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听说我哥是暴君   作者: 麻辣香橙   叶初自幼父母双亡,哥哥把她一手带大。她是哥哥的掌上珠、心头肉,爱若至宝。   叶初一直以为,她这哥哥温润端方,君子如玉,性情是极好的。   直到那一日,她亲眼撞见一群红袍紫袍的大臣跪在他面前,颤巍巍地高呼陛下。   叶初竟不知,她从小相依为命的哥哥不光不是亲的,竟然是当今那个暴虐皇帝,杀戮冷血,狠戾独断;她爹不光没死还当了王爷,养了一个跟她长得很像的假货当县主,听说都宠到头顶上了……   文案二:   立后之初,群臣谏,言叶氏女出身低微,一介民女,入宫为妃嫔也就罢了,皇后之位当择高门贵女。   帝拍案大怒:朕捧在手心长大的姑娘,千娇万宠,普天下谁敢说比她的门第还高?   后来,满朝文武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金枝玉叶,抢不回女儿的忠王爷才知道什么叫痛彻肺腑,什么叫悔莫当初。   1.病态偏执暴君vs哥宝女小娇花,伪兄妹,1v1;   2.男女主无血缘,也无伦理上的伪血缘关系;   3.年龄差10岁,男主有名义上的妃子;   4.架空,架空,架得很空,勿考据;   5.女主不宫斗,甜宠文,日常向,大概就是想写一个古代的爱情童话。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初,谢澹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皇后是朕一手带大   立意:心有阳光,生活美好 第1章 鲈鱼美   初春,清晨,江面银波荡漾,一叶渔舟拖着斑驳的朝霞,悠然往江边划过来。   江边的鱼码头上,一大早就已经忙碌起来了。   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要说鲈鱼味道最佳的时候恰恰是早春,冰雪消融,江水清冽,此时的鲈鱼经过了一整个冬季,很少进食,肉质雪白鲜美,味道纯粹,就连一丝丝的杂味都没有。待到桃花春汛一过,暑热乍起,这鱼就不免沾了些泥腥杂味了。   鲈鱼稀少且出水即死,为了吃一口鲜活,每到这时节,江边鱼码头上早早便会有大户人家的管事来买。一轮红日才刚刚爬上东山,早出的渔船就已经回来了,渔夫收篙坐在船头,舱板上一条约莫两斤重的鲈鱼,还有几条杂鱼,这一大早晨,算得上收获颇丰了。   一个眼尖的小厮忙喊道:“船家,你今儿运气不错啊,卖我卖我,这条鲈鱼我要了。”   “对不住啊,”渔夫面有喜色,拱手作揖道,“已经有主儿了,昨日叶老爹定下了的。”   “嗐,卖谁不是卖,又不会少给你钱,你先给我,我家老爷今日宴客,请的可都是这漉州城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专门点了这道清蒸鲈鱼呢。”   “哎呦实在对不住,要不我帮您问问别的船家?人家先定下了,叶老爹老主顾了,一个月总得光顾我几回,总不好叫他说我不守信用。”   说话间,远远瞅见叶老爹沿着江堤走过来了,他个头比较高,一身青布袍子,走路的样子十分悠闲。   渔夫便蹲在船边,就着江水把那鱼剖腹刮鳞弄干净,用柳枝穿了。叶老爹走到跟前,笑吟吟跟众人打了个招呼,接过那条收拾好的鱼,付了银子,倒背着手拎走了。   刚才的小厮没买到,大约有些伤脸,瞧着叶老爹的背影嗤笑道:“这老头儿倒是嘴刁,我瞅着也不过是个小门户,跟我家老爷可没法比,他能有几个钱,非得吃这江鲈,穷人家吃这玩意儿作甚。”   “这你就不知道了,叶老爹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却也算不上穷,他就住在这山上,自家有宅子,还有几亩田地。人家衣食不愁的日子,又不是吃不起。”   于是便有人扯开了话头。叶老爹本名叶福,原本不是当地人,听说家乡遭了兵灾,带着家人逃难来到漉州,就在这儿定居了下来。   要说这漉州府,地处偏僻边远,群山环抱,大江穿境而过,虽然不算什么繁华富庶的好地方,却也山清水秀,世外桃源一般。这几年中原战乱,不到半年死了两个皇帝,漉州一带却没怎么殃及,就有不少像叶福这样逃难来的流民。   如今新皇登基,天下大定,老百姓总算是可以休养生息了。   有人笑道:“那算是殷实人家了。我听说他只生了三个女儿,都长的貌美如花,也不愁嫁,留钱干什么用,换了我也要舍得吃穿。”   “你又不知道了,他自己只有两个女儿,另一个其实是他的侄女,听说自幼父母双亡,只好由叶老爹家收养。他两个女儿长得好,早就有媒婆来问了,将来嫁入富贵人家也说不准。只是他那个侄女一向不大出门,都没怎么见过。”   众人于是便议论起来,有人说叶老爹的侄女只怕是个小可怜,一个孤女,靠叔婶收留养活,上头又有两个美貌的堂姐,小可怜的处境可想而知了。   “你想啊,他家搬到这儿也有几年了吧,平常只见过他两个女儿上街来买花买粉,你们谁见过他那个侄女的?想必在家里洗衣烧饭、当丫鬟使,没准还要受些磋磨虐待,怕外人知道,才不许她出来。”   又有人说,叶老爹的妻子何氏看着就十分精明,她自己两个女儿,哪里肯养丈夫的侄女,恐怕不会善待她。话说回来,一个孤女,叶老爹肯收留就已经是仁义了,换个心狠的,几两银子卖掉不就省事儿了。   一时间言之凿凿,好像亲眼所见一般。   话题中心的叶老爹已经拎着鱼,沿着山间小路悠然地走回家中。走过一段山路,半山腰相对平缓的坡地上便出现了几户人家,房檐掩映在绿树丛中,小的不能再小一个村落。   叶家的屋子青石墙院,就地取材,简朴但是收拾得很干净,院外扎了一圈篱笆,种着碧绿的菜畦。叶老爹穿过篱笆菜地,推开院门,把鱼交给妻子何氏。   何氏便净锅添水,先把鱼重新清洗一遍,鱼肉去刺切片,鱼骨斩块,取一个细瓷砂锅,起锅烧油,葱姜丝爆香,放入鱼头鱼骨煎过,添水炖汤。炖到砂锅里咕咕嘟嘟响,锅盖上小孔窜出一股股鲜香浓郁的热气,何氏改成小火,就在炉子上文火炖着。   等到日头高升,听见东厢房有动静了,何氏重新开炉起锅,拿了纱布把鱼汤仔细滤过一遍,滤掉鱼刺、鱼骨,放入鱼片和包好的鲜肉小馄饨,盖锅煮一会儿,雪白的鱼片和馄饨在奶白汤中翻滚起伏,才熄火揭盖,盛入素净的白瓷碗,放进朱漆托盘中。   “叶茴,叫妹妹吃饭。”何氏伸头喊了一声。   叶茴走到东厢房走到门口,抬手轻敲两下,听到屋里一个绵软清甜的声音:“来啦。”叶茴便抿笑推门进去。   屋里的少女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眉目轻灵,肌肤莹白如玉,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格照在她脸上,雪白娇妍的小脸恍若透明,浮起一层不太真实的光晕。   叶茴看着少女不自觉嘴角抿笑,心里则是一叹,外头的人都夸叶家一双姐妹花长得美,若是见到家里藏着的这个,大约才知道什么叫做姝色无双。   “阿初醒了,夜里睡得好吗?”   “二姐姐。”叶初羽睫轻颤,眉眼弯弯,漾起一个乖巧的笑颜。   她原本起身要给叶茴开门,见她进来就又坐回镜子前,继续梳理一头乌发。叶茴接过梳子,帮她把一头乌发梳做两个垂鬟,拿丝带系上,又给她挑了一枚珠钗缀在髻边。   堂姐妹两个收拾停当去堂屋,何氏已经把饭菜摆在桌上,见她们进来便笑道:“阿初醒了?快过来吃饭,今早做了你喜欢的鱼汤馄饨。”   “婶婶。” 叶初忙走过去帮她布筷子,一边笑道,“我又贪睡了,昨晚还跟大姐姐说早些叫我起来,等我醒了她早不见了。”   何氏却笑着嗔道:“故意没叫你呢。这会儿又不晚,春困秋乏,你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必须得睡足了才行。一家子你最小,再说家里又没有别的活干,要你起那么早干什么?”   “叔叔和大姐姐呢?”   何氏说叶老爹先吃过饭出去了,大女儿叶菱一早下山去了。   “大姐姐说她要上街买胭脂,娘叫她再买几块布料给我们做开春的衣裳。这一换季,我们的衣裳肯定又小了。”叶茴把筷子递给叶初,笑道,“快吃你的吧,鱼汤冷了就腥了。”   叶初可不知道外面的人口中,她已经成了一个寄人篱下、备受欺凌的小可怜。   事实上,叔婶堂姐对她很好。叶初自幼体弱,郎中说她未足月早产,有些娘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必须得小心养着。也因此叔婶堂姐对她照顾得格外仔细,别说让她干活做家务了,凉风都不敢让她多吹,呵护之态过于小心了,以至于刚来叔婶家中时,叶初甚至很不习惯。   叶初并非从小在叶老爹家养大,她也并非孤女,她其实还有个哥哥。   叶初记事晚,六七岁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反正从记事起就只有哥哥一个亲人。听哥哥说,她还未出生父亲就死了,不到三岁母亲又病故了,只留下他们兄妹两个相依为命。   叶初的哥哥名叫叶执,比她整整大了十岁,从小把她一手带大,兄妹俩这些年因为战乱颠沛流离,也吃了不少苦。哥哥是叶初在这世间唯一的至亲,唯一的倚仗,可以说亦父亦兄。   三年前,哥哥带叶初来这里投奔亲戚,叶初才知道他们在这世上还有个叔叔。哥哥带她来投亲也是无奈之举,兄妹俩总得有个生计,哥哥那时决定外出谋生,实在没法带她,便把叶初托付给叔婶照顾。   结果哥哥一走就是三年。战乱纷纷,书信难通,好不容易捎回来几封信,都只说一切安好,叫她安心在叔婶家住着,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早饭过后,村里的许郎中来了。   小村里原本没有郎中,许郎中数月前背着箱笼、带着两个药童来到这山上,说是要找个地方隐居写书、修撰他半生的行医手稿,看中这山上清静,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他自从来到村里,整天不是带着药童爬山采药,就是躲在家里对着一堆药草写写画画,村里人有时也会找他看病。叶老爹说,许郎中好像医术还不错的,就请他帮叶初调养身体。许郎中倒是热心,每隔几天都会上门来一趟。   许郎中五旬年纪,胡子头发已经斑白了,何氏忙请他坐下,叫叶茴快去倒茶。许郎中自顾自坐下,隔着石桌把脉枕推了过来,叶初便把手腕放上去。   等他诊完脉,何氏在一旁笑道:“上回您给的丸药吃了,我瞧着她这阵子吃饭是有长进,今早还吃了多半碗鱼汤馄饨、一块萝卜糕呢。别的一时半会儿的,倒没瞧出什么来。”   “那药是温养脾胃的,姑娘如今年纪小,身子还没发育长成,得先把脾胃调理好了,好好吃饭,才能把胎里弱养起来。”许郎中提笔润墨,嘱咐道,“那丸药再吃半个月,我再给你写两个药膳方子,你有空就做给她吃。”   几日后,这张脉案和方子便被送至紫宸殿天子的案头。   夜色沉沉,紫宸殿中一片静寂,静的仿佛能听到铜壶滴漏的声音。年轻的天子面色淡漠,眉目深冷,薄唇微微抿起,骨节分明的手指捏起那几张纸翻看。   陈公公立在案旁,觑着天子的面色,笑道:“姑娘年纪小,还在长呢,当真是先把饭吃好了,必定就能平安康健地长大。奴婢琢磨着,也不知饭菜可不可口,要论这手艺还得说御膳房,要不奴婢这就去挑个擅长药膳、人也妥当的,找个由头给姑娘送过去?”   “不必了。”   春寒已过,天下也尽在他掌中,可以接她进京了。   年轻的帝王神情淡漠,指腹却在记录她起居日常的纸上细细抚过。漉州到京城距离遥远,总得两个来月路程吧,她可以慢慢走,这一路春暖花开,不冷不热,不至于舟车辛苦,不用急着赶路。便是再慢一点,四月末总该到了,也不耽误端阳节她的生辰。   作者有话说:   作者君贼心不死的古言坑,跟我之前的年代文跨度有点大,也不知有多少老读者会点进来,来了吼一声啊!   向等着美滋滋的读者致歉,那个文目前收藏六百,我担心上不了新文榜,先开这个,这个古言大概率不会很长,美滋滋再养养,下一个尽快开。 第2章 烧鲤鱼   自打吃了许郎中的药,叶初自己觉着像是见好,饭能多吃几口,冬春时节也没有那么畏寒怕冷了。   她从小怕喝汤药,偏偏体质弱容易生病,记得以前每次喝药,都要哥哥软硬兼施地哄上半天。再说她本来人就瘦弱了,一碗苦药下肚,哪里还吃得下饭。许郎中倒是聪明,就只给她吃药膳,或者做成小小的丸药,也不难吃。   院墙边的山杏花刚刚绽开了几朵,东风渐暖,叶初也终于换下了大厚棉衣,穿起丝绵夹袄了。   这天上午,一家人正在家中,忽然有个村民跑来说山下来了几个生人,自称是来找叶老爹的,这会儿就在村口那边等着呢。   叶福便说他去看看,叶菱一听,脚一抬也跟着跑了,何氏就叫叶初和叶茴先回房去。   “阿初莫怕,来找人还知道在村口等着,应当不是什么坏人。”叶茴笑道。   叶初倒不怎么怕,就是觉得叔婶和堂姐他们对生人十分敏感,每次有生人上山都要防备一下,大约是比较警惕吧。   堂姐妹两个在屋里坐了坐,不多会儿,听见院里有说话动静,然后何氏敲门进来,一脸喜色说道:“阿初,是你哥哥派来的人,有你哥哥的亲笔信,你出去见见?”   叶初一向不喜生人,一听说是哥哥叫来的,也顾不得了,忙起身去堂屋。一进门,便看到一个面皮白净的中年男子正在跟叶福说话。   叶初正打算见礼,谁知那人一见她进来,慌忙起身离座,躬身到底,恭恭敬敬行了个揖礼,口中道:“小的常顺,见过姑娘。”   对方这年纪怎么看也得三四十岁了,叶初年纪小,哪里经过这阵仗,顿时有些局促,定定神忙回了个福礼:“您快免礼,是不是我哥哥托你捎信来了?”   谁知那人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伏在地上说道:“姑娘快莫折煞小的了。小的是叶大人的家奴,奉命来接姑娘进京。”   说着双手奉上一封书信。   叶初拆掉蜡封,展开信笺。哥哥的信一向不长,这次更只有短短几句话,哥哥说,他已经在京城安身立足,有了份家业,叫她去京城团聚。他如今抽不开身,派了这个叫常顺的下人来接她,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给他。   叶初把信来回看了两遍,有些不敢置信地抬头:“我可以去京城找我哥哥了?”   叶福笑道:“是的,可喜可贺,你们兄妹终于可以团聚了。”   “叔叔,是我们都去,一家子团聚。哥哥说了,叔叔婶婶和堂姐都一同去。”叶初捧着信纸满心欢喜,然后才想起来问常顺,“你刚才叫他叶大人,哥哥是当官了吗,他当了什么官?”   “叶大人……当官了。”常顺斟酌着说道,“姑娘去了就知道了,等姑娘到了京城,大人想必是要亲口告诉姑娘。”   叶初点点头,忍不住骄傲地笑道:“我就说嘛,我哥哥是何等人物,他肯定能出人头地、建功立业的。三年前他离家远行,说要去谋一个前程、挣一份家业让我过好日子的,这世上但凡他答应我的事情,就绝不会食言。”   “那是,他如今是天大的家业。”叶茴喃喃道。   叶菱用力瞪了叶茴一眼,叶茴脖子一缩,忙闭上了嘴。好在叶初只顾拿着信高兴,大约也没留意听她说的什么。   叶福便叫她们这几日收拾行李,准备动身。叶初一听又问:“哥哥说路上约莫要两个月呢,这么远的路,我们是要坐船去吗?”   常顺忙躬身答道:“回姑娘,小的带了船只,还有随行的丫鬟奴仆,如今就在漉州城外码头上等着呢。姑娘也无需多带什么,京城什么都给姑娘预备好了,船上也给姑娘准备了衣食日用的东西,一应都齐全,姑娘只带上随身的重要东西就好。”   叶茴拉了她一把说:“这些事情哪还要你操心,我们只管去收拾自己的行李。”   叶初答应着,便拿着信,跟叶茴一起回房。她一时也无心收拾东西,坐在那儿心如潮涌,酸甜悲喜交织,一颗心早已飞往京城。   她已经,整整三年没见过哥哥了。   叔叔婶婶和堂姐对她再好,却总感觉不是她自己的家。对叶初来说,这世间绝没有任何人能替代哥哥。   叶家的小院喜气一团,为表庆祝,何氏午饭时便多做了几道菜,炖了一只鸡,还烧了一条鱼。今日的鱼是江中刚捞上来的鲤鱼,够新鲜,够肥美,鱼肚子上一层雪白的脂膏,吃到嘴里又滑又软,却又不腻。何氏的手艺当真不错,这鱼烧得咸甜适口,鲜而不腥。   叶初饭量小,却也就着米饭吃掉了不小的一块鱼肚子肉,又喝了半碗汤。   何氏吃着上顿琢磨下顿,嘱咐叶福道:“你明日记得再买一条鲈鱼,我们阿初爱吃鱼虾,等去了京城,京城不比这儿靠着江河,想随时吃到这么鲜活的鲈鱼怕不是太方便。这两天我就多给你们做几回。”   叶福满口答应着。   叶茴端着碗扑哧笑道:“娘啊,我们是要坐船的,一路沿江而上,要在船上那么多天呢,你还担心缺了鱼吃?我看咱们这两天还是先把家里的鸡杀掉吃光吧,横竖你也不能带到京城去。”   何氏自己不禁也失笑。第二天果然又杀了两只鸡,早晨鸡丝面,中午炖了一道野菌枸杞鸡汤,另一只做麻油鸡。   一家人忙碌准备行装,也有村民邻居上门来恭喜送行。晌午过后忽然听说,有一队官差往村里来了。   小山村一向少有外人,与世隔绝一般,忽然来了一队官差,不免就让村民惊觉了。   “怎么还有官差来了?”叶福放下手中的东西转身出去了。   何氏带着叶初她们三个等在家里,很快就从村民口中听到一桩大事情:皇帝召许远志进京。   许远志正是许郎中的大名。诏令下到州府,知州大人才知道他的治下还有个连正经地名儿都没有的半山村,半山村里竟还有一个如此重要的人物,皇帝亲召的太医。   于是知州大人急忙派人来请,说是已经在府城为许太医设下宴席。结果差役们好不容易一路打听问路爬上山来,到了村口就被人挡了,接着便被新出炉的许太医给撵走了。   这可太巧了,许郎中也要进京?   叶初不禁觉得惊奇,这几个月来给她把脉、做丸药的许郎中,居然是个太医。她对这些官员啊、太医啊之类的事情都不了解,便问叶菱,太医比知州大人的官还大吗?   “那倒没有。”叶菱笑道,“我朝知州是从五品,太医一般来说,有品级的应该也就八品,按品级知州比许郎中官大。不过太医是什么人,太医可是皇帝身边的,知州这样的地方官,一辈子都不知能见到皇帝几回呢,他碰上许太医,可不得巴结着点儿吗。”   “也不知道哥哥是几品。” 叶初说。   叶菱扑哧笑道:“等你见了面自己问他。”   正说着,叶福和许远志一起回来了。许远志大约刚才还在药圃干活,穿个木屐,背个斗笠,半边袍子掖在腰间,完全不像个什么官儿,说是农夫还差不多。   他一进来,何氏便笑着上前道喜,叶家姐妹也纷纷过来道贺。   叶初也笑道:“恭喜许太医。怪不得您医术这么好,听说皇帝亲自下旨召您进太医院?”   “嗐,说来惭愧,老夫十几年前就是太医,蒙圣人不弃,居然还想得起我来,这次只不过是蒙召回京罢了。”   许远志便说起他十几年前因为是世宗皇帝惯用的御医,被继位的延始帝忌讳,便借口重病垂死逃出京城,隐遁江湖了——反正他是太医,想让自己生病装死有的是法子。   许远志说:“这可巧了,我如今也要进京,正好和你们结伴同行,彼此还多个照应。”   何氏忙笑道:“那可太好了。我还正担心呢,这千里迢迢的,阿初身子骨弱,万一她路上有个什么不适。有您在,我们这一路上可就放心了。”   何氏边说边看向叶初,见她低头若有所思的样子,忙含笑问道:“阿初,在想什么呢?”   叶初只觉得真的好巧。   这两天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总有些不真实之感,仿佛还在梦中一般。她这会儿正在出神,被何氏忽然一问,不禁有些赧然,忙笑着说:“也没想什么,就是我还没坐过那么长时间的船呢。诗中说‘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诗人一日千里,我们却这么慢的。”   要是快一点,是不是就能早一点见到哥哥了。   在场的人都笑起来,许远志便给她解释道:“千里江陵一日还,他那是顺江而下,轻舟快船,再遇上顺风扬帆,一天几百里路也是有的。我们这一路沿江而上,逆水行船,江行一日也就五六十里。中间还可能需要改陆路,马车倒是能快一些,但也更颠簸,可没有坐船舒服。”   叶福忙安慰她道:“这一路上春光正好,沿江两岸风景可太美了,你们年纪小,正好一路看看人情风物,长长见识。”   叶初见旁人都含笑看她,也知道自己太急切了,不免有些不好意思,拉着叶茴告退了。   她一走,屋内四人便都面色一整,表情郑重起来。   “这一去,姑娘就该有大造化了吧。”良久,何氏轻声慨叹。   叶菱道:“那我们就各自准备,三日后启程。到了船上,仍旧由我们在姑娘跟前照顾,我和叶茴贴身守着姑娘,务必保证留一个人寸步不离。其余人先不管他,常顺的人也罢,随行暗卫也罢,只让他们在外围就好,眼下并不熟悉,绝不能放任何人私自接近姑娘。”   许远志和叶福明白地点了点头,许远志起身告辞,叶福也起身送他出去。   何氏却依旧坐在那里,再三犹豫,迟疑着说道:“这一去京城,可就大不同了。陛下也不知要如何安置姑娘,是要封她做义妹公主,还是想让她进后宫……姑娘这样的不谙世事,我们是不是……先给姑娘稍稍透露一些?”   叶菱道:“您也知道大不同了,这哪是我们该多嘴的。”   “可是……”何氏顿了顿,轻叹,纠结,“姑娘长这么大,早年间养在陛下身边,陛下那时自己也不过才十几岁,龙潜于野,藏踪匿迹,姑娘跟外人就少有接触。这三年又把姑娘藏在这里,让我们养得与世隔绝一般,她哪里知道世故人情,哪里见过人心险恶的!京城那是什么地方,宫里又是什么地方,姑娘也不过才十二岁……”   何氏说:“我也知道陛下待姑娘自然是不同的。这番进京的安排,处处妥帖仔细,当真是把姑娘疼到心坎儿里了。只是世事无常,今时不同往日,他如今可是九五至尊,是这全天下的皇帝……姑娘叫了我三年婶婶,她也没别的亲人,乖巧得让人心疼,我这几天忍不住就满心的多思多想……”   “您逾矩了。”叶菱轻声提醒道。 第3章 油焖笋   许远志既然是奉诏进京的太医,用的是漉州府给他提供的官船。常顺带来的船外观大小跟官船差不多,但船上舱室却更宽敞,前厅、内室、卧房、厨房,都分的一应俱全,竟是作一处起居室设置的。甲板下则分隔成小间,供随行丫鬟仆役和船工居住。   一上船,叶茴二话不说把堂姐妹三人的东西拿进了上边的卧房。叶初觉得有些不妥,拉住叶茴说:“二姐姐,我们住这里不对吧,我们住这里,叔叔婶婶住哪儿了?”   叶茴笑道:“你没见娘一上船,就欢欢喜喜占了厨房吗。你不管让她住哪间,她还不是一天到晚呆在厨房,爹反正都随她,他们自己挑了厨房旁边的隔间,横竖他们也就晚上去睡个觉。”   叶初还是觉得不合适,她们住宽敞舒服的正房,长辈住隔间,这不好吧?   这时叶菱进来,也笑道:“别管了,是爹娘要我们住这里的,怕我们三个女孩儿家坐船不适应,我们三个人也好住得下。”   两艘大船一前一后,扬帆启程。   他们二月十六动的身,一路上果然春色正好,风景无限,叶初找到了一些坐船的乐趣。船行缓慢平稳,她没事就坐在窗边,看着两岸青山绿水磨磨蹭蹭地往后移动,或者看着对面来的点点白帆,以比他们超出几倍的速度飞快地往下游去了,直叫人煞是羡慕。   船上也没别的事可干,有点无聊,另一桩可说的事就是吃了。   刚上船那几天叶初食欲差,腻腻的吃不下饭,她不吃饭,一船的人都跟着急,午饭时便端上来一道油焖笋。   正是吃春笋的季节,春笋就只简单地放了油盐佐料一焖,嫩白笋子挂着油润红亮的酱色,脆生生、嫩生生,就足够鲜美了,叶初竟难得的吃了小半盘。   何氏这人有一点,你要是什么东西多吃了几口,下顿她保准还做,一连做到你吃够了为止。许远志说笋这东西健脾开胃、增进食欲,恰好叶初又愿意吃,于是何氏就变着法儿给她做,素烧笋、南肉笋,笋片配上虾仁、香菇之类的东西炒一炒,或者放在汤里炖一炖,就又是另一种美味。   当然也少不了吃鱼。除了江中平常能有的鱼,还有些鱼只有赶上了才能吃到,先赶上吃刀鱼,然后听说轮到吃河豚了,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叶福就跑去许远志船上吃了一回。   可是许远志自己吃上了,却告诉她体虚的人不能吃。都说河豚是天下第一鲜,叶初倒是敢尝尝,可谁敢给她吃啊,于是叶初也只能遗憾一下了。   船从江中转入河中,两岸风光物产也渐渐变了风格,这一路对叶初来说实在是平静顺利,平静得有些无聊。   大约就是有个什么不平静的东西,也早就有人悄悄地处理掉了,到不了她的眼睛里。   四月十九,常顺来禀报说,明日就能到濲州了,然后换马车再走两天陆路,即可抵达京城。   也就是说,再有三天就到了呀,叶初说:“能不能先派人告诉哥哥一声,我怕他担心。”   “请姑娘放心,已经报给大人知道了,到时候大人会叫人来码头接我们。”   常顺心说,这位当真是不知道啊,他们这一路的行程经历,京里头那位还不是随时掌握,事无巨细都要过问,这福气放眼天下恐怕也没谁了。   当下常顺不禁越发恭敬:“还有个事要禀姑娘,船工们说看这天色,怕是夜间要起大风,您看稳妥起见,我们是不是到前边的渡口停靠一宿?”   叶初道:“那就停靠一宿。”   “是。”常顺又笑着问道,“姑娘可还有别的吩咐?听说姑娘午饭用的不多,等会儿到了渡口,船上要派人下去采买补给,姑娘可还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小的好叫人买来。”   叶初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就说:“需要买什么,你去问我婶婶吧。”   等常顺躬身告退,叶初凑过去跟叶茴小声地抱怨:“他怎么什么事情都要来问我!”   叶茴忍笑,也凑过来小声说道:“你现在是主子,千金贵女,他是下人,他当然不能擅自做主,就得听你的。”   叶初心说好吧,也只能先让他一天到晚的跑来“禀姑娘”,反正到了京城万事都有哥哥管了,不用她烦。   这一停泊避风,等到了濲州码头,就已经是下午申时了。哥哥果然派了车马仆役来接他们,下船换马车,却没走多远,马车径直进了濲州驿馆。   两个多月来,叶初的脚终于又实实在在地踏上了地面,被叶菱、叶茴和一堆丫鬟簇拥着送进一处精致干净的小院。她也有些乏了,丫鬟们没等吩咐,早已经备好了热水,她沐浴过后往床上一躺就睡了。第二天一早吃了饭,继续赶路。   然而叶初一个时辰后就不行了,停车,趴着车沿吐啊吐!   没晕船,居然晕车了。   大抵晕车都是颠的,明明马车里挺宽敞舒服,还铺了厚实的毯子和软垫,可跟船上一比就颠簸太多了。一堆人手忙脚乱照顾她,拿了水来给她洗脸漱口,叶初浑身酸软地靠在叶茴身上,苦着小脸说她要下去走路。   恨不得就这么两只脚走到京城。   于是官道上便看到一队车马停了下来,护卫们面向外、背向内沿路边站成两排,弱柳扶风的少女一手扶着丫鬟,一手捂着心口,苦着个小脸,沿着路边慢慢吞吞地走。   下车歇了会儿,透透气,叶初似乎觉得好点儿了,许远志为着晕船准备的药也终于派上用场,叶初嘴里含一颗凉丝丝的药丸,爬上车继续赶路。   走了没多会儿,哇一声,连药丸都吐了。   一行人只好尽量放慢速度,走走停停,蜗行龟速,一天下来连原计划一小半的路程都没走完。原计划的驿馆是到不了了,好不容易赶在日落前到了最近的驿馆,叶初半点食欲都没有,蜡黄着一张小脸,备水,洗漱,爬上床昏昏沉沉地睡。   这一处驿馆名字倒是挺别致,叫榴花驿,比濲州驿要小得多,孤零零杵在官道边上。他们刚住进去,没多会儿,许远志的房门忽然被人敲响了。   许远志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身材精壮的青年男子,见他出来忙拱手问道:“打搅了,请问这里住的可是漉州来的许太医?”   “你是何人?”   对方忙回答道:“在下绥州韩子赟,家父是宣平侯,奉召进京。前来打扰实属无奈,家父路上染病,已经在这里耽搁好几天了,请了个郎中也没见好,方才恰好听驿丞说住进来一位许太医,在下冒昧,就赶紧找来了。”   “求许太医无论如何,救救家父!”韩子赟说着深施一礼。   许远志不是不想救人,可他深知自己这一趟身负使命,不能自作主张,上房那边还有一位金贵的小主子呢,万一这事有诈,或者横生出什么枝节,他哪里担待得起。   他是太医,皇家御用,按规矩就算对方是个侯爷,要用太医那也得皇帝允了才行,所以许远志倒不怕对方什么身份压他。可这不是事有特殊吗,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他身为医者既然在场,要真是袖手不管,让个老侯爷就这么病着,却也说不过去。   许远志问了问症状,略一思索,便故意提高声音说道:“韩公子先请回去,匆忙之中我身边连一棵草药都没有,容我准备一下。”   韩子赟一走,常顺和叶福听到动静就过来了,三人一掂量,也不像是假的,再说对方把许太医骗去又能如何,于是便派了两个机灵的护卫跟着许远志,许远志也稍作准备,拿了诊箱往前边去。   天色黄昏,前头一间客房内已经点了灯,烛光跳动,照着塌上面色苍白的老人,韩子赟守在塌前,此刻正一脸焦急隐忍。   “这个许太医怎么还没来!”他来回踱了几步,烦躁地说道,“父亲您等着,我再去一趟,我还就不信了。”   “稍安勿躁。”宣平侯虚弱地低声呵斥道,“我这会儿缓过一口气了,你不要急。我们宣平侯府如今处境艰难,此次奉召进京,还不知道是福是祸呢,你不要多生事端。”   “父亲……”韩子赟神情沮丧,半晌垂头叹气道,“父亲,我韩家是纯臣武将,三代戍守边关,靠的不过是一个忠字。可如今新皇暴虐,行事狠戾无情,我既然陪您进京,就没有想过祸福生死!”   “住口,不可妄言!”   “父亲,这也只有我们父子二人说说罢了。如今满京城的人谁不知道,自从去年十月新皇登基,菜市口刑场上那血就没干过!车裂重臣、赐死皇族,午门外最多时一天杖杀了三个御史!新皇杀戮太重,行事乖张肆意、喜怒莫测,他登基不过半年,朝野上下有多少人被抄家灭族、发配流放,数的过来吗!”   “是福不是祸,新皇若这次真是要拿韩家开刀,儿子陪您就是!但是父亲,若这回您能全身而退,我只希望,您以后也能多为自己、为家中妻儿妇孺考虑一下,急流勇退吧。您总说,新皇是世宗嫡子、皇位正统,世宗皇帝是一位仁君,可我看这位新君……”   床上的宣平侯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韩子赟慌忙过去拍打他后背,这时随从敲门通报:“三爷,许太医到了。”   “快请。”   宣平侯连日赶路劳累,旧伤发作,加上思虑过重,冷不丁就病倒了,又没得到及时医治。许远志给他施了针,又开了方子,韩子赟赶紧就叫人连夜进城抓药。   针灸后之,宣平侯顺匀了气,靠在塌上望着许远志问道:“老夫看许太医总觉得有些面善,是不是以前见过的?”   许远志收起银针,笑道:“十四年前,侯爷大胜北番,凯旋回朝,先帝曾命我给您看伤。”   宣平侯这下有印象了,忙再次致谢,感慨道:“十几年没见,老夫一晃也十几年没在京城了。”   “不瞒侯爷,我也十几年没在京城了。”许远志摇头自嘲,一笑,“十二年前我离开京城,如今又被陛下召回来了。”   许远志收拾好诊箱告辞,韩子赟起身送他出去,再回来时便看到老侯爷躺在床上,神情怔忪。   “十二年了。”宣平侯怅然道。   “父亲,十二年前世宗驾崩,延始帝登基……可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宣平侯示意韩子赟扶他起来,躺靠在枕头上出神,半晌缓缓说道:“你只说新皇暴虐不仁、杀戮太重,可知道十四年前为父率北征大军凯旋回京,世宗皇帝命太子出城十里迎接,八岁的小太子礼仪谦和,举止有度,满朝文武谁不称赞。”   “十二年前,世宗皇帝出巡淮南河务,太子作为储君留守京城,却忽然传出东宫走水,小太子葬身火海!世宗皇帝得知噩耗后仓促回京,途中却离奇坠马驾崩,贺皇后伤心过度一病不起,帝后和太子就这么忽然都没了!世宗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当时的瑞王带兵入宫,宣称是贵妃楚氏为了夺嫡谋害太子,并亲手杀了楚氏。之后太皇太后下诏,立瑞王登基继位,就是先帝延始帝。”   “这其中蹊跷百出,谁最终得了好处,天下人都不傻!可谁也没想到,当年葬身火海的小太子却还活着,竟还有重登皇位的一天。”   “短短几年,他隐在幕后,运筹帷幄步步为营,挑起延始帝父子相残,先是太子被杀,延始帝横死宫中,之后三皇子坐上皇位不到三个月,被四皇子毒杀,接连死了两个皇帝,螳螂捕蝉,四皇子落入了今上手中。那时江山已是他囊中之物,他本可以据守京师直接登基,却决然弃城而去,率军北上,截杀了起兵夺位的二皇子,占据关城不回,皇位无人可继,逼得太皇太后下诏,昭告天下还他身份,立他为新君,群臣北上跪迎新君入京。如此一来,他这皇位竟来的名正言顺、清清白白!”   宣平侯缓缓一叹,望着韩子赟说道:“如此心性谋略、铁血手腕,放眼天下怕也无人能及了。若论年纪,新皇比你还小了几岁,可这般心性作为,十个你怕也不如!如今你远在边关,也只听旁人传言,凡事问问因果。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帝王权术哪里是常人能懂的。”   此刻京都紫宸殿中,谢澹全部心思也正系在这小小的榴花驿。   他看完手边新送来的消息,随手往案上一扔,吩咐了一句:“传膳。”便拿过摆在最前边的一堆奏折,推手摊开,快速挑出其中几本,提笔开始批阅。   陈公公敏锐地感觉到皇帝心情不佳。虽然面上依旧是冷淡自持,也只有近前伺候惯了的人才能细微地察觉出来,皇帝今儿个每一个动作举动分明都带着烦躁不耐,殿中宫人们一个个便都屏气凝神,各自小心。   这会儿却见他坐在案前开始批折子了,陈连江不禁倍感欣慰,新君如此以国事为重,国之幸也,我大周之幸也!   然而皇帝批完那几本折子,简单用了膳,便自己随手扯起帔风,匆匆出了殿门,快步走下殿前台阶:“备马。”   陈连江心说,完了,陛下这是要夜奔榴花驿啊,一百多里地呢。可他又不敢阻拦,赶紧多叫几个侍卫跟上。 第4章 榴花驿   亥时过后,一弯清冷的下玄月挂在天边,马蹄嘚嘚踏破夜色,由远而近,一行十几匹快马驰入榴花驿中。   “来者何人?”   驿卒刚一盘问,怀中便被抛过来一块腰牌,驿卒手忙脚乱接住,眼前衣袂闪过,为首的人已经下了马,也没理会,脚步便径直往院中去了。   看清来人,暗处值守的护卫向后隐去,常顺则跑着迎上来,刚要行礼,耳边清冷淡漠的声音问道:“姑娘呢?”   “姑娘在后院上房,已经睡下了。奴婢带您过去。”   上房外间的房门推开,屋里人纷纷一惊,然后哗啦啦跪了一地。谢澹扫了一眼,随口说了句免礼,脚步缓了缓,便往里间卧房去了。   叶菱低头小碎步跑着跟上,低声说道:“姑娘吃了药睡下了,奴婢去叫起来?”   “不必。”   里间守着的是叶茴,见他进来似乎没反应过来,表情有点懵,傻了一下才赶紧起身行礼。谢澹却仿佛没看到她一般,只顾放轻脚步走到床前,弯腰俯身看着床上的小女娃。   是的,把她送到漉州的时候她才只有九岁,妥妥还是个娃娃,这会儿一看,单看这张小脸,似乎也没长大多少,粉团团一样的小脸带着稚气,小鼻子小嘴巴还是那个模样,只除了下巴好像尖了一点。   他养的时候好像都没这么瘦。   天知道,要把这个早产体弱还挑食的小孩养出来肉有多难。   两岁多之前他照顾的其实不多,也就有时抱抱哄哄,从不到三岁起,这小孩就完全归他所有了。   他那时自己也不过才十三岁,每天最大的困扰就是怎么能让她多吃点儿东西。小孩子夭折太容易了,尤其她又是格外孱弱,他总是怕一个不小心,就把她养没了。   此刻这张脸上气色还是不好,烛光下看不到血色,睡梦中小眉头微微蹙着,鸦羽似的长睫毛遮住下眼睑,微微张着小嘴巴,睡得很沉。谢澹盯着她看了又看,也不知是睡梦中被人注视的知觉还是怎么,她微张着的小嘴动了动,发出一声细细的鼻音,把嘴唇闭上了,然后脑袋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继续睡了。   谢澹不自觉笑了一下。   叶茴和何氏不禁面面相觑,皇帝自从进来,就这么俯身在床边一直盯着叶初看,旁人也不敢做出任何举动。谢澹身后跟进来的叶菱和常顺恭敬地低头站在那儿,也被皇帝的举动弄得有些无措。   终于,谢澹直起腰来,却往侧间去了,边走边解开帔风带子,低声吩咐:“打盆水来。”   常顺一听他要水洗漱,连忙叫人去准备房间,预备给他歇息。榴花驿本来就小,最好的一间上房已经被叶初占了,只好匆忙空出旁边一间宽敞些的,叫人赶紧收拾干净。   谁知一抬头,却看见皇帝只穿着白色中衣走回来了。   这、这这……   谢澹要了水,也没要人伺候,便自己洗漱收拾了一下,脱掉外袍,初夏四月末的天气,只剩下里头一层的白色中单走回来。他这一路纵马奔来,身上必定沾满了灰尘夜露,说不定再有什么飞虫之类的不洁的东西。   小姑娘从小早产体弱,须得处处小心,反正不收拾干净,他是不敢碰触叶初的。   谢澹丝毫也没留意房内各人微妙的表情神色,他走到叶初床沿坐下,伸手轻轻捏了下她的脸,指腹在她脸颊滑过,脸颊温热,又摸了摸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手指纤细,指尖微凉,他小心把这只手放进被子,静静注视着她坐了会儿,起身出去。   许远志和叶福都在外间小厅候着,见谢澹出来忙又行礼,谢澹叫了起,便随意在椅子上坐下。   他刚坐下,便听到何氏嚅嚅说道:“陛下,姑娘吃了药,屋里还点了安神香,实在是睡得沉了,平时睡觉没这么沉的。”   谢澹顿了一下才明白这话,何氏是在解释叶初为什么睡得这么沉,这是担心她怠慢了皇帝,怕他怪罪吗?   谢澹淡淡嗯了一声:“不要吵她。”他转向许远志问道,“不是说晕车吗,怎么下了车还吐,一整天都吃不下饭。吃的什么药?”   许远志道:“回陛下,姑娘怕是有些水土不服,气血虚弱,脾胃失和,忽然下了船,再加上晕车,便越发严重些。”   许远志解释说叶初傍晚时分来到驿馆就睡下了,睡得不踏实,期间醒了两回,盗汗头疼、恶心,浑身乏力,才给她用了对症的药,其中加了两几味安神助眠的药材,又点了安神香。   “水土不服”四个字让谢澹眸中划过一丝懊恼。他扫了一眼常顺,低斥道:“既然姑娘晕车,却还让她坐了一天的马车,要你何用?”   常顺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要多久能好,可有什么法子?”谢澹问许远志。   许远志说一般要六七天,硬着头皮补充道:“姑娘体弱,尤其脾胃虚弱,怕是……还要更久些。水土不服可轻可重,有些人要一两个月才能适应。除了用药,民间还有个法子,就是用一碗原来居处的水,加一撮原处的土,煮沸过滤饮用,水土不服便能尽快缓解。只是我们在路上两个多月,这水实在没法保存这么久,所以也不曾带。”   谢澹心中略一思忖,便叫了一个侍卫:“传书给漉州卫何永,叫他取了水土,八百里加急送来。”   侍卫喏了一声便闪身出去了。   “明日就先不要赶路了,让姑娘在此养几天再说。”谢澹说着起身往内室走,吩咐道,“都退下吧。”   然后一众人等眼睁睁看着他白色中衣、背影挺拔,又走回内室去了。   谢澹走进内室,叶茴正趴在床沿守着,见他进来吓得又是一激灵,慌忙站起来。   “朕小憩片刻,半个时辰后叫朕。”   叶茴嚅嚅道:“陛下,常顺公公给您准备了房间。”   谢澹停住脚,有些意味不明地瞥了叶茴一眼,顿了顿还是解释道:“朕在这陪她一会儿。你下去吧。”   “是。”   叶茴躬身退出去,小心关上了房门。何氏和常顺等人正守在门外,一见她出来忙问:“陛下呢?”   “在里边小憩,让半个时辰后叫他。”   何氏脸上的表情顿时古怪起来,搓着手低声道:“陛下他……这怎么……姑娘到端午生辰也才十三呢。”   常顺却一下子咧开了嘴,喜滋滋低声笑道:“哎呦瞧您说的,秀女入宫也不过十三岁年纪,民间嫁娶早的,十二三岁都有成婚的了。”   叶茴皱眉道:“你们说什么呢,陛下只说小憩片刻,跟姑娘几岁有什么关系?”   叶茴从小在暗卫组织养大,被送到叶初身边时也不过才十二岁,并不太懂他们这些话,当着常顺的面,何氏也不敢再说什么。   叶茴却自己找了个解释,撇着嘴说道:“男女大防吗?说什么七岁不同席,阿初是陛下一手带大的,当初来漉州时,上山都是陛下背她上山,她怕生,还赖在陛下背上不下来呢。他们做了这么些年兄妹,陛下说要陪陪姑娘,这有什么可防的。”   “哎呀你懂什么!”何氏低声斥道。   “你们,都好好伺候着。”常顺叫门口立着的几个丫鬟。   常顺心里也没个谱。你说他一个御前宦官,也不曾在后宫伺候过啊,这些事没经验。   屋内,谢澹坐在床沿,目光端详着熟睡的少女,只觉得三年来心里第一次这么踏实。   三年多了,她终于又回到他的身边了。   “安安,”谢澹叫着她的乳名,抚摸着她的头顶低低告诉她,“这天下如今是我们的了,普天之下,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再没人能让你受半点委屈,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哥哥跟你保证过的,你便是要天上的星星,哥哥也给你摘一颗。”   床上的少女依旧睡得很沉,压根也不会听见。   谢澹忍不住指尖拨弄了一下她羽扇似的睫毛,小姑娘睡梦中露出一个抗拒的表情,小脸皱了皱,却往他这边翻身过来。谢澹顿时又怕把她弄醒了,连忙侧身半躺在床边,一手撑着,一手熟练地轻轻拍哄。   “乖,睡吧睡吧,没事了。”   半个时辰后,叶菱轻手轻脚开门进来,入目不觉一怔。   只见谢澹斜靠在床头和衣而卧,也没盖被子,白色中衣下还穿着鹿皮靴子,双脚|交叠搭在床沿外,一手枕在脑后,一手绕过叶初头顶环着她肩膀,满满的护卫姿态,闭着双目似乎睡着了。   娇弱甜美的少女,高大清俊的男人,眼前这幅熟睡的画面竟如此和谐美好。   叶菱愣了愣,回过神来赶紧低下头,恭谨地走到跟前低声道:“陛下,半个时辰到了。”   谢澹睁开眼睛,眸中迅速一片清明,心里却忽然涌出一股抗拒,不想动。他今日有大朝会,原本打算赶回去的,可是……他低头看看臂弯里熟睡的小姑娘,她都还没醒,大朝会其实哪有那么重要。   谢澹挥手让叶菱退下,闭目假寐,片刻后却又挺身坐起,坐在床沿懊恼了一下。   罢了,今日还有南疆属国的使臣来朝。这天下他既然拿了,总得要许她一个盛世太平。   夜色中他策马赶回,临走时叮嘱了一句:“不必告诉姑娘朕来过,等她进京,朕会出城接她。”   要是知道他来了,却没等她醒来就走了,小孩儿肯定要不高兴的。   叶初一觉睡到天大亮,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房里,在床前投下一片暖黄的光晕,她睁开眼,便看到叶菱坐在床边椅子上,微闭着眼睛休息。叶初心里不禁有些过意不去,她一生病,婶婶和堂姐们大约又轮流守了她一夜。   叶初撑着胳膊从床上坐起,一边轻声叫道:“大姐姐。”   “醒了?”叶菱睁开眼,忙不迭起身扶住她,飞快地给她背后垫了个枕头,问道,“感觉怎样,还有哪里不舒服?”   “浑身没力气,头有点晕。”叶初乖乖回答,歉疚地笑了下说,“大姐姐,辛苦你们了。”   叶菱在床沿坐下,看着她柔弱乖巧的样子不觉放柔了语气,微笑道:“你呀,从昨天到现在,就只昨天早晨吃了几口白粥,身上能有力气才怪呢。”   所以才吓得那位连夜跑来一趟。想到昨夜的事,叶菱看看半卧在枕上的少女,心说你哪里知道这一夜发生了什么。   “大姐姐……”恰在这时,叶初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我昨夜里,没闹腾你们吧?可有发生什么事情?”   叶菱闻言动作一顿,忙笑道:“没啊,你吃了药,就一直在睡觉。怎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叶初赧然,语调软软地笑道,“我觉得夜间像是不舒服,肚子难受头也痛,好像有人来哄我,大姐姐,我梦见哥哥了。” 第5章 碧粳米   叶菱理被子的动作滞了滞,心说你哪里是梦见了。可陛下既然吩咐了,她当然也不敢说出来。   “是吗,我们这就到京城了,等你身体好一些就进京,你马上就能见到哥哥了。”   叶菱熟练地转移话题,问道,“这会儿想吃点什么?你这都一两天没吃东西了,肚子都该饿扁了。快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叶初:……不想吃。   叶菱一看她那心虚的表情就知道,小眼神真是可怜巴巴的。小姑娘水土不服肚子里难受,压根就没有食欲。   叶菱叹气道:“许太医说了,你这不光是晕车,你是水土不服,过几天适应过来就好了,这会儿多多少少,便是硬吃也要吃几口饭垫垫肚子,等一下还要喝药呢。”   叶初:……又要喝苦药啊。   装作没看到她那哀怨的表情,叶菱硬着心肠哄道:“不吃不行,多少吃几口,吃些清淡的。给你熬了米粥,还有软软嫩嫩的豆腐羹,这边当地人说水土不服可以吃点儿水豆腐,肚子里舒服些。”   叶初看看窗外的天色,怕是已经因为她耽误行程了,不想吃饭也得吃。最终吃了两口豆腐羹,倒是多吃了几口碧粳米粥,这种米米粒细长,微带绿色,煮出来的粥汤色碧绿,满满都是米香。   “大姐姐,这米好香啊。”叶初放下勺子笑道。   叶菱心说那当然,这是贡米,不亏宫里一大早晨叫人送来。一同还送来好些清淡滋补的食材、药材,算算时间,怕是昨儿晚上就备好了,黎明时城门一开叫人快马出城送来,这办事的陈连江倒是乖觉。   叶菱收拾了碗筷交给外面的丫鬟,稍后何氏和叶茴一同进来。叶初一看叶茴手上端着的药碗,顿时想缩脖子,然而她也只是接过药碗,自己捏着鼻子一口闷了下去。叶茴忙给她嘴里塞了颗蜜饯。   “什么时辰了?”叶初放下碗问。   “巳时了。”何氏答了一句,又解释道,“不着急,你哥哥知道你生病了很担心,叫我们不要忙着赶路,让你在这里将养两天。”   叶初点点头,乏乏的不想动弹,随后许远志又进来诊脉。等许远志走了,何氏说常顺正在外头候着呢,担心她的病情,想进来给叶初问个安。   “不用,叫他忙去吧。”叶初摇头。   她本就不喜生人,在她眼里常顺一个大男人,就算是哥哥的家奴也不太熟,能不能少来扰她。尤其这是卧房,她一个女孩儿家正在养病呢。何氏明白小姑娘这种心理,可也不好告诉她常顺是个公公,不算男人。   再说,就算直截了当告诉她,以叶初的认知经历,怕也不清楚“公公”究竟代表什么,怎么就不是男人了。而且你还没法跟她具体解释。   也只能让常顺自己个儿忐忑去了。   前边客房,宣平侯吃了许远志开的药,已经有起色了,只是上了年纪,所谓病去如抽丝,怕还是得好好养上几天。   奉召进京却病倒在京城大门口,眼看着一两天的路程就能进京面圣了,宣平侯这心里就止不住的着急。   于是许远志刚从叶初这边出来,又被韩子赟请了过去。许远志给宣平侯诊脉针灸之后,便告诉韩子赟,说他这两天要在驿馆停留修整,时间方便,每天早晚两次过来给宣平侯施针,再有个两三天,宣平侯应该就能起来了。   “那太好了!大恩不言谢,这次幸亏遇上了许太医,行程仓促,改日韩某定当回报。”韩子赟深施一礼。   “韩公子无须客气,举手之劳。”   韩子赟送许远志离开,看着他穿过驿站前院,径直往后头去了。韩子赟回到房内,跟宣平侯说道:“父亲,我总觉得,这驿馆内有些不寻常。”   “你是说昨夜半夜来了一队人马?”宣平侯道,“不到一个时辰又走了。十几匹马,不像是边关急报,这里离京城近,朝中政令频繁,兴许只是急务路过打尖罢了。”   “不像。儿子守着您就没睡,一直都有留意。那队人马来的是京城方向,又原路返回了。并且今日清晨,又有两匹快马从京城方向来,在驿馆停留了片刻,也是原路返回。单看他们的马匹,就不像一般人。”韩子赟道。   宣平侯思索片刻,摇头表示不解。   韩子赟说:“但愿不是冲着您来的。儿子判断,不像是冲着我们父子来的,要么,驿馆后头怕是住进了某位要人,身份绝不寻常。”   “可有打听到?”   “没有。”韩子赟摇头道,“我方才去请许太医,发现后院守卫外松内紧,明面上看起来也就几个护卫守着,却没有人能靠近。昨夜我便察觉,暗里也有不少人手,具体多少人、身手如何,以我的眼力竟不能确定。驿丞说昨日住进来的是京中一位叶大人的内眷,这架势……”韩子赟摇摇头,“可不像哪家府上的内眷。我们久不在京城,倒是没听说,朝中有哪位重臣新贵是姓叶的。”   宣平侯想了又想,似乎,真没听说有一位叶大人的名号。   “既然如此,就不要乱打听了,你出来进去务必谨慎,不要多生枝节。”   宣平侯嘱咐完了又长叹道,“你们兄弟三个,竟是你心思敏锐、性子更稳重些,你大哥若是有你这份心思,也不至于跟二皇子牵扯上,后又急于向新皇表忠心,贪功冒进,活活葬送了自己和三千兵马,却让北庭占了先机,也把我们宣平侯府陷入这般尴尬境地。”   “新皇强势,北番应当不敢真在这个时候生事。再说大哥虽然跟二皇子有所牵扯,倒也不曾真做出什么举动,新皇未必就能知道。”韩子赟道。   宣平侯说道:“如今为父请罪的折子也上了,一直没有回音。帝心难测,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为父这心里也实在没底。如今新皇登基不过半年,便已经完全掌控了朝政,正在一步步收拢兵权,一朝天子一朝臣,宣平侯府手里握着北方边关大半的兵权……”   “为父久在边关,京中也没几个交情,若是这次因你大哥的事情获罪,怕是连个能替我们说话求情的人都没有。”宣平侯沉吟叹道,“要不等进了京,你去忠王府上走动走动?”   韩子赟苦笑道:“还是算了吧,父亲您跟忠王虽然都是武将,却一向互有竞争、政见不合。忠王虽说名义上跟我是连襟,可我那妻姐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因为姐姐的死,我娘子跟娘家、跟忠王几乎撕破了脸、断了往来,如今找上去,忠王府恐怕也不会对我们施以援手,反倒落人话柄。”   想到妻子对忠王这个前姐夫恨之入骨、咬牙切齿的样子,韩子赟不禁心中一叹,再次苦笑摇头。内闱之事不足为外人知,当年的事情,他的妻子认定忠王有负于姐姐,十几年来耿耿于怀。   当日午后,含元殿赐宴招待完南疆使臣后,谢澹回到紫宸殿,听到叶初早晨吃了饭,才稍稍放下心来。   陈连江小碎步跟在他身后,笑道:“说是姑娘喜欢那个碧粳米,用了小半碗,还夸了一句呢。哎呦,只要肯用饭了,姑娘一准就好得快了。”   谢澹回想了一下,似乎这个碧粳米,做米饭也不错。他对吃食向来不太经意,再好的贡米在他眼里也只是饱腹之物,也只因为叶初来了,才会叫人去张罗这些东西。   碧粳米名声在外,王公贵族以吃一碗碧粳米饭标榜尊贵,然而最正宗的碧梗米却只在豫地湖田县境内一小片田里出产,隔一条沟渠也敢叫碧粳米,可就不是那个味儿了,每年统共能得那么几斗,就只贡御用。   当然皇帝可以拿它赏赐臣下,可自从谢澹登基,整天都够忙的,他对这些吃穿之物本来也不太关心,也就少有理会。   “知道了。”谢澹淡声道,“今年的米还有多少,都给姑娘留着。”   “诶好嘞。除了送去太皇太后宫里的,陛下也不曾赏赐给谁,奴婢都留着呢。”   谢澹一路走进侧殿,想了想停步嘱咐道:“以后这些吃穿用物,你多帮姑娘张罗着。等以后姑娘认得你了,少不得要夸你。”   “诶好嘞,奴婢记着了。”陈连江喜滋滋应了一声,心说这次的圣意他可算是琢磨对了。   叶初在榴花驿养了两天,多少能吃些粥汤粮食了,一行人便重新启程。   常顺因为马车吃了排头,这两天算是下足了工夫。他原本想换用轿子,可这轿子同样会颠簸,二人小轿忽扇扇,颠得那才叫一个厉害。   当然,越多人抬的轿子就越平稳,八抬大轿就比四抬舒服,可八抬大轿进京的话,不止是慢,朝廷规制,八抬大轿除了新嫁娘的花轿,就只能三品以上的官员出京才能用,京城里除了王公重臣,三品大员都只有坐四抬的资格。   常顺倒不怕什么逾制,可眼下陛下还没有明确姑娘的身份,他们这一路行来也比较低调,姑娘一路上被保护得密不透风,八抬大轿进京的话未免招摇,招来不必要的关注就不太好了。   于是常顺就想了个招。他让人把马车上边的厢盖拆了,只留平板,平板夹层铺皮革,重复铺了两层固定,上边再铺毡垫,放上一顶八抬的软轿,用布帛固定在立柱上。   叶初出来的时候便看到马车上放了个轿子,绿呢轿帏,挂着杏黄垂缨,倒是挺好看的。   “这个应该不颠,我进去试过了,挺舒服的。”叶茴笑嘻嘻告诉叶初。   轿子里软垫厚实,地方也够大,足以坐两个人,于是叶初拉着叶茴,两人饶有兴致坐了进去。马车启动,再特意走得慢一些,确实平稳不颠人了。   常顺总算松了口气,挥手命令车队启程。   前头客房内,韩子赟听说许远志要走,忙不迭地出来道谢相送,刚从房里出来,远远看到后院门口停了一辆十分特别的“轿车”,粉绿衫裙的少女被人簇拥着出来,弱柳扶风,气质轻灵,一低头踩着脚杌子上了马车。   再仔细去看时,轿帷垂下,已经看不见了。   韩子赟垂眸,惊鸿一瞥之间,那少女的侧颜竟有几分熟悉之感。 第6章 如意小庄   继续龟速蜗行。原本两天的陆路,不算驿馆住的两天,他们硬是走了四天。第四天晌午过后,终于听到常顺来禀说,前边再有十多里路就到东城门了。   “禀姑娘,此处有个长亭,种了好多柳树,惯常是京城文人送别饯行的地方,您要不要下来看看,正好在此歇息会儿?”   叶初对这种建议一向都会采纳。她坐在马车软轿里当然不累也不晒,可是护卫、马匹都需要休息。   “那就停下歇息。”   于是马车停了下来,官道旁长亭绿柳,田野小河,也算是一处景致了。叶初和叶茴下了车,后边车上何氏、叶菱和几个丫鬟也都下来了,去长亭里小坐片刻,随行护卫们各自喝水休息,也有人牵马去河边饮水。   四月末的天气已经感觉到了暑热,叶初穿了件轻薄的素罗上襦,配一条齐胸的绯红裙子,衬得整个人多了几分娇俏。她们坐在亭中喝茶休息了一会儿,看着护卫们也差不多了,重新上车赶路。   也就才走出不远,先是听见一阵由远而近的马蹄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叶初把轿帘稍稍掀开一条缝看过去,官道上一行十几匹快马迎面飞驰过来了,为首之人骑一匹枣红大马,玉白锦袍,高大的身形随着马匹奔驰而微微律动,几乎是来不及等她辨认清楚,那匹马就飞快地奔过来了,在她车前稳稳停住,那人勒住马,嘴角含笑,温声唤她:   “安安。”   叶初身子从座上滑下来,爬过丝绒垫子,丢开碍事的抱枕,跪坐在轿帘门口看他。   日头已经偏西,阳光从他背后照射过来,照得他身后似乎有一层光晕,也照得叶初微眯了眼,她就那么眯着眼睛,微微歪着脑袋,小脸不喜不悲、不嗔不怒地盯着他看。   “安安。”谢澹忙下了马,走到跟前伸出手来,“安安,哥哥来接你了。”   然后他便看到,小姑娘黑润润的眼睛里水光越来越润,越来越满,眼圈泛起了红,嘴巴扁了扁,像是受了莫大委屈,抑制不住一声哽咽的鼻音。   谢澹心里顿时被狠狠地撞了一下,莫名一酸,整颗心都柔软的不行了。他一伸手,掐着她腋下把她抱了起来。   一时无言。   谢澹抱着她,像抱个孩子那样让她趴在自己肩头,才惊觉小姑娘身量长了不少。   “怎么了?怎么还哭了呢。”谢澹轻轻拍抚着她的背,轻声细语地哄道,“哥哥跟你保证,以后都不会离开你了,好不好?”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小姑娘原本压在嗓子眼里的哽咽声更大,抽噎着哭出声来,抽抽噎噎控诉道:“你还说,你一走就是三年多,三年你都没回来看我,我天天想你,天天想你,你怎么当人家哥哥的,你还知道家里有个妹妹呀,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谢澹心里又是狠狠一痛,涌起一股漫天的酸涩。   这个从小孱弱孤单的孩子,他三年前决定回京复仇夺位时,成败未知,生死难料,决定送她去漉州,自以为对她做了最安全稳妥的安排,可是这三年里,她该是怎么过来的。   良久,谢澹强压下眼角的酸意,笑着哄道:“怎么会呢。哥哥也天天想你。哥哥很忙,身边也不安全,实在没顾上回去看你,都是哥哥不好,哥哥的错。哥跟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以后去哪都带着你,保证不走远了。”   可小姑娘像是水做的,哭起来眼泪止也止不住,只管发泄出来,趴在他肩头抽抽搭搭地哭。   谢澹扫一眼跪了一地的丫鬟侍卫,包括叶福、常顺他们,一个个死死低着头,恨不得装作完全不存在,他没叫起,也没人敢自己起来。   这会哭成这样,等会儿当着这么多人,不知得臊成什么样子。   谢澹看了眼马车上的软轿,最终还是选择了自己的马,他抱着叶初走过去,把她放在马背上,然后飞身上马。   “都起来吧。”谢澹转头吩咐常顺,“你们前行二里地等着。”   等他走了,众人才纷纷松了口气,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看着皇帝一手护着怀里的人,一手策马缓行,渐渐远了。怀中少女完全被他的身形遮住,马背上只露出一角绯色衣裙时而飘拂。   叶茴忐忑地嘀咕道:“阿初这是……怎么了?她虽说娇气些,可我平常也没见她怎么爱哭啊。”   叶菱拉了她一下,眼色示意她别乱说话,几人一起走回后边的马车,何氏才小声笑道:“没事的,姑娘年纪小,无非是许久没见,见了亲人想哭一哭,撒撒娇罢了。”   见了亲人想哭一哭?叶茴挠挠头,没法子,这个经验她实在没有。   “原来阿初还有个小名叫安安。”叶茴自语。   叶菱瞪了她一眼,斥道:“你往后要注意了,姑娘是你的主子,如今可不是在村里,阿初也是你叫的?”   谢澹策马走了有一二里远,便下了官道,转入一条窄些的田间路,随他一起来的侍卫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怀里的小姑娘哭痛快了,渐渐平息下来,弄得他胸前一片湿意。   “不哭了?”谢澹在身上摸了摸,仓促中居然没带帕子,索性直接用手给她擦了擦泪痕,顺手刮了下她的鼻子说,“羞不羞,眼泪鼻涕抹我一身。”   叶初:“……哼!”   “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谢澹忍笑,低头仔细端详着她缺少血色的小脸,问她早晨吃了什么,午饭吃了什么,身上还有哪儿不舒服。   叶初一样样答了,早晨吃了小米粥和半个水煮的鸡蛋,中午吃了几筷子清炒的菜蔬,水土不服好的没那么快,依旧是身上乏力,肚子里难受,没有食欲。她噘着嘴,嘀嘀咕咕抱怨这几天每天都要喝几碗苦药。   “跟哥哥说,叶福一家对你好不好,一路上下人们可还尽心,受没受什么委屈?”   “没有,叔婶堂姐都对我挺好的,路上也没有受委屈。”叶初知道他不放心,毕竟她刚才还哭啊哭呢,有些不好意思地嘟囔道,“哥哥,没人给我委屈。我哥哥现在是叶大人,在京城做大官呢,谁敢欺负我。”   “对。谁也不许欺负我妹妹。”谢澹轻笑。   想起来她之前关心的事,叶初问:“哥哥,你做了什么官呀,几品?”   谢澹低头看她,不禁莞尔,从容地答道:“哥哥是皇宫里的侍卫,还是侍卫统领,很厉害的。”   本以为小姑娘会高兴一下,谁知道她一听便问:“当侍卫是不是会有危险,会不会很辛苦?”   “不会,没有危险,你都不用担心。”谢澹顿了顿,想到她对这些并不了解,便认真解释道,“侍卫而已,又不用上阵打仗,你看看常顺他们,也就是听吩咐跑跑腿、巡逻守卫,再说我是统领,也不用我自己去站岗轮值。”   说话间,他勒马停下,叶初才留意他们来到了一片庄子前,门楣上镌着“如意小庄”四个字,便问他:“哥哥,这是什么地方,我们不是要进城吗?”   “这是哥哥名下的一处庄子。”谢澹语气一顿,笑道,“现在是你的了。”   “我的了?给我这个干什么?”   正说着,庄里有人开门出来,是个五旬左右的老汉,看见谢澹稍稍一愣,随即一脸笑容跑出来见礼:“主家公子来了,今天怎么得空来?”边说着,边殷勤地拉开两扇大门,伸手来拉谢澹的马缰绳。   然而谢澹的马却不是谁都能靠近的,马头桀骜地一摆,谢澹抬手制止了老汉,自己一抖缰绳,策马进去。   “旺儿,快去叫莫庄头,主家公子来了。”那老汉冲着远处喊道。   庄子不大,叶初坐在马背上,一眼望过去尽收眼底,四周砌了一圈夯土围墙,田地平整,阡陌纵横,田间还有庄户在干活,靠北侧有一片屋舍,谢澹径直策马往屋舍那边走去。   “看见那些树了吗,”谢澹指着屋舍后边一小片林子给叶初看,几十棵树木,郁郁葱葱的,大老远也看不出来什么树,“都是柿子树,有四十多棵呢,秋天的时候满树都是红彤彤的柿子,很是好看,所以才取名如意小庄,柿柿(事事)如意。”   谢澹在青砖灰瓦的主屋院落前停下,下了马,先把叶初抱下来,把马拴在门旁马桩上。   “我看看,长高了有这么多。”谢澹扶她站稳后便伸手在叶初头顶比划了一下,三年前她还不到他的腰间,如今足足长了有三四寸。   叶初并不爱听人说身高。大约因为早产体弱,她比很多同龄的女孩子要瘦小些,尤其比哥哥矮了半截。   叶初踮起脚尖,小手放在自己头顶跟他比划了一下,故意把手往上斜,笑嘻嘻装作已经长到他胸口那么高了。   兄妹两个站在这儿说话,莫庄头一路飞奔过来了。   “见过公子。”莫庄头见了谢澹,笑得见眼不见牙,行了礼殷勤问道,“公子今儿怎么得空来了,可是有什么吩咐?”   “这是我妹妹,你过来见见,往后认得她是主子。”   “哎呦,原来是主家大小姐,大小姐万福金安,小的莫老四见过大小姐!”莫庄头连忙跪下磕了个头。   谢澹道:“你且去做你的事吧,不用招呼。我今日路过,就带妹妹进来看看。”   “是。”   谢澹牵着叶初的手,推开主屋大门,熟门熟路领着她走进去。这是一处两进的院子,不大,但十分整洁质朴,院里还种了不少花木,这时节蔷薇正开得满墙红艳。看样子虽然没有住人,却一直有人收拾打理。   谢澹领着叶初进了堂屋,推开门,迎面便看到厅堂正中一张乌檀木香案,案上供了一个牌位,上面只简单写着:叶氏夫人之灵位。   “安安,过来,给母亲上香。” 第7章 四色粥   叶初短时间茫然了一瞬,见谢澹已经点燃了三支线香,便听话地跟过去,接过香恭恭敬敬拜了三拜,把香插进香炉中,随着他在香案前跪了下来。   她对母亲实在没有印象,毕竟当时太小了,长这么大,母亲二字对她来说也只是个温暖的符号,并没有任何具象。没想到哥哥却在这里给母亲设了牌位,一时间叶初心里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感觉。   谢澹垂眸默默祝告,一回头看见叶初端端正正跪在那儿,眼睛低垂、小脸默然的样子,便伸手拉着她一同站起身来。   两人在牌位前默默站了片刻,谢澹一扫沉重,笑着对她说:“就是来跟夫人说一声,让她知道你到京城了。走,带你看看这屋子。”   谢澹带她在屋子里看了一圈,屋里陈设都有些老旧,西头两间屋除了几样大件木器就都空着,东侧间挂着绣折枝海棠的整套幔子和帐帘,水绿的颜色已经陈旧灰暗,也没有被卧和日常用的东西,像是许久没住人了,但到处收拾得一尘不染。   走到院子里,叶初才小声问道:“哥哥,你给母亲供了牌位,为什么没有父亲的?”   “因为你姓叶。”谢澹漫不经心道。   叶初还是没太弄明白,为什么她姓叶就不供父亲的牌位?但是谢澹已经从容换了话题。   “今天有点晚了,下回抽空再带你来玩,庄子里还是挺有趣的。这庄子有两百四十亩地,三十多户庄户,一百来口人,这些人大都身世坎坷,无处可去,庄子到我手里之后我也没怎么管过,也不曾让他们交租纳贡,庄户都是有身契的,可以放心叫他们做事。这个庄子以后就是你的了,你什么时候想来,就跟哥哥说,哥哥带你来。”   叶初道:“我不要。哥哥奇奇怪怪的,干吗一见面就给我个庄子?我又不会管,什么是你的、我的,难道不是我们家的吗?”   “……”谢澹一顿,旋即笑道,“安安说得对,是我想左了,都是我们家的。”   谢澹看着她,目光中满是柔软怜惜。她大概不会知道,这个庄子对她来说不止是个庄子。只是有些人、有些事,他现在还不想让她知道。   也许以后也不必告诉她了。   两人原路返回,等他们从小路转上官道,常顺带着车队已经等在路旁了。见他们回来,侍卫们低头行礼,谢澹也没叫起,径直骑马到马车旁,把叶初送回软轿,自己骑马跟在车旁。队伍继续向京城行进,慢慢悠悠,一路进了城门。   马车又走了好半天,天色渐暗,加上身体乏倦,初到京城的叶初也无心看景儿,只管在软轿里歪着,车轮碾过青石板路,软轿微微摇晃着,叫人不知不觉就困了。   等马车终于停稳,天早已经黑透了。宅院里灯火通明,大门上挂了两盏长形红灯笼,照着门楣上“叶宅”两个字。   “安安,我们到家了。”   谢澹撩开轿帘,却发现小姑娘靠在坐垫上昏昏欲睡,他嘴角不禁噙了一丝笑意。   这里到内宅还有一段距离,原本有准备的小轿,谢澹不想她再换乘倒腾一遍,索性叫人解下软轿,轻手轻脚托着轿杆抬下来,一直抬了进去。   软轿抬进大门,穿过几重院落径直进了后头的主院,才落停在主院门口。抬轿的仆役退出去,丫鬟打起轿帘,谢澹伸手想把她抱下来。   “唔,到了吗?”叶初迷迷糊糊坐了起来。   “到了,下来吧。”   叶初揉揉眼睛,扶着谢澹的手下来,跨过一道垂花门,便被他领进屋里。   “哥哥给你准备的这屋,今晚先凑合住一晚,明天看看有什么不喜欢的,再叫人布置,行不行?”   “嗯。”   “歇会儿吃点东西,想吃点什么?”   “嗯……不太饿,想睡觉。”   叶初其实一进屋就想往床上爬,谢澹知道她累了,本身就病着,明知道不能就这么任由她睡了,却纵容地看着她踢掉鞋子爬上床。   叶初从出生那天起大概就不能安定,从小到大不知道换了多少地方,所以从来也没有认床的说法。再说这儿反正有哥哥在呢,格外安心,她爬上床就闭着眼睡了。   谢澹给她盖上薄被,挨着床沿坐下,看着她带着倦色的小脸一阵心疼。   好在以后都不会了。   丫鬟低声问道:“主子,是不是拿温水给姑娘擦一擦,也好睡得舒坦些?”   “先让她眯会儿,不要扰她。”谢澹坐了片刻,起身往外走,低声问门口的内侍:“漉州的水到吗?”   内侍说小半个时辰前到的,刚刚从宫里送过来了,谢澹道:“叫人把水烧好,准备些清淡的吃食,药也煎上。”   他走进院里,今晚的夜空只剩下一弯如钩的月牙,星辰却显得格外亮一些,下人们各自轻手轻脚做事,四周一片安静。谢澹深吸口气,看着廊檐下暖黄的灯笼,竟有一种十分安心的感觉。   叶初睡了有大半个时辰,是被叫醒的,谢澹捏着她耳垂把她弄醒,调侃道:“小懒猫,起来吃点儿东西,不能再睡了。”   叶初捉住他烦人的爪子,两手抱着不让他使坏,额头抵着他胳膊继续睡。于是谢澹从容地用另一只手拎她的耳朵:“起来了,乖,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子再睡。”   叶初抓着他的手借力坐起来,眼神迷瞪、小脸哀怨地看他,却让谢澹莫名想笑。   有丫鬟过来帮她穿上绣鞋,谢澹便哄着她去外间。两人在小圆桌前坐下,丫鬟端上大漆雕花茶盘,茶盘里只有一只天青莲花纹小碗。   谢澹端起那只碗,递给叶初:“喝了。”   叶初接过来,左看右看,怎么看都是一碗清水啊。   “这是什么?”   “水。”谢澹一本正经道,“施了仙法的水,喝了能解水土不服。”   叶初压根不信,质疑地看看他,见他但笑不语,便听话地喝了下去。她品了品,确实是清水啊,哥哥故弄什么玄虚。   叶初捧着小碗,小口小口地喝完,丫鬟们便把饭菜送了上来。   说是晚膳也太晚了,大约应该算是夜宵了吧,除了十几样糕饼点心和精致的小菜、羹汤,另有四个巴掌大的黑釉小砂锅放在托盘里呈上来。   “这是什么?”叶初问。   谢澹示意了一下旁边的丫鬟,那丫鬟便福身笑道:“禀姑娘,厨房听说您这几日贵体微恙,食欲欠佳,便多做了几样粥。”   她说着逐一打开小砂锅,看起来除了一个红色的,剩下三个都是白粥,黑釉衬着白粥还挺养眼,别的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那丫鬟指着说道:“姑娘请看,这两样是咸的,鲜鱼高汤粥、菌菇鸡汤粥,食料只用了鲫鱼、母鸡高汤,菌菇是云间府的野菌晒干磨粉,方便入味,姑娘晚间用了好克化;一样甜的,桂花胭脂米粥,放的红糖;还有这个原味的,是用黄豆提浆、炭火熬煮两个时辰的白米粥。厨房的人说,请姑娘好歹赏个脸,先尝尝咸的,再用甜的,便不会太过甜腻影响了食欲。豆浆白米粥姑娘可以留到最后用,隔味提甘,养身和胃。”   听她这么一说,叶初看着小砂锅倒是有了点兴致,谢澹原本也没指望她吃多少,便拿碗给她一样盛了半碗。   “主子,奴婢来吧。”丫鬟看他盛粥的动作,不禁瑟缩了一下,皇帝自己动手盛粥,这是嫌她们伺候的不好么?   谢澹没理会,只管盛了粥放到叶初面前,又给自己盛。叶初拿勺子搅动碗里的粥,咸的、甜的都小口尝了一两口,便把目标转向豆浆白米粥,一下子就理解丫鬟说的“隔味提甘”了,豆浆白米的清香一入口,原本咸粥清鲜和甜粥甜腻的味道顿时被冲了下去,口中只留下黄豆提浆的甘甜清爽。怪不得要建议放到最后吃。   那丫鬟正在忐忑,忽然听见叶初问道:“这个粥好吃。你叫什么名字呀?”   谁知那丫鬟福身道:“禀姑娘,奴婢没有名字,等着姑娘赐名呢。”   “……”叶初喝着粥,慢吞吞抬头看看谢澹。   “她们以后是你的丫鬟,自然要你来起名,起你喜欢的名字。这几个人你先用着,等熟悉了,觉得合适就留在身边用,不合适跟我讲一声,我再打发她们去做别的。”   “她们?”叶初转头问,“你们有几个人?”   “禀姑娘,大人给您准备的,有四个贴身大丫鬟,八个二等丫鬟,八个三等小丫鬟,另外还有粗使婆子和针线人,那些原本平常也见不到姑娘,不在跟前儿伺候,不用您赐名。”   原来当官家千金要这么多人伺候啊,叶初想了想,问:“你们原来叫什么?”   那丫鬟却说:“奴婢原来没名字。主子赐名是规矩,奴婢们有福气才能跟着您,姑娘您不拘给赐个什么名儿,您喜欢的就成了。”   哥哥也有不靠谱的时候,怎么一见面就让她干这么劳心劳力的活儿!   毕竟在叶初心里,一个人叫什么名字还是挺重要的,哪能就胡乱给别人起个名字,而且还这么多人。   叶初撇撇嘴,埋怨道:“哥哥,你找来的丫鬟,你怎么都不给人家起名字,反正都是你的事儿。我不会起名,你帮我吧。”   她说话习惯性的软绵绵、慢吞吞,说着推脱埋怨的话,听起来却更像是撒娇。谢澹自顾自吃着粥,笑道:“你哥忙得很。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自己慢慢想。”   居然不帮忙。   叶初舀着碗里的粥,想起来便问他:“对了,叔叔婶婶和堂姐他们呢?”   “一路劳顿,我让他们先去安置了。”谢澹问,“叫他们过来?”   叶初便说不用了,都歇着呢。   叶初吃了多半碗豆浆白米粥,加上其他三样粥多少也尝了一两口,自己觉得从这几天的食欲来说已经进步不少了,放下碗筷看着谢澹吃。   谢澹见她吃完,三两口便把碗里的粥喝光,放下碗筷道:“去告诉厨房,今晚的膳食还算用心,姑娘夸了豆浆白米粥,赏。”   他端起茶盏漱口,忽然问叶初:“安安,要是哥哥有什么事情骗了你,你会生气吗?”   “骗我?”叶初慢悠悠道,“你以前还不是经常骗我,又不是没骗过。”   “??”谢澹,“有吗?” 第8章 牛乳蒸蛋   “怎么没有?”   叶初歪着脑袋,掰着手指头慢条斯理数道,“你以前不让我出去,就骗我说外边有坏人偷小孩儿,不让我吃冷的东西,就骗我说冷了就会生小虫子,会咬人肚子疼,你还把药丸弄碎,塞在包子里骗我吃下去……”   “……”谢澹忍笑,握拳轻咳了一下问,“这些都是哄你玩的,那要是哥哥骗了你比较重要的事情呢?”   “?”叶初眨巴眨巴眼睛,清凌凌的看着他。   “就比如……”谢澹想了想,也不好举例,便索性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   叶初慢慢悠悠道:“重要的大事又怎么样,你是我哥哥,你骗我,我又不能打你。”   谢澹看着她不禁莞尔。   “你还没说,你骗我什么了?”   “嗯,也没什么要紧的。”谢澹说,“你的药该好了。”   果然,叶初一听这话,立刻就站起身说道:“先放着凉凉,我要先去沐浴了。”   她注意到谢澹身上已经换了件家常的青色直裰,鬓发还有点湿,应该是洗漱过了,再想想自己风尘仆仆到家,衣裳都没换就往床上爬,又有些不好意思。丫鬟们早备了水,便各司其职,捧着换身衣物之类带她去侧间。   叶初眼看十三岁了,洗澡沐浴这么隐私的事情,原不想让别人在跟前伺候,可一进侧间,看到偌大的香柏浴桶,她整个人进去都可以玩耍两圈,出来进去怕还得人扶一把,顿时便歇了把人都撵走的心思。   哥哥好容易把她养这么大,偏她又瘦弱,万一不小心呛了水、或者淹死就可惜了。   可她毕竟也不想光|条条让人在跟前看着,见浴桶水里已经撒了一层花瓣,四个大丫鬟,带着五六个小丫鬟,捧着澡豆、帕子之类的站了一排,叶初便慢吞吞去屏风后边脱衣服,一边说道:“丫鬟姐姐们,你们到门口等我,我自己洗。”   那些丫鬟们却脸色一白,立刻都跪下了,为首的、也就是刚才给她说粥的丫鬟惶恐道:“姑娘折煞奴婢们了,可不能叫奴婢们姐姐。姑娘若是嫌奴婢们伺候的不好,请姑娘责罚,奴婢这就去给您换几个人来。”   “可是你们都没有名字,我还没给你们起名字,不知道要怎么叫你们啊。”叶初脱掉衣衫,觑着她们跪在地上,低头不曾看她,便趁机溜进浴桶,一边说道,“我没有嫌你们伺候的不好,就是我沐浴的时候,不喜欢别人碰触我罢了。你们都起来吧。”   她不喜欢别人接触她的身体,这是实话,从小如此。叶初从小很少接触外人,她六七岁前的记忆都十分模糊,记不得了,六七岁以后也只有哥哥会给她洗脸梳头,洗澡时她就自己洗,哥哥偶尔进来给她添水,也要先提醒她拿巾帕遮一下。其他的,别人触碰到她的身体她会觉得很不舒服,何况是洗澡的时候。   她的嗓音绵绵软软,说话又慢,莫名给人安抚,四个大丫鬟才稍稍放心地站起身,各自往后退了两步,并悄悄打发小丫鬟们出去了。   这么一来,叶初便也放弃了让她们到门口候着的念头,随她们站在一旁,反正浴桶里厚厚的一层花瓣,水又深些,站就站吧。   叶初先仔细洗了头发,便披散着一头乌发,坐在浴桶里边玩边洗,深红的月季花瓣粘在她莹白的肩头,像一个玩水的精灵。   她趴在浴桶边上,看着四大丫鬟好奇问道:“你们是不是很怕我哥哥呀?”   四个丫鬟心神一凛,哪里敢回答这种话。   “你们为什么要怕他?我哥哥最好了,他脾气特别好,我都没见过他生气。”   四大丫鬟:“……”   您对这满京城的腥风血雨是有什么误会!   想想这是她的丫鬟,以后要朝夕相处的,叶初便笑道:“你们不用怕,这么着吧,哥哥说你们是我的人,只要你们不是犯了什么大错,不是知错故犯,我会帮你们说话的,平日里我哥哥什么都依着我。”   四个丫鬟一听忙又施礼,齐声道:“奴婢们谢姑娘了。”   见她转身撩着花瓣玩,四个丫鬟彼此换了个眼色,各自却也都明白,眼前这位主子,将来还不定能走到什么位置上呢,不管陛下拿她当什么,将来必定都是尊贵至极。   陛下是世宗皇帝嫡子,先皇后只生了他一个独子,没有亲妹,这谁都知道。世宗子嗣不丰,两个庶出的公主也已经出嫁了。眼前这位主子的身份来历没人知道,陛下同她兄妹相称,两人却远比一般人家的兄妹还要亲昵。   丫鬟们都是谢澹从各处精心挑来的,她们四个是御前挑来的,知道谢澹真实身份,其他二等、三等丫鬟没见过圣驾,并不清楚内情,只知道要忠心伺候一位贵女。开始听说要来宫外伺候还满心忐忑,然而这一晚上看到的、听到的,真够她们震惊的了。   下人的荣辱向来都系在主子身上,能被挑来伺候这位主子,怕真是她们上辈子修来的造化了。四人想到皇帝刚才说不合适就换,当下便越发小心,真要是哪里让叶初不喜欢换了她们,可就白白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也得亏下车后小睡了半个时辰,又刚吃了饭,养足了精神,叶初便慢慢悠悠洗完澡,换上一件家常的樱桃粉棉绫衣裙,等丫鬟为她把头发擦干,披散在身后出去。   结果她一进正屋,便看见谢澹姿态闲适地斜靠在铺了粉蓝丝绒软垫的美人塌上,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拿了本书在看,见她进来,便笑眯眯放下书,招招手:“过来。”   叶初脚步一顿,立刻警惕起来,半天一步走过去。   果然,谢澹坐起身来,给她让了半边地方,立刻便有丫鬟端了一碗药上来。   “哥哥,我觉得已经好了。”叶初道,两眼可怜巴巴望着他,努力想唤起他一点心软。   然而谢澹不为所动,一手接过药碗,隔着碗壁试了试,知道冷了烫了丫鬟也不敢呈上来,便笑着逗她:“唔,我看看,我们安安都长大了,懂事了,吃药还用不用塞到包子里哄。”   “没,我还小呢。”叶初盘腿坐在塌上,看着他端来药碗,又叫丫鬟备了温水、拿来蜜饯。   叶初笑嘻嘻地耍赖:“哥哥,我真觉得好了呀,你看我今晚吃了不少的饭。对了,你刚才不是给我喝了施了仙法的水吗,怎么还要喝药,就好了,都好了,不用喝了。”   谢澹要笑不笑地看她。   两人对峙了片刻,叶初接过药碗,开始谈条件:“我好好喝药,你帮我的丫鬟起名字。”   谢澹道:“四个大的你起,她们毕竟是你的贴身丫鬟,你自己起。剩下的你要实在不想管,也可以让别人帮你起呀,笨。让她们四个大的起,让叶菱、叶茴帮你起,不就行了?你这才多少人,你看看宫里那些公主、嫔妃,王侯府上讲究的嫡女,跟前动辄几十上百人伺候着,难不成还让起名字愁着了?”   叶初一想,对呀,心下立刻决定,就这么干了,明天让叶菱、叶茴来帮忙。   谢澹也十分上道,这一个条件没答应,便主动抛出另一个条件:“好好喝药,等过几天你身体好了,我带你去街上玩,去外面看看京城风貌。”   于是叶初端着药碗,皱着小眉毛,屏息凝气,酝酿再三,自己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了下去。谢澹立刻熟练地把清水送到她嘴边,叶初喝了口清水,冲下嘴里苦死人的药味,谢澹又给她喂了颗蜜饯。   “明天一早我要去当值,早饭你自己吃,不许睡得太晚了,下午我要是能抽开身,就回来陪你,回不来你把自己管好了,晚饭我肯定回来吃的。”   “嗯,知道了。”叶初点头。   “头发还潮,弄干了睡。”谢澹站起身,又停住脚说道,“那我回房去了,哥哥就住前边那个院子,有事让人叫我。”   叶初都点头答应着,谢澹才出门走了。   他一走,丫鬟们暗暗松了口气,便围过来给叶初弄干头发。叶初躺在塌上,两个丫鬟撑开一幅素色棉布巾子,把她一头长发散开铺在上面,仔细擦拭,然后换了一幅棉巾再晾了一会儿,用小扇子轻轻地扇,摸着头发干透了,回卧房去。   叶初一进卧房,便发现架子床上被褥都换过了,记得原本是一套杏色牡丹花样的织锦被卧,她刚进来时外衣都没脱就爬上去睡了,这会儿换了一套水红绢绫绣折枝蔷薇的,也不知是丫鬟们细心,还是谢澹吩咐过。   叶初不习惯早起,因为体弱,从小到大似乎所有人都尽量让她睡足,从船上到驿馆,两个多月以来,终于睡在自家柔软的床上了,这一觉睡得十分舒服,等她醒来时,便已经日上三竿了。   她刚一醒来,门口守着的丫鬟便鱼贯而入,穿衣的、捧水的、梳头的,一通各司其职的忙碌,把叶初仔仔细细打扮了一番。   大概是担心她睡到这么晚饿着,一边梳头打扮,一边就有人送上来一小碗牛乳蒸蛋,甜口的,加了少许黄糖,嫩黄细滑的蒸蛋衬在青碧釉瓷碗里,泛着牛乳的清香,上头还点缀了几颗红樱桃和紫莹莹的桑葚,看上去赏心悦目,勾人食欲。   也就巴掌心那么大的小碗,叶初慢慢悠悠吃了,看着镜子里一身绫罗衣裙、被丫鬟插了满头珠翠簪钗的自己,晃晃脑袋听着头上珠串叮当,放下碗,便想跟丫鬟们聊聊这梳头的事儿。   她也不爱出门,在家里穿衣打扮家常舒服就好,可不想每天坐在妆台前梳妆快一个时辰,发钗珠花多了也压人的。   并且丫鬟们还给她涂了粉,擦了点胭脂,叶初年纪小以前不曾上妆,头一回这么认真地上妆,好看是好看,自己看着都好看,可老觉得哪儿怪怪的。   刚想开口,又想起眼前这堆丫鬟们还没有名字呢,一个个的也不好叫,说话都不方便,于是叶初暂时搁置了梳妆的事儿,决定一样一样来,不着急,先把这名字的事情解决了。   找堂姐,取名字。三个臭皮匠总是比她自己劳心劳力的强。   “我叔叔婶婶和两个堂姐呢?”叶初问。   丫鬟们茫然了一下,似乎不知道她问谁。   叶初昨晚在软轿里睡得迷迷糊糊,被一路抬进后宅,之后就没再看到叶福一家,也不知道哥哥把他们安置到哪个院子里了。   叶初解释道:“就是跟我一道从漉州来的人,我叔婶和堂姐一家子。”   为首的丫鬟便出去了,不多会儿回来,福身禀道:“姑娘,奴婢问过叶大人身边的人了,大人交代若是姑娘找叶福一家,等他回来跟姑娘说。” 第9章 水萝卜丝   叶初心里不禁疑惑了一下。叔婶是他们兄妹的长辈,又照顾了她三年多,哥哥这是安置到哪里去了。哥哥昨晚就忙着照顾她了,可别忙中疏忽,怠慢了长辈。   然而这会儿哥哥不在家,她问也没用。   于是叶初也只好暂时放下疑惑,走出屋子,决定先参观一下自家这大宅子,就从她自己住的院子开始。   这院子正房五间,中间和东首三间是她的居室和卧房,都铺着暗红缠枝莲花纹的线毯地衣,帐幔也多是粉粉嫩嫩的颜色,陈设偏于明媚活泼,一看就像个小女孩儿家的屋子。西首两间则布置成书房。   叶初饶有兴致进了书房,两间屋相通,外间放了书案笔墨,另一间摆著书架,上面还真放了好多书。看样子哥哥是打算把这里给她当个学堂了。   叶初看看身后一堆没名字的丫鬟,实在不方便,眼下找不到堂姐帮忙,便决定自力更生吧。   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诗集,随手翻了翻,翻到一篇《春江花月夜》,想着她从早春走到初夏,这一整个春天几乎都漂在船上,便小手一挥,对着诗文豪爽地定下了四个大丫鬟的名字:春江,春潮,春流,春波。   四个春一听,连忙正经行了礼,谢姑娘赐名。   叶初笑道:“剩下的那十六个,名字就交给你们起吧,反正以后也要你们管着的。”   “是,都听姑娘的。”春江抿嘴笑道,“姑娘,回头我们取好了名字,就带她们来给您行礼,您好过过目。”   春流则笑道:“姑娘,宅子看过了,您也该饿了,您都还没用早膳呢。”   回屋去用早膳。   厨房也不知是昨晚得了赏,兴奋过头,还是急于表现争功,早饭送上来琳琅满目一大桌子,着实有点夸张了。   实际上,厨房刚开始伺候,一下子也摸不清她口味喜好,虽说有谢澹的交代,厨房的人也去问过何氏了,但毕竟不那么具体好掌握,也只能尽量多做些花样,摸索着来。   叶初明明刚吃了一小碗牛乳蒸蛋,其实还不太饿,坐那儿尖着筷子,从满桌子点心小菜里头挑了一块板栗山药糕,一块萝卜糕,倒是吃了小半碗碧粳米粥,便放下了筷子。   丫鬟们撤了桌子下去,很快春江进来,试探地说道:“禀姑娘,厨房派了一个李厨娘在外头求见。”   “见我?做什么?”   “奴婢瞧着,姑娘早膳用的少,饭菜几乎没动就原样撤下去了,厨房的管事怕是吓着了,担心膳食不合您口味,那必定是他们差事没当好。”   叶初有点无奈,饭吃的不多而已,怎么还吓着了呢。   她哪里知道,这个宅子里的人都是精挑细选而来,能不能忠心可靠,能不能伺候好,谢澹是放了狠话的,加上他那个杀人如麻的名声,谁敢不提着小心。   叶初道:“你去告诉她,我食量小,这几天又病着没胃口,早间已经吃了一碗牛乳蒸蛋了,并非他们做的不好。”   春江受了厨房管事所托,便笑着追问道:“那姑娘午膳可有什么想吃的,也好叫他们去做。”   叶初想了半天,好歹点了一个虾仁,一个鳜鱼。她其实对厨房做菜的路数也不熟悉,就只点了食料,交代说做的清淡些就好。   也不知是药吃够了,还是施了仙法的水起效,叶初早饭后小憩片刻,觉得身上轻快了许多,不像前几天那么神疲乏力了,便让四个春带路,继续去探索这宅子,四个春就带她去了后花园。   挑中这处宅子,谢澹是颇费了一番工夫的。表面看“叶宅”就是个普通官员的宅子,中规中矩,不大不小而已,但实际上宅子里别有洞天。   叶宅在东城白马巷,原本是个四品官的府邸,后院一墙之隔的是永昌侯府,永昌侯是延始帝亲信,在延始帝的时候鞍前马后,显赫一时,谢澹登基后就落到谢澹手里,便被他一道圣旨抄了家,永昌侯下狱,家眷族人打发到万里迢迢的崖州流放去了,如今只怕还在半路上,永昌侯府也就空置下来。   谢澹决定要在宫外安置叶初,便在几个月前挑中了这里,让人把叶宅修缮一新,做了些改建,后院打通,把原本永昌侯府的园子重新收拾归整,并进来变成了叶宅的后花园。周围前后左右这一片的宅子都已经清空,用作铁甲卫在宫外的训练营地,也赐了几个铁甲卫的将领的府邸,硬是把个叶宅围得铁桶一般,滴水不进。   这地点么,不光因为永昌侯府的园子够大够美,整片地方够清静,也是为了他自己。白马巷紧挨着宫城,其实也就隔着一道宫墙和御河,只不过文武百官、宫人出入的门禁是正门午门,那就远了,要绕过大半个宫城。可若是走朝阳门,出了朝阳门也就一段路,骑马很快就到。   宫中讲究多,十二道宫门各有用途,朝阳门是不允许人员通行的,然而他是皇帝,还是个暴君,规矩对他没用。   谢澹一早散朝回到紫宸殿,又召见了几个散朝后被他留下的大臣,包括今日终于病愈进京的宣平侯。处理完紧要的政事,眼看着也就日近中午了。   他本来是应该晚间再回去的,可也不知怎么,总觉得今天这紫宸殿里格外冷清了些,里里外外那么多当差的宫人树桩子一样站着,可还是冷清孤单。再说安安刚来,也不知道习不习惯,睡得怎么样,吃饭了没有。   小时候她醒了看不见他,都要哭一哭的。   于是谢澹故技重施,拣重要的折子尽快批了,不紧要的就先放着,至于那些日常请安、表功、拍马屁的折子,他压根就没打算理会。   陈连江正想问问何时传膳,便看到年轻的皇帝从书案后站了起来,丢下手里一本批过的折子,抬腿就往外走。陈连江一看,这是先不打算用膳呀,赶忙跟上去。   “陛下,可是要去御花园散散,奴婢让人准备步辇。”   “备马。”   于是陈公公眼睁睁看着皇帝骑上马,扬长而去。   反正这一路都换了他的人,谢澹便只带了两个随身护卫,一路马蹄轻快回到叶宅。   宅子里的人可没想到他这时候回来,守门的侍卫吓了一跳,赶紧一人一边推开两扇大门,抽掉高高的活动门槛。谢澹驱马进了外院,下马径直往里走,常顺一溜小跑迎了上来。   “主子万安。”常顺行了礼,起身小碎步跟在他身后。他也没想到谢澹这个时候会回来,府中都已经做好午饭,主院那边要准备传膳了,皇帝回来赶饭碗了。   他这么一回来,得有多少人手忙脚乱。   常顺一边飞快思量着接下来的安排,一边心里又有点忐忑,试探地跟谢澹说道:“主子,奴婢早间去给姑娘问安,想请示姑娘院里布置是否满意,有没有要更换添置的,姑娘忙呢没见奴婢。奴婢……奴婢太笨了,没当好差,您让姑娘罚奴婢吧……”   谢澹一听就明白他那点小心思了:陛下您专门拨了我来伺候姑娘,可姑娘一直都不肯见我,我甚至都不知道哪里错了,想表忠心都没个机会,能不着急吗。   谢澹脚步缓了缓,心中玩味一笑,没办法,常顺你就算是个太监,在你们姑娘眼里也是生人、男人,她不待见你能怎么着。   然而谢澹面上依旧淡淡的,说道:“你们来了这边就是姑娘的人,姑娘让你们怎么伺候就怎么伺候,她性子喜静,你只管当好自己的差,管好府中里外就行了,姑娘院里自有丫鬟婆子,也不用你每天去问安打扰她。”   “是,奴婢明白了。”   叶初对谢澹这时候回来倒是没啥意外,这不理所当然吗,谁家哥哥出去当差,还不许回家吃个午饭了。   谢澹进来时,叶初已经坐在桌边等着吃饭了,厨房先送上来四个凉菜、四样开胃点心,热菜都还没上。   叶初知道自己那个饭量,许远志嘱咐过,她这阵子也不敢吃太杂的东西,因此就只挑了几根糖醋水萝卜丝尝尝,甜中带辣,脆嫩爽口,这时节的小水萝卜一点渣都没有。   春潮站在一旁默默记着,姑娘似乎喜欢吃萝卜,早膳也吃了一块萝卜糕来着。   然后谢澹就大步进来了,一屋子人吓得慌忙行礼,叶初却毫无知觉,眼睛里就只有自家哥哥,欢喜地起身迎上去。   “哥哥,你回来吃饭啦,上午当差累不累?”   “别动。”谢澹抬高手臂,躲开她拉过来的小手,笑道,“我先洗洗手。”   他径直进了侧间,很快洗手洗脸回来,在叶初对面坐下。   “今天中午吃什么?”   “不知道,”叶初傻乎乎地摇摇脑袋,“我要了虾仁和鳜鱼,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做,反正我说清淡些就行了。”   “你个馋猫,就爱吃鱼。可也不能挑食,菜蔬禽肉也要有。”   谢澹边说边对着她的脸细细地瞧,叶初想到自己今早在妆台前坐了大半个时辰的成果,笑嘻嘻站起来转了一圈,问道:“好看吗?”   “不好看。”谢澹说,“丑。”   “??”叶初跺跺脚,“哼!”   谢澹一看小姑娘不高兴了,赶紧往回找补:“我是说,这些胭脂水粉擦在你脸上不好看。我妹妹这么好看,天生丽质、貌若天仙、沉鱼落雁……哪用得着这些东西。”   一个小丫鬟差点扑哧笑出声来,赶紧低头憋了回去。   叶初撇撇嘴瞪了他一眼,谢澹却纵容地笑起来。   她头上梳了两个结鬟,一侧戴了一圈南珠攒成的簪花,另一侧插着金丝飞凤步摇,垂下来一串羊脂白玉缀红珊瑚珠子,随着她的动作来回晃动。   平心而论,很适合她这样年纪小的女孩儿家,华贵明丽,又不失活泼,这样子走出去,大约要艳压京城一众贵女了。   不过小姑娘自己未必喜欢就是了。   谢澹伸手拨弄了一下她头上的白玉珠串,问道:“是挺漂亮,喜欢吗?”   叶初摇头,抱怨道:“一开始也觉得好看,现在不喜欢了,脑袋沉。”   “以后少给姑娘戴这些金银俗物。”谢澹伸手拔下那只金步摇,随手放在一边,四个春自觉做错了,慌忙低头说是。   谢澹道:“在家里舒服随意就好。姑娘年纪小,你们就多给她准备些小巧的绢花,园子里摘几朵鲜花也好。更不要再给她擦脂粉了,姑娘身子弱,擦这些脂粉看不清面色。”   叶初心里满意了,是她亲哥。   这时候热菜送上来了,厨房用提盒送进院里,丫鬟们再端进来。叶初坐回桌边等着吃饭,问了一句:“哥哥,叔叔婶婶和堂姐他们呢?”   谢澹拿筷子的动作顿了顿,笑道:“先吃饭,你哥都饿了,吃过饭再说。” 第10章 芒果虾仁   厨房把她点的菜先送上来了,每样食料都是两道菜,一道松鼠鳜鱼,一道清蒸鳜鱼,一道龙井虾仁,一道嫩黄切成丁的东西炒的虾仁,也没看出来是什么。   “这是什么?”谢澹先问了。   春江忙答道:“回大人,厨房说这是蜜望果,当地也叫做芒果,云间府快马送来的,味道甜中带酸。奴婢去看过了,是一种青红的果子,若是熟透了也可以生吃。”   谢澹点点头,知道是陈连江送来的贡品,蜜望果他吃过,只不过他并不喜欢酸甜口味,御膳房就没呈过这道菜。谢澹便给叶初舀了一勺,放到她面前小碟里。   小姑娘家大抵都喜欢酸甜口吧,这道菜却也不会酸甜太重,芒果肉加上新鲜的虾仁,略略那么一炒,清脆又爽口,有一种特殊的果香。叶初于是立刻就见异思迁了,舍弃了心爱的鳜鱼,一连吃了几勺虾仁芒果。   皇帝既然回来了,厨房少不得赶紧加几道菜,等叶初就着虾仁芒果,又尝了龙井虾仁和清蒸鳜鱼,慢条斯理吃下小半碗胭脂米饭,菜也终于上齐了。   谢澹给她盛了半碗时蔬菌菇汤,叶初喝了几口,便放下筷子,要茶水漱口。   四个春脸色齐齐一僵,顿时一个个屏息凝气,忐忑起来。宫中规矩,御前用膳,皇帝动筷子了其他人才能开吃,皇帝没吃完,其他人就得陪着,皇帝用完了,其他人便也放下筷子不能再吃了。莫说宫里,一般权贵人家也是如此。   可刚才谢澹只顾给叶初夹菜、盛汤,盯着她吃饭,自己压根还没吃几口呢,这姑娘就自顾自搁筷子了。   “吃饱了?”   “嗯。”叶初点点头夸奖自己,“今天有长进,吃得很多了。哥哥,我今天也没有不舒服,已经好了。”   谢澹笑,见她吃完,便专心填饱自己的肚子。他吃饭速度快,便是吃菜也喜欢挑些省事的,不用去刺、不用吐骨头,吃得快却还能吃相斯文矜贵,吃完两碗饭,一碗清炖羊汤下肚,放下筷子,端茶漱口。   四个春暗暗松了口气,同时再次更新认知。   “去告诉厨房,姑娘脾胃弱,吃东西不能太杂,以后饭菜不必那么多样数,要少而精。还有,姑娘吃不得重油重辣的东西,油炸冷吃的点心也不要送来了。”   谢澹吩咐完这句,放下茶盏看着叶初,主动说道:“安安,哥哥跟你说说叶福一家的事情。”   叶初不对劲的预感越发明显,哪有侄子直呼叔叔姓名的。她点点头,问道:“哥哥,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谢澹起身牵着她的小手,走到塌前一同坐下。这件事他早有决定,便略一斟酌,直截了当说道:“安安,哥哥骗了你,叶福的身份是假的,不是叔叔,他其实是我们家的旧仆。”   这个谜底叶初还真是没想到,一时有些茫然,小嘴微张看着谢澹,显得有些傻乎乎的。   谢澹说完便停下来,注视着她的表情,等她做出反应。   小姑娘茫然了片刻,软软慢慢问了一句:“然后呢?”   谢澹明白她问什么,便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家,原本也是富贵人家,后来被人所害,家破人亡了,哥哥就带着你逃了出去。那人势力很大,想斩草除根,一直在追杀我们,我只好带着你逃去东南偏远之地。后来哥哥成年了,便想要回来报仇,就没法带着你,可我们也没有别的亲人,没有人能照顾你。所以哥哥找到了叶福,他原本是我们家的侍卫,他的妻子何氏也是家中的女使,我就决定把你托付给他们照顾。为了让你安心,也为了掩人耳目,就假称是叔侄关系。”   “还有……”谢澹停了停,迟疑了一下说道,“叶菱和叶茴,其实也不是叶福的女儿,她们两个是我的手下,是我派去保护你的人。”   叶初傻愣愣问道:“不是我堂姐?”   谢澹摇头。   他这些话春秋笔法,把事情大致说清楚了,可是也模糊掩藏了很多信息,比如他自己的身份和她的身世。   叶福本名也不叫叶福,原本是紫宸殿的一名侍卫,何氏是宫女,也是叶福的同乡。延始帝弑君篡位后,在宫中大肆屠戮清除世宗皇帝的人,叶福便趁乱带着何氏逃出宫去,做了夫妻。两人也不敢返乡,就躲在民间生活,后来被谢澹选中照顾叶初。   谢澹说完后便静静看着小姑娘,等着她慢慢接受这件事。   叶初默默消化了半晌,问道:“那现在呢,他们去哪儿了?”   “就在这府中,我暂时把他们安置在跨院。”谢澹牵起她的手,大掌把她的小手密密包裹住,心中不禁有些宽慰,他的安安虽说不谙世事,纯净无暇,却十分聪慧灵透,小小年纪,听说了这事却也能泰然处之,没有惊诧哭闹,没有抱怨,看样子已经理解接受了。   谢澹正色道:“哥哥现在告诉你,一来因为这件事情终究瞒不住,一直瞒着你也不好。二来,叶福他们以后该作何安排,哥哥想听听你的意思。哥哥已经报了仇,有能力护你周全了,如今到了京城,若是你觉得尴尬,以后并不想再相处下去,叶福夫妻两个我就多给他们一些钱财,让他们回乡养老享福就是了,叶菱和叶茴我自然另有重用。若是你还想要他们留在你身边,那以后你是主,他们是仆,主仆名分已定,让他们跟着你,也是他们的福气造化。”   “堂姐也给我当丫鬟?”   “不是,”谢澹一听她那口气,忙说道,“她们两个都是会些拳脚工夫的,留在你身边,自然是做你的贴身护卫。”   叶初想了想,慢声慢气说道:“这事情……有点大,冷不丁一下子的,哥哥,你让我再想想。”   “不急,你慢慢想。”谢澹话题一转,问道,“先跟我说说,哥哥不在家,你早晨有没有好好吃饭?这一上午都做什么了?”   叶初说:“早晨吃的牛乳蒸蛋,我还挺喜欢牛乳的味道,都好好吃了。”   谢澹知道她在漉州,吃穿饮食不至于缺着,但牛乳这东西不好运送存放,乳牛又轻易难养,平常少有吃到。太医院的人说体弱者可多吃些牛乳,谢澹便笑道:“既然喜欢,以后就让他们多给你做,牛乳也可做出许多花样的。”   叶初答应着,又告诉他,她给丫鬟取了名字,还去逛了后花园。只是后花园太大了,她也就走到刚进园子的荷塘边水榭坐了坐,喂了会儿塘里的锦鲤,就回来了。   谢澹品评了一下四个春的名字,忍笑道:“不错不错,我家安安原来也是个才女,要是让我起,我大概就起瓜儿、梨儿、桃儿、枣儿这样的。”   叶初一本正经道:“也不错呀,念在嘴里,叫人怪想吃的。”   谢澹忍俊不禁。   与此同时,韩子赟正晒着晌午的日头,站在宫门外等着。他心中焦急难安,面色却要尽量维持平静,等得久了,忍不住开始来回踱步。   “三爷,来了来了!”随从急促的声音。韩子赟一抬头,果然看见宣平侯伛偻着身子慢慢走出来了,韩子赟赶紧跑过去。   “父亲,怎么样?”   “无事无事,先回去。”   等到上了马车,宣平侯才长舒了一口气,靠在车壁上擦汗喘气。韩子赟想追问又不忍心,心里则稍稍放下一些,起码宣平侯是全须全尾自己走出来的。他刚才甚至在担心,下一刻父亲会不会就被侍卫推出来问罪了。   “我没事。”咕咚咕咚饮下一盏茶水,看出儿子的焦急担忧,宣平侯笑了一下,说道,“为父真没事,你放心,陛下说功是功过是过,并不曾要拿整个宣平侯府问罪。”   “那您怎么才出来,儿子差点急死了。”   “为父五更不到就来候着朝见,散朝后陛下又私底下召我去紫宸殿问话,实在不撑了,还是陈公公给我找地方歇了会儿,才一路走出来。”   皇宫规矩大,臣子们出入宫中只能靠两条腿,大病初愈的宣平侯穿着一层层朝服、顶着个初夏的大太阳,长长的宫道一路走出来,也只能叹一句廉颇老矣。   “为父老了。”宣平侯感叹,停了停忽然说道,“陛下今日问起你了。”   “我?”韩子赟一惊。   “今日紫宸殿召见,为父也是一身冷汗,你大哥和先二皇子牵扯的事情,陛下看来是早已知晓,此事素来最犯忌讳,但陛下只说他已经身死,罪不至牵连家人。”   宣平侯面露疑惑,盯着韩子赟说道,“陛下问起你,说了一句颇有才干,可堪任用,却不曾提你二哥一句,我怎么听着陛下那意思,像是有意扶持你?”   韩子赟也是一愣。   侯府要有人承袭,然而长幼有序,大哥死了轮二哥,也轮不到他呀。再说勋贵之家向来重嫡重长,他大哥是世子,二哥也在军中任职,就只有他虽说跟着在边关,身上并没有正经军职,应当说从来是兄弟当中最不受重视的一个了。   十几年不曾回京,陛下怎么会知道他,又凭什么让皇帝高看他一眼?   宣平侯目光沉沉望着韩子赟,心中也疑惑,也或许圣意只是叫他建功立业,是他意会错了?   “总之为父这一番面圣,深觉陛下虽然年岁还轻,却心思深沉,喜怒不显,治国理政铁血手腕。此番陛下对我韩家多有宽宥,天恩浩荡,你呀,以后也无需藏拙,切不可辜负陛下隆恩了。”   宣平侯拍了拍儿子的手臂,深有感叹。   他要是知道皇帝本人这会儿骑马跑到家饭都吃上了,正陪着宝贝妹妹饭后活动消食呢,也不知该作何感想。   想着她刚吃过饭,起来活动一下再午睡比较好,谢澹便拉着叶初去她的小书房转了一圈,告诉她:“哥哥每天都得进宫当值,白天恐怕是不常在家,晚间就尽早回来,抽空教你读书习字。你一个人在家要好好的,有事可以叫常顺去找我。”   “嗯。”叶初乖乖点头答应着,问道,“哥哥,在皇宫里当差辛苦吗,人都说伴君如伴虎,皇帝会不会很难伺候?”   谢澹眸色微暗,拇指食指下意识的捻了捻,抬手摸摸她的后脑微笑说道:“不会辛苦,你放心,哥哥在宫里当差没什么为难的。安安,你要记着,皇帝也是人,是人都会有爱恨憎恶,有七情六欲,皇帝也有他心疼在意的人。对于皇帝来说,他喜欢的、亲近的人,那就什么都好,绝不会难伺候。”   作者有话说:   新文上第一个榜了,忐忑中。   来投个票,作者想的两个文名:1听说我哥是暴君;2暴君养妻日常;两个文名你们更喜欢哪个? 第11章 大蜜丸   聊起皇帝,叶初来了些兴致,问道:“哥哥,皇帝是什么样子的?”   “人还能是什么样子的,”谢澹笑着逗她,“一个鼻子,两只眼睛,没你长得好看。”   “哥哥!”叶初嘟嘴娇嗔,抬起小下巴哼道,“你居然敢说这么说皇帝,回头让他知道了,非打你一顿不可。”   谢澹从善如流:“说错话了?行,那他没有你长得丑。”   “哥哥!你个坏哥哥,你才丑呢,你最最丑了。”叶初不好意思了,捉住他的手撒娇不依,作势要打他,谢澹赶紧告饶,两人嘻嘻哈哈地笑闹起来。   屋里丫鬟们听得脸色发白,被谢澹眼风一扫,一个个低着头悄悄退了出去。   既然回来了,谢澹就没打算再跑回宫中一趟,真有什么紧急政事自然会有人来报给他,这两天叶初刚来,大约要积压些不紧要的事务,大不了明天回去挨点累,紧紧手多干一些罢了。   偷得浮生半日闲,两人之后各自去小睡了一会儿,下午谢澹就专心在家陪妹妹,他其实想要看看,叶初会怎么处理叶福一家的事情。   叶初也不知道要怎么处理。   她叫了三年多的叔婶堂姐,叶福一家对她尽心照顾,她也是真把他们当长辈、当堂姐来着,现在要让他们给她当下人,小姑娘年纪小,难免会有些别扭。   这也是谢澹暂时没让叶福他们到她跟前来的原因。若叶初决定不留了,就多赏赐些财物送走他们,免了小姑娘尴尬为难。   可人总是有感情的,三年照顾相处,她要是舍不得,那就让他们继续留在她身边。若是别的人家,哪怕是勋爵权贵之家,像叶福一家这样的,也大可以继续当个远亲长辈养在府里,可这宅子里却不同。别的不说,谁敢给皇帝当长辈?   谢澹相信叶福一家不敢对叶初有任何不好。但尽心照顾和情分深浅却又是两码事,他总忘不了,刚见到他时小姑娘哭的那一场。   哭的他心都碎了。   自从把她接回来,藏进这座宅子里,谢澹恍然间竟有些不真实之感。他现在有一种急切的补偿心理,离开她三年,一朝重回到身边,便恨不得把这全天下最好的东西全都找来,都堆在她面前。   也因此,对于叶福一家,君臣有别,主仆已定,这件事还是早早地理清比较好。   是以午睡醒来后,谢澹也不主动提这事,就专心教她写了会儿字。叶初三岁不到就一直跟在他身边,读书习字都是他教的,不过她孱弱多病,他又不是要把她教成个女状元,也就不太拘着她学。   小姑娘心里有事儿,写字也就有些不专心,琢磨着要怎么安排叶福一家的事情。她心下还没个定论,春江进来说许太医来了。   “许太医来了?”叶初立刻转头去看谢澹。   “我昨天拜托过他了,叫他以后还给你调养身体。”谢澹解释了一句,便吩咐丫鬟,“请进来吧。”   许远志可没想到这个时候圣驾会在。   他知道叶初被养在这宅子里,可原本还以为,皇帝把人养在宫外,无非也就是隔三差五过来看看。   哪成想一进门,便看到年轻天子一身家常的月白直裰,姿态随意地坐在那儿,身边坐着的少女一身杏红衫裙,靠着圆枕,垂鬟上简单缀着一朵丝绫堆纱的绢花,两人就那么并排坐在一张美人榻上,画面说不尽的悠然闲适。   许远志膝盖一软,本能地就想跪了。   好在他还记得这是“叶宅”,硬生生刹住了动作,半路改成一个弯腰曲腿、有点滑稽的揖礼:“见过叶大人,大人万安,姑娘万安。”   叶初忙要起身回礼,却被谢澹的动作不经意地一挡,谢澹已经站起来拉着她往桌边走,淡声道:“免了吧,许太医也不是生人,都这么客气做什么。”   许远志可不敢跟皇帝称一声熟人,心里明知道人家那意思,是不能让姑娘给他行礼客气。   许远志忙笑着附和道:“对对,姑娘可别跟我客气,卑职刚到京城,如今也住在这条巷子里,往后还要靠叶大人提携关照呢。”   “许太医跟我们住邻居了?”叶初着实地惊讶了一下,这么巧啊。   “对,就在那边巷子不远。”许远志说,“其实也不是巧,卑职初来乍到,举目无亲,房子还是叶大人帮忙找的呢,总之要多谢叶大人,以后姑娘用得着卑职的,只管使唤一声。”   叶初漾起一个娇憨的笑容,看着谢澹道:“这可太好了,许太医一向照顾我,在漉州就是他一直帮我瞧病,以后我要是有个病啊灾的,哥哥就不用着急到处找郎中了。”   她对官职品级这些所知不多,往常也没人跟她说,对宫里那些更不了解,琢磨着看样子哥哥这个侍卫统领官儿还挺大的,比许太医大。   叶初见许远志分明有些局促紧张的样子,真不知道这些人干嘛怕她哥哥。   “你就不能说点儿好话,什么病啊灾的。”谢澹拉着她在桌边坐下,自己挨着旁边坐下,睇了她一眼嗔道,“以后让许太医帮你好好调养,你给我没病没灾的,少气人。”   于是叶初笑道:“那我以后也不跟许太医虚套了,总之我要多谢许太医的。”   许远志心里虚虚抹了把汗,见丫鬟已经放好迎枕,拿了一块薄薄的绫绢帕子覆在叶初手腕上,他才上前诊脉。一张桌子,皇帝跟叶初坐着呢,他又不敢平起平坐,可跪着、站着请脉也不行,便把绣凳往后拉开半步,侧身坐着,才把两根手指放上去。   片刻后,许远志拿开手指,欠身笑道:“姑娘这水土不服之症是好得差不多了,看着气色也好多了,饮食上注意些,多用些清淡温补之物,药可以不吃了,再将养三五天,我会再来请脉,到时再给您换用调养补身的药。”   谢澹问:“汤药吗?”   许远志原本隐居在荆楚一带,谢澹登基后他本想回京,却被挑中遣去漉州给叶初调理身体。那时皇帝倒也交代过能不用汤药就不用汤药,可许远志之前也没见过叶初不肯喝药啊,明明小姑娘喝药挺配合的。   但许远志还是认真答道:“姑娘年纪小脾胃弱,吃饭本来就少,汤药不是首选,尽量还用丸药和药膳的好,我这次打算做成大蜜丸,温养心经的,也不难吃。回头卑职再留几个药膳方子给厨房。”   谢澹颔首:“果然该好好谢谢许太医,你尽心把姑娘身子调养好,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您言重了。”许远志忙说,“那我就先告退了。”   谢澹便叫丫鬟送他出去,顺便再跟厨房交代一声。叶初望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总觉得今天的许太医哪儿不一样,特别拘谨别扭似的,仔细想想似乎又没有什么不对。   送走许远志,叶初跟谢澹说,她想把叶福一家叫过来见见。   她说:“哥哥,我想先见一见,总归要见一见的,留与不留,我也想听听他们自己的意思。”   谢澹点头笑笑,安抚地拍拍她的头,便让人去叫叶福一家过来。   “我们去前边见吧,去我那边。”谢澹道,领着她的手往前院去。叶初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他那边见,谢澹就住她前边,主院两进挨着的院子。不过哥哥这么做总有他的道理,叶初便也没问,跟着谢澹默默去前院。   她可不知道,到了“叶宅”就是“叶宅”,她那个院子,如今连常顺都进不去,叶福一个外男,往后就算留在府中,也只能在外院,谢澹可不会让人进妹妹的闺阁。   越是因为在漉州的关系,越要分清本分,要是留下叶福一家,那么一开始就要理清身份规矩。   两边院子格局一样,跟叶初房里一比,谢澹房里的陈设就硬实了许多,黑红色调为主,连地衣都是黎青带团花暗纹的。外间没放塌,当中摆着花梨木的小几和两把椅子,一侧放着一张很大的书案。两人就隔着小几坐下。   谢澹院里伺候的人却不多,他不喜人多杂乱,也不喜欢用丫鬟,屋里就只带了四个内侍宦官,衣裳换成书童、小厮模样。   然后谢澹院里的内侍便带着叶福一家进来了。四人一进来便在书案前跪拜下来,行礼问安。   “都起来吧。”谢澹瞥了一眼身旁的叶初,见她抿着嘴唇,小脸默默的不说话,便示意内侍扶了叶福一把,说道:“今日叫你们来,是想当面向你们道声谢,多谢你们三年来尽心照顾姑娘。”   叶福慌忙又施礼道:“主子折煞我等了,可不敢当主子一声谢,原本就是我们份内之事。”   谢澹看看叶初,有他在呢,小姑娘似乎就没有打算开口的意思,都赖给他,果然还是他的事儿。   谢澹便直截了当说道:“今天叫你们来,是关于你们今后的安置,姑娘想先问问你们自己的意思。”   四人自然都懂。叶菱和叶茴是暗卫,原本就没有自己做主的份儿,立刻便说但凭主人吩咐。   叶福和何氏却不同,他们两个的去留确实也看他们自己。来之前叶福和何氏就商量过了,叶福的意思是想回老家。他们要走,陛下和姑娘必然要赏他们一笔钱财,足够他们回到家乡,锦衣玉食养老的了。   然而何氏却不愿意。何氏私底下跟叶福说:“我舍不得姑娘。我们一个是侍卫,一个是宫女,世宗皇帝驾崩后我们没给主子尽忠,还逃出宫苟且偷生,私自结为夫妻了,当今陛下也没追究我们,还让我们伺候姑娘。我们自己也没个一儿半女,姑娘在我们跟前养了三年,我是真心把她当自己的孩子疼的。如今她初到京城,除了陛下她就举目无亲了,可陛下他偏偏又是皇帝,你叫我怎么能放心离开姑娘。” 第12章 四月李   “奴婢舍不得姑娘。姑娘的日常喜好奴婢都是最清楚的,奴婢还想好好服侍姑娘呢。”   何氏当着谢澹和叶初的面就这么说了。   于是叶福夫妻两个就这么留在了府里,何氏自然是到叶初院里伺候,叶福就安排去外院管些事情。   至于叶菱和叶茴两个,谢澹原本就是打算让她们继续留在叶初身边,正合叶初的心意,这事一决定,小姑娘明显有些高兴。   “哥哥,那我带她们回去了。”   叶初起身带着人出去,身后何氏她们几个跟着,跨出门槛时,叶初便悄悄扯了下叶茴的袖子,叶茴则回手勾了下她的手指,两人就那么手拉手出去了,走到院里,脑袋凑一起不知说了什么小话,传来小女儿家小小声的嬉笑。   谢澹眯眼瞅着院里两人的背影,忽然莫名觉得叶茴有点碍眼。   常顺立在旁边,迟疑着说道:“主子,您看……姑娘院里如今人可不少,是不是也得给些规矩,姑娘也不曾明确让谁牵头,这往后,究竟是谁管事儿啊。”   谢澹道:“也不用那么麻烦,姑娘年纪小,哪会知道这些。你平日就多帮她看着点,老实专心的人自然可以,谁伺候的好,姑娘喜欢谁谁就出头,有那种心眼多、强出头的,掐了就是了。”   常顺躬身称是,谢澹又补上一句:“只一条,姑娘胆子小,心又软,下人犯错该打该罚,要避着姑娘。”   叶初领着何氏和叶菱、叶茴回去,就叫人给她们安排住处。她这院里地方不少,耳房留着放东西,收纳叶初的四季衣物首饰之类的,四个春住西厢几间,再留一间当值的屋子,其他小丫鬟们住后罩房。   何氏就不用住这边院里了,她和叶福还住西跨院的一处小院子。于是叶菱、叶茴就被安置到了东厢房。   四个春对叶菱、叶茴十分热情,忙去帮她们收拾屋子,又叫几个小丫鬟去西跨院帮她们把行李拿来,叶菱便跟着去了,叶茴就留下陪叶初。   小丫鬟们端来一些新鲜的果子,有樱桃、桑葚和四月李。这时节能吃到的鲜果少,四月李是川蜀一带贡来的,不同于晚一些才能熟的红李子,四月李果子是青绿色,果肉脆嫩香甜,吃起来很是可口。   叶初坐在塌上,叶茴就搬了个矮凳挨着旁边坐,两个小女儿家边吃边说说话。   “你猜她叫什么名字?”叶初指着一个丫鬟问。   叶茴摇头,叶初就提示她往好吃的猜,叶茴刚好往嘴里塞了一颗红艳艳、水灵灵的樱桃,便脱口而出:“樱桃。”   那丫鬟捂着嘴笑道:“茴姐姐猜对了,奴婢樱桃。”   这下轮到叶茴傻眼了,看她张大嘴难以置信的样子,叶初笑得哈哈哈倒在软枕上。   怕是受了某人启发,四个春给小丫头们取的名字都是好吃的,八个二等丫鬟都是水果,樱桃、香瓜、酸梅、甜杏……八个三等小丫鬟就都是点心,豆沙、莲蓉、枣泥、藕粉……叫的满屋子口齿生津。   “这个好,叫人怪想吃饭的。”叶茴笑了半天,问她,“你给起的?”   “不是。”叶初摇头,便说起她跟谢澹“瓜儿桃儿”的闲聊,结果四个春在一旁听见了,扭头就给下边的丫鬟们都取了这些名字。   叶初说:“我还以为她们会接着夏秋冬起呢。”   “不错不错,好名字,比夏秋冬好。”叶茴摇头晃脑地夸赞,又逗得叶初笑起来。   “对了,你原本姓什么?”叶初说,“我知道你们的名字都是为我改的,你现在要不要改回原来的姓?”   叶茴是孤儿,因为根骨绝佳适合练武被暗卫组织收养,哪里知道自己原本姓什么。她笑道:“便是知道原本姓什么我也不改,我傻呀,叶茴这名子是主子亲口给的,主子让我们跟你姓叶,那是多大的福气。”   当今圣上亲赐的姓,开什么玩笑。并且瞧这苗头,将来光凭姓叶,怕也够她显赫一下的了。   叶茴觑着门外,小声说道:“你知道吗,我那年也就不到十二岁,被主子挑中,到漉州服侍你,你就那么小,白白软软的,特别怕生,还叫我姐姐,可把我高兴坏了。叶福夫妻负责照顾你生活起居,叶菱她其实管着全家呢,她负责保护警戒、跟主子联络,我就只管整天陪着你玩儿,简直幸福死了。我都不敢想我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叶初惊讶了一下,怪不得觉得叶菱在家说话那么管用,她还以为因为是长女老大呢。   叶茴不禁回忆起那时的叶初,她趴在谢澹背上,乌黑澄澈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安,清凌凌地望着刚刚认识的叔婶、堂姐们,黏在谢澹背上不肯下来,谢澹也不急,就那么扭过头去,温声细语地哄。   “姑娘,主子对你可真好。你都不知道,主子那时候说……”叶茴顿了顿,欲言又止。   “说什么了?”叶初追问。   叶茴终究还是慢慢说道:“主子说,要是他功败垂成,回不来了,就叫我们带着你渡海去一个岛上,保护你一世平安、一辈子当你的亲人。”   叶初心中忽然就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她愣怔出神,这时何氏进来了,何氏刚把院里院外看了一圈,又认了丫鬟们,这会儿一进门,便看到叶初和叶茴坐在一起,正吃着果子说话呢。   何氏便走过去戳了下叶茴的额头,无奈嗔道:“你这丫头,这是到什么地方了,主仆有别,以后在姑娘跟前可不能没规没矩。”   “没事,我们说话玩儿呢。”叶初道。院里丫鬟们把叶菱、叶茴的东西拿来了,叶初便打发她们去收拾自己的房间,叫何氏也跟去看看。   叶初坐了会儿,自己慢慢腾腾出了门,往外头走去。   春江过来问,叶初只说想在附近散散,春江便叫了香瓜和葡萄两个小丫鬟,三人默默跟在她身后。   叶初顺着墙根,慢慢吞吞往前走,一路走到前院,门旁的小内侍躬身低头行了个礼,也不拦她,叶初便自顾自走了进去。   谢澹正站在书案后边,手里拎个斗笔在一幅宣纸上写字,抬头瞧见她进来了,便笑着招手:“安安,过来看看。”   叶初走过去,没看案上的字,却伸手抱住他的腰,把头贴在他怀里默默的不说话。   谢澹愣了下,低头看看怀里的人,小孩儿还不到他胸口高,他身材比一般人高大,小姑娘也就到他腰部往上一点,额头埋在他坚实的胸腹,两条小细胳膊抱着他,还蹭了蹭。   “怎么了这是?”谢澹放下斗笔,安抚地拍拍她的背。   一旁的内侍头都已经低到胸口去了,谢澹挥手让人退下,定了定,捉住她两条胳膊把她从怀里拉出来。   小姑娘两只黑幽幽的眼睛里水润水润,眼眶有点强忍的红,水光仿佛下一刻就要涌出来了,被谢澹托住小脸一看又有些不好意思,本能地避开他的手,把脸埋回到他怀里去了。   谢澹敏锐地察觉她某种情绪,像是一只劫后疗伤的幼兽,默默地寻求安慰。   谢澹便索性任由她抱着,良久,等着怀里的小孩缓解一些了,才轻轻拥着她,一手拍抚着她的后背,温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高兴的事,跟哥哥说说。”   小姑娘默了默,漾起一抹笑容,软软的鼻音撒娇道:“也没怎么,就是觉着有哥哥真好。”   分开三年,许多事,哥哥不说她却也知道,他必定有太多不容易,身负家仇,兴许九死一生,兴许千难万险,可能吃尽了人间苦,却终究好好的回来找她了。   “忽然觉着有哥哥好,就跑来抱我?”谢澹拉开她,把她安置在椅子上坐下,端详着她说道,“吓我一跳,我寻思谁惹我妹妹了呢。”   叶初摸摸鼻子,为自己刚才的感伤有点不好意思了。   “你呀。”谢澹伸手拧了下她的鼻尖,心里则有些无奈。   叶初从小被他带大,洗脸梳头,穿衣喂饭,两人这种亲昵原本再正常不过,说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那也得能讲究,七八岁的时候他骑马带她赶路,为了方便也为了安全,怕她不小心掉下去,就把她裹在怀里,还要用布条一道道把她缠在自己身上。   小姑娘心思纯净,跟外界少有接触,更没有受过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女则女戒”之类的教导,自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她只是,本能地亲近哥哥而已。   然而谢澹作为一个成年男子,却不可能不懂。   一别三年,这次从漉州接她回来,谢澹首先便发觉小姑娘长高了一截,眼看着再过几天就到她十三岁的生辰,软绵绵一团的小女娃长成亭亭玉立的小少女了。   再过几年就该长成大姑娘了,一定出落得倾国倾城、不可方物。   谢澹不禁有些惆怅。两人身边长期也没个女性长辈,男女大防这些,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教她,再说他自己都没以身作则,日常相处对她诸多随意,别的不说,谁家哥哥整天出入妹妹闺阁的。   谢澹潜意识里总觉得他们不同,他们之间哪需要讲究什么界限,再说她不是还小呢吗。   谢澹看着她不禁无奈一叹,哄道:“都多大人了,还撒娇哭鼻子。”   “没有,谁哭鼻子了,我才没有呢。”叶初理直气壮地反驳。   “行,没哭,我们安安才不哭呢。”谢澹见她小脸上雨后天晴,便招呼她来看他刚写的字,三尺熟宣的横幅,简洁明白写了“叶园”两个字。   “做园子的门楣吗?”   “对,工匠留了匾额的位置,一直也没写一个。”谢澹放下笔,叫人把横幅拿去制作牌匾,牵着她的手说道,“走吧,难得你哥白天能在家,我们去园子里散散。”   园子到他手里以后,原本永昌侯府弄的那些匾牌都被摘了下来,园子里的亭台阁谢都空着门楣没名字呢,谢澹决定,就把这个艰巨任务交给叶初了,叫她闲来无事就去散散,都给题个名字,挂上。   晚饭两人仍是在叶初院里吃的,吃过饭稍事休息,谢澹陪她习了几个字,便回到前院。叶茴正静静跪在廊檐外,谢澹经过她身旁,步履未变,径直走进屋里。   “跪这儿做什么?”屋里传来他清冷的声音。   叶茴低头:“婢子错了。”   “你还知道错了!”谢澹冷声骂道,“好端端的,非得惹她心里难过,姑娘就不该留你。” 第13章 卤牛肉   谢澹骂完就置之不理了,叶茴便继续跪着,一直到谢澹看完了一册刑律疏议,才有一个内侍弯腰小碎步跑出来,悄声叫她起来吧。   叶茴端端正正跪拜谢恩,悄默声的起身回后院自己住的东厢房。她走到门口,却没有进去,转身敲了敲隔壁的门。   “回来了?”叶菱打开门让她进去。   “回来了。”叶茴一屁股往椅子上一坐,龇牙咧嘴地撸起裤腿,揉了揉膝盖,叶菱随手丢给她一瓶药酒。   “唉,跟阿初在一块久了,我的肉也养得娇贵了。”   叶茴嘴里嘀咕着,叶菱脸色变了变,气得不想理她。   “阿初没问起我吧?” 叶茴问。   叶菱瞪了她一眼,叶茴缩缩脖子,改口追问道:“快说呀,姑娘到底问没问我?”   叶菱道:“姑娘沐浴呢,何婶婶一直陪着她,倒没顾上问你。”   “还好还好。”叶茴拍拍胸口庆幸。   叶菱无奈斥道:“你呀,说你什么好,真不知道带你的暗卫师傅是怎么教你的。”   暗卫组织里也能养出她这样跳脱的性子,也是奇了。   叶茴揉着药酒顾左右而言他:“哎你说,叫了三年的娘,现在改口叫何婶婶,怎么有点别扭呢。”   “你难不成还想继续叫娘,那也得叶福敢认你才行。”   叶菱思忖道,“大宅院里确实少有婶婶这样的叫法,普通富贵人家叫妈妈,宫里叫嬷嬷,可今儿姑娘先开口这么叫了,现在满院子的丫鬟都叫婶婶。她今晚还跟我说呢,主子怎么没给姑娘身边放个教养嬷嬷,是不是一时疏忽了。以何氏自己的资历,原本只是后宫的粗使宫婢,当教养嬷嬷怕是不行,但要是在宫里,姑娘认可她,叫一声嬷嬷倒也顺当。”   “嬷嬷?”叶茴乜了她一眼,嗤笑,“你可算了吧,这事儿叫她也别往主子跟前提了,我看呀,主子是不会给姑娘弄个什么教养嬷嬷的。他哪里肯让别人管姑娘的事。”   叶菱说:“可也未必,你我心里都清楚,姑娘将来身份必定尊贵不凡,别的不说,礼仪规矩起码要学的。”   其实何氏还真没有胆子去谢澹面前提,就是私底下悄悄嘀咕。叶初开口叫了她一声何婶婶,她年纪摆在那儿,又有漉州的情分功劳,俨然就成了院里的大管事,丫鬟仆妇都得敬着她一些。   何氏跟叶初说:“姑娘你如今是京城里的千金贵女了,今非昔比,跟以前在漉州自然是不能一样,这京城里官宦人家的小姐,可不光是出身高贵,个个都是琴棋书画、女红针线,礼仪规矩上更是挑不到半点错处。姑娘如今年纪小,还来得及,样样都学怕也是一下子来不了,姑娘就先想想,喜欢什么,先挑喜欢的学那么一两样。”   