水一场空……哈……哈哈……”   她虽叫红颜蛊吸走血气,但想到这蛊落入藜芦之手,叫青槲白花心思,反而感到快慰,忍不住大笑起来。   只是如此一来,不免又牵动伤势,伤口鲜血好似泉涌,疼得她几乎昏厥。   越迷津紧皱眉头,从怀中又摸出一瓶伤药来,冷冷道:“不准再笑,浪费药粉。”   这些药都是离开吴都时,慕容华特意搜集的,他们两人身上都携带不少,只是一直用不上,没想到会耗在半枫荷身上。   他的面容虽然年轻,但莫名地叫人不敢违逆,半枫荷心下一惧,果然不再发笑。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十三章   半枫荷受伤虽重, 又被红颜蛊吸走不少血气,但生命力甚是顽强,很快就见起色。   晚上伏六孤送来了药布与一套衣裳, 又匆匆离去,半枫荷身上的伤口都已止血,双手也勉强可以活动, 只是虚弱而已,因此秋濯雪与越迷津外出寻觅猎物,留她在鬼音谷上换衣。   等到两人抓了几只猎物回来时, 半枫荷已换过药更好衣, 她身上这件衣服本是伏六孤留在医庐的旧衣, 对女子来讲偏大了些,她不知使了什么法子, 将衣服稍稍调整,穿起来倒也有别样的潇洒。   这叫秋濯雪忍不住想起徐青兰身上的那件血衣来。   半枫荷正靠在石头上休息,面前生着火, 她听见脚步声,睁开眼睛看向二人:“刚刚伏六孤又来了一趟。”   秋濯雪微微笑道:“半枫荷姑娘感觉如何?”   越迷津则从附近树上折了几根树枝下来, 剥去外皮, 开始就着火烤已经在外处理过的猎物。   “小伤而已。”半枫荷勉强自己坐起身来,她满心感激, 却不愿太过表露出来, 因此只是笑道, “只是有些饿得厉害。”   她一整日滴米未进, 又受了伤, 饿得厉害还是一种比较客气的说法了。   “可惜现在晚饭未好,暂且只能请姑娘以水充饥了。”   秋濯雪解下刚装满溪水的水囊递给她, 半枫荷立刻咕噜咕噜地喝起来,她仰着脖子,喉咙使劲儿滚动着,这模样看上去虽不美丽,但却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   直到这个时候,秋濯雪才真正放下心来。   他见过很多受伤的人,在死前常常会回光返照,看上去好像有所恢复,伤势已见起色,其实撑不过当天。   半枫荷既喝得下水,也吃得下东西,足以说明她绝不会死在今天了。   “我们方才在外看过,并无追兵。”秋濯雪从越迷津脚边散落的树枝堆里挑出一根来,拨了拨火焰,柔声道,“也许是忌惮藜芦大夫,并不敢在四处搜查,无论如何,半枫荷姑娘大可安心在此养伤。”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特意看向半枫荷,似乎也没有特别强调什么,只是寻常闲聊一般。   半枫荷却不能无动于衷,她放下水囊,又看了一眼秋濯雪,忽然困惑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嗯?什么?”秋濯雪回过头来,神色略见不解,在火光照耀之下,他看上去简直不像是真实的。   半枫荷沉默片刻:“之前我是圣教中人,你有意施恩圣教,我并不奇怪。可如今,我不但是藜芦大人的敌人,还是圣教的叛徒,与你更没半点关系,你为何这样尽心尽力地帮我?”   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半枫荷姑娘可还记得咱们初遇之时?”   “自然记得。”半枫荷道。   秋濯雪含笑道:“我当时坏了此地的规矩,作为一个不请自来的中原外人,姑娘又为何愿意开恩放我等离开?”   “只是因为这个?”半枫荷隐约听出一些意思来,却并不清晰,于是仍然皱了皱眉。   秋濯雪轻笑起来,无可奈何道:“难道还不足够吗?立场难免有相对的时候,若是只以立场观望,任何事物都注定残缺不全。”   “退一万步来讲,以姑娘的道理,我是中原人,藜芦大夫与圣教皆是墨戎中人,如此看来,秋某还有越兄倒是与姑娘称得上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难道不是更该同舟共济吗?”   越迷津冷哼了一声,不过看上去倒是心情不错。   这怎么一样,你本事厉害,脑子又快,青槲与藜芦大人都忌惮你,更不必说,你身边这位剑手只怕又是一个纪书琴……   这番话才在半枫荷的脑海之中涌过,又立刻停了下来,她忽然明白秋濯雪的意思了。   任何人看向旁人,总避免不了枷锁——籍贯、贫富、地位、敌友、长幼……   可是秋濯雪不是,聪明如他,救人时居然没有考虑任何利益,没有考虑任何麻烦。   只因他所看见的半枫荷不是墨戎人,不是圣教的叛徒,不是藜芦的敌人,只是一个受伤的女子。   半枫荷沉默片刻:“你实在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人。”   秋濯雪微笑道:“不知这种奇怪是好还是坏呢?”   “是好。”半枫荷看了他一眼,嫣然一笑,“很好很好。我从没去过中原,见过你后,我突然对中原很有兴趣,你们中原武林里有许多你这样的人吗?”   “中原也很少。”越迷津本一直都没说话,这会儿突然出声。   秋濯雪的目光一下子凝在了越迷津的脸庞上,他的声音不自觉放轻,变得有几分慵懒的惬意:“谁说很少,姑娘眼前就有另一个同样的人。”   被点名的越迷津立刻皱起了眉头,转动着手里的烤兔。   半枫荷对越迷津并不熟悉,记忆里,这个看上去似乎还是少年的男人实在危险到可怕的程度,令她下意识躲避:“他 ?”   “不错。”秋濯雪柔声道,“他自己分明受了天大的委屈,却先惦念着别人被冤枉的苦楚。他虽看起来不好相处,但心里有一腔正气,容不得任何不公,大是大非面前总将自己的私情放在一边。”   半枫荷觉得越迷津看起来不像是这样的人,不过她明智地没有说出来。   气氛很快安静下来,只有噼里啪啦的烧火声,兔肉在火中转动,烤得正好,越迷津本苦于没有调料,哪知秋濯雪竟身上带着盐巴,加上本身的油脂,居然还算美味。   越迷津撕下一条兔腿递给半枫荷,困惑地看着秋濯雪:“你怎么会带盐?”   “以防万一。”秋濯雪盯着另一条兔腿道,“毕竟秋某经常遇到有钱时未必有店,有店时又未必有钱的状况。”   半枫荷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实在很难想象秋濯雪居然也会有这样平凡的烦恼。   越迷津却没笑,他严肃地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解释。   这兔子当然不是半枫荷吃过最好的东西,身上的伤还隐隐作痛着,所处之地更是一座仅有石头遮风的山崖,说是她生平最狼狈的时刻也不为过。   可是半枫荷的心却第一次感觉到某种特殊的安宁与快乐,甚至连这吵得要命的鬼音,都变得悦耳动听起来。   她突然明白为何秋濯雪有这样多的风流韵事,这样多的人迷恋他,伏六孤这样心甘情愿地为这个人付出……   半枫荷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小时候,香甜地睡去了。   到了第二日清晨,伏六孤送来了一盆清水供以洗漱,半枫荷怔怔看着水中倒影,伸手抚摸自己的容颜,红颜蛊并未在她体内停留太久就被藜芦引出,还未严重到殃及相貌。   半枫荷下意识抬起头,对着秋濯雪满心喜悦地甜笑起来:“我的脸没事!”   秋濯雪也为她欣喜。   而越迷津只是将这一切尽收眼中,若有所思,却没注意到秋濯雪很快就转过脸来看向自己。   中午简单吃过些果子与肉之后,半枫荷又靠着石头沉沉睡下,环境恶劣,食物也谈不上精细,她只好用熟睡来加快恢复。   事情在第二天的夜晚迎来了转变。   来传消息的是赤砂,他没有什么好脸色:“藜芦要我带你们过去,包括她。”   小手指向了半枫荷。   秋濯雪略有些讶异地看着赤砂,还没等他问为什么,赤砂已经走在了前头,毫无半点回答的意思。   他很快就知道了为什么。   医庐内除了藜芦跟伏六孤之外,居然还坐着八个人——七男一女。   这七名男子年纪各有不同,样貌更是俊丑不一,其中最老的已经苍颜华发,最年轻的看上去也不过与藜芦一般大。   唯一的那名女子在烛光之下,身段苗条,妩媚风流,见着秋濯雪三人踏入竹屋之中,立刻开口道:“好得很,看来人到齐了。”   她的容貌分明不过三十来岁,声音却苍老无比,听起来要比外貌大出一轮。   秋濯雪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啊,想来这女子就是半枫荷所说的三长老了,其他人既然与她平起平坐,身份必然也不低。   “二位想来就是中原远道而来的贵客了。”这时又有一人开口,说话口吻很是客气,解释了一番来龙去脉,“藜芦大人救下圣教叛徒半枫荷,破坏了规矩。这本是我们教中事务,不容旁人在侧,不过既与二位也有干系,便请二位一道前来,说个分明。”   秋濯雪如何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当即心下一沉,微微一拱手,与越迷津一同落座。   半枫荷则站在竹屋之中。   闲话到此已止,大长老抚过长须,神色阴沉,自从野葛死后,他已经彻底不再与藜芦来往,今天若非必要,他根本不愿意踏入此地:“人既已都到此,还是以大事为重,圣教与中原平素从不往来,此番澹台祸事殃及圣教,就先给两位中原的客人一个交代吧。”   大长老说完此言,顿了一顿,又对青槲道:“巫觋大人以为如何?”   秋濯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点了点头,应声道:“甚好。”   想来就是巫觋青槲。   单此这两句话,秋濯雪已能确定大长老与青槲必然是一条心,只是不知其他几位长老立场如何。   大长老又问:“贵客以为呢?”   秋濯雪微微笑道:“再好不过。”   这叫大长老点了点头,继续下去:“澹台一脉与圣教有故,我教赠予一只墨莲作为信物。他当初手持墨莲来到圣教,提出一个无理要求,圣教已拒绝,他犹不死心,寻上藜芦大人,求得一味毒蛊。”   藜芦似笑非笑,纠正道:“并非毒蛊,而是药蛊,醉梦之毒令人神昏意沉,澹台却要一味激发潜能,令人战至不死不休的药蛊。”   这时候三长老忽然截口道:“这样的药蛊,听起来似乎是为自己死战而准备的。”   她虽一个字都没提到藜芦,但这句话无疑是为藜芦开脱。   大长老的脸色微微一变,还是镇定道:“如此说来,澹台拿此蛊去做什么,藜芦大人是全不知情的?我倒是不知,藜芦大人何时与这澹台后人如此亲近了?”   藜芦冷笑一声:“你们求我救命时,我可曾问过你们因何受伤?如此说来,我与你们也甚是亲近啊。”   之前藜芦已经答应解释,可是之后一再耽误,秋濯雪实在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听到血劫剑之中妖蛊的真相,他顾不得二人言语里的刀光剑影,忙趁机追问道:“不知道此蛊有什么解法?”   “没有。”藜芦淡淡道,“这是药蛊,不是毒,没有任何解法。它会令接触的人兴奋发狂。唯一的弱点就是松骨鹤心,不过松骨鹤心只是让蛊虫闻到后失智迷乱,转变药性,这一点你应当很清楚。   “唯一的办法就是别碰。”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十四章   药蛊效力与血劫剑果然相同。   秋濯雪心中一大疑虑消去, 他忽然站起身来,在逼仄的空间里缓缓走了两步,又很快转过头来看向藜芦, 问道:“如此说来,秋某还有几个疑虑……”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藜芦一挥手,止住他的言语, 淡淡道,“我当初炼蛊时,所用药虫药物均是热性。此蛊集合众长, 药性燥烈干热, 又是一条活物, 吐出的涎水有相同的药效,剑上倘若涂抹蛊涎, 受伤者触之同样发狂。”   “不过蛊涎维持的时间并不长久,只要气血运转,很快又会消散, 丝毫不留半点痕迹。対上这类人,松骨鹤心并无作用。”   如此一来, 伤者的狂态同样得到了解释, 剑上必然带有此蛊涎液。   有关血劫剑的事,秋濯雪不过是当初试探时说过一句, 已经过去这么多时日, 藜芦却依然能立刻猜出他想问什么, 不由得苦笑一声。   就连他偶尔也会忍不住觉得, 藜芦实在叫人毛骨悚然。   “多谢藜芦大夫为秋某解惑。”秋濯雪道, “不过,秋某遇到的情况却有些特别, 第一个遭遇此蛊的人并没有战死。”   藜芦挑起眉毛,来了一点兴趣:“详细说来听听。”   秋濯雪就长话短说,将步天行的情况大致说了个清楚,藜芦沉吟片刻,忽然露出笑容来:“原来如此,他倒是巧思。”   三长老听他们一来二去说了这许多,她与藜芦关系近些,不由得好奇道:“什么意思?”   藜芦漫不经心地抚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药蛊入体,原本会与主人同生共死。”   原本会……这句话真是奇妙。   秋濯雪顺着他的话下去:“想来这只药蛊定然不同?”   “不错。”藜芦道,“此蛊性热亦喜热,人血固然是大热之物,可这世上却不止一样热物。倘若让蛊虫安居于药性燥热的药木之中,它自然就不会冒险进入人体之中。”   他这样一说,秋濯雪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蛊物必然藏在血劫剑的剑柄之中!   当人手与剑柄交握,人血沸腾,蛊虫触之必食,药血两相汇流,握着血劫剑的人立刻被药效所迷,发狂直至战死,蛊物却安居木中,不会因贪食而亡。   也正因如此,一旦血劫剑脱手,蛊物不在人体之中,持剑之人也得以留下性命。   如此一来,血劫剑身上所隐藏的谜题就全部都解开了,它的无坚不摧来源于当年七星阁所丢失的百炼铁,而令人发狂的妖异之处则来自墨戎的药蛊。   药蛊乃是活物,不在体内,发狂之后药性彻底消解,难怪古蟾什么问题都看不出来。   这把戏果然巧妙精细,若非是松骨鹤心这个意外,只怕秋濯雪要等更久的时间才能找出一星半点线索,更不必提澹台这条线索了。   只是,圣教带来了答案,也同样带来了更多的问题。   若无意外,铸造血劫刀剑之人就是澹台后人,这样的铸术,何以一直以来都声名不显?   这五年来,血劫刀剑在江湖上已引起了极大的风波,他如此精心安排,又到底想要做什么?   话已过了半巡,雪蚕跟赤砂各拿着一个漆色茶盘过来,茶盘上还放着茶杯,在每个人面前放了一杯,冷冷道:“喝茶。”   秋濯雪感到气氛骤然一紧,七位长老与巫觋青槲谁也没有去碰杯子。   越迷津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他并不介意多喝一杯茶润润嗓子,也就成了唯一的茶客。   众人就这样安静无声地看着他饮下茶水。   而藜芦不动声色地拨了拨炉中香料,目光缓缓道:“阁下觉得茶如何?与中原相比有什么不同?”   “很香,也很苦。”越迷津想了想,“中原的茶更甘甜。”   藜芦轻笑一声,端着茶喝了一口,似是闲谈,又似是玩笑:“放心,茶虽苦,但无毒。”   这句话伏六孤立刻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来,拼命対秋濯雪使了几个眼色,微微摇了摇头,这意思显然是叫秋濯雪不要喝茶。   秋濯雪立刻看向越迷津,见他正在低头対添茶的雪蚕道谢,不由得心下一紧,立刻回到座位上。   屋内的气氛更加紧张,就连与藜芦交好的三长老都不禁色变,更不必说半枫荷,她几乎汗透衣背。   好在藜芦并未强迫众人饮茶,反而只是将这闲谈当做一场小小的插曲,随口揭过去,又很快继续道:“此事前因后果,已是十分清楚,澹台来此有所求,由我为他炼蛊,我也应允,你如何说?”   闻言,越迷津立刻将茶杯放下,做好动手的准备。   “藜芦大夫既不知情,当然无法怪罪在你头上。”秋濯雪叹息摇头,“反倒是秋某多谢藜芦大夫解惑才是。”   听闻此言,青槲神色复杂,七位长老却是各有不屑、失望、松了口气等等不同神色。   藜芦并不领情,声音甚是冷漠,一如既往:“澹台做了此事,牵连于我,你为中原安危闯入墨戎,倒也是情理之中。如此一来,此事两相抵消,就此作罢,权当是我请阁下来墨戎做客,诸位可有意见?”   伏六孤一直见藜芦一副死人模样,被使唤做事的次数不少,见他趾高气昂也不少,可这般威严的模样却甚是少见,不由得新奇打量了几眼,心中爱浓。   青槲脸色一阵阵发青 ,嘴唇动了动,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七位长老皆道:“合理,此事就此作罢。”   秋濯雪本领高强,又代表中原而来,还占着道理,圣教虽然避世多年,但也知无规矩不成方圆,此事干系重大,如此解决自然最为圆满。   “此事既已经作罢。”大长老垂眸道,“那么在此地的,皆是墨戎中人与墨戎的朋友,老朽就来说第二件大事——藜芦大人,你可还记得当年离开圣教时所发过的誓言?”   秋濯雪一下子从擅自闯入的外来者变成了墨戎的朋友,不由得一阵好笑,又仔细关注起越迷津来,见他饮茶后并无大碍,这才放心。   他疑心这是藜芦故意捉弄人的把戏,又觉得藜芦不是这般无聊的人。   “噢?有意提起当年旧事。”藜芦冷淡道,“有话直说,还是说你上了年纪,说话并不利索,既然如此,蓖麻,你来说吧。”   藜芦说话甚是不客气,大长老脸色霎时间铁青,之前那位说话文雅的男子忙应道:“是,藜芦大人。”   秋濯雪循声望去,心道:原来这位长老叫做蓖麻。   蓖麻长老显然対藜芦甚是仰慕,口吻之中也十分恭敬,柔声道:“此事有关半枫荷,藜芦大人,半枫荷乃是圣教叛徒,是巫觋大人下令诛杀,不知您到底为何出手?”   其实七位长老来此的原因非常简单——权力。   这么多年来,藜芦与圣教能保持住如今的平衡,仰赖他一直安稳避世,并未不耐寂寞,仰仗自己的力量做出横行霸道之举,否则圣教早已拼死将他除去了。   除去伏六孤之外,藜芦从未干预过圣教的任何决定——有关这点,圣教也并非不能理解,毕竟伏六孤已算是他的私人财产。   这许多年来,青槲针対藜芦的种种行为不过是出于个人的嫉妒,往往会寻找恰当的理由,藜芦的反击也属正常,因此纵然摩擦不断,可往往留有情面,并未彻底破坏平衡。   然而现在藜芦救下半枫荷,却已打破了这条无形的规则。   半枫荷根本无关紧要,倘若藜芦想保下她,有无数种更好的方式,七位长老甚至愿意做中间人协商,问题是,他为何偏偏选择了最粗暴的一种。   这是否意味着一种新的改变?   因此没人再坐得住。   “我还当是什么事。”藜芦打量着众人,“原来你们都是为此而来,当真是大惊小怪。”   青槲终于出声,他神色阴沉,声音也颇为压抑:“藜芦大人,你身在圣教之外,却插手圣教事务,破坏规矩,如今倒来责备我等大惊小怪?”   “红颜蛊脆弱易伤,你们应当知晓。”藜芦忽然道,“此物娇贵非常,想要培育成蛊王,并不容易。”   青槲皱眉道:“那又如何?”   “荆芥来时,我为分离相思蛊而培育的蛊王,正是红颜蛊。”藜芦淡淡道,“我在尝试让相思蛊代替人来哺育红颜蛊——然而荆芥到来之后,蛊王彻底死亡。”   屋内霎时间一片寂静,墨戎中人擅长蛊毒,各有豢养,特别是圣教中人,当然明白培育出一只蛊王是何等不易,更不必提是红颜蛊这等娇贵的蛊虫。   更糟糕的是,藜芦生性高傲,绝不会撒谎,因此他说培育出了一只红颜蛊王,必然不会有假。   三长老的脸上立刻流露出了惋惜来。   越迷津眨了眨眼,并没有任何反应,显然是想不起来这是自己的剑气所致,秋濯雪的神色就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他依稀记得离开前,那只蛊王还未彻底死亡,不过也只是苟延残喘而已。   藜芦并没有撒谎,的确是荆芥来后,蛊王才死……   只是众长老显然不会这么理解。   蓖麻不自觉松了口气,轻声道:“如此说来,藜芦大人只是为了得到一只新的红颜蛊才救下半枫荷了。”   藜芦淡淡扫他一眼:“如何?”   秋濯雪心下一沉,开口道:“不知道半枫荷姑娘到底犯了什么错事?”   一个长脸汉子生硬道:“此话是你来问我们,还是你代表中原来问我们?圣教处理教徒,何时需要向外人汇报?”   “哎,五长老,何必这么大的火气,人家不过是问上一问,告诉他也无妨。”三长老伸手拦住此人,娥眉微动,声音沙哑:“不敬巫觋,以下犯上,不过是清理门户罢了。还是说……阁下有意要救这小妮子的性命,这恐怕不好吧,旁人若是知道,还当中原什么时候长手来管墨戎的事了。”   她的话比那长脸汉子不知柔婉了多少倍,也不知道狠辣了多少倍。   这时半枫荷忽然咯咯发笑,转过头来看着秋濯雪时,脸上流下两行泪来,又很快转回去,大大方方地扫过在场众人,神色并不恭敬,长老之中就有人皱眉轻斥:“放肆。”   不过人人都知她死期将至,加上本事颇为低微,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也不十分在意。   半枫荷将泪水抹去,看向藜芦道:“我半……”   她说到这儿,突然顿了一顿,半枫荷此名乃是圣教赐予,她自小用到现在,自己的真名倒忘得干净,此时说起来仍是这个名儿,心中无限惆怅凄凉。   “藜芦大人,我半枫荷即要死了,不妨请您老人家听句话。”半枫荷脸上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   七位长老心道:“她倒不蠢,知道跟藜芦求情,不过他未必肯听。”   大长老虽不觉藜芦有可能心软,但仍是静观其变。   藜芦还未说话,伏六孤已抢先道:“你说就是了,他一定听。”   如今局势再明了不过,半枫荷显然是救不下来,伏六孤対她纵没有什么好感,可让人家说完遗言的机会总是要给。   藜芦:“……”   伏六孤紧紧握着他的肩膀,露出恳求的神情,藜芦到底迁就:“你说吧。”   他既发话,众人看着他的面子上,自然不便多说什么。   半枫荷轻轻道:“藜芦大人,我半枫荷虽然与你作対,但并没私仇,只因你是巫觋大人的敌人,如此而已。”   大长老目光一厉,当即就要出手,眼见一掌就要拍在半枫荷的头上,藜芦却忽然抬了一下手,不知怎么,大长老的手立刻停在半空,进不能进,退不能退。   秋濯雪心道:这本事无论看几遍,都叫人觉得惊叹。藜芦対人体的把控,対力道的拿捏,实在精准到可怕。   “在我的屋中动手。”藜芦淡淡道,“是谁给你的胆子。”   大长老鼻尖已见汗,手腕见血,登时说不出话来,青槲语调阴冷道:“此女有意挑拨离间,大长老有心为圣教除害,藜芦大人何必拘于小节。”   藜芦看了他一眼:“将死之人的言语,你们又何必如此胆战心惊?”   三长老将身子一摆,倚靠在椅子上,若有所思道:“这倒有意思起来了,我还想听听她接下来能继续说出点什么来。”   半枫荷似対这一切浑然不觉:“您老人家拔群出类,圣教上下能胜过您的只怕一个也没有,只可惜了……我以前看书,听说中原有个说法叫星孛降世,日蚀月陨,是传说之中的灾厄之星,与您倒是很相配。”   她说到此处,蓖麻不由得轻呼了一声,人人都知她在说什么,因此更为惊讶,只当她找死还嫌干脆了些。   青槲与大长老都甚是错愕,没想到她话风急转,竟会说出这样得罪藜芦的话。   伏六孤忍不住开口:“喂喂,小姑娘,讲话公平一点,藜芦有本事又不是他的错。”   “您老人家撇下巫觋之位,长居墨戎之中,这本来没有什么。可対下一任巫觋而言,你若回心转意,意图篡杀,只怕圣教上下无人敢说二话。”半枫荷看着他,“任何人都难忍这样的威胁,您说是不是?”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番话几乎要说到青槲的心里去,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半枫荷。   藜芦却只道:“继续。”   “您纵然有天大的本事,可対圣教全然无益,也対我等全无用处。”半枫荷仍然不卑不亢,“您确实厉害,可是那又如何?外敌侵扰,非是您来抗敌;墨戎出事,也不见您出手,反倒叫巫觋夜不能寐,激起内乱,星孛此评,我说得有错吗?”   伏六孤一时间无言。   三长老忍不住直起身来,不可思议地打量着半枫荷,喃喃道:“你……难道你疯了?藜芦大人……”   藜芦道:“无能之辈居于高位,你却来怪责我?”   他说这话时,看都没有看青槲一眼。   半枫荷很快就沉默下来,她看着藜芦的眼睛,只觉得那里头似是一点活气都激不起,一时间心头冰凉,几乎忘记自己接下来的话,过了许久才再开口。   “我并不敢责怪您,藜芦大人,我只是想死前告知您,我半枫荷本事低微,対您而言微不足道。然而您虽有天大的本事,但対我半枫荷而言,也同样不过是个性情古怪的大夫。”   藜芦沉默半晌,忽然将手搭在椅子把手上:“听起来,你対圣教很忠心。”   听闻此言,青槲与七位长老才从震惊里回过神来,却仍然难以置信半枫荷怎敢胆大包天到这样的程度。   倒是有几位长老听出当中的不対味来,三长老更是严肃起神情,凝神看向了半枫荷。   半枫荷在圣教之中只是个寻常教众,圣教中人难免有几个为非作歹的狂徒,因此青槲说她以下犯上时,众长老都没怀疑,然而如今她得了机会,在藜芦面前说出这番话来,情况就大大不同了。   而从头到尾,半枫荷都没再看秋濯雪一眼,也不与他扯上半点关系。   半枫荷又咯咯笑了两声,低下头来,说不出的讽刺凄凉:“藜芦大人难道没听见三长老所说吗?我半枫荷不敬巫觋,以下犯上,还说什么対圣教忠心呢……”   秋濯雪听到此处,忽然明白半枫荷打得是什么主意。   她怕圣教追究彻查,最后会将救自己性命的秋濯雪与越迷津二人一并牵连其中,因此有意激怒藜芦与几位长老,也在死前,最后倾诉自己心中的愤懑不公。   其实半枫荷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忽然沦为叛徒,并没有人知道,相处这几日也不见她提及。   想来这是圣教之事,半枫荷虽受其害,但是到底不肯说出来叫圣教蒙羞。   这时越迷津站起身来,他先是看了一眼秋濯雪,缓缓道:“此事麻不麻烦?”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来这一句,之前的长脸汉子正要开口,只觉眼前一片霜雪掠过,颈中甚是冰凉,剑未出鞘,抵住了他的脖子。   长脸汉子一下子如浸冰雪之中,越迷津转过头来,冷冷瞧着他们:“我并未问你。”   其他长老正要相救,想到方才藜芦所言,都下意识迟疑,而藜芦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越迷津,似乎并无阻拦之意。   秋濯雪端坐着:“大抵是有些麻烦的,我来摆平。”   越迷津轻轻应了一声,又看向藜芦:“我没有动手,不算坏你的规矩。”这显然是捉了一个字眼。   “看在你饮茶的份上,仅此一次。”藜芦道。   越迷津点了点头,收回覆水剑来,走到半枫荷身边,他个头要高出半枫荷许多,就低下头来看了看她的脸。   “你做什么?”半枫荷看着他的举动,倏然有些紧张起来。   越迷津淡淡道:“我不知道你说了什么,不过在这儿你什么都没说错,我不准别人杀你。”   他侧过脸与秋濯雪対视,対方只是微微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十五章   三长老初闻半枫荷的说法时, 已觉出叛逃此事必定另有隐情。   不过她身居长老之位几十年,当然知道其中的肮脏龌龊之事数不胜数,死半枫荷一个寻常教众不算什么, 没必要为她得罪大长老与巫觋青槲,于是又闭上了嘴,想再等上一等, 看看藜芦的态度再做反应。   却没想到这中原来的少年人如此气盛,自己不过稍一迟疑,就错过了最佳的机会。   如今纵然三长老再怎么不情愿, 也得在外人面前维护圣教体面, 她正要开口时, 却被六长老打断,只见他拍案而起, 怒喝道:“放肆!”   大长老冷笑道:“年轻人好大的口气!”   蓖麻自刚刚那一剑,已经看出越迷津确实有几分真本领,可纵然再厉害, 此地到底是墨戎,因此好心劝说:“少年人, 我看你剑术不凡, 想来苦练多年才有这样的本事,切莫拿自己的性命来玩笑。”   越迷津倒是不以为意, 他道:“我若将你们全部打败, 你们就肯放过半枫荷?”   长脸汉子大叫一声:“好你个狂徒——”   “二长老, 暂且息怒。”此时唯一不曾说话的五长老终于站起身来, 他全身笼罩黑袍之中, 看不清模样,说话低沉:“这位朋友, 且不说你有没有这样的本事能打败我等。圣教一旦令下,除非巫觋收回,否则绝不更改,你救她一时,难救一世,何必做此无用之举。”   七位长老之中,五长老性情好听些是沉稳,难听就是木讷,也正因此,他说话向来一个唾沫一个钉,朴实至极。   他说话时,两只手已从袍子底下伸出来,这双手竟是青灰色的,看上去就像是枯木一样。   越迷津听得清楚明白,提起剑来挪移方位,指向了青槲,神色平静道:“你的意思是,只要我打到这位巫觋大人回心转意,半枫荷就可无恙?”   五长老:“……”   他沉默片刻,实在不知道越迷津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半枫荷却是惊慌失措地抓住越迷津的袖子,不敢置信道:“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要出头……你……你……”   她一直当这少年只是秋濯雪背后的影子,却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居然会为自己站出来,不由得又是感动,又是绝望。   任是谁也听出半枫荷并不是真的在问这两个问题,哪料越迷津沉吟片刻,竟认认真真地答复她:“因为你罪不该死。”   长老们纷纷冷笑了一声,正要发难,却被青槲拦下:“诸位请稍安勿躁,本座倒想问他几个问题。”   七位长老对他也算客气,便各自坐回。   越迷津虽然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也从不畏惧:“但说无妨。”   青槲看了一眼半枫荷,又再看向越迷津:“你与她有亲?”   越迷津毫不犹豫地摇头:“无亲。”   青槲道:“有故?”   越迷津道:“无故。”   青槲又问:“那么,你是年少慕艾,见半枫荷生得美貌,对她一见钟情?”   这时三长老不知为何,轻轻摆动一下自己的腰肢,掩口笑了起来。   “她的相貌如何,是美是丑,跟我一点儿干系都没有。”越迷津一脸漠然,“我为什么要对她一见钟情?”   他这一生在意的人不过两个,老道士算一个,秋濯雪便是另一个。   当初秋濯雪曾说徐青兰对他有意,可是越迷津却并无相同的感觉,他欣赏徐青兰的剑术,享受比剑的刺激,然而不见她不觉得难受,不想她也并不觉得心痛。   作为对手的徐青兰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与越迷津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半枫荷。   甚至在初见时,越迷津还曾想过杀她。   半枫荷虽然没有自作多情,但听他说得如此直白,还是忍不住感觉到一阵失望,不过倒没有太在意此事,而是轻轻拉扯了下越迷津的袖子。   若有亲,若有故,若有缘,就可说是勾结中原的一大铁证。   眼下无亲无故无缘——自然也无理插手。   青槲冷笑了一声,又缓缓道:“如此说来,阁下连半枫荷的人品如何都不知晓,也不知她做了什么,怎么敢说她罪不该死,又何以干涉圣教的行为?还是说,你们中原人行事总是如此霸道嚣张,全凭个人好恶。”   他也知道这件事算不上光亮,好在半枫荷忠心耿耿,不会明说,因此他也含糊带过,反倒将中原武林拖下水来。   听闻此言,秋濯雪目光一沉,正要开口,哪知越迷津比他更快,反问道:“难道你不是如此?你个人忌惮藜芦,就要手底下人为此牺牲。公权私用,这难道不是霸道嚣张,个人好恶?”   “还是说,这种事只有你能做,别人就不能?你作为巫觋尚且如此,是否说明,你们墨戎中人行事总是这么宽以待己,刻薄待人?”   半枫荷的罪名过于宽泛,此事若要说个分明清楚,只消盘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她要是想为自己分辨一二,早已经在方才一股脑全说出来了,既甘埋幽恨委屈在心,说明此事对她甚是重要。   因此越迷津并不逼问,却不意味着他不会反驳青槲。   世人做事,总难免要有一块遮羞布,越迷津说话就如他的剑一般,犀利冷酷,不留情面。   秋濯雪听得目瞪口呆,倒是藜芦忍不住笑起来。   青槲被戳中痛点,脸上的肌肉迅速抽动,全然不复之前冷静平和的模样,神色已是盛怒至极,他扬手拍碎了身旁的一张小几,冷笑道:“既然这位朋友硬要蛮不讲理,本座也只好请教一二了,看看你有没有这样的本事!”   茶杯立刻摔在地上碎了个彻底,雪蚕与赤砂见状,连忙快手快脚地将剩下的茶杯都收了起来,免得被殃及池鱼。   “请教就请教。”越迷津淡淡道,“你为什么毁坏别人的东西,这也是你们墨戎人的作风吗?主人既有规矩,我们到外面去比。”   青槲:“……”   三长老人老心不老,她拧着腰肢轻轻走上前两步,笑道:“这俊俏小子好利的一张口,尝起来怕是有些伤舌头,还是割下来吧。”   站在她身边的五长老不由得一阵恶寒。   伏六孤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摸到了秋濯雪的身边,神色说不出的钦佩跟震撼,悄声道:“哇,濯雪,他居然真的一直都是这样讲话……”   秋濯雪觉得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低声道:“我早与你讲过了。”   这叫伏六孤想起自己与越迷津的闲谈,还觉得轻松自然,如今看他对上青槲,才知秋濯雪是何等不易,几乎要落下鳄鱼眼泪:“过去几年……你一定过得很不容易吧……”   秋濯雪:“……倒也还好。”   他现在也开始有点庆幸,越迷津没有对待青槲这样对待自己。   “别去——”半枫荷一下子抓住了越迷津的袖子,近乎祈求地望着他,泪光闪动,“我不怕死,你们不要做这种傻事……我……我不值得你们这样做……其实我……我……”   倘若越迷津真的与圣教动手,必然结仇,他们眼下不过两个人,在墨戎之中又如何能有活路?   半枫荷几乎就要将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了,可还是硬生生咬住嘴唇。   她怎么能说得出口,难道要她承认圣教卑鄙无耻,不择手段吗?   越迷津抹去她脸上泪痕,淡淡道:“你不怕死,只是想活。你方才对藜芦说的话,没有一句不对,我们相识你到现在,你也没有说过圣教半句恶语。圣教无缘无故要你的命,又不肯明说,就是冤枉。”   他们两人都颇为年轻,郎才女貌,可这般亲密之举,越迷津做起来却似神佛怜悯,叫人看不出半点风花雪月来。   越迷津收回手来,慢慢往门口走去:“天底下的规矩有很多,规矩由人定,难免犯错,若始终拘泥于规矩,闻悲声掩耳,见困苦不救,那是痴愚。”   他一直走到了门外,月光霜冷,照耀这张年轻的面容,冷风梳鬓,卷起几缕乱发。   剑还在鞘中,剑意已沛然。   “中原有一句话,叫做侠以武犯禁。既然你们墨戎的规矩不对,公理不彰,遵守也是无用,我认为到了犯禁的时候了。”   伏六孤听得心中热血涌动,豪情横生,他虽厌倦江湖纷争,尔虞我诈,但本是侠义肝胆,于是仰天大笑,当即走出门去:“越兄弟,你说得再好不过,算我一个。”   他转过头来,深深望了一眼藜芦,知道自己此番选择,以后恐怕是无法再在墨戎容身,能看一眼多是一眼,又觉得心痛难忍,当即别开脸去,不肯再多看。   见伏六孤入场,三长老顿时暗叫不好:糟了,这煞星怎么也来!他是生是死都由藜芦大人做主,干预这趟闲事做什么!   她本只是想知道藜芦是否有干预圣教的态度,如今已经得到答案,当然不想再多生事。   哪料得这三个中原人这般死脑筋,愿意为一个半枫荷不惜性命。   三长老忍不住咬牙。   区区半枫荷算得了什么!居然搞到这般田地,叫人骑虎难下。   七位长老互相看了一眼,也齐齐走到屋外,虽然谁也不曾明说,但五长老与蓖麻已经走了出来,决意先上阵。   五长老沉声道:“倒要请教。”   蓖麻叹息了一声:“二位,留神了。”   两人走下场来,五长老正好站在越迷津面前,伏六孤忽然与越迷津换了个位置,对上五长老,微微一笑道:“我在藜芦这儿吃了不少毒草,算是五毒俱全,五长老这毒掌就由我来领教吧。”   越迷津看了他一眼:“一切小心。”   正值剑拔弩张之际,四人都不再赘言,正要拼斗,除越迷津之外的三人却忽然停滞下身体,不由得惊骇无比,面面相觑。   越迷津看出不对,并未出招,沉声道:“伏六孤,你怎么了?”   “我……”伏六孤难以置信道,“我……内力尽失了。”   五长老道:“我也是。”   蓖麻沉默无言,不过他还没出手,就足以说明了。   秋濯雪正在旁观,闻言一运内劲,只觉体内真气空荡,细若游丝,毫无平日雄浑之劲,他虽也悚然一惊,但立刻反应过来转头望向越迷津:“你无恙否?”   越迷津略显困惑:“我……无恙。”   是那杯茶!   秋濯雪心念电转,已经明白过来。   此时,屋内传来藜芦冷淡的声音:“我说过,茶内无毒。”   茶内的确无毒 ,而是解药。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十六章   茶内无毒。   却也只有茶内无毒。   整座医庐都在藜芦的掌控之中, 他要在何处下毒,如何下毒,根本令人防不胜防, 除去喝了茶水的越迷津之外,众人竟然顷刻间都成案上鱼肉,任人宰割。   催动内力之后, 伏六孤已经开始感觉到指尖在缓缓发麻了,这种感觉来得太缓慢,太细微, 纵然再厉害的高手一时也难以察觉。   偏偏伏六孤正巧领教过藜芦许多的本事, 他忙转过头对秋濯雪道:“千万不要运功, 你越是提气,毒走全身, 等会就不止四肢瘫软,恐怕还要晕上几天几夜。”   他这提醒来得稍晚了些,青槲已经闷哼一声, 栽倒在地,七位长老也感手脚发麻, 蓖麻与三长老还有五长老的情况稍好一些, 扶着左右一道盘腿坐下。   此时藜芦已慢慢走到了门口。   秋濯雪与越迷津对视了一眼,只见他皱眉将剑收回, 果然无碍, 这才心下稍安, 方才开口:“藜芦大夫不但武功高强, 对药毒之术造诣也甚是精深, 只是秋某不明白,以藜芦大夫的本事, 何以施这等下作手段?”   “下作?”藜芦神色冰冷,“来者是客,我已奉茶,主随客便,阁下倒不如自问,心中又是存了什么下作的心思?”   秋濯雪只好苦笑。   而藜芦越过众人,往伏六孤的方向走去,将几位长老的叫骂抛在脑后。   伏六孤的情况似乎比其他人更严重一些,现在已经有些乏力了,他倚着越迷津的肩膀,抬起头来看向藜芦,气喘吁吁:“虽然并不意外,但是实在没想到,你居然连我都毒。”   “你与他们,又有何不同呢?”藜芦轻声道。   他忽然做了一个动作,让越迷津的瞳孔骤然一缩。   藜芦伸出手来,见到伏六孤缩了缩脖子后,在空中连片刻都未停下,重新落回到了自己的头发上。   这动作误导了伏六孤,他如释重负,很快就玩笑起来:“的确没有什么不同,对你来讲,谁会有什么不同。”   然而这番笑语之中,多少苦涩却只有自己明白。   越迷津眉头紧蹙,他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也明白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   藜芦想要触碰伏六孤,就像他曾想触碰秋濯雪一样。   这个答案显然没能取悦藜芦,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扫过伏六孤不自然的脸色,什么表情都没有,这次他又再伸出了手,不如之前那般轻柔,而是迅疾如风,在扣住伏六孤咽喉的那一瞬间,越迷津飞快地出手挡住了这一招,一手推在伏六孤的肩膀上。   伏六孤气虚无力,咽喉这要害之处虽被越迷津护住,但仍被余力击中,全赖退后几步消力,霎时间剧痛难当,好不容易勉强稳住身体,两眼隐隐发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转眼间,两人已经拆了六七招,七位长老与青槲此刻都无内力在身,四肢又感酥麻,见着两人动手,皆不由得惊呼两声。   越迷津能感觉到藜芦的杀意汹涌而出,才觉不可思议:“你要杀他?”   藜芦上一刻还想要触碰伏六孤,下一刻却绝情到想要他的性命。   人的感情,何以变得如此之快,消散得如此无踪。   “他的命是我的。”藜芦懒得与越迷津打,一手拂开他,冷冷道,“无论你允准与否,他都会亲自将性命送到我手上。我方才杀他,不过一瞬而已,你却延长了他死亡的痛苦。”   伏六孤闻言,猛然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向藜芦,即便中毒,即便要害受控,他都能一笑了之,询问藜芦是不是又有什么新花招,却唯独没想过这个可能性。   原来藜芦只是想要他的命。   也是……也是……藜芦曾经花费无数心血,千方百计救下他这个中原人的性命。如今他却不知感激,选择与圣教作对,藜芦无论如何冷情,始终是墨戎中人。   伏六孤选择公理正义,藜芦选择墨戎,理所当然。   那半枫荷与藜芦又没什么关系。   “他说得没错。”伏六孤木然道,“我的这条命是他救回来的,本应还他。”   伏六孤这样爽朗的人,此时此刻却也说不出半句话来了,嘴巴动了动,似乎是想努力笑一笑,却没能做到,显出一脸麻木。   他最后看了一眼秋濯雪。   这让秋濯雪心中蓦然生出一种恐惧来,他缓缓走上来几步,却不是拉住伏六孤,而是抓住了越迷津,手心已满是冷汗。   越迷津转头看他:“你做……你怎么了?”   质问很快换成了关怀。   “这是阿衡的选择。”秋濯雪只能听见自己在说话,他几乎整个人跌撞在越迷津肩上,声音放得很轻很轻,越迷津一把接住他,只听见低低的五个字,“我救不了他。”   就如他拦不住伏六孤隐居。   如今,他也拦不住伏六孤赴死。   七位长老与青槲甚是惊奇,藜芦杀人不奇怪,他们没料到得是,藜芦居然会出手先杀伏六孤,不由得又是欣喜又是惊奇,想当然以为,藜芦必然是选择站在墨戎这边。   可为什么偏偏从最为亲近的伏六孤先开始,众人欣喜之余,又不由得心下一凉,只感藜芦无情无义,无爱无恨之处,简直不似活人。   半枫荷更是想到了之前雪蚕与赤砂之事,时至今日,终于真正意识到藜芦的残忍无情,不由得花容失色。   伏六孤站在藜芦面前,忽然伸出手去,提起他的手掌放在自己的脖子上,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知道自己一死,是再没有办法见着他了,心中有许多话要说出来,却最终只轻轻道:“我们好歹相熟几年,你不要用金丝,也别用毒,亲手来杀我,倒也显得我不同一些。”   用这双救人的手,来亲自感受我的死亡,让它仔仔细细地烙印在你的记忆里。   这点不同,也许会让你记得更深一点,更久一点。   藜芦慢慢道:“我本就要这样做。”   “是么……是么……”伏六孤轻声地重复了两次,“那好极了,咱们俩倒是难得想到一块儿去。”   他是个极洒脱的汉子,自己也不过还恩而已,就绝不再恳求藜芦放过秋濯雪二人,以免自取其辱。   藜芦没再说话。   秋濯雪虽因悲痛而魂不守舍,但他身处异地,内力又失,如何敢丧失警觉,因此很快就注意到了藜芦的异样,他一下子直起身来,紧抿着唇,仔细凝视藜芦。   说不上来是什么,只是感觉到了不对劲,这种直觉曾经救过他许多次,秋濯雪希望这次也能救下伏六孤。   只需要五息。   藜芦看着伏六孤的眼睛,他一直都看得懂里面的东西,然而那又如何——   一旦特殊不足够达到真正意义上的特殊,就谈不上特殊。   那只不过是一种再寻常不过的欲/望,还不足以发酵成一种独一无二的感情,情跟欲同源生存,开花结果后却截然不同。   伏六孤是个重情之人,而不是重欲之人。   在他的心上永远都有很多东西,无意义的原则,拖累人的善良,可悲的侠义,偏偏是这些东西,让他孤傲地挺直脊梁,也足够理智到约束自我。   只要伏六孤活着,藜芦就无法掌控他;可是死就简单干脆得多,藜芦起码可以做那个结束他性命的人。   死,本身就是另一种占有。   这对藜芦来讲本是稀松平常的事,他不知道自己在迟疑什么。   也许从放任伏六孤影响自己开始,就已经铸下大错。   藜芦若有所思,于是看向了秋濯雪,跟那些哭天喊地的病人还有他们的亲眷不同,秋濯雪并没有任何反应,他已经从越迷津身上起来,站在那里,平静地看着这场杀戮在眼前发生。   也许中原人更喜欢将此称之为牺牲与偿还。   他不求饶,伏六孤也不求饶,他们是一类人。   藜芦在第三息松开了手指,伏六孤茫茫然地望着他,看上去像是死了又活过来一次,眼睛充血,忽然暴怒起来:“你到底想做什么?!你又要杀谁!你又想到了什么新的把戏!你到底……你到底……”   他伤心欲绝,一时间哽咽,说不出话来。   藜芦却没有理会他,而是转过身去,重新往竹屋内走去,在众人都猝不及防之际,有几个声音悄然停止——   青槲、大长老、二长老的头忽然滚落在地,三具躯体还未回过神来,怔怔地坐着,喷涌出大量鲜血,飞溅在他的衣摆上。   众人鸦雀无声,尽数怔怔地看向那三具尸体。   太快——   死得又太干脆——   谁都没有想到藜芦的心意为何变得这么快,为何他如此叫人捉摸不透,他分明前一刻还为了墨戎要杀了伏六孤,下一刻却又选择杀死圣教的巫觋与长老。   根本没有人能反应过来。   就连三长老都晃了晃身体,全身绷紧,失声道:“你……你为什么……怎么…你为何要杀……?”她语无伦次,难以置信。   “这样的把戏,我已经厌倦了。”藜芦的声音比往日都更为冰冷,他侧过脸来,盯住了三长老,“我希望下一任巫觋,会是一个安分的人。”   巫觋这样的位置上永远不会缺少人,缺少的永远是适合的人。   既然青槲不够适合,对藜芦而言,那就与任何人都没有任何差别。   半枫荷的愚昧之处就在于,她始终无法分辨出,特别的到底是巫觋这个位置,还是青槲这个人。   在无能的情况之下,是巫觋赋予青槲权力,而非是青槲赋予巫觋权力,他是同等的愚昧,因缘巧合坐上高位,就以为自己截然不同,不曾意识到自己是何等的一文不值。   残羹即便盛入祭器,也绝不会变成佳肴盛宴。   三长老漂亮的脸蛋顷刻间扭曲起来,脸上的游刃有余已经被惊恐取而代之,拼命地点起头来:“是……是……藜芦大人放心。”   而半枫荷脸上血色尽失,当藜芦走到自己身边时,她望见那双冷冰冰的眼睛,踉跄着倒退了两步,大脑几乎空白一片,被无穷无尽的恐惧占据了全身。   地位尊崇的巫觋与长老,在这个男人面前竟然也如蝼蚁一般脆弱。   半枫荷只觉得寒气从心底源源不断地涌出,曾经支撑她的勇气此时如同流水一般倾泻。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藜芦看也没有看她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十七章   秋濯雪原本以为要经历一番苦战。   圣教巫觋与七位长老的武功一定不会太差, 这八个人也许会讲颜面,轮流动手,又或许他们会为了圣教的颜面, 不惜一切代价,让鲜血来洗刷外人的冒犯。   在越迷津询问他时,他就已经想过十来种办法, 其中有三种办法可以全身而退。   可无论是哪种办法,都不包括眼下的情况。   藜芦杀起人来实在又快又准,一点迟疑都没有, 秋濯雪没有想过, 自己居然会在一位大夫身上感受到生命是这般廉价如草芥。   他突然明白了青槲的恐惧。   青槲的恐惧注定了他的死亡, 他対死亡的敬畏才衍生出了恐惧,一饮一啄, 莫非前定。   伏六孤正俯下身,双手撑在膝盖之上,身体在微微颤抖着, 想要咆哮,想要怒吼, 想要发狂。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爱上这种人。   “阿衡, 你怎样?”   伏六孤感觉到肩膀搭上来一只秋濯雪的手,他将嘶吼压抑住了, 嗓子眼里仿佛冒出血来, 带着腥锈的味道, 说出的话似乎都带着血腥气:“他为什么不杀我?”   藜芦说得一点不错, 这只不过延长他等待死亡的痛苦。   他的心上人要杀他, 伏六孤可以接受,可以理解, 甚至准备好死在藜芦的手,他很清楚秋濯雪是个讲道理的人,绝不会因此要与藜芦结仇,自此以后,想来也不会再来墨戎。   可是藜芦却忽然放弃,好像伏六孤根本不值得他这样做。   伏六孤快要崩溃了。   “也许……也许……”即便是秋濯雪这样八面玲珑的人,也不敢随意猜测藜芦的心意,他只能隐隐约约感到藜芦并非是因为中原与墨戎的关系,他环着伏六孤,轻轻道,“他到底是不忍心。”   伏六孤惨然一笑:“濯雪,他不是这种人,他不是不忍心的人,为什么……他明明答应我的。”   他答应会亲手杀我……他……他答应过的……   两人离得稍远,半枫荷听不清他们的声音,只看见伏六孤依偎着秋濯雪,看上去似乎打击极大,心中不由得十分同情。   她被圣教追杀时,也是感到这般痛苦绝望。   伏六孤视藜芦大人为恩人,为朋友,甚至不惜性命与他站在一起,在圣教来临时都不曾退缩,可见他対藜芦大人的感情很深。   藜芦大人却要杀他……   其实藜芦为何中途突然改变心思,半枫荷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她只依稀记得当时藜芦大人要杀伏六孤时,忽然转过头来看了一眼秋濯雪,就放弃了。   嗯……转过头来看了一眼秋濯雪……   半枫荷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可又一时间不敢断定。   而三长老已看见了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的半枫荷,她缓了缓气,招手唤道:“半枫荷,你过来扶我。”   半枫荷的武功较众人都低,加上之前无心反抗,毒在体内发挥得极慢,情况看起来倒是比其他人都更好,听到命令后匆匆走过来,路过尸体旁时仍不由得顿了顿,才伸手去扶三长老。   越迷津立刻敏锐地看向他们。   “半枫荷。”三长老恍若未觉,她缓缓道,“我要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你到底犯下什么过错?”   此事事关圣教颜面,半枫荷不会告诉秋濯雪,哪怕与他有关。   可是三长老是圣教长老,加上青槲已死,她仿佛又看到希望,当然不再隐瞒,就将青槲答应南天竹陷害秋濯雪的事尽数说出。   将此事说完,她难免愧疚地看了一眼秋濯雪。   秋濯雪在旁闻言,不由得长叹一声。   三长老状若怜爱地抚摸了下半枫荷的肩膀,柔声道:“如此说来,倒也怪不得你,你所说的道理是极対的。”   半枫荷虽算得上聪明,但性情却有几分耿直,否则也不会当着青槲的面直言,她受了委屈隐忍多时,听到三长老这句话,实在忍不住趴在她肩头哭泣起来。   三长老口中虽是这样说,但是心中却甚是冷漠,也终于明白过来前因后果。   青槲刚愎自用,听了这样的话,难怪要杀半枫荷。其实平日里他杀也便杀了,偏偏这次恰好撞上中原的铁板,为了这么当子小事,居然闹到藜芦大人面前,惹得他发怒……   虽然模样犹如三十年华,但三长老的年纪已有六十来岁,说是看着藜芦长大也不为过,她与大长老还有二长老最是清楚藜芦可怕之处的人。   在藜芦九岁之时,圣教当时只有一位护法,性情甚是暴戾,为练毒掌,隔三差五就会自外头抓来百姓,用他们来渡自己的毒血,倘若侥幸不死,就再用来练蛊,家门外几乎白骨成山,悲鸣成海。   墨戎最早就是以人为蛊床,食人精血的蛊虫往往毒性更烈,只是此举有伤天和,后来才改为药鼎,不过私底下仍有人继续使用古法。   这护法武功高强,平日蛮横惯了,巫觋爱他能力,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有一日,他忽然一病不起,躺在家中无法动弹,任何人也瞧不出问题来。   再过三日,这护法气息已弱,众人正去探望,他忽然嗬嗬惨叫,其声凄厉,令三长老午夜梦回都觉心惊胆战,她永远都不会忘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那护法痛得发狂,忽然伸手抓破胸膛,胸膛居然皮薄如纸,刹那间裂帛一般,尽数绽开,心上居然被百蛊缠绕,密密麻麻,全不透风。   百蛊见了天光,不再温吞生长,立刻以护法为战场,开始疯狂互食,他断断续续的惨叫维持了许久才终于断气。   只剩十余只时,众人终于发现,护法其实早已被吃得半空,只是百蛊堵住缺口,在体内延续鲜血,勉强维持不死。   那颗心,已是一滩如泥的烂肉。   这时一只小手伸出来,自血肉之中捏住胜利的蛊王,蛊王凶猛非常,众人不由得惊呼出声,却见那蛊王倏然温顺,躺倒在手掌之中。   蛊王能变得如此顺从,只可能是蛊引在身。   三长老还记得当时巫觋的声音几近颤抖:“藜芦,此蛊是你所下?”   藜芦答得漫不经心:“是我。”   巫觋震怒:“你为何毒杀护法!”   “有什么干系。”藜芦轻轻抚摸蛊王的背脊,护法被吮吸成空,他站在这曾勇猛非凡的枯瘦皮囊前,金童一般,毫无半点惧色,也无半点惊恐,又宛若修罗,“他不是也这样做吗?”   有长老忍不住脱口而出:“这怎么一样!护法所杀的都是一些卑贱百姓!”   藜芦只是端详蛊王:“他対我而言,也是同样的卑贱。”   他是巫觋之徒,新练出的蛊王将护法精血彻底吸食,更是威力惊人,加上护法嚣张跋扈,平日人缘极差,最终什么惩罚都没有遭受——这是所有长老与巫觋做出的决定。   三长老仍然记得,在他们围绕着蛊王赞叹不已时,藜芦只是站在一旁玩味地看着他们。   当年藜芦幼小的面容早已在三长老脑海里模糊不清,自此之后,他似乎永远都被一层层模糊不清的雾所遮掩着,高高地凌驾众人之上。   在十四岁时,藜芦的本事已经彻底超过了巫觋,巫觋当时正值壮年,忽生対藜芦夺权的忧虑,因此将他父母擒到了圣教之中以为要挟,欲逼迫藜芦顺从听话。   谁也不知道当天发生了什么,三长老第二日前来,巫觋已死在了自己的卧房之中,面目扭曲痛苦,死不瞑目,若非亲眼所见,几乎无法相信人脸竟能恐怖至此。   藜芦的父母瑟瑟发抖,恐惧无比,互相紧紧搂抱在一起,几乎要晕厥过去,仿佛藜芦不是来救他们的爱子,而是炼狱里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可怕的是,藜芦并不感到伤心,他対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把这里清理干净。”   冥冥之中,三长老望着藜芦,仿佛看见墨戎所炼制出来的一只最为凶猛恶毒的蛊兽,托生人胎,以人的姿态现世。   圣教并不是没有感到恐惧,也并不是没有人想杀藜芦,然而无一例外,都付出惨痛可怕的代价。   令藜芦最不耐烦的一次,圣教的祭坛之中传来三天三夜的惨嚎。   三长老甚至都有过圣教也许会毁灭在藜芦手中的念头,然而始终没有,藜芦的杀戮简洁高效,从未伤及根本,因此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放弃,也越来越多的人向他低头。   最终,圣教耗费无数人的性命,只验证了一个道理——藜芦根本无意伤人,甚至大多时候,他还愿意讲一讲道理。   他只是不会为世间任何人、任何道理、任何权力所支配。   真是荒谬,又可笑。   最为荒谬可笑的是,圣教除了接受这一点,没有任何办法。   然而时移世易,才不过十余年,就已经有人忘记当年发生的一切,忘记那些噩梦,又或者是还来不及经历,因此愚昧痴迷,妄想能够杀死藜芦。   “三长老?”半枫荷泪眼婆娑地看着眼前美丽的容颜,“你怎么了?”   三长老这才回过神来,轻轻拍了拍她,心中暗道半枫荷虽然年轻气盛,但対圣教也算得上是忠心耿耿,藜芦大人宽容大度,听了那些话儿対她也不见恼,想来并不在意。如今又杀了青槲,她与中原这两人似是成了朋友,无论如何,先笼络住要紧。   “无妨,我只是在想回去后除了青槲那道命令,还你一个清白。”三长老看也不看地上的头颅,她气力并未彻底恢复 ,只是不运内力,发作极慢,借着半枫荷支起身体来,拉着她的手恳切道,“我们受青槲蒙蔽,还当你真的以下犯上,为非作歹,实是失察,真是対不住你了,你怪罪我们么?”   她做了几十年的长老,平素高不可攀,如今温柔细语,言辞动听,半枫荷哪还记得自己曾腹诽她人老心不老,爱惜面容的话,只觉得受宠若惊,满腹委屈化消,一时间几乎死也甘愿,两行清泪簌簌而下,哽咽道:“不……不……我怎会怪罪长老。”   三长老又将她搂在怀中,细细安慰了几句。   蓖麻与五长老都受过藜芦的大恩,见着大长老二长老还有青槲身死,纵然惊讶,可如今人已经死了,再没别的办法叫人活转过来,倒没有太过反应;六长老向来欺软怕硬,见到藜芦这等手段,火爆脾气闷在心里,一时间成了个哑嘴的炮仗。   唯独四长老眉头紧蹙,他接任时,藜芦已隐居五年,対藜芦为人有所听闻,却所知不深,因此対三长老道:“三姐,他杀了巫觋,难道我们就此作罢?”   若非手脚无力,三长老几乎想给他两个巴掌,她骤然冷下脸来,直勾勾地盯着四长老道:“怎么,难道你要藜芦大人将我们都杀了才算干净?”   四长老一时语塞 。   三长老晃了晃身体,半枫荷忙搀扶着她,她不禁看了看这年轻姑娘,心中满意了几分,伸出手指扶着额头醒醒神,又対众人道:“大长老与二长老既然已经死了……他们,嗯,蓖麻,他们的势力先由你来接手掌管,至于巫觋……我会再择人选。”   涉及利益,六长老立刻有些着急,闷声道:“三姐,你为什么只让老七……”   “噤声!”三长老忽然目光一厉,扫过众人的面容,寒声道,“还要在外人面前丢人现眼不成吗?!”   剩下几位长老便不再言语,三长老又拍了拍半枫荷道:“来,扶我去见几位中原的朋友。”   她改口实在快得出奇。   三长老来到秋濯雪等人的面前,也不扭捏作态,她扫了一眼失魂落魄的伏六孤,缄口片刻,似是在想该如何称呼,好半晌才道:“三位中原的朋友,今日教中不幸,发生这样的丑事,若非三位仁心侠胆,我等险些犯下大错,多谢你们了。”   伏六孤听了这个称呼,脸色更是惨淡。   秋濯雪在旁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心中暗自感慨,事发突然,这三长老倒是个厉害人物,竟然反应这般快。   她这样一说,就轻飘飘地将圣教摘出去,看似认承错误,实则将责任全推在了青槲头上,他要是出外泄露几句,反倒显得不够坦荡利落。   半枫荷惭愧道:“恩公,此事有关你的名誉,我却始终不肯说出,你这般维护我……我……我实在対不起你。”   “这也不是你的错。”秋濯雪已知前因后果,摇头宽慰她道,“你本可以袖手旁观,却为此事险些被杀,已是仁至义尽,我如何能责怪你。”   半枫荷是圣教中人,她不忍心败坏圣教名誉,有心维护,也是人之常情 。   三长老道:“阁下气量宽宏,实是世间少见的英雄,南天竹等人献上这等不仁不义的毒计,圣教定会重重责罚,此事也会给阁下一个交代。”   半枫荷听闻三长老此言,忙道:“啊,対了,我记得南天竹他们说要找一个中原武林极出名的快嘴,我记得是……我记得是叫做……是叫做什么颜无痕的!”   秋濯雪:“……”   越迷津:“……”   三长老看他神情有异,还以为有仇,立刻道:“阁下不必担心,我会立刻派人将此等与南天竹为伍的奸猾小人除去!”   “不……不必。”秋濯雪与颜无痕毫无仇怨,还算得上有故,他相信以颜无痕対自己的欣赏,应当不会相信这样荒谬的言论,原本□□分的担心尽数化为哭笑不得,“此人与秋某认识,就让……就让秋某来处理吧。”   三长老这才放心,流言这样的手段最难阻止,要是流传开来,圣教难辞其咎,她松了口气:“倒是上苍保佑,到底未让圣教铸成大错。圣教遭此大变,想来中原亦是事忙,我也不便多留,阁下日后若再至墨戎,我必然好生招待,叫三位中原的朋友宾至如归。”   说了几番客套话,三长老总算确保不会与秋濯雪等人结仇,这才放心地带人离去。   又过一会儿,外头进来两个墨戎汉子,黥面为叛,想来是做过叛变的事,不知怎么留下性命来,他们默默无言地收拾了尸体,带出花海之外,与谁招呼也不打一声。   这一场大变,顷刻间居然消除得干干净净,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伏六孤猜想不透藜芦的心思,正闷声坐在花海之中,竹屋虽近在咫尺,但又远如中原与墨戎之间的距离。   秋濯雪也在想藜芦的事,他対藜芦的武功已有一个了解,可要是加上毒与蛊,真谓是防不胜防,恐怕他与越迷津联手也不敢说能取胜。   这般厉害的人物,若非此番为了血劫剑来墨戎走一遭,恐怕是全然不知晓。   墨戎圣教避世多年,在武林之中不见威名,好在没被澹台说动,否则真是一场浩劫。   眼下巫觋与两位长老死在藜芦手中,局势动荡,必然短时间不会有任何行动,如此想来,秋濯雪心下又再放宽。   越迷津看着伏六孤失魂落魄的模样,忽然道:“你并不想离开墨戎,是吗?”   “我本就想隐居塞外,墨戎虽与塞外不同,但多年来我也已经住得习惯。”伏六孤强提精神与越迷津说话 ,又低下声去,“更何况……藜芦在此,原先我当他是闯了大祸,后来听清了,跟他也没什么干系。”   越迷津甚是困惑:“那你方才为什么出来?倘若真的动手,且不论生死,墨戎必然容不下我们。”   伏六孤又道:“越兄弟,强敌当前,难道你要我看着你们俩迎敌,自己在旁做缩头乌龟么?”   这话叫秋濯雪听了,不由得微微一笑,心想:“阿衡倒还是一样的脾气。”   越迷津低下头来沉思,看起来竟像是想帮伏六孤出个主意,伏六孤见他这模样,也眼巴巴地望着他,似乎在等一个答案。   其实伏六孤心中已有了答案,只是需要一个人来推一把。   无论越迷津说什么都不要紧,他说出的话无论好坏,都会推着伏六孤向自己的心而去。   秋濯雪正要开口:“阿衡……”   “且慢!”伏六孤掩住耳朵,忙喝住他,“濯雪,你不要讲话,我要听越兄弟讲。”   伏六孤知道秋濯雪深思熟虑,所说的必然极有道理,极有说服力,叫他心甘情愿地听进去,正因如此,他才不想听。   秋濯雪无奈,不过也乐见伏六孤从打击里继续恢复过来,于是看着他们埋头苦思。   “我认为。”越迷津想到藜芦之前的那个举动,认认真真地说道,“藜芦対你是不同的。”   “这种话你居然敢说,我想都不敢想。”伏六孤闻言呆若木鸡,只当他在取笑,“我实在没想到你这种人也会说这样好听的话,我都快信了。”   越迷津道:“我说得就是真的。”   这一下伏六孤真的愣住了。   秋濯雪好心帮忙问道:“越兄何出此言?”   “方才藜芦第一次出手,并不是想抚头发,也不是试探。”越迷津道,“而是想碰一碰伏六孤的脸。”   伏六孤慢慢张开了嘴巴。   秋濯雪都愣了一下,转而问道:“阿衡,你一点儿也没感觉到吗?”   “……怎么可能!”伏六孤不自觉大声起来,“你来这么久!何曾见到他想主动去碰别人,不可能……这……越兄弟,会不会是你看错了,是你误会了。”   他当然不是不期待,不欣喜,只是又怕期望落空。   越迷津并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伏六孤:“其实倒也不重要了,他想杀你,一切都无意义了。”   “怎么会无意义!”伏六孤本还否认,听闻此言,忽然大叫起来,“他性子、想法与寻常的人统统不一样,怎么会毫无意义!”   秋濯雪轻轻叹息一声。   伏六孤像是猛然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濯雪,我是不是很叫你失望?”言语之中,充满沮丧。   秋濯雪摇头:“情爱之事,向来如此,由心不由人,你不要多想。”   “唉,我也不知道怎么……”伏六孤喃喃道,“他做这种事,按道理来讲,我实在不该再想着他,可是……可是我更不能接受他此后与我形同陌路。”   越迷津与秋濯雪闻言,心都蓦然抽了一紧,仿佛这句话是从自己心底被人说出来一般,互相看了一眼,神色皆有些不自然。   好在伏六孤心思不在两人身上,并没有察觉,他呆站一会儿,突然又冲向了竹屋。   “阿衡!”   等到秋濯雪追上去时,发现屋内有两碗茶,已经冷了,想来是方才藜芦回来给他们准备的。   伏六孤方才冲进来,居然碰也没碰,秋濯雪立刻端起一杯喝下肚,很快就觉体内毒性消退,内力再返,只觉得心急如焚。   藜芦喜怒无常,心思古怪,方才要说是清理门户,为何要杀伏六孤?要是为了墨戎杀伏六孤,又怎么会有之后的举动?   秋濯雪现在还是一头雾水,哪能真的放心让他们俩真正单独待在一块儿。   竹屋不算太大,两人找了片刻,很快就听见了伏六孤含怒的尾音自屋内传来,具体说什么,并不清楚,想来就是方才的事。   藜芦答道:“我対你有意,而我想结束它。”   屋内顿时寂静无声下来,好似一个人也没有,秋濯雪与越迷津面面相觑,越迷津紧皱眉头,秋濯雪却是难以置信,两人的脚步都迟疑下来,没有贸然闯入这片私密的天地。   半晌后,伏六孤结结巴巴的声音响起,听起来有几分藏不住的狂喜,又很快转为难以置信的迷惘:“你……你対我有意?!可是,结……结束……这是什么意思?”   “也罢,既要分离,我便与你说个清楚。”藜芦的声音依然很平淡,“伏六孤,你是个好人,得知血劫剑的风声,义不容辞;耳闻圣教的消息,前来帮我;越迷津为半枫荷出头,你也立刻仗义相助。”   伏六孤喃喃道:“你……你怎么突然夸我?真是叫人不习惯。”   藜芦嗤笑了一声,“伏六孤,你是重情之人,非是情爱,而是情义。我本是无情之人,此生除去己身,再无任何牵挂。因此你我所能给予彼此的,都不是彼此所需之物,纵然心知肚明,可是只要你还活在世上,我就无法忘情。”   伏六孤一阵沉默,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缓缓道:“我记得你常说,逝者再无意义,所以……所以刚刚你才想杀我……那为什么不动手?”   这次变成藜芦沉默,半晌后他才道:“因为这是我唯一做不到的事。”   有情无情,片语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考虑到这一章分离开来会很割裂,我决定一起发出来。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十八章   窥人阴私, 到底不是君子所为。   秋濯雪与越迷津听到此处,就决意离开竹屋,真正到外面等待——伏六孤之前已是心甘情愿死在他手中, 藜芦并没有任何撒谎的必要。   无论伏六孤最后做出怎样的选择,秋濯雪都能理解,也都能支持。   就在两人即将走出竹屋的时候,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稚嫩的童音,是赤砂,他的身子半边掩在门后, 只探出一个脑袋看着他们:“你们和伏大叔什么时候会走?”   他的口吻很冷淡, 冷淡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 居住在这醉梦忘忧之地的人似乎都蕴有一种远离世俗的淡漠。   秋濯雪仔仔细细品味着这句话。   你们和伏大叔。   称呼能体现出人心的分别,泄露人心底的秘密, 赤砂还太过年幼,房门能够掩藏身形,用词却无法掩藏他的心思。   于是秋濯雪站在原地, 他沉吟片刻,目光在赤砂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而赤砂不甘示弱地瞪着他, 像是进行一种执拗的较劲。   这让秋濯雪有些哑然失笑,问道:“你希望伏大叔走吗?”   “希望?”赤砂又往外伸出一点身体, 像是暴露出更多心思, 他的脸上露出些许迷茫, 随即就摇摇头道, “我不会希望。藜芦说过, 每个人真正要做的事,是没有人能够改变的。”   这不是该跟孩子说的话。   秋濯雪不禁想道, 然而隐瞒、哄骗当然也不会更好,他最终只是温柔地回答这个少年:“伏大叔很想留下来,只是……”   “只是有不得已的理由。”赤砂截口道,他仍带着稚气的面庞显露出些许藜芦的冷酷来,“只是他没有办法,只是他做不到,只是他到底不能留下来,只是如此而已。”   就连秋濯雪都不由得缄口,他望着这个小小的少年,忽然有些难过起来。   一个孩子太早理解世故,到底不是一件好事。   “我与雪蚕从小没有父母,藜芦说过,人在天地间,即便亲密如我与雪蚕也会分离,更何况旁人。”赤砂低垂着头,将手背在身后,声音淡淡的,“我明白,换成我跟雪蚕选择,我们也会选藜芦,不会选伏大叔。那么伏大叔选你们,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秋濯雪安慰道:“阿衡他……伏大叔并不是不选你们,也并不是选我们。赤砂,是世上有些事比他的性命更重要,无法让步,其实他很想留下来。”   赤砂冷漠道:“你是在指自己吗?”   秋濯雪略有些讶异:“你怎会这样想?”   “他是为你的朋友来求药。”赤砂认真地回答道,“也是为你的事跟藜芦生气。”   秋濯雪:“……”他一时间还真是无法反驳。   越迷津忽然开口:“你为什么不问他?你不问,怎么知道他想不想为你们留下来?”   赤砂到底是个孩子,明显地意动了,他低下头,脚在地上画着圈儿,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也终于像个孩子了,又很快抬起头看着他们。   好半晌,赤砂终于从门后走出来,轻轻道:“如果他想留下来,为什么不留?”   越迷津说得非常简单易懂:“你们是墨戎人,我们是中原人,我们从外面来,如果刚刚不是藜芦出手,我们就要跟圣教打起来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客人打了主人,总是不好意思再留在主人家中的。”   对于这种分别,赤砂已模模糊糊有了概念,很快明白过来其中的意思:“他为什么不找藜芦帮忙?”   越迷津道:“习惯保护别人的人,往往不习惯自己被保护。”   赤砂很快离开了。   两人望着他的背影,秋濯雪不禁感慨道:“秋某实在没有想到,越兄对待孩子竟然也这般拿手,实在叫人刮目相看。”   “这些道理。”越迷津道,“我已想了七年,我也曾想过,你为何不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求药一事,为何不肯请我帮忙。”   秋濯雪试探地问他:“那方才就是你的答案?”   “不要明知故问。”越迷津低声警告他。   秋濯雪忍不住轻笑起来,两人真正意义上地来到外头散散心,在失去药性的情况下,醉梦花看上去就如寻常的小花一般娇艳可爱。   “说起来,秋某倒是有些好奇,越兄对藜芦此人怎么看?”秋濯雪用手拂过柔嫩的花瓣,百思不得其解,“我的确看出他对阿衡有些在意,可是,他为何不明言呢?”   越迷津淡淡道:“他已经说过了。早在你们切磋那日,他已然暴露弱点,伏六孤足以威胁到他。”   秋濯雪微微一怔,停下了脚步。   越迷津却没有停,仍继续往前走去:“只是这对伏六孤远远不够,正如伏六孤的感情,对藜芦而言也不足够一样。”   走了一会儿,越迷津终于停下来,回过身来看着一言不发的秋濯雪:“藜芦早已看清两人的症结所在,可是伏六孤还没有。”   “这样听起来,越兄对藜芦似乎很有好感?”秋濯雪揶揄道。   越迷津摇头:“我只是知道他在说什么,这世上有许多事我都不明白,可是有一些,我已然体会过其中的滋味了。”   今天虽然发生了许多事,但最关键的问题已经解决,最麻烦的事也已了断,半枫荷也没有死在今日,因此两个人都显得很放松。   有一瞬间,秋濯雪望着随着夜风翩然飞起的花瓣,几乎恍惚这是一场梦境,令他油然而生酣醉之感,他顺着自己的心意发问:“越兄有过相同的体会?”   “你也曾想独自前往墨戎。”越迷津凝视着秋濯雪。   秋濯雪哑然失笑:“这是要秋后算账吗?”   他在这句话里明白了越迷津的意思。   这种保护有时候对好朋友来讲都已算得上是一种伤害,更何况是情人与爱侣。   从妖蛊到半枫荷之事,藜芦都等待着伏六孤的选择,可伏六孤做出的选择之中,无一例外没有他的身影。   伏六孤爱慕他,保护他,不愿意勉强他,也注定不能与他同行。   “不过,一个人倘若对另一个人有意,何以会决绝到想以杀死他的方式来断绝念想?”越迷津紧紧皱起眉头,“这一点,我不理解。”   即便是在最为憎恨秋濯雪的时候,越迷津也始终不想杀死他。   这叫秋濯雪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他摇摇头道:“我也不太明白,不过此事如人饮水,我们能不能想个清楚明白不重要,只看阿衡能不能理解了。”   他这句话,其实已经是十分宽容理解了。   ……   人的本性各有不同,藜芦生来早慧,天性有缺,几乎不为世情所动。   他自幼冷眼旁观圣教之中的权力争斗,见惯许多人借实力凌驾规矩之上,见惯毫无节制的疯狂迎来毁灭,无数天才因此陨落,自以为高人一等的蠢人更是频栽跟头。   人就是人,不会因为地位身份的改变有何不同,死起来一样简单干脆。   藜芦少年时曾对教中一名恶贯满盈的护法下蛊,并非是为伸张正义,而是打破规矩的人注定要有承担后果的勇气,那名护法既选择这么做,就是允许别人在他身上做相同的事。   只要得到的结果比护法本身更有价值,那么对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人,自然就会对藜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说越迷津是为公理正义而犯禁,藜芦则利用人性来瓦解人性,游刃有余地在借助规则“犯禁”。   之后数年,亲人、师长、玩伴皆因恐惧而对藜芦敬而远之,藜芦并非不能理解,只是他这一生绝不会因任何人止步,也不因任何人停留。   如今,伏六孤却成了这个例外。   对藜芦而言,世间皆有缘由,因此他并不介意半枫荷所言,追溯源头,不过是青槲的嫉妒心作祟。   可伏六孤的源头却是蛮不讲理的情爱,成为药石罔效的痼疾。   那么,只要他死,或是藜芦死,一切痛苦即可终止。   藜芦这一生都遵循自己的心意而活,扼住伏六孤的那个瞬间,他意识到,不再是如此了。   理智催促藜芦快些解决后患,原始的爱欲却逼迫他不得不罢休。   这颗心早已被剖成两半,分离得比赤砂跟雪蚕更为彻底,无法用任何手段从伏六孤处取回。   藜芦在烛火下看着伏六孤,这次他伸出手去,对方仍傻在刚刚的那句话里,一点躲避的意思都没有,让他恍惚间想起雪蚕犯傻的模样,与伏六孤实在惊人的相似。   在治伤时,藜芦碰过伏六孤很多次,可是伤愈后,他们就再无接触的必要,他端详着这张异邦风情的面孔,手指自下颚处滑落,轻轻搭在了伏六孤的脖子上。   伏六孤立刻颤抖了一下,却没躲避:“怎么,你现在反悔了?突然觉得自己又能下手了?”   他的声音震动着藜芦的指尖,神情烦躁不安,鲜活而明显,尸体无法有这样的反应。   藜芦很快就收回手,神色如平常一般,丝毫不被这句话刺痛,他转身走到窗边,任由夜风缓送:“天色已晚,你该去休息了。明日一早与你的朋友一道离开墨戎,以后也不必再来。”   “以后不必再来……”伏六孤还没能完全回过神来,他重复了一次,茫然道,“什么意思?”   藜芦耐心道:“我们再不相见。”   伏六孤实在很想暴跳如雷,破口大骂这是什么狗屁道理,不过以他与藜芦四年的斗智斗勇来看,任由情绪掌控自己,是最不明智的事。   他要想个办法……糟了,要是他有濯雪一半的聪明才智就好了。   想到藜芦肚子里可能藏着千万套话来推开自己,紧张就让伏六孤几乎有点喘不过气来:“糟糕,我想不出来该怎么说服你。”   藜芦望着他,目光柔和了一些:“走吧,伏六孤。”   伏六孤吞了吞口水,怀抱着壮士断腕、破釜沉舟的决心,走过去将藜芦撞在窗户上,吻了上去。   他用的力气实在太大,本就被推开透气的窗户彻底弹出,若非藜芦反应及时,险些两个人都挂到窗外去。   正在花海里闲逛的秋濯雪:“……越兄,不要转身,非礼勿视。”   闻言立刻转过身的越迷津:“……”   被亲个正着的藜芦同样是一脸错愕:“……”   伏六孤与他分开,额头相抵,声音炙热而响烈:“这从来不是一时兴起!不合又怎么样,你从来不滥杀无辜,杀我是破例,收手更是破例,你此刻给予我的,就是我需要的东西!”   被迫看到好消息现场的秋濯雪对此结果虽然早有预料,但是他望着那扇摇摇欲坠的窗户,神色仍然复杂无比:“我想过许多可能,可是实在没想到,居然会看到阿衡……非礼藜芦大夫的场景。”   望见秋濯雪的瞬间,藜芦飞快地带上了窗户。   秋濯雪:“……”   他不打算去思考藜芦这行动背后深意。   而越迷津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脑海之中依稀还黏留着刚刚的残影,他见过路上相扶持的老夫老妻,见过蜜里调油的年轻夫妇……   然而方才的,略有一些不同。   也许是因为两个男人的缘故,看上去难免有些怪异的过度亲密,然而他们既然互相爱慕,这不足为奇。   虽然越迷津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两个男人在一起,但是他不认为自己会对此事惊讶。   直到他的目光落在秋濯雪关心的神情上时,越迷津的脸色终于变化。   秋濯雪大概是以为他对此事难以接受,小心翼翼地打个圆场:“今夜事发突然,阿衡心绪激荡,恐怕是有些忘情了,请越兄不要见怪。”   越迷津摇了摇头,始终没有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十九章   也许是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 又或者是为照顾半枫荷在鬼音谷睡习惯了。   难得回到竹屋之中休息,秋濯雪却没能睡好,半梦半醒之间, 他感觉身边的越迷津似乎起身了,又说了什么,于是侧过身体, 睡眼朦胧地望见一道人影推门外出。   如此夜深,他去做什么?   竹屋正在醉梦忘忧的中心之处,药气随夜风缓送, 只消待到困意翻涌, 再将门窗紧闭, 这就是一味再天然不过的助眠好药,睡至天光大亮, 精神百倍。   此刻房门大开,药气又入,叫秋濯雪本就还不清明的神智犹如再覆上一层纱雾, 将他丝丝缕缕地裹住,难以挣扎出来。   好在过没多久, 越迷津就回到屋中。   身旁是熟悉之人, 秋濯雪颇是松懈,脑子又沉重得厉害, 只想着明日起来再问, 正要深深睡去时, 忽见越迷津低垂下头, 触上一瓣花。   越兄怎么这样好雅兴, 半夜起来吃花么?   秋濯雪身体绵软,如坠梦中, 又能迷迷糊糊之中感到越迷津坐在窗边,端详自己的面容,许多话含在舌尖处,只消一用力,就能轻轻吐出来,偏此刻舌软力乏,于是轻轻“唔”了一声。   越迷津什么都没做,见他如此拙力,也不施以援手,好似坐下来的非是一个凡胎□□活跳跳的人,而是一具泥胎木塑未造成的金身。   紧接着秋濯雪就觉得唇上一凉,似是贴上来什么,夜露润湿双唇,鼻下花香幽幽,原来也是一瓣花。   他下意识启唇,柔弱的花瓣被津液打得微湿,舌尖轻触,白齿咬住,尝到一点再微薄不过的苦意,还有一人颤抖难安的指尖。   醉梦幽芳,只这一点苦意,足以助此刻的秋濯雪好眠,他深深的,沉沉地坠入梦中,如酒醺酣睡,两颊生晕。   待到再醒来时,日头已高。   秋濯雪醒来时,已将半梦半醒之间的事尽数消忘,只隐隐约约记得梦中日头正高,春日午后的绢屏影影绰绰地印上花影,幽影暗生,却不知庭中款摆着哪株姝色,他越望,越是难以分明。   他享受了一会儿梦的余韵,忽然望见越迷津正闭着眼睛在竹榻上打坐,犹如入定一般,床孤枕冷,未见半点痕迹,显然不是才起身。   “莫非昨夜秋某睡相不佳,惊扰越兄了吗?”秋濯雪起身来玩笑道。   竹屋的客房并不多,他们两人也都不是奢靡享乐之人,一直将就着这张小小的竹床。   越迷津并没有理会他的笑语,只是缓缓睁开眼睛,冷淡道:“你昨日睡得不太安稳,我取了一朵醉梦花让你吃。”   醉梦一朵不成毒,可是睡梦初醒去取醉梦花,必然要吃解药,难怪越迷津一宿未眠,在榻上静坐。   秋濯雪心下歉然,缓声道:“越兄怎么不叫醒我,自己好好休息?”   越迷津怔了怔,好似没有想到这个办法,他打量秋濯雪片刻,沉声道:“下次我会记得。”   他时常语出惊人,秋濯雪正下床倒上一杯冷水漱口,险些一口喷出,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两人简单洗漱一番之后,才离开房间,他们的脚步都并不算快,毕竟谁都不想再撞见昨日那般尴尬的事。   伏六孤已经起了,甚至早饭都已做好,而藜芦提着水壶慢悠悠地泡开一壶茶,两个孩子正在吃面条。   两人看见他们前来,伏六孤想起昨日的事,心底总算涌起姗姗来迟的窘迫,倒是藜芦颇为镇定,还有心情摆开茶盏,询问二人:“饮茶吗?”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藜芦添了一句:“今日也无毒。”   伏六孤:“……”   秋濯雪:“……”   越迷津倒是丝毫不受昨日的影响,甚至还点点头道:“客气了。”   好友得偿所愿,当然叫人欣喜。   不过越迷津的异样更令秋濯雪感到忧心,起初他以为越迷津只是看到两个男人亲密的模样感到尴尬,毕竟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可眼下越迷津再见伏六孤与藜芦,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那么昨日到底是怎么了?   不过此时正事要紧,秋濯雪不便多问,只好将此事深埋心底,开口调侃伏六孤道:“阿衡春风得意,看来藜芦大夫之前允诺的神木鼎之事,又有希望了。”   伏六孤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喜色,试图对他装出几分严肃来,到底没能成功,无奈笑道:“你就只记得这个?”   “我要是说些别的。”秋濯雪看了一眼茶水,语声微顿,“恐怕无毒之茶也要变得有毒了。”   这已经是伏六孤不知道第几次后悔自己为什么非要送上门被秋濯雪取笑了。   藜芦镇定自若,面不改色。   玩笑过后,众人用罢早点,藜芦起身道:“我去取鼎。”   藜芦因野葛毁诺之事发怒,可到底只是多借些时日用以炼制新蛊,并未意图彻底占有,如今青槲与大长老已死,新任巫觋继位时,按照规矩,前尘两消,此鼎必须赠还圣教。   赤砂与雪蚕闻言,立刻跳下板凳跟了上去。   神木鼎对圣教极为重要,藜芦也甚为珍惜,连他们两个孩子都没看过几眼,因此都想抢在别人面前先看。   他一离开,气氛无意识间轻松许多,秋濯雪终于正色起来,看向伏六孤道:“你当真想好了?”   “这哪有什么想没想好的。”伏六孤轻轻叹了口气,“濯雪,你与藜芦一样聪明,必然看得与他一样清楚,知道我与他之间有许多不适合的地方,可是你从来没有说过。”   秋濯雪柔声道:“情之一字,谁又能说清呢。”   “是啊。”伏六孤点了点头,恨不得以头抢桌来表达赞同,大拍桌子,他认真点头道,“就是啊!情之一字,谁又能说清。我只知道,他如今在意我,我也在意他,那我们俩就应当在一起,那些恩恩怨怨,是是非非的,现在也都圆满解决。”   越迷津默默扶稳桌子。   “就算……就算我们之间的问题仍然在,可是那又怎样。”伏六孤轻轻叹息了一声,“为了一夕欢愉忘却苦是愚蠢,难道为了不知何时才来的痛苦,将半生快活抛却,就不是了吗?”   藜芦的声音忽如魅影一般,出现在门外:“你在暗示我愚蠢?”   伏六孤吓得一蹦三尺高,当即从饭桌边站起来,扭过头去看神色从容的藜芦,见他脸色没有半点变化,看不出心思,一时间冷汗潺潺,忍不住大叫起来:“你不要对号入座,我可没有这样说!”   雪蚕忽幽幽从藜芦背后探出脑袋,幸灾乐祸:“伏大叔好大胆子。”   赤砂也幽幽地从另一边探出脑袋,落井下石:“伏大叔还不承认。”   伏六孤抖了抖,一阵恶寒:“你们两个小鬼头年纪轻轻不学好,乱凑什么热闹。躲在藜芦后面干嘛,还不快来跟我一起收拾桌子。”   雪蚕与赤砂都嘟起嘴,小声嘀咕:“伏大叔就知道欺负我们。我们才没有躲着,是在帮藜芦的忙!”   神木鼎是一口小鼎,虽是金铁所铸,但是并不算十分沉重,两个孩子抢着要碰,藜芦就任由他们两一起抬着。   藜芦稍稍避开身体,众人只见两个孩子双手果然捧着一口小鼎,翠如玉,碧似翡,其身纹理映照,似如光华流转,恍惚不似人间之物,难怪圣教起名做神木鼎。   秋濯雪观之却宛若被惊雷轰顶,一时间失了语言的能力。   又是百炼铁——   怎么会又是百炼铁?!   神木鼎整座小鼎居然都是百炼铁所炼制而成,观其大小,恐怕都远胜七星阁的胎母,如此惊人恐怖的用量,已绝非豁达二字能来形容了。   纪书琴出名时,七星阁、赤火门、百炼楼都还不成气候,七星阁是偶遇玄铁,千锤百炼方才造出一块百炼铁流传后世。   澹台先祖如何会有这样巨大的一块百炼铁,还炼制成小鼎赠送给圣教,难怪墨旱莲铸莲赠他,还不加限制。   他到底与墨旱莲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百炼铁又是从何得来,也是从七星阁盗出?亦或是另有原因?   秋濯雪思绪纷乱,他原本求看神木鼎,只是想看看神木鼎到底是用何物铸成,他虽不懂什么炼制手法,但是对天下金铁之物还算有些见识。   再不济,也可以从材质上看出产地,神铁奇矿往往产地固定,也许可以从中得到一些澹台一脉的线索。   可是秋濯雪千算万想,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是百炼铁。   秋濯雪的确一眼看破了此鼎的来历,可是问题却只是越来越多,并没有消减分毫,甚至还将七星阁一道拉入迷雾之中。   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这实在太久远,太过久远了。   本来武林之中就不似朝廷那样会编书修史,除了几大世家会记载家史之外,几乎没有任何踪迹可追寻。   更糟糕的是,纪书琴当年的江湖本是有一位武林盟主,可惜那位武林盟主为人阴损狠毒,促成许多武林大案,以至于民不聊生,虽然最终被杀,叫江湖重见天日,但也叫当时的武林元气大伤,现如今武林之中的许多门派,都已是后来才崛起的。   武林更新换代本就极快,能屹立不倒数百年的并不多,更不必说家史不是武林史记,要在这团乱麻之中追踪数百年前的陈年往事,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秋濯雪怔怔地坐下来,他对越迷津道:“这是百炼铁。”   伏六孤来墨戎前,已知道百炼铁丢失的事,不由得愕然张大嘴巴。   藜芦虽不知道什么是百炼铁,但已从他们脸上看出一点端详,似笑非笑道:“看来这一代的澹台闹出的麻烦远比我所以为得更大。”   所知越多,浓雾越深。   秋濯雪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找寻到真相,还是会在线索之中彻底迷失。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章   得到了答案与更深一层的谜团之后, 秋濯雪决意告辞离开。   临行前他还问了藜芦有关万毒老人的事,藜芦则暧昧不清地将这个谜团抛给了圣教。   秋濯雪只好暂且放弃探究真相。   只是他们还没走到一线天,伏六孤又急匆匆地追出来, 神情窘迫地递给他们两枚药丸:“你们每人吃一粒。”   越迷津皱眉不解:“我们已经服用过醉梦跟忘忧草的解药了。”   “不是……你吃就是了。”伏六孤忍不住打了个哈哈,有意含糊过去,转头看见秋濯雪狡黠的目光, 不敢松懈,立刻回答道,“茶内的确没有毒, 只是这次也没有解药。”   这意思是……   越迷津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今早不知不觉之中, 藜芦又在他们身上下了毒。   “在两个外人面前拿出神木鼎,确实需要足够谨慎。”秋濯雪对此倒是表示理解, “特别是我与越兄的确算不上是无害。”   伏六孤尴尬又窘迫地笑了两下。   认识了十几年,直到如今,伏六孤对秋濯雪的取笑是无从招架, 对秋濯雪的温柔宽容更是如此。   “濯雪……”伏六孤看着秋濯雪服下解药,浑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欲言又止。   秋濯雪不解地望向他,懒洋洋道:“怎么了?该不会阿衡你耳濡目染, 也学了蛊毒一术, 用在我的身上吧?”   “呸!”伏六孤心中酝酿的感情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瞪了秋濯雪一眼, “你卷入这场风波, 旁的话我也就不多说了,免得你嫌我聒噪, 切记要好好保重自己。”   秋濯雪笑道:“有越兄陪我,我怎会有事?”   “说得也是。”伏六孤下意识点头赞许,“越兄弟肯陪你来墨戎,足以说明他是个情深义重,豪气干云的好汉子,有他在你身边,我也放心多了。”   越迷津只是默默服下解药。   伏六孤与秋濯雪说完话,又看了看越迷津,缓缓道:“越兄弟,我听濯雪说过你不饮酒,所以也没带酒来践行。不过这会儿能认识你这个朋友,实是我人生一大幸事,自此别后,山高水长,还望珍重。”   他对越迷津眼下虽有了初步的了解,但有一部分还停留在秋濯雪曾经的形容之中。   越迷津并没有反驳,而是点了点头,沉声道:“你也是,性命为重,五岳为轻,切不可如之前那般轻贱己身。”   这是在说伏六孤甘愿死在藜芦手里的事。   伏六孤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又忍不住大笑起来:“谁叫我中意这样一个人,喜欢他喜欢得要命,这能有什么办法呢?”   能有什么办法呢。   难道,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越迷津看向旁边一脸啼笑皆非的秋濯雪,觉得心头遮掩着的迷雾倏然变化了模样。   它并非迷雾,而是烟波本身。   虽然此刻已经烟消雾散,露出粼粼清波,但在过去漫长的七年里,它始终以神秘的姿态无声地荡漾在越迷津的心中,迷雾重重,令他进退两难,徘徊不定,却又无法离开。   他不是早就明白了吗?比伏六孤所知更早,比伏六孤体会得更深,比伏六孤……更为执迷不悟。   不过,他与秋濯雪只是朋友,而伏六孤与藜芦却是两情相悦的情人。   “不错。”越迷津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微笑,他锐利而坦诚的目光倏然温柔下来,“的确一点办法都没有。”   伏六孤没能听出弦外之音,有些惊奇地感慨了一声,大概没想到越迷津居然能够理解,又有点不好意思。   秋濯雪却轻轻抿起嘴唇,之前被他强压下去的谜题顷刻间再度浮现出水面来,在此刻得到了答案。   毕竟任是谁看了越迷津此刻的神情,都猜得出来他心中藏着一个人。   他们没再逗留多久,婉拒伏六孤意图带路的热心之后,再度进入一线天。   这次秋濯雪暂时失去了欣赏头顶白虹的闲心:“看来这一趟墨戎之行,不但秋某收获颇丰,越兄也是。”   不知道为什么,秋濯雪心里没能涌起半点喜色。   也许这就是人性的弱点,在分离的那些时日里,秋濯雪只希望能够跟越迷津重归旧好,然而一旦深交,他所想要得到的就越来越多。   已经过去七年了,越迷津也不再是当年的他了。   没有人会在意越迷津的出身,因为他的武功如今已高明到足够代表一种超然的地位;没有人会在意越迷津的智谋,在他这样的剑术面前,巧智如明月影也只能暂且拖延。   单凭本领,越迷津已是一个令人心生仰慕的强者,更不必提,他还生得非常英俊,又年轻,性子坚毅且足够宽容,说是完美也不为过。   这与秋濯雪毫无半点关系,他不过曾经短暂地与越迷津相处过几日而已,那时候的越迷津除了他无人可信,然而此时此刻越迷津只需稍稍驻足,就有许多人围绕在他身侧。   趋利避害,本是人之常情,莫说他没有冤枉秋濯雪,即便冤枉了,那也没什么关系,他又对秋濯雪没什么所求。   反倒是秋濯雪请求他不履剑约,请求他上马车来,请他离开……   即便如此,越迷津仍然停下来,选择再一次相信秋濯雪。   找一个愿意为你死的朋友不难,这只需要你付出足够多的真诚就足够了。可是找一个受过欺骗后仍愿意相信你的朋友从来不容易,因为这需要他对你付出无尽的宽容与理解,甚至愿意放下怀疑重新来接纳你。   人可以决定自己做什么,却很难要别人做什么。   越迷津“嗯”了一声,眉头舒展开来,缓缓道:“的确收获颇丰。”   秋濯雪有心想多问两句,又觉得实无必要再问,他的心犹如当初发现徐青兰道破柴雄身上的伤口时一般微微发闷。   好似又一个独属于两人的秘密被第三人揭破。   朋友本不应当如此,秋濯雪想起两人在鬼音谷时的模样,他望着越迷津坚定的目光,分明两人在那一刻真正消除误会,也是越迷津真正放下芥蒂,然而并不感到欢畅。   他所求的不只是寻常的朋友了。   七年漫漫,这段薄弱的感情并未枯竭,反而被添水加料,酿成一汪深不见底的酒,此刻稍一倾泻,就翻江倒海地涌来。   秋濯雪最终轻轻道:“是么?那要恭喜越兄了。”   他的手轻轻一动,平生头一次觉得空荡荡的,于是慢慢收在袖子里,纵然心中并没有太多感觉,可是他也为越迷津的喜悦感到欢喜。   越迷津走在秋濯雪的身边,听见这话,又应了一声。   两人直到走出一线天之外,都再没有说过别的话,越迷津只当秋濯雪是在想百炼铁的事,也不愿打乱他的思绪。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见着远处草木愈发旺盛起来,知是快要走到冷月银泉的外围了,秋濯雪终于开口。   “在江湖上,三十年前的事恐怕都很难查出什么踪迹来了,更不必说是数百年前。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半点线索,墨旱莲得鼎时,是纪书琴的江湖,那时七星阁别说还未扬名,连是否建成都还不一定,我记得七星阁最早出名,是因为步清歌。”   “因为步清歌?”越迷津皱眉道。   秋濯雪点头道:“纪书琴纵然归隐,却无人敢夺其名号,直至身亡,众人欲再评天下第一剑客,就开了一场论剑大会。当时有一位剑客,所练乃是无欲无求之剑,暗合天地大道,宋家先人曾受过他大恩,就铸剑赠他前往论剑大会。”   这些陈年往事,秋濯雪说来竟然如数家珍,说到这点,倒是全亏他好个多管闲事,也乐意与人家闲谈,东听西聊,许多消息牢记在心。   “无欲无求之剑,有欲有求之人。”越迷津辛辣点评,“至多中流,难有突破。”   秋濯雪微微笑道:“不错,此人虽没留下名声,但是七星阁却就此扬名。论剑大会之上,往往剑毁人亡,然而此人竟然凭借宝剑战至最后一刻,直至步清歌斩下他的头颅,剑身仍然支撑人躯,不曾溃败。”   虽说到了一定的境界,飞花摘叶皆可伤人,但是大多数江湖人的功夫,还处于“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地步。   见到如此宝剑,怎么能不叫众侠士心动。   越迷津实话实说:“听起来,实在不知道是谁在报谁的恩。身手如此差劲的恩人,不劝他惜命,反倒赠剑催他上路。”   他并非有意阴阳怪气,然而在外人耳中听起来就不是这样一回事了,秋濯雪哑然失笑:“还好此地没有七星阁的朋友,宋小友也不在,不然越兄难免要惹来一场麻烦了。”   越迷津不以为意。   最终秋濯雪只是温柔而诚恳地说道:“他们都太过信任自己,剑客相信自己的剑法,而铸剑师则相信自己铸出的剑。”   越迷津听着他的声音,忽然又有与他亲近的想法,只不过秋濯雪现在的头发一点儿也没乱,手也藏在袖子里好好的没有动作。   猫儿狗儿可以厮混着打滚在一块儿,舔舔毛,蹭蹭彼此,不顾及别人的目光,可是人不行。   越迷津忽然想道:若秋濯雪是我的妻子就好了,我可以牵他的手,将他搂在怀里,有时候悄悄低头与他说几句话,也不会有谁见怪,即便他忽然想来咬一咬我的手指,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的指尖好似又开始微微发热。   秋濯雪半梦半醒间吃花时,他的眼并未完全闭上,露出一点光,睇在越迷津的脸上,唇瓣抿着花,沾染一点桃色,雪白的牙就着柔软的花一并咬在越迷津的指尖上。   并不重,皮也未破,淡淡齿痕转瞬即逝。   越迷津知他只是睡得不安稳,并没彻底醒,却觉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事,又也许是醉梦花的花汁黏在他的肌肤上,自外渗透,令大脑醺醺。   最终越迷津只是将手覆在了剑柄上,捏得很重很重。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的荒唐念想。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零一章   半枫荷等在冷月银泉外的大树之下。   她并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不过人总是会变的,特别是遭逢巨变之后,人往往会变得比过去更有耐心得多。   见到两人的身影出现在路边, 半枫荷眼睛一亮,大声招呼道:“恩公!”   最先看见半枫荷的人是越迷津,最先开口打招呼的却是秋濯雪。   “原来是半枫荷姑娘, 你怎么在这儿?”   虽然才过去一个夜晚,但是半枫荷的面貌已与之前大有不同,她本来黯淡的眼睛里再度焕发出新的神采, 还换上了一套藏蓝色的春裳, 笑盈盈地站在树下, 让秋濯雪想起了第一次见她的模样。   “……因着昨夜的事,这两日教内不太安生, 只怕底下的人有眼无珠,不识得二位,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有我随行, 总归方便一些。”半枫荷柔声道,“再者, 墨戎离中原路途遥远, 我带你们去挑选脚力,路上也顺便送二位一程。”   秋濯雪微微笑道:“还是半枫荷姑娘细心周到。”   “比起二位対我的大恩, 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半枫荷摇了摇头。   于是由半枫荷在前引路, 穿过小树林后, 往另外一条路上走去, 冷月银泉极为偏僻, 最近的一户邻居就是戚大娘,然而戚大娘都已快住到墨戎与半陀山的边界去了, 可想而知此地是何等荒凉遥远。   走了一段路,三人都没言语,秋濯雪又想到万毒老人的事,不由得心下一动:“说起来,我倒是有件事想请教半枫荷姑娘。”   “什么事哩?”半枫荷转过头来,笑道,“哎呀,恩公不必这样客气,你想问什么就问好了,我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対没有半分隐瞒。”   秋濯雪道:“是这样,中原有个恶人叫做万毒老人,一年前越兄诛杀他后,发现他竟将女子当做蛊母,秋某怀疑是进入墨戎偷学了蛊术。不知道半枫荷姑娘有没有什么印象?”   “蛊母……”半枫荷神情变得非常古怪,看上去好像有些难以置信,“他真的说是蛊母?”   秋濯雪蹙眉道:“怎么了吗?这话有什么怪异之处吗?”   “蛊母一词,在墨戎之中有极为特殊的含义。”半枫荷咬住自己的嘴唇,“与蛊王还有蛊后不同,蛊母是人。”   “什么意思?”越迷津问道,“我没明白。”   半枫荷抿了抿唇,看上去似乎有些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口,过了许久才跺了跺脚,像是认命了,叹气道:“二位可知道活蛊巢?”   越迷津摇了摇头:“听说过,不过不知道是什么。”   “在圣教还未建立之前,墨戎各大部落常有摩擦,人牲是很常见的,原本都是杀掉祭祀神明。”半枫荷按住自己的手臂,低声道,“可当时有位部落族长不知道怎么,发现人食荤素,体内藏有异毒,対人无害,対蛊却是大补之物,加上人的精血充足,可以鲜活地供养蛊物十余日甚至数月之久,体内又不见光明,几乎是最合适的温床……”   半枫荷似是感觉到了寒意,她局促地抬起头来,避开两人的目光,只是望向远处:“这些被下了虫卵的人牲就是活蛊巢。”   虽然早有预料,但是听到真正的介绍之后,秋濯雪的面容还是僵硬了一下:“如此行径,实是有伤天理。”   半枫荷并没有否认:“活蛊巢的出现令各族之间的仇恨彻底深入,也掀起了战火。当时有个叫做蓝采的女子,出身一个小族,全族都被覆灭,唯剩她一人。她为了复仇,忽生疯狂之心,将自己培做活蛊巢,吃下许多毒草,想要养出一只绝无仅有的蛊王。”   这样的邪恶手段,不但掀起了最初的狼烟,到头来又成了这女子报仇唯一的希望,真不知是何等讽刺。   秋濯雪默然不语。   越迷津皱了皱眉:“后来呢?”   “后来谁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半枫荷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缓,“百蛊缠身,食入百毒,居然让蓝采的身体产生新的变化,蛊物竟然与她共存相生,甚至能借她的躯体源源不断产生新蛊。”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差别,秋濯雪眉头紧锁:“共存相生?”   “是的,寻常的活蛊巢少则数日,长则数月,总会被不知餍足的蛊物吃空。可是蓝采体内的蛊却安然繁育,甚至为其吞吃剧毒,使得她百毒不侵。纵然离体,也如同她的子嗣,无需蛊引就能听从她的指令。”   半枫荷神情凝重:“蛊物本就不易繁衍,蛊王无法生育,蛊后至多能繁衍一次,蓝采体内的蛊却不受此影响。”   秋濯雪恍然大悟。   这就好比人的竞争一般,野蛮残酷的原始厮杀往往会带来沉重的伤痕,蛊王在炼蛊时吞噬了其他蛊物后,身体必然发生相应的变化,有时毒性相冲也未可知;而蓝采体内的蛊却如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只管吞吃毒素,无病无灾,安心繁衍,而毒素也历经一代又一代,培育出毒性愈发强烈的蛊虫。   秋濯雪心下顿觉厌烦可怖,他终于明白,万毒老人为什么想要将徐青兰炼制成蛊母了。   以活蛊巢的办法,蛊王不过只有一代,可是要是用蛊母的办法来培育蛊虫,却可拥有无数代……   秋濯雪脸色凝重,缓缓道:“半枫荷姑娘真是博学多识。”   半枫荷摇了摇头:“不是我博学多识,如果你问别的,也许我就不知道了。此事实是个意外,因为蓝采不仅仅是第一任蛊母,还是第一任巫觋。”   难怪半枫荷娓娓道来,原来这蓝采是圣教的开创者。   越迷津忽然道:“你刚刚为什么听起来很惊讶的样子。”   “我确实很惊讶。”半枫荷道,“这样的邪术杀戮太重,墨旱莲大人晚年时已将这些典籍尽数烧毁。活蛊巢之所以幸存,不过是因为流传太广以至于难以彻底禁止,可之前藜芦大人将圣教之中所有炼制此法的人都变成了活蛊巢之后,圣教已无人敢再用这样的办法了。”   越迷津:“……”   秋濯雪:“……”   如此以暴制暴,听起来倒是的确很有藜芦的风格。   秋濯雪听得瞠目结舌,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就听着半枫荷又接下去说道:“而培育蛊母的办法,比活蛊巢更为凶恶可怖。成效极低不说,还并非人人都能如蓝采一般忍受蛊虫在自己的躯体里活动,蓝采之后只出过四任蛊母,有两人自尽,还有两人……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连死也无法做到。”   活蛊巢与蛊母,一个是死苦,一个是生刑。   纵然追究前人的错误已无任何意义,可秋濯雪还是忍不住紧紧皱起眉头。   半枫荷眼中流露出强烈的不忍与怜悯:“也是因此,墨旱莲大人才决意烧毁这些典籍,现如今就连我们也只是听说过蛊母这一存在,却谁也没有见过,更不必说是炼制了。”   连墨戎中人都不知晓,更何况是外人——   秋濯雪沉默片刻,忽然道:“半枫荷姑娘,这些典籍可曾外借过?或是哪里存有副本?”   “怎么可能?圣教从来不与外人来往,再者,这些典籍也非是寻常人能见到的,绝不可能有人将这些东西传出去了。”半枫荷讶异非常,不过想到秋濯雪提起的万毒老人,也颇为拿捏不定,“有没有可能,你们中原的这个恶人只是从哪儿听说了蛊母的事,随口胡诌的。”   她自己说来也有些讪讪,觉得可能性太小了。   不过无论如何,此人既然已经死了,纵然他从哪儿知道了蛊母的事,也都就着黄土枯骨一同掩埋了。   于是半枫荷不再多问,咬定道:“此事与墨戎绝対无关。”   “你……似乎并不避讳対我们说起这些?”越迷津忽然出声道,“为什么?”   他问得过于直接,叫半枫荷不由怔了一怔,认认真真地回答道:“丑事悔过了,就只是过错,拟造借口,粉饰太平,只会更为丑陋。过错就是过错,前人功过,后人评说,为的是不再犯错,倘若悖逆其道,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更何况,你们身为中原人,尚且対受害之人心生怜悯,我一个墨戎人又怎可能対此无动于衷。”   秋濯雪不由得动容,温柔地看向半枫荷。   半枫荷望着他的脸色,把玩着自己的辫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必这样看我,対不住,我其实也没能帮上什么忙,这些事大多数墨戎人都知晓,只是我恰好知晓得比较详细一些。”   秋濯雪柔声道:“已很足够了。”   不知不觉,三人已经走了许久,见着路上人自无到少,再自少到多,大多数人都是面色匆匆,不少人认出半枫荷后都停下来対她行礼,神色很是恭敬。   半枫荷也不复対他们的笑脸相迎,显得有几分倨傲,甚是冷漠地点头应対。   三人很快就到了一处寨子外头,半枫荷入内牵了两匹马儿出来,模样有些惋惜:“我接下来还有些事,只能送二位到此,从这条大路下去一直往南走去,就能回到中原了。”   秋濯雪也不推辞,飞身上马,牵住缰绳,対着她又问了一个问题:“半枫荷姑娘,墨戎近年来有十来岁的少年走失吗?”   他心中到底记挂杨青。   半枫荷迷惑不已:“十来岁的少年走失?有是有,不过都被找回来或是葬身野兽之腹了,怎么了?”   秋濯雪:“……那贵教近来可有前往北疆?”   半枫荷神情更见纳闷,仍是摇头。   “多谢!”线索又断,秋濯雪在心中叹息一声,拱手道,“后会有期!”   越迷津只是冲半枫荷点头,轻轻一夹马腹。   马儿放开四蹄,狂奔而去,半枫荷忍不住往前跑了两步,大声道:“恩公!后会有期!”   这两匹马儿虽非是神驹,但也绝非寻常劣马,越迷津的骑术稍劣,秋濯雪就稍稍落下些与他齐头并进,只觉得暖风拂面,草木土腥的清气扑鼻,夏日已悄然在这些时日里降临。   两人奔行许久,总算重新回到半陀山,怕冲撞到路上药商行人,立刻勒马放慢脚步,看着人烟渐多起来,只觉得恍如隔世。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一家客栈之中,这会儿已是黄昏时分了,大堂里并不热闹,掌柜与店小二也显得有点无聊,见着客人都透着一点懒意。   秋濯雪跟越迷津并没计较,他们吃了饱饱的一顿,又要了两桶水,水并没有烧得很热,在这样的阳光下洗起来正舒服。   被毒瘴与蛊虫层层隔绝于世的墨戎,似是一下子被抛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迷人的醉梦花,馥郁的忘忧草,也成了梦境一般的存在。   越迷津进房的时候,秋濯雪正在窗边梳理自己的头发,客栈只给了一把普通的木梳,梳齿还断了几处,他也不嫌弃。   秋濯雪并没有转过身来,他将木梳放在桌子上,眉头微蹙,长发披散在背上,若按照文人的标准,已算得上衣冠不整。   “听了半枫荷姑娘的话,越兄可有什么想法?”   “墨旱莲晚年才烧毁典籍。”越迷津冷声道,“如果不是墨戎所为,那么最可疑的无疑是与圣教亲密无间的澹台一脉,亲密至此,极有可能从墨旱莲口中得知蛊母的炼制之法。”   秋濯雪点了点头赞同:“秋某也是这样认为,圣教隐世不出,绝非是一句空口白话,半陀山人来人往,但凡圣教有所动作,中原难免察觉,因此我想此事的确与他们没有关系。”   如此说来,万毒老人与杨青身上的谜团,眼下都与血劫剑重合了起来。   “你的头发。”越迷津忽然顿了顿,“不……理一理吗?”   他挽住了一段被凉风吹起的青丝。   夏日的天被拉长了,窗外天还未彻底暗下来,却隐见月华,正如越迷津的心思一般晦明难定。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零二章   头发底下仍带一点潮意, 冰冷冷地缠绕着越迷津的指尖。   他好似被蝎子蛰了一般,立刻松开了手,看起来就像只是单纯的好奇, 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举动当然谈不上恰当,秋濯雪却也很难责备他,仍如往常一般转过头来, 微微笑道:“还没干,叫越兄见笑了。”   “没什么见笑的。”越迷津道,他的手已经收回, 搭在覆水剑上, 冷冷清清地站在月光下, 末了不知为何,又突然添了一句, “你这样也很好看。”   秋濯雪怔了一怔,很快就想起来他们初去冷月银泉时在路上说的那番有关“面目可憎”的玩笑话,实在没想到越迷津还会记得这件事, 不禁哑然失笑。   “那只是个玩笑罢了。”秋濯雪道,“越兄还记得?”   越迷津看了他一眼:“你不也记得。”   也许是因为不常与别人交际的缘故, 越迷津并非全然不谙世事, 然而有时候的举动与言语却又如同世外之人,时常令人猝不及防。   越迷津的朋友极少, 不明白寻常朋友之间的距离应当如何恰当把握, 也许正因为这一点, 许多事在越迷津身上就显得格外顺理成章, 叫秋濯雪也不知道该不该点明。   许多话, 朋友之间往往不会去说,却也不意味着说了就会发生什么。   ……当真不会发生什么吗?   外面的天色已经慢慢昏暗下来了, 秋濯雪无言地站起来,极自然地去找寻房间里的火石,准备将蜡烛点燃起来。   他的脚步很轻,轻到犹如与这幽夜融为一体,直到火光在手中亮起,身影终于一同出现。   小小的烛台被搬到了窗边。   即便是在做这样琐碎的小事,秋濯雪都显得很是专注认真,等到用纱罩笼住烛火时,他已经重新镇定平静下来了。   他很快听见越迷津又问道:“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蛊的情况了,你接下来想怎么做?”   秋濯雪沉吟片刻,缓缓道:“我接下来想去一趟七星阁。”   与月影一战,二人得知血劫剑是由百炼铁所铸,偏偏这么巧,数年之前宋仲棠因美色而失百炼铁,随后自尽身亡,盗走百炼铁的女子也自此渺无音讯,好似从来就没有过这样一个人。   秋濯雪本以为就是月影所为,可是她却矢口否认,她当然不是不会撒谎,可是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撒谎。   当初月影在船上对慕容华所说的一番话至今仍然言犹在耳。   “我本可以下毒害你来威胁秋濯雪,我也可以抓住那小娃娃,还可以杀掉所有查账的人,泄露血劫剑的消息。”   “慕容华,比这轻松多了的办法有不少,我都没用。”   这些并不是月影对自己的辩解,而是在清清楚楚地告诉众人,她是怎样的狠辣决绝,毫无底线。   因此秋濯雪才相信她对慕容华的确有过真情,甚至可能现在还有。   只是这点真情同样也虚假得可怕,无法令她放下屠刀,也无法改变她的心意,至多令她换上一种更光彩的手段,令她选择与秋濯雪面对面地一较高低。   月影并不认为这样的手段丑陋,当然没有隐瞒的必要,更何况她并没有认出百炼铁,而是从秋濯雪的口风之中推断出来的——盗窃百炼铁的女人怎么可能认不出百炼铁。   这一切都足以说明,月影并非是当初那个女人。   “墨戎此行,纵然有所解惑,可是谜团更多,眼下神木鼎与盗窃百炼铁的女子都需七星阁来解答。”秋濯雪眉头微蹙,“好在如今我们已能确定,盗窃百炼铁的女人与澹台是两个人……”   越迷津忽然打断,不解地皱眉道:“你怎么确定?赤红锦同样是铸师,你也从来没有问过澹台到底是男是女。”   “不必问。”秋濯雪道,“在医庐之外,半枫荷姑娘提起叛逃之事时,已经给了答案。”   越迷津奇道:“嗯?我怎么没有听见。”   “她提到过南天竹认为月影姑娘是我编造出来的女子,我与澹台根本就是同谋。倘若澹台是女子的话,圣教退一步也应认为我所说之人就是澹台,怎会认为是编造,所以澹台必定是个男子。”   人在无心之时说出的话,秋濯雪却一一捕捉,化为己用,越迷津深深看了他一眼,顿了顿:“世界上的男人未免太多了一点。”   “不错。”秋濯雪忍不住笑起来,“这点线索当然不足够,他还是一名铸师,力气一定不会太小,当然,我想是比不上越兄的。如果我们运气不够好的话——”   越迷津皱了皱眉:“不够好的话?”   “如果我们的运气不够好,恐怕他还擅毒。”秋濯雪的表情直到此刻,终于凝重起来,“我虽然不曾亲眼见到,但是以人炼蛊,方法称呼都是一模一样,应当不会有差。若非是从墨戎此处流传而出,只可能是澹台了。”   说完,秋濯雪又笑语道:“不过他这方面的本领肯定没有藜芦大夫高。”   “……”越迷津一阵无言,他实在很难想象藜芦铸剑的模样,想了想,“你认为,澹台与万毒老人早有勾结?”   “只是如此猜测而已。”秋濯雪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复杂起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浮萍山庄还在时,万毒老人尚未开始炼蛊,而是用毒。这一点足以说明,他要么当时与澹台还素昧平生,要么澹台还不足以控制他为自己做事。”   直到……秋濯雪跟越迷津的意外到来,杀死师浮萍,将万毒老人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条丧家之犬。   看来七年前,他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万毒老人推到了澹台的手中。   “不过如今万毒老人已死,倒是省去我们的烦恼。”秋濯雪将话题重新带了回来,“不论澹台到底想要万毒老人做什么,如今都是做不了了,除非他愿意下到地府去把人拉回来,那样的话我们也实在奈何他不得,反倒是那名女子……”   越迷津侧过头,凝视着他,等待着接下来的话。   “反倒是那名女子,她盗窃百炼铁不为自己,反倒尽数给予了澹台,要么她与澹台之间有相同的目的,甚至极有可能就是血亲;要么就是为澹台神魂颠倒,什么都甘愿做。”   秋濯雪认真道:“无论如何,两人之间必然极为亲密,只要我们找到这女子,就能顺藤摸瓜找到澹台。”   越迷津对此没有什么异议。   “那我们就去七星阁。”越迷津平淡地回答道,“只不过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始终都没有人找到那名女子,也许她早被澹台灭口了,纵然没有,我们也未必找得到。”   秋濯雪点了点头,神情有些严肃:“我当然也想过这个可能,不过如今任何线索都要查一查。否则万般无奈之下,我们只能去抓月影姑娘了。”   越迷津沉默片刻:“……最好是不要。”   他跟月影虽然没有真正交手,但一路走来,已感觉到这女子的狡诈狠毒,一想到要与她纠缠,不由得皱起眉头。   秋濯雪轻轻笑道:“不必惆怅,咱们现在已知道不少了,我相信这谜题定会水落石出的。”   他们说完这些话,气氛忽然又沉默下来,秋濯雪看向越迷津,目光之中隐约生出一些怜惜来:“越兄,这些天奔劳,叫你受累了。”   从万剑山庄开始,秋濯雪就知道越迷津对血劫剑毫无兴趣,后来越迷津虽说因杨青改变了想法,但说到头来,仍是秋濯雪将他逼上这条“贼船”的。   越迷津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是我自己决定要来的。”   一直以来,越迷津都对血劫剑并不太感兴趣,此剑纵然锐不可当,可说到头来也不过是一把剑,由人掌控而已,若非人生贪婪之心,就不会受害。   由于自己的贪心而死在血劫剑下,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因此他不觉得因血劫剑而死的人有什么值得怜悯之处。   直至与秋濯雪同行多日,意识到血劫剑引发的阴谋会殃及许多无辜之人,越迷津的想法才有所改变,他为人坦荡直率,既是自己要做的事,就绝不反悔,更不觉辛苦。   两人既有了方向,第二日天还没亮,就结了账,马不停蹄地往七星阁所在赶去,偶尔在客栈里吃饭,还能听见江湖上的传闻。   烟波客失剑的传闻在当下已经算不上新鲜,倒是花主即将在三月后开榜一事引得江湖上沸沸扬扬,此次评点不止是人,还有兵器,眼下许多英雄豪杰正蜂拥而至。   当初的名花美人榜已为花主引来了许多争议,险些有性命之忧,如今又在这个节骨眼上排百兵英雄榜,实在令人费解。   “圣人有云: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不乱。”越迷津端起茶杯,“血劫剑是珍物,百兵英雄榜为造名,澹台尚且隐匿人后,这花主竟然上到台前,真不知道该不该说他是胆大包天。”   秋濯雪微微笑道:“争名逐利,人之本性,花主评榜天下知,如此盛名,他虽无绝世的武功,但却能通过评榜来钦定天下英雄的成败,又怎能不动心?”   越迷津冷笑一声:“对他人评头论足,不怕招惹杀身之祸?”   “倘若被评头论足之人,心甘情愿受此名利禁锢。”秋濯雪说到此处,蓦然一顿,随即叹息道,“在这江湖上行走的人,哪有几人不受此束缚?”   “说得一点不错!”   这时候,一个突兀的声音穿进来,只见颜无痕出现在秋濯雪身边,手中还拿着半个馒头,他打量了会桌上的菜色,立刻拍着桌子要小二再送一副碗筷过来。   “再来一壶酒。”秋濯雪好脾气地跟看上去有些犹豫的店小二说道。   颜无痕兴奋地拍着桌子:“一壶怎么够!起码要……”   他的眼睛在两人面前转了一圈,扯着嗓子对店小二喊道:“来六壶!”   秋濯雪苦笑:“秋某还有要事。”   “不要紧。”颜无痕咧嘴一笑,“我一个人就能喝六壶!”   秋濯雪忍俊不禁:“好吧。”   等到酒上来,两人各饮了一壶,颜无痕咕噜咕噜喝完,总算消了一点酒兴,这才松了口气,对秋濯雪严肃道:“前几日有人告诉了我一些事,是跟你有关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秋濯雪不紧不慢地啜饮着酒:“我知道。”   “你知道?”颜无痕惊讶无比,又很快平静下来,他的表情很快变得怜悯起来,“不……你绝不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秋濯雪遭人冤枉的次数的确不少,好在每每总能化解,因此轻轻叹气道:“有些事总是如此叫人无奈,我当然知道,我也相信颜兄一定不会相信。”   “你真的知道?”颜无痕的表情一下子变了,他猛然灌了自己几口酒:“这么荒唐的话,我当然不会相信!”   还没等秋濯雪露出欣慰的神情,颜无痕又怒声道:“不过,他们怎么敢当面羞辱你人尽可夫?!这到底是什么蛮夷之地!”   秋濯雪几乎拿不住酒杯:“……”   他错愕无比地看向颜无痕:“你说什么?!”   “你果然不知道……”颜无痕看着他的表情,突然惨叫一声,下意识捂住嘴,“糟了!你诈我!”   秋濯雪:“……还请颜兄如实相告。”   “呃……他们说你故意勾引前任巫觋,暗藏祸心,意图不轨,要我说啊,这简直是荒唐无聊!”颜无痕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秋濯雪的表情。   秋濯雪当然想不到南天竹认为他花名在外,又素有情深无比的美名,必然是个男女通吃的风流种,因此故意往此处拉扯。   毕竟,风流韵事这样的小道消息总是人人都爱听的。   他沉默片刻,还算欣慰:“颜兄相信我?”   “当然啊。”颜无痕点头道,““他们也不打听打听,你是什么人,哪里需要勾引别人,只要你站在这儿,别人只怕都要迫不及待地来钓你。”   秋濯雪:“……”   他突然一点也不欣慰了。   “我看那什么巫觋根本就是对你求爱不成,欲行不轨不能,所以有意诬陷你!羞辱你人尽可夫!想让你在武林里名声扫地,只能屈居他之下。”颜无痕越说越生豪气,拍了拍胸膛道,“你不必担心!这种话我根本不会信!”   秋濯雪大脑空白了瞬间,居然都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反驳:“呃……并非如此,秋某相信,他对秋某必然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下意识的,秋濯雪隐去了藜芦的名字,他预感说出来会更不妙。   颜无痕脸上忽然浮现出怜悯的神色:“你何必还为他遮掩呢?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秋濯雪:“……”   他突然很想知道颜无痕到底听到了什么版本。   越迷津冷冷道:“我很确定,藜芦虽然觉得秋濯雪有趣,但并不是你所认为的那种感情。”   他一开口,颜无痕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正要询问,突然想起他那位死去的挚友也对秋濯雪有意,一下子不敢说话了。   虽然秋濯雪并没有跟任何人定情,但对越迷津来讲,秋濯雪就像是兄弟的遗孀,再怎么生气,也要多加照顾。   跟这种人是没有道理可以讲的。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啊不好意思我忘记更新了!我还以为我塞进存稿箱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零三章   颜无痕看着眼前的秋濯雪, 一时间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之中。   数日之前——   抓住颜无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找到他就不是太难了。   颜无痕打酒回来的时候,他那间又破又旧的房子里突然来了几位客人, 光秃秃的墙壁上也爬满毒虫,好像一下子野外所有的毒虫都准备来他家门口坐一坐。   “我难不成是喝昏了头,进错了门?”颜无痕小心翼翼地避开一条毒蛇, 苦笑着问道,酒壶还在腰间晃荡。   南天竹道:“恐怕你比自己以为得要清醒。”   颜无痕喃喃道:“是吗?那不知道两位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他不住地打量着南天竹与火鹤,看得出这两人的武功不算太低, 更不必说这满屋子的毒物了。   毒有时候能弥补一些武功上的不足, 这两人显然是个中的行家, 奇怪的是,他们的衣饰跟口音都与中原略有不同, 难道是异邦人士?   颜无痕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惹上过这样一个大麻烦,好在对方并没有立刻动手的意思,看来是要谈一谈。   “我们来自墨戎。”南天竹道, “这个地方你应当不陌生吧。”   颜无痕脱口而出:“烟波客怎么了?是他要你们带什么话来吗?”   “果然——”南天竹眯了眯眼,心念电转, 示意了一下火鹤。   火鹤则忽然“唰”地伸出一双毒掌来, 击向颜无痕,冷冷道:“我就知道是你们中原人意图不轨!把你们的图谋全部都给我说出来!”   颜无痕左躲右闪, 好几次险些被毒掌打中, 结结巴巴道:“没……没有图谋啊, 喂喂!搞清楚好不好!明明是你们墨戎有问题, 搞了个妖蛊……哎呀我也没听明白, 总之我们中原人才是苦主,哪有什么图谋啊!”   南天竹与火鹤对视一眼, 他们本就无意伤害颜无痕,只是想吓唬吓唬他,这番对谈已经足够他们了解颜无痕所知不多了。   这让南天竹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恶毒来。   烟波客在中原的声望不低,倘若直言相告,颜无痕未必会信;可倘若将自己当成苦主,前来兴师问罪,就能先声夺人。   南天竹故意装作和气的模样:“大哥,你且慢动手,我看他毫不知情,想来是个无辜人,让我来问他——”   火鹤果然停手,颜无痕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他本可以立刻离开此地,然而实在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因此在屋子里飘了一圈,愣是没有往门外走。   他颇为感激地看了一眼南天竹:“总算有个讲道理的。”   “你们中原是不是有一个叫做伏六孤的人?”南天竹沉声道,“他又是不是与烟波客秋濯雪很要好?”   颜无痕点点头:“不错,江湖上确实有这号人物,金戈银弓伏六孤,不过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四年之久,他与烟波客亲如兄弟,此事人人都知。”   火鹤露出一个极阴沉的笑容:“亲如兄弟?契兄弟吗?”   颜无痕听到这个消息,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几乎结巴:“啊?”   南天竹深知造谣就如撒谎一般,需有七分真三分假,这谣言最好不要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而是让人自己想出来。   暗示、引导,这世上的事从来没有多难。   ……   思绪重新拉回到眼下,酒店里人声鼎沸,颜无痕四下观察了一番,端着酒犹豫片刻,还是问道:“烟波客,我很相信你的人品,可是有些事憋在心里实在难受,因此我还是想问个清楚明白。”   秋濯雪想了想颜无痕的性子,微微笑道:“但说无妨。”   “……那些人说……”颜无痕捏了捏酒杯,有些试探地问道,“他们说,伏六孤为了你留在墨戎四年?”   这件事说起来略有些复杂。   秋濯雪沉吟片刻,缓缓道:“阿衡本就有归隐之意,墨戎也是个好去处。墨戎的医术与中原大有不同,他知秋某记挂风满楼的心疾,便特意帮忙求药。此中心意,秋某自然十分感激,不过此乃他自己的意愿。”   这些话说得虽然略有不同,轻重也有不同,但显然那两个墨戎人并没有撒谎,伏六孤果然为了求药待在墨戎四年。   居然是真的。   颜无痕心情格外复杂,他猛然喝了两口酒,又有点犹豫地问道:“那……伏六孤喜欢男人的事,是真的吗?”   秋濯雪:“……”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回答这个问题,直觉让他感觉到异常不妙,仿佛这句话后有数十个深坑等着。   越迷津皱眉道:“真的又怎样?”   颜无痕这才想起来越迷津这个煞星还在旁边坐着,他那位老友喜欢的就是秋濯雪,男人爱上男人这种事虽然不多见,但在秋濯雪身上也不算少见,求生欲当即激发,连忙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随口问问!”   秋濯雪打量了一下颜无痕的表情,忍不住补充了一句:“阿衡已觅得良配,多谢颜兄关心了。”   不料越迷津扬起一边眉毛:“你是指险些杀了他的良配?”   颜无痕错愕道:“良配?险些杀了他?什么意思?”   秋濯雪叹了口气,也实在难以隐瞒下去了:“……是这样的,墨戎圣教的前任巫觋叫做藜芦,正是阿衡心仪之人。他性子有些古怪,手段也异于常人,误以为阿衡要随我们离开,才做出那样的不智之举。”   “呃……”颜无痕道,“那你们可有受伤?”   秋濯雪只当他是好心关怀,微微笑道:“藜芦大夫倒是并未迁怒我等。”   越迷津冷冷道:“只是给我们下了好几次毒。”   秋濯雪:“……都已解了。”   不过颜无痕看起来并不安心,反而神情变得更加古怪起来。   古往今来,捉贼拿赃,捉奸成双,丈夫发现自家媳妇跟外人偷情,杀不杀内人总有余地斟酌,可情夫这个外人无一例外,总是要先挨上一刀。   这才是常理。   毕竟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受自己被戴绿帽子。   按照秋濯雪的说法,如果伏六孤与藜芦真的有情,那么该挨这一刀的人无论如何都应该是他才对,怎么会是伏六孤。   就算是讲个先来后到,秋濯雪也没可能好端端地彻底脱身。   可要是按照那些墨戎人说的来听,这一切就立刻解释得通了。   “我还听说……”颜无痕摩挲着酒壶,有点迟疑,“这位古怪偏激的藜芦喜欢用人试药炼蛊,你们却在他手底下救下了圣教不少人?”   这段评价,秋濯雪实在没办法反驳,最后只能委婉道:“不敢居功,也是藜芦大夫手下留情,宽宏大量。”   怎么他对伏六孤就是要喊打喊杀的古怪偏激,对你又是这样的手下留情、宽宏大量——   颜无痕几乎要把这句话脱口而出,开始觉得六壶酒有点不够喝了。   他虽然是个大嘴巴,但并不是一个偏听偏信的男人,加上听了这么多年的传闻,他当然明白这世上的人站在不同的角度上,就会看到截然不同的东西。   就好像当初在山雨小庄一样,那个少年并没有撒谎,只是秋濯雪也的确对风满楼的心意毫不知情。   要不是之后风满楼说清楚一切,颜无痕难免以为秋濯雪是故意装傻充愣。   颜无痕现在已经明白了,那些气势汹汹,前来要个说法的墨戎人并没有撒谎,他们的确说出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只是误解了而已,就如同曾经在山雨小庄上的颜无痕一样。   他还记得自己详详细细问到了前因后果后,又认认真真告诉他们中原绝无任何针对墨戎的阴谋诡计,那两个耿直的墨戎汉子就立刻离开了。   如此通情达理,话虽然说得离谱,但也看得出来不是恶意的寻衅挑事。   颜无痕又喝了两口酒,问道:“他们还告诉我说,这蛊不是圣教所炼,而是这位藜芦所炼的?”   “不错。”秋濯雪微微蹙眉道,“不过他事先并不知情,也已尽数告诉我蛊性如何,说起来,血劫剑可有风声。”   颜无痕摇头道:“没有,自从你说血劫剑丢失之后,江湖上就再没了它的踪影,你说的那名女子也没人发现下落。”   秋濯雪心下一动,又问:“步少庄主情况如何?”   如今步天行是唯一真正握过血劫剑还未死的人,他的情况很重要。   颜无痕的表情微微扭曲了一下:“这个……没想到你还记挂着他,他要是知道你关心他,一定会很感动的……他不是很好,一直体虚气弱,在万剑山庄调养身体,你……你想去见见他吗?”   秋濯雪就将血劫剑的事解释了一番,又道:“步少庄主当日不过是受血劫剑中的蛊物所控,并非是真的对我有意。”   颜无痕听完后,迷茫地看着他,好半晌才道:“可是,可是……步天行已经退婚了,他还亲口说过,如果你愿意,他会对你负责的啊?甚至你要打要杀,都不要紧。”   秋濯雪的脸一下子就绿了,失声道:“什么?!”   越迷津:“……”   两人当然不会想到,步天行醒来后是怎样从众人口中听说了自己对秋濯雪非礼了一番。步天行被步渊停教养得极好,虽犯下了对名誉的贪念,将血劫剑带回山庄之中,但这不意味着他是个不肯承担错误的男人。   步天行心知肚明,以秋濯雪的武功本可以将自己打死,可是却始终没有出手,不愿伤他的性命,而是任由他肆意轻薄,步天行怎能不感动,怎能不感激。   他甚至愿意付出自己的一生来偿还这个错误。   颜无痕没有在意秋濯雪的脸色,而是认真地继续思索着墨戎的事,他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来自墨戎的那些人,当然不了解秋濯雪是怎样一个人,也难以相信世上有这样好的一个人,更不能相信秋濯雪有这样大的魅力。   因此才会认为是他早与伏六孤牵线搭桥,施展美人计勾引了前任巫觋,甚至故意借血劫剑为借口,有意到墨戎挑拨离间,以至同室操戈,又故作好心来施恩。   可是颜无痕很清楚,秋濯雪虽然聪明,但他的心未免太柔软,也太善良,有时候甚至甘愿去做一个“愚人”,承受世人的偏见与指责,就像是丢失血劫剑这件事一般。   就连秋濯雪这种脾气都说这位前任巫觋藜芦是个古怪的人,可见这个人一定令人难以忍受。   不论是那两个墨戎汉子话语里透露出来的意思,还是秋濯雪跟越迷津所提到的情况,都看得出来,这个叫藜芦的前任巫觋手段残毒,性情阴鸷,绝非是什么善类,偏偏在墨戎之中地位极高。   做了坏事,人们总是不愿意怪责在自己人头上,要千方百计找理由,因此那些墨戎人才会认为是秋濯雪引诱藜芦犯错。   就好像各朝各代,总是把昏君的错误推责在女人的头上一样。   想来,藜芦与伏六孤都对秋濯雪有意,只是他们斗得旗鼓相当,不知怎么,给了秋濯雪他们俩才是一对的错觉。   否则伏六孤既要隐居墨戎,干嘛要随秋濯雪离开?而藜芦既然喜欢伏六孤,又为何要杀他?   你看越迷津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就什么事都没有。   只因为他对秋濯雪没有半点感情,谁也不会将他当做情敌,他虽然与秋濯雪同行,又为其毁去剑约,但到底不过是看在秋濯雪是亡友的遗孀份上。   自然,这也不是秋濯雪撒谎,只是他的的确确不知道,就如同他当初不知道风满楼的心意一般。   颜无痕看着秋濯雪,倏然叹了口气。   他忽然发现,也许越迷津陪着秋濯雪是一件好事也说不定,毕竟这世上也许只有越迷津绝不会对秋濯雪生出半点非分之想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零四章   不过血劫剑居然没了风声, 这倒是出乎秋濯雪的意料。   他摇摇头,将步天行撇在脑后,继续沉思起正事来。   秋濯雪本来以为趁着自己进入墨戎这段时间, 月影姑娘会掀起一场风波,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这样耐得住性子。   只是真正出人意料的,倒也不止这一宗。   当初秋濯雪找到颜无痕传出消息, 就是有意让幕后之人知晓血劫剑已失落月影之手,而自己将前往墨戎。   墨戎乃是绝密,月影既然泄露, 幕后之人必然以为他们已联合起来, 定会出手阻止他们双方, 到那时分身乏术,难免漏出破绽来。   可是前往墨戎的路上, 澹台一直都没有派人来阻挠他们,不知是失算了伏六孤这一招,还是料定他们即便能够进入墨戎, 探查到消息,也根本拿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的确, 都已经过去数百年了, 墨戎的避世就注定他们不会参与到太多纷争之中,也只能大概了解外界的情况。   他们对澹台的了解, 其实只比秋濯雪多一点点, 却也没有更多了。   数百年前的澹台一脉,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铸造神木鼎的大量百炼铁又是从何而来?   这些谜团曾经被时间掩埋在过去, 如今却又再度被人掘出, 等待着人找寻到真正的谜底。   “好不容易找出了血劫剑的秘密,结果血劫剑却消失无踪了。”颜无痕噘嘴托着筷子, 他见秋濯雪一脸忧思,知道必然是在挂心血劫剑的事,有心开解他,“不过你放心,就算它再蹦出来,你也已找到解决的法子了,改明儿我就将妖蛊的事放出消息去。”   屠龙之技,虽非人人都用得上,但只要人人皆知,总比一无所知要安全得多。   秋濯雪点了点头:“多谢颜兄了。”   “实在用不着这么客气,只是一点小事而已。”颜无痕耸了耸肩膀,摇摇头道,“我又没有深入不毛之地,被人指责冤枉,更何况我肚子里本就藏不住话,实在没做什么。”   秋濯雪哑然失笑:“世间之事,本就仰赖众人各司其职,颜兄已为江湖尽了自己的一份力量,如何能说是没做什么?”   又是这样……   颜无痕端起酒,忽然心生感慨,他跟秋濯雪其实算不上熟,只是打过几次照面。   毕竟他不过是一个混不吝的大嘴巴,秋濯雪却是名满天下的烟波客,他们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交际,非要较真,其实那次误打误撞因为山雨小庄的事才算真正认识——   这件事严格说来还算得上是有仇,可秋濯雪直到最后都没想过要他的命。   颜无痕当然很感激,他肚子里藏不住事儿是一回事,却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   后来上万剑山庄,秋濯雪不计前嫌,赞他轻功大有进步,担下血劫剑的重责后,更是以江湖武林为先,不顾自身名誉受损。   秋濯雪甚至还让颜无痕这口无遮拦的大嘴巴派上好的用场,颜无痕至今仍然记得自己去传递消息时,还是头一遭看见武林群雄对自己客客气气的模样,好似他做了件什么极了不得的事一般,让他不禁有些受宠若惊。   从始至终,秋濯雪的眼中都能看到颜无痕的好处,而不是坏处。   倘若天底下真正会有什么完美无缺的人物,也许只有秋濯雪了,他不但英俊聪明,还武功高强,更是集合了最温柔的情人、最慈爱的长辈、最体贴的朋友、最契合的知己和最亲密的兄弟为一身。   虽然能令颜无痕动心的只有女人,但是他完全能够理解秋濯雪身上这种非凡的魅力足以折服世间任何一个人。   也许秋濯雪并没有把颜无痕当成是自己的朋友,可颜无痕在心底已经将他当做是自己的好朋友了。   因此听到那些墨戎人百般诋毁秋濯雪的时候,颜无痕并没有相信,而是选择先来找秋濯雪求证。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那两个墨戎人虽然没有撒谎,但是事情的本质却大相径庭。   颜无痕默默闷了一口酒。   他虽然曾提议秋濯雪在危急关头使用美人计保命,但是别人污蔑他的朋友就是这样一个人的时候,总难免让人心气难平。   颜无痕实在不忍心再让秋濯雪听到那些伤害他的话了。   他甚至都已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问了,难道他还不够清楚秋濯雪是什么样的人吗?   秋濯雪当然不知道颜无痕想到了什么,南天竹等人的谣言半真半假,可好在事关重大,颜无痕特来求证,自己也与他说了个清楚明白,应该不会再出之前山雨小庄上那样令人哭笑不得的误会。   那件事,老实说,风满楼也实在需要负一点责。   最重要的是,秋濯雪完全不想知道自己在南天竹口中到底是什么模样,他此去墨戎是为调查妖蛊,如今蛊的来龙去脉已经查清,颜无痕也许诺会放出消息,无疑安心许多。   只是另一件事又勾动了他的好奇心。   秋濯雪问道:“我才回来不久,颜兄怎么消息如此灵通,是正好在附近游玩吗?”   颜无痕藏不住秘密,不少人喜欢在他这儿打探消息,可是他自身却并没有什么详细的情报网,全赖一身轻功到处游玩。   因此秋濯雪有些好奇此番是巧合,还是特意寻来。   “啊!我差点忘记了。”颜无痕一拍脑袋,赶忙放下酒杯,从怀里摸索了一阵,“是花主点评英雄榜的事,他之前请了我去群芳楼做客,让我顺便当个跑腿。哎呀,我就知道,没人诚心请我吃饭,总要从我身上占点便宜去。”   他一摸,却是两封请帖。   “对了,也有你一份。”颜无痕一只手各递过一封,看向越迷津,快嘴道,“花主还跟我说了,要是你实在不肯接,这张请帖就递给秋濯雪,再让秋濯雪递给你,他递给你的,你肯定会接。”   他看上去似乎见势不好就立刻要转交给秋濯雪。   秋濯雪忍俊不禁:“只怕秋某并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越迷津只是木着脸看了颜无痕半晌,直到颜无痕都快汗流浃背,打算转手时,才伸出手来接过请帖,淡然回答道:“你有。”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居然动都没有动一下,要不是颜无痕知道他是答应收下请帖,还当他是来索命的。   还没等颜无痕收回手来,这张薄薄的请帖上忽然搭上了第三人的手指,是秋濯雪。   秋濯雪的脸上仍然带着笑意:“非是每样东西,都值得秋某豁出颜面,越兄若不想去,不必勉强自己。”   他与颜无痕所说的话,只不过是闲暇无事的笑语。   可是越迷津的回答却太认真,太真心,真心到让秋濯雪都为之颤抖。   秋濯雪从来不想勉强越迷津做任何事,之前逼迫越迷津毁去剑约,是无可奈何之举,已感到万分愧疚。   这场英雄会根本无关紧要,他不希望越迷津有所误解。   越迷津皱起眉头。   “呃——”颜无痕的眼睛滴溜溜地在他们俩之间打转,敏锐感到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及时撒开了手,提起剩下两壶还没开封的酒别在腰上,“总之,我的事办完了,就先走一步,你们慢聊,慢聊……只是人家小本生意,千万别打起来,砸了人家的买卖!”   热闹也分人。   风满楼能被秋濯雪劝住,可是越迷津就未必了。   他的确不会对秋濯雪下手,也愿意给秋濯雪一些颜面,可颜无痕非常确定自己绝不在越迷津愿意放过一马的名单上。   这颗脑袋在脖子上呆得很好,颜无痕暂时没打算让它搬家。   离开酒楼时,颜无痕还忍不住在心里抱怨了一遭:虽然情有可原,但是都同行这么久了,他们之间怎么还是剑拔弩张的,看起来一言不合就要开打。还好我跑得够快,否则殃及池鱼就不妙了。   之前颜无痕还欣慰越迷津对秋濯雪毫无非分之想,是陪伴的最佳人选。   现在颜无痕又改变了想法,在没有敌人的时候,搞不好越迷津才是最大的危险。   酒楼内的气氛却没有颜无痕想得那么紧张。   因为越迷津很快就松开了手,任由秋濯雪拿走了那张请帖,桌上的酒喝得只剩下了一壶,他没有碰,而是继续饮淡而无味的茶水。   秋濯雪实在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既然看不透,就只能问,秋濯雪轻轻叹气道:“越兄既然不愿意去英雄会,何必勉强自己接受呢?”   “我没有勉强自己。”越迷津看向他,“血劫刀与血劫剑相隔五年,无论背后之人有什么目的,他一定都很有耐心。如果月影就此消失,我们也查不出当年女子的下落,线索就此断绝,到那时,我们再无同行的理由。”   秋濯雪的目光渐渐变得温柔起来:“为什么非要理由呢?我们还可以作为朋友四处走走。”   越迷津道:“不错,你已接下帖子,自然会去三月后的英雄会,我也接下,只是如此而已。”   他看着秋濯雪,目光好似洞悉人心一般纯粹剔透:“我知道,七年前的事,你所受的折磨苦楚其实并不少于我。一路上你小心翼翼,体贴照顾,担心会勉强我,可对我来讲,这不是勉强,我喜欢与你同行。”   秋濯雪的唇微微一动,轻笑起来:“看来咱们俩是谁也离不开谁了。”   他的心已因为这句话轻轻颤抖起来。   越迷津并没有反驳。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零五章   血劫剑如来时一般无影, 去时一般无踪。   虽然颜无痕已经打过包票没听见风声,但是秋濯雪仍然留神注意着相关的消息,可惜如今花主评榜才是江湖里最引人注目的大事儿, 没人再提血劫剑半句了。   不过也是,血劫剑只有一把,万剑山庄又在处理, 对大多数江湖人而言,既无名也无利可得,当然还是对花主的英雄榜更感兴趣。   这日斜阳入山, 夜幕低垂, 天上已闪烁起几颗较为明亮的星子来, 四下是荒郊野岭,荒庙都不见半座, 更不必提旅店了。   “看来今日要在这里休息了。”秋濯雪勒紧缰绳,望了望天色,跃下身来, 将马儿的绳系在一棵大树上,“咱们趁着还看得清, 先找些枯柴生火吧。”   越迷津当然并没意见。   好在夏日的天总是暗得晚, 秋濯雪与越迷津在林子里分散开来寻找,他正四下观察, 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松鸡野兔之类的可以打打牙祭, 他身上除了盐巴就没带别的, 总不能只吃盐焗大饼。   远处杂草丛中簌簌响动, 秋濯雪是何等眼力, 他当即拾起一颗石子飞弹而出,野兔当即滚出草丛, 歪倒在地,无法再动了。   秋濯雪走过去拾捡,才提起兔耳,忽闻到风中飘来一阵淡淡的血腥之气,似有若无,不由得皱起眉来,往血气处走去。   此刻天色已转暗,林间暮色更沉,虽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但也略有阻碍,只有路上的血腥味忽浓忽淡,清晰地为秋濯雪指引前方。   很快,血腥气就浓重了起来,月光为秋濯雪照耀出一具无头尸来,尸身之下的泥土已经被浸成深色,斑斑点点的血迹溅射在四周草叶上。   无头尸的头离身体并不远,飞在一颗老树下,凝滞住了死前的恐惧,只见他脸上鲜血淋漓,两只眼睛大大睁着,在半明半暗之处直勾勾地看着秋濯雪,脸上还蒙着一块被削半的黑巾。   秋濯雪放下兔子,半跪在地,仔细检查这具无头尸。   杀人者用的是刀,而且不是普通的刀,是弯刀。   这无头尸死前已经受多处伤势,他的脑袋是被盛怒的弯刀旋下来的,这一刀不止是为了杀人,更是为了泄愤。   刀是绝世的宝刀,锋利无匹;用刀之人的刀法更是非凡,否则也掌控不住这样的利器。   不过从伤口上来看,到此人时,杀人者应当力竭,行动也见迟缓。   秋濯雪沉吟片刻,在附近又搜索了一番,找到了三具相邻的尸体,虽没有断头,但是看死法与伤口,应该都是同一人所杀。   这四人都蒙着脸面,身着夜行衣,尸体尚温,想来并没有死太久。   秋濯雪将每个人的面巾都摘下来看了看,生得都极为平凡无奇,并没有什么特色可言,他将面巾重新覆回众人脸上,在原地沉思起来。   不多时,越迷津已寻到他身边来,目光冷静地扫过满地尸体,并不动容:“身穿夜行衣,并无其他特征,这些人是收金卖命的杀手。”   “大概不差。”秋濯雪皱眉想道,“杀人者所用的是弯刀,这种武器倒是很特别,也很少见。”   越迷津缓缓道:“即便不少见,你也一定要追查下去。”   “漫漫长夜,何妨找些事情给自己做呢。”秋濯雪含笑转向越迷津,主动伸出手去,“杀人者伤重,必然走不长远,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越兄来么?”   越迷津叹了口气:“走吧。”   秋濯雪挑拣了几根枯枝做成两束火把,两人举起火焰照耀地上的踪迹,悉心找寻片刻后,总算从朝北的叶子上看到鲜血蔓延而去。   两人循着血迹一路前行,忽听见远处隐约有人声响动,紧接着就是刀剑相击的铿锵之声,秋濯雪暗叫不好:“糟了!他们还有埋伏!”   既已听见动静,两人就不再慢行,而是追着声音翩然而去,只见树林尽头露出一大片草地上。   月光盈盈,星光灿灿,将草地照得分外明亮,只见几人战在一处,模样甚是混乱。   越迷津看得仔细,穿夜行衣的五人正在围攻当中一人。   在越迷津认识的人当中,伏六孤虽有鲜卑血统,但是更多体现在他的白肤黄发之上,观其面容,仍能感到中原风情;可眼前被围攻的人却与伏六孤正相反,黑发微卷,高鼻深目,肤色偏褐,看起来实打实是个异邦人。   那人面容毫无血色,还有浑身上下几处流血不止的伤口,整个人像是从血池里泡出来的,手中的弯刀在重重鲜血覆盖之下,已显得黯淡无光。   然而当这刀客舞起弯刀之时,刀光又若银练,掀起重重血光。   弯刀客之势虽悍勇威猛,但怎奈已是强弩之末,五人又甚是谨慎,纵然他意欲以伤换伤,也不见半点效果,。   “卡拉亚?”秋濯雪在看到弯刀的痕迹时就已经有所怀疑,可亲眼见到本人时,还是不免惊讶。   越迷津听他一口道破名姓,淡淡道:“你认识的人倒是不少。”   想到认识卡拉亚的来龙去脉,秋濯雪不禁看了一眼越迷津,有些忍俊不禁,也不便此时解释,就道:“我与他相识,他不是个坏人,咱们且救他一救。”   江湖上杀人买命的勾当不少,杀手们往往买一赠一,包了灭口。   见着丛林里钻出来两个不速之客,为首之人不耐烦地挥挥手,下令道:“杀了他们——”   两个杀手当即跃出阵来,拔出明晃晃的钢刀劈砍而来,他们的招式并不花俏,也不繁杂,只为最干净利落地杀人。   秋濯雪游身离开,翩然越过危险的刀锋,微微笑道:“我去救人,这两人就教给越兄你了。”   他话音才落,两名杀手已软软倒地,咽喉上一抹血线,鲜血都未来得及反应,姗姗来迟地喷涌而出。   越迷津出剑之快,简直让人意料不到;秋濯雪身形之快,更是犹如鬼魅在世。   五人转眼就只剩三人,几乎傻了眼,谁也未料这几乎到手的买卖居然闯进来两个煞星,为首之人当即怒吼一声,拔刀向秋濯雪迎去。   秋濯雪瞧也不瞧他,屈指一弹,偌大一柄雪亮的钢刀竟瞬间寸寸崩裂开来,震得为首之人几乎把控不住,虎口已然崩裂。   不过数息之间,另外两人也已死在越迷津的剑下。   秋濯雪轻轻一叹:“越兄杀性未免太重了一些。”   “既在刀口上舔血。”越迷津走过他,踏过青草污泥,覆水剑于空划出一抹霜色长虹,重归鞘中,“就该做好被杀的准备。”   为首之人愕然地看着他们二人,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已彻底倒下,一抹血线在喉上缓缓显露。   转瞬之间,在场的六人就只剩下卡拉亚站着,他满面鲜血,看上去甚是恐怖,似乎对二人的搭救浑然不觉,而是沉默无声地再度舞动弯刀,杀手既已倒下,他就向两人挥来,似丧失了神智一般。   刀势凌乱,秋濯雪侧身避开弯刀,轻呼一声:“卡拉亚?你不认得我了?”   卡拉亚闻声再劈,秋濯雪正欲退身,眼前忽然横来一物,架住了弯刀。   越迷津用覆水剑的剑鞘挡住弯刀攻势,卡拉亚拉拽不得,他这才有空凑近观瞧,看着卡拉亚无神的双眼,终于显出一点讶异来,口吻仍是平平淡淡:“他已昏迷了,是身躯强撑着还在进攻,若无人阻挠,要么被人杀死,要么自己力竭战死。”   这种状态对习武之人都算得上是罕见,需要极顽强的意志来克服身体上的习惯,更需要身体千锤百炼之后对招数的熟悉。   越迷津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欣赏之意,不再无动于衷,于是用剑柄挽过弯刀,剑鞘在卡拉亚的脖子上重重一击。   饶是卡拉亚如何悍勇,也再难承受,当即往后倒去。   秋濯雪就站在旁侧,赶忙伸出手来将人接住,只见卡拉亚唇色青白,显然是失血过多,正昏迷不醒地倒在他的臂弯之中,于是赶忙伸手将卡拉亚的穴道点了,先为其止血。   “你先为他疗伤。”越迷津走上前来,看情况严重,不由得眉头紧蹙,“我去牵马,得找个大夫给他才行。”   他说话做事都极干脆利落,话还未说完,人已经转过身去了。   秋濯雪应声,将人平放在地,撕下自己的衣摆,把卡拉亚身上几处伤口勉强包扎一二,卡拉亚伤重昏迷,只是迷迷糊糊地发出几声梦呓,手中还紧紧攥着弯刀不肯罢休。   等待越迷津牵马归来的时候,秋濯雪心中暗生疑窦。   卡拉亚来中原才不过几月,怎会招惹上仇家?   这些杀手武功不差,行事也算谨慎,下手又极狠辣,方才发现的第一波已几乎叫卡拉亚送命,□□者居然还安排了第二波,如此小心,只怕不能得手,为的就是他必死无疑。   若非巧合,恐怕卡拉亚今日就葬身此地,也无人知晓。   是寻常的江湖仇杀,还是另有隐情?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零六章   卡拉亚醒来的时候, 还有些恍惚。   天正早,一缕缕光从窗户里渗进来,像是熊熊的火舌烫在他的眼皮子上, 不算太难受,可的确有些不舒服。   于是卡拉亚想伸出手来揉一揉眼睛,却觉得四肢疼痛难忍, 好似有人趁着他睡觉的时候,把他压在石磨底下翻来覆去地碾了一晚上。   鼻子恢复得较慢,放弃举手之后, 卡拉亚才闻到一种浓重苦涩的药味萦绕在房间之中。   他只觉得自己好像睡在一片温暖干燥的药草地里, 被阳光一视同仁地晒脱了水, 喉咙干得几乎要裂开,动一动都能感觉到血腥气在舌根处翻涌。   这种感觉对来自大沙漠的卡拉亚而言相当熟悉, 他想自己一定睡了很久,这时候绝不能贸然睁开眼睛,否则炙热的太阳就会让他永远都无法再睁开双眼。   这时有个声音突然响起:“他醒了。”   这个声音很陌生, 卡拉亚的记性算得上不错,他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紧接着, 他感觉自己被人扶了起来,嘴唇上依偎过来一样冰冷无味的东西, 清泉自其中潺潺流出, 他迫不及待地大口吞咽着, 任由泉流滋润即将皲裂的自我。   水总是带来生命。   卡拉亚喝光了所有的水, 几乎要把脸都埋进去, 这当然不足以让人心满意足,他仍然渴望水, 只是这种渴望得到了一定的抑制。   他轻轻喘息着,没有贸然睁开眼睛,而是一点点地适应着周围的环境。   刀客最先看到的总是刀,挂在墙上的弯刀已被洗去之前的层层血垢,露出明晃晃的刀身,在金乌的照耀之下璀璨生辉。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放松下来。   紧接着才是人。   刀是卡拉亚的爱刀,人是卡拉亚的熟人。   秋濯雪正端着空空如也的茶碗,正含笑打量了一会儿他,然后才转过头去,对之前那个陌生声音的主人开口道:“还是越兄仔细。”   显然,他又救了卡拉亚一次。   卡拉亚虽然只见过这人一面,但已欠对方一条命,加上这一次,就是两条命。   “多谢,你。我欠你,两次。”   卡拉亚含混地说道,他强忍着疼痛感,缓缓走下床来,捞过放在床头的新衣,坐在了椅子上。   他不喜欢中原人的床,太柔软,也太安逸,躺在上面仿佛骨头都要化开,绵绵软软的,像是蜘蛛织成的巨网,让人难以挣扎。   “不过举手之劳。”秋濯雪将空茶杯放在桌子上,仔细打量着卡拉亚的表情,见他并没有勉强,也就将劝诫重新咽下去,又道,“你睡了三天,饿不饿?”   卡拉亚老实地点了点头,两只颤抖的手正在慢慢系上衣带,他做得非常慢,可非常仔细,也非常认真,不一会儿额头上就溢出一层薄薄的汗珠。   秋濯雪就出去叫小二送饭菜来,将卡拉亚与越迷津留在房间里。   而越迷津只是耐心地喝着茶,又看了几眼卡拉亚。   当时秋濯雪点了卡拉亚的穴道止血,可卡拉亚的伤势远超出他们的想象,受伤之处实在太多,药粉撒在伤口上就立刻被鲜血冲走,两人只好将自己的外衣都扯成碎条,尽数包在这异邦来的倒霉蛋身上,又轮流护住他的心脉,连赶了一夜快马,才勉强在天亮之前进到城中。   到客店里时,卡拉亚全身几乎被血染透,店小二险些以为他们带了具尸体进店,请来的大夫也纷纷摇头,说是给卡拉亚准备后事,又卖了秋濯雪老人参熬汤吊卡拉亚的命。   也亏得他身体健壮,这样一折腾,竟然硬生生撑过来了。   那群杀手里并没有什么内功高手,卡拉亚受得全是外伤,需要时间恢复,两人帮不上别的忙,只好耐心等他醒转。   “是谁在追杀你?”越迷津出声问道。   卡拉亚摇了摇头,也显得很是困惑:“我,不知道。”   他来中原已有数月,可说话方面并没有什么大长进,仍然有些结结巴巴的,并不算流畅。   “不知道?嗯……□□,必然有因。”越迷津垂着眼睛思索片刻,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又问道,“这些人追杀你多久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卡拉亚皱着眉头想了想:“我来到,中原,不很久。”   不很久?应该是没多久吧。那就是说,来到中原没多久,这场追杀行动就开始了。   越迷津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卡拉亚,这个异邦人身上必然藏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他又问道:“你为什么来中原?”   “我来找……”卡拉亚在这时候说了一个极为难以理解的词汇,大概是他们自己的话,音调难以辨别,他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点,表情变得有点困惑,试图努力向越迷津解释自己的意思,“人。”   “人?”越迷津道,“你的意思是,你来到中原,是为了找一个人?”   卡拉亚点了一点还很沉重的头:“是!就是,这样。”   越迷津沉吟片刻,缓缓道:“既然你一进中原,别人就立刻开始追杀你,说明追杀你的人不希望你找到这个人。”   这句话让卡拉亚脸上倏然显露出傲慢之色来,他酝酿了一会儿,这才说道:“他害怕,惩罚。沙漠,不会宽恕。”   虽然越迷津对卡拉亚的话听得不算是特别明白,但是已足够他猜出大概的前因后果了,卡拉亚来到中原是为了找一个人,他要将这个人抓回沙漠受罚,而对方显然早就在中原等着他了。   刚刚那个词汇,应该就是这人的名字。   这世上的事似乎总是大同小异,越迷津想起了“叛逃”出教的半枫荷,又多问了一句:“这个人犯了什么错?”   卡拉亚想了想,皱起眉头,脸上露出非常嫌恶的表情,相当愤怒地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越迷津完全听不懂的话,没等越迷津提醒,他自己就深深叹了口气,努力从单薄的词汇里翻找出合适的话,费劲地解释道:“他,吃人。”   正好秋濯雪端着饭菜推门而入,他扫了两人一眼,笑道:“你们在聊什么?”   店小二从他后面钻出来,将熬好的药放在桌上,又把饭菜一起放在桌上,将两个托盘一块儿收走了,手脚利落,半句废话也没有。   越迷津道:“我们在聊从沙漠里逃过来一个吃人的怪物。”   “吃人的怪物?”秋濯雪微微睁开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卡拉亚与越迷津,“这我倒是不曾听说,怎样讲?来,先吃饭吧,一边吃一边聊,虽说这话题拿来下饭不太合适,但也没别的话题好将就了。”   卡拉亚自知嘴拙,就任由越迷津复述刚刚二人的对话,自己在旁点头附和。   “吃人……”秋濯雪实在没想到救人会救出一桩新麻烦来,他皱眉搅了搅自己碗里头的汤,“还有什么更详细的线索吗?”   卡拉亚倒是显露出很困惑的表情来:“你们帮我?”   “倘若真有个吃人的怪物在中原流窜。”秋濯雪叹气道,“那就不是帮你,而是在帮我们自己。”   卡拉亚忍不住流露出感激的眼神来,他并不是个容易轻信旁人的人,可与秋濯雪的两次见面,他已知道这人绝对是中原里最值得信任的人,因此方才跟越迷津说话时,也并没有任何隐瞒。   他看得出来,这两人非常亲密。   “开始,是一般人失踪。”卡拉亚想了想,又说道,“三年前,死掉了四个厉害。两年前,我的师父,被吃了。”   越迷津目光一凛:“你的师父?他的本事比你如何?”   卡拉亚用手比划了一下:“天上的云,别于,地上的泥。”   秋濯雪默然片刻,问道:“卡拉亚,你是不是想说云泥之别?”   “云泥有别。”卡拉亚脸色严肃地重复了一次,“是,就是,这个,师父是地上的泥,坚实,大地,生机勃勃。我是天上的云,只是飘,不真实。”   这次连越迷津都沉默了,他将一筷子菜夹在自己的碗边,神情复杂:“我相信,云泥之别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想对大沙漠的人来讲,天地有不同的意思。”秋濯雪已经明白过来了,他轻轻笑起来,“对沙漠来讲,土壤与水源都颇为珍贵,因此在沙漠之中的绿洲才会有沙海明珠之称。他形容自己的师父是地上的泥土,并不是鄙夷,反倒是发自真心的尊敬。”   他的声音里说不出的谦和亲切,体贴动人。   卡拉亚急忙应声:“对!”   越迷津缓缓道:“你总是会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有时候越迷津也会想,为什么秋濯雪天生就有这样的本事,他似乎有无穷无尽的耐心,去将别人的每句话都仔仔细细地想过一遍,认认真真地去体会理解,感同身受对方的所思所想。   不知疲倦,也不知劳苦。   “越兄难道不觉得这很有趣吗?”秋濯雪又转过脸来,眼波流转,望在越迷津的脸上,笑盈盈道,“我们所见所知均不同,正因此,才能从彼此眼中看到大千世界。”   越迷津沉默片刻后:“不觉得,不过我很爱听你讲这些,你讲起来很有趣。”   秋濯雪的目光放得更柔了一些:“我还怕你听厌了,嫌我呱噪。”   这句话让越迷津轻轻笑了一下,他笑起来少年气就更浓了,看起来很快活的模样。   而卡拉亚忍着疼痛扒饭,他有些莫名其妙地打量着两个恩人,只觉得这两人的关系似乎很好,又好似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大口大口嚼着饭菜的时候,卡拉亚迟钝地想道:难道我们刚刚不是在说正事吗?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零七章   吃完饭后, 药已半温,卡拉亚将药一饮而尽,困意很快又再袭来, 重新躺回到了床上。   既卡拉亚已清醒过来,两人就不必时时刻刻盯着他,为了让他好好休息, 移步到了越迷津的房中闲聊。   吃人不吐骨头这样骂人的话,江湖里常用来形容一些邪魔外道,可这是说他们草菅人命, 为非作歹, 而非是真正字面上所谓的吃人。   饥荒灾年倒是听过人相食这样的惨案, 不过卡拉亚所说的此人显然并不在这种迫不得已的情况之下。   秋濯雪将窗户轻轻推开 ,任由风卷去屋内沉闷的旧气:“近来咱们遇到的老朋友与新朋友, 似乎都不太将人命当一回事。”   万毒老人用人炼蛊,月影姑娘动辄灭人满门,藜芦与人打有关活蛊巢的赌, 现在么,血劫剑还没完事, 又来了一个吃人的……   越迷津对这句话并没有反应, 只是低垂着头,若有所思:“说起来,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卡拉亚的?我从没听说你到沙漠里去。”   这让秋濯雪转过头来, 眉宇的一丝忧愁瞬间化为笑意。   “你笑什么?”越迷津皱眉道。   秋濯雪神情戏谑:“其实秋某之所以认识卡拉亚, 说起来, 还是因为越兄你。”   “因为我?”越迷津略有些讶异, 他仔仔细细回忆了一番,想不起半点与卡拉亚沾边的线索, 于是皱了皱眉道,“什么意思?我根本就不认识卡拉亚。”   秋濯雪静静地看着他,露出淡淡的笑容:“越兄还记不记得秋某曾经与你说过的徐青兰此人?她曾想为你夺取血劫剑,因此请了卡拉亚来牵制我,我们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又是徐青兰。   这个名字已在秋濯雪口中反复出现过好几次了,越迷津不禁回忆起那个女子来,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子愿意为自己付出,这样全心全意地喜爱着自己,似乎是一件值得骄傲与喜悦的事。   他的心中却没有任何欢喜。   徐青兰无疑是一个可敬的对手,越迷津相信她会成长得很快,会成为与自己旗鼓相当的剑客,然而更多的就没有了。   他对这个女子除了敬重与欣赏,就只剩下作为对手的热情。   这种被荒废的示好,耗费精力的无用之举,只是让越迷津感到一种遗憾,他本以为自己也会是徐青兰想要寻找的对手,如今看来,他反而令对方钝朽。   “原来如此。”越迷津很快就从思绪里抽身,他看向秋濯雪,淡淡道,“看来,他来时还是你的敌人,去时已成为了你的朋友。”   秋濯雪脸上的笑容依然那么温柔,又似乎隐隐约约带着些许狡黠:“多一个朋友,总是比多一个敌人要来得更好。”   不管他说什么话,总是这么有道理。   越迷津喜欢他有点得意洋洋的表情,哪怕秋濯雪表现得并不明显,于是也点了点头:“特别是你这样的敌人,你这样的朋友。”   他的手指又在骚动,似乎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想要去触碰秋濯雪的眉眼与肌肤。   越迷津感到困惑与渴望一同萌芽生长。   这种感觉与持剑并不同,当握住剑的那一刻,越迷津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投入纯粹的专注就可以收获回报,他并不惧怕疼痛,也不畏惧疲惫,熟悉剑几乎如同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剑也温顺地屈从在他手下。   可是秋濯雪不同。   他抓不住这个人,触碰也是短暂的。   越是长大,越迷津就越明白世间许多事难以勉强,他无法阻止老道士的死,无法阻止世人的恐惧,无法阻止秋濯雪为了拯救朋友而隐瞒真相,同样也无法阻止自己的心……   他所能勉强,所能改变的,只有眼前愿意让他改变的东西。   越迷津的目光没有离开秋濯雪的脸,而秋濯雪只是轻笑了一声,又继续说了下去:“现在江湖上还没有传出如此骇人的消息,应当不是为了食欲。”   说到食欲二字时,秋濯雪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不过他的声音并未因此停止。   “先是普通人,再是四个厉害的高手,到最后一次,是卡拉亚的师父。卡拉亚说他的师父武功远胜过他。寻常的进食不会故意招惹高手,我想此人的目的绝不单纯,他是有目的在‘吃人’。”秋濯雪蹙眉道,“这种规律,越兄可有想到什么?”   “进食,是为了饱腹。”越迷津缓缓道,“特意追求炮凤烹龙,雕蚶镂蛤,既不是寻求排场,也不是新奇非凡的滋味,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他真正要吃的,是这些人毕生的功力武学,寻常人对他自然无滋无味。”   如此一来,也就解释得通为什么此人始终没听见半点消息,他并非是个沦陷食欲的疯子狂兽,正相反,他在精挑细选,等待强者。   秋濯雪一怔:“世上难道真有这样的本事,能……能……”   将他人辛苦积累之物,尽数化为己有。   秋濯雪脸色一沉。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要是咬你一口,也不会你的掌法跟轻功,更不必提内力了。”越迷津淡淡道,“谁知这人是怎么做到的,又有什么办法,不过我想有一点可以确定,他的进食一定不是能吃多少算多少,否则他大开杀戒就是了,积少成多,聚沙成塔,岂不是更稳妥。”   说到此处,秋濯雪脑海之中掠过什么,他倏然一惊,猛然站起身来:“糟了!花主的英雄榜——”   “什么?”越迷津转过头来。   秋濯雪的脸颊紧绷,眉宇愁锁:“此人来中原多日都未曾下手,我想不管这办法是什么,他下一个目标必然要比卡拉亚的师父更好。江湖上龙蛇混杂,他从大沙漠而来,对武林恐怕是一窍不通的,那么花主的英雄榜——”   “各路英雄皆会到此,试图分出胜负。”越迷津蹙眉道,“那人必然会来找盘中餐,你是这个意思?”   盘中餐……   秋濯雪为这个用词苦笑一声:“很有可能,除非他来中原是为了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过他既还在追杀卡拉亚,我想此事的可能性极小。”   “这倒爽快,事情正撞到一起,也省事多了。”越迷津耸了耸肩膀,“我还以为我们要大海捞两根针。”   这俏皮话让秋濯雪忍俊不禁。   又在客栈呆了几日,卡拉亚的伤势逐渐恢复,也能下地多走动走动,身上几处较浅的伤口都已愈合结痂,这几日他不是休息,就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弯刀。   丧师之痛已过去两年,卡拉亚提起来时已能不动声色。   他本以为自己的心早不再被任何情绪所侵占,只剩下复仇的决心,任何事都无法动摇。   直到在小树林里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不断流逝时,不甘重新占领了卡拉亚的心,他已感到弯刀变得沉重,几乎抬不起手来,从旁人身上奔涌而出的鲜血,自他的身体里激溅而出的鲜血混在一起,将他染成一个血人。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于是卡拉亚狂怒,狂笑,在绝望与仇恨的烈焰之下,泄愤一般旋下了最后一人的头颅。   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卡拉亚又看到了五个人的身影,这几乎击垮了他,可他并没有屈服。   他绝不能将仇恨留在这个不公道的世间,等待着任何人的怜悯,或是天公的惩罚。   他就是为了亲手终结这笔血债,才从大沙漠千里迢迢地赶到中原。   他要亲手将那个人丢在沙漠之中承受最严酷的暴晒之刑,让烈焰榨干那具皮囊,让沙子磨损骨肉,让那腐烂的身躯被沙漠尽数吞吃入腹。   因此,在失去意志之前,卡拉亚仍然选择举起刀,他不知道自己能挥舞多久,他只知道自己会挥舞到生命的尽头。   苍天最终垂怜了卡拉亚,他的人生并未在此结束。   拯救他的人,不但挽救了他的生命,更为他带来了一丝曙光——三月之后的英雄会。   卡拉亚默默凝视着自己的弯刀,下定决心。   身后很快传来了秋濯雪的声音:“卡拉亚,我们该走了。”   这样重的外伤,卡拉亚五六日就能下地行走已是很了不起的事了,如今连弯刀都暂时没办法提起,更不必说迎战。   所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秋濯雪当然不能将人弃之不顾,这几日他觉察到附近出现了许多陌生面孔跟踪着他们,恐怕是幕后之人派来要卡拉亚性命的杀手,于是他只好又买了一辆马车,带着卡拉亚一同上路。   秋濯雪有时候花起钱来,慢的时候几乎不见减少,快的时间简直如同流水一般,一下子就只剩下个瘪瘪的荷包了。   卡拉亚伸手将自己的弯刀从墙壁上摘下,他拿得很吃力,也很勉强,手臂上的几处伤口已承受不住,隐隐渗透出血来。   秋濯雪并没有说话,而是耐心地等待着卡拉亚,这当然不利于伤势的愈合,却利于卡拉亚的心伤愈合。   同情、悲悯、照顾,对此时此刻的卡拉亚来讲都不适合。   马车缓缓驶出城外,向七星阁而去。   越迷津与秋濯雪将车内的空间让给了卡拉亚,两人则坐在车座上仔细观察着四周的变化,那些追踪他们的目光虽然消失,但是他们绝不认为这件事会这样简单就结束。   天幕将垂时,风啸带来了草丛簌簌摇动的声音,树影摇曳,夹出条仅容一辆马车通行的羊肠小道,显然是埋伏的好地势。   秋濯雪与越迷津交换过一个眼神,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就在此时,卡拉亚的声音在马车之中忽然地响起:“多谢你们,二位。”   卡拉亚的嗓音微微一顿,声音很快从沉闷变得清晰起来,他掀开垂帘,探出头来跟两人交谈,目光坚定,似将某件事翻来覆去想过许许多多遍,直到此刻终于决定开口一般。   “师父的仇,杀完。”卡拉亚想了想,又道,“恩情,我一定…以身相许。”   他的语声伴随着空中袭来的飞蝗石、小箭、飞刀等等暗器一同响起,显得格外铿锵有力。   转身接住七八样暗器的秋濯雪:“……”他想卡拉亚想说的是以身相报。   紧急勒住马匹的越迷津:“……”   从草丛树林之中猛然跃起的众杀手:“……”   气氛一片死寂,只剩下被勒住的马儿收势过猛,前蹄高高扑腾两下,长长地嘶鸣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零八章   杀手毕竟是专业的。   听到再怎么叫人错愕的消息, 也不会阻碍做买卖的脚步,瞬间已将三人围了起来。   这些江湖杀手武功不同,兵刃也不一, 既有用刀的,也有用鞭的,更有用钩的。   所谓八仙过海, 各显神通,这些杀手虽不是一路武功,但是乱中有序, 杀招更是出其不意, 打起来竟颇为配合。   越迷津用剑鞘格住一人刀柄, 覆水剑出鞘,才落在他手中, 已然收去一人的性命,血花在暗夜之间飞溅而起,犹如贝中撬出的红珠, 滴滴洒落。   秋濯雪一向很耐得住性子,他坐在马车上, 牵着缰绳, 细长的马鞭持在手中,任何人想接近马车, 都少不得脸上挨上一鞭。   那马鞭不长不短, 用几股牛皮细细编成, 木制杆儿,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非凡, 平日只用来驯马而已,到了秋濯雪的手中却好似一条活转过来的毒蛇, 迫不及待地扭动身躯,等着在众人身上狠狠咬上一口。   鞭子当然没有刀剑锋利,却比刀剑更柔韧,也更长,飞舞起来时能将整个马车笼罩在长鞭之下,这随处可见的马鞭被秋濯雪使起来,却成了一样惊人的利器。   “各位练武不易。”秋濯雪淡淡一笑,手腕一抖,长鞭立刻扑上靠近过来的杀手腕上,只听见鞭子破空的飕飕一响,顿时激起对方一声凄厉惨叫与兵器落地的闷响,“何必在此地枉送了性命呢?”   众杀手本是分做两队,一队缠住越迷津,一队来缠秋濯雪,力求速战速决,趁乱杀死卡拉亚后立刻离开,未料竟被二人拖住,额间都隐约见汗。   越迷津几乎已将围着自己的八人杀个精光,其中倒有两名经验老道的,屡屡避开他的杀招,他却也不急,只看过来一眼,见一人倒在地上捂着手腕打滚,手腕却不见鲜血,略有些讶异道:“你废了他的手?”   “我只是打在他的筋上。”秋濯雪摇了摇头,“养上十天半月就好。”   他与越迷津说话时,言语也甚是平静,长鞭在手中并未停下,好似长了眼睛似的,左抽右打,打得众人无法逼近马车。有一下许是失了神,又或是动了真怒,正抽在一人脖上,登时面巾破裂,皮开肉绽,暗夜之中仍能看到脖子上大片血肉模糊。   杀手惨叫一声,被抽得倒在地上连滚了两圈,怀中叮叮当当地掉出了一大把暗器。   “暗箭伤人。”秋濯雪淡淡道,“非是明智之举。”   卡拉亚身受重伤,对四周的感知大大降低,听到此话才知道刚刚这人打算趁着一片混乱借暗器杀人,却没料秋濯雪敏锐至此,他不禁在心里暗暗比较起自己跟秋濯雪的本事来。   这杀手倒也硬气,忍痛爬起来,只觉得喉咙烟熏火燎般,传来阵阵如火沸一般的滚烫剧痛,几乎难以站稳。   他伸手摸了摸血肉模糊的伤口,知道那记鞭子只消再使点气力,就能将自己的脑袋抽飞出去。   “这单子我吃不下。”这杀手强忍痛楚,声音嘶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对着秋濯雪拱手道,“请了。”   秋濯雪淡淡一笑:“请。”   江湖上的杀手往往命如草芥,他们通常与人无冤无仇,行事也不辨善恶好坏,只为金银,不为名声,说到底只不过是一群“卖力气讨生活”的人。   杀了这些人,也还会有下一批人,因此秋濯雪无意多增杀戮。   杀手之间同样有规矩,这些杀手已与他们交过手,知道这单子有多难吃下,那么他们以下的杀手就不会再出,总好过杀了一批又涌上来一批想碰碰运气的愣头青。   寻常的小单当然是不能说收手就收手,可是秋濯雪与越迷津这样的大单子,本就是几十个杀手联手,见着此人离开,一时间又有几个杀手也退出战圈,蒙在黑布巾之后的声音沉闷响起:“此单我也放弃,请了。”   秋濯雪客气地点了点头:“请。”   顷刻之间,暗夜之中又退去数人,正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越迷津扫过眼前两人,覆水剑挽过一个剑花,顷刻间已悄无声息地夺去左边那人的性命,他淡淡道:“走,还是留?”   右首那黑衣人仿佛此刻才拾回三魂七魄,他往后一跃,对着两人一抱拳,沉声道:“两位既要保人,买卖就此作罢,二位请了。”   黑衣人又扬起手来,只见得月光之下,他用匕首割断树身上一缕流光般的细索,细索绷得极紧,另一头的树这会儿猛然弹开,蓬蓬地抖落绿叶,哗啦啦地好似下了一场雨。   面对越迷津跟秋濯雪这样的目标,即便是再有名的杀手也不会过分托大,他们特意在路上安排了陷阱,只要马车急驶而过,马头瞬间就会被隐匿在阴影之中的长索彻底割断,将马车里的人彻底翻出。   没想到越迷津跟秋濯雪并不上当。   眼下买卖既然作罢,陷阱自也作废。   “倒省了功夫。”秋濯雪松了口气,“越兄上车吧,卡拉亚得换药了。”   方才危急时刻,卡拉亚虽不能动手,但仍不自觉地紧绷起来,以至于身上几处伤口已经崩裂,这会儿才放松,只觉得四肢都传来微弱的疼痛感,不过暂且还能忍耐。   没料到秋濯雪话音才落,越迷津忽然眼神一厉,转身回刺,覆水剑竟然直冲他的面门而来,卡拉亚猝不及防,只能失声地惊叫了一声。   牛皮马鞭层层盘绕住了覆水剑,秋濯雪似要借机让越迷津脱手,却未能抽动长剑分毫,反倒叫自己被拽下马车。   卡拉亚看得晕头转向,不明白情况怎么变得如此复杂古怪。   他应变极快,当即松开手,身体好似也如长鞭一样柔软灵活,回身荡入了越迷津的怀中,看上去犹如一出投怀送抱,这无疑是将自己的弱点尽数暴露在越迷津眼前。   越迷津却出人意料地搂住了他,手稳稳当当地握在腰肢上,轻松地犹如把住一只玲珑酒盏。   失去主人控制的马鞭柔劲未消,还在覆水剑上盘桓打转,像是一条晕头转向的蛇,最终弹在了车座上,一动未动。   卡拉亚险些被鞭风抽中,忙撤身倒吸了一口冷气。   秋濯雪懒懒地靠住他的胳膊,甚至有闲心轻轻鼓了鼓掌:“越兄好本事!”   “你不认真。”越迷津收剑入鞘,缓缓将秋濯雪推出怀去,强迫自己收回手来,冷冷道,“逗他们玩就算了,你也逗我玩?”   “什么都学,自然什么都不精。”秋濯雪缓缓站定在月光之下,轻轻一笑,“越兄怎么知道我是不是真就只有这点本事呢?”   卡拉亚惊出一身冷汗,见他们仍然平静交谈,这才明白过来他们俩方才这极凶险的一招,竟然只是在嬉闹玩耍,不由得腹诽起来。   你们中原人的友情真是奇怪。   越迷津冷笑道:“你若只有这点本事,被我刺死也不冤枉。”   他想与秋濯雪切磋,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应该说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过这样的想法,只是后来被各种事掩埋在心底,无法再见天光。   现在两人已经重修旧好,路上遇到的敌人越多,越迷津就越感到秋濯雪的扑朔迷离,七年前对战万毒老人之时,他还能看出秋濯雪的几处不足,现如今却如迷雾一般。   他能感觉得到,即便是对上藜芦时,秋濯雪也未曾发挥全力。   或者说,秋濯雪并没有哪次决意与人以死相拼。   刚刚虽然只短短过了一招,但已足够越迷津意识到,秋濯雪有意避开与他争斗,既然不愿意,也没必要勉强。   “此言未免太过无情了。”秋濯雪摇头叹息,玩笑道,“其实秋某除了武功,还有许多有趣的地方,等待着越兄一一来发现的,就这样简单刺死岂不是太可惜了。”   越迷津冷哼一声,坐上马车,淡淡道:“走吧。”   秋濯雪小心翼翼窥探他的表情,仔细地像是要挖出心来观瞧:“我不与你认真打架,你是不是不高兴啦?”   “没有。”越迷津摇头,他说是没有,就是没有,绝不会遮遮掩掩,“只是技痒罢了。”   秋濯雪闻言才安下心来,又驾起马车来,速度放得很慢,留给卡拉亚足够的时间重新换药。   而越迷津只是看着茫茫的夜色,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像样的敌手了。   朋友与值得敬重的对手,相差其实并不算远,可是秋濯雪不同,他并不只是可敬的对手,也并不只是普通的朋友,而是更不同的。   其实秋濯雪说得一点都没错,除了武功之外,他还有许多可爱的讨人喜欢的地方。   越迷津只觉得那种古怪的,复杂的感情又再度涌了上来。   他想起自己之前希望秋濯雪做自己的妻子,其实这念头其实也不过悄然而过,带着一种稚气的愚昧,毕竟那时他不过是想光明正大地摸一摸秋濯雪的脸蛋。   夫妻是不同的,是两个不同的人走到一块儿,决定一生一世要在一起,到死也不分开。   倘若只是想碰碰秋濯雪,那纯粹只是占便宜罢了。   越迷津知道这是个很轻浮冒犯的想法,因此也就再没想过了。   然而这一会儿,越迷津又突然地想起这个念头来,一种莫名其妙的焦虑灼烧着他的心。   越迷津生下来就是一个人,谁也不跟他亲近,他也不会为谁的离开而悲伤,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来去随心。   现在,他却突然有了一种更为明显的盼望。   再黏人的朋友也不会是这样的,越迷津想,他已经每天都与秋濯雪呆在一起了,已经走了这么久的路,本该足够了,秋濯雪根本不愿意跟他切磋,并不是个合适的对手,这一切已经清楚明白地摆在面前了。   当这一切结束之后,他该跟秋濯雪告辞,去找徐青兰切磋。   可是……   秋濯雪说起话来,叫越迷津听一天一夜都不会厌倦;他不愿意与越迷津打架,故意使个巧劲逗人,越迷津也并不觉得生气,他还想多知道秋濯雪一些,还想跟着秋濯雪无穷无尽地走下去。   改变,改变,秋濯雪似乎永远都在改变他,改变他的想法,改变他的心意,改变他的行动。   月光撒在秋濯雪的脸上,他的眉目很柔和,正哼着江南的小调,年轻俊朗,却又令人安心。   “你很怕我吗?”越迷津忽然问道。   他不明白,分明已经说得如此清楚明白,秋濯雪为什么总是这样包容又小心地看着他,好似亏欠了什么一样。   秋濯雪哑然失笑,这会儿那条牛皮鞭又被他捡到手里,重新生龙活虎起来:“怎么这样问?”   越迷津道:“你看起来总是很小心。”   他能看见两人之间隔着一层似有若无的距离,却不知道如何去打破,也不知道该不该打破。   秋濯雪看着他笑了笑,只是轻轻地说道:“我怕自己不对你好一些,你忽然间就溜走了。”   有一瞬间,越迷津几乎以为秋濯雪看穿了自己的心思,身躯微微僵硬了一下,好在秋濯雪很快又转过头去,看上去好像有点窘迫。   “越兄难道没想过?这七年来我从没打扰过你,为什么在万剑山庄,我要故意在众人面前要喝住你吗?”   越迷津问:“为什么?”   秋濯雪缓缓叹息了一声:“因为七年以来,我始终相信咱们俩之间的缘分不会断,可是……”   “嗯?”越迷津没懂,“可是什么?”   “可是万毒老人一死,我就慌了手脚。”秋濯雪道,“我怕你不理我,只好在众人面前叫住你了,是不是有些好笑?”   他说着,自己也轻轻笑起来。   卡拉亚默默地给自己换了药,外头的声音隐隐约约,他大概听明白两个人曾经有过一段不太好的过往,如今正在回忆往事,都说女儿情,英雄胆,却不知英雄也有柔情,女儿亦有豪胆。   他由衷地希望,这两人再动手的时候,可以下马车去。   不是卡拉亚过河拆桥,而是这辆小车实在经不起他们折腾。   作者有话要说:   恋爱在谈了,也不是只有确定关系才叫谈恋爱嘛……【心虚】 第一百零九章   无论是什么样的生意, 做大之后都会开始琢磨门面。   七星阁眼下虽然落魄,但曾经有过辉煌的时刻,当然也不会例外。   当秋濯雪三人步入七星阁之时, 只见几套桌椅,器具摆设,虽低调奢华, 但几乎看不出此地与兵器有任何关系。   直到三人静坐片刻,身上似是隐约出了些汗,才终于意识到空气里这股不自然的暖风并非来源于初夏, 而是阁楼之后的铸造房里昼夜不歇的热火。   作为接待客人的场所, 想来必然离铸炼冶金的所在有一段距离, 居然还能感受到炭木未消的火气,恐怕炼炉附近更是滚烫炙热。   今日的生意似乎还算不错, 管事忙了好半晌才抽空接待他们,听说秋濯雪的名字后,就请他们到三楼饮茶, 又差人去请小主人。他本是代替主家留下招待,无奈底下来了难缠的客人, 手下的人招架不住, 连连上来通报,只好向他们告了个饶, 下楼去了。   卡拉亚四处打量, 他喝不惯中原的苦茶, 就让管事倒了白水给自己, 看上去似乎还有点怀念:“这里, 沙漠一样,热。”   秋濯雪不禁莞尔。   而宋叔棠很快就来了。   他大概是刚从炉边回来, 衣着上不免落灰,脸上汗津津的,穿的也甚是朴素,不过看上去倒是比之前锦衣华服要精神得多。   “恩公!”宋叔棠走进门来,神色欣喜,探头瞧了瞧房内,见没有小伙伴杨青的身影,神情微显失落,又很快拂去,“真是好久不见!我听说你到半陀山更深处的墨戎瘴地走了一遭,无恙否?”   秋濯雪微微笑道:“安然无恙,还得了好消息,那血劫剑果然是有人搞鬼,不是真正有鬼,里头的蛊物我也找到解决法子了。”   闻言,宋叔棠长舒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多了。”他下意识避开了越迷津的目光,又看向卡拉亚,“不知道这位壮士是?”   宋叔棠的心里有些古怪,虽然听说自从万剑山庄分别之后,秋濯雪与越迷津的确同行了一段时间,但他实在想不通,这两个人怎么现在还在一起。   “他是我的一位朋友。”秋濯雪为他们互相介绍起来,“他是大沙漠来的一位刀客,名字叫做卡拉亚。卡拉亚,这是七星阁的少主,宋叔棠宋少阁主。”   “原来是卡拉亚壮士。”宋叔棠饶有兴趣地将这个古怪的名字念了一遍,又拱了拱手,严肃道。   当时慕花容并没有说太仔细,宋叔棠只知道在挽风小筑时有人来袭击,可是什么人就完全不知道了,因此对卡拉亚并没有太深的印象。   卡拉亚则行了一个大沙漠的抱胸礼,神色庄严地说道:“这片富饶之地的继承者,祝你安康。”   虽然宋叔棠看上去相当年轻,但卡拉亚并没有因此看轻他。   这种称呼让宋叔棠有些新奇,他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卡拉亚,正要开口,哪知道头才晃了晃,就摇出一脑袋灰来,一只倒霉透顶的茶杯顿时被灰烬污染了。   宋叔棠:“……”   越迷津:“……”   秋濯雪:“……”   宋叔棠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他望着茶杯,视线缓缓移动着,从茶杯上的那只手移到了被殃及的袖子上,再慢慢攀上了越迷津毫无表情的脸,脖子顿时一凉。   他几乎已说不出话来了。   不过越迷津只是松开茶杯,垂下脸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袖子,淡淡道:“你大可不必来这么急,秋濯雪绝不会跑掉。”   秋濯雪只好苦笑。   宋叔棠这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说道:“是我太心急……怕慢待了众位,叫你们久等,没想到倒失了礼数……”他的声音听起来简直有点像是悲鸣了。   “主人家这般盛情,我等实在受宠若惊。”秋濯雪含笑轻轻化去尴尬的气氛,“不过等你梳洗一番的耐心,我们还是有的。”   宋叔棠几乎是蹿出去的,他离开没有多久,很快又来了一个小厮,带着他们进到七星阁真正的内阁当中去。   走在蜿蜒曲折的廊庑之中,卡拉亚探身往外瞧,发现这地方虽然各处相连,但是七座高阁却修建得格外引人注目,坐落不一,犹如星斗散落。   “这里,七楼。”卡拉亚对秋濯雪道,“像星星。”   秋濯雪倒不是很奇怪卡拉亚的敏锐,七星阁修建得颇为特殊,一眼便可清晰明白。   虽说至今仍有许多江湖人以为七星阁所指的是一座七层楼阁,但这是因为大多人不曾深入过七星阁的缘故。   七星阁实际上是七座相连的楼阁,以北斗七星为名,位置也形如七星,分别有不同的用处。   天枢为权,专门用来铸造象征权柄之物,轻易不会开炉。   天璇为口,接纳人来人往,眼下三人所在此地,就是天璇阁。   天玑为财,专门熔铸金银这等软物。   天权为文,供以七星阁存放铸出的兵刃。   这四处阁楼,天枢阁与天玑阁都有铸造房,只有铸师跟固定的弟子跟能够出入,天权阁紧锁,唯有天璇阁能够供外人出入。   玉衡为始,所藏皆是上等玉石矿物这类的原材料。   武曲为金,绝大多数江湖人所买的兵刃都由此处火炉铸出。   摇光最为特殊,专门负责有关百炼铁的炼制。   后三阁几乎可说是七星阁的立身之本,是重中之重,因此修至山体相连之处,与前四阁相隔绝,绝不容许外人入内。   之所以区分得如此精细,是七星阁认为金铁之物也存有污秽杂质,倘若混淆一同,再好的材料也难以发挥。   七星阁存世多年,这些消息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秋濯雪虽然听说过七星阁的种种传闻,但真到此地来拜访,却还是头一遭,一时间也觉得颇为稀奇,不住东瞧西看,纵然楼阁重重封锁,并没什么好看,可想到这些传言与眼前景色一一对应,也觉得颇为有趣。   如今的七星阁虽然辉煌不在,但仍然留存着时光的痕迹,漫长光阴沉淀下来的并不止铸造之术,还有整座七星阁沉静而踏实的气质。   这座自火中煅烧出荣耀的楼阁,至今沸腾着不熄的火焰。   然而越是赞赏,秋濯雪心中的不安感就越发浓郁,那口散发着青光的小鼎始终在脑海之中反复浮现。   如果澹台一族的百炼铁当真早于七星阁——   倘若如此,当年那名女子到底是盗窃了百炼铁?还是在数百年后,从真正的窃贼那里夺回了百炼铁?   秋濯雪的心不由得为这个猜测颤抖了片刻。   小厮很快就将三人带到了一处院子当中,甚至还为越迷津准备了一身新衣,询问他要不要沐浴一番。   越迷津婉拒了。   秋濯雪看着两股战战退出门去的婢女,想了想,觉得可能对寻常人而言,这算不上婉拒,于是他默默在心里更正。   越迷津拒绝了。   自从墨戎之后,两人的关系就越发融洽起来,而马车上的那场交手就如一个无形的试探,他们意识到已不再对彼此太过小心翼翼,也都托付了足够的信任。   可是这种感觉,与伏六孤、风满楼之间又是不同的。   秋濯雪说不上来这种不同在什么地方,他知道自己也会突然兴起与两位好友切磋一二,不会因此误解什么,越迷津如今也是如此,本该没有任何不同才是。   按照常理来讲,秋濯雪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已经拥有了,他与越迷津已经放下心结,重新化敌为友,再好也再完美不过。   可是他内心深处又清晰地意识到,越迷津是不同的。   他仍然喜欢观察越迷津的喜怒哀乐,仍然注意对方的一点一滴,仍会细细品味对方所说的每句话乃至每个字。   要不是秋濯雪心知肚明江湖上有关自己的风流韵事大部分是假的,自己根本就不喜欢男人,他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对越迷津情根深种——   秋濯雪托着腮,撑着脸,笑盈盈的风流眼突然滞住了。   越迷津不由得皱起眉:“你怎么了?”   “没什么……”秋濯雪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对着越迷津笑了笑,与平常并没有什么差别,“我只是想到一些事。”   越迷津“哦”了一声。   秋濯雪啊秋濯雪,你到底在想什么!   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在秋濯雪飘来荡去,像是嘲笑一般发出躁动不安的响声。   要不是时机不对,秋濯雪简直想给自己几个耳光,更糟糕的是,他突然想起来在墨戎时,伏六孤曾经因为这件事颇为隐晦地提醒过自己。   他对越迷津的关注实在有些过深,也太过小心翼翼,又方方面面,几乎算得上无微不至。   “濯雪。”伏六孤的声音仍在回忆里相当清晰,“你知不知道自己看起来简直像是别有居心?”   他大概是有些疑惑与忧虑的,可最终还是选择以玩笑来警告秋濯雪。   秋濯雪却将这句话当成了真正的玩笑。   直到它不断膨胀,直至再难用任何理由与借口掩饰。   越迷津不需要任何补偿,也不需要任何宠爱,这些东西是秋濯雪主动施加给他的,曾经的理由是愧疚,可如今呢——   秋濯雪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在两人之间,他始终是更知悉人情世故的那一个,也正因如此,他能找到足够多的理由来合理正当自己的行为。   直至所有的理由消失,朋友真正的界限展现在眼前。   越界的人从来都不是一知半解的越迷津。   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里感觉要跟大家顺一下两个人的感情线。   因为大家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俩是官配,可能会觉得是注定在一起,注定相爱,所以会有一点感情提前,觉得他们一开始就是爱情了。   实际上不是这样的,他们并不是故意在拉扯,也不是伏六孤和藜芦那样两情相悦的关系,他们到现在为止,对彼此的不同其实很大程度来源于当年的误会跟七年的错过,把对方当做险些失去的朋友,因此非常珍惜。   越哥在不是朋友的时候会吃醋,但是成为朋友之后,他就没有嫉妒过,就是因为他始终把自己定义在朋友这个身份上,他朋友少所以对距离感很陌生,可是没有做过任何占便宜的举动。   包括上一章也写了,他想过秋哥是自己的妻子就可以随意亲密,这是非常轻浮的想法,他之所以想跟秋哥成为夫妻,只是因为想合理地占便宜。这其实对秋哥非常不尊重,所以当时他才会责怪自己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希望成为夫妻是单纯的欲望,责怪自己,才是他难以遮掩的爱意。   他们的关系其实一直在缓慢地转变,而不是一开始就是爱人,他们最开始的关系只是有误会的生死之交。   希望给有点困惑的读者一点提醒,如果已经GET到了的话可以无视。   每次写有话说我都要写好久,_(:з”∠)_不好意思又更新晚了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一十章   这次三人等了较长的时间, 才终于等来不好意思的宋叔棠。   宋叔棠再次出现时,穿着打扮已经变得十分得体,看上去有了几分七星阁少主人的风采, 而不是从铸造房里随便抓出来的一个小弟子。   不过看他的模样,大概还是之前那个装束更惬意自在。   秋濯雪的思绪很快就从越迷津的身上收回来,他定了定心神, 与宋叔棠笑语道:“能叫七星阁的少阁主都待在火炉边上,看来近来生意兴隆。”   “最近的确多了许多单子。”宋叔棠点了点头,却没有什么喜悦, 反倒有些郁色, “恩公大概还不知道, 花主三月后欲开英雄榜,江湖上的人自然都想换一把更趁手的兵刃去露露脸, 再不济也要将自己的武器打理打理,免得紧要时刻失了手。”   铸记生意越好,说明江湖争端越多, 可就如大夫吃病人这碗饭,铸记也吃江湖风波这碗饭, 谈不上什么伤春悲秋, 宋叔棠显然不会是在担心英雄榜。   发财却不见喜色,秋濯雪心下已然明白过来:“你是不是在想百兵榜的事?”   “恩公怎么知……”宋叔棠先是露出讶异的神色, 又很快变为苦笑, 点了点头, “不错。”   丢失百炼铁的七星阁元气大伤, 颓势难以挽回, 眼下虽说还没到穷途末路之时,但是随着时间缓缓流逝, 众人难免会渐渐遗忘曾与其他两家铸记齐名的七星阁。   不要说宋叔棠如今正是气盛之时,即便他已四五十岁,只要七星阁还存在,他还是七星阁的少主,总是盼望能够将祖辈的基业在自己手中发扬光大。   花主的百兵榜无疑就是一个好机会。   可惜,机会近在眼前,宋叔棠却无法临时拿出一把神兵利器来为七星阁争光,自然郁郁不快。   人生于世间,追求各不相同,宋叔棠年纪轻轻就扛起复兴七星阁这样一个重担,身陷在这漩涡一般的名利场之中,秋濯雪也不便多说什么。   宋叔棠也不禁轻轻叹息了一声:“要是百炼铁还在……”   秋濯雪目光一动,哪料越迷津忽然穿进来一句话:“百炼铁到底是何来历,为何不能再铸?”   宋叔棠似乎有些惊讶越迷津开口,一下子紧绷起来,听清楚问题后才稍稍放松了些,摇头道:“阁下有所不知,百炼铁乃是数百年前先祖寻觅到的一块天外陨铁,经过反复熔炼锤打,凝聚而成的一块纯精。”   他沉默片刻后,又道:“这么多年,七星阁一直钻研新法,寻找矿物,好取代百炼铁,只是始终没有什么进展。”   七星阁成也百炼铁,败也百炼铁。   百炼铁作为稀世奇珍,风头甚至压过了七星阁本身的技艺,其实秋濯雪看得出来,七星阁的锻造之术其实并不逊色其他两家,否则眼下的生意也绝不会这样好。   然而只是“不逊色”还远远不够,“不逊色”意味着平庸,意味着在其他两家在钻研更深的技艺之时,七星阁正止步不前。   宋叔棠希望的是七星阁能够再回巅峰,甚至超越过往的七星阁。   而想达成这一点,要么他再寻觅到一样“百炼铁”,要么他就寻觅出新的锻造之术,这两样都不是易事。   “数百年前?”秋濯雪忽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是步清歌之时吗?”   宋叔棠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恩公真是博学广识,不错,正是步清歌参加论剑大会的前两年,一颗天石陨落。那时我的先祖还只是个寻常铁匠,这天石正好陨落在他所住的村子附近,天火烧去了石中所有杂质,再经他捶打,才得到了如今的百炼铁。”   之后宋叔棠又将“无欲无求”之剑的故事讲了一遍,三人里头只有卡拉亚头一次听这故事,听得津津有味。   宋叔棠说的已经非常明显了。   百炼铁从现世再到铸成铁器,之间不过两三年的光景,而且始终没有离手,显然不可能追溯到纪书琴之时。   这句话让秋濯雪沉默片刻,他与越迷津对视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越迷津就不再说话。   接下来秋濯雪有意转开话题,两人简单谈了谈之后发生的事,原来在秋濯雪走后没有多久,江湖上就立刻流传起血劫剑被步渊停交给了他与越迷津的流言。   因此万剑山庄上的众人要步渊停拿出血劫剑以证清白,可想而知,步渊停根本拿不出血劫剑,因此群雄愤而离去,万剑山庄转眼之间就走得人也不剩半个。   宋叔棠与赤红锦倒是还想帮忙,可惜群龙不能无首,七星阁与赤火门都还要打理,加上血劫剑已失,宋叔棠与赤红锦留也无用,因此很快就离开了万剑山庄,再然后就是花主差人送来请帖。   江湖是个忘性极大的地方,纵然再惊艳绝伦的人物,只要销声匿影一段时日,就会被人逐渐淡忘,就会被新的英雄人物取代。   血劫剑当然也不例外。   它已被英雄榜取代。   闲聊点到为止,宋叔棠看了看天色,又认真地问起秋濯雪的来意:“恩公特意前来,我想不单单只是想与我聊聊万剑山庄还有百炼铁的琐事吧?”   “不错。”秋濯雪叹了口气,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之前我传去的书信,步老庄主可曾告诉过你了?”   宋叔棠显然知道他在说什么,神情变得有些凝重。   当时宋叔棠与赤红锦算是留得最久的两人,因此第一时间知道了血劫剑很可能就是当年丢失的百炼铁铸造而成的事。   “此事步老庄主已经告诉过我了,只是未曾见到真品,我不敢轻信。”   他犹豫片刻,似是有些抱歉地看了看秋濯雪道:“恩公,非是我怀疑你的眼力,不过此事毕竟……”   血劫剑也许的确是百炼铁所铸,也许真的与当年那女子有关,可是它自从在秋濯雪手中丢失之后,销声匿迹至今,甚至江湖上都有人怀疑秋濯雪是否私吞了血劫剑,伪造了这番谎言。   宋叔棠当然相信秋濯雪不是这样的人,只是他手上同样没有任何线索能够追查到血劫剑的下落。   即便再退一万步来讲,假如百炼铁当真被熔铸,被锻造为血劫剑,那追查也已无用。   毕竟按照信中描述,血劫剑显然是掺入了其他矿物铸成,即便丢进火中熔析,也不会再是纯粹的百炼铁了。   七星阁多年追踪,是想追回百炼铁,而不是想得到一个结果,与其相信百炼铁已不复存在,他宁愿相信只是秋濯雪的判断出错了。   而且人的精力有限,眼下血劫剑无影无踪,宋叔棠只想把心思放在接下来花主召开的英雄榜上。   这番心思,秋濯雪能够理解:“是该谨慎小心,只是这总归是条线索,因此……”   宋叔棠忽然目光一凛,眨也不眨地盯着秋濯雪,轻轻叹息道:“我明白了,恩公上门来,是想知道那个女人的下落?”   那个本该成为他的二嫂,却最后成为他杀兄仇人的女人。   “不错。”秋濯雪点了点头,他犹豫片刻,想到了宋叔棠的心情,又委婉道,“也许是我看走了眼,我来问问,只是有备无患而已。”   宋叔棠沉默片刻,忍不住苦笑起来,他已经不是孩子了,当然明白这句话这是安慰之语。   他并没有恼怒,也并没有选择掩耳盗铃,而是细细思索了一番后道:“倘若有线索,七星阁早已出动了。二哥被她骗得团团转,之后我们仔细一搜索,她竟然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如今只除了二哥为她亲手所画的一副画像,不知能不能帮得上忙。”   “画像也不失为一条线索。”秋濯雪道。   澹台虽给墨戎惹来了麻烦,但考虑昔日墨莲之情,墨戎也不至于把澹台彻底交出,显然打算两不相帮,加上青槲一死,圣教内务要紧,除了藜芦,秋濯雪无法再得到有关澹台的信息。   藜芦已说了他愿意说的,眼下秋濯雪也只能寄希望在这个女人身上了。   也许是秋濯雪的无所不能带给了宋叔棠一点信心,也许是对二哥之死的执念仍然鞭挞着宋叔棠……   宋叔棠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做了个重大的决定:“那我去差人去取,倘若百炼铁当真被……当真被制成了血劫剑……”   这句话由宋叔棠说来,格外艰难,几乎要将自己的嘴唇都咬出鲜血来。   百炼铁当然会有消失的那一日,可是它的存在能让七星阁的辉煌延续得更久,能让七星阁享有更高的地位,也能有足够的时间突破。   它即便失踪,仍然保留着一丝希望,可是一旦被证实制成了血劫剑……所有的可能都在顷刻间破灭了。   他缓缓道:“起码,七星阁还能阻止它为祸人间。”   直到此刻,越迷津才真正对宋叔棠起了一丝欣赏之意,这双臂膀虽然还很稚嫩瘦削,但已足够承担起这七座楼阁的重量。   卡拉亚都严肃起脸色来,认真地看着这个脸皮还稚嫩的少年,他之前尊重这个少年是因为宋叔棠是七星阁的少主,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宋叔棠会成为七星阁的继承人。   这让秋濯雪的心情变得更加复杂。   秋濯雪知道对宋叔棠最为惨烈的打击还不在此刻,倘若猜测真的被证明,那么这个少年要面临的真相恐怕更为可怖。   他的心中已升起了一丝不忍。   画像被送来得很快,虽已过去多年,但仍然保存完好。   宋叔棠亲自展开了画像,供以秋濯雪等人观瞧,他强忍住心中的怒火与痛苦,缓缓道:“此女就是当年盗窃百炼铁之人。”   只见画像上的女子生得端庄秀丽,约素腰肢,倚偎屏帏,手中握着一把小扇。   她生得颇为楚楚可怜,偏眼角竟有一颗小痣,又显出一点迷离风情来。   秋濯雪仔仔细细看了一番,正要将此女的样貌细细记在脑海之中,忽然听卡拉亚猛然站起,椅子被他带得翻倒在地,他绷紧脸皮,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谁也听不懂的话。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宋叔棠下意识看向秋濯雪:“不知卡拉亚壮士……在说些什么?”   秋濯雪:“……”我也不知。   不过他已从卡拉亚的态度上看出端倪,立刻问道:“卡拉亚,你是不是识得她?你是在哪儿见过?”   卡拉亚这才发觉自己又说起大沙漠里的话来,他紧紧闭上嘴巴,皱眉苦思,好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句话来。   “她,被吃。”卡拉亚道,“第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剧情~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十一章   “被吃?!”   宋叔棠闻言大惊失色, 画卷都几乎从手里滑出去,难以置信地看着卡拉亚:“这是什么……什么意思?”   这让卡拉亚有些纳闷地看着他,一时间分不出来是自己的中原话倒退了, 还是说得不够清楚,因此冥思苦想,绞尽脑汁, 又换了一个说法:“她死了。”   死了。宋叔棠当然明白,难道人被吃了还能有活着的么?   宋叔棠仍然站着,手指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连带着画卷都在微微抖动着, 寒意自骨髓里爬出, 沁透肌肤。   这女子盗窃百炼铁,又害死他二哥, 倘若真被七星阁找到,当然也是一命换一命的下场。   可是被吃了,尸骨无存, 这般残忍狠毒的手段则完完全全是另一回事了。   宋叔棠既觉得可怖,又觉得恶心, 想不通当世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想过千万种结局,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各种各样的话在喉咙里头滚了半晌, 才慢慢挤出来:“是……是怎么回事?”   “她, 自愿。”卡拉亚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 无奈他的中原话实在勉强, 平日饮食起居的几句交流倒也罢了,说起正事来就有些不够用了, 欲言又止了片刻后,好像有点懊恼,“想阻止,没成功。”   他一急切,说话又卡卡顿顿,只能挤出几个重要的词汇来。   “你的意思是,这画像上的女子自愿被吃,想要阻止吃人者继续吃人?”秋濯雪将他的话推敲了一番,询问道。   卡拉亚立刻点头:“是这样。”   秋濯雪沉思片刻,问向宋叔棠道:“不知道这位姑娘……”   他话还没说完,宋叔棠忽然打断:“她单字一个蘅,蘅芜的蘅。”   人死如灯灭,宋叔棠对阿蘅有过愤怒,有过怨恨,他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何能如此毫不留情地背叛二哥,曾想过抓到她之后要好好审问一番,得到所有答案。   然而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死去了,轻轻带走了宋叔棠肩上的一项重担。   他并没有因此觉得轻松,心中反倒有些空荡荡的。   “不知这位阿蘅姑娘是何时盗走了百炼铁?”秋濯雪顺从了他的意思。   说起来。秋濯雪暗暗心想:我倒是也认识一个阿衡,可惜同名不同命,藜芦大夫虽对阿衡动过杀心,但到底放过了他,阿蘅姑娘却是遇人不淑,香消玉殒。   他所知内情不少,线索杂乱,一时间不敢对任何人妄下结论。   阿蘅虽然盗窃了百炼铁,确有过错,害死了宋仲棠,但想到卡拉亚说她是自愿牺牲,又不免生出许多唏嘘感慨来。   宋叔棠道:“是在六年前的三月,那时她快与二哥谈婚论嫁,就连婚服都……”他忽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秋濯雪又转过头来对卡拉亚道:“卡拉亚,你可还记得这画像上女子的死讯,是什么时候得知的?”   “四年前。”卡拉亚默默数了下手指,努力回忆着当时知道消息的时间,“我知道时,冬天刚过,在开春,她死可能更早。”   那就是五年前的冬天。   越迷津奇道:“这么说来,你并没有见着她最后一面,那你是如何知道她是自愿赴死的?”   “婢女,跟她很亲近。”卡拉亚道,“她伤心,我从她那里,听说。”   秋濯雪终于明白过来。   难怪阿蘅姑娘盗窃百炼铁之后就消失无踪,杳无音信,想来是她当年得手之后就立刻回到了大沙漠之中,根本就不在中原之中。   七星阁怎能想到她已身在千里之外,自然掘地三尺也找不出半点痕迹来。   更不必说,她在五年前因为一些缘故已经死了,死人最能保守秘密,难怪这些年来一点消息也没有,这要是找得出来,那才真叫见鬼。   毕竟任何人都没有办法起死回生。   要不是卡拉亚正好在旁,他们只怕也要在这件事情上费好一番无用的工夫。   阿蘅已死的消息让宋叔棠有些失神,不过他很快就清醒过来,仍不死心,想再追问卡拉亚更多详细的消息,甚至是百炼铁的下落,可惜卡拉亚对此一无所知,在他的师父遇害之前,他甚至只跟阿蘅等人简单地打过照面,连百炼铁都不曾听说过。   这也不足为奇,别说卡拉亚不认识阿蘅,就算认识,百炼铁是何等珍惜之物,阿蘅怎会轻易告诉别人。   最后宋叔棠只好放弃。   七星阁事务繁忙,老阁主又开始放手将阁内事务尽数交给宋叔棠来掌管,在众人交谈之时,已来过几个管事汇报生意上的详细,加上七星阁对三月后的百兵英雄榜还没个头绪,实在不是做客的好时机。   秋濯雪聪明机敏,自然不会留下讨嫌,纵然宋叔棠多番挽留,也都一一婉拒。   越迷津不怎么说话,他更爱看秋濯雪应对旁人的模样,听着秋濯雪与宋叔棠之间推来让去得差不多了,就站起身来往外走。   卡拉亚懵懵懂懂的,见越迷津离开,也就跟在他身后。   这显然是去意已决,宋叔棠只好将他们送到门外,依依不舍地与秋濯雪道了别,直到见着马车消失在路的尽头,才慢慢往回走。   而秋濯雪坐在车座之上,思来想去,又将整件事重新梳理了一遍,只觉得这一趟实在没有白走。   他救下卡拉亚时,可没想过会带来这样的意外之喜。   由血劫剑与墨戎带来的澹台之谜,还有卡拉亚带来的吃人怪物之谜,本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竟在今日因为死去多年的阿蘅姑娘互相联系在了一起。   他现在知道的线索已不算少了,比如说——   血劫剑背后的幕后黑手无疑就是去墨戎求蛊的澹台,再不济,澹台也在其中扮演了极重要的角色,反正绝逃脱不了干系。   而铸成血劫剑的百炼铁则由死去多年的阿蘅姑娘盗出,她必然是澹台的同谋,只不过在五年之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竟心甘情愿地让吃人的怪物将自己吃了。   如果不出所料,阿蘅姑娘、澹台、吃人怪物这三人应是以大沙漠为据点,直至吃人怪物杀死卡拉亚的师父后被发现,逃离大沙漠,重新回返中原。   难怪,难怪当年血劫刀查来查去,查不出半点端倪来,道理与失踪的阿蘅姑娘是一样的,这两把刀剑乃是在大沙漠之中悄无声息地铸成,跟中原毫无半点干系。   当年血劫刀一案,不少人怀疑过西域魔教等与中原武林结仇的□□外道,但与大沙漠鲜少往来,加上大沙漠环境恶劣,各族常年为了水源跟绿洲征战不休,添置兵刃铁料再正常不过,当然不会想到他们身上去。   江湖上越是出名的人越容易被自己的名气所牵绊,只要得到姓名就几乎能找到整个人,可是澹台却反其道而行之,他这样厉害的本领,竟然甘心隐姓埋名。   如此小心谨慎,难怪找他不着。   澹台到底想要什么,又为什么这么做?他的所作所为是否与百炼铁和神木鼎的秘密有关?   秋濯雪想得入神,连平素的俏皮话也不与越迷津说了。   好在越迷津并不介意,驾着车慢慢往附近的小镇驶去。   小镇并不大,却很繁华,酒楼里的菜算不上丰盛,可也称得上美味,三人在酒楼里饱餐一顿,又开了三间房好好休息。   卡拉亚正在养伤,平日只管自己吃饱睡好,万事不愁,大门一关就没了动静,要是有杀手来,按照他现在恢复的速度,纵然打不过,可喊两声的本事还是有的。   而秋濯雪则要了一壶酒,在房内自斟自饮,他仍在仔仔细细地想着正事。   阿蘅姑娘为澹台盗来了百炼铁,又为吃人的怪物牺牲了自己,她虽是个小偷,是个骗子,更害死了宋仲棠,但她的所作所为似乎尽数是为了别人。   为他人付出,为他人牺牲。   这当然不是阿蘅姑娘伤害别人的理由,然而她与为了自身利益的月影姑娘不太一样,竟傻到连自己的性命都葬送。   这到底是为感情所蒙蔽?还是上当受骗?   不论如何,这起码说明吃人的怪物与澹台对她来讲都很重要。   至于这两人对阿蘅姑娘的态度嘛。   秋濯雪虽然没有与吃人怪物打过照面,但是对澹台还算有些了解,百炼铁何等重要,以澹台的谨慎小心,若非足够信任,怎么可能放心将任务交托给对阿蘅。   他既然没有干预阿蘅死在吃人怪物的手中,要么是当时远在中原鞭长莫及,要么是知道自己阻挠也无用。   无论是哪一点,都足以成为突破点。   只要他们能在英雄会上抓住那只吃人的怪物,也许就有机会引出澹台,亦或者是从吃人怪物的口中掏出一些新的情报来。   那么,接下来就只是等待了。   花费了这么多时间,消耗了这么多精力,秋濯雪终于将这团云里雾里的乱麻慢慢梳理开来了,虽然还没看到真相,但他也没有什么不满,因此懒散地伸开了一个懒腰,终于舍得从桌子前站起来了。   桌上刚刚磨过的铜镜映照出秋濯雪懒洋洋的面容,看上去很放松,也不显得疲惫,起码不是该立刻倒头大睡一觉的模样。   也许是心情很好的缘故,秋濯雪难得起了一点顽皮的心思,想跟越迷津开个小小的玩笑。   他没有按照平日的习惯,敲门询问能不能入内,而是轻轻地从窗边飘了出去,如同一片云落在了越迷津的窗口上。   如果越迷津关着窗户,秋濯雪当然就会回去老老实实地敲门,可窗户是开着的,因此秋濯雪一下子滑了进去,好像一条无骨的蛇,稳稳当当坐在了窗户上。   秋濯雪没来得及出声,就呆住了。   因为越迷津沐浴过后正在穿衣服,好消息是他已经快穿完了,坏消息是他快要穿完而不是已经穿完。   秋濯雪整个人几乎都呆在了窗口上。   而越迷津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就收回了要去拿覆水剑的手,平静地继续起之前的动作来。   男人之间本就不像男女之间那么小心翼翼,撞见换衣服也不是什么大事,按照秋濯雪平日的习惯,本该大大方方地跳下来调侃两句。   可不知为什么,现在他的脸上忽然有些热,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不过秋濯雪并不是很想走,反正越迷津也没有赶他走。   “有很要紧的事吗?”越迷津看了一眼窗户,又听了听隔壁卡拉亚的动静,皱起眉头,“你很急?”   秋濯雪道:“一点儿也不急。”   越迷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走到桌前倒了两杯茶。   秋濯雪则坐立不安地看了一眼房内。   木桶里的水还飘着热气,难怪越迷津要开窗,初夏的天泡一桶热水澡,要是不开窗,热气闷在房间里,身上还不汗水追着洗澡水跑,洗了也是白洗。   见秋濯雪始终不动,越迷津又忍不住转过头问他:“你为什么还不下来?”   “秋某平生第一次做登徒子。”话音才落,秋濯雪已坐在了桌边,微微笑道,“较为生疏,脸皮又薄,一时间羞涩难当,难免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的声音虽然依旧平稳风趣,但眼睛却比嘴巴要老实,不敢多看越迷津一眼。   其实要说起登徒子来,黑凤凰当初几乎整个身子都快要缩到秋濯雪的怀中,他也不为所动,如今不过是偶然撞见越迷津换衣服罢了,却觉心乱如麻,不由得暗暗叫苦起来。   他深知有关自己风流韵事的江湖传言几乎都是假的,可自己眼下的心慌意乱却是真的。   倘若越迷津是个女子,秋濯雪必然是非他不娶了。   可偏生……   偏生如何?   秋濯雪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想不出来,难道越迷津是个男子,所有的动摇就都不作数了吗?   这是何等自欺欺人的想法。   “登徒子。”越迷津对他的心事一无所知,轻轻哼笑起来,似是觉得这句话很有趣,“你特意从窗户进来,就是想试一试做登徒子的滋味?”   这会儿就连秋濯雪都有些佩服自己居然还能镇定自若的说话:“本来不是,不过进来后就是了。”   他看上去一本正经,说出来的话却不大正经。   越迷津打量着他,沉吟片刻,认真地思考片刻后,居然陪着秋濯雪瞎扯了下去:“你可知道,做登徒子并非是一件简单容易的事?”   “噢?”秋濯雪忍不住笑起来,“那有多难?倒要请教。”   越迷津的目光移向了覆水剑,他平静道:“最起码要有些保命的本事。”   “嗯,这个我倒是有不少。”秋濯雪不动声色地避开了越迷津的暗示,“说不准我浑身上下就只剩下逃命的本事了。”   越迷津显然听懂了,覆水剑并没有出鞘,他垂着头看了会儿茶水,显得很平淡,并没有什么失落跟不甘:“那看来我是拿你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   好像他就真的这样认命了。   这让秋濯雪略有些忍俊不禁,只觉得心里像是被轻轻挠了一下,不痛不痒:“越兄不再挣扎挣扎吗?”   越迷津纳闷地回望他:“我还要怎么挣扎,难道现在将你扒光了看回来吗?让两个登徒子坐在这儿面面相觑。”   秋濯雪原以为越迷津只是说笑,正要回敬,却见对方神色严肃不解,没半点嬉闹玩笑之意,终究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越迷津迷惑地歪了歪头,看着秋濯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终还是伸出手去,帮他顺了顺气。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十二章   离开客栈时, 是越迷津付了房钱。   之前买马车就已将秋濯雪的荷包彻底掏空,他花起钱来一向大手大脚,从不在意, 也不记得自己身上到底还有多少钱,因此摸到空荷包的时候不免愣了愣。   越迷津似乎比他更早注意到这件事,在掌柜变脸之前, 付了房钱,得以让三人安然无恙地走出客栈。   三人同进同出,掌柜的只管拿到钱, 哪管是从谁口袋里掏出来的, 倒是卡拉亚比秋濯雪更加不好意思。   他来中原时身上就没带多少银钱, 后来虽接了几单生意,但是为了打听吃人怪物的情报也都花出去了, 再到自己被追杀时,钱更是花得七七八八,几乎一点儿不剩。   这些时日来吃饭用药, 几乎全是在花秋濯雪的钱。   卡拉亚已经在思考该怎么赚点钱了。   “要不是越兄援手。”上马车时,秋濯雪忽然长出一口气, 微微笑道, “秋某还以为又要留下给掌柜的洗一个月的盘子。”   卡拉亚奇怪道:“洗盘子?”   他很确信自己耳朵没有出问题。   “不错。”秋濯雪居然还在笑,他靠在车身上思考了一会儿, “要是掌柜放心, 当厨子更好, 十来天应当就能还清了, 少不得还得小赚一笔。”   他居然还说得头头是道。   卡拉亚已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嘴, 好像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一样,看着秋濯雪的模样仿佛见了鬼。   他怎么也想不通。   以秋濯雪这样的身手, 以秋濯雪这样的本事,竟然会有付不起房钱在油腻腻的后厨帮人洗碗烧饭的一天。   听他的口吻,似乎一点儿不好意思都没有。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越迷津漠然地用覆水剑的剑柄将他的嘴巴抬上,“惊讶什么?”   秋濯雪赞同道:“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卡拉亚看起来像是见了两个活鬼。   别说是在大沙漠,就算是在中原,卡拉亚几乎也没有过银钱上的烦恼,毕竟他是个有本事的人。   这世上的人烦恼都是相同的,有不少人很乐意花钱雇有本事的人来解决自己的烦恼,卡拉亚就是以此谋生。他相信按照秋濯雪的本事,一单买卖花不了一天,赚的钱就够好吃好喝地住上三个月客栈了。   卡拉亚揉了揉被剑柄戳痛的下巴,磕磕绊绊,试图向秋濯雪表达自己的震惊:“可你本事,这么,高?”   “高怎么了。”秋濯雪笑道,“再高也没办法一时间变出钱来,更何况人家小本买卖,哪敢开赊欠的头?还得遇到人家掌柜和气,才有洗盘子的机会,要是遇到不缺人手的,那麻烦才叫大呢,指不定要去见官。”   这话说得不错,却都是普通人的想法,本事高就意味着他们往往有比普通人更多的办法来解决这些难题,避免这些难堪。   卡拉亚一脸的错愕惊讶,又勉强自己绞尽脑汁地卡出几个字来:“可你是,大侠?”   “大侠恐怕在赊账上也不值几个钱。”秋濯雪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人家也未必都听过烟波客的名头,就算听过,也未必愿意请我吃饭。再说了,洗盘子的大侠总比欠钱的大侠听起来要顺耳些……”   话到这儿,秋濯雪收起笑容,意味深长地说道:“要是欠钱的大侠比洗盘子的大侠听起来更顺耳,那这世道可就糟了。”   中原的文化似乎总是格外有深意。   卡拉亚一时间听得云里雾里,不由得想起自己来中原出过的几次丑,书上明明说中原人讲究什么眉目传情,什么张敞画眉,唇红黛眉都有调情之意,连带着妆粉跟黛笔都暗藏情意。   结果慕花容不讲武德,丢下来的眉笔根本与传情无关,分明就是暗器。   之后卡拉亚想用性命报答秋濯雪与越迷津二人,秋濯雪却在之后纠正了他一番,说“以身相许”只能女子用,不能男子用,这句话有结为夫妻之意。   这让卡拉亚更感困惑,为什么报答恩情会跟结为夫妻有关,又为什么只能女子用,中原话为什么总是如此复杂多变,还区分得如此细致。   欠钱跟洗盘子听起来都很糟糕,没有一样顺耳的,卡拉亚有点想不通这跟世道有什么关系。   他决定不再为难自己,放弃这个话题。   知道秋濯雪洗过盘子对卡拉亚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尽管他眼下没办法表达出来,可不妨碍他继续感到难以置信。   大概是由于越迷津跟秋濯雪始终都是一脸平静,让卡拉亚不由得觉得自己的反应过于大惊小怪了些,过了一会儿,也开始慢慢觉得这实在算不上是什么事儿了。   不过我绝对不要去洗盘子。卡拉亚生平头一次,忽然对口袋里没钱这件事产生了相当的忧虑。   这种忧虑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几乎就要追上他对吃人怪物的恨意了。   钱当然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越迷津跟秋濯雪看起来也不像是会接生意的人,卡拉亚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弯刀,眼神慢慢坚毅起来。   ……   秋濯雪当然不知道卡拉亚的心思,他正在不好意思。   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秋濯雪一直是个随遇则安的人,正是因为这种随遇则安,让他见识到这世间截然不同的面貌,也学到了一些别人不知道的本事。   毕竟有些东西在书上是绝学不到的,就像洗盘子。   秋濯雪还没有听说过哪本书记载过如何洗盘子更轻松更省事儿,如何将油腻腻的污垢从手上与盘子上刷去。   这本事得到后厨去,只有洗惯了盘子的人才清楚。要想学这样的本事,还要跟他打好关系,要是你看不起这本事,他当然也不会跟你说其中的诀窍。   会洗盘子听起来好像是件无足轻重的本事,在大是大非上帮不上半点忙。   可换个角度来想,人总要吃饭,吃完饭总会有盘子要洗,洗盘子的本事无论何时都派得上用场。   倒是天下太平的时候,再厉害的大侠也派不上什么用场,说不准也要去洗盘子。   秋濯雪不但会洗盘子,还会劈柴、修房子、抓药、烹饪、摇骰子、吹糖人、酿酒等等杂七杂八的本事,这些本事经常会在各种各样的地方派上用场。   对他而言,这些本领就跟曾经学过的琴棋书画还有武功一样,只分技艺精湛与否,倒是不分雅俗高低。   因此,他并不是在不好意思洗盘子这件事,而是在想付钱的事。   秋濯雪对钱这种身外之物一直不算看重,甚至说不好听些,几乎可以称之为散漫。   不单单是对自己,对别人的赠予更是如此。   慕容华与风满楼一直都喜欢在秋濯雪的荷包里塞满金银,他从不推辞;江湖上的人认出他来请他吃饭,秋濯雪只要有空,大多应允,绝不会感到不好意思。   两位挚友是担忧秋濯雪在外照顾不好自己,钱财对他们而言是最方便也最有效的关心了。而江湖上的陌生人则大多是冲着烟波客这个名号,想与秋濯雪结交,又或是单纯地只想以“请到烟波客”这件事为吹嘘的资本出去卖弄。   秋濯雪从来不推辞两位挚友的好意,也不拒绝陌生人的诚意。   他本来不该介意越迷津付钱这件事的,更不必说,他们已经结伴而行这么久了。   但是,实际上,这件事就是叫秋濯雪忍不住感到心烦意乱,不好意思。   这就好像在路上看到一只漂亮簪子,男人总是想帮心上人买下来,而不是看着她自己掏钱买下来。   虽然最终结果都是戴在头上,但这其中的区别就差得远了。   这世上有许多喜欢秋濯雪的女子,她们总是看到秋濯雪最好的一面,看到他英俊潇洒又风流多情的地方,听到他的事迹,也都很为这些倾倒,偏偏秋濯雪完全不动心。   倒是越迷津似乎总是遇到秋濯雪最糟糕的一面——在他面前,秋濯雪不但是个隐瞒内情的“骗子”,还逼他毁去剑约,又将血劫剑的麻烦带过来。路上更是叫月影算计打伤,病恹恹地躺了几日,之后一路快马加鞭、风尘仆仆地赶去墨戎,狼狈不堪。   眼下更干脆,秋濯雪连钱也摸不出来,厚着脸皮看越迷津付账。   尽管秋濯雪知道越迷津根本不会在意,可他就是忍不住叹气。   为什么他偏偏就只在越迷津面前,是个骗子、穷鬼、倒霉蛋、麻烦精呢?   嗯,还有登徒子。   想到昨夜的对话,秋濯雪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确是个很会让自己开心的人,就算是眼下这种情况。   马车重新回到了大路上,他们现在并不着急赶路,马车并没有因为懒散而放慢速度,卡拉亚的药在这个小镇上抓不齐,得往前赶路,看看下一个药铺里能不能抓到。   太阳正灿烂地照在两人的脸上,严酷的热意宣告着炎夏到来,越迷津不由得皱了皱眉,有些怀念起山里清凉的日子来。   他很快听见了秋濯雪的笑声,对方又如平日一样调侃出声:“说起来,越兄啊越兄,这番要是没了你援手,秋某恐怕仍要去洗三个月的盘子了。”   如此真挚,动人心弦,叫人难以分辨真假。   越迷津冷酷地想:没了我,只要你说一声,多的是人来帮你付钱、赶车、甚至打跑讨厌的人,我只会杀人。就算什么人都没有,你自己也能解决这点小麻烦。   七年不见,秋濯雪都好好活过来了,越迷津当然不认为对方真有这样离不开自己。   越迷津道:“为什么要三个月,难道你不会抓卡拉亚一起吗?我自己的房钱又用不着你付。”   这个回答让秋濯雪忍不住大笑出声,不过很快,他又凑了过来,带来一点黏糊的热意,语调听起来有些慵懒与好奇:“越兄,你在笑吗?”   我在笑吗?   越迷津皱起眉头,下意识绷紧面容:“你看错了。”   “那大概是我看错了。”秋濯雪轻轻松松就承认了这一点,轻松得简直有几分像是敷衍了事,却仍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像是不愿意错过什么。   越迷津觉得自己好像被戏弄了,想说些话,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是觉得天实在很热,秋濯雪又凑得太近。   可不知怎么,越迷津的嘴就像紧闭的蚌,就是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他的心底深处,正幽幽地为这种目光生出一点喜悦。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十三章   天色已经很暗了。   整条巷子里除了几声狗吠还有更夫的喊声之外, 几乎就再没有别的动静了。   两条人影忽然一前一后地出现在月光之下,很快就并肩同行,左旁那人柔和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的长巷:“是我吵醒你了?”   右边的人回答:“走吧。”   两条影子忽然掠起, 眨眼间就已在数丈之外,他们的身影很轻,轻得好似没有半点重量, 如同幼童嬉戏的纸鸢,树梢飘零的绿叶,叫晚风轻送而去。   大路上, 更夫正扯着嗓子不厌其烦地喊出每日都要喊上千百遍的那句话:“天干物燥, 小心——”   这两条身影已经从他身边穿过, 落在了种着栀子花的一户人家墙头上。   “火烛。”   更夫浑然未觉地喊整句话,敲了敲梆子, 慢悠悠地走了下去。   炎夏已至,许多当季的花已经开遍,幽幽的花香在深夜之中仿佛有形之物, 蜿蜒出无数条道路。   两人在纷乱的花香之中不为所动,始终不紧不慢地跟着卡拉亚的身后。   卡拉亚虽然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 但是毕竟还带着伤, 他全盛时都难发现秋濯雪的踪影,更何况眼下。   他很快来到了一间三层高的大房子前, 房子看上去平凡无奇, 除了大似乎并没有其他的特点, 既没有匾额也没有楹联, 倒是门上有一块看上去像是碗的涂鸦。   卡拉亚敲了敲门, 很快,大门就被拉开一点, 等到他闪身进去,门又立刻合上了。   “他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呢?”秋濯雪显然已经看出这是什么地方了,情不自禁地叹息道,“他的伤还没好。”   越迷津淡淡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你看见门上那个碗了吗?”秋濯雪靠近他,将门指给他看,“就是那个。”   房子既然很大,门当然也不会小,碗端端正正地刻在两扇门中间,看上去简直能装得下一桶饭。   涂鸦的人甚至还给了这碗好几个缺口,叫花子手里的碗只怕也没有这么破,笔法虽然稚嫩,但栩栩如生,看起来居然很有趣。   越迷津当然看见了,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不说这是个碗,我还以为这是个盆。”   “一点也不错。”哪料秋濯雪忽然改了口,他笑盈盈地看着越迷津,轻声道,“你说得一点都不错,这就是一个盆,是一个聚宝盆。”   越迷津已经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了。   这个俗世并不像表面看上去这么光鲜亮丽,也并非人人都能行走在日光之下,更不是每一件事都能够光明正大地摆在太阳底下,人们需要一个地方释放天性,也需要一个地方挣脱枷锁,更需要一个地方放心地享受。   聚宝盆就是因此而诞生。   这种地方想当然也会非常混乱,起码绝不是个规规矩矩、正正经经的好人该去的地方。   两人谁也想不出卡拉亚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江湖上的杀手说不准就是从聚宝盆这儿领了杀他的任务。   毕竟聚宝盆只看钱不看人,钱是不是来路不明并不重要,人是不是来路不明更不重要,这儿只有一条规矩。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越迷津淡淡道:“那我们要进去吗?”   这些时日来,卡拉亚一直都很老实地在养伤,直到他们过了几个小镇,来到这座临江的城池之中。   入住客栈的第一个深夜,他忽然离开了温暖的被窝,来到聚宝盆之外。   秋濯雪从来不想太恶意去猜测自己的朋友,可是如他这样的老江湖,应有的警惕心半点都不少,甚至已成为一种本能。   眼下既然已有了吃人怪物的线索,卡拉亚绝不可能来聚宝盆里买情报,更不必说,他现在身上压根没有钱。   而一个没有钱的人,来到聚宝盆往往只做一件事。   那就是卖命换钱。   “是我进去。”秋濯雪心中已转过无数的猜测与想法,然而他对着越迷津的笑容仍然轻松又愉快,双眸里似还闪烁着星光,“越兄要是进去了,只怕就如云龙入海,将这群小鱼小虾吓得四处逃窜了。”   越迷津的眉头忍不住蹙起,忍不住瞪着他:“你一个人?”   秋濯雪点了点头:“我一个人。”   他说完这句话,人已经轻飘飘地来到了大门前,敲了敲这扇通往聚宝盆的大门。   这扇又大又厚又高的门并没有铜环,也没有任何警示,要是没有一点本事,纵然在门外敲上半天,只怕门后的人都未必听得见,想往里推更是天方夜谭。   秋濯雪将手贴在门缝上,一催内劲,就听见门内两个铜环磕碰在一起,犹如春雷鸣动。   这两扇门居然是反过来的,门环在里头。   门才响,就被快被打了开来,里头坐着一个黑漆漆的昆仑奴,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要不是秋濯雪眼尖,几乎以为自己见了鬼。   “请进。”   昆仑奴沉闷而迟钝地说道,他的体型高大健硕,看上去异常笨重,双手如蒲扇一般巨大,应当有一身好力气,却只在这里做个门奴。   秋濯雪也如卡拉亚一般闪身进入了聚宝盆之中,一边走一边微微弯起身体来。   等真正走到人群当中时,秋濯雪看起来已经完全不像他自己了,反而像是一个很紧张又有些钱的纨绔子弟。   聚宝盆很大,可是里面的空间却很逼仄,因为到处都挤满了人,四处都摆着大小不同的桌子,有些桌子被拿来当赌桌,有些桌子则被人用来吃饭喝酒,到处都是吵吵嚷嚷的,声音挤满了每个角落。   秋濯雪进来的时候,许多人都看向了他,看到他的脸时,每个人的脸上露出一点不怀好意的笑容,不过谁都没有轻举妄动。   “这儿真是乌烟瘴气。”   这儿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秋濯雪四处打量着人,终于在柜前看到了穿着斗篷的卡拉亚身影,他正在跟一个女人在谈话。   两人看起来并不亲密,也并不熟悉,秋濯雪微微眯起眼睛来。   这儿实在太嘈杂,秋濯雪难以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借着人流缓缓走近时,卡拉亚忽然消失了。   他消失得很快,快到就连秋濯雪都没反应过来,他立刻看了看柜台附近,发现柜台后居然有好几扇门,想来这些门一定都通往不同的地方,心立刻微沉下去。   走到女人面前时,秋濯雪又变了个样,他已从有钱又兴奋的纨绔子弟变成了一个痨病鬼。   秋濯雪的脸色很苍白,眼睛底下隐隐约约地发青,紧紧皱着眉头,手中还拿着一条帕子,正在咳嗽,活像命不久矣。   女人并没有皱眉,而是躬身靠在了柜上,她长得虽不算天姿国色,但胜在年轻,眼睛很大,嘴唇也有些厚,眉目里隐约有几分像风情万种的胡姬,许是混血。   “今天倒是来了不少生面孔。”女人搂着自己的胳膊,声音微微有些嘶哑,不知是天生还是后来导致的,毕竟这地方烟熏雾绕的,她的嗓子纵然曾经柔润如百灵鸟,只怕经年累月下来也得熏哑,“怎么称呼?”   “咳咳……”秋濯雪用帕子掩着口咳嗽了两声,孱弱地说道,“将死之人,没什么忌讳,你叫我棺材板吧。”   女人的眼睛微微一亮,目光在他粉饰过后的病容上巡过,轻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咯咯笑出声来:“棺材板,好一个棺材板。我看你还能给人家盖上十来块棺材板呢。”   她的声音已变得甜美起来,像是勉强从一块干瘪的蜂巢里嚼出了蜜,听起来竟有几分煽动人心。   秋濯雪喑哑问道:“你呢?怎么称呼?我是该叫你小美人,还是怎么着?”   “小美人……男人总是不喜欢被说小,女人不喜欢被说老。看来你也没有看起来这么木头。”女人似是忍俊不禁,却极受用地挺了挺胸,她的衣襟似乎微微滑开了些,身体也更加靠近了一点秋濯雪,抛了个媚眼道,“这儿是聚宝盆,每个盆儿总要有个看着的人,我就是这个人。”   秋濯雪故意道:“哦,你是盆娘?”   女人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又很快噗嗤一声笑出来:“我是这儿的宝娘。你真是新来的,聚宝盆里只有宝娘跟盆郎,什么盆娘,难也难听死了。”   她看起来并没有太生气。   秋濯雪当然知道聚宝盆的规矩,只是他要是表现自己知道得太多,这宝娘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有耐心了。   “棺材板。”宝娘又娇滴滴地问,她的目光贪婪地打秋濯雪脸上扫来扫去,好像想活吃了他,“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呢?”   秋濯雪淡淡道:“我听说这儿什么买卖都做,想先打听打听,是不是真的什么都做?”   他的目光忽然火辣辣地往宝娘脸上一扫,落在了她半遮半掩的衣襟处。   宝娘舔了舔饱满的嘴唇,声音放得微微有些轻,脸儿已染上醉红:“当然,什么都做。”   她的眼睛几乎已变成了钩子,声音也几乎融为了蜜糖,全身的骨头都像化开了,可是秋濯雪看起来像是只睁眼瞎的大鱼,全然不为所动。   这叫宝娘忍不住跺了跺脚,气恼地噘起嘴:“好吧好吧,你这棺材板!真是人如其名,是块又死又硬的木头!只要你出得起价钱,就算是想一亲秋濯雪的芳泽,也不成问题!”   秋濯雪:“……”   要不是宝娘看起来还是这么柔情似水,秋濯雪几乎要以为她根本就是故意的。   秋濯雪缓缓道:“我对秋濯雪没有兴趣,不过你们真有这样的本事?”   他显得有些错愕。   “瞧你这呆样。”宝娘看着他惊讶的样子,登时笑得花枝乱颤,“你要是愿意,我们连一亲芳泽这事儿都能帮你代劳!”   秋濯雪:“……”   这次他终于确定宝娘是在故意逗弄自己了。   于是秋濯雪微微一笑:“那要是想一亲越迷津的芳泽呢?”   这句话让宝娘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她慌慌张张地伸出手来掩住秋濯雪的口,四下打量着了一番,像是生怕越迷津从哪里钻出来,简直像是只惊弓之鸟。   “要死了你!”宝娘叱骂出声,她怒视了秋濯雪一眼,又忍不住笑出声来,“亏你想得出来,我们这儿可不做他的生意。”   秋濯雪不紧不慢道:“为什么不做?不敢吗?”   宝娘忽然一笑:“是没人接,这条消息本该要你的银子,不过我欣赏你这胆大包天的死人样,就免费送你好了。”   她只当秋濯雪是在开玩笑,又很快回到之前的话题,认真起来:“以秋濯雪这等本事的 ,我们只卖行踪,你要是想索命或是真的别有所求,我们倒是能帮你牵线搭桥,只从里头收一成的酬金。不过有没有人敢接是一回事,完不完得成又是另一回事了。”   难怪说一亲芳泽也能帮忙代劳,原来是在这儿等着。   一件事能不能成,又能成到什么地步,这是谁都说不准的,就连聚宝盆都不敢打包票。   宝娘的意思不是聚宝盆真能做到,而是他们有胆子接下这一等级的生意。   “看来这儿样样都要钱。”秋濯雪沙哑道,“我囊中羞涩,倒是不妨先从你们身上捞点钱花花。”   宝娘道:“噢?聚宝盆最喜欢你这样贪得无厌的客人,说吧,你有什么值钱的。”   “秋濯雪与越迷津的行踪。”秋濯雪笑起来,“值多少钱?”   宝娘又咬住了她的唇,目光凝在秋濯雪的脸上:“这本来很值钱,不过现在嘛……一文不值。”   “未必吧。”秋濯雪道,“也不是人人都知道这情报。”   宝娘微微直起身来,她认真仔细地打量了秋濯雪一番:“倒没看出来,你倒是眼尖。咱们专门吃这碗饭,帮人家看他们看不到的东西,这世上就是这样的道理,看不见的就是得出钱,看见了自然由你占这个便宜,只可惜这便宜现在叫我占了。”   “那为什么我不能叫你买下它呢?”秋濯雪终于凑过去,在宝娘耳边低语道,“刚刚在柜台前的男人,就是卡拉亚吧。他现在被杀手追杀,行事很小心,也未必人人都认得,是吗?”   宝娘道:“你要我为这条我知道的消息付钱?”   “我要你付的。”秋濯雪笑起来,“是让我闭嘴的钱。”   宝娘幽幽道:“你……你……你真是个要命的死鬼!”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十四章   聚宝盆有许许多多见不得光的好处, 自然,也会有一条坏处。   那就是混乱。   名门正派也许可以通过父传子师传徒这样的方式扶持一个愚昧之人上位,可聚宝盆只讲钱, 不讲情,每个人都龇牙咧嘴地想从别人身上撕下一块肉来,正直的好人在这儿是活不长的。   因此, 能够稳稳当当地把握住聚宝盆的人,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几乎无一例外, 都是从人精里头混出来的人精。   方才那番你来我往, 换个拙嘴笨舌些的,只怕底儿都被宝娘掏干净了, 这棺材板竟然还光光溜溜地像块真正的棺材板,沾着都嫌滑手。   他看起来虽然病得很重,但显然这病没让他的脑子发昏, 不好对付得很。   “你要什么?”宝娘凝视着他,托着腮道, “钱?珠宝?情报?还是说……”   聚宝盆里什么都换得来, 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交换的物品,其中当然也包括人。   宝娘不禁咽了咽口水, 她的手指慢慢从水汪汪的眼睛与桃腮上滑落下去, 搭在自己的衣襟上, 看起来似乎有些紧张, 又说不出的愉快:“我?”   秋濯雪却从她的反应里得到了一条新线索, 低沉地笑了笑:“看来有人一直在买秋濯雪的行踪,出的价钱还不低, 不然小美人也不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这句话立刻宝娘收敛起了之前轻浮浪荡的神色,她本来对这俊俏的棺材板还有点动心,想着给点好处能换来一夜快活,如今看来,要是再这样说下去,只怕自己都要赔进去了。   “太多话的男人,可不讨人喜欢。”   宝娘慵懒地将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抵在了秋濯雪的嘴唇上,被揉碎的凤仙花仍然残留一点诱人的甜香。   秋濯雪握住她的手缓缓摩挲了两下,力道不算重,可足够宝娘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远远不像表面看起来这样孱弱。   宝娘凝着他的脸儿,叫他摸着腕子,不由得春心荡漾起来,面如桃花,正要用指甲轻轻在对方手中挠上那么一挠,手儿却一空,对方已将她放开了,不由得觉得心里也空荡荡起来。   “我想做笔大买卖。”秋濯雪微微笑道,“刚刚走进去那个,叫卡拉亚的,我想知道他来做什么的?”   “哼……付钱吧。”宝娘闻言,一时间有些失望,不由得板起脸,瞪了不解风情的秋濯雪一眼,忽然摊开手,冷冷道,“死人,想知道人家的买卖,这可不是笔小数目。”   秋濯雪道:“刚刚的消息不够?”   “当然不够。”宝娘晃了晃手掌,腻声道,“要我们卖客人的消息,这可是坏聚宝盆的规矩,要加钱的。”   秋濯雪沉吟片刻,倘若风满楼或是慕容华随便谁在身旁,他都可以豪气地回宝娘一声:“还差多少?”   偏偏他们俩都不在。   不过他很清楚聚宝盆的规矩,在聚宝盆里分大单跟小单,大单指发向所有人的单子——比如说当初在秋濯雪跟越迷津手里杀死卡拉亚,因为太过困难,往往是公开面向所有杀手,一部分杀手也会选择合作,一旦得手,事后再分钱。   而小单则私密得多,先到先得,旁人要想打听,聚宝盆当然也做这样的生意,只不过买卖值多少钱,消息就要花对半的价钱。   看来卡拉亚在宝娘这里接了一笔颇为值钱的买卖。   秋濯雪静静思索片刻,已绕过弯来了,笑道:“倘若我说,我是来要他的命呢?我只买他的行踪,价格够了吗?”   虽说是聚宝盆发出的任务,但目标的下落照旧是要钱的。   这句话叫宝娘立刻站直身体,她神情古怪地看了看秋濯雪,轻轻一叹:“没想到你真的是来做大买卖的,这倒是够的。”   宝娘弯腰拉开一个格子,衣襟大开,秋濯雪下意识避开眼睛,在人声鼎沸之中,他不知怎么又忽然想到了在外头等待的越迷津。   “看你这样子。”宝娘递过一张纸条来,呷醋一般嗔怒道,“是想到哪个小情人了?”   秋濯雪这才回过神来,握住纸条,粗糙的纸张触感在掌心里缓缓舒展开来,于是他轻轻笑道:“难道我就不能想着钱?据我所知,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不错。”这次连宝娘都有些失神,她喃喃道,“这可真不是一笔小数目。”   看宝娘如此失态,倒真的让秋濯雪有点好奇起这笔单子到底有多值钱起来了。   “不过……可别说我没给你提过醒儿,这钱花了,我只怕你也是白花。”好在宝娘很快就回过神来,她的目光睇在秋濯雪脸上,忽然掩口笑起来,“卡拉亚自己的本事就已不俗,他一个人时,就能叫五大杀手变成四大杀手,更别说现在还有秋濯雪与越迷津在身边。”   买卖都做完了才给提醒。秋濯雪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宝娘实在滑头。   没想到宝娘的话还没有彻底说完,她又托起桃腮,眼睛迷蒙,看起来犹如一个怀春的二八少女:“更何况……”   秋濯雪挑眉问道:“更何况?”   “更何况,他现在已是秋濯雪的姘头了。你要是想动他,恐怕还要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条性命。”宝娘侧了侧脑袋,“你也是男人,应当明白,新欢总是格外地讨人喜欢,我瞧你这买卖是很难做成的。”   秋濯雪的脸几乎都要发青了:“……”   他突然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留下来多嘴这一句了。   宝娘很显然误解了他脸色发青的理由,又很快勾住他的衣襟,将脸儿贴过来,轻声道:“怎么,秋濯雪吓破你的胆了?用不着怕,我瞧你也可爱得很,说不准……说不准你杀了卡拉亚,秋濯雪就瞧上你了,反正他的情人换的比衣服都快。”   她香喷喷的头发扫过秋濯雪的脸,睫毛微微眨动,露出一点愉快又恶意的试探来。   天底下喜欢秋濯雪的男人的确不少,可是只喜欢女人的男人更多,她看得出来自己每次一提到秋濯雪,棺材板就不自觉皱眉,大抵是鄙夷龙阳之好,因此有意膈应膈应他。   谁叫他对自己无动于衷的。   秋濯雪的脸忍不住抽搐了两下,心想:你倒是真有点吓破我的胆了。   他现在只能庆幸没有让越迷津跟进来,否则真是浑身长满嘴都说不清。   生平头一次,秋濯雪从聚宝盆里落荒而逃。   直到离开大门,似乎还能听见身后传来宝娘快活又恶毒的笑声,久久不绝。   等秋濯雪重新回到街道上,清新的晚风,迷人的花香,还有安静的黑夜都给他带来了一种特有的安宁感,全身都迫不及待地放松了下来。   他用那张咳嗽了半天都没见半点血的手帕擦去脸上的粉彩,转而看起手里的那张纸条来。   八杨村。   这是临江城附近的一个小村落,因为村口有八棵大杨柳而得名,之前来临江城时,三人曾经在这个村子里落过脚,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村落,村民们看起来也平凡无奇。   秋濯雪实在想不通卡拉亚为什么要深更半夜偷偷摸摸到这个地方去。   很快,越迷津就出现在他身边,如同影子伴随着光,他探头看了看纸条,似乎又闻到了什么,紧紧皱起眉头来,沉声道:“你身上很香。”   这句话乍听起来似乎很暧昧,但越迷津的语调生硬而不快,听起来倒更接近斥责。   秋濯雪几乎下意识转开身,有些不好意思地跟越迷津保持距离,舌头像是打了结,半晌才眨了眨眼,慢条斯理地反应过来:“越兄喜欢?”   “不喜欢。”越迷津冷冷道,他皱了皱鼻子,对这股陌生的香气本能感到排斥跟厌恶,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出来。   秋濯雪轻笑了一声,他当然听得出来越迷津不喜欢,只是不想让气氛这么僵硬罢了,于是扬手将纸条递给越迷津,缓解紧张的心绪:“八杨村,走吗?”   两人很快就赶往八杨村,城门虽然紧闭,但是对他们而言却算不上是什么难事。   快接近八杨村时,卡拉亚的身影也出现在两人面前,不过他并没有待在村子里头,而是奔向了远处的山坡上,那山坡上有一个小小的坟包,显然是谁的坟墓。   两人找了个僻静地方掩藏身形,只是遥遥看着他,越迷津淡淡道:“他来祭拜?”   “祭拜不需要特意通过聚宝盆。”秋濯雪轻声道,“那儿的宝娘说他接了一桩新买卖,我想这坟包就是这桩买卖的内容。”   越迷津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盗墓?”   秋濯雪只是摇了摇头:“不知道,不过看卡拉亚没带铲锹,总不能用他的弯刀掘土吧。”他想了想,觉得那场景实在有趣,忍不住笑了出来。   其实在八杨村看到卡拉亚的时候,秋濯雪已经大概明白卡拉亚到底是做什么来了。   现在所有的信息都吻合相对,足以说明卡拉亚并非是有意接近他们的卧底,前往聚宝盆也不是为了与幕后之人联系见面。   他的确是来接买卖,而接买卖的理由也很简单,为了赚钱。   人活在世上,处处都要钱,吃饭睡觉要钱,看病吃药要钱,卡拉亚如今身无分文,全仰赖他们俩,受伤那会儿倒也罢了,现在伤势逐渐痊愈,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好意思厚着脸皮继续白吃白喝。   他又不想特意惊动两人,加上被追杀的缘故,因此才三更半夜前往聚宝盆。   越迷津盯了卡拉亚一会儿,有些不解:“他到底在做什么?”   这让秋濯雪忍不住笑起来:“看来他只是被越兄想差他去洗碗的念头吓坏了,迫不及待出来找点活儿干。”   他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无论秋濯雪多么清楚江湖险恶,对任何人任何事都要抱有警惕之心,可朋友的背叛不管发生多少次都令人感到不快,好在什么事都没有。   “帮人看坟会比洗碗更好吗?”越迷津冷笑一声,抱胸漠然道。   秋濯雪正要微笑,忽然也感觉到不对劲起来。   按照宝娘的反应来看,这笔买卖应该报酬相当丰厚,哪有人会花大价钱请卡拉亚这等身手的人来看坟?   就好像这世上绝不会有人花大钱特意请越迷津去洗碗。   “难道……”秋濯雪忽然转过脸来,幽幽地看向越迷津,“是这儿闹鬼?”   越迷津:“……”   秋濯雪看上去颇为愉快:“那我们再待一会儿,我还没有见过鬼呢。”   他的确对这件事产生了一点好奇,不管请卡拉亚来这儿的人是谁,反正绝不可能是八杨村的人,他们是一群再淳朴简单不过的村民,根本接触不到聚宝盆这样的存在,就算知道,也掏不出这么多银钱。   这掏钱的人,除了身家丰厚之外,想必还与这坟墓里的人有些渊源,只是不知道会是什么渊源。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十五章   鸡鸣带来了破晓。   当秋濯雪睁开眼睛的时候, 才发现卡拉亚已经不在坟包之前了,他趁着还未分明的夜色悄然离开。   “他居然真的看了一夜坟。”   秋濯雪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空落落的脖子酸疼麻痒, 他强迫自己从大树跟草堆边站起身来,两条腿已开始发木,刺痛的感觉顺着经脉跟血肉游走着, 不禁愁眉苦脸起来:“我感觉自己像中了一万多根牛毫针。”   中牛毫针的显然只有秋濯雪一个人,越迷津神色如常,可能连瞌睡都没打:“要去看一看墓碑吗?”   秋濯雪不禁感慨:“去, 当然要去, 只是你难道不要休息?”   “用不着。”越迷津看了他一眼, “不过再迟一些也没什么,我们现在并不是很忙, 有足够多的时间休息。”   秋濯雪按着自己的脖子叹息:“你简直是个铁人。”   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这句话里到底是钦佩还是怜惜,因此话音才落,秋濯雪自己都已不禁愣住了。   好在越迷津并没有在意。   这让秋濯雪感觉到安心, 又有难免有些失望。   鸡鸣既响,八杨村里有许多人家已发出响动来, 显然是要起床了, 他们俩可不愿意被人当做盗墓贼或是别有居心的人,因此很快就来到了山坡前。   山坡上只有一个小小的坟包, 立着块薄薄的石碑。   墓碑往往是用来记载墓中人的名姓与生平, 不过立碑之人也许是局限文采, 又或是无法多写, 并无这等讲究, 只书着“孤女兰珠及其子兰彩之墓”这几字。   秋濯雪将眼光往四下一扫,发现这坟包附近的草色更新, 与周围拥挤的衰草不同,应该是有人在不久之前才来此地祭拜过,且将附近的杂草清理过了一番,不知道与卡拉亚的买卖有没有关系。   越迷津拂开新生的春草,蹲下身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墓碑,沉思道:“这墓碑上的字是人用内力刻上去的,并不是利器所凿。石板虽然轻薄,但想要在上面留下字来也并不容易,留下这块墓碑的人指力必然不弱。”   “孤女兰珠,其子兰彩。”秋濯雪轻轻重复了一遍,“这孩子……这孩子……”   这孩子是随他娘亲的姓。   那么,他的爹爹去哪里呢?   孤女兰珠,说明墓中人是个无父无母的未婚女子,倘若有了夫婿,应当写得是“亡妻”或是别的,绝不会是孤女……   墓中人的生平在这寥寥数字里已清晰可见。   这无依无靠的女子想来是年少无知时遭负心汉哄骗,未婚生子后惨遭抛弃,之后母子双亡,也许有好心人看不过眼,为她与她的孩子收敛尸骨葬在一起,是个天底下再常见不过的可怜人。   倘若只是如此,倒也简单,毕竟这样的可怜女子从来不少。   可为什么会有这等指力的武林高手为她立碑?   又为什么会有人一掷千金请卡拉亚来此守墓?   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这名指力相当雄厚的武林高手与兰珠有所交情,否则也不会为其立碑。   倒是请卡拉亚守墓之人有各种各样的可能——他也许是与兰珠有旧,又也许是为抓住那名为兰珠立碑的武林高手,在此守株待兔……   线索实在太少,不能确定。   就在秋濯雪陷入沉思的时候,越迷津已从墓碑前重新站起,晨曦的第一缕光芒从林木之间隐约落在他的肩膀上,整个天地都已经明亮起来。   “看来,即便武功再如何高强,身家再如何丰厚。”越迷津的语调里有一点难以察觉的激愤之意,“都难以再拯救逝去之人。”   秋濯雪站在墓碑之前,只觉得自己又闯入到一片迷雾之中,只是这次不再是对谜题的好奇,更多的是悲悯,这女子的遭遇让他心中很不好受,低声道:“我想到村子里去问问情况。”   “我陪你?”越迷津道。   秋濯雪摇了摇头:“不必了。这女子未婚生育,我想村民必然有一箩筐的污言秽语等着要说,我怕越兄听得恼火,到时候又要动手杀人,那就不好了。”   “要是出言不逊。”越迷津倒没有否认,而是冷冷道,“死也活该。”   秋濯雪失笑:“哪是这么简单的事啊,即便是再平凡普通的人,也无法用一言两语就轻易评定。八杨村的村民不过是些寻常人,至多只是无知,守着陈腐的规矩过活,罪不至死,难道你忘记他们是如何热情招待我们的吗?”   倘若从未有人教过对,又如何能去评定错。   不同的地方存在不同的规矩,不去明白了解,肆意杀戮,不过是弱肉强食,到头来只剩下无休无止的纷争与混乱。   越迷津想起村民们和善的态度,不由得沉默片刻:“那我在这里等你。”   秋濯雪笑道:“倘若卡拉亚见不到我们,只怕要担心,更何况越兄一宿没睡,还是回去休息休息吧。”   见秋濯雪如此坚持,越迷津也不好再说什么,他点点头后就往临江城方向走去。   “兰姑娘啊兰姑娘。”在他走后,秋濯雪叹息着重新看向墓碑,轻声道:“你又藏着怎样的谜题呢?”   他缓缓走向了已开始热闹起来的八杨村。   八杨村虽然靠近临江城,但是家家户户务农,并没搭上任何一条商线,每家每户的青壮也大多到城中帮工做活,村落里剩下的几乎都是老人孩子,还有做农活的年轻妇人与未婚姑娘。   之前三人路过此地,是在个姓李的老人家家中休息,他膝下有两个孙儿,儿子与儿媳都在城里头做活,逢年过节才能回来一趟,家中还算殷实,至少用不着他一把年纪还下地做活。   秋濯雪在八杨村里转了两圈,正遇到李老汉开门泼水,忙走上前去问好:“李老丈,你还记得我么?”   李老汉睁着老花眼瞅秋濯雪半晌,忽然咧嘴一笑道:“记得,你这样漂亮的后生,老汉几十年也遇不着一个呢,你们这是从城里头回来了?来,进屋,我给你盛碗水。”   他只当秋濯雪又是路过讨水喝。   “是……”秋濯雪一顿,又笑,“不过还想来跟老丈打听个事儿。”   李老汉虽然老眼昏花,但也看得出来秋濯雪气度非凡,这样的人物向自己的请教,心中十分欢喜得意,当即满口答应,拍拍胸膛道:“这八杨村的事儿,就没有我老汉不知道的,你先喝水,坐下来慢慢问。”   农家人一日只吃两餐,近晌午时才吃第一顿,李老汉的两个小孙儿都已醒了,正坐在小板凳上编箩筐,这些农家必备的东西用不着几个钱,往往都是自己做的,小孩子也学得一手好本事。   他们见着秋濯雪来,好奇地抬起眼来眨巴眨巴地望着他,又很快低下头去继续做自己的活。   秋濯雪静静坐下,李老汉给他舀了一碗井水,亲切问道:“后生想问点什么?”   “我刚刚路过,看见村北山坡上有座坟,碑上写着兰珠,不知道这位兰珠姑娘是什么人?”秋濯雪缓声道。   李老汉脸上立刻露出鄙夷之色来:“噢,是她啊。”   然而秋濯雪注意到,在李老汉鄙夷嫌恶的表情之下,似乎还隐藏着一点恐惧。   ……   秋濯雪从八杨村回来的时候,已是晌午了。   对兰珠鄙夷无比的李老汉对秋濯雪却相当热心,甚至诚恳地挽留他吃午饭,他不得不一再婉拒,花了些功夫才摆脱这份热情。   回客栈时,秋濯雪不仅带回兰珠消息,还不忘买来卡拉亚的药交托给客栈小二熬煎,请他到时候送上去给卡拉亚喝。   除此之外,又买了两壶酒跟一些卤味。   临江城的酒不算出名,可滋味并不比许多名酒差,秋濯雪曾经来过临江城几次,对这儿还算熟悉,买起东西来熟门熟路,卖卤味的老板都忍不住夸赞他会吃。   他想叫越迷津也尝一尝。   兰珠姑娘的事虽然还没有展露全貌,但多少已算得上有些收获,秋濯雪正在思索详细的内容,即将推开门的时候,忽然闻到门缝里传出一阵极淡的松香气。   推开门的瞬间,他看见屋中已有人,也知道了松香的来源。   琵琶弦,美人脸,明月影。   明月影正笑盈盈地坐在房间之中,桌上摆着一杯冷茶,穿着件清凉舒适的夏衫,阳光照在她雪白的皮肤上微微发出光来,显得更为妩媚风流。   之前那庄重矜持的神态已消失无存,像是蜕下的一层皮,被弃之不顾。   “真客气,竟有这般丰盛的招待。”明月影的手指轻轻搭在唇上,笑道,“只是小声些,我今日可没有带徐大娘过来,要是惊动隔壁的那头生性凶残的猛兽,那我只好走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语调温柔而多情,眼睛却是冷冰冰地看着秋濯雪。   秋濯雪缓缓走入房中,果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只因为他实在想不通——   之前两人称得上是不欢而散,明月影又带走了血劫剑,以她的聪慧狡猾,怎会做出眼下这等堪称自投罗网的举动来。   难道她有全身而退的自信?   还是说……   秋濯雪往床底下看了一人,并没有发现什么人。   明月影顺着他的目光轻笑起来:“不必看了,我没有抓什么人藏在你的床底下准备着要挟你,毕竟咱们现在就在闹市里呢,我可不会费那个功夫。”   她的声音虽然慵懒,但双手仍然紧紧抱着琵琶,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她已经做好杀人的准备。   秋濯雪心下一寒,脸色不变,而是坐下来慢慢开始布菜:“禾巷里的卤菜最是一绝,不知道月……噢,说来认识这么久了,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他甚至还帮明月影布置了碗筷,倒上了酒。   “就之前那么称呼我好了,不过我现在总算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多桃花债,咱们俩都撕破脸皮到这地步了,你竟然还能保持风度。”明月影轻轻叹了口气,“如今意欲以身相许的卡拉亚与孤傲冷酷的越迷津都在你的旁侧,我实在想知道,你到底更喜欢哪一个?”   秋濯雪:“……”   这句话实在让秋濯雪神色复杂:“我还以为,以月影姑娘的聪明才智,绝不会轻易相信这样荒唐的流言。”   “流言也许荒唐。”明月影眨了眨眼,“但真相有时候往往就藏在荒唐之下,起码你对越迷津的确有意,不是吗?”   此言一出,秋濯雪骤然变了脸色。   酒壶在秋濯雪的手中滑了下去,好在他很快反应过来,及时捞住:“失态了。”   明月影却不动声色:“看来你还没有吃到嘴,嗯,那就还是越迷津偏多一些,他的铁石心肠实在远超出我的想象。”   秋濯雪:“……”   不知为什么,虽然没有明言,但是月影姑娘字里行间好像都对他一种诡异的误会。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十六章   见秋濯雪没有否认, 明月影无疑放松了许多。   在江湖行走,关系到死生大事,武功与智谋缺一不可, 谋者一失,就会引来无穷祸患,她是如此, 那人也是如此。   而秋濯雪无疑是更大的变数。   因此明月影才会毫不犹豫地抛出墨戎这个诱饵给秋濯雪,她曾听澹台提起过几次那位身居在墨戎深处的前任巫觋——藜芦,当时澹台的语气堪称慎重与小心。   这显然是个不得了的麻烦人物。   墨戎不常与外来往, 内部的消息颇为闭塞, 颜无痕流传出来的情报也许有过粉饰, 明月影不敢全信,她只大概打听到圣教更易新主, 的确吻合颜无痕的部分说法。   因此颜无痕无论说得到底有多少偏差,起码有一点不错,是秋濯雪的到来改变了墨戎。   至于是通过什么方式, 又是怎么做到的,当中细枝末节, 旁人只怕很难知晓, 反正与那位藜芦分不开关系。   如果澹台没有夸大,那位前任巫觋藜芦的确冷情冷性, 那么秋濯雪打动他的东西就很值得琢磨了。   无论如何, 秋濯雪的的确确是顺利地从墨戎全身而退, 重新回到了江湖上。   不管他是如传言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还是做了什么别的事, 其难缠都可见一般。   既然墨戎留不住秋濯雪的脚步,他注定要进入这趟浑水, 明月影当然要换个想法。   秋濯雪也许不会跟澹台合作,可也绝不会对她手下留情,对烟波客而言,他们两人都是要除去的祸患,与其让澹台捡便宜,明月影倒不如主动出击。   她当初做足万全准备,都险些翻船,更何况眼下结仇,当然不会傻到毫无准备就自投罗网。   明月影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才决定冒险的。   秋濯雪为人行事颇为洒脱,名德不昭,毁谤无碍,又智勇双全,似乎没有任何事能牵制他,偏偏就是输在了风流这一项上。   不过好色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在好色的人当中,秋濯雪还算得上长情。   起码自万剑山庄之后,他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不知多少,始终都留着越迷津的位置。   而越迷津纵然对秋濯雪有什么想法,想来碍于当年故友之死,也不会明言,更不必说他并无其他念头,否则以他的脾气,绝不会容忍要对秋濯雪以身相许的卡拉亚留在身旁。   他与秋濯雪同行,说不准只是出于江湖人的道义。   也许,正是因为越迷津始终不能让他如愿,秋濯雪才会如此念念不忘,甚至将意图以身相许的卡拉亚留在身边,好刺激刺激越迷津。   不过这跟明月影都没有任何关系,她在确定秋濯雪还惦记着越迷津之后就安下心来了。   越迷津也许是个好帮手,也是个难缠的对手。   可要是他这般孤傲的剑客,知道秋濯雪对自己有意,就不一定是谁的帮手,谁的对手了。   明月影甚至心情愉快地提起筷子,饶有兴趣地翻动着秋濯雪用越迷津的银钱买回来请越迷津吃的卤菜,夏日新生的嫩藕被卤成诱人的酱色,清脆爽口。   她已做好了谈下去的准备。   “味道不错。”明月影展颜一笑,又用一种难以捉摸的眼神看向秋濯雪,慢条斯理道,“多谢款待。”   秋濯雪道:“姑娘喜欢就好。”   他仍然不愿意唤她月影,这个由秋濯雪与明月影共同的朋友慕容华所起的名字,也许是他认为明月影配不上,又也许已不愿被虚假所遮掩。   明月影看着他好半晌,见秋濯雪始终没有再开口,才不情不愿地妥协道:“我姓明。”   “原来是明姑娘。”秋濯雪接受了这个新的身份,他的神情仍然很平静,甚至淡淡笑了笑,“明姑娘已从秋某此处夺走了血劫剑,不知道这次还有什么指教,还是说,明姑娘这次是来送剑的?”   明月影优雅地将筷子摆在了碟边,擦拭了一下唇边的酱汁:“何必这样咄咄逼人?我确实抢走了血劫剑,可你不是同样发出了通缉令,告知天下人血劫剑在我这儿,害我沾了一身腥,险些命丧黄泉,真要说起来,咱们俩算扯平了。”   血劫剑为她强夺,她到头来竟能将自己说的好似受害者,把这番毫无道理的话讲得振振有词。   秋濯雪实在有些佩服她的脸皮。   “这儿是二楼。”秋濯雪没有跟她纠缠不休的打算,对于明月影这样的女人,蛮力反倒胜过才智,正色道,“明姑娘既没准备后手,恐怕秋某也不会给你后手的机会。”   明月影却不紧不慢,端起酒杯啜饮了一口,缓缓道:“是吗?你要是过来,我就大喊——”   大喊非礼吗?   秋濯雪微微一笑:“明姑娘貌美如花,天姿国色,秋某倒不介意做这个叫明姑娘破例的登徒浪子。”   他还记得在船上时,自己误以为明月影是引诱宋仲棠之人时,她表现得何等的高傲矜持,自称无人能令她屈尊使用美人计。   实在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秋濯雪都忍不住想揉一揉自己的鼻子,当初跟明月影相见时,他可从没想过这“美人计”最后会落在自己头上。   哪怕是被迫的,这让秋濯雪心中微微有了点歉意。   君子爱名,小人惜身,可惜明月影到底是棋差一招,秋濯雪并没有她所以为的那么爱惜自己的名誉。   明月影却在掌风袭来的那一刻,不紧不慢道:“我就大喊,秋濯雪对越迷津有意,想同他睡到——”   手掌停在了明月影面前。   秋濯雪险些岔了气:“住口!”   明月影雪白的手腕一翻,轻而易举地握住了秋濯雪的手,柔媚笑道:“只要你不动我,我自然就会住口。你且放心好了,以我这等蒲柳之姿,在烟波客面前何足道哉?初见时我就已知道这道理了,烟波客尽管放心,我绝不会大喊非礼。”   你倒还不如喊非礼!   这让秋濯雪的脸一阵阴一阵阳,他忍不住扶住额头,忽然明白明月影之前的那些问题了。   一是为了乱心,二来是为了探他的口风。   “何必生气呢?”明月影看上去竟有几分温顺,她缓缓笑道,“我此番主动来找你,又没绑架害人,难道还不足够说明我的诚意吗?”   秋濯雪平复了一下心情:“血劫剑不在眼前,请恕秋某看不出明姑娘的诚意。”   “谁说我与你做血劫剑的交易。”明月影道,“别会错意,秋濯雪,我是来与你做另一笔交易,确保咱们各取所需而已。”   秋濯雪皱起眉头:“另一笔交易?你指什么?”   “咱们共同的敌人,血劫剑真正的主人。”明月影抱着琵琶站了起来,对他莞尔一笑,“我既对他有所了解,他当然不可能对我毫无所知,这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两头都不是省油的灯,明月影如今与幕后之人反目成仇,血劫剑在她一人手中,前有江湖中人追杀,后有幕后之人索命,她孑然一身,纵然再怎么本领高强,也难免拙力。   既然比拼不过,当然要找秋濯雪一同援手。   难怪聚宝盆的宝娘如此大方,立刻就答应了封口费,看来肯花钱买秋濯雪与越迷津下落的人当中就有明月影一位。   秋濯雪的脸色慢慢凝重起来,倘若帮助明月影,说不准能抓住幕后之人的马脚,然而这女子心思狡诈,谁能又保证她是不是又挖了七八个坑等着自己跳,纵然她是真心合作,与她合作也无疑放虎归山。   “我回到中原多日,明姑娘都不见现身。”秋濯雪很快冷静下来,他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既没答应,也没拒绝,而是思索片刻,“是秋某今日做了什么才让姑娘……”   他说到这儿,想起为兰珠刻碑之人乃是一名指力高强的武林高手,忽恍然大悟:“是兰珠姑娘?”   “……”听到这个名字,明月影仍然怔了一会儿,她看上去像是几乎退去了所有的伪装,变成一个普通平凡的女人,她闭了闭眼,好半晌才缓缓点头,“不错,你在聚宝盆里跟那宝娘勾勾搭搭时,我就坐在你左手处的赌桌上。”   末了,明月影好像想到什么,又添上一句:“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告诉越迷津。”   秋濯雪:“……”   他一时间居然无法反驳勾勾搭搭这句话。   过了有好一会儿,秋濯雪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明姑娘可不可以……不要总是提起越兄?他与此事无关。”   他总感觉每次明月影一提起越迷津,会让一件正事听起来格外的不正经。   明月影掩口一笑:“是啊,男人在外头偷吃,总是跟心上人无关的,你虽风流出了名,但在越迷津面前,总还是想做个正人君子的。”   秋濯雪:“……”   见秋濯雪的脸色有些不对劲,明月影见好就收,缓缓道:“也罢,不提就不提,你怕他,我还怕他,虽说咱们怕的不是一件事,但闹出事来,你我都吃不着好。”   秋濯雪:“……”   他相信,明月影暗示的吃不着好,也一定不是同一件事。   这让秋濯雪突然痛恨起自己的敏感来了,他如果没有这么轻易地听懂话里的暗示,可能会好一点。   “秋某……”秋濯雪道,“呃……还是让我们聊回兰珠姑娘吧,不知她与明姑娘是什么关系?”   明月影微微收敛了笑容,淡淡道:“她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在此的理由,最近有人在调查兰珠的事,我就追到聚宝盆这儿来了,没想到会看到你。”   秋濯雪却神情微妙起来:“你认为是澹台?”   “澹台……”明月影轻轻呼出口气,她复杂地看着秋濯雪,“藜芦就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秋濯雪道:“……我跟他没有别的关系。”   明月影露出一种微妙而复杂的笑容,就像是在看一个不打自招的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故事,烟波客应该不会没听说过吧。”   秋濯雪:“……”他实在不想在这种时候把伏六孤搬出来,可他已没有别的办法。   “藜芦与我的好友伏六孤已结成良配。”秋濯雪忍不住咳嗽了一下,“我只是想分享给明姑娘这个喜讯。”   明月影若有所思:“伏六孤,就是那位为你留在墨戎四年的挚友?魅力非凡啊,烟波客。”   秋濯雪叹了口气:“不然我们还是聊回兰珠姑娘吧。”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十七章   明月影的难缠之处, 就在于她从不明目张胆地在言语之中做出任何结论。   这样说话无疑能为自己留足余地,至于他人会被泄露的信息诱导至什么方向,也全凭着她如何拨弄这话语的音弦。   人生在世, 难免会在某些事上搬口弄舌一番,可要成为其中翘楚,绝非易事。   秋濯雪知道越是与她纠缠, 越会深陷其中,这话语的陷阱犹如泥沼,只要拖进去, 沾着一点, 就休想再清清白白地脱身出来。   与其强辩, 与她一同胡搅蛮缠下去,倒不如说些正事。   明月影淡淡道:“兰珠的事有什么好提的, 以你的聪明才智,难道不会在八杨村里打听吗?其中虽有些出入,但大致应是没什么差别的。”   她的语调出乎意料的平静, 看向秋濯雪的目光里甚至还隐含笑意。   然而这种笑意并非是之前两人交手时,对秋濯雪能力流露出的钦佩与赞许之色, 反倒更像是在看一个稚嫩可怜的幼童沉溺在游戏里打转的怜爱, 或许还有一些对这等童真的轻蔑之意。   秋濯雪想到从李老汉那里听来的故事,乡下老人的话说得颇为粗鄙, 他原以为明月影会为兰珠反驳一二, 没想到她竟照单全收, 不由得脸色微微一沉:“我还当明姑娘与兰珠姑娘是好友?”   “不错。”明月影的声音不自觉慢下来, 她的目光忽然睇在秋濯雪的脸上, 变得面无表情起来,“不过, 非要说起来,我也是害她至此的人。”   害她至此……   秋濯雪当然不是怀疑这句话。   与明月影认识至今,她实实在在害了不少人,且不说长远,单说无端被灭门的香料商人,就看得出来这女子的冷酷狠毒。   这美丽皮囊之下装着一副令人不敢直视的铁石心肠,明月影绝非是轻易会为人命动摇的女子。   正因如此,秋濯雪才觉得奇怪。   因为这句话实在真诚得几乎有些不像她。   “恕秋某直言,此话似乎不利于我们合作……”秋濯雪蹙起眉来,“无论兰珠姑娘曾是什么样的人,又发生过什么事,死者为大,明姑娘如此坦言是自己害了她,也算得上是半个杀人凶手。既是鹬蚌相争,秋某何不坐收渔利?”   明月影笑道:“我还以为你会欣赏我的坦荡。”   秋濯雪颇为冷淡:“半遮半掩的坦荡,也就算不上坦荡了。”   不过秋濯雪的确感觉到了些许讶异,明月影在兰珠之事上显露出了截然不同的另一张面貌。   如今兰珠已死,根本没有人质能威胁得到她,她却一路赶来,若非是其中有极深的纠葛,就是她不愿意任何人打扰兰珠死后的安宁。   可她真要如此在意兰珠,又为何不为兰珠说上哪怕半句话?   这种矛盾实在叫秋濯雪有些捉摸不透。   “兰珠原本是个小渔村的渔女,自小与爹娘生活在一起。”明月影微微笑了笑,在房间里走了两步,“她出身虽然卑贱,但出落得颇为美貌,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大美人,可不是烟波客昨夜见到的那等小美人可比。”   她语调诙谐,显然有意调侃。   秋濯雪却不为所动,而是轻轻道:“小渔村?临江城近水,围绕附近的渔村倒是不少,不知道是哪一处?”   “你倒是忒多疑,生怕我骗你不成。”明月影撇了撇嘴,冷笑道,“从临江城北门走出去三十里,有个清溪村,你到那儿打听就是了。”   临江城北处的确有一处清溪村,村人大多以捕鱼为生,秋濯雪虽没去过,但在临江城的酒楼里听店小二推荐鱼品时常会提到清溪村,甚至还有人赞过临江城两大绝——清溪鱼肥,临江水美。   三十里地,纵然道路崎岖不便,骑马来回最多不过半日光阴,明月影没必要在这事儿上撒谎。   明月影解释完,又很快继续下去:“她十六岁那年在水边玩耍,竟然捡到了一个年轻俊美的公子哥,这人身上有许多伤势,又配着剑,显然是身陷仇杀的江湖中人。兰珠却不怕惹麻烦,将这伤者背了回去医治。”   秋濯雪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兰珠姑娘真是个善良的女子。”   他实在很难想象,兰珠这样温柔的女子,怎么会跟明月影这样的人结交认识。   “是啊,她的确是个善良的女子,只是这善良却没给她带来任何益处,反倒害了她的一生。”明月影似也有些惆怅,她的声音缓缓低沉下去,柔柔道,“年少慕艾,不分男女,一个是风流倜傥的少年郎,一个是美丽天真的渔家女,日久生情,总归是在所难免的。”   秋濯雪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这虽是一个美好的开始,但兰珠的墓已令秋濯雪看到了结尾。   明月影淡淡道:“兰珠虽是美丽,但那男子形容也颇为俊朗,谈吐又是不俗,显然出身不凡,因此兰珠很快沦陷,失身于他,以至于珠胎暗结。”   “这男子抛弃了她?”秋濯雪不禁道。   明月影忽然转过头来,她脸上倏然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森冷笑意来,目光锋利如刀,白牙红舌,令这妩媚动人的女郎瞬间变得可怖起来。   “不。”   她自舌尖轻轻吐出这个字来,笑声粘稠,令秋濯雪想起缓缓流动的水银,在这炙热的炎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男子没有抛弃她。”明月影轻轻呵气,忍不住笑起来,越笑越欢畅,越笑越冰冷,她的胸膛止不住起伏,看不出是愉悦还是暴怒,她伸出手掩着唇,眨动着眼睛,“他甚至还留下了信物给兰珠,只不过……”   “只不过?”这倒是大出秋濯雪的意料,他皱眉道,“只不过什么?”   还不等明月影回答,外头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明月影与秋濯雪瞬间转过头去,只听越迷津的声音在外冷冷响起:“秋濯雪,你带了女人回来?”   秋濯雪:“……”   明月影:“……”   两人面面相觑,明月影脸上的恶意瞬间消散了些许,反倒是眼儿微微亮起,饶有兴趣地看向秋濯雪,似是要看他如何应对。   秋濯雪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半晌才咳嗽了两声道:“没有。”   明月影是不请自到,的确不算他带回来的。   “那……”门外的越迷津似乎犹豫了片刻,奇怪道,“你刚刚难道是在易容乔装?想学女鬼怎么笑,好用来吓唬卡拉亚?”   明月影:“……”   这次换秋濯雪忍俊不禁,他看了一眼面露不快的明月影,又看向门外:“大概……是这样的吧!”   越迷津疑惑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大概是这样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这样的意思是我不愿意撒谎骗你。”秋濯雪道,“只是我如今的情况也确实不好与你明说,等晚些我再去找你,好么?”   明月影微微一挑眉,似乎对他这番回答有些讶异。   越迷津在门外停留片刻,最终淡淡道:“我今日不会外出。”   这已接近一个许诺了,秋濯雪难以克制自己脸上浮现出笑容来。   很快,越迷津的脚步声就慢慢远去了   见明月影脸上又显露出揶揄之色,秋濯雪连忙轻咳了两声,及时把即将发生的迫害扼杀在摇篮之中,缓缓道:“我想明姑娘应当也不愿意我揪着女鬼一词不放吧。”   明月影:“……的确。”   虽然秋濯雪没意识到,但明月影已隐约感觉到自己对越迷津的判断出了差错。   以越迷津的性情而言,他对秋濯雪的态度实在称得上纵容,指不定秋濯雪的心意根本不是个把柄,而是两人之间等着旁人来戳破的一张窗户纸。   她想捏住的是把柄,可不是红线。   如今这把柄的威胁瞬间缩水不少,明月影眨了眨眼,轻而易举地将这个话题放了过去,轻描淡写道:“那咱们继续?”   秋濯雪没想到她竟如此干脆利落地罢休,反倒对这样坦然的态度生出些许不放心来,犹豫片刻:“要不然明姑娘还是再调侃两句?你这般干脆,实在叫我感到不安。”   明月影微微一笑:“能叫烟波客不安,倒是我的荣幸了,不过你既这般坦荡,已令我失去了调侃的兴致。”   “……”   秋濯雪在心底重新评估了这女人的难缠程度,泰然自若地继续下去:“那还是让我们重回正事吧,既那男子没有抛弃兰珠姑娘,又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确很是疑惑,既不是负心汉抛弃,那兰珠姑娘身上到底出现了什么变化。   明月影倚靠着窗户,望向远处风景,微微笑道:“只不过,这男人果然出身不凡,是兰珠这个渔家女永远高攀不起的名门子弟。这信物自然也不是明媒正娶的意思,不过是这男子愿意负责,娶她做个妾室。”   秋濯雪一怔。   “你知道这男子是谁么?”明月影忽转过头来,对他轻轻笑起来。   秋濯雪缓缓道:“是谁?”   “是江海士的侄子,江湖人称秀才郎的傅守心。”明月影的声音飘渺如烟雾,“这名字,烟波客应当不陌生吧?”   当然不陌生——正是因为不陌生,秋濯雪的心情才更为复杂。   “书香门第,官宦世家,他又是一身侠胆,义薄云天,这是何等英雄人物。”明月影轻轻抚过自己垂落胸前的一缕头发,眼中露出一抹讥笑,“兰珠这出身卑贱,言语粗俗的渔家女,当然不够资格做他的原配夫人。”   “她要是不知好歹,妄想自己不该得到的位置。”明月影忽然走了过来,声音轻柔动听,“就是痴心妄想,不知所谓了。这就是这世间的道理法规,不是吗?”   秋濯雪终于明白了先前在明月影目光之中的轻蔑到底因何而生。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十八章   要是将明月影话中的讽刺当真, 只怕即将袭来的就不止这玲珑的口舌,还有琵琶弦响。   在方才的对话之中,明月影已将事情说得足够清楚, 秋濯雪听得再明白不过了。   正是因为明白,他反而说不出话来。   傅守心的行为说到底是世间一种常态,常态的意思就是无论对错, 是如今世道默许的一种规则,因此秋濯雪无法多做评价。   贸然轻率地将自己的所知所学扣在任何一人的身上,严苛地要求他们看到根本不曾看过的世界, 这不但傲慢, 而且自大。   一个人的行事作风往往是依靠长久以来的所知所学, 傅守心的行为的确符合这个世道,倘若世人大多都认为如此是对, 他怎能苛求傅守心成为圣人,认为如此是错。   只是秋濯雪同样明白,明月影自这个话题开始后隐隐约约的恶意与轻蔑究竟从何而来。   秋濯雪默默地喝了一口酒, 轻轻问道:“我想,知晓此事后, 兰珠姑娘一定选择不嫁给傅守心, 而是一人留下了孩子,独自抚养。”   “不错。”见秋濯雪避而不谈, 明月影也并没有纠缠, 缓缓道, “兰珠虽然出身卑贱, 但为人却并不卑贱, 爱慕情郎是一回事,她怎肯伏低做小做妾室。因此交还信物后, 兰珠就回到了家中,只是她等来的并非是亲人的怜爱与安慰,而是棍棒。”   秋濯雪紧紧抿住了嘴,觉得皮肤底下骤然感到疼痛起来。   这种事,实在太司空见惯,常见到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明月影的意思。   也立刻明白了兰珠姑娘接下来所遭受到的更为不公的命运。   “他爹娘没想到救下来的竟是这样一位了不得的人物,江海士是何等响亮的名声,傅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女儿纵然做人家小妾,也是高攀。”   明月影笑道:“就连她的爹娘都觉得她不配,觉得她是发了疯,发了痴,蠢到说出这番胡话来,想将她扭去傅家。左邻右舍听了此事,都笑话兰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虽然貌美,但也不过是个渔家女,怎配得上人家蟾宫折桂的秀才郎,连带着她的父母脸上都无光彩,于是就将人赶走,不认她这个疯女儿了。”   秋濯雪沉默片刻后才道:“难道明姑娘就是此刻认识的兰珠姑娘?”   听到此刻,一个疑问一直盘桓在秋濯雪的心中。   在八杨村时,李老汉说兰珠是未婚先孕,不知道从哪儿偷了汉子,被人抛弃,花钱搬到八杨村里头来,言语里极尽鄙夷,其他的就没有更多了。   而如今明月影已将兰珠的过往重组,这渔家少女要的是真心人,不是官老爷,更不是大侠,她有自己的尊严,因此刚烈到宁愿将一切都抛却不要,一人独自抚养儿子。   兰珠的故事虽已清晰,但明月影在这件事里,又占据了什么位置?   她又为什么说自己害了兰珠?   明月影看着他笑了笑:“你也太心急了些,不过,倒也不妨告诉你,我一直都在她身边。”   秋濯雪蹙眉道:“一直都在她身边,这是什么意思?”   “我当年路过清溪村,在她家留宿了一日。”明月影淡淡道,“后来前往临江城时,她觉察出自己有孕,就央我带她一起,于是我就带她前往了临江城,而她找上了江海士。”   秋濯雪沉吟片刻:“难道明姑娘是觉得都因你带兰珠姑娘前来临江城,才害了兰珠姑娘如此?”   他说完这句话,自己都觉得别扭古怪起来,以明月影的性子,哪有可能会因此内疚,她没有杀性一起,把江海士与傅守心尽数杀死,已算得上是看在兰珠的面子上了。   果不其然,明月影否决:“当然不是。”   秋濯雪也觉不是,因此又继续问了下去:“那不知明姑娘做了什么?”   “……她回来时痛哭了一宿。”明月影微微咬牙,像是在强忍着什么,“我不耐烦她如此模样,就对她说,哭做什么用,你接下来想如何?”   秋濯雪虽感明月影为人恶毒冷酷,但她行事之中,似偶尔也会流露半点真情,犹如当时在船上凝视慕容华,还有此刻提及兰珠一般。   虽不妨碍她的狠辣狡诈,但足以叫秋濯雪相信她并没有撒谎。   “兰珠哭了一阵,拉着我的手说,明姑娘,你武功高强,聪明美丽,倘若我有你这样的本事,是不是就能做他的夫人了?”明月影寒声道,“我几乎要掴她一巴掌,强忍下来,斥她道,他是什么东西,你敢拿来与我相提并论。你没我这等的本事,就不能做他的夫人了吗?还是你认为我这等本事,还要容忍他娶小妾?”   “那傅守心好大面子,怎么不娶个状元郎做媳妇?”   时机虽然不对,但秋濯雪几乎有些忍俊不禁,可转念想到兰珠身上,又不觉得心生同情悲悯起来:“听了这番趣话,兰珠姑娘心中可有好过一些?”   “她呆了呆,与我说:明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要是有你这样的本事,也就什么都不怕了。”明月影淡淡道,“我便道,我没这身本事,也没什么害怕。学这身武功也不过是为了行走江湖方便些,有些蠢人一掌杀了了事,不必在无意义的人身上多费心机。”   她口吻冷漠之处,叫秋濯雪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寒。   以明月影的心机来讲,这话的确没有说错,纵然秋濯雪再不喜欢她,也得承认她的确是个难缠的对手。   这江湖上有本事却没底气的人也不少,本事是一回事,心境又完完全全是另一回事。   每次感觉到明月影的真情流露,她又会毫不在意地暴露自己的残忍。   明月影眸中显露出怀念来:“兰珠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日起来时,她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同我说:明姑娘,你是个有本事的人,请你为这孩子起个名儿好吗?我要回家去了,以后怕是见不着你了。”   听方才所言,兰珠对傅守心应还有留情,怎么一早上忽然断念,秋濯雪轻声道:“明姑娘可是漏了什么没说?”   “你也很惊讶?”明月影看着他忽然笑起来,“我当时也是,我知道她分明对傅守心还有留念,竟一夜起来不再多做纠缠,甚是奇怪。她却说:明姑娘,你昨夜说得一点没错,我想了一晚上,也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好怕的,我不想做官家姨太太,也不想做傅大侠的小妾,我只是来找我的傅郎,既找不到,那我就该走了。”   这一次明月影说得很慢,语调也很温柔:“你想得到一个渔家女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吗?甚至就连我都不曾想到,我前一日还以为她是个不可救药的蠢姑娘,听了那番话,才知道是我走了眼。”   秋濯雪不禁叹息了一声:“唉……”   “我本来也瞧不起她,觉得她与傅守心一摊子烂事。”明月影柔声道,“可听了那番话,我知道是傅守心配不上她。世人的蠢人太多,她这样叫我欣赏的却少,于是我就与她说,这半个月我都在临江,要是有什么麻烦尽可来找我。”   秋濯雪想起之后兰珠被赶走的事,不由得苦笑起来:“兰珠姑娘被家人赶出村子后,想来只能来找明姑娘了?”   “不错。”明月影道,“我问她要不要帮忙杀了那些村民,她吓坏了,我只好作罢。我本想带她走,可她心中仍然记挂父母,不肯远离,于是我将人带到八杨村,花了些钱让她住下,每到逢年过节,清溪村前来送鱼,她还可借着临江繁华,偷偷看上亲人几眼。”   秋濯雪沉默片刻后,低声道:“明姑娘考虑得甚是周全。”   原来两人是因此结识。   “我之后来探望她几次,八杨村人见她孤身一人,腹中有孕,甚是鄙夷,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明月影淡淡道,“我最后一次见她,她病了,问我她是不是做错了,又很快摇头,说自己病糊涂了,叫我别放在心上。”   明月影道:“我知道她心中大概是后悔了,只因她身边只剩下我,我不爱听这些话,她怕我生气发恼,不肯再来看她,才收回去的。”   秋濯雪很想张口安慰,却说不出口来,他已意识到明月影为何说自己害死了兰珠。   当年的明月影令兰珠看到了一些东西,可那不是当时的兰珠应该看见的,也不是当时的兰珠应当承受的。   真实并不意味着好,也不意味快活,有时候甚至意味着灾难与痛苦。   “等到第二年,我带着孩子的衣物玩具去时,兰珠已难产死了,孩子是当时就死了,还是后来死的,无人知晓。”明月影的声音再度变得冷漠无情起来,“八杨村的人将她随便埋在山坡上,坟也没有一个,因此我不希望任何人再来打扰她的安宁。”   “如何,我的理由足够说服你了吗?”   这样一个命运坎坷,犹如浮萍一般孤苦无依的女子,的确不该有任何人再来打扰她的安宁。   秋濯雪已下定决心,不管调查兰珠的幕后之人到底是谁,又有何目的,他都要将对方找出来,问个清楚。   至于明月影——   秋濯雪缓缓道:“明姑娘为兰珠姑娘前来,的确情深义重,可是,你与此人又有何差别呢?”   闻言,明月影骤然变了脸色,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极为可怖:“你说什么?!”   “你滥杀无辜,视别人为草芥。”秋濯雪也缓缓从桌边站起,直视明月影,“你的确令兰珠姑娘看见不同的世间,可兰珠姑娘,不也用自己的性命令明姑娘看到了不同的世间。”   “无论明姑娘多强,多有本事,如何足智多谋,却都无法保护兰珠姑娘。你认定世人不可救药,愚不可及,可其实从始至终,你都不过是顺水推舟,与他们一同沉沦这深渊之中。”秋濯雪的面色平静如水,“他人漠视鄙夷兰珠姑娘,害她殒命,你不也相同,世上曾有许多其他的兰珠姑娘因你而死。”   “秋某哪里说得不对?你与这人有何不同?”   “今日你有自己的缘由,秋某便与你合作。”秋濯雪淡淡道,“他日也许那人也有自己的苦衷,秋某也与他谋皮吗?”   明月影的琵琶已绷紧琴弦,她黝黑的眼睛变得深邃,冰冷,犹如两块打磨得几乎发光的玉石。   “秋濯雪,惹怒我,并非是一条良策。”明月影的声音似也变得如同冰雾一般刺骨。   秋濯雪淡淡道:“从来都是良药苦口,忠言逆耳。”   明月影冷笑了一声:“如此说来,你是不愿意与我合作了?”   秋濯雪镇定自若地许诺道:“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惊扰兰珠姑娘的安眠,这一点明姑娘倒是不必担心。”   明月影神色复杂地凝视了他一会儿,好半晌才冷冷笑起来:“你很好,很好……”   她的胸膛不住起伏着,看上去似是正处于暴怒之中,偏偏声音之中仍如平常一般冷静,听不出半点情绪,似是自己阻止了自己。   “你说得不错。”明月影轻声道,“我与这些人,并无不同。”   她如一片孤月之影,悄然消失在了窗口。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十九章   明月影走后, 秋濯雪一人在房间里打转了半晌。   按道理来讲,难得明月影自投罗网,秋濯雪本该将她擒下, 逼问出血劫剑的下落来,再不济也不该放这危险的女人而去。   然而……然而……   秋濯雪想到了素未谋面的兰珠姑娘,当他认识这个女子的时候, 她已经沉沉睡入黄土之中,甚至来不及做任何事帮助她。   狡诈冷酷如明月影,尚且会为了这样一个死去的女子赌上一把, 秋濯雪倘若借此利用明月影的真情, 他又与幕后之人有什么差别呢?   难道只因为他所做的事是对吗?   对的事, 这世上有许多对的事,对的选择, 傅守心没做错事,兰珠姑娘也没有错,却最终酿成了这般苦果。   他深深吸一口气, 神情有些黯然。   秋濯雪当然知道,明月影此番前来, 目的也许并不单纯, 她所说的那些话之中也难免有几分偏向她自己,不过无论如何, 她起码离开得极有风度。   就好像秋濯雪的许诺已足够令她心满意足。   “叩叩——”   今天的敲门声似乎总是在令人出乎意料的情况下响起。   秋濯雪蓦然转身:“是谁?”   门已经打开了, 外头站着越迷津, 他似乎从没有离开, 又似乎才刚刚到此, 从表情上看不出什么来。   “原来是越兄?”秋濯雪略有些惊讶,他本该扬起笑脸, 可身体里却涌起一种久未有过的疲惫,难以完美地应对越迷津,因此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有什么事吗?”   在心上人面前,人总是想表现得更加完美一些,这一点就连秋濯雪都不能免俗。   因此他的语气仍然很温柔,声音也极为动听。   越迷津看向那扇小窗,淡淡道:“那个女人已经逃走了?”   “那个女人……”秋濯雪不自觉地重复了一声,呆呆地望向越迷津,终于反应过来刚刚并不是意外,“越兄是什么时候知——”   越迷津打断了这句话:“从她说你对我有意开始。”   他说起这话来,仍然是那么平淡,那么冷静。   秋濯雪浑身一震,脸顿时变得一片煞白,连带着大脑似乎都空荡荡了片刻,灵巧的舌头在嘴巴里打了个死结,支支吾吾地说道:“她……我……”   “你不必解释。”越迷津看上去甚至有些理所当然,“她说这番话,不过是想打乱你的心,难道你真当我会信以为真吗?”   秋濯雪顿时松了口气,只是又不免感到遗憾起来,心头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他知道越迷津大概是从没有想过这样的事,当初提起徐青兰时就是如此,对女子尚且如此,更何况对男子。   要是当真,那才好笑。   “那之前越兄怎么不进来?”秋濯雪决定不再多想,惊吓感冲刷走了一部分的郁郁不快,他无奈坐下,看着香喷喷的卤菜,忽然又有了点食欲,故意调侃,“居然放我一人应对明姑娘?实在没有义气。”   “我会杀了她。”越迷津冷淡道,“我想这不是你愿意见到的场景。”   这由不得秋濯雪不承认,他苦笑起来:“你们有仇吗?”   越迷津眯起了眼睛:“她骗过我,还伤过你。我倒是更好奇你怎么做到与她心平气和地谈天说地。”   秋濯雪的筷子一顿,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故意说出一句玩笑话来:“说得有道理,秋某也有些好奇。”   他实在有些不对劲。   越迷津仔细盯着秋濯雪,忽然皱起眉头,他感觉到了遮掩在这张面容之下的疲倦,掩藏在笑语之中的憔悴,这种温柔与柔顺更像是一层令人感到安心的皮囊,而非是平日里真实的秋濯雪。   也许是明月影的谎言的确煽动了越迷津,又也许是他对秋濯雪的感情日益变化,这种虚假看在眼中,让人愈发不快。   听越迷津久久不回复,秋濯雪不由得歪过头笑了笑:“越兄怎么不说话了?”   越迷津只是凝视着他,目光似极有穿透力,叫人心惊肉跳,就连秋濯雪都几乎有些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   “你累了。”最终越迷津只是说,“休息一会儿吧。”   秋濯雪并没有动,他只是放下筷子,重新举起酒杯,似乎是觉得这个粗糙的黑陶杯有什么奇特之处,目光迷离地打量着它:“越兄,你听见兰珠姑娘的事了吗?”   “听见了。”越迷津道。   秋濯雪动了动唇,柔声问道:“那你怎么想?”   “她遇到了一个不信之徒。”越迷津冷冰冰地说道。   这倒是个出乎秋濯雪意料的评价,他不免直起身来,惊讶地看着越迷津:“越兄何以这样说?”   越迷津却不语,而是走过来抓住秋濯雪的胳膊,将人一把从板凳上拎了起来,秋濯雪早知他力气大得惊人,可整个人被带起来时,还是禁不住惊呼了一声:“越……”   那个兄字叫他颠在口舌之中,悄无声息地丢了出去。   夏日已至,被子都换得轻薄,在越迷津手里轻飘得好似一张纸,掀个干脆,秋濯雪叫他拉拉扯扯,身不由己,难为一身好本事,一路却笨拙得尽在绊倒板凳,磕着帘挂上。   秋濯雪觉出他意志坚定,当即哭笑不得,推推搡搡道:“我衣裳还没脱呢。”   这话才一出口,两人倏然都怔住了,被钳制的胳膊上缓缓松了劲儿,叫秋濯雪坐倒在床边。   房门已经闭上,小窗还在送风,驱蚊的纱帘被挽在钩里,眼下虽还没放落,但经着刚刚一撞,松松垮垮地坠下一部分来,轻飘飘,悠悠然,穿入两人之间。   带来旖旎气氛的同时,也朦朦胧胧地隔住越迷津的脸色。   床里床外,也没多少距离,可透着这层纱,又似什么都看不清,不知为何,谁也没去碰。   过了一会儿,越迷津才开口:“傅守心被兰珠所救,我想两情相悦时,他给予兰珠信物,必然不可能说日后我娶你为妾。”   他声音青涩而刚正,说起这等话来,居然一点儿也不显得轻薄放浪,反倒似公堂之上的裁决。   秋濯雪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实在没想到越迷津竟有这般刁钻角度:“那你又怎知他说了我娶你为妻?而不是别的话?比如说我会负责之类的。”   越迷津淡淡道:“那就是有意隐瞒,巧钻漏洞,这是商贾行径,不实不诚,罪加一等。”   隐瞒。当年两人之间的交情,不正是险些折戟沉沙在隐瞒之上。   今日竟也能拿来作为笑语。   秋濯雪脸上的笑容忽然敛去,他隔着朦朦胧胧的纱望向越迷津,低声道:“哎呀,听闻此言,怎么叫秋某感觉如芒在背。”   “哼。”   越迷津终于松开了手,过了一会儿,他的手忽然抚在了秋濯雪的脸上,叫秋濯雪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   “越……越兄?”秋濯雪只觉得半边脸儿发烫得厉害,心不自觉紧张起来。   这层轻轻薄薄的纱,明明不值一提,却叫秋濯雪没有勇气去掀起,好好看一看越迷津的表情。   越迷津的手指很粗糙,虎口更是布满剑茧,掌心炙热,秋濯雪一时间竟不知道是他的手心在烧,还是自己的脸在烧。   “嗯……”越迷津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眼角,指尖并未感到湿润,这才放下心来,近乎有些漫不经心地敷衍,“这也不合规矩,是吗?”   秋濯雪笑道:“知法犯法,越兄,这样才叫罪加一等。”   “那你呢?”越迷津反问道。   秋濯雪一怔,问道:“我什么?”问完他沉默下来,觉得自己好似在装傻一般。   越迷津的声音平静无比:“这天底下有许多规矩,有些规矩也不见得都对,只是人人都需要这样的规矩来束缚自己。可时日一长,有些规矩未免就太过时了。”   “是呀。”秋濯雪几乎有些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哎呀,越兄这番话,倒是叫人刮目相待,要是不用在轻薄我的事儿上,就更好不过了。”   “你的脸还在我手里。”越迷津的语调听不出喜怒,“如此揶揄我,你不怕我一时怒上心头,打你一巴掌么?”   秋濯雪温顺道:“这倒是忘了,是秋某失言,还望越兄看在自己绝代剑客的身份上,千万不要与我这样的小人物计较。”   话虽如此,但他似乎并没有逃开的意思,脸儿仍然很温顺地挨着越迷津的掌心里,好似并不担心对方会忽然打上来。   “不过——”秋濯雪无奈道,“越兄还是不要在秋某的眼睛上摸来摸去了,这双眼睛还要用的。”   越迷津沉默片刻道:“老道士说过,欢笑时当放声大笑,悲痛时就啕嚎大哭,顺其自然,人才能长寿安宁。”   秋濯雪这才知道越迷津是在找自己的眼泪,不禁叹了口气。   有时候越迷津会让秋濯雪想起难以驯服的猛兽,亲密又随性,却并没有更多的意思。   本应注意的界限,在他的接近之下模糊不清,然而越迷津的关切与接触都发自于本心,行为动机都极为纯良。   他经常感到越迷津似乎已经成长,又好似永远停驻在两人相识的十六岁。   问题就在于,秋濯雪居心不良。   “我并不觉得悲怆。”秋濯雪收回乱糟糟的思绪,温声道,“越兄,正如你所说,世间的有些规矩已陈腐老旧,有些新的想法已然兴起。兰珠姑娘的选择,许多人纵然现在不能明白,往后也会明白,到那时世间的看法又会再有不同。”   越迷津轻哼一声:“你倒是很有信心。”   “我为何不能有信心。”秋濯雪抿唇微笑道,“夏日昼长夜短,冬日昼短夜长,人生也是这般无常,可无论如何,天总是会亮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听起来仍然还如往常一般,充满了力量与自信。   虽然看不见,但越迷津几乎能想象,他那双动人的眼睛,必然也泛着光。   这让越迷津不知为什么,忽然很想亲一亲他。   这种诡异的感情似乎从墨戎的那个夜晚开始,就焦躁难安地鼓动着越迷津,可如今越来越难压抑,也越来越难控制。   越迷津知道,这世上有武功又有计谋的人并不少,加上长得俊俏这一点,或许要更少些,可总还是找得出来那么几个的。   可如同秋濯雪这样想的,这样去看待一切的,却仅他一个。   这才是秋濯雪真正特别的地方。   曾经两人毫无阻隔时,越迷津看见了两人之间模糊不清的屏障,可如今两人面前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纱,他反而终于能将不甘与渴望彻彻底底地区分清楚。   他的心,正在为眼前这个人悸动。   于是隔着这层纱,越迷津轻轻吻在了秋濯雪的眼睛上,这个动作很慢,给予了对方足够的时间反应。   可秋濯雪只是仓促而不安地闭上眼睛,如往常一般,助长他的气焰。   两人均已知越界,却又有果然如此的恍然。   越迷津道:“如此包庇纵容,会叫我将明月影的谎话信以为真。”   秋濯雪只在这穿风夏日,微微笑道:“我何曾说过那是谎话?”   客栈外的老树上,蝉鸣悄响。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虐狗罪加一等【不是】   今天有点晚,不好意思。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章   秋濯雪这句话虽算不上情话, 但越迷津不得不承认,这句话比情话更叫他受用。   他甚至明白为什么许多人都爱听甜言蜜语了。   有时候言语甚至能胜过无数亲密的行为,两个人纵然贴得再近, 抱得再紧,只要嘴上没有承认,仍然有千万种话可以来解释。   可说出口来, 就大不相同了。   纵然要反悔,也已有了责任。   这时秋濯雪终于挽起那层薄薄的纱帘,甚至将它重新别到钩子后头去, 悬下来的木钩晃晃悠悠, 不甚老实, 可帘子还是不偏不倚地挂了上去。   他的眼儿甚至还没完全睁开,只是懒懒地垂着, 好像等越迷津再亲上一亲。   “越兄好像总是在该懂的时候懂,不懂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懂。”   秋濯雪低着头微笑,他将头发打散, 长发犹如流水一般倾泻而下,一下子没过了越迷津的手指:“我本还有些担心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可听了越兄那句话, 总算放心下来了。”   越迷津冷哼一声道:“我有这样蠢吗?”   “这可说不好。”秋濯雪抬起眼来看他, 忍俊不禁,“要是越兄问, 朋友之间就不能做这回事吗?那秋某还真是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越迷津道:“能就是能, 不能就是不能, 拒绝就是了。”   秋濯雪叹了口气:“要是秋某不想拒绝呢?”   越迷津张了张嘴, 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他沉默下去。   说不好越迷津受不受用,因为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那双眼睛只是淡淡地扫在秋濯雪脸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道:“你该休息了,到时辰我会喊你起来的。”   在秋濯雪开始脱衣服的时候,越迷津从房间里走了出去,他的脚步平稳镇定,看上去落落大方,只是关门时忍不住重了点,险些要将门从框里头撕下来。   秋濯雪忍不住俯在床上大笑起来,然后翻了个身,躺在床上发呆。   他这会儿不但半边脸在发烧,另外半边脸也慢腾腾得热了起来。   “哎呀。”秋濯雪的手指轻轻搭在自己的眼睛上,“这还真是……”   秋濯雪重新将眼睛闭上,本以为自己少不得要苦熬一阵,哪料睡意在顷刻间袭来,将他连同思绪一同卷入梦乡之中。   这一觉睡得很香,甚至没有做梦。   秋濯雪朦朦胧胧被推醒的时候,思绪还未从睡梦里完完全全恢复过来,不免慢了半拍,只听一人声音在耳畔模模糊糊响起,从近到远,好似包了一层布。   “怎么不关窗?”   这话听在耳朵里,却似乎难以理解意思,直到窗户被取掉叉杆时发出“嘎”的一声,秋濯雪的眼神才彻底清明过来。   “睡得急,忘了。”   秋濯雪站起身来,将外衣穿上,这一觉睡得颇为舒坦,叫他醒出几分惬意来,语调也有些发懒,他端起桌上酒碗饮了一口醒神,往外一瞥。   只见窗户闭合的缝隙之中,天色已见晚,明月浮动,星子璀璨,显然已入深夜,只是不知道几更。   于是秋濯雪问道:“卡拉亚动身了吗?”   “才刚走。”越迷津淡淡道,“还有一事,我天明时抵达客栈,他已在房中熟睡,没有时间去聚宝盆。”   秋濯雪沉吟片刻,系紧腰带,点头道:“那咱们也走吧。”   越迷津这才掐着时间转过身来,看上去镇定自若,叫秋濯雪脸上不觉又浮出一点笑意来,他很快压住了。   两人不再多言,借着城中夜色与景物匿迹潜形,一路跟在卡拉亚的身后,这次卡拉亚不再像昨天那般转来绕去,而是目标明确,一口气直奔城外的八杨村而去。   这让秋濯雪不由得挑起眉头。   清晨没有汇报,晚间也没有汇报。   这足以说明任务打一开始就尽数交给卡拉亚,过程如何根本不需要过问,生死也都与聚宝盆无关,聚宝盆唯一负责的就是给出任务跟酬金。   三人又一次来到了兰珠的墓边。   卡拉亚站在山坡之上,今天的他看起来并不安定,也不像是在守墓,反倒像是一头离群索居的孤狼走来走去,他或是站在山坡上凝视沉寂的八杨村,或是伏在土地里嗅闻着什么,看起来应当是在观察附近的情况。   好半晌后,他转过身对着兰珠的墓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模样严肃地开始说话。   深更半夜,一个人在坟头边上,说着自己的家乡话,纵然秋濯雪听不懂,却也知道是卡拉亚是在自言自语。   总不能是向兰珠姑娘倾诉,且不提世上有没有鬼,兰珠姑娘一个中原女子,如何能听得懂大沙漠的话。   等到说完这些话,卡拉亚才叹了口气,他忽然跳进八杨村,又很快回来,回来的时候手中已拿着一把铁锹。   这下子谁都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卡拉亚的脸在月光下绷得很紧,目光里充满警惕,他四下看了看,却没有看见秋濯雪与越迷津,更没有看见更远处树梢上翩然而至的明月影。   明月影已经看见了他们,她面无表情,目光寒冷,双手静静地安放在袖子里。   秋濯雪相信,她已做好杀人的准备。   这时秋濯雪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坏主意来,他偏过头,轻轻地问道:“越兄,你说卡拉亚他怕鬼吗?”   这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越迷津眉毛一挑,淡淡道:“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越迷津的身边就没了人影。   卡拉亚正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忽然觉得自己的肩头叫人轻轻拍了一下,一个幽幽的声音在这黑夜里冷冰冰地响起:“你是哪儿来的人。”   声音又轻又细,似乎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又好像是个嗓音低沉的女子。   可更叫人毛骨悚然的是,这声音好似凭空响起,卡拉亚一点儿都感觉不到身后有人,背上不由得寒毛直立,他料想这声音近在耳边,必然与自己相距不远,当即抡起铁锹抛出,旋转之间,弯刀已然出鞘,连人带刀都转动了四五圈,不在原先的位置上。   卡拉亚速度极快,然而入目却是空空荡荡,他困惑地看着深沉夜色,只觉得晚风轻轻擦肩,手腕上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弯刀重又入鞘。   那声音仍黏在背后响起,犹如鬼魅一般,不见半点影踪:“来做客还动刀动枪,好没礼貌。”   做客?做什么客?   卡拉亚目光更厉:“出来,不要,装神鬼鬼!”   他并没有被吓到,而是想到了之前接任务时,对方曾说过这墓有一个高手守护,这高手也是个女子,善音律,指力刚猛,性情残毒,要千万小心。   没想到这女人居然连轻身功夫都这么厉害。   沙漠的环境比中原要险峻得多,甚至沙漠本身就是最无情的敌人,既然看不见对方,卡拉亚干脆闭上了眼睛,屏息凝神,集中注意力。   “是装神弄鬼。”那声音叹了口气,纠正道。   卡拉亚当即毫不犹豫地循着声音一刀舞出,他的刀先出,整个人紧接其后,全身筋骨似乎都已经动了起来,如此一来,对方不论是要反击还是要躲避,必然会在风中泄露踪影。   眼睛可以骗人,风却不行。   可不论卡拉亚如何挥舞,如何击出雨点般密集的招式,那声音始终如影随形地贴在他身后,好似完完全全黏在了他背上一般。   直叫卡拉亚舞得口干舌燥,满头大汗,体力已在这狂舞之中消耗大半,他绝望地发现风中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好似这个声音根本是他的臆想。   刀势才缓,刀招方停,这臆想又再清晰地响了起来:“你的伤还没彻底好,何必这样勉强自己呢?”   这声音竟很温柔,很关切,好像一点儿也没有被卡拉亚的攻击所激怒。   他……她……它……怎么知道我身上有伤?   卡拉亚臂膀酸痛,脸色大变,只觉得心跳得厉害,也大感奇怪,这声音与传说中的那位高手全然不相符,既不残毒,也没有音律,更没有用指力袭击他。   他飞速地转过脸去,正对上月光下的墓碑,心中闪过一个猜测,骤然一寒,额上微微冒出冷汗来。   难道……难道这世上真有鬼?!   否则这么多招,怎么可能尽数落空?   卡拉亚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鬼是死人,当然也就不能以常人的规则来推测,人的招数当然也就没用。   “你……你真的是鬼?”卡拉亚咽了口口水。   那声音却不说话了,好似被卡拉亚戳中了伤心事,夜风吹过树林,发出呜咽般哭泣的声音来,昨天卡拉亚也听见了这样的声音,他知道是风与树木之间传出的声音,可现在却不怎么肯定了。   “你就是,辣珠。”卡拉亚转过头去,又仔细看了一眼墓碑,“是吗?”   他的口音在这种时刻实在有些特别得叫人发笑,藏在暗影里的越迷津都不禁弯了弯嘴角。   秋濯雪非但没笑,他还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的声音与平日完全不像了,变得很细很柔,像一个惆怅哀伤的女子。   叫人听了不免觉得心中有些难过。   人的悲鸣往往是来自牵动的心绪,往往不太好听,可是秋濯雪的悲鸣却藏着技巧,听起来很动人。   越迷津忽然想道:要是秋濯雪去茶馆说书,必然会比当年那个说书人更受欢迎。   这回应对卡拉亚而言犹如一个默认,他终于知道这任务的酬金为何会这么丰厚了,死的人又为什么那么多了。   原来除了一个很危险的高手之外,还有一个女鬼。   他相信,中原的人跟大沙漠的人起码在怕鬼这件事上都是一样的。   只是这女鬼并不可恶,也不凶狠,她甚至没有伤害卡拉亚的意思,这让他忽然有点愧疚。   那声音又再响起,带着无限的凄楚:“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我,为钱。”卡拉亚仍然非常踏实地回答,“卖命。”   这声音里溢满了悲伤之情:“钱?你知不知道这墓里只有尸骨?没有任何值钱的陪葬品?”   “我知道。”卡拉亚答道,“辣珠姑娘,我不是贼,是有人托我,查一查,孩子是不是还活着。”   兰珠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   寒夜凄凄, 荒坟孤冢。   夜空里璀璨的星子熠熠生辉,映照着漆黑的大地,这本是为迷途的旅人照亮前路, 如今却照亮了一个谜团。   孩子?   在客栈时,秋濯雪就对比过明月影给予的信息,她的话与李老汉所说的情况大致相同。   当初兰珠难产死在家中, 男人们嫌生产晦气,只帮她挖了个坟,尸体是女人们帮忙收埋的。   而那个才降生就离开人世的小男婴依偎在母亲怀中, 一同永眠在尘土里。   他低低叹息一声:“孩子已经死了。”   卡拉亚点了点头:“我知道, 不过雇主, 看见才踏实。活要消息,死要见, 骨头。”   看来雇主已经打听过其他的消息,不过还是坚持眼见为实。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秋濯雪沉默了一瞬间, 觉得经过这些天来的相处,虽然还不足以支撑他成为卡拉亚的沙漠语翻译, 但是已勉强能做卡拉亚的中原话成语翻译了。   撇开这种无用的思绪, 秋濯雪认真地思考起整件事来。   幕后之人的目标居然会是孩子?   是什么人会花这样一大笔钱想要打听兰珠姑娘儿子的下落?   他需要孩子又有什么用处?   这让秋濯雪的脑海里几乎立刻浮现出一个名字来:傅守心。   孩子的生身父亲,兰珠姑娘之前的情郎, 家世非凡的傅守心不但有足够的动机, 也的确拿得出手这样一大笔钱来。   可是, 他为何会怀疑孩子还活在世上, 难道说明月影撒了谎?   任何麻烦事扯上明月影都会变得合情合理。   秋濯雪来得太迟, 既没来得及干预,也没亲眼看见尸体, 一切消息都是听说而来,他的目光落在了孤零零的坟墓上,不自觉皱起眉头。   不过秋濯雪很快就排除掉这个怀疑。   让死人闭嘴是件很容易的事,可是要足够多的活人撒谎就很困难了。   傅守心包括清溪村与八杨村的人至今活得好好的,想来是兰珠并不希望她因为自己的事而杀人。   明月影不可能撒谎。   李老汉当时也说过,在兰珠死后大概过了小半个月之后,明月影才从其他地方赶来八杨村,因此她想要偷天换日,也没有足够的时间。   更不必说,按照明月影的武功跟心计,要是想杀人,一百个傅守心也逃不过她的掌心,根本不必利用孩子。   秋濯雪道:“我实在不想你死,可你要是继续挖下去,谁都救不了你。”   这句肺腑之言被卡拉亚当成了一句威胁,不过他承认这辣珠姑娘的脾气已经好得惊人,哪怕做了鬼都没有害人的意思。   卡拉亚将心比心,如果有人想挖师父的坟墓被他发现,他现在只怕把对方的脑袋打成熟透的烂西瓜了。   “好吧。”   最终卡拉亚站起身来,似乎是决定放弃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久久没有离开,也没有其他动作。   这世上难道真的有鬼吗?谁也不知晓,谁也不害怕,卡拉亚生平杀了许多人,也不见有什么恶鬼来报仇,因此他从来不相信有鬼。   可是眼下卡拉亚就站在这幽寂的黑夜之中,站在这冰冷的墓碑之前,那柔和低沉的声音始终伴随着他身后,无形无踪。   卡拉亚使尽了浑身解数,都抓不住对方,他已无法不信。   秋濯雪有些奇怪:“你为何还不走?”   这次卡拉亚说话很快,他静静地看着兰珠的墓碑,并没有深更半夜见鬼的恐惧感,反而很羞涩,简直有点像个笨拙的小男孩,脸上露出渴望又期待的表情来:“辣珠姑娘,我想问,你有没有,有没有,见过我的师父?”   这句话居然说得很流畅。   卡拉亚甚至迫不及待地比划起来:“他的个头,这么,这么高!比我胖一点,胡子黑色,短,脸圆圆……”   他这一身的好本事,挣得是卖命钱,在刀口上舔血,可此时此刻说起话来似乎仍带有几分天真烂漫。   越迷津听出他话中的悲哀之意,目光微微一暗。   生死有命,人老而衰,衰而竭,江湖上人来人往,从来不见谁长生不死,人们请寺庙里的和尚来超度亡魂,可超度的究竟是亡魂,还是自己的心?   人死便朽,任是千重墓室,金贵棺椁,也再难保下容颜如初,到来头终究如黄土草席之中的枯骨一般。   难以忘记的永远是人,永远是活人。   秋濯雪没有说话,他不愿意在这件事上欺骗卡拉亚,也不愿残忍地磨灭卡拉亚的期望,来自大沙漠的弯刀客只能在黑夜之中聆听长久的寂静,风没有送来任何回音,直到他脸上的希望缓缓淡去。   卡拉亚像是听见了答案,低语道:“也是,师父在沙漠,辣珠姑娘,当然见不着。”   他终于离开,甚至还将铁锹送了回去。   明月影已从树梢上轻轻落下来,她不得不承认,秋濯雪的确是个很可信的人物,他答应要解决麻烦,果然没有撒谎,甚至直接揪住了麻烦的根源。   “我实在不明白你是怎么做到的。”明月影注视着卡拉亚的背影,她看得出来那个弯刀客身手不凡,可是秋濯雪简直像是能掐会算一样,总会预先知道对方的行动,“你的身手的确不错,却还没到如鬼似魅的地步。”   甚至在某些时候,明月影在旁远观,几乎以为卡拉亚是在故意配合秋濯雪的。   可是从刀招的惊险程度来看,这显然不可能。   因此她实在很好奇秋濯雪是怎么做到的。   两人曾经交过手,纵然没有实打实对上,可明月影清楚秋濯雪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到这样的地步。   秋濯雪微微一笑:“这样的夸赞在明姑娘口中说出来,实在叫秋某……”   “受宠若惊?”明月影挑眉道。   “是浑身舒坦。”秋濯雪眨了眨眼,“明姑娘若要再多夸几句,秋某此刻正好有空,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聆听。”   明月影轻笑一声,知他是不肯说出这秘密,虽感焦躁,但也无意再做纠缠,只道:“你虽有空,但我没有,我记得你答应过我会解决这件事,劝走一个人可远远不够。”   秋濯雪道:“哦?”   “三月三我来扫墓后,就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来过。”明月影淡淡道,“只不过他们给我的信息都不如那人给你的详细。”   对于这件事发生过好几次,秋濯雪倒是并不惊讶。   倘若没有发生过,明月影怎么可能未卜先知在聚宝盆之中等待,又怎么可能第一时间就找上他们的客栈。   想来昨夜卡拉亚平安无事,除去没有贸然行动之外,很大原因是明月影发现他们二人也在旁边,想先静观其变,摸清底细,这才没有轻易动手。   秋濯雪微微笑道:“这世上能应付明姑娘的人本就不多,敢接下这种生意的大多都是个中好手,这些人往往也很看重自己的信誉,知道该怎样做买卖。”   “不错。”明月影冷笑道,“他们倒是的确一个个都是硬骨头。”   不过明月影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对一群亡命徒的骨气也无半分欣赏,她最终只是袅娜地侧过身来,静静凝视着秋濯雪,红唇轻抿,风姿绰约:“烟波客果然说到做到,那么我就静候佳音了。只是,最好快一些,我可没有你这样闲空,要是太慢了,或是叫我发现你是有意拖延——”   明月影的声音变得耐人寻味起来,她娇媚一笑:“我也只好自己动手了。”   秋濯雪只好也陪她笑一笑。   明月影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月光之下。   越迷津从暗处走了出来,极自然地帮秋濯雪擦掉了额头的一点汗珠:“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能惹麻烦了。”   他的声音仍然如平日一般,不高不低,不重不轻,“难道不是麻烦总来找我吗?”秋濯雪仰天长叹,“越兄啊越兄,你说这番话实在好没良心,好像是秋某故意招惹上的一样,明明是明姑娘硬塞过来的。”   他听起来居然还有些委屈。   越迷津淡淡道:“那你就让她去杀了傅守心,以绝后患。虽算不上抛妻弃子,但挖坟盗墓也有违人伦,这种男人死不足惜。”   这叫秋濯雪表情一凝,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你做不到。”越迷津轻轻抚过他的脸颊,又转身往回走,“你就是喜欢跳到一堆难题里,将它们抽丝剥茧,帮所有人都解决难处,所以才会招惹上这么多麻烦。”   别人的麻烦往往是自身带来的,秋濯雪的麻烦却大半都跟他没什么关系,即便他什么都不做,本也不要紧。   秋濯雪喃喃道:“这话我也爱听。”   他很快跟了上去,慢慢与越迷津齐肩并行。   秋濯雪转过头来,看着似乎一句话都不想再说的越迷津,最终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明姑娘都那般好奇,难道你不想问问我是怎么做到的?”   “不必问。”越迷津道。   “为什么?”秋濯雪不依不饶,“你就一点儿也不好奇?”   越迷津冷冷道:“卡拉亚身受重伤时,是被我们两人救了下来的,他伤得多重,又伤到了哪里,你我心知肚明。而且这些天来你时常陪他切磋,他的伤势痊愈到什么地步,用招的习惯,不必说我,只怕你比卡拉亚自己都更清楚。”   “将卡拉亚换成其他人,你这本领未必奏效;将你换成其他人,卡拉亚也未必上当。”越迷津看了他一眼,“我何必还要问自己一清二楚的事。”   秋濯雪忽然轻轻长出了口气,目光里满是揶揄:“没想到越兄竟对秋某如此了如指掌,这似乎不太公平。”   越迷津忽然停下脚步,他专注而认真地看着秋濯雪,耐心道:“……你要如何公平?”   秋濯雪一愣。   这不过是一句调笑之语罢了。   不过他很快笑起来:“秋某想问一个问题,要越兄老实回答。”   问题再普通不过,世上人人都有问题,人人都要解决问题,甚至问题本身有时候同样能成为情报。   对秋濯雪这样的人而言,一个恰到好处的问题的确足够弥补许多不公平。   越迷津很干脆:“问。”   若有一个人这样一直专注地看着你,了解你的一举一动,回应每一句笑语,痛快地答应任何一个要求,这还能是什么原因。   这本就不必多问什么了。   秋濯雪静静看着他,忽然拉着他的手笑起来:“秋某的眼睛是不是瞎得厉害?”   这实在是个没头没脑的问题,越迷津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你在借此侮辱谁吗?”   秋濯雪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实在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一直都没看见,竟然让越迷津独自走了这么长这么多的路,等到发觉这份相同的情意时,轻巧到只需收下了这颗心就足够了。   这等的不公平,只怕上苍都要嫉妒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比较严格,做了核酸才回来OTZ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天缓缓亮了。   秋濯雪本就在昨天下午睡过, 今天起了个大早,将自己简单打理了一番后,推开窗户醒醒神。   街上嘈杂的声音几乎是拽着被打开的窗户扑进来的, 这会儿天虽还没彻底亮,但云里已见光,人们大多都已经起了, 挑担的,叫卖的,买东西的, 人来人往, 神态不一。   待宰的鸡鸭们在笼里还不忘扯着嗓子打鸣, 达官贵人手中的金丝雀娇怯怯地伴啼几声,显得热闹非常。   清晨的风还没染上酷暑的热意, 吹起来凉丝丝的,还捎带来了女子发梢上桂花油的香气、甜甜的酒香、腥臭的鱼虾、腌菜坛子特有的酸臭味等等,这些各种各样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并不刺鼻,反倒显得平凡而朴实。   秋濯雪撑在窗户上, 手支着脸儿, 正想着接下来的打算,目光忽然被客栈对面的一座小楼吸引了过去。   小楼的主人在二楼的小露台上种了许多凤仙花, 这会儿红红紫紫得开遍了。   太阳升起来时, 正照在叶面上, 一颗金灿灿的晨露在叶片上打滑, 最后坠在了一片探出栏杆的叶尖上。   小楼里忽然走出来一个小姑娘, 腰间系着条青花布围裙,她躬身抱花时, 正迎上了秋濯雪的目光,俏脸儿禁不住微微一红,笑容已甜蜜地溢出。   秋濯雪哑然失笑,平日里他少不得要对人家姑娘客气地点点头,现如今也算是有家室的人,就准备将窗户关上,却突然瞥见了街上走来一个红衣女子,手一下停住了。   街上的女子并不少,满街都见着大姑娘小媳妇挎着篮子出门买菜,秋濯雪当然不会对此大惊小怪,他惊讶的是这红衣女子竟是赤红锦。   英雄会近在眼前,三大铸记大概都忙得脚不沾地,赤红锦却突然出现在临江城中,怎么想都不符合常理。   秋濯雪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赤红锦,见她很快走入了一间早点铺子。   对面小楼的少女循着秋濯雪的目光往下看,也看见了赤红锦的身影,登时跺了跺脚,连花儿都不管了,又“啪”一声将门关上了。   秋濯雪已将窗户关上,追了出去。   临江城早点铺子不少,赤红锦进的这一家店面极小,桌椅也不过五六张,在这儿吃饭的大多都是码头做工帮活的,吃饭图快,几乎人人都拼桌,闷头稀里哗啦地就着白粥当汤水,和着包子一块狼吞虎咽下去。   叫人看得嗓子眼憋得慌。   赤红锦坐在一张靠近角落的桌子上,她穿着打扮非凡,生得又颇为漂亮,在这样格格不入的小店里难免引来许多关注,甚至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过大多吃完早饭后都抹抹嘴,又出门上工去了。   与她拼桌的年轻人一张黝黑的脸更是发红,他背后几个大概是相熟的,正在大笑着起哄他有福气。   直到赤红锦的早点端了上来,她叫了七个热腾腾的大包子,一碗白粥后还有一大碗的鸡碎面。   后头取笑的几个大老爷们登时没了声,半晌才小声嘀咕了一句:“俺的娘咧,这女娃子也不见屁股不见胸的,咋这么能吃。”   这饭量对做工的当然不值一提,可对一个看上去苗条秀美的姑娘而言,就显得不太寻常了。   赤红锦看起来并不是很在意旁人的闲言碎语,只是低下头,静静地吃起自己的早点来。   年轻人大概还没娶老婆,怕羞得很,风卷残云吃得飞快,很快就腾出位置,老板娘又给赤红锦送来两碟小菜配粥,正好将桌子收拾了。   秋濯雪抢在别人前头坐了下来,他来过这家店吃过几次,包子味道不好,胜在个头结实,倒是配粥的小菜滋味不错,姜跟莴苣笋都腌得恰到好处,价钱不贵,因此生意还过得去。   “老板娘,照这个姑娘给我来一份,小菜要梅子姜。”   “烟波客!”赤红锦见着一张熟面孔,也不由得怔了怔,脸上很快露出一点喜色来,“你怎么也在这儿?”   秋濯雪笑道:“闲人闲逛,血劫剑在秋某手中断了线索,也只好到处走走,看能不能碰碰运气。”   “原来如此,这件事我听说了,幕后之人本就先咱们一步,怪不得任何人。”赤红锦手中还拿着一个咬了半口的包子,神色严肃,说出的话却甚是柔和,“烟波客,近日来江湖上有些闲言碎语,皆是庸人俗话,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秋濯雪与她打趣道:“赤姑娘放心,秋某是个麻烦人,麻烦人爱惹麻烦事,这样的寻常小事还不够分量。倒是叫赤姑娘这样一提,好似秋某多小气似的。”   赤红锦听了微微一笑:“阁下宽宏大量,不与他们计较,是你好心。不过你可以不计较,我却不能不说,否则也忒叫人寒心了。”   这话说得暖心,秋濯雪不由得笑笑。   这会儿秋濯雪的包子也先上来了,老板娘见他们认识,点得又多,还送了两碗放凉的绿豆汤。   热腾腾香喷喷的包子在前,秋濯雪也感饥饿,调整了下桌上碗碟,又问道:“英雄大会即将召开,不知赤姑娘怎么在此?”   “万剑山庄分别之后,江海士修书一封,请我到临江做客,鉴赏刀剑。”赤红锦的表情变得略有些不自然起来,她几口将包子吃完了,似乎欲言又止,“我本想留在家中,不过爹爹说我出去走动走动也好,所以……”   听到江海士的名字,秋濯雪心下一动,问道:“他既请你做客,怎么饭也不包,让你独自来吃饭?”   又见赤红锦吃得飞快,秋濯雪笑道:“噢,我懂了,一定是江海士吝啬非常,招待不周,慢待于你,不肯让赤姑娘吃饱。”   赤红锦听他说得好玩,忍不住咯咯笑起来:“怎有可能,江海士招待得再客气不过,只是……只是……只是我不太习惯。”   她说到后头,语声渐低,看上去不太快活的样子。   “客人既不喜欢,就是招待不周。”秋濯雪道,“我想想,一定是他一堆规矩,拘着你了?”   “你怎么这样蛮不讲理。”赤红锦忍俊不禁,不过还是摇摇头:“你猜错哩,他们对我很客气,几乎有求必应。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他们吃得精细,又有章法,什么蟹黄汤包,水晶角儿的,都麻烦得很,工序又多,要早早起来叫大厨做,我心里过意不去。”   说到这儿,赤红锦略有些尴尬,不好意思道:“我自幼打铁,饭量比常人大一些,一来是分量太少吃不饱,二来尝不出好坏来,落在我肚里无异于焚琴煮鹤,觉得实在浪费江海士与傅公子的心意了。”   江海士虽然远离官场,但到底是读书人的做派,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样样都有讲究,与赤红锦正好相反。   听到傅公子这三字,秋濯雪终于确定了之前的猜测,默默吞下了一口包子。   江海士与赤火门平素并无来往,他忽然邀请赤红锦来临江城,无疑是想为侄子牵线做媒。   那么傅守心想确定孩子是否真的死了这个可能性就更大了,赤火门可不是省油的灯,要是江海士真有做媒之意,这个孩子可以拿来做的文章就太多了。   秋濯雪若有所思道:“这样说来,秀才郎就在临江城内?”   “不错。”赤红锦虽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起傅守心,但还是眨了眨眼,勺子在粥里搅了搅,又好奇地看向秋濯雪那碟梅子姜。   秋濯雪将梅子姜推给她,赤红锦被看出心思,也不羞赧,用自己未动的腌萝卜推给秋濯雪做交换,挑了梅子姜片递进嘴里,只觉得酸甜辣口,甚是开胃,不由得眉梢眼角露出点喜色来:“这个味道真好。”   “说起来,秋某正好有些事儿想找秀才郎。”秋濯雪的盘子里这会儿也只剩下一个包子,他喝了口绿豆汤压压心,和气问道,“想请赤姑娘代为引见一番。”   赤红锦忽然眉头一蹙,神色已凌厉了几分:“你要见秀才郎,不是江海士?”   “只是秀才郎。”秋濯雪点头道。   赤红锦神色凝重:“是有关血劫剑的事吗?”   这倒还真难说,严格来讲,明月影的确算是与血劫剑相关,不过这件事虽然是针对明月影,但是秋濯雪却并非是为了明月影而行动,因此他摇摇头道:“不是。”   赤红锦见他没有多说的意思,一语不发,细思片刻后才道:“好,你要什么时候与他见面?”   “姑娘如此爽快?”秋濯雪有些讶异。   赤红锦认真地点了点头:“万剑山庄上,全赖你顾全大局,绊住越迷津,之后血劫剑丢失,也是你深入不毛,前往墨戎毒地,寻出剑毒关键。我相信你做事必有自己的道理。”   两人约好时间地点,赤红锦也吃完了自己的早点,她与秋濯雪道过别后起身来去结账。   等到秋濯雪慢条斯理地准备打包几样早点带给越迷津的时候,哭笑不得地发现赤红锦刚刚竟将他的单也一道买了,甚至还留出了几十文钱供他再点别的。   秋濯雪带着早点晃回客栈当中的时候,卡拉亚睡得正香,越迷津正从外头抓了药回来让店小二煎。   他提了提手中的油纸,问道:“吃过没有?”   越迷津挑眉:“还能再吃一些。”   还好秋濯雪已经想到越迷津晨起练剑可能会吃一些,将早点留了一半给卡拉亚后,两个人在大堂里安静地继续吃早饭。   越迷津看着还带着热气的包子,只觉得心里也暖洋洋,热乎乎,好似这夏日的风,低声道:“你不在房里,就是出去为我买早点了?”   秋濯雪忽然乐不可支起来:“不是我买的,是赤姑娘请我们吃的。”   “赤姑娘?”越迷津的手一顿,觉得心里的热气好似随着包子一块儿消散的无影无踪,声音也变得与平日一般无二,“她为什么平白无故请你吃早点?”   秋濯雪已吃得很饱,不过是坐在大堂里陪越迷津,眨了眨眼:“你觉得为什么呢?”   越迷津慢慢皱起眉头来:“因为你英俊潇洒。”   秋濯雪差点笑得滑到桌底去。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   秋濯雪本人当然是个受欢迎的客人。   可要是带上兰珠姑娘这个大问题, 秋濯雪相信自己定会摇身一变,变成傅守心最讨厌的客人,也几乎能想象得出自己被扫地出门的场景。   可是他总不能告诉傅守心跟江海士, 倘若不承受这一时的难堪,就立刻会有一个姓明的姑娘来将他们叔侄俩大卸八块,少不得还要细细地切做臊子丢去喂狗。   这听起来未免太像是威胁了。   并不是人人都愿意接受现实的, 不然怎么会有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回头这句话呢?   留给秋濯雪的时间并不多,因此他约在了傍晚, 对于一个讲究礼仪风度的文人来讲也许有些仓促, 好在傅守心除了文人同样是江湖儿女, 想来也不会觉得太冒犯。   秋濯雪在正午的阳光下洗了个澡,换了一身新衣服, 将头发擦得干干净净,等到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傍晚悄悄降临了。   卡拉亚中途已经醒了一次, 被越迷津强灌了一碗药,吃了饭, 又给伤口重新换过金创膏, 倒下休息了。   昨个晚上为了找出辣珠姑娘的踪影,卡拉亚几乎使尽了全身本事, 可想而知, 还未彻底痊愈的伤势在之后崩裂开来, 流血不止。   他不敢惊动秋濯雪跟越迷津, 生怕两位恩人问起来自己去干什么, 就借口说自己夏困,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休息, 连平日的练刀都不干了。   卡拉亚的身体其实已经大有好转,这点伤势严格起来不算什么,这样勉强自己,只是想到钱没挣着,还多用了几瓶伤药,眼见债务又重了几分,他心下纳闷,干脆一睡解千愁。   秋濯雪昨日才探过他的底,按照卡拉亚现在的本事,保护自己已不成问题,自然离开得很安心,甚至还邀请了越迷津同行。   他们约定的地点在赤红锦暂住的别院之中。   路途漫漫,今夜似乎有夜市赶集,傍晚时分仍然人群熙攘,不便用轻功赶路惊扰人群,秋濯雪只好与越迷津静规规矩矩地走过去。   他们两人均身姿挺拔,俊秀非凡,相较之下秋濯雪生得儒雅沉稳些,越迷津年少冷酷些,眉宇间各有不同风流。   偶有以扇掩面的女子春心萌动,一双含情妙目抛来绵绵情意。   秋濯雪对此事不能说熟悉,却也实在称不上陌生,叫他忍不住想起来越迷津清晨的话,扇子在手心里轻轻敲了两下,含笑道:“说起来,越兄说得这般信誓旦旦,难道是越兄自己因为英俊潇洒被人请过客?”   他虽心知肚明越迷津的性格如此,绝无人能请动,但仍是忍不住要调侃。   “确实有。”越迷津不明白他这会儿为什么又挑起这个话题,皱了皱眉,迟疑地补充,“我想应该……是因为我英俊潇洒。”   秋濯雪一愣。   在越迷津身上,秋濯雪似乎总是会得到意想不到的答案,他脑海之中不禁浮现出徐青兰的身影,又很快抹去,倘若她能请动越迷津吃饭,越迷津也不至于到比剑时才记住她是谁了。   于是秋濯雪仔细想了一番,想请越迷津吃饭的人必然不在少数,可是因为他英俊潇洒这等理由,甚至越迷津还答应的,就不是很多了。   想不出来。   秋濯雪只觉得心好像一条被拧出水来的手巾,不光湿漉漉的,还绞紧了。   他当然知道这并不意味着什么,甚至越迷津看上去也并没有多提的想法,说完这番话,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并没流露出任何怀念的神色,为此拈酸吃醋,也太没道理了。   可是,你为何会答应她呢?   秋濯雪呆呆想了半晌 ,动了动嘴唇,最终只是微笑起来:“越兄好福气,秋某就没有这般运气,每个请秋某吃饭的人,若非自己天生豪气,就是别有所求,听起来秋某的人缘真是令人唏嘘。”   他顿了顿,又似是有些幸灾乐祸:“不过往后,越兄是同样没有这样的福气了。”   “为什么?”越迷津不解道。   秋濯雪的扇子搭在了越迷津的肩膀上,脸上流露出神秘的迷人笑容来:“旁人见着越兄英俊潇洒,有心结识,请你一个自然无碍,可以后秋某在越兄身边,他们想来就不太愿意请越兄吃饭了。”   他这句话虽不甜蜜,也不讨巧,但仍叫越迷津觉得心里甜丝丝的。   越迷津道:“这倒是不必担心,请我吃饭的人本就很小气。”   “哦?”秋濯雪不觉睁开眼睛,讶异地看着越迷津,实在有些糊涂了,“小气?”   “不错。”越迷津淡淡地看过来一眼,“因为他只不过是请了一杯热茶,还从我盘中吃回了一个馒头。”   秋濯雪千思万绪,也没有想到此人竟是自己。   这叫秋濯雪捏着扇子的手一下子呆住了,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扇子掩住脸,等走过一个花灯摊后才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   “不害臊!你怎么知道秋某是因为你英俊潇洒才请你喝茶?”   越迷津倒没有害臊的意思,只是冷冷道:“你没见过我的武功,也不知道我是谁,只听我大放厥词了一句就要请我喝茶,故意与我结交。如果不是看上我的外表,难道是你未卜先知?”   秋濯雪难掩脸上的愉快之色,忍笑道:“那也未必是英俊潇洒啊,也许是我从越兄脸上看出不好招惹呢?”   “这有什么关系?”越迷津不以为然,“不好招惹却偏要招惹,与英俊潇洒、风情万种便心生喜爱,有何不同吗?”   这……倒的确并无不同。   一个人要想亲近另一个人,总归是生有喜爱钦佩的好奇之情,英俊潇洒、美若天仙这些都不过是修饰虚词,即便换做有趣、好玩也不无不可。   秋濯雪被说得哑口无言,不由笑道:“听起来,秋某实在是个小气的轻浮浪荡之徒,难怪越兄早上有此一问,原来是怕我去骗人家姑娘。”   他故意在“小气的轻浮浪荡之徒”上重重咬了字。   越迷津蹙起眉:“我不是这个意……”   越迷津转过头来正要解释,两人目光相接,只见这人眉飞色舞,眸中星光灿灿,笑意盈盈,心肠顿时柔转,本想斥他胡搅蛮缠的一番话,登时也说不出口来,只低声道:“我倒是有些怕人家姑娘骗你。”   秋濯雪心念一动,正色道:“绝不会有姑娘骗我的。”   “明月影。”越迷津冷不防地幽幽报出一个人名来。   秋濯雪:“……”   他哭笑不得:“这完完全全是两码事,又怎能相提并论。”更何况,非要说的话,也是慕容华受骗才是。   “再说,纵然骗了。”秋濯雪缓缓道,“我也绝不会上当的。”   越迷津轻笑一声,并没有说更多,也实在瞧不出他的心思,秋濯雪自己才喝了一碗无名醋,当然不肯叫他心中泛酸,又道:“赤姑娘生性豪迈,出手阔绰,你要是在当场,她自然也请你吃饭,并非是我有什么特殊之处,你不必多想。”   “我没有多想。”越迷津道。   秋濯雪端目凝视:“你当真没有多想?”   “我只是好奇地问上一问。”越迷津道,“你问我是觉得为了什么,我就只好将我的心中话说出来了,倒不是说赤姑娘就是如此。我又不是赤姑娘,怎知她在想什么,你对我问她的心思,若我能猜准,那我与她该是什么关系?”   秋濯雪莞尔一笑,又不禁重复了一遍:“心中话?什么心中话?”   好似他是什么学舌的雀鸟儿一样。   “倘若是我要请你吃饭。”越迷津忽然笑起来,显出一点少年的顽皮淘气来,“必定是看在你英俊潇洒的份上。”   秋濯雪只觉得胸中热血如沸,脸慢腾腾地红了,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你觉得我生得很英俊?”   “不然我为什么总是想着你,挂念你。”   越迷津说起这些话的时候,也并不见羞涩,反倒很是坦然,好似他在问秋濯雪要不要买一盏花灯,破解一个字谜,只是阐述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   他向来说一不二,并非是口灿莲花之人,更不是风流之人,正因如此,这些话的分量才有所不同。   两人漫步在长街之上,渐渐走出繁华地带,灯光渐暗,却都不觉得孤单寂静。   越迷津看着远处茫茫夜色,忽想到往昔一个人独来独往,从未缓下脚步,眼下却看见不远处一棵大树之下,挨着的房屋脱了漆,一辆小板车停在树边,地上的青石砖被树根顶出两块等着绊一脚行人,乍一看活像是群醉得东倒西歪的酒汉,不由得微微一笑。   秋濯雪轻轻叹息一声。   “什么?”越迷津从那群‘醉汉’身上收回目光,问道。   秋濯雪站在暗色之中,目光闪动:“我只是在想,纵然你是有意骗我,我也少不得要心甘情愿上一辈子当了。”   越迷津道:“骗你有什么好处,你麻烦一大堆,自寻倒霉吗?”   秋濯雪忍俊不禁:“这倒不错。”   他的朋友虽然不少,但是能深入到一同惹麻烦的,的确不是很多。   黑夜之中,两人身影拉长,越迷津忽然轻轻握住他的手:“不过我不怕。”   秋濯雪也轻轻“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对梦境没有印象可以回翻第三十章【在接近百章后回收初见画面【喂】今天没有剧情只有狗粮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夏日炎炎, 夜晚的风似乎都卷着一点热气。   秋濯雪扇了一路的暖风,不见清凉,额头倒快出汗, 只好叹气收回扇子,上前叩响门扉。   门被拉开,探出个少年的脸来, 肤色黝黑,年纪尚小,约莫是因为天气的缘故, 看起来颇有些心浮气躁, 连带着口气也不大好, 满面不耐:“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这儿乱敲门?!”   秋濯雪闻言一怔,皱眉道:“噢?倒要请教此地是?”   “还装傻。”黑脸少年抬起脸儿来, 面露鄙夷之色,鼻子好似要翘得比天还高,又很快得意洋洋起来:“我家主人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江海士!你们这样想借着问路喝水, 准备跟我家主人攀交情的人,我可是见多了, 快走快走, 一碗水也没有!”   原来这儿是江海士的别院。   秋濯雪转念一想,已明白其中缘故。   赤火门离临江城颇远, 不太可能在此地置办田地房产, 无论江海士目的如何, 家中有傅守心这个未婚男子, 到底男女有所不便, 自然不能请赤红锦住在家中,因此才腾出一座别院来给赤红锦暂居。   除了房子之外, 婢女厨子连同门房这些人手,当然也都是傅家派来伺候赤红锦的。   秋濯雪摇头微笑道:“我虽听说过江海士的大名,但并非是来见他的,而是来见此地现在的主人。烦请小哥通报一声,就说秋濯雪应约而来。”   这黑脸少年脸色顿时一变,显然是之前赤红锦已经叮嘱过了。   他先是警惕地看了秋濯雪一眼,又看了看他身后的越迷津,眼珠子一转,不太爽快地回道:“可没听说是两个人来,你该不会是骗子吧?”   他磨磨蹭蹭,不肯让开身体叫两人进去,态度也颇为冷淡,似乎还有些不耐烦。   越迷津不由得眯了眯眼睛,而秋濯雪只是微笑道:“是秋某忘了知会赤姑娘,还邀了覆水剑越迷津前来,那就请小哥将此事也通报一番吧。”   黑脸少年干巴巴道:“那你们等着吧,赤姑娘现在忙得很,我会去通报,只是她什么时候见你们就说不准了。”   话音刚落,黑脸少年“砰”一声将门关上,只是门内既没传来走动的声音,也没听见通报的喊声。   越迷津声音愈冷,在这炎热的夏日,叫人激灵灵打个寒颤:“他没动。”   “唉。”秋濯雪缓缓退开两步,柔声道,“门房有此警惕之心,本是好事,可是这般耽误主人家的事情,就未免有些自作主张了。”   他又一次打开扇子,轻轻慢慢地给自己扇了扇风。   黑脸少年正在门内嘻嘻窃笑,赞赏自己耍了外头两人。   夜间有访客的事,黑脸少年在正午时就听赤红锦叮嘱过了,他年纪虽小,但并非什么事儿都不知道,起码他就很清楚老爷对少爷的器重,也清楚少爷对赤红锦是有一些心思的。   自己不去通报固然要挨上一顿训,可却能在少爷那边大大的露一次脸。   赤红锦脾气极好,责骂两句也就过去了,他们做下人的,还怕几句骂么?少爷却说不准会好好奖赏自己一番,这样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不做白不做。   至于外头那两人傻站一宿,也不干他的事。   黑脸少年正兀自高兴时,忽觉得脸上掠过凉意,随即就感到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借着灯笼光芒一照,只见一把锋霜刃雪从门缝里刺入,正明晃晃地递在他眼下。   “你猜下一剑,会在哪里?”   门外传来如幽冥炼狱里爬出的冰冷声音。   黑脸少年后知后觉地惨叫出声,捂着流血的脸颊连滚带爬地往厅里头闯去,凄声大喊起来:“少爷!少……赤小姐,有人打上门了!”   其声音之响,只怕夜间蝉鸣尚且逊色,整个临江城都要惊动,。   门外的秋濯雪缓缓叹了口气:“要是搁在往日,秋某一定会想些更委婉的办法,只可惜……”   越迷津静静收回剑,像是不太想搭理他,皱了皱眉,拿着手巾擦去覆水剑上的木屑与一点血迹,最后还是问道:“只可惜什么?”   “只可惜有越兄在旁。”秋濯雪微笑道,“秋某也渐生惰性啊。”   越迷津冷哼一声,却并没有收起剑。   这次两人并没有久等,赤红锦很快就掌着灯来开门,后头跟着一个身材颀长的俊俏书生,脸上笑意亲和,不见丝毫不快,眉宇间与江海士有几分相似,想来就是傅守心。   黑脸少年双眼含泪,捧着脸跟在他们身后,嘟嘟囔囔道:“就是他们。”   “这门实在难进。”秋濯雪不待赤红锦询问,先开了口,微微笑道,“倒是惊动赤姑娘亲自来迎了。”   赤红锦的嘴唇动了动,她虽精通铸铁炼金,但绝非只知舞枪弄棒的武夫,听闻秋濯雪此言,哪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无非就是下人刁钻误事,这回撞到了铁板上,吃了教训,又回去恶人先告状。   这事儿实在屡见不鲜,赤红锦忽然微微一笑道:“有什么惊不惊动的,我也不过是在此地做客。下次请你到赤火门做客,我们赤火门的儿郎虽都是些粗人,但胜在豪气热情,绝不会将人拒之门外,保证你宾至如归。”   这话虽没提及江海士分毫,但字字句句带刺,无疑是嘲弄江海士御下无方。   傅守心的脸色微微一变,很快又恢复如初,走上前来,温声细语道:“伴鹤儿年纪还小,平素被宠坏了,因此不太懂事,怠慢两位之处,都怪我管教不当,还请二位海涵。”   这黑脸少年的名字倒是风雅。   伴鹤。秋濯雪心中忍不住嘀咕,我看他叫玄鹤倒是合适些。   越迷津冷冷看了他一眼:“若我气量狭小,不肯包涵呢?”   这句话叫傅守心脸不由得一僵,顿时有些下不来台,下意识看了一眼秋濯雪。   覆水剑与烟波客两人在江湖上都是大名鼎鼎的英雄人物,不过比起人人称赞的烟波客,覆水剑则完全是另一个极端了。   他不但难缠,而且顽固、危险、全然不知人情世故,是个实打实的麻烦。   今日一见 ,果真如此。   奇怪的是,本该上前来解围的秋濯雪居然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只是抱胸在旁,饶有兴趣地看着僵持的气氛,纵然谈不上幸灾乐祸,可难免有几分观瞧好戏的架势。   其实秋濯雪本是要说的,可他接触到傅守心的目光时,就知道这俊俏书生远没有看起来这么老实,因此倒是乐得见他吃点苦头。   傅守心等不来秋濯雪的解围,不知是自己出了问题,左想右想都实在想不出伴鹤到底做了什么事能惹怒传说之中脾气极好的秋濯雪,不过话已经说出来了,只能硬着头皮道:“那自当由我一力承担。”   “哪怕我要杀你?”越迷津目光一凛。   任何人说这句话都显然是玩笑,唯独越迷津是个例外。   越迷津看上去完全没有说笑的意思,杀气已随着这句话一字一顿地直扑两人面门而来,他们在这一刻,忽然都注视到越迷津手中的剑并没有归鞘。   赤红锦全身骤然紧绷起来,她虽不喜欢傅守心,也觉得伴鹤此举不恰当,但是这等过错也罪不至死。   先前在万剑山庄已请秋濯雪出手过一回,此番无论如何也不适合再开口,因此赤红锦只一双妙目牢牢盯紧越迷津,不肯松懈,决定要拦上一拦。   这时,傅守心脑海之中也想到了叔父曾经告诉过自己的一件事。   越迷津的剑犹如覆水难收,一旦出鞘,必要杀人饮血,绝无例外。   很显然,覆水难收,绝非笑语。   傅守心望着那柄剑,脸几乎比剑更白,更冷,心中已将伴鹤活剐了无数次,他当然清楚伴鹤的小心思,这点心思在平时的确叫人受用,可遇到的人不对,这心思就变成了灾厄。   如越迷津这样的煞星上门,开门都只怕爹妈生的四只手脚动起来太慢,伴鹤居然敢将他们关在门外。   这次傅守心没有再应,他纵然有满腹大道理想说,却不敢确定再出声时,落下的除了自己的声音之外,会不会还有自己的头颅?   伴鹤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看模样不像鹤,倒像是只鹌鹑。   危急关头,一柄纸扇忽然横空压在了剑上,众人看去,只见秋濯雪不知何时走上前来,只见他笑意盈盈,缓缓开了口:“越兄何必故意吓唬他们呢,倘若你真要动手,别说这门,只怕人也早已被你拆成百八十块了。”   他说话总是如此不急不缓,柔和如风一般,偏偏说出的话说不出是天真还是吓人。   说天真是因着秋濯雪好似笃定越迷津真的是跟他们开个小小的玩笑一般。   说吓人是因为秋濯雪轻描淡写地提到越迷津会将人拆做百八十块。   看越迷津这种人,他要是想将人切成一百块,绝不会切成九十九块,也绝不会切成一百零一块,必然是完完整整的一百块。   说不准连大小都不会差太多。   一时间就连赤红锦都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更何况傅守心,这般热的天,他们俩竟都感觉到了身上在出冷汗。   很快,秋濯雪又转过头来对着他们俩,他的眼睛明亮又温柔,看起来很是客气:“你们莫怪,越兄脾气有些不好,你们将他堵在外面,他气不过,故意吓吓你们罢了。”   他的扇子还稳稳当当地放在剑上,好似有千钧重,叫越迷津没法再动。   这时候越迷津又再开口:“不请我们进去吗?”   扇子一下子回到了秋濯雪的掌心里,剑也重新入鞘,好像越迷津的确是跟傅守心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请——”傅守心煞白了脸,不过好在他的声音听起来起码没有走调,“请进。”   作者有话要说:   秋濯雪:哇——越兄简单粗暴,那我开摆了【喂】 第一百二十五章   厅院里已点起了灯, 摆上香茗,还有几盘瓜果点心。   傅守心很快挥退下人,他受赤红锦的邀约来到别院时, 本以为是赤红锦对自己有意,到了之后才知道是烟波客秋濯雪找自己有事。   两人在后院才交谈了不过一会儿,伴鹤就连滚带爬地跑进来, 说赤红锦的客人杀上门来了。   秋濯雪在江湖上向来是出了名的讲道理,傅守心还未如何在意,直到看见越迷津, 吓得他险些魂飞天外。   然而任凭傅守心如何左思右想, 仍是想不出来秋濯雪找自己有什么事, 又为什么会带上越迷津。   最重要的是,江湖上分明传言这二人水火不容, 可看起来似乎并非如此。   傅守心喝了一杯清茶压压惊,问道:“听赤姑娘说,烟波客找我有些事?”   秋濯雪扫过赤红锦与一脸冷漠的越迷津一眼, 不愿意他们听见这些脏事,更何况自己只是对兰珠之事有些猜测, 尚未能确定就是傅守心所为, 贸然说出难免有诬陷诽谤傅守心之意,因此欠身起来, 温声道:“确实有一些要事。只是今日朗月当空, 美景难得, 错过实在有些可惜, 傅公子可愿意与秋某把臂同游, 咱们边走边谈?”   这意思显然是此事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明说,要私下谈论。   傅守心虽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但仍是点点头,又不禁看一眼越迷津跟赤红锦,问道:“赤姑娘认为如何?”   赤红锦体贴入微:“这什么星啊月啊的,我这粗人欣赏不来,懒得走动,在这儿等你们就是了。”   越迷津只是抱着剑坐在位置上,看着他的模样,傅守心一时间也问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尴尬地转过头,对秋濯雪道:“请。”   两人就此走出门去,留下赤红锦与越迷津在大厅之中。   赤红锦与越迷津其实并不熟悉,只在万剑山庄上见过一面,她张了张红唇,欲言又止。   哪料越迷津眼皮也没抬,冷冷道:“有什么事?”   赤红锦捧着杯清茶,在手中转了转,苦涩茶味散去一点叫人头昏脑涨的暑气,她柔声道:“越大侠,方才那门房年轻不懂事,我想请你宽恕。”   “你认为,我方才动怒是因为门房?”越迷津忽然冷笑了一声。   赤红锦一怔,之前秋濯雪虽给了台阶,越迷津也走了下来,但是他身上的杀气并无作假。   倘若是魔教邪道中的任何一人做出此事,赤红锦都不感奇怪,他们本就是一群人人得而诛之的败类,向来肆意妄为,横行不法。   偏偏是越迷津。   越迷津在江湖上虽然是出了名的杀神煞星,但是他从不对百姓出手,门房固然犯了错,可到底罪不至死。’   听他口吻,其中似乎还有内情。   “还请越大侠指教。”赤红锦想不明白,也不气恼,柔声细语道。   越迷津本不愿意多做搭理,可见赤红锦口吻神态都有几分像平日里好奇的秋濯雪,叫他不由得心下一柔,语气也缓和许多,肯与她多说两句:“当时被拒之门外的人并非只有我,还有秋濯雪。”   赤红锦轻轻点了点头应和,心中不由得又想:烟波客性情温柔豁达,只是有时候未免太豁达了些,越大侠杀气已至这般境地,他竟然还当做是玩笑,好似没事人似的。   不过转念又想,也许正因如此,秋濯雪才能做到一件件寻常人无法做到的事。   “傅守心向我道歉,却向秋濯雪求援。”越迷津冷冷道,“只因他知道怠慢我必要付出代价,秋濯雪却未必与他计较,非但不计较,甚至还会觉得这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帮他阻挠我。”   这倒叫赤红锦有些讶异,她原以为越迷津生性纯粹单纯,因此时常任性妄为,哪知他竟是粗中有细,将世情看得一清二楚,不由得眨了眨眼,缓缓道:“不错。”   不过更叫她受宠若惊的是,越迷津竟如此耐心地解释。   “事是小事。”越迷津端起一杯浓茶,“人是好人,纵然要付出什么代价,当然也是极小。”   门房将人拒之门外,细说起来,并非什么严苛的过错。   秋濯雪生性温良,极通情理,更不会为此大动干戈。   这叫赤红锦不由得想到自己当初在万剑山庄上提出那般不近人情的要求,他也点头答应,心中生出些许愧疚。   她轻声叹了口气,终于明白过来越迷津为何发怒:“遇上这两样,装腔作势的代价极小,因此傅守心说出那番话时,必然以为自己能稳妥地解决整件事。”   手底下的恶仆行径,傅守心一无所知,却愿意一力承担,低头认错,谁人不赞他气节心胸。   赤红锦低声道:“如此说来,越大侠是想试一试,傅守心到底是真君子,还是……”   “不。”越迷津很快截口,打断了赤红锦的猜测,他轻轻啜饮一口浓茶,冷冷道,“他是什么样的东西,我根本没有兴趣,我只是厌烦这等投机取巧之人。秋濯雪待人宽容,非是他得寸进尺,甚至当做理所当然的理由。”   赤红锦恍然大悟,终于明白方才为何秋濯雪看好戏一般:“难怪烟波客说越大侠只是在吓唬傅守心,原来果真如此。”   这倒叫越迷津愣住了,他皱皱眉头,却没说什么,赤红锦见他不语,只当是默认,这才安心拈起一块糕点来品尝。   越迷津心道:“我可没有吓唬他。”   只是谁叫秋濯雪有这等“覆水重收”的本事。   ……   秋濯雪在庭中缓缓行走,欣赏绽放的夏花。   朗月亮堂堂地照着地面上平整的青石上,闪耀的星光如同一汪汪摇曳的清泉窝在石面上,花影晃动,如同粼粼的水波。   庭中很安静,静得只剩下傅守心一人的脚步,他沉不住气,很快就开口道:“不知道阁下到底有什么要事?”   “江湖上的人都说我最爱多管闲事。”秋濯雪缓声道,“我上门来找你,又与你私下相商,我有什么要事,难道你还想不明白么?”   傅守心的脸忽然变得煞白:“原来那封书信是你传来的?!”   书信?什么书信?   秋濯雪突然发现情况似乎与自己所想得有些不同,猛然皱起眉头来。   这时傅守心忽然冷笑了一声:“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你对赤姑娘有意,不知从哪儿调查了我的过去,翻出旧账来准备要挟我,好自己博得美人欢心。见我始终不上钩,干脆自己找上门来威胁了,是吗?”   秋濯雪听得眉头越皱越深,他已从傅守心这番话里听出门道来了:“什么旧账?”   “当然是……”傅守心一怔,也反应过来,“等等,不是你送的,那你是说?”   秋濯雪却没有理会他的问题,而是问道:“信在哪里?信上又写了什么?”   “信早已被我烧掉了。”傅守心看着秋濯雪的脸色,才惊觉自己失言,当即变色道,“那上头说的是一些私事,恐怕与烟波客无关。”   秋濯雪忽然伸出手来,钳制住了傅守心的手臂,他那温柔亲切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很认真,任何人见了他这个表情,绝不会生出一点反抗的心思。   “是不是与兰珠姑娘有关?你可知道有人花钱去挖兰珠姑娘的墓?”   傅守心完全愣住了,脸色顷刻间变了几番,先是难以置信,再到惊慌,最后变作隐忍的悲痛与怒火,他忽然反过来抓住了秋濯雪的胳膊,情绪激动地厉声喊道:“是什么人?!什么人做这种事?!”   秋濯雪只是静静看着他,近乎喃喃道:“真的不是你做的。”   “我当然不会这么做!我怎会这么做!”傅守心看上去几乎发狂,他的眼眶里顷刻间溢满泪珠,“我……我怎么会这么对兰珠!”   在见到傅守心的第一眼至今,这个俊俏的年轻人似乎第一次露出这般生动的表情。   秋濯雪默然无言,将他扶到了边上,任傅守心宣泄悲痛之情。   过了良久,傅守心才难掩泣声,缓缓道:“当年关中一带有悍匪作乱,我路过那处,将其剿灭,却也因此受了伤,赶回时又遇到叔父的旧敌,被打落水中,身受重伤,叫兰珠救起。”   这故事虽是相同,但不同的人说来,自有不同的角度,秋濯雪轻声道:“之后你们俩在养伤时渐生情意?”   “不错。”傅守心惨然道,“我……我伤愈花了两月的功夫,将许多大事耽误了,我忙着回禀叔父,只能匆匆离去,留下了信物给她。后来兰珠拿着信物来时,我不在家中,是叔父接待了她,叔父……叔父不知她性情刚烈……”   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了。   秋濯雪沉默片刻,忽道:“这么说来,你愿意娶她做你的妻子?”   傅守心含泪,斩钉截铁道:“我当然愿意。”   秋濯雪并不怀疑他的真心,只是微笑着又问:“是你本来就要她做你的妻子,还是她不肯答应做小妾后,你才觉得她做妻子也可以?”   他这话问得很轻柔平缓,也无半分恶意,却叫傅守心一时间哑然,望着那双似能洞穿人心的眼睛,霎时间觉得心窝子一阵阵发冷,说不出话来。   傅守心答不上来,秋濯雪也不勉强,只微微笑道:“不必紧张,我也不过随口问问,兰珠姑娘已不在人世,说这些话也无意义了。”   说到兰珠已死,傅守心神色愈发悲痛。   “那么后来呢?”秋濯雪又问道。   傅守心十分难过:“我回家后,叔父告知我此事,我本想去找兰珠,她已不在客栈之中,又赶去清溪村,村民说她与一个女魔头混迹一处,不知到哪里去了,我找她不见,手上事情极多,就不再去找了。”   秋濯雪若有所思:“那你对兰珠姑娘后来怎样,一点都不知道了?”   “嗯。”傅守心点了点头,“直到二月底时,有人交给我一封信,告诉我兰珠当年已有了身孕,难产而死,孩子自然也已死了,她现在葬在八杨村,那个女魔头三月三总会前来。”   他的眼泪簌簌而落。   “信上还说害得我们一家三口就此分离的正是这女魔头,她对我心怀怨恨,势必要搅乱我与赤姑娘的姻缘。于是我到八杨村打听,乡野村民的话虽不中听,但我听得出来,她对兰珠很好,她是兰珠最好的朋友,我……我怎能对她动手,因此就将这信儿烧了。”   三月三是扫墓之日,那送信之人是想借刀杀人,倘若傅守心上当,将这事儿全赖在明月影身上,势必激怒前来探望兰珠的明月影动手杀死傅守心。   傅守心一死,江海士又岂肯善罢甘休……   偏偏傅守心对兰珠确有真情在,他未与明月影打过照面,当然不知她的本事,只是错失了兰珠,不忍再对她的朋友动手,就此作罢。   难怪,这时间与赤红锦来到临江城的时间太接近,加上信上的内容——   因此傅守心刚刚才会阴差阳错地将这封信误会成秋濯雪为阻挠他与赤红锦而送来的。   秋濯雪皱起眉头。   居然不是傅守心,那么幕后之人想找到这孩子的原因……   他目光忽然一暗。   最糟的可能就是,傅守心的选择已足够幕后之人看出他的多情。   既然没有孩子,那就伪造一个孩子,幕后之人所挖得并不只尸骨,还有墓穴里有关兰珠姑娘骨血的证明。   也即是傅守心的子嗣。   他们要让那男婴死而复生,只要扣上信物,身份,这孩子无论原先是什么人,往后自然都能以兰珠与傅守心之子在世间行走。   倘若傅守心与赤红锦姻缘可成,这孩子无疑是一个筹码;即便不能成,他也将是傅守心眼下的唯一血脉。   甚至还可瞒天过海,栽赃嫁祸,称是明月影将这孩子藏起,引动双方的恩怨。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六章   “你说, 我怎会对兰珠下手?我这一生,欠她的尚且还不清。”   