又说:“叶大人可不是一般人,要说大人对姑娘可不是一般的好,姑娘学的好了,大人喜欢,姑娘也更有脸面不是?   叶初想了想,似乎,是这个理儿吧。   然而谢澹以前只教她读书习字,在漉州的时候,又因为此中缘由,加上她三天两头小病小灾的,叶福和何氏只求能保护好她,能把她平安养活大就行了,也不敢多想别的。所以叶初哪里学过这些。   她说:“可是我以前也没学过,甚至都没见过,也不知道喜欢什么呀。”   何氏转身就叫春江:“你们去给姑娘拿一架琴来,谁会抚琴的,给姑娘抚一曲听听。姑娘要是喜欢,改天也好叫大人找个琴师来。”   何氏心里着急,琢磨着姑娘眼看都十三了,即便姑娘聪慧,这会儿再学,怕也比不得那些王侯府第从小养出来的。可谢澹偏偏又是皇帝。如今也瞧不出谢澹对她是个什么心态,就这么把叶初养在宫外,将来是要让她进宫做嫔妃,还是只把她当做小妹妹。   何氏对皇帝把叶初养在宫外,还要隐瞒身份的事情其实很是不解,便越发猜不透皇帝是个什么打算了。   要说他不重视叶初,却又不像,若说他重视吧,他一个皇帝,怎么也不给个名分封号,不明不白的把人养在这儿。   隔天谢澹一口气批完这两日积下来的折子,处理了一些政事,回来的就晚些,夜色深沉,他经过自己住的前院,脚步没停,径直往后头走去,进了外间没看到人,小丫鬟说姑娘沐浴去了。   “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姑娘说要等您回来。”小丫鬟瑟瑟躬身道。   “姑娘今日可有不舒服,饭都吃了吗?”   小丫鬟细细说了叶初一天的起居日常,早膳后听春流抚琴,还让叶菱教她下棋来着。小丫鬟说:“大约是午后吃了些果子,奴婢见姑娘晚膳用的不多,只用了半碗香菇鸡丝粥,几口小菜,就没别的了。”   “去叫厨房做些清淡好克化的宵夜送来。”谢澹道。   既然叶初在沐浴,他便先回自己院里,沐浴冲凉,换了件衣裳过来。   等他在外间坐了一会儿,叶初才沐浴完,披散着一头湿漉漉的乌发进来,一眼看见谢澹闲坐在塌上,叶初高兴地走过来。   “哥哥,你今晚怎么回来的晚了些?累不累?”   她说着,就攥着两个小拳头去帮他捶捶肩膀。谢澹看着她那两个糯米糕似的小拳头,白生生软绵绵,那点力气就跟挠痒痒似的,便失笑地捉住她的手。   “你还不如不捶呢,过来先把头发擦干。”   “擦了一遍了,还有点潮。”   谢澹带她去妆台前坐下,随手从丫鬟手里拿了巾帕,给她把头发仔细擦干,又拿了梳子细细梳顺。   两人之间,他这么亲手照顾她再正常不过,叶初反正是早就习惯了,何氏和一众丫鬟在旁边却没法坦然,尤其何氏。   这大晚上的,暑热乍起,叶初沐浴后只穿了件单薄的粉红色素罗女袍,一抬手便露出半截嫩藕似的胳膊。何氏这是头一回见他们两人私下相处,心里不禁又各种忐忑、各种揣摩,甚至想,这么晚了,两人又这样亲昵,陛下难不成是要……   这时宵夜送上来了,咸甜两样粥汤,甜的是牛乳冰糖炖燕窝,咸的是一道山药乳鸽汤,汤里鸽肉和山药炖得软烂,还加了鸽子蛋和萝卜,撇了油花,做的够清淡够滋润。   厨房应当是考虑到谢澹也一起吃,又切了一碟卤牛肉、一碟盐水鸭,配了两样松软的蒸糕一并送来。   谢澹晚膳用的早,又批折子处理政事忙到这会儿,确实也饿了,叶初看着他一连夹了几块卤牛肉,便也来了兴趣,尖着筷子给自己挑了一片尝尝。   牛腱子肉卤得稍稍筋道,大料和酱香比较明显,叶初不太喜欢这样味道的东西,一片牛肉咬了一小口,筷子一转,丢到谢澹碗里去了。   何氏顿时面色一白,却见谢澹十分自然地夹起那片牛肉吃了下去。   叶初晚间其实不太想吃东西,便只盛了半碗燕窝,拿小银勺一边慢慢悠悠地搅动,一边看着谢澹吃。谢澹用筷子夹下一块鸽腿肉,送到她嘴边哄道:“尝一口,这个汤还蛮好喝的。”   叶初张嘴把那块肉吃了下去,却摇摇头不肯再吃了。谢澹端详着她巴掌大的小脸嫌弃道:“整天也不好好吃饭,想把你养胖点儿可太难了。”   小姑娘也不反驳,就咧着嘴卖乖地笑眯眯。她对二人之间这些举动习以为常,可周围丫鬟们一个个低头红脸,实在是没法习惯,就连何氏也惊得几番变了脸色,总觉得心脏噗忒噗忒跳得厉害。   “酸梅,给我拿茶来漱口。”叶初喝完燕窝,放下碗叫丫鬟,一转头却看到屋里丫鬟们一个个屏息凝气好像木桩子,脑袋都低到胸口去了。   叶初着实有些纳闷,四个春还有这一屋子好吃的丫鬟们,明明白日里一个比一个嘴巧机灵,专会逗她说话开心,怎么每次哥哥一来,这些人就很变成闷葫芦了。   谢澹目光随着她瞥了一眼,自己吃完喝茶漱口,便随口道:“都下去吧,留几个夜间当值的就行了。”   丫鬟们悄无声息地收拾了桌子,迅速退下去了。何氏也跟着一起退下,出了门,一堆人站在回廊下面面相觑。   半晌,春江迟疑地低声问了一句:“何婶婶,您看……陛下这是要……我们是不是也该做些准备,是不是……得在外头候着?”   “哎呀,这……这我哪知道啊。”何氏。   屋里,叶初哪知道丫鬟下人们这一堆心思,她还在关心哥哥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是不是差事不好干。   谢澹笑道:“宫里的事情就这样,平常应当也不会太晚,若是遇上事情多,那就得多忙一会儿。下次我要是回来得晚,你不用等我,不必担心的。”   皇帝的起居作息都是老规矩,寅时起,卯时朝,上午除了早朝后用个膳,就都是处理政事的时间,午膳后休息一个时辰,下午则属于相对自由的私人时间,读书学习、召嫔妃下棋听曲、消遣娱乐,或者勤政的皇帝也会召见朝臣,酉时过后晚膳、批折子。   到了谢澹这儿,叶初一来,他就把下午都用来批折子,晚上的时间空出来,回家陪妹妹。没有什么突发或者棘手的政事,他好歹也能回家吃个晚饭。   谢澹想了想说:“要不这样,下次我要是回来得晚,就先打发人跟你说一声,你就乖乖地自己吃饭睡觉。记得吃过饭去院里消消食”   “知道了。”叶初说,“那你早点儿回来,我知道哥哥在宫里当差必定不容易,好歹早点儿回来,安生吃顿晚饭,便是皇帝也不能不让人回家吃饭吧?不然我一整天都见不着你。”   那一瞬间谢澹忽然觉得自己真挺可怜的,像世间许多顶门立户的男子一样,肩上挑着一个家呢,不得不早出晚归,辛苦劳作,养家糊口。   他牵着叶初的手离桌,换到塌上坐下,心里不禁涌起一阵内疚,小姑娘其实挺孤单的,一家子统共两口人,早晨天不亮他就走了,像今天这样,更深夜重才回来,都不能好好陪陪她。   本打算这就叫她消消食去睡觉的,谢澹念头一转,便决定好好陪她说会儿话。   作者有话说:   看的下去求收藏啊,你收藏了作者才能有榜,才有劲儿码字。   作者好坑品,不信看专栏。v前随榜更新,v后日更走起。 第14章 清蒸鲥鱼   谢澹问:“听丫鬟说,你今天又是听琴又是学棋,我们家安安这是忽然转了性了,怎么学起这些个了?”   叶初说还没学呢,掰着手指跟他说起“琴棋书画、女红针线”那一套。   谢澹一听便笑笑问道:“何氏跟你说的?”   “嗯,那个琴,怪好听的。”叶初点头。   “好听和想学是两回事。”谢澹执起她白白软软的小手,捏捏她左手拇指和无名指的指尖告诉她,“学琴手指会痛,很痛的,尤其这两个指头,要时间久了磨出茧子来才能好一些。”   叶初把那两根手指举到眼前,摸摸自己柔软的指尖,小眉毛不自觉的拧起。谢澹一看她那小表情,没忍住就笑了。   谢澹举起自己的右手,给她看虎口和食指关节经常用剑磨出的薄茧,叶初指尖在上面摸了摸,粗粝发硬,跟她雪白细嫩的小手形成鲜明对比。   谢澹说:“你一个女孩儿家,身子又弱,吃那个苦做什么。你要只是觉得好听,犯不着非得去学它,咱家又不是养不起乐师。”   叶初感觉到哥哥似乎并不喜欢她学琴,再想想手指磨得生疼,立刻便从善如流地弃了,决定还是学一学别的吧,比如学学下棋和女红。   “等我学会了针线刺绣,就给你亲手做一件衣裳。”叶初道。   “那我可等着了。”谢澹笑,顿了顿正色道,“要你去学针线刺绣、亲手做衣裳,那咱家养的那些针线人留着干什么用了?”   她长这么大,大约还没拿过针。   谢澹道:“所谓君子六艺,我小的时候为了听人一句夸赞,也曾经用功去学,尤其痴迷下棋,费了许多精力,可现在想想究竟有什么用?其实这些东西,真要喜欢的话,学来自娱也就罢了,本身实在没什么用处,还耗费心神,你要不是真喜欢,就干脆不要学。”   “可是何婶婶说……”   谢澹:“你听谁的?”   叶初:“我听你的。”   “那你管她说什么呢。你只要听我的就好了。”谢澹道,“不过读书习字还是要的。你还小呢,无聊了去园子里走走散散,也比坐在那儿刺绣强。等你身子养得好些了,我还可以教你骑马。”   两人说了会儿话,谢澹就叫她去睡了,缓步从屋里出来。   他一脚迈出门,便看见一堆丫鬟和何氏都站在回廊下守着,见他出来,似乎惊了一下,慌忙福身施礼,谢澹径直往前院去了。   睡得晚,叶初起床就又晚了些,巳时过了才睡醒,早饭后便没了学什么琴棋书画的兴致,何氏也丝毫没再提起。   谁知午后常顺送了几个乐女来,琵琶箜篌,琴箫笛子,说是以后就养在府里,留着给姑娘解闷儿。   叶初饶有兴致地听了几回,她也不懂乐理,反正听着好听就行了。   宫里,谢澹午后小憩片刻,就开始抓紧时间处理政事,折子都批完,又因为淮北水灾的事情召了户部、工部的人来,发了一通火,骂了人,弄得整个紫宸殿噤若寒蝉。   陈连江悄悄打发人去知会御膳房,皇帝今儿生气呢,晚膳多琢磨琢磨吧。谁知日头半落,西边天际晚霞刚起来,皇帝就放下手中的书册打算走人了。   陈连江赶紧几步跟上去,一边叫人备马,一边笑道:“陛下,今儿进贡的鲥鱼送来了,哎呦今年送来的鱼格外的好,都有五六斤呢。奴才听说这东西温中开胃,补益虚劳,体弱的人吃最合适不过了,除了太皇太后宫里和御膳房留下的,奴婢刚才叫人给宅子里送去了,您这会儿回去,晚膳估摸着正好吃上。”   “嗯,做得好。”   一年中吃鲥鱼的时候统共也不过半个多月,这东西野性刚烈,触网就死,又是初夏季节,快马良船,用冰镇着,千里迢迢送到京城可不容易,半个月里也就能送来那么一两回。   谢澹便又交代一句:“下回的鱼来了,尽早送过去。御膳房也不必留了,朕回去吃。”   宅子里,午膳时春江刚拜托过厨房,以后晚膳陛下要是回来了,就尽量做些省事儿的菜式,需要剥壳的、挑刺的那些,不如换个法子做,还有姜片姜丝,入味装盘前就都挑出来,姑娘不吃姜,每次陛下都要先仔细挑到一边。   不然皇帝喜欢亲手照顾姑娘,一顿饭下来剥壳挑刺,盛汤夹菜,侍膳的丫鬟们在旁边眼睁睁站着看,她们心里哆嗦啊。   厨房答应的好好的,果然就去拿了一条大青鱼,决定晚上做个火腿鸡汤氽鱼丸。鱼丸才弄好,鲥鱼送来了。   厨子一看,得,这东西哪能做鱼丸,最好的吃法就是放上江米酒清蒸。   然而鲥鱼多刺。蒸好了端上来,鲜亮油润,鲥鱼要带鳞蒸,银亮亮的,膏脂肥厚,带着江米酒鲜滋滋的香气。谢澹原本也不太好这些鱼虾水产,自己没吃几口,一顿饭就顾着给叶初挑刺了。   晚饭后谢澹就带着叶初去园子里走一走。两人从院子里出来,进了园子没多远也就差不多了,在水榭坐一坐,歇歇脚,再慢慢悠悠走回来。   谢澹问:“再过几天就到你的生辰了,想怎么过?”   叶初张口就说:“要吃哥哥煮的葱花面,我生辰不都是这样吗?”   “行。”谢澹问,“还有吗?”   “还有,你答应了的,带我出去玩。”   那必须得言而有信。   朝廷端阳节休沐一天,而实际上,偌大的国家时随时有事情发生,普通官吏还好,可以实打实的在家休沐,皇帝和朝廷重臣却并不能真的不管事,另外节日也会有一些礼俗庆典。   朝中无大事,谢澹特意把端阳这天完全空出来,在家陪妹妹过生。   只是宫中还有太皇太后在,平常日子还好说,逢年过节他总得要去问个安的,不然要落个“不孝”的话柄了。   叶初早晨向来起得晚些,于是谢澹一早起来便先--------------/依一y?华/进宫一趟,给太皇太后问了安,略坐了坐就寻个借口告退出来,匆匆骑马回叶宅。   谁知道平常睡懒觉的孩子却难得起了个早,谢澹回到府里,便听说姑娘已经起来了,丫鬟们正在服侍她沐兰汤。   端午“沐兰汤”,用艾叶、香蒲、佩兰煮水沐浴,驱邪气,避五毒、驱晦祛疾。小内侍回禀说,姑娘大约是在玩水,隔着窗子都能听到姑娘和丫鬟们嬉笑玩闹的声音。   于是谢澹也先去沐兰汤去了,洗完了总觉得身上还留着艾草的香味儿。内侍回禀说姑娘请他过去吃早饭了,谢澹便换了件清爽的雨过天青色袍子,往后院去。   谢澹进去的时候,叶初正坐在桌边等他,除了日常的粥汤糕饼,桌上还有一盘青绿小巧的竹叶粽,就只有鸽蛋大小,缠着不同颜色的线,很是玲珑可爱。   见谢澹进来,小姑娘欢喜地招手叫他:“哥哥,快来吃粽子。”   粽子这样应景的东西,叶初却不能多吃,她脾胃弱,糯米的东西容易食滞,厨房搞出这么小巧的粽子倒是不错。谢澹一早吃了几口点心进宫,这会儿正饿着呢,这粽子他正好一口一个。   他没让丫鬟剥,却使唤小寿星给他剥,看着小姑娘微微低头,纤细白嫩的手指慢悠悠解开红的黄的丝线,打开青绿的竹叶,把一个个白生生的小粽子放在他碟子里。   “我还以为你能多睡会儿,等我回来能赶上给你做葱花面呢。”谢澹道。   叶初笑道:“你之前说就出去一小会儿,早早回来带我出去玩,我就睡不住了呗。葱花面咱们晚上再吃,我人小,吃寿面不着急,晚上吃才好长命百岁。”   这说法似乎还挺有道理,颇能自圆其说。   谢澹看了看她雪白的手腕,丫鬟已经按端阳习俗给她系了五彩丝线,丝线上还缀了两个小金铃,腰间也挂了小粽子形状的香囊。   谢澹便示意了一下内侍,很快有人捧了一个锦盒过来。   “给你的生辰礼物。”谢澹打开锦盒,里边是一个八宝璎珞的赤金项圈,叶初开心地拿起来看,谢澹便放下筷子,先帮她戴上,端详了一下笑道:“好看。我们安安拿项圈套住了,长命百岁,一年一端午,一岁一安康。”   “哥哥也一年一端午,一岁一安康。”   叶初吃饱了,一边叫丫鬟拿茶漱口,一边跑去妆台前照镜子。她今天本来就打扮得精致些,杏黄上襦配一条层层繁纱的浅红色裙子,垂鬟上插着白玉蝴蝶钗,还戴了一朵新鲜摘下来的红石榴花。   京城端午有佩戴石榴花的习俗,寓意平安富贵,取个好兆头。这幅打扮十分衬她这个年纪,应景喜兴,多了几分娇俏鲜活。   “哥哥,好不好看?”叶初张开胳膊,转了一圈。   谢澹笑道:“我妹妹当然好看。”   他吃饱了,漱口起身,便牵着她的手出门,叫人备车。城中人多眼杂,谢澹没骑马,跟叶初一道坐进马车上的软轿。   端阳节的京城比平日又热闹几分,路两旁门前廊下都插着艾草,街上弥漫着粽叶和艾草独有的清香。马车经过太液池畔的路段,车马便忽然多了起来。   太液池名为池,其实是个很大的湖,平日里游人也不少,然而今天似乎格外热闹,几个锦衣华服的少女刚下了马车,在丫鬟婆子簇拥下正在寒暄,一时间堵塞了道路。   叶初的车夫微微皱眉,勒住马车,等前边的马车移开。   叶初的马车上原本是一顶绿呢大轿,天气渐热,轿帷就换成了轻薄的碧色杭罗,四周挂着杏黄垂缨,驾车的是四驾一色儿的枣红马,随行护卫众多,车上却又看不到品级的顶子和徽记。这样一辆车,在街上便显得与众不同了。   一个华服少女往这边瞧了一眼,挑眉道:“那是谁呀,马车上还放个软轿,居然比我们县主还娇气?”   另一个少女闻言也看过来,笑道:“也不知道是谁,既然来给县主庆生,怎么还这般没眼色,摆这幅派头。”   这时前面的马车移开,车夫一抖缰绳,面无表情地继续策马前行,随行护卫端坐马上,目不斜视走过去了。   几个少女顿时有些讪讪,忍着好奇,往湖边走去。湖边停着一艘十分宽敞阔气的双层画舫,京城贵女云集,一时间香风满路,很是热闹。   谢澹和叶初按照之前说好的出城,先去如意小庄,给母亲的灵位上了香,用过午膳,在庄子里玩了一阵子,等到午后太阳稍稍下了凉,才动身返回。   进城时落日已经西斜,西边天际泛起一抹红晕,马车原路返回,穿过道路两旁的楼阁店铺,停在一处临湖的酒楼门口。   常顺下了马,一溜小跑到马车前禀道:“大人,姑娘,此处就是京城有名的馔玉楼,可以观景、听戏,里头也算干净雅致,菜式偏于南方口味,精致滋补,不同于京城的浓油赤酱。按照大人的吩咐,奴婢已叫人包下了二楼。”   谢澹从马车上下来,随手给叶初头上罩了个帷帽,遮住她的面容,才扶她下车,在一众随行簇拥下径直上了二楼。   掌柜的虽然不知道来的究竟是哪位贵客,可打眼一瞅也知道不是一般人,忙殷勤地跟过来伺候,却连雅间的门都没进去。叶初怕生,谢澹更是不喜生人见到她,便只叫掌柜备菜就好,送到门口,丫鬟们试了菜,再端进去。   叶初尝了几样馔玉楼的招牌菜,山珍鸳鸯烩、芙蓉翡翠羹,菜名应景好听,味道却也比不过他们府里的小厨房。但坐在酒楼里,沾一沾这人间烟火气,看看湖景,倒也挺有意思的。   从雅间低垂的纱帘看过去,正对着楼下的戏台子,他们进来时,几个伶人正在咿咿呀呀地唱。   “大人,姑娘,掌柜的来说问您可要点戏。”春江进来禀道。   叶初转头就问谢澹:“哥哥,你有想听的戏吗?”   “没有,你点吧。”谢澹道,“你哥忙成这样,许久没听过戏了。”   “我好像也没听过。”叶初想了想,慢悠悠笑道,“反正我们也没听过,就叫他们随便唱吧。”   今天是她生辰,谢澹怕唱些什么悲悲切切扫兴的东西,便又补上一句:“热闹些的就行。”   戏台上檀板轻敲,丝竹琵琶声中伶人上了台。叶初侧坐在塌上,饶有兴致地靠着栏杆,透过薄纱帘子听得还挺有趣。听了会儿,大约听明白了,就是讲了一个英雄美人的故事。   说的是一位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幼年时偶然帮助过一位军户家的少年,少年郎爱上了小姐,便立志要建立功勋,等他发达了就来求娶小姐。若干年后少年郎在军中立了战功,当了将军,就壮着胆子去小姐府上求亲。小姐慧眼识珠,在众多求亲的王孙公子里头独独选中了他,不嫌他出身贫贱,委身下嫁与他,少年郎抱得佳人归。最终少年郎不负小姐的厚爱,战功赫赫,一路拜将封侯,小姐也当上了诰命夫人。   唱了没几句,谢澹听着戏文眸光微变。他瞧了瞧身旁听得津津有味的小寿星,手指微轻轻敲了两下桌面,却没做声。   等戏台上小姐当上诰命夫人、一片花好月圆的大结局时,谢澹放下茶盏,冷冷地瞥了常顺一眼,目光中划过一抹阴沉。   常顺顿时头皮一紧,却又有点摸不着头脑,这戏唱得不是挺喜兴的吗,难不成主子嫌这样英雄美人的故事不该给姑娘听?   常顺正在惊疑间,台下爆发出一片叫好声。一边叫好,一边有人大声道:“你们可知道,这唱的,就是当朝唯一的异姓王——忠王爷和他发妻的伉俪故事。可惜红颜薄命,那位夫人早年间就病死了,忠王爷用情至深,竟然立誓今生不再续娶,可歌可叹,忠王妃的位子至今还空着呢。”   作者有话说:   这就是个甜宠文啊,咱们的口号是:任谁受委屈女主也不能受半点委屈! 第15章 葱花面   有人接口道:“要说忠王如今是什么身份,想他一个王爷,位高权重,他那亡妻自己命薄,他对亡妻有这份心也就行了,犯得着立誓不娶吗?那位早逝的夫人就只给他生了个县主,也没给他生下儿子,忠王府至今还没有嗣子呢,依我看,他就该早早地娶个王妃、生个嗣子才是正理。”   “忠王倒是有一个义子,风光霁月,一表人才,今天那位公子就忙里忙外,给县主操办庆生的事呢。”   “义子怎能一样?义子又不能承嗣,不能袭爵。”   “忠王如今也不过四旬年纪,相貌堂堂,他要是肯娶,满京城的贵女还不是尽着他挑。我今天在湖边看见来给嘉仪县主庆生的那些贵女,个个如花似玉、贵气逼人。”   又有人笑道:“可不止忠王,当今圣上也还没娶个皇后呢。圣上今年二十有三了吧,早该立后了,也好早日生下皇嗣,满京城的贵女可都眼巴巴望着呢,也不知这福气落到哪家,新皇登基,忠王爷有从龙之功,封了异姓王,位高权重,他又只有这么一个血脉亲生的女儿,我听说,圣上对这位嘉仪县主恩宠有加……”   他话没说完,便被掌柜的打断了,掌柜抹着汗跑下来,作揖道:“哎呦喂,我说各位爷,各位爷!小的我可就一个脑袋,咱们可不敢妄言,不敢妄言啊。”   一想到当今龙椅上那个冷血残暴的杀神,在场诸人顿时脖子一紧,纷纷闭上了嘴。   二楼雅间,常顺、叶菱等人早已变了脸色,谢澹却听而不闻,面色丝毫没变,只淡淡笑道:“这戏也不知哪个酸腐文人写的。”   常顺早就察觉皇帝不喜欢这出戏。尤其还因为这出戏,引出楼下那么一通大不敬的言语,真真该死。   他赶紧叫住上菜的跑堂,嫌弃道:“小二,好好的端阳节,你们这酒楼也不唱些个应景的,怎么唱这样酸牙的戏。”   “哎呦客官,瞧您说的,这出戏如今在京城可时兴着呢。”小二把托盘交给丫鬟,解释道,“客官有所不知,今儿是嘉仪县主的生辰,嘉仪县主是忠王府唯一的掌上明珠,王府这会儿就在湖上画舫给县主庆生,全京城数得上号的贵女们都来了,您看湖边满满的的宝马香车,白天画舫上也唱了这出戏,所以今天咱们这一条街,不少家都在唱这个戏呢。”   “他忠王府的县主庆生,关我们什么事?”常顺不耐地挥挥手,“去去,拿戏目来,我们自己点。”   小二慌忙送上戏目,叶菱拿进去,谢澹却没理会,低头问叶初道:“想不想坐画舫去湖上玩?”   “不想。”叶初立马摇头,软软绵绵地抱怨道,“我在船上两个多月,好容易下来,一半年都不想再坐船了。”   谢澹不禁轻笑,问她吃好了吗,叶初说吃好了。谢澹牵着她的手道:“那我们回家吧,你要是喜欢听戏,明天哥哥给你弄个像样的班子。”   “不要了吧,家里已经养了一个乐师班子了。你白天不怎么在家,我一个人,你看咱们家里养了那么多人,护卫仆役、丫鬟婆子、厨子绣娘,你还要再养个戏班子。”   街巷两旁亮起一盏盏灯笼,人来人往。两人出了酒楼,上了马车,叶初接着说道:“我一个人,哪用得了那么多人伺候。哥哥,我知道你现在很厉害,当大官了,在皇宫里当差,可是皇帝能给你多少俸禄,咱家两口人,哪养得起那么多人呀。”   提到皇帝,小姑娘笑道:“哥哥,皇帝竟然跟你一样大,才二十三岁啊。”   谢澹目光微闪,笑道:“对,跟我一样大,怎么啦?”   “没怎么,”叶初说,“我还以为他是个胡子多长的老头子呢。”   谢澹不禁莞尔,大约她想象中,皇帝就该是个胡子长长的老头子吧。小姑娘平日里跟外界几乎没有接触,下人们又不敢在她跟前说这些,她大概连皇帝名讳都没听说过。只知道自己的哥哥叫叶执。   谢澹忍笑,叶初撒娇地推了他一下:“你笑什么。”   “没笑。”谢澹说,“放心吧,喜欢什么只管跟哥哥说,就你一个妹妹,我还养得起。”   他口中说着不笑,嘴角却忍不住地勾起。叶初巴着他问:“哥哥,那个嘉仪县主竟然跟我同一天生辰,你见过吗,好看吗?”   “见过一回。没有我妹妹好看。”   “哥哥!好好说话呢,你就爱逗人家。”叶初两根抗议的小手指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挠痒痒似的,谢澹只管笑。   叶初又问:“刚才他们的意思是不是说,那个县主要当皇后了,是真的吗?”   谢澹:“我怎么知道,皇帝又没跟我说过。”   他双手枕在脑后,往后仰靠在车壁上,一副慵懒的样子。这轿子弄得实在是舒服,香香软软,也不颠簸,随着马车晃晃悠悠,总让人觉得十分舒服慵懒,懒得动弹一下。   虽然原本是一顶大轿,可谢澹高大的身形坐进去,空间还是不能跟马车比,稍显得有些挤了,寿星小姑娘就那么毫无避讳地歪在他身边,惬意又坦然,没长骨头似的。   出来一天,她也该累了。   谢澹懒洋洋闭目躺了会儿,再低头,果然瞧见叶初小脑袋枕在他腿上,已经在打盹了。谢澹稍小心调整了一下姿势,伸手护着她肩膀,免得她滑下去,索性跟她一起闭目休息。   到家后叶初是被抱下来的,睡得还挺香,马车停在外院,谢澹一路把她抱进她的卧房,琢磨着自己还欠她一碗寿面呢,也不知今晚还醒不醒,还吃不吃了。   转念一想,不行,寿面这东西,必须要吃的,不然怕不吉利。   谢澹信步出去。他自从搬来这宅子,连厨房在哪儿都不知道,索性叫内侍带路。   然后被他调来这边的御厨便站在厨房门边,瑟瑟发抖地看着皇帝高大轩昂的身形站在案板前,擀面、抻面,剥葱切菜。   门口很快聚了更多的人,常顺收到信儿,也慌忙赶来了,却又听丫鬟悄悄的小声说,主子这是答应了要给姑娘亲手做寿面。常顺本来要说的话卡在嗓子眼里,只好跟御厨一道,提心吊胆地站一边看。   谢澹动作虽然不是多么专业,却也算熟练,面条切得细细的,抻开一抖,葱花切成寸长的段,然后熟练地热油、炝锅,添水。   水下了锅,他转身叫叶茴:“去把姑娘叫起来,醒醒困,吃了寿面再睡。”   等到谢澹下面煮面,顺手打一个荷包蛋进去,面条装进碗里,荷包蛋卧在面条上,葱花捞起放在上头,一碗简单清爽的葱花面就做好了。   谢澹把这碗面放进托盘,交给丫鬟,道:“给姑娘送去,告诉她我随后就来。”   谢澹回房,洗手换衣,洗去厨房沾染的一身人间烟火味,便去看叶初。   小寿星正坐在桌边吃面,刚出锅的面条有点热,她挑起一根面条吹吹,吸溜着吃下去,一边还跟叶茴显摆道:“我哥哥做的面就是好吃,你也尝尝?”   叶茴连连摇头,借她个狗胆,她也不敢吃皇帝煮的面呀。   见谢澹进来,叶初笑嘻嘻夹了一根,吹了吹,连碗端过来送到他嘴边。   谢澹张嘴吃下那根面条,才说道:“你先吃。”   “吃不完怎么办?”   “吃不完有我呢。”   两人吃光了一碗面,谢澹带她就在院里走一走,消过食,叫丫鬟陪她回屋洗漱沐浴。   与此同时,忠王府里,嘉仪县主郭子衿结束了一天的画舫庆生,送走宾客,才回到府里。丫鬟们里里外外忙碌着收拾堆满院子的生辰礼物,郭子衿坐在雕花嵌玉的美人塌上怔怔出神。   光阴似箭,她十三岁了。   郭子衿生的极美,雪肤花貌,臻首娥眉,认识的人都说她酷似当年的郭夫人,小小年纪便颇有郭夫人当年的才华气度。   “县主,大公子来了。”丫鬟躬身禀道。   话音未落,一个面容俊美的青年男子走进来,他就是忠王的义子郭珩。忠王郭遇出身军户,郭珩原本是郭遇同族的一个孩子,也是军户,父母双亡后成了孤儿,因为聪明俊秀,得到郭遇喜爱收为义子。   “妹妹,”郭珩迈步进来,一边挥手让丫鬟们退下,一边含笑问道,“怎么了,我看你脸色有些不好,今天可是有什么不开心的?”   “没什么,可能是有点累了。”郭子衿起身给他倒了杯茶,笑道,“兄长为了我的生辰,也是辛苦劳累了一天,多谢兄长。”   “我们兄妹说什么谢字,你开心就好。”郭珩接过茶盏喝了一口,轻叹一声道,“可惜兄长无能,我本想把如意小庄买下,送给你做生辰礼物,谁知却没能办到。”   郭子衿温婉笑道:“兄长可别这么说,我也不是非得要那个庄子。再说了,愿买愿卖,人家不卖,兄长也不好仗势压人,你能有什么法子。生辰礼你不是送了一套头面吗,我很喜欢。”   “倒不是不卖。他要只是不肯卖,多给些钱就是了。”郭珩放下茶盏说道,“我叫人去户部查了记档,如意小庄现在一个叫叶执的人名下,我查找多日,也没找到这么个人。这人买下如意小庄后,似乎就没怎么去过,庄子上的人平日很少出入,嘴里也打听不出什么来,只知道主人姓叶,别的就一问摇头三不知了。”   “按说京中但凡有点名头的总该能找到,此人估计不是长住在京城的。妹妹,你再等等,只要能找到这个人,不论他提出什么条件,我一定把庄子买下来给你。”   “叶执?”郭子衿思忖道,“居然也姓叶,会不会跟母亲的娘家有什么关系?”   “应当没有,我查过了,叶家根本没有这个人。”   “这就奇了,按说他能买下如意小庄,总不会是个籍籍无名之辈。”郭子衿也起了些好奇心,顿了顿笑道,“兄长倒也不必太执着,找不到就算了,找不到人,那也没法子的事情。”   “那不行,如意小庄是义母的嫁妆,义母当年曾在庄子上住过,你又是出生在那里,自然非比寻常。你放心,但凡妹妹想要的东西,为兄无论如何,也要给你弄来。” 第16章 冰镇西瓜   随着天气炎热,叶初开始苦夏了,饭吃的越发少了,恹恹的懒动弹。等到六月三伏,天地架起了大蒸笼似的,叶初可以几天也不吃一粒粮食,整天就靠一点瓜果菜蔬度日子。   原本许远志每隔十天来诊一回平安脉,天一热,便三天两头往叶宅跑,没法子,眼看着叶初素白的小脸又渐瘦了,谢澹心疼着急。   他一着急,心气儿就不顺,偏还有那样没眼色的,这个时候上书谏什么延始帝庙号的事儿。   延始帝死后几个皇子忙着夺位厮杀,也没来得及葬入皇陵,停灵一停几个月,等到上位的三皇子被四皇子毒杀,四皇子随即落入谢澹手中,就更没人管了。   谢澹进京前,太皇太后大约是怕他恨极鞭尸,就让人把延始帝的棺椁悄悄抬出京城,随便找个地方埋了。谢澹登基后也懒得再多问,直接下旨废了延始帝谥号庙号,牌位扔出太庙,天下人都只能用年号称之为延始帝,连个正经庙号都没有。   这个不开眼的御史上书大意就是说,人都死了,好歹延始帝也当了十几年皇帝,又是谢澹的亲叔叔,圣祖以仁孝立国,世宗以仁爱治天下,圣上好歹给留个庙号吧,也好让天下人称颂圣上宽仁。   撞出气口上了。   谢澹问,卿言下之意,朕若不宽容这等杀父之仇、篡国之恨,倒是朕不仁了?父皇仁爱,却偏偏出了延始帝那样弑兄篡位的乱臣贼子。   于是午门前毒辣的大太阳底下,就又上演了一次血呼啦哧的杖刑。   傍晚时谢澹从宫里回来,也是一身汗,后背的天青直裰都洇透了,照例先回房冲凉换衣,就去后边叶初院里。   他进屋的时候,叶初正趴在铺着象牙凉席的塌上,丫鬟打着扇子,塌边放着冰鉴,小几上摆着瓜果和茶饮,窗下侍女指尖流泻出清幽舒缓的琴音。小姑娘穿一件银红提花纱衫子,翘着小腿,脚上却没穿罗袜,两只白生生的小脚丫悠然晃动着。   谢澹不禁一笑,顿时一股清凉怡人之感,驱开了胸中那股子污浊戾气。   丫鬟们纷纷福身行礼,叶茴原本很没形象地坐在冰鉴旁边,就盘腿坐在地衣上,脑袋靠着美人榻扶手的圆枕,嘴里还吃着西瓜,懒洋洋地跟叶初窝在一起,简直是不能再舒坦了。   一见谢澹进来,叶茴顿时吓得咕咚一声,硬生生吞下了嘴里那块西瓜,见旁人都行礼问安了,叶茴身体就地一歪,圆溜溜滚成了一个俯首帖耳的跪拜姿势。   “姑娘,姑娘,大人来了,大人回来了。”何氏急切地小声提醒叶初,叶初只偏过头来看看谢澹,懒洋洋地娇憨一笑,小脸贴着凉席,趴那儿没动弹,一副少气没力的样子。   “姑娘,快起来呀,快起来,大人回来了。”   何氏一急,伸手推了推叶初。谢澹迈步走过来,眸光瞥见何氏的小动作,微微一顿,便伸手拿过丫鬟手里的扇子,挥了挥:“都下去吧。”   何氏跟下人们躬身退下,抚琴的侍女抱琴出去,叶茴也爬起来跑了。   谢澹在塌边背对着她坐下,扭头看一眼身后趴着的小姑娘,笑着问道:“最近常见你听琴?”   “嗯,”叶初回答道,“叶茴说家里养了乐女,闲着也是浪费。”   谢澹心说她倒是比你会享受,又问:“中午吃的什么?”   “西瓜。香瓜。酸梅汤。”叶初想了想,自我表扬道,“今天吃的不少了,早晨还吃了一个汤包,两个鸽子蛋,半碗上汤燕窝。”   谢澹哪有听不明白的,熊孩子吃水煮的蛋不爱吃蛋黄,厨房的汤包比鸽蛋也大不了多少。   不过谢澹还是夸了一句:“嗯,有长进,再像前两天那样不吃粮食,就该变成喝露水的小仙女了。”   “坏哥哥,你才喝露水的呢。”   两人一边说话,谢澹一边给她打扇子,看着她两只白生生的脚丫晃来晃去,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腕,脚趾头像一粒粒圆润小巧的白玉珠子。   世间女子多约束,即便这天气也要包裹严实了。只是自家这小姑娘在他面前似乎丝毫也没有女孩儿家的自觉,他自己似乎也不曾教过她。   谢澹无奈嗔道:“多大人了,还光着脚。”   “今天太热了,我又没光脚出去。”叶初嘟囔,她指着地上的暗红色地衣笑道,“哥哥,其实光脚走在这上面可舒服了,还凉快,不信你试试。”   京城的热是那种闷热,叫人透不过起来的感觉,不光热,下雨还多,闷而且潮,一天到晚黏黏答答的。以前在漉州时,虽说气温应该更热,但靠着大江,住的山林,远没有这么闷热,叶初苦夏也没这么明显。   叶初如此一说,谢澹便觉得着京城也没什么好的了,连个小姑娘都养不好,先是让她水土不服,好容易适应了,又让她苦夏。   迁个都?   其实行宫倒是个去处,宫里一般每年都会去行宫避暑。行宫避暑也算是皇家一桩大事,圣驾一动,国事朝政也就移到行宫去了,皇室贵族、文武百官就得跟着走,那么各家府上的夫人子女和得宠姬妾自然也得跟去服侍,差不多等于把半个京城搬走了。   春末就去,入秋再回来,所以皇帝们一年中能有小半年是在行宫度过的。   今年四月初太皇太后那边问了两回,谢澹家里还有个妹妹呢,那时叶初还在半路,谢澹等着叶初进京,便推说他登基不久,京城才初初稳定,作为国君不好久离京城。   当然他不去可也不会不让太皇太后去。谢澹说,皇祖母年岁大了受不得暑热,若是皇祖母愿意,就恳请皇祖母率六宫去行宫避暑,孙儿必定多派些人手,护送伺候皇祖母,代孙儿尽孝跟前。   太皇太后不去。太皇太后说,她一生所出二子,世宗皇帝崩了,延始帝没了,延始帝的皇子们也都死了,这世间血脉骨肉,她就只剩下谢澹这么一个嫡亲的孙儿了。她年岁也大了,还不知道能再活几天,哪还能祖孙两个分在两处。   于是今年宫中就没去行宫避暑。皇帝和太皇太后不去,京中其他皇室权贵自然也不能去,都在京中陪着热,挺好的。   总比平民百姓强多了吧,富贵人家储冰制冰,平民百姓就只能熬着。   “你体质弱,冰也不能用的太多,不能离冰鉴太近,别受了寒气。回头我跟常顺说。”谢澹拿起乌木托银果叉,从旁边盘中随手插了块西瓜送进嘴里,一入口就嗯了一声,睇眼看着叶初问:“冰镇的?”   叶初乌溜溜的眼睛立刻看向别处:“叶茴吃的,她放冰鉴里冰的。”   谢澹板着脸道:“我就说这个叶茴不懂事吧,天这么热,我妹妹还只能吃常温的呢,她倒好,她敢在主子面前吃冰镇西瓜,故意馋主子,她不知道她家姑娘脾胃弱,不能吃寒凉之物吗?我看该罚,回头我就叫人打她一顿板子。”   叶初慢吞吞翻个身,仰面躺着,黑眼睛眨呀眨地问:“哥哥,你说真的呀?”   谢澹:“真的,必须得打,太不像话了。”   “不要了吧,”叶初两手抓住他两根手指,撒娇地晃呀晃,期期艾艾地央求道,“哥哥,你别生气了,是……是我让她冰的,我,我就吃了几口,就吃了一点点,真的。”   谢澹:……他就知道!心里莫名好笑。   他脸上依旧板着,面无表情说道:“那也是她不对,这一屋子丫鬟婆子,又不是死的,主子不能吃的东西也不劝着点,西瓜本就性寒,还敢给你吃冰的,要她们有什么用?我下次要是再抓到了,我就把她们一个个的都打一顿。”   “别呀,下次不敢了,”叶初明知道哥哥说她呢,抓着他手指不好意思地撒娇,“哥哥,别生气了嘛,嘻嘻,我哥哥最好了,吓唬人的,才不会打人呢。”   谢澹:“她们不该打?那回头我家安安身子不舒服了,我该打谁?”   “哥哥……”小姑娘窘着脸,拉着他的手,不依地扭成一根麻花。   “可不许有下回了。”谢澹无奈道,手上稍稍施力拉她,“起来吧,起来吃点儿正经东西,回头带你去园子里纳凉。”   叶初借着他的力坐起身来,谢澹向门口道:“来人,给姑娘拿鞋袜来。”   春江送上一双松花色绢丝绣鞋,正打算跪下来给叶初穿上,却见谢澹伸手接了过去,春江忙低头往后退了一步,眼角余光瞥见皇帝骨节分明的手拿起白色罗袜,十分自然地要给姑娘穿上。   而姑娘竟也十分自然地把小脚伸过来,皇帝妥帖地给她穿上罗袜,系好袜带,套上绣鞋。动作熟练的像是做过了千百回。   春江心头莫名跳得快了几分,脸上发红,赶紧躬身退下去传膳。 第17章 香雪梅水   因为冰镇西瓜的事儿自觉心虚,叶初乖乖吃了一顿晚饭,一小碗拌了黄瓜丝和麻酱的鸡丝凉面,半碗冬瓜鱼圆汤,加上几道菜多少尝一口,居然吃了顿像样的饱饭。   她这几天也就靠早晚吃一些正经饭食,一到中午暑热难当,连叶茴吃饭那么认真的人都没胃口,叶初更是吃点儿瓜果就敷衍过去了。   夏季里好将养,三伏又是一年中清补调养的最佳时节,这段时间叶初吃的是许远志送来的养心丸,加上养身健脾的药膳,可那些药膳煞费功夫炖出来,苦夏的她大抵也吃不了多少。   养心丸做成大蜜丸,鸽蛋大小的炼蜜药丸,需要嚼服,嚼在嘴里味道怪怪的,叶初根本吞不下去,只好每次改搓成小颗,温水冲服。   瞥见丫鬟送来包着蜡纸的药丸,叶初撇嘴抱怨道:“许太医居然还说这个不难吃,他自己肯定没尝过,明明难吃得很。”   谢澹一边好笑,一边伸手接过去了。丫鬟们渐渐习惯了谢澹这样亲力亲为,躬身退下,谢澹在托盘上铺了洁净的白绢,把药丸掐下来一小块,指尖搓成豌豆大的小颗。他搓,叶初也动手来搓,捻着小小的药丸在指尖轻轻转动,好好吃个药竟玩了起来。   搓好了谢澹便把一把小丸托在掌心,等她磨磨叽叽地一次捏三两粒,喝一口水,皱着小眉头咕咚咽下去。   配合吃药,许远志把脉后建议叶初每天至少散步走动一两刻。偏她热得不想动,所以每天饭后谢澹就监督她执行医嘱。   他牵着她的手出门,出了院子便慢悠悠往园子里走,几个丫鬟和内侍不远不近跟着。   半月高悬,星辰满天,明明已经晚上了,一丝风都感觉不到,扑面而来的却是热浪,叶初瞬时就想躲回到放了冰鉴的屋里去。   “热。哥哥,我累了,我们回屋里散步好不好?”叶初赖着不走,拉着谢澹耍赖。   谢澹道:“乖,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八成又是哄我。”   “不哄你。”   园子太大,叶初来了一两个月,还不曾把这园子仔细逛遍,每次来也就是浅尝辄止,走不多远就回去了。谢澹这次却带着她,沿着花石小径一路走过去。   走过水榭走过亭台,走过大片的园林花圃,谢澹带她来到一处河道边,指着夜色下一个隐隐约约的高大物件说道:“看看,没哄你吧。”   京中权贵人家的园子大都沿河而建,用作景观,河水一路穿城而过,注入太液池。这一处正是截取了一段天然弯曲的河道,河湾形成了一片湖泊,沿河莲花垂柳,景色十分秀丽。   叶初随着谢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河面一个巨大的圆轮形状,足一两丈高,并排还一个小一些的,月光下看不太清楚。   “这是什么?”   “水车。”谢澹笑道,“前些日子工匠就在建了,我还以为你能勤快些,逛园子自己发现呢,你也不过来看看。”   水车叶初是见过的,她见的人、经的事少,可去过的地方、看过的景色并不少,以前谢澹曾带她在吴越一带隐匿居住,当地人用一种脚踩的水车,车水灌溉稻田,可没这么大,也没见过这样并排两个,建在园子里做什么?   “做什么用的?”她问。   “玩水凉快用的。”   谢澹便给她讲了一下,小水车可以用牛拉动,带动旁边的大水车,就可以不断地把水车起来。   “至于怎么玩水凉快的,今天晚了,你明天自己来看。”谢澹卖了个关子。   叶初知道哥哥故意吊她的好奇心,想让她散步走动,非叫她明天来走一趟,只能说他的策略成功了。   “行吧,那我明天来。”叶初点点头,眼睛一转决定扳回一局,问道,“那现在做什么?”   “当然回去睡觉啊。”   “唔,”叶初慢吞吞地耍赖,“可是我累了,走不动了,我不走了。”   “行,我背你。”   今晚哄着她一路走来,一刻足足多了,谢澹从善如流蹲下来,背起她回去。   何氏听到姑娘回来了,连忙从屋里迎出来,一出门吓了一跳,廊檐下挂着灯笼,院里看得十分清楚,皇帝背着叶初,一边小声说笑地跨过大门,迈步走进来了。   一直走进房里,谢澹才把叶初放下来,这一段路可不近,饶是他,也一身汗了。   叶初却半点愧疚也没有似的,接过丫鬟送上的梅水递给他,等他喝水的工夫,又抽出一条绢丝帕子,踮脚伸手去给他擦额头的汗。   “哥哥,累了吧?哥哥辛苦了。”   如果不是那笑嘻嘻的小模样,熊孩子兴许还能有点诚意。   谢澹捉住她的小手,自己拿过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没好气地嗔道:“就你这点分量还累不着哥哥,实在是太热了行不行?”   叶初:“哈哈哈……”   她笑够了,抓住他的手,踮脚看着他碗中的梅水撒娇,“哥哥,给我喝一口行不行?”   这个香雪梅花水是这时节京中豪奢之家盛行的一种冷饮,冬季把半开的梅花花蕾摘下,用炒盐密封保存,等到了夏季,取几朵梅花蕾,沸水一冲,花蕾便立刻绽放开来,怒放的红梅衬在天青瓷茶盏中,盛夏酷暑中便给人送来丝丝雅致和沁凉。   等梅花水冷了,再放入一勺槐花蜜、一勺玫瑰露,掺入一大勺细碎的冰雪,代茶饮用,五黄六月的天气里一口下去,顿觉冰凉清爽,香妙无比。   只是叶初屋里这香雪梅花水一向名不副实,是不加冰的,只能常温。谢澹手里这一碗,丫鬟们见他太热,便加了一勺冬日冰窖储存的白雪,看着就馋人。   “你不能喝……”谢澹半句话出口,瞅着她那眼巴巴的小模样有些撑不住,妥协道,“只一口,就喝一口啊。”   他说着把喝了一半的茶盏送到她嘴边,叶初小小口喝了一口,惬意地喟了一声,眯着眼睛笑。   “乖。”谢澹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脸颊,叫丫鬟,“伺候姑娘沐浴就寝吧,叫值夜的侍女把冰鉴移远一些。”   丫鬟们垂首称是,谢澹离开回自己房里,离他就寝的时候还早,先冲了凉,就坐在案前,决定看完六部新送来的奏报再睡。   叶初接来以后,他每天来回跑,总得要多花费些工夫,为了赶回来跟她一起用晚膳,有些政务处理不及,渐渐地也会带回来看。   谢澹走后,叶初就去侧间沐浴,她依旧不能习惯丫鬟帮她洗澡,丫鬟们又不敢真退出去让她自己洗,双方也就形成了默契,她自己洗,几个贴身丫鬟就在一道屏风后守着,随时照应着,递个澡豆、帕子之类的。   今晚何氏没走,也跟了进来,站在屏风后面几番欲言又止,看看四个春都在终究没说什么。   等叶初洗漱完,披散着一头湿漉漉的乌发回到正房,何氏总算等到了机会,殷勤接过巾帕说道:“你们也都下去吧,等会儿再叫值夜的丫头们进来,我给姑娘擦干头发,就叫她睡了。”   春江猜到她大约是有话想私下跟叶初说,但仍是说道:“何婶婶,姑娘头发光擦可不行,别捂着潮气,还得拿棉绫巾子散开来晾干才行。”   何氏笑道:“不妨事,我擦完就拿巾子给她散开,把那团扇递给我,我给她扇扇晾干。”   丫鬟们才退下了,走到门口,春江便叫过来值夜的春流和甜杏、葡萄,嘱咐道:“你们就在这门口守着,都机灵些。”   屋里,看着人都出去了,叶初先问道:“婶婶,你是有事情跟我说吗?”   “阿弥陀佛,姑娘折煞老奴了。”何氏换了一块干爽的巾帕给她擦头发,轻叹一声说道,“姑娘竟然还肯叫我一声婶婶,奴婢这心里呀,也是真心向着姑娘的,咱们的情分总不比旁人。”   “我知道婶婶疼我。”叶初想了想,慢悠悠说道,“婶婶是不是还想叫我去学琴棋书画、礼仪规矩?哥哥说了,琴棋书画那些,其实没什么实际的用处,他不叫我学。至于礼仪规矩什么的,哥哥现在没叫我学,应当是他觉得我现在也不用学,哥哥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婶婶不用担心了。”   何氏忙说道:“那是,大人自有他的盘算,奴婢哪敢多嘴。奴婢想说的不是这个。奴婢是觉得,大人如今身份尊贵,姑娘以后不要总是跟大人撒娇使性子、使唤他做这做那的。他是你兄长,即便寻常人家,你也是敬重一些为好,礼不可废。大人身居高位,事情又忙,姑娘也不妨多体贴些,殷勤关心一些,原本也是应该的。”   何氏停了停,总觉得似乎还没把话说明白,可是对着懵懂无知的叶初,她又不知能怎么说的明白。   何氏想了想便轻声道:“奴婢说句不该说的,姑娘往后一切都要靠着大人呢,大人疼你,你也该有个分寸,要学着讨大人喜欢。”   这些话,何氏在心里攒了不止一天两天了,从来到京城、住进这宅子里,何氏每天就提着一颗心,眼睁睁看着叶初对谢澹没有半点礼数尊卑,吃饭时等着他剥虾夹菜,喝药时难为他各种条件、端茶倒水,甚至像今晚这样,大老远路,大热的天,硬是让皇帝一路把她背回来。   何氏以前毕竟也在宫中呆过的,她一个底层宫女,即便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却深深地知道何为天恩皇权,何为一国之君。   说直白了,前朝后宫还不都是仰仗着皇帝的一点恩宠过日子,君王恩浅,君心莫测,六宫粉黛整日里苦思冥想的还不就是争宠固宠,即便世宗那样素有仁君之名的皇帝,一个厌弃,这恩宠说没也就没了。   尤其陛下和姑娘流落民间,一度艰难困苦,可他如今是皇帝,试问哪个上位者愿意叫人提起曾经落难卑微的时候,恨不得一笔抹杀才好,万一皇帝忌讳起来……   何氏亲眼目睹,也知道皇帝对姑娘的珍视,可以说宠之入骨,宠到叫满院子丫鬟婆子们都暗自心惊。   可越是这样,何氏就越觉得不踏实,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姑娘除了皇帝,又没有父兄娘家可以仰仗,这份恩宠搁在寻常人家倒也罢了,若是来自皇帝,就没有那么安然了。   皇帝登基不久,日子久了人的心思就容易变,如今也唯有牢牢抓住皇帝的心,姑娘才能有更好的前程。   何氏道:“奴婢知道,大人待姑娘自然不同,姑娘跟大人可不是一般的情分,可越是这样,越不能失了分寸,这情分才好长久下去。姑娘如今渐渐大了,懂的事情也多了,就听奴婢一言,以后在大人跟前,就多乖巧一些,多讨大人的喜欢,可不能这样没有尊卑规矩了。”   叶初很是困惑了一下,她有哪里不乖让哥哥不喜欢了吗?还是说,她应该刻意讨好哥哥?   可是向来都是哥哥哄她高兴的,她为什么要刻意讨好自己的哥哥。 第18章 炸莲花   叶初想了想问何氏:“比如呢?”   “比如,大人来了,你总该起身见礼迎接,大人走了你该送送,他每日里忙碌到很晚,姑娘就叫人给他炖个汤、做个宵夜送去,他忙,你就多关心问候他,便是普通人家,也无非是这个礼数。”   何氏又给叶初说了些用膳的礼数,不能老让谢澹伺候她,更不能自顾自吃完就搁下筷子了。   何氏说:“奴婢不是要挑姑娘的错处,奴婢也是真心为了姑娘好,别说咱们府上,便是一般的富贵人家,也都要讲究规矩礼数的,姑娘对待大人,一定要多加敬重。”   要是这么说,叶初琢磨着自己是有一些不合规矩礼数,可是……那是她哥哥,亲的,从小一手把她养大的,两人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就算她有什么错处,哥哥还能不喜欢她了怎么的?   他敢,那她就不理他了。   叶初听何氏絮叨了半天,一边心里想着,一边困意袭来,就开始迷瞪了。她打个哈欠,带着鼻音软软说道:“好了,我知道了,何婶婶你也去睡吧。”   何氏对她这幅不长进的样子很是无奈,可看她已经闭上眼睛睡了,又不好继续说她,便只好退了下去,到门口换了值夜的丫鬟进来。   叶初第二天一早起来,就乖乖地任由丫鬟梳洗打扮,吃了饭就去园子里看水车。   一刻工夫的路,等叶初慢慢悠悠走到的时候,才看到水车周围还有别的建筑。原来水车十几丈远的河面上,新建起一座六角平顶亭子,琉璃瓦的飞檐在阳光下闪着光彩,两端连着游廊。   沿游廊走过去,杨柳掩映,视野开阔,亭中地方宽敞,摆着一张白玉背屏的美人榻和桌椅小几。   叶初在塌上坐下,饶有兴致问道:“原来哥哥建了个亭子,是留着观景看水车的吗?”   春江抿嘴笑道:“姑娘,您先安心等一等,坐下来喝碗果子露。”   这阵子叶初苦夏,厨房便常给她做果子露。今儿的果子露用的是杨梅汁,加了清热消暑的百合和玫瑰花瓣熬煮,酸甜之外有一种玫瑰花的余香。   叶初接过果子露喝了几口,悄悄问旁边的叶茴:“你知道他们捣鼓的什么吗?”   “我哪知道,我一天到晚都跟你在一块儿。”叶茴努努嘴,问叶菱,“你知不知道?”   叶菱尽职地立在亭边,高深地扫了叶茴一眼却没回答,于是叶初就安心等着。她一盏果子露没喝完,水车已经转动起来了,水声哗哗,不断车起的水花给人带来一种清凉之感。   没多会儿,忽然哗啦一声,亭子四面下起雨来。   仔细一看,不是下雨,河面上日光明媚,亭子四面水帘如瀑,银亮的水瀑白雨跳珠乱般的倾泻而下。   叶初惊喜地呀了一声,忙跑过去,伸手去撩那水帘,水流冲过指尖沁凉舒服,丫鬟们也纷纷跟着去玩,一时间亭中满是少女们银铃般的欢笑声。   叶茴四下看来看去,又窜到游廊里疯了一番,兴奋地跑回来冲着叶初一竖大拇指:“我看你,果然有几分祸国殃民的本事。”   叶初拧眉:“?”   “说什么呢,你才祸国殃民呢!”叶初对叶茴莫名其妙的言论抗议了一下。   叶茴自问没这个本事,可也不敢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便哈哈哈地傻笑过去。   叶茴里外琢磨了一遍,伸手一勾游廊,在丫鬟们的惊呼声中竟然一翻身飞了上去。   叶初一见她飞了,赶紧一溜小跑沿着另一侧游廊跑到岸边,瞧着叶茴站在游廊顶上,张着小嘴惊讶不已。很快叶茴猴子似的跳了下来,一脸得意地跑到叶初身边 。   “我搞明白了,这边的游廊顶上不是平的,弄成了水道,用的刷了桐油的杉木,水车把水车上来,通过游廊送到亭子上了。哎,这些能工巧匠可太厉害了,谁弄出来的。”叶茴说道。   “可不是有能工巧匠吗。”春江在一旁捂嘴笑道,“大人叫人建这亭子,特意嘱咐了,以后姑娘每日晨间用了早膳,可以趁着凉快步行过来,就在亭子里习字看书、听听曲子什么的,午膳正好就在亭子里吃,等晚间下了凉再散步走回去。这亭子天然清凉,府里还省得用冰了呢。”   这是盘算好了呀,成心建在这个地方,早晨让她一刻钟走过来,傍晚再一刻钟走回去。   狡猾的哥哥。   然而明知道被哥哥“算计”了,叶初却拒绝不了这份清凉舒服又快乐的诱惑。   叶初撇撇嘴,乖乖地回亭子里,问叶茴:“哥哥说你会拳脚功夫我还不信,你是怎么飞上去的?”   叶茴说:“人又没长翅膀,哪里会飞的,我不就是攀着游廊跳上去的吗。”   “不对,我分明看见你手一搭,整个人就飞上去了。”叶初扯着叶茴问,“我能不能学,你教我,大不了我认你当师傅好了。”   “不是我不肯教你。”叶茴认真说道,“你身子弱,让你走会儿路你都累,哪受得了这个苦。再说我四五岁时叫我师傅捡回去,就开始学了,你现在学也不行呀。”   好吧,叶初泄气地往美人榻上一躺,亭中凉风习习,水流叮咚,就这么消磨了一上午。春江说:“这亭子还没有名字呢,大人说,叫姑娘给题个名。”   又是起名儿,这园子里的亭台阁榭也说要她命名,哥哥分明就是故意给她找活儿干。叶初于是问叶茴:“就叫戏水亭怎么样?”   叶茴指责的眼神:“你还能不能更省事儿了?”   叶初:“那就叫清凉亭。多好啊,名副其实。”在叶茴揶揄的眼神中,索性叫丫鬟拿笔墨来,大笔一挥把“清凉亭”三个字写了下来,让人送去给工匠做匾额。   正值六月盛夏,湖面上莲叶接天,一朵朵红的白的莲花从碧玉圆盘的荷叶中挺出来,开得正旺,于是午饭时厨房送上来一道“油炸莲花”。   这道油炸莲花是用鲜嫩的白莲花瓣裹上面粉和鸡蛋液,入油锅小火细细地炸制而成,花瓣色泽金黄,在铺了荷叶的青瓷盘中摆成花朵形状,再点缀几片真花瓣儿,端上桌来美轮美奂,都叫人舍不得吃了。   叶初尝了一片,花瓣炸得鲜香微甜,酥软可口,便拿筷子夹起一片给叶茴:“好吃,快来尝尝。”   晌午炎热,怕亭中人太多,丫鬟们都被打发去旁边河岸的水榭用饭休息了,亭中只留了春江、春流和叶茴三个,叶茴胆子也就大了起来,直接张嘴接住叶初送过来的花瓣,笑嘻嘻吃了,眼睛一亮,连说好吃,赶紧去摸筷子。   “好吃,”叶茴问,“莲花也能吃的吗?”   叶初鄙视的眼神看她:“你都吃到肚子里了,不能吃是不是也晚了?”   叶茴自己也笑,笑哈哈道:“没事儿,肯定没有毒的。”   春流在旁边捂嘴笑道:“茴姐姐快别说了,莲花可以吃的,难不成厨房还敢做有毒的东西。”   一堆小女儿家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下午许远志来请平安脉,就被一路带到清凉亭来了。把脉后叶茴当真还问了,问他荷花能不能吃,许远志说能吃。   许远志道:“很多花朵都可以食用的。莲花能清暑降浊,养心安神,正适合姑娘吃,厨房有擅长药膳的人,当是用了心的。这时节正正好好,往后可以多给姑娘做些莲花、莲藕之类的吃食来。”   这么说厨房该夸的,于是许远志走后,叶初就叫人去打赏厨房,又说晚上哥哥回来吃饭,还要这道炸莲花。   这一赏不要紧,厨房竟兴奋过度,晚膳弄了一桌“全荷宴”来。   傍晚时分谢澹回来时,便径直去亭子里找叶初,小姑娘午后小睡了会儿,下午又玩水,这会儿精神正足,笑眯眯招手叫他。   “这亭子可还喜欢?”谢澹问。   叶初点头说很喜欢,一整天呆在亭子里都没热着她,然后便拉着他道:“哥哥,快来,我们今晚来吃花儿。”   天色黄昏,亭下羊皮宫灯亮起,亭边铜镂花香薰里静静燃起驱蚊的香料,丫鬟把卧榻往后撤,亭中铺了凉席,摆一张几案,两人就随意席地对坐,看着丫鬟送上一道道“全荷宴”。   除了中午那道炸莲花,还有什么荷叶鸡、荷包牛肉、荷叶桂花鱼,素菜是一道酸甜藕带、一道什锦藕丝,再来一道放了新鲜莲花的冰糖莲子汤,就连主食,也是珍珠米蒸的荷叶饭。   谢澹逐样先尝了尝,笑道:“倒是应景有趣儿,厨房哪个做的,该赏。”   叶初说她下午已经赏过了,谢澹点头夸她:“嗯,有长进,我家安安也学会赏罚分明了。”   叶初高兴了一下,虽然她还没罚过人。   两人对坐吃饭,就把下人都遣了下去,只留两个侍膳的丫鬟守在亭外游廊听吩咐。   两人如今形成了习惯,用膳独处便索性屏退下人,省得她们战战兢兢,两人自己也不能随意自在。   谢澹习惯性地给叶初夹菜盛汤,他夹起一块桂花鱼,这鱼只有一根主刺,只是鱼鳍上也有些短刺,谢澹仔细挑过了,放进叶初碗里。   “哥哥,你自己好好吃。”叶初咬着筷子,想起昨晚何氏跟她说的话,便说道,“哥哥,你以后不要给我夹菜盛汤了,我都这么大了,又不是不会吃饭。”   谢澹停下筷子,看着她问道:“怎么了?”   叶初道:“没怎么呀,天这么热,你还要给皇帝守卫当值,一天下来也很辛苦,看你回来的时候,后背衣裳都被汗洇湿了。”   不知怎么,谢澹总觉得她软软甜甜的嗓音里,像是把那个让他大热天“当值”的皇帝给埋怨上了。   “倒也没你想的那么辛苦。”谢澹莞尔道,“我大你小,哥哥照顾你不是理所当然吗。”   “我怕哥哥辛苦,我都长大了,不用哥哥整天照顾我。”   叶初想了想,补充道,“旁人家里是不是都这样?我整天呆在家吃喝玩乐,哥哥一天到晚都在忙,哥哥赚钱养我不容易,我应该多体贴照顾哥哥才对。”   谢澹笑笑,对上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地问道:“谁又跟你说什么了?”   “乖,你还小呢,有什么事情都应该告诉哥哥。”谢澹哄道。 第19章 荷包牛肉   “何婶婶说,哥哥事情很多很忙,在外面很辛苦的,叫我多关心体贴哥哥。”   “我猜也是她。”   谢澹夹起一块荷包牛肉送到她嘴边,牛肋肉用荷叶包着蒸到软烂,调料不是太多,牛肉的香气满带着荷叶的清香,叶初一向不大爱吃牛羊肉,这么个做法,她倒是也肯吃一点。   谢澹看着她吃下那块牛肉,温声细语地哄道:“安安,你还小呢,你有什么事情,不要听旁人说,都应该告诉哥哥。有什么心事、有什么不懂,你就来问哥哥。这世间我们两个才是最亲的人,你听哥哥的就行了,你信外人做什么?”   “你还小呢,再说我若是觉得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我自己告诉你不就行了。何氏以前尽心照顾你,我也顾念她这份功劳和情分,可是她难不成跟你比哥哥还亲?”   “那当然不会。”叶初道。   她想了想笑道:“哥哥,你放心,我想何婶婶也没有坏心,只是她不了解我们兄妹之间,不论谁说了什么,我信我哥哥,外人说的我也不会全信。”   “对。”谢澹笑,对她口中外人这个词甚是满意。   河边水榭内,何氏看着皇帝和姑娘两人说说笑笑地用膳,心里很是欣慰,陛下对姑娘是真好,姑娘但凡能抓住这份恩宠,必定将来荣华富贵。只是何氏远远看着,昨晚她教了半天,叶初似乎没有半点长进,皇帝来的时候不曾起身行礼,一顿饭吃下来,仍旧是皇帝忙着盛汤夹菜地照顾她。   何氏心说,姑娘到底还是年纪小,不谙世事,心思单纯,关键她又不知道谢澹的真实身份。   关于皇帝的身份,谢澹不准,何氏便绝不敢给叶初吐露半个字,可她却难免在旁边看着着急。   饭菜多弄些新奇的花样,不免能叫人多尝几口,再加上谢澹一边闲聊,一边有意哄着她多吃一些,等叶初放下筷子,竟觉得吃得挺饱了,于是便牵着哥哥的手,两人蜗行龟速地一路走回院里。   园子里花木水泽多,就容易滋生蚊虫,回去路上谢澹手腕被蚊子咬了两口,却没咬到叶初,让她颇有些小得意。小姑娘白天都在河边亭子,丫鬟们除了在亭子里和亭子周围驱蚊熏香,还给她衣裙熏了香,佩了驱除蚊虫的香囊。   反观谢澹,他一个大男人,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平常不喜弄这些熏香、香囊之类的,从宫里回来就匆匆去清凉亭了,今天是头一回,内侍也没顾上给他佩戴驱蚊香囊,蚊子可不就欺负他了么。   果然是没人关心。   于是谢澹告诉叶初:“哥哥被蚊子咬了你还怪高兴,小没良心的,明天叫人给我也准备几个驱蚊的香囊。”   叶初笑嘻嘻道:“知道了。我那里有抹蚊子咬的药膏,许太医给备着的,我拿给你。”   她自己反正也不会做香囊,交代春江一声也就妥了。几日后陈公公少有的在皇帝身上看到一个宝蓝缎绣吉祥纹样的香囊,眼睛一亮。等皇帝去换衮服准备上朝,陈公公觑着机会,借着收拾整理的动作,忍不住拿着那香囊仔细看了几眼。   啧啧,多好的针线,多好的刺绣,比尚功局司制房的手艺也完全不差。陛下带在身上的,可否合理推测,是那位亲手做的?   想起养在宫外那位金贵的小主子,陈公公心里其实颇有几分忧患意识。   皇帝如今就跟那些个臣工似的,白天来晚上走,也就把皇宫当个办差当值的地方,陈公公一边要整肃御前,小心掩饰,不能露出半点风声,不然让人知道皇帝夜夜离宫可就不好了。一边呢他忍不住又担心,叶宅那边是常顺在呢,这么下去,那小子机会多多,岂不是要跟他平起平坐了。   能当上御前总管大监,陈连江自然不是个蠢的,这宫里前朝后宫,风吹草动,都在他脑子里呢。今上是有多冷漠无情,陈连江再清楚不过了。   比如当初文武百官北上至边城跪迎新君,京中诸人可也没闲着,太皇太后下旨为新君遴选后宫,为表忠心也为了早早占个位子,世家朝臣纷纷往宫里头塞人,新皇人还没进京呢,后宫已经被环肥燕瘦的美人儿塞满了。   太皇太后拿满宫的美人向孙子示好,皇帝登基后可也没打太皇太后的脸,都笑纳了,只下了道旨,六宫无诏不得踏出后宫半步,然后把后宫的门一关,放羊似的,就不管了。   如今皇帝把人养在宫外,谁也看不透是个什么打算,也不知哪天会不会接进宫来。而后宫那边,太皇太后那边,一个个恐怕也急,陈连江琢磨着,眼前这清静日子,怕是没多久了。   果然,立秋一过,暑热未退,又有朝臣上书提起了大选的事儿。出乎意料的是,皇帝这一次竟然答应了。   接连几道奏请大选、立后的折子,谢澹下早朝用了早膳,就让人清道,摆驾去太皇太后的慈宁宫。   问安之后,太后提起立后的事情,谢澹便主动说,朝中多人上书奏请大选。   太皇太后道:“早该如此了。哀家都这个年岁了,也不知还能再活几天,心里盼着的无非是儿孙绕膝,皇家能衍嗣绵延、开枝散叶,你皇祖父如今可就只剩下你这一根嫡亲的血脉独苗了,哀家盼着你早日立后纳妃,哀家有生之年还能抱上曾孙。若不然,哀家死了都没脸去见你皇祖父了。”   “皇祖母说得是。只是……”谢澹语气一转,“朕这后宫,可也不少人了。”   “皇帝还真敢说。”他不提还好,他一提,太皇太后没好气地数落道,“你也知道后宫不少人了,你自己看看,她们也都是世家重臣之女,都是你的嫔妃姬妾,你登基快一年了,有没有踏进过后宫一回,若是你雨露均沾,早早生下皇嗣,哀家哪还用替你操这个心。”   “是朕不孝。”谢澹眉峰蹙起,神情颇为困惑地说道,“朕也是不解,都说是千金贵女、才貌双全,巴巴地送进宫里来伴驾,怎么就没一个能讨朕喜欢的!”   太皇太后一噎,一下子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太皇太后气道:“皇帝这话不是无赖吗,宫里那么多美人,你见过哪个、认得哪个?你见都没见,怎么就不喜欢了?都是世家重臣之女,皇帝真不该这般冷落她们。”   “她们进宫伴驾,却不能让朕喜欢,难不成还是朕的错了?”   谢澹淡淡笑道,“皇祖母也别懊恼,总不成是咱们祖孙两个的错,要错也是他们,可见当初他们塞进来的这些人,良莠不齐、滥竽充数,就没几个好的。好在皇祖母有先见之明,这些人大都没有嫔妃封号,很多都是女官身份,若是觉得被冷落了,心疼了,谁家送进来的,谁家自己上个折子接回去就是了。朕也省得花钱养闲人。”   这倒是实话,当初谢澹人都还没到京城,京中诸人对他也摸不清深浅,甚至都不知道这位新皇能不能真正立住脚,太皇太后一开口,填冲后宫,各家送进来占位子的人也就着眼一个“色”字了,多是些旁支、庶女之类,真正身份贵重、当得起后妃高位的,也不会用这种方式送进来。   至于嫔妃位份封号之类的,谢澹把后宫的门一关就不管了,除了当初太皇太后看重册封了几个,其余的,哪来的位份封号呀,家世好的有个女官身份,家世低微的,可能连个正经的女官身份都没有。   美人不易养,一个个吞金兽似的。他如今给开个口子,家里舍不得的就赶紧接回去吧,省点钱。   谢澹道:“不瞒皇祖母,大选的事朕也左右为难。如今朕登基还不到一年,内帑空虚,百姓贫弱,国家亟待休养生息,朕若是再因为大选折腾一番,不止耗费人力物力,天下人怕是要骂朕色令智昏、不顾百姓疾苦了。”   太皇太后道:“倒也不至于,你还未立后,宫中也没几个可心的嫔妃,大选本来也是祖宗规矩。”   谢澹轻叹一声:“皇祖母也知道,瑞王篡位以来,山河动荡,乱象横生,大周这祖宗基业早就让他霍霍得千疮百孔了,若是再有个闪失,咱们祖孙两个可怎么办?孙儿也想大选,倒是得有那个工夫和银子啊。”   “那你是要如何,大选难不成就免了?”太皇太后道,“那是祖宗规制,再说了,哀家是为了谁?但凡你立后纳妃、给哀家生几个曾孙,哀家才懒得管你。”   谢澹也不急,等太皇太后数落完了,从容说道:“孙儿的意思,是改为采选,只朝中五品以上官员之女参选也就行了,反正皇祖母总不会指望从平民之中给朕选个皇后。一家可送一人参选,选出三五人即可,三个为宜,至多不能超过五个了。朕叫这些滥竽充数的弄怕了,宜精不宜多,省得人多了,又要叫天下万民骂朕一句昏庸好色。”   太皇太后想说,天下人天天骂你残暴不仁呢,也没见你有半点顾忌。   不过她思索片刻,点头同意了。   “那此事就交托给皇祖母了。”谢澹说道,“皇祖母执掌后宫几十年,孙儿相信您的眼光和考量,还请皇祖母受累,替孙儿操办这次采选。”   “让我操办?”太皇太后道,“你交给礼部,哀家一把老骨头了,怎么还非得让哀家操办。”   谢澹一笑:“礼部做不得主,孙儿政务繁忙,分不出工夫来,只好全都交托皇祖母了。您是朕的皇祖母,朕唯一健在的嫡亲长辈,事关朕后宫妃嫔,也只能您来做主操办了。”   聊到这儿,话也就说定了,谢澹便起身告退。   太皇太后迟疑了一下,说道:“知道你忙,你自去忙你的。哀家在这宫中也整日孤寂,想叫你楚家表妹进宫来陪陪哀家,你看可好?”   谢澹道:“这些小事何须跟朕说。朕记得楚家好几个表妹,皇祖母喜欢热闹,经常召进来陪您就是了。皇祖母放心,表妹是闺阁女子,身份尊贵,朕自会叫御前多避着些,不可冲撞。”   太皇太后一听这意思,您尽管接进来,朕是“外男”,会自觉回避的。望着玄色龙袍的背影步出殿外,太皇太后不禁一声叹息。   她身旁的嬷嬷说道:“奴婢看着,陛下还是很孝顺太皇太后您的。”   “你懂什么,”太皇太后道,“他这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他那皇后之位空着,六宫高位也都空着,多少眼睛盯着呢,朝中五品以上,可都是重臣,就只选三五个人……你等着吧,还不知得生出多少事端呢。”   那嬷嬷笑道:“可是这样也好,这是给您选孙媳妇,总得选几个合您心意的。您是谁呀,您是两朝太后、两朝的太皇太后了,什么事情还能难得住您。” 第20章 好色皇帝   来的时候还算清静,等谢澹从太皇太后的慈宁宫出来,就接二连三的遇到宫人了。圣驾仪仗出行,前边早有内侍清道了,可宫墙下、花丛中,却总是好巧不巧地能看到人。   回到紫宸殿,谢澹便叫陈连江先去知会六尚局一声,给后宫中那些坐冷板凳的“女官”们和其家族透了信儿,皇帝对这些人不满意,宫中采选腾地方呢,想出宫的可以上折子了。   其实这些美人,当初能被塞进来填充后宫,家族又有几个是真正心疼的。但当初毕竟献的是“美”,一个个都是家族精心培养出来的,姿色美丽,才艺过人,皇帝不要,家族却也往往舍不得就这么丢在深宫,浪费一名美貌的女儿。   当然,若是有不认命、不肯走的,还想留在宫中等待机会,那也悉听尊便。横竖谢澹是放羊政策,爱走不走,懒得多管。   等陈连江见了六尚局的人回来,瞅着谢澹那边得空,就又禀了个事儿,这一立秋,宫中秋冬的衣料也该预备起来了。   “旁的都好办,各地送来的布匹织料,怎么分配都有定例,就是江南那边送来了三匹织金妆花罗,新出来的料子,东西少,统共只有三匹,尚宫那边也是为难,陛下您看……”   “往常惯例怎么办的?”谢澹问。   陈连江说往常比较稀罕的贡品,只能由陛下做主赏赐。   以前谢澹不过问这些琐事,尚宫局便去奏请太皇太后,这回这不是不一样了吗,陈连江就留了个心眼儿。   织金妆花的料子不稀罕,往常见到的都是厚实的锦缎居多,罗这东西轻薄柔软,织金妆花就有些新鲜了。   陈连江道:“奴婢瞧着可真是好东西,啧啧,华贵鲜亮,怪好看的,都是小女儿家的颜色。”   谢澹这回听明白了。这不是吃的喝的或者别的什么,陈连江一句“御用”就留下了,像这些织物衣料、钗环脂粉之类的东西,女子用的,皇帝用不上,万一后宫里头谁惦记着想要,陈连江总不能也说给皇帝用了。   谢澹道:“留着吧,太皇太后要是问起来,就说朕收着了。”   “诶好嘞,奴婢这就叫人给姑娘送去。”陈连江喜滋滋地退下去了。   午后下了凉,三匹织金妆花罗连同其他几十匹衣料一并送到了叶宅。送东西的人交割给常顺,常顺再交割给掌管衣物布匹的大丫鬟春流。   春流领人搬进耳间的小库房,望着满屋的箱子不禁有些头疼,决定回头就去找常顺腾几间专门的库房。   宫中身份最高的两位达成一致,采选的懿旨很快就颁了下来,朝野上下激起一片风浪。   忠王府,郭子衿面临着一个选择,要不要参选。   作为忠王府的独女,她在京城贵女中可以说数得着了,自从忠王因从龙之功随新君进京,嘉仪县主的美貌才学在有心人的推动下风头无两,乃至被誉为京城第一贵女。   加上忠王对郭夫人情深义重、立誓不娶的形象被人传颂,编成戏剧和话本子传唱京都,就连郭子衿的名字也成了忠王夫妻情深的佐证,所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京城里还有谁不知道嘉仪县主的。   所以冲着忠王府和嘉仪县主的身份位置,只要忠王送她参选,可以说十之八|九,太皇太后都会让她进宫。郭子衿美貌才学不用说,天子的妃嫔,从来不是只看美貌,前朝后宫,原本一体。   太皇太后的懿旨是五品以上官员之家,不论嫡庶,年十三到十七,每家可以送一女参选。郭子衿刚好过完十三岁生辰,又是家中独女,按规矩她必须要参选。   然而这种事,越是权贵高门越留有余地,不想进宫,上个容情的折子,托病或者找个借口就是了。   懿旨是下来了,可真到采选远没有那么快,礼部、户部要运作筹备,地方五品以上的大员也需要送女入京,这一来二去,真正入宫采选的时间,还要等几月后,秋收完了,才能操办殿选的事儿。   是以郭子衿也没那么着急做决定,这其实也不是她能决定的,要等忠王做主。   郭子衿深深明白父兄对她的打算,参不参选是一回事,父王和义兄对她的目标,一直都是皇后之位。   而参不参选,不过是意味着她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入宫罢了。   这要看,皇帝这次采选是纳妃还是立后。   立后是国之大事,惯常做法不会直接立后,即便立后的人选进了宫,也是先封妃,酝酿几年,有了根基或者诞下皇嗣才行。   郭子衿六岁才被接回府中跟父亲团聚,那时郭遇还是定北侯。郭子衿记得第一次见到侯爷爹爹,身材高大魁梧,满脸风霜,浑身尸山血海里带出来的杀气,六岁的郭子衿当场吓哭了。   六岁的郭子衿回到侯府,才渐渐听说自己的身世。郭遇常年征战,跟先夫人聚少离多。当年具体缘由似乎也没人说得清了,毕竟时隔多年,据说当年郭子衿出生时郭遇正在边关,赶上延始帝篡位,朝堂剧变,京中动荡不安,郭夫人离府住在城外如意小庄,并在庄子里生下了郭子衿。   之后郭夫人不知为何,忽然带着女儿离开了京城,离开了如意小庄,去向不明,竟病死在异地他乡,幼小的女儿下落不明。   郭遇回京后,煞费了不少工夫,整整找了一两年,才把郭子衿寻回来。   也因此,郭遇总觉得女儿幼年丧母,流落在外吃了许多的苦,竭力想要补偿她,即便早年在边关,也是锦衣玉食地娇养这么大。   新皇登基后,郭遇带着郭子衿回到京城,忠王独女的身份加上忠王府的显赫地位,忠王一介武夫又是出名的宠女儿,如今放眼整个京城,京中贵女们谁不得让她三分。   叶宅之中,何氏也听说了皇帝选秀的事情,忍不住心里七滋八味,各种念头翻涌。皇帝要选秀了,而皇帝,都不曾跟姑娘提起这事。   看样子,皇帝这是根本没打算让姑娘入宫啊。   平心而论,何氏其实并不觉得进宫有多么好。后宫哪是那么好呆的地方,吃人不吐骨头的去处,就叶初这么个与世无涉的心性,怕是骨头渣子都不剩。   如若这样,姑娘真该早做打算,借着陛下的势,早早地挑个世家公子、朝廷新贵的好夫婿,也不比进宫当妃子差。   何氏这个心思可不敢让别人知道,晚间回去偷偷跟叶福说。叶福埋怨她:“这也是你能操心的事?再说了,陛下年轻矜贵,龙章凤姿,是这天底下的第一人,姑娘跟着陛下有什么不好的。”   何氏说:“姑娘这样柔弱纯良的好性子,搁到后宫里能行吗?姑娘背后又没有父兄家世可以撑腰。君王恩深,可是男人薄幸,世宗皇帝跟先皇后倒是原配夫妻,感情甚笃呢,还不是被当初的楚贵妃弄得夫妻离心。可若是陛下正经下旨认姑娘当义妹,哪怕只是口头认了,给她指个家世好、相貌好的朝中勋贵嫁了,有陛下在呢,夫婿婆家也不敢欺负她。”   谢澹和叶初不是血缘兄妹,这一点,这宅子里的人都心知肚明。叶初来历不明,当年谢澹把她安置在漉州,也只说是他亲手养大的妹妹,从来没提过她的身世。   叶福道:“你就别瞎寻思这么多了。姑娘今年才十三岁,陛下就算想让她进宫,也不必非得这次选秀进去。陛下对姑娘还不够好吗,按你说的,两人平日里十分亲昵,陛下对姑娘百般宠着,必然也会为姑娘打算的。”   何氏说:“你懂什么,这次是陛下登基后的头一次采选,又是五品以上的贵女,能一样吗?陛下若是只因为姑娘年纪小,进了宫让姑娘宫中待年就是了。这么把人藏在宅子里,每天来回,难不成是要养做外室?”   她说的叶福却也明白,若只是因为身份,陛下是皇帝,别说五品之家,他想给姑娘弄个什么样的身份不行?陛下这是当真不打算让姑娘入宫了。   叶福争辩道:“主子的事情你就别寻思了。你看看,这宅子里的人谁不知道,姑娘就是陛下的心头肉,放在心尖尖上宠着的,陛下不管怎样安排,总不会对姑娘不好的。”   可何氏哪能不去想,她是在宫中呆过的,名分地位,自来都是最最重要的。   何氏憋在心里憋了几天,忍不住,终究大着胆子找机会悄悄在叶初面前提了一嘴,说当今圣上要选秀了。   叶初根本也不认得皇帝,只当个故事听听,她也不知道选秀是怎么一回事,出于好奇就会追问,何氏便给她解释了一番。   叶初恍然大悟:哦,皇帝要选美人了。   当天谢澹在含元殿赐宴宗亲,回来的晚了些,便先打发人来告诉叶初,说晚上有酒宴不回来吃了,叫她自己好好吃饭,吃过饭记得散步走动一会儿。   倒也没人敢给暴虐冷情的皇帝灌酒,谢澹小饮了几杯,陈公公还以为皇帝会在紫宸殿歇一晚呢,谁知他回到紫宸殿洗了把脸,带着几分酒意仍是骑马出宫了。   等谢澹回到叶宅,内侍给他端上来一碗醒酒汤,说是姑娘叫人预备的。   谢澹喝了汤,就信步去后院。   入秋了,白天依旧暑热难当,晚上却已经感觉到一丝凉爽了。院子里一片安静,隐约听得见秋虫的鸣叫。往常这个时候叶初应当已经睡下了,谢澹走进院子,见卧房里还有灯光,便决定进去看一眼。   今晚值夜的大丫鬟是春波,见他进来忙起身福礼,谢澹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小姑娘拥着水红薄被,一条胳膊放在外面,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臂,看样子睡着了。   谁知谢澹刚走到跟前,小姑娘忽然转过脸来,带着几分朦胧睡意冲他娇憨的一笑。   “怎么还没睡?”谢澹不自觉地噙笑,在床沿坐了下来。   “白天睡多了,没睡着。我怕你喝醉了。”   “胡说,你见过我喝醉吗?”   “嗯,没有。”叶初道,“但是何婶婶说你酒宴上肯定要饮酒,喝醉了会很不舒服,叫我给你准备醒酒汤。”   “我说呢,怎么想起来给我准备醒酒汤了。”谢澹微笑说道,“你不用担心,我不常饮酒,也不会轻易喝醉的。再说就算喝醉了,我房里也有下人伺候,哪用得着你这么晚了不好好睡觉,还在这瞎操心。”   叶初点头表示知道了,好奇问道:“哥哥,你现在宫里是不是很忙?”   “也不是很忙。”谢澹问,“怎么了?”   “不是要给皇帝选美女了吗?我以为你要更忙了呢。”   谢澹:“……”   谢澹眸光微沉,面上却丝毫未变,笑着问道:“你还知道这事啊,还听说什么了?”   “就听说皇帝要选秀了。”   叶初打了个秀气的小哈欠,微眯着眼睛,带着鼻音软软笑道,“典籍上说皇帝会有很多妃子,三宫六院、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什么的,我还琢磨他从哪里找来这么多好看的妃子呢,原来是要全天下的专门选美女啊,这个皇帝也太好色了。”   作者有话说:   经与编辑协商,定于9号入v,其实就在明天晚上,半夜,三更。等你哦。早睡的美人儿不要熬夜,可以周六早晨来看。   作者君码字一章字数都不太固定,写哪儿算哪儿,刚去看了下三更不止万字,保证足够粗长。   作者刚来古言,榜单规则都不太熟悉,这个文前期没安排好字数和上榜时间,导致上榜成绩很拉胯,现在就是冷得瑟瑟发抖。   但是老读者都知道的,作者坑品好,就算冷到在北极搭个窝棚,都会认认真真把文写完的,绝不敷衍,绝不弃坑。 第21章 上汤燕窝(一更)   “皇帝也太好色了。”   被坐实了好色的谢澹缄默半晌, 见她眼睛微眯,一副眼皮发涩、睡意朦胧的样子,便抬手轻轻拍哄着她, 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不关我们安安的事, 快睡吧。”   “嗯。哥哥你也去睡吧。”   “哥哥在这里陪着你,等你睡着再走。”   “嗯。”小姑娘乖乖软软地往他这边翻了个身,脑袋在枕头上蹭了蹭, 闭上眼睛睡了。   谢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跟她解释。他在床边坐了会儿,守着小姑娘睡实了, 起身出去。   深夜, 偌大的叶宅静谧一片, 廊檐下几盏灯笼尽职地亮着,内侍面无表情立在廊下,从敞开的门看进去,屋里静静跪了一地的人, 叶菱、叶茴、常顺和叶福何氏夫妻、四个春, 连原本在叶初房里值夜的春波也被叫了来。   谢澹立在书案前,面色淡漠的看不出喜怒, 一手负在身后, 一手执笔,似乎沉浸于专心练字,只是笔下的字一张接一张, 起初是狂草,笔势迅疾, 笔锋肆意张狂, 戾气穿透纸背, 一连写了几张,笔头用力在纸上顿住,才忽然停了下来。   “都起来吧。”   他淡淡说了一句,掷下手中的兼毫,另换了一管羊毫,重新铺开一张生宣,提笔润墨,竟端端正正写起了小楷。   众人悄悄爬起来,各自垂首立着,屋里弥漫着某种令人压抑的凝滞。   谢澹一笔一划写完一张小楷,自己端详了一下,旁边研磨的内侍知道这是写给姑娘当字帖的,忙揭起来晾在一边,拿起镇纸又铺上一张。   半晌,忽然听到皇帝淡漠的声音说道:“何氏,朕不能留你在姑娘身边了。”   何氏顿时脸色惨白,噗通一声跪下:“奴婢知罪,奴婢该死!求陛下看在姑娘份上饶奴婢一回吧。”   谢澹道:“看在姑娘的份上,朕暂不处置你,你和叶福,明日自己去跟姑娘请辞吧。”   何氏心知自己这次犯了大忌讳,也不敢分辩半句,浑身瘫软叩首道:“谢陛下开恩!”   叶福忙也跟着叩首谢恩。谢澹垂着眼眸,只淡淡吩咐道:“其他人,引以为戒。”   “是。”   在场其余人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皇帝问都没多问,一句话就认定了何氏的错处,众人却也猜到何氏说了不该说的话,本能地感觉到今日逃过了一劫。   陛下这是顾忌姑娘,自己把火气压住了,不然何氏先不说,跟前的人谁都落不到好。   众人心中都明白,陛下如此这般,无非就是要告诫他们,尽心伺候,不要夹带私心。在这个宅子里,半点阴私污秽都不能容许。   从正厅退出来,一直到出了院子,叶茴才用胳膊碰了碰叶菱,用气音悄声问道:“她这回,究竟又干什么了?”   叶菱没理她,一行人等悄无声息地回到后院,直到进了东厢房,叶菱才瞥了叶茴一眼道:“冲你这话,陛下就该把我们都罚了。”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叶菱道,“我们是姑娘的贴身护卫,一天到晚跟在姑娘身边,却连何氏背地里干了什么都不知道,你说该不该罚?还有这满院子丫鬟仆妇,也难怪陛下动怒,一个个难不成都是死的?”   叶茴叹气。那她最该罚,她一天到晚,除了睡觉都跟叶初泡在一块儿,满院子就她最没规矩,皇帝不回来,她跟着叶初吃吃零嘴、听听曲儿,连午饭都敢跟叶初蹭吃。   叶茴撇撇嘴,嘀咕道:“她那不是特殊吗,姑娘心里对她有着情分在,叫她一声婶婶,院里她辈分最大,年纪也最长,她想支开人说点儿什么还不容易。”   “所以陛下容不得她。”叶菱道。   “我懂。”叶茴依旧撇着嘴说道,“何氏总觉得她护着姑娘,可陛下无非是不能容忍旁人插手姑娘的事情。”   叶菱不语,她其实猜到八成是因为选秀的事了。叶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揉着膝盖还在那边嘀嘀咕咕。   “陛下把姑娘护的眼珠子似的,可这眼珠子保护得是不是也太过了些,他恨不得姑娘与世隔绝才好。自从进了这宅子,除了生辰那次,陛下连大门都不让姑娘出去,我想带她上街去玩都不行。我看呀,陛下就该造个金屋把姑娘装起来,钥匙他自己留着。”   “你怎么还越说越没谱了,不想活了是吧?再这么下去,下回被撵走的就该是你了。”叶菱气得动手推她,“去去,回你自己屋里,你要作死可别连累我。”   翌日一早,叶初起床后梳洗,随口问丫鬟:“哥哥又进宫去了,今天什么时候走的?”   春江答道:“大人今日休沐,就去安排些公务,交代奴婢们跟姑娘说巳时前就回来了。奴婢没去前院不太清楚,约莫是一个时辰前走的。”   女孩儿家梳妆打扮是个功夫活,洗漱之后丫鬟们给她梳头,总要在妆台前坐上一会儿。怕她饿着,这个时候厨房就会备一小碗进补的汤羹送来,一般是牛乳、燕窝之类的,也不耽误用早膳。   今早送来的是一盏上汤燕窝。许远志说“早盐晚甜”,早晨吃得甜腻了容易脾胃湿滞,吃咸口比较好,所以厨房就把燕窝用去了油和杂质的母鸡清汤炖,加盐,盛在白瓷小碗里汤色清亮,晶莹剔透,鸡汤化解了燕窝自带的腥味,吃起来咸香细腻。   叶初一边拿小勺吃着,一边忍不住抱怨道:“哥哥也真是辛苦,别人当官儿还能有个休沐呢,你看许太医每旬还能休沐一天,哥哥这样做侍卫的,就算休沐也还得干活。皇帝就不能让别人管一回吗,就算哥哥是统领也不能光使唤他一个人呀,谁休沐不想安心在家歇着。”   昨晚的事情还心有余悸呢,丫鬟们也没人敢接这话,只有叶菱笑着说道:“大人是统领,要管的事情自然就多,安排好了就该回来了。”   其实谢澹休沐日也不需要非得进宫处理政事,没什么紧急大事他大可以像叶初希望的那样,在家歇着。只是十日一休沐,他平常要上早朝也就罢了,休沐日按惯例要去给太皇太后请个安的。   太皇太后宫里果然来了两位客人,都是太皇太后娘家的侄孙女,等他去了便顺理成章地出来拜见。   谢澹问了安,略坐了坐,便起身告退。   太皇太后道:“皇帝这阵子是不是很忙,总也见不到人影。哀家知道你忙,可你是皇帝,朝中有那么多大臣呢,你也不必事事亲力亲为,别太劳累了。你才是大周的根本,还是龙体为重。”   谢澹笑道:“皇祖母这是嫌朕来的少了。是孙儿的错,皇祖母身体康健,孙儿也全都放心。孙儿做这个皇帝才不久,总得政事上顺手了才好。”   太皇太后嗔道:“哀家还不是心疼你。”然后便拉着身旁两个女孩儿笑道,“有你两个表妹在跟前陪伴,哀家这阵子心情好,身体也好多了。对了,皇帝还是头一回见到你两个表妹吧?”   谢澹一听,这是讨要见面礼啊,便从容说道:“楚家的表妹多,朕也记不得见没见过了,以前在皇祖母宫里碰巧见过几个的。”   其中一个女子大着胆子笑道:“确是头一回见,以前陛下见过的,大概是三姐姐和五姐姐。”   “记不得了。既然是头一回见,朕手边也没个准备,回头叫陈连江送些礼物来。”   谢澹辰时进的宫,从太皇太后宫中出来先回紫宸殿,交代了陈连江一声,从紫宸殿骑马出宫,回到白马巷又进了铁甲卫的院子,安排一些事情,跟人练了会儿剑,刚刚好好赶在巳时前回到隔壁的叶宅。   每天这个时候,叶初差不多就梳洗完了、吃过早膳,天气热照例会跑去清凉亭呆着,今儿天气凉爽就没去。谢澹便带她去书房,教她读书习字。   叶初的小书房桌椅都是按她身量来的,比较矮,谢澹压根没法坐,所以两人去的是前院他的书房,一张大书案,两张并排的椅子,小姑娘坐上去就够不着了,还要在椅子上加个专用的垫子。   叶初读书就都是他教的。何氏之前私底下还说过,陛下怎么也不给姑娘找个先生、指个傅母。   可一来她身子弱,教她读书习字原本也是一种消遣,压根没指望她学的如何。二来就冲何氏那些小心思,谢澹也不敢把她交给别人教,天长日久、潜移默化的事情,谁知道那些人会不会教她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教她读诗,教她读史,叫她闲来翻翻诸子百家,唯独没教过她时下的闺中女学。   他自己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这些年的苦痛经历教会他残忍嗜血,教会他快意恩仇,教会他离经叛道,自然也不屑于把她教成一个三纲五常、循规蹈矩的女子。   谢澹白天大都不在家,两人少有这样临窗习字的悠闲时光。小姑娘在那儿专心写字,谢澹便半侧着身子,一手搭在案上,悠然惬意地看着她写。若是见到哪个字她写不好的,他就随时开口指点着。   “哥哥,这个銮字我总是写不好。”叶初拧着小眉头不乐,索性把笔墨推过来给他,“你写给我看。”   “这个字四平八稳,好写的,中间撇捺舒展托住了,你看——”   谢澹接过羊毫笔,顺手把叶初拉到跟前,一笔一划写给她看。他坐着,叶初站着,等他写完,叶初便接过笔来又写了一遍,自己觉得有些进步了,再写一遍。   小姑娘微侧着头,神情专注投入,然后,便不自觉地在他膝头坐了下来。   谢澹微微一僵,定了定,低头看着她神情专注的样子,不禁嘴角莞尔。   熊孩子可以说是在他怀里、在他背上长大的,小时候他抱着她坐在膝上读书习字,原本再寻常不过,只是……   谢澹手臂环着小姑娘开始抽条的身体,她都十三了,大约发育晚了些,细细瘦瘦,但少女的身条已经逐渐玲珑,带着小女儿家馨香和柔软……她心思纯净,懵懂无知,原本也是他自己没教过。   就只能怪他自己没教过。   可是,原本就是在他膝上长大的女孩儿,两人是彼此在这世间唯一的最亲之人,她喜欢亲近他再正常不过,又能有什么不对?   谢澹暗暗地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呼出,静下心神,坦然地把她环在怀里,点头笑道:“这个写的好多了。”   “真的吗?”叶初端详了一下,觉得还是没他写的好。   “真的。”谢澹一本正经说道,“我家安安只要肯用心,就没有做不好的事情。”   内侍走到门口,一眼瞧见皇帝抱着姑娘、姑娘坐在皇帝膝上,两人几乎同样的姿势神态,微微倾身低头,头挨得很近,神情专注地在写字呢。   小内侍猛抽一口气,赶紧捂住嘴低头躬腰,悄默声地退了下去。   内侍小碎步走到院子门口,小声说道:“陛下和姑娘正在忙呢,你们要不……就先等等?”   “我们……就先等等。”   何氏和叶福彼此看了一眼,不禁心头叫苦。陛下说了叫他们今日来跟姑娘辞行,那就绝不能等到明天。两人来之前还掐算着,姑娘这会儿应该用过了早膳,闲着消遣的时候呢,他们还可以跟姑娘说说话,好好告个别。   没成想陛下今天在家。   看着内侍走回去,何氏忍不住红了眼眶,她明明,对姑娘半点不好的心思也没有!   谢澹陪着叶初写了会儿字,又读了一卷书,怕她久坐伤身,约莫半个时辰后便带她起身去正屋,叫人送些茶点来。   端上来的是几样点心和一碟北疆进贡来的蜜瓜,这种蜜瓜甜得都能粘手,翠绿的瓜肉切成小块装在琉璃盘中,香味浓郁,颜色也清爽。谢澹便用木托银果叉叉起一块递给她。   “天气凉爽了,下午叫常顺给你院里送几只鸟雀,给你养着玩儿。”   “什么鸟儿?”   “无非是鹦鹉、八哥之类的。”   “我不想养鸟,鸟儿叽喳乱叫地吵人。”叶初问,“我能不能养只小狗小猫玩儿?”   “不能。你小时候碰了猫狗会起红疹子,很痒,就一直哭,哄也哄不好。”   叶初:“瞎说,我怎么不知道。”   “你那时才一点点大呢,以后家里就不敢再养猫狗了。”   谢澹一句话否决了,看着她噘嘴的样子笑道,“送来的鸟雀都是经过调|教的,一般不会乱叫吵你,你先玩几天,若是不喜欢,叫人送到园子里养就是了。”   内侍这时来禀,说叶福和何氏在外边求见,谢澹便说叫他们进来吧。   叶福和何氏跟着内侍进来,入眼便看到叶初和谢澹隔着一张小几坐着吃瓜果,少女今天穿一身玫瑰粉衫裙,梳着俏皮的分肖髻,眉眼带笑,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何氏在谢澹面前也不敢委屈,努力堆出笑容,跟叶福跪下行礼。   “何婶婶,这是做什么?”叶初吃了一惊,忙放下果叉,起身去扶何氏。   两人在谢澹面前也不敢抬头,叶福说道:“姑娘,老奴夫妻两个是想来跟您辞行的,原本应该好好伺候姑娘才是,可我们年纪大了,在府中整日闲养着也做不了什么,落叶归根,想回老家去了。”   叶初问道:“回老家,好端端的,为什么忽然要回老家去?”   何氏堆着笑说道:“姑娘,我们当日奉大人的命,护送您进京,那时就商量要回老家去的,只是怕姑娘初到京城,一时不适应,就先没舍得走。如今您到京城也有几个月了,我们看着姑娘一切都好,就都放心了,今日来求姑娘容个情,让我们回老家养老去。”   叶初问道:“你们老家不是也没什么亲人了吗?若是你们愿意,不如就在京城养老吧。”一边说着,一边眼睛去看谢澹,想听他怎么说。   谢澹望着她温声道:“人年纪大了,总归是思念故土,落叶归根。毕竟他们也在外漂泊十几年了。你若是不放心,可以叫常顺派人送他们回去。”   这么一说叶初也不好再留。   叶初琢磨着,叶福和何氏夫妻两个膝下也没有儿女,她总该给些钱财让他们晚年无忧。可她就没自己出门花过钱,也没管过钱,连一两银子能买多少米都不清楚,也不知道该给多少钱能够。   金银钱财阿堵物,反正都有哥哥呢。   于是叶初理所当然去问谢澹。谢澹一听笑不可抑。   “原来我们安安这么穷啊,钱都没见过。”   “不许笑。”叶初扯着他的袖子不依。   “要不这样,你去问问叶菱、叶茴她们,或者问问身边的丫鬟。”谢澹摊开手,故意逗她道,“你看,其实我兜里也没钱,府里管家是常顺,给多少你自己做主,吩咐他一声就是了。”   结果叶初回去一问,春江噗嗤就笑了。   叶初:……笑什么呀?   “姑娘,您穷得很,确实没有钱。”春潮捂着嘴笑道,“您那小库房里虽说珍珠玛瑙都堆满了,不过确实没几个现银。”   有皇帝的话,陈公公那边钗环首饰一送来就是一两箱子。谢澹不喜欢叶初满头金玉,叶初也不喜欢。可显然,姑娘家戴不戴是一回事,有没有是另一回事。   春江则推了春潮一把,笑骂道:“死丫头,跟谁你都敢说笑。姑娘,府里就您和大人两位主子,银钱账目也没分开,有账房管着呢,大笔支出您交代常管家一声就行了,您院里管账的是春波,平常小钱她那账上就能走。”   叶初不信,赶紧跑去小库房里看了一圈,有点眼花。   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有这么多好东西了。   叶菱则说道:“姑娘不必担心,何婶婶他们私下里同我说了,让我转告姑娘,这几年大人为了安顿您,不光让人送银子去,在漉州也置了些家产财物,我们进京时该变卖的都变卖了,他们夫妻生活不愁,您想赏赐多少都是心意,不拘多少赏些盘缠就行了。”   于是叶初便酌量着赏了一笔银子。   叶福和何氏夫妻两隔日就收拾了行囊,府里给派了马车,送他们到濲州码头坐船。叶初就带着叶菱、叶茴一起去外院送了送。   何氏这两日原本各种忐忑,犯忌讳惹了圣怒,担心谢澹会怎么处置他们,这会儿劫后余生,也什么都不敢多言了,夫妻两个拜别叶初,便坐上马车,出门走了。   结果送走叶福夫妻的当天下午,常顺带人送了两个箱子来,沉甸甸抬到院外,换了婆子抬进来,说是大人给姑娘的私房。   “什么私房?”叶初饶有兴致地打开看了下,愣了愣,咣当一声又关上了。   叶茴好奇地跑过去打开一看,满满两箱子金银锭子,顿时两只眼睛都放光了。   “哥哥也真是的,给我这个做什么。再说了,左右还不是我们家的钱。”   家里两口人还要攒个私房,哥哥也好生有趣。   叶茴忙说:“你不要,可以给我啊,比如你先赏我几个。”   叶菱无奈又好笑地骂道:“你个泼皮货,还能不能有点规矩了,你要那么多银子干什么!”   叶茴说:“我晚上搂着睡觉睡得踏实。”   一屋子人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叶初便叫春波:“快给她拿几个大的,让她晚上搂着睡。”   作者有话说:   阿初姑娘在撒银子哦,蠢作者没太弄明白晋江那个抽奖系统,送个红包吧,都来吼一声。   后边还有两章,肥肥的! 第22章 煨鲜菱(二更)   忠王府, 郭遇下朝回来就把女儿叫了过去,跟她说了选秀的事。   郭遇说道:“你只管安心等着,你才十三岁, 都还没及笄,这次进不进宫父王还在斟酌, 父王其实也舍不得你现在就进宫为妃,怕你受委屈。你放心,便是有人先入了宫, 终究也越不过你去,如今圣上态度不明, 若这次选秀是有立后的意思, 那父王就送你入宫。父王总归会给你一个最好的安排。”   郭子衿心目中的父王威严有余, 可亲不足,并且说一不二,绝不容许人违抗命令。在边关时,父王总是忙于军务, 父女能够相处的时间其实也不多, 郭子衿每每到他跟前,总免不了有些拘束敬畏。   郭子衿低头半晌, 讷讷道:“父王, 可是女儿……并不想入宫。”   郭遇皱眉,问道:“为什么?”   “也……不为什么,”郭子衿低头半晌道, “父王,女儿并不想嫁给陛下。新皇登基大典时外命妇赐宴, 女儿在宫中见过陛下一面, 女儿……有些怕他。”   “怕他?”郭遇笑道, “莫不是被外面那些传言吓着了?都说皇帝残暴成性,那些人懂什么,为君者总该有些雷霆手段,吃斋念佛的皇帝还怎么坐稳江山。子衿,为父一生戎马倥偬,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你是我的女儿,又是在边关长大的,怎么还这般胆小怯懦。”   “也不是……”郭子衿徒劳地想要解释,却不知要怎么说清自己的那种怕。当时外命妇是在含元殿侧殿赐宴,郭子衿按礼制拜见新皇,那位年轻的帝王清隽俊逸,气质矜贵,可新皇清冷的眸光扫过来时,郭子衿却莫名地心生惧意。   “只是……女儿觉得,陛下恐怕也对我无意,父王在朝中也该知道,陛下无心后宫,不近女色,性情十分冷淡。再说父王只有我这一个女儿,我只想承欢父王膝下,为您尽孝。”   “一入宫门深似海,女儿可就离您远了,女儿并不愿意。”   “你当真不愿意?”   “当真。”   郭遇沉吟片刻,轻叹一声说道:“为父当年在你母亲灵前发过誓,你母亲早早走了,只撇下你这么一个女儿,父王发誓会好好待你。皇后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为父一直觉得,只有皇后之位才配得上我的女儿,且当今圣上年轻有为,相貌不凡,嫁给他才不至于委屈了你。那皇后之位只要你想要,为父就一定给你拿来。”   郭子衿小手揪着帕子,就只是低头不说话。   “只是你若当真不愿意……”郭遇见她垂头不语,缓了缓语气说道,“也罢,你不必担心,本王的女儿就算不当皇后,嫁给谁,家世地位也不能差了。只是这不是小事,陛下登基以来第一次选秀,关系重大,眼下太皇太后和陛下态度不明,此事也不是为父自己就能决定的,你且容为父再斟酌斟酌。”   “多谢父王。”   郭子衿福身告退,出了书房的门,脸上不禁浮起一抹怅惘,也不知道父王最终能不能改变主意。   而且作为忠王独女,她进不进宫并不是看她愿不愿意,甚至不是忠王愿不愿意。   一切还都是变数。   郭子衿琢磨着,她今日已经鼓起勇气,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父王也没有一口回绝,只希望他能改变决定。   郭子衿手拿团扇遮挡阳光,身后跟着一队丫鬟,满腹心思从忠王居处出来,没走多远便遇到了郭珩,郭子衿便停住脚,微微福身见礼。   “太阳这么晒,妹妹怎么也不坐个凉轿。”郭珩张开折扇给她遮挡阳光,一边领她到游廊下,一边叫下人们快去抬轿子来。   兄妹两个在游廊坐下来,郭珩关切问道:“义父叫妹妹来,是不是商量采选的事?”   郭子衿说是,说起刚才父女之间的谈话,郭珩沉默半晌,叹道:“妹妹不说,我大约也猜到了。”   “妹妹的心性我最清楚不过,妹妹心性高洁,你不愿意进宫,不想贪图宫里的富贵荣华。只是……”郭珩沉吟道,“这个决定,不论对义父还是对于朝中局面,都不是小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   郭子衿不解地抬起眼睛,她进不进宫,难不成还影响到朝中局面了?   郭珩拿折扇给她扇着风,说道:“妹妹可曾想过,忠王府眼下有多少人盯着,眼前看着是鲜花着锦、富贵滔天,但世事无常,将来又能否长盛不衰?”   郭子衿道:“父王能当上本朝唯一的异姓王,靠的是赫赫战功,是辅助今上的从龙之功,他出身贫寒,能有今天都是实实在在拼杀出来的,那些人即便红眼嫉妒,又能怎么样?”   “可是你仔细想想,历史上的名将,有几个是善终的?”   “……”郭子衿一时无言。   “妹妹想想,陛下给了忠王府无限荣宠,义父封无可封,真的就是皇恩浩荡了吗?表面上义父位高权重,实际上呢,皇帝哪里会真的信任他。作为王爷他无旨不得离京,就这样被困在京城,这么下去,义父手中的军权,还有他在军中的威望,慢慢就都被架空了。”   “妹妹,义父和为兄考虑的不光是忠王府,更多的是为了你。”郭珩抬手抚上郭子衿的肩膀,安抚地拍了拍,叹道,“义父没有不臣之心,但架不住功高震主,只怕被帝心猜忌。只有你登上后位,生下太子,将来大周继位的皇帝身上流着咱们忠王府的血脉,才能保住忠王府,保妹妹一世富贵荣华。”   郭子衿再怎么样,毕竟也只有十三岁,一时间满目迷惘,低头半晌,眼圈已经微红了,嚅嚅道:“兄长当真这么想?我以为……”   “要只论我的心意,我哪能舍得妹妹嫁人,但是你放眼整个京城,若不进宫,京城哪个男子不想娶你,可又有哪个配得上你,那些人嘴上说得好听,还不是贪图忠王府的权势富贵。既然都是为了权势富贵,妹妹要嫁,何不就嫁天下至尊至贵的那人。”   郭珩拍拍郭子衿的肩膀,深切说道,“妹妹原本就该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只要你坐上皇后之位,掌管六宫,你身后有忠王府,有义父和为兄为你撑腰,你还有什么怕的。为了妹妹,为兄做什么都愿意。”   入秋燥热依旧,一个炎热的夏季过来,除了下雨,叶初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清凉亭,整日吃喝躺,从莲花一直吃到莲子,河里的嫩藕都吃上了,叶茴开始嚷嚷她胖了。   谢澹回来的时候,亭中已经摆上了晚膳,却没看到人,一问,丫鬟说姑娘跟叶茴捉蟋蟀去了。   谢澹便坐下等。春江在水榭瞧着谢澹来了,急忙叫小丫鬟们去找人,不多会儿叶初和叶茴领着一群年纪比较小的丫鬟回来,河岸上传来叽叽喳喳的欢笑声。   一看见谢澹,小丫鬟们顿时噤声了,低着头赶紧行礼,叶初则开心地跑了过来。   “哥哥,你回来啦。”   她欢快地扑过来,谢澹捉住她的两只小手,叫丫鬟拿水来给她洗手,怕她在草丛里沾了什么灰尘小虫,又叫把外衣也换了。   “你还真去捉蟋蟀了,捉到了吗?”   “没有,叶茴吹牛,她说她会捉,我们明明听见在那边草丛里叫,可就是没捉到,冰糖去追还摔了一跤。”叶初洗完手坐下,端起桌上的鲜榨藕汁,小口小口地喝着。   养心丸吃了这几个月,再加上平时的药膳调理,每天散步走动,她脸上居然能看到血色了,小姑娘似乎也更活泼了一些。谢澹心中高兴,跟她说起许远志升官了。   “许太医升官了?”叶初一听忙问,“他升什么官了?”   “正六品左院判。”   “他之前好像是八品,升了这么多呀。皇帝为什么给他升官?”   “皇帝嘉奖他医术好。”   “那这个皇帝还不错。”叶初点点头说,“下回见了,我得记着恭喜许太医。”   谢澹心中失笑,难得皇帝还能得她一句“不错”,刚骂完“好色”呢。   叶初喝完一盏鲜榨藕汁,看看桌上的晚膳,似乎觉得有些饱了。谢澹便盛了半碗煨鲜菱递给她,哄道:“这个好吃,过了时令就吃不到了,你尝一尝。”   新鲜的菱角配上板栗、白果,装入瓦罐里小火慢煨,这道菜的特色是要用去了油的鸡汤煨制,加糖而不是加盐,便有一种特殊香甜滋润的味道。   少女眉目安然,手里拿个小银勺,慢慢悠悠把一颗鲜菱送进嘴里。谢澹看着她眉眼间舒展的微笑,便觉得白日里那些机关龌龊都可以远远抛开了。   转眼中秋,中秋三日休沐,却往往比平日里还忙。以往中秋佳节,惯例是宫中会有拜月、宴饮、歌舞等等礼俗庆典,皇帝给后妃、宫人和近臣赐月饼。尚食局做各种各样的月饼,自来红、自来白、酥皮、提浆等等,馅料也是咸甜多样。   上一年中秋宫中正在乱的时候。那时接连死了两个皇帝,延始帝仅剩的二皇子也兵败身死,天下落入谢澹手中,可他人却还未进京,占据边城不动如山,丝毫也没有主动进京的意思,宫中弄得人心惶惶,谁还有心思过什么节。   所以此前朝中宫中都揣摩着,今年的中秋,是今上登基以来的第一个中秋,宫中必定要大肆庆祝一番的,尤其选秀在即,更该喜庆些,各府甚至提前做好了准备。   谁知临到跟前儿,皇帝一句“佳节思亲,无心庆祝”,就硬生生都给打住了。   皇帝思念双亲,世宗皇帝和皇后都已经不在了,他也没立后,更没有子嗣,连个亲近的嫔妃都没有,宫里除了一位太皇太后也没别的至亲长辈,皇帝这话就差没来一句“朕心孤苦”了。   这么一来,谁还敢折腾,怕不是活到头了。   所以这一年的中秋,京城竟格外的平静安宁,宫中除了例行的拜月祭祀,就再没别的了。就连太皇太后原本准备的中秋家宴也低调了许多,宫中几个太皇太后此前赐封的低位嫔妃陪着太皇太后过节,皇帝就来请个安、坐一坐,笑脸都没放就起身走人了。   太皇太后当时脸色就端不住了,却又说不得什么,临走拉着谢澹说了几句怀柔情分的话。她也只剩下谢澹一个孙子了,别的能有什么法子。   都知道皇帝心情不好,前朝后宫一个个就都低调安分些,谁都怕撞上去。   是以中秋三日休沐,谢澹难得的清闲了一回,三天都呆在叶宅陪妹妹,带着她逗鸟赏花听戏逛园子,陪她品尝各种口味的月饼,给她剥瀛州刚进贡来的红石榴。   起居郎记载皇帝在紫宸殿闭门读书,实则陈公公三天里连皇帝的影子都没见着,再一次担心自己的地位被常顺取代。   宫中这种诡异的气氛一直到了重阳,选秀临近,趁着重阳佳节,为着选秀而来的茶会、赏花宴渐次多了,京城才稍稍有了几分喜兴。 第23章 萝卜糕(三更)   重阳无休沐, 谢澹一早照常上朝。等他下了朝回到紫宸殿,内侍们忙呈上早膳,并送上来一盘花糕。   陈连江躬身笑道:“陛下, 今儿重阳节,太皇太后命楚六姑娘送了重阳花糕来, 说是楚六姑娘亲手做的,请您尝尝。太皇太后叫问问您,今儿可要去她那边过节。”   谢澹张开双手让内侍给他换下衮服, 闻言淡淡问道:“怎么,朕的御膳房这是连花糕也吃不起了?”   陈连江顿时头皮一紧, 慌忙告罪, 赶紧叫人换上御膳房的重阳花糕。   谢澹没再言语, 换了件衣裳,随意用过膳,就回正殿去处理政事。   这边陈连江打发个内侍出了门,对等在殿外的楚六把皇帝的意思说了, 重阳节也算不得什么大节, 陛下今天政务忙抽不开身,就不过去了。   那内侍说:“请楚姑娘跟太皇太后回禀, 陛下今日实在政事繁忙, 奴婢瞧着,早朝时似乎又动了怒,刚召了几位重臣和铁甲卫统领进来。”   楚六回到慈宁宫, 忍不住心中有些忿忿。她虽然行六,却是楚家正经的长房长支嫡孙女, 心中自恃身份还有些傲气。楚六被太皇太后召进宫也有些日子了, 后宫无诏不得踏出后宫一步, 她却可以借着太皇太后的名头往御前跑。只是她往紫宸殿送了几次羹汤点心,却没见到过皇帝一回,殿门都没进去过。   楚六郁郁回到慈宁宫,同太皇太后禀了这事儿,忍不住抱怨道:“祖姑母,皇帝表哥是不是也太不给面子了,我亲自给他送了几回汤了,他都没让我进去。”   太皇太后道:“那是皇帝。你这是在宫里,也得收收性子了。”   “可是祖姑母您知不知道,陛下似乎经常往宫外跑。我怀疑,他是不是在宫外养了人了,或者就是在宫外有心上人了。”   “荒唐!”太皇太后停下手里的念珠,呵斥道,“那是皇帝,大周的天子,他要真看上哪个女子,立刻接进宫来就是了,你听说过哪个皇帝还用养外室的?”   “可是陛下真的经常私下出宫。”楚六较真道,“姑祖母,您真的不知道?御前的人嘴太紧了,父亲也没打听到确切,宫门没有记档,可紫宸殿外围确实有人看见皇帝经常骑马出去,可见他都是私下出宫,他是皇帝,整个皇宫都是他的,却还要私底下偷偷出宫,您说能去干什么了?”   楚六越说越觉得有理,笃定道,“怕只怕那女子不是什么良家出身,陛下怕遭人诟病,才要养做外室。若是心上人,那这个女子,必然也出身不高,上不得台面。”   太皇太后道:“越说越荒唐了。他是皇帝,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我是有证据的。”楚六急忙争辩道,“一个多月前,江南进贡了三匹织金妆花罗,姑祖母您知道的,宫中如今又没有高位嫔妃,没有皇后,那料子又是年轻女孩儿家穿的,我寻思京城里能有这体面的,我怎么也得算一个了,所以前阵子我借着您的名义去尚功局要一匹,她们竟然说都被陛下留下了。可一直也没听说陛下赏给哪家府里。”   “所以他八成,就是给了宫外的女人了。这阵子各府的诗会、赏花宴我也留意了,就没有哪家贵女穿那料子,那女子看来连世家高门的赏花宴都去不得,必然是出身不高。”   “婵儿,慎言!”   太皇太后一声呵斥,皱眉道:“你当宫里是什么地方,即便是哀家这慈宁宫,也不是能随便说话的。你赶紧告诉你父亲,皇帝强势,动辄要砍要杀的,朝中现在谁家不是谨小慎微,他还敢窥探帝踪,把手伸到御前去,这要是被人拿住了可是大罪!”   “祖姑母……”楚六小声强辩道,“都知道窥探御前是大罪,可也都心知肚明,朝中各家,谁家能不留意宫里。我回头会告诉父亲谨慎些的。”   “算了,哀家回头还是召你祖父进宫,好好提醒他一下。这话你也敢乱说,皇帝出宫的事儿我多少也知道一点,他也没偷偷摸摸背着人。他去城东一带,那是铁甲卫在宫外的一处营地,若不然皇帝哪里敢时常出去。铁甲卫是什么人,那就是皇帝杀人的刀,苍蝇蚊子都得离他们远些,叫你父亲还是别给自己找麻烦了。”   太皇太后缓了缓,说道:“几匹衣料罢了,皇帝对这些一向不太过问,可能就是随口处置了,往库房里一扔就算了,宫里又不缺稀罕东西。”   楚六嘀咕道:“可是上次头一回见面,陛下赏赐见面礼,陈公公就打发人随便送了两匹缎子来。他若是重视,正好赶上那个时候,我还以为送来的会是织金妆花罗呢。我要是得到那料子,就足够压京中贵女一头了。”   “够了!就为了个织金妆花罗,就让你折腾了这么一大圈?!”   太皇太后重重放下茶盏,有些头疼地扶额道,“婵儿,你是楚家长房嫡孙女,你祖父还指望你进宫博个前程、能庇佑家族呢,现在楚家有哀家护着,若是你们不争气,一旦哀家哪天不在了,楚家就该没落了。可你看看你这样子,整天只想着掐尖出头、衣裳首饰,真真是被宠坏了。哀家现在怀疑,到底该不该让你进宫!”   这话说的就重了,楚六脸色一白,低头半晌开始呐呐认错。   太皇太后叹气。作为家中长房嫡出的幺女,楚六一向纵容娇惯些,可她现在又没有更好的人选,总不指望把家中庶女或者旁支的女儿推上后位。   楚六的嫡亲姐姐、楚家二姑娘才是家族从小作为后妃培养出来的,原本是跟延始帝的二皇子定的亲,如今就只能送进尼庵。   楚家的女儿们虽然不少,可嫁的嫁,定亲的定亲,该联姻的早就安排了,结果呢,谢澹横空杀出夺回皇位,楚家一时竟没了合适的女儿。   叶宅,楚六心心念念的织金妆花罗被做成了一条襕裙,叶初穿了一次,不喜欢,嫌太花哨了。她更喜欢那些干净明媚的纯色,她的衣裳便是刺绣,也是不那么显眼的颜色花样。   做裙子用掉了一匹,于是剩下的两匹就被遗忘在库房里。   谢澹日头偏西时回来的,一进院门,便看到叶初穿了件葱绿的琵琶袖上襦,配杏白长裙,嫩黄的裙头和裙带,远看着恰似一棵小白菜。此刻小白菜正叉着小蛮腰,撅着小嘴巴,跟廊檐下的鹦鹉瞪眼睛。   “呦呵,干什么这是?”谢澹忍笑。   “哥哥,你回来啦。”   小姑娘高兴地转过身来,紧接着便听那鹦鹉连声叫道:“哥哥,哥哥。”   “你还叫!”叶初皱着小鼻子告状,“哥哥,这只鹦鹉太讨厌了,它一整天都在叫哥哥、哥哥。”   “唔,它跟谁学的?”谢澹调侃的语气道,“为什么要一直叫哥哥?”   叶初有些不好意思了,窘着小脸道:“又不是它哥哥,让它一直叫一直叫,聒噪。”她说着,忽然小腰一扭,脑袋一歪,捏着嗓子甜甜地叫了声,“哥哥……”   这一声哥哥叫的九曲十八弯,掺了蜜糖似的,叫的人骨头都发酥。谢澹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忙憋笑答应:“哎!”   果然架上鹦鹉也叫:“哥哥,哥哥……”   “看见了吗,是我哥哥,我叫他答应,你叫一声看他答应吗?”   鹦鹉还在蹦来跳去的连声叫:“哥哥,哥哥……”   谢澹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他当然不敢答应这只鸟,一面笑不可抑,一面拉着她进屋,故意向丫鬟们说道:“你们还不快去教训教训那只鸟,胆子肥了啊,居然敢跟你家姑娘顶嘴。”   屋里丫鬟们也都低头憋笑,一个小丫鬟跑出去,很快廊檐下就她教着鹦鹉学说话:“姑娘,姑娘……”   “哥哥,你今天怎么回来的早?”   “这不是重阳节吗。花糕吃了没?”   “吃了,早晨梳头还戴了茱萸和一朵金菊花呢,可惜你没看见。”叶初问,“你戴没戴?”   “你哥头上也插一朵金菊花?”谢澹笑,示意她看腰间装了茱萸的香囊,晨间内侍给他系上的。   他就着丫鬟捧来的水盆洗了手,拿帕子擦干净,才握着她的小手去塌上坐着,一边说道:“趁着我在家,等会儿叫许远志来一趟。”   外头风有些大,谢澹不敢放她出去,便陪她在屋里玩了会儿投壶,一边讨论着晚膳吃什么,叶初捏着箭杆想了半天,说想吃个软软的、滋润的丸子汤。   没多会儿,丫鬟来报许太医到了。许远志这回不是自己来的,还带了一个李太医来,知道叶初不喜生人,忽然见一个陌生的太医她又要别扭,谢澹便特意陪在家里,叫两人今日来了。   相比许远志这个熟客,李太医是头一回来,虽然来之前已经心中有数了,可自从进了这宅子就开始紧张,进了院子更是不敢乱看,就规规矩矩地低头跟在许远志后边。   结果一进正堂,偷眼瞧见谢澹一身月白锦袍,居然还眉眼含笑在那儿投壶,李太医着实吃了一惊,慌忙低下了头。   谁不知道当今陛下冷情冷性,喜怒莫辨,朝堂上杀人杖毙也只是淡淡地蹙眉厌烦一下,一贯的漠然。可眼前这位,清风霁月一般,倒像是哪家清贵温润的公子哥儿。   得亏许远志提前给他做了提点,没叫他失态。两人进来忙躬身揖礼,口称:“卑职见过叶大人,见过叶大姑娘。”   “免礼。”谢澹接过叶初手中的箭杆放到一边,带她去塌上坐下,跟她解释道,“这位李太医擅长滋补膏方,许太医特意向我推荐过的,所以我就拜托了他来给你看看。”   他虽然登基了,太医院却也不尽然都是信得过的人,好在这一年下来也掌握得差不多了。许远志现在又当了院判,有皇帝撑腰,自然也就能渐渐把控太医院,任用一些忠心可靠的人手。   许远志可也不是没有私心,叶宅这边至关重要,万一有个什么闪失皇帝要杀人的,多几个人帮他一起参量着总是好的。   叶初忙笑着道谢:“多亏许太医,我自己觉着好了许多了,无非是体弱一些,其实也没什么大病,就是我哥哥这不放心、那不放心的,劳烦两位太医了。”   两位太医忙说不敢当,李太医进来之后就没敢抬头,眼睛只盯着暗红织银色祥云纹的地衣线毯,耳边听着少女软软甜甜、慢慢悠悠的声音,不禁满心好奇,又不敢抬头去看。终于到把脉的时候,才借着望闻问切,大着胆子端详了一下,心里又是一惊。   两人把完脉商量了一下,许太医便拱手向谢澹说道:“姑娘初夏以来一直吃的是调脾胃、升心阳的药,眼见大有起色。如今秋冬时节,卑职二人商量着,用些养身滋补的膏方更好。”   谢澹道:“春夏好将养,秋冬就不同了,她往年每到秋冬总不叫人放心,还容易咳嗽,可有防备的法子?”   李太医说可以多用些润喉清肺的羹汤药膳,再添一个雪梨膏。谢澹问了忌口之类,便叫他们去开方,几样膏方还要等李太医亲手制作了送来。   入口之物诸多禁忌,何况是给贵人吃的,所以为表见证,许远志主动说他会跟李太医一起制作膏方,到时候二人一起送来。   “嗯,那就都拜托你二人了。”   谢澹一句客气,两人便知趣地起身告退,叶初忙叫春江代为送客。   直到出了外院,离叶宅的大门远了,李太医才虚虚地抹了把汗,小声向许远志感慨道:“怪不得能得陛下如此宠爱,这般娇弱美丽的女子,当真是……”   他本想说我见犹怜,话到嘴边觉得僭越了,那可是皇帝的人,忙改了个词道,“当真是惊为天人。”   许远志比他知道的内情多得多,只笑道:“绝色美人世间总是不缺的,可不见得人人都有这个福分。姑娘是胎里弱,总得要慢慢调养,陛下舍不得她经年累月地喝苦药,才特意寻了你来。所以你即便是做膏方,药效当然重要,口味上也务必多用些心思。”   李太医忙拱手称是。许远志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如今也算是陛下的心腹了,刚入太医院半年就有这重用,大好的前程,往后使尽浑身本事,可千万把这位小主子照看好了。”   晚膳厨房送了两道丸子汤来,一道鸡汤氽鱼丸,加了茶树菇,汤色清亮,味道鲜美醇厚,一道素一些的,豆腐丸子汤,加了切得细细的白菜,豆腐的香味炸得恰恰好。   只是小姑娘今儿口味也不知怎么的,喜欢鸡汤氽鱼丸里头的汤,却又吃中了素汤里的豆腐丸子。   谢澹知道她其实喜欢菌菇的味道,比如汤里头放的茶树菇。茶树菇和鸡汤、鱼丸炖在一起,汤水就格外鲜香入味,泡发的茶树菇有嚼头,这么一来鱼丸反倒显得寡淡了。   谢澹索性就叫厨房送一碟新炸的豆腐丸子来,热油刚炸出来的豆腐香,外皮咬上去还酥脆带响,泡上鱼丸里的汤,再挑几根茶树菇进去,牛眼睛大的丸子小姑娘吃了四个,还喝了两小碗汤。   看着吃了不少,其实就哄个肚子水饱。谢澹无奈叫丫鬟:“去告诉厨房一声,晚上给姑娘送个宵夜来,萝卜之类好克化的。”   叶初其实没有吃夜宵的习惯,主要因为睡得早,脾胃弱,怕她睡前吃东西积了食。倒是谢澹有吃宵夜的习惯,他这个二十出头年纪,正当体力好、食量大的时候,加上经常要处理政事,睡得晚,也就该饿了。   于是晚膳后谢澹索性带她去他的书房,一张大书案,她读书习字,他就在旁边看几份奏议文章,小姑娘习以为常,对他手里那些枯燥无趣的文章也没甚兴趣。   戌时过后,厨房比往常早一些把两人的夜宵送了来,一道萝卜蒸糕,还配了小碟香菇酱和桂圆红枣茶,一看就是给叶初预备的,谢澹的则是一碗拆骨牛肉汤和几样卤味、点心。   两人也没再换地方,谢澹把他面前的书册纸张稍稍挪到一旁,让人把餐食放在书案上。   时间长了,跟前伺候的人都极有眼色,放下托盘便悄声退了下去,只留下两人独处。   谢澹这顿夜宵比往常早了足有一个时辰,也不太饿,便拿起托盘上温热的湿帕子擦净了手,先夹了萝卜糕喂她,叶初便放下毛笔认真吃东西。   这萝卜糕是用白萝卜丝,掺了瘦肉末、青菜碎和香菇碎,加入鸡蛋和少许醒发的面糊蒸熟的,切块摆成菱形花样。这种搭配若是摊成饼用铁锅热油煎出来会更香,但是夜宵吃油腻了,厨房就按叶初的口味改成蒸的,蘸酱料吃,白萝卜丝的口感便会格外鲜香柔软。   叶初一面吃着,一面无聊拿起他刚才看的几页纸看了看,似乎是一篇阐述什么吏治的文章。   她随口问道:“哥哥,你是侍卫统领,不是个武官吗?怎么动不动还要看这些绕来绕去的文章。”   “武官也要看得懂朝廷的公牍不是吗。”谢澹从容道。   他看着她,心里不禁莞尔,小姑娘实在很好忽悠,而捉弄她、忽悠她又很好玩。他觉得哪天就算他把折子拿回来批了,只要跟她说他这个侍卫统领该看的、皇帝让他批的,也能忽悠过去。   太可爱了,反正他说什么她都信。   谢澹也说不清是个什么心思,实在是她可爱的让人想抱一抱,他放下筷子,一条胳膊把她从椅子上抱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膝上。   小姑娘丝毫也不觉得哪里不妥,还自觉调整了一下姿势,侧身跟他对面,坐在他膝头,背靠着桌案,坦然等着他喂。谢澹怕她后背抵着桌子太硬了,左手便下意识地环住她,隔在她和桌子边缘,右手夹起一块萝卜蒸糕,蘸了酱料喂她。   从小喂她吃饭,他这些动作极为熟练,有时候为了哄她多吃几口,还得端碗追着喂。   秋风拂过窗格,烛台上几支大烛把书房照得明亮温暖,烛光下,一个喂的心无旁骛,一个吃的专心致志。   作者有话说:   三更送上,阿初小姑娘的红包随机掉落中! 第24章 羊汤面(一更)   过了重阳, 谢澹便不敢再随便让叶初踏出院门了。   实在是这些年的教训,她秋冬太容易生病,连凉风都不敢给她吹着。谢澹交代下人, 以后不能再让叶初随意出去逛园子,天气好可以出去走一走, 多穿件衣裳,天气不好就顶多让她在院子里散步玩耍一会儿。   为此院子里又多多添了些玩的东西,花木盆景, 鸟雀秋千,各种玩意儿, 还有两口养金鱼的青花大缸, 大到叶茴想躺在里头玩水, 养着锦鲤种着浮萍。以后要喂鱼也别到园子里去了,就在院里喂。   可许太医又交代了要保证每日活动至少一刻,叶茴便在墙上挂了个靶子,弄了一张小孩子玩的雕花小弓, 教她射箭, 叶初倒是玩得饶有兴致。   京中选秀的气氛也渐渐浓了起来,地方五品以上官员纷纷送女入京, 礼部那边也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一道道流程。   然而其实随着殿选临近和更多的具体消息传出来, 朝中各家心中也都有数,皇帝只选三五个人,却又是太皇太后主持操办, 能选出哪些人来,其实猜也猜得差不多了。   可以这么说, 大部分参选的人家, 就只是陪着走个流程罢了。   然而这事情却也无所谓公不公平, 选秀原本就不是个公平的事情,也不是人人都想进宫。其余人也没什么好吃亏的,没有进宫的机会却也有别的机会。就比如千里迢迢送女进京的地方大员们,趁机各家联络一下交情,家有儿女趁机相看相看结个亲,皇家也会在这个时候施恩给他们指个婚、抬一抬身份体面。   一时间京城明显比平常热闹了几分。   这天早朝后,谢澹刚回到紫宸殿,内侍就通报忠王求见。   谢澹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便径自进了侧殿,换下衮服叫人传膳。   他今日一早起来,就只吃了半碗白粥和两个小笼包,有些饿了,这会儿看着内侍送上来的胭脂米粥、虾仁蛋羹和十几样琳琳琅琅的糕饼、小菜,却没什么想吃的,便坐下先喝口茶,吩咐内侍:“叫厨房换一碗羊汤面来,配些个腌萝卜和酱菜。”   内侍赶紧跑出去了,一边跑一边琢磨着,你说陛下怎么老喜欢把御膳房叫做厨房呢。   实则谢澹只是平常住在叶宅,说习惯了罢了。   宫里可以算作厨房的其实不止一个两个,就眼下来说,除了御膳房、太皇太后宫里的小厨房,还有个尚食局呢。原本宫中的膳食都是尚食局来备,皇帝和得宠的后妃可以设个小厨房,御膳房就只是皇帝在紫宸殿的小厨房,以备不时之需罢了。   谢澹登基后下旨后宫无诏不得到御前来,后宫大门一锁,御前和后宫几乎割裂成两方天地,尚食局要管着后头,皇帝自己也嫌麻烦,索性就把自己的餐点膳食都交给御膳房打理。   御膳房很快便送上一碗羊汤面,匀细柔韧的面条浸在热乎的羊汤里,上头铺着一层青蒜苗和羊肉片,滴几滴辣油,谢澹拿起勺子,撒了勺颜色红亮、切得细碎的腌萝卜干,看起来就很有食欲。   陈公公瞅着皇帝慢条斯理用膳的样子,心里怎么就揣摩着,陛下似乎不太待见忠王的样子啊。   可你要说陛下不待见忠王吧,从龙之功的臣子可也不止郭遇一个,陛下却封了郭遇为王。   延始帝皇位来的不正,治下纷乱四起,世宗又是一位仁德之君,不少世宗的旧臣感怀世宗,在谢澹这个世宗嫡太子杀回来夺位时,明里暗里都是愿意追随支持他的。   谢澹登基后,这些从龙之功的臣子自然都受到封赏,求名求利还是求权势富贵,各得其所,而郭遇就被封了异姓王,封号还是一个“忠”字,一时间备受瞩目。   虽然也有人说忠王除了封号和爵位,细究起来其实没多少实权,尤其人在京城渐渐就失了对军权的掌控,但就冲这个王爵,也足够忠王府荣华富贵受用几代的了。   陈连江又看了一眼,皇帝筷子挑起几根面条送入口中,吃一片羊肉,再拿勺子喝口汤,那样子,似乎十分享受那碗羊汤面的美味。   陈连江偷偷啧了一声,心说打从姑娘来了以后,陛下也开始变得会吃了,这羊汤面看起来确实好吃,回头让人给咱家也来一碗。   陈连江示意侍膳的小内侍好好伺候着,自己悄悄出了紫宸殿的门,走下高高的台阶,冲着殿前等候的郭遇拱手笑道:“哎呦,给忠王爷请安。王爷,陛下这忙了一个早朝,刚用上早膳呢,叫您先候着。”   “不急,不急。”   然而谢澹这顿早膳足足吃了小半个时辰,郭遇在殿外等的也焦躁了,可又不能再私自走掉,好容易等到一个小内侍出来,传他进去。   下了朝跟来,其实郭遇真没什么大事,他就是来试探一下皇帝对选秀的意思。进了正殿,见了礼,找了个不太紧要的事情禀奏一下,然后他便提起话头,笑道:“臣还不曾贺陛下选秀之喜呢,恭贺陛下。”   谢澹微一颔首表示知道了,淡淡道:“例行的事。这阵子光是贺选秀的折子就一堆了,真不知道一个个催的什么、喜的什么,怎么一个个的比朕还急。”   郭遇本来要说的话顿时被堵了回去,想了想笑道:“朝臣们无非是想让陛下充盈后宫,立后纳妃,早日生下皇嗣。这毕竟是关乎国本的大事情。”   谢澹哼了一声,扔下折子皱眉道:“朕是一国之君,整日政事忙成这样,怎么在他们眼里,朕这个皇帝就没别的用了,最大的用处就是生孩子?一帮老匹夫,他们当初,怎么不找一头种猪来坐这个皇位!”   他骂人的口气也冷冷淡淡,慢条斯理,并不见一丝急怒,目光中却带着某种森冷。郭遇心里不禁有些懊恼,皇帝这不是拐着弯儿把他也骂了吗。   郭遇寻思着,这是又发生了什么,能让皇帝说出这种话来。一面也暗暗懊恼,自己出门不看黄历,怎么就跑来触了皇帝的霉头。   谢澹骂完了抬头问道:“郭卿家也这么认为?对了,郭卿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吧?”   “是,臣大半辈子,膝下只此一女,十三岁了。”   “十三岁,还是个孩童呢。”谢澹语气沉吟,忽然问道,“要不要朕给你赐几个美人,郭卿也回家专心生孩子?”   “陛下说笑了,说笑了。”郭遇顿时就不知该怎么接下去了,不禁心里叫苦,赶紧找了借口告退。   郭遇回去就把郭珩叫去,跟他说决定不让郭子衿参加这次选秀。   郭珩笑道:“义父,我看妹妹也不是不想进宫,问她原因,她也只说舍不得离开父王,小女儿家都是羞于提起终身大事,一听就是害羞的托词罢了。今上年貌相当,九五之尊,后宫也清静。纵然后宫里有个什么不清净,妹妹身后也有我们忠王府撑着呢。”   郭遇摆手道:“先不说这些,先不管她,如今你妹妹年纪还小,她能懂什么。”   皇帝都说是个孩童了,他难不成还硬把个孩童送进宫里去。再说他今天亲耳听着呢,皇帝对选秀的态度十分耐人寻味。   郭遇说道:“这次选秀,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太皇太后肯定是要推楚家女上位,可皇帝也不是个傻的,这事只怕有热闹看了。我们还是不要蹚这个浑水,静观其变,你妹妹也才十三岁,过几年再说吧。”   郭遇隔日就以嘉仪县主染病为由,上了容情的折子,皇帝也很快允了,免了郭子衿参选。   忠王府这一举动,在京中无异于某种信号,很快又有几家上折子陈情,不再参选,皇帝也都允了。   这么一来,选秀的形势便越发明朗,只是就算这样,最多五人的名额也是僧多粥少,想要攀龙附凤的大有人在,京中表面上没多大风浪,实则暗潮流涌。   也就在殿选之前的几天,昌乐长公主府的茶会上,参选的贵女们互相别苗头,户部尚书的嫡次女竟被人下了迷药,众目睽睽之下衣衫不整地被丢在花园,受此羞辱,那女子回去就上吊了。   这些世家女子,人前矜贵,锦衣玉食,却总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事情闹到御前,皇帝愠怒,下令铁甲卫彻查。就在殿选的前一日,主使此事的襄阳侯府嫡女被下旨赐死,申斥其家,襄阳侯教女无方降爵一等,罢了吏部的实职,另一个牵涉其中的四品侍郎之女也被赐死,侍郎罢官。   襄阳侯府跟楚家是姻亲,太皇太后因为这事气得摔了一整套茶盏,楚六却暗自高兴了半天。   没别的原因,襄阳侯的嫡女死了,她少了个强劲对手。   紫宸殿中,谢澹抽空问起了他库房里的皮子,叫陈公公挑好的,送去叶宅预备给叶初做冬衣。陈连江一边带了人去挑,一边忍不住腹诽调侃,这还要仔细挑,皇帝的库房里难不成还有不好的!   腹诽归腹诽,陈公公手上可也没闲着,带人到库房里专拣那些顶好的皮子,半点瑕疵都没有的,狐裘、紫羔、灰鼠,足足装了几大箱子,打算一并送到叶宅去。又打发人去了一趟司制房,把他之前交代的几件大毛衣裳拿来。   陈连江回到紫宸殿时太阳已经落下去了,为了赶回家陪妹妹吃晚饭,谢澹紧赶慢赶处理完手上的事情,正打算走人。   “陛下,奴婢挑了这些皮子,明儿叫人给姑娘送过去。”陈连江打开另一口箱子,献宝似的笑道,“陛下,您瞧,奴婢前阵子琢磨着要吊冷风头了,叫司制房做了几件御寒的衣裳,您瞧这雪狐的斗篷,这毛多顺溜,还有这个,这个外帔。”   陈连江抖开一件朱砂红的织锦面、绒子里的帔风,喜滋滋道:“这外帔,眼下这时节您早晚披着正好,奴婢琢磨着,这样子、这颜色都好看,小女儿家穿着也肯定好看,索性叫司制房一式做了两件,这件——”   他拿起另一件,笑得眯着眼睛道:“这件是姑娘的,两件几乎一模一样,也就姑娘这件尺寸小,还有这领围和系带上绣了几朵梅花。奴婢琢磨着,姑娘看您也穿一样的,她肯定喜欢。深秋寒凉,眼下正好穿。”   这陈公公,越发是个人才了啊。   谢澹心下一笑,不觉嘴角勾起,拿起那件帔风看了看笑道:“陈连江,朕真该好好夸夸你了,姑娘应该会喜欢这颜色。朕记得上回哪儿贡来的几颗青玉核桃,回头找出来,就赏给你玩了。”   “哎好嘞,奴婢谢陛下赏赐,谢陛下赏赐。”陈连江这下笑得连眼睛都不见了。   谢澹交代一声准备走人,陈连江便笑道:“陛下,要不您今晚就穿这件回去?正好把姑娘这件也拿上。”   谢澹允了,内侍忙给他披在身上。陈连江则忙着叫人把给叶初那件包好,交给随行的内侍带着。   谢澹一边系好帔风带子,一边走出正殿,等着侍卫牵马过来。结果刚走出正殿的门,黄昏的天光下便看见楚六带着一队宫女往这边来了,宫女手里提着食盒,一看又是送补汤来了。   “陛下圣安。”楚六迎面看到皇帝出来,不禁面露喜色,忙紧走几步,袅袅婷婷行了个叩拜礼。   “平身。”   “太皇太后担心陛下国事劳累,命臣女来给陛下送一盅补汤。”   “多谢太皇太后了。”谢澹负手立着,示意身后的内侍,“拿进去。”   小内侍伸手接过来,琢磨着拿进去也是倒掉,皇帝从不吃别人送来的任何东西。   楚六悄悄打量着皇帝,看见他身上的朱砂色外帔,这样浓烈的颜色愈发衬得他俊逸挺拔,龙章凤姿,然而一看就是要出去的装束。   楚六心里沉了沉,大着胆子问道:“陛下,您这是要去哪儿?”   谢澹看看她,淡声道:“楚姑娘,御前的事是国政,太皇太后都不便过问的。”   楚六顿时脸色一白,急忙申辩道:“陛下恕罪……小女绝无此意,只是,只是太皇太后叫我来问问,明日殿选,陛下什么时候亲临,太皇太后和礼部那边好叫人准备。”   “此事我自会叫人跟太皇太后回禀。”   谢澹说着举步就走,楚六一着急,竟一把拉住他帔风的襟子:“陛下,太皇太后说……”   谢澹目光从被扯住的帔风上划过,神色晦暗不明地看看她,楚六本能地一哆嗦,慌忙松了手。   谢澹顿了顿问道:“你是楚家长房嫡出行六的姑娘,楚从婵,对吧?”   “对,”楚六顿时又面色一喜,娇笑道,“陛下到底是记得我的。”   “采选名录有你的名字。”谢澹脸上看不出喜怒,平淡的语气吩咐道,“陈连江,叫人送楚六姑娘回储秀宫。”   楚六为难了一下,想说她一直是住在太皇太后的慈宁宫的。   入宫参选的贵女都是住在储秀宫的,可储秀宫地方小,人又多,她实际上根本就没搬进去住。但是那么多参选的贵女唯有她特殊,这要是说出来的……楚六略一犹豫,陈公公已经指了两个内侍,躬身请她走人了。   楚六一走,暮色中谢澹站了站,忽然抬手解开帔风的系带,把那件帔风扯下来往陈连江怀里一贯,冷声道:“烧了。”   作者有话说:   中午还有一更,记得去看哦! 第25章 板栗馒头(二更)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哎呦陛下您等等……”   眼见侍卫牵马过来了,陈公公忙叫人飞奔进殿重新拿来一件黑色氅衣,赶紧给谢澹披上。谢澹则一把抓过内侍手里的包袱, 随手往陈连江一丢,跨上马走了。   等谢澹策马走远, 陈公公吁了一口气,看看手里的帔风,啧了一声, 也学着皇帝的样子往身旁小内侍怀里一贯:“去,烧了!”   “干爷爷, 真烧啊?”小内侍捧着帔风, 迟疑道, “姑娘这件也不要了?”   “嘿,不烧你还留着,你还敢抗旨不成?没眼色的,你想让陛下嫌晦气呢。”   陈连江提起脚尖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自己惋惜了一声道, “啧啧,司制房刚做好的, 平绒的里子、素锦的面儿, 哎呦,多好的东西。”   陈公公不禁摇头叹气,你说这事儿吧, 白瞎了他一番心思。   他瞪瞪眼睛呵斥道:“小兔崽子们,一个个的, 往后瞧见那位来了可都给我机灵着点儿。”   “公公, 您说这位, 明儿殿选怕是不成了吧?往后怕是不会再来了。”一个内侍凑过来问。   “这可难说。”陈连江扭头骂道,“这也是你们能操心的?一个个的,该干嘛都干嘛去!”   叶宅,谢澹进来时叶初正坐在桌边,桌上摆着四碟开胃凉菜和两副碗筷,一看就是在等他吃饭。谢澹顿时心里有些懊恼,他怎么就不能早点儿回来。   小姑娘整天呆在家里,其实挺孤单的,丫鬟下人虽然多,却难免碍于身份,陪她玩时总会拘束。他每日早点儿回来,还能陪她好好用个晚饭。   府里的晚膳一般在寅时初,谢澹也就形成了习惯,尽量在寅时之前回来。大部分时间他下午都比较从容,丑时中就出宫了,偶尔遇上什么脱不开的政事,回来就会晚一些。   “不是跟你说了吗,饿了就先吃,不用等我。”谢澹洗完手走过去,两手搭上她纤细的上臂捏了捏,问道,“丫鬟说你这几天迷上玩射箭了,胳膊就不痛吗?”   “不痛啊,我们本来就是玩儿。我今天还跟叶菱下棋了。”叶初笑嘻嘻挪动肩膀让他捏,舒服又惬意的样子,她笑道:“哥哥,我也没饿,饿了肯定就先吃了。”   她示意春江可以传膳了,丫鬟们很快送上热菜和汤,各自退下,谢澹抬手叫两个侍膳的丫鬟也退下了,屋里便只有两人对坐吃饭。   叶初菜没吃几口,却对那盘方形小馒头喜欢上了。馒头里加了新鲜煮熟的板栗粉,做的只有一寸大小,不像平日吃的馒头那么宣软,这个口感稍微硬实有嚼头,面粉和板栗的香味揉在一起,越嚼越香甜。叶初吃了一个,又伸手去拿。   “怎么光吃馒头,不许挑食。”谢澹给她盛了半碗雪梨银耳汤,多挑了几块雪梨进去。   “吃馒头也算挑食?”叶初反驳道,“你往常都是嫌我不吃主食的。”   谢澹睇了她一眼:“晚上吃多了面食不消化。再说你早晨板栗饼,午膳有一道板栗烧鸡,晚上又吃板栗馒头。”   新采摘的野山栗好吃,可也不能光吃它呀。   有这么个哥哥的坏处大概就是他什么都要管你,管头管脚。叶初撇撇嘴嘀咕道:“又是哪个告我的状!”   谢澹笑,一边哄着她再吃些菜,一边许诺道:“乖。下回休沐,带你去庄子上摘柿子。”   这时节柿子其实还没怎么红,等天气转冷,秋霜一打,那柿子就满树红得惹人喜欢。   不过谢澹盘算着,尽量提早不要推后,越往后天越冷,深秋寒凉,万一再把她冻着。   饭后两人就在院里回廊下走动消食,叶初兴致勃勃要给他表演一下射箭。丫鬟们多点了几盏灯笼,叶初就在院里看她拿出专属的雕花小弓,信心满满拉开弓,羽箭射中十步远的靶子,堪堪扎进最外一圈。   “好!”谢澹鼓掌。   “什么呀,明明射偏了,”叶初蹙着小眉毛无语地看他,抗议道,“哥哥,你还能不能再敷衍一点儿。”   “怎么会呢,你这么小,刚开始学,不脱靶就算很厉害的了。真的。”谢澹笑。   能进这院里的东西都要经他过目,叶初手里那张精致漂亮的小弓他试过,差不多就是小孩子玩儿的东西,箭镞也不锐利,所以箭靶子是草编的,没什么危险也不会太累,他也就随她们玩去了。   “我白天能射中圈里的,有几次还射中了靶心。”叶初认真道。   谢澹表示相信,他走到她身后,把着她的手,一手握着她胳膊给她纠正姿势,箭射到靶上就让她自己去拿回来,故意支使她来回走动。陪她玩了会儿,谢澹就叫她去沐浴休息。   他从叶初院子里出来,刚走到门口,叶茴从院里跑出来,躬身道:“主人,奴婢有件事禀报。”   谢澹脚步没停,示意她去前院说。回到前院,谢澹随意在书案后坐下,问道:“何事?”   叶茴道:“姑娘这几天跟奴婢玩射箭,她还挺喜欢的。其实姑娘十分聪慧,学什么都很快。”   叶茴其实想说,明明姑娘十分聪慧,皇帝怎么就不让她干这、不让她干那的,拿个绣针都怕她累。皇帝似乎一心要养出一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小废物妹妹。   谢澹嗯了一声:“她喜欢你就陪她玩,叫她多活动活动也好。”   叶茴说:“主人知道的,她现在用的是一把小孩子玩的小弓,奴婢想着,可不可以给她换一把软弓,正经学一学。”   软弓不同于硬弓,软弓一般是骑兵所用,射程短,射速快,威力小,但也容易学,不必太大的力气。   为表重农也为了演武,天子向来有秋狝、冬狩的习俗,世家贵女也就有了骑马射猎的风气,贵女们用的就都是软弓。叶茴敢来说,便是觉得谢澹肯定会答应。   “不行。”谢澹道,“玩就罢了,伤人的东西一律不准让姑娘碰。”   “主子……”叶茴有些不敢置信,大着胆子争辩道,“所谓艺不压身,姑娘学了总没有坏处,以后您可以带她骑马围猎,关键时候也能防身呀。”   “什么时候需要姑娘自己执箭防身?”谢澹顿了顿,淡漠的声音却冷然说道,“真到那个地步,怕是你们都死绝了,连朕也死透了吧。”   “陛下……”叶茴脸色一白,惶恐地跪下了。   “姑娘的事情,朕比你更清楚。”   谢澹道,“朕今日再跟你说一遍,从送你们到漉州那日起,你和叶菱就是姑娘的人,在这世上唯一要忠心的人是姑娘,不管何时何地,你们的任务就是保护姑娘。你记住了,姑娘不比旁人,莫说刀剑之类的东西,一滴血、一点腌臜都不能让姑娘见到。”   “是!奴婢记住了!”   谢澹挥手让叶茴退下,自己拿了本书,定定半晌却没有看进去。   他索性起身从西跨院出门,去了旁边一处院子,这里是侍卫们日常训练的地方,谢澹也没叫人陪练,自己练了会儿剑,小半个时辰后,深秋夜色下额角汗湿,剑影中收势立定。   “陛下似乎心绪不佳?”   一名黑甲卫装束的男子走过来,递上一盏温茶笑道:“臣陪您练练?”   谢澹微微一喟:“剑术朕不如你。”   卫沉笑了下,他曾是谢澹的伴读,延始帝篡位后也被迫逃亡,竟促使他弃文从武,练就了一身好武艺。   两人重聚后,这几年卫沉跟随谢澹一路拼杀,谢澹登基后就让他做了铁甲卫指挥使。皇宫严格来说并没有“侍卫统领”这个职位,谢澹哄骗叶初说他是宫里的侍卫统领,冒用的大约就是这位的身份了。   当然,铁甲卫的势力范围可不止是宫里。   卫沉笑道:“您是天子,要的是治国理政之能。臣却是个武夫,靠着剑法武力吃饭的。”   谢澹没搭理这话,接过内侍递上的帕子擦了擦汗,把剑放回架上,便打算走人了。   “陛下,明日可是您选秀的大日子,殿选。”卫沉跟上几步,笑道,“可都是五品以上之家的贵女,娇气着呢,您这副脸色,可别把人家给吓着了。”   谢澹不带情绪地瞥了他一眼,负手缓步出了院子,从侧门回叶宅,卫沉默默跟在他身旁。   “您真不打算去?”卫沉笃定问道。   谢澹:“不打算,免得朕吓着人家。”   卫沉偷偷笑了一下,迟疑着问道:“陛下,臣斗胆一句,您打算何时告诉姑娘她的身世?”   谢澹停步,却反问道:“姑娘什么身世?”   卫沉:“……”   他当然不知道宅子里那位金尊玉贵的姑娘到底什么来历,可陛下自己肯定知道啊,再说身边的人谁不心知肚明,陛下哪来的妹妹呀,世宗皇帝就没给他生妹妹,两人压根就不可能是兄妹关系。   皇帝就这么把人藏在这儿,层层保护,处处娇养,吃的用的都要亲自过问,旁的不说,各地送来的贡品,皇帝自己都未必舍得吃的,这姑娘就没缺过。   偏偏人家还一无所知,只当自己有个无所不能的好哥哥。   并且这地方保护的铁桶一般,他一个铁甲卫统领,自从那姑娘住进来,他愣是没见过庐山真面。宅子里有的侍卫倒是有幸瞧见过一眼的,形容的那叫一个倾国倾城、天香国色,卫沉好奇心都憋不住了。   总不可能一辈子养在这儿当妹妹吧。卫沉试探地问道:“恕臣直言,等宫里的事情了了,您把姑娘接宫里去,也省得您整日这样来回奔波不便。”   皇帝不住皇宫里,紫宸殿夜间就是空的,这事情他们铁甲卫也是瞒得够辛苦,若是走漏了风声,朝中京中怕是要掀起轩然大波的,别的不说,御史们又得痛哭流涕地上奏一回什么祖宗规矩、什么江山社稷。   “跟宫里的事情没多大关系。”   谢澹走进西跨院的侧门,转身看看想要跟进来的卫沉,挑眉问道,“你今日关心的还挺多啊,这么关心选秀的事情,是不是想要趁机挑挑,让朕多给你赐几个美人?”   “……”卫沉脚下一顿,立刻捂嘴转身,识趣地赶紧溜了。   月色下谢澹缓步走回主院,万籁俱寂,四周一片安详,他经过后院的时候听着里头似乎有些动静,便索性信步走了进去。两个值夜的丫鬟端着茶水从屋里出来,见他过来连忙行礼。   “怎么了?”谢澹问。   “姑娘做了个梦,醒了。”丫鬟福身答道。   “梦魇了?”   “也不是,姑娘就说做了个有趣的梦,却急的盗汗醒了,一时睡不着,刚换了寝衣,喝了半盏温水。”   有趣的梦?   谢澹略一沉吟,便进了屋,在卧房门口叫道:“安安?”   里边应了一声,谢澹抬步进去,便看见叶初躺靠在枕上,小脸泛着半睡半醒的潮红。床边铺着红线毯的脚踏上一个丫鬟坐着,见他来了忙起身行礼,默默退到一旁。   谢澹便在床沿坐下,伸手摸摸她额头问道:“怎么了,做梦了?”   “嗯。”叶初漾起一个乖软的笑颜,问道,“哥哥,你怎么还没睡?”   “看了会儿书,听见你这边有动静。”谢澹问道,“做什么有趣的梦了,跟我说说?”   “挺有趣的。”叶初笑道,“哥哥,我梦见自己是个男孩子,穿着男孩子的衣裳,脸也黑黑的,丑巴巴的。然后我好像一直在找你,找啊找啊找不到,好像在那个地方一直走不出去,可着急了,急得就醒了。”   谢澹眸光一沉,定了定,不动声色问道:“男孩子?跟你这般大?”   “不是啊。就是一个很小的男孩儿,也就几岁大的样子,还戴个小帽子。明明不是我,不知怎么我就觉得是我。”   她停了停,软软笑道,“我以前好像也梦见过他。哥哥,他是不是你小的时候啊,那么丑?”   “胡说八道,哥哥比你大十岁,你什么时候能见过我小时候的样子。”谢澹问,“安安经常做梦吗?经常做梦休息不好,明日让许太医来看看。”   “也不是经常,就是有时候会做梦。”   叶初笑道,“哥哥,做梦不是很寻常的事吗,哪里用许太医来看。许太医和李太医每隔十天来一回,我都好好的呢,你不用老麻烦他们的。”   “嗯,行。”谢澹摸摸她的头,温声笑道,“我听人说,白日里多思,夜间就容易做梦。这阵子天气转冷,你关在院里肯定闷得无聊了,哥哥不在家陪你,你就多听听曲、看看戏,自己给自己找些消遣啊。天气好的时候也可以去园子里走走,菊苑的花开得正好,枫林也都红了。哥哥以后尽早回来陪你,过几天带你出去玩。”   “没事儿,我跟叶茴每天都玩得欢着呢,还有豆沙、枣泥她们年纪小,也很会玩儿。”   “哥哥你别老担心我,我都这么大人了。”叶初推推谢澹,“哥哥,很晚了你回去睡觉吧,明天一早还要进宫当值呢。”   “嗯,你睡吧,哥哥这就去睡觉。”   叶初听话地闭上眼睛,谢澹一手轻轻拍抚着她,守着她睡实了,望着她熟睡的小脸定定半晌,起身出去。   叶菱听到圣驾来了,便立在东厢房门口,见他出来福身行了个礼,平日若没有差遣,她也可以回去睡了。然而谢澹走下回廊,抬手冲她做了个手势,叶菱忙跟了上去。   走出院门,谢澹沉声吩咐道:“去让人把许远志叫来。”   叶茴一惊,忙问道:“姑娘身子不适吗?晚膳时还好好的呢。”   “没有,姑娘好好的。”谢澹道,“你去叫就是了。”   作者有话说:   接档预收《在年代文里美滋滋》,求个收藏。双穿越生活流爽文,喜欢年代文的不要错过哦。   文案:   1980年3月16日晚上,小岭生产队的贺大成敲开了隔壁老姜家的门:“叔,婶,我看上你家二丫了呢,二丫也看上我了呢,你们要是同意,我就大锣大鼓娶她过门,你们要是不同意,我就带她私奔了,等给你们生了孙子再回来孝敬你们。”   姜二丫在旁边托腮花痴笑:“对对对,我听大成的。”   第二天一早,姜二丫也敲开了隔壁的门:“叔,婶,我看上你家贺大成了呢,贺大成也看上我了呢,你们要是同意,赶紧收拾房子我好嫁过门,你们要是不同意,我就让他招赘给我,你们老公母俩我可就不管了。”   贺大成在旁边连连点头:“二丫,我都听你的。”   半个月后,这俩人热热闹闹办了喜事,从此开始了没羞没臊整天秀恩爱的小日子。   小岭生产队的广大社员们:……你俩咋这么不要脸!   贺大成or姜二丫:要脸干啥用,忙着种地养娃赚大钱呢。   贺成和姜雅从校服到婚纱,只是这婚纱穿得也不容易,两人毕业后在大城市辛苦打拼多年,买不起房,养不起娃,疲惫不堪地商量着要不回老家吧,一觉醒来穿书了,穿进一本遍地极品的年代文里,最大的极品就是他们两个,专门给男女主垫脚板子用的。   贺成or姜雅:这不就巧了么。 第26章 羊肉锅子   深夜传太医, 莫说他们宅子里,打从谢澹登基以来也是头一回。常顺一着急,带着两个侍卫亲自跑了一趟, 愣是没等许远志衣裳穿整齐,就把人给提溜来了。   许远志的住处就在这条巷子, 是以人被拽到叶宅大门口了,夹袄上的衣带还没系整齐。   皇帝年轻力壮,许远志本能地就以为是叶初有什么不适, 提着药箱直奔后宅,进了主院的垂花门, 却被叶菱带去了谢澹院里。   谢澹站在书案后又在练字, 只是好端端的小楷却写得有些杂乱, 正写着瞥见许远志进来,谢澹索性丢下了笔,从书案后走了过来。   “陛下圣安。”许远志定定神,躬身施礼。   “免礼。”谢澹走到小几旁坐下, 略一思忖, 便直截了当问道,“许远志, 若是一个人受了极大的惊吓, 忘了许多事情,之后会不会自己恢复记忆?”   “陛下,惊吓失忆……”许远志想了一下答道, “所谓恐则气下,惊则气乱, 常人在受到极度惊吓刺激之后, 确是会出现记忆错乱、失忆, 需要收惊安神,一般来说,在身心缓解之后应当能自行恢复。不过病症因人而异,臣需要知道具体病情。”   谢澹沉吟,却追问道:“你遇到过的?”   “遇到过。”许远志便说起一个病患,是一个老妇人,夜间一开门竟从门环上抓到一条大蛇,吓得当时大叫昏了过去,之后就有些疯癫癔症,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求了鬼神吃了药也不见起色,数月之后却逐渐的自行好了,也恢复了记忆。   “能够自行恢复?”   许远志道:“也不一定,有的数天、数月就能恢复,也有的人从此遗忘了,无法恢复。病在脑中,玄之又玄,微臣见识浅薄,也不敢断言。”   他迟疑了一下,拱手问道:“陛下,臣是否可以问问,病人是谁,具体是何种情形,未必治疗就能好,不过药石针灸可能有助于病情恢复。”   “朕宁愿她,从此以后全都忘了。”谢澹无声轻叹,沉吟片刻,却说道:“顺其自然吧,先让朕想想。”   眼前她每日里过得快快活活,他惟愿她从此无忧无虑,为什么非要去想起那些?   许远志心中已经有了明确的猜测,若是旁人,皇帝也不会半夜召他过来。   许远志迟疑片刻,终究是壮着胆子道:“陛下,恕臣直言,身为医者,需要全面掌握病人的病史,用药才能多一层衡量顾忌,若是不知病史,混淆诊断,只怕造成延误,酿出差错。”   谢澹纠结再三,仍是说道:“姑娘幼年时受过惊吓,高烧不退病了好一阵子,之后就忘了儿时的记忆。最近她却梦见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许远志忙问:“姑娘可是想起来了?”   “倒也没有,她只当是梦罢了。”谢澹顿了顿说道,“她那时年纪小,本来也不太记事,大约不会再想起来的了。兴许是朕自寻烦恼。”   “是,臣明白了。”许远志只得说道。   既然说是惊吓,原本也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事情,皇帝没让他施治,许远志便也只能做到心中有数。   “你明日再来给姑娘请个平安脉,她夜间多梦,也可以用些安神的药。”   “是。”   许远志躬身告退,叶菱也跟着退下,送许远志出去。谢澹回到书案前,重新拿起笔来,换了张宣纸继续练字。   他努力静下心神,却压不住那股烦躁。   卫沉晚间问他,什么时候告诉姑娘她的身世,谢澹不是没想过。毕竟,她都十三岁了,他的身份也不可能瞒她一辈子。   只是她还那么小,刚回到他的羽翼下,让他可以尽情地宠一宠、疼一疼。   所以身份身世之类的,谢澹原本也没有那么急。如果非要让她去想起那些恐惧的记忆,那他宁愿,一辈子她当哥哥好了。   反正天下是他的,妹妹也是他的,他要的,无非是她平安喜乐。   谢澹这一晚直到夜深才睡,翌日便任性地起床气,早朝时间心安理得地放了朝臣们鸽子。   内侍来禀了两遍,见皇帝没有动身的意思,眼见着早朝时间该到了,便问道:“陛下,是否让人去告知陈公公一声,今日早朝暂停?”   “不必,谁说暂停了?”   小内侍赶紧告罪,心说那您倒是去呀,往常可也没见您这样。结果谢澹起了床,却又先传了早膳。   皇帝不至,文武百官没得到准信,也不敢散,也不能回朝房坐着等,就只能规规矩矩分两队站在宣--------------/依一y?华/政殿门前候着。一直等到日上三竿,巳时中了,远远看见天子仪仗从紫宸殿方向来了。   朝臣们一个个站了这半天,深秋的清晨天已经冷了,早朝前怕出恭又不敢吃饭喝水,有些比较虚的文臣都快要撑不住了。   谢澹坐在步辇上却只是心中一哂,这些人一个个位高权重,食君之禄,太阳下晒晒满肚子的阴私又何妨。   这么一来,文武百官也都乏了,巴不得赶紧退朝歇歇,便是有几个想长篇大论的人也没了力气,今日殿选,皇帝选秀的大好日子,原本应该是一个闹哄哄的多事早朝,竟短短一刻之后就结束了。   谢澹回到紫宸殿,便主动打发人去告诉太皇太后,皇帝龙体欠安,今日就不过去了。   太皇太后有些难以置信,看看殿内一列列环肥燕瘦的贵女,问道:“皇帝今儿是怎么了?”   “陛下说头疼,怕是这几日国事操劳累的,早朝都耽误了呢。”陈连江躬身道,“陛下说了,殿选自有太皇太后做主,民间嫁娶都由长辈做主,选秀这等大事,他自然是听您的。只是……”   “只是什么?”   “陛下说,前朝后宫一体,承恩侯和卫国公两家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太皇太后脸色不禁有些微妙。承恩侯正是她的娘家楚家,皇帝倒是专门点了出来,虽说对于太皇太后来说,楚从婵进宫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她无论如何都会让楚从婵进宫的,可皇帝却专门这么点了一下,却又带上了卫国公。   卫国公是朝中重臣,其子卫沉又是皇帝的亲信、铁甲卫指挥使。卫国公没有适龄的女儿,送了三房的一个嫡女卫临波参选。   卫国公府作为世宗皇帝的心腹近臣,之前被延始帝流放岭南,谢澹登基后才召了回来。太皇太后一时拿不准谢澹是要提携卫国公府,还是当真看上了那女子,但是皇帝既然明说了,那就只能按他说的办。   太皇太后点头道:“哀家知道了。你且回去给皇帝传个太医,龙体要紧。”   皇帝登基以来的第一次选秀,太皇太后主持选秀,按部就班地选出了五位贵女。   下午申时礼部给谢澹呈上名录,楚从婵和卫临波果然在列,剩下三个谢澹看后问了问,几乎都在他预料之内,明里暗里也都是太皇太后一系的人。   隔日谢澹去太皇太后宫中请安,便完全按照太皇太后的意思,允了五名秀女的位份。楚从婵封了正二品淑妃,剩下四个包括卫临波就都是从二品妃,没有专门赐封号,就以姓氏称呼。   毕竟都是朝中重臣之女,位份低了也不好看。只是这么一来,楚从婵就赫然成了后宫中位份最高的妃子。朝中一时暗流涌动,私下里纷纷揣测皇帝碍于太皇太后,是不是当真有意立楚家女为后了。   楚从婵很是得意了一下,傍晚前册封下来,皇帝的赏赐也到了,完全是按照宫中惯例办事,楚从婵的赏赐稍高一些,其余四人就都一样,不偏不倚。   新进宫的妃子们一个个掩不住雀跃,精心准备,等着皇帝传召侍寝。   然而一连多天,皇帝就像忘了他还有一堆嫔妃似的,一步也没踏进后宫里来。   又因为早有旨意,嫔妃无诏不能踏出后宫,更别说去到御前了,嫔妃们也没别的法子见到圣驾。   除了过节,皇帝隔几日会来太皇太后宫里请安,可也不一定,国事一忙,也可能打发陈公公代为问安。几位嫔妃刚进宫时的欢欣鼓舞渐渐就不对了,倒是太皇太后宫里热闹了不少,妃子们每日都齐齐活活地去给太皇太后问安尽孝。   * * *   前一个休沐日下了点小雨,惹得叶初很是失望,又等到下一个休沐日,秋高气爽,晴空无云,谢澹便信守承诺,带着叶初去庄子上玩。   到了庄子先去主院安顿,给叶夫人上了香,一行人便去柿子林。   果然是秋霜一打,柿子便格外红艳,树上叶子都落光了,枝头缀满红彤彤的柿子,远远望去,整片林子灿若红云,衬着萧条的秋色,却越发的意趣盎然了。   庄户们知道主家要来,早早地就在林中铺了红毡,摆放了桌椅板凳、茶点果子,把庄子出产的瓜果蔬菜、鸡鸭鹅兔都端上来。莫庄头忙里忙外,乐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庄子上收成不错,尤其是主家宽待他们,谢澹买下这个庄子,原本也不是为了收成赚钱,今秋就只象征性让庄子里交了些土产瓜果,只管这么养着。庄户们日子过得宽松,也知道感恩,好不容易盼到主家来了,便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一起送上来,生怕哪里不周到,惹了主家不高兴。   柿子林是在一片向阳的坡地,秋阳高照,脚下的野草都枯黄了,加上一层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颇有野趣,叶初一到这里就喜欢上了,拉着谢澹在林子里散步转悠。   叶初攀着低一些的枝条,挑挑拣拣地摘柿子,问道:“哥哥,这么多柿子,是要做柿饼吗?”   “是的,等做好了,让人给你送去。”   谢澹伸手压低一根枝条,让她摘下一个大圆柿,笑道,“庄子里知道你要来,就留着没摘,不然这时候都已经采摘了,摘下来削皮做成柿饼,冬日里你才能吃到。”   “回头我要自己亲手做一些。”叶初放下小篮子,抬头望着树上挑选大的柿子,口中问道,“哥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比我懂,你以前做过柿饼吗?”   “以前看人家做过。那个时候你还很小。”   叶初只顾仰头去看树上,脚下没站稳,趔趄了一下,谢澹一把扶住她,笑着嗔道:“你稳着点儿,又没人跟你抢,摔个跟头就好看了。”   叶初攀着他的胳膊站稳,好奇问道:“哥哥,我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你小时候……”谢澹顿了顿,想了个最贴切的词儿,“特别可爱,也特别懒,一看见我就只会张着手说‘抱抱’,自己都不肯走路的。”   “有吗,你才懒呢。”叶初想象了一下,自己哈哈笑起来,指着一棵树上问,“哥哥,那个柿子怎么不一样,好大呀。”   “那是磨盘柿子,你篮子里这几个是圆柿。”谢澹看看那棵树,她够不着,便说,“我给你摘一个?”   “不要,我要自己摘。”叶初转头看看远处铺着红毡的地方,指着说,“你去帮我拿个高点儿的凳子来。”   “这棵树这么高,搭个凳子你也够不着啊,万一再摔着。”谢澹从容蹲下来说道,“过来,哥哥扛你。”   叶初二话没说,拢起裙子熟练地骑到他脖子上,谢澹两手抬高扶好她,稳稳当当站起身,这个高度可足够高了,要摘哪个摘哪个。   侍卫们都在外围,庄户们怕冲撞贵人,也都被莫庄头打发远远的,叶菱和叶初带着几个丫鬟守在林边,瞧见这情形默默对视一眼。   叶菱守礼地转脸向外了,叶茴则暗暗给叶初竖了个大拇指:   阿初厉害,敢骑在皇帝头上的也就你了。   叶茴这会儿看着满树的柿子着急,那么大一片林子,皇帝就只带着姑娘进去玩了,她也想玩啊,她也想摘柿子!   “等会儿陛下和姑娘去歇息了,你帮我看着点儿,我要去摘一大篮子做柿饼。” 叶茴小声跟叶菱嘀咕道。叶菱没搭理她。   莫庄头说还杀了两只羊,等谢澹和叶初玩够了,拎着一篮柿子回来,莫庄头便上前来问他们是要吃烤全羊,还是涮羊肉锅子。   叶初好奇问道:“烤全羊是整只羊吗,那能烤熟吗?”   莫庄头忙解释道:“回姑娘,保证烤得熟,咱们庄上有北地草原呆过的人,他们别说烤一整只羊,牛都敢烤的,他们拿手得很。”   叶初刚想说话,谢澹却抢先说道:“羊肉锅子吧。”   “??”叶初扭头看他。   谢澹笑着哄她:“烤全羊烟熏火燎的,女孩儿家都不爱吃那个,还是羊肉锅子好。常顺已经去看过了,好大的锅子呢,比你洗脸的铜盆还大一圈。”   叶初犹豫了一下,还是好奇怎么烤一整只羊。谢澹又哄道:“乖,我们安安这样干净漂亮的女孩儿家,咱不吃那样糙不拉几的东西。你要是想吃,叫他们切成羊肉片给你烤上几串,弄得精细些。”   烤羊这样的东西顶多给她尝尝,哪敢让她多吃。再说一整只羊拿上来烤,血呼啦嗤的,他不想让她看见。   “行,那好吧。”   叶初点点头,琢磨着哥哥说不好吃,那肯定就是不好吃了。   她在椅子上坐下,下人们忙忙碌碌,先抬了两道朱漆大屏风来在她身后围了半圈,很快就有两个婆子抬上来一口那么大的黄铜锅子,烧起了银炭,把带骨炖的羊汤倒进去。桌上除了几大盘切得薄薄的羊肉片,琳琳琅琅又摆上一二十样新鲜的果蔬配菜。   在田野林间吃锅子,对于叶初来说还是头一回,天蓝蓝云白白,红彤彤的柿子林,便觉得锅子里涮出来的食物也别有一种野趣了。   新鲜宰杀的羔羊肉十分鲜美,只是叶初羊肉吃不了多少,几样青绿新鲜的蔬菜倒是喜欢,嫩生生的小白菜放在羊汤里略略一烫就夹出来,别烫得老了,蘸一点调了芝麻的香菇酱,竟是格外的爽口好吃。   于是谢澹便忙着帮她烫青菜,娇嫩的小白菜、柔软的茼蒿、翠绿的小油菜,还有煮熟的秋萝卜和南瓜吸足了羊汤,十分软烂入味。等她吃的差不多了,谢澹便开始进攻桌上两大盘羊肉片。   叶初捏了一颗葡萄送进嘴里去腻,重又拿起筷子,忙着给谢澹涮羊肉。   小姑娘有的是耐心和精细,小手慢慢悠悠夹起肉片放进去,随着翻滚起伏的羊汤来回涮上三两下,看着熟了,再慢悠悠送进谢澹盘里。   于是谢澹也就按她的节奏慢悠悠吃的精细些,还喝了一点酒。叶初少有看到他喝酒,就在旁边好奇,谢澹便叫人送来了庄子里春日自酿的青梅酒,说好只能给她尝尝,不能多喝。   两人没留人在近前伺候,谢澹便拿了个牛眼睛大的琉璃小酒盅,给她倒了半盅,叶初小小口抿了抿,不像谢澹杯子里的桂酒酒香四溢,这青梅酒甜津津的,似乎跟她平日里喝的果子露也没什么两样。   喝完半杯还想要,谢澹不给了,说小孩子不能多喝,惹得叶初撇着嘴看他。   美酒佳肴,秋色怡人,两人聊了会儿瓜果蔬菜和粮食,结果叶初不知怎么就提起了皇帝选秀的事情,她问谢澹,皇帝选美人选出来了没有?   “你怎么还没忘了这茬儿。”谢澹看看她,见小姑娘捏着紫莹莹的葡萄玩,不像是有心要问什么的样子,大约就是无聊的吧。   谢澹便笑道:“像是已经选出来了,你没听说?”   “谁跟我说呀,我院里的人又不出门,问她们也不知道。”   倒也是,她院子里的丫鬟仆妇自从进了这宅子,应该就没有出去过,再说就算有人知道,有何氏的事情在前,谁敢跟她说呀。   “选出来了,殿选的日子十几天前就过去了。”谢澹道。   “好看吗?”   “我怎么知道,皇帝选的美人都住在后宫里呢,皇宫规矩大,我平日就在御前,又不去后宫。”   叶初遗憾了一下,她一直想知道满天下选出来的美人是个什么样呢,得有多好看。   她啧了一声好奇问道:“那你要是去后宫会怎么样?你就去偷偷看看。”   谢澹瞥了她一眼,右手自顾自夹菜,左手伸掌做了个手势:“私会宫嫔,砍头。”   “……”叶初缩了缩脖子,妈呀,这么严重。这皇帝也太坏了。 第27章 杏仁茶   小姑娘玩得也有些累了, 歪坐在椅子上忽然问道:“哥哥,你跟那个皇帝一般年龄,他都选了一堆美人了, 你什么时候给我娶个嫂子?”   谢澹伸向锅子里的筷子停住,好笑地侧头看看她, 问道:“今日这是怎么了?天马行空的。”   叶初小脸无辜地反问道:“没怎么呀。你还能不娶嫂子了?也就是咱家没有爹娘管你。”   “你要嫂子做什么,能吃吗?”   谢澹说着,夹起一片涮好的羊肉, 在自己的味碟里蘸了一点酱料,端起味碟托着送到她嘴边, 笑着调侃道:“整日的小脑袋里都想什么呢, 羊肉不好吃, 还是杏仁茶不好喝?”   叶初张嘴吃下那片羊肉,谁知道他味碟里的蘸料有些辣,麻麻的辣,叶初顿时眉毛鼻子都往一块儿皱。   “唔唔!”她抗议地看他, 赶紧端起杏仁茶喝了一口。   这杏仁茶是用杏仁、花生、芝麻、玫瑰、桂花、葡萄干、枸杞子等十余种物料磨成粉, 放在大铜壶中熬煮而成的,暖身滋补, 润燥养颜, 并且味道香甜可口,最适合女子秋冬饮用。叶初体弱,便不怎么饮茶, 一向是喝些果茶、果子露的多,入秋后许太医适当改良了宫中杏仁茶的配方, 叫她日常饮用。   谢澹看着她笑, 自顾自涮羊肉吃, 边吃边慢悠悠说道:“那你可想好了,我要是现在给你娶个嫂子,你那些漂亮的裙子、发簪、好吃的好玩的就得分她一半,说不定她还欺负你。”   “你少哄我,只听说过小姑子欺负嫂子的。”   “你这都听谁说的?”   “反正我只听说过恶婆婆、小姑子欺负媳妇的。”   谢澹不禁好笑。小姑娘闷在家里无聊,常顺近来会给她弄些个话本子,丫鬟们也会给她说一些见闻故事。谢澹琢磨着,回头交代常顺一声,再给她弄什么话本子进来,得先经他过目。   别弄写个什么乱七八糟的,把他乖乖的小妹妹给教坏了。   “你还想欺负别人,就你这样的,就只有被欺负的份。你想想,若真有这么个人,她肯定每天霸着我,我就得陪她一起吃饭、一起散步消食,你哥本来就够忙的了,到那时,别说陪你,只怕你连哥哥的面都见不着了。”   叶初:“……”   怎么他那个口气,就像小时候吓唬她“外边有野猫会咬人”一样。   她撇撇嘴,揶揄地看他,想说你还能一辈子不娶妻了?   然而想想真有那么一天,有个女子成了哥哥最亲近的人,每天霸着他……她大约总是会有些失落吧。   她略略一想,谢澹那边却已经熟练地转移了话题,他指着旁边的篮子问道:“安安,你当真要自己做柿饼?”   “要啊。”   “那你摘的这个,只能做圆柿饼,要不要再摘一些带果柄的做吊柿饼?”   叶初看看篮子里,她只顾着玩,手劲儿又小,统共摘了这一小篮,还特意把果柄掰干净了,不禁抱怨道:“你早不说。”   小姑娘心思都写在脸上呢,谢澹吃饱了喝茶漱口,一边指了指林边笑道:“要不要叫叶茴帮你再去摘一些。”   “对!反正等我做好了,也要给她吃的,她还那么能吃。”   叶初点头,笑嘻嘻地冲叶茴招招手,叫她带着小丫鬟们都去摘柿子。庄子里的人听说她们要做吊柿饼,忙又指点了一番,要摘那种牛心柿子比较好。   这下把叶茴乐坏了,脚一蹬就飞上树了,她在树上摘,让几个小丫鬟们在树下接。就只有叶菱和带来的两个春尽忠职守,随着谢澹和叶初回主院去。   望山跑死马,柿子林在庄子南边,明明看着主院就在前边,走起来还挺远的一段路,叶初今天真是玩的有些累了,半路就赖着不肯走了,谢澹便背着她慢悠悠回去。   常顺带人把西屋两间收拾了,更换了老旧的器具摆设,帐幔床铺也都布置一新,叶初一进屋,就踢掉脚上的鹿皮小靴子往美人榻上爬,叫丫鬟:“春流,快来给我揉揉腿,我脚都酸了。”   她往塌上一趴就不动弹了,软得像一摊泥。春流抿笑跟过来,给她脱了绫袜,先用热水拧了巾帕给她反复擦拭小脚丫儿,擦得舒服了,再仔细揉按她的小腿和脚。   叶初惬意地喟了一声。   谢澹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失笑地睇着她,要看她刚才满柿子林转悠的样子,可有的是劲头呢。她平日里哪里会走这么多路。   谢澹心里安慰了一下,若是以前,别说走这么多路,她的身子根本撑不了。这一年多精心调理下来,几个太医伺候着,她的身体确实见好了。   胎里弱没那么容易好。谢澹回京夺位之前下过的决心,他要报仇复位,他要君临天下。只有君临天下,坐拥江山,他才能给她最好的一切。   “哥哥,我们还能顾上做柿饼吗,是不是回去就该晚了。”叶初问,琢磨着要不然,只好把柿子带回府里去做了。   她亲手摘的柿子,柿饼是一定要做的。   谢澹道:“本来也晚了。今日你也累了,我们这个时候再回天都该黑了,不如就在庄子里住一宿,明日再从容回去。”   正合她的心意,叶初连连点头说好。   谢澹便笑道:“那你歇会儿,哥哥也去歇会儿,等回头我们一起做柿饼。”   这院子的布局叶初是知道的,正堂和东屋一直没让人动,保持着原样,是不好住人的,西首两间她占了,哥哥住哪儿?总不成她住着正房,叫哥哥去住厢房吧。   “哥哥,那你住哪儿?”叶初从塌上爬起来,盘坐着想了想,“要不我住里间,你就住外间,回头让人给你铺张床。”   “……”谢澹不禁一笑,俯身捏捏她的小脸,嘴角噙着笑出去了。   春江在一旁听得暗自脸红,陛下一个成年男子,便是亲兄妹,也没有兄妹共居一室的。   然而对于叶初来说,实在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她从小被谢澹带大,小时候别说共居一室,他带着她出门在外的时候,根本无法放心让她一个小孩独自住一间房,都是带着她一起睡。   便是送她去漉州时,她已经九岁多了,两人也都是共乘一骑、共居一室,只不过他那时有条件会另铺一张床。讲究也要有条件的,出门在外各种不易,若是乡野找不到客栈,两人一起住破庙也是有的。   她身边没有个长辈,也不曾接受过这些教导影响,哪里会想到别的。   春江心里不禁思虑,琢磨着要是陛下真按着姑娘说的来了,以姑娘和陛下的秉性是不会让内侍、侍卫进屋的,圣驾就要她们几个伺候了,总得要先有所准备。今日出门,四个春便只来了她和春流两个,万不能出什么差错。   春江便暗暗冲春流示意了一下,自己悄声出去,不多会儿回来了。   塌上眯着眼睛休息的叶初却忽然开口问道:“哥哥呢?你见他去哪儿了?”   春江忙笑着走过去福身道:“禀姑娘,奴婢见着,大人去了东厢房,这会儿就在东厢房用茶呢。”   春流则见惯不惊地给了春江一个眼色,得,皇帝把正房让给她们姑娘住了。在姑娘身边伺候的久了,真是什么事情都不惊讶了。   实则谢澹倒是没想那么多,小女儿家娇气,正屋宽敞,他一个大男人住哪儿不行。   再说叶初身边丫鬟下人多,而他出门只随身带了两个内侍伺候,东厢房就足够了。侍卫们则分布在主院周围住下。   叶初小睡了会儿,起来时叶茴带着一帮小丫鬟已经摘了一大筐柿子,由庄子上两个妇人指点着,围坐在一起削皮泡热水,忙得不亦乐乎。   叶初便兴致勃勃叫丫鬟把她摘的柿子拿来,加入做柿饼的行列。   她刚想去拿菜刀,春江便笑着拦住她说道:“姑娘,您来把这些牛心柿子拴上线吧,奴婢来削皮。”   叶初手里被塞了一卷细麻绳,旁边小丫鬟又端来一篮收拾好的柿子,叶初便决定先干这活儿,却还能分神叫丫鬟:“把我摘的那篮子给我留着,你们不要削。”   春江计谋失败,顿时有些无奈了,不禁笑道:“哎呦我的好姑娘,你就当心疼心疼奴婢们,这刀利着呢,您可别碰。这活儿哪是您干的,万一您一不小心伤了手,这满院子人都不够大人罚的。”   叶初失笑道:“你家姑娘就那么笨吗,给我留着,我削给你看。”   挂柿子是个很有成就感的事情,叶初系了好长一串柿子,亲手挂在架上,她在周围一堆关切注目中拿起菜刀,恰在这时,叶初谢澹身边的小内侍跑过来说道:“姑娘,大人请您过去。”   叶初一听忙起身走了,春江望着她的背影偷笑,松了口气,忙叫两个小丫鬟跟在她后头。   “哥哥,叫我什么事?”   “叫你吃点心。”   谢澹指指桌上,都是些干果、红枣之类的。谢澹给她剥了几颗松子,跟她说明早他要早起回去当值,有些要紧事情。   “你明日睡足了,就在庄子上等着,下午我再来接你。”   叶初道:“不用啊,哥哥公事要紧,我又起不来那么早,马车也慢。等我起来用了早膳,就自己回府,反正那么多人呢,你再跑回来一趟做什么。”   “也行。”谢澹道,“我把常顺给你留下。”   晚膳时候莫庄头带人送来了些野味来,谢澹便把莫庄头叫去问了几句庄子里的事情。天气冷,叶初不出门,他们开春前大概都不会过来了,谢澹就顺便把房屋修缮和年节的赏赐也提前安排了。   莫庄头一听年节不光不叫他们交租交钱,每家庄户还有赏赐,高兴地趴在地上咚咚咚一连磕了几个头,又说到时候要备一份年礼给主家,尽一份心意,这年礼是万万不能省的。   莫庄头根本也不知道谢澹和叶初身份来头,主家不说他自然也知道不该乱问,他也找不到主家府上,谢澹便说到时候会叫人来打理这些琐事。   莫庄头道:“小的还有个事情要跟公子说,有人来庄子上打听主家,听那话音大约是想买咱们这个庄子。咱们庄子是有规矩的,平日庄户们不许随意出入,咱们自给自足,顶多一两个月派人出去买卖办事,更不会让闲杂人等进来,他想找咱们庄子里的人打听可不易。他询问主家身份,咱们实话实说不知道,主家的事情哪能乱问的,就把他们撵走了。”   “知道是什么人吗?”谢澹问。   “来人没说。小的问他,他说小的反正也做不了主,不用知道。”   谢澹道:“那就不必理会。若是有人敢私自闯入庄子,管他什么来头,只管绑了关起来,再叫人禀报常管家。”   莫庄头送来的有野鸡、野兔,还有网子捉的鹌鹑。庄子上料理这些吃食自然不像府中那么精致,野鸡野兔就是大锅一个劲儿炖起,炖得汤醇肉烂,调料也只放了些姜葱之类,原汁原味。鹌鹑就炭火烤,还烤了红薯。   叶初中午吃得饱,还不太饿,对那个烤红薯倒是很喜欢,烤得冒着糖霜,喷香四溢,她自己吃光了一个小红薯,喝几口热乎的野鸡汤,也就吃不下别的了。   玩了一天,晚膳后叶初披了件厚实的外帔,跟谢澹就在院子周围散步消食,回去看了会儿闲书,便早早地收拾睡下了。   不知怎么,却好一会儿睡不着。田野寂静,秋虫唧唧,叶初在床上睁眼躺了大半个时辰没睡着,不禁生出些躁意,从床上坐了起来。   “姑娘睡不着吗,乍到生地方。”值夜的樱桃给她披了件夹袄,问道,“要不奴婢去点个鹅梨香?”   “不要。”叶初拉高被子,问道,“哥哥睡下了吗?”   另一个叫葡萄的说:“奴婢瞧着,东厢房点着灯,大人应该还没睡。”   “你去把哥哥叫来。”叶初道。   葡萄忙起身出去了。   谢澹进来的时候,便看到小姑娘拢着被子坐在床上,头发软软地披散着,小脸上有些郁闷的样子。谢澹在床边坐下,温声问道:“怎么了?”   “睡不着。”   “不舒服吗?”   “没有,就是……不知道怎么,就睡不着。”   “那……哥哥哄你睡?”   “嗯。”小姑娘嘴里答应着,却曲起膝盖抱着,把侧脸贴在手臂上,软声问道,“哥哥,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娘亲是什么样子的?” 第28章 动怒   谢澹眸光微暗, 不禁有些心疼。   是了,进京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留宿庄子上,隔壁正房则摆着叶夫人的灵位。   “她是个……很美丽的女子, 端庄大气。”谢澹伸手摸摸她的头,手指抚过她披散的乌发, 柔声道,“就像安安一样美丽。”   “我跟娘亲长得很像吗?”   “对,很像。”   小姑娘软软地一笑, 似乎有些高兴了。谢澹便静静陪着她,过了会儿见她打了个哈欠, 便轻笑哄道:“困了, 困了就睡吧, 我在这陪你。”   叶初答应了,乖乖地躺下,闭上了眼睛。   他守着她,轻轻拍哄, 小姑娘这一次很快就睡着了。   谢澹在她床边坐了良久。   他十岁没了父皇母后, 她不到三岁没了母亲。   幸好,这世间他还有安安, 安安还有他, 这世间彼此至亲。他会守着她长大,护着她平安喜乐,成为这世上最幸福快活的女子。   隔日早晨叶初起来, 谢澹果然已经走了,他只带走了随身的几个侍卫, 昨日来时的车马、侍卫都留了下来。   叶初收拾停当, 临行前独自进了正堂, 她燃起三支香,插进香炉拜了拜,悄声跟娘亲辞个行。   “母亲,我先回去了。”叶初双手合十微笑,想了想补充道,“以后天冷了,哥哥不放心让我出门,大约要等开春天暖再来了。母亲不用担心我,我会好好的。我会让人日日给您上香的。”   * * *   清晨的风送来深秋的寒意,叶初拢了拢身上的丁香色羽缎帔风,在丫鬟簇拥下出了院子,上了马车。一行两辆马车出了庄子,二十名侍卫跟在前后,径直拐上通往官道的土路。   马车缓缓行进,软轿帷幔低垂,这辆特殊的马车经过能工巧匠数次的改进,已经十分宽敞舒服,随着马车前进少有晃悠,却并不颠簸。   叶菱上车后便从座下隔档拿出果子点心,叶初和叶茴则无聊地玩起了九连环。   刚出了庄子不远,队伍忽然停了下来,外边听见侍卫喝问道:“什么人?”   叶茴把帘子稍稍掀开看过去,只见前面五六个人骑在马上,拦住了去路。其中一个小厮冲着马车大声问道:“打搅了,请问车中坐的,可是如意小庄的主人叶家的人?”   “你是什么人,拦住我们意欲何为?”   “我们是忠王府的人,这位是府中的管事刘二爷。”那小厮抬手指着前面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在此拦车绝无恶意,只是想求见叶公子一面,有事相商。”   “忠王府?”常顺念出这三个字,策马上前几步,问道,“你说你们主人是忠王爷,要见我家公子?”   那小厮嗤笑道:“王爷是你能随便见的?我们是王爷派来的,叶公子可是就在车中?还请出来一见。”   “我们跟忠王府素不相识,主人不见外客。”常顺挥手示意他们让开。   那小厮刚想开口,被刘管事拉了一下,刘管事拱拱手说道:“敢问你家主人可在车上,我们今日冒昧拦车,是有正事相商。”   “都跟你说了,我家主人不见外客。”   刘管事道:“你一个下人,你就不问问贵主人?”然后扬声向马车上说道,“实不相瞒,这如意小庄,原本乃是我们忠王府所有,如今我们王府想要买回来,贵府只要肯卖,价钱都好说。谁还能跟银子过不去,您说是吧?”   “不卖。”   常顺冷冷吐出两个字。刘管事脸色不禁也变了。   “嘶……”那小厮斜着眼睛叫道,“这还给脸不要了是吧,跟我们摆架子。忠王府的面子你也敢驳。你们主人到底何许人也,哪里冒出来的,在这儿故弄玄虚,满京城我就没听说哪家王公贵人是姓叶的!”   “你算个什么东西?”常顺二话不说骂道,“今日没工夫跟你理会,好狗不挡道,快滚。”   常顺怕惊着车上的姑娘,并不想跟他们纠缠,他略一示意,前头的几名侍卫便策马过去,眼看双方马匹冲撞,这边人多,对方只好避开,顿时就被冲到了一边。   “死娘娘腔,你还真敢得罪我们忠王府?”那小厮指着前面的马车说道,“有本事报出家门。你家主人这么藏头露尾地不敢见人,马车上还弄个软轿,别是个娇滴滴的小娘们吧?”   他刚说完,却迎面被抽了一鞭子,顿时捂着脸一声惨叫,被侍卫横着刀一刀背拍下马来。常顺策马过去,居高临下地瞥了那人一眼,喝道:“天子脚下也敢滋事,都给我拿下。”   对方一见,仓啷啷纷纷纷纷抽出腰刀,带头的刘管事嚷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还讲不讲理了,你们竟敢先动手打人?”   没人跟他废话,常顺一挥手,其余人训练有素地只管守护马车,五六个侍卫围过去,几声叮叮当当刀剑撞击的声音,那伙人明显不是对手,接二连三被打下马背捉了。   带头的刘管事一见形势不妙,竟猛地一拨马头,狠狠一鞭子,直奔前边的马车冲过来。他仗着有些身手,见护卫们对马车似乎十分紧张忌惮,寻思车上的人必然不会武,且身份要紧,若是能挟持车上的人作为人质,一击成功,就能一下子扭转形势。   措手不及间,马匹飞快冲撞过来,转眼间到了近前,刘管事一手驾马,一手持刀,直往马车劈过来。   就在这时,马车中突然飞出一支袖箭,直直射中他咽喉,刘管事连叫都没能叫一声,便往后倒仰着掉下马来。   叶茴若无其事地放下轿帘,拢了拢袖子,觉得叶初应该没看见什么。   狂奔的马匹无人驾驭,眼看撞上驾车的马,枣红马抬起前蹄一声嘶鸣,被车夫及时勒住了。与此同时,叶菱手中一点寒星射出去,射中马脖子,马车一侧侍卫手中的腰刀脱手而出,砍向马腹,另一名侍卫则飞身踢中马头,那匹马发狂地拐了个弯,往另一个方向奔去,没跑几步便轰然倒地,死在了血泊中。   刚才还耀武扬威的几个小厮当真是傻了,有的求饶,有的则尖着嗓子喊“杀人啦、杀人啦”,随即便被侍卫堵了嘴,拿绳子结结实实捆上。   外面这一番动静,叶初稍稍把轿窗的帘子掀开一条缝,从窗子看不到车前,恰好看到大片血泊中那匹马,她吓得手一哆嗦,顿时把窗帘放下了。   “姑娘,没事了,护卫们会处置好的,您别担心。”叶菱道。   叶初便安安静静地坐在车上,外面很快传来常顺的声音,   “姑娘可还好?小的没用,小的该死,让姑娘受惊了。”   叶菱看看叶初,小姑娘从始至终,一直端坐在那儿,皙白的小脸上神情默默,一双眸子黑幽幽的并无任何反应。叶菱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没事了,姑娘莫怕。”   叶茴也说道:“姑娘莫怕,没事的,就几个地痞无赖,教训教训他们罢了,哪有杀人呀,一群怂包,瞎嚷嚷的。”   “嗯,没事的,我不怕。”叶初道,“我还好。我们赶紧回去吧。”   叶菱抬高声音道:“常管家,姑娘命我们尽早回府。”   “是。”常顺对着马车躬身一揖,转身打了个手势,几个侍卫利落地把那几个人拎到路边,让开道路,车夫一抖缰绳,马车便缓缓地继续前行。   一个侍卫问道:“常管家,这些人怎么处置?”   “先送回庄子关起来,叫人看好了,别耽误我们赶路。”常顺指了四个人道,“你们四个留下收拾,就先留在庄子里看押他们,等候命令。”   马车中,叶初一直端坐不动,小脸发白,默默的不说话。叶菱握着叶初的手,只觉得小姑娘指尖冰凉,忙倒了一盏温热的杏仁茶给她。   叶菱柔声道:“没事了。我们这就回府,这些人敢在京城地界生事,回头让大人好好惩治他们。”   马车转上官道,走出有二三里远的时候,对面过来一队人马,一行七八匹快马,其中为首的朱红外帔随风飘扬,二十几岁年纪,骑一匹白马。双方一错而过,那人的目光从他们的车上掠过,略一停留,便策马奔驰而去。   “常管家,这人应当是在忠王府的义子郭珩,属下见过他。”一名侍卫策马靠近常顺,低声说道。   “果真是忠王府的人?你去瞅着,看他们往哪儿去了。”常顺嗤了一声,心说忠王一个武将,根基在边关,如今却被陛下困在京城,原本陛下就有些不待见他了,竟还不知道收敛?   谢澹收到消息时正在紫宸殿召户部和工部问话。淮南淮北连年水患,朝廷多年来的一块心病了,想当年世宗皇帝就是为着淮南水患出巡,才被延始帝觑着机会所害。如今正值秋冬,乃是整修河道的时机,河务的落实户部和工部却扯起了皮。   工部尚书正滔滔不绝地控诉户部这般那般,陈连江悄声进来,低头递给谢澹一张字条。   “砰!”   皇帝忽然就拍了桌子,两个尚书吓得一哆嗦,噗通都跪下了。   “陛下息怒!”   然后皇帝一言不发,面沉如水,扔下两人就匆匆走了。   谢澹匆匆回到叶宅,常顺迎上来,又把事情仔细禀报了一遍。谢澹脚下没停,径直往后宅走,听完只沉声吩咐道:“交给卫沉,叫他去查。传许远志,另传太医院李中清、黄之歧。”   常顺其实想说,陛下您不用这么担心紧张,一点小风波,那么多侍卫跟着呢,姑娘没事的,姑娘好端端的,坐在车上风都没吹到一下。   然而皇帝吩咐了那就是旨意,常顺赶紧叫人去传许远志来。   谢澹大步进了正屋,一眼没看见人,沉声问道:“姑娘呢?”   大约是他脸色十分不好,丫鬟们哗啦啦跪了一地,春波刚想说姑娘在卧房,谢澹脚步没停,已经径直往卧房去了。   他一眼看到小姑娘坐在床上,围着被子,小脸苍白,几个丫鬟下人围着她,叶菱叶茴也在,叶初却只是抱着被子没动,不言不语。   “安安!”谢澹心中一沉,大步奔过去,一伸手把她抱进怀里。   “安安,看着我,我是哥哥!”谢澹托着她的下巴,身体跟着在床沿坐下,对上她漆黑的眼睛柔声哄道,“安安,我是哥哥,哥哥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怕。”   叶初怔怔看着他,眸光波动,神情慢慢从混沌中醒来,定定看着他。   “哥哥……”她喃喃叫了一声,像是终于找到了依靠,瑟缩地躲在他怀中,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哥哥,有坏人,杀人了,好多血……”   “把安神香点上,门窗打开,人都退下,去催许远志!”   谢澹一连串的命令发下去,丫鬟下人们不明所以,只本能地察觉情况不对,轻手轻脚赶紧退下,叶菱临走时迟疑一下,终究不知该问什么说什么,拉着叶茴默默出去。   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们二人,叶初在他的怀中哭得开始抽噎。   “哥哥,有坏人,有坏人,杀人了,他要杀你……”   “没有,你看错了,不怕,都是假的。”谢澹用力抱紧她,柔声哄道,“安安不怕,哥哥在这儿呢。”   作者有话说:   广告时间,推荐一下基友的文《我在狗血古言里当首富》,这厮文名文案不在行,但是正文写得质量保证,很有意思的文,喜欢的可以去看看。   文案如下:   大梦一场,邓媛才发现自己不是穿越,而是穿书。   女主是同村的村花,贤惠善良、娇美可人,从农家女到母仪天下,邓媛只不过是女主前期一个微不足道的对照组炮灰。   拒绝内卷,拒绝对照,前世因工猝死的邓媛这辈子只想山水为依、鸡犬相闻,做一个普通平凡的农女。   但是,你男主起兵缺军费,抢我家金子还灭口?   ——这我可忍不了。   撸起袖子,邓媛从小小酸梅汤做起,抢先拉男主一家入伙,借着气运一不小心在这本狗血古言里当了首富。   就连男主看她的眼神,也逐渐不对起来。   那个骄傲到不可一世的男人,红着眼,将她抵在墙角,“我不要她,我只要你。”   邓媛垂着眼,轻笑出声。   “我有才有貌,海内海外皆是我的商路,你算什么?”   后来,   当一身冕服的男人抱着被丢下的孩子,气得砸桌的时候,   继承数千条海船的邓媛,正乘风破浪,前往新大陆。   无限广阔的世界,她才刚刚启程。 第29章 李代桃僵   远山, 古道,黄骠马,马背上的少年, 少年怀里抱着的五六岁的小男童,晃晃悠悠、晃晃悠悠, 晃得人都困了,那小童就懒懒地缩在哥哥怀里睡了……   倏然却又是大片大片的鲜红,血, 哭喊声,刀剑碰撞的声音, 浑身是血的少年, 少年狼一样狠厉的眼神……叶初陷入噩梦中, 倏然又是一团黑蒙蒙,她努力想要挣脱,想要睁开眼睛,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深夜, 院里一片静寂, 值夜的丫鬟一声惊呼:“姑娘发烧了!”   前院,谢澹听到禀报披衣坐起, 立刻起身奔了过来。   廊檐下的灯笼一盏盏亮起, 把院子照得亮如白昼,三个半夜被拎来的太医面面相觑。   昨天下午他们被召了来,除了叶远志和李中清, 这次又添了个黄之歧黄太医。昨日三人来时房里点了安神香,叶初已经被谢澹哄着睡了。当时皇帝就坐在床边, 盯着他们一个一个诊脉。三人诊脉后商量了半天, 得出的结论也只是说姑娘受了些惊吓。   谢澹不放心, 索性把三个太医留在府中,以备随时需要。三个太医私下里偷偷腹诽,皇帝是不是有些反应过度了。再说惊吓需要的是收惊驱邪的法子。   可是谢澹不敢大意,他守着叶初直到深夜,见她睡得还好,便多叫了几个人值夜守着,自己才刚回房歇下,就听到内侍来报姑娘发烧了。   三个太医诊治一番,出来到外间,对上皇帝阴沉的脸色,叶远志定定神禀道:“陛下,姑娘受了惊吓,发烧是常有的症状,应当不必太过担忧。如今要紧的是先退烧,臣等再给姑娘用些收惊安神的药。”   谢澹便叫他们赶紧开药,丫鬟去熬好了端来,给叶初喂下去,叶初迷迷糊糊吃了药就继续睡了。   从里间出来,谢澹在椅子上坐下,眸光沉沉却没开口。   他不说话,三个太医就只能战战兢兢候着。三人中尤其黄之歧是第一次来,也是第一次见到皇帝的面,更是忐忑不安。   黄之歧来自江州黄家,世代行医,黄家祖传的针灸手法专治头疾心疾、经脉之疾,数月前陛下忽然下了一道圣旨,召黄家名医进太医院供职。原本召的应该是他父亲,但因为黄父年迈,经不得山高路远的赶赴京城,就把他召来了。   黄之歧进了太医院好几个月,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黄家原本也有些摸不着头脑,私下里还揣测是不是圣上或者那位皇室贵人有头疾,结果陛下似乎就忘了他这么个人似的,也没传召,也没听说皇亲重臣哪位有这方面的病症。   结果他忽然就被带到这宅子里来了。   静坐半晌,谢澹一声轻叹。   “姑娘六岁时,朕带着她曾经历一场刺杀,十分血腥惨烈,姑娘极度惊吓之下,高烧不退,一连病了几个月才好,之后就忘记了当时的事,包括那之前的许多事情。给她诊治的郎中用草药给她退烧,施了针灸,并说以后切不可再让她受到惊吓刺激。”   她那时才六岁啊,六岁的小人儿,本身就体弱多病,这一病差点死掉。他每天守着她,求医问药,祈求神佛,在她睡着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去探她的鼻息,生怕她就那么睡去不再醒来了。   谢澹顿了顿,缓缓说道,“那之后,朕就带着她隐居乡间,再不敢让她受到任何惊吓。只是这段时间,姑娘几次梦见儿时的事情,她自己并不知道是小时候的经历,只当做了个怪梦罢了。”   三个太医纷纷变了面色,怪不得皇帝如此慎重,那就不能当做一般的惊吓了。   “此事发生在江州,当时给她诊治施针的郎中,是令尊黄老先生。”谢澹看看黄之歧道。   黄之歧恍然大悟,怪不得呢。原来黄家竟是因此得来的福分。   “陛下,若是这样的话……”黄之歧斟酌片刻,躬身说道,“恕臣直言,姑娘既然已经有恢复记忆的迹象,时日或长或短,总有一天怕是要想起来的。如今又突然受到刺激,发了高烧,会不会很快恢复且不好说。微臣以为,堵不如疏,与其让她长久陷在噩梦中,自己一点点还原恢复,不如索性帮助她尽早恢复记忆,再加以疏通疗愈。”   谢澹沉吟,然后问道:“怎么帮她恢复?”   “陛下可以引导姑娘回忆起来,臣等再协商个方子,辅以针灸。”   谢澹点点头,挥手让他们下去开方子。   “主子,奴婢失职,没保护好姑娘,求主子责罚。”叶菱垂头跪下道。   旁边常顺噗通也跪下了,扣头说道:“奴婢的错,奴婢该死,是奴婢处置不当,害姑娘受到惊吓,求主子责罚。”   责罚他们有用吗?   但是这件事,必得有人给他一个交代。   谢澹起身踱回里间卧房。叶初这一病,四个春和叶茴都在跟前守着,叶茴正拿个湿帕子给她擦拭额头。   见谢澹进来,春江福身低声道:“主子,姑娘吃了药,应该很快就能退烧了。这里有奴婢们守着,您就去歇会儿吧。”   谢澹没言语,却挥手让她们退下。   “主子,有太医守着呢,您龙体为重……”春江还想再劝,被叶茴一伸手拉走了。   谢澹在床沿坐下,拧了湿帕子给她擦拭额头,又把被子揭开一些,熟练地给她擦拭脖子和手脚。   发烧的叶初小脸泛红,在药物和安神香的作用下沉沉睡着。谢澹望着床上的少女眸光暗沉,俯首跟她额头相对,感受她额头的热烫,似乎还没有褪。   谢澹心中流窜着某种暴虐的怒气,按捺不住一股嗜血的冲动。曾经那些记忆,伤害的何止是她,便是他自己,也难免困扰其中。   他们两个,曾经只不过是两个相依为命的孤儿罢了。至亲至爱,谁也不能失去谁。   所以,他绝不能没有她。这世间他就只有安安了。   谢澹此刻也在悔恨,为什么先离开她回宫,为什么没在她身边。   “安安,快好起来,哥哥不会让你有事的。”   她若有个什么闪失,他大概想要毁天灭地,要亲手血洗忠王府!   谢澹守了叶初半夜。三个太医总还有些用处,叶初吃药一个多时辰后,烧渐渐退了些,谢澹也没回房,便索性在外间的塌上歇下了,并打发人去宫里给陈连江传话,明日只说龙体微恙,早朝暂停。   他现在根本无心上早朝。至于那些请安、探病侍疾之类的,都交给陈连江应对。   清晨天刚亮,卫沉匆匆从城外赶回来求见。谢澹起身先去看了叶初,便叫水洗漱,召卫沉去前院。   卫沉查到那几个人确是跟忠王府有关联,一年前忠王府在如意小庄不远买了个庄子,叫做秋田庄,那几个人都是庄子里的人,刘管事原本在王府外院当差,如今被派到庄子上当管事,监工庄上秋收收租。   刘管事死了,死无对证。据剩下那几个人说,嘉仪县主想要买下如意小庄,却找不到庄子的现主人,就交代秋田庄的人留意打听。如意小庄的人平日一向不怎么跟外界来往,秋收后刘管事觉得庄子主家必然要来收租,就叫人在附近盯着,守到现主人来了就打发人回王府报信。谁知一早看到叶初的马车从庄子离开,王府的人却还没到。   刘管事想在主子面前立个功,觉得不过一桩小事,别说有银子,谁还敢不卖忠王府的面子,索性就带人拦了叶初的马车。   “郭子衿?”   谢澹冷冷吐出这个名字,问道,“确定是郭子衿指使?”   “那些个怂货不经审,几个人分开问的,都这么个说法。”卫沉道,“臣查到如意小庄原本是忠王过世的夫人的嫁妆,十几年前他夫人自己卖掉了的,一同变卖的还有京城三个铺子和其他一些产业,之后那位夫人就带着钱离开京城,没了踪迹。这些年京城不太平,庄子几经转手,又到了您的手中。”   “忠王府这一两日有什么反应?”   卫沉答道:“没什么反应。忠王人在府中,嘉仪县主今日如约去了陈侯府上的诗会。昨日忠王的义子郭珩出城去过庄子,没找到刘管事几人,很快就返回了。从眼下查到的来说,就是几个刁奴仗势欺人,几个庄子上的下人,怕也没人当回事。”   谢澹道:“叫人盯着郭子衿。还有,派人去查,七年前忠王府如何寻回郭子衿的,何人寻回的,证据是什么,涉及此事的都仔细查个清楚。”   卫沉脸色一变:“您这是怀疑……”   “何止怀疑。”谢澹冷笑一声,“朕总要知道,郭子衿李代桃僵,究竟是郭遇那个蠢货寻错了人,还是有人有意而为之。”   “此事当真?”   卫沉顿时一脸惊讶,愕然一笑道,“居然还有这等事?可是听说那位县主跟忠王的先夫人长得颇为相似,忠王对女儿十分宠爱,这要是个西贝货……不对,陛下,您能不能先跟臣说说,您是怎么知道的,陛下既这样说,必定是实情了,那真正的县主又在哪里?”   谢澹却只是挥手叫他:“去查。派人给朕好好盯着忠王府。”   卫沉犹不死心,追问道:“陛下,您既然知道她李代桃僵,为什么不戳穿此事,还封她当县主,您是何时知道的?”   封县主,还不是郭遇自己上书请的封,他没有王妃,请封独女,一个虚的封号罢了。至于一直没有戳穿……谢澹心中冷哼,为什么要戳穿,郭遇喜欢假货好好宠着就是了。   没有人能跟他抢安安。她亲爹也不行。   见他不答,卫沉忙又说道:“陛下,那几个忠王府的下人怎么处置,还关在庄子里呢。”   “这也用问?”谢澹十分淡漠地说道,“乱棍打死,扔到山里喂野狗就是了。记得拖出去打,别脏了好好的庄子。”   卫沉告退后,谢澹简单用了个早膳,还没吃完,丫鬟来禀姑娘醒了。谢澹匆匆过去。   “哥哥。”一见谢澹进来,叶初脸上就露出一个娇憨的笑,傻乎乎的似乎还有些不清醒,谢澹伸手在她额头试了试,触手微凉,他心里暗暗松口气,不烧了。   “饿不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饿,”小姑娘软软说道,“好像肚子都扁了。”   “你从昨天早晨到现在,除了喝药就没吃别的东西。”谢澹接过丫鬟端来的一碗白粥,温声哄道,“吃点粥,你喜欢的碧粳米粥。”   喂了半碗粥,传了三个太医来,太医们却不是太乐观,大抵惊吓导致的发烧,总是反反复复,便又开了一贴药。   叶初吃了粥,神情举止有些迟钝的样子,体力似乎还不错,要起来。谢澹也没叫丫鬟,给她拿了件胭脂粉色羽缎斗篷披上,穿上鞋袜,才让丫鬟送水来给她梳洗。   两人牵手出去,跨过门槛,廊檐下的鹦鹉叫了一声:“姑娘万安,姑娘万安!”   叶初便拿了松子去喂鹦鹉,又去院里喂缸里的鱼,两口大缸里的锦鲤是被人喂惯了的,刚一看到叶初的人影,便纷纷游过来,她把手伸进水里,那鱼就敢到她手上吃。她喂了两把鱼食,就坐在秋千架上晒太阳。秋日的骄阳晒得人眯起眼睛,挺舒服的。   “哥哥,你今天怎么没进宫当值?”   “告了假。”谢澹说。   “又要照顾我,我怎么又生病。”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谢澹蹲下来,直对上她的脸,柔声问道,“安安,你昨天是不是吓着了?”   病中的叶初总有些迟钝,神情像个孩子一样,她歪着头想了想,细声慢气地问道:“哥哥,那些人是干什么的,他们……捉住了吗,现在怎么样了?”   “捉住了,常顺把他们都捉住送去官府了。”谢澹望着她的眼睛,神色半点不变地说道,“安安不用管他们,一群地痞,没有人死掉,有一个中了叶茴的袖箭,送去医馆包扎后才被官府押走了。”   “他们说是什么王府的人。”叶初蹙着小眉头想了又想,回忆了一下当时的事情,问道,“王府很厉害吗,他们会不会找哥哥麻烦?”   “不会,他们不敢。他们自己短理,他们敢惊扰我妹妹,我早晚找他们算账。”谢澹安抚地温柔一笑。   小姑娘在秋千架上坐了会儿,太阳晒得暖融融的,很快又有些迷瞪了,打着哈欠冲谢澹张开手:“哥哥,抱,困了。”   谢澹便抱起她送回房。叶初睡了有小半个时辰,果然又开始发烧了。   谢澹转身叫常顺去请人来收惊驱邪,护国寺的和尚请来,城外太清观的道士也请来。   作者有话说:   好吧,我家小区封了,封锁三天全民核酸,所以我决定,加更三天,早六点晚六点,记得来看哦。   作者兼职党,三天后恢复上班,那咱们就晚上六点日更。这个作者手速虽然渣,但言出必行,说到做到。 第30章 除夕夜(一更)   常顺顾虑着, 也不好让和尚道士同时来作法,再说他们宅子也不是旁的地方,隔日便先请了护国寺的主持普玄大师。   普玄大师已经是耄耋之年, 久不出门了,常顺急着将功补过, 亲自拿了宫中的令牌去请。普玄大师原本以为要进宫,便只带了一个小沙弥,却被一辆马车带进了这宅子里, 见到了皇帝。   老住持胡子眉毛都已经白了,对此倒也波澜不惊。   之后才进入层层后宅, 见到了需要收惊的女子。苍白的少女躺在绫罗锦绣的架子床上, 床帐上挂着朱砂和纯银的流苏串饰, 系着红绸,床头摆着一尊錾金大佛,少女腕上戴着安神辟邪的血玉镯和桃木珠串。   老住持见此情景不禁诵了一声佛号,双手合十道:“这位女施主不像是一般的惊吓, 老衲可否问问她的生辰八字?”   谢澹从容报出叶初的生辰, 老住持垂目默默掐算片刻,又诵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 此女天生富贵, 命格贵不可言,绝非夭折短命之相,圣上当可放心。”   “天生富贵……”谢澹念着这四个字, 恨声道,“何为富贵?为何她却幼年丧母, 自幼体质孱弱, 小小年纪就经历了奔波离散之苦。”   “各人缘法造化, 此女父母缘浅,然命中却有贵人庇佑。这里有天子之气护持,邪祟不敢近,女施主并非一般的惊吓。吉人自有天相,老衲今日来了,就先给她诵一卷经吧。”   普玄大师便在床前盘膝而坐,伸出二指放在叶初手腕脉搏上,微闭双目诵了一卷大悲咒,又默默祝告几句,便告辞而去。   午后常顺又叫来了太清观的道士。道士们不认得皇帝,也不清楚这宅子的玄机,道长还带了几个徒弟,谢澹自然不会让他们进到叶初房里,道士们也没要进来,只在宅子里摆了香案,围着院子作法。   小姑娘却依旧发烧。她就这么反反复复,恹恹地睡个不醒。   明明晌午后烧退了,傍晚前却又开始发烧,叶初的体质谢澹是知道的,从小每次发烧,不管吃什么药总要有一阵子才能好利索。谢澹强压着暴虐的戾气照看她,索性就叫人把外间的塌铺上,就歇在外间守着。   他辗转不眠,交代丫鬟们仔细照看,到很晚才入睡。夜间,叶初烧退了些,出了一身汗,人也醒了。   她的神志还不太分明,似乎还停留在梦境之中。梦中反反复复看见有人拿着一把刀冲哥哥砍过去,那把刀砍在哥哥背后,梦中哥哥身上全都是血……叶初按住跳得厉害的胸口,愣愣地从床上坐起来。   春流拿温热的湿帕子给她擦去额头的汗意,轻声问道:“姑娘,您醒了,要不要喝水?”   叶初眸光转过来,问道:“哥哥呢?”   “大人守了姑娘半夜,这会儿就歇在外间塌上。”   叶初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春流忙给她披上一件厚实的斗篷,追着问道:“姑娘,您要做什么?您慢一点。”   “我要哥哥。”叶初推开她,跨过门槛去外间。谢澹听到动静已经醒了,身上穿着一件白色交领内袍,从塌上坐起身来。   “哥哥!”叶初哽咽着跑过来扑进他怀里。   谢澹摸摸她的额头,烧差不多退了,他温声问道:“醒了?”   “哥哥……我梦见有坏人害你,他要杀你,他拿着刀……”   叶初委屈地抽噎着,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伸手就去扯他的衣裳。   谢澹捉住她的小手,安抚道:“哥哥不是在这儿吗,你看,好好的呢。”   叶初却固执地挣脱他的手,伸手去解他腋下衣襟的系带,不容分说地把他身上的内袍扯开,又去脱里边的白色中衣。谢澹背脊僵了僵,心中一叹,索性任由她摆布。   跟出来的几个丫鬟不禁面色大变,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回过神来赶紧低头疾走退了出去。   叶初却几乎忘了周遭的一切,她固执地解开谢澹上身的中衣,从后背领口扒下来,谢澹的整个背部露了出来,一条从左肩横贯到背部的伤痕赫然入目。   “哥哥……”叶初伸手抚摸着那条伤痕,哭得抽噎。   那不是梦,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看着吓人,其实只伤了皮肉。”谢澹转过身,顺手把中衣拉上穿好,托起她的下巴给她擦去眼泪,问道,“安安,你想起什么了?”   她梦见……叶初回想起梦中反反复复的画面,泪眼迷蒙地求证:“哥哥,我看见有人死了,你没死对不对?你不要死。”   “怎么会,说什么傻话,你看,哥哥好好的呢。”谢澹拿起帕子,仔细给她擦干净小脸,安抚地哄道,“不哭了,乖。”   小姑娘此刻却完全陷入了某种情绪之中,走不出,挣不脱,梦境中那画面挥之不去,她紧紧抱着谢澹不撒手,情绪无法抑制,急切地想要证实哥哥没死,哥哥好好的,温热地活着。   谢澹只好抱起她送回床上,一边哄,一边叫人立刻传黄之歧来。   黄之歧给她扎了几针,小姑娘大约也哭得累了,沉沉睡去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天大亮,起床后情绪好了一些,似乎已经从那种情绪中脱离出来了,只是黏人的厉害,拽着谢澹的袖子不肯松手。   一连三天,第四天谢澹不得不离开府中,回宫上了个早朝。皇帝生病不是小事,消息刚一传出去,紫宸殿外就挤满了赶来问安的文武朝臣,太皇太后那边先是遣了楚六、如今的淑妃娘娘来问安侍疾,后又打发了几拨人来。陈连江每日里苦哈哈地站在紫宸殿外大应付,只说陛下偶感风寒,并无大碍,已经传太医看过了,需要静养几日。   紫宸殿外整天一堆人,竟没有一人见到皇帝的面。他这一“病”就是三天,前朝后宫见不到皇帝,不免就心生揣测,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京中已经有了各种揣测传言,甚至有人怀疑皇帝中了毒,或者得了什么恶疾。   第四日,传言中暴病、中毒的皇帝准时出现在宣政殿的早朝上,杀伐果决地处理起这几日积下的朝政。   又因为兵部一桩差事没办好而动了圣怒,兵部有人落了罪责,还莫名迁怒道忠王身上,忠王吃了好一通排头。   忠王其实跟这事没什么担责,但忠王身为武将之首,兵部侍郎曾是他极力举荐的。当着文武百官,忠王被年轻的皇帝指着鼻子,冷森森骂他“老眼昏花、老朽昏聩”,勒令他闭门思过三月。   天可怜见,忠王才四旬年纪,还照样吸引京城二八年华的贵女呢,忠王从宣政殿退出来时脸都涨成猪肝色了。皇帝的迁怒似乎来得有些没缘由,忠王反思来反思去,也没想出自己近期出了什么差池,到底哪儿冒犯了皇帝。   王爷闭门思过,整个忠王府必然也要低调些,郭子衿和郭珩都留在府中不曾出去。   郭子衿私下里跟郭珩抱怨:“这事原本也不关父王的事,皇帝这不是故意迁怒吗。”   郭珩这几日有一桩小事,他派去盯着如意小庄的刘管事刚叫人来传了信,等他赶到,却连个人影都没见着,更奇怪的是从那时起就再没人见到刘管事,连同他带出去的几个人也凭空消失了。   郭珩本能地感觉到事情不对,他怀疑跟如意小庄的人有关,可又一点消息都查不到。   如今忠王闭门思过,他也不好再出去追查,再说几个下人,没了也就没了,只能说他们自己不中用。可郭珩心里却忍不住疑窦,这个叶执,莫不是有什么来头的人物?   当初许诺要把如意小庄给郭子衿买来,郭珩只当小事一桩,谁知竟成了一件棘手的事。   听到郭子衿抱怨,郭珩便轻声叹道:“他是九五至尊的皇帝,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义父如今困在京城,为人臣子,能有什么法子。子衿,所以为兄早就跟你说过,我们若想保住忠王府,你必须坐上皇后之位。”   * * *   几天后,叶初终于病情稳定了,不再发烧,整个宅子里都松了口气。   可是小姑娘依旧整天没精打采的,恹恹的一脸病色,梦境中各种乱七八糟的画面挥之不去,总是在夜间惊醒。   除了喝药,谢澹开始让黄之歧给她施针。   施针要在白天,谢澹下午申时从宫中回来,黄之歧和许远志已经在外院候着了,见了他忙行礼,谢澹叫了起,带着二人往内宅去。他进去时,叶初正斜靠在塌上吃果子,北疆新进贡来的葡萄,甜得像一包蜜糖水,还有苹果和秋梨。   “哥哥回来啦。”见他进来,叶初软软地笑,捏了一粒葡萄送到他嘴边。   “哥哥,你尝尝,这个葡萄好甜啊。”   谢澹张嘴吃下那颗葡萄,顺手摸摸她的小手,微凉,便合在掌心给她焐热。他在她身旁坐下,问起她今日吃饭和吃药。   小姑娘逐一说了,委委屈屈地抱怨道:“哥哥,我明明好好吃药了,可还是梦见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吓人,睡醒了反而很累似的,我都不敢睡觉了。”   “又梦见什么了?”谢澹尽量平淡地笑道,“其实可能都是你小时候的事情,你年纪小忘记了罢了。你老是梦见的小男孩,其实应该是你自己,你小时候长得太好看了,哥哥怕人把你偷了去,带你出门就把你打扮成小男孩。”   “?”叶初清凌凌的黑眼睛望着他,有些惊奇的样子,歪着头笑道,“怪不得呢,我怎么没想起来呢?”   “你那时候才多大,太小了。”谢澹道。   他说:“有一次,你差点被人掳了去,是一个女子,她想带走你,把你藏起来,哥哥找了很久把你抢了回来,你还记得吗?”   叶初想了想,经谢澹一说,她好像真有些印象。似乎那女子,还是她熟悉的人。   天越来越冷,从深秋到初雪,再到三九严寒,屋子里烧起了地龙,铺上了最厚实的地毡,寒冬中叶初几乎足不出户,连院子里都很少出去了。   她这一场病足足养了两三个月。黄之歧每隔三日就来给她针灸一次,谢澹则有意地引着她,跟她说起儿时那些往事。   几个月下来,小姑娘脸色渐渐养得有些红润了,性子却越来越黏人。她时常惊惧不安,总喜欢粘着他,每次他一回到家,就一直黏在他身边,一会儿也不肯离开。   谢澹隐隐感觉到她大约是想起了什么,她没说,他也就不急着追问。   京城一个冬季总得下几场大雪,天冷,那雪也就化不掉,山石树林背阴处新雪覆着旧雪,腊月二十三又一场大雪下来,纷纷扬扬一连下了整夜,雪后初霁,从宫中到官府便封了印绶,预备着过年了。   直到来年元宵节之前“开印”,朝廷官府都不会再正式办公,这段时间除了不定期的处理一些紧要政事,谢澹都比较轻松。只是宫里年节礼俗多,光是祭祀、礼佛拈香都有专门的安排,各种祭祀祈福,以及重头戏除夕宫宴。   谢澹望着满目白皑皑的雪,便下了一道旨,天寒地冻,百姓贫苦,令前朝后宫一切从简。   这一从简,就把那些他不耐应付的礼俗宴饮给精简了七七八八,就连除夕宫宴也不再召朝臣和外命妇入宫,只叫皇室宗亲在宫中赐宴。   除夕这一日,谢澹是在府中陪着叶初一起用了早膳才出门,临走时同她说,晚上叫厨房准备团年饭,他可能回来的有点晚,但是会尽早回来陪她守岁。   叶初很是心疼了一下哥哥,嘀咕道:“当侍卫也太不容易了。不是说封了印绶、休沐过年了吗,别人当官都不用当值了,偏就你,过年了还得去当值。尤其是这个什么除夕宫宴,他们在里头宴饮作乐,天这么冷,你们还得在外头值守。”   道理叶初懂,侍卫嘛,守卫皇宫,不同于衙门官员办公,侍卫们过年过节也照样要守卫的。哥哥真是辛苦。   “乖,我就去应个卯,净是些无趣的事情,我也不想去。”谢澹笑着捏捏她的脸说,“晚膳你自己吃,叫叶茴她们陪你玩儿,等我回来咱们再一起吃年夜饭,一起守岁。”   “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估计戌时末吧。”   除夕宫宴是大事,谢澹下旨免了年初一宗亲、重臣进宫拜贺,所以这一环节就自发移到了当晚的宫宴上。皇帝也会按惯例赏赐宗亲。   日前的积雪还未化,傍晚时又飘起了小雪花,一年一度的除夕宫宴就在飘雪中开宴,含元殿一片歌舞升平,后宫和宗亲逐一向太皇太后和皇帝敬酒,拜贺新年,说些拜年祝词,今上登基后这样的机会可不多,一个个挖空心思,各种吉祥如意的话滔滔不绝,唯恐说的比别人少了。   觥筹交错,丝竹管弦声中,谢澹一晚上都有些心不在焉,这些繁琐无趣的事情当真让人不耐,安安还在家等着他一起过年呢。   “臣妾恭祝陛下新岁安康,愿陛下江山永固,愿我大周九州同乐,四海宾服。”   楚从婵一身华丽的吉服,双手交叠,大礼拜了三拜,便又含娇带怯道,“陛下,臣妾想敬您一杯,臣妾给您给您斟酒可好?”   楚从婵一晚上也有些心不在焉。开宴前太皇太后就交代了尚寝局的人,民间夫妻逢年过节尚且要团圆,夫妻共寝,新春取个和睦吉祥的好兆头,宫中也不外乎如此。   太皇太后的意思,借着除夕年节,今日一定要让皇帝召幸嫔妃,早日生下皇嗣,大周江山后继无人怎么行。尚寝局夹在两位主子之间,硬着头皮也把这个意思传达到了。   按照宫中祖制,皇帝在年三十、初一、初二这三天,必须要由皇后侍寝。如今皇后未立,不就轮到后宫位份最高的楚从婵了么。   瞥见太皇太后眉眼含笑的样子,谢澹抬起眼眸,目光沉沉扫了一眼席间。因为都是宗亲,宫宴便没有分作两处,东侧殿坐的一众宗亲,西侧殿坐着他那一堆不太熟的嫔妃们。   这时,嫔妃席上卫临波盈盈站了起来,说道:“淑妃娘娘,陛下前阵子才病着呢,如今也才刚好。臣妾瞧着陛下面有倦色,怕是也累了。陛下龙体为重,臣妾以为不宜贪杯,娘娘就别再劝酒了吧。要么臣妾陪您一杯?”   楚从婵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忍不住盯了卫临波一眼,恨得暗暗咬牙。   谢澹闻言放下了酒杯,颔首说道:“卫妃倒是心细体贴,朕今晚确实有些身体不适,不胜酒力。”   场面顿时有些尴尬,满殿宗亲和嫔妃一看,得,他们一个个竟然不顾龙体安康。   谁还敢再去给他敬酒。既然皇帝龙体不适,众人知趣地早早结束了宫宴,谢澹扶着内侍先离开,众人恭送圣驾,之后也各自散了。   铜壶滴漏已经过了亥时,谢澹踏着宫道上的薄雪回到紫宸殿,便立刻叫内侍更衣备马。   大年除夕,考虑到皇帝夜归,这一路上铁甲卫隔不远就挂上了灯笼,雪光中一盏盏红灯笼格外醒目,马蹄踏着薄雪,径直回到叶宅。宅子里今日也应景地挂起了一串串喜兴的宫灯。   谢澹宫宴上饮了些酒,一路策马回来倒也不觉得冷,心头竟有些火热,下马后把缰绳一甩,便大步往后宅里去。他担心这么晚回来,家里小姑娘该要不高兴了。   各处院落都亮着灯笼,灯光映着雪光,飘雪中的偌大宅院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红色光晕,谢澹一路奔进后院,他大步穿过院子,叶菱和叶茴立在廊檐下躬身行礼,叶茴低声说道:“主子,姑娘……今晚不太高兴。”   谢澹心说果然生气了,也不知这次好不好哄。   他踏进廊檐下,摘掉斗篷帽兜,抖落帽兜上的雪花,问道:“姑娘晚膳吃了什么,你们怎么没陪着姑娘?”   “姑娘叫奴婢们都退下了,谁也不让留下,自己呆在卧房呢。”叶菱迟疑了一下,说道,“主子,奴婢觉得,姑娘心事重重的,可能也因为是除夕夜,家里就姑娘一个主子,您不在家,她就一个人坐着,一整晚上都不爱说话,您快去看看吧。”   谢澹把氅衣脱下来,随手扔给内侍,抬步走进正房。   屋里烧了地龙,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谢澹一面先去火盆熏笼前烤了烤手,驱掉身上的寒气,一面琢磨着要怎么哄好她。   小姑娘这一阵子病恹恹的,加上冬日严寒,整日拘在屋里,本来就情绪不好,就像某种冬眠的小兽,乖巧温顺,但是敏感黏人。   都怪他,除夕都不能好好在家陪她,这么晚才回来。   谢澹一边自责内疚,一边挥退屋里的丫鬟,放轻脚步进了内室。出乎意料,小姑娘没窝在床上,正坐在床沿发呆出神。   “安安,我回来了。”谢澹叫了一声。   叶初抬头看他,像是没看清楚似的,看了又看,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望着他。眸光慢慢凝聚,叶初站起身,跑过来扑进他怀里。   “哥哥……你怎么才回来……”她哇的一声哭出来,像是憋了许久的委屈宣泄而出,她抽噎着说道,“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谢澹顿时有些慌,这怎么还哭了呢,忙问道:“怎么了?不哭不哭,安安你怎么了,生气哥哥回来晚了?”   小姑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委屈地哭着质问道:“你是不是又不想要我了……”   “说什么傻话呢,你是我妹妹,我们是世间最亲的人,我怎么会不要你。”谢澹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说道,“都怪哥哥,我回来晚了,是我不好。安安原谅哥哥这一次,行不行?”   “你别哄我。我知道我们不是亲的,你不想要我了,你一次一次要把我送走,送我去绥州,送我去漉州……”   谢澹一愣,回过神来,轻声问道:“安安,你想起什么了?”   她都想起来了。 第31章 当年(二更)   叶初儿时的记忆最早是从六七岁。   有人记事早, 有人记事晚,六七岁记事也没什么奇怪。   她从记事起就跟哥哥寄居在一座寺庙里。她总是生病,哥哥每日里照顾她, 给她熬药,给她洗脸, 给她梳最简单的小丫髻。他好像不太会梳头,总是把她的头发玩来玩去摆弄很久,有时候刚梳好又松了, 她一摇脑袋丫髻就散了,两人一起哈哈笑。   寺不大, 是在山上。僧人们吃斋, 哥哥怕她生病只吃素斋养不好身体, 隔两日便会悄悄下山去买肉包子,也不好在佛门净地吃肉,便带她出去吃,他背她去寺庙后面的山坡上吃, 那儿有个石潭, 两人可以在谭边洗手。   哥哥怕包子冷了就藏在怀里,他从怀里掏出干荷叶包着的几个大肉包子, 兄妹两个就一起坐在石头上吃。她食量小, 他总是一边笑她吃饭像喂猫,一边哄着她再吃几口。   然后剩下的他就都吃光,两人在外边玩一会儿, 用手掬着潭水漱口,觉得嘴里肉包子的味道都没有了, 再回寺里去。   作为孤儿, 娘亲给他们留了一笔钱, 所以他们的生活也还能过得去,不至于冻着饿着。   他们住在寺后一处偏僻的厢房,僧人们也很少来管他们。她不喜欢生人,他也不喜欢,整日就兄妹俩呆在一起,闲暇时他读书练剑,教她习字。   叶初不清楚在庙里住了多长时间,只记得住得挺久的,好像有好几个月,或者大半年。等到她身体好些了,哥哥便决定带着她回江南去。   他们在路上又走了好久,就慢慢悠悠的,从开春一直走到仲秋,在吴越一带停留下来,随遇而安,与世无涉,搬过几次家,度过了两年安逸简单的时光。   九岁那年,刚过完年,哥哥跟她说要出趟远门。他说,他要去博一个前程,挣一份家业让她过好日子。然后把她送去了漉州。   这是叶初六七岁以来的所有记忆。她的世界就只有哥哥。   然而这段时间,她却渐渐想起了六岁之前的一些事,一些被她忘却的事情。   儿时的记忆更像一些画面和片段,断断续续,不再只是梦境。她那时小,对周遭的事情知道的并不清楚,却记起以前家里除了她和哥哥,还有别的人,哥哥身边有一个小厮,一个年长些的仆役,两人整天沉默寡言的性子。她身边还有娘亲留给她的奶娘和一个丫鬟。   娘亲早早去世了,十多岁的哥哥成了一家之主。一方小院,除了仆人出门采买,他们几乎足不出户,哥哥带着她关起门来过日子。他读书,练剑,陪她玩儿。   后来,哥哥带着他们离开了江南,出门远行,说要送她去一个叫“绥州”的地方。   从江南一直到西北边关的绥州,遥遥几千里。他们扮成普通老百姓,哥哥还把她打扮成男孩儿。他们路上走的很慢,山高水远,走走停停,旅途必定辛苦,谢澹又心疼叶初,见不得她受半点委屈,她又是年幼体弱,其他人必然就多辛苦些。   奶娘最先有了异心,叶初还记得奶娘那时的声声抱怨。有一天,趁着哥哥出门,奶娘和丫鬟趁机带着她偷偷离开,躲在一个很黑的屋子里,把她藏了起来,背着她说话,似乎在商量要带她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她哭着要哥哥,奶娘叫她不许哭,再哭会引来吃人的妖怪。   奶娘跟她说,哥哥不是她亲哥哥,跟她非亲非故。   奶娘说:“他不是你亲哥,你不要再找他了。”   奶娘说:“你娘亲就只生了你一个孩子,产后伤身早早就死了,你哪来的哥哥。”   奶娘说:“夫人也是糊涂,竟把女儿托付给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他自己也不过才十五六岁年纪,跟你不是亲的,哪里会真心对你好,他现在不是就要送走你了吗,他嫌你累赘,不要你了。”   又说:“姑娘你要听话,我们才是真心为你打算,我们带你去过好日子。你以后不要再提什么哥哥了,他根本不是你哥哥。”   叶初记得她被藏了好多天,也不知道是几天,整日关在屋子里。幼小的她不知道从小带她的奶娘怎么会关着她,十分害怕。她们两个倒也不敢虐待她,只是轮翻守着她不许出去,奶娘和丫鬟还把她身上的小金锁拿走了,说要给她换东西吃、换盘缠路费。   后来哥哥找到了她们,叶初记得哥哥带着随身的小厮冲进来,少年猩红着眼睛,嘶吼着砍了奶娘一剑。叶初吓得大哭,后来哥哥就捂着她眼睛把她抱走了,抱去院里哄。   然后哥哥带着她匆匆回到客栈,拿了行李。他们在客栈去码头的路上遭到了一伙黑衣人的追杀,哥哥身边的小厮和年长的男仆拖住那些人,哥哥带着她逃,有人追他们。   叶初至今记得黑衣人手中寒光闪闪的刀一刀刀砍向哥哥,哥哥跟他们搏杀,哥哥已经受伤了,身上都是血,哥哥倒在地上,那人举着刀狰狞地冷笑……   这之后的记忆有了一段空白,模糊不清,竟不太记得了。那时谢澹养伤,她则高烧不退,迷迷糊糊病了好一阵子……   其实这段时间,叶初的记忆就慢慢地恢复,一点一点地想起来一些事情。她知道哥哥不是她的亲哥哥。在这个落雪的除夕夜,远处爆竹声声,家家户户都在过年了,她坐在屋里,等着哥哥回来过年。   茫然间她控制不住地想,哥哥什么时候回来,他怎么还不回来,哥哥是不是不要她了,她不是他的亲妹妹,她此刻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谢澹这一刻的心疼无以复加。   他这段时间其实也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他自己就在引领她慢慢起恢复记忆,黄太医也一直在给她施针、用药。   如果可以,谢澹永远也不希望她去回想起那些事,可又不得不如此。这些年他一直努力给她一个平静安详的生活,带着她隐居山野,把她藏在深宅大院,生怕她再去经历半点波折和刺激。   可如今,却不得不去面对,他不能让她长久被那些噩梦纠缠。   只是他今晚也打了个措手不及。叶初那时候小,三岁不到就一直被他养大,从小叫他哥哥,按说她应当不会知道两人不是亲兄妹。如果两人终有身世大白的那一天,谢澹也曾考虑过要怎么跟她说,怎么样才能让她更好接受。   可是他却没想到,当初那个奶娘竟然曾经那么恶毒地跟她说,他不是你亲哥,他不要你了。   想起那个背主的奶娘,谢澹心中那一瞬嗜血的暴虐,当初真不该一剑杀了她,应该车裂!杖毙!碎尸万段!   “不哭了。你还记不记得,哥哥那时候躺在地上都没力气了,当时就是你,大哭着冲过来赤手要打他,要保护哥哥。” 谢澹柔声哄道。   六岁的她,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情急之下举着小巴掌尖叫着冲了过来。谢澹望见她小小的身影,举着小巴掌跑过来,黑衣杀手看着她一脸狞笑……谢澹瞬间咬牙就地一滚,堪堪避开刀锋,奋起挥剑砍杀过去。   他不能死,他死了她也活不成!   然而他那时也已经受伤力竭,支撑不了多久了,是徐七及时救了他们。徐七是当初父皇放在他身边的两名暗卫之一,逃亡那些年一直跟在他身边,身手十分了得,然而对方人多,徐七拼死拖住了对方,他才得以脱身,一把抱起对着满地死伤已经吓到惊厥的叶初逃走。   为了保护他,徐七最终死在了那场刺杀中,还有他从小的贴身太监小陆子,都死了。从此他独自带着叶初生活,隐居乡间,直到把她送去漉州。   “没事了,都过去了。”   谢澹拿起帕子给她擦干净眼泪,给她披上一件暖和的斗篷带她去外间,牵着她坐在塌上,叫丫鬟送水来给她洗脸。   洗完脸丫鬟捧上香膏,叶初还沉浸在低落的情绪中,便胡乱抹了几下,谢澹便仔细帮她抹匀了,一边叫丫鬟去传膳。想到她哭了半天,明早眼睛大概要肿了,便又叫煮个鸡蛋给她敷一敷。   谢澹给她抹完香膏,顺手捏捏她的脸,故作轻松的口气问道:“我是不是亲哥有那么重要吗,为这个哭这么久,小没良心的,不是亲的又怎样,哥哥对你不好还是怎么的?”   他说:“乖,不许再哭了,我们先过年,过完年哥哥好好告诉你。”   “我不,你先说。”叶初却还在耿耿于怀,质问道,“你那时真的是嫌我累赘,要送走我吗?”   “胡说八道,哥哥怎么会嫌你累赘,哪里是要送走你。”谢澹无奈道,“我哪里舍得把你送走。”   铜壶滴漏已经是子时末了,从鞣制成半透明的牛皮窗纸望出去,可以看到院子里一盏盏红灯笼,隔着窗纸有些不太清晰,看着像一团团暖红的光晕。雪花静静落着,厨房早就备着饺子了,很快就热腾腾送了上来。   丫鬟们摆放好碗盘便退下去了,谢澹便拉着叶初去桌边坐下,往她手里塞了双筷子。   叶初还沉浸在那种情绪之中没出来呢,有些发懵地看着他,神思根本没转变过来,傻乎乎的样子。   谢澹却理直气壮道:“我都饿了,大过年的,再不吃子时都要过了。”   饺子,交子,除夕夜一定要吃的。   厨房大约为这顿团年饭花了不少工夫,平常两人吃饭的小桌换成了大桌子,桌上四冷八热、四道点心果品、四道汤,全都是各种吉祥如意的菜式,盘里的饺子刚出锅,冒着腾腾热气。   下人们也感觉到两位主子气氛不对,姑娘眼睛还红着呢,于是一个个屏息凝气,低着头把膳食摆放好,就悄无声息退下了。   没留人侍膳,饺子也不知什么馅儿,谢澹便每个盘子里先尝了一个。四盘饺子两荤两素,荤的是木耳黄花肉和萝卜羊肉馅,素的是菠菜粉丝和白菜豆腐,京城习俗,除夕饺子是一定要有豆腐馅儿的,寓意“有福”。   “这个是白菜豆腐的,味道素净还不错,你尝尝。”他夹了一个送到叶初面前的小碟子里。   叶初一时有些无语,她正在因为两人不是亲兄妹伤心呢,他居然还有心思吃!   叶初赌气道:“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我自己吃就不叫团年饭了,你不想吃,就尝一个。”谢澹道。家里统共两口人,他们团聚安定以来的第一个新年,总得要讲究一下。   “乖,就吃一个,过年不能不吃。”谢澹夹起那个饺子,送到她嘴边。   叶初张嘴咬了一口。   然而叶初这时候当真没心思品尝美食。她被他硬喂了一个饺子,看着谢澹一口一个饺子地吃起来。叶初不禁有些生气了,不自觉地撅起了嘴。什么人呀这是!   她明明都这么难过了,他居然还有心思吃!   谢澹当真是有些饿了,宫宴就不是吃饭的地方,他一晚上索然无味地喝了几杯酒,留着肚子吃自家的年夜饭呢,结果这一晃都大半夜了。   统共两位主子,厨房送来的四盘饺子,其实每个盘子里都不多,有数的,每盘里十六个饺子,取四四如意的好兆头,包的又小巧玲珑。谢澹一连吃完了两盘,剩下两盘里又尝了几个,喝了些汤,才放下筷子端茶漱口。   “你不饿?”   叶初摇摇头,她真没什么食欲。然而摇完头才反应过来,她为什么要这么乖的回答他,明明她这么难过了,他还有心思吃!而且他还骗她!   “哼!”叶初重重哼了一声表示自己的不满,控诉道,“你居然骗我。”   “我怎么骗你了?”   “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叶初当真是心里委屈,她从来没想过,从小疼她宠她、相依为命的哥哥不是亲的。这件事实在让她有些无法接受。   “我怎么告诉你,告诉你让你哭成这样?”   谢澹蹙眉看着她,故意做出一副伤心黯然的样子说道,“安安,这事我才要难过行不行?这件事在你心里当真那么重要吗?我们兄妹这么多年,相依为命,我们是什么情分,你居然因为不是亲的就生我的气,不是亲哥你就嫌弃我了!我太伤心了!”   叶初:“……”   总感觉哪里不对,可是一时竟反驳不了,仔细想想,似乎真是她错了? 第32章 叶夫人(一更)   这么一想, 小姑娘不由地就怂了。   “哥哥,你别生气,我……我错了。我其实也不是这样想的, 我怎么会嫌弃你呢。”叶初嚅嚅说道。   “知道错了就好,小没良心的。”谢澹说, “当然我也有错,我今晚回来的晚了,大过年的留你自己在家, 才让你一个人胡思乱想,是我不好。”   对此叶初倒是理解的, 官身不由己的道理她懂, 便说道:“也不能怪哥哥。”   “我是哥哥, 我比你大,要怪就怪我。”谢澹指了指外面,温声道,“你听, 都开始放爆竹了, 新年到了。安安,新年吉祥!”   “哥哥新年吉祥。”   铜壶滴漏已经过了子时, 外面一片鞭炮声, 满是人间烟火的喧嚣热闹。谢澹握着她的手起身,拿过斗篷给她披上:“走,我们出去看看。”   叶初丝毫也没察觉又被转移了话题, 她跟着谢澹跨过门槛,走了出去。雪越下越大了, 两人站在廊檐下, 看着天地之间的茫茫雪色。   “我们家也放爆竹了吗?”叶初听着前院那边的声响问。   “对, 常顺他们在大门和前院正堂那边放鞭炮。”   京城里不论官宅民宅,此刻都是一片爆竹声,越是宅院密集的地方爆竹声越多,白马巷这一片四周都被谢澹清空得差不多了,入住的铁甲卫也不像百姓家里过年,倒是相对没那么多鞭炮声。   叶初以前似乎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漉州那里就算下雪,也是零星的小雪,等不及落到地上就化了。见主子出来,已经有两个婆子拿了笤帚要去扫雪,叶初忙叫住了她们。   “先不要扫,这样好看。”   “都退下吧,姑娘既然喜欢,院里的雪就不要急着扫,明早雪停了扫出一条路即可。”谢澹道。   主子发了话,下人们纷纷退下回房了,叶茴在东厢房门口站了站,看着两位主子的样子,心说这是哄好了?姑娘一下午都不太欢喜的样子,她哄也哄不好,果然还得看陛下的。   既然两位主子安生了,叶茴转身进了东厢房,关上了门。一波密集的爆竹声响过,天地渐渐安静下来,偌大的院子越发静谧,便只留下他们二人。   叶初扶着谢澹的手,好奇地走下廊檐,伸脚去踩地上的积雪,她脚上穿的是居家的软底棉鞋,谢澹便叫住了她,允诺要是明天能晴天,带她去园子里看雪景。   两人回到房里,在塌上坐下。旁边放了炭盆,罩着铜丝菱格的熏笼,谢澹握着她的小手一起放到熏笼上烤,驱掉外面带回来的寒气,继续守岁。老规矩守岁是要守到天亮的。   “哥哥,你说要告诉我的。”叶初迟疑了一下问道,“就是,为什么我们不是亲兄妹?”   她记得奶娘说她是娘亲生的,娘亲只生了她一个孩子,哥哥也说她长得像娘亲。那,哥哥从哪里来的?   叶初胡思乱想的时候,甚至在想,他们两个到底谁是捡来的。   她能想到的原因,就是两人其中有一个是捡来的,或者什么原因收养的。那两人,理所当然也算是正经的兄妹了。   谁知谢澹却告诉她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谢澹道:“我们的母亲是认识的,年少时有些闺中情谊。你出生之前,我母亲命我代她去探望你的娘亲叶夫人,你娘亲那时就住在庄子上。结果我从庄子里回来,才得知我家中突遭横祸,我的父母都被仇家所害,我就这样阴差阳错躲过了一条命。我不得已只好回到庄子里,叶夫人收留了我,把我藏了起来,照顾保护我。后来我就在庄子里守着你出生,从那以后我们就一直在一起。”   竟是这样?   所以她从小就自然地认定他是亲哥哥?   那他们岂不是连义兄妹、养兄妹也不是了。这个认知让叶初不禁有些沮丧。   “后来你两岁多时,叶夫人生病离世,临终把你托付给我,她让我设法把你送去绥州,交给你的姨母抚养。但是当时绥州边关不太平,在打仗,你又太小了,一直等到你将近六岁,我才决定把你送去绥州。结果在江州,你的奶娘和丫鬟趁着我外出不在,偷偷带走了你,我着急四处找你,不慎泄露行踪被人怀疑身份,引来了仇家追杀。”   谢澹的故事却要从十三年前说起。   那时他十岁,中宫嫡子。父皇子嗣不丰,他刚满周岁便被封为太子,三岁开蒙,六岁习武,五岁时就被父皇抱在膝头处理政事。   十岁之前,他接受的都是最正统的储君教育。   十岁那年,父皇出京巡视淮南河务,他陪着母后留守京中。宫中那时楚贵妃得宠,还生下了两岁大的二皇子,咄咄逼人,母后跟父王弄得夫妻离了心,郁结于心身子一直不太好。瑞王叔进宫来给太后请安,便撺掇他把母后手抄的经书拿去护国寺供佛,给他的父皇母后上香祈福。   为人子,他听了自然是要去的,母后也允了。母后交代他,回来时代她去探望一下叶臻夫人。   母后和叶夫人年少时有些闺中的情谊。叶夫人又是重臣之妻,自然要看顾一二。母后身为皇后,出宫多有不便,叫他带着两支数百年的人参送去,预备给叶夫人生产时用。   母后那时,大抵是对叶夫人有些同病相怜吧。母后说,叶夫人跟定北侯夫妻反目,娘家又不得力,她是个宁为玉碎的性子,一个人搬到庄子上住,还怀着身孕,算算日子也快足月临盆了。定北侯人在边关,叶夫人身边连个能主事的人都没有。   作为太子,他一举一动备受瞩目,叶夫人算是长辈,又是女眷,谢澹不好摆着储君仪仗去的。他年纪小还有些玩心,到护国寺上完香,便吩咐太子车架原路返回,自己则悄悄带着随身的小太监和两名侍卫,从护国寺后门下山,微服骑马去如意小庄。   原本他命仪仗队伍在城外十里的长亭等他,等他从如意小庄探望完叶夫人,再坐太子车驾回宫。可他们从如意小庄出来却没看到仪仗队伍,派人稍一打听,便听说太子车驾路上遇刺,城门封锁,瑞王爷派兵捉拿刺客。   形势不明,谢澹孤立无援,更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先悄悄返回如意小庄。叶夫人是个警觉的,立刻把他藏了起来,派人出去打探。   瑞王原本在半路设了埋伏刺杀谢澹,他们设计在山道上用巨石袭击车驾,砸不中就趁乱让太子的车驾惊马,结果死士们摧毁了马车,才发现马车里是空的。瑞王大惊,认定身边有叛徒通风报信,谢澹得到消息提前逃了。瑞王便抢先发动宫变,以捉拿刺客为借口封锁城门,一边派人追杀谢澹,一边带兵控制宫城。   折腾了一个日夜,箭在弦上的瑞王没有退路,便索性悍然发动宫变,先是一把火烧了东宫,诈称小太子葬身火海,再一步步弑君夺位,宫中的贺皇后也死的不明不白。   半个多月后,谢澹在如意小庄见证了叶初出生。只是这个早产的婴儿十分孱弱,生下来小脸发青,郎中说十有八|九养不活,只能小心翼翼地养着,一直养到了两三岁,脸上都有隐隐的青气。叶夫人给她取名叶初,小名安安,希望能把她平安养活大。   叶初出生后不久,瑞王以谋害太子的罪名杀了楚贵妃,抱走了楚贵妃所生的二皇子,之后就再没人见过那个孩子,瑞王不会留下隐患,那孩子当时就被弄死了,为堵悠悠众口两年后才对外宣称二皇子夭折,这是后话。   就算二皇子不死,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也不敢让一个两岁大的幼童坐江山,于是顺理成章的,世宗皇帝死后的次月,瑞王拿着太后的懿旨登上了皇位。   叶夫人怀相不好,孕期心境郁结,生产时又伤了身,身子便一直不太好。叶夫人生产之后,谢澹原本是要离开的,叶夫人极力留下了他。外面到处是搜寻追杀他的人,叶夫人名义上还是定北侯夫人,定北侯军权在握,这庄子里虽然也来人搜查过,却不敢太放肆。   庄子里好歹是安全的。叶夫人把他藏在庄子里,对身边下人也只说谢澹是她娘家的远亲,亲自教导他读书习武。少年背负着国仇家恨,满心的仇恨和戾气。他这个年纪,出去又能做些什么,也只能先蛰伏。   他那时不太会照顾她,偶尔他抱着襁褓里的小婴儿,看着这么个软骨隆冬、像凉粉冻一样白里透青的小妹妹犯愁,压根不怎么敢碰她。   谢澹在如意小庄一躲就是两年多。庄子里的日子十分平淡,叶夫人整日带着女儿和谢澹平静度日,她一个独居的女眷,便有足够的理由闭门谢客,不见外人。养一个早产的孩子耗费心力,叶初太小,也不敢带她外出,等到叶初出生的第二年开春,不满两岁的叶初已经牙牙学语,养得康健了一点,可以带着出门了,叶夫人便决定要离开京城,去江南。   叶夫人一直就有这个打算。江南烟雨,吴越风情,民风也相对开放,适合她和女儿养身体,远离京城和定北侯府,也借机把谢澹送出京城,延始帝的鹰犬一直在追查追杀他,他随时性命不保,少年总不能一直困在这方寸之地的庄子里。   叶夫人卖掉了庄子,变卖了嫁妆铺子和其他一些带不走的财物,悄然离开庄子,从濲州乘船一路南下。他们在吴中小城安顿下来,买了个宅院,谢澹也开始谋划着自己将来的路。   然而叶夫人早已经伤了根基,再长途劳顿,定居江南后就一直病着,谢澹不敢离开,便留下来守护叶夫人母女。叶夫人当年冬天一病不起了。   叶初早产先天不足,那时才刚学会叫娘亲。冬日的阳光下,叶夫人裹在厚重的狐裘里,抱着叶初,温婉地笑着跟她说:“安安,你还这么小,什么也不懂,娘亲要是走了,你就听哥哥的话。”   叶夫人原本也没指望谢澹来养叶初。他自己还是个半大男孩子,身世又特殊,如何养大一个不到三岁的孱弱幼儿。叶夫人病中早早做了安排,等她故去,叫谢澹派人把叶初送往绥州,交给她的妹妹叶毓抚养。   叶夫人那时担心,她若是不在了,叶初会被送去定北侯府,或者送回京城她的娘家。叶夫人决计不愿意让女儿在这两家抚养长大。   这个宁为玉碎的女子,终究是倔强的不肯苟且。   十三岁的谢澹成了这方小院的一家之主。他料理完叶夫人的后事,抱起叶初,关上门继续过日子。从此他背负的不止国恨家仇,还有一个比他更弱小的她需要他。   他在这世间,终于有了牵绊。   从此他不再是孑然一身,迫使他不得不心性坚韧,不能颓废不能因仇恨迷失心性,不敢再轻言生死。支撑着他一路强大起来。   说要送叶初去绥州,可是当时西北边关战事频发,很不太平,绥州路途遥远先不说,叶初年幼体弱,一路坐船来到江南已经是不易了,去绥州的路要艰难许多。谢澹绝不敢轻易送她出行。他想,等几年吧,等她大一点。   这一等又是三年,叶初虚岁六岁,十六岁的谢澹也开始准备去承担自己背负的使命,不管怎样,不管命运如何,他总得给父母报仇。   最初跟着他一起逃出来的人,是他自小的一个贴身太监和两名侍卫,实则是父皇放在他身边的暗卫,他之前悄悄派了其中一个潜回京中,作为联络和打探消息。   剩下那个暗卫徐七便自告奋勇说,把姑娘交给他吧,他但凡还有这条命在,就一定要把姑娘平安去到绥州。   可这样的世道,他们这样的身份,一条人命算什么?   谢澹看着怀中的小妹妹,不满六岁大的叶初有些瘦弱,小脸有些过分的皙白,一双眼睛便显得特别大,此刻正委屈地望着他,睫毛一眨,便扑簌簌往下掉眼泪珠子。   “哥哥,我不要走,不要跟你分开。”   “乖,你就先去一下,等哥哥办完了事情,立刻就去接你回来。”   谢澹也不舍得,可是不得不送走她,接下来他要走的路可能刀山火海,根本没法再带着她。小人儿哭得让人心碎,谢澹更是不能放心让别人送她,便决定亲自护送她去绥州。   他那时想,叶夫人把她托付给他的,他总得送到绥州,亲手把她交托给她的姨母。他们扮成要去西北投亲的普通百姓,先从吴中乘船。   结果刚出发,他们就在码头上听到人说,定北侯府正在寻找当年失散的夫人和女儿,派出寻人的人不光贴出告示,描述了定北侯夫人和女儿的年龄样貌,还随身带了叶夫人的小像。   谢澹转身就把叶初打扮成一个男孩儿,带着她动身北上。   定北侯府找人的动静闹得很大。叶夫人当年走得决绝,走得突然,定北侯郭遇一别四年后从边关回到京城,面对的就是妻女凭空消失的结局,生死不知,音讯全无。据说定北侯难以置信,生生急得呕了血。   侯府派出的人找了一两年了,也只查到叶夫人当年从濲州码头登船南下,别的就一点线索都没有了。   情急之下,定北侯悬了重赏,派出人手沿途打听妻女的线索。恰恰是这份重赏,还有侯府的荣华富贵,让奶娘起了别样的心思。 第33章 添堵(二更)   奶娘撺掇了年纪小些的丫鬟。跋山涉水去西北, 一路上太辛苦了,姑娘千里迢迢去投奔姨母,哪比得上回定北侯府, 去做侯府千金?她们是叶初从小的奶娘和丫鬟,若是再加上送回叶初的功劳, 何愁在侯府没有好日子过。   在江州,她们瞅着谢澹外出的机会,支开留守的小厮, 偷偷带走了叶初,盘算着带她去北方边关的梁州去找定北侯。   两个女人没有独自出过门, 人生地不熟, 加上谢澹四处寻找她们, 谢澹也想到了这一层,派徐七去定北侯寻人留下的联络地点守着,奶娘她们找不到机会,只好先躲起来。   直到她们拿了叶初随身的小金锁去当铺变卖, 才被谢澹一路寻到。等谢澹找到叶初时, 小小的孩子被关了十几日,越发羸弱, 已经被吓坏了。   可他们也因此泄露了行踪, 引来了追杀者。   落雪的除夕夜,盆中御炉所用的银骨炭散发出温暖的香气。两人就挨坐在火盆边上,这些往事, 前因后果,谢澹能说的便都跟她娓娓说起。   当然, 他隐去了自己的身份没说, 也没提定北侯府相关之事。忠王府的事情还有些疑窦, 并且谢澹压根就没打算让她跟忠王府再有关联。   叶夫人和郭遇当年因何夫妻离心反目,谢澹那时也不过才十岁大的孩子,这种内宅之事也到不了他的耳中,并不是太清楚。只知道郭遇必定有负于叶夫人,叶夫人当年宁肯千里迢迢送女儿去绥州,都不打算把女儿交给郭遇抚养,谢澹自然也不打算再让她多个爹。   他一手养大的妹妹,他的心头肉,谁也不能跟他争!他郭遇算个什么?   他不提,叶初也不会问。毕竟叶初潜意识中她爹早就死了。叶初倒是从他的话中关注到另一个信息。   “我在绥州还有个姨母?亲的吗?”   谢澹答道:“亲的,是你娘亲的胞妹。”   叶初点点头,又问:“那她现在还在绥州吗?”   “安安想见她吗?”谢澹顿了顿,说道,“当年我们终究也没到绥州,绥州又远在西北边关,从没见过,哥哥对她也不甚了解。你若是想找她,等我想想法子。”   “我也不是想找她,就是知道了娘亲在世间还有一个血亲。从来也没见过,她都不一定知道我。”   “有缘会见到的。”谢澹道,拿了个黄铜火钳,掀开熏笼给火盆里添了几块炭,再把熏笼重新罩上。   叶初总是嫌京城冬日干燥,这屋子里又烧了地龙、生了火盆,丫鬟们便弄了个巴掌大的红泥小炉来增添湿润,炉上紫砂小壶里烧一壶水,冒出丝丝水气。谢澹掀开小壶看看,便又添了些水,回到她身边坐下。   “别想这些了,都是些过去的事。”他问,“困不困?”   “不困,要守岁的。”   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晚膳和年夜饭几乎就没吃,叶初情绪平复下来,这会儿竟觉得有些饿了,叫当值的丫鬟去厨房给她找吃的。   宅子里的下人们大都聚在一起守岁,侍卫们还得如常值守,横竖除夕都是个不眠夜,厨房为此特意做了一大锅热乎御寒的萝卜羊汤,带骨羊肉大锅炖出来,放炉子上随时备着。厨子已经在准备天亮的早膳了,揉面,剁馅,年初一,照例是饺子。   听到姑娘要宵夜,厨娘便快手快脚包了些珍珠小饺子,羊汤里一煮,撒上一撮切碎的葱丝和青蒜苗,放在食盒里赶紧送了来。琢磨着不能光是姑娘吃吧,便一起送来两碗。   比鸽子蛋似乎还小的珍珠饺,叶初无聊地数着吃,用小勺吃,连汤带水一勺子一个。宫里年节的饺子用什么馅儿都有讲究,这个双冬三鲜饺子用的是冬菇、冬笋、新鲜虾肉,加上木耳和葱丝之类的配菜,打上高汤,馅料汤汁丰富,柔软入味,再配上大骨羊汤,吃起来十分鲜美。   “这个吃法倒是新鲜,就像煮馄饨的法子。”叶初夸了一句。   难得她这会儿有了胃口,谢澹便决定,回头给下人的新年打赏再多一些。   他其实还没饿,就陪她吃着玩。一碗里十来个珍珠小饺子,几片羊肉、两块萝卜,弄得十分精致。叶初把饺子和萝卜吃了,羊肉和汤却没怎么吃,谢澹一边嫌她挑食,一边拿勺子把自己碗里的小饺子和萝卜盛给她。   结果小姑娘吃饱了便开始哈欠连连,没多会儿就摇头晃脑打盹了,谢澹托了她一把,她便顺势歪在他肩膀上继续睡,谢澹便把她抱去卧房,叫值夜的丫鬟进来伺候,丫鬟们给她脱掉外衣和鞋袜,伺候她睡了。   * * *   已经寅时中了,谢澹也没再回自己房里,就坐在外间塌上翻翻闲书继续守岁。等到东方渐晓,天色亮了,谢澹交代了一声让姑娘好好补眠,便起身叫人备马进宫。   年初一,他宫里还有个皇祖母呢,作为唯一的嫡孙礼不可废,免得落人话柄,他自然要去拜年的。   积雪满地,所谓各扫门前雪,京兆尹对此还真有规定。常顺指挥着下人仆役把叶宅内外清扫了一遍,铁甲卫正在把巷子扫出一条路来,谢澹骑马慢行,先从朝阳门回到紫宸殿,天子仪仗再从紫宸殿往慈宁宫去。   嫔妃们齐刷刷都在,太皇太后看起来心情不错,乐呵呵接受了皇帝拜年,笑着说今年过年宫里热闹了许多。   太皇太后说:“哀家正说着呢,昨晚你饮了些酒,跟前也没人伺候,着实叫人有些不放心。一晃又一年了,这满宫的嫔妃们可都是为着你来的,年节休沐也不上朝,皇帝难得清闲,就多召她们伴驾临幸,也好早日给大周生下皇嗣。哀家这把年纪,可是急着抱曾孙等不及了。”   满屋美人们一个个羞答答红了脸,太皇太后又挥手道:“今儿大年初一,哀家就做个主,叫司寝局给你排个侍寝册子来。”   先排个册子,晚上就该把人送过来了吧。谢澹心中一哂,面上却依旧平淡地说道:“倒也不用那么麻烦,朕听皇祖母的就是了,回头……”   他目光往满屋子美人一扫,淡声道:“陈连江,午后召卫妃去紫宸殿伴驾。”   此言一出,满宫嫔妃纷纷掩饰不住地变了神色,皇帝当真召见嫔妃了,破天荒头一遭。   可是,怎么就偏偏是卫妃!   楚从婵最是沉不住气,顿时把两道刀子一样的目光投向卫临波。卫临波的表情似乎也有些出乎意料,回过神来忙福身道:“臣妾遵旨。”   “皇祖母,那朕就先回去了。”谢澹微笑颔首,便起身告退出去了。   皇帝一走,满宫嫔妃也没了呆下去的心思,太皇太后更加没心思留着她们,挥手让她们都各自回去,楚从婵留了下来。   众人刚一走,楚从婵就恨恨骂道:“会咬人的狗不叫,卫临波这个贱人平日里看着老实本分,本宫倒没发现,这贱人竟敢勾引陛下。”   “她跟你一样整日关在后宫,你当真以为,她有机会勾引皇帝?”太皇太后头疼地揉揉太阳穴,叹气道,“皇帝对卫国公府已经是恩宠有加了,这是还想怎么抬举卫家?”   卫国公府跟楚家,从来就不是一个阵营,如今朝堂上卫国公府针对楚家已不是一回两回了。   “祖姑母,那我们怎么办?陛下头一回召见嫔妃,竟召了她卫临波,白天召她伴驾,陛下要是真被她勾住了,晚上再召她侍寝……”   楚六只顾着争风吃醋,太皇太后却已经想到另一层去了,要是让卫妃抢先怀上龙胎,生下皇长子……这么一想,太皇太后越发觉得头有些疼。   太皇太后瞧着楚从婵也有些气不顺了,骂道:“还不是你自己不争气,整日的就知道掐尖要强,就会在后宫里横,你怎么就不把心思都用在皇帝身上!”   楚六也委屈啊,她进宫也两个多月了,结果呢,还不如没进宫那会儿,还能仗着“表妹”的身份,打着太皇太后的幌子去紫宸殿送个汤。如今宫规森严,硬是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   她作为楚家嫡出的幺女,原本也不是为着进宫培养的,才养得她这般性子。谢澹登基之前,楚家已经开始给她谈婚事了,打算把她嫁个家世不错的联姻对象,谢澹登基,原本要嫁二皇子的二姐进了尼庵,她却被送进宫来坐冷板凳。   光鲜亮丽的楚家女,原本也只是家族的棋子,也就只剩下光鲜亮丽了。   然而自小耳提面命养出来的,这些世家贵女纵然被当做棋子,却还是一心为了家族。   半个时辰后,卫临波带着两名宫女、提着一盅补汤去了紫宸殿。陈连江从殿里迎出来,把她一路带进了侧殿。   陈连江神情有些忍不住的古怪,躬身笑道:“卫娘娘,陛下口谕,叫您从今日起一直到元宵节,每隔三日就到紫宸殿来。您就在这侧殿坐着,需要什么就跟奴婢们吩咐一声。午后您来,酉时您就可以回去了。”   “知道了。”卫临波应了一声,小声问道,“陛下在正殿吗?”   陈连江躬身颔首:“事关帝踪,奴婢可不该知道。不过这侧殿里您不必拘谨,不会有人来打扰您的。”   卫临波明显松了一口气,揣测到皇帝不在就放松多了,她也没拿陈连江当外人,抱怨道:“陈公公,你不必跟我那么恭敬,无非都是给陛下办事的。您说大过年的,陛下非得拿我给六宫添堵,这会儿宫里还不知道多少人扎小人咒我呢。”   陈连江忒的一乐,躬身笑道:“娘娘您坐着,奴婢去给您拿些果子点心压压惊。”   他这下子算是彻底明白了。   陈连江从侧殿出来,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捂嘴偷着乐,不愧是皇帝,您说大过年的,这堵添得可够结实的。   * * *   熬夜守岁,叶初便整整睡了一上午。   家里反正也没有要拜年的长辈,大年初一睡懒觉,谢澹不说她,就没人敢打扰她一下。院里下人做事都轻手轻脚的,丫鬟们把床帐都放下,挡住了外头明亮的光线,让她好好睡。等她睡够了醒来,一时竟不知早晨还是晚上。   一问,已经是午膳的时候了。叶初便问了一句:“哥哥呢?”   “大人守岁熬了一整夜,也在他房里歇着呢。”春江道。谢澹一大早出去,大半个时辰后从宫里回来,听说叶初还没醒,也回自己房里补眠去了。   叶初打了个哈欠问:“你们不困吗?”   春江噗嗤笑道:“姑娘起得晚,我们也都多睡会儿懒觉。茴姐姐昨晚半夜出去玩雪,这会儿都还没起呢。”   既然哥哥也没起来,叶茴也没起来,叶初便又在床上赖了会儿。她睡得有些迷瞪,慢慢想起昨夜似乎发生了一件十分重要的大事情。   想了想,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情吧。   哥哥不是她亲哥哥,但是,似乎也没什么要紧的。叶初决定不要去想这件事,不然哥哥又要伤心了。   丫鬟们过来伺候她梳洗,年初一,丫鬟们也都换了过年的新衣裳和首饰,四个春头上都戴了鲜亮些的绢花。   她们给叶初挑了一件牡丹花样的云锦妆花褙子,头上还插了新年吉祥的绒花,颈上戴了八宝如意的赤金镶红宝石项圈,首饰也比平常多戴了几样。   打扮好了,一个个围着叶初说笑,又讨要新年的赏钱,叶初便叫春潮去拿早就准备好的荷包,里头装了做成各种形状的金银馃子,丫鬟们得了赏,纷纷围着她说些贺年的吉祥话。   春流嘴巧俏皮,接了荷包说了好一通吉利话,又笑道:“你们说姑娘从春天到现在,身量长了有没有两寸?你们看这件褙子,原本姑娘身量不高,就没怎么穿过这种长褙子,现在都能撑起来了。姑娘穿这身多好看呀。”   春江接了一句:“没有两寸也有一寸多,姑娘这年纪,正好是长个子的时候呢。”   谢澹悠然踱步进来,听见这话,便拉着叶初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一下,笑道:“当真长高了。长了有一寸半这样子。”   春天刚从漉州来的时候,还不到他胸口,如今小姑娘已经长到他胸口了。谢澹不禁觉得挺有成就感。   作者有话说:   卫临波:没错,大家都是工具人,我就是皇帝手里那把笤帚! 第34章 避嫌(一更)   “哥哥。”叶初见他来了, 便拉着他撒娇道,“你昨晚说要带我去园子里赏雪的。”   “可是外面太冷了。”   “我不管,反正你答应了的, 不许不算话。”   她微微抬起下巴,撅着小嘴, 一副傲娇不依的小表情,谢澹失笑道:“大中午的,我们早饭还没吃呢, 好歹吃饱了就去。”   用完午膳,谢澹叫人去准备暖轿, 让丫鬟去拿大毛衣裳。   春流带着小丫鬟拿了两件大红滚毛的斗篷来, 大过年见两位主子心情好, 春流在谢澹面前胆子也大了些,福身笑道:“大人,这是常管家年前送来的大毛斗篷,说是给姑娘过年穿的。姑娘衣裳多, 奴婢起初没拿出来看, 就放在箱子里的,今儿拿出来才知道是两件, 一个式样的, 只是大小不同,这件应当是您的了。奴婢斗胆,琢磨拿来给您和姑娘穿, 这颜色衬着雪景肯定好看。”   