傅守心仍在掩面而泣。   眼下傅守心的嫌疑已被排除,一切线索就又再重新绕回了原点。   秋濯雪并未气馁, 而是思考片刻后问道:“傅公子可想找出此人?”   傅守心放下双手,抬头看着他,眼睛微微一亮, 就又很快黯淡下去,伤心道:“我当然想,阁下要问什么我也心知肚明, 无非就是信从何处来。不过我可以告诉你, 是我在路上行走时, 一个小孩子塞给我的,他也说不清是谁递来的。”   加上信已烧毁, 现在连辨认字迹的线索也消失了。   “信封纸张可有何特殊之处?”秋濯雪又问。   “都是本地再普通不过的纸张,送来时墨迹已干。”傅守心闻言摇了摇头,“烟波客, 非是我夸口,你所想的事, 我都想过一遍, 只是的确毫无线索。”   这话倒是一点不错,傅守心既有意与赤红锦结成姻缘, 必然不可能让兰珠的事阻碍其中, 接到信时, 他的恐惧定远胜过秋濯雪想要找出幕后之人的好奇心, 在这种情况下掘地三尺亦有可能。   江海士在临江城内颇具名望, 他们叔侄俩都找不出的人,过去这么久之后, 秋濯雪找出来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   线索到此又再一次断开,不过并非毫无收获。   起码这次秋濯雪知道了幕后之人的两个优势——这个人一定非常有钱,而且相当擅长隐藏。   这让秋濯雪突然想到了一个疑点。   不过既然傅守心与这事儿无关,当然没必要与他多说什么,就在秋濯雪准备回转时,傅守心已擦拭去泪珠,反问道:“不过,还未请教,烟波客又是如何知晓兰珠与我有关的?”   “……我近日路过临江城,发现有人意欲挖坟掘墓,就上前阻拦。”秋濯雪道,“兰珠的那名故友正好在附近,告知了我来龙去脉。”   他说得虽然没错,但却调换了顺序,又将内容删去大半。   “原来如此。”傅守心一直都以为兰珠的朋友只是个会些武艺的江湖人士,闻言也不感讶异,只当她为秋濯雪所救,将此事诬陷在自己头上,颇为期盼地看着秋濯雪道,“烟波客,你……你会找到这奸恶之徒吗?”   秋濯雪缓声笑道:“秋某自当尽力而为。”   傅守心闻言长长地吐了口气,眼眸之中已浮现出感激与放松,这个夜晚虽令他担心受怕,但到了这一刻,却又意外地叫人轻松下来。   这些天来,一直压在傅守心的心头最沉甸甸的一个大麻烦已被秋濯雪带走了,依他对此人的认知,对方必然会为他彻彻底底地解决掉这件事,简直就像打瞌睡送来了枕头。   更重要的是,秋濯雪是为兰珠而来,显然对赤红锦无意。   傅守心已开始觉得自己有些愚蠢了。   他之前先入为主,以为秋濯雪是为赤红锦而来,难免样样都将此人往坏处想,现在知晓前因后果之后,方才恍然大悟,心中只剩下感激钦佩。   兰珠死去多时,也从未提起过这号人物,秋濯雪当然不可能是与兰珠有故。   他虽没有多说,但想来是路过临江城,发现有人挖坟掘墓,路见不平,又受了兰珠好友的误导,才对自己态度冷淡。   其实想想就知道,烟波客的侠名威震江湖,怎会为一些儿女情长的小事故意为难自己。   他本就是个极难得的大英雄,大英豪。   更不必说有关秋濯雪的那些风流传言。   江海士对江湖上的消息如数家珍,连带着傅守心也听过不少,如九冥候等人死无对证的暂且不论,捕风捉影的也姑且不提,单是现在最为出名的四人,就足以江湖人津津乐道多时。   风满楼亲口承认自己对秋濯雪一片痴心,玉娘子慕花容苦等秋濯雪十余载,越迷津的挚友为秋濯雪而死,眼下就连万剑山庄的步少庄主步渊停都为秋濯雪解除了与刀宗沈大小姐的婚事。   单是这四人就囊括了远离世俗的剑客、家财万贯的女商贾、隐世埋名的高手、名门子弟当中的青年才俊……   这些人无一不是阅尽千帆,绝不会轻易为人所动,却都对秋濯雪死心塌地。   傅守心再是心比天高,也不觉得自己能够与秋濯雪争锋,因此他现在想起来自己方才的言语,都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当时真是被吓昏了头。   以秋濯雪的魅力,倘若要将赤红锦迷得神魂颠倒,想来是轻而易举,怎么可能会特意发信来威胁自己。   方才自己不也看见了,就连凶名在外的越迷津,纵是对他无意,照旧被他训得服服帖帖?   傅守心看着秋濯雪的目光颇为钦佩。   从思绪里才回过神来的秋濯雪:“……”   不知道为什么,秋濯雪总觉得傅守心的眼神颇为熟悉,熟悉得让人有些发毛。   他没有问任何问题,理智告诉他最好不要问。   两人既已说完了话,秋濯雪也无意与傅守心此人有过多的深交,简单闲聊了两句后,傅守心又整理了一番仪容,两人一同回到大厅之中。   秋濯雪本还有些担心冷场,没想到赤红锦与越迷津的气氛看起来竟然不错,起码赤红锦看起来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   至于越迷津,越迷津倒还仍然是之前的老样子。   赤红锦在这段时间里已喝了好几杯茶了,她虽有心想与越迷津搭话,但奈何越迷津实在吝啬言语,倒像是座雪山坐在厅中,她也只好喝茶解闷。   两人还没进门,越迷津已抬起头来:“你们说完了?”   赤红锦也欣喜地抬起头看向秋濯雪。   秋濯雪含笑点了点头,他往前走了几步,靠近越迷津的方向,对赤红锦温声细语道:“有劳赤姑娘久候。”   他并未入席。   赤红锦不喜欢这些宴席,吃起东西来细嚼慢咽,讲究得很,不过礼仪却没忘记,赶忙用手巾抹了抹口,才缓缓站起身来:“不坐一坐吗?”   “不了,赤姑娘为我引见傅公子已是劳烦,怎好再受这等盛情。”秋濯雪微笑道,“再说眼下时间已经不早了,我等也不便再打扰,就此别过吧。”   赤红锦察言观色,看出秋濯雪绝无留意,非是客套一番,也不再挽留,爽快同意:“那我送送二位,此番一别,要在百兵英雄会上再见了。”   听这意思,赤红锦似乎不打算再留在临江城之中。   秋濯雪与赤红锦双目一对,忽然微微一笑,他一直都知道这女子精明伶俐,傅守心虽然不差,但的确配她不上,颔首道:“劳烦赤姑娘了。”   傅守心同样听出言下之意,脸色一阵变幻,最终苦笑一声,并没做什么太大的反应。   作为别院真正的主人,赤红锦既说出这番话来,傅守心当然同样要送,四人徐徐走出门外,只见秋濯雪与越迷津二人并肩远行。   夜风吹得秋濯雪衣袂飘飘,犹如江上烟波;越迷津却是不动如山,渐与暗夜相融。   不多时,两人都已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赤红锦静静地看着秋濯雪的背影,只觉得那身影之中说不出的潇洒,道不尽的风流,好似这世上无他不能去之处,无他不可行之事,不知是何等的自由畅快。   她虽不知道秋濯雪与傅守心谈了什么,但想来定然不是些寻常闲话,而是极重要的事情。   烟波客好似永远都不会停下来。   当日在万剑山庄,血劫剑丢失之后,众人各自散去,爹爹也曾与她说过,这些事他们这些长辈自然会去做的,烟波客这样的大人物自然会去追查的,她只要好好做她的赤火门大小姐也就是了,天塌下来也砸不到她头顶上。   可是……   赤红锦想:为何非要大人物呢?血劫刀剑祸乱世间,江湖儿女皆可尽一份力,倘若天塌下来,为何我又不能做撑天的那个人呢?   纵然她不够强,不够聪明,不够有本事,可总是有能力所能及之事,哪怕只是恪尽职守。   原本赤红锦还只是觉得不适应,可见到秋濯雪之后,见他即便丢失血劫剑的线索,也始终不曾停下脚步,她忽然再也忍受不了这悠闲愉快的日子了。   原来她是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悠闲散漫的生活,一点儿也不喜欢别人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的日子,好似人生里只剩下蟹黄汤包该如何吃,豆腐干丝怎么做才称得上“鸾刀应俎,霍霍霏霏”。   这些风花雪月的事儿,与赤红锦一点都不相配,就如风月无瑕这个名号一般,是一模一样的不相配。   傅守心却误解了她痴痴凝望的目光。   不过此时的傅守心倒已不再如之前那般愤怒,也许是冥冥之中,他已隐约意识到,赤红锦对自己无心,而任何人都难逃秋濯雪的魅力。   倒不如说,输给秋濯雪,反倒叫他松了口气。   只是浪费了叔父一番好意,不过叔父一定能够理解。   “烟波客确实是个不俗的人物。”傅守心轻声感慨道,“也怪不得赤姑娘对他有意。”   他有意落落大方地将此事说开,好显出自己对此事并没有那么在乎,更甚至有意成人之美。   然而傅守心等来的非是赤红锦羞赧的模样,而是她微蹙的眉头与失望的目光,好似她忽然发现眼前傅守心并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草包。   傅守心一怔,问道:“赤姑娘为何这般看我?”   赤红锦缓缓道:“傅公子认为,我决定离开临江城是因我心有所属,对烟波客有意?”   “难道不是?”傅守心真有些糊涂了,见她不似玩笑,略有些讶异,“莫非是我招待不周,还是今日伴鹤无礼……”   赤红锦已完全明白傅守心的心思,轻轻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也罢。”   她生性爽快磊落,却不代表愿意与人浪费唇舌,只是心中失望难以避免。   两人相见至今,傅守心一直风趣守礼,赤红锦也听说过他为人是何等仗义,两人也曾一同出游,本以为两人虽无姻缘,但到底也可成为朋友,现在想来,当真讽刺。   难怪——   难怪伴鹤敢拦阻秋濯雪等人,只因他们从未将自己当做客人,而是看做了未来的少夫人,少夫人怎能有男客,怎能会见陌生男子。   而赤红锦要离开临江城,自然也不可能是自己的心思,只可能是因为对另一个男人有意,心儿已经飘走了。   赤红锦轻轻将手搭在腰上的长刀上,她深深呼吸起来,背上渗透汗来,只是分不清是热气所至,还是体内沸腾的滔天怒火。   她想到之前与越迷津的几句交谈,本觉得枯燥无趣,现在想来,倒胜过在此听人蠢言蠢语一万倍。   傅守心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微微一怔,随即恍然大悟。   自己一口道破女孩家的心事不说,又不做任何挽留,女儿家脸皮薄,赤红锦纵然当真喜欢烟波客,也难免颜面受损,心中怏怏不快。   真是说了句蠢话!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天色已暗了, 街上的灯都熄去,只有几处客栈人声鼎沸,马嘶不绝, 显然生意正火热,却也都隔着很远。   秋濯雪慢慢走在路上,只听越迷津道:“既然傅守心好手好脚地出来, 看来不是他?”   “越兄将我当做什么人?”秋濯雪忍不住莞尔一笑,“我做事怎会这般粗暴,只不过, 的确不是他。”   越迷津淡淡道:“这么说, 线索又断了?”   “倒也未必。”秋濯雪将之前在庭中得知傅守心收信的事与越迷津仔仔细细说了一番, “依江海士与傅守心叔侄的本事,尚且找不出此人, 足见此人极为小心谨慎。”   越迷津听不出这其中的线索在何处:“不错,然后呢?”   夜风徐徐,越迷津的手搭在覆水剑上, 他转过头来,静静看着秋濯雪。   “这叫我想起一件事来。”秋濯雪的眸光比星光更为璀璨, “明月影曾经在兰珠的墓前说过一句话, 之前她所擒获的人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吐露真相的。说明这雇主显然也是极小心谨慎的,特意找了守口如瓶之人做事, 又或者, 那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越迷津冷不防插了一句话:“除了卡拉亚。”   这叫秋濯雪忍俊不禁:“不错, 除了卡拉亚, 这就是问题所在。”   越迷津正要说话, 脑海之中电光火石一闪,顿时明白过来了秋濯雪的意思:“你的意思是, 这任务是故意托给卡拉亚的!”   “一点儿也不错。”秋濯雪颔首道,“我虽不知道那人到底出了多少价钱,但我认识杀卡拉亚的杀手要价多少,也知道我的行踪值多少钱,换算下来,这笔钱最少也够我这样的人过上一年的快活日子了。”   越迷津打量了他一眼:“你有时候并不费钱,有时候又费钱得要命,不过能叫你过一年舒舒坦坦的日子,绝不能算少。这样值钱的任务不是任何阿猫阿狗都能从聚宝盆手中接下,更不该落在卡拉亚的头上。”   “是啊,卡拉亚来中原并不久,本领也许不错,可是谁也不知他的性格到底如何,信誉又有没有保障。”秋濯雪道,“更不要说,他近日遭人追杀,被秋濯雪跟越迷津保下,已是人尽皆知的消息。”   越迷津皱皱眉头,继续道:“一旦卡拉亚接下这份任务,你是最有可能起疑的人物。”   救命之恩,足以叫任何一副铁齿开口,就连越迷津都一清二楚,这样的任务不该找上卡拉亚这样的大麻烦。   幕后之人如此谨慎小心,再是百密一疏,也不可能疏忽到这么离谱的份上。   “除非,卡拉亚说与不说,对他来讲都无任何坏处。”   倘若卡拉亚开口,告诉秋濯雪有关兰珠之事,那么明月影显然避无可避;倘若卡拉亚没有开口,只消明月影动手杀死了卡拉亚,加上血劫剑的前仇,秋濯雪也势必追查下去,与她对上。   重要的不是卡拉亚,而是秋濯雪。   打一开始,这就是个笼中笼,套中套,迫不及待地将秋濯雪一同卷入这场混乱之中。   越迷津正要再说话,忽然闻到风中传来很淡的酒香,秋濯雪显然也闻到了,他抽抽鼻子,身子忽然一转,彻底偏离了回客栈的道路,拐进酒香四溢的巷子里。   两人这才发现巷子里头居然还有个很小的酒馆开着,酒香正从馆子里飘出来,秋濯雪干脆掀开了帘子。   酒馆很小,却很简洁,大肚的酒坛子摆得很开,土台上放着一块木板,木板上有口大锅,锅里装满卤汁,卤汁里浸满各种各样的卤菜,有豆干、鸡蛋、蹄花、五花肉等等的五肉七素,现在都被浸成浓稠的红糖色,在汁水里沉沉浮浮,色泽光亮诱人。   酒馆的老板是一对朴实无华的中年夫妇。   男人正低着头,细细地切着一只鸡,他的刀很快,手法也很利落,像是在这块砧板上切过无数只鸡;女人则打开一个坛子的盖,坛子里时不时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来,她从里头夹出五只醉醺醺的活螃蟹。   蟹腿无力地动弹着,老板娘利落地将螃蟹拆开取腮,切做四段放在蟹盖里,其余几只如法炮制,很快就摆满了整个碟子,她放下刀,一双手在腰间的青花围裙上擦了擦,将酒与螃蟹送上了桌。   俗话说,蟹肥菊黄,螃蟹真正肥起来的时候要到秋季,这会儿还不是时间,这五只呛蟹非但盖中无黄金,本该润如白玉的肉也瘦得像石灰。   好在客人并不嫌弃,捏着蟹鳌,手持酒杯,吮得啧啧作响,看上去倒吃得很痛快,看起来很有食欲。   秋濯雪四下一瞧,酒馆不大,只有五张桌子,十几条板凳,这会儿还空着一张,他就干脆拉着越迷津坐下了。   屋子里很暖和,许是夏夜的缘故,暑气将满屋的酒香与食物香气,还有卤汁里的各种香料尽数混作一团,走进来就像喝了一坛烈酒,叫人有些醺醺然,这酒味下还有食物混作一团的怪香,勾动人肚子里的馋虫直叫唤。   秋濯雪只觉得在这儿喝到天亮都不成问题。   他要了一坛酒,三样素卤,两样荤卤,醉蟹是生呛的,口感虽然非凡,但性寒,配酒越吃越美,容易吃伤身体,就没有要。   酒菜上得都很快,秋濯雪一口气喝了老板娘舀出的半坛酒,将众人都看呆了。   酒馆里难得有这样爽快的客人,老板娘忍不住走上前来为他斟酒,她虽人到中年,但风姿不减,送酒时常有酒客与她调笑几句,她也不介意,也不理会。   可走到秋濯雪这桌时,老板娘忽然轻轻扶了扶自己的头发,她尖尖的柳叶眉画得又弯又细,让人想到天上的月牙儿,声音顿时变得娇滴滴起来:“客官好酒量,我帮你倒酒。”   有与老板娘相熟的酒客当即笑骂起来:“老李,你这婆娘,见了年轻男人就迈不开腿,老子还是第一次见着她这德性。”   老板只是憨厚地笑了两声,没有回声,像是习惯了被调侃。   这也不奇怪,来这种地方喝酒的自然不可能是什么达官贵人,更不会是什么文人雅士,大多是市井之徒,喝到酒兴一起,满嘴的污言秽语再正常不过了。   老板娘的手做惯了活,显得很粗糙,不过毕竟年纪大了,混迹在市井里,举止里又有些小姑娘没有的风情。   秋濯雪竟很心平气和地端起酒碗,等着老板娘倒。   碗很平,不一会儿就倒满了,酒略有些浑浊,可却香得诱人,秋濯雪本该一饮而尽,他却目光一转,忽然对越迷津笑道:“越兄要不要饮一口?”   他这手微微一转,就递在了越迷津的唇边。   越迷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忽然低下头来,似要就着他的手饮酒,秋濯雪的手腕却是一转,又将酒碗收到自己的面前来,笑吟吟道:“越兄不怕这酒里有毒?”   老板娘的脸一下子僵住了:“客官真是喝醉了,你方才喝了这么多,这自家酿的酒怎么会有毒呢?”   “不错。”秋濯雪轻笑,“我正是在说笑,老板娘为我斟酒辛苦,这碗酒还是请老板娘先饮?”   他眉目风流,莫说酒馆这群市井无赖长得没一个中看,就算是坐在酒楼里,环绕一群青年才俊,只怕也没人能将他比下去。   这土褐色的酒碗端在秋濯雪的手中,好似一件上等漆器,微微晃荡的酒液犹如琥珀凝光、蜂浆结蜜。   任何人也无法拒绝。   老板娘放下酒壶,媚笑起来:“客官好大方。”   她正要用双手来接酒碗,秋濯雪的另一只手忽然挥开扇子,轻轻压在她的双手上,笑道:“何必劳动老板娘,我说请你这一碗,自然是要请到底的。”   这样的美男子喂酒,实在是叫老板娘神魂颠倒,只是她不但神魂颠倒,眼下还肝胆俱裂,脸色发白,磕磕巴巴道:“怎……怎么好叫客人……”   秋濯雪的声音又甜又蜜:“请饮吧。”他的眼角眉梢也尽是笑意。   即便是这样的推推搡搡,秋濯雪的手居然都稳得惊人,连一滴酒液都没有洒出来。   老板可以憨憨一笑,不当回事,越迷津却不能,他看着秋濯雪的动作微微眯了眯眼,很是不快地站起身来,缓缓道:“我要杀人,怕死就出去,或者留下遗言。”   他的面容很年轻,声音也不响亮,看上去就像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在这大放厥词,足以惹得一帮酒徒哈哈大笑,成为酒后的新谈资。   酒馆里却鸦雀无声。   因为谁都清楚越迷津并没有开玩笑。   老板忽然踢起整个大卤锅劈头盖脸地泼来,整个人抄起两把短刀已从土台后跃出,卤汁来势汹汹,香气扑鼻,其余几个酒客顿时从酒桌底下抄出兵器,围攻上来。   “看来你们没有遗言。”   越迷津旋身避开泼来的卤汁,老板紧随其后,于淋漓的卤汁之中猛然刺来两把雪亮短刃,剑客不急不躁,抬手一掌,正贴着刀锋而过,重重击在老板肩头。   这一掌无声无息,重若千钧,两把短刃刚刺破越迷津的衣襟分毫,老板已经被打飞了出去,整个人哐哐当当地冲破一路酒坛,最后猛然撞在墙上,只听得清晰几声骨裂,这墙也被撞出些许裂痕来,紧接着落在地上,眼看不活了。   越迷津看也不看他一眼,对着那几名围上来的酒徒缓缓拔出了覆水剑。   老板娘一看丈夫死了,当即尖声叫道:“老娘跟你们拼了!”   不过老板娘虽叫得响亮,但身子一扭,就要往外逃去,越迷津被那几名酒徒拦住,一时间不能脱身,她不由得暗暗窃喜,才刚逃出酒馆,喜色还没完全消退,就绝望地看见巷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了要命的秋濯雪。   秋濯雪居然还端着那碗见鬼的酒。   “老板娘去哪儿?”秋濯雪的声音还是很温柔,“这碗酒你还没饮呢。”   老板娘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她恨不得把这碗该死的酒泼在秋濯雪这张该死的脸上,咬牙切齿道:“老娘男人死了,急着给他买棺材!没工夫喝你的酒!”   这老板娘倒是有趣得很。秋濯雪忍俊不禁,微微笑道:“不润润嗓子,怎么有力气与人讨价还价呢?更何况,老板娘要是不先与秋某讨价还价一番,那么等到越兄出来,你连棺材都不必买了。”   他说话总是这么有道理。   等越迷津出来,老板娘自己的命都不一定还在,当然不必急着买棺材,她什么事都不必再急了。   老板娘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她看着眼前这个温柔体贴、风流俊俏的男人,忽然发现了他的可怕之处,他虽然不轻易杀人,也不狠毒,但实在狡猾奸诈,又黏人得很,任何人沾上了都甩不开。   她忽然跺了跺脚,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秋濯雪淡淡道:“我也算是个老江湖了,你总要先叫我放下警惕心,等我喝得晕头转向后再偷偷地做坏事。毒粉毒药总是不便,倒是毒蛇,你敲它一下,它自然就喷出毒液来,你将装蛇的坛子放在呛蟹边上确实是个妙招,更何况酒馆里嘈杂得很,只可惜……”   老板娘道:“只可惜什么?”   “只可惜。”秋濯雪道,“我实在是个老江湖。”   老板娘怒瞪着他,忽然屈手为爪,向秋濯雪咽喉处狠狠抓去。   她生得虽不娇小,但颇为轻盈敏捷,风声还稍晚她片刻,偏偏遇到鬼魅一般的秋濯雪,只一晃眼,爪的方向已从咽喉变作了肩头,老板娘眼中露出一丝凶狠,正要卸下他左边膀子,却彻底落了个空。   “我在这儿。”秋濯雪用扇柄轻轻敲了她的右肩,手上仍然端着酒,笑吟吟道,“莫生气莫生气,不如饮酒消消火气。”   老板娘只觉得右肩酥麻刺痛,大抵是好几处穴道被封上,半边身体顿时不受控制地酥软了下来,她惊恐地转过脸来看着秋濯雪,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慌忙道:“别杀我!我什么都…告…我……”   她的声音忽然发不出来,眼珠泛红,整个人扭动起来,看上去神智癫狂,信在她的手中被揉捏地变形。   秋濯雪本封了她几处大穴,按理说老板娘根本使不上劲儿,没想到她眼下状若癫狂,似是全然不顾肢体损伤,不由得暗暗心惊,后退了两步仔细观察。   只见着老板娘挣扎片刻,忽然倒地不起,开始七窍流血,随后又疯狂抽搐痉挛起来,翻过身不停地呕血,鲜血大多是乌黑色的,似还凝着血块,直到吐出一只死虫,她才彻底倒在地上断了气息。   信也完完全全浸透在毒血之中。   是蛊!好阴毒的蛊!   酒碗当啷落地,秋濯雪脸色一变,只见得盈盈月光之下,本来空无一字的信封之上竟然浮现出黯淡的黑色字迹来,写着十个字。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作者有话要说: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此句出自卓文君的《白头吟》,意思是听说你有了二心,于是我来跟你决绝。   为大家比较熟悉的“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也是出自这首《白头吟》。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八章   “我还以为你是负责留活口的那一个?”   越迷津从酒馆里走出来的时候, 随手挥了挥长刃,将黏连的血珠泼溅在门上,不必多看就知道酒馆里头是何等惨状。   他看见尸体时, 忍不住挑起一边眉毛。   “我的确想留个活口,只不过有人不肯给我们留。” 秋濯雪自书信旁缓缓起身,斜乜着眼看越迷津, 只见他割破的衣襟不知何时染作暗红,忽然止口,“你受伤了?”   越迷津简洁道:“刀很利。”   老板手中的刀虽然锋利, 但无奈身手太差, 兵刃又短, 因此刀伤入肉不深,在越迷津杀人时流血就已止住, 只是衣襟必不可免沾上血迹。   他说话间,往地上一瞥,看着信上诗句倏然皱起眉头。   秋濯雪想到方才老板娘的惨状, 不由得心下一寒,当即道:“老板娘死于蛊毒, 不可轻忽大意, 你可觉得哪里不舒服?”   “没有。”越迷津想了想,“那人所用的短刀颇为锋利, 是难得的好兵器, 出炉尚不久, 断然不会拿来涂抹毒药。”   兵刃说到底还是金铁之物, 长久浸泡在毒汁之中容易锈蚀, 除了一些用毒的行家会在武器上做些手脚,大多数人都会避免兵刃沾上异物, 免得早早损毁,更不必说是在新到手的兵器上涂抹毒药。   这就好比寻常人也不会穿着新衣服去地里插秧,这是人性使然,武林高手与普通百姓并无不同。   秋濯雪见越迷津神色如常,也感安心,开始收拾残局。   蛊虫已死,再无半点威胁,却不知道老板娘吐出来的血是否有毒,秋濯雪用酒将尚未涸结在地的鲜血尽数冲淡,整条巷子顷刻间蔓延着浓浓的醉人酒香。   信纸颇为粗糙,沾了水就甚是易碎,本就在血中化得差不多,挑也挑不起来,等酒水一冲,登时化作一团白絮。   老板娘的尸身则被放回酒馆之中,秋濯雪又去检查老板的两柄短刀,见的确没有擦毒,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尸体们倒在满地香喷喷的卤汁跟卤味之中,好似整个酒馆都成了天然的一口大锅,原本的食欲都变作反胃。   秋濯雪这会儿什么胃口都没有了,只想走得越快越好,就跟越迷津一道外出,叹息道:“若非酒馆位置不够偏僻,今夜少不得越兄杀人,秋某放火。”   “我带了火折子。”越迷津说话从来简单明了。   秋濯雪失笑道:“这地儿虽偏,但是一走火就不是一家酒馆的事儿了,还是交给府衙内的捕快伤脑筋去吧。”   此间事毕,一顿夜宵吃出十余条人命,纵然是秋濯雪也不免有些头大。   好在客栈已经不太远,两人很快就各自回房。   卡拉亚仍然睡得很香甜,甚至有点无忧无虑,看起来两人不在的时候,并没有杀手准备要了他这条小命。   越迷津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之中,被刀切开的皮肉已经不再流血,却仍然泛着炙热的刺痛。   武林高手的确会比普通人更耐痛一些,毕竟他们经常受伤,可绝不是感觉不到疼痛,越迷津知道明天一早起来就不会再有任何感觉,因此他决定躺下睡觉。   今天好像格外漫长一点,越迷津躺下去的时候,门被打开了。   敢直接开越迷津的门,这勇气并不是人人都有的。   “你睡了吗?”果不其然,门外传来秋濯雪的声音。   越迷津已有些累了,他躺在床上,淡淡道:“嗯。”   门很快被关上,秋濯雪非但没有离开,还走了进来,他身上带着一种清凉的香气,很快坐在了越迷津的身边。   “兵刃越短越险,只因越是短小,越是灵活,变招越快。”秋濯雪轻轻笑道,“你一掌将他打飞出去,我在外头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用覆水剑,是不愿意占他便宜吗?”   越迷津眼睛都没睁开:“刀不但利,而且来得很急。”   “看来你掌力虽然霸道,但人家也不差。”秋濯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从袖子里摸出装药膏的盒子,又低声道,“你受伤了,我帮你擦擦药,你自己来么?还是我来解你的衣衫。”   秋濯雪说起“解你的衣衫”时,语气虽平静温柔,听起来好似一位再体贴不过的大夫,但却叫越迷津心跳慢慢快起来,不知怎么,觉得伤口的那点炙热疼痛,忽然瞬间蔓延开来,叫身上好似火烧一般。   “不必。”越迷津缓缓坐起身,“只是小伤而已。”   秋濯雪见他神色不対劲,不太相信:“还说小伤,你脸色不対劲,是痛得紧吗?”   “不痛。”越迷津望着他关心的脸,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解释,几番话在舌尖绕了绕,最终都咽下肚,只是低声道,“无事,你擦吧。”   伤口大概有一指长,皮肉已经聚拢,血珠干涸在伤口上,摸上去似还微微发烫,不过正如越迷津所说,只是一道微不足道的小伤。   秋濯雪揩了些药膏,缓缓擦在这条伤处,清凉感很快就掩去了微弱的灼烧感。   可越迷津仍然感觉浑身滚烫,好似有一把火在烧。   他看见秋濯雪的神情专注而平静,并没有显露特别的温柔或是调侃,头也没抬,好似这道无关紧要的伤在烟波客的心中与其他要事同等分量。   鼻下萦绕着秋濯雪发梢里带着些许女子的胭脂气,还有血腥味,都是来自于之前的老板娘,更多的则在药膏清凉的香味,还有一点食物的味道,这种糅合错乱的气味一一被分辨出来,分门别类,最后只剩下秋濯雪本身。   “那封信上的诗,越兄怎么看?”   秋濯雪的手指仍然贴在越迷津的胸膛上,不愿分离,目光正搜寻其他伤处,仿佛随口提起一个话题。   被药膏裹挟的指尖粘稠地自伤口处蜿蜒,让越迷津破天荒感到一点危机,只觉自己犹如被树脂封住的虫豸。   越迷津的呼吸微微粗重起来:“什么怎么看?”   “嗯?”秋濯雪听他声音不対,奇道,“我下手太重……”   他蓦然话音一止。   指尖已落在心窝上,顺着薄薄一层皮肉,怦怦心跳在手底下鼓噪不休,秋濯雪何须再多问什么,他已露出深深笑意来。   “没有。”越迷津浑然未觉,尚且隐忍,“我只是……”   秋濯雪忽然收回了手。   越迷津的舌头好似被秋濯雪收回的手一同拿走了,半晌说不出话,他有些着迷,又茫然地看过去。   秋濯雪正低着头,长发里隐约露出不见天日的颈,却半点不显谦卑,倒像只俯就饮水的鹤,看上去好似事不关己一般,细细在一块银灰色的锦帕上擦拭指尖的药膏。   锦帕是很好的料子,在月色下似淡淡地泛着光,衬着秋濯雪的指尖如玉般润。   “只是,你不占那短刀客的便宜,却想来占我的便宜吗?”似是注意到他的目光,秋濯雪的声音再度响起,轻缓而平和,只是听起来不太像大夫了。   越迷津的声音一哑:“不成么?”   “你掌力这样霸道。”秋濯雪隐隐笑起来,将那块锦帕丢在边上,身子重又凑过来,“我哪敢说不成?”   他的手这次抵在了越迷津的胸膛上,将自己轻轻凑上,这两片滚出过无数犀利言辞的唇瓣竟是软的,软得不像妖刀,倒似他们离开万剑山庄那日滚落的桃花。   越迷津干脆搂住了他,忽然间觉得脸颊上有些痒,朦朦胧胧间意识到自己大概揉散秋濯雪的头发,他第一次吻人,却似无师自通,许是老道士留给他一箱子的房中术起了作用。   然而实际上,越迷津只觉得舌尖吮得发麻,什么字眼都没想起来。   秋濯雪的脸儿也很快发烫起来,他叫越迷津拘在怀中,很快就喘不过气来,不知怎么,并没挣扎。   倒还是越迷津昏头转向里勉勉强强找出点清明,将两人分开,秋濯雪还没回过神来,痴缠着贴上来,热烫烫的唇凑在他脸颊上,低低笑道:“怎么?便宜占够了?”   “你气喘匀些。”越迷津轻柔地拂过秋濯雪汗津津的头发,倒也真学着装模作样应対起他的话来,“你这般乖,我自然対你好些。”   只是他的口吻听起来实在不像悍匪,却又像是越迷津会当的悍匪。   秋濯雪忍不住笑出声来,与他鼻尖磨蹭,缓缓道:“哎呀,好歹还有人给我抄一首诗呢,你这山大王的口吻……”   “你怎么知道诗是给你写的?”越迷津搂着他的腰,不紧不慢地打断,“老板娘已愿意开口,说明生了二心,又横死当场,也符合诗意。”   秋濯雪咬了下他的唇以示惩戒,问道:“我来问你,诗是给死人看的,还是给活人看的?难道是叫官府以为是情杀么?等他们来,血早就将纸泡化了。”   越迷津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略眯了眯眼:“那你说呢?”   “第一种可能,引我离开临江城。用蛊杀人,又暗示与我有情。”秋濯雪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有些佩服自己的脸皮,“你猜会是谁?”   越迷津沉默片刻,皱了皱眉,他显然已经想到了,最终还是不甘不愿地吐出一句话来:“颜无痕一定会猜是藜芦。”   秋濯雪赞许地点了点头。   万毒老人很可能跟澹台有关,澹台会蛊术的事,本就是猜测而已,尚未证实,因此这封信的指向性是藜芦。   倘若秋濯雪真与藜芦真有什么不清不楚,看到这封信,必然折返墨戎问个一清二楚,如此一来,幕后之人也可明白二人之间的真正关系。   “那第二个可能呢?”越迷津又问。   “第二个可能嘛。”秋濯雪忽然笑起来,他慢悠悠道,“那秋某就要考考越兄了。”   越迷津慢条斯理道:“是烤火的烤,还是拷问的拷?”   “都有。”秋濯雪抵住了他的唇,低声道:“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你猜这是一首什么诗?”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是暗示他在江湖大义面前,选择与明月影“同流合污”。   秋濯雪几乎能够肯定,澹台此人定然就在临江城之中,远在千里之外的人绝不可能反应如此之快,甚至很有可能当时就在酒巷的某一处。   而越迷津只是歪了歪头,缓缓问道:“你歇够了吗?”   秋濯雪莞尔一笑,故意道:“这下真不知道谁才是个轻浮浪荡之徒。”   他虽这般说,但仍是柔柔俯就:“之前叫你便宜占够了,现在轮到我做这个山大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出自张籍的《节妇吟》,看起来是拒绝出轨(喂),实际上是一首政/治诗,将君臣比作夫妻,婉拒当时节度使李师道的拉拢。   本文提及的“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也是借男女□□,来暗示人际关系。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   卡拉亚一觉睡醒, 只觉得精神百倍,于是拾起自己的弯刀,到外头练习。   弯刀如钩, 当卡拉亚舞动起来,犹如旋转的月轮一般,他这些天来已能清晰感觉到伤口在逐渐痊愈, 只是仍难以掌控力道,招式较于之前不能收发自如,因此有心更多打磨自己对弯刀的控制。   仇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出现, 留给他的时间本就不多。   这次死里逃生, 并没有彻底击垮卡拉亚的斗志, 反倒激起他满腔的恨火怒意,然而除了恨意之外, 又有其他的感情在卡拉亚的内心深处生根发芽。   卡拉亚本是为了仇恨千里迢迢地从大沙漠赶往中原,已做好客死他乡的准备,甚至没有想过仇恨结束之后, 自己该何去何从。   可是现在……   只见得冷冷寒光一闪,弯刀割断清晨的烟雾, 露出收刀归鞘的卡拉亚, 他平静着呼吸,任由汗珠不断从头上滴落。   不!   不对!他的进步太慢了!   他需要一个对手, 一个很好的对手。   卡拉亚握紧了弯刀, 脑海里立刻浮现出秋濯雪与越迷津的模样。   有时候秋濯雪会给他喂招, 他实在不知道秋濯雪的本事到底有多高, 似乎无论进步多少, 秋濯雪总能施展出比他高一成的武功,就像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 无论如何攀爬,都总见不到顶峰。   而越迷津往往旁观,可是卡拉亚最想挑战的人正是他。   想到这两人,卡拉亚的心情又愉快了起来。   这两个人不但是他的恩人,还是他的朋友,他们俩一个体贴一个寡言,都是难得的好人,能认识这两个人,实在是卡拉亚的运气。   清晨的浓雾渐渐消散了,远处传来早点摊贩的吆喝声,就在卡拉亚收刀准备回去吃早点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好少见的弯刀,好少见的刀客,好少见的刀法,小蛮子,你吃素么?”   什么吃素?卡拉亚纳闷地转过头,只见一条白衣人影亭亭站在树下,头戴帷帽,雪色薄纱掩住面容,隐隐约约看不分明,腰肢紧束,身姿窈窕修长,十指都染着嫩红色的蔻丹。   在卡拉亚所见的女子当中,似乎唯有慕花容的个头胜这白衣女子一筹,不过考虑到慕花容与一般男子相差无几,这样比较似乎有些欠妥。   “你是谁?”卡拉亚甚是警惕。   “一个过路人。”白衣女子缓缓走过来两步,“我也用刀,瞧见你的刀法,觉得甚是别致特殊,因此走过来看看而已。”   她为表诚意,还轻轻撩起了面纱与卡拉亚说话,甚至亮出了腰后的柳叶刀。   女子半遮半掩,本就惹人好奇,不过叫卡拉亚失望的是,白衣女子长得竟称得上平凡无奇,她的脸儿稍方,颧骨又高,因此显得有几分男相,眉眼并没有什么出众,加上神情严肃,更觉无趣乏味。   说丑不至于,可要说是美人也实在称不上。   卡拉亚想到她方才叫自己小蛮子,不由得冷哼一声道:“我吃不吃素,不知道。不过你遮脸遮头,不晒太阳,还是不好看。”   他料想女子最在乎面容,因此故意尖酸刻薄地损她。   “嗯?”白衣女子却浑然不觉,微微皱起眉头来,她一皱眉,神态就更为认真起来,“你连自己吃不吃素都不知道吗?怎么说话也这般奇怪……难道你不单是个小蛮子,还是个小傻子?那我领你去看看大夫吧。”   卡拉亚闻言不由得一懵。   他略有些奇怪地看了看眼前这容貌平凡无奇的白衣女子,实在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说这女子体贴善良吧,她又口口声声一个“小蛮子”长,一个“小傻子”短。   说这女子不谙世事吧,她分明清楚江湖规矩,愿意亮出兵刃在卡拉亚面前,磊落坦荡。   说这女子恶毒刁钻吧,她却不曾因容貌美丑动怒,反倒好心好意想带卡拉亚去治病。   卡拉亚实在看不出这白衣女子的门道,不由得皱起眉头,忍不住大声道:“你为什么,问我吃不吃素!”   “我刚刚瞧你练刀,劲儿收得好紧,怕伤到别人似的。”白衣女子正仔细观察着卡拉亚的模样,似想看出他到底是个疯子还是个傻子,闻言不由得一愣,答道,“你这刀出招很凶,却没半点杀气,我才问你是不是吃素的,你们蛮人也信佛吗?”   “你说什么?”   卡拉亚如遭雷击,表情瞬间凝住了,只是勉强喘息起来。   清晨最后的几缕雾气仿佛凝结成一张脸,一张圆圆胖胖的脸。   白衣女子似乎以为他是真的听不懂,耐心地将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她说这些话时很是耐心,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哪怕对着的是卡拉亚这样一个陌生人。   这次卡拉亚终于清醒了过来——   仇恨不该是这样的,仇恨应当一直鞭策着他疯狂地往前走,而不是放任他沉溺在这种安逸的享受之中,他本不该花一天来睡觉,更不该就这样跟着秋濯雪和越迷津,更不该想着什么早饭。   练刀、吃饭、睡觉,停下来歇口气,每天都没有什么波澜起伏的悠闲日子,太踏实平静了。   不是他的刀钝了,也不是他的手钝了,是他的心钝了。   卡拉亚猛然握紧手里的刀,表情变幻莫测。   他本不该失败,失败就是死亡,失败……失败就意味着结束,他本不该如此草率轻浮地对待任务的失败。   白衣女子见着卡拉亚变了表情,只是奇怪:“小蛮子,你怎么了?”   卡拉亚的目光渐深,他静静看着眼前的白衣女子,忽然转过身,慢慢走远了:“与你无关。”   话音刚落,白衣女子本要追问,却似是听见什么动静,静静站立片刻,才转头看去,只见着远处官道上烟尘滚滚,隐约可见两个锦衣大汉骑马而来,她连忙转过身躲在树后,直到马蹄声远去后才转出来,轻轻松了口气。   只是此刻卡拉亚也已消失无踪了。   白衣女子眉头紧锁,右手成拳往左手心里砸了一下:“糟糕!刚刚忘记问那小蛮子是不是叫做卡拉亚了!”   ……   卡拉亚并没有不辞而别。   他甚至特意回到客栈里跟秋濯雪二人道了别,连盘缠衣物都没要,带着弯刀潇洒地离去了。   卡拉亚走后没有多久,店小二兴冲冲地将药端上楼来,秋濯雪叹了口气将熬好的药倒了,对着店小二道:“往后小二哥不必再做这辛苦活了。”   店小二不知缘由,见他似有些忧愁,又见着房中无人,脸色骤然一变:“客官,这是……这是……人这是没了?怎么会呢,之前见着还有起色了……”他颤着声又道,“您也别太伤心,我知道几家店能安排安排后事,您看是要亲自帮着操劳一番,还……还是,要是您受不住,我们也能帮忙操办?”   这些时日来,卡拉亚一直在房中不怎么出门,店小二只知道这间房躺了个病人,天天都要喝药,至于病得多严重就不大清楚了,因此还当卡拉亚是没撑过去死了。   秋濯雪听得哭笑不得,摇摇头道:“不是,他身体已大有好转,有些事忙,自己先走了。”   “原来是这样,呸呸,您看我这嘴,就是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店小二给了自己两个轻轻的耳光,谄媚笑道,“那您忙着,这房是留是退?”   “退了吧。”秋濯雪道,“这些东西也麻烦小二哥收拾收拾。”   店小二点头哈腰地应了,带着碗跟水盆下楼去了。   其实卡拉亚的伤已好得七七八八,秋濯雪并不是很担心他,甚至还能理解卡拉亚的想法。   越迷津淡淡道:“我还以为你会劝他。”   “劝不住的。”秋濯雪缓缓摇了摇头,“仇恨是天底下最煎熬人心的事,当一个人被仇恨所困时,即便过得再轻松自在,只要想到死去的人,任何享受与快乐都会变成折磨自己的酷刑。”   仇恨是天底下最恶毒的刑罚,容易消磨一个人,而且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劝他人放下仇恨。   即便是秋濯雪也不例外,纵然救回了卡拉亚的人,可是救不了他的心。   有些血债,只能由血来洗清。   越迷津想了想自己与秋濯雪的往事,虽不是卡拉亚那般刻骨铭心的仇恨,但也算得上是耿耿于怀,尚且不快至此,更何况杀师之仇。   于是他不再多说什么,而是回房合上房门,反问道:“现在已知道幕后之人在临江城了,咱们接下来做什么?将他抓出来吗?”   秋濯雪才走到桌边,闻言忍不住笑起来:“到哪儿去抓呢?”   越迷津皱起眉头:“不知道,我还以为你知道。”   “我的越大侠啊!”时辰尚早,客栈里还没换过水,秋濯雪倒了两碗隔夜的冷茶,自己先饮了一口,缓声道,“我哪来这般神通广大,昨夜倒是有个机会,换做明姑娘,她一定将整条巷子的人统统杀死。”   越迷津忽然道:“不必。”   “嗯?”秋濯雪不解地抬起头。   越迷津的口吻一本正经:“她认得那人的脸,用不着将巷子里所有人都杀了,耽误时间。”   秋濯雪:“……”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叹气。   “总之,澹台生着两条腿,咱们既当时没有一个个杀过去,这会儿显然是找他不到了。”   越迷津淡淡道:“你不是要查兰珠姑娘的墓碑?”   “这坟绝不会被挖开。”秋濯雪端着茶杯,脸上已没有笑容,“只要一日没有挖开,明姑娘的耐心就还在,还愿意与他玩一玩这捉迷藏的把戏。卡拉亚第一日只是守夜,就是故意为了让明姑娘发现踪迹,这些人为了钱而来,却不知这根本就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   这任务从一开始,就是个致命的陷阱。   “澹台不是要杀明姑娘,是在拖,将她拖在临江城之中,直到秋某的出现,让他改变了计划,眼下算盘尽数落空,他必有行动。”   越迷津沉吟道:“你的意思是,我们静观其变?”   “不错。”秋濯雪目光流转,神色狡黠,“这你追我逃的把戏玩了这么久,是时候该他们俩慌张慌张了。”   “哼。”越迷津哼笑一声,“你倒是坏心眼。”   秋濯雪咬住杯口,问道:“那你喜不喜欢?”   越迷津登时一口冷茶呛在喉咙里,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干脆走到窗口去消暑。   哪料小楼上的姑娘正在摆弄花草,见着窗户一开,便迫不及待地看过来,又很快流露出失望之色来。   越迷津:“……”他简直猜都不用猜,就知道这姑娘为什么这样失望。   不过秋濯雪的风流债实在多得离谱,有时候他对人家笑一笑,就已将一颗心勾过来,倘若越迷津每个都要吃醋,现在早也醋死了。   反正秋濯雪也不会去喜欢别人,他有时候对别人虽然也好,但是全然不同的好。   这些道理,这些不同,越迷津早在做朋友的时候已经摸得清清楚楚了。   除非是逢场作戏……   想到昨天晚上对老板娘笑盈盈的秋濯雪,越迷津的脸难免有些发黑,他的脾气一直不是很好,对上秋濯雪时,似乎格外大一些,可偏偏生不起秋濯雪的气来。   这般矛盾的心情,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三十章   天色稍晚时, 秋濯雪到街上逛了逛。   临江城这几日都有晚市,行人来来往往,热闹非常, 秋濯雪似乎漫无目的,只是到处观赏,然后忽然停下来, 买了一支珠钗收入袖中,珠钗的做工粗糙简单,只有珠花还算花了些心思。   很难想象秋濯雪会买这样的东西送人。   最重要的是, 这花得是他的钱。   越迷津就跟在他后头, 总觉得牙根有些痒痒的, 恨不得将秋濯雪抓过来狠狠咬上一口。   哪料一根珠钗还不算完事,秋濯雪还陆陆续续又买了不少胭脂水粉这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 几乎要配成一套,好似客栈里有个大姑娘等着他们回去装扮。   这下越迷津不吃醋了,他的眉头越皱越深, 已经隐隐约约意识到秋濯雪要做什么了。   秋濯雪买完这些东西,袖子的暗袋已塞不下了, 就将一盒胭脂递到越迷津的手中, 微微笑道:“越兄帮我拿着。”   越迷津才捧住一盒胭脂,随后又扑上来几支笔跟一块手帕,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 手上已拿得满满当当了。   好在这小摊上的胭脂虽不是佳品, 但香气并不浓劣, 越迷津不算讨厌。   等秋濯雪买完一大堆东西, 才带着越迷津坐到一家面馆摊子外,摊子极小, 只两张桌子,五条板凳,他们俩等着桌子清出来落座,叫了两碗鸡丝烩面,精肉浇头。   桌上盖着碗红油,红椒炒化,所剩不多,想来临江城内商贸繁华,许多行人来自天南地北,小摊常备辣油供以川地人解馋。   越迷津稳稳将满手零碎玩意放在桌上,摆得整整齐齐,等着吃面,一抬头就看见秋濯雪抬手支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由奇怪:“怎么?”   秋濯雪眨了眨眼道:“越兄真是老实人,倘若换做是我,我就说这些东西搁下太麻烦,腾不出手来。”   “腾不出手来……”越迷津皱起眉头:“你要一人独占两碗面?”   他目光细细往下落,盯上秋濯雪的腹部,像是在斟酌里面能不能装下两碗面,答案显然是肯定的,随后神色肃然,皱眉道:“夜间多食对身体不好。”   秋濯雪简直要被笑死,正好鸡丝烩面上来,他给自己加了仅剩的红油,面汤顿时染得通红,他笑盈盈道:“哪有让越兄看着不吃的道理,你替秋某领东西,秋某怎会如此恩将仇报,当然是由我来喂你。”   越迷津默然不语,正当秋濯雪心想自己是不是戏弄太过时,他忽埋头喝了一口汤,似是发觉错失良机之后不肯服输,绞尽脑汁想出了一句回应:“你的筷子太辣。”   他的表情竟很认真,看上去像个小男孩。   秋濯雪:“……”   “看来秋某这辈子都是猜不出越兄到底在想什么了。”秋濯雪怎么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肩膀耸动,忍不住笑出声来,面条在筷子上滑来滑去,好在他手稳得很,到底没让面条掉回碗中。   红油果然辣得很,秋濯雪吃得嗓子冒火,颊上通红,汗珠子从额头一滴滴渗透出来,他一边擦汗一边吃面,苦笑道:“果然太辣,还好越兄没试试。”   越迷津看着他面容皎然,红晕满颊,默不吭声地站起来,到隔壁摊子买了碗绿豆汤给他,过了好半晌才道:“解辣。”   “还好越兄腾出两只手来。”秋濯雪辣得眼睛都微微眯起,嘴巴还不肯老实,捧着甜汤碗道,“不然今天秋某恐怕就要倒在这面摊子上了。”   那真是好厉害的面摊,好厉害的红油。   昨晚酒馆里的人死得未免忒冤枉,倘若他们炖上一锅的辣椒,指不定秋濯雪束手就擒了。   越迷津默不吭声地买了块花布将这些零零碎碎包起来,让秋濯雪将袖子里的也一同放进去,打成包袱,闻言神色淡淡:“我知道,你若没了我,在江湖上寸步难行,不必多说了。”   秋濯雪拭去眼角不知是憋笑还是被辣出的泪珠,连连点头,一本正经道:“越兄不要不当回事,此乃秋某的肺腑之言。”   越迷津虽没当真,但仍觉受用,忽然胳膊叫人推了推,只见半碗绿豆汤被秋濯雪推过来,他招手问老板又要了一柄新汤匙,微微笑道:“这绿豆汤滋味很好,你也尝一口。”   绿豆汤的味道很清,甜味不浓,底下大概有冰镇着,喝起来不见半点温热,还是凉丝丝的,豆子已炖得软烂,一抿便化,越迷津将半碗绿豆汤吃个干净。   不知是不是秋濯雪的唇太红,明明换过汤匙,可越迷津总觉得自己舌尖似也泛出一点疼痛般的辣味。   两人吃饱喝足时,晚市才刚热闹起来,他们俩已决定打道回府。   回客栈的路上,一个小贩拉着辆独轮板车路过,是卖豌豆黄与芸豆卷的,秋濯雪做了个开门红,各要了两块,只花了三文钱。   “滋味不错。”秋濯雪用竹签切分半块细细品尝,转过头来与越迷津分享,将油纸递过,“越兄要吃吗?”   越迷津举起包袱,看上去不像旅人,配上一脸平静,倒像是提着颗人头,他淡淡道:“我腾不出手来。”   这模样不是在讨吃的,倒似在跟人索命。   “嗯,是哩。”秋濯雪哑然失笑,目光在他身上打转,声音渐柔,“看得出来,越兄的确不方便。”   竹签子插起剩下半块,喂进越迷津口中,这小贩比绿豆汤老板倒是良心得多,这豌豆黄甜胜蜜,吃得越迷津嘴里心里都甜津津的。   两人一个提着包袱,一个捧着油纸,像是俗世里再普通不过的寻常旅人,越迷津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有些新奇,又似乎有些有趣。   那四块小糕点在路上就被分食完了,客栈也很快就到了,秋濯雪懒懒地伸开腰,看上去很开心的模样,在上楼梯的时候,他忽然拿过越迷津手上的包袱,转过头来笑道:“你在房间里等我一会儿,好不好?”   都从外面回来了,难道今晚我们还要再见面吗?   越迷津一头雾水,不过什么也没问:“好。”   大概过了有半个时辰,棺材板又一次出现在人世间,还翻进了越迷津的窗户。   这是越迷津第一次见到棺材板,觉得有些稀罕。   纵然长着同样的面容,可第一眼看上去与秋濯雪完全是两个人,他不但病恹恹的,手脚似乎也有些不灵便,就连声音都不太一样。   秋濯雪的声音总是很柔润,如同春水一般轻轻泛起涟漪,又似蜜糖,细绵甜软,却不腻人。   可是棺材板的声音就好像一条毒蛇,沙哑低沉,让人想到干燥的沙漠,然而他拿腔作调时,便如同阴暗潮湿的苔藓堆,粗糙而冰冷。   “越大侠。”棺材板色眯眯地摸了摸越迷津的手腕,“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我保证你能发笔横财。”   这表情不像个病秧子,倒像个色胚。   越迷津任由他将自己的手摸来摸去,冷不防道:“胭脂水粉的去处已经一目了然,我倒是想知道珠钗要拿来做什么?”   “哎呀,好大的酸味。”棺材板咳嗽了两声,楚楚可怜地看着他,“你看我这半只脚入土的人了,还能动什么歪心思呢?”   越迷津挑起眉:“……你现在对我动的不是歪心思吗?”   他脸儿生得虽嫩,但不减半点威严,看上去实在刚正不阿得很,要是对面坐着个底气不壮的人,此刻只怕已经吓晕过去了。   “对上越大侠怎么能一样呢。”棺材板全然不受影响,慢悠悠地捏了捏他的食指,也不看他,嗓音愈发粗粝起来,听得出来是在有意在变化嗓音,调整声线,“越大侠难道没听说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   听是听过,不过用在他头上的人就没有了。   越迷津正要说话,忽听秋濯雪说道:“哎,对了,之前在聚宝盆里用的是这个嗓音,今夜吃了辣,险些捏不准。”   说到聚宝盆,越迷津已经明白过来秋濯雪所说的这笔横财必然是兰珠姑娘的任务酬金,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打算怎么做。   秋濯雪眉开眼笑地站起身来,愉快地咬了一口越迷津的食指,牙尖利利刮过,不痛不痒,嘿嘿笑了两声,意气风发:“你在这儿等着,大爷给你找横财去。”   越迷津面色丝毫不变,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只是冷冷道:“这笔酬金最好是不多不少,否则难保接下来动歪心思的人会不会是我。”   秋濯雪闻言一个踉跄,左脚顿时磕在门槛上,整个身子险些飞出去,在走廊上摇摇晃晃转了几圈,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这下子看上去终于像个痨病鬼了。   越迷津盯着他的背影,半晌才忽然笑了起来,摇头道:“还说什么静观其变,你闲得下来才有鬼。”   他当然知道,这件事根本用不上自己,秋濯雪过来无非是想与自己待在一块儿,哪怕只是这样说几句话。   越迷津忽然又不是很想咬秋濯雪几口了,只想亲亲他。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三十一章   珠钗工艺平庸, 模样简陋,用不着鉴赏就看得出来是地摊上的常货。   换做平日里出现这样的货色,宝娘看都不会看上一眼, 可今天她却频频看了几次,喜上眉梢,五指将它翻来覆去地在手心里把玩, 眯了眯眼,凝着秋濯雪的脸儿,心跳微促, 腻声道:“这是你买来送我的?”   秋濯雪面容不改, 微微笑道:“是那人要的东西。”   “哪个呀?”宝娘嗔怒地推了推他的肩膀, 只当他在说笑,“死人, 没钱就没钱,用不着不好意思,我又不嫌弃, 这样的礼物哪还有人要?”   秋濯雪失笑,缓缓道:“我是认真的, 这是卡拉亚的雇主要的东西。”   宝娘脸上的笑意立刻淡去, 她将珠钗轻轻抛在桌面上,白了秋濯雪一眼, 漫不经心道:“我就说呢, 你哪来这般的良心买礼物, 哼, 拿来吧——”她倚在柜台上, 半侧着身体,向秋濯雪递出手来。   “什么?”秋濯雪明知故问。   “卡拉亚的人头呀。”宝娘哼笑一声, “你都将他的任务一块儿做了,只要交来人头,两份酬金自然奉上。”   秋濯雪含笑道:“叫他溜了。”   “溜了?”宝娘转过身来,眼珠子滴溜溜地打量着珠钗跟卡拉亚,若有所思道,“那我怎么知道卡拉亚会不会到时候来领这酬金呢?”   秋濯雪凑近她,低低笑起来:“这在聚宝盆重要吗?”   “当然不。”宝娘目光微亮,笑盈盈道,“一点儿不重要,咱们聚宝盆这儿就是不问出身,不问来由,只不过嘛……”   她的目光往下一瞥,拈着那珠钗晃了晃,慢悠悠地对秋濯雪道:“棺材板,可别当我是在吓唬你,给你提个醒儿,死在这差事上的人并不少,倘若这不是雇主要的东西,接下来可有得你发愁。”   秋濯雪笑道:“宝娘放心好了,我可是从小被吓大的。”   “算你走运,他今个儿就在这聚宝盆里。”宝娘轻哼一声,“倘若人家收下了,这单就此了结,你且等一等吧。”   他就在这儿?!   秋濯雪心下一动,只要跟着宝娘一同上去,就能抓住这幕后之人,然而偏偏在聚宝盆之中……聚宝盆能打下这么大的基业,当然不是吃素的。   他们只怕比晚上那顿辣椒还要命得多。   秋濯雪在心底叹了口气,又很快笑眯眯地混到边上一张桌子,要了点下酒菜,痛快地喝起来。   与他同桌的是个老道人,只见他鹑衣百结,露出一身瘦骨嶙峋,若非干瘪胸膛还在微微起伏,几乎像是具干尸,很难说他跟棺材板两人看起来谁能活得过谁。   道人看着他,忽然嘿嘿直笑,腔调古里古怪:“敢赊聚宝盆的账,哼哼,你小子胆子不小嘛,老道敬你一杯。”   他的目光虽到处乱转,似乎并没看在秋濯雪脸上,但是这句话显然是冲着秋濯雪来的。   秋濯雪的确身无分文,可任何人看他的派头,都绝不会认为他没有钱,不由得心下一凛,若有所思地看向这老道人,可打量一阵也没发觉什么异常,当即举起杯来,沉吟道:“请。”   哪料道人自己无酒,也不与他客气,直接将秋濯雪的酒壶端起一碰,抬头一饮而尽。   他身材虽干,但这喉管却甚是宽敞,叽里咕噜就将一酒瓶尽数喝完,好半晌才放下酒瓶,抹了抹胡须,长出一口气,啧啧叹息:“这酒酸得很。”   他不问自取,乃是犯了聚宝盆的大忌,周旁十几双眼睛登时瞧了过来,见他们一个瘦道人,一个病秧子,登时都起了兴趣,想看看这白被占一壶酒便宜的病秧子会如何反应。   秋濯雪只是含笑,不紧不慢地将杯中物一饮而尽:“我倒是觉得这酒很好。”   见病秧子打算息事宁人,其他人齐齐叹了口气,失望至极。   “蠢材蠢材。”道人摇头晃脑,“这样的酸酒也配叫酒吗?真是没有见识!”   旁边有个中年汉子忍不住嘲讽道:“疯老道,这酸酒既不算酒,那你还喝这么多?”他倒不是想帮秋濯雪出头,只是看疯老道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来气。   “你这脖子上装得莫非是个夜壶!”道人又道,“送上门的便宜不占白不占,用不着我花钱的酒,不喝白不喝!”   此人的脾气就比秋濯雪大得多了,当即掀桌而起,怒声咆哮起来:“疯老道你说什么?!”   聚宝盆中一阵哗然,想看热闹的,不愿招惹是非的,还有赌钱赌得正酣的,只见着人群前走后退,忽然乱作一团。   秋濯雪仍是不紧不慢地盯着那碟子花生米,好似里头一颗颗不是花生,乃是珍珠。   道人瞥眼看他,嘿嘿笑道:“皇帝不急太监急,人家被喝了酒的还没说话,你这看戏的倒是打抱不平起来,莫非我来错地方,进的不是聚宝盆,而是武林盟?”   武林盟早在数百年前已彻底结束,也算是正道的一个丑闻,当即引起哄堂大笑。   只除了被调笑的“太监”。   这中年汉子的脸涨得发红,怒吼一声,已经挥拳打来,他拳来生风,力沉势猛,且来势汹汹,快得出奇。倘若叫这一拳打中,纵然脑袋不被打个稀巴烂,只怕也差不了许多。   “我倒要看看,你的身板有没有你的嘴这么硬!”   秋濯雪轻轻挪了挪板凳,略有些讶异地挑起眉头来,已从招式路数看出这汉子的来历,心道:“拳如奔雷,性似猛火,有意思,以裂风雷的性情刚烈高傲,怎会到聚宝盆里头来,难道他是要来聚宝盆里找什么?”   这裂风雷本名叫做焦廷,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快拳,性子颇为暴躁易怒,不过也因此与黑白两道许多人物不打不相识,他虽算不得什么好人,但也鲜有作恶,加上这几年来办过几件大事,在江湖里倒也算得上是个人物。   老道人动也不动,任由他一拳砸在自己身上,这一拳看着迅猛,可沾着老道士的衣裳却好似泥牛入海,消融不见。   “嘿嘿。”老道低头瞧了瞧焦廷的拳头,露出满面狡黠,“我这身板硬不硬朗不知道,不过你这拳头实在是软绵绵得很。”   聚宝盆里看出门道的人都微微变了脸色,看不出其中门道的人则大笑起来,存心要看热闹,起哄道:“这也叫拳头?这是什么娘们儿的拳头!怕把人打死么!”   焦廷练了大半辈子的拳头,还从没人敢说他的拳头软绵绵,怒气再起,正要收拳再打,却如何都使不出劲来,只觉得自己的拳头好似黏在一块糖糕上,怎么甩也甩不脱,心中终于慌张起来,使劲儿要收回手来,那老道居然也一下子轻飘飘地被他从板凳上拔起来。   这下焦廷更急,他急要挥舞手臂将老道甩脱,哪知他一收手,老道也跟着进,他一伸臂,老道也被递出去,好似拳头上挂了个人,惹得大汗淋漓,仍是摆脱不掉。   “疯老道……你……你这使得是什么妖法?!”   聚宝盆里顿时安静下来,若说刚刚那拳还没什么稀罕,眼下这一幕任是谁都看出不对劲来了,这老道轻若无物地贴在焦廷拳头飘来荡去,简直称得上诡异,众人皆不由得惊奇地睁大眼睛,张开嘴巴。   “妖法就是妖法,怎么还叫什么妖法的。”老道轻轻打个哈欠,“别晃了,老道那点儿酸酒都快被你晃吐出来了。”   秋濯雪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在了眼前道人身上,他知道这道人使了柔劲,消去拳威后黏住了焦廷的拳头,却实难想象此人是如何做到的,还做得如此轻巧容易。   他看了半晌,忽想道:“这道人本事真是厉害,没想到今夜还有这般有趣的事,只可惜迷津错过了,等我回去说给他听。”   焦廷一急之下,又用另外一只手去打这老道,结果双手交错,皆黏在了老道的身上,任是怎么挣扎都没办法,只落个气喘如牛,盛怒仍未消:“你……你……你这算什么本事!”   “我看你也累了,气性怎么还这么大。老道往日驯马都用不着这么磨。”老道人忽然就从他这双拳头上下来了,扫了扫自己一身衣服,撇撇嘴道,“好险好险,没将老道这身衣裳打坏了,我全身上下可就这么一身衣服,要是坏了,那可真是没办法见人。”   老道人话音刚落,人群里立刻就有人脱下身上的衣服赠上,语调亲热:“老先生,请穿我这件衣裳吧。”   又有人拍桌大喊:“老先生,请过来吃饭。”   人群登时涌过去,倒把秋濯雪挤开了,他好笑地端着自己的酒杯,那送酒菜的侍女还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等着他给钱。   秋濯雪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好在这会儿宝娘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了,还拿着一个木匣子,他赶忙上前,却见宝娘望着他的目光也全然变了,似说不出的哀怨,又有道不尽的喜悦:“原来……原来你这死人就是……”   这让秋濯雪心头掠过一丝不祥之感,还没待宝娘说完话,焦廷已从人群里冲出来,重重撞在柜台上,巴掌几乎将柜台拍得散架,喘着粗气怒道:“等等等!还他奶奶的要老子等多久!”   秋濯雪不由得为之侧目:焦廷吃了这么大的亏,居然不与老道人纠缠,看来此事甚是重要。   宝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只道:“片刻都用不着等了,你要找的人,近在眼前。”她一边说话,一边将木匣子递给了秋濯雪。   焦廷猛然皱起眉头:“什么近在眼前?”   “喏。”宝娘噘起嘴,向秋濯雪的方向努了努,甜笑道,“秋濯雪正在这儿啊!”   秋濯雪脸色微变,他倒不是在惊讶宝娘的事。   宝娘知晓他的身份并不奇怪,秋濯雪以珠钗暗指兰珠,澹台倘若想罢休此事,必然会交出酬金,也自然会揭穿秋濯雪的真实面目,令他无法再来聚宝盆。   □□虽能掩饰,但聚宝盆的宝娘是个人精,怎可能看不出来问题。   他真正惊讶的是焦廷来此的目的竟是自己。   秋濯雪心中暗道:“奇怪,我与焦廷无冤无仇,他找我做什么?”   只见焦廷猛然转过头来,面容上怒火再燃,拳头饱提,登时大喝道:“你果真是秋濯雪!”   宝娘笑起来:“还能有假?难道您信不过聚宝盆?”   焦廷果然不再怀疑:“秋濯雪!你还不束手就擒!”   秋濯雪实在想不出自己何时得罪过他,见他怒火非常,好似有灭门之仇一般,当即一皱眉,不动声色地微微笑道:“这位兄台,且不说我是不是这秋濯雪,你喊打喊杀,不管怎么着,总也要有个说法。”   “你还装疯卖傻!”焦廷冷笑起来,咬牙切齿道,“就是你这混账抢了我家小姐的男人!”   这下秋濯雪连棺材板都忘了装,手中的酒杯当啷落地,目瞪口呆地看着焦廷:“……”   几乎是下意识的,秋濯雪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还好迷津错过了!   焦廷这一怒当真是非同凡响,声如雷霆,堪比佛门狮吼,金刚怒目,整个聚宝盆都好似被震住了,顷刻间鸦雀无声。   只有被众人围绕的老道士喷出一口酒来:“噗——”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秋濯雪这一生, 连别人的东西都未必抢过几样,更不必说是抢别人的男人了。   不过他毕竟是个武林高手,因此很快回过神来, 考虑到相符的情况,心底立刻浮现出一个名字来——徐青兰。   虽然严格来讲,越迷津根本不能算做是她的男人, 但是这世上沉溺男欢女爱的又有几个是智者,自作多情一番也不足为奇。   不过秋濯雪为人向来聪明谨慎,因此并没有草率地妄下定论, 而是细细又排查了一番情况, 想到了自己还有一笔堪称莫名其妙的“风流债”。   虽有些哭笑不得, 但秋濯雪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将被步天行退婚的“沈小姐”也列入了可能之中。   只不过焦廷一直独来独往,从未听说他归于谁家门下, 秋濯雪难以从他身上得到半点蛛丝马迹。   见秋濯雪久久不语,陷入深思,焦廷越发坚信自己的猜测, 神色狰狞地哼笑了两声,冷冷道:“江湖上的传言果然有差, 说什么你这人品性高洁, 仰慕者众多。我看你根本就是四处留情,这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只怕都是装出来的!”   嗯……四处留情, 道貌岸然……   焦廷与他此番才是初见, 又不是受江湖风评影响, 为何会做此判断?   难道是澹台或者明月影做了什么?   秋濯雪短暂地欣慰一下自己在江湖上的风评还不算差, 最终决定先问清楚焦廷为何会这样想, 他哭笑不得道:“这……纵然是死,也要叫秋某做个明白鬼, 咱们二人不过是第一回 见面,不知焦兄对我为何有此误解。”   他此言无疑是承认了自己就是秋濯雪,虽然宝娘说话一向很有信誉,但此言一出,还是叫在场众人哗然。   而此刻秋濯雪已直起身体,恢复成原先的模样,他脸上的妆粉犹存,可神态与举止已变得大不相同,看上去既优雅又风流,从容镇定,不像是那个病恹恹又坏心眼的棺材板。   宝娘支着脸,眼波情不自禁地流连在这张俊俏的病容上。   聚宝盆之中的大部分人都听说过烟波客的传闻,然而既是烟波,说明来去无踪,人们往往只记得他有很大的本事,很高的轻功,很多的朋友,虚幻得犹如梦影,好似人们心中投射出的一个神秘的豪杰模样。   传言总是不会将人说得太详细,不会说他个子高挑,不会说他生得俊俏秀雅,不会说他贵气逼人,更不会说他微微笑起来的模样有些懒洋洋的,哪怕带着一张病容都颇为迷人讨喜。   活生生的传闻出现在眼前,却没有一个人感到失望。   焦廷冷笑道:“看来你的忘性跟本事一样大!这是误解吗?两天前你跟这婆娘蜜里调油的模样,老子来踩点时就看见了,当时就看出来你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被说成婆娘的宝娘立刻黑了脸:“……”   秋濯雪:“……”   没想到事实居然如此简单,又如此合情合理,秋濯雪一时无语凝噎。   “亏得小姐还让我来请你做客。”焦廷瞪着他,恶狠狠地咬牙切齿道,“亏我们还信了你为人高风亮节!当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嘿,纵然是你千算万算,也一定料想不到我焦廷会来这儿聚宝盆走一遭,正好戳穿你这张假模假样的君子面具!”   秋濯雪很清楚,指望焦廷这种心高气傲,自以为是的牛脾气理解什么叫随机应变,融入环境,显然是不太现实的。   看,假扮风流病秧子的报应这就来了吧。   不过往好处想。秋濯雪苦中作乐地想道,这种误解总比当初从北疆下来听见的那句“见过他那样的男人,连女人是什么模样都忘了”的流言可靠多了。   焦廷是越说越来气,眼睛似乎都要喷出火来,几乎浑身发起抖来,道:“其实你要跟什么人相好,本来也不干我们的事。只不过我一诈诈你,就把你这人全都诈出来了,要不是你处处留情,到处拈花惹草,怎么会到现在也想不出来苦主是谁?!”   聚宝盆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不符合焦廷的脾气,要不是为了让小姐开心,他本是不肯来此的,偏偏宝娘说情报还不到时候,要他耐心等待,因此他格外关注宝娘的动静。   当然,也将宝娘跟病秧子调情的模样尽收眼底。   这种事在聚宝盆并不少见,那宝娘简直像条鮟鱇,恨不得招摇地将每个男人都诱进嘴里,真不知聚宝盆怎么会选这女人做宝娘。   焦廷见怪不怪,只管喝酒。   哪料宝娘居然爆出个惊天消息来,这与她调情了老半天,流里流气的病秧子正是秋濯雪。   若非是焦廷亲眼所见,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传闻里谦和有礼、温文儒雅、善解人意的翩翩君子烟波客,传说里足不染尘的神仙人物,居然会在聚宝盆这种地方熟练地跟宝娘大放豪情。   这让他立刻想到了自己曾经嗤之以鼻的某些传闻,什么柴雄跟九冥候都对秋濯雪痴心不悔,可是秋濯雪得到他们的看家本事后,就将他们俩全杀了,当给万剑山庄的拜贴。   所谓朽株难免蠹,空穴易来风。如今看来,那些传闻之所以能流传出来,果然不是没有根据的!   事实胜于雄辩!   秋濯雪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觉得自己可能用的手劲有点大,手里的木匣子似乎传出了不堪重负的声音。   老道士又吐出口酒来,赶紧抖了抖自己的衣衫,神色复杂地咕哝了一声,只是谁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聚宝盆中静悄悄一片,每个人的脸色忽然都变得有些古怪又兴奋起来,就好像听见了什么本不该听见的热闹,有些恐惧,又舍不得离开。   焦廷这人是一副牛脾气,一言不合就要动手,一声怒喝,双拳一抬,只听得两声闷响,是拳风所致,就要往秋濯雪脸上打去。   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不愿与他动手,任由他一拳打在自己身上,借着他的拳势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在众人看来,秋濯雪显然是被焦廷一拳打出去,不由得纷纷惊呼起来,生怕被波及,立刻分开两侧,让出一条道来,却不禁露出诧异迷茫的神色。   这就是烟波客的本事?   焦廷也觉面露困惑,他虽没听见骨裂之声,但拳头分明打在了秋濯雪的身上,显然是打实了。   只有老道人叹了口气:“还傻着干什么,再不追,人家借着你这拳势,只怕老家都跑到了。”   却见秋濯雪的身形在聚宝盆门口轻轻一晃,犹如一条轻盈的长绫在风中飘舞,微微笑道:“好老道,请你喝酒都堵不上嘴。焦兄,这儿不是说话的所在,请随我来吧。”   之前焦廷叫老道戏耍后,众人上去阿谀奉承,皆以为焦廷本事稀松平常,看不起他,因此遭了波及,有几人被他两巴掌就掴在地上,那时已知不是他的本事太小,实是这老道的本事太大。   如今看见秋濯雪应对起来也是一样轻松自如,却比那老道更飘逸翩然,只当他本事还在老道之上,不由得目瞪口呆,错愕道:“世上竟还有这等的武功?”   焦廷这才如梦初醒,赶忙抢步冲去,奔出聚宝盆追了出去。   道人眼中精光一闪,忽然拉了拉破旧的衣裳,笑道:“嘿嘿,这乐子怎么少得了我老道,再说他好赖请我一坛酒,我是无论如何要请回来。”   他话音才落,人也已消失不见。   只余下聚宝盆中众人面面相觑。   秋濯雪为了等焦廷,走得特意慢了一些,却又有心打磨焦廷的性子,便走走停停,叫焦廷始终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又不至于发力狂奔,落个气竭力衰。   “焦兄,不知你家小姐姓什么?”秋濯雪落在树上,缓声道。   焦廷气喘如牛,双手扶膝,恨恨道:“别……别……呼呼——别跟……跟我,称兄道弟的!我家小姐,呼……咳……自然,自然是姓沈!”   他虽不算是个消息非常灵通的江湖人,但也听说过步天行手持血劫剑时意乱情迷,对秋濯雪意图不轨的事。   江湖传闻乱七八糟,有说得手了,有说没有得手,有说得手了一半就被拦下的,可不管是哪一个,秋濯雪显然都是受害者,而且据说就连越迷津的朋友都对他有点不清不楚的心思。   焦廷对秋濯雪的了解虽然不深,但也听说他这么多年来身边只有慕花容一个女人,算是个难得的痴情种。   因此焦廷当时还觉得,一个大男人遇到这种事未免太倒霉了点。   直到焦廷发现秋濯雪就是棺材板为止!   沈小姐,看来是步天行的那桩麻烦事。   秋濯雪对焦廷的误解并不是很生气,因为他方才已将焦廷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亏得小姐还让我来请你做客。”   “亏我们还真当你是高风亮节。”   无论步天行因为什么缘故退婚,又有何等的苦衷,沈小姐必不可免会因为退婚而受到了伤害,她可以说是这件事当中最为无辜的一个人。   如今沈小姐带着焦廷千里迢迢地前来临江城,也许是想见见秋濯雪是什么人,又也许是想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事。   无论如何,她对秋濯雪并无恶意。   结果焦廷在打听消息的时候,却发现秋濯雪非但不如传说里那般温文儒雅,风度翩翩,甚至还是个跟聚宝盆的宝娘厮混在一起的浪荡子……   人在做好事时可以解释,可是做“坏事”被捉住的时候,解释就变得困难起来了。   因为无论怎么解释,听起来都会像是在狡辩。   这让秋濯雪忍不住想叹气。   越是方便快捷、越是简单粗暴的手段,就越要承担它随之而来的后果。   作者有话要说:   秋哥:现在就是后悔,非常的后悔。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   如果杨青在这里, 可以用现代的说法概括焦廷此刻的心情。   塌房。   虽然江湖上的大侠与日后的明星偶像关联不大,但是在万众瞩目这一点上,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当人们认为烟波客已经是什么模样的时候, 那么他最好还是不要显露出另一个模样,特别是糟糕的模样,因为人们不仅仅会感到失望, 还会觉得自己上当受骗。   这听起来似乎很没有道理,可现实里总是有许多没道理的事。   秋濯雪知是百口莫辩,索性也就不辩白了, 等着焦廷缓缓地将那几口气喘匀过来了, 微微笑道:“阁下打不过我, 倘若还要喊打喊杀,请恕秋某不奉陪, 倒是真有要事,不妨直说。”   焦廷忍不住握紧了拳头,他脾气一向很大, 往往打完一场架也就好了。   可今天打的两场架却都是雷声大雨点小,遇那老道打了满拳虚, 遇秋濯雪倒是打实了, 只是人家也借着他的东风飘走了。   焦廷这辈子还没打过这么憋屈的架,不管是哪一架都够他气上半年了, 却都赶在了今晚, 他原本火气上来是什么都不管不顾的, 如今想到了沈小姐的事, 又咬牙忍耐下来了。   拳头微微松开, 焦廷瞪着眼气冲冲道:“我本不屑跟你这种人来往,可是正事要紧, 小姐既要请你,你随我来吧!”   这倒是叫秋濯雪有些惊讶,他还以为得再招架焦廷十招八招,没想到对方竟变得能说通起来。   焦廷在江湖上最出名的倒不是能裂风雷的拳法,而是他犹如风雷一般的脾气,不服输也不怕死,有几分傲骨,又是个死脑筋。   沈小姐竟能让他乖乖听话,这让秋濯雪倒真起了点兴趣。   “随你去倒是无妨,只是……”秋濯雪笑道。   焦廷脸色一板,目露凶光:“怎么,你不肯去?!”   他又挥舞起虎虎生风的拳头。   这脾气实在坏得离谱。秋濯雪哑然失笑道:“这倒不是,只是越兄还在客栈里等待秋某,总要知会一声。”   焦廷皱眉道:“越兄?什么越兄?”   秋濯雪好心解释:“就是与秋某一同调查血劫剑的越迷津。”   这个名字叫焦廷一下子变了脸,他的拳头倏然间放下去,声音似也不自觉放轻:“你与……与……覆水剑同行吗?”   秋濯雪道:“不错。”   “也罢。”焦廷紧紧盯着他,脸上的表情似是怀疑,又似是犹豫,半晌才道,“只是你别想耍什么花招,我会跟着你。”   秋濯雪微微一笑,心道:看来迷津的名头倒是响亮,焦廷这牛脾气竟也怕他,可惜到底还是不如沈小姐的名头来得有用。   此刻夜深人静,两人赶回客栈,只见漆黑一片,唯独越迷津的客房里还亮着灯火。   焦廷正要往客栈里走去,忽见秋濯雪打开木匣,里头竟装着满满一盒金锞子,纵然天黑,灿灿金光仍然照得焦廷为之目眩,被金钱的力量逼退了两步。   这钱是聚宝盆里宝娘递来的……   焦廷自己才从聚宝盆买过情报,对里头的价格虽不到一清二楚,但也大概有所了解,一时间不由得一激灵,暗道:秋濯雪到底接了什么买卖?这笔酬金可不是小数目!   秋濯雪却对这些钱似乎毫不在意,拈指一弹,看得焦廷心惊肉跳,目光随着金锞子往外飞,每出一颗,他的肉也哆嗦一下:“你……你在做什么?”   “这可不是一间小客栈,走上二楼去有二十来间客房,倘若走着走着,秋某忽然没影了,焦兄岂不是要一间间翻过来,扰人清梦?当然还是请越兄下来为好。”秋濯雪体贴道。   焦廷本没想到这一层,听他一说才反应过来。   秋濯雪的轻功何等深不可测,往客栈里一走,想要何时甩脱自己,就能何时甩脱自己。   这番话实在面面俱到,再周全不过。   只是偏偏是由秋濯雪本人提点,实在叫焦廷心里说不出的古怪别扭,于是冷哼一声,又收回手来,悻悻站在他的身边。   一连丢了三颗金锞子,越迷津才总算推窗出来,脸色甚是不佳,手指接住迎面飞来的第四颗,目光沉沉,足以熄灭任何贪欲之火,金银之光。   焦廷望见他的一瞬间,顿时就像哑了声的鹌鹑。   越迷津很快就来到了两人的面前,望着眼前不知道该说完全是秋濯雪的棺材板,还是根本不像棺材板的秋濯雪,皱了皱眉头,淡淡地瞥了一眼焦廷:“他不是澹台。”   秋濯雪微微一笑:“他要是澹台,那倒省事了。今夜沈小姐请我去做客,诸事都得暂且往后排排,因此我来与你说一声。”   什么澹台?那是谁?   焦廷听得摸不着头脑。   哪料越迷津的目光忽然落在了木匣子上头,他眯了眯眼道:“这也是那位沈小姐所赠?”   “那倒不是。”秋濯雪轻笑两声,“这就是秋某所说的横财。”   所谓财不外漏。越迷津若有所思,又看了两眼焦廷,焦廷下意识挺起胸膛来,不肯叫他看扁:“我焦廷非是这等贪名图利的小人!区区黄白之物,我还不放在眼里!”   他虽说话时吞咽了几次口水,但脸儿撇过去,果然不再多看金子几眼。   越迷津收回目光来,又道:“看你这个模样,想来事情已经办妥?”   “嗯……倒也不算办妥。”秋濯雪沉吟片刻,“只算办个半妥,不过我相信他已明白我的意思了。”   越迷津冷哼一声:“别人请你,你找我做什么?”   秋濯雪笑起来:“哎呀,秋某总不能就这样去见沈小姐,好赖要洗个脸,因此请越兄在此做个人质,叫这位朋友放心。”   拿越迷津做人质,焦廷单是听一听都觉不寒而栗,秋濯雪竟还能笑着说出口来,他实在想不出这人的胆子到底是什么做的,震惊之下,他连朋友一语都忘记反驳了。   越迷津“嗯”了一声,又转过头来看着焦廷,似看穿他心中的忧虑跟惊慌:“你放心好了,他绝不会逃走。”   口吻极是平淡。   这算是什么人质!焦廷张了张嘴,却是连半句威胁都说不出来了,只好转过头对秋濯雪怒声道:“你最好快些下来!”   秋濯雪这才端着盒子,大摇大摆地走到客栈里去了,只留下越迷津与焦廷两人站在外头吹夜风,等待他重新梳洗打扮。   焦廷不由得瞥了几眼越迷津,又望了望客栈,实在坐立难安,忽听越迷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依你的本事,根本留不下他,何必做无谓的担忧。”   焦廷:“……”   这虽是一句大实话,但说来也未免过于扎心了些,焦廷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越迷津又问道:“沈小姐请秋濯雪去做什么?”   “步天行这混小子前来退了婚,害我家小姐成了江湖笑柄。”焦廷咬咬牙道,“她千里迢迢地赶来,是想见一见秋濯雪此人。”   越迷津漠然道:“见到了又能怎样?”   “是啊……见到了又能怎样……”焦廷轻轻叹了口气,他心中突然溢满对那女子的怜爱,又很快变为不忿,“原本见到了也不能怎样!不过现在就难说了!”   越迷津问道:“为什么难说?”   焦廷简直有生不完的气,怒火又从他的眼睛里冒了出来:“哼,原先我们只当他是倒霉受害,那步天行有愧于他,怕人借口说事,因而退婚,哼!这本是谁也怪不着的事!”   “这话听来倒是很明白。”越迷津道,“原先……嗯……那你现在为什么生他的气?”   焦廷大怒道:“我难道不能生他的气么?!”   越迷津淡淡扫了他一眼,这目光并不冰冷,却叫焦廷心头的怒焰顿时矮下去大半,只听他道:“你若总是这样跟别人说话,别人自然只当你乱发无名之火。”   焦廷本要发怒,闻言却不由得一怔,轻轻道:“是极,是极,小姐也是这样说的,她说我有时候发起火来,什么都不管不顾,说话颠三倒四,纵然有十成的道理,在别人看来也只有一成两成。就算是别人不对,我却将自己先气个半死,可我有什么法子,我这拳头就是这脾气练出来的。”   他话语之中,对这位沈小姐十分钦佩信服,说起来总是轻声细语,好似怕得罪了她。   焦廷深吸了口气,许是爱屋及乌,他对着越迷津态度也和缓不少:“烟波客向来形影无踪,我们追着他的线索到这临江城来,这临江城这么大,江湖上天天有事发生,总不能一一打听过来,等打听到,他也跑远了!”   “哦。”越迷津道,“这么说来,你去了聚宝盆?”   “不错。”焦廷道,“哼,你猜我在聚宝盆看到什么,这秋濯雪跟那宝娘你侬我侬,欲拒还迎的。他倘若是个江湖上出了名的风流浪子,哼,可我听说,他这么多年来,身边除了慕花容,连一个女人都没有!”   “男人好色,本就寻常,好男儿坦坦荡荡的,有什么可怕,他何必遮遮掩掩的。”   “因此我又想到了江湖上近来盛传的事,山雨小庄的主人风满楼对他有情,据说就连九冥候跟柴雄,都是为情所杀。”焦廷怒声道,“无风不起浪,因此我看步天行的事,根本就是另有内情!”   越迷津“哦”了一声。   不知是不是焦廷的错觉,他总觉得越迷津的声音里似乎带着杀气,叫他一下子噤了声。   没过多久,秋濯雪就从客栈里走了出来。   他手上的木匣子已然不见,又换过一身月白色的外衣,大袖翩翩,俊朗潇洒之处难言。   焦廷本以为棺材板模样的秋濯雪已算得上是个绝顶的风流人物了,直至看见他本人,才总算明白江湖上何以有这般多的传闻,这样多的风流韵事。   “请吧。”秋濯雪笑道。   焦廷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只好点头。   越迷津没有离开,他也一道跟了上来,这下换成是秋濯雪有些惊讶了:“越兄也要一同前往?”   “你何曾见过半路离开的人质?”越迷津一脸漠然。   他对沈小姐并不了解,也没有什么兴趣,不过沈小姐的未婚夫是步天行,而步天行又退了婚的事,却是一清二楚的。   焦廷说的那些话,有一些越迷津就参与其中,好比方步天行的事,他很确定并无内情。   只不过秋濯雪的确招蜂引蝶,越迷津并不担心沈小姐会伤害秋濯雪,他只担心沈小姐会变成第二个步天行。   秋濯雪何等敏锐,他扫过一眼焦廷,哭笑不得道:“是不是他说了什么?”   越迷津的声音仍然那么平静,和缓,却叫人不自觉地毛骨悚然:“没有什么,只是说了些你与宝娘的事。”   秋濯雪:“……呃。”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三十四章   沈小姐住在一个偏僻的小院里, 离客栈并不是很远。   快走近小院时,焦廷的脚步已不自觉地轻快起来,他那张总是挂着怒气的面容似也酝酿出柔和的笑意, 让秋濯雪忍不住在心中啧啧称奇起来。   此刻已是夜深,小院里竟然还亮着灯,秋濯雪的脚步忽然急了起来。   越迷津问道:“怎么了?”   “焦廷。”秋濯雪的脚步虽快, 但声音很是平缓,“你一连去了聚宝盆几日,都不曾打听到我的下落。今夜即便打听到了, 本也没有深夜半夜将我揪起来的道理, 你说是吗?”   焦廷不耐烦道:“不错, 我本是打算打听到了,白日里光明正大地去请你, 怎么?”   “未必有消息,又打算白天再请。”秋濯雪又问:“那么,你家小姐有晚睡的习惯吗?还是她特意为你留了灯?”   焦廷奇道:“当然没有, 我回来都不知道是什么时辰,更何况小姐也不知道……”   他说到这儿, 忽然反应过来, 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此时已是半夜三更, 按理说沈小姐应当已经入睡, 怎么还会亮着油灯!   焦廷大步奔向小院, 直直地推开两扇大门, 还未迈进步, 就已心急如焚地大喊起来:“小姐!小姐!你在么?!”   小院里果然没有任何回应声,静悄悄地好似空无一人。   沈小姐的房门是开着的, 焦廷立刻冲到了门口,只看了一眼,铁青的脸已经泛白,虎目似也含泪,手扶着门,身子几乎摇摇欲坠,放声大哭道:“我为什么走!我为什么走!”   他眼中泪水已滚滚而下,捶胸顿足,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人脾气不好,对这沈小姐倒是一等一的忠心。   秋濯雪脸色凝重,走上前来,扶着门往里看,只见床上被褥掀起,此刻已经冰凉,窗户支开,罩着层纱网,想来是夏日消暑解热之用,房内空间不大,一看便知道,当中全无沈小姐的踪影,刀架上也不见兵刃。   “你不必哭泣。”秋濯雪松了口气,“沈小姐应是有急事外出,而非被强人掳走。”   焦廷止住哭声,问道:“你怎么知晓?”   “且不说沈小姐出身刀宗。”秋濯雪缓声道,“纵然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总也要挣扎一二,可这被褥却显然是她自己掀开的。”   焦廷道:“我家小姐本事虽然极大,但是,但要是睡时中了迷烟毒药,她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开啊!”   “纱窗开着,迷烟根本不起作用。”秋濯雪摇摇头道,“更何况,你看鞋履与兵刃都不在。就当是强人迷晕沈小姐,将其掳走,还把鞋袜刀具都带走了,可是这般小心谨慎之人,又怎会如此草率,将蜡烛点着,房门开着,任人发现不对?”   焦廷一怔。   秋濯雪又道:“只消把蜡烛熄了,房门关上,你即便回来也只当沈小姐安寝,等到天亮,什么痕迹也都找不着了。想来是沈小姐半夜发现不对,她起身点灯,然后穿了衣服,拿上兵器到外头去了,连门也来不及关。”   焦廷抹了把脸,也觉这番话说得有道理,又皱起眉来:“奇怪,可是小姐半夜三更出去做什么呢?”   秋濯雪微微笑道:“不论是做什么,她既是自己出去的,想来也会自己回来的,我们只需耐心等待就是了。”   纵然秋濯雪说得再有道理,也抵不住焦廷的忧虑与焦心,他这会儿六神无主,倒是对两人的态度倒是友善许多,请他们俩到客房休息。   这小院偏僻而宁静,只剩一间空着的客房,秋濯雪忙活了一整晚,已生出许多倦意来,只是焦廷在庭中来回走动,长吁短叹,忧心忡忡,实在扰人清静。   越迷津望了一眼窗外,淡淡道:“若是不知情的人,恐怕要当他是沈小姐的父亲。”   “焦廷本有个女儿。”秋濯雪轻声道,“只可惜……”   越迷津问道:“只可惜什么?”   秋濯雪低声叹气:“焦廷与妻子本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十几年前,他妻子难产而死,此后再未续弦,独自一人抚养女儿长大。只可惜他的女儿身体并不康健,十四岁那年也染病过世了,之后他的脾气也一日坏过了一日。”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越迷津才道:“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沈小姐?”   “我虽没跟她打过照面,但知道她的本事实在不小。”秋濯雪微微笑了起来,“想来已经过去十年,她的本领只会更强。”   越迷津皱起眉头:“你既没跟她打过照面,又如何知道?难道你也会信道听途说之事?纵然她姑姑是沈二娘子,她未必就有沈二娘子的本事。”   更不必说就连沈二娘子的下场也算不上好。   “寻常道听途说,自然要存几分疑心。”秋濯雪苦笑起来,“可说这句话的人却由不得我不信。”   这世上一开口就能叫秋濯雪信服的人并不多,这倒真让越迷津好奇了:“是谁?”   秋濯雪看了他好半晌,目光闪动,似是在思索着什么,久久的,他目光突然放柔了,才缓缓道:“是我爹。”   这三字虽然简短,但是越迷津却不由得浑身一震。   秋濯雪成名多年,来历却始终不明,江湖上慧眼如炬的人何其多,可这么多年下来,任是谁也瞧不出他的武功传承何处。   他年轻虽轻,但本领极高,行走江湖又从不打任何名号,简直像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个人,身上还装满了秘密。   不过人生在世,本就会有许多秘密,纵然再怎么亲密无间,也不肯说出口来。   然而今日,他却将这装着秘密的心门稍稍推开一些,叫越迷津窥见一点。   倘若越迷津不是已走到了他的心里,他怎么会这样做。   之前的些微醋意早已烟消云散,越迷津的心砰砰跳动,他忽然从桌边走过来,轻轻抚了抚秋濯雪的头发。   说出这三字后,秋濯雪突然默然半晌,又道:“他曾对我点评过年轻一辈的高手当中,单论武功,唯有沈小姐拼尽全力能够杀我。”   两人过招,比得不止是武功,还有对敌的经验、顽强的意志、判断局势的智谋跟反应等等,战局瞬息万变,实力在伯仲之间的对手往往很难预料胜负。   单论武功的情况下,沈小姐还要拼尽全力才能够杀秋濯雪,说明沈小姐的武功稍高他些许,但是并不会高出太多,真正打起来仍是胜负难料。   不过有这样的武功,已足够弥补许多智谋了,难怪秋濯雪并不担心。   越迷津想了想道:“这样听起来,你爹本事很大?”   秋濯雪脸上的笑容突然淡了,他轻轻叹了口气,神色十分复杂:“有时候我真希望他的本事不要这样大,哎,只不过……只不过我也说不好。”   自从认识以来,越迷津还不曾看过秋濯雪会这般提起一个人,他想了想问道:“你爹对你不好吗?”   “倒也不是。”秋濯雪摇了摇头,“他很是宠爱我,还将毕生所学全都传授给我。我所会的所有本事,都是他来教我的,只除开辨认草药是从古老那儿学来的。”   秋濯雪所学不但杂,而且精。一个人传授自己毕生所学不算什么,可是依秋濯雪所言,似是琴棋书画、易容变声这些本事也都从父亲那边学来。   这般多的本事都自一个人身上得来,这听起来就有些可怕了。   越迷津见他似乎不愿意多谈父亲,虽然再问下去,秋濯雪未必不说,但到底不愿意勉强,就转口道:“那你娘呢?”   “我娘……”秋濯雪一怔,忽然笑起来,“我娘倒是个很有趣的人。”   越迷津不解:“有趣?”   “从小到大,我从来不曾见她变过一次脸色,哪怕是我生病受伤的时候。”秋濯雪缓缓道,“她从来不与别人生气,也不与别人纠缠,你莫以为她性情很柔软,只因这是毫无必要的事。”   越迷津并没受过父母关爱,却也知道一些,心道:这听起来倒似是个极铁石心肠的女子。   秋濯雪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事,微微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娘心如铁石?”   “嗯。”越迷津想到幼年时的秋濯雪生了病,他娘亲只是冷冰冰坐在边上的模样,不由得蹙眉。   “不是你想的那样。”秋濯雪摇了摇头,“是我说得叫你误解了,倘若我生病受伤,她会将我搂在怀中,喂我吃药,哄我睡觉,只是从不显露半点担忧愤怒。有时候我爹故意与她闹脾气,她也并不害怕伤心。”   “为什么生病,为什么生气,这些对她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难题,一一解决就是了。正因如此,从小到大,我始终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难得倒她的事。”   越迷津轻轻“哦”了一声:“那你的性子想来是随你娘的。”   “我只怕还差得远。”不知道秋濯雪想到了什么,他的目光透过纱窗,似乎看向更遥远的地方,“说起来,我倒是真有些想他们,不过……”   秋濯雪突然间打了个哆嗦:“不过,不过还是不要见着他们二老为好!”   越迷津疑惑地歪了歪头。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秋濯雪这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梦里总算没有焦廷来回走动的声音了。   等到他睁开眼睛,太阳已起得老高,越迷津正蜷在椅子上, 抱剑垂首,亏他这样难受的姿势还睡得下去,而且睡得像头小猪。   秋濯雪轻轻在他脖子上一抚, 本想帮着按按筋骨,却叫越迷津一下子重重捏住手腕,脸上的肌肉不由得微微抽动起来。   越迷津还未彻底醒来, 嗓音里带着些许疲倦与困意, 感觉到是秋濯雪后才慢慢放轻手劲儿:“做什么?”   “你这样休息怎么能睡得好?”秋濯雪并没泄露痛呼, 而是柔声道,“到床上去躺一会儿吧, 总比这模样要好多了。”   越迷津在半梦半醒里点了点头,又安安静静倒在了床上,他才一躺下, 窝在椅子里一夜的身体就自然舒展开来,发出一点愉悦的轻哼声。   他看起来实在累得很, 像是一点儿也没休息好。   秋濯雪给越迷津盖上轻薄的被褥, 任由朝阳透过窗户照在这张年轻又冷峻的脸庞上,用手支着脸端详。   这些天来, 他总是这样安静, 总是这样平和, 秋濯雪实在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宝娘的事, 越迷津只提一遍, 也就没有后文,他倘若吃醋, 固然没有道理,可是他并不吃醋,也多少叫人忧虑。   情啊爱啊。   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手指细细描绘过越迷津的眉眼,突然有些明白起爹爹的心境来,任是谁娶了一个天塌不惊的妻子,也总是忍不住想气气她,闹闹她,惹她变脸的。   他温柔地凝视着越迷津的眉眼,忍不住低下头来,正要亲一亲他的额头时,忽听见外头传来女子轻柔冷淡的声音:“焦叔,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秋濯雪登时心下一紧张,下意识抬起身收回手,从床边站了起来,说不出来的不好意思。   紧接着又听见外头焦廷声音里透出狂喜:“小姐!小姐!你平安回来了!你这一晚上到底都上哪儿去了?”   他的口吻激动,可紧绷了一晚上的心弦终于稍稍放松下来,这下犹如从生死边缘徘徊回来,整个人脚步都不禁虚浮,连连踉跄了好几步。   沈小姐淡淡道:“我出去找了个人。”   “人?什么人?”焦廷茫然问道,“人呢?”   沈小姐听起来有些失落:“没找见。”   “噢,噢,没事,没事,平安回来就好,人可以慢慢找。”焦廷也不再多问,好似一夜苦等不算什么,只看着她眉开眼笑道,“你吃过没有?焦叔去给你买早点吃,想吃什么?”   听他的口吻,当真是个溺爱女儿的父亲。秋濯雪在房内轻轻叹了口气。   沈小姐摇摇头道:“不必了,我不饿,只是想休息一会儿。”   “也是,你看我,都忘了你追了一夜人,必然累坏了。”焦廷忙道,“那就先好好歇歇,有天大的事也等你睡醒了再说。”   沈小姐道:“嗯,焦叔,你也去睡吧。”   院子里声音渐小,很快就没有了,只听见几声门窗推拉,想来是沈小姐回房休息,焦廷的脚步声也缓缓远去,应也是回房睡觉了。   好在秋濯雪已将兰珠姑娘的麻烦解决,否则他今日休想呆得住。   这小院里总共四人,沈小姐外出寻人,焦廷苦守一夜,越迷津则在椅子上不痛快了一宿,唯独秋濯雪睡个安生,他只好叹口气,先去钱庄用金子换了钱票银两,这才走到门外去吃早点。   临江城的早点摊子不少,秋濯雪才刚找了一家落座,昨晚上见面的老道人不知何时也坐在了他的対面。   他来得悄无声息,嘿嘿一笑,还没来得及开口,秋濯雪已是微微笑道:“哎呀,没想到今天又见着了道长,我们好生有缘。”   这客套话本是老道人要说的,却被秋濯雪抢先,他一噎,目光一转,立刻笑道:“确实有缘,既这般有缘,不知你愿不愿意请我吃顿早点?”   他说出这种话时,居然连脸都没有红一下。   秋濯雪微微笑道:“酒已请了,菜如何不能请,道长不必跟我客气,想吃什么只管问老板上就是了。”   老道人疑虑地打量他一会儿,不快道:“当真?”   秋濯雪道:“当真。”   老道人故意道:“你当真这般客气?那我要是让你请这摊子上所有人吃饭呢?”   “这也不难。”秋濯雪含笑道,他忽然从袖子取出几块碎银放在桌上,随后打量着老道人,“只是秋某想知道,道长想要自己来做这个好人,还是让秋某来做呢?”   老道士一时哑然,他说自己要做吧,实在是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可要是让秋濯雪来做这个好人,又难免有些古怪。   秋濯雪险些笑破肚皮。   其实昨夜秋濯雪就已经注意到这老道人了,当时聚宝盆里好酒好菜满是,倘若这老道人有意要占便宜,光是一身柔劲,就够他在聚宝盆里白吃白喝到饱,根本没必要同自己纠缠。   白吃白喝也要看人,以这老道的本事,别人只怕想请他喝酒都难有机会。   而且昨日聚宝盆里的人围聚过去,可这道人身上仍是那身破烂道袍,歪歪扭扭的荆钗,不见半件锦衣华服,可见不是为财而来。   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盯上了自己。   秋濯雪记忆之中从未见过此人,心下略有几分纳闷,又见他并无恶意,脸皮也不厚,因此干脆静观其变。   老板很快就上了两笼皮薄馅大的包子,又端上两碗面,老道人的筷子忽然动不起来了,他不禁又打量起秋濯雪来,皱着眉头暗想道:“这小子倒是真跟江湖上说得一般好脾气,莫非是聚宝盆里昏昏暗暗,晃了眼睛,叫我看错了?”   他想到当时看见的秋濯雪,那狡黠灵动的风流眉眼,纵然遮在一张病恹恹的容貌之下,仍勾起二十几年前的噩梦。   倘若真是那人的后人……   老道目光一厉。   然而……   昨夜从聚宝盆离开,老道人就一直跟在他们俩身后,那焦廷在聚宝盆里大喊大叫,也不见秋濯雪生气,若说在聚宝盆里是不愿招惹麻烦,有意作伪,可到了外头,就谁也不知道了。   老道人本都做好救焦廷一命的打算,没想到秋濯雪不气不恼,泰然处之。   焦廷本事平平,如此出言不逊,秋濯雪要杀他不难,竟同样容忍,足见品性极佳。   之后到了客栈里,又听他笑语行事之间处处为焦廷着想,实是不愿他惹出无名怒火,惊扰他人安眠,可见是个再体贴周全不过的性子。   要真是那人的后人,怎会有这样好的脾气,这样宽容体贴。   这样的性情,倒让老道想起当年那个睿智淡然的女子,只可惜她……她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   老道心中忽然泛过一阵酸楚,他随即摇摇头,放开这些往事,又重新看向秋濯雪。   这般的脾气,难怪越迷津那样的性子也与他化敌为友。   老道想到找上山去那座孤零零的坟墓,又想到昨夜所见越迷津严肃而无趣的面容,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他的师弟明明是个极有趣的小道士,怎么会养出这么无聊的小孩子。   而体贴又可爱的秋濯雪竟然能与这无聊又顽固的越迷津玩到了一起……   老道心不在焉地吃完了眼前的面与包子,又抬头看了看秋濯雪,秋濯雪已吃得差不多了,他吃饭的仪态竟也很优雅动人,好似不是坐在街头的小板凳上,而是在什么雅间里。   他先去结了账,又走过来,取出几张银票并着桌上的那些银两交给老道人,温声道:“昨日酒浑,这些钱就请道长喝酒。”   银票数额不小,老道人嘿地一笑,手如游鱼般滑出,不肯再收:“你当老道是什么人?”   “要人请吃早点的人。”秋濯雪含笑,模样倒甚是真挚,“道长这一身,嗯……炎夏这般穿还算舒坦,等过秋入冬,道长总要买件皮袄保暖。钱虽是俗物,但身在俗世,身边总要带点俗物,倘若找不到人请客,难道就饿着自己的肚子么?”   其实以老道人的本事,只要愿意,怎么会找不到人请他吃饭,然而秋濯雪这些话实在说得贴心,倒像不收这些钱是罪过似的。   秋濯雪给完钱,又很快往回走,像是一点都不心疼这点银钱,老道人眼睛一转,又很快跟上来,小院偏僻,巷子自也偏僻,很快就没了街上行人。   “道长还有什么事吗?”秋濯雪转过身来,无奈道。   老道笑道:“倒没有别的事,只是我突然间想着一个事儿,你昨日的酬金满满当当,想来这点钱対你可有可无,跟打发叫花子也没差别。”   算上银票,秋濯雪给出去少说有百两之巨,叫花子讨上一辈子也未必有这么多钱,纵是他这般脾气,闻言也不禁好笑:“我如今才知道丐帮竟能富可敌国。”   老道人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得不是人话,干巴巴笑了两声。   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看着老道士,温声道:“道长,且让我们长话短说吧。你实在做不来这些事,不必勉强自己,要是你真有难处,我身上的所有银钱都可给你,解你的危难。”   他说这句话时,毫无犹豫,并不似随口客套,任何人听见了也不会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老道人不由得一愣。   “倘若你只是想试试秋某为人,单是这些手段也未必试得出来真假,我真将金银全给了你,又能如何,不过是说明我不图财罢了。倘若是别有所求,倒是不妨直言。”   老道人一下子哑然,他挠了挠头发,深深吐了口气,叹声道:“你这小娃娃,年纪不大,心思倒多,叫我老道没话说。要不是……唉……你真是有几分像她。”   他似乎是想起什么极伤心的事,神情忽然变得哀愁起来。   像谁?   秋濯雪一怔,柔声道:“道长,你是因为我像你的某个故人,才这样跟着我的么?”   难怪,难怪他毫无恶意……   老道人却长吁短叹了一声,摇摇头走人了,他走路看似不快,却眨眨眼已消失在了巷口。   秋濯雪凝望着他的背影,见这老道人失落的模样,心中也是说不出的惆怅与同情,他猜得出这老道人必然有过一段不堪重提的往事,失去了极重要的人,也许是爱人,也许是知己,也许是至交,又或是兄弟。   江湖之中卧虎藏龙,则老道人虽貌不惊人,但焉知他昔日是否有一段辉煌的过往。   这岂非就是江湖。   秋濯雪回到了小院之中,小院里静悄悄的,他推门入内,越迷津仍然熟睡着,这次换他躺在窗边的椅子上晒太阳,望着越迷津的脸,微微笑起来。   他本也失去了这珍宝,只是他的运气实在不错,上苍又给了他第二次机会。   秋濯雪笑着笑着,被暖洋洋的太阳照得全身懒洋洋的,也甜甜地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觉得接下来的剧情应该叫家长会【不是】 第一百三十六章   小院里到了正午才有响动。   焦廷只睡了几个时辰就起来忙活了, 他先是买了一桌好酒好菜,又将小院里打扫得一尘不染,看上去欢欢喜喜的, 然后才来敲门请他们俩出去吃午饭。   秋濯雪与越迷津应了一声,简单洗漱一番,也到大厅里头去, 沈小姐已坐在桌前等待了。   这还是秋濯雪第一次见到这位沈小姐,只见她衣白如雪,样貌虽并不出众, 但眉宇之中自有剽悍之气, 腰间配着一把柳叶刀, 触手可及,连吃饭时也不曾解开放下。   倘若卡拉亚在此, 定能认出就是当时清晨所见的白衣女子。   沈小姐举目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先请他们二人坐下,方才疑虑道:“我听道上说你们二人救了一个叫做卡拉亚的异邦刀客, 怎么不见其人?”   她不曾见过秋濯雪,纵然眼前两人气度不凡, 可世上气度不凡的人却也不少。   秋濯雪听出她言下之意, 略有些哭笑不得,温声道:“卡拉亚有要事在身, 伤愈之后已离去了。”   沈小姐看着他们俩, 点了点头爽快道:“原来是这样, 请先坐下吃饭吧。你们是不是好人, 有没有作伪, 我瞧不出来,不过试一试你们的本事倒还可以。”   她说得实在光明正大, 让秋濯雪一下子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越迷津倒是极顺其自然地坐下来,云淡风轻的模样实在潇洒,秋濯雪瞥了他一眼,忍不住抿起嘴笑,开始觉得这餐饭有意思起来了。   酒是陈年佳酿,不必饮,才揭开红盖就闻得到酒香,沈小姐斟满两杯酒。   “沈小姐也饮酒?”秋濯雪略有些好奇。   沈小姐点点头,饮完一杯,端起另一杯看向秋濯雪:“请。”   那小小的酒杯在她指弯里转了一圈,飞射而出,只听见风声一滞,旁边焦廷虽看见酒杯飞出,但等他反应,酒杯已迎在秋濯雪的唇上。   秋濯雪见着那酒液在杯中晃荡了一圈,竟点滴未洒,也有些诧异沈小姐的精准把控,这女子手如此稳,握刀必然更显威力。   “客气……”他忽然一笑,吐字时唇微微一张,已衔住这酒杯,双手不动,仰头一饮,才往桌上轻轻一松唇齿,声音慢悠悠地晃来,“实在好酒。”   酒来得快,饮得也快,秋濯雪的声音似也不曾断,只是放缓了些。   焦廷看着空酒杯滴溜溜地落在桌面上打转,这才如梦初醒,目瞪口呆,他虽外号叫裂风雷,但如今见着两人出手,才知什么叫做真正的迅如风雷。   沈小姐这一招虽无伤人之意,但也并非人人都能接得下来,更不是任何人都饮得了这杯酒。   这一杯酒已经足够试探出秋濯雪对力道拿捏之准,反应之快。   “好本事。”沈小姐赞许地看向秋濯雪,“我这招能接下的人不多,能接得像你这样潇洒漂亮的,更是少有。”   秋濯雪微微笑道:“多谢沈小姐手下留情。”   沈小姐却摇摇头:“我可没有手下留情,倘若你接不住,我最多一刀劈了这酒杯了事,少不得要泼你一脸酒水。本就是你接得好,更何况,我是出招人,你是接招人,我如何出招都是自然有数,你能接得这样轻松,自然远胜于我。”   江湖人交手,往往讲个颜面,虽人人都知接招的想接得漂亮,本事必然要胜过接招的一些,但如沈小姐这般坦坦荡荡讲出来的,却是少有。   秋濯雪扶正酒杯,也不再赘言。   沈小姐又转向了越迷津,若有所思地看向他所佩的覆水剑:“他既是真,你必然不会有假。我听说,你的剑出鞘就要饮血。”   越迷津面无表情:“也未必。”   “未必?”沈小姐脸上略显茫然之色。   越迷津淡淡道:“取决秋濯雪是否在旁边啰啰嗦嗦地劝我不要多杀生。”   秋濯雪:“……咳。”   沈小姐只是朗笑,愉快道:“那我若请你切磋,又不愿意丧命,必然要请烟波客在旁啰嗦不休了。”   越迷津道:“我劝你最好不要,他倘若只会啰嗦,倒还简单些。”   秋濯雪甚是无奈:“越兄,我当真不知要感慨你未免忒记仇了些,还是这句玩笑实在有些冻人。”   “我又不曾提万剑山庄之事。”越迷津道。   秋濯雪把玩着酒杯,轻轻笑起来:“秋某也不曾提呀。”   当初在万剑山庄,秋濯雪劝越迷津放弃剑约的事,沈小姐多少也有些耳闻,江湖传闻不知多么轰轰烈烈,说是秋濯雪如何费尽唇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才终于叫顽固偏执的越迷津坦然放下剑约,听起来实在是可歌可泣。   如今听他们二人平淡说来,倒像打闹玩笑之事,而且他们两人说话时,总有种叫人插不进话的气氛。   沈小姐也不觉被冷落,她又欢欢喜喜地喝了两杯酒,直到秋濯雪转过头来,对她歉意一笑:“沈小姐好意请客,我二人倒自顾自说了些无聊的闲话。”   “不要紧。”沈小姐摇摇头道,“你们斗嘴也很有趣,我可以看上一天。”   秋濯雪哑然失笑。   这话听着倒有些得罪人了,要是换个心高气傲的,免不了就要心中暗想,莫非是将他们当成台上的戏子来看吗?   不过秋濯雪看沈小姐目光清明,并无揶揄戏弄之色,显然说的是真心话,她是真心真意觉得秋濯雪与越迷津说话有趣,纵然不与她说话也不要紧。   “还有你也不必沈小姐长,沈小姐短的。”沈小姐道,“我叫沈不染,一尘不染的不染,你们也就这样叫我好了。”   “风露无痕不染身。”秋濯雪柔声道,“看来令尊只盼不染姑娘无忧无虑,无病无灾,一生平安顺遂。”   秋濯雪的声音温柔而甜蜜,听得焦廷立刻变了脸色,投来一个不善的眼神,似是把他当成好色之徒。   这眼神叫秋濯雪下意识咳嗽了两声,瞥了一眼越迷津。   越迷津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过来,这下秋濯雪咳得更大声了。   沈不染倒是有些好奇地看着焦廷:“焦叔,你做什么这么看着人家?”   焦廷恶狠狠地瞪了秋濯雪一眼,似是极无奈,又似是极挣扎犹豫,不甘不愿地说道:“小姐,他这人虽的确是个英雄好汉,有手段有本事也是真,但却跟江湖里所说的痴情专一不同,再风流多情不过,我怕他花言巧语骗你!”   男人好色,本没什么,要是搁在平时,焦廷压根就不会在意,可他如今跟随沈不染身边,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一般来心疼对待,当然就对秋濯雪这样可疑的男人甚是警惕。   沈不染并没有做声,只是看了看秋濯雪,似是有些新奇。   焦廷见她不信,忙道:“这是我亲眼所见,秋濯雪在聚宝盆里与那宝娘眉来眼去的调情,他虽是个好人,但风流得很,绝不像咱们想的那样可怜无辜哩。”   他心里本怀疑秋濯雪根本就是与步天行早有一腿,不然步天行怎么铁了心地要退婚,只是又怕说出来叫沈不染伤心难过,因此话说到一半,又硬生生转回去,绝口不提。   “聚宝盆?”沈不染有些好奇,“烟波客,你到聚宝盆做什么?”   “这……不染姑娘可还记得血劫剑一事?”秋濯雪将明月影与澹台相争的事挑出来,隐去澹台送信之事,简单说了一番,然后才道,“我答应明姑娘要解决兰珠此事,因此才去聚宝盆。”   沈不染听得入迷,好半晌才道:“有趣有趣,我明白了,那明姑娘想利用你对付幕后之人,幕后之人则摸不准你们是否联手。所以你用一朵珠花代表兰珠姑娘,特意去聚宝盆领了酬金。”   “幕后之人倘若给你酬金,就意味兰珠姑娘此事告一段落,答应不再用这手段;而你既领了酬金,也意味不会再插手他们二人的争斗,叫那明姑娘的算盘落空。”   “不错。”秋濯雪笑了笑,“不染姑娘不但手快,心思也快得很。”   越迷津到此刻才知道秋濯雪到底是怎么用这朵珠钗换来一笔横财,忍不住道:“原来你昨日是去做这件事了。”   焦廷也听得一怔:“好手段。”   “可惜,纵然秋某如此手段……”秋濯雪轻声叹气,“也仍是捉他不住。”   沈不染不以为意:“这有什么打紧,人家说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烟波客应变如此机敏,叫他们俩各吃了个闷亏,已是了不起的事了。”   焦廷倒是很快皱眉起来:“不过,你为何不先擒下那姓明的女人?逼她交出血劫剑,再以她诱出那幕后之人,这样做事岂非快得多。”   秋濯雪哑然失笑:“你这话说得好轻易啊。”   焦廷脸上一红:“怎……怎么?”   “要这样做,也并非不可。”秋濯雪轻轻叹息道,“你心中定然想,纵然诱不出那幕后之人,只要将这明姑娘抓住,逼出血劫剑的下落,也少个心头大患,总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反正她做了恶事,咱们也不必与她讲什么仁义道德,只管杀了了事。”   焦廷道:“不错。”   秋濯雪微微笑道:“焦兄,你可还记得数百年前,武林盟是如何败落的?”   武林盟的事口口相传,许多武林人纵然记不得一些威震八方的侠客,对这件事总是印象深刻的。   焦廷不假思索地说道:“当然是因为当初的武林盟主丧尽天良、排除异己……”   “不错,正是因为当初的武林盟主失信失诺,丧尽天良,排除异己,不讲道德侠义,闹得整个武林乌烟瘴气。”秋濯雪轻轻笑道,“不过,这难道他一开始就这样做吗?要真是如此,只怕武林正道谁也不服他。”   焦廷一愣:“这……”   秋濯雪淡淡道:“只因他也总有说不尽的借口,说不完的道理,才终于惹出这这滔天大祸来。”   焦廷听得发愣,好半晌才闷了一口酒,呆呆道:“不错,你说得倒也不错。”   沈不染似是觉得他们俩说话也很有趣,给越迷津与自己满上酒杯,乐呵呵地听他们讲话。   焦廷饮了两杯,正暗自感慨,见着沈不染露出欣赏之色,当即心下一凛,又沉声道:“话是这般说,你是英雄好汉,我也绝不否认。不过我还是老话,你跟那宝娘你侬我侬的,我老焦看不过眼!”   秋濯雪差点把酒咳出来:“……”   沈不染却微微笑起来:“焦叔,这道理我都明白,你怎么不懂?”   “我老焦愚笨,倒请小姐指点?”焦廷对上沈不染倒是很亲切,他脾气虽是暴躁刚烈,但对上沈不染,就统统平息下去,说不出来的和颜悦色。   沈不染笑道:“聚宝盆那样的地方,要是烟波客走到里头去,文质彬彬,客客气气地同那宝娘讲话,就差在脸上写上正人君子,人家宝娘难道不怀疑,不防备吗?”   越迷津还没进过聚宝盆,只听说那是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想到平日里的秋濯雪走到里头去,岂不如鹤立鸡群,不由得打量了一下秋濯雪,微微一笑。   焦廷想了想:“这倒是。”   沈不染柔声道:“要是不想叫人生疑,好好打听出消息,烟波客当然只能与他们装成是一路人。聚宝盆里的人朝不保夕,纵情享乐,要么好赌要么好酒要么好色。烟波客既有要紧之事,自然是乔装好色之徒最为省事,既能从宝娘口中探听消息,也能避免他人怀疑。”   她的声音并不响亮,可却很有说服力。   秋濯雪的眼睛里已流露出感激之情来,世人多看表面,误解不足为奇,正因如此,这份玲珑剔透的心思才显得尤为可贵。   就连越迷津都忍不住看了一眼沈不染。   “更重要的是,倘若他真是贪花好色,风流多情之徒。”沈不染看了一眼越迷津,又道,“覆水剑岂不是早就遭了毒手。”   秋濯雪:“……”   越迷津:“……”   焦廷差点被酒呛死:“咳——小……小姐……”   看着表情呆滞的三人,沈不染端着酒杯的动作也不由得停了停,不解道:“这个玩笑不好笑吗?”   越迷津忽然道:“我还没有遭到毒手。”   见有人接话,沈不染立刻露出放心的笑容,将酒一饮而尽。   秋濯雪:“……”   焦廷:“……”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三十七章   其实真要说起来, 这江湖里唯一遭了秋濯雪毒手的,恐怕就是越迷津了。   秋濯雪一顿饭咳嗽了七八遍,要不就是无言以対, 这情况实在新鲜得出奇,好在焦廷比他更震惊,更错愕, 倒是给秋濯雪一种莫名的安慰感。   酒饭过后,焦廷收拾了碗碟下去,沈不染伸开一个懒腰, 下意识将手扶在腰间的柳叶刀上, 慢慢走到庭院里仰面晒着太阳, 像只慵懒餍足的小猫。   原本秋濯雪対沈不染的邀请有许多猜测,可见到她本人后都一一推翻了。   按照焦廷所说, 沈不染分明是为步天行退婚一事而赶来,然而直到此刻,她连步天行的名字提都没有提起, 看她洒脱的模样,也非是故意遮掩, 装作不在意。   沈不染站在阳光底下好一会儿, 才慢慢转过身来,対秋濯雪道:“咱们俩素昧平生, 我无缘无故来寻你必有要事, 却什么都没说, 你为什么也不问?”   “姑娘要是想说, 自然会告诉秋某。”秋濯雪不经意又看了一眼越迷津, 只见他靠在门边,看上去似有些不在意的模样, 又移过目光来対着沈不染,“要是不愿说,勉强也是无用,秋某就当白蹭一顿,也不算亏。”   沈不染定定看着他,赞叹道:“不愧是烟波客。只是你为什么总在看覆水剑?他又不会逃走,你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秋濯雪猝不及防被问住了:“呃——不……秋某只是……只是……”他实在没想到沈不染的眼睛会这么尖,一时间也编不好说辞。   而越迷津直接转过脸来,淡淡道:“他不是放心不下,只是想看而已,有什么不対吗?”   沈不染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完全接受了这个答案。   秋濯雪自认脑子也算快,可完全没有明白他们两人到底在什么地方达成了共识,他的嘴巴张了张,又很快老实闭上了。   经过方才桌上的対话,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说,总不能告诉沈不染,其实越迷津已遭毒手,只差最后一步了吧。   听起来都怪渗人的。   “我来此找你,的确与步天行有些关系。”沈不染想了想,觉得这样说又有些不合适,又赶忙加了一句,“対不住,我是不是说错话了,要是你不想听见这个名字,我不会再讲了。”   秋濯雪一头雾水:“为何……不染姑娘认为秋某不想听见步少庄主的名字?”   这句话让沈不染看上去似乎更加迷茫了,阳光照着她的脸蛋白得几乎发出光来,同情与疑虑从每寸肌肤里漫出来,然后她转头看了一眼越迷津。   越迷津冷冷道:“他的事,我没有什么不能听的。”   沈不染皱起了眉头,她的目光忽然冷下来,正要开口的时候,秋濯雪含笑着点了点头:“越兄说得不错,不染姑娘,秋某没有什么事要瞒着他的。”   “是吗?原来是这样。”沈不染的眼睛在阳光下闪动着,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声音忽然放得很低,很轻柔,犹如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般,“步天行在万剑山庄対你做的那些叫人说不出口的事,我已经都知道了,我也知道,这些事対任何一个人来讲,都是极难忍受的侮辱。”   秋濯雪越听越不対劲,他非常艰难且破天荒大声地打断了她:“没有!”   沈不染道:“什么?”   “什么都没有。”秋濯雪不知道自己是该哭笑不得还是震惊无比,他只是下意识又看了一眼越迷津,然后才纠正沈不染道,“步少庄主什么都没做。”   沈不染沉默了片刻,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与神态都颇为冷静,好像明白対于这种事,再温柔的安慰,再体贴的劝说都是毫无意义的,她只是无言地点了点头。   如果秋濯雪真的遭受了什么暴行,他大概会感激沈不染此时此刻的态度,可是他这会儿实在如鲠在喉。   “什么都没做?难道他没有抱着你吗?”越迷津的声音忽然加了进来,他将覆水剑握得很紧,冷笑了一声。   秋濯雪来不及反驳,他看着沈不染的脸色,只觉得头皮发麻。   越迷津继续说了下去:“他非但抱住了你,还要亲你。”   秋濯雪心里暗暗叫苦,他突然发现早上的自己简直是不知好歹!   为什么想要看人家吃醋呢?吃醋是什么好事吗?!   “他只是做了这些,而且没有成功。” 秋濯雪极为镇定地强调,严声厉色,差点破音,“他不过是中蛊了,你我同去墨戎,都见过藜芦,也都听说了蛊性,病人发狂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   沈不染的声音如刀锋一般冷静:“他的确是无辜的,可是这不意味你的痛苦就应当被忽视。”   如果是换个地方换个情况听到这句话,秋濯雪必然会很感动,然而此刻他实在有点喘不过气来。   怎么说得好像他跟步天行真的做了什么似的。   就在秋濯雪几乎要下意识反驳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要是自己说“不觉得痛苦”,那一边脸色已经非常不善的越迷津一定会让他意识到什么叫“真正的痛苦”。   一时间,巧舌如簧的秋濯雪自闭了。   过了好半晌,秋濯雪才苦笑道:“总之,此事并不是步少庄主的错,他也许的确有些贪慕名利,不过这本就是年轻人的脾气,也是年轻人会犯的错误。至于之后发生的一些事,只不过是意外而已。”   沈不染只是静静地瞧着他,轻声道:“你只当他是个孩子?”   秋濯雪心下松了口气 ,他忽然发现这是一个不错的解释机会,也可以躲开痛苦与否的语言陷阱:“是啊,小孩子犯了些无心之过,対大人而言,总归都是能够容忍。”   他虽然只比步天行大了几岁,但是在江湖上成名已久,说起这句话来也并不违和。   “在犯错时,他的确是个孩子。”沈不染点头以示赞同,“不过当他决定承担起这错误时,他已成为了一个男人。”   “无论你选择怎样的结局,我想他都做好接受的准备。”   “毕竟,他已因为你从一个孩子变成了一个男人。”   沈不染的目光不但纯粹,而且温暖,她的心中必然也没有任何龌龊的念头。   只是这句话听起来实在是……   实在是……有些下流。   秋濯雪看着沈不染清澈的双眼,又无法告诉这善良的女子这句话里的歧义,更不要说这种话其实不适合跟一个未婚的女子说得太清楚。   越迷津的脸色看不出变化。   虽然父辈対退婚一事颇为震怒,但沈不染其实対此并没有什么愤恨之情,他们虽是未婚夫妻,但实际上并无来往,与陌生人也无异,因此她不认为步天行做了対不起自己的事。   非要严格说起来,受不了血劫剑的诱惑是步天行有辱门楣,其他的倒在其次。   不过血劫剑来历蹊跷,犹如妖鬼之剑,就连柳枫剑客这样成名多年的剑手都抵抗不了,以至于命丧剑下,那么步天行被迷惑心智后做出什么事也不足为奇。   后来秋濯雪深入墨戎,追查出血劫剑上真正迷惑人心的原因时,江湖上的风言风语已传了不少。   不论步天行到底是因为自己真正的心意対秋濯雪出手,亦或是因为蛊物,眼下都已不再重要,他的的确确犯了错,也决定承担,仅此而已。   沈不染已经见过步天行,也见过那年轻人为自己犯错后的痛苦模样,因此她才想见一见秋濯雪。   这位传说之中的烟波客。   沈不染并没有失望,在血劫剑销声匿迹的这些时日里,烟波客始终不曾放弃,一路追查至今,他不但人俊,功夫更俊,至于他的脾气,单是看他说话待人的模样就已看得出大半了。   他绝不会责怪步天行的。   沈不染心知肚明,正因他与步天行都是光明磊落的人物,这件错事才叫人惋惜,才令人痛苦。   只因不必步天行付出任何代价,秋濯雪就已慷慨地原谅他,甚至细心周道地为他考虑。   可步天行却难以原谅自己。   秋濯雪本以为当初在万剑山庄里来自冷寒霜的好意已经让人无福消受了,没想到沈不染的善意更让人头大,还有步天行少年热血的慷慨豪情……   他只好叹了口气道:“其实步少庄主什么都不必做。”   倒不如说,步天行未免做得有点太多了!   沈不染没有说什么,她只是笑了笑:“值不值得做,要不要做,旁人怎么能决定评判呢。我从步天行那儿知道了你,又听说了一些江湖上的事,因此想与你结交一番。”   这倒叫秋濯雪有些愕然:“不染姑娘千里迢迢来此,只是想认识认识秋某这个朋友?”   沈不染点了点头,又道:“其实也不全是为了此事,我爹爹让我到处散散心,结交你是我自己的念头,他其实还托给我一件事。”   “不知是什么事?”秋濯雪有些好奇,又很快回过神来,“倘若不便说明,就当秋某冒犯。”   沈不染轻轻一顿,缓声道:“倒也不是不便,只是说来有些话长,此事要追到二十九年的江湖了。”   二十九年前的江湖,在场的三人只怕谁都还没出生,越迷津不禁走了过来。   又听沈不染道:“那时的江湖上曾出现过一个魔头,也是当时的武林第一人。现在虽已经不再提起,年轻一辈知晓的人也不多了,但在当时却是江湖之中人人闻风丧胆的。”   越迷津问道:“是谁?”   “吟风弄月,无相无形。”沈不染缓缓道,“玉邪郎。”   玉郎本是対男子的美称,加了一个邪字,就显出一点诡异之气来。   秋濯雪的脸色忽然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看来烟波客对当年之事, 也有所了解。”   沈不染望见秋濯雪脸上的神情,柔声道:“玉邪郎成名之时,你我恐怕都还未出生, 连我都是最近才从父亲那边得知此人。难怪江湖人都说烟波客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果然不是虚言。”   秋濯雪的心情多少有些复杂,他摇了摇头道:“略知一二罢了, 前后虽说快近三十年了,纵然江湖风波不断,但总还有些人知道此人的, 不过详情定是不如不染姑娘清楚。”   “烟波客过谦了。”沈不染又看了一眼越迷津, “不过既是如此, 那我就将情况说得清楚明白些。”   “三十多年前正是武林最鼎盛的时刻,西域魔教不敢进犯, 江湖里的后起之秀无数,建宗立派的更是不少。”沈不染轻轻叹了口气,“正因鼎盛, 纷争也由此而生,且不提各大门派之间明争暗斗, 就连门派之内, 难免也有些不和。为免伤和气,各大门派决定一同举办三年一次的武林大会, 以年轻子弟一较高下, 点到为止。”   “说是点到为止的文斗, 此举也确实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纷争……”秋濯雪脸上露出不忍之色来, “不过正因此事, 当时各家弟子的争强好胜之心尤为强烈,常有死伤。”   这话说得实在非常客气, 准确来讲,这比武大会就是一场合理的厮杀,其他门派的优秀弟子往往会被盯上针对。   越迷津沉默不语:“玉邪郎就是在此时出现?”   沈不染点了点头:“不错,江湖纷争,从来不绝,不过起码面子上过得去。直到玉邪郎的到来,令武林真正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越迷津沉吟道:“他做了什么事?”   “玉邪郎横空出世,与当时各大门派的少年英杰结交认识。他不但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还有一身绝顶武功,加上渊博的武学见识,见者无不拜服。”   “对那些少年英豪而言,玉邪郎如师如友,对他们从来不吝指点,好似天上掉下一番奇遇。大会在即,许多人对他甚是信服,加上争强好胜之心……玉邪郎很快就接触到了各大门派的绝学。”   越迷津倏然皱起眉头,淡淡道:“各大门派的绝学既能传承多年,说明都有其独到之处,所谓贪多嚼不烂,玉邪郎本身武功就已不差,他要这些绝学有什么用处?难道再重头练起吗?”   沈不染摇了摇头:“并非如此,玉邪郎在武学上的天资颇为惊人,见识各家绝学后竟然互相破解融合。”   “当初的武林盛会举办了足有数月之久,少年英豪最是血性纯粹,之前与玉邪郎已有交情,见着玉邪郎到此指点,都对他毫无怀疑。各门各派的武学互有长短,玉邪郎就借他们之手来试招破招,来修改其中不足。”   “起初无人发现,直到最后几日,此时弟子们已对玉邪郎是钦佩得五体投地,毫无怀疑,以至于比武大会上竟频频发生东家用西家的招数破了北家的武功这样的事,令整场比武大会彻底成了一桩笑话。”   越迷津皱眉道:“如此人物,就没有任何人发现不对劲?及时阻止?”   沈不染轻轻摇头道:“没有。”   还不待沈不染说话,秋濯雪就低声叹气道:“其实纵然有师长发现不对劲,当时那样的情况,也都不会做声。”   “求胜之心,人皆有之,到了比武大会,为门派的颜面荣誉而战之时,就连掌门人都只怕准备得不够,更何况弟子。”   在那样的情况下,无异于绝境拼杀,死反倒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责任,是荣耀,是失败后带来的耻辱跟失望。   当赢变成唯一的目的时,纵然胜之不武,也顾不了许多了。   沈不染也有所感慨:“不错。不过除此之外,还要说到玉邪郎的千面变化。”   “千面变化?”越迷津皱眉道。   沈不染点头道:“他每见一名参与比试的弟子,就换过容貌姓名,换过口音,模仿那名弟子的同乡之人,甚至与对方有共同的爱好,琴棋书画,走马斗鸡,无一不精,无一不通,以此萌生亲近之意。”   “许多弟子将他引为平生知己,可其实谁都不知他真容是什么模样,谁也不知道他真正叫做什么,又到底是哪里人士。”   她的脸上说不清是什么神态,似是叹息,又似是惊惧。   每个人的爱好必然不同,喜爱的话题也不一样,而且这些精英弟子大多武功不凡,见识不俗。   玉邪郎能短时间得到这些天之骄子的信任,必然是将一个假面演得活灵活现,如此说来,他所学之广杂,涉猎之精深,心思城府之可怕,实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一开始各大门派倒也沉住气相商,结果每个见过玉邪郎的弟子详细说起来,容貌全然对不上,有人说他英俊潇洒,有人说他儒雅风流,还有人说他阴郁秀美……”   沈不染虽没有经历过当年的那些混乱,但言辞之中也略见唏嘘:“于是,各门各派互相生起了疑心,怀疑这是对方派了人特意来盗学自家绝学。之后人人都想借机杀死其他门派的精英子弟,却都护着自家弟子……如此一来,当然不可能成功。”   “之后各门派怨气暗生,原本有仇有怨的更是借题发挥,使得那场比武大会成为了真正的人间炼狱。各家掌门人率着精英弟子互相厮杀,血流成河,甚至请来友人助拳,事情也就越闹越大,最终一发不可收拾。”   暖洋洋的日光晒在身上,本该十分温暖,三人却都忽然感到一阵寒意。   越迷津一怔:“他为什么这么做?”   “嘲笑。”秋濯雪神色复杂,“玉邪郎嘲笑各大门派为争名逐利,每人都想走一条捷径,从而露出万般丑态,毫无底线,被人利用……”   他言语之中说不出的悲哀与无奈。   沈不染甚是动容,她惊讶地看了一眼秋濯雪:“烟波客这想法倒是别具一格。”   “噢……”秋濯雪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说得实在太多了,摇头笑道,“秋某只是有感而发,正如越兄所说,他武功极高,如何不能成名,因此我想他只是……只是随心所欲。”   “原来如此。”沈不染道,“其实玉邪郎为何这么做,谁也不知道,大多只是猜测罢了。有人怀疑他要建宗立派,因此故意激化各大门派的矛盾;也有人猜测他是西域魔教派来的人,意欲让中原武林元气大伤,这些都已随着他的坠崖成为永远不能解开的谜题。”   “坠崖?”越迷津怔了怔,疑虑道,“听你方才所言,玉邪郎千变万化,应当已踪影全无,江湖人是如何查出他,又是如何知道他坠崖的?”   沈不染脸上忽然洋溢出一种奇特的光彩:“这就要说到另一位前辈了,也就是一先女。”   “一先女。”越迷津喃喃道,“宁失一子,莫失一先。你是说一先女宁九思?”   这次轮到秋濯雪与沈不染一同惊讶地看向越迷津了。   沈不染又是觉得奇特,又是觉得好玩,忍不住笑道:“你们俩也真是有趣,一个知道玉邪郎,一个知道一先女。”   越迷津摇摇头道:“我比略知一二还少一些,只是知道这个称号,连为什么这样叫都不知道,噢,还知道她有个挚友叫青鸿子,除此之外就没有更多了。”   “青鸿子前辈……唉。”沈不染叹息一声。   提及此人,三人均是寂静无声了片刻,只不过沈不染与秋濯雪都甚是伤感,而越迷津纯粹是什么都不知道。   过了好一会儿,沈不染才道:“当时武林不知多少赛诸葛,智多星,都已叫俗了。宁九思聪明才智过人,无论对手筹谋何等缜密,留有多少后手,她总领先旁人一步,因此江湖上才称她一先女。”   越迷津道:“原来如此。”   “当时各大门派死伤惨烈,还牵扯进许多无辜侠客,却始终无人知晓玉邪郎此人,都以为是其他门派派来的人。直到一先女出山说服各位掌门人罢手,又细细询问了前因后果,才总算抓住玉邪郎此人的狐狸尾巴。”   此事说来轻描淡写,然而细想就知其中不易。   当时各大门派新仇旧恨相累,无异于杀红了眼,加上各怀心思,如何肯轻易善罢甘休,说服他们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宁九思竟能做到,甚至寻觅出玉邪郎本身,足以说明她并非浪得虚名。   秋濯雪不知想起什么,望着天边略有些出神,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沈不染又道:“之后一先女与玉邪郎交手过几次,两人之间各有输赢。当时风云际会,英雄豪杰并出,玉邪郎以江湖为棋,引起无数风波,邀一先女决一胜负。”   “最后玉邪郎到底棋差一招,被一先女困在了潜龙崖上,那一战甚是惨烈,一先女与玉邪郎齐齐坠崖身亡。而青鸿子也因久战心力憔悴,又见挚友身亡,心神狂乱之下,竟失手错杀了出手无悔马文轩与素手丹狐岑萱姬二人,就此销声匿迹。”   说到此处,沈不染神色颇见黯然。   越迷津想到昨夜见到的疯道人,他作风的确有些不拘小节,可要说心神狂乱,错杀无辜,却是未必,提起往事也不见半点后悔。   玉邪郎、一先女、青鸿子……   三十年前的武林大事,现如今说起来,仍旧叫人颇感热血沸腾,越迷津仔细想了想:“如此说来,此事已经尘埃落定,不知道令尊托你做什么事?”   沈不染严肃道:“近来江湖上传出了玉邪郎当初坠崖没死的消息。”   秋濯雪的身体像是忽然被鞭子抽了一下,他变色道:“什……什么?”   “不知道,其实我爹爹也只是听到一些消息。”沈不染眉头紧皱,“也许是冒名顶替他的名头,也可能是他的后人……因此爹爹才派我打探一二,看看情况。”   在这个节骨眼上,何以会传出这样的消息。   秋濯雪很确定玉邪郎“死”得不能再“死”了,是绝无可能复活过来了。   他心下一动,忽然道:“玉邪郎未死,那么一先女呢?”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三十九章   “没有一先女的消息。”   沈不染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 将握着的柳叶刀柄又捏紧了几分:“我明白你在想什么,他们一同坠崖,倘若玉邪郎无事, 也许一先女也无恙。我也是这样希望的……可惜……”   “是吗?”与沈不染所想的不同,秋濯雪并未露出半点惨淡失望的神情,反倒点了点头, 缓声道,“此事秋某会注意的。”   沈不染不禁动容:“这……是否会太麻烦烟波客?”   “不会。”秋濯雪摇了摇头,“这等大事, 秋某不过略尽绵薄之力, 本就是理所应当的。”   沈不染长长地出了口气, 她忽然瞧了秋濯雪几眼:“你相信我说的话?”   “为何不信?”秋濯雪微笑道,“无论是不是玉邪郎, 既有人故意打出他的名号,必然是想来做些坏事的。玉邪郎此人天生就意味灾祸与苦难,是不是真的玉邪郎又有什么重要的, 重要的是到底要做什么?”   沈不染轻轻道:“你……你说得真好,可是他们都不信。”   她言语之中甚是落寞, 可见已因此事受过许多冷落。   秋濯雪并没有问“他们”是谁, 只柔声安慰道:“这也许正是主谋者借用玉邪郎名号的原因之一,叫江湖中的老一辈骇得魂飞魄散, 不敢直面此事, 他们就可暗中实施阴谋诡计, 打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恐惧, 人对恐惧总是如此矛盾, 正是因为亲身经历过,以至于哪怕曾经消灭过他, 可等到他卷土重来的那一刻,仍会因为恐惧选择自欺欺人。   勇气从来都不是永恒的,他们也许曾经愿意为此拼死一战,然而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   昔年曾遭受过玉邪郎威胁的那批江湖人若不是死了,就已经成为一代宗师,他们一方面深知玉邪郎的可怖,而另一方面,又被金钱、权力、地位、儿孙消磨去了昔日的勇气。   因此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愿接受也不肯相信那个阴影从幽冥之中爬出。   这本就是人性的一部分。   沈不染再次凝望眼前这个男人,她不知道江湖上的流言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她只知道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男人的确是真实的。   他不但冷静缜密,而且思虑周全,随着他的声音,沈不染感觉曾压积在自己心中的那些郁郁不快似都忽然消散了。   自己并非孑然一身,也并非独行。   原来这就是烟波客……   沈不染当然很欣赏秋濯雪的容貌,也赞赏他的武功,可直到此刻,她看见秋濯雪身上真正令人心折的风采,才真正意识到这个男人的魅力从来不止于外表与能力。   她忽然笑了起来,落落大方道:“我此刻倒是有些赞成李老前辈的想法,也许步天行并非是因为什么蛊虫,而是他本就想这样做。”   秋濯雪:“……”   被人赞赏魅力固然是一件好事,不过这样的赞赏,实在叫人无言以对,秋濯雪只好别过脸去,正对上了越迷津的眼睛。   越迷津的眼眸漆黑,在阳光之下更是黑得格外剔透。   当越迷津专心致志地望着一个人的时候,很少有人能够抵抗这一眼的威力,这一眼从秋濯雪的嘴唇落到了他的眼睛上。   “你刚刚为何这么问?”他问道。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问题,把秋濯雪跟沈不染都问得怔住了,越迷津只是沉稳而平静地继续问下去:“听到没有一先女的消息,你又为什么松了口气?你似乎很笃定一先女与玉邪郎一定会一同出现,为什么?”   这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凌厉,一个比一个强硬,就连沈不染都不禁为之侧目,不明白两人为何刚刚还似相见恨晚的生死之交,此刻又活像是势不两立的敌手。   不过此刻沈不染的脑海之中也的确浮现了相同的疑虑:“难道烟波客还知晓什么事?”   “姑且算是吧。”秋濯雪却是不急不缓,从容笑道,“方才不染姑娘所言有一处细节,越兄想来是没有注意到。”   越迷津淡淡道:“是什么?”   “玉邪郎每回变化,虽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是个一等一的美男子。”秋濯雪眨了眨眼睛,“其实他千变万化,谁也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模样,他特意将自己打扮成美男子,足以说明他的性格极自傲孤高,不能容许自己有哪怕一点点的不完美,哪怕只是伪装。”   沈不染眼睛微微一亮,笑道:“不错,当年一先女也是发现这一点,利用这一点钓出了玉邪郎,才叫他露出破绽,终于为世人所知!我方才说得并不详细,没想到烟波客见微知著,叫我好生佩服。”   越迷津却道:“纵然他性情清高孤傲,那又如何?”   “假使当真是玉邪郎本人现身武林,当年的确死里逃生,试想这样一个人,如何甘愿隐姓埋名二十九年?”秋濯雪的声音实在有着说不出的自信跟沉稳,“不会是养伤,这近三十年的光阴,什么伤只怕都好了吧,要是养不好的伤,以他的聪明才智,难道会蠢笨到走漏风声?”   沈不染已经听懂了,她眼睛一亮:“烟波客的意思是,要当真是玉邪郎死里逃生,那么这三十年他未在江湖露面,必然是一先女也未死,牵制他至今。而一先女要是生还,必然会传出消息来,可如今没有一先女的消息,说明绝不可能是玉邪郎!”   秋濯雪温柔地笑了笑:“不错。”   沈不染轻呼一声:“哎呀!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   越迷津却没有笑,直到走出小院的那一刻,他的嘴唇仍然绷得很紧,目光冰冷,像是洞悉秋濯雪心中真正藏匿起来的答案。   纵然秋濯雪知道越迷津绝不会知道,可仍感觉心揪紧了片刻。   在回到客栈的路上,谁都没有说话,就连秋濯雪都没有开口,他有许多话可以说,能够说,在此刻却毫无必要。   “你在对她撒谎?”越迷津又问了一个问题,“还是对我撒谎?”   他的目光令人无所遁形,叫秋濯雪略有些恍惚,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直到越迷津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得出结论:“是所有人。”   于是越迷津不再多问,大步走在了前头。   秋濯雪轻轻跟在他身后,直到回到客栈,看见越迷津关上了那扇门,略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   他当然看得出来越迷津并未生气,正因如此,秋濯雪才感到茫然。   秋濯雪将手轻轻搭在门上,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跟秋濯雪窗外的小楼姑娘不同,在越迷津的窗外总会出现很多奇奇怪怪的景色与人物。   比如此刻,就站着一轮月亮,还有踩在人家屋顶上的疯道人。   夜幕低垂,今天的星辰并不算多,月亮却亮得出奇,几乎有些刺眼,疯道人几乎成几块碎布的大袖在风中飘然飞舞,犹如招摇的布幡,瘦削的身体好比一根长杆,笔直地立在天地之中。   月光静静地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目光也静静看向远方,像是天地之中萧索寂寞的旅人,一个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游子。   越迷津很快就来到了他身边,一道踩在了别人的屋顶上。   “嘘——”疯道人没有回头,他虽不知道越迷津为何突然改变心意找上自己,但仍记得对方昨天冷冰冰的神色,想来是有什么事有求于自己,因此略有些得意地喝住越迷津,想晾他一会,“别惊动这月色了。”   越迷津简洁道:“那就走。”   疯道人:“……”   越迷津见他不动,淡淡道:“还是你要我带你走?”   疯道人只好默默无语地展开身形,矫健如隼,轻盈如莺,瞬间划破夜色,掠过四五间房子,往远处奔去,越迷津只是无声地跟在他身后。   这让疯道人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转过脸来,似乎有些恼怒地瞪了一眼身后的越迷津:“难道你连打趣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吗?”   “我知道。”越迷津冷冷道。   这次轮到疯道人无言以对了,他喃喃道:“我真不明白,秋濯雪那小子怎么到现在还没被你逼疯……”   越迷津也不明白。   疯道人得到一阵沉默后,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说吧,你怎么突然来找我了?”   两人足尖才落在地上,越迷津突然开了口:“当年青鸿子为什么要杀那两个人?”   “哪两个?”疯道人随口回道,他耐心地转过脸来,拼命劝告自己这孩子是师弟给自己留下的唯一“遗产”。   “出手无悔马文轩,还有素手丹狐岑萱姬。”越迷津淡淡道,“当年在潜龙崖上相助一先女围困玉邪郎的两人。”   疯道人终于停了下来,他微微眯起眼睛,眼角的皱纹藏匿着三十年的风霜,灰白的道髻松松垮垮地顶在头上,通过同一轮明月,三十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青鸿子似重新回到他老迈的身躯之中,口含杀意。   “因为他们该死。”   从青鸿子的口中,越迷津看到了这个尘封近三十年的故事另一个模样。   玉邪郎当年在江湖之中掀起的腥风血雨,是如今武林中人难以想象的,非是西域魔教这样可怕的外敌,而是内乱,是人心所至,只消人心底露出一丝丝的邪念,就立刻会被玉邪郎掌控住,成为他手下的傀儡。   这世上又能有几个圣人。   一先女虽在对抗玉邪郎,但心中更为忧虑的是不知何时会再来的西域魔教。她知晓当今武林之所以混乱如此,全是因为四分五裂的缘故,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互相争斗,才叫玉邪郎趁虚而入。   如今道消魔长,倘若西域魔教再进犯,只怕难以抵抗,因此一先女欲重新组建武林盟。   “她当时的声望极高,只消这场武林动荡一止,各门各派都受她的恩情,武林盟本不会是个遥不可及的痴梦。”   “可马文轩与岑萱姬二人,却为着妒忌与名利之心,联手暗算了九思,将她与玉邪郎一同除去。”   青鸿子目光锐利冷酷:“只要能杀死玉邪郎,牺牲一先女又算什么?危急关头,哪容得大丈夫婆婆妈妈;一先女之死,固然令人心痛,可除去玉邪郎这样的心腹大患,本也值得。”   “多好的理由,好多的借口,说起来是何等光明磊落、荡气回肠。”时隔这么多年,青鸿子的声音仍然会因愤怒而颤抖,“当中并非没有心怀仁义的英雄豪杰,他们磊落坦荡,并无二心,因此只当这是件憾事。而江湖更是豁达,无人会责怪他们的失手,所有人都只会记得是马文轩与岑萱姬二人联手杀了玉邪郎。”   越迷津沉默无言。   青鸿子缓缓平复下来:“道家有云,苦生乐死,因此我就送了他们二人一程。”   而他自此事后心灰意冷,也封剑不出,远走天涯,做了近三十年的疯道。   十五年前,西域魔教果然卷土重来,有许多新起之秀,少年英豪也在那场磨难之中大放异彩,比如说江海士就是其中之一。   青鸿子冷眼旁观,有时候会想,倘若一先女未死,武林盟重建,武林是否不会赢得这般惨烈。   只是往事已成烟云,如今都无意义了。   越迷津目光闪动,若有所思。   他终于感觉到自己剥下了秋濯雪身上的一片迷雾,只是……还不足够,远远不够。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四十章   今晚是越迷津第二次见青鸿子。   昨天晚上在秋濯雪入睡后, 越迷津就已在沈不染的小院外见过青鸿子一面 ,也正是在昨晚,他才刚刚听说了青鸿子的故事, 也知道了老道士的来历——无为子。   青鸿子与无为子师出同门,不过两人脾气却大有不同,青鸿子快意恩仇, 无为子则不愿意招惹是非,因此结庐深山钻研武学,后来又捡到了越迷津, 将他抚养成人。   当年一先女被马文轩与岑萱姬二人害死之后, 挚友之死带来的伤痛暂且不提, 更重要的是青鸿子对所谓的正邪善恶产生了怀疑,寻觅半世, 孑然一身,终究不得答案。   临到老来,青鸿子厌倦红尘, 归隐之前想起世上还有唯一一个与亲人无异的师弟无为子,有心前去探望。   结果找上门去, 青鸿子才发现师弟无为子竟然已经过世多年, 不过好在他还有个后人。   只是越迷津的脾气,实在出乎青鸿子的意料, 他看上去简直不像是无为子会养出来的孩子。   倒不是说不豁达——   青鸿子皱着眉头打量了一会儿面无表情的越迷津, 深吸了一口气, 心想:“可能是太豁达了点。”   越迷津只是耐心地听着青鸿子的絮絮叨叨。   其实越迷津并不太会安慰人, 安慰人这种事往往都是交给秋濯雪来做的, 他总是能找出每件事上任何人都看不出的优点,总是充满希望, 说话的腔调也永远温柔而体贴。   不论什么人听了他说的话,纵然再绝望,也都会觉得好过一些的。   越迷津很少去尝试自己不擅长的事。   因此越迷津又开了口:“现在你已经见到我了。”   青鸿子想将手搭在这青年的肩膀上,可抬了抬,终究没放上去,只是叹了口气道:“不错,我的确见到你了。”   越迷津似乎没有觉察到他的挣扎,而是颇为自然地说道:“那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没什么。我本想试试你的剑法,毕竟我已经……”青鸿子笑着说道,他望着年轻人赤诚的双眼,忽然感觉到了时光在此刻追上了自己,他没有比此刻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老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伤溢满心头,“我已经很久没有跟师弟切磋了。”   越迷津拍了拍衣服,淡淡道:“那就走吧。”   他行事甚是雷厉风行,说完这句话,也不待答应,就径直往城外奔去,叫青鸿子不由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人。   可既与秋濯雪同行,又是少见的剑道高手,名字也的的确确叫做越迷津,找错的可能性未免太低了些。   青鸿子虽然这辈子都没养过孩子,但不妨碍他开始怀疑师弟无为子的教育水平。   城外肉眼可见的屋舍减少,可还是有几户零星错落的农家,越迷津带着青鸿子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处枝繁叶茂的小林子里,只见夏花纷缛荣华,看上去煞是热闹。   “既是切磋,就点到为止。”越迷津折下两根轻飘飘的树枝,递出手来,冷冷道,“你要哪一柄?”   还哪一柄?这不过是两根树枝而已。   青鸿子无奈苦笑,随手挑了一根,放在手中掂了掂,手腕一抖,已舞了个漂亮无比的剑花,这滚圆纤细的长枝分明滑稽可笑,在他手里却霎时间有了神兵利器的气度:“我这才信你是无为子教出来的了,都有同样的毛病,好像用剑就一定要杀人一样。”   越迷津不再说话,已翻手出剑,他这一剑未藏半点杀气,只是快,快得如萍飘,似絮转,其势来得又极汹,如涛卷,似山崩。   动静之间,忽然而已。   “这剑招……”青鸿子喃喃道,“他当真是心无旁骛,果然完成这一招,还捡来你这天赋异禀的小子,有趣……”   在长枝探向青鸿子的瞬间,它被轻而易举地招架住了,其招忽然一转,意图挑飞另一根枝条,青鸿子手腕一抖,枝头柔劲一吐,当即脱困。   青鸿子纯以剑招与越迷津相缠,你来我往了大概十余招,两根树枝终究不堪重负,齐齐折断。   “这两柄剑好不中用,不打了不打了。”   枝条才断,青鸿子整个人已往后退了五步,也不见他肩动身移,就这样拉开了距离。   越迷津皱眉看了看手上的“剑柄”,丢弃在地:“你已怀念够了吗?”   青鸿子摇头笑道:“怀念倒是没有,难道你没发现你所用的剑招与我截然不同吗?师弟教你的剑招,是他自己钻研出的新剑法。”   这让越迷津露出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情来。   青鸿子看出他的不自在,不由得失笑,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我与他切磋了不知多少次,各有胜负,对方要出什么招数几乎心知肚明,唯有这他自创的剑法还从未见识过,算是圆了我的一桩心事。”   越迷津这才轻轻放松下来,又道:“你如果无处可去,可以住在他的房间里。”   他虽没有说出名字,但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是在说谁。   青鸿子一怔,又听见越迷津道:“反正他已经死了。”   青鸿子:“……”他突然钦佩起了秋濯雪,能与越迷津相处这么久的人一定不是凡夫。   就在越迷津转身离开之前,青鸿子忍不住喊住了他:“你怎么突然莫名其妙地问那个问题?难不成昨晚上你不相信我的话,今天是去核实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不是。”越迷津的脚步微微一顿,“巧合而已,我问你一个问题,算欠你一个人情,你要将我的屋子收去也无所谓。不过你往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他的声音其实已不如昨日那般冷酷无情,这句话比起撇清关系,倒更像是一句忠告。   青鸿子忍不住嘟囔了一声:“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薄情寡义。”他搔了搔自己的道髻,又很快追了上去。   “难道你是怕老道丢你的丑。”青鸿子探着半边身子,毫不厌烦地骚扰着越迷津,“你别看老道这模样,稍稍打扮一下,也算得上仙风道骨,骗几个江湖人不成问题。”   越迷津淡淡道:“不是这个原因。”   青鸿子摸了摸自己飘逸柔软的胡子:“那是为什么?”   越迷津停下了,他看向青鸿子,目光深深,包含着痛苦:“因为迟早有一日,我会迫不得已杀了你,不是如今日这般切磋,而是真正的你死我活,绝不留手。而我不想杀你。”   青鸿子立刻想到刚刚的对话,脸色微微一变:“你娘是岑萱姬?还是你爹是马文轩?”   越迷津道:“……”   “嘶,不对啊,他们俩都死了快三十年了,你今年才二十出头,投胎都比他们俩慢几年,再说你是个弃婴啊,师弟还留着你那块襁褓呢。”青鸿子很快就反应过来,迷惑不解,“咱们俩无冤无仇的,你那倒霉鬼师父,我那穷鬼师弟,除了这点同门关系之外什么都没留下,你怎么好端端要杀我?”   不,他还留了一箱子的房中术跟那两间草屋。   越迷津在心里冷冷想着,然后摇了摇头:“你不必知道。”   自从老道士死后,越迷津在这世上就是孑然一身,如果说昨日他还不清楚青鸿子的到来有什么意义,那么今日,他已经明白了。   青鸿子叹了口气:“这就奇了,你问了老道一个问题,咱们切磋了一场,你都对我和颜悦色了,忽然转过头就要杀我,你这孩子的脑瓜子实在叫人捉摸不透。你该不会也总是第二天一觉睡醒,突然就想把秋濯雪杀了吧?”   越迷津怒视了他一眼。   “咳咳。”青鸿子立刻改变态度,“失言,算我失言!”   越迷津解下自己的荷包抛给青鸿子,缓缓道:“别再来见我了。”   这次越迷津走出去,青鸿子没有跟上来,他只是颠了颠手上的荷包,苦笑起来:“现在的年轻人倒真是大方,还是说他只是被秋濯雪带坏了?”   青鸿子探究的目光一直追着越迷津的背影,感觉到一阵迷惑。   他能理解昨日越迷津的冷漠与不近人情,毕竟说到头来,两人素昧平生,真正将他们牵连起来的无为子已经死去多年,纵然青鸿子要照拂师弟的后人,也是他的事,不是越迷津的事,更不必越迷津感恩戴德。   然而今夜的越迷津……似是对他有所亏欠一般,甚至在僵硬地对他示好。   可是青鸿子实在想不出来越迷津为什么这么做,又为什么翻脸要杀自己。   “说什么女儿心海底针。”青鸿子忍不住叹气,“我看这小子的心思也没差多少。”   ……   越迷津很快就回到了客栈里,他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推开了秋濯雪的门。   屋里并没有点灯,秋濯雪似乎睡在床上,纱帘微微摇曳着,极静谧的夜晚之中能清晰听到他匀长而缓慢的呼吸声。   “你没睡。”   越迷津并没有点灯,他在黑暗里慢慢走近床边,然后坐了下来,几乎将纱帘扯下来,于是只好挪了挪位置,慢慢把帘子从自己的腿下扯出去。   过了一会儿,秋濯雪的声音才轻轻从床上响起来:“什么都瞒不过你。”   今日越迷津的态度实在令秋濯雪感到很不安,他这样的人一旦胡思乱想起来,事情往往就会变得很可怕,秋濯雪对各种可能一一做了计划,一一做了反应,直到方才他发现越迷津的房间空了,只觉得身上的血都冷了一半,将什么都忘光了。   他与越迷津曾分别七年,可当离别再次来临时,仍感觉到无休无止的寒冷与疲惫。   于是秋濯雪决定休息一会儿,却又闭不上眼睛,他在想越迷津何时会回来,倘若不回来,自己又该在此等他多久。   既要谈话,本该点灯,可两人似乎都忘记了这件事,只剩下幽幽的月光跟寂静的黑夜。   秋濯雪在猜越迷津会说什么,不动声色地盘算着自己该如何反应才不会显得太令两人难堪。   “一先女是被岑萱姬与马文轩暗算的。”越迷津道,“青鸿子并非是发狂要杀他们,而是为一先女报仇雪恨。”   秋濯雪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句话,不由得愣住了:“什……什么?”   于是越迷津又重复了一遍。   秋濯雪低声道:“为什么告诉我这件事?”   “我只是想,你也许会想知道。”越迷津在黑暗之中说话,声音似如夜一般深邃平静,“毕竟今天沈小姐说话的时候,你看上去对一先女很好奇。”   秋濯雪与玉邪郎实在像得惊人。   要是他昨日没有敞开心扉,越迷津绝不会将这两件事牵连在一起,可世上的事总是如此巧合。   有些秘密一旦开了头,就难再隐瞒了。   漆黑一片的情况下,秋濯雪准确无误地抓住了越迷津的手,过了片刻,他的唇轻轻落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你方才是去见青鸿子了?”   秋濯雪听到一先女的消息, 就立刻猜出了越迷津刚刚不在房中的原因,他慢慢躺下去,靠在枕头上。   一些问题已经得到了解答, 可秋濯雪心中却又涌起了另一些疑问。   失踪三十多年的青鸿子怎么会突然出现?他又如何与越迷津认识?为何自己一无所知?   不过考虑到徐青兰,也许秋濯雪対越迷津的了解的确不够,既然不够, 那就应该发问,否则永远都得不到答案。   夏日炎热,秋濯雪从枕下抽出扇子的时候, 敏锐地感觉到越迷津僵硬了片刻, 那只手也搭在覆水剑上。   “你才只见了沈小姐一面。”秋濯雪心知肚明他为何反应如此激烈, 轻轻叹息了一声,为他扇风道, “连手不离刃这一招都学上了?”   秋濯雪将手碰在越迷津的指尖上,対方瞬间收了回去,好似碰到的不是秋濯雪, 而是一条毒蛇的齿牙。   黑暗之中,越迷津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不知道是在赞同哪句。   秋濯雪姑且当他两者都赞同, 于是他侧头深思起来,揶揄道:“我同你是一道见沈小姐的, 她的事我就不多问了, 不过你是如何认识青鸿子的?”   “他是抚养我长大的老道士的师兄。”越迷津淡然道, “自觉修道不成, 难成永寿之人, 想找师弟给自己收尸,结果发现师弟无为子已叫别人收了尸, 于是找上门来见一见后人。”   生死大事,越迷津说得居然还有几分诙谐幽默,秋濯雪给他慢悠悠地打着扇,一句话就听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实在没想到两人之间居然有这样的缘分,原来上一辈之间还有这样的纠葛与情谊在。   “原来如此。”秋濯雪曾从娘亲口中听过青鸿子的故事,対他本人颇有些好奇,“听说青鸿子道长年轻时风度翩翩,潇洒非常,不知道近三十年了,他现在生得是什么模样?”   越迷津淡淡道:“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疯道人一个。”   “什——”   秋濯雪闻言不禁吃了一惊,骤然变了脸色。   只因秋濯雪忽然想到之前见到的疯道人,难怪他的本事这么高,难道他会突然向自己搭话,难怪他会说那句话……   越迷津问道:“怎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看来他这些年过得很不好。”秋濯雪立刻改口道,他忽然意识到越迷津去见青鸿子后,甚至还为自己问了当年的事,心下一柔,“対了,你见着他,高不高兴?”   “我已不准备再见他了。”越迷津沉默半晌才道,“高不高兴都已无意义。”   秋濯雪一怔:“为什么?”   青鸿子既愿意対越迷津解释三十年前的惨痛往事,可见対这个便宜师侄颇为喜爱重视,不肯叫他误解。   这也不奇怪,毕竟青鸿子选择来找无为子帮自己收尸,足以说明这么多年并无后人。   这意味着被无为子收养的越迷津很可能也会是青鸿子的唯一传人。   而対越迷津而言,如师如父的无为子死后,他一直都是孤孤单单一人,青鸿子这个凭空冒出来的长辈总比没有强。   更不必说,青鸿子的剑术在年轻时极为出名,如今过去三十年,必然更上一层楼,越迷津前不久还为了一封剑约找李剑涛的麻烦,没道理対着青鸿子的剑术毫不动心才是。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秋濯雪的脑筋动得飞快,他很快想到一个可能,柔声道:“是不是他逼着你认他,逼得太紧了,你心里不舒服,不自在?”   越迷津道:“不是。”   “那就是他脾气不好,说话不客气,叫你生气了。”秋濯雪耐心哄着他,故意道,“或者他性子高傲,言语慢待,虽非有心叫你难堪,但听得你颇为火大?”   越迷津皱眉道:“你明知道不是这样。”   秋濯雪当然知道不是这样,只是说话总有些门道,倘若他不胡说八道,怎能惹得越迷津来驳,倘若他不驳,秋濯雪又怎么知道答案。   他凑近过来,扇子还没停,徐徐凉风驱散暑气,两个人脸対着脸,鼻尖最先対上,秋濯雪柔声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越迷津简洁道:“他脾气不坏,只是很记仇。”   “嗯?”秋濯雪失笑,“记仇?我听说青鸿子道长为人光明磊落,豪迈洒脱,只是有些急躁,可记仇是从何说起?难不成不是他使坏,是你故意惹恼了他?”   越迷津沉默了片刻:“已经过去近三十年,他仍然记得岑萱姬与马文轩,仍然対他们为一己之私而害死一先女的事满怀怒火。”   这下轮到秋濯雪说不出话来了,他的手僵硬在半空里,几乎拿不稳扇子。   反倒是越迷津似是说出最难启齿的话,神态变得很平静,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了下去:“玉邪郎之恶,固然令人痛恨。然而正道之人所为,才真正伤透了青鸿子的心。”   “我明白……”秋濯雪喃喃道,“我明白的。”   青鸿子与一先女之间并非是男女情愫,更多是互相敬重与钦佩,两人同生死、共患难,之所以会成为挚友,只因他们都是济弱扶倾、心怀天下之人。   当年一先女被正道暗算,武林盟胎死腹中,在同一日,青鸿子心中的正义与同生共死的知己一道殒命。他因此事対武林正道失望透顶,不愿意与这些人为伍,于是退隐江湖,再不过问世事。   无论青鸿子如何痛苦,如何伤悲,対任何人都失去信心,他心中始终有一片净土,那就是为此而死的挚友一先女。   一先女虽死,但仍然让青鸿子留存着対人世的希望与期盼。   倘若叫青鸿子知道秋濯雪的身世,更准确的说,母亲是谁,恐怕又是一个极严重的打击。   到那时谁也不知道青鸿子会做出什么事来。   “可他是……”秋濯雪浑身一震,他轻轻抚过越迷津的脸颊,额头碰着额头,心里疼得似说不出话来,沉痛道,“可他如今是你唯一的亲人了,你难道真的不再见他?”   越迷津只是漠然道:“本就非我所有,何谈有失。”   倘若秋濯雪只是玉邪郎的孩子,也许青鸿子在越迷津的规劝下还有理智,去思考歹竹出好笋的可能性。   倘若秋濯雪只是一先女的孩子,那什么话都不必说,青鸿子只怕看着他们俩站在眼前,就能做梦都笑醒过来,尽管越迷津怀疑他知道两人在一起后会晕过去。   可偏偏秋濯雪是玉邪郎与一先女两人的孩子,対青鸿子而言,他只可能是个孽种。   越迷津不知道秋濯雪生得像不像他爹爹妈妈,也不知道青鸿子有没有可能认出秋濯雪来,他一点险也不想冒,一点机会也不打算给。   他只知道,一先女与玉邪郎这两个举世无双的强者甘愿隐姓埋名,三十年未出,就是为了保护这个秘密,就是为了让爱子无忧无虑地在江湖上行走。   而如今保护这个秘密的重任,已从他们夫妇身上,转移到了越迷津身上。   虽然直到现在,越迷津还不太能确定秋濯雪到底更像玉邪郎一些,还是更像一先女一些,然而七年前他没有选择相信秋濯雪,七年后总要做出另一个选择。   尽管秋濯雪就像玉邪郎一样,朋友满天下,不但结识了富甲一方的风满楼与慕容华,而且江湖上不少人都対他有意,还驾轻就熟地调戏聚宝盆宝娘,令步天行心甘情愿地退婚了沈家这门亲事,就连沈不染都対他颇为欣赏——   嗯……   不知道为什么,稍稍一回想秋濯雪的平生,越迷津忽然觉得他实在可疑得惊人。   绝不是因为吃醋。   良久,越迷津只感觉到秋濯雪倚过来,神色甚是伤感:“你都猜出来了是不是?”   你不与青鸿子见面,是怕他知道了伤心痛苦,也怕他会伤害我,你将什么都想到了,只是没想过自己。   这句话被秋濯雪藏在唇齿之中,动了动,到底未能说出口来,有些心意本不该说得太明白。   越迷津冷冷淡淡道:“我什么都没猜出来,也什么都不知道。”   秋濯雪笑了一笑:“越兄再这样说下去,秋某真是要无地自容,掩面狂奔出去了。”   “哼。”越迷津皱眉道,“那你就不该问。”   秋濯雪忍俊不禁,趴在他耳边道:“既然你与我说了青鸿子道长的事,那么礼尚往来,我也与你说一件我爹娘的事吧。”   越迷津直直地瞧着他,道了一声好。   秋濯雪想了解越迷津,越迷津又如何不想了解秋濯雪。   “当初我爹本可以勉强保得自己脱险,可他心中非常欣赏我娘这个対手,竟动了恻隐之心。为了救我娘,半边身子都被山壁划伤,就连脸也不例外。”秋濯雪的声音在幽夜里仍然显得很动听,“他们侥幸生还后,发现自己竟然落在一个无人的深谷,为逃出生天,加上重伤,就决定暂且放下往日恩怨,联手合作。”   越迷津笨拙地接话道:“他们两人都很聪明,想来很快就逃脱了。”   秋濯雪摇摇头道:“这你就猜错了,纵然集两人之智,还借助了天时,他们仍是花了小半年方才得以逃出生天,以至于我爹的伤虽好了,但脸也无法再恢复。”   他说到此处,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越迷津才忽然想到玉邪郎连易容都要易成美男子,也不知道毁容一事上,玉邪郎自己是什么心思。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们本是棋逢対手,要至対方于死地,然而这小半年的深谷生活,却叫他们萌生情意。”秋濯雪轻轻一叹,“有关他们二人成亲的事,我爹倒是说了很多,不过他说的话,我实在分不清哪句真哪句假。”   越迷津想了想,问道:“那你娘呢?”   秋濯雪沉默片刻:“她只说:我也不过庸人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四十二章   该见的人都已见过了, 该说的话也都已说过。   这次的临江城之行,本只是为了让卡拉亚养伤而已,没想到竟会发生这许多事, 实在大出秋濯雪的意料。   澹台有意将明月影困在临江城之中,江湖又传出玉邪郎的消息,本该无人能领的酬金最后落在了秋濯雪的荷包里, 真正算得上收获的,恐怕只有结识沈不染姑娘了。   百兵英雄会时日已近,两人必须再度启程。   有了银子后, 马车变得更加舒适了, 竹簟瓷枕, 茉莉兰香,车内甚至加了个冰鉴, 散发着清爽的凉气。   盛夏酷暑,一冰难求,不过只要有钱, 总能解决很多难题的。   不过谁也没有到马车里享受,两人都坐在马车的车座上, 夏日的阳光总是很烈, 秋濯雪伸开一个懒腰,侧过身子, 猫在车座上剥莲子。   在马车出城的路上有位卖莲蓬的老大娘, 秋濯雪出手大方, 连大娘自己编的挎篮带莲蓬一道全买下了。   莲蓬是精挑细选过的, 个头又大又饱满, 没有沾泥带水,干干净净地窝在篮子里, 秋濯雪闷不吭声地撕了半天,突然将一颗莲子塞进赶车的越迷津嘴里,问道:“滋味如何?”   翠绿的莲子皮早已退去,剩下晶莹如玉般的莲米,先尝到的是清甜,莲子似浸透水,饱满而味甘,口中蔓延着淡淡的清香,随之就是未曾取出的莲心自舌尖席卷而上的苦味。   越迷津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淡淡道:“本来很甜,然后很苦。”   “嗯。”秋濯雪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这就对了。”   越迷津皱眉道:“对了?”   “是啊,莲子泄火安神。”秋濯雪往自己嘴里丢了一颗莲子,慢悠悠道,“秋某很该吃一些,免得越兄惨遭毒手,噢,不过此物性寒,最好不要多吃,否则……”   越迷津幽幽截口:“否则一泄千里?”   秋濯雪:“……这倒是……倒是……”   两人面面相觑,都忍不住大笑起来,秋濯雪更是动了动身子,干脆躺倒下来,枕在了越迷津的腿上,一篮莲蓬被搁在边上,他慢悠悠道:“本该带你去泛舟采莲蓬的,自己亲手摘的吃起来更是别有滋味,正好咱们有两个人。”   “两个人怎么?”越迷津略有些不解,腾出一只手来帮秋濯雪遮太阳,“采莲蓬不是一拔一摘就好了么?人多快些我明白,可为什么正好两个人?”   他倒不是不乐意与秋濯雪做事,只是的确不明白为什么采莲蓬非要两个人。   秋濯雪忍不住笑起来:“你怎么说起话来像个小少爷,你一个人,难道一边摘一边划么?自然是有人撑船有人采摘了,否则岂不手忙脚乱的。”   越迷津久居深山里,没有采过莲蓬,对此不以为意:“一手划船,一手摘莲蓬不成吗?”   “有些枝条韧着呢,水浅倒也罢了,较深些的还不甩你一身泥?”秋濯雪若有所思,“不过,按照你的劲儿,说不准倒把人家连根拔起了。”   他忍不住想了想那个场景。   荷叶轻摆,莲花盛放,晴空碧叶连成一线,一脸严肃的越迷津划船入莲湖,手上握着木桨,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一边采摘莲蓬,一边穿梭在莲花荷叶之中,一心二用,出手迅疾如风。   秋濯雪努力憋住了笑,声音都变了调: “总之,泛舟采莲本是美事,你何必让自己那般遭罪呢,两个人岂不是轻松又自在。”   “那我放了桨去摘就好了。”越迷津是个不愿服输的人,怎肯轻易对此罢休,深思熟虑一番,给出答案。   秋濯雪道:“只怕船儿越飘越远,你想摘东边的莲蓬,却把你送到西边去了。”   越迷津想了想:“难道西边没有莲蓬?”   这话一出,秋濯雪突然没声了,越迷津只觉得腿上微微震颤起来,低头一瞧,见是秋濯雪憋不住笑了,浑身颤抖得厉害,纳闷道:“怎么?”   “不……”秋濯雪的声音都发抖了,“秋某只是觉得……噗,只是觉得越兄此言……倒是有些大道至简,返璞归真的意思在了。”   越迷津挑眉道:“什么意思?”   “我是说,西边当然会有莲蓬。”秋濯雪轻轻道,“纵然没有,这条小舟自由自在,愿意泛到哪儿,就泛到哪儿去,咱们就随着它到处飘,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越迷津哼笑了一声,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牛皮鞭在他手里忽然转动,发温的鞭柄缓缓挑起秋濯雪的下巴上,他垂着眼看过来,眼神竟有些凌厉,不紧不慢地说道:“大骗子。”   小少爷与大骗子,听起来似乎也很合拍。   毕竟骗子想发财,总难免要找上“老爷”与“少爷”,一般情况下“老爷”都很精明能干,“少爷”则正好相反,而且“老爷”年轻时未必有钱,“少爷”却一定有。   秋濯雪胡思乱想了些有的没的,听见越迷津继续说了下去:“你不会任由它四处飘游的,等你一上船,就必要牢牢握住船桨,往你要去的地方走。”   这显然已不是在说泛舟了。   秋濯雪一下子怔住了,他靠在车厢上,垂下脸,忽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焦虑从心头生起,想不明白为何越迷津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件事,又在暗示什么?   是因为越迷津不喜欢吗?   是了,他本就不喜欢参与这些无聊的纷争,只是一直为了秋濯雪而忍受无止休的旅程,忍受放弃青鸿子道长。   纵然两个人相爱,各自有意,也并非能克服万难,两个人的脾气喜好不同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也许越迷津只是无意提到,他不过是萌生了一点厌倦的念头,却也够秋濯雪警醒了。   这段旅程已经够长了,从万剑山庄到吴都,再从吴都赶到墨戎,又从墨戎回到中原,去过七星阁,到过临江城。   秋濯雪许诺给他的无数美景未曾实现,只带来永无休止的争斗与危机。   可是秋濯雪永远不会停下来,难道要越迷津始终顺着自己吗?   我该如何呢?秋濯雪想:“放他走吗?”   这个念头才升起,就已叫秋濯雪心头骤然感到一阵惊惧,他本是独来独往,从没有觉得有什么不便,然而离开越迷津这个念头叫他心里空落落的。   人总是容易习惯,习惯一个人独行,然后习惯两个人,一旦养成习惯就会害怕改变,任何人都不会例外,哪怕是秋濯雪也不例外。   车内冰鉴正散发着幽幽的寒气,帘子被扯开一角,秋濯雪的半边脊背被吹得凉飕飕,他的大脑空白了一瞬间,随后稳了稳心神。   有些人会逃避问题,可逃避是无意义的,人也许能得一时的心安。   然而问题始终存在,它的存在感会越来越强烈,直到不容再忽视,不容再逃避为止。   习惯的好处在于,人们能习惯得到,也将会习惯失去。   秋濯雪怔怔地坐着,好像有些失魂落魄似的望着远方,许多东西乱糟糟地在他脑海里糊成一团,爹娘的声音混成一团,他本是对着什么都很有耐心,很能冷静的,好像天底下什么事都难不倒他,可现在不是这样了。   “不错。”秋濯雪听见自己轻轻笑了笑,然后说道,“哪儿的莲蓬最大,秋某自然要去哪儿采摘。”   江湖上何处有麻烦,烟波就会飘向何处。   越迷津沉默了一阵,终于又开口道:“倘若你在采莲蓬的时候,能少叫一些鱼跳上来……”他说到这儿,突然又紧紧抿住嘴,不肯再说话了。   秋濯雪骤然回过神来,他的目光如鹰般锐利,捕捉住了越迷津不自在的神色,声音都几乎有些发抖:“什……什么意思?”   要是在平日,越迷津早已发现秋濯雪的不对劲,然而此刻他自己都老大不自在,当然难以发现,只是不甘不愿地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我只是很不快活,也许是天热,又也许是……我不明白。”   他的面容上少见的出现了一些茫然。   “说说看。”   许是日光似将喉咙晒得干裂,又或是秋濯雪实在太过紧张,他的声音居然变得有些干哑。   “沈不染说的那些话,我全都明白,你非是故意要这么做,只是这样做更简单,更快些。”越迷津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坚持顽抗下去,而是放眼看向远处青山,淡淡道,“更何况你与宝娘的事,我想应在我们二人定情之前,本没什么理由感到不快。”   秋濯雪终于明白过来自己会错了意,他的烦恼被巨大的喜悦彻底冲散了,眼睛闪烁着光,似是饶有趣味地看着越迷津。   越迷津冷冷道:“我不喜欢你与宝娘浓情蜜意,哪怕是假的;我不喜欢步天行为你退婚;我也不喜欢沈不染看你的眼神……我……可为此事生气,是全无道理的事。”   他看上去有些不安。   “我不明白……有时候我很想对你好一些,偏偏有时候,我又很想对你坏一些。你明不明白?”   秋濯雪动了动唇:“我明白……我明白。”   仅仅是放开手,已令他感到痛彻心扉,倘若越迷津要走到别人的船上去,秋濯雪一定会做出自己都难以预料的事来夺回越迷津。   他并非事事都能冷静,事事都能容忍。   毕竟在秋濯雪体内流淌着的不止一先女的血液,还有玉邪郎的。   越迷津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似有些沮丧:“你这也明白?”   “哎呀,你这小少爷。”秋濯雪低低的,轻轻的,又痛快地笑出声来,松了一大口气地靠在马车上,“差点吓死我了。”   蒙受不白之冤的越迷津皱起了眉头。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四十三章   马车最大的好处就在于, 可以换人手赶车。   而且想什么时候歇,就什么时候歇,想什么时候走, 就什么时候走。   到了下午,秋濯雪与越迷津换过手,让他进去休息休息, 由自己来驾车,一连赶了十几里路,路途越发开阔, 天色也昏暗起来, 才停在路边, 准备先吃些干粮。   “越兄,吃干粮吗?”秋濯雪敲了敲车厢, 两匹马儿正在百无聊赖地在啃着地上的草。   越迷津在车厢里应了一声,秋濯雪就钻了进去,马车的空间并不算太大, 两个大男人挤在里面就更显得狭小。   这样热的天,冰块当然已化得差不多, 不过整个车厢内却很凉快, 大概是厚厚的帘子封住了冷气。   入夜后固然没有白日那么炎热,可仍然沉闷, 秋濯雪才进来就感到一阵清爽的凉意, 全身骨头似乎都放松下来, 这种惬意舒适实在是难以言说, 干脆躺倒下来。   车厢内铺着的竹簟瓷枕都是冷的, 茉莉花的香气萦绕不散,秋濯雪的脸儿贴在瓷枕上, 手搁在越迷津的腿上,懒懒道:“越兄好会享受。”   越迷津将一块被油纸包着的大饼搁在了他的脸上。   秋濯雪只好爬起来,左手拿着大饼,右手往冰鉴里头一摸,慢悠悠道:“这几瓶梅子酒冰了这么久终于派上用场了,此刻正好就饼吃上一顿。”   酒冰得正好,瓶身上已沾着薄薄的水雾,喝起来酸甜之中又带一丝丝冰凉,开胃至极,大饼却又干又硬,难以下咽。   不过秋濯雪吃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好像这张饼还是刚出炉的模样,表皮又香又脆,里头撕开来又绵又软,吃得有滋有味。   似乎不管是什么,他总能吃得很高兴。   简直让人疑心他们俩吃得是不是同一份干粮。   越迷津掰下一块饼放进嘴里,若有所思地看着秋濯雪,对方似也觉察到了他的目光,凑过脸来玩笑道:“越兄在看什么?莫非是看秋某秀色可餐……”   他念念叨叨,说个不休,满嘴无穷无尽的笑语,任何人跟在他身边都不会觉得无聊。   越迷津当然也不,他只是耐心地看着秋濯雪,同样很耐心地咀嚼着这张已经完全冷掉的大饼,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   秋濯雪先是一怔,随即无可奈何地摇头笑道:“你这样说,倒是叫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   “那该怎么说?”越迷津皱起眉头,刚刚吃太急了,大饼干涩地哽在喉咙里,他饮下几口梅子酒,总算将饼吞咽下去。   秋濯雪支着脸,笑盈盈地看着他:“按照常理来讲,越兄应当不好意思地否决才是。”   “我还以为解决常理之外的麻烦,是你的拿手好戏。”越迷津不咸不淡地回道,将自己的大饼细细掰成几份小块的,这才继续吃起来。   秋濯雪想了想,也觉如此:“好像是这么回事,不过越兄实在算不上麻烦。”   他们俩在清爽凉快的马车里说了些无聊的闲话,大多时候是秋濯雪在说,不知不觉,两人竟将好几瓶梅子酒都喝完了。   由于饼实在干得厉害,又把其他酒也搬了出来,喝得整个马车都是酒味。   渐渐的,越迷津的头慢慢低垂了下去,回应的声音也越来越短。   秋濯雪终于发觉不对,下意识止住声音,静静地看着越迷津微微发红的脸颊,忽然笑了起来。   “怎么……”越迷津的头越垂越低,像是突然惊醒过来,猛然抬起头,茫然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秋濯雪柔声道:“你醉了。”   “我醉了?”   越迷津重复道,他突然伸出手来要握住秋濯雪的肩膀。   莫说这世上鲜少有人比越迷津的手更稳,单说这马车空间狭小,纵然秋濯雪滑溜地像条游鱼,越迷津也绝没有捉不住的道理。   结果越迷津的手出乎意料地扑在了秋濯雪的膝盖上,身体骤然左歪右倒起来,却还是沉声道,“你不要晃。”   看来真是醉得不轻,不过也是,好几种酒混在一起喝,的确容易醉人。   秋濯雪闷闷地笑起来,将手搭在他身上:“你抓着我,我怎么晃呢?”   他话音才落,越迷津已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栽了下来。   这马车连秋濯雪都施展不开,醉酒的越迷津又如何施展得开,他大半个身体都压在秋濯雪的大腿上,似乎在嘀咕了什么,热气一口口往外吐,秋濯雪几乎要跳起来,他的肌肉才微微一动,就被越迷津又牢牢按了回去,半点不能挣扎。   习武之人的柔韧性往往很好,因此秋濯雪倒不觉得疼痛,只是几乎要烧起来了。   腿上那块皮肉像是蒸笼上的馒头,隔着一层纱布,几乎自里到外地被蒸熟,很快又萌生一点痒意来。   “越兄?”按照这会儿的姿势睡上一宿,两人第二天起来都得尝尝被点到麻筋的痛苦,秋濯雪推搡了下越迷津的脸,又喊道,“迷津?”   越迷津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发出恼怒的低吼声,又乖巧地贴着秋濯雪的腿,香甜地熟睡了起来。   他的脸很红,模样却很乖,可以预想到的是第二天的头必然也很痛。   也许是经过白天那番大起大落的折磨,又也许是酒消解了些许忍耐,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突然从不知名的地方攀爬上来,顺着秋濯雪的骨髓与血液不停地扩散开来。   玉邪郎的消息带回了久远之前的回忆,他突然想起了曾经与母亲的一番谈话,当时秋濯雪还不太明白,如今却隐隐约约已经意识到了些许。   玉邪郎救了一先女,因此一先女无法再设下潜龙崖上的必杀之局,致他于死地,这是为义。   可真正促使一先女与玉邪郎结为伴侣的,并非是什么江湖大义,更不是救命之恩,只不过是因为她想要玉邪郎,这是为情。   就像此刻,秋濯雪想要越迷津一样。   他认识很多人,很多男人,很多女人,结识过许多英雄豪杰,不少如花美眷,可谁也不曾带给秋濯雪这片刻的悸动。   于是秋濯雪逃了出去。   其实秋濯雪并非如此轻易害羞的人,他逃出马车的决定似是全然没经过脑子做出的,等回过神来时,马车已经走出几里地,被油纸包着的大饼搁在莲蓬篮里,马车上的酒味都已被吹散得几无痕迹。   秋濯雪的大脑慢慢冷静下来了,已想好了接下来要做的事。   得快些赶路,找到客栈煮一碗醒酒汤,喝得大醉是一种享受,可第二天脑袋疼起来,就是一种折磨了。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有人徐徐走来,不多时就已接近马车,朗声大笑道:“这位兄弟,我有些不认得方向,在此迷了路,徘徊多时了,不知道能不能搭个便车!”   夜风徐徐,秋濯雪凝目一瞧,只见一名锦衣公子眉开眼笑,长身玉立地站在道上,不见半点苦恼。   