谢澹接过来看了看,灰鼠皮里子, 暗花纹织锦的面儿, 知道是宫里送来的。   他心说陈连江还就跟这个较上劲了, 前阵子送来两间一式一样的天青羽缎帔风,这会儿又弄了两件一式的斗篷来。   丫鬟们如临大敌,给叶初层层穿上贴身的蚕丝小袄,再来一件紫羔皮里子的豆青外袍,棉袜也要厚的,蹬上鹿皮小靴子,披上大毛斗篷,临出门前又给她怀里塞了个紫铜沉檀小手炉。   叶初觉得她这会儿穿得就像个小狗熊,别说玩雪了,走路都笨笨的。没办法,她病病殃殃这些日子了,一冬天几乎就没出过院门。   暖轿径直抬到园中一处阁子,推开窗户,正对着一片梅林,远处是结冰的河面,皑皑白雪中河面上偶尔还有几杆芦苇顽强地挺着。   叶初便抱着手炉坐在阁子里赏雪。她趴在窗边,望着满目银装素裹问道:“哥哥,我是不是挺麻烦的?”   “怎么会呢。”谢澹问,“怎么了?”   小姑娘脸色有些郁闷的样子,顿了顿闷闷说道:“我才发现我从小到大,什么也不会,什么也干不了,除了让你照顾、给你添麻烦,好像也没别的用处了。”   “别胡说八道。你这脑袋里整天想些什么呢。”谢澹无奈道。   她原本是那么无忧无虑的一个小姑娘,两人非亲兄妹的事情,终究是让她心里留下了介怀。   雪后初晴,也没有什么风,谢澹牵着她出了阁子,走到梅林中。梅花才刚刚要开,树上不多几个红艳艳的花朵,白雪中格外醒目。   积雪难行,谢澹伸手扶稳她,带着她在雪地里走出一段,叶初雪白的小脸藏在帽兜滚边的大毛中,大红的斗篷衬得她格外明艳。   “你只是从小体弱,身边人多照顾你一些罢了。安安,你从来没给谁添麻烦。”   谢澹缓声告诉她,“哥哥喜欢安安,最大的心愿也就是你能平安喜乐,每天快快活活的。你看,若是没有你,这偌大的宅子里就只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那活得还有什么意思。以后可不许再说这些胡话了。”   一直到元宵节,谢澹都呆在宅子里,每天陪着她哄着她,怕她刚刚得知这样的事情胡思乱想。   原本元宵节打算带她出去看灯的,结果那日阴冷刮风,没去成,让叶初不禁有些扫兴。谁知晚膳前常顺求见,竟一下子送来了几十盏各式各样的花灯,挂满了一院子,小姑娘的不乐顿时一扫而空。   当真是好哄。   卫沉晚间来时,便看到谢澹院里的回廊下挂着一盏粉嫩粉嫩的荷花灯,不禁玩味一笑。   进屋见了礼,谢澹随意坐在书案后边问了一句:“你没去看灯会?”   “不去,人家民间男女人约黄昏后,双双对对的,臣光棍一条,才不去煞风景。”卫沉笑道,“陛下,您怎么也没去?”   “天气不好。”谢澹坦然道,语气一转问他,“今晚见朕何事?”   “陛下让臣查嘉仪县主的事情,年前臣派出去的人都回来了。”   当年定北侯府重金悬赏,寻找失散的夫人和女儿,光冲着那笔赏金,就引来了不少冒充者。小千金失散时听说才两岁大,并且小千金出生时定北侯人在边关,他自己都没见过女儿。   这么一来,攀龙附凤、冒名顶替的人可就多了。据说那段时间,定北侯府门口领着五六岁女娃来认亲的人一天都能有好几拨。   卫沉道:“当年郭子衿是被从并州乡下一户农家寻回的,据说是有郭夫人身边的旧仆辨认,说那女孩儿身上还有一块小金锁作为信物,是郭夫人当年在京城珍宝阁专为腹中的孩子定做的,年龄、身世、经历都对得上,尤其是她长得跟郭夫人颇有几分相似。”   他说着呈上来几张纸。   谢澹听到小金锁皱了皱眉,接过来翻了翻那几张纸,淡淡问道:“两个月你就查到这些?这些事情随便上街打听打听,也该打听到了吧。”   卫沉窘了一下,正色道:“陛下,臣派出去的人查来查去,确实只查到这些。”   谢澹明白了他言下之意,要么郭子衿就是真县主,事情毫无蹊跷;要么,就是这件事时隔七八年,有人有心消除了一切痕迹,无从查起。   “指认嘉仪县主的那名旧仆,确实曾是郭夫人身边的丫鬟,郭夫人离京时放了她的身契,她回乡下老家嫁了人。辨认出嘉仪县主之后,定北侯府赏了她一笔银子,那丫鬟之后就跟着丈夫去蜀地投亲,就再没踪迹了。”   “还有嘉仪县主的养父母,声称当年是在并州码头捡到的小县主,养父母见她可怜就收养了她,当时并不知道孩子身世。臣循着线索去查,却得知养父母一家拿了侯府的赏银,有了钱就搬家走了,查不到去向。”   也就是说,跟这件事情相关的人都下落不明。   卫沉道:“这件事总之有些不寻常。臣还叫人去查了郭夫人当年的去向,想从郭夫人那边佐证一下,可居然也查不到。并且当年郭夫人离京时,身边也是带了几个下人的,这些下人统统下落不明。”   谢澹漠然一喟。这些“下人”之中就包括他,当然下落不明了。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那时扮做叶夫人的下人,也包括那个奶娘、丫鬟和徐七他们,如今活着的,就只剩下他和叶初了。   卫沉禀报完了,有些不解地问道:“陛下,您可否告诉臣,您怎么就能一口确定嘉仪县主是假的,那真正的县主又在哪儿?若是我们能找到真正的县主,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   谢澹没回答这个问题。卫沉无奈,皇帝说她是假的,那她就是假的。   * * *   元宵节一过,衙门开了印,皇帝又开始如常早朝。   谢澹这一个年关窝在宅子里风平浪静,前朝后宫却已经波翻浪涌。一直无心后宫的皇帝突然转了性,大年初一召了卫妃娘娘伴驾,不止后宫,京城里就有不少人家一个年都没过安生。   并且从那日之后,年后休沐的半个月,皇帝竟一连召了卫妃五六回,每次卫妃在紫宸殿一呆就是一下午,卫妃一时独宠,后宫里生生咬碎了多少人的牙。   卫国公府一时备受瞩目,朝中纷纷揣测,皇帝是不是有意立卫家女为后了。就算现在没打算,就这么宠下去,等卫妃成功生下皇嗣,那后位早晚都是她的。   都是朝中重臣,没有人会以为龙椅上那位冷血无情、心思深沉的君王当真只是喜欢卫家女,再深一点解读,皇帝是不是打算扶植新贵、打压朝中世家旧臣了。   慈宁宫里,太皇太后刚出年关就病了,太医诊出了虚损之症。   开年第一次早朝,退朝后圣驾就去了慈宁宫请安探病,皇帝还亲自传了太医,叫太医院好生给太后诊治调养。   病中的太皇太后拉着皇帝,说了些“雨露均沾”之类的话,太皇太后劝人的法子也比较迂回,太皇太后说,皇帝喜欢卫妃原本没什么,但是独宠卫家女,要堤防卫国公府一家独大,朝堂不稳。   皇帝点点头,表示受教。   结果打从这天之后,皇帝就再也没召见过卫妃,后宫又恢复了大家一起坐冷板凳的平衡状态。   太皇太后这回是真病了,头疾。   毕竟人上了年纪,原本身体就年老虚损了,头疾再加上虚症,太医说需得好好的静养一段时日。谢澹便下旨免了后宫每日里的请安,嫌人多闹腾,只让后宫五个妃位的嫔妃每日里排班轮值来给太皇太后侍疾。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太皇太后这一静养,便一直养到了春暖花开,才总算好转起来。   而叶宅之中,叶初也是小心将养了一个秋冬,开了春,脱掉一层层棉衣,换上轻薄的衫子,吃过今年的鲥鱼,叶初迎来了她十四岁的生辰。   谢澹总觉得,自从两人非亲兄妹的事情戳穿之后,妹妹似乎变得……更黏人了,还添了些讹人不讲理的小脾气。   比如这会儿,两人坐在园子里的池边水榭,商量她今年的生辰想怎么过,熊孩子竟然丢下一句:“没意思,我不想过生辰。”就自顾自去池边喂鱼去了。   谢澹叹气,走到她身后问道:“又怎么了?嫌我今天回来的晚了?”   “没啊,你有正事,我什么时候嫌你回来晚了?在哥哥眼里,我就那么不讲理吗?”   谢澹:“……”   谢澹想说,你这会儿可不就是有点不讲理。   心里想着,可嘴里却不能说,谢澹深深明白一个道理,小女孩儿家不能训,不能讲道理,只能哄。不然你越训她越不听话,不光要顶嘴,她还眼泪汪汪哭给你看。   谢澹从她手里的盒子捏了一撮鱼食撒到池中,看着池中大大小小的锦鲤挤过来抢食,俯身低头靠近她,小声说道:“谁敢说我们安安不讲理,我们安安最乖了。今天是不是谁惹到安安了,告诉我,看我不揍他。”   “哥哥!”叶初被他的好脾气逗笑了,扭头看看他,自己又有些不好意思,娇嗔道:“哥哥,我都这么大了,你怎么跟哄小孩儿似的。”   谢澹:“生辰带你出去玩?”   “去庄子上?”   “不去庄子上,庄子上你都去玩过几回了。”谢澹想了想,提议道:“去护国寺?”   “去护国寺做什么?寺里也不是玩的地方,我记得小时候在寺里住了大半年呢。”   “那你想去哪儿?有什么想要的礼物没有?”谢澹问。   叶初也不知道自己闹什么别扭,她当真觉得过生辰挺没意思的。她并不喜欢出门,不喜欢人多,尤其记忆恢复后,挺喜欢这么安静懒散地家里躺。   反正他们家园子足够大、足够好玩,她对出门玩其实没什么期待。   至于礼物,哥哥当然会精心准备,可是小库房里各种珍宝首饰都堆满了,堆在那落灰,她哪有什么特别想要的礼物。便是谢澹自己,大概也弄不出什么更新鲜贵重的东西了。   “哥哥,你好不容易休沐过节,等到我生辰你就给我做葱花面,然后就在家里好好陪我玩一天。”   “行。”谢澹拍拍她的头,便又觉得小姑娘还是挺乖的,这么好满足。   叶初喂完了鱼,突发奇想要钓鱼,叫丫鬟拿鱼竿来。嫌池塘里的锦鲤没意思,小姑娘信心十足地去河边,要钓一条大鱼来做晚膳。   当晚还真让她钓上来一条鲫鱼,厨房做了鲫鱼汤送来。这下子小姑娘大受鼓舞,一连好几天跑去钓鱼,竟乐此不疲了。谢澹傍晚时回来没见到人,一问,果然说姑娘在清凉亭那儿钓鱼呢。   谢澹便信步去清凉亭。这时节算不得暑热,清凉亭的水车还没开动,叶初坐在亭中椅子上,把鱼竿伸出栏杆,一手托腮盯着水面,谢澹走近了她都没留意到。一旁叶茴挨着她坐在椅子上,跟她差不多姿势,也傻乎乎伸着脖子盯着水面。   谢澹便笑着跟叶菱说道:“可把你家姑娘看好了,她这么小小一个,别掉进水里让大鱼吃了。”   “哥哥,你回来了?”叶初转过头来,做了个鬼脸笑道,“你才掉进去被鱼吃呢。”   皇帝一来,或坐或站的丫鬟们也不敢那么惬意了,叶茴吓得赶紧爬起来,行礼后跟着丫鬟们退出亭中,规规矩矩立在亭外游廊下候着。   谢澹便走过去在叶茴的椅子上坐下,叫人给他也拿个鱼竿来,陪她一起钓。   西天留下半个通红的落日,天黑还早,两人并排挨坐在椅子上,一边垂钓,一边小声闲聊些日常。   这河中的鱼也不知是欺软怕硬,还是慑于龙威,谢澹刚钓了不大工夫,鱼竿一扯便拎上一条一尺多长的翘嘴大白鱼来,鱼儿似乎还不肯束手就擒,在水里跳来跃去地负隅顽抗。   “快点快点,好大呀。”叶初一见,赶紧起身来帮忙,谢澹便把她赶紧把抄网递过来,欢畅的笑声中,两人手忙脚乱把鱼弄上来。   那鱼在亭中的地上啪啪地跳,叶初蹲下来看着,撇着小嘴抗议道:“这鱼欺负人,我钓了那么些天,也没钓到一条这么大的。”   钓到小猫鱼她就只好放了,这几天都没吃到她自己钓的鱼了。   谢澹笑不可抑地逗她:“这条算你钓的,行了吧?回头就跟厨房说,是姑娘钓的。”   叶初皱皱鼻子瞥他,什么叫算她钓的吗,悻悻说道:“你等着,明天我还来,非得钓一条大鱼不可。”   谢澹琢磨着,明日叫人先来打个窝,好歹让她钓一条大鱼,不然小姑娘又该扫兴了。两人把跳来跳去的鱼弄进桶里,叫丫鬟这就拿去厨房,大白鱼肉质细嫩,晚膳就做个香煎白鱼。   两人收了竿,踏着满天晚霞走回去。谢澹起初没牵着她的手,她就自觉伸手拽着他一根手指,悠闲地来回甩着手,慢慢悠悠地沿着花石小径走。小姑娘边走边玩,有时停下来捉个蝴蝶,有时又去摘个茉莉花。   “好香啊。”叶初把茉莉花放到鼻子下深嗅,天马行空来了一句,“这花炒鸡蛋好吃。”   府中有个食量小还挑嘴的小主子,却爱吃花儿,厨房里的人也就挖空心思琢磨着做。叶远志为此还列了个花卉食单,有些花朵吃了对她身体好。   “我怎么没吃过?”谢澹问。   “你又不是天天在家吃,晚膳做给你尝尝。”叶初拉着他停住脚,招手叫来两个小丫鬟,“香瓜、青梨,你们帮我摘些茉莉花,送去厨房炒鸡蛋吃。”   “是。”两个小丫头忙跑过来,其中一个还殷勤问道,“姑娘,上回吃的那个玫瑰红糖花卷还要不要?奴婢看您挺喜欢的。”   “要,豆沙、冰糖,你俩去摘一些玫瑰花,明早上吃。”   谢澹很喜欢看她这样,快活的,有活力的,而不是苍白病弱。   冬日那段时间他整天担心她,尤其她恢复记忆之后,谢澹十分担心会给她留下恐惧的阴影,然而长久的陪伴和平和的环境,还有几个太医的精心照料,她如今很好。   只除了变得更加依赖黏人,更加敏感,偶尔会有点多愁善感,有时则会任性耍小脾气。   不过谢澹倒觉得,这可不是什么缺点,他还挺受用的。软绵绵耍小性子的小姑娘才像个宠大的妹妹。   吩咐了一圈,叶初拉着谢澹慢慢悠悠走出几步,转身看他:“哥哥,我累了。”   谢澹顺服地蹲下来背她,叶初坦然爬到他背上。   这么一来,小姑娘两条细瘦的胳膊环着他脖子,下巴淘气地抵在他肩膀上,嘀嘀咕咕说一些琐碎日常。   随着发育,她嗓音越发柔软,说话慢悠悠软绵绵,像掺了糖一样,少女温温软软的气息就在耳边,小姑娘不止身量长了,身材也开始发育成长,渐渐有了少女的玲珑曲线,带着女儿家的馨香柔软。   谢澹一个成年男子,他无法忽视这些变化。   他稳稳背着她,迟疑了会儿温声说道:“安安,你都长成大姑娘了,以后……”   他迟疑了半天措辞,担心哪里说错了让她多思多想,她心思单纯,天真无邪,从小到大跟他亲昵惯了。   谢澹迟疑着说道,“以后也得学着端庄些了。”   “怎么了?”叶初纳闷地问道,“哥哥,我知道女孩儿家在外面要矜持端庄,你以前跟我说过的,可是我在自己家里,你不是说怎么舒服怎么来吗?”   词不达意。   谢澹想了想,索性笑道:“我的意思是说,你长大了,有些时候要避嫌的,明白吗?”   “明白啊。”叶初清凌凌的声音就在他耳边说道,“男女有别,我知道的。可你是我哥哥呀。”   “……哥哥也要有所避讳。”谢澹艰难说道。   “可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你以前都没说这些。”叶初静静问道,“是因为我们不是亲兄妹吗?”   作者有话说:   男主(捶胸):怪我,妹妹这么可爱能有什么错,都怪我不会教妹妹。 第35章 生辰(二更)   因为我们不是亲兄妹吗?   谢澹默了默, 心中幽幽一叹。   从小到大的经历,使得她的性子原本就有些敏感不安,就像她哭着问他,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谢澹不敢再碰触这个话题。   他笑着说:“又胡说八道了,以后不许胡思乱想。哥哥的意思是说, 你渐渐长成大姑娘了,还十分聪明,哥哥以后不能老把你当小孩子了。”   “哦。”叶初顿了顿, 展颜笑道,“我当然十分聪明。”   夕阳下两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谢澹望着天际的晚霞, 便轻笑着换了个话题:“安安, 你看那个落日,像不像早晨吃的咸蛋黄?”   “嗯,像。”小姑娘说,“咸蛋黄炒豆腐也好吃。”   谢澹说:“鲁地有一道菜, 用生的咸蛋黄和小黄鱼肉做的, 叫做赛螃蟹。顾名思义,味道比螃蟹还鲜美。”   叶初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 问道:“好吃吗?那是什么味道, 我从来没吃过螃蟹。”   她体弱,脾胃又娇气,螃蟹性寒, 从小到大没敢给她吃过螃蟹。为此家里就都不吃蟹,至今府里都见不到螃蟹的。   谢澹不禁有些想笑, 这要让旁人听见了, 螃蟹都没吃过一回, 还不知小姑娘受了多少亏待呢。   谢澹便说:“等我找个会做的厨子来给你做。”   叶初没想到,她十四岁的生辰礼物,居然是一匹小马驹。谢澹来跟她说时,叶初还真惊喜到了。   马驹养在跨院后头的马厩里,叶初一听,赶紧就闹着要去看。   当真是一匹小马驹,也就比平常见到的猎狗大一点儿,比常见的黄骠马颜色要深一些,毛色稍稍带了点金红,马鬃和马尾则是漂亮的浅色。下人把它牵过来,叶初欣喜地跑过去摸摸拍拍,问谢澹:“好漂亮啊。它怎么这么小,它是不是还要吃奶,母马在哪儿?”   “不用吃奶,它已经一岁半了。”   “骗人,我不信。”   叶初质疑地睁大眼睛问,“那它怎么这么小,它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谢澹悠然笑道:“这是外邦的一种小矮马,它长不大的,成年马最多也只能长到三四尺高。”   这马驹是番邦进贡来的,体形小,但是强壮紧凑,聪明温顺。此马名贵稀少,常常是番邦贵族家里养做宠物,适合女子和小孩骑乘。   去岁番邦进贡了两匹小矮马,谢澹看了之后不甚满意,便令番邦再挑一匹一岁大的马驹来,好玩且好养得熟。   叶初不能养猫狗,小时候接触猫狗就会起红疹子,谢澹原本也有教她骑马的想法,这马驹送给她正好,既能骑,又养着玩儿。从番邦运送过来花了好几个月,调|教了一阵子才给她送来。   叶初一听说小马最多只能长三四尺高,赶紧比划了一下,长大了大约也只到她胸口以上,要是她再长高一些,还不到她胸口了。   当真是娇小可爱的马儿。要知道,谢澹经常骑的那匹马比她还高,长得就不可爱,还凶巴巴拽兮兮的,就只认得谢澹,当真是不招人喜欢。   叶初欢喜地摸摸小马顺滑的鬃毛,问道:“它这么小真能骑吗,那我什么时候能骑它?”   “两岁大就可以骑了。你先养着,把它养熟了,往后想跟它玩,可以叫人把它牵去园子里。”   “太好玩了,谢谢哥哥。”叶初一高兴,就搂着马脖子拍拍它,小马竟也亲昵地用脑袋来蹭她的脸,逗得叶初哈哈笑。   “这是我的马儿,我也有一匹马了。”叶初抱着马脖子,笑道,“我得给它起个名字,叫什么名字好呢?”   小姑娘想了半天说,“它太好玩了,还这么漂亮,就叫小珍珠吧。”   谢澹噙笑看她,宠妹妹当真会有成就感,可以预见接下来几个月,这匹马驹会被她当狗儿养,小姑娘大约没事就在园子里遛她的小马了。   叶初去抓了些草料来喂小马,牵着它在院里走来走去,玩得爱不释手。   忽然瞥见一个身形高大的陌生男子走进来,小姑娘立刻隐去笑容,一双眸子望向旁边的谢澹。   卫沉一脚踏进来,当真不知道皇帝竟然在此,不光皇帝,院里还有个粉衣少女,卫沉脚步一顿,见谢澹已经望了过来,再退回去也不成了,忙躬身行礼,“陛下”二字到了嘴边,硬生生拐了个弯儿。   “臣见过……叶大人。”   谢澹负手看向他,眉峰微蹙说道:“这里有内眷,你怎么贸然就进来了?”   “……”卫沉硬着头皮道,“大人,属下当真不知道您在这儿,门口也没见内侍……”   整片宅子都有铁甲卫重重守卫之下,他在自己家里,门口要什么内侍守着,所以这货闯进来也无人通传。   谢澹看了看叶初,得亏小姑娘也不太懂什么“内侍”之类的。   这是跨院,又不是庭院重重的内宅,跨院侧门跟隔壁铁甲卫的院子可以相通,平日里卫沉也没少来,他平常来见皇帝,出入叶宅都是走侧门,哪知道今日冲撞了“内眷”呀。   可对方是皇帝,他是能跟皇帝讲理还是怎么的。   “属下冒失,大人恕罪。”卫沉向叶初躬身一揖道,“见过姑娘。是属下冒失了,姑娘恕罪。”   说话间,叶初已经走到谢澹身旁,小手抓着谢澹负在身后的一根手指没说话。她其实倒也没那么怕人,可她就是不喜生人,尤其这个贸然闯进来的生人,还是个身形高大、一身黑衣,看起来不像什么善类的成年男子。   听见他赔罪,叶初理所当然也没打算开口,反正万事有哥哥呢。   果然谢澹开口道:“免了吧。”   卫沉松口气,稍稍直起身来,悄悄看向皇帝身旁的女子。豆蔻年华的美貌少女,一身娇嫩的樱粉印花罗衫裙,弱柳扶风,颜如舜华,只是……卫沉偷偷吸了一口气,这女子的容貌,怎么有点像那位……   他一时惊讶忘了收敛,看着叶初的目光就有些直接了,小姑娘眸子清凌凌扫过来,便小嘴一抿似有不悦,稍稍后退一步躲到了皇帝身后去了。   卫沉心头一跳,才惊觉自己有些放肆了,赶紧低下头,耳边已经听到皇帝薄怒的声音斥道:“还不退下!”   “是!臣告退!”   卫沉一不留神又秃噜了嘴,顶着皇帝嫌弃的目光,赶紧低头躬身退了出去。   他一走,叶初便噘着嘴问道:“哥哥,这人谁呀,咱们家怎么会有生人?”   “是我的手下。”谢澹转身握着她的小手,安抚地笑道,“不用管他,就是个粗人夯货,冒冒失失的,回头我说他。”   “嗯。”叶初点头表示不怕,问道,“他说什么臣呀臣的?”   “哦,他的名字叫卫沉。”谢澹轻描淡写道。   ……这是什么自称,称自己一个单字,怪兮兮。叶初撇撇嘴,觉得刚才那人反正就是有点别扭。   谢澹把事情忽悠了过去,笑着问道:“要不我们牵着小珍珠,去园子里遛遛马?”   “嗯,好。”小姑娘立刻就抛开了这件事,亲自牵着小马,谢澹跟在后边,两人沿着跨院和主院之间的巷道散步往园子里去。   而被骂作夯货的卫沉从跨院出来,忍不住暗自心惊。作为铁甲卫指挥使,他这双眼睛可以说是足够好用,刚才那女子必定就是府里那位千娇百宠的叶大姑娘了,她长得……跟嘉仪县主郭子衿颇有几分相似。   京中不少人都知道,嘉仪县主的生辰是端阳节,而皇帝弄来这匹小矮马,听说是给姑娘准备的生辰礼物,恰恰眼前就到了端阳节,再联想到皇帝那些话,皇帝笃定郭子衿就是个假货……卫沉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嘶!   * * *   也就是在端阳节,京中发生了一件趣事,虽然当事人似乎并不想张扬,却不知怎么,很快就在京城传开了,先是在高门大户之间,没隔多久,竟连街头巷尾也听说了。   嘉仪县主端阳节生辰去护国寺上香,抽中了一支凤凰签。   据说这凤凰签当年大周开国之君太|祖皇帝的皇后就曾抽中过,当时太|祖还只是一方的将领,签文所言他的妻子“福泽四海,凤翔九天”,言下之意乃是天生的凤命。当时群雄逐鹿,天下纷争,几年后太|祖皇帝便平乱安天下,被拥立登基,成了大周的开国皇帝,果真是真龙天子的气运,开创了大周数百年基业。   郭子衿自然也知道此事轻重的,当时就下令身边的人封口,不得乱传。然而护国寺是什么地方,护国寺香火鼎盛,香客众多,瞒也瞒不住,还是很快传开了。   并且当时郭子衿抽中凤凰签之后,寺僧将事情报给了住持普玄大师,普玄大师便问了郭子衿八字。   普玄大师拿着那张生辰八字,生生碾断了数根白须,困惑半晌,还是给郭子衿批了一句“命格贵重,天生富贵”。   普玄大师身为护国寺住持,耄耋之年,得道高僧,所言必定不虚的。这就更加佐证了这支凤凰签。   京城开始传言,嘉仪县主天生凤命,乃是贵不可言的命数。   这种言论传得一多,朝中自然就有人关注,进而也就会开始关注后位,朝中关于立后的呼声日渐壮大,接连有大臣上书,奏请皇帝立后。   至于立后的人选,推举的主要有三个:楚从婵,卫临波,还有一个就是郭子衿。   三方派系也泾渭分明,楚从婵身后是世家根基和太皇太后,卫临波身后则是朝廷新贵,而支持举荐郭子衿的,几乎都是武将一系。   武将的行事风格直接一些,不像文官那么绕来绕去,便有人拿着郭子衿的“天生凤命”说事儿,毕竟当年太|祖的皇后可不就是天生凤命,能襄助国运,才开创了大周江山基业。   这么一说,似乎郭子衿身担国运,皇后之位就非她不可了似的。   这可不仅仅是皇后之位,朝堂之人谁还不明白,谁坐上后位,将来储君出自谁的肚子,便意味着那一派在朝中占据优势、长盛不衰。太皇太后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朝臣们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考量,皇帝这次似乎也没加以阻止,态度含糊,不置可否,就由着朝臣们议来议去。   从前朝到后宫,很快就都纷纷卷进了这场后位之争。   纵然有清醒者能够看透,这场争端无非是帝王制衡之术,鹬蚌相争,最终得利的恐怕还是端坐龙椅上的那位年轻天子。然而身在朝堂,纵然看破又能怎样,不少人也不得不被裹挟其中。   这么一来,后宫中风起云涌,勾心斗角的阴私就多了起来。时间一晃就到了中秋佳节,后宫家宴,卫临波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下毒,差点丢了性命。皇帝震怒下旨彻查,查到了刘妃身上,最终刘妃自己也认下了。   刘妃被下旨赐死,牵连家族,刘妃的祖父被罢官夺爵,念在其年迈老朽、劳苦功高的份上,又有太皇太后说情,留了一条性命,准许其告老还乡。   就在京城这种波橘云诡的气氛中,皇帝下旨,召宣平侯之子韩子赟回京。   作者有话说:   咳咳,明天晚上六点更新哦。 第36章 冲撞   宣平侯府接到旨意忐忑揣测了半天。皇帝召韩子赟进京, 诏令上写的是“携眷归京”。   宣平侯不解,韩子赟一时也摸不着头脑。   宣平侯从上次奉诏进京后,回来就对这个一直表现平庸的儿子看重了许多, 一来圣上有言,圣上说他可堪任用, 那就是圣谕;二来长子已经死了,他只剩下两个儿子,哪能再不重视这个藏拙的三儿子。   所以这之后, 宣平侯就正式让韩子赟在军中担任了军职,放手让他锻炼才干。这一两年皇帝强硬, 加上北庭王年迈, 各大部族蠢蠢欲动, 眼睛盯在自己国内,西北边关竟是难得的比较安定,韩子赟一时竟没什么能够立功表现的机会。   可越是这样看似毫无理由的情况下,皇帝突然召他回京, 还明示他携眷进京, 越让人摸不清深浅。   韩子赟觉得比较合理的解释,就是皇帝要收回西北兵权, 或者对宣平侯府有了猜忌。   手握军权的武将要有直系家人留在京城, 一般是父母和嫡子,这几乎是很多上位者的惯有手段。比如宣平侯当初接掌西北兵权,韩子赟的祖母和母亲宣平侯夫人就一直住在京城, 他们三兄弟才得以跟着父亲奔赴边关。   如今祖母老夫人已经过世,宣平侯夫人带着几个妾室、两名年纪小的庶女留在京城, 圣上是不是觉得分量轻了, 才让他回京。   韩子赟回房后就跟夫人叶毓商量, 圣旨肯定是不能违抗的,但眼下摸不清皇帝究竟用意何在,不如就让他先走,既然是圣上召见,他快马加鞭回京也是理由充分,派人护送叶毓和一双儿女随后进京,中间有个回旋余地,这样妻子儿女路上也能从容些,少吃些辛苦。   二十几天后,韩子赟只身带了几个随扈,快马赶到了京城,至紫宸殿外求见。   谢澹听到禀报还真意外了一下,他原本以为得等上几个月呢。绥州路途遥远,即便轻车良马,这来的也太快了。谢澹放下手中的折子,叫人宣他进来。   韩子赟还是第一次面圣,进来后大礼参拜,谢澹先问了问西北军情和北庭局势,公事完了问道:“朕没料到你来得这样快,家眷可也到了?”   韩子赟忙躬身道:“回陛下,微臣听闻圣上召见,怕耽误朝廷公事,快马加鞭先赶来的,微臣的家眷子女行动缓慢,拖挈累赘,微臣就让他们随后赶来。”   谢澹哪能看不破他那点小心思,一听说他的夫人还没到呢,顿时便对韩子赟没了兴致,打发他先回府去歇着。   韩子赟一看,越发笃定皇帝这是要扣着他在京中当个人质了,不禁心头发苦,寻思着他刚有了点雄心壮志,想要施展一下手脚,如今却要困在京城当个无所事事的纨绔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家人一起慢慢走,路上还能多个照顾,韩子赟不禁又开始牵挂还在半路的妻子儿女。   * * *   秋风起,蟹脚肥,自从府中来了一个鲁地的名厨,叶初就喜欢上了这道“赛螃蟹”。   这道菜的主料是小黄鱼,用刀细细刮下鱼肉,剁碎,加入生的咸蛋黄和鸡蛋、瑶柱、葱姜黄酒等辅料翻炒而成。炒出来装进白瓷盘中,颜色金黄,十分好看。   叶初不吃蟹,赛螃蟹能不能塞过螃蟹不知道,反正口感嫩滑,味道鲜美至极。她吃了一次就喜欢上了。   后来有一回休沐,经过许太医准许,谢澹大发慈悲让厨房做了两只蟹,给她剥了两条蟹腿尝尝,似乎也没多么美味,于是叶初便没了兴致,又把筷子转回那盘赛螃蟹了。   吃饱了就去园子里遛马,顺便消食散步。不出谢澹所料,这匹小马驹果然让叶初养成了狗儿。她每天遛马,拿草料喂它,还给它吃苹果和胡萝卜。如今小马都不用牵着了,叶初在前边走,那马驹就蹦来跳去跟在她身后,随走不离左右,跑远了喊一声就回来。   谢澹打趣她,好好一匹小马,愣是让她养得比一只狗儿都乖。   小姑娘整天追着马驹跑,饭吃的多了些,加上太医们长期以来的精心调理,小脸开始多了些红扑扑的颜色,虽然还是瘦得像根小葱,可身子确实康健了不少,入秋也没那么容易闹病了。   马驹不是天生就让人骑的,也要经过训练,等叶初遛了会儿累了,马夫便把小马牵到一边,开始训练小马骑乘。   这时内侍来禀,谢澹便跟叶初说,他去前头处理些事情,问她要不要一起回去。   “哥哥你去忙吧,我要再玩一会儿。”叶初道。小马已经开始训练了,她想骑上去试试。   谢澹便嘱咐几句,抬步去前院。他在前院正厅坐下,侍卫便带着卫沉和一个青碧色衣裙的女子进来。两人进到屋里行礼参拜,那女子赫然竟是后宫中的卫妃娘娘卫临波。   卫临波今日扮做宫女出宫,是要到铁甲卫这里私下辨认一个犯人,认了人,回禀了皇帝,谢澹便问起上回她被下毒的事情。刘妃十之八|九就是个被推出来的替罪羊,或者被人设了套。   可正主是谁,如今还没法确定。   卫沉道:“臣以为刘妃认罪的事必有蹊跷。铁甲卫的人查得很清楚,起码表面上看,刘妃借着身边宦官出宫的机会,指使他把毒药藏在发髻里偷偷夹带进宫。可当日刘妃身边的人应该没有机会下手,至今也没弄清楚那毒到底是怎么下进去的。”   “毒是我自己下的。”卫临波道。   此言一出,卫沉顿时一脸黑线。倒是谢澹眸光微垂没做反应,应当是早知道了。   卫临波说:“不是我瞧不起咱们那位淑妃娘娘,能滴水不漏把自己摘出去,楚从婵不像有这个心计。我先察觉到身边宫女被买通,偷偷弄了药进来,肯定是要给我下毒。只有一日捉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所以我便抢先在中秋宫宴上给自己下了毒,先把水搅浑,借机让铁甲卫进到后宫盘查。”   卫临波在中秋宫宴上当场中毒,在场的不止后宫嫔妃,参宴的宗亲和外命妇也都在场,事情这么一张扬,便不好捂在后宫让宫正司来查。皇帝震怒,铁甲卫奉旨彻查,差不多就能把后宫的一些人盘查梳理一遍。   结果就查到刘妃身上了。并且刘妃居然还认了!   谢澹垂眸听完,吩咐道:“以后尽量不要闹出这么大动静,一招鲜就罢了。你们先退下吧。”   卫沉和卫临波便行礼告退,两人一前一后从正厅出来,打算从跨院出去,到隔壁铁甲卫的一处院子。结果从里侧的角门一脚迈进跨院,卫沉脸色一变,转脸就想退回去。   卫临波跟在他身后不明所以,被他猛一转身差点撞上,情急之下推了他一把,抱怨道:“卫大人,你怎么走路呢!”   卫临波说话间便看见院子里还有人,好些个年轻鲜亮的女子,再仔细观察,几个丫鬟模样的女子围住一个鹅黄襦裙、娇美纤弱的少女,那少女拿着胡萝卜正在喂一匹小马驹。   她这一出声,院里的叶初也扭头看了过来。叶初在园里玩了会儿回来,听说哥哥去了前头客厅,便特意多走几步路往前头来,先把小马送回来了。   冷不丁看见生人,叶初抿着小嘴眸光清凌凌扫过来,一个见过的高大黑衣男子,被哥哥骂作夯货的那个,还有一个十分貌美的女子。叶初对那个夯货没有好印象,巴不得他赶紧走开,可对那个貌美的女子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女子真好看!   他们家哪来的这么好看的女子?   “属下见过姑娘。”卫沉进不敢进、退不能退,硬着头皮躬身施礼,解释道,“属下实在不知姑娘在这里,冲撞姑娘,请姑娘恕罪。”   卫临波压根不知道皇帝还藏了个妹妹,更不知道叶初这么个人,见卫沉如此毕恭毕敬甚至有几分惶恐地行礼,一时完全猜不到这少女的身份,什么人能让卫国公府世子、铁甲卫指挥使卫大人这般恭敬啊。   心念转动之间,卫临波也恭谨地福身行了个礼:“小女子见过姑娘,姑娘万福金安。”   面对一个好看且友善的女子,叶初也双手搭在腰间微微一福,甜甜软软微笑道:“姐姐万福金安。”   卫沉:“……”   不禁开始反思自己哪里得罪这位小主子了。   丫鬟们也摸不着头脑,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这二人是什么人,她们宅子里怎么会有生人出现。叶菱倒是认得卫沉,可一下子又不知能说什么。   一时场面正有些尴尬,谢澹迈步进来,见此情景顿时眉峰不悦地微微一蹙,淡声道:“你们两个怎么还没走?”   “属下这就要走,属下告退。”卫沉赶紧一揖,匆匆退出几步,赶紧从通向外边的侧门出去了。卫临波不明所以,本能地福了一福也跟着卫沉出去。   从跨院外墙匆匆拐进铁甲卫的小院,卫沉虚虚松了口气,立刻就叫人安排下去,以后派两名侍卫在这道门值守。   从前那位小主子只在内宅,深宅大院,重重院落,她脚步都不会踏出前院的,所以这道门平常除了皇帝自己,就只有他和几个铁甲卫将领走得多,侍卫们知道规矩又不会进后宅,根本不需要值守。   可他这已经是第二回 在西跨院这个小院碰上小主子了。看看皇帝那个脸色,绝不能再有第三回了。   进了铁甲卫的地方,卫临波忍不住小声问道:“卫大人,刚才那位女子是谁呀?她……”   “你还敢问!”卫沉懊恼说道,“别问了。”   卫临波笑眯眯道:“问问也不行?人家刚才还叫我姐姐呢。”   卫沉:“……”   “这位姑娘真是太好看了,卫大人就悄悄透露一下呗。”   卫沉一转身,悻悻说道:“透露什么透露!总之你记住,那位小主子金尊玉贵,惹了皇帝你也千万不能惹她!”   要知道他是皇帝从小的伴读,平常跟皇帝比别的臣子要随和,随意说笑几句都是有的。可牵扯上这位小主子不一样啊,他是“外男”,皇帝那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尤其这位小主子似乎还不太待见他。   跨院里,谢澹也冷着脸吩咐叶菱:“去告诉常顺,以后安排个婆子在这道角门守着,姑娘若是来玩就叫其他人回避,免得有人过来冲撞了姑娘。”   刚进来时谢澹当真有些慌,若是卫沉和卫临波一时不慎说了什么,而且卫临波压根不知道这宅子里的事情,若是他们说错了什么,尤其卫临波的身份还是他的“妃子”……叫他怎么跟小姑娘解释!   “没事的,我统共也没来过几回。”叶初娇憨地笑道,“哥哥,刚才那个好看的姐姐是谁呀,是我们家的客人吗?”   “不是,是我的属下。”谢澹道。   “侍卫也有女子吗,她长得可真好看。”   “侍卫之中也有几个女卫。”谢澹笑,捏了捏她的脸颊说,“还是我们家安安好看。”   “哥哥,你又逗人家!”叶初鼓着小脸抗议,捉住谢澹的衣袖晃呀晃,两人一边说笑着,一边慢慢悠悠往后宅走。   一路上叶初却还在想着,哥哥手下居然有好看的女子哎,也不知道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若是他将来娶个嫂子……   叶初摇摇头,不喜欢这样的想法。很难想象有一个别的什么人,介入她和哥哥之间,成为他最亲近的人。   “哥哥,你将来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嫂子?”她歪着脑袋,慢慢悠悠问道。   “?”谢澹问,“又怎么了?”   “我要个温柔好看的。不要凶的。”小姑娘自顾自说道。   谢澹好笑地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小姑娘眸光清澈,有些不解地反问道,“谁不喜欢温柔好看的呀,难道你喜欢丑的,凶的?她要是欺负我怎么办?你自己说过的,她会欺负我,会整天霸着你,到时候我想见着你一回都难。那我怎么办?”   “……”谢澹默了默,这一套可不都是他以前哄她玩说的。   半晌,他捏了捏她的脸,无奈地噙笑道,“你呀你!”   该说她长大了,还是嫌她太小了? 第37章 质问   进了腊月, 紫宸殿侧殿四角都生起了火盆。陈连江掀开厚重的帘子进来,躬身禀道:“陛下,宣平侯府三少夫人进京了, 昨儿下午到的。”   谢澹淡淡地嗯了一声:“说说。”   陈连江虽不知道皇帝为什么如此关注韩家,但办事绝对牢靠, 捂嘴笑道,“三少夫人怕也是想早点儿进京团圆,紧赶慢赶的, 比原先奴婢估摸的日子还早了几日。韩三公子亲自出城迎接,还抱着一双小儿女嬉闹了会儿, 看起来夫妻感情甚笃。”   见皇帝持笔的手停下, 垂眸在听, 陈连江便又接着说道:“听说忠王府一早就叫人送了礼去,是用嘉仪县主的名义送去的,嘉仪县主还递了帖子,想必是改日要登门拜见姨母。”   “嗯, 你留意着。”   谢澹吩咐完提笔继续批折子, 见陈连江笑眯眯没走,便又停下问道:“还有何事?”   “嗐, 陛下圣明, 还真有个事儿。”陈连江咧着嘴笑道,“靺鞨今年岁贡的冰鲜送来了,已经到馆驿了, 正等着朝廷派人交割,里头有两条江鳇, 是今年的头鱼, 奴婢这会儿也还没看到, 听说足有两三百斤重呢,奴婢寻思着,姑娘一准没见过这种极北之地的大鱼……”   谢澹听明白了,两条江鳇头鱼,他想给他们家姑娘留一整条。   也就是说,别的人,太皇太后和六宫,包括在京的宗亲王公府上,就只能合伙分一条。   谢澹心中暗笑,这陈公公至今还没见过叶初的面儿了,倒是很有忠心。   “两条都留下,就说年节宫宴赏赐群臣和六宫,再给姑娘送一条去。”谢澹道。   岁贡的冰鲜各种加起来,总得有万余斤吧,皇帝自己肯定吃不了,惯例是年前赏赐臣子的。谢澹想了想又吩咐道:“你跟几位尚宫合计着,代朕分赏下去就是了。”   “诶,奴婢知道了。”   当天下午,这条江鳇便被送到了叶宅。得亏是进贡冰鲜的车队进京后还没进宫,不然要从宫里把这么大的鱼一路运到叶宅,江鳇鱼身又特别长,要用一辆特制加长的牛车招摇过市,恐怕不知有多么引人注目了。   丫鬟们禀给叶初,叶初一听有两三百斤重的大鱼,果然好奇心起,赶紧就要去看看,叶茴和四个春她们也都好奇,纷纷要跟着。于是叶初穿上厚实的大毛衣裳,抱个手炉,一群丫鬟簇拥着她出了院门。   常顺垂首立在院门口,未经允许他不能进姑娘的院子,见她出来忙躬身问道:“姑娘,去前头还有一段路呢,天也冷,要不要给您备个暖轿?”   “不要,走路散散吧。”叶初道。   大鱼已经卸下来了,天寒地冻,那鱼长得怪模怪样,身上还有一层亮晶晶的冰,得有几分厚,就像包了一层冰壳子。听说是专门一层层浇水封冰,从北地一路冰冻运来的。   一群少女们围着那鱼连声惊--------------/依一y?华/叹,好大的一条鱼,怎么长得这么怪模怪样的,怪吓人的,有人说,看起来这鱼肯定很凶猛。   “它比我的小马都大多了。”叶初围着大鱼转了一圈,惊奇不已,问身边的丫鬟,“会不会成精了呀?”   丫鬟们笑成一团,叶茴忙说:“姑娘你快别说了,成精了你还怎么敢吃它呀。”   常顺立在一旁,连忙笑道:“姑娘有所不知,这鱼是北方寒江中生长的,成不了精,还能长得更大呢。别看它大,因为是冷水中生长的,肉质却十分鲜嫩,煎炒烹炸都合适,回头就叫厨房多做几个花样您尝尝。”   “你知道的还真多。”叶初看着稀奇,问道,“这么大的鱼,哥哥也不知花了多少力气弄回来的。”   “嗐,这是靺鞨进贡来的,当地每年进贡冰鲜,朝廷也会赏赐他们金银、粮食过冬。去年咱们府里其实也吃过,只不过您没看见这么大一整条罢了。”   “哦,原来是皇帝送给哥哥的。”叶初自发找了个合理解释,指着那鱼说,“这么大,晚膳就叫厨房多做一些,给府里的丫鬟侍卫们大家都尝尝。”   常顺被夸了一句,又听说他们也可以吃到只有皇帝后妃才能吃的江鳇头鱼,顿时美滋滋都要飘起来了,赶紧叫人抬下去料理。这鱼冻得硬邦邦的,先用锯子锯下一部分送去厨房,剩下的送进府里的冰窖存着。   这天晚膳桌上果然好几道江鳇做的菜,红烧江鳇、焖炖江鳇、江鳇鱼骨汤和鱼肉包的小馄饨,叶初一边吃,一边跟谢澹讲那条那么那么大的鱼。   “常顺说还有更大的,最大的怕是能长到一千斤。”小姑娘眼睛亮晶晶地惊叹道,“哎呀,那我要是掉到水里,它真能一口把我吃了。”   谢澹笑不可抑,给她夹了一块肉笑道:“那你赶紧把它吃掉,可不能让它把你吃了。”   * * *   宣平侯府,韩子赟接叶毓母子三个进了京,回府收拾安顿忙碌了一下午,晚间夫妻两人才得已细细说起进京后的事情。   韩子赟说,他进京修整半个月,陛下便下旨调他去京郊大营,给了他一个从六品校尉的差事。   作为宣平侯府没有什么声名、也没有军功在身的第三个儿子,这简直是明晃晃在抬举他了。韩子赟这会儿想起父亲宣平侯上次觐见说过的话,皇帝似乎有意扶持他。   韩子赟百思不得其解。他自认没什么能让皇帝高看一眼的。   但是陛下既然给了他这个恩典,身为边关长大的七尺男儿,韩子赟心中不禁重新燃起了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人生抱负。   夫妻二人聊完了这事,叶毓拿起忠王府送来的礼单和拜帖,说起郭子衿明日要来拜见。叶毓刚到侯府便听说了嘉仪县主“天生凤命”的事情,皱眉问韩子赟:“你到京城有一段日子了,知道这件事情吗?”   韩子赟说听说了,便提起朝中这段时间的“后位之争”。   叶毓问:“她真的抽中了凤凰签?”   “不光凤凰签,还有普玄大师批的八字。”韩子赟沉吟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当年太|祖拥兵自重,有心问鼎,借一支凤凰签给自己造势,这法子自古就是皇家用惯了的。今上是什么人,信与不信,就要看皇帝怎么想了。”   叶毓一听脸色微变,惊讶问道:“你是说……”   韩子赟道:“我知道你对亡姐留下的这个女儿十分牵挂,有心亲近她,可她如今贵为县主,将来还有可能坐上皇后之位,并且她身后还有忠王府,你切不可只把她当个晚辈。”   “我知道。”叶毓气道,“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儿家,怎么可能有这份心计和能耐?肯定是郭遇那种无耻小人的伎俩,长姐若是在世,肯定不会答应的。”   叶毓进京的第二日,郭子衿坐着青缎朱顶、带着忠王府徽记的四驾马车前来拜见姨母。她是县主,按品级比宣平侯夫人还高,宣平侯夫人见了她都得行礼,可她来拜见叶毓,又是晚辈身份,这么一来,宣平侯府招待这位嘉仪县主就有些拿不准规格了。   叶毓原本还不觉得,跟韩子赟一番谈论之后,便也不能太随意了。郭子衿到了以后,宣平侯夫人带着叶毓亲自迎接进来,迎到前院正厅用茶。   郭子衿倒也还算懂事,被几个贴身丫鬟、嬷嬷簇拥着进来,进来后先给宣平侯夫人和叶毓行了个福礼,问候了几句姨母路上辛苦之类的。坐了会儿,叶毓就把郭子衿带到自己院里说说话。   进了屋里,郭子衿等叶毓坐下,又恭恭敬敬给她行了晚辈的礼。叶毓一把拉起来,两人坐下说话。   叶毓说:“我昨日下午才到,一路上就想着要见你,没想到你今日就来了。”   郭子衿道:“是父王一直叫人留意着,他听说姨母到了,命我来拜见姨母,叫我多跟姨母亲近亲近。”   接下来便有些拘谨冷场了。虽说是亲姨母,可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彼此都十分生分。叶毓心疼亡姐就只留下这一点骨血,拉着郭子衿说了些关切的话,又叫来一双儿女让他们给表姐见礼。   说话间不免就提到叶臻夫人,叶毓问起郭子衿童年的经历,心疼得不胜唏嘘,叹息道:“我那时真不该随夫婿去绥州,我那时不知道长姐有了身孕,若是知道,我就该留在京城照顾长姐,也不至于叫她生产时伤了身子,最终客死他乡,叫你幼年受了那么多苦。”   郭子衿道:“母亲当年自己的决定,这事怎么能怪姨母呢。”   叶毓皱眉,问她:“你知不知道当年你父母的事情?”   郭子衿点头说知道,她以前听祖母和父王说过,叶臻夫人和郭遇成婚后七年无所出,郭遇迫于压力想要纳妾,叶臻夫人不同意,两人一时置气导致夫妻失和,叶臻夫人赌气离开的京城,谁知却不幸客死他乡。   “他们是这么跟你说的?”叶毓气愤地质问道,“那你有没有问问你那个好父王,他要纳妾纳的是谁,又做了什么苟且之事,叫长姐受了何等奇耻大辱?”   “子衿,你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儿家,我不想在你面前说那些肮脏龌龊的事情,当年你母亲嫁给郭遇,他还只是个出身贫寒的千户,他心悦你母亲,几次三番求亲,在你母亲面前亲口许下的承诺,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却又背信弃义做下了不要脸的苟且之事,竟还有脸颠黑倒白这样教你?”   叶毓一时生气,音量不免就高了起来,郭子衿坐在那儿脸色也十分难堪,半晌艰涩地说道:“姨母消消气。子衿为人子女,父母当年之事我也无法清楚。得知母亲离世后,父王痛不欲生,立誓不再续弦,他已经悔恨终生了。”   “是啊,他悔恨终生了竟还落个情深义重的好名声,可惜我长姐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我长姐受的苦就不是苦,他这般情深义重,他痛不欲生,那他怎么不当面去跟长姐忏悔!”   郭子衿低头不好接话,枯坐了会儿便起身告辞。两人闹了个不欢而散。   韩子赟听说后忙过来问怎么回事,无奈劝道:“你说你这性子,怎么还耐不住气。她是你外甥女,合得来就多亲近,合不来就客客气气罢了,以后京中场面上总要遇见的,还能真恼了不成。这要说出去,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儿家,你一个大人长辈,还跟她一般见识。”   叶毓挥手嗔道:“你凑合吧,我是学不会那样左右逢源、虚与委蛇的性子了。”   她幼年有长姐护佑,成亲后又久在绥州边关,宣平侯府人口简单些,韩子赟待她也十分不错,早就养成了这么一副性情。   叶毓说道:“你是没看见,好好的女孩儿,被他忠王府教成了什么样子,小小年纪又端着、又板着,没有个鲜活气儿,都不像个十几岁的小女儿家。尤其气人的是她还处处为郭遇说话,郭遇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嗐,娘子你又不是没在京城里呆过的,高门大户养出来的贵女,还不都是这个样子,她那么小年纪自己能懂什么。你当是我们的女儿呢,在边关养得都野了,哪里有个侯门闺秀的样子。”   韩子赟微哂道,“她毕竟是忠王府养大的孩子,当年的事,郭遇哪能跟女儿说出口,再说他们府上原本还有老夫人在,老太太必然不会让她知道那些。”   叶毓说道:“忠王府的老太太也就罢了,无非是婆婆,叫人伤心的是我那娘家父兄,当年郭遇和长姐成亲时,郭遇还只是个出身贫寒的千户,我娘家甚至有些瞧不上他,哪知道他走狗屎运,短短几年靠着军功竟封了侯爵,我娘家又开始巴结讨好他……”   这一段旧事叶毓每每都羞于启齿。因为叶臻夫人和郭遇成婚后聚少离多,七年无所出,叶父担心叶臻被郭遇休弃,丢了这个侯爷女婿,又担心侯府的嗣子出自别人肚子里,疏远了叶家的亲戚关系,竟动了把庶女送给郭遇做妾的念头。   想也不用想,叶夫人当然一口回绝,郭遇求亲之时,叶夫人跟郭遇早就有言在先,郭遇不得纳妾,四十无子叶夫人自然会给他纳妾传宗。   叶夫人的父兄便对叶夫人各种斥责,骂她善妒不贤。那时郭遇大破北虏,凯旋回京刚刚封了侯,夫妻也才刚团聚。   结果郭遇到岳丈家里饮宴,据说是吃醉了酒留宿叶府,一觉醒来竟睡了庶出的小姨子。   那庶女被叶母领着,哭哭啼啼送到了叶夫人的面前来。郭遇只推说喝醉了酒,无非是男人一时犯了点小错,反倒觉得叶夫人咄咄逼人不能体谅他。   夫妻两个大吵一架,叶夫人一怒之下搬去了如意小庄,郭遇则赌气回了边关。郭家老夫人做主把那庶女接进了府中,叶夫人此后就常住庄子,再也没回过侯府。   叶夫人那时应当已经有了身孕,搬到庄子上之后才知道。庄子上传出她怀孕的消息,侯府和叶府也曾几次派人去接,派人送东西去,叶夫人一概没收。郭遇在边关一时回不来,紧接着就发生了那场宫变,延始帝篡位登基,边关动荡不安,一直等到四年后郭遇从边关回来,面对的就是妻子女儿凭空消失的结局,生生吐了血。   郭遇回府后就把那庶女妾室送进了尼庵,立誓不再续弦。   “可笑的是天下人竟然同情他郭遇,他倒成了个情深义重的好男人。”叶毓摇头悲叹,骂道,“可笑,太可笑了。长姐说的没错,这天下,从来都是你们男人的!”   “不气了,不气了,气坏自己身子。”韩子赟安慰地拍拍她,无奈赔笑道,“娘子不要迁怒嘛,我又没做出什么对不住你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陈公公:我给姑娘送的鱼,姑娘却夸了常顺那小子! 第38章 灯会   这一年的除夕宫宴被皇帝挪到了中午。文武群臣在含元殿赐宴, 宫中没有皇后,女眷内外命妇就在太皇太后的慈宁宫赐宴。   叶毓身上没有诰命,原本没有参加宫宴的资格, 宣平侯夫人跟前只有两个年纪小些的庶女,赴宴就带了叶毓。果然宫宴上遇到了郭子衿, 这是在宫中,宣平侯夫人便先跟郭子衿互相道了万福,宣平侯夫人笑道:“县主来得早。”   “我也刚到, 正等着姨母呢。”郭子衿抿笑走到叶毓身后,微微屈膝给叶毓福了一福, 笑道:“姨母万安。”   上次不欢而散, 叶毓心中明明还在别扭, 这会儿也只能含笑跟她应付,聊了几句过年的家常。   郭子衿表现得恰如其分,就像一般的晚辈,矜持端庄地一直跟在叶毓身旁, 倒让不了解双方关系的人对叶毓产生了些关注。   等到宫宴开始, 宦官高声请大家入座,叶毓坐在宣平侯夫人旁边, 而郭子衿的位子则比较靠前, 这么一来就不在一起了。   叶毓暗暗松了口气。太皇太后被楚从婵扶着出来,众人纷纷行礼参拜,宫宴正式开始。   等宫宴进行了一轮, 叶毓不耐应付,便借口有些胸闷, 悄悄从侧门退出去, 站在侧殿的台阶上放松一下。   叶毓望着高高低低的宫墙出了会儿神, 忍不住跟身边侍女摇头叹气道:“我这个外甥女,怎么就跟个小木偶人似的,礼仪规矩倒是挑不出半点错处。”   她那天尽管生气,可对亡姐唯一的女儿也恨不起来,可也亲近不起来。也不光是为那天的事情,说不清为什么,叶毓对这个外甥女感觉就是亲近不起来。   侍女说:“县主是王府贵女,听说忠王爷对县主十分宠爱,专门请了宫中的嬷嬷,规矩教养自然是极好的。”   瞥见有人往这边来了,侍女低声道:“夫人,要不我们还是进去吧。”   叶毓顺着宽敞的宫道望过去,知道是天子仪仗过来了,可她这时候再退回去反而显眼,便只好躬身立在一旁,等到仪仗近了,整理衣裙大礼跪拜下去。   “陛下,那位应当就是宣平侯府三少夫人了。”陈连江跟在谢澹旁边小声说道。   叶毓俯首跪拜,按照规矩,等天子仪仗过去她悄悄起来就行了。   谁知天子仪仗渐渐近了,却在她面前停住,肩舆上皇帝开口说道:“夫人平身。”   叶毓心头抖了抖,忍不住有些紧张,恭谨地站起身来,又听见皇帝问道:“夫人是宣平侯府的人?”   “回陛下,民妇是宣平侯府韩子赟之妻。”   她虽然是侯府儿媳,可身上没有品级,不能自称臣妇,只能称民妇。甚至旁人称呼她一声“少夫人”,都是借着侯府的势。   谢澹打量了一下叶毓,淡声道:“朕记得三少夫人前些日子才进京吧,一路可还顺利?”   “谢陛下垂问,一路顺利。”   叶毓这会儿是满心惶恐又纳闷,谢澹见她拘谨,便微微颔首,仪仗继续走过去了。   叶毓才敢抬起头,松了口气,赶紧带着侍女从大殿侧门悄悄进去,刚坐下,圣驾就进来了。   “陛下驾到。”大殿中宦官高声唱礼,满殿内外命妇都起身参拜。   皇帝也就是惯例来宫宴坐坐赏个脸,在太皇太后旁边位子坐下,说了几句面上的话,坐了约莫一盏茶工夫便回含元殿去了。   宫宴结束后叶毓回到侯府,立刻就跟韩子赟说宫宴遇见圣驾的事情,宫道上和殿前遇驾跪拜的人不止她一个,皇帝却独独停下来跟她说了句话。   韩子赟职位低,不曾参加宫宴,疑虑半晌说道:“兴许就是陛下年节心情好,随口问了你一句。”   叶毓眼下也只能这么想了。   * * *   叶宅,谢澹回来时天还没黑,叶初披着一件粉绿色外帔站在回廊下喂鹦鹉,见他来了问他:“哥哥,你不是说宫宴要当值吗,我还以为得等到晚上能回来呢。”   毕竟他去年小半夜才回来。   谢澹说群臣赐宴,改到中午了。叶初笑嘻嘻说道:“这回皇帝总算懂点儿人情了,谁家自己不得过年啊。”   丫鬟们以前听她这么随口“冒犯”皇帝还会紧张一下,如今索性都充耳不闻了,反正陛下在自己听着呢。   大过年的府中都很忙,既然谢澹回来了,丫鬟们把屋里原本的小桌子换成大长桌,各种果品点心摆上去,开始准备团年饭。   天冷,谢澹走过去拿过叶初手里装鸟食的小盒子,拥着她进屋。过年这段时间总是叶初最喜欢的,从腊月二十三哥哥就会休沐,偶尔进宫一趟,别的就几乎没什么事情了,一直到过完元宵,这段时间哥哥就每天窝在家里陪她。   吃了年夜饭便围坐火盆守岁,子时前忽然听到外头一声巨响,叶初吓了一跳,赶紧跑出去看。   谢澹笑着跟出来,只见宫城的方向巨大的烟花腾空而起,绚烂夺目。   “太好看了,哥哥,我都没见过这么大的烟花。”   “喜欢吗?”   “喜欢,太喜欢了。”   小姑娘一高兴,便搂着他的脖子又蹦又跳,谢澹噙笑帮她拢了拢外帔,看完烟花,一条胳膊随便一箍,叶初默契地一收脚,谢澹便掐着腰把她抱过门槛,两人回到火盆跟前继续守岁。   谢澹本想跟她说叶毓的事,可是想想却暂时作罢了。谢澹对叶夫人这个胞妹几乎毫无了解,谁知道这位姨母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并且她年前跟忠王府那个假县主有所来往,宫宴上举止亲近。   安安稚子之心,若是个趋炎附势的人,或者不是真心疼爱安安的,那她就不必在安安面前出现了吧。   宁肯不要。   他召韩子赟夫妇回京,也只是因为安安对这个姨母还有些惦念,可没说一定会让她们认亲。   安安曾说姨母是娘亲在世间的唯一血亲了,她可能不知道,叶夫人的血亲其实还有。叶夫人的父亲、兄长都还在世,还有一堆庶出的兄弟姐妹。   叶家在延始帝登基后早早就倒向了延始帝,有奶便是娘,献媚邀宠助纣为虐,谢澹登基后自然要逐一清算的,叶家这些年攀权附势可也得了不少好处,叶父贪墨被查实了,早就被谢澹一道圣旨打发到东北苦寒之地流放去了。   按照律例,贪墨官员的家眷一般都会贬为奴籍,充入教坊司,谢澹却没有这么做,叶家女眷应当感念她们跟叶夫人还有一点点关联,谢澹却也不会仁慈,发配流放到极北苦寒之地,是死是活都是各人的命了。   叶家的事情谢澹叫人查过,叶母荏弱,叶父妻妾成群,后宅不宁,竟也养出了叶夫人那样心性坚韧的女子。   至于韩子赟夫妇,叶夫人当年对这个胞妹一直很惦念,临终还曾打算把女儿交给她抚养,谢澹倒愿意相信她是个好的。   至于究竟如何,那还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元宵灯会叶初早就闹着要去了。天冷,以前谢澹几乎不让她出门的,莫说出府,园子里都不怎么去。   可小姑娘闹得久了,撒娇讹人耍小性子用得十分娴熟,谢澹撑不住,又看着她身子如今好了一些,便决定满足她一回。   于是叫府里早早准备起来。京城的元宵灯会向来十分热闹,别说马车,大街上连人都挤不动。常顺便预先包下了一处临街俯瞰灯市的酒楼。元宵这天,他们下午时分便坐车出了门,先去酒楼用消遣听戏,用了晚膳。   等到天一黑,街边的灯笼先次第亮起,游人如织,街市上一盏盏花灯争奇斗艳,把整条大街照得亮如白昼。连头顶上酒楼的屋檐和栏杆也挂满了六角宫灯。   叶初裹着大毛斗篷,手里捧着杏仁茶,就趴在二楼楼台的栏杆上饶有兴致地往下看。   谢澹原本打算着小姑娘会跑到街上玩,为此他提前让卫沉把整条街布置了便服的侍卫,还有暗处的暗卫,这会儿见她优哉游哉喝着杏仁茶、吃着点心果子,竟然都没有下楼的意思,忍不住问道:“你不下去玩?”   “不去。”叶初摇头。   “怎么不下去呢?”谢澹诱哄的口气说,“街上好多卖花灯的,还有猜灯谜的,你要是能猜中,就可以不要钱拿走那盏花灯,猜不中你就只能掏钱买了。我听说京城里最大的珍宝阁还悬赏猜灯谜呢。”   “不去。”叶初笃定地摇摇头,喝一口杏仁茶,下巴指了指楼下的街道说,“人太多了。”   “这会儿天刚黑,大人小孩都上街了,人正在最多的时候。”谢澹笑,心说总不能把街上的人全赶走吧。   让铁甲卫清道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可大过节的似乎不好,再说这元宵灯会没了满街的游人还怎么热闹。   晚间冷,一缕小风拂过,谢澹随手给她把斗篷的帽兜戴上,叶初拢紧了斗篷靠在谢澹身边,指着楼下一个年轻女子手里拎着的灯问:“哥哥,那个小兔子灯在那儿买的,我想要。”   没等谢澹吩咐,常顺便已经打发了人去买,叶初趴在栏杆上看着,见那个小厮(内侍)拦着那对青年男女,问了她几句,道了谢,匆匆往街市东头跑去了。   年轻女子似乎十分喜欢手里那盏灯,仰起头跟男子说话,男子一低头凑近她耳语,不知说了什么,女子便娇嗔羞涩地跺着脚去打男子,男子笑着躲闪,然后拉着女子的手,两人亲亲热热地走远了。   叶初说:“哥哥,你看他们兄妹感情真好。”   “他们不是兄妹。应该是夫妻。”谢澹道。   “你怎么看出来的?”叶初惊奇,她觉得分明就是兄妹啊。她发现来观灯的要么三五成群,要么就是这样成双成对的青年男女。   谢澹想说,因为兄妹不会这么亲热。情侣也不敢当街亲昵。   可是……这话没法跟她说。   谢澹道:“你没见那女子发髻上还带着红绒花吗,两人应当是新婚不久的小夫妻。”   “哦,哥哥看的真仔细,我就看到她手里那盏灯了。”叶初娇憨一笑。   买灯回来的小内侍不光买了兔子灯,居然还多买了两样东西,两支糖葫芦。   常顺接过糖葫芦时嘴角不由抽了抽,低声道:“你小子也是够胆量,还给……”眼睛示意了一下谢澹,“买糖葫芦?”   给皇帝买糖葫芦?   那小内侍缩着脑袋嬉笑道:“奴婢起先就琢磨姑娘会喜欢,就买了,然后又觉得只给姑娘买一支似乎也不太对……”   常顺啧了一声,接过那盏灯和糖葫芦,先让侍膳的近侍查看了一下糖葫芦,查验没问题后,拿小碟子托着走上楼梯,躬身笑道:“姑娘,您要的灯买来了,还给您买了这个,您看看喜欢吗?”   春江上前接过来,叶初拿过兔子灯看了看,让人给她挂在栏杆上,接过两支糖葫芦,理所当然递给谢澹一支。   “我不喜欢吃,你吃吧。”谢澹道,他吃不惯酸甜,再说他一个大男人,当街吃这东西……   叶初就不管他了,放下一支,自己拿起一支咬了一口,眯起了眼睛。   她吃完一个,把手中的糖葫芦送到谢澹嘴边,笑嘻嘻撒娇:“可甜了,哥哥你尝一个嘛,就尝一个。”   谢澹被她缠得无奈,张嘴咬了一个,不禁也微微眯了眼睛。怪不得她这么殷勤非要他吃,酸。   酸甜生津。   小姑娘坑了他一回,见他酸得眯着眼睛、皱着眉毛的样子,忍不住咯咯笑起来。谢澹曲起手指作势要弹她的额头,小姑娘一边捂着脑袋告饶,一边往他怀里躲。   谢澹拿她是完全没办法,陪她嬉闹了会儿,又一起品尝了这家酒楼的赤豆元宵,据说是江南口味,谢澹吃着有些太甜腻了,叶初吃着却还行。   “安安,我们回去吧,天有些冷。”   谢澹眸光望着楼下,忽然瞧见两个眼熟的身影,仔细看过去,果然是韩子赟和叶毓夫妇,韩子赟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男童,两人身边还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娃。   谢澹默了默,看看身边的叶初沉吟。也就是他沉吟之间,那女娃跑远了,夫妻两个叫着女儿赶紧追了过去。   算了,已经走了。   谢澹并不太相信所谓的缘分,灯会上遇到熟人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领着叶初下了楼,街上确实像叶初说的人挤人,尤其灯市这一段,说是摩肩接踵也不为过,马车根本没法进来。谢澹把斗篷的帽兜低低罩在叶初头上,握着她的手,在几十名侍卫明里暗里的保护下,隔开人群往街市一头走。   走出灯市这一段,人便相对少了些,已经望见他们的马车了,怕人冲撞圣驾,侍卫们这才隐隐松了口气。   谢澹目光扫过去,却忽然瞧见刚才叶毓领着的小女娃手里拎着一盏荷花灯,正蹦蹦跳跳地在路边玩,却没看到韩子赟夫妇。   谢澹眉峰微皱,猜测这女孩是不是跟那夫妻俩走散了。   他正打算留个侍卫在此暗中守护,那女孩一眼瞧见叶初手里的兔子灯,眼睛一亮,跟个兔子似的刺溜冲了过来,脆生生向叶初喊道:“姐姐,你的花灯好漂亮啊,你在哪儿买的?”   有便服的侍卫挡了一下,小女娃没能冲到叶初跟前来,谢澹眸光微闪,叶初却已经停住脚,望着小女娃笑道:“我也不知道在哪儿买的,我哥哥给我买的,很远的,在街的那头。”   “那,那……”小女娃眼睛盯着叶初的兔子灯,提起手里的莲花灯,歪着脑袋问道,“那我能跟你换吗?”   叶初居然也歪着脑袋想了想,笑嘻嘻走到她跟前逗她:“要是我不想换呢?”   “不想换就……就不换呗。”小女娃也没恼,却伸手摸了摸叶初的斗篷说,“姐姐你真好看,你的衣裳也好看,你的声音也好听,像仙子一样。”   “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叶初问。   “我在这等我爹娘和弟弟,我跟他们走丢了,这是我们家的马车。我找不到他们,就在这儿等他们。”小女娃指指路旁一辆青布幔子的两驾马车。   叶初点点头,见车上没有车夫,便嘱咐道:“那你一个人在这里乖乖的,街上人多,会有拐子,专门拐好看的小女娃。”   谢澹不禁莞尔,这似乎是他小时候拿来哄她的口气。   “我要回家了,你自己别乱跑哦。”叶初直起腰来,把手中的兔子灯递给她说,“这个送给你了。”   小女娃迟疑一下没接,眨着大眼睛问:“那姐姐你玩什么了,我把荷花灯送给你行不行?”   “这个荷花灯我家里有了,我们家院子里今天就挂了荷花灯。”叶初一本正经跟小女娃解释,不是不收她的礼物,她把灯递到女娃手里,又补充道,“没关系的,我想要兔子灯,让我哥哥给我再买一个就行了,我哥哥可好了,我要什么他都给我。”   “谢谢姐姐。姐姐的哥哥真好,我就没有哥哥,我只有一个弟弟,整天就会气人,一点儿也不听话,我拿什么他就要什么,我不拿他还不要,就喜欢抢我手里的……”   居然是个小话痨。谢澹听着小女娃叽叽喳喳,忍笑道:“安安,我们得回去了。”   “我要走了,那你乖乖的别乱跑。”叶初挥挥手,跟着谢澹离开。   谢澹看着叶初蹦蹦跳跳的样子,似乎心情很好。   “这么舍得就把灯送她了?你又不认识她。”谢澹忍不住逗她。   “可是她叫我姐姐呀。”叶初说,“我不管,你再给我买一个。”   谢澹示意常顺留个人在这守一下,一边走,一边叫人再去给她买个兔子灯来。   作者有话说:   郭子衿不是郭遇的女儿,不是那个庶出小妾生的,侯府妾室生个孩子不可能没人知道。   怎么说呢,作者没打算把郭子衿写成那种反面无脑小炮灰,不过她的戏份很少。   一个小知识,男人烂醉如泥是干不了那啥的,就是……ying不起来,所谓酒后乱性,起码可以判断还没真喝到没了神志,所以酒不想背锅。大家不信可以问度娘。   我发现大家对上一章反应比较大,怎么说呢,渣爹该打脸打脸,该虐虐,但是他那时烂醉如泥了!!你懂的。不洗白,只不过咱们安安绝不能有个脏了的生父。 第39章 惊疑   约莫半柱香工夫, 韩子赟和叶毓才匆匆赶来,一眼看见女儿蹲在自家马车旁边玩耍,车夫也已经回来了, 正守在旁边,夫妻俩顿时松了口气。   叶毓忍不住就把女儿一顿数落, 街上人那么多,一回头孩子就不见了,夫妻两个差点没急死。   七岁的韩静姝却十分不服气, 反驳道:“反正是人多走丢了,为什么就是我走丢了, 说不定是你们走丢了呢, 我明明就在那儿看花灯, 一回头你们就不见了,我找不到你们就到马车这儿等,等你们这老半天了。”   夫妻两个拿她没办法,数落几句, 叶毓才留意她手里的花灯, 忙问道:“这个兔子灯哪儿来的,你买的?你哪来的钱?”   “我哪有钱买?一个好看的姐姐送给我的。”韩静姝指了指叶初走的方向, 华灯流彩之下, 叶初的马车已经看不见了,韩静姝说,“她刚走。娘亲你不知道, 那个姐姐长得可好看了,跟仙女一样好看, 她的衣裳也好看, 连她的马车都好看。”   “是不是你跟人家要的?娘亲跟你说过, 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才不是,我要拿荷花灯跟她换,她不用换就送给我了,她哥哥给她买的,她说她要什么哥哥给她买什么……”   “人家跟你不认识,送你你也不能要啊。”看着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的女儿,叶毓无奈地看着韩子赟说道,“这孩子当真是在边关养得野了,在京城里还不得让人家笑话,可得好好管管了。”   年后开了春,叶毓到如意小庄去了一趟,她本想进庄子里凭吊一下长姐,跟莫庄头说明来意,却被一口回绝了。   莫庄头说,主人不在,他们庄子上素来不见外客。再问就一问摇头三不知了。   叶毓无奈,原本以为挺简单的一个事情,她眼下没有挥手买下如意小庄的财力,只是想进去怀念凭吊一下而已,结果不光被拒之门外,竟连庄子的主人姓甚名谁都没问到。   这是庄子,难不成还是什么军营重地?叶毓回去跟韩子赟抱怨几句,也就把这事情放下了。   二月一到,朝堂上“后位之争”还没消停,后宅女眷们已经在准备过上巳节了。   上巳节又叫女儿节、桃花节,是高门大户女眷们一年之中难得的出门机会,可以出城去踏青郊游,水边宴饮、祓禊,富贵人家还要弄个“曲水流觞”之类的,也就成了京中贵女们交际的场合。   府中自然也要做些准备,绣娘特意给叶初做了两套绣桃花的衣裙,以及准备祭祀、祓禊。叶初去年是在宅子里过的,她那时还在养病,反正他们家园子里有河,也有成片的桃花林,这次谢澹问她想不想出城踏青,小姑娘答应了。   杨柳依依,桃花灿灿,三月三这天,京城里宝马雕车挤满了出城的道路,京郊河畔更是丽人如云,香风阵阵,官眷贵女们讲究多,丫鬟仆妇前呼后拥,成群的仆役围起了河滩,免得夫人贵女们被人冲撞。   历年来几乎形成的惯例,官眷贵女们聚集在一起谈笑寒暄,展示特意为女儿节新做的衣裳首饰,同时也是未婚的闺阁女子们展示自己的一个机会,各家夫人们便也会趁机给家中儿女物色相看。   谢澹自然用不着找谁寒暄交际攀交情,叶初不耐烦人多,便要找一处清静些的地方,他们去了城南,河道在这里缓缓拐了个弯,河边早早就支起了高大的行帐,侍卫们散开在四周守卫。   叶初和谢澹来了以后,先在水边玩了会儿,丫鬟们在行帐里摆好了酒宴,两人就进去坐下来喝酒宴饮。   说是喝酒,大约也就是谢澹喝了几杯酒味清冽的桃花酿,而叶初连桃花酿也轮不上,谢澹就只许她喝两小杯甜水一样的果酒,丫鬟们带来了樱桃酒和北疆的葡萄酒。   谢澹并不好酒,他似乎就没有什么嗜好,除了叶初这个妹妹,他的人生中似乎也没什么执着的东西了。   早膳用过才来的,这会儿算作午膳其实还早,叶初也就主要吃了些卤味小菜和点心,瞧见天上别人放的风筝,就叫丫鬟把她们准备的风筝都拿来,招呼小丫鬟们一起来放风筝。   不多会儿,这一处河边草地上,十几个各色各样的风筝就飞起来了。姑娘高兴,谢澹高兴,小丫鬟们也敢于尽情放松的玩一玩,一个个比比谁的风筝高,河边欢声笑语,穿红挂绿的少女们嬉闹成一团。   谢澹坐在帐中,拿着一个白玉小酒杯自斟自酌,怡然地看着叶初跟丫鬟们玩。天蓝水清,河岸上碧草如丝,一身粉红衫裙的小姑娘显得格外娇妍明丽。   小姑娘好不容易放起了一个燕子风筝,谁知那燕子却不争气,飞着飞着线就扯断了,飘飘悠悠地随风往河那边落下去。   “哎呀我好不容易放起来的……”   叶初眼睁睁看着那个“燕子”掉进远处的河水里,急得跺脚。   春江赶紧笑道:“姑娘,您这是多好的兆头,线自己断了,这是把一年的灾晦之气都带走了,您这一整年都是平安喜乐的好运气。”   叶茴跑去又给她拿了个金鱼风筝来,叶初举着,叶初牵着线,两人一起把金鱼放飞起来。   内侍小碎步跑到谢澹身边,低头禀了几句,谢澹颔首道:“放她过来吧。”   不多会儿,一个红衣的小女娃跑过来,果然是上元那日见过的韩子赟的女儿。小孩应该是被天上的风筝吸引来的,起先只顾仰脸往天上看,走近了看到叶初,很快认出了她,开心地挥舞着两条胳膊,嘴里叫着“姐姐姐姐”跑了过去。   “姐姐,是你在这里放风筝呀,我老远就看见你们了。姐姐你还记得我吗?”   一晃一两个月过去,叶初其实有些不太记得了,韩静姝笑嘻嘻提醒道:“姐姐,上元节,兔子灯,你送给我的。”   “是你呀,”叶初想起她,便笑着问她,“你今天也出来玩呀?”   “对,我今天跟家里好多人一起来的,娘亲叫人跟着我呢,姐姐你不用担心有拐子,我不怕拐子。”   小孩指了指不远处的草坡上,果然有两个仆妇跟过来,似乎不明白自己闯进了什么地方,那两名仆妇不敢放肆,冲着她们这边福身行了个礼,便恭敬地两手交叠放在身前候着。   “姐姐姐姐,你这里有这么多人一起玩呀,我可以跟你们一起玩吗?”   这小孩自从来了,小嘴吧啦吧啦就没停过,叶初便叫人给她也拿个风筝来,正想要叫人教她放,谁知这小孩是个高手,自己扯着线三抖两抖就放起来了,她稳稳放着线,那风筝很快就飞上了云霄。   “姐姐姐姐,我的风筝追上你了,你怎么不放线让它飞高高啊?”   叶初说:“我怕它线断了,我刚才已经断掉一个,掉进河里了。”   “那可惜了,我前天也断了一个风筝,我在我们家院子里放的,落到院子外面去了,我跑出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怕是让谁捡走了。”   小女娃十分活跃,嘴巴又甜,她的加入让一群少女们玩得更撒欢。   放了好一会儿风筝,觑着叶初也有些乏了,春江便提议:“刚才姑娘把风筝放了,今日是上巳节,驱邪气祛晦气,我们也把风筝都放了吧?”   小丫鬟们便嘻嘻哈哈的答应着,一个个剪断风筝线,把风筝都放掉,叶初就让小丫鬟们在河边玩,她则邀请韩静姝去行帐喝几口茶。   韩静姝一进行帐,迎面看到谢澹坐在那儿,小女娃居然也不怕人,怎么说也是侯府的出身,韩静姝像模像样给谢澹行了个屈膝万福礼,笑眯眯来了一句:“哥哥万安。哥哥你真好看,跟姐姐一样好看。哥哥,你们家的人都这么好看吗?”   旁边立着的小内侍噗嗤笑出声来,谢澹忍不住也摇头失笑,故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孩子?”   “我叫韩静姝,是宣平侯府三房所出的孙女儿。”   谢澹点头一笑。丫鬟送上两盏茶饮,叶初便招呼韩静姝坐下用茶、吃点心。   韩静姝玩这半天也渴了,一口气喝光了碗里的茶,哇了一声说:“姐姐,怎么你们家的茶也这么好喝,太好喝了,我太喜欢跟你玩儿了。”   叶初体弱,许远志说饮茶伤身,所以她极少饮茶叶,她的茶饮都比较讲究,夏季喝各种果子露,冬日常用杏仁茶,春秋季喝这些泡煮的果茶比较多。今日的茶饮是用陈皮、桂圆、红枣、玫瑰和山泉水煮出来的,天然香甜,也不用再加蜜糖了,还能够养血安神、疏肝解郁。   韩静姝喝完了看着碗里说:“原来是用桂圆和红枣还有花朵泡的,我回去也让我娘给我泡。姐姐我跟你说,我以前住在西北绥州,那里盛产的大红枣可好了,还进贡给皇宫里的皇帝陛下和娘娘吃呢,我们家也有,是我爹娘从绥州带来的,等我送你一些。”   小内侍觑着谢澹,见他面色如常,甚至微微带着笑意,并没有不悦的样子。小内侍不禁偷偷捂嘴笑了下。   叶初和韩静姝喝茶吃了点心,休息一小会儿,韩静姝就坐不住了,问叶初要不要出去玩。   叶初望了望河边草地上斗草捕蝶的小丫鬟们,跟谢澹说道:“哥哥,我们出去玩了。”   “去吧,别走远了,也不能离水边太近了。”   谢澹示意丫鬟和叶菱、叶茴跟着她们。韩静姝一听便跑过来,拉着叶初蹦蹦跳跳出去了。   “静女其姝,亏得韩子赟给女儿取了这么个名字。”望着两个女孩儿的背影,谢澹玩味地一笑。   小内侍忍笑说道:“韩大人该是有多希望女儿娴雅贞静,宣平侯府也不知怎么养出的这位小千金。”   谢澹道:“这女孩儿从小在西北边关长大,宣平侯府又是阳盛阴衰,孙辈男丁居多,养出这么活泼的孙女也不稀奇。”   小内侍笑道:“这小千金性子倒也可爱,是个有福气的,能得我们姑娘的喜欢。”   谢澹一笑。安安稚子心性,平常一向不喜生人,倒是跟这女娃能玩到一起。   谢澹起身走出行帐,望见几个丫鬟簇拥着叶初和韩静姝往坡上去了,吩咐道:“姑娘难得有个喜欢的小玩伴,随她们玩去,吩咐四周的侍卫们都仔细些。”   小内侍躬身称是,赶紧出去了。   叶初和韩静姝随意在河岸坡地上采花捉蝴蝶,走走停停,一会儿就玩到河堤上去了。河堤两旁杨柳成行,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的游人,多是女眷,侍卫们默默散开警戒,除了跟着韩静姝的两名仆妇,春江、春波和叶菱、叶茴便也陪着她们玩。   叶毓今日跟着宣平侯夫人和府中两名庶女一起出城郊游祓禊,府中也举行了水边宴饮,她身边还带着不满四岁的儿子韩照,女儿又十分淘气,叶毓便只好交代两名仆妇跟着韩静姝,随她玩去,只吩咐不许去水边玩水。   这会儿府中宴饮结束,老半天都没看见女儿人了。   叶毓也习惯了熊孩子这个做派,把韩照交给宣平侯夫人看管,自己带着随身丫鬟往河堤来找。   她们先找到了两名仆妇,仆妇指着不远处开满野花的河岸禀道:“禀少夫人,小姑娘在那边呢,跟那位姑娘玩了好一会儿了,放了风筝,还在人家行帐吃了茶和点心。”   叶毓顿时有些无语无奈,问了一句:“知道是哪家府上的姑娘吗?”   仆妇摇头表示不知,叶毓越发无语,连人家是谁都不知道就敢打扰,还又吃又喝,她赶紧带着丫鬟走过去。   叶毓远远打量跟女儿玩的少女,十四五岁的样子,身形纤细,一副弱柳扶风之态,穿了件粉红色衫裙,身后跟着几个丫鬟,叶毓心中判断,必然是哪家府上的贵女了。人家女孩儿这个年纪,怕不会想跟个小孩子玩,肯定是自家熊孩子缠着人家。   叶毓赶紧走过去,走近了,叶菱和叶茴早已经留意到她,两人便转身看向叶毓,不着痕迹地挡在她身前,面上露出询问的微笑。叶毓看着她们两个,心中揣测,一时竟无法判断她们是丫鬟,还是哪家一同郊游的千金贵女。   叶菱和叶茴在府中本来就不算丫鬟,她们是叶初的近身侍卫,又跟叶初有漉州的情分,所以穿衣打扮本来就讲究些,两人身上都是绫罗软缎的衣裙,恐怕一般官宦人家的千金都穿不起。   可两人都梳着比较简单利落的发髻,叶茴双髻戴着一对金压发,叶菱单髻横着长簪,衣裙样式也相对简洁利索,这又不像京中时下闺阁千金盛行的打扮。   叶毓略一犹豫,叶菱已经含笑开口道:“见过夫人,请问您是……”   叶毓说道:“两位女郎打搅了,我来寻这个淘气的孩子,多谢贵府招待她,这孩子不懂事给你们添麻烦了。”   “原来是韩少夫人。”叶菱和叶茴忙福身行礼,叶菱笑道,“夫人客气了,贵府小千金和我们姑娘玩得高兴着呢,我们姑娘很是喜欢她。”   叶毓听话音知道她们也是下人,便笑道:“真是要多谢贵府千金了。”   她们一交谈,几步远正在摘野花的叶初和韩静姝就转过身来,韩静姝高兴地喊了一声:“娘亲!”咕咚咕咚跑过来拉着她的手。   叶毓不禁一愣,她此刻根本无暇理会女儿,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对面的少女,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 。   这女孩儿……怎么这么像长姐?   叶初一回头,就见对面一位年轻夫人盯着她看。这位夫人穿一件丁香色褙子,眉眼亲切,打扮端庄,也不过二三十岁样子。见韩静姝叫她娘亲,叶初便双手搭上腰间屈膝微微一福,浅浅一笑道:“韩夫人万安。”   叶毓一时没了反应,脸色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叶初只觉得这位夫人有些奇怪,哪有这样直愣愣盯着人家看的,她便把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微带疑惑和询问地看向对方。   “你……”叶毓缓了缓,定定神掩饰地强扯起笑脸,问道,“这位女郎,小女给您添麻烦了,请问府上是……”   叶初养得几乎与世无涉,压根不懂京中官夫人和贵女们自报家门官职爵位的那一套,闻言便不失礼节地微笑道:“我叫叶初。”   “你姓叶?”叶毓愣怔半晌,追问道,“恕我冒昧,能问问令尊是哪一位吗?跟原先的太常寺卿叶家可有什么亲戚关系?”   叶初摇头道:“我父母早逝,家中只有一位兄长。我不认识夫人说的这个人。”   “哦……”叶毓心中疑虑,韩静姝在一旁见娘亲不搭理她,便扯着她的衣袖一直叫她,跟她说:“娘亲,这就是上回上元节送我兔子灯的姐姐,我跟你说她长得最好看了,你这回信了吗?”   “那是,你叶家姐姐当真生得十分美丽。”叶毓回过神来顿了顿笑道,“多谢叶家姑娘招待我这个淘气的女儿,这孩子太不懂事了,给你添麻烦了吧?”   “没有,她挺懂事的,我很喜欢她。”为了证明韩静姝没有不懂事,叶初又补上一句,“我们刚才玩得挺好。”   “那就好,难得有人不嫌她淘气,这孩子自小在边关养大,疏于管教不懂礼数,让我给惯坏了,叶家姑娘见笑了。”   叶毓刻意想跟她多攀谈几句,四下看了看说:“你们是不是也玩得累了,不如请叶家姑娘陪我到那边凉亭坐坐,今日的太阳虽说不算太晒,可你这样的小女儿家皮肤娇嫩,可别晒黑了。”   其实叶初倒不怕晒太阳,哥哥嫌她体弱又懒,平日总是故意使唤她去园子里走动,巴不得她多晒会儿太阳呢。不过叶毓既然说了,叶初觉得也不好拒绝一位和善关切的夫人,便随她一起往凉亭中走去。   叶初走路慢慢悠悠,叶毓不自觉也放缓脚步跟她一起,那边韩静姝已经跑进凉亭,跳上亭中石凳坐下,快活地晃荡着两条小腿招手道:“娘亲快来,姐姐快来。”   叶毓走过去坐下,却看到叶初身后两名丫鬟快步上前,一个麻利地拿出帕子把石凳擦了一遍,一个则把手中一方绣着牡丹花鸟的素色棉垫铺在石凳上,叶初小脸上没有丝毫异样,像是早就习惯了这些,理了下裙子慢悠悠坐下。然后这两名丫鬟又擦拭了石桌,才后退一步静静地立在叶初身后。   而方才那两名打扮利落的丫鬟则十分默契地退到亭外,一人一边,默默守在亭边两侧。   叶毓这会儿算是看出点端倪了,她好歹是武将之家的侯府出来的,亭边守着的两个丫鬟分明是在警戒四周,看起来恐怕应该是女卫。而擦凳子的两名丫鬟才是伺候衣食起居的寻常丫鬟,却也穿戴不凡,落落大方。   叶毓心里暗暗抽了口气,这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家呀。   她飞快在脑中思虑一遍,京中有哪家王公权贵是姓叶的吗?   叶毓不禁仔细端详眼前的少女,一身粉红素锦的绣花衫裙,裙子下端的颜色稍深一些的刺绣桃花由疏到密,像在裙摆上洒满了片片飞舞的桃花,腰上挂着压裙子的白玉禁步和裙子同色香囊,梳着垂鬟分肖髻,髻上只戴了一枚整块红玉雕成的石榴花钗,一侧缀着几朵小巧的鹅黄绢花,耳朵上挂着一颗南珠的耳坠,那南珠浑圆柔润,竟有莲子大小。   她的发饰十分简洁,身上除了手腕的红玉珠串也没戴别的饰品了,却哪一件都不是凡品,和田红玉本来就稀有,几乎都收藏在宫中,王公府邸怕也找不出几件。   叶毓心念转动,找了个话题开头道:“叶家姑娘这石榴花钗可真好看,雕工这般精致,我要是没眼拙,这怕不是和田红玉,跟你手上的珠串应当是一块玉料吧?”   叶毓可没以为叶初不懂得“自报家门”,还当她不想说,叶毓寻思着,钗环首饰、衣裳打扮之类的是千金贵女们最常谈论的话题了,小女儿家必然喜欢,有话可聊,且能借机打探一下这姑娘到底什么出身来路。   谁知叶初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红玉珠串说:“我不知道,哥哥给我买的。”   叶毓笑着追问:“令兄当真疼你。这是在珍宝阁买的吗?和田红玉可稀罕呢,他家若没有,旁人家恐怕更没有了。”   叶初白嫩的小脸上稍稍有些窘了,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不知道,就是哥哥让人拿来给我的。”   叶毓忙顺势追问道:“还没请问,令兄是哪一位?”   这回叶初知道的,抿嘴笑道:“我哥哥是皇宫侍卫统领叶执。” 第40章 古怪   叶毓刚回到京城不久, 对朝中和宫中各处官员也不甚了解,一时不禁疑惑了一下,她知道京中有铁甲卫统领、御前侍卫统领, 可似乎没怎么听说过“皇宫侍卫统领”。   不过也不好当面问出来,倒显得无礼似的, 叶毓忙笑道:“原来是叶大人府上,失敬了。”   小姑娘也不虚套多话,就安静乖巧地笑笑, 拿起桌上的野花摆弄着玩。她素来不喜欢生人,从小的生活经历让她其实对生人有一种天然的抵触, 除了哥哥之外几乎就不会亲近谁。   即使是眼前这位和善亲切的夫人, 初次见面, 对方也似乎表现得太过热络了。叶初对眼前这位夫人是有些好感的,再说她是韩静姝的娘亲,若是换了别人,她大概话都不会多说一句。   两人一时冷场, 叶毓忙找了个新话题说道:“我今日跟着婆婆和两个妹妹来的, 她们就在那边帷帐中,家中两个妹妹跟你年纪差不多大, 不如我请叶大姑娘过去一起坐坐喝口茶, 顺便介绍你们小女孩儿家认识,也好一起玩?”   叶初哪里是随便跟人去玩的性子,抿笑说道:“今日就不了吧, 我出来有一会儿了,哥哥该找我了。”   韩静姝一听, 连忙跳下石凳跟叶毓说:“娘亲, 姐姐送我花灯、送我风筝, 还请我吃点心呢,我说要送姐姐一些红枣和果干,行不行?”   叶毓一听正中下怀,她本能地想要多了解一些这少女,自然要想法子建立往来。   叶毓忙笑道:“你这孩子还真不怕你叶家姐姐嫌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是我从西北进京带的一些土产,叶大姑娘若不嫌弃,等我叫人送一些到府上可好,就当这孩子的一点小心意。”   叶初还没开口,韩静姝就拉着她问道:“姐姐姐姐,你家住在哪儿呀?我叫人给你送红枣,我下回还想跟你玩。”   实际上叶初连叶宅在哪儿都说不清楚,她从住进去就很少出门,出入都有车马随从伺候着,哪里需要去关心自家的地址,凡事有哥哥,又不用她操心。   当下叶初扭头问叶菱:“我们家住在哪儿?”   “……”叶毓不禁又一阵惊讶,哪有人不知道自己家里地址的。   若不是眼前的少女目光澄澈,神情纯净安然,叶毓恐怕要以为她是故意做戏了。   叶菱面色却丝毫没变,躬身笑道:“禀姑娘,咱们府上是在城东白马巷。”   “对,城东白马巷。”叶初转过头来重复。   她说完站起身,微微一福说道:“韩夫人,那我就先告退了。”   叶初回到行帐,谢澹却没在里面,小内侍说他去河边了。叶初循着河边去找。谢澹正负手伫立在水边岩石上,知道她过来,转头看看她。   “哥哥,你看什么呢,水里有鱼吗?”叶初走到他身后。   “回来了?”谢澹意味不明地语调问道。   “回来了。”   “真好,我妹妹还知道回来。”谢澹睇了她一眼说,“我还以为你有了新玩伴,哥哥就可以扔下不要了呢。”   “??”叶初从他身后抱着他胳膊,把脸伸到他面前,不敢置信地眨眨眼睛问,“哥哥,你不高兴了?”   “嗯。”谢澹抬起下巴故意不看她。   “真不高兴了?”小姑娘笑嘻嘻地抱着他胳膊,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毫无诚意地说道,“我就是玩得忘了,也没玩很久嘛,这不是赶紧回来了嘛。”   她说着索性两条手臂攀过来,身体也挪了过来,改为攀着他脖子,笑嘻嘻道:“哥哥,原来你也会生气呀,你生气了好不好哄?”   谢澹说:“不好哄。”   “真不好哄?”   “真不好哄。”   叶初说:“那就不哄了吧,你看我多好哄。”   谢澹顿时失笑,一边笑,一边无奈地伸手环住她。跟前就是河水,她这么狗皮膏似的挂在他身上,真怕她一个手滑掉进去。   谢澹抱着她离开水边,往后退了几步才把她放下来,嗔道:“这么大人了,就会耍赖。”   “没,你刚才不让我喝酒,还说我小呢。”叶初撇撇嘴说,“哥哥我发现你才是最会不讲理的,你想叫我听话,就说你长大了,你要是不许我做什么,就说你还小呢,反正都是你说了算。”   谢澹眼睛乜她,笑道:“我是你哥,本来就是我说了算。”   “哼!欺负人。”叶初冲他做鬼脸。   两人一边嬉闹,一边牵手回到行帐。谢澹也不是故意要逗她,实在是好不容易陪她出来一趟,她却跟个小孩子跑去玩了,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儿无聊。   并且他知道她见了叶毓,还这么老半天才回来。   谢澹心里一时说不出怎么个滋味,一时竟有些后悔召韩子赟夫妇回京了。   丫鬟送上茶饮,叶初喝完一盏蜂蜜花草茶就靠在椅子上,嘀嘀咕咕跟谢澹说刚才遇到韩静姝娘亲的事情,那位夫人跟她女儿一样,自来熟挺热情的。   小姑娘玩得有些累了,她毕竟身体底子弱,春困秋乏,说着说着就有些蔫蔫地犯困了。   “安安,去塌上睡一会儿,午后日头偏西我们再回去。”   小姑娘唔了一声也没动弹,谢澹索性把她抱起来,放到帐中支起的竹塌上去,给她盖上毯子让她睡。   谢澹走出行帐,听叶菱回禀了方才的事情。   “奴婢一时自作主张,跟韩少夫人说了我们府上在白马巷。”叶菱问道,“主人,是否要回避一下?”   他们宅子毕竟不是旁的地方,若是主子不想让姑娘跟韩家过多往来,整条白马巷都在铁甲卫掌控,随便在哪处院子门口挂个“叶宅”的牌子,应付一下也就算了。   “无妨。”谢澹道,“关于韩家的事情,随姑娘自己高兴。你们多留意着些就是了。”   他走回行帐,看着叶初在竹塌上睡得香甜,密密的睫毛遮住眼睑,呼吸清浅,睡颜安恬,睡着了的脸蛋尤其稚气可爱。   不知不觉,小姑娘身量长了,眉眼也长开了,谢澹自己端详着笑了下,忍不住低头跟她额头贴了贴,稍稍用力一蹭,他的安安真是这世间最好看、最可爱的姑娘。   熟睡的小姑娘被打扰了,睡梦中小脸皱了皱,一只手随意挥了下想赶走骚扰,然后把手放在枕边又睡了。   谢澹就坐在旁边椅子上随意翻了会儿书,春日的河畔,微风骄阳,四下清幽,渐渐地他也有了些睡意,放下了书卷。   一张竹塌已经被小姑娘占了,这种竹塌又窄,再叫人进来铺一张塌又打扰她,谢澹索性就靠坐在塌边椅子上,闭目跟她一起午后小憩。   * * *   宣平侯府,韩子赟晚间回来,叶毓正独自坐在梳妆台前等他。   韩子赟便调笑一句:“怎么还没睡,娘子这般牵挂为夫啊。”   “哎呀我没心思跟你贫嘴。”叶毓拉着他坐下,等不及地跟他说起今日遇到叶初的事情。   随着她的叙述,韩子赟脸色不禁也有些疑惑了。   “……就是这样。”叶毓道,“我一开始真是惊到了,她长得太像长姐了。”   韩子赟道:“天下之大,相似之人总是有的。长姐已逝,你就别整日感怀伤神了。”   “你不懂,我就是一看见她,就有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偏巧她还姓叶。”   叶毓说道,“若说县主跟长姐有五分相似,这女孩儿跟长姐就有七八分像,不止是眉眼,是神似,哎呀你不懂我那种震惊,她年纪还小,可那样浅浅一笑的神态,像极了长姐,实在是让我想起长姐当年的风华。”   “我觉得,嘉仪县主确实也肖似长姐,见过的人也都说像。”韩子赟道。   叶毓说:“县主眉眼脸型确实有些像,可非要说十分相像也不尽然。她贵为县主,忠王那小人又自诩深情,自然不缺许多人投其所好,溜须拍马说她长得像长姐,甚至有人硬说她长得跟长姐当年一模一样。其实长姐走了这么多年了,那些人有几个跟长姐相熟的?”   韩子赟沉吟不语,他跟叶夫人也只见过几回,作为妹婿不可能接触很多,成亲后他就带着叶毓去了绥州。叶毓和叶夫人是自小到大的亲姐妹,她既然这么说,看来那女孩当真肖似叶夫人了。   “只不过……”叶毓怅惘片刻,说道,“长姐一向矜持端庄,这女孩儿笑起来轻灵纯真,完全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一个女孩儿,她似乎什么都不懂,稚气却又灵秀,好像就没接触过世俗百态似的。若说小门小户、乡间养大的孩子也就罢了,可她身上半点畏怯之态都没有,举手投足坦然自若,一看就是豪奢之家养尊处优的小姐,跟前丫鬟都比一般人家的小姐气派。要论衣饰打扮和举止做派,我看连嘉仪县主都没法比,怕是皇家的嫡公主也不过如此了。你说到底什么人家能养出这样的女孩儿来?”   叶毓一番形容,韩子赟也不禁产生了好奇,思忖道:“按你所说,戴得起和田红玉、用得起女卫的,可不是只有钱就行,必定不是一般的官宦人家,你就没问问哪家府上的?”   “她说她兄长是皇宫侍卫统领,叫叶执。”叶毓问道,“这位叶执叶大人,你认识吗?”   “朝中没又这么个人啊……”韩子赟迟疑道,“你没记错?宫中哪来的皇宫侍卫统领这个官职,除了京畿卫,京城里有铁甲卫统领卫沉卫大人,御前侍卫统领方大人,都对不上。按照你说的,这人应该位高权重,真有这么个人,别说京城里,全天下都该知道了,我哪能听都没听说过。”   叶毓嗔怪地瞥了他一眼道:“兴许是你久不在京城不知道罢了,人家姑娘虽说不谙世事,却聪慧灵秀,人家又不傻,还能连自己兄长的姓名官职都说错了?”   她的话勾起韩子赟一个已久的记忆。他蓦然想起两年前,驿馆中那个惊鸿一瞥的少女。   记得当时曾听驿丞说过,后院住的是一位叶大人府上的女眷,随行护卫众多。他那时还跟父亲讨论过,说他们久不在京城,也不知京中哪位朝廷新贵是姓叶的。   当时只是远远的一瞥,只觉得有几分眼熟罢了,早就忘之脑后了。可今晚听叶毓一番叙述,韩子赟不由地细细思量起来。   都姓叶,这个姓本身就不是什么常见大姓,哪能只是巧合,如果真是那少女,那么……   韩子赟思来想去,要说京城里兴许还真有那么一位,身份重要,却不为人知,可以称之为统领的人。暗卫首领。   朝中重臣大约都心知肚明,皇家一直有一支暗卫队伍,隐在暗处,只听命于皇帝本人,而暗卫统领姓甚名谁,从来是没人知道。暗卫组织本身就是个影子一样的隐形机密。   叶毓一听皇家机密,脸色不禁一变。   韩子赟转念又说:“也不该啊,真要是暗卫统领,满朝文武都不知道是谁,怎么可能让你轻易就知道了。再说但凡暗卫、死士,都是孑然一身,怎么会有家人牵绊。”   叶毓无奈:“你说了半天等于没说,不还是不知道此人是谁吗。”   韩子赟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位叶大姑娘身份背景必定不简单,你要是再遇见她须得多注意些。”   他转而劝道,“天下之大,哪能没有几个长得相似之人,娘子就别纠结这事了,这女子应当跟长姐、跟叶家并无关联,忠王府已经有了一位县主,总不成长姐当年生了两个孩子吧。”   叶毓满肚子疑惑,倒没往别处想。当年她曾收到叶夫人的信,信上说她生下了一个女儿,孩子早产体弱,只盼着能平安养大。郭子衿是忠王府千辛万苦找回来的县主,长得像叶夫人,还有叶夫人当年专为女儿定做的小金锁做信物,她的身份怎么可能是假的。   第二日,叶毓便派了府中两个体面些的管事娘子到白马巷叶宅来送礼。   两位管事娘子带着四名家仆,坐马车来到白马巷,果然看到有一座宅子门楣写着“叶宅”,看门脸也就是个普通的三进宅院,带个跨院,门楼子也比较朴实,不比京城王侯府邸那种雕梁画栋的高大门楼,大门紧闭,但是门口立着的四个青衣护卫却肃穆威武,叫人心生敬畏。   他们上前说明来意,守门的侍卫便转身进去,须臾回来,很快侧门打开,出来一个面皮白净的中年管家。   这管家自然是常顺,一听是宣平侯府的人,就客气地把她们请了进来,请到前院的倒座房坐下喝茶招待,说是主人正忙,请她们稍候。   至于主人忙什么……咳咳,她们来的早,谢澹一早进宫上朝去了,叶初习惯了睡到日上三竿,都还没起呢。   别说宣平侯府来几个送礼的,便是哪位王公贵族亲自来了,常顺也万万不敢让人打扰姑娘睡觉。   一直等到巳时初,叶初睡醒了起来,才听到春江回禀说宣平侯府的三少夫人派人给她送礼来了。   刚睡醒的叶初迟钝地抱着被子反应了一会儿,明白过来是昨日见过的韩夫人,韩静姝的娘亲。   来者是客,叶初想了想说:“那请进来吧,你们帮我简单梳个头。”   春江笑道:“姑娘,她们是下人,您其实也用不着亲自见她们,您若是赏个脸面要见,不如就去前头的花厅,那里方便。”   于是两个管事娘子被人带着穿过三重院落,先是前院的仆役带到内院的垂花门,春波出来迎接,又穿过几重院落,才终于到了一处精巧雅致的小花厅。   见叶初被丫鬟簇拥着出来,两个管事娘子赶紧磕头行礼,奉上礼单,说明来意。   叶毓准备的礼有两份,一份是韩静姝名义送的干果,一大包西北出产的红枣、杏干和葡萄干;一份则是用叶毓自己名义送的,说是给叶初的谢礼,多谢她招待照看韩静姝。   叶毓的谢礼主要是几样西北特产的名贵药材,枸杞、雪莲、甘草,还有两张上好的紫羔皮。想着对方豪奢富贵,怕是什么好东西都不缺,叶毓不自觉就提高了这份“谢礼”的档次。   韩静姝这份礼叶初还真是挺喜欢的,她喜欢酸甜口味,韩静姝送的杏干、葡萄干她平常也爱吃。   叶初问春江:“她们给我送这么多好吃的,我是不是也得回个礼才好?”   虽然从来也没有这些送礼交际的经验,但来而不往的道理她却懂的。   春江笑道:“姑娘要回礼自然可以。”   “那我送她点什么呢?”   叶初想了一想,春江知道自家姑娘不通庶务,恐怕连自己库房里那些东西价值几何都不清楚,连忙说道:“姑娘,韩少夫人送的是谢礼,您回不回礼都说得过去,奴婢觉得您回礼不拘什么都好,吃的喝的、玩的都行,也不宜太贵重了。”   跟叶初想到一块儿去了,她无非就是想给韩静姝送一些吃食零嘴,于是就叫春江去拿几样好吃的果子点心。   这几天她正好吃过一种大青枣,味道脆嫩清甜,挺好吃的,这时节鲜果少,叶初吃着新鲜,于是就叫春江:“要不你把我们家的青枣拿一些,送给韩静姝和她的小弟弟吃吧,小孩子应该会喜欢。”   小姑娘吩咐完又有些犹豫,问春江:“是不是太不像样了,韩夫人送我紫羔皮和药材,我送人家几个果子、枣儿,人家会不会笑话呀?”   春江忙说:“奴婢觉得挺好,韩家小千金和小公子一准喜欢。要不您就再添一盒上次常管家送来的苏绣帕子,那个送给韩少夫人挺好。”   叶初觉得这么安排挺周全,就点头叫人去拿。   宣平侯府两个管事娘子好歹是见过世面的,这番来送礼的经历总有些不同寻常,等抱着回礼回到宣平侯府,赶紧就去后院见叶毓。叶毓也正等着她们回话呢。   两个管事娘子先把叶初的回礼呈上,除了一盒苏绣帕子,还有两盒糕饼点心,两盒果子。点心和帕子倒还好,起码侯府下人也见过世面,让管事娘子急着拿给她看的是那两盒鲜果,一盒十几个红灿灿的柑橘,一盒青绿色果子,像是青李子或者没变红的海棠果。   叶毓顿时惊讶起来,这时节哪来的鲜果啊,即便他们侯府也吃不到的。   其中一个管事娘子说道:“奴婢们不敢乱说话,这一趟实在觉得叶大姑娘家里有些不寻常,他家那宅子外头看也就是个不高不低的官员宅邸,三进院落,走进去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里边地方很大,深宅大院,奴婢们也不好东张西望的失礼,只记得经过了七八道门才进了小姐待客的花厅,根本不是外面看到的那样。”   另一个说:“人家招待奴婢们倒十分客气有礼。还有这果子,招待奴婢们的丫鬟姐姐说这是青枣,奴婢眼拙,还真不曾见过。这时节桃花才开呢,哪来的鲜枣儿。”   别说她们,叶毓都不曾见过。叶毓一边心惊,一边叫两个管事娘子抱着盒子,带她们去宣平侯夫人院里。   宣平侯夫人看了说道:“这红橘应当是云间府一带的一种春柑,当地每年都有进贡,宫中也会拿来赏赐,咱们府上就被赏赐过几回。这大青枣却是崖州一带的出产,崖州长夏无冬才出产这东西,这可是稀罕物儿,我还是早几年在太皇太后宫中吃过一回,崖州隔山隔海,这东西送来不易,你们哪里认得。”   宣平侯夫人正色问道:“这两样都是贡品,尤其这大青枣,只贡御用,除了皇帝和太皇太后宫里,别处若有肯定也是宫中赏赐下来的。你哪里来的?”   叶毓简单说了一下,宣平侯夫人沉吟道:“照你所说,这叶宅的主人必然是位高权重,在圣上或者太皇太后面前十分得脸的了。可京城如今没听到哪位大人姓叶,要么,就是这人另有别的名字。”   叶毓道:“不能吧,那位叶大姑娘亲口说的,哪有人能把自己兄长的名字说错的。”   宣平侯夫人道:“这可未必,一来她跟你说的未必就是真话,二来若是这位叶大人身份特殊,朝廷有些差事不宜张扬,未必就会告诉家里人真话。”   一个管事娘子说道:“夫人和少夫人不知道,他们家写的是‘叶宅’,京城规制咱们都知道,四品以上就可以写‘叶府’了,要说是个还不到四品的小官,可那宅子里却处处讲究,奴仆成群,跟咱们府里比也完全不会差了,总之是有些怪异。”   叶毓这会儿越发觉得“叶执”身份可疑,不论他到底什么真实身份,肯定不是寻常人。   叶毓心中暗暗埋怨,这位叶大人怎么把妹妹养得这样不谙世事,赶紧嘱咐身边下人和两个管事娘子嘴巴紧一些。   一个管事娘子欲言又止,说道:“奴婢倒有个念头,不知敢不敢说。”   “怎么还敢不敢说呢,说话留半句。”叶毓斥道,“有话就说。”   那个管事娘子道:“几年前京城里曾发生一桩丑事,当时闹得很大,三少夫人那时还在绥州未必知道,可夫人肯定是听说过的。昌乐长公主府的驸马偷偷在外头养了个外室,那外室是他在乡下看中的一个小户女,才十四岁,人家是良家女儿,驸马竟用了个假名娶了她,骗她说自己是衙门的一个小吏,不光有媒有聘,还正经拜了堂的,把她偷偷养在城南的金鸡巷。驸马对那女子十分喜爱,经常过去,日子一久就让昌乐长公主察觉了,这才事发。可怜那女子还一直以为嫁了个小吏做正头娘子,后来那女子到京兆衙门告了一状,长公主府怕事情闹大丢人,悄悄赔了一大笔银子,那女子才不得不罢休,大约是带着银子嫁到别处了。”   “你是说……”叶毓听明白她言下之意,呵斥道,“休得胡说,人家叶姑娘家中只有一位兄长。”   “奴婢不敢。”那管事娘子顿了顿,说道,“奴婢两个今日去,听她们府上说主子不在,平日就只有姑娘在家。家里也没有别的主子,那位叶大姑娘以前也没人听说过。家里这样豪奢,宅子外头却弄得并不出奇,实在……像是个藏人的地方。”   “……”叶毓窒了窒,要真是那样……   哪怕只是想想,叶毓也忍不住凭空生出一股愤愤不平的怒气。   作者有话说:   作者君码字真是码到哪儿算哪儿,我到底怎么把这章写这么肥的,快表扬我啊。 第41章 尴尬   宣平侯夫人毕竟老练许多, 听那管事娘子说完,冷下脸训斥道:“这话你也敢乱说?这只不过是你胡乱揣测,说出去败坏人家姑娘名声, 岂不是我们府上的罪过了?京城里藏龙卧虎,什么人物没有, 那些有底蕴的人家素来内敛,又不是穷人乍富,有几个钱都要显摆在脸上, 说不定人家把宅子门脸弄得朴实些,只是不想太招摇呢。”   那个管事娘子领会过来, 知道宣平侯夫人是敲打提醒自己, 不管怎样, 这位叶大人和叶大姑娘非比寻常,是宣平侯府都不敢轻易得罪的。   那管事娘子忙说:“对对,夫人教训的是,是奴婢自己胡乱揣测, 夫人放心, 出了这个门,我再乱说话就该乱棍打死了。”   “退下吧。”   “是。”   两个管事娘子出去之后, 叶毓疑虑地问道:“婆母, 您觉得这事情……”   “不大可能,若是真如她所说,那得什么人能养得起这般金尊玉贵的外室?没道理的。”   这倒也是, 叶毓心里这才舒服些了。这么纯净美好的姑娘若是让人骗去养做外室,哪怕只是想想也让人心中生气。   宣平侯夫人跟叶毓说道:“你刚回京城不久, 若是真想和这位叶大姑娘结交倒也无妨, 只是凡事多留个心眼儿, 不要犯人家忌讳。”   叶毓点头表示受教。宣平侯夫人语气一转,换了个轻松的口吻笑道:“可真是托了叶大姑娘的福,这么好的东西,我留两个尝鲜,别的你都拿去给姝儿和照儿吃吧。”   “他们年纪小吃什么不行,母亲先尝尝。”   婆媳两个客套几句,宣平侯夫人留下两个红橘,五六个大青枣,别的就都叫拿回去给孙子孙女吃。叶毓自己也只舍得尝了尝,全都留给了一双小儿女。   韩子赟这几日在京畿大营值守,没回府里来,叶毓一肚子心事也不能找他商量,心里反反复复盘桓的都是叶初的影子。   她也说不清怎么回事,自从见了叶初,整个心思莫名都系在这女孩儿身上。   期间嘉仪县主办了个赏花会,说王府里红白海棠都开了,邀请京中各家贵女去忠王府赏海棠花。帖子送到宣平侯府,叶毓托词没去,不是冲着郭子衿,但凡想到忠王府里有郭遇那个人,叶毓这辈子都不想踏进忠王府半步。   不过这倒是启发了叶毓,她隔天就派人来给叶初送了张帖子,邀请她来宣平侯府赏花。   “说是她们家花园里两株双色山茶开得正好,请我去赏花。”叶初第一次收到这种请帖,新奇地拿着这张帖子给谢澹看,问他,“哥哥,你说我去不去呀,咱们家的园子里不是也有双色山茶花吗,也没什么好看的。”   谢澹道:“她说赏花,其实就是邀请你去玩。”   “我跟她们家又不熟悉,也就跟韩静姝熟悉一点儿。”她想了一下,问道,“哥哥,要不你陪我去吧?”   谢澹屈指作势要弹她脑门,好笑地嗔道:“你哥一个大男人,陪你去跟一帮夫人小姐赏花?亏你想得出来。”   叶初自己也觉得好笑,也就那么一说,笑嘻嘻捂着脑门躲开了,问他:“哥哥,你说这位韩夫人是不是也太好客了,又给我送礼,又请我去玩。”   谢澹道:“她大约觉得跟你投缘,想结交你吧。你要真不想去,就给她回个信,找个托词说你不去就行了。”   “托词生病吗?”叶初说,“你等我想想要不要去。”   一听她这口气就知道她不想去。果然,小姑娘叫人给叶毓回了信,多谢叶夫人相邀,却推说自己偶感小恙,有点咳嗽,赏花会就不去了。   然而叶初没想到,第二天叶毓就派了自己身边的大丫鬟来问安,还送了两瓶秋梨膏和几样补品来。结果还把常顺吓了一跳,没听说姑娘生病啊,他这大管家当得也太失职了!   常顺把来人请进来喝茶招待,自己赶紧就往内宅跑。   叶初撒了个小谎就觉得这事儿过去了,早晨起床后正在梳妆,叶茴一脸狐疑地进来问:“姑娘你怎么了,可要把许太医叫来?”   叶初:“我没怎么啊?”   叶茴就把宣平侯府派人来探病送秋梨膏的事儿说了,“……常顺这会儿正在外头等着问安呢,你正在梳妆不让他进,他拦着我打听姑娘贵体好些了没。”   叶初:“……”   小姑娘窘着脸放下正在吃的牛乳燕窝,赶紧叫春江去处理这事儿。春江自然知道自家姑娘撒了个小谎,接了补品道了谢,才好生把人送走了。   晚间谢澹回来叶初跟他讲,谢澹笑了老半天。   “你还笑!”叶初懊恼地扯着他撒娇不依,嘀咕道,“我哪知道她还会叫人来探病啊,这位韩夫人是不是也太热络了。”   中间隔了十多日,宣平侯府又送了帖子来,说是叶毓和韩静姝想约她一起去太液池游湖泛舟。叶初这次犹豫一下,答应了。   她实在是不习惯要到一个不甚熟悉的人家里玩,但是跟韩静姝相约去湖边玩却还挺愿意的。   这事情谢澹也不好陪着,到了那日,便安排卫沉提前派人去太液池巡查值守,常顺带了二十名侍卫护送叶初过去。三月末的天气,叶初里头穿着杏色襦裙,外头罩了件薄薄的浅绿提花纱褙子,收拾打扮一番就出了门。   宣平侯府备下了一条双层画舫,不止叶毓和韩静姝来了,还叫了府中两名庶女来作陪。两人跟叶初年纪相仿,一个十五岁叫韩瑾儿,一个十三岁叫韩锳儿,比叶初还小了一岁。叶毓为这次游湖可没少准备,在画舫上摆满了点心茶果,设了酒宴,带着几个女孩儿坐在画舫上绕湖观景游玩。   来之前叶毓就琢磨着要找些什么话题、怎么跟叶初熟络起来,结果见面之后,她和两个小姑子就沦为陪同,全程听着韩静姝小嘴啵啵啵,缠着叶初问这问那,这两人倒是挺有话说。   韩静姝问:“叶姐姐,你上回赏花怎么没来,娘亲说你生病了,现在好了吗?”   一提这茬儿叶初心里还有点窘,赶紧说:“就是这时节容易咳嗽几声,已经好了,多谢韩夫人送的秋梨膏。”   叶毓关切问她怎么容易咳嗽呢,叶初说幼年体弱,冬春时节就会有咳嗽的毛病。   叶毓道:“你身子看着就娇弱,女孩儿家身体可得小心些,请郎中了没有?”   “请了,已经好了。”叶初忙说,“谢谢韩夫人关心,我就是胎里弱,看着不省心,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毛病,哥哥一直有请太医帮我调理,如今已经好多了,也就是看着有点儿瘦罢了。”   叶毓一听忙问:“怎么会胎里弱呢?你娘亲是怎么去了的,父母早逝后就一直跟哥哥生活?”   叶初道:“哥哥说我是早产,小时候老生病,现在已经好多了。韩夫人不用为我担心。我娘亲很早就病逝了,那时我太小了还不到三岁,也不甚清楚。”   早产啊,长姐的女儿也是早产。叶毓心中轻叹,觉得眼前这女孩很叫人心疼。   她忽然想到,似乎没听说嘉仪县主有体弱之症?   叶毓心中各种念头,定定神忙又问:“叶大姑娘幼年不是住在京城吧,老家是哪里?”   叶初琢磨着,自己跟哥哥住过许多地方,哪里算是老家呀,就说:“以前住在漉州。”   见叶初清凌凌的目光看过来,叶毓自己也觉得一直问这问那有些太急切了,忙笑道:“你看我这性子,实不相瞒,叶大姑娘长得跟我一位故人十分相像,我一时有些冒昧失礼了。”   “无妨的。”叶初抿嘴浅笑。   “叶大姑娘,能不能问一问,你母亲姓什么?”   叶初说:“我母亲姓叶啊,我随母姓。”   “你母亲姓叶?”叶毓愣住,她潜意识中一直认为叶初的父亲姓叶,为此还曾怀疑过她父亲是否跟自己娘家有什么亲缘关系,才会跟长姐长得相似,竟然没想到她随母姓!   叶毓急忙追问道,“那你父母是谁,为什么随母姓呢?”   父亲的名讳哥哥从来也没提过,她哪里知道。叶初赧然笑道:“我父亲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可能因此随母姓吧。”   叶毓:……郭遇那小人还没死呢。这点似乎对不上。   叶毓不死心地又问:“你母亲姓叶,跟之前的太常寺卿叶家可有什么亲戚关系?”   这个问题她以前问过一遍了,叶初摇摇头:“当真不认识。”   她一直问来问去,叶初不免就觉得有些别扭了。她拉着韩静姝转移了话题,望着湖面笑道:“这湖真大,里边也不知道有没有鱼。”   韩静姝说:“这么大的湖,一准是有鱼的,叶姐姐你会钓鱼吗,我会钓鱼。”   “我也会,我在家里就喜欢去园子里钓鱼,我还喜欢吃鱼。”叶初道。   韩静姝高兴得一拍手:“我也喜欢吃鱼,姐姐我们去钓鱼玩吧!”   韩静姝跳起来就跑,叫丫鬟赶紧给她们拿鱼竿来,拉着叶初跑下画舫二楼去钓鱼。叶初随身的四个丫鬟也立刻跟了下去。   韩瑾儿和韩锳儿虽是庶女,却也是京城里教养长大的侯府闺秀,礼仪规矩上可不敢有半点随性,两人就坐在二楼陪着叶毓。   韩锳儿笑道:“这位叶大姑娘张口闭口都是哥哥,她哥哥一定十分宠她。”   韩瑾儿道:“是啊,你没听说她父母早逝吗,就只有哥哥一个亲人,对唯一的妹妹自然十分疼爱。”   叶毓坐在那儿心绪杂乱,不停地自我纠结游移。这姑娘一颦一笑像极了长姐,也是早产,母亲偏还姓叶。叶毓总觉得她跟长姐、跟自己有什么关联。   若说她是长姐的女儿叶毓一百个相信,叶毓简直要怀疑忠王府当初找错了女儿。   可人家家里却还有一位兄长,而且郭子衿长相同样跟长姐相似,身份来历似乎也无可怀疑。   叶初和韩静姝到了一块儿就玩得十分开心,两人钓了一下午鱼,趴在船舷上折了小船丢下去,比比谁的小船能浮得稳。小纸船被画舫带起的波浪一打就翻了,两人惋惜地笑闹起来。   两人这么趴在船舷上玩,叶毓看着心惊,急忙跑下二楼劝道:“可不能这么玩,快过来,要是一不小心落了水可怎么办。”   两双清澈乌亮的眼眸回头看她,韩静姝说:“娘亲,我们不会掉下去的,我们很小心的,掉下去我也会游水。”   “就你淘气!你叶家姐姐身子娇贵,能跟你一样吗。”叶毓黑着脸训斥女儿。   她说着向周围的一堆下人责怪道,“叶家姑娘年纪小,姝儿更是年幼淘气,你们怎么也不拦着点儿。”   叶菱开口道:“韩少夫人放心,姑娘爱玩,我们身为下人只管让姑娘玩得高兴就好,自然会尽职守着,绝不会让姑娘落了水的。”   叶毓颇有些无奈,主子贪玩任性,下人不光不劝阻居然还怂恿着,真掉下去可就糟了。叶毓说道:“姑娘年纪小,这么大的湖,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你们回去怎么跟她兄长交代?”   她说着叫韩静姝,“你叶家姐姐看着就娇弱,哪禁得起你这么闹腾,快陪你叶家姐姐去楼上吃些点心,休息会儿。”   被她这一说,叶初就拉着韩静姝离开了船舷,两人去画舫二楼看风景。叶菱和叶茴寸步不离地跟上,春江和春流则落后一步,收起叶初椅子上的垫子和帔风。   叶毓不知道叶菱叶茴的本事,总觉得这两个丫鬟也太大意了,不尽心还自大,万一呢?这么娇贵的姑娘半点闪失也不敢有啊。   叶毓见了叶初两回,她身边似乎就只有丫鬟,丫鬟们无非也都岁数不大,按说这般年纪的千金贵女,身边都该有奶娘和嬷嬷的,一来能教导姑娘礼仪规矩,教姑娘人情世故,二来也能帮姑娘约束下人、打理庶务。   叶毓便问春江:“你们姑娘身边的奶娘、嬷嬷怎么没跟来,家里可有请女傅?”   春江道:“回韩夫人,我们大人一向亲自教导姑娘,教姑娘读书习字。”   叶毓心说这位兄长怎么也不靠谱,他一个男子来教养年幼的妹妹,他哪里懂许多女儿家的规矩和道理,家中再没个长辈,他到底是怎么教养妹妹的!   叶毓只能说道:“你们大人可真疼爱妹妹。”   她口不由心,谁知春江却笑道:“那是,我们大人对姑娘百依百顺,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姑娘便是要天上的月亮、海底的龙宫,大人都得想法子去弄。”   “……”叶毓一阵无力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申时中一过,叶初便跟叶毓说她该回去了。   晚间谢澹回来,问她白天游湖玩得怎么样。叶初说跟韩静姝坐着画舫钓鱼了,还相约下回要去骑马,她答应把小珍珠带去。   叶初说:“我跟她讲我有一匹长不大的小马,她还不信,我们约好了下回去她家在城外的马场骑马。”   “那韩夫人呢?”   小姑娘脸上纠结了一下,一时不知道怎么形容,想了想说道:“韩夫人对人特别热情,但是我有点不习惯这样,她老是喜欢拉着我问这问那,我觉得有些冒昧了。”   谢澹说:“韩家的马场在城外,太远了,你们哪天去?”   叶初说:“我们还没说定呢,我们就是私底下闲聊的,她毕竟是小孩子,也得回去跟她娘亲商量,再叫人给我送帖子。”   谢澹忍笑道:“你还知道她是小孩子呀。”   “可是她很好玩啊,还特别会玩儿,跟她玩心情会很好。”叶初理直气壮道,“她两个姑姑就不会玩,就会端端正正坐在那儿,我们钓鱼她们两个都不会。”   小马还没长大,叶初平时也只在园子里骑过,这次兴致勃勃要去马场跑马,第二天韩府也送来了帖子,约定了日子。   结果叶初却没去成。   这次是真病了。   谢澹这一日回来的稍晚,打发人来告诉叶初晚膳不回来了,叫她自己吃。戌时末谢澹才回到家里,先回自己房里洗手更衣,一进门,小内侍就跟他说姑娘今日似乎身子不适。   小内侍道:“姑娘今日什么也没做,也没出去散步遛马,一直呆在房里呢,奴婢午后把您给姑娘新写的字帖和书送去,后院的丫鬟们说姑娘身子不适,叫奴婢不许打扰。”   谢澹洗完手把帕子丢回去,问道:“你就不问问怎么回事,传太医了吗?”   “问了呀,”小内侍说,“春江姐姐没理会奴婢,说不用传太医,不许奴婢问。”   谢澹顿时脸色不悦,换了件家常的直裰就去后院。   院里一起如常,叶茴站在廊檐下,见谢澹来了忙躬身行礼。   “姑娘呢?”   “回主子,姑娘睡下了。”   “姑娘今日是怎么了?”   “姑娘没怎么啊。”叶茴说,“主子,您就别问了。”   谢澹心中那点不悦终于酝酿成一股怒气,这些下人是不是也太轻忽了,敢不拿姑娘身子当回事。   他沉着脸跨过门槛,径直进了里间卧房。叶初根本就没睡,正窝在床上翻书,抬头看见他笑了一下,有些蔫吧的样子。   “安安,”谢澹径直走过去,先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口中说道,“我怎么听下人说你今日身子不适?”   “?”叶初问,“谁跟你说的?”   “我身边小庆子说的。”   叶初撇撇嘴,不高兴地嘟囔道:“他怎么都知道了,讨厌。”   她放下手里的书,看了看房里丫鬟都退下了,没别的人,便伸手拉着谢澹胳膊让他低头靠近一些,小小声跟他说道,“哥哥,我没事儿,我就是来葵水了,我还让春江她们不许说出去呢。”   谢澹:“……”   让丫鬟不许乱说,却悄悄告诉他?   他低头瞧着小姑娘神神秘秘的样子,心中不禁有些尴尬好笑的复杂滋味。   再次觉得她的身边该有个女性长辈。如今叶毓夫人倒是回京了,可叶毓那边……至今还没把自己绕出来呢,反倒把安安弄得不愿意亲近她。   “你……知道该怎么办吗?”谢澹问。   “知道啊,”叶初说,“叶菱和春江她们都比我大,她们教过我了。”   “那怎么恹恹的,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就是恹恹的不想动弹,肚子有点疼。哥哥你不用担心,春江她们说都是这样的。”   “……”谢澹觉得他养了这么多年妹妹都养得挺好,如今终于受到了挑战。   “传太医了吗?”他问。   “传太医干什么?”叶初鼓着脸告诫他,“哥哥,你不许告诉别人。”   谢澹顿了顿:“我不告诉别人。”   “说话算话!”   “算话。”谢澹道,“晚膳是不是没怎么吃,还想不想吃什么?”   “吃了呀。”小姑娘软软地回答,想了想说道,“哥哥,我这会儿忽然又想吃个玫瑰红糖红枣糕。”   “我去叫他们做。”   谢澹从里间出来,扫了一眼屋里一个个鹌鹑似的丫鬟们,他刚才沉着个脸进来,一屋子丫鬟怕触了圣怒,一个个都下意识的开始装木桩子。   谢澹丢下一句:“进去伺候你们主子。”便大步出去。   他本想打发人去叫厨房做玫瑰红糖红枣糕,转念又想,她现在能不能吃这个啊,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总得先弄清楚吧。   谢澹心中叹了口气,决定还是先把太医叫来问问,叫内侍即刻去传许远志。 第42章 惊见   许远志深夜见驾, 原本听说姑娘贵体不适,见到的却是皇帝。最终在许远志列了一张食物忌口单子、注意事项之后,谢澹才让厨房的人做了玫瑰红糖红枣糕送去。   小姑娘这会儿格外喜欢甜甜软软的食物, 厨房做的玫瑰红糖糕其实是用的枣泥和面粉、牛乳,加了玫瑰酱和红糖, 趁热呈上来,配一杯热的参茶,吃起来软软甜甜, 玫瑰和红糖的香味让人有种幸福惬意的感觉。   深夜因为小姑娘来了初潮传太医,谢澹纵然是皇帝, 也不免心中有些赧然。但不懂就要问, 谁让他对此一无所知呢。   叶初在家里一窝好几天, 连着几个春雨绵绵的天气过去,等到她和韩静姝的“马场之约”终于成行,已经是四月初了。   叶初的马车按照约定到南城门,叶毓带着韩静姝已经先到了, 韩瑾儿、韩锳儿也同行, 两支队伍会和,便出城直奔城南方向。   韩家是武将世家, 这家马场是韩子赟祖父那一代留下的产业, 地处城南,其实就在前次上巳节叶初和韩静姝玩耍的地点不远,附近还有韩家的庄子。这恐怕也是上巳节叶初能在城南河畔遇到韩静姝的原因。   不愧是边关长大的将门之女, 韩静姝小小年纪就会骑马,韩瑾儿和韩锳儿也会骑马, 这么一比, 叶初的小珍珠就显得十分……娇小玲珑。   一群高头大马里头混进了一个小矮子。   韩静姝根本不相信这马长不大, 认定叶初的马就是一匹小马驹。不过这匹小马驹却让韩静姝十分眼馋,因为小马太漂亮了,还十分听话,当然只听叶初的话,叶初走到哪儿小珍珠就自动跟着,喊一声立刻跑过来,韩静姝这会儿看着自己拽拽的大马都有些嫌弃了。   叶初第一次在偌大的马场跑马。她之前只在园子里骑着玩儿,不过谢澹正经教过她,叶初这会儿到了马场,骑上小珍珠,已经能骑得像模像样了。   怕她们几个女孩儿家骑马不稳当,叶毓叫马场挑的都是温顺一些的母马,同时还派了训马师傅跟随保护,叶菱和叶茴一人一匹高头大马,就紧紧跟在叶初的小珍珠后面护卫着。   四月初的天气已经有了一丝暑热,她们赶早来,等到日头热辣起来,娇滴滴的小女儿家就不好再骑马晒黑了,被请至用毛竹和竹篾、茅草搭建的遮阳棚下用茶休息,凉风习习,看着远处奔驰的骏马,颇有些风吹草低的野趣。   韩静姝等这次马场之行可等了不少天了,一坐下来就巴着叶初问:“叶姐姐,你上回怎么没来啊,娘亲说你身子不适,你生病了吗?”   “唔,没有,”叶初不好跟她细说,还有别的人在呢,这事情跟旁人说毕竟有些不好意思,就含糊道,“就是身子不适,已经好了。”   叶毓作为已婚妇人却是已经猜到了,便笑道:“姝儿,不要闹你叶姐姐。”   叶毓琢磨着,女孩儿家年纪小,身边除了兄长又只有这些年岁不大的丫鬟,等到回主院午膳时,便找了个机会悄悄嘱咐叶初道:“叶大姑娘是不是来了月事?”   叶初窘着脸点头。   “那可得多注意些,小女儿家若不懂,受凉伤了身子要受罪的。”叶毓拉着她问,“肚子会不会疼,身边有人教过你吗?女孩儿家这几天不能吃生冷、不能沾凉水,关系一辈子的大事情,弄得不好身子就要受罪,可得仔细了。这些事情,身边下人们有没有帮你管着?”   “教过的。”叶初点头说道,“多谢夫人关心,我记住了,哥哥也都跟我说过了,还请太医给做了温经养血膏,吃了肚子就不疼了。”   “……那就好。”叶毓顿了顿,迟疑着问道,“你哥哥……这些事情也要管吗?”   “对呀。”叶初说,“我哥哥最好了,什么都得他管我。”   叶毓有些艰难地说道:“叶姑娘身边没有长辈,我就多嘴一句,你哥哥毕竟身为男子,姑娘家大了,便是亲兄妹,这些私密事情也该避嫌的。”   避嫌这个话题他们兄妹早就讨论过了啊,旁人要避嫌,哥哥又不是旁人,哥哥从小照顾她长大。旁人也不了解他们兄妹之间。   叶初没觉得她和哥哥哪儿不避嫌了,在她看来再正常不过。但是这事情跟旁人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似乎也没什么好辩白的,叶初就点头敷衍了一句:“嗯,我知道了。”   叶毓要是看不出小姑娘的敷衍可就白活了这么多年,忍不住心里暗暗叹气,姑娘家年纪小就罢了,也没人教她,不能怪她,可那位叶大人难免就有些不讲究了,男女七岁不同席,即便亲兄妹之间也该有个界限啊。   她们在马场用过午饭,又去见识了训马师傅套马,等到日头偏西,便收拾准备动身回城了。   叶初和丫鬟们来了两辆马车,宣平侯府连几位主子带丫鬟仆妇们来了三辆马车,加上两家随行的家仆护卫,一行几十人的队伍。叶初和叶毓她们从屋子里出来,各家马车都已经被下人们赶过来了,叶初便被丫鬟们簇拥着往自己的马车走去。   “叶姐姐,我能跟你坐一辆车吗?”韩静姝跑过来。   叶菱在旁边笑道:“韩小姑娘也要坐马车吗,我怕我们姑娘上了车就得打盹,没人跟你玩,不如我带你骑马好不好,还能一路看风景呢。”   韩静姝一听果断说好,叶毓则笑着呵斥道:“不许胡闹,你自己也疯了一天了,老老实实跟我坐马车,怕是一上车你也得打盹。”   韩静姝只好噘着嘴跑回去,叶初看着她挥手笑了下,便被春江扶着踩着脚杌子蹬上马车。   她掀开帷帘,一眼便看见谢澹慵懒地靠坐在车壁上,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   叶初一愣,反应过来立刻偷笑钻了进去。   “哥哥!”叶初钻进去,径直朝他扑过去,谢澹伸手接住她,想把她安置在旁边坐好,小姑娘却黏在他怀里一个劲儿开心。   小姑娘当真是惊喜到了,怎么也没想到哥哥会在车里呀,虽然不知道哥哥为什么要偷偷在马车里等她,可是单是这样“偷偷”的气氛,就足以感染到她了,顿时像是做了一件十分秘密又有趣的事情。   “哥哥,你怎么会在这儿,你来接我吗,你怎么进来的?怎么都不叫人告诉我一声,你是不是等我好半天了?”她快活地笑着,小声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我刚到,你们不是说好申时中回去吗,我骑马来接你,我一个外男又不方便见韩家的女眷,也省得多说话,就在马车里等你了。”谢澹道。   这是她第一次没有他陪伴着出城,可以算是小姑娘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了吧。虽然有众多护卫和宣平侯府的人同行,可因为上次从庄子回来被忠王府的人惊扰的意外,谢澹难免就有些不放心,并且她和叶毓在一起,这两人云来雾去地聊,随时都可能把事情说破,他也好早点儿过来。   然而看这情形,叶毓在云雾里还没绕出来呢。谢澹心中莫名有些快意。   “哥哥,我跟你说我今天骑马跑得很快的,我的小珍珠跑得不比那些大马慢,别看它小,它跑得可快了……”小姑娘还带着几分神秘,毕竟车里藏这么大一个人呢,生怕谁听见了似的,小声跟他说这说那,懒洋洋地赖在他身上。   “玩得开心吗?”   “嗯。”   “累不累?”   “有点儿。”   他这一问叶初还真觉得累了,挪动身体调整了一下姿势,理所当然就枕着他的腿躺下了,十分怡然惬意的样子。   外面马车已经启动,几辆车依次从马场出来,拐上大路。她嘀嘀咕咕跟他讲这一天好玩的事情,然而不多会儿果然就打盹了。   她枕在谢澹腿上,谢澹怕她颠簸就索性抱着她,小姑娘居然睡了一路。   * * *   韩子赟在京畿大营值守,军营跟普通官员休沐不同,半个月才轮到休沐回来一趟,一回来就告诉叶毓一桩大事。   韩子赟说,他委托在户部任职的熟人查了如意小庄的记档,如意小庄如今的主人就叫叶执。   叶毓为了迎接相公回来,原本叫人准备了一桌酒菜,还打算亲自下厨做两个西北风味的菜肴,听他这话把手里的菜刀一扔,往椅子上一坐,整个人都有些凌乱了。   叶执,叶执……   “叶初的事情就够巧的了,而这个叶执,他不光姓叶,他是叶初的哥哥,如意小庄偏偏还在他手里,”叶毓气急败坏说道,“这桩桩件件的事情要都是巧合,我敢把这块羊肉生吞下去!”   韩子赟道:“我托的那熟人同我算是发小,他私底下告诉我,忠王府也去查过如意小庄的档,忠王府找过这个人。忠王府找他,应当也是冲着如意小庄去的。至于找没找到我就不知道了。”   “哪里用找,那不就在白马巷叶宅吗。”叶毓说,“你明日就去递个拜帖,我们见一见他。”   韩子赟苦笑道:“娘子,你怕是高估为夫了。此人身份神秘,位高权重,至今我们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我一个从六品校尉去求见,只怕人家理都不理。而且白马巷那一带我打听了,几乎没有民宅,算是铁甲卫的地盘,铁甲卫几个重要将领都住在那条巷子。”   “那也得试试,你好歹还能打着侯府的名头。”叶毓道,“我敢肯定,这对兄妹肯定跟我长姐有关联。叶初年纪小不知道,她那兄长必定知道些什么。此人藏头露尾的,怕不是什么好人,要不怎么如意小庄会落入了他的手中!我们就去见一见他,才能戳穿他庐山真面。”   “娘子你别忘了,他是叶姑娘的兄长,不能是什么坏人吧。”   “那可难说。”叶毓说道,“叶姑娘是叶姑娘,他是他,谁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他一个当哥哥的,唯一的妹妹养得不谙世事,养得她与世隔绝一般,谁知道是为什么,起码他是没尽到兄长之责。”   韩子赟也觉得蹊跷,翌日就硬着头皮,派人去白马巷叶宅送了张拜帖。   谢澹拿到这张拜帖看都没看,随手就扔到一边了。   韩子赟的拜帖石沉大海,夫妻两个无奈,叶毓便又派人送了信来,说韩静姝这几日嘴馋樊楼的一道杏奶小香猪,想约叶姐姐一起去尝尝。   叶初照例又跑去跟谢澹讲,谢澹说:“樊楼挺有名的,京城最大的酒楼,有名到连我都知道了。”   “那个杏奶小香猪好吃吗?”   “我怎么知道,我也没去吃过。”谢澹笑道,“你自己去尝尝。”   “可是韩夫人又是请我游湖,又是请我去马场玩,还给我送礼,这才几天呀,又请我去酒楼吃饭,我都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谢澹笑,小姑娘虽然少有与人交际,却十分敏感。他说道:“你不是喜欢跟韩静姝玩吗,那怎么办,你想不想去?”   叶初说:“我想吃那个杏奶小香猪,听起来就挺好吃的。韩夫人既然请了我好几次,那这次我请她好了。”   谢澹笑道:“我看行,我们家安安也学会礼尚往来了。”   “你不陪我去啊?”小姑娘嘀咕,“我怕有很多生人。”   “樊楼应当有专门招待女宾的区域。”谢澹笑道,“你交代常顺一声,叫他先订个阁子,不会有生人打扰你的。”   至于这女宾区域真有假有谢澹不知道,没有也得有。   樊楼算是京城里一处胜地,作为京城最大的酒楼,由五座相连的楼阁组成,叶初和叶毓约的是晚宴,夜色中的樊楼珠帘绣额,灯烛通明。   “姑娘,韩夫人带着韩小姑娘已经先到了,奴婢把她们安置在咱们定下的阁子里了。”常顺在马车前躬身禀道。   叶初下了马车,酒楼迎客的小厮们恭敬立在门口,护卫和丫鬟们隔开闲杂人等,簇拥着叶初进去。进门后一条宽阔笔直的主廊走进去,便被迎到了西南那座小楼,进了楼上的雅间阁子,叶毓母女果然已经在里头用茶了。   春江和春波进来伺候,叶菱、叶茴和常顺则守在门外,另外还带了几个小丫鬟候在外头看菜传菜,酒楼的跑堂都不让进来,只把菜品送到门口|交给丫鬟就行了。   叶毓对叶初身边下人的做派已经习惯了,没想到她出来吃个饭竟然这般讲究,便叫叶初和韩静姝先点菜。   头一道菜自然是要点杏奶小香猪,据说韩静姝回京后来吃过一次,从此就对这道杏奶小香猪念念不忘了,然后又点了樊楼的招牌菜和一些时令菜式。   杏奶小香猪端上来,其实就是烤得金黄的小乳猪,也不知怎么烤的,吃起来香酥不腻,还带着浓浓的果木和杏仁的香味。酒是西域来的三蒸三酿的葡萄酒,不辣,甜的,叶初在家喝过葡萄酒的,今日没有哥哥管束,便跟韩静姝一人喝了两杯。   叶毓是揣着满腹心事来的,等两个小姑娘吃得差不多了,雅间里只有她自己的贴身丫鬟和春江、春波伺候,便提起了话头。   叶毓说道:“叶姑娘,我有个事情想问你,事关我一桩心事。令兄名下在城东有个庄子,你知道吗?”   “知道啊,如意小庄。”叶初笑道,“庄里种了很多柿子树,秋天的时候可以摘柿子。”   “那庄子……”叶毓顿了顿,一鼓作气问道,“是如何到了你兄长手中的,你可知道?”   “哥哥买给我的。”叶初说,“韩夫人,你问这个做什么?”   叶毓原本以为她可能不知道,毕竟她对自己的事情都懵懵懂懂,没想到小姑娘对如意小庄的事情竟十分清楚。   叶毓忙说道:“实不相瞒,这个庄子原本是我家长姐所有,后来因故变卖,我因此关注罢了。”   “韩夫人你也想买?”叶初困惑地微微蹙起小眉头,牵起忠王府拦车的不快旧事,她想了想问道,“这个庄子怎么有这么多旧主人,忠王府也说原本是他们家的。韩夫人你要是为了买这个庄子,那叶初只能抱歉了,我们不卖的,哥哥说这是我娘亲的东西,几经转手,哥哥又买了回来,这是娘亲留给我的。”   叶毓脸色突变,当啷一声,手中的酒杯掉在桌子上。   “娘亲,你怎么啦?”韩静姝问道。   “韩夫人?”叶初清凌凌的眸子也关切地看向她。   “你……”叶毓声音发颤,强压着激动惊疑问道,“你……你娘亲,闺名是不是叫叶臻?太常寺卿叶家长女?那你父亲……”   “我娘亲早已不在人世,娘亲名讳不敢提,确是叫叶臻,可我真不知道夫人说的这个什么叶家,我爹爹早就死了。”   这些事情她似乎反反复复问了几回了,叶初对眼前这位韩夫人着实有些无奈,小姑娘饮了两杯西域的葡萄酒,这酒竟有些后劲,她晃晃脑袋觉得有些犯困,索性说道:“韩夫人,我都跟你说过了,庄子我不卖,给多少钱也不卖,忠王府的县主强买我家庄子,还惹我哥哥生了好大的气。”   “忠王府县主”几个字把叶毓的神志硬生生拉回来一些,是啊,忠王府还有个郭子衿又是怎么回事?   她定定神,愣怔片刻理了理混乱的思绪,问道:“好孩子,快告诉我,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我生辰是端阳节,吃粽子,吃哥哥做的葱花面。”小姑娘晃了晃脑袋,又揉了揉眼睛,叫身后的丫鬟,“春江,这桌子怎么有点歪了,你快帮我扶扶好。”   叶毓一听端阳节,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惊疑不定,不觉眼中就有了泪意。   春江和春波赶紧扶住叶初,不禁心头叫苦,姑娘怎么两杯葡萄酒就喝醉了,跟她对饮的韩静姝都还好好的呢,她们没照管好姑娘,回头主子只怕要生气的。   春江道:“韩夫人,我们姑娘怕是有些醉了,奴婢们先带姑娘回去了。”   “等一等,那你哥哥……”叶毓也顾不得别的了,急急走过来拉着叶初追问道,“你那位兄长究竟是什么人,他,他真是你的哥哥?”   “夫人好生奇怪,哥哥还有假的?”   “你仔细想想,是不是亲的,也许是义兄?”   “才不是呢,就是我哥哥。”叶初靠坐在椅子上,嘟囔道,“我哥哥从小把我一手带大,最疼我了,可亲可亲了。”   韩静姝跑过来,十分惊奇地扶着叶初问:“姐姐,你喝醉了吗?”   “没有,我没喝酒。你……你别告诉我哥哥,他又要说我……”小姑娘嘀嘀咕咕呓语似的,只觉得十分困倦,坐在椅子上靠在春江身上,闭着眼睛就想睡了。   春江看看一脸凌乱失神的叶毓,安置好叶初向门外叫道:“菱姐姐,姑娘有些醉了,你们进来伺候,叫人把马车备好。”   叶菱和叶茴应声进来,几个小丫鬟也忙跟进来伺候,门口的常顺则立刻叫护卫们清道、把马车赶到楼下等着。就在这时,阁子的门被人推开,高大挺拔的男人一身玄色锦袍,大步进来。   屋里的下人纷纷一惊,除了半扶半抱着叶初的春江,其他人纷纷跪了一地,就只有韩静姝和叶毓带来的那个丫鬟不明所以地站着。   “安安,”谢澹大步走过来,俯下身拍拍她的脸,小姑娘脸有些发烫,红扑扑的,闭着眼睛已经在打盹了,被叫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是他傻乎乎笑了下,懵懵懂懂的整个人就往他怀里攀:“唔,哥哥,困……”   谢澹有些好气又好笑,给她整理一下衣裙,弯腰把她抱了起来。   他如入无人之地,叶毓回过神来盯着他看了又看,一时还疑惑这人眼熟,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压根想不到,等她稍稍缓过神来,谢澹已经抱着叶初大步走出去了。   “他……你……”叶毓神思凌乱,见他把叶初抱走了,爬起来就想追上去。叶菱伸手拦住了她。   “韩夫人?”   “他……”叶毓指着谢澹的背影惊疑地问叶菱,“他,他是……”   “韩夫人,圣驾在此,不得造次。”叶菱躬身道,“天也晚了,不如奴婢先叫人送夫人回府,别的事情奴婢也做不得主,陛下若有意为夫人解惑,自然会召见您的。” 第43章 帝王谋   叶初这一觉睡得特别香, 香得就像躺在轻飘飘的棉花糖云朵里,不知身在何处。半夜醒了,睁开眼, 发现躺在自己床上。   “姑娘您醒了,可要喝水?”   “喝水。”   她就着丫鬟的手咕咚咕咚喝光一碗温热的蜂蜜水, 看了看四周问道:“渴死我了。酸梅,我记得昨晚是在酒楼吃饭对不对,我怎么回来的?”   酸梅抿笑答道:“姑娘您喝醉了, 大人去接您回来的。”   “……”叶初讪讪缩了缩脖子,笑道, “别胡说, 我才没喝醉呢, 我就喝了一点点甜酒。”   “对对对,姑娘不是喝醉,您就是睡着了。”酸梅贴心笑道,“春江姐姐说您确实只喝了两杯甜酒, 就是吧, 大人说西域那个葡萄酒是三蒸三酿的,酒劲儿大, 叫您以后可不敢多喝了。”   所以也不能怪她嘛, 叶初笑笑问道:“哥哥呢?”   酸梅道:“大人在他房里歇息。”   “他有没有说我?”   “姑娘您喝醉……不是,姑娘您睡着了,大人把您送回来, 安置好了他就回房了。”   叶初打个哈欠,满意地躺了回去, 心里琢磨着, 哥哥明早反正就进宫当值去了, 等到明天晚上他再回来,事过境迁也就不能在说她了吧。   就是有点丢人,酒量连韩静姝一个小孩子都没喝过,明明大家一起喝的。   叶初躺了会儿就又睡着了。可不知道这会儿,宣平侯府叶毓和韩子赟房里的灯亮了一夜。   * * *   韩子赟在京畿大营半月一轮值,轮值半月就能回家睡几日,这几日正好在家,听完叶毓的讲述之后,韩子赟瞪大眼睛一连问了好几遍:“你没看错?你真没看错?”   “没看错!宫宴上我好歹当面见过的。”叶毓烦躁地说道,“她身边常跟的那个女卫都说了,确实是圣驾。”   夫妻两个面面相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么一想,似乎一切都解释得通了,随便戴戴就价值连城的钗环首饰,云锦蜀锦的衣裳,她身边那些下人,白马巷那大宅子,还有,除了皇帝谁还能随随便便吃到御贡的鲜果……   然而这一切却又该死的完全解释不通。   “我早该想到的,她送我御贡大青枣那回我就该想到的,还有动不动就请太医……”   叶毓这会儿有了结论,就哪哪都能找到证据了,除了皇帝,谁还能随随便便使唤太医,王侯府邸哪家用太医不得御前允了、拿了帖子去请?   他们思来想去总以为这人位高权重、天子宠臣,谁知道他就是皇帝本人啊。   可是,谁又敢往皇帝身上想啊。别说她了,就连宣平侯夫人在京中这些年,也没想到。   叶毓一晚上就在屋里团团转。   “他怎么会是皇帝,怪不得京城找不到叶执这个人,叶执就是皇帝,他怎么成了叶初的哥哥?”   “我现在敢断定,叶初肯定就是我长姐的女儿,可是我长姐的女儿怎么会养在皇帝身边,还把他当成哥哥,这是哪门子的哥哥嘛……”   “还有忠王府那个县主又是怎么回事,一准是忠王府寻错了人,弄了个假县主养那么多年,郭遇那小人眼睛是瞎了吗?”   “难怪叶初一直说她爹早死了!早死了!死了活该!”   “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看着叶毓在房里走来走去,脚下的地衣都快被她磨破了,韩子赟小心翼翼劝道:“娘子,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你如今急也没用,先坐下来歇歇,稍安勿躁。”   叶毓:“那你说怎么办吗?”   “我……”他哪知道怎么办啊,韩子赟顿了顿,思忖道,“娘子,你先冷静一下,你这样也没用啊。叶姑娘跟前的女卫不是说了吗,陛下若是肯为我们解惑,自然会召见的,我们如今就稍安勿躁,先等一等,先等一等。”   叶毓默了默,在床沿坐了下来,端起小几上凉掉的茶水一饮而尽。   “你觉得,陛下当真会召见我们?”叶毓不放心地追问。   “这……应该会吧,”韩子赟思索半天,说道,“陛下既然亲自现身,当着你的面带走了叶姑娘,说明他也没打算避讳你。若是陛下不想让人知情,也就不必亲至樊楼、更不会在你面前现身了。”   好像是有点道理,叶毓无声一叹,回想起今晚的情景,哪里是不避讳,她如今才真切体会到什么叫九五至尊,浑然天成的霸气,年轻帝王昂然而入,旁若无人抱起叶初就走了。当着她的面,当着偌大的樊楼,完全把其余人等视若无物。   “并且娘子你仔细想想,陛下忽然召我们回京,又给了我这个六品校尉的差事,如今看来是不是也都说得通了,恐怕都是因为叶姑娘的缘故。”   韩子赟这么一想,包括两年前宣平侯回京觐见,说陛下似乎有意扶持他,当时父亲还以为是私心错觉,如今想来才恍然大悟。   这就都说得通了。爱屋及乌,他原来是托了夫人外甥女的福。   叶毓坐在床沿,伸手又给自己倒了一盏茶,端在手里,只觉得心头一团乱麻。   韩子赟见她终于坐下来了,忙又劝道:“就你所言,陛下对叶姑娘十分宠爱,可谓千娇百宠,予取予求,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至于她究竟是不是长姐的女儿,又是怎么养在陛下身边,这些早晚都会水落石出的,你这会儿就别再左思右想了,想也没用,这都大半夜了,我们先睡下吧,明日……”   “不对!”   谁知他这话却反而勾起了叶毓另一桩心事,叶毓把茶盏一放,“不对,什么十分宠爱,他一个皇帝,当真宠爱,为何把她偷偷养在外面的宅子里,这么无名无分、不明不白的,他这是为什么?”   韩子赟:“……”   “他为何又隐瞒身份,叶初年纪本身就小,像是根本不知道他是皇帝,他这么藏着我姐姐的女儿,养得她与世隔绝一般,他究竟是何居心?”   “我们十几岁的女孩儿家,被他藏在深宅大院里,养得不谙世事,这般不明不白的,还藏着她不让人知道,纵然他是皇帝也不应该吧?难不成他……当真是要养做外室?他、他怎么能这样呢!”   京中高门大户什么阴私龌龊没有,有那样道貌岸然却娈|童的,也有那样专爱豢|养少女的,前太傅满口仁义道德,府中十二三岁的侍妾一个接一个买,这些几乎成了京中各府心照不宣的秘密。皇帝隐瞒身份把人养在外头,宠得懵懂单纯,谁知道他安得什么心?   韩子赟一看忙劝道:“稍安勿躁娘子,你现在也只是在这里胡思乱想,兴许……兴许其中另有缘由。”   “能有什么缘由?”叶毓说道,“谁家十几岁的女孩儿不教她读书明理,不教她女学庶务?女孩儿将来总要嫁人的,谁家不得为了姑娘的前程精心教养,叶初身边却连个嬷嬷都没有,哪有这样的?”   叶毓道:“我不管,纵然他是皇帝也该讲个天理人伦,我长姐只留下这么一个骨血,小小年纪没了娘,我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把姐姐的孩子要回来!”   韩子赟徒劳无功地张张嘴,半晌只能劝道:“娘子三思,你可别忘了那是皇帝,是陛下,生杀予夺的当今天子!”   一夜无眠。   韩子赟一早打发人去京畿大营告了假,留在府中守着,夫妻两个怕引起惊惶,没敢让宣平侯夫人知道,一夜过去叶毓也冷静下来,触怒皇帝她不敢,就算她不怕死,她还得顾及一双儿女和整个宣平侯府。   可是叶毓又实在的意难平。   怪不得她一见叶初就有种奇怪的感觉,甚至不顾唐突冒昧想亲近她,不止因为长得像,郭子衿长得跟长姐也有些相像,可那种血脉亲情却骗不了人。她当初一见这孩子就心生亲近,就像她见了郭子衿,不知怎么就是亲近不起来。   叶毓如今只盘算着,怎么把她可怜的外甥女讨要回来。   夫妻两个原本以为皇帝会很快召见,谁知从早等到晚,也没见宫中有人来宣。四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面圣,韩子赟品级低,也没法进宫求见,又听说朝廷这几日事务繁忙,查处了平州一桩贪墨窝案,皇帝盛怒之下一口气把平州大大小小的地方官员革职问罪九人,罢免调职十余人,派了钦差出巡整顿平州官场。   夫妻两个就只能等着。韩子赟第二日不好再告假,一早正打算回京畿大营,没出府门被两名铁甲卫拦住,出示了腰牌。   “韩大人,传陛下口谕,陛下召见!”   韩子赟赶紧接旨,问明皇帝召见他们夫妇,午后至白马巷叶宅召见。   原本以为是要去紫宸殿觐见呢,韩子赟回去说给叶毓,叶毓听说去白马巷,反倒觉得有些高兴。她琢磨着,去白马巷叶宅,是不是皇帝会让她见到叶初,打算让她们相认了。   未时末,韩子赟和叶毓来到白马巷。整条巷子果然不像民宅的巷子,见不到闲散杂人和小摊小贩,更听不到鸡犬之声,这个时辰十分安静。   结果两人刚到叶宅,竟在大门口遇见了熟人,许远志背着药箱从叶宅悠然走出来,两人照面不觉都一怔,随即互相认出来,拱手寒暄。   两年前在榴花驿,许远志曾给宣平侯诊病,宣平侯府算是欠了许远志一个人情,宣平侯府后来也曾到太医院送礼致谢。一晃两年没见,没想到竟在这儿遇见了。   “许太医,许久不见。”韩子赟拱手含笑。   “韩公子?”许远志却有些意外,拱手还礼问道,“您这是?”   韩子赟看看身边的叶毓,叶宅出来的太医,还有什么好隐瞒的,便笑道:“这府上主人召见。许太医怎会在此?”   许远志一时想不透皇帝怎么会在这里召见下臣,并且韩子赟身边还带着夫人,但他肯定也不会多嘴。许远志便含糊笑道:“下官就住在这巷子里,来这府上请个平安脉。”   叶毓关心则乱,一听请脉担心叶初病了,忙问道:“谁生病了,是不是这家的小姐有何不适?”   “是请平安脉。”韩子赟赶紧提醒一句,向许远志抱歉地笑道,“许太医见谅,内子不懂这些。”   许远志笑道:“无妨,府中没人生病,只是叫下官给小姐调养身体。韩公子忙,那下官就先告退了。”   在这里遇到许远志,韩子赟到这火候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略略一想就打通了其中关节,两年前许远志说从漉州来的,如此看来,当时他应当就是陪同护送叶初进京。   韩子赟心中咋舌,看来他夫人的这位外甥女,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早已经爱若至宝,无人能及了。   门口的侍卫显然早知道他们会来,进去禀报之后,很快常顺迎了出来,殷勤笑道:“韩大人,韩夫人,请随奴婢来。”   夫妻两个跟着常顺穿过几道院落,被带进了前宅一处客厅,进去坐下,有内侍送上茶来。   夫妻两个忐忑不安地稍等了会儿,皇帝一身家常的月白直裰,负手从厅堂后头进来了。夫妻两个赶紧起身,大礼参拜。   “微臣韩子赟叩见陛下,陛下圣安。”   “民妇叩见陛下,陛下圣安。”   “免礼。”谢澹径直走到厅中椅子上坐下,抬手道,“坐吧,这也不是在宫中,不必拘礼。”   叶毓不禁稍稍有些失望,她还以为会一起见到叶初呢。   然而谢澹选在叶宅召见他们夫妻,实际上并不是为了让她和叶初相认。作为皇帝,他要召见韩子赟当然随时可以,可他若是一同召见下臣的妻子,就要引人关注了。再说见他们夫妻应当是家事,又不是什么政务,便索性把他们召来了这里。   看着他们夫妻两个后退几步,在客座侧身坐下,谢澹面色平淡,端起茶盏撇了撇茶沫子,单刀直入问道:“韩夫人可是有许多问题要问朕?”   叶毓一咬牙:“是,民妇想问,叶初……是不是我长姐的女儿?”   “是,”谢澹淡然道,“她是叶臻夫人的女儿,当年延始帝篡位,朕蒙叶臻夫人相救,在如意小庄躲避追杀,陪着她出生,后来叶夫人带她南下,两岁半时叶夫人病逝,临终把她托付给了朕。”   “至于叶执,安安半点都不曾说谎,叶夫人当年假称朕是她远房侄子,朕从安安小时候就一直叫这个名字。”   叶毓愣了愣,竟没想到是这样,她起身深施一礼道:“原来竟是这样,多谢陛下照顾我亡姐这一根骨血,把她养大成人。民妇铭感五内!”   “韩夫人,朕于安安之间早已胜过血脉至亲,无需任何谢字,更无须你为她道谢。”   叶毓心中一堵,总觉得皇帝句句话都好像在告诫她什么,一旁韩子赟却旁观者清一些,他家娘子一副“这是我叶家孩子”的口气,皇帝却分明是句句话都在宣示主权。   这怎么刚一开始就拧上了呢!   韩子赟不禁心头叫苦,暗暗给叶毓使了个眼色,告诫她且不可造次。   叶毓当然也不敢造次,恭谨地低头道:“陛下说的是,陛下待她自然是极好。只是民妇有一事不明,陛下既然早就知道她是我长姐的孩子,为何隐而不宣,为何不早日还她身份?”   “然后把她还回忠王府去?”谢澹依旧淡漠无波地反问道。   “陛下,忠王府那个县主……”叶毓缓了缓说道,“我长姐只生了一个孩子,嘉仪县主身份自然是假的,恐怕是忠王府当年寻错了人,让她鸠占鹊巢,享着县主的荣华富贵,实在可恶。陛下既然知道,为何不戳穿她?”   “韩夫人当真以为,是郭子衿假冒忠王之女,鸠占鹊巢?”谢澹淡声说道,“郭子衿当年被寻回忠王府,也不过六岁年纪,一个六岁的稚童如何假冒身份,若说忠王府寻错了人、错认女儿也就罢了,可若并非如此呢?”   韩子赟问:“陛下是说,有人拿她鱼目混珠,李代桃僵?”   叶毓说:“民妇听说当年郭遇四处悬赏寻找女儿,会不会是她的父母家人贪图金钱富贵,拿她假冒?”   谢澹道:“郭子衿六岁时被寻回忠王府,当年还是定北侯府,长相与叶夫人相似,经历年龄对的上,身上还带着叶夫人留给女儿的小金锁做信物。那只小金锁的确是当年叶夫人专为女儿定做的,还请高僧开过光,希望保佑女儿平安长大,自从安安出生后就一直带在安安身上……”   他简要说了下当年在江州奶娘拐走安安、变卖金锁的旧事,说道:“原本应该在江州当铺的金锁,如何到了并州,戴在了郭子衿身上,还成了她认祖归宗的信物?她的父母家人一介乡民,怕是没有这能耐。且朕叫人查过,郭子衿当年所谓的养父母一家如今下落不明。”   叶毓一听长姐当年曾经想要把叶初送去绥州交给她抚养,忍不住已经落下泪来。可恨造化弄人,阴差阳错,叶初终究没能去绥州,她也终究没能养育长姐的孩子,却把个假货当成亲外甥女,这么多年时常挂念,现在竟然才刚刚知道。   叶毓不禁恨得咬牙,恨不得这就去当场拆穿那假货!   韩子赟却已经从谢澹的话中听出些玄机,郭子衿鸠占鹊巢这件事,不是简单的冒认,必然是背后有人刻意而为之了。   叶毓哭过之后,拿帕子擦干眼泪,问道:“陛下是说,有人假造了郭子衿的身份,如今不知道此人是谁,怕他躲在暗处,对叶初不利?”   谢澹却轻嗤一声道:“朕原本也没打算让安安回到忠王府,她只会在朕身边,谁敢对她不利?但是郭子衿这件事情,如果只是假冒县主身份也就罢了,可韩大人回京后应当也知道了,郭子衿抽中凤凰签,天生凤命,京城妇孺皆知。忠王府背地里一步步为她造势,风头早就盖过了卫家和楚家,处心积虑要把她推上皇后之位。如今朝中赞成立郭子衿为皇后的可多了去了。”   “如果郭遇不知道女儿是假也就罢了,他若只是想让自己的女儿做皇后,真心疼爱女儿,朕倒还高看他一眼。可若是,忠王府鱼目混珠这件事,原本就跟郭遇有关呢?”   叶毓愣了半晌,脑子有些懵,她侧头看看韩子赟。   韩子赟也一脸愣怔,迟疑着开口问道:“陛下是说,忠王知道女儿是假的?这……这不可能吧,谁会把一个假女儿宠这么多年?”   “朕也希望不是。”谢澹淡声道,“若是跟郭遇有关,那恐怕就不止是李代桃僵那么简单了。太|祖时候,藩王谢邹养了个假世子送到京城为质,处心积虑二十年,连那假世子都蒙在鼓里,还为他在京城里应外合,意图谋反,谢邹兴兵围困京都,当年大周的江山险些就落到他手中了。”   所以后来太|祖、太宗两朝致力于削藩,并定下祖制,王爷无旨不得出京,否则就是大罪。谢澹登基后封了郭遇为异姓王,高居郡王之位,谢澹没有亲兄弟,大周如今就没有亲王,郭遇这个郡王一方面极尽殊荣位极人臣,一方面也把他困在京城,限制了他的军权。   韩子赟只觉得脑袋有些不够用的了。难怪说帝王谋略,这事情当真是……韩子赟远远没想到这一层。   郭遇是朝中武将之首,手握重兵,忠王府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如果郭遇明知道县主是假的,却处心积虑要把她推上皇后之位,那只能说明一点,这郭遇,是有窃国乱政的不臣之心啊!   而如果郭遇不知女儿是假,那假造郭子衿身份的又是谁,此人意欲何为?   韩子赟变了脸色,急忙说道:“陛下,这……微臣竟不曾想到,这事确实蹊跷。”   谢澹道:“有人要把一个假县主推上朕的皇后之位,朕哪能让他们失望。若是郭遇也蒙在鼓里就罢了,朕倒是可以考虑,留他给安安当一只好用的守门犬。朕的安安不需要什么身份来锦上添花,要不要还她身份,就要看他郭遇到底是人是鬼了。”   “总之朕的安安,绝不能有一个乱臣贼子的父亲,若是此事当真有郭遇手笔,即便他是安安的亲生父亲……”   谢澹眸光漠然,脸色平淡,却冷森森吐出一句,“该死也得死!” 第44章 心迹   韩子赟心中一阵阵惊涛骇浪, 他这才真切体会到何为帝王谋略,何为铁血手段!   忠王手握重兵,位极人臣又如何!   他不禁想起两年前在榴花驿中父亲宣平侯的评价。宣平侯说, 皇帝比他年纪还轻几岁,可心性谋略、行事作为放眼天下只怕也无人能及了。皇帝如今二十四岁, 韩子赟自认已经人生而立,如今也只能感叹一句帝王权术!   这大约就是为何他是君、而他为臣的原因吧。   如今托了外甥女的福,皇帝显然是要用他。韩子赟心中不禁也激起了一股豪情壮志, 既然君王圣意给他东风,他自然要乘风直上, 鞠躬尽瘁, 也不枉封妻荫子, 青史留名,为这大周江山、为这帝王霸业添一抹华光!   转念韩子赟又不禁又十分好奇,他夫人的那位外甥女儿,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子, 才能让眼前这位冷血帝王生生地捧在心头, 宠之入骨,时时处处地为她谋划!   两年前榴花驿远远的惊鸿一瞥, 只记得还是个弱柳扶风的豆蔻少女, 如今他还不曾见过呢,也不知出落成怎样的倾城之姿了。   然而叶毓的思绪显然跟韩子赟不在一条线上。叶毓可不管他郭遇怎么死,叶毓满心里都在为叶初盘算。   说一千道一万, 皇帝如今把人养在宫外,也不教她礼仪规矩、人情世故, 这么个养法就已经让她不满不安了。自古以来君王恩浅, 长姐只撇下这么一个女儿, 叶毓没法不替她担心。   尤其,若是将来有朝一日,忠王当真犯下谋逆大罪,皇帝又打算怎么处置她?叶毓可以相信皇帝跟她情分不同,但是就凭叶初跟叶夫人、跟郭子衿如此相似的面容,皇帝敢不敢让她出现在世人面前,又能不能让一个“谋逆罪臣”的女儿坐上后妃高位。   难不成,打算一辈子就这么圈养着她?   她可以理解皇帝为了江山社稷,可事关长姐唯一的女儿,她却不能不问。   叶毓迟疑道:“陛下,民妇想问,若是郭遇那小人当真谋逆篡权,叶初是郭遇的亲生女儿,您打算……怎么安置她?”   谢澹玩味一笑,却反问她:“韩夫人以为呢?”   叶毓心头一跳:“谋逆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她若是乱臣贼子之女,恐怕不容于世,陛下……是不是打算一辈子把她养在这宅子里算了?”   谢澹道:“如果朕说是呢?”   叶毓脸色一白。   她把心一横,走到厅中敛下衣裙,双手交叠拱起,恭恭敬敬地大礼叩拜下去,跪伏在地。   “民妇斗胆,求陛下看在长姐曾经救过您的份上,把她的女儿还给民妇,民妇这就带她回绥州去,愿立下重誓,终生不踏入京城半步!”   “韩夫人,你这是要跟朕叫板?”   “陛下息怒!”韩子赟脸色突变,慌忙也起身跪拜下去,可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韩子赟,你是要帮她吗?”谢澹冷然问道。   “陛下……”韩子赟缓了缓,硬着头皮道,“陛下,内子莽撞无知,求陛下息怒!此事……内子所说之事原本也不曾发生,如今都只是我们推测罢了,即便将来真的发生了……左不过一个小女子罢了,叶姑娘不谙世事,甚至她都不知道还有个父亲,也撼不动江山社稷……”   “所以你是站在你夫人那边,也想要带她回绥州?”   听着谢澹冷森森的语调,韩子赟心头叫苦不迭,定了定再次扣头拜伏说道:“陛下,臣不是赞同内子,实在是这不过都是假设,根本都还不曾发生的事情,内子妇人之见一时情急,求陛下恕罪!臣以为,陛下和叶姑娘是共过患难的情分,陛下待叶姑娘如珠如宝,不论将来如何,必定都会好好安置她的,断不会舍得叫她委屈。”   谢澹面色不喜不怒,视线穿过厅堂门外,望着院里的寿山石一语不发。韩子赟维持着叩拜的姿势,大气都不敢出,只觉得心都要跳出胸腔了。   良久,韩子赟正在心中惶恐之际,听到上头的皇帝轻笑一声,淡声说道:“韩夫人,你看你的夫婿就比你聪明多了。”   谢澹缓缓放松气势,抬了抬手:“平身吧。”   “韩夫人,你可知朕为何召你回京?安安说,她跟姨母虽然不曾见过,但却知道娘亲在这世上还有一个血亲。而今日,你肯为了安安不惜触怒朕,也不枉安安叫你这一声姨母。   他坐直身来,面色一整郑重道:“朕,代安安谢过夫人。”   叶毓伏在地上,脑子从一片空白的混沌中慢慢反应过来,皇帝这是在……试探她?   一旦有了这个认知,叶毓心中刚才那股劲儿一松,顿时觉得整个人有些虚脱。韩子赟刚才背后都已经冒冷汗了,他其实差不多已经窥破皇帝是在试探,可他这个娘子却真是够不要命的。   这会儿听见皇帝叫平身,见叶毓没动,韩子赟便伸手拉了叶毓一把,两人才站起身来。   叶毓被韩子赟拉了一把,跟着韩子赟退回到椅子上坐下,半晌缓过来神问道:“那陛下,是肯让我们相认了吗?”   “朕自然不会拦着夫人跟她相认,只是……”谢澹略一沉吟,微微笑道,“安安自幼少有与人接触,不喜生人,她被朕养得不谙世事,更不懂人情世故,远没有那么容易与人亲近。夫人只怕也急不得。”   叶毓闻言不禁也苦笑道:“是民妇之前太急切了,民妇不明所以,本身就有些冒昧。陛下放心,民妇如今知道她是长姐的女儿,自然不会再心急唐突了。”   “只是……”叶毓欲言又止。刚才被皇帝试炼,帝王天威之下的惶恐还心有余悸,叶毓话到嘴边却又迟疑了。   谢澹哪里会看不出她的心思,说道:“韩夫人有话不妨直说,你是叶夫人的胞妹、安安的姨母,就算说了什么不当之言,朕也不至于那般狭隘。”   叶毓深吸一口气,说道,“陛下也知道把她养得不谙世事么?姑娘性子纯净天然,随性烂漫,却也让人喜爱,只是……世道如此,女孩儿家,礼仪规矩、人情世故,总该要精心教养的。”   谢澹听出她语气中那种隐隐的指责,不禁苦笑道:“韩夫人,从不到三岁朕把她一手带大,朕那时自己也不过才十三岁,朕哪里会养孩子。安安早产体弱,性子也弱,又爱哭又娇气,朕就只知道宠着她、由着她,只求能把她平安养活大,重话都不忍对她说一句,哪里舍得管她。”   “朕登基后把她从漉州接回身边,一别三年只觉得亏欠她许多,越发舍不得了,朕总觉得苦尽甘来,无非是希望她能平安喜乐、快快活活。朕已经坐拥天下,执掌四海江山,若不能叫她随心所欲而活,硬要约束她一个小女子去屈从迁就那些所谓的世俗规矩,那朕这皇帝当的还有什么意思!”   叶毓半晌愣怔,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酸涩,幼年时长姐也不忍约束她的性子,长姐就曾感慨,这世间对女子的种种约束、种种苛求实在太多了。   叶毓大约明白皇帝是怎么把人养得如此不谙世事了。只是……皇帝要养一个小女子随心所欲,这随心所欲四个字谈何容易。   皇帝把她藏在这深宅大院,将来又打算给她什么身份,让她她以什么身份随心所欲?   叶毓良久怔怔无言,厅中一时静默下来。   这时一个小内侍从后头小碎步跑进来,躬身道:“陛下,姑娘午睡醒了,后院的丫鬟姐姐们说姑娘往前宅来了,大约是想来寻您。”   “你们守在后头,姑娘来了提前知会一声。”   “是。”小内侍躬身退下。   “叶姑娘要来?”韩子赟忙站起身说道,“那臣先回避一下,娘子你……?”   “陛下,民妇……要不,民妇也回避一下……”叶毓扶着韩子赟的手站起来,低头迟疑着说道,“民妇……还没准备好怎么与她相认,再说我们夫妻出现在这里与您见面,等她来了,难免又不好跟她解释。”   “也好。”谢澹点头,便示意内侍带他们去侧间。   叶毓和韩子赟跟着内侍一起避进了客厅后侧围屏隔开的小间,应当是下人平常准备茶水的地方,内侍拉上了中间的深红色丝绒帐幔。   不多会儿,叶初果然慢慢悠悠来了,先趴在门边伸头看了看,慧黠一笑,跨过门槛走进来。   叶毓看不见人,只听见她甜甜糯糯的声音问道:“哥哥,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喝茶呀,小庆子说你在这边会客,客人呢?”   “是我的属下,禀完事情已经走了。”谢澹道,放下茶杯张开手,接住了黏过来的小姑娘,笑道,“睡醒了?”   叶初懒洋洋挤在谢澹宽大的背屏椅子上坐下,问道,“今日也不休沐,你下午不用进宫当值吗?”   “不用,我告了假,下午就不去了。”谢澹问,“下午我陪你习字?”   “不要,上午写了两张了。”小姑娘打个哈欠,带着些刚睡醒的慵懒软软绵绵嘀咕道,“皇帝准你的假了?这个皇帝也真是,一天天的就会使唤你。”   “准了。”谢澹笑道,“皇帝也不是那么坏的,准了我半日的假,想想我们去做什么?”   叶初想了一想说:“哥哥,我想吃那个杏奶小香猪。那道菜刚烤好脆脆的才好吃,叫人买来我怕它就不好吃了。”   她平常喜食鱼虾瓜果,一向不太吃肉,难得念叨一道菜,谢澹便笑道:“那我们今晚去吃,让常顺这就叫人去定好阁子。对了,你上回不是跟韩静姝一起的吗,怎么不约她一起去吃?你还说想约韩静姝一起骑马呢。”   叶初说:“我约了她,韩夫人也会去啊,韩夫人上回似乎还要买我们家的庄子,她为人也太热情了,叫人有些不自在,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她相处。”   叶毓立在围屏后头,闻言不禁苦笑,暗暗一喟。韩子赟安抚地拍拍她的手。   谢澹并不打算干涉叶毓和叶初这对姨甥之间的相处,笑道:“韩夫人应当没有恶意,她大概只是不懂你们一起玩不想大人管着。下个月你生辰就要到了,你可以邀请韩静姝来我们家里玩,或者你想去哪里过生辰?”   “到时候再说吧,我还没想好呢。”叶初想了想,问道,“哥哥,你还有别的事情吗?”   “也没有什么事情,就是……有一点点公务。”谢澹问,“怎么了?”   “我要去清凉亭钓鱼凉快会儿,那你记得叫常顺去樊楼定阁子,做完了公务就来清凉亭找我。”   “行,你先去,哥哥这就来找你。”谢澹随口嘱咐道,“太阳晒,不许骑小马乱跑,叫人抬个凉轿去。”   去清凉亭走路有些远,小姑娘如今学会在宅子里骑小马溜达代步了,可午后太阳太晒了,骑马又不好打伞。   “嘻嘻,我不喜欢凉轿,我骑小珍珠。哥哥你放心,我会戴帷帽的。”小姑娘笑嘻嘻撒娇道,“哥哥,要不你背我去吧,你比小马会听话。”   不知怎么,这句话让谢澹忽然有些脸热,小姑娘哪里知道,她那一对姨夫姨母还在侧间躲着呢。   下人把小马牵过来,谢澹送她走下前门台阶,看着她骑上小马、戴个偌大的帷帽慢悠悠走了。谢澹回到客厅坐下,看着韩子赟和叶毓从小间转出来,总觉得哪儿有些尴尬别扭。   他们兄妹之间平常怎么嬉闹都好,但是有外人在毕竟不一样。并且谁知道小姑娘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叶毓其实心里也觉得尴尬,更多则是震惊。这两人私下相处竟是这个情形。   叶毓心头尴尬,福了一福道:“陛下,那民妇就先告退了。”   “微臣告退!”韩子赟躬身一揖。   “也好。夫人慢走。”谢澹颔首,吩咐内侍送他们出去。   叶毓退出几步,迟疑着却又停住。   “陛下,民妇能否问问,您为何把她养在宫外?”   “呵,宫里能是什么好地方!”   谢澹轻嗤一声道,“朕只不过想让她无忧无虑地长大。朕把安安送去漉州三年,登基之后才把她接回来,隐瞒身份一来是省得跟她解释这、解释那,许多事不宜让她过早知道;二来她那时年纪太小,一别三年,朕怕她跟朕生分了。”   “那陛下打算何时告诉她?”   谢澹道:“她这不是还小么,等朕把一切事情都处置好了,自然会叫她知道。”   半晌,叶毓郑重地重新开口道:“陛下,那民妇斗胆一问,陛下把她养大成人,照顾她这些年,与她兄妹相称,那么陛下会为她择婿吗?”   此言一出,韩子赟不禁脸色一变,顿时觉得后背又开始冒冷汗了。   谢澹断然说道:“不会。朕绝不会把她交给任何一个男子。”   “可若是有一个青年才俊,品貌端正、家世良好,也真心喜欢她,或者她自己喜欢哪个男子,情投意合呢?”   “不会。”谢澹依旧断然的口气说道,“韩夫人自以为为她好,其实根本不了解她。安安从小跟着朕奔波颠沛,东躲西藏,一度被人追杀劫持,自幼少有与外人接触,除了朕,她对外人天然有一种抵触,根本不会轻易亲近谁,更不要说哪个男子了。”   “陛下不为她择婿,那陛下是打算如何?”叶毓冲口问道,“陛下打算自己娶她,让她做您的嫔妃?总不可能是要一辈子把她养在深闺吧?”   韩子赟大惊失色,忙制止道:“娘子!”   谢澹却并未动气,反倒沉吟片刻,缓缓说道:“韩夫人,朕知道你的意思,也明白你是为了安安担心。只是……朕和安安之间,旁人无法了解。”   “这些事,朕不会没想过,朕自然早就想过的。朕与她,相依为命,骨血相溶,早已经密不可分,谁都离不开彼此。朕也绝不可能把她交给世间任何男子,让一个男子以夫妻的名义主宰她,谁若敢来染指,朕杀了他!”   “可是……”他顿了顿,轻声一喟,“朕跟她做了十几年的兄妹,她年纪还小,全然依赖朕,她心中朕是哥哥,是最亲的人,朕如今也不知道朕与她将来会怎样,今生是兄妹,还是能成为夫妻。”   叶毓张口结舌,半晌艰难地问道:“怎么会不知道呢,陛下心中对她是兄妹之情,还是男女之情,这怎么能一样呢?她不懂就算了,陛下一个成年男子……”   年轻的帝王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和无奈,沉声说道:“韩夫人,安安是朕从小一手带大的,她才多大,安安稚子心性,纯净无邪,不过还是个孩子,你是让朕对着她产生男女之情吗?”   叶毓此刻完全凌乱了:“可……可她眼看都十五岁了,旁的女孩儿到这个年纪,早该谈论论嫁了。”   “旁人是旁人,旁人跟安安有何关系?”   “可……可是陛下,您这……这岂不是乱套了吗。”   “有什么乱的,朕为什么要分那么清?”   谢澹道:“朕从最开始就十分清楚她不是朕的血亲妹妹。她对朕全然依赖,她根本离不了朕,可若没有她的支撑牵绊,朕也同样走不到今日,朕与她彼此依赖牵绊,早已胜过了血脉之亲,要怎么去分这是兄妹情还是什么别的?”   “朕十岁没了双亲,开始不见天日的逃亡,蒙受叶夫人大恩,十三岁跟安安相依为命,朕几次险些丧命,趟过尸山也爬过血海,朕杀人如麻,孤家寡人,不问是非功过。没有安安,朕大约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谢澹坦然道:“安安从小把朕当做哥哥,夫人又怎知道她能不能接受男女之情?她现在还小,也许有一天她会想明白自己要什么,她只想要哥哥,朕就封她做护国长公主,她要嫁,朕就娶。反正朕与她彼此不可能分开,无论如何,朕都会护她一世周全。”   他的安安想做公主就做公主,想做皇后就做皇后,反正他们谁也离不开谁,如此简单而已。   这有什么好不明白的。   作者有话说:   今天卡文,哎,卡得好不销魂啊。 第45章 小气|皇帝   叶毓从叶宅出来还有些恍惚, 韩子赟扶她上了马车,忍不住心有余悸,小声说道:“娘子你可吓死我了, 你可知道今日若换了别人,人头恐怕早就落地了。”   叶毓瞥了他一眼, 无心理他。   马车碌碌前行,韩子赟问道:“娘子打算怎么跟她相认?”   “我不知道。”叶毓摇头说道,“你让我好好想想。我现在都不知道该不该跟她相认了。”   “这是为何?”   叶毓默了默, 半晌说道:“京城许多人都知道我们与忠王府的关系,知道我是嘉仪县主的姨母, 若是我现在跟她相认, 她早晚一天会弄明白这其中的关系, 自然就知道自己才是忠王真正的女儿。这孩子心思单纯,许多事情就要掀开在她面前,若是陛下当真要拿忠王府开刀,到时候叫她如何自处。”   “她一直认定她那个爹早就死了呢, 居然没死透, 谁知道还会诈尸蹦出来作乱!”叶毓恨恨骂道。   她一说,韩子赟立刻也就想到了其中的关节利害。忠王府的事情如今就是个毒疮, 早晚要发作, 皇帝正磨刀霍霍等着呢,叶毓现在要是跟叶初相认,叶初知道了一切, 到时候必然困扰其中。   而且,看着皇帝那个意思, 应当也不愿小姑娘知道。   韩子赟道:“娘子说的也有道理。既然如此, 娘子不如暂且忍耐一二, 等忠王府的事情过去了再说。只是若不相认,夫人就暂且不能以姨母的身份跟她亲近了。”   叶毓道:“我以前是心急困惑,不明所以,总担心她不谙世事、受了什么亏待,担心她身边没有长辈,满心里也是想疼疼她。如今见着陛下待她如珠如宝,就陛下今日这个姿态,把人护得眼珠子似的,怕也轮不到我疼她多少。”   这一点韩子赟当真是深以为然。   叶毓道:“陛下如今高看我们一眼,无非是爱屋及乌。我如今心里知道她是长姐的女儿,能为她做什么自然不遗余力,反过来想想,也没必要非得急着认她了。”   “这是当然。”韩子赟笑道。   * * *   谢澹去到清凉亭的时候,老远便瞧见水车转动起来了,亭子四周挂起水帘飞瀑,亭中的小姑娘说是钓鱼,鱼竿丢在一边,懒洋洋躺在塌上,光着脚裤腿挽起,两只白白嫩嫩的小脚丫很没姿态地搭在美人榻的扶手圆枕上。   一看就是又玩水了。谢澹走进去,挥手屏退了丫鬟,捉住她两只小脚丫放回塌上,顺手拍了一巴掌,推开她的脚给自己挪点儿地方,口中嗔道:“这才四月间,哪里就这么热了,仔细受凉。”   “今天乍热啊。气死我了,鱼今天就是不上钩,我就玩了会儿水。”   叶初挪动身子给他让出点地方,谢澹在她脚边坐下,好笑地说道:“你把水车开着,水流冲下来鱼早就吓跑了,就是有鱼也看不清饵料,还钓的什么鱼?”   叶初:“鱼儿吃饵料用眼睛看吗,不是用鼻子闻的吗?”   谢澹:“……鱼有鼻子吗?”   ??   两人疑惑对视,叶初不禁哈哈傻笑起来:“我又不是鱼,我怎么知道。”   谢澹本想跟她提一句姨母的事情,他想问她,想不想认姨母,跟姨母相认后会把她看得很亲吗……想想又算了。自家小姑娘的性情谢澹太了解了。   召叶毓回京是一回事,可谢澹压根也不希望小姑娘跟旁人太亲。这个旁人当然也包括姨母。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叶初抓着他的手借力盘坐起来,指着小几上的白瓷盖碗叫他递给她。   谢澹端起来给她,顺手把盖子拿走,看了一眼碗里红彤彤的东西问:“这什么呀?”   “樱桃煎。”叶初笑道,“我让樱桃去摘的樱桃,做的樱桃煎,可好吃了你尝尝?”   谢澹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她有个丫鬟叫樱桃。   正是吃樱桃的时节,樱桃煎是把新鲜樱桃去核用梅子水煮,加足白糖,不然这东西可够酸的。原本的做法煮好后要捣碎压制成饼,府里这道樱桃煎是经太医们改良过的,没有做成饼,而是保留了汤水,半碗色泽红艳的汤水浸在薄胎白瓷碗里,看着就口齿生津。   谢澹拿起托盘里的长柄小银勺递给她,摇头说道:“你自己吃吧,也不怕牙酸。我怎么记得你这几日老是吃这东西,耽误吃饭,回头还有肚子去吃那个什么小香猪?”   “好吃啊,不信你尝尝嘛。”明知道他不喜欢酸甜口味,叶初非得硬喂了他满满一勺,自己吃了一口,满意地眯眼笑道,“我也没吃多少,人家许太医都说让我吃了,说这个补脾益气、美人颜色,养颜的,能滋润皮肤长漂亮呢。”   她说的煞有介事,谢澹调侃道:“你一个小孩子家,有什么颜好养的。”   “……”叶初冲他皱皱鼻子,“哼!”   能不能美人颜色一时半会看不出来,小女儿家雪白细嫩的皮肤本来也没什么好养的了,不过这东西开胃倒是真的。   谢澹道:“我记得小时候家中老仆会把樱桃放进小坛子里,一层樱桃撒一层白糖,封上口,能保存大半个月不坏呢。回头让人摘一些存着。”   “嗯,那我叫人去摘。”叶初说,“夏日里什么都好,好吃的瓜果多,就是东西不好放,热死个人了。”   她这两年调理下来体质好了不少,可还是苦夏怕热,夏季里总会消瘦一些,本来就养不胖了。谢澹这几日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去行宫,连着两年都没去了,钦天监说今年夏季怕是要更加炎热一些。   太皇太后那边问了几回,按照惯例,原本宫中三月底、四月初就会动身去行宫。再不动身天气热起来,路上反而要辛苦了。   行宫凉爽,要在行宫安置她倒也不难,他是皇帝他说了算。可行宫毕竟不比京城,宫室地方都在一起,加上近一些的宗亲,为了安全又不敢在别处安置她,想给她自己专门有一个偌大的园子恐怕就不行了。   谢澹心中思量着,便问她:“安安,宫里这阵子在商量去行宫的事情,你想不想去?”   “嗯?”小姑娘不明所以地扬起脸,抿了一口樱桃煎问,“关我什么事呀?”   “怎么不关你的事。”谢澹道,“你要是想去那就去,你要是不想去,我就跟宫里告假不去了。   “你不是侍卫统领吗,你不去能行?”   谢澹道:“这事宫里原本也还没定,我就先问问你好有个数。不然还能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怎么的?”   “你是侍卫统领,你不去谁保护皇帝了,皇帝能答应?”叶初说道,“那皇帝又不听我的,去不去咱们两个也决定不了,皇帝要是非让你去,那我跟着你去就是了。”   谢澹不禁莞尔,心说这事儿皇帝还真听你的。   他决定那还是去吧,心中思虑着去行宫的安排。   皇家的行宫当然不止一处,避暑惯去的北山行宫远一些,天子出京行动缓慢,小姑娘至少又得坐二三十天马车,谢澹便决定还是去郢山吧,郢山行宫虽然规模小一些,但风景很好,离京也近,反正他也没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要带,住得下了。   小姑娘吃完了樱桃煎无聊,脚丫子踢了踢他问:“哥哥,行宫好玩吗,我们要是去了住在哪里?”   “自然有地方住,这事还要你操心。”谢澹道,“行宫凉爽,山间景色也不错,京城里到处四四方方的就容易闷热。”   “那我去。”叶初笑道,“你记得帮我挑一个清静点儿的地方住,把我的小珍珠也带上。”   两人在清凉亭消磨到日头西落,谢澹已经把行宫的行程事宜在心中安排得七七八八了,便叫人备车,晚霞漫天中出门去樊楼。   叶初上回第一次吃这个杏奶小香猪十分喜欢,也不知是天热还是零嘴吃多了,今天再吃竟觉得其实也不过如此。   她自己还分析了一下,上回可能因为韩静姝坐她旁边吃那么香,让人看着也跟着胃口好了。   “哥哥你觉不觉得,看着别人大快朵颐,就会觉得挺好吃的。”叶初笑,知道叶茴这会儿在门口守着,放低了声音凑近他,小声说道,“还有叶茴,她最贪吃,我每次看她吃东西,就会觉得很好吃的样子。”   这就是叶茴经常能跟她午膳蹭饭的原因?   谢澹还真没这个经验,谁敢在他面前大快朵颐啊。谢澹道:“我每天也就看你吃饭了,整天跟喂猫似的。”   叶初冲他做了个鬼脸,用力撕下一大块烤乳猪,本来想表演一下“大快朵颐”给他看的,看了看那块肉实在有点儿太大了,干脆放到谢澹盘子里。   “对了哥哥,我们要是去行宫,韩静姝也去吗?”   “韩静姝……”谢澹顿了顿,笑道,“应该是去的吧,这我得问问。”   “她要是去,我们就能赛马了。韩静姝吹牛说原先在西北边关,她那些堂哥们赛马都赛不过她。”   谢澹:好吧,带上小珍珠,还得带上韩静姝……   * * *   翌日宫里就传下旨意,今年去郢山行宫避暑。   旨意一下来,前朝后宫、京中各家有资格随驾的就纷纷开始准备行程。圣旨点了京畿大营先遣两千人至郢山脚下驻防,铁甲卫一千人随驾,并负责行宫警戒值守之责。   行程定在半月后,路不远,可圣驾出京不是小动静,要准备的五花八门,圣意是要赶在五月初到行宫过端阳。   叶初身边的下人们也开始忙着收拾东西。叶初原本以为挺简单的事儿,不就出个门去行宫住一阵子吗,她小时候跟哥哥出门,一个包袱一匹马,哥哥把她往马背上一扔,齐活了。   等叶初看到春江列的那么长一张事项单子,不禁有些咋舌了,怎么感觉搬了个家啊。   四个春做事都很利索,四人分工各司其职一通张罗,姑娘日常吃的、穿的、用的、玩的……该带的都得带上,还有宅子里的下人,哪些人带着,哪些人留下看家,带上的人也得先做好管束提点。   叶初把那单子来回看了两遍,有些无奈地问道:“我们就去行宫住一阵子,用得着这么麻烦吗。”   春江笑道:“姑娘,这些都是您日常用惯了的,您就放心吧,我们带上也不麻烦,别到时候那边条件简陋,东西粗糙,叫姑娘无端受了委屈。”   叶初想了想,总觉得哪里不对,行宫好歹也是皇家的地方吧,怎么丫鬟们还担心人家条件简陋了呢。   然后等她听到四个春商量厨房带上哪个的时候,当真是有点儿忍不住了。   叶初说:“我们差不多一点也就行了吧,怎么还带个厨子呢?”   春江笑道:“谁叫我们家姑娘挑嘴呢,这不是担心去了那边,饭菜不合您口味吗,咱们也不多带,咱们就挑一两个惯用的厨子带上。”   叶初有些无奈地叹气道:“哥哥随行护驾,我跟着蹭个地方去避避暑,咱们还连厨子都带上了,这排场摆的是不是也太大了点儿,回头不是让哥哥为难吗。”   小姑娘对宫里头那位整天使唤哥哥的皇帝是有些意见的,撇撇嘴说道:“咱们还是收敛些吧,能不带的就别带了。我还就不信了,那个皇帝就那么小气,还能连饭也不给我们吃上?”   作者有话说:   你们一定不敢相信今天为什么瘦一点,因为,蠢作者被猫咬了,刚打了疫苗回来!! 第46章 行宫   因为四个春这一通忙碌, 叶初便先留下了一个“行宫条件可能不怎么好”的印象。   其实听说行宫那边东西都是现成的,叶初也只是要带上一些随身用的东西,可怎么这么一带, 就林林总总收拾了十几个大箱子。谢澹回来时,小姑娘拉他去侧间, 指着十几口箱子叫他看。   “哥哥,我们出个门这么麻烦吗?”   谢澹说:“小女儿家出门总得讲究些,又不用你扛着, 随便下人们弄去。厨子还是带两个吧,我也好吃得惯。”   行宫避暑的旨意下来, 后宫里首先要定下的就是随行名单, 这可是个要紧的大事情。虽然皇帝就没怎么进过后宫, 可至少大家都一样,若是去行宫带谁不带谁,被留下的大热天留下来熬着难堪还只是小事,皇帝避暑一走几--------------/依一y?华/个月, 留下来的就等于直接宣告进冷宫了。   当初选秀进来的五位妃子, 死了个给卫妃下毒的刘妃,如今还剩下四个, 太皇太后的意思是人本来就少, 都带上吧。甚至谢澹进京之前宫里塞进来的那些个美人,这两年还坐着冷板凳不肯走的,太皇太后都想多带几个。   谢澹下朝后去慈宁宫问安, 便说了一句:“皇祖母去了行宫,这宫里总得留人打理宫务吧, 行宫只带去一部分宫人, 这宫里也还不少事情, 总不能都扔下不管,留两个吧。”   宫中无皇后,后宫的事情谢澹一向不过问,太皇太后自然就教给了淑妃楚从婵掌管。是以楚从婵一听这话,顿时就沉不住气了,揪着帕子赶紧去看太皇太后。   “宫务如今是淑妃掌管吧?”谢澹问。   楚从婵赶紧说道:“陛下,臣妾留下打理宫务原本也应该,只是臣妾担心太皇太后身子,太皇太后习惯臣妾伺候了,臣妾只想在太皇太后跟前尽孝。”   太皇太后也说道:“皇帝国事繁忙,哀家跟前还真离不了这孩子。”   剩下杨妃、孔妃两人两人死死低着头不敢吱声,她们两家本来就依附楚家和太皇太后,哪里有插嘴的地方。   殿中一时静寂,这时卫临波不慌不忙站起身,端端正正行了个礼说道:“臣妾一向不太怕热,去不去行宫也不打紧,臣妾愿为太皇太后和陛下分忧。”   “卫妃果然识大体。”谢澹看看卫临波笑了笑,便起身道,“朕对后宫宫务也不熟悉,这些小事就不过问了,皇祖母做主就好。朕就先告退了。”   太皇太后这下子反而为难了,斟斟酌酌老半天说道:“皇帝一向夸卫妃体贴懂事识大体,卫妃还是跟去行宫好生伺候皇帝要紧。”   最终还是带上了楚从婵和卫临波,把杨妃和孔妃留下了。   请安的妃子们一告退,楚从婵便忍不住埋怨道:“姑祖母,陛下都开口夸她识大体了,您怎么还偏偏带上她,顺水推舟把她留下不就行了吗,别叫她跟去碍眼。”   太皇太后慢吞吞放下茶盏,揉了揉额角说道:“你在哀家跟前这么久,怎么还这么不长进。如今朝堂上都在说立后的事情,卫家也是皇后之位的人选之一,哀家把她留下了,岂不是叫人明晃晃地说哀家打压她?再说了,你真敢把宫务交到卫妃手里?哀家带着你一走,这宫里可就她说了算,等几个月后咱们再从行宫回来,你能知道这后宫会变成谁的天下?”   最关键的是掌管宫务之权啊,皇帝明显对卫妃高看一眼,并且刚才也说了想让卫妃留下掌管宫务的意思,谁知道皇帝是不是另有盘算。宫务真要落到卫妃手里,几个月后这后宫是谁的地盘可就难说了。   难不成皇帝当真要立卫家女为后?这么一想,太皇太后越发觉得,必须得把卫临波带上,放在她眼皮子底下才能安心。   这么一来,天子避暑出巡的队伍大约就成了大周历史上最精简的一次。即便这样也足够壮观的了,光仪仗就摆了那么长,太皇太后和皇帝的御辇过后,淑妃、卫妃的车辇跟着,加上随行的宗亲、朝臣、侍卫、宫女宦官,一行上千人,浩浩荡荡从宫门出来,一路上还有沿街百姓的围观叩拜,等到队伍出了城门,大半天时间就已经过去了。   去郢山行宫其实只有八十里路,快马加鞭一两个时辰就能跑到,天子出巡却要计划三日行程,第三日上午才能抵达。   这还只是圣驾。加上京中各府的宗亲、大臣和府中女眷,这几日也要陆陆续续地过去,空置了两三年的郢山行宫和各家行馆、别院陆陆续续热闹起来,等行宫那边真正安顿下来,没有十天半个月恐怕都难。   所以叶初当天没去挤这个热闹,谢澹安排她又等了三天才动身。三天之后,圣驾终于抵达行宫。当天晚上,叶初就在府里望眼欲穿地等着哥哥回来接她。   整整三天,她三天没见到哥哥了,自打她从漉州进京,两人还真没分开过这么久。   所以当谢澹带着几名侍卫策马回到叶宅,刚走进后院的垂花门,小姑娘一路飞奔过来,跳起来一扑,就把自己挂在他脖子上了。   谢澹张开双手接住她,一边抱着她往后院走,一边笑道:“等着急了?”   叶初说:“一个人在家太难受了,你不在家,我一个人吃饭都没意思。”   听着她委屈巴巴的抱怨,谢澹不禁有些后悔,没让她随驾一起走倒不是因为别的,随驾一起走的各家女眷其实也不少,他主要是怕她在路上耽搁三天,跟着队伍走走停停,等前伺后,太辛苦罢了。   结果这三天来他自己也心挂两头的,怕她一个人在家,担心这担心那,晚膳一拿起筷子就觉得少了点什么,没滋没味的。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带她一起走。   “我身上一路的尘土,说不定还有小虫子。”谢澹口中说着,却抱着她一路走进院子,跨过门槛走进屋里才把她放下来,叫丫鬟拿水来洗漱。   两人像之前那样一起用了晚膳,一起散步消食,又好好说了会儿话,才各自回房睡下了。第二日一早便动身启程。   叶初的软轿马车之后,丫鬟下人和两个厨子,再加上拉行李的马车,一行足足用了十辆马车,几十名侍卫随行,浩浩荡荡出了白马巷。   叶初终于明白为什么皇帝出个门得那么麻烦了。   按照叶初的速度,八十里路她差不多也得用个两天时间,小姑娘不乐意,跟谢澹说她要骑马去。   女孩儿家骑马赶路其实也挺辛苦的,谢澹便跟她打个商量,要不他骑马带她走,不紧不慢,当天就能轻松赶到行宫。   马车出了城门,谢澹便把叶初抱到他的马上,两人共乘一骑策马徐行,还能一路看风景。小时候他经常这样带她出行,只不过如今身边跟着叶菱、叶茴和几十名侍卫。   马蹄轻快,两人一路说说笑笑,中间在一处行馆用了午饭,午后小憩继续赶路,日头偏西时便已经望见郢山行宫了。   行宫依山而建,山脚下绵延数里都是各家宗亲、大臣的行馆别院。谢澹策马径直从行宫南门进去,他下了马,伸手抱她下来,又换了轿子往里头去。   等轿子停下,谢澹扶她下了轿子,笑着问道:“累不累?”   叶初说:“还行,反正总比坐两天马车强多了。”   她打量四周,跟京城比,行宫的房屋建筑要别致灵巧许多,她眼前这一处粉墙花窗的院子,重檐碧瓦,花木扶疏,匾额上写着“雨前斋”三个字。   看起来并不“简陋”嘛。都怪四个春,搞得她总以为行宫多简陋似的。   “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吗?”叶初问,“哥哥,怎么办,我们先跑来了,春江她们还在路上呢。”   “应该也快到了。”谢澹道,她不在马车上,不怕她颠簸晕车,常顺带着车队也就能放开速度赶路了,中午再不停车休息,其实也不会慢多少。   他牵着她走进去,谢澹身边的两个小内侍守在门边,他们三天前就到了,先躬身给谢澹行了礼,便笑眯眯向叶初行礼问安:“姑娘万安。”   时日久了,谢澹发觉他身边的小内侍也活泼了起来,每每见到叶初,即便行礼问个安也笑眯眯的,可不像对着他就这会一脸恭敬肃穆。   他笑着向她说道:“这院里用的还都是咱们宅子里的人,你都熟悉的。”   话音刚落,便瞧见陈连江一身灰袍便服急急从里边迎出来,一瞧见叶初,一张老脸都笑出褶子了,躬身行了个礼说道:“奴婢见过姑娘,姑娘万福金安。姑娘一路辛苦了。”   “……”叶初大眼睛清凌凌地看看谢澹,你不说没有生人的吗?   谢澹:“……”   他瞥了陈连江一眼,开口道:“这是陈总管,我要是忙起来不在家,你有事可以吩咐他。”   “对对对,姑娘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这地方奴婢熟。”陈连江把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喜滋滋说道,“哎呦奴婢可见着姑娘了,经常听大人提起姑娘,奴婢一直都没见着。”   陈连江几年来第一次见到叶初,以前他还想象这,这姑娘该是个怎样绝色惊艳的女郎,这会儿终于见到了本人,这么一看,小姑娘绿衫粉裙,明媚娇弱,美自然是极美的,只是这姑娘…怎么这么招人稀罕呢。   看着可比皇帝好伺候。   “陈连江。”谢澹告诫地淡声叫他。   “哎,奴婢在,奴婢知道了。哎呦姑娘一路也累了,姑娘赶紧进去歇歇,奴婢已叫人备下了茶水点心,姑娘先歇着,姑娘的丫鬟下人还没到,屋里若是有什么不合心意的您就吩咐奴婢。对了,姑娘晚膳有什么想吃的没有?”   “弄些清淡的就行了。”谢澹挥挥手,陈连江这才喜滋滋出去了。   叶初瞅了眼他的背影,一边往院里走,一边小声问道:“哥哥,这个人怎么这么怪怪的?”   “就是贫,不用管他。”谢澹道,“回头我说他。”   他牵着她走过一道月亮门,沿着花石小径走进去,给她介绍房子布局。原本是两处相近的院子,中间有游廊抄手相连,谢澹叫人把游廊稍加改建,把两处院子连成一体,后头种着几杆青竹、花架上高低错落摆着几十盆各色牡丹花的小院是留给她的,他就住前边。   叶初还在因为陈连江疑惑了一下,跟着谢澹走进屋里。一眼扫过去,房里陈设布置仍旧是一派小女儿家的粉粉嫩嫩,帐幔低垂,处处精巧讲究。   这房子的特点就是窗子大,推开窗子迎风纳凉,窗外竹影横斜,山色入目,十分雅致清静。   谢澹给她递了杯放凉的蜂蜜梅花茶说:“这个陈连江。他不会常来烦你的,你要不喜欢,我就叫他下回别来了。”   叶初就着蜂蜜梅花茶尝了尝盘子里的小点心,托盘里四样糕饼,两样甜口的枣泥豆沙糕、梅子饼,两样咸口的火腿梅菜饼、椒盐银丝饼。她挨个尝了一小点,便选中了火腿梅菜饼配着蜂蜜茶来吃。   “也不是,就是……觉得他哪里怪怪的,笑起来眼睛都没有了,怪有趣的。”   叶初不是没接触过宦官,可小姑娘不知道啊,谁还专门跟她讲这个。叶宅那边谢澹身边就带了四个小内侍,也就伺候他日常起居的,但大约因为四个内侍年纪都不大,就算嗓音尖细一些叶初也没觉得哪儿不对。   还有常顺,常顺是成年后净的身,虽然没有胡子,但身形壮实,嗓音也只是稍微细了一点。   可是陈公公年幼净身,世宗时候就净身进宫了,就是十分典型的太监,说话嗓音和举止都比较明显了。叶初没怎么见过这种,说不出来,就觉得这个陈总管怎么说话细声细气,面皮又白,笑起来像个白面馒头拧了一堆菊花褶子,两只眼睛一笑就眯成了一条缝。   陈连江可不知道姑娘说他“怪有趣的”,从雨前斋出来后就赶紧叫跟前几个小内侍:“去去,快去交代御膳房一声,赶紧备膳。晚膳务必打起精神来,姑娘可是头一回吃咱们御前的饭,一个个可都好好用心。她要是说一句不好吃,以后只管看着宅子里带来厨子得意,可就没他们御膳房什么事儿了。”   一个小内侍说:“刚才收到消息,常公公已经到山下了。”   “嗐,我说你个蠢物,”陈连江道,“常顺那小子今晚刚到,别说晚膳了,锅他都支不起来。明儿早膳叫御膳房也提前预备上。”   另一个内侍问:“陈公公,用不用想个法子,叫御前近身伺候的都来悄悄认一认姑娘,以后姑娘就在这园子里,万一哪个不认识,冲撞了,或者说漏了嘴。”   陈连江抬起脚尖往那小内侍屁股上一踢:“你也是个蠢物,咱们御前这一块地方,难道还有别的姑娘不成?见着人就该知道了。再说陛下把御前的人都放在清凉殿那边,咱们平时也没多少机会到这边来,你还当是整天让你随便来串门子呢。”   这可好,以前皇帝白天起码大部分时间都在宫里,这回处理完政事大概拔腿回这边来了。   这回御前倒是清闲了。   陈连江一边涌起一股危机感,一边挥挥手:“去去,叫他们一个个都机灵着点儿,嘴巴闭紧了,眼睛活络点儿,尤其后头那边可给我盯紧了,可千万别来寻咱们的晦气。”   马背上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叶初确实也有点倦了,喝一盏茶吃了几口点心,便去小睡了一会儿。   晚膳前常顺和春江她们也赶到了,等到常顺带着车队进了行宫,卸车搬行李忙着安顿,叶初和谢澹已经坐下用晚膳了。考虑到丫鬟们要在叶初房里整理那些行李箱子,两人就叫人把晚膳摆在了前头谢澹房里。   御膳房手艺和宅子里其实差不多路数,毕竟他们宅子里的厨子也是御膳房原先挑出来的。不过叶宅的厨房伺候得久了,自然就十分清楚叶初的口味,这一点御膳房比不得。陈连江知道叶初爱吃鱼虾,爱吃瓜果,而皇帝吃饭不挑,于是等晚膳送上来,满桌子都是鱼虾水产和瓜果点心。   丫鬟们刚来到,忙着分配住处、收拾房间,还要做好提点管束和职责分配,四个春忙得脚不沾地,也知道两位主子平日的习惯,便只叫了甜杏带着豆沙、藕粉和芝麻几个小丫鬟在跟前侍膳,四人接了膳食菜品就端进去呈上。   陈连江立在门边盯着,总觉得这四个丫鬟伺候得太不像样了,谁调|教的,太没规矩了,就算刚来到行宫有些忙乱,可也不能这样啊,居然连个布菜的人都没留。   他瞅着个空挡,悄悄示意了一下甜杏问道:“你们带了多少人手来?怎么忙成这样了,用不用咱们那边先调几个人过来?”   甜杏说:“不用啊,两位主子平常用膳都不叫人伺候的。主子跟前不喜欢留太多人。”   陈连江问:“你们真能行?咱们也不分彼此,你们刚来这不是还没安置好吗,忙不过来你们就说一声,无非是先把主子伺候好了。”   甜杏悄声笑道:“哎呀公公您就放心吧,咱们都伺候多长时间了,不会出差错的。”   陈连江心说,姑娘年纪小好性子,是不是不太会约束下人啊,瞧把这些人惯的,把菜往上头一端就算完事儿了,让主子自己盛汤夹菜,这要是在御前,这还不得打死算了。   饭菜送上来,谢澹和叶初便坐下来用膳,谢澹拿起勺子给叶初盛汤,叶初拿起筷子先给谢澹盘子里夹了两只明虾。   陈连江似乎琢磨出点味儿了,心说怪不得不要人侍膳,家底子两口人,俩人这么吃饭多温馨家常,旁人在跟前就是多余。不过姑娘哎,您给陛下夹菜,您倒是把虾子剥了壳啊。   然后他便看到谢澹拿起虾子,熟练地剥了壳还蘸了姜醋汁,放回叶初盘子里。   陈连江恍然大悟。   得了,人家就不是夹给皇帝吃的,就叫他给剥个壳儿。   刚才吃了两块火腿梅菜饼,加上赶路有些乏,叶初一顿晚膳下来就吃了几只虾子和一点儿清炒时蔬,喝了几口胭脂米粥,谢澹给她盛了半碗鸡丝酸笋汤,小姑娘喝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不合口味?”谢澹问。   “不怎么饿。”叶初说。   两人便从房里出来,沿着门口的花石小路散了会儿步,从雨前斋走过去是一片假山花圃的造景,还有个小亭子,两人就登上亭子看夜景。   其实郢山行宫谢澹还是幼年来过,他也这么多年他没来了,不过大致布局也好区分。他早来三天,已经把这边划分打理一下,他们住的这边是御前的范围,御前是必定要规矩森严的,谢澹又沿着山势刻意让人把这一片园林宫室隔离开来,这么一来,便能确保叶初在这一片玩耍活动不会有人打扰。   “那边有个很大的湖,有空带你去玩。”谢澹道,“不过行宫里和周围也有别的人会去,你要是自己去玩,记得叫人先跟我说一声。”   “说一声你陪我去?”叶初问。   “行。不然我怕你遇上生人,又要不高兴了。”谢澹道。   小姑娘一听,果断决定还是不要独自出门玩了。这是行宫,可不是她自家宅子,这行宫里还有个动不动砍人脑袋的皇帝呢。   看着夜色中影影绰绰的远山和宫室建筑,叶初好奇问道:“哥哥,我们这就是住在行宫里吗,皇帝妃子们住在哪儿呀?”   “行宫大着呢,连周围和山脚下那一大片行馆其实都是。我在这边没有别院,我们就先在这住一阵子。”   谢澹指着方向给她看,笑道,“皇帝平常在那边,那边几座连着的大殿。后宫的女眷住在那边,远一些,那边一片都是后宫的人。”   “为什么皇帝和妃子隔那么远,皇帝跟妃子不是住一起吗?”小姑娘问。   谢澹笑道:“前朝后宫自然要分清楚的,这是祖宗规矩,不然还不乱套了。后宫里也不是只有妃子,还有太皇太后住在那边住着。”   “我知道了。”叶初点点头,说道,“我就只在这边玩,顶多去湖边玩,我会躲着那两边的。”   听起来像是躲着什么吓人的东西,谢澹笑道:“这行宫里除了一个湖其实就没什么好玩的了,山上才好玩呢,等我把眼前这几天忙过去了,就带你去山上玩。”   两人闲聊几句,散步走动了会儿,叶初说她要回去早点儿睡了。   “去吧,我也早点儿睡了。”谢澹嘱咐道,“晚上要是饿了,就叫人做点儿汤水之类好克化的宵夜。”   小姑娘点头答应着回去沐浴休息,谢澹便也回房去沐浴。   两个主子一安置,陈连江放轻脚步从雨前斋出来,走不远就瞧见常顺了。常顺差不多刚把带来的人分配屋子安顿好,见陈连江过来,常顺忙行礼问安。   陈连江小声问:“常顺儿,在姑娘那边伺候得怎么样啊,挺好的吧?”   “那挺好的,姑娘性子好,一年到头都不会生一回气。”   “啧,你小子这福气,”陈连江问,“那陛下也不生气发落人?”   “陈公公瞧您说的,有姑娘在呢,陛下哪有气生,他大声说句话都怕吓着姑娘。”   想起御前整天绷紧皮的日子,陈连江不禁开始磨牙,这小子他娘的故意的!   常顺却还笑着问道:“陈公公,我听说姑娘今儿晚上都没吃几口饭,陛下吩咐叫备宵夜呢。你们御膳房到底行不行啊,不行的话,明儿早膳还是咱们来吧。”   作者有话说:   关于蠢作者怎么被猫咬了的,具体说就是……我跟它看上了同一块蛋糕……   半个月前妹妹捡回来的小猫,不知道是人家扔的还是野猫,一条腿有点瘸被妹妹捡回来了,现在腿已经好了,蠢作者要打五针狂犬疫苗一针破伤风,然后过几天带肇事者去打疫苗驱虫。哎,也不知道肇事者赔不赔我钱! 第47章 奇遇   叶初就这么在行宫住了下来, 对她来说也就是换了个地方住,旁的似乎没什么变化,只除了谢澹回来更方便了些, 一日三餐都可以在家里吃了。   到了行宫谢澹照样还得治国理政,平常午膳前基本看不到人。   他早膳不怎么能跟叶初吃到一块去。叶初每天要睡足, 都已经是她从小的习惯了,而谢澹自幼早起练武读书,这几年每天上早朝, 可以说除了故意赖床,他就没有晚起过, 便是休沐也会早早起来练会儿剑。   于是早晨起来他用过早膳该忙去忙了, 叶初睡足了起来, 慢慢悠悠梳头洗脸吃个小点心,一般就是一盅滋补的汤水炖品,收拾好了活动一下也差不多饿了,再正经用个早膳。   所以小姑娘午膳就吃不下多少了。而谢澹实打实忙碌一上午, 御膳房惯例在中间送一道点心。   午膳谢澹回来吃, 若是没有什么朝政大事,他下午就只管回家逍遥自在, 这几天他陪着叶初熟悉环境, 优哉游哉,在行宫里四处走走玩玩。若是遇上朝政大事,他用过午膳也会回清凉殿去处理政事、召见朝臣, 每天早早回家吃晚饭。   然后就是陈连江和常顺拧上了。   皇帝一日三餐都回雨前斋陪妹妹吃饭,御膳房干嘛了?除了偶尔午膳留了阁臣近臣, 就在清凉殿用了, 除此之外, 就几乎用不着御膳房备膳。   不过皇帝但凡在清凉殿,御膳房都是要备点心的,尤其上午固定要送一次点心,一般就是一碗汤羹、几样糕饼或者小食。   于是陈连江就把脑子动到这点心上了。他人在清凉殿,不好随意来雨前斋走动,可他叫人送个点心总可以的吧?   要论点心,全天下大约没有能跟御膳房比的了,御膳房的点心花样可多,林林总总记录在案的就有五六百种,还不算上御厨们时不时琢磨创制出来的时令点心。   于是陈连江交代御膳房,每日上午一次、下午一次,固定给姑娘送两次点心。   巳时中,御膳房的点心呈到清凉殿,雨前斋这边同样的一份也送到了。春江把点心呈上来,笑道:“姑娘,陈总管又给您送点心来了。”   “他怎么天天给我送点心。”   “说是大人知道的,大人吃个点心觉着不错,就叫给您也备一份。”   叶初走过去看了看,陈连江送来的点心量都不多,但十分精致,不得不承认这些漂亮精致的糕饼点心很容易让小姑娘喜欢。   今日送来的是一小碟鸡丝凉面,一碗莲叶羹,加上每天固定的四样糕饼,甜的一个翠玉豆糕,一个榛仁荷花酥,咸的松子百合酥,一个小元宝一样的东西,送来的人说叫做银锭饼,是用椒盐调制咸酥料炸制而成的。几样点心放在一起花朵一样,漂亮得勾着人不饿也想尝一口。   叶初摸摸肚子,她其实大半个时辰前才刚用了早膳,这几天常顺跟陈连江较劲,小厨房备膳也使尽了浑身解数,她早膳已经吃得很饱了。   叶初叫春江:“你们帮我把这个凉面和莲子羹吃了吧,拿个食盒把这四样糕饼装上,叫咱们家厨房做的再拿四样一起装上,带去给韩静姝尝尝。”   春江扑哧笑道:“姑娘,再这么下去,咱们屋里的丫鬟都得胖一圈。”   韩静姝比叶初晚到了几天。之前行宫避暑宣平侯府都没来过,宣平侯长期驻守西北,京中只有宣平侯夫人,今年韩子赟随京畿大营来郢山脚下驻守,宣平侯府也就随驾来了。   韩静姝来到后叫人给叶初送了信,两人约定一起去骑马。叶初从行宫南门下山跟韩静姝会和,韩静姝牵着着一匹枣红马,已经在等她了,叶毓也在。   从上回在樊楼吃杏奶小香猪,一晃快一个月没见了,叶初便下马给叶毓道了个万福。   “快别多礼。”叶毓看着叶初笑道,“你们去玩儿吧,我还有事要忙,就不跟着你们了。姝儿这孩子淘气,你不嫌她,我可就把她丢给你了。”   这话两个小姑娘都很欢喜,叶初便笑道:“多谢韩夫人。”   叶菱则颔首笑道:“韩夫人放心,我们会照看好韩小姑娘的。”   叶毓叫了两个下人跟着韩静姝,嘱咐几句,便让她们去玩了。叶初似乎觉得韩夫人哪儿跟以前不太一样了,这次竟没有再拉着她问这问那。对此叶初还是挺高兴的。   叶初和韩静姝去山下跑了会儿马,韩静姝跟叶初说,她娘亲过几天就要回去了。   “为什么呀,你们不是来避暑的吗?”叶初好奇问道。   “娘亲回去,我和祖母再留一阵子。”韩静姝说,“四姑姑要出嫁了,娘亲得回府给她准备嫁妆。”   “你四姑姑要出嫁?”   叶初还真惊讶到了。韩静姝说的四姑姑就是韩瑾儿,可韩瑾儿才多大呀,也不过跟她差不多大,虚数也才十五,居然就要出嫁了。   叶初当真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在她眼里,韩瑾儿跟她一样,差不多还是个小孩子呢,顶多算是半大孩子。   韩静姝絮絮叨叨跟她说,韩瑾儿两年前就已经订了婚,原本是要等及笄再成婚的,可这几个月来男方的祖母缠绵病榻,便提出想把婚期提前,一来冲冲喜,二来也是怕老太太真不行了,子孙要守孝三年,二人要出了孝才能成婚,怕耽误太久了。   韩静姝道:“娘亲先回去给四姑姑备嫁,我和祖母留些日子,等到月末再回去,四姑姑六月初八出嫁。姐姐,我这阵子可以经常来跟你玩吗?”   叶初说:“好啊,等我找你骑马。”   两个小姑娘放缓了马儿边走边聊,七岁的韩静姝骑一匹高头大马,叶初则骑着她的小珍珠,还戴个帷帽,两人并辔而行,这搭配着实有些引人注目。叶茴和叶菱一人一匹马,一路跟在她们身后。   其实叶初也想骑高头大马,可是谢澹不让,再说小珍珠实在是太听话了。会在山脚下出现的人除了当地乡民就都是随驾来避暑的宗亲朝臣,但凡看见她们这一队组合也能知道是哪家的贵女,便也无人敢随意打扰。   两人在山下消磨了大半个时辰,回来时在山脚行馆那一条路上遇到了一行十几辆马车,前头一辆青缦红顶子的四驾马车,对方的马车宽,叶初和韩静姝便主动避到路旁,等着他们先过去。   马车从她们身边经过,走出几步远却忽然停住了,车上下来个绿衣的丫鬟,走过来笑道:“请问两位可是宣平侯府的人?”   “是啊,”韩静姝歪着脑袋问,“你认识我们吗?”   “见过表姑娘。”那丫鬟行了个福礼说道,“我们是忠王府的人,我们县主请表姑娘过去说说话。”   随着她的话音,马车上一个女子掀开车帘看过来,笑道:“表妹,你还记得我吗?”   那女子只从车窗露出大半张脸,梳着端庄的双髻,戴着一支赤金五凤大钗。   韩静姝一时没反应,那女子笑道:“你怎么在这里,我还怕认错人了呢。可是姨母也来了?”   韩静姝统共只见过郭子衿一回,还是她们刚回京的时候,郭子衿拜访姨母,韩静姝被叫到跟前匆匆见了个礼就离开了,小半年过去了哪里还记得。她年纪小,也不太懂那些客套,便抓抓脑袋说道:“我……不太记得了。”   叶初在一旁听到“忠王府”“县主”的字眼,大约明白过来这就是那个强要买他们家庄子的县主了,她隔着帷帽打量了几眼,郭子衿从车窗露出脸来,叶初看了看觉得似乎有些眼熟,一时也想不起来哪儿见过的。   但是“忠王府县主”这几个字便足以让叶初有些不待见了,她才知道这个县主竟然和韩夫人是亲戚。叶初便跟韩静姝说道:“我先回去了。”   “姐姐那你先走吧,我改日再去找你玩儿。”韩静姝挥挥手,叶初便带着叶菱、叶茴和跟来的四个护卫策马离开。   郭子衿望了望叶初的背影,笑着问道:“表妹,这位是谁呀?我刚才还当是你哪个姑姑呢。”   “她是叶姐姐。”韩静姝道。   “叶家的人?”郭子衿顿了顿笑道:“她怎么骑了这么小的一匹马驹呀,你和她走在一起可真有趣。”   韩静姝说道:“她才不是骑的小马驹呢,叶姐姐的小马是番邦的小矮马,已经两岁半了可以骑了。你自己不认识罢了。”   郭子衿问道:“你是跟着姨母来的吗,我改日去拜见姨母。”   韩静姝实话实说道:“那你早一点儿,我娘亲过两天就回去了。”   郭子衿让她弄得一时有些尴尬,韩静姝见她没说别的,想了想说道:“县主表姐,若没别的事,我得先回去了。”   “那你去吧,代我问候姨母。”郭子衿道。   韩静姝策马离开,郭子衿身边的丫鬟望着她的背影皱眉道:“这两人怎么一个比一个无礼,宣平侯府的教养是不是也太疏忽了。”   “她年纪小,才几岁呀,都是亲戚,你们见着也不可怠慢了。”郭子衿嗔了丫鬟一句。   几个丫鬟齐声称是,一个丫鬟问道:“那个叶姑娘是哪家的,见了县主话都不说一句,还戴个帷帽。她身上穿的料子像是吴纱,看样子也不该是没教养的人家呀。”   郭子衿也在疑惑,本能地往叶毓的娘家去想了。   叶家已经被流放边关苦寒之地,前阵子还托人捎了信来,想让忠王帮着向皇帝求个恩典,所以这女子不可能是叶家直系的人。郭子衿思忖道:“可能是叶家同族的亲戚吧。”   * * *   叶初骑着小马从南门进了行宫。进了宫门叶茴和叶菱便下了马,把马交给侍卫,叶初则骑着小珍珠顺着青石板路悠然前行。   宫中规矩是不可以骑马的,可叶初哪里知道,御前的侍卫们一个个视而不见,小姑娘便骑着小马顾自顾自回家。   她来了也没几天,其实根本认不得路,行宫的路又依着山势园林造景弯弯曲曲的,叶菱和叶茴跟在她后边,叶茴促狭,便故意不告诉她。   叶初走出一段,疑惑地停住小马回头问道:“你们觉不觉得这个路不太对呀?”   叶茴就在那儿憋笑,叶菱则装不知道。叶初一看就知道叶茴又使坏了,懊恼地说道:“我就知道你最坏了。你等着,下次我也捉弄你。”   其实她也没少捉弄叶茴,这下子叶茴笑出声来。三个人笑闹了会儿,叶菱把小马牵着走过一段小路,绕回雨前斋的路。   “对了,你们觉不觉得,刚才那个县主长得有点儿眼熟。”叶初问了一句,“我们见过她吗?”   叶茴和叶菱对视一眼,两人脸色都有些古怪。叶茴迟疑着说道:“姑娘,那个县主……长得好像……有点儿像你。”   “……”叶初恍然,嘀咕道,“我说呢!”   每天梳妆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这么一想确实有几分像。   叶菱和叶茴也只听说过嘉仪县主,知道她如今是朝野皆知的“天生凤命”,也没见过本人。刚才郭子衿从马车窗中只露出脸来,仔细想想两人心头不禁有些微妙。   上午出去时天还没那么热,回来时就热起来,太阳也晒了,叶初一回到雨前斋,春江就赶紧给她摘下帷帽,一边端上晾凉的茶饮,一边又是洗脸又是拿了冰凉的花露来敷。   还没收拾完,谢澹负手进来了,一眼看见小姑娘躺在铺了象牙凉席的美人榻上,整个人软塌塌的样子,脸上像是擦了什么东西,还沾着几片玫瑰花瓣。谢澹不禁一笑。   “呵,做什么呢这是?”   叶初没动弹,笑嘻嘻道:“洗脸。春江说会晒黑。”   “出去玩了?”   “我去跟韩静姝骑马了。”   谢澹回来了,丫鬟们便开始传膳,一边叫人收拾桌子,一边春江给她把花瓣取下来,拿柔软的帕子洗干净脸,再擦上一层清凉透明的香膏。   小丫鬟端了铜盆来给谢澹净手,叶初爬起来盘腿坐在塌上,跟他说起今日的奇遇:“……我还说怎么有点眼熟呢,那个县主居然有点儿像我。我那时带着帷帽,要是拿了帽子站在一起,旁人保准说像。”   谢澹洗完手一手接过帕子,一手往她额头上虚虚地弹了一下,弹过来几滴清凉的小水珠。   叶初捂着额头抗议地瞪他,认真道:“真的,你不信把她找来看看,我回来还专门照了下镜子,真的有点儿像。”   “我见过的。”谢澹淡然道,“兴许眉眼有那么一点点相似,天下间长得相似之人多得是,你跟她性情气质迥然不同,熟悉的人反而看着根本不像。”   “真的吗?”小姑娘笑嘻嘻问道,“那我跟她谁好看?”   谢澹擦完手丢下帕子,伸手捏捏她的脸蛋笑道:“当然是我们家安安好看,我们安安天下第一好看。那个县主死板板的,我们安安多灵气可爱。”   叶初这下心里舒服了。   毕竟发现自己长得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县主,那县主还曾经要强买她的庄子,为此还惊吓到她,谁心里都会有些不舒服。   叶初说:“原来她竟是韩夫人的外甥女,韩夫人居然也没提过。她是不是觉得我像她外甥女才对我那么热情啊,我下次都不想跟这个韩夫人相处了。”   谢澹心中不禁一哂,叶毓要是听见她这话也不知该作何感想。   “韩夫人也到行馆了?”谢澹问。   “对。不过她过几天就要走了,韩静姝说她娘亲得回去给她四姑姑备嫁。”一想起这件事,叶初顿时又转移了注意力,一脸郁闷地跟谢澹说道,“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她才跟我差不多大,明明还是个小孩子,怎么就要嫁人了?”   宣平侯府这桩婚事谢澹其实也听说了,因为他的关注,陈连江瞅着空闲就跟他唠叨了几句。韩瑾儿作为庶女,宣平侯府又不肯把她嫁给高门做妾,便只能屈就低嫁一些,许了个五品地方官员的嫡次子,已经中了举人,宣平侯夫人给庶女挑的婆家还是不错的,只是韩瑾儿出嫁后就要离开京城了。   谢澹一时也不知道能怎么跟她解释,通常来说,女子年满十五及笄婚嫁,然而又不是那么严格,权贵之家心疼女儿的,留到十七八岁的也有,而民间十二三岁嫁人的也不稀奇。这会儿留守京城宫中的孔妃其实也就十五岁。   可是在叶初的认知里,她自己,包括韩瑾儿,还都是没长大的小女孩儿呢。毕竟她身边的四个春,还有叶菱、叶茴都比她大,也没有哪个急着嫁人的。   而在谢澹的认知里,民间十五六岁嫁娶再寻常不过,但是他的安安却还是个小孩子家。   “哥哥,你说我跟韩瑾儿也是认识的,还一起玩过,她出嫁我要给她添妆吗?姝儿说她和她祖母添妆前回去。”   谢澹说:“那时你也不在京城,要是你想,可以送她个礼物什么的。”   午膳过后,两人就在屋里翻了几页书,叶初便像往常一样去午休小睡。谢澹回他的书房,把叶茴和叶菱叫了过来,问了问今天叶初遇到郭子衿的情形。   叶菱细细说了,问道:“主人,以后奴婢们陪姑娘出去,遇到忠王府的人是否需要回避一下?”   “不必。”谢澹道,“他忠王府算个什么货色,也配姑娘避着他们。”   郢山行宫就那么大地方,早晚要遇上的。   他略一沉吟,吩咐道,“姑娘愿意去哪儿玩就让她去,她反正也不走远,不要出了铁甲卫值守的范围就行。随她高兴,姑娘不喜欢带那么多侍卫出去,你们多安排几个暗卫就是了。” 第48章 输赢   行宫自然比京城地方小了很多, 京中王侯权贵的行馆、别院集中在山脚下绵延几里长,一家家挨着,如此一来各家交际联络倒是方便了许多。忠王府别院离宣平侯府的别院也不远, 郭子衿回去就叫人给叶毓递了帖子,要来韩家的别院拜见姨母。   叶毓这会儿只恨不能立刻亲手戳穿她, 哪里有那个闲情跟她敷衍,便推说染了小恙无力待客,须得静养几日, 郭子衿也就没能去。   韩瑾儿婚期将近,侯府大儿媳、二儿媳都还在西北边关, 叶毓做媳妇的, 总不好自己留在郢山避暑享福, 让婆母回家给韩瑾儿操劳备嫁。她特意来了这几日,说是把婆母和韩静姝送来,其实更主要的是想留到端阳节,叶初生辰。   端阳节前一日, 韩静姝兴致勃勃说要去割艾草, 她来到行宫如鱼得水,这几日玩得疯了, 也不知怎么听人说哪里有艾草, 便决定要去亲手采一些回来,问叶初要不要去。   艾草这东西两个小姑娘都是见过的,不光端阳节要插在门口和用来插瓶, 晒干的艾叶还会拿来做各种用处。可是两人还真不知道是怎么长出来的,更没亲手采过。叶初听了也饶有兴致, 于是一拍即合, 两人便骑马跑去找。   两个小姑娘找到地方, 是一大片绿油油的菜地,艾草却不是长在菜地里,是长在菜地旁边田埂上,一簇一簇的,这是行宫附近山民种的。   行宫附近的山民都知道皇帝今年来避暑了,有军士每日巡查守卫呢,见到叶初和韩静姝便知道应该是京城里来的贵女,听说她们找艾草,忙热忱地指给她们看。   “我还以为是它自己长出来的,原来是农人种出来的。”韩静姝跑过去比了比,田埂边上一大丛艾草,长得十分茂盛,她弯腰看了看,问旁边的农人大婶,“我们想采一些,需要给钱吗?”   那大婶笑道:“不用给钱,这就是我们从山里挖来随便栽在田边的,栽一回年年长,也不用管它,哪里要钱呢。”   叶初一听也很高兴,忙说:“谢谢婶婶。”   那农人大婶见着两个女孩儿家粉雕玉琢,娇娇软软的,也不像平日见到的贵人们那么高高在上,本来就让人心生欢喜,然后被叶初一句婶婶叫得脸上一下子笑开了花,连忙拿了镰刀来教她们怎么割。   两人每人割了一束艾草,叫下人拿着,高兴地骑马回来。回来时竟看到山脚下有人赛马,韩静姝赶紧就往那边跑。   山脚下偌大一片开阔的场地,场上十几匹快马正在你争我逐,于是两人就停下来看。   韩静姝是个自来熟,看了会儿就问旁边骑在马上观战的人:“是谁在赛马呀,前面那个白马看来要赢了。”   “那是嘉仪县主。”被问的女子一身粉裙,眼睛盯着场上赛马的队伍,一脸骄傲地说道,“县主不愧是将门之女,我只当她琴棋书画都样样精通,谁知道她骑术也如此精湛,当真是京中贵女的表率。”   韩静姝一听是她那个县主表姐,撇撇嘴没说话。   那贵女回头看了她们一眼,看到叶初不禁一愣,天空有些阴沉,没太阳晒,叶初帷帽背在背后,就没戴在头上。那贵女盯着她的脸看了又看,一脸惊讶地说道:“你跟县主怎么长得有些像?你是县主家的亲戚吗?”   “不认识的。”叶初摇摇头道,“我哥哥说我跟她根本不像。”   那贵女一脸狐疑,笑着问道:“你们是哪家的千金,要跟我们一起赛马吗?”   叶初摇摇头,韩静姝也摇摇头。   旁边另一个穿碧裙的贵女笑道:“你看看她们两个,一个小孩子,一个竟骑着个小马驹,你却邀人家跟你赛马,不是故意想让人家难堪吗。”   碧裙女子一边说话,一边不禁也盯着叶初的脸看,叶初心中不喜,眸子清凌凌看了回去,那女子讪讪地避开了目光。旁边的叶菱却忽然策马上前一步,隔开了那个碧裙女子,挡在叶初身边。   事关小珍珠名誉尊严,叶初开口说道:“我的马不是小马驹,它是番邦来的小矮马,天生体型小罢了,它跑得很快的。”   “对,你自己不认识罢了。”韩静姝道。   碧裙女子不太相信,打量着叶初说道:“恕我见识浅薄,还真没见过呢。”   叶初听她那个语气有些不舒服,认真说道:“对,你没见过,是你自己见识浅薄罢了。”   叶茴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心说她们家姑娘可不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啊,她们姑娘心思单纯实话实话罢了。   碧裙女子不禁脸色一变,憋了憋,皱眉问道:“你们是哪家府上的,怎么不自报家门,以前在京城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们?”   韩静姝眼睛望着赛马场上,扭头瞅了那贵女一眼说:“你又是哪家府上的?让人自报家门你自己倒是先报啊。”   “你……”那贵女气结,可碍于高门大户德容言功、女则女戒那一套又不好发飙,再说对方一个小孩子,京城里达官显贵多得是,还真怕一不小心得罪人。   她这个时候报不报家门都挺没面子的,一时不由脸都有些涨红了。   旁边粉衣女子忙打圆场,笑着说道:“这位是御史中丞王大人的嫡孙女。”   她说着便一直盯着叶初和韩静姝的脸色,奈何韩静姝年纪小又刚回京城没多久,而叶初对这一套压根就不懂,两个小姑娘竟毫无触动,连个反应都没给。   这时听到场上传来一阵欢呼声,韩静姝远远了了一眼,郭子衿的白马一马当先,已经赢了。   碧裙女子脸色不忿,问道:“还没请教两位府上呢,可是要下场跟我们赛一轮?”   韩静姝道:“我是绥州宣平侯的孙女儿,我会走路就骑马了,赛就赛,谁怕谁呀。”她转头问叶初,“叶姐姐,你要来吗?”   叶初摇头道:“不了,我要回家了。我哥哥该找我了。”   碧裙女子像是抓住了她的弱点,扬声道:“别走呀,不是说你的小马跑得快吗,下场赛一轮,赢了我们就承认你。”   叶初问:“那输了呢?”   碧裙女子完全摸不到她的路数,愣了一下说道:“输了,那……你就输了呗。”   奈何叶初完全没有胜负欲,更不懂得京中贵女这些弯弯绕绕的套路,平平淡淡说道:“那你就当我输了吧,我不想玩。姝儿,我要回家了。”   韩静姝说道:“叶姐姐那你先回去吧,我去跟她们赛一轮,谁怕谁呀。”   叶初道:“那你玩会儿就回去吧,别叫你娘亲担心找你。”   她完全也不在乎那两个贵女的目光表情,抖了下缰绳,调转马头骑着小珍珠自顾自就走了,叶茴叶菱策马跟上。   她走出一段倒是有些担心韩静姝,回头望了一眼问叶菱:“姝儿骑马很厉害吗,你看她能不能赢?”   叶菱笑道:“姑娘您管她呢,尽管让她玩好了。姝儿姑娘也不过才七岁,她若是赢了,这些人丢脸就丢到家了,她若是输了,旁人也只会说京城众多贵女赢了一个小孩子,说不定还得夸她一句一个小小年纪就骑术了得,这些人左右别想在她身上占便宜。”   叶初:……对呀。   叶菱一边说,叶茴就一边憋不住笑,叶初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 * *   郭子衿却也不是个傻的,她今日已经先胜一局,见韩静姝来了便不再下场,就驻马立在场边观看。   明日端阳节,是她的生辰,这场赛马原本就是明日各家贵女为她庆生的助兴前曲,她下场谁还非得抢她的风头赢她,她不下场,场上争夺反倒更激烈了。   韩静姝年纪是小,奈何她骑术不错,赛马场上只见她小小人儿骑着那匹枣红马毫不示弱,紧跟队伍,隐隐还有要领先的趋势。   郭子衿啜饮着丫鬟递来的茶水心中叹气,这些人呀,跟个小孩子认什么真。   御史中丞的孙女王姒刚才吃了瘪,这会儿心中气不顺,便跟在郭子衿身边说道:“县主,宣平侯府的三少夫人跟您不是亲戚吗,场上这个小姑娘是他们府里哪一房所出的?”   郭子衿道:“她正是我姨母所生的长女。”   “哎呀,原来是县主的表妹。”   王姒总不好在县主面前说人家表妹的坏话,再说宣平侯府虽然远在边关,可也不那么好惹,只好作罢了,便提起了叶初。王姒笑道:“刚才跟她一起的女子也不知是哪家的,从来没见过。说起来县主可能不信,那女子跟县主长得竟有几分相似。”   郭子衿一愣,忙问道:“什么女子?”   王姒和粉衣的赵锦娘便细细说起刚才的事情,赵锦娘也说道:“那女子当真跟县主长得很像。”   王姒道:“眉眼有些像,只不过有些不懂礼数,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跟县主这般端庄贵气的通身气派教养自然不能比。县主知道是哪家的吗,她跟您的表妹似乎很熟。”   郭子衿听到这一番描述,知道是前几日遇到的骑小马、戴帷帽的女子。   她望着场上的韩静姝,半晌回过神来说道:“可能是姨母娘家族中的什么亲戚吧,那也算是我母亲娘家的亲戚了。”   王姒笑道:“怪不得有几分像县主呢。叶家如今不在京中,想来是哪个来投奔韩夫人的远亲。”   * * *   郭子衿回到王府别院,郭珩闻讯就过来找她。   郭遇几年来拘在京城,这几日到了郢山终于有了放松肆意的机会,自从来了以后整日在郢山北麓的围场纵马打猎,好几日都没看见人了。郭珩留在家中给郭子衿操办明日庆生的事项,跟她说忠王今日晚间应当能赶回来,明日在家中为她过生辰,过端阳节。   郭子衿答应着,便跟郭珩说起今日的事情,说她遇到一个长得跟她很像的女子。   “我没亲眼见到,王婗和赵锦娘都说有些像。”   “我倒是没遇见过。”郭珩思忖道,“你说她是叶家同族的亲戚?”   郭子衿道:“应该是,她两次都跟韩静姝在一起,韩静姝称呼她叶姐姐。以前在京城没见过这人,也就是这两回在行宫不巧遇见的,估计是姨母回京后才来投奔的吧。她家中像是还有个哥哥。”   “叶家的人我差不多都知道,没听说过这么一对兄妹啊。”郭珩道,“你没问问韩静姝?”   “韩静姝一个小孩子,跟我也不亲近,我问了她也说不出个什么来。”郭子衿轻叹一口气,默了默说道,“姨母怕是有些不待见我,回京后我邀过她几次她也没来过,如今她来了别院,我日前送了帖子要去拜访,她也拒了。”   郭珩说道:“妹妹你贵为忠王府的县主,品级比宣平侯夫人都高了两级,她不主动来亲近你,你又不曾失了礼数,你索性不要理她。这位韩夫人实在不开眼,两家同朝为官,同为武将,你那个姨夫又不是侯府世子,职位低微身份尴尬,不跟我们忠王府好好亲近巴结,往后还指望仰仗谁呢。”   郭子衿道:“不知怎么,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   “妹妹若介意,等我查一查就是了。”   郭珩道,“你如今不要理会这些小事,你也看见了,义父在京城过得拘束憋闷,这几日来了郢山才稍稍放松一下,他的希望全都在你身上。如今朝野很多人都支持你为后,他楚家是太皇太后一系,皇帝必然忌讳,卫家根基还浅,这两家依我之见不足为虑,皇后之位非你莫属。等你当上皇后,我们忠王府才能扬眉吐气,不枉义父一生戎马倥偬,为他大周的江山社稷立下了多少战功。”   * * *   叶初骑着小马沿着南坡慢慢悠悠进了行宫,回到雨前斋,谢澹果然已经回来了,正坐在她院里树荫下的秋千上,把秋千当凳子坐。他手里拿着一卷书在翻看,十分闲适的样子。   春江刚要迎上来,叶初忙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轻手轻脚走到谢澹身后,冷不丁地伸手一推。   奈何她人小力气小,谢澹腿又长,脚放在地上根本不必用力,秋千晃了一晃就停住了,压根也没能吓他一跳。   “不好玩。”叶初噘嘴撒娇地想把他拉下来,叫他,“谁叫你长这么长的腿,你起来推我。”   “还推呢,”谢澹扬起手里的书卷作势要敲她脑门,嗔道,“跑哪儿去了,吃饭都不知道回来。”   “我跟韩静姝去采艾草了。我亲手用镰刀割下来的。”叶初向身后比了比,叶茴手里拿着一大束艾草。   她十分得意地叫叶茴,“叶茴,你去帮我找个瓶子插上,明日我们过节就不用割艾草了。对了哥哥,我们还看人家赛马了,那个长得像我的县主,还有好多别的人,好像都是各家的小姐们,韩静姝跑去跟她们赛马了。”   “输了赢了?”   “不知道。”叶初在铜盆里洗手洗脸,接过谢澹递来的帕子擦手,一边说道,“输了、赢了又不能怎么样,我就先回来了。”   谢澹心里反思了一下,他怎么把妹妹养得这么不争不抢,无欲无求的。   小姑娘说着卖乖的仰头看他,笑眯眯的。谢澹明白她那个意思,笑着嗔道:“那我是不是还得夸你先回来了?”   叶初嘻嘻笑,春江过来说道:“姑娘,奴婢们这就传膳,您得先拿花露敷敷脸,可不能这么马虎。”   “不用了吧?”   “那可不行,姑娘不要图省事。”春江唠叨道,“姑娘底子白,脸皮子跟嫩豆腐似的,可千万别晒伤了。”   叶初道:“今天半阴不阴的,没有太阳啊。”   “没有太阳也会晒黑。”春江一本正经道,叫小丫鬟们赶紧把提前冰着的花露拿来。   小姑娘就躺到塌上,由着丫鬟给她敷了一脸清凉的花露,一边絮絮叨叨跟谢澹讲赛马场上的事情。不知怎么,谢澹听了就忍不住光想发笑。   “笑什么呀,”叶初十分无辜地问道,“我说的不对吗,她要是说我骑术不好我也认了,可她凭什么说我的小马不好。”   “咳,对……”谢澹握拳掩口咳嗽了一下,却没忍住哈哈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笑话我。”叶初指责地眼神看他。   “没有,没笑你。”谢澹面不改色否认道,“你跟那些人赛什么马,京中那些个所谓的高门贵女,一个个眼高于顶、自命不凡,她们哪里会真的赛马,不过是装装样子,想显示自己有才华罢了。”   “哦。”叶初受教地点点头。   暑热起了,厨房便会每日多做几样凉菜。今日送来的红油羊肚是谢澹的口味,而一道炝香菌子则是叶初的菜。   这时节新鲜的菌菇味道特别正,新采的菌子快速滑油至熟,拌匀特制的料汁,加上香葱、蒜末、香菜梗,热油一泼,放凉端上来,菌菇本身的醇厚香味和糖醋微辣的料汁香味交织一起,配着荷叶饭吃上一口,鲜香微辣,爽口开胃,味道特别足。   叶初夏日本来就不太爱吃荤菜,有这个菜她根本就不想吃肉了。谢澹夹了一筷子麻油鸡丝放到她碗里,小姑娘停下筷子看了看,乖乖吃掉了。   “明天想干什么?”谢澹问。   叶初:“我现在不想过生辰了,人长大了不好。”   谢澹道:“瞎说,人还能越长越小吗。”   叶初道:“哥哥,你带我上山去玩吧,你说话不算话,你说带我上山,来了七八天了你也没兑现。”   她给谢澹夹了一块牛肉,点着小脑袋说道:“食言而肥,哥哥,你要是胖成陈总管那样,可就不好看了。”   “陈总管胖吗?”   “他的脸太胖了,像个大白馒头。”   谢澹:……好吧。   刚到行宫不久,朝中重臣也都跟过来了,等于大周的权力中心完全移到了行宫这边,谢澹需要把相关事务先理顺,加上路上几日耽误的政事,他这阵子确实有点忙。   “明天休沐了,我明天一整天什么也不干,带你上山。” 第49章 皇帝犯错   宫中向来有一些端阳的习俗规矩, 谢澹登基后对宫中一些节日庆典宴饮没那么热衷,能免差不多都给他免了,但该有的礼俗还得有。   他原本端阳节这天也没打算干别的, 既然小姑娘要上山,谢澹下午就把一些端阳礼俗事项都处置好了。端阳节一早, 宫中要给宗亲、近臣赐粽子、香囊,给朝廷重臣赐扇,寓意“庶动清风, 以增美德”。   午膳后小憩片刻,谢澹便去了清凉殿, 把这些事情都安排好, 明天一早他走他的, 御前和内廷自然会把这些有条不紊逐一落实。   以及明日一早,按规矩还得到太皇太后宫里坐坐,问个安。不过下午太皇太后就先打发了淑妃来走一趟,照例是问端阳节怎么过。   太皇太后的意思, 就算不召宗亲宴饮, 不赛龙舟,行宫中除了他们祖孙两个, 也就还有淑妃、卫妃两个妃子, 家宴总得有的吧。   陈连江对淑妃娘娘的到来如临大敌,殷勤招待她在清凉殿外候着,皇帝差人传了话出来, 说请淑妃先回去,稍后他自会去跟太皇太后商量。   楚从婵对此已经习惯了。她进宫这么久了, 后宫无旨不得外出, 太皇太后隔一阵子就得找个什么理由打发她来御前走一趟, 有时有个正经理由,有时就只说太皇太后担心皇帝国事繁忙,使唤她来送个补汤,说几句“保重龙体”。   然后皇帝照例也不会见她,再说几句“谢皇祖母”之类的话,她就可以回去了。   楚从婵回去的路上遇到了卫妃卫临波,卫临波皮笑肉不笑地微微冲她福了福身:“臣妾见过淑妃娘娘。”   楚从婵停住脚,挑眉问道:“卫妃做什么去呀,本宫可提醒你一句,后宫无旨不得去御前,陛下降罪你自己担着。”   “臣妾谢淑妃提醒。”卫临波依旧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陛下召见,臣妾不敢不来。”   楚从婵一口气堵在心口,气冲冲走了。   卫临波跟身旁宫女说了一句:“她怎么还是沉不出气呀。”一路花枝招展地去了清凉殿。   谢澹召她来还真不光是为了气人,有正事的,问了些后宫的事务。他决定趁着行宫避暑,要放一部分宫女出宫。宫女放出宫的年龄惯例是二十五岁,谢澹以倡导后宫节俭、体恤民情为由,把这次的年龄降到了二十岁。   他登基后就几乎不过问后宫宫务,延始帝的时候后宫嫔妃无数,宫人也冗员,光是宫女宦官就多达万余人,谢澹处理冗员的方式就是卡住源头,逐渐消化。这几年宫中每年放出到年龄的宫女之外,除了少数新进来的奴籍的小宫女,就没有再采选良籍宫女,现有的宫女整体年龄层次偏大。   卫临波心中算了算,笑道:“陛下,要是二十岁都放出去,据我所知的数目,宫里现有的宫女可就去三四分了。”   “那就这么办。端阳节后朕会下旨,此事你和楚从婵一同协理。”   “遵旨。”卫临波心中啧了一声,要这么办,用不了几年,后宫宫人可就都换光了。尤其小宫女不堪用,这个年龄层次的往往都是得用的大宫女,这些人恰好是宫中能够说话办事的人。   “陛下,那臣妾就先告退了?”   谢澹头也不抬说道:“你去侧殿等一等,稍后朕要去太皇太后宫中请安,你陪朕一起。”   卫临波缩着脖子去了侧殿,悄声问陈连江:“陈公公,这阵子后宫又是什么事儿惹到陛下了?”   “哎呦奴婢哪里知道啊,好像也没什么事儿呀。”   有些事儿就像一盘棋,皇帝眼里每个人都是棋子,陈连江琢磨着陛下最近棋路走得猛了点儿,大约是因为……姑娘在行宫?   皇帝这怕不是打算几年内把宫里整个儿清理轮换一遍吧。陈连江心里不禁啧了一声。   然而就算皇帝也不能算无遗策。   叶初闲来无事,午后读书的时候吃了几颗蜜渍青梅,一时心血来潮,就跑去园子里摘梅子了。行宫的园林里种了不少梅树,冬日看花夏日观果,这时节满树的梅子青黄半匀,叶茴最贪吃,决定多摘一些回去做腌梅子。   然后叶初站在梅林亭中望过去,便看见谢澹身边跟着一个穿绯色衣裙的窈窕女子,一起穿过湖边的花石小径往后头去了。   谢澹这次只随身带了两名内侍,由卫临波陪着,从清凉殿穿过大半个行宫去往太皇太后的福宁殿。   叶初眯眼看了看,远远的瞧不清楚,但那个穿甘石色衣袍、身形颀长的人千真万确是哥哥,再远她都能一眼认出来。   “那女子是谁呀?”叶初指着他们问叶茴。   叶茴看了看,头摇得像拨浪鼓:“不知道。”   春江看了一眼,忙笑道:“姑娘,大人他怕是有什么公务。”   什么公务,陪着人家一个年轻女子逛园子,午后临走时却跟她说要去御前当值!   叶初眯眼看了会儿,看见一行人走过湖畔小桥往北边去了。小姑娘心里哼了一声,陪谁就陪谁,做什么要哄她!她指着梅树叫叶茴:“你会飞,你去都摘下来!”   叶茴觑着她说道:“都摘下来我们也吃不完啊,这一小筐足够我们做腌梅子了。”   叶初道:“我们拿回去酿青梅酒。”   叶茴想说,姑娘您会酿青梅酒吗,转念一想,反正厨房肯定是会的。   然后她们就摘了一大筐梅子,丫鬟们自己动手做了一小坛蜜渍梅子,其他的都送去厨房,厨子说足够酿两坛上好的梅子酒了。   谢澹带着卫临波去了太皇太后宫里,楚从婵正好在,她刚告过状,说皇帝又召了卫妃去清凉殿,谁知皇帝没多会儿就带着卫妃堂而皇之来了。楚从婵看向卫临波的眼睛里顿时都能飞出刀子来。   太皇太后看着也心烦,索性挥手叫楚从婵和卫临波都退下了,留谢澹说话。   先说了端阳过节的事儿,又说起放出大龄宫女的事情。太皇太后起先不同意,说这几年本来就只出不进,这么一弄宫人走了近半,人手怎么够用的,再说不能每年采选良籍宫女,小太监也进的很少,这宫里几年下来不就青黄不接了吗。   谢澹则说道:“皇祖母宫里要留的人自然都留着伺候您。朕这也是无奈之举,延始帝的时候宫中光是大大小小的嫔妃,记录在册的就有百十个,宫人自然就多,如今朕这后宫也就这么几个人,哪用得着这么多宫女宦官,宦官不能放出宫,那就只有少进人。国库不充盈,到处都要用钱,蜀地这阵子又闹了蝗灾,这些宫女早早放出去婚配嫁人也是一桩恩典,后宫的用度也节省一些。”   太皇太后道:“你也知道你后宫没几个人,你登基都几年了?后位未立就罢了,你整日只管国事不亲近后宫,至今也没有子嗣,宫人再放走那么多,宫中得多冷清。依哀家之见,宫女你放就放吧,良籍宫女采选也不能一停几年,哀家正琢磨着皇后也该立了。”   太皇太后的意思,自然是立楚从婵。   太皇太后当然不会直说立自己的侄孙女,太皇太后说,忠王是武将之首手握重兵,不得不防,郭子衿如果坐上后位,忠王府一家独大养大了野心,早晚是个祸患。卫家根基还浅,一个妃位也该够了。而楚家是她娘家,几朝元老,自然会对皇帝忠心不二。   “淑妃比那两家适合后位,先把皇后立了,另外再给你挑几个嫔妃,你身边总得有几个可心的人。”   谢澹笑了下,说道:“皇祖母应当明白,朕不喜欢,这后宫立谁为后、再进多少人,无非都是养闲人。”   太皇太后气道:“那你到底要如何?让这大周江山后继无人?”   谢澹漠然说道:“顺其自然吧,朕年纪还轻,看着也不该是个短命的,为何那么急着考虑子嗣储君?”   太皇太后一窒。   谢澹道:“恳请皇祖母体谅孙儿,朕十岁没了双亲,孤僻惯了,血脉至亲都不可信,前朝后宫,朕身边的人哪个不是百般算计,朕都不敢轻易亲近谁了。”   太皇太后脸色变了变,明白他意有所指,她掩饰地端起茶盏,手却微微发抖。   “皇祖母歇着,朕先告退了。”   太皇太后望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昂然出去,端着茶盏的姿势半晌没动,突然重重地把茶盏摔在地上。   “太后息怒。”旁边的嬷嬷惊惶跪下。   太皇太后骂道:“你都听见了,他那是什么意思?他可别忘了,他登基的懿旨还是哀家下的呢。”   谢澹回到雨前斋时,叶初正看着几个小丫鬟做蜜渍梅子,抬头看见谢澹来了,便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哥哥回来了,你一下午都在御前当值吗?”   “对呀,不然还能做什么。”谢澹道。   叶初点点头,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也没说什么。谢澹本能察觉哪儿不对劲。   他瞥了眼旁边的叶茴和叶菱,叶茴两眼轻飘飘装没看见,甚至还隐隐带着某种指责,叶菱则低头回避了他的目光。而春江索性装作摆弄坛子里的梅子。   一个个的,一点提示也不给他,胆子大了啊,一屋子人敢跟他打哑谜。谢澹心中有些无奈,想了想,难不成小姑娘发现什么了?   他倒是不怕她知道,早晚要知道的,只是谎言瞒得久了总得想个法子,他的身份如今成了个隐患,要是冷不丁让她知道了,谢澹还真有些慌。凡事最怕措手不及。   “都退下吧。”谢澹道。   丫鬟们纷纷退下,叶茴临走时还把坛子抱走了。谢澹心里也没个谱,干脆问道:“安安,你告诉哥哥,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没有啊。”叶初反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不知怎么,她心里就是不得劲,哥哥陪着佳人逛园子也就罢了,居然还瞒着她。   为什么不敢让她知道?   心虚!   小姑娘一顿晚饭吃得安安静静,谢澹给她夹菜她就乖乖吃掉,乖巧地让人心里反而不踏实。   用完膳,叶初便说要先去沐浴冲凉,谢澹则回到自己房里,让内侍去把叶菱和叶茴叫来。   没有姑娘在跟前壮胆,叶茴和叶菱一瞧见皇帝脸上不喜不怒的表情就立刻怂了,谢澹一问,两人赶紧全都说了。   原来不是身份的事,谢澹松口气,可是他反而有些不明白了。   安安瞧见他和卫临波同行,才会问他做了什么,小姑娘以为他跟她撒谎,所以不高兴了?怎么一屋子人跟他打哑谜,弄得像是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谢澹一时之间还真没绕过来。   谢澹瞥了一眼叶茴和叶菱,两人跪在地上死死低着头装鹌鹑呢,谢澹盯了两人一眼,挥手叫她们退下了。   他信步去了后头,寻思着得跟她解释一下,又不是什么打紧的事情,他没以为她是问这事,并非故意跟她撒谎。   小女儿家还真是会莫名其妙撒娇闹小性子,于是谢澹决定去哄一哄。   他起身去了趟后头,却听说叶初沐浴过后已经回卧房躺下了。暑热天晚,小女儿家卧房里穿得清凉随意,谢澹就没再进去。   隔日一早端阳节,谢澹用了早膳只管带着叶初上山。   叶初兴致却不是很高,她夜间就没睡好。   不知怎么,叶初总有些心不在焉。她忍不住的想,昨日那个女子是谁,哥哥为什么要瞒着她?   哥哥是不是有喜欢的女子了,他会不会满心满眼都是别的女子,然后给她娶个嫂子……   她明天就十五岁生辰了,哥哥会不会也要她像韩瑾儿那样,有一天也会叫她去嫁人……   她不想嫁人,不想长大,更不想跟哥哥分开……   哥哥是不是不要她了……   哥哥对她太好了,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予取予求,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好东西都堆到她面前来。好到她什么都不用去想,如同哥哥希望的那样无忧无虑,平安喜乐。   然而自幼的经历就像一颗敏感不安的种子,埋在她的心底,不期然地就会发芽。   一种叫做患得患失的东西,让少女此刻说不清是生气,还是失落,还是别的什么,反正就是不那么高兴。   郢山风景秀丽,山林清幽,谢澹带着叶初来到一个小山谷,叫随身的侍卫们巡查过后在谷口守着,只带着叶初进了山谷,走过一段山石小径,给她看谷底的一片水潭。   “我很小的时候来过,七八岁上,还在谭边烤鱼。”谢澹问,“想不想试试?我叫人拿钓具和烤架来。”   叶初看看周围,却说道:“哥哥,焚琴煮鹤说的就是你吧,这么清静雅致的地方,你弄个架子烟熏火燎地烤鱼。”   谢澹:“……”   他拉着她在一片草坡上坐下来,正色道:“安安,哥哥平日里忙,不一定能时时顾及到你,你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诉哥哥。比如你要是不高兴 ,你就告诉我。”   小姑娘心里哼了一声,侧头看看他,清亮的眼睛就像谷底的水潭,歪头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好知道你因为什么事情不高兴,或者你想要什么。”谢澹道,“安安,哥哥最不希望的,就是你有什么事情也不说,藏在心里,一个人生闷气。”   叶初撅撅嘴:“我没生闷气啊。”   还说没生闷气,嘴巴噘得都能拴她的小马了。谢澹轻笑问道:“那就是心里藏了事情了?”   “我才没藏事情呢。”小姑娘心里哼了一声,知道自己一举一动都瞒不住他,她身边的丫鬟下人都是些鸡骨头兔子胆的叛徒,他想知道的事情早该知道了。   叶初扭过身子不看他,傲娇地抬着小下巴说道:“哥哥你欺负人,我一举一动你都一清二楚,我有什么能藏的事情?倒是你自己,是你先瞒着我,还说什么在御前当值,你陪人家姑娘逛园子你就逛呗,我又不说你,你为什么要撒谎骗我嘛。”   “就这事?”谢澹问。   叶初忸怩了一下,不知怎么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扭头看着远处满目青绿的山林说道:“我没生气。你撒谎就撒吧,我又不能怎么着你。”   谢澹道:“就为这事,弄得你今天生辰不高兴?那你昨天直接问我不就行了吗?”   “……”叶初扭头看看他,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表示生气了,反问道,“你自己撒谎心虚,怎么还反过来怪我了?”   “我不是怪你。”谢澹赶紧赔笑,纵容地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道,“我哪敢怪你啊,我是不知道你因为什么事情,大好的日子惹你不高兴。”   他认真解释道,“昨日跟我同行的那个女子是我的属下,你以前见过的,在我们家跨院,你还叫人家姐姐呢,还记得吗?”   叶初想了想,是有这么回事。叶初说道:“这女子是谁跟我不高兴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生人家的气。”   “行,怪我。”谢澹无奈笑道,“今日小寿星最大,都怪哥哥,怪我不好。”   “……”叶初别扭了一下说,“我也没怪你,就是……”   就是说不清怎么不高兴罢了。   谢澹道:“我跟你说当值,确实都在忙各种事情,那女子是我的属下,我带她同行无非是处理公务,又不是背着你出去玩,就没觉得要特意告诉你。”   他说:“你昨晚若是直接问我,我不就一下子说清楚了吗,哪值得你不高兴,连你屋里的丫鬟下人也排挤我。”   “??”叶初侧头看他,睁大眼睛抗议道,“她们哪敢排挤你?一个个的都是些叛徒,看见你就害怕,还不是什么都听你的。”   “不说她们。”谢澹笑,往后仰面躺倒在草地上,把双手枕在头下,悠悠说道,“哎,早知道因为这点小事惹我妹妹生气,管他什么事情呢,我昨日下午就不该出门。”   “哥哥!”叶初不好意思了,撒娇不依地在他胳膊上打了一下,谢澹却伸手捉住她,拉她也躺下来。两人并排躺着,看着天空的行云,耳畔听着山谷里的声声蝉鸣,一时安闲静谧。   叶初躺了一下,她本来就瘦弱,养得身娇肉嫩的,便觉得草地上不是那么舒服了。   小姑娘索性坐起来,硬拉了谢澹一条胳膊当枕头,重新躺了下来。   她做得理所当然,似乎没觉得有任何不妥。   毕竟小姑娘原本就是在哥哥怀里、背上长大的。   谢澹却知道,这个枕着他胳膊、手里玩着一片草叶的少女,已经不是幼时那个小小的女娃儿了。   “安安,”谢澹叫她。   小姑娘嗯了一声,表示听到了,两只小手放在眼前,把手里的一根草叶弯来绕去地玩。   谢澹问她:“今日是你的生辰,你想要什么东西,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啊,叶初想了想说:“我想要一辈子赖着哥哥,哪儿也不去。”   她翻身支起胳膊,趴在他臂弯里,清清澈澈的声音问他:“哥哥,你永远不会不要我的,对不对?”   谢澹莫名的一阵心疼。   他仰面躺着,仰望碧空流云,一时无言,只是默默地收拢被她趴着的那条胳膊,稍一用力,便把她抱过来压在胸口。 第50章 变故   哥哥,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哥哥,你永远不会不要我的,对不对?   谢澹轻轻一喟, 心疼不已。   他静静抱着她,抚着她脑后柔软的发丝, 认真说道:“当然不会,哥哥和安安永远都不分开。”   小姑娘却还是不太放心,问道:“那你会喜欢一个别的女子吗, 你会娶个嫂子、然后跟她更亲吗?”   “不会。哥哥不会喜欢什么别的女子。”谢澹无声而笑,想了想问道, “那安安会喜欢别的男子, 然后想要嫁给他吗?”   “不要。”叶初笃定摇头道, “哥哥,你千万不许把我嫁人,你别吓唬我,我不想嫁人, 我哪儿都不去, 我要让哥哥养一辈子。”   “这样啊……那安安为什么不想嫁人呢?”谢澹抱着她,身子一挺从草地上坐起来, 对上她清凌凌的眼睛认真问道, “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世间的天理人伦。安安说不想嫁人, 是因为什么?”   “为什么要嫁人?”小姑娘反问道,“嫁去一个陌生的人家里, 还要在他们家过一辈子, 太可怕了。说不定还会遇到恶婆婆和难缠的小姑子, 就像韩瑾儿那样,她甚至都不认识她的夫婿,谁知道那人是不是坏人,会不会欺负她?”   谢澹觉得她能这么想挺好,丝毫不打算纠正,问道:“韩瑾儿跟你说的?”   “韩静姝说的,她说韩瑾儿不想嫁出京城,还偷偷哭呢,说希望她夫婿考取功名,能带她回京城来。”   才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家,对嫁人大抵总会有某种未知的畏惧,宣平侯夫人平日待两个庶女算是宽厚,韩瑾儿不想嫁出京城似乎再正常不过了。   然而谢澹听到小姑娘这一番言论却挺满意的,甚是欣慰。   “对,安安说的很有道理。”谢澹笑,跟她说道,“哥哥跟你保证,绝不会把安安嫁给哪个男子,更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安安,安安不想嫁人,哥哥就养你一辈子。”   他一手养大的妹妹,凭什么交给别的男子,这世间谁也不配。   想嫁也只能嫁给哥哥。她不用去陌生人家里,不必担心夫婿不好,也不会有难缠的小姑子和恶婆婆。   谢澹总觉得安安还小,小女儿家未必就真正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她没有经历过正常的父母家人的生活,自己也不曾教过她何为夫妻、何为男女。谢澹心念转动,他应该如何让她明白?   安安心思纯净无暇,他又怎么开口跟她说,哥哥对她抱有那样的心思?   小姑娘似乎满意了,安心下来。谢澹叮嘱道:“那安安以后记住了,外面的男子全都不是好人,让他们都离你远一点儿。”   叶初深以为然,点头答应着。   谢澹重又躺回草地上,叶初坐他旁边,嫌草地不舒服不肯躺,谢澹便伸出一条手臂环着她,一手枕在脑后,闭着眼睛享受这一刻的安宁惬意。   被山峰挡住的太阳终于爬了上来,强烈的阳光照进山谷,落在他眼皮上,照得他眼皮微微颤动,叶初便伸手去扒他眼皮。   “哥哥,你起来呀,快起来。”她扒开他眼皮,谢澹捉住她的手又把眼闭上,嘴角勾起笑道:“起来做什么?”   “可是你躺这儿又做什么呀。”叶初伸手拉他,撒娇道,“哥哥起来呀,你说带我来山上玩,又不是来山上睡觉。”   谢澹捉住她作乱的小手握在掌心,小姑娘便换了另一只手来拎他耳朵,口中威胁道:“你起不起来,你不起来,我自己去玩了,才不要跟你躺草地上呢,说不定还有虫子咬人。”   谢澹被她拉着坐起来,懒散惬意地不想动弹,他望着谷底的潭水再次问道:“安安,你要不要钓鱼?这潭水靠近行宫不许人随便来,平常没有人捉,应当会有大鱼。”   小姑娘这会儿心情好起来了,似乎早已忘了刚才“焚琴煮鹤”那一番言论,站起来望着水潭问:“潭水这么清,真会有鱼吗?”   “有,这水很深的,鱼都藏在潭底。”谢澹道,“这里水凉,鱼少有土腥气,应当好吃。”   “那我们去捉,你叫人拿钓具来。”   谢澹被她拉起来,便握着她的手小心往坡下走,一边笑着调侃道:“不怕焚琴煮鹤了?”   “我又没说在这里烤。”叶初理直气壮道,“我们带回去吃不就行了。”   两人在山上消磨了一整天,上午钓到了几条当地人叫做“山细鳞”的鱼,这种鱼只生长在水质极好的山涧溪流活水中,据说十分鲜美,放在桶里叫侍卫先送回去。   因为小姑娘说不能焚琴煮鹤,午饭没吃上烤鱼,天又热也其实也不想烤。侍卫们在山林中支起行帐,他们就在山上吃了些带来的糕饼熟食和果子,午休过后继续探索山林,还摘了些野果,又特意等在山岭上看到夕阳,才下山回来。   下山途中,叶初已经完全累得不想动了,随行侍卫虽然准备了滑竿凉轿,谢澹还是一路把她背下山来,回到行宫。   谢澹回到房中,才听人禀报说太皇太后病了。   他问了问情形,便传了几个太医随行,从容去探病。太皇太后倒也没什么大碍,太医说暑热虚涝,心气郁结。   此事无解。谢澹看着太医诊治处方,又亲手伺候了汤药。   太皇太后道:“哀家年纪大了,今晚躺下了,明早就不一定能再起来,怕是也没几天活头了。”   谢澹道:“皇祖母别说这些不吉利的,天气暑热,一点小恙罢了。您身子健朗,必定能长寿无疆。”   太皇太后嗤了一声,谁能长寿无疆。   楚从婵垂首说道:“太皇太后病了一整日了,叫人去清凉殿禀了好几回,陈公公却一直说陛下不在,说陛下跟几个铁甲卫将领出去了。”   “是朕的不是,皇祖母恕罪。”谢澹淡声道,“朕寻思今日难得清闲,就去山上走走,哪知道皇祖母病了。是朕不孝。”   太皇太后只摆摆手,双目微闭一副不想言语的样子,谢澹便叫太医好好诊治,又令淑妃和卫妃尽心侍疾。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从福宁殿出来。   谢澹一走,太皇太后便把闲杂人等都打发走了,只留了楚从婵和心腹的嬷嬷在跟前。   太皇太后问那嬷嬷:“此事确定了?”   嬷嬷道:“应当错不了。