他约莫二十出头,年纪与越迷津差不多大小,脖子上挂着一块隐透紫光的玉锁,腰间配着一柄剑,模样看起来很是潇洒畅快,比起纨绔公子来,又多了几分浮沉江湖的游侠豪气。   秋濯雪定定地望着那块紫玉,已认出了来人是谁,不禁挑起眉头道:“请。”   萧锦瑟,铁面孟尝萧德的爱儿,六岁险些溺水身亡,后来他娘亲求神拜佛,花重金请七星阁打造了一把紫玉锁,保佑他平平安安,几十年来从未摘下。   不知道怎么会深夜徘徊在此地。   “多谢!”萧锦瑟跃上了马车,老老实实坐在了另一头的车座上,正要潇洒地自我介绍一番,忽然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萧锦瑟的脸猛地一红,脸色呆滞,像是一下子被夜游神勾走了魂魄。   秋濯雪不由得好笑,掀起帘子一角,见着越迷津熟睡的脸,眼神又变得温柔起来,赶紧拿出干粮来递给他:“在外行走多有不便,我随身只带了些干粮,不介意的话,请吃吧。”   萧锦瑟也不客气,正要大大方方接过时,突然望见那双柔情似水、含情脉脉的眼睛,心下一跳,整个人几乎僵住了,动作立刻有些扭捏起来,小心翼翼地接过油纸,干巴巴道:“多……多谢……”   在萧锦瑟的人生里,这种眼神从不缺少,大多数情况下,他也乐意享受,然而此刻他只是噤若寒蝉地缩在车座上。   “不必客气。”秋濯雪柔声道,“行走江湖,本该互帮互助。”   萧锦瑟喃喃道:“是……是啊,是该互帮互助。”   他低下头老实地啃起大饼,险些磕到牙,好在肚子里实在烧得慌,用唾液一润,这干巴巴的饼也尝出几分香甜来。   只是饼越吃越少,萧锦瑟的头也越来越低,脸皱成一团,怎么也不敢抬头去看秋濯雪。   其实萧锦瑟根本没有迷路,他是追着一群杀人夺宝的风客而来,本欲斩草除根,却正好听见他们在讨论两只活跳跳的肥羊。   据说这两只肥羊身上带着盒金子,会些武艺,几个人踩了点,觉得是这俩是个硬茬子,加上不敢独吞,因此往上禀告,请了门内几位高手助拳,打算联起手来干一票大的。   风客就是携着刀剑,凭借武艺四处抢劫械斗,不守规矩的一群江湖匪类,他们居无定所,聚众成群,选出个龙头老大,也就成了一方势力。   萧锦瑟于是按兵不动,探听到地点后匆忙追过来,做这第三只肥羊,一来是为了保护二人安全,二来也是摸出这群风客的底。   行走江湖,难免会遇到危险。   可萧锦瑟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最先遇到的危机,是其中一只肥羊动人销魂的眼波。   就算这眼波再动人,也不能掩盖眼波的主人是一位俊俏无比的美男子啊!   美男子的意思就是,他再好看,再俊俏,也是带把的!   萧锦瑟痛苦地往嘴里又塞进一块饼。   虽然江湖群侠之中,他最为钦佩烟波客的为人,但在桃花劫这方面,一点也不想步上烟波客的后尘啊!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马车摇摇晃晃, 行驶在大道上。   那群意欲杀人夺财的风客一定绕路包抄,到前面埋伏,眼见着饼越来越少, 紧张无比的萧锦瑟心中只盼望着他们快快出现,打破这窘境。   可惜风客没听见萧锦瑟的心声,上苍更没有。   打破窘境的是秋濯雪。   “看公子腰间配着兵器, 想来是行走江湖之人。”只要不去想越迷津,秋濯雪就感觉好得多,他曾经喝过很多酒, 却没有一日如今天醉得这般厉害, 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他干脆与萧锦瑟闲谈起来,“不知道要往何处去。”   这个问题却似乎难住了萧锦瑟, 半晌才哈哈笑着打了个机锋:“去天下英雄所去之处。”   不知为什么,越是有本事的长辈越是严苛,往往会将年轻人想一展抱负的梦想打击得体无完肤, 只懂得说江湖多风霜,只知道说江湖上血雨腥风, 只会冷嘲热讽年轻人是井底之蛙。   可井底之蛙若不跳出去, 看看天下何其广阔,岂非一生一世都是井底之蛙。   老一辈已见识过江湖, 却不愿意让年轻人去见识见识江湖, 闯荡一番, 这是什么道理。   萧锦瑟已从家中离开许久了, 出门的第一天就因露财被偷了钱, 逼得在破庙里与一群叫花子烤火;第五天解决了一户农家的麻烦,得了报酬两个红薯;后来过了半个月, 因说话与人交浅言深,被人认出是铁面孟尝的儿子,险些被绑了票……   不过萧锦瑟仍然觉得很快活。   在这片江湖里,萧锦瑟不再是铁面孟尝萧德的孩子,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落魄游侠,他并没有白白吃亏,江湖给他的每个教训,他也都教还给了其他人。   不过萧锦瑟也渐渐发现,江湖并不只有书里说的豪情万丈,生死与共,还有许多蝇营狗苟,许多男盗女娼,许许多多的恃强凌弱。   一诺千金是江湖,生死与共是江湖,争名逐利是江湖,背信弃义也是江湖。   所见越多,萧锦瑟就发现自己所知越少,他在许多人手底下吃过亏,可这些人不过是江湖之中的无名小卒,他每每能够化险为夷,都是仰赖父亲传授的一身武学。   因此萧锦瑟对要不要去百兵英雄会,其实是有些忧虑的。   他不甘心只做一个陪衬,可这却又是难得见识天下英雄的机会。   这种矛盾的心理,自然让萧锦瑟听起来格外的犹豫。   原来是去百兵英雄会。   秋濯雪笑了笑,刚刚萧锦瑟上车的时候,他已看清楚对方的身手,马车没有停下,萧锦瑟也没有等它停下,他等到秋濯雪的回答后就坐了上来,稳稳当当地好似天生长在这儿,看得出来根基不错。   一个剑客的身体既能如此稳定,他的手也不会太差。   于是秋濯雪笑道:“如此说来,阁下也是一位英雄。”   “这你就错了。”萧锦瑟有了心事,神色倒比方才自在多了,他拿着饼摇头苦笑起来,“我可不算是英雄,只是去见识见识罢了。”   说这句话时,他已全无方才的傲然之气。   “既敢前往群英荟萃之地,阁下纵然不是英雄,也必然有挑战各路英雄的胆气。”秋濯雪说话总是很妥帖,叫人听了心里格外舒服,“既有这样的胆气,又何愁不能成为英雄。”   萧锦瑟果然觉得很舒服,心中豪情顿生,忍不住脱口而出:“不错!”   正是这个道理!纵然不是英雄,却也有了挑战各路英雄的胆气!这份胆气,本就是难能可贵的!   天色虽暗,星月也沉,但萧锦瑟却觉得自己心胸豁然开朗,他几乎要激动地拍着秋濯雪的肩膀,以为自己遇到了平生难得的知音。   只是手才刚伸出去,萧锦瑟望着秋濯雪笑盈盈的目光,他突然又想到了刚刚的那个眼神,又讪讪地停住了。   在萧锦瑟做大少爷的时候,许多女子都抛来过这种眼神,因为他足够英俊、足够年轻、也足够有钱。   后来在做游侠的时候,萧锦瑟也收到过不少被救下的女子递来这样的眼神,因为他是个有本事的人,是个正义的人,也是个令人安心的人。   无一例外的是,那些都是女子。   萧锦瑟出身豪富之家,身边不乏声色犬马、玩物丧志、奢靡享乐的纨绔子弟,沉迷女色的姑且不提,狎玩娈童沉迷男色的也颇有几个。   更不必说江湖上现在闹得沸沸扬扬的烟波客那一连串的桃花债。   萧锦瑟虽然很愿意在某些地方离经叛道,但是在这方面,他自认还是个非常传统的人。   这让萧锦瑟小心翼翼又有点尴尬地收回手来,冲着秋濯雪傻笑了一下,发现对方眼睛里方才那种叫人胆战心惊的柔情已荡然无存了,此刻只剩下欣赏与愉快。   他看上去就好像一个人在江湖里所能遇到最值得结交的新朋友,不但俊俏聪慧,说起话来更是体贴动听,好像能直接说到人的心坎里去……   几乎要让萧锦瑟以为自己刚刚是出现了幻觉。   不过这种事,萧锦瑟也遇到过不少,有许多女子纵然心里再喜欢,也会刻意掩藏她们的情意,变得不冷不热,好像完全不在乎他的模样,免得他被那炙热的情意吓到落荒而逃。   哪怕最后,萧锦瑟总是落荒而逃。   只不过,两人萍水相逢,等到风客一事结束之后就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只要不交换姓名,天下之大,要有何等的缘分才能再相见呢。   萧锦瑟想了想,又很快高兴起来。   不管是不是错觉,不管对方到底是什么想法,只要等到将这群风客斩草除根,两人就再没交际了,那么什么麻烦都消去了。   秋濯雪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而是微笑道:“我等正是要去百兵英雄会,阁下既不识路,接下来不如与我们同行吧。”   他与萧德并没有什么交情,不过知晓此人有古时孟尝之风,是个急公好义之人,因此对萧锦瑟颇有照拂之意。   萧锦瑟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秋濯雪看着萧锦瑟的表情甚至有趣,忍俊不禁道:“怎么了?”   “哈哈哈……”萧锦瑟干巴巴地笑道,“你们也要去英雄会啊,那还真是……真是好巧啊……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   怎么大家都正好要去英雄会啊。   噢,对了,那群风客的确说过,这两人身手不错,是个硬茬子,不过就萧锦瑟来看,江湖上的硬茬子水分颇多,通常取决于说话的人本身有多硬。   比如说萧锦瑟对那群风客来讲也是硬茬子,而且是堪比百炼石的硬度。   因此萧锦瑟其实并没有真的把这句话当回事。   这同样导致了萧锦瑟实在有点难从这句邀请里分析出来,对方到底是真的客气一把好心带自己上路,还是有意多相处一段时间……   正在萧锦瑟严肃地思考要不要翻脸反口说自己认识路的时候,风客的埋伏终于到了,只见夜色沉沉之中,忽然发出簌簌几声,两匹马儿身上已中了几箭,顿时惊声嘶鸣,往前方林子里狂奔而去。   秋濯雪收势不及,只来得及抽出萧锦瑟腰间宝剑,齐齐割断绳索,只见得两匹马儿狂乱之中高高跃起,奔向林中。   而马车双轮因力滑出数丈,却失了方向,堪堪转过半圈,沉重地停在空地上,挡去了马影。   秋濯雪收剑入鞘,牵住腰带,将几乎要被抛出去的萧锦瑟重新拽了回来,倒是马车里头一阵乱晃,只听见哐当一声,帘子底下忽漫出水痕来。   他骤然一僵。   马儿飞驰,车子停驻,不过转瞬之间发生的事,萧锦瑟已来不及惊骇秋濯雪有这等本事,就发现林中涌出许多人来将他们包围住,火光照耀之下,密密麻麻,少说有近百余人之多,顷刻间变了脸色。   蚁多咬死象的道理,萧锦瑟一直都很清楚。   不过是一盒金子,这群风客怎么会出动这样多的人手?   秋濯雪喃喃道:“糟了……”   “确实糟了。”萧锦瑟深吸一口气,也感绝望,“这群风客竟然聚集百人之众在此,必然是要做大事,看来今日你我三人恐怕难逃毒手。”   秋濯雪听起来很紧张:“不是这个糟了。”   萧锦瑟还来不及问,只听他话音刚落,风客之中有人大喊一声:“放!”   空中已射来无数暗器与箭矢,如天女散花一般密密麻麻地冲向马车,周遭风客已围做一圈,亮出银光闪闪的长刀来,不准他们逃开包围。   最显眼的无疑是马车,萧锦瑟惊呼一声,正要抢身闪入车厢里去救熟睡之人,忽觉胳膊一紧,整个人好似变作轻若无物的皮影人一般被拽走了。   萧锦瑟只觉得四肢都被一阵绵柔的力量所摆布,在前方飞来的暗器与流矢里左摇右摆,这暴雨般的暗器竟愣是擦着他的腰眼、袖口、脸颊过去,半点不沾身。   马车却被扎成了一个刺球,上面布满了箭矢与暗器。   “人……”萧锦瑟总算勉强找到了自己的舌头,“车里还有一个人!”   他听见身后传来秋濯雪幽幽的叹息声:“是啊,还有一个人。”   四处是荒野,空荡荡的一目了然,唯有前方有一片林子,风客里的弓箭手与暗器行家为了避免伤到自己人,必要呆在高处,因此所有弓箭与暗器必定都从前方而来,秋濯雪在马儿出事时就已有所防范。   躲避暗器倒不是难事,真正麻烦之处在于……   “咣——”   空无一物的巨大冰鉴突然从车内飞出,刚猛的力道一路砸晕了七八个风客,其势仍然不减,直到撞在了一棵大树上,大树猛然摇晃,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只听树上传来一声惨叫,随即似有什么东西轰然坠地。   萧锦瑟与秋濯雪齐齐看向了车厢。   昏沉夜色之下,漫天箭雨落定,马车四面包围着黑压压的一片人,近百双残忍的眼睛顺着他们二人的目光所向,一同惊骇地看向低垂的马车。   早被射穿破烂的门帘已消失无存,露出一张黑漆漆的巨口,一只湿漉漉的手忽然从中伸出,湿润的掌印牢牢烙在了车框上。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四十五章   冰鉴内里的冰已完全化开, 水还没来得及倒走。   可踢出来的冰鉴却是空空荡荡,只有沉重的铜音,宛若寺庙里头早课响起的晨钟, 没有半点水声。   一个人喝醉酒后自然睡醒,头都必然疼痛难忍,更不必说睡到半晌突然被一缸冰水泼醒, 还立刻要面对一大堆的暗器。   这滋味想也知道不太好受。   越迷津终于从车里走了出来,他整张脸都是湿漉漉的,脸上被划开一道很深的血口, 血混合着冰水流下来, 颜色从浓变淡。   他深吸了一口气。   风客里的弓箭手并不算多, 因此又添派了许多暗器能手一同帮忙,暗器自然不如弓箭射得远, 也不如弓箭势猛,不过这么近的距离,已经足够寻常的江湖人士栽在这儿了, 更不必说马车。   无法动弹的马车已然被扎成了刺猬,车内的空间并不算太大, 越迷津躲避的地方也很有限, 因此还是受了点伤。   越迷津没有太费劲去抹流下来的血水,突然奔出的冰鉴打乱了风客们的阵脚, 正在补齐缺口时, 他的目光在这群风客脸上巡过, 忽然很轻地说了一句:“到车底下去。”   这句话说得不是很快, 萧锦瑟还没有反应过来, 秋濯雪已经带着他猫腰钻进了车底下。   等到越迷津说完“去”字时,萧锦瑟只感觉到头皮上微微一麻, 听见车上人跺了一跺脚,紧接着就是四面八方传来风客们惨痛的哀鸣叫骂声。   萧锦瑟往外一瞧,只见所有的箭矢与暗器忽然从马车上重新飞了出去,尽数扎在了内圈风客的身上。   这一来一去不过瞬息,树上的弓箭手第二支箭还未搭上,包围三人的风客已经霎时间倒下一大批。   风客们本就走南闯北的匪盗,人数确有优势,可与训练有素全然沾不上边,阵脚一乱,又有人被骇破胆子,有人还站在原地,有人则已惊慌失措地往后退,一时间就沸成一锅粥。   “不准逃!”之前喊放箭的人才刚怒吼了一声,忽然发不出声来,他的咽喉猛然爆出一蓬血雾。   他一死,包围溃散得更快了。   混乱之中又射来几枝箭,箭才落地,就听见远方高处传来惨叫声与重物坠地的声音。   萧锦瑟待在马车底下只能勉强看见血浪泼洒,人影晃动,风客们鬼哭狼嚎,抱头鼠窜,乱得看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在萧锦瑟试图把头钻出去的时候,他脖子一窒,又被人拽了回去。   “你最好不要动,他用不着你帮忙。”秋濯雪的声音幽幽响起,“现在他们胆气已丧,乱成一团,弓箭手与暗器必然不敢随便下手,怕伤到自己人,即便下手,也是暴露自己的方位,找死而已。”   萧锦瑟虽觉他说得有道理,但仍是皱眉道:“可是他一个人在外——”   “你要是这个时候出去,很有可能会被杀。”秋濯雪顿了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是说,被他所杀。”   萧锦瑟想到方才越迷津的模样,顿感全身一寒,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安静了下来,这次从土那边流出来的不是水,而是血。   浓稠、粘腻、又温热的血腥。   两人终于能从车底出来了,地上已躺满了数十具尸体,越迷津就站在尸体当中,满脸满身的鲜血,在黑夜之中犹如鬼神一般可怖,覆水剑上几乎已全是血污。   萧锦瑟放眼望去,依稀还能看到远处几棵树上血迹斑斑,想来那群潜伏在树上的弓箭手也都没能从他手上逃脱。   有些尸体隔着很远,显然是逃跑的时候被杀,萧锦瑟当然明白,这些风客的武功本就是稀松平常,唯一的优势就是人多势众,遇到这种令人胆寒的杀神,自然不战而逃。   尸体看起来虽多,但逃走的也有不少。   其实就连萧锦瑟自己都有些想逃了,他甚至都有点快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来这儿的了。   纵然知晓这些人上一刻才要索自己的命,可眼下看到尸横遍野,还是叫萧锦瑟感到一阵不自在。   这个睡在马车里的人竟然有这样的本事,而这位……呃,眉目传情的……   萧锦瑟的神情复杂无比,他看着秋濯雪的背影,想到方才自己连此人的身手都没看清,怎么躲过那漫天暗器都没明白过来,更是感到江湖的深不可测。   路上的两只肥羊竟然都有这样的本事!   秋濯雪跨过遍地尸体,低头观瞧这些人的容颜衣着,轻轻叹了口气,心中很快升起疑虑来:“这些人看起来不过是群风客,澹台纵然是有意杀我,也不至于蠢到找这样一群人来围堵我才是。若不是澹台,那为何这群风客会聚集百人之众,出手就是杀招。”   风客大多是劫盗行窃之人,从杀人抢劫的匪盗到偷偷摸摸的窃贼都有,能有这样大的阵仗,说明已拉帮结派,成了些气候。   既有了帮派,往往会讲道上的规矩,纵然是抢钱,也该先上来说个口彩,这模样不像抢劫,倒像是专门为了杀人而来。   难道说……   秋濯雪的余光瞥见显然有些不安的萧锦瑟,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不但迷茫,还受了惊吓,似乎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越迷津转过身来,浑身浴血,显然跟秋濯雪想到一块儿去了,冰冷锐利的目光扫向萧锦瑟,寒声道:“是你的仇人?”   “啊?!”萧锦瑟顿时傻了眼,虽看不清越迷津的脸,但光是他现在这张血脸,就够萧锦瑟两股战战了,他急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是你们……不,也不是……哎!其实我也搞不明白了!”   他心里一急,嘴上乱了章法,更说不清楚了。   越迷津的目光也越来越冷。   “不必着急。”秋濯雪轻轻一拍萧锦瑟的肩膀,“先缓过气来。”   与此同时,秋濯雪还走上前来,挡住了越迷津犀利的目光。   萧锦瑟像是终于能松一口气,感激无比地看着他的背影。   “你看这个,我刚刚从尸体身上发现的。”秋濯雪递出一个腰牌,上面写着“风波门”三字,低声与越迷津说话,“这群人是风波门下,嗯,风波门分金牌与银牌,这是银牌,看来这人在门里也算是个人物。”   腰牌已被血染透了,秋濯雪拿起腰牌,手上必不可免也沾满鲜血,湿腻腻得不大舒服,皱起眉头。   越迷津注意到他的动作,淡淡道:“先找个地方洗一洗吧。”   重要的东西都收拾在包袱里,越迷津让萧锦瑟到马车里拿上包袱跟干粮,跟在他们俩的身后,呼来喝去的模样活像萧锦瑟是他的下人,神情冷酷,不容拒绝。   萧锦瑟只好安慰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乖乖背上了包袱。   在寻找小溪的路上,越迷津再次开口:“我对风波门有些印象,现在应是天行盗白天南当家,他这人心狠手辣,对下属约束颇严,自从他接手风波门后,风波门也渐渐有模有样起来,在临江这带倒也闯出些名气来,倒不是什么大麻烦。”   倒不是什么大麻烦?!   萧锦瑟听得一愣一愣的,不过他一对上越迷津的眼睛,想到这人杀人如麻,只觉得背脊一凉,就忽然觉得风波门的确不是什么大麻烦了。   “你说这话,倒像咱们才是坏人似的。”秋濯雪摇头苦笑,“只是奇怪,咱们与风波门并无恩怨,他怎么会突然找上我们的麻烦。”   萧锦瑟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因为他们盯上了你们的金子!”   “金子。”越迷津冷笑了一声,“原来如此。”   他虽什么都没有说,但萧锦瑟却觉得脸皮燥热起来,似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指控与羞辱,怒火升腾,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毕竟越迷津并没有真正说出口来。   只是他语声之中的轻蔑与冷酷,已足够年轻人的自尊心遭到重创。   萧锦瑟咬咬牙,很想扭头就走,可双腿怎么也不听使唤。   远处已响起了水流声,秋濯雪若有所思地转过脸来,打量着萧锦瑟,似是明白了什么,忽然一笑,接口道:“原来如此,看来阁下并非是真正迷路了,而是听说了一些消息,特意赶来保护我们二人,是吗?”   他的声音很清澈,也很动听,目光也很温柔,很真诚,看着萧锦瑟像是在看一名英雄。   萧锦瑟心中的些许怒火顷刻间就消散无踪了,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像一个被狠狠夸奖了一番的小姑娘,显得有些羞答答的,只好低头去看地上的泥土。   他实在想不通,此人性情如此温柔,怎会与这暴戾凶残的剑客同行。   “可惜我什么忙都没帮上。”萧锦瑟轻轻咳嗽了一声,又想到越迷津声音里的讥讽,下意识解释起来,“是你们在临江城露了财,被一群风客的眼线盯上了。”   秋濯雪这一生都没为银子苦恼过,少的时候不苦恼,多的时候也不苦恼,不过这世上总难免有人会为此苦恼。   这些天来,秋濯雪的荷包里有了钱,花费自然大手大脚起来,买冰买酒,市井中的人大多眼贼心亮,只要稍稍注意,哪里看不出来他必定发了笔横财。   越迷津挑起眉头,而秋濯雪下意识扶住额头。   “这群人之前就犯过事,武功不怎么样,小把戏倒是不少,我跟他们对上过几次,都吃了这方面的亏。”萧锦瑟没发现他们俩的小动作,干巴巴道,“我一路追他们到此,本想动手,却正好听见他们在说路上遇到两头肥羊,打算要请几位高手来,就想着一网打尽……没想到……”   秋濯雪体贴地补完了下句话:“没想到他们却来了这么多人,还立刻痛下杀手。”   这架势绝不是为了求财,人越多,钱就越少,风波门一定有其他目的。   萧锦瑟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这也是他刚刚为什么如此震惊的原因。   秋濯雪忍不住看了一眼正在清洗血垢的越迷津,抿唇微微一笑,无声地念了一遍:“越小肥羊。”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四十六章   身在江湖, 难免要结仇。   秋濯雪是个爱管闲事的人,这些年来施恩不少,结仇也当然也不会太少, 有些仇已化解,有些仇还在等待时机。   所谓债多不愁,他虽不知道风波门为什么要对自己动手, 但既然风波门已经动手,总要礼尚往来才是。   不过比起找风波门的麻烦,最紧要的还是先休息, 毕竟天色已经不早了。   马车此刻离了马, 已派不上任何用处, 三人只好靠爹妈生的两条腿走路,越迷津醉酒的余劲还未消, 走起路来似玉山将倾,天柱欲崩,难免摇摇晃晃的。   有好几次萧锦瑟都以为他将要倒下了, 越迷津却稳稳当当地踩住步子,看上去就像没事人一样。   好在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一家小店, 店开在荒僻之处, 布置陈设颇为简陋,还没等萧锦瑟担忧这是不是黑店, 店老板看着他们满身血污, 吓得已要将门关上。   直到还未合拢的门缝里递进来一只手。   手自然很纤细, 也很白腻, 莹润的指尖捏着一颗小小的金豆子。   金豆子在烛光下闪闪发光, 店老板的眼睛也跟着闪闪发光,门自然而然地就打了开来, 在晃眼的烛火之下,越迷津身上的血污似乎也笼罩着一层金灿灿的辉光。   “我们要在这儿住一晚,只要一个房间,不过尽量大一些,舒适一些,要热水,好茶,再来些热乎乎的饭菜。”秋濯雪的声音听起来简直梦幻得不可思议,“不论花费多少,剩下的都归老板。”   店老板只有点头,他的脚步似乎也随着金豆子飘了起来。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店老板果然收拾出这家店里最大的房间,房间布置虽谈不上风雅,但已是个极为舒适的所在,有被褥、竹席、枕头、水盆、还有窗户。   现在不是冬日,炕床没有烧起来,只是铺上舒适的竹席,足够任何歇脚的人睡个好觉。   热水很快就送了上来,还有热腾腾的饭菜。   越迷津在屋里头洗澡,秋濯雪与萧锦瑟则在院子里吃饭,饭菜都是农家常见的菜,店老板将自己的婆娘叫醒刚炒好的,夫妻俩这会儿正在堂内看着金豆子发呆。   在家的时候,萧锦瑟出手也很阔气,不过在江湖里闯荡一番之后,他已明白阔气不能当做饭吃,因此看得目瞪口呆。   萧锦瑟含糊问道:“你应该知道那粒金豆子够你在这儿住上一百年了吧?”   刚刚看了那么多尸体,萧锦瑟没把之前吃下去的饼吐出来都算不错了,这会儿实在没有心情吃饭,只是勉强自己往嘴里塞饭菜。   他知道,接下来还不知道要遇到什么难题,必须要吃饱才有精力应付,因此眉头蹙得很紧。   秋濯雪正在倒茶,闻言挑眉一笑:“那我恐怕是活不到那么久。”   萧锦瑟打量他一会儿,神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古怪:“出手这么大方,难怪你们会被风波门盯上。”   也难怪有这么好的身手。   俗话说客不离货,财不露白,在江湖中行走,敢如此大手大脚挥霍的,若非刚出江湖的毛头小子(比如说当初的他),就定是艺高人胆大,否则怎会不惧贼盗在旁窥伺。   茶杯在秋濯雪的手指里微微一转,满满一杯,却是滴水未洒,他饶有兴趣地看着似乎忧心忡忡的萧锦瑟:“如此说来,阁下认为风波门找上门来,是只为求财?”   萧锦瑟有些魂不守舍的,频频往门外张望,看起来很紧张:“不然,除非传回去的消息变成了你们两人携着万两黄金,风波门铁了心要尽数吃下,否则没道理这么大的阵仗。”   秋濯雪的手一顿:“哦?那你有什么见解?”   不知为什么,萧锦瑟心头忽然涌过一阵极古怪的感觉,他转过头来望着眼前这个风流倜傥的男人,只觉得这双含情脉脉的双眼里似藏着让人捉摸不清的深意,那令人感到妥帖舒适的语调里似也带着机锋。   萧锦瑟只觉得自己似乎又变成五六岁时的模样,坐在学堂里启蒙,紧张地看着夫子,小心翼翼地等待着考核,生怕自己答错。   “我听到的消息是为求财。”萧锦瑟不自在地吃了一口饭,动脑子的事总是费精力,他也想借着吃饭的时间整理整理思绪,“嗯……不过这么多人,要是只为求财,动静也太大了些,再多的银钱分到每人手里,也不剩多少,所以……”   秋濯雪道:“所以……”   萧锦瑟道:“所以一定不止为了求财。”   “不错。”秋濯雪赞许道,“还有呢?”   萧锦瑟沉吟一声:“还有……还有就是,他们特意准备了弓箭手,还埋伏了马车,说明我之前听到的消息并没有出错,他们的确是为了你们而来,只是这阵仗比起夺财,却更像是要命……”   冷静下来将情况分析了一通,萧锦瑟也不自觉放松下来,神情变得格外茫然:“奇怪,他们到底有什么目的?”   秋濯雪又提醒道:“他们做这件事,还带着腰牌,眉眼也没有遮,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因为……”萧锦瑟恍然道,“因为……因为他们极有把握,认为此事必定成功,既然灭口,就压根没有害怕泄密的道理,当然不必藏头藏尾的,担心别人认出身份来。”   秋濯雪微微一笑。   萧锦瑟一怔:“奇怪,奇怪……这又不对了呀,他们要是知道你们的本事,又怎会这样托大,可他们要是不知道你们的本事……”   他越说越迷惑,越说越不解,只觉得这事儿处处透着诡异,似乎每个猜想都有可能,又都不可能。   “这风波门做事怎么这么神神叨叨的。”   这会儿秋濯雪已将茶喝完了,笑道:“这天底下的事就是这样,咱们如今只摸索到一些线索,就要借此推断出来龙去脉,无异于管中窥豹,盲人摸象。猜测有许多种,可到底是哪一种,只有等真相水落石出时才知晓了。”   “啊?”萧锦瑟呆了一下,“那……那你刚刚还问我这么多?”   秋濯雪弹了弹空茶杯:“猜不着他的来处,未必就猜不着他接下来的去处。我问了这么多,阁下可有何收获?”   “收获……”萧锦瑟嘟囔了一声,略有些犹豫不决地回答道,“收获……大概就是,风波门要赶尽杀绝,灭我们的口了,而且他们还暴露了身份。”   “是呢。”秋濯雪支着脸,“倘若你是白天南,你会怎么做?”   萧锦瑟想了想:“我会怎么做……我要是白天南,嗯,折损了这么多人还没杀掉我们,一定非常生气。而腰牌又泄露身份,风波门惹上这样不得了的强敌,也必然心生惧意。”   “换做我是白天南的话,要么加派人手斩草除根,要么……”   秋濯雪道:“要么?”   “要么化敌为友,上门赔罪。”萧锦瑟沉声道,“免得再添伤亡。”   风波门出身绿林,讲究的无非就两样,道义跟利益。   要是重道义,不管事情是谁挑起的,风波门必然要为死去的几十名好手报仇雪恨,如此一来,肯定会加派人手斩草除根。   要是重利益,风波门现在已折损了几十名好手,不管目的如何,显然得不偿失,白天南还不确定要牺牲多少人才能杀掉他们三人,损失过重,风波门接下来的日子也未必好过到哪里去,考虑到大局,必然会选择握手言和。   因此这两者看似矛盾,却都有其可能。   萧锦瑟说完这番话,自己也觉豁然开朗,不自觉放松下来,只觉得风波门接下来的行动顷刻间一目了然,而非是茫茫一片迷雾。   秋濯雪朗声大笑起来:“很好,说得很好,这两样都需要吃饱饭。如果有人来杀我们,你总要吃饱些才好应对;就算要赔罪吃饭,也得等到明天了,也不妨碍你吃今天的晚饭。”   萧锦瑟激动地点了点头。   “我到屋里看看他。”秋濯雪放下茶杯,缓缓起身,“你吃好了记得消消食,免得腹中胀气。”   看来他们有话要谈。   萧锦瑟略有些紧张地看了看房间,里头已经投出越迷津的身影来,其实用不着秋濯雪提醒,他也实在不想太早入内休息。   想到越迷津满是血污的脸与冰冷的眼睛,萧锦瑟就觉得毛骨悚然。   他吃饱了饭,就有足够的勇气去对抗风波门。   可是萧锦瑟很确定,自己即便吃再多的饭,也绝不会拥有那个男人那样稳的手,那么果决的杀戮,那么强硬的心肠。   他不但救下了自己跟同伴的命,也救下了萧锦瑟的命。   萧锦瑟本该感激,可是那双眼睛里对生命的漠视,实在残酷得令他心惊胆寒,因此他不但感激,同样感到害怕。   这个晚上,萧锦瑟忽然又对父亲所说的江湖有了一些更深的了解。   在萧锦瑟思绪纷杂的时候,秋濯雪已进到房间之中。   刚刚店家特意送了一份饭菜到房间里,还有一碗醒酒汤。   醒酒汤已经喝完了,越迷津正在吃饭。   脸上的伤口沾过水后微微泛白,已经不再流血,越迷津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多管的意思。   秋濯雪坐在了他右手边的板凳上,凝视着这条伤口。   越迷津并没有转头看他,只是筷子在空中顿了顿,冷冷道:“怎么?”   看来醒酒汤没派上多少用场。   秋濯雪露出迷人的笑容:“该怎么说好呢。”   有时候话说得太直接,难免会挫伤别人的自尊心,惹得别人不快,以至于结仇,因此秋濯雪说起话来,有时候总是要拐上几个弯,好好装饰一番。   “秋某只是觉得新奇,越兄难得失手。”秋濯雪这次说话却很直接,“马车就这么大,秋某已将堵在车门口的人带走了,为了放出冰鉴里的水,马车底座也装了活板。不论越兄是要出来,还是到马车底下去,本来都不难。”   越迷津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脸色变得有些黑,他绷着脸冷哼一声,并没有解释。   “看来是有个弓箭手走了大运。”秋濯雪看着他这模样,轻轻叹了口气,也没有继续追究,“而我的越大侠又喝得太醉了点,不小心将脸往这支走运的箭上撞了一下,是不是?”   越迷津并不领情:“不必为我找任何借口,失手就是失手。”   “过来,我帮你擦擦脸。”秋濯雪轻笑一下,从怀里摸出一盒药膏来。   越迷津“啧”了一声:“有什么必要,这点小伤而已。”   “脸上的伤总是很难愈合。”秋濯雪幽幽道,“你泡了半天的血,还过了水,留疤倒还是轻的,说不准会烂脸。”   越迷津想了想,默不吭声地转过脸来。   秋濯雪慢条斯理地给他上药,又问:“有没有别的地方受伤?”   这次越迷津直接懒得回答。   秋濯雪擦得很细,动作也很轻柔,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越迷津说话:“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杀人。”   他的口吻仍然很生硬。   秋濯雪看整条伤口都已擦上药膏,才算放心,见他许久没声,疑虑道:“不过呢?”   越迷津皱眉:“什么不过?”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杀人。”秋濯雪好心提醒,“这句话之后不是往往会带着一句,不过,但是之类的解释吗?”   越迷津闷闷道:“杀人就是杀人,有什么好不过但是的。”脸上的伤处传来清凉的刺痛感,他不经意又皱了皱眉头。   秋濯雪将药盒拧好放回怀中,平淡道:“那我来补充,我不喜欢杀人,不过他们既能不分青红皂白随意杀人,我自然也能。”   “外面那个是谁?”越迷津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秋濯雪笑起来:“一个心地善良的小朋友,刚刚的话你都没听见吗?他听说咱们两头小肥羊在路上活蹦乱跳,是赶忙过来救命的。”   越迷津的头还有些疼,经过提醒才回想起刚刚的事:“既然如此,那你就不应该说他是个小朋友。”   秋濯雪的笑意更深:“是我失言。”   越迷津沉默了半晌,忽然道:“我的头很痛。”   “我知道。”秋濯雪坐过去一些,让越迷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柔声道,“这样有没有好一些?”   越迷津没有说话,他只是安安静静地枕在秋濯雪的肩上,闭上了眼睛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四十七章   萧锦瑟吃饱饭, 在庭院里消食了半个时辰,甚至还帮店老板洗了碗碟,这才磨磨蹭蹭地敲响房门。   房内的秋濯雪并没有说话, 而是轻手轻脚地过来给他开门,怕惊扰了谁。   萧锦瑟被他所感染,不自觉放轻动作, 等到进来之后,才发现越迷津已经在床上重新睡下了,略有些好奇地张望一眼。   跟印象里带着肃杀之气的男人不同, 床上熟睡的人出乎意料的年轻, 睡颜柔和而安宁, 看上去简直有几分无害,让萧锦瑟几乎对自己的记忆生出一点不自信来。   唯一相同的只有脸上那道伤。   没有了尸山血海在旁做衬托, 越迷津脸颊上那道猩红色的伤口立刻变得触目惊心起来。   “他先睡了。”秋濯雪举着烛台低语道,“床上还能再睡一个人,你要不要到上面将就一下?”   烛火下, 他目光盈盈,语声温柔, 无论说出什么来都叫人很难拒绝。   如果放在平日, 萧锦瑟必然满口答应,可此时此刻, 那道血红色的伤口又让他回忆起之前满地的尸体, 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感觉到一阵莫名的恐惧席卷过身心, 在炎热的夏夜里仍感到冬寒。   萧锦瑟下意识摇头摆手:“不……不必这么客气!, 我睡地上就好了!”   “好吧。”   秋濯雪闻言一挑眉,也没再多做坚持, 帮他铺了被褥在地上,好在气候还热,要是换做冬天,这样一条薄被,第二天起来非得风寒不可。   萧锦瑟连枕头也没要,乖乖缩在了被子上,才刚躺下,他就觉得四肢百骸都发出惬意的响声来,倦意袭上眼皮,顷刻间沉沉睡去,再不管第二天发生什么事。   而秋濯雪只是吹熄了灯,静静躺在床的另一侧。   方才萧锦瑟其实已猜出大半可能性,只是他先入为主,太过笃信自己,因此没有想到这消息很可能是个陷阱。   不是秋濯雪自夸,就算白天南亲身到场围剿,都未必能动手杀死他们二人联手,要是知晓他们这两头肥羊的来历,风波门绝不敢如此托大。   冲着他们来的可能性实在太小,那就只可能是萧锦瑟。   按照萧锦瑟的说法,他追风波门下几名门徒多时,风波门恐怕早就铲除他的意思在。   可是萧锦瑟的紫玉锁在胸,旁人也许不认识,白天南没道理不认识,他的名声是在江湖上靠性命拼出来的,江湖经验与人情练达之处绝非是武林世家里攀关系走后门的小后生可比。   萧锦瑟乃是铁面孟尝萧德之子,杀他等于跟萧德结仇,而萧德是江湖里出了名的活孟尝,孟尝之风非是人人都能效仿,其他暂且撇下不说,最紧要的一点就要有钱。   在江湖这个常有习武之人劫富济贫(兼自己)的地方,有钱人想守住财富,总要有些本事,不管是武功上的本事,还是驭人方面的本事。   萧德能靠钱出名,无疑是个很有本事的人,这种人往往本身已经很难缠了。   更不必说,一个有钱又有本事的人,当然会有很多甘愿为他赴汤蹈火的朋友。   萧德膝下就只有萧锦瑟一个儿子,一脉单传,倘若萧锦瑟死了,他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还有什么要顾忌的,他要是为了报丧子之仇而屠戮整个风波门,也绝没有江湖人敢说什么。   平白无故为风波门树下这样一位大敌,白天南怎么会做下这么不明智的举动。   总不可能是风波门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除非,他杀萧锦瑟另有打算。   秋濯雪心念一动,人已消失在房间里,眨眼间身影就没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地头蛇的好处在于盘踞当地有一方势力,碰到任何麻烦都能找自己人解决,因此俗语才有云:强龙不压地头蛇。   坏处就在于,既生了根发了芽,要想走脱也当然没那么容易。   风波门在当地的势力不小,找起来非常简单,总坛灯火通明,四处都有人把守巡逻,算得上是戒备森严。   只是这样的戒备对秋濯雪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这会儿已是四更天了,天还很暗,里里外外的火把没能将每处黑暗都照亮,秋濯雪犹如鬼影一般,借着阴影与巡逻守卫的死角处,轻轻巧巧地从大门走了进去。   武林里任何一个门派,任何一个组织,都总有个议事的地方,风波门当然也不例外,风波门议事的地方叫做聚义厅。   听起来就很有绿林好汉的味道。   聚义厅不但用来议事,还经常用来论功行赏、庆贺功劳、处决叛徒、宴请宾客等等,它无疑是个很重要的地方,也陪伴风波门走过了许多决策,见证了许多兄弟的来去。   这次的事,当然也不会例外。   秋濯雪从左侧的厅堂绕了进来,轻身一纵,已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梁上。   聚义厅修建得极大,房顶横梁所采办的大木当然同样是精挑细选过的,无论是尺寸与材质,都足以支撑起整个聚义厅,自然也藏得下一个秋濯雪。   只是房梁太高,久未打扫,已积满了灰尘,因此秋濯雪才落在上面,就不敢随意动弹,将衣摆一撩,做了个横卧的姿势,静静打量着底下的人。   聚义厅足以容纳百人,可供以人坐的椅子却只有七把,除去门主白天南,剩下就只有六把椅子,风波门的金牌也总共只有六块。   每块金牌底下又都掌控着六块银牌,每块银牌手底下又至少有百余人。   这在任何地方都已是一股不小的势力,足以叫人退避三舍,因此风波门这些年来的确有过不少风风雨雨,却很少有问题严重到坐齐七把椅子的程度。   现在七把椅子上都坐着人,每个人的脸色各不相同,而白天南的脸上则布满了忧虑。   椅子正中间跪着一个风波门弟子,浑身浴血,惊慌失措,神情紧张得犹如惊弓之鸟,他脸上的冷汗已将血冲淡,一张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彷徨与绝望,嘶声力竭地吼道:“我不知道,他是鬼!他是神!绝不会可能是人!”   来得正好,看来这弟子已经将之前发生的事情说得差不多了。   “哼!是人是鬼!”坐在椅子上的胡子大汉冷笑道:“我看你他妈真是撞了鬼!折了几十个兄弟,你他奶奶的连人家的底细都没摸出来。花老三,我你手底下这批兔儿爷该练练了,可别什么卖屁股的阿猫阿狗地都招进来,平日偷奸耍滑也就算了,如今把门主的大事都给耽误了!”   噢?看来这风波门内倒也不齐心啊。   秋濯雪将下摆扎在腰上,如弥勒佛笑卧,耐心地等着风波门众人议事。   花老三是背对着秋濯雪的一人,看头发衣着打扮像个文士,说话也斯斯文文的,很是客气:“丁兄弟说得甚是在理,只是小生还有件事要请教。不知上个月门内操练,输给小生的是谁家的兄弟?”   “你!”   胡子大汉须发皆张,正要发飙,被他身旁一个紫面男子拦下:“好了!都是自家兄弟,这时候还吵什么,最重要的是现在怎么办!”   “按老子说。”胡子大汉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做了个手势,“那三个人没了马车,两条腿又能走多远。咱们半年前才买了三百匹好马,喂得正壮实,我不信追不上,现在趁着天还没亮,让我带一批人出去,手起刀落,把他们全做了,尸体就送回来给二哥当花肥!”   底下吵吵嚷嚷,白天南却始终没有说话,他只是低头玩弄着自己的白玉扳指,好半晌才道:“老四,我记得这消息是你传来的,你知道我一向很信任你。”   花老三旁边的一个男人突然跪在了地上,他个头很高,长手长脚,可是极瘦,简直像皮包骨头,眉毛像两片尖尖的竹叶贴在眼睛上,说不出的怪,活像根竹子成了精,这会儿声音里带了点惊恐:“是,是我……”   他跪得太干脆利落,膝盖重重磕在砖石上,吓得边上涕泪横流的弟子都大气不敢再喘。   “好了。”白天南举起手,止住他的话,淡淡道,“省下那些解释,不忙,等事情完了再谈也不迟。现在你仔仔细细跟我说上一番,你听来那两个人的情报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字都不许落。”   瘦竹竿战战兢兢道:“是,是,临江城的刘三是我们的眼线,他说临江城那两个肥羊……那两个人带了个病恹恹的异邦人来,出手很拮据,有天病秧子异邦人没了,他们也突然有钱起来。很有可能是不走正道的人牙子,现在的有钱人不正流行胡姬这一口,咱们也抓过不少,因此我也没多想……”   人牙子就是撮合买卖人口的中介人,大户人家买丫鬟下人,有时候就会通过人牙子,像是不走正道这个说法,意思就是卖的人不干净,是拐来的,骗来的。   “异邦人。”白天南重复了一遍,轻轻道,“是个异邦男人还是个异邦女人?”   瘦竹竿讪讪一笑:“这有什么打紧的,男人女人的有什么差,老三你说是吧。”   他此言一出,其余四人都忍不住哄笑起来,站在他们身后的弟子也有些憋不住了,倒是地上跪着的弟子露出愤怒的神色。   秋濯雪闻言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之前胡子大汉不是随口骂人,这花老三应是个好男风的,今天来袭击他们的人跟地上这弟子是花老三的下属,自然只有生气,不觉好笑。   白天南冷冷道:“你要是不知道,就赶紧找个知道的回答我的问题。”   众人都笑,他却不笑,聚义厅里顿时静了下来,瘦竹竿很快传进来一个弟子,恭敬地跪在地上回答:“是个异邦男人。”   “是个异邦男人。”白天南喃喃道,“是个异邦男人,好啊,真好啊,你们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拿他们俩当饵钓萧锦瑟这小子,萧德都没这福气!”   白天南猛然站起来,负手来回走了两步,沉思道:“设宴望江楼!派兄弟去找,找到人就立刻回来见我,我亲自去请!”   花老三听出不对,忍不住站起身来:“大哥!兄弟的仇难不成就这么算了吗?!”   胡子大汉本还幸灾乐祸,闻言也甚是不乐意,皱眉道:“咱们自家兄弟死了几十个,还要给人家赔礼道理?你什么时候怂……”   “住口!你知道咱们惹上了什么人吗!”白天南猛然抬起头,目光极厉,众人沾上他一眼,顿觉心惊肉跳,“你手底下这小子说的两头肥羊,如鬼似魅,无踪无影的那个是烟波客秋濯雪!杀人的那个是覆水剑越迷津!”   这次花老三跟胡子大汉都变了脸色。   白天南厉声道:“就按他们俩的本事,就算将咱们兄弟七个的头都割下来在这聚义厅里当蹴鞠踢一晚上!只怕都没人发现得了!”   全场正鸦雀无声,一直坐在白天南边上的一人忽然道:“那萧锦瑟的人头呢?”   白天南沉着脸一挥手,道:“不急,当初参与围剿玉邪郎的不止萧德一个人,萧锦瑟不过是正好到了咱们的地盘上,既然他撞了天运遇到那两人,暂且放他一马。实在不行,咱们换一家就是了。”   当初围剿玉邪郎的不止萧家……他们不仅仅是冲着萧锦瑟,更是冲着玉邪郎……   秋濯雪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   智者千虑, 必有一失。   无论玉邪郎跟一先女何等智慧,何等精明,都抵不过天命弄人四字, 纵然机关算尽,世上仍难免会发生一些意料之外的事。   否则一先女本该在三十年前成为武林盟的盟主,伸开拳脚, 展开抱负,有一番大作为,而不是坠落山崖之后与玉邪郎成婚生子, 就此隐姓埋名, 不出江湖。   在一开始听见玉邪郎的消息时, 秋濯雪的确有些惊慌失措,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个谣言里最为致命的一点。   缺了一先女。   在秋濯雪的记忆里, 这对夫妻从没有分开过彼此太久,几乎称得上是如胶似漆。   近三十年来,他们既是夫妻, 也是旗鼓相当的敌手,从儿子更喜欢谁到棋局一较高下, 几乎都能拿来比一比。   当知己与眷侣包括宿敌都是同一人时, 任何夫妻恐怕都很难产生对彼此的厌倦感。   这世上见过玉邪郎真容的人用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而且大多数已经死了, 唯二的活口是他的妻子跟儿子, 惊鸿一瞥就认出来的可能性等于没有。   要是想从玉邪郎的武功还有习惯认出他本人来, 必然要相当熟悉玉邪郎, 而且武功足够高强到长时间跟踪观察都没被发现——且不谈这类人在江湖上屈指可数, 单说熟悉玉邪郎这一点,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来他的死敌一先女。   没有一先女, 已足够秋濯雪确定最近江湖上流传玉邪郎的所有消息必定都是假的。   明明不是玉邪郎,却要为玉邪郎复仇……   秋濯雪目光一暗,心道:这顿赔礼宴恐怕要吃成鸿门宴,只是变成了刘邦请项羽。   这时聚义厅内的众人也已各自散去忙碌,只留下了白天南与坐在他边上的一人。   那人手里攥着一方白色的锦帕,帕子叠得很齐整,四四方方的,连绣花都浆洗得几乎有些褪色,唯独渗透在丝线里的血迹始终残留,在火光下形成黯淡的斑纹。   白天南心焦地来回走了一会儿,似是在思考什么。   正当秋濯雪准备静待离开的时机时,那人忽然出声道:“天南,你从老门主手里接过风波门,已有十年了吧?”   “到下个月的十五才正满十年。”白天南与他似乎很亲密,温声道。   那人轻轻叹气道:“我还记得十年前的风波门,杀人劫货,无恶不作,惹来许多仇家,最后折腾得小猫都没两三只,门槛低得是个人就能跨进来。许多人说你捡了便宜,其实风波门能有今日的兴旺,全仰仗你。”   白天南摇头:“这是说哪里话,要是没有你出谋划策,我白天南又岂能有今天。”   “哈,我这些话,老门主也听过,怎么他没有今天,只有你听了……”那人似是情绪不高,话语之中时常神游天外,像是自言自语地呢喃,又很快回过神来,不急不缓道,“咱们风波门多是些小人物,都是动刀动枪的粗人,你将许多规矩改了,也有许多规矩没变。”   白天南沉吟一声,脸色忽然变得很冷淡:“有些老规矩,自有其道理。”   “是啊。”那人慢吞吞地点了点头,握着白天南的手腕,缓声道,“天南,这次出师不利,说明老天爷也不希望咱们做这桩买卖,眼下既然人没死,不如……不如就算了吧。等那杯赔罪酒喝完,此事就这样作罢。”   白天南像是早有预料:“果然,你还有什么话就都这会儿一起说了吧。”   那人沉沉叹了口气:“莫说我是妇人之仁,这摊浑水才刚开始已赔上几十人的性命,接下去还要赔上多少人的命,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性,你真的要赌吗?”   “为什么不赌?”白天南正踱着步,闻言猛然回过身来,厉声道,“你以为咱们风波门现在大了,似乎有了些名堂,可出了临江,武林里谁知道咱们风波门?我花了十年!足足十年的心血,风波门也不过如此而已,你以为是为什么,是因为那些武林世家,名门子弟,已在三十年前将这片武林瓜分完了!”   秋濯雪若有所思地调回身体,安静地坐在房梁上听着。   “人家风花雪月,咱们只能杀人放火。”白天南指着门外冷笑道,“咱们想爬上来,只能接脏活累活做,你说这是为什么?”   那人默然不语。   “因为天下这么大,他们只给咱们留了这么点地方!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这样一个机会,有了将整个武林重新洗牌的机会!难道你就甘心这一生都困在这浅水里头?”   那人轻叹一声,知这方面是劝不动了,就换了个方向:“我知道你想往上爬……可他真是玉邪郎吗?三十年前的风云人物,现如今也该五六十了吧,怎么会是你我见到的那个模样?”   他?!   秋濯雪眼睛一亮,心下顿时一动,白天南果然与传出玉邪郎消息的人果然有关联!   “他是不是玉邪郎,有什么紧要。”白天南站定脚步,声音狠厉,“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只要他能说到做到,岂不胜过玉邪郎一个名头百倍千倍。”   撇开别的不提,这话说得颇有魄力。   可惜了……   秋濯雪继续观望着两人。   那人叹气道:“话虽是这样说,但秋濯雪与越迷津都在此,我实在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白天南轻描淡写道,“他们俩本事再大,到底不能手眼通天,巧合罢了,你还真当他们是冲着咱们来的?这回算是萧锦瑟走了大运,等他们这俩瘟神一走,这临江还是我们的天下。”   那人叹气道:“不错,英雄会近在眼前,用不着咱们赶,他们只怕也没心情留。”   “英雄会……”白天南冷笑了两声,“哼哼,英雄会……”   那人沉默片刻,病人往往会比普通人更清楚生与死的差别,也更清楚生命的美好,他对此事仍然颇有微词,只是白天南已耐着性子说了许多话,他也不愿再起冲突。   一件事还没落锤定音之时,可以有许多讨论的空间,然而现在白天南已经下定决心,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实在没必要多伤两人的情分。   于是那人说:“也许是我病太久了,将死的人总是想得多,你既打定主意了,我也不再多说什么——”   他的话并没有说话,就忽然断了音,头低垂着,身体微微躬起,一只手握紧椅子的扶手。   秋濯雪虽然没看清他的脸,但已闻到了一点点微弱的血腥味。   “又犯病了?来人——”   白天南忙走上来,立刻回头喊人,很快就被按住了手。   那人始终没有说话,弟子的影子在门上透出一个长长的黑影,问道:“门主有什么吩咐?”   白天南犹豫片刻,还是顺了他的意思:“没事,下去吧。”   弟子道:“是。”   那人好半晌才缓过气来,气若游丝地答道:“别费工夫了,将大夫吵醒又怎样,我这老毛病几十年了,自己都会给自己开方子了,到头来还不是一样,好歹今天没有咳血。让他们都清静清静吧,让我也清静清静。”   白天南深深望着他,甚是伤痛:“等事情一成,风波门就不再只是眼下的风波门了,那时候,我就把江湖里的所有神医都一个个的全揪出来……”   那人笑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十年前我还盼着能好,如今都看开了,你想想风满楼何等惊艳绝伦,又是富甲一方,他的双亲与烟波客走遍天下,寻来多少奇珍异宝,可他的心病好转过吗?”   白天南眼中闪过失望与苦痛之色:“你与他不同。”   “死是再公平不过的事了。”那人轻轻拍了拍白天南的手,“咱们兄弟一场,要是没有你,我还不知道这残躯竟能做这么多事,我已很满足,也很快活了,即便明天就死了,也没有遗憾。”   他沉吟片刻,似乎是想说什么,却又立刻被白天南打断。   “别说傻话!”白天南怒声道,“你会好的!玉邪郎当初既偷了武林各大家的绝学,说不准其中也会有一两本医经,实在不行也总认识几个神医。”   那人苦笑摇头。   白天南道:“哼!你别不信,他既要做玉邪郎,总该拿出点玉邪郎的样子。正好后天晚上就是见面的日子,一定会有好消息的,你只要再等两天就好了。”   “两天。”那人恍惚了一瞬,目光忽又坚定起来,“十年我都等了,何况两天……只是没这必要了。天南,我刚刚就想说了,今天的赔罪酒,由我替你去吧。”   白天南失声道:“你说什么?”   “烟波客倒也罢了,覆水剑的名声你我都清楚,此人杀人如麻,从不留隔夜仇。”那人拍了拍白天南的手,黯然道,“天南,我之所以今日这般劝你,就是因为武林之大,江湖之险,好比赌局,咱们运势不好,开头已输了这样一把大的……”   秋濯雪听得眉头微微一皱,心道:“越兄啊越兄,你这名声真是坏得离谱。   “今日的赔罪宴,人家纵然肯赏面子,可等到了讲理的时候呢?”那人苦笑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道理。老三老四都犯了错,就让我就带着他们俩一道去赴宴吧。”   他此话说得并不如何铿锵有力,话中的意思却已非常清晰。   白天南咬紧牙关:“你……你……”   “神功秘籍,武林地位。”那人轻轻叹息,“天南,你手中的筹码是兄弟的性命换来的,舍得舍得,却不知道要舍多少才有得。”   “赌桌上已经开始第二局了,来了两位千金客,咱们没办法离场。”   “你既是赌客,那这一把赌注,只能下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最后白天南也没说出什么来。   那人的病似乎越犯越重, 到最后咳嗽起来,白天南也顾不上许多,先将他扶去休息。   偌大的聚义厅顷刻间就只剩下了秋濯雪一人, 不再多留,轻轻巧巧地按照原路掠出身去,这次倒是比进来容易更多, 外头的人手少了一些,应是听吩咐出去找他们的踪迹了。   刚刚在房梁上呆过半晌,秋濯雪半边身体都沾了灰尘, 他回到小店时店主夫妇已经睡下了, 不便开灶烧水, 只提了冷水草草清洗一番。   这会儿天边处微微泛着点光亮,可还够睡上一两个时辰, 秋濯雪带着一身水汽走进房来,开门声没吵醒在地上睡得正熟的萧锦瑟,倒是吵醒了睡在里头的越迷津, 只是他眯着眼,什么都没说。   屋内并没有什么大变, 只除了萧锦瑟换了睡姿, 越迷津甚至连动都没动。   秋濯雪走过来静静躺在他身边,一小撮头发被水打湿了, 正好落在越迷津的脸上, 他忽然出声道:“你夜半出去, 总不会是去游水的吧。”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 隐隐约约地听不仔细, 秋濯雪轻轻一笑,侧过身来想看看越迷津脸上的那道伤口, 可惜房间里还是暗沉沉的,大概能看见人的轮廓,可想要看清细节就不易了。   秋濯雪并不勉强,只轻轻道:“你猜猜看?”   越迷津声音冷淡:“这还用得着猜吗?你一定耐不住好奇心,偷偷跑去风波门打探情况了,都听到了什么?”   不知是不是声音太过波澜不惊,越迷津有时候的口吻,总像是大人在训斥顽童一般,他本人似乎对此毫无自觉。   “这么聪明呀。”秋濯雪也不恼,低声道,“那再猜猜看,我都听见了什么?”   之前对秋濯雪的行踪猜测尚且有迹可循,可猜他都听见什么,这就直接进入能掐会算、信口胡诌的阶段里了。   越迷津仍然是面不改色,直面挑战:“无非是阴谋诡计,杀人谋利的勾当。”   秋濯雪又贴过来一些,脑袋垂在他肩膀处闷闷发笑,好半晌才凑到耳边道:“这你就猜错了,我听了一路家长里短。”   “你摸到人家厨房去了?”越迷津不由得一愣。   秋濯雪忍俊不禁,也不多解释,只低声道:“我快累死了,先让我睡一会儿,等吃早饭的时候再喊我。”   他话音才落,人已沉沉睡下,显然的确累得不轻。   假如换个好奇心重的人,此时此刻只怕抓耳挠腮,痛不欲生,性格好些的,大不了自己瞪眼静等到天明,换做性急的,非要把秋濯雪使劲儿摇晃一番逼着说出前因后果来才肯消停罢休。   偏偏听到这句话的人是越迷津,他想了想,也从容地闭上了眼睛。   有些事早一些跟晚一些,对他来讲并没有什么差距。   老道士曾将说越迷津这样的性子实在过于无趣,逗起来都显得乏味,不过越迷津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好奇有好奇的好处,就像是秋濯雪这样,即便只是好端端地在大路上跑跑跳跳,都会有一箩筐的麻烦倒在他的面前。   不好奇也有不好奇的好处,就如同是越迷津一般,麻烦见着他都会望而却步。   两人都睡沉了。   最后是萧锦瑟端着水盆进来把两人喊起来的。   秋濯雪只潦草睡了一个时辰,醒来时头痛与醉酒的越迷津不相上下,两人都恹恹地清洗了一番,总算醒过神来,出门吃早饭。   店主夫妇殷勤周道至极,荒僻小店虽然没有大鱼大肉招待三人,但他们还是竭尽所能,不但将米粥熬得极为浓稠,还搬出了自家的腌菜,新摘了地里的果蔬,唯恐三人不满意。   其实三人惯走江湖,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热饭热菜已足够三人心满意足,不论怎么说,总比昨天晚上硬得像石头的大饼要好。   纵然有再多的银钱,只身远游在外,除非随身带着家当,或是跟着一支车队伺候,否则在荒郊野外想吃顿热乎的并不太容易。   秋濯雪已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   萧锦瑟的筷子则在米粥里寸步难行,他敬畏地看着这碗粥,最后干脆端起来转着边喝,含含糊糊地说道:“我之前走北方海口的时候,吃过一种早点叫面茶,用糜子面糊做的,也就这么稠了。”   他看起来很放松,也很开心,像是将昨天的事全都忘光了,实在心大得可以。   这让秋濯雪觉得很欣慰,心大有时候也是一项美好的品质,太容易担惊受怕的人在江湖里是活不久的。   毕竟紧张、担忧、恐惧都是需要力气的,一个人要是把力气都花在情绪上,难免会忽略很多更重要的事。   三人都吃得很饱,萧锦瑟抹了抹嘴,搁下碗,痛快道:“两位,我想过了,既然风波门的这群人一晚上都没找过来,不管他们是没查着,还是打算赔罪,我都不大关心。若无其他要事,咱们就在此分别吧。”   萧锦瑟的武功算不上太强,一人远游江湖,靠的自然不单单是这身本领与经验,还有他尚且算得上灵活的脑袋瓜。   在萧锦瑟最初的设想里,事情本该是这样发展的——   他救下这两人后,将那群贼人赶尽杀绝,不留后患,所谓路见不平拔剑相助,事了拂衣去,做一个潇洒无比的游侠。   然而现实是——   这群贼人不但是风波门门下,风波门还仗着人多势众,出动了百余人杀人灭口,自己想救的这两只肥羊居然是以一敌百的绝顶高手,倒是自己侥幸靠他们二人保住了一条小命。   其中一位高手杀人不眨眼,被百人围攻只受了脸上一点皮肉伤,硬是没有一个人能沾到他的衣服边,看起来相当危险。   而另一位轻功极高的绝顶高手还曾经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而且相识的短短半天之内,就表达了对自己的异常欣赏跟谆谆善诱的耐心。   萧锦瑟深思熟虑了一番,半点没感觉出来自己都做了什么值得让人欣赏的事,除了不自量力,似乎就只剩下不自量力。   行走江湖最要切记的一点,就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此人出手颇为大方,一粒金豆子说抛就抛,想来不是图财。   不是图财,那就是图……   倘若秋濯雪年纪稍微大一些,萧锦瑟也就当他是当世高手起了爱才之心,偏偏他看起来年轻风流,与自己相差不大。   萧锦瑟虽觉这么臆测救命恩人委实不好,但这年头的江湖,连男人都已经不安全了,想想烟波客的桃花债就知道了。   因此他觉得还是该抱有些警惕之心的。   至于那几个贼人,要是单单他们几人,萧锦瑟还不放在眼里,可是现在已引出了更大的问题——风波门。   风波门人多势众,硬拼显然不行,只能智取,可萧锦瑟很确定自己的智谋还没有高到能掰倒整个风波门的地步。   真送上门去,只能是两个结果,一个是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另一个就是被认出身份来,风波门的门主白天南连夜发信,让他老爹上门来领人。   不管是哪一样,萧锦瑟都不是很想要。   世事实在变得太快,因此萧锦瑟仔细想了一番,最终觉得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闻言,越迷津的筷子微微一顿,他脸上的伤疤已开始愈合,不像昨天晚上看起来那么吓人,被朝阳一映,看起来只是道艳丽的红痕,目光扫过萧锦瑟,忽然道:“走得这么急,你被吓到了?被谁?风波门还是我?”   人在遇到小的危害时,总是不吝啬伸出援手,可一旦危害变大,许多人就会选择明哲保身,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目光如雷霆一般,叫萧锦瑟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犹豫了下,感觉脸上一阵燥热,摇了摇头,缓缓道:“都不是。”   秋濯雪略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饶有兴趣地问道:“那是为了什么?”   风波门的目标既是萧锦瑟,只要他一落单,仍然有被害的危险,秋濯雪本就不会对这种事坐视不理,更不必说此事还牵扯到了玉邪郎。   萧锦瑟本想说些俏皮话,可在他们二人的目光下,却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讪讪道:“原本我以为二位手无缚鸡之力,这才前来搭车,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   救人不成反被救,萧锦瑟每提起一次,就感觉脸上一烫,急忙转进下一句话。   “我已仔细想过了,倘若风波门是针对你们二人,你们武功高强,我留着只是拖累二位;倘若风波门是针对我而来,那么就是我将两位卷入了这场风波。”   之前所想的种种考虑戒备都是真的,这番话同样也是真心实意的。   昨夜发生的事,确实让萧锦瑟感到格外挫败,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量何等渺小,他不知道在两人眼中,自己的行为是否显得不自量力,或是荒唐可笑。   不过萧锦瑟并没有后悔这么做。   萧锦瑟并不是意欲挟恩图报才来救命,也很感激二人昨天的相救,正因如此,才应分道扬镳。   他帮不上两人的忙。   “你不求回报,不顾自己的身家性命,跑来特意相助。”秋濯雪望着他,轻轻微笑起来,说话很绵柔,“倘若我们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人,你昨日只怕就要为了救两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丧命野外,现在想来,可觉得值得吗?”   萧锦瑟苦笑道:“这……这又不是做买卖,有什么值不值得的。我只是觉得此事应该做,就去做了。死当然是很可怕的,我想救人的时候,也没有想过死,要是到了最后只能死,那也是我自己选的。”   不求回报的做好事,对许多人而言是很愚蠢的,因为它并不是每次都会带来好的结果,更多时候带来的是危险。   “你们确实很有本事,可我也不觉得自己差到哪儿去,假如要修成绝世神功才能做好事,那我五六十岁才能出来伸张正义了,更不必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总是有更强的,江湖多风霜,不就是这样嘛。”   萧锦瑟拍了拍胸膛道:“既然现在谁也没死,那就皆大欢喜,我也该继续走我自己的路了。”   秋濯雪望着他的笑意更加温暖了:“说得很好,听了这番话,我更舍不得让你走了。”   越迷津:“……”   萧锦瑟:“……啊?”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五十章   秋濯雪的这句话是真心实意的。   萧锦瑟瞠目结舌了一阵, 又很快垂头丧气下来,摇头苦笑道:“你不要取笑我了。”   “取笑?”秋濯雪仔细想了想,反问道:“何出此言?”   萧锦瑟张了张嘴, 脸蛋突然红了红,好半晌才说出话来:“就……舍不得什么的,咱们认识才不过半天, 这难道不是取笑吗?”   越迷津一脸严肃地在旁点了点头,两人的年纪分明差不多大小,他看起来倒比萧锦瑟还显得幼态些, 显得这份认真更为纯粹可爱起来。   两人的反应惹得秋濯雪朗声大笑起来。   在阳光下仔仔细细擦拭着金豆子的店主夫妇闻声迅速地转过头来, 活像是晚间活动的夜枭, 警惕地往三人这儿张望了一会儿,见着没人传唤, 又立刻转回脸,继续沉迷金豆子。   “认识长短有什么打紧,需知有些人白首相知犹按剑, 有些人一曲高山流水便成知音。”秋濯雪和颜悦色道,“你是个值得结交之人, 倘若放走了你, 实在可惜,如何是取笑?”   从昨晚上起, 萧锦瑟就一直觉得自己像被灌着一大碗迷魂汤, 好像在这人眼里, 自己做什么都好, 做什么都对。   倒不是说萧锦瑟没有经历过, 只不过要么是他爹娘哄他,要么是家里的门客奉承, 后来出了江湖,他才清醒过来,意识到江湖险恶,不过仍然有许多受了恩惠的老百姓会感激他。   父母是宠爱之意,门客是奉承之求,老百姓是受了恩惠颇为感激。   可是像秋濯雪这样本事的高手,对他分明毫无所求,却不吝夸赞,萧锦瑟就从来没有碰到过了。   这让萧锦瑟的确感觉到了一阵飘飘然,同时也感到越来越紧张。   他的脑袋非常清醒,相当很清楚自己绝对没有秋濯雪说得这么好,却又难以抑制地对眼前这个人产生好感。   萧锦瑟毕竟只是一个年轻气盛的少年侠客,在这个年纪总是渴望来自权威的认可,渴望得到尊重,渴望拥有肯定。   倘若说这句话的只是个再寻常普通不过的小姑娘,萧锦瑟只会一笑了之。   因为他知道,这样的认知不过是因为那姑娘的世界仅有这一小方天地,等到她意识到天下是很大的时候,就会明白萧锦瑟不过如此。   偏偏是秋濯雪。   即便只认识短短半日,萧锦瑟已意识到此人的武功与才智都远远凌驾自己之上,不要说是他,恐怕许多江湖上的大人物都很难相提并论。   来自这等人物的夸赞,当然是更有分量,也更叫人心潮澎湃,受宠若惊。   这种认可是任何一个渴望肯定的年轻人都无法抗拒的。   问题就在于,为什么?   虽然萧锦瑟并不了解这两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但是他看得出来,秋濯雪并不敬畏越迷津,相处时也并没有半点恐惧之色,说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   如此珠玉在侧,萧锦瑟实在是抓破脑袋都想不出来为什么秋濯雪会对自己如此青眼有加。   总不可能是像说书人嘴里讲的那种神鬼故事,萧锦瑟小时候救过什么漂亮的神仙哥哥,如今他修炼神功有成下凡来,试图以身相许。   要真有鬼神之说,天底下的恶人早该遭报应了。   不管怎么想,都实在非常的可疑。   萧锦瑟的表情看起来实在有些矛盾,他的大脑这会儿简直像是一团浆糊,混乱不堪。   眼前是秋濯雪无可挑剔的笑颜,萧锦瑟实在不愿意将他想成一个坏人,因此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越迷津,咳嗽了两声,略有些紧张地问道:“你……你也这么想?”   秋濯雪:“……”   他分明记得萧锦瑟昨晚上才被杀人如麻的越迷津吓得要死,怎么今天突然变了个样子。   越迷津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萧锦瑟。   “你不必多说了。”萧锦瑟已从他的神情里明白了一切,想到昨天对方提及金子时的一句哼笑,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才飘飘然的心立刻下坠到无底深渊,更感羞愧难当。   萧锦瑟抱拳沉声道:“两位本领高强,我并没能帮上什么忙,我行走江湖,是一介草莽,言谈粗俗,更谈不上什么高山流水,阁下抬爱了。”   这时越迷津略微一挑眉,又轻轻哼笑了一声,他看起来似乎没有之前那么不快了,像是萧锦瑟的回答取悦了他,因此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谈不上是揶揄还是嘲弄:“看来也并非人人都吃你这一套。”   他这话显然是对秋濯雪说的。   秋濯雪苦笑着摇摇头:“我是真心实意,怎么被你说得好像是诱骗他人的不法之徒?你对他分明也甚是欣赏。”   此言一出,萧锦瑟茫然无措,就像他搞不懂秋濯雪的心思,也完全没看出来越迷津对自己的欣赏。   另外两人则都想起了昨夜的对话:“既然如此,那你就不应该说他是个小朋友。”   越迷津淡淡道:“欣赏归欣赏,我可不至于舍不得他。”   秋濯雪哑然失笑,他直视萧锦瑟,缓缓道:“也是,我这般没头没脑地说上一通,想来你甚是莫名其妙,不解其意。”   他如此亲切包容,叫萧锦瑟一时间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点头,似乎点了头好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好在秋濯雪并不需要回答,只是很快继续了下去:“你虽说不后悔自己来上一趟,但心中对自己没帮上忙始终是耿耿于怀,觉得自己不自量力,也觉得别人会如此看待你,是吗? ”   萧锦瑟只觉得在他的目光之下无所遁形,窘迫地低下了头。   秋濯雪正色道:“抬起头来看我。”   他的声音一直都是轻柔和缓的,让人闻之如沐春风,此时微微带了点力度,就已具备了一种叫人顺从的力量。   萧锦瑟下意识抬起头来,望见他微笑的面容。   “孟子有云: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这世间的恶行畅通无阻,固然会让许许多多人感到失望与痛苦,然而善行的力量也是同等的,人们从中能够获得的希望犹如滔滔江海奔涌,万物难阻。”   人在江湖上行走,一生所求的无非是美名、钱财、权势这三样东西,而这三样东西有时候又往往是与善行是冲突的。   毕竟想得到这三样东西,最基本的条件就是活下去。   而好管闲事、打抱不平无疑是江湖里最危险,也最容易结仇的一件事。   “在你决定对两个与你毫无关系的人施以援手的那一刻,你已做到许多人这一生都做不到的事。”   成大事者必然会有仇家,可是这种仇家往往是凝结在利益上的,有时候甚至能在利益相同的情况下成为朋友。   当年一先女就是利用玉邪郎这个共同的敌人,集结了武林之中许多高手,利益相同的情况下,这些人也的确同心协力,一同诛敌。   然而结局如何,一先女已用自己的下场做了答案。   这就是智者所谋,谋利谋局谋势,谋是没有底线的,只看谁的利益更大,谁的盘算更足,谁的后手更多,谁的运气更好。   秋濯雪的手轻轻搭在萧锦瑟的肩膀上,温声道:“行善从来都不是明智之举,因为这是不被任何外物、任何关系、任何利益所束缚,所捆绑的一种行为,它指向的不过是公道二字。”   萧锦瑟或许弱小,或许较于许多大人物而言平凡无奇,可他却拥有这种难得的品质。   “我说你是值得结交之人,并非是玩笑虚言。”秋濯雪正经地凝视着他,缓缓道,“正是因为你有一颗善心,有一颗义胆,我是真心实意地想要与你这样的人物结交,想与你同行。”   秋濯雪并没有说出风波门是为了萧锦瑟的人头才痛下杀手的事,此事实在毫无必要,他并非是怜悯萧锦瑟,也不是将这青年人看做自己羽翼下的小可怜。   风波门既然会用两个有钱人来当做钓萧锦瑟的陷阱,足以说明他一路都在竭力为所见的不公而挺身。   正如越迷津所言,他本不该喊萧锦瑟小朋友。   这个青年纵然还青涩,却已有了作为英雄、仁侠的气魄与风范。   结交认识这样的人,本就是秋濯雪最愿意做的事。   萧锦瑟几乎已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浑身热血都往上冲,鼻子酸涩,他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一转,看见越迷津微微点了点头,似是赞同秋濯雪所言,简直要流下眼泪来。   他竭力想忍住,却很难控制得了。   秋濯雪察言观色,看出他心中激动不已,登时心领神会,就转过头去与越迷津道:“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越迷津淡淡道:“你说得本就是道理。”   “嗯,我倒是吃你这一套。”不论之前越迷津是不是有意揶揄,秋濯雪这句话是实打实的故意揶揄,“而且是很吃这一套。”   越迷津看着他,也微微笑了一下,不过笑容又很快在脸上消失了,只是点点头:“那我该少说点,说多了,你就不吃了。”   秋濯雪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他的手已搭在了越迷津的肩膀上。   好半晌,萧锦瑟才总算平复心中的激动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了一二,被他低着头擦去了,正慌张间怕人发现,见秋濯雪与越迷津笑语,并未注意到他这边来,才稍稍放下心。   原来是这样。   萧锦瑟已完全倾倒,半点警惕也不再残留,心中顿生许多豪气,忍不住大声道:“好!那咱们接下来就一道同行!说起来,咱们还没换过姓名,我叫做萧锦瑟,萧萧秋风的萧!”   秋濯雪微笑道:“这倒是个好名字,我叫秋濯雪,萧萧秋风的秋。”   越迷津冷淡道:“越迷津,萧萧秋风虽有风满楼的风,但没有越迷津的越。”   秋濯雪:“……”   萧锦瑟:“……”   萧锦瑟的笑容再一次呆滞在了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五十一章   当然会是烟波客。   这样的身手, 这样的谈吐,哪会有什么理由不是烟波客。   既是烟波客,那种种行径就都有了解释。   走在路上的时候, 萧锦瑟的脚步肉眼可见地轻松许多。   在知道秋濯雪的身份之后,萧锦瑟仅剩的一点烦恼跟困扰都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他甚至都没有问三人接下来到底要去做什么, 到底是英雄会还是风波门,究竟是置办干粮行头还是准备将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就毫不犹豫地决定跟着秋濯雪同行了。   只除了对上越迷津的时候, 萧锦瑟险些就要同手同脚了。   现在他警惕的对象再一次从秋濯雪变成了越迷津。   为了避免让萧锦瑟太紧张, 秋濯雪只好躲在后面跟越迷津说悄悄话, 神情有些无奈,欲言又止:“你刚刚……跟他较什么真呢?”   “较真?”越迷津脸上浮现出一点困惑的神色来, 他似有些不解,“你为什么这么说?”   秋濯雪轻笑了一下,揶揄他:“萧萧秋风虽有风满楼的风, 但没有越迷津的越?”   这句话溜出口来时本只是轻松戏谑的玩笑,可真的彻彻底底说出来时, 秋濯雪终于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越迷津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提起风满楼……   尽管一开始秋濯雪的确被江湖上的流言弄得啼笑皆非, 可说到头来,其实至今为止也没有给他造成过什么大的麻烦。   秋濯雪虽然心知肚明是这流言是怎么回事, 但是越迷津并不知情, 也许会对他造成困扰。   出乎意料的是越迷津的回答, 他只是奇怪地看了一眼秋濯雪, 淡淡道:“就算只是一句介绍, 我也想与你待在同一句话里,不行吗?”   “啊——”这句话让秋濯雪眨了眨眼, 心似乎都化了开来,最后只是漾开一个甜蜜的笑容,很轻地说道,“可以,当然可以,你都已说出这样的话来了,难道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这个回答让越迷津更深地皱起眉头。   这样又是哪样?这句话有哪里不对?   有时候秋濯雪的真心似乎总是朦胧地缠绕着一点暧昧的情意,从不真正明说,只是将答案安置在模棱两可之中,模糊不清地等待着越迷津穿过一片迷雾,找寻出路。   越迷津说话一向直来直往,他并非听不出弦外之音,只是懒得打磨言辞,不过也不讨厌秋濯雪的这点小把戏,因此沉吟片刻:“你这样听起来很像……”   他并没有说下去。   秋濯雪问:“像什么?”   “像是我在强迫你。”越迷津不急不缓道,“不过你也并不讨厌。”   这让秋濯雪忍不住咳嗽起来,他慌里慌张地去看前面的萧锦瑟,好在这会儿三人已经走入城中的市集之内,对方被小贩们吸引走了所有注意力,并没有听见任何对话。   秋濯雪发现自己如果想活得久一点,实在该避免引起越迷津的好胜心,或者是自己的好奇心。   不过秋濯雪到底还是没能忍住:“所以跟风满楼没有关系?”   越迷津看上去更茫然了:“能跟风满楼有什么关系?我认识的人本来就不算多。”他停顿了一下,像是认认真真思索了一番,然后才严肃地点头确认,“我认识的姓风的人,就只有风满楼。”   其实也算不上认识,秋濯雪的朋友未必是越迷津的朋友,他只是了解秋濯雪,因此才知道风满楼而已。   秋濯雪有点哭笑不得,却也安心了许多,不必解决毫无必要的麻烦总是一件好事。   三人才进市集没有多久,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呼喝,只见一辆豪华的马车驱使而来,两侧都跟着随从,这些人正粗鲁地将行人驱散开,供以马车安全通行。   其实这是条大路,平日里就有车马来往,只是这辆车似乎特别急,因此马车虽跋扈,随从的行为也相当鲁莽,但并没有真正伤到人。   路上的行人忍不住抱怨了几句,等看清马车跟随从的衣服后又立刻噤若寒蝉,纷纷避让,最终马车踩着萧锦瑟爆发的边缘停在了他的面前。   这马车竟是冲着他们三人来的。   驱车人从车上一跃而下,他长得高高瘦瘦,活像一条竹竿,青白的脸似是惨淡惯了,光是站在眼前,就叫人感觉阴风阵阵,连太阳都没办法驱散这种暖意。   这样的一张脸本来就很适合恐吓,这会儿却突兀地想挤出一点笑容来。   这显然很失败。   这瘦竹竿的额头上甚至已有些汗珠,显然这笑容对他的脸也是一种为难:“三位贵客,还请上车,我家门主有请。”   秋濯雪记得那名病恹恹的智囊脑袋颇为清醒,怎么会派此人过来接他们三人上车,不禁好笑。   萧锦瑟听到门主时脸色已经微微一变,他目光一凝,不动声色道:“门主……什么门主?我们在此地可没有朋友。”   瘦竹竿又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萧公子说笑了,此地哪还有第二个门主,当然是风波门门主,你们在此地怎会没有朋友,我家门主就是你们的朋友啊。”   他显然不适合做这一类的活。   萧锦瑟冷笑一声,语调里带着讥讽:“朋友!哈!我可没有这么大的福气,交如此要命的朋友,半夜三更,夜深人静,杀人灭口,好大的威风!”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算小,听得周围路人猛然发出吸气声,散得更快了,生怕被卷入到什么杀人灭口的风波里去,扰乱自己平静顺遂的小日子。   瘦竹竿只是露出了个假笑,干巴巴道:“只是一场误会,一场误会,我家门主正是要为此事向三位赔礼道歉。”   萧锦瑟猛然提高了嗓门:“误会?!”   瘦竹竿面不改色道:“正是一场误会,因此我家门主一大清早就吩咐我们找到三位贵客,他要亲自向三位赔礼道歉。”   也许是对方过于理直气壮,叫萧锦瑟听得目瞪口呆,他冷笑一声:“那我们要是不去呢!你们又打算怎么做?”   瘦竹竿试图做出亲切和善的表情:“三位要是不愿意去,也无妨,我们绝不勉强,三位在此地的吃喝全由我们风波门包了。倘若三位愿意,不论下榻何处,今天晚上门主都会亲自上门,向三位致歉。”   这下萧锦瑟被噎住了,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只好强压下怒火,转过头来看了看越迷津跟秋濯雪二人,问道:“二位怎么看?”   秋濯雪笑道:“我倒是觉得……不妨去看看。”   他才说着话,人已经不知何时轻飘飘地落在了马车上,坐了进去。   瘦竹竿被他这一手显然松了口气。   越迷津并没有说话,他总是很少说话,也很少发表意见,似乎大多数时候下,秋濯雪的态度就是他的态度。   这种人总是让人捉摸不透的。   萧锦瑟也琢磨不透,因此他飞快地放弃了从越迷津那里得到反应的念头,而是嘟囔了两声,跟在越迷津后头认命地上了车。   等萧锦瑟将头钻进车厢的时候,疑心车厢里会不会装着百八十样暗器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下意识停住身体,警惕地张望了下,才看见这辆马车里摆着一张桌子,桌上的瓷碗里斜着一只山茶花,花的边上还放着三壶佳酿。   看起来简洁而风雅。   而秋濯雪正惬意而舒适地坐在位置上,脸上露出笑容,越迷津则坐在边上养神。   萧锦瑟终于走进了马车,等他坐稳,马车就在平坦的大路上再度走动起来,这次瘦竹竿就没有那么急了,随从的呼喝声也不再响亮,他们只是沉默地守在马车两侧。   马车里的三人都很安静,萧锦瑟则始终瞪着那支山茶花。   山茶花开得很美,就像在枝头怒放时被剪下。   这个季节能找到开得这么美的山茶花并不是容易的事。   “这花儿……”萧锦瑟忍不住看向了秋濯雪,吞吞吐吐地说道,“这山茶花儿……并不是季节呢。”   秋濯雪微微笑道:“是啊,此地少见这么好的山茶,可惜被剪下来了。”   他话音刚落,瘦竹竿的手好像立刻失了力道,鞭子甩在了车座上,弹起一阵空响,作为掩饰,瘦竹竿拼命地咳嗽了起来。   萧锦瑟显然注意到了这个异常,他往外看了看,又转过头来看秋濯雪,见他脸上笑意越发深,恍然大悟:“你在逗……”   他及时咬住了舌头,闷闷地笑起来。   秋濯雪只是饶有兴趣地拨弄着那朵浸透在冰水里的山茶花,这是一朵朱砂紫袍,惧风喜阳,略有些娇贵,颜色深红近墨紫,看起来颇为雍容大气,艳丽无双。   它本该长在枝头,自然开谢,此刻尸体却横陈于此,供人欣赏把玩。   当然,采摘修剪花草谈不上罪大恶极,有一段时间还流行过簪花,总不能说人人都在自己的头上装点尸体。   秋濯雪将山茶花放在鼻下嗅了嗅,轻轻叹息,他只是更喜欢在枝头看见这朵花,风波门有意投其所好,方向对了,方法却错了。   江湖上的门派似乎总是带着一点血腥气,杀人如此,送礼也是如此。   秋濯雪将花放回了冰水之中。   就连萧锦瑟都看得出来秋濯雪脸上的遗憾之色,越迷津当然不会例外,他静静地看着秋濯雪,甚至已经开始思索小屋附近能不能开辟出一块花圃来,不过他很快又想到那两间小屋子此刻已经归青鸿子了,缓声道:“你很喜欢。”   这甚至都不是一个疑问。   秋濯雪轻笑着点了点头。   萧锦瑟怔怔地看着他,一脸惊疑不定,好半晌才如梦似幻地开口道:“原来是因为你喜欢山茶花……”   “嗯?”秋濯雪不解地抬起头。   萧锦瑟叹了口气,还欲盖弥彰地含糊了一下言辞:“我听说过……山雨小庄的主人在北疆种满山茶花海的事……我本来还不明白这之间的联系,原来……原来是因为你喜欢山茶花……”   这天底下的故事流传到最后总会衍生出几十个截然不同的版本,除了关键物品跟情节基本上都会出现大幅度的修改。   上古人民在简陋的文字困境之下,传下来的神话尚且被各种添油加醋,更不必说如今江湖人拥有相当丰富的词汇跟想法,足以将任何故事修改得亲身经历的人都看不出来原样。   萧锦瑟行走江湖,来去匆匆,许多话只是听一耳朵就过,他知道风满楼求爱不成,也知道风满楼的种花琐事,可从没有将这两者联系起来过。   直到这个瞬间,忽然间萧锦瑟心领神会,终于明白了这两件事之间的关联。   秋濯雪:“……”   萧锦瑟似乎不是很敢看他的眼睛,吞吞吐吐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提起的。”   秋濯雪没办法解释,他的意见不会比风满楼亲口说出的话更具有信服力,也不可能声嘶力竭地告诉每个人这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误会,大多数人只会把解释当成一个蹩脚的圆场,因此他只是摇摇头道:“不要紧。”   说这话的时候,秋濯雪还看着越迷津。   越迷津并没有任何反应,对他来讲,任何人喜欢秋濯雪都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不喜欢反倒奇怪,他固然会为秋濯雪与他人的亲密妒火中烧,可风满楼又不在眼前,他并无太大的触动。   萧锦瑟却已用一种非常同情的眼神看着秋濯雪。   被至交好友喜欢,还是一个男人喜欢,当然不是一件不要紧,没关系的事,对于善解人意又温柔体贴的秋濯雪来讲,当然更是一种折磨。   江湖上许多男人都好色,却喜欢打出自己风流的美名;也有许多女人以拜倒在自己裙下的男人,来证明自己的魅力。   秋濯雪并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个包容、缜密、又似能洞彻人心的好人,说话总是留着三分余地,不会让任何人难堪,不高兴。   即便有这么好的身手,这样大的名气,也全然不显半点傲慢。   萧锦瑟也觉得,这世上不喜欢秋濯雪的人只怕很少,恐怕他的敌人都不会太讨厌他的,因为他看起来就是这样一个光明磊落,值得依靠跟信任的人。   一个人太有魅力,本不是他的过错。   秋濯雪看着萧锦瑟流露出钦佩、同情、感慨种种复杂的神色,突然有一种想要跳车的冲动。   当然,还要带上越迷津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望江楼是一家酒楼, 一家能看到江水滔滔的酒楼。   伫立在高楼之上,往往能看到许多迥然不同的风景,所谓“欲穷千里目, 更上一层楼”岂非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大多数人总是畏高的,高象征着危险,也象征着不安定, 因此大多人心甘情愿在低头耕作,而不是登高去看向更远的风景。   喜高者,总是高瞻远瞩, 往往都有些俯瞰天下的野心, 只因他们都认为自己看得更多, 看得更远。   人做出的每个选择,都能看出他们的性格。   不过高处不胜寒, 越是高的地方就越冷,三人一层一层地走上楼时,窗户里的风慢慢变大了。   风波门的安排与听到的并没有任何不同, 只除了现身的不仅有那位病恹恹的军师,还有白天南本人。   在登上楼顶的时候, 秋濯雪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位重病却脑子清醒的军师会派瘦竹竿来了。   毕竟瘦竹竿的笑容虽然难看, 但是他的眼睛绝对不会乱看。   而花老三在见着他们三人的时候,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他甚至笑容满面地立刻站了起来。   在知道对方好男风之后, 秋濯雪实在不能不怀疑这热情里是否有几分别有用心, 因此他往侧边走了走, 挡住了越迷津。   不过很快秋濯雪就意识到没有必要了, 因为花老三的眼睛始终盯着他打转, 这让他觉得有些古怪,又有点好笑。   江湖上有关秋濯雪的桃花债的确有大半都并不靠谱, 可是谣言的基石却基本上都是正确的,那就是秋濯雪的确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他实在没想到除了越迷津之外,还会有男人真正被自己的魅力所倾倒——特别是这方面的倾倒。   整座望江楼都被风波门包了下来,这会儿酒楼里相当安静,绝没有任何人吵闹跟打扰,热闹的气氛固然会破坏严肃的会谈,可严肃的气氛同样会带来一种压迫感。   在花老三两眼放光的时候,白天南的冷汗也从额角滑了下来,于是他抢在花老三之前开了口:“请三位入座。”   秋濯雪很快就坐了下来,而萧锦瑟别别扭扭了一会儿,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来,他满腹怒火,烧得正沸,本要开口斥责白天南,却被拦住了。   他实在想不通秋濯雪对着要杀他的人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白天南当然也想不通。   可秋濯雪现在就坐在几人的面前,神色从容,不紧不慢地微笑着,甚至带着一种慵懒之意,放松得好像他来到的不是风波门包下的望江楼,而是自己的卧房。   对死亡毫无畏惧的人,要么是痴儿疯癫,要么就是他根本没将风波门这个威胁放在眼里。   白天南当然不会觉得秋濯雪是前者。   “久仰三位大名。”   白天南本已准备好面对滔天的怒火,秋濯雪的好脾气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他这样的人宣泄完自己的怒火,往往也就不会那么生气了。   因此白天南甚至在短短的时间里商议出了八种不同的方案来应对秋濯雪,此刻却又不怎么肯定那些办法能见效了,只好爽朗地大笑起来,自己提起了话头,朗声道:“我已听下属说起昨夜之事,近来临江一带常有人贩拐带妇女幼童,不少好人家的姑娘都遭了殃,我们风波门与临江几处帮派正在追查此事。”   “这些人穷凶极恶,行事张狂,因此我们不敢托大。”白天南抱拳道,“正好二位带着一名异邦人入住客栈,我等还以为二位就是那群穷凶极恶之徒,没想到情报出了差错,我等才想起二位救下一名异邦刀客,非是我们追查之人,实是一场误会,因此今日……”   萧锦瑟露出了愤怒之色来,打断他的话,大喊道:“屁话!都是屁话!你们风波门杀人劫货被我撞见!是为谋财害命而来,我听得清清楚楚,这其中能有什么误会!”   听了萧锦瑟这番话,白天南略微皱起眉来,他转过脸去对那病恹恹的军师道:“怎么,竟有此事?”   那人轻轻咳嗽两声:“不知道阁下是在何处撞见?那几人样貌特征又如何?方便我们风波门一查究竟,总不能阁下一句空口白话,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萧锦瑟一怔,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秋濯雪,神色茫然,像是完全没想过会发生这一幕一样。   他迟疑地报出地点与那几人的面容,又将那几名弟子杀人劫货的事说了出来,白天南恍然大悟,唤了身后一个弟子,然后招呼三人喝酒吃菜,笑容可掬。   过了没一会儿,风波门的弟子就带着四具尸体上楼来,沉声回报道:“门主,他们四人畏罪自杀了。”   “是吗?”白天南不紧不慢道:“萧少侠所见的,可是这几人?”   萧锦瑟看着尸体的面容,怔怔道:“不错。”   “人既已经畏罪自杀,看来萧少侠所言句句是真了。”白天南看上去甚是歉意,“风波门这些年发展得很好,没想到会混进来几个混账东西,还请萧少侠告诉我那几名受害之人的消息,风波门好做弥补。”   他一挥手,风波门的弟子立刻将尸体重新都拖下楼去,地上干净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你……”萧锦瑟震惊道,“你难道想说自己一无所知吗?”   白天南颇为平静:“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萧少侠出身豪门,令尊铁面孟尝萧德的大名如雷贯耳,难道家中下人一次也没犯过错,一个都没依仗铁面孟尝之名得些好处吗?”   萧锦瑟一时语塞。   白天南无奈道:“江湖之中各家各户,难免出几个败坏门户的败类,非是我们不愿意铲除,实在是防不胜防。不过无论如何,御下不严,酿成如此大祸,的确是我的过错,若萧少侠非要讨个公道,尽管直说无妨。”   萧锦瑟几乎完全被说服了,他隐约觉得不对劲,可实在找不出更好的说辞来,于是抓了抓头,又闷不吭声地坐下了。   而秋濯雪只是含笑饮酒,并未出声,这让白天南的心里不知为何,更生出些许莫名其妙的烦躁跟恐惧来。   花老三则见缝插针地端起酒壶给秋濯雪满上酒杯,秋濯雪并没有拒绝,他只是微笑道:“多谢。”   这笑容让花老三的心微微一颤,仿佛鼓舞了他的勇气,因此迫不及待地将酒壶放下,转而端起酒杯递到秋濯雪面前,咽了咽口水:“请……请饮。”   倒酒请杯,这已是个很谦卑的行为。   秋濯雪总会伸手去接的,只要一接,就够花老三在他的手上摸一摸,碰一碰。   即便是在如此要紧关键的时刻,白天南还是不忍直视地闭了一下眼睛:“……”   他当然清楚花老三做事有分寸,两个大男人碰一下手也并没有什么,江湖人士没有那么多讲究,有时候一个海碗喝酒的情况也不是没发生过。   只是想到花老三那种粘腻的眼神,就让白天南鸡皮疙瘩爬一身,他不太确定秋濯雪会不会看穿这占便宜把戏。   对他这种身份与地位的人来讲,花老三不过是个比较殷勤的人罢了。   有关秋濯雪的风流债桃花劫,作为风波门门主的白天南当然听过不少,他知道烟波客虽在万花丛中过,但片叶不沾身,除了玉娘子慕花容之外,他从没有跟任何人传出过什么消息来。   倒是有很多人迫不及待想与他扯上关系。   现在花老三也是其中之一了。   不过白天南并没有阻拦的意思,烟波客的名声有口皆碑,他固然聪明绝顶,豁达从容,却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心软,难以抗拒火热的真情。   这是大多数人都有的毛病,不忍心太残忍地去对待一个痴心爱慕自己的人。   即便秋濯雪真的意识到什么,看在场面上,想来也不会拒绝花老三的这杯酒,更不至于为此痛下杀手。   如果花老三能把秋濯雪“吓”走的话,那就更好了。   不过白天南还是漏算了一点,坐在这里的除了还不成气候的萧锦瑟与聪明过人的秋濯雪之外,还有一个越迷津。   花老三的手才递出,就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来,他躬下身,将桌子撞得一颠簸,双手悬在空中,在剧痛之中颤抖不已。   “老三!”白天南稳住桌子,猛然站起。   酒杯已从空中落下,稳稳当当地落在一把凭空出现的剑鞘上,横在秋濯雪的面前,滴水未洒。   越迷津望着他们,冷冷道:“此酒为我杀人所敬,一杯泯恩仇,我不喜饮酒,由秋濯雪代劳。饮。”   望着越迷津的眼睛,风波门众人几乎一下子都僵硬了。   糟了!竟把这煞星跟秋濯雪的关系忘了。   白天南端起了酒杯,尴尬地看着秋濯雪:“饮……饮……是该饮,好……一杯泯恩仇。”   花老三捧着手腕,牙关紧咬,看着越迷津时猛然打了个哆嗦。   秋濯雪只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如风波门这样的戏码,在秋濯雪十七岁时就已经看过许多,几乎都已看烦看厌了,倘若平日追根究底倒也不难,不过他这儿还等着钓出幕后人这尾大鱼,因此并不多言。   从血劫剑开始,秋濯雪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张大网正四面八方地伸展开来,将整个江湖笼罩其中。   从血劫剑到吃人怪物再到玉邪郎,这其中到底有多少势力,又有几方立场。   尤其是那澹台,他们已交手过几个回合,此人却滴水不漏,始终将自己隐藏起来,秋濯雪现在所知的并不多。   明月影当初求援,之后就不见踪影,不知是生出什么变故;而澹台用几条人命送来一封信,秋濯雪离他最近时只隔着聚宝盆的几扇门窗。   这两人凑巧都在临江一带,而沈不染也追查玉邪郎的消息来到临江,风波门又为了玉邪郎而欲杀害萧锦瑟。   秋濯雪当然不能错过这条线索。   白天南看着他饮酒,似也松了一口气,只有萧锦瑟错愕不已,可要让他来说这样不对不行,他却也说不上来什么。   “不知者不怪。”秋濯雪淡淡道,“只是白门主往后做事还是谨慎小心一些,这次遇到我们也就罢了,往后要是遇到其他脾气不好的江湖同道,或是伤了无辜,那就不好了。毕竟树大招风,如此冲动行事,问也不问上一句,难免落人口实。”   白天南脸色煞白,全没了之前的镇定,窘迫道:“是,是……烟波客教训得极是。”   “说起来,我们此番路过临江一带,是为一件大事而来。”秋濯雪转动着酒杯,微微笑道,“说来还要麻烦白门主,不知道白门主方不方便?”   他虽是客气,但眼下的情况,哪里能说不方便,如果风波门不方便的话,想来这两人就要让风波门从此彻底方便不起来。   萧锦瑟不难对付,可秋濯雪与越迷津两人犹如古井无波,怎肯平白吃个大亏,白天南心中始终惴惴不安,此刻听他们有所求,才恍然大悟过来,心下顿时安定下来,不过也没把话说死,沉声道:“不知是什么事?”   秋濯雪目光闪动,微微一笑道:“白门主应当知晓我丢失血劫剑一事。”   白天南道:“确有听闻。”   秋濯雪不紧不慢地说道:“江湖上少有人知晓,血劫剑虽丢失,但我却因祸得福,探查到玉邪郎未死的消息。”   萧锦瑟显然在父母口中听过这个名字,骤然色变:“玉邪郎?!”   白天南变色:“什……什么?”   秋濯雪恍若未闻,淡淡道:“哎呀,看来白门主对玉邪郎也有所闻,此人虽消失近三十年,但当年不知道做过多少歹事,倘若再出,必然是武林心头之患。”   白天南尴尬道:“略……略知一二,略知一二。”   “英雄会近在眼前,我想玉邪郎此人睚眦必报,说不准会借着英雄会对当年仇家甚至是仇家后人下手。”秋濯雪微微笑道,“风波门在临江一带名声不小,既能短短半日就查出前因后果,前来向秋某赔罪道歉,想来对临江确实是了若指掌。”   这温柔的语调里并不带任何威胁,也不含任何讽刺。   他知道了?!   白天南却听得心头一冷,大脑一片空白。   秋濯雪只是静静凝视着他,慢条斯理地说完了后半句话:“因此秋某斗胆想请风波门弟子能出手相助,帮武林查探玉邪郎的行踪。”   大家都在睁着眼睛说谎话,倘若有人在这时候说真话,必然就要承受说真话的代价。   秋濯雪可以答应不追究,可要是有名门弟子死在临江之中,如此“神通广大”的风波门却查不出一点消息,那风波门以后在江湖上恐怕就不用混了。   那些路过临江的名门弟子,现在已成了风波门的责任。   “如此大奸大恶之人。”白天南大脑一片空白,一字一顿,缓缓道,“风波门自然该尽一份心力。”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叫对子骂父啊X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五十三章   如果有一个人知道了足以令你致命的秘密, 那你会怎么做?   在白天南接手风波门这么多年来,这种事发生的次数并不算少,毕竟风波门要发展, 难免会触及别人的利益,而家大业大之后也总是有几个管不住嘴的人。   做任何事都难免会有风险。   风波门不比那些传承多年后自然总结出一套规则的名门正派,大多时候是以情义相交, 利益相惑,这就意味着风险会变得更大。   望江楼的陪酒宴结束之后,秋濯雪等人说要赶路去英雄会, 不便久留。   风波门毁了他们一辆马车跟两匹马, 白天南立刻赔上四匹良马跟一辆更大的豪华马车, 然后看着他们往城门外驶去。   桌上酒菜没动多少,其他几人则赶到坐下。   白天南端起一杯酒喝了一口, 看着众人忧思重重,沉声道:“秋濯雪已经知道玉邪郎的秘密了,他方才警告了我。”   众人骇然失色, 纷纷询问:“怎么可能,他是如何知道的?”   “他说是从血劫剑一事里得到的消息。”白天南摇了摇头, 长叹一声, “不知真假,后天就是见面之期, 我会问的。不过他来得这么急, 我想必然也是弟兄里谁不谨慎漏了口风, 被他联系起来, 只是罢了, 烟波客想搞清楚的秘密,世上很少人能藏得住, 暂且不提这个。”   那病恹恹的军师似也觉得大事不好,他顺了顺胸口,眉宇微皱:“烟波客知晓了,可不太妙。”   白天南神色严肃:“不是不太妙,是要命,玉邪郎至今仍是江湖禁忌,与他扯上关系,一旦被武林同道知晓,只怕明天在江湖上就没有风波门了。”   只要秋濯雪活着一日,这秘密暴露的危险就永远存在。   军师长叹一声,并没有说什么“我早就说过”,“本就不该冒险”之类的话,而是缓缓道:“按照往常的习惯,对这样的人,咱们本该一不做,二不休……”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举动。   这是风波门颇为常见的一种手段,一旦秘密泄露,就将所有的知情人士彻底铲除,叛徒则留下来按照门规来处理,以儆效尤。   这是个简单利落,很适合江湖的好办法,唯一不好的一点在于,没办法用在秋濯雪身上。   瘦竹竿阴森森地说道:“要是只有秋濯雪与萧锦瑟,倒还可以考虑考虑从萧锦瑟入手,将那小子擒住,反过来威胁秋濯雪束手就擒。”   花老三轻哼一声:“那小子倒的确长得不错。”   “你吃什么飞醋!辱没人家。”与他不和的胡子大汉嫌恶地皱起眉来,粗声粗气道,“人家是英雄豪侠,侠肝义胆,讲的是是非曲直,你就是路边随便抓个又脏又臭的乞丐,烟波客也一样会救。”   花老三挑眉:“哎哟,我倒不知道你对烟波客还有这么多小心思呢。”   胡子大汉脸立刻变成了跟他边上的紫面大汉一样的酱紫色。   军师道:“这虽是个值得一搏的机会,但可惜如今越迷津也在。如果说秋濯雪还有弱点,那么越迷津就堪称全无破绽了。”   紫面大汉沉声道:“那有没有可能分化他们二人?我记得江湖上说过,这两人曾经有过旧怨,说不准可以利用起来。”   白天南起初有些心动,很快又把这个念头撇去了:“你想想,越迷津跟秋濯雪的旧怨是什么时候传出来的?是万剑山庄。他被秋濯雪三言两语说服,放弃剑约是在什么地方,还是万剑山庄。”   他话音刚落,正剔着指甲的花无错似想起手腕上的剧痛,仍感觉心有余悸,嘟囔道:“哼,也不知道这小白脸到底是为了保护亡友的“遗孀”,还是自己就心生邪念,对秋濯雪有非分之想。   胡子大汉似乎捉住了一个痛脚,顿时眉飞色舞起来:“老三,我还以为你荤素不忌,是个男的就能吃,怎么,你是吃不下越迷津这一口的,还是怎么着?”   他这话本是打趣,哪料花老三脸色阴晴不定,冷哼了一声没接话。   军师咳嗽了两声,眼里泛出一点笑意来,口中仍是冷冷道:“老三给烟波客敬酒,被越迷津一招制住了。”   桌上顿时哄笑起来,胡子大汉大笑着拍着花老三的肩膀:“原来如此,果然是个硬茬子,难道老三看起来噎着了。”   “笑笑笑,笑死你们算了。”花老三翻了个白眼,嫌弃地挑开了胡子大汉搭在肩膀上的手。   他于此事颇为自信,津津乐道,惹得众人烦不胜烦,几乎想连夜爬上崆峒山,后来被磨练久了,时常言语粗俗地反击,花老三也不觉被羞辱。   这次难得吃瘪,众人自然笑个够本。   不过笑完之后,大家的脸色都严肃不少。   花老三是个好色之人,而且是非常会享受的那种好色之人,他对自己身体的每个部分都把控得很好,手也不例外。   他很用心地保养着自己的手,就像任何武林人士保养自己的兵器一样。   绿林之中的人很少有花老三那么柔软那么滑溜的手,甚至有人说过,他胳膊上长着的根本不是两只手,而是两条活蛇。   越迷津却一下子就制住了这条蛇。   正常的越迷津已经够难缠了,要是离间两人失败,恐怕面对的就是一个暴怒的越迷津,昨夜的事听汇报都叫人头皮发麻,用不着用眼睛亲自看一遍。   如此一分析,除非风波门失心疯了才会觉得自己能把他们俩一举歼灭,直接铲除,野心极大敢于冒险是一回事,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又是另一回事了。   胡子大汉抹了抹自己的胡子,沉声道:“既然来硬的不行,看来咱们只能来点软的了,这事儿我不行,你们几个心黑的来说吧。”   桌上几个用脑子的忍不住对他怒目相视。   军师无奈地摇摇头道:“只怕软的也不行,杀不了的人,咱们往往只能泼他脏水,一个人一旦背上骂名,做了脏事,人人喊打,说出的话当然就没人信了。”   古往今来,诬陷都是一帖猛药,流言一起,哪还有人管是非对错,真假清白,都说流言止于智者,可谁又敢保证智者没有借流言操控事情走向他准备的结局?   智者就一定可信吗?   搅动浑水的那一刻,水只会越来越浑,只有时光才能让它沉淀,分离出真实跟虚假。   不幸的是,秋濯雪本身就是个智者,不光是江湖传闻,光是一宴就已看得出来。   萧锦瑟就像看上去那么好拿捏,越迷津对世事漠不关心,唯独秋濯雪,这个比白天南还小了十几岁的男人,却带给所有人一种无形而沉重的压力。   白天南也叹了口气:“诬陷秋濯雪比杀他还难。”   紫面大汉不禁向往起来:“此人的品行当真如此出众?   “烟波客的品行的确不差,不过……众口铄金,品行再好又如何?”军师无奈道,“他要是只是品行好,那反倒容易了,捧杀一个圣人从不是难事。”   胡子大汉挠头道:“那是怎么着?都把我听糊涂了,军师你说清楚些。”   “几个月前,秋濯雪弄丢了血劫剑,为江湖人所诟病,之后血劫剑之后消失无踪,令失败的代价降到了最小。”军师沉声道,“你们可还记得这件事?”   胡子大汉恍然大悟:“我记得!他后来不是从墨什么的地方找到血劫剑的秘密,说是个蛊虫。这事儿到处都在传呢!不过这件事最有趣的是,我听说他那个青梅竹马,叫什么伏六呱的?跟墨什么的,为了争他互相残杀,差点要了对方的命!”   “不错。”军师叹息道,“就是这个。”   胡子大汉摸不着头脑:“啊?等等,我怎么又不懂了,就是哪个啊?”   瘦竹竿凉凉道:“蠢货,就是这些风流艳史,血劫剑虽是个烫手山芋,影响力也不弱,但到底还是有人无动于衷的,比如说不用剑的,有自己绝学的,这类江湖人士也不少见。”   “可看乐子是人的天性,上到王公贵胄,下到黎明百姓,你见过谁不愿意看乐子的吗?除非是看自己的乐子。”   胡子大汉又问:“那又怎么着,他都做了,还不准人说啊?”   花老三看上去已经不知道是该讥笑,还是该怜悯了。   白天南深深叹了口气:“你这蠢货,诬陷总要有个名头吧,或是谋财,或是为权,或是为利,你说是不是?”   胡子大汉道:“这个我倒是懂的。”   “秋濯雪裙下之臣无数,风满楼与慕花容两人一男一女,都富甲一方,都对他一心一意,他倘若手头紧,到他们俩的钱庄靠着脸就能拿到上万白银,我要是说他求财,你信吗?”   胡子大汉老实道:“不信。”   “万剑山庄乃是武林世家,步天行退婚沈大小姐的事已经传遍江湖,而墨戎深处的那位帮了秋濯雪大忙的高人曾是一教之尊。”白天南揉着眉心,痛苦道,“我说他不择手段想往上爬,你信吗?”   胡子大汉摸了摸胡子,嘟囔道:“倒也不是人人都愿意当庄主夫人跟教主夫人吧……”   军师瞪了他一眼,胡子大汉立刻老实下来。   白天南叹息道:“秋濯雪的武功人品容貌都是万里挑一,不求名利,世间能打动他的东西屈指可数,总不能说他求爱不成,心生歹意,那此人得多高的标准才行?”   花老三眼睛一亮,还没等他说话,病军师已毫不客气地堵住了他的嘴:“起码要有胜过风满楼的武功、慕花容的银钱、步天行的家世、伏六孤的豪情、那位一教至尊的地位……相貌方面更是不必多说。”   听完条件的花老三蔫了:“……”   “这——”紫面大汉抽了口气,“只怕当年的一先女宁九思,都未必能满足所有的条件吧。”   “并不是说秋濯雪就要找这样一个人物成婚,这样的女子莫说江湖了,恐怕天底下都没有一个。”军师神色严肃,“只是秋濯雪如今的桃花运正盛,人们难免会集百家之长,来对他的选择评头论足。”   胡子大汉终于明白过来,嘀咕道:“这些乐子在秋濯雪的那口子添麻烦之前,倒是先给咱们添了个大麻烦。”   白天南点头道:“造谣需七分假三分真才有人信,半真半假,或者是九真一假,更为致命,可要是全假的,谣言只怕比刀口舔血的人还命短。”   秋濯雪的追求者无一不是人杰,他对这些人都不假辞色,江湖人又怎可能相信他会被寻常事物打动。   遇到这样一个无懈可击的对手,白天南简直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该如何兵不血刃地解决掉他。   风波门众人都沉默了下来,花老三终于清醒了一些,说不清楚心底涌动的是被吸引还是恐惧亦或者是嫉妒,喃喃道:“老天爷怎么会造出这样一个人来。”   胡子大汉又问:“这么说,是没有办法了,那咱们就这么等着?”   军师慢吞吞地说道:“既然我们没办法,那就把这个难题丢出去,让最急切的人去解决。”   白天南立刻看向他。   这次瘦竹竿都愣了愣,犹豫道:“最急切的人?这事儿是咱们做的,还会有人比我们更急切吗?”   病军师只是微微一笑:“怎么没有?只需要咱们把话改一改,将事情稍稍变化一下,带来这个秘密的人,当然就比我们更急切了。门主,你说是不是?”   白天南没有说话,他站起身来,扶着栏杆往外看。   马车已经消失不见了,现在也许已经到城外了。   四匹好马拉车,马车跑得当然不会太慢,也的确出了城,来到了城外。   马车上的三个人,自然一个不少。   萧锦瑟直到现在都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他才寻找到侠义之道,得到来自敬仰之人的认可跟赞赏,打算按部就班地做个好人,等待着循序渐进地磨练,却猝不及防地卷入到了一场惊人的大风波里去。   如果杨青在此,他会形容这样的情况为刚出新手村的萧锦瑟才接了两个捉鸡救猫的任务,就被两个伪装成游戏角色的满级玩家组队分享了终极版本任务——追查玉邪郎。   危险系数很高,无法复活,奖励除了一颗正直的心跟附赠随即名气上升之外什么都没有。   倒不是说萧锦瑟不愿意,他只是没想到自己会接到如此沉重艰难的任务。   越迷津不紧不慢地驶进小树林,淡淡道:“果然是家长里短。”   秋濯雪含笑道:“是吧,我可没有撒谎。”   他们将马车停在了城外,足够远到风波门的眼线涉及不到,然后又乔装打扮了一番,像是寻常的行人一样走回去。   操控玉邪郎这一阴谋的人跟血劫剑的幕后主谋到底有没有关系?   他已将问题抛出去了。   秋濯雪等着白天南带来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中心思想就是,让别人去干活——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将回到城中要做的事仔细梳理了一番之后, 秋濯雪终于定下心来。   在路上,秋濯雪又将事情的大概告诉了萧锦瑟跟越迷津二人,只是把杀人这部分隐去了, 简化为在风波门听见了玉邪郎的消息。   “秋大侠,你真的听见了风波门说玉邪郎?!”还昏头脑胀的萧锦瑟不禁动容。   秋濯雪点了点头道:“不错,是我亲耳听见的。”   “等等, 这件事从头到尾的实在有些乱,叫我理一理。”萧锦瑟赶紧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努力将事情联系起来, “所以, 当初秋大侠你虽丢失了血劫剑, 但是也从抢夺血劫剑的人口中挖出了有关玉邪郎的阴谋?”   萧锦瑟想到刚刚的那番对话,谨慎小心地将所有线索联系在一起:“只是当时的血劫剑更为紧要, 所以现在才来追查这件事?”   秋濯雪只是含笑着看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只是看着秋濯雪的笑容, 萧锦瑟仿佛受到了鼓舞一般,继续说了下去:“所以那个风波门的门主说什么人贩子都是骗我们的, 他一定是从某些地方知道了这件事, 趁乱想杀人灭口!”   萧锦瑟灵光一闪,拍掌道:“我明白了!我完完全全明白了!难怪会来这么多人, 这件事事关重大, 他不可能告诉探查的弟子, 因此故意说是人贩什么的, 可等消息一回报, 白天南自己一清二楚,立刻派了这么多人手来。”   “所以我没有听错, 他也没有说错,只是这些线索本来就是错的!”   他自觉将事情分析得非常清晰,颇为得意自豪起来,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秋濯雪:“秋大侠,你说是不是这样!”   秋濯雪忍俊不禁道:“说得不错,只不过……”   “只不过?”萧锦瑟问道。   秋濯雪缓缓道:“我问你,要是换你去追查两个有钱的危险人物,且不想被他人知晓真实目的,你会派什么人去?”   “派什么人去……”萧锦瑟摸了摸下巴,“我想想啊,那当然是忠诚寡言,不会多问,也不会因为贪欲误事的人,免得他突然为了钱财心生贪念。”   秋濯雪点头微笑:“不错,你说这四人像吗?”   其实秋濯雪对那已经成为尸体的四人毫无了解,可既然萧锦瑟遇到他们时,他们正在杀人越货,说明这四人并不安分。   萧锦瑟一下子愣住了,又想了想之前听见的对话:“的确不像,这四人贪财狡猾,下手狠辣,这是我一路上亲眼所见。他们虽选择禀报总部,但要不是我尾随其后,步步紧逼,他们生怕因小失大,很可能不会上报总部,而是选择独吞!”   越迷津略抬了抬头,问道:“原来他们是惧你尾随其后,步步紧逼,因此才告诉总部,怎么之前不曾听你说过?”   “哎……这种事……”萧锦瑟略有些羞涩地笑起来,“总不好说出口,之前不说是怕你们觉得我施恩图报,之后不说是……我这点本事,实在不敢在二位面前夸口。”   秋濯雪则在心里将萧锦瑟给出的线索缓缓调整了位置。   情况应当是这样的,风波门与神秘人联系后,门下弟子一直在寻找玉邪郎当年的仇家,萧家就是其中之一。   路经临江又好打抱不平的萧锦瑟自然成了最好的选择。   那四名弟子作恶时碰巧撞上了萧锦瑟,或是因为姓名,或是通过紫玉锁认出了人来,一番交手之后,发现自己竟然不敌,只能狼狈逃跑,于是故意将萧锦瑟一路引回总坛。   而不知真相的眼线正在这时传给了这四名弟子有关两只肥羊的消息,这四名弟子虽有心独吞,但性命危在旦夕,深知萧锦瑟必会选择一网打尽,斩草除根,因此故意设下陷阱,想借此抢占功劳。   之后就发生了之前萧锦瑟夜半拦车的一幕,他恐怕没有想到,迎来的并不只是那四名弟子跟几个高不到哪儿去的高手,而是百余人。   好在两只肥羊不是普通的肥羊。   而萧锦瑟的眉头紧皱起来,发现了这个紧密的逻辑里极严重的一个破绽:“是啊,倘若真是故意监视秋大侠,如此要事怎会派那四个弟子,除非……除非他们知道我要来,可是这就更不合理了,要是知晓我在,他们又怎么可能在我面前杀人夺宝……”   秋濯雪微微笑道:“不错,他们要是早就知道你来,就算不装成好人,也必然不会当坏人,徒增风波。”   萧锦瑟的武功固然不能与一流高手相提并论,但在江湖上行走还是绰绰有余的。   “说不通,的确说不通。”萧锦瑟喃喃道,“这样说来,只是一桩巧合,可如果白天南不是刻意盯着你们二人的话……那到底为什么会来这么多人……”   萧锦瑟突然停下脚步,呆呆地站在原地,他原以为自己已清清楚楚,现在才发现有许多漏洞没有想到。   秋濯雪只是耐心停下脚步来等待着他,越迷津则平静地说道:“如此费心指导,看来你很欣赏他。”   “这如何算得上是指导?”秋濯雪缓声道,“人的思绪眼界各有不同,我不过是看到了萧少侠看不见的地方,并没有什么稀罕,也许来日,他也会看到我看不到的地方。”   越迷津脸上本浮现嘲弄之意,可不知想到什么,他沉默片刻道:“不错。”   “嗯?”秋濯雪倒是对他的表情产生了好奇之心,“你想到了什么?”   越迷津想了想,如实说道:“一个小姑娘。”   秋濯雪若有所思:“就如同我所说的小朋友那样的小姑娘?”   有徐青兰这个例子在前,秋濯雪这话实在问得意味深长,虽然越迷津说这话的时候,神色颇为坦荡,显然这小姑娘并非是什么爱语昵称,但是人家姑娘未必会这么想。   越迷津奇异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是个年纪很小的姑娘,我上次见她时,她不过七岁。”   七岁……那还只是个女童,姑娘这个称呼往往是用在少女身上的。   秋濯雪反复将“年纪很小的姑娘”这个说法品味了一番,想到越迷津与常人略有些不同的认知,已然明白过来这位小姑娘一定做了极了不得的事,微微笑道:“不知这位年纪很小的姑娘做了什么?”   “她住在山脚下的村子里,我偶尔会去村子里买些东西。”越迷津简洁道,“她爹是猎户,抓了只兔子给她养,她很喜欢那只兔子。”   秋濯雪缓缓道:“是兔子出了什么事吗?”   “嗯,兔子逃了。”越迷津看了他一眼,“她爹娘当时不在家,她拿了两个桃子来找我,请我帮忙找兔子。”   秋濯雪忍俊不禁:“真是甜美多汁的酬劳,然后呢?”   越迷津淡淡道:“她的兔子跑得太远,被一头离群的狼咬死了,我没来得及赶上。”   “噢……”秋濯雪眼里闪过一丝不忍,“那她一定很难过了?”   越迷津想了想:“不知道,我记不清了,不过大概是很难过吧,哭得很大声,我就问她,要不要帮忙杀了狼,她说不用了。”   秋濯雪一怔。   “狼只是饿了,就像她饿了一样。”越迷津淡淡道,“她很失落,却告诉我,她也吃掉了兔子的家人,就像狼一样,所以兔子不喜欢她,但是肚子饿了就要吃东西,所以也不能责怪狼。如果因为自己喜不喜欢,开不开心就杀掉的话,饿的时候就会找不到食物了。”   这道理人人都懂的,却人人都做不到,可古往今来,人们为一己之私滥杀无辜的事从未停止,竭泽而渔,杀鸡取卵……   孩子何等天真,何等残酷,又何等稚嫩,也许正因如此,比大多数迷失的大人更为清楚地看清许多道理。   秋濯雪缓缓道:“不过狼在村边行动,也并不安全。”   “我警告了村子,附近有孤狼游荡,可能会袭击村人,猎户巡逻了几天,把它捕杀了。”越迷津又道,“不过桃子的确很好吃,可惜你错过了。”   秋濯雪只是凝视着他:“我错过了很多事。”   被目光注视着的越迷津忽然又有了些不自在,他转过头去看还在冥思苦想的萧锦瑟,硬邦邦地说道:“没关系,以后不会了。”   秋濯雪低声笑起来。   最终萧锦瑟选择了放弃,他使劲儿地晃了晃自己的脑袋,豁达道:“想不通,实在想不通!还是暂时不想了,说不准等真相大白的时候就什么都清楚了,秋大侠,咱们还是说说玉邪郎吧!”   “好啊。”秋濯雪微笑道。   萧锦瑟缓缓吐出口气,似乎不是滋味:“玉邪郎……他如今应该有五六十岁了吧,消失匿迹了三十年了,这把年纪都该含饴弄孙了吧,怎么这样老当益壮,还准备重出江湖!”   秋濯雪忍不住咳嗽起来:“……”   萧锦瑟关切道:“秋大侠,你怎么了 ?”   “没什么……风大。”秋濯雪道,“不小心呛着了。”   萧锦瑟迷茫地感受了一下,没感觉到什么足以呛着烟波客的大风啊。   “其实是不是玉邪郎的阴谋,还不太清楚。”秋濯雪勉强从咳嗽里缓过来,“正如萧少侠所说,他都…这把年纪了……是时候……嗯,含饴弄孙……”   他每说一句话,神色都忍不住微微一变。   萧锦瑟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不过又很快理解成别的意思:“哎,秋大侠你可能不太了解,家父曾经告诉过我,玉邪郎此人虽然恶贯满盈,但是他的确魅力惊人,就好像你……呃——”   他像是突然意识到这个比喻不太恰当,表情顿时复杂起来,立刻换了说法:“呃,我是说,此人巧舌如簧,擅长玩弄人心,曾骗过许多人,倘若他真的未死,这三十年里说不准就有女子上当受骗——”   秋濯雪咳嗽的声音越发剧烈起来:“……”   萧锦瑟吃惊地看着他。   越迷津只是平淡地解释:“今天风大。”   作者有话要说:   情绪不佳,暂时断更一天,读者不必等待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五十五章   最终萧锦瑟认为, 无论事情是不是真的关乎玉邪郎,既牵扯上他,都的确是了不得的一个大阴谋了。   三人重新回到城中, 找了间靠近风波门的偏僻小院入住,院子里头有一棵上了年纪的大树。   风波门总坛极大,小院其实颇有些距离, 可已经是附近靠得最近的一处院落,萧锦瑟自从知道了这件大事后就有些惊魂不定,因此这两天始终留在树上盯梢, 仿佛真能见到传说之中的玉邪郎亲自走入风波门之中一般。   好在这几日都没有下雨, 否则他少不得要在树上当一只落汤鸡。   秋濯雪倒是看起来就像没事人一样, 每天就在房间里喝喝茶,时不时出去逛逛街, 跟附近的小贩混得很熟,每天最让他花心思的只怕就是瓜果酒水,还有卤肉酱菜, 吃得分外舒心得意。   萧锦瑟忧心忡忡,两天下来, 脸都瘦了小半圈。   他们俩一动一静, 一忧一喜,看得越迷津啼笑皆非。   白天南与那神秘人约定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黄昏时分, 换了一身衣裳的白天南就从风波门里走了出来。   萧锦瑟立刻跳下来, 一脸激动地对着在院子里喝茶消遣的两人道:“他出来了!”   “是吗?”秋濯雪倒是镇定自若, “好得很, 那咱们安排安排人手吧。”   萧锦瑟茫然道:“安排安排人手?什么意思?不是一起追过去吗?”   “当然不是。”秋濯雪摇头笑道,“他们既约定时间地点, 说明各自有事要做,不能随便相见。我前几天已试探了他们,白天南必会有许多猜测,时间也许不便更改,可是地点却可以随便更改啊。”   “可是我们本来就不知道地点……”萧锦瑟本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话音才落就回过神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噢!我明白了,秋大侠,你的意思是白天南跟玉……我是说那个神秘人也许会换个方式见面!也许不是白天南出去,而是神秘人进入风波门!”   他挠了挠头,好容易才把这弯弯绕绕扭正过来。   秋濯雪点了点头道:“不错,留个人在这儿,有备无患。”   “我留下。”越迷津冷淡地瞥了一眼萧锦瑟,淡淡道,“你带他去追白天南,倘若有异常,我会留张字条。”   秋濯雪微微一笑,也不多说,带着萧锦瑟就走了出去。   黄昏时分的小摊小贩已开始收拾,集市上显得格外萧索,不过有些街道却已经热闹起来,白天南看起来很放松,似乎喝了点酒,步子迈得很大,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两人。   两人跟着白天南穿过大街小巷,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有时候多得足够淹没他们,有时候又少得足以让两人一目了然。   萧锦瑟望着前头白天南的背影,在心里捏了把汗,生怕对方转过头来,几乎要把自己脸上的易容都忘记了。   跟踪是江湖里再寻常不过的事,只是每次跟踪,萧锦瑟都很紧张,恨不得把自己藏得死死的,最好是消失不见。   秋濯雪的跟踪却很随意,随时随地都融入人群之中,要不是萧锦瑟跟着他走了一路,还以为他是专门等着收摊时来捡漏的。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将暗的时候,白天南走入了一条花街,红灯高挂,罗袖轻招,倚靠朱栏的女子在光影之下眉目盈盈。   白天南显然是这里的熟客,很快就被一群莺莺燕燕迎了进去,有个姑娘还依偎在他怀里腻声嗔怒,说他许久没来了,要他今天一定要玩个尽兴。   而白天南笑声如雷,大摇大摆地被带了进去。   大家都是男人,男人进了这种地方,没有几个时辰是绝走不出来的,说不准一整晚都不会出来。   这地方男女嘴里全是荤话,满耳朵都灌着调笑之语,萧锦瑟浪迹江湖见识过不少,英雄难过美人关,浪子常宿温柔乡,有时候没地方落脚,就干脆睡在青楼妓馆里,倒是颇为平静:“他进去了,就算为了尊严,估摸着没几个时辰也不会出来,我们怎么办?也进去吗?”   就算为了尊严……   这话实在刻薄得可以,秋濯雪忍俊不禁道:“进,当然要进,只是得换个方式,总不能光明正大地走进去,一拍金子,跟姑娘们说,我天生有奇癖,喜欢偷偷摸摸去听客人的墙角……”   萧锦瑟道:“这也不是不行。”   秋濯雪:“……”   萧锦瑟露出一点苦大仇深的表情来:“只要有钱收,老鸨没什么不能迁就的。只不过安排得是不是白天南就不一定了,毕竟听谁的墙角不是听。”   秋濯雪缓缓叹气道:“我就不问萧少侠是打哪儿来的阅历了,那进去的重任就交给你,我从后院潜入看看。”   萧锦瑟点了点头,将自己简单打理了一番,虽然他现在的易容实在不能算上什么美男子,但风度依旧在,走进去的时候,倒也有不少人颇为热情地拉住了他。   两人分头行动,秋濯雪绕了个远路,避开前面这些红粉艳骨,从花坊的后头翻墙进来。   前头虽然热闹,但是后院总是宁静非常,特别是依秋濯雪的本事,绕开花坊里的龟公跟姑娘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他才在后院几处厢房绕了绕,就听见许多不该听见的声音,看来天色虽然才暗,但已经有许多人开始“忙活”了。   避让开声音时,秋濯雪的脑海难得分出一点注意力,晃过一个想法:还好迷津不在。   不过仔细一想,就算越迷津随行在后,他只怕对这些男欢女爱也没有什么反应,反而会催促着秋濯雪不要拖拖拉拉。   白天南果然是熟客,半点功夫都没在前头浪费,秋濯雪才在青楼里绕了绕,他已经跟着姑娘往后头的房间里头走了。   秋濯雪避让了一下,就看见不知是怎么摆脱掉姑娘的萧锦瑟跟了过来,才跳下来打个招呼。   秋濯雪气度依然,老神在在:“如何?你那边有什么消息?”   “他在前头喝了酒,跟几个朋友聊了些话。”萧锦瑟把听见的闲聊都告诉了秋濯雪,然后晃了晃脑袋,“别的就没有什么异常的了。”   秋濯雪仔细思索,也听不出什么门道来,跟萧锦瑟一道潜伏在窗外聆听。   总有些人办事喜欢个安静,这座青楼前后都有房间,显然姑娘不同,住的地方也不同,后头的大房间是特别给白天南这类大人物的。   两人等了片刻,只听见房内调笑的声音微止,其他的动静越来越过火起来,显然是白天南打算开始办正事了,绝非是装模作样。   萧锦瑟很快面红耳赤地尴尬起来。   倒不是因为别的缘故,本来偷听人家墙角就够让人难堪的了,萧锦瑟怎么都没想过,这件事居然还是跟仰慕的烟波客一道,最重要的还是为了办件大事才听人家墙角。   往后就算功成名就,吹嘘起来也不痛快啊!   说书人讲起英雄好汉的事迹,往往是这桩阴谋在智慧之下化解的,从没有说是听墙脚听来的。   这种事在没有特殊爱好的旁人听起来,总多少有些尴尬的,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退上一退。   “看来他来这里……”萧锦瑟干巴巴道,“就是为了这么一档子事了,而且短时间应当动静是消停不了,会不会是秋大侠你听错了?其实不是今天。”   一个人要是去见一个极重要的人物时,往往不会又沾女色又饮酒的。   酒令人神智昏沉,色则掏空人的精力。   秋濯雪也皱起眉头。   玉邪郎一事何等紧要,白天南必不可能随便找个人代替自己去见面,要是取消,又何以会在今天这个重要时刻突然出门……   这家青楼看起来没什么不同之处,姑娘们分明说他已很久没来了。   秋濯雪心下一动,忽然伏到窗下细细聆听,只听见女子吟哦快活的声音越来越尖锐,他绷紧脸皮静静聆听,仔细分辨其中的动静,只听那女声九曲十八弯了一阵,仍是不听半点白天南的响动。   萧锦瑟摸不着头脑,看着他的动作,尴尬地简直想找个地方钻进去。   “白天南不在。”在萧锦瑟还不知所措的时候,秋濯雪已经站起来了,他淡淡道,“走!”   这个走,当然不是离开青楼的意思。   秋濯雪直接站起身来将门推了开。   萧锦瑟目瞪口呆地跟在他身后,双眼紧闭,生怕看到什么不雅的场景。   房中的花娘正对镜梳头,声音婉转,要是忽略内容,简直像是练嗓的金丝雀,被这门儿一推,吓得一个激灵,转过头来看见他们俩,顿时瞪大眼睛,尖声叫起来:“来——”   当一颗珍珠出现在秋濯雪的指尖时,她的声音顿时就如同店老板夫妇那般绵软了下去。   “好姑娘,不要叫喊,这就归你了。”   花娘果然噤声不语。   秋濯雪温声道,他的目光转了转,看见花娘的珠宝匣里一根充门面的镏金花簪,便取了出来,又问:“借这簪子一用,可以吗?”   这根簪子不过是表面镀了一层,用久了已然黯淡,秋濯雪手上这颗珍珠够买下一套真正的金首饰了。   这还能有什么不可以的。   花娘咽了咽口水,娇声道:“有什么不行的。”   秋濯雪微微一笑,他力道把控何等精妙,双手一动,已精确无误地将珍珠嵌到了花蕊当中,花瓣咬合着珍珠,层层展开,珍珠柔润的光彩映照着鎏金的簪子,浑然一体,好似买来就是如此。   花娘看着他这手本事,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轻轻咬住嘴唇,神色之中既有几分意动,又略有些畏惧。   秋濯雪先是将这簪子别在了花娘刚刚梳好的发髻上,又为她拉拢起垂落的衣衫遮住雪白的肩头,柔声道:“真听话,这是我送你的见面礼。”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五十六章   桌上的铜镜是刚磨过的, 清晰地映出了花娘。   所谓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花娘只觉得自己的面容似乎也如同那颗珍珠一般, 在灯火下泛出莹白的光彩来。   不过花娘并没有欣赏太久自己的面容,注意力很快就被自己发髻上的金簪夺走了。   这样看起来,那颗珍珠显得更加美丽了, 金簪上的花瓣绽放,多情郎有一双柔情蜜意的手,半点没损伤这些轻薄无辜的花瓣, 他只是让这根簪子多了些东西。   这可不是容易的事, 这簪子已定了型, 就算再精巧的工匠,恐怕也很难不伤损分毫进行改造。   花娘抚上发髻的手微微颤抖着。   “这颗珍珠的确很配你。”   铜镜里很快露出一双笑盈盈的风流眼来, 那人的手如流水般从花娘的肩头滑落,再没有沾着她身子半点。   花娘的喉咙又紧了紧。   风月场上嘴巴跟脸面上规矩的男人不少,可手脚都规规矩矩的男人并不多, 要是平时遇到,花娘说不准要腻在他怀里请着多喝两杯酒, 不过此时此刻……   她倒宁愿对方不规矩些, 不规矩的男人好歹还有空子可钻。   “我知道这珍珠不过是一件首饰,不过是点缀姑娘的花容月貌。”秋濯雪放柔了声音, 免得太惊吓到看起来已经完全意识到发生什么情况的花娘, “还请不要见怪。”   花娘有些僵硬:“不见怪, 当然不见怪, 奴家蒲柳之姿, 只怕配不上这颗明珠,欢喜还来不及, 怎么会见怪呢。”   秋濯雪又道:“我有一桩小事想请花娘你帮忙,不知道花娘是否愿意?”   “这……只怕奴家手无缚鸡之力,做不好。”花娘小心翼翼地回应,并不敢把话说死,“奴家倒不怕丢丑,只怕坏了良人的事。”   他二人短短数语,你来我往,听得萧锦瑟呆若木鸡,搔了搔脑门,想不出来自己以前有没有碰上过这么多弯弯绕绕,只好坐下来喝茶。   “不是什么大事儿。”秋濯雪微微笑道,“只要姑娘告诉我,本该宿在这儿的男人去哪儿了?”   花娘闻言一怔,古怪地看着秋濯雪,像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话,秋波流转:“你……难道你就只是想问这个?”   “不错。”秋濯雪颔首,“不知道那人到底是上天还是入地去了?”   他问得痛快利落,花娘不敢怠慢,站起身来将地上的一块长毯掀起,露出道暗门来,她目光滴溜溜地在两人身上转过:“白老爷不翼而飞,这头顶上还盖着盖儿,当然只能往地下走了。”   只是没想到二位有这样的好兴致,竟结伴来。   花娘及时咬住舌头,把这句调戏吞了下去。   她久经风月,看人极准,加上与白天南这类江湖人士常有来往,纵然不通武艺,也相当确定身后的人要是突然想让自己少掉某些东西,一定不会比让簪子上多出颗珍珠更难。   萧锦瑟眉头紧蹙:“这儿居然有暗门,这地方果然不干净!”   “哎哎哎,什么不干净。”花娘忙止住他,“你嘴巴可放干净些,这地方什么人都有,所谓来者就是客,只是有些时候家中大房拈酸吃醋,客人不方便从前头走,总不能叫他就留在房里了。”   “走吧。”秋濯雪倒是没有太多感慨,趁着他们斗嘴时,将门打开,顺着台阶走下暗道,又对花娘道,“耽误姑娘梳妆练嗓了。”   花娘只是对他嫣然一笑:“良人待奴家客气得很,不耽误。”   萧锦瑟紧随其后,似是对她欲言又止,这时花娘已放松许多,倚坐着梳妆台斜过身来,似嗔似喜:“刚刚奴家叫得好不好听?这样的爱好确实少见,却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不必这样偷偷摸摸。”   吓得萧锦瑟落荒而逃,暗道的门一下子被拽了下来。   花娘笑得前俯后仰,而后足尖轻轻拨动,让毯子重新盖在了暗门上。   暗道看起来经常派上用场,并不肮脏,也没落尘,还点满了蜡烛,免得心慌意乱的客人慌不择路。   门后候着的龟公见着他们两个下来,看上去似乎有些惊讶,不过他仍然谄媚地笑了笑,对两人的来历不闻不问,只是领着两人到出口去,悄声嘀咕道:“才下来一个,怎么这么快就又出来了,还是两个一起来的?”   萧锦瑟尴尬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庆幸易容还在,不至于让他无地自容。   他的确是逛过不少次青楼,大多时候是进去一掷千金,潇洒风流的,看好戏倒是常有,可是这种情况被误解成被抓奸逃窜的还是头一遭。   暗道并不宽敞,出口也只有一个,毕竟大多数客人在没有威胁的情况下,还是更习惯堂堂正正地从大门口出去,这种应急的地道修建得当然不会过于花心思。   等到离开青楼时,萧锦瑟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松了口气,简直有点忘记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来的了。   秋濯雪却片刻不歇,带着萧锦瑟往前急掠而出,暗道口出来是在花街之后,是一条极宁静的小街,只有几户人家还没睡,窗户里透出微弱的一丝光来。   白天南既特意从青楼走过一遭,就是为了甩脱他们,必不会再走繁华热闹的地带。   毕竟风波门在此地颇有些名声,免不了有人想与白天南结交的,约定要是未曾更改,白天南应当时间已不多了,没必要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平白耽误事,更别说闹腾起来,容易被他们发现。   黑夜行事,本就是图方便,因此必定是往人烟稀少的僻静之地行走。   秋濯雪一口气追了几条街,萧锦瑟起初还有心情追问为何选这几条街,后来就只能勉强追紧他的背影不丢。   有好几次别说白天南,萧锦瑟简直要将秋濯雪也丢了。   两人将几条街都绕遍了,愣是没有看见白天南的身影,显然刚刚那点时间,已足够这位风波门门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秋濯雪最终落在屋顶上,萧锦瑟紧赶慢赶才追上,本想说话,却喘不过气来,只觉得心脏噗通噗通狂跳,眼前一阵阵发黑,只好先缓过这口气再说。   “不过是这点时间,他怎会走得那么快?转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秋濯雪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已经这样晚了,不管是骑马还是马车,都会引起注意,难道他们就约在这里?”   秋濯雪的轻功了得,耳聪目明,纵然白天南再有本事,都能抓住半点蛛丝马迹,不过短短时间里,他焉能消失无痕。   除非……   除非他根本就没有走远。   “不好!”   秋濯雪来不及招呼萧锦瑟,立刻折返回去,方才还热闹繁华的街道突然间空无一人,只余下明亮的灯笼高悬,将各色摊子映照得格外明显。   面具摊、脂粉摊、首饰摊……   好似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力量忽然掠走了所有人,就连摊主都不知所踪,唯有摊子始终维持着原本的模样。   街道的尽头躺着一个人。   灯笼没办法照亮暗处,不过也不必照亮,因为血很快就顺着青石板流到了秋濯雪的脚边来,他提起灯笼摊上的一盏灯,缓缓走过去。   灯光照亮了白天南的尸体,秋濯雪仔细观察,只见白天南胸口内陷,肋骨尽断,胸膛处还被贯穿一刀。   而白天南的双目圆睁,神情惊愕,像是死前看到了什么极难以置信的东西。   秋濯雪沉吟不语,这两下一定来得很快,先是一个高手以掌力击在他胸上,再埋伏的人从后方刺穿他的心窝,彻底断命。   白天南的身子还是温热的,血尚且在流,刚死不久。   这时候终于缓过气来的萧锦瑟终于赶上了秋濯雪,他还没来得及抱怨两句,就因眼前白天南的尸体怔住了:“他……他死了?”   “嗯。”秋濯雪淡淡道,“杀人者不但心狠手辣,而且相当谨慎,两招致命,不给白天南留半点机会,说哪怕一句话。”   萧锦瑟茫然无措:“他……他就这么死了,可是……那……他死了,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风波门!”秋濯雪的脸色格外严肃,没有时间多提,“我先赶去,你先去确定那位姑娘的安危,随后再跟来!千万小心!”   萧锦瑟连忙点头。   当时在赔罪宴上,秋濯雪之所以对白天南提到血劫剑,就是不确定这两者之间究竟有没有关系。   倘若打算酝酿玉邪郎这一阴谋的幕后之人就是澹台,祸水东引,他一定会想知道明月影到底还知道多少消息,又对秋濯雪透露了多少消息。   只要澹台一动,秋濯雪就能抓到他的尾巴。   即便不是,对方既有这样大的本事引诱风波门为自己做事,也绝不会是什么简单人物,说不准可以毒攻毒,借他的手逼出澹台。   秋濯雪实在没想到对方竟有这般心狠手辣,赶尽杀绝,简直叫人毛骨悚然。   杀一个白天南当然不难,可杀完白天南之后,风波门为门主之仇势必会跟秋濯雪合作。   他既选择解决较为简单的那个麻烦,必然会杀光风波门所有知情的人。   越迷津在观望的,只怕是从一开始就是陷阱!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写了好久,更新得也很晚,不好意思TVT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五十七章   秋濯雪并没能走远。   他才放下白天南的尸体, 忽然听见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从花街里头传来女人的尖叫跟男人的埋怨声。   还不等秋濯雪反应,又在街口听见一声尖锐急促地叫声:“堂主, 门主……门主在这儿!”   不多时一大群风波门弟子涌出,为首的是秋濯雪见过几面的胡子大汉,将秋濯雪与萧锦瑟二人包了个水泄不通。   胡子大汉本要说些什么, 看见地上白天南的尸首时,霎时间变了脸色,当即跪倒在地, 小心翼翼地去碰他的尸体, 却不知从何下手。   两只蒲扇大的手先是去合拢白天南的眼睛, 又顺着往下,看见胸膛的凹陷处, 胡子大汉双手颤抖,往白天南的胸膛看去,只见断骨根根分明, 背后已被血洇透,心中悲痛难言, 忍不住趴在白天南的尸体上放声大哭起来。   他身后的风波门弟子也面露悲色, 齐齐对二人露出几欲噬人的愤怒目光。   萧锦瑟脸色顿时惨白,显然也发现这事实在难以说清。   “你!”胡子大汉猛然转过头来, 双目赤红, 话也不说半句, 人已疯狂地向秋濯雪扑了过来, “我要杀了你!”   秋濯雪轻叹了口气, 他刚刚搬动白天南的尸体,身上沾了血, 加上白天南被一掌断命,任是谁看到了,恐怕都以为他是杀人凶手。   他轻轻拨开萧锦瑟,胡子大汉的双掌已扑向胸口,秋濯雪并不展动身形,只是出手如电,轻轻架住了劈来的这一掌,转瞬间两人就过了几招。   胡子大汉越打越急,掌力越见越猛,秋濯雪却是越打越缓,掌力越见越柔。   几名弟子本是凝神观战,不愿妨碍胡子大汉,见着他显然拿不下秋濯雪,心中顿时嘀咕起来,有心相助,当即围攻而上,萧锦瑟则上前挡住。   纵然萧锦瑟再怎么讨厌白天南,之前又险些死在此人手里,可看到他这样横死街头,心中到底有些不好受,对这些痛苦难当的风波门弟子也手下留情许多。   因此风波门弟子虽招招凶狠,但萧锦瑟只做闪避招架,并不反击,如此一来不但自己陷入苦战,还漏了一人过去,忙叫道:“小心!”   他话音才落,险些被一刀劈落脑袋,顿时打个激灵,背后冷汗湿透,专心致志地应对起眼前的几人来。   秋濯雪不紧不慢,先是一掌推开胡子大汉,他这一击并不重,却震得对方连连后退三步,这才好整以暇地侧身一避,屈指轻弹,正打在那冲过来的弟子的手腕要穴之上。   弟子惨嚎一声,长刀落地,秋濯雪眼疾手快,脚尖一踢刀柄,只见得长刀往上急冲,正正当当落在他的手中。   见着萧锦瑟陷入苦战,秋濯雪翻转手来,刀柄击在这弟子胸膛处,叫他顿时倒回自己人之中。   风波门弟子手忙脚乱地收了兵器去接他,众弟子看着他的身手甚是惊异,此刻更是胆气顿消,一时间畏缩起来,接住捧着手腕的弟子后也不敢上前,只是在原地咬牙切齿地怒骂。   萧锦瑟见着他们退去,也往后退回,到秋濯雪身边去,急声道:“秋大侠,咱们现在怎么办?”   那胡子大汉不依不饶,又疯虎一般扑了上来,只是他此刻也已意识到自己与秋濯雪的差距,虎目滚滚泪下,怒声大吼道:“我跟你拼了!”   秋濯雪叹了口气,不肯再与他缠斗,只淡淡道:“我还道让你前头打几拳发泄发泄能冷静下来,看来你是不肯罢休了。”   这次出手就凌厉了许多,秋濯雪身体一闪,就点住胡子大汉的几处大穴,只见他面孔狰狞地站在原地,半点不能动弹。   胡子大汉满脸愤怒的赤红色很快就变成了苍白,他目中泪光闪闪,已感觉到两人武功差距甚大,只颤声道:“好!好!江湖生死有命,今朝我胡通技不如人,怪不得任何人,你杀了我吧!刀快些,好让我黄泉路上去追我白大哥作伴。”   风波门弟子齐齐惊呼一声,走上前来,将圈儿缩得更小,却都将兵器收起,不敢妄动。   “你们逃吧!且逃吧!”胡通脖子动弹不得,眼泪不住,只粗声粗气地大喊起来,“别平白在此地送了性命了。”   正当风波门弟子犹豫不定时,秋濯雪淡淡道:“输赢胜败再寻常不过,谁说要你的性命了。”   胡通骇然道:“亏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英雄豪杰,仁义大侠,没想到你竟要故意折磨我!不肯轻易杀了我!”   秋濯雪:“……”   风波门弟子的脸色也随着他的话骤然一变,愈发愤愤不平,呵斥起来。   秋濯雪哭笑不得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知道,你想白天南被一掌打碎胸骨,杀人者必然掌力浑厚,我又在此,定是我杀人无疑。”   “不然是怎么着?”胡通怒声道,“你分明出了城,为何又折返回来!”   萧锦瑟紧紧皱眉,大怒道:“我们之前都不曾杀他,为什么现在要杀他!”   胡通看见他,又破口大骂起来:“闭上你他娘的臭嘴!秋濯雪,想来萧锦瑟与越迷津不肯帮你做这等丑事,只能找你这么个生面孔帮忙!”   萧锦瑟情急之下,早已忘了自己脸上的□□,又气又急地反驳最重要的一点:“什么丑事!谁说丑事,我不就在这儿,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坊间流言果然是真的,我告诉你小子,你别嚣张得意,你以为他对你能有几分真心!等这堆见不得人的丑事做完,你就会落得跟九冥候还有柴雄一个下场!”   在这种情况下听见九冥候跟柴雄的名字……   秋濯雪差点没能维持住脸上的从容,他当然听得出来胡通的意思,只是没想到徐青兰的那个误会继续会流传到现在。   胡通仰天惨笑道:“老子本来半句话也不信,现在……哈……现在由不得老子不信!”   秋濯雪只觉得青筋跳了跳,顾不得解释这些有的没的小事,只淡淡道:“我也不白费口舌,你这憨人,我且来问你,我成名多年,与白天南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他?”   “这当然是因为玉……”胡通差点说溜嘴,很快就生硬地改口,“你埋怨我风波门之前夜袭,心中记恨,因此趁着他来此地寻花问柳,故意杀了我大哥!”   秋濯雪微微一笑:“噢,既然如此,你们是为何而来?莫非这旁边是花街,你大哥来此地寻花问柳,你们这群人匆忙赶至,是觉得他一人未免寂寞,特意过来陪他一同大被同眠?”   他言辞刻薄起来,没被殃及的萧锦瑟都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呸!”胡通更是大怒,“放屁!放屁!你放什么臭狗屁!”   风波门弟子哗然怒骂,不过众人面面相觑,大家此来是听命行事,听秋濯雪的话,也各自心生疑窦。   “你们来此,想必有些目的。”秋濯雪淡淡道,“你大哥也非是为了寻花问柳而来,否则你该在哪个花娘的被窝里见着他,而不是在此地,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胡通一时哑然,他当然知道白天南是为什么而来,也知道是机密要事,只是绝不能说出口来,免得殃及风波门。   他越发肯定秋濯雪是因玉邪郎一事杀人,只是千不该万不对,白天南也是大哥,一时间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只是怒气冲冲地瞪着人。   秋濯雪正色道:“胡通,我接下来问你几件事,你要是想为你大哥报仇,想抓着凶手,就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要是不想,非要头脑发热纠缠我,让亲者痛仇者快,我也不能拿你怎么办。 ”   胡通嗤之以鼻,当他是想故意套话,从嘴里挖出玉邪郎的消息,只放声大骂,大多是些市井上的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萧锦瑟听得都忍受不了,正要说话,秋濯雪忽然举起一只手,不准他开口。   在胡通叫骂时,风波门弟子们本是纷纷叫好,只道秋濯雪必然气得要跳脚,哪料他仍是无动于衷地站着,神色半点不改,活似庙里泥塑金身的菩萨,不由得心头生出一点寒意,顿时间噤若寒蝉,声音都不自觉小了下去。   等到胡通也叫骂得筋疲力尽,脸色一下子变成了猪肝色,气已弱了不少:“有一个算一个,你们他娘的蛇鼠一窝,都不是好东西!”   秋濯雪继续道:“现在冷静些了没有?”   “冷静……”这句话又叫胡通怒嚎起来,“姓秋的!人算不如天算,要不是我大哥担心提前带了人马,那龟儿子不敢现身,叫我们晚些再来,哪容得你……”   他说溜了嘴,自己似也意识到猛然刹住,呜呜了两声,只是继续痛哭流涕起来。   秋濯雪却是眼睛一亮。   是白天南吩咐,那就说明不是内奸。   必定是当时在望江楼上所说的话叫白天南心生顾虑,因此他来见此人时已做了打算。   要么是决定退出,或是更直接打算灭口。   而另一头出于某种原因,忽然就决定杀白天南灭口,白天南纵然做了准备,可到底棋差一招。   风波门弟子撞见他们二人是误会一场,并非提前定好的阴谋。   萧锦瑟被骂得头昏脑涨,愤愤不平道:“哪怕能抓到几个摊贩也好,看你们还敢冤枉我们!真不知道这么多人是怎么藏起来的。”   “何必藏呢。”秋濯雪淡淡道,“边上就是花楼,等杀完人,抹掉痕迹,将衣服一整,到花楼里享乐放纵,你怎么找?”   萧锦瑟一怔。   不错!嫖客就算遮遮掩掩、鬼鬼祟祟,你又怎能分辨是贼人还是怕老婆!   现在秋濯雪更加担心风波门了,大部人马既然都在此,风波门留守的人手恐怕不多。   秋濯雪解开胡通的穴道,带着萧锦瑟往远处退去,眨眼间就没了踪影,空中只留下他的语声。   “速回风波门。”   风波门弟子齐齐看向胡通,茫然道:“堂主,怎么办?”   胡通本就不擅长用脑,这会儿更是被秋濯雪说得一团乱糟糟的,于是抱起白天南的尸身,鼻子又是一酸,半晌说不出话来,只道:“回去!他不说咱们也要回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五十八章   白天南死前到底看到了什么东西?   在摆脱掉风波门弟子之后, 秋濯雪心头再度浮现出这个疑虑来。   风波门今日的辉煌正是白天南一手铸就,十年艰难,追名逐利本就是一条险路, 这么多年来,白天南什么阴谋诡计没有遇到过,出尔反尔, 互相背叛,对他本就是家常便饭。   他怎会在临死前露出这样惊骇的神色?   这样紧的时间之下,不可能是发生了什么让白天南惊讶的事, 最大的可能就是出现在这里的人是白天南根本意想不到的。   一定是白天南认识的人, 而且是他认为绝不会出现在此地的人。   可这个人会是谁呢?   还不待秋濯雪深思, 烟气已钻入鼻腔,他抬头一看, 只见大片红光映入瞳孔,脸色骤然一紧,遥遥就已看见风波门的火光冲天而起。   火见风就长, 凶猛非常,秋濯雪带着萧锦瑟颇有不便, 就将他弃在地上, 大声道:“找人救火!”   萧锦瑟急忙点头。   秋濯雪顾不得多言,施展起全身本领, 足不沾地, 形如鬼魅, 只身冲入了风波门之中, 火势是从聚义厅的方向开始, 还未蔓延出来,周遭烟气浓郁。   好在被留下的风波门弟子这个时辰还没入睡, 在赌牌吃酒,见着火起,立刻往外奔逃疏散。   人群之中,唯有秋濯雪不退反进,越是靠近聚义厅,火势就越见大起来。   他才刚进庭院,忽觉得一阵劲风而来,只见一名铁面人自内往外掠出,两人才打个照面,就叫秋濯雪心下一动。   那只铁面只有半边,铸造得实在精细,几乎模仿着人类的五官,描绘得十足细致,唯独被打磨至光滑的矿物散发着冰冷的光泽,看起来竟也是美的。   它看起来很薄,牢牢地铁合在铁面人的脸上,像半张轮廓坚硬的青肤人皮,没有任何情绪。   剩下的那半张人脸看上去倒是很俊俏,虽然有几分老态,但是……   秋濯雪的心里蓦然一沉。   如果不是秋濯雪知道玉邪郎到底是什么模样,他会认为此人就像是被击落山崖后,毁去半张脸的玉邪郎。   擦肩而过时,铁面人竟对他微微一笑,出声提醒:“引火易烧身。”   这五字说得不快不慢,说到第三字时,铁面人已飘向庭外,到第五字时,人已消失无踪。   秋濯雪无法管他,此时已能看见整座聚义厅都已被熊熊火焰包围,火势正在四处蔓延。   他不敢冒进,四下一扫,见着远处有一缸水,脱下外衫浸透,撕下一角蒙住口鼻,剩余的披在身上,这才冲过去。   聚义厅里显然发生过一场大战,到处都是打斗的痕迹,桌椅破碎,此刻都被火星撩动,红光闪闪,地上尸体横陈,除胡通之外的所有堂主皆没能幸免。   地上四处都是血迹,可以想象当时的拼杀到底有多么激烈,秋濯雪一边查看还有没有活口,一边呼唤:“还有人吗!”   这时只听见深处角落里传来越迷津的声音:“这里。”   秋濯雪当即大喜过望,转身望去,只见角落之中越迷津面如金纸,唇边有血,他将身体压低,身下正是那个病恹恹的军师,人已然昏迷。   他正运功延续此人的性命,轻易不敢开口。   两人双目一对,谁都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就在秋濯雪前往两人所在之地时,火势越发大起来,整座聚义厅都成火窟。   秋濯雪已左闪右避,避开燃火之物,来到两人身侧,这病军师与越迷津都活像蒸笼里的包子,人虽没烧起来,但烫手得厉害。   夏衣本就单薄,披着进来的湿衣此刻都被烘干了小半,秋濯雪将衣裳罩着在那病军师的上身,将他携起,又用左手抱着越迷津,往外奔去问道:“你还撑得住吗?”   越迷津绝口不提自己的情况,只将手按在这病人身上,延续他这如秋叶一般易逝的性命:“此地没有其他活口了。”   正在这时,三人头上的巨大梁柱被烧得晃动,先是簌簌而落的碎片,再是整块梁木轰然塌下,挡住了来路,好在秋濯雪收势及时,否则三人几乎就被压在梁柱之下。   纵然是身经百战如秋濯雪,仍不由得心儿砰砰直跳片刻,此刻顶梁柱已断,聚义厅随时可能塌陷。   危急之下,秋濯雪只得目光四转,分辨自己之前来时的通路,挑了条火势较小的纵身跃出,一路急奔,只见着外头也已燃烧起来,只是不如聚义厅火大,蔓延却甚是迅速。   纵然秋濯雪灵巧非常,左躲右闪,三人仍是不免磕碰着什么,头发与衣物都被火星燎动,传来一点焦味,此刻也顾不上许多。   秋濯雪半口气也不敢歇,带着两人往外冲,直至冲出火海为止,紧接着就听见一群人喊道:“出来人了!出来人了!”   原来是胡通领着人这才匆匆赶到,已在命人救火,秋濯雪脸上几乎全是汗珠,明亮灵动的眼睛也被烟熏红。   “快找个大夫来!咳——”秋濯雪自己的嗓音也被蒸得发干,“不然你这位同袍怕是要撑不住了。”   胡通颤声道:“其他人呢?”   秋濯雪看着他的脸,露出愧疚的神情来:“我到时,众人都已……”   胡通的身体晃了晃,脸上露出悲痛之色来,被两个弟子扶住了,他心痛难忍,呼吸了几口气,又看了看才摆手道:“找个人,带他们去客栈里休息,找最好的大夫。快去!”   之后的事倒简单了许多,风波门许多弟子忙活起来,甚至从风波门的产业里清理出一家客栈来供三人与其他伤患休息。   才进客栈,秋濯雪就与越迷津换过手来,他心里虽然无数问题,可此时纵然有再重要的事,也绝没有这两人的性命紧要,因此只是紧闭唇舌,继续为那时日无多的病者续命。   越迷津刚撤回手来就吐了一大口黑血,倚靠墙壁缓和许久,脸色苍白,原本星辰般的目光似也黯淡许多,他缓缓闭上眼睛,盘腿打坐,为自己疗伤起来。   好在大夫很快就来了,先是帮越迷津包扎了外伤,又给他开了几贴药。   而这病恹恹的人也终于从生死关头被拉了回来,他虚弱地睁开眼睛,眼前一阵阵发黑,好在终于有了点气色。   大夫被凶神恶煞的风波门弟子死死盯着,全身都在冒冷汗,好不容易等人喘过气来,才哆哆嗦嗦地上前来给他把脉开药。   只是他的脸色比床上的病人还要难看。   “不必了。”病者奄奄一息道,目光转向两名弟子,似是认出他们,“阿奇,你带大夫去煎药;阿平,去把胡堂主找来。”   他又咳嗽了半晌,缓了缓气。   两名被喊到名字的弟子应了一声,立刻出去了,病者看着秋濯雪,又挣扎着看了看坐在榻上运功疗伤的越迷津,脸上露出许多复杂的神情来:“多谢二位。”   秋濯雪额头冷汗不断,仍是温声道:“举手之劳罢了,不必言谢。”   病者默然半晌,也不再多言,药煎得慢,人来得却快,胡通的脚步声很快在门外响起。   胡通猛然推开门来,扑在病者身边,痛哭流涕道:“曲二哥,大哥他……大哥他……”   这莽夫!   秋濯雪生怕病者情绪过重昏厥过去,急忙道:“且慢提!”   “不碍事。”病者痛苦地咳嗽了两声,不知是不是早有所料,缓缓道,“阿通,烟波客与覆水剑非是咱们的仇家,反倒是救了我的恩人,你往后需得对他们恭恭敬敬。”   胡通含泪点头,又似是听出不详之音:“二哥,什么往后,那你呢?”   “我……”病者微微一笑,抚了抚他的脸,缓声道,“我这身子已是油尽灯枯了。不必难过,人家时乖命蹇,是无妄之灾,咱们是决策不仁,与虎谋皮,落得如此下场,理所应当。”   他断断续续地说了这许多话,言行仍是十分清晰,全无半分将死之人的混乱,又对秋濯雪道:“我这兄弟,是个直肠子重义气的憨人,行恶全是我等过错,可否请你放他一马?”   秋濯雪点了点头,心下一沉,知这不是好兆头,怕是回光返照,仍是没放开手。   病者又道:“阿通,你从我袖子里将手帕取出来。”   胡通乖乖拿出他的手帕来,问道:“二哥,你想咳嗽吗?”   “不是。”病者道,“你展开给烟波客看。”   胡通茫茫然地点点头,把那块手巾展了开来,上面的一块图样忽然叫秋濯雪变了脸色,他脸色变化了一会儿,才勉强压抑下去,沉声道:“这是什么?”   “那人的印记。”病者道,“他虽将其他证据都毁去了,可此物就藏在我身上。”   秋濯雪点了点头,却没去拿那块手帕,病者茫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什么不动,似有些急了:“你不肯收吗?”   “你的伤还未好。”秋濯雪温声道,“待你喝了药,秋某再拿不迟。”   病者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他挣扎着,似是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感激地看着秋濯雪,似是了断了什么心事,如释重负般地笑起来:“好。”   等到药煎好,胡通喂他喝了几口药,他喝了小半碗,才对秋濯雪道:“我已好多了,不必忧虑,松手吧。”   秋濯雪其实也觉得疲倦不堪,点点头,缓缓收回手来。   哪料手刚刚撤回来,病者就含着笑闭上了眼,脑袋一垂,很快没了气息。   “二哥……”胡通失声道,“二哥?!”   秋濯雪没有去打扰悲痛欲绝的胡通,只是将帕子收起,而后走到了越迷津身边,只是他也累得厉害,很快伴着胡通的嚎啕大哭,俯在榻边睡着了。   睡了不过几个时辰,秋濯雪感觉头上传来微微沉重的力道,立刻觉醒过来。   房内还是之前的模样,只是胡通不在,桌上多了几个药碗,越迷津看着病者的尸体,淡淡道:“他还是死了?”   秋濯雪叹着气,点了点头。   越迷津只是不紧不慢地梳理着他的头发,声音里有些遗憾:“我本以为可以救下他的,这样你就可以多知道些事了。”   “你已经救下他了。”   秋濯雪轻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五十九章   越迷津的伤要比秋濯雪想得更重。   说话时, 秋濯雪本以为越迷津没什么大碍,却没料他说着说着,忽然睡着了。   吓得秋濯雪几乎不敢去探越迷津的鼻息, 直到大夫煎了药走进来,他听了医嘱,总算明白越迷津身上发生了什么。   这次并非是酒醉后杀退数十风波门弟子时的疲惫而已, 身上外伤倒是其次,主要是挨了两掌,显然是遭人围攻, 最为致命的是他在受伤之后还不断用内力为人续命。   恶战后身体受损, 内力又为他人续命几近枯竭, 越迷津倘若不好好休养上两个月,身体恐怕会落下病根。   而这些事, 几乎从越迷津平静无波的面容上看不出半点痕迹。   他做这些事,本来也不是为了乞人怜悯,要人同情。   因此纵然秋濯雪心中再如何心疼, 也只能绝口不提,一心一意地照顾着越迷津。   倒是越迷津感到十分纳闷, 他年少成名, 经历过大大小小数百战,不管什么疼痛伤势, 忍受过了也就罢了。   如今被秋濯雪悉心照顾, 险些怀疑自己不是受了点伤, 而是手脚残废, 即将不久于人世。   这几日越迷津格外嗜睡, 他知道是身体在缓慢恢复,大多时候顾不上跟秋濯雪说几句话, 再不然就是被绕得晕头转向,自己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好在伤势与内力都在渐渐恢复,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   越迷津坐起身来,不光伤势新生的肉在发痒,休息了几日的骨头也开始难受。   正好秋濯雪在外面煎了药,端着碗进来,见着他微微笑道:“起来了?”   越迷津“嗯”了一声,打量了一下秋濯雪。   当时两人身受重伤,不便上下楼梯,跟客栈要的就是一楼的厢房,外头就是院子,炉子正好放在门口,煮药烧水时烟既熏不着越迷津,拿来拿去的也方便。   秋濯雪这几日在外煎药,本整洁的衣衫上也沾着灰尘,就连头发看起来也不如往日那么梳理得端端正正了。   他似乎对自己的狼狈毫无所觉,只是端了张小马扎过来坐下。   秋濯雪将碗搁下道:“药得趁热喝才有效,不过太烫了,我在外面扇了扇凉,这会儿正好,你快喝吧。”   在秋濯雪的唇上残留着一点药汁,显然是尝了尝药。   这让越迷津想起小时候看见村子里一些妇人会给婴儿喂食时尝温,只因婴儿脆弱娇嫩,受不得烫,可他从没有过这种体验,即便老道士曾经这样做过,也已没有记忆了。   于是越迷津闷不吭声地喝完了药,秋濯雪过来帮他松了松枕头,好叫人靠得舒服些,又问道:“快中午了,你待会儿想吃什么?”   端着空药碗的越迷津想了想,他对这种东西并没有秋濯雪那般细致,于是想了想老道士死前要吃的东西:“碎金饭、桂花蜜藕、白腮鲈鱼羹、大猪肘……”   秋濯雪只是含笑看着他,然后用一块手帕擦了擦他嘴角的药汁,好像越迷津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   “我会去准备。”秋濯雪从他手里拿过碗来,又将被子给他盖上,缓缓道,“你先休息休息,不然就擦一擦你的剑,它好久没人动了。”   覆水剑的剑鞘本丢在了着火的聚义厅里,显然在越迷津昏迷的这段时间里,秋濯雪又为覆水剑定制了新的剑鞘。   不光如此,他还将覆水剑擦过一遍。   新的剑鞘入手感觉有些陌生,越迷津适应了好一会,才缓缓拔出了覆水剑,剑光凛冽,锋刃雪亮,能料想动手时必定血洒如泓。   越迷津慢慢将剑收回去,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秋濯雪又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托盘上摆得满满当当,碟子犹如层层叠叠的花瓣,累在一块儿,几乎都要溢出来。   里面果然有鱼羹,只是桂花蜜藕换成了清炒藕片,碎金饭变成了豆饭,炖得软烂的猪肘被片成一盘,外皮看上去晶莹剔透,不过分量很少。   他不过是随口说说,秋濯雪却尽数找了来。   越迷津的疑虑简直要从皮肤的每一寸都冒出来,犹豫片刻道:“我要死了?”   他知道,世上大多人对将死之人总是格外包容,温和,比平日要客气得多,就像是老道士快死的时候,他也纵容着老道士胡吃海喝了一顿。   在越迷津这短短二十余年的人生里,他从未有一日畏惧过死。   可此刻不知怎么,强烈涌起一种不舍的感觉。   秋濯雪闻言一怔,见着他脸色异常严肃,哭笑不得:“胡说八道什么,怎么这样想?只是一点伤而已,你好好养伤,就不会有事的。”   越迷津欲言又止,却被秋濯雪打断了。   秋濯雪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不许再问,你一点事儿都没有,这样显得我好像一直都对你很坏似的。快些吃饭吧。”   两人正吃着饭,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   秋濯雪舀了舀汤,沉声道:“是谁?”   门外人道:“我是阿平,秋大侠,胡堂主派我来问问你们这边的情况,等会想来拜访,不知道方不方便。”   “方便。”秋濯雪沉吟片刻,打量了一下越迷津,缓声道,“请胡堂主一刻钟后过来。”   阿平应了一声,就离开了。   这几日不光是越迷津在养伤,就连胡通也忙得不行,从火中跑出来的风波门弟子要安置,几名兄弟的尸身要收殓下葬,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麻烦事,几乎全落在他头上。   越迷津这儿已经有秋濯雪跑腿买药了,他做这点事尚且大材小用,压根不需要再添个人手。   因此萧锦瑟干脆去帮胡通的忙,他出身不凡,许多叫胡通头大如斗的事,对他来讲是家常便饭,两人合作得倒也愉快,感情更是热络起来。   此事事关重大,最好是众人都在,加上越迷津的情况严重,因此秋濯雪并不急着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现在看来是时候了。   胡通是跟萧锦瑟一起来的。   萧锦瑟进门来见着越迷津,不由得喜上眉梢:“越大侠,你身体好多了吗?”   “好多了。”越迷津淡淡道。   胡通等着他们几人寒暄完,才拉过一张板凳坐下,硬邦邦地说道:“之前养伤的养伤,忙活的忙活,今天总算是大家都有闲空,能说下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当时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越迷津也不客气,淡淡道:“我们坐马车离开后,又折返回来,是想找出风波门与玉邪郎勾结的事,此事不管你知不知情,我都告诉你了。”   “我知道。”胡通的脸扭曲了一阵,还是忍下来道,“之前萧兄弟已经跟我说过了。”   世事总是如此奇妙,风波门本要萧锦瑟的人头,才不过短短几日,时移世易,风波门几乎全灭,而萧锦瑟也变成了萧兄弟。   萧锦瑟道:“越大侠,你只管说你看到了什么事,我与秋大侠所遇到的事,我都已经完全说给胡兄弟听了,眼下就差了你这边的线索了。”   这倒叫越迷津纳闷地看了一眼秋濯雪:“你没有说给我听。”   秋濯雪微微一笑:“你每日不是吃就是睡,我想与你多说两句话都难,更何况你伤得这么重,跟你说这些叫人不开心的事做什么?”   这次越迷津沉默了片刻,继续道:“你们走后没有多久,我就看见他领着一大堆风波门弟子出去了,不过我料想发生什么变故,你也能应付,就没有乱动。而他们走后,有个铁面人骑马来到了风波门。”   秋濯雪若有所思:“入火场时,我与此人打过照面。”   胡通大皱眉头,粗声粗气道:“不对!大哥去见的不就是这个人吗?他要是在风波门里,那大哥见得是谁?”   “你记得你大哥的神态吗?”秋濯雪问道。   胡通的情绪立刻激动起来:“当然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你把我胡通当做是什么人。”   秋濯雪不急不缓,又问:“那你大哥平日是个很容易受惊吓的人吗?”   “当然不是!”胡通断然否认,说完一愣,他挠了挠头道,“对啊,奇怪,要是见到的是铁面人,都见习惯了,大哥惊讶什么啊。”   秋濯雪有心从他这里下手,继续问道:“白天南平日有没有什么害怕的人,或是仇家?”   胡通摇了摇头:“大哥仇家不少,不过他不是个怕死的人,以前有人捅了他十二个窟窿,他一句痛都没喊过,倒是人人都怕他。”   奇怪,既不是内奸,白天南性情既如此强硬,到底什么人才会令他如此惊诧?   越迷津耐心等他们聊完,才继续道:“不过铁面人很是奇怪,他在风波门外徘徊了一下,又折返回去,然后才回来。我只当先前的种种举动是调虎离山,就跟了进去,那铁面人一入前厅,就召集众人,说是发现了秋濯雪并未离城,打算让风波门彻底从江湖除名,因此未与白天南碰面,特意折来与众人相商,还问了风波门内今日为何如此冷清?”   萧锦瑟骤然变色道:“他怎么知道我们去而复返?”   “他不知道。”秋濯雪淡淡道,“他只是知道风波门请秋濯雪吃了一顿饭,也知道风波门并不安分而已。”   胡通有点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   秋濯雪并没有解释,而是继续催促越迷津说下去。   越迷津倒是很直接,冷淡道:“我也不知道,我只当他说中了,就准备拦阻所有人,免得他们到你那儿去。”   这让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   越迷津这一现身,众人即便不信,也都信了,接下来发生的事不必多说。   胡通猛然站起,震怒道:“这么说来,你们果然!你……你是说他们都是你杀死的?!”   “不全是如此。”越迷津对他的怒气毫无半点反应,“我不知道到底要从你们口中挖出多少消息来,本无杀意,可打着打着,却有两人撞在了我的剑尖上,我就知道有人暗中动了手脚,你那个病兄弟也看出来了。”   胡通一走,总共也不过五人,病者不能动手,只剩下四人……   “可其他人杀红了眼。”越迷津淡淡道,“而后又在那病秧子身上打了一掌,这时又起了异常大的火,我只好留下救人,再然后就是你进来救火。”   萧锦瑟把脑袋揉得乱七八糟:“这……他……他怎么能掐得这么准?”   这也不怪萧锦瑟混乱,他缺乏了最重要的一个信息。   而秋濯雪已经明白,胡通也想到了。   风波门按照铁面人的命令要杀萧锦瑟,非但没得手,还意外惹上了秋濯雪。   神秘人并不在意风波门夹缝生存的窘境,他光是听风波门请客秋濯雪,就已明白风波门失败了,于是下手解决。   “他并不是掐得准。”秋濯雪苦笑摇头,“我不过是个借口,将众人引诱出风波门的借口,他本以为风波门戒备极严,绝不可能在风波门动手,才用白天南的安危引诱,带众人所去的地方必然是埋伏众多。”   “后来发现风波门今日守卫异常松懈,怀疑有诈,因此才会折返,应是去变动人手了,所以之后起火才会这么快。”   这世上绝没有任何一个阴谋家会傻到让自己孤身出现在越迷津面前的,他可不像秋濯雪,说杀就杀,毫无顾忌。   拿性命做赌注,赌得太大了。   秋濯雪深深叹了口气:“越兄阴差阳错,虽是让风波门众人误会,促成了这桩阴谋的可信度,但是那人也意料不到,因此才来不及脱身就选择立刻放火,为的就是换自己一线生机。”   “风波门最近才与我有过冲突,突然覆灭,江湖人必然怀疑到我的头上。”   “无论风波门给没给出线索,能查到的也都是玉邪郎的线索,我既没有做过此事,为了自己的清白,必然会说出此事……”   烟波客秋濯雪的证词,加上整个风波门的性命,这样的分量已远胜过萧锦瑟。   这让越迷津又忍不住想起说书人的话来。   阴谋果然筹划得再多,有时候也比不起突如其来的意外。   听完后秋濯雪所言后,萧锦瑟怒而起身,大喊道:“如此明目张胆,狠辣恶毒,居然以这种手段重现江湖,果然是玉邪郎!”   秋濯雪:“……”   越迷津:“……”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六十章   秋濯雪的笑容略有些无奈。   看着义愤填膺的萧锦瑟, 秋濯雪实在不知道该不该说是玉邪郎活该。   万事有因才有果,就如同九冥候之前的错误猜测一般,本身也是因为他并不知道秋濯雪与越迷津的往事, 加上生性恶劣,当然就往最糟糕的方向而去。   徐青兰的猜测纵然叫人哭笑不得,可秋濯雪当时的确无法解释自己是如何破解了柴雄的剑法, 她相信是柴雄心生爱慕而转赠剑法,换个角度来看,其实也算是对秋濯雪人品的认可。   起码她宁愿相信是柴雄亲自赠送剑法, 也没有选择怀疑是秋濯雪故意偷学——尽管觉得他用美色引诱这一点实在过于高看他的魅力……   这正是秋濯雪对这些断章取义的误会哭笑不得, 却并没有真正在意的原因。   毕竟有些事解释起来实在太不方便了。   简单的喜欢、爱慕, 反倒将事情变得简单了。   江湖上本来就有许多乱七八糟的消息,有些是无中生有, 有些是穿凿附会,并不是人人都较真,人人都当做一回事。   更何况许多人不过是看个乐子, 不必较真。   偏偏萧锦瑟之所以如此断言,正是因为他并非是图个乐子——   萧锦瑟也许年轻气盛, 也许血气方刚, 也许不如许多人谨慎聪明,可这句话已足够区别开他与江湖上大多年轻人, 甚至是老人了。   在听到这番话后, 萧锦瑟敢于如此果断地下定论, 足以说明他的确对玉邪郎的手段有一定的了解, 也曾经了解过当初的江湖。   玉邪郎的确就是这样的人, 他年轻时性情张扬,不但恣意妄为, 而且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   正因秋濯雪是秋濯雪,他才清楚地明白,这个人曾经让当时的武林感到何等恐惧。   他也心知肚明,为何铁面人会选择冒名玉邪郎。   毕竟这实在是一块作恶的金字招牌,特别是在许多大人物眼中。   屠戮风波门这件事看起来的确令人吃惊,可放在玉邪郎身上,倒是合情合理,他曾经“屠戮”的可不止一个风波门,而是整个武林。   秋濯雪的心微微沉了下去。   “他不是玉邪郎。”越迷津看了一眼沉默的秋濯雪,主动开口道,“他太弱了。”   本还甚至激动的萧锦瑟一怔,犹豫片刻,似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围绕自己少年时期的大魔头被人说是弱小,他一时间也有点迷茫,好半晌才道:“有没有可能是……年老体衰?”   还在思索的秋濯雪猝不及防地呆住了,思绪都停滞片刻。   桌上静悄悄一片。   胡通对玉邪郎毫无半点了解,倒是在这几天里听萧锦瑟提过几嘴,加上他还处于悲痛与仇恨的情绪里,本就迟钝的反应这会儿更是缓慢。   半晌后,秋濯雪才艰难地开口问道:“年……年老体衰?”   “是啊!”萧锦瑟的眼睛里焕发着年轻人的光彩,还有年轻人的自信,振振有词道,“所谓拳怕少壮,少年人……噢,我是说越大侠这样的少年人,现在正是最为精力充沛,血气方刚的时刻。哼哼!与他对上,玉邪郎未免已太老了些!”   秋濯雪:“噢……”   一时之间,秋濯雪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震惊,他的表情倏然变得有些奇怪。   越迷津端起茶杯,似也被萧锦瑟的话惊住了:“……那他未免老得太厉害了。”   “这其实也并不奇怪。”萧锦瑟似乎发现了一个崭新的思路,他从自己的位置上跳起来,眼睛发亮,仿佛寻找了自己生命的方向,振振有词道,“你们既说他带着半张铁面,想来当年玉邪郎坠崖之后,必然受了极重的伤,三十年不见身影,一定是去养伤了,直到如今才重出江湖,只是伤重加年迈,因此才……”   秋濯雪喃喃道:“休养了三十年的伤后还打算重出江湖,这伤未免太重……嗯,我是说,这还真是……还真是……嗯……人老心不老啊……”   “人老昏聩,不足为奇。”萧锦瑟脸色严肃,“历朝历代的帝王从始至终都贤明的能有几个,不大多老年昏庸?世上不乏这样的例子。”   秋濯雪道:“……”   “不过他如今只有五十多岁,还是个武林高手,离人老昏聩恐怕还差着。”越迷津冷淡道,“而且按照你的说法,他本该没有这样快的反应。”   萧锦瑟摇摇头道:“如玉邪郎这样的人,野心极大,三十年的养伤只怕都无法平息他的野心,多/欲/纵/情,不甘叫世人遗忘,因此做出这令人发指的恶事来,我才说他是人老昏聩,可这与才能聪慧又是完完全全的两回事。”   胡通粗声粗气道:“这人他娘的既然早有前科!再犯也不足为奇!”   “对了!”萧锦瑟又道,“秋大侠,胡通告诉我说,曲二哥生前给你看过一个证据,到底是什么?”   秋濯雪并没有隐藏,而是拿了出来,缓声道:“是一块手帕。”   素白的手帕展开,只见上面绣着神女翩然,衣带当风,怪异的是,罗裙鞋袜之下连着“姑射”二字。   姑射二字绣得极挤,好似本该贴在鞋底。   萧锦瑟奇道:“这刺绣,干嘛挤得这么紧?这就是那证据吗?姑射……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这话我倒是听说过,嗯……不过看眉眼的确颇为美丽。”   胡通忙道:“这个我见过,这是尊很小的美人像,就挂在那个人身上。”   因为这上面的织绣并非是美人图,更不是美人像,而本该是一块水玛瑙制成的美人印,神女亭亭玉立,罗裙双足下是“姑射”二字,因此落在丝绢这等平滑之物上,这二字才会绣得这么紧。   萧锦瑟迷惑道:“可是……可跟玉邪郎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这尊美人印是玉邪郎生平得意之作,他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刻章也是爱好之一,只是当时坠崖时失落,他后来又雕了许多,最终觉得找不回当时的神韵,最终作罢。   这些问题,秋濯雪全部都能解答。   可问题就在于秋濯雪这个年纪,本不该太了解玉邪郎,更不该知道美人印的事。   如果有人问他从何得知,秋濯雪又该怎么回答呢?难道也据实汇报吗?亦或者是撒谎隐瞒,谎言说得太多,难免要用更多谎言去圆。   其实不要说谎言,光是对越迷津的隐瞒,已让秋濯雪吃过一个大亏。   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这让越迷津颇为疑惑地看着秋濯雪,这这桩阴谋里,就连他都说得上几句怀疑,巧舌如簧,能言善辩的秋濯雪却好像哑了声一般。   最终越迷津只是说道:“你我年纪尚轻,资历较浅,不曾亲眼见过玉邪郎,也许的确与他并无关系。眼下事情还不明朗,我们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了一路,什么底都没摸着,此人真是玉邪郎还是故意冒充尚需证据,不可妄言断定。”   他为人虽然并不热情,且少言寡语,但大多时候说话总是很有道理,叫人不得不信服。   “这……说得倒也有理。”萧锦瑟当然不例外,点点头道,“越大侠你说得在理,是我冲动了,不过英雄会上群英齐聚,我想一定会有人看得出来其中的门道!”   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要驳倒萧锦瑟并不困难,真正困难的是辩驳他也没有用处。   知道这方美人印的人虽然不多,但是当年活下来的人也不算少。   秋濯雪没有看见过实物,无法确定到底是以假乱真的把戏,还是对方当真拥有这方玉邪郎丢失的美人印。   不过这已足够说明背后的阴谋者对玉邪郎有一定的了解。   真正致命的正是这一点,对方自称玉邪郎,行事作风,衣着打扮,也与玉邪郎相似,加上这尊美人印,已让玉邪郎具备最大的嫌疑。   加上玉邪郎本身就千变万化,面容不同并没什么稀奇。   除非秋濯雪揪住幕后之人,否则任何解释都是白搭。   风波门一夜大火,如今群龙无首,只剩下一个胡通勉强支撑,衰败势弱已是必然之事,他如今还有一群兄弟要管,纵有报仇之心,也无可奈何,临到头来,甚是凄凉:“萧兄弟,我听你之前说江湖上有位叫一先女的大侠女。”   萧锦瑟道:“不错,怎么了?”   “也许你觉得我这做恶事的大老粗说来可笑。”胡通苦笑起来,“你与我说的事,我印象最深的不是她对抗玉邪郎,是她想组成武林盟。要是她还活着,我拼了一条性命不要,起码也可以将那玉邪郎拉下水。”   萧锦瑟默然无语。   秋濯雪略有些讶异地看着胡通,好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   江湖里就是如此,今日你杀我,明日我杀你,快意恩仇,侠骨柔情,说来何等好听畅快,可世上并非只有说书先生嘴里紧张刺激的快活,这世上也并非事事都是乐子。   其实武林盟也有许多弊病,一先女纵然创建武林盟,也无法掌控人心,也无法确定是否会有人借善行恶,日后是否会再重步当年的惨祸。   只有当江湖人需要武林盟时,武林盟才有重现的意义,当时的江湖需要,因此她毫不犹豫地去做。   可现如今的江湖呢?   秋濯雪不知道,他虽是一先女的孩子,但他毕竟不是一先女,并没有这般豪情壮志,这般热血肝胆。   萧锦瑟也跟着叹了几口气,不过又很快高兴起来,他拍了拍胸膛,对着胡通道:“别担心!虽然没有武林盟,但是我们有烟波客跟覆水剑,秋大侠,惩恶扬善,我辈义不容辞,你说是不是!”   “不错。”秋濯雪这次没有沉默,他看着胡通,神色温和,颔首微笑道,“此人行事狠辣恶毒,倘若是效仿玉邪郎,那更是居心叵测,想叫当今武林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如今局势混乱,秋某自是义不容辞。”   胡通心知自己武功低微,报仇已无指望,又曾是恶人,本不做半点期待,未料到秋濯雪不计前嫌,闻言热泪滚滚而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吓得萧锦瑟跳起来,急忙要去拽他起来,慌张道:“老胡!胡老!哎哟,我的大胡子!你这是做什么!”   胡通握着萧锦瑟的手道:“萧兄弟,我老胡纵然是个粗人莽夫,可一点粗浅的道理还是懂的,你们都是光明磊落的好人!我之前不是个人,实在对你们不起。”   说罢,他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秋濯雪伸手一扶,抵在了他的头下,而越迷津握住胡通的肩膀,胡通只觉得身子一轻,两百来斤的身体就被提溜起来,目瞪口呆地被提到了板凳上。   “如今风波门群龙无首。”秋濯雪不愿气氛凝重,收手直腰时只微微笑道,“只盼胡兄弟往后多加管束,多行正道,免得秋某东奔西跑。”   胡通忙道:“这是当然,现在风波门散了,还有些兄弟舍不得离开,萧兄弟说我们对附近路熟,推荐我开个镖局,我想也是,往后就做正经生意。”   “嗯,那就好,镖局确实是正经生意。”秋濯雪轻轻拍了拍他的身体,缓声道,“那看来是秋某该谢你才是。”   他语调诙谐,叫胡通破涕为笑。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六十一章   又过了两日, 越迷津的伤势好得差不多,他本就没将这伤放心上,要不是秋濯雪按着他养伤, 早就准备上路。   