清凉殿那边有人亲眼看见了。”   楚从婵恨恨说道:“姑祖母,我早就说吧,你还不信。皇帝如今越来越肆无忌惮了,以前还把人养在外头,如今竟堂而皇之带到行宫来了,也不知是个什么来路,成何体统!”   太皇太后躺靠在枕头上缓缓说道:“你不要管她什么来路,后宫之中谁还不是靠着一点恩宠过日子,皇帝喜欢她,这就足够了。皇帝登基两三年了,他翅膀早就硬了,你以为他现在还有什么好忌惮的?”   “那就由着他们了?”楚从婵恨声道,“难怪陛下都不踏进后宫半步,有这女子在身边日日勾着,旁人还能有什么法子。姑祖母,此人不得不除啊。”   “除?”太皇太后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骂道,“你以为你有多大能耐?皇帝现在敢把人带到行宫,那就是有护住她的足够底气,否则他藏了这么久你不也半点消息没查出来吗,他如今连哀家都没放在眼里,还怕你不成?哀家可警告你,你可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你但凡敢伸手,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太皇太后数落半天犹不解气,指着出楚从婵骂道:“还不是你们这些个不中用的,哀家还指望你呢,皇帝不也是个男人吗,你是他的妃子,连个男人都哄不住,哀家要你们何用!”   楚从婵被骂得不敢抬头,满心委屈地悄悄掉眼泪。   “太皇太后息怒。”旁边的嬷嬷劝道,“太皇太后,您还病着呢,可不能再动气了,先养好身子要紧。”   太皇太后叹气,半晌问道:“你怎么看?”   嬷嬷躬身道:“奴婢觉得,为今之计,您可不能跟皇帝闹僵,也只能抬举她了。您把人放在后宫里,给个高点儿的位份,总比日日养在御前的强。皇帝把那女子养在外头,必然是她的出身来路不行,有您做主,那女子的身份也好过了明路,皇帝应该也是愿意的。”   “也只好如此了。”   太皇太后长叹一声,说道,“他可是哀家的亲孙子啊。早知如此,哀家当初就不该让他登基,随便从宗亲之中过继一个也比他孝顺听话。”   嬷嬷低头不语。当初哪有的选,当初江山已经在皇帝手中,他手握重兵,占据边城不回,摆在太皇太后和一众世家旧臣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要么俯首称臣,还他身份,正大光明让他登基,京城还能平安过渡;要么就等他挥师入京,血流成河,等他把宗亲旧臣屠戮一空,全都杀光了,他自己登基称帝便是。   哪里有的选。   * * *   雨前斋,玩了一天的叶初当真累了,明明是被谢澹一路背进房里的,往美人榻上一瘫,少气没力地喊着脚酸。   一堆丫鬟们又好笑又心疼,赶紧给她洗漱收拾。叶初沐浴过后,湿着头发爬上床,晚膳都没吃就睡了。   丫鬟们一边让她睡,一边轻手轻脚把她湿漉漉的头发摊开,拿小扇子扇着晾干。   叶茴和叶菱跟着在山上一天,习武之人体力好,两人根本没事人似的,叶茴还在关心送回来的那几条鱼。   叶茴叫了个小丫鬟:“冰糖,你去厨房说一声,叫把那个鱼好好养着,水要比平常的水凉一点儿,可别给死了,留着姑娘明天吃。”   姑娘哪里吃的完,终究缺不了她那口。   叶菱无奈笑道:“你个吃货,怎么就不想点儿别的。”   叶茴嘴里塞着酸梅子,一本正经道:“你不懂,那个山细鳞可不是哪里都有的,那鱼稀罕着呢,在山涧石潭里生长,食物少,水还凉,都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长那么大,特别好吃的,死了就可惜了。”   叶菱摇头无奈,服了她了。她才坐下,小丫鬟来说常管家在外头找她,叶菱便起身出去。   常顺听说姑娘已经睡下了,便说道:“韩夫人在外头呢,她说今儿是姑娘生辰,就想来见一见。”   “韩夫人在哪儿?”   “在宫门候着呢,咱们这边是御前,宫门又不敢做主让她进来。她白天就来问过了,下人说姑娘上山了,才叫她晚点儿来。”   叶菱略一思忖,便说道:“姑娘都睡下了,累了一天怪可人的,实在不好再把她叫起来,可是韩夫人又不比旁人。这么着吧,你去跟主人回禀,我先去招待韩夫人。”   叶菱接了叶毓进宫,陪着她一路往里走,叶毓这也是第一次进行宫,原本还担心见不着人,谁知道叶菱亲自到宫外来迎接她了。   叶菱跟她说叶初白天在山上玩了一天了,累得刚睡下。   叶毓一听便说道:“哎呀,那可别叫她了,年纪小身子又娇弱,让她睡吧,我就是给她备了份生辰礼,你帮我交给她吧。”   叶菱忙说道:“韩夫人,改日奴婢们陪姑娘去找韩小姑娘玩,今日实在是巧了,您要是不让叫醒姑娘那奴婢就不叫了,陛下听说您来了,就说要代姑娘招待您呢。”   叶毓不禁有些受宠若惊,跟着叶菱一路被领到了雨前斋。谢澹刚从太皇太后宫里回来,便在前头厅堂见了她。   叶毓拿出一个朱漆螺钿雕花盒子说:“这么晚了民妇原不该打扰,就是寻思姑娘十五岁生辰了,我这个姨母却头一回给她庆生。这东西是长姐当年送给我的陪嫁礼物,民妇想送给姑娘做个念想。”   内侍接过盒子打开看过之后呈上去,里边是一对羊脂白玉镯子,谢澹便颔首道:“朕代安安收下了,多谢韩夫人,朕明日会亲手交给她,叫她好好收着,以后会告诉她这镯子的来历。”   虽然没见到叶初,叶毓却满怀欣慰地离开了行宫,第二日她便动身返回京城,给韩瑾儿备嫁,韩家别院这边只留下宣平侯夫人带着韩静姝避暑。   韩静姝整日闲不下来,浑身是劲似的到处野,而叶初从端阳这日上山之后,也不知真累了还是天热犯懒,一连几日都窝在行宫没出去。   初十这日大朝会,谢澹一早在清凉殿召见群臣,叶初照例都还没起,雨前斋忽然来了不速之客,一个手持拂尘的老太监来到雨前斋,自称是福宁殿的掌事太监,态度倨傲地宣称太皇太后召见。   奈何雨前斋都是叶宅带过来的人,就没几个熟悉宫里的。皇帝有话,御前的陈连江都不得来打扰他们,更别说太皇太后宫里的人了。   叶菱问道:“这位公公,太皇太后要召见谁呀?”   “太皇太后说了,召见雨前斋住着的这位姑娘。”   叶菱道:“您连我们姑娘姓什么都不知道,还说什么太皇太后召见,谁知道您说的是真是假?”   她一边说,一边就有小内侍悄悄离开去搬救兵了,叶菱冲春江施了个眼色,春江转身进去了。   老太监身边的人说:“大胆,这是太皇太后宫里的刘公公,宫里谁不认识他老人家?太皇太后召见,快叫你们主子出来。”   叶菱问:“既然太皇太后召见,有懿旨吗?”   刘公公道:“奉太皇太后口谕,就凭你也敢要懿旨?”   叶菱道:“没有懿旨,口说无凭。这位公公,假传懿旨可是大罪,就凭您张嘴一说,我们怎么知道您究竟是什么人呀,你要是个居心不良的歹人骗子,我们也跟着你去?”   “大胆!你们……”那老太监指指堵在雨前斋门口的几个丫鬟,气道,“你们连咱家都不认得,也敢在这宫里混,也不去打听打听,咱家在太皇太后跟前几十年了,这宫里还没有人敢不给咱家脸面呢!”   叶菱笑道:“奴婢们眼拙,当真不知道。”   老太监道:“怪不得这么没规矩,宫外头的,果然是没经过调|教不懂规矩,太皇太后使唤咱家来,你们竟敢怠慢,回头等着责罚吧。太皇太后召见她,那是她的福分,叫她赶紧随咱家来,可别耽误了太皇太后的事情,否则太皇太后怪罪下来,你们担待的起吗。”   叶菱笑了一声道:“我们是担待不起,您自己担着吧。我们这儿没有您找的人,公公请自便。”   老太监气得不行,见她们都是几个丫鬟,便叫身后四个太监道:“你们几个,教教她们规矩,给我掌嘴。”   “刘公公要教谁规矩呢?”随着这一声,常顺闻讯赶来了,迈步走过来说道,“刘公公,奴婢提醒您一句,这儿可是御前的地方,您是不是过了界了?”   “你是哪个宫里的?”刘公公问。   “小的就这雨前斋的。”常顺道,“刘公公,小的劝您一句,这是御前的地方,不是您的福宁殿,更不是别的什么地方。陛下交代咱们伺候好姑娘,没有陛下的话,任他天王老子来了也请不动咱们姑娘。”   “反了反了,你们这是要造反啊,去问问你们主子还懂不懂事儿,太皇太后那是陛下的亲祖母,便是陛下来了,那也得听太皇太后的。你们主子到底是哪个小门户里出来的,果然是身份低贱没教养,上不得台面,太皇太后抬举她,是她的福分,她还敢违抗懿旨不成?”   老太监指着身后的四人,“你们几个,教教她们规矩。”   一个太监窜过来,一巴掌就冲叶菱抽过去了,叶菱皱眉抬手,便稳稳拿住了那太监的手腕,那太监咦了一声,挣了一下愣是纹丝没动。   老太监脸色这下是真变了,往后退了一步,他带来的剩下三人便上前挡在老太监身前,正打算再虚张声势几句,叶茴冷不丁窜上来了。   甚至都没人看清楚叶茴身形,叶茴一言不发欺身上来,一脚就把老太监踹了出去。   其实宫里这些路数大家都清楚,刘公公浸淫后宫几十年,也不是个蠢的,只不过大家各为其主,主子们场面上一团和气,下人秉着主子的心意,虚张声势互相试探底线罢了,所以原本虚来虚去,无非是一场口角纠纷。   谁知道忽然窜出来叶茴这么个不问青红皂白的,二话不说就直接上脚了。   叶茴原本就没那么多弯弯绕,又听见老太监口中对姑娘不敬,上去一脚,随即手一勾膝盖一抵,都没容老太监叫出声来,眨眼间把老太监摁着脖子死死抵在地上,扣着老太监的喉咙说道:“小点儿声,别鬼喊鬼叫地吵着我们姑娘睡觉,我们姑娘还没起呢。”   老太监哪里料到这一番变故,脖子被死死扣着,脸都紫了。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老太监眼睛瞅见叶茴袖子里一点寒光滑下来,似乎是一支袖箭,再往前一寸,他这条老命可就交代了。   叶茴那性子都知道,叶菱怕她当真在在雨前斋杀了人,真弄出人命事情不好收拾,万一再吓着姑娘。   “叶茴!”叶菱叫了一声。   叶茴扣着老太监的脖子搡了一下,才放松一点,说道:“听见了吗?赶紧滚。”   老太监带来的人也懵了,宫里规矩森严,等级分明,大家当着面都虚张声势,哪见过这个路数啊,反应过来赶紧扶起老太监。   老太监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捂着脖子直喘粗气,问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敢对太皇太后不敬,咱家可是太皇太后叫来的,连咱家你也敢动?”   叶茴道:“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你跟我说这些没用。我是姑娘的人,我就只听姑娘的,只管保护姑娘。皇帝都骂我憨实了,只要是碍着姑娘,皇帝的话我都敢不听。”   老太监被手下扶起来要走,还不忘撂下一句狠话:“你……你们给我等着!”   叶茴说道:“等着就等着,下回你再敢对姑娘不敬,我就弄死你。” 第51章 辣手摧花   清凉殿正在朝议, 陈连江眼角瞅见雨前斋的小内侍出现在殿外,忙悄默声地出去。   小内侍压低声音禀了两句,陈连江脸色一变, 赶紧小碎步跑到谢澹跟前,压低声音禀道:“陛下, 雨前斋那边,太皇太后的人去了。”   谢澹脸色一冷,倒也没太着急。要是太皇太后的人今日能把安安怎么着, 那雨前斋里里外外几十名下人就该统统杖毙了。他冷然几句把事情交代下去,便叫退朝, 起身自顾自离开, 留下一帮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的朝臣。   雨前斋门口一片平静, 常顺守在门边,见谢澹来了忙上前行礼回禀。谢澹点点头,问道:“姑娘呢?”   “姑娘没出来,听说是被吵醒了, 这会儿正在梳妆。”   谢澹嗯了一声, 抬步进去。从雨前斋大门进去,穿过种着几株合欢花树的庭院, 先是谢澹的住处, 几间重檐碧瓦的屋舍过去,经过一道月亮门和一个小巧雅致的花圃,绕过抄手游廊, 进了又一处小院。   院里高低错落摆着几架花架,架上几十盆各色牡丹花。京城的牡丹花这个时节应当已经开败了, 行宫气温凉爽, 加上花木房的人精心伺弄, 满院牡丹还正开得盛。   雨前斋原本应当是作为一处宫室用的,前厅后院,中间还有个阁子和小小的花圃,谢澹叫人做了些改动,地方其实不太宽敞,奈何两位主子愿意挤着住。   谢澹经过花架旁边的时候脚步顿了顿,听到屋里传来年轻少女们清脆的笑声,便顺手摘下一朵粉紫相间的复色牡丹,手背在身后信步走了进去。   叶初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捧着一盅桂圆玫瑰炖雪蛤,几个丫鬟正围着她在给她梳头。见他进来,叶初便回头笑道:“哥哥,你这个时候怎么回来了?”   “前头没什么事情,回来看看你。”谢澹走到她身后,端详了一下镜子里的小姑娘。   “哥哥,刚才有人在门口吵吵,把我吵醒了,我好像听到有人喊什么太皇太后,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太皇太后跑咱们家来了呢。”   她原本想出去看看的,可是被春江拦住了,春江说外头没有什么太皇太后,就是来了几个生人不懂规矩在聊天说话,可能是园子里做什么活计的。叶初一听是生人,加上刚起床还没梳头洗脸呢,也就歇了出去的念头,乖乖坐在屋里洗漱打扮。   然后春江就支使得一堆小丫鬟围着她团团转,讨论今天穿哪件衣裳、梳什么头发、戴哪支珠花之类的。   谢澹赞许地看了春江一眼,伸手把手里的牡丹花插在叶初一侧的垂鬟上,笑道:“我看这个比珠花好看。”   叶初晃晃脑袋,抱怨道:“哥哥,你怎么把我这朵花给摘了,那盆牡丹统共就开了两朵,你还挑一朵大的。”   谢澹道:“长在花盆里不也是用来看的,放心吧,上面还有花苞呢。”   “可是哪有人戴这么大一朵花,我要出去人家还不得都来看我。”她嘴里说着,伸手把花朵插得牢靠一些,一边随口问道,“哥哥,太皇太后是皇帝的祖母,对吗?”   “对的。”   “亲的吗?”   “亲的。”谢澹笑道,“为什么这么问?”   叶初:“因为皇帝有很多妃子啊。”   “……”谢澹后悔多问这么一句,叫她好好去用早膳,便说有事离开了。   谢澹站在他院里的合欢树下沉吟片刻,内侍来禀,说太皇太后请他过去。   谢澹到了福宁宫,一进门就先看到满地碎瓷片,楚从婵和卫临波都跪在地上,大热天缩得像两只寒风里的鹌鹑。   卫临波见到皇帝进来,偷偷动了下膝盖松口气。她一早来太皇太后宫里问安,太皇太后便叫她和楚从婵留下了,说要一起见个人。卫临波在福宁殿枯坐了这么好一会儿,寻思着这是要见什么人呀,谁知道刘公公被几个手下扶着进来,一进门就扑倒在太皇太后脚下嚎啕大声,仿佛死了爹娘一般。   卫临波这才明白太皇太后传召的这个人竟然是叶姑娘。她心里咯噔一声,心说,糟了。   谢澹淡定地跨过一地摔碎的茶盏,躬身问了个安,便径自去椅子上坐下,问道:“谁惹皇祖母生这么大的气,这是出了什么事?”   “皇帝当真不知道?没的跑哀家这里做戏!”太皇太后便开始哭哭啼啼数落起来,从谢澹的皇祖父数落起,可怜她一个丧夫丧子的孤寡老妇,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孙子了,孤儿寡妇相依为命,谁知孙子竟如此忤逆不孝。   “……你们去,请各位宗亲进宫,请朝中老臣来,哀家要让他们给哀家做主,哀家要问问他们,哀家一个孤寡老妇,这日子还怎么活呀,竟让人折辱至此,这是要生生气死哀家呀……”   太皇太后一通声泪俱下,谢澹安静地听完,蹙眉问道:“竟有这事?”   太皇太后骂道:“你能不知道?少跟哀家装蒜!”   谢澹道:“朕今日在清凉殿大朝会,倒是刚听说。皇祖母如此动怒,是朕的不是,您先消消气,朕给您个说法就是了。”   太皇太后叫他这么一副不急不躁、漫不经心的样子噎得难受,气道:“那你就好好给哀家一个说法,哀家等着呢。”   “都是朕的不是,朕向皇祖母请罪。”谢澹道,“原来竟是为了安安。是谁跟皇祖母说朕身边有这么个人的?   “怎么,你还要质问哀家吗?”   “当然不是。”谢澹漠然一笑道,“只是谁把这事告诉皇祖母的,此人就该杖毙!此人传话都传不清,挑拨我们祖孙关系,害皇祖母如此动怒,这等用心险恶之人,碎尸万段也不为过。”   太皇太后心头一颤,定了定,仍旧声色俱厉质问道:“你这是怨上哀家了?哀家是你亲祖母,哀家也不过是关心你,你喜欢一个女子,哀家还巴不得呢,你把她放到后宫就是了,你把她养在外头、养在御前,这成何体统?哀家整日盼着你身边有个知心人,给皇家开枝散叶,给哀家生个曾孙,哀家今日叫她来,也不过是想见见这个女子罢了,哀家还能难为她不成?”   “皇祖母是朕亲祖母,您想知道安安的事情只管问朕,您要见安安只管说一声,朕带她来见您就是了。朕隔三差五都会来问安,皇祖母有话直说就是了,我们嫡亲的祖孙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谢澹漫不经心的语气顿了顿,反问道,“是谁撺掇皇祖母,宫里应当都知道朕今日清凉殿大朝会,早不去晚不去,非得趁着这个时候召见她,安安身边的下人不知此事,更不认识皇祖母宫里的人,才造成这般局面,这不是平白挑拨我们祖孙不和吗?如此用心险恶,皇祖母跟朕嫡亲血脉,可别受了旁人的撺掇。”   “你这反倒怪上哀家了?”太皇太后道,“怪不得那女子让你宠得无法无天,连哀家的人都敢如此对待,这眼里还有哀家吗?”   “皇祖母言重了。”谢澹道,“皇祖母有所不知,安安不是什么养在外头的女子,她是朕救命恩人的女儿,自幼被朕带在身边,是朕一手养大的。她被朕养得什么都不懂,半大的孩子,懵懂无知,能有什么错。都怪朕不曾好好教她,她若有错,自然全都是朕的错了。”   谢澹起身离座,微微躬身,恭谨说道:“朕跟皇祖母请罪,请皇祖母责罚!”   太皇太后气得往坐榻靠背上一倒,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旁边的嬷嬷见事不好,赶紧跪下说道:“太皇太后息怒,陛下息怒!陛下,太皇太后也是不知其中缘由,只听说您身边有个宠爱的女子,太皇太后心中高兴,想要见见罢了。太皇太后,陛下是您嫡亲的孙儿,对您一向恭敬孝顺,您何必为了这点小事跟他置气呢。”   太皇太后毕竟是太皇太后,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一哭二闹也没意思了,太皇太后迅速冷静下来,皇帝和太皇太后各自冷然端坐,殿内死一样的沉寂。   半晌,太皇太后重新开了口,问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谢澹问。   太皇太后道:“你把人养在御前像什么样子,不合规矩!你喜欢她,就该给她个名分,好歹封她个位份,把她放到后宫里来。养在御前成何体统!”   “安安放到后宫?”谢澹玩味地冷然一笑,淡声道,“皇祖母,安安不一样,她又不是朕的嫔妃,进的什么后宫呀。安安自幼体弱,胆子又小,柔弱不能自理,朕哪敢送到后宫让皇祖母操心劳神,也只能自己小心养着了。左右她在朕身边都养了十几年了,她一个小女儿家,也坏不了多少规矩体统。”   “呵!”太皇太后嗤了一声,说道,“那你哪天倒是带来让哀家瞧瞧,哀家倒要看看,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间绝色。”   “皇祖母有命,改日朕带她来就是了。”谢澹道,“只是可能要等些时日,安安本来身子就弱,今日这么一惊吓,又传了太医了,只怕要好生将养一些日子才行。”   谢澹出了福宁殿,笑笑向陈连江吩咐道:“传下去,雨前斋丫鬟侍卫尽忠职守,所有下人,赏三个月份例。”   “哎,知道了。”陈连江窃笑,少不得叫人把这事传出去。陈公公心里嘀咕,这好事儿清凉殿咋没摊上呢。   谢澹一走,太皇太后又把新换的茶盏摔了个粉碎。   嬷嬷劝道:“太皇太后息怒。不过一个小女子,听这情形还是个病秧子,您犯不着因为个女子跟皇帝生了嫌隙。”   “他跟哀家还没生出嫌隙吗,他什么时候真心敬着哀家了?”太皇太后默了默,说道,“不知怎么,哀家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刘公公跪在下头哭道:“太皇太后,您给奴婢做主啊,奴婢这一顿打就白挨了?”   嬷嬷说道:“你就消停吧,今日挨这一顿打你命大,你就没听见皇帝话里话外那个意思,他今日若是问你个挑拨离间、办事不力之罪,你想怎么个死法?”   “滚!”太皇太后心烦意乱地挥退了刘公公,把闲杂人等都屏退,自己枯坐片刻,忍不住埋怨嬷嬷道,“都是你,出得什么馊主意,你怎么就没把那女子底细弄清楚!”   嬷嬷低头委屈,御前的人哪是那么好安插的。   太皇太后道:“叫人去承恩侯府传个话,让他们这阵子都小心一些,令家中子孙闭门读书,谨言慎行,这个关口可不要惹出什么事端。”   * * *   皇帝口中“柔弱不能自理”要养病的叶初此刻头上就戴着那么大一朵牡丹花,骑着小马跑去找韩静姝玩。   叶毓回京后,宣平侯夫人也舍不得管韩静姝,关键也不太能管住,几天不见,韩静姝赛马成瘾,已经在王孙公子和千金贵女的圈子里面混个脸熟了。如今圈里都知道不要轻易答应跟宣平侯府的小千金赛马,输给她太丢脸了,可就算你侥幸赢了她,也不算什么光彩事。   叶初和韩静姝在韩家别院的那条路上会和,商量着去哪里玩。天热太阳晒,两人玩一会儿就该回去了,所以也不好走远。   从这个地方了望山下,就能看到山脚下一片空旷的赛马场,听说这几日有一个什么蒲月诗会,京城世家一年一度的诗坛盛会,要举行一连三日,各家公子和贵女们大约都去了,要在此展示才华,还要选出每年的诗魁。   没人赛马,韩静姝有些失望,两人一商量,决定去郢山西苑玩。行宫西北侧专门辟出一块,建成了一个大园子,叫做西苑,湖光山色,跟行宫相对独立开来,避暑的皇族可以来此观景散心,附近行馆别院的王公贵族们都可以来游园。   叶初想了想,那就去看看吧。   两人去了以后才发现今日人似乎很多,入口道上车马拥堵,好多王孙公子和千金贵女,叶菱稍稍一打听,便听说今日的蒲月诗会就在西苑的洗翠亭举行。   叶初和韩静姝一对视,不约而同地决定来都来了,避开洗翠亭,玩一会儿就回去吧。   她们沿着花木山石的小道走过去,迎面遇上几个贵女,见了她们,一群人眼睛便纷纷向叶初望过来。叶初顿时没了游园的兴致。   几人小声在讨论她是不是嘉仪县主,其中有一个前阵子见过的王姒,便忙着跟旁边人说,这个不是嘉仪县主,嘉仪县主已经在洗翠亭那边了。   王姒说:“她应当是宣平侯府的亲戚,跟县主或许有那么一点点亲缘,所以有几分像,你看她旁边那小孩,不就是宣平侯的孙女吗。”   另一个贵女道:“这女子穿衣打扮可不像小门户的,你们看她身上的衫子,是不是江南的轻容纱?还有她头上那个牡丹花,复色的牡丹可都不是凡品。”   王姒说道:“家里怕是有几个钱,反正没什么官职的,问她家门都不敢报。我看她指不定是个商户女,所以才会来宣平侯府攀高枝。”   这时一个白衣少年跑过来,跑到叶初面前腼腆地行了个揖礼道:“这位女郎,学生这厢有礼了。”   叶初侧头看看旁边的叶菱,眸光询问:他说什么呀? 奇*书*网 *w*w*w*.*q*i*s*u*w*a*n*g . c*o*m   那少年也不过十六七岁,一身白衣,拿着折扇,看上去倒是挺斯文,说话腼腼腆腆,一脸笑容问道:“请问女郎是哪家府上的姑娘,一向不曾见过,也是来参加诗会的吗?”   叶初停住脚,胳膊稍稍碰了下叶茴,叶茴开口道:“不是,我们就是随意游园,不参加什么诗会。请公子不要打扰。”   白衣少年一脸腼腆,似乎没听出人家在撵他,笑着问道:“请问女郎,您这头上插的可是洛城锦?”   叶初蹙眉,这人到底说什么呀?   白衣少年笑道:“若是我没看错,粉紫二色相间,必定就是洛城锦了,这花十分名贵珍稀,千金难求,戴在女郎头上真真是花如其人、天香国色。”   叶初歪头瞅了他一眼,明白过来他是说她头上的牡丹花。   这时王姒走过来说道:“这般名贵难养的牡丹,叶姑娘就这么摘了戴在头上呀,当真是忍心辣手摧花。”   叶初想说又不是我摘的,是我哥摘的,你有本事说他去,话到嘴边却笑眯眯问了一句:“干卿底事?”   白衣少年憋不住扑哧笑了下,王姒脸色一噎,气得跺跺脚一扭身走了。   “姑娘不要生气,这朵牡丹戴在您头上才不会辜负了它倾城颜色。”白衣少年躬身揖了一揖,笑道,“在下卫麒,原来姑娘姓叶呀。”   他身边的书童则朗声介绍道:“我家公子是太学学生,卫国公府三房嫡出的小公子。”   叶菱道:“抱歉这位公子,我家姑娘无意结识您,请不必打扰。”   “是我唐突了。”那少年说道,“学生不是歹人,并无恶意。我们今日来参加蒲月诗会,可否有幸邀姑娘同行?来的人都是京中名门望族、书香门第的公子小姐,大家同赏山色,以诗会友,便是不想作诗也可以游湖,叶姑娘不妨就去玩一玩吧?”   韩静姝扬声说道:“我姐姐都跟你说了不要打扰、不要打扰,我姐姐最不喜欢生人了,你听不懂吗?”   叶初这会儿是妥妥没了玩耍的兴致,她清凌凌的眼睛带着几分懊恼扫了那少年一眼,伸手从头上扯下那朵“洛城锦”,一边心里埋怨谢澹,一边转身就走。   谁知那少年一溜小跑追了上来,口中叫着:“叶姑娘,叶姑娘……”   叶茴刚想使坏,突然从旁边窜过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直直向那少年撞过去,两人重重撞到了一起,那少年斯斯文文,身单力薄的,一下子就被撞得摔倒在地上。   旁边书童吓了一跳,反应过去扶,口中骂道:“你这人怎么走路的,不长眼睛的吗?”   对方丝毫没让,嚷嚷道:“他自己怎么走路的,乱跑什么,我还说他先撞到我的呢。”   “胡说,分明是你忽然撞过来的,伤了我家公子你担待得起吗?”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撞他了,今日就是他撞到我了,我还伤了呢!”   撞人者显然深谙吵架之道,双方几句话便吵得不可开交,引来了很多人围观。叶初则拿着那朵牡丹花自顾自离开。   她一路回到雨前斋,跑进谢澹书房,噘着嘴把那朵已经蔫巴了的花扔在谢澹书案上。   “怎么了?”谢澹问。   叶初背着手走过去,摇头晃脑说道:“这朵花叫洛城锦,价值千金。”   “??”谢澹问,“然后呢?”   叶初:“你辣手摧花!”   谢澹失笑道:“我哪里知道它价值千金,满园子那么多花花草草,我还能能都认识呀,就看它好看罢了。”   他捡起那朵花看了看,笑着哄道:“它若是当真价值千金,戴在你头上,不比养在院子里没人看见的强?”   “我说不过你。”小姑娘哼哼道,“反正都怪你。” 第52章 藏姑娘   郭珩旁观了这一出闹剧。从他的眼睛来看, 撞倒卫麒的人自然是故意的,为何这么做,恐怕就跟那少女有关了。   从那少女出现在西苑, 就有人告诉了郭珩。这是郭珩第一次亲眼看见叶初,见到她的第一眼郭珩不禁也吃了一惊, 这少女确实像。   他心中在揣摩着,这少女怕不只是宣平侯府亲戚这么简单。郭珩叫人查过,可什么也没查到, 这少女就如同凭空出现的一般。   郭珩不禁联想到那个同样神秘的叶执。   郭子衿在蒲月诗会上表现不俗,虽说没夺得诗魁, 然而蒲月诗会的诗魁自来也少有女子夺得过, 她今日做了两首咏物诗, 却也是备受称赞。   晚间回到王府别院,郭珩便同郭子衿说起白天的事情,郭子衿听了笑道:“那女子确实灵秀可人,卫国公府那位小公子恰是知慕少艾, 也难怪不顾斯文硬缠着人家搭话了。”   “撞倒他的人只怕是故意的, 那女子身边有人暗中跟随保护,她的身份应当没那么简单。”郭珩思忖道, “为兄这几日叫人查过, 竟没查到这女子出身来历。你说她似乎还有个哥哥是不是?”   郭子衿点头道:“她自己说的,说家中有个哥哥。”   “都姓叶,同样查不到出身来历。”郭珩道, “哪有那么巧。”   “兄长是怀疑,这女子跟那个叶执有关?”郭子衿想了想说道, “如此看来, 还真有几分可能。不过兄长也不要再纠结此事了, 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为了个庄子费那么多大力气,我早就不想要了。兄长胸怀大志,整日要忙那么多事情,一个庄子远没有那么重要,不如此事就算了吧。”   郭珩道:“哪里只是为了个庄子。妹妹身份贵重,将来又是要做皇后的人,这女子跟妹妹长相相似,身份来历不明,万一让有心人加以利用总是不好,我自然多关注一下。我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卫国公府三房的小公子听说摔得不轻,是被下人用轿子抬回去的。知道此事的人便私下议论,卫国公府可不好得罪,尤其卫麒的堂兄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铁甲卫统领卫沉。   卫家是文臣出身,家中子弟也多是读书人,却偏偏出了一个弃文习武、位高权重的铁甲卫统领,那撞倒卫麒的人只怕要倒霉了。   卫沉见到这个堂弟时,卫麒胳膊也磕破了,腿也摔伤了,老祖母和三婶正在心疼不已,叫卫沉务必找出那撞伤堂弟的人讨回公道。卫沉总觉得此事有些蹊跷,能出现在西苑的人非富即贵,怎会有人故意撞人,还主动挑起口角闹起来了?   谁知被撞的倒霉孩子半点都不关心别的,一把拉住卫沉道:“堂兄,都说你是铁甲卫统领神通广大,你快帮我查查,那位叶姑娘是哪家的姑娘,可有婚配……”   年少慕艾,卫沉倒也没笑他,打趣地问道:“什么姑娘啊?你都被人撞成这样了,却还心心念念人家姑娘。”   卫麒一脸梦幻说道:“就是一位叶姑娘,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出尘的女子,不沾人间凡俗一般,当真令人一见倾心。堂兄,你一定要帮我找到她,听说她可能是宣平侯府的亲戚……”   卫沉仔细听完他一番描述,莫名打了个哆嗦。   卫沉黑着一张脸赶紧叫人:“来人,把他给我送回京城……不不,还是送回蔺州老家吧,送回蔺州老家去,叫他老老实实呆一阵子!”   翌日见到皇帝,说完了正事儿,谢澹状似随意地问了卫沉一句:“你家中那个堂弟,听说昨日被人撞伤了,现在如何了?”   卫沉脸色讪讪,赶紧赔笑道:“陛下,臣那个堂弟,年少无知,缺乏管教,反正就一点皮肉伤,叫他吃吃苦头才好。臣已经让人把他送回蔺州老家了,叫人看着他好好读书,这般年纪就该多读圣贤书。”   谢澹玩味一笑,送得够远的啊,便淡淡说了一句:“多读读圣贤书也好。”   “对,就是要叫他专心读书。”卫沉赶紧换了个话题道,“陛下,臣最近查到一些嘉仪县主的事情。”   谢澹嗯了一声,示意他说说。   “臣查到了她养父母的消息。当年郭子衿认祖归宗后,她的养父母一家得了忠王府一大笔赏银,随后就搬走了,说是搬去了并州城里,臣派去的人几乎查遍了整个并州,都一无所获。”   “近日臣的人在峁州查另一件事情,无意中发现当地一桩旧案十分可疑,两年前峁州一桩凶案,一家五口,家中夫妻和三个孩子深夜被人灭门,至今没找到凶手。这家人姓杨,正是从并州搬来的,家中人口和时间也对的上,经过追查核对,这家人应当就是郭子衿的养父母一家。”   “据邻居说,这家的男人喝醉酒曾跟邻居吹嘘,说还有个女儿当上了侯府千金,将来要带着一家人荣华富贵的。”卫沉顿了顿,说道,“臣已经派人围绕这家人追查下去,臣怀疑,他们其实很可能就是郭子衿的亲生父母。”   “可有发现?”   “有一些线索。”卫沉道,“人总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哪个人还没有三亲六眷,只要有,铁甲卫总会把他找出来。”   * * *   也就仅仅隔了四日之后,太皇太后心中的不安终于落实了。   楚家得了太皇太后的话,这几日约束一众子弟,不许出门招惹事端。然而皇帝压根就没打算从楚家子弟旁支下手,仅仅四天之后,铁甲卫客客气气地找上门来,传了承恩侯世子、也就是楚从婵的父亲楚涣协助办案。   楚涣这一去就再没回来,他安插在宫中的两个眼线都被挖了出来。窥伺御前,这是大罪。   窥伺御前这种事就如同楚从婵所说,京城里世家大族、王公权贵,谁家还能不悄默声地留心关注御前了。此事无非心知肚明,若只是个留心,不要用来做什么犯忌讳的事情,皇帝也懒得计较,水至清则无鱼,毕竟人在朝堂,谁还不得揣摩圣意,揣摩得好,说不定还落一个“深得朕心”。   可这事情关键就在于,你留意御前是不是为了忠心给皇帝办事,皇帝想不想跟你计较。一旦犯了忌讳,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天威之下那就是死罪一条。   太皇太后收到这个消息老半天没缓过神来。动作这么快,那只能说明,楚涣的这两个眼线原本就已经被人家掌握了。   隐而不发,不过是摁下一颗棋子,想要发作时那就是一把十分好用的钢刀。   太皇太后忽然惊觉,或许皇帝早已经提前给她埋好了棋路,当她派了刘公公去雨前斋传召叶初的那一刻,就自己把这步棋启动了,甚至包括叶初会堂而皇之被带来行宫、泄露消息被她知道,原本也应该在皇帝意料之中。   楚涣是楚家嫡长子、承恩侯世子,太皇太后的亲侄子,他若是倒了,楚家也必将遭受重创。那一晚,太皇太后在福宁殿后面的小佛龛独坐到深夜,悠悠长叹。   此事一出,朝野震惊。皇帝下旨,将楚涣交有司审理,按律问罪。   这倒也在太皇太后意料之中,皇帝按律审理问罪,自然是要等着各方求情说项,等着楚家低头让步,再让太皇太后出面求情。这求情的诚意到了,皇帝再加以宽宥赦免,恩威并施,震慑楚家,各方的情面也都顾及到了,这才是为君之道。   太皇太后原本没以为谢澹当真会杀楚涣。有她在,皇帝总得留几分情面,没有情面还有忌惮,应当还不至于撕破脸。楚涣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以后再想起复也不大可能,但起码在太皇太后的预料中,楚家这个嫡长子还是能保住一条命的。   所以事情一出,楚从婵便脱簪待罪,哭哭啼啼跪在清凉殿外给父亲求情,楚家百年世家,楚家一系在朝中盘根错节经营多年,一时间求情说项者纷至沓来,太皇太后也亲自出面说情,并且再也没提起过要叶初去拜见的事情,反倒这一日派了贴身的嬷嬷到雨前斋来,给叶初送来了一样赏赐,说是太皇太后年轻时戴过的一对金镶红宝石发钗。   要进雨前斋后院只能先经过前头谢澹的住处。嬷嬷这次是午后来的,谢澹刚好在,听说太皇太后的赏赐来了,便亲自接了过来,查看过后叫人往库房里一锁了之。   按照规矩,叶初应当亲自至福宁殿谢恩,可这事情压根就没人跟她讲,她当然也不会去,太皇太后这次也完全没计较。   这一场套路下来似乎是水到渠成了。然而十天之后,三司审理定案,皇帝下旨,承恩侯世子楚涣窥伺御前,包藏祸心,按律问斩,打入天牢只等秋后开刀。   谢澹不知道太皇太后下一步会是什么路数。他这位皇祖母也算得上本朝空前绝后的一位奇女子了,算上只当了三个月皇帝的延始帝的三皇子,太皇太后从当年一个选秀进宫的嫔妃坐上皇后之位,已经是一朝皇后、两朝太后、两朝的太皇太后了,她手里有的可不只是虚名。   总之这几日御前和铁甲卫都绷得很紧,就连山脚下的两千京畿驻防营也收到旨意,外松内紧,悄悄加强了戒备。   谢澹寻思着,万一行宫这边有什么异变,别吓着小孩,是不是给小姑娘找个地方先避一避。不过转念又作罢了,这会儿送她去别处不好跟她解释,他登基快三年了,根基已深,没那么弱,皇祖母那般精明的人,应当不会想跟他图穷匕见。   是以这几日谢澹便把一些不紧要的政务交给心腹之臣,每日处理完要紧的政事,便窝在雨前斋,专心养足了精神,静观其变。   他窝在家里,叶初倒是高兴得很,加上这几日天气炎热,叫人不想出门,小姑娘便每日也都窝在家里懒着。她这阵子新学会用凤仙花染指甲了,沾沾自喜地跑来给谢澹看。   “哥哥,好看吗?”   小姑娘十个白白嫩嫩的手指头葱根一般,十个手指甲染出了深浅不同的红颜色,衬托得小手越发水嫩可爱。   谢澹捏着她的指甲一个个看了一遍,故意打趣道:“谁教你的,还不能出师吧,这怎么深深浅浅的颜色不一样呢?”   “哎呀你懂什么,这是用不同颜色的凤仙花染的,多有趣啊。”   谢澹斜靠在塌上看书,叶初便坐在塌边,捉了他的一只手来玩。谢澹拿开书卷看了看,小姑娘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正拿着一把很小的银夹子,把小瓷碟里捣碎的紫红色花泥敷在他指甲上。谢澹赶紧就想把手抽回来。   “哎呀别动,弄坏了。”他才刚一动,叶初便把他的手捉回去,叫他这么一动,花泥都弄到指甲外面了,她赶紧拿了个帕子擦干净。   谢澹颇有些无奈,看着自己比她大一倍的手掌,索性自顾自看书,交出另一只手随便她摆弄去吧。   她弄得极有耐心,仔细给每个指甲敷好花泥,用麻叶包裹,再用丝线缠起来。叶初把他五个指甲逐一敷好包好,笑嘻嘻叮嘱道:“不要动啊,给它包一会儿,颜色就上去了。”   谢澹问:“好不好洗啊,你弄成这样,你哥回头要是出去让人瞧见了,大概就不用见人了。”   叶初嘻嘻笑道:“我就试试颜色,回头给你擦干净不就行了吗。”   “能擦干净?”   “好擦的。”叶初说,“这里头放了白矾,用帕子蘸着烈酒擦一擦就行了。”   斜阳夕照的悠闲时光,小姑娘乐此不疲地玩了一下午。用了晚膳两人又去湖边纳凉散步,消消食,回来各自洗漱就寝。   然而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真忘了,还是没仔细擦干净,翌日清凉殿皇帝召阁臣和六部议事,年过花甲的王丞相给皇帝呈上折子时,不期然看到皇帝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上两个残留的红指甲。   老丞相差点怀疑自己的眼睛,连忙借着动作掩饰仔细看了又看,确实是两个染红的指甲。   老丞相不禁瞪大了眼睛,皇帝登基快三年了,也不进后宫,也没听说临幸过哪个妃子,这怎么还染了两根红指甲……老丞相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   谢澹发现老丞相表情不对,顺着他的目光抬手一看,顿时面色也是一僵。其余人如此一来也都发觉了,看到皇帝手上那两个红指甲,不禁各自表情复杂。   老丞相结结巴巴道:“陛下,您……您是男儿身,不能……不能……”   谢澹心里窘得要死,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平常,大大方方抬手看了下,淡淡一笑道:“小女儿家淘气,朕一时不察,众卿见笑了。”   老丞相明显松了一口气,随即心头一顿:嗯,小女儿家,哪个小女儿家?行宫里统共就跟来两位嫔妃,近来没听说皇帝亲近谁呀。   老丞相疑惑地看了一眼卫国公,卫国公此刻低眉垂眼一脸木然,恨不能跳起来自证清白,他那个当妃子的侄女本来就是假的,根本不是他什么侄女,此事跟卫妃应当没关系,跟他们卫国公府更加没关系!   谢澹回去捉住叶初要收拾她,那小姑娘嘻嘻哈哈地撒娇耍赖说,她可能没仔细擦干净,跑去吃点心忘了罢了,真不是故意的。   “没仔细擦干净?你看我信不信?”   谢澹伸出一指禅作势要搔她脖子,叶初吓得一头钻进他怀里藏着,缩着脖子告饶:“哈哈哈哥哥饶命,真不是故意的。”   太皇太后却也沉得住气,楚涣被下旨入狱问斩的第三日傍晚,宫人来禀,说太皇太后已经一宿二日没进食了,劝了也没用。   仁孝大义,太皇太后不吃饭,谢澹自然得赶紧去看看,   谢澹进了福宁殿,太皇太后却不在殿中,独自在大殿后边的小佛堂。   楚从婵跪在地上哭泣道:“陛下,太皇太后把自己关在小佛堂整整两天了,也不许人进去伺候,除了卢嬷嬷进去送了几次些茶水,太皇太后就一直不曾用膳。连臣妾几次求见也没见到。”   谢澹思虑着太皇太后这步棋,口中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没人来报给朕?太皇太后身体要紧,你们这满殿的人是怎么伺候的,要你们何用?”   宫人纷纷跪下请罪,嬷嬷说道:“陛下莫急,太皇太后这也是急怒郁结,忧思过重,请陛下在此稍等一等,奴婢这就去禀报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不见旁人,想来还是愿意见您的。”   嬷嬷带着几个宫人退下,殿中除了谢澹随身的一名小内侍,便只留下楚从婵和两名宫女伺候茶水。   殿中放了冰鉴,花窗低垂门帘半掩,殿内十分凉爽,黄铜香炉中燃着太皇太后常年惯用的佛香,清香袅袅。楚从婵眼睛有些红肿,看样子最近怕是哭过不少回了,见了谢澹也不敢造次,便只是垂头默默坐在一旁。   谢澹坐了有一盏茶工夫,嬷嬷却还没来回话,他察觉到某种燥热从身体里升起,呼吸变得不稳,异样的感觉越发分明,谢澹瞥了一眼旁边的楚从婵和两名美貌宫女,楚从婵和两名宫女此刻也是面色潮红,一副呼吸不稳的样子,谢澹腾地站起身来。   “陛下!陛下……”楚从婵一见他站起来,忽然扑过来,谢澹本能地一闪身,楚从婵跪在地上抓住他袍子的下摆,破釜沉舟地死死抓住,哭喊道,“陛下,臣妾求求您,求您绕了臣妾的父亲吧,求陛下饶他不死,陛下,求求您了……”   谢澹呼吸越发急促,用力一扯,嗤啦一声撕裂了那一片袍子,楚从婵抓着撕掉的布料猛地一扑,便想要抱住他的腿,谢澹一脚踹开她,抓起小几上的茶盏用力摔了下去。   “陛下,陛下息怒,陛下您怎么了?”小内侍呼吸急促眼神迷离,一下子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随着茶盏碎裂声,守在门外的四名内侍就想进来查看,却被太皇太后宫中的太监拖住,缠斗起来。   卫临波就在此时飞身冲了进来,看到殿中情形顿时皱了皱眉,伸手在谢澹脉门上一按,谢澹却觉得她两根微凉的手指接触到他手腕的皮肤引起另一种不适,一抬手挥开了卫临波,皱眉冷森森盯着楚从婵道:“楚从婵,你敢给朕下毒?”   他来了以后连茶水都不曾喝一口,这毒是怎么下的?   卫临波道:“陛下,这不是毒,这恐怕是催情香。”   她一边说,一边拿起茶壶浇灭了香炉里的香,抄起椅子随手一抛,砸破了低垂的花窗。谢澹则一言不发,疾步走了出去。门口的内侍摆脱纠缠的太监,赶紧过来扶他。   谢澹只觉得这会儿谁碰触到他都十分不舒服,胳膊甩开内侍的搀扶,殿外的山风一吹,他似乎觉得清爽些了。   “传方青护驾,卫沉、张文墒进宫,封锁行宫,令卫沉带铁甲卫五百人进宫,查抄福宁殿和淑妃的宜秋宫。”谢澹面色冷峻,眉头紧锁,一边快步往前走,一边口中发下一连串命令,冷声问道,“卫临波,这香如何解?”   卫临波一脸担忧地追上来,说道:“陛下,这香……不是毒,恐怕不好解。”   谢澹脚步一顿,却扭头说道:“是毒,你记住了,朕被人下了毒!传太医进宫。”   卫临波稍稍一愣,明白过来,谢澹已经疾步走远了,抛下一句:“卫临波,传朕口谕,尽你之力先封锁福宁殿。”   谢澹面色冷肃一路疾走,看看身后还剩下的两名内侍,又下了一道命令:“把叶茴叫来。”   叶茴听到传召飞奔而来,站在几步远有些茫然地望着谢澹,暮色中只见谢澹面色潮红,眉峰紧皱,神情不太对劲。   谢澹竭力压制住躁动的呼吸,说道:“叶茴,你去,把姑娘藏起来。”   叶茴茫然了一瞬:“把姑娘藏起来?陛下,为什么呀,藏到哪儿呀?”   谢澹道:“送她出宫,去宣平侯别院暂住几日,带齐人手,韩子赟该知道怎么做。”   “喔!”叶茴不知所措地答应一声,有些担忧地看看谢澹。   “你记住了,这两日保护姑娘寸步不离,任何人不得接近姑娘。”谢澹眉头紧皱,深深呼吸,冷声道,“包括朕!”   谢澹徒劳地暗暗握紧双拳,他这会儿什么都不想,脑子里就只有那个小可人儿,整个身体,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着去找她,狠狠地揉进怀里。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七夕快乐!!六千多的大肥章送上。   讨论作者有没有人过节的人,你们就不怕作者发刀子吗! 第53章 风雨欲来   叶茴大抵明白皇帝为什么找她而不是找叶菱了。   把姑娘藏起来, 连皇帝自己都不许靠近,这活儿只有她能干。   果然,她跟叶菱一说, 叶菱便连声追问道:“陛下为何下这种旨意,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见到陛下的时候, 他到底怎么了?”   叶茴道:“你问我我问谁啊,我哪儿知道。”   叶菱道:“那你就带着姑娘一走了之?”   “不走怎么办?你管这些呢,我们就只管保护姑娘, 陛下就只叫我们立刻护送姑娘出宫,我们赶紧走就是了。”   “可是宫里必定发生了什么变故, 我们就这么走了……”   叶茴打断她:“可是什么呀, 不管发生什么, 有陛下呢,有卫大人和方大人他们,我们就只管姑娘,陛下叫我们带姑娘走, 我们耽误时间反而拖后腿怎么办?”   两人一路进了雨前斋后院, 叶茴忽然停住脚:“等等,我们怎么跟姑娘说啊?”   叶菱叹口气, 还能怎么说, 骗呗。   两人进了屋里,叶初晚膳后正在翻看一本闲书,叶菱道:“姑娘, 大人说有韩小姑娘急事找您,叫我们陪您过去看看。”   叶初看看外面, 天都黑了啊, 便问道:“哥哥呢?”   “大人临时有一些公务在忙。”   哥哥临时有公务的事情时有发生, 叶初不以为意,问道:“姝儿这个时候找我,发生什么事情了啊?”   叶菱道:“奴婢这会儿也不太清楚,听说可能是宣平侯夫人病了,别院这边就只韩小姑娘一个小孩子家,她除了您还能找谁啊。”   叶初一听便立刻决定去看看,放下书卷跟着叶茴和叶菱出了门。天上一轮下玄月,三人骑马从行宫南门出来,便望见一片灯火的行馆别院了。   来到韩家别院,宣平侯夫人果然称起了病。宣平侯夫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此前刚刚有人手持宫中腰牌来见她,只说叫她把叶姑娘留住安置好。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宣平侯夫人毕竟是经过事的,不该问也不多问。叶初来了以后,宣平侯夫人便装起病来,只说韩静姝一个小孩子在家不知所措,请她来做个伴儿。   然后她们到了韩家别院没多会儿,行宫忽然传出消息,有人谋害皇帝,铁甲卫封锁行宫,任何人不得出入,她们回不去了。   叶初一听忙问:“那哥哥怎么办?皇帝若是出事,哥哥会受牵连吗?”   叶菱心头复杂,忙说道:“姑娘放心,大人应当没事。只是我们怕要在这府上借住几日了。”   韩静姝一听高兴得不行,宣平侯夫人忙说道:“这可好了,叶姑娘正好安心留下住几日,还能帮老身照顾一下姝儿。”   * * *   谢澹一路疾步回了清凉殿,立刻叫人备冷水沐浴。   陈连江和御前侍卫统领方青守在近前,看着坐在浴桶中的皇帝干着急。许远志和黄之歧等几名太医惊魂未定地匆匆赶到,一听说皇帝是中了催情香,倒是松了一口气。催情香毕竟不能把人怎么着,不会要人性命,药效过了也就无碍了,伤不着人。   谢澹只觉得这会儿浑身像有许多躁动难耐的小虫子在咬,不得纾解,发作起来头都有些昏沉,坐进装满冷水的浴桶里终于缓解了一些,神志也清醒些了。   他微闭双目向后靠在浴桶壁上,缓了缓,先问了各方进程,吩咐方青从即刻起着令御前侍卫守好清凉殿,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同时叫人悄悄向宫外透露皇帝中毒的消息。   “许远志,这香可有法子解?”谢澹问道。   许远志硬着头皮小心答道:“陛下,催情之物……只需男女交合,即可解除。”   谢澹冷声斥道:“你是太医,朕用这法子还用得着问你?”   怎可能为了解这催情香,随便找个女子来交欢。   不光是不愿。旁人不知,谢澹自己却清楚得很,他跟叶初一样,对外人只会本能地排斥身体接触,一旦有人过分碰触接近,便会本能的反感不适。这些年的经历早已经令他无法全然信任任何人,让他本能地排斥他人,根本不能容许周身之人过分亲近。   如同叶初沐浴都不让丫鬟贴身伺候,他平日梳洗沐浴、穿衣起居都不喜假手他人,他喜欢亲手照顾小姑娘,不过是根本不想旁人接触亲近罢了。   只除了他自己带大的小姑娘。所以他根本不敢把她留下,留她在,万一他失控……   一想到安安,谢澹便觉得体内躁动的虫子正在啮咬着他的心肺经脉,越发躁动难捱。谢澹心中不禁苦笑,他可真是舍得,自己把自己唯一的解药给放走了。这会儿小姑娘大约已经在宣平侯府睡得香喷喷了吧。   别吓着她就好。   许远志也无奈,催情香药效急,别说不知具体配方,便是知道配方也无法用药物来解,药石总得要一段时间吸收能起效。许远志转身让陈连江点起一样气味清凉、提神醒脑的香料,并斟斟酌酌加入了几样药草。   这时黄之歧说道:“陛下,臣可以试着为您施针。”   陈连江手一哆嗦,扭头呵斥道:“黄太医,你可有把握,龙体是能乱试的吗?”   黄之歧道:“黄氏针法专攻灵台方寸,固守清明,维护心脉神志,道理无外乎如此。”   “无妨,尽可一试。”谢澹道,背过身去脱掉湿了的衣裳,光|裸上背,叫人再换一桶冷水来。   他是皇帝,他此刻必须保持神志清醒,只要夺不了他的神志,区区催情香又能把他如何?   谢澹没想到太皇太后兜兜转转,竟给他用了这么一招。后宫这等阴私龌龊,也是他大意了。   然而管用。皇祖母当真是用心十足了,除了楚从婵,竟还给他准备了两个貌美的宫女,可想而知,怕是都已经用了助孕药物。试想若是这个关头楚从婵怀上了龙胎,哪怕是借腹生子欺瞒世人,太皇太后便有足够的底气和理由,不论软磨还是强逼,必定要暂缓保下楚涣一条命。   世家根基深远,加上有太皇太后撑着,足以把持朝政掌控国家,甚至左右皇帝废立。这几年太皇太后只能眼睁睁坐视谢澹壮大,看着他在血腥嗜杀中一步步掌控全局,楚家逐渐式微,世家旧族处处受到遏制。可太皇太后就只剩下他这么一个嫡亲血脉的孙子了,动不了他,别无法子。   太皇太后整日关心皇嗣,她要的哪里只是皇嗣,她要的不过是一个楚家血脉的储君罢了,或者索性想法子除掉他,扶持一个稚子傀儡坐上皇位,总比他好掌控许多,足以保她楚氏一族的权势富贵长久不衰。   太皇太后历经五朝,从世宗皇帝起,皇室就都是太皇太后的嫡亲子孙,都是楚家血脉所出,楚家已经在这上面尝足了甜头,哪里肯轻易放手。   而一个皇帝,若是受人挟制,只怕活得连平民百姓都不如。平民百姓起码还能落个善终。   天色将晓,黄之歧取下谢澹身上的最后一根银针,谢澹起身换上一件玄色暗银云龙纹袍,淡声问道:“卫沉那边怎么样了?”   方青躬身禀道:“卫大人已经率铁甲卫彻底查抄了福宁殿和宜秋宫,将宫人分开关押看管,太皇太后如今还在福宁宫中,说要见您。”   “叫人好好伺候着,不得有任何差错。”谢澹信步走出殿外,负手看着寥落几个晨星,微微勾起唇角笑道,“那是朕的亲祖母,我朝以仁孝治天下,朕还盼望着皇祖母长寿无疆、安享晚年呢,自然不敢对皇祖母不敬。”   折腾一夜,他安排好一切,安心回到侧殿睡了几个时辰。   却不知这几个时辰中,整个郢山乃至京城,朝野上下已经人心惶惶,笼罩在一种风雨欲来的气氛中。   行宫深夜突然封锁,传出的消息说皇帝中毒昏迷,生死未卜,一大早晨郢山随驾的宗亲大臣、文武百官都齐聚宫门外焦急等待,然而宫门始终紧闭,铁甲卫冷森森守在宫门口,除此之外,半点消息也没有了。   福宁殿偏殿的一间宫室中,一个鬓发散乱、衣裙狼藉的女子委顿地躺在地上,几乎已经认不出来了。房门被人推开,卫临波走了进来,注视着地上的人无声一叹,在她旁边蹲了下来。   跟谢澹一样,楚从婵同样中了催情香,可没有人给她泡冷水施针缓解,她从小到大养尊处优,身娇肉贵,何曾吃过半点苦头,这如花的女子一整夜几乎癫狂发疯,丑态百出,此刻死人一样躺在青砖地面上一动不动。   卫临波又叹了口气,动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用力把她拖到床上。   楚从婵死寂的眼睛动了动,半晌,少气无力的声音问道:“你是来看本宫笑话的?你赢了,你是不是要当皇后了?”   “你错了。”卫临波道,“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妃子,进宫也不是来跟你争宠的,我进宫,只不过是被陛下安插在后宫,为了找你们楚家报仇罢了。”   楚从婵惊愕地睁眼看看她,问道:“那你是谁?”   “跟你说了你大约也不知道,你楚家的一个仇人罢了。”卫临波平静一笑道,“别说你不知道,你们楚家排除异己,结党营私,视人命如蝼蚁,究竟有多少仇人你们自己恐怕都不清楚。”   “那你是来杀我的吗?”   “我杀你做什么,陛下自然会处置你,包括你们整个楚家。其实我挺可怜你的,你一向眼高于顶,自恃出身高贵,看谁都卑贱不如你,可其实你引以为傲的家族何曾拿你当个人了。”   卫临波玩味地笑了下,看着楚从婵枯木一样的神情说道,“昨晚你不光是中了催情香,在此之前,太皇太后还给你喝下了助孕的汤药,跟你说能一举怀上龙胎,我猜的对不对?那种虎狼之药,能让你极易受孕,想让你一举成功生下龙子,但是却会伤害母体根基要你的命,恐怕等到孩子生下来,你也活不成了。你的那位姑祖母为了保险,还特意多安排了那两个宫女,在她眼里,你也只不过是她生孩子的工具,跟那两个卑贱的奴籍宫女也没什么不同。”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之前见过你二姐,她被你父兄送入庵堂,活得跟个死人也差不多。可是她又做错了什么?”卫临波顿了顿,平淡说道,“我若是你,就别那么执迷不悟了,陛下必定要彻底铲除楚家,你是不是还要为了你的家族心甘情愿殉葬?”   看着楚从婵木然的神情,卫临波摇摇头,言尽于此。这些世家高门的女子从小被家族耳提面命的就是一切为了家族,为了家族可以牺牲一切,从骨子里养出来的信念,若是听她几句话就能悔悟,也就没那么可怕了。   卫临波走出房门,示意门口的侍卫好好看管。侧殿中不时传来瓷器摔碎和大声诅咒谩骂的声音,那是太皇太后的卧房,这会儿福宁殿所有的宫人都被分别拘押看管起来,太皇太后则被恭恭敬敬地软禁在卧房,房里能摔的东西已经全都摔光了,四名面无表情的宫女充耳不闻,任凭她摔,等她摔完打扫瓷片,只管站在旁边守着。   “把皇帝给哀家叫来,哀家是他亲祖母,他如此对待哀家,不敬不孝,忤逆哀家,就不怕天下人骂他吗?”   卫临波走进去,太皇太后看见她眼睛几乎冒火,她浸淫后宫几十年,只当卫临波是卫家送来争宠的妃子,竟不知眼皮子底下被人按了这么大一个钉子。   可是太皇太后这会儿除了愤恨咒骂,却又根本不能怎样。显然,她被软禁了。   太皇太后从昨晚便被软禁在此,对外面的事情根本还不知道。皇帝处置太快,一击成功,极短时间内控制宫中,切断了太皇太后跟外界的任何联系,太皇太后手里握着再多的力量,这会儿却也指挥不动任何人了。   “皇帝这是要囚禁哀家?”太皇太后骂道,“混账东西,他还有良心没有?你叫他来,哀家要见他,哀家要当面问问他。”   卫临波一笑说道:“太皇太后息怒,没人敢囚禁您,只是陛下中了毒,如今还昏迷不醒,怕是没法子来见您了。”   “胡说八道!”太皇太后怒道,“哪来的毒,那只不过是催情香罢了。”   “陛下说它是毒它就是毒,淑妃心怀不轨,下毒谋害陛下。”   卫临波平淡陈述道,“这会儿整个行宫已经被铁甲卫封得滴水不漏,往宫外透露的消息就是陛下中毒,太皇太后您就是说破了这张嘴,也只有我在这儿听着了。”   太皇太后盯着她笑意盈盈的脸,慢慢地反应过来,不禁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塌上。   催情香和毒有何不同,无非都是死罪。   然而淑妃给皇帝下催情香,即便事发了,那顶多是宫妃争宠惑主,死罪一条,死不足惜,但以楚家在朝中的地位和根基,却不至于牵连整个家族。再说太皇太后敢打这主意就有后招,试想皇帝在太皇太后的宫中淫|性大发,临幸嫔妃还强了太皇太后的宫女,这等秽乱内宫之事,皇帝自己能不能讲出去。   而下毒谋害皇帝,属于株连九族的谋逆大罪,楚家若坐实了这个罪名,便是在天下人眼中成了乱臣贼子,皇帝师出有名,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她只是想要保住楚涣的命,皇帝却是要铲除整个楚家啊!   作者有话说:   卡文。   其实我还挺有点舍不得哥哥掉马的,但是,我又很想看妹妹怎么收拾他! 第54章 斩尽杀绝   一整天, 数位朝廷重臣守在行宫门口,行宫的大门始终没有开启。   阴云渐渐在郢山蔓延,傍晚时便传出谣言说, 皇帝已经毒发身亡了。便又有人说,皇帝身死, 宫中隐而不发,不过是太皇太后在拖延处置罢了。   行宫山脚下没有了往日的热闹喧哗,各家行馆别院大门紧闭, 整个郢山都笼罩在某种压抑低沉的气氛中。   这些消息自然也传到了韩家别院,就连韩静姝一个小孩子都感觉到大人气氛不对。叶初被安置在韩家别院最好的一处小院里, 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   上午时韩子赟从山脚下驻防的大营赶回来了, 他的身份不好来见叶初一个闺阁少女, 却私底下见了叶菱,叶菱十分笃定地告诉他,皇帝没事,不要自乱阵脚。   韩子赟也相信皇帝没事, 他的顶头上司张文墒昨晚就被召进宫了, 能调动张文墒的只有皇帝。然而张文墒深夜进宫,却也足以说明行宫里发生了重大变故, 究竟怎么回事, 如今无从知晓。   其实叶菱自己心里也打鼓,她问了叶茴一遍又一遍,叶茴压根就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是同样笃定告诉她,当时她见到皇帝, 皇帝虽然有些反常, 但是整个人好好的呢   两人说完, 叶茴就进了屋,她负责寸步不离守着叶初,而叶菱则忙于在周围布置暗卫。韩子赟也不放心,这位小主子如今可是在他们府里,少根头发他都担待不起,于是韩子赟又在周围暗中布置了一些人手。   这样的日子又捱了一天,日升月落,第二天行宫依然宫门紧闭,这下子连朝中宗亲重臣都有些慌了。   谢澹需要时间,他需要调动人手、完成布局的时间。   楚家,还有楚家一系的党羽孔家、杨家、穆家,包括各家郢山的别院和京城的府邸,要除就必须一起除,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能给他们狗急跳墙的机会。这几家拿住了,剩下那些小喽啰就不足为虑了。   福宁殿,卫沉手里拿着一只鸽子闲逛似的走进去,笑眯眯把鸽子向卫临波展示了一下。   “哪儿捉到的?”卫临波问。   “靠近西苑那边。晚膳可以加个汤。”卫沉拎着那只中箭的鸽子笑道。   卫临波皱眉道:“宫里各处都已经控制起来,严禁私自出入走动,这是怎么飞出去的?”   “靠近西苑那边一个打扫粗使唤的小宫女,她因为有些痴傻的样子,固定打扫那一片地方,就独自住在花木房旁边。这会儿还在装傻呢,但是那一片放出鸽子的人只能是她。”   卫沉把鸽子腿上解下的布条递给卫临波,卫临波看了看,笑道:“说明这宫里还是有漏洞的,卫大人,你们还得再小心些。”   卫沉嗤笑道:“放心吧,我们铁甲卫干活,别说一只鸽子,便是一只苍蝇,也不能叫它在眼皮子底下飞出去。”   卫临波道:“卫大人可别吹牛,还是仔细再去巡查几圈吧,出了漏子就是大事。”   卫沉嘴角斜斜勾起一个笑容,有些不正经地笑道:“妹妹且放心好了,哥哥必然不敢大意的。”   “……”卫临波送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问道,“卫大人什么时候新添了乱叫妹妹的毛病?”   “怎么,朝野上下谁人不知,卫妃娘娘乃是本统领嫡亲的小堂妹。”   两人正说着,眼角瞥见皇帝负手从宫门进来了,卫沉心里顿时有些滑稽之感,你说这叫什么呀,皇帝的心腹近臣,和皇帝的后宫宠妃,正在眉来眼去地调笑,好巧不巧地恰恰让皇帝本人撞见了?   两人互相没好气地对视一眼,赶紧上前行礼。   “朕来给太皇太后问个安,不必管朕。”谢澹信步往里走,瞥见卫沉手里的鸽子,便问道,“怎么回事儿?”   卫沉把痴傻小宫女的事情说了一遍,谢澹意味深长道:“这宫里,几十年来一直都是太皇太后的天下。叫下边的人都仔细些,不可出了疏漏。”   卫沉躬身答应着,转身就去安排。谢澹则迈步走进侧殿。两日过去,太皇太后一瞧见谢澹便眼睛猩红,犹如困兽,恶狠狠地抓起一个香炉砸了过来。殿中易碎的瓷器早已经让她砸光了。   谢澹从容避开,神色自若,依旧微微躬身道:“皇祖母安。”   “呵!”太皇太后嘲讽地骂道,“皇帝这是向哀家耀武扬威来了?你把哀家囚禁在这里,忤逆不孝,猪狗不如,你是打算如何跟宗亲朝臣、跟天下人交代?”   “皇祖母说笑了,皇祖母这不是好好的吗。”谢澹轻然一笑道,“再说朕是皇帝,又一向暴虐狠毒,只有朕向别人要个交代的,谁敢来问朕要交代呢。”   “你!”太皇太后气结,质问道,“你来干什么,哀家不想见你!”   谢澹道:“这两日不是一直听说皇祖母要见朕吗,朕有些忙,今日才得以过来。下人说皇祖母这两日不吃不喝,朕来劝劝皇祖母,大可不必,朕又不受这等要挟,饿着的也不是朕。”   太皇太后闭眼,半晌睁开,缓了缓问道:“你这是,真打算对楚家不利了?”   “皇祖母先对朕动的手。”谢澹面色淡漠依旧,笑道,“您是朕的亲祖母,父皇仁孝,朕也只剩您这么一个血亲长辈了,皇祖母春秋已高,朕原本还可以再等几年,让楚家再苟延残喘几年,是皇祖母等不及了。”   “混账!欲加之罪,你这是欲加之罪,淑妃给你下的根本就不是毒,你休想把谋逆罪名强加到他们头上。”   “楚家的罪名何止这一项,楚家有什么罪,几十年来是如何为祸朝廷,皇祖母应当比朕清楚,等朕把他们抄家下狱慢慢找就是了,总该能找到确凿罪证,皇祖母以为呢?”   “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那可是哀家娘家啊,是哀家的亲弟弟、亲侄子,半点情分你都不看,哀家迎你入京,扶你坐上皇位,你还有没有良心?”   “良心?朕哪来的良心。”谢澹面色一冷,问道,“皇祖母也配跟朕说良心?朕的父皇仁孝纯良,对皇祖母更是百依百顺,他当年被瑞王所害,怎不见皇祖母为他报仇,反倒下旨立瑞王继位,欢欢喜喜继续做您的太后,皇祖母的良心呢?”   太皇太后哭道:“哀家能有什么法子,哀家也心痛,可瑞王已经对他下了手,瑞王还亲手杀了楚贵妃和二皇子,江山无人为继,哀家能有什么办法,哀家还不是为了这大周的江山社稷!”   “皇祖母既然心系江山社稷,又何必拿什么情分跟朕说事。那时皇祖母应当明知道朕没死,知道朕逃出去了,朕是太子,是大周的皇位正统,皇祖母可有找过朕,可有设法庇佑过朕,瑞王追杀朕的时候,皇祖母的情分在哪里?”   他冷声道,“皇祖母真以为朕就那么好骗,当年之事朕真的不知内情吗?”   “你,你知道什么?”   “朕该知道的都知道。”谢澹冷冷道,“皇祖母执掌六宫,手眼通天,朕就纳闷了,瑞王当年那一番动作,皇祖母当真能不知情?”   “胡说,哀家哪里知道!”   “那么瑞王杀了楚贵妃,把谋害太子的罪名推给楚贵妃,为何却丝毫没有牵连楚家,反倒对楚家倍加封赏?想必是瑞王跟皇祖母达成了什么交换吧。只可惜楚贵妃勾结瑞王想要夺嫡,却反被利用,给他人做嫁衣裳了。”   太皇太后脸色突变,争辩道:“那不过是瑞王除掉她的借口,行刺你的是瑞王,跟楚贵妃没有牵扯。就算有,哀家又如何知道?”   “皇祖母不是不知,皇祖母只不过低估了瑞王的野心罢了。”谢澹嘲讽地嗤笑一声,“楚贵妃勾结瑞王,原本只是想利用他除掉朕这个太子,为二皇子夺嫡,皇祖母掌控六宫,这事情皇祖母不可能毫无察觉,甚至可能就是皇祖母默许的。”   “毕竟在皇祖母看来,楚贵妃是你嫡亲的侄女,她所生的二皇子才是你楚家血脉,楚家和皇祖母自然更想让他继承皇位,不是吗?所以楚贵妃勾结瑞王想要夺嫡,楚家和皇祖母暗中也是支持的,只是你们不曾料想道,瑞王也只是利用你们来除掉朕,进一步弑兄篡位罢了,所以他发动宫变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亲手杀了楚贵妃,弄死二皇子,皇祖母逼于无奈,只好下旨让他继位登基。”   他抬起眼眸,淡淡问道:“皇祖母,朕说的可对?后宫向来都是皇祖母的地盘,若不是皇祖母和楚家背后默许甚至支持,瑞王哪那么容易在宫中作祟,如何能一招得手?”   太皇太后脸色灰败,跌坐在塌上喃喃道:“你……你如何知道,你当年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   “你们能对一个十岁的孩子下手,还怕他知道吗。”   “所以你就一直对哀家怀恨在心?”   谢澹气极反笑,笑笑问道:“皇祖母难道还想让朕对您感恩戴德不成?”   “朕当年最恨的,就是皇祖母硬逼着父皇迎楚贵妃入宫争宠,您仗着身份处处拿捏母后,纵容楚贵妃对朕的母后步步紧逼,让父皇母后夫妻离心,母后心力交瘁,包括纵容支持她夺嫡,没有您当年种下的因,哪来日后的种种恶果。”   “可笑您竟还想继续靠这种路数来控制朕,皇祖母若是没有妄图插手挟制朕,朕兴许也不必非得对楚家赶尽杀绝,可您非得让楚家女进宫为妃。皇祖母以为,有了这种种因果,朕还敢再碰楚家女一下?可惜朕对楚家女畏如蛇蝎,多瞧一眼都觉得恶心!”   “所以皇祖母跟朕说什么情分,说什么良心?”谢澹身体微微前倾,对上太皇太后灰败的脸色,轻声说道,“皇祖母知道吗,安安是朕最后的良心了,朕仅剩的那点良心都在她身上,您不该动她。您非要动她,非要先跟朕动手,那朕也只能如您所愿,尽早把楚家铲除干净了。”   “原来是为了那个女子,你竟然为了个女子……”太皇太后哭着砸过来一个朱漆茶盘,骂道,“你敢动楚家,真当我楚家是任你宰割的吗?”   谢澹傲然说道:“尽可一试。便是不为了安安,楚家也早晚要灭。所以请皇祖母不要再跟朕闹什么绝食了,朕眼下不会让您死,朕要让您亲眼看着朕把楚家斩尽杀绝!”   “你敢!”   太皇太后从塌上扑过来,跌倒在地上哭喊,“回来,你不许走……哀家是你亲祖母,你就得听哀家的,不许忤逆哀家……你回来,你听见没有,哀家不许你动他们……”   谢澹走到门槛停下步伐,却没回头,轻叹道:“朕也是想不通,皇祖父待皇祖母私心偏爱,专宠多年,父皇母后对皇祖母恭谨孝敬,皇祖母十四岁入宫,今年六十有五了吧,怎么谢氏皇族五十多年也没能养熟皇祖母,皇祖母竟从来不记得自己是谢家妇,五十年来始终都只是楚家女。”   所以他一定要让她亲眼看着楚家灭亡!   * * *   叶初已经整整两天没见到哥哥了。深夜,她辗转从床上醒来,睁眼躺了会儿坐起身来。   “姑娘怎么醒了?”叶茴这两日就睡在她床前的塌上,立刻起身过来问道,“是不是热着了?”   叶茴说着抓起一把扇子给她扇风。姑娘这两日受委屈了,这几日天气格外炎热,宣平侯府毕竟不比宫里,又是在行宫,屋里没用冰鉴,昨晚只放了一个冰盆,加上天气十分的沉闷,夜间睡觉就有些暑热了。   “今晚怎么这么闷。叶茴,你说哥哥这会儿在做什么呢?”   “姑娘想大人了?”   “我有点担心他。”叶初在床上抱膝坐着,轻叹道,“皇帝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宫门整整两日都没开,里头到底什么情形也没人知道,哥哥怕是都累坏了。”   叶茴忙安慰道:“没事的,姑娘放心,大人身边有那么多御前侍卫和铁甲卫,不会有事的。”   “希望吧,”叶初问,“你说,要是万一皇帝真出了事,哥哥是皇宫侍卫统领,他会被牵连降罪吗?”   叶茴心里烦乱,只好说道:“没事的,姑娘放宽心,大人最不放心的就是您了,只要您好好的,大人就没有后顾之忧,处理好事情就来找您了。”   “嗯,”叶初点点头,在她心中哥哥无所不能,神通广大,必定没事的。她接过叶茴手中的扇子自己扇着,说道,“你去睡吧,我凉快会儿就睡了。”   叶茴哪还睡得着,索性起身陪她坐着说话。从她的角度望见窗外的天色隐隐有些发红,叶茴察觉不对,嘀咕道:“那边什么发亮?”   叶初看了一眼也觉得好奇,便索性起身出去。   站在院里一眼望去,夜色下东北方向一片火光冲天而起,正是行宫的位置。   作者有话说:   咳咳,那什么,关于上一章你们讨论的药,按阴阳理论,需阴阳和合方能解毒,自渎无此功效也。   再说,我们炫酷拽霸帅的男主怎么能干那事儿呢!! 第55章 吾皇万岁   “走水了?”叶茴惊呼一声。   行宫建在山间, 地势要比山脚下的行馆高一些,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着火的是行宫无疑。   叶茴一纵身就上了屋顶, 望着火光心下一沉,那个位置应当是在行宫南侧, 御前的区域。   宫中怎么会走水?天气虽然炎热,但这时节草木丰茂,天气湿润, 并不是天干物燥之时,更何况宫中四处都有人值守, 如何能起这么大的火!   “叶茴, 你看到什么了, 你快下来。”叶初在下边着急喊道,“是行宫着火吗?”   “姑娘,您怎么出来了?”叶菱一身黑--------------/依一y?华/衣快步奔进来,背上还背着剑, 她走到叶初跟前伸手扶住她, 说道,“行宫可能是哪里走水了, 姑娘不用担心, 大人住的地方有很多侍卫值守,宫中到处都备有太平缸,又有湖和池塘, 不会有事的。”   叶茴从房顶翻身下来,说道:“奇怪, 这火势怎么起得这么快, 短短时间就烧得这么大, 难不成是有人故意纵火?”   叶初脸色一白。   叶菱忙说道:“姑娘别怕,宫中人手多,地方又十分宽敞,我们大人身手那么好,绝不会有事的。”   一边说,叶菱一边心里也没底。水火最是无情,这火势起得这么快,只怕正如叶茴所言,是有人故意纵火。   素来逼宫无非为了皇位,血溅宫门,刀兵相向,可少有人会一把火烧了宫室,什么人竟这般丧心病狂。   叶菱这会儿只盼着皇帝安然无恙,所有人都提前跑出来了。她努力镇定下来,说道:“姑娘,奴婢担心有心人知道您在韩家别院,我们在韩家别院也不是什么秘密,再说行宫走水,万一火势殃及行馆这一片,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吧。”   “去哪里?”   “去山下,韩大人给您准备了行帐。”   叶初眼睛盯着行宫的火光,说道:“可是哥哥怎么办,万一有什么危险呢?”   “不会的。”叶菱道,“姑娘,宫中人手多,此处行馆别院也住满了朝廷重臣,宫里真要控制不住,自然会打开宫门鸣锣求助,各家大臣便会带人进宫救驾灭火,您就放心吧。这个关头奴婢们必须先保证您的安危。”   叶初心慌意乱,可也明白这个关头乱也没用,哥哥说过,遇事要冷静,遇事惊慌只能反受其乱,哥哥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能迅速冷静镇定下来。   然而她却远没有修炼成哥哥那般心性,叶初想了想,觉得自己这个时候急也没用,她能做的就是先把自己管好,听从安排不添麻烦,不要给哥哥拖后腿。   “我们下山。”叶初问道,“那侯夫人和韩静姝怎么办,把她们叫起来一起走。”   “是。”叶菱转身出去,到门口发了个信号,即刻便有暗卫现身,叶菱吩咐几句,回来和叶茴护着叶初,直奔韩家别院小跨院的马厩,找到她们的马匹。   这时宣平侯夫人和韩静姝也被几个下人护着过来了,宣平侯夫人年纪虽然大些,但作为武将之家的主母骑马还是可以的,为了保险,叶菱便叫韩静姝和宣平侯夫人同骑一匹马,几人从跨院出了侧门,韩子赟带着一队护卫已经在等着了。   整个行馆区域已经人声喧哗,乱纷纷的,都被这火光惊起来了,许多人纷纷跑出来张望,叶初一行人就在行宫红透天际的火光中离开韩家别院,直奔山下大营去。   几人到了大营便被妥善安置在一处宽敞的行帐,得知张文墒已经亲自率领一千人上山救驾扑火去了,其余一千人枕戈待命,留在山下警戒守卫。   叶菱知道姑娘胆子小,十几年来就是被陛下捧在手心里养大的,护得密不透风,哪里经过这等事情,叶菱一路都在担心她受到惊吓。然而小姑娘一路不声不响,进了行帐也就默默坐在那儿,手里捧着一杯茶小脸发白。   韩静姝道:“姐姐,你别担心,哥哥那么厉害,肯定不会有事的。”   能不担心吗,叶初强笑道:“对,我不担心,我哥哥最厉害了。”   宣平侯夫人这会儿还不知道具体内情,心中猜测这位叶姑娘怕是身份惊人,事关圣谕韩子赟连亲娘也不敢告诉。而亲自仗剑守在行帐门口的韩子赟则心中苦笑,他这个傻女儿竟口口声声把皇帝叫成哥哥,除了这位叶姑娘,全天下怕也没别人了,当真是无知者无畏。   行宫,清凉殿火势凶猛,灼热的空气哔哔啵啵带着火油和燃烧物的味道,火光映照下,众多侍卫们和数百名黑衣杀手厮杀在一起,刀光剑影一片。   如今看来,这些杀手必定是从地道秘密潜入进来的,且知道行宫地形布局,幽灵一样出现在清凉殿周围,御前侍卫措手不及之下,这些杀手目标明确,行动迅速,一部分抵挡御前侍卫和赶来的铁甲卫,一部分则直奔清凉殿主殿,用携带的火油四处纵火,并集中人手困守清凉殿周围,防止殿内有人逃出来。   看来是筹谋已久,准备充分,这是要活活把皇帝烧死在清凉殿中啊。   谢澹一身黑衣,挺拔的身形昂然立在一处园林造景的坡上,借着火光俯望着不远处厮杀成一团的众多人影,和率兵赶来的张文墒。夜色中他脸色冷凝,火光映照出他眸中狠戾的幽光。   谢澹冷声向身旁的方青道:“传朕口谕,不要救火,让它尽管烧,集中人手先把这些人解决掉,张文墒和御前的人专心剿灭刺客,铁甲卫只管防守行宫外围,紧闭宫门,一个也不许逃掉。”   “是。”方青一躬身,即刻便有几个侍卫分头去传令。   谢澹手按在剑柄上冷眼看着下方,想杀他,哪那么容易。   楚家煞费力气却哪里知道,皇帝平日压根就不住在清凉殿,他一直住在雨前斋,清凉殿只是被他用作处理政事的地方,尤其主殿,皇帝不在,夜间就是一座空空无人的大殿。   这一番纵火,只除了几个侍卫冲进殿里抢救御案上的重要物品,受了些灼伤,也不过烧毁一座空殿罢了。   行宫建在山间,地方宽敞,宫室与宫室之间都隔着大片的园林和空地,不必担心火势殃及其他地方,陈连江第一时间便下令所有宫人撤出居住的宫室,主殿加上相邻的两座殿阁和周围宫人们居住的附属宫室,谢澹下令不必救火,火势这么凶猛救也无用,随它烧吧。   清凉殿此刻便如同一把巨大的火炬,照亮大半个行宫,映红了郢山夜色,也照亮了厮杀在一起的杀手和侍卫。   杀手们虽然训练有素,奇袭一招得手,但人数却比御前和张文墒的人少得多,很快便落于劣势,被侍卫们逐一斩杀,受伤没死的杀手则没等擒拿,便咬碎口中的毒药自绝。   “去,叫他们设法留几个活口。”方青低声下令道。   “没必要费事。”谢澹淡声道,“这些人都是专门豢养出来的杀手死士,甚至可能都不清楚他们真正的主子是谁,朕清楚就好。”   除了楚家还能有谁。   看来行宫还是有漏洞,必定有人传出了消息,但显然传出消息的人应当是在外围,并不清楚宫变详细内情。太皇太后一直被他囚禁在福宁殿中,有人寸步不离看守,福宁殿近身的宫人当晚就被押了起来,传出消息的人无法知道谢澹和太皇太后早已经图穷匕见瘫了牌,楚家应当是收到宫中有变的消息,孤注一掷,这是盘算着趁夜一把火把皇帝除掉,还想着藏好自己的狐狸尾巴,跟他们楚家撇清关系。毕竟只要太皇太后不倒,他们大可以从宗亲中过继一个黄口小儿,把持朝政,继续他们楚氏一族的富贵荣华。   这些自绝的杀手算是白死了。楚家哪还有什么秘密可守。   谢澹心中冷笑一声,楚家的底牌该亮完了,这两日他的布局却也已经全部到位了,抄家查办的圣旨他已经亲手写好,明日一早,几千名铁甲卫便会奉旨查抄楚家,包括其党羽杨家、孔家、穆家、王家,分头查抄各家在郢山的别院和京城府邸,京畿大营派出的三千人马则会包围剿灭楚家在京郊豢养私兵的庄子。   一举斩首,剩下几个小喽啰,就不足为虑了。   谢澹看着下方已经所剩无几的杀手,满地尸体狼藉。他漠然地勾了勾唇角,吩咐道:“明日命铁甲卫仔细搜查整个行宫,宫中必定有什么密道,挖地三尺也要给朕找出来。”   * * *   行宫的大火整整烧到天色将晓,郢山脚下已经人心惶惶,乱作一团了。   清晨,太阳照样升起,第一缕明媚的晨光投射在山下大营,叶初躺在塌上却一夜没睡着。她简单洗漱一下走出行帐的门,韩子赟正挎着宝剑带人守在门口,见她出来忙躬身一揖。   叶初稍稍一惊,忙问道:“韩大人,怎么是您在这儿守着?”   韩子赟恭谨地低头说道:“这毕竟是军营,微臣怕旁人不知,万一冲撞了姑娘。”   “多谢韩大人了。”   韩子赟连忙说道:“姑娘言重了,都是微臣分内之事。”   叶初走出行帐,遥望着山间的行宫问叶菱和叶茴:“我们现在能回去看看吗?”   “姑娘别担心,我们这就陪您上山。”   韩子赟则躬身道:“禀姑娘,刚收到山上的消息,行宫的门已经开了,臣等这就护送姑娘上山。”   叶初觉得这个韩子赟说话怪怪的,怎么臣呀臣的,不过她这会儿完全没心思理会这些,叶初便由叶菱叶茴陪着,韩子赟亲率一队兵士护送,骑着马往山上来。   大营处在山下,比行馆的位置又远一些,一行人沿着道路一路行来,行馆别院区域虽没起火也混乱一团,各家各府恐怕都一夜没合眼,行宫门前黑压压许多人守候。   韩子赟和护送的兵士不能随便入宫,纷纷在宫门前下马守着,叶茴叶菱也下了马跟着步行,叶初这会儿满心急切担忧,只想赶紧去找哥哥,心无旁骛地策马入宫。   进了行宫大门,一大片红袍紫袍的文武百官站在空地上,忐忑不安地等着宫内的消息,见叶初进来,便有不少人侧目看她。   这女子怎么竟敢在宫内骑马,值守的侍卫竟也视而不见?可这会儿气氛不对,众大臣也无心多去管她。   皇帝中毒好几天没露面了,宫中又一夜大火,隐隐还有喊杀声,众位大臣忐忑不安,很多人在宫门外守了一夜,宫门一开就进宫求见,惴惴地等着消息。臣子们担心皇帝,皇帝若是突然出事,这江山可就要乱了,天下必将纷争四起,生灵涂炭。   这一切全然跟叶初无关,她虽然惊讶人多,可这会儿也没心思理会,骑着小马沿宫道径直往前,前方清凉殿的位置烧得只剩下个灰黑的废墟架子,有些地方偶尔还冒出点点青烟,一群侍卫正在提着水桶检查巡视,扑灭余火清理废墟,整个清凉殿看上去触目惊心。   清凉殿是天子居处,也难怪文武百官们一个个面色惶然,有几个老臣已经面色惨白,开始偷偷擦眼角的泪意了。   陈连江手持拂尘端着脸,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过来,原本是要去给等候的大臣们传话的,忽然瞧见叶初骑着小马过来,顿时脸色一变,端得好好的脸转眼间化作满面笑容灿烂,一溜小碎步跑过来,行了礼笑眯眯说道:“唉哟姑娘您回来了,唉哟太好了,姑娘平安无事,姑娘平安无事就好!”   “陈总管,我哥哥呢,他没事吧?”叶初嘴里问着,一抬头,便看到谢澹挺拔的身形昂然往这边走过来了。   叶初顿时一喜,高兴地喊了一声:“哥哥!”   谢澹闻声望过来,目光一软,便含笑站住了,看着叶初骑着小马,飞快地向他跑来,跑到跟前几步,小姑娘滑下马背,便欢笑着扑了过来。   谢澹张开双手接住她,小姑娘搂着他的脖子一纵,便顺势跳到他怀里,抱着他后颈把头埋在他肩头,半晌没说话。   谢澹紧紧抱着怀中的小姑娘,一手托住她,一手拥紧她后背,压着她的后脑与她交颈相拥,一时也没说话。也不过短短两三日没见,他这会儿把人紧紧抱在怀里,竟有一种失而复得之感,一时心中格外触动。   “没事了,吓着了吧?”他拍拍她的后脑,轻声细语问道。   “嗯。”小姑娘在旁人面前努力克制,这会儿到了哥哥怀里,便一下子忍不住了,眼泪迅速盈满了眼眶,用力眨了眨眼睛,带着委屈的哭腔控诉道:“你吓死我了,哥哥,我好担心你。”   “没事了,乖,不哭。”谢澹柔声安抚道,“你看,这不好好的吗,不信你数数,一根寒毛都没少。”   小姑娘破涕为笑,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抬头捧着他的脸看了又看,笑道:“我看看。”   谢澹心中柔软得不行,双手抱稳她,由着她两只小手在他脸上捏捏拍拍地作乱。   “真没事,你没吓着吧,哭没哭?”谢澹道。   “还行。”小姑娘居然抽抽鼻子说,“没哭,你又不在跟前,哭又没人哄,哭给谁看呀。”   谢澹忍不住轻声而笑,宠溺地用额头贴贴她的额头,叶初便也用额头来回顶他,两人额头相抵,一起傻笑起来。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圣安,陛下平安无事,吾皇万岁!吾皇万岁!”   守候的文武百官这会儿已经说不清是个什么表情了,眼瞅着皇帝出来了,眼瞅着娇美的少女扑过去挂在皇帝身上,皇帝便抱着人不放手了。   皇帝完好无损!这个认知迅速排挤开其他任何事情,一大群宗亲朝臣们狂喜奔过来,扑在地上大礼参拜,老臣们已经有的喜极而泣了,狂喜的声音越来越响亮。   “吾皇万岁,吾皇万岁!天佑吾皇,天佑大周,吾皇万岁万万岁!”   叶初拍着哥哥的脸只顾开心欢喜,回过神来,耳边听着一片山呼万岁的声音,她扭头看了看眼前跪拜在地的一大片红红紫紫的文武大臣,愣了愣,小嘴微微张着,小脸上一片懵懂地看看谢澹。   发生了……什么事情?   作者有话说:   安安: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哥哥他居然骗我,你们说这哥哥还能要吗??! 第56章 好意思   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些人喊什么呀?   叶初清凌凌的眸子看着谢澹,眼神里带着询问。   小姑娘清澈的眼神中,谢澹一手扣着她的后脑, 把她的头温柔地压在自己肩上,动作中带着某种安抚, 稳稳开了口。   “众卿平身。”   朝臣们群臣起来后躬身立着,也没人敢抬头,皇帝声音依旧清冷淡漠, 可怀里却抱着个少女呢,那少女双臂搂着皇帝的后颈趴在他肩头, 就像长在他身上一样, 而皇帝丝毫也没有把人放下来的意思。   群臣担惊受怕这好几天, 在刚刚狂喜释然之后,这会儿反倒有些尴尬了,一个个低着头,眼神都不敢多一个。   然而皇帝毕竟是皇帝, 谢澹面色如常, 淡声说道:“朕平安无事,众卿担心了。”   群臣便又躬身揖礼, 齐呼:“天佑吾皇, 天佑大周!吾皇盛世太平,江山永固!”   “陈连江,宣旨。”   谢澹留下这句, 便抱着小姑娘稳步而去。   陈连江打开一卷圣旨,抑扬顿挫读了起来, 大意说楚家图谋不轨, 指使淑妃下毒谋害皇帝在先, 纵火焚宫行刺在后,今令铁甲卫查抄楚氏一党,交由三司会审。   陈连江读完圣旨,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水潭,群臣一个个又呼喊“陛下圣明”“吾皇英明”“吾皇万岁”。   陈连江笑眯眯合上圣旨说道:“列位大人,陛下此次遭楚氏下毒,实在是十分危险,龙体初愈,昨夜又亲自指挥各部抵御刺客,扑救宫中大火,哎呦,陛下一夜都没合眼呢,今日就不逐一召见各位了,铁甲卫那边一早就开始忙了,三司六部怕都得各自准备一下。清凉殿已经焚毁,明日辰时正,改在明泉殿早朝。”   群臣纷纷称是,尽管看着皇帝的样子可不像陈连江说的那么虚弱,一路稳稳抱着那女子走了都没放下来呢。   说完正事,文武百官们心头各自惊涛骇浪,盘踞朝中近百年的楚氏一族就要连根拔起了,皇帝平安无恙,众臣也终于心中安定下来,这个时候好奇之心便又起来了。   便有人笑着小声向陈连江打听到:“陈公公,刚才那女子,是宫中哪位娘娘啊?”   “嗐,瞧您说的,宫中如今哪还有什么娘娘啊。”陈连江道,“淑妃楚氏因楚涣之事怀恨在心,受楚家指使下毒谋害陛下,幸亏陛下福泽深厚,上天庇佑,这才转危为安。可怜卫妃娘娘最先察觉淑妃下毒,为救陛下以身犯险,如今身受重伤,只怕是……”   他故意叹了口气,剩下的话也就不言而喻了。至于京城宫中留守的孔妃和杨妃,家族都是楚家一系,原本也在今日查抄之列,这两位的结局自不必说了。   陈连江说完,笑容可掬地躬身道:“列位大人,今日就这么着吧,奴婢知道各位大人担心龙体,陛下可得好好歇歇了,今日咱们谁也别打扰陛下。各位大人也先回府歇着,奴婢这就先告退了。”   “陈公公慢走。”   看着陈连江四平八稳的背影,几个搭话的朝臣不禁暗暗腹诽,这老狐狸,问他那女子身份来历,他倒好,嘚啵嘚啵了一大堆,关于那女子的却一个字都没说。   朝臣们陆续离开,三五成群往宫门外走,有人小声道:“张大人,您刚才瞧见没有,那女子长得好像是……嘉仪县主?这么说,皇后之位……”   楚家倒了,卫妃身受重伤只怕不行了,后位三个人选可就只剩下嘉仪县主了,刚才那女子要真是嘉仪县主……   张大人打断他道:“哎呦我说刘大人,您居然还瞧见了,我连头都没敢抬。”   “哎呦我哪里敢抬头啊,那不是刚才那女子骑马进宫的时候,我凑巧看了一眼,看得不仔细,确实有些像嘉仪县主。”   这么一议论,众人的目光便看向郭遇,郭遇刚才只瞧见个后脑勺,人被皇帝密实地藏在怀里,他哪里知道长什么样,闻言寒着脸斥道:“休得胡说八道,那女子跟本王毫无牵扯,本王的女儿一向端庄持重、知书达理,如今好好的在府中呢。”   * * *   绿意婆娑的宫道上,谢澹抱着叶初一步一步往前走。昨晚的那场大火烧过,空气中似乎还带着一丝烟火味,鸟儿和鸣蝉却已经声声清唱了。   叶初被谢澹抱着,两手扶着他肩膀,小脸默然注视着他的脸,半晌,问了一句:“哥哥,哪个是皇帝呀?”   她说话的语调总是轻声慢言,软绵绵的,听不出起伏。谢澹对上她乌溜溜的眼睛,她被他抱着,高度便能跟他平视,甚至还要高出他一些,小姑娘微微歪着头,小脸上不喜不怒的,没什么表情。   “皇帝是……哥哥。”谢澹道。   叶初不喜不恼地跟他对视,问道:“哥哥今天当皇帝了吗?”   “……”谢澹顿了顿,老老实实回答,“不是。”   “那我以前怎么不知道?”   “以前……”谢澹斟酌着说道,“以前怕你担心,怕你生气,你那时候还小呢,就先没告诉你。”   叶初困惑道:“你怎么成了皇帝了?”   “我带你逃亡之前原本就是太子,我父亲就是世宗皇帝。”谢澹道。   他一提叶初也就明白过来,这段故事他跟她说过的,只不过故意含糊没有说清楚他的“家世”罢了。   “嗯,知道了。”小姑娘点点头,小脸不喜不恼的半天没说话,半晌忽然开口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动不动砍人脑袋,还选了一大堆妃子的好色皇帝。”   “没有,别听他们瞎说。”谢澹想都不想否认,柔声哄道,“安安,你从小跟着哥哥长大,你最清楚的,哥哥是他们口中那种滥杀残暴、还好色的人吗?”   “我怎么知道。反正你就是个骗子。”小姑娘撇撇嘴,挣扎着推他,“放我下来。”   “地上脏,哥哥抱你走。”谢澹道,“你都不知道哥哥多想你。”   “我一点儿都不想你。我要下来。”   小姑娘两只脚摆动乱踢,踢在他腿上,谢澹抱着她脚步未停,叹气道:“别动,你哥身上疼,本来就疼,你都不知道我这两天有多可怜。”   小姑娘这下不敢动了,安静地注视着他,问道:“你怎么啦,受伤了?”   “差不多。”谢澹道,“你都不知道哥哥多可怜,有人给我下毒,我差点就死了,你也看见了,他们还放火想烧死我,派了那么多刺客来杀我。”   “你中毒了?”叶初狐疑地看看他。   “嗯。”谢澹道,“我痛了一整夜,真的差点死了。许太医来给我解毒,不信你问他。”   小姑娘果然心疼了,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了他半晌,问道:“真的?”   “真的。”   “现在好了吗?”   “现在好多了。”   “谁给你下毒?”   “你说的那些美女妃子。”谢澹道,“你看你哥敢不敢好色,我从来都不敢往后宫里去,我就没怎么见过她们。那些人哪里是什么美女,那是美女蛇才对,都是为了家族利益进宫来害我的。”   “……”叶初给了他一个十分无语的表情,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没事了,都过去了,那些刺客昨晚也都抓起来了,还有背后指使的人,我今天就把他们统统都抓起来。”   天不亮铁甲卫的人就该动手了,这会儿估摸着已经都抓差不多了吧,天牢又该人满为患。   葱绿的树荫下,谢澹抱着她径直往雨前斋走,他也不是非得要抱她,他其实没骗她,地上真的脏。   御前这一片区域,昨晚尸横遍地,就没几处没死过人的,尤其清凉殿周围,天亮时殿前的青石地面血迹斑斑,灭火的水流过去,混在一起都是黑色的,宫人和侍卫们一直冲洗到现在。   小姑娘从小干干净净的,哪能踩到一点脏东西。   谢澹不敢跟她这么说,怕吓着她。   叶初面无表情地看他:“怎么让你说的,当皇帝多可怜似的。”   “真的很可怜。”谢澹道,“要不然哥哥为何天天把你藏起来,你想想小时候那些追杀我们的人。当皇帝哪是什么好差事,皇帝就是个孤家寡人,身边的人全都在算计你,算计权势富贵,算计恩宠,算计利益,连亲祖母都算计你,还不如平头百姓天伦亲情,你说可不可怜?”   谢澹感伤的一喟,抱着她蹭蹭她的鬓发说,“幸亏哥哥还有安安,要不哥哥真就成了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了。”   叶初撇着嘴,眼睛清凌凌的看着他,两人整天在一块儿,她要是看不出来他装可怜,只怕真傻。   谢澹在她揶揄嫌弃的目光中自己也不禁有些好笑,认真说道:“真的,不信你去看看,从这里往湖那边走,过了湖边溪亭到福宁殿,我那位算计我的亲祖母,这会儿还软禁在里头呢。”   “太皇太后?”   “嗯。”   “她是你的亲祖母,为什么要算计你?”   “为了权势富贵,为了她娘家家族的利益呗。”谢澹道,太皇太后原本就是一个权势熏心的女人,权力欲不会厌倦,只会使人越来越上瘾,野心也只会越养越大。   “我后宫那些妃子也都是她折腾出来的,给我下毒的是太皇太后的侄孙女,我的淑妃娘娘。这些高门贵女,早就被各种规矩礼仪、各种家族利益腌渍入味了,既古板无趣,又恶毒无耻,你说我敢不敢靠近她们,敢不敢好色?我又不傻。”   他笑着问她:“你看看你哥,长得像个大傻子吗?”   小姑娘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像傻子,像个骗子。”   谢澹笑,一手抱稳她,手臂稍稍换了个姿势,抱着她悠哉闲适地往前走。他这会儿,才真正有了悠然从容的心情。   叶菱和叶茴不远不近跟在后头,便只见主子抱着姑娘,两人一路轻声细语地说着话儿,也没恼,也没闹,十分温馨闲适的样子。   叶茴小声嘀咕道:“我还以为姑娘得生气收拾他呢。”   叶菱瞥了叶茴一眼,低声嗔道:“别胡说八道,你也有点儿规矩。”   “不是……”叶茴十分不甘心地问道,“你说姑娘怎么不跟他急呢,就这么算了?姑娘这也太好性子了。”   “你以为姑娘是你呢,泼皮。”叶菱道。   姑娘那性子,生气也学不来撒泼大闹,谁知道他们这会儿说什么呢。她们也听不到两人主子说的什么,反而看起来两人卿卿我我就对了。   谋天下的男人,谋人心,可怜的姑娘哪里是对手。   “要是谁敢骗我这么久……”叶茴鼻子里哼哼两声。   叶菱瞪了她一眼,无奈道:“你还巴不得他们闹起来是不是?”   叶茴撇撇嘴自己笑了下,看着前边两位主子。皇帝手臂抱着人,后背的衣裳便有些绷紧,宽肩窄腰,背影挺拔,怡然抱着姑娘步入了雨前斋。   一进雨前斋的大门,小丫鬟冰糖眼尖地最先看到她们,惊喜之下十分没规矩地喊了一声:“姑娘回来了!”   院里跟着此起彼伏响起“姑娘回来啦”的欢呼声,须臾工夫,几十名丫鬟、内侍从屋里跑出来,呼啦啦院里跪倒一大片。   “见过主子,见过姑娘。”“姑娘万福金安。”“姑娘您可回来了,姑娘平安无事就好。”   谢澹放下她,叶初双脚落地,看着跪了满院子的丫鬟内侍们,忙问道:“昨晚吓死我了,你们都没事吧?”   春江忙笑道:“姑娘,我们没事。刺客主要在清凉殿那边,咱们雨前斋也有侍卫守着,都没事,就是一个个都十分担心姑娘。”   叶初忙说她也没事,头发丝都没少一根。丫鬟们欢欢喜喜地簇拥着她进去了。   叶初在外两天三夜,在韩家别院住了两夜,又在山下大营住了一夜,尤其山下大营的行帐条件有限,天气炎热,行帐中别说用冰,沐浴都不是很方便,她回到自己屋里,往塌上一趴,不由舒服地一喟。   叶初便叫丫鬟们备水,先仔细沐浴梳洗。丫鬟们在香樟木浴桶里撒了花露和花瓣,叶初坐在浴桶里自己洗,四个春便守在旁边伺候。   丫鬟们一边陪她,一边叽叽喳喳说着这几日的事情,诉说昨晚外头厮杀声在雨前斋都能听到,丫鬟们都吓死了,常顺带着内侍和侍卫们守在周围,丫鬟们则一晚上围在一起坐到天将亮,外头才平定下来。   春江道:“得亏主子平日都住在雨前斋,要是住在清凉殿,殿里必然有不少人伺候,只怕多多少少都得死伤。”   叶初听着她嘴里“主子主子”地叫,便问道:“你们知道他是皇帝吗?”   四个春面面相觑,叶初撇嘴说道:“看来你们都知道,就哄我一个。”   “姑娘恕罪。”春江低头道,“奴婢们是姑娘的人,只管伺候好姑娘。”   叶初道:“你们都跟他一伙儿的。”   春江赶紧说:“姑娘,奴婢们是您的人,跟您是一心的。”   叶初心里哼了一声,一个大骗子,带着一堆骗子,满屋子都是骗子。   叶初沐浴过后,换了件清爽干净的粉蓝色衫子,披着湿漉漉的长发出来,一眼看见谢澹坐在外间塌上,见她出来,便走过来给她擦干头发,擦拭过后他拿了个梳子,把她两侧的头发松松地挽起一些,在头顶用丝带系住,好让头发自然晾干。   谢澹一边给她系好头发,一边观察着镜子里小姑娘的神情,怎么洗个澡出来,脸色闷闷像是又不高兴了似的。   刚才都没这样啊。   “怎么了?又不高兴了?”   谢澹挥手屏退了屋里下人,笑道,“安安,我今天闲一点,明日大概就要忙起来了,趁着现在,还有什么想问的事情你尽管问,要是还不高兴……”他想了想,也不知道小姑娘到底想怎么样,索性说道,“安安要怎么样才能消气原谅我,能不能告诉我?”   小姑娘瞅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只站起来默默往外走,谢澹赶紧跟上,拉了她一下问道:“外头开始热了,你做什么去?”   “晾头发。”小姑娘胳膊一挣,挣脱他的手,自顾自沿着游廊往前走,一径走到两个院子中间隔着的小花圃,便沿着合欢花围成的树荫,围着中间的寿山石做成的假山花圃转圈圈。   谢澹跟在她身后,伸手扯了扯她袖子,小姑娘一抬手,再次挣脱了他。拉了几次都被她甩来了,谢澹一看,好嘛,这是想起来什么又生气了?   于是绿意斑驳的小院里,便只见长发披散的少女低着头,慢慢吞吞地前边走,高大的男子在后边跟着,两人都颇有耐心似的,围着假山造景一圈圈地转。   走了几圈,叶初见他尾巴似的不说话,便越发郁闷了,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噘着嘴摆弄落在地上的合欢花不搭理人。   谢澹走过来蹲在她旁边,两人就这么默默蹲了会儿,谢澹碰碰她胳膊,问道:“又怎么啦,说话呀?”   “他们全都知道,常顺,叶菱……整个雨前斋都知道,就我不知道,对不对?”   “……对。”谢澹道,“整个御前都知道。”   “整个御前都知道,就哄我一个人,合着大家都知道就骗我一个。”越想越气人,叶初委屈地哼了一声,“哼,他们都是你一伙儿的,就欺负我一个人,你们都是坏人。”   “我错了,我不对。我记得你以前说,我是你哥哥,我骗你什么你也不能打我。这回你都知道了,要不……” ”谢澹伸出一只手掌给她,说道,“要不你打几下?”   无赖。叶初扭过脸去不想理他。   “安安……”   “别叫安安!”小姑娘凶巴巴说道,“我再也不想理你了。”   谢澹顿了顿:“妹妹?”   “别叫妹妹!”   “叶大姑娘?”   “你走开!”   她低头蹲着,刚洗过的长发披散在背上,有的垂落下来,都快弄到地上了,谢澹伸手把她垂下的头发握住。   他同样蹲着也比她高出一截,便努力把头低下去伸到她面前,看着她鼓着的小脸,不许叫安安,不许叫妹妹,他顿了顿,含笑的声音叫道:“那……姐姐?”   “……”叶初抬头看看他,顿时被他气笑了,啼笑皆非地打了他一下:“什么人呀,你还好不好意思了!”   谢澹身边的小内侍从前边窗中偷偷觑着院里,姑娘和陛下蹲在地上,陛下还握着姑娘的头发,两人头凑在一起,蹲在那儿窃窃私语,十分亲昵的样子。   小内侍喜滋滋地啧了一声,姑娘和陛下感情可真好。   作者有话说:   叶茴:打起来打起来,不能饶了他…… 第57章 后遗症   “走吧咱们回去, 外头开始热了。”   “可是我还在生气啊。”   “天这么热越生气越热,先回去凉快会儿,要生气也回屋里凉快地生。”   丫鬟们眼瞧着姑娘噘着嘴生气出去了, 没多会儿又被陛下哄回来了。   春江琢磨着两位主子早膳一准都没吃好,刚才姑娘一回来她就叫厨房备了点心, 这会儿做好送上来,是两碗冰镇过的糖蒸酥酪,配了几样新鲜的瓜果糕饼。   糖蒸酥酪用鲜牛乳加入少许酒酿, 加冰糖蒸制而成,乳白凝脂的酥酪装在天青瓷碗里, 冰镇过后放上几颗杏仁片、蜜红豆和葡萄干, 软嫩细滑, 冰凉可口,吃起来美味又消暑。   谢澹尝了一勺,不是太甜,入口只有沁凉的牛乳清香, 他伸手从叶初碗里舀了一勺来尝, 甜得腻人,便知道厨房是按两人口味分开做的。   叶初停下小勺, 抗议的眼神看着他, 自己碗里有却还要吃别人的,什么人嘛。   谢澹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碗递到她面前, 叶初毫不客气地舀回来一勺,送到嘴里, 小眉头微微蹙起说道:“你的不甜。”   谢澹咽下口中那勺酥酪, 真不知道小女儿家为什么喜欢吃这么甜腻的东西, 他吃了一勺盘中炒熟的核桃仁,压下口中那股甜腻,叫她:“冰过的东西你还是少吃一些。”   这两年精心调理下来,她体质脾胃是好些了,可这样冰镇寒凉之物还是不宜多吃的好。   然而小姑娘这会儿心里对他有意见,想都不想地回嘴道:“不要你管。”   “我不管你谁管你。”   “凭什么呀,你也不是我哥,也不是我的谁,你是骗子,你以后不许整天管头管脚地管我。”   谢澹吃东西的动作停住,手中银质长柄的小勺指了指她,黑着脸瞪瞪眼睛:“再说一遍,说这种话是要被打屁股的。”   “……”叶初有点怂了,哼了一声道,“反正你以后不许管头管脚的管我,我都这么大了。”   “行。”谢澹答应着,“吃完了就去睡会儿,我也去睡一会儿,一宿几乎没睡。”   “嗯。”叶初点点头。吃完酥酪,丫鬟捧上铜盆和香茶来漱了口,她便回到卧房去歪在枕头上躺着。   一抬头,谢澹漱完口却跟了进来,在床沿坐下,神色不明地看着她。   “怎么啦?”叶初翻个身问。   谢澹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板着脸说道,“我不管你你能上天!以后不许胡说八道,我真会打屁股。”   小姑娘却不怕他,撇着嘴说道:“你敢。你要打我,我就……”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能威胁到他,傲娇地抬着小下巴说,“我就打你!”   谢澹哑然失笑,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额头跟她额头相抵,轻笑出声。   两人这样的动作从小也没少做过,可是这一次,额头相贴一时没分开,他的鼻子碰触到了她的鼻子,小姑娘对他的亲近全然不排斥,十分习惯,甚至还好玩似的,故意用鼻子来碰他的。   谢澹的动作定住,气息交互,他的呼吸忽然紊乱起来,原本兄妹间习以为常的一个亲昵动作,莫名就变得悸动,少女却全然没有感知到似的,淘气地用额头抵他。   谢澹大手下意识地扣住她的脑袋,制止她再乱动,良久,他身心那种悸动不光没有消退,竟愈发浓烈,少女柔嫩的嘴唇距离他似乎只有一寸,甜美的气息就在鼻端,他只要向前一点,便可以噙住那诱人的双唇,尽情地品尝蹂|躏一番。   少女依旧没觉得有任何不妥,她对眼前这个男子再熟悉不过,对他的亲近再习惯不过了,甚至对他忽然的亲昵明明喜欢。   良久,她也只是觉得哥哥气息有些灼热,灼热的气息包围着她,哪里怪怪的,便懵懂地出声道:“哥哥?”   哥哥的动作定了定,倏然分开,轻轻一喟,便放开了她。   “安安,以后不许再说那样的话,我们永远都是世间最亲的人,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   “我是你的谁?”   “是我哥。”叶初看着他认真的神情,乖软地笑了一下说,“哥哥,我就故意气你的,谁叫你骗我,我又不是真那么想。”   “但是你,你以后,不能再骗我。”小姑娘认真强调道。   “好。”谢澹答应着,努力冲开某种黏黏腻腻的气氛,随手拍拍她,“睡吧,下午带你去湖边玩儿。”   “嗯,哥哥也去睡吧。”   谢澹起身出去。他步出房门,院里的牡丹花已经开过了,花架上换成了各色的玫瑰和芍药,谢澹没走回廊,随意步入阳光下,心中却总有些恍惚之感。   从几何时,他对自己一手带大的少女,产生了男女之念。   长久以来他似乎以为,他和安安,注定是彼此最亲的人,谁也离不开谁,毫无杂念的,即便觉得两人或许有一日可以做夫妻,就只是基于一种清醒的认知。他们不是亲兄妹,世俗其实容不下他们这样的兄妹之情,想要名正言顺一起生活,做夫妻便是一个最好的安排。他们可以做夫妻,一辈子温情的彼此陪伴。   他那时心里,似乎有一个绕不过来的弯,他那时对她,应当并非男女之情。   他也曾想过,或许小姑娘就只是把他当哥哥,她那么纯净无邪,从小把他当哥哥,会不会她迈不过心里那个坎,接受不了两人之间变为男女之情。他以前的想法里似乎也淡然,非关男女,那就做一辈子兄妹好了,无非还是彼此一生的牵绊相依。   从什么时候,他对这个自己从小带大的女孩儿,有了异样的心思。   * * *   谢澹午睡了大半个时辰,起来后问了一声,说姑娘还在睡。谢澹看看天色,心说再这么睡下去,晚上就该有精神了。   他原本还打算带她去湖边玩的来着,这会儿又不舍得叫醒她,小姑娘这几日必然也是没吃好没睡好,索性便由着她睡吧。   他今天是真的清闲一些,他这边清闲了,行宫之外的京城乃至整个大周都已经风云变色,数千名铁甲卫和京畿大营的士兵风卷残云一般,都在忙着查抄楚氏一党,可以预料,等铁甲卫查抄完了,除了审理定罪,不论求情的还是落井下石的,各方各面都该粉墨登场,明日过后就该他忙起来了。   起来后稍事休息,内侍来报韩子赟在宫外候着,说有要事求见,谢澹便召了他进来。   韩子赟说,昨夜叶初他们离开韩家别院之后,有几个不明身份的黑衣人潜入别院。   韩子赟此刻满心都是后怕和庆幸,叶姑娘要是在他府上出了什么事,哪怕只受些惊吓,他这会儿怕也不能好好站在这儿了。   韩子赟道:“是臣大意了。昨夜臣护送姑娘去山下大营之后,别院就剩下一部分家仆留守,四更过后有一伙黑衣人潜进来,被家仆发现之后发生打斗,捉住了一个,那人交代说见行宫起火四处混乱,便想趁乱摸进府中偷些财物,因府中无人做主,家仆就把他暂时看押起来。臣上午匆忙,午时才回到别院,细问之下觉得此事有些蹊跷,那些人说是想趁乱来偷东西,但房里却没丢任何财物,其中明显有人潜入了叶姑娘住的小院,衣橱柜子什么的都翻动过。”   谢澹脸色一变,沉吟道:“你怀疑他们是冲着姑娘去的?”   韩子赟道:“臣不能确定,但事关叶姑娘,臣不敢大意。”   “有多少人?”   “不清楚,大约有十几个人,臣别院的那些个家仆虽说年老,却都是家父以前安置照料的亲兵,战场上摸爬滚打一辈子也不是吃素的,打斗之后捉住的那个,自称是流窜来的地痞窃贼。臣原本要送去官府的,察觉疑点不敢自专,就赶紧来禀报陛下了。”   “哪里的窃贼会专门跑来行宫附近偷东西。”谢澹冷笑一声,吩咐道,“把人交给卫沉,叫他好好审问清楚。”   “是。臣这就将人交给卫统领。”   “这事你做的妥当。”谢澹道。   韩子赟赶紧躬身道:“微臣分内之事。”   韩子赟出去后,谢澹思忖片刻,十分不放心,便决定即日起还是尽量把小姑娘带在他身边吧,也别让她出去玩了。   叶初睡足了一觉,醒来日头都已经西落了,夕阳照在窗格上,懒懒地让人不想动弹,她起床走到外屋,结果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躺,在美人塌上一躺又是半天没动。   “姑娘醒了?”叶茴神秘兮兮地溜进来,挤挤眼睛小声道,“姑娘,你叫她们都出去一下。”   叶初便屏退下人,好笑地问道:“什么事情啊,你这么神神秘秘的。”   “姑娘,你跟陛下,怎么样了?”   “??”叶初刚睡醒还有几分懵懂,慢吞吞问道,“什么怎么样了?”   “和好了吗?”   叶初想了想,迟疑道:“我们好像……也没吵架呀?”   叶茴还挺不甘心的,问道:“真没吵架,你不生气吗?”   叶初说:“有点儿生气,可是生气也没吵架呀,哥哥脾气好,他又不跟我吵,我一个人怎么吵得起来。”   “也对,”叶初觑着外面,凑近叶初小声道,“姑娘,你是打算离家出走吗?先说好了,你若是离家出走,旁人不告诉就罢了,一定要带上我,我跟你是一心的,你千万不要自己想法子就跑了,我跟着也好保护你。”   “……”叶初茫然道,“我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叶茴也诧异道:“你不是要离家出走?我还以为你跟陛下置气,打算要跑了呢。”   “……”叶初疑惑了一下,没啊?   叶茴说:“陛下刚才传下话来,让奴婢们随时跟在姑娘左右,即便在宫里,也绝不能让姑娘独自一人,还给宫门也传了话,即日起没有他的话,任何人不得放姑娘出宫。我还以为他不许你出宫,是怕你跑了呢。”   “原来你不是要跑啊,说真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还琢磨你能跑到哪儿去呢。”叶茴道。   叶初纳闷道:“哥哥为什么要下这样的命令,我也没打算出宫啊。”   “真没有?”叶茴犹不死心地问道,“你不是打算要跑?你要做什么可千万不能瞒着我,你一个人可不行,就你这样好看的姑娘独自出去,那可太危险了。”   “没有啊,”叶初道,“我为什么要跑,你当我傻呀,昨天我哥坑人,那些人都看到我了,这会儿满朝文武都知道我了,我只要出了这行宫的门,得有多少人认得我,我才不出去呢。”   叶茴愣了半天,发觉自己似乎是误会了什么,忍不住抬手一拍自己的脑门。   “姑娘……”叶茴这会儿反应过来,期期艾艾道,“姑娘,刚才咱们说的这些,你可千万别告诉陛下呀,陛下要是知道了,还不得砍我的脑袋。”   “胡说。”叶初认真说道,“你别听那些人瞎说,哥哥才不会随便砍人脑袋呢,哥哥脾气那么好,都是那些人胡说八道的。”   叶茴心里一言难尽,缩着脑袋不放心地再次嘱咐:“对对,陛下脾气好,就是……姑娘记住了,千万不要告诉他。”   “不告诉他,”叶初道,“我告诉他做什么呀。”   正说着,听见外头门廊下小丫鬟行礼问安的声音,叶茴吓得赶紧站起来,果然是谢澹回来了,叶茴低着头行了个礼,赶紧就溜了。   谢澹狐疑地瞥了一眼叶茴的背影,坐下来问叶初:“她又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呀。”叶初嘻嘻笑道。   才怪!谢澹只当是她们小女孩儿家一起说什么悄悄话呢,也没经意。他端详了她一下问道:“睡足了?”   “睡足了。”   午膳前吃了点心就睡了,一直睡到这会儿,午膳都省了,能睡不足吗。然而白天里睡得太久,刚睡醒小姑娘整个人便软塌塌的,动都不想动一下。   谢澹道:“安安,外头这几日乱纷纷的,铁甲卫到处抓人,你这阵子就好好呆在家里,不要随便出去玩了,想找韩静姝玩你就叫人把她接进宫里来,有什么事非得出宫先告诉我,记住了吗?”   叶初点点头,心说她才不出去呢,出去一准要被人当猴子看,能有什么好事情。   白天睡足了,果然晚上来精神了,晚膳后谢澹在书房忙些事情,叶初跟丫鬟们玩了一晚上投壶,又跑去园子里捉萤火虫,到了平时就寝的时间依旧精神得很,毫无睡意,就跑去谢澹书房找他。   她溜溜达达进去,门口的内侍也不管她,谢澹手里批着折子,便让出一半书案来,让人给她拿一把高些的椅子过来,叫她在旁边读书习字。   谢澹把手上的事务处理完,看着叶初拿了他的字在那儿临写,慢慢悠悠的样子。谢澹不自觉嘴角噙笑,看在眼里,便由着自己的心意,伸手把她抱了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膝上写。   小姑娘做事很有耐心,坐在他膝上心无旁骛,要把今日临的这张字写好,谢澹便一手拥着她,一手把着她的手教她写。   内侍们早就躲得远远的了,书房里气氛似乎过分安静,叶初写完了,回头看看谢澹,见他嘴角不自觉微笑的样子,便问道:“哥哥,你没事了吧?”   “嗯?”谢澹不明所以。   叶初问:“你身上的毒都解了吗?”   “……”谢澹道,“差不多吧。”   “什么叫差不多呀,”叶初蹙眉数落道,“自己的身体自己不当心,还整天说我呢,你有没有叫许太医来问问?”   “不用,差不多好了。”谢澹合拢双臂把她抱在怀里,把下巴抵在她肩头闷笑,笑了半晌说,“大约还是会有些后遗症,你这阵子就好好在家陪着我,别故意气我,我心情好了,毒大概就能解了。”   作者有话说:   叶茴:姑娘咱们赶紧跑吧,陛下他拐骗无知少女! 第58章 长公主   忠王府别院, 自从当日行宫发生的那一幕传出来,府里气氛就有些异样的微妙。   郭遇当日回来后就把郭子衿和郭珩叫过去,跟他们说了此事。郭遇的意思是, 楚家倒了,卫妃重伤垂危, 朝中多事之秋,后位之争的三家,如今那两家可都没落到什么好。   现在可就剩下他们忠王府了。立后之事朝中争执了这大半年, 皇帝态度不明坐山观虎斗,如今那两家都出局了, 他们忠王府这阵子还是谨小慎微, 少出风头, 免得让人当成靶子。   不知为什么,郭子衿竟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皇帝有了心爱的女子,父兄是不是, 就不会再坚持送她入宫了?   郭子衿至今只见过叶初一回, 并且她当时还带着帷帽,并没有看到她的面容。两人从郭遇住的前宅正房出来, 郭子衿便问郭珩:“义兄, 她当真和我长得很像吗?”   郭珩心情似乎不好,脸色有些差,随口敷衍道:“你不要管她, 她碍不着你的路。”   郭子衿心下稍稍一惊,忙问道:“义兄,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郭珩道:“妹妹多虑了, 为兄能做什么呀。”   郭珩停了停又劝道:“那女子没有身份家世, 之前也没听说过,无非是皇帝养在身边的宠姬罢了,连个正经名分都没有,可见皇帝对她所谓的宠爱也不过如此。自古皇帝三宫六院,宫中多一个嫔妃也不多,少一个嫔妃也不少,你是奔着后位去的,等你掌管六宫,手中权势远比皇帝那点宠爱来的踏实长久,你管她做什么。”   郭子衿半晌不语,眼圈渐渐红了,哽咽说道:“可是我并不想入宫,也不想做什么皇后,一入宫门深似海,皇帝残暴冷漠,看看淑妃、孔妃她们的下场就知道了。这么多年了,义兄当知道我的心意,忠王府也并不缺荣华富贵,义兄什么时候能看到我对你的心意呢……”   “妹妹!”郭珩猛然打断她的话,半晌叹息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妹妹,如今情势已经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了。”   * * *   铁甲卫果然在行宫发现了密道。找到这条密道倒也没费多大功夫,御前侍卫们打扫战场的时候发现,有不少杀手尸体的裤腿和鞋子是湿的,因此推测密道的一端应当是在湖边,派人沿湖仔细搜寻,很快就在湖边发现了杂草和泥水密集踩踏的痕迹。   密道宫外的一端在西苑湖边,杀手应当是从郢山暗中上来的,宫内的一端则在花木房附近的一座假山下,整条密道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这郢山行宫自从谢澹五六岁时随父皇母后避暑来过,竟不知道行宫之中还有条密道。既然已经为人所知,谢澹便命人把密道填了。   隔日一早,丫鬟禀报说韩静姝在宫外求见,叶初忙叫人请她进来,丫鬟们送上瓜果点心,叶初便拉着韩静姝坐下吃点心说话。   韩静姝这次却没多少心情吃点心,期期艾艾问道:“姐姐,原来你……你哥哥是当今陛下呀?”   叶初烦恼了一下,点点头,想说她自己也刚知道。   韩静姝说:“我爹训我了,说我以前对陛下不敬,姐姐,我以前不知道,陛下会不会治我的罪呀?”   “怎么会呢,别听你爹吓唬你。”叶初认真说道,“我哥哥最好了,他才不会随便治谁的罪呢。”   韩静姝虽然年纪小,可侯门出身的孩子,骨子里就有着一种对皇权的畏惧,乍一听说她喊了好几回“哥哥”、还当着他的面吃喝淘气的人竟然是皇帝,再被韩子赟一顿训导,韩静姝想不紧张都难。   然而叶初对皇权、对皇帝,其实并没有什么具体概念,也缺少那种世人都有的天然敬畏。她心里这个人不管是什么身份,侍卫统领也好,皇帝也罢,都还是从小把她带大、宠她护她的哥哥罢了。   叶初说:“我哥哥不在,你怕什么呀。”便拿了小几上的点心给她吃,叫她尝尝厨房新做的玫瑰鲜花饼,又跟她说最近不能出去玩了,“我哥哥说外头这阵子有些乱,叫我呆在家里。”   韩静姝道:“我也不能来找姐姐玩了,我明日就要跟祖母回京城去了,再到下月初八就是四姑姑出嫁的日子了。”   叶初问:“原本不是还要等两天再走吗,怎么这就回去了?”   韩静姝道:“祖母说这就回去吧,这两日家里总是有客人来,祖母便决定提前回去。”   叶初点点头,便叫丫鬟:“春波,把给韩四姑娘准备的添妆礼拿来。”   春波送来一个朱漆雕花的红木小妆匣,叶初打开匣子给韩静姝看,里面是一对金镶玉百合花钗。   叶初笑道:“我人也去不了,你帮我把这对钗子带给你四姑姑吧,就说我祝她百年好合。”   韩静姝毕竟是小孩,也不会那么多客套,欢喜地接过来笑道:“太漂亮了,谢谢姐姐,四姑姑肯定很喜欢。”   两人吃了会儿点心,叶初听说韩静姝第一次来行宫,便决定带她出去玩会儿,两人沿着绿意盎然的林荫小径随意走走,几个丫鬟不远不近跟着。   韩静姝小声问道:“姐姐,你要当妃子了吗?”   “嗯?”叶初愣了愣说道,“怎么会呢,谁跟你胡说八道?”   韩静姝道:“我不敢说。就是……很多人都在说。”   叶初追问了一句,韩静姝道:“姐姐,我说了你不许生气,祖母知道我进宫,不让我乱说话。”   叶初道:“我们两个是好朋友,我不生气。就是觉得那些人太好笑了。”   韩静姝说,这两日有好几家夫人去韩家别院拜望宣平侯夫人,基本上都是冲着叶初来的,变着法子打听叶初的身份来路,宣平侯夫人本身也所知不多,知道也不会乱说,便都推说不知道。   这会儿满朝文武,谁还不知道陛下身边有个绝色少女,十分宠爱,陛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那女子抱走了的。消息灵通的人便纷纷传言,那女子骑一匹棕红小马,姝色绝丽,出身来历不明,跟宣平侯府关系亲近,似乎是宣平侯府的亲戚,去行宫也是韩子赟亲自护送去的。   人就是这么趋炎附势,因为这些消息,韩家别院这两天来走动拜访套近乎的各家夫人可不少,弄得宣平侯夫人不胜其烦,便决定提前两日带着韩静姝回京城去。   又因为有人说那少女跟嘉仪县主长得几分相似,再联想到嘉仪县主的“天生凤命”,好事者背地里已经不知道生发出多少离奇故事了。   “她们都说,陛下对姐姐十分宠爱,说你必定是要进后宫的当嫔妃的。”   “胡说八道。他是我哥哥。”叶初气道。   “我也这么说呀,”韩静姝气愤地说道,“可是她们反倒说我胡说。”   皇帝没有亲妹妹,这谁都知道,他身边举止亲密的女子,除了嫔妃宠姬还能是什么。这女子来历不明,家世不显,大约当不起中宫皇后之位,但以皇帝对她的宠爱,必定也能成为一宫宠妃就是了。   叶初把韩静姝送到宫门口,便信步沿着湖边散散,她原本想去福宁殿亲眼看一看谢澹那位祖母,瞧瞧是什么样的老太太居然算计谋害亲孙子,可转念又觉得这种老太太必然又凶又坏,有什么好看的。   谢澹身边的小内侍跑了大半个园子找到叶初,笑着禀道:“姑娘,陛下今日在明泉殿召群臣议事,有些忙,午膳便留了几位老大人在明泉殿用了。陛下特意打发奴婢来跟您说一声,午间就不回来了,叫您自己好好用膳。”   “知道了。”   小内侍却又笑道:“陛下说了,叫姑娘不许多吃冰镇的东西。”   还说不会管头管脚。叶初嫌弃地嗔道:“知道了,你去吧。”   看着小内侍退下,叶初沿着绿柳垂杨的湖边长堤慢慢悠悠走过去,看着平静的湖面心里却有些闷,陛下陛下,这个称呼总让她感觉有些陌生,她哥哥怎么就变成陛下了。   她一个人的哥哥,变成全天下人的皇帝了。   原本湖边这些地方属于行宫的花园,靠近福宁殿,后宫和周围宗亲大臣以及他们的家眷都可以来游园,谢澹告诉过她不能独自来玩,得叫他陪着。如今太皇太后被软禁,即便宗亲重臣,如今大约也没有不知道叶初这个人的,没人敢扰她。所以如今整个行宫的大园子就随她自由玩耍了,丫鬟们便只是尽心跟着。   叶初慢悠悠转过前边的水榭,却发现水榭一侧的柳树下有个人正坐在竹椅上垂钓,这人她居然还见过的,是卫临波。卫临波见她过来,连忙放下钓竿,起身行礼道:“见过姑娘,姑娘万福。”   叶初便抿笑还了个礼:“姐姐万福。”   卫临波连忙避开,笑道:“姑娘,您折煞小女子了,小女子哪敢受您的礼。姑娘以后可记住了,您可不能随便给人行礼,如今这宫里宫外哪有人当得起您的礼,陛下要生气的。”   叶初问道:“姐姐也是铁甲卫吗?”   “才不是呢,我并非卫大人的属下。”卫临波笑道,“姑娘不认得我,我就是宫里那个快要死了的卫妃娘娘。”   叶初见过卫临波两次,然而并不清楚这人是谁,只听谢澹说是他的属下,这会儿一听,竟然是谢澹的妃子?小姑娘顿时就有些懵。   卫临波察觉叶初小脸上那一刻的表情,连忙笑道:“姑娘不知道,我这个卫妃娘娘就是个幌子,而且马上就要死了,可不是什么真的。”   “……”叶初默了默,越发有些懵,一下子又不知道该问什么。她看了看卫临波的钓竿,问道:“姐姐钓到鱼了吗?”   “没呢,我也刚来,偷闲这么一会儿都没钓到。”卫临波看看她身后,笑道,“姑娘也是来钓鱼?”   叶初说是,卫临波便邀她一起,丫鬟们送上钓具和凳子,叶初坐下来,熟练地挂上饵料,甩钩出去。   “姑娘看样子喜欢钓鱼?”卫临波问。   叶初点点头,抿笑道:“我喜欢吃鱼,我哥哥说我是属猫的。”   她换了个话题问道:“卫姐姐,我看你好好的,怎么说自己就要死了呀?多不吉利。”   “嗐,是卫临波就要死了,不关我的事。”卫临波笑道,“姑娘有所不知,我本姓林,单名一个姜字,跟卫国公府其实没什么关系,卫临波就是个假身份罢了。”   卫临波便娓娓道来,她原本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将门之女,父亲曾是茂州卫总兵,因一桩贪墨克扣军饷、以次充好导致军中哗变的大案,被楚家栽赃陷害用来做替罪羊,一个茂州卫总兵哪里做得了这么大的贪墨案,可楚家势大,朝中沆瀣一气,延始帝下旨抄家问罪,卫临波的父兄都被判了腰斩。   卫临波在押解途中仗着身手侥幸逃了出来,流落江湖,后来结识了同样流落江湖的卫沉。   卫临波自幼习武,且擅长使毒,选秀之前谢澹要物色这么一个合适的人安插进后宫,卫临波便被卫沉找了来,假冒卫国公府三房嫡次女的身份进了宫。   “陛下答应为我父亲翻案、还他清白,我帮他摸清扫除后宫之中太皇太后的势力,我便进宫当了这个卫妃娘娘。所以我其实也算不上是陛下和卫大人的手下。”   卫临波笑道,“如今楚家倒了,我也该趁机退场了,陛下却不让我死,还要再使唤我帮他做一些事。今日见了姑娘,少不得请姑娘去帮我说说情,叫陛下赶紧让卫临波死了、放我走人吧。”   谢澹令她协助彻底清除宫中太皇太后的势力,卫临波潜在后宫这么久,应当是比旁人更清楚了。以及,可能也是有人在想方设法留住她。   “林姐姐打算去哪儿?”叶初道,“林姐姐的家人既然都已经不在了,为何不留在京城生活?”   卫临波笑道:“人各有志,我不想留在京城,我一个人随心所欲了,如今天下太平,正好四处走走看看。”   “林姐姐真是了不起。”叶初由衷赞道。   “姑娘是这宫里第一个叫我林姐姐的人。”卫临波莞尔笑道。   叶初道:“我以前从不知道皇宫这么多龌龊,哥哥也太可怜了,那些人还整天胡说八道污蔑他,至亲祖母都要害他。”   卫临波心说,全天下大概也只有这位小主子,会把可怜二字用在那位狠厉独断的帝王身上了。她笑道:“陛下天威之下,等姑娘住进那座宫城,必然不会再有那些阴私龌龊了。”   她会进宫吗,叶初还没有去想,她如今住在行宫,等回到京城,她该是住在叶宅还是宫中?住在宫中又以什么身份?   太烦人,原来哥哥忽然变成皇帝是个这么麻烦的事情。   叶初说道:“我还没想好呢,我也不一定要住在宫里,我还是挺喜欢叶宅的,住惯了,尤其那个大园子。”   “姑娘不住在宫里?”卫临波诧异笑道,“姑娘跟陛下,没讨论过这些事情吗,如今满朝文武都知道姑娘了,陛下打算如何安置您?”   叶初茫然了一瞬,她真的没去想过,或者说不愿意去想,哥哥忽然变成了皇帝,怎么把好多事情都给搞乱了。   她只是年纪小不谙世事,却又不傻,虽然哥哥在努力维持她的生活不受影响,雨前斋似乎一丝变化都没有,但以后的日子必然要有很多变动了。   小姑娘转瞬笑道:“我还没仔细想过。”   “陛下也没主动跟您说过?”   “没有。”叶初本能地给哥哥辩护道,“我这不是才刚知道吗,哥哥太忙了。”   反正绝对不会进宫去给他做什么嫔妃就是了。叶初心中在“嫔妃”两个字上辗转一顿,心中哼了一声,什么嫔妃,不就是妾吗,天子妾,天子的妾无非还是妾,谁要敢让她进宫做什么嫔妃,她发誓,她干脆就不要这个哥哥了。   “姑娘叫我林姐姐,姐姐倒有个主意给你。”卫临波妩媚一笑道,“陛下与姑娘兄妹相称,对姑娘爱若至宝,姑娘怎么不叫他封您做长公主?再叫他赐您一块富庶的封地、给您赐个公主府,独享一座大宅院,招猫逗狗呼奴唤婢,荣华富贵的神仙日子。” 第59章 宣之于口   天色阴沉, 申时左右落了几滴雨,陈连江站在明泉殿前,瞧着卫沉风风火火地过来, 不禁笑道:“卫大人这阵子可真是贵人事忙啊。”   卫沉苦笑道:“陈公公就别打趣我了,陛下可有空, 我急着见他,劳烦公公为我通禀一声。”   卫沉这几日恐怕是整个大周最忙的人了,整个铁甲卫都忙得不可开交。然而谢澹也忙, 忙得午膳都没回雨前斋去吃,听见卫沉来了便召他进去。   卫沉是为着韩家别院的事情来的, 韩子赟捉了个窃贼送来给他, 皇帝亲自交办。   说实话一开始卫沉觉得皇帝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铁甲卫何时沦落到抓个蟊贼了,只要事关那位小主子,皇帝总是有些反应过度。行馆别院那一块住的都是达官显贵,金银铺地的富贵, 当晚行宫大火一片乱糟糟的, 有窃贼趁机作乱偷东西再正常不过了。   可仔细一审,卫沉就不敢大意了, 火急火燎地处理妥当, 赶紧进宫禀报。   “那帮人一共八个,说是结义兄弟,原本都是些跑江湖的小帮派, 说是几日前有个自称楚管事的中年男子找到他们为首的宋老大,出了二百两银子, 要他们把叶姑娘掳走交给他。这些人在郢山守了几日都没找到机会, 叶姑娘就没出现, 那晚行宫走水,楚管事告诉他们说姑娘在宣平侯府别院,连具体哪个院子都说了,那帮人寻思着宣平侯府除了几个年老家仆,就只有老夫人和韩小千金一个小孩子,便趁乱摸进韩府别院,结果屋里没人,还被韩家家仆捉住一个。”   “臣如今已经把剩下七人全部抓捕归案,只是他们说的那位楚管事,查无此人,楚家的主仆男丁两百余人抄家后都下了大狱,臣昨日让人带着宋老大一个一个辨认过了,也没找到这个楚管事。另外臣查到,叶姑娘在韩家别院的住处应当是一个买菜的仆妇说出去的,那仆妇被人套了话,套话的人她根本不认识。”   谢澹脸色阴沉,冷声道:“应当不是楚家的人,楚家连几百名杀手都派了,就算想要掳走姑娘,也不必找这些人。”   “臣也这么想。这背后之人十分狡猾,藏头露尾,竟没留下任何的线索,那个所谓的楚管事必定也是假的,如今只怕是不好找到。”   卫沉道,“陛下且想想,姑娘来行宫之后可有遇到过什么可疑之人。姑娘来行宫还不足一个月时间,极少与人接触,应当也不会与人结什么仇,所以臣怀疑,恐怕是有人见色起意,以为姑娘是一般人家的女子,色胆包天,便生了这种歹念……”   他一边说,一边觑着皇帝的脸色,皇帝脸色倒是没什么异样,平静淡漠依然,手中一支狼毫笔杆却应声而断。   “查下去,”谢澹越发轻淡的声音道,“给朕把这个人找出来,朕要把他五马分尸!”   卫沉心下一凛:“是!”   “姑娘不喜生人,出门身边都有暗卫,叶菱叶茴更是寸步不离,若是遇到什么可疑之人,应当不会无人察觉,所以倒不像是为了劫色。”谢澹沉吟片刻,却忽然说道,“去从忠王府入手查查。”   “遵旨。”   陈连江从殿外进来,吞吞吐吐笑道:“陛下,那个……姑娘身边的下人来说,姑娘……游湖去了。”   谢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一场小雨带走了这几日的闷热,空气都凉爽多了,便不经意地说道:“姑娘要游湖就游,叫船工稳着些就是了,可有什么不妥?”   “也没什么不妥,”陈连江迟疑了一下说道,“下人说,姑娘晌午前就去湖边走走,遇到了卫妃娘娘,两人一起钓鱼说话,又叫了画舫来一起游湖,还在画舫上一起用了午膳,似乎……还叫人备了酒……”   谢澹愕然一瞬,慢吞吞放下手中刚换的一支狼毫,问道:“早怎么不来禀报?”   “人都在画舫上,姑娘似乎玩得很开心……并且早也没叫人拿酒,就是下雨后才叫人送了一壶女儿红上去,下人们不敢扰姑娘的兴致,刚才叫人拿酒送去,叶菱才趁机打发了人下船来禀……”   谢澹听到女儿红反倒放心了一些,应当是卫临波喝的,女儿红这种烈酒叶初别说喝,尝都不敢尝一口。他将手上的事情随口|交代几句,便叫陈连江拿把伞来,瞥了卫沉一眼说道:“走吧。”   卫沉迟疑了一下,问道:“臣去后宫,合适吗?”   谢澹嗤笑了一声道:“朕又没说你私会宫嫔,真以为朕看不出来,卫临波是你找借口留下的,你自己去处理好。”   别带坏他妹妹。   谢澹自己撑伞出了门,两个小内侍便也撑伞跟上,卫沉愣了愣,讪讪接过陈连江递来的竹伞,匆匆跟上。   雨势还渐渐大了些,谢澹一路找到湖边时,果然瞧见湖面上一艘不大的画舫,船头船尾各有一个戴斗笠的船娘撑着长篙在雨中缓缓划着,人都在里面也看不见,隐隐的似乎还有丝竹之声,这卫临波倒是很会及时行乐。   谢澹立在湖边青石板路上看了看,吩咐身边内侍:“把船叫过来。”   内侍手做成喇叭状冲着船娘喊了几声,小雨哗哗,雨声加上乐声,离得远船上怕是没听到,老半天也没有反应。   小内侍觑着谢澹的脸色,索性放开了嗓门,连蹦带跳带招手,画舫才终于有了反应,慢慢划了过来。画舫缓缓靠岸,卫临波一伸头,瞧见雨幕中皇帝撑伞立在岸边,一张脸黑得都能滴出墨汁了。卫临波立刻又缩了回去。   叶初从画舫伸出头来,瞧见谢澹高兴地笑了下,等船靠岸,便被丫鬟扶着小心踩上踏板,谢澹把伞撑过去遮住她,伸手接住她过来。   叶初被谢澹扶着站稳,回头笑道:“林姐姐,你明日还来玩吗?”   “明日……”卫临波故意落在丫鬟们最后,躲在画舫就没出来,含糊道,“明日再说吧,我不一定能脱开身。”   “那改日你来玩记得叫我。”   “好的。”   两人一问一答,谢澹脸色不禁越发黑了,这才玩了一个下午,见了他都没先叫哥哥,就只惦记着哪门子姐姐了!   谢澹把伞往叶初手里一塞,一手托着她腰臀一手揽住她的背,抱起人来就走。   谢澹一口气把叶初抱到岸边水榭,把她放下来看了看,小姑娘出门时还穿着藕荷色绫绢的绣鞋,雨虽然不大,可这么走回去一准要连裙子都湿了,他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蹲下|身来,叶初笑嘻嘻爬到他背上,谢澹背起她回去。   卫临波从画舫窗中悠然望着岸上,皇帝背着小姑娘,小姑娘两手撑着伞,两人就那么在雨中悠然走远了。卫临波莞尔一笑。   “我说,你怎么跟这位小祖宗玩到一起了?”卫沉跨进画舫,挥手叫船娘都退下。   “不能跟她玩吗?”卫临波笑道,“这位小主子,还真是叫人没法不喜欢。”   卫沉道:“容小的提醒您一句,那就是陛下的眼珠子,您可有点儿分寸。”   “卫大人眼中我就是个没有分寸的人吗?”卫临波从容反驳道,“也容小女子提醒您一句,我可没找姑娘玩儿,姑娘叫我陪她游湖,我还敢拒绝不成?”   卫沉在卫临波对面坐下,默了默,一时却不知要说什么,卫临波先开了口。   “卫大人,你们到底打算何时让我伤重不治啊,我什么时候可以离京?”   卫沉道:“陛下命三司审理楚家一案,总得些时日,便能为你父亲平冤昭雪,昭告天下,再说宫里一些事务也要你帮忙一阵子,你急着走做什么?”   “这些事情我不在京城也无影响,我打算先回茂州祭奠父母家人,然后也就该入秋了,秋色宜人,我不用再东躲西藏隐姓埋名,就想四处走一走。”卫临波宛然一笑,意有所指道,“卫大人,我并不太喜欢京城,不习惯这里,不打算继续留下。”   “你……你家人都不在了,你孤身一人,又能去哪儿?”卫沉默了默,沉吟片刻,一鼓作气说道,“等你父亲平反,你就可以恢复林姜的身份,陛下必定下旨安抚其家,你也能安定下来,京城并无几个人见过卫妃娘娘,不必担心有何妨碍,若是……若是我向林姜姑娘求亲,你……可愿意做卫家妇?”   “卫大人说什么呢,你怕是喝醉了。”卫临波摇摇晃晃站起来,笑道,“要么就是我醉了,我方才喝了一壶女儿红,姑娘夸我海量呢。”   “林姜!”卫沉缓缓说道,“不要回避。卫沉虽然浪荡数载,却难得开这个口,绝无妄言。”   “卫大人,你我其实都明白,我做不了卫国公府的宗妇,也不想困于内宅之中,卫大人还是不要错付了。”   她大约真有些醉意了,摇摇晃晃踩上船板上岸,脚下不稳,卫沉忙扶了她一把,卫临波便独自拿着一柄伞,雨幕中青伞绯裙,翩然离去了。   卫沉独自在船头站立片刻,无声一叹,打算走人时才发现卫临波拿走的是他的伞。   这会儿船娘也让他打发走了,四下无人,他竟没有伞回去了。卫沉苦笑摇摇头,在雨中漫步离开。   * * *   谢澹背着叶初回到雨前斋,雨虽然不大,两人身上还是湿了一些,尤其谢澹,鞋子和衣袍下摆都湿了,两人便各自回房沐浴换衣,收拾停当,谢澹去后头跟叶初一起用晚膳。   小雨清凉,雨丝一条一条挂在廊檐下,颇有意趣,屋里光线却很暗,已经早早掌了灯,丫鬟们摆好餐食便退了出去,两人洗了手对坐用膳。   兴许是听说姑娘跑去钓鱼了,厨房晚膳做了一道红烧鲈鱼,一道桃花虾,谢澹给叶初剥着虾,随口问道:“怎么跟卫临波玩到一起去了?”   叶初道:“林姐姐好玩啊,她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嗯?”谢澹抬头,示意她说说。   “比如林姐姐说,西域有一种甜瓜甜到粘手,像吃了蜂蜜似的,吃完了你得赶紧洗手,无法运输就只能在当地吃。当地白天特别热、夜间又特别冷,当地人早穿棉袄午穿纱。”叶初认真的表情道,“她说我们在京城吃到的蜜瓜,其实都只有五六分熟就摘了,才能长途运来,根本就不够甜。”   “嗯。”谢澹点点头道,“等以后有机会,哥哥就带你游遍山河。”   “你是皇帝,你能随便出去玩?”叶初表示怀疑。   谢澹道:“说反了,我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好吧。”叶初笑嘻嘻道,“北地我去的少,就没去过,江南我倒是去过不少地方。那你以后若是有机会,先带我去北地玩。”   两人都没有诸如“食不言寝不语”之类的习惯,尤其谢澹忙的时候,饭桌上大概是两人聊天最多最清闲的地方,总有各种说不完的话。用完了膳,丫鬟捧上铜盆来漱了口,撤了桌子下去。   外面雨竟下的更大了,哗哗的雨声铺天盖地,隐隐还有雷声,谢澹便牵着她的手去塌上坐。他随意往塌上一靠,故意使唤叶初:“来帮哥哥捏捏肩膀。”   “背我背累了吗?”叶初问。   “那倒没有,你才多轻。”谢澹笑道,“你哥这两日事情有点多,可辛苦了,好好捶捶。”   叶初便捏着小拳头给他捶肩膀,谢澹受用地挪动肩膀让她捶,问道:“卫临波还跟你聊什么了?”   “哥哥你别老叫人家卫临波,人家叫林姜。”   叶初欲言又止,顿了顿却没再说下去,谢澹发现小姑娘有事儿,便拍拍她的后脑笑道:“又琢磨什么事情呢,跟哥哥说说。”   “没什么。”叶初顿了顿,还是问道,“哥哥,你会封我做公主吗?”   “……”   谢澹眸光一凝,顿了顿,身体一撑坐起身来,握着她的小拳头把她拉过来坐在自己腿上,盯着她的小脸不动声色问道,“怎么忽然说这个?”   “就……问问呗。”叶初道,“说错了,皇帝的女儿才是公主,你是皇帝,我是你妹妹,要封应该是长公主对不对?”   谢澹沉吟不语,半晌,问道:“卫临波告诉你的?她还说什么了?”   “林姐姐就说长公主最最厉害了,谁都不敢欺负她,做了长公主可以有一个公主府,还能有封地,有钱有闲,神仙日子。”   “安安想做长公主吗?”谢澹问。   小姑娘想了想,没有回答,却反问道:“哥哥是怎么打算的?这些事情我又不是很懂,还不都是哥哥安排。”   谢澹默了默,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如今满朝文武乃至整个京城都知道叶初的存在,他势必尽快给她一个明确的身份,总不能再这么含糊下去。   谢澹道:“安安想要什么,哥哥都会给安安。哥哥是皇帝,安安如果一辈子做我的妹妹,那就该是长公主。”   “那哥哥要封我做长公主?”   “哥哥不愿意。”   “为什么啊?”   “哥哥只要下一道旨,封你做长公主,那就落实了兄妹名分,就得守兄妹之礼,亲兄妹之间也不可能亲密无间……安安要做长公主,是不是不喜欢哥哥了,不想跟哥哥住在一起?”   “??”叶初莫名其妙道,“没有啊,为什么这么说?”   “长公主要住在她的公主府里,皇帝要住在宫里。”谢澹柔声笑道,“到时候我们一人住一个那么大的地方,孤孤单单的,岂不是很可怜?”   “哥哥,我让你绕进去了,说该封的也是你,说不好的还是你。”小姑娘笑道,“那算了吧,我其实也不想当什么长公主,我还是住在叶宅好了,就这样吧。”   “那安安不做公主想做什么?”谢澹道,“哥哥是皇帝,不可能一直住在叶宅,我只能住在宫里,当然安安也可以住在宫里,可是安安不论住在哪里,总得有一个身份,安安想要个什么身份?”   “……”叶初看着他无语,真麻烦,他怎么忽然就变成皇帝了呢。   她推开他,气道:“反正你别指望我进宫给你当什么嫔妃,想都别想。”   “……”谢澹愣怔半晌,敏锐地抓住了一个关键,一把抓住她笑道,“为什么是嫔妃?哥哥跟你保证,宫里不会有什么嫔妃,哥哥这辈子只想娶一个女子为妻,让她做皇后,名正言顺地跟她生活在一起,跟她同吃同住,朝夕相伴,一辈子都不用分开。皇后才是宫中的女主人,长公主见了皇后也要给她行礼。”   叶初推开他想要起身,赌气道:“那你去娶你的皇后吧,再娶上几百一千个妃子,我以后都不想理你了。”   谢澹柔声道:“安安不喜欢,那哥哥就谁也不要,可是安安,是不是决定要让哥哥打一辈子光棍?”   “……”叶初觉得今晚真让他绕晕了,想了想问道,“这不是你的事情吗,又不是我说了算,就算你不是皇帝我也做不得主啊,那哥哥自己想不想娶妻?”   “想。”谢澹道,“但是要看那女子是谁。哥哥不喜欢别的女子,如果不是哥哥想要的人,那我就不会娶。”他对上小姑娘清澈乌亮的眼睛,认真问道,“安安,你当真想知道吗?”   叶初被他专注的眼神弄得有些愣怔,下意识问道:“那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谢澹柔声道:“就像安安这样的。”   他说完,紧紧地盯着小姑娘的神情,心里不禁忐忑,他终于把这份心思宣之于口了,小姑娘会作何反应,会接受不了,甚至会觉得他心思龌龊吗?   谁知小姑娘从他怀里坐起来,拿开他的手坐在他面前跟他对视,想了又想,娇美的小脸上郑重了一瞬,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清清楚楚地说道:“哥哥,那安安嫁给你,行不行?你不许娶别的女子。” 第60章 吃人   “安安嫁给你。你不许娶别的女子。”   谢澹愣怔半晌, 忽然低头失笑,他心中原本各种念头、各种忐忑纠结,各种九曲十八弯的酸甜心思, 满脑子要怎么哄劝诱骗,然而到了小姑娘那里, 事情原本就是如此简单。   “你笑什么?”叶初见他自己发笑,不禁就有些恼了。   “没笑什么,我心里欢喜。”谢澹一把抱住她, 仰面往塌上一躺,逸出一阵抑制不住的笑声。   “安安, 说好了, 你嫁给我。”他郑重说道, “你愿意嫁,我愿意娶,等你再大一点,我们就成婚。”   “好啊。”叶初答应着, 至于他口中这个“再大一点”是什么时候, 她并不太关心,反正哥哥不会喜欢别的女子, 她不用跟哥哥分开就行了。   谢澹收拢胳膊, 让她趴在自己胸前,含笑问道:“安安,那你知道什么叫成婚吗?”   “哥哥, 我只是小了一点,我又不笨。为什么你总喜欢把我当小孩子?”   叶初说, “成婚就是一男一女结成夫妻, 永远在一起。我不想跟你分开, 可是兄妹长大了就得各自婚嫁分开,我才不要呢。我们又不是亲兄妹,可以成婚,我们原本就生活在一起,为什么要分开?”   “对。安安说的太对了。”谢澹笑,他这会儿不自觉地就嘴角弯起,笑着问她,“那你知道什么是夫妻吗,夫妻跟兄妹有什么不一样?”   叶初也不知道他一直在那儿笑什么,今天的哥哥怕不是有点傻,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被他轻轻一压,就把她的脑袋压在他肩窝,还把下巴抵在她的头顶。   叶初道:“夫妻不就是一男一女一起生活吗,同居同食,同甘同苦。”这么一想,小姑娘便笑道,“跟我们现在也没什么两样呀。”   她似乎以为,夫妻就只是住在一起?   “对,夫妻同居同食,同甘同苦,生同衾,死同椁,永远不分开。”谢澹心里柔软的不行,温柔地笑道,“夫妻还一起生儿育女,绵延衍嗣。”   “我知道啊。”生儿育女这个事情在她意识里还太远了,她没觉得自己长大了,小姑娘也并未了解生儿育女的真正含义。叶初说,“那得等我们成婚以后。”   谢澹心满意足地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丝,只觉得此刻满身满心都是愉悦,世间怎么会有一个人如此可爱,叫人恨不得把什么都给她,令他只想这样抱着她,真切地明白什么叫爱不释手。   一刻都不想放开。   然而他就这么一直把她抱在胸前,小姑娘整个人几乎都被他拘着趴在他身上,把他当做肉垫子,可他身上肉都硬邦邦的又不是多么舒服。叶初没一会儿就开始抗拒了,手脚并用地挣脱他,坐了起来,自己身子向外在塌边坐着,扭头蹙眉看他。   怎么那么喜欢抱人嘛,还抱那么紧。   谢澹睁开眼睛笑道:“过来,再让哥哥抱一会儿。”   小姑娘撇撇嘴,一脸质疑地看他。   “抱一会儿,哥哥就什么都听你的。”谢澹道,“我们现在是未婚夫妻了,别的未婚夫妻都是这样以示亲昵的。”   叶初歪着脑袋反驳道:“你别想哄我。你怎么知道别人家未婚夫妻怎么相处的,谁家未婚夫妻会在你面前亲昵给你看?再说我们又不曾订婚,不算。”   “我们互许终身,就是订婚了。”   小姑娘眨眨眼睛,慧黠地笑道:“这好像应该叫私定终身。”   她这阵子看了什么话本子,还是又看了什么戏目了?谢澹一本正经道:“瞎说,我们都没有父母长辈了,婚事我们自己做主,我们约定终身,就是未婚夫妻了。”   他嘱咐道:“记住了,你如今是有婚约的女孩儿家了,谁要问你,你就告诉他。”   “我哥哥是皇帝,谁敢来问我呀。”   一说到皇帝,叶初不禁又懊恼了一下,问道,“哥哥,可是我都不会当皇后,怎么办,当皇后很麻烦吗?”   “麻烦你是不是就不干了?”谢澹憋笑问道。   “对呀,”叶初居然笑嘻嘻点了点头说,“谁叫你骗我,好好的忽然变成什么皇帝了,我想过嫁给你又没想好当皇后,太麻烦就算了吧。”   “你当是说着玩呢,能不能少气我。”谢澹无奈又好笑道,“我又没有三宫六院给你管,就咱们两个在一起,你该如何还如何,跟现在能有什么两样。”   他忽然回味出另一层信息,追问道:“安安以前……有想过嫁给哥哥吗?”   “想过呀。”叶初点头道,“前阵子我生辰那天,我们在山上,想过的呀。”   “……”谢澹忽然有些心梗的感觉,顿了顿问道,“你那天不是说不想嫁人吗?”   “对呀,我说不想嫁去陌生人家里,太可怕了,我一辈子都不想跟哥哥分开。”叶初理直气壮地说道,“可是哥哥又不是陌生人。”   谢澹窒了窒,挺腰坐起把她拉进怀里,缓了缓问道,“那你怎么不说?”   “你不也没说吗,你还说不会让我嫁人、要养我一辈子。”叶初道,“我年纪比你小,我当然听哥哥的,再说这又不是什么着急的事情。”   “……”谢澹双臂抱住她往后一躺,躺在塌上把她压制在怀中,下巴抵着她柔软馨香的发丝半天没说话。   他只觉得自己这么久以来九曲十八弯的心路走得有多冤!   这小姑娘上辈子怕不是他的冤亲债主!   “安安……”他双唇触及到她的发丝,用鼻子和嘴唇轻轻摩挲,半晌,诱哄的声音说道,“亲我一下,行不行?”   抚慰一下他委屈受伤的心灵。   “嗯?”小姑娘清澈的声音被他捂在胸口,不带一丝杂念地问道,“怎么亲?”   她压根就不会!   他们做了十几年兄妹,自有兄妹的分寸,他自幼就是太子也没人要去亲一亲他,没有这样的举止习惯,他竟不曾亲过她!   谢澹这一刻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感觉,就像一个饥渴的人苦苦守着一大堆美味的食物却不曾舍得品尝一口,煎熬隐忍之后终于回过神来,才想明白那些美味的食物本来就是属于他的!   “这样……”谢澹捧起她娇美的小脸,在她脸颊轻轻一吻,嘴唇和鼻子在她柔嫩的脸颊蹭了蹭,正想要再贪婪一些,小姑娘却已经手脚并用从他身上爬起来,低头在他脸颊也亲了一下,小嘴温温热热地一触,笑道:“这样吗?”   “……对。”谢澹声音里有一丝喑哑。   “未婚夫妻就要这样亲亲吗?”   “对。”谢澹道,“你以后记得每天都要亲我。”   “唔,好吧。”小姑娘快活地站起身来,动手拉他,撒娇道:“你起来,陪我去写字,我今天的两张字还没写完呢,我今天都给玩忘了。”   谢澹顿时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叫她一天习两张字,他赖在塌上躺了躺,在兄长和禽兽之间天人斗争,很想再把她捉回来躺着,看着小姑娘快活的笑脸,还是起身陪她去书房。   他坦然抱着她坐在膝头,抱着她把着她的手习字,心安理得。叶初认认真真写完了今日的两张字,又随意翻了会儿书,就该困了。   她打了个秀气的小哈欠,推他:“写完了,回去睡觉。”   谢澹哪里睡得这么早,但是已经是叶初平常入睡的时间了,谢澹便笑道:“嗯,去吧。”   “哥哥你也早点儿睡吧,你总是睡那么晚,明日一早还得当值呢。”两人牵手从书房沿着门廊走过来,小姑娘嘴里嘀咕着,却忽然停住脚,皱着小眉头看他。   “怎么了?”谢澹问。   “你以前每天都走的很早,整天骗我去宫里当值。”叶初眼神指责地质问道,“哥哥,你说我怎么这么傻,你是不是一边骗我,一边笑我傻?”   “没有,我发誓。”谢澹赶紧辩白,揽着她的肩把她身体转了个圈,拥着她走进房门,一边笑着哄道,“安安,都是哥哥的错,哥哥赔罪道歉。以后咱们不带算旧账的行不行?”   “可是小女儿家就喜欢记仇啊。”叶初一路走进卧房,转身推他,“你回去睡觉了,我也要睡觉了。”   “好。”谢澹笑了下问,“你忘没忘什么?”   叶初想了想:“没忘什么呀?”   谢澹一言不发地指了指脸颊。   叶初想说刚才不是亲过了吗,但还是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刚想转头进屋,便被他一把抓住,紧接着成年男子的侵略气息铺面而来。   他扣住她的后脑,吻上她微张的小嘴,辗转吮吻,贪婪地一再加深,本能地汲取,良久,直到小姑娘窘迫本能地推他,才呼吸不稳地放开。   “这才叫亲亲。”他在她耳边低声呢喃,拥着她慢慢平复,看着她懵懂的神情,柔声道,“乖,你现在可以去睡觉了。”   “喔。”小姑娘木然的跨进里间卧房,转过身来傻愣愣地看他。   “去睡吧。”   “嗯。”   谢澹低低一笑转身出去。再不走,两人大概能腻歪一晚上都不用睡了。   叶初瞪着他的背影,抬手摸了摸嘴唇,似乎有某种怪怪的感觉。未婚夫妻也不简单,原来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做。   另一边,谢澹嘴角噙着不自觉地微笑,脚步轻快走下回廊,温声吩咐门边的丫鬟:“进去伺候你们姑娘入睡。”   春流今晚给姑娘值夜,只觉得陛下今晚心情似乎特别好,连声音都没有平时那么清冷了,她躬身送走谢澹,进了里间卧房,便看见叶初正坐在床沿,小脸有些红,唇色红艳,神情若有所思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奴婢伺候姑娘入寝。”春流跪下来给她脱掉鞋子,拿了寝衣来给她换。小姑娘一直有些神游天外,小木偶似的随她摆布。   “姑娘,您想什么呢?”春流问。   “啊,没想什么。”叶初撇撇嘴心里嘀咕一句,哥哥真是越来越麻烦了,居然亲人家的嘴,差点没把她吞下去,怕不是要吃人了。   * * *   明泉殿,陈连江总琢磨着今日的陛下哪里有些不一样,有些怪,也说不清哪里怪,早朝上依旧是那副清冷无波的样子,骂起人来依旧是淡淡几句便入骨三分。只是陛下一早晨来的时候,眼角眉梢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不光陛下,卫大人今日也有些不一样,跟喜怒不显的陛下相比,卫大人的表情就明显多了,卫沉一早晨就端着一张棺材脸,似乎谁欠了他一车白米还了糠似的,一脸凡人勿近。   卫妃娘娘跑了。   谢澹下朝后用早膳的时候见了卫沉,听到此事居然轻笑两声,问道:“怎么跑的?”   “她昨日趁机偷了臣的腰牌。”   谢澹淡淡笑道:“朕倒是比较好奇,堂堂铁甲卫统领卫大人,是怎么让人偷了随身腰牌还未曾察觉的。”   卫沉黑着脸暗自磨牙,卫临波不光偷了他的腰牌,得手后立刻赶在他前面冒着小雨出了行宫,撑着他的伞,拿着他的腰牌,还带了包裹行李,看来是早有预谋。   这不气人,更气人的是这女人下山之后,居然随口叫来两个宫外值守的铁甲卫,叫他们把腰牌送回来还给卫大人。   谢澹竟没多少意外,只是感叹道:“跑得够快的。”   卫沉黑着脸咬牙:“千万别让我抓到她……”   谢澹挑眉笑问:“抓到你又能如何?”   卫沉一噎,忍不住抱怨道:“臣很荣幸给陛下添了笑料,臣出丑就让您这么高兴?”   谢澹对这两人的官司没兴趣管,便按原计划吩咐陈连江传旨,卫妃娘娘伤重不治,彰其懿德,安抚其家。遵从其本人遗愿,丧事从简,停灵黄觉寺三日,棺椁火化。   谢澹用完早膳又去大殿会同朝臣处理政事。他这两日是真的忙,墙倒众人推,楚家被抄家下狱之后,参楚家的本子堆满了明泉殿的书案,奏折上罗列的罪名足够填满一整本《大周律例》了。   而随着楚家和其党羽倒掉,光是京中和地方上忽然空出的职位就足够朝廷忙一阵子了,此事关系重大,谢澹好不容易清除了楚家一系,自然不会让任何人趁机再培植亲信结党营私,尤其有些要职的人选阁臣和吏部都做不得主,都需要得他亲自把握。   几位重臣下午还要继续办差,午膳便在宫中用了,陈连江安排好几位大臣午膳和休息的地方,轻手轻脚进了侧殿。谢澹忙碌了一上午,起身活动了一下,抿了口茶问道:“姑娘上午做什么了?”   陈连江笑道:“姑娘上午就在房里没出去,刚才御膳房送点心去的时候,说姑娘正在荡秋千。”   韩静姝回京,卫临波跑了,他这几日再忙得午膳都不回去,小姑娘大概要无聊了。   谢澹看了看时辰说道:“朕午膳不回去了,打发人去问问姑娘,就说朕想叫她来明泉殿一起用午膳,她要是肯来,就叫御膳房备些个清淡的菜式。”   叶初确实有些无聊,听到御前的内侍传话,便答应了。   这是叶初第一次到谢澹处理政事的地方来,午间太阳有些晒,丫鬟撑着花纸伞,小姑娘手里还拿了把团扇,一路慢慢悠悠来到明泉殿,陈连江已经等在门口了,见了她赶紧过来行礼。   “奴婢给姑娘请安,姑娘,陛下正等着您呢。”   叶初点点头,漫不经心地跟着陈连江进了侧殿。按照规矩,陈连江在门口通禀过后,便退到一旁,躬身请叶初进去。   叶初慢慢悠悠走进去,殿内放了冰鉴,谢澹坐在书案后,手里还拿着文书在看,陈连江看着叶初径直走进去,心里不禁有些着急,这毕竟是明泉殿,阁老重臣来了都得噤若寒蝉的地方,如今姑娘也知道陛下身份了,可这姑娘怎么就像进了自家堂屋似的,全无一丝畏怯拘谨,见了陛下也不行礼,自顾自就走到书案跟前了。   然后陈连江便看到皇帝放下手中的折子站起身来,眉梢眼角都是笑,随手挥了挥示意宫人退下,迎上来伸手把姑娘拉进怀里。   陈连江心里啧了一声,心说这姑娘似乎就没把皇帝当皇帝,这会儿若是换了任何一位贵女,这会儿也只能如履薄冰谨小慎微,不敢有半步行差踏错。全天下怕也只有他们这位姑娘,即便头一回来这明泉殿,坦然自若完全不当回事。   要不怎么说他见识浅薄了,见怪不怪,人家见了皇帝不行礼要他着什么急,没瞧见皇帝一眨眼就满面春风了吗。陈连江躬身低头,打着手势叫宫人内侍都赶紧出去。   谢澹抱着小姑娘没说话,眼角瞥着宫人内侍都退出去了,低头指了指自己的脸。   叶初记起这项“未婚夫妻任务”,便踮起脚尖亲了他一下,谢澹不甚满意,对上小姑娘乌溜溜亮晶晶的眼睛,便一言不发低头去亲她的脸颊,轻轻一啄,顺势往下去亲她诱人的小嘴。   “哥哥,”叶初抬手挡住了他的嘴,抗议道,“你叫我来吃饭,别是要吃我吧。” 第61章 回京   谢澹的动作停住, 继续向下,转而在她小小的耳垂上咬了一口。   小姑娘缩着脖子咯咯笑道:“哥哥,我瘦巴巴的不好吃, 你还是传膳吧。”   谢澹轻笑,问道:“安安不喜欢哥哥亲你吗?”   “也不是不喜欢, ”叶初说,“可是你这么大热天叫我来吃饭,我走一路都有点出汗了, 一进来你就捉住我亲个没完。”   谢澹抱着她笑不可抑,叶初颇有些无奈了, 总觉得现在的哥哥有些奇奇怪怪傻不愣登的, 她推开谢澹, 自顾自跑去冰鉴旁边坐着,扇着扇子凉快。谢澹走过去接过扇子给她扇着,叫人传膳。   御膳房早就得了陈连江的吩咐,姑娘中午在这边用膳, 叫好好做几个清淡精致的菜。御膳房上一次给姑娘备膳还是她刚来行宫那天, 备的晚膳,结果叶初食欲不佳就没吃几口, 为此御膳房还被常顺趁机奚落了一顿。   所以御膳房这次是憋足了劲儿想一雪前耻, 等膳食送上来,谢澹一看便忍不住想笑,一桌子花。   送上来的除了茉莉花炒虾仁、萱草花烧肉、火腿蜜蒸槐花、还有干炸莲花和南瓜花。摆盘下足了工夫, 除了鲜花入菜,就连银鱼、瑶柱这样的食材也弄成花朵形状, 诱着人不得不尝一口。   陈连江早听说陛下和姑娘不喜留人在跟前侍膳, 便先把菜品解说了一遍, 不然有些菜还真看不出是用什么食材做的。陈连江解说完毕躬身笑道:“姑娘,御膳房伺候的少,只听说姑娘夏日里不怎么吃腥膻,喜食鲜花,便试着给您做了一些,请姑娘好歹都尝尝。”   谢澹笑着调侃道:“御膳房看来用了心思的,奈何你们姑娘吃花都快吃成精了,鲜花做菜她大约能吃的都吃过了。”   叶初瞧着桌上说:“这个南瓜花我吃得少,以前吃过清炒和炖汤的,没吃过这么炸的。还有这个白玉芙蓉汤也没吃过。”   她先夹了一朵南瓜花。含苞待放的南瓜花裹着一层面糊炸到酥脆,外层面衣焦香,里面花瓣柔嫩,咬上一口,清香便在唇齿间流转缠绵,叫人欲罢不能。   叶初挨个盘里尝过了,也就吃个六七分饱了,把目光转向那碗看起来十分漂亮的汤。这道汤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白玉芙蓉汤,白玉是豆腐,芙蓉则是木槿花,汤底用鲫鱼炖的,汤色乳白清鲜,融合了木槿花的甜香味道,夏日里喝起来口感清爽多了。   “这个汤好喝。”叶初笑道。   谢澹便叫人去赏做汤的厨子,陈连江一溜小跑出去,喜滋滋去了御膳房传话,陛下平常几乎都在雨前斋那边用膳,常顺那小子逮着机会就得显摆几句,御膳房早就被挤兑得没脾气了。   “明天还来不来?”两人用过膳端茶漱口,牵手去侧殿休息,谢澹便哄她道,“我这几日忙,你这阵子也没什么事情,不如每天过来这边走走,我们一起用午膳。”   叶初摇头道:“不要,天热,而且你这边有大臣什么的。”   谢澹说:“大臣又不碍你的事,到了中午他们自有用膳休息的地方,天热你就早点儿过来,就当来陪哥哥,一个人吃饭多没滋味。”   午间太热谢澹就没让她回去,把她留在侧殿休息。午后小憩过后,谢澹和几位大臣去正殿继续忙碌,叶初就在侧殿继续睡觉,睡够了起来看读书习字,消磨打发了一个下午。   她在明泉殿,谢澹便也不急着把政事带回去做,落日时分大臣们告退出宫,两人便索性又在明泉殿用了晚膳,叫她就在殿里玩等他一起回去,小姑娘无聊地溜达到正殿看他批折子。   “哥哥,你每天都要忙这么多事情吗?”她问。   谢澹笑道:“也不是,这阵子事情有点多,平常我若是下午紧紧手,这些折子早该批完了。”   小姑娘托腮坐在旁边看了会儿,嘀咕道:“可见皇帝也不那么容易当。”   “你哥登基也才三年,如今各项事情差不多已经理顺了,有些事情不需亲力亲为,就能放一放了。”他停下笔,看着她笑问,“想不想帮忙?”   小姑娘撇嘴:“我能干什么呀,我又不懂你这些。”   “那堆折子……陈连江,把那堆折子拿过来给姑娘。”谢澹随手指了指,笑道,“你反正闲着也无聊,要不你帮我批了吧。”   陈连江在旁边听得手一哆嗦,两人说这些话就像谈论夜宵吃什么,可是这这这……这事也能儿戏吗,这折子也是旁人能看的吗,更别说批了。   书案上的折子都是经过分类的,虽然陈连江知道那堆折子都是些歌功颂德、大小官员为了查办楚家之事表态、表忠心的上书,可要是真让姑娘在上边画上几笔,朝臣们哪能看不出来,朝中恐怕又得引起轩然大波。   陈连江觉得头有点发晕,已经开始脑补妖妃祸国、御史老臣们痛哭流涕的戏码了。   然而看皇帝这口气又不像说着玩,陈连江擦着汗赔笑道,“陛下说笑了,姑娘哪里会批折子的,姑娘若是无聊,奴婢给您拿些点心果子、找些玩意儿来玩……”   “没事,你让她批好了。”谢澹道。   旁边小姑娘自己先抗议了,皱着小脸道:“我不干,我又不会,你别想使唤我。”   “就写一个阅字,就行了。”谢澹道。   他说着,当真给她挑了支狼毫,润了朱砂墨递给她,叶初觉得有些好玩,便饶有兴致接过来,翻开一本奏折看了看,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全是拍马屁表忠心,怪不得他自己都懒得看。   叶初读着读着就笑得倒在了椅子背上,哈哈笑道:“这个人真厉害,文采斐然,拍马屁的话写了这么多都不带重样的。”   “这回知道你哥多不容易了吧,”谢澹轻哂,笑道,“得亏我还不至于让他们几句好话哄的昏头,真以为自己往皇位上一坐就能天下归心了。”   “写一个阅字就行了?”小姑娘跃跃欲试。   “就行了。”谢澹头也没抬地答道。   陈连江心惊胆战看着小姑娘手中的朱笔落下去,大笔一挥写下了一个“阅”字,陈连江绝望地闭闭眼,再睁开,盯着那个字看了又看,忽然就明白皇帝的底气了。   姑娘这字儿写的,实在是跟陛下的笔迹没什么两样。   叶初从小习字就是谢澹手把手教的,至今都是用他给她亲手写的字帖,两人的字乍一看,几乎看不出什么区别,便是十分熟悉的近臣,谁还怀疑皇帝的御笔不成。   “怎么样?”叶初写完,颇为得意地拿给谢澹看。   谢澹瞥了一眼点头:“嗯,挺好,把那堆都给写了。”   陈连江:……   行吧。所谓后宫干政,皇帝都不怕,他瞎操什么心。   就这样,晚膳后忙碌了不到一个时辰,谢澹批完了重要的奏折,叶初也批完了给她的那一堆,两人牵手回雨前斋去。   夜色清凉,丫鬟在前边打着灯笼,两人慢慢悠悠信步而行,很快就望见雨前斋的大门了。   谢澹把她送到后院房门口,看着小姑娘脚步轻快的进去。叶初走了几步一回头,便看到谢澹好整以暇地噙着笑看她。   叶初转身走回来,觑着丫鬟已经进去了,四下好像没人,动作飞快地搂着他脖子亲了一下。   “是不是又差点忘了?”谢澹含笑的声音。   “没忘啊。”叶初笑。   “忘了也没关系。”谢澹道,“忘了我会双倍讨回来。”   叶初撇撇嘴,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啄了一下,然后转身就溜。谢澹望着小姑娘淘气地跑掉了,这时辰她沐浴洗漱也就该睡了,他站了站,身心愉悦地回前边自己房里。   叶茴从门缝里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悄默声关上门缝,转过头小小声跟叶菱说道:“姑娘亲了陛下……”   叶菱则用力瞪了她一眼,低声斥道:“你心里好歹有点儿数,别一惊一乍的,没见两位主子在一起时,满院子丫鬟下人都避着么?”   * * *   七月中,历经一个多月,楚家谋逆一案才大致审理完毕,楚家被罗列了谋逆、贪墨、卖官鬻爵乃至欺男霸女等等几十条罪名,皇帝下旨,楚家夷三族,其余人等和同案党羽帮凶尽皆按律问罪。   福宁殿中,太皇太后听到这样的消息,当场就昏厥过去,醒来后口角流涎,身体僵硬不能动弹了。   谢澹闻知后召了太医来看,太医们的意思,太皇太后年纪毕竟大了,这么一场重病,大概是不容易好了。谢澹下令尽力诊治,不能治愈也没法强求,但先保住太皇太后的命。   人固有一死,他不在乎太皇太后什么时候死,也不在乎朝野上下会有什么议论,无非说皇帝血腥无情,楚家一出事太皇太后就薨了,他原本也不想要什么仁孝的美名。   但是太皇太后这个时候死了不合适,总得等他订完婚的。   订完婚,三书六礼过完,总得要过个一两年成婚才能不显得仓促,宫中和礼部也有足够的时间准备帝后大婚。   在这件事情上,谢澹是有足够的耐心,务必要做足了讲究的。他仔细思量过后,觉得订婚放在行宫也不合适,安安没有自己的“府邸”,就住在行宫里,纳采、问名、送聘书,这些礼节在行宫完成就显得潦草了。   然而随着楚家倒台,朝野动荡,皇帝进一步肃清朝堂,大半年来热热闹闹的后位之争竟然没人关注了,谢澹这会儿还挺怀念之前朝臣们排着队给他上书立后的时候。   天子不缺知心的近臣,可巧这个时候,卫国公和王老丞相先后上书,进言皇帝立后。向来对此事不置可否的皇帝这次竟含糊地说了句:“两位卿家所言甚是,朕会考虑的。”   这几乎是明确释放出一个信号,回想两年前那次完全被太皇太后操纵的选秀,便又有朝臣上书建议大选。后宫如今可空空如也,有的是位置,自古帝王三宫六院,三年来皇帝不入后宫那明显是忌讳厌恶楚氏一族,如今楚家伏诛,太皇太后再也插手不了宫中的事情,皇帝也该是时候立后纳妃、享人伦之乐了。   于是便有些人家又开始心思活络了。   谢澹丝毫没理会上书大选的折子,下旨八月初从行宫回京,同时下旨准备朝廷三年一度的秋闱,也是他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开科选士。   圣驾避暑一般是在九月中回京,如今皇帝忽然下旨八月初回京,便又引起一些揣测,朝议之时,谢澹便推说太皇太后抱病,不敢在行宫久留。   这个理由十分充分,朝臣们如今也都知道太皇太后病重。之前太皇太后就病过几回了,年纪大了再加上这次楚家谋逆大罪查证确凿,夷三族灭满门的事情,太皇太后可想而知打击甚大,朝野上下心中也都有数,太皇太后怕是要不行了。   这大热的天,万一太皇太后在行宫薨了,梓宫要从京城运来,装殓过后皇帝和群臣再一路哭送跪迎送回京城治丧,别的不说,那么重的梓宫棺椁从京城运来就罢了,送回去可就难了,太皇太后的梓宫得一百二十八人抬,这一路按照规矩不能落地,道路桥梁也都是问题。将会十分麻烦。   天气稍稍凉爽一些,处暑节气,八月初三,皇帝奉太皇太后回京。皇帝礼仪恭谨,侍奉周全,太皇太后的车辇旁边跟了八名太医,一路小心照看。   谢澹是真心怕太皇太后这个时候薨了,就算可以秘不发丧,却也不吉利。   圣驾返京的仪仗浩浩荡荡,宗亲朝臣和诸多外命妇、官眷也随驾一起回去,便有人开始好奇传言中皇帝身边宠爱的女子,想要找机会一睹真容。   车队中果然有一辆与众不同的马车,马车不带徽记,也没有象征品级的顶子,尤其不同的是车上不是寻常的车厢,却放了一顶软轿,只是这辆马车打从出了行宫之后便始终轿帘低垂,各家夫人贵女的眼睛都盯得发酸了,硬是没见那女子露一下脸。   午间停下休憩用膳时,太皇太后和圣驾进了官道旁提前备下的行馆,人多,馆驿里哪里容得下,前头离御辇近的宗亲重臣跟着进去了,好歹还能有个地方,品级低的臣子和后边各家夫人贵女便只能凑合着在马车上休息用膳了。   王姒盯着那辆水绿杭罗软轿的马车,凑到郭子衿身旁小声说道:“县主你瞧,那女子怕是也知道自己身份尴尬,说什么圣上宠爱,连个正经的位份都没有,午膳都没好意思下车露一下脸呢。”   郭子衿看了一眼却没说话,王姒的母亲王夫人走过来,低声喝斥道:“休得胡言乱语,你怕是想死了不成,什么事情也是你能妄议的?”   王姒低头扭了下手指说道:“母亲,我,我没说什么呀。”   “你还要说什么?”王夫人骂道,“滚回你的马车里去不许出来,没的胡言乱语,我怎么养了你这样的蠢物!”   王姒涨红脸低着头回去,王夫人向郭子衿福身行了一礼笑道:“小女疏于管教,县主见笑了。”   郭子衿颔首微笑还礼,望着王夫人的背影无声一叹。如今官眷贵女的圈子里都在传言那女子跟她长得相似,独得圣宠,她这个“天生凤命”的县主却落了尴尬。捧高踩低、见风使舵之人从来不缺,如今连个四品御史中丞的夫人都敢当着她的面这般训斥女儿了。   没人知道,那辆马车根本就是空的。叶初一早就被谢澹带进了御辇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她被谢澹打扮成内侍模样,穿了件内侍的衣裳,小姑娘还挺新奇有趣的,进了御辇就窝在谢澹怀里吃些零嘴。   陈连江亲自送了两碗酸梅汤进去,赶紧放下帷幔偷偷想笑,陛下靠坐在铺了象牙凉席的软垫上,腿上枕了个白|嫩俊秀的小内侍,那画面怎么看怎么叫人忍俊不禁,万一让哪位老臣瞧见,大概又要痛哭流涕以头抢地了。   天气虽不像盛夏那么炎热了,初秋的天气里赶路仍然不是什么舒服的事情,渐渐就叫人困倦,叶初平常起不来这么早,这一路也没什么风景可看,她枕在谢澹腿上,躺着躺着就睡起了回笼觉。   等到御辇进了馆驿,陈连江撩起帘子看了一眼,谢澹怀里拢着人,目光淡淡扫过来,示意清场。   陈连江赶紧以“陛下劳累”为由,打发闲杂人等都出去,院里只留下御前的人,谢澹才下车把小姑娘抱下来。   谁知刚放到床上她又醒了,迷迷糊糊问道:“到了吗?”   “早着呢。”谢澹忍笑。   “八十里路要走两天,服了你们了。”叶初打着哈欠坐起来,嘀嘀咕咕地抱怨。   “不然我今晚先把你送回去?”谢澹问。   “不要,我要跟你一起走。”叶初道。   “那就一起走。”谢澹道,拉着她起来用午膳。他给她碗里舀了一勺虾仁滑蛋,日常闲聊的口气道,“安安,回去我们先定亲?”   “行啊,”叶初也是漫不经心的语气道,“我听哥哥的,你张罗吧。” 第62章 帝王家事   圣驾仪仗隆重, 随行众多,行走十分缓慢,午休后继续前行, 当晚住进了一处用作行馆的皇庄。   怕自家娇气的小姑娘受委屈,随驾人多杂乱难免有些讲究不到, 又怕谁冲撞了她,谢澹自然是要让她住在最好的地方。最好的地方是哪里,当然是皇帝的住处, 没有比他的住处再精致舒服的了。   于是叶初住卧房的床,谢澹让人给他在外间铺了一张塌。皇庄这一处预备圣驾居住的三间主殿是相通的, 中间用帐幔和大漆红木雕花屏风隔开, 这么一来, 晚间两人便只有一道帐幔相隔了。   两人以前出门在外,也没少同居一室,当然那时候叶初年纪小,如今女孩儿家大了, 谢澹就先问了她一句, 小姑娘自己没觉得有任何不妥。反倒让她独自去住一个陌生的屋子,她才要睡不好呢。   谢澹便也坦然这么安排了, 反正也只有御前近身服侍的人知道, 许多虚礼界限对他们两个来说,实在是有些多余。   就寝前,几个贴身丫鬟便先伺候叶初去沐浴洗漱, 洗漱完叶初换了寝衣,坐在里屋妆台前梳头发, 似乎把皇帝赶到外间睡卧榻是一件多么理所当然的事情。谢澹等她沐浴完再去冲澡纳凉, 回来时换了件白色单罗内袍, 坦然走进去看她。   丫鬟们一见他进来,赶紧躬身退了下去,谢澹便接手丫鬟的差事给她擦干头发。   “明天到京城了,怎么办?”谢澹问。   “什么怎么办?”   “你想不想进宫去看看,还是我们照旧住叶宅?”   “我还是想回叶宅。”叶初道,不知为什么,后宫两个字让她有些排斥,小姑娘心里想着,嘴里就说出来了,“我还挺喜欢咱们家那个大园子的,我不喜欢后宫。”   “我也是这么想的。”谢澹笑,住在叶宅更随意些,宫里出入没那么方便,“我们接下来要定亲,你住在叶宅更合适。”   叶初手托着腮想了想,目光澄澈带着几分淘气,问道:“哥哥,定亲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谢澹知道她言下之意,笑道,“你在家里等着就行了。”   “哥哥,”叶初拉长腔调叫他,撇着嘴道,“我虽然不懂朝政,可想想也知道,你这个皇帝定亲立后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这个不用你操心。”谢澹拿了梳子专心把她的头发梳顺,漠然一笑道,“我当的是大周的皇帝,又不是卖|身给大周的傀儡,喜欢哪个女子娶谁为妻,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这桩婚事我们两个愿意就行了,容不得旁人置喙。”   “嗯,你自己有数就行。”小姑娘觑着他慧黠笑道,“反正我也不急,我还小呢。”   “你想说什么,想说你哥老了?”谢澹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又作势要去搔她的脖子,笑道,“你不急我急!”   小姑娘缩着脖子嘻嘻笑,撒娇道:“才没有呢,我哥少年英杰,年少有为。”   “啧,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好听。”谢澹放下梳子,笑道,“累一天了,那你早点儿睡。”   叶初点点头,还没忘每日的任务,拉着他低头弯腰凑近她,伸头在他脸颊亲了一下,挥挥手道:“哥哥你也早点儿睡吧,叫春江进来给我弄干头发。”   陈连江一晚上都有些瞎激动,皇帝把姑娘藏在自己屋里,总叫人期待点儿什么。他眼睁睁看着谢澹沐浴过后进了里间,正守在门口激动,两人似乎说了会儿话,然后眼睁睁看着谢澹又出来了,翻了会儿书,就躺上外间的卧榻睡下了。   陈连江竟然莫名有些遗憾。   两日后的下午落日时分才到了京城,京中留守的官员出城迎接,御辇一路进了城,在宫门外皇帝下了御辇,站在御道接受百官叩拜恭迎,无人留意御辇又下来一个小内侍,在几名宫人簇拥下转过一处宫道,便上了一顶软轿。轿子被丫鬟侍卫簇拥着,径直去了白马巷。   阔别叶宅三个多月,叶初回来后竟觉得格外亲切,趁主子不在,府里房屋修缮过了,收拾一新,廊檐下没带走的鹦鹉一见叶初进来,老远便开始喊:“姑娘万福,姑娘万福。”   “呀,它还认得我,我还以为它要忘了呢。”叶初逗着鹦鹉笑。   春江笑道:“那不能忘,姑娘喂它吃了多少松子呀,还有那缸里的金鱼,平常还藏在莲叶里呢,都被姑娘喂的看到姑娘就往跟前跑。”   丫鬟们便一起哄笑起来,小院里一片欢快。   * * *   翌日早朝,议完政事之后,退朝前谢澹把王老丞相和宗亲中最为年长的闵郡王留了下来。   闵王是他皇祖父的堂侄,按辈分是他的族叔,大周历经延始帝之乱皇室凋零,闵王勉强也算是能代表皇室宗亲了。   朝臣都还没走光呢,便听见皇帝十分寻常的语气说道:“朕留下两位卿家,是有一桩事情相托。”   王丞相和闵王自然不能说别的,慌忙躬身揖道:“陛下尽管吩咐。”   谢澹面色如常,淡声说道:“朕想请二位卿家做个媒人,帮朕求一桩亲事。”   王老丞相和闵王年纪一把了,闻言差点被口水呛到,老丞相缓口气定定神,抱着一丝指望问道:“陛下是要给哪家做媒?”   谢澹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朕遣两位去,自然是给朕求亲。”   皇帝的话每个字都能听懂,合在一起却让两位老臣半天没反应过来,半晌,闵王问道:“陛下是说,您喜欢一个女子,想要娶她?”   “正是。”谢澹轻然一笑。   两位老臣面面相觑,其他朝臣也听得云里雾里,皇帝看上一个女子,若是想纳入后宫,下一道旨就行了,而若是想要立后,那是朝廷大事,自然要先要经过朝议,然后下旨立后,自古以来哪里听说过皇帝遣媒人求亲的。   老丞相慢慢回味过来,想起皇帝手上那两个红指甲,以及这阵子传言的行宫中出现的女子,老丞相想了想,一揖问道:“敢问陛下,陛下说的,是哪家的贵女?”   “白马巷,叶家。”   老丞相愣了半晌,拿眼神看看闵王,闵王也两眼茫然地看回来,最终闵王一揖问道:“陛下,老臣愚钝,这白马巷叶家,是朝中哪位大人府上?”   “不是朝中之人。”谢澹道,“她父母都已亡故。”   “民间女子?”   “算是吧。”谢澹看着朝臣们惊愕的眼神,淡然道,“她是朕的恩人之女,年十五岁,幼年失恃,是朕看顾长大的。”   满殿文武群臣嗡地一声,像投石击入深潭,水面下顿时激荡起来,这个消息可太令人震惊了,合着皇帝这么多年悄默声给自己养了个小媳妇。   “陛下……”老丞相斟酌一下,躬身揖道,“陛下,立后乃国之大事,万不可轻率,皇后执掌六宫,母仪天下,堪为天下女子表率,老臣恳请陛下三思。”   “王卿家这是何意?”谢澹清冷淡漠的声音问道,“王卿家如何知道,朕没有慎之又慎了,又如何断定,朕选择的女子不能为天下女子表率?”   王丞相被问得一窒,闵王硬着头皮说道:“陛下,皇后之位,自然是要择高门贵女,民间婚配尚且讲究门当户对,大周的皇后如何能是一介民女?”   “哦?”谢澹不喜不怒,依旧淡淡地反问道,“那闵王叔是否要给朕寻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   闵王顿时也哑了,跟皇帝门当户对,怕不是要谋逆造反吗。   “陛下,皇后之位非比寻常,当择德才兼备、出身大家的贵女,您若喜欢那女子,纳入后宫就是了。老臣恳请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如此轻率。”王丞相转头向满殿文武问道,“各位大人,事关中宫后位,你们认为呢?”   “陛下,王丞相言之有理,立后乃国之大事,当则德才兼备、教养极佳的高门贵女。”又一个大臣跪下来劝道。   “臣附议。”“臣请陛下三思。”   殿中文武百官跪下一大半,齐声劝谏,谢澹抓起案上的镇纸就砸了下去,起身骂道:“何为门第?你们口口声声门阀之见,皇后非得要出身世家高门,这是想再养出一个楚家吗?朕一手带大的姑娘,亲自教养长大,朕的门第不够高,还是朕的教养不够好?普天之下谁敢说比她的门第还高?”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这下满殿的大臣都跪下了。   谢澹负手立在阶前,望着跪伏满殿的臣子一言不发,眸中隐隐有了戾气。   半晌,卫沉走了出来,躬身揖道:“臣恭喜陛下,不论如何,陛下也早该立后了,陛下登基三载,终于有了娶妻生子的想法,可喜可贺。”   卫沉这番话可谓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一下满朝文武,皇帝都二十五了,三年没进后宫,如今能有个喜欢的女子可不容易。皇帝要是一直就这么孤家寡人、不近女色下去,各位大人才更要急了呢。   谢澹砸了东西骂完人,面沉如水,冷声问道:“朕有一事不明,朕娶妻成家,原本是朕自己的事情,与尔等何干?朕不过是想遣个人去求亲,何曾问你们的意见了?”   群臣默然,半晌,老丞相决然说道:“陛下,您是天下人的皇帝,皇后是天下人的皇后,帝王家事原本也是国事!”   “也就是说,朕娶谁为妻,还要你们答应才行,是吗?”谢澹气急反笑,冷笑一声问道,“朕就问问王丞相,民间婚配,何人做主?”   王丞相道:“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朕父皇母后早已殡天,长辈中就只有太皇太后病得人事不省,朕的婚事朕不能自己做主,却还要你们答应,你们这是要做朕的主了?朕就想问一句,究竟谁才是皇帝,朕这个皇帝,到底要听谁的?”   这话说的就重了,群臣一个个变了脸色,纷纷跪伏叩拜:“臣等不敢!”“臣等惶恐!”   大殿上鸦雀无声,静默一片,谢澹冷笑道:“众卿今日就记住了,人有逆鳞,朕于朝政无不尽心,但娶妻生子是朕之私事,朕意已决,原本也不是问你们的意见。在这件事情上能做朕的主的,就只有朕的父皇母后,哪位卿家还想置喙,朕就请他去问问朕的父皇好了。”   皇帝说完拂袖而去,满朝文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脸色难堪却没人敢言语了,毕竟谁也不想被送去面见世宗皇帝。   皇帝都走了,臣子们陆续出去,武将一系在后位之争中不少是支持忠王府的,这会儿便有个武将凑到郭遇跟前,低声道:“忠王爷,您看这事……”   郭遇停步立在台阶上,望着阶下三三两两的朝臣生闷气。大半年来郭子衿“天生凤命”备选后位的事情人尽皆知,皇帝却忽然来了这么一下子,弄得他这会儿也是处境尴尬,朝堂上连话都不好多说,而皇帝这种独断暴虐之下,原本拥护支持郭子衿的朝臣哪里还敢出声。   郭遇说道:“本王能怎么看,陛下一意孤行,一个来历不明的民间女子就要成为大周的皇后了,想来真真是可笑之至。”   卫沉从他身边经过,一笑道:“王爷,微臣真心劝您一句,做人留一线,不要去触陛下的逆鳞。”   “哼,媚君之臣!”郭遇哼了一声,瞥了卫沉一眼甩手走了。   卫沉玩味笑笑,今日这场戏,大约没人比他看得更清楚了。皇帝此番操作分明就是故意的,硬是把立后从“国之大事”弄成了“朕之私事”,恐怕不光是为了眼前,也是为了将来一些事情做铺垫。   毕竟皇帝跟那位小主子之间于礼不合、于规矩祖制不合的事情多了去了,这往后,不管帝后如何、后宫如何,大约就都是“朕之私事”了。   朝臣们沿着宫道出宫,一路也都在悄悄讨论这事,自古武死战文死谏,总有人还想谏一谏,便有人指责卫沉谗言媚主,毫无原则。   作为铁甲卫统领,铁甲卫做了多少血腥残暴的事情,卫沉想不遭人恨都难,早就不在乎这么一星半点指责了。   卫沉冷笑道:“列位,大周皇族可就够凋零的了,而今皇族正统血脉就只剩下陛下一人,他要是再等个三年五载不立后、不纳妃,我看各位大人该怎么着急!陛下难得有一个喜欢的女子,你们硬要横加阻拦,陛下的性情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认定的事情,何时软弱妥协过的?   “仁君当心怀天下,陛下不肯纳谏一意孤行……”一个御史痛心疾首。   他话没说完,卫沉便嗤声打断道:“仁君纳谏那一套也要看什么时候,若没有陛下这等强硬刚毅,我看这大周江山,还不知什么样子呢。”   卫沉说要冲闵王拱了拱手,笑道:“微臣以为,王爷迂了呀。如今江山稳固,陛下也无需娶什么高门贵女给自己助益,若是皇后母族过于强大,再弄出一个楚家来,对大周江山能有什么好处?”   这件事在朝堂上僵持了半个多月,皇帝倒也没那么急躁,但是半分都没有让步,等到出言不逊攻击叶氏女“惑君祸国”的两个御史被当庭杖责,板子便如同直接打在了群臣脸上。   朝臣们终于明白,朝政上皇帝偶尔还能纳谏听取建议,而这件事情上,皇帝心意已决,就只是告诉他们一声罢了。   以闵王为首的一些宗亲渐渐有些反应过来了。他们是宗亲,本该跟皇帝站在一起的,跟皇帝对峙本来就是犯蠢了,皇嗣国祚才是最他们该关心的事情,皇帝早日成婚、多生几个小皇子,比什么都要紧。太皇太后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皇帝娶个母族强大的女子为后,再弄出一个楚家来,对他们谢氏皇族可是半点好处都没有。   于是宗亲们最先妥协了,从反对叶氏女立后,变成了要如何趁着立后,趁机给皇帝多挑几个合适的妃子,也好给皇家开枝散叶。   朝堂上僵持了半个多月,谢澹在这日早朝后漫不经心地问闵王,可还愿意为他去求亲,若不愿意,他换个人就是了。   闵王赶紧就答应了。闵王最终说服了王老丞相,拉上老丞相一起,主动表示要去为皇帝求亲。   闵王跟老丞相说,陛下的性情谁都知道,陛下心意已决,这事情反正是铁板钉钉了,王老丞相若不去,大不了陛下换个人去求亲保媒,到时候难堪的就是老丞相了。   给皇帝提亲,这事情大概前无古人,还真没人办过。可皇帝既然说了,那就三媒六聘一样不能少,他们先要代表皇帝去提亲,还要看人家女方答不答应。若女方答应了,再正式纳采择之礼,然后才能问名、纳吉文定,两家合为婚姻,男家交于女家聘书。   于是两位媒人同谢澹商定了日子,按规矩备下一份厚礼,到白马巷叶宅求亲。 第63章 凤命   叶宅之中, 叶初一听说闵王和老丞相要来做媒求亲,顿时就急了。   别人家来了求亲的,还有父母兄长做主, 不必姑娘家自己出面接待,可她能怎么办?她倒是有个兄长呢, 就不知道她这兄长有没有那么厚的脸皮,自己给自己求亲,自己再当一回女方家主, 出面接待媒人。   叶初说:“我不管,你打发来的, 你明日自己去见他们好了。”   谢澹还真没有这么厚的脸皮, 笑道:“无妨, 你一个闺阁女儿家,见面也要隔着屏风,明日他们来了,你只管坐在屏风后面听他们说就是了, 不用多理会, 等他们说完答应亲事就行了。”   叶初道:“那我要是不答应呢?”   谢澹笑:“不答应就不答应,女儿家总是要矜持些的, 哪那么容易就答应了, 求亲总得多求几次才显得有诚意。”   叶初撇嘴揶揄地看他,笑道:“哥哥,你派来求亲的人, 你还怂恿我别答应,你的臣子们知道你这么坏吗?”   谢澹心说, 你是不知道这些老家伙在朝堂上怎么横加阻拦的, 若不折腾他们一下, 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谢澹轻嗤一声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皇帝派他们来向未来皇后求亲做媒,这是多大的荣幸。”   就冲哥哥这个态度,叶初觉得她也不能那么痛快地就答应了。   于是翌日闵王和王老丞相坐着绿呢红顶的八抬大轿,后面跟着八抬礼物登门来叶宅说媒,二人被常顺引入前宅厅堂,隔着一道刺绣牡丹花鸟的屏风见到了传说中的叶氏女。   两位老臣忍着满心尴尬,斟词酌句地把来意说明一番,便听见屏风后面少女娇软清甜的声音道:“小女自知出身寒微,不敢高攀皇家,也无意于陛下,还请两位大人勿怪。”   两位老臣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闵王问道:“可是本王听说,叶姑娘与陛下早就相识,叶姑娘自幼得陛下照拂,应当早有情分。”   言下之意,你们两个难道不是早就郎情妾意、商量好了的吗?   只听屏风后少女清澈无辜的声音说道:“是啊,小女自幼得陛下照拂,一向只把他当做兄长,并未想过要做什么皇后。”   两位老臣原本只以为今日来走个礼仪过场,怎么也没想到这么个结果。出了叶宅的门,老丞相还有些窃喜,跟闵王说道:“这女子倒是有自知之明,自己拒了,陛下伤了颜面就该作罢了吧。”   闵王则气的说道:“这女子胆大包天,简直是不识好歹,陛下求亲她也敢拒绝,叫天家颜面何存,本王回去定要陛下治她的罪。”   二人憋着一口老血回宫复命,谁知皇帝竟也不恼,只淡淡笑道:“既然朕托媒求亲,叶姑娘便有拒绝的权利。朕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两位卿家改日再帮朕走一趟就是了。”   晚上谢澹回去差点没笑死,抱着小姑娘笑了半天,夸了她一句“孺子可教。”   等到闵王和老丞相第三次登门时,白马巷叶宅已经朝野瞩目了,无人不知这女子让当今天子求了三次亲。   闵王和老丞相两头受气,心中便忍不住有些愤愤不平了,这女子怎么个意思,居然还没看上他们陛下怎么的?   进了正厅见了人,叶家姑娘依旧坐在屏风后面矜持不语,闵王便问道:“叶姑娘,我二人前来代陛下保媒求亲,必定有足够的诚意,叶姑娘有何顾虑、有何条件,不妨直说。”   屏风后面静静片刻,小姑娘绵软清甜的嗓音道:“既然是求亲,总该本人亲至,方显诚意,小女听说民间求亲一向如此。”   闵王张口结舌,想呵斥一句不知好歹可又不敢,眼见皇帝是铁了心了,这女子真要成为未来的皇后,那便是半点不敬也不能有的。   闵王跟老丞相交换了个眼色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陛下国事繁忙,才遣我们二人前来保媒。”   屏风后少女依旧慢悠悠说道:“小女不懂什么朝政,只知道民间能做到的,陛下一国之君,理应率先垂范。”   闵王和老丞相第三次保媒求亲铩羽而归,只好原话回去复命。   于是这一日,在朝野上下乃至整个京城的关注下,圣驾亲至城东白马巷,仪仗摆满了整条巷子,皇帝带着十六抬礼物,登门向叶氏女求亲。   天子仪仗到了门口,叶家姑娘却借口闺阁女子不便出门远迎,只叫下人来把皇帝迎了进去。   谢澹在前宅待客的正院门口停步,心中倒是好奇小姑娘会给他摆个什么阵仗,昨晚问她竟不肯说,他抬手示意其他人止步,独自迈步走了进去。   谢澹嘴角噙着笑走进厅堂,厅中放着一道牡丹花鸟的刺绣屏风,屏风后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个绯色衣裙的人影,他转过屏风,便对上小姑娘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百无聊赖地托腮望着他。   “就你自己?”叶初问。   谢澹点点头,走过去点了点她的额头,却忽然低头噙住她红润的嘴唇吮吻,良久分开,叶初自觉挪了挪给他让出点椅子,谢澹却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膝头。   小姑娘坐在他腿上,两手扶着他肩膀,揶揄的笑容问道:“你是谁,干什么来了?”   谢澹笑着配合道:“小生姓谢名澹,这家的小姐邀我来与她幽会。”   叶初一本正经道:“胡说,这家的小姐规矩守礼,才不会跟你幽会呢,你看起来不像什么好人,八成是个登徒子,等我叫人把你打出去。”   谢澹抱着她笑不可抑,笑够了问道:“还有吗,我都亲自登门求亲了,叶姑娘是不是给我留些脸面?”   “行吧。”叶初点点头。   谢澹惊讶了一下,挑眉问道:“就这么简单?”   “不然呢?”叶初说,“咱们两个定亲,你不来,我总不能跟那两位老大人说我愿意吧?”   谢澹哑然失笑,还真是这个理。   于是这一日,随驾的臣子等一行众人便看着皇帝面含春风从叶宅出来,吩咐陈连江道:“传旨,令礼部和宫中准备纳采之礼。”   “遵旨,奴婢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陈连江一声欢呼,随驾的几名臣子和宫人侍卫便纷纷行礼贺喜,谢澹微微一笑,淡定持重地上了御辇。   陈连江放开嗓门喊了一声“起驾”,心中却忍不住偷笑,陛下和姑娘这是装得有多上瘾。   然后就是问名、纳吉,双方交换庚帖,庚帖置于太庙请示吉凶。   按照礼俗,二位媒人要亲自到女家取庚帖,然后送至太庙供奉案上。好多人惊讶地发现,叶氏女庚帖上的生辰八字,竟然跟忠王府嘉仪县主的八字一模一样。   当初郭子衿抽中凤凰签,请了护国寺普玄大师看过八字,普玄大师批的是“命格贵重,天生富贵”,正是这件事令郭子衿“天生凤命”的传言流出,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所以嘉仪县主的八字几乎很多人都知道。   而端阳节又是个比较特殊的日子,旁人不说,闵王拿到叶初的庚帖之后,一出门就惊讶地跟王老丞相说道:“这叶氏女的生辰八字,怎么跟传言中嘉仪县主的八字一模一样?难不成……”   难不成这世间竟有两个女子天生凤命?   王老丞相接过来看了又看,问道:“你莫不是记错了吧?”   怕记错了,闵王便特意叫人去打听抄来郭子衿的八字,核对之后确实一模一样。闵王心中狐疑,办完了事情之后回宫复命,便禀给了谢澹。   谢澹听了只是微一颔首,表示知道了。闵王有些不甘心,揣摩着看陛下这反应,丝毫也没有意外的样子,难不成陛下早就知道?   闵王一揖说道:“陛下,臣也是不解,普玄大师得道高僧,批的八字理应不会有错,难不成这世间竟真有两个女子天生凤命?”   谢澹停下手中的笔,玩味问道:“闵王叔以为,何为凤命?”   “这……”闵王迟疑一下,说道,“能坐上中宫后位之人,自然就是凤命。”   谢澹淡淡一哂,不再言语了,由着他自己悟去。   这件事自然瞒不了人,渐渐地议论之声便越来越多,而随着叶氏女一时间被朝野上下瞩目,又有一个消息私传播开来,当日在行宫有些见过叶初的人纷纷说,叶氏女和嘉仪县主长相十分相似。   如此一来,围绕这两人便有些扑朔迷离的色彩了。此类传言自然也传到了郭遇耳中,生辰八字是确凿的,至于长相相似,他却并没有见过叶初。   自从皇帝派宗亲重臣登门求亲,忠王府这阵子总有些尴尬,后位之争的三家,楚家不说,卫妃身死,就只剩下郭子衿一个了,原本应该坐收渔人之利的好形势,谁知半路杀出个来历不明的叶氏女,竟让皇帝在朝堂上勃然动怒,不惜跟群臣对峙半月,并亲自上门求亲,双方许下了婚事。   这样的求亲竟比一道圣旨尊贵许多,礼仪周全,倍显珍视,虽然还没成婚,可这大周皇后之位,皇帝已经亲手捧给叶氏女了。   一时间看向郭子衿的目光有同情有奚落,也有幸灾乐祸。她身为忠王府的县主,在京城贵女中独一份的尊荣,一向尊贵矜持,如今这个挫败尴尬的滋味大概也只有当事人知道了。   郭子衿这阵子几乎就没再出去应酬过,晚膳过后郭遇把郭子衿叫去前宅书房,郭珩也在。   看着低眉垂目的女儿,郭遇其实也有些心疼。忠王府偌大地方,他平日住在前宅,郭子衿住在后宅深闺,加上他每日里上朝忙碌,动辄好几天不见女儿一回也是常有的,郭遇心中有些自责,女儿跟他似乎不是太亲,加上教养严格,他若不派人叫她,女儿无事都不会往前宅来。   郭遇道:“眼下这些事你也不要介怀,宫中未必就是什么好地方,看看楚淑妃再看看卫妃,即便是执掌六宫几十年的太皇太后吧,楚家被抄家灭族,太皇太后如今也落得个晚景凄凉。”   郭子衿点头道:“谢父王关爱,女儿并不介怀。”   明明她原本也说过不想进宫。   郭遇说:“一晃我儿也十五岁了,你是本王的女儿,要嫁个什么样的佳婿没有,为父这就把朝中各家青年才彦挑一挑,给你选一门好亲事,我儿可有自己中意的人?”   郭子衿低头半晌说:“女儿不想嫁人,只想常伴父王身边。”   郭遇只说女孩儿家说什么傻话,郭遇问道:“你见过那叶氏女吗,传言说她跟你长得十分相似。”   郭子衿规规矩矩答道:“女儿遇见她一回,没见过脸,她当时带着帷帽,跟姨母家的女儿在一起。她……似乎是姨母娘家的亲戚。”   这父女两个默坐片刻,郭遇见她沉默寡言,便安慰几句,叫她回房去歇着。   郭珩道:“义父,孩儿倒是见过叶氏女一回。”   郭遇目送郭子衿出去,问郭珩道:“你见过的,当真跟你妹妹有些像?”   郭珩道:“在西苑见过一眼,她可能是叶家的旁支,跟妹妹多少沾一点亲缘,因此有几分像罢了。义父问这个做什么?”   郭遇说:“长相相似就罢了,生辰八字也一样,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情?为父总觉得有些蹊跷。可若说是叶家旁支也没道理,陛下亲口承认,这女子是他恩人之女,自幼在陛下身边养大的,因此才独得圣宠,她怎么跟宣平侯府扯上关系的?”   郭珩笑道:“孩儿也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情,孩儿倒是有个想法,妹妹的生辰八字是普玄大师批过的,天生凤命,京城许多人都知道。皇帝被这女子迷惑,一心要把她推上后位,为了欺瞒世人,她这生辰八字未必就是真的,连身份都有些不清不楚。”   郭遇皱眉,觉得似乎还真有这个可能。所有的证据都足以证明郭子衿的身份,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女儿有假。   郭遇叹道:“若是本王夫人娘家的亲戚,叶家的人旁支众多,本家全都流放到东北苦寒之地去了,如今也无从查问。本王那位姨妹对本王一向是误解颇深,改日本王若是见了韩子赟,问问他兴许知道。”   * * *   经过钦天监合八字,庚帖放在太庙案上摆放数日请示先祖,大吉,纳吉礼成。谢澹亲手写下了聘书。   聘书是“三书”中的第一书,即男家交给女家的定亲文书。这是一个非常正式的礼仪,叫做文定,也叫小定,相当于男家正式提亲,女方接了聘书和小定的礼物,两家的婚事至此才算是正式定下。   这可把礼部给难住了。民间婚仪差不多都有例可循,可大周立国近两百年以来,皇帝定亲还是头一回,所以礼部也乖觉,只能跑去问皇帝的意思了。   而皇帝说,就按民间的礼俗来办。于是挑了吉日,两位保媒人陪着谢澹,带着民间惯有的花红羊酒和聘雁,还有喜糖喜饼之类,加上八抬珠宝首饰、八抬绫罗布匹,至叶宅来送聘书。   叶初亲手接过了谢澹送来的婚书,两人从此就是正儿八经的未婚夫妻了。叶宅又热闹了一次,等谢澹和两位保媒人一走,叶初便叫丫鬟们去把喜糖喜饼都拿出来,分给宅子里下人和周围邻里邻居的铁甲卫们。   春江赶紧说:“姑娘可不能这么分,喜糖喜饼都有定数,回头一准很多人来给您送贺礼,这喜糖喜饼要作为回礼的。您可不知道,能吃到您和陛下定亲的喜糖喜饼,那得是多大的体面。”   叶初说:“谁给我送礼呀,我在京城又没有亲戚朋友,就认识一个韩静姝,我正打算改日叫她来玩呢。”   春江捂嘴笑道:“姑娘您可放心吧,从今儿起,满京城的王公贵族、官眷贵女都是您的亲戚朋友,想来给您送个贺礼都得先掂量掂量自家的身份门第。”   叶初睁大眼睛,有点不相信,问道:“真的吗?那你们处置好了,我最怕这些应酬琐事,可别找我。”   春潮指挥丫鬟们把满院子扎着红绸的礼物归整收拾好,一边笑道:“姑娘,您就别指望躲清闲了,如今您是正经八百的未来皇后,躲不掉的。”   结果还真被春江说中了,当天下午拿着拜帖、捧着礼物上门来送贺礼的人就挤破了大门,整条白马巷人来人往,形象诠释了什么叫门庭若市,常顺和四个春忙得是不可开交。   晚间谢澹回来,一边听叶初抱怨一边想笑,小姑娘性子喜静,随性自在,又不喜生人,这些礼尚应酬的事情确实扰到她了。   谢澹笑说:“你是未来皇后,那些人不想理会就不理会,交给下人处理就行了。要不等我明日给你挑两个女官送来,帮你处理这些事情。”   “行,那你挑两个来。”叶初说,“反正都是你引来的事情。”   谢澹笑,搂着她靠在塌上说:“别想这些无关的事了,安安,从今日起我们就正式定亲了。”   “对呀,我们定亲了。”小姑娘眨眨眼睛说,“我是有婚约的女孩儿家了,感觉还挺好的。”   谢澹:“有点像做梦,是真的吧?”   叶初:“当然是真的,不信我掐你一下。” 第64章 奉旨办案   谢澹送来的两位女官, 年纪大些的姓丁,四十岁上,年轻些的姓张, 还不满二十岁。   人是谢澹亲自挑的,人既然送来了, 自然就希望能一直放在叶初跟前用,皇后身边的女官自然重要,所以这人选也是比较谨慎。   宫中如今想要挑两个得力的女官给未来皇后, 其实并不容易。之前宫中掌事的女官可想而知,几乎都是太皇太后的人, 如今宫中正在趁着放出宫女之机, 大力排查清理, 宦官和女官被清除、被降罪的为数不少。   疑人不用,以谢澹之前定下的二十二岁为线,大量宫女、女官被放出宫去,宦官有问题的自然不能留, 而背景不清楚的一部分宦官则被调去行宫和不紧要的位置, 如今整个皇宫人少了将近一半,除了两位奉养宫中的皇祖老太妃, 可以说连个正经主子都没有, 冷冷清清的。   唯一没受什么影响的就是御前了,丁女官是谢澹从御前拨过来的人,而张女官则是这次新选的女官, 身家清白且颇有学识,被挑中送来了叶初身边。   两位女官来到叶宅, 第一件事当然是拜见新主子, 然后新主子交给她们的头一件差事, 便是一大摞帖子,有京城各家各府的拜帖,也有邀她去赏花、品茶、宴饮之类的请帖,在叶初看来,统统归类为“不想打交道的陌生人”。   丁女官久在御前,临来时又被谢澹亲自交代过的,自然知道陛下对这位未来皇后就只是宠着纵着,可不会让她压抑本性去忙于交际应酬。两位女官把帖子都整理了一遍,挑挑拣拣,最终只留下两张帖子,恭谨禀道:“姑娘,其他的不必理会,这几家您若是愿意赏个脸,就去走走,若是不去,奴婢们帮您在找个理由回了就是了。”   丁女官给叶初仔细解释了一下,两家帖子,昌平长公主府的赏花会,昌平长公主算是陛下的庶姑母,热衷交际,她的赏花会大概就是京城官眷贵女云集交际的场所。   另一张则是闵王妃生辰宴。闵王妃这生辰也不是什么大庆的整寿,今年忽然要大办,下帖来请,只怕是原本就冲着叶初来的。闵王府是宗亲,如今谢氏皇族宗亲们对这位未来的皇后可是充满了好奇,自然要找机会结交一下。   叶初想了想说:“赏花会那个帮我拒了吧,闵王府那个先不要拒,到跟前再说吧,若是我不去了,你们就帮我备一份寿礼送去。”   这会儿拒了就是明明白白拒了,到跟前若是不想去,再找个恰当理由拒了,备一份礼送去,也不显得驳了人家的脸面。   “是。”丁女官拿了帖子出去,私下里跟张女官笑道,“之前听说姑娘因为自幼身子娇弱,被陛下养得有些与世无涉,如今看来,姑娘虽说不太精通庶务,却是十分聪颖。”   “那是。”张女官也笑道,“姑娘是未来皇后,能在姑娘身边侍奉,也是咱们的造化了。”   两人心中都有数,能到叶宅来就是主子抬举,毕竟皇后跟前的凤仪女官那是四品,见了许多内外命妇都不用行礼的。   谢澹这一日从宫里回来时天色尚早,叶初刚见完许远志和李中清两位太医,谢澹进来时一屋子人赶紧行礼,谢澹随口叫了平身,径直走向叶初,挨着她在塌边坐下。   有外人在,小姑娘还是比较矜持的,挪了挪身子给他让出些地方,还顺手递了杯茶给他。   两位太医被谢澹留下问了问。季节转换,又入秋了,叶初常用的几位太医受命给叶初调理身体,十分熟悉她的体质情况,每到这时节,照例要用些固本培元的膏滋和药膳,这次商议过后决定要用的益气固表膏和霞天膏。   等两位太医一走,叶初本来坐直的身子便随意一歪,歪在谢澹身边,哀怨地瘫在他身边抱怨道:“我不想吃那个霞天膏,不怎么好吃,一股子药味儿。”   谢澹笑道:“药还能没有一点药味儿,你当喝糖水呢。”   叶初说:“可是人家许太医那个芡实八珍糕就很好吃。”   谢澹挥挥手屏退下人,拥她入怀,两人亲昵地耳鬓厮磨了好一会儿,享受这一刻的温馨惬意。   叶初便跟他说起她今日在家收了一堆帖子的事,她说:“怎么那么多人给我送帖子,拜帖那些我都让人拒了,邀请我赏花品茶的请帖也拒了,不会有人说我吧?”   谢澹笑道:“不用理会,那些人现在还敢邀你,不过是想趁着你年纪小、我们还没成婚,想跟你攀个交情罢了,等你入主中宫,他们别说给你送帖子,连入宫拜见你的资格都不一定有,这些事情你喜欢就去,不喜欢就罢,你去了也只管随意玩一趟,别的都不用多管。”   叶初问:“那闵王府的寿宴我去不去?我有点儿拿不准,我不太喜欢这些场合,礼仪规矩什么的都不太懂,可是我听说闵王论辈分是哥哥的族叔,寿宴也不比赏花会什么的,不去是不是不太好呀?”   谢澹笑着捏捏她的鼻子说:“我们家安安怕不是个傻的,那些宗亲是来巴结你的,宗亲将来尤其要仰仗你过日子,哪个还真敢给你当长辈不成?至于礼仪规矩什么的……”   他坐起身来,认真跟她说道:“你就记住一条,何为规矩?上位者的喜好就是规矩,我家安安的一举一动就是规矩。你将来是皇后,只有你给别人规矩的,谁还敢给你规矩不成?”   “那我都不用担心了?”叶初一拍手笑道,“那我就不怕了,我怕我年纪小,又不会他们那一套,他们人多背地里挑剔拿捏我。”   谢澹嫌弃了一句:“出息!谁敢对你不敬,你就尽管给他脸色看,回头我还要罚他。”   谁让他家安安不痛快,他就让他全家不痛快!   时候还早,不到晚膳的时候,谢澹便说陪她去园子里走走,他抱着她想起身,叶初却站在塌上拉着他转过身来,爬到他背上叫他背着。   两位女官候在外面,眼睁睁看着皇帝背着姑娘,两人一路嬉闹说笑着出门去了,两位女官脸色都有些变了,丁女官低声道:“这……这如何使得?”   春江低声笑道:“两位女官,不是奴婢多嘴,您二位是头一天来,以后就习惯了。”   丁女官道:“我们不是要挑姑娘的理,可是那毕竟是陛下,宫中规矩多……”   春江道:“女官,两位主子怎么相处,那是两位主子的事情,您看陛下自己都没说什么呢,奴婢说句僭越的话,姑娘要跟陛下客客气气、恭谨有礼,陛下恐怕才要急了呢。”   张女官说道:“陛下和姑娘都走远了,你们也不跟着伺候吗?”   春波噗嗤一笑:“跟着自然是要跟着的,可两位主子在一块儿那么亲昵,我们跟得那么近做什么呀。您就放心吧,咱们都是伺候惯了的。”   两位女官面面相觑,行吧,这是叶宅,叶宅有叶宅的规矩。   * * *   闵王妃的寿宴叶初还是决定去看看,一来无聊,二来她也想亲眼看看,王侯府第的上流交际场合究竟是怎么个情形。   闵王妃给叶初下了帖子,原本也不敢指望她一定来,加上太皇太后病重,她这寿宴也不好太张扬,便只请了一些交好的宗亲重臣的夫人们,各家夫人在这种场合则照例会带一两名女儿。   秋色怡人,天还不是太冷,寿宴设在王府后花园的一处厅子,厅外正对的水榭还设了戏台,一帮夫人贵女们落了座,便悄悄相互打听着,听说那位未来皇后叶氏女接了帖子,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来。   有消息灵通的,就向宣平侯夫人套近乎打听,宣平侯夫人看了看身旁的叶毓,只是笑着推脱道:“老身哪里能跟叶姑娘多熟悉,也不知道她今日会不会来。”   闵王妃正在招呼客人,忽然下人来报,说叶姑娘的马车到门口了,闵王妃脸上一喜,这可是叶氏女头一次出现在这样的交际场合,旁人都没请动,闵王妃顿觉面上有光,连忙带着家中女眷出去迎接。   各家夫人不好跟着主人出去迎客,一个个翘首等待,等了有一会儿,便见到一个纤弱娇美的少女被一堆人簇拥着过来,她穿一件浅浅的竹青素罗襦裙,挂着压裙角的青玉环佩和香囊,外头罩了件娇嫩的樱桃色月华锦褙子,梳着未婚小女儿家的垂鬟,发饰也十分简单,就只在垂鬟两侧戴了两枚金粉色南珠镶嵌的海棠花钗。   然而在座毕竟都是有见识的,别的不说,单她头上这两枚珍珠花钗,光华流转的金粉色南珠一颗都有手指头大,就抵得过别人满身的珠光宝气了。并且她身边还跟着两名体面的女官、两名女卫和两个大丫鬟。   严格说叶初身上现在也没有任何品级,还没嫁呢仍旧一介民女,但在座的人谁也不敢托大,纷纷站起来行礼。   少女神情自若,浅笑还了一福,便被闵王妃殷勤地请去上座,经过宣平侯夫人和叶毓身旁时,叶初停下脚步,微微屈膝一福道:“老夫人安,三夫人安。”   “叶姑娘安。”宣平侯夫人连忙还礼。   叶毓一晃几个月没见叶初了,上次见面还是在初夏的行宫,再见面时她已经是正经定了亲的未来皇后,叶毓一时间心里不禁百感交集,眼睛竟有些泪意,赶紧含笑掩饰道:“叶姑娘安。”   叶初笑道:“有日子没见夫人了,我这几日正打算着叫姝儿来玩儿呢。”   叶毓忙说:“姑娘不嫌那个泼皮猴子,改日我就叫她去叨扰姑娘。”   闵王妃年过五旬,原本正发愁如何招待一个年轻的小女儿家,一看这情形,忙叫人把宣平侯夫人和叶毓的位子往前排一排,好让她们陪着叶初坐一起。   叶初跟宣平侯夫人和叶毓到底熟悉一些,聊了几句,中间不停有人过来攀谈,叶初便只微笑以对,反正都不认识,并不多话。   等到丫鬟来报可以开席了,下人们鱼贯而入送上菜来,厅中分小桌而食,各人前面一方小桌,摆着八样精致的菜肴,菜上齐了闵王妃便过来敬酒。叶初喝不得白酒,便只抿了两口果酒,说了几句祝寿的话。   宴席结束后闵王妃又邀请大家在花园游玩听戏,叶初也有些乏了,又觉得这样的场合煞是无趣,大家都那么客客气气、斟词酌句地端着,明明她年纪小,来跟她说话的还都是各家夫人,那些年轻贵女们就只会偷眼打量她,一个个眼睛里说不出有多酸溜,就挺无趣的。叶初便推辞还有事,便告退离开了,闵王妃又带着家中女眷一直送出大门送她上了马车。   等她一走,各家夫人贵女们可就憋不住话匣子了,原本听说这位未来皇后民女出身,没怎么露过面,有人还私底下猜测怕是缺少大家气度,如今一见,叶氏女姝色无双,矜贵疏离,这通身气派怕是在座的王侯府第也养不出来。   有的说,之前就听说叶氏女独得圣宠,陛下为了她亲自上门求娶,今日见了本人,才知道传言可一点都不虚,她跟前的女官有人认得,原本是紫宸殿的女官,刚定亲陛下就把自己驾前的女官给她了。也有人关注她身上的月华锦,这种在蜀锦中也是珍品了,寸锦寸金,听说一年也不定能有一匹两匹,这两年就没人见过,看来陛下是全都送到叶宅去了。   在座的几乎都是第一次见到叶初,心中尤其惊讶,这女子确实和嘉仪县主长得有几分相似,并且还听说连八字都一模一样,这事情越发显得有几分诡异。   “是有些像,只是比嘉仪县主更要娇弱矜贵。”座上一位夫人说道,“原来陛下喜欢这样娇弱柔美的女子。”   有些心思活络的人便暗暗记着了,皇帝喜欢这种娇娇弱弱、看起来纯净娴静的女子。   有人向叶毓打听道:“听说叶姑娘是韩三夫人娘家的亲戚?”   叶毓不好多说,只是含糊笑道:“说亲戚也是我们高攀了。”   她这么一说旁人也不好再追问,心里则更加疑惑,按说嘉仪县主才是叶毓正经的外甥女,可自从叶毓回京后也没见怎么走动,倒是跟这位叶姑娘看起来关系亲近多了,尤其听说宣平侯府的小千金很得叶姑娘的喜爱。   这么一想就有人恍然大悟,怪不得韩子赟回京后颇受重视,行宫楚家叛乱,听说韩子赟立了一功,前些日子刚刚升了从五品的游骑将军。他们回京才多久呀,大半年就升了官。这么一想,众人便觉得这事情越发扑朔迷离了。   郭遇也听说了韩子赟升任游骑将军的事情,便借口为他祝贺,下了帖子邀韩子赟过府一聚。韩子赟哪里敢去,别说他不傻,便是傻了,也还怕家里的娘子翻脸生气呢。   于是韩子赟便找了个借口推了,他平日在京畿大营任职,四品以上的京官才每日上朝,他也不用上朝,郭遇一时真见不到他。   郭遇知道叶毓不待见他,又不好登宣平侯府的门,随着闵王府寿宴的事情传出来,京中私底下各种议论猜测,郭遇心中烦躁,堂堂王爷,只好等到韩子赟从京畿大营休沐回府,特意派人去宣平侯府门口堵他。   韩子赟只带着一名随从骑马回府,刚到宣平侯府的那条巷子,便被忠王府的下人拦住了,引他去附近酒楼见了郭遇。   韩子赟心中有数,躬身施礼道:“卑职参见王爷。”   郭遇说:“你我连襟,何须多礼。我听说你升了游骑将军,特意找你聚聚,为你祝贺一下。”   两人续了会儿旧,郭遇便问起未来皇后叶氏女的出身来历。   韩子赟道:“王爷问这个做什么?”   郭遇道:“我听说是叶家旁支出来的,怎么说也是我夫人娘家的亲戚,好奇问问罢了。”   韩子赟哪里敢乱讲话,便说:“谁告诉王爷叶姑娘是叶家旁支之女的?根本就不是,她自幼就养在陛下身边长大,身份来历除了陛下知道,谁敢去问陛下呀。”   郭遇狐疑不信,问道:“可我听说,叶氏女跟你们府上早就相熟,颇有些交情?”   “那是我女儿跟她偶然结识的。再说规矩王爷都懂,陛下的人,--------------/依一y?华/我哪里敢胡言乱语。”韩子赟转而问道,“王爷,我倒是有些疑问,叶姑娘跟县主相貌相似,八字都相同,是不是这其中有什么机缘?您当初……是怎么把县主寻回来的?”   郭遇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当年本王悬赏重金寻找她们母女,先是有人报来线索,我的义子郭珩亲赴并州,几经核实之后带了回来,又经过我夫人身边的旧仆辨认,她身上有我夫人亲自画图订做的小金锁,一切都对得上,不可能有任何差错。”   韩子赟道:“我也只是这么一问。王爷要问叶姑娘的身份来历,我也不清楚,除非你去问陛下。”   郭遇哪里敢去问陛下,满心疑虑回到府中,却听到下人来禀,说铁甲卫指挥使卫沉求见。   “卫沉?”郭遇问道,“他来找本王做什么?”   下人低头道:“说是奉旨办案,有事相询。”   “让他进来吧。”   很快工夫,卫沉率领四名铁甲卫昂然而入,郭遇坐在主位嗤了一声道:“卫大人好大的官威,求见本王还带着手下,你当本王这忠王府是什么地方?”   “王爷见谅。”卫沉拱了拱手说,“一人为私,二人为公,臣奉旨办案,自然不好只身前来。”   郭遇冷笑道:“少跟本王打这些官腔,本王这是犯什么案了?”   “铁甲卫无意冒犯王爷,想请问王爷府中是否有一名叫做马六的下人,此人涉嫌一桩要案,圣上亲自过问,请王爷将此人交给我们。”   郭遇道:“卫大人,你该知道本王这王府除了朝廷规制的五百府兵,光是下人就有一两百人,本王日常繁忙哪里知道一个下人?既然是奉旨办案,本王也不难为你,叫管家去帮你查查就是了。”   郭遇吩咐管家去查,冷着脸虚套了一句请卫沉坐,卫沉也不客气,自顾自去客座坐了喝茶。   不多会儿管家就来回禀,说府里确实有这个叫马六的,是外院一名跑腿采办的管事,管家说道:“只是这人两个月前在街上与人喝酒,喝醉了酒,失足跌入河中淹死了,尸体泡了两三天才被人发现,都臭了,府里还给了十两抚恤银子。”   卫沉脸色一变,悠悠说道:“这可真是巧了,这么重要的人犯,我们找到了人也死了。”   “卫大人不必阴阳怪气,这个本王确实不知。”郭遇问道,“他犯了什么事情?”   “此人伙同一名案犯贾麻子,于行宫大火那夜,买凶指使人深夜潜入宣平侯府别院,意图掳走圣上的未婚妻叶姑娘,圣上震怒,下旨彻查。如今贾麻子已经被我们捉到,可全都招了,说是……”   卫沉语气稍稍一顿,笑道,“说是受了王爷的指使。” 第65章 不请自来   “荒唐!”郭遇愣了愣, 勃然大怒道,“本王连那女子是谁都不认识,行宫大火之前, 本王更是听都没听说过她,如何指使人对她不利?”   “下官当然是相信王爷的。”卫沉笑道, “可是马六这么一死,死无对证,这可如何是好。那贾麻子亲口招认的, 王爷不信去跟他对质。”   卫沉为了捉这个贾麻子可是煞费了不少工夫。此人就是当日化名的“楚管事”,铁甲卫为了捉他, 画影图形通令铁甲卫上下, 寻遍京城没找到。这厮案发后也听说叶初身份不凡, 就逃出了京城,逃到平州避风头,这次是在一个赌坊里与人斗殴,被平州卫抓个正着, 核实之后急火火押送到京城来。   马六是忠王府的下人, 而贾麻子则是马六的妻弟,是个混家子, 整日呼朋引伴, 认识不少三教九流的角色。据贾麻子交代,马六亲口跟他说是为忠王爷办事,王爷不想此事跟王府牵扯上关系, 不方便动用王府的人,叫他找几个“江湖人士”去把那女子掳走交给马六。   “凭他什么货色也能污蔑本王了?”郭遇怒道, “本王是什么人, 岂会弄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本王驰骋疆场几十年,统帅数十万大军,我若是想对付一个小女子,还用得着买凶找什么江湖下九流的角色,我手下随便哪个不是沙场上身手了得的人物!”   “下官当然是相信王爷的。”卫沉依旧笑道,“所以臣来王府之前,特意进宫禀报了陛下,陛下有旨,一查到底,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管牵涉任何人一视同仁。所以……”卫沉起身一揖道,“只好请王爷恕罪了。”   郭遇冷哼道:“你要如何?你当本王是什么身份,单凭一个混混莫须有的污蔑,莫不是还要把本王拘捕归案?”   “下官不敢。再说如今马六死无对证,贾麻子并未与王爷接触过,确实也不能仅凭贾麻子的一面之词。”   卫沉说道,“但显然就目前的证据来看,此事跟忠王府牵扯颇多,所以接下来铁甲卫查办此案,可能还要仰仗和打扰王爷,还请王爷行个方便。未免人犯狗急跳墙,也请王爷近日约束府中下人,除必要人员外都不得随意出入,以便铁甲卫传唤排查。为表公正,下官也将派人在王府各门值守。”   郭遇大怒道:“你要封我王府?”   “奉旨办案,铁甲卫只是值守,尽量不会影响王爷日常生活的。”卫沉不急不躁拱了拱手说,“下官这也是为了王爷,下官若不查清楚,王爷又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   郭遇气得想吐血。他是统帅边关的武将,对卫沉这种武官总有几分瞧不起,当下看着卫沉率领手下扬长而去,郭遇气得用力摔碎了手边的茶盏。   * * *   卫沉说到做到,出了忠王府便派出铁甲卫在忠王府各门值守,人也不多,几名铁甲卫往忠王府大门一站,用意却是足够,不到两个时辰工夫,全京城大约都知道了。   此事动静可谓不小,尤其郭遇在武将之中有些影响力的,身居高位又有从龙之功,朝中武将一系一时间倍加关注。   甚至有人说,叶氏女刚跟陛下定亲,都还没坐上皇后之位呢,这就引起了这么大的事端,朝廷振动,红颜祸国,此女只怕是个祸水。   此刻这祸水却窝在风平浪静的叶宅之中,邀了韩静姝来玩。   谢澹好不容易休沐一日,就在家里没出去,谁知道韩静姝一来,叶初便丢下他带着韩静姝去园子里玩了,就这么把谢澹给冷落了。   卫沉休沐日到叶宅来,难得的见到皇帝独自一人在书房练字,卫沉把忠王府的事情禀了一遍,谢澹听完淡淡嗯了一声,垂眸纸上,沉吟着问了一句:“这事情你打算怎么查?”   “事关忠王府,臣也是慎之又慎。那贾麻子说,马六当日曾跟他吹嘘,说他很得主子信任,经常叫他办这办那。臣觉得,马六这个外院跑腿的采办管事,出入王府方便,比旁的下人对外接触要多,恰恰合了他这个角色。而马六曾说主子拨给他五百两银子办此事,他截留了两百两,给了贾麻子一百两,贾麻子拿了两百两找到宋老大去郢山行宫潜藏下来,伺机绑架叶姑娘。臣叫人先查了忠王府的日常账目,那段时间账上没有支出五百两的记录。五百两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要么是私账,要么就是在别处出了。”   十两银子就够寻常百姓人家开销一年的了,可五百两对于一个王府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大钱。   马六之死显然有问题,可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什么痕迹也都没了,如今想从马六的死入手去查,是不太容易了。当日官府例行查过,也没发现什么有用线索。   卫沉道:“臣想趁此机会,查一查忠王府名下产业,铺子和庄子等。只是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叶姑娘并未受到任何实质损害,忠王身居高位,弄得不好容易引起朝中武将不满,臣以为此事急不得,臣也只能明里暗里逐步查。”   “查吧,铺子都在明处,不太容易藏私纳垢,城外庄子可以留心查查。”谢澹沉吟道,“此事你怎么看?”   “臣觉得,此事确实不像忠王的行事风格。”   卫沉哂笑,说道,“铁甲卫目前正在深入排查忠王府的下人,据反馈,这个马六平日只在外院,起码表面上也不是什么主子信任重用的人,忠王府三位主子,马六的身份连内宅都进不去,似乎也不大可能是嘉仪县主的人。府中应当只有忠王的义子郭珩与马六有日常接触,不过忠王府的庶务大都是郭珩打理,他跟马六接触也不稀奇。”   谢澹停笔说道:“朕有些好奇,忠王府没有王妃,郭子衿应当算是女主人了,她又一向以持重能干示人,为何府中不是郭子衿掌家,却是一个义子打理庶务。”   卫沉道:“早年郭子衿年纪小,听说忠王军务繁忙,郭子衿自幼是郭珩照顾得比较多,也是他经常打理王府庶务。如今外头的产业主要是郭珩在管,而郭子衿掌管内宅和各府之间人情往来这些事情。”   谢澹点点头,该说叶夫人何等明智通透,也难怪叶夫人当年临终都不愿把女儿送回亲生父亲身边,宁肯千里迢迢送去绥州给妹妹叶毓抚养。   阴差阳错,她终究是在他的身边平安长大了,还将成为他的妻子,携手一生。   卫沉告退后,谢澹便放下笔,信步去了园子里,走到河边,远远的莲叶丛中便传来年轻小女儿家银铃般的欢笑声,叶初和韩静姝,还有几个年纪小的丫鬟,划着两艘很小的小船正在采莲蓬玩。   莲叶田田,其间偶尔还有几杆芦苇轻轻摇荡,远处只看见一片挨挨挤挤的碧绿圆盘却看不到人,谢澹在河边负手站了片刻,悠然而立。   有丫鬟看见了悄悄告诉叶初,叶初从小船上站起来,冲他挥挥手,笑道:“哥哥,你怎么来了?等我多摘些莲蓬,今晚用新鲜莲子做莲子羹。”   “好啊,你玩吧。”谢澹也扬声笑道,“多采一些,回头让厨房再做个鸡汤煨莲子,我想吃了。”   叶初站在小船上有些不稳,摇摇晃晃坐下去了,莲叶遮住了人影,只听见她软甜的声音数道:“鸡汤煨莲子,新莲排骨煲,问问厨房有没有新鲜的花生,我还想吃莲子花生的甜汤。”   韩静姝小小的人缩头缩脑躲在小船上,听她这么一数不禁吞了下口水。叶初瞧她那样,忍不住笑道:“你做什么呀?”   “姐姐,我……我怕陛下看见我。”韩静姝小声说道,“我是不是该先上岸行礼?”   “回头上了岸也不迟啊。”叶初忍不住笑道,“你怕他做什么呀,你以前又不是不认得他,我哥哥脾气最好了,才不会介意这些小事,你别听外面那些人瞎说。”   韩静姝苦着脸说:“我……我以前不知道啊。”   “没事的,我哥哥又不怪你。”叶初摘下一片很大的荷叶,放在头上当斗笠戴了一下,拿下来交给丫鬟说,“叫厨房再做个荷叶蒸牛肉,哥哥爱吃。”   忠王府被铁甲卫奉旨查案的事情喧嚣一时,整个京城都在观望,府中相关的下人不停有人被铁甲卫传唤询问,几日之后,卫沉开始借口追查买凶脏银,着手查忠王府名下的产业和庄子。   金菊迎秋,随着秋闱临近,宣平侯府送了帖子来,韩瑾儿随新婚夫婿来了京城。   韩瑾儿远嫁茂州,新婚也才三四个月,竟然是头一次回娘家来,回门宴已经不能叫做回门宴了,路途遥远早就过了,宣平侯府便借此机会办了个小范围的秋日宴,请了京城几家交好的亲戚朋友来聚聚,试着给叶初也送了帖子,邀叶初过府去玩。   叶初对新婚的韩瑾儿颇有些好奇,加上有些旧交,当日在行宫还在韩家的别院住过,便答应了,秋日宴那天坐了马车去宣平侯府。   叶初一到,宣平侯夫人便带着家中女眷迎接进来,进了厅中众人又纷纷来见礼,宣平侯夫人亲自安顿好叶初,吩咐韩瑾儿和韩静姝她们好好陪着,韩瑾儿则拉着叶初一起说话。   韩瑾儿见到叶初挺激动的。原本她夫家急着办喜事是为了冲喜,这喜冲的好,韩瑾儿嫁过去之后,夫婿的祖母竟挺了过来。如今秋闱在即,韩瑾儿的夫婿要参加秋试,她就跟随夫婿来了京城。也幸亏婆祖母挺过来了,不然夫婿要守孝,这次就不能参加秋试了。   韩瑾儿笑道:“当初嫁过去时,我寻思这辈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回京城了,谁知这么快就回来了,婆家如今只说夫君功名要紧,也不叫我急着回去,我们打算不论中与不中,就在京城住下了,让夫君安心读书科举。”   “必定能高中的。”叶初笑道。   “您若是这么说,那我可就擎好了。”韩瑾儿捂着嘴笑道,“叶姑娘可不知道,我刚成婚时,我婆婆还想拿捏我呢,整日给我立规矩,五更天就叫我站在她院里等着伺候,可没过几日行宫的事情传到茂州,婆母、婆祖母一听说我跟叶姑娘认识,您还给我添妆送了那对金镶玉簪子,我婆婆对我一下子就客气多了,这回听说您跟陛下定了亲,她大概再也不敢拿捏我了,要不这次怕不会答应让我陪夫君来京城。”   “阿弥陀佛,我还有这用处呀。”叶初惊讶了一下,五更天就要站在婆婆院里伺候?她从小体弱要睡足,五更天起来那多难受呀。叶初笑道:“你这婆婆有点不厚道。”   宣平侯夫人则笑道:“你们小女儿家哪里知道,谁家媳妇不是这么熬过来的,瑾儿这就是福气了,起码她夫婿还知道心疼她。”   韩锳儿则打趣道:“难怪姐姐回来气色不错,虽然婆婆不好,可是有夫婿心疼呀。”   韩瑾儿羞得推她,女孩儿们便一起哄笑起来。小女儿家们在一起赏花观景,玩了会儿投壶,韩家在花园一处雅致的厅中备下了酒宴,叶毓亲自来请她们过去。   这时下人匆匆进来,躬身在叶毓耳边禀道:“三夫人,嘉仪县主登门拜访,已经在门外了。”   叶毓脸上一愣,低声跟宣平侯夫人说道:“她怎么来了,又是这个关头,儿媳压根就没给她下帖子呀。”   宣平侯夫人沉吟道:“不管怎样,叶姑娘在这里,今日我们若接待了她,万一弄出什么事情,影响到叶姑娘谁都担待不起。她不请自来,事先也没递拜帖,只能叫人拒了吧。”   叶毓拒绝郭子衿拜访也不是一回了,以前是托病,可今日家里还有客人呢,索性就叫下人去跟郭子衿说今日家中有要事,三夫人实在脱不开身,改日再给县主赔罪。   稍后下人回禀,说嘉仪县主已经离开了。   叶初在宣平侯府玩到下午,日头西斜时告辞了回来。她的马车进了白马巷,远远看见叶宅门口停着一辆红顶的四驾马车,叶菱骑马跟在车旁,敲了敲车壁低声跟说道:“怎么像是忠王府的马车?”   丁女官和叶茴陪坐在车中,丁女官稍稍掀开帘子看了看说道:“县主品级的车驾,是忠王府的马车。嘉仪县主给姑娘送来过拜帖,京城里这阵子送来的拜贴实在太多,姑娘不见外客,奴婢就都给搁下了。她怎么来了?”   叶茴说:“她来做什么?”   说着话到了门口,那辆马车上丫鬟扶下来一个人,果然是郭子衿,秋日里穿着一身素淡的丁香色衣裙,站在马车旁边等着。   叶初的马车停下来,郭子衿行了个福礼问道:“车中可是叶姑娘回来了?叶姑娘金安,臣女郭子衿,今日特来求见。”   丁女官掀开车帘,微笑颔首道:“县主金安。县主这是……”   郭子衿面上有些尴尬,即便尴尬,王侯府第多年养出的规矩做派还在,恭谨低头道:“臣女今日登门,想求见叶姑娘一面。下人说叶姑娘不在,臣女因此在此等候。”   叶茴在叶初耳边小声说道:“姑娘,你不用理她,咱们进去。”   叶初对忠王府的事情一无所知,只觉得这么让一个年轻女孩儿家等在门口不好看,便说道:“来者是客,怎么好不理会呀。”   丁女官低声道:“姑娘容奴婢多嘴一句,忠王府近日有些事情犯了忌讳,圣上震怒,她只怕是来求情的,事关朝政,奴婢以为,您今日若让她进到府中见了她,只怕会叫陛下为难。”   叶初一听关系到谢澹,沉吟片刻,便向车外说道:“县主今日这般急切要见我,不知为了什么事情,如果县主来找我赏花品茶,我自然是欢迎的,如果牵涉到朝廷的事情,叶初一介民女什么都不懂,对朝政一无所知,就帮不了县主了,还请县主见谅。”   作者有话说:   卡卡卡卡卡卡卡! 第66章 追封   叶初说完, 坐在车中也没露面,便令车夫把马车赶进去。   郭子衿一着急,拦在车前说道:“叶姑娘, 忠王府眼下的事情叶姑娘想必知道,这完全是空口污蔑, 忠王府是被冤枉的,我父王绝不可能做出这等事情。”   叶初问:“忠王府发生什么事情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呀?”   叶初是真不知道。   宋老大等人趁乱潜入韩家别院想掳走她这件事情, 就没有人跟她说过,谢澹怕吓着她, 觉得又不是什么好事情, 就没告诉她。谢澹不说, 她身边的下人就更不敢乱说,她平日跟外界又少有接触,京城里已经闹出这么大动静,小姑娘其实压根还不知道。   叶初说着, 就转头去看叶菱和叶茴, 可叶菱她们当着郭子衿的面,一下子也没法跟她说明白。   然而郭子衿跟她完全不在一个线上, 鸡同鸭讲, 还以为她是在装样子推脱之词。   郭子衿说道:“叶姑娘,忠王府忠心可鉴,都是被冤枉的, 我父王是为国效命的武将,无凭无据, 怎么能因为几句凭空污蔑就羞辱他, 令为国征战的将士寒心, 请叶姑娘明鉴!”   叶初道:“我明鉴什么呀,你到底说什么事情,有冤情你去跟办案的衙门说,我又不管这些事。”   郭子衿道:“叶姑娘,陛下宠爱您爱之心切,下旨铁甲卫彻查忠王府,我父王作为武将身份重要,这事情恐怕是有人故意想要挑起君臣不和,朝廷动荡,叶姑娘贵为未来皇后,应当也不想看到这种局面,如今恐怕也只有叶姑娘说得进去话了。子衿实在是无计可施了,叶姑娘但凡肯帮忙,忠王府他日必定当牛做马回报。”   叶初掀开轿帘,看着郭子衿有些无奈。   她一掀开轿帘,郭子衿对上那张跟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愣了愣,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她只听旁人说两人长得像,事实上郭子衿看到叶初的第一眼,并不觉得两人多像,面容兴许有几分相似,可两人放在一起,气质神韵迥然不同。郭子衿眉目举止总有些脱不去的少年老成,而叶初却犹带稚气神情舒展。   叶初正色道:“县主是不是找错人了,你是县主,应该知道有冤情去哪里伸,我压根不懂这些,请县主莫要为难我了。”   郭子衿愣了片刻,见叶初吩咐车夫进去,急忙说道:“叶姑娘,子衿实在是无计可施,只能求助叶姑娘了。这件事原本因为叶姑娘而起,叶姑娘是未来皇后,我父王并未害你,若圣上为了你因这种莫须有的事责难忠王府,对叶姑娘名声也不好,求叶姑娘劝劝陛下吧。叶姑娘若不答应,子衿就长跪于此。”   郭子衿说着,竟当街跪下了。   叶初从小到大都被谢澹捧着哄着,小脾气还是有的,不禁也有些生气了,说道:“我都跟你说了不关我的事,你该找谁找谁去,你这人怎么讲不通道理呢。”   她向常顺吩咐道,“你们谁都别管她,离她远点儿,我怎么觉得她赖上我了呢。去叫卫大人来,他们铁甲卫的事情叫他管管,怎么还讹上我了呀。”   她说完扶着叶茴下了马车,自顾自走进大门。   叶初回到房里,接过丫鬟递来的杏仁茶喝了几口,懊恼道:“关我什么事呀,我又没招惹她,好好一个县主,怎么说不通她呢。”   “姑娘莫被她蒙骗了。嘉仪县主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就是聪明太过了。”   丁女官笑道,“忠王府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圣上令铁甲卫彻查,端看能查出什么来。忠王在朝廷武将中有些影响力,她贵为县主,今日这么当街一跪,制造些影响,改日朝中就该有人拿此事说话,迫使陛下为了您的名声,放过忠王府一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   说什么,无非说未来皇后恃宠而骄,逼得嘉仪县主替父求情当街长跪不起,本身忠王府没留下什么实际的罪责把柄,说白了,叶初又没怎么样,歹人连她的影子都没看到,她又没真被掳走。叶初都还没坐上皇后之位呢,朝中舆论起来,谢澹就算强硬,却也得为叶初的名声考虑。   而郭子衿这番举动,是不是也恰恰说明,忠王府肚子里有鬼,不想让人追查下去。   叶初啜饮着杏仁茶摇头唏嘘道:“苦肉计呀,原来是我笨,我怎么就没想到。”   “姑娘心思纯净,哪想到这些七弯八拐的龌龊。”丁女官笑道。   叶初放下茶盏,想了想说道:“去叫人到门口看看她,她要用苦肉计,万一生个病什么的,赖上我了我怎么办。”   春江笑道:“姑娘放心吧,常管家和叶菱姐姐都在门口呢。”   郭子衿便一直在大门口跪着,然而这条街本身就不是什么民巷,周围住的除了许太医就是铁甲卫,要么就是几个铁甲卫将领的府邸,她跪了这么久也没人围观。   西天晚霞漫天,日头眼看着落下去了,这时只听郭子衿身旁的丫鬟一声惊呼:“县主,县主您怎么了?”   叶菱赶紧一看,只见郭子衿嘴角忽然溢出一缕鲜血,身体摇摇晃晃倒下去了。   叶菱一个箭步窜过去,伸手在郭子衿手腕一按,又仔细检查一下口鼻,脸色一变,立刻从身上掏出一粒黑色药丸塞进郭子衿嘴里,沉声喝道:“快传太医。”   突生变故,卫沉从隔壁院子里飞奔而来,问道:“怎么回事?”   “像是中毒。”叶菱道,“刚才我们没有任何人接近她,怎么中的毒?”   卫沉蹲下来,也伸手检查了一下,二话不说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瓷瓶倒进郭子衿嘴里,叫门口的侍卫:“拿水来,给她灌下去。”   “我刚才给她喂了一粒解毒丸。”叶菱问道,“你给她吃的什么?”   “解毒药,”卫沉说,“我好不容易从卫临波那儿弄来,留着自己保命的。”   “卫大人怎么才来?”叶菱抱怨道,“你来的倒是及时。”   卫沉讪笑一下,他哪里预料到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听到属下说郭子衿跪在叶宅门口求情,卫沉其实也不想跟个闺阁女子纠缠搅和,寻思着想跪先让她跪一会儿呢。   二人低声交谈几句,一旁郭子衿的几名丫鬟还在不停哭喊,卫沉道:“先别说了,先找个地方把她弄进去。”   叶菱点点头,托着腿弯一用力抱起郭子衿,径直往隔壁铁甲卫的院子走去,卫沉顿了顿,抬步跟上。   很快许远志匆匆赶来,诊治了一番,断定是中毒。又传了两名太医来联手施治。   谢澹从宫中回来的路上听人禀了此事,当时脸色一变,问道:“姑娘知道吗?”   侍卫道:“姑娘进去后就没再出来,之后的事没敢惊扰姑娘。”   谢澹脸色稍霁,幸好没打扰安安,吓着小姑娘,他们就等着吧。   谢澹骑马到大门口,把马交给侍卫,吩咐道:“去跟姑娘说一声,就说我晚一会儿回来,饿了叫她先用晚膳。传卫沉过来。”说完便径直去了隔壁。   等卫沉把事情详细说了一遍,谢澹沉吟道:“毒从哪里来?”   “恐怕……是她自己吃下去的,当时她身边只有她丫鬟,若是丫鬟给她下毒,门口我们那么多人不会看不到。她来的时候好好的,之前也没有别的症状,这种毒应当是短时间发作的。”卫沉道。   叶菱说道:“奴婢和常顺,还有大门几个侍卫都在场,郭子衿就独自跪在那儿,我们没有人靠近她,然后她忽然就吐血晕倒了。奴婢想不通,她为何要服毒自尽?忠王府也好,她自己也罢,眼下也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啊。”   谢澹也疑惑了一下,蝼蚁尚且贪生,郭子衿为何突然服毒自尽,还专门挑了叶宅门口?似乎找不到充分的理由。   “太医怎么说?”   叶菱道:“奴婢当时给她喂了暗卫常备的解毒丸,卫大人也给她喂了解毒药,几位太医说她中的是剧毒,若不是及时喂了药,必死无疑,恐怕早已经不行了。如今人昏迷着,就看太医们的了。许太医说,这毒凶险,就算侥幸能解毒,人恐怕也不会恢复如常。”   “暂时应该能保住命,我那药卫临波给我的。”卫沉顿了顿改口道,“林姜给我的。陛下,此毒不常见,太医们医病擅长,解毒未必擅长,臣以为,您是否下个旨召林姜回京?她是用毒的里手。”   “林姜现在哪儿?”   “……不知道。”   谢澹瞥了卫沉一眼,淡声道:“传朕口谕,诏令各州卫寻找林姜,传她速速回京。”   叶菱懊恼道:“是属下大意了。郭子衿到底在想什么?跑到我们大门口来服毒,难道就是为了诬赖姑娘吗?姑娘当时离她可远着呢。”   谢澹道:“先尽力保住她的性命,叫人去忠王府报信。”   “陛下,那郭子衿如何安置?”   “可以让忠王府接回去。”谢澹道,“但是铁甲卫派人严密看守,还有太医和医女,着人寸步不离守着,其他任何人都不得私自接近。”   卫沉躬身退下,一边往隔壁铁甲卫的院子走一边心里叹气,郭子衿毒发之后他立刻控制了她身边的丫鬟加以审问,这条街没有看热闹的人,忠王府这会儿还没得到消息。报信的人去了,忠王府的人就该杀到了吧,又得他去应对,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就都是他的。   谢澹回到后宅,叶初还在等他用膳。秋令进补正当时,厨房今晚送来的萝卜羊肉汤炖得尤其好,汤色乳白香而不膻,叶初挑萝卜,谢澹吃羊肉。叶初喝了半碗胭脂米粥,加上一个板栗小馒头,谢澹便给她又夹了一筷子炒得透烂的小油菜。   饭后两人窝在书房,叶初便嘀嘀咕咕跟他说起白天的事情。   “……她在外头跪了好一会儿,丫鬟说现在门口没人了,应该是自己走了。”叶初问道,“哥哥,旁人会不会因此议论我,让你为难呀?”   “没事,不必管她。”   谢澹心中哼了一声,纵然拿自己的性命作为诬陷,也要看自己的性命有多大分量。   “哥哥,她到底说的什么事情啊,铁甲卫查他们忠王府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呀。”   谢澹轻描淡写地跟她聊起当日的事情,听到居然有歹人想把她掳走,叶初第一个反应是:“他们为什么要害我,我又没得罪他们,还想掳我,他们当叶茴叶菱是好惹的吗?”   “而且,忠王府涉嫌害我,这个县主还来找我帮他们求情,他们还要不要脸呀!”   谢澹笑道:“想欺负安安心软吧,谁知道我家安安是个聪明的。”   “那是,”叶初抬起小下巴得意道,“哥哥这个皇帝就够辛苦的了,朝政的事情我帮不了哥哥的忙,怎么舍得再给你添麻烦呀。”   这话说的谢澹十分受用,抱着她亲昵了好一会儿。   * * *   第二日早朝,郭遇红着两只眼睛在宣政殿痛哭流涕咆哮了一早晨,向满朝文武控诉唯一的女儿在叶宅身中剧毒,如今昏迷不醒,生死难料。   忠王府最近发生的事情满京城都知道,在郭遇的讲述中,忠王府因为个莫须有的罪名被步步紧逼,他的女儿无奈去向叶氏女求情,竟被叶氏女当街折辱,在叶宅门口跪了一下午,这就罢了,竟还离奇地身中剧毒,至今还在昏迷之中。   郭遇声泪俱下道:“老臣半生征战,夫人早早过世,就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女儿,她若是有个什么不测,叫我九泉之下如何跟她的母亲交代!”   这个消息确实足够震惊,忠王矛头直指叶初,口口声声道:“我女儿到底是怎么中毒的,为何偏偏就在叶宅门口、见了叶氏女之后就身中剧毒,请陛下今日必得给老臣一个交代!”   卫沉道:“忠王爷,县主中毒之时,叶宅的人根本就没人在她身边,请忠王爷稍安勿躁,如今最要紧的是先救治县主,至于她如何中毒的,眼下还无法断言。”   “放屁!”郭遇破口大骂道,“我女儿已经这样了,你还要怎样?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老臣请陛下一视同仁,将叶氏女交给三司,会同审理此案,问问她为何这样害我的女儿。莫说我女儿贵为县主,便是平民百姓也不能任她如此戕害。老臣请陛下先将叶氏女缉拿归案,陛下是一国之君,不要为了个女子,令律法蒙羞,令老臣寒心折辱!”   郭遇一通哭诉,便又有几个武将、御史纷纷进言,朝中原本就有不少人对立叶初为后的事情不赞同,这次算是抓住了机会,一个个纷纷进谏,要谢澹把叶氏女交给大理寺看押审理,查出真相,否则无法服众。   在他们口中,叶氏女红颜祸水,祸国殃民,还没当上皇后呢就一回回闹出这么多事端,为了个女子闹得朝堂不安,这是昏君作为,周幽王、商纣王也不过如此了。   一名武将说:“陛下今日若不能公允处置,实在难堵悠悠众口,忠王半生戎马,为大周立下了赫赫战功,如今县主生死难料,此事怎么说都跟叶氏女脱不了干系,陛下若再袒护下去,实在是令臣子寒心,令为国征战的将士们寒心!”   谢澹从今日坐上宣政殿的龙椅,便一直神情阴郁淡漠地听着,他竟不知道家中小姑娘还有妲己褒姒的本事。   听到这儿,谢澹看了这武将一眼,淡淡问道:“朕怎么听着,卿家这是在威胁朕?”   “微臣不敢,”那名武将跪下道,“陛下是有为之君,事关功臣之女,难不成陛下要为了一个女子,竟不顾天下臣民了吗?”   郭遇也跪下大呼道:“我女儿是堂堂县主,叶氏女竟然折辱她至此,陛下还要一味袒护吗,置天理王法何在,老臣不服!叶氏女胆敢如此,还不是恃宠而骄,心肠歹毒,罪不容赦,实不堪为中宫皇后!”   朝中大半武将纷纷声援郭遇,跪在他身后高呼:“请陛下公正处置,将叶氏女交大理寺看押审理,查清真相。”   “郭遇!”   高台上谢澹的声音森然传来,带着某种戾气,冷森森问道,“你亲口再说一遍,叶氏女心肠歹毒,罪不容赦,是吗?”   “是!”郭遇高呼道,“陛下,您是一国之君,是天下人的皇帝,求陛下给老臣一个公道!”   “好,朕就给你一个公道!”   谢澹拍案而起,浑身压抑不住的戾气暴涨,怒极反笑道:“郭遇,你记住你今日所说的每一个字!”   谢澹说完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郭遇眼见皇帝扔下满殿朝臣走了,索性跑到紫宸殿外跪着高声呼喊,部分追随郭遇的武将跟在他身后,加上一些不明真相的朝臣,聚在一起议论纷纷,群臣一时间人心浮动。   谢澹独自在紫宸殿坐了有小半个时辰,期间还传出过摔东西的声音。整个紫宸殿鸦雀无声,只听见郭遇跪在殿外高喊:“求陛下还老臣公道!求陛下严惩叶氏女!”   半个时辰后,外头聚集的朝臣们瞧见紫宸殿侧殿的门打开了,陈连江双手捧着一卷圣旨,端着步子一步一步走出来。   陈连江一步步走到郭遇面前站住,有人问到:“陈公公,陛下可有旨意了?”   “陛下有旨。”   “陛下肯把那叶氏女交给大理寺了?”   “那倒不是。”陈连江打开圣旨,高声诵道,“陛下有旨——”   朝臣们纷纷跪拜如仪,只听见陈建江尖细响亮的嗓音读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报恩方寸,滴水涌泉,兹有叶氏夫人讳名臻,当年延始帝之乱,朕十岁稚龄,为叶臻夫人所救,得夫人数载庇护,躬亲教导,无夫人则无朕之今日尔,唯善以行德,唯敬以荣身,今四海平定,朕感叶臻夫人恩德,铭记五内,不敢一日相忘也。特追封叶臻为吴国夫人,加封一品护国夫人,令吴地建庙立祀,重修陵墓,昭告天下,以嘉懿德。痛惜夫人英年早逝,惟有一女叶氏闺名初,封为端宁郡主,赐建郡主府,着工部即日办理,钦此。”   陈连江读完圣旨,躬身笑道:“忠王爷、列为大人稍安勿躁,奴婢还得去叶宅传旨呢。”   作者有话说:   陈连江:哼! 第67章 进宫   陈连江宣旨完毕, 看看跪了一地的大臣们,一个个两眼茫然的表情叫人甚是同情。   再看郭遇一脸表情空白,两眼发直, 施了定身法似的,老半天也没动一下。   陈连江稍稍一欠身, 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开,他真得去传旨了,这事要紧。   陈连江一路笑得嘴都要歪了, 喜滋滋到了白马巷叶宅,笑眯眯问常顺:“姑娘呢?”   “姑娘在家呢。”常顺问, “陈公公今日怎么来了, 可是陛下有什么话要带给姑娘?”   “大喜事儿, 咱家来传旨。”陈连江笑眯眯拿出圣旨说道,“快去召集府里所有的下人。”   “诶,奴婢这就去禀报姑娘。”   常顺拔腿刚想跑,陈连江兜头一巴掌骂道:“常顺儿, 你小子好歹也是姑娘跟前的人, 能不能稳着点儿,我刚才说的哪句?你去先把府中人等都召集到前院, 再把姑娘请来。”   叶初早起梳洗打扮刚用完早膳, 被丫鬟请到前宅正院,她带着叶茴,从侧门走进厅中一看, 下人一列列站在院里,便问了一句:“做什么呀这是?”   陈连江躬身笑道:“陛下有旨, 姑娘, 陛下交代您不用跪拜, 您听着就行了。”   叶初点点头,自己坦然去找了个椅子坐下。她坐在厅中,陈连江便站在正厅门口台阶上,对着满院子丫鬟婆子和侍卫们朗声宣旨,宣读完了把圣旨交给叶初,喜滋滋行了个礼:“恭喜郡主,贺喜郡主!”   “恭喜郡主,贺喜郡主!”下人们齐声恭喜跪拜。   叶初对这道忽如其来的圣旨倒是接受良好,追封母亲并重修陵墓,是哥哥早就有的打算,原本想着要等到他们成婚之后呢,他这两天也没提过,怎么忽然就下旨了。   叶初对自己冷不丁变成了郡主似乎还有些不习惯,别的也没什么变化。   下人们对此倒是喜气洋洋。之前有些人攻击姑娘一介民女,阻拦她立后,如今看谁还敢拿她们姑娘的出身门第说事儿。   “对了,姑娘……”陈连江笑着一拍自己的嘴巴,笑眯眯改口道,“瞧奴婢这个记性,郡主,陛下让奴婢跟郡主说,叫您准备一下,稍后他来接您去宫里住一阵子。”   叶初纳闷道:“为什么忽然去宫里住?”   “郡主您瞧,这不是圣旨上写着呢吗,您这宅子要改建成郡主府,陛下把原本永昌侯府和叶宅的地方全并进来了,房屋需要修缮,大门尤其要重建,按照郡主府的规制来。工部这几日估计就该来开工了。”   陈连江道,“宫里东西都齐全,郡主什么也不用带,收拾一下您随身用的东西就行了。”   “知道了,那你回去跟我哥哥讲,晚膳我们在宅子里用完再走,厨房备了新鲜的石首鱼。”   “诶,奴婢记住了。”陈连江笑眯眯躬身道,“郡主,那奴婢就告退了。”   丁女官则笑道:“公公留步,咱们郡主今儿大好日子,打赏必须得有的。”说着忙叫春潮去拿。   圣旨来的毫无预料,府里连打赏荷包都没准备,春潮动作倒是快,赶紧就拿来一个精致的荷包,装了一把小金银馃子,丁女官塞给陈连江。   “哎呦,郡主打赏的,奴婢可就拿着了,奴婢也沾沾喜气。”   陈连江接了荷包就忙的告退了,走出大门口匆匆上车离开。   常顺瞧着陈连江的背影笑道:“奇了怪了,他今儿这是忙的什么,往常哪次见了我不得趁机摆谱数落我几句。”   常顺背着手溜达几步,又嘀咕了一句:“咱们姑娘封了郡主,你瞅把他乐的,嘴咧得跟裤腰似的,有他们御前什么事儿啊。”   陈连江确实着急回去,他着急回去看热闹。刚才在紫宸殿宣完圣旨之后,殿前跪着的朝臣们表情那叫一个精彩,啧啧啧,好歹都是朝廷重臣呢,一个个那脸可忒好看了。   陈连江临走的时候还特意瞅了一眼,忠王爷脸色发青,两眼发直,都没回过神来呢。   他回宫直奔紫宸殿,老远便瞧见殿前空荡荡的,这人呢,都散了?   陈连江先进殿复命,回完话小碎步走到殿外,招手叫过来殿外当值的两名小内侍,小声问道:“快跟咱家说说,殿前跪着的那帮人呢,都哪儿去了?自己没脸走了?”   “嗐,要是自己没脸走了倒好了呢。”一个小内侍说道,“干爷爷,您可惜没多等一会儿,错过了好戏。您就刚走,忠王就咣当一下子倒地上了,厥过去了,直挺挺的,一堆人围着他又喊又叫,又掐人中,哎呦喂,这些个大人们竟然也会如此失态,在御前这样失态,成何体统。”   “然后呢?”   “然后黄太医来到给忠王扎了几针,醒来后一口鲜血喷出来,然后就疯子似的地往殿里闯,喊着要见陛下,陛下没传,那咱们哪能让他进去呀,然后他就在殿前又哭又笑,疯疯癫癫的。”   另一个接口说道:“嗐,堂堂一个王爷弄得羊癫疯似的,陛下命侍卫把他轰出去,方大人就劝他先回去吧,他还不走,往殿里闯,拉都拉不住发疯了似的,后来被谁在脖子后头劈了一掌,劈晕了,几个人合伙抬走了。”   陈连江啧了一声说:“忠王扶持起来的那几个武将可不孬,对他怪忠心的。”   “呸,一丘之貉,不辨是非,难怪说武将都是些个粗人夯货。”另一个小内侍骂道,“这些人自己见过姑娘吗,见都没见过姑娘,怎么知道姑娘是什么样的人?一帮糟老头子也不嫌丢人,红口白牙地说姑娘坏话,咄咄逼人,也难怪陛下生这么大气。”   “没规矩,以后得叫郡主了。”陈连江提醒道。   “明年又该改口叫娘娘了。”那小内侍嘻嘻笑起来,笑完了觑着殿内小小声问陈连江,“干爷爷,要这么说,咱们郡主真是忠王的女儿?”   “小崽子,这也是你该问的?”陈连江兜头一巴掌,低声骂道,“你脑子呢,圣旨不是都说了吗,郡主是一品护国夫人叶夫人的女儿。”   陈连江心里玩味地乐了一下,一品护国夫人,这个封号可比忠王这个异姓郡王还高了,高到吴地重修陵墓,满朝文武到了叶夫人墓前,都得规规矩矩大礼跪拜的程度。   按礼制,郡王之女可封县主,亲王之女才能封为郡主,叶初这个郡主是按亲王规制封的,陛下这不是成心打忠王的脸吗!   可这事即便满朝文武和皇族宗亲也说不着什么,圣旨说的明明白白,叶臻夫人对圣上有救命和教养之恩,陛下那圣旨上也不多说别的,恩情大如天,再怎么追封也不为过。   