这日天才刚亮,越迷津一觉睡醒,活动活动胳膊, 实在耐不住寂寞,提剑准备外出练一练,哪料秋濯雪正好走了进来。   两人目光一対, 秋濯雪虽是什么都没有说, 但越迷津心中却略感窘迫起来, 好似做错什么,握着覆水剑的手又不禁松了松。   秋濯雪却只是微微笑道:“你要练剑吗?”   越迷津沉默片刻, 解释般地说了一句:“我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   内伤需要长养,一时半会气血难以恢复,这事儿是急不来的, 总不能就赖在床上,好似废人一般, 其实越迷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   “我知道。”秋濯雪并没有半点动怒的神色, “你躺乏了,想松快松快骨头, 也是合情合理。”   他越是温柔体贴, 越迷津却越是感到怪异, 手也在覆水剑上彻底松开, 闷头倒在枕头上:“罢了, 不去了。”   人食五谷而生百病,越迷津纵然再强, 也没有强到能抵抗病痛的地步,他幼年也感染过几次风寒,脑袋昏昏涨涨时倒是听话,可等略微好转,就立刻满山乱跑。   老道士总是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拿着鞭条追着他,恨不得拎着他的后颈皮塞进被窝里再困上一天一夜。   越迷津当然不是想跟老道士対着干,只是他身体一向强健,既然人已康复,脑袋也已清醒,能走能跳,就实没必要再窝着做个病人。   可是……   越迷津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秋濯雪分明没有像是老道士那样対自己发怒瞪眼,也没有勉强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   也许正因如此,他才不想対方失望难过。   越迷津才躺下,就觉得后背一暖,身上微沉,只听见秋濯雪隐含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怎么又不高兴了?”   秋濯雪的声音固然近,可真正赋予越迷津感知的,却是他柔韧又灵活的手。   他的手指犹如银蛇冷鳞,蜿蜒地爬过耳廓,手背又好似鸿毛燕羽,轻柔地飘洒在脸颊上。   越迷津甚至能嗅到他身上这几日浸透出的药草苦味,略有些不自在,却没有挣扎,内心似也渴望着从未有过的亲密接触更多一些。   秋濯雪的手指只是轻柔地在肌肤上滑动,似乎有无穷无尽的耐心,等着越迷津开口。   最终越迷津转过身来,让本靠在他身上的秋濯雪猝不及防地一跌,好在很快反应过来,整个身体灵活地稍稍一转,单手撑住床板,没整个人扑到越迷津的身上去。   他的手指一离开,一种空荡荡的情绪顿时席卷了越迷津。   不过当秋濯雪发现两人的姿势后,就立刻选择趴在越迷津的胸膛上,轻盈无声,纵然是秋叶依偎大地,也不过如此温顺。   対习武之人来讲,被压制可不是一个好兆头,不过越迷津的四肢百骸都懒洋洋地动弹不得,没有激起半点反抗的意思。   秋濯雪更是乖乖地仰着脸,等待他的答案。   过了好一会儿,越迷津才颓丧地承认了这个事实:“我没有不高兴,只是伤还没好全,我不想让你担心。”   原来如此。   秋濯雪这才恍然大悟,心中又怜又爱,知越迷津素来强硬,从不向别人示弱,因此受了些照顾宠爱,就顿时不知所措起来,生怕辜负了好意。   可越迷津対别人好时,却是从来不说的,只因他是个认死理的人,觉得自己是心甘情愿的,不必多说半句话。   秋濯雪心痛难忍,忍不住凑过去在越迷津额头上轻轻吻了一记,又撤回身来。   “你都这般清醒了,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秋濯雪轻笑起来,握住越迷津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揶揄道,“你是个乖孩子,做事必然有自己的分寸,我再相信你不过了。”   被人当做孩子一般来夸赞,并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可要是放在秋濯雪的口中,一切都显得合情合理起来。   秋濯雪的眼睛里总是充满笑意,充满柔情,充满愉快,好像天塌下来也没办法惊吓到他一样,任何事也无法在他心中掀起涟漪。   从认识那一日起,越迷津就已清楚秋濯雪总是洞悉先机,不论是当年躲避万毒老人,还是如今为寻觅血劫剑,让人几乎一见面就会情不自禁地信任他,跟随他。   而此刻,秋濯雪的眼睛里充满了赞许之色,脸上还带着微笑。   任何人看见他,都必然认为这夸赞是发自真心的。   正因如此,他的夸赞不论听几次,都叫人不禁脸上一红。   越迷津当然也不例外。   只是越迷津比其他人更清楚秋濯雪并非只有温柔可亲的一面,他同样危险,而且致命,任何人都不会想要面対这样的敌人,就好像现在,倘若秋濯雪起了杀心,越迷津都能想到少说能有十种方式能重创自己。   倘若他能想到十种,说明秋濯雪能想到得必然只会更多,而不是更少。   偏偏秋濯雪又温柔,又乖巧地贴着越迷津的手心,多情的眼只是缠绵留恋地凝在他的脸上,像是山野间饮溪水的鹿,毫无戒心地走近人类。   他施加给越迷津的力道并不沉重,也不巧妙,说不出的随意懒散。   似乎只要越迷津愿意,控制秋濯雪并不会比拿捏小姑娘的布偶娃娃更困难,秋濯雪身上这种奇妙的反差与矛盾一时间袭击了他,让越迷津感到一阵近乎眩晕似的甜蜜感。   秋濯雪又问道:“那我陪你练剑?正好一起发发汗,等吃过午饭,萧少侠就将一切准备好了,然后咱们就启程上路。”   他知道不论自己怎么说,越迷津都只会当是存心体贴,索性不说那些废话。   “你陪我练剑?”越迷津好胜心一起,顿时坐起身来,上下打量着秋濯雪,眯了眯眼,“只是练剑?”   “不错。只是练剑。”秋濯雪顺势从床边站起身来,哑然失笑,伸手去拉他的手,取笑道,“小懒虫,快起来吧。”   这会儿天才刚亮,萧锦瑟在隔壁房内睡得正熟,两人携手走出客栈去,到城外一处空地里,越迷津虽将覆水剑带在身上,但并无用剑的意思,反倒是故技重施,削下两根树枝。   不多时树枝断处溢出些许汁液来,犹如老树垂泪。   秋濯雪有感而发:“可怜这大树,本在此地逍遥自在,生得枝繁叶茂,今日无端遭灾遇难,天降横祸,被咱们两个恶人削去双臂。”   “不要紧。”越迷津削平两根树枝,面不改色,“它有很多条胳膊,而且它长得这般大,底下必然盘根错节,在咱们看不见的地方占尽便宜,以至于附近寸草不生,实乃当地一恶霸,你可以当是为草除害。”   秋濯雪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为草除害?按照越兄这番言论,这树被咱们断去两臂,纵然疼痛难忍,到底没伤到根本,岂不是愈发压榨这些……嗯……小草民?”   越迷津一怔,将削平的树枝抛过,沉吟道:“嗯,是这个道理。”   其实风波门与死去的这几人岂非就如这老树被削去的两臂。   澹台,还有这铁面人,在江湖见不得光的地方到底有多少势力,这两人是否有联系,眼下都没办法知情唯一得到的线索偏偏是假的。   秋濯雪摇头放下这些思绪,接下越迷津刺来的一剑,他们二人几乎没有动过手,只看过対方动手,然而当真自己対上,感觉仍是大不相同。   越迷津的剑招颇为简单,却有返璞归真,大道至简之意,一招一式,变化无穷,不论秋濯雪如何巧妙,似始终困在他剑下,有几次险些被刺着咽喉处,一时之间好胜心起,也较真起来。   如此你来我往,风动落叶,被纵横来往的剑气切作数片,于空中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场绿雪。   两根树枝当然难以承受这样的负荷,最后关头,两人皆不约而同地脱手,将手中木枝急射远处,只听见哗啦啦两声,树枝彻底于空中爆开,最终弹落在地,已卷曲成一朵巨大的木花。   越迷津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尚热的虎口:“你果然很精通剑法。”   “不如你。”虽从表面上难分胜负,但秋濯雪知道自己当时正处于劣势,若非越迷津提前收手,自己好几次要害已被点到,“要是真比剑,我脖子上只怕十个脑袋也被削下来了。”   越迷津神色淡漠,并不窃喜:“不怕,你的脑袋别在腰带上。”   秋濯雪怔了一怔,没想到秋濯雪还记得当年在吴都泛舟时说的趣话,忍不住大笑起来:“你这样说,倒叫我心里好受些了。”   “更何况,我专修剑道,与你比剑,本就是以己之长,攻人之短,没有什么不如之说。”越迷津低头抚了抚剑,淡然道。   “哎呀。”秋濯雪本就是洒脱之人,很快就从比试的胜负之心里逃出来,“人有所长,亦有所短。事无全利,亦无全害,有越兄这般本事的剑术高手在旁,秋某就是剑法稍逊一些,又有什么关系!”   越迷津沉默片刻,缓缓道:“话虽如此,但我还是希望,我的脑袋能更灵光一些。”   秋濯雪朗声大笑起来,拉着他的手往回走,柔声道:“你已很聪明了。”   他的身子与自己正紧密挨着,两人的手也挽着,转过脸就能看见那面容上甜甜的笑容。   即便是迷魂汤,只怕也没有这样叫人神魂颠倒的功效了。   可纵然遭受到这样的美□□惑,越迷津仍然不为所动,满脸都写着怀疑。   作者有话要说:   越迷津:我觉得你在骗鬼。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六十二章   正午才过, 三人就重新上路。   胡通不单单重新给他们找了一辆大马车,还给他们找了个车夫,一路赶往英雄会。   越迷津伤势还未曾愈合, 大半时间都在车厢里打坐,萧锦瑟小心翼翼地避着他,生怕自己不小心耽误了人运功疗伤。   马车渐渐驶出城外时, 萧锦瑟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年轻的脸上略见忧郁,很快转过头来看着越迷津与秋濯雪二人。   即便秋濯雪正在看一本厚实乏味的医书, 都能隔着书页感觉到他炙热的目光, 不由得笑起来:“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我……”萧锦瑟欲言又止, 片刻后似是终于下定决心,猛然点了点头道:“我终于知道当时风波门袭击我们的种种不合理之处了, 想告诉你们。”   秋濯雪心下一动,已明白过来他为什么这样坐立不安,可仍是轻声问道:“噢?”   只见萧锦瑟正襟危坐, 神色愁苦地坐在位置上:“当初咱们遇袭的种种不合理之处,其实只用一点就足以说得清楚明白。”   “愿闻其详。”秋濯雪将书缓缓放下, 搁在膝头, 即便他已知道答案。   萧锦瑟深深呼吸一口,认真地看着他们二人, 略见愧疚之情:“当时风波门要杀的人并不是二位, 而是我!”   有些话只要开了头, 接下去的话就自然顺畅起来, 萧锦瑟也是如此:“你们……其实, 你们二位是被我无辜卷入这场风波的。胡兄弟心怀愧疚,将整件事都告诉我了, 是玉邪郎想报复当年之仇,而我父亲当年也参与其中……”   不……他不想报复。   秋濯雪默默在心中否决,他恐怕是世界上最有资格也最有力能证明玉邪郎不会再做任何恶事的证据了。   有些话,纵然一先女与玉邪郎互相之间不会提及,可作为爱子的秋濯雪却知道不少。   当初与一先女一同坠崖的时候,除去赏识之外,玉邪郎心中仍然存有东山再起的野心。   一先女被名门正派背叛,玉邪郎只消救下她,借机趁虚而入,就有希望将她招入麾下,即便是在生死存亡之际,他照旧做着长远打算。   他们二人本都是世间少有的人杰,即便一先女不愿臣服,她也已欠了玉邪郎一命,只要她肯暂避锋芒,世上根本无人能再做玉邪郎的对手。   一个在生死边缘都尚想着如何谋取最大利益的男人,一个重视自己容貌,却不吝为了目的而牺牲这一点的男人,他的心肠到底有多坚硬,多冷酷,任是谁也难以猜测的。   玉邪郎并非没有不甘,也并非因情爱骤失了野心,他最终选择与一先女隐姓埋名三十年,就足以说明与一先女成亲生子这件事对他而言早已胜过一切。   因此他绝不会为了贪婪失去理性,冒着失去一切的危险重出江湖。   然而秋濯雪又如何能解释,他最终只是微微一笑,看着萧锦瑟几乎溢出来的愧疚,缓缓道:“听起来,你似乎并不憎恨胡通?”   “反正风波门的那些人都死了,我也没出什么大事。”萧锦瑟揉了揉鼻子,“唉,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样对不对,我知道风波门做了很多坏事,胡通肯定也不能避免。”   “可是……可是这些天相处下来,我发现他并不是个坏人,而且他还将这件事告诉了我,他本来可以什么都不说的,我知道他心中仍然存着一点善念,所以……所以我觉得他是能改过的,这么想会不会太自大了些?”   秋濯雪看着他,好半晌才道:“你说得不错,他是能改过的。”   萧锦瑟眼睛一亮:“秋大侠也这么想?”   “杀一个悔过之人,并不会叫人觉得更快慰。”秋濯雪缓声道,“更何况,风波门纵然已灭,可仍有弟子留存,这些人有武艺在身,倘若无人管束,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乱子来。胡通既有威望,也有心悔改,带他们去开镖局过安生日子,总好过杀了胡通,任由这些人徒生是非的好。”   萧锦瑟拼命点了点头:“是,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   “没有人能为受害的人原谅。”秋濯雪柔声道,“我明白你心中的挣扎,佛家说人世苦海,岂非就是苦在这些地方,许多事都叫人无可奈何,然而你我都非圣人,不必如此苛求自己。”   萧锦瑟发了会儿呆,又苦笑起来:“我出门时,总想着世事两全,现在才知道这是何等天真的想法。”   “天真有什么不好?”秋濯雪瞧着他,目光里充满着愉快的神色,“一个人既想两全,就会为之而努力,尝试各种各样的法子。可要是从一开始就想着无可奈何,不如放弃,到头来别说两全,只怕什么都做不到。”   被“牺牲”的一先女岂非就是最好的例子。   要不是玉邪郎突发善心,一先女早在数十年前就坠崖身亡,到那时,恐怕就真的再没有人能够阻拦玉邪郎,整个江湖要等着他真正人老昏聩的那一日为止。   或是更糟,一先女心志不坚,因此生恨,意图报复江湖,与玉邪郎一同联手,会掀起一场怎样的腥风血雨,就连秋濯雪自己都不敢去想。   智者纵然千思百虑,可世事有时候就是这般变幻莫测,叫人捉摸不透。   萧锦瑟竟叹了口气:“秋大侠,你心中犹如明镜一般,真是叫人羡慕。”   倘若你有一先女与玉邪郎这样一对父母,与他们二人朝夕相处十余年还做不到心如明镜,只怕早早就会被逼疯……   秋濯雪默然半晌,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对着萧锦瑟微微一笑。   “不过,不论如何——”萧锦瑟正色道,“此事是因我一人而起,我还以为自己是好心搭救,没想到反倒是我将二位卷入其中,还累越大侠身受重伤,实在对你们不起。”   秋濯雪含笑道:“不妨事,正如萧少侠所言,我们也没有什么大碍。”   萧锦瑟很想潇洒一笑做回应,又很快黯淡下去,这件事对他到底还是有些打击。   他行侠仗义已有不少时日,知道许多骗子恶人甚至人贩子会利用寻常人的善念来作恶,他也解救过不少人,当时遇见,不过是觉得愤怒。   直到此事落在自己头上,方觉是何等令人茫然悲哀,只觉得自己之前所说的种种豪情壮言,都成了笑话。   秋濯雪见他仍是郁郁不快,又笑道:“更何况,我们本就爱管闲事,爱招惹麻烦,即便你不来找我们,我们也要去找你的。越兄,你说是不是?”   他目光一转,轻轻将话题抛了出去。   被点到名的越迷津缓缓睁开眼睛,对这个话题思索片刻,言简意赅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现在折回去杀胡通,还来得及。”   秋濯雪:“……”   萧锦瑟:“……”   两人面面相觑,好半晌萧锦瑟才小心翼翼道:“越大侠,何出此言?”   越迷津纳闷地看着他们二人:“我不明白你在郁郁不乐什么,杀人的又不是你,你是在责备自己是萧德的儿子?还是责备自己好心救人?亦或者责备当年萧德做错了事惹上仇家?看你的模样,应当都不是,我实在搞不明白你在苦恼什么。”   “因此我想,如果你是愧疚放过胡通,现在我们就折回去杀他,哪里不够清楚明白吗?”   这简单有力的逻辑完全震撼住了萧锦瑟,结结巴巴道:“不……呃……不,很清楚。”   萧锦瑟实在是做梦都没想到这件事在越迷津的眼中竟然如此无足轻重。   这莫非就是强者潇洒的气度?   越迷津简洁道:“很好。”   他很快转过脸来,对着闷闷偷笑的秋濯雪冷冷道:“满意了吗?”   秋濯雪冲着他乖乖点头,又眨了眨眼:“越大侠这样的威风八面,字字珠玑,听得人豁然开朗,忧愁全消,秋某心悦诚服还来不及,哪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让萧锦瑟忍不住多看了秋濯雪两眼。   其实萧锦瑟一直都知道,秋濯雪有一双格外含情脉脉的眼睛,顾盼流转时,总会叫人觉得自己似乎是被看重的,却没想到他故意笑语起来,竟也是这样风流多情。   之前的那些猜测跟忧虑早在秋濯雪的身份下荡然无存,不过此时此刻,萧锦瑟终于意识到为什么江湖上会有这许多风言风语了。   只因有时候,秋濯雪说起话来,实在甜蜜得惊人。   要不是萧锦瑟心知肚明他们二人之间绝不可能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几乎要以为秋濯雪在跟自己的情人笑语了。   萧锦瑟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烟波客处处都好,只是他实在太过有魅力了些,行动举止也颇为风流,而这个世界上又总是不乏自作多情的人。   遇到他这样的人,想抗拒本就是极困难的事。   难怪这些年来,不光是女子的芳心,就连男人也不能避免,倒也怪不得任何人。   而越迷津铁石心肠,从不理会,有时候即便只是旁观,萧锦瑟都忍不住感到胆颤窘迫,秋濯雪却似乎毫不在意,洒脱至极,也从没有记恨过越迷津的冷淡。   不愧是大侠风范!   萧锦瑟只觉得自己这一路同行,不光是见识,还有待人接物之处,都增长了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六十三章   马车一连走了几日, 沿途上的江湖人物渐渐多起来,就连吃饭的客栈小店气氛都肃杀不少。   秋濯雪并没有随处打量,避免触了人家的霉头, 不过他心里清楚这些江湖人士只怕都是往花主召开的英雄会去的。   这次与万剑山庄那次齐聚不同,那时步渊停发出帖子,所请的大多是江湖上有名望有地位的英雄豪杰, 是为了解决血劫剑闹出的麻烦,之后还有一些慕名前来观战的剑客,除此之外就没太多人了。   纵然如此, 已是热闹至极。   而这次的英雄会, 打的却是排榜之名, 但凡对自己的本事稍有几分信心的江湖人,只怕都会蜂拥而至。   萧锦瑟不比秋濯雪沉着, 更不如越迷津逍遥,对着满路英雄哪有不好奇的道理,见他们不论年少还是年迈, 各个脸上具有一股朝气,有些人在家中见过, 勉强算得认识, 有些人则是见所未见,身边所带的兵刃各不相同, 颇有些大开眼界之感。   这日天色将暮, 马车驶入城镇, 三人落脚在一家客店里, 运气正好赶上最后一间客房。   客店里已住满了人, 大堂里坐不下,就将桌子摆到了门外去, 红彤彤的灯笼映照着红彤彤的脸,碰酒吃菜,颇为潇洒。   萧锦瑟用手扶着窗户往外瞧,几乎看得着迷,不禁喃喃道:“不知道花主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能有这般大的号召力,将天下英雄吸引至此。”   秋濯雪将一片肉夹到越迷津碗里,闻言只是笑笑。   越迷津吃掉了那片肉,然后端起茶碗,啜饮一口,淡淡道:“哼,是他有吗?”   他一出声,萧锦瑟就转过头来,略有些小心翼翼地看了下越迷津。   秋濯雪倒是有不同的意见,摇了摇头道:“名利固然诱人,可若是无名小卒来做这件事,江湖上的人只会当做一场笑话,又怎可能赏脸前来。凭此点,足以说明花主在江湖上的影响力并不算小,更何况,他的确有些本事。”   萧锦瑟兴高采烈起来:“秋大侠见过花主?”   “有过几面之缘。”秋濯雪点了点头,不过神色之间倒有些冷淡。   萧锦瑟略有几分好奇:“我听说此人才思如行云流水,仪态似光风霁月,毫无骄矜之态,是当世一等一的风流君子。果真如此吗?”   秋濯雪微微笑起来,巧妙地将这个话题推了回去:“你是想知道秋濯雪所见的花主,还是更想自己亲眼见一见呢?”   这让萧锦瑟略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当然还是自己见识更好,不过我也有些好奇秋大侠怎么评价花主此人?”   “嗯……”秋濯雪若有所思,“他确实巧思善辩,也的确生得长身伟貌,风度翩翩。”   他只谈花主一些无关痛痒的长处,对为人如何却是半分也不评价。   越迷津忍不住看了秋濯雪一眼,做了个“狡猾”的口型,秋濯雪只是含笑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又看向窗边的萧锦瑟,沾了沾茶水,倒着写下“海涵”二字。   萧锦瑟纵然经验不如二人老道,于人情世故上也略有些缺乏经验,可并非天真稚儿,目光一动,已听出其中的深意来,忙追问道:“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秋濯雪哑然失笑,端起酒杯致意,“只怕萧少侠要等秋某的烟波之名改做江湖百晓生那一日,方能得到答案了。”   萧锦瑟一琢磨,也觉得自己问得似乎太深了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过来与秋濯雪碰了一杯酒,就绝口不再提了。   江湖上有本事又聪明的人总是不少的,能在江湖上闯出名气的人本就不多,能像花主能出名出得这般风雅的,自是更少。   秋濯雪的名是他走遍天下闯出来的,越迷津的名是他一剑一剑杀出来的,其中沾染的血腥气不言而喻。   即便如秋濯雪这般智慧,也好几次走运方才死里逃生;即便似越迷津这般毫不留情,也有过数次惨胜的经历。   江湖是个残酷的地方,既要出名又要不死,说起来简单,实则极难。   花主却是兵不血刃,一榜成名。   名花美人榜虽最受人关注的是美人二字,可名花之意本就在百花齐放,象征各有相同,除去容貌之外,还有武功与智慧,因此江湖之中颇有几位貌不惊人的女侠也一同上榜。   这也是为什么当年的名花美人榜一出,虽险些为花主引来杀身之祸,至今仍有女侠客耿耿于怀,但却并无太多人反感,甚至被江湖所认可的原因之一。   过于注重美貌,不过是轻浮浪荡,好色下流;只在意智慧品德,此榜必然贻笑大方,无人问津。   花主巧妙将二者相结合,立论公允,点评风趣,见识过人,造就了一张惊动江湖的名花美人榜,自己也因此为世人所知。   非要秋濯雪说个意见出来,只能说花主是评名、排名、好名之人。   在花主的眼中只有盖世英雄与绝世美人,绝顶武功与神兵利器,除此之外,他统统漠不关心。   秋濯雪与他不是一路人,也不曾多么亲近,当然无法评价。   三人正闲聊英雄会的琐事,突然间,本喧哗非常的窗外竟安静了下来,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越迷津是最先发现不对劲的,他才端起的茶杯停在唇边,皱眉道:“外面怎么没声了?”   萧锦瑟举目望去,只见长长的街道上,传来踏踏的马蹄声。   很快,一辆极大也极精致的马车就出现在众人眼前。   马车很大,由是四匹好马拉着,车顶各处都挂着玲珑的灯盏,流苏随风轻荡,将整座马车都笼罩在一层光辉之中,看上去几乎不像人间之物。   车厢安着门窗,雕花彩画,倒像是在车架上安了件小小的闺房,夜风缓送,能闻到幽幽的茉莉花香,无疑是女子的车架。   驾着马车的车夫是个极威武也极沉默的大汉,不单看上去气宇轩昂,就连打扮也不像个下人,反倒比许多人更贵气,他的身上竟穿着一件昂贵的绸袍,露出的皮肤则如古铜一般,身躯结实而强壮,目光凛冽,神情紧绷,扫过众人的面庞时,活像在看小鸡小鸭。   这精致的马车,这威严的车夫,都让马车之中的人显得更加神秘,更加难以捉摸起来。   众人似已醉了,茫茫然地看着马车。   也有人认出了马车与车夫,神情立刻变得毕恭毕敬起来。   萧锦瑟也不由得张大了嘴巴,他出身豪奢,要说大排场也不是没有见过,可这幽夜之中徐徐行来的马车,仍是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怎么了?”秋濯雪见他久久不答话,问道。   萧锦瑟如实回答:“路上来了辆派头好大的大车。”   秋濯雪也起了好奇心:“哦?我来看看。”   只见客店里的掌柜急忙跑出来,苦着脸与那车夫说话,他说话间甚是小心,生怕对方一个怒气上冲,一鞭子抽下来,光是看着大汉的拳头,就看得出来对方的力气必然不小。   往往拳头不小的人,脾气也不会太小。   可金刚般的大汉却只是回过头,对着车门沉声道;“主人,此处已客满了。”   马车里传来了一个声音:“那咱们就走吧。”   这声音也如幽夜一般,却稍纵即逝,叫人还来不及回味,就已消散在耳边,仿佛为这架如梦如幻的马车又笼罩上了一层神秘的气息。   客店里的众人纷纷发出失望的声音。   萧锦瑟也有些遗憾,在此之前他还庆幸三人来得及时,正好占了最后一间客房,眼下那点儿庆幸都已烟消云散了。   他倒不是有什么绮念,更不是生了什么歹心,只是单纯的好奇。   看到这样的马车,再见到这样的车夫,总是难免想再见见马车里面的人物。   秋濯雪却是一怔,惊讶道:“是……花容吗?”说名字的时候,他略有些迟疑,不知道该叫慕容华还是慕花容,最终看马车,还是决定叫后者。   他的声音并不算太大,可这时候众人都格外安静,忘记喝酒吹牛,也就显得他的声音格外清晰起来。   此言一出,不光车夫看过来,就连底下都顿时窃窃私语起来,声音渐渐嘈杂。   车夫认出了秋濯雪,原本严肃的脸上露出些许喜色来,又对着车门道:“主人,当真是秋公子在这里。”   萧锦瑟一会儿看看马车,一会儿看看秋濯雪,脑子摇来晃去,舌头略有些打结:“秋大侠,你……你认得她?”   “不错。”秋濯雪点了点头,直接走了窗户,几个起落就已经落在了马车边上。   底下饮酒的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忽然就出现了人,纷纷吸了口气,还有几人一口酒呛进喉咙里,酒水倒从鼻子喷出来,顿时呛咳起来。   萧锦瑟还没来得及反应,越迷津已经从桌边来到了他身边,他顿时打个哆嗦。   车门终于被打开了。   先钻出来的却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看上去几乎还是个孩子,眼睛比星星还亮,看上去颇为兴奋,见着秋濯雪就扑上来紧紧抱了他一下,又很快分开,欣喜道:“真的是秋大哥!真的是秋大哥!”   秋濯雪哑然失笑,也轻柔地抚了抚杨青的额头,握住他的一双小手,把了把脉,见他脉象与平常并没有什么分别,稍稍安下心来:“杨小友,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杨青激动地连忙摇头,“我跟着慕容大哥吃胖了好多呢!”   而这时,慕容华也在马车里冷声道:“哼,把门堵得严严实实,早知道我就把你饿瘦一点。”   杨青嘿嘿一笑,跳下马车,才终于把车门让出来。   慕容华终于走了出来。   他的个子很高,腰却很细,他的眉眼很妩媚,神色却很无情,看上去雍容华贵许多,却也更凸显出神情里的那份凌厉来。   如今的慕容华,看上去既不只像慕容华,也不只像慕花容,更像两个不同的人全然融合在他身上。   也许是放下心事的缘故,慕容华眉宇之中的那份傲气彻底彰显出来,而这一身打扮也全然无可挑剔。   “如何?”慕容华并不在意众人的惊叹声,而是慢条斯理地走下马车,缓缓看向秋濯雪。   想到自己的一盒金子都闹得风波门灭门,秋濯雪看着慕容华头发上的明珠,模样分外诚恳:“我可以想象你来此一路,遇到的劫匪必定不少。”   慕容华愉快道:“放心吧,我安然无恙。”   下了马车后就只能仰着头看他们两个人的杨青挠了挠脸:“……呃,我觉得秋大哥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慕容华:“……”   秋濯雪:“……”   慕容华摸了摸杨青的脑袋,心平气和道:“这孩子在我这儿过得很好,人很勤快,也还算聪明,只是眼睛不太好,有时候不会看场合说话。”   秋濯雪也伸手摸了摸,云淡风轻道:“我的眼神很好,看出来了。”   被两个人轮番摸着脑袋的杨青:“……”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六十四章   老友重见, 当然要畅谈一番。   原先是不知道秋濯雪在此,慕容华倒是无所谓有没有地方落脚休息,马车上也并非不能睡觉, 不过现在既然秋濯雪在这里,事情就大不相同了。   众人在灯光之下看着慕容华的打扮,望见熠熠生辉的首饰, 只觉得灿烂夺目,都不觉看得两眼发直,纵使觉得这锦衣女子似乎眉目过于凌厉强硬, 声音喑哑低沉, 但在宝光珠映之下, 也渐迷人眼,较清婉妩媚之处, 更添几分截然不同的风情。   此时已有人认出慕容华来,都特意抽身过来行礼:“原来是玉娘子到此。”   慕容华觑了他们两眼,似笑非笑, 也不做理会,倒是秋濯雪与他们一一打过招呼, 他们认不出秋濯雪来, 见他潇洒英俊,难免觉得自惭形秽, 因此也只是尴尬笑笑。   倒是有个蓝袍人眼尖, 客气地回了一礼。   慕容华只拉着秋濯雪的手, 淡淡道:“今日就住在这里, 阿雷, 你去买三间上房来。”   客店里知晓玉娘子名头的几个江湖之人都暗生羡慕之心。   其余过路人不识得这女子身份,听她这话说得轻描淡写, 心下都颇为奇怪:店掌柜都说了已经没有房间落脚了,又哪里腾出来三间上房?   有一人壮着胆子好心提醒:“大娘子,掌柜刚刚说这儿客满了。”   慕容华并不理会,而车夫阿雷则沉着地点了点头,牵了马车停在院子里,然后就往客栈里去。   杨青人小鬼大地叹了口气,好像习惯这样的场景,变得愁眉苦脸起来:“虽然都不是我的钱,但是每次看人家挥金如土,我还不是拿土的那个人,真叫人心痛啊。”   慕容华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记,淡淡道:“别一副穷酸相。”   秋濯雪只是摇头笑了笑,也有几分无奈。   下马车乃至走进来的这段时间里,慕花容虽然眼中只有秋濯雪,対他人并未在意,但是人人却都在留意她。   女人留意她,也许是心中有几分攀比之心;男人留意她,自然是想饱览美色;不好色者留意,许是惊叹马车奢华;不好财者留意,也许是想看个热闹……   更不必提客店里许许多多的江湖人士也在留意。   因此三人进了客栈之后,本寂静无声的外头才终于又吵嚷起来,有好事者的好奇之心压过了対兵刃的警惕,倒了酒走过去问那蓝袍人道:“老兄,看你们好像认得刚刚那大娘子,她是什么来头,架子怎么这样大?”   那蓝袍人横了他一眼,还是端起酒喝了,一抹嘴道:“你莫看她架子大,要是知道她的身份,就知她的架子还是小的。四海生意,三江买卖,利贯万户,金山银汉玉娘子,三宝行的当家人,嘿,你当是说得谁来。”   说起来玉娘子,许多行人也许不知道,可一旦提到三宝行,就没有任何人不知道的了。   问话的人正给他再满酒,闻言立刻起来结结巴巴,险些把舌头吃到肚子里去,手抖得厉害,:“她……她……她老人家……她就是……就是……”   蓝袍人翻了个白眼,按住他的酒壶,又得意地满饮了一碗:“不错,她就是。”   这时又有另一人探头道:“老兄,我看你刚刚客客气气的,边上那个男的是?”   二楼窗边的越迷津本打算回到桌边落座,听到这话时,又忍不住停下脚步,继续听了下去。   蓝袍人先是眯着眼打量了一下他,见他腰配长剑,显然不是摊贩走卒,而是个江湖人士,才转过身来坐正了:“能叫这般本事的玉娘子改弦更张,又対咱们客客气气,样貌还生得这般俊美风流,行走间步伐轻盈如风,这江湖数遍了,只有一人。”   “你猜这人是谁?”   这时蓝袍人有意卖个关子,吸引问话之人的注意力,其他人要么凑过身来,要么竖起耳朵,皆听着他说话。   那人已经明白,脸上的表情倏然变得一片空白,很快又恍惚起来,手上的酒碗已抖得如同筛糠一般。   蓝袍人好心地帮他端起酒碗,他叽里咕噜喝下一大碗,対着蓝袍人一拱手,又坐回到自己那桌去了。   这二人一唱一和,简直钓足了其他人的胃口,立刻有人叫嚷起来:“打什么哑谜,倒是说个说清楚,叫咱们也听个明白,是谁啊?”   蓝袍人斜着眼,晃了晃自己空空的酒碗,立刻有人给他满上。   等心满意足地喝完第三碗酒,蓝袍人才不紧不慢道:“烟波客,秋濯雪。”   行人还不觉如何,江湖中人顿时哗然,底下人声如沸。   萧锦瑟不由得哑然失笑,然而他心中似乎也生出一团热情,恨不得也跑下楼去,挤在那群叽叽喳喳的人当中,也好好开心地聊上一聊,听一听其他人的英雄事迹。   不过萧锦瑟也分不好,自己到底是想做那个蓝袍人,还是蓝袍人口中的“秋濯雪”,他觉得两个都不错。   就在萧锦瑟觉得这两者都不错的当口,秋濯雪与慕容华已从外头来到了房间里。   杨青见着越迷津更是热情:“越大哥,你果然也在!我刚刚就在想怎么不见你,还担心你跟秋大哥是在路上分道扬镳了,不过我又想你应该也会来英雄会,只是秋大哥他们在说话,我一时间也不好妨碍他们,就没有问,我好想你!”   他冲上前来紧紧抱了一下越迷津,又大力拍了拍越迷津,看上去就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这动作大人来做,很是稀松平常,可被他一个小孩子做起来,就难免显得像是在装蒜了。   让萧锦瑟忍不住想发笑。   这孩子实在啰嗦得可以,亏他说这么长一段话,气既然顺得下来。   越迷津却没有笑,他甚至躬下身来轻轻搂了搂杨青,伸手抚了抚这少年的背脊,温柔地应和了対方的热情。   这时,杨青的目光终于落到了萧锦瑟的脸上,奇怪道:“你是谁?”   “他叫萧锦瑟。”越迷津淡淡道,“这是杨青。”   杨青显然没有听过萧锦瑟的大名,不过他还是客气地点了点头,萧锦瑟也略有些尴尬地冲他点了点头,看不出这个连一点武功也没有的小孩子有什么稀奇之处。   慕花容在江湖上颇有名气,加上家财万贯,当年的名花美人榜也将玉娘子列在其中,某种意义上也算得上是花主的“老主顾”,这英雄帖自然也有她一封。   只不过请的是慕花容,来的却是慕容华。   两人在路上简单叙了一番旧,慕容华见着越迷津,虽已不再如之前那么尴尬,但要立刻熟悉起来倒也没有,只是点了点头。   越迷津没有什么反应。   慕容华又打量了一下萧锦瑟,很快就将目光凝在那块紫玉锁上,忽然微微笑了一下:“看来铁面孟尝后继有人。”   之前远远望见,只是觉得奢华明艳,这会儿亲眼看见,萧锦瑟几乎要痴在当场,他対玉娘子之名早有听说,可怎么也想不到她竟会是这样一个女人。   慕花容并不像是名字听起来这般娇艳,她的神态是高傲的,目光睥睨,好像谁都难入她的眼,就连笑起来的模样,都好似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观望。   就连她的嗓音,都与娇润甜美搭不上边,可是听起来似也别有风情。   只是她给人的压力,同样不小。   萧锦瑟的脸忽然红了起来,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慕……慕姑娘谬赞了。”   慕容华没有反驳这句慕姑娘,他做慕花容比当慕容华久得多,纵然说要改,可是有时候就连自己都改不过来,又怎能勉强别人立刻反应过来。   不过他如今已不如之前那般耿耿于怀,更不会担惊受怕身份被揭穿的事。   有些事决定下来后,仍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   他既然不介意,秋濯雪更不会介意。   秋濯雪笑道:“都请坐下吧,地方虽小,但是大家勉强挤一挤,还是挤得下的。”   “墨戎之行如何?”慕容华才刚落座,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脸上揶揄调戏之色毫不遮掩,“我本担心你一路危机重重,艰难万分,只怕一步一个陷阱,没想到你似乎行情不错,不管到了哪里都有人保驾护航。”   萧锦瑟対这等事经验更浅,他自幼就対行侠仗义怀揣热情,惨遭社会毒打才没过多久,尚没来得及学习其他经验,対男女之事唯一的认知来自父母跟一路上仰慕他的少女,听慕容华这口吻,脑子一个灵光,顿时想到江湖上二人的传言,顿时严肃起来。   莫非……这就是传说之中的争风吃醋?!   不过他也有些好奇秋濯雪在墨戎发生了什么事,一时间踌躇起来。   “是有人保驾护航不错。”秋濯雪忍俊不禁,下意识看了一眼越迷津,两人目光対上,他又立刻移开,“只是事情的真相与你所知的恐怕是南辕北辙,而且只查到了两件事。”   慕容华不知道怎么,觉得眼睛有点痛:“只查到了两件事?”   秋濯雪颔首:“一件事与百炼铁有关,另一件事则与血劫剑的铸造者有关,不过我只拿到了他的姓氏。”   慕容华不死心地问道:“只有这两件?”   “只有这两件。”秋濯雪叹了口气,点点头,“其他的什么都没问出来。”   慕容华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杨青,轻轻叹了口气:“其实这样也好,也许是我们多心了。”   两人语焉不详,看似打哑谜,其实是在说杨青那神秘的身世来历,既然他不是出自墨戎,那么中蛊中毒的可能性就小了不少。   萧锦瑟只当他们是在说大事,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声,杨青则习惯了这些事与自己无关,摸着桌上的花生瓜子就磕了起来,又塞了一把给越迷津。   “说起来,那位雷兄弟是怎么回事?”看慕容华有接下去询问的意思,秋濯雪不愿意跟他提起明月影,就巧妙地转过话题,“他下盘功夫很是扎实,身手应当不弱,你是哪儿招来这么个能手的?”   慕容华果然被分了心,叹了口气:“他啊,他是个苦命人。”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六十五章   还没有等慕容华说出更多话来, 阿雷就回来了。   阿雷并没有进门,而是在门外沉声道:“主人,三间上房都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了。”   他并没有催促, 只是如实地汇报了自己完成的任务,然后安静地等在外面。   秋濯雪是个再知情识趣的人不过,他微微笑道:“接下来既要一起去英雄会, 咱们时日还长,今天就先休息吧,你坐了一路车, 想来应该也累了。”   “也好。”慕容华起身来, 又对杨青招了招手, “过来。”   杨青流露出不舍来,屁股安在椅子上挪来挪去, 就是不肯起来,他趴在桌子上看着慕容华:“我想跟秋大哥还有越大哥说说话。”   “这嘛。”   慕容华打量了一下这间狭小的房间,倒也没有露出什么鄙夷之色来, 秋濯雪与越迷津二人本就淡泊名利,自是安之若素, 任他观赏。   “那好请萧公子随我来吧。”慕容华淡淡道, “这小子任性得很,时不时就突发奇想, 我也拿他没办法。不过我做生意向来公道, 总不能光让他占着你们的便宜, 只好请萧公子把他的便宜占回来了。”   萧锦瑟一下子傻了眼, 指着自己的鼻子, 不太确定道:“啊?我……我吗?”   慕容华点了点头,又揶揄一笑道:“不是你, 难道是他们俩吗?”   刚刚杨青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想跟秋濯雪与越迷津两人一起说话。   萧锦瑟的脸蓦然一红。   而秋濯雪只是微微一笑:“这房间本就不大,再挤一个人只怕掌柜的要上来骂人了。反正房间已经买下来了,空着也是空着,萧少侠不妨去住一住,看看有什么差别。”   上房当然要比寻常人挑剩下的最后一间房好得多,更不必说慕容华与秋濯雪已将话说得如此客气,萧锦瑟最终还是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才对。”慕容华笑意更深,“随我来吧。”   慕容华走后,整个房间似都黯淡许多,越迷津干脆催促他们到床上休息,自己将烛火掐灭了。   这客房价格便宜,布置得当然没有多么精细,除去桌椅之外,只是一张能供五六个成年男子睡觉的大通铺,要是睡得挤,两边还得担心掉到地上去,不过这会儿就他们三人,自是宽敞无比。   两人一左一右地躺下,让杨青睡在当中,只见他躺得平平整整,一双眼睛却在黑夜里亮得惊人,不时期盼地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   杨青有些兴奋:“好有夜谈的气氛。”   “你想说什么。”越迷津轻哼了一声,又不紧不慢道,“先告诉你,要是我睡着了,就不会说话了。”   黑暗之中只听见枕头沙沙作响,不知是谁转过头,秋濯雪将手枕在脑后,忍俊不禁:“要是越兄睡着了还能说话,那岂不是吓人得要命?”   杨青“嗯”了一声,晃了晃腿,兴致勃勃:“那也不一定啊,说不准越大哥说的是梦话呢?对了,越大哥,你会不会说梦话?”   “……”越迷津沉默片刻,冷冷道,“如果我知道自己在说梦话,那还是梦话吗?”   杨青严肃地想了想:“也是,咱们之前走了那么久,也没有听越大哥你说过梦话,不过你不理我倒是常有的事。”   越迷津慢条斯理:“如果我不想理你,我就不会理。”   如果是寻常的小孩子,只怕已经被越迷津这句话吓哭了,不过杨青仍然兴致勃勃,好像完全不在乎这句话的意思一样:“那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越大哥很想理一理的事,或者人物?”   越迷津很是认真地想了想:“嗯,有。”   杨青立刻翻了个身:“啊?是什么?”   “玉邪郎。”越迷津颇为记仇,想到那日火光熊熊,还有自己身上的伤,就忍不住眯了眯眼睛,语气越发冰冷起来,“准确来说是假的玉邪郎。”   就算黑暗里看不清楚,秋濯雪也几乎能看到杨青脑袋里溢满了疑惑,他只好简单地给杨青说了说风波门的事。   “原来是这样。”杨青沉思起来,“也就是说,越大哥担心那个病秧子死了之后,风波门会把整件事栽赃在秋大哥身上,所以只好在抓人跟救人之间,选择救人?”   秋濯雪道:“不错。”   越迷津却又冷冷添了一句:“不过他仍是死了,早知道我还不如杀了那个人。”   “才不会。”杨青忽然笑出声来,“不论是什么样的结果,越大哥你一定都会选择救人的,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   越迷津挑眉道:“你又知道?”   “我当然知道。”杨青拍了拍胸膛,“而且我已经放心了。”   秋濯雪也有些好奇:“你放心什么?”   杨青得意的“哼哼”了两声,愉快道:“从我们认识以来,我就很清楚,越大哥对什么武林大局,江湖安危根本不感兴趣!”   越迷津:“……”   秋濯雪欲言又止:“……”   杨青仍然毫无所觉地继续说了下去:“追血劫剑也只是因为人家冤枉血劫剑在你的身上,做事情又总是很任性,还总是不理别人……”   越迷津淡淡道:“听起来好像并不是在夸我。”   秋濯雪闷笑出声。   “嘿嘿,不要心急嘛,我这叫欲扬先抑。”杨青连忙摆手,也不管两人看不看得见,诚恳道,“可是你并不是个冷血无情的人,正相反,你是个很好的人。”   越迷津的声音冷淡淡的:“没有诚意。”   “你不要急嘛。”杨青道,“我可都一清二楚,之前你一直在生秋大哥的气对不对?”   两人一怔。   杨青又继续下去,诚恳道:“就算是这样,你也没有迁怒我,还一路都保护我跟秋大哥,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了。”   秋濯雪听他说得正经,也认真起来,他微微歪过头,在一片黑暗里捕捉越迷津的轮廓,只可惜夜色太深,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越迷津什么都没说。   房间里只剩下杨青的声音:“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只是你心里有些地方不痛快,我又帮不上忙,我越说秋大哥的好话,就像在指责你一样,只好什么都不做。”   越迷津幽幽道:“所以你刚刚说了那样一番话?是想告诉我,我除了尚且有些良心之外,全都不如秋濯雪?”   杨青慌张起来:“当然不是!不是这样!”   “好了。”秋濯雪好心救杨青出苦海,温声道,“你何必逗他呢?”   杨青叹了口气,有点沮丧:“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没有。”秋濯雪微微笑道,“你继续说就是了,你越大哥与你闹着玩呢,不用理他,也不必当真。”   杨青安安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又说下去:“要是越大哥你真的不在意,就像你说的那样,重病加重伤,又是火海,这样的人救下来又能活多久,选择杀人岂不是简单容易得多,又干嘛费这个功夫?”   越迷津淡淡道:“他毕竟没死。”   这五字出来,秋濯雪不由得动容。   秋濯雪知晓越迷津对生死之事甚是漠然,许是因为老道士的缘故,生死循环,对越迷津而言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从他口中听见这五字,已胜过千言万语。   杨青又轻轻道:“其实我今天留下来,还想说一件事,我看得出来,现在越大哥你已经不生气了。虽然这件事跟我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我还是很高兴。”   越迷津淡淡道:“别以为这几句话说得好听,我就会当你前面的话没有说过。”   “呃——哈哈……哈哈……”杨青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立刻转移话题:“说……说起来!刚刚提到的玉邪郎是什么人?我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   杨青试图转移注意力的模样太明显太生硬,又过于可怜,秋濯雪顺着他的话继续了下去,笑着解释起来:“是三十多年前的江湖人物了,现在江湖上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听说过。”   秋濯雪简单介绍了一下玉邪郎。   杨青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噢,这不就有点像是越大哥你那个……呕……”他的声音倏然止在了喉咙里,刹得太过猝不及防,喉咙里甚至滚出呕吐的声音来了。   “什么?”秋濯雪问道。   杨青立刻把脸埋在枕头里,闷声闷气:“没什么,什么都没有,这是我跟越大哥的秘密,是不能说的。”   秋濯雪拖长了腔调:“你们二人何时瞒着我有了秘密?”   越迷津只是平淡地回答道:“实际上,对他来讲并不算是什么秘密,毕竟我与你所说的人就是秋濯雪。”   “什么!”杨青猛然从床上跳了起来,惨叫出声,完全不顾半夜扰民,他凄惨而震惊地呆滞在原地,表情彻底失控,破碎的声音从嗓子里一点点抖出来,“你……你是说,坏女人就是秋大哥?!”   秋濯雪不紧不慢,平静非常地对越迷津重复了一次:“坏女人就是秋濯雪,这是什么意思?”   越迷津沉默了。   在给出任何回答之前,越迷津困惑且愤愤不平地想道:“记挂着一个欺骗自己的男人,真的有这么奇怪吗?难道记挂的是个女人就更合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杨青愤怒:以为风满楼是GAY的时候他是直男,以为你是直男的时候你是GAY,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嘛!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六十六章   杨青将裂开的自己重新拼起来, 勉强从震惊里回过神来。   “其实越大哥没有说是坏女人,他只是告诉我这件事,是我自己乱想……为了别的男人而接近越大哥, 让他又担心又生气的……对不起,秋大哥你别生气。”   秋濯雪当然没有生气。   实际上,秋濯雪甚至已想起来, 这个秘密曾在他眼前展露过蛛丝马迹。   “说起来,当初在万剑山庄,你曾问过我, 要是有个男子为一名蛇蝎心肠的女子牵肠挂肚, 又恨她恨得要命, 该怎么办?”秋濯雪轻声道,“就是为越兄问的吧?”   这个答案, 其实秋濯雪当时已猜中。   只不过他没猜中的是此女并非徐青兰,而是自己。   他同样想到了自己当时的回答,一时间只觉得百味纷杂, 不知是庆幸,还是好笑。   杨青重新坐了下来, 语气颓丧, 困惑不已:“是……是啊,我以为是越大哥的心上……呃……总之我很想找个好办法, 能让越大哥能走出来, 开心开心, 我没有想到是……”   秋濯雪微微笑道:“你没有想到是我。”   杨青点了点头, 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黑暗之中没人看得见, 又重重的“嗯”了一声。   这哪里是人想得到的!   这个人怎么可能会是秋濯雪呢?   他又怎么可能是为了别的男人接近越迷津呢?   就算叫杨青想破脑袋,猜遍世上的所有人, 他也一定会把秋濯雪放在最后一个去怀疑,或者干脆把人移到怀疑的范围之外。   不过坏女人跟秋濯雪是一个人的话,许多事都解释得通了,为什么坏女人如此透彻,为什么越迷津对他念念不忘,为什么果断冷酷如越迷津始终犹豫不决。   其实在知道这个坏女人是秋濯雪的这个瞬间,杨青已经忍不住开始怀疑是不是别有内情。   越迷津就在这时忽然说话:“你当时问了他?”   杨青一愣,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   越迷津又问:“难怪你之后没有再对我提过,他是如何回答?”   秋濯雪苦笑道:“秋某不就在这里,为何不直接问,还要绕个弯子,考校杨小友的记性。”   越迷津的声音仍然淡淡的:“我要是问你,你必然不好意思,绕来绕去,不会坦率告诉我,我还不如问杨青。”   听两人说话似乎气氛不对,杨青纵然什么都看不清,仍下意识左顾右盼,生怕自己说错话又让才和好的两人反目成仇,小心翼翼道:“你们不会又生对方的气吧。”   越迷津略有不解:“我不过好奇而已,何必为这种事恼怒。”   他非是喜怒不定之人,向来说一不二,得了这句保证,杨青才稍稍松了口气。   杨青老老实实道:“其实原话我已经不记得了,秋大哥只说我们外人不理解,不要添乱,还是让越大哥你自己决定。”   这话的确很有秋濯雪的风格,越迷津想了想,又问:“你当初以为我对徐青兰有意,就是因为这件事?”   这句话显然不是问杨青,而是问秋濯雪。   黑暗之中,秋濯雪没有说半句话,房间里带来一阵叫人窒息的沉默。   杨青怀疑自己开始缺氧了。   过了许久,秋濯雪才低声道:“不错。”   难怪当时询问时,越迷津会对徐青兰一无所知,根本不明白自己在问什么,那时候秋濯雪还困惑过,如果不是徐青兰,又哪来一个女子叫他如此记挂。   只是后来事情纷纭杂沓,秋濯雪也就将此事搁置在脑后。   “那……在临江城时,你难道一点都没有想起此事?”越迷津又问,“一点也不怀疑我是故意骗你?”   我心中很可能牵挂着另一个女子,很可能是想撒谎令你出丑,难道你一点儿都没担心过?   杨青听得纳闷,只道他们在说极重要的事,不敢贸然出声,生怕打断哪句话,就引得两人心生隔阂,心中却不免想道:“在临江城到底出了什么事,不管发生什么事,越大哥这样的人哪里会骗人,砍人倒还差不多,更不要说是骗秋大哥了。”   秋濯雪苦笑起来:“我实在太高兴,一点儿都没想起来。后来虽有想过,但你绝不会骗我,因此我也就不再多问,更不再多心。”   “原来如此。”越迷津喃喃道,只觉得心中欢喜无限。   我虽不曾全心全意地信你,但你却全心全意地信我。   不知是不是杨青的错觉,他觉得越迷津的嗓音似是柔和许多,只听得越迷津笑起来:“聪明如烟波客,竟也会做这样的痴人吗?”   又听秋濯雪回答:“你怎知道秋濯雪到底是愿意做聪明人,还是愿意做痴人呢?”   杨青神色凝重,忽然涌上来一种熟悉的疑虑。   不过如今的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判断十有八九会出错,因此老老实实地把这感觉重新按回去。   也许古人就是喜欢这么说话。   经过风满楼、慕花容、越迷津、秋濯雪的轮番考验,杨青对于自己的人际关系判断能力已经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其实有些时候,杨青的判断并没有出错,只是得到了容易误解的信息,或是常识让他考虑错了性别,导致了一个个看起来似乎是错误的判断。   杨青重新躺倒在床上,听着秋濯雪说起二人当年相识的故事,那些惊心动魄的桥段,那些死里逃生的危机,还有导致两人最终分别的原因。   本以为自己会激动地睡不着,结果听完原因后,杨青立刻就有了困意。   这种情节在小说里一般叫阴差阳错,俗称胃痛文学,秋濯雪跟越迷津的问题对他们二人的确异常严肃,但是比起劲爆的出轨、负心、渣男、报复、仙人跳等等剧情来讲简直不值一提。   杨青作为一个小说阅历不俗的年轻人,脑补的剧情都比他们俩的真实原因复杂得多。   秋濯雪很明显感觉到了杨青回应语调里的意兴阑珊,忽然生出一点好奇之心:“不知道杨小友本以为我与越兄之间是什么样的情况?”   “其实我本来以为,越大哥是坏女……”杨青又“呃”了一声。   秋濯雪只是微笑道:“不妨事,就当解解闷嘛,反正今日也只是随便聊聊。”   杨青这才壮着胆子继续说下去:“松鼠糖跟我说过一些越大哥的事,我本以为坏女人可能是越大哥打败的某个成名剑客的妻子,丈夫一蹶不振,妻子没有力量报仇,所以用美人计玩弄越大哥,然后抛弃他,让他痛苦万分!毕竟是为了个男人,不过……”   越迷津:“……”   秋濯雪:“……”   这个故事一旦代入他们三人,听起来总感觉多多少少有些不对劲。   秋濯雪勉强找回自己的舌头:“嗯……这倒是……嗯……很有趣的想法,不过什么?”   他又想到了杨青曾经语出惊人,怀疑血劫剑是万剑山庄监守自盗的事。   许久不见,杨青的想法还是如此的出人意料。   “不过越大哥后来又说,那个男人很喜欢她啊,可是她只把对方当朋友。”杨青摊手道,“这样听起来不就完全不对了吗?”   秋濯雪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道:“想必你就是因为从头到尾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这句话 ,才以为是个女子?”   “哈哈哈 ,是啊……一般来讲,都会以为是女子吧,更何况都说有个男人喜欢他了。”杨青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我没想到这个男人会是风大哥,看来越大哥你也是被流言蒙蔽了,那这样就不能算是我一个人的错吧!”   越迷津皱眉道:“蒙蔽,什么意思?”   “就是风大哥跟秋大哥只是好朋友啊!”杨青不假思索地说道,“那些山茶花海,并不是风大哥给秋大哥种的,是给他娘亲种的,我之前也误会了。”   这次轮到越迷津沉默了,他好半晌才道:“你是说,风满楼对秋濯雪无意?”   “据我所知是这样。”杨青严肃地点了点头,“起码在上次送药之前,都还是无意的,我想应该也不会突然变成有意,这些话都是风大哥亲口对我说的,他实在没必要骗我。”   秋濯雪:“……”   生平头一次,秋濯雪忽然感觉到了自己在风流谣言前是如此渺小,可信度居然还不如一个小孩子。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   秋濯雪作为谣言的中心,无论他说什么,都难免有遮掩,或是他人出于种种私心有意隐瞒的可能性。   他虽然可以证明自己对其他人毫无情意,但是无法证明别人不爱他一样。   而杨青与此事毫无干系,他的话可信度自然大大提升。   不过越迷津并不是一个偏听偏信的人,他没有因为杨青就立刻相信这句话,而是淡淡道:“你可知道,颜无痕曾说自己亲眼看见风满楼表白心意。”   颜无痕跟他们三人都已经算得上是“老朋友”了,此人嘴巴虽快,但是从来不说毫无根据的话。   如果他说自己听见了,就意味着他是真的听见了。   就像颜无痕亲眼看到山雨小庄把杨青当小少爷来对待,也听见了杨青那句过于“慧根天成”的话一样。   这次轮到杨青糊涂了:“怎么会呢?”   现在杨青跟越迷津都已经给出了自己所知的信息,这意味着如果没有两人都撒谎的话,那么这件事里一定发生了某些新的变化。   一条全新的猜疑链在三人之间产生。   没想到简单的夜谈居然能谈出了悬疑推理的气氛,杨青的心怦怦直跳,觉得有点小兴奋。   他跟越迷津都下意识看向了秋濯雪所在的位置,尽管这会儿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秋濯雪忽然感觉到气氛紧张了起来。   他没有想到,一个证明自己清白的机会——尽管只是在越迷津面前,居然会在这样一个夜晚诞生。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六十七章   昨日的夜谈进行得相当顺利, 秋濯雪难得抓住机会倾诉一番,当然不会放过。   对话进行得很顺利,只除了杨青略有些愤愤不平, 叫嚣了一句“风大哥都愿意为你牺牲自己的名誉跟清白,这也怪不得我误解”之外,就没有别的意外了。   三人一边聊一边笑, 竟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天光已大亮,秋濯雪摇摇头, 望着另外两人香甜的睡颜, 也想不起来自己睡前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又是否说得清楚明白。   昨夜说了太多话,秋濯雪起身洗漱一番, 喝了杯昨夜的冷茶润润嗓子,其他两人也迷迷糊糊地醒来了。   三人简单收拾一番,才到楼下去吃饭。   店小客满, 一大清早显然也不会太清净,时辰纵然还早, 大堂里却已坐满了人。   秋濯雪走下来的时候, 人声鼎沸的旅店似乎都安静了片刻,又很快恢复成之前热闹的模样。   只是所有人虽努力装作镇定自若的模样, 但都不自觉地瞟过眼来, 还有些人的眼睛完完全全长在了秋濯雪的身上。   慕容华已占了个好位置, 只是不知道这位置是阿雷早早占好的, 还是别人让给他的, 冲着秋濯雪招了招手:“到这儿来。”   他声音不小,做派也不似寻常女子那般略带一份羞涩委婉, 倒将身边畏畏缩缩的萧锦瑟衬出几分扭捏娇气来。   等萧锦瑟开口招呼的时候,秋濯雪三人已坐下喝过茶。   茶香馥郁,唇齿留香,秋濯雪一挑眉,揭开茶壶盖子,只见白烟萦绕,热气不散,壶底果然并非昨日的茶渣,而是上等的新茶:“好友当真是懂得享受。”   “既有这样的财力,我何必要慢待自己。”慕容华吹散杯中热气,长眉微扬,“你以为我是你吗?整日风餐露宿,湖海不归,一心要做风尘多病多难之身,不知怜惜自己。”   秋濯雪摇头苦笑道:“人生苦短,及时享乐。我明白。”   两人闲谈几句,就有店小二送了早点来,源源不断,看上去颇为丰盛,起初慕容华还不以为意,到了后头,见着什么兔肉鹿肉狍子肉都上来了,不由得大皱眉头:“且慢,我何曾点了这些?”   秋濯雪看着眼前满满一桌,几乎要溢出边缘的菜肴,而店小二似乎还没罢休,打算往外继续端菜,甚是惊诧,闻声道:“怎么,不是你点的?”   他此言一出,众人都齐齐看向慕容华。   “我是有钱。”慕容华不快地掸了掸衣服,紧皱眉头,“可我不是冤大头,更不是摆场子,无缘无故点这么多菜充派头做什么?等着吃不完喂猪吗?也不怕遭天打雷劈。”   店小二哈腰点头道:“您说笑了,这些都是其他客官点了送来的,说是请几位尝个鲜。”   闻言,秋濯雪转头向四周一扫,受到目光注视的江湖群雄齐齐抱拳回礼,盼着被他看上一眼,记着一面。   这些目光之中,既有仰慕憧憬,也有嫉妒艳羡,还有好奇与懵懂,不过都无一例外地齐齐落在秋濯雪的身上。   秋濯雪轻轻一叹,对店小二微笑道:“将这些菜退回去吧。”   店小二不禁踌躇:“这?客人们怕是不肯收啊。”   “不妨事。”秋濯雪缓声道,“你就说是我请他们吃的。”   店小二甚是忧虑,不过还是点了点头,转瞬间就撤走了桌子上好几盘菜肴,他手脚利索至极,不一会儿就把菜都送回到原主那。   许多人的脸色各有不同,或是恼怒,或是窘迫,或是尴尬,可听着店小二说了什么,又见着秋濯雪转过头去对他们微微一笑,顿时转为喜色。   杨青的脑袋左摇右晃,看得颇为惊讶,纳闷道:“明明都把菜退掉了,他们怎么好像挺高兴的?”   “他们本想借点菜与濯雪结识,可人人都是相同的想法,也就人人都不好意思张口。”慕容华冷笑了一声,“因此将菜送回去,店小二要将话一句句传达,也只好一盘盘送,每人也都有了露脸的机会,他们如何不高兴?”   杨青若有所思:“我懂了,这就是搭讪啊,不对不对,应该说是应酬!噢,我知道了,他们本来就是想跟秋大哥认识,现在目的达成了,菜在谁那里,又是谁出的钱根本不重要,是个面子上的说法,对不对?”   慕容华弹了他一个小脑瓜嘣,看不出脸色是喜是怒:“你对这种事倒总是明白得很快,小小年纪,颇有些做大事的慧根啊。”   这叫杨青捂着脑袋嘿嘿笑了两声,现代有关这种的厚黑学跟社交潜规则铺天盖地的都是,耳濡目染,就算不会运用,纸上谈兵一下还是不难的。   越迷津端起茶啜饮一口,冷淡道:“如此一来,无异于纵容此等行为。”   萧锦瑟却摇了摇头:“此言差矣,人情世故,本就错综复杂,秋大侠此举既无损伤他们的热情,也免去了铺张浪费之嫌,更不会叫人觉得自己被冷落轻视,心中记恨。我倒是觉得没有什么不好。”   “哎……”杨青趴在桌子上,肚子饿得咕咕叫,“可是这样也太累了些吧,咱们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吃饭啊。”   饭当然很快就吃上了,客店里的众人还有些分寸,并没有上前来打扰,不过看起来很有兴趣等着结束后立刻就来结交一番。   因此才刚吃完饭,秋濯雪就立刻结了账,跟着慕容华离开,让之前的马车夫打道回府。   慕容华的马车看着虽秀气,但空间并不小,容纳几个男人绰绰有余,加上萧锦瑟异常自觉地借口晕车,挤到了车座上,几乎谈不上拥挤。   阿雷一挥鞭,马儿顿时撒开蹄子跑起来,一行人飞快地逃离了小店,留下一地的呼唤声。   慕容华在车内轻声叹息,看上去仿佛心有余悸:“看来想要些安静,最好是少结交一些有名又有气派的朋友,否则真是不得安宁。”   “真是恶人先告状。”秋濯雪哭笑不得,“我之前住得好好的,若不是你来,我的身份怎么会暴露得这么快?说起气派与名气,谁能比得过你?”   慕容华不以为然:“噢?要真是如此,他们为什么只请烟波客吃饭,不请玉娘子呢?”   这……这自然是因为烟波客的脾气好,玉娘子的脾气坏。   更因为请一个潇洒又有名气的男人吃饭是豪爽、是慷慨、是意气相投;可是请一个美丽且富贵逼人的女人吃饭,就是讨好、是卖乖、是图谋不轨、是别有用心。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秋濯雪有名,而慕容华有钱。   群雄这点财力请慕容华叫自不量力,可是请秋濯雪就完完全全是另一码事了。   秋濯雪本叹了口气,又很快笑起来:“拿这点打趣,看来你是真正放下了。”   慕容华轻轻抚过自己的一缕头发,又看向脸色不佳的越迷津,他虽看起来跟往日并没有任何的差别,隐有病容,眼底青黑,显然内伤未愈,于是问道:“你受了重伤?”   “嗯。”越迷津淡淡应了一声,“不过被人偷袭,受了一掌罢了。”   他话音刚落,秋濯雪却不冷不淡地接上:“重伤之后又在火场之中护着他人性命,不惜消耗自己,坚持了半个时辰之久。”   慕容华顿时露出异色来 ,登时脱口而出:“你若是要寻死,也不必找这样新奇的方式吧?”   秋濯雪:“……”   越迷津:“……”   “看你们俩的模样,我说笑的。”慕容华目光在两人当中打转,不由得微微皱眉。   他对越迷津的记忆可没有这么友好仁善,这种事要是秋濯雪来做倒是还有可能,可是越迷津……   慕容华稳定心神,又道:“你的伤不轻,非是短时间能调养好的,这样的伤躯前往英雄会,不嫌托大吗?”   越迷津只是抱着覆水剑,神色冰冷:“倘若我败,只不过说明我还不够强。”   “哈,好大的口气,你重伤至此,不论之前何等本事,到底输了先机。”慕容华淡淡道,“英雄会是成名的好地方,你以为多少人会在这样的诱惑之下讲道义?”   秋濯雪目光一转,脸上已露出笑容来。   越迷津终于抬起脸来看了慕花容一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败神话就此破灭,未免可惜。”慕容华抱着手,歪着头看了他一眼,“我这些年来为了濯雪的病秧子朋友东奔西跑,还做开了药材生意,能根治心疾的药虽没多少,但是治内伤的好药倒是攒了不少。”   越迷津一皱眉:“那又如何?”   慕容华笑容不变:“……你受了伤,我有药,你说呢?”   越迷津冷冷道:“我没钱。”   慕容华:“……”   过了好半晌,慕容华才从容地开口:“我有说要你付钱吗?”   “我不欠你人情。”越迷津的神色越发冷漠,“既不要钱,就是要人情,我对你的事情没有兴趣。”   慕容华的青筋微微一跳,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也不要你的人情。”   越迷津道:“我不知道原来你还开善堂?”   杨青坐在角落里看着他们一来一回的说话,觉得颇有意思,扒拉了糕点递给秋濯雪,一边听一边吃,不知不觉就没了小半碟。   慕容华哼笑起来:“那我开得倒还真是不少,你对面这人就是我的活招牌,他整个人进了我的钱庄,要拿多少钱就拿多少钱,你与他相处多日,难道还不知道吗?”   “他没去拿过。”越迷津淡淡道,“我当然不知道。”   秋濯雪笑眯眯地吃了一口糕点,只觉得入口香甜软糯,甚是赞赏,感受到慕容华逼人的视线,慢条斯理地接上话来:“哎呀,谁叫秋某习惯了风餐露宿,下次会记得。”   慕容华拿他没办法,连带着对越迷津更是没办法,只叹了口气道:“就当是我亏欠你的。”   “亏欠?”越迷津皱起眉,细细思索一番,没有找到任何记忆,“你不曾亏欠我任何事。”   慕容华缓声道:“当年你与濯雪的事,毕竟也有我的一份过错。你是濯雪异常珍惜的朋友,当然也就是我的朋友,如果你不喜欢亏欠,就当是我送朋友的礼物。”   “更不必说,当时在吴都,若非是你阻拦了月……也许会发生令我后悔终生的事。”   说到月影二字时,慕容华仍顿了顿,流露出不自然的神色来。   “亏欠,谢意,朋友。”越迷津口吻和缓不少,“这份礼物的分量,倒是不轻,还是说这是你们生意人的习惯,一样买卖就将便宜全占够。”   这已接近一句打趣。   慕容华轻笑起来:“毕竟机会不多,想给濯雪送礼不是难事,可是想给你送礼,就不太容易了。因此最好一次解决所有的事,省下来的时间可以拿来赚钱。”   这次越迷津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了手,片刻后,一粒药丸出现在他的掌心之中。   秋濯雪颇为感慨:“这时我倒是发觉有钱的好处了。”   “发觉也没用,你是浪迹天涯的人,来去如风,潇洒肆意。”慕容华疏懒一笑,“要你坐下来老老实实管账,只怕用不了一个月,就能见到一代名侠烟波客在账房里上吊自尽,或是账上没了银钱,全被你花出去开善堂了,人各有志,不必勉强。”   秋濯雪单手掩面。   越迷津咽下药丸,果然觉得胸口疼痛消散许多,内力运转似也畅快不少,淡淡道:“他也会赚钱的。”   虽然是空手套白狼,就像今天早上一样,但不管怎么说,钱的确到了秋濯雪的手里。   “哦?”慕容华颇有兴趣地转过脸来,“这倒是新鲜事,愿闻其详。”   见面至今,秋濯雪一直有意避免谈及明月影的事,这回实在阻拦不及,不由得叹息一声。   秋濯雪心道:“我还会调戏你呢。越兄啊越兄,你怎么该老实的地方如此老实,不必老实的地方,也就真的不老实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吃了人家的药并且毫不犹豫踩上地雷区的越哥表示非常淡定。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六十八章   赶路本就是件枯燥无趣的事, 有闲话听当然再好不过。   只是有时候一个话题总难免会牵扯出另一个话题,既要谈到酬劳,难免要谈到这笔酬劳的来源。   这当然是逃不开明月影的。   纵然越迷津再言简意赅, 可慕容华的笑容还是停止在了这件事上。   他面无表情地听完了来龙去脉,并没有发出任何评论,看上去已有些心不在焉。   倒是杨青一口接着一口糕点, 忽然疑惑道:“可是,澹台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秋濯雪总算有机会打断越迷津了:“什么?”   其实杨青只是习惯性抬杠一下,就跟在万剑山庄时一样, 纯粹是小说桥段看多了的下意识本能, 没想到秋濯雪会询问, 略有些受宠若惊道:“就是那些杀手啊,还有蛊毒啊。既然秋大哥你去过墨戎, 难免会想澹台很可能从墨戎那儿得到过蛊毒,这样不是完完全全不打自招吗?”   “噢?”   原本秋濯雪只是想停止这段回忆,可听了杨青这句话之后, 心中忽然动了一下,缓缓道:“不错, 杨小友不妨继续说下去?”   杨青被他的眼睛注视得颇有些不自在, 又有点被认可的激动,于是干咳了两声, 扭捏着坐起身来。   “我知道秋大哥你们江湖人讲证据, 一般是看武功绝招, 我看过很多这样的桥段。好比如……我打个这样的比方吧, 路上有个人被杀了, 看伤痕是越大哥的覆水剑。”杨青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可是, 有没有可能是别人仿造了一把覆水剑,装成是越大哥杀人呢?”   秋濯雪已经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你认为幕后主使并非澹台?而是有人诬陷澹台?”   “那也不是,我只是觉得奇怪。”杨青咬着手指想了想,“你们两人都很厉害,派来的人就算杀不了你们,也必然激怒你们。之后秋大哥去聚宝盆的时候要是越想越气,突然发火闹起来,岂不是大麻烦,他怎么还敢现身呢?”   秋濯雪一怔:“确实。”   这时秋濯雪下意识跟越迷津对视了一眼,另一个名字顿时浮现在心中。   “因为他并不知情,所以才贸然现身,就如同在风波门时的假玉邪郎一样。”越迷津忽然道,“写那封信的人是明月影。”   澹台擅铸,墨戎蛊术,新兵刃与蛊毒,加上那封暧昧不清的书信,任何线索都与明月影毫无瓜葛。   而当时已有了结论,要是没有新线索,之后也不会特意再去细细回想。   杨青虽是自己提出的问题,但是根本没想到答案,听见秋濯雪与越迷津居然真的推出来新的怀疑对象,不由得错愕地张大嘴巴:“啊?”   “我倒是忘了。”秋濯雪轻轻叹息一声,摇头微笑道,“明姑娘如今虽与澹台水火不容,但是她也曾与澹台合作,以她的本事,拿到蛊毒并非是难事。”   慕容华的脸部肌肉似乎微微抽搐了几下,让他的神色看上去阴郁又有几分古怪:“经历过之前的事,你竟然还相信她?”   “我怎能不相信她。”秋濯雪仍然微笑,他总是在任何时候都笑得出来,“明姑娘的确是个有真心的人,只是她太擅长于用这颗真心来交换利益了。不论是对你,亦或是对兰珠,她的感情都是真的,只是这种真并不妨碍她的算计。”   他脸上虽是笑着,但心中却隐隐约约发寒。   这让秋濯雪不由得想到当初在船上时的对话,明月影曾傲然说过,无人能令她使用美色来引诱。   如今想来,的确不错,她实在用不着这最后一张底牌。   从客栈里见面的那一刻起,明月影看似将自己处于最为被动的位置,实际上却是秋濯雪掉入了她的陷阱。   只因他相信了明月影是真心实意想保护兰珠,纵然有些别的心思,也已被自己看穿。   事实上是明月影心知肚明秋濯雪根本不会与自己合作,她来客栈走以这一遭,也本就不是为了合作,而是为了将自己光明正大地隐藏起来。   她盛怒是真,求和是真,鄙夷是真,正是因为这万般真,才叫秋濯雪信以为真。   明月影并没有撒谎,只是没有说完真话。   她早就知道傅守心与此事根本毫无关系,也知道秋濯雪必然无功而返,一层层的暗示,一层层的怒火,缓慢累加。   明月影从来都没打算过得到秋濯雪的同意。   只要秋濯雪走进这个局,她自会把他推上绝路,心甘情愿地与澹台相争。   “不论如何,你的确没叫她得逞。”慕容华沉默片刻,轻轻拍了拍秋濯雪的手,缓缓道,“不管她想要做什么,你都没有按照她的心意去做。”   秋濯雪微微一笑,可眉目之中却颇为忧虑:“看来我虽笨一些,但胜在心地不坏,因此没有酿成大错。”   而越迷津只是静静看着秋濯雪,他看得出来秋濯雪的确有些懊恼,也的确有些后怕,可是更多的却并不是这些,而是一种叫人无法明白的东西:“并非是你笨一些。”   秋濯雪下意识看了越迷津一眼,只见他神情冷漠:“不过是你在意他人的喜怒哀乐,在意他们的性命,才会上当。你所思虑远胜过她,倘若你也如她一般毫无顾忌,不惜任何人的性命,纵有十个明月影与澹台,也早就死在临江城了。”   闻言,秋濯雪微微一笑:“越兄倒将我夸得脸红了。”   慕容华:“……”   不知为何,慕容华总感觉他们二人之间似乎有些不对劲。   越迷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他刚刚说话不是还完全一副与世俗无关的模样吗?   杨青才刚刚从自己的脑洞里出来,缓缓收起自己的下巴,好不容易从几人的话里梳理出了整件事的线索:“所以这些都是月影做的?可是,可是她不是对兰珠……她……噢!”   这种冲击让杨青几乎有点语无伦次起来,直到最后,他才好似恍然大悟一般,顿时明白过来,脸色顿时惨白。   秋濯雪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并没有说话。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马车内寂静无声,倒是外头对事情一无所知的萧锦瑟跟阿雷聊得相当欢畅,纵然阿雷不怎么说话,可萧锦瑟并不介意,因此畅快聊了一路。   慕容华讲究排场,马车当然也是最好的,很快就到了英雄会的所在——落花庄。   抵达落花庄时,只见万瓦夕雾浓,千檐宵光绽,夜晚无声无息地到来了。   马车走入茫茫暮色,进入重重院落,空中隐有幽香四溢,就连车内人都能闻见,杨青听见外头阿雷与人说话,秋濯雪等人都递出请帖,就有些好奇地掀起帘子一角四下观望。   只见庄园不但气派,四处还植着许多花与花树,此刻落英缤纷,极有意境。   杨青见识并不多,他记得山雨小庄的茶花,也记得万剑山庄的植被,还记得挽风小筑的设计,不过都不如这座落花庄风流。   他自然不知道,花主在江湖之中成名之前,有个雅号叫做花痴,因极爱花草,少年时还云游天下,到处寻觅奇花异草,不过这已是很年轻时的事了。   后来名花美人榜一出,人们就在这雅号上改了个字,将“花痴”变作了“花主”。   很快众人就下了车,被下人领着走进庭院之中,走过一重重院落,只见曲折回廊上攀着爬藤花,竟犹如天生的花墙一般,看起来甚是灿烂夺目。   杨青抓着慕容华的衣袖,小心与他嘀咕:“这庄子种这么多花草,都不怕被虫子咬的吗?”   “说什么胡话。”慕容华啼笑皆非,轻轻敲了下他的脑袋以示警告,“不要胡思乱想,咱们要见主人了。”   杨青这才收声,放眼看去,发现庄子里热闹非凡,两边不知道坐开多少人,热闹非凡,见着他们一行人,大多站起身来,拱手做礼。   夜色虽暗,但灯笼照得明亮,杨青还是眼尖得看见有几人看到秋濯雪时流露出格外古怪的神情。   阿雷去牵车马,杨青干脆跟在众人身后一道进去,只见大厅里已坐了不少人,很快站起来一个蓝衣打扮的文士,身材清瘦,蓄有微须,模样虽不是英武俊秀至极,但气质脱俗,令人见而忘忧,迎着众人走来。   想来此人就是花主谢未闻。   谢未闻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虽有些疑惑萧锦瑟是怎么跟秋濯雪凑到一块出现的,但仍是呵呵笑道:“各位远道而来,谢某有失远迎,快请坐。”   大厅之内也有不少英雄豪杰,众人各自见了礼,见着越迷津时都略有些尴尬窘迫。   谢未闻见着气氛尴尬,又起话头道:“烟波客果有本事,竟真能请到覆水剑客前来,实在叫谢某又惊又喜。”   越迷津淡淡道:“这话说得有趣,倘若秋濯雪请不来我,也是他丢了脸,与你无关,是吗?”   此言一出,大厅内的气氛顿时冷如寒冬,就连谢未闻的笑容都微微僵硬在了脸上。   不同的话,由不同的人来讲,杀伤力当然也完全不同。   好在很快万剑山庄的造访打破了这种尴尬,谢未闻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位置上蹿出去,去迎接步渊停父子。   大厅之内少数半数以上的人都一道走了出去,秋濯雪略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越迷津,正要说些什么,就感觉到门口投来一道极热烈的注视。   秋濯雪转过脸去,正对上了步天行的目光。   而这时,步渊停已与谢未闻叙话完毕,走过来与秋濯雪打个招呼,感激他一路追查,秋濯雪便也站起身来。   之前见步天行时,他神智癫狂,难以自制,容貌神态如何当然没有细看,此时瞧见,才发现这青年生得倒是端正非常,风度翩翩,的确是位世家公子。   只除了……他的目光实在太过热情。   秋濯雪:“……”   就在秋濯雪以为事情不会变得更糟糕的时候,下人忽然在外报上名号,众人目光纷纷往外转去,又下意识看一眼慕容华。   只见大厅外出现了一抹倩影,那毒花一般美艳的女子盈盈站在月辉之中,她今日穿了件新衣裳,外罩着层轻薄纱衣,腰间烂银闪闪发光,比之慕容华的高傲英气,脸上略见风尘之色,显然是远行多日,显出一丝柔弱苍白的憔悴。   徐大娘徐青兰也到了。   她那温柔多情的目光,落在了越迷津的脸庞上。   秋濯雪:“……”   他突然有些头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与大多江湖人以为的不同, 徐青兰与慕花容这两位各有千秋的美人不要说互相较劲,徐青兰甚至看都没有看一眼慕花容。   玉娘子慕花容倒是客气地看了她一眼,不过神情毫无变化, 显然没有争艳的打算。   不过更出人意料的是,徐青兰走进大厅来,连此间主人也不理会, 反倒是若无其事地坐在了越迷津的身侧。   越迷津之前一开口就惹得全场鸦雀无声,除了秋濯雪之外几乎没人敢去招惹他,更不要说坐在身边了。   因此徐青兰这一落座, 众人不由得为之侧目, 又见她满目柔情, 哪还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在江湖上,越迷津与徐青兰的名声虽谈不上极为恶劣, 但要说好到烟波客这般地步,却也实在没有,加上两人皆是性情高傲出手狠辣的剑客, 众人反应也各有不同。   有人斜着眼儿微微冷笑,或是觉得二人并不相配, 或是觉得这两人是一路货色;也有人神色较异, 目光闪动,试图从这消息里头挖出些好处来;还有人含笑相视, 觉得这二人郎才女貌, 倘若能成其好事, 倒也是一对神仙眷侣。   谢未闻既是第二种人, 同样也是最后一种人, 他心知肚明,倘若能做成这桩媒事, 这两位当世年轻一辈的高手少不得要欠他个天大的人情。   可正当谢未闻目光转动,却触上越迷津好似洞悉世情的目光,顿时打了个寒颤,不论是什么想法都消退了。   徐青兰对其他人毫无兴趣,旁人说什么话题也并不在意,见着越迷津后立刻挽了挽自己散落的几缕发丝,颊上红晕微染,柔声道:“你还记得妾身吗?”   “吴都城外的剑手。”越迷津很欣赏徐青兰这个对手,当然不会忘记,“我记得你,你是徐青兰。”   徐青兰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自己,颇有些受宠若惊,脸上笑意更浓,眉眼顾盼流转之间,说不出的风采:“是……妾身就是徐青兰,你……你还记得呀。”   她言语之中,实在说不出的温柔,道不尽的欢喜。   越迷津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说话。   他不是个寡言之人,却也不爱多话。   受了如此冷淡,徐青兰却也毫不在意,又从袖中拿出一方手帕来递给越迷津,轻柔地微笑起来:“这是你之前不小心落下了,吴都一别后就没机会还给你,妾身想英雄会如此热闹,说不准你会来,妾身果真没有想错。”   群雄之中吃过徐青兰大亏的不在少数,知她平素向来冷若冰霜,偶有几句笑语,也透着高傲轻蔑,如今竟对越迷津做出这般温顺无比的小女儿姿态,不由得暗暗惊奇好笑。   “不必。”越迷津淡淡扫过一眼,他想不起自己是不是丢过这种物件,不过都不重要,之前风波门大火之后,秋濯雪已将一切都准备齐全,什么都不缺,“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   说到底不过是一条拿来拭剑的手帕而已,并没什么特殊,也并不值得记挂。   徐青兰只是含笑递来,手帕素白而透着幽香,竟比风尘仆仆的她更为洁净,可见携带者极是珍爱。   越迷津见徐青兰如此珍视,许是相当喜爱,沉吟片刻道:“你要是喜欢,可以自己留下。”   徐青兰的脸儿微微一红,羞涩问道:“我当真可以留下?”   “不过一条手帕而已。”   徐青兰闻言,脸上不禁流露出些许失望之色来,可还是对着越迷津柔柔一笑,将手帕小心折了折,塞进袖中。   越迷津见她眼中真情深蕴,原先不懂不明白更不在意,可眼下哪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他不知道徐青兰是不是一直都是这个模样,毕竟不曾了解,也就无从谈比较,更不必说讨不讨厌,喜不喜欢。   比起徐青兰本人,其实越迷津更熟悉她的剑。   从用剑的风格来讲,越迷津始终觉得徐青兰的性子应当要比她表现出来得更干脆一些。   当初比剑时,徐青兰扭捏了一阵,就被剑逼得不得全力相迎,那时她挥洒自如,一招一式都令越迷津感觉到了痛快与危险。   可惜——   他令徐青兰变得软弱了。   这种感情并不让越迷津感到尴尬,也不会让他觉得不知所措,他曾经对秋濯雪生有过这样的情感,感到迷茫困惑,感到焦躁易怒,也曾变作完全陌生的自己。   正因如此,越迷津很清楚该怎么做。   另一边的慕容华正将信将疑地看了看秋濯雪与越迷津这二人,神情有些古怪,左手则轻轻点着桌面。   之前在马车上,慕容华总感觉这两人似乎有些不对劲,可到底哪里不对劲,又实在说不上来,让他隐隐约约生出一个极为可怕的猜测。   然而现在看起来又没有什么不对劲,特别是与徐青兰交谈的越迷津,而且还聊得有来有往,如果不是场合不对,他简直要问二人是不是好事相近。   不过话又说回来,越迷津竟会理会徐青兰,而且显然颇为欣赏这女子,这一点已足够不对劲了。   看来是我多心了,一定是江湖上的谣言太多,搞得我也想偏了。   慕容华默默掐灭心里的怀疑,淡定地端起茶喝了一口。   而另一头的秋濯雪心情实在很复杂,特别是从步渊停的眼神,他看得出来,对方并没有比自己好到哪里去。   不过步渊停没有因为爱子的选择而迁怒秋濯雪,他看上去似乎已苍凉地接受了命运注定给予的一切,在说完公事之后,他轻轻拍了拍秋濯雪的肩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步天行跟随父亲越过秋濯雪时,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他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秋濯雪并没有给他真说出口来的这个机会,而是微微一笑:“步少庄主,请落座吧。”   步天行有些窘迫地点了点头,很快坐在父亲的身边去了,只不过坐下来的时候,他的眼睛似乎还追寻着秋濯雪,那目光里说不清是愧疚、是感慨、亦或者是些别的东西。   秋濯雪:“……”   秋濯雪不是很想了解。   所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因为人们总是习惯漠视自己的过错,所以世界上有些好意接受起来,难免叫人感到不是滋味。   认错、认输、认命,在江湖上有时候比死更艰难。   秋濯雪对这些事颇有经验,因此他处理起这样的事来,也总是游刃有余。   他实在没想到,现如今的江湖变得竟然这么快,人们的品德竟有如此之高的提升。   这还是秋濯雪平生头一遭希望人们(特别是步天行)的道德感能薄弱一些,能漠视掉他自己所犯下的些许小错误,不必如此诚恳的认错,并试图做出任何补偿。   秋濯雪能阻止杀戮,能肃清罪恶,能抚平不公,然而他要如何才能去纠正来自他人的忏悔、愧疚还有善意?   他深深叹了口气。   今日各路英雄还未到齐,谢未闻摆开宴席,也不过是请各路英雄见个面,只是喝酒吃菜,并没有打算商议什么大事。   他这回所排的英雄榜乃是将天下群豪都收纳其中,自不敢轻易托大,才请了江湖上各路有头有脸的人到落花庄中。   倘若是没有英雄帖的江湖人想进此厅,就只能从落花庄另一头的擂台里打进来了。   客人都已坐下,谢未闻这才回到主位,举杯又朗声说了些场面话,群雄无不应和,举杯相迎。   秋濯雪虽有许多事想说,但环顾四周,确实没有几人能够做主,血劫剑由万剑山庄牵头倒是无妨,可玉邪郎却是一大威胁,他决定暂时搁置,等到明日再提,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慕容华则见着几个生意上打交道的人,早已经走过去与他们推杯换盏。   酒酣耳热之际,四座群英喧哗欢笑,喝得舌头都大了,满堂含含糊糊,热闹异常。   秋濯雪在江湖上颇有名气,只是他这会儿与越迷津坐在一块儿,也无人敢来敬酒,喝了几轮,见越迷津意兴阑珊,就借口推辞不胜酒力,向主人谢未闻告歉,准备退席。   他才站起身来,越迷津也一道起来了,谢未闻扫了一眼,心下松了口气。   旁人再如何刁钻,好歹也是口蜜腹剑,越迷津却是个刺猬,从里到外就没有不扎手的地方,刚刚谢未闻还在想怎么搬走这尊杀神,当即热情洋溢地笑起来,吩咐下人带他们前去客房。   见着秋濯雪与越迷津两人并肩离去,谢未闻不由得眯了眯眼。   谢未闻听说过这二人曾有旧仇宿怨,没想到秋濯雪不但化解,如今还已成了至交好友。   不过倒也不足为奇,秋濯雪的朋友向来不少,而且听说他对朋友一向颇为热心。   看来这人情虽不好在越迷津的身上做,但是从秋濯雪……甚至是徐青兰本人身上下手,倒也不无不可。   还没等谢未闻转头对徐青兰搭话,只觉眼前一晃,徐青兰竟已放下酒杯,翩然追随越迷津而去,徒留一抹背影。   谢未闻:“……”   怎么这两个剑客就没有一个愿意听人说话的!   他微微摩挲着酒杯,心下已了然,浮现出一个念头来:看来此事还是得从秋濯雪入手。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七十章   落花庄回廊曲折, 坐落在花间,两人漫步其中,满目缤纷, 只觉得别有一番诗意。   走出去没有多久,秋濯雪就开了口:“是我疏忽,你不喜欢那样的场合吧。”   “只是喝酒罢了, 谈不上喜不喜欢。”越迷津注视着他,专心地观察着他到底有没有醉酒的痕迹,直到确认无恙后才道, “不胜酒力这个借口, 未免过于拙劣了。”   秋濯雪微微一笑:“拙劣有什么打紧, 主人家明白我要说什么不就好了。不过这样的借口,秋某是万万不敢在越兄面前说的。”   “为什么?”越迷津略有不解。   秋濯雪一脸正经:“因为太过拙劣了。”   越迷津无言片刻才道:“……你果然半句都不肯吃亏。”   “说笑的。”秋濯雪抿唇笑道, “与越兄怎会有不胜酒力之说,自是开怀畅饮,能喝多少就喝多少, 反正总是越兄先倒。”   他说的是上次越迷津醉酒。   越迷津当然不会忘记,他醉酒后头痛欲裂, 马车还被暗器箭矢扎成刺猬, 贯穿车厢的长箭尾翼嗡鸣,连带着箭头都颤动不止, 只不过慢了半拍, 就已在脸上刮出一道深深的血口来。   剧痛之下, 理智回归脑海, 可美酒的醇香仍在四肢百骸里流畅打转, 让越迷津晕头转向。   “醉酒倒是不成问题。”越迷津想起当时的事,仍觉得脑袋被搅成一团浆糊, 皱眉道,“只是那种事还是不要来第二次了。”   秋濯雪忍不住大笑起来,又很快摇头道:“不对不对,麻烦与饮酒都是一样的道理,最好是适可而止。”   两人走了一阵,就发觉了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的徐青兰,她并未费心遮掩自己的行踪,而是痴痴地行走在花丛之中,略见憔悴的面容在月光与花丛的辉映之下,绿鬓清颜,好似空谷幽兰一般。   方才徐青兰与越迷津所说的话,秋濯雪当然全都听见了。   在挽风小筑时,秋濯雪曾经与徐青兰打过交道,深知她的性情如何,如今看到她另一种面貌,不由得心下感慨。   要说吃醋吗?难免有一点。   要说愤怒吗?却还不至于。   情爱是世间最为无奈之事,纵然再如何聪明绝顶的人,也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感情,秋濯雪自己尚且不能抵抗越迷津,又如何能要求徐青兰抵抗。   这未免太没道理了。   于是秋濯雪停下了脚步,叫住了在前头带路的下人,灯笼中晃动的火烛还不如月色明亮,幽幽地映照在他的脸上。   越迷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走了吗?”   “哎呀……”秋濯雪轻叹一声,看着越迷津无辜的面容,心中不知是好笑还是无奈,脸上仍是温柔笑意,“越兄呀越兄,你未免过于不解风情了。”   还没等越迷津说些什么,秋濯雪已朗声道:“徐大娘,请到这边来。”   徐青兰苍白的脸上似是骤然镀上一层光辉,明亮的眼眸也注入了全新的活力,她走过身来,脸颊上晕着淡淡的红色。   她虽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要走得太快,但几乎是秋濯雪的话音刚落,她就已来到了两人的面前。   “秋公子。”徐青兰的嗓音因感激而略微颤抖起来,她不自然地挽了挽散落的头发,偷偷地去望越迷津,“不知唤青兰何事?”   她虽跟秋濯雪说话,但眼睛却好似长在了越迷津的身上。   秋公子……   秋濯雪听了这个称呼,不觉哑然失笑,下意识看了一眼越迷津,心中暗暗感慨:“能听见徐大娘如此温声细语,这回实在是沾了越兄的光啊。”   “秋某是想,既然咱们三人都不胜酒力,也是有缘,不如就在这花间走走,徐大娘认为如何?”   徐青兰当即脱口而出:“好啊!”   只要能跟越迷津多待一会儿,对徐青兰来说就没有“不好”两个字。   只是才说完话,徐青兰又忍不住去看越迷津,在过去的数年之中,她很清楚越迷津并不喜欢被人跟着,也不接受来自他人的好意,因此又很快补充道:“只是,只是不知道越……越大侠怎么想?”   越迷津沉默了片刻,眼神扫过秋濯雪与徐青兰二人,眉头紧锁,干脆利落地说道:“你为什么跟着我?”   听到这句话,秋濯雪不忍直视地闭上眼睛,伸手去扶了扶自己的额头。   徐青兰则是脸上由红转白,下意识抚了抚腰间的软带,兵刃冰冷的触感自指尖传来,令她近乎沸腾的情感稍稍冷却些许,她的声音也低下来,软语道:“不为什么,我只是想与你说说话。”   这句话一出,只要长了耳朵,就听得出来徐青兰的情意。   秋濯雪不但长了耳朵,还长了眼睛,他的耳朵一向很灵,眼睛也一向很精,更不必说胸膛的那颗七窍玲珑心。   因此秋濯雪什么都没有说,这种时候,他实在不必说任何话。   毕竟徐青兰想听的也不是他的话。   “我明白了,你随我来。”越迷津说完这句话后,又看向了秋濯雪,“你也一同来吗?”   秋濯雪轻声叹了一口气:“真是诱人的邀请,比英雄帖还让秋某心动。不过不了,我相信你会圆满地解决此事,何必多我一个局外人旁观呢?”   “你有时候未免太过多情。”越迷津嗤笑一声,“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是如此。”   秋濯雪只是含笑回答:“秋某就当是夸奖了。”   “回来时,我要饮醒酒茶。”   在转身之前,越迷津简洁地结束了两人的对话,随即离开,徐青兰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真是会使唤人。”秋濯雪轻叹一口气,又转头看向明显不知所措的下人,露出了亲切的笑容,“不知厨房在何处?”   ……   落花庄里虽然热闹,但是一旦远离人群,这种热闹也就立刻被抛在身后。   郊外凄幽,远处的热闹愈发衬出荒野的平静,冷清清的月光照在大地上,两道人影一前一后,缓缓在地上摇曳行动。   与杀人不同,救人是件很复杂的事。   杀人是很简单的,干脆利落,毕竟被你所杀的人必不可能再有任何动作,他的性命止步于你的手中。   即便要报仇,那也是他的亲朋好友,是其他人,而不是死人本身。   可救人不然,被救下的人往往有更多的选择,更大的变化,有些人会感激,也有些人会憎恨。   徐青兰并不是后者,因此越迷津不能简单利落地杀掉她。   与秋濯雪的委婉言辞不同,越迷津大多时候说话都很犀利精确,确保自己问得清楚,对方听得明白,这次也不例外。   越迷津转过身来,对着徐青兰平静道:“我的心中已有一个人,他也已给了我世间最完美的答案。我并不介意与你说话,只是你所求,当真只有如此吗?”   这句话让徐青兰的笑容顷刻间凝固在了脸上,那层柔顺的假面似龟裂的面具,簌簌从她脸上脱落,露出她充满怒火的面容:“是谁!”   越迷津淡淡道:“很重要吗?”   “什么人……怎么会有……”徐青兰脸色变化,死死看着越迷津的脸,忽然寒声道,“是不是秋濯雪!妾身就知道!妾身就知道是他!你……”   她咬了咬唇,目光已怨毒起来:“妾身去杀了他!”   越迷津只用了一句话止住她的脚步:“你可以杀他,即便功成,我一世也不会忘记他;倘若不成,你不过徒招厌憎,甚至要搭上性命。无论哪一种结局,你真正想要的东西永远无法得到。”   他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有些可怕了。   徐青兰望着越迷津,他站在月光之下,站在黑夜之中,神色与当初走进万毒老人的大门时并无半点不同。   直至如今,徐青兰还清晰地记得越迷津当时所说的话,也清晰地记得他握着自己肩膀的感觉,当那件被血泼溅至温热的血衣披在她的身躯上时,犹如一个温暖的拥抱。   从那时起,徐青兰就已在渴望越迷津了。   徐青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更不甘心,因此在回身的那一刻,腰间烂银般的软剑已经握在手中。   她含泪道:“那我就杀了你!这样你就不会喜欢别的人了!”   这一剑来得很快,刺得也急,越迷津的身体却好似早有预料一般,忽地往后滑去,避开了致命的一招。   徐青兰一连出了十几剑,只见越迷津在剑影之中转动身形,并不出剑,呵斥道:“你为什么不出剑!”   越迷津淡淡看了她一眼,终于开口:“咽喉。”   他说话并不快,纵然在闪避之下,仍可以听得很清晰。   “心口。”   “左腕。”   “右肩。”   寻常人听来恐怕是莫名其妙,可是徐青兰本身是剑术大家,她如何不清楚越迷津现在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倘若现在是二人相争,越迷津拔出覆水剑来,他的剑就会落在相应的部分,彻底了结徐青兰的性命。   徐青兰越打越是吃力,招式越出越是吃惊,两人并非头一番切磋,可此刻的越迷津却远比之前更为惊人恐怖。   起码在吴都时,徐青兰尚且有伤他的把握,可今日,她却觉得自己好似连越迷津的衣摆都沾不到边。   她竟然……竟然退步如此了吗?   徐青兰的剑突然停在了半空之中,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痛苦,手已不自觉地发起抖来,似难以承载轻薄软剑的重量。   最终她闭上了眼睛,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哽咽道:“是妾身输了。”   她的疯狂似也被剑一同刺出,消弭无踪。   “我今日负伤在身,方才所言,全盛之时也许可以,眼下却无法做到。”越迷津道,“倘若你刚刚更冷静一些,本该清楚如何反击,而不是被扰乱心神。或者在我说话时,你就应当发现我的破绽,甚至发现我的伤势,从而杀我。”   “你本有这个本事。”   徐青兰茫然地流着泪,抬头看他。   “你在江湖行走,身处危难,我不过救你一次,可你的剑救过你自己许多次。”越迷津静静地看着她,“如今,你已为我磨损,还要再继续下去,彻底摧折此剑吗?”   徐青兰心痛难当,跪倒在地,说不出半句话来。   越迷津只是静静地从她身边走过:“徐青兰,到底要做值得钦佩的对手,与我在剑道上同行之人。亦或更愿意就此执迷不悟,挫其锐,蚀其韧,做一个追求永不可得的痴梦之人,这都是你的选择,我不会干涉。”   他并没有停下脚步,也并不在意徐青兰的答案。   今日所说的话,不过是出于越迷津对徐青兰的欣赏,他欣赏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可无论徐青兰要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这条路上,陨落的从来不止徐青兰一人,她并不会比任何人更可悲,也不会比任何人更可恨。   直到越迷津走出去许久,他才听见身后徐青兰声嘶力竭的答案:“越迷津!你就等着永远追逐妾身的背影吧!”   越迷津并没有转过头,脸上却露出了微笑。   “我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事情,断更一天,不好意思。   简单地聊一点设计,徐青兰的三次出场,正好对应三个她遇到的角色跟感情的变化。   第一次是遇到秋濯雪,秋濯雪只是一面镜子,照出了徐青兰的疯狂跟偏执,读者也通过秋哥看到她。   第二次是遇到明月影,明月影发现了她疯狂的爱火,并且煽动、利用了这段感情,令她短暂地沉沦了。   第三次是遇到越迷津,越迷津是她一切情绪的核心,因此也设计了让越迷津来指点“迷津”,平息她疯狂而极端的爱火。   我本人其实不太喜欢写吃醋环节,因为情敌这个说法,要在对方在情感方面的确具有威胁的情况下才成立,不然最多只能算是追求者。   徐青兰虽然不是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可是我希望她是有生命力的w因此安排了这样的剧情。   希望大家也能在阅读里得到快乐。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七十一章   醒酒茶有许多种, 不同的茶自有不同的做法。   秋来时落花庄群花似锦,繁枝嫩蕊,叶绿花红, 秋濯雪就地取材,取了几朵应季的野葛花捣散煮沸,水滚后再熬煮, 滤杂取汤。   葛花茶味甘,主治解酒醒脾,烦热口渴。   秋濯雪端着茶, 坐在凉亭里静静啜饮了一口, 等待着酒气缓缓消散, 目光扫过不起眼的野葛花。   野葛花并不多,生长得漫不经心, 修剪得也颇为潦草,想来是谢未闻用来衬托其他花儿,或是不经意落了几颗种子, 却叫它顽强地发出芽来。   他很快又想到了大厅之中开怀畅饮的群雄,心中暗暗感慨:“要是按照饮酒中毒来治, 这些野葛花只怕一个人的分量都不够用。”   就在这时, 秋濯雪的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脚步很轻,可不够轻, 越迷津的脚步声并不是这样的。   其实秋濯雪已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记住这件事的了, 似乎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 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已清清楚楚、彻彻底底地烙印在脑海之中, 不容忘记了。   他的脸上已不自觉流露出笑意来:“桌上有茶, 请自便。”   身后之人似乎有些不安,可很快还是走到了秋濯雪的身边落座, 给自己倒了杯茶,品尝一口,声音里略有些讶异:“是野葛花?”   这声音……是步天行。   秋濯雪轻轻放下茶杯,转过脸来:“没想到步少庄主也是爱花之人。”   步天行略有些拘谨地坐在另一侧,手中还端着一杯热茶,此刻没有灯火,只剩下幽寂的月光,将他的脸色照得格外苍白。   一个没伤没病却脸色苍白的人,若非有极严重的心事,就是在壮着胆子做一件他本不敢做的事。   步天行可能是前者,也可能是后者,或者两者都是。   “只是略知一二罢了。”步天行又饮了一口,“好茶!”   他喝起茶来简直像是在喝酒,恨不得这张嘴只用来喝,而不是用来说话。   秋濯雪不紧不慢地微笑起来:“承蒙步少庄主欣赏秋某的手艺,只不过喝茶醒神,眼下已经夜深,此茶如酒一般,勿要强饮。”   步天行沉默地喝完了整杯热茶,秋濯雪并没有再添。   “两个杯子……”步天行把玩着茶杯,神情略有些复杂,好半晌才试探性地问道,“你可是与玉娘子有约?”   “花前月下,确是良辰美景。”秋濯雪摇头笑道,“不过步少庄主猜错了,秋某是在等越兄。”   步天行的脸看上去更白了,他犹豫片刻,忍不住还是问道:“他是不是强迫你做这些事?”   “强迫……”秋濯雪一怔,手指在茶杯的边缘轻轻一抚,不由得微笑起来,“此话是从何说起?这些事是秋某心甘情愿做的,何来强迫一言?”   步天行皱起眉头:“你说你是心甘情愿的?”   “不错。”秋濯雪左思右想,并没有发觉自己的言辞有什么漏洞,“有何处不対吗?”   “此事由我这个外人来讲,也许不大合适,不过我还是觉得应当说一说。”步天行紧紧抿住嘴唇,眉峰笼皱,犹如阴云盖青山,愁眉不展,“秋大侠,你可曾想过,也许你不过是因为心生愧疚,才觉得自己为他做这些事是心甘情愿的。”   対于当年那桩往事,秋濯雪不愿意多提,更没有人敢问越迷津,其中语焉不详之处极多,等步天行知道的时候,版本已变成了秋濯雪与越迷津因一位共同的挚友而反目成仇。   君子往往更喜欢自省其身,而不是将错误推给他人。   秋濯雪显然就是这样一名君子,而越迷津是不是君子不好说,他是个坏脾气的杀神是有目共睹的事。   因此步天行不希望越迷津有意无意之间,利用秋濯雪的歉意,去做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   秋濯雪:“……呃……”   秋濯雪当然听懂了步天行的意思,正是因为听懂了,他才有些哭笑不得,只是又不知道话该从何处说起。   倒是步天行开了口后,就如同了却了心头的一桩大事,只见他的脸色越发严肃起来,认认真真地说道:“我知道,你们二位在七年前有过一段往事,其中到底发生什么事纵然无人知晓,不过你一直于心有愧。”   提起这桩旧事,秋濯雪仍然不太好受,他淡淡道:“此事已过去,我与越兄都已放下。”   “是吗?”步天行轻轻叹了口气,“恕我斗胆,秋大侠,你的武功品性已算得上是整个武林的第一人。”   秋濯雪神色复杂:“步少庄主谬赞了,秋某不过是一介凡夫……”   还不等秋濯雪的自谦说完,步天行就出声打断,対他这种极重教养风度的名门子弟而言,此举已算得上是有几分无礼了:“你认为万剑山庄如何?”   “这……自是人人敬仰。”秋濯雪隐约感觉到一点不祥的预感,谨慎地回答道。   步天行脸上并没有半点得意之情,反倒显得出奇的平静:“那么我又如何?”   秋濯雪:“……”   在秋濯雪见过的年轻一代之中,撇去他根本无法公正评价的越迷津不算,就近的三位少年英才来讲——   宋叔棠年少丧兄,独自撑起七星阁,対自己要求极严,只是太过约束自己,除了与杨青嬉闹玩乐之时,平日里少见欢颜。   萧锦瑟潇洒不羁,并无出身名门的骄气,江湖经验不少,可惜武功差了些,加上尚且年轻气盛,极易落入他人陷阱。   而步天行则正好介于二者之间,毕竟不是任何人都有胆气挑战越迷津。   倘若步天行真是个绣花枕头,大草包一个,步渊停难道真会溺爱到看着爱子白白送死?他既愿意帮步天行下剑帖,就足以说明他信任爱子有一试的能力。   只不过……   虽然秋濯雪欣赏过很多男人,但是他很清楚,有时候欣赏跟“欣赏”之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况。   步天行的这句问话倘若只听表面意思,那秋濯雪可以预想得到自己接下去一定会倒大霉。   秋濯雪斟酌着用词:“步少庄主当然是少年英才,人中龙凤。”   步天行看着秋濯雪的神色略有些讶异,他顿了顿,身体微微有点颤抖,迟疑道:“你……你当真这样想?”   好像他听到的不是什么夸赞,而是一句讽刺一般。   秋濯雪回答得不假思索:“不,只是表面客套话而已。”   “啊?”这个回答更是难以预料,步天行不知所措地怔了怔。   秋濯雪啼笑皆非,将茶盖扣在了茶杯之上,正要说话,忽然一缕发丝被夜风吹动,从后方跑了出来。   他稍微等了一等,才想起来越迷津不在身边,没办法帮自己挽起,就自己伸手一挽,将发丝撩到耳后,摇头笑道:“与你说笑呢,夸赞当然是真心,只不过秋某没有其他的意思。”   “啊……噢……”步天行这才反应过来,有些狼狈又不好意思地闹了个大红脸,小声道,“我……我问这句话也……我也没有其他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你本可以要求万剑山庄做任何事……可是你却什么都没有提,甚至还帮了家父一个大忙……”   步天行再度不安起来,才发觉半点端倪的勇气似乎因为这句小小的玩笑而轻轻流走。   秋濯雪微微斜着身子,靠在石桌之上,眨了眨眼睛,含蓄而委婉地回答道:“我并没有什么要求万剑山庄的,万剑山庄与步少庄主也不欠秋某任何人情。”   步天行沉默了,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没有说出口,只是目光略微黯淡下来,真心实意地说道:“正因如此,我才相信以你的品行,当初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是你的错。”   茶已经有些凉了,迷津还没有回来,看来得等会儿重新热一热。   秋濯雪收回触碰茶壶的手,又望了望外头的月色,淡淡一笑:“世间恩怨是非多,圣贤也难免行差踏错,步少庄主如此高看秋某,实在叫人受宠若惊。”   注意到秋濯雪移过来的目光时,步天行拘谨地喝了一口茶。   “秋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越兄也非是步少庄主所以为的那种人,还请放心。”秋濯雪很快又继续了下去,“不过,我想步少庄主此行,并非是单纯地为了秋某与越兄而来吧?”   “你怎么知……”步天行错愕地看了一眼秋濯雪,又很快止住话,喃喃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秋濯雪揶揄了一句:“毕竟越兄可没有在大厅里使唤秋某,步少庄主总不见得是特意来祝福秋某与越兄冰释前嫌的。”   步天行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又道:“其实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当初有关血劫剑的事。”   听到这话,秋濯雪立刻坐正身体,严肃地看着步天行:“血劫剑?”   “不错。”步天行满面羞愧,“其实血劫剑并非是突然出现的,是……是我一时虚荣头昏,收下了这把剑。”   没想到杨小友的猜测居然是対了一小部分。   秋濯雪惊讶之余还走了个神,他此刻也无暇责怪步天行,或者说,这个可能早在他的猜测之中,认真道:“赠剑之人是谁?住在何处,叫什么名字?”   “恐怕我知道的也不多,之后我去他的住所找过,不过已是人去楼空……”步天行沉吟片刻,“他自称澹台,只怕也是个假姓,不过……他平日里都戴着一张极轻极精巧的铁面,而且喜欢把玩一块美人印,印上是姑射二字。”   秋濯雪的微笑微微凝住了:“步少庄主此言当真?”   “当真。”步天行叹了口气,“其实我也并非轻信之人,可是那人……”   秋濯雪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茶杯,淡淡接口道:“可是那人犹如你的良师益友,翩翩风姿令人折服,叫人忍不住喜欢他,相信他,是吗?”   步天行尴尬又窘迫地点了点头。   秋濯雪缓缓道:“只怕他与你所说的所有话里,只有澹台两个字,不是假的。”   步天行不太明白秋濯雪何出此言,不过他并没有在意,而是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着秋濯雪。   月下的秋濯雪端庄,从容,又有几分杀气凛然的冷冽,步天行深深望着他,像是第一次相见。   “我来此,就是特意想告诉你这件事。”   秋濯雪一愣:“步少庄主……”   “这是我犯下的过错。”步天行忽然握住秋濯雪的双手,力道极重,显露出内心的挣扎与痛苦,沉声道,“我本想一力承担,可是……可是我不能令万剑山庄蒙羞,因此我今夜特意前来,希望能弥补一二。”   “无论你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接受。”   秋濯雪终于恍然大悟。   步天行的确是为了负责,可是他的负责,并不局限于清白与节操,而是整条性命。   难怪他会选择退婚……   夜风无声,越迷津悄然而归,他犀利而冰冷的目光,凝视着两人交握的双手。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   秋濯雪并不想要步天行的命。   不过就按照眼下的情势来看, 他很难保证越迷津是不是同样的宽容体恤。   好在步天行很快就“知情识趣”地松开了手,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是因为被吓到, 沉默无言地看向越迷津。   就在气氛凝滞的时候,越迷津走过来,看着两人面前的杯子, 皱起眉来,哪个都没碰,而后目光转向他们二人, 上下打量:“你在占他的便宜?”   越迷津虽没有说这个“你”是谁, 这个“他”又是谁, 但另外二人都心知肚明。   秋濯雪:“……”   步天行:“……”   非要说起来,这还是步天行第一次单独与越迷津会面, 他本以为,要不是当初自己为血劫剑引诱,要不是自己丧失理智, 也许两人在万剑山庄不会闹得那么尴尬。   只是步天行实在没想到,在没有血劫剑的情况下, 在两人神智都清楚的情况下, 他们会面的情景还是如此尴尬。   步天行一脸愤怒地要站起身来,斥道:“覆水剑, 我敬重你在江湖上有些名声, 可你不要胡说八道!”   “三更半夜前来, 花前月下相会。”越迷津的神色冷淡无比, “你还死死握着他的手, 如果不是你在占他的便宜,难道你要告诉我, 你们是两情相悦?”   怎么又是花前月下……   秋濯雪捏着眉心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该先高兴自己与越迷津想到了一块儿去,还是该先把步天行从这团乱麻里解救出来。   闻言,步天行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却支支吾吾起来,一时间说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秋濯雪很清楚他为什么哑口无言,两人虽然清清白白,无话不可对人说,但偏偏就是有关血劫剑的事不便流传出去,倘若可以这么轻松地说出口来,步天行大可醒来时就告诉江湖群侠,在退婚时就告诉沈家。   当初越迷津虽然也勉强算得上受害者,但他最多是白跑一趟,加上步天行将他视为对手,愧疚之心当然较少。   不像秋濯雪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无辜人士。   步天行可以毫无保留地将此事告诉秋濯雪,却没办法这般轻松地对越迷津张开口。   眼见步天行显露怒容,秋濯雪忙拦下话题,他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葛花茶递过,温声道:“越兄说笑了,步少庄主只是来告诉我一些有关血劫剑的线索,方才不过是向我赔礼道歉时太过激动,才一时抓住了我。”   步天行道:“不错!”   只不过看他的脸色,显然不相信越迷津会就此罢休,仍是怒气冲冲的。   越迷津接过了茶,淡淡道:“这样啊。”   茶已凉,越迷津喝的时候仍然面无表情,有时候太过冰冷的人与太过纯粹的人有一点共同之处,就是任何人也休想从他们心中猜出任何事来。   步天行当然也看不出来,因此只是抱着手臂,眉头紧皱。   越迷津喝了半杯茶,看着一脸戒备的步天行仍站在原地,不由得困惑:“你为何还不走?难道是赔礼还没结束?”   这倒叫步天行难以置信起来,怔怔地看了看越迷津,又看了看秋濯雪,他留在这里当然是不想让秋濯雪一个人独自面对流言蜚语,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回答。   因此步天行怔怔道:“你相信方才烟波客所说的话?”   “为什么不信?”越迷津愈发困惑起来,“倘若我不相信你们的回答,又为何要问你们?”   步天行完全愣住了:“可是你刚刚?你刚刚不是说我们……”   “你们方才看起来就是如此,我也已说清我为何会这样想。”越迷津淡淡道,“之后秋濯雪给了我答案,我接受了这个解释,还不够清楚明白吗?”   步天行:“……呃。”   这……这当然是足够清楚明白的,只是世间大多数人不是这样的……   大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问这种话,并不是为了得到答案,而是为了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是为了得到对方拙劣的“借口”加以嘲弄。   越迷津的询问,竟然真的就只是询问。   这本该合情合理的事,倒叫步天行感觉到了难以置信,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念头太荒谬了。   只要被越迷津折腾得团团转的人不是自己,秋濯雪就总会情不自禁地沉迷在越迷津认真的神色之中。   步天行略有些匪夷所思地看着越迷津,好半晌才问道:“我并非是说烟波客撒谎,只是……我只是有些好奇,越大侠……”   他已改换了称呼。   越迷津看了他一眼:“什么?”   步天行深吸了一口气,神态有些阴郁,他紧紧皱眉,大声道:“假如,我是说假如有人撒谎骗你,越大侠如此轻信,难道不怕误事吗?”   他的声音里并非全然不甘,还充满了懊悔与痛苦。   纵然心知肚明步天行并非是刻意针对越迷津,而是因血劫剑的事才有如此大的反应,可秋濯雪脸上的笑还是淡了不少。   他待人向来温和有礼,可是一遇到有关越迷津的事,又有所不同。   秋濯雪从未如此刻一般,如此清晰地理解了母亲那句话的意思。   我也不过庸人而已。   还不等秋濯雪开口,只见越迷津投过一眼来,他就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而越迷津只是平静道:“固执己见,就不会误事吗?更何况……”   步天行问道:“更何况?”   越迷津放下茶杯:“与其在此自怨自艾上当受骗,倒不如让对方明白,使我轻信的代价到底有多沉重。”   他的声音似乎总是如此稳定,却又如即将掀起怒涛的海面,暗藏汹涌。   任何人都不会怀疑这句话的分量。   秋濯雪静静看着他,很快笑起来,又回过身来看着似乎还有些恍惚的步天行:“天色已不早了,步少庄主不如回去先休息?倘若还有什么要事,明日再议也不迟。”   “这……”步天行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恍惚地迈开了步伐,“那就告辞了。”   秋濯雪重新坐了下来,又帮越迷津倒满茶杯,歪着头笑盈盈地看着他:“方才那句话,秋某可不能装作没听见。”   “我不曾叫你捂住耳朵。”越迷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秋濯雪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摇摇头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刚刚越兄的话,似乎意有所指啊。”   话都说到这里了,越迷津还有什么听不懂的,他叹了口气,不打算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于是说道:“你为什么叫我越兄?”   秋濯雪一怔:“啊?”   “刚刚回来的路上,我遇到了杨青。”越迷津淡淡道,“我送他回房时,路上闲聊了一阵,他说你总叫他杨小友,却叫我越兄,是不是什么江湖规矩。这一点我也很奇怪,我记得我比你小。”   “嗯……”秋濯雪冥思苦想了一阵,忽然狡黠地对越迷津眨了眨眼,“如果你不喜欢,我也可以叫你越弟啊。”   越迷津:“……”   看着越迷津复杂的表情,秋濯雪忍俊不禁道:“好了,不逗你了,我不过是习惯这么叫你,你不也总是秋濯雪秋濯雪的喊我,那又是为了什么?”   这话题本是随意抛回去,可秋濯雪却不自然地坐正身体,当真有些期待起答案来。   越迷津皱眉,掷地有声:“因为你就叫秋濯雪。”   他严肃地好似在说一条天经地义的道理。   秋濯雪不自觉地又去挽那缕几乎要落下来的头发,只是这次他碰到的不是发丝,而是越迷津的手指,他低声叹息起来:“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换一种方式唤我吗?”   “换一种方式……”越迷津沉吟片刻,“可是秋濯雪这个名字并不难听啊。”   秋濯雪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略有些无奈道:“我喊你姓越的、越迷津、越兄、越弟、迷津,这虽然都是在称呼你,但其中意义却截然不同,对不对?”   越迷津看着他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间,就好像站在面前的不是秋濯雪,说的也不是中原话,而是重伤的卡拉亚正在叽里呱啦说出来一大堆大沙漠语。   他想了想,缓缓道:“实际上,我并不是姓越。”   秋濯雪做梦都没想到越迷津的回答会如此出人意料:“……啊?”   越迷津淡淡道:“我是弃婴,被捡回去的时候,并没有任何证明,老道士……也就是无为子俗家也并不姓越,这个越字,其实并非是我的姓。”   秋濯雪静静看着他:“这是什么意思?”   “你随你爹爹姓,叫做秋濯雪。倘若你随你娘姓,就叫做宁濯雪,是不是?”越迷津道,“可我不同,越非是我的父母姓氏,更不是无为子的,我只是叫越迷津。”   秋濯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故作严肃:“你是想说,秋某每次喊你越兄,其实都是将你切做了两半?”   越迷津:“……虽不至如此,但不远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   秋濯雪又问:“那在你小时候,无为子老前辈总是越迷津长越迷津短吗?”   “那倒也不是。”越迷津摇了摇头,“他还会叫我臭小子、小疯子、小混账,不过有时候他也会如你一般,忘记当初起名的意思,把我‘切作两半’。”   他一本正经地讲着冷笑话。   秋濯雪闷头笑了两声,靠在桌子上眨了眨眼:“我爹爹叫我倒是不多,不过对我娘的称呼很是不少,他最爱叫九姑娘,好像他们俩还没成亲一样。”   他说完之后沉默了片刻,很快又微笑起来。   “其实秋濯雪听起来倒也不错,与越迷津很相配。”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就有读者注意到称呼上的故意设置了啊www今天终于写到解答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七十三章   步天行与卡拉亚一样, 都带了新的线索,还有更多的谜团。   慕容华在房内绕了一圈又一圈,杨青抱住脑袋, 趴在桌子上小声抱怨起来:“慕容大哥,你可不可以不要绕了,看得我头都晕了。”   “哼……”慕容华瞪了他一眼, 可还是坐下了,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点着,眉头紧锁, “这消息你到底是从谁哪儿听说的, 澹台与玉邪郎怎么可能会是一个人呢!”   秋濯雪没有说话。   杨青无聊地玩着杯子, 还没回过神来,纳闷地问道:“为什么不能是啊?”   “因为不合理。”秋濯雪坐在角落里, 声音低沉,轻轻叹了口气道,“任何事都是有迹可循的, 血劫剑案发之后,我们真正遇袭的地方只有两处, 一个是万剑山庄, 一个就是吴都。澹台派来的人几乎都是江湖上的人物,或是身手平平。”   杨青迷茫地张望了一眼:“啊?这有什么不合理的, 这不是很合理吗?”   “这说明澹台在中原没有扎根之处, 与卡拉亚所说的话对得上。他在江湖之中并没有名声, 有钱有能力, 却没有相当的势力跟人脉。”   秋濯雪微微皱了皱眉头:“因此他派来的人, 大多是吃花红做生意的江湖人,不在乎雇主是谁, 也不在意要做什么,只要拿到钱,就什么都愿意做,从这些人嘴里,当然也挖不出任何消息。”   杨青冥思苦想了一阵,恍然大悟:“噢!我懂了,秋大哥你的意思是,血劫剑这件事里的这个澹台,是强龙难压地头蛇,做起事来张牙舞爪,其实是有心无力,一旦咱们逃脱,他就没办法了!”   “不错,正是这个理儿。”秋濯雪啼笑皆非,“可是这个假冒的玉邪郎却不同,不论是从身份,还是从风波门被灭的情况来看,幕后主使者一定相当了解中原武林,而且是近几十年的武林,这是住在大沙漠的澹台绝不可能做到的。”   杨青撇了撇嘴:“也不一定啊,秋大哥你看,如果他三十年前隐姓埋名,改装易容来到江湖里,也就能知道玉邪郎啊,然后再诈死逃去大沙漠,不是也合情合理吗?”   慕容华挑起眉头,有心逗他:“那风波门呢?”   “风波门被灭,不是只杀了几个头头吗?这个只要武功高强就好了吧。”杨青想到之前在马车上,自己随口一说,就帮秋濯雪发现了另一个思路,这会儿也难免有些得意,“越大哥不就有这样的本事吗?”   突然被点到名的越迷津:“……”   秋濯雪哑然失笑,“不错,杀人的确很简单,灭门也不难,可是他难道找上风波门,就是为了灭门吗?”   “这……”   杨青一愣,他的确没想到这一点,当即抬起头来,试图偷看他人答案一般,目光往众人脸上扫去,只是越迷津面无表情,而慕容华笑意盈盈,什么都瞧不出来。   就在杨青闷头苦思的时候,越迷津忽然添了一句:“杀白天南的那群人,若非是训练有素,绝对逃不过秋濯雪的眼睛。”   杨青灵光一闪:“我知道了!要是澹台有这样的人手使用,他就不会让吃花红的来追杀秋大哥你了!   秋濯雪笑道:“正是如此。”   慕容华端起茶道:“还有一点,武林兴衰极快,澹台久居大沙漠,知道各大门派不奇怪,可是他要寻找合作者,就不那么容易了。”   “这个我懂。”杨青严肃道,“虽然这些门派名气大,情报多,回报也高,但是人家愿不愿意与他合作,又完全是两回事了。”   “不错。”慕容华流露出赞赏的神色来,“这就好似做生意,你挑人,难道对方不挑你吗?江湖上什么门派有这样的野心,又位置尴尬,他能如此精准地找到风波门合作,足以说明对武林相当熟悉。”   “短短数月里就对武林里的情况了如指掌,听起来的确很奇怪。”杨青的脸色严肃起来,“不过,会不会对方其实在大沙漠有什么奇怪的情报组织,什么都能打听到的?”   秋濯雪微微一笑道:“这并非没有可能,不过要是如此,说明他手底下有人可用,又为何花钱寻人来找我们的麻烦呢?难道他就盼着我们逃走吗?”   “这……”杨青哑口无言,他眨了眨眼睛,“的确说不通啊。”   越迷津又道:“灭口简单,可合作是为了利益,一旦风波门有足够的价值,对方怎敢轻易动手。既如此大方地毁掉这枚棋子,说明风波门对他们不值一提,这个阴谋一定实施有一段时间了,这个组织的力量也必然不容小觑。”   这意味着玉邪郎一案的幕后主使必然在中原扎根极深,已形成一股庞大的势力,不可能似澹台一般是千里迢迢从大沙漠仓促逃来。   可是步天行的证词,却让这两股截然不同的势力变成了同一个人。   这下杨青完全明白了:“我懂了!所以秋大哥你才说不合理!因为不仅时间对不上!双方的势力跟情形也不相同!”   秋濯雪笑着点了点头:“杨小友当真聪慧,一点就通。”   “没有没有,哪里是一点就通,明明是好几点。”杨青挠了挠脖子,有些窘迫羞愧,“而且我刚刚还以为自己想得很周全了,要不是秋大哥你提醒,我只怕就想岔了……”   慕容华轻笑一声:“看来也就你治得住这小子,不过这样来说,莫非是这消息出了错?”   事关性命与万剑山庄的名誉,步天行甚至为此退婚,闹得江湖人尽皆知,他有什么理由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撒谎?   “不可能。”秋濯雪摇了摇头,“给我消息的人是以身家性命担保。”   慕容华见他始终不肯说出消息来源,不由得多看几眼,却也没说什么,而是眉头紧蹙:“这倒也是,的确不可能。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墨戎那边?”   秋濯雪对卡拉亚有救命之恩,慕容华也曾经与他打过照面,看得出来对方并非是居心叵测之徒。   那么澹台是不是跟墨戎演了一出仙人跳,谁也不清楚。   “不会。当时是圣教与藜芦一同在场,双方不合,倘若有人撒谎,必然会被另一方拆台。”秋濯雪摇了摇头,“更何况,藜芦要是不想说,我也无法强迫,没必要骗我。”   最重要的是,话可以造假,东西很难造假。   神木鼎足以证明澹台一脉的确为墨戎铸鼎,可是宋叔棠却对墨戎一无所知,这已能说明许多东西。   秋濯雪本也猜测过许许多多的可能,比如澹台一脉来自海外,或是隐世不出的高人等等,然而在得知澹台与血劫剑的来历,又去过一趟七星阁之后,他就已经隐约意识到在澹台一脉当年都经历了什么。   按照圣教所言,澹台铸鼎的时间远远早于七星阁拿出百炼铁的时间,当时的武林混乱不堪,恐怕七星阁的先人并非如现在看起来这般清白干净。   当年的澹台一脉想来并不是销声匿迹或者是隐姓埋名,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消失了,只有几名族人逃出生天。   不过要是为了复仇,澹台的恨意应当更为集中,所有的怨恨都针对七星阁,而不是要求圣教抗衡整个武林。   等等……   秋濯雪的脑海之中忽然朦胧飘过一个念头。   青槲与藜芦的不合由来已久,偏偏在澹台得蛊之后,他忽然就准备对藜芦动手,这会是巧合吗?   这时杨青忽然一拍手,眉飞色舞起来:“我想到了!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澹台并不止一个人,而是一个组织,负责当玉邪郎与负责血劫剑的是两波人。”   “将血劫剑送到万剑山庄的正是假的玉邪郎。”越迷津沉声道,“你确定是两拨人吗?”   杨青又呆了呆:“对啊,我都把这件事给忘记了,那就绕回去了,将血劫剑送来的人是假的玉邪郎,既然假的玉邪郎有人手,那为什么血劫剑没有人手,这不对劲啊!”   这让慕容华的表情慢慢严肃起来:“濯雪,我看你这次实在是将自己卷入了一个不得了的大麻烦当中。”   “麻烦这种事,总是有大有小,有多有少。”秋濯雪仍然谈笑自若,“起码我们现在知道的事已比之前多出太多了。”   “正是因为知道得越多。”慕容华道,“我才担心你越难以抽身,你不要忘记,是你丢失了血劫剑,江湖上的人已经颇有怨言,这次再加上玉邪郎,只怕你要遭人非议。”   他顿了顿,又道:“我实在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人说出这样的消息,你就算想要保护她,也没必要瞒着我们吧?”   秋濯雪但笑不语。   人心不古,世道艰难,步天行纵然有不对,犯了过错,也不该因这过错而彻底万劫不复,他甚至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维护万剑山庄。   将这件事告诉秋濯雪已是风险,秋濯雪又怎能让他再担上更多的风险。   慕容华好似误会了什么,他的脸色一沉,将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忽然站起身来道:“濯雪,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是不是……”   他好似语塞一般,忽然又说不下去话了。   杨青被吓了一跳,茫然不解地问道:“是不是什么啊?慕容大哥?”   慕容华的脸色微微一变,神情复杂地转过脸来,看着秋濯雪:“这个消息是不是月影告诉你的?”   说到月影二字时,慕容华的脸上忽然流露出自嘲的冷笑来,似是觉得这个名字荒谬至极,实际上,就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到底是恐惧,还是期盼。   秋濯雪见他这模样,轻轻摇了摇头道:“不是她。”   “当真不是?”慕容华凝视着他。   秋濯雪如何不明白他心中所想,断情绝义四字说来简单,昔日的欢乐时光难道能一朝尽消,从来都是薄情寡义之人逍遥快活,情深义重之人受苦熬煎。   正因如此,背叛才刻骨铭心,慕容华担心这又是一个明月影的陷阱。   “当真不是。”   听到这个答案,慕容华既没有松一口气,也没有太过失望,他只是安静地又再坐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七十四章   江湖上正邪互相看不顺眼是常识。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正派之间就相当和乐融融, 毕竟天底下有很多种正派。   第一种代表人物是类似步渊停这种组织老大,作为掌门人很有权力,也很有地位, 还很有声望,一般只管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没办法行侠仗义, 快意恩仇,不过也不至于不问世事。   在杨青所在时代的文学作品里,通常负责当背景板跟任务发起人, 大多数时候还会当一把反派, 或者是打了小的来了老的里面那个老的。   第二种代表人物则是秋濯雪这种孑然一身的大侠, 命大、胆壮、武功高、人缘好、性情温良、义薄云天、相当有办法。作为一个无牵无挂的人不但没有恶意扰乱社会治安,还毅然选择正义阵营, 为世界和平献出个人的一份力量,仿佛老天爷为了平衡正邪差异送来的附加外挂。   毕竟他无门无派,无权无势, 很难对武林当中的各大门派产生竞争上的威胁,这也是秋濯雪人缘好最重要的一点。   第三种就比较微妙了, 代表人物是越迷津。武功高强, 虽然杀人如麻但是基本上不做坏事,惹到他只能自认倒霉, 外加光棍一条, 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连个把柄都抓不到, 追杀他需要耗费大量的金钱、人力、时间, 一旦失手还可能被反蹲。   因为这类人不但记仇,往往报复心极强, 而越迷津的报复心在其中尤为强,当然,如果惹到他的是秋濯雪,可以例外。   如果按照三教九流来排,这三种类型完全可以称为正派之中的上三流。   中三流则是江海士与谢未闻甚至慕容华这类更多是因其他原因出名的名士,各大门派的精英弟子,小门派里的掌门人之类的。   下三流不必多提,无非就是一些马贼、风客、在江湖上简单混碗饭吃的寻常人。   江湖里的正派大差不差就是这几类。   不过在正派里还有一类相当特殊的人,比如说风满楼,比如说颜无痕。   特殊的意思在于这类人本身的威胁性其实很小,贡献也接近没有,本领却很高,有时候会惹出极大的麻烦来,因此大多数人总是在喜欢跟讨厌之间来回犹豫。   特别是颜无痕。   这一点很正常,毕竟颜无痕有两个自带属性——大嘴巴、跑得快。   这意味着一旦颜无痕知道了什么,在他走过的漫漫长路之上,所有他见过的人都会知道这个消息。   人总是有窥探他人阴私的想法,可轮到自己被窥探就难以忍受了。   不过要是颜无痕知道的是好事,任何人都清楚,不必自己多说,也不必自己相求,颜无痕自然会无怨无悔地在江湖上到处散播他人的丰功伟绩,哪怕没有半点好处。   只因颜无痕的大嘴巴跟嫉妒、诽谤都没有半点关系,他只是肚子里藏不住事,嘴巴里藏不住话,而且他生平几乎不说假话,也不为任何威逼利诱所妥协。   这导致了颜无痕在江湖上具有相当特殊的地位。   特别是英雄会这样的大事,江湖上从来不缺英雄豪杰,少一位来固然可惜,可要是少了颜无痕这样的人存在,就好比国际赛事没有记者报道一样,纵然再如何精彩,传出去时也难免要大打折扣。   颜无痕虽怕麻烦,爱摆烂,但也喜欢热闹,好显摆,要不是被谢未闻吹嘘得飘飘然,他又怎会心甘情愿帮对方跑腿。   不过他却是在第二天早上才到。   秋时的清晨已带着一丝丝凉意,又来了几名英雄好汉,谢未闻正在接待,厅内摆开了数张大桌。   众人虽早已用过饭,但桌上糕饼茶点仍不缺少。   桌子虽大,但是地位尊卑不同,也非是人人都能共坐一桌,因此有些桌上人多,有些桌上人少,这其中唯有一人例外,那就是越迷津。   他一人坐着一张桌子,除了杨青之外无人敢与他同桌。   秋濯雪则与步渊停坐在一处,正讨论有关血劫剑的事情,忽听有人骇声道:“什么东西?!”   众人纷纷抬头看去,只听见厅内一阵此起彼伏的一阵惊呼,有人歪了簪子,有人少了糕饼,有人松了腰带,还有人掉了荷包……   这动静来得突然,群侠都毫无所觉,不由得面面相觑,神色惊惧无比。   秋濯雪不禁微微一笑,听见耳畔拂过一阵极细微的风声,他眼睛未眨,脸儿也没抬,只伸出手来轻轻一抓,仿佛凭空之中被他揪出来个大活人,引起众人一阵惊呼。   “嘿嘿。”颜无痕正挂在梁柱上,一被揪住,就干脆跳下来,拍了拍衣服,面有得色,“我就知道骗你不过。”   颜无痕这一亮相,纵然众人不曾见过他的模样,却也已从轻身功夫上认出来历了。   往日群侠虽知道颜无痕轻功一流,可是如何一流,心里难免看轻,觉得无非是跑步的本事,眼下见识过颜无痕这鬼魅般的身法后,都不由得心中一寒,心中不免暗想:他要是稍有恶意,在要害上一碰,只怕十条命也被拿去了。   秋濯雪笑道:“你说话倒客气,要是你先来捉弄我,只怕我也反应不过来。”   江湖上谁不知道秋濯雪的武功与轻功都是一流,他要是都反应不过来,能反应过来的只怕没有几个。   他这句话纵然没有提到旁人半点,可被厅内被捉弄的几人都不觉松了口气,下意识挺直腰杆起来,对秋濯雪也生出一点好感来。   颜无痕不爱打架,也不喜欢杀人,江湖名声也算不上太好,因此每每在大场合上露面,他难免喜欢玩玩这样的小花招,好叫别人不敢轻视自己。   他心知肚明秋濯雪不会轻视自己,当然不会最先捉弄他,只当这句话是奉承自己,嘿嘿笑了两声。   另外一桌的杨青趴在桌上,甚是感慨:“秋大哥是怎么做到一句话把两边的人都哄到的,这要是在我们那儿,简直是个杀伤力超强的天然海王。”   虽然越迷津没有听懂什么是天然海王,但是他对杨青的前半句话深有同感。   有时候越迷津也觉得,秋濯雪说话实在太讨巧了些,总是让人听得很舒服,很欢喜。   花言巧语的人往往显得不真诚,秋濯雪却不同,他说出的每句话,听起来都像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发自肺腑的真言。   不过越迷津并不讨厌。   作为一个没什么朋友的人,越迷津虽然在某些事情上跟正常人拥有截然不同的脑回路,但是考虑到师承,他姑且算是没出家的半个小道士,对常识乃至大是大非还是具备一定的了解,也有一个固定的处理习惯——顺其自然。   越迷津分得清楚什么是卑微讨好,也分得清楚什么是谦逊有礼,秋濯雪对人和善是天性如此,不是因为他软弱可欺,更不是因为他希望通过善意来获取旁人的怜悯与喜爱。   想到这里,越迷津端着茶杯的手不由得停顿了一下。   他突然开始反省,自己有时候故意想惹秋濯雪生气,是不是出于这种理解却逆反的心理。   作为一个没有什么朋友且相当有好奇心——特别是这种单纯的好奇心还先后问住过秋濯雪、藜芦、步天行等等的人,越迷津下意识看了一下一脸兴奋的杨青,沉默了。   就算再没常识,越迷津也清楚这不是该跟杨青说的话。   随后,越迷津又看到了坐在角落里饮酒的徐青兰,昨日还笑容妖娇甜蜜的剑客,今日已变得冷若冰霜,杀气满面。   徐青兰仍旧敏锐,立刻就循着眼神看了过来,看见越迷津时下意识仍想微笑,可惜那笑容又很快扭曲,变成了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炙热。   俗称,杀气。   越迷津:“……”   越迷津默默喝了一口茶,他忽然感觉到,朋友太少虽然清净,但也不全然是一件好事。   不过在这场英雄会上,如越迷津、杨青、徐青兰等不在意名利,只专注自我的人毕竟是少数。   绝大部分人来此,仍是怀揣一颗好名好利的虚荣之心,因此认出颜无痕后,众人都忍不住挺直腰杆,等着他扫过眼来,好搭上话。   哪料颜无痕从房梁上掉下来之后,干脆就一屁股坐在了秋濯雪的身边,笑嘻嘻地问他道:“谢未闻请你来真是请对了,你为人公正,会的又多,要是不请你来,这英雄会倒也没什么意思。”   他一个眼神也没赏给别人。   群侠心中又是失望,又是不忿,又是好奇,皆都去打量秋濯雪的面容,见他既没喜上眉梢,也没流露半点得色,心思自然也各有不同。   有人难免觉得秋濯雪心思深沉,喜怒不行于色;也有人觉得秋濯雪宠辱不惊,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还有人心中暗暗妒忌,自是觉得他装模作样,虚伪至极。   还没待秋濯雪回话,这时门外又进来两人,走在前面的竟是沈不染,而走在她后头的中年男子天庭饱满,器宇轩昂,年纪虽稍大了些,但仍不失威猛潇洒,身上似乎什么武器都没配,正一脸严肃地盯着她。   他虽走在后头,但并不像个仆从,倒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气派。   秋濯雪仔细看了看这中年男子的手,又瞧了瞧他指上的扳指,已明白过来此人是谁了。   沈不染的舅舅,沈宗主的妻弟,唐门现在的话事人——唐轩,当年被玉邪郎戏弄的受害者之一,还参与过对玉邪郎的围剿。   唐门的人大多都很会用暗器,有时候不同的暗器需要不同的工具机括来辅助,好增加威力。   唐轩则有一项特别的本事,那就是他的手指就是天然的机括。   整个唐门只有唐轩一个人会这一招,这一招到底是从何学来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因此每个人也都装聋作哑。   步渊停本是笑容满面,看到他的时候,脸色微微一变,立刻站起身来。   唐轩看了步渊停一眼,他的眼神很冰冷,也很不客气,不过还是点了点头,算是回礼,就在这时,沈不染也看到了秋濯雪,她立刻微笑起来:“烟波客,你也在此。”   秋濯雪道:“沈姑娘,别来无恙?”   “无恙。”沈不染的目光又很快在众人里搜寻起来,看见越迷津后笑道,“越大侠,别来无恙!”   她的声音并不太小,语气也很欣喜,好似全然不知世事一般。   怎么在这样的场合大呼小叫,群侠面面相觑,心中都觉得有几分不自然,有几名女侠已替沈不染羞耻害臊起来。   越迷津淡淡道:“我也无恙。”   沈不染转头道:“舅舅,我要坐到越大侠那桌去,你跟不跟我来?”   唐轩平生说一不二,唯独对这个外甥女没办法,听见她单独出行后就急忙派出人手跟随保护,生怕错个眼就将人丢了,哪有不跟的道理,就跟着她坐到了越迷津这桌。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大家好像都很混乱呆滞哈哈哈,这章写得轻松幽默一点。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七十五章   见沈不染坐下, 徐青兰的眼神更为凶戾,只是不快之余,也不免平添一丝疑惑。   刀宗沈家与万剑山庄步家解除婚约一事, 在这江湖上几乎人尽皆知,纵然不是秋濯雪的过错,可他们二人怎会有这样好的交情?   更不必说, 沈不染似乎还与越迷津聊得很来。   实际上不仅是徐青兰,在场的其他江湖人也都有一样的好奇心,只是大多数人都不会表露在脸上罢了。   沈不染才坐下来, 就忍不住看向了桌子上另一位素未谋面的客人——杨青。   他年纪尚幼, 却跟越迷津坐在一块儿, 而且毫无惧色,还时不时给越迷津拿几块点心。   更难得的是, 越迷津竟都不曾拒绝,显然对这个少年颇为重视。   当初在临江城里见面,沈不染亲眼见识过越迷津对秋濯雪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话语咄咄逼人之处,叫人紧张, 这让她不由得对杨青感到了一丝好奇。   在直来直往这一点上, 沈不染与越迷津可谓是棋逢对手,不相上下, 因此她学着杨青的模样拿了一块糕点安抚舅舅之后, 就迫不及待地问道:“越大侠, 他是谁?”   唐轩无奈一笑, 宠溺地看着自己这个外甥女。   “他是我的朋友, 也是秋濯雪的朋友。”越迷津想了想,又道, “是我们二人的朋友。”   杨青正在剥花生,也没留神,嘴上更没把门,笑嘻嘻地说道:“越大哥,你这样强调,好像我是什么夫妻共同财产一样。”   沈不染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充满着求知若渴的好奇:“夫妻共同财产?”   “没有没有!”杨青这才回过神来,自己都不慎溜出什么话来,赶紧把花生碟子往越迷津那儿推了推,有些尴尬地对着沈不染笑道,“我是开玩笑的,只是说这样很像……哎呀算了!不是什么大事,你不要当真就是了。”   沈不染恍然大悟:“这样啊,你说话真有趣。”   杨青:“……”   他开始怀疑眼前这个姑娘有点天然呆。   不过不管怎么说,能这么简单地糊弄过去,还是叫杨青很开心:“对……对了,我叫杨青,是江湖上的一个无名小卒,秋大哥跟越大哥都救过我的命,他们都是我的恩人。”   沈不染也很开心:“我叫沈不染,也是江湖上的一个无名小卒。”   唐轩眉毛一挑,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他看得出来杨青根本没有武功,纵然跟在越迷津甚至是秋濯雪身边,也无非是个侍童,根本没有任何结交的必要,因此有意打断。   沈不染什么都好,唯独就是性子太过直爽单纯,难免叫人操心。   最早意识到的是杨青,几乎是在唐轩咳嗽的那一下,他就僵住了。   桌上坐着的四个人,是否精于世故还真不能从年龄上来判断,越迷津有足够的实力藐视世间的规则,沈不染天性不拘小节,以至于较为知晓世情的,反而是另外两个。   杨青略有些拘谨地收起笑容,他知道江湖比得就是谁的拳头大,在这个时代谈什么平等自由都是虚的,不想给越迷津惹麻烦。   哪知道沈不染立刻转过头来打量着唐轩:“舅舅?你嗓子不舒服吗?”   她急忙倒了杯热茶:“快喝水!”   唐轩:“……”   沈不染显然完全没有领悟到他的意思。   唐轩只能默默地喝一口热茶。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尴尬,杨青只好接下话笑道:“怎么会呢?沈姑娘看起来出身不凡,更何况这位……”   他看了一眼唐轩,只不过他说不上来唐轩的名字,也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就讪讪地停住了。   沈不染笑起来,接口道:“我爹爹的确很了不起,我舅舅也是个大人物。”   唐轩一挑眉,又听沈不染道:“不过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不妨碍我做个无名小卒啊?就好像越大侠跟秋大侠是你的恩人一样,也不妨碍你做个无名小卒啊。”   杨青:“……”   这句话还真不知道该不该叫人感到安慰。   杨青略有些哭笑不得:“确实不妨碍。”   他们讨论的气氛倒还算不错,秋濯雪见桌上并没闹出什么乱子来,又很快收回眼神,只听颜无痕兴致勃勃地问道:“奇了,你是怎么认识沈姑娘的?”   这话一出,厅内半数人都竖起了耳朵,就连唐轩都忍不住侧了侧身体。   考虑到步天行这一层关系,沈不染被退婚,各种意义上跟秋濯雪都算得上是“情敌”,他们二人见面没有立刻动手都算得上教养极好了,更何况是笑脸相迎。   特别是沈不染看起来,似乎对秋濯雪颇有好感。   已有不少人心思顿时活泛起来:难不成,这对已取消了婚约的未婚夫妻才是真正的情敌?   有关血劫剑的蛊毒一事,包括当初步天行“非礼”秋濯雪的原因,虽在数月之前已通过颜无痕之口流传向各处,但是这种解释,既有人信,当然也会有人不信。   就如同有钱人含冤入狱,一旦被放出来,人们难免会怀疑是不是花了银子打点出来的。   猜忌本就是难以避免的人性。   步天行的事也是一样,蛊毒一事或许是真的。   可是步天行当时的狂乱到底是出自蛊毒还是出自真心,秋濯雪那番解释又是不是给万剑山庄留个面子,这都是没有准数的事。   毕竟烟波客不但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还是出了名的与人为善。   秋濯雪想了想,决定省略掉过长的前因,简洁道: “沈姑娘外出游历,我们在临江偶遇,有缘相识。”   要是说沈不染是特意来找他的,似乎更加奇怪。   这几个月来,秋濯雪经历过流言的锤打,说起话来越发谨慎小心。   “们俩一个天南一个地北的,居然都正好走到临江,还撞见了。”颜无痕甚是感慨,“听起来果然很有缘分,简直像是天公作美一样。”   步渊停:“……”   秋濯雪:“……”   刀宗离临江城何其遥远,哪来的巧合,哪来的缘分,恐怕是有人制造了这场“缘分”。   一时之间,厅内众人的面色都有些微妙:如果沈不染跟秋濯雪是很有缘分,那沈不染跟步天行又是什么,步天行跟秋濯雪之间呢?   瞬息之间,秋濯雪脑海之中已转过无数思绪,他的反应之快,简直连自己都几乎要佩服:“秋某认识颜兄,也是天公作美啊。”   颜无痕登时吓了一跳,立刻摆手拒绝:“嚯!你管咱们俩那次见面叫天公作美吗?!我到现在都觉得老天爷是想要我的命!”   秋濯雪:“……”   看着秋濯雪微妙的神色,颜无痕又忍不住添了一句:“当然,我不是说认识你不好,认识你说不准是我遇到最好的一件事,只是风……呃,只是多了一个人。”   秋濯雪:“……”   如果是在以前,秋濯雪本会一笑了之,不过他现在有非常不祥的预感,非常非常不祥,让他简直想跳起来,夺门而出。   这个预感很快就成真了,因为群侠之中,有人忍不住问了一句:“此人莫非是风满楼?”   颜无痕干脆果断地承认了:“不错!”   他现在想起来当时风满楼淡漠的面容,毫无杀意的双眼,还有冷淡而致命的言语,都感到不寒而栗。   风满楼与秋濯雪简直是两个彻底的极端,一个温暖如春阳,一个寒冽似冬雪。   记忆之中秋濯雪的怒火越是生动,就愈发衬出风满楼的淡漠毫无半点人气,要是当初只身遇到风满楼,恐怕自己早已经埋在雪里做花肥了。   颜无痕不得不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群侠的表情却都一时间变得异常难以描述,不少人心头都忽然掠过一个念头。   有关风满楼痴恋秋濯雪的消息,最开始就是从颜无痕口中传出的,可是他对两人的评价却截然不同。   明明山雨小庄一行差点要了颜无痕的性命,可他似乎毫不在意,之后与秋濯雪来往颇为密切,不知道帮忙传了多少口信,众人有目共睹。   就算不提万剑山庄,就刚刚落座时,他看也未看各路英雄一眼,几乎是一心一意地跟秋濯雪说话,如今更是说风满楼才是多余的人。   厅内忽然变得异常安静,静得好似能掉下一根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只听那询问之人又阴阳怪气地开了腔:“如此说来,在阁下心中,风满楼显然是不如烟波客值得结交了?”   秋濯雪不计前嫌是一回事,风满楼可不是!   颜无痕在心底翻了个白眼,不假思索地答道:“这有什么如不如的,是根本没可能交朋友!”   听到这个答案,群侠的表情都忍不住扭曲了一下。   就在这时,秋濯雪忽然截口:“交朋友贵在心,每人性情不同,互有长短,合则聚,不合则罢。这位朋友,值不值得四字,未免稍显功利,这句话问得太过尖锐了。”   他一说话,就将听起来几乎走偏的对话完全拉了回来,群侠倒也觉得有理,纷纷应和起来。   “不错。”   “说得是啊。”   “正是这个理。”   秋濯雪并没有读心的本事,他只是看到了有几人的眼神因为这几句话变得非常奇妙,因此不假思索地开了口。   在厅上不过说了几句话,秋濯雪却觉得自己活像回到幼年时接受父亲的考验,几乎要流出一滴冷汗来。   不过显然秋濯雪的“苦难”还未曾结束。   因为代表七星阁的宋叔棠与代表赤火门的赤红锦也一同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七十六章   要说群侠真有什么坏心思, 倒也未必。   只是有时候人性使然。   这世上的人心总是趋向一种完美的善性,因此难免会指责受害者的轻信,愤怒上当者的愚昧, 挑剔执法者的缺失。   可过于完美的人物同样会令人感到虚假。   人心其复杂矛盾,岂是三言两语能够随意说清的。   秋濯雪在江湖成名以来,几无恶行, 更是洁身自好,不曾听说过什么过错,他来去如烟波, 踪影飘忽, 但凡有消息, 往往是扫奸除恶,匡扶正义。   倘若他生得面容丑陋, 形态不端,众人至多觉得是锦绣内藏。   偏偏他还生得俊秀非凡,让人不禁疑心老天爷是否太过偏颇, 这世上就连圣人难免行差踏错,秋濯雪的这种完美既令人心安, 也难免叫人感到疑心。   当世难道真有如此光明磊落之人?   无缘无故的, 群侠当然不会因此冤枉臆测秋濯雪的人品如何,不过当江湖上出现他的传言时, 难免会报以格外的热情。   特别是风流韵事。   俊男美女, 才子佳人, 向来赏心悦目, 就算不是秋濯雪, 好奇的人也不在少数。   所谓食色性也,色之一道, 本就是人人都感兴趣的,不过要是色过了头成淫,那就完完全全是两回事了。   寻常的风月趣谈与下流无耻,差别正在此处。   名利固然值得追逐,不过现在毕竟还不到时候,这满厅的英雄人物到底没有修佛习道,要是有乐子不瞧,那才叫奇怪。   之前颜无痕进来捉弄了一番众人,就安安稳稳地坐在了秋濯雪身边,而沈不染也是一进来就与秋濯雪打招呼。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秋濯雪曾经救过宋叔棠,因此他进来时,众人的眼神都止不住地瞟过去。   而这其中,谢未闻脸上虽然带笑,但目光之中却是半点笑意也没有:“原来是七星阁的少阁主到此,谢某有失远迎。”   尽管秋濯雪半句话都不曾多说,可他一到落花庄,风采就吸引了天下各路英雄的目光,其他人倒还知道礼节,偏偏颜无痕与沈不染二人都是随性之人,根本没有和谢未闻打过招呼。   要不是谢未闻沉得住气,只怕这时候已摆出脸色来了。   不过谢未闻很清楚一点,江湖上脾气怪异甚至不好相处的奇人异士不在少数,能将这些人聚集在一起已是了不得的本事,要是再对他们指手画脚,只怕自己的脸色将再也好看不起来。   颜无痕暂且不说,单是唐轩就够他喝一壶了。   要知道唐轩潜心武学,至今未婚无子,对沈不染这个外甥女如掌上明珠一般,谢未闻一旦开了腔,难免有含沙射影之嫌。   他武功并不算强,若非人情练达,深于世故,又如何能在这武林之中生存甚至扬名至此。   因此谢未闻眼中的寒意只是一闪而过,很快敛去,变得平和起来。   宋叔棠自是半点没看出来,纵然群雄的目光叫他觉得如芒在背,不过他仍然坚强地顶住这些好奇而热烈的打量,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花主客气,晚辈愧不敢当。”   方才宋叔棠进来的时候,敏锐地感觉到厅内的气氛不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脚步忍不住一顿,要不是理智尚在,险些想要退出去。   好在等到行礼结束之后,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又消失了。   谢未闻脸上满是笑意,伸手去拉他:“宋少阁主客气了,果然是少年英雄,意气风发啊,快,快请入座。”   宋叔棠目光微微一扫,只见角落里的杨青则冲着他挥了挥手,情不自禁地想笑。   对于这个年纪相仿的好朋友,宋叔棠总是记挂在心的,只是他此刻不便招呼,因此很快收敛住神态,不敢再多看,扭过头去了。   毕竟今日他是作为七星阁而来,并非是宋叔棠,主次轻重自要分清。   宋叔棠虽代表七星阁而来,但他年纪较小,因此又向其他几位较为熟悉的掌门人见礼,直至轮到步渊停,包括他身边的秋濯雪。   无论宋叔棠表现得如何坚强刚毅,到底还年轻,难免紧张忐忑,如今见着秋濯雪这个救命恩人,忍不住喜上眉梢,稍稍放松了些。   秋濯雪也对他微微一笑。   等宋叔棠离开之后,颜无痕还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的背影:“你的人缘真是不错,这小子见人都绷着张脸,就对你笑得像朵花,救命恩人就是不一般啊。”   秋濯雪想到百炼铁的事,叹息道:“他毕竟身负重任,少见欢颜。”   颜无痕只是打趣两句,没想到话题如此沉重,抓了抓头,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给他倒酒:“既然如此,那就喝酒吧,我也没有别的主意了,多喝几杯,一醉解千愁。”   秋濯雪哭笑不得:“……要是酒入愁肠愁更愁呢?”   颜无痕把酒杯硬塞在他手中,言简意赅:“做你知情识趣的烟波客,不要抬杠。”   而另一头的杨青见宋叔棠不理会自己,有些失落跟尴尬地放下手来。   沈不染问道:“你们认识?”   杨青点了点头,本想欢欢喜喜地跟沈不染说之前相遇的事,想到方才的宋叔棠,话到口头又忍住了,脸上不免显露一点落寞:“认识,不过很久没见了。”   沈不染不解道:“那他干什么不理你?你们吵架了?”   “不是。”杨青摇了摇头,心里有些委屈,看了看沈不染,不知心里是想帮松鼠糖解释,还是给自己打个圆场,“他毕竟是七星阁的少阁主,当然要以七星阁为重,这样的大场合要严肃一些,我又没什么关系。”   这短短一句,叫沈不染眨了眨眼睛,不以为然,可听在唐轩耳中,就略感讶异了。   唐轩本见杨青貌不惊人,加上年纪又小,言行无忌,还当是个脑袋空空的草包,万没想到他这番话粗中有细,颇有见识,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只听杨青又道:“不过有件事我奇怪很久,你们是这样,松鼠糖也是这样,是现在流行单枪匹马吗?怎么都没有弟子一道前来……”   唐轩:“……”   唐轩决定收回自己刚刚的想法:这就是个脑袋空空的草包,不过是阴差阳错说了句聪明话。   “弟子们都被安排在花厅之外。”沈不染耐心解答道,“这儿是主厅,普通弟子是不够资格进来的,否则怎么挤得下这许多人,你呆在厅内,自然看我们都是单枪匹马来的。”   杨青想起来走进来时院子里摆开许多桌子,还有坐着的许多人,那时他正好奇这些人怎么知道大厅里在说什么,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他们都是弟子啊,不过外面不晒吗?”   沈不染笑道:“正午时分晒人自是有些难免的,正因如此,英雄会才选在凉爽的秋日,不似之前夏日炎炎,加上落花庄繁花绿意,令人见之忘忧,没什么可抱怨的。更何况,这已算好了,练武比这难多了。”   “沈姑……呃,沈姐姐,你知道得真多。”杨青见沈不染年纪不大,称呼起来心中忍不住有些别扭,不过说出口后就轻松多了,心悦诚服道,“这些事就连越大哥都不知道呢。”   越迷津淡淡道:“毕竟我一向单枪匹马。”   这已是这番对话里第三个“单枪匹马”的人了,沈不染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你们讲话总是都这么有意思吗?”   越迷津的脑海里忍不住飘出一点疑惑来。   哪里有意思?   沈不染也不要他回答,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露出一点羡慕之色:“之前我看你跟秋濯雪斗嘴,也很有趣,要是我也有你们这样的朋友就好了。”   唐轩欲言又止,神色复杂,不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秋濯雪与越迷津二人虽都是独来独往,但在江湖上的确颇有名声,与他们结交也不算坏事。   越迷津端着茶的手顿了顿,试图思考秋濯雪会如何回复,这脑海之中寻觅无果后,他果断地使用了老道士对村人求卦问卜时的经典回复:“你必会心想事成。”   唐轩:“……”   他现在已忍不住开始好奇,秋濯雪到底是何等的八面玲珑,竟能与越迷津这样的人物相谈甚欢,甚至结成好友。   这等本事,简直……   想到记忆里有如此本事的那个人,唐轩脸上的笑意倏然淡去。   简直让人想到一些不快的往事。   一个让人不快的人。   杯中美酒醇香味美,然而唐轩品尝的心情却消散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森然双眼,冷冷地凝视着荡漾的澄澈酒液。   七星阁之后是赤火门,赤红锦随父亲一道,赤火门排场较大,因此脚程也缓,稍落在了轻装简行的宋叔棠之后。   江海士邀请赤红锦一事并不曾招摇,毕竟本就是让小辈互相见个脸熟。   纵然大人再怎么觉得是天赐良缘,到底是要看两个孩子的想法,不过江海士人缘不差,也有几人知道他的心思,如今见赤红锦并未与傅守心出双入对,心中都已了然几分。   看来此事没成。   英雄美人,向来相辅相成,江湖除了侠肝义胆,也有儿女情长。   能走进这大厅的女人本就不算太多,脾气好的就更少了,徐青兰虽也是美人,但是谁也不敢冒着生命危险去多看她几眼。   以至于赤红锦走进来的时候,群侠皆觉得眼前一亮,都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只见她跟在父亲身后,却忽然回过头来感激地笑了一笑。   群侠情不自禁地跟着她的脸儿一转,顺着她眼波望去,只见竟是端着酒杯的秋濯雪。   步渊停与颜无痕都下意识地挪了挪位置。   秋濯雪看了看左右:“……”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一个早上下来, 就连秋濯雪自己,都忍不住开始觉得自己认识的年轻人太多了些。   其实秋濯雪自己同样是个年轻人,只是谁也没办法否认, 他实在是个很容易叫人忽略年纪的人。   少年人的江湖,一向是血气方刚的,他们拥有一种执拗冲动的热情, 与顽强坚韧的血性,认为什么都能用杀戮与死亡来解决问题。   这无疑是最简单的方式,也无疑是最可怕的方式。   颜面、情义、公理, 不论遇到什么事, 生死胜负, 恩债两清。   这样的江湖当然很痛快,很过瘾, 不过有时候也难免会显得太过野蛮。   任何人都难免有这样的时候,因为这种热血是天性而成,是每个少年人必然存在的, 毫无理性可言的一股力量。   无论父辈纵然传授再多经验,都没有办法平息。   不管是潇洒如萧锦瑟、聪慧如赤红锦、谦逊如步天行, 心中无疑都沸腾着这样的力量。   只是这种力量究竟会成为年轻人的助力, 还是成为缺陷,谁都没有办法肯定, 毕竟它在不同的人身上会呈现出不同的模样来。   有时候是“冒失”, 有时候是“叛逆”, 还有些时候是“骄傲”, 更多时候的模样是“豪情壮志”。   等少年们磕磕绊绊地在沸腾的热血里冷静下来时, 他们往往就长大了。   可是秋濯雪身上却没有这种少年的热血。   他的眼睛似乎永远都是冷静睿智的,他的笑容似乎永远都叫人如沐春风, 比起武力,他更喜欢利用智慧来化解遇到的难题。   遇到再不公义的事,在群情激奋之时,他也最多将眉头皱上一皱。   对直率的武人来讲,这样的人有时候处理起事情来,难免会叫人觉得婆妈,可在应当出手的时候,秋濯雪绝不会比任何人慢。   名声大到秋濯雪这个地步的时候,往往年纪就不太重要了,甚至会被模糊。   不过秋濯雪相信今天的自己一定格外年轻,特别是在群侠的眼中。   毕竟人不风流枉少年。   如果说男人还有猜测的余地(风满楼与步天行除外),那么一个女人柔情百转的眼神,总难免会引起人的无限遐想。   哪怕赤红锦不过是想向秋濯雪表达感激之情。   一对年轻的男女之间无非就是那么一回事,人们总是难免会这样想,这想法虽不正确,但却好似约定俗成一样,很难改变。   这让秋濯雪忍不住转头去看了一眼越迷津,对方正撑着脸,皱着眉,若有所思地听着沈不染讲话,过了一会儿,只见他口唇微动。   厅内人并不少,人人说上一句话,就什么都听不清了,秋濯雪不知道越迷津在说什么,只是哪怕就这样看着他,也觉得很是高兴。   就在秋濯雪微微一笑的时候,有人坐在了他的身边。   坐下来的当然不是站起身的颜无痕,他已跑到别的地方去喝酒了,而步渊停则犹豫片刻,为血劫剑上的百炼铁去找宋叔棠了。   坐下来的人是谢未闻。   他顺着秋濯雪的目光看过去,脸上已露出了一种耐人寻味的笑容:“我素闻烟波客眼界之高,能为之大,为人最是公正,好成人之美。”   秋濯雪莫名其妙挨了一顿夸,只言片语也琢磨不清谢未闻要说什么,就客气道:“花主谬赞,秋某不敢受。”   高帽好戴却难摘,秋濯雪不敢贸贸然接下。   谢未闻的声音里带了点羡慕:“烟波客谦虚了,见友可观人品一二,你身边来往的不是名门子弟,就是江湖上成名多年的大人物,足见阁下必然不凡。”   秋濯雪淡淡一笑:“莫非花主是专程来夸赞秋某?那秋某洗耳恭听了。”   谢未闻大笑起来,为两人都添上一杯茶:“要说是专程来夸赞阁下,倒也不尽然,不过方才那些话,也是我真心实意的。这番前来,实是我这人有些好管闲事的毛病。”   其实谢未闻上前来本是打算说几句客套话就立刻开门见山的,可是看越迷津今天竟跟沈不染坐在一起谈天说地,这就大大出人意料了。   双剑合璧,刀剑和鸣。   这两种看起来似乎都不错。   可是沈不染与步天行才刚取消婚约,看她方才对秋濯雪的神色似也颇为亲热,叫谢未闻一下子犯了难。   沈不染一人就牵系蜀中唐门与北地刀宗两大门派,要是论到利益,当然是她更有价值。   江湖人总是很讲义气,只要你帮他解决了麻烦,他必然也会帮你解决麻烦。   夫妻姻缘无疑是人生的一大麻烦。   谢未闻不是个江湖人,他是个伪装成江湖人的商人,他负责贩卖名声,也从名声之中获得好处。   一个想发财的商人做生意总是比较谨慎,因此在开始之前,他准备先来探探秋濯雪的口风。   “噢?”秋濯雪不动声色,“巧了,秋某也有这样的毛病。”   谢未闻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他很妒忌秋濯雪,同样也很欣赏秋濯雪。   嫉妒秋濯雪几乎拥有一个男人梦寐以求的一切,欣赏秋濯雪对任何人都有极佳的耐心,他不是个会叫别人难堪的人。   这很难得,毕竟比起自己难堪,人总是更喜欢给别人难堪。   对权力、名气、金钱的追求,除去积极向上的那些部分,多少都包含着这种凌驾他人的欲/望。   谢未闻就是这样的人,当他用一支笔勾起人们潜藏内心的争斗心时,对那些远胜过自己的英雄豪杰评头论足时,强迫整个江湖接受他的评价时,总会感觉到一种发自内心的畅快淋漓。   不过他喜欢这样对待别人,不意味着就能忍受自己这样被对待,这就是他最欣赏跟最忌惮秋濯雪的地方。   谢未闻笑道:“那咱们倒是兴趣相投,说起来,我听说你与覆水剑客如今化敌为友,实在可喜可贺。”   对这两人的事,谢未闻听说过一些,详细如何当然无人知晓,不过二人如今同行是板上钉钉的事,干脆睁着眼睛说瞎话,有多好听说多好听。   “看来这闲事要不是与秋某人有关。”秋濯雪意味深长,“就必然跟越兄有关了。”   谢未闻心下一惊,面上仍是笑容不改:“跟烟波客说话就是痛快,此事的确与覆水剑客有关。”   当初越迷津与秋濯雪一同来到落花庄的时候,他轻蔑的眼神,冷冽的言语,如同针扎一般折磨着他的内心,让谢未闻感觉到不快。   大多人会因仇恨而选择报复,可这样难免令自己亏损,损失也大,特别是跟越迷津这样的人结仇更不值得。   谢未闻不是这样的人,他更喜欢用另一种手法来让人低头,压榨出他们身上所有的价值。   有时候竭尽心力地去报复,倒不如施恩,仇恨会令一条铁骨铮铮的硬汉反抗,人情却能压垮他的脊梁。   这下秋濯雪是真的来兴趣了:“与越兄有关的……不知道是什么事?”   谢未闻豪迈一笑:“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覆水剑客虽长得脸嫩,但毕竟已不是个孩子了,烟波客说是什么事呢?”   秋濯雪:“……”   这话当然听得很清楚明白,秋濯雪端起茶杯,欲言又止,好半晌才道:“我倒是不知道,花主这般的英雄豪杰,何时竟做起拉纤保媒的活来了。”   谢未闻笑道:“要是能成全一桩美事,未尝不可。”   只怕美事会变成霉事。   秋濯雪撇去茶沫,神情有些复杂:“是有人请托花主吗?”   谢未闻摇了摇头:“那倒没有,这正是我想请教烟波客的地方。”   秋濯雪道:“哦?”   谢未闻又下意识看了一眼越迷津,还没多看两眼,对方不知何时忽然转过头来,正冷冷地看着他们二人,他立刻扭过了头:“覆水剑客的性子孤僻高傲,实在难以亲近,我看昨日徐大娘对他颇有情意,不过今日沈姑娘与他也相谈甚欢,不知道他……”   话才到一半,谢未闻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   要是换做寻常的兄弟朋友,只怕这时候已经跟自己攀谈起来了,再不济也要开开玩笑,何以秋濯雪的声音始终是不冷不淡?   成不成倒是两说……   谢未闻看着他,脑海之中忽然涌出当初听见的那段爱恨情仇来,还有当初九冥候与柴雄的死因,脸瞬间就变了。   听说柴雄是死在他自己的剑法之下……现在看来,其中恐怕颇有内情……   秋濯雪听没了下文,接口道:“相谈甚欢,然后呢?”   遇到这种事,兄弟朋友会高兴,会起哄,可作为一个被挖墙脚的男人,他的脸色当然热情不到哪里去。   谢未闻当然看出来了:“然后……”   姑且不管秋濯雪的桃花债风流劫到底作不作数,到处流传的小道消息又有没有证据,秋濯雪是个有手段的人是毋庸置疑的事。   眼下肉眼可见的是,秋濯雪对这件事的态度相当冷漠。   谢未闻的脸忽然绿了:“嗯……我是说,江湖儿女,向来不拘小节,要是有缘分错过,未免可惜,烟波客,你说是……是吧?”   他说得自己都快心虚了。   这种热心肠,秋濯雪见得并不少,因此只是微微笑起来,婉拒道:“世间姻缘天成,要是有缘,自能功成,要是无缘,咱们反而闹个尴尬,何苦来哉。”   “是!”谢未闻道,“烟波客说得是极!来,我们喝茶,喝茶……”   秋濯雪:“……”   他本以为还要再说几句才能打消谢未闻的“热心”,实在没想到对方竟放弃得这么快。   秋濯雪略有些错愕地端着茶杯,啜饮一口。   喝完一杯茶后,谢未闻就随便找了个理由就跑掉了,他这一走远,旁观者清,才发现秋濯雪的目光始终有意无意地停留在越迷津的身上。   谢未闻绷紧脸皮,背上冷汗流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秘密——   秋濯雪在勾引越迷津!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七十八章   这天底下的秘密, 往往分为有没有价值两种。   乏味的秘密有时候连传播出去的资格都没有,有价值的秘密却不同——大到能左右天下的走向,小到足以作为交易的筹码。   谢未闻喜欢秘密, 特别是抓住一个完美无缺之人的秘密,因此他擦去冷汗之后,油然而生的是兴奋之情。   他其实跟秋濯雪并不熟悉。   原因非常简单, 秋濯雪虽强,但是没有任何势力,加上天性热心助人, 简直是一只活跳跳的肥羊。   这类人通常情况下没有什么利益纠葛, 无论性格如何, 往往道德感极强,且刚正不阿, 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容不下半分混沌,错就是错, 对就是对。   谢未闻自认不是圣人,与这类人深交反而对自己有害无益。   好在这种独来独往的正道大侠并不多, 谢未闻也一向敬而远之。   不过正道大侠倒是有一点好处, 就是无论熟悉与否,他们为了情义公理四字, 都会毫不犹豫地走遍千山万水, 为他人奔波跋涉, 无怨无悔, 这一点也导致了他们极高的伤亡率。   是不愿深交, 也是不必深交。   反正用不着花费心思,就能享受到他们带来的方便, 又何必太过接近,平白惹自己一身腥。   因此谢未闻对秋濯雪的了解非常简单直白:好人,一地桃花的大侠。   可已是过去的想法了,现在的秋濯雪光是桃花就够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他无疑是个很有价值的人。   只是……只是谢未闻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一下子让人抓不到:“奇怪……”   于是这次谢未闻选择坐到了颜无痕的身边去。   颜无痕慢悠悠地喝了杯酒,他跟谢未闻倒是算得上熟悉,因此颇为随意:“谢大花主,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谢未闻不紧不慢地一笑:“谢某素闻——”   “且慢。”颜无痕立刻打断了他,“花主啊,这天底下的奉承话,我爱听,也乐意听,不过之前咱们见面时你已经吹捧过我好几次了,这类话就免了吧。直接跟我说正事吧,我现在酒喝多了,脑袋晕,你再多绕两圈,我就转不过来了。”   谢未闻从善如流:“我想打听打听烟波客的事。”   “烟波客……”颜无痕果然绕不过来,他又喝了一杯酒才恍然大悟:“哦,你是说秋濯雪啊,他的事我不敢说全都知道,但讲起来也八九不离十,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颜无痕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谢未闻之所以找上颜无痕,是因为他想打听的,正好就是从风满楼开始的江湖传言。   颜无痕果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对谢未闻毫无半句隐瞒,意犹未尽地说完自己的山雨小庄历险记后,就来到了万剑山庄。   他略有遗憾:“可惜我当初上了万剑山庄之后就立刻离开了,对步天行的事并不了解,这个我实在没什么说头。”   “不要紧……”这段经历,谢未闻搞不好比颜无痕还清楚,倒是不需要他说,“步天行在众目睽睽之下……嗯,之后又到刀宗退婚,此事我心知肚明,还有其他吗?”   颜无痕摸了摸鼻子:“其他……我想想,啊!对了,是墨戎!”   他虽喝得有些微醺,但说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仍然眼睛发出愤愤不平的亮光来,一下子抓住了谢未闻的手:“正好,老谢你来评评理,这些话我真是不吐不快!”   于是谢未闻就一脸震惊地从颜无痕口中听到了更为详细的消息——有关墨戎的来龙去脉,包括那两个找上门来的墨戎人。   这让谢未闻的脸色微妙地变了一变:“颜兄,你说伏六孤与这巫觋藜芦都对烟波客有意,烟波客可有承认?”   “当然没有!他还跟我说是这两个人才是一对呢!”颜无痕手舞足蹈,愤愤不平,“要不是越迷津告诉我藜芦差点杀了伏六孤,我差点就信了!”   “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啊,对奸夫宽宏大量,体恤宽和;对情人冷酷无情,痛下杀手,这得是什么窝囊废男人!听着都不符合常理,你说是不是!”   颜无痕抓着谢未闻的手来回晃荡,迫切寻求认同。   谢未闻喃喃道:“越迷津也在……难怪……难怪……以烟波客这般玲珑心思,会编出这样的蹩脚谎言。”   颜无痕虽不知道跟越迷津有什么关系,但还是下意识反驳道:“也不是蹩脚谎言,你别不信,我之前在山雨小庄时也以为秋濯雪是装傻充愣,结果他是真的不知道,要不是风满楼说话,我也差点就冤枉他了。”   谢未闻:“……”   颜无痕又道:“哎呀,你别看秋濯雪八面玲珑,可这情情爱爱的事,他脑袋里就是天生缺根弦,总也想不到自己身上去。”   “我看他非但没有缺根弦……”谢未闻神色复杂,“只怕于此道上……”   颜无痕:“啊?”   “没什么!”谢未闻很快就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是在跟什么人说话,骤然变了脸色,收住口舌,伸手轻轻拍了下颜无痕的肩膀:“咳,我是说多谢。”   颜无痕茫然地摆了摆手,看着谢未闻重新没入人群之中,才下意识道:“不客气?”   这会儿谢未闻终于意识到这件事里不对劲的地方到底是在哪里了。   从始至终,江湖上盛传好男色的人是风满楼、是步天行、是伏六孤、是藜芦……唯独不是秋濯雪。   秋濯雪不过是被卷入桃花纠葛却无可奈何的苦主。   他是其他人的心上人,本身则如皎皎明月,干净磊落,与当年的名声一般。   要不是这次牵连的几个人在江湖上的名声都颇为响亮,让人无法轻易忽视,只怕他们也就如同许多迷恋秋濯雪的女子一般,在江湖传闻里成为潦草一笔带过的某某而已。   即便是眼下,秋濯雪照旧是那个光风霁月,清清白白的烟波客。   群侠纵然揶揄玩笑,也不过是感慨他的桃花缘令人羡慕,人缘极佳。   可问题来了,要是秋濯雪真的如此干干净净,如江湖传言一般,至今都只有慕花容一个红粉知己,这样的痴情人物,怎么会始终不与慕花容成婚,保持着似有若无的暧昧。   特别是,一个只喜爱女人的男人,为何在多年之后突然就对越迷津动了真情,这听起来岂不是荒谬至极!   更何况,那些追求者不是一方强者,就是名门子弟,每人性格不同,喜好迥异。   纵然是江湖第一美人,就算用尽浑身解数,都不敢夸口能让这些人拜倒在自己的裙下,更不要说是无心的。   巧合,真是巧合吗?   风满楼倒也算了,他久居山雨小庄之中,不问世事,只有秋濯雪一个朋友,薄命之人,有今朝没明日,哪还管什么男女,的确是容易动心。   可是金戈银弓伏六孤呢?按照颜无痕所言,不论伏六孤喜欢的是谁,他喜好男人这一点是板上钉钉了。   嗯……当年秋濯雪与他情同兄弟……同进同出,难道秋濯雪一点也不知情?   步天行的事不必多说,谢未闻还想起来了当初九冥候与柴雄截杀宋叔棠一事,据说有剑术大家认出柴雄死在自己的剑法之下,而秋濯雪解去了九冥候所下的毒。   九冥候虽好女色,但是他的妻妾情人却没有一个知道他的毒是如何解法……   柴雄刻薄寡恩,为人狭隘凶残,至今都无传人……   难道这也是巧合?巧合,这天底下无巧不成书,可是巧合太多了,必然就不是巧合了。   男人尚且被迷得找不到北,更不必说是以为遇到梦中情郎的女人了,慕花容、黑凤凰、赤红锦、沈不染……   秋濯雪当真有他看起来这般无辜吗?   女人可以利用美色来驱使男人,男人同样可以。特别是当这个男人拥有足够的手段、名气、容貌、武功的时候,他甚至可以用朋友、知己、情人这三种截然不同的身份来伪装自己。   江湖并不是没有吃过这种亏,上一个做这种事的男人,正是三十年前的玉邪郎!   谢未闻这下不只是略感惊骇,而是彻彻底底的汗流浃背,心惊胆丧了。   秘密固然有趣,可谢未闻同样清楚,没有足够的实力来掌控秘密,自己的性命无疑会变得很危险。   无论秋濯雪是好是坏,一个如此长袖善舞之人,其城府心计,必定深不可测,不可得罪。   等等,他刚刚是不是当着秋濯雪的面,打算给他想睡的男人说媒来着……   谢未闻顿时冷汗如注。   就是在谢未闻浑浑噩噩地又迎接了几波客人之后,忽然听见旁边座位上赤火门门主在说话:“宋贤侄,如今风波已平息,我看不如就此作罢。你如此不依不饶,恐怕不是为了武林正道,而是因百炼铁这一私心吧。”   宋叔棠脸色铁青,还未等他说话,赤红锦淡淡地开了口:“爹爹,这般大事,正道人人有责,还论什么公私?”   赤火门门主本动了退出这场纷争的心思,决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被女儿一顶撞,脸上略有些挂不住,低吼了一声:“锦儿!”   宋叔棠感激地看了一眼赤红锦。   赤红锦浑然不惧:“他既能骗盗百炼铁,说不准明日也会骗走咱们赤火门与百炼楼的秘法,甚至是其他门派的秘籍。他这般遮遮掩掩,必有内情,眼下暂时没有行动,将来就没有吗?”   三大铸记说得虽是血劫剑,但是谢未闻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秋濯雪。   好色是男人的常态,也是天性,秋濯雪这样的人风流再寻常不过,何以这般遮遮掩掩,故作痴情的名头。   总不可能秋濯雪如此苦心隐藏自己,保持名声,就是为了让他风流好色的时候更方便一点,这也太不符合常理了……   如果不是,他又有什么内情……他又有什么行动。   另一头,已经坐在越迷津身旁的秋濯雪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作者有话要说:   在他人的想象里走上父亲当年犯罪道路的秋哥:???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七十九章   这天结束时, 江湖上的各路英雄总算几乎到齐。   在对江湖开榜之前,谢未闻准备先开一次初榜,因此才召开了这次英雄会。   排榜是一件风险与收益成正比的生意。   所排出的名单, 不单单与武功有关,还跟人情世故相关。   若非如此,谢未闻也不会邀请各路人马来到落花庄共同商议, 只有各家互相制衡,互相认可,才能得出最为公平的英雄榜。   否则他自己一人在自己的群芳小楼里写完发出去, 就如同美人榜那样, 岂不是简单得多。   不过在开初榜之前, 谢未闻准备先约秋濯雪出来夜谈。   还没等谢未闻走到门口,忽然看见房内烛火映出两条身影来, 不知怎么交叠在一起,显然不是依偎在一块儿,就是坐在一起。   房间里传来秋濯雪的声音:“你今天与沈姑娘说了什么?看你很高兴的样子。”   他的声音有些懒洋洋的, 好似调侃,好似打趣, 又像是随口一问, 虽不似女子那般娇媚撒欢,但语气与早上所显露的端庄沉稳亦是大有不同。   越迷津的声音果然响起, 听起来仍旧冷冰冰的, 不解风情, 叫人简直能想到他皱眉的模样, 不为所动:“我高兴了吗?”   秋濯雪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声又轻又柔,充满无奈:“你呀。你高不高兴, 难道我看不出来吗?”   话虽是再正常不过,但只要长了耳朵的人,都能听出其中声音语调之中蕴含着浓浓的情意。   谢未闻:“……”   这绝对不是正常人对朋友说话的方式。   更不可能是因一位共同的亡友而分别七年,好不容易在因缘巧合之下化敌为友的故交说话的方式!   如果谢未闻什么都不知道的话,他也许这时候会觉得奇怪,却不会多想什么。   可现在由不得他不多想。   与此同时,谢未闻意识到自己来得绝对不是时候,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希望自己的好事被打扰的,要是之后能成功还好,要是不能成功,打扰的人必然会被迁怒!   就在谢未闻想撤的时候,窗户被推开了。   衣着整齐的秋濯雪就站在窗后,他脸上的警惕在见着谢未闻时,很快就变成了不解:“花主夤夜造访,有何要事?”   对于秋濯雪的警觉性,谢未闻并不吃惊。   如果没有这样的警觉性,按照秋濯雪的风流债来看,只怕早就翻船几百次了。   这下谢未闻看得清清楚楚,房间里的越迷津正在木然着一张脸在擦拭覆水剑,连眼都没抬,看上去虽无老僧入定的修为,但也多少有几分大道无形的出尘。   而秋濯雪的衣裳当然还是整整齐齐的,发带木簪也一根不少,语调从容,与早上没有半分不同。   若非是秋濯雪鬓发微松,眼波含笑,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谢未闻的幻觉。   看来是没成功。   看着秋濯雪迷人多情的笑容,谢未闻眼前一黑,仿佛看到自己通向幽冥的路又骤然缩短了一大半。   他简直想撒腿就跑。   这让谢未闻的脸不自觉发青起来:“不必……不必,其实我这番前来,只是……只是……”   其实谢未闻是想来试探一下秋濯雪的口风,可眼下的情况,怎么看都不适合,一时间编不出话来,背上不觉渗出冷汗来。   在谢未闻最原始的想法之中,秋濯雪当排十大高手里的第五位。   原因很简单。   五是一个平衡的数字,平衡意味着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分别决定了前后的上下限。   秋濯雪正好是这个合适的人选。   一来哪怕再多人记不清楚,也无法否认,秋濯雪眼下未至而立,实打实算起来,属于年轻一辈的高手;二来他出名至今,战绩虽然辉煌,但鲜少动辄生死之争,加上几乎什么兵器都用过,极难评估实力的极限;最重要的第三点,他是个君子,还是个江湖人都愿意卖他面子的君子。   年纪、阅历、品性,不论从哪一点来讲,秋濯雪都无可挑剔。   好色并不要紧,好色不影响做君子。可一个人要是裙下之臣众多,还异常讲究自己的名声清白,说明他对名利的渴望与追逐必然远胜过常人。   因此,这意外的发现让谢未闻面对一个最致命的问题,那就是如果秋濯雪不是个君子呢?   第五显然难以满足他的胃口。   要是秋濯雪最大的本事就是美色倒也罢了,麻烦的无非是姘头,本人不过是个吉祥物,倒也不足为惧。   糟糕的是,秋濯雪的本事一点都不小!这就好比考试本就能接近满分的学霸还选择作弊一样,给不给分都让人头大。   如果说谢未闻早上还有犹豫,现在也就没有了。   谢未闻本以为早上秋濯雪看着越迷津的眼神已算得上是明显至极,没想到他在夜间的言语更是全然变了个人。   男人嘛,大家心知肚明,白天晚上两个模样不足为奇。   可奇就奇在,他们二人共同的亡友显然倾心秋濯雪,甚至不惜为他而死。   但凡有点良心,秋濯雪只怕都不忍心对越迷津下手!可现在来看,他根本毫无顾忌!   他果然不是个君子!   谢未闻很确定,要是他现在提出想跟秋濯雪夜谈散心,对方就算笑得再温文儒雅,心情一定会变得非常不好。   秋濯雪看他支支吾吾,似是有难言之隐,干脆拉开了门,笑道:“花主请进,夜深不宜饮茶,不如喝杯水?”   他模样坦荡地好像是真心想请谢未闻进去,仿佛他刚刚并没有打算对越迷津做任何事一样。   谢未闻要是信以为真走进去,无疑是个笨蛋。   于是谢未闻深吸一口气,稍稍冷静下脑袋,才露出个和蔼可亲的笑容道:“啊,不必了,多谢烟波客盛情。谢某只是夜间消食偶然路过,本想找烟波客手谈一局,不过阁下既与越大侠有约,那就不叨扰了。”   还没等秋濯雪叫住,谢未闻人都已经跑没影了。   秋濯雪相信,要是谢未闻一直保持如此水平,他的轻功造诣恐怕能与颜无痕一较高下。   越迷津终于疑惑地抬起头来:“谢未闻来做什么?”   “不知道。”秋濯雪纵然再善解人意,也不是他人肚子里的蛔虫,同样迷惑不解,“不过应当不是多么要紧的事,否则也不会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也许果真是一时兴起,来找我下下棋。”   不过转身的时候,秋濯雪又想起了一个可能性。   越迷津眉头微皱: “你们何时这么熟悉了?熟悉到能一起下棋?”   人的感情固然复杂,可是人的交际往往只需要一个理由。   他不提还好,一提秋濯雪就忍不住要开口了,忍俊不禁道:“说起来,还是因为越兄。”   “我?”越迷津更困惑了。   “不错。”秋濯雪重新坐下来,烛火将他的眉眼映得格外生动,也将面容上的狡黠展露无遗,“刚刚花主也许是想来为越兄做媒的。”   一开始秋濯雪并没有想到,不过其实联系一下也不难发现,二人并无深交,谢未闻既来找他,必然是有事交谈。   可是在见到越迷津之后,花主立刻就离开了,此事定然要避讳越迷津。   而他们俩唯一的话题就是越迷津的婚事。   秋濯雪想:想来是白天不方便,或是花主事后想想,觉得当时回答得太仓促了,因此想夜间再说一会儿,只是此事尚未有定音,让越迷津得知未免尴尬,也有碍姑娘的名节,因此又匆忙离去了。   越迷津:“……”   这句话叫越迷津费劲地回忆了一下谢未闻的模样,他依稀记得对方脸上充满了令人厌恶的算计与市侩,对于这种人,他一向没有任何好感。   越迷津想了想,沉吟片刻,说了句极容易让人误会的话:“找你,为我做媒?”   他觉得那人似乎没有这么识相。   秋濯雪哭笑不得:“……是找我商量如何为越兄说媒。”   “这样。”越迷津顿时意兴阑珊,对这个话题失去兴趣,不过他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那你怎么回答?”   秋濯雪撑着脸看他:“越兄希望我怎么回答?”   越迷津的回答很干脆利落:“我希望你自荐。”   这让秋濯雪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有时候越迷津的这种直白与坦率会让人感到尴尬跟茫然,可有时候却很讨人喜欢。   现在就是讨人喜欢的时候。   越迷津不解:“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地方吗?”   他的眼睛太清澈,清澈得叫秋濯雪几乎都有些不好意思:“不是好笑,是……是我没有想过你会这样说。”   越迷津不置与否:“你还是没回答我,你是如何回答的?”   不知为何,他似乎对这个问题格外好奇,一直纠缠不放。   秋濯雪笑道:“我不如越兄豁达,只好对花主说,姻缘天定,勉强不来。”   越迷津的神情仍然很平静,眼神却很热烈:“我的姻缘已定。”   秋濯雪轻轻慢慢地笑起来:“可惜了。”   越迷津道:“可惜什么?”   秋濯雪含笑:“可惜花主没有问秋某的姻缘如何。”   越迷津问: “什么意思?”   “我也是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疯狂错位的脑回路X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八十章   开榜的日子已到, 落花庄外的擂台上已有几位刚出江湖的少年英雄打出名声。   奇怪的是,一连过去数天,既没听见落花庄传来有人被袭击的消息, 更没有卡拉亚的动静,似乎吃人怪物与这位报仇心切的异邦刀客相约好了,谁也不来落花庄凑热闹。   今日是开榜的日子, 秋濯雪与越迷津又坐在了一起,除了他们两人之外,还有杨青, 也只可能是杨青了。   越迷津淡淡道:“他还没有出手。”   秋濯雪微微笑起来:“也许时机还不到呢?”   桌子上不论什么时候, 都摆满了菜肴, 杨青既没什么要忙的,又跟其他人搭不上话, 大多时候都只是在吃东西,他捧着个碗,迷茫地看着两人:“什么时机?什么出手?”   “卡拉亚与我们说过, 在大沙漠里有个吃人的怪物,随着澹台一起逃到了中原来。”秋濯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吃人怪物最开始只吃普通人, 后来就开始吃武林高手,因此我们猜想, 他应当会到这儿来。”   杨青震惊道:“到这儿来?”   越迷津道:“只是猜测, 倘若他真要吃人, 而且越吃越厉害, 必然是要到这里来的。”   杨青一脸错愕:“感情这个英雄榜……是菜单啊?”   他这话一出, 秋濯雪最先忍不住笑了起来:“菜单?嗯……确实有几分相似,不知道越大侠是要清蒸还是红烧?”   目光一转, 烟波客的眼波已落在了越迷津的脸庞上,细细打量。   越迷津面不改色:“我倒是觉得他不会如此讲究,只怕连片成生脍的功夫都等不了。”   在武侠小说里其实不乏吸血吃人的怪物,大多都是修炼武功走火入魔,或是出了什么岔子。   可是看小说是一回事,自己亲身在其中就是另一回事了。   想到很有可能附近有个食人魔等着,杨青不由得一阵恶寒:“秋大哥,越大哥,你们俩好恶趣味!这样一个吃人的怪物在暗处潜伏,你们都不担心吗?”   “担心何用呢。”秋濯雪轻轻拍了下他的小脑袋,缓缓笑道,“这世上的坏事,要是担心就不发生了,那倒好了。”   这份豁达,实在叫人钦佩,可也实在是寻常人学不来的。   杨青苦着脸:“道理是这么说,不过……”   越迷津忽然打断了他:“没有什么不过,你这般弱小,至多不过是……嗯,好比这桌饭菜上装点的菜叶,按照他的情况来看,吃谁都有可能,唯独不会吃你的。”   要不是心宽体胖,吃得太好,杨青觉得自己简直要效仿林妹妹口吐朱红了:“……越大哥,你说话可以委婉一点吗?”   越迷津淡淡道:“我看不出委婉的必要。”   连一盘菜都算不上的杨青神色有些复杂,越迷津想了想,又问道:“血劫剑的事,步渊停怎么说?”   “还是没有线索。”秋濯雪的脸色严肃无比,摇了摇头,“在我们前往墨戎的时候,他们虽查到几条线索,但最后都断了开来,之后就再没听见什么风声了。”   越迷津道:“如此说来,这两人倒是很谨慎。”   “我倒是认为……”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是其中一人就在我们身边。”   这样一来,也能解释当时白天南的神态。   话音才落,杨青已如受惊的兔子一般贴了过来,他下意识左顾右盼起来,只觉得人人脸上似乎都写着用心险恶。   杨青道:“这个澹台到底有几个小伙伴啊,他是个HR吗?!那你们有没有觉得谁看起来比较可疑?或者比较面生?”   虽然秋濯雪听不懂HR是什么,但是他大概意会到杨青的意思应当是在说澹台很会找人。   不错,吃人怪物,还有假玉邪郎……   越迷津沉吟道:“太多了。”   杨青:“……” 奇*书*网 *w*w*w*.*q*i*s*u*w*a*n*g . c*o*m   他又将充满希望的目光投向了秋濯雪,秋濯雪含笑道:“我也并非是人人都认得,不过有一点杨小友可以放心,那就是刚刚所说的吃人怪物绝对不在此地。”   “那就好。”杨青稍微放松了些,又立刻紧张起来,“等等!为什么?”   秋濯雪笑道:“此厅内高手云集,倘若那人要是胆大包天,敢在此地直接动嘴,只怕这就是他的断头饭了。”   杨青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说来嘛,倒是也有点道理,不过被当饭的那个人一定笑不出来。”   在遇到这种难题的时候,没有本事的人总是比有本事的人要更忧虑一些,因为后者起码有试错反抗的机会,前者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突然就没了。   虽然杨青对吃人并没有经验,但是历史书上的饥荒记载里有说过小孩子的肉比较嫩。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更不知道大沙漠来的这位会不会一时兴起拿他这片小菜叶开个胃。   三人正说着话,忽见谢未闻站起身来,向着众人拱手道:“今日能得各路英雄好汉前来落花庄,实是谢某人的荣幸。此次相邀,本是请诸位同开英雄榜,不过眼下已有一件更紧要的事——”   事发突然,加上谢未闻神情严肃,本等着开榜的群雄不禁哗然。   秋濯雪的目光微微一扫,正对上了坐在铁面孟尝萧德身边的萧锦瑟,他对着秋濯雪点了点头。   假玉邪郎的事是不可能瞒住,也无法瞒住的,对方既故意做出这等姿态,隐瞒反而让自己变得可疑。   秋濯雪对此心知肚明。   倒不如说出来,再谈其中疑点,众人也许会容易接受得多。   不过要谈玉邪郎,秋濯雪年纪尚轻,说话未免不够分量,因此他才让萧锦瑟开口,江湖人也许不会在意他们年轻人,却必然要耐心听一听萧德的话。   谢未闻长长叹了口气:“此事说起来,要追溯到三十年之前的一名魔头,在座的有知情者,也有不知情者,为免去大家闹个糊涂,谢某人就将此事从头到尾详说一遍吧。”   提到三十年,已有人变了脸色,显然是知道谢未闻要说的人是谁。   有关玉邪郎的事,越迷津早已听过,因此漠不关心。   倒是杨青转过身去,与其他人一道听得津津有味。   谢未闻当年不过十多岁,还正在游历读书的年纪,加上武功稀松平常,并没有真正见识过玉邪郎的可怖,但胜在口才不错,说起当年的事来绘声绘色,格外引人入胜。   各路英雄好汉之中,稍微年迈些的大多都流露出惊惧愤怒甚至是悲痛之色,唯有唐轩面无表情地坐在位置上,目光深沉,一言未发,沈不染略带担忧地望着舅舅。   而年轻些的,脸上不是义愤填膺,就是好奇万分,恨不得早生三十年,见识见识当年那个风云变幻,英雄辈出的江湖。   谢未闻当然不会在这种场合下口出污言秽语,不过玉邪郎终究不是善类,言辞之间当然没有多么客气。   而群情激奋的各路侠士,听到恼怒处,难免要点评上几句。   旁人听来不觉什么,可要是身在其中呢?   越迷津只是静静看着面色如常的秋濯雪,缓缓道:“这些话都已听得人生厌了,不然我们出去走走?”   “不必。”秋濯雪微微一怔,很快就明白过来越迷津的用意,心中一甜,摇头笑了起来,“不要紧,听吧。”   杨青不解地转过头来,看着他们俩:“怎么了?秋大哥你不舒服吗?”   “没什么。”秋濯雪笑道,“我只是与你越大哥在说玉邪郎这个人。”   杨青似懂非懂:“噢?秋大哥,那你怎么看?”   秋濯雪道:“我觉得,一个人要是害过别人的性命,闹得别人半生难安,不管挨多少骂,被多少人看不起,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对吗?”   他看起来似乎是在对杨青说话,可眼睛却看着越迷津。   越迷津没有说话。   杨青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这是当然啦!就算听起来再怎么有逼格,可坏人就是坏人,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又跟出去走走有什么关系?”   秋濯雪淡淡一笑道:“你越大哥担心我听不惯这些事,听着听着就听急眼了。”   他说得含糊,没说听不惯的是哪一些事,杨青想当然以为是对玉邪郎的不满,轻而易举就被糊弄过去,顿时笑起来:“越大哥,你也把秋大哥想得脾气太坏了,我敢跟你打包票,这英雄榜要是排好脾气榜,秋大哥要是认第二,绝没有人敢认第一。”   越迷津没有说话。   而上面的谢未闻已将玉邪郎这一往事说得七七八八,群雄越听越是心惊,越听越是心寒,到最后谁也没有说话,谁也不敢说话。   偌大厅中,竟安静得有几分异常。   谢未闻说话甚有条理,不紧不慢地将玉邪郎的事讲完之后,又开始说起风波门的灭门惨案来。   风波门一夜灭门之事,厅内姗姗来迟的几路人马也有听说,却不知道其中竟有这样的关联,不由得面面相觑,动容非常。   “此事乃是烟波客与萧少侠亲身经历,亲口所说。”谢未闻神色严肃,“当年玉邪郎虽被一先女带下悬崖,同归于尽,但毕竟谁也未见尸首,他要是当真卷土重来,将又是苍生一大浩劫。”   言罢,忽听杯盏破碎之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唐轩的手上满是酒水,他冷冷道:“自称玉邪郎,就一定是玉邪郎吗?”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八十一章   “唐门主当然希望他已经死了。”   厅中一片寂静, 忽听见有人嘿嘿一笑,阴阳怪气地开了口:“他要是不死,只怕唐门主自此后要茶饭不思, 寝食难安了。”   杨青下意识看过去,只看见是个身材矮小瘦削的老者,就扯了扯秋濯雪的手, 小声问道:“秋大哥,那是谁啊?”   秋濯雪低声跟他解释:“是霹雳堂如今的当家人,血手铁知命。霹雳堂与唐门两家都以暗器见长, 霹雳堂更擅火器, 这几年获利颇丰, 身家殷实;唐门所精乃是机关与毒药,雄踞蜀中多年, 是武林世家之一。”   都以暗器见长,暴发户对上世家,难怪上来就呛声。   杨青顿时了然。   唐轩目光一厉, 脸上对沈不染的宠溺与怜惜已然尽数消退,只余下张狂傲然之气, 他冷冷道:“铁知命, 与我说话,你配吗?”   他的一双眼睛, 严酷犹如蛇瞳。   当年一先女安抚住各大门派, 后又与玉邪郎同归于尽, 她死之后, 各大门派虽互不齐心, 武林盟也化为泡影,但都不约而同地不再提及往事。   其中损失收获, 只有各大门派自己自知。   霹雳堂有意提起往事,显然是要翻起这笔旧账来,唐轩却懒得与他纠缠。   果不其然,铁知命立刻拍案而起:“姓唐的!你说什么!”   杨青被吓了一跳,秋濯雪却没有在意这些事,他很清楚,谢未闻不会放任这些人吵下去的,因此只是不紧不慢地要为自己斟一杯酒。   他才刚去摸酒壶,却摸了个空。   酒壶已落在了越迷津的手里,一眨不眨地看着秋濯雪,手微微一提,酒水已注满了酒杯,淡淡道:“饮。”   秋濯雪只是含笑看着他,慢慢将一杯酒饮完了。   酒喝满,话也听满。   两边果然没能吵起来,就被谢未闻出面拦下了,他无奈道:“各位请听我一言,无论对方有何意图,是否冒充,显然是有备而来,图谋不轨,我等绝不可先自乱了阵脚。”   唐轩冷冷道:“玉邪郎早已不在人世,反正依我看,此人只怕是冒名顶替,招摇撞骗。”   “好端端的冒名顶替三十年前的玉邪郎。”铁知命嘿嘿一笑,“这等狠毒狡诈之人也是好胡乱冒充的吗?若非本人,难不成是怕自己死得不够快。”   “说起来,除此之外,秋某倒是还有一件事要提。”秋濯雪不紧不慢道,“秋某调查得知,当初将血劫剑送入万剑山庄的人,亦是此人。”   他此言一出,众人大吃一惊。   步天行的脸色不禁微微一变,脸上泛起红潮,激动地看着秋濯雪。   亲自送剑入万剑山庄,跟哄骗步天行带剑入山庄,虽是一样的结果,但听起来却大不相同。   谢未闻失色道:“当真?!”   “当真。”秋濯雪缓声,“虽不知他是如何做到,又施展了什么手段,但秋某在调查血劫剑时,发现幕后主使身上的确也配有一枚美人印,且带有铁面。”   照此说来,江湖上的两大案子就此归一,厅内众人面面相觑。   如果真是玉邪郎,难怪送剑入万剑山庄时不曾惊动任何人。   当年玉邪郎的武功已傲视群雄,如今过去近三十年,他的本领又会有多高强,是否集合百家之长,写出了新的武学,是谁都难以说清的事。   越迷津却迷惑地皱起了眉头,心中奇怪:“这样说来,岂不是让玉邪郎的嫌疑大大加重?”   唐轩脸色微冷,转过头来打量了一番秋濯雪,神情略见轻蔑:“听说烟波客与他交手过,我倒是想问问,那人的武功如何?”   厅内百余人的目光几乎都聚在秋濯雪的身上,他柔如春风的目光扫过众人,微笑道:“秋某不知。”   唐轩冷笑道:“不知?”   “不错,当时风波门起火,秋某救人心切,并不曾与他对上。”秋濯雪缓缓道,“越兄虽与他交手,但也是在重重陷阱之下,对方又利用了风波门那几名堂主,实难判断……”   当时情况太过混乱,几名堂主被挑起打了头阵,那人冷眼旁观,甚至有闲心放火,越迷津只能确定他的武功不弱,可具体强到什么地步,却很难判断。   越迷津淡淡道:“不强。”   他这话虽没别的意思,但这会儿说出来无疑是拆台,导致气氛变得有点僵硬。   群雄的目光在秋濯雪与越迷津之间来回打转,心中不由得嘀咕起来。   明明听说这两人化敌为友,怎么看起来完全不是那回事儿啊。   “此人到底是玉邪郎,还是假借玉邪郎之名……”秋濯雪似乎对越迷津的话毫不介意,仍是微微一笑,“秋某年纪尚轻,实在不敢妄言,只是有处疑点,叫秋某百思不得其解。”   步渊停道:“烟波客不妨直言。”   “此人既智多近妖,本领又如此不俗,要是当真未死,销声匿迹了近三十年后,怎么突然就在这短短半年之内,走漏了这样多的消息,听起来岂不是太奇怪了吗?”   步渊停沉默片刻,缓声说话:“烟波客说得有理,太过明显,反而显得刻意。不过,既能从二位手下逃脱,加上那枚美人印,又自称玉邪郎,想来此人纵然不是玉邪郎,也必然与玉邪郎有关。”   萧德忽然截口:“不错,也许……也许不是玉邪郎,而是他的后人苦练武功回来复仇,这也就不难解释他为何如此张扬。”   秋濯雪道:“……确……确实……是有这样的可能……”   这下众人的心思顿时活络了开来。   单是玉邪郎这个名字,也许勾动的只是众人的恐惧与愤怒;可是玉邪郎的后人或是遗产,勾动起的却是人心底的贪欲。   当初受到玉邪郎戏弄与恩惠的人并不在少数,无论此人品性如何,他的确是个惊人的天才。   很难想象,一个人竟能学得这么杂,还学得这么精。   就算不集百家之长,玉邪郎本身的武功也相当惊人,要是果真他的后人学成归来,还留有武学秘籍……   众人都不禁喝了一杯酒。   秋濯雪又道:“除此之外,血劫剑一事上,秋某还有几个问题要问,趁着大家都在,集思广益,或许能解开秋某心中的谜题。”   群雄忙道:“但讲无妨。”   秋濯雪想了想才开口:“七星阁当初丢失的百炼铁出现在血劫剑上,我之后一路追查,发现此剑竟出自数百年前就已消失的铸造名家——澹台一脉之手,不知众位可有听说过这个姓氏?”   群雄都是一脸茫然之色,面面相觑,谁都不曾听说过这个姓氏。   秋濯雪心下轻轻一叹,其实这也实在正常不过,别说是数百年前的事,就算只是几十年前的事,只怕很多人都已经遗忘了。   要不是玉邪郎当初给江湖留下的阴影太深刻,只怕人们也早就把他淡忘了。   这本就是江湖,也本就是武林。   秋濯雪沉吟片刻,又问道:“那么可有人去过大沙漠,可知道大沙漠之中有什么铸造兵刃的名家?”   赤红锦心生疑惑,不由得出声打断:“烟波客,你莫非是想从铸造者下手,揪出对方的蛛丝马迹?”   “不。”秋濯雪摇了摇头道,“这铸师是同谋。”   血劫剑的事是秋濯雪一路追查,江湖上的人虽知道一些消息,但都是结论,而不是过程,赤红锦听他如此说话,也不再多问。   沈不染转过脸来,对唐轩道:“舅舅,我记得你去年才去过大沙漠。”   这让唐轩略有些无奈。   血劫剑虽与玉邪郎有关,但玉邪郎不善铸造一道,因此唐轩不以为意,对这问题更不上心。   只是沈不染既然开口,唐轩只好给她一个面子:“澹台我不清楚,不过大沙漠之中的确有铸造的好手,他们被称作幽涂。”   秋濯雪皱起眉头:“幽涂?这是何意?”   唐轩脸上的表情仍显得漠然:“意为行走在幽冥路上的人。因为幽涂始终保持古法,在铸造上等的兵器时,会将活人投入铸炉之中,以人躯精血与铁物合二为一,越是强大,越是完美,越能契合锻造出来的兵器。”   听到如此残酷野蛮的铸造之法,三大铸记的弟子都不禁变了脸色。   秋濯雪心下一动,赶忙又问道:“那唐门主可听说过大沙漠里出现过什么吃人的怪物?”   阿蘅姑娘死在五年前,之后接连有人被吃,唐轩要是去年去过大沙漠,必然有所耳闻。   唐轩皱眉道:“吃人的怪物?没有。”   秋濯雪终于恍然,心中暗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全错了!   难怪直至此刻,落花庄都没有出现吃人的怪物。   从头到尾根本没有什么吃人的怪物!也不是什么邪功异法!   是卡拉亚只学会了中原的常语,不知道如何表达铸造时祭人的铸造之法,因此他才会说成是吃人!   当年阿蘅姑娘为澹台盗窃了百炼铁之后,回到大沙漠,又心甘情愿地为澹台投入了铸炉。   从始至终她为之牺牲的都只是澹台一人。   澹台用她铸造了一把血劫刀,通过另一人流入中原武林,而之后血劫剑的人祭……只怕就是卡拉亚的师父。   当年中原难以追查血劫刀剑来源,正是因为澹台本人不在中土,想来另一人是借血劫刀引起的风波,来掩盖自己的行动。   只是这次被发现之后,澹台迫不得已只能从大沙漠逃往中原。   他们的计划必然也随之做出了改变!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八十二章   等秋濯雪将自己的怀疑跟猜测说了一番之后, 群雄不禁动容。   眼下血劫剑的铸造者已经找到来源跟踪迹,血劫剑本身的神话也已被打破,却揪出来一个更加叫人胆寒的人物。   沈不染轻轻叹了口气:“无论此人是不是真的玉邪郎, 我搜集过他的线索,自血劫剑之后,他忽又出现, 在各地拨弄是非。如常青会、金乌岛、巨鲸帮这几家门派都遭到了毒手,虽不至灭门,但也相差不远。”   “侄女……”因着婚约一事, 步渊停本叫得相当亲切, 只是眼下情况尴尬, 他又只好改口道,“不染姑娘, 情况当真如此严重?”   唐轩冷笑了一声。   沈不染倒是不以为意,点了点头道:“原本江湖上的帮派相争相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可是血劫剑现世之后,争斗却频频发生, 甚至闹出数百条人命来, 双方竟隐隐有不死不休之意。”   “家父与巨鲸帮的一位长老有旧,对此心生疑虑, 特意调查了一番, 果然发现其中另有隐情。”沈不染目光一黯, “不过家父调查所得, 倒不是玉邪郎, 而是一方美人印。”   步渊停沉声道:“此印必然是姑射之仙。”   “不错。”沈不染点头道,“父亲认出此印乃是玉邪郎珍爱之物, 因此派我到处查探。”   秋濯雪忽然开口:“沈姑娘,你是说,此事是血劫剑之后发生的?”   “不错。”沈不染点了点头。   秋濯雪沉吟片刻,又道:“难道一人都不曾与幕后之人接触过?”   “虽有接触,但是……”沈不染面露不忍,“但是接触者或被杀死或是自杀,除了那块美人印,几乎没有半点线索。”   “自杀?”   沈不染沉重地点了点头:“不错,自杀。”   这听起来果然是玉邪郎的风格。   厅中忽然寂静无声,谢未闻的脸色似乎也有些苍白:“难道……难道当真是玉邪郎又卷土重来了?”   唐轩冷冷道:“绝不可能是他。”   “噢?”铁知命阴阳怪气地开了腔,“老头子倒是想听听唐门主的高见,这般手段,铁证如山,天底下除了玉邪郎还能有几人?”   唐轩冷笑一声:“他当年坠崖是我亲眼所见。纵然侥幸不死,以玉邪郎的为人,他如何肯隐忍三十年不出?更何况如此干脆利落地杀人毁物,却唯独留下美人印这个铁证,未免太刻意了些吧。”   “不错,唐门主所说也颇有道理。”谢未闻稍稍安心了一些,“此事还有许多蹊跷之处,不能妄加定论。”   铁知命也冷笑起来:“唐轩,你如此言之凿凿,该不会是……私底下已与玉邪郎勾搭成奸了吧。”   步渊停重重咳嗽了一声:“铁堂主!慎言。”   纵然过去接近三十年,可有关玉邪郎的一切仍然叫人心有余悸,因此群雄神色各异,既有如步渊停出声阻拦的,也有冷眼旁观的。   铁知命冷笑道:“怎么,敢做不敢当?”   唐轩面上已覆上一层寒霜:“铁知命,我劝你一句,话出口时,最好多思多想。”   铁知命只当他是怕了,神情更是倨傲:“你还装什么,这江湖上的人谁不知道,唐门现在的当家,堂堂的唐家大少爷,手上这门保命的功夫却跟唐门毫无……”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唐轩已经出手了。   唐轩的手很漂亮,雪白,素净,指甲修整得颇为干净,戴着一枚漂亮的扳指,看上去简直像是一双女人的手。   这只手上沾过的人命并不少,不过自从他掌握唐门以来,脾气就好了很多,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出过手了。   虽然人人都知道他这只手的威名,但却几乎没有活人见过这只手的威力。   今天厅内的所有人都见到了。   唐轩的手里什么都没有,可空中却猛然急射出金芒一点,随后爆开一蓬银雨,那尖锐细微的锋刃炽眼绚烂,霎时间犹如朗月光辉,亮得每个人都睁不开眼睛。   这种暗器叫做金荻花,它制作起来像荻花,爆发的时候更像荻花,蓬絮一般,无处不在地“黏”到身上去。   他虽没有叫铁知命住口,但铁知命只能住口。   一件金荻花是由十五片银叶与一根金色主针组合而成,一旦打出,十五片银叶立刻分散开来。   要是由寻常弟子来发,必须借助机关不说,这十五片银叶真发出去,也不过是障眼法。   可当唐轩来发时,这十五片银叶就成了薄薄的银刀,要是一接不好,只怕剔骨削肉了。   铁知命能坐到如今的位置,当然也不会是个简单的人物,瞬息之间,他已脱下身上的衣物,笼罩住了那些飘若柳絮,凌如刀刃的银叶。   火器威力巨大,有了这般的巧思,霹雳堂的人难免在基本功上不怎么上心,铁知命的本领其实并不差,可是跟在暗器里浸淫数十年的唐轩的确没办法相提并论。   他更没想到唐轩真的敢在英雄宴上动手。   虽躲过银叶,但金针已避无可避。   铁知命回身已晚,突然感觉到喉咙一凉,似乎有利器薄薄地刺入肌肤。   不知是谁的手伸出,也不知何时缠住了这根要命的金针。   血从喉咙处滴落,铁知命下意识吞咽了口口水,痛楚与寒意终于袭上神经,他的冷汗不知不觉流淌下来。   “烟波客。”唐轩面沉如水, “好俊的功夫。”   秋濯雪千钧一发接住金针,也觉背后冷汗直冒,他没想到唐轩居然真的打算在英雄宴上杀人,脸上仍是微笑:“暗器明发,分明是唐门主与铁堂主玩笑,倒是秋某年少气盛,一时当真,鲁莽出手,还请见谅才是。”   他这番话说得客气,显然是想给二人打个圆场。   群雄也都惊出一身冷汗,有些话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众人立刻站起来,步渊停拉住唐轩,其他人则拉住了铁知命,将两人按回座位之上,打起哈哈来。   “不过是几句玩笑之语,何必动手伤和气……”   “看你还真急眼了,快坐下喝茶。”   “好了好了,话归正题吧……”   ……   步渊停重重拉住唐轩的胳膊,苦笑道:“你看看你,都是这把年纪的人了,左右不过几句玩笑话罢了,你这是在做什么?”   “玩笑?恐怕没这么好笑。”唐轩漫不经心地转动自己的扳指,神色已见轻慢厌倦,目光愈发阴鸷,“我已给过他一次机会,他今日喋喋不休,不正是想见见我这手本事吗?我自当满足他。”   铁知命摸了一把咽喉,脸色煞白,顿时怒吼出声:“姓唐的,你他妈居然真下杀手!”   唐轩用手帕擦了擦手,平静道:“怎么?铁知命,你难道以为我这个门主是靠忍气吞声让来的?我杀的人,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铁知命双目赤红,又惊又怒,旁边众人险些拉他不住,唐轩却不再理会,转而看向了秋濯雪。   唐轩淡淡道:“世上能接住这枚金针的人并不多。”   秋濯雪微微一笑:“侥幸。”   “如果侥幸就能接下我的暗器。”唐轩道,“今日我不会坐在这里,铁知命也不会被吓到大喊大叫。”   铁知命咬紧牙关:“……”   秋濯雪神色不改:“是唐门主手下留情。”   唐轩一直以来都冷若冰霜,此刻忽然笑起来:“你是在羞辱铁知命吗?”   秋濯雪当然并无此意,于是轻咳了一声:“……”   “你救不下他。”唐轩用左手轻轻抚摸过右手的尾指,不紧不慢地说道,“武功再高,也难免会被拦下几次,就如你曾拦下越迷津一样,可是你知道为何我这双手下从来没有活口吗?”   秋濯雪当然明白,他的笑容已有些勉强:“倒要请教。”   “我一动手,就意味着不计任何代价,此人都必死无疑。一次,两次,甚至十次百次。”唐轩轻轻慢慢地说道,“所谓暗器,就是暗中杀人的利器,它不像刀剑那样总要分出个胜负,而是如影随形的。”   他连看也不去看铁知命一眼,似乎已完完全全将此人当做一个死人。   杀人对唐轩来讲,跟喝一碗茶一样,并没有什么分别,既然有人暂时按着这碗茶不让喝,他当然也不做勉强。   秋濯雪实在很难想象,如果现在的唐轩脾气算好,那年轻时候的唐轩到底得是什么样的脾气?   不过真正叫秋濯雪感到不适的,倒不是唐轩本身,而是他透过唐轩,看见了父亲笼罩而下的阴影。   即便过去将近三十年,仍未曾从唐轩身上消散淡去。   这让秋濯雪突然很想叹气。   他敢说出玉邪郎的事,当然是肚子里已编好了一整套词,可现在一打岔,却是说哪句话都不太合适了。   英雄宴上出了这样的意外,又事关三十年前的玉邪郎一事,当然是继续不下去,只得草草收场,除去几位声望较高的掌门人留下调解详谈之外,其他人大多散去了。   众人各自散出,无不唏嘘感慨,忧心忡忡的有,漠不关心的也有——   “如今各自为政,还不知明日是什么模样?”   “这等大事,倒是为难花主了。”   “哼哼,我看这江湖啊接下来又要乱了。”   “看明天能有什么说法吧。”   ……   越迷津任由杨青牵着自己的衣袖,走出大厅时,忽然转过头来,对秋濯雪淡淡道:“他们谁都没有提一先女,他们本该提的。”   “一先女?”杨青茫然道。   秋濯雪微微一笑,他望着越迷津,柔声道:“你不是提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八十三章   时辰渐渐晚了, 只见山影暗沉,花阴浅没,池中映倒老红光。   路上慕容华来带走杨青, 他生意做得大,五湖四海都少不了朋友,不少人给他送礼, 还捎上了杨青。   杨青心里好奇,就跟着他走了。   路上也有人慕名想过来与秋濯雪结交一番,可看见他身边杀神般的越迷津, 也都不敢上来了。   两人就慢慢踱步走回去, 纵然大厅里闹了好大一出事, 气氛格外僵硬,可外头照旧是热火朝天, 人声鼎沸,时不时有大笑声爆出,碗碟杯盏磕碰的声音清晰可闻。   越迷津不由得望了秋濯雪一眼。   秋濯雪交游极广, 本也该在里面喝酒,听人叫好, 这几日他与自己待在一起, 他的朋友碍于自己也不来往,变得一样形单影只起来。   当下停住脚步, 不再往前。   秋濯雪走了会儿, 见越迷津不曾跟上, 就回过头来, 见他似是望着厅内, 暗笑:“到底还是个年轻人,瞧见热闹就挪不动腿。”   不过转念又想, 杨青倒还罢了,越迷津却并非这样的性子,倒真有些好奇起来。   秋濯雪笑道:“你既不贪酒,又不好热闹,今天怎么忽然转了性,好奇起来,是想进去看看吗?”   习武之人大多性情直接爽快,只要几碗酒喝下肚,也都成朋友了,特别是他们这样名气大的人。   越迷津摇了摇头道:“我对此毫无兴趣。”   “那是怎么?”   越迷津看他似乎没有半点心思在上面,神色也的确不见苦闷,稍稍安下心来:“没什么,我以为你会想去凑凑热闹。”   “热闹什么时候都能凑,麻烦什么时候都能找。”秋濯雪心下恍然,摇头笑道,“我要是想去,真拉着你去,你只怕想走都不成,我是的确没有这个心思。”   越迷津轻哼一声。   秋濯雪偷眼看他,忍不住笑起来:“怎么,你不信?”   两人之间,向来是秋濯雪心思较重,他像是天底下的道理与规矩,桩桩件件清晰无比。   越迷津小时候修过一阵道,可到底不是出世之人。   因此有时候看得透他,有时候只是看得懂他,有时候又完完全全琢磨不清。   这时越迷津忽觉得手心一暖,只见着秋濯雪来牵他的手往前走去,手带着身子,步伐一迈开就停不下来。   两人在廊下走了许久,只见柳枝飘荡,花影摇晃,细细密密遮了他们的身影。   只听秋濯雪道:“五年前我在南海游玩,遇到庙会,虽是冬夜,但消了夜禁,整个镇子的人都出来看热闹。那般盛景,我实在难忘,满街张灯结彩,重重锦绣,只照得华灯如昼。”   越迷津不知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可还是静静听着,淡淡道:“这么多灯,要烧掉不少灯油钱吧?”   “的确不少。”秋濯雪低头一笑,“你倒是在意民生,不过那镇子诚心礼佛,富人们都愿慷慨解囊,做大头,寻常百姓花费得较少,不必担忧。”   越迷津其实不过是随口一提:“然后呢?”   “我在游人之中辗转游玩,到了半夜,镇民兴致仍浓,并不见歇。”秋濯雪的衣袖随着夜风沙沙作响,他轻柔的声音在花叶之中仍然清晰,“我一时兴起,想去观日,就半夜爬上山腰,低头下瞧,只见那镇子里如昼的灯火竟微弱不少,凝聚一处,犹如星汉西流,星子坠地,也别有趣味。”   越迷津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不太明白。   “我已赏过灯。”秋濯雪在花间温语,“眼下正欲登山,另觅风光,怎么你还要将我拉下去,再赏一番吗?”   与别人饮酒赏乐固然是秋濯雪的爱好,可是与越迷津单独相处,更是秋濯雪的兴趣。   这下越迷津终于明白,他淡淡道:“你说话总是七弯八拐。”   秋濯雪笑道:“要是不七弯八拐,如何能叫你耐着性子跟我走。”   两人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居住的厢房外,人烟已远,附近不听笑声酒语,格外清净。   手上忽然一松,暖意骤然离去,正当越迷津觉得心头空落落的时候,只见秋濯雪举起双手来往后退,狡黠地看着他,肩背推撞房门,倒着走入黑暗之中。   “我到了,可不敢再七弯八拐了。”   灯火不明,夜色已暗,光影变化之中,露出秋濯雪似笑非笑的半张脸,连带这句话都像是带着暧昧的情丝。   越迷津情不自禁地步上台阶,走了进去。   这房间不知道来过多少次,纵然没有夜视的本事,越迷津也将附近的家具摆设记得清清楚楚,更何况这不过是个住人的地方,又没什么危险。   可奇怪的是,他现下的心在胸腔里跳得特别快。   分不清是乱,还是慌。   昏昏暗的月终于爬上树梢,幽蓝的光透过窗棂落在地上,暗处伸出一只手来,照得无暇生光,慢条斯理地拉住越迷津的衣襟。   手贴着胸,透过衣裳,温热地听着他的心跳,轻轻一带。   越迷津好似没了轻重,整个人移过去,着魔般一步步走近。   “这下你可信了?我要是真想拉你去什么地方,你就是想走都走不成。”   黑暗之中,秋濯雪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缥缈,甚至还有些胜券在握的淡然,近乎藐视一般,陌生得惊人。   就算我放了你,你也要自投罗网。   不知是秋濯雪亲口所说,还是越迷津如真似幻的一时臆想,激起他浑身的鸡皮疙瘩。   秋濯雪并不是个轻佻的人,正相反,他再端庄沉稳不过,甚至完美得令人不知所措,空落落的叫人无处着力,反而比过去七年的秋濯雪更可恨。   这种轻蔑高傲,无非是这层朦胧的夜色给予人合理地发散心底阴暗的角落,他似乎不再仅仅是秋濯雪本人,还是过去七年里令越迷津辗转反侧的噩梦凝聚而成的实体。   越迷津曾经恨他,掏心挖肺一般,可又不完全是恨,是一种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这双从未动摇的手,已不由得轻轻颤抖起来,一种莫名的焦渴席卷越迷津,他不知道自己渴望这个人,还是渴望扼死这个人。   爱与死,距离似乎并不遥远。   那只手从拉到推,轻轻抵在他的胸膛上,却不是抗拒。   黑暗里看不清秋濯雪的神情,很快一点温热就落在越迷津的左颊上,时间仿佛顷刻间变慢了,就连窗外款摆的花叶都缓下,风声也停住。   那点热,慢慢延伸开来,自左颊到鼻尖,热辣辣地烧上整张脸,最后一声轻笑,听得越迷津面红耳赤。   热意落在唇上。   越迷津的身体绷紧了,只觉得喉咙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实,说不出话来。   许多时候,越迷津很想对秋濯雪好一些,可不知道该怎么好,也不知道该怎么爱。   这天底下的人,从来也没有爱过他。   秋濯雪却有无穷无尽的情意,慷慨地笼罩众人,他那双妙目似能窥尽人世间无穷的好,看遍潜藏的险,只要一句话,就能轻易叫人心旌摇曳。   越迷津的心又很快软下来,他强迫自己镇定,犹豫着去碰秋濯雪的腰,带着犹存的恨意跟怒火,动作难免有些粗鲁。   秋濯雪并没有痛呼,也没说话,只是将手慢慢游上来,搭着肩膀,似觉不对,又坦然伸开来,搂住脖子,倒真像蜘蛛缠丝,网罗猎物。   他贴得近,气息温热,等着越迷津选择。   越迷津的动作终于凶蛮了起来,他几乎将秋濯雪抱起,亲得难分难舍,活像要将人抽筋扒皮吞下肚去,又好似绝望至极的最后享乐,在极致的恨意与怒火里温存地撕咬他。   两人跌跌撞撞地抵着步子走路,不知撞到了什么,总算停下来。   正神昏意沉,一声突如其来的清脆裂响惊住了二人。   谁都没有再动。   “噢。”腰肢靠着桌子的秋濯雪感慨,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种懒洋洋的漫不经心,“是茶杯掉出盘子了,越兄好大的……”   他说得暧昧含糊,听不清最后两个字是戾气,还是力气?   那两只缠着他的蛛足扯开了网,放还自由,慢悠悠地去点火,灯烛已滑到桌边,正打着滚,擦火就见了光。   烧融的蜡泪淌下来,“啪”一声滴在了越迷津的心上,青着脸,犯错般不知所措地呆呆站着,不知道是懊恼还是后悔。   秋濯雪垂着脸,脚步还踩着半块碎茶杯,唇瓣红得饱满,像擦了胭脂,几要渗出血来般的艳,叫人看得脸热。   火光照亮了他笼着火的掌心,一条伤痕被映得纤毫毕现。   越迷津的不好意思重新被收起,眼睛顿时凌厉起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沉声道:“你受伤了?”   “嗯?”秋濯雪也是一愣。   果然虎口处往掌心有条伤口,血倒是没出多少,只见着一条泛白的豁口在手掌间缝裂开来。   秋濯雪反应过来:“是接金针的时候。”   原来当时秋濯雪情急,虽接住金针,但自己虎口也被划出深深一条来,初时不觉得疼痛,等被发现,感官才重新上工,姗姗来迟地感觉又酸又痒,芒刺般扎着般的疼。   这点伤对习武之人不算什么,加上又没伤到筋骨,再迟些发现,只怕都要愈合了。   秋濯雪笑着将手抵在了越迷津的脸颊边。   在越迷津脸上那道伤这会儿已经淡了,化为浅浅的白痕,要是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倒显得掌心这道伤口格外触目惊心。   越迷津有些不敢直视他的脸,闷声道:“疼不疼?”   秋濯雪却看着他忽然笑起来:“越兄是问哪里?”   越迷津的脸顿时烧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八十四章   虽说没事, 但既看到了伤,总不能放它不管。   越迷津打开柜子,将药瓶一掷, 回身来坐下喝了几口冷茶,总算将脸上热气散去。   秋濯雪承他好意,就将药粉抖在手掌的伤口上, 正低着头,忽听越迷津闷闷地说道:“那样的话……”   话到了一半,越迷津似又完全说不下去, 没了声音。   房院偏僻, 显得格外静谧, 一时间只有烛火的摇晃隐约带有一点风声。   秋濯雪听他久没下文,漫不经心地将话接下去:“哪样的话?”   越迷津略有些别扭地侧过头去, 半张脸被烛光照得明亮,流露出一点不甘的愠怒来,却不像是冲着秋濯雪, 而是对着他自己。   “之前你对我说‘想走都走不成’的那句话,你对许多人说过吗?”   那般胜券在握, 那般不可一世, 越迷津不甘被操纵,更憎恨难以抗拒的自我。   其实说过又怎样?难道他就此不再在意秋濯雪了吗?   其实知道又如何?秋濯雪承不承认, 他心里难道也就不再泛酸了吗?   世人总是心甘情愿自寻苦处。   可不说出来, 又觉得心中好似有一把火, 烧得难耐, 慢慢透出皮囊七窍, 终究会在无可挽回的时候,带着骇人的盛怒喷涌而出。   因此越迷津还是干脆利落地问出口。   秋濯雪似洞穿他的心事, 分明鬓发微蓬,睫毛长翘,叫人难以捉摸的眼睛溢着光彩,连带着眼角似都泛着一点不寻常的红,看上去却别有一番镇定自若。   他并没生气,也没心虚,只是微微眯起眼,有一种游刃有余的慵懒:“傻小子,这些话我还能与谁说?”   一瞬间在越迷津的脑海里涌出来十几个人名,这让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颇为微妙,不知道该张口先说哪一个。   不过这些人虽乐意上当,秋濯雪却未必乐意挖坑。   最终越迷津谁也没有说,只是改口问道:“要是我刚刚没有走进来呢?”   “你要是没走进来,就听不见这番话。”秋濯雪理所当然地回答,“我也不会说了。”   越迷津:“……”好有道理。   “是你偏心我,在意我,才信以为真,觉得我说这句话叫人难以抗拒。”说到此处,秋濯雪的脸也不禁微微一红,赶忙低头用手指抹平了药粉,“所以我才跟你打趣,换做别人……”   越迷津问:“嗯?”   秋濯雪忍俊不禁道:“要是换做旁人,人家心里又没我,秋某说这句话岂不是自取其辱,不知道的还当我威胁他们。”   这句话一出,越迷津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来。   他不喜欢秋濯雪这样贬低自己,也不认为有人会觉得这句话是威胁,只是不好反驳,就闷闷地沉着脸。   秋濯雪目光凝在他脸上,一本正经地说道:“难道你真当我是天仙下凡?人人都对我神魂颠倒,没有我就要害相思病不成?更何况,即便真是天仙,也未必人人都喜欢。”   越迷津听他说得夸张,忍不住笑了出来。   秋濯雪见他一笑,也笑道:“如何?醋好喝吗?”   越迷津脸一红,又很快板起脸来,瞪了秋濯雪一眼,只是这一眼并没有什么底气,好半晌才说话:“不是自取其辱。”   秋濯雪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越迷津被他看着,又开了口,这次声音变大了不少:“我说,不管你对谁说这句话,都不是自取其辱,因为这是一句实话。”   秋濯雪:“……”   虽然秋濯雪已经被惊讶过很多次,但是每一次都会被越迷津表现出来的信心所震撼。   越迷津的声音又慢慢平静下来,他看着秋濯雪的眼神诚恳地简直像是在说什么天经地义的道理。   “这也是为什么我刚刚会问那句话的原因,并非是我偏心你,而是因为这是一句实话。不过你没有与别人说过,我还是很高兴。”   越迷津是真心实意这样想的,他实在不觉得有谁能够抗拒秋濯雪。   秋濯雪突然有点说不出话来了,他简直哭笑不得。   如果这世上有个人比你自己都更盲目地相信你的魅力,你又喜欢他喜欢得要命,这就变成了一桩叫人高兴又叫人无奈的事了。   秋濯雪用另一只手托着额头,好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有些美滋滋的,于是又道:“好吧好吧,既然这样,不论以前,还是往后,这都是只属于你的实话。”   越迷津古怪地盯了他半天,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太明白:“不妨说得更清楚些。”   “就是说。”秋濯雪笑起来,“不论是以前,还是以后,我都只对你一个人说这句话。”   越迷津是个很有趣的人。   有时候他说的话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他问的问题也总是让人胆战心惊,“受害者”不计其数。   不过那是因为人们往往听不懂他的话,或是听不懂他的意思。   越迷津今天才知道,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原来也会如此惊心动魄。   他头一次说不出话来。   ……   谢未闻在出神,他已经出神很久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沈不染只当大家不信,或是不知道情况。   其实无论是真的玉邪郎还是假的玉邪郎,既然祸没招惹到自己头上来,谁都不想多管这档子闲事,各大门派自己的事都管不过来,如何有闲心出这个力,费这个劲。   唐轩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百八十人的英雄宴上,对铁知命手出杀招,看似是一时意气,鲁莽动手,伤了大家的和气。   实际上一是为了撇清嫌疑,二来也是怕惹上这一身腥。   毕竟铁知命口出不逊,要是有人指责唐轩是杀人灭口,做贼心虚,唐轩完完全全可以借此说既受人怀疑,怕落人口实,彻底将玉邪郎此事抛开手去,全身而退。   反正霹雳堂与唐门早已结仇,债多不愁。   铁知命故意提起玉邪郎,是为了将矛头直指唐轩,唐轩又如何不能利用铁知命来脱身。   大厅上的群雄看似粗野鲁莽,可除了几个独来独往的大侠之外,哪个肚子里没打着算盘。   书房内众人安坐在位,虽明面上说是调解铁知命与唐轩二人,但实际上现在问题已被摆到明面上来,少不得要讨论讨论。   事情当然要解决,可谁来解决事情却很值得一提。   一时间,十余双眼睛齐齐看向了步渊停,当初血劫刀就是他召集同道,血劫剑也在他家中被发现。   如今既然血劫剑与玉邪郎归于一案,少不得要步渊停来当这个说话的人。   步渊停站起身来,面色严肃,对群雄拱手道:“承蒙诸位看重,步某人以为,这幕后之人无论是否玉邪郎,都必然策划着一桩极大的阴谋。”   唐轩倒是神情冷淡,语带讥讽:“步庄主夸大了吧,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冒牌货,如何当得起步庄主如此赞誉。”   还不等步渊停说话,峨眉派的掌门人素心师太森然道:“唐门主此言差矣,五年前的血劫刀,今年的血劫剑,还有当初的浮萍山庄与几年前的西域魔教,这些蝇营狗苟包藏祸心,从来未休,不可掉以轻心。”   “听师太这般说。”唐轩瞥了她一眼,“倒显得我唐轩眼皮浅了。”   素心师太是个出家人,并不妄争口舌,只淡淡笑道:“不敢。”   步渊停沉沉叹了口气道:“素心师太说得再有理不过,江湖难得平静,近来频频生出风波,步某是担心西域魔教会借机生事,逐个击破,到那时悔之晚矣。”   众人皆默然不语,中原武林与西域魔教的仇怨不知是从何开始,也不知要到何时结束,魔教盘踞在西域长达数百年,对中原武林一直虎视眈眈,贼心不死。   中原武林虽然势大,但却是一盘散沙,每到危难之处才暂时结盟抗敌,如今外有强敌,内有忧患,要是到时一同爆发,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素心师太叹息道:“步庄主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   书房之内顿时嘈杂一片,众人议论纷纷,既有赞同,也有不赞同,步渊停只是缓缓坐下,不知在想什么,忽然问道:“不知花主有什么看法?”   谢未闻这才骤然回过神来,他先是一怔,谨慎道:“当年魔教退去,全赖江海士出计,步庄主来询问谢某,实是舍近求远了。”   江海士朗笑道:“花主当真是抬举我了,不过我倒是真有一番话,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群雄道:“但讲无妨。”   “眼下这血劫剑一事可大可小,既烟波客已追查至此,倒不如就让他继续追查下去。”江海士一抚胡须,目光在众人脸上一转,“至于其他的……在座各位皆是英雄人物,想必谁也不甘屈居人下,不说也罢。”   素心师太道:“什么屈居人下,江海士何以如此吞吞吐吐?”   “正如师太所言,这几年来江湖上出了数件大事,仰赖上苍保佑,这些阴谋诡计都未得逞。”江海士起身来拱手,“然而其中却有许多阴差阳错,每每事后回想,都叫人不由得一阵后怕。”   众人慢慢回过味来,唐轩忽道:“你要是想提武林盟一事,可以住口了。”   厅内瞬间寂静片刻,江海士干涩一笑,果然坐下饮茶。   铁知命斜眼看他,不冷不热道:“既不准人家江海士提,唐大门主,可别尽耍威风摆门面,你倒不妨说说自己有什么看法?”   唐轩冷冷道:“其他不说,我倒看秋濯雪此人颇有疑点。”   他此言一出,众人陡然一惊,步渊停忙道:“唐门主,何出此言?”   铁知命皮笑肉不笑:“唐轩,烟波客虽是年轻,但名声倒比你大。你可别因为人家损了你的颜面,就无缘无故地来出口伤人。”   “蠢材,他成名至今,你可曾知晓他的来历?听说过他的底细?看得出他的武功路数?”唐轩眯起了眼睛,“想要做到这样的事,必然要有极庞大的势力,不但有人,还得有钱,你可听说过近来江湖上有过什么突然崛起的组织与势力?”   步渊停道:“此言差矣,烟波客一向……”   他的声音突然卡在喉咙里,想到秋濯雪近来的消息,不自觉睁大了眼睛:“这……这……”   素心师太皱眉道:“唐门主,你说此话可有证据?”   唐轩淡淡道:“我只说有疑点,何曾盖棺定论?血劫剑在秋濯雪手上丢了,墨戎圣教在他去过之后乱了,风波门在秋濯雪眼皮底下灭了,也是事实,不是吗?”   谢未闻的脸色也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八十五章   跟谢未闻不同, 叫唐轩真正起疑的是秋濯雪的身手。   寻常人即便是听说过唐轩的大名,对唐门的暗器有所提防,可唐轩的这双手跟暗器是同样的致命, 往往在别人一心提防暗器的时候,唐轩的手已要了他的命。   唐轩非常确定自己跟秋濯雪并没有见过哪怕一面,更不可能动过手。   不论秋濯雪如何博学, 如何聪慧,既没见过别人的招数,也就无从谈论拆招化解, 可是当时他却拦下了本该夺去铁知命性命的金荻花。   就像是, 秋濯雪知道他的暗器会以怎样的方式发出一样。   可秋濯雪并不以暗器见长, 或者说,他除了轻功之外, 似乎什么都使得很好,因此哪样听起来,都并不突出。   偏偏这样一个人, 却像是某天突然从江湖上蹦出来的,既没过去, 也没师承, 好似连亲人都没有。   这件事岂不是有趣得很?   唐轩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这位名气颇大的烟波客,虽是光明磊落地站在台前, 但是看起来, 秘密似乎并不比那位躲躲藏藏的幕后黑手要少。”   崆峒派的天尘道人素来性情耿直, 加上是出家之人, 心不染尘, 顿时皱眉道:“好端端的说着正事,突然扯东扯西做什么, 纵然烟波客来历不明,那又如何?又没什么干系。”   众人:“……”   方才唐轩的话,虽说得不明白,但大家心中都有些数了,天尘道人这样一讲,倒把话推了回去。   这让唐轩轻笑了一声,低下头慢慢饮茶。   素心师太咳嗽一声,低声提醒道:“天尘道兄,你忘了?血劫剑的消息尽是烟波客带来的。”   这时候天尘道人才恍然大悟,明白过来唐轩是在暗示什么,他并非是听不懂这些话,只是之前不曾往这方面想,还当是扯皮,登时拍案而起,怒不可遏:“烟波客为血劫剑四处奔波,出生入死,历经磨难方才带回这些消息,我等如此猜忌冤枉!岂不是寒了天下众侠士的心!”   铁知命见他对唐轩发火,心中不由得一喜。   江海士忙从中调停:“道兄莫恼,唐门主并非此意,只是……只是此事需从长计议,任何蛛丝马迹也不可放过。”   安抚住天尘道人之后,素心师太也一样摇头叹息:“烟波客在江湖上素有侠名,仗义行仁,为江湖化解去许多危机,不知多少人受过他的恩惠。英雄不问出处,见迹如心,实不该妄语。”   见打不起来,铁知命好生失望,不冷不热道:“说来,方才天尘道长有句话倒是说错了。”   天尘道人怒容还未消,闻言仍不禁好奇道:“哦?不知是哪一句?”   “嘿,烟波客为血劫剑四处奔波不假。”铁知命摇头晃脑道,“只不过出生入死,历经磨难就未必了。”   天尘道人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当然是字面上的意思。”铁知命道,“越迷津跟了他一路姑且不提,那墨戎圣教虽不知是什么名堂,但想来与咱们的门派也差不多,更何况墨戎蛮地,戾气更重,毒瘴蛇蝎众多,规矩也与中原大有不同,听说墨戎人常与毒虫野兽为伍,性情狡诈不说,手段更是狠辣无情。”   在还未接任掌门一职时,素心师太也曾游历江湖,淡淡道:“倒也不然。”   “哦?”铁知命问,“师太何意?”   素心师太声音缓缓:“十余年前我路经墨戎毒地,机缘巧合之下,见过他们惩戒一个教中盗窃财物的叛徒,竟用虫子将人活活吃空,惨叫不绝,直至断气,其情状残忍非常。”   此事虽过去十余年,但她的模样看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众人闻言都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就连铁知命都不由得脸色青了一青。   不过群侠听了甚是奇怪,素心师太方才明明反驳,可眼下这番话却又佐证了方才铁知命的一番言语。   天尘道人怒道:“偷盗之罪,纵不可轻饶,却也不该如此酷刑,这等草菅人命之处,师太鞘中宝剑,如何不出?”   “非是我不动。”素心师太叹息一声,“我佛亦有金刚怒目,我已经动了,在救下此人后,他自称误入,被墨戎人胡乱安了个罪名,抓去炼蛊。”   天尘道人神色缓和:“倒是一桩善事。”随即又是不解,“那之后是如何?”   素心师太苦笑道:“之后墨戎追来,他将我推出,诬陷我与他是同谋,还将我的钱财劫掠一空,独自逃走了。”   众人:“……”   唐轩的神色都有些古怪起来。   素心师太苦笑:“我那包袱倒没什么金银,只是有样长命锁,是师父特意为我所打,实在难舍,脱身后立刻追去,才发现他竟又被捉住,终于受了这极刑。”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此人虽未杀人,但他贪心非常,偷盗财物公文,耽误了一桩军机要事,以至害死了不计其数的人。按照墨戎律法,本该处以百虫噬心之苦。”   众人默然。   素心师太又道:“经此一事,我方才明白了一个道理。”   天尘道人道:“不知是何道理?”   “佛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素心师太道,“纵然是中原乃礼仪之邦,乱世亦用重典,若非是我着相,对墨戎心存偏见,胡乱干预,又怎会闹出这一桩意外来。因此方才铁堂主提及墨戎时,才贸然出声打断,还望诸位不要见怪。”   群侠皆都摇头:“师太说得极是。”   素心师太说得如此诚恳,众人哪还听不明白,这明里是说墨戎,暗里则是在说秋濯雪。   铁知命还当她要说什么,没想到半天就说了这样一通废话,心中腹诽素心师太婆婆妈妈得很,面上还不得不竖起大拇指道:“师太客气,此言实在振聋发聩,只是墨戎此地民风彪悍,手段毒辣,总是没错。”   素心师太点头:“这倒不假。”   铁知命嘿嘿笑道,“墨戎民风一向霸道蛮横,这澹台据说与墨戎世代友好,烟波客却带着情报,全须全尾,好手好脚地走出来,半点伤势没有,可见不但本领非凡,而且必定早有交情。既有交情,又怎么会是出生入死,历经艰难呢?”   他这话听着实在阴阳怪气。   自认“知道内情”的谢未闻:“……”   在谢未闻的胸中有千万句话想说出口来,却是一句都说不得,此刻要是说话,无异于站队。   站对还好,站错可就要命了。   步渊停淡淡道:“铁堂主,烟波客才救过你一命,你如此说话,只怕不妥吧?”   “我铁某人一向是只讲公道正理。”铁知命嘿地一笑,说得正气凛然,“救命之恩固然感激,可当讲的实话,半句也不该少。烟波客倘若清白,何惧这几句话,要是不清白,我铁某人岂不是持小义而无大节了?”   这下所有人都很明白了。   天尘道人大大皱眉,心下纳闷非常。   按道理来讲,秋濯雪从唐轩的手中救了铁知命的性命,而铁知命又与唐轩素有嫌隙,于情于理,他本该站在秋濯雪那边。   这会儿怎么跟唐轩站在同一立场。   “真是满口仁义道德,一腹男盗女娼。”   唐轩与他为敌多年,如何不知道铁知命的想法,霹雳堂终究是难逃商人本性,秋濯雪如今救了他的性命,这等恩情要如何偿还?   铁知命这等小人,施恩如结仇。   因此唐轩又冷笑道,“我现下倒是又觉得,这秋濯雪与当年的一先女有些相似了,皆是有眼无珠,错信他人。”   铁知命的脸色顿时一沉,却也不理他。   步渊停咳嗽了两声:“唐门主……”   “失言。”唐轩这才回过神来,面露愧色,“我对一先女并无不敬之意。”   提到一先女,在场众人都不由得沉默了下去,江湖上各门各派固守基业,因当年玉邪郎的挑拨离间,彼此之间纷争不断,若非一先女四处游说,眼下只怕还难坐在一起。   众人心头虽钦佩的人各有不同,但提起一先女,没有一人不敢心悦诚服。   她那时的威望之盛,从各门派心甘情愿结成武林盟就可见一斑。   结盟二字说得轻巧容易,能够促成结盟的人却是万中无一,盟主更需要文武兼备、德高望重之人。   只是当年近在咫尺的武林盟,已随着一先女的坠崖一同消亡。   她的死,无疑是一桩憾事。   更可怕的是,她竟是死在正道手中,当年青鸿子怒杀马文轩与岑萱姬二人,他形貌癫狂,怒发冲冠,众人皆看在眼中,也明白为什么。   然而他们又如何张得开口,如何能告诉江湖人,除邪魔外道之时,正道中人为了一己之私而暗算了一先女,害她殒命。   听起来,岂非叫人齿冷,其他人没有出手,是不曾想过,还是没来得及动手?   至此之后,正邪还有什么分别?   正是多事之秋,其他门派是否会以此为借口围攻围剿之人?   因此这段往事连同一先女都被埋葬在了众人内心最深处,此后数十年,不约而同地不再提起,甚至连为其复仇的青鸿子都只能变成“疯子”。   他亦心甘情愿,成为一个逍遥的疯子。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八十六章   此事暂时商量不出个具体的结果来, 最后无可奈何,只能各自离去。   出门的时候,天尘道人昂首挺胸地走在最前, 步渊停则忧心忡忡,唐轩与素心师太二人则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众人之后。   两人走了片刻,见四周都无人了, 素心师太才开口道:“不知唐门主有何话要与贫尼说?”   唐轩默然片刻,才道:“不知师太如何看待此事?”   素心师太叹息道:“天下烦恼,总是无穷无尽, 贫尼只希望此事能够顺利解决, 再无他念。”   “如果他真的回来了呢?”唐轩忽然问道。   素心师太陡然一惊, 手中拂尘险些拿不稳当,她讶异地看向唐轩道:“方才唐门主不是说……”   唐轩淡淡道:“不错, 我是说那是个冒名顶替之人,可是我没有说他真的死了。”   只听见“当啷”一声,素心师太的拂尘坠落在地, 她张了张嘴,本想问唐轩何不对众人坦言相告, 可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自己再清楚不过,到底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唐轩将拂尘重新捡起, 递给了神情恍惚的素心师太, 这心如止水的女人静修了二十多年, 却因一句话再起波澜。   他既觉得好笑, 又隐隐约约感到可悲。   好半晌, 素心师太才接过拂尘,她的声音已颤抖, 面容也不复方才的慈悲超凡,看上去倒像个再寻常不过的妇人,她垂着脸,颤抖着声音说话:“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唐轩却沉默下来,又道:“你还记不记得丁流云?”   “这……这实在是个很久远的名字了。”素心师太喃喃道,“我当然记得他,只怕一生一世也无法忘怀。我记得他在当年的大会上,伤了许多弟子的性命,却不是为了门派,而是想讨那个人的欢心,想听那人夸赞一句。”   唐轩淡淡道:“丁流云的根骨一般,性情内敛,一直沉默寡言,可他却有非凡的毅力,旁人一天练六个时辰的功夫,他可以练八个时辰,甚至九个时辰。当年发生那件事之后,唯有他不肯认错,也唯有他受到了酷刑,甚至被刺上了……”   素心师太面露不忍:“好了,你不要再说了,人已经死了,何必再说呢?”   “你又怎知道他死了?”唐轩道。   素心师太错愕:“你说什么?”   唐轩却无端沉默下来,他静静走了几步,才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轻声道:“你以为我之前为何会无缘无故去一趟大沙漠?”   “他竟在大沙漠。”素心师太喃喃道,“你是如何得到的消息?”   唐轩淡淡道:“是因为天行这傻小子。大沙漠中有个叫做耶忽的人与步渊停是旧识,常有来往,前两年他大寿时,步渊停让天行送礼过去。年轻人聚在一起,难免有些攀比心,天行少年气盛,显摆了下我送他的东西,就被丁流云认出来了,还让他送了一封信来。”   沈家与步家定下婚约后常有走动,连带着与唐门的关系也不差,唐轩爱屋及乌,对步天行这个小辈也多有照顾,生辰时经常会送份礼物过去。   唐门暗器巧夺天工,送给步天行的礼物当然也不会磕碜,被少年人拿来显摆炫耀,再正常不过了。   素心师太默默无言:“难道……难道是那人助他逃脱……唉,他如今过得如何?”   “他不肯见我。”唐轩甚是平静,“不过我想情况不坏,起码我们对了一掌,他的本事已胜过当年许多了。”   素心师太又默诵了一句佛号,她的神色变得似乎略有些疲惫了,低声道:“他既不肯见你,为何要请步小施主送信?”   唐轩轻飘飘地反问道:“你以为那是一封什么信?”   素心师太沉默片刻,又问:“既然如此,唐门主为何还如此冒险前往大沙漠,这岂非是自投罗网?”   “陷阱设下,本就是让人来踩的。”唐轩微笑道,“玉邪郎既要亲手杀我,丁流云又怎会擅自动手呢?在时机未到之前,我总是安全的。”   这句话让素心师太的脸上倏然流露出一种格外复杂的情感,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眼中充满了嫉妒与悲哀,过了许久才平息。   “唐门主当真相信他还活着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素心师太的身躯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她的目光投向苍茫的夜色,似充斥着无尽的迷茫与惆怅。   “我相不相信并不重要。”唐轩缓缓道,“重要的是,师太会怎么做?”   素心师太梦呓般问道:“怎么做?什么意思?”   “师太倒是好涵养,好气度,连生死都置之度外。你我都很了解他,他要是当真重回江湖,必然要报当年围剿之仇,那么首当其冲的只怕就是你我二人了。”唐轩淡淡道,“而你我绝无任何能力抵抗,不是吗?”   素心师太问道:“唐门主认为时机到了?”   “我本不确定,不过今天却是觉得八九不离十了。”唐轩的手轻轻抚摸过大拇指上的扳指,他甚至难得将它摘下来,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番,才又重新佩戴回去。   素心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你是在说……”   “不错。”唐轩淡淡道,“正是秋濯雪。”   素心沉默片刻:“秋施主自现身江湖以来,素有侠名,品性有口皆碑,至于他的身世……世人各怀难言之隐,本也不足为奇。”   唐轩淡淡道:“江湖上的人隐瞒自己的来历,无非是四种可能,一种是不敢辱没师门;第二种是师承恶贯满盈之人,不敢轻易开口;第三种则是自己也不知道师承何处;第四种则是……身负血海深仇,因此隐姓埋名,伺机报复,不敢打草惊蛇。师太认为,秋濯雪会是哪一种呢?”   第一种当然不可能,秋濯雪在江湖里名气颇大,要说这样的人物还有辱师门,全天底下的弟子干脆抹脖子自杀算了。   第三种也不可能,秋濯雪心思玲珑,才高八斗,他这般人物要是连自己的师承都弄不清楚,岂不是天底下第一大笑话。   年纪这样轻,武功却这么高,第二种与第四种不论是哪一个,都让秋濯雪看起来格外可疑。   素心师太皱眉道:“你当真认为是秋濯雪可疑?”   “真正能够背叛你的人,往往是那些你以为最忠诚的人。”唐轩沉声道,“当年的玉邪郎看上去,我想也并非是面目可憎之人。”   素心师太动了动嘴唇,只是默诵一句佛号,又道:“秋施主的武功固然高强,相貌堂堂,也的确来历不明,可观其筋骨,如今不过二十来岁,绝不可能是那人。”   “你难道以为他什么事都要自己动手吗?”唐轩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讥讽,“素心啊素心,你真是越活越天真了。”   素心师太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这些还不足够说服我。”   “我当然不会只因为一招就冤枉他。”唐轩沉声道,“小染跟我说起过,她是在临江城碰到秋濯雪的,秋濯雪甚至第二次放走了那个夺剑的女人。而跟在她身边的焦廷还说,秋濯雪在聚宝盆之中,如鱼得水一般,跟宝娘打得正欢。”   素心诧异地望着他。   “更有趣的是,江海士为侄子做媒,赤红锦却因为一人的到来婉拒了这桩婚事。”唐轩转过头来看着素心,神情有些复杂,“你猜是谁?”   素心脱口而出:“是烟波客?”   唐轩点了点头。   素心师太沉默片刻,又轻轻叹了口气:“其中的确有许多说不通之处,素闻烟波客一向不近女色,洁身自好,这倒确实有些令人惊讶……不过,食色性也,年轻人轻浮浪荡些,也是人之常情。”   唐轩冷淡道:“师太倒是豁达,我却不然,之后我细细回想,重新推敲,觉得这些事情实在太巧了一些。”   素心师太问道:“哦?”   “当初万剑山庄并未请秋濯雪入庄,他却正好回到吴都,路上救下了宋叔棠,以救命恩人的身份顺理成章地进入了万剑山庄。姑且当是巧合。”   “之后他又巧合至极地带上了能引发血劫剑蛊虫药性的花粉。”唐轩缓缓道,“他有个红粉知己,男人为女人带礼物再正常不过。可是,他分明才从吴都出来,为何礼物没有送给慕花容,反而自己留下?这不是奇怪得很吗?”   素心师太沉默不语,女人纵然是要送给情郎防身的礼物,也绝没有送胭脂的道理。   “你也曾去过墨戎,知道那里是何等情况。”唐轩又道,“倘若说,真如秋濯雪所言,是托了伏六孤的福,如何连伏六孤险些丧命?他却平安无事。那些墨戎人又为何找上颜无痕时,只提秋濯雪居心不良?”   素心师太沉吟道:“可是之后风波门被灭一事,萧锦瑟萧少侠也在身侧,跟随烟波客一同,这已足够洗清他的嫌疑,又作何解释呢?”   “当我有了这么大的嫌疑时。”唐轩道,“我总也难免会想要绞尽脑汁,找个办法来洗清自己的嫌疑。”   “更何况,玉邪郎与血劫剑有关的事,本就是秋濯雪的一面之词。”   素心师太绷紧嘴角:“可是……他又怎会提到大沙漠?倘若全是胡编乱造,难道不怕我们去查吗?”   唐轩淡淡道:“师太,你莫不是忘记了,他曾救下过一个叫卡拉亚的异邦刀客,对于大沙漠的情况,需要胡编乱造吗?”   他们二人谁都没有提到越迷津,只因谁都不想去跟越迷津对证。   “这……”素心师太握紧了拂尘,眉头紧蹙,“可是猜测毕竟是猜测,唐门主,你我并无实据,妄下判断,只恐误伤他人一片丹心。”   唐轩挑眉头来“哎呀”了一声:“师太,你以为我与你说这些话,是为了将秋濯雪绳之以法吗?出家人好重的戾气啊。”   素心师太道:“……那……那唐门主是何意?”   “唔,我当然是让你多提防提防了。”唐轩背着手,愉快地说道,“正如你所说,我对秋濯雪的一切都只是猜测而已,也许是他,也许不是。”   “说不准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也许胭脂上有意想不到的巧合,也许墨戎的那位巫觋就是性情古怪,心爱的人非要杀死,旁的人却饶恕不管,也许秋濯雪就是好心放走那个女人,也许赤红锦只是自己不喜欢傅守心,也许风波门一事的确谁都不知情。”   素心师太:“……”   “又也许……”唐轩的目光突然凝结冰冻,“幕后之人正是看中秋濯雪来历不明,因此才故意在血劫剑后放出有关玉邪郎的风声,想误导我猜忌怀疑,好借刀杀人。”   素心师太沉默无言:“你实在变得很像他。”   唐轩的笑容缓缓淡去:“师太?”   “你对什么都不信任,对什么也都当做玩乐。”素心师太忧愁地说道,“哪怕是你的性命,唐轩,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无法忘记他吗?”   唐轩淡淡道:“你忘记了吗?”   素心师太叹了口气:“我不忘记他,是因为希望我从未见过他,我从未……从未……唉,可你呢?”   唐轩沉默片刻,只道:“我从未后悔过。”   这次唐轩没有再停下来,他只是一直走一直走,直至彻底没入黑暗之中,再没有片刻停留。   素心师太望着他的身影,恍惚之间,似乎又看到另一张面孔,另一个男人也是这般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个人从不曾对素心有情,素心再清楚不过,在她的记忆里,那人总是高高在上的,冷淡又无情,他从不多看她两眼,她曾以为这是因为对方生性君子。   其实不过是因为他眼里一直都没有过她。   她本以为,两人的相遇是命中注定……她本以为,自己终有一日能融化对方的坚冰……   可那都是痴心妄想。   这种心情,只怕除了素心之外,谁也没办法体会到。   就在素心师太准备调转方向回房的时候,一道人影忽然出现在了月拱门下,他不知道何时出现的,也不知到底等了多久,听到了什么,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容。   这个人居然是秋濯雪。   虽然并未说过秋濯雪的半句坏话,但纵然是素心师太这样的大人物,也不由得此刻怔了一怔。   “不知秋施主怎会在此。”   秋濯雪答道:“噢,我刚送越兄回房。”   送越迷津回房?且不说这是落花庄,越迷津此人需要他人护送吗???   素心师太:“……”   “师太。”秋濯雪并没有给素心师太太多机会,很快就热情地发出了邀请,“今夜月色正好,不妨一道走走?”   他笑得简直像只小狐狸。   素心师太:“……”   她实在很想拒绝。   最终素心师太还是无奈道:“请吧。”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八十七章   唐轩在怀疑秋濯雪, 秋濯雪同样也在怀疑他。   既然拿得出美人印,无论是否伪造,幕后主使必然是曾经见过玉邪郎的人, 最可疑的当然就是当年因玉邪郎受害的那群弟子。   如果还要加上财力与人力,那就只能从几个掌教里挑选了。   而去过大沙漠且得到好处的唐轩,简直把可疑两个字刻在自己的脸上。   不过这只是一个猜测, 人可以有许多猜测,可是没有证据的猜测绝对不能作为结论。   虽是秋濯雪邀请,但却是素心师太先挑起了话题:“方才的话, 不知道秋施主听见多少?”   秋濯雪无奈道:“师太未免高看秋某的轻功, 二位何等本事, 只怕颜无痕都不可能躲在二位眼皮子底下不被发现。”   这让素心师太微微一笑,神态从容, 她看得出来秋濯雪说的是实话:“那秋施主想知道吗?”   “倘若有关玉邪郎,秋某就想知道。”秋濯雪笑道,“要是无关, 只是寻常叙旧,那就不必了。”   素心师太沉默片刻, 又道:“那么, 秋施主对当年玉邪郎的事有多少了解?”   秋濯雪道:“之前花主所说,就是秋某知道的全部了。”   素心师太若有所思, 她端详着秋濯雪的脸, 微微笑起来:“恐怕不止吧, 否则秋施主怎么会找上贫尼呢?”   “也许我找上的不是师太。”秋濯雪含笑道, “本是唐门主呢?请师太散心, 不过是想旁敲侧击一二。”   素心师太怔了一怔,失笑道:“既是如此, 秋施主又怎么看待此事呢?”   这让秋濯雪沉默了许久:“此事,秋某似乎无权置评。”   素心师太轻轻一抖拂尘,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去,夜间的微风轻轻吹动她的发丝:“秋施主虽不敢置评,但玉邪郎一事对贫尼而言,不过是魔考二字。”   秋濯雪反问:“魔考?”   魔者,磨难也。   与素心师太说话很省事,她与秋濯雪遇到过的许多出家人不同,并非满口佛语禅机,反倒如同常人一般,这些词汇也并不难懂。   他当然不是不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是不明白素心为何会这么说。   “正因贫尼当年心有挂碍,才生恐怖。”素心师太合掌望天,轻声道,“昔日魔考未过,是贫尼一人之过,怨怪不得他人。”   秋濯雪苦笑起来:“师太好佛性。”   素心师太洒脱一笑:“是佛吗?是魔吧。”   很快她又摇头笑起来:“不过此话要是被他人听见,只怕贫尼就有麻烦了。”   秋濯雪也笑起来:“那素心师太又为何告诉秋某?”   素心师太温柔地看着秋濯雪,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天真的孩童,柔和而慈悲:“也许是因为秋施主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哦?”秋濯雪一怔,问道,“不知道是谁?”   素心师太淡淡道:“当年的一先女宁九思,秋施主可有听过?”   秋濯雪道:“这……听……听过。”   素心师太笑起来:“想来也是略知一二?”   秋濯雪点头。   对于父母,秋濯雪再清楚不过,可世人眼里的一先女却了解有限,因此忽地有了些好奇心:“师太很熟悉一先女吗?”   “没有人能熟悉一先女。”素心师太摇了摇头,“她是解决麻烦的人,也是令人敬仰的人,更是破除魔考的人,只怕青鸿子都不敢说自己熟悉一先女。”   秋濯雪沉吟道:“听起来,师太似乎很仰慕一先女?”   素心师太沉默了,过了许久才道:“她是唯一能令玉邪郎成为真魔的人,只可惜除魔未尽。”   当年的玉邪郎之乱,潜藏其下的真正危机其实是江湖上各大门派的勾心斗角,这考验并非只针对他们这群年轻的弟子,还有门派本身。   如果不是一先女出山,说服各大门派既往不咎,将矛头彻底指向玉邪郎,如今江湖只怕分崩离析,皆崩溃在玉邪郎的玩乐之下。   又或者说,不是玉邪郎,而是崩溃于自己的欲/望。   玉邪郎所给予的,正是各大门派当时所欠缺的东西——互相攻讦的理由。   他抹去了所有门派本拥有的正义,令所有人都堕入了无间。   秋濯雪沉默片刻,忽然道:“我想师太不是无缘无故告诉秋某这些往事的吧?”   “难道秋施主就是无缘无故邀请贫尼一同散心吗?”素心师太微微一笑,“你年纪虽轻,但本事不小,既已调查了这么多事,当然不会半途而废,这些就是贫尼的答案。”   秋濯雪淡淡道:“这番话要是流传出去,师太才是真的有大麻烦了。”   素心师太却并未流露出半点惧色,她此刻已走到一棵花树之下,任由落花沾着衣裳,垂下脸,露出慈悲之相,微微一笑:“那即是贫尼的业。”   秋濯雪叹了口气。   原本秋濯雪还有些怀疑素心师太与唐轩私下勾结,眼下也都没有了。   能将当年的玉邪郎视做魔考的出家人,并且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素心师太绝不会做出这些事情,更不可能跟唐轩联手。   “师太已证明自己的清白。”秋濯雪沉声道,“那么唐门主呢?”   素心师太看向了他。   ……   第二天清晨,素心师太被发现死在了花树之下,神态安详,似夜间赏花,沉睡未醒。   发现素心师太的人是峨眉派的女弟子们,她们本是起来想找素心师太去吃早点的,见着她倒在树下,连唤了几声都不见起来,就笑嘻嘻地去推她,哪知道触手冰冷,人已没气多时了。   她的尸体上没有半点血,死时的模样也很平静,甚至微微带笑,甚至有些悲悯,全然没有半分死亡的痛苦。   女弟子们哭着将她搬到了房中,派了人来前厅说了这一消息,很快所有人就都来到了素心师太的房间之外。   秋濯雪当然不在外面,他在房间里面。   昨日还相谈甚欢的人突然就死在自己的眼前,这种滋味实在叫人难以言喻。   作为庄主的谢未闻的脸色当然不会好看到哪里去,简直绿得发紫,看上去好像要晕过去一样。   几名女弟子俯在床边痛哭流涕,好在她们的大师姐看起来还是很镇定,只是眼睛发红,含着泪与各位掌门人说明情况。   素心师太的身上并没有半点伤痕,是被人一掌打断心脉。   这让秋濯雪想起了白天南的死相,不过白天南与素心师太的武功自然是有所差别,就算不动手,也完全看得出来,可是白天南被杀时,身后甚至还有一个刀手。   而且二人的神态也截然不同。   白天南像是看到了什么世上极恐怖惊骇的东西,可是素心看上去却像是心甘情愿而死的。   这时,一个穿着粉色衣裳的女弟子抹泪道:“在师父的身上,还有一封信。”她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也许是因为大师姐特别靠得住,或是峨眉派的弟子生性都很坚韧,除去几个晕厥的,剩下的女弟子目光之中涌动的不止悲伤,还有怒火。   站在门外的步天行面露不忍,而步渊停则是沉声问道:“信?不知在什么地方?”   峨眉派的大师姐神色悲痛:“在我这里。”   信上除了“别来无恙”四个字之外,什么都没有,可这四个字已足够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就在这时候,铁知命忽然转过头去,看向了唐轩,脸上的神情变得异常古怪:“唐大门主,我怎么记得,昨夜谈完话后,素心师太似乎是跟你一起落在最后,不知道两位都谈了些什么?”   在场所有人几乎都看向了唐轩。   唐轩并没有为自己解释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素心师太的尸体,好半晌才似笑非笑地开了口,似是对自己说话,又似是在说素心:“痴人啊。”   他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峨眉派的女弟子们脸色已渐渐愤怒起来,不少人握住了剑柄。   还不等铁知命面露得意之色,秋濯雪又开了口。   “素心师太遭到毒手之前所见的最后一人。”秋濯雪淡淡道,“并非是唐门主,而是秋某。”   这下房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秋濯雪,铁知命听着有人打岔,脸本是一下子垮了下来,不过看清说话的人后,挑了挑眉,神色又很快恢复如初,甚至带了点看好戏的意思。   素心师太在江湖里算得上是德高望重,任何人被怀疑是杀害她的凶手,都必然要心惊胆颤。   可唐轩姑且不提,秋濯雪的神色却也是镇定自若。   唐轩讶异地看了秋濯雪一眼,皱起眉头,显然是他的回答不在预料之中。   步渊停也皱起眉头,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唐轩,显然是有些怀疑之前的事,声音一下子变得有些谨慎起来:“不曾听说烟波客与素心师太有旧?”   秋濯雪平静道:“秋某是为了玉邪郎一事找上素心师太。”   铁知命怪笑一声:“不知道烟波客想知道玉邪郎的什么事,竟然深更半夜找上素心师太问话,怕不是些不能见人的话。”   天尘道长忽然拍案而起,怒道:“混账!”   这次还没等女弟子与秋濯雪反应,覆水剑已经搭在了铁知命的脖子上,一直安静无声的越迷津缓慢抬起眼来。   他出剑实在太快,其他人没能来得及拦下,步渊停脸色铁青,嗓门都吊上去八度:“越大侠快快住手!”   天尘道长:“……”他又默默坐下了。   峨眉派的女弟子们则是惊呼一声,还有人脸上流露出解气的神情。   铁知命几乎是瞬息就退,那覆水剑却如影随形一般,冰凉的触感一直紧紧贴着颈部的肌肤,他的脸完全变成青白色。   “我如果没有住手。”越迷津道,“你现在看到的会是一颗人头。”   铁知命铁青着脸看他:“越迷津!你当真要跟霹雳堂结仇?!”   越迷津淡淡道:“噢?还会有霹雳堂吗?我以为我杀的是你,不是唐轩。”   这当然是一句实话,实话的滋味总是不太好受的。   铁知命:“……”   他这下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铁青的脸又突然变白了,像铁知命这样的人最不怕的就是讲道理的人,最怕的就是毫无顾虑的人。   特别是越迷津这样的,一声不吭就会出手杀人的类型。   铁知命下意识将求救的目光转向了秋濯雪,期待对方救自己第二次性命,秋濯雪却似乎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屋子里倏然安静了下来,过了许久,秋濯雪轻轻将手搭在了越迷津的剑上,淡淡道:“越兄,不要惊扰师太的安眠。”   越迷津冷淡道:“是我惊扰吗?”   秋濯雪又看了一眼铁知命,神色冷漠:“铁堂主,口下留德。”   他往日总是叫人如沐春风,这会儿板起脸来,叫人顿时心生惧意。   铁知命僵住了。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唐轩与秋濯雪对视了一眼,两人似乎都明白了什么。   唐轩忽然笑起来:“看来下一个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事情所以更新也晚了,不好意思><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八十八章   英雄宴里来了许多人, 不论什么时候,都有人醒着,可谁都没有发现动静。   素心师太的武功并不弱, 纵然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能够一掌将她击毙的高手仍是屈指可数,再加上那封写着“别来无恙”四字的信, 其实已经足够说明凶手的身份了。   玉邪郎。   因此铁知命才会将矛头指向唐轩,如果唐轩是最后见到素心师太的人,加上他昔年与玉邪郎的关系, 完全可以将他拖下水。   不管是勾结玉邪郎的嫌疑, 还是杀害素心师太的嫌疑, 都足够致命了。   结果却跳出来一个秋濯雪。   铁知命差点丢了性命,加上说错话被峨眉派弟子怒目相视, 只好安静地待在角落里,不由得在心里腹诽起来:“难道秋濯雪就不懂得明哲保身四个字怎么写吗?!”   天尘道人坐在位置上喃喃道:“如此雷霆的手段,莫非真是玉邪郎回来了?”   这简直是阎罗王的名单, 当年围剿的人除去已不在人世的,十有八九都在此处, 在场许多人的脸色都不由得变了, 下意识往四处看了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钻上来。   这下就算是放了榜, 众人也不能走了。   眼下素心师太死在了落花庄里, 要是不揪出真凶来, 各大门派岂不是声名扫地?   简单料理了一下素心大师的后事之后, 众人在前厅重新集合。   天尘道人眉眼严肃, 他摸了摸下巴,先是看了看唐轩, 又忍不住看了看秋濯雪,沉吟道:“为今之计,我看还是先要找个主持大局的人才行。”   唐轩倒是将话说得很直接:“我既曾与玉邪郎有故,不论立场如何,此事又是否当真玉邪郎所为,在诸位眼中必失公允。不过我这人脾气不小,不轻易服人,我看还是一客不烦二主,直接让步渊停来吧。”   一般情况下,本应该是落花庄的主人谢未闻来做,可他不过是评榜之人,人微言轻,不能担此重任。   “这……”步渊停略有些讶异,“只怕不妥。”   唐轩淡淡道:“怎么不妥,不过……你要是怕涉入其中,我也能够理解,那不如让不怕惹麻烦的来……我看烟波客就非常不错。”   他的目光微微一转,忽然落在了秋濯雪的脸上,似笑非笑起来。   满座大多是秋濯雪的前辈,他年纪较轻,名气虽大,但是要论起地位与势力,远远不如。   要不是玉邪郎的消息是他追查得出,只怕这会儿都没有他坐的位置,这番表态不是揶揄才怪。   秋濯雪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可惜秋某是最后见过师太的人,只怕也有嫌疑。”   步渊停被他们俩一前一后挤兑得只好苦笑:“这是说哪里话,天底下的重担,步某挑得起来当然要挑,不能挑的,也难免要伸手抬一抬,只是……只是……”   生怕麻烦落在自己头上的谢未闻忙道:“不必只是,万剑山庄的威名谁人不服,步庄主为血劫一事操劳奔波,再合适不过了。”   权力虽是人人都想要的,但是烫手的山芋就未必了。   步渊停站起来向众人一拱手:“也罢!既诸位如此信任我步渊停,我当然没有二话!”   这事情就这样敲定了。   唐轩与秋濯雪作为最后跟素心师太说话的两个人,难免要问一问情况,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经历了这样的事,所有人的心情都无疑很沉重,只有唐轩的表情仍然很平静,也很正常,看上去简直就像是把凶手两个字写在自己的脸上,一点忧心也没有。   众所周知,天尘道人是个非常耿直的出家人,他眯着眼睛看着唐轩好一会儿,毫不客气地说道:“唐门主,你似乎不太紧张?”   唐轩挑起眉头道:“秋濯雪也不太紧张。”   秋濯雪:“……”   众人:“……”   昨夜在书房里的众人,看着唐轩与秋濯雪二人,神色都异常微妙。   就算真是玉邪郎,这两人的可疑程度照旧不相上下,特别是他们俩竟然昨夜都单独跟素心师太相处过,而且两个人的掌力还都不弱,他们俩现在还都不太紧张。   秋濯雪很清楚凶手绝不可能是玉邪郎,他当然不慌:“越兄也不紧张。”   越迷津正靠在柱子上闭目养神,他不但年轻,而且模样很干净,看起来全然不为外物所动。   整件事本来跟他没有关系,不过他仍然选择站在这里,当然没有人去赶他。   听到秋濯雪喊自己的名字,越迷津不由得睁开了眼睛,在众人的脸上扫了一圈,脸色不善,看起来好像群雄欠了他八百吊钱一样:“怎么?”   当然没怎么,要是有怎么,只怕越迷津就要把人怎么了。   众人:“……”   步渊停赶忙将话题拉回来,唐轩略有些懒散地说道:“我与素心师太少年时颇有些交情,此次难得见面,只是叙话几句,没什么特别的。更何况,秋濯雪在我之后见过素心师太,问我是否有些舍近求远了?”   秋濯雪的神色未动,步天行却忍不住站起身来,他看了一眼唐轩之后,大声道:“烟波客绝不会是凶手,更不可能是玉邪郎的内应!”   这句话让秋濯雪的眉眼忽然动了一下。   见是步天行,众人的神情一下子都变得很古怪,听到这句话之后,表情就变得更加诡异了。   想要说服一个毛头小子去怀疑他的心上人,只怕难于上青天。   步渊停则沉下脸来:“天行!你在胡说什么!”   步天行的脸倏然一白,似乎也觉失言,一下子坐立不安起来,可还是倔强地说下去:“我当时正好路过,师太走到花树边坐下来之后,烟波客就走了,那时候师太还是好好的。”   “步少庄主,你可确定?”谢未闻下意识看了两眼步渊停,“步庄主以为呢?”   步渊停沉吟片刻道:“犬子虽无大才,但为人做事倒是有些分寸,绝不会信口雌黄,他既说看到,就一定是看到了。”   天尘道人突然一皱眉:“不过,步少庄主如何会路过素心师太的房外?”   步天行被他一问,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倒是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这个……其实我是想……我是想……”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秋濯雪,那种眼神简直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人,看着魂牵梦萦的神女,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生怕冒犯了対方一样,带着浓浓的苦涩与仰慕。   秋濯雪:“……”   群雄:“……”   步渊停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他撇过了脸去,不太想继续看这一幕。   又过了一会儿,步天行才吞吞吐吐地把话说出来:“我是说,其实昨天夜里……我是想去找秋大侠道谢……之前没有什么空闲,昨日难得有机会……只不过……我又有些犹豫,因此并未现身。”   他说完这句话后,额头都已经冒出汗来了。   尽管秋濯雪很清楚步天行是真心实意地想要为了自己保住万剑山庄荣誉这一点道谢,而他眼下的尴尬与窘迫,是因为两人被误解的关系被摆在大庭广众之下,而不是因为害羞。   可他也相信,其他人一定不是这么想的。   特别是在这种事上,无论怎么解释都是没有用的,因为不管怎么解释,人们总是更愿意相信自己以为的那些东西。   谢未闻则恍然大悟,在心底嘀咕了一句:“难怪秋濯雪不敢隐瞒,原来是被人看见了!”   如他这样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   步天行虽然痴迷秋濯雪痴迷得要死,但出了素心师太这么大的事,当然是不可能瞒住的。   秋濯雪提前说了,反倒显得磊落,而步天行这晕头转向的傻小子难免要主动跳出来袒护他。   天尘道人忙道:“步少庄主请坐,没有人怀疑烟波客是凶手,只是普通询问罢了。”   步天行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默落座了,异常愧疚地看了一眼秋濯雪。   唐轩淡淡道:“去而复返,也未必不成啊。”   如果说前面的话都是试探,那么唐轩这句话已经非常露骨了,无疑是在说秋濯雪就是凶手了。   秋濯雪淡淡道:“不知道唐门主看到素心师太的神情没有,她非是毫无防备,而是坦然接受。秋某虽在江湖上也有些名号,但是跟素心师太并没有见过几次面,更不必说让素心师太了断尘缘了。”   唐轩忽然道:“柴雄似乎与你也没有什么关系,更不曾听说九冥候跟烟波客见过几次面。”   这句话一出口,所有人的表情突然都变得非常古怪。   秋濯雪:“……”   这下就连步渊停都有点呆住了:“呃……这个……唐兄的意思是……”他实在不想说出什么让自己后悔的话来。   天尘道人皱眉道:“唐门主,此言似乎不妥吧?”   唐轩倒是很平静:“当年的玉邪郎,七年前的师浮萍,岂非都是这样横空出世的人物。”   他转过头来,凝视着秋濯雪,微微一笑:“世上的人难免都有些秘密,有些秘密大,有些秘密小。烟波客成名至今,却无人知晓身世师承,无人知晓亲眷底细,就连秋濯雪这个名字,也未必是真,不是吗?”   他问得并不快,可字字珠玑,叫人忍不住捏了一把汗。   群雄都不禁紧张起来。   秋濯雪居然仍在微笑:“倘若唐门主当真什么都不知道,想来就不会问秋某这些问题了。”   唐轩冷冷地看着他:“我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你实在不该接我的金荻花,更不该在素心死前去见她。”   这时越迷津忽然出声道:“你真的不叫秋濯雪?”   厅内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一凝。   唐轩:“……”   秋濯雪:“……”   半晌后,秋濯雪经过艰难的心理斗争,回答了情郎这总是不合时宜的好奇心:“我的确叫秋濯雪。”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八十九章   越迷津的打岔犹如神来之笔, 方才还压抑万分的气氛不觉缓和了一些。   姓名听起来似乎微不足道,可既然秋濯雪就是秋濯雪,姓名是真, 纵然是敌人,起码也是个真实的敌人。   就连几乎笃定秋濯雪与玉邪郎有关系的唐轩,都不由得怔了一怔, 低头细细思索了一番,回忆在江湖上是否曾出现过什么姓秋的人物,从而能寻找出秋濯雪的过往。   在座的众位英雄, 除去昨日在书房之中的掌派人之外, 其余也多是武林里数一数二的人物。   就算不是聪明绝顶之人, 大多也见识过不少阴谋诡计,料定唐轩不会信口开河, 既出此言,必定是起了疑心。   接下来定然有一番舌枪唇战。   这二人,一个是执掌唐门数十年的门主, 另一人是漂泊江湖侠名在外的豪杰,名声都不小。   他们二人对上, 众人的心都不由得揪起。   旁人都不禁变了脸色, 可真正被指责的秋濯雪却仍是神态自若,连冷汗都没冒一滴。   秋濯雪饮了一杯酒, 仍是镇定自若地回答道:“至于唐门主方才所问, 秋某倒是认为, 救人性命, 与人结交, 从来没有什么应不应该的。”   众人虽不知道他是否清白,但看他年纪轻轻却有这份定力, 心中也不由得好生钦佩。   唐轩目光之中掠过赞赏之情,他同样为自己倒了一杯酒,缓缓道:“你之前曾说,血劫剑此事与风波门灭门两件事,是两波截然不同的势力所为。”   “不错。”秋濯雪目光闪动,点头道,“的确是我说的。”   唐轩又道:“玉邪郎灭风波门,澹台铸造血劫剑,之间并无干系,本来是两件毫无关联的事。”   秋濯雪面容不改:“听起来的确是毫无关联。”   “可是烟波客却说,血劫剑与风波门灭门乃是同一幕后黑手谋划。”唐轩缓声道,“这听起来似乎有些自相矛盾。”   秋濯雪苦笑道:“确实有些矛盾。”   唐轩又道:“更加矛盾的是,这个消息就连与你一路同行的越大侠,还有共同经历风波门灭门惨案的萧锦瑟萧少侠都全然不知情,这岂不是很可疑?”   步天行的脸忽然有些发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到底没有说出来,他没有去看秋濯雪。   秋濯雪淡淡道:“听起来的确有些可疑。”   唐轩看向他:“你难道不辩驳?”   “倒也不必辩驳。”秋濯雪微微一笑,“秋某说出这消息,自然是信得过对方,诸位要是信不过秋某,也可以选择不信。”   “秋某既答应过不说出此事的来源,自当信守诺言,江湖上谁人不曾为他人保守过秘密,要是这一点就能要了我的命,只怕众位英雄也不答应。”   群雄点头道:“不错!”   唐轩目光一沉:“好!说得好!你隐瞒消息,固然可疑,可要就此怀疑你,却实难服众。”   秋濯雪用扇子轻轻敲了敲掌心。   唐轩又道:“当日临江会面,不染与你提起玉邪郎一事时,阁下年岁尚轻,却对玉邪郎异常了解——”   这时候房梁上忽然灰尘簌簌抖落,有人忍不住惊呼一声,打断了唐轩的话,众人抬头上看,只见房梁上倒挂下来一个颜无痕。   群雄:“……”   “嘿嘿,不好意思,这上头太多灰了。”   颜无痕冲着无辜遭殃的人摆了摆手,又转过身来,倒挂着对唐轩说话:“唐门主,前面看你说得还有鼻子有眼的,到了这儿,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唐轩一时无语,片刻后才冷冷道:“……如何?”   颜无痕更是愤愤不平:“博学也有错啊?那我谁家的秘密都听说过一些,岂非是天底下所有阴谋的始作俑者了?”   步渊停忙站起身来:“原来是颜侠士,还请下来。”   “不了不了,你们底下没我的座,我这地方挺凉快的,就不下去碍眼了。”颜无痕赶忙拒绝,又翻身坐了回去,抓着自己满是灰尘的下摆,讪笑道,“再说也怕有人打我。”   步渊停有些无奈。   颜无痕出现得虽是突然,但等众人回过神来,看他灰头土脸的模样,仍是不由觉得有趣,一时间不少人笑出声来。   天尘道人则朗声道:“此人虽行状无理,但言语却有理。玉邪郎纵然沉寂近三十年,可有心之人想要探听,倒也不难,总不能因烟波客知道此人,就说他有嫌疑,未免过于牵强。”   “倒难怪阁下练得一手好轻功。”唐轩微微一笑,“若非是如此的性急,只怕也练不出这样的腿脚。”   他虽话中未带半点讥讽,但颜无痕听起来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心中暗暗憋气,想道:“我倒是看看你能说出什么话来。”   唐轩又道:“他一个尘世俗人倒也罢了,天尘道兄乃是出家之人,怎么也将清修尽丢了。”   这下天尘道人也不由得咳嗽了一声,厅内本颇为嘈杂,此刻也都鸦雀无声。   “三十年固然长久,可总还有不少人记得当年往事,这当然不叫人惊讶。”唐轩缓缓道,“真正叫人惊讶的是,烟波客言谈之中颇为留心,似乎并不认为此事是玉邪郎所为,每每提起,总是说幕后黑手乃是自称玉邪郎。”   “我等或是厌恶、或是恐惧、或是不希望玉邪郎死而复生,大多不愿承认,却不知烟波客如此咬文嚼字,又是为了什么?”   秋濯雪不得不佩服唐轩的细心,叹了口气:“也许秋某只是谨慎。”   他顿了顿,又道:“此事尚未盖棺定论,不明之处还有许多,纵然玉邪郎是个恶人,也不应该将无关他的罪责强加在此人身上。”   “谨慎,不错。”唐轩赞许之色更浓,“一个年轻人有你这般谨慎,实在难能可贵,难怪你会闯出这般大的名头。”   秋濯雪:“……”   颜无痕生怕唐轩胡搅蛮缠,赶忙截口:“烟波客向来公正严明,这会儿证据不足,他要是信口就说是玉邪郎了,那才叫奇怪呢!”   若非知道颜无痕并无坏心眼,秋濯雪简直以为他是在故意捧杀自己。   因此秋濯雪叹了口气道:“还是听唐门主接下去的话吧。”   唐轩说起话来仍是不紧不慢,全无半分被打扰的意思:“也许的确是如此,又或者,烟波客更希望众人往另一个方向去想。”   “另一个方向?”天尘道人眉头紧皱,“什么意思?”   “当然是内斗。”唐轩淡淡道,“不管是风波门也好,墨戎也罢,都有人证在场,撒不得半句谎言。只不过,真话未必就不能骗人,甚至有时候真话最能骗人。”   颜无痕摸了摸头:“啊?真话还能骗人啊?那要怎么骗?说半截留半截吗?”   唐轩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对此事应当颇有见地的。”   “呃……这……”颜无痕望着唐轩的眼睛,不知怎么,忽然心虚起来,“什……什么意思?”   唐轩淡淡道:“难道你没有想到过,倘若有人知晓你的所在,却佯装不知情,特意说一些希望你传出去的假话。而你自负轻功了得,信以为真,当真谣传出去吗?你所听所闻是真,这岂不就是真话骗人?”   秋濯雪:“……”   虽然唐轩没有指名道姓,但是作为少数能发现颜无痕且被“造过谣”的人,秋濯雪忽然感觉自己有被含沙射影到。   颜无痕呆住了,他挠了挠脑袋:“这……这倒是的确,你说得有点道理。”   群雄面面相觑,均是恍然大悟,只不过有人一笑了之,有人却琢磨出意思来,下意识看了一眼秋濯雪。   之前在大厅之中,似乎只有秋濯雪一人抓住了颜无痕……   唐轩啜饮了一口茶水,润润嗓子,又很快继续下去:“且不论血劫剑与玉邪郎到底是不是同一个幕后黑手,风波门灭门一事,虽抓不到人,但我们倒也不难得知几点,灭门之人必来自于一个极庞大的组织,且神通广大,能够立刻找到人解决麻烦。”   天尘道人沉声道:“不错,调配人手如此方便迅捷,其组织定然不容小觑。”   群雄也不由得骇然。   唐轩笑道:“天尘道兄也是一派之主,不妨说一说,这样的组织需要什么呢?”   “此势力非但要在中原扎根已久,而且要知晓三十年前的旧事。”天尘道人皱了皱眉头,沉吟片刻,又道,“还得拥有巨大的财力、人力、物力,来实施这个可怕的计划,要是加上素心师太之死,那么就如秋大侠所言,此人还在我们其中。”   “不错。”唐轩笑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秋濯雪已经听明白了,他的脸色骤然严峻了起来。   颜无痕又嚷起来:“这个意思?这是什么意思啊?我可听不懂。”   他虽插科打诨了数次,但脾气不佳的唐轩竟意外地很心平气和,甚至很耐心地一一解答:“方才天尘道人所说的这些条件加起来,颜侠士会想到什么?”   颜无痕干巴巴道:“嗯……想到你?唐门暗器天下皆知,唐门弟子来无影去无踪,各路都有生意……或者是别的大门大派。”   他有些犹豫。   唐轩放下茶杯,杯盏磕碰之间,只听“当啷”一声,激得众人皮惊肉跳。   他笑意深深。   “不错,世人绝不会想到颇有桃花却孑然一身的侠客,是吗?”   秋濯雪:“……”   唐轩在桃花两个字上的重音应该不是他的错觉吧。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九十章   天尘道人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看向唐轩,手搭在椅子上。   唐轩任由打量,又看了一眼仍然沉稳端坐着的秋濯雪, 简直有点佩服了。   愤怒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冲昏头脑的情绪,不论方才的言论是真是假,它都具有一定的煽动性。   被冤枉也好, 被说中也罢,盛怒之下,再冷静的人也会失去理智, 露出破绽, 更甚者口不择言。   这才是唐轩真正做出判断的时机。   从很多年前, 唐轩就很擅长利用情绪这个人人都具备的弱点,他的“老师”实在教得太好, 好到刻骨铭心,难以忘怀。   秋濯雪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出来一样,仍旧八风不动, 稳坐如山,一点破绽都没露出。   唐轩很确定在自己在这个年纪时, 做得绝不会比秋濯雪更好, 因此他转过脸来,语调甚是轻快:“不知是唐某脸上哪儿长出花来了, 天尘道兄是在看什么?”   “看来打禅语, 道机锋, 唐门主倒是要比我这个出家人熟练得多。”天尘道人冷哼了一声, “我听出来你是意有所指, 不过我仍然不太明白。”   唐轩微笑道:“不敢,不知道兄是何处不明白?”   “方才你所说种种, 我都听在耳中。”天尘道人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来,“你分明是说……”   他仍不住看了一眼秋濯雪,稍稍咳嗽了声,没有说下去,而是另起话头。   “但是你这两段话岂非是自相矛盾,烟波客形单影只,我们所查却是个训练有素的大组织,这足以证明他起码与风波门灭门一案无关,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怀疑他。”   唐轩正想开口,天尘道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忙补充道:“等等!你可不要来那套暗示明讲!”   “此言何意?”唐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天尘道人眉头紧蹙:“你刚刚说这么一长串,不就是在说烟波客有嫌疑,这一点我还是听得懂的。眼下情况紧急,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天尘道人嫉恶如仇,刚烈直率的性子在江湖上也算出了名,这些年做了掌派人,加上清修多时,较为耐得住脾气了,可说起话来,还与年轻时一模一样。   倘若不是眼下气氛严肃,情况紧要,几乎就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越迷津忍不住看了一眼天尘道人,只觉这中年道人面生得很,听他言语,似乎与秋濯雪也无半分旧情。   之前出声袒护秋濯雪的几人,大多都有过交情,与他不太相熟的,则都袖手旁观,静看局势变化。   这也是人之常情。   正因是人之常情,才显出天尘道人的耿直来。   越迷津心中暗暗想道:“这老道倒是个厚道人,倘若等会说不拢,真的动起手来,我倒注意着他一点,免得伤着他。”   他知晓这些事上,自己远不如秋濯雪能说会道,更何况唐轩此人伶牙俐齿,要是自己情急之下说漏嘴,将真正的秘密道出,反倒不美,因此心中欢喜也不开口。   唐轩并无意跟天尘道人纠缠,他知道这道人一腔正气,既没半点心眼,也没什么高人一等的架子,这种性子有好当然也有坏——   比如说,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这样能屈能伸的道理是一点都不懂的。   这道人讲究顺势而为,心从自然,要是真将他惹恼气急,管是天皇老子都要斗过一场。   因此唐轩只是懒洋洋地笑起来:“我是想说,倒不怪天尘道兄听不懂,此事対出家人而言,特别是像道兄这样持戒守规的出家人,因心不染尘,一时半会儿倒的确是较难理解。”   他这话说起来,竟十分诚恳,好像是真心的。   天尘道人大皱眉头,怀疑地看了一眼唐轩:“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尽管说你的话就是了,不必拿好话哄我。”   唐轩微微一笑:“你心中所想,无非是觉得烟波客不过孑然一身,再如何有本事,也是独来独往,一下子找不到许多人手,当然是不可能灭风波门的口。”   “不错。”天尘道人沉声道,“有什么不対吗?”   “没什么不対,只不过……”唐轩的声音很平静,“道兄远离世俗,到底是算漏了一件事,天底下任何门派组织,到底是由人所管,既是人,就必然有弱点,你我也不例外。”   颜无痕忍不住道:“那又如何?”   门派之间总有人情往来,天尘道人虽耿直些,但到底不是木头一根,在这方面倒是反应很快。   天尘道人紧紧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幕后之人未必自己有一个大组织,可他手中却攥着许多组织的把柄,能够驱使这些人为自己做事。”   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秋濯雪。   唐轩笑道:“不错。”   “哎呀!対啊!我怎么没想到!”天尘道人忽然一抚掌,不过转念一想,又立刻坐下来摇头,“等等,不対!”   步渊停有些好奇:“何处不対?”   天尘道人摇头叹气:“一入魔障,终身难逃,既有一次,两次,那往后就再摆脱不了,做的事越多,把柄自然越多。这些人为怕夜长梦多,难道不去害他的命么?””   这时颜无痕也明白过来了,当即叫唤起来:“不错!不错!试想,倘若真有这样一个人,势单力薄,却掌握着这些要命的把柄,还要挟他人为自己做事,那岂非是大大的愚蠢,饭碗里头哪日叫人下了□□都不知道!”   唐轩微笑起来:“说得有理,可要是対方心甘情愿,又怎么说?”   颜无痕顿时哑了声:“这……”   天尘道人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话说得倒是简单,可是怎么心甘情愿,如何心甘情愿?难不成此人练过什么摄魂大法不成?还是给人下毒下药,叫他们不得不乖乖听话?”   “看来方才我的话都是白说了。”唐轩忍不住摇头叹息,又忽然转过脸来,対着秋濯雪微微一笑。   秋濯雪:“……”   颜无痕忽然抚掌大笑:“哎呀,我懂了!名利钱色,威逼不成就利诱!这一套我虽不吃,但总有许多人吃啊!”   群雄:“……”   这次轮到众人感觉自己有被含沙射影到。   唐轩的笑意更浓了:“纵然武功再高,智谋再过人,地位再卓然,也逃不过名利二字,这话说得倒是有几分真意。不过……”   “不过什么?”颜无痕问。   唐轩笑道:“既已是大门大派,身在名利场中,那么対方要打出怎样的筹码,才能打动这些人为其驱使呢?”   “这……”颜无痕喃喃道,“不错不错,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实际上笨得很,再败家的人也禁不起这样造啊。”   唐轩点了点头:“更何况,这样的关系并不长久,也不牢靠。只消别人花更多的钱,给出更好的待遇,或是他们仍然觉得不满足,这些人难免是要动心思的,一旦动了心思,就靠不住了。”   颜无痕喃喃道:“我的老天爷,这差事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来的,我倒是真有些佩服这幕后的黑手了。”   这让步渊停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忘情……忘情了。”颜无痕尴尬地嘿嘿一笑,“我随口一说,还请不要当真。”   唐轩仍然看着秋濯雪:“素闻烟波客聪慧过人,此刻心中可有答案?”   秋濯雪面不改色:“倘若秋某说不知道,只怕唐门主也不会相信。”   他的确知道答案,不过此刻宁愿自己不知道。   唐轩面露愉快之色,倒并非嘲讽揶揄之意,抛去种种怀疑,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很欣赏眼前这个镇定自若的年轻人。   难怪不染提起这个朋友时,总是显得颇为兴奋,就像当年的自己一般。   “要是真不知道,唐某也不勉强。”唐轩笑道,“只怕是烟波客自谦。”   他们俩虽都脸上带着笑意,语声也颇为从容,但言谈之中似乎有无形的刀锋来回交错,众人有些听不太明白,有些则觉得浑身发寒。   只觉得唐轩的话似如一张细密蛛网,不断张开,而秋濯雪却不动如山,不知他已落在网上,还是冷眼旁观。   唐轩道:“想要一个人去做一件事,最巧妙的办法不是收买,也不是利用,而是让他心甘情愿地认为,这件事是他自愿去做的,他非做不可。”   “哦?”秋濯雪淡淡道,“这听起来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并非做不到。好比世人求神拜佛,大多是为心中所愿,才付出大笔钱财。”唐轩似笑非笑,“寿材纸钱,到底是为死人享受,还是叫活人心安呢?”   秋濯雪道:“……往后秋某见着庙祝与棺材铺的老板,定然要问上一问。”   “这世间除了自己以外,能令人不惜一切,无怨无悔付出的还有情感。”唐轩眨了眨眼,“除了养育之恩、知遇之情、兄弟之义等等之外,还有一种最为叫人疯狂的,就是男女之爱。”   秋濯雪:“……”   他简直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不要去看越迷津。   天尘道人这时候才终于恍然大悟:“这就是你说桃花二字的意思?”   “不错,这正是唐某的意思。”唐轩沉声道,“世俗之人不如天尘道兄这般勘破世情,対于心爱之人,大多是有求必应,特别是求而不得之人,为心上人做任何事都是心甘情愿的。”   “这样的手段,岂不是比威逼利诱更加高明上千万倍?”   这些话,唐轩说来格外沉重热烈,话中隐存恨意。   秋濯雪:“……”   这情景听着实在有些耳熟,耳熟得让秋濯雪忍不住想起三十年前掀起腥风血雨的玉邪郎,他似乎就是这么做的。   看来唐轩対这经验教训,记得实在很牢。   秋濯雪忍不住说道:“要是秋某说,事情并非是唐门主所想的那样……”   唐轩只是微微一笑:“唐某所想的哪样?”   秋濯雪:“……”   人家说,父债子偿,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作者有话要说:   请假一天。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九十一章   对于情爱这两个字, 世人的态度总难免暧昧。   有时候耻于谈论;有时候又觉得所谓深情挚爱,不过是一场荒唐的幻想;有些时候又再鄙夷抵触不过。   可是谁都无法否认,这世上的确有一些痴情种。   名也好, 利也罢,财帛地位说到头来都是为了自己,可是情爱就截然不同了, 它能令一个人心甘情愿地臣服在他人的意愿之下。   古往今来,为了感情做出疯狂之举的人虽不太多,但也并不算太少。   秋濯雪与唐轩的哑谜打得有来有回, 虽然没有明说, 但是唐轩方才字字句句含沙射影, 一步步推着众人的思绪走,纵然不提, 大多人也都暗暗琢磨出点话中的味道来了。   有关秋濯雪的桃花……众人神情不由得一凛,只是话到这里,到底还是有几分雾里看花。   还些模模糊糊听出来, 却没办法立刻心领神会的,则暗暗心焦, 不停张望天尘道人与颜无痕, 盼着他们能将话题继续推行下去。   颜无痕非常配合,他屏着呼吸, 严肃着神情, 仔细地想了又想, 然后才开口问:“到底那样是哪样?”   他一会儿看看秋濯雪, 一会儿又看看唐轩, 看上去似乎有些急躁。   “能不能给个痛快,啊呀!别婆婆妈妈, 吞吞吐吐的,咱们江湖中人讲得就是一个直截了当,畅所欲言,你们俩怎么比素……”颜无痕的声音突然一顿,他想到素心师太已死,提起总是不妥,又改口道,“怎么比天尘道人还会打机锋啊!”   机锋乃是佛教禅宗用语,向来直来直往的天尘道人一脸莫名其妙:“贫道不曾打过机锋啊?”   “哎呀,我随便一说嘛。”颜无痕道,“反正你们不都是修行的……”   天尘道人的脸色渐渐变得严肃异常,眼神也慢慢犀利起来。   眼看着话题就要被颜无痕岔开,谢未闻简直头大如斗,这场英雄宴中途变成素心大师之死的案发现场已让人预料不到——这倒也罢了,毕竟人死为大,他也无可奈何。   没成想,现在似乎还要演变成一场小型的佛道之争。   好在步渊停及时且有力地将话题重新拽了回来:“天尘道兄,颜无痕对佛道素无研究,不过随口一说,所谓不知者不怪,你大人有大量,还是不要同他计较了,眼下正事要紧。”   天尘道人黑着脸冷哼了一声,果真没再计较下去。   唐轩并没有在意这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而是眺望远方的天色,似乎有些走神,好半晌才缓缓道:“其实唐某人并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想到那些条件,烟波客似乎正好是个特例。”   这时候天尘道人已经明白过来的,他看着秋濯雪的神情有些复杂:“烟波客乐善好施之名,人所皆知,你本身虽无银钱,但玉娘子却有不少。”   之前唐轩虽然提起过对秋濯雪的怀疑,但到底没有今日说得这么详细,天尘道人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怀疑并非没有道理。   秋濯雪:“……”   大侠也是人,大侠行走江湖当然也是要花钱吃饭的。   秋濯雪自己虽对钱财没有什么概念,有钱没钱都随遇则安,但是他很清楚,自己不在意每回见面口袋里会有多少钱,却不代表其他人不在意。   锱铢必较是人的天性,世人绝不会认为他的“贪心”是有分寸的。   分寸二字本就是最难说清楚的一条线。   对江湖上任何人来说,慕花容的钱无疑等于秋濯雪的钱。   因此天尘道人此言一出,众人无不面面相觑,在人群里寻找慕花容的踪影。   玉娘子慕花容在江湖上虽有名气,但地位并不算太高,加上醉心生意,游离江湖之外,这种事当然不会邀请她到这儿来。   不过要想请她过来对质,也并不是难事。   真正糟糕的其实并不是慕花容是否在场,而是就算这样去问慕容华,得到的答案无疑是肯定的。   只要秋濯雪开口,恐怕他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能毫不犹豫地交给秋濯雪,更何况是金银这等身外之物。   越迷津作为大多数时候都很讲理的一个人,考虑到自己刚吃过一颗千金难买的灵丹妙药,而给出这颗药的正是慕容华,实在难以反驳天尘道人的这个结论,只好继续沉默下去。   秋濯雪苦笑着摇了摇头:“看来这点秋某的确很难否认。”   “烟波客不但有愿意为你一掷千金的玉娘子,还有山雨小庄的主人,他们二人加起来,就算不是富可敌国,也相差不远。”唐轩不紧不慢道,“而这样一笔巨大的财富,本已足够做许多事了。”   秋濯雪叹了口气:“能抵抗这种诱惑的人的确不多,而这样两笔财富真的累加起来,的确做任何事都不会太难。”   特别是在武林之中,只要价格合适,足以买下任何一条人命。   “至于柴雄与九冥候二人,我并不太熟悉,更何况,人已死,小道消息也不值轻信。”唐轩沉吟片刻,缓缓道,“其中是非因果,实难评说,就不提了。”   秋濯雪:“……”   虽然气氛如此剑拔弩张,唐轩就差把凶手两字盖在他的脸上了,但是秋濯雪还是忍不住心生感激。   秋濯雪实在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声嘶力竭地辩解自己跟九冥候还有柴雄这两人的关系。   最重要的是,要是提到剑招一事,一直安静的越迷津开口说是他所为,整件事就更难说清了。   秋濯雪是想摆脱嫌疑,可不是想把嫌疑扣在越迷津的脑袋上。   要是扣在越迷津的头上,他平生最恨别人冤枉,就算是怀疑也不成,按照他的脾气,大概会直接将嫌疑坐实。   那就不是解决问题,是制造问题了。   “伏六孤为阁下在墨戎苦等四年。”唐轩道,“之后墨戎内乱,唯独没有殃及二位,甚至还将烟波客奉为上宾,平安送出,此事总是有的吧?”   秋濯雪忍不住挣扎:“事是如此不错,也许是墨戎不愿意贸然得罪中原?”   唐轩笑道:“可他们却不惮于威胁颜无痕?”   此事是颜无痕亲身经历,他心有余悸地摸着自己的脖子,似乎还能想起当天恐怖的毒虫模样,猛然点了点头。   秋濯雪道:“双方作风不同,也不足为奇。”   “的确不足为奇。”唐轩平静道,“不过烟波客在这场内乱之中,显然是站对了立场。唐某倒是不奇怪阁下能全身而退,唐某奇怪的是,阁下不但全身而退,还成了座上宾。”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都如同天尘道人一般犀利起来,武林对墨戎虽然所知不多,但经过血劫剑的事后,多少也听说了一些。   墨戎内斗的结果,也因那两个来兴师问罪的墨戎人略有耳闻。   姑且不说到底是不是秋濯雪以一己之力挑起了内乱,听说那位前巫觋性情是再喜怒无常,刚愎自用不过,秋濯雪与他初见几面,却能从他手中救下数人。   这两人的关系,实在引人深思。   虽然也有人想过会不会是看在伏六孤的面子上,但颜无痕信誓旦旦地保证过:越迷津亲口所说,那位前巫觋曾对伏六孤动过杀意。   因此很多人又将这个猜想打消了。   这世上的事有时候就是这么巧。   从伏六孤喜欢上藜芦开始,秋濯雪就不可能有第二个立场。   可是一提到藜芦,就难免要提到真正影响藜芦的是伏六孤。   然而就连秋濯雪自己都不能理解藜芦对伏六孤一杀一放时纠葛复杂的内心,更何况是告诉众人,这一点早在颜无痕的反应上就有过经验了。   秋濯雪只能苦笑:“这……这……秋某只能说,秋某的运气一向不错。”   拥有慕花容跟风满楼这两座金山银海,再加上有关柴雄跟九冥候的小道传言,救下宋叔棠好不请自到万剑山庄,之后引动墨戎内乱还被奉为座上宾……   就连秋濯雪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嫌疑实在大得出奇。   群雄听到这里,哪还不明白唐轩的意思,已有人愤而拍案起身,怒形于色:“唐门主不妨把话说个清楚明白,倘若有真凭实据,咱们也不必赘言!”   唐轩淡淡道:“清楚明白?什么清楚明白?我何曾说过秋濯雪就是真凶?”   他前面分明字字句句都是针对着秋濯雪,可是这会儿竟然忽又话锋一转,叫众人顿时摸不着头脑。   唯独秋濯雪微微一笑,淡淡道:“唐门主的意思是,这线索尚未理清,也无证据,不独独是武林名门世家有嫌疑,连秋某这等略有些人缘金银的,也颇有嫌疑,因此不能妄下定论,是吗?”   唐轩目光闪动,微微笑起来:“不错!”   “嘿——这……这我倒是不懂了。”颜无痕左看看,右瞧瞧,望着秋濯雪与唐轩二人目瞪口呆,“我说你刚刚怎么不辩白,只是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感情是在这里等着……可是……可是你们怎么?”   秋濯雪缓缓道:“江湖武林,到底不比朝廷衙门,素心师太一死,加上秋某所言,大家心中难免怀疑唐门主,不是吗?”   没有律法,只有情义,江湖上讲得就是道义情理,这种情况就导致极容易翻旧账。   颜无痕显然也想到了,于是“呃”了一声。   秋濯雪又道:“此时真相难明,唐门主嫌疑最大,各位先入为主,必然将唐门主视为凶手。唐门主要是为自己辩白,必然是说不清楚的,倒不如向秋某发难。”   天尘道人恍然大悟:“所以刚刚唐门主才会说,什么清楚明白?”   “不错,我二人有相同的嫌疑。”秋濯雪笑道,“唐门主与玉邪郎有旧,而秋某来历不明,我二人又都在素心师太死前与她见过一面,诸位认为,我与唐门主到底谁是真凶呢?”   现在最重要的倒不是谁是真凶,而是不要互相猜忌,互相提防,互相陷害。   英雄宴胜在众人一心,可一旦分而化之,将嫌疑全转在唐轩头上,对方要是下一个选择唐轩,各大门派必然再次陷入当年的恐慌之中。   大厅里顿时陷入一阵寂静。   人群之中不知谁壮着胆子喊了一句:“那到底谁才是真凶呢?”   秋濯雪:“……”   唐轩:“……”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九十二章   那到底谁才是真凶呢?   这个答案当然没有人能够回答, 就连现在的秋濯雪跟唐轩都无法回答。   普天下的英雄侠客自然责无旁贷,而被冤枉的人、有嫌疑的人,似乎更要肩负起找出真相的责任来, 好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   秋濯雪本以为调查出这些线索,交给万剑山庄之后就没有自己的事了,能够安心地享受这场英雄宴, 没想到会掀起这般风波。   眼下吃人怪物的谜题倒是解开了,可是素心师太却死了,将所有人都卷入了这一团乱麻之中。   秋濯雪不紧不慢地走着, 正静静思索着, 忽听身边的越迷津说道:“唐轩很可疑。”   他平日很少会对这些事发表看法。   秋濯雪忍不住笑起来:“噢?倒要请教越兄的高见。”   这倒是难住越迷津了, 他沉默片刻后,皱着眉头似是冥思苦想该如何表达, 最后摇了摇头:“我觉得他在隐瞒什么东西,可是具体的就说不上来了。”   秋濯雪慢悠悠道:“世上的人总难免有些秘密的,我也有秘密, 不是吗?”   越迷津道:“你不怀疑他?”   “这……”秋濯雪笑着摇了摇头,“我并没有这么说。”   越迷津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间, 好像是对这句话有些迷茫:“那你是怀疑还是不怀疑?”   秋濯雪朗声大笑, 背着手往前走去,并不回答。   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 越迷津又问:“你昨天去见素心大师, 她是不是跟你说了些什么?”   “怎么了?”秋濯雪问道。   越迷津淡淡道:“你明明昨天还在怀疑唐轩, 可是今天的态度却变得很奇怪。我想也许是素心大师跟你说了什么, 甚至, 很可能就是素心大师遭到毒手的原因。”   秋濯雪的脸上并没有半点笑容:“我想,更准确的说法, 应当是她死前为何如此祥和的原因。”   说出这句话时,秋濯雪向来平和温柔的眉眼之中,隐隐约约掺杂了怒意。   这次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   过了好久,越迷津才道:“你很生气,是为了素心师太的死吗?”   秋濯雪勉强一笑:“什么都瞒不过越兄。”   越迷津淡淡道:“别人冤枉你,误解你的时候,你从来没有生气过,因为那些话不管是故意还是无意的,都给你造不成多大的麻烦,你总是很冷静,很清楚,所以你从来不会为自己被冤枉而生气。”   “愤怒在殊死决斗时也许是一剂良方。”秋濯雪赞同,“可在平日里,愤怒只会冲昏头脑,令人变得意气用事。”   他顿了顿,忽然又问:“不过——难道秋某不为自己,难道不能因为唐门主愤怒吗?”   越迷津面不改色:“我们刚刚提过唐轩了,你没有生气。”   “这……的确如此。”秋濯雪像是才回过神来,他怔了怔后才笑起来,“越兄真是观察入微,倒是秋某将你小瞧了。”   越迷津否决了:“不是。”   “哦?”   越迷津的目光总是很清澈,可有时候又有一种逼人的锐利感,叫人下意识想要闪躲:“我一直以来都在你身边,就是因为我想看着你。”   秋濯雪一愣。   “我并不是观察入微。”越迷津又很快转过头去,淡淡地笑了笑,“天底下除了你之外,我不会这样去看第二个人。”   这句情话,在他口中说来犹如天经地义,连半点羞涩也没有。   秋濯雪再是伶牙俐齿,此刻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他静静地找了个亭子坐下,享受秋日的荫凉。   “来,坐到我身边来。”秋濯雪微微一笑,“我问你一个问题,好么?”   越迷津坐了过去。   两人静坐了好一会儿,秋濯雪都没有开口,越迷津也没有催促,他想秋濯雪应该是有些难过的,想安慰几句,却不知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这次秋濯雪沉默了很久,才忽然道:“越兄,如果让你来评价,你觉得玉邪郎的所作所为算是什么?不必顾虑我的看法,直言就是了。”   越迷津果然没有顾虑他,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恶行。”   秋濯雪立刻转过头来,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看不出是想生气还是想微笑,平静的面容犹如冰封一般,看不出半点变化:“你知道素心师太如何认为吗?”   越迷津想了想,没想出来:“你来告诉我?”   “魔考。”   这两个字已经足够说明许多了,越迷津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懂了:“素心认为是她自己没有通过考验?”   秋濯雪嗯了一声。   三十年前的素心没有通过考验,三十年后的素心则用死亡来结束这场考验,因此她才会死得那么祥和,那么平静,像是迎接注定的命运一般。   “三十年前,玉邪郎只给了他们有限的选择,却没有告诉他们要付出的代价。”秋濯雪淡淡道,“做出决定的弟子们虽有自己的私心,但他们本不必用到这私心的。”   他说起玉邪郎的时候,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并不愤怒,也不是无可奈何。   “三十年之后,却有人让素心师太再一次做出决定。”   秋濯雪的声音很平静,这平静的声音里,却透着无穷的悲哀与愤怒,他甚至紧紧抓住了越迷津的手。   只有从手上传来的疼痛感,才叫越迷津感觉到他的内心到底有多么的激动。   秋濯雪低声道:“她本是可以不必死的,如果我待得更久一些,也许她……”   这魔考本是三十年前的玉邪郎带给素心师太的,三十年后,她因这魔考而死,越迷津终于明白秋濯雪为何如此愤怒,又如此难过了。   这沉寂了三十年的谜团,本该在三十年前就落定尘埃的过往,却在如今被人重新提起,重新作为凶器,杀死了素心师太。   越迷津淡淡道:“那你就真的很可疑了。”   秋濯雪神色茫然:“什……什么?”   “你怎么会知道他要杀谁?”越迷津道,“你要是提前知道,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那才是真的可疑。”   秋濯雪怔了一怔才明白过来:“你也会说笑话了。”   他们二人静静坐着,此刻秋濯雪虽还没想到太多线索,但看着似乎从不动摇的越迷津,仍是感觉到一阵暖意。   越迷津淡淡道:“你是一定要追查下去的了?”   “倘若不将这个人揪出来,岂不是对不住他一路上所花的这么多心思?”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不论为公为私,秋某当然要追查到底。”   这时候,越迷津突然想到了一个人:“现在想来,青鸿子应当也是听到风声才出山的。”   秋濯雪道:“是有这个可能。”   那么青鸿子根本不像是他自己说得那么云淡风轻,也不是担心寿终正寝,他是觉得这次也许是有去无回,想见还在世上的故人最后一面。   越迷津想起自己与青鸿子最后一次见面说的那些话,一时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看上去简直像个做了坏事的孩子。   “你担心青鸿子道长吗?”秋濯雪一下子就看出了他的心事。   越迷津点了点头,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话来,只是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他本领高强,又远离江湖多年,不会有事的。”秋濯雪柔声道,“无论幕后主谋想做些什么,都没道理花大功夫去杀青鸿子道长。”   越迷津皱起眉头,很认真地问:“为什么?”   “一来青鸿子道长武功高强,杀他不易;二来青鸿子道长行踪不定,他隐退江湖三十年,世人根本不知道他的生死,纵然再出,认识他的人也已不多了。”秋濯雪耐心道,“三来,就算幕后主使真的耗费人力财力追踪调查,将他杀死只为嫁祸给玉邪郎,可他无亲无故的,又有谁会宣扬?”   越迷津沉默片刻道:“这样听起来,他倒是比你还安全一些。”   秋濯雪:“……确……确实……”   越迷津又道:“不过我还是不太明白,这跟唐轩有什么关系。”   “素心师太很相信唐门主。”秋濯雪淡淡道,“要是唐门主辜负了这信任,她绝无可能这般平静,因此她临死之前见到的人绝不可能是唐门主。”   “也许,这就是唐门主真正在隐瞒的事。”   越迷津皱眉道:“什么意思?”   “他知道是谁杀了素心。”秋濯雪道,“可一旦他沦为阶下囚,或是失去众人的信任,他的话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越迷津迟疑道:“所以唐轩才先声夺人,冤枉你。”   “并不是冤枉。”秋濯雪似笑非笑,“秋某的确有嫌疑,也有能力与人脉做到这些事,唐门主心中对我定然也有所怀疑,才会借机发难,不但为了脱罪,还为了试探我的底细。”   越迷津更迷惑了:“可要是你都能说得清楚明白,那怎么办?”   “说得清楚明白,就不能是撒谎吗?总是能找到理由的。”秋濯雪对他的刨根问底有些无奈,可还是耐心解释,“唐轩有意引火烧我身,就是因为他怀疑我。”   秋濯雪淡淡道:“如果我真是恶人,如此严密观察,难免露出马脚;如果我的确清白无辜,有越兄相护,一时半会也不至死,他可以趁着这段时间找出凶手,还我一个清白。”   越迷津皱眉:“他很自信。”   “他做了二十四年的唐门门主,没有理由不自信,就像他想杀铁知命时,也从没有担忧过后果。”秋濯雪微微一笑,“而幕后之人就是希望唐门主这样想。”   越迷津“啊”了一声:“什么意思?”   “幕后之人很清楚,我二人均是无辜的。而我被冤枉,必然仇恨唐门主。”秋濯雪淡淡道,“不管是不是为了自己的安危,都要反过来紧咬唐门主不放,你说,这是不是他最希望看到的一幕?”   越迷津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他只算错了一点,那就是看错了你,你既不为愤怒驱使,也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而轻易动摇。”   “错了。”   秋濯雪低低一笑。   越迷津不解:“又有哪里错了?”   “错在,秋濯雪会为越迷津而轻易动摇啊。”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九十三章   深夜。   杀人放火, 偷盗栽赃,最适合的时间总是在半夜三更。   如果不是素心的意外,英雄宴本就该结束, 大部分人都应当在路上,甚至路程稍近一些的,也许已经舒舒服服地躺回到自己的床上去了。   步渊停与各大门派的掌教人商议了一番, 决定各选出一些人手来巡逻,明面上说是互帮互助,可实际上就是互相监督, 互相提防。   毕竟人心隔肚皮, 谁又能肯定仪表堂堂的容貌之下藏匿的是一副怎样的心肠?谁又能担保丑陋不堪的面容之下必然也是一颗丑陋不堪的心?   倒不是各大门派没有想过巡逻, 只是疑心一起,总是很难消弭, 谁也不愿拿自家弟子的性命去赌。   巡逻的弟子正好从秋濯雪的房间外路过,看了一眼黑暗的房间,犹豫片刻, 还是上前敲了敲门,沉声道:“秋大侠, 敢问你在吗?”   秋濯雪只好从被窝里出来:“稍等。”   门很快就被打开, 领队的人提着灯笼,额头上有一条朱红色的带子, 这表示他是某个门派的弟子。   灯笼映照着秋濯雪的脸, 他的神情很慵懒, 也很柔和, 就像是一个刚从睡梦之中被吵醒的人, 却又比那和善得多。   红带子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将灯笼稍稍挪开些, 免得刺着秋濯雪的眼睛。   他的年纪很轻,笑起来有些腼腆,甚至算得上羞涩,眼睛几乎不敢去看秋濯雪,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秋大侠可有发觉什么不対劲?”   秋濯雪摇了摇头,笑着回道:“没有,我方才已经歇下了。”   有几个弟子听了这话,都忍不住去看秋濯雪,神情变得很古怪。   有些人是充满善意的好奇,似乎是想瞧一瞧这位传说之中倾倒众生的烟波客。   有些人则眉头紧皱,显然是无法理解在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之后,秋濯雪怎么还能睡得这么早,这么香。   简直太不符合常理了。   这些心思几乎就写在他们的脸上,秋濯雪看着他们,实在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无奈。   红带子干巴巴道:“看……看得出来,是我等打扰了。”他转过身去,挥了挥手,又很快继续往前巡逻去了。   这让秋濯雪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他重新回到了房间之中,把外衣丢在架子上,将身体滑进柔软的被子里,被子仍然很温暖,很舒适,刚刚被惊扰的困意又再度翻涌了上来。   秋濯雪并没有撒谎,他方才的确是在睡觉。   这是素心师太死后的第一个晚上,很多人当然难以入眠,也无疑是众人警惕心最高的时候,要是凶手这时候还出来光明正大地杀人,那才叫离奇。   等待永远是最煎熬,最难耐的一件事,如果不补足精力,好好地睡上一觉,又怎能应付接下去要面対的变化。   夜已深了,秋濯雪闭上眼睛后又再睡着了。   也许是因为被惊醒的原因,这一次他睡得更浅,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听见远方传来嘈杂沉闷的脚步声。   转瞬之间,床上已没了秋濯雪的身影。   秋濯雪抓着外衣掠出门外,循声望去,只见着有许多武林人士提着灯笼,正在路上急匆匆地往前走。   将衣带系好后,秋濯雪随手抓住一人问道:“怎么回事?”   対方本是满面不悦,见着是秋濯雪后脸色立刻变得和善许多:“巡逻的那几名弟子喝了茶水后中毒了。”   秋濯雪一惊:“什么?!”   等秋濯雪赶去的时候,巡逻的众弟子正坐在地上运功抵抗,唐轩就站在边上,没多久就有下人端出刚煎好的药,喂着这几名弟子一一服下。   地上还有一具尸体,同样是额头绑着红色的软带,眼睛圆睁着,流露出一丝怨毒,满嘴是血,看上去似乎死不瞑目,形貌异常骇人。   这凄厉、悲惨的死相,几乎叫人不忍心去看,穿着打扮相近的几个弟子分别围绕在尸体与红带子身边,眼中含泪。   红带子的脸上有三道血迹干涸的抓痕。   还有一个厨子打扮的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体若筛糠,脸肿得像个猪头,看上去随时就要翻个白眼晕厥过去。   秋濯雪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唐轩淡淡道:“茶水里有毒。”   巡逻要一整个晚上,再说秋燥闷热,因此厨房特意熬煮了一大桶的醒神茶汤供以弟子们饮用,解乏消疲,清热提神,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秋濯雪又问:“只有一个厨子?”   这次唐轩没有开口说话,他只是走到尸体旁边皱紧了眉头,倒是沈不染走上前来解答了他的问题:“有两个伙计还躺着呢,好在他们虽没武功,但喝得较少。”   秋濯雪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很凝重。   沈不染柔声道:“你莫担心,死者救不活,可是活下来的人都没有事。”   这倒是一句实在的安慰,只可惜过于实在,尸体的师兄弟们忍不住怒视过来,沈不染眨了眨眼,疑惑地歪过头,不太明白他们在生什么气。   秋濯雪対着沈不染微微一笑,又去找那厨子问话,旁边的几名弟子见着他,都纷纷让开路来。   厨子的视线虽被肿胀的脸影响,看不太清楚秋濯雪的,但见着几名弟子的态度,也知是来了个大人物,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秋濯雪蹲下身来与他说话,柔声道:“你不要怕,我只是想问几个问题。”   厨子见他态度温和,与之前的都不太一样,也定了定心,小心翼翼道:“大爷,您……您问就是了。”   秋濯雪道:“那茶是你煮的吗?”   厨子脸上的表情简直比哭还难看,满头满脸都是冷汗:“不……不是我煮的!真不是!天热,我躲个懒,就让两个小伙计去干活,自己去睡觉了。大爷!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被人抓起来的时候,我还在床上睡觉呢!求求你相信我!”   秋濯雪没有回答,只是若有所思,那头中毒的弟子也都喝过药,神情总算稍稍放松了一些。   红带子的师长则忙问道:“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红带子迷茫道:“弟子也不知,只是刚刚巡逻到一半,大家都渴了,正好路过厨房,就进来喝茶水。胡师弟说口渴得厉害,我们就让他先喝。”   其他几名弟子也称是,证明红带子所说无错。   “我看那两个伙计也辛苦得很,就让他们一起喝,只是他们才一喝完就突然倒地不省人事,我们也……”   红带子与那尸体师出同门,说到此处,已忍不住流下泪来:“早知道……早知道……我应该拦着些胡师弟的,他若不是喝了太多水,中毒太深,也不会……”   其他弟子安慰道:“莫这么说,谁能料想得到?”   唐轩忽然道:“谁告诉你,他是中毒太深而死的?”   红带子一愣:“不……不是吗?”   他的师长也问:“唐门主这是何意?”   “要是中毒太深,到现在怎么会只死了一个人,那两个伙计岂不是也要跟着陪葬?所有人的体内都只有一种毒,唯独这小子的体内是两种混合而成的毒。”唐轩忽然看了一眼秋濯雪,又微微一笑,“唐某此言,不知可叫烟波客看出端倪了?”   看来,唐轩的嫌疑虽然在秋濯雪这里已经洗清,但是秋濯雪的嫌疑还没有在唐轩那里洗清。   秋濯雪淡淡道:“听话听音,唐门主此言无非是想说,这位……”他一怔,忽然想起来自己并不认识这位弟子。   红带子忙道:“胡师弟单名一个力字,力气的力。”   秋濯雪看了他一眼,察觉到那赞许的目光,红带子不由得脸上发烧。   撇开秋濯雪那一堆乱七八糟的风流韵事不谈,烟波客在江湖上颇有名望,算得上响当当的一号英雄人物,不知道是多少年轻人向往的俊杰,江湖上有许多人想要成为他,超越他,红带子当然也不例外。   “胡力在中毒之前,已服下过另一种毒药。”秋濯雪缓缓道,“茶水里的毒并不致命,就连寻常人都抵抗得了,可混合了胡力体内的毒,却要了他的命。”   红带子听懵了:“可是……可是,这怎么会呢?今天我们吃的都是一样的东西,更何况要是早中了毒,胡师弟怎么会到现在才发作?”   这时两个伙计也醒了过来,有弟子来回报,事情果然如厨子所说,他的确把煮茶的事托给了两个伙计。   可是他们都声称自己没有下毒。   经过弟子验证,大锅里煮开的茶水确实无毒,只有茶桶里放凉的水是有毒的。   天尘道人舀起一碗凉茶水盛在碗里,仔细观察,眉头紧锁,又看了看木桶,问道:“这茶桶都有谁过过手?”   一时间鸦雀无声,落花庄这几日人进人出,各大门派的弟子谁都可能用过厨房,茶桶就放在边上,只要有心,下毒并不困难。   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道:“只怕不是茶桶的事。”   天尘道人瞪圆眼睛:“什么意思?”   秋濯雪想了想,又道:“不知道胡力死前可有说什么话?”   红带子摇了摇头,眼含热泪:“胡师弟大喊一声就倒下了,痛苦不堪地翻滚了一下后,就没气了。”   “你脸上的伤呢?”秋濯雪又问。   红带子道:“我去扶胡师弟时,他痛苦不堪,神智错乱,不小心伤到的。”   秋濯雪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伤口与脸的方向,忽然将身体一倾,就往他怀里倒去,红带子下意识伸手抱住他。   厅内群雄本吵嚷不已,此刻看着这出“投怀送抱”,忽然鸦雀无声。   众人:“……”   秋濯雪却并不理会,只举起手来模仿了一下,问不知所措的红带子道:“是这样挣扎吗?”   红带子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脸越烧越红,简直要冒出气来:“是……是……”   秋濯雪叹了口气,果断直起身来,转过头看向了唐轩。   唐轩眯起眼:“看来他要抓的不是你的脸……”   红带子茫然地端着手,毫无察觉双手已经空了:“不是要抓我的脸,这……这是什么意思?”   “毒是他下的。”唐轩语声冷酷,又似乎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讥讽笑意,“他以为自己吃下去的是解药。至于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杀你。”   红带子完全愣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九十四章   胡力下毒已是匪夷所思。   他竟然还下毒害到了自己, 这听起来无疑更是天方夜谭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忍不住转到了秋濯雪与唐轩的身上,这两个人无疑是落花庄之内最有嫌疑的人,此刻却又再度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要不是白天才见他们争论过。   步渊停显然有同样的想法:“不知二位何出此言?”   秋濯雪淡淡一笑道:“茶桶就在厨房之中,下毒之人虽知道夜间巡逻的弟子们要饮茶,但除非是厨房之中的人, 否则谁也无法保证在这段时间里,茶桶会不会被人拿去用,又到底是哪只茶桶用来装给巡逻弟子的茶水, 不是吗?”   群雄道:“说得不错。”   天尘道人也点了点头:“落花庄里上上下下数百口人, 厨房的灶火就没停歇过, 峨眉弟子诵经念佛,为素心师太祝祷, 也免不了要饮水。外人固然能提前下毒在茶桶,可却无法确定这茶水一定会被巡逻的弟子喝下。”   沈不染奇怪道:“难道就不能是随便下毒吗?药倒哪个算哪个?”   “不染姑娘,行动要有其目的。”秋濯雪缓声道, “且不论唐门主这个行家在此,识破毒药是轻而易举之事, 你可有想过, 弟子们尚且能够支撑如此长久的时间,更何况是各位掌门人?”   唐轩挑起一边眉毛。   沈不染若有所思:“这倒确实, 要是真想下毒害人, 就该下见血封喉的毒药, 这么大费周章还杀不了人, 傻子都不会做这样的事。”   群雄:“……”这话听起来怎么有些遗憾!   秋濯雪道:“因此对方的目标必然是巡逻的弟子, 而不可能是随意选择,这样一来, 时间上就大大有限制了。”   红带子的师长目光一厉,凶恶地瞪着瑟瑟发抖的厨子:“如此说来,这三人岂不是更有嫌疑!我看说不准就是那两个伙计下毒!”   秋濯雪似笑非笑:“要是两个伙计下毒,他们何必喝下去?”   人群之中,一名刀客开了口,他沉声道:“苦肉计,为了给自己洗清嫌疑。”   秋濯雪又笑道:“既然如此,喝下去之后又为何要承认的确是自己煮的茶水,而不是推在厨子的头上?既已用完苦肉计,栽赃嫁祸也不难,是不是?”   刀客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却忽感不对,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颜无痕已突然窜出来吓了他一个激灵,登时僵硬了片刻,话也说不出来了。   颜无痕毫无所觉,四下张望:“哇,真是好大的场面。这个我有话要说!他们可能是同谋啊!”   厨子方才还听着对自己有利,因此并不做声,此刻一听,额头上冷汗潺潺,当即面无人色地大呼起来:“我冤枉——我冤枉啊!”   “要是同谋。”秋濯雪又道,“为何厨子好端端地在房里睡着觉,不出来一同受这苦肉计?”   颜无痕“呃”了一声,摸摸头道:“他……他怕死?喂,说你呢,你说你怕不怕死。”   厨子苦着脸,不假思索道:“小人当然不怕!”   颜无痕眼睛一亮,厨子又忙改口道,语无伦次起来:“……不!不……小人的确怕死……哎呀!大爷啊,你就不要逗小人了!”   他的脸简直比苦瓜还苦。   颜无痕眼睛一亮:“你看,他也说自己怕死?”   秋濯雪在心里叹了口气,又道:“倘若他是怕死,不肯饮下毒茶,那么那两个伙计呢?你看他们可是悍不畏死之人。”   纵然此刻情况严肃,仍有人忍不住发出笑声来,特别是刚刚见过那两个伙计哭爹喊娘模样的弟子,要他们相信这两个伙计不怕死,还不如相信唐轩明天就娶亲。   不过毕竟场合严肃,笑声很快就止住了。   颜无痕又道:“那也有可能是厨子自己干的?”   “试问,你下毒害人之后,一不受苦肉计,二不逃跑。”秋濯雪无可奈何道,“顶着最大的嫌疑在床上舒坦地睡觉,直到被我们这群武林人士揪起来,极有赔上小命,听起来合乎情理吗?”   颜无痕摸了摸下巴:“确实……他要是真有这样的胆气,也不会在这儿打哆嗦了。”   厨子忙道:“是啊!是啊!小人哪有这样的胆子。”   这时谢未闻的脸色总算变好了一些,厨子与伙计都是落花庄的人,要真是他们下毒,谢未闻也要受牵连。   只是他们的嫌疑实在太大,谢未闻不敢轻易说话,生怕被拿住话柄,当成为自己开脱。   他忍不住感激地看了一眼秋濯雪。   就算秋濯雪跟传闻之中再不相同,还有蓄意勾引越迷津的可能性,不过对眼下的谢未闻而言,他此时此刻就是天仙下凡。   毕竟清白有危险的人是越迷津,又不是他。   可秋濯雪眼下为厨子跟伙计说话,却是实打实叫谢未闻受益的。   秋濯雪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颜无痕,笑道:“旁人想要令巡逻的弟子中毒,唯一的时机就在晚饭过后,巡逻弟子还未抵达之前。不可能是光明正大地进来,否则厨子与伙计早就说出来了,而想不惊动伙计下毒,此人必要有极高明的轻功。”   众人的目光忍不住落在颜无痕的脸上。   颜无痕简直吓得魂飞魄散:“喂喂——”   秋濯雪轻轻一笑:“你怕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可是外人下毒,就难以解释为何胡力体内会有两种毒素了。”   颜无痕忙道:“就是嘛!更何况我向来不懂毒啊什么的东西,别因为人家轻功好,就以为我会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好吧,我可是雅盗!”   众人转开目光后,颜无痕才松了口气,摸了摸鬓角的冷汗,实难想象早上的秋濯雪是怎么顶着那么大的压力还保持冷静的。   他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你下次说快点,简直吓掉人的半条命了。”   秋濯雪摇头笑了笑,没有理会他的牢骚,而是继续说下去:“正如唐门主所言,最有可能下毒的人就是最先冲上去饮水的胡力,特别是我发现这位兄台脸上的抓痕不对。”   “抓痕不对?”颜无痕好奇地望了望,“这有什么不对的?人中毒发狂,乱抓乱挠再正常不过了。”   “中毒之后,在剧痛的影响下,人出手的确会没轻没重。”秋濯雪转过头来看了一眼红带子,缓声道,“你的伤势可否让秋某……”   还没等他说完,红带子忙道:“可以!秋大侠你要做什么都行!”   秋濯雪微微一笑,捏着他的下巴抬了抬,露出那道抓伤来:“可是你看,他脸上的这道抓伤,几乎深可见骨,而且位置较下,并无其他抓挠的伤处。”   他化手为爪,忽然钳制在了红带子的咽喉之上,他出手如风,众人几乎没反应过来,忍不住惊呼起来。   秋濯雪缓声道:“若非是胡力中毒过深,绞痛难当,这蓄力一击,本该落在此处。我刚刚倒在他怀中,就是为了模仿胡力出手的情况,要是发狂而抓挠,他脸上绝不会这样干净。”   他如此一模仿,众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不觉心中一寒。   红带子的脸更是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   天尘道人沉声道:“所以,阁下进来盘问了厨子几句话之后,又听唐门主说是两种毒素混合致死,就已想到了这么多?”   答案虽是唐轩告知的,但是过程却是秋濯雪说的,意味着他与唐轩想到了相同的事。   其实这些线索并不难想,甚至连红带子的师父与同门悲痛欲绝稍过之后,也会察觉到其中不对劲的地方。   可冷静是需要时间的,特别是在一团混乱之中保持如此冷静,将所有线索抽丝剥茧出来,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最重要的是,人死为大,人们往往最不愿意去怀疑的,就是死者本身。   这本就是思维上的一大困境。   秋濯雪缓缓道:“客气了。”   这是生死大事,秋濯雪虽无得意之情,但是目光仍是忍不住张望了一下人群,却没有看见越迷津的身影,想来是睡着没起,或是听见响动,懒得起来应付。   满堂闹哄哄的,秋濯雪收回目光,专注心神在这件事上,却又不由想到:“他要是在这儿,还不知会问出什么叫人哭笑不得的事来呢。”   天尘道人长出了一口气,似乎是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贫道相信秋大侠的判断。”   颜无痕又搔了搔头,问道:“还是你的脑子快,这样说来,的确是抢着喝水的胡力最有可能。可是我还有几点想不通,他干嘛要杀同门师兄弟?”   红带子也道:“是啊,胡力师弟出身富贵,与我虽有些摩擦,但也都是拳脚上打过就算了,这般打闹谁没有过,没道理下死手?更何况还牵连这么多人。我……我……”   他犹豫起来,好半晌也没办法坚定地说出“不相信”三字来。   在内心深处,红带子隐隐觉得秋濯雪说得没错。   就算是同个师门,资质也会有高低,师长难免有偏心,师兄弟之间更少不了摩擦,嫉妒藏在心里,未必会淡去,反而积沙成塔,让人走上一条不归路。   他之前没想到,现在也想到了。   颜无痕看了一眼犹豫的红带子,也明白过来了,又道:“好了好了,不用说了,我心里有数了。可是,就算他有杀人的动机,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怎么会蠢得相信那个给毒药的人呢?”   这当然有很多解释,不过群雄的目光都忍不住飘向了秋濯雪。   虽然蓝颜与红颜大有不同,但是倾国倾城的美色,令人为之倾倒的谈吐,还有超凡的智慧总是不会出错的。   秋濯雪也的确拥有这三样。   这样的人一开口,任何人恐怕都很难抗拒。   倒不是说众人怀疑秋濯雪是幕后黑手,只是当这个问题掠过脑海的时候,最具有说服力的答案无疑就是秋濯雪本人。   秋濯雪:“……”   直觉告诉他,最好把群雄的目光当成是疑问,而不是别的东西。   “据我所知,贵门派武学应当是走大开大合的掌法路子。”秋濯雪又道,“而不是如此阴毒的爪功。”   红带子几乎已对秋濯雪五体投地:“不错,阁下怎么知道?”   “看你们的手就知道了。”秋濯雪淡淡道,“他临死前想杀你,却下意识用了爪功,我想他就是因为这一点才相信幕后主谋的。”   武功秘籍,的确也是个可信的理由。   唐轩等着他们不紧不慢地说完来龙去脉,才平静道:“如果不出意料,他没料准自己会死,你们不妨在他身上搜一搜,看有没有残余的毒药。”   死者为大,情绪上来时,倘若硬要检查尸体,难免会引起不满,此时话已说到这个份上,红带子的师门不查也得查。   不出所料,胡力的身上果然藏有还没来得及销毁的毒药纸片与所谓的解毒药瓶。   厅内久久无声。   沈不染轻声道:“他怎么会选在这个时候动手呢?”   “平日也许不会。”秋濯雪轻声道,“可现在,玉邪郎不是卷土归来了吗?自有人浑水摸鱼,这也正是幕后黑手要告诉我们的事。”   所以死的人才会是胡力。   所以其他弟子才会安然无恙。   幕后黑手并非要群雄愤怒,而是要所有人互相提防,互不信任,摧毁众人之间的合作。   此言一出,厅内似乎都变冷了许多。   群雄都不由得想起了一句话:人心隔肚皮。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事可能会请假,或者很晚很晚才更新TVT。   读者可以当断更一天。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九十五章   武功路数本就不易分辨, 更何况是临死前的一击。   谁知道这爪功到底错了多少,手势又有何不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胡力私底下偷学一门武功。   给胡力武功秘籍的人跟给他毒药的一定是同一人, 因此胡力才会毫不犹豫地相信。   秋濯雪略微沉思,缓声道:“今天胡力可见过什么人?或者做过什么事?”   红带子与同门面面相觑,略有些犹豫, 好半晌才摇了摇头,倒是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似乎想到什么,却有些怕怯, 犹豫着不敢张口。   秋濯雪的眼睛一向很灵, 这种灵动并不单单表现在顾盼生辉的时候, 还表现在察觉他人的异常。   “那位姑娘。”秋濯雪轻声细语地说道,“请你过来一下。”   小姑娘的脸腾一下红了, 她鲜少被人这样关注,更不必说在场还有这许多的英雄好汉,只觉得头脑似乎都发昏起来, 脚儿轻飘,被师兄弟推了推, 才轻一脚重一脚地走出来。   她慌慌张张地看着秋濯雪, 只觉得眼睛似乎都被汗蒙住了,花成一片, 简直看不清秋濯雪的面容。   察觉到他人的目光都转移过来后, 小姑娘更加紧张起来, 她拧着自己的衣裙, 几乎全身都在发抖, 结结巴巴道:“是……是……”   秋濯雪笑了笑,忽然道:“你头上的花很漂亮, 是哪儿买的?”   “啊?”小姑娘茫然地抬起头,似乎有些不解,“什么?”   于是秋濯雪又耐心地重复了一次,小姑娘下意识转头看向红带子,对方显然也有些迷惑,可还是对她点了点头,她才有些犹豫地转过身来,不安地小声道:“是胡力师兄……给我买的。”   这问题太简单,也太寻常,小姑娘不知不觉放松了些,她怯生生地看着秋濯雪:“怎么了吗?”   秋濯雪本意只想让她放松一些,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意外之喜,他打量着小姑娘头上的花,很新鲜,显然刚买没多久,就笑道:“他是同花主买的吗?”   群雄虽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但皆哈哈大笑起来,惹得小姑娘缩了缩脖子,染上绯红。   也有人皱起眉头,不明白秋濯雪大庭广众之下说什么小儿女的笑语,可方才秋濯雪分析,言犹在耳,因此并没有出声。   谢未闻有心跟秋濯雪套关系,忙道:“落花庄的花随意取用,怎敢要钱。”   小姑娘细声细气道:“不是,我……我看花漂亮,倒是想摘一朵……”   群雄闻言,怜她年纪尚小,再说这也不算什么大事,都发出了善意的笑声,还有人叫道:“只管摘,只管摘。”   有些人则暗暗皱眉,心道:越发不成体统,这点小事谈论不休,倒将正事疏忽了。   唐轩只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秋濯雪与小姑娘二人,微微眯起眼睛。   这小姑娘显然也是觉得不好意思,低下了头:“不过胡力师兄说,花主种的都是名种好花,不能乱摘,我要是想戴,他到外头花市给我买一朵就好了。”   女子簪花古来有之,这倒不足为奇。   秋濯雪心念电转:“这么说来,他出去了一趟?”   “是啊。”小姑娘低下头,卷了卷头发。   玉邪郎一事发生后,众人只是不愿在事情结束前离开落花庄,实际上对出入的人并没有过多的审核,要是无缘无故的生面孔倒也罢了,像是胡力这样有门有派的弟子,是不加防备的。   毕竟现在最有嫌疑的是唐轩跟秋濯雪二人。   秋濯雪想了想,又和颜悦色道:“我见你方才是想说些什么,又不好意思,现在好说出口了吗?”   小姑娘这才反应过来,“呀”地喊了一声,用双手捂住嘴,脸上红扑扑一片:“你……你都看出来了啊……”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秋濯雪怎么突然无缘无故地关注起这个小姑娘来。   她睁着亮晶晶的眼,颇为仰慕地看着秋濯雪,好像是在看庙里金身粉漆的神像,又像是在看行走人间的活神仙:“你真厉害。”   秋濯雪微微笑了一下:“多谢姑娘赞赏。”   小姑娘有些犹豫地低下头,她又看了一眼胡力,取下头发上的那朵花握在手指之间,转动了一会儿才道:“可是……可是我答应胡力师兄不说的。”   眼下虽然确定胡力是下毒不成反害己身,但是对于小姑娘而言,胡力比起恶人,仍然是照顾自己的师兄。   方才秋濯雪虽说了很多,但是她实在跟不上,茫茫然地没搞懂状况,只知道不要说话,也敏锐地察觉到师长跟同门对胡力的愤怒,跟其他人不善的目光。   小姑娘隐隐约约明白,胡力师兄似乎是做了一件很坏的事,害死了自己之后,还害到了别人,所以其他门派的人都很不高兴。   她想尽力补偿一些,却不知道有没有用。   红带子的师长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记挂着这孽畜做什么!还不快说!”   师门内讧已容易为世人耻笑,更何况还牵连了其他门派的弟子。   胡力此举无疑是给师门惹来一堆外敌,要不是人已经死了,红带子的师长简直连活劈了这个徒弟的心都有了。   小姑娘抖了一下,小声道:“好嘛,其实……其实……买花之前,我去找胡力师兄玩,他虽然脾气不好,但是对我很照顾……”   红带子的师长斥道:“说重点!”   秋濯雪拦住他,耐心询问:“莫急,姑娘,你不必害怕,慢慢说就是了。”   “然后……”小姑娘迟疑了一下,“我看见他拿了身上所有的钱,不过……不过他发现我的时候,好像很生气的样子,我也就不敢再问了。后来胡力师兄又突然向我借钱,还问我喜不喜欢花,他说去花市的时候给我带一朵,让我不要说这件事……”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看了看秋濯雪:“我不知道……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秋濯雪缓声道:“借了多少?”   小姑娘歪着头想了想:“他说有多少算多少,我就把身上的五十两银子都给他了。”   “五十两银子?”秋濯雪的脸色微微一变,打量着小姑娘的衣着,见她着锦穿罗,显然出身富贵,难怪能拿出这么多钱来,轻轻叹了口气道,“可惜你的钱怕是拿不回来了。”   小姑娘摇了摇头道:“不要紧,爹爹说,钱财乃身外之物,人没事就好了。”   她又看了看红带子跟师长,才转过头来看着秋濯雪,小声道:“二师兄是不是做了很坏的事啊?他是不是被什么人骗了……是不是……?”   秋濯雪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他转头看了一眼唐轩,唐轩立刻心领神会,转过身看着众人,沉吟片刻道:“派个人去请玉娘子过来,今日天色已晚,诸位散了吧,对了……今晚若无要事,诸位还请不要随意离开落花庄。”   群雄面面相觑。   接下来就不再是秋濯雪的事了,他安抚过小姑娘,又蹲下身又查看了一眼胡力之后,就起身来往外走去,群雄虽不明所以,但见唐轩接过了手,也都去问他。   颜无痕则快跑了几步,溜出人群,拍着秋濯雪的肩膀道:“哎哎,你们俩这是打什么哑谜?”   秋濯雪缓声道:“依其他弟子所表现的症状来看,他们应当是中了一种叫做提兰花的毒。而看胡力的尸体,应该是在服下提兰花之后,又服下了雪上蒿,这两种毒药都不致命,混合起来却是剧毒,只有很少的店铺会卖,加上今日时间正近,只要一查就清楚了。”   “等等,我都糊涂了。”颜无痕莫名其妙道,“你的意思是,胡力是自己到药铺里去买的?”   秋濯雪点头道:“不错,非是他人给予,若我猜测无误,恐怕这些毒药是胡力自己买来的,因此他才会如此深信不疑!”   “可是……”颜无痕迷惑道,“可是他怎么会买毒药害死自己?”   秋濯雪笑道:“胡力当然不是买毒药害死自己,他买的是解药,是延缓毒性的药,倘若他不中毒,岂不是嫌疑极大?把解药换成了毒药的另有他人。”   颜无痕直到此刻才终于恍然:“我明白了!是胡力自己临时起意,想借玉邪郎的名头,暗中杀害他的那位师兄,不惜搭上其他人的性命。我们看到有人毒发身亡,必然以为是玉邪郎下手!”   “只是不知道怎么,被那幕后主使发现了,换掉了他的药!”颜无痕绷紧了脸皮,“他这么做,是知道你一定看得出来!”   “不错。”秋濯雪不再微笑,神色凝重起来,“所以此事不能再拖了,容易生变。”   查药铺这种事,单靠秋濯雪一人的力量,恐怕要耗上数天,且不谈对方可能抹平账本,单说询问查看都不是易事。   可是对唐轩等人来讲就是轻而易举,此事非同小可,因此他才请慕容华过去,生意买卖流通,玉娘子慕花容最为清楚明白,不济也听过风声,只要一核对,就能清楚谁的嫌疑最大。   唐门虽然是毒药世家,但是这一点上反而撇清了关系:一来他们的产业集中在蜀地;二来借钱一事看得出来,胡力是临时起意,然而此计颇为详细周全,要真叫他成功,只怕秋濯雪都得栽个大跟头,足见心思缜密恶毒,绝非轻信之人。   就算唐轩肯亲自上街兜售,胡力也未必敢买。   不过……当真会是人多嘴杂的药铺吗?抹得平账,不意味封得住附近店铺的嘴,新开的药铺可疑,老的店铺则是一大招牌……   都不难查。   对方会疏漏到这个地步吗?   那到底会是什么地方,才能让胡力信任,又能买到提兰花跟雪上蒿的,双方都确定不会被发现,而且还能够……   秋濯雪的脚步一顿,迎上了越迷津的目光。   他的脑海之中一瞬间掠过许多东西,最后浮现出三个字来。   聚宝盆!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九十六章   “看来人果然是不能起坏心眼。”   颜无痕心有余悸:“我也不知道这提兰花跟雪上蒿是什么模样, 我就不会去乱碰,他这坏心一起,反而被别人害了性命。”   这让秋濯雪忍不住微微一笑。   天底下的人哪有事事都精通, 样样都仔细的,因此任何事都难免会留下蛛丝马迹,或是被人剥茧抽丝找出端倪来, 或是被人所利用。   胡力所学的爪功,想来也是在聚宝盆内买来偷练的,这爪功应当并不昂贵, 他不是为了精进武艺, 而是为了杀死红带子之后栽赃嫁祸。   在武林之中, 杀人的手法本也是追查凶手的一条线索。   他应当已经修炼了很久,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 可这唯一的一次机会,却彻底断送了他自己的性命。   害人终害己。   越迷津已经走过来,他望了一眼还未彻底散开的大厅, 淡淡道:“我听说死了人?”   “不错。”秋濯雪叹了口气,“也已经找到凶手了。”   越迷津看着他的脸色, 声音很肯定:“却不是你真正要找的真凶。”   “哎呀。”秋濯雪话中带笑, 忍不住调侃道,“天底下可有什么事能瞒得住越兄?”   越迷津轻哼一声, 不置与否:“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去一个地方。”秋濯雪目光一转, 忽然又落在了颜无痕的脸上。   颜无痕不自觉心虚起来, 他左思右想也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坏事, 因此干巴巴笑了两声, 问道:“怎……怎么这样看我?”   秋濯雪只是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请颜兄弟回房间去好好睡觉。”   “这话说的。”颜无痕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道, “好像我会说出去似的……我连你们要去哪儿都不知道呢……”   说到这里,颜无痕忍不住问:“对了,你们要去哪儿?”   秋濯雪:“……”   越迷津:“……”   颜无痕干巴巴地咳嗽了两声,笑嘻嘻道:“呃——其实我是说,我要走了……哎呀,这一天可累死我了,我回去睡了,你们也早些休息。”   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还装模作样地打哈欠给秋濯雪看,可惜还是没稳住,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伸长脖子,频频看着秋濯雪,活像只被提着脖子的大鹅。   显然心底还是有些好奇,等着秋濯雪挽留。   秋濯雪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的背影,没让颜无痕找到任何机会。   最终颜无痕颓丧地耸下肩膀,乖乖地带着一颗饱受折磨的好奇心消失在了转角处。   越迷津问:“他走了,接下来我们要去哪儿?”   秋濯雪笑了下道:“我怕颜无痕偷听,带你去。”   墙角里的阴影里立刻钻出来颜无痕的脑袋,他愤怒地挥舞着手臂,大喊:“喂!你怎么这样说,我是这么不可信的人吗?!”   秋濯雪的脸上露出蕴含着深意的微笑:“你看。”   颜无痕:“……”   越迷津:“……”   过了一会儿,越迷津才缓缓道:“要我帮忙解决吗?”   这次颜无痕连声音都没出,立刻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秋濯雪的脸上仍带着那种笑容,令他看起来格外的难以捉摸,也格外的高深莫测,这让越迷津下意识多看了两眼,才跟着他一起往外走去。   走了一会儿,见秋濯雪没有再说什么,越迷津就确定,这次颜无痕是真的走了。   方才越迷津没有来,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说有人中了毒,就说:“唐门也用毒。”   秋濯雪不禁哑然失笑:“怎么又提唐门,越兄,唐门得罪过你吗?”   “那倒没有。”越迷津老实道,“不过唐轩冤枉你,我不喜欢。”   秋濯雪怔怔看着他,目光流转,似是想笑,又似是无奈,他的眼睛太多情也太复杂,不想叫人看透的时候,谁都无法看懂。   有一瞬间,越迷津几乎以为他要对自己说教。   其实秋濯雪从不对人说教,他总是看到每个人好的地方,吐出的言辞总是体贴温柔地甚至有些小心谨慎。   有时候越迷津会很想将手指压在秋濯雪的唇舌之间,感受那言辞的震动,感受那话语的力量,感受他每吐出一个词时的轻重与分量,从而去感受这些言谈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   其实那些道理,越迷津都明白。   无非是有人故意挑拨生事,唐轩也有其怀疑的理由,只是他固然有合适的理由,可难道只要合情合理,被冤枉怀疑的人就不能生气了吗?   就算秋濯雪不生气,难道越迷津不能生气吗?   最终秋濯雪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微笑,倾过身来握住越迷津的手。   他的手是暖的。   于是越迷津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虽然他说的有些话,我觉得是对的,但是这也不是理由。”   秋濯雪失笑道:“越兄真是讲理。”   越迷津皱眉:“我讲理?什么意思?”   “你这样生唐门主的气,觉得他嫌疑重大,他竟在越兄那里还有说对的时候。”秋濯雪柔声道,“难道不是讲理吗?”   越迷津冷哼一声:“怎么,他是坏人,说的话就是全错吗?”   有道理的话,秋濯雪一向都是听的,这句话显然很有道理。   于是他想了想,笑道:“好吧,那不知道唐门主什么话叫你觉得有道理了?”   越迷津的回答一向很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虽然你不会这么要求,但是我相信,的确有些人会为了讨好你而去杀人。”   秋濯雪:“……”   他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倒不是感动的,而是他真的一时间想不到该说什么话。   越迷津沉默了一下,倒不是因为秋濯雪的脸色,而是似乎在深思什么,好半晌后才说:“这世上自作多情,一厢情愿的人本来也就不少,会做出什么事都不足为奇。我游历江湖的时候,就见过不少这样的人。”   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秋濯雪会欣然同意,毕竟徐青兰就曾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一厢情愿的痴迷,一往情深的爱恋,这种单方面的爱意倘若能够自控,倒也罢了,要是一发不可收拾,就容易酿出苦果。   然而秋濯雪做梦都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听见这样的道理:“……秋某应当……并无此等姿色。”   虽然秋濯雪一直以来都很清楚,在越迷津的心里,自己似乎有着什么奇奇怪怪的魅力,但是他实在想不到会夸张到这种程度。   越迷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他说了一句很愚蠢的话一样:“姿色?”   秋濯雪道:“啊?”   “你的确英俊潇洒。”越迷津一脸严肃,“可绝不仅止于此,你的风骨、品性、为人远胜过这张容貌,就算你长得不像现在这样好看,我心里也一样对你。”   秋濯雪简直是啼笑皆非,他忍俊不禁道:“可是,你是你,别人是别人啊。”   越迷津却不以为然:“是这样没错,可你现在长得很好看,又没有变丑。”   无懈可击!   秋濯雪:“……”   他虽然有心想跳回到之前的姿色问题上去讲这件事,但是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要说服一个年轻人接受他的意中人甚至情人其实并不是天姿国色,也不是人人垂涎,简直比登蜀道还难。   特别是这个年轻人还是越迷津这样倔强的人。   蜀道尚有一条道,这却是一条死胡同。   将心比心,要是有人同秋濯雪强调,越迷津多少有些惹人厌,或是不讨喜。   他也定然会恼怒的。   因此秋濯雪只是怀着一种甜蜜又古怪的心情,无奈地笑了起来:“看来,倘若哪一日秋某要是准备称霸江湖,越兄必然是当仁不让了?”   越迷津的手紧了紧:“你会吗?”   秋濯雪望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轻轻叹息起来:“我不会,我当然不会了,称霸江湖有什么好玩的,天底下的事都到你面前来,等着你一一处理,难道还嫌我身上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越迷津没有说话。   “再说了,咱们现在一边惹麻烦,一边做一对游山玩水的烟霞侣,不是快活得多?”秋濯雪忍不住笑起来,“要是称霸江湖,你说唐门主杀铁知命,咱们是管还是不管呢?”   越迷津想了想,顽固地问道:“说起来,唐轩当着众人的面要杀铁知命,你真的觉得他没有嫌疑吗?”   “这是唐门与霹雳堂的事。”秋濯雪道,“铁知命冒犯了他,他有理由杀了铁知命,唐门就有机会将霹雳堂斩草除根。”   这些江湖大事,门派纷争,有些时候看着马虎,其实里头的道道不少。   唐门与各大派都有交情,再说玉邪郎是个尴尬的话题,铁知命口无遮拦,在这个关键时刻被杀,完全说得过去。   唐轩与铁知命争斗多年,必然不是个隐忍的性子,他就是在等铁知命说过头。   杀人这招看着鲁莽,其实心里头精明得很。   霹雳堂要是忍下这口气,道上就会传出他们惧怕唐门;不忍,唐门就有理由反击乃至灭门,铁知命一死,霹雳堂群龙无首,必然内斗,灭门的几率远高于平常。   越迷津想了想:“就像师浮萍那样?他冒了我的名,我去杀师浮萍,杀了之后万毒老人来报仇,我只好将万毒老人一起杀了。”   秋濯雪忍不住笑起来:“对,的确有点像师浮萍那样,不过更麻烦些。”   越迷津道:“这样听起来,称霸江湖果然很麻烦。”   秋濯雪听了,忍不住大笑起来。   两人说话之间,异常安静的聚宝盆已在眼前,英雄宴在落花庄召开,群雄并至,附近别说讨生活的三教九流,只怕连只耗子都不敢在路上跑。   秋濯雪道:“这儿就是聚宝盆,上次没带越兄进去,这次倒是可以补上这缺憾了。”   越迷津毫不客气地拆台:“看来这次是进去打架的。”   秋濯雪只是微笑:“那越兄去是不去?”   “你清楚。”越迷津道,“在你面前,我永远不会有别的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九十七章   聚宝盆里安静得几乎有些异常。   现在虽已是深夜, 但灯笼仍然高悬着,将整个大厅照得光亮如昼。   大厅里摆着许多桌子。   赌桌上无一例外,都还整整齐齐地放着骰具, 画着大小押注,不见半点磨损;而饭桌上的酒渍油腻早已经干在桌面上,形成奇特的纹理, 筷子桶塞得半满,放在正中央,看起来勉强还算干净。   只是半个人都没有。   甚至在柜台之后, 也不见宝娘与盆郎的身影。   越迷津问:“他们还没开张吗?”   “这样的地方, 是没有不开张这一说的。”秋濯雪摸过桌子, 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指腹,摇了摇头, “要是不开张,就说明一定是出事了。”   深入虎穴当然是不智之举。   聚宝盆不问来处,不问去路, 只管收钱做事,银子与本事在这儿才是硬通货, 不知道多少隐姓埋名的高手在这里做事, 甚至各大门派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都来这儿沾一沾——胡力就是个极明显的例子。   指不定拼桌吃饭的就是个硬茬子。   不过聚宝盆的问题也在此处, 大多数人都见不得光, 加上独来独往, 当然不会想跟正道明面上碰一碰。   桌子看着干净, 其实伸手一拭, 已略见薄尘,显然好几日没有人来往了。   难道是猜错了?胡力并不是来聚宝盆买的毒药?   仿佛是应他这个想法, 楼上忽然一阵骚动,不一会儿,只听见风声骤急,一个人破窗飞出,直直撞在柱子上,骨头声清脆利落,落下来砸破张桌子,仰着脸,口中鲜血倒流,眼见是不活了。   紧接着又见那窗户的大洞之中,跃出个婀娜妩媚的身影来,长裙飘然,怀中抱着琵琶,纤指拈拉,丝弦绷若满月。   竟是明月影。   秋濯雪一见她在此,目光顿时一亮,知是绝无来错。   要是为了兰珠一事报复聚宝盆,也没有追到落花庄来的道理,以明月影的聪慧,必然是发现了什么线索,追查到此。   之前的《天魔曲》已叫秋濯雪有了戒心,他才要出声提醒越迷津,却忽听得音律荒腔走板,又是一声弦动,嗡鸣不绝。   原来是琴弦未发,骤然回弹,应声绷断开来,跳脱束缚的长弦发出最后一声粗哑至极的尖锐长啸。   明月影手上鲜血不止,飘落地面后踉跄两步,猛然吐出一大口血来,显然是受伤不轻,以至方才失了力道,不成曲调。   她还未抹去唇上鲜血,正要回身往外跑,余光已瞥见秋濯雪,脸上掠过又惊又喜之色,脚步微顿:“走!”   话音刚落,二楼已经接二连三地冲出十余名高手来,也都听见了明月影那声“走”字,为首一人当即喝道:“这婆娘还有后援!别放跑了他们!”   十余人跳落下来,拦住去处,立刻就将二人当做同伙包围了起来。   覆水剑已离鞘。   明月影怀抱琵琶,盈盈目光望向秋濯雪,虽身处绝境之中,但她似全然无畏,柔声道:“我可提醒你们了。”   秋濯雪不禁苦笑:“如此说来,秋某还要多谢明姑娘。”   明月影笑道:“我姑且当你是真心话了。”   话音刚落,明月影的脸色突然一变,血色倏然消退得干干净净,身体一晃,就往后倒去。   就在明月影软倒之际,忽觉得腰上一稳,心下稍安,强撑起最后一口气提醒:“快走!”   话才说完,她整个人已经软软地倒在了秋濯雪的怀中。   许多人也许知道越迷津的剑很可怕,然而如何可怕,却很难用言语描述出来。   在大厅里悄无声息地倒下两具尸体之后,其他人甚至没有一个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并不是没有看清他的手,而是无法明白他是怎么杀人的。   越迷津的第一剑从右侧拿着判官笔的人开始,剑锋只轻轻擦过肌肤,那人的整个脑袋就掉了下来。   头颅落地的时候,还茫然地望着自己脖颈上冲天的血,还有手中掉落的判官笔。   这一剑并没有停,而是轻而快地刺向了第二个拿着九环刀的人,九环刀笨重坚实,需要极大的力气,虽快不起来,但在威力与重量方面相当有优势。   九环刀没能赶上覆水剑的速度,刀刃与剑锋刮擦开来,蹭出一连串火星,发着令人牙酸的磨损声,比方才的弦音更刺耳。   紧接着就是“嗤”的一声,是胸腔被刺破后,血沫的声音。   越迷津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从胸膛抽出剑后,第三剑没入了飞扑上来的第三人咽喉之中,那勇猛的拳风激起了他脸颊上的长发,却没动摇覆水剑一分一毫。   第三人咽喉上的肌肉抽搐着动弹,鲜血随着覆水剑一同涌出,他不甘地瞪大眼睛。   九环刀与第三人的尸体一同落地,发出沉闷的钝响。   这三剑所有人都看清了,朴实无华,并没什么稀奇,每个人都想得出几十种花招来挡下这一剑,甚至他们清楚,死了的人也必然有这样的本事……   可每一剑却都精准无误地夺走一条生命。   天底下用剑的人并不少,能够像越迷津这样出剑的却不多。   其他人的身体忽然顿住,甚至急退了两步,却还是没有拦住越迷津,越迷津的第四剑,夺走了第四条生命。   又一具尸体沉重地倒在地上。   加上之前从二楼飞出来的那具,大厅之内转瞬间已倒下五具尸身,纵然是刀口舔血的剩余几人,脸上的肌肉都不由得抽动起来。   在江湖上杀人并不是件少见的事,有人杀人,就有人被杀,更何况吃聚宝盆这碗饭,生死更是家常便饭。   可人终究是人,即便是杀手,在完成任务之后也会尽情去发泄情绪,豪赌、嫖妓、大吃大喝、挥霍无度——   其中当然也会有一些以杀人为享乐的怪人,这些人往往死得都很早。   可像是越迷津这样的人就很少了,他一连杀了四个人后,似乎连一点疲惫都不觉得,眼睛更是平静得简直像一潭望不到底的深水。   其中一人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甚至比明月影更苍白:“你……你是……越迷津!”   他的声音在颤抖。   越迷津的手腕一抖,一连串的血珠从雪亮的锋刃上滑落,一滴滴自剑尖落下,他专注而认真地凝视着剑,淡淡道:“嗯,是我。”   他的口吻听起来竟然出乎意料的耐心。   大厅内顿时安静无声。   对于杀人这种事,秋濯雪与越迷津一向是有不同的看法,不过要是这时候争辩这个,那无疑是自找麻烦。   不过秋濯雪又很快警觉起来,这些人在江湖上虽说是二流好手,但以明月影的狡猾跟才智,是不太可能重伤在这些人手里。   那她方才的提醒——   这聚宝盆里只怕还有其他人!   秋濯雪想得并没有错,这个人也来得很快,他在越迷津转出第四剑的时候就已经出现在了楼梯口。   谁也没有看见他是怎么下来的,就连秋濯雪都没有感觉到。   因此看到那个身影的时候,秋濯雪的身体都不由紧绷了起来。   那人的脸上带着半张面具,另外半张脸则很熟悉,正是在风波门见到的那个男人,可是给予人的感觉却天差地别。   越迷津的第五剑落了空,那人已走上前来,将那拿着连环锁的人拖了回去,身形犹如鬼魅一般。   那人沉声道:“都滚吧,你们加起来都不是他一人的对手。”   连环锁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惊魂未定,他只觉得脸颊上冰凉,伸手一摸,满是鲜血。   要不是那一拖,这剑划破的,就不是脸,而是性命了。   围着秋濯雪与越迷津的几人面面相觑,连话也不再多说一句,都纷纷退到了阴影之中去,仿佛就此消失了一半。   大厅之内的人虽少了,但二人却都没有感到轻松,倒不如说直至此刻,他们才真正紧张了起来。   越迷津怔了一怔,皱眉道:“你……”   他恍然道:“是易容。”   这话没头没尾,该听懂的人却都听懂了。   面具人扫过一眼明月影,淡淡道:“人留下,命带走。否则,你们俩的命也要留下。”   当时在风波门的人并不是易容成玉邪郎,而是易容成了这个人。   秋濯雪不觉皱起眉头来,他竟连这人的一点破绽都看不出来:“阁下好大的口气?要留下明姑娘,也未必有这么容易。”   面具人冷冷道:“他们加起来都不是他一人的对手,可你们两个加起来,也同样不是我的对手。”   秋濯雪微笑起来:“不试试手,阁下如何能知道呢?”   他说话的时候,已将怀中的明月影抛了出去,越迷津收剑归鞘,双臂一伸,将那重伤的女子抱入怀中,就见着秋濯雪已走上前去。   即便是这种时刻,秋濯雪的身姿仍然飘逸潇洒,看上去就像是在赴约,而不是要与人一较高下。   面具人的声音仍然毫无变化:“我只知道,我很快就会明白,你的这种大胆到底是来自于实力,还是在虚张声势。”   他没有用任何兵器,只是忽然击出一掌,秋濯雪飘逸灵动的身姿,在这一掌前却变得缓慢与笨拙。   不过秋濯雪的袖子却不受拘束,它仍然是那么柔软、顺滑,轻轻顺着他的手甩了出来。   这至柔的长袖,如潮水一般牵引住了这至刚的掌力。   面具人忽然皱起了眉头:“你是宁九思的后人?!”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九十八章   江湖上还记得一先女的本就不多, 更不必说了解她武功路数的。   出江湖以来,秋濯雪一直颇为小心,这次若非是情况太紧急, 他也绝不会使出这一手来,因此被识破时,心中不由得吃了一惊。   只是秋濯雪为人向来冷静, 不轻易变动脸色,淡淡道:“过招时,阁下还是留神些吧。”   秋濯雪虽总将旁人看得清清楚楚, 但旁人却休想看出他半点心思来。   面具人冷笑一声, 伸手扯住长袖, 正要发力扯碎,哪知这袖子简直像是活过来一样, 游鱼一般滑脱掌心。   他似是早有预料将掌心一翻,借着对方抽身逼近,正要一掌击在秋濯雪胸口——   这记变招来得太快, 太急,叫人猝不及防。   越迷津的手才搭在剑柄之上。   一片袖子又忽然飘落下来, 挡在了胸膛之前, 它退时如流水轻云,骤然发力时却又有惊涛骇浪般的威猛。   这一掌击在了拂面而来的长袖之上。   秋濯雪以袖对掌, 一触即分, 整个人借力往后一退。   转瞬之间, 两人拉开了距离。   面具人目光沉沉:“江湖年轻一辈之中, 武功与你能一较高下的也许有不少, 可经验如你这般老辣,应变如你这般快的, 却一个都没有。”   “过誉了。”秋濯雪内息翻涌不止,喉头腥甜,只勉强微笑道,“只是这件衣裳,秋某还算喜爱。”   面具人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半晌才道:“哼,不愧是宁九思的后人,就连这种神态也是一模一样,天塌不惊。”   他没有再出手。   宁九思在江湖上的故人并不算多。   从始至终,面具人的口吻都相当平淡冷漠,听不出半分感情变化,不知他对宁九思到底怀抱着一种怎样的感情。   他到底是敌是友呢?   如果是敌,为什么此刻收了手?如果是友,方才又为何要再下那般的毒手?   噢,是了,如能直接惊走,自然最为简单,不能才要讲理。   现在秋濯雪总算明白明月影为什么要他们快走了,这聚宝盆里果然有一尾了不得的大鱼。   在这样的武功面前,明月影纵然有再多智慧计谋,也实在难敌上他一掌。   他们如果想一个不落,全部都逃出去,恐怕是比登天还难。   不过要是秋濯雪留下来抵挡,就不一定了。   就在这时,抱着明月影的越迷津忽然道:“你想也不要想。”   他这句话一出,在场的其余两人都不禁愣了一愣,面具人的神情之中都不由得泛出一丝疑虑来。   秋濯雪也怔了怔:“什么?”   “我不知道你方才做了什么决定。”越迷津淡淡道,“不过我看得出来,你一定做了一个我不喜欢的决定。”   秋濯雪完全愣住了。   因为我一直在看着你。   熟悉的言语似乎又在耳畔重新响起,尽管越迷津并不是每次都能读懂秋濯雪,可他有自己的一套方式来“理解”秋濯雪的每个神态。   一旦秋濯雪笑不出来,就说明这件事一定非同小可。   越迷津并不介意秋濯雪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也不在乎那些跟随麻烦而来形形色色的陌生人,更不在乎这些麻烦是否叫人头大,或是足够危险。   他在乎的人从来就只有秋濯雪。   连秋濯雪自己都不能夺去。   这让秋濯雪很轻很轻地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总是对越迷津很没有办法,不光是杀人的事,此时此刻也是一样,他没有挪开目光,而是柔声道:“你我倒是好说,那明姑娘怎么办呢?”   越迷津道:“我有答应过会照顾她活下去吗?她又不是好人。”   秋濯雪:“……”   秋濯雪竟无言以对。   的确,从头到尾越迷津都没有答应过要救明月影,是秋濯雪自己要救,一旦他陷落此地,重伤的明月影显然也活不了多久。   如此说来,最合理的安排是将越迷津留在此地抵挡,他带着明月影逃跑,如此才能救得两条性命。   然而秋濯雪连明月影都不愿留下,又怎能留下越迷津。   面具人目光微微一动,冷淡道:“看来你的心肠虽有些软,但这小子的心肠却硬得恰到好处。”   秋濯雪苦笑道:“其实越兄现在没有将明姑娘扔在地上,已是心肠很好了。”   “这么说来。”面具人又道,“你们有仇?”   秋濯雪道:“倒确实有一些。”   面具人冷笑了一声:“那你还要救她?”   “哎呀。”秋濯雪看上去有些无奈,他的两只手仍安安稳稳地垂落着,随时等待出手,“做人总要为长远打算,仇可以慢慢清算,她若死在你的手下,我的仇还能与谁去算呢?”   面具人淡淡道:“你这满嘴胡理,倒是又与宁九思不像了。”   这让越迷津疑惑地看向了秋濯雪,秋濯雪脸上轻柔的微笑还是没有变化。   不过他很快就问出了越迷津的疑惑。   “既然阁下无法说服我放下明姑娘。秋某也无法说服阁下放我们走。”秋濯雪微微笑道,“不如谈一谈一先女如何?”   面具人道:“噢?智取力敌都不成,现在想靠人情吗?”   “如此说来,真的有人情?”   秋濯雪细长的眉毛微微一挑,他脸上的笑容倏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这张俊俏的面容明明毫无半分相似,然而面具人却从他的眉梢眼角,隐约回忆起当年故人那居高临下的轻蔑笑容。   他依稀记得,那日夕阳红烈胜火。   “一先女是一先女,你是你,她当年对我虽有恩情,但并不意味我会放过你。”面具人的神色忽然一动,再度变得强硬且不近人情起来,“拖延这样的小把戏,换不了你们二人的生机。”   “我最后再说一次,将人留下,你们离开。”   就在这时,秋濯雪忽然闻到了一种腥臭无比的气味,还有两种奇异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似乎是地板在沙沙作响,还有似有若无的嘶嘶声。   这两种声音,一轻一重,缓缓向着大厅接近。   听起来似乎是蛇?却不是蛇群。   门内很快探出了答案,一颗雪白的蛇头忽然出现在破开的窗口,它摇摇晃晃、扭扭摆摆地顺着墙面缓缓游下来,身躯少说有两丈长,虽不算大得出奇,但是乍一看也不容小觑,甚至压垮了纸窗的一块木板,簌簌掉落下来。   白蛇的鳞片闪闪发光,在烛火下映照出一种别样的光彩,游动之间,那种腥浓的恶臭却越发浓郁起来。   不对——   这根本不是蛇,这是蛊兽!   当白蛇蛊兽的尾巴终于从大洞溜出来后,很快就出现了一道身影,连看都不用多看,光看脸,就知道必然是大沙漠之中的人。   在他出现在这个瞬间,在秋濯雪脑海里曾经出现过的几个疑问都得到了验证:澹台一脉当年几近灭门之后,剩余的几人逃亡至大沙漠之中,就此结婚生子;他们的确会墨戎的蛊术,而且发展与墨戎略有些变化。   一个崭新的问题又在秋濯雪的脑海之中展开:既然如此,那么是澹台一族的人每年都会前往墨戎,还是有人在中原为他们维持这段友谊?   如果是后者,会是谁?   还不等秋濯雪细想,只听青年神态焦急地对面具人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大沙漠语。   面具人沉稳冷静地回了他几句大沙漠语。   秋濯雪:“……”   如果还能平安回去,秋濯雪一定要学大沙漠语。   不过秋濯雪并非对这段对话全然一无所知,当他看见向自己逼近的白蛇倏然停下时,就大概明白二人在说什么了。   秋濯雪缓缓道:“二位该不会是为如何处理我们三人而内讧吧?”   面具人的眼中精光逼人,他冷冷看着秋濯雪,沉声道:“少年人,聪明的人未必命长,自作聪明更是命短。”   “看来真是不同一般的恩情。”秋濯雪眨了眨眼睛,试探道,“不为秋某介绍一下这位澹台公子吗?”   青年的脸色骤然紧绷起来,又惊又怒地看着秋濯雪。   面具人淡淡道:“澹台珩,白珩的珩。”   又是珩……阿蘅姑娘……这两者会有关系吗?   秋濯雪淡淡笑道:“我已认出他,你们也认出了我,就算是这样,阁下还是要放我走吗?难道不怕秋某会搞出什么乱子,以至阁下的计划功败垂成?”   面具人傲然一笑:“这句话就足够说明你对我一无所知,只要你放下了,我允你二人离开。”   青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秋濯雪道:“是吗?秋某倒是觉得未必。毕竟单这一句话,阁下就已经帮秋某否决了许多猜测,丁流云,丁前辈,您说呢?”   面具人终于浮现出讶色:“……你怎么……”   他的神情忽然难以捉摸起来:“莫非,当年宁九思……不对,看你的年纪,宁九思死的时候,只怕你最大也不过是在襁褓里……难道是她放心不下……”   秋濯雪默默想:不,当时我甚至还不在人世。   不过他倒是不介意丁流云多想。   丁流云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了好半晌,怔怔地出神,那青年站在阴影之中,冷冷道:“人已死,规矩已破,恩师,何必在意一个死人呢?”   越迷津忽然道:“原来你会说中原话啊。”   丁流云:“……”   秋濯雪:“……”   澹台珩:“……”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九十九章   女子舞袖看起来总是美丽多情。   长袖如行云流水, 抖、掷、挥、抛,灵活之处与手不遑多让,而且飘逸之处极具迷惑性, 叫人看不清下一招如何变化。   最重要的是,它是一样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被轻易缴去的武器。   世人往往以为宁九思这手本领是因为女子天□□美,与人动手时, 也难免追求行动之间潇洒迷人,不落俗套。   然而实际上恰恰相反。   当袖子被强敌牵住的时候,人们往往会以为自己抓住的不是一件衣服, 而是一个人。   要是遇上强敌, 宁九思则可借此判断双方的实力差距——要是対方已强得远超出想象, 那在最后关头,完全可以借衣服金蝉脱壳, 换取一丝生机。   毕竟任何智慧,本领都只有在活着的时候才能发挥其作用。   当初宁九思将这一招传给秋濯雪的时候,就是为了让爱子当退则退, 多一手逃命的本事。   因此在用出这一招的时候,秋濯雪本是打算下一秒就立刻跟越迷津离开聚宝盆的, 却偏偏在最后关键时, 丁流云突然说出了宁九思的名字。   机会倏然而逝。   丁流云在好奇秋濯雪如何辨认出他,秋濯雪当然也在好奇丁流云与宁九思之间的往事。   就在大厅内的气氛被越迷津搞得格外尴尬的时候, 秋濯雪莞尔一笑, 打破了寂静:“看来, 这下是有得谈了。”   丁流云道:“有吗?”   秋濯雪甚至好整以暇地搬了一张凳子坐下来, 他的动作从容不迫, 似乎什么都不担心:“要是没有的话,阁下就不会问了。”   丁流云没有否认, 他只是冷笑了一声,坐在了秋濯雪的対面。   桌上很快就出现了一壶热腾腾的香茶,地上的尸体则被带走了,眼下除了刺眼的血迹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留下。   澹台珩不太情愿地跟过来坐下,冷冷道:“也许我们有的谈,不过你救下的这个女人,恐怕时日无多。”   “啊。”秋濯雪恍然大悟一般点了点头,“说得有理,这倒是提醒秋某了,秋某素来身体康健,险些忘记身边正好带了一颗治内伤的神药。多谢,多谢。”   他的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药瓶。   澹台珩:“……”秋濯雪绝対是故意的!   越迷津自然地接过药瓶来,仔细看了一下药丸,发现是自己之前吃过的,忽然皱起眉头,神情复杂:“是慕容给你的?”   秋濯雪含笑点了点头:“是啊。”   这样的药,即便是慕容华也不过带着两颗,一颗用来还越迷津的人情,另一颗则留给了秋濯雪。   越迷津皱着眉头想了想,似乎有些不愿,不过很快就想通了,默默给明月影喂下去。   药虽是好药,但带在身上的药,让别人吃总好过自己吃。   受伤的是明月影,总好过受伤的是秋濯雪。   从始至终,丁流云対这件事都颇为冷漠,既没有威胁秋濯雪这是不智之举,也没有讥讽二人浪费药物,更没有出手拦阻,好像他也已准备好了一番长谈。   澹台珩的脸色阴沉,他的目光在秋濯雪与明月影身上转动,好半晌突然冷冰冰地笑起来:“难怪她会为你背叛我,你対她倒确实有几分真情。”   秋濯雪:“……”   越迷津:“……?”   大概有半盏茶的时间,秋濯雪都差点说不上话来,他实在不知道自己今年到底是走了哪门子的桃花运,怎么天底下的人各个看他都觉得像个到处留情的风流浪子。   如果明月影是轻易为男色所迷的人,那秋濯雪倒不介意牺牲一下慕容华。   澹台珩的脸色却没有比秋濯雪好看到哪里去,甚至看起来怨气更重:“女人,哼,没有比女人更多变的存在了,早知道我就不该信任她!”   秋濯雪呆滞了片刻。   澹台珩冷冷道:“你不必如此装模作样,无论是她対你有了真情,还是你给了她什么好处,対我而言都是一样,她都选择站在你那一头,来与我作対。”   秋濯雪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呃——”了一声。   其实秋濯雪帮明月影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她每次出现在秋濯雪的面前时,不是稳操胜券,就是能恰当地展现出自己的价值。   满打满算起来,二人只见过三面,第一面时秋濯雪还差点折在她手里,第二次见面是为了兰珠姑娘,第三次就是此时此刻,他相信明月影一定知道了不少东西。   更何况,无论明月影做过什么,将重伤垂死的她丢给聚宝盆这种毫无底线的组织,是任何一个略有良知的人都做不出来的事。   他甚至都不必想,在明月影死前会受到怎么样的対待,有些事就连男人都未必能逃脱毒手,更不必说她还是一个女人。   秋濯雪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他们俩都能被拉上一根红线。   这是不是太离谱了些?难道恶人対自己的行为跟名声都没有一点点概念的吗?   其实澹台珩并不是没有想过明月影是不甘心受他掌控,而借机背叛,利用秋濯雪来令他们焦头烂额,趁机坐收渔翁之利。   然而这样就说不通秋濯雪的行为。   要知道明月影当初可是险些要了秋濯雪的命,他却不计前嫌,为她调查兰珠一事,现在又舍命相救。   这让澹台珩不得不怀疑秋濯雪跟明月影之间的关系。   比起相信秋濯雪是个真正意义上无私且宽容的好人,澹台珩还是觉得这两人早有勾结这一点更可信。   澹台珩又道:“她本是个很特别的女人,我从没有见她为任何事情动摇过,没想到你竟能成功钓上她。”   秋濯雪:“……”   他忍不住想到了当初在船上的那番対话:希望当初明月影说不需要対别人使用美人计的意思,不是因为曾经有很多人试图対她使用美男计……   眼看着话题快要滑入到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区域时,丁流云终于不耐烦地开口了。   “你到底是如何认出我来的?”   丁流云対年轻人之间的感情戏码,或是你利用我来,我利用你去的桥段根本漠不关心,他更不在乎宁九思的后人是不是一个花心大萝卜,随便走在路上就能钓上一堆人。   他看得很清楚,澹台珩试图用这些话扰乱秋濯雪的心神时,秋濯雪看上去只是想叹气,甚至连一点被看破的不悦与一点被冤枉的慌乱都没有。   当年就几乎没有什么人能看穿宁九思的想法,没想到她的后人在这一点上,也与她很相似。   这种手段,対他是完全不起作用的。   既然如此,这番只会暴露澹台珩情绪的対话,就没有必要进行下去了。   秋濯雪倒是很感激能从情感问题里头脱身,他实在不想继续停留在 “明月影没有対秋濯雪使美人计,是秋濯雪対明月影使了美人计” 这个根本就不存在的话题之中。   他现在甚至都有点不大敢去看越迷津了。   现在越迷津还没有把明月影丢到地上,可见他的心胸何等开阔,为人何等正直。   “在秋某回答这个问题之前。”秋濯雪忽然道,“秋某同样有一个问题要问,也许交谈之间,能互相解答彼此的疑惑。”   丁流云冷冷道:“问。”   这次轮到澹台珩欲言又止了。   秋濯雪微笑起来,再度开口:“方才阁下出的两招,秋某一开始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刚刚才明白过来。”   丁流云道:“这可不是一个问题。”   “稍安勿躁。”秋濯雪微笑道,“时间毕竟已经过去太久了,丁前辈只是隐约感觉到这几招非常熟悉,实际上并不能完全确定,因此才先出声询问,见我不肯回答问题,就用武功来回答。”   丁流云冷哼了一声。   “毕竟这样短的时间内,秋某根本来不及变招。”秋濯雪微笑道,“而丁前辈只要稍一试探,就知道到底该留手,还是继续打下去。”   丁流云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暗了下来:“你真的很像她,不管是哪一方面。”   秋濯雪不紧不慢道:“因此秋某实在不明白,阁下昔年既站在玉邪郎那边,与一先女立场为敌,见识过她的武功倒也说得过去。可是又怎会欠下她这样大的人情?”   丁流云淡淡道:“噢?我有吗?”   “没有吗?澹台公子总不可能是因为这条白蛇才姗姗来迟吧,他恐怕早就在里头等着,听出阁下没有杀意后,才匆忙现身。”秋濯雪一顿,“现在秋某已经知道不该知道的事,见到不该见到的人,丁前辈的话仍然作数。”   秋濯雪看向丁流云:“在她“死”后,仍受“规矩”的束缚,秋某实在很好奇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丁流云忽然揭下面具,露出半张刺满黥印的脸。   秋濯雪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黥刑就是在脸上刺字,针扎或者是刀刻,这种刑罚不但痛苦,还会叫人遭受精神上的巨大折磨。   这是朝廷使用在犯人身上很常用的手段,可是武林当中却算是极残忍的私刑,只因江湖上的事,讲得就是恩怨生死,一朝了断。   武林中人往往愿意付出断手断脚这种更大的代价,却很少会愿意接受这样的羞辱。   “当年我在门派之中,虽不是天赋最高的,但却是最为努力的,因此倒也算有些名气。”丁流云淡淡道,“只是我的师门如唐门一般,都是更注视血脉。”   “我不过是个外姓人,本就令他们感到不满,因此常常受到欺压。”丁流云脸上流露出一丝讥讽之色,“与枫先生相遇之后,这种情况反倒好了不少——枫先生……也就是你们口中的玉邪郎,我与他相见时,是在一棵老枫之下,他就让我叫他枫先生。”   秋濯雪看着他,忽然想到了素心师太。   素心师太也是留在过去的人,可是她身上的痕迹与丁流云比起来,却又不值一提了。   “直至遇到枫先生,我才发现,我的天赋虽不如许多人,但却比门派之中的许多弟子远出色得多。”丁流云淡淡道,“只是因为我是个外姓人,只能做个废物,偏偏我努力了,还努力成功了。”   秋濯雪没有说话。   “他们制定了规则,又打破规则。”丁流云轻笑起来,“到头来,却指责我使用了卑鄙无耻的手段,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秋濯雪缓缓道:“看来,当初那件事发生之后,是一先女救了你?”   “不错。”丁流云道,“那群畜生以大义対我动用私刑,却是想从我手中套出枫先生教给我的武功。是她……是她救下了我。”   他的声音依然平稳,语调依然无波,可是任何人都听得出来他的感激。   秋濯雪怔怔地看着他半面黥印:“她到底来迟了一步。”   丁流云却摸了摸自己的脸:“她没有来迟,因此这恩情,我永不会忘记。”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之前看到有读者说秋哥的袖子很像花满楼的流云飞袖,但是实际上我是按照金蝉脱壳这个点来设计的【喂   一般来讲女性很少会用这么“赖皮”而且“不体面”的招数,可是宁九思就是让你意想不到【喂】   然后我脑补了下如果是越哥遇到这个招数:越哥大概是会觉得很漂亮,刚要开口夸奖,突然看见秋哥整个人从袖子里滑溜了出去,越哥:“……”   滤镜破碎—— 第二百章   也许对于被拯救的人来讲, 只要得救,就永远不会太晚。   丁流云正在不住摸索面具,摘下面具之后, 他既没有去看茶水,也没有去看杯子,甚至没有跟任何人对视, 那些能倒映出他面容的东西似乎都一下子成了禁忌。   这种隐晦的小心翼翼,很轻易就会被人忽略过去,可是在秋濯雪的眼睛里却很清晰。   丁流云并不是个天性无情的人, 正相反, 他的胸膛里藏着一团烈焰, 年轻的时候如此,近三十年过去, 也并没有任何变化,只不过是学会了克制。   他竭力克制着尊严,装作毫不在乎的模样, 挖出自己最深的伤疤,鄙夷那些在他身上犯错的庸人, 可事实上, 他并不是真的这样洒脱。   这半面的黥印,锁着他人的羞辱与恶毒, 至今仍然叫丁流云不敢直视。   于是秋濯雪稍稍躲闪了一下眼神, 将这短暂的空余重新留给这个男人。   面具很快就重新被戴上, 丁流云身上才又恢复了之前那种自信的神采, 好像某种重担忽然就被他卸下来了。   于是秋濯雪问道:“然后呢?”   丁流云一时间觉得有些恍惚, 仿佛在秋濯雪这张俊美的脸上看到了当初的一先女。   这实在是个奇特的想法,于是丁流云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并不常笑,这笑容就显得有些可怕,让身边的澹台珩不由得惊恐地看了他一眼。   即便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丁流云仍然记得一先女的风姿,她白如新雪,五官秀丽,不过姿容说不上是绝色佳人,可在人群里望去时,人们的目光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   在宁九思的身上,总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   这让丁流云很快陷入了回忆之中。   在二十多年前的地牢之中,丁流云从又一次拷打之中清醒过来,满目是血,他已渐渐绝望,不再奢求任何生机,只盼望着死亡早日降临。   然而又有一把烈火炙烤着他的心,逼迫他咬牙撑下去,他不肯就这么倒下,倒在这群禽兽的手中。   丁流云甚至期盼过枫先生,不过很快就不期盼了,对枫先生来讲,跟不上他的人本就该被抛弃。   那些武功秘籍,枫先生本就不是很在意。   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后来有一天,宁九思突然出现在地牢之中,那裙子是白色的,微微摇曳着,严肃的面容上没有半点情感流露,伸手拭去他脸上的血污。   “走吧。”宁九思打开锁链,将他拽拉起来,手居然是温暖的,压在背脊上,像是深入到了身体里,将丁流云的整条脊柱都重新撑起来。   没有人胆敢阻拦她,丁流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踉踉跄跄地走出地牢,蓬头垢面,浑身血腥,晒到阳光的那一刻开始,宁九思的脸就变得愈发模糊不清了。   丁流云已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他只隐约记得,自己近乎发狂地咆哮,软弱地倾诉,最后失声痛哭,他被痛苦与折磨击溃,跪倒在地,将这些东西残留在宁九思的白裙上。   宁九思只是静静聆听着他的不满,没有任何表态,既无同情怜悯、也没有愤怒仇恨,只是淡淡道:“离开中原吧,不要再回来了。”   她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没有责备丁流云站在玉邪郎那一方,丁流云一直坚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枫先生给予了他许多,无论他到底做了什么,丁流云都愿意跟随他。   可这句话却让丁流云的心像是挨了一记鞭子,忍不住畏怯起来。   他忍不住怀疑,难道我真的做错了?   宁九思像是上苍造来注定让人依靠的人,绝不会有任何软弱的念头,更不会轻易动摇,任何人在她面前都会忍不住动摇。   后来许多年,丁流云都在想,宁九思竭力拦阻甚至弥补每个已经发生的过错,究竟是因为胸膛之中怀抱着一种温存柔软的慈悲之心,亦或者是只为了铸造武林盟的新秩序。   不过无论如何,枫先生赋予了他尊严,而宁九思挽救了他的性命。   他们都与丁流云毫无关系,却如同天神一般降临,改写他的人生。   这两个人都是丁流云无法理解的,他有自己的故事,尽管是一笔悲哀慷慨的烂账,写满了蝇营狗苟,既不风流,也不动人。   他所给予这两个人的,是自己唯一能懂的东西,也就是情义。   一个是誓死不回头的忠诚,一个是不算承诺的承诺。   最终丁流云只是略有些惆怅地收回思绪:“我曾经答应她不再踏入中原半步。”   秋濯雪还是没有一点反应,就像是没有听见丁流云毁诺一样,他脸上既无愤慨,也没有责备:“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   丁流云想:他真的很像宁九思。   如果不是宁九思早已死去,丁流云简直要怀疑他们的关系了。   前往大沙漠之后,丁流云就在一方势力里落脚,他的伤好得很快,也帮忙杀了很多人,势力的主人也从欣赏到战战兢兢,他并不觉得这是自己想要的,可是快五十年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大概在很年轻的时候,丁流云是有过雄心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摧毁了,也许是在地牢里,也许是当他被刺下黥印的那一刻。   于是丁流云意兴阑珊地回答: “所有的事情总要有个了结,为何不能在今朝?”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像负气,也可以称之为倨傲,负气是长久以来的失望凝结而成,倨傲却是因为实力而毫无惧色。   这两种情绪虽截然不同,但某些时刻,完全可以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让人难以分辨。   秋濯雪细细品味着“了结”这两个字,仍然没有愤怒。   澹台珩只是沉默着,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蛊蛇,他不怀好意地凝视着三人,特别是脸色苍白的明月影。   留不下人,留下命也可以。   他虽试图说些什么,但似乎并没有恰当的时机,因此只好沉默下去。   秋濯雪又再微微笑起来:“了结,了结总是有一个范围,不知道阁下想要了结当年的恩怨,还是一整个武林呢?”   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有什么差别吗?”丁流云嗤之以鼻,反问道。   秋濯雪理所当然地回答:“这之间当然是有差别的,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只要阁下说得清楚明白,恩仇一刀了断,秋某绝无二话。可要是借口兴风作浪,掀起血雨腥风,那么阁下不过是泯灭天良,丧心病狂之徒,多说无益。”   丁流云阴沉地笑起来:“泯灭天良?我倒是觉得这不公不正的武林,本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秋濯雪淡淡道:“既这么说,想来就算一先女还活着,为了铲除这不公不正的武林,丁前辈是连她也要杀的了?”   丁流云的脸色忍不住沉了下去:“你——放肆!你不怕我杀了你?!”   秋濯雪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丁流云的手掌没有抬起来,脸色阴晴不定。   出乎意料的是,这时候越迷津忽然开了口,他的怀中还抱着明月影,眼神看起来很平静:“你要让唯一相信你的人蒙羞吗?”   这句话像是忽然击穿了丁流云的心,他听见自己的胸膛传来清晰迸裂的痛响。   他会令宁九思蒙羞吗?   在数十年前被正道背叛的宁九思,如今也要迎来丁流云的背叛吗?她不但信错了人,难道也救错了人?   丁流云忽然开始出汗,他的思绪也开始动摇,就在不久之前,他还胜券在握一般地站在大厅之中,坦然面对着这两个武功不错的年轻后生。   可是现在,丁流云感到了疲倦。   夜色已经很深很深了。   秋濯雪与越迷津正走在无人的路上,明月影靠在越迷津的肩头上,她刚刚挣扎着又醒了过来,看见了最后一抹月光。   现在路上的光只剩下秋濯雪手里的灯笼了。   她只说了一句话:“这灯真是丑死了。”然后安心地晕了过去。   越迷津背着个人,却好像只是披着件外衣,神色轻松非常:“你刚刚站起来就走,似乎很笃定丁流云不会动手?”   丁流云的确没有杀他们,也没有让澹台珩杀他们,同样什么都没有说。   秋濯雪笑道:“只是冒险一赌罢了。”   他实在是个了不起的赌鬼,可不是任何赌鬼都会随随便便将自己的命压上赌桌。   有时候越迷津实在想不通秋濯雪这种莫名其妙的自信是从何而来,甚至他连秋濯雪是怎么看出丁流云的身份都不知道。   于是越迷津问了:“你到底是怎么看出他是丁流云的?”   秋濯雪道:“素心师太跟我提过大沙漠有一位叫丁流云的故人。”   越迷津皱眉:“那你怎么确定就是他?”   “唔。”似乎已经明白许多事的秋濯雪对他眨了眨眼睛,“赌一赌嘛。”   越迷津:“……”   其实猜测丁流云并不是一件难事。   当初秋濯雪提到唐轩时,素心师太并没有说太多消息,反而提起了另一个人,也就是丁流云。   一个本该在几十年前就死在地牢里的男人。   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逃跑的,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前往了大沙漠,只知道在数年之前,他忽然出现在大沙漠之中——现在已一清二楚,是宁九思放走了他。   提起丁流云这位故人时,素心师太的语气之中饱含着许多复杂的情绪,甚至不乏歉意,却没有怨恨与愤怒。   因此素心师太含笑而死的时候,秋濯雪就怀疑到了丁流云的头上。   而且丁流云也完全符合幕后黑手这一点。   他本是中原人,却忠诚于玉邪郎,当年死里逃生之后到了大沙漠之中,结识澹台一脉的后人,再借助大沙漠的势力与财力,花上十余年光阴兴建聚宝盆,以图复仇。   聚宝盆之所以如此松散随意,正是因为它的主人远在大沙漠,无法随时随地掌控它。   不过这并不妨碍聚宝盆成为一项极可怕的工具。   这就不难解释为何会打玉邪郎的名号,也不难解释为何幕后黑手会对三十年前的事了如指掌,更不难解释一路发生的所有疑点。   在中毒事件发生之后,秋濯雪在人群之中寻找过丁流云的踪迹,他甚至疑心丁流云早就进入了落花庄,却是一无所获——   直到此刻。   然而现在,秋濯雪又清晰地确定,主谋绝不会是丁流云,更不会是临场反应如此缓慢的澹台珩。   作者有话要说:   澹台珩:您礼貌吗?   不知道大家生活里遇没遇到过澹台珩这种计划的时候很喋喋不休非常厉害,一上台立刻哑炮大脑空白的人X【喂】 第二百零一章   这种关键时刻, 救下明月影,实在算不上是什么明智之举。   带她前往客栈,未免不够安全;要是带着她到落花庄, 无异于羊入虎口。   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之下,秋濯雪只能带着她去找慕容华,慕容华在此处也有房产, 因此来到落花庄拜会过谢未闻之后,就住到自己的庄子里去了。   庄子并不太大,不过很精致, 也很干净, 慕容华虽不常住, 但仍然雇了人日日打理,就连庭院里的几株花草都极有活力, 散发着令人愉快的淡淡花香。   下人们虽然不认识秋濯雪,但是听见烟波客这个名号,无一例外都放行, 甚至没有人多问上一句。   明月影被放在了客房里,被褥是刚晒过的, 枕头软得像云, 她躺倒在床上,流水般长发倾泻而下, 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任何一个男人看见此时此刻的明月影, 都会忍不住涌起一种保护她的冲动。   秋濯雪只是认真地思考着, 然后询问道:“你觉得要不要把她绑起来, 这样会不会更安全些吗?”   “如果你需要的话。”越迷津的话一向都很简洁, 也很诚恳,“我去拿绳子。”   不过他们最后都没有这么做, 只是将柔软的大床让给受伤的明月影,两个大男人则窝在小小的美人榻上。   美人榻并不是很大,越迷津只好挪了下身体,侧着身体让出一点空间来,秋濯雪顺从地躺下去靠在他的怀里,枕住臂膀。   这个晚上实在发生太多事,有些越迷津参与了,有些越迷津只听到了尾音,他并不觉得累,不过秋濯雪一定很累。   特别是遇到丁流云这样的对手,对人的消耗更为巨大。   他虽然不是一个可怕的对手,但却是一个能够致他们于死地的敌人。   其实越迷津心里还有许多问题,这些问题在秋濯雪那里几乎都能得到答案,然而此刻却没打算问出来。   他只是有点惊奇又稀罕地想:原来秋濯雪也不是铁打的。   秋濯雪当然不是铁打钢铸的,他生得是一副再寻常不过的人躯,最多是皮囊曼妙些,跟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会饥会渴,会累会痛。   越迷津用另一只手去碰他的时候,秋濯雪往他怀里缩了缩,好像被打扰了,显得格外小,也许比十六岁的越迷津还要小一些,又将那只手握住了。   这下越迷津两只手都没办法动。   他想:就连这双看起来漂亮完美的手摸上去,柔软之余,还有许多薄薄的茧子。   在蹭过肌肤时,会引起说不上来的酥麻感,越迷津并不讨厌。   这时候一片很薄的花瓣从秋濯雪的头发里掉出来,大概是刚刚抱着明月影进来的时候,不慎磕碰到了一棵花树,越迷津盯着那片花,却没办法动,只好鼓起脸颊,轻轻吹拂开来。   花要比秋濯雪柔弱得多,轻而易举就委地,连半点反抗都没有。   在曾几何时,越迷津相当蛮不讲理地希望过一件事,虽然之后很快就遗忘了,但在这个深夜,又悄然浮现出水面,慢慢在心头摇荡着。   他曾经是希望秋濯雪更弱小一些的,更需要依赖别人,更可怜,更可爱,最好是如同藤依附于树那样,依赖着自己。   事实却并非如此。   越迷津忽然握紧了他的手。   秋濯雪不是娇贵美丽的花朵,依附在枝头才能绽放出光彩来,一旦被摘离,就顿时枯萎消弭。   他才是那棵树。   而越迷津不过是一只从深山里走出来的野兽,他无法将这棵树带离,只好选择留下,在起初时怀有一种幼稚懵懂的心理,渴望这棵树能变作小小的藤条,好方便衔回到自己的生命之中去。   在意识到不可能之后,野兽只好献出自己最贵重的礼物——自由。   在这个凉爽疲惫的秋夜,越迷津忽然感觉到了被缠绕的沉重感,就像是手心里那些薄薄的茧子,不算舒服,却不舍得逃离。   这棵树虽庇护着所有的人,但却只信赖依偎着他而已。   这让越迷津慢慢挣开了手,秋濯雪的眼睛似乎警觉地抬起片刻,光在他的眼皮下流动,如同细碎的星河,察觉无异之后,很快又低下头,显得几乎有些温顺。   “睡吧。”   越迷津低声道,他的手笨拙地抚拍了一下秋濯雪的背,又紧密地抱住这个人,也慢慢将眼睛闭上了。   不知过了多久,越迷津忽然感到一阵视线,立刻睁开眼睛,只见明月影不知何时已从床上坐起,正抚着胸口,目光看了过来。   明月影:“……”   越迷津:“……你醒了?”   两人是敌非友,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相见,寻常人只怕要陷入久久的沉默之中,明月影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闭口不言,先借着月光将整个房间看了一遍。   这地方僻静清幽,屋舍的布置颇为精致典雅,绝不是地牢,而且越迷津气定神闲,显然三人并没有身陷囹圄。   明月影身上伤痛难忍,急促地呼吸了几口:“你们是怎么从那个面具人手里逃出来的?”   奇怪,这两人都没受伤……   要是有外伤,房间里必然会有药与血的气味;要是内伤——越迷津与秋濯雪二人还敢挤在一张小榻上,岂不是伤上加伤,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那面具人武功非凡,出手又极狠辣,纵然越迷津与秋濯雪武功再高,也不可能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   越迷津沉思片刻,淡淡道:“秋濯雪说可以走了,我们就走了。”   明月影:“……”   这显然不是一个她想要的答案,偏偏越迷津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仿佛在说人饿了就该吃饭,渴了就要喝水,秋濯雪说可以走的时候就的确能走了的真理,让她哑口无言。   越迷津是一个对自己很有信心的人。   尽管见面的次数不多,可明月影对越迷津的了解并不比对秋濯雪少。   在明月影见过的所有人当中,她还没有见过比越迷津更有自信的人,秋濯雪固然也有,然而他尚且会动摇,会权衡利弊,会考虑得失,因此也必不可免的会有破绽。   可是越迷津没有,他的想法也全然无法用常理推断。   因此当他要杀人的时候,任何人都阻拦不了那把剑,连秋濯雪都不能。   如果秋濯雪能,那只能说明越迷津没有那么强烈的意愿。   没有人会想要质疑这样的人,就连明月影也一样,于是她只是沉闷地咳嗽了两声,柔声道:“我很渴,你能不能帮我倒杯水?”   越迷津淡淡道:“我没空。”   明月影:“……”   她实在看不出越迷津在忙什么,总不能是忙着拿那两条胳膊搂着秋濯雪吧?   越迷津虽觉得没有必要理会这个女人,但还是好心地补充了一句:“会吵醒他的。”   明月影:“……”   不知道为什么,明月影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疼痛,如果不是黑夜,很可能还会更痛。   明月影只好扶着床榻走下来,勉强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冷水入腹后,干渴的嗓子虽润了润,但全身冰冷,头晕眼花,额头不觉溢出汗来。   掐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听见杯子边缘微裂,明月影下意识松开力道,那杯子就慢慢滑脱出去,落在了桌子上。   情况不妙。   她心下一沉,静静缓了一会儿,才暗查起体内伤势来,发觉并没有自己所想得那么重,显然是被喂过疗伤的药。   药的来历也不必多问,必然是秋濯雪。   要是情况颠倒,明月影心知肚明,自己恐怕没有秋濯雪的海量。   她就这么坐了片刻,又听见越迷津的声音在黑暗之中轻轻响起:“你最好不要想着跑,不然飞出去的剑是不长眼睛的,或者你更希望被我绑起来。”   他的手已经笼在了秋濯雪的耳朵上。   “你放心好了。”明月影轻柔道,“以我现在的情况,你就是要赶我走,我也不会走的,更何况我还有话要问他。”   越迷津问:“什么话?”   明月影声音微带笑意:“比如说,他是如何判断什么时候可以走,什么时候不可以走。”   越迷津:“……”   他莫名感觉自己似乎被明月影调戏了一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介不介意我点一盏灯?”明月影很快就打断了他的思绪,她的声音很低,也很轻柔,温和却不显得谦卑,“虽然天快要亮了,但是我受了伤,不太好分辨,怕磕碰着什么吵醒了他。”   她说的每个字都很有道理。   越迷津想不出有什么不行的,于是“嗯”了一声。   灯很快就点了起来,明月影扶着烛台的手一晃,烛台挥洒出几滴刚融化的蜡油,越迷津的目光一厉,正警惕着她下一招。   哪知道她似乎当真只是手没扶稳,什么后招也没有。   明月影将灯挪得离自己很近,让她的脸色看上去更苍白,身体也更纤瘦,简直像个无害的病弱女子。   她安静地找了个角落坐下,开始运功养伤。   越迷津犹豫了片刻,才低头去看,只见秋濯雪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正对着他眨眼,脸上有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看他的模样,显然已经醒了很久。   越迷津:“……”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百零二章   秋濯雪原本确实睡得很熟。   只不过在明月影醒的那一刻, 他同样醒了过来而已。   这几乎已成为一种本能,行走江湖的人想要活下来时必须拥有的本能。   只不过,与此同时, 秋濯雪还听见了自己依附着的心跳,穿过肌肤的阻隔,越过布料的屏障, 清晰而生动地响在耳畔,沉稳有力地鼓动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秋濯雪几乎以为自己同样流淌在这心跳之中。   于是秋濯雪没有动, 而是在心里为这个行为解释, 带着一点强作镇定:“我不过是静观其变, 看看明姑娘想出什么招。”   明月影并没有出招,掌控主动权虽然重要,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试图用蛮力掌控主动权,那就是愚蠢了。   她刚刚已用烛火将整个房间大概照了一番,看清楚几个出口。   这当然还不足够叫人安心, 不过起码明月影对这个房间已略有些了解了。   她当然知道秋濯雪是个好人,不过好人还不足以叫人放心, 有时候正是因为好人, 才更容易坏事。   天已渐渐亮了。   被邀去相商了一夜麻烦事的慕容华终于回来了,主人一回归, 庄子里立刻就热闹起来, 不多久就听见门外传来他的脚步声, 还有欣喜的呼唤:“濯雪!濯雪?我听说你来找我, 怎么都不——”   他来得太快, 推开门的时候,秋濯雪才刚来得及站起身来。   慕容华一眼就看到了床上盘坐着的明月影, 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凝结,骤然化为满面冰霜:“怎么是你?!”   明月影缓缓睁开眼睛,语调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久不见。”   她虽受了伤,看起来倒比慕容华更从容,反倒显得双眼赤红,焦躁愤怒的慕容华犹如一同受伤的困兽。   慕容华冷冷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次明月影没有说话,她只是将目光投向秋濯雪,看起来柔顺而恭敬,仿佛极弱势一般,只能听从他的吩咐。   纵然秋濯雪知道这不过是一种对方受伤后太过虚弱而带来的假象,仍是叹了口气,解围道:“是我救了她。”   慕容华错愕道:“你救了她?……你救了她?你为什么要救她?!”   他虽看起来比秋濯雪更决绝,更狠心,更厌恶明月影,但是听见“救”这个字时,仍是忍不住去张望,凝视着明月影的脸颊。   这才发现她那向来神气矜持的面容变得苍白,再挂不起半分神采,呼吸也粗重不少,显然是重伤。   慕容华不由得一怔,他憎恨这个女人的狠毒与残酷,然而看到她落难受苦,心中却也没有多么高兴,只溢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惆怅与痛楚。   他怀有一种极矛盾的心理,诚然是恨这个人的,却又不希望她受到太多折磨。   “你以为是为了什么呢?”明月影倏然开了口,她一张嘴,那种孱弱柔软的病态就倏然消失不见了,令人感到危险,“难道以烟波客的为人,能够见死不救?”   慕容华恼怒道:“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秋濯雪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这种奉承听起来真叫人害怕,这顶高帽还是少戴为妙。”   明月影缓慢地吸了几口气,伤痛在体内蔓延,她紧紧皱起眉头,却仍然很镇定:“就算不为了仁义道德,我身上也许会有线索,他救了我的命,我回报一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是吗?”   这句话让慕容华忍不住将她拽了起来,怒斥道:“你为什么总将人想得跟你一样?!”   “不是你问的吗?”明月影露出略显讥讽的笑意,“你要一个理由,我正在给你一个满意的理由,你那般问,无非是觉得他救我不值当。”   “于是我告诉你,我有足够的利益让他救我,这是一笔划算且值当的买卖,你又何必无谓的生气呢?”   慕容华的手几乎攥紧了,明月影冷冷地凝视着他,她分明被掌控着,却像是掌控着他一般。   秋濯雪有些无奈地微微一笑:“好了,你说不过她的。”   于是秋濯雪走上前来,轻巧地化解开纠缠的二人,明月影猛然咳嗽了一声,先是借着他的胳膊站稳,然后才扶着床榻又缓缓坐下,沉默下来。   慕容华绷着脸,坐倒在了椅子里,他现在的思绪混乱成一片,被各种情绪主导,只觉得糊里糊涂,几乎什么都想不明白。   秋濯雪活像没事人一样地笑道:“明姑娘这样说,倒叫秋某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明姑娘?原来她姓明吗?”   慕容华将这个称谓在唇舌间反复地念了一遍,下意识抬起头来想问,却又止住了,他又有什么好问的呢?   明月影笑道:“噢?不知如何是好?烟波客也会有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吗?”   “当然。”秋濯雪面容上略见无可奈何,“要是秋某相询,未免有挟恩图报的意思;要是不问,可心中强压好奇,岂非又成了沽名钓誉之辈了。”   “你救了我的命,我偿还你的恩,何必困于虚名。”明月影道,“如此拘束,不嫌活得太过沉重吗?”   “沉重亦有沉重的价值,但求无愧于心。”秋濯雪缓缓道,“做人有时候太过轻松洒脱,爱走捷径,毫无底线,固然走得自在,可难免根基不稳,明姑娘认为呢?”   明月影微微一笑,并未反驳,只道:“于我而言,依赖他人的善意,与坐以待毙无异。展现价值,才能主动掌握机会,你也许不会问,可我总要告诉你。”   她并不信任秋濯雪,倒不是不信任为人,更不是质疑秋濯雪的慈悲。   正相反,恰恰是因为明月影清楚秋濯雪是怎样的人,她才不信任,他们二人所持行的是两套截然不同的道理与规则。   有些人用名利金钱就能轻易收买,可秋濯雪并非如此,他不会为任何口舌轻易动摇,更不会被利益所引诱。   他救明月影不需要任何理由,正如他为其他受苦受难之人伸张正义一般,同样不需要任何理由。   落在这种人的手里,明月影简直想不出太多办法。   要是秋濯雪是个笨蛋,明月影大可借他养好伤,拍拍屁股走人就是,偏偏他精得要命,明月影无恙时尚且要做好万全准备方敢见他一面,更不必说现在重伤了。   她必须要展现出相应的价值。   秋濯雪忽然道:“明姑娘担心我将你交出去?”   “你不会吗?”明月影莞尔一笑,“还是你要为我所杀的那些人原谅我?等我伤愈后,放我离去?”   秋濯雪道:“秋某并没有那个资格。”   “不错,你没有,我也很清楚,你永远不认为自己有。”明月影道,“我也不准备幡然悔悟,痛改前非,你我并不同道,我为了活下去,自然要主动向你寻求合作。”   秋濯雪沉默了片刻。   在秋濯雪所见过的女人当中,明月影无疑是最为神秘的一位,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也没有人知道她的目的。   她到底为什么帮助澹台珩?又为什么轻易反悔?她的性情看上去似乎十分冷酷,又在兰珠姑娘身上体现出难能可贵的柔情……   秋濯雪并不赞同明月影的手段与为人,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塑造了她。   然而这一刻,秋濯雪再一次地从这个女人的身上感觉到了那种蓬勃而全然不克制的欲/望。   从对澹台珩的报复开始、对目标的追逐、还有此时此刻试图活下去的信念,她并不依赖于任何人,因此也绝不约束自我。   慕容华忍不住说道:“我实在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你有野心,为什么这么轻易地背叛之前合作的人,如果你没有,那到底是为了什么理由这样做?”   这让明月影略有些讶异地看了一眼慕容华,又看向秋濯雪:“这是合作的开始吗?”   秋濯雪叹了口气道:“倘若不是,秋某可没有十金来偿付。”   这句话实在说不上是挖苦,还是揶揄的玩笑。   明月影微微一笑,正要开口说话,却忽然眼前发黑,话也说不出来,整个人倒伏在榻上,又吐出口血来,紧接着就晕了过去。   “月影!”慕容华失声站起。   之前明月影虽是病容,呼吸也甚是急促,但是她说话有条不紊,思绪稳定,加上看起来总是胜券在握的模样,众人并不觉察严重。   此时此刻见明月影面如金纸,衣襟染血,才知她方才是强压伤势。   越迷津静静看着明月影,忽然道:“要不要掐她的人中?”   慕容华:“……”   秋濯雪:“……”   两人齐齐转过头看他,神色错愕。   越迷津只是无辜地眨了眨眼:“怎么?不是要听她回答吗?她话都没有说完就晕过去了,当然是把她掐醒,不然呢?”   秋濯雪缓缓道:“不如,还是等明姑娘转醒再说吧,你我也出来很久了,是时候该回落花庄去,看看他们查出了什么来?”   “不必回去了。”慕容华扶起明月影,略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他们是一笔乱账,又互有龃龉,谁肯轻易被查,将把柄递在他人手上。别说现在查出什么了,只怕你再给他们十天十夜的时间,都查不出任何东西来。”   这……这倒是也不足为奇。   秋濯雪叹了口气道:“那也无妨,我去见唐门主一面。”   慕容华疑惑地问道:“唐轩?为何要见他?”   “因为我见到了丁流云。”秋濯雪道,“是丁流云杀了素心师太,见到素心师太尸身时,唐轩就已经意识到了,这就是他在隐瞒的事,但是他也在找幕后主谋。”   慕容华沉默片刻:“丁流云又是谁?”   秋濯雪:“……”   越迷津:“……”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百零三章   清晨的落花庄显得格外宁静。   秋濯雪虽然只睡了两个时辰, 但是已经足够让他养足精神,准备面对接下来的事了。   就在秋濯雪将事情想过一个来回之后,赤红锦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 她分明走得很急,却在看到他们二人时停了下来。   赤红锦身上的红衣似乎在一夜之间黯淡了,她的神情却并没有因此黯淡, 仍然充满着生机与活力,她迎着二人走过来:“是烟波客与覆水剑客啊!”   “正是我二人。”秋濯雪调侃道,“这两日还不曾改名。”   赤红锦先是一怔, 随即欢笑起来, 这种对话有些新奇, 不过她并不讨厌:“昨天晚上胡力的事,我都听其他人说了, 你真厉害,那般情况之下竟还能保持如此冷静。”   昨夜悲痛无比的峨眉弟子为素心师太守灵,赤红锦陪伴她们身边忙前忙后, 身上的衣物也是因此换得素了些。   停灵之处较为偏僻安静,是以赤红锦直到清晨才知道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过誉。”秋濯雪摇了摇头道, “倘若赤姑娘在, 也必然能看出其中古怪。”   赤红锦只是深深地望着他,柔声道:“可是我不在, 既然不在, 没起到作用, 就不能算数, 还是你厉害。”   站在边上的越迷津忽然开口:“不错。”   秋濯雪:“……”   越迷津倒是很平静, 没起到用处的能力,再强也是无用, 这道理的确不错,不过他想了想,还是补了一句:“我不是责怪你不在,只是觉得你这句话说得对。”   他的确喜欢听别人夸秋濯雪,可并无贬低赤红锦的意思。   “没关系。”赤红锦忍俊不禁,“我明白,你是坦率之人,心思纯直,没有什么恶意的。”   越迷津想了想道:“对你,我的确没有。”   这七个字叫秋濯雪与赤红锦都不由得一惊。   赤红锦打量着他们二人,犹豫片刻,忽然又玩笑道:“那么,覆水剑客可对谁有过恶意吗?”   她依稀记得秋濯雪与越迷津之前有过嫌隙,眼下二人虽说是形影不离,朝夕相处,看起来似乎是亲密无间,和好如初,但是……   倒不是赤红锦多疑,不过多关心两句总是没错的,更何况越迷生性倨傲,纵然谈不上沉默寡言,拒人于千里之外,也勉强算得上不好相处。   倘若心中有愤懑之情,排解出来总比憋闷在心要好。   越迷津认真地思索了一番:“除了秋濯雪之外的,都死了。”   要让越迷津产生恶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杀一个人并不意味着恨,切磋、交手、反击、惩治都可以是理由,有时候会导向愤怒,可未必会产生恶意。   师浮萍与万毒老人带来的冤枉与不公,非议与轻蔑,的确激起过越迷津的恶意。   过去七年里的秋濯雪也曾令越迷津辗转反侧,恨之入骨。   明月影勉勉强强,她实在有些讨人厌,可越迷津对她倒是谈不上恶意,只觉得她狡猾奸诈,稍有不慎就会被溜走,因此对她很是冷漠。   赤红锦:“……”   秋濯雪:“……”   赤红锦忍不住道:“烟波客要保重才是。”   秋濯雪苦笑起来:“多谢赤姑娘提醒,秋某也这么觉得。”   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起来,越迷津将话说得如此直接明了,赤红锦反倒不太担心了。   秋濯雪眼睛一转,又问道:“对了,还没问赤姑娘方才行色匆匆,要到何处去?秋某可有妨碍?”   “说来也与胡力一事有关。”赤红锦正色起来,“各大门派正在商议此事……”   赤红锦说到此处,神色难掩惆怅失落,不过并未说出什么话来,江湖各门各派素来不齐心,发生任何所谓能惊动江湖的大事,也都不妨碍他们自扫门前雪。   昔年是苍生有难一肩挑,如今是道路不平,自有他人去踩。   秋濯雪当然明白赤红锦在失望什么,然而世事多艰,两个人都未必齐心,更何况是各大门派,他并不多问,只是微笑等待。   赤红锦很快掩去面上失落,缓声道:“红锦左右无事,也想添一份力。”   秋濯雪不动声色:“不知道赤姑娘想怎么做?”   赤红锦道:“我今早遇到了萧锦瑟萧公子,我们二人就此事商议了一番。红锦认为,药铺不一定就是唯一的途径,毒药危险,很可能还有别的门路。”   “然后萧公子忽然大叫了一声,说是要去个地方探探虚实,碰碰运气。”赤红锦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就走了,至今未归,我方才是想去门口等等看。”   秋濯雪骤然变色,急忙问道:“他有没有说去哪里?”   “嗯……”赤红锦皱眉想了想,似有些迟疑,“这……他说,有些地方什么都能买到,叫聚……对不住,萧公子走得太快,我没听清楚。”   秋濯雪失声道:“他去了聚宝盆!?”   他转过脸看向越迷津,越迷津心领神会:“走。”   还没等二人动身,萧锦瑟已经扑进门来,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去了去了,又回来了,那儿的门比我的嘴闭得都严实,叫了好几次门都不见应,好像连半个人都没有,大概是英雄会在,不准备开张了。”   见着萧锦瑟平安无事,秋濯雪刚提起的心很快又落回肚子里。   他目光一转,又笑道:“萧少侠既起了疑心,难道只是敲了敲门,没有闯进门去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一个人都没有?”   萧锦瑟嘿嘿笑了一声,不好意思地揉了一下鼻子:“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烟波客,我的确做了一回闯空门的小贼,可惜是人去楼空,里头的确是空无一人,而且似乎还发生过争执。”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赤红锦,脸有点发红。   虽说做游侠那几年,萧锦瑟的确不在意许多规矩,但是无缘无故,只因怀疑就擅闯空门,的确也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行为。   看来丁流云他们已经离开聚宝盆了。   丁流云感激一先女是一回事,可是如何对待他人又完全是另一回事。   对自己认定的人重情重义,并不意味着就不会滥杀无辜。   就像之前闯入聚宝盆的秋濯雪与越迷津一样,要不是因缘巧合之下被认出一先女的招式,只怕没有这般平静解决。   尽管秋濯雪不认为自己会死,可一番苦战是在所难免的。   秋濯雪看着毫无所觉的萧锦瑟,不由得松了口气,摇头笑起来:“萧少侠啊萧少侠,你的运气倒是不错。”   萧锦瑟茫然地“啊”了一声:“什么意思?”   秋濯雪但笑不语,想了想又道:“对了,秋某有件事想请托二位。”   “但说无妨。”赤红锦想了想道,“自当尽力而为。”   秋濯雪道:“我想请二位帮我查一查聚宝盆的消息,不论多少。”   赤红锦目光一锐:“看来烟波客已确定毒药是从何处流出了?”   “谈不上确定。”秋濯雪对着她眨了眨眼,“不过是略有些线索而已。”   赤红锦的脸微微一红,欣然点头:“好,我答应你。”   萧锦瑟看了看他们俩,忙挤到二人中间里头:“哎哎,没想到我还真猜中了,这聚宝盆的事我也有一份,赤姑娘,我来帮你!”   “萧公子好一副侠义心肠。”赤红锦赞道,随后又俏皮地一笑,“不过,方才烟波客已说是请托咱们,你就是想跑也跑不掉了。”   萧锦瑟愣了一下,脸不自觉红起来:“是……是吗?”   赤红锦笑道:“我同你说笑的,咱们走吧。”   萧锦瑟不好意思了一会儿,又突然反应过来:“等等,赤姑娘,你这就有眉目了啊?去是没问题,刀山火海我都能陪你闯,可是,可是咱们去哪儿啊?”   赤红锦神色略见深意:“想知晓这天底下的英雄人物,要寻花主谢未闻;可想知道江湖上的风波,还是得请江海士喝一杯茶。”   秋濯雪皱起眉头,想起傅守心的事,忽道:“赤姑娘,江海士那边……”   赤红锦只回头一笑:“不必忧心,我自会处理。”   从方才糊涂到现在的萧锦瑟只是左顾右盼,迷茫不已,忍不住苦起脸来嘟囔:“忧心什么?我到底是错过了多少?怎么你们说什么我都听不懂了……哎,赤姑娘你等等我!”   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秋濯雪忽然感慨:“越兄觉得,赤姑娘如何?”   越迷津想了想:“不坏,不过我不喜欢万剑山庄时她提出的主意。顾全大局不是坏事,不过我是大局之外的那个人,因此我很不高兴。”   秋濯雪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一茬,无奈道:“哎呀!越兄何必如此记仇呢?秋某只是让越兄延缓一些时日,又不是不准越兄比剑。”   越迷津缓缓道:“只是延缓一些时日?”   “咳……”秋濯雪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这不是……事情还没有结束嘛。”   “更何况,我要是真的记仇。”越迷津冷哼一声,“你们现在还会站在这里吗?”   秋濯雪忍不住凑过去,好奇道:“哦?那我们会在哪里呢?”   “会跟万毒老人一起做花肥。”越迷津不自觉压低了声音,他是个年轻的人,声音听起来也年轻,这会儿压低了,却有一种令人惧怕的寒意,“你不信吗?”   秋濯雪连忙转移话题:“咳——咳!说起来,方才越兄的那番话,实在叫秋某伤心啊。”   越迷津淡淡道:“伤心什么?你是唯一活着的那个人,难道还不足够吗?”   秋濯雪沉吟片刻,笑道:“难道越兄不知道秋某是贪心之人吗?仅仅如此,如何能够满足呢?秋某想要的,可是特权啊。”   “我知道。”过了很久,越迷津才低声道,“因为我也是。”   因为始终无法放下,无法割舍,无法断绝,才会重新相聚,才会再见面,才会跟着你走。   才会对上你后,屡屡破例。   只是因为贪心太过,想要做你独一无二的那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百零四章   唐轩知道自己正在渐渐老去。   镜子里的自己已经长出了不少白发, 尽管手并没有颤抖,身躯也没有佝偻,可是唐轩仍然意识到, 已经过去近三十年的光阴了。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无畏的少年了。   然而有一笔未消的旧账,总是要清算了结。   昨夜的交谈根本毫无意义,各大门派之间的事, 有时候即便是罪证确凿,都难免要讲个情理,更何况眼下还没有什么铁证, 不过是几句猜测, 些许怀疑。   最重要的是, 众人是来看英雄榜的,又不是来杀敌除害的。   更别说不过是死了一个胡力, 没造成什么大的损失,自查必不可免要牵扯到利害,谁肯轻易松口。   说到这里, 唐轩又忍不住怀疑起秋濯雪来。   “这一切真的是巧合吗?”唐轩喃喃道,“他到底是故意给予众人互相攻讦的理由, 还是单纯将自己所知所见说出……”   至今发生的种种异常虽然都指向了秋濯雪, 但是毕竟没有任何证据,要是秋濯雪的确是玉邪郎的后人还好——   如果不是呢?   一个完全找不到过往半点蛛丝马迹的人, 就连武功都难以看出来历的人, 他虽明面上看着并无亲人师长, 似是无依无靠, 但只不过是江湖中人对他一无所知而已。   写满秋濯雪事迹的文书有不少, 可这是他愿意给江湖人看到的。   这样的人物再温厚,再谦逊, 也不是可以轻慢的对象,更何况之前短暂的交锋已让唐轩意识到了秋濯雪到底是一个多么棘手的人物。   想要知道这样一个人的秘密,必须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唐轩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特别是在这个关键时刻。   这时弟子忽然在外禀报:“门主,烟波客求见。”   唐轩想了想道:“请他进来。”   秋濯雪来得很快,他先闻到一阵清芬,随即看见身旁的小几上摆着一个古铜果盘,盛着十余个香橼,气味就是从这些果子上面传来。   唐轩正坐在边上,手中拣着一个香橼把玩,头也未抬:“请自便。”   好敏锐。   秋濯雪心中暗暗赞叹,面上仍是从容微笑。   “摆果闻香。”秋濯雪道,“唐门主好风雅。”   唐轩神色懒倦:“谈不上什么风雅,制药炼毒,腥臭味往往萦绕多时不去,叫人难以忍受,我摆这些花果,只是为了去去鼻下腥气罢了。”   “那怎么不熏香?”秋濯雪倒也愿意说说闲话,“果实难存长久,恐怕多有不便吧?”   想要了解一个陌生的人,最简单的办法岂非就是一句句的闲话。   “的确不便,不过我闻久了烘焙蒸熏之气,都闻厌了,因此宁可麻烦点。”唐轩看着秋濯雪坐下,侧了侧头,“不知烟波客来此有何事?   “秋某想来问一个人。”   唐轩看着他,抛了抛手中的香橼,忽然道:“看来是我的故人。”   “非但是唐门主的故人,还是素心师太的故人。”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更是现在最有嫌疑杀害素心师太的人,我想唐门主应该早就知情了吧。”   话到此处,唐轩目光一冷,两人对视许久,正当他要开口时,门外忽然传来沈不染的声音:“你也一道进来啊。”   两人下意识转头看向门口,只见沈不染拽着越迷津的衣袖,将人拖进了院子来。   唐轩难得呆滞了片刻:“……”   秋濯雪:“……”   “怎么了?”沈不染不解地看着他们两人,“是我们打断你们了吗?”   唐轩忍不住咳嗽了一句:“不染,你来做什么?我与烟波客有些要事需单独谈谈。”   “我就是为了要事来的啊。”沈不染将越迷津按在了座位上,自己又到桌子上的果盘里挑挑拣拣,认真道,“你们二人并无深交,没什么私事要谈,说得必然是最近发生在落花庄的大事,我是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的。”   沈不染打量着他们二人,见不回话,更感困惑:“有什么不对吗?”   越迷津硬邦邦道:“有,我没有兴趣。”   “可是这也是烟波客为之奔走的事啊。”沈不染疑惑地转过脸去,“你真的不感兴趣吗?你不是与他很要好吗?”   越迷津:“……”   他们与唐轩并没有太深的交情,更不必提现在互相还在怀疑彼此,越迷津一向不擅长这样的场合,更不擅长处理这些麻烦事,因此宁愿在外等待。   显然沈不染不这么想。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秋濯雪目光一转,笑盈盈道,“越兄不妨安心坐下,莫要辜负了不染姑娘的一片好意。”   换做其他弟子或是唐门子侄,唐轩早就训斥出口了,然而他一向溺爱沈不染,因此神色只是稍显无奈:“你胡闹什么。”   沈不染皱起眉来,严肃地问道:“舅舅,这样的大事,你认为我是在胡闹吗?”   她虽生得并不如何美貌,但眉宇之间自有一番威严,目光剔透,任是谁也很难将她当做不晓事的孩童。   唐轩:“……不……当然不是……”   沈不染眉头皱得更深:“那你刚刚为什么那么说?”   唐轩叹起气来:“是舅舅失言。”   世间万物,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秋濯雪心中暗笑,又听沈不染好奇地询问:“对了,方才你们在说什么?”   唐轩用手抵着额头,目光却如鹰隼般紧盯着秋濯雪的面容,淡淡道:“我们在说一个人,一个烟波客本不该知道的人。”   沈不染眉头紧锁:“那就奇怪了,为什么舅舅你会知道烟波客本来不该知道这个人呢?烟波客知不知道的人,只有他自己知道才对啊?”   唐轩:“……”   秋濯雪:“……”   越迷津:“……”   秋濯雪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我们提到的人叫做丁流云,他在二十几年前从中原逃向了大沙漠,现在已很少有人知道他的事了。”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解释自己的嫌疑。   “原来是这样。”沈不染看着他们二人,忽然一笑,“那现在我也知道了,这样说的话,我本来也是不该知道这个人的。”   秋濯雪听出沈不染的言下之意,不禁怔了怔。   唐轩眯起眼来:“不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啊。”沈不染正色道,“我在说,我相信烟波客不是坏人,他一定有自己的方法查到这些人,这些事的。”   秋濯雪心中忍不住生出感激:“是素心师太告诉秋某的。”   唐轩轻哼了一声:“倒是很巧,我正好在她死前才告诉她有关丁流云的事,而你正好在她死前听到了这个消息。”   秋濯雪苦笑了一声:“的确很巧。”   沈不染歪了歪头道:“没有什么巧的啊,我也愿意把我知道的事都告诉烟波客。”   唐轩:“……”   秋濯雪:“……”   不,重点不是在这里。   越迷津倒是很平静,因为他觉得沈不染说得没错。   纵然唐轩与秋濯雪的交锋总是容易剑拔弩张起来,可是沈不染一开口,气氛又立刻被她重新拽拉回来,这让两人都有些哭笑不得。   沈不染很快又思索起来:“所以是舅舅告诉了素心师太,大沙漠里有一个叫丁流云的人,然后素心师太又转告给烟波客。我想总不会是好端端的忽然提起,是这个叫丁流云的人做了什么吗?”   秋濯雪也认认真真地回答道:“不错,秋某怀疑是丁流云杀害了素心师太。”   “噢,我明白了。”沈不染道,“你是觉得丁流云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舅舅?”   秋濯雪点了点头:“不仅如此,其实我还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有什么仇恨难以化消?”   丁流云并不是为了玉邪郎的仇才回到中原来的。   如果丁流云心中涌动着复仇的恨火,他本该在颠覆武林这件事上显得更加理所当然,而不是犹豫不定。   会因为一先女却步,足见他虽仇恨武林,但还不到试图毁灭的地步。   否则秋濯雪不可能平安走出大门,要知道就算不杀,也可以捆起来,绑起来,禁锢在地牢之中,等着事情结束。   他心里到底是惦记一先女的恩情。   图谋极大的人,是不会这样感情用事的,否则起步就极难。   事情终需有个了结……   了结。   已经过去近三十年了,到底为何会突然要了结这笔旧债?这种事当然不是没有,江湖上恩怨纠葛,追杀仇人数十年的人不在少数,可绝不会闹得这般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现在千丝万结都已经连在一起,三十年前的旧事相当清晰,如今引发的混乱也有眉目。   可到底是如何连接起来的,秋濯雪却还是一无所知。   他只是感觉到,丁流云不过是棋局上的一颗棋子,具有威胁,可并非真正下棋的人。   而且丁流云的武功不容小觑,如果能化干戈为玉帛自是最好,要是不能化解,也要了解前因后果再做决定。   不过,秋濯雪相信,一先女应当是不会看错人的,她从来不会宽恕一个无可救药的人。   沈不染道:“嗯,你说得很有道理,舅舅,到你了。”   唐轩幽幽道:“烟波客,如今我才算明白,江湖上的传言倒也不尽然都是假话,起码有关你的不是。”   秋濯雪:“……”   出于直觉,秋濯雪不是很想问这句感慨是有关哪一方面的。   他宁愿相信唐轩是在赞叹自己的人品。   希望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百零五章   “你为何会怀疑丁流云?”   唐轩忽然道:“就因为我跟素心提到过此人?”   秋濯雪微笑起来:“唐门主暗器功夫如此卓绝, 我想总不会无的放矢吧?”   “哼,其实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唐轩将果实重新放在了盘子里,他踱步了一会儿, 才很轻地叹了口气:“这世上能让素心甘心被杀而不做反抗的人,除了丁流云之外,没有其他人, 这一点恐怕就连玉邪郎都做不到。”   沈不染不解:“为什么?”   而秋濯雪只是心情复杂地琢磨着最后几个字。   就连玉邪郎都做不到?   越迷津忽然开口:“是因为素心有愧丁流云吗?”   “不错。”唐轩点了点头,他冷冷地望着二人,不知是在思索什么, 半晌后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当年丁流云趁乱叛逃, 斩杀了几个有仇怨的同门,正好撞上了素心师太。他饶过素心师太一命, 可是素心师太考虑大局,担忧他再造杀孽,反而……”   秋濯雪道:“反而擒下了他。”   唐轩沉默了一会儿, 点点头道:“她并不认为当时的自己做错了,可是丁流云后来遭受的一切, 却始终让她心中难以安宁。这些年来修行有成, 渐渐看淡,以至于因果到来时, 她心甘情愿用性命偿还。”   沈不染有些犹豫:“丁流云……我是说, 他当初怎么了吗?”   唐轩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胸膛缓缓起伏, 神色也变得紧绷起来, 对他这样的人而言,这已算得上心潮澎湃了, 直至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说起丁流云昔年的遭遇来。   虽然秋濯雪早已知道,但是再次听见,还是不免感到黯然。   一个被强权碾压而过的天才,一个勤奋苦练却被践踏的修行者,一个遭受不公的人在奋起反抗时,任何人都无法谴责他的反击。   纵然途中做错了些什么,也是在所难免的。   选择玉邪郎而不是师门,这并不是丁流云的错。   只因丁流云这一生所受到的委屈、不平、不公,甚至是羞辱,都推着他去跟随玉邪郎。   倒不如说,正是师门的不公正与偏颇,才令丁流云心中的玉邪郎变成了天神,而非邪魔。   沈不染垂着脸想了想:“听起来,他好像不是一个坏人?我觉得他很可怜。”   唐轩淡淡道:“是吗?就算他杀了素心师太,你也觉得他很可怜吗?”   沈不染“嗯”了一声:“我还是觉得他很可怜,只是,我也不觉得素心师太做错了,大难当前,丁流云杀死同门,叛逃而去,她于情于理,都该擒下此人。”   天底下总是有许多悲剧,令人不知该责怪谁起才好,就如同兰珠姑娘的事一般,是世道如此。   秋濯雪只是沉默,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唐轩淡淡道:“我也想过其他的可能,素心一身武功,就算是我要杀她也不会太容易,也许下毒能够不惊动其他人,也的确有毒药能令人临死前陷入极乐幻境,可是她身上根本就没有毒的痕迹。”   沈不染轻轻咬住嘴唇:“所以她只可能是心甘情愿受死的。”   这时越迷津忽然歪了歪头,神色有些奇怪:“听起来,你好像并不是很讨厌他,也不怎么恨他?”   “厌恶与憎恨的分量太重。”唐轩轻轻拍了拍手,似要拍去手上的尘埃,若有所思道,“丁流云还没有这个资格,甚至连铁知命都没有,他们都不值得我如此记挂。甚至,我跟不染一样,都很怜悯他 ,只是我更多一样,我还很了解他。”   秋濯雪缓缓道:“可是,这是素心师太出事之后了,唐门主为何先前就已经怀疑丁流云了?”   “你倒是敏锐。”唐轩道,“在你带回消息时,我就开始怀疑他,后来看到素心的尸体不过是更加确定而已。因为我之前去大沙漠,就是为了他。”   这倒是素心师太不曾告诉秋濯雪的事,她当时只不过是提到了丁流云这个人而已。   秋濯雪想,也许她是担心说出唐轩的名字后,会让唐轩的嫌疑加重。   沈不染更感困惑:“可是,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下一个就是舅舅?”   “当年的弟子早已死得七七八八,或是隐姓埋名,或是被逐出师门,能如我跟素心一般经历过当年之乱后还继续执掌门派的人极为稀少。”唐轩淡淡道,“如今素心已死,我最为醒目,如果丁流云要复仇,我最有可能是第二个目标。”   沈不染眉头紧蹙:“可是舅舅没有害过他啊。”   “对他而言,我背叛了玉邪郎。”唐轩冷冷道,“这就已经足够了。”   沈不染轻轻叹了口气:“这样说来,丁流云为玉邪郎所救,将玉邪郎视为神明,为他做出这许多事也不足为奇。可是……”   她眉头紧蹙,半晌却没有说下去。   唐轩问道:“可是什么?”   “就是……”沈不染道,“我就是不知道可是什么,可我始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叫我想不通。”   秋濯雪忽然微微一笑道:“不染姑娘想不通的地方应该是在唐门主身上吧,如果他早就知道凶手是丁流云,又为何对秋某有极大的恶意与猜测。”   “啊!”沈不染抚掌欢笑起来,“对!就是这个!我就是这点想不通!”   唐轩:“……”   他神色微妙地看着两个年轻人,很想知道他们到底清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   不过唐轩很清楚两人之间的差别,沈不染自幼醉心习刀,少与人来往,思维一向不在正常的轨道上,她与越迷津都是纯粹的人,言谈之中也有几分相似。   可秋濯雪却是人情练达,不动声色,就算被泼上一大盆脏水,仍然平心静气,心如止水。   唐轩之前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怀疑秋濯雪,是存了两种心思,一是的确心存疑虑,想看看秋濯雪会不会漏出马脚;二来,如果秋濯雪当真毫无关系,也可借此故意激走秋濯雪,他与当年旧事毫无瓜葛,要是涉入此事太深,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任何人受到这种耻辱污蔑,必然因为满腔的意气血性愤而离去,不肯再插手此事。   如此一来,既能证明秋濯雪的清白,也可以让他避开危险。   偏偏秋濯雪不动声色地化解了遇到的各种难题。   唐轩正瞧着秋濯雪的面庞,心情实在复杂,他也说不好自己心中此刻是赞赏,还是警惕。   这个聪慧过人的年轻人,参与到这件与他全然无关的旧债之中,到底是出于一腔老辣的沉稳与正义,还是他就是幕后黑手,别有所图?   这让唐轩忍不住想起了当年的两个人。   宁九思与玉邪郎。   当年出山解决各大门派难题的宁九思同样有这般沉稳老练,虽也有人指责她惺惺作态,坐收渔翁,但是她的确力挽狂澜,令各大门派化干戈为玉帛。   而玉邪郎自是不必多说,他当年出现在众人眼前的那具皮囊,其风流俊秀,温文儒雅之处,比如今的秋濯雪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其奸邪险恶之处,也令人意想不到。   秋濯雪到底会是前者,还是后者呢?   就在唐轩走神之际,沈不染忽然凑过脸来,疑虑道:“舅舅?你怎么不说话啊?”   唐轩这才回过神来,笑道:“没什么,舅舅只是在想一些事,你是问舅舅,既然知道丁流云是凶手,为什么还要怀疑烟波客,是吧?”   沈不染点了点头。   这下就连越迷津都直起身来。   “因为杀人的虽是丁流云。”秋濯雪忽然道,“可做出这些计划的,却必然不是他,秋某说得可对?”   唐轩目光一凛:“不错,丁流云为人重情,这是他一生最大的优点,也是最致命的一点,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之恩,他为情而愿追随玉邪郎,也会为了情回来报仇,这一点我本就不意外。”   “可他并非阴鸷奸邪之徒。”唐轩冷冷道,“甚至可以说有些妇人之仁,否则当年也不会放过素心,以至于自己被擒受罚,你所说的这些计谋并不像是他的作风,因此他身后必然还有一人。”   沈不染若有所思:“这个我知道,烟波客之前就说了,还有一人在我们附近为他通风报信。”   唐轩淡淡道:“你认为此人目的是什么?”   沈不染呆呆地反问:“什么?”   “血劫剑引起武林恐慌,令人心惶惶,玉邪郎紧随其后,叫各大门派再度陷入猜忌。”唐轩缓缓道,“我虽知道自己是无辜的,但是其他人也会如此认为吗?”   沈不染恍然大悟。   她也终于明白过来了,秋濯雪的来历不明,才是最可疑的地方。   唐轩很快又转过头来看着秋濯雪:“其实你只要说出一件事,或者退出这件事,远走江湖,就能够自证清白。”   秋濯雪苦笑道:“秋某明白,可惜秋某的确不能说,此事也绝不能退。”   他永远不能说出这个秘密,不说出来无非是有些嫌疑,一旦说出来,那就离家破人亡不远了。   最重要的是,按照玉邪郎当年的事迹来看,说出来不但不能证明清白,指不定还会加重嫌疑。   唐轩叹息了一口气:“你不能怪我觉得你可疑吧。”   秋濯雪忍不住咳嗽一声:“就连秋某自己都开始觉得自己可疑了。”   唐轩忽然一笑:“你这句话虽非真心,但也有趣。”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百零六章   沈不染又忍不住看了几眼秋濯雪。   她很快摇摇头道:“可是舅舅, 我相信不会是烟波客的。”   唐轩无言以对,只能看着秋濯雪好半晌,淡淡道, “希望不染没有看错你。”   秋濯雪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既然不染如此相信你,那么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唐轩背过身去,“能让素心心甘情愿受死的人不多, 同理,能操控丁流云的人也不多,当年丁流云忽然失踪, 我猜测就是玉邪郎所为, 他很可能真的还活着。”   这句话让秋濯雪的心一跳。   奇了, 唐轩并不知情丁流云是被宁九思放走的?   噢,是了, 当初丁流云无论有何种理由,他的确都一心向着玉邪郎,并且不肯回头。   宁九思有心救他, 自然不能大张旗鼓,想来她一定是跟丁流云的师门达成了某种协议, 才叫丁流云远赴大沙漠, 终身不要回到中原。   表面放出去的风声,当然是已经死了。   唐轩不知内情, 当然想不到是宁九思, 联系起现在的情况, 难免会猜测是玉邪郎所为。   “不过, 这种事不像他的手笔。更何况, 如果玉邪郎当年真的活下来,不可能销声匿迹三十年才再出, 我想他恐怕是凶多吉少,再不然也已无法在江湖里走动。”唐轩沉声道,“因此比起他来,他的后人更有可能。”   如果说之前是多番试探,那么这次唐轩说这些话,就已是诚心相告了。   秋濯雪:“……”   绝无可能。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唐轩的猜测竟然是对的,烟波客秋濯雪的确就是玉邪郎的后人。   只除了没有做这件事之外。   越迷津看着秋濯雪略显无奈的面容,忽然觉得有些可爱。   沈不染严肃地点了点头:“我并不怀疑烟波客,不过舅舅这个猜想我看没有什么毛病,烟波客,你觉得呢?”   秋濯雪艰难道:“……听……听起来的确有些道理……”   唐轩看了看外甥女,眉目之间柔和许多。   “其实与丁流云厮杀,本没有什么。”唐轩缓缓道,“我这一生,敌人要比朋友更多,要是较真起来,说不准丁流云还算我的敌人里最像是朋友的那个。”   沈不染有些难过:“舅舅……”   “别做这种姿态,非要说起来,这也许这不是一件坏事。”唐轩又似是想到什么,轻轻叹息道,“有些事总不能带进棺材里,趁着我们现在都还动,早些结束也好。”   如今唐轩早就过了被称作少年人的年纪,可还没有老。   他不是将发的绿芽,拼了命想要一展身手,迫不及待想要探出土壤见识更多;却也不是将朽的枯木,衰弱无力,空有一腔未酬的壮志。   这本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年华。   可是唐轩的神态却已经开始老了,他这句话听着虽然平静轻松,但是令三个旁观的年轻人都不禁感到一阵凄凉之意。   秋濯雪虽然知道这个推测是错误的,但是他同样没办法帮玉邪郎证明清白,只能有口难言。   唐轩又看了看沈不染,轻轻抚摸着她的脸蛋,柔声道:“难过什么?放心吧,舅舅岂是服输之人,丁流云要杀,这幕后之人,舅舅也会找出来的。”   越迷津忽然道:“难道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吗?”   唐轩微微一笑:“解铃还须系铃人,丁流云又是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格,想要说服他,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玉邪郎开口。”   秋濯雪的心情忽然沉重起来,叹息道:“这个办法,却如同没有办法一般。”   玉邪郎是不可能为丁流云再出江湖的。   “一点儿也不错。”唐轩欣然点头。   秋濯雪:“……”   他很清楚,两个人虽说的话一样,但是表达的意思截然不同。   秋濯雪沉吟片刻,又道:“说起来,秋某还有一事相询,不知唐门主是从何处得到了丁流云的消息?还是说,唐门主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追查此事?”   “是几年前意外所得。”唐轩皱眉道,“而且,是他主动发信给我。”   秋濯雪若有所思:“这样啊。”   之后四人又将这件事来回分析了一遍,到正午时分才停下,唐轩本有心留他们一同用饭,秋濯雪却再三拒绝,只好作罢。   秋濯雪与越迷津告辞之后,就往外离去。   “不染。”见着两人慢慢走远,唐轩忽然道,“你很喜欢秋濯雪吗?”   沈不染一怔,随即缓缓笑起来,她笑得竟很甜,眼睛很亮,意外有些娇憨:“我很喜欢呀,我还喜欢越迷津,喜欢舅舅,喜欢红锦妹子,就连步天行步少庄主,我也不讨厌。”   “别提他。”唐轩皱了皱眉,“你明白舅舅的意思。”   沈不染温柔地瞧着他,柔声道:“舅舅才是,没有明白不染的意思。”   唐轩忽然明白了,他缓缓叹了口气,帮沈不染拂了拂鬓角的发:“傻姑娘,我还当你是被迷晕了眼睛,没想到你比我想得更傻,你既对他无意,何必这样担保?”   沈不染只是望着他们即将消失的背影,轻轻道:“因为当初在临江时,他相信我所说的话,所以,我也不应怀疑他才是。”   她很快转过身来,依偎着舅舅的肩头:“天底下的人也好,天底下的事也好,要是事事怀疑,样样担忧,岂不是无趣得很。”   唐轩无奈地笑了笑,拍着她的背。   秋濯雪走在路上,他的脚步变得有些缓慢,思绪却变化得很快,他的确从唐轩身上得到了一些新的情报,却不能解答疑惑。   现在的他就好像之前的沈不染姑娘一样,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却又说不上来。   他忽然捉住越迷津的手道:“走!咱们回去见明姑娘,看看她能告诉我们一些什么?”   越迷津自无不可。   二人一路无言地回到慕容华的庄子里,慕容华并不在庄子里,明月影刚刚喝过药,只有杨青在看守她。   就连越迷津都不由感到匪夷所思:“慕容华在做什么?”   秋濯雪从窗户里看进去,见杨青托着脸,一脸严肃地盯着似乎正在熟睡的明月影,也觉得有些好笑:“嗯……大概是请杨小友看管明姑娘吧。”   当两个人走进房间的时候,明月影已经睁开了眼睛。   她的脸色还是很苍白,不过精神气看起来比早上好了许多,淡淡道:“小鬼头,你家大人来了,不必这么盯着我看了。”   杨青看见二人的笑脸立刻又变得紧绷起来,不过他没有还嘴,只是有些警惕地瞪着明月影。   “扶我起来吧。”明月影不紧不慢道,“你这二位哥哥都不太方便。”   杨青仿佛见了鬼一般,大声道:“我也不方便!”   明月影轻笑一声:“你有什么不方便的,你离娶亲还早得很,更何况只是叫你扶我一扶,又没叫你搂着我。”   还不等杨青再说话,越迷津捏着明月影的臂膀,将她半边身子提了起来,淡淡道:“杨青,把枕头拍一拍。”   明月影:“……”   秋濯雪:“……”   杨青:“……”   好半晌,如梦初醒的杨青才应道:“好……好……”   他急忙将枕头拍得稍微松软了一些,垫在明月影的身后,秋濯雪忍不住道:“好了,越兄,你可以将明姑娘放下来了。”   靠坐在床边的明月影慢慢给自己拉了拉被子,叹息起来:“若非局势如此,我真想知道你们二人平日是如何来往的。”   秋濯雪为她披上了外衣:“明姑娘伤势未愈,莫再受寒了。”   明月影柔媚地一笑,伸出手穿过袖子,将外衣轻轻系带:“难怪秋公子的倾慕者遍满江湖,就连我都有些动心了。”   她仍然显得很镇定,好像刚刚被提起来的人根本不是自己一样。   秋濯雪:“……”   出于某种冲动,秋濯雪突然很想告诉明月影,在澹台珩那里,她已经被动心了。   不过秋濯雪最终只是无奈地摇头微笑起来:“明姑娘身体好些了吗?”   越迷津忽然道:“你不必遗憾,澹台珩确实觉得你对秋濯雪动心了。”   明月影的笑容微微一僵:“……”   秋濯雪:“……越兄……”他实在头痛欲裂。   越迷津迷惑道:“怎么,我说得是实话。”   明月影轻轻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我也只好认命了,只盼秋公子不要对我一样无情。”   秋濯雪也叹了口气:“看来按照这个情势发展下去,秋某很快就能凭借裙下之臣征服整个江湖了。”   “好了,不说笑了。我眼下回答问题是绰绰有余了。”明月影忍俊不禁,“烟波客请问吧。”   秋濯雪缓缓道:“要是秋某所问,明姑娘一概不知,那岂不是伤了和气,还是明姑娘告诉秋某所知吧。”   问题不但会暴露自己己掌握的情报,还会暴露自己最想知道的事。   “阁下倒是谨慎。”明月影莞尔一笑,“那我就从最开始的血劫剑说起吧,它的铸造者叫做澹台珩,身旁有一条白蛇,我想既然阁下既能将我带出来,应当也与他打过照面了。”   秋濯雪淡淡道:“不错,我还知道血劫剑应有人祭。”   明月影目光一沉:“你知道的倒是不少,澹台一脉崇尚血炼之法,每铸造一柄神兵利器,必要一人以身相殉,他们相信如此铸造出来的神兵,必然会生有灵性。这种铸造之法,在数百年前,也为他们引来了灭顶之灾。”   杨青听得一脸牙疼。   “不过,毕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明月影不紧不慢道,“澹台规矩极严,外嫁或是离开澹台的人都要改名换姓,外人也绝难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其中有一名外嫁的女子,得到消息后,救下了澹台的一条血脉。”   秋濯雪眯起眼睛:“外嫁的女子,能得到这样的消息……看来她当时所嫁之人,地位不低。”   “不错。”明月影淡淡道,“即便澹台定居大沙漠,两家也始终没有断开联系。”   原来如此……难怪……难怪……   之前秋濯雪一直不明白澹台跟幕后之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原来是这样!   杨青忽然问道:“虽然我听得不太明白,但是,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明月影柔柔地抬起头,对着杨青露出一个极残忍的微笑:“你认为呢?”   杨青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百零七章   明月影的话语, 总是诱人以无限的遐想。   她到底是凭借某种手段调查得出,亦或者她也同为澹台一脉,答案藏掩于这柔媚多情的甜笑之中。   秋濯雪忽然道:“如今想来, 当初明姑娘看见血劫剑真身之后,就已经知道澹台所打的算盘了吧。”   “我知道吗?”明月影倚靠着床头,轻笑起来, 斜睨了秋濯雪一眼,“也许我不过是觉得晦气罢了,又也许, 我是想要得到百炼铁呢?呵, 百炼铁啊……”   她神色似有些感慨, 可终究没继续说下去。   如果是想得到百炼铁,难怪明月影在看到血劫剑的那一刻就立刻抛弃了澹台珩, 她与澹台珩的交易从一开始就失败了,或者说,在得到血劫剑的时候, 就结束了。   “你想得到百炼铁?”杨青疑惑道,“拿来干什么?要打什么东西吗?可是你不是用琵琶的吗?琵琶也需要用到铁吗?”   明月影悠悠道:“难道铁就一定要用来铸造什么吗?不过是故人挂念罢了。”   这句话无疑是默认了。   难怪血劫剑从此之后销声匿迹, 再没有出现在江湖之中, 当日吴都一别时,明月影就已得到她拥有的东西了。   “百炼铁本藏在七星阁之中。”秋濯雪沉思片刻, “七星阁守卫极严, 等闲难以闯入, 想来姑娘之前一直在等待良机。”   明月影微微一笑:“不错, 只可惜我还是错失了, 百炼铁竟叫蘅姑娘取走了。”   秋濯雪沉默了片刻。   明月影缓缓道:“当初我追随蘅姑娘直到大沙漠,一度失去线索, 等再找到她时,她已经殉剑而死,于是我就找上了澹台珩。”   “两家虽祖上有亲,但姑娘毕竟已是外姓。”秋濯雪缓缓道,“亲密无间时倒不妨攀亲带故,不过这血缘到底已浅薄如陌路。”   秋濯雪越说,自己都越觉得好笑:“澹台珩一定是借血缘邀请姑娘相助,而姑娘也因这淡薄的血缘,毫不犹豫地离他而去。”   明月影道:“不错,一开始,我的确是有心与他们合作,他们心中有什么盘算,又准备如何染指江湖,我并不介意,反正我只想拿回百炼铁,顺道灭了七星阁满门,与他们倒也算——”   她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被杨青打断:“哇!你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份好不好,你现在是阶下囚,讲话还这么嚣张!松鼠糖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你要灭他满门啊!”   “七星阁如今荣光,尽系百炼铁一身。”明月影淡淡道,“窃取他人之物,自居为主,世代受此恩惠,既然福及子孙,如何不能祸及子孙。那么我杀他满门,有什么不对吗?”   杨青听得目瞪口呆:“可是松鼠糖对这件事根本就不知情啊!如果他知道的话,他一定会……”   他忽然噤声了,因为杨青一时间也不能肯定了。   武林世家本就是一副很沉重的担子,这件事宋叔棠真的能认吗?真的会认吗?他自幼建立起来的认知被毁于一旦……   杨青皱起眉头:“可是说到底,这也只是你一面之词啊。”   “是啊,我要杀他满门,也是一面之词啊。”明月影似笑非笑,“你何必这样心焦呢?”   杨青:“……”   这到底是什么等级的妖女!   杨青下意识转头看向秋濯雪,期待他仗义助言。   明月影又道:“秋濯雪,说起来,其实我应该感激你。”   “噢?”秋濯雪一愣,“倒要请教,明姑娘为何要感激秋某?”   “若非是你。”明月影淡淡道,“我也许会与追逐多年的百炼铁失之交臂……我认不出它来。”   杨青“啊”了一声,问道:“你……你不知道百炼铁长什么模样吗?”   “小娃娃,我来问你。”明月影忽然爱怜地抚摸着杨青的小脸,柔声道,“天下太平,人间盛世,人人都想要,可有谁见过它真正的模样吗?”   杨青没能闪避开来,被掐得鼓起脸来,愤怒道:“喂喂!这分明是诡辩!这怎么能一样呢?百炼铁不是你家的东西吗?我看你根本是在撒谎!”   秋濯雪默然不语。   自家的东西反而认不出来,这不是更为可悲吗?   “这对我而言就是一样的。”明月影收回手来,“我虽然自小就知道这件东西,知道我本该拥有这样东西,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它,当然更不会知道它的模样。”   秋濯雪长长叹息了一声:“毕竟已过去了几代人了。”   “是啊。”明月影道,“真是好长好长一段时间了,七星阁唯一犯下的过错,就是没能将整个澹台斩草除根。”   杨青听得一愣:“你怎么……怎么这样说啊?你难道不庆幸自己活着吗?”   明月影没有理会,只是莞尔一笑道:“烟波客,你曾说我与那些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是吗?”   秋濯雪沉声道:“不错,秋某的确说过。”   “澹台血炼之法,的确有悖天理。当年杀害澹台的武林盟到底是为了大义,还是为了私利,早已无人分清。”明月影淡淡道,“我也不想去分清,更何况大多都已死了,没什么可追究的。”   秋濯雪没有说话。   明月影笑起来:“不过七星阁既得了便宜,我说宋家先祖是为了一己之私,清算旧账,应当也不为过吧。”   秋濯雪淡淡道:“明姑娘此话,无非是想说,这江湖上不过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道理。”   江湖的记性虽然差,但有些人却永远不会被忘记,那就是胜者。   随风而去的,往往都是败者。   当年的败者是澹台,是武林盟,却不是七星阁,因此七星阁存活了下来,并且取而代之,成为了百炼铁的主人。   “当年七星阁所行并非义举,我所行也并非义举。”明月影的目光轻佻,神色愉快,“胜负有凭,输赢难料,我与他们并无不同,何以你能看他们安心居于高位,却对我赶尽杀绝呢?”   杨青一愣:“话……话不是这样说的。”   “那该怎么说?”明月影反问。   杨青紧皱眉头:“总之,我觉得你是在诡辩!”   秋濯雪淡淡道:“姑娘不是正活着吗?”   明月影:“……”   越迷津眯了眯眼:“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跟澹台珩反目成仇?”   “澹台珩为什么隐瞒我血劫剑的事,我就为什么与他反目。”明月影淡淡道,“两个互不信任的人,当时不走,还要等什么时候呢?难道要等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吗?”   杨青抓了抓头道:“可是你们不是亲人吗?”   “亲人。”明月影柔声道,“古往今来,不知道多少人死在最亲近的人手中。”   杨青嘀咕了一声:“这倒也是,熟人作案最常见了,更何况还是不怎么熟的熟人。”   越迷津不为所动:“我还是不太明白,连我都知道坐山观虎斗,你为什么不静观其变,反而要主动上门去找澹台珩?感觉不合常理,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们演的一场戏。”   这番话说的让秋濯雪不禁为之讶异。   “烟波客明白吗?”明月影忽然转过头来,对着秋濯雪微微一笑。   秋濯雪心下轻轻一叹:“因为澹台珩瞒骗姑娘,视你为蠢物,要你隐忍吞声,更甚与他虚与委蛇,你是万万不肯的。”   “不错。”明月影轻轻拂过自己的额发,温柔道,“我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锱铢必较,旁人只要是有一点对不住我,我就要千倍万倍地讨回来,让他寝食难安。”   她的面容看上去虽然柔弱,但是她眼中的精光,却仍叫人不寒而栗。   “难怪你虽然知道墨戎,但却不了解墨戎。”秋濯雪沉默片刻,“我有一个问题,还望明姑娘如实告知于我。”   明月影笑道:“你也会有问题?”   秋濯雪并不理会她的取笑,而是沉声道:“我拜访傅守心归来时,刺杀我的人是姑娘派出的吗?”   听到这个问题,参与过讨论的杨青顿时目光亮了起来,秋濯雪跟越迷津怀疑的都是幕后主使,可是杨青却是明月影一派。   “唔。”明月影微微一笑,“算是吧。”   秋濯雪皱眉道:“算是吧,是什么意思?”   “死在兰珠这个任务上的人并不少。”明月影意味深长地说道,“我曾经到聚宝盆里接过这个任务,也伪造过完成,可是……”   “可是这个任务却没有停止,这不符合常理。”秋濯雪道,“明姑娘就是这个时候,怀疑聚宝盆背后有人搞鬼了吧?”   明月影不紧不慢道:“一点儿都不错,正好你来了,于是我就试了一下。”   “明姑娘的试一下,想来就是在聚宝盆雇人杀我。”秋濯雪忍不住苦笑起来,“随后你发现,这些杀手竟是用蛊控制的,于是你就确认自己一定找到了线索。”   明月影叹息道:“是啊,我想澹台珩一定也准备好了等你发难的安排,可是……”   秋濯雪道:“可是我却什么都没有做。”   这让明月影的脸上忽然呈现出一种极为复杂的神情来:“不错,你什么都没有做,而我也发现他们是有意想将我困在临江,因此……”   秋濯雪道:“风波门被灭门……想来也与姑娘有关吧?毕竟再是如何神速,也不该……”   明月影微微侧过身体,她靠在床上闭目休息了一会儿才道:“我料准你会路过临江,又查出他们跟风波门近日要见面,因此故意发信给澹台珩,说你已与我合作,借此脱身,而你正好遇到了萧锦瑟……”   说了太多话,她的脸上已显露出倦色来。   秋濯雪给明月影倒了一杯热水,她端在手中啜饮两口。   明月影润了润嗓子,又很快疑惑地抬起头来,不解道:“不过,你既看出来是蛊,又为何会猜是我或是澹台,难道……”   秋濯雪虽然不知道她具体要猜测什么,但还是及时打断了她的幻想:“万毒老人曾研究蛊术。”   “原来是他啊。”明月影恍然大悟,“你当初铲除师浮萍,果然是早有预料!”   秋濯雪:“……不,那次真的是无意的。”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百零八章   夜已经深了。   如果说之前素心师太是毫无防备的话, 这次唐轩完全可以做好充足的准备。   可是唐轩并没有让弟子守在自己的房间外。   他很清楚,如果丁流云真的要来,那么这些弟子待在外面, 也不过是多几十具尸体而已,不必做无谓的牺牲。   唐轩并不想用弟子的性命来消耗丁流云的力气。   房间里亮着烛火,桌上有一壶酒, 两盘菜,不过唐轩并没有动,他正在思索。   丁流云一定是一个人来的, 他不是个做大事的人, 偏偏生就一副傲骨, 绝不肯请他人相助。   而且人多易乱,对常人也许是帮助, 可对丁流云而言就是拖累。   一对一,很公平。   至于本事,除了之前不算见面的那一面, 唐轩就再没有遇到过丁流云了,他如今的武功到底如何, 本事又有多高, 实在叫人摸不准。   丁流云要杀人复仇,心无挂碍, 唐轩却要分神与其他人周旋, 并且调查幕后主谋, 他比丁流云更输不起, 他的心态这一点上稍有弱势。   可是落花庄是谢未闻的宅院, 唐轩虽不过是在这里暂居了几日,算不上非常熟悉, 但肯定比丁流云要了解,于地利却占据优势。   唐轩仔细分析一番利弊时,窗户上忽然投下一个人影。   丁流云的声音一如既往,又沉又冷。   “我来了。”   掩着的门忽然大开,丁流云出现在房门之外,小院里空无一人,除了萧萧秋风与瑟瑟林木助阵,只剩下天上洒落的银月光,平添一分凄凉之意。   唐轩站起身来,淡淡道:“好久不见。”   丁流云往四下看了一眼,缓缓道:“你居然没有设下埋伏,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你有奸细在落花庄里,就算我设下埋伏,想来也会被解决。”唐轩似笑非笑,“何必伤及无辜呢?”   丁流云忍不住皱起眉头,不过什么都没有说。   他一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过了几十年,这种沉默有增无减,反是心中压抑的那把火始终没有熄灭,正熊熊燃烧起来。   如丁流云这般岁数的人,竟还有这样强的斗志,即便是对手,唐轩仍不得不感到钦佩。   坐到唐门门主这个位置后,很多时候都已不需要唐轩自己亲自动手了,更别说遇到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唐轩心中忽然也有豪气顿生,不过他不是任由豪情支配头脑的人,因此他并没有动。   丁流云淡淡道:“还不出手,你是还没有准备好吗?”   “我的确没有准备好。”唐轩道,“不过并不是兵器,而是另一些事。”   丁流云冷冷地看着他:“什么事?”   唐轩道:“你知道秋濯雪这个人吗?”   这个问题让丁流云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非常复杂,而唐轩非常肯定地说道:“你知道他,而且认识他。”   丁流云本就没觉得自己能瞒过唐轩什么:“不错,那又如何?”   其实丁流云知道秋濯雪并不奇怪,他不知道反而奇怪了,要知道秋濯雪可是一路阻碍了他们不少计划。   唐轩打量着他的神色,却忽然道:“他就是你的内应吗?”   “你胡说什么?”丁流云皱起眉头来,“他当然不是!我可以用性命担保,还是说,这又是你们铲除异己的一种手段!”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整个人都已经出离愤怒了起来。   烟波客秋濯雪的名声,即便是丁流云也略有所闻,在不认识的时候,丁流云对他并无太大的感想,充其量是觉得有些麻烦罢了。   可知道他是一先女的后人之后,丁流云却难免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态。   他曾受过诽谤跟贬低,不愿意看到恩人的后人也遭受这样的苦痛。   唐轩:“……”   这句质问让唐轩的心情一下子变得非常微妙,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可是完全没有想过居然会变成丁流云质问自己是不是想陷害忠良的戏码。   为什么丁流云听起来会这么正气凛然?!这合理吗?!   唐轩无语了半晌道:“用性命担保?如此言重,丁流云,他对你有恩?”   丁流云冷冷道:“无恩。”   唐轩想了想又道:“你们有旧?”   丁流云声调更冷:“无旧。”   他虽有心想说出一先女的事来,但脑海之中忍不住回想起越迷津的那番话来,无论自己有多少冤屈,对武林而言都是恶徒,何必拖累恩人一起被骂。   因此又闭口不言。   唐轩并不怀疑丁流云的话,对丁流云而言,为玉邪郎复仇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不会在这件事上做任何否认的。   更不必说,丁流云完全不像是被戳中痛脚的否认,他的愤怒是真实的,甚至是可怕的,他是真心实意震怒于这个猜测。   唐轩道:“用性命担保一个与你全然无关的人,甚至他还算得上是你的敌人,听起来不是你的作风。”   秋濯雪授命调查血劫剑一事,按理来讲应当破坏了丁流云不少好事才是。   丁流云冷冷地盯着他:“唐轩,我与你不同,我非但有义,也有情。”   唐轩:“……”   谢谢,有被羞辱到。   不过唐轩并非不能理解,丁流云这一生的弱点就是情义二字,惺惺相惜的并非只有知己,有时候或许正是敌手。   秋濯雪是谦谦君子,言辞虽是锋利尖锐,但为人却包容温和,从不咄咄相逼,涵养功夫更是一流。   丁流云一生意气,欣赏秋濯雪的为人,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话说到此处,已不必再多问,唐轩的手缓缓从袖子之中伸了出来,人也已慢慢地走出房间,虽还有许多问题无法询问,但是可以等丁流云败了之后再问。   丁流云当然看见了他的双手,淡淡道:“很好,三十年前我就想跟你比试。”   唐轩微微笑起来:“你有胜我的自信吗?”   丁流云倨傲道:“我有不败的把握。”   唐轩的脸色慢慢严肃起来,才刚踏出门口,他已飞身而起,刹那之间,双袖之中已急射出两蓬银光来。   是数十枚细如微毫的牛毛针,这数十枚针在月光之下,微微闪动光芒,犹如跌坠的流星一般势不可挡。   丁流云只是沉默地抽出了剑,舞出一片剑光,直向唐轩挺去,牛毛针被剑气所引,几乎尽数卷入剑刃之中,支离破碎。   而唐轩已不在刚刚的位置上,他整个人已腾在空中,只听见“铮”地一声,一支梅花箭弹开了丁流云的剑尖。   梅花箭落地,金荻花又紧随其后。   这些暗器不但极密,而且极快,在黑夜之中,纵然有月光相照,也很难想象这些暗器到底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唐轩的袖子在飞舞,似乎丁流云不死,他就永远不会停下来。   就在此时,本该没有外人的小院之中忽然出现了一道身影,立刻就被暴雨般的暗器与凌厉无比的剑招所笼罩。   唐轩的脸色顿时变了。   只因他已看见了来人是谁,几乎是瞬间,唐轩又击出了十枚飞蝗石,是为了击落自己之前的暗器,更是为了阻碍丁流云的剑势。   丁流云却收住了剑。   他不但收住剑,甚至还帮秋濯雪挡住了几枚来势最汹的暗器。   这让金荻花在瞬息之间,擦破了丁流云的衣袖,那冰凉锋利的刃口,留下一截毫不留情的断痕。   小院里又再度安静了下来,只有方才被摧残成无数片的落叶在空中微微飘荡。   越迷津静静站在不远处,正收起自己递空了的剑,他本是要来阻碍丁流云的剑招,没想到丁流云的剑却去护下秋濯雪。   秋濯雪伸开长袖,落下当啷数十枚暗器,轻轻叹息道:“哎呀,真是多谢两位前辈手下留情,秋某心中不胜感激。”   “你来做什么!”唐轩既惊又吓,不禁恼怒万分。   他对上丁流云时,用了十分的精神跟专注,全然不曾留手,战局之中却忽然冲出来秋濯雪这样一个变数。   须知战局稍有变化,很可能就会颠覆成败,更不必说是秋濯雪这种高手。   想到方才的惊险,唐轩的心情都不由沉重万分,见秋濯雪竟还笑得出来,简直说不出话,又转头去看越迷津,见他脸上竟也没什么变化。   真是年轻气盛。   唐轩不禁暗暗叹息。   丁流云面沉如水:“你实在不该将自己的生死视做玩笑。”   他要是失手杀害了恩人的后人,日后九泉之下,怎有面目再去见宁九思。   秋濯雪却微微一笑:“秋某正是没有将此视为玩笑,才请了越兄相助啊。”   唐轩:“……?”   “更何况,二位才刚动手,方给了秋某可乘之机。”秋濯雪轻飘飘地说道,“要是战至酣时,那秋某就是再有七八个胆子,也不敢入局了。”   秋濯雪的笑容简直比春风都和煦,好像方才发生的事不是几乎要了他的命,而是树上掉下来一片叶子,轻轻落在他头上而已。   丁流云沉默片刻道:“让开。”   秋濯雪只是凝视着他:“你要是想杀唐门主,秋某绝不能答应。”   “那你想怎样!你虽是……”丁流云纵然万分恼怒,可到底还记得一先女的名声,半晌都没有说出来,只是忍气吞声道,“你……秋濯雪!你不要得寸进尺!你不要以为可以肆无忌惮地逼我让步!”   这下唐轩的眼睛彻底转了回来,诡异地落在了丁流云跟秋濯雪的脸上。   如果说丁流云方才的行为,勉强可以算是对敌人的惺惺相惜,那么他现在的口吻,绝对不是对敌人的无可奈何!   唐轩的表情已经诡异了起来。   越迷津只是疑惑地侧过头,不太明白唐轩的脸色为什么变得这么奇怪。   秋濯雪浑然未觉:“秋某不敢。”   丁流云冷着一张脸:“不敢?秋濯雪!你不要以为我不会对你动手。”   秋濯雪苦笑了一声,只是近乎恳求地凝视着丁流云:“万事都有解决的办法,若前辈肯听秋某一言,就是打上秋某几掌,又有什么关系?”   他很确定这之中一定有什么误解。   当务之急是让两人都停下手来。   “你!”丁流云忍不住提起掌来,可看着秋濯雪的脸,又只好放下,无限凄凉道,“你不会相信我的。”   唐轩:“……”   他真的感觉这对话不太对劲。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百零九章   “歹人休走!”   正在此时, 外头忽然响起杂乱无比的脚步声,数条人影在月光之下掠身飞来,出现在三人的面前。   最先到的乃是颜无痕, 之后则是步渊停与萧德,天尘道人带了花主谢未闻一程,听脚步声, 其后应当还有许多弟子,正相继往此处赶来。   天尘道人性情火爆,看到眼前的这一幕, 不由得怒形于色, 大喝一声:“丁流云!你果然没死!快放开烟波客!”   众人下意识循着他的声音看去——   被天尘道人提着的谢未闻下意识抬起头:“……呃……天尘道长, 我觉得……烟波客似乎并未受到胁迫……”   其实不消他说,天尘道人也发现了这一点。   秋濯雪正站在唐轩与丁流云两人之间, 看他的模样,似乎并非是来相助唐轩,反而是在跟丁流云说些什么, 而且神色全无愤怒,反倒流露哀求之色。   而丁流云长剑指地, 显然也是无意伤他。   放下谢未闻抽出拂尘的天尘道人不禁迷茫地歪了一下头。   秋濯雪忙道:“天尘道长, 且慢动手,此中另有隐情!”   “什么隐情!”天尘道人先是一怔, 听他为丁流云开脱, 脸上顿时显出怒意来, “难道素心师太并非是他所杀吗?”   丁流云冷冷道:“是我所杀。”   秋濯雪:“……”   天尘道人怒喝一声:“你看!这还有什么好说, 此人狼子野心, 二十多年前就害死了自己的同门弟子,不知怎么竟被他走脱, 苟活至今,快与我一道擒下他!”   他话音刚落,整个人已经扑将上来,拂尘一甩,长尾扑面而来。   秋濯雪无可奈何地挥出一掌,叫丁流云提剑退开一步,自己则正迎上了天尘道人,拂尘是柔物,他的双掌竟比这拂尘更柔。   拂尘在风中飘逸飞舞,秋濯雪的身形也随之辗转舞动,一时难以逼近,天尘道人喝道:“你为何阻我!”   秋濯雪缓声道:“秋某是想请天尘道长冷静一些。”   “贫道冷静得很!”天尘道人大喝一声,拂尘扑面打去。   其他人虽有心相助,但想来名门正派怎好以多欺少,便都安静站在原地,等待他们打完。   天尘道人语声虽是凶悍,但到底不愿伤他,手下多有留情,秋濯雪面露感激之色,却是寸步未让。   两人缠斗片刻,只听谢未闻忽然激愤道:“烟波客何以如此维护贼人?!莫非唐门主当真说中了,你就是那是私通贼人的内应!”   谢未闻当然激愤,而且是合情合理的激愤。   出事的地点可是他的落花庄,惹出麻烦的人可是他请来的客人,事情闹得这般大,谁知道日后会不会被殃及池鱼。   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性,更何况谢未闻。   秋濯雪:“……”   听到此话,他险些岔气,叫天尘道人一拂尘抽在了胳膊上,丁流云目光顿时一厉,看向天尘,寒声道:“你敢伤他?”   此话一出,数十双眼睛皆吃惊地盯着丁流云,不明白他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还不待丁流云动手,秋濯雪已摇头道:“我不碍事,丁前辈请莫恼怒。”   天尘道人年轻时曾与丁流云交过手,他很清楚这人是个倔驴脾气,向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若非自己心甘情愿,谁都没办法叫其改变心意。   就在他做好反击的准备时,只见丁流云满面怒意,却隐忍了下来。   天尘道人:“……”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秋濯雪,觉得谢未闻的用词,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对。   萧德沉默地抚了抚胡须,神色复杂:“……”   步渊停同样略显讶异。   唯有谢未闻目瞪口呆,震惊万分:“烟波客!你仪表堂堂,为人不俗,品德性情更是有口皆碑,今日何以会失身于贼!”   秋濯雪:“……”   他虽知道此失身非是彼失身,乃是效忠之意,但是听起来实在叫人心情复杂。   复杂得简直叫秋濯雪有口难言,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之前数日,秋濯雪轻描淡写,三言两语逆转情况的模样还犹在眼前,众人都知他口舌之利不下于一身武学。   这种态度,在众人看来,无疑是被切中要害之后再难自辩,皆大惊失色。   秋濯雪默然半晌,沉声道:“请诸位相信,秋某并非幕后主使。”   天尘道人大喝道:“既是如此,那你还不快快过来,与那贼人划清界限!不要再维护他了!”   这下秋濯雪都不知道该不该感慨自己的人品果然有些保障,在这种情况之下,天尘道人居然还愿意相信他。   可惜他注定是要辜负这般好意了。   萧德沉思片刻,方道:“烟波客,我虽不知道你为何如此坚持,但是我相信你自有道理。”   他又转向步渊停。   “步庄主,按常理来讲,公私应当分明,此事为大义,我本不该相让,可是烟波客于我儿有救命之恩,我心中感激,已失公允,只好两不相帮,告辞!”   秋濯雪默默拱手:“多谢。”   步渊停叹息一声。   萧德并未理会,话毕,果真转身就走,旁人呼唤一概不听。   天尘道人却是对秋濯雪失望不已:“秋濯雪!我以为你是正人君子,没想到……没想到唐轩的猜测是对的,你竟真的包藏祸心!接下来我不会留手,你自己当心吧!”   他实在没想到,这仪表不凡,温文尔雅的烟波客竟然真的会是幕后黑手。   甚至直到此刻,还试图用一张假面欺骗众人。   丁流云轻蔑一笑,冷傲道:“何必多费口舌,道貌岸然地说一些令人作呕的话,你们无非就是想斩尽杀绝,来吧!”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唐轩忍不住出口:“……且慢!”   步渊停下意识望去:“唐门主,怎么?”   二十多年前就该死的丁流云重现江湖,还出现在唐轩房外,手持利刃,傻子都看得出来他一定就是杀害素心师太的凶手。   唐轩很理解天尘道人的愤怒。   而对他而言,情况这更为不同。   秋濯雪白天才说过,他是从素心那里刚刚知道丁流云,可是现在却忽然现身,还表现得与丁流云相当熟悉。   其中的不对劲是个人都看得出来。   任何人看到自己的敌人跟本该站在自己这边的朋友如此亲密,难免会感到惊慌失措。   可是唐轩并没有,他甚至有些庆幸自己提前叫弟子离开,而不是让他们留在这里大呼小叫,质疑立场,扰乱思绪,平白无故地添乱。   只是没想到落花庄的其他人会这么快赶到。   秋濯雪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转过头来看向唐轩,欲言又止:“唐门主……秋某白日所言,句句为真,其中另有内情,请恕秋某无法直言。”   唐轩只是淡淡道:“你本就是来历不明,嫌疑极大,眼下又与丁流云有故,也怪不得别人冤枉你,是吗?”   这让丁流云猛然皱起眉头,心道:来历不明?这是何意?难道唐轩他们不知道秋濯雪的身份?   秋濯雪本有些黯然,闻言却忽然抬起头来:“唐门主的意思是?”   唐轩这话说得虽冷淡,但却用了冤枉二字。   虽然唐轩不知道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在线索不足的情况下胡乱定论,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   既能坐到唐门门主这个位置,唐轩当然不是一个草率的人。   虽然现在的秋濯雪看起来比之前更加可疑,但正是因为这一点,反而让唐轩觉得奇怪。   丁流云也好,秋濯雪也罢,都不是会给出拙劣借口的人。   若两人真有苟且,真有密谋,早该串过话才是,这个谎言本该编织得更完美。   只要脑子稍稍正常一些,即便是如天尘道人这般耿直的人,恐怕临时都能想到十来个借口,哪怕说与丁流云一见如故,亦敌亦友,惺惺相惜等等,怎么不比从素心师太口中刚刚知晓丁流云这个理由更强?   更不要说秋濯雪的脑子不能说是生得正常,简直是超常,怎可能蠢到主动上门编个一戳就破的谎言来。   不染都撒不出这般笨的谎。   而且相处下来,秋濯雪为人狡黠灵动,满腔正义也许不假,但是跟耿直毫无关系。   相信这样一个人连撒谎都撒不好,倒不如让唐轩相信天尘道长实际上是个再小心谨慎不过的人。   反正都是绝无可能的事。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也是唐轩出声的原因。   唐轩淡淡道:“我的意思是,你是一定要护着丁流云了 ?”   秋濯雪苦笑起来:“非是秋某要护,而是此中尚有未曾查明的内情,眼下群情鼎沸,双方各不相让,纵然擒下他,想来也是各有伤亡,只怕……”   唐轩道:“只怕纵然如此,还仍是留不下他,是吗?”   天尘道人怒道:“这是什么话,唐轩!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家的威风。”   丁流云嗤笑一声:“放心好了,我绝不会逃。”   秋濯雪:“……”   唐轩:“……”   他算是看出来了,丁流云对秋濯雪虽几乎称得上是言听计从,但从得还不够彻底。   唐轩仍是一眨不眨地看着秋濯雪:“你自己亲耳听见,丁流云承认杀了素心师太,即便如此,你还是信他?”   秋濯雪轻轻松了口气:“秋某信他,丁流云是杀了素心师太不假,可是秋某料想,其中有些还未调查得出的内情。”   他说到此处,有一句话藏在口中并未讲出:也许是幕后之人故意引起当年纷争,好趁机渔翁得利。   其实如能当场说明当然是最好,可是丁流云如此傲气,对江湖人抱有极强的抵触,秋濯雪只能先保下他,再徐徐图之。   唐轩沉默了一会儿,又看向步渊停:“步庄主怎么说?”   步渊停叹道:“此番唐门主才是苦主,步某人想先听听唐门主的想法。”   “要是当真争斗起来。”唐轩想了想又看向秋濯雪,“烟波客会怎么做?”   秋濯雪柔声道:“唐门主何必明知故问?”   唐轩轻哼一笑,脸上却并非不快,他淡淡道:“如此一来,落花庄是容你不下了,那你就带着丁流云离开吧,我还会在这里再留十日,你最好在十日之内证明自己的清白。”   天尘道人脱口而出:“这怎么能行!”   唐轩似笑非笑:“怎么不能行?如果秋濯雪是内应,今日要擒杀丁流云,秋濯雪必然出手,你可莫忘了,秋濯雪不但只对萧锦瑟有恩,还有步天行,我相信一定有不少年轻人愿意做他的人质,紧要关头,你如何告诉这些年轻人是非曲直?”   步渊停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秋濯雪:“……”   天尘道人:“……”   “玩笑而已,这么看我做什么。”唐轩淡淡道,“相反,要是秋濯雪不是内应,那么我们一旦争斗,内应必然动手,到时候只怕更为棘手,落花庄还有其他人在,若挟作人质,照旧是放虎归山,难道一定要等死几个人才放吗?”   丁流云看着唐轩,忍不住讥讽道:“没想到你竟也有如此通情达理的时候。”   唐轩似笑非笑:“那你要领情吗?”   丁流云满面傲气,正要说出“当然不”三个字来,只听秋濯雪轻轻唤了一声:“丁前辈,无论你有何目的,现在都达不成了,难道你真要将性命丢在此处吗?”   这叫丁流云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唐轩又道:“不过,秋濯雪,我且来问你,如果真是丁流云一人所为呢?你又能取他的命吗?可别将自己的命都赔进去。”   丁流云冷冷道:“唐轩,你摆弄口舌的毛病跟以前还是一模一样,你不必担心,要是他要我的命,我自当双手奉上。”   秋濯雪:“……”   他虽很感动,但不知怎么,忽然不是很敢看众人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失身于贼那句其实是玩三国的梗。   《三国志》里有记载过孙权让诸葛瑾留下弟弟诸葛亮,诸葛瑾答:弟亮已失身于人(刘备),委质定分,义无二心。   《三国演义》里也用过这个类似的梗:“云长在城上谓之曰:“公仪表非俗,何故失身于贼?”张辽低头不语。云长知此人有忠义之气,更不以恶言相加,亦不出战。”   并不是大家想的那个失身233333333333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百一十章   有唐轩的担保, 三人果真平安无事地离开了落花庄。   夜色凄寒,丁流云思绪纷乱,他不住地望向正与越迷津说着什么的秋濯雪, 只见这年轻人神态自若,并无半分被冤枉的忧愁焦急。   他少年被师门打压,青年又颠沛流离, 在大沙漠之中闯荡近三十年,常在生死关头徘徊,远离故土, 举目无亲, 加上言语不通, 满腹苦闷实难说明,只能压抑心中, 也就慢慢不愿表达。   即便是后来学会了大沙漠的通语,性子却已定下。   此时此刻也是一样。   丁流云心中虽是激动,但面上只见木然之色, 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你分明与我并无半点关系,要真说起来, 我倒还欠着一先女一桩恩情, 一先女既死,理应报还你身。”丁流云沉声道, “可今夜你何以如此待我?又要我如何偿还?”   秋濯雪侧过身来微微笑道:“不必偿还, 秋某还要多谢丁前辈给了秋某面子。”   “不必对我说这些客套话, 唐轩埋伏下这许多人手, 诱我入局。”丁流云目光冷冷, “若无你相保,我确实是插翅难飞, 必然要死于乱刀之下。”   秋濯雪神情微妙:“丁前辈认为……是唐门主埋伏的人?”   丁流云皱起眉头来:“难道不是?”   秋濯雪镇定自若道:“恐怕不是。”   这句话要是他人所言,丁流云必然嗤之以鼻,然而却是出自秋濯雪的口中,那他就不得不多斟酌一番。   过了一会儿,丁流云才道:“唐轩此人生性狡诈,口中从来没有一句实话,当年不知道多少人吃过他的苦头,如今年纪渐长,必然更为奸猾,却唯独对你通情达理。难怪你会这样说。”   他这句话倒不是阴阳怪气。   秋濯雪不禁苦笑起来:“……丁前辈不信吗?”   他在想,自己要是在这个时候说一句多亏了沈不染姑娘,不知道会不会让事态变得更加复杂。   “我并非不信你。”丁流云道,又很快犹豫起来,“我不相信的是唐轩,不过……”   话是这么说,可丁流云也难免觉得有些稀奇,毕竟他很清楚唐轩的性格。   有时候最了解某个人的未必是他的朋友,反而是他的敌人。   当初在武林大会上,正是唐轩最先毫不犹豫地出卖了玉邪郎,向师门请罪,保全自身,如他这样的人,本就是为了达成任何目的不择手段。   年轻尚且如此,更何况如今做了门主,只会更加杀伐果决。   他既埋伏下这许多人要剿灭自己,又怎么会因为秋濯雪的一言两语放弃?   这正是丁流云想不通的地方,即便是解释为唐轩知道秋濯雪的来历,心存爱护,也太过牵强了些,更不要提,方才他们分明说得清楚,秋濯雪来历不明,本就遭人怀疑。   唐轩怎么会对一个来历不明的可疑人物付出如此信任?   简直像昏了头一样。   秋濯雪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这次的事完全不符合他的脾性,叫我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丁流云皱眉道,“对了,我方才听他们言语,你并未告诉江湖人有关自己的身世?”   秋濯雪潇洒一笑:“秋某不过一介无名之辈,有什么可说的。”   丁流云欲言又止,最终只道:“你不愿仰赖前人成就,倒也难得。”   这话叫秋濯雪倏然沉默下来,他并非是丁流云口中所以为的高尚君子。   一先女也好,玉邪郎也罢,他们的威名若再次在江湖之中兴起,意味着秋濯雪将要付出极惨痛的代价。   他注定会失去最珍视的东西。   丁流云见他不再多言,又道:“也罢,你不愿意承认,我也不逼迫你,今日你维护我的恩情,我仍是铭记于心。”   “恩情不敢说。”秋濯雪仔细想了想道,“秋某倒是真有一件事想要询问丁前辈。”   “但说无妨。”   丁流云看着秋濯雪的神态,不由心中感慨,这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风采,他平生只在宁九思的身上见到过。   没有人会比丁流云更明白秋濯雪的无辜,当今武林虽还是一样的叫人失望,但是丁流云并不想辜负秋濯雪的善意。   昔年宁九思救过他的命,如今秋濯雪又于众人眼中保下他。   纵然丁流云年岁已大,可他的心并没有老,更没有死,叫苦难摧折过后仍旧蕴着一团火。   哪怕他觉得秋濯雪所查的事毫无意义,也不妨碍丁流云愿意陪着再做一次没有意义的事。   怕只怕,最后这年轻人会对天底下的公理感到失望至极。   这种滋味,丁流云自己尝过一次,不希望秋濯雪再尝。   秋濯雪沉思片刻,正要开口时,忽听见丁流云道:“不过,若你要问到底谁才是落花庄之中的内应,那么我也不知晓。”   越迷津微微挑起眉毛。   秋濯雪倒不奇怪丁流云会先发制人,这问题的确是最迫在眉睫的。   丁流云又道:“也许你觉得我在撒谎,不过我是真的不知情,此事多是珩儿在张罗,他素来多谋,我平日里并不怎么管他。”   “如此说来,是澹台珩说今日唐轩遣散了唐门弟子。”秋濯雪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丁流云全然游离于计划之外,不过是幕后之人的一颗棋子,“丁前辈由此前来?”   丁流云正色道:“你不必为我保留颜面,不错,我正是知晓他一人在房中,这才前来偷袭暗算。”   他语调平稳,话中却似有说不尽的苦楚跟骄狂。   “单打独斗,虽是不请自来,倒也算不上什么偷袭暗算。”秋濯雪笑道,“更何况要说偷袭暗算,唐门暗器一流,只怕丁前辈还差着远呢。”   丁流云默然不语,忽然站住脚步道:“你要我的命,我可以给你,要是让我带你去找珩儿,却是万万不能,此事说到底是由我而起,他不过是按照我的命令行事。”   秋濯雪察言观色,见丁流云眉宇坚定,并不勉强,只是转移话题道:“说来,素心师太与丁前辈的恩怨,秋某已有了解,可是丁前辈何以与唐门主也有如此深仇大恨?”   其实秋濯雪说话时总是轻柔笑语,脸上挂着再体贴不过的神情,与端庄持重的一先女并不相同。   再加上他年纪尚轻,本没什么叫人不安的。   可不知怎么,丁流云望着这个比自己小了几十岁的年轻人,却有些拘谨,他能感觉到这个人身上拥有自己这一生都难以得到的泰然与安定,叫人看不出半点深浅。   “我与他并无仇怨。”这个问题对丁流云倒是不难回答,他沉声道,“是他不肯放过我!”   秋濯雪心下一动:“何意?”   “我在大沙漠之中已经呆了快三十年了。”丁流云叹息道,“早已断了回返中原的念头,可是唐轩仍是不肯放过我,几年前,他找上门来,寻到了我的住处。”   秋濯雪心中已是恍然,可仍是面沉如水:“当真?”   丁流云不快道:“我有何理由要欺骗你?”   哪知秋濯雪又追问:“不是你发信给唐门主?”   丁流云冷笑一声:“唐轩就是这么告诉你的?他果然满口谎言,没有半句实话!我还道他对你会有几分真心。”   秋濯雪:“……”   不过他这时候已经顾不上追究丁流云的用词太过暧昧了,而是继续问道:“素心师太时,落花庄毫无防备,倒也罢了;可是眼下已有前例,唐门主为人再是小心谨慎不过,难道丁前辈得到消息时,全然不忧虑是陷阱吗??”   丁流云淡淡道:“唯死而已,反正我也早已过厌了东奔西跑的生活。”   秋濯雪静静地看着丁流云:“怕只怕,不是丁前辈厌倦了这种生活,而是有人让丁前辈厌倦这种生活。”   “这是什么意思?”丁流云终于反应过来了,他悚然盯着秋濯雪的脸庞,脑中一片混乱,“你在说什么?”   秋濯雪沉声道:“倘若是唐门主当真设下了埋伏,安排陷阱。他今日难道真是看在秋某的面上放走我们吗?”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看不出任何情绪。   丁流云怔怔地望着秋濯雪,茫然无比:“你……你的意思是……”   “秋某猜测,告诉澹台珩落花庄内毫无防备的人,同样是引来众人的人。”   丁流云的神情就像是忽然崩塌了一般,仿佛这具支撑他走过近五十个春秋的傲骨,在一瞬间被摧毁击垮。   “你是说……”丁流云恍惚道,“你的意思是……我被人利用了?”   秋濯雪并没有肯定这个答案,也没有否认。   他忽然意识到了这个阴谋的可怕之处,唐轩以为丁流云是为了玉邪郎而归来复仇,可丁流云却以为唐轩是要斩草除根……   也许唐轩会察觉到其中的不对,丁流云却不可能相信他口中的任何一句话,就如同昔年越迷津无法相信自己一般。   而且丁流云生性孤傲,对武林心存偏见,任何冤枉骂名都会激化他的愤怒,更不可能冷静下来分析清楚整件事。   这个结若无足够的外力介入,根本就是一个彻底的死结。   丁流云忽然长啸一声,振袖飞起,他的脸色在黑夜之中看不清楚。   他是在担心澹台珩?   还是在怀疑澹台珩?   秋濯雪虽然聪明,但也说不上许多话,只能紧随其后。   越迷津跟在他身旁,三人起起落落,很快来到了一处僻静的院落之外,丁流云推开房门,大步入内。   二人跟在后头,越迷津终于说出了今夜以来的第一句话:“你对丁流云好像格外偏心,为什么?是心有愧疚吗?”   秋濯雪不解其意,头也未转,含笑道:“越兄,何意?”   “我说。”越迷津道,“丁流云也杀了人,你对他与对明月影似乎全然不同。”   秋濯雪轻笑起来:“原来是这个,岂不闻春秋之义?原情定过,赦事诛意,丁前辈虽是杀人,但却受人利用,与其惩戒他,倒不如找出幕后主使。”   越迷津沉默半晌道:“你为何不惜被冤枉诬陷,都要保他,相信这件事的确有内情。”   “忠义之人不可负。”秋濯雪柔声道,“明姑娘利益分明,她为人处世再精细不过,寻常人根本算计她不过。可是丁流云的性情却与越兄一般,要是受了冤屈,绝不辩白,只以血来偿还,他不愿意开口,总要先给他一个开口的机会。”   越迷津被他说中,哑口无言,只好冷哼一声。   秋濯雪笑道:“你不服气?”   越迷津淡淡道:“我没有不服气,只是你不怕他辜负你吗?”   “他辜负我又如何?”秋濯雪终于转过头来,莞尔一笑,看得越迷津只觉脸上一热,“这世上只要越兄不辜负我,我就无憾了。”   那浅色的长袖之中,能制敌,能弹拨,能撩动风月的手,露出微红的指尖,忽然轻轻握住了越迷津的手。   “是不是?”   越迷津只觉得被掌控住的并非是一只手,而是自己整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原情定过:追究动机来确定有无罪过或罪过轻重。   赦事诛意:赦免意外或被教唆犯下罪过的人而惩罚真正图谋不轨却并无具体行动的人。   这两个成语出自后汉书,现实里其实蛮少用到的,在这里大概解释一下意思。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百十一章   宅院之中空空荡荡, 并不见半个人。   丁流云的脸色忽然变得狰狞起来,他走得很快,步子也迈得很大, 将几个房间的大门全部推开之后,重新回到了院落之中。   澹台珩会去哪里?他又去做什么?他为何没有在这里等着?   “他不在。”   丁流云的声音变得很阴沉。   在所有的情绪之中,丁流云只有愤怒这一项表达得最好, 也许是因为这个世道同样对他心怀愤懑与不平。   他在怀疑澹台珩吗?   他是否的确相信了秋濯雪的话?   二十年的师徒情谊,难道真的就在秋濯雪轻飘飘的一句话之中消失无踪?   丁流云头痛欲裂,他想不明白这些事, 想不通愤怒到底从何而生, 只感觉到无穷无尽的怒火自底下翻涌起来, 沸腾不止。   这种愤怒不光烧向澹台珩,也同样烧向秋濯雪。   也许丁流云不过是愤怒于自己竟会相信秋濯雪的话, 也不过是愤怒于澹台珩为何如此凑巧的不在。   “你要等他吗?”丁流云冷冷道。   秋濯雪只是站在庭院之中,如同幽夜之中的骀荡春风,顷刻间激动湖中涟漪, 却并不驻足:“你们今夜有什么安排吗?”   丁流云道:“没有。”   秋濯雪一怔,随即又问:“难道他不去接应你吗?”   这次的问题丁流云回了一个冷笑。   这次没等秋濯雪说话, 越迷津就开了口, 他的脸上没有半点笑容:“他既然没有在落花庄外等着接应丁流云,那么我只能想到一个去处。”   “噢?”   “明月影。”   秋濯雪显然是想到了一块儿, 转头看了一眼丁流云, 缓声道:“丁前辈要一同吗?”   珩儿难道是去杀人灭口了?   丁流云心下一转, 大脑也冷静不少, 他知道明月影与澹台珩有仇, 自己在且能按捺得住,离去后他私自去找事, 也不足为奇。   这解释了澹台珩为何不在院子里,丁流云沉吟道:“何妨与你们走一遭。”   三人当即掠身而出,离开了这座无人的院落。   慕容华的院子之中意外很安静,准确来讲,是死寂。   两个机灵的门房这会儿都软趴趴地坐靠着墙,大门敞开一角,透出来一丝微凉的夜风与腥浓的臭气。   越迷津用剑鞘一挑,左侧门房的脸被轻轻抬起,青紫一片不说,已肿胀得可怕,脖颈与肩背上有两个巨大的孔洞,被剑鞘一动,脓血当即渗出皮囊,溢在了剑鞘外皮之上。   另一边的门房倒是不见中毒之色,反倒是软趴趴地倒着,似乎是被绞碎了全身的骨头。   看到这里,秋濯雪的脑海之中忽然掠过了那条白蛇的模样。   他几乎能想象到在黑夜之中,白蛇自墙上游下,猝不及防地将一人紧紧卷住,毒牙又立刻咬穿另一人的脖颈。   秋濯雪从大门敞开的空隙里飘了进去,速度快得惊人,丁流云看着门房的尸体,心头涌出了不祥的预感。   路上零零散散着几具尸体,死状各不相同,明月影的房间大开着,她已不见了踪影,一个少年倒伏在地上,披头散发,衣上染血。   秋濯雪的心忽然一阵冰冷,脚步也不由得为之踉跄,不觉慢了下来。   越迷津越过他上前,将那少年慢慢抱起来,正是杨青。   “痛……”杨青发出虚弱的呻.吟声来,眼睫动了动,漏出一点光来,“谁……”   越迷津一时不敢再动,只轻轻撩开他的头发,柔声道:“是我,越迷津。你哪里痛?”   杨青虽然欢喜,但声音微弱,半晌只挤出一个“噢”字来,他没有急着说自己哪里疼痛,而是含混而吃力地说道:“坏人,往……往左……”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忽然闭上眼睛,倒在了越迷津的臂弯之中。   杨青的脸上仍有痛楚徘徊,可一点喜色淡淡地溢在眉眼之中,看上去仿佛全然安下心来了。   越迷津沉默地将他的衣衫解开,只见少年人胸膛往腹部有一处长长的瘀痕,似是被一条极粗壮的长鞭抽在了胸口。   方才越迷津正好触到了伤口,难怪他会喊痛,越迷津沉默地将人抱起,放在了床榻之上,他斜过脸来,冰冷地看着丁流云,话却是对秋濯雪说的:“我不陪你去了,我会杀了他。”   丁流云虽不清楚这少年人与二人的关系,但见越迷津面上隐约现出雷霆之怒,也知必然关系匪浅,一时沉默。   秋濯雪动了动唇,最终只是低声道:“好。”   无论发生什么事,发生什么情况,他总是要做最理智的那个,总是要做最冷静的那个。   秋濯雪往左侧走去,他走得很快,仿佛要把任何事都撇在脑后一般,左边的庭院显然遭遇过一番争斗,植物散乱,门窗破碎,再是混乱狼藉不过。   好在明月影与澹台珩都没有走太远,秋濯雪顺着痕迹跟出去没多远,很快就发现了他们的踪影。   现场除了澹台珩与明月影之外,还有许久不见的卡拉亚。   澹台珩与卡拉亚正打得难舍难分,而慕容华正在与那条巨大的白蛇缠斗,他显然是来得匆忙,未带上武器,因此有些拙力。   明月影正坐在一棵树下,她伤重未愈,唇边带着一抹朱红,不过神情并不是很惊惶。   秋濯雪的出现,让澹台珩下意识绷紧了嘴角,不过他的眼睛在看到丁流云的那一刻,很快又亮了起来:“师父!”   丁流云没有说话。   “明姑娘。”秋濯雪没有问卡拉亚怎么会来这里,而是走到明月影的身边,静静地看着她,“你如何?”   明月影痛苦地喘息了一下,鬓边已经见汗:“死不了,他呢?”   秋濯雪的目光很深邃,声音轻得好似风中飘落的柳絮:“谁?”   “那个孩子。”明月影抚着胸口,低声道,“蛇来的时候,他……他挡在了我面前……他是没有武功的……是吗?”   秋濯雪道:“是。”   明月影仰起头来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她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那个孩子,她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多看看的。   秋濯雪很轻地叹了口气,解下自己的外衣盖在明月影的身上,他柔声道:“夜间寒凉,姑娘伤重,小心着凉了。”   明月影低声道:“那白蛇是澹台珩精心培养的蛊兽,浑身毒血,你要留神。”   “多谢提醒。”秋濯雪道。   秋濯雪站起身来,目光终于转向了那条腥味极浓的白蛇,然后又转向了丁流云,他很客气地说道:“丁前辈,秋某有些事想处理,不知道……”   沉默至今的丁流云打断了他:“不必你来动手。”   他很快就跃入战局。   起初慕容华吓了一跳,下意识提防,白蛇立刻咬向他的肩膀,就在这危难之时,却见丁流云凌空而来,一掌击在白蛇头上,将蛇头硬生生打偏开来。   白蛇被击倒在地,吃痛地发出嘶嘶声来,蛇尾摇摆,狂乱地掀起一阵尘埃。   澹台珩眼见爱宠受伤,惊怒道:“师父!你在做什么!”   丁流云冷冷道:“珩儿!我说过,不准你再追杀此女,你又在做什么?!”   澹台珩面对双眼赤红的卡拉亚,一时抽不出身来,虽知丁流云在此,自己性命必然无虑,可是爱蛇在地上翻滚发怒,眼见受伤极重,仍是免不了焦头烂额,暗骂一声:“该死!”   慕容华搞不清楚状况,半信半疑地看着丁流云,一时间有些糊涂,不明白此人为什么跟着秋濯雪进来,却又似乎跟这闯院的敌人是师徒关系。   “阁下到底是敌是友?”慕容华清了清嗓子,朗声问道,目光下意识去看秋濯雪,只见秋濯雪脸色极为难看,不觉心惊肉跳起来。   丁流云冷冷道:“我非敌,也非友。”   野兽的耐力终究比人要强得多,寻常人要是被脑袋上一击,早已横尸当场,白蛇反倒因疼痛而彻底失去了理智,它在地上翻滚了片刻,再次发起进攻。   这次澹台珩如何吹哨示意,发狂的白蛇都已听不清楚,它狂舞时不知抽到附近的几棵大树,落叶簌簌,又激起满地尘埃。   慕容华急忙跳出混乱的战局,将树下的明月影一把抱起,二人就地一滚,紧接着游动的蛇尾就重重抽在了树干之上,他不假思索地往后又退了几步。   好在白蛇这次不是冲着慕容华,而是冲着丁流云而去,甚至还搅扰了澹台珩与卡拉亚之间的战局。   卡拉亚余光瞥见挤压而来的蛇身,下意识反过左手弯刀,利刃与鳞片激起了一阵火花,只震得手臂发麻,不敢硬拼,连忙也退了十余步。   澹台珩忙道:“师父!快避!它失控了!”   秋濯雪与那白蛇迎面撞上,本要动身,忽觉得右臂炙热难当,一时间动弹不得,只能伸手抚住右臂,觉得似乎有什么活物在体内动荡不安,正急速地循着经脉而行。   只听见慕容华失声喊道:“濯雪?!”   丁流云没料到他突然不动,同样脸色大变,而卡拉亚已往此处追来,唯独澹台珩掩不住一脸喜色。   腥臭的蛇口近在眼前,秋濯雪挥袖扬手,不过眨眼之间,白蛇就轰然倒地,激起一地尘土,眼见不动了。   风尘之中,秋濯雪的手背上缓缓流淌下一滴鲜血来。   没有任何人知道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有秋濯雪的脑海之中忽然掠过了伏六孤当日腼腆的笑容:“茶内的确没有毒,只是这次也没有解药。”   不是他们所想的那个意思,更不是伏六孤所以为的那样……   藜芦根本就没有下毒。   要他们服下的也不是解药,是蛊。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百十二章   白蛇是澹台珩自幼养起的蛊兽。   它体型虽然不小, 但行动甚是灵活敏捷,鳞片如甲,若非神兵利器, 根本难以破开它的防御。   可纵然神兵在手,白蛇体内满是毒血,寻常人同样是斩不得, 更杀不得,否则一旦受伤流血,立刻就是一条暴怒的野兽加一滴滴飞射而出的毒药暗器。   遇到这样的一条蛊兽, 即便是像丁流云这样的高手, 应对起来都要头大如斗。   它甚至比澹台珩都更加危险。   然而现在, 这条白蛇却倒在了秋濯雪的面前。   澹台珩当然下意识怀疑是丁流云下的手,不过很快就推翻了这个猜测, 如果真的是丁流云的掌力所伤,白蛇是根本不可能再爬起来的,更不必说被激怒后再大发狂性。   更何况白蛇的突然失控也让澹台珩出乎意料, 蛊兽经受过的训练极多,要是因为疼痛就立刻失控, 澹台珩也不会将这样一条蛊兽养在身边了, 岂不容易反噬。   让蛊兽失控、暴毙,这都是丁流云做不到的事, 反倒是……   澹台珩看着爱宠的尸体沉默了一会儿, 目光灼灼, 似有一把火焰在瞳孔之中燃烧, 他仰天大笑了几声之后, 倏然止住,厉声道:“我本没有相信过那个传言, 如今看来,的确是我错了!”   秋濯雪:“……”   虽然现在事态紧急,且秋濯雪怒火中烧,但是他仍是不可避免地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传言起了一点畏惧之心。   澹台珩面无表情道:“我到底还是低估你了,这江湖传言到底还是准了一回。秋濯雪!你竟然真的与藜芦有染!”   秋濯雪:“……”   丁流云错愕地看向两人,罕见地迟疑起来:“……”   虽然秋濯雪方才并没有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是他很清楚,自己打出去的那一掌并不比丁流云更强,白蛇无端暴毙,并不是因为自己。   是蛊。   秋濯雪的思绪一向转得很快,这次也不例外,将情况稍稍联系一下,不难看出前因后果。   当初藜芦并没有说出所有的实话,他早就知道澹台的后人会使用蛊毒,或者说,早就有所猜测,因此才在临行之前让秋濯雪与越迷津二人服下蛊物。   因为只有在最后一刻,秋濯雪才会放下戒心。   藜芦也许是好心相助,又或者,只是想利用他们二人与澹台的蛊毒交一番手。   现在结局已在眼前,藜芦又赢了。   要说不感激,白蛇悍勇凶残,若非是蛊物相助,少不得要苦战一番,加上丁流云立场不明,极有可能让澹台珩偷偷跑掉,在这紧要关头,藜芦的确帮了大忙。   可是要说感激……藜芦此举未曾问过他们二人的意见,贸然下蛊,其肆意妄为的程度也的确叫人不悦。   不过不论如何,的确帮上了大忙。   澹台珩咬紧了牙关,死死地瞪着秋濯雪。   尽管澹台珩并不曾亲眼见过藜芦,但不知听说过这位巫觋大人多少事迹,他很清楚藜芦非但不是个多情之人,甚至算得上尖酸刻薄,冷酷至极。   他本来没有相信过那些荒唐的谣言。   澹台珩怒极反笑,看着爱宠的尸体浑身颤抖:“在这世上互相残杀的蛊物并不少见,可是能够引诱蛊兽失控,并且能够毒杀它的蛊物,必然是极珍贵的蛊王,藜芦竟然舍得留给你一只护身。秋濯雪,我实在想不出你到底有多大的魅力,居然能让藜芦都心甘情愿为你保驾护航!”   秋濯雪的脸有点绿了:“……”   他突然不知道该从哪里解释起才好。   听澹台珩的口吻,似乎这次藜芦实在大方得惊人。   如果他告诉澹台珩,在越迷津身上很可能还有一只蛊王,澹台珩会不会立刻晕厥过去?   最终秋濯雪还是放弃了这些无关紧要的解释,而是静静地看着澹台珩,没有去与他计较有关那些站不住脚的风流韵事。   “如今白蛇已死。”秋濯雪淡淡道,“阁下还要再负隅顽抗吗?”   “负隅顽抗?”澹台珩嗤笑了一声,他忽然转过脸去看向丁流云,“师父,你难道真要帮着一群外人?咱们师徒联手,难道天底下还有去不了的地方吗?”   他知道自己如今唯一的倚仗就是丁流云,神色因此显得格外诚恳。   丁流云看着澹台珩,面上显出不忍的神色来,师徒二十载,毕竟情意深厚,他下意识又看了秋濯雪一眼。   秋濯雪只是静静退后了一步,对着丁流云微微笑道:“阁下不妨出手。”   卡拉亚虽是不明所以,但仍是紧张地喊道:“恩人!他很强!”   慕容华则看出一点猫腻,皱起眉头来:“濯雪?”   丁流云面露挣扎。   “不妨事。”秋濯雪摆了摆手,他的模样仍然很从容,很平静,就好像并不在意多丁流云这样一个强大而可怕的对手,“我与丁前辈本就毫无瓜葛,他先前放我一马,已尽恩义;如今就算要相助澹台珩,也不过是说明他为人重情重义,何必为难。”   明月影虽不知道丁流云到底跟秋濯雪有过什么过往,但看得出来二人交情匪浅。   听到秋濯雪的这番话后,明月影的脸色煞白,眼睛终于呈现出一点惊惶来。   面对如此强敌,还讲究什么仁义道理?!   任何人说这句话,甚至明月影自己说这句话,她都很清楚是为了煽动情绪,故意激将,逼迫别人顾忌颜面不肯动手。   可是秋濯雪不同,他说这种话是真心实意的,不愿意给任何人负担。   因此他说这种话,总是很干脆,也很利落。   不过明月影知晓自己此刻说什么都没有用,她早就领教过秋濯雪的顽固,更何况重伤至此,连自保都做不到,只能接受他所做的一切决定,依靠在慕容华的肩膀上,忍不住道:“你这朋友……真是个疯子。”   慕容华抱着她,语调冰冷:“恶人也会怕疯子吗?”   卡拉亚则露出赞赏之色,他在中原多日,言语终于有所长进,钦佩道:“我与恩公,生死同进退。”   明月影瞥了一眼卡拉亚,又对慕容华道:“你也一样?”   慕容华作势要将她放下,冷冷道:“我也一样,倘若你要逃,我可以放你下来,你自己走吧。”   明月影沉默片刻,低声叹息道:“那孩子是为我而死,也罢,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但未必就怕死。你放我下去吧……”   只见慕容华错愕地转过头来,看着明月影,她只是淡淡一笑道:“大战在即,你还要分心保护我,难道不嫌碍事吗?他此来只为杀我,倘若真的打不过,我自戕保你们三个,总好过全军覆没。”   秋濯雪讶异道:“明姑娘?”   “你不必如此看我。”明月影道,“你们要是有胜的希望,可别指望我会死。还愣着做什么,放我下来吧。”   这下慕容华却紧了紧手,不肯放下她。   秋濯雪实在说不清心中的滋味,缓缓道:“明姑娘,你……”   明月影懒懒一笑,纤指撩动长发,她极眷恋般地望了一眼夜空,缓声道:“我一向杀人如麻,这次不过是杀自己,想来也并没有什么难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竟仍然很从容,很平静。   秋濯雪实在不明白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也许永远都无法明白,他只好轻轻地叹了口气,柔声道:“秋某会尽力保护明姑娘的。”   明月影捂着胸口,淡淡道:“我不怀疑,不过尽力一词,本就是说明人有力尽时。”   丁流云长叹了一声。   所有人的眼睛忽然都一眨不眨地停在了丁流云的脸上,这个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改变整个战局的男人只是沉默着,活像一具雕刻精美的木头人。   澹台珩的额头微微见汗:“师父?”   丁流云对着秋濯雪沉声道:“我绝不会对你出手的。”   秋濯雪默然道:“你也绝不允许我对澹台珩出手,是吗?”   丁流云漆黑的目光之中蕴含着某种痛苦的情感:“他毕竟是我的徒弟,我绝不能看着你对他动手。”   这次秋濯雪什么都没有说,他的眼睛在此时此刻看起来竟出奇得与宁九思有些相似,既不悲哀,也不愤怒,甚至连一点激动不平也没有。   那眼睛里只是有一点失望。   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情绪,宛如利爪一般,将丁流云的心倏然撕碎了。   这个年轻的后辈,素昧平生,他的师长宁九思曾经救过丁流云的性命,三十年后,他又为了丁流云担保上自己的名誉。   然而丁流云终究还是让他失望。   他甚至预想得到,另一个性情如烈火的年轻人会有怎样的反应。   秋濯雪只是很轻地说道:“那就请丁前辈带他走吧。”   慕容华变色道:“不能放……”   秋濯雪神色平静:“不能放?我们拦不下他,谈不上什么放不放,何必闹得太过难堪呢。难道你真的希望明姑娘自戕而死吗?”   这下慕容华哑口无言。   丁流云只是沉默地抓住澹台珩的肩膀,不顾他再打算说些什么,带着人离开了这里。   卡拉亚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挠了挠头,不知道说些什么。   而慕容华叹息了一声:“我真是不甘心啊。”   “不必不甘心。”秋濯雪看上去却丝毫没有半点挫败跟不甘,若有所思道,“起码澹台珩给我们带来了一条线索。”   “线索?”慕容华迷茫道,“什么线索?”   “明姑娘已落在我们手中,他们却仍要乘胜追击,杀人灭口。”秋濯雪微微一笑,“我想在明姑娘手上一定还掌握他们致命的证据。”   明月影缓声道:“或者说,他们以为我掌握着的证据。”   两人目光一碰,明月影忍不住感慨道:“秋濯雪,你的反应真是快得让我恐惧。”   慕容华糊涂了:“等等,你们两个人在说什么?”   卡拉亚更是一头雾水。   “我们在说族谱。”明月影柔声道,“既然有分支,就一定有记录,这本足以致命的族谱,完全能够查清楚幕后之人的身份。”   秋濯雪问道:“它还在吗?”   明月影咯咯一笑:“在,永远都在,就算不在,难道我不能造一本出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百十三章   秘密最有价值的时刻就是它还没有被揭露的时候。   明月影这一副红唇白齿, 虽能说出许多线索,但是没有证据也是无用,秋濯雪可以相信, 却不能要求天下人同样相信。   那么对方如此急着杀人灭口,甚至不惜冒险,只可能是为了证据。   当年澹台外嫁的女子虽说要改头换面, 消去名姓,但是心中向着澹台这一点却是从未更改的。   否则当初也不会有人向澹台告密,明月影更不会在数代之后仍来寻觅百炼铁。   因此秋濯雪立刻就想到了一样东西——族谱。   在族谱上的女子虽大多依附于父亲名下, 但仍会记载出嫁的人家。   当年对方能跟澹台通气, 足以说明在当时已是武林世家, 而现在又有如此本事,说明始终未曾衰弱。   只要找到记录上的姓氏, 两相对比,再排查自墨旱莲那个时代留存至今的世家,就能立刻揪出幕后之人的尾巴。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 族谱是否完整留存,本就是未可知的事, 幕后之人却毫不犹豫地斩草除根, 不抱半点侥幸。   此人的狠辣残毒,让秋濯雪在萧瑟金秋之中, 感觉到了一种与气候无关的寒意。   不过这些事, 眼下都不是最紧要的。   明月影重伤未愈就遭到袭击, 眼下的清醒已是强撑, 可她仍然睁着眼睛, 不肯完全倒下,更不肯失去意志。   她的嘴唇似乎又白了一些, 望向秋濯雪:“走吧。”   这让秋濯雪的心情再度沉重了起来,他看着地上死去的白蛇,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杨青的模样来。   慕容华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卡拉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看他们三人面容显露出忧愁,也知道应当闭嘴,就没有说话。   院子里一片寂静,门窗仍然大敞着,越迷津并不在房内,只有杨青一人躺在床榻上,看起来小得有几分可怜。   越迷津到何处去了呢?他为何留下杨青一个人在这里?   秋濯雪不知道,只是静静地点起灯烛,让灯火照在杨青那年轻稚嫩的面庞上,他脸上的痛楚与喜悦都还没有消散,似乎永远凝固在那个瞬间。   这个爱笑又有满脑子稀奇古怪想法的少年人,秋濯雪救下了他,却没能保护他。   秋濯雪站在烛火边,心宛如刀割一般,忍不住流下泪来。   明月影只是在门口踌躇不定,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进去,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离开,她在此似乎是一个极尴尬的客人,虽不至于不受欢迎,但也格格不入。   她恍惚间又想起了兰珠来,无论她多么有本事,多么有才华,好似都救不下自己所在意的人来。   在明月影的生命之中,仿佛永远只有毁灭伴随,她也从未对流淌过双手的血腥感到悔恨跟怜悯。   昔年兰珠死时,明月影固然伤心,却也难免愤懑于她的软弱,唾弃老天的不悯。   然而此时此刻,明月影忽然感觉到了无助。   她的聪明才智,武功反应,在这个少年面前都起不了任何作用,她竟想不出任何法子,来挽救这个孩子的性命。   这种滋味,远比知道兰珠的死讯时,更为酸楚与苦涩。   虽然是秋濯雪救下了杨青,但是与杨青相处最久的却是慕容华,他什么都没有说,默默转过头去,不忍心看这一幕。   只有卡拉亚与杨青从未见过面,他见惯了死人,对这些事反应并不是太大,见年纪小小就丧了命,脸上稍稍流露出同情之色,就想走过去将这少年人的脸儿盖上。   卡拉亚才刚走到床边,忽然轻轻“咦”了一声,又伸出手去摸了摸这少年人的胸膛,这才讶异地转过脸来:“他还没死。”   不过手儿又再摸了摸,卡拉亚遗憾道:“不过快了。”   明月影:“……”   慕容华:“……”   秋濯雪的身体微微一颤,快步走过来,把住杨青的脉搏,才发觉他虽是气若游丝,但竟还有一分生机未断。   是了!迷津怎会突然离开,一定是他也发觉杨小友还有气息,出门寻大夫去了。   秋濯雪当即运起内力,传到杨青的体内,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得汗水沿着脸颊滴落,杨青才慢慢转醒过来,眼睛终于睁开来,虚弱道:“我是不是磕着脑袋了,怎么晕过去了。”   他的语调虽弱,但毕竟是醒转过来,慕容华大喜过望,听他言语,又忍泪道:“是,你不小心碰着头了。”   “难怪……”杨青颤声道,脸上还挤出一个笑容来,嘴上还不忘逞强,“我说……我说呢……我胆子这么大,总不可能……是吓晕过去的。”   他的目光往外转去,灯火灼灼,一下子就看见了明月影站在门边,很快高兴起来:“你没事?”   明月影柔声道:“我没事。”   杨青方才闭过气去,脑海之中许多事都混在一块儿,朦朦胧胧的,似乎遮着层纱一样。   他觉得自己似乎是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是全身无力,身上疼痛还未消,唯独心口热烘烘的,就低头瞧了瞧,见是秋濯雪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只当是他用内力帮自己缓解痛苦,有些不好意思:“秋大哥,我不痛了。”   秋濯雪却知这时一旦撤去内力,恐怕杨青再没有转醒的机会,又担忧他年纪太轻,不能承受,知道伤势后会晕厥过去,更加救不下性命来,就柔声道:“不要紧,秋大哥陪着你。”   杨青看过不少武侠小说,知道内力几乎就是万金油,什么场合都能用一用,因此并不当回事。   再说比起冰冷的四肢,心口暖暖的,实在舒服不过,虽有些不好意思,但也就不再多嘴了。   又过一会儿,杨青脸色稍稍红润了些,他终于有了气力,忽然道:“秋大哥,你有什么伤心的事吗?”   秋濯雪微笑道:“看着你,秋大哥再高兴不过了,没有什么伤心的事。”   杨青就抬起手来,他虽是想擦去秋濯雪脸上的泪痕,但手却不听使唤,只是滑了过去,不觉紧张起来,目光在众人里张望,不安道:“那……越大哥呢?”   秋濯雪心中有些酸楚,柔声道:“他去帮你找大夫了。”   话到这里,明月影下意识转头看向慕容华,慕容华点了点头,立刻出门去打点了。   “他没事?”杨青看着他,“秋大哥,你不要骗我。”   秋濯雪摇了摇头:“没事,都没有事。”   杨青怔怔看了他一会儿,才慢慢放下心来,又奇怪起来:“那秋大哥,你难过什么?是不是受伤了?”   “嗯。”秋濯雪纵横江湖十余年,受伤是家常便饭的事,怎么可能因为受伤而痛哭流涕,然而他还是点了点头,又怕杨青担心,便道,“不过秋大哥已经好了。”   杨青好似放心了一般,轻轻拍了拍秋濯雪的手,以一副老成持重的口吻说道:“其实很正常的,谁说男人就不能哭了,我刚刚也痛得眼泪都快飙出来了,现在还不是好了。”   他的口吻愈发轻快起来,甚至有些洋洋得意起来,好像为找到一个伙伴而高兴。   秋濯雪心中对他十分怜爱,只是轻轻笑道:“是啊。”   杨青嘿嘿一笑,似乎又要说话,却忽然止住,目光好似又快要散开,秋濯雪脸色微变,内力再输,好半晌才听见杨青缓过劲来,恹恹地低声道:“秋大哥,我有些累了。”   秋濯雪不敢让他睡去,忙道:“不忙睡,杨小友,你方才为什么拦在明姑娘面前?”   明月影也走了进来,坐在床边。   “没有为什么啊。”杨青脸一红,不好意思道,“她受伤了,我好手好脚的,总不能推她出去吧。不过,我也没想到这么痛……下次我就不帮忙了。”   杨青自觉自己没帮上什么忙,这点事也不愿意邀功,羞臊得很,干脆矢口否了,先自己取笑一番。   秋濯雪知他是嘴硬,目光之中怜爱更重。   明月影淡淡道:“小子,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杨青看着她,忽然挣扎起来,要从床上爬起来,又被秋濯雪按回去,低声呵斥道:“做什么,快躺下!”   “她受了伤……”杨青挣扎了下,不安道,“我怎么好……”   他刚说完这句话,不知怎么,脑中似乎一灵光,望着秋濯雪与明月影的面容,谨慎地放轻了声音。   “秋大哥,我是不是……不行了?”   秋濯雪摇摇头道:“不会的,你受伤不轻,要养几个月,可是不致命,大夫很快就来了。”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要是说小伤,杨青自己都察觉得出来,秋濯雪说话此言真假参半,反倒可信。   杨青张了张嘴,本是想应的,鼻子却止不住发酸,眼泪忽然溢出眼眶,止不住哽咽起来:“我真的是要死了吗?”   秋濯雪又要安慰,只听杨青又道:“要不然,她怎么把床让给我?还对我这么客气,一定是我的情况比她严重得多!”   这句话虽叫人哭笑不得,但说来却也叫人为之心酸,明月影应变极快,冷冷道:“小子,我看你救我一命才让地方给你躺着,你要是不想躺,现在就给我滚下来。”   杨青的哽咽戛然而止。   他犹犹豫豫地看了一眼明月影,又看了看秋濯雪:“真的?”   秋濯雪只能苦笑:“真的,明姑娘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   杨青眼睛红红:“真的啊,吓死我了,我还青春年华呢,没打算要死的。”他放下心来,整个人似也放松许多,又道,“秋大哥,我身上好冷,有没有被子?”   明月影又牵了被子给他盖上。   杨青忍不住嘟囔道:“原来你也有心肝啊,一下子对我这么好,还真是吓……叫人不习惯。”   明月影道:“你放心好了,我等着你闭上眼睛,就把你卷了丢到山上喂野狼。”   杨青打了个哈欠:“秋大哥在这里,我才不怕你。”   他一边说,眼皮一边往下落,说到最后一个字,就不动弹了,只有微弱的鼻息起伏。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百十四章   越迷津果然去请了大夫来, 还是一个熟人——古蟾。   他心急火燎,什么话也不说,古蟾跟着他一路来到庄子, 见着面露喜色的慕容华,当即心中咯噔,皱着眉头道:“该不会是秋小子出了什么事吧?”   慕容华赶紧把他迎进去, 一边走一边摇头道:“不是,是小杨青。”   “谁?”古蟾摸摸鼻子,“噢, 我想起来了, 是不是你们之前带到山庄的那个小娃娃?”   杨青现在的模样虽小, 但也有十三四岁,其实严格来讲, 已经算不上是娃娃,可在古蟾眼里当然还是小孩子。   慕容华应了一声,三人进房中去, 古蟾见着秋濯雪冷汗潺潺,也不扰他, 只将明月影打量一番:“这位姑娘, 你先号脉吗?”   明月影起身道:“不必,让他先看吧。”   原本古蟾见她脸色煞白, 神态憔悴, 行动间似弱柳扶风, 还当是个性情再柔弱不过的姑娘, 没想到她开口却甚是冷若冰霜, 颇有煞气,一时间不禁愣了愣。   古蟾心中暗暗想道:“这姑娘生得倒是漂亮, 只是从没见过,难不成是越迷津这小子的相好?嘿,一个性如烈火,一个冷若冰霜,要真是一对,倒有好戏瞧了。”   他一向以为慕花容与秋濯雪才是一对,又见慕花容全无半分嫉妒之情,必定不是情敌,因此才做这样的猜想。   想归想,可眼下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古蟾按下有的没的心思,伸手去号脉,又看了看杨青的伤势,顿时皱起眉头来。   慕容华忙问道:“古老,能治吗?”   “治倒是能治。”古蟾抚了抚胡子,又对秋濯雪道,“行了,收手吧,免得到时候这个还没好全,你又倒下了,让老人家不知道先救哪个。”   秋濯雪这才收回手来,又站起身给古蟾腾出空间,可惜他内力耗去大半,猛然一起身来,顿觉全身无力,身子一软,整个人就往边上倒去。   本该落在床沿的手被越迷津握住,秋濯雪满头是汗,整个人委在了他的怀中。   明月影与慕容华心急如焚,并未在意,倒是古蟾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心道:“难怪江湖上秋小子的流言蜚语一直都没断过,古有西子捧心,今有秋郎愁眉。嘿,秋小子看起来确实蛮招人怜爱的。”   秋濯雪内力耗损虽巨,但毕竟身子骨一向康健,年纪又轻,好好休息几天,再喝几碗补药,终究是会养回来的。   因此古蟾心情并不是特别紧张。   倒是这病床上的小子,身子骨还没长结实,就碰到这种重伤,倒真是有些麻烦。   古蟾收回手来,又看向明月影道:“反正一个也是救,两个也是治,看你的面色,内伤也不轻,要不要让老人家把把脉?”   明月影淡淡道:“你真的能将他救回?”   慕容华轻咳了一声,低声道:“他是古神医。”   古蟾倒也不介意她的质疑,和蔼笑道:“能。”   明月影沉默片刻,这才递出手腕,任由古蟾把脉,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你不问这伤是怎么来的吗?不怕惹来麻烦吗?”   “哎呀!我说你这小姑娘也忒多疑了!”古蟾无可奈何道,“你怎么有这么多问题呢?你们是治病的,我是看病的,我开方,你们只管抓药。江湖上来来去去的人这么多,身上被捅十几个窟窿的我都见过,难道我还拍拍他的脸,先问他一句,你这仇家是不是个睚眦必报,会殃及池鱼的小混账?那还要不要救命了?”   明月影:“……”   卡拉亚倒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古蟾回答完明月影,头也不回道:“对了,你们这一堆伤的伤,病的病,累的累,随便留个人给我使唤就好了,其他人就回去休息吧。这大半夜的不睡觉,围在这儿防风呢?”   行医几十年,古蟾深知比病痛更棘手的是他人的态度,有时候伤患病人还没怎么样,家人就已心乱如麻,哭天喊地起来。   虽说关心则乱,但有时候难免太过碍事,因此除非是当真束手无策,或是毫无把握的病症,否则无论多么严重的病症,古蟾都会有意显出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   病人的亲友见了,往往会放下心来,就不会再吵闹问询。   时间一长,古蟾自己也习惯保持这种行医风格。   不过……   他看了看眉头紧锁的明月影,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有时候是不是要庄重一点比较好呢?   今夜波澜才歇,众人都累了,显然不适合叙话,秋濯雪请慕容华安排卡拉亚住下后,就跟着越迷津一同回了客房。   休息是很重要的一环。   再锋利的武器都会被时间磨损,都需要精心的保养,身体当然也不例外,秋濯雪才躺在床上,就觉得眼皮重得再抬不起来。   在沉入黑暗的前一刻,秋濯雪看着烛火边的越迷津,很想说些什么,也许是安慰,也许是感激,又或是别的什么,却累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沉沉地睡着了。   越迷津知道秋濯雪在睡着前想要说些什么,无非是一些让人安心的话,也许还会带着几句情话。   我已有了主意,我已知道下面要怎么做,杨青是不会有事的。   越迷津几乎能想象到秋濯雪会以怎样的神情与自己说这些话,他一定会把这些话说得很稳妥,很好听,让人觉得很舒服,好像什么烦恼都不会有一样。   那么他自己呢?他也有烦恼吗?他也有不安吗?他也会感觉到茫然失措吗?   “你有的。”   越迷津忽然开口,不知是跟谁说话。   只有一个对世俗漠不关心的人才不会拥有这些情绪,可秋濯雪正好相反,他的这种强大,这份镇定,这种可怕的理智,正是因为他想要庇护的人太多,放不下的人也太多。   他并不是没有感情,只是他不会让任何人来承受这种负担。   越迷津出去打了一盆水进来,沉默地拧干手巾,将秋濯雪脸上乱七八糟的汗珠与泪痕慢慢擦去了。   这些遗留的情绪倏然消失在了这张面容上,越迷津低低地叹息了一声,端着烛台坐到了床边,握住了秋濯雪笼在袖子里的手,看着他重归恬静的清俊睡颜。   也许秋濯雪这一生,对待过最为刻薄的人就是自己。   他实在对自己看得太淡了。   越迷津并没有太玲珑的心思,许多事情纵然在心中清晰,却也不意味着能做出讨人喜欢的举动来。   他尚年轻,人生由无为子、秋濯雪与山下的村落尽数构成,浩大的江湖太遥远,恶人又太张牙舞爪,哪怕行走其中,也觉得乏味无趣,特别是经过万毒老人的事后,他似乎总是隔着一层。   有关情爱的成分则更为狭隘,只要与秋濯雪在一起,越迷津就觉得很开心,即便他不开心,秋濯雪也总有办法让他开心起来。   可他却没有这样的本事。   他没有诗人的风雅与文采,不能将华丽的辞藻信口拈来;也没有万种柔情与细腻,不能巧妙道出令人心怀宽慰的人情世故。   越迷津并不讨厌说话,也远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沉默寡言,只是许多时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用覆水剑来谈话更简单方便一些。   最终他只是俯身下去,在秋濯雪耳边说话:“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如水的月光已经消散,大地重归一片寂静。   只有烛火静谧无声地跳动着,将秋濯雪的脸儿照得发亮,他乌黑的鬓发有些凌乱,胡乱搭在眉弓上,长长的睫毛垂落着,盖住一双栖光的眼瞳。   越迷津喜欢秋濯雪的眼睛,无论何时,总是放着光彩,总是坚定不移。   那里头婉转过各种各样的情意,又蕴藏着极复杂的心思,流盼之间,就足以表达所思所想。   此时此刻,那紧闭的眼睫里忽然颤动,溢出一点湿润。   越迷津并没有注意到,夜已太晚,他也已感到疲惫,于是靠在床边睡着了。   曙光惊动鸟雀,日头照进窗户,秋濯雪醒来时,睫毛上凝着的那点湿意早已被清风拂散,眼睛不知为何而干涩,他眨了眨眼睛,忽然望见一蓬长发松散地落在手边。   指尖才不过捏住一簇,发丝忽如狂涛般抽身退去。   睡得并不爽利的越迷津眯起睡眼来,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眼神看起来凶恶冰冷,却无实处,显然还没彻底清醒。   秋濯雪捞住他的发尾末梢,在指腹上微微刷过,神态悠闲:“越兄怎么不上来睡?”   纵然是心疼人受苦这样的话,他也不会说得太过酸涩,更不会变成责备。   越迷津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来,脸上印出袖子上的褶皱,红红的两三道。   秋濯雪看得笑起来,伸出手来在他的脸上抚了抚,想调侃他闹了个大花脸,然而越迷津只是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忽然在他的手心里偎了偎。   他做这个动作的模样很乖巧,也很娇憨,如同任何一个乞怜的孩子。   可又不太一样,乞求大人怜爱的孩子往往是紧张小心的,撒娇耍赖是不过是一种遮掩不自信的手段,可是越迷津却很从容,从容得甚至有些像屈尊降贵。   他做这个动作,不是为了满足自己,而是为了满足秋濯雪。   这让秋濯雪的手指忽然颤抖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百十五章   慕容华正在出神, 看上去面无表情。   庄子已经被清理过一遍了,看起来就像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风中飘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还能听见古蟾中气十足的呼喝声。   秋濯雪缓声道:“慕容?”   慕容华一怔,等他转过身来,脸上很快又恢复了平常那种镇定自若的神态, 漫不经心地微微一笑:“濯雪,你醒了?”   他的笑容有种男人本不该有的媚态,潜藏着某种不可明说的危险, 晨光落在慕容华的脸颊上, 令这张面容愈发明艳起来。   “是啊。”秋濯雪道, “我来看看杨小友。”   慕容华“哦”了一声,让出了路来。   秋濯雪却没有走, 他默然半晌,忽然道:“昨天晚上的事……”   “我会处理好的,你不必忧心。”慕容华云淡风轻地说道, 唯有发带随风而舞,仿佛象征着内心深处狂乱的思绪与心潮, “这些事, 我都会一一解决,你不必操心, 只管忙你要忙的事去吧。”   昔日在吴都时, 慕容华曾私下对秋濯雪抱怨过血劫剑的事——为了一把对他而言毫无价值的剑, 付出这么大的牺牲值得吗?   或者说, 并不只是血劫剑, 任何让秋濯雪焦头烂额的麻烦都是如此。   这种意见不合时常会发生,不会是第一次, 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慕容华很清楚,自己是无法说服秋濯雪的。   他虽不赞同,但绝不会强迫秋濯雪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也从来不介意帮秋濯雪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麻烦。   秋濯雪知道,这一次也是一样,慕容华就算心里多么不快,多么愤怒,都不会表现出来。   只因为他很清楚,秋濯雪的心里一定比他更难受。   这样贴心的朋友,寻常人这一辈子都很难得到一个,如果秋濯雪不识抬举,非要自责的话,反倒令他为难了。   于是秋濯雪只好笑一笑,柔声道:“你做事情总是让人很放心。”   慕容华也笑了一下。   他们进房间的时候,煎药的小童正好提着药罐并着空药碗往外走出,见着二人急忙手忙脚乱地行礼,险些把药罐都打翻了。   秋濯雪急忙扶了他一扶,才让药罐药碗免去一劫。   房间里几乎被苦浓的药味完全侵占,杨青刚刚入睡,稚嫩的脸上再藏不住疼痛之色,秋濯雪安静地坐在床边,为他掩了掩被子。   “杨小友在世上并无亲友,仅他孤苦伶仃的一人。”秋濯雪低声道,“我救了他,却没保护好他,他此番遭罪,皆是受了我的连累。越兄,你怪不怪我?”   他仍记得杨青与越迷津的关系似乎不差。   “怪你。”越迷津重复了一遍,皱起眉来,似乎明白了什么,平静道,“你是指你救了明月影,牵连到了杨青?”   秋濯雪无声地叹了口气。   越迷津沉默了一会儿,反问道:“你真的这么想?”   他平日说话的口吻足以叫人害怕,此刻的语气听起来竟难得威严,更令人胆寒,叫秋濯雪不禁愣住了。   越迷津的年纪较他要小上几岁,差距虽谈不上太大,但二人放下当年的心结之后,秋濯雪自认与他相处起来,凭借着虚长的这几岁,还是较为游刃有余的。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着越迷津真正的怒火,秋濯雪还是感觉到了一点不知所措。   他并不是在畏怯愤怒,可到底是在害怕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   秋濯雪只是沉默。   越迷津紧紧闭起嘴唇来,然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看上去好像有些恼怒:“你心中始终是将他当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个需要你保护的孩子,是吗?”   秋濯雪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杨小友虽然有些机灵,但他的确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少年人。”   这显然是一句默认。   越迷津的眉头微蹙,神情变得有些不耐烦起来,仿佛所说的是一件让人极为不快的事,又或是解释这件事让他有些烦闷:“秋濯雪,他不是被殃及的池鱼。”   秋濯雪一愣:“何意?”   这时杨青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是因为疼痛,又也许是沉入梦中,他的手从被子上落下来,搭在了床边。   两人都下意识噤声看了他一会儿。   过了好一会儿,越迷津才开口。   “他昨夜与我们说,人往左走了。”越迷津轻轻拉住杨青的手,重新塞回进被窝里,这只小手终于不像昨日那么冰冷,而是带着一点暖意,这让他的心似乎也温暖起来,“他受伤这么重,遇到我们时,心里最记挂的还是别人。”   秋濯雪想到了昨天晚上杨青发的那些牢骚,笑容短促地在脸上浮现,又很快消弭。   正因这个孩子如此懂事,如此温柔,才令他感到加倍的心酸与苦楚。   “你不必将自己看得太重。”越迷津淡淡道,“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清楚后果,仍然选择去做,这些事并不是只有你才可以做。”   秋濯雪欲言又止:“可是……”   “可是他很弱,他不过是个孩子?”越迷津的脸上忽然覆上一层认真,“还是,你本该保护他们?”   秋濯雪的话被堵死,忍不住苦笑起来:“不错,我本该保护他的,不是吗?”   越迷津又道:“不错,你远比他强,可是丁流云也比你更强。你当初对上丁流云的时候,同样没有必胜的把握,是吗?即便我与你联手,可澹台珩在侧,二人也未必能胜过他,你当时渴望谁来保护你呢?”   秋濯雪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动了动唇,低声道:“这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为什么不能?”越迷津道,“你的确聪明多谋,武功高强,可也并非天下无敌,世上多得是人比你更强。甚至……甚至是一先女,也险些死在他人的嫉妒心之中,难道是她不够强吗?”   “强?难道只有强人才能做英雄?那么,谁来定义强呢?要足够聪慧,足够蛮横,还是足够算无遗漏?这可能吗?”   越迷津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尽管与秋濯雪的能说会道全然不同,可是他说的话,往往包含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道理。   “越兄此言,说得秋某好生惭愧。”秋濯雪莞尔一笑,“怎么听起来,秋某倒似是个冥顽不灵之人了。”   “你并非冥顽不灵,正相反,也许是太灵了。”越迷津语声冷淡,听不出是否暗藏讥讽,“灵到你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甚至让别人也快要相信,你是真的无所不能。”   秋濯雪摸了摸鼻子道:“这……秋某倒是没有以圣人自居。”   越迷津嗤笑道:“以你对自己的苛刻,还远吗?”   “哎呀,越兄当真是牙尖嘴利,算是秋某方才失言。”秋濯雪无奈道,“还请越兄饶恕。”   越迷津只是静静地瞧着杨青,果然没有再开口。   两人又看了杨青好一会儿,秋濯雪才道:“看来,这就是越兄一直以来,从不劝我将这些事丢开手的原因了。”   他的语调忽然变得很温柔,目光也放得很柔软:“你实在是个很体贴的人。”   越迷津坐在桌边,既没肯定,也没有否定,而是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离开万剑山庄后发生的事?”   “哪一件?”   “我们遇到了袭击,你让我走的那件事。”   秋濯雪眨了眨眼道:“当然记得。”   甚至想起来,还恍如昨日。   “那时候,我还会想很多可能,可是后来我就明白了,你要做的事,无论怎样都会做完。”越迷津缓声道,“于是我就想,你要是死了,我会为你报仇;又或者我不会让你死在我的前面。”   这些话,秋濯雪还是第一次听到,他不由得愣了愣,心中很是感动,又不愿气氛太沉重,就玩笑道:“这……看来从今往后,秋某要对自身的安危要更注意才是。”   越迷津并没有笑:“你总是希望照拂别人,却不肯叫别人照顾。这些话我从来不说,只因为我知道这对你而言是极大的负荷。”   秋濯雪实在不能不承认,越迷津简直将他看得极透。   最终,秋濯雪忍不住问道:“那么,如今又为何要说出口来呢?”   “因为你在自讨苦吃。”越迷津的手搭在覆水剑上,他慢慢地抚摸着剑柄,声音仍然低沉而平静,一点也没有动怒的痕迹,“既然你想受苦,不如由我来满足你,给予你另一种痛苦。这样的话,起码在我们两个之间,我的心里会高兴一些。”   越迷津虽总是安静地跟在秋濯雪的身后,像是一条缄默无声的影子,但他并非只是一条会杀人的影子。   任何人若因此轻视他,只怕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如今秋濯雪就付出了这“惨痛的代价”,他简直说不出话来了。   正在这时,古蟾忽然从外面走进来,才刚迈入房门,就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劲,他下意识看了看两个人,生怕打起来,忙道:“老人家是来送药的,你们要打出去打啊,可别在杨小子这里动手啊!动口也不行!”   他虽不准别人动口,但自己却嗓门格外的亮。   本该因为药物沉沉睡下的杨青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模糊的视野试图寻觅声音的来源。   他还在药效里昏昏沉沉,头痛得要命,试图大声嚷嚷,愤怒地表达抗议,实际上声音却轻而无力,双手在被子上努力鲤鱼打挺,可只来了个咸鱼侧翻:“吵……吵死人了!”   古蟾:“……你看!”   秋濯雪:“……”   越迷津:“……”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百十六章   古蟾当然不是来参加英雄会的, 他是被请来做大夫的。   说来倒也巧,古蟾在此地有个开医馆的师弟,两人感情一直很好, 常有书信来往,结果对方上个月忽然病倒了。   人老了,恢复起来就慢, 底下的弟子还没出师,学得不够火候,古蟾这师弟怕被弟子砸了招牌, 就书信一封请古蟾来帮把手。   越迷津找上门, 古蟾已在这里当了一个月的坐堂大夫了。   他的本事自然不用多说, 来得虽不久,但什么疑难杂症都化解得了, 因此越迷津在路上随便找几个人问了问此地最有名气的大夫,十个有九个都说是回春堂的古蟾。   说到这里,古蟾甚为得意地抚了抚自己的长须:“还好遇到的是我, 要是寻常大夫,只怕被你这莽人吓得都快晕过去了。”   秋濯雪知道越迷津当时心急如焚, 神态必然不会太平静, 不由微微一笑:“病患的亲朋好友忧心如焚,这种情况, 难道大夫见得少吗?”   古蟾“嘿”地一笑, 又看了一眼越迷津, 才道:“你懂什么, 建医馆开药铺的大夫, 往往求的是安稳,平日见的都是没几文钱的穷人, 要么是出手阔绰的富商,这辈子能有几回被人闯进家里,睡得正香的时候叫人提了起来。”   “救人如救火,越兄与杨小友感情极好,杨小友危在旦夕,他难免不太冷静,苛待古老了。”   秋濯雪听出意思来了,古蟾是在抱怨越迷津行事粗鲁,就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古老一向宽宏大量,还请原谅他这一回吧。”   越迷津道:“昨夜是我莽撞,对不住。”   这倒叫古蟾有点受宠若惊,他其实不过是发发几句牢骚,毕竟昨夜越迷津来的时候,他还未曾睡下,倒也谈不上打扰,只是觉得这年轻人的态度未免太傲气太冷了些,心里难免不太痛快。   “没有没有。”古蟾满腹怨气化为乌有,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老人家只是嘴上喜欢占点便宜,毕竟那小娃娃性命垂危,你心急嘛,倒也可以理解。”   往日人家强硬,古蟾就比人家更强硬,可对方要软下来,他这心也就一块儿软下来。   三人虽都是江湖上名气不小的人物,但叫那小小少年轻轻的一声呼唤,也都不敢与之争锋,悄悄退出房间,眼下正在院子里喝茶。   这会儿古蟾浑身不自在,干脆起身道:“你们喝茶,老人家再去房里再看看那小子。”   越迷津一怔,也要跟着起身,又被古蟾止住了:“你不必跟着,等会又把人吵醒了。”   见这话果然让越迷津犹豫止步,古蟾不禁擦了擦额头的汗,心里却突然蹦出了另一个疑惑来。   怪了,那小娃娃不是秋小子捡来的吗?怎么看着是越迷津更在意些。   他救人都救到越迷津的窝里去了?   古蟾负着手,忍不住摇了摇头,又想到了另一桩奇事。   昨晚上那个姓明的小姑娘似乎跟秋小子还有越迷津都没什么关系,反倒跟慕花容颇为不合。   可是看她们俩的模样又并非是情敌那种不合,更不是攀比之心,见慕花容的模样,对她除了是又气又怨,还有一两分忍不住的关心。   倒像两个好朋友闹别扭,又远比那严重得多。   今天秋小子跟越迷津对那小姑娘看都不多看两眼,反倒眼巴巴过来探望这个小娃娃。   都说英雄配美女,才子配佳人,这自古以来的道理怎么到了这儿都乱了套,男娃娃凑作一堆,漂亮小姑娘连看也不看一眼。   现在年轻人的关系,真是叫老人家搞不清楚,想不明白。   古蟾摇头晃脑地走了,二人既已看过杨青,也不再枯坐,起身去找卡拉亚了。   庄子里昨夜死了许多人,这会儿当然不会太热闹,反倒显出一点萧瑟来,好在路上又遇到了之前那个送药碗的童子,才总算打听出卡拉亚的住处来。   卡拉亚早已经起了,吃过早饭,在院子里正练着刀,心无旁骛。   二人就待在门口并不入内,等庭院内刀气稍缓,见卡拉亚走到檐下,拧干水盆里的手巾擦了把汗,才从容入内。   卡拉亚见着他们二人很是欢喜:“恩人!你们来了!”   自从临江一别之后,秋濯雪就失去了卡拉亚的下落,他虽口上不说,但是心中难免有些担心卡拉亚的安危,毕竟幕后之人非是易与之辈,很可能再下毒手。   现在见他安然无恙,真是喜不自胜。   只是卡拉亚怎么会来到这儿?他为什么会来迟?   又为什么会在这么恰好的时机下,出现在庄子里?   昨日那样的情况下,秋濯雪虽然有满腹的疑惑,但是一时间也不好问出口来,现在大家都已休息得很精神了,也没有别的要事,机会自然就来了。   秋濯雪笑了起来,调侃道:“英雄会开始这么多日,也不见你的身影,我还道你已抓住凶手,不准备来了。”   他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这显然是一句玩笑话,更是一句错语。   不过有时候不妨用错去勾别人的对。   人人心中都有一点好胜心,他们不乐意说出秘密,却很乐意纠正别人。   许多秘密都是在纠正之中悄悄溜出来的。   “嘿嘿。”卡拉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想了想,试图解释道,“我不是来晚。走后,找线索,遇到阿明姑娘。”   阿明姑娘……   卡拉亚还在尽心尽力地说明: “阿明姑娘,也是辣珠姑娘的朋友,辣珠就是……”   噢,阿明姑娘就是明姑娘。   就在此刻,卡拉亚突然想到,聚宝盆这件事不太合适告诉秋濯雪,而且中原有句话叫死者为大,要是对方知道自己半夜去挖坟,一定会很失望。   深知中原人有许多奇奇怪怪规矩的卡拉亚顿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了下来。   秋濯雪这才想起来,当初兰珠姑娘的事,虽说卡拉亚是引起风波的那个人,但是始终游离整件事之外的同样是他。   他只好当自己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含笑问道:“辣珠姑娘?”   卡拉亚急忙将手巾重新丢回水盆之中清洗,装作自己有事要忙的样子,一边拧一边绞尽脑汁,试图组合自己的言辞。   等手巾拧干,他又把湿漉漉的手贴上去擦拭,手指在还带着湿气的布料上洇出几道更深的水痕。   “呃——”卡拉亚擦得很慢,也很仔细,好像这辈子他只打算做这么一件事了一样,他看见越迷津的脸,忽然间福至心灵,结结巴巴又信心满满地说道:“辣……辣珠……辣珠姑娘就是鬼!”   秋濯雪:“……”   越迷津:“……”   好半晌,被震住的秋濯雪才缓缓道:“辣珠姑娘……是……是鬼?”   他当然还记得卡拉亚之前的误会,只是没想到卡拉亚会如此……直白地说出来,甚至连稍作修饰的功夫都免去了。   卡拉亚挺起胸膛,简洁道:“是的!”   气氛微妙地寂静了片刻。   越迷津泰然自若地这个话题接了下去:“所以,你是说,你在撞到辣珠姑娘这个鬼之后,还撞到了鬼的活人朋友?并且还跟她成为了朋友?”   卡拉亚想了想,点了点头道:“是的!”   秋濯雪:“……”   来自异乡的刀客在中原地区撞到鬼后,还碰到了鬼生前的好朋友——一位美丽聪慧的佳人,这个剧情听起来就像是快倒闭的书铺子换汤不换药的老话本,结局可能换都不带换的。   如果它真的只是个故事的话——   最要命的是,任何小说文本里的绝代佳人一旦代入明月影那张脸,都会下意识让人感到不寒而栗,而不是心荡神迷。   越迷津眯了眯眼:“只怕不是遇到,是她找上你的吧。”   卡拉亚一怔,惊诧道:“恩人?你怎么知道?难道你……”   秋濯雪屏住呼吸,等着卡拉亚的答案。   卡拉亚道:“难道你能掐会算?!”   秋濯雪长出了一口气:“……”   “我跟她打过交道。”越迷津面无表情,“她连鬼都利用,不是好人。”   秋濯雪:“……”   他一向自诩能言善道,这会儿居然感觉自己的言辞过于匮乏贫瘠,无法表达。   卡拉亚恍然大悟:“这样。不过,她对我时,人不坏,还给我找线索。虽然,是她也有仇,但是我们互帮互助。”   他说到激动处,下意识抓着手巾比划了一下,险些没丢飞出去。   原来是如此。   虽然卡拉亚说得有点混乱,但是秋濯雪还是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   恐怕当时在兰珠这件事上,意识到秋濯雪不能成为帮手后,明月影就已经盯上了卡拉亚。   只是当时三人同行,因此她没有流露出半点想法来。   可是卡拉亚离开之后,明月影立刻就以兰珠姑娘为理由找上门去,结识之后,又再引出二人共同的敌人澹台珩,顺利与一无所知的卡拉亚联手。   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什么筹码不放过,什么人都可以利用,果然是明月影的性格。   难怪,明月影会贸然进入聚宝盆,之前秋濯雪就奇怪过这似乎不是她的性格,只不过当时只以为明月影是太过自信。   秋濯雪脸上忽然浮现出微笑:“我想,你离开之后,一直是跟明姑娘同行,这次也是明姑娘找你来救她的,是吗?”   “是……是啊。”卡拉亚震惊地看着秋濯雪,他犹豫片刻,疑惑道,“你怎么,也知道?”   这实在不能怪卡拉亚一惊一乍。   他实在不明白,怎么好像上次分别之后,秋濯雪跟越迷津突然都变得能掐会算起来,什么都猜得准。   作者有话要说:   卡拉亚:为什么大家进化没有带上我X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百十七章   卡拉亚对明月影的认知少得可怜。   也许是因为兰珠成鬼的缘故, 他对这个被打扰沉眠的女人怀有一种莫名的愧疚,连带着对明月影付出的信任都难以避免受到一定的影响。   当然那不靠谱的中原话可能也是一大原因。   因此他几乎不怎么去问明月影太多事。   在卡拉亚磕磕绊绊的描述之下,秋濯雪大概明白他这些天来的行动, 基本上与明月影所说的吻合,只除了一点。   她并不是真的给幕后主使写了信,而是直接让他看见了卡拉亚。   坐拥聚宝盆, 对方必然清楚秋濯雪去造访了傅守心,也必然清楚明月影故意□□,他本该清楚两人绝无可能合作, 可仍然被反将了一军。   人们虽常说耳听为虚, 眼见为实, 但这次明月影反其道而行之,令他反而不相信真实, 只相信自己看到的“真相”,彻底坠入了陷阱。   兰珠在前,萧锦瑟在后, 再加上被秋濯雪救下的卡拉亚与明月影同行,怀疑二人已经联手简直合情合理。   难怪对方会选择让风波门灭门, 也难怪会行动得如此仓惶草率。   正在秋濯雪思索之时, 越迷津忽然道:“澹台逃走了,你会遗憾吗?”   卡拉亚很老实:“我杀不了老的, 还是以后再, 偷袭。他的狐狸尾巴, 已经抓住, 不遗憾。”   秋濯雪:“……”   他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越迷津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这样想很好, 不被愤怒与仇恨驱使,你复仇成功的机会要比之前大许多了。”   “是啊。”卡拉亚点了点头, 神色认真,“我也这样,想的。”   复仇,复仇是天底下最亏本的买卖。   会令人失去理智,放弃一切美好,成为一道将人留在过往的重创,抹去一个人所有活下去的理由。   可它却拥有天底下最强大的权力,任何人都无法要求他人放下仇恨。   秋濯雪看过太多沉沦仇恨之中的人,坠入无尽的深渊难以自拔。   如今卡拉亚虽没有完全放下仇恨,但他无疑已经摆脱了盲目与愤怒,不会再被痛苦吞噬,更不会被恨意击垮。   既然如此,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秋濯雪止住两人的话题,微微笑道:“我与越兄要去探望明姑娘,卡拉亚,你要去吗?”   “好啊。”卡拉亚还有些纳闷,“我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   卡拉亚还当自己只是来救人的,没想到居然会直接撞上失踪多时的澹台珩,后来又遇到了秋濯雪与越迷津。   这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变故,几乎把他搞得迷迷糊糊,只觉得乱成一团。   秋濯雪道:“我路上与你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人边走边说,很快就到了明月影房外。   明月影正在房内看书,她的头发柔顺垂落,应是刚刚梳过,简单地用木簪一挽,看上去温婉贤淑,如同待字闺中的大家小姐。   她实在是个可怕的女人,令这种展露而出的柔弱看上去都像是陷阱。   明月影掀过一页,头也未抬:“来探望我吗?”   秋濯雪含笑道:“姑娘身体如何?”   “如你所见,还未去见阎罗王。”明月影似笑非笑,“还算不错,大夫也甚是贴心,药苦是苦了些,倒也的确有效。”   她的目光投向卡拉亚后,忽然道:“我想你应当已经都明白了。”   卡拉亚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像是有点在钻牛角尖,又好像有点困惑,仿佛没有从自己的认知里完全清醒过来:“你……”   其实明月影虽看着他,但这句话却不是对着他说的,秋濯雪微微笑道:“只怕秋某明白得还是太晚了些。”   先前在墨戎时,秋濯雪就为这女子走一步算十步的心计与城府感到惊异,如今再交锋,只剩下叹息了。   “太晚……”明月影幽幽地轻叹了一口气,“有些人只怕一生一世都明白不过来,你才见到卡拉亚,就已经什么都明白了,甚至叫卡拉亚也明白了。”   卡拉亚微微一颤,他震惊又奇特地看着明月影:“你……你承认?”   明月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要否认呢?你与我本就是合作,只是你是个好人,觉得我是女子,总是想要多照顾我一些,将我视作同伴,我也不曾背叛过你。只不过我不是你所想的那种女人而已。”   卡拉亚一愣,他低着头想了想,居然无法反驳。   的确,因为兰珠姑娘的死,他油然而生对明月影的同情,因为兰珠姑娘受到的不公,他就同等地移情到明月影的身上。   是他一厢情愿地选择相信如此。   卡拉亚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严肃道:“好有道理!”   他与当初慕容华的境遇看似相同,实际上情况截然相反,明月影跟他利益一致,二人相处合作起来一直都很融洽。   这点认知出入根本不足挂齿。   总不能因为自己将荆棘认作小草就乱发脾气,这是没有道理的事。   卡拉亚很快就接受了这一点,安静地站在边上,他甚至都有点不明白自己刚刚惊讶什么。   起码明月影真的帮他找到了澹台珩。   这时候明月影又道:“你已来看过我了,事情也都很清楚明白了,方不方便让我与秋公子私底下说几句话呢?”   这次卡拉亚下意识看了一眼秋濯雪,秋濯雪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越迷津什么都没有多说,转身就出去了。   明月影望着他们两的背影,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   秋濯雪看着她:“不知道姑娘在担心何事?”   “我只是在想——”明月影的语气分明有些哀婉,神态却很戏谑,眼睛里闪动着的也是愉快的神采,“烟波客的魅力果然名不虚传,我自叹不如啊。”   秋濯雪如今已经能心平气和地对待这些话了,他搬了一张椅子过来,从容坐下:“明姑娘冶容玉貌,丽质天成,委实过谦了。”   趣话若无人捧场,便也没有多少乐趣了。   明月影收敛笑容,她不紧不慢地将书本合上,却没放在枕边,而是用手指细细摩挲着书面,似在梳理纷乱的思绪:“你说这些话时,才叫我明白,原来我不是不爱听好话,只是说的人不对而已。”   秋濯雪面容不改:“这倒真叫秋某受宠若惊了,看来秋某还算无害。”   “无害吗?”明月影轻笑了一声,“你可是比那人更令我胆寒啊,叫我冥思苦想,该如何从你手底下脱身才好。”   秋濯雪淡淡道:“只盼不要伤及无辜。”   “我要是答应,难免显得虚伪,只怕阁下也不会信。”明月影侧着身体,长发流泻,脸上笑意隐约,“我要是不答应,又未免太直白了些。”   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明姑娘,江湖之中,恐怕是找不出第二个比你更狡猾的人来了。”   明月影也幽幽地叹了口气:“那我还能怎样呢?你解决他那个麻烦之后,就会立刻来解决我这个麻烦。我之前告诉你线索,是要你去先忙那桩麻烦,哪知道你竟解决得这样快,寻常人伤筋动骨少说也要百天,你竟然连几天光阴都不留给我。”   她之前与秋濯雪的确有共同的敌人。   可现在明月影重伤,对方眼见就要暴露,最大的敌人转瞬之间就变成了秋濯雪。   秋濯雪脸上的笑容虽仍温和,但眉头微微蹙起,已陷入了深思。   明月影又道:“更何况,你之前为了杨青的性命耗损不小,对方底细未明,你何不休息几日,恢复元气再说。”   “实不相瞒。”秋濯雪淡淡道,“唐门主与秋某订下了五日之约,更何况,这本族谱想来只怕是经不起细看。”   唐轩给的虽是十日,但秋濯雪轻轻巧巧地一改,就削去了一半。   其实要只是假族谱,秋濯雪自己也可以伪造一本,然而毕竟他不是澹台后人,没有任何信物,若不经过明月影巧手改造,增加可信度,以幕后之人的谨慎小心,恐怕不会轻易相信。   他要的是以假乱真。   明月影巧笑嫣然:“五日?”   秋濯雪面不改色:“好吧,什么都瞒不过明姑娘,七日。”   明月影又重复了一遍:“七日?”   秋濯雪淡然道:“而且是从昨日算起。”   明月影思索了一会儿:“也罢,五日后我会将东西给你,你需记得,只有前十页有字,后面皆是空白的,绝不能叫人看见。”   “秋某明白。”   秋濯雪起身来推开椅子,正要离去时,忽然听见后头明月影的声音:“秋濯雪,你可知道,当时卡拉亚说杨青还有气息的时候,我在想些什么?”   “什么?”   明月影淡淡道:“我想,何必徒增他的痛苦呢。你应当也明白,若非巧合古蟾在此,想要救下他,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秋濯雪没有说话。   “我会为他报仇,可你会救他。”   秋濯雪笑了笑:“对姑娘来讲,大敌当前,还徒劳耗损,应当是不明智的行为吧。”   “仁厚的人我见过不少,这世上的恶人不少,而宽仁近乎愚昧的好人更是比比皆是。”明月影道,“他们都不会让我感到可怕,可是你不同。”   秋濯雪道:“是吗?”   “风波门被灭,与其说是我的计谋,不如说是那个人的恐惧,他比我更相信我的能力。”明月影道,“因此他才会笃定我们已经合作,不惜灭了风波门,因仓惶而混乱,因恐惧而退怯,于是生乱,露出马脚。”   秋濯雪静静听着。   “可是你……你永远不会恐惧,你永远不会后退,任何暗示对你都毫无意义,这一点真是让人欣赏又敬畏。”明月影低声道,“我倒真有些喜欢你,只可惜,只可惜,你对朋友的要求实在太高些。”   秋濯雪转过脸来,淡淡一笑道:“你话虽说得客气,但等到要做卑鄙的事时,也绝不会心慈手软,更不会不忍下手,是吗?”   “唉,这是你唯一的讨人厌之处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百十八章   五日后, 明月影果然将一本薄薄的小册交给秋濯雪。   书面发黄陈旧,似乎还散发着一种尘气,看起来已有些年头了, 任何人看了都绝难发现这是一本新造出不久的册子。   看来明月影的本事的确不少,就连做旧的水平都是一流。   她的脸色已恢复原先的红润,柔媚地笑起来:“这是一个饵, 可不能当成真鱼,你心中已有怀疑的对象了吗?”   “没有。”秋濯雪微笑起来,“不过秋某正打算利用一番明姑娘的计谋。”   明月影挑起眉来:“我的计谋?”   “不错。”秋濯雪淡淡道, “这五日来半点风声未动, 丁流云想保住澹台珩的性命, 必然不会让他出来再生乱,免得死在我手下, 对方无异于断去一臂。”   明月影道:“失去了澹台珩的消息,又看到烟波客踩着期限进入落花庄,他一定比任何人都更想知道你到底是找到了证据, 还是灰溜溜地回来复命。”   秋濯雪但笑不语。   实际上,他对明月影隐瞒了三日, 因此踏入落花庄的那一刻, 对方绝不会有第二种猜测。   “呀……”明月影轻笑了一声,“威胁, 恐惧, 你学得倒是很快。请吧。”   秋濯雪望着她娇媚而红润的容颜, 知道自己这次一离开, 明月影必逃无疑, 慕容华是绝留不下她的。   这狡猾而狠辣的女子,就算做阶下囚, 也不知留着多少后招。   秋濯雪淡淡道:“姑娘不同秋某说一句后会有期吗?”   明月影忍不住笑起来:“我是很愿意与其他人后会有期,甚至越迷津也可以,就只是不想与你再后会有期了。”   “这倒叫人伤心了。”秋濯雪虽说伤心,但语调仍然十分平静。   明月影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有时候倒是希望,交手的是你我,说不准也能再造一个武林的神话。可惜,你不是当年的一先女,我更不是当年的玉邪郎。”   秋濯雪:“……可……可惜了……”   他当然明白明月影的意思,在旁人的眼中,一先女与玉邪郎不过是一对宿敌。   只是……   只是秋濯雪的心情难免有些复杂。   等秋濯雪结束与明月影的对话,走出小院时,越迷津已经在外面等着他了。   越迷津看着院子里的身影:“你没有杀了她?”   秋濯雪哭笑不得道:“越兄心里的秋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不知道。”越迷津冷冷道,“你有时候分明很果决,可是有时候又婆婆妈妈得厉害,如果你不希望她逃跑,就不应该让古蟾给她用药。”   秋濯雪无奈道:“好意见,只可惜提得太晚了些。”   “她这种人受伤的机会并不多,一旦让她缓过来,就会很难对付。”越迷津转过身,“你装作一无所知,是不忍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吗?”   秋濯雪:“……越兄啊。”   越迷津道:“怎么?”   “哎,秋某这一生别无所求,只盼望你少与卡拉亚待在一起说话了……”秋濯雪忧心忡忡,“我倒不怕他拖累了你的中原话,只怕你拖累了他。”   越迷津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不好笑。”   秋濯雪看着他的神情,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好了,我逗你的。”   这让越迷津瞪了他一眼,却看不出太多怒气来。   两人无声地并肩走过一段路,快到落花庄的时候,越迷津放慢了步子,稍稍落在后头,如同护卫一般,不紧不慢地压着秋濯雪的脚步声,两种声音从起初的错乱渐渐合在一起。   若非秋濯雪用余光瞥见,几乎以为越迷津消失了。   秋濯雪微微侧过脸来,看见越迷津下意识环顾四周,随后才看向他,沉声道:“什么事?”   “没有。”秋濯雪道。   他望着越迷津不闪不避的眼睛,忽然笑起来:“只是在想这把豪赌实在赌得有些大,倘若对方实在沉得住气,反过来叫秋某声名扫地,那么往后……”   越迷津问:“往后怎样?”   秋濯雪笑意更深:“往后秋某只能隐姓埋名过日子了。”   “如果是真的倒好了。”越迷津并不上当,他冷冷道,“只怕就算没有,你也要说出有来吧。”   秋濯雪叹息道:“这倒叫我信心大增了,既然越兄比我本人还要相信我,看来幕后主使也不会差太远,此计胜算已有八成了。”   他故作深沉,眉宇之间调侃之色却甚浓。   越迷津:“……”   秋濯雪忽然又道:“对了,险些忘了告诉越兄一些事。”   越迷津歪了歪头,疑惑地看着他。   二人走了一路,也说了一路,不过走出大门时,秋濯雪就立刻笑盈盈地住了口,留下越迷津默默消化。   很快落花庄就到了,二人才刚刚穿过一重院落,就遇到了匆匆迎面赶来的步天行。   他的脸上隐有沉重之色,心不在焉,仿佛几日前的赤红锦。   秋濯雪略有些讶异道:“步少庄主,且慢——”   “啊,是烟波客啊。”步天行被唤住,顿时止住脚步,“你来此,想来是查出线索来了,是吗?”   他勉强露出笑容来。   秋濯雪沉吟片刻,缓声道:“不错,你怎么行色匆匆,是要做什么?”   “三日前,赤姑娘与萧少侠前去拜访江海士,不曾想到江海士竟当场暴毙。”步天行仰天叹息了一声,神情异常忧郁,“秀才郎打击过重,认定他二人就是凶手,落花庄里吵得不可开交,结果昨天夜间……”   秋濯雪忙问:“昨天夜间怎么?”   “昨天夜里赤姑娘与萧少侠都忽然病倒,症状不明!”步天行禁不住叹息连连,“一连请了好几个大夫也不见起色!听说古蟾大夫就在此地行医,可是五日前的晚上忽被一个凶神恶煞的黑面少侠掳走,就此不知去向……”   秋濯雪:“……”   黑面少侠越迷津:“……”   自从受到袭击之后,慕容华的庄子里死了不少人不说,还躺着一大一小两名伤患,秋濯雪又内力消耗过巨,因此他干脆闭门谢客,安心养病。   不过……   江海士既死,说明他的确知道一些聚宝盆的事,恰好在赤红锦与萧锦瑟上门时暴毙,怎么会这么巧?   难道是她们将这消息不慎泄露给谁?   步天行没察觉到他们迥异的神情,而是愁眉不展道:“我想派人再去找找看古蟾大夫的线索。”   “我知道古蟾在何处。”秋濯雪沉吟片刻,“步少庄主不必忧心,我立刻去将他带来。”   步天行喜不自胜:“什么?你知道古大夫的下落?那……”   不过步天行的笑容很快又僵住,他突然反应过来某位凶神恶煞的黑面少侠是谁了。   越迷津忽然道:“要将东西放在我这里吗?”   秋濯雪一怔,似是有些错愕,又有些犹豫,他微笑着摇摇头道:“不了,我带在身上就是了。”   越迷津点了点头,也没多说什么。   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步天行的神色不自觉放松了一些,他满怀喜悦地对越迷津道:“越大侠请先到里头坐一坐吧,歇歇脚。等秋大侠带古大夫回来,我再带二位一同去见父亲。”   越迷津欣然从命,因为他觉得步天行的安排无可挑剔。   与之前的热闹相比,此时此刻的落花庄无疑冷清了许多,就连屋子里的茶水都是冷的,步天行摸了摸茶壶,顿时皱起眉头来。   他很快从屋里端出个小炉,将茶壶泼净,重新煮上。   越迷津默默想:“现烧吗?”   其实越迷津无所谓喝热喝冷,只不过步天行手脚实在是快,他也就不便多说什么了。   “最近事情发生得太多,大家忙成一团,怠慢了。”步天行有些不好意思。   血劫剑的事过后,步天行身上那种年轻人的朝气跟锐利似乎都被蛊吞噬得一干二净,消散无踪,恢复了世家子弟那种优雅妥帖的风度。   他们曾是下了剑帖的对手。   此时此刻相对坐着,越迷津心里却没有任何感觉,他甚至快将这个人的面容都淡忘了。   步天行试图寻找话题:“此番前来,二位想必是已经找到了证据了。”   “不错。”越迷津冷冷道,“你方才已经说过了。”   步天行:“……”   与越迷津说话并不是一件费劲的事,只是需要一定的脸皮而已,步天行很恰好拥有这种脸皮,起码看起来是如此。   他犹豫了一下,又道:“方才,我是说,你与秋大侠说的东西是证据吗?”   步天行询问的模样竟很小心翼翼,仿佛除了公事公办之外,这句话还深藏着一种不可告人的私心。   越迷津道:“是。”   步天行喜笑颜开道:“不愧是烟波客,不知道越大侠能不能将前因后果告诉我?我心中实在有些好奇。”   越迷津看着他骤然松了口气的神态,才忽然想起来步天行为秋濯雪退婚的事。   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劣根性,对其他生灵的责任随时都可以变化成权力,如同父母对待子女,丈夫对待妻子。   这种负责有时候会成为操控的理由。   步天行对秋濯雪无疑是愧疚,愧疚令他低头,令他退婚,却也滋生一些不该出现的情感。   这未必是爱,不过是因为秋濯雪是他的责任,重点不在“责任”,而是“他的”。   这种愚昧,曾在傅守心的身上同样出现过。   越迷津漠然道:“没什么好说的,我跟秋濯雪之前救下了偷走血劫剑的女人。”   步天行听得似懂非懂:“偷走血劫剑的女人?二位为何要救她?”   越迷津道:“她有线索。”   步天行皱眉道:“这……可是此人的话能信吗?”   “她的话可以不信。”越迷津道,“不过卡拉亚的话可以相信。”   步天行惊讶道:“卡拉亚,这名字好奇怪,不知是何许人?”   “是秋濯雪救下的一个刀客,他来自大沙漠,与澹台珩有仇。”越迷津淡淡道,“先前秋濯雪在落花庄已说得清楚,在武林之中的这个人,不但扎根极深,而且与澹台珩有极紧密的联系。”   步天行道:“不错。”   越迷津又道:“澹台珩久在大沙漠之中,不可能常常与墨戎联系,澹台却始终与墨戎没有断去关系,秋濯雪猜测很可能就是此人的祖上在维系,他们很有可能就是同宗。”   步天行道:“哦?”   越迷津淡淡道:“而那个女人也说,此人与练出血劫剑的澹台珩同出一脉,甚至她自己都是澹台后人。”   “这……”步天行不觉睁大眼睛。   越迷津继续下去:“当年澹台被武林盟所灭时,正是有人告密,才叫如今的澹台珩这一支走脱。她祖上外嫁时,曾记下其他族人的来去与线索,编成一本族谱,想等到有朝一日,再续当年澹台的辉煌。”   他顿了顿:“不过……年深日久,到底消磨了许多事。”   “弃暗投明固然可敬。”步天行轻轻叹息,“可是如此说来,这女子也算是同室操戈了,一个人要是连自己的手足兄弟都能出卖,未免太过冷血了一些。”   两人不知不觉聊了许久,水也滚了,步天行于是起身来倒茶。   茶虽沸滚,不便入口,但好在天气转凉,越迷津说得正口渴,就吹了吹热气,慢慢分作几口将半杯茶饮下肚去。   才喝过几口,越迷津忽感到头晕目眩,只是还没等他睡着,经脉之中似有什么乱窜,肚腹之中忽然发热得厉害,不过片刻,又顿时什么异常都没有了。   他忽然想起来,是秋濯雪说过的那只蛊虫,登时脸色一变。   步天行不动声色地盖上了茶盖,饶有兴趣地看着越迷津。   越迷津也看着他。   步天行忽然皱起眉来:“……”   越迷津想到体内藏了一条虫蛊,藜芦这个主犯不在,不由愤怒地瞪着眼前的步天行:“……”   步天行的脸色微微有些变了。   奇怪,不是致命的毒药……噢!对了,他要拿我去换证据!   越迷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该配合一二,纵然心中再不情愿,还是松开了手,任由茶盏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自己则后仰倒在了椅子上,闭上眼睛。   黑暗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步天行叹息道:“越迷津就是越迷津……我还当你没有中招,眠蛊何其威力,你竟然能支撑这么久。”   越迷津:“……”   作者有话要说:   越迷津:没想到我才是饵X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百十九章   有时候, 秋濯雪实在会觉得自己与落花庄八字不合。   似乎每次来到这个地方,总是能收获一箩筐奇奇怪怪的坏消息。   之前发生的那些事姑且不多谈了,光是今天早上的事, 就已经够秋濯雪感慨流年不利了。   在小半个时辰之前,秋濯雪才知道赤姑娘跟萧少侠倒下,好在古蟾就在身边, 急急忙忙将人带了过来;结果此时此刻,落花庄的众人又告诉他,越迷津与步天行一同落入敌手。   这让秋濯雪忍不住想到了见到素心师太的最后一面。   当时他说护送越迷津回房的时候, 素心师太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见鬼”两个字, 没想到今日居然真的一语成谶。   天尘道人一向心直口快, 他夺过桌上留下的纸条,神情严肃道:“抓一个步天行没有什么, 可是越迷津也被抓走了,这人的武功只怕是深不可测啊!”   步渊停:“……”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天尘道人这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刚刚说了人家儿子的坏话,尴尬地转过头来, 拱手道:“步庄主,对不住了。”   “不妨事。”步渊停摇摇头道, “道长所说的正是我等最警惕担忧的一点, 这纸条上要烟波客单枪匹马去赴约,只怕那人会对烟波客不利, 更何况, 对大局也无……”   他言语之中, 似有颇多犹豫。   天尘道人脾气颇急, 立刻一瞪眼:“话是这么说, 那难道就不去了,让越迷津跟步天行待在那儿送死吗?!大局大局!人命——”   谢未闻咳嗽了一声, 打断:“道长!”   “……是我心急了。”天尘道人被一打断,脑袋也清醒了些,心里也不免有几分后悔,“步少庄主被擒,最为忧虑的本是步庄主才是。”   步渊停沉声道:“不妨事。”   天尘道人咳嗽了一声,见气氛尴尬,又推搡了下唐轩:“唐门主,你有什么高见。”   唐轩端着一杯茶,漫不经心道:“你忧心人命,步庄主肩负大任,更在意大局。意见虽说不同,但都无可厚非。”   天尘道人忍不住嘟囔了两句:“话虽漂亮,但不顶用啊。”   唐轩面不改色:“我查过当时的房间了,并不见打斗的痕迹,可见当时对方出现时,要么是越迷津都没来得及反应,要么就是连越迷津都不曾设防。”   此话一出,全场寂静无声。   世界上难道真有如此厉害的高手,连越迷津都无从反抗?   “步天行的武功虽比不上越迷津,但也是难得的青年俊才。”即便遇到这么大的事,唐轩说起来话仍是不紧不慢,游刃有余,“想要立刻擒下越迷津已是不易,还要一道擒下步天行,除非是两个高手同时出手。”   人一多就容易露出马脚,两个高手能在落花庄内来去自如却不露影踪,还能默契地一把擒下步天行与越迷津,让他们完全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听起来都匪夷所思。   “不可能。”天尘道人沉思道,“越迷津的身手,我是曾经见识过的,就算是我突然出手,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也绝不可能被我一招擒下。”   萧德担忧爱子的身体,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此刻才开口道:“唐门主何必故布疑阵,提出一个完全不可能的人物来。此人要真有这等本事,何必藏头露尾的,你真正怀疑的只怕是后者吧。”   这世上能让越迷津与步天行全然不设防的人并不多。   特别是越迷津。   这个一向独来独往的男人,别说是落花庄,就算放眼整个天下,能叫他毫不设防的人也不多。   更何况,人质的意义往往是用弱者来挟持强者,倘若连越迷津都可以算是“弱者”的话,那秋濯雪又到底有多强?   他又为何不干脆杀掉秋濯雪算了?   徐青兰满面煞气,她自从与越迷津比剑过后就一直没来找过他,可到底不肯离去,此时越迷津不在,她如五内俱焚一般,实在心乱如麻,恨不得将秋濯雪抓去约定地点换回人来,听不得众人呱噪。   这时只听见徐青兰一声怒斥:“这有什么奇怪的,越迷津也是人,是人就要吃饭喝水,对方当初既能换了毒药,说明他好赖懂得药理,说不准是在饮食里下了毒,他二人猝不及防中了招,又待怎样?”   唐轩淡淡道:“这种可能,我自然是想到了。”   徐青兰皱眉道:“那你还说……”   唐轩不紧不慢道:“徐姑娘可有想过,此人既要秋濯雪孤身前去,说明他笃定秋濯雪此来必然找到了证据。”   这让徐青兰不甘心地瞪了秋濯雪一眼,模样很是恶狠狠的,看得其他人不禁毛骨悚然,不知道她与秋濯雪到底有什么仇怨。   哪知道她又转过头来,冷冷道:“这又怎样?秋濯雪的本事如何,人人都知道,有什么奇怪的。”   徐青兰心中喜爱越迷津非常,说是迷恋痴狂也不为过,先前纵然断了念想,对秋濯雪已无要杀要剐的恨意,可到底一点情丝不散,对他仍有些嫉妒恼恨。   她习剑多年,虽说性情刚戾讨嫌,但能将剑道修行到这等境界的,到底逃不过一个“痴”字。   徐青兰对秋濯雪的确没有半分好感,可是贬低他,就犹如贬低越迷津的眼光一般。   只要是损及越迷津的事,都是她万万不肯做的。   这点恨意绵绵,这份痴心柔肠,寻常人又岂能一眼洞穿。   秋濯雪知晓二人勉强算得上是“情敌”,听她竟然能咬牙切齿地说出这样一番夸赞之语来,纵然不明前因后果,心中仍是不由得感慨:徐姑娘倒也是个性情中人。   其他人则是面面相觑,只有曾经试图为徐青兰做媒的谢未闻看上去格外恍惚微妙。   不过现在是要紧关头,众人也顾不上这点小事。   唐轩道:“你不必急,我的话还未说完。这证据既在秋濯雪手中,他必然要知晓秋濯雪到底有没有将证据泄露出去,这证据是否还具有价值。”   徐青兰不耐烦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萧德已经听懂了,他默默地直起身来:“意思是,他如今就在我们当中,或者说,他笃定秋濯雪根本就什么都不会说。”   徐青兰一愣:“这……可是……那又怎么样?”   唐轩淡淡道:“此人带走越迷津与步天行,姑且当他去而复返,留在此处,等会在相约的地点见面,如此重要的证物,他必然要出面吧。”   天尘道人忽然大叫一声:“如此说来,我们当中要是少了谁的身影,这凶犯是谁就一目了然了!”   “这句话虽合情合理,但却不对。”唐轩有气无力道,“此人要是真有如此蠢笨,也不至于此时此刻都抓他不住了,他必然会消失得合情合理。”   萧德沉默地点着椅子的扶手。   他二人的目光忽然都看向了秋濯雪。   天尘道人道:“消失得合情合理,怎么消失得合情合理,等会烟波客一去,咱们死死盯住彼此,任何人走脱都有嫌疑得很。”   唐轩道:“人家只怕就是要我们这么做。”   “你这花花肠子,倒也真是不少。”天尘道人眉头大皱,“我听你这话,实在是没有章法,一会儿说此人就在我们当中看着,一会儿又说人家就是要我们这么做。走出去的只有秋濯雪一个,难不成是秋濯雪……”   他说到此处,忽然噤声,感到一个再可怖不过的猜想。   若是秋濯雪,越迷津与步天行当然不会设防,更不会喊叫恼怒,只因他是唯一一个做任何事都叫人觉得理所当然的人。   若是秋濯雪,他大可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不曾有半点怀疑。   若是秋濯雪……   先前秋濯雪与丁流云显然相识,众人早就该怀疑他,可是他素来名声极好,唐轩对他几次怀疑都被他轻易打消化去,因此天尘道人根本就没往他身上想。   萧德淡淡看了一眼秋濯雪,沉声道:“倘若阁下能救的人回来,真相自然大白天下。”   这句话无疑是给怀疑加重筹码,天尘道人脸色一变:“唐门主,当初可是你担保的人啊。”   唐轩似笑非笑:“此一时,彼一时嘛。只不过……”   他看着秋濯雪的神色有些复杂:“我怕只怕,这次是没有人能回来。”   秋濯雪只是微微一笑,他的目光忽然落在了步渊停的身上,平静道:“秋某倒是该感谢唐门主梳理思绪,既然如此不放心,秋某想与步庄主一同前往,可以吗?”   步渊停只是沉默地回望着他。   “不可以!”徐青兰猛然站起,“纸张上明明说要你一人前往,两人过去害了越迷津的性命怎么办!”   倒是唐轩若有所思,他的目光轻飘飘从步渊停脸上掠过,似是想到了什么,微微严肃起来,沉默片刻后道:“你去吧,步庄主与我们在此喝茶,等候你凯旋。”   秋濯雪忍不住调侃道:“哦?眼下又是此一时,彼一时了吗?”   唐轩轻飘飘道:“谁叫烟波客是个能人,向来是能者多劳嘛。”   直到秋濯雪拿着纸条走出门去,还仍能听见天尘道人的声音:“我说唐轩,你到底是什么意见,怎么一会儿好像怀疑秋濯雪,一会儿又相信他的。”   唐轩只是懒散地笑了笑:“人老了嘛,总难免多疑,更何况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步渊停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没有说话,更没有阻拦,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天行到底还是太低估烟波客了。   可是天行毕竟是他唯一的骨血。   一边是至亲,一边是公理。   他能做什么呢?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百二十章   对方约下的地点有个很美的名字。   忘归路。   忘归路两侧是枫叶林, 深入其中,除了血一般的红枫,金一般的秋叶, 其他任何色彩都显得黯然。   这样的美景一向是秋濯雪的最爱,可是他现在却没有心思欣赏。   他在想一个人。   越迷津。   为什么越迷津会被捉住?难道他的身体里根本没有蛊虫?还是说蛊虫没有起到作用……   秋濯雪很清楚,在自己交出“证据”之前, 越迷津一定是平安无事的,可是他仍然感觉到心乱如麻。   他的心虽然很乱,但脚步却仍然平稳。   在路的尽头有一叶小小的扁舟, 没有船家, 秋濯雪走到渡口边, 远远望见了粼粼波光之中,有一艘精致秀美的渔舟在湖中心轻轻摇晃。   水, 当然是水,这忘归路可以埋伏人手,这金叶红枫下可以匿藏杀机。   可是这滔滔湖水, 却足以阻隔任何埋伏。   秋濯雪纵身跃出,足尖才点上扁舟, 竹篙已滑入手中, 尾端自岸上一借力,整条扁舟顿时疾射而出, 好似一支离弦之箭。   扁舟来势虽快, 但靠近小船时, 倏然又缓, 秋濯雪将竹篙搁置扁舟之上, 掠身飞上船头,犹如一片红枫委地, 连半点涟漪都未曾激起。   秋濯雪的声音很轻柔,也很客气:“客人已至,步少庄主还要等到何时?”   “请入内。”   舱内果不其然,传来了步天行的声音。   秋濯雪虽早已猜中,但仍是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推开舱门入内。   当秋濯雪走进船舱的时候,发现步天行的身边落着一团绳索,想来自己方才要是没有一口道破,他就要再装一把受害者了。   这道门本身就是一层考验。   而越迷津正躺倒在榻上,面向着另一侧的小窗,日光照得他的面容分外年轻稚嫩。   还睡得很香。   船异常宽敞,秋风也凉爽,秋濯雪望向窗外,只见粼粼的水波上偶尔飘荡着几片吹拂来的红枫,更胜猩猩血,如果与友人出游,定然是一件快事。   可惜人总是喜欢做一些大煞风景的事。   秋濯雪坐下来的时候,居然还微微笑了一笑:“还好越兄不晕水,否则这会儿只怕晃也晃醒了,如此美景,要是被越兄吐上一地,终究有些不雅。”   步天行实在不得不佩服秋濯雪的养气功夫。   直到这个时候,他竟然还笑得出来,甚至能开得出玩笑。   步天行静静地看着秋濯雪:“你果然不太惊讶,之前越迷津也是一样,连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所以我想也不必费尽心机再装模作样了。”   我不惊讶是因为猜到了……   不过越兄不惊讶,是因为他真的不太惊讶,只怕这幕后黑手是我,他都不会太惊讶。   想到越迷津的性格,秋濯雪自己都有些无奈。   步天行请他坐下之后,开始倒茶,不紧不慢道:“在找到证据之前,想来你从没有怀疑过我吧?”   他将茶递给了秋濯雪。   秋濯雪没有接,很平静地说道:“的确没有。”   步天行看着手上这杯无人问津的茶,忽然一笑:“名动江湖的烟波客,连区区这样一杯茶也会惧怕吗?”   秋濯雪神色不变:“若没有这样的小心谨慎,睡在那张榻上的只怕还要加上一个秋某,现在坐在这里饮茶的就是其他人了。”   对于这句话里暗藏的讽刺,步天行并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放下茶杯笑了笑道:“不喝也罢,我们不妨谈谈正事。”   秋濯雪忽然道:“说到正事,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当日杀白门主的人是你吗?”   “你最想问的居然是这件事?”步天行一挑眉,“不错。”   他的脸上忽然掠过一点可惜。   “白天南本算是个不错的帮手,也为我做过许多事,若非必要,我本是不愿意杀他的。”   秋濯雪缓缓道:“他只怕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合作的对象,竟会是万剑山庄的少庄主。”   “他的确没想到。”步天行叹息道,“他正是在惊讶当中送了命。”   秋濯雪又道:“那么,意识到中了明姑娘的计后,你可有后悔?”   “后悔?”步天行一顿,他忽然看了一眼秋濯雪,笑起来,“噢,原来如此,你也许有些好奇,但更重要的是为了激怒我吧,令我感到挫败。”   秋濯雪淡淡一笑:“我是吗?”   步天行虽与越迷津是相同的年轻,但是他的眼睛之中却暗藏着一种蓬勃的野心,令他看上去格外危险:“是与不是,都不重要。对我而言,已经发生的事,后悔也无济于事,倒不如多想想好的地方。”   秋濯雪的声音已变得冷淡:“好的地方?”   “不错,好的地方。”步天行道,“一来,白天南一直都有些自己的小心思,这样的棋子总是有不忠诚的风险。二来,我与他打交道实在太久,他说不准是会发现些什么的,纵然发现不了,可我实在不该赌这个万一,不是吗?”   秋濯雪沉默片刻:“只是为了这样的理由?”   “不足够吗?”   “不。”秋濯雪道,“足够了,我知道世上有些人本就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你正好是这种人。”   步天行流露出赞赏的神色来:“我虽然没有跟你打过太多交道,但我一直都很欣赏你,我知道你是这江湖上并不多见的聪明人,绝不会像一些小孩子一样,哭着闹着不肯承认现实。”   秋濯雪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半点被夸赞的喜悦,更没有半点被激怒的愤懑,他的脸色竟然平静得仍如这粼粼的湖面。   让人不禁怀疑,世界上是否真的存在能够击碎这份冷静的人。   步天行叹了一口气:“只可惜……”   秋濯雪问:“只可惜什么?”   “只可惜我们竟然在这局棋上相遇。”步天行缓缓道,“而我绝对不会输。”   秋濯雪微微一笑:“秋某虽然棋艺平平,可是世间能胜过我的,却也没有几个。”   他的话总是说得很谦和,既不嚣张,也不显得浮夸。   步天行不由得愣了一愣,失笑道:“我倒是没想到,原来烟波客也会表现出如此张扬的自信。”   “你没想到的事,总是有许多。”秋濯雪淡淡道,“我没想到的事,也有许多,因此我们今日才会坐在这里,看见不愿意看见的人。”   这让步天行竟难得的沉默了。   秋濯雪道:“我本没有怀疑过你,你本可有许多机会除去我。”   “我知道。”步天行平静地望着自己手中的茶杯,他的心思似乎很微妙,他的情绪也许正如这茶水一般起了波澜,“寻常人绝不会怀疑负责此事的人,强者这不会怀疑受害之人,而你……你这样的人,往往是不忍心去伤害一个真心真意对待你的人。”   秋濯雪淡淡道:“你的每个角色都的确扮演得很漂亮。”   步天行镇定自若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因此我始终觉得,是没有必要除去你的。”   秋濯雪道:“是吗?只是如此吗?”   步天行反问:“哦?不知烟波客还有什么指教?”   “杀我的机会难得。”秋濯雪的脸上忽然焕发出一种迷人的自信,这种绝对的傲气是没有实力的人一辈子都难以展露出来的,“是没有必要,还是经不起损失呢?”   步天行忽然沉默了下来,他把玩着茶杯,好半晌才道:“不错,我有很多次想对你下手,可是我很清楚,你这样的人若非一击必杀,等待我的就必然是十倍乃至百倍的反扑。”   秋濯雪道:“是吗?秋某是这种人吗?”   “你有足够的实力,也有足够的自信,更有足够的才智。”步天行道,“当日在吴都,明姑娘虽胜,但你仍令她背叛了我们……这女人多变狡诈,我实在想不通你是如何说服她的。”   秋濯雪淡淡道:“我并没有说服她。她说服了自己而已。”   对于这句话,步天行并没有反驳,他只是接下去道:“而你前往墨戎时,我恰巧被一些事绊住了脚步。”   “是步庄主吧。”秋濯雪忽然开口,“他已察觉是你将血劫剑带入山庄,只是当时,他以为你不过是一时荒唐,一时糊涂,不过是求胜心切才被人引诱,因此他才请我带离血劫剑,又将你药倒。”   “可这却导致了你与澹台珩无法联系,澹台珩则以为我会在墨戎丢掉小命,自然不当一回事。”   步天行奇异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得比我所以为的更多。”   “古大夫的医术并非浪得虚名。”秋濯雪道,“他只是想不通步庄主为何要这么做,自然不会多嘴,可是我毕竟要调查血劫剑的事,因此他曾将诊断出的结果告诉过我。”   步天行轻笑了一声:“这计划到底不是天衣无缝的,是吗?”   秋濯雪淡淡道:“却也不到破绽百出的地步。”   船儿轻轻摇晃,犹如两人摇曳的心。   步天行忽然道:“我实在没有想到你竟然真的能从墨戎平安回来,甚至还带回一条线索,这线索本是派不上用场的,寻常人都不会在意。”   “秋某不是寻常人。”   “不错,你的确不是寻常人。我本是打算让唐轩来做这个恶人,没想到他会盯上你,于是我改变了主意,看着你们二虎相争,两败俱伤,对我来讲也更有利。”步天行冷淡道,“我很清楚唐轩的性格,他一定会上当,可你却毫不动怒,甚至笃定唐轩不是幕后主使。”   秋濯雪道:“你当时特意将玉邪郎就是赠剑之人这件事告诉我,就是故意引导我去怀疑唐轩。”   “难道他不符合吗?”步天行闭了闭眼睛,“可惜,可惜你没有上当,从那时起,我就清楚你不会为情绪轻易摆布,因此不敢跟你过多接触,我担心你的眼睛会捉住我的马脚。”   “我很清楚,一个人做得越少,破绽也就越少,因此我绝不会草率行动。”   秋濯雪沉默片刻,终于轻轻叹了口气:“你真是个谨慎的人,甚至谨慎得已经有些可怕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百二十一章   唐轩无法确定到底是谁暗下毒手, 因此故意试探。   可是清楚自己并无嫌疑的秋濯雪却顺着他的话语想到了最有嫌疑的人。   如果说去小船上见面的秋濯雪能够完美地不在场,那么被捉拿的两个人也有相同的嫌疑。   步天行与越迷津。   如果是越迷津,他很清楚证据是假的, 不会做出这种不明智的举动,那么就只剩下步天行。   而且步渊停就在大厅之中。   可是在唐轩质疑的时候,本该推波助澜, 趁机盖棺定论的步渊停始终没有说任何话,甚至他言语之中,全无对爱子的担忧, 更不希望秋濯雪前去。   因此秋濯雪心中无法确定。   直到方才, 秋濯雪才忽然意识到一个可能性, 步渊停知道这个计划,恐怕不会比他更早, 或者他在那时候已经意识到幕后主使是澹台,却没有往更深处想。   也可以说,不愿意往深处想。   天底下的父母无论多么强大, 多么聪慧,对待孩子总难免会盲目, 无论他犯下什么错, 都总是推卸给其他人。   在血劫剑这件事上,步渊停也许说服自己相信是澹台珩借助当年的情谊欺骗了步天行。   实际上却相反。   直到落花庄内, 秋濯雪谈到在中原武林的合作者时, 步渊停才终于将这件事与自身联系起来, 也终于明白这一系列的阴谋与爱子脱不开关系。   因此才会出现眼下如此矛盾的局面。   其实事情到了现在, 几乎都已经很清晰, 只是还有几件事,秋濯雪想确定一下。   秋濯雪沉吟道:“当年剑林, 所锈蚀的并不止是神兵利刃,想来还有万般情谊吧?”   手上虽无实证,但是如今既已经诈出步天行,就可借他的过往推测一番。   与纪书琴同朝同代的人,秋濯雪只能想到步清歌忽然暴毙的父母,其中到底发生什么,他实在一无所知。   步天行微微笑道:“是,世人皆知,数百年前,我的先祖步无铮娶了一个来历不明的铸剑师。”   秋濯雪淡淡道:“想必她并非是来历不明,而是无法告诉世人来历。”   步天行看着他,镇定自若道:“一点儿也不错,澹台素来好祭人铸剑,恶名累累,倘若在名门正派之中声名显赫的万剑山庄娶了这样出身的女子,只怕往后就要受人耻笑了。你应当明白,她这样出身的女人,自然是会改名换姓的,好叫人不易查出来历。”   秋濯雪淡淡道:“只要步夫人自己没有害人,旁人本也不该因她的出身轻视她。”   “这句话真是意味深长,不过像你这般想的人实在不多。”步天行叹了口气,“因此世人只知道她的假名,也只知道她是步夫人,谁也不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叫做澹台琼。”   秋濯雪叹了口气:“这也并不是个坏的办法。”   果然如此,线索对上了,当年那个通知澹台一脉逃跑且在武林之中拥有极高地位的女子就是步无铮的妻子,万剑山庄的女主人——澹台琼。   秋濯雪道:“当年武林要剿灭澹台一脉,想必就是澹台琼报信,才叫如今的澹台珩这一支成功逃跑。”   步天行沉默了片刻:“的确如此,她为了澹台,竟将万剑山庄尽数抛在脑后,全然不顾才不过十岁的爱子步清歌与丈夫步无铮会被牵连。”   “人尽可夫,父一而已。”秋濯雪叹息道,“倒也怪不得她,不过听起来,步少庄主似乎对她此举颇有非议?”   步天行简洁道:“我毕竟姓步。”   秋濯雪沉默片刻:“不过,他们夫妻二人最终还是为了保全步清歌与万剑山庄而自尽了。”   “你猜错了。”步天行道,“人尽可夫,如何不能人尽可妻,步无铮虽有过错,但毕竟同样被欺瞒,本不至到要死要活的地步。”   秋濯雪沉声道:“噢?”   “偏偏他是个难得的痴情种,无论如何也不肯将澹台琼交给武林盟。当年弃剑,是步无铮宣誓与武林同道恩断义绝。”步天行淡淡道,“武林盟中有不少人想打听出澹台的线索,也有人认为不必赶尽杀绝,因此分作两派,互相争执不下。   “向来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步无铮为了一个女人,险些将万剑山庄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秋濯雪道:“听起来,当年的武林盟倒是比我所以为的讲道理得多。”   对这句话,步天行嗤笑了一声:“之后为解决此事,有人请出了纪书琴做说客。纪书琴一出,步无铮便知无望,与妻子自绝纪书琴面前,请他保下步清歌。”   “此后偌大的万剑山庄就落在了步清歌一人身上,本也有人意欲斩草除根,可纪书琴怜他稚子无辜,便让这桩恩怨随步无铮夫妇一死尽消,不准世人再提起。”   “至于仇怨,纪书琴逼死步清歌的父母,自是由他来承担。”   秋濯雪不禁感慨道:“月帝纪书琴非但是当时第一的剑客,还是当世第一的仁者。”   “澹台琼死前将金莲信物跟澹台的下落都交给了步清歌。”步天行道,“至于她当初到底抱着什么想法,现在也无人知晓了,不过步清歌晚年的确又找到了澹台的后人,自此两家又有了联系。”   秋濯雪叹息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倒是多谢步少庄主解惑了。”   步天行温柔地笑了一笑:“不必客气,你知道得越多,就叫我越感到可惜。”   秋濯雪挑了挑眉:“何意?”   步天行道:“即便是像我这样的人,也会钦佩我的对手,想到等你死后,我难免会变得寂寞,难道不值得惋惜吗?”   秋濯雪微笑道:“且不说今日是谁会死,江山代有才人出,没有秋某,也许同样会有其他的人,比如说……明姑娘。步少庄主不觉得自己未免太自信了些吗?”   “明姑娘的确聪明,可惜她还不够强。”步天行的脸上有一种傲气,“她的确逼紧过我,不过要是没有你,她本会死在聚宝盆之中。”   他说得不错。   那日明月影纵然能逃出生天,只怕短时间内也没有力气再干预到整件事里来,等到落花庄尘埃落定,步天行想再除去她,简直轻而易举。   秋濯雪沉默了片刻:“如此说来,澹台与步少庄主都是为复仇而来?”   “复仇?不,当然不是。澹台珩对名利并无奢求,他是个痴人,一心想超越前人,铸出一把绝世神兵,他来中原就是为了找一个最上等的剑客。”   步天行的目光忽然落在了越迷津的脸上。   秋濯雪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难看起来:“难怪你会对越兄下剑帖,看来他本来会是第一个受害者。那么,五年前沈二娘子手中的魔刀……”   “不错。”步天行微笑道,“她当时为了赢徐还愁,几近疯魔,四处寻访名匠,我便引荐了澹台珩,没想到她竟将自己的儿子交给了澹台珩,想要练就一柄魔刀,她丈夫欲阻止,却被她所杀。”   秋濯雪忽然道:“她本是可以赢过徐还愁的。”   “做第二的渴望当第一,做第一的害怕会被拽下来。”步天行慢悠悠道,“她已牺牲这么多,付出这么多,如何不能赢?她却以为是爱子的魂魄保佑,愈发猖狂得意,直至力竭战死。”   秋濯雪道:“你当然不会放过这次良机,趁机令万剑山庄在江湖之中名声大振了一次。”   步天行但笑不语。   秋濯雪又想到了一件事,嘴巴里忽然有些发干:“当年的浮萍山庄被灭,是你收留了万毒老人,对吗?”   “……有时候我真想知道,你到底是从哪里查出来这些事。”步天行皱眉道,“你收服丁流云已令我瞠目结舌,难道你连万毒老人也收服了?两年前你与越迷津同时出现在半陀山,难道不是巧合?”   秋濯雪:“……”   秋濯雪叹气道:“秋某倒还没有那么大的力量,是徐大娘相告,她险些被万毒老人炼成蛊母。墨戎既不知情,最有可能的就是阁下与澹台珩,而澹台珩久居大沙漠,想来也无法给予庇佑。”   “当初你坏了万毒老人的好事,杀了他的儿子师浮萍。”步天行笑了笑,“他曾提醒我要小心你,我实在该听的,不过我叫他小心越迷津,他也一样没听,也算扯平。”   这无疑是承认了。   秋濯雪静静地凝视着他:“你年纪轻轻就已建立起聚宝盆,又有如此才智,已是人中龙凤,为何要做这些事呢?你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父亲这一生最希望的就是振兴万剑山庄,因此作为人子,我总该令他高兴一些。”步天行谦逊道,“更何况,光宗耀祖,总是每个儿孙的梦想。”   当年步天行向越迷津下战帖时,秋濯雪就曾想过这个原因,那时他不过是觉得年轻人虚荣作祟。   如今听到对方亲口承认,却觉得五味杂陈。   无数条人命,玉邪郎被重提,数件旧案重翻,竟然都是这个看起来似乎年轻天真的少年人所为。   身为人子,令父亲开心本是理所应当的事,可寻常人至多不过是彩衣娱亲,步天行却用累累白骨来加以荣耀。   建立聚宝盆,收留万毒老人,指点沈二娘子,挑起丁流云与唐轩的不合,令武林人心动荡……这份孝心,未免太可怕了些。   秋濯雪淡淡道:“看来,秋某倒是破坏了阁下的孝心。”   “我的父亲实在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他心中是极看不上墨戎的蛊毒,澹台的铸术,因此对他们格外冷淡,好在我稍稍长大些,他就不怎么管我了,我倒是不嫌弃这些。”步天行装模作样地叹息了一声,“老父既然不喜这份礼物,也谈不上破坏,烟波客不必太过自责。”   秋濯雪没有接话。   “如今,烟波客可心满意足了?”   秋濯雪道:“秋某确实已全然明白了,倒也多谢步少庄主解惑。”   “能够指点烟波客这般的人物,总是让人感到心胸格外畅爽,话自然不知不觉就说得多了。”步天行深深叹了一口长气,他又看向了外面,“好了,时辰不早,将证据交给我吧。”   秋濯雪无声地从袖中抽出了那本册子,递了过去。   步天行翻过两页,脸上不禁露出一点喜色,待到再翻两页,忽然神色大变,之前的从容平静瞬息间荡然无存,他抬起脸来,目光如火般炙热愤怒。   他双手一搓,将整本册子都瞬间揉搓成纸屑,声音低沉冰冷,一字一顿道:“秋濯雪,你诈我!”   步天行实在想不到,秋濯雪能说得那么有鼻子有眼,口吻这般自信笃定,竟然只不过是依靠一点推测而已。   “兵不厌诈。”秋濯雪淡淡一笑,“步少庄主如此善谋,难道不曾听说过吗?”   步天行深吸了几口气,很快又沉静下来,目光幽深:“如此说来,眼下的证据只剩下了你一个人。”   秋濯雪道:“恐怕是的。”   步天行沉默地看着他:“你难道有自信离开这艘船?”   “秋某的武功虽不能说是当世第一。”秋濯雪镇定自若道,“可是步少庄主的武功似乎也并没有太难应对。”   步天行微微一笑:“不错,我的武功与烟波客相比,自是寒鸦攀鸾凤,不值一提,只是我却并非是一人在此,越大侠的性命还在我手中,不是吗?”   “不错,不过他已见过你的面,知道你害他,你是绝不肯放过他的。”秋濯雪老神在在道,“就算我救他也是白救,甚至还要搭上自己,实在不划算得很。”   步天行竟赞许道:“不错,的确是不划算的买卖。”   秋濯雪心中一紧,面上仍笑道:“秋某可不会做赔本买卖,除此之外,步少庄主还有别的法子吗?没有的话,秋某就走了。”   步天行看着他,忽然笑了开来:“那我倒是真的没有了,看来只能放任烟波客离开了。”   秋濯雪已笑不出来了。   他不但笑不出来,甚至连起身的样子都没有。   “人的心要是这般清楚分明,就不会有那么多当断不断的事了。”步天行淡淡道,“你若舍得走出这扇门,就不会留下与我纠缠了,只因你一直期盼他醒来,期盼着局势变化,期盼能叫你捉住哪怕一点点机会,对吗?”   秋濯雪叹了口气:“我虽知道你是喂不饱的狼,但要我撇下他离开,却是万难做到的。”   这次步天行又将那杯茶放在了他的面前。   “我说过。”他的嗓音轻柔和善,简直不像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少侠,“烟波客,你到底是要喝下这杯茶的。”   “我喝下了,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秋濯雪皱眉道,“只要我一口气没死,你也不敢真杀了越兄,否则就失了筹码。步少庄主,你如何笃定我会饮下这杯茶呢?”   步天行面色自若:“因为我与你不同,我不介意斩断他的双臂,只要他活着,你就不敢动我,可是你同样吗?这样的美景,我并不想见血,我想阁下也一定不想。”   秋濯雪的身躯微微一颤。   步天行又道:“更何况,他是澹台珩想要的人,我不会杀他,最多把他藏起来,直至交给澹台珩为止。无论如何,他到底有活的机会。”   秋濯雪苦笑道:“听起来这条件好像很诱人,若非是催命的劝说,简直叫秋某人听得要潸然泪下。”   步天行亲切道:“人之将死,任何事都值得被原谅,烟波客若要放声大哭,我不会介意。”   秋濯雪到底还是端起了茶,他端茶的时候,手也很稳,甚至面不改色:“可惜了,等不到越兄醒来的时候,秋某本想对他说一句话的。”   “什么话?”步天行殷勤道,“我不介意转达。”   秋濯雪朗声大笑:“纵然天下无敌,也难免要倒在阴谋诡计上,这句话正适合越兄这个笨蛋!”   他的笑声里实在有说不尽的豪气,道不完的爽快,他不但没哭,反而放声大笑,叫步天行不禁变了脸色。   “不过……”秋濯雪目光一柔,望着澄澈的茶水,“谁叫秋某也是愚不可及之人呢?”   秋濯雪的话说得并不快,在这最后的关头,他还在期待转机,期待变局。   无论何时何地,哪怕是这样绝望的境地下,秋濯雪也不会放弃希望。   步天行却不自觉地焦虑起来,他沉下脸道:“阁下还是不要再拖延了。”   就在这杯茶被端起之时,第三个人的声音忽然在这艘小船里响起。   “要他的命,我准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百二十二章   秋濯雪顿时松了口气, 他微笑起来,轻轻放下茶杯。   “看来秋某并不是非要喝这杯茶。”   这次轮到步天行笑不出来,更站不起身来了, 他简直如同一个木头人一般一动不动地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冷汗不知不觉顺着鬓角流下来。   在这个江湖上,武功的确很重要, 却并非是最重要的。   他本来什么都已算好。   可现在所有的筹码忽然都消失了。   只因步天行唯一算错了一件事,他实在没有想到骄傲如越迷津,居然会伪装昏迷。   在越迷津倒下的那一刻, 步天行并非没有怀疑过, 因此他还做了好几手准备来确认, 如果越迷津醒着,本该会反抗。   他这样的剑客, 怎可能容忍其他人解下他的佩剑。   他这样的强者,竟能容忍自己沦入任人宰割的境地。   不要说步天行没有想到,就连秋濯雪都没有想过, 只怕任何人都不会想到的。   见步天行没有说话的兴致,秋濯雪体贴地留给他一些时间来消化这逆转的局势。   他眨了眨眼道:“越兄, 你是否睡得太久了些?”   “步天行谨慎得要命, 下了蛊不算,还封了我的穴。”越迷津冷冷道, “你以为不引起他的注意冲开穴道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吗?好在他武功的确不怎么样。”   步天行:“……”   秋濯雪:“……”   他顿了顿, 从榻上站起身来, 姿势还略有些缓慢, 叫秋濯雪想起小时候所看过的皮影戏, 里头有位大将,也是这样踉踉跄跄, 以显示身形魁梧,气度不凡。   越迷津的模样虽与那大将全无半点相似,但却一样叫人安心。   秋濯雪的脸上不觉溢出笑容来。   越迷津拄着茶几站起,神色颇为不耐烦,又道:“更何况,你的问题那么多,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才问完?”   秋濯雪的神色竟很包容,柔声道:“秋某又没有责备你。”   他们两人说话的模样虽一点儿也不特别,但是神态之中的那种亲昵却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   “看来是我输了。”   步天行缓缓叹了口气,他终于又再站起来了,脸上仍然保持着与秋濯雪再一次见面时的亲切与诚恳。   秋濯雪微笑道:“看起来似乎是这样。”   分明胜券在握,秋濯雪身上的骄傲与自信却倏然收敛,变得平和无比,与往日并无任何不同,半点不见兴奋之色。   他又骤然恢复成波澜不惊的模样,叫人看不出任何心思。   “似乎?”越迷津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秋濯雪诚恳道:“毕竟谁也不知道步少庄主会不会留有后手,就像秋某方才也万万没有想到,竟会忽然跳出越兄这个后手一样。”   越迷津若有所思:“这听起来就是责备。”   秋濯雪凝视着他,目光意味深长,似是默认,又像无奈的纵容,不过比起方才却足够生动。   步天行一时间明白了许多事。   他之前赌得是秋濯雪对越迷津心存愧疚,绝不会舍弃此人,现在才明白,越迷津的分量只怕比愧疚还要更重上几倍。   至于越迷津,世上能撼动他的人本就不多,能叫他毫不设防的更少,能令他悖逆本性的只怕只有秋濯雪一人了。   聚宝盆足以让步天行清楚秋濯雪的风流韵事大多是毫无根据,而隐藏在这夸张精彩的风流之下的半点真情,自也会被轻易忽略过去。   他不知道的事到底还是太多。   这已是极致命的缺点。   步天行泰然自若:“只怕没有,纵然我再有本事,也不能撒豆成兵,如丁流云这般的后手都能被烟波客轻易化解,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秋濯雪正微笑着,他的眼睛如同春天的碧波,温柔而和煦。   许多人曾在这样一双眼睛里得到过支撑与勇气,可是这样一双眼睛对于敌人而言,未免就显得太傲慢,太可畏。   你的敌人若拥有这样的眼睛,就意味着他不惧怕任何事,甚至不惧怕你。   步天行知道他正在等待自己给出答案。   这答案必然也决定了结局。   步天行是个聪明人,秋濯雪也是,他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不会轻易杀我,你只会带我回去,将我交出去,其实不用别人,单单是唐轩就不会放过我。”   秋濯雪平静道:“这本是你应得的。”   “可是你心中始终在犹豫。”步天行道,“只因你觉得我父亲实在无辜,世人虽常常说祸不及妻儿,但是儿子做错了事,人人都觉得是父母的过错。”   秋濯雪低声道:“你若孝顺,本不该令步庄主……”   步天行淡淡一笑:“若是我今天能成功在此杀了你们,他就不会蒙羞,说不准还会成为武林盟的第一任盟主,令万剑山庄之名传遍天下。”   秋濯雪淡淡道:“你只可惜自己棋差一招吗?”   “难道不是吗?”步天行冷冷道。   “莫非你以为唐门主当真对你毫不怀疑?你难道真的只差了一招?”秋濯雪轻轻叹息了一声,“你可知我为何要将那些猜测,那些怀疑大庭广众地说出来,难道我不知道有人在听?”   步天行微微变了脸色。   “群雄之中,纵然有些人的反应慢一些,可他们也许能想到秋某想不到的东西,看到秋某所看不到的地方。”秋濯雪静静望向江水,“你杀害江海士,想必是他连日思索,亦察觉到了聚宝盆的可疑,你令赤姑娘与萧少侠昏迷不醒,想来也是捉住了你的马脚。”   步天行的脸色终于绷紧:“不错。”   “这可不叫棋差一招。”秋濯雪平静而冷淡地阐述事实,“步少庄主,这叫做漏洞百出。纵然我死,你的阴谋迟早有一日也会被他人揭穿。”   步天行的脸忽然阴沉下来:“若我赢了,这些人本都不是什么难题。”   秋濯雪却笑起来:“可惜你输了,步少庄主,已成定局的事,何必再回头惋惜,还是多想想它的好处吧。”   这本是步天行之前说白天南时的话。   步天行冷冷道:“原来烟波客也有口舌这般锋利的时候。”   越迷津忽然插口:“能说会道又不只是恶人的本事。”   秋濯雪:“……”   步天行:“……”   步天行的喉咙倏然抽紧,方才是秋濯雪在竭力拖延时间,现在却轮到了他。   这艘小船本是为了避免暴露任何秘密才行驶到水中,偏偏如今成了困住他的绝境,步天行实在想不出任何脱身的计策来。   他本很年轻,本有无限的未来,却被他自己葬送了。   “我知道,你现在不杀我,还为了赤红锦与萧锦瑟的命。”步天行的表情忽然狞烈起来,“是不是?”   秋濯雪没有说话。   步天行忽然大笑起来,他好像又开始有些得意起来:“看来这杯茶,总该有一个人要喝的。”   他忽然端起了那杯茶,一饮而尽,连手都没有抖。   毒发作得更快,几乎已下肚,步天行就变了脸色,整个人都已软下去,甚至带倒整张小几,他望着秋濯雪,嘴唇颤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话来。   鲜血已自步天行的七窍之中流出。   在生死的这一瞬,步天行的得意与猖狂终于全部粉碎,变作对死亡的恐惧与无助。   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他半跪下来,轻轻握住了步天行伸出的手。   步天行的身体颤了颤,忽然流下一滴泪来,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剩下满口鲜血。   那些血也如泪一般,止不住地流淌着。   那紧紧抓着秋濯雪的手,骤然松了开来。   “没想到他居然有这般勇气。”越迷津忽然道。   秋濯雪摇了摇头,叹息起来:“错了,他不是有勇气,他是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什么意思?”   “他将所有人的性命都不当做一回事,连自己的也是。”秋濯雪淡淡道,“他给予过很多人死亡,便也以为给予自己是一样简单。他轻蔑他人对死亡的恐惧,便以为自己毫无畏惧。”   越迷津皱起眉头:“我不明白?”   秋濯雪慢慢站起身来,他静静望着地上的尸体,那神情仍然平淡祥和:“人人都怕死,只因他们还知道自身的重要。步天行虽很聪明谨慎,但心智并不成熟,他输给我已是难以忍受,他一定要让我后悔莫及,因此才心甘情愿地赴死。”   “然而死……死又岂是如此简单的事……”   秋濯雪说这些话的时候,飘然柔丽,模样似辽远的月光,给予人难以捉摸的感觉。   越迷津想。   正是因为如此,即便早已冲破穴道,他也静静地没有出声。   当专注的目光停留在身上时,纵然越迷津没有睁开眼睛,仍能感受到其中浓烈的情意与担忧,令他的心脏砰砰狂跳。   秋濯雪会饮下那杯茶吗?   那些攻心的言语被巧妙编织好时,在你来我往之间,越迷津却只能感觉到情感令躯体骤然变得颤栗。   他不能否认,自己有一瞬间期待秋濯雪被逼至绝境,做出惨烈的选择,更决绝,更撕心裂肺,并非是潜藏在蜜语之下,柔情之中。   渴望生死决战的剑客,放下剑,低下头,期望得到的回报是一腔热血,而非精湛巧妙的言辞。   这是越迷津永远无法做到的事,他不愿伤害秋濯雪,自然无法得到答案。   步天行则不同,他毫无怜悯地扯破智者无懈可击的皮囊,紧握弱点。   逼得秋濯雪只能做出再愚昧不过的选择。   人心若是能用利益来切割,它焉能变得如此动人,如此美妙?   然而真正得到答案的那一瞬间,越迷津却又觉得心头涌动得并非只有喜悦。   父母不曾选他,无为子也安心撇下他离去,过往的武林更不曾相信他,就连当年秋濯雪同样不是为了他而来的。   被抛下对越迷津是常态,被选择反倒成了意外。   秋濯雪选他,他固然欢喜。   可是秋濯雪如此选他,却也令他感到一种油然而生的恐惧,这个人对他竟然真有这般浓烈的情意。   他是否辜负了?   越迷津的面色虽正常,但耳朵上仍残留兴奋的余红,与此同时,一种复杂的愧疚感悄然出现,啃噬内心,令他忍不住狡辩了几句。   秋濯雪必然已经看穿,只是没有提。   正如秋濯雪看穿步天行的这一瞬间,仍慷慨地给予这恶人在世间最后片刻的安宁,未将他抛入被厌憎与仇视的深渊。   越迷津试图弥补,他与秋濯雪一同走到船头,淡淡道:“你方才说澹台琼的时候,提到了人尽可夫。”   秋濯雪“嗯”了一声,耐心等待。   “那你呢?”越迷津问。   “我?”秋濯雪先是迷茫,随即恍然大悟,不由调侃,“难道越兄是想问秋某是不是人尽可夫?”   人尽可夫一词,虽没有淫/邪之意,但传到后来,意思也已大不相同。   他这句调侃,便显得暧昧。   越迷津皱眉:“我的意思是,这句话对你本也一样,你不该为了我做这种事。”   他说这话是真情实意的。   “不错。”秋濯雪似察觉这份认真,很快微笑,“只是,谁叫我只中意迷津呢。”   秋风微带一丝寒意,吹拂起越迷津的衣摆,他望着粼粼湖面,轻声道:“不过,你选我,我很欢喜。”   “你无事,我也很欢喜。”秋濯雪柔声道,“我实在想不到你竟会这么做。”   越迷津倒是很平静:“你手上根本没有证据,倘若不这么做,我想等我把步天行抓到众人面前的时候,他一定会突然毒发。”   秋濯雪忍不住笑道:“不错,确实有此可能。”   越迷津沉默片刻,淡淡道:“只因我被人冤枉的次数实在不少,他们的手段总归都是差不多的。”   秋濯雪忽然笑不出来了。   “更何况,你不喜欢我随意杀人,不是吗?”   秋濯雪不知该说什么,他一瞬间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能竭力压抑住心中暗涌的情潮。   越迷津也没有说话。   在过去的七年里,越迷津时常会翻来覆去地做几个相似的梦,有些是初遇时的场景,有些时两人逃避追杀时的场景,最多的是慕花容来见秋濯雪时的梦。   有时候他在房内,有时候他在房外,有时候他哪里都不在。   他总是希望听见秋濯雪说:“那是我认识的朋友,越迷津。”   可是响起来的却总是慕花容低哑的嗓音:“外头那倒霉的小子就是你为了药找上的帮手?你倒是为他惹下个不小的麻烦,划得来吗?”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这个梦了。   越迷津想,以后不会再有这个梦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百二十三章   金秋的白昼远远短于炎夏。   当小船行驶到岸边的时候, 夕阳已悄无声息地降临,将红枫映照得更为萧瑟。   秋濯雪用水打湿了手帕,细细将步天行脸上的污血擦去, 这张年轻的面容上只剩下对提前凋零的不甘与绝望。   当二人带着步天行的尸体往回走的时候,步渊停已经等在落花庄外的树下了。   唐轩等人当然也在,不过他们离得要远一些, 只是这点远对于习武之人并不算什么,每个人当然都看到了步天行的尸体,所有人的脸色一瞬间都变了。   唯独步渊停的神情没有变化, 仿佛他早已猜到这个结果。   他的脸上只剩下寂灭。   这简直不是一个活人应该有的神态。   秋濯雪不知道应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 世间最苦的是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何忍当着刚刚丧子的步渊停的面,对着众人宣布步天行的种种恶行。   一个人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时, 要付出代价的往往不仅是他自己。   步渊停却先开了口,他没有自秋濯雪的手中接过尸体,而是伸出已有些苍老的手, 轻轻抚摸过步天行的脸庞。   “天行从小就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步渊停的声音沉稳而平静,眼中却已溢满泪水, “他母亲早逝, 我忙于山庄,对他常有疏忽, 心中颇为愧疚。”   秋濯雪没有说话。   “他七岁时喜欢上下棋, 我便每月抽出空来, 与他下两次棋。”步渊停轻轻地撩过那些凌乱的碎发, “刚开始, 他总爱悔棋,可惜他进步得太快, 快到我都不是他的对手,于是他不再悔棋,也不允许他人悔棋。”   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   步渊停凄凉一笑:“我本以为这是好事,男子汉大丈夫,本就该承担自己的所作所为,纵然他是万剑山庄的少主,纵然他天生就比别人多几分悔棋的机会,也不应当逃避。”   秋濯雪不忍道:“他的确没有逃避。”   “何必安慰我,他只是太过有恃无恐,不明白死是真正落子无悔的事。”步渊停道,“他进步得太快,赢得太多,便忘了悔棋时的不甘。”   秋濯雪心中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步渊停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他小时候常常利用自己的聪慧设计旁人,叫他们吃个大苦头。其实他不过是侥幸,却以为自己凌驾于这些人之上。”   秋濯雪轻轻叹气道:“其实……其实步少庄主的确聪明非常,就连秋某都险些……”   “只可惜他走偏了路。”步渊停摇了摇头,打断他道,“只可惜他有才无德,这点小聪明没用在正途上。”   秋濯雪可以对步天行说出任何话来,可要他对这丧子的老者说出恶语,实在千难万难。   他只是黯然地将步天行的尸身交给步渊停。   步渊停的身体似乎都在颤抖,他将步天行紧紧抱住,高高举起一只手来,神色终于愤怒起来,看上去几乎立刻就要崩溃了一般。   最终那巴掌只是轻轻落下,落在尸身的肩膀上,步渊停将步天行紧紧搂在怀中,终于跪倒尘埃之中,泪流满面。   秋濯雪不再多看,而是往前走去,倒是越迷津频频回顾,他皱起眉来道:“你真的认为步渊停一无所知?我听他的口吻似乎不像。”   “纵然是父子,也有难以开口的话。”秋濯雪低声道,“若他真有参与,来追杀我们的就不会是聚宝盆的杀手,而是李剑涛了。”   越迷津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实在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越迷津皱眉道,“步渊停似乎并非全无了解,为什么会什么都不做?”   秋濯雪微微笑了笑:“一听就知道越兄小时候一点也不调皮捣蛋。”   越迷津冷漠道:“这与我小时候有什么关系?”   “无论孩子如何,在父母眼里总不是大错。更何况步天行生性谨慎聪慧,他纵然犯了大错,也必定会自己收拾好烂摊子,步庄主只能看到孩子的聪慧,又如何能看到他的心?”   秋濯雪顿了顿,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可是他心中也许隐隐约约是有些感觉的,只是不愿意去想,谁也不愿意去想自己孩子的坏处,不是吗?只要他解释两句,父母总是愿意相信孩子的。”   “就连我第二次见到步少庄主的时候,他那般诚恳地认错道歉,连我都不忍去责备他的鲁莽,更何况步庄主。”   “然而……除了步天行的父亲之外,他还是万剑山庄的庄主。”   秋濯雪忽然感觉有些惆怅。   如果步渊停只做步天行的父亲,也许他与越迷津现在要对上一个胡搅蛮缠的发狂武者,要对上一个饱受丧子之痛的父亲。   那样的话,虽然麻烦,但心里总还是轻松些。   秋濯雪从未怕过麻烦。   偏偏步渊停不但要做步天行的父亲,还要做万剑山庄的庄主。   越迷津道:“其实仔细想想,步天行倒也的确有些了不起,欺骗丁流云,戏弄唐轩,甚至将他的父亲蒙在鼓里,所有人都被他骗得团团转,只不过他这人实在……”   他嗤笑了一声。   秋濯雪倒很平静:“这也寻常,聪慧与人的品格本就毫无关系,甚至一个人为人到底如何,与他的身份、地位、成就都没太大的干系。出身高贵之人,品性未必高贵;聪慧之人,也不尽然就是高洁之士。”   “起码你是如此。”   秋濯雪一怔,随即莞尔:“你今日的嘴好甜。”   越迷津并没有理会这句调笑,而是缓缓道:“不过天底下只有一个秋濯雪。”   “这句更甜。”   这时二人已走得近了,天尘道人远远看着,不胜唏嘘,奇道:“怎么回事,你们两个人都保不下步天行来吗?”   秋濯雪神色黯然,看着波澜不惊的唐轩道:“看来唐门主已猜到了内情。”   “看到步天行的尸体到此,步渊停显然早有预料,你们又无悲痛之情,我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唐轩的神色看起来有些复杂,“我终日打雁,却没想到有一日竟叫雁啄了眼睛。”   萧德长叹了一声。   天尘道人不解其意:“什么情况?”   “哼,他在我面前藏拙,我居然以为他就是真的拙。”唐轩冷笑了一声,“步天行演得很好,好到我都被骗了过去,我竟然唯独没有怀疑他。”   天尘道人听出言下之意,活像被人抽了一鞭子般跳起来,哆哆嗦嗦道:“你……你的意思是?”   “不错。”唐轩淡淡道,“他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幕后主使。”   “是他。”天尘道人瞠目结舌,“怎么会是他!可是……可是……”   萧德轻轻叹了口气道:“他是万剑山庄的少庄主,血劫剑的受害者,当然谁也不会想到他,可又能有谁,比他做起事情来更不叫人怀疑,更方便呢?”   其中详细,萧德与唐轩虽还不算太清楚,但大致经过都已知道,稍一联系,大致便都明白了。   天尘道人动了动嘴唇,忽然叹气道:“这么说来,莫非步渊停他……”   “步庄主并不知情。”秋濯雪摇了摇头,将当年澹台与步家的关系告诉众人后,又将整件事简单重整了一番,“这件事说来,还怪阴差阳错的,秋某竟都牵涉其中,想必诸位还记得七年前的浮萍山庄,当年万毒老人的阴谋被越兄粉碎后,他仓促逃离,被步少庄主所救。”   唐轩冷哼了一声:“他要遇到的对手不少,更何况聚宝盆也需要钱,毒自然是天底下最方便的东西。”   萧德无奈道:“唐轩,这种气也有必要争吗?”   “五年前,步天行借澹台珩铸剑之心与沈二娘子的好胜之心,为他二人牵线搭桥,引起了血劫刀惨案。”秋濯雪沉声道,“自那之后,万剑山庄名声大噪,血劫刀的威名也流传武林之中。”   天尘道人皱眉道:“如此说来,这就是澹台想重归武林的第一步了,可之后为什么又等了五年呢?”   “其实未必是步天行想等五年。”秋濯雪叹息道,“不知诸位可还记得,万毒老人先前为越兄所杀。”   唐轩忽然笑了一声:“不错,我想这一定打乱了步天行的许多计划,还耽误了不少事,加上他为人小心谨慎,生怕再出意外,便干脆借助血劫剑将自己也设计入局。”   萧德叹息道:“有了血劫剑这个理由,他要追查什么,出现在哪里,参与任何事,都方便得多了。”   “第二步想必就是玉邪郎。”唐轩揉了揉眉眼,“他本是打算自己制造一个机会让我们聚集起来,没想到步渊停竟会将血劫剑托给秋濯雪,而秋濯雪又再度丢失。结果谢未闻今年开英雄榜,正好送上了一个天赐良机。”   天尘道人砸吧了一下嘴巴:“这么说来,当时他就是故意要引我们互相怀疑,牵扯当年旧事,互相消耗。”   “而且,他骗到了丁流云与我一决生死。”唐轩眯起眼睛,“我与丁流云一死,他暴露的嫌疑又小几分,且唐门与霹雳堂必乱。偏偏丁流云又是个认死理的性子,寻常道理根本讲不通,若非烟波客的面子,只怕现在早随了他的心意。”   天尘道人摸了摸下巴:“说来也是,丁流云居然能卖烟波客的面子,这事儿还真是怪蹊跷的……”   唐轩与萧德目光一对,打断了天尘的话:“这倒不重要。”   他们虽对此事都有些好奇,但人各有秘密,谁也不想挖出烟波客的秘密,谁知道下一个被挖的会不会就是自己的秘密。   萧德道:“即便不成,要杀丁流云,我等也要耗损不小,他手中握有聚宝盆,又清楚我们等人的伤势,想从中再各个击破,简直轻而易举。”   天尘道人喃喃道:“可是,可是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唐轩冷笑,“你认为呢?”   天尘道人一时哑然。   权力,地位,如果步天行此计能成的话,万剑山庄无疑会成为江湖上第二个武林盟,完成当年宁九思都不曾做到的事。   众人忽然都安静了下来。   他们所有人都见过步天行,也都认识步天行,这个风度翩翩、潇洒无比的少年郎,还带有一点稚嫩的意气风发。   谁又能想得到这年轻皮囊之下,竟有如此的隐忍,如此的耐心,却又充满了狡诈与恶毒。   众人皆感到一阵后怕。   这让秋濯雪又忍不住想起了步天行死时的模样。   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一个人若有了极大的本事与权力,不单单是他自己,往往也会令他人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想象。   步天行正是这样的人,他虽卑劣,怯懦,但尽数笼罩在他聪慧谨慎的外皮之下。   又或者说,正是因为这种早慧,与万剑山庄少庄主还有聚宝盆的主人这两重身份,令他无法“成长”,愈发居高临下,以至于到最后甚至连自己都不曾看清。   他虽了解别人,但却未必了解自己。   因此他才会在死的这个瞬间,才终于感觉到自己的恐惧。   秋濯雪轻轻叹了口气,他不想再提这件事,因此问道:“对了,赤姑娘与萧少侠好一些了吗?”   萧德摇头道:“古大夫来了之后,说这是蛊虫之症,开了几张方子,却都不见效,现在还在翻书呢。赤姑娘似乎还在昏迷,不过我家那小子情况的确好了些,之前还醒了一会儿,喝了点汤水,又很快睡下了。”   难怪萧德的神情放松了些。   秋濯雪眉头紧锁,很快下了决断:“古蟾大夫的医术再是高明,于蛊毒一道到底研究不深,蛊乃活物,太过百变,只怕越拖中毒越深!若萧大侠愿意,你我同去说服赤门主,带他们前往墨戎求医。”   萧德眼睛一亮,喜上眉梢:“是了,我差点就忘了烟波客你在墨戎还有一位蛊术高明的蓝颜……”   秋濯雪:“……”   萧德硬生生止住了话,强扭道:“我是说,还有一位蛊术高明的朋友。”   唐轩道:“萧锦瑟这小子倒也罢了,托给烟波客倒也容易,只怕赤门主那儿不好说,赤姑娘毕竟是个女孩子,他怎敢轻易托付。”   眼下事情虽解决,但却不知有多少后续还要处理,赤门主自己根本走脱不开身。   天尘道人道:“都什么时候了,性命为重,走,我们同去与他说,再说了,女儿是他的女儿,要是他真冥顽不灵,那咱们也已尽力,怪不得任何人。”   “也罢。”唐轩沉思道,“道长,你与萧德都跟赤门主有些交情,你们随去说就是,步渊停这儿我来打点。”   众人话毕,各自分头行动。   秋濯雪等人才赶至落花庄门口,忽听见远方马蹄声响,急遽而至,向着他们奔来。   众人望去,只见两骑前后奔驰而来,速度飞快,就在前面那匹奔马几乎扑上众人时,那马忽被扯住缰绳,长嘶一声,悬蹄而起,硬生生侧开了方向。   马上骑士不等它停稳,猛然跳下身来,直奔秋濯雪而来。   萧瑟微微色变,喝道:“什么人?”   秋濯雪却是面露喜色,迎上前去:“阿衡,你怎么……”   他话还未说完,人已被伏六孤双臂一揽,紧紧搂在怀中,秋濯雪见着他也十分欢喜,正要再说话,又忽然被他扯开。   还没等秋濯雪反应过来,伏六孤的一只手已在他身上拍了四五下,拍得他险些岔了气。   “濯雪!”伏六孤神色稍稍放松了些,“看来你也没什么大事嘛!亏我从藜芦那儿知道象征你的那条相思蛊死了之后,直接就从墨戎冲了出来,还把他也揪了出来,想着要是还有口气,说不准死马能当活马医,再不然也得赶上给你收尸报仇,结果你看起来倒比我还精神!”   他本是忧心忡忡,可看到秋濯雪安然无恙后,语气越发放松起来,到最后便几乎有些口无遮拦了。   相思蛊?   天尘道人跟萧德的脸不由得扭曲了一下。   “我倒是快被你拍出内伤了……”   秋濯雪无奈道。   另一骑来得较缓,并未靠近众人,只是单骑停在树下,不远不近地等待。   藜芦不曾下马,而是居高临下地扫过众人面容,见着越迷津对他怒目而视,平静地转开了脸。   作者有话要说:   骑士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西方骑士,是骑在马上的人。   相思蛊这个实验之前在墨戎是提到过的2333不知道多少人还记得。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百二十四章   房间内的气氛有种微妙的焦灼。   起码对天尘道人与萧德来讲是这样, 他们二人正如门神一般站在房间的两侧,看着藜芦坐在萧锦瑟的身旁。   墨戎前来的客人有一双石雕般的眼睛,不似古蟾那般, 对待病人充满关怀,也没有寻常医者对奇症的兴奋之情,沉沉冷冷, 看不分明,浑然不似活人。   这样一个人,说出任何结果, 都不足为奇。   萧德几乎有些紧张起来。   “原来是这样的东西。”藜芦检查一番后忽然说道, 声音轻慢, 眉目清冷,“哼, 再这么多治两日,就可以埋了。”   他捏开萧锦瑟的口,将手指探入咽喉之中, 不过片刻就夹出一只通身发红的丑陋虫子,形如肉瘤一般, 正在指尖挣扎扭动, 仿佛随时就要爆裂开来,看起来令人作呕。   藜芦神色仍然平静, 只向伏六孤伸手:“拿来。”   “你不是要养吧……”伏六孤露出嫌恶表情, 不过仍是听话地在身上摸索片刻, 找出个小小的竹筒来递过, “这东西很厉害吗?”   藜芦道:“也许。”   他语焉不详, 脸上终于露出半点兴致来,叫人不寒而栗。   与一心扑在爱子上的萧德不同, 天尘道人独身至今,目光反倒疑虑地在几人之间转来转去。   江湖上的传闻,大多他都听说过。   姑且不谈信是不信,不过天尘道人看得出来,墨戎的风气跟中原一定大有不同。   就算撇开秋濯雪不提,连伏六孤跟这位藜芦大夫看起来都有些怪怪的!   萧德忙上前问道:“这位公……先……大夫……这位朋友,敢问犬子可是好了?”   “虫子已经取出,至于消耗的精血,就要靠日后补养。”藜芦道,“我不过止损,不能帮忙复元。”   伏六孤较他亲切许多,立刻补充道:“就是已经没事了,只是这虫子□□血,他现在还太过虚弱,你找人抓些温补身体的方子,喂点鸡汤参汤的,等气血恢复,包他就跟往日一样活蹦乱跳了。”   “原来如此,多谢。”萧德感激至极,忍不住一拱手,又忍不住问道, “不过,这样就好了吗?会不会落下什么……”   只是他到底还有些顾虑,就连神医古蟾都头痛至极的病症,真就这样随手打发了吗?   “不会不会。”伏六孤拍着胸膛道,“蛊虫这种东西啊,被吃空就神仙难救,没被吃空就还勉强回得来。”   萧德:“……”   天尘道人:“……”   秋濯雪:“……”   蛊虫岂是如此寻常之物,藜芦的目光淡淡扫过伏六孤,仿佛在看一个拙嘴笨舌却又试图解释的愚钝学生,半带无奈,半带宽容。   秋濯雪只得咳嗽一声道:“萧大侠放心就是了,既藜芦大夫也说了,往后固本培元就是了。”   还没等萧德反应,门外就听得脚步声急,原来是古蟾健步如飞地冲了进来,看他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双手一开大门,四下观瞧,声如洪钟,倒有几分不知老之将至的意味。   “那会蛊道的大夫在哪里?”   藜芦头也未抬,秋濯雪知古蟾好医,对蛊道颇为好奇,只是苦于没有门道,便下意识目光一转,忽然微笑道:“这位老人家就是之前秋某所提到救治双生男婴的大夫。”   “嗯?”藜芦眉毛一挑,“我怎么记得,你说是自己所遇到的病例?”   秋濯雪面不改色:“秋某亲眼所见,帮古大夫打过下手,有何不对吗?”   “你倒是一如既往。”藜芦轻笑起来,“也罢。”   而这时候古蟾正被心急如焚的萧德抓过去,又为萧锦瑟诊治了一番,大惊道:“还真好了?这脉象正常了!”   他惊诧地看向藜芦,忽然跳起来,一把抓住藜芦:“你跟我走!还有一个病人,我要看看你是怎么治的!”   藜芦目光一沉,伏六孤怕他起性子,忙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走吧走吧,我也一起去。”   藜芦:“……”   几人吵吵嚷嚷,推推搡搡地走了,萧锦瑟又才转危为安,萧德自然放他不下,留在房中,秋濯雪与越迷津也不好打扰,一同退出。   挤得满满当当的房间转眼间就走了个精光。   秋濯雪跟越迷津才回房歇上一会儿,又很快有人来请,说是赤姑娘已经醒了,特意请他过去一叙。   来的还是个赤火门的弟子,神态格外愤愤不平,活像秋濯雪偷摘了他家的花。   秋濯雪若有所思,还是披上外衣跟随而去。   越迷津之前强冲穴道,到底有些不适,就没有一道跟去。   等秋濯雪到了赤红锦房外,只见众人都坐在外头,见着他一来,皆是神态古怪,却是谁也没有说话。   秋濯雪甚是莫名其妙,他推门入内,只见赤门主大马金刀地坐在窗边,冷哼一声道:“小锦儿说有事要跟你谈!”   险些丧命的爱女一醒来,忽然要找一个男人,不管是什么理由,做父亲的心里当然不太舒服。   古蟾与藜芦都不在房内,想来是到别处辩论医理去了。   床榻之上,赤红锦模样消瘦,面色略显黄态,憔悴不少,正微微睁着眼,虚弱道:“秋大侠,请你到这儿来。”   床边放着一把胡凳,应是之前赤门主坐的,他这会儿让出位置,心中老大不在意,面上虽装作不在意的模样,但仍是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秋濯雪坐过去,赤红锦病容犹存,身体轻轻颤抖,他便柔声问道:“赤姑娘,你有什么话,好些再说也不迟啊。”   “不。”赤红锦摇摇头,她轻轻吸了两口气,似是提不起劲来,一字字慢慢道,“你……你要提防步天行……我……我没证据,可是……”   她说得痛苦,断断续续,似是一口气喘不上来。   赤红锦忍不住咳嗽起来,她虽察觉到了步天行的嫌疑,但是并没能人赃俱获,反倒自己被下了毒,如此危急关头,她却帮不上忙,也不敢打草惊蛇,免得被步天行反咬一口,唯一能想到的人就只剩下了秋濯雪。   因此她才醒来,就要弟子去请秋濯雪过来。   秋濯雪柔声道:“我已经找到证据了,你不必忧心。”   赤红锦一怔,眉目骤然一松,脸上露出甜笑来:“是吗?好……好,那萧……萧公子,他真好了吗?别哄我。”   她脸上流露出愧疚与关心来:“他是,是受我的牵连。”   秋濯雪点头道:“他也已好了,只是现在仍在休息,不能来见你。”   “那倒不用。”赤红锦忍俊不禁,她蜡黄的脸上终于显露出光彩,气息虽仍然短促,但看上去已经放松了不少,“对不住,我……我到底没帮上什么……”   “你已做得很好了。”秋濯雪柔声道,“做得很好,很好。”   赤红锦微弱地点了点头,忽然不说话了,她缓缓闭上眼睛,已经偎在枕头里沉沉睡着了。   其实她本不该在这个时候醒来,只是有一口气支撑着这个女子必须清醒,因此蛊虫一去,她就凭借着这口气清醒过来,只为了告诉秋濯雪这件事。   秋濯雪的心忽然感到一阵温暖。   不过他很快就被面色发黑的赤门主赶了出去。   秋濯雪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越过众人的视野,独自走向中庭,他走得很慢,却很轻松。   太阳此时早已落山,落花庄内点起了一盏盏灯笼,秋濯雪踮起步子,追捕着地上摇晃的树影,像是小时候无事可做时的样子。   因为他忽然想起很小很小时的一件事。   那时候他们路过一个地方,正是三月清明,宁九思携着他的手去访一座无人祭拜的孤坟,他只是站着,看着娘亲慢慢扫去落叶尘埃,又将本是买给他吃的甜糕放在坟前。   他很好奇,就问墓里的人是怎么死的,宁九思就说:“他为了救人,中了坏人的计,所以死了。”   小小的他噘着嘴,模仿爹的口吻道:“他虽是个好人,但中了计,那就笨得很。”   宁九思并没有动怒,只是轻轻摸着他的头:“娘没能救下他。”   她的话语之中,有许多复杂的情感,令当年的秋濯雪全然无法明白,然而如今,他忽然一瞬间明白了母亲当年心中是何等的悲痛,于是在此时此刻感到了相等的庆幸。   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有同等的聪慧,同等的运气,甚至是同等的实力,可有一样东西却是相同的。   正如杨青挺身而出,正如赤红锦不畏艰辛,正如萧锦瑟从未迟疑,他们虽全然不同,但又出奇得相似。   赤姑娘与萧少侠已好起来了,他们眼下固然还很虚弱,可终究会恢复如初。   哪还有比这更好的消息。   当秋濯雪笑眯眯地往回走时,正撞上了从房里出来的伏六孤与藜芦,看来是为越迷津取出体内蛊王。   秋濯雪倒是很客气,含笑道:“此番要多谢藜芦大夫了。”   藜芦淡淡道:“不必,我本也就只是想借你们试试他们的本事,看来我还是高估了他们。”   伏六孤的脸顿时一僵,急忙手舞足蹈地挤进来:“啊哈哈哈哈他的意思是说,我们在千里之外,到底很难帮上忙,有一点力量算一点,真帮不上忙就来为你报仇。”   “阿衡,你如今已拖家带口,还是不要整日想着为我报仇了。”秋濯雪知情识趣,玩笑带过,“我生怕哪天会是雪蚕与赤砂千里迢迢的来找我。”   伏六孤嘿嘿笑了两声道:“总之我们先走了。”   他说着,连拉带拽地把藜芦扯走了。   房内的越迷津正沉思着凝视着手心里的伤口,一瓶金疮药与一卷药布明晃晃地放在边上。   “在想什么?”秋濯雪极自然地接过药布,为他包扎起来,眉梢溢着喜色,略带促狭地调侃道,“还在生藜芦大夫的气?想打他一顿?”   越迷津摇了摇头:“不是。”   “不是?”秋濯雪道,“那在想些什么?”   越迷津沉声道:“我想不通,当初步天行中蛊绝非伪装,否则我不可能看不出来。”   “我前往万剑山庄之前,明姑娘就已认识慕容多日,他们担心的本就是我会从中作梗。”秋濯雪慢悠悠道,“你说步天行怎敢不真的中蛊?纵然瞧不起越兄,也不该瞧不起我才是啊。”   越迷津瞪了他一眼,又问道:“那他怎么笃定我不会杀人?”   “一来,你与他已经约战,那般情况下杀他后,你还能与李剑涛切磋吗?二来,我同样在。”秋濯雪笑盈盈地看着他,“我身上还很可能藏有压制蛊虫的花粉,即便我没有花粉,总还有一身武功吧?”   越迷津眉毛皱得更紧:“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他过来就只是为了非礼你?”   秋濯雪实在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几乎笑倒在桌上。   “你啊你,到底在想些什么?”秋濯雪笑了一会儿,慢慢敛起神态,“他放出风声,本就是为了引诱你去盗血劫剑,哪料你没有上当。此后他便故布疑阵,你为了李剑涛之约,必不会伤他性命,而他发狂乱舞,你必要怎么做?”   “先去了他的兵刃。”越迷津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他知道与我的差距,他是要我去握血劫剑!”   “不错,当日柳枫剑客被杀,我们不就谈过此事。”秋濯雪叹气道,“剑客对宝剑,犹如吝啬鬼看见珠宝,色胚看见绝世美女,总难免有几分蠢蠢欲动。”   “可是……”   “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计划,既有可能,就值得一试。”秋濯雪微笑道,“最好的情况,当然是越兄夺剑后发狂,正巧我试一试花粉奇效,那么众人前来时,看到的就是步天行虚弱倒地,越迷津却欲对烟波客施以强/暴了。”   越迷津呆滞半晌。   “在大厅之中,你我似有前仇,而我显然对你心怀愧疚。”秋濯雪不紧不慢道,“血劫剑一脱手,他必然恢复正常。我若真对蛊虫略知一二,花粉一出,也要因为你这疯举与你反目;而我若一无所知,不过巧合而已,血劫剑易主,有我为他抵挡。”   而越迷津本就凶名在外,加上柳枫剑客的教训在前,群雄见他拿到血劫剑后必然不会留情。   步天行根本就不准备履行剑约,他用血劫剑请了一群人来,是为了让这些人来围杀越迷津的。   他武功虽不怎么样,但借刀杀人这一招,却委实用得不错。   越迷津忽然道:“说书人讲得倒是不错……他的计划虽然不错,但运气实在不怎么样,任何事在发生时总有无数变化。”   步天行自然想不到,事情发生后,越迷津满心只想着秋濯雪的安危,连血劫剑看也不看一眼。   “不错。”秋濯雪淡淡道,“即便什么都不能成,步天行也可以借此机会先洗清自己的嫌疑,其他的自可再徐徐图之。”   越迷津忽然又道:“不对,那要是你拿了血劫剑,怎么办?”   “唔。”秋濯雪沉思道,“那不是更好?趁机除去秋某这个不速之客?倒也不亏。”   越迷津:“……”   越迷津沉默了下来:“唐轩虽讨人厌,但比起他来,却也算得上和善。”   秋濯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百二十五章   步天行一事, 自万剑山庄起,由落花庄终。   其中坎坷曲折,阴差阳错, 自然不必多说,心神放松之下,秋濯雪今夜难得睡得极深极沉, 一夜无梦,也很难得睡晚了一些。   他是被伏六孤吵醒的。   伏六孤隔着被子一把打在他腰上,愤愤不平道:“我为你殚精竭虑, 连马都跑死好几匹, 今天我要走了, 你居然都不起来送我!”   “昨日不是才吐了白沫。”秋濯雪被阳光照得一皱眉,睡眼惺忪道, “怎么今日就死了?”   “马在昨天吐的白沫,今日死了,有什么不对?”伏六孤振振有词, 又去拿他的衣服,“快起来送我。”   秋濯雪已坐起身来, 接过衣物, 好笑道:“怎么还有逼人送行的。”   伏六孤一撇嘴:“今日你不就见着了?快点梳洗打扮,别偷懒耍滑。”   他说完话就出门去了, 秋濯雪无奈摇头, 只得起身来, 漱口后才走出门去, 只见着古蟾居然也收拾了行囊, 正背着个小包袱站在藜芦旁侧念念不休。   秋濯雪惊道:“古老,你去哪里?”   古蟾本被打断, 心情不爽,转头来看是秋濯雪,顿时眉开眼笑:“我随他们两个小娃娃捉虫子去。”   秋濯雪无奈道,“古老如何前去?”   古蟾“嘿”了一声:“现如今赤家小妹跟萧家小子都已大好,调养身体这事儿,随便请个郎中都能做,又不独我,这儿已经用不上我了,怎么不能去。”   秋濯雪知他误会,笑道:“我非是这个意思,而是墨戎不容留外人。”   古蟾浑不在意,挥了挥手:“外人外人,医者父母心,哪能算得上是外人,更何况伏六孤都去的,我与他同住就是了。”   秋濯雪心道:“怎么在口头上占这便宜,更何况,你要是与他同住,只怕有人要不答应。”   还没等他开口,伏六孤牵住鞍辔,笑道:“古老倒来占我便宜。”   秋濯雪见他口中意思并未拒绝,颇为惊奇:“墨戎规矩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墨戎湿热,请个大夫去给他们瞧瞧,又有什么不好。”伏六孤不以为然,“互通有无嘛,墨戎虽封闭,少请外客,但也不是迂腐之辈。”   “看来倒是我不知变通了。”秋濯雪想了想,又道,“怎么走得这么急?”   若非昨日伏六孤与藜芦及时赶到,墨戎路途遥遥,赤姑娘与萧少侠又中蛊极深,只怕挽救不及,现在秋濯雪想起来仍是一阵阵后怕。   大恩未谢,旧友重聚,本该多留些时日才是。   “如你所说,家中只留两个混世小魔王。”伏六孤深深叹气,“出来这么久,不知道他们两个有没有将家拆了。”   古蟾的好奇心总是很重,他下意识看了一眼秋濯雪,又看向伏六孤:“原来你是在墨戎成了家?那尊夫人呢?”   伏六孤“呃”了一声,半晌只憋出一句:“不是我的孩子。”   倒没否认成家。   古蟾还要再问,忽听见藜芦出声:“边走边说吧。”   于是三人牵马,秋濯雪随行。   要说秋濯雪心中不舍,伏六孤自是相同,因此才纠缠扰梦,要他起来为自己送行,然而长途漫漫,两人别后少聚,各有遭遇。   隐居并没什么变化,伏六孤无话可说。   于是就由秋濯雪将步天行的事慢慢说了,伏六孤心中复杂感慨之情不必多言,偶尔喝彩,偶尔叹息,脸上渐露愁绪,不过细想片刻,又转忧为喜:“你又结新友,想必往后也不会孤单,倒叫我放下心来了。”   秋濯雪微微笑道:“对了,你们来得匆忙,去得也匆忙,我还不曾问相思蛊是怎么一回事?”   古蟾忽然竖起耳朵。   “啊!”伏六孤听他提起此事,尴尬地哈哈大笑起来,生硬地转开话题,“说起来,我还没有问,你这几日是遇到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有没有觉得身上一阵阵发热?”   秋濯雪挑眉:“我遇到了一条蛊兽。”   “蛊……蛊兽。”伏六孤一怔,忽然又上下打量秋濯雪,感叹道,“你运气倒是比越迷津差多了,竟能叫你撞上大的。”   秋濯雪道:“客气,它突然死在我前头,倒真叫我吓一跳。”   “不是吧!”伏六孤猛然回头,看向藜芦,声音里藏着滔天的怒火,“你把能杀蛊兽的毒虫让他吃下去?!”   古蟾立刻牵着马走远一点,不想受到波及,这大概也算是某种大夫的直觉。   “吃蛊的蛊,又不吃人。”藜芦一贯从容淡定,“你惊慌什么?”   伏六孤硬生生哑火,他跟藜芦之间似乎总是如此,他拿藜芦无可奈何,藜芦拿他同样无可奈何,这点火气喷出来,瞬间就在金阳下无影无踪。   他只好转过脸来,愧疚地看着秋濯雪,这本该锋芒毕露的脸上藏着忸怩不安的窘态。   藏得不太好。   秋濯雪只是微笑:“不妨事,还要向藜芦大夫道谢才是,的确帮上了不少忙。”   他倒是不怕蛊蛇,是为越迷津的事多谢。   伏六孤挠了挠头,又刮了刮脸,才无可奈何地叹气:“我本想叫你有空多来墨戎看我,现在来看,你还是少来探望我吧,你心眼虽多,但我多少有点缺心眼。”   秋濯雪不知怎么接话。   倒是藜芦接口来解释了蛊的来龙去脉,那时他们在墨戎所见的相思蛊被分离后,藜芦又再尝试,竟真的养出两对同心蛊来,不论相隔多远,一只死,另一只即刻亡命。   当日秋濯雪遇到蛊蛇时,体内蛊虫被蛊兽引动,躁动难安,破肤而出,吸附蛇身之上,两只蛊相撞,犹如两种剧毒相攻,顷刻间同归于尽。   远在墨戎的同心蛊顿时难活,藜芦因此得知他必遭大难。   他虽不急,但伏六孤却急得要命,连夜不眠不休赶路而来,才有昨日相会。   有挚友如此,夫复何求。   只可惜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秋濯雪依依不舍,自然不肯道别。   伏六孤忍住热泪,翻身上马,马上看英雄,真是说不出的豪气干云,英姿勃发,他坦然笑道:“好了,要是再不走,今晚上就要睡荒郊野地里了,大丈夫不要做这等扭捏态,咱们后会有期!”   他虽这么说,但却自己撇过脸去,眼圈微红,只好使劲儿揉眼,故作被风沙所迷。   秋濯雪向来体贴,退开两步,绝口不提,也笑道:“后会有期。”   只见他们三人扬鞭策马,来时如风,去也如风,烟尘弥漫之中,不多时就不见身影。   秋濯雪一人折返,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步天行这颗投入江湖的巨石掀起的波澜终于平复,唯有些许涟漪仍扩散着,等待着时日的消弭。   不过这片江湖何日不曾有涟漪?何时不曾有风浪?   他忽然又想到了被丁流云带走的澹台珩。   丁流云为情偏袒澹台珩,当然不是过错,人若无情,连禽兽也不如。   卡拉亚为了师父要找澹台珩报仇,当然更不可耻,人对待不公时,要是连一点血性,一点愤怒都没有,那岂不是如草木一般?   他们之间已不是秋濯雪能够参与的事。   更何况,秋濯雪也不知道要到哪儿才能去找他们。   不知走了多久,秋濯雪在路上忽然碰到了越迷津,落花庄的影子却还没有见到。   越迷津站在晴空之下,看上去并不像是在等待什么人,反倒像走神,不过看到秋濯雪的时候,他立刻就开了口:“我们回去看看杨青吧。”   也许是赤红锦与萧锦瑟的模样牵动了他。   秋濯雪并没有拒绝,他只是微笑起来,点头应好,觉得空空荡荡的地方似乎又很快被填满了。   他们进庄子的时候,明月影果然已不在,就连卡拉亚也不知去向。   杨青才刚坐起身来,身体俯在小案上,握着毛笔,眯着眼睛,满脸都是墨迹,在苦着脸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越迷津疑惑地问道:“你在做什么?”   “在练字。”杨青有气无力地拖长了声音,他含泪看了越迷津一眼,又低下头去,慢腾腾地写他的字。   慕容华气定神闲地坐在旁边看账本:“这小子练武不成,当初跟我说学些腿脚功夫,我教他扎三个时辰的马步,他居然半个时辰都坚持不住,还被太阳晒到中暑,实在无用得很——”   杨青委委屈屈地插了句话:“就没有速成的吗?”   “你说呢?”   杨青悲痛欲绝,刚写满的一张纸被秋濯雪抽去,只见上头字歪歪扭扭,丑不可言,不觉失笑:“哎呀,习文苦手,习武苦腿,杨小友要多花心思才是。”   “说来他心算倒是不错。”慕容华道,“啧,只可惜字写得太丑了一些,等练好了字,怎么也能做个账房。”   越迷津想了想,问道:“杨青,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以后?”杨青歪着头想,忽然灿烂地笑起来,“好好活下去吧,总不能整天再想家了。”   ……   数月之后,已是严冬季节,路上朔风渐起,少见行人。   客店里挤满了取暖与听书的人,里外都被酒的热气,人的热气烘得暖和起来,因此外头虽寒风簌簌,但里头却是欢声笑语,热闹无比。   说书人正起话头,这时,忽然门外厚帘被掀起,两个人闪将进来。   店小二定睛一瞧,只见前头的公子面如冠玉,身披玄衣,形貌端丽,行动之间飘飘然似仙;后头跟个英武非凡的青年,眼若寒星,叫人不敢逼视,倒比这严冬霜气更横秋,活似太岁凶神降。   两人虽没带兵器,但气宇非凡,店小二狐疑是江湖中人,不然也是豪客,忙扯开笑来,热脸相迎:“二位吃点什么?”   那贵公子寻了张桌子坐下:“先烫壶酒来暖暖身子,再炒两个菜来。”   酒菜皆上全之后,他二人低头说话,店小二抄手窝在边上,懒洋洋地听说书人讲故事。   只听惊堂木一拍,说书人慷慨激昂:“书接上回,却说那烟波客单刀赴会,到了这忘归林,惊魂地,只见那头站着一人,顷刻间叫他汗涔涔,泪涟涟。你道此人是谁?不错!正是那身高八尺,英武非凡,待他痴心一片的万剑山庄少主——步天行!”   金秋时分,落花庄连出两件大事,一是破了江湖里玉邪郎之祸,二是出了英雄榜。   后者在群豪之中虽激起狂澜,但对于他们这些普通百姓而言,自还是这玉邪郎之祸有趣得多。   这故事其实已说了好几回了,前头的回目分别是:灭快剑诛九冥、护宝剑七星相随,万剑山庄共聚义、血劫剑迷情露旖旎、琴封血劫阻覆水、双骑入墨戎、烟波客智计破恩仇……   不过店小二每次仍是听得津津有味,几乎将后面的故事都已背下。   今日已到了大结局,话说这步少庄主对烟波客痴心一片,不惜掀起武林风波,引得烟波客一顾。   偏偏二人有缘无分,烟波客只能挥剑断痴情,可怜那痴情男儿为情所困,自绝忘归林。   英雄美人,向来为人乐道,烟波客虽是男子,但传闻他较西施多娇,赛嫦娥下凡,寻常人但见容貌,浑然忘我,不知天地,江湖之中不知几多追求者为其拜倒痴狂。   常人有此美貌,不过是徒增负担,难免生乱,惹出祸事,偏生烟波客美而多慧,还有一身绝世武功,每每化险为夷,逢凶化吉。   有生之年,若有缘分,店小二真想见见这神仙般的人物。   说书人徐徐道来。   店小二正摇头晃脑地感慨,忽见那新坐下的贵公子,不知是不是喝不惯乡下劣酒,正咳嗽得面红耳赤。   他忙站起身来,过去招呼。   天寒地冻,客店酒暖,人声鼎沸。   一片江湖而已。   (全书完)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还有番外233333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百二十六章 番外:冬·访友   秋濯雪穿了一领很艳的斗篷。   红色刺目, 承着满肩白雪,像是一枝初绽的梅花,鲜艳得近乎刺目。   北疆的风景并不算太多, 甚至算得上枯燥乏味,少有这般热烈,风满楼并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这本就是他所求。   从很小的时候起,风满楼就已很明白,为了活下去, 他必然要放弃某些东西。   不过秋濯雪似乎不这么想, 在过去的几年里, 他除了药之外,经常还会带些别的东西来, 然后缓缓道来那些东西的故事。   秋濯雪有一副天生的好口才,纵然再热烈再激愤的情绪从他的身体里转过,都化为一贴温润的良药。   纵然没办法叫风满楼的病有起色, 却也不会击垮他的身体。   与风满楼不同,秋濯雪的这种祥和与平静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没有病痛这条顽固的枷锁紧紧勒住咽喉, 随着心绪而逐渐收紧。   他顺着秋濯雪的眼睛,曾见识过大江南北的风景。   因此风满楼在一瞬间就已明白, 真正令他觉得刺目的, 并不单纯是这领斗篷的颜色。   而是秋濯雪的身上某种更为浓烈的东西。   是连秋濯雪自己都无法驾驭的某种东西, 正如北疆狂乱的风雪一般, 鲜明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风满楼很快就看到了来源。   一张年轻的脸, 甚至显得有点冷酷,可他的眼睛里藏着炙热的火, 滚烫如沸,炳如日星。   光是対上他的眼睛,就让风满楼想皱眉头。   这样的情绪,対他而言,与鸩酒无疑。   不过看到他的第一眼,风满楼就已明白了他是谁。   于是风满楼低下头,対荀伯认认真真地说道:“荀伯,我觉得我往后未尝不可试试占卜之术。”   荀伯本笑吟吟地看着前方,闻言转过头来,疑虑地问:“占卜?小主人近日有这样的爱好了吗?”   虽然他卜的是越迷津跟秋濯雪会成就好事,但是所谓三分卜七分天,谁敢说自己算命十拿九稳。   风满楼平静地说道:“那个年轻人,就是越迷津。”   荀伯脸上的笑容倏然僵硬住了。   两把名剑建造而出后,往往是为了一较长短,互相争锋,在两把神兵之中缔造出唯一的传奇。   不知什么时候起,人似乎也变成了如此。   荀伯开始变得忧心忡忡起来:“啊?这……这……带他来做什么呢?”   将一个绝顶的剑客带到另一个绝顶剑客的面前,还能做什么?   江湖中任何人都能给出接下来的答案——决战,直至分出胜败,甚至直至分出生死。   其实荀伯能感受到的东西要远胜过我。风满楼想,只不过也许是看到的东西太多,因此反而忽略那些真实存在的东西。   世人似乎总是这样。   于是风满楼将手搭在荀伯的肩膀上,慢慢道:“自然带他来见我。”   因为我是他的朋友。   因为他们也是朋友。   荀伯苦着脸,长吁短叹:“这……这我也看得出来啊,只是见了之后要做什么呢?”   风满楼淡淡道:“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就是名气。   名气往往压过一个人本身,名气令一些人不得不去做一些事,不得不去见一些人,不得不变成其他人心目之中的那种人。   可越迷津不是为了名气而来的。   秋濯雪与越迷津很快走了过来,他微微含着笑,眉梢里藏着难以作伪的喜色,激荡而快活地酝酿着,如欲来的风雨。   这种陶陶然的,几乎有些忘情的神态,竟叫他甚至没发觉荀伯的忧虑。   令风满楼疑心秋濯雪是不是来路上为了驱寒,喝得太醉。   又或者是风满楼対此的了解太浅,还未能明白越迷津対秋濯雪是否潜藏着某种全然不同的意义,他说不上来,不过已开始有些兴趣。   年轻人简洁地开口:“越迷津。”   干脆、利落,风满楼倒是有些喜爱他了。   他们虽然都是剑客,但是在此地见面,却与剑无关,毕竟北疆就在此地从未变过,没有任何理由阻止越迷津前来。   “风满楼。”风满楼顿了顿,“这是荀伯,庄子里的事,找他比找我管用。”   荀伯受宠若惊,惊恐不安,战战兢兢地说道:“是……我正是荀伯。”   秋濯雪忍不住笑了出来。   荀伯也发现自己说了什么,恨不得几乎当场昏过去,倒是越迷津点了点头。   ……   冬日拜访风满楼,像是一个不成型的规定。   在此之前,秋濯雪并不是没有带人去过山雨小庄,去年就带着杨青一同去过,他本今年也吵着嚷着要来,结果晚间贪凉,受了风寒倒下,只能就此作罢。   与杨青同行时,路似乎都行得慢了一些;不过与越迷津同行时,路似乎转眼间就到。   晚上惯例饮酒。   三人坐在廊下,只有两个酒碗,秋濯雪喝酒一向干脆豪放,可他平日喝酒,与快活时喝酒的模样是截然不同的。   秋濯雪今天喝了不少,圆圆的酒坛滴溜溜地倒在地上,溅落一滴残余的酒液,他靠在坛肚上,鼓鼓的,支撑起他,醉眼鬓乱,倒是有点海棠春睡的意味。   他眯起眼,端着酒碗,手腕一撇,露出空荡荡的碗底:“酒没了。”   难得,荀伯并没有应声而出,大概是去做什么事了,风满楼就要起身,却听见越迷津说:“我去吧,你又没喝。”   言之有理。   于是风满楼坦然坐下。   只不过越迷津起得摇摇晃晃,看起来已喝得有些多了。   “唔。”秋濯雪忽然紧皱眉头,待越迷津走过时,伸手扯住他的衣摆,不依不饶道,“这是什么意思?是在暗示秋某不劳而获吗?”   越迷津看了他一眼,叫风满楼都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最终越迷津什么都没说,只因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忽然一头栽倒在地上,贴住秋濯雪的腿,彻底不省人事了。   秋濯雪一怔,随即放声大笑起来,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越迷津,见他不醒,无可奈何地摇头。   风满楼不能纵情饮酒,対酒量并不评价,只道:“难得见你带朋友来。”   “我不是带过杨小友来吗?”秋濯雪漫不经心地回答,懒散地伸开腰肢 。   风满楼道:“那是烟波客带来的客人,不是秋濯雪带来的朋友。”   烟波客与秋濯雪是略微有些不同的。   烟波客救下的人,当然跟秋濯雪的朋友更加不同。   其实朋友的朋友未必就要做朋友,慕容华从没到过北疆,伏六孤跟风满楼更是素昧生平。   他们偶然看到上等的药材与妙手仁心的大夫,便立刻想到风满楼,不过是纯粹出于対秋濯雪的爱屋及乌,而非是他们之间存在什么紧密的羁绊。   秋濯雪当然不曾勉强过他们之间建立关系,然而越迷津不同。   至于是哪里不同,秋濯雪也说不上来。   说不上来,不代表没有答案,秋濯雪懒洋洋地笑道:“那就当,凡事总有例外?”   风满楼平静道:“我看得出来,你対他很不同。”   秋濯雪忽然坐起身来,脸上被酒气一蒸,好似红霞弥漫,眼睛却亮亮的,看起来再清醒不过,想要灌倒他,只怕还要再喝上一夜才行。   他懒散地伸出手去,像是撩拨一只猫一样轻轻抚摸越迷津的鬓发。   “难道你在怪我冷落你了?”秋濯雪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很狡黠,慢慢拖长了音调,“不会吧?”   这是秋濯雪惯用的手法,倘若遇到什么他不愿回答的话,他就轻巧地将同样的窘境抛给他人,令他人慌不择路。   他既知道如何叫人舒坦,自然也知道怎么叫人坐立难安。   风满楼不为所动,看着他不安分的手,甚至意有所指:“这样的冷落,我求之不得。”   这让秋濯雪忍俊不禁:“我发誓绝不会対你做这种事的。”   他低下头看了越迷津一眼,又抬起脸来対着风满楼笑了笑。   一瞬之间,风满楼在那双本该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加掩饰的情意,忽然明白了感觉到的怪异与不合理之处。   秋濯雪见他沉默,又问:“怎么了?”   风满楼想了片刻,他说:“没想到,我居然全都说准了。”   秋濯雪好奇:“说准了什么?”   风满楼就将之前的猜测跟他说了一番,这把秋濯雪逗笑了,甚至将酒碗都笑掉在地,滴溜溜地在地上打个转,倒盖住了:“你怎么跟杨小友一个模样?”   “不一样。”风满楼平静道,“我说対了,他说错了,这就很不同。”   虽然他本以为秋濯雪是喜欢女人的。   秋濯雪含笑望着他:“杨小友好歹亲眼所见,你可是瞎蒙,纵然说中了,也不过侥幸而已。”   这让风满楼有些欣慰,他想:濯雪果然比荀伯记忆好多了,一下子就接住了我的话。   他们在月色下又聊了很久,与往日往年并没有任何不同,荀伯姗姗来迟,遣人搬了几坛酒来,生怕喝得不够尽兴。   秋濯雪喝酒,向来越喝越清醒,夜半时分,他扶起越迷津要与风满楼道别。   “你并不是希望我见他。”风满楼忽然开口,“而是希望他见我。”   秋濯雪回头一笑:“有什么差别?”   风满楼如隔岸观火,他的瞳孔里燃烧着秋濯雪的情意,却困惑不解何以能如此盛大,如此浓烈,几乎摧毁秋濯雪留给他的所有印象:“有差,你在他身上失了分寸。”   酒气让秋濯雪忍不住开始叹息:“你应该去改行去月老庙做庙祝,解签占卜测姻缘,样样俱全。”   风满楼矜持地点了点头:“若我缺钱,我会考虑。”   秋濯雪叹气道:“有一个总是清醒的朋友,大概坏处就在这里,你希望他闭嘴的时候,他偏偏不知道该闭嘴。”   风满楼微微笑了下,在变回一个好朋友之前,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风满楼问,“濯雪,它就像是什么?”   秋濯雪顿了顿,这次他没有回头。   “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形容。”   越迷津青涩的睡脸正沉沉地压在秋濯雪的肩膀上,他温热的吐息一点点渗透衣物。   我带他来,非是因为慷慨,更非是因为怜悯。   我邀他来,是因想与他纠缠更深、更多,像编织一张细密的网,并非只有我与他,而是无数条丝线绳索,错综复杂地将我们紧缚。   等秋濯雪慢慢消失在黑暗之中后,风满楼才站起身来,他望向栏杆边悬挂的灯笼,取下一盏来。   灯笼的纱罩被轻而易举地揭开,几只向火的飞蛾仍毫无所觉,翩翩起舞。   其实在练剑时,风满楼已隐约有这样的感觉,他无法堪破最后一关,隐隐约约之中,有什么东西限制着他的心境。   他望着那些将死的蛾,环绕着索命的焰。   风满楼自认不畏惧死,可活着有什么不好,活着便能欣赏到许多东西。   这些消散的情绪是为延长他的寿命,拖缓阎王的脚步。   他放下那些是为了活,可如今看起来,却又像另一种死。   风满楼轻轻掐灭灯芯。   飞蛾顿时四散了。   他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他的剑感觉到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番外:春·探亲(上)   “你想不想去见一见我爹娘?”   说这句话的时候, 天气刚刚转暖了一些,秋濯雪正牵着马走在大路上,他想停下来看看春景, 而马正好歇歇脚。   他们这会儿并不急着去什么地方。   越迷津想了想,略有些笨拙地说道:“过年时我们在追击一伙匪盗,错过了年节, 你是不是很挂念他们?”   其实越迷津自己并没有这样的感觉,特别是在无为子死后,住处就只是住处而已。   至于季节, 时令, 庆典, 甚至是过年对越迷津而言,都像是一场格格不入的热闹。   无为子还在的时候, 他尚记得生辰当日吃一碗长寿面,无为子死后的第一年与第二年,他也同样记得。   等到了第三年, 当越迷津想起来时,已经错过生辰快要一个月了, 于是他就不再记得这件事了。   他对这些, 本也没有非常强的执念。   但是秋濯雪跟他是不同的。   因此越迷津正尝试关心他。   “那倒不是!”哪知道秋濯雪立刻否认,“不过, 我的确希望你见见他们。”   不知怎么, 他看上去居然有些心有余悸的模样。   不过秋濯雪又很快扬起头来, 仿佛方才只是越迷津的幻觉, 愉快地微笑着:“最重要的是, 你也不想下次见到青鸿子前辈,真的打他一顿吧, 最起码要将房子讨一间回来睡觉才是。”   越迷津知讨房子只是玩笑话,点了点头,他扯了扯缰绳,问:“那要启程吗?”   秋濯雪笑道:“倒也不急,先赏景吧。”   他们果然不急,秋濯雪走得并不太快,两人骑过马,换过船,若非越迷津知道是回家,还当在游山玩水。   在桃花开成一大片的时候,秋濯雪终于停了下来,脸上的那种从容似也变得有些紧张,这让越迷津也不禁紧张了起来。   他知道传说中的一先女与玉邪郎只怕就在眼前。   在此之前,越迷津从没有想过这两个人会是什么模样,可是真正来到这个地方后,却突然生出一点畏惧之心来。   至于是畏惧什么,就连越迷津自己都不清楚。   他害怕秋濯雪的父母不喜欢自己么?   他害怕自己会叫人觉得失望吗?   也许是因为他即将见到的是一先女与玉邪郎。   又也许只是因为他们是秋濯雪的父母而已。   秋濯雪带着越迷津走过一条小径,只见人烟渐少,水滨荻草丛生,渐渐走得没有路了。   这大片大片的荻草还在生长,枝干已显出日后的枯意,细密的白绒尚未显露,只沾出春色里一点嫩绿来。   渡口是条长桥,早已木朽绳断,浸在水中,两人止步,越迷津诚恳道:“没有船家。”   秋濯雪在荻草里听了几声:“来了。”   他话音才落,荻草忽然抖擞,穿出一条小舟横在二人面前,只听见一人道:“还不上船来。”   越迷津走上渔舟,正要去看船夫模样,忽然被荻草抽到脸颊,下意识闭了闭眼。   紧接着船只就没入一大片荻草之中,人行其中,难免迷失方向,纵然探首仰望,也只能看到远方青山碧水,彼岸似是无踪。   也不知过了多久,船只才冲出荻草,只见撑船之人两鬓斑白,清癯玉立,显然已有了些年纪,在他的脸上还有一大片极难忽视的瘢痕。   一个人要是破了相,难免会显得很丑,这个人却是例外,就连那片瘢痕,似乎都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危险魅力。   或者说,这人全身上下所释放出来的自信与高傲,令一切都成了他的点缀。   秋濯雪没有说话,他只是乖乖地坐在船尾,对着越迷津眨了眨眼,像是在回应那句“没有船家”,甚至露出一点得意来。   越迷津想了许多,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船行得很快,不过一会儿就看到了岸,正当越迷津要起身时,划船之人忽然竹篙横扫,势若雷霆,力似千钧。   这不是划船不慎,误伤他人的一挥。   是杀人索命的一招。   越迷津的脸忽然变了,他实在没想出来这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时间已经不容许他多想了。   他避开了这一篙,甚至就连越迷津都有些奇怪怎么能避得如此轻易的时候,忽然听见“噗通”一声,秋濯雪被扫了下去。   摇船之人慢慢悠悠地说:“嗯?这样乖被我打下去,一定有事求我。”   就在越迷津又惊又怒的时候,他忽然看了越迷津一眼,微微笑了起来,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恶意。   越迷津发现他的模样竟跟秋濯雪非常相似,或者说,是秋濯雪的模样跟他非常相似。   他身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风采,原本越迷津觉得秋濯雪已是非常成熟体贴了,可是与眼前这个人一比较,秋濯雪似乎都显得娇憨青涩了起来。   更不必说越迷津,他简直变成了一个孩子。   这让越迷津的脸忽然有些红,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难为情。   好像从做下这个决定开始,他就变得什么事情都不太明白了。   他正要转身去救人时,秋濯雪忽然从水里冒了出来,攀住船尾,湿漉漉的头发覆在脸上,看起来竟有几分可怜。   越迷津要去拉他,秋濯雪也由着他拉,只是不肯上来。   这叫越迷津迷惑不解。   “都快而立了,还玩六七岁娃娃的把戏。”摇船之人挑眉道,“你会水之后,这里就淹不死你了。”   秋濯雪抚过湿发,幽幽叹气,甚是委屈地说道:“谁叫爹到知天命的年纪,还专门欺负小孩子,我纵然而立,又怎能不当回孩子,彩衣娱亲。”   “你也算得上是小孩子吗?”   秋濯雪的神色突然狡黠起来:“这问题嘛,就看娘答不答应了。”   这时,一名妇人正从岸边走过来,看起来端庄秀雅,神态格外从容,她虽然秀丽,但并不是多么惊艳妩媚的尤物,可是任何人在看见她之后,总是很难再看到别人。   她正含笑望着小舟,轻轻招了招手。   秋濯雪忽然松开手,落在岸上,他对着妇人的时候突然变得很乖,只怕家养的猫儿都不会有这样的乖顺,很亲热地喊道:“娘。”   摇船的人则笑起来,他的笑竟很柔情,也很动人:“九姑娘,你家这一半的天魔星总算归家来了。”   宁九思拿出手绢帮秋濯雪擦了擦脸,微笑道:“我瞧见了,我还瞧见这小魔头将你砸得晕头转向。”   秋濯雪乖乖地被擦着脸,像是只在水坑里玩过头的顽皮小猫。   他们一家三口很是亲热,跟越迷津幼时看见的那些平凡而朴实的人家并没有什么区别,这种甜蜜的幸福就如同人的品格一样,跟身份地位都没有一点关系。   越迷津只是静静地站在船上等待,他对这种感情近乎陌生,因此心中有一种近乎羞惭的难过,仿佛在一瞬间又变成村童口中不健全的孩子。   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手足无措地站着,像一尊呆滞的木偶。   “快去洗洗,春寒料峭,当心着凉。”宁九思将秋濯雪额角的一点泥擦掉了,又看向丈夫,“你既陪他玩,就去帮忙烧水吧。”   摇船之人打量一眼越迷津,忽然笑道:“这小魔头将他宝贝得很,连性子都改了,夫人,你说话可要小心些,免得到时候气哭了小魔头。”   他说的话,越迷津虽然字字都听得懂,但却有些不明白。   宁九思仍是从容一笑:“秋郎。”   她这两字并不如何威严,但却叫人不觉站直身躯了。   那摇船之人朗声一笑,抓住秋濯雪的胳膊,倏忽之间两人已不见踪影。   越迷津正欲开口,宁九思忽然递过手来,请他下船来:“你叫做越迷津是么?”   “你怎么……”越迷津一怔,随即点了点头,他没有去握宁九思的手,而是自己走了下来。   宁九思静静看着他,也不勉强,只是收回手来,陪在越迷津身侧。   金色的夕阳染红了水面,将那些荻草都覆上一层光辉。   宁九思道:“你刚刚想问我怎么知道你的名字对不对?”   越迷津绷紧嘴唇。   宁九思低头笑了笑:“当年那件事后,他在家里发了好大脾气,又伤心又难过,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他一定迟早要去找你的。”   她说话总是不紧不慢的,仿佛有一种奇特的韵律,给人以一种宁静之感。   提到秋濯雪的事,越迷津几乎是下意识转过头去看身边的宁九思,他没想过会听到这种事。   他也很难想象秋濯雪大发脾气的模样,于是摇头:“他不会,不会大发脾气。”   宁九思掩唇一笑:“你很了解他,我是说得夸张了些,不过他真的很难过。”   越迷津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只不过我没想到,他竟然会等这么久。”宁九思叹息道,“他做事总是很有耐性,只是有些时候,太过有耐心了些,是不是?”   越迷津已开始不自觉地点头,听到后面却犹豫片刻,忍不住反驳:“他很好。”   宁九思看着他,轻轻笑起来,让越迷津有种被看穿的窘迫感。   “你很喜欢他,是吗?”   越迷津沉默了。   “你不必担心。”宁九思缓缓道,“我瞧得出来,他也很喜欢你,不然不会被打到水里去的。”   越迷津不解:“什么意思?”   “秋郎生性有些骄纵,他见濯雪难得带人回来,就想试试你的身手。”宁九思不紧不慢道,“往日他们父子俩拆招要拆到家门口才肯罢休,今日濯雪却干脆落了水,就是不高兴他要考你的意思。”   “他若不是心里很珍惜你,是绝不肯这么做的。”   越迷津听得似懂非懂,觉得很是甜蜜,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难怪他没有再动手……你……你很了解他们,特别是秋濯雪。”   他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天底下的母亲是否都这样了解孩子?她们是否都像是宁九思这样的温柔,这样的宽容。   如果是的话,那为什么他唯独是例外。   如果不是的话……   宁九思打断了他的思绪,她的神情很温和:“我也很愿意了解你。” 第二百二十八章 番外:春·探亲(中)   “爹, 我刚刚掉水是不是吓到你了。”   秋濯雪走出来的时候,眼睛里闪动着兴奋得意的光芒。   任何人无论长成到什么模样,在父母面前, 总归还是个稚嫩的小孩子。   秋无瑕捏了一把他的脸,有点失望爱子瘦削下去的脸颊没有幼时那么丰润饱满,微微眯起眼睛:“你娘说什么你都信, 掂量过自己几斤几两吗?”   秋濯雪眨了眨眼:“爹不是正在掂量吗?”   “哼。”秋无瑕叫他的乖巧打动,轻描淡写道,“哪有九姑娘说得那么夸张, 还什么晕头转向的, 只是以为你在外头受了什么委屈, 一时惊讶罢了。”   秋濯雪虽然叫人省心,但算不上是个乖孩子。   如果生在寻常人家, 他本可以过得轻松一些,偏偏他投胎到了宁九思的肚子里,成了秋无瑕的儿子。   从秋濯雪出生的第一天起, 秋无瑕望着婴儿皱巴巴的小脸,就已经明白了一件事。   与决定隐居的他们不同, 这孩子还很小, 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许多风景没有见识过。   他终有一日要离开两人身边, 去见识见识天下。   没有人会比秋无瑕更清楚, 在这个世界上善恶是难分难舍的, 正如光有影一般, 并生并存。   要想一个人不上当, 总要先让他记住教训,口头教导是无用的, 一定要他摔得够痛,够惨,叫他刻在骨子里,才会彻底明白。   秋无瑕教训秋濯雪时,起码他还有条活路,要是换了别人来给他这教训,那就要拼运气了。   人这一生拼运气的次数很多,该用在更紧迫的时候。   宁九思当然很明白这道理,因此她从没有质疑过丈夫的行为。   秋濯雪小时候经常上当,不过他学得很快,快到他的心眼长得倒比人还快,秋无瑕渐渐骗他不住,甚至偶尔几次还会上他的当。   若非如此,秋无瑕又怎肯放这孩子出门去。   这样一个机灵古怪的孩子在外面游荡了几年,回来时却连父子间寻常的打闹都接不住,足以说明他心神不宁,或是想讨好卖乖。   天大的麻烦倒是不怕。   秋无瑕只是忍不住想他是不是在外面受了委屈,这一点上秋濯雪与宁九思是一模一样的讨人厌,无论受了什么罪,都能一笑了之,不轻易出口。   总是将别人看得重过自己。   宁九思与他几十年夫妻,当然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   秋濯雪听了这话,忽然低垂下头,他知道这对父亲而言,已是极外露的关怀与担忧了,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请求,愈发难以启齿起来。   他说不出话来,秋无瑕却要做事。   “好了,过来烧火吧。”秋无瑕皱眉道,“做什么摆出这张没出息的脸,越活倒是越回去了。”   是人就要吃饭,当年跺一跺脚就要叫江湖抖上一抖的大魔头也不例外。   现在家中没有仆人,洗衣做饭劈柴担水,本也就要他们自己来,昔年能翻云覆雨的手,现在已用来淘米炒菜,秋无瑕自觉做得还算不错。   柴火还是一如当年,端端正正地摆在角落里。   灶里已生了火,秋濯雪拾起柴往里添,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在这些琐事上习武的事。   他犹记得自己当初很爱与父亲片竹篾,粗大的竹节在刀下片片分离,形成大束细细薄薄的竹片,能在手指下编织出截然不同的模样。   这也算是一种另类的游戏。   起初秋濯雪总是剖得不好,后来慢慢觉察出力道轻重缓急,也就得心应手起来,等到砍柴劈竹都已做得差不多,他终于能进厨房开始切菜。   寻常果蔬还好,真正叫人头痛的是肉与豆腐,柔滑软嫩之处,简直难以下刀。   秋濯雪忽然笑了起来。   秋无瑕闻声转过头来,奇道:“傻笑什么?你出门一趟怎么变得傻乎乎的?”   “没什么。”秋濯雪说,“我只是想到第一次离开家后,才知道原来天底下的肉不用切得那么匀称,豆腐也不是都要做成花才能熬汤,柴火只要劈散开来也就是了,就连打扫房子也不必每个角落都必须照顾到。”   “这天底下的东西只要做到极致,就都是一样。”秋无瑕淡淡道,“拘着你练武,你只嫌枯燥,叫你帮着做活,半学半玩,倒更上心,纵然做得再不好,总也能顺道学点别的手艺。”   其实旁人要想融会贯通一样本事,都已是极难的事了,像秋无瑕这样将武学融入日常之中的教法,江湖里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劈柴要眼手合一,片竹篾要力匀气顺,切肉要刀急手稳,洒扫拂尘要使到一股柔劲……   等这些基础都已打下,学起武功来自然事半功倍。   灶里噼里啪啦烧着火,火星在柴上跳动,熬出树木残肢的最后一点油星,秋濯雪望着熊熊燃烧的火,觉得自己好似一瞬间又成了昔年那个坐在小凳子上满脑子疑惑的小娃娃。   那时候他能说许多不懂事的话,问许多不懂事的问题。   可秋濯雪毕竟不是个真正的孩子了。   他所展露出的这种孩子气,已是经过理智允许的一点娇气,而不像小时候那样全然无忧无虑的放肆。   “既是难出口的话,就不要出口。”秋无瑕忽然开口,声音将他的思绪震回到这烟火气息之中,“你若没有本事解决的事,就不要揽下。”   他居高临下地站着,手中虽拿着水瓢,但一点也不妨碍那双眼睛锋利如初。   秋濯雪只好又添柴,有些话弯弯绕绕地从心肺里转过,委婉吐露:“那娘当初让你选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想吗?”   说到往事,秋无瑕不禁长眉一挑,察言观色,终于恍然大悟:“我道你今天发什么瘟,原来是这么回事。”   “哪有说自己儿子发瘟的。”宁九思忽然进来,手上还端着一壶茶,见着火光彤彤地映着两张脸,简直一模一样,淡淡道,“饭熟了吗?”   “今日烧火的是个大少爷。”秋无瑕与妻子对视一眼,似笑非笑,“烧得慢。”   宁九思就道:“那今日就让大少爷炒菜洗碗吧。”   秋濯雪唉声叹气:“大少爷是做这种事的吗?”   宁九思但笑不语,只进来添过茶水,就慢悠悠往外去了。   晚上四人吃过了饭,菜果然是秋濯雪炒的,做得有些淡,秋无瑕挑剔了几口,吃得倒是很给面子,哪一盘都夹得很起劲。   宁九思给他们两个孩子盛了汤,自己碗里倒是秋无瑕添的,她垂着脸,微微地笑,汤也许有些太热了,叫她饮下肚去,脸上生出一点汗津津的粉意来。   秋濯雪用眼睛偷偷去看越迷津,越迷津只是说好吃,又将汤都喝完了。   他见越迷津喜欢,又添了一碗,被抢走了汤勺的秋无瑕只是高深莫测地看着儿子,眯了眯眼,宁九思忍俊不禁地给他夹了菜。   吃过饭后,越迷津与秋濯雪一同收拾碗碟,秋濯雪教他将袖子一寸寸地挽起,露出两条手臂来,衣摆扎进腰带。   油腻腻的盘子贴着手指,像是随时都要滑出去,越迷津险些没有拿稳。   秋濯雪在旁看他的笑话,见越迷津抬起头来,才将之前留下的洗米水倒进来,看着油星儿飘在水面上。   “你这才叫少爷呢。”秋濯雪坐下来与他一起洗碗,慢悠悠地说,“应该叫你炒菜的。”   越迷津不明白这句话的前因后果,不由得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秋濯雪却没解释,只是高高兴兴地洗起碗来。   “我不太会这些。”越迷津想了想,“不过我可以学。”   他一个人住,吃东西总是很随便,也很对付,再不然就是在饭铺客店里解决,烤点肉倒不是问题,炒菜就太难为了。   秋濯雪正擦着碗,闻言只好一下一下地点头,忍着笑意道:“嗯,我相信你一定会学得很快的。”   他说着,接住了一个从越迷津手里滑出来的盘子。   盘子当然没掉,只是被越迷津捏成了两片,秋濯雪眼见着一道裂痕从指腹下迅速窜出,如同被暴晒龟裂的河床,顿时蔓延开来,将整个盘子一分为二。   想来是他没有留神,情急之下使了点劲。   越迷津:“……”   秋濯雪轻轻叹息,故作深沉地摇头晃脑:“凡事若是强求,就是这样的下场。”   越迷津:“……”   秋濯雪看着他不知所措的表情,莞尔一笑,“好了,我逗你的,快松手,一个盘子而已,你有没有哪里伤到?”   “这倒不曾。”越迷津简洁道。   他是比这些碎片更锋利也要更危险的存在,当然不会被伤到,他看着那破碎的瓷片从自己手里松脱,像是迫不及待地逃脱另一种格格不入的存在。   “咚”,瓷片溅起水花,越迷津看着浑浊的洗米水里映出自己的脸,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人。   他不自然地低声询问:“我今天做得好吗?”   秋濯雪略有些讶异地睁大眼睛:“什么?”   越迷津紧紧抿着唇,没有再说话。   良久,他听见秋濯雪叹息一声,凑过来,轻轻枕在他的肩膀上,小凳子被歪起一半,像是只独立的金鸡。   那只沾了水的手,带着一点油滑,轻轻没入到他的手心里,与他十指交握。   “很好。”秋濯雪说,“做你自己就很好了。”   越迷津还是没说什么,只是看起来有些如释重负的模样。   “那你下次还想再来吗?”秋濯雪有些小心地问他,漆黑的眼珠亮亮的,如映在水底的月亮。   越迷津“嗯”了一声。 第二百二十九章 番外:春·探亲(下)   “原来他喜欢那样的。”   秋无瑕说这句话的时候, 正揽着宁九思坐在石上看月亮,星月倒映在粼粼的溪水间,水面上泛着银色的光辉。   “你又知道了?”宁九思打趣道, “怎么瞧出来的?”   “他今天忽然问我,说当初你让我选择的时候,我心里是怎么想的。”秋无瑕淡淡道, “他带了个外人来,一脸欲言又止,我叫他不要开口, 他却拿我们做比。只可能是春心萌动了, 为那小子来请我们帮忙, 这有什么猜不出来的。”   宁九思闷笑了一声:“那你猜得出来,他是想求谁吗?”   “我的麻烦太大, 他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不会是我。”秋无瑕神色自若,“小魔头一定是想来求你。”   宁九思大半个身体偎在他怀里, 不紧不慢道:“嗯,合情合理, 更难得的是你竟有了这样的自知之明。”   秋无瑕轻哼一声。   “多大的人了。”宁九思忍不住笑起来, 伸出手摸了摸丈夫的脸颊,柔声道, “濯雪又不曾嫌弃你。”   秋无瑕忽然道:“那你呢?”   宁九思淡淡一笑:“濯雪是身不由己成为你我的孩子, 难道我也是身不由己成为你的妻子吗?”   她的声音仍然很温柔, 很平静, 并没有太大的波澜。   这句话又好似掷地有声, 重若万钧。   秋无瑕将脸埋进她的长发,嘴唇微微抿起, 如一道紧绷的线:“我当日救了你的性命,本想借此威逼你,纵然你不能为我所用,也可让你怀愧于心,不敢与我正面对上。”   “我当然明白。”宁九思微笑道,“自古以来,阳谋最为难破,不论你怀有什么心思,你当日的的确确救了我的命。这一命之恩,我无论如何也要偿还。”   秋无瑕轻声叹息:“你这一生从不肯让他人为你做任何决定,可是分别那日,你却交由我选择。”   宁九思沉默片刻:“你还记得啊。”   “我永远都记得,你当日走进来同我说这件事的模样。”秋无瑕轻轻笑了笑,手自肩膀上滑落,搭在了宁九思的腰肢上,轻轻道,“你同我说,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我留下与你结为夫妻,你我从此远离江湖,从此再不为敌。”   “要么你我走出此门,桥归桥,路归路,再无其他瓜葛。”   宁九思静静聆听。   “我这一生收过的锦帕情诗有许多,心甘情愿为我而死的也不在少数。”秋无瑕淡淡道,“如你这般的倒是头一次听见。”   她当时站在秋无瑕面前时,衣饰简陋朴实,与寻常农家女子并没有什么差别,语调温柔平和,毫无半分咄咄逼人,却难以掩藏这具皮囊之下的强硬跟绝情。   是做他一人的宁九思,还是做天下人的一先女。   宁九思将这权力交付到秋无瑕手中时,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在一瞬间感到了战栗。   秋无瑕道:“我一直很想知道,你难道不怕两个我都不选吗?”   “你何曾见过宁九思给出毫无价值的筹码?”宁九思慢条斯理地答道,“不要再问这种蠢话。”   秋无瑕轻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宁九思却不肯罢休,握住他的手,轻描淡写道:“虽是大少爷情窦初开提起来的,但你怎么也突发愁绪,无缘无故重提旧事,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秋无瑕叹息道,“只是今天大少爷一提,倒教我突生一点愧意,你……你为我所放弃的,又岂止是一个一先女的身份而已,这几十年来,我又令你后悔过吗?”   前头的千般铺垫,万般转折,都只为了这一句而已。   我为你做下的决定,可曾让你在某个瞬间感到后悔?   宁九思忽然直起身来,转过头看他,凝视着这张看了几十年的面孔,她柔软温暖的手轻轻覆在丈夫的脸上,柔声道:“不要忘了,虽是你做出的抉择,但范围却是由我来选定的。”   秋无瑕凑过去,与她亲密地抵着额头,二人温存了一阵。   不过片刻,秋无瑕忽然听见妻子道:“对了,秋郎,你怎么瞧那孩子?”   夫妻二人只秋濯雪一个独子,那混世小魔头当然不必多说,这里显然问的只可能是越迷津。   秋无瑕十分记仇,耿耿于怀晚饭时被爱子抄走的那柄汤勺,加上此刻良宵,他连自家的小没良心都不想多提,更何况是小没良心带来的外人,更是兴致缺缺:“喝汤喝得不少。”   宁九思忍俊不禁:“我同你说正经的,他是濯雪认定的人,往后便也是咱们的孩子,你就只有一个喝汤喝得不少的念头吗?”   “我与他素昧平生,话也不曾多说两句。”秋无瑕道,“若说他长得倒算可爱,思及陈年旧事,过往风流之举,未免有调戏之意,不如你来告诉我?”   宁九思忍笑道:“我瞧他的确生得蛮可爱的。”   秋无瑕:“……你当真?”   宁九思耸着肩笑起来,将手放在秋无瑕的手心里,摩挲着他的五指,慢腾腾道:“他很怕羞,年纪虽轻但颇有胆气,也很喜欢濯雪。他的手从没有离开剑太远,我瞧得出来,他必然是个很好的剑客,至于为人品格嘛……想来总不会比你更坏了。”   秋无瑕面无表情道:“……九姑娘,现在你看起来实在有点可恶了。”   宁九思只是大笑起来。   后头两个年轻人洗了碗出来,在手巾上擦拭,五指指腹泡得微微发皱,越迷津一抬头,望见波光粼粼的水,两相依偎的人。   越迷津对家人毫无概念,抚养他长大的无为子又是个孑然一身的老道,从没撞过这样的场合。   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倒是秋濯雪兴致缺缺地叹气,絮絮叨叨:“怎么又这样。”   他过来握手,牵着越迷津好似牵着一只人形的风筝,像小时候一样乖乖往房里走去了。   越迷津说:“他们在看月亮吗?”   “一点儿也不错。”秋濯雪道,“怎么,你也想看?”   越迷津不解,剽悍而年轻的面容显露单纯的疑虑:“为什么不带你?”   秋濯雪一愣,乐不可支,捏了个嗓子故作娇态:“公子容禀!”   这四字喊得抑扬顿挫,听得人耳根发软,越迷津想起村子里偶尔会请来热闹热闹的戏班子。   “待今年生辰一过,秋某就二十七咯。”   越迷津微微一怔,本有些不好意思,来了这里之后他就始终有些紧张,可看着秋濯雪戏谑的目光,又忽然正色起来,淡淡道:“是吗?可我瞧你还很年轻。”   他说着,紧了紧手,提到两人眼前,语调里不带半分揶揄调侃,只显出异常的平静:“若我不抓紧些,只怕就跑没影了。”   秋濯雪哑然失笑。   两人坐在廊下也看了一会儿的月,听见前头响动,才各自去房里睡下。   第二日清晨,越迷津起了个大早。只因昨日夜间闷热,他开窗放月,自睡一宿清凉,今朝被春日的阳光扑头盖脸罩住,不醒也要醒。   外头大片的荻草笼罩上灿灿的光,越迷津起身来,闻到一阵面汤的清香,从门外传进来。   他往外走,看见宁九思自厨房里出来,四碗面上卧着金灿灿的煎蛋,烫得水灵的几颗小青菜,翡翠般横倒在春阳一样的煎蛋之下,再往下是丝丝缕缕的面,荡漾在乳白色的汤里。   “你吃得惯面吗?”宁九思泰然自若地问,“吃不惯的话,里头还热了馒头,昨晚上担心你们饿了,一直藏在锅里,你们倒老实,一个不吃。”   口吻之间,似乎还将他们当做长身体的孩子。   越迷津拘谨道:“都可以。”   他想上前帮忙,又怕跌撞了面碗,只谨慎地瞪着四碗面,像是在盯什么价值万金的奇珍异宝。   宁九思将面碗放落,摆上筷子,神色从容:“你先吃,我去喊他们起来。”   越迷津乖乖落座,面碗飘出袅袅的热气,热得发烫,蒸得他两眼酸胀疼痛,于是乖乖低头吃面,咬开金灿灿的煎蛋,不多时,手边摆上两个馒头。   秋无瑕摆出三盘腌菜,布在桌上,看得宁九思挑了挑眉,却也没说什么。   腌菜的酸气从碟子里飘进鼻腔,刺激胃口,越迷津不自觉地又饿了许多,故事与回忆里的人物忽然如此贴近他的生命,他不想打破这种宁静。   快吃完的时候,就在秋濯雪准备说话时,越迷津忽然握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秋濯雪愣了一愣,似是忽然会意过来,他望着越迷津,神情让人莫名地想要安慰他。   越迷津想不出来怎么安慰他,只好站起来继续收拾。   今天他对这些盘子忽然有了掌控力,上面滑动的水不再变得难以捉摸,越迷津小心翼翼地用着力道,生怕重蹈昨天的悲剧。   秋无瑕轻轻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有话就说,且先说好,办不办另当别论。”   秋濯雪的脸一下子亮起来。   宁九思的手轻轻搭在丈夫肩膀上,她温柔地看着越迷津,缓缓道:“到底是什么难事?多个人也多个主意,说说吧。”   越迷津的手顿了顿,他抬起头来看着宁九思,淡淡道:“我的师伯是青鸿子。”   秋无瑕微微眯起了眼睛。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宁九思不禁露出怀念的神情来,她看着越迷津的目光也越发柔软,最后竟慢慢地微笑起来:“原来是这么回事。”   宁九思拍了拍手,柔声道:“好吧,这件事就交给大人来处理,你们俩去把碗洗了,然后到镇子里去买菜,我今日想吃鱼。”   越迷津茫然地睁大眼睛。   秋无瑕幽幽道:“办不办另当别论。”   宁九思道:“秋郎?”   秋无瑕镇定自若:“但难得你们开口,啧。”   秋濯雪:“……”   越迷津:“……”   作者有话要说:   即将面临“死而复活”双重套餐惊喜的青鸿子:??? 第二百三十章 番外:夏·赏月   七月下半旬时, 秋濯雪忽想赏月。   此时早已过了月半,不是最佳的赏月时间,残月在子夜后才出, 幽凄的冷光也不似往日皎洁壮美。   有时候越迷津实在不懂秋濯雪的爱好。   不过更糟的不仅仅是错过良辰,当船只破开层层荷花,伴雨滴激起一阵阵涟漪, 来路忽被夜色掩去。   下雨了。   远方依稀能看见装饰华美的楼船传来几声惊呼,暂断了靡靡之乐,唯独灯火明亮, 在风中轻轻摇曳, 飘荡的帷幔随着逐渐弥漫的青雾一样轻悄起舞。   这飘飘渺渺的绵绵细雨, 使月不得光,使云不得见, 如沉入黑甜的梦,只有幽幽的花香荡漾在水雾之中。   秋濯雪与越迷津只好待在船舱之中,风雨绵绵, 缓动莲舟,如婴儿枕于摇篮, 晃晃悠悠。   “看来是今日天公不作美。”细而密的雨丝浸透在空气之中, 略生出一点潮湿的寒气,秋濯雪的声音却仍是慢慢悠悠的, 带着被烘过的暖意, “赏月要变作赏雨了。”   越迷津躺在凉簟上, 他对残月并没有兴趣, 对夜雨也无期待, 倒是这船摇出几分安宁,觉得心难得静下来。   雨日行船太过危险, 秋濯雪话虽从容,但手却抚在窗上,静静观察雨势,夜色太黑,他瞧不分明,只能凭借风声判断雨势。   风未休,雨未住,这样的气候似乎总叫人频生心绪。   秋濯雪的思绪也不知不觉地顺着雨丝飘摇得远了。   他忽然想到去年夏日落在眼睫上的那个吻。   当时他们还陷在步天行的阴谋里,被一段埋在墓中的陈年往事所牵绊,固守着朋友的本分。   情爱与友情是不大相同的。   朋友待在一起久了,自然而然就成了朋友,或是互帮互助一把,自然也是朋友,再成至交、知己,生死相托,都是心照不宣,不必亲口说明。   可吻是不同的。   要是我当时不答应呢?   秋濯雪想。   他伴随着这个问题,柔软地贴合在越迷津的唇上,吻住夏夜的凉雨,声低低,意款款,带着一种温热的缠绵:“要是我当时不答应呢?”   雨是冷的,秋濯雪却是暖的。   越迷津困惑地尝着这甜头,懵懵懂懂地问:“什么不答应?”   “那一日越兄来做此事时。”秋濯雪有些眷恋地抚着他的脸,深夜藏住了眼睛,让人看不清情绪,“不怕吗?”   越迷津终于恍然,他想了想道:“怕什么,你不喜欢,必然阻我,至多不过是赏个巴掌,我离开就是了。”   秋濯雪闷笑一声:“好坦荡,听起来倒像是在威胁秋某。”   “你既受此威胁,就有成我之意。”越迷津搂住他的腰,一字一顿道,“你若不受威胁,我也就此断念。”   他的声音决绝得让秋濯雪心颤。   好像这句话当真无可挽回地击在他的身上,秋濯雪轻轻一抖,叫越迷津立刻就抓住了。   如果说秋濯雪还有几分文人墨客的多情,那么越迷津是一概没有,他身上只有习武之人的强硬与血腥气,他听得进道理,却不怎么听这时候的道理。   倒不如说,柔软的秋濯雪,时常会激起越迷津一种近乎残酷的愉悦。   也许是过去那七年在心头留下近乎无可挽回的伤痕,越迷津对他时常怀有一种极为矛盾的心理。   那臆造的尤物,满怀心机与城府的美人,常在梦中骄傲与矜持地凝视着越迷津,戏弄越迷津,如同逗耍指下舞动的傀儡。   他与秋濯雪共用着同一张面容。   心结早已在去年的寒秋打开,越迷津已渐渐地不再去做那个梦,可是遗留下的某种情绪却难以仓促而快捷地一同随着江水东流,它仍然阴暗而隐晦地藏于某个角落,等待着时日的消磨。   或是,偶尔在这样的黑夜之中,悄然出现。   越迷津忽然起了兴致,在这件事上,他有种天然的近乎野兽一般的直率。   衣带缓缓松脱,他们都很清楚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   越迷津的手仍然很稳,那根丝滑的长带在掌心里缓慢滑动着,他低声道:“此时此刻,你要受我的威胁吗?”   “……哎。”秋濯雪的叹息声伴随着雨一同滴落,好像果然有几分无可奈何的委曲求全,“难道秋某有拒绝的权力吗?”   簟上已被越迷津躺得很热,又或许只是秋濯雪的全身都热了起来,他躺下去的那一刻,在黑暗之中感觉自己的手腕被禁锢住了。   空气里冷淡的莲香似乎也被烘暖,越发使人昏沉起来。   “你有。”在这一刻,越迷津仍是这样说。   秋濯雪只是笑,他仍在颤抖,颤抖的意思却大不相同:“错了,我没有。”   他的指贴上越迷津的唇,糊出的热气被雨一蒸,化作暧昧潮湿的汗。   在某些时刻,越迷津也会去思考秋濯雪是否意识到这种截然不同的兴致,然而他是个不管有没有意识到都不会让任何人看出来的人。   这更是个说不出口的问题。   唯一值得确定的是,无论是有意识,还是一无所觉,秋濯雪选择了放纵这种行为。   这无疑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比书上动情的言辞,比画上丰满的线条所形容得更盛,令越迷津甚至想起覆顶的狂潮,又仿佛发起异常短促且清晰的热病,将冰冷的雨水都彻底烧干。   初次尝试的时候,越迷津在一瞬间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为了这件事付出一切。   如果不是秋濯雪的话,越迷津想,他一定会对这种狂热到近乎失去理智的行为敬而远之。   这是一种本能的兽性,意图彻底摧毁人的理智。   可这毕竟是秋濯雪。   越迷津想,这世上只有他是不同的,只有他做什么都可以,为他发狂几乎是一种习以为常的惯例。   秋濯雪平日很爱说话,在这件事上却连声音都很少,越迷津喜欢看着他的脸来判断,可现在天太黑了。   黑暗里看不清秋濯雪的脸,他的呼吸与喘气似乎都掺杂在雨声之中,越迷津伸手去触碰,却觉得他几乎滑成了一尾鱼,是否真实存在都让人起疑。   他像又坠入了梦中,一个潮湿而黑暗的美梦。   直到月光照亮了秋濯雪湿漉漉的半张脸,分不清是汗还是泪水。   秋濯雪微微偏着脸,有些失神,汗水在肌肤上被照得如地上的雪,还覆着一层薄红。   这已胜过许多声音了。   原来是这夏日的小雨只下片刻,添上一点凉爽之意后就立即止了,此刻风休雨住,流月断云,斜出半线明光,朦朦胧照在他的脸上。   他们也很快打住。   被拧干的手巾是冰冷的,贴在滚烫的肌肤上像冰,越迷津平静地问:“你不喜欢出声吗?”   这起码是个他能问出口的问题,因此问得格外坦然跟直接。   秋濯雪像是一瞬间又回到了这具身体里,那种朦胧的目光瞬间清晰起来,他看了越迷津一眼,眼神让人心慌。   秋濯雪撩动鬓发,样子餍足得犹如饱餐后的猛兽,声音略有些低哑,说起话来很是有点无所顾忌的模样。   他懒洋洋地说:“恶人先告状,是越兄每次都不让我说话。”   秋濯雪起身来的时候,手脚还有点软,往常并不会如此,也许是因为今天太黑,船又吃了水,摇摇晃晃的,仿佛两人也在几乎溺水。   他凑过来,靠着越迷津,仍是不紧不慢的口吻:“你看,出月亮了。”   秋濯雪仰望着天,好像那轮小小的残月在这凉爽的新雨之后,被洗得铅华皆尽,散发出异常迷人皎洁的光。   对于秋濯雪的这种诗意,有些越迷津能明白,他也为山川河流的壮美而感到惊叹,有些则不太能明白,犹如这残缺的月儿。   越迷津只觉得这月光落在秋濯雪身上时,倒的确很好看。   远方的楼船还没有休息,仍然能听到不停歇的靡靡之音,方才听起来很动人心弦,现在听起来就有些吵了。   甚至叫越迷津想起了令人不快的明月影。   秋濯雪只是陶醉地望着天,他的眼角还是嫣红的,沁着两滴未落的泪,如银海生波,肩膀微微放松,似玉楼将塌。   “我在五年前在这儿抓了一名善水的采花贼。”秋濯雪忽然说,“你要不要猜一下我做了什么?”   他说起话来,懒懒的,好似有气无力的模样,手搭在越迷津的腿上,模样有点天真。   越迷津眨了一下眼睛:“做了什么?”   秋濯雪低声笑了笑:“我将他绑在了船尾,他要是不费点劲撑住自己,只怕就要吃一路的水回去。”   “哦。”越迷津想了想,“那他吃了吗?”   “他骂得很厉害,因此吃了不少,后来就老实了。”秋濯雪道,“等我撑船到岸上的时候,他已经有些发昏了。”   越迷津又“哦”了一声,秋濯雪继续道:“不过这是他装出来的,待我要将他提起来的时候,他忽然向我发了一枚暗器。”   “你一定接住了。”越迷津道。   “我确实接住了,还将他一脚踢下水,他真真切切灌得一肚子水,两眼发直地骂我欺世盗名。”秋濯雪道,“那天的月亮也是这样的,我忽然想起了你。”   越迷津纳闷:“你抓采花贼想起我,我很像采花贼吗?”   “当然不是。”秋濯雪哑然失笑,他似乎有些怀念地缓缓道,“我只是……只是忽然很想叫你瞧一瞧那天的月,也是那般忽然想起你。”   越迷津沉默片刻,轻轻道。   “这是一轮很好很好的月。”   顿了顿,越迷津又道:“可惜少了个喝水的采花贼。”   他的风趣里,藏有不自然的生硬跟窘迫。   秋濯雪微笑着,轻轻咬住他的手指,慢悠悠道:“这里不就有一个吗?” 第二百三十一章 番外:秋·吃瓜   去伪存真从来都是一件难事。   在杨青的印象里, 最容易被扭曲误导的大概就是历史。   因史料存在互相矛盾,甚至缺漏不足,民间流传的野史等各种问题, 加上当世的记录者也会因自身的主观认知,还有时代的局限性,导致叙述上形成一定的偏差。   需知写《史记》的司马迁都会编点小故事塞入其中, 后世再对此进行解读考据的学者更难免受其误导。   作为一个不爱看书的人,杨青对不少历史人物的认知深受地摊文学与电视剧的春秋笔法影响。   因此在网上吹牛时,被意见不同的历史爱好者突然掏出史料吊打是相当常见的事。   且不说史料, 光是杨青无所事事时翻看手机, 平日热搜上的数十条新闻, 其中就可能存在超过半数的假料。   甚至最严重的时候,上面全部都是营销、造谣、捕风捉影乃至恶意炒作。   现代信息尚且需要花费极大的成本去求真, 可见假消息这个东西,在人类生活的环境里就跟空气差不多,都属于无孔不入。   即便是辟谣, 辟谣甚至还有关于辟谣的再辟谣,反转还有反转再反转, 大量的信息混淆人的视听, 令人难以分清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杨青没有想到, 在这片没有互联网的江湖里, 他照旧还是掉进了信息的漩涡之中。   事情刚开始发生的时候, 杨青正在给慕容华挑簪子。   慕容华倚在躺椅上, 正给自己打着扇, 现在才刚入秋,还热得很, 几缕头发丝腻在脸上,他忽然开了口:“小杨青,你觉得是谁的可能性更大,沈不染?赤红锦?”   “什么可能性?”杨青正忙着整理璎珞,小心不要碰散罗绢捏起的花,“她们怎么了吗?”   他如今正在给慕容华打工,老板可以把他当小朋友,可他必须把老板当老板,大家各论各的,这一珠宝匣够他给慕容华打二十年的工了。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濯雪。”慕容华用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口吻道,“你觉得他会喜欢哪个?”   喜欢哪个?   杨青严肃地思考了一下这两个选项。   所谓事不过三,自从杨青在山雨小庄跟慕容华身上搞出过两场有关秋濯雪的恋爱乌龙之后,杨青对自己的观察判断毫无信心,几乎不怎么关注这方面了。   他只等着哪天秋濯雪发来喜帖,过去喝一杯喜酒时,确认完新娘子后站“官配”。   “如果是我的话,我比较喜欢赤姑娘,她长得好看。”杨青对此有些兴致缺缺,不过不妨碍他仔细地回想了一下赤红锦跟沈不染的长相,又很快补充,“不过我觉得秋大哥应该不会在意这个。”   慕容华叹了口气道:“他的确不会在意,就是因为不在意,我才有些担心他会不会太过不在意,连有些应当要说的话都忘记了。”   杨青道:“慕容大哥,拒绝谜语人。”   慕容华:“……”   “我的意思是——”慕容华皱眉道,“他到底有没有告诉过心上人,我其实是个男人,而且跟他毫无关系。”   这句话的信息量过大,杨青宕机了片刻后才问:“等等,什么心上人?说书人嘴里的那些不都是谣传吗?”   他还以为慕容华只是随口聊聊,怎么突然就上升到心上人的高度了。   自从步天行的阴谋开始,杨青就一直在听说秋濯雪的“风流韵事”,其中有不少很确定是造谣生事,不过也有些还属于未解之谜——比如说丁流云。   由于两人的年龄差距,加上二人语焉不详的暧昧态度,杜撰什么的都有。   杨青在茶楼磕个瓜子都听说过不下十个版本,比如秋濯雪幼年见过丁流云,两人定下过约定——这种还算是比较轻的,猛一点的甚至直接编丁流云老房子着火一见钟情,当场就是一个周幽王附体……   这也算了,最离谱的是还有说书的版本不一直接真人斗殴的,让杨青不得不感慨一句江湖人真是武德充沛。   慕容华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市井流传的那些当然是假的,不过濯雪显然有心上人了,你看不出来吗?”   考虑到工钱,杨青硬生生把喉咙里那句“慕容大哥你听起来跟说书人差不多假”咽了回去。   而且作为一个爱好相当不容于世的男人,慕容华的猜测实在保守得出奇。   他老实道:“我看不出来……他有吗?”   这让慕容华深深叹了口气,好像有点头痛的样子:“算了,也是,你还这么小,这种事不应该问你,我自己之后去问濯雪吧。”   他站起来捞过一根簪子,随手别入发里。   作为秋濯雪的朋友,慕容华的言论显然属于考据里比较值得信任的那类资料,值得小说家打破脑袋都要记录下来的言论。   不过杨青并没有太当一回事,他正忙着怒吼:“我哪里小!”   第二个跟杨青提起这件事的人是宋叔棠。   他到吴都来做一些生意,跟慕容华有关的,顺道过来找杨青玩。   这种行为听起来虽然不太符合七星阁少阁主的身份,但作为杨青的朋友就再合适不过了,他们在吴都逛了一圈后,在一家茶楼里喝茶。   今天说书人讲了另一个杨青完全没听说的江湖人,让他松了口气。   毕竟宋叔棠在说书人的口中,也在秋濯雪的猎艳名单上。   按照现代的话来讲,这叫养成系小奶狗,显然江湖人也很好这一口,外加救命之恩这一桥段,以至于每次听都让杨青不由得幻视某些英雄救美,美还自带家财万贯跟一个门派的老土桥段。   自从知道百炼铁来历之后,杨青对宋叔棠的心情一直都有点复杂,倒不是那种鄙夷轻视的复杂,而是知道某种有关他秘密的复杂。   不过他很确定现在这种复杂跟那个原因完全没有一点点关系。   因为宋叔棠正有些好奇地问道:“恩公是否好事将近?”   杨青沉默地喝了一碗甜汤,半晌才道:“何出此言呢?”   “前不久恩公来找我问剑。”宋叔棠用眼神示意了他一下,充满暧昧跟揶揄的那种,微微笑道,“他那时神采飞扬,格外多情,因而我有此问。”   杨青已经很习惯他们说话的方式了,在直白的地方过于直白,在含蓄的地方又过于含蓄。   这种形容差不多是秋濯雪当时就差给他递喜帖的意思了。   不过作为一个曾经跟宋叔棠一起八卦过的人,杨青觉得这番话的可信度本质上是很低的。   杨青沉吟片刻后问道:“剑……剑……嗯,我想想,秋大哥认识的用剑的朋友不少,我知道的就有风大哥,越大哥……除此之外,噢!对了,还有个徐大娘!”   宋叔棠立刻陷入了思绪的漩涡:“徐大娘吗?确实,我在落花庄时听说她似乎对恩公颇有情意。”   杨青叹了口气道:“松鼠糖,难道你没有想过,很可能是风大哥的病情有所好转,所以秋大哥才会那么开心吗?”   宋叔棠:“……这……可是我觉得……”   杨青毫不客气地打断道:“我们之前已经觉得过一次了,更何况你也说了,你是听说的,我还在说书人口里听说你对秋大哥有意呢。”   宋叔棠:“……”   宋叔棠竟然无言以对,他只好抓住杨青,狠狠搓揉了一下小伙伴的脑袋。   不过宋叔棠走后,杨青自己倒是真的萌生了一点好奇心。   秋濯雪真的有心上人了吗?他到底喜欢谁?   考虑到秋濯雪这个人复杂的江湖人际网,还有他过高的人格魅力点,判断他是否陷入恋爱本质上是个难题。   八月十五的时候,杨青被掳到了一艘楼船上,一开始他差点被吓晕过去,脑子还不忘想慕容华愿不愿意出赎金,自己又要打多少年工来偿还,眼泪几乎出来。   直到抓他来的女人咯咯发笑,把他扫出怀抱,杨青这才发现绑匪居然是徐大娘。   准确点来讲,是徐大娘跟明月影。   徐青兰抱着手打量他,眉毛微挑,转头对明月影道:“就是他救了你?看起来不像有这胆气啊。”   杨青愤愤不平地瞪着她们,完全不明白这两人是怎么搅合到一起去的。   “正因如此,才愈发难得可贵啊。”明月影不紧不慢地将琵琶放好,她笑盈盈地坐在太师椅里,似乎看穿了杨青的疑问,贴心地解答道,“不必这么看我,徐大娘欠我一个人情,我又答应了卡拉亚帮他杀了澹台珩,因此特意请她相助。”   杨青听她这么说话,心倒是放下一些,左顾右盼道:“那卡拉亚呢?”   虽然杨青并不认识卡拉亚,但是在秋濯雪的评价里,那个不怎么会说中原话的异邦男人显然道德水平高于明月影跟徐青兰二人。   明月影缓缓道:“带着澹台珩的人头回大沙漠了。”   杨青眨了眨眼,忽然抽了一口气:“……你把丁流云也杀掉了?”   “当然没有。”明月影慢悠悠道,“不过一向只有做贼千日,没有防贼千日的,再是铁打的人也会累,更何况我们杀的不是他这个铁人,而是澹台珩。”   虽然明月影并没有透露太多,但是杨青还是听得头皮发麻。   他实在很难想象,一个徐大娘、明月影、卡拉亚组成的三人杀手小组盯上了什么人后,对方得是什么样的心情。   “那……”杨青吸了口气,颤巍巍道,“那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虽然杨青很想表现得更硬气一点,但是考虑到之前被蛇拍了一次后他差点在床上躺成一个瘫痪,还是不要作死比较好。   明月影剥了个橘子,给了他一半。   杨青捧在手里,忍不住怀疑里面下了毒。   “请你来听曲。”明月影轻描淡写地说,“这里的乐师造诣很高,值得一品。”   杨青战战兢兢,说不出来自己不懂阳春白雪的话。   倒是徐青兰看着他咯咯直笑,似乎有些轻蔑,不过也没说太多,倚在窗边看水。   等曲子弹了两首,橘子充沛的汁水溢满口腔,杨青终于意识到明月影在向自己委婉地示好,这让他突然感觉到喉咙里泛起一点酸意。   明月影不是个好人,不过对自己认定的人不算太坏,当然,产生利益冲突的除外——比如说慕容华。   显然杨青暂时还没有能跟她产生利益冲突的本事。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明月影忽然道:“是时候了。”   她起身来,对杨青招了招手,带着一脸茫然的他往外走去。   船厅大得几乎有些异常,已坐了不少人,他们的位置在二楼,杨青茫茫然地坐在明月影手边,脸微微往外探了探。   舞姬们无一例外,年轻貌美,身姿轻盈曼妙,各拿着乐器,犹如天女下凡。   杨青认出来不少较为常见的乐器,不过也有许多他看得一知半解的。   只看出来大家都围绕着中间的盛装女子在转。   杨青虽在网络上看过不少舞蹈,但这种现场版倒还是第一次享受,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头晕目眩,直到第一段结束后都觉得大脑昏沉。   明月影问他:“如何?”   “很好。”杨青诚恳道,“歌很好,乐很好,舞也很好。”   徐青兰将他的表情收入眼底,嗤笑道:“只是你没看懂,是吗?”   杨青“呃”了一声,明月影不以为然,微微笑起来:“方才这一段是在盛赞故事里这名女子的美貌能令万人倾倒。”   还没等杨青反应过来,明月影又促狭道:“正如你的秋大哥一般。”   杨青:“……”   虽然听说书人讲书已经听习惯了,但是听到认识的人也这样评价,他还是骤然生出想要脚趾抠地的尴尬感。   徐青兰忽然脸色大变,恶狠狠地哼了一声。   杨青冷汗直流,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明显地感觉到了徐大娘的恶意。   徐青兰冷冷道:“他可不必惶惶不安地等着情郎归来,他那情郎巴不得投怀送抱,黏得寸步不离!”   杨青:“……”   他一时不知道该先指责徐青兰提前剧透,还是震惊于秋濯雪有个情郎,或是惊叹于徐青兰在这件事上的猜测竟比慕容华更加奔放。   明月影但笑不语。   不过如果秋濯雪真的有心上人,现在起码已经能再排除两个人选了——明月影跟徐青兰。   加上杨青手头资料掌控的,还可以排除掉慕容华、风满楼、宋叔棠。   杨青默默地想:剩下的人选还有沈不染、赤红锦、丁流云、唐轩、萧锦瑟、甚至越迷津等等,看起来这个范围圈好像完全没有缩小啊!   看完歌舞后,明月影又送了他几样礼物,将杨青平安送回挽风小筑之中。   杨青不太确定慕容华知不知道,总之对方没提。   第二天,杨青起早给风满楼写了一封信,由于信息来往过于缓慢,以至于晚秋时分都没能受到回信的杨青开始怀疑是不是鸿断鱼沉,没能寄到。   秋已晚,说书人的秋濯雪艳史又不知道添上几个新人的时候,杨青已经差不多放弃那封信了。   结果早冬时分,风满楼差人送了一枝山茶花与信来,信上回复他的猜测。   越迷津。   杨青花了几秒回忆当时自己写了什么,然后深深感慨风满楼的猜测也甚是狂野。   他没信。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有读者讨论过杨青作为穿越者的特殊性,实际上杨青并没有什么特殊性。   因为他象征的是武侠小说里经常被提到但也最容易被忽视的“普通人”(除暴安良,为民除害,侠最朴素的核心就是见义勇为,舍己为人。可是普通人除了受害者这个角色之外,基本上没有力量出现在这种故事里),因此他在塑造上呈现出非常多的缺点,比如说懒惰、多嘴、凑热闹等等,也有一定的优点,比如他对越迷津的理解,为弱者(重伤的明月影)挺身而出等等。   普通人不是圣人,并不全都是好人,也不是完美的受害者,他们很可能会因为见识跟智慧被其他人恶意利用,或是好心办坏事,从而在故事里引起读者的反感,因此塑造上很容易出现普通人跟大侠的“阶级差”。   因此我就想加入这样一个角色在故事里试试看。   我理解一部分读者认为穿越者必然会有一些特别之处,这是因为网文习惯性的思维,但这里的设计需要杨青融合孩子的无助(无辜的稚子),可又具备一定成熟的思维(有社会经验的老者),因此才会设计成穿越者。   可是他最本质的角色自始至终是普通人,不过很可能是因为我文笔不够,才让大家产生一定的违和感,所以特此说明一下塑造时的想法。   这里是一点后记。   其实步天行是幕后主谋在之前已经有人猜对了,不过有些分析的线索没有猜对23333,不过还是给一朵小花花。(本来应该在真相那章说的,但是我忘记了。)   这篇文其实写得相对轻松,也很随意,并没有非常严格的结构,希望有带给读者一定的快乐。   既然是篇武侠文,就这样告辞吧。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再会。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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