说来也怪,御前的宫人内侍们对叶初都十分偏爱。不光是因为陛下宠爱,小女儿家娇娇软软,慢慢悠悠的,性情叫人没法不喜欢。尤其她来了以后,皇帝都变得好伺候了。   御前的人跟叶初相处其实也不多,在行宫时,清凉殿大火之后谢澹身份大白,叶初才开始出现在御前,那阵子叶初每天被谢澹叫去明泉殿玩,一起用午膳,御前的人才接触到她。可叶初在御前,御前那帮整日沉默肃穆的小宫女小内侍都变得活泼了几分。   今日宣政殿发生的事情,御前一帮人一个个气得不行,这会儿已经憋不住开始幸灾乐祸了。   闹出这么大动静,谢澹也无心呆在宫里,日头偏西时就叫人备马出宫。   他回来时,叶初正坐在院里荡秋千,见他进来,小脸上漾起灿然的笑颜,问道:“哥哥回来了?”   谢澹没言语,径直走过去把她揽腰抱起来,一路抱进屋里坐在塌上,把她放在自己腿上,指着自己的脸示意她亲一下。   叶初亲了他脸颊一下,然后便被他一把扣住后脑亲吻小嘴,他抱着她流连贪婪,吮吻她柔软的双唇,吻了好一会儿才放开。   叶初察觉到哥哥今日似乎情绪不太好,便问道:“哥哥,你今天累了吧,是不是又有人惹你生气了?”   “没事的,不累。”谢澹拥她入怀,深嗅她发间的香气,抱了会儿,下巴抵着她的肩膀,鼻子蹭着她的耳垂问道,“今晚咱们吃什么?”   “石首鱼啊,陈公公一早让人刚送来的,很是新鲜,我让厨房不拘什么法子做就行了。”叶初道。   深秋石首鱼肥美,清蒸、干烧都好吃,京城离海边路途遥远,平日河鱼吃得多些,海鱼味道跟河鱼不同,河鱼鲜,海鱼香,石首鱼鲜香肉嫩,捕捞后就快马良船,大老远用冰冰着运来的。   叶初说:“下午我去园子里摘了些小玫瑰花,让厨房做玫瑰红糖花卷,哥哥你不太吃得惯甜的主食,厨房说备了牛乳馒头。”   玫瑰红糖花卷是厨房拿手的一样面点,用刚开的紫红玫瑰花瓣做花卷,馅料里加了玫瑰酱和红糖,还特意卷成花朵模样,不光好看,吃起来有一股玫瑰花的香味,小姑娘吃着新鲜好玩儿。   谢澹把她抱在怀里,听她软绵绵地说些吃吃喝喝日常,心中暴虐的戾气消散开去,心境渐渐平静下来。   他拉着她站起来,笑道:“走吧,我陪你去荡秋千。”   叶初想说什么人呀,她刚才好好的荡秋千,他一回来就硬把她抱下来了,又抱又亲了这么长时间,这会儿又说要陪她荡秋千。   叶初说:“不想荡秋千了,哥哥,我们去院里把鹦鹉和鱼喂了吧,我要是跟你进宫去住,就不能喂它们了。”   谢澹道:“叫人带上就是了。”   “算了吧,那么大缸,太麻烦了。”叶初说。   两人牵手走出门外,站在回廊下拿了松子喂鹦鹉。叶初问他:“哥哥,咱们刚定了亲,我现在住到宫里,是不是不太好啊,人家会不会议论?”   “哪那么多规矩,没人说不就行了。”   谢澹也要考虑她的闺誉,理由他都已经想好了,对外就说太皇太后病重,他宫中没有嫔妃,六宫无主,皇帝朝政繁忙,不得已,叶初作为未来皇后只能进宫代他侍疾,探望照料太皇太后。   叶初点点头,反正他说行就肯定没问题。   谢澹道:“对了,按照礼部规制,你今日封了郡主,会有加封的礼物,这一两日宫中就该送来了,你不在家,先交代下人收着。”   叶初这个郡主不是出自谢氏皇族,不需要去太庙行礼,但按规制册封的赏赐绫罗绸缎、钗环首饰一样不能少。   叶初笑道:“反正都是咱们两个的东西,搬来搬去做什么呀,春潮今天还跟我说,我院里那库房都满了。”   谢澹说:“东西不嫌多,等我们成婚你都带着当嫁妆,以后你是中宫皇后,也可以拿来赏人。”   两人用了晚膳,谢澹便叫常顺安排两个贴身丫鬟和叶菱叶茴、丁女官随后进宫,旁人也不用多带,宫中都有人手,张女官留下来打理府中的事务。旁的不说,叶初封了郡主,这几日京城内外各家各府肯定都要来送贺礼。   下人随后走,谢澹自己则骑马带着叶初径直从朝阳门进宫,直接把她带进了紫宸殿。   一路上谢澹就跟叶初说了,后宫许久无人住,怕今日仓促收拾的不好,叫她先在紫宸殿住一晚上。   “紫宸殿不是你住的地方吗,”叶初问,“那我去住,你住哪儿了?”   谢澹道:“紫宸殿有的是地方,还能住不下你。你住内殿,我住侧殿,原本我日常起居也是在侧殿,处理政事、见人方便些。”   谢澹给她准备的住处是明华宫。明华宫地方其实不算大,胜在雅致清静,离紫宸殿也不远,原本是谢澹的庶姑母宝昌公主住的,宝昌公主出嫁后就一直空着。谢澹今天叫人尽快收拾打扫,里头桌椅案几、帐幔床榻这些物件都换新的,谢澹打算等收拾好了再让她住进去。   “明日我带你去明华宫看看,有什么不合心意的也好尽早更换。明华宫就是比较清静,你去御花园玩也近。”谢澹道。   紫宸殿是天子居所,也是他平日理政、召见朝臣的地方,若不是怕紫宸殿会有朝臣来影响到她,他索性就留她在紫宸殿住算了。   叶初总觉得哪儿有些怪怪的,想了想问道:“哥哥,地方都还没收拾好,我们为什么非得今天搬进宫来住呀,早知道这样,过几日都准备好了再来也行啊。”   “今天来挺好,工部也好早日开工给你修建郡主府。”谢澹道,“放心吧,那么大的御花园也很好玩,不会叫你不方便的。”   * * *   谢澹当晚把叶初带进宫里,第二天上午,叶宅果然就来了不速之客。   第二天早朝忠王郭遇没来,也没告假,同僚只好自作主张帮他告了假,说是病了。   这一日的早朝格外安静,尤其昨日跟在郭遇后头最能闹腾的那几个,一个个安静如鸡,头都不敢抬。   谢澹坐在上边面色依旧冷漠平淡,仿佛不曾发生昨日的事情一样,可皇帝越这样,昨日那些朝臣们心中越忐忑如鼓,生怕下一刻就被下令拖出去赏一顿杖刑。   毕竟皇帝有多残暴血腥,谁都知道。   至此朝野上下才恍然大悟,哪来的那么多巧合呀,长相相似,年龄相同,连生辰八字都一模一样,这个疑云在京城里酝酿这么久,原来忠王府那位县主是个假的。   这么一来也就说得通了。   爹还可以假,娘肯定假不了,人家自己生下来的孩子不会错,原来叶臻夫人亲生的女儿根本就没丢,一直养在陛下身边。那忠王府找回来的那位县主自然就是假的了。   忠王府养了这么多年的县主是个李代桃僵的假货,这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京城内外,震惊世人。   可是却也说不通,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忠王府毕竟也不是一般的地方,到底是怎么认了个假货来的,当初忠王府寻女,攀龙附凤冒名认亲的人可也不少,若说长得像叶夫人,因此认错了也就罢了,也那作为信物的小金锁怎么会在假县主身上?   京城这一夜之间,街头巷尾,茶楼酒肆,纷纷都在议论这事情。高门秘辛本就引人瞩目,其实也怪忠王府知名度太高了。   忠王府地位是一方面,忠王军功赫赫,却对亡妻用情至深立誓不娶,早就被编成戏目、写成话本子广为传颂,再加上郭子衿“天生凤命”在刻意造势之下,京城弄得几乎无人不知,可以说忠王府在京城一众王公权贵之中一直备受关注,妇孺皆知。如今忽然曝出来这事情,整个京城一下子都轰动了。   今日早朝的宣政殿过分安静了,皇帝没事人似的,冷淡如常,仿佛已经忘了昨日的事情。皇帝不提,昨日闹腾的那几个也拿不准该不该提,该不该主动请个罪之类的,一个个心里惴惴不安懊悔得要死。   武将大多思维行事直一些,原本昨日还义愤填膺的事情,叶氏女怎么欺辱辱戕害功臣之女,忽然一下子弄成这样,惹怒了陛下不说,还把未来皇后给得罪了。   原本今日几人是准备好了要迎接雷霆天恩,要挨骂领罪的,等到陈公公一声“退朝”,一行人退出宣政殿,面色发白神情恍惚,再加上平日对立的政敌幸灾乐祸趁机奚落几句,几个人恨不得在宣政殿门口的柱子上一头撞死算了。   “可这事也不能都怪咱们吧,咱们哪知道那县主是假的呀。忠王爷也是糊涂到家了,这亲生女儿怎么还能认错了呢。”其中一人说道。   “哎,别说了,快走快走。”另一个人扯了他一把,低声埋怨,“还在宫里呢,莫要在这里乱说话了,忠王爷昨日抬回家中就魔怔了,他自己也如坠五里,疯癫失常,拿着宝剑非要去问问那假县主,假县主身中剧毒这会儿还昏迷不醒呢,问谁去呀。又拿剑指着他那个义子大骂,问他当年并州的事情,叫他立刻去把假县主的养父母绑来。你说这并州路途遥远,一下子也绑不来呀。”   “下官总觉得此事不简单,其中只怕另有隐情,王府的县主也是那么容易认错的?”   “呸,你真聪明,这还用你说!”另一人没好气地斥道。   “哎呀别吵吵了,如今我们还是先想想怎么办吧,我打算回去叫我夫人先备一份厚厚的贺礼送去郡主府,其他的慢慢再说吧。只是忠王爷急怒攻心,昨日又吐了血,看着实在凶险!我们还是过去过看看,劝慰一二,再一起商量个对策。”   宫道上退朝的大臣们三三两两,闵王听着耳边这些声音,侧头跟旁边的王老丞相说道:“丞相真该好好感谢本王,若不是我拉你去保媒,你这会儿怕是也不好看了。”   “什么天生凤命,原来这八字原本就是叶氏女的,可不是天生凤命吗。”王老丞相揪着胡子摇头唏嘘,说道,“改日休沐,我请王爷好好喝两杯。”   一行人中就只有卫沉心情十分不错,一出了宣政殿就甩着两手快步离开,全当听不见身后好多人的攀谈询问。   他先回到白马巷,还没到门口,便瞧见巷中停着好几辆马车,叶宅门口聚着不少人,卫沉以为都是来送贺礼的,然而走近了,却隐隐有喧哗之声。   卫沉悄然策马过去,一眼便瞧见郭遇形容憔悴,正站在叶宅门口,面红耳赤地冲侍卫吼道:“我都跟你说了,你们郡主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我不求别的,你先让我见一见她,你去跟她说,让我见她一面行不行?”   “王爷大安。”张女官从大门内出来,躬身施礼道,“禀王爷,我们郡主确实不在府中,请王爷莫要为难我等了。”   “她去哪里了?你莫要骗我,本王一早就来了,不曾见她出去,她必定在府中,必定在的。”郭遇神态癫狂,语无伦次说道,“她是本王的女儿,她真是我女儿,你快让我进去,你让我见她一面,我问问她,我有许多事情问她,你先让我见她一面。”   “王爷,我们郡主当真不在,奴婢不敢骗您。”   张女官躬身一礼说道,“太皇太后病重,六宫无主,陛下昨日下午接了郡主进宫,给太皇太后侍疾去了。”   作者有话说:   话说,昨日奴家真不是故意卡章,实在是那道圣旨,奴家写了好长时间呢!是否说明奴家不是做皇帝的料…… 第68章 灭口   郭遇听张女官说完, 愣了一会儿扭头就走,叫身边的下人:“进宫!”   “王爷,”卫沉叫住他, 骑在马上拱手一揖道,“下官多嘴一句, 王爷这个时候进宫,恐怕连陛下的面都见不到,更别说郡主了。”   郭遇道:“本王去求陛下, 她是我的女儿,本王要见她一面。”   “王爷, 恕我直言, 陛下的性情王爷也知道些的, 郡主是他的逆鳞,他既然把郡主接进宫去,怕是不会让你见到。王爷不如先冷静一下,把家务事先料理好了, 下官也有些事情需要跟王爷商量。”   郭遇却有些癫狂, 怒道:“本王要见我女儿!”   卫沉道:“那王爷就先进宫,下官不耽误王爷了。”   郭遇匆匆进宫来到紫宸殿求见, 陈连江恭敬客气地告诉他, 陛下陪着郡主去御花园散心去了。   郭遇在紫宸殿外苦等了半晌,连人影子都没等到,只好先回去。   翌日早朝, 郭遇竟然来了。朝臣们见了他纷纷侧目,他也不管, 一言不发地站了一个早朝。结果等到一退朝, 众人躬身送皇帝先离开, 谢澹刚走下台阶,郭遇便忽然跪下来,拦在谢澹面前叩拜道:“陛下,求陛下让老臣见我女儿一面。”   谢澹停步,语气平淡地问道:“郭卿的女儿不是在你府上吗,朕已命太医好生救治。”   “陛下,陛下,老臣错了,老臣知错,老臣求您了。”郭遇扣头道,“求陛下念在老臣受人蒙蔽,一无所知的份上,先让老臣见端宁郡主一面,老臣只想见见她,老臣就跟她说几句话,老臣要知道真相!”   谢澹道:“郡主年纪小,朕是她的未婚夫婿,忠王有事跟朕说就行了。”   “陛下,陛下,求您让老臣见见她吧,”郭遇一把抱住谢澹的腿,开始痛哭流涕道,“陛下,你既然知道她是老臣的女儿,却一直藏着她,为何不告诉老臣,让老臣这么多年白白被人蒙蔽,老臣已经痛失夫人,老臣不能再没有女儿了,老臣要知道真相,我夫人是如何死的,我女儿又如何在陛下身边养大,陛下明知她是老臣的女儿为何不把她还给我,却让我们骨肉分离,陛下你瞒得老臣好苦啊!”   谢澹冷声问道:“郭遇,你连自己的女儿都认不出来,你有什么脸说她是你女儿?   郭遇哭诉道:“我不知道啊,我怎会想到,她长得跟我夫人那么像,我哪里知道!陛下你全当可怜老臣,让我见郡主一面吧!!”   谢澹道:“你要见她?于情你没养过她一天,与理你前日还在这大殿之上,当着满朝文武折辱与她,字字诛心,言犹在耳,你这么快就忘了吗?”   郭遇一僵,越发碰头痛哭,只哭求道:“求陛下让我见见她吧,老臣也是一无所知,老臣错了,老臣错了,求陛下可怜老臣吧。”   谢澹冷声道:“郭遇,你也曾叱咤疆场统领一方,不该只是个莽夫蠢物,你若是还想做人,当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如今就不要做这般疯癫卖傻、泼妇哭街的举动了,也只会徒增笑料,朕从来不是个心软之人,郡主更加不会知道,你便是哭死在这里也无用。”   “你既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朕藏了你的女儿,那朕就告诉你,当年是叶夫人把她交给朕的,世人皆知你郭遇对亡妻情深不悔,叶夫人临终却宁肯将女儿托付他人,都不愿将她交给你抚养,郭遇,你自己说,这究竟是为什么?”   谢澹微微俯下身,笑了笑轻声说道,“朕不怕告诉你,安安从小就认定她爹死了,你现在见她也无用,你就算见了她,她也不会信的。她从小谁都不信就只信朕,你若敢扰她,朕就告诉她你当年是如何背信弃义,无德无耻!”   谢澹漠然而去,郭遇坐在宣政殿愣怔半晌,爬起来彳亍离去。   回到王府,郭珩正守在门口徘徊,见他的马车过来,忙迎上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郭遇骂道,“不是叫你赶紧去并州,把她那养父母捉来吗?”   “已经派人去了。”郭珩赶紧说道,扶着他往里走,觑着郭遇的脸色小心问道,“义父……可见着了?”   郭遇没搭理他这话,闷头往里走,郭珩劝道:“父王也别急,郭子衿李代桃僵,我们也是被她蒙蔽了。父王怎么说都是郡主的亲生父亲,如今世人皆知郡主是您的女儿,她现在不见您怕也是一时不好接受,总归是骨肉至亲,血浓于水,假以时日她必定能谅解接受您的。”   郭遇问道:“郭子衿如何了?”   “还不曾醒。”郭珩说道,“孩儿问了太医,她中的是剧毒,只怕是无力回天了。父王这些年对她百般疼爱,恩重如山,不想她竟然是个冒名来的假货。孩儿仔细问了,她那毒中得蹊跷,没人有机会下毒,怕是她自己不想活了,嫉妒郡主故意跑到郡主门口寻死。”   “你现在去抓她的养父母,不要管她了。当年她不过也才六岁,能做什么?你这就派人去把她的养父母捉来,把当年牵涉其中的人都给本王找出来,等本王找出罪魁祸首,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郭遇说完便径直进了自己的书房。郭珩在书房门口站了站,里面毫无动静,只好离开。   他又不死心地去了后院一趟,郭子衿的闺房如今被铁甲卫的人警戒守卫,里面还有太医和医女守着,原本还让府中丫鬟进去,这会儿圣旨一下,府中上上下下也都知道自家这个县主是假的,便是连丫鬟也不敢轻易进去了。   郭珩自己更是寸步都无法靠近。   叶初在宫中一住七八天,大约把御花园都玩遍了,这一晚谢澹来到明华宫,两人如常用了晚膳之后,谢澹跟她说,打算送她回叶宅住几日。   “哥哥不是说工部要修建郡主府吗?”   谢澹道:“太皇太后怕是要不行了,太医说估计也就这一两日,到时候怕宫中喧嚣杂乱,影响到你。郡主府主要是重建大门、修缮房舍,我们住的主院夏日趁着在行宫的时候,府里就专门修缮过了,眼下不用动工,你回去住不会受影响,走侧门就是了,可能出入稍有些不方便。”   “嗯,”叶初点点头,问道,“那我需要来吗?”   谢澹知道她问的是太皇太后的丧礼,想了想说道:“我们刚定亲还没成婚,按礼制你不需要来,只是你现在是郡主,朝中内外命妇都要来祭拜的,到时候让丁女官和张女官陪你来漏个面就是了,她们熟知这些,你都不用担心。”   九月中,太皇太后薨,天下缟素。   天子守孝二十七日,国孝素服百日。   叶初由两位女官陪着进宫祭拜,一众内外命妇看着这位端宁郡主、未来皇后娇娇弱弱地被女官扶着来了,众人皆听说这位未来皇后身子娇弱,自然先顾着活人,上香祭拜过后叶初便被扶到侧殿休息,晚些时候便出宫回府。   丧期戒荤腥,厨房开始变着花样做素食,好在是秋季,瓜果蔬菜丰富,叶初喜欢的板栗和莲藕都正当季,各种菌菇和豆腐也成了她的新宠。   谢澹这阵子十分忙碌,他需要在宫中守灵,一时不能回来。叶初日常也不见外客,国丧期间更是足不出户,直到这一日,下人忽然来报,说外头有一个叫林姜的女子求见。   “林姐姐?”叶初一听便笑道,“快请她进来。”   林姜进来时,叶初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她在宫中做“卫妃”的时候,每日里一身华服,妆容整齐,可跟在叶茴身后进来的却是一个素衣布裙、不染脂粉的年轻女子,乌发只用丝带在头顶挽起,横着一根长簪,连肤色都黑了许多。   “林姐姐。”   叶初笑着迎上去,林姜行了个礼,笑道:“郡主万福金安。”   “林姐姐快别多礼。”叶初拉着她进屋坐下,忙叫丫鬟送上茶水,问道,“林姐姐,你跑去哪里了,从哪儿来的?   林姜道:“若不是陛下紧急传召,我这会儿大概已经出了玉门关了。”   “哥哥紧急传召?”叶初惊讶了一下,问道,“什么事情呀?”   林姜看看她,纳闷她竟然什么都还不知道,笑道:“说是有个案子需用我。郡主也知道,我在京城举目无亲,身份还有些问题,旁人不敢信,就先投奔你来了。”   叶初笑道:“那林姐姐就在我这儿住下吧,正好这几日哥哥要在宫里守灵,也不在家,林姐姐来跟我做个伴儿。”   林姜看着她不禁笑了,外头已经轩然大波,又正值国丧,踏进这座宅院却依然宁静安然,岁月静好,世外桃源一般。   林姜忽然就有些明白皇帝对眼前的少女那种近乎病态的保护了。彼此唯一拥有的东西,太在意,便再也容不得她有半点不快乐。   林姜笑道:“一别数月,我听说您和陛下已经定亲了,还封了郡主,恭喜了。”   叶初抿笑,并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她和哥哥,原本就不会分开的。   叶初笑道:“林姐姐,我听哥哥说,卫大人一直在找你。”   “嗐,他找我寻仇。”林姜不以为然挥挥手。   叶初心中有数,然而人各有志,每个人也都有每个人的缘法,她便只是笑笑,问林姜来京后何处落脚、打算逗留多久,听到她说兴许要逗留一段日子,便索性留她在府中住下,叫下人去给她收拾一处清静的小院出来。   等卫沉收到消息,匆匆赶回来时,便听说林姜已经在隔壁郡主府住下了。   卫沉赶紧叫人进去传话,晚膳后两人见了面,卫沉便一脸无奈说道:“林姑娘,等着你救命呢,你还有闲情在这儿陪郡主闲聊品茶。”   “卫大人这话说的,我接到陛下旨意就日夜兼程、快马进京,如今郭子衿中毒都十几天了,要死要活也不多这一会儿,我喝口茶都不能行了?”   “行行行,姑奶奶,”卫沉举手告饶道,“郭子衿死了,有些疑问可就解不开了,还请林姑娘您开开恩,赶紧跟小的去看看。”   林姜道:“我其实不明白,宫中有那么多太医,怎么非得让我来解毒,千里迢迢让我跑一趟,我也不一定管用啊。”   “林姑娘明鉴,这我可真没半点私心,”卫沉解释道,“她中的不是常见的毒,宫廷内宅用毒无非也就那几样,她中的毒不太常见,而你的解毒药管用,若不然早死了,我也只能求着你了。”   两人来到忠王府,如今忠王府后宅已经差不多成了铁甲卫的地方,郭子衿面如金纸躺在床上,沉沉昏迷,脉搏微弱,林姜仔细察看了一番,当场也没说什么,示意卫沉出去。   林姜站在回廊下,跟卫沉说道:“像是岭南烟瘴之地的一种毒物,奇怪,这种毒怎么会在京城出现?这种毒在江湖上也不常见。”   “连你也不能解吗?”卫沉问道,“郭子衿中毒之事十分蹊跷,还有李代桃僵之事,关系到未来皇后,她若是就这么死了,好多事情就无法查证了,不然陛下为何千里迢迢下旨召你回京。”   林姜笑道:“我只是奇怪这毒怎么会在京城出现,可没说我不能解,这毒我既然能说出它的来历就有法子解,若不是你及时给她喂了我的解毒药,她早死了。如今对症解毒就是了,只是要做些准备,回头我写张单子,你去把我要的东西备齐,明日我来给她解毒。”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行。”卫沉笑道,跟林姜一起出去。   两人离开忠王府,骑马并辔而行,林姜才低声说道:“这毒不好解,我也没有把握,要解怕也要煞费工夫,你还是引蛇出洞吧,狗急了总会跳墙的。”   第二天天不亮,一队铁甲卫围了忠王府,卫沉在前宅书房见到郭遇。   半月过去,郭遇已经平静沉默了许多,形容憔悴,见了卫沉默然问道:“卫大人一大早又围了本王的府邸,是要做什么?”   “王爷,铁甲卫昨晚捉住一个丫鬟,在给郭子仪擦身洗浴的帕子上掺了毒。”   郭子衿的住处有铁甲卫时刻守卫盘查,药是医女煎,饭菜都会经过查看,进来的丫鬟会经过搜查,连丫鬟端来给她擦身洗浴的水都检查过了,不想连帕子上都能撒了毒粉。   若不是昨晚他们早有防备,那丫鬟有些脸生,恐怕还真要着了道。   卫沉一笑道:“铁甲卫连夜突审,这事情可能跟您的义子郭珩有些牵连,请郭公子跟我们走一趟,协助办案。”   郭珩脸色一白,急忙说道:“义父,此事跟孩儿无关,不是我指使的,你相信我。”   卫沉笑笑不语,郭遇脸色铁青,沉默了一下说道:“你们把他带走吧。”   “义父,义父你相信孩儿,”郭珩噗通跪下,抱着郭遇的腿说道,“义父,我也憎恨郭子衿,这么多年我把她当成亲妹妹疼爱,哪里知道她是个假的,我恨她李代桃僵蒙蔽我们,害义父骨肉分离,可我并不曾指使人杀她,我为何要杀她呀。”   卫沉笑道:“杀人灭口,郭子衿若是死了,郭公子就还是忠王府的公子。王爷,你认为我说的对吗?”   “郭珩,”郭遇肩膀颓然,沉声说道,“当年之事,郭子衿不过一个六岁孩童,本王这些日子已经叫人查过了,郭子衿的养父母失踪多年了,他们为何要躲起来,除了你,还有谁能知道他们?本王从前是不曾怀疑过郭子衿,如今事已至此,你真当本王蠢吗!”   “郭子衿的养父母已经死了。郭子衿的养父母从并州搬去峁州,两年前一家五口被人灭了门。”卫沉接口说道,“王爷,您的这位义子,恐怕是个人物。”   铁甲卫带走了郭珩,卫沉则进宫去见皇帝。   太皇太后丧期中的皇帝似乎心绪不佳,丧期他照样也得治国理政,事情还尤其多,并且因为各种繁琐的礼制丧仪,他这阵子可够辛苦的,还不能回叶宅去陪叶初。   谢澹心中有些忌讳,他如今还在服丧,不想带着重孝去郡主府见叶初,就只能自己忍着了。   听完卫沉的禀报,谢澹漠然点点头,淡声说道:“好好审,审出来结果,务必要让郭遇亲眼见证一下,他养大的义子和女儿究竟都是个什么东西!” 第69章 无辜   郭珩被带走后便被直接关进了铁甲卫的秘牢房。起初卫沉还信心满满, 叫了两个得力属下去审。   然而没过两天,卫沉便气得开始骂娘了。   郭珩这厮十分聪明,善于揣摩人心, 常常能窥破铁甲卫的审问套路,要么满口狡辩, 要么就闭口不言。   审问他的两名属下也算见过世面的了,什么样的奸诈凶恶之徒没见过,然而一连审了几日, 愣是没审出个什么来。郭珩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否认那丫鬟是他指使的。   事实上, 光是审问被当场捉住的那个丫鬟就极不顺利。一开始那丫鬟竟一口咬定, 是她自己因为被郭子衿责罚过, 怀恨在心,如今郭子衿落毛凤凰了,就想弄死郭子衿出气。铁甲卫便又问她毒药从哪里来,她说自己买的。   这种谎言便十分好笑了, 天子脚下, 朗朗乾坤,哪里有毒药卖给她。铁甲卫连夜搜了那丫鬟的住处, 捉了那丫鬟的家人来审, 眼看着亲生爹娘被绑来,要行刑了,那丫鬟竟不顾爹娘死活, 仍旧没改口。   亲爹娘威胁也没用了,铁甲卫却也有的是招数, 只不过这些招数用在一个弱女子身上, 必定是难熬, 那丫鬟几度昏迷、神志不清之后,竟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些狗东西,我是公子爷的人,公子爷对我是真心的,公子爷真心喜欢我,公子爷会来救我的,你们这些狗奴才,公子爷不会饶了你们的。”   审问的人一听这话喜了,赶紧的,带上人手,去抓郭珩。   结果人是抓来了,一连审了几日也没什么实质的收获。不光如此,郭珩还反客为主,开始喊冤了,只要审问的人一到他面前,还没开口,他就开始喊冤,口口声声控诉铁甲卫无凭无据关押他。   要不是铁甲卫查抄了京城西郊一个忠王府名下的田庄,抓了两名躲在庄子里的江湖匪类,卫沉差点都信了他。   王府里的,庄子里的,郭珩身边的心腹也有条不紊地审了一轮,这个郭珩似乎十分喜欢结交江湖人士,利用郭遇不问庶务,不光结交招待许多江湖人士,还利用城西的庄子容留供养这些江湖人士,其中竟还有两名官府通缉的人犯。当真是好大的胆识。   要知道,豢养私兵是重罪,可结交江湖人士这个,却没触犯哪条律法。不过如今坐实了窝藏通缉犯,起码可以继续关押他了。   即便是这样,郭珩的嘴仍旧结实得很,顶多也只承认“交友不慎”,才结交了些不良的江湖朋友。   他在赌,赌铁甲卫没有掌握任何实质的证据。   六天之后,夕阳透过窗格落在床榻前的紫红色地衣上,林姜守在床前,看着郭子衿缓缓睁开了眼睛。   林姜托腮看着她笑道:“你终于醒了。”   郭子衿愣了会儿,干哑的嗓音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在我房里?”   “我是救你的人,为了救你我可使尽浑身本事,废了不少功夫。”林姜一笑道,“你忘了吗,你中了剧毒,那毒早就进了你周身血脉,你这会儿太虚弱了,恐怕得好好养一阵子才能起来,不过你的身体想彻底复原是不可能了。”   “毒,我怎么会中毒?”郭子衿苍白的脸上先是疑惑,茫然,然后拧紧了眉头,目光愕然后死寂,半晌没言语。   “所以那毒不是你自己服的,或者你不知道是毒?”林姜盯着她的表情问道。   郭子衿不言语,半晌才开口问道:“你到底是谁,我父王呢,还有我义兄呢?”   “县主,你根本不是忠王府真正的县主,你不是忠王的女儿,真的已经找到了。”林姜紧盯着她的表情,见郭子衿眉头皱起眼神惊惧,林姜笑了下说道,“看来你知道。你知道自己是假的。”   “不,我不知道。”郭子衿眼神惊惧回避,便再也不说话了。   “好吧,那换个问题。你是怎么中毒的,谁给你的毒?”   林姜问道,见郭子衿不说话,她笑了下说道:“有人要杀你灭口,你知道吗,就在前几日,你还差点让混进来的丫鬟弄死,这人跟你什么仇,他是多想让你死。”   “……没有人给我,”郭子衿沉默了好一会儿,开口说道,“我自己服的毒。”   “那你的毒是从哪里来的,这种毒不常见。”林姜依旧温温柔柔的声音问道,“还有,你为什么要服毒自尽?”   郭子衿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嫉妒叶姑娘做了皇后,害我被人耻笑,我不想活了。”   “那你服的是什么毒,谁给你的?”林姜顿了顿问道,“你自己吃下去的毒你总该知道吧?”   郭子衿不说话,林姜便温柔一笑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是你那位义兄对不对,他见过叶姑娘,猜到她才是忠王真正的女儿,派人想掳走叶姑娘为你扫清障碍。可他不知道,叶姑娘是皇帝护着的人,被皇帝护得密不透风,他哪来的下手机会。叶姑娘和陛下定亲之后,他怕事情败露,便设计杀你灭口,肯定是用了什么法子,骗你自己把那毒药吃下去,对不对?”   “我估摸着你若是死了,他就会把所有的事情推到你身上,比如给你弄个畏罪自尽、认罪遗书什么的,你死了,叶姑娘身世就会大白,然后他还可以继续当他的忠王府义子,弄得好了,他全身而退不必受什么影响,叶姑娘若是认祖归宗,他还可以照样成为当朝皇后的义兄。”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荣华富贵都不在话下。楚家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依靠着太皇太后,封侯拜相,称霸朝堂五六十年。楚家也善于抓住这条捷径,先是楚贵妃,后有楚从婵,若不是谢澹夺回皇位,或者谢澹不曾历经磨难,而只是个平安继位的太子,碍于孝道,大约根本也撼动不了楚家。   林姜道:“其实你一向十分聪明,你自己心里也应该明白,却心甘情愿走上他谋划的道路,对不对?”   “没有,不是……”郭子衿一寸寸崩溃,哭泣道,“没有,他……他都是为了保住忠王府。”   “保住忠王府?”林姜玩味一笑道,“保住什么,忠王府?忠王府有什么要保住,你是忠王府的独生女儿,他先是费尽心机送你入宫,后又想杀你灭口,你说保住忠王府什么,就保住忠王这个年纪一把的老头子吗?”   “别傻了,你那义兄谋的,不过是泼天富贵。你在他眼里根本就是个登天的梯子,一个可供利用的棋子罢了。”林姜道。   “没有,你胡说……”郭子衿四肢无力动不了,眼泪顺着眼角流下,然后便闭上眼睛,再也不吱声了。   林姜摇摇头,她也累了,便起身离开。   第二天一早,卫沉出现在郭子衿的床前,含笑问道:“你可好些了?”   郭子衿默默把头扭到一边,一言不发。郭子衿认得卫沉,她索性什么也不说。   “你身体虚弱,不想说话就好好歇着,我说给你听。”   卫沉笑笑说道,“并州府出城往西四十里,青牛山下谷口村,有一户姓杨的人家,户主叫杨大栓,是你的养父母一家吧?”   郭子衿目光转过来,看看卫沉,又扭过头去。   卫沉道:“你在杨家长到六岁,在你走后,他们带着两个孩子搬家去了峁州,五年前又生下了一个小女儿,两年前,一家五口深夜被人灭门,杨妻和三个孩子被人杀死在床上,户主杨大栓则被人杀死在院子里。杀手十分凶残,刀刀致命,现场惨不忍睹,案子至今没能告破。”   “不可能,你胡说!”郭子衿失声哭了出来。   “这有当地官府的案卷,我已经调来了。”卫沉给她出示了一卷案卷,说道,“这家人邻里和睦,也不曾与人结仇,女主人刘氏脾气很好,待人和善。”   “在杨家出事之前,杨大栓曾带着当时十六岁的长子来过京城一趟,此事有邻居证言,当地官府也查到了路引的记档,路引写的他们到京城的目的是投亲。峁州那么远,他们足足走了大半年才来到京城,算算他们动身的时间,当今圣上新登基,忠王进京,你那时刚封了县主。”   “他们应当是想来找你,两年前你在京城见过他们吗?”卫沉轻声慢语问道。   “不可能,”郭子衿哭道,“我给了他们一些钱,他们明明好好的回去了……”   但是她没认他们,郭子衿哪里敢认他们,杨大栓父子两个也不敢到王府来找她,千方百计才见到她,郭子衿只承认他们是自己的养父母,给了他们一些银子,打发他们赶紧回峁州去。   “对,父子两个在京城逗留了几日,就回去了。”卫沉道,“他们回去的行程快了不少,不到两月就回到了峁州,回到峁州之后家里阔绰了许多,有了钱,还给十六岁的长子说了一门好亲事,之后不久就遭遇了灭门之灾。”   “据此推测,他们来到京城除了你,应当还见到了什么人,这人给了他们一笔银子,安排他们回峁州的行程,随后却又派出杀手杀了他们全家。你仔细想想,他们来找你这件事,当时还有谁知道。”   “铁甲卫查了很久,至今也没能抓到凶手为他们报仇。”卫沉说到这儿停了停,缓缓问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们应当就是你的亲生父母吧?你原本的名字应该叫杨二妮。”   郭子衿失声痛哭,卫沉摇摇头,起身走了出去。   房里的哭泣声撕心裂肺,哭了许久,等到哭声终于稍稍平息下来,林姜走了进来,平静地先给郭子衿端来一碗参茶。   “你自己能喝吗,我扶你起来喝,还是我喂你?”林姜温柔问道。   郭子衿哭得形容狼狈,愣愣的不语。林姜轻然一叹,拿了温热的湿帕子给她擦干净脸,也不再多问,拿了勺子给她喂参茶。那毒就算解了,郭子衿整个身体也已经十分虚弱,林姜只好个给她喂参茶补充体力。   见郭子衿闭着嘴扭开头去,林姜漠然一笑道,“你可以一心求死,我知道你十分信任依赖你那位义兄,甚至对他心有爱慕,即便知道他想杀你你都不肯说实话。只是你的父母家人全都死在他手中,你如今还是要维护他吗?”   郭子衿死寂的眼睛动了动,林姜也不再多问,一勺一勺把参茶都给她喂了下去。   郭子衿不言语,林姜便也十分有耐心地陪着她静静坐在一旁。   “他跟我说,我就是侯府丢失的女儿。”郭子衿哭诉道,“我那时也才六岁,我爹娘把我交给他,他把我带去梁州,我身不由己,我根本不知道实情。”   林姜点点头,静静听她说。   当年侯府重金悬赏,寻找失散妻女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想要荣华富贵、想要图赏金的人趋之若鹜。并州有人提供了线索,说杨家村有一个女子年龄相貌跟画像上的郭夫人有些相似,恰恰她也有个六岁大的女儿。   侯府寻人寻了一两年了,各地冒认、提供假线索的人层出不穷,侯府当时对这条线索并未敢抱多大希望。事情禀到了郭遇跟前,他人在梁州边关,当时派出的人手也不少,其中就有郭珩,自告奋勇去了并州。   郭珩找到杨家村,杨大栓的妻子刘氏脸型长相是有些像画像上的叶夫人,但年龄来历根本对不上,再说刘氏当时已经生了三个孩子,一儿两女,大儿子已经八|九岁了都。然而这家的二女儿恰好六岁,眉眼相貌竟比刘氏还像,跟画像上的叶夫人很是相似。   杨家穷得叮当响,杨大栓一见侯府的人寻上门来,恨不得立刻就让他们把杨二妮认作小千金,郭珩居然也信了,提出要带杨二妮回侯府核实认亲。   刘氏却有些舍不得女儿,被杨大栓骂了一顿,且不说侯府是何等的荣华富贵,别说当女儿,便是去当丫鬟都行,自家这么穷,孩子都快养不活了,女儿去了就享福了,自家还能得一大笔银子。   杨二妮就这么离开杨家村,被郭珩带去梁州。郭珩跟她说,她是侯府丢失的女儿,还给她戴上了一个小金锁。   “郭珩说那个小金锁是我的,他说我以前没戴,是被我养父母藏起来了。我那时才六岁,话都不敢说,就什么都听他的。我那时真以为自己是侯府丢失的女儿。”   “可是当时在杨家村时,我们家那么穷,经常饭都吃不饱,我爹娘怎么可能藏一个小金锁。”   六岁的孩子已经能记得幼年许多事了,郭子衿被接回梁州侯府之后,眉眼想长相跟叶夫人相似,有小金锁为证,又经过叶夫人身边的旧仆辨认,郭遇便认下了她,摇身一变成了侯府千金。   郭子衿已经六岁了,在梁州侯府时,郭遇整日在军中,经常打仗,侯府里平日就是郭珩当家管事。郭珩对她很好,郭子衿十分信任依赖他,习惯了听义兄的话。说不清为什么,她始终不太敢亲近郭遇,偏偏更依赖一路把她带回梁州的郭珩。   直到杨大栓带着长子从峁州跑来京城找她,杨大栓跟她说,她其实是杨家的亲生女儿,如今她贵为县主,穿金戴银,不能只顾自己享福,她的爹娘和兄弟姐妹,一家子还指望她过上好日子呢。   “我去问郭珩,我问他那个小金锁,如果真是我小时候戴的,应当早就被我爹娘卖了,怎么可能还留着。小时候家里爹娘也疼爱,我从来不曾听说过自己是捡来的,而且那时我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家里那么穷,怎么会捡一个孩子来养。”   “他见骗不了我,后来也承认了,他说真正的小千金早就死了,他带我回来没有任何私心,只是看我家贫可怜,把我认作忠王的女儿,以慰王爷思女之痛。他说王爷对我这般疼爱,不要再节外生枝让父王伤心,要知恩图报,好好回报王府。”   “那小金锁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姜问道。   郭子衿道:“郭珩说真正的小千金已经死了,肯定是死在江州了,那小金锁是他那时在江州一家当铺寻到的。”   “听你这么说,你是被郭珩操纵控制。”林姜说道,“可你却宁肯自己认下罪名去维护他。”   “他对我真的很好……”郭子衿哭泣道。   “他杀了你全家,还想杀你灭口。”林姜道。   “那你又是怎么中毒的?”   郭子衿说,铁甲卫追查韩家别院的事情,她立刻便猜到是郭珩做的,后来铁甲卫封了忠王府,开始一直追查,不光查王府,还查王府名下的产业、庄子。郭珩说为了保住忠王府,他们不能坐以待毙,两人决定去找叶初求情。那毒也是郭珩给她的。   “他说那只是会让人晕倒的药,用蜡丸包着。我寻思小女儿家心软,叶姑娘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并未受到任何侵害,为何要死抓住忠王府不放,我便想求一求她……”   然后制造舆论,引起同情,迫使皇帝为了叶初的名声放过忠王府。应当说这个计策还是挺成功的。   林姜问道:“那你后来知道了叶姑娘的事,应当能猜到了她才是真正的小千金,为什么你不说出来?”   郭子衿流泪不语。   林姜轻声一喟,听起来她是挺无辜的。   作者有话说:   哎这几章写得真累,亲爱的们,奴家尽力了!   忠王这个角色,说实话竟然是作者写这个文最初的灵感触发点,没错,他就是火遍全网的火葬场男主形象,然而人死不能复生,哪来的机会弥补啊,最恨渣男了!但是他没当上主角,作者在写这个角色的时候没有给他太多笔墨,徒有火葬场男主的行为,缺少火葬场男主的心理情感描写,导致这厮被作者写得有点抽风,大家见谅。   接下来咱们恢复甜文节奏,还是让小两口甜甜蜜蜜吧。 第70章 小别   卫沉真有些佩服这个郭珩了。即便郭子衿什么都说了, 郭珩仍旧能咬紧牙关拒不认罪。   得知实情,郭遇着实被打击到了。   郭遇沉默地负手立在郭子衿的院子门外,站了片刻没有进去, 只是向卫沉说道:“卫大人,请你们把她带走吧, 本王不想再见到她了。”   卫沉拱拱手道:“王爷,圣上还不曾定她的罪,且郭子衿现在十分虚弱, 起都起不来,那毒虽然侥幸解了, 却也把她整个人毁得差不多了, 铁甲卫现在带走不好安置她, 送她进牢房恐怕只能等死。”   “本王管不了,也没道理再管她。”郭遇摇头道,“本王之前还想着,本王好歹也把她当女儿养了这么多年, 若是她自己不知情, 只是被人利用了,本王纵然不能继续留她在王府, 却也不忍看她流落街头, 还打算着把她送去别处安顿,给她一条活路。”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郭子衿竟然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 不光一直隐瞒,还助纣为虐, 跑去设计陷害叶初, 导致他当着满朝文武、当着天子的面亲口说出那样不堪的言语, 攻击折辱自己的亲生女儿。   “本王没有一刀砍了她,已经是心慈手软了。王府多留她一日,都是本王的奇耻大辱。”   郭遇说完,便决然转身离去。卫沉没法子,只好先叫人把郭子衿送去白马巷铁甲卫的营地,暂时看押在一间房里。   案子还没完,死了总不好跟皇帝交代。铁甲卫把她抬走的时候,郭子衿哭喊着要见郭遇,王府中无人理会,两名铁甲卫用绷架把她一路抬出忠王府,抬上马车送回白马巷。   而相隔不远的铁甲卫牢房中,郭珩矢口否认了设计毒杀郭子衿和杨家灭门案的事情,一口咬定与他无关。有郭子衿作证,郭珩逃避不了,只肯承认当年李代桃僵的事。   然而郭珩提出条件,要见忠王一面,才肯交代实情。   当日下午,郭遇轻车简从,再次来到了白马巷,踏进铁甲卫的院子。这些日子,郭遇明显苍老了许多,形容憔悴,面无表情,沉着脸跟着卫沉踏进牢房。铁甲卫的牢房大约要比刑部的大牢恐怖多了,牢房中血腥污浊之气扑面而来,郭遇跟着卫沉踏进去,死死盯着绑在刑架上的郭珩一言不发。   “义父,义父救我……”郭珩一见郭遇,挣扎着晃动身体,哭喊道,“义父,你相信我,郭子衿假冒之事是跟我有关,然而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并无丝毫恶意……当年是祖母老夫人让我这么做的!”   “放屁!”郭遇一听就骂道,“老夫人已经去世了,再说老夫人当年足不出户,此事跟老夫人能有什么关系!”   郭珩哭诉道:“义父,老夫人当年不喜叶夫人,不满你苦苦寻找两年仍不罢手,确实是她让我做的。”   郭珩说,这件事当年是郭遇的母亲郭老夫人授意的。   郭珩说,当年郭老夫人对叶夫人本就诸多不满,叶夫人和郭遇夫妻反目离开侯府之后,郭老夫人甚至十分高兴,郭夫人在时,不让郭遇纳妾,又没生出子嗣,随着儿子官职步步高升,郭老夫人早就恨不得儿子休妻另娶了。   所以当时叶夫人不告而别,带着女儿离开京城之后,京城的侯府当然是不久就知道了,郭老夫人却故意装作不知,拖延时间,不让人告诉郭遇。夫妻闹僵叶夫人搬去如意小庄,之后不接郭珩的家书也不给他回信,加上梁州边关遥远,战事频发,等郭遇再回到京城,才得知叶夫人带着女儿已经失踪一两年了。   郭遇急怒攻心吐了血,之后便开始寻找妻女。起初郭遇还没以为那么难,一个大活人离开京城,何况是叶夫人这样的大家夫人,总会留下各种线索的,他起初以为很快就能找到了。   然而郭遇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找就是两年,叶夫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杳无音讯。越找不到,郭遇就越魔怔,郭老夫人眼见着郭遇也不再娶,也不纳妾,心里就急了。   于是郭老夫人就跟郭珩说,乱世纷纷,那女人估计是早就死了,可是郭遇不听也不信,找不找得到,好歹给他一个交代吧,也好叫他死了这条心,不然哪天是个头啊。   郭珩说道:“老夫人本来让我跟你她们母女已经死了,弄个什么假的证据,给你个交代就是了,怕你不信,我当日见到郭子衿之后决定把她带回侯府,也是想有了她,还能安慰一下义父思女之痛!”   “这么说,本王倒应该感谢你了!”郭遇暴怒而起,骂道,“老夫人都死了好几年了,死无对证,你满口胡言推脱,你一手造成此事,我瞎了眼,竟然养了你这个狼子野心!”   “义父,老夫人当日是什么态度,你比我清楚,不然我为何要这么做。老夫人说,好歹我也是姓郭的,若是我办好了这件事情,她一定让父王多栽培我,为我谋一个好前程。你那时虽然将我收养身边,却除了军务就一心扑在寻找妻女上,几乎不过问我,压根就不曾管我的前程,我心急了,父王,我也是一时糊涂。”   郭珩哭道,“父王该知道,老夫人当年已经开始给你相看京中贵女了,这些年老夫人都不喜郭子衿,这么多年也只见过她两回,把她送去边关而不是留在京城抚养,原本就是因为老夫人对郭子衿的身份来历心中有数。”   郭老夫人原本以为,叶夫人死了,女儿也找回来了,郭遇就该如她所希望的,安心续弦,再娶个高门大户的贵女,多多给她生几个孙子。   只是她没有料到,郭遇竟因为叶夫人的死悔恨终生,立誓不娶,她一直也没等来想要的儿孙满膝。因为郭遇和郭子衿都在边关,郭老夫人当日在京城冷冷清清独自守着偌大的侯府,在郭子衿寻回来的第三年染病而死,死前跟前连个亲人都没有,等到郭遇从边关赶回来,也就只来得及给她送葬了。   “又是死无对证。”卫沉在一旁笑道,“老夫人让你骗王爷叶夫人母女死了,可没叫你李代桃僵弄个假货,老夫人死了六七年了吧,也不见你们说出实情,竟还处心积虑要把个假货推上皇后之位。郭公子图谋的,一直是荣华富贵、高官厚禄吧?”   卫沉嗤笑一声道:“忠王爷,本官是否该说,郭公子不愧是王府出来的,胸怀大志,野心勃勃!”   “没有!”郭珩急切叫道,“父王,你救救我,其他事情都与我无关,不是我做的,无凭无据。父王膝下无子,你救救我,让孩儿给你养老送终、尽孝膝下……”   郭遇怒道:“本王自问待你不薄,你父母早丧,本王念在本家同族收养你,这些年对你视若己出,不成想你竟狼心狗肺,害得本王骨肉分离,沦为天下人的笑柄!本王这就亲手杀了你!”   郭遇越说越气,转身仓啷一声拔出旁边一名侍卫的腰刀,劈手便往郭珩砍过去。他是武将,杀人不过是寻常事情,尤其还在气头上,卫沉瞬间身形一动,一把拉住了郭遇的胳膊。   “闪开!”郭遇道,“本王只恨自己瞎眼,我现在杀了他,稍后自己去跟陛下交代。”   “王爷息怒。”卫沉拦住暴怒的郭遇,说道,“下官不是不让王爷杀他,只是如何处置他,陛下自然会有旨意。”   卫沉转向郭珩淡漠说道,“郭珩,本官就实话告诉你,你招于不招、认不认罪,其实都不打紧了,单凭意图劫掳谋害叶姑娘这一条,陛下早就说了,要将你五马分尸。”   “不可能!父王,父王你救救我,父王救我!”   郭珩绝望了,他一直认为铁甲卫没有掌握任何实际证据,拒不认罪,还想保住一条命,可皇帝若说将他五马分尸,那就一定会。   郭珩在刑架上挣扎哀求道,“父王,我不该一直骗你,我知道错了,求父王看在我们父子这么多年的份上,看在我尽孝膝下这么多年的份上救救我吧,好歹绕我一命……”   “你还想饶命?”郭遇一字一句说道,“你只配五马分尸。卫大人,何时行刑知会本王一声,本王要亲自观刑。”   郭珩眼睁睁看着郭遇转身走了,绝望地挣扎骂道:“郭遇,你不要走,你回来,你不公平,说什么待我视如己出,你这些年膝下无子,硬是不肯将我过继做嗣子,我不能继承王府、不能袭爵,我甚至没有功名,等你死了我还能落到什么!我不甘心,我当然不甘心,这都要怪你!”   郭遇步伐停住,扭头看着郭珩,怒道:“所以本王收养你一场,你竟然记恨谋害本王?”   “我不曾害你,我害你什么了?”郭珩癫狂地骂道,“你与我父亲同族兄弟,我父亲死时将我托付于你,你答应他会收养我、会视如己出,我被你收养时也才十几岁,你口口声声视我如己出,呸!什么叫视如己出?我给你当了这么多年义子,为你做这做那,可你呢,你若肯过继我做嗣子,立我为王世子,我就能继承王府爵位,我何必如此苦心筹谋!你根本不为我考虑,你甚至动了要给郭子衿招赘的念头,等你死了我将一无所有,我只能多为自己谋划!”   郭珩出身军户,没读过多少书,满腹心机野心,却没有多少军事才能,这些年在军中并无建树。可他从一个出身低贱的军户,一步步到如今坐享王府的荣华富贵,尝到了权势地位、富贵荣华的滋味,哪里肯放手的,早已经养大了野心。   而只有送郭子衿入宫,才能断了郭遇的后路,不然偌大王府就最终成了郭子衿的嫁妆,作为义子,王府的一切能给他留下多少。   郭子衿在宫中自然也需要一个强大的娘家做后盾,到时候郭遇便只能开祠堂正式过继他做嗣子,他才有可能继承王府爵位。   郭子衿这些年被他笼络操控,处处听他的,加上他手里有郭子衿的身世秘密做把柄,郭子衿若是真当上皇后,自然也要被他拿捏,一心帮他,他郭珩就可以青云直上。等郭子衿当上皇后,生下的储君继位,这大周王朝便要由他说了算了。   野心总是一步步养大的,郭珩图谋的何止荣华富贵,他眼前这条路若走得好了,一代权臣、窃国乱政都不在话下。   * * *   太皇太后下葬之后,谢澹从皇陵回京先回了宫中,卫沉已经在等着了。   谢澹看完前后案卷,漠然地提起朱笔批了“车裂”二字,放下笔,示意卫沉拿走。   卫沉感慨道:“可叹忠王也算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了,竟被人蒙蔽至此,臣还发现,忠王立誓不娶、情深不悔的名声,多半也是郭珩宣扬出去的,编话本子、写成戏目传唱,很多背后都离不开郭珩指使。”   谢澹淡淡一笑。要么说这郭珩当真是个谋划人心的高手,他这般宣扬,弄得忠王立誓不娶的事情人尽皆知,用心良苦,郭珩这样便如同给郭遇绑上了一道无形的禁锢,无非是堵了他的退路,不想让他再续弦,若是郭遇续娶再生下嗣子,自然是王府的正统继承人,可就没有他郭珩什么事了。   郭珩连同郭子衿,硬是把郭遇对亡妻“情深不悔”的名声宣扬的妇孺皆知。可笑郭遇当初即便知道了,竟然丝毫也没怀疑过义子这么做的背后深意,满足于世人对他“情深不悔”的传颂。   然而叶夫人早就过世了,情深不悔、立誓不娶又有何意义?不过是白白感动他自己罢了。   卫沉告退后,谢澹沐浴收拾之后换了件干净素淡的象牙色锦袍,骑马回叶宅去。   谢澹一晃大半个月没见到叶初了,进了府中便径直往后院走,琢磨着小姑娘怕是想他了。   这么想着,他嘴角不禁噙了一丝笑,匆匆迈入后院,没有想象之中扑过来的小姑娘,房里竟然也没人,丫鬟说姑娘去园子里了。   秋叶霜染,秋凉渐深,天已经冷了,而且也该是晚膳的时候了。谢澹问道:“姑娘这个时候去园子里做什么?”   丫鬟说:“郡主在问晴阁,说晚膳要和林姜姑娘在那里吃暖锅,已经叫厨房备菜了。”   谢澹顿时有些醋了,好么,他一二十天没见到小姑娘了,日思夜想,牵肠挂肚的,她倒好,在家跟一个哪门子姐姐吃锅子!   谢澹转身就去园子里。问晴阁其实是园子里一处秋冬观景的院落,有十几间房屋,周围有大片的花圃和枫林、梅林,谢澹刚到门口,叶茴恰好要出来,嘴里还吃着什么,一眼看见他吓得咕咚一声吞了嘴里的食物,赶紧行礼。   “郡主呢?”   “郡主跟林姑娘在里边。”   “去通传一声,就说朕来了。”谢澹道。   于是叶茴赶紧跑进去通传。叶初正在跟林姜玩投壶,一听哥哥来了,便把手中的箭一扔,转身就往外跑。   林姜心知皇帝叫人通传就是说给她听的,原本该出去接驾,可眼看着叶初跑出去了,这个时候她再出去,万一这一对未婚的帝后有些什么亲昵举止……   林姜看看窗子,觉得这窗子出去倒也不错,可又觉得她就这么跑了也不太好,再说她其实见皇帝还有事儿,郭子衿如今还躺在铁甲卫的院子里,郭子衿已经醒了,招供了,没道理让朝廷的太医继续伺候她,几位太医和医女早就撤了,这几日都是林姜在管她。可总不能一直让她管着郭子衿,林姜寻思着,如何处置郭子衿,还得皇帝发话。   于是林姜只好硬着头皮多坐会儿,打算等一会儿再出去见驾。然而她没等来,一盏茶之后小丫鬟进来说陛下把郡主带走了。   林姜看着几个丫鬟那通红的脸,不用想大约也能想象出刚才发生了什么。   叶初此刻藤蔓一样的长在谢澹身上,谢澹抱着她,托着她的臀部给她拢了拢衣裳,一步步稳稳当当地走在花石小径上。   “林姐姐还在阁子里呢……”叶初多少有点心虚,就这么把林姜给丢下了。   谢澹悠悠说道:“你自己说,你哥多少天没见着你了,我一个人可怜巴巴那么些天,在皇陵吃不好睡不好都不知道有多可怜,好容易回来,连口茶都没喝安稳就跑来见你,谁知道你已经有了林姐姐了。”   他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唉,我看安安一点都不想我。”   叶初:……装什么可怜嘛真是的。   “哥哥,我不知道你今天回来,下人说你大概得明天早晨能回京,你回来也不让人告诉我,不然我早就去迎你了。”叶初搂着他的脖子,把小脸贴着他的脸,撒娇地蹭了蹭说道,“哥哥,我可想你了,怎么会不想呢,可想可想了。”   “嗯,我信。”谢澹笑,笑道,“那安安亲亲我。”   叶初稍稍抬头跟他分开,刚才是谁一见面就捉住人家亲个没完,亲得人家小嘴都疼了,又不是没亲。   不过她还是凑过去亲了他一下,笑道:“我知道哥哥想我了,我们已经有十七天没见着了,是不是就叫小别胜新婚?”   谢澹手一抖,差点被口水呛着,不禁失笑道:“又哪儿学来的,真敢说,我们还没成婚呢。”   “可是我们天天在一块儿啊。人家未婚夫妻还不准见面呢。”叶初道。   谢澹跟她说不明白了。   他抱着她从容往前走,叶初看看路问道:“哥哥,这就要晚膳了,你带我到哪去呀。”   谢澹没回答,他其实只是想找个没有旁人的地方跟她呆一会儿,就他们两个,好好呆一会儿,所以他刚才连丫鬟下人都没让跟着。   谢澹说:“吃什么晚膳,找个地方,把你吃了算了。”   成功换来小姑娘娇憨的笑,她咯咯笑了起来,把白生生的小手送到他嘴边说:“咬一口吃吧,我这阵子好像都胖了。” 第71章 迷恋   谢澹说的“找个地方”, 竟然是一路把她抱回了她院子里。暮色初垂,秋深露重,他哪里敢带她在院子里逗留, 索性带她回来。   张女官正好在院里,一见谢澹抱着郡主回来, 神色淡定地躬身低头退回厢房,从容避开了。   两位女官从最初的惊讶,到如今已经对两位主子各种于礼不合的行为见惯不惊了, 张女官避进了丫鬟值守的西厢房,便先跟春江知会一声, 春江等皇帝抱着郡主进去了, 才从厢房出来, 叫人传膳。   天子还没出二十七日的守孝期,晚膳便都是些素食斋菜,然而主子吃饭是头等大事,这阵子斋菜也让厨房做出花样来了, 一道脆皮茄子, 茄子裹上面糊炸至金黄,再用葱姜甜酱糖醋汁翻炒调味, 吃起来软甜可口, 一道干炸菊花,新鲜摘下来的菊花裹上炸粉炸至淡黄色,外酥里嫩, 花香浓郁。还有烧素鸡、烩笋片、糯米莲藕等等,味道都十分不错。   谢澹吃中了那道炸鲜菇, 做法跟炸菊花差不多, 新鲜菌菇的香味入口清鲜柔软。他笑道:“咱们厨房做的素菜比宫里的好吃, 手艺最差的就是皇陵的厨子了,素斋做得少滋没味。”   叶初问:“哥哥,你什么时候能吃肉啊,还有几天来着?”   谢澹说道:“也就是外头一个讲究罢了,我期间要去太庙祭祀,便决定守孝严格一些,你在自己家里想吃就吃。再说太皇太后都入土为安了,你根本不用守这些。”   “嗯,”叶初点点头,笑道,“那我明日早膳想吃鸡汤馄饨。你若再等几天,就叫他们给你做菠菜香菇馅儿的吧,用菌子和冬笋调个汤。”   两人用了晚膳,就腻在一起,如往常那样一起窝在美人榻上说说话。   分开那么多天,小姑娘似乎有许多事情要跟他说,她一个人在家里,那些吃吃喝喝、琐琐碎碎日常,谢澹每日里处理的都是朝政大事,却十分享受她这般绵绵软软、慢慢悠悠地说这些琐碎小事情,小到小女儿家额头长了一个痘痘,或者回廊下的鹦鹉又新学会一句话。   “哥哥,跟你分开太难受了,你不在家,我一个人做什么都没意思。”小姑娘委委屈屈地诉苦。   她今晚尤其黏人,一直就没长骨头一样赖在他怀里,谢澹斜倚在铺着软垫靠枕的背屏上,一手搂着她,一手垫在脑后,也不太说话,就那么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享受她这般撒娇黏人。   原本谢澹想跟她说说忠王府的事情,这事情终究瞒不下去,除非她与世隔绝,如今楚家一系被彻底铲除,忠王府的事情也尘埃落定,整个京城乃至整个大周天下都可以是任由她自由玩耍的大园子了,然而只要小姑娘踏出这方天地,用不了多久她就该知道自己和叶毓、和忠王府的关系。   然而娇气黏人的小姑娘这会儿软塌塌、懒洋洋地窝在他怀里,气氛静谧温馨,谢澹便索性改变主意,先不说了。   * * *   谢澹上午要上朝,这么一来,等林姜有机会见到皇帝,已经是隔日傍晚了。   听林姜说完,谢澹才想起郭子衿来。这案子是他御批,又是铁甲卫办的,不曾经过大理寺,有司也就不曾按律法处置郭子衿。   谢澹问道:“她如今在哪儿?”   卫沉说在铁甲卫那里关押。林姜则说道:“这人要怎么定罪其实已经不紧要了,她中了那样的剧毒,又拖了十几日我才赶到京城给她解毒,周身血脉、五脏六腑都受到剧毒侵袭,左右是病痛缠身,怕不会有几年活头了。”   有一句话林姜没说,若是她仍旧贵为县主,医药饮食|精心调理,养尊处优有人伺候,兴许还能恢复得好一些。   林姜叹气,她跟郭子衿也算有些渊源了,早前她扮做卫妃的时候就认识,还曾一度被视为争夺后位的敌手,谁知世事无常,如今竟是这般变故。对于郭子衿,林姜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同情她还是该鄙夷她。   谢澹想起郭子衿那张有几分像叶初的脸,漠然说道:“送她去慈心庵吧。”   慈心庵就在京城内,名为庵堂,实则是高门大户处置关押犯错女眷的地方,有专人看守。杨家灭门之灾,最小的女儿才五岁,稚子何辜,叫她虔心给家人诵几卷经文吧。   “此事了了,你作何打算?”谢澹眼睛余光瞥着卫沉,却问了林姜一句。   林姜低头躬身说道:“回陛下,小女子孑然一身,发愿遍游天下,若不是这事您召小女子回来,我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到楼兰了。”   谢澹点点头,不予评价,却问道:“你的本事朕是知道的,有没有考虑过去刑部或者大理寺?”   林姜一愣,问道:“陛下,可我是女子啊?”   “女子怎么了?”谢澹淡声反问,瞥见一旁卫沉同样惊讶的目光,难得的解释道,“刑部和大理寺又不是没有女子当差,刑狱需要,有些案子女子来办更合适,只不过自身见识能力限制,没有什么出挑的人才、多是些底层女差役罢了。你若愿意,当然也可以留在铁甲卫,不过朕以为,刑部更适合你,刑狱办案更能让你施展所长,为国为民,同时也成就你自己。”   “不过刑部的事情,可能与一个女子而言比较辛苦。”谢澹道。   林姜眸光闪动,低头说道:“谢陛下。陛下容小女考虑一二。”   当日下午,铁甲卫便派人将郭子衿送去了慈心庵。经过这段时日的恢复,郭子衿勉强能够坐起身来,自己梳洗,自己吃药吃饭,铁甲卫将她送到慈心庵,跟庵中交代完她的身份来历,便多跟庵主交代了一句,圣上叫她虔心给家人诵经超度。   庵主能掌管慈心庵,自然也明白其中的意思,庵堂多是各家高门大户送来的犯错的女眷,高门大户最讲体面,府中女眷犯了过错,公开处置有失身份,便送到慈心庵来,庵中清规戒律森严,未经赦免至死不得离开庵堂。然而庵堂倒也不会故意苛待她们,毕竟送到这里来便是不想要她的性命,医药饮食的基本需求是可以给的。   郭子衿还在病中,被单独送入一小间屋子,当日晚上,便有一个年老的女尼给郭子衿送来了斋饭。那女尼穿一身庵堂尼姑统一的灰色海青大袍,把斋饭端进来放在桌上,两只枯槁的眼睛便盯着郭子衿一动不动。   郭子衿看着她忍不住惊惧害怕,问道:“你做什么?”   “她们说,你是个县主,是郭遇的女儿?”那尼姑问,嘶哑的声音笑道,“我特意要了这差事来照看你,庵主说了,以后我日日给你送饭,直到你自己能起身行走,就可以跟我们一起诵经了。”   “你到底是谁,你认得我?”郭子衿看着她忍不住瑟缩问道。   “是的,我认得你。”那女尼嘶哑笑道,“你是她的女儿?哈哈哈哈她叶臻的女儿也有今日,当年郭遇不是为了她要死要活吗,为了她将我送到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来,她叶臻不是一向高高在上吗,哈哈哈哈她的女儿也有今日。”   郭子衿沉默,她大约猜到这个女尼是谁了,她是叶家的那个庶女。她毕竟在侯府做了几年妾室,郭子衿随郭遇进京后,最开始叶家没被谢澹问罪流放之时,也曾到忠王府来走动过,郭子衿早自然知道这个人。   然而按年龄算算,她当年正当二八妙龄,如今顶多也不到三十几岁,眼前的女尼头发斑白、形容枯槁,看上去却足有五六十岁了。   “我知道你是谁了。”郭子衿幽幽问道,“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后悔有用吗?”那女尼脸上竟有一丝笑容,目光死寂地笑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呀,当年我也不过才不满十六岁,父兄说要将我许给他做妾,他喝醉了酒,父兄让我去照顾他,我心中明明是爱慕他的,凭什么她叶臻就能当侯夫人,就能过荣华富贵的好日子,我不过是想得到他的宠爱罢了……她叶臻死就死了,我却关在这庵中十一年了,十一年,我何罪至此!”   郭子衿点点头,半晌,说了一句:“可是我后悔了。”   “你做了什么?”那女尼问,“郭遇不是听说当王爷了吗,叶臻的女儿怎么会沦落到慈心庵来?”   “你错了,我不是叶臻的女儿。”郭子衿说道,“叶臻的女儿要做皇后了。”   * * *   林姜有些犹豫,说实话她对去刑部很是心动,然而她这些年终于报了家仇,孑然一身,曾经只想仗剑天涯,一个女子要在刑部当差办案哪那么容易。再说她若留下来……   叶初问起林姜的去留,便笑着劝了她一句:“林姐姐,我知道你一身的本领,心细如发、擅识人心,又擅长使毒解毒,还会拳脚工夫,你若去了刑部,一定能为天下百姓做许多事情!”   “陛下跟郡主说的?”林姜问道。   “嗯,”叶初点点头,笑道,“林姐姐若是做了刑部的女捕快,听着就十分厉害,行走四方,惩奸除恶,你一定能帮助许许多多的人。并且你若是留在刑部,我们也能时常见面了。”   林姜不好说出来,她犹豫的一个原因,便是她若去了刑部,是否就意味着今后仍旧要与卫沉纠缠不清……她恨不得他赶紧死心就罢了。   “郡主说的是。”林姜笑道,“我从未想过,我一个女子也能去刑部当捕快,陛下能这般抬举,郡主又这么说了,我若是推脱,似乎就有些不识好歹了。”   林姜最终决定留在京城,不日之后,刑部便来了本朝第一位女捕快,一时引人瞩目。   叶初跟谢澹闲聊起此事的时候,正被他抱在膝头读书,她放下书卷,搂着谢澹的脖子笑道:“也不知怎么,我十分钦佩林姐姐这样有能耐的女子,还有我身边的叶菱、叶茴也是。我有时想,也就是我有哥哥养我,若是现在放我独自一个人出去,怕是要饿死的。”   谢澹赶紧搂着她哄道:“世间万事万物,人各不同,各人有各人的路罢了,外头还有许多人钦佩安安呢。”   “钦佩我什么呀?”   “钦佩你的地方多着呢。你若不信,府里经常有那么多帖子送来,你改日就多去几家诗会茶会、赏花宴什么的,听听有多少人赞美佩服你。”   谢澹低头亲她,笑道,“安安是哥哥心头至宝,安安什么都好,我的安安是这世间独一无二最好的女子。”   小姑娘被哄高兴了,搂着他脖子揶揄地瞅着他笑。   “我不太喜欢那些场合,有些无趣。”叶初说,“我几乎也不认识她们,她们那么多人认识我一个当然好记住,她们有那么多人,我一个一个根本记不住。”   谢澹道:“你喜欢去玩就去,不喜欢就不去,那些人也不值得安安费心思去记。若只是因为不认得人,根本也不用你认,世间有那么多人,你哪里能都认识,她来拜见你应当自报家门,你身边的女官也会告诉你对方是谁、什么身份来路。”   谢澹知道她不喜人多的场合,不喜生人,更不耐烦应付生人,可她将来是皇后,许多场合是必然要经历的,如今熟悉一下也好。并且朝野上下也该开始适应未来皇后的规矩喜好了。   “出门让丁女官陪你,她年长一些,对京中各家知道得更清楚。你还可以约韩夫人和韩静姝一起去。”谢澹道。   忠王府的事情瞒着她,谢澹其实自己也发愁心虚,跟她说不知该从何说起,可是不跟她说,要是等到她自己知道了,小姑娘一下子可能不好接受,而且大约又要恼了。   “安安,哥哥有一件事情,其实……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谢澹斟酌着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的生父还活着,你会高兴吗?”   叶初惊讶了一瞬,敏锐地问道:“怎么可能?不是早就不在人世了吗?”   “我是说,如果……”谢澹道,“比如可能发生了某些我们原本不知道的事情,他其实还在人世,你会如何?”   叶初愣了愣,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我从小只有哥哥,连娘亲都没什么印象了,若是有一个亲人还在世,自然是应该高兴的,可是也不会因此怎样啊,我从小又不曾跟他在一起,又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再说如今我都长大了。”   父亲这个词对叶初来说太陌生了,她知道谢澹不会平白无故跟她说这种话题,然而她都这么大了,她有哥哥,从小就只有他们两个相依相伴,叶初从没想过还需要一个别的什么亲人,包括姨母,包括父亲,对她来说就是一个拥有亲缘关系的人罢了。所以纵然知道自己在世上还有个姨母,却也不会一直想着要去找她相认。   “哥哥,你若有什么事情,就跟我说吧。”叶初认真地跟他说道,“若是我父亲真的还在人世,他这么多年都没找我,想必也不甚在意,他也有他自己的事情,我如今好好的,叫他只管放心,这就行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谢澹释然笑道,“改日再说吧,韩夫人应当是知道一些内情,你若真想知道,改日可以约韩夫人问问。”   小姑娘清澈乌亮的眼睛望着他,似乎能洞悉人心。她点点头,搂着谢澹的脖子笑道:“既然哥哥说不是什么要紧事,那想必不紧要,改日再说吧。”   “安安真好。”谢澹无声而笑,亲亲她脸颊,诱哄地问道,“安安只要听哥哥的,其他的人、其他的事都不重要,安安都不用当回事,也不会跟哥哥分开,对不对?”   “对呀,”小姑娘点点头,脸上居然露出几分俏皮的笑意,点着头笑道,“我们已经定亲了,你现在是安安的未婚夫婿,我当然听你的。”   谢澹无声而笑,不禁动情地低头亲吻她的耳垂,温热的气息在她耳畔低低笑道:“说得对。哥哥真是……爱极了你。”   耳垂被亲吻便有某种异样的痒痒,叶初缩着脖子脸颊耳根都发烫,便学着他的样子伸头去亲他的耳垂,尖着牙齿淘气地咬他。   平日里两人耳鬓厮磨,发乎情止乎礼,可小姑娘柔软的唇舌触及他的耳垂,气息温热,似乎十分好玩似的,牙齿咬着他的耳垂研磨。   谢澹心头一荡,不禁情动地有些气息不稳,赶紧捉住她拉回怀里。   “不能这样,以后不许了。”谢澹努力抑制自己身心的悸动,深深呼吸,心中则忍不住苦笑。   “哼,”叶初得意地抬起小下巴看他,控诉道,“你先咬我的,你经常就爱这么咬我。”   年轻的女孩儿家纯净无邪,与世隔绝一般长大,她哪里知道那些事情,从未有人教导过她男女之事,所以她也从来没有那些世俗所谓的羞耻规矩之类的思想。   她似乎有一种奇怪的理论,平日两人独处总是屏退下人,若是两人亲昵被丫鬟不慎撞见了,她还会十分不好意思,可是单独跟谢澹在一起便不会,似乎跟哥哥在一起,做什么都理直气壮,都理所当然,不光喜欢跟他亲昵,甚至他做了什么,她就敢原样地还回去。   谢澹对此不知道该喜该忧,他爱极了小姑娘这般样子,情不自禁地迷恋其中。曾经在他眼里她还只是个纯真稚嫩的小女儿家,叫人不忍下口,从几何时起,却忽而成了这般娇美诱人的小妖精,诱得圣人都想发狂,她自己却还全然的一脸无辜。   然而在他眼里她还未成年,太皇太后刚刚薨逝,天子守孝即便能以日代月,但就算为了吉利,两人至少也要等到明年才能成婚。 第72章 悔不当初   国丧素服百日, 没什么消遣,整个京城都安静了几分。城内没得玩,韩静姝偷偷跑来邀叶初出城去骑马。   叶初便说, 要不去如意小庄玩吧,这时节正好摘柿子, 叫她把韩夫人也叫上。果然,韩夫人一听是去如意小庄,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谢澹心知小姑娘故意约了韩夫人说话, 便没跟她去。叶初挑了个晴好的天气,约了韩夫人母女在东城门会和, 车驾一起去如意小庄。   进了庄子, 叶初便如往常那样, 先去主院给叶夫人上香,叶毓跟在她身后进来,一见叶夫人的牌位顿时泣不成声。   等到叶毓上了香,渐渐平息下来, 叶初带她去叶夫人以前住的东屋看了, 请她坐下,自己恭恭敬敬拜了一拜。   “好孩子, 你知道了?”叶毓红着眼睛一把拉起她。   “哥哥说, 有些关于我父母的旧事,我若想知道,可以问韩夫人。”叶初道, “我便问了身边的丁女官,才知道您其实姓叶, 您就是我娘亲的妹妹。”   她行了一礼说:“叶初见过姨母。姨母恕叶初以前不知, 其实我早该想到的。”   只是她从认识起只知道这位是韩夫人, 本身不熟悉,已婚的女子又不曾介绍娘家姓氏,也没有人刻意告知她,竟不知道韩夫人原来是姓叶的。   “好孩子,哪里能怪你。”叶毓擦着眼泪笑道,“我也是没想到啊,我那时每次看见你都魔怔,后来种种顾虑,就没敢告诉你。”   叶毓心知谢澹没亲口告诉叶初,却让她来问她,大约怕小姑娘一下子不好接受,二来关于郭遇和叶夫人的那些旧事,谢澹似乎也不太好说,由她这个姨母来说似乎更合适些。   韩静姝已经跟着叶茴几人跑去摘柿子了,叶初和叶毓在房里对坐窗前,叶毓便大致把当年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我是憎恨郭遇,但他确实是你的生身父亲。”叶毓说道,“若不是当年之事,你本该生在京城侯府,金尊玉贵长大,哪里会受那么多苦。”   叶初心中已经有些准备,只觉得造化弄人,事情竟是这般离奇。   她想了想,平静说道:“姨母倒不必因为这个耿耿于怀,叶初从小虽然不是金尊玉贵,却有哥哥宠着护着,哪里舍得叫我吃苦的。”   “陛下待姑娘当真是好。”叶毓笑道,只是她心中总有些隐忧,叶初这般不谙世事,却偏偏要做中宫皇后,宫深似海,陛下的宠爱当真能一生一世吗。   她想了想,委婉劝道,“郡主是未来皇后,将来要母仪天下、执掌六宫的,我看陛下给郡主身边放了女官,郡主一向聪慧过人,不如就趁现在多学学宫中礼仪、学学管理宫务,将来……宫中即便会有其他嫔妃,定然也越不过皇后的。”   “不会。”叶初摇摇头,笃定道,“哥哥才不会有什么嫔妃,哪里有什么六宫给我管,他答应过我的,我们之间绝不会有其他人。”   “陛下答应过您的?”叶毓心下一惊,三宫六院,司寝宫女,就算皇帝专情,可这都是祖宗规制,关系国家社稷、皇嗣繁衍的,并不只是皇帝想不想要那么简单,再说那是九五之尊,皇帝真能说到做到吗?   自古男儿多薄幸,想想长姐,当年郭遇还不是婚前就满口答应,绝不纳妾……   叶毓本能地又担忧了,却听见叶初笃定说道:“对,哥哥答应我的,姨母,我知道自古以来帝王三宫六院,可那是别人,我相信哥哥,但凡他答应我的事情,从来都说到做到。”   “陛下待郡主自然是不同的。”叶毓顿了顿问道,“郡主恨不恨郭遇,你会原谅他吗?”   叶初沉默片刻,说道:“他其实也不曾对不住我什么,我甚至都没见过他,谈不上爱恨。他对不住的是娘亲,娘亲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又如何能替娘亲决定原不原谅。”   她恨他做什么,与她而言,郭遇就只是她生身父亲而已。   * * *   假县主的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忠王府沉寂了好一阵子。   这么大的事情,可谓轰动一时,郭遇出门上朝都要面对众人异样的目光,便称病不上朝,加上正赶上国丧,索性足不出户,忠王府整日紧闭大门,关门谢客,连他那几个同朝为官的忠心属下都见不到他。   郭遇一时不知该怎么面对世人、面对自己真正的女儿了。追封叶臻的圣旨刚下之时,他更多的是震惊和难以置信,急切地想要见到女儿,想要弄清原委问个究竟,然而随着事情一步步发展,郭子衿招供,郭珩车裂极刑,真相如此嘲讽,竟都是他身边之人一手造成,郭遇真的是被打击到了。   养了十几年的女儿是个假货就罢了,这假货还明知道自己是假的,竟然是他信任的义子一手做的,郭遇这会儿回味过来,便只剩下满心不堪,无脸见人,一开始他还急切地想见叶初,如今竟然连去见叶初的勇气都没有了。   然而他毕竟还是朝廷的郡王,总不能一直不见人、不上朝,足足过了月余,郭遇才重新出现在朝堂上,一整个早朝一言不发,有同僚跟他打招呼也没反应,陈连江那边一喊“退朝”,郭遇便转身就走。   几个昔日追随他的武将凑过来,其中一个小声说道:“王爷,您去过郡主府了吗,可见到郡主了?”   郭遇不吭声往前走,另一个人劝道:“王爷莫要灰心,总归是亲骨肉,血浓于水,郡主便是一时生气也是有的,可您怎么说都是她亲生父亲,她哪能真不认您。您就舍了脸面多去几趟,她总会见您的,自家亲父女还有什么抹不开的。”   那是郡主之尊,又是未来皇后,也只能来软的,这还不是普通女子,还能拿父女孝道来压。几个人便纷纷出起了主意,无非是小女儿家,多哄哄,多说几句好话,备些礼物,多弄些个小女儿家喜欢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之类的……   其中一人说道:“王爷,属下说句不该说的,您总归得想想办法,那可不光是您的女儿,那将来是大周的皇后,当日确实是我们不对,不想个法子,日后我等还怎么见陛下和皇后娘娘。话说回来,即便是陛下,将来也是您的女婿,翁婿之间,陛下还能真把您如何呀,您就好好去求求陛下,软磨硬缠,陛下和郡主总会消气的。”   郭遇被他们说得心烦,猛然一停步,烦躁地斥道:“你们让我拿什么脸去见她?再说陛下若肯让我见到,我还至于到现在没见过女儿的面吗?”   郭遇回到王府,偌大的王府虽说奴仆成群,郭遇却总觉得形单影只,孤零零一个人。   一名管事匆匆进来,禀道:“王爷,听说端宁郡主今日出了府,和宣平侯府的马车一起出城去了。”   “去哪里了?”郭遇急忙问道。   那管事摇头表示不知。郭遇疑心她们会不会去如意小庄了,看看天色说道:“备马,本王出去一趟。”   郭遇本想出城,可又担心被拒之门外,或者万一再走岔了,转了一圈,索性回到城门守着。   他在城门的一处茶楼枯坐半晌,终于瞧见郡主仪仗进了城门,郭遇赶紧就下了楼,他跑到近前,恰好郡主仪仗过来了,先是整齐威武的仪仗,然后是青幔银螭朱红顶子的四驾马车,韩家的马车跟在后头。   车驾进了城门后停下,丫鬟扶着一个弱柳扶风、轻灵娇美的少女下来,那少女穿一件素净的竹青色衣裙,披着藕荷色帔风,浅浅抿笑,跟后头马车下来的叶毓母女互相施礼道别。   惊鸿一瞥之间,隔着长长的仪仗,郭遇离得还有十几丈距离,恍然间眉眼五官看得并不分明,可这少女身形举止,浅浅一笑的神韵,竟恍然让他看到了年轻时的叶夫人,郭遇如遭雷击,愣愣地立在那儿,这一刻才真切明白何为神似,何为血脉相连。   他若是能早一点见到这少女,大约就不会那么笃定郭子衿的身份了吧。郭遇喉咙中如同堵了什么东西,脚下没动,眼睁睁盯着眼前的少女移不开目光。下人察觉异样出言提醒,叶初便抬眼望了过来。   “忠王爷?”叶毓一眼看过来,顿时脸色一变,质问道,“你来做什么?”   叶初看着他,听到叶毓的话便猜到他是谁,见郭遇紧紧盯着自己,目光悲喜复杂,隐隐有了泪光。叶初默了默,隔着一段距离,便微微福身行了个礼,恭谨地问候了一句:“忠王殿下安。”   那一刻,郭遇心中猛然一阵刺痛,对着少女熟悉的眼睛潸然泪下。他看着眼前的少女笑容清浅,在丫鬟搀扶下登上马车,看着仪仗车驾跟韩家的马车分开,从他眼前绵延经过,渐渐走远了。   不同于圣旨刚下时的震惊哭喊,郭遇此刻心中便只剩下某种无力的钝痛,痛得他喉头发腥。   “王爷,王爷……”下人在旁边扯了扯他的衣袖,觑着他的神色低声说道,“王爷,郡主走远了,我们怎么办……”   “……进宫。”   郭遇明白的很,皇帝不让他认,他这般贸然上前纠缠,大街上城门前,就只会让女儿为难。   一个多月过去,听到忠王求见,谢澹颔首道:“让他进来吧。”   郭遇仍旧穿着方才出门的常服,进了大殿,便恭恭敬敬行礼参拜。谢澹放下手中的书卷,问了一句:“平身。忠王见朕何事?”   “陛下……”郭遇没起来,依旧伏在地上说道,“陛下,老臣求您,让老臣见我女儿一面吧,老臣自知对不起她们母女,自知亏欠良多,老臣半生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求您给老臣一个弥补的机会,老臣一定倾尽全力,为大周鞠躬尽瘁,为陛下做犬马之劳,绝不敢有半丝懈怠。”   “忠王似乎领会错了。”谢澹道,“安安缺的不是臣子,她如今已经长大了,也不缺一个父亲,安安什么都不缺,什么都有,她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弥补。”   “陛下……”郭遇失声哭道,“可是老臣能怎么办,郡主已经没了母亲,陛下既然立她为后,就当为她打算,求陛下让老臣接她回家,老臣要倾毕生之力,为她备嫁。郡主年幼,又是未来皇后,老臣好歹还有几分用处。”   “她有自己的郡主府。”谢澹道,“你当她还要依靠你不成?安安会在郡主府备嫁。”   “凭什么?”郭遇悲愤说道,“老臣当年并不曾沾染那叶家庶女,怪我当时跟夫人赌气,一念之差阴阳之隔,我已经痛苦终生了,如今只想尽力弥补女儿。她是我亲生的女儿,骨肉人伦,陛下这么久都不让老臣见她一面,于心何忍,陛下一直不让我见她,又怎知道她自己不愿认我!”   “就凭朕是君,你是臣!”谢澹怒道,“你为人夫、为人父,说什么跟夫人赌气,你自己不察铸成大错,你却赌气抛下叶夫人跑回边关,若不是你不负责任一走了之,夫人兴许就不会抑郁伤身早逝,朕的安安何至于小小年纪没了母亲,又何至于早产不足,从小体弱多病!”   “安安会不会原谅你朕不知道,但朕不想原谅你。”   谢澹顿了顿,轻声一叹说道:“郭遇,你想没想过,你如今悔不当初,口口声声想要弥补她,你是她的亲生父亲,世人都会说骨肉至亲、血浓于水,她若不接受你,大约要被人说绝情不孝了,可她若宽恕接受了你,又把她的母亲叶夫人置于何地?你想要父女团聚,想要弥补,可你却将她置于两难境地,你叫她如何自处?”   “老臣……明白了。”郭遇一拜到底,说道,“陛下若肯相信老臣忠心,请陛下允老臣回梁州边关,老臣如今在京城也无法自处,老臣要去踏平北庭,攻下北庭王都,送给我女儿做大婚的嫁妆!”   谢澹倒不意外他会有这个想法,淡然说道:“北庭苦寒之地,两国如今相安无事,大周的百姓子民也需要休养生息,朕眼下并不想动兵。”   “你去江南吧,”谢澹说道,“朕已下旨为叶夫人重修陵墓,你可以去吴中,为叶夫人负责修建陵墓,建庙立祀。至于京中,朕会命韩夫人为安安备嫁。”   郭遇瞬间悲喜交加,两行泪下,叩首道:“老臣谢主隆恩!” 第73章 笄礼   翌日正式的旨意下来, 陈连江去忠王府传旨,捧着一个紫檀木小箱子回来。他进了紫宸殿回话,将箱子呈给谢澹。   “陛下, 这是忠王托奴婢转交给您的。”   “是什么?”   “忠王说,这里是忠王府所有的产业地契、印信和库房钥匙, 他说他此去江南,也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要将这些给郡主做嫁妆。”   陈连江回道, “奴婢还跟他说呢,给郡主做嫁妆, 怎么不叫人送到郡主府去, 可忠王爷非叫奴婢顺便给带回来就行了。”   “给他送回去吧。”谢澹停下笔, 看了那小箱子一眼说道,“忠王也不过四旬年纪,远不到自我放逐的时候,他是武将, 朝廷养兵千日, 总还有需用他的时候。”   他当初封郭遇做异姓王,虽然也有防备武将不臣之心、一家独大的考虑, 有心要敲打限制他一下, 更多则是为了叶初,故意要将他拘在京城。   “至于这些东西,且叫他留着, 你告诉他,将来等他百年, 朕会命他的外孙给他扶灵送终, 他若愿意, 就将这些东西送给外孙好了。”   陈连江心里一琢磨,还是陛下这么办的好,便笑道:“奴婢还说呢,忠王爷要给郡主备一份嫁妆那是理所当然,忠王爷这些年军功赏赐家底子可不少,不给郡主他给谁呀,可是怎么连库房钥匙、下人身契也一股脑都交给郡主了,难不成忠王爷以后就不回来、就不吃不用了?陛下您放心,奴婢这就给他送回去,将您的话原样告诉他。”   郭遇在十月初动身离京。百日国孝,一直到了腊月中才结束,国孝这件事情,自古以来都是该有的,然而国孝时间太长,民间受的影响其实很大,国家社稷总不能就停滞不前了。   果然国孝一过,又正赶上年前,眼看着要过年了,士农工商、官民百姓纷纷脱掉素服,换上鲜亮的衣衫,画舫上丝竹重新响起,红灯笼重又挂起来了,就连年前年后的婚庆喜事一下子都特别多。郡主府的丫鬟们纷纷换上好看的新衣裳,针线房更是一口气给叶初送来了几箱子颜色鲜亮的衣裙。   那一阵子西北边关却有些不太安稳。西北边关接壤的邻国被称作北番,番邦其实却是由大大小小十几个游牧部族所组成,老国王死后几个王子内讧,王族日渐式弱,并不能良好的约束部族。这些部族本身都不大,掀不起大风浪,却逞凶好斗,时常骚扰大周边关。   当然了,小打小闹的骚扰对于朝廷来说并不当回事,这些游牧为生的小部族各自为政成不了大气候,赶走就是了,反倒是如果这些大大小小的部族当真都被收服统一了,倒成了大周边关的一大隐患,不利于长治久安。   而这一年夏秋西北大旱,入了冬却又闹起了雪灾,北番走投无路,几个部族便联合起来,对西北北疆、绥州一带侵犯滋扰,为害边境百姓,抢走牲口和粮食。绥州接连送来几道军情,朝廷接报之后立刻做出了应对,同时谢澹决定让韩子赟回绥州去。   宣平侯年迈,长子已死,宣平侯带着次子在西北边关一带防守,面对北番部族这种零零散散、一哄而来,毫无规律的麻雀战术便陷入了被动,战线拉得太长,疲于应付。   韩子赟这个时候被派回西北边关,心中自然明白意味着什么。临行前谢澹见了他,告诫他一味防守解决不了根本,蛇打七寸,集中兵力该出击主动出击。   腊月初,韩子赟只带了十几名贴身侍卫,快马加鞭,星夜兼程赶往绥州。他带着朝廷从西北和北方几大州府调集兵马粮草的诏书,就近运作,正月底便传来捷报,宣平侯父子率军主动出击,接连重创此次拉帮结伙带头闹事的大部族,枪打出头鸟,其他几个小部族也就很快缩了回去。   等到开春之后,二月间草木回暖,熬过了雪灾和严冬的游牧部族们苦日子缓解,自己也就安生多了。谢澹下令趁机将此次闹事的几个部族驱赶到天山以北,剿而不灭,同时扶持几个相对顺服友好的小部族,签下契约,冬春时节大周用粮草换他们的骏马牛羊,帮助他们熬过严冬,同时让北番各部族互相制衡。   尝到甜头的部族自然就主动跟大周交好,遵守规矩,西北边关重新稳定下来,应当可以预见未来十到二十年之内不会有大的战事了。   谢澹那一阵子就特别忙,有时晚间就忙到很晚,晚膳都不能回来吃了,索性把叶初接去宫里,在明泉宫又住了一阵子。   春风渐暖,桃李吐艳,京城各家王侯府第开始悄悄关注一件事情,那位未来皇后端宁郡主,今年似乎该行笄礼了。   大周女子一般年满十五岁之后,有了婚约许了人,当嫁了便可以行笄礼,当然这是惯常的做法,若这女子年不满十五而嫁,十五岁之前也可以行笄礼,像当日韩瑾儿便是未满十五岁出嫁前行笄礼,而若是一直待嫁不曾定亲许人,也可以延至二十岁。   所以按照这个规矩,叶初今年正该行笄礼,具体日期可以在三月三上巳节,也可以在她十六岁生辰。各府都在悄悄关注此事,私下里还揣测谁能有这个体面,能在端宁郡主的笄礼上露个脸,谁配得上做正宾、谁又能当上赞者。   一直等到上巳节过了,只听说皇帝亲自陪着郡主出城去河畔踏青赏春了,却并无笄礼的动静,再等到端午临近,叶初十六岁的生辰眼看就要到了,郡主府似乎还没动静。   叶毓这日到郡主府来走动,便悄悄问叶初,叶初却像是根本没想过这个事情似的,笑道:“哥哥没提,我也不懂,我最懒怕麻烦了,每年生辰就是哥哥给我做一碗葱花面,我年纪又小,也不想大张旗鼓办生辰宴什么的。”   下午叶毓离开时皇帝来了,得了机会,叶毓便又大着胆子问了谢澹,谢澹却笑了。   “不瞒夫人,郡主的笄礼朕正在拿不定主意。”谢澹沉吟道,“笄礼三加三拜,谁作为主人给郡主行笄礼,当今天下,谁又当得起她一拜?”   叶毓顿时也语结,她只想着帝后婚期已经提上日程了,虽然还没有定下大婚日子,可礼部和宫中早就着手准备了,郡主成年了,女儿家自然该有个笄礼。   可笄礼三加三拜,之后还得聆听训导,原本应当是跪拜父母和正宾,可叶夫人已经不在了,郭遇那个父亲不提也罢,这会儿还在吴中给叶夫人修筑陵墓呢。   若是别人倒也罢了,随便哪个女子,全天下不拘哪家的贵女,其他长辈也能作为家主代为举行笄礼,可唯独叶初。   叶毓揣摩着,其实皇帝分明是见不得叶初给任何人跪拜行礼。如今许多人都知道,皇帝自己日常都不让郡主行礼,不喜她给人行礼,当然轻易也没人敢受她的礼。   参加笄礼的一般是相熟的女眷和小女儿家自己的手帕交,叶初本身在京城也不认识多少人,没几个交情深的朋友。而叶毓纵然是姨母,却已经嫁做韩家妇,当不得笄礼的主人,身份上也不合适。   谢澹在这件事情上还真颇费了些思量,当然也不是人人都行笄礼的,可若把这笄礼省了他又不肯,思来想去,最终请了自己的庶姑母、大长公主宝昌公主。其实京城还有一位昌平长公主,也是谢澹的姑母,辈分|身份合适,可昌平长公主府家风不正,竟闹出诸如公主弄权、驸马养外室之类的事情,这几年不太受皇帝待见。   宝昌大长公主年事已高,且一心向佛,在延始帝篡位后出于气愤也出于避祸,这些年一直住在护国寺后山的千佛阁,谢澹亲自给宝昌大长公主写了封信,宝昌大长公主一口答应了,并特意在四月末提前回到京城的大长公主府中。   朝野上下瞩目的一场笄礼最终在宝昌大长公主府举行,宝昌大长公主做主人,闵王妃做正宾,由这两位皇族之中辈分最长、身份最高的命妇来办,笄礼在端阳节这一日举行,请的人倒不多,也就请了京中还算认识的几家女眷和几位宗室女,宣平侯府自然来了,另外叶初想把林姜请来,却听说这位林捕快官身不由己,三月初就去了千里之外的蜀地办案,怪不得这么久都没看到她了。   叶初一早自己坐着马车去的大长公主府,等到笄礼结束,用过了午宴,一众宾客正坐在大长公主府的正厅中品茶说话,下人匆匆进来禀报圣上驾到,已经进了府门了。   “这是等不及,接你来了。”宝昌大长公主望着叶初笑道。   当着长辈呢,叶初不禁有些不好意思,抿嘴笑笑。众人纷纷起身接驾,叶初正好坐在宝昌大长公主身边,就伸手扶着大长公主,跟着众人出了正厅。   谢澹一身雨后天青色的常服,戴着玉冠,一副家常随意的打扮,衬得整个人越发矜贵俊朗,身后只带了两名小内侍大步走过来。   众人纷纷跪拜行礼,叶初扶着宝昌大长公主,正纠结着要不要跟众人一起行礼跪拜,谢澹已经紧走几步,一把扶住了打算行礼的宝昌大长公主,温声道:“姑母不可多礼。”   宝昌大长公主一把年纪了活得通透,闻言便坦然收住了行礼的姿势,笑道:“陛下且看看,郡主这一梳妆打扮,是不是个美丽的大姑娘了。”   谢澹的目光落在叶初身上,当着这么多人,这个美丽的大姑娘还有几分矜持不好意思,脸上有些臊了。   女儿家最美的年纪,她今日的笄礼自然是被精心打扮过了,一头乌发被端端正正梳成一个百合髻,插着司制房为她笄礼专门制作的金凤簪,除了这支主簪,发髻上装饰着精心搭配的珠花、步摇,耳朵上戴着硕大的明月珠,脖子上戴着赤金八宝璎珞项圈,身上挂着羊脂白玉佩和香囊,就连手上都满满当当戴了五六个镯子,金的、玉的、绞丝的、掐丝宝石的。   她今日穿了一件比较正式的石榴红大袖翟衣,华贵庄重又不失这个年纪的活泼,一张小脸也上了妆,双眉画得修长纤细,脸上擦了细细白白的粉,双颊透着胭脂色,尤其樱桃小嘴点得格外红艳饱满,看上去竟然真有几分矜持稳重了。   不知怎么,谢澹却忽然有些想笑,总感觉像看到家里淘气的小孩子家忽然开始装大人了。   在场其他人见皇帝盯着未婚妻看,一个个便附和说笑起来,有的夸:“郡主真是生得天姿国色。”也有的打趣:“陛下眼里郡主自然是最美的。”   众人将谢澹迎进厅中,谢澹陪着宝昌大长公主略坐了坐,问候了几句饮食日常,便起身说道:“朕还有些事情,改日再来看望姑母。”   众人赶紧恭送圣驾,心照不宣地看着皇帝和郡主一起离开。   谢澹的御辇和叶初的马车都在外头,当着府门那么多恭送的人,两人也没说话,默契地各自上了车驾。   出了街口拐个弯,御辇继续往宫城的方向走,叶初的马车稍稍停了一下,随后便钻进一个人来。   “这是谁呀,”叶初一脸忍不住的笑意,撇嘴道,“你没有自己的车吗,你一个正人君子,偷偷摸摸跑到别人车上来做什么?”   谢澹上车后挨着她身边坐下,坐得腰杆端正,面色如常,看着她说道:“可以做贼。”   “噫,偷什么的?”   “可以当采花贼。”谢澹一本正经道。   叶初顿时破功了,哈哈哈笑得倒在他怀里,谢澹赶紧捉住她扶她坐直了,笑道:“你这身打扮可不能乱钻乱滚,弄我一身胭脂粉。”   “哼,那你离我远点儿。”   叶初笑嘻嘻伸手推他,却被他一手扣住后脑,谢澹笑道:“我猜你这口脂是甜的。”   “那不一定。”小姑娘眨眨眼睛,乌亮清澈的眼睛里满是促狭,自己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唇角说,“我听说是用蜂蜡和红花汁做的。”   “那我尝尝。”谢澹道,扶着她的后脑仔细吻了上去,辗转反复,流连不舍,温柔地将她一张小嘴都尝遍了,才放开她。   他看着她已经花了的唇妆想笑,殊不知自己的嘴唇早已染了颜色,格外旖旎暧昧。   叶初伸出玉白的手指在他唇上擦了一下,淘气一笑,谢澹则坦然拿了帕子,先捉住她给她仔细擦干净,又给自己擦了擦。 第74章 戾气   “还有吗?”谢澹擦完问她。   “没了。”叶初笑。   谢澹丢开帕子, 看着她仔细端详,叶初则转了转脑袋给他看挽起的发髻,问道:“好看吗?”   “好看。我家安安最好看了。”   “你可不知道, 我从早晨到现在,几乎就没干别的, 就梳头上妆了。腰都坐得发酸。”   未婚小女儿家不梳髻,她一般简单地挽个垂鬟就好,竟不知梳髻要这么繁复费事, 单是梳头上妆就坐在那儿足足有一两个时辰。   她垮着肩膀嘀咕道:“要是女子成婚后每天都得这么梳头打扮,也太麻烦了, 我都不想嫁给你了。”   “日常哪里用梳这么繁复的髻, 在家里自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谢澹笑, 等他们成婚后,皇后总有一些需要盛装的时候,躲不了的,可以预见小姑娘每次梳妆打扮几个时辰, 又要噘着嘴撒娇懊恼了。   他拨动把玩着她手腕上那一串镯子, 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这么一串镯子戴着美则美矣, 确实贵气非凡, 可也不轻。   他握着她细嫩玉白的手指把玩,眸光深邃,别有意味地笑道:“安安十六岁了。”   “对呀。”叶初点点头, 有些得意地说道,“所以你以后不能把我当小孩子了, 你总是把我当小孩子, 好多事情你都瞒着我, 若不是念在你是我哥,我早就真跟你恼了。”   谢澹笑,叶初噘嘴道:“你还笑,先说好了,往后你再有什么事情骗我,我就真生气了。”   “那安安生气会怎么样?”谢澹把玩着她的小手,握起,松开,笑道,“我哪有那么多事情瞒你,以后应当不会有了。要不咱们说好了,若是我再骗你,你也不要自己生气,你就告诉我,要不你打我一顿,行不行?”   “你明知道我打不了你。”小姑娘微微低头想了想,认真说道,“哥哥,我知道嫁给皇帝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你不光是我的哥哥和夫婿,你还是皇帝。即便哪天你有负于我,我大约也不能把你怎么样,顶多……就只能自己伤心吧。”   她说着说着,小脸上不禁有些落寞了,轻叹道,“父亲负了我娘亲,娘亲还能离开他一走了之,你若不许,我别说离开你,我大约连宫门都出不去。”   “……”谢澹默了默,伸手把她抱进怀里,正色问道,“这是怎么了,今日有人跟你说什么了吗,怎么会忽然说这样的话?安安,有事情要告诉哥哥。”   “没有怎么,我只是听说朝中接连有人上书大选。”微一侧头之间,小姑娘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说道,“我们婚期都还没定,便已经有人操心给你多多的纳几个妃子了。”   “哥哥也不必怪谁跟我说的,哥哥不是也没答应吗,跟我说这些话的人原本也是想奉承我,夸赞我独得皇帝宠爱。”她轻轻一叹,噘嘴说道,“哥哥,是不是以后我们都要面对这些呀,为什么你偏偏是皇帝呢。”   “安安……”谢澹合拢五指,把她的小手包裹在掌心,眸中划过一丝戾色。   眼前的少女不知不觉长大了,身子康健了许多,人也活泼了许多,出落得美丽出众让人移不开眼睛,然而却始终是曾经那个敏感不安的小女孩儿。   何止是奏请大选,她或许不知道,外间传言皇帝喜欢娇气柔弱的女子,有几家都特意选了娇柔纤弱的女子来培养了。并且耐人寻味的是,这次支持大选的多是些文臣,奏请大选的理由也很充分,六宫空置,帝后婚期在即,正好趁着天子大婚充实后宫。   都是朝廷重臣,一个个肚子里九曲回肠,谁会真的关心皇帝龙床上那点事。他们口口声声为了皇家开枝散叶,为了朝堂平衡,文臣担心武将占了上风,担心忠王一系独大,或者还想给宫里塞个人,说来说去,左不过争权夺利、攀龙附凤的那一拨人。   谢澹低头,吻了吻她柔软的小手,安抚地笑了一下说道:“好好的过生日呢,这种事情也值得你不高兴,安安,这都是我的事情,怪我,我会处理好的,你相信哥哥。”   “嗯,我信。”小姑娘软软慢慢地说道,“不管怎样,安安只想跟哥哥在一起,别的我什么都不想管。”   “那就不管。不用你管。”谢澹温柔地笑望着她,低头吻她。   他不想小姑娘沉浸在这样的情绪中,便拨弄着她手腕上的一串镯子,换了个话题笑道:“安安,等我回去叫司制房打几件带小铃铛的手串、臂钏给你戴,好不好,你喜欢什么样的?”   “好啊,”叶初说,“要精致纤巧些的,不要这样死沉死沉的,戴一整天手腕都不会酸吗。”   一早出门时丫鬟给她梳妆,叶初就晃着手上的镯子自己逗趣说笑过,问丫鬟这得有几斤重。   她其实很不喜欢戴这么多又这么沉甸甸的镯子,可京中的夫人贵女们都这么戴,真是不明白。并且夫人贵女们还有个本事,一只手上戴五六个镯子,依旧能从容斟茶,都不带叮当响的。   马车回到郡主府,径直进了外院,丫鬟拿来脚杌子,谢澹却自顾自将叶初抱下车来,牵着她的手回后宅主院去。   他牵着她进了她的房里,便带她到妆台前坐下,一边拔下她头上的金凤簪,动手取下她满头的珠花步摇,一边叫丫鬟打水给她洗脸。   叶初也不太喜欢这样满脸脂粉,觉得脸上糊了一层什么似的,洗干净之后,取下头饰拆了发髻,卸下一堆钗环手镯玉佩,退掉外头华贵雍容的翟衣,留下里边杏黄襦裙,罩了件柔软家常的樱桃粉织花罗褙子,觉得整个人都清爽多了。   小姑娘便打算去塌上歪一会儿。谢澹却没让她走,把她拉回妆台前,拿了梳子给她梳头,他蘸着桂花油,把她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梳理顺了,在她头上摆弄起来。   “哥哥,你做什么呀?”叶初从镜子中看到他的动作,忍不住笑道,“难不成你要给我梳髻?”   “嗯,”谢澹仔细将她的头发分出一缕梳顺,说道,“今日你及笄,别人梳的都不算,我给你梳。”   他自己养大的妻,他要亲手给她绾发插笄。   以前她年幼时,他也给她梳头,只是小女孩儿家,简单梳个小辫、挽个小揪揪就行了,如今要正经梳髻,他还真没多大信心,为此还特意偷偷找宫中梳头的嬷嬷学了几次。   他仔仔细细把她的头发梳顺,动作慢而谨慎,太复杂的发髻他梳不了,一丝不苟地把她头发梳成一束,在头顶挽成一个蓬松的单髻,拿了一根白玉如意簪头的赤金长簪绾住。   叶初轻轻晃了下脑袋,抬手扶了扶长簪,望着镜子里的他抿嘴一笑。谢澹端详一下发型,从面前一大堆的妆匣里挑了挑没看到满意的,索性去旁边花瓶中拿了一朵紫红色的月季花做搭配,给她插在髻边。   叶初站起身,凑到他脸颊亲了一下,笑眯眯美滋滋拉着他去塌上坐。   谢澹便跟她商量起大婚的事情。这都五月了,钦天监为帝后大婚挑了几个日子,谢澹筛选之后挑了两个,问她:“安安,十月十六,冬月二十八,这两个日子我觉得更好一些,你更喜欢哪个?”   太皇太后是去年八月末薨的,谢澹作为孙辈,按礼要服一年的斩衰,又因他的父皇世宗皇帝已经不在了,他为太皇太后扶灵送丧,服的是父皇的孝。民间服齐衰三年,天子以日代年,因此谢澹守孝二十七日。但喜事大婚这种,还是避开的好,所以钦天监报上来的几个吉日都在八月之后,秋冬时节。   “这两个日子原本也差不多嘛。”叶初想了想,笑道,“秋收冬藏,我更喜欢冬月。”   “我也是这么想,冬月秋收已过,普天下都闲着了,就等着我们大婚。”谢澹道,“那就这么定了,冬月二十八。我打算下旨让韩夫人来为你备嫁,你看行不行?”   “这么早就要开始准备吗?”   “这就不早了。有些事情,打从我们定亲礼部和宫中就开始准备了。”谢澹笑道。   帝后大婚是何等大事,单是帝后的婚服、吉服、头冠,就要几个月才能完成,还有各种绣品和各样珠钗首饰……没个年把半年,那就实在仓促了。   “莫说帝后大婚,便是民间娶亲,也是能讲究则讲究,谁还不想多讲究一些了。”谢澹笑,看着她总觉得她今天特别好看,尤其他亲手梳的头,越看越好看。   叶初想了一下,原来他们两个成婚要准备那么多呀,她笑道:“今日大长公主还跟我说呢,叫我回来要开始绣嫁衣了。听说女孩儿家嫁衣都是自己绣的,这可怎么办,我压根就不会。”   “哪有,无非就是那么一说。”谢澹笑道,“别说皇后,富贵人家女儿的嫁衣动辄几个绣娘绣一两个月,怎么可能都自己绣。这个我问过了,到时候司制房会留几针给你,让你自己绣完收针,寓意你自己亲手绣过的。”   这还行,叶初笑道:“我也琢磨着不能都自己亲手绣吧,那我要是绣个三年五载,你可就有的等了。”   “那我还是考虑抢亲吧,抢了就走,多省事儿。”谢澹道。两人笑闹起来。   “我打算下旨让韩夫人来为你备嫁,你看行不行?”   叶初当然说行,家中备嫁总得有个长辈,韩夫人必然是最合适的了。提起叶毓,谢澹想起一桩事情,便跟她说了一下。   “你姨母家有个喜事,她这会儿可能还不知道,明日正式的旨意会送到宣平侯府。”   “什么喜事,韩大人又升官了?”叶初问道。   “不是升官。”谢澹笑道,“宣平侯从绥州送来折子,上书奏请立韩子赟为世子。”   叶初有些意外,问道:“这事我好像听姨母提过,宣平侯长子已经死了,不是还有次子吗,姨母说韩大人一直认为自己无缘世子之位,去年去绥州临走时还跟姨母说,要凭自己的军功封妻荫子,不能叫姨母受委屈。”   “宣平侯自己上的书,说次子年前在战场上伤了眼睛,损了颜面,主动建议宣平侯立韩子赟为世子。”谢澹道。   宣平侯府三代武将,家风还是端正的。宣平侯长子虽然走错了路,但次子却--------------/依一y?华/是个明白人,宣平侯次子性情中庸,军事上缺少一些魄力,可为将而不堪为帅,这一点谢澹早看到了,朝中有些人也早看到了,然而宣平侯困于长幼有序,一直游移不定。   可对于朝廷来说,宣平侯府是朝廷武将重臣,若由一个才能平庸的世子继承,西北边关不稳,宣平侯府恐怕也要衰败在这一代了。   韩子赟在去岁今春与北番的战争中表现可圈可点,立下了大功,恐怕宣平侯府也只有这个当初不受重视的三儿子才堪为继承,如若不是把韩子赟放在那儿,谢澹早就考虑要在西北军中安置一名继任者,宣平侯府不久后只怕要被取而代之了。   如今次子以眼睛颜面受伤为由主动提出来,应当也是看清了形势主动退一步,反过来说对大家都好。   叶初笑道:“这么一来,姨母就是世子夫人了,确实是个喜事,我明日得叫人送一份贺礼去。”   谢澹看着她笑,韩子赟堪用,可也得皇帝给他这个机会。小姑娘也许还没想明白,大周以武立国,如今她身后有忠王府,还有宣平侯府,普天之下大约无人再能撼动皇后的地位了。   隔日谢澹在早朝正式下旨定下了大婚日期。群臣恭贺之后,果不其然就有几个文臣奏请大选,声言现在筹备大选,定下人选,刚好赶在皇帝大婚前后充实六宫,也好为皇家开枝散叶。   应当说大婚同时纳妾,是许多高门大户都会有的做法,就像曾经贵族嫁女的同时会一同嫁过去几个媵妾。   究其原因,正妻进门前不好公然纳妾,正妻娶的是家世地位,正妻进门后便可以敞开纳妾了,妾则用来以色侍人,繁衍子嗣。所谓成家立业,完成这桩人生大事,趁着大婚把纳妾的事情也办了,还省得再多办一回喜事。   而用在朝廷,皇帝大婚同时大选,无外乎是平衡制约之术。   谢澹想起昨日马车上小姑娘落寞敏感的神情,心里不禁酝酿出一股怒气。   谢澹语气轻淡地说道:“大选之事不必再提了,朕无此考量。”   奏请大选的朝臣哪能就这么善罢甘休,几人纷纷劝谏,说什么前朝后宫俱为一体,自古帝王雨露均沾,不可偏颇独宠。   谢澹道:“当日朕定亲之时,你们说叶氏女出身低微不堪为后,如今她贵为郡主,满朝皆知她的出身来历,你们却又劝朕不可独宠,要提防忠王府一家独大,个中心思就不必细说了吧,尔等身为朝廷重臣,当胸怀天下万民,朕后宫里那点事就不劳旁人操心了。”   御史中丞躬身一揖道:“陛下,臣等无非是为了皇家绵延衍嗣、开枝散叶,臣听闻端宁郡主自幼体弱多病,怕是不利于子嗣。臣等一片苦心,陛下是大周天子,皇嗣乃是国之根本,陛下自当充实后宫雨露均沾,为皇家开枝散叶,皇家子孙繁茂才好兴旺。”   “来人——”谢澹脸色一变,眸光冷冷望着他,嘴角勾了一下,声音越发轻淡地说道,“朕听闻民间婚嫁,不相识的路人都要祝福一句白首偕老、子孙满堂,朕与郡主今日刚刚定下大婚吉日,御史中丞王汜竟说出不利子嗣这等恶毒之言,其身为臣子,是为不忠;恶毒之言,是为不仁,恶毒之至,其心可诛。不堪为臣子,更不堪为人。王汜,不忠不仁,诅咒君上的罪名给你,不冤枉吧?”   王汜脸色顿时煞白,殿外的侍卫则应声进来,立在他两边待命。王汜急忙扣头道:“陛下,陛下,臣绝无此意……”   谢澹盯着王汜,声音轻缓平淡,却冷森森吐出两个字:“杖毙!”   “陛下息怒!”几个进谏的朝臣此时也发现事情不好,急忙叩拜道,“陛下,王大人一时失言,他绝无此意,求陛下恕罪,陛下息怒啊!”   “王汜亲口诅咒与朕,大殿上群臣都亲耳听见了,你等竟还要替他求情,这是将朕置于何地!”   谢澹漠然道,“朕就命你们几个前去观刑,亲眼看看这等恶毒之人的下场。” 第75章 愿赌服输   满朝文武眼睁睁看着正四品的御史中丞被侍卫拖了出去。   明知道皇帝就是要找人开刀出气, 杀鸡之举,可谁叫王汜好死不死被抓住了这个由头呢,“诅咒皇帝”这个罪名可太大了, 大逆之罪。   御史负责监察百官、劝谏君主,御史中丞掌领御史台, 从这个角度来说,王汜的行为原也说不上什么错。可他错就错在,为了一己之私在这次上书大选中被人推到了前头, 为了防备皇后专宠,这阵子带头接连几次上书大选, 整日拿着皇嗣做筏子。   今日一言不慎, 大好日子非得拿皇后体弱“不利子嗣”说事儿, 被皇帝抓到“诅咒皇帝”这么大逆不道的借口,终究也因为“皇嗣大事”丢了一条老命。   一时间整个宣政殿里静寂无声。王汜的罪名既然是诅咒皇帝,这个时候谁给他求情说话,岂不是明摆着维护诅咒之人, 跟皇帝本人过不去, 万一再被皇帝抓住什么借口发落一顿。   当今天子可素有残暴嗜杀之名,如此一来, 谁还再敢开口呀。   谢澹初登基时, 面对的就是一帮旧臣各怀鬼胎,阳奉阴违的局面,太皇太后和楚家的势力在朝中处处掣肘, 妄图架空他,谢澹人是进了京坐上了龙椅, 可要真正掌握朝政实权并没有那么容易。   因此谢澹也不玩那么多计谋, 就是豁出暴君之名, 一通乱砍滥杀,简单粗暴,任你有再多阴谋阳谋也抵不过劈头一刀,短短时间便给自己打开了局面,便是太皇太后和楚家也只能避其锋芒,被谢澹一招占了先机。   而随着楚家一系被彻底铲除,太皇太后的势力被逐一拔除,皇帝如愿跟叶氏女定了亲,这大半年来皇帝的手段作风似乎温和了一些,竟让朝野上下一些人似乎都忘了,这位原本就是一言不合、一刀砍了完事的主儿。   几个被发落去观刑的人都是文臣,原本就没怎么见过血,观刑之时有的当场就晕了,抬着走的。朝堂之上哪有不知趣的,从此大选的事情便再也没人敢提了。   前朝后宫终于可以安生下来,安心筹备皇帝大婚了。   大周开国两百年,帝后大婚还是头一回,要么皇帝在太子时期就已经娶妻成婚,要么皇后是从嫔妃一步一步升上来的,立后是大事,即便有少年登基的天子,立后也是先进宫封妃,酝酿几年再封后。像这样帝后大婚初婚则是头一回,许多事情没有先例,各项礼仪流程便是礼部都拿不准。   这不,婚期刚定下,礼部就先因为帝后大婚的婚服颜色争起来了,按理来说,皇后的喜轿抬进皇宫正门,她就已经是皇后了,可皇后要经过一道册封,帝后还要到太庙行礼,所以婚服用喜服还是用皇后礼制的翟衣,民间婚服是红男绿女,而皇后礼服翟衣则是青衣红领,一时间争论起来。   最终还是要皇帝自己来定夺,谢澹下令“婚服”和“吉服”分开两套,民间新娘婚服红配绿,皇后婚服总要跟民间女子有所区别,帝后婚服就都用正红色,至太庙祭祀册封、接受百官朝拜的吉服则用明黄色,帝后都用明黄色。   有大臣谏奏明黄是帝王才能用的颜色,皇后吉服不应用明黄,或者应当用其他颜色加以装饰限制,这个御史提出之后,谢澹便好脾气地问他可有明确的典章条例,这哪儿有啊,皇帝大婚娶皇后都是头一回,那御史本来还想引经据典,被皇帝一句“数典忘祖”便不敢再多嘴了。   反正一回回的,满朝文武算是看明白了,在皇后的事情上,那都是“朕之私事”,没有别人置喙的余地,硬要置喙纯粹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儿。   圣旨下来之后,叶毓也就经常出入郡主府,开始为叶初备嫁。在皇后的嫁妆方面,叶毓原本还以为叶初没有娘家家产,忠王府的家财产业皇帝又不曾收,心里有些担忧皇后嫁妆不太充足,琢磨着叶夫人不在了,她这个姨母作为娘家长辈,自然也要多多地为叶初添一份妆,打算想什么法子给叶初悄悄地添置一些。   等到叶毓在四个春陪同下打开郡主府的库房一看,登时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疑心谢澹这几年是不是悄默声把自己的私库给搬来了。   其实谢澹还真没有刻意怎么做,只是他一个皇帝,就只有一个宝贝妹妹,有什么好东西也没旁人跟她争,自然就都是她的。   要说这里头还要记陈连江一功,绫罗布匹、钗环首饰这些谢澹交代过之后,陈连江每个月、每到换季都得送来几箱子,逢年过节、生辰什么的还不算,弄得春潮跟常顺要了两次新库房了。   叶毓默默歇了要给叶初置办嫁妆的心思,她手里能拿出来的这么一比,还是用不着了吧,当然她这个姨母添妆还是必须有的,便重新考量,给她添置些别的东西。   丁女官看穿了叶毓的心思,便提醒她一句,笑道:“宫中这还不曾下聘呢,等到婚期临近宫中下聘,聘礼自然也要给郡主做嫁妆带着的。”   叶毓也笑道:“那我现在就把府里的嫁妆单子整理出来,到时候大婚的聘礼就不用再动了。”   丁女官道:“陛下的意思,这郡主府早晚都是郡主的娘家,大婚之后也是不动的,郡主在这儿住惯了,帝后以后说不定高兴了还回来住一阵子呢,世子夫人列嫁妆单子的时候就把库房挑出一部分,府里要用的东西都不必动。”   叶毓这就明白了,宫里衣被、家具这些自有规制,不像民间要由娘家准备,绫罗布匹、珠宝首饰既然足足够了,她回来就找叶初商量一下,决定把一部分现银给她再置办几个像样的庄子。   所谓“良田千亩、十里红妆”,这才叫一份丰厚的嫁妆,叶毓便叫人去京郊和江南富庶之地物色合适的田庄。   * * *   过了端午,初夏天气一热,叶初便又有事没事跑去清凉亭玩了。这日晚间谢澹回来,便去清凉亭找她。   他一迈进来,丫鬟们便纷纷行礼退了出去,小姑娘光着脚躺在塌上,谢澹走过去在塌上坐下,叶初便坦然把两只白生生的小脚放在他腿上,雪白的小脚丫怡然地晃悠,脚腕上还系着红丝绳的小金玲,搭配她手腕上带金铃的手串,入目总有几分绮丽。   小姑娘总是这么撩人而不自知,谢澹捏着她莹白圆润的脚指头把玩,忍不住想咬一口。   “别玩人家脚丫子,痒。”小姑娘咯咯笑着爬起来,挨在他身边坐,谢澹便把她拉到怀里,搂着她又亲了亲,解了这一日不见的相思,两人亲昵了好一会儿,直到小姑娘有些怕了,钻进他怀里赖着不许亲了。   “叶茴呢?”谢澹搂着人问道。   “刚才在这儿呀,见你来了好像就溜了。”叶初躲在他怀里笑道,“哥哥,你说叶茴为什么老是怕你呀。”   “她还知道怕。”谢澹扬声叫亭外候着的丫鬟,“把叶茴叫来。”   叶初一看这情形,憋笑问道:“她又干什么了?”   谢澹眼角瞥见叶茴从游廊过来,便故意说道:“她干什么了,她这回可是闯了大祸了。”   叶茴正好走到亭边,闻言脑袋一缩,脚步顿了顿,硬着头皮缩着脖子进来,一进亭中便老老实实跪下了,把自己缩得像个鹌鹑。   “奴婢见过陛下,陛下大安。”   “叶茴,你干什么了呀,”叶初见她那样,忍不住憋笑说道,“叶茴,你干什么坏事了,赶紧认个错吧,我叫哥哥少打你几板子。”   “打板子?”谢澹哼了一声说道,“她这回犯的错可不是打板子就能了了的。叶茴,你是自己说,还是要朕帮你说说?”   “陛下明示,奴婢……奴婢不知道陛下说的哪件事儿……”   谢澹差点被她气笑了,这要是旁人,谢澹一准认定他狡辩推诿,可换了叶茴,她可能真不知道是哪件事东窗事发了。   “比如你前几日几次出府,去了朱雀街,做什么去了。”谢澹道。   “……奴婢该死,奴婢……也不是故意的,”叶茴期期艾艾说道,“奴婢有罪,奴婢认罚就是了。”   叶初原本歪在塌上,一听这话不禁坐直身子,正色问道:“叶茴,你到底干什么了,赶紧说呀,不然我也护不了你了。”   “奴婢……跟人打架了。”叶茴吞吞吐吐半天,说道,“奴婢……还打输了。”   叶初松了一口气,果然是叶茴会干出来的事。   叶茴跟人打架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她住在这宅子里离铁甲卫近,平常也没少找人比试,跟府里的侍卫也比划。住在附近的几个铁甲卫将领基本都被她找上过过招。并且她还很想找林姜约架,林姜擅毒,她擅长剑法暗器,两人就不在一条线上,林姜不接她这茬就罢了。   输了就好,要是赢了反而叫人担心,万一她不慎伤着人就麻烦了。   叶初数落道:“活该,输了才好呢,叫你整天逞能。”   “你听她避重就轻。”谢澹没好气地说道,“你怎么不问问她跟谁打架了?”   “她跟谁打架了?”叶初赶紧问。   “她跑去找新科武状元挑战,非要跟人家比武,她是输了,可新科武状元中了她的袖箭受了伤,如今人家可找上门来了。”   “……”叶初张张嘴,好吧,这可不是宅子里能解决的矛盾了。   谢澹登基以来的第一次科举,去年秋闱开科,中榜的举子们经过今春的春闱会试,再到四月中殿试刚过,文武状元跨马游街,京城中轰动一时。   叶茴本身在身手武功上自负甚高,谁都不服气的主儿,没想到她竟跑去找人家武状元比试去了。   “没有,郡主,不是那样……”叶茴急忙说道,“郡主,这事情都过去好几天了的,奴婢又不是不知道轻重,那袖箭也就伤他一点皮肉,又不会真伤他要害,奴婢哪敢呀。他居然还去陛下面前告状,也太小题大做了,咱们有言在先的,刀剑无眼,一点皮肉擦伤又不会怎样……”   “她的袖箭伤了穆景的左臂,穆景的刀同时也横到她脖子上了,叶茴,是不是这样?”谢澹问道。   “……是。”叶茴老实低头答道。   叶初本能地就开始护短了,忙说道:“叶茴,你输了就好好认输,伤了人家改日去给人家好好赔礼道歉。不然哥哥罚你我可帮不了你了。”   “不是赔礼的事情。”谢澹沉着脸说道,“叶茴,你用不用自己跟郡主说说,你们比试有什么赌约,你还输了什么?”   “快说啊,你输了什么呀?”叶初问。   叶茴忿忿不平地说道:“郡主你不知道,那个穆景他不厚道,他提那种条件根本就是不讲理,奴婢投鼠忌器,也不能算真输给他呀。他毕竟是朝廷的武状元,奴婢又不敢真弄死他,奴婢的袖箭不好奔他要害,点到为止的比试他侥幸赢了罢了,若是战场上生死对阵,还未必谁死谁活呢……”   “争强斗勇,你还有理了是不是?”谢澹脸一冷斥道。   “……”叶茴缩着脑袋不敢吱声了,可眼神分明还有些不服气。   谢澹道:“叶茴,郡主待你如姐妹一般,你倒好,专给她惹事。如今事已至此,你自己主动去挑衅人家,愿赌服输,总不能让人家说郡主府包庇你,你明日自己去解决吧。”   “……是。”叶茴伏在地上磕了个头,缩着身子往后退,退到亭边一猫腰跑掉了。   叶初见她那样,总觉得这其中还有什么文章,便问是什么赌约,果然谢澹说道:“她把自己输给人家了。”   “??”叶初睁大眼睛问,“怎么叫把自己输给人家了?”   “把自己的终身输给人家了吧。”谢澹说道。   原来叶茴得知殿试出了武状元之后,总想跟武状元试试身手,两次三番跑去找穆景比武。穆景原本见她一个女子不想跟她比,可叶茴出言挑衅,说武状元又怎样,穆景就是怕输给她丢人。穆景便跟她约定,谁输了谁就但凭对方处置,叶茴也答应了。   结果叶茴输了,穆景竟不打不相识,当场提出要叶茴嫁给他。   叶茴大约没想到对方会提出这么个处置法子,便不管不顾地跑了。怪不得这几天躲在府里格外老实。   “她不曾报出身份来历,还说自己叫叶二,大约以为跑了就找不到她了吧。”谢澹没好气地笑道。   今年殿试的文武状元都比较年轻,又都不曾婚配,自然是收到颇多人家的关注,文状元得了王老丞相青眼,跟老丞相的孙女定下了婚约,谢澹今日早朝便多给些体面,顺势给二人赐了婚。而武状元这边,因着文状元的喜事引出来话题,便有人要给他做媒。   结果穆景当着皇帝和满朝文武,亲口说自己已有婚约,旁人追问是哪家的姑娘,这夯货竟说叫“叶二”,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反正是京城人士,眼下他正在找呢。还专门拜托卫沉帮他找人。   “我一听就知道是叶茴。”谢澹道。   “……”叶初默了默,挠挠头,不知该作何感想了。 第76章 凤仪女官   叶二啊……   叶初不禁想起漉州那段平静安然的时光。她被谢澹送去漉州时才只有九岁, 小小的弱弱的,又怯生,话都不肯说, 叶茴这个“二堂姐”整日陪着她,三年多的日子, 两人几乎形影不离。   时光匆匆,一晃眼她这个“小堂妹”都定下婚期了。   叶茴比她还大两岁呢,叶菱就更不用说了。这两人都是暗卫, 大约从来没考虑过嫁人之类的问题,然而在叶初眼里, 她们名为主仆, 实则她哪里真把她们当做下人了。   “哥哥, 这事要怎么办啊?”叶初问,“那个武状元是什么样的,是不是三大五粗长得丑,又粗鲁又笨的那种?他能不能配得上叶茴?”   “你想什么呢, ”谢澹不禁笑道, “你哥钦点的状元,别说状元了, 便是前三甲都要讲究一下相貌仪表的, 朝廷命官也要体面,哪能选个又丑又笨的。”   叶初还是有些不放心,怎么感觉这个武状元的行事风格也有些傻不愣登不靠谱似的。叶初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心态, 下意识地就挑剔上了。   “穆景二十三岁,自幼习武, 跟叶茴差不多也是个武痴, 痴迷武艺一直都不曾娶妻成家, 以我看来,人当然不笨,就是性子比较直爽,心眼有点直罢了。”   “所以哥哥是有心促成他们?”叶初问。   她从小跟谢澹在一起,对他的举动态度自然十分明白。果然谢澹笑道:“我觉得这两个人是黑碗装赤酱,还挺配的。我知道你没把叶茴当做下人,我看那穆景人还可以,两个武痴做了夫妻倒也相得益彰,所以倒也乐见其成。不过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两个人究竟有没有缘,还要看他们自己吧。”   便是皇帝赐婚,那也是两家先有了意向,两厢情愿的,天子赐婚给个体面。不然皇帝真要胡乱拉郎配,都不问双方意愿,那就不是结亲是结怨了。   “反正那个穆景若是不好,我才不答应把叶茴嫁给他呢。”叶初想了想问道,“那人是什么出身来历,他如今是武状元,他家里不会嫌叶茴出身低吧?那我可不答应。”   “我们安安八成是傻了。”谢澹笑着逗她道,“叶茴不管什么出身来历,她都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卫,被皇后娘娘视同姐妹,还跟着你姓叶呢,你但凡开口愿意把她嫁出去,你知道得多少人想高攀娶她吗。有你撑腰,谁还敢看轻她。”   “对,我量他也不敢。”叶初傲娇地抬着小下巴笑。   谢澹便给叶初说了一下,穆景来自茂州,家里竟然都是读书人,也算书香世家,祖父做过一任知府的,而他的外祖父一家却世代习武,穆景从小跟他的外祖父习武,长大后又拜了名师学艺,穆家门风还是极正的。   两人在清凉亭腻歪了会儿,晚风送凉,谢澹牵着她的手一起往回走。叶初瞧着不远不近跟着他们的丫鬟们笑道:“叶二都要嫁人了,那还有叶菱这个大的呢,还有四个春她们呢,哥哥,她们是我的下人,这些事情我是不是也得学着给她们安排呀?”   “怎么,叶茴的事情都还没定下呢,你这就做媒上瘾了?”谢澹调侃地笑着说她,他给她解释了一下,四个春原本都是宫女,从宫里挑来的,到了年龄可以放出宫去,叶初若愿意也可以把她们出宫赐婚,不过四个春在她身边用惯了,年龄也还不大,这事情等他们成婚后再说。至于叶菱,她自己性子一板一眼,素来是个有主张的,自己心中应当有定论。   只是叶初没想到,叶茴的事情竟没有预想的那么顺利,隔日叶茴按照谢澹的吩咐去了一趟,“赌约”没谈拢,竟然又约上架了。   叶茴回来跟叶初说道:“奴婢就是不服气,他明明是侥幸胜了我一招,奴婢是郡主的人,才不要嫁人呢。”   叶初好笑道:“那怎么还要比试?”   叶茴自己不好意思了,支支吾吾说道:“我跟他说上回不算,他如今知道我是郡主身边的人,就说我耍赖,要来跟郡主讨个说法,求郡主给他做主,然后……我就说他不许告状,不信我们再比一场,我赢了那赌约就此作罢了。”   又要打架?哥哥说的没错,这两人还真是两个夯货,果然挺配的。   叶初揶揄地笑她说:“你们怎么还要比试?我可提醒你,再比一次,你那袖箭就敢真往他身上招呼?出了事情哥哥真该罚你了。”   “我原本也没想比……”叶茴懊恼道,“可是郡主你不知道,他竟然说他上回见我是个女子没尽全力,让着我的,这我岂能忍?”   好吧。   “那你要是再输了呢?”叶初问。   叶茴:“不可能,我非赢回来不可。”   结果这两人也不知接连又打了几架,反正比来比去就切磋上了。从四月末一直比到了六月末,六月末的天气里,谢澹回来说,穆景身为外臣不敢登郡主府的门,今日早朝后至紫宸殿求见,求他赐婚。   谢澹便问他,可是两厢情愿,双方都同意的,穆景红着脸说双方都同意的。   叶初一听就不太乐意了,转头就叫叶茴,谁知叶茴早就臊得躲起来了。叶初跟谢澹说道:“那我还没见过呢,我怎么就能答应把叶茴嫁给他?”   “他一个外臣,你怎么见他?”谢澹略一沉吟,说道,“这么着吧,明日把他召来,你就在屏风后边看一看。”   隔着屏风就隔着屏风,叶初答应了。   叶初原本想象中,穆景既然是武将,应当长得多少有些粗壮孔武,跟着卫沉进来的却是一个身材挺拔颀长的小将,一身状元郎的红袍衬得整个人很有精神,生得相貌堂堂,看起来还挺顺眼的。   那穆景也是乖觉,大约也得了卫沉的指点,他进了厅中便对着屏风端端正正叩拜行礼,口称:“微臣穆景叩见陛下,陛下大安,叩见郡主,郡主万福金安。”   还算懂事儿,叶初总觉得这人跟她抢走了叶茴,挑剔地把他仔细看了几遍,即便隔着一道薄纱刺绣的屏风,谢澹都有些不乐意了,见她盯着穆景看,很想立刻便将这个穆景赶出去。   叶初挑剔地把他看了又看,问道:“穆状元,你跟叶茴比试几回了?”   穆景赶紧躬身道:“回郡主,比了……好多回了。”   “谁输了谁赢了?”   “回郡主……”穆景期期艾艾说道,“臣……也不知道算输了赢了,叶茴姑娘擅长暗器袖箭,她有分寸,也不能真往臣的要害部位招呼,臣……臣心悦与她,臣也舍不得真跟她动手拼命一搏,她到底是女儿家,臣力气大又怕自己没个轻重打疼了她,就……就算臣输了吧。”   叶初没憋住捂嘴笑了下,想了想又问道:“穆状元,叶茴虽然名义上是我的女卫,与我却有姐妹之情,我绝不允许有人欺负她的。我若答应让她嫁给你,你会好好待她吗?”   “臣以性命起誓,”穆景说道,“回郡主,臣保证好好待她。”   “那你将来可会纳妾吗?”   穆景急忙说道:“不会,郡主,臣才不要什么妾呢,臣家中姐妹、堂姐妹很多,那些女子又烦又吵还爱哭,还小心眼儿,争一根簪子都能哭好几回,臣最怕那些女子了,看见了都头疼,宁肯躲去山上练武也不想娶妻成婚。也就认识了叶茴,她武艺高超,性子又爽利,从没有那么多小心眼儿,臣真心喜欢她。再说……再说我若敢纳妾,都不用郡主和陛下降罪,叶茴自己就能收拾臣了……”   “……”叶初忍笑忍得辛苦,掩饰地咳嗽了一声,给旁边谢澹使了个眼色。   谢澹开口道:“穆景,郡主开恩允了,明日朕会下旨给你们赐婚,你且记住今日的话。”   “微臣谢陛下,谢郡主!”穆景一脸狂喜,恭恭敬敬行了个叩谢大礼,才起身退出去了。   卫沉带着他一起退下,走出厅堂大门,看着穆景那傻乐呵的样子不禁心里酸溜溜的直想叹气。你说这个穆景,如今满京城谁不说这小子时来运转,考上了武状元还娶到了未来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卫。瞅他那一脸的傻乐呵,啧啧,真刺眼。   你说人家怎么就那么顺溜了。怎么他就看上个女子,就那么坎坷。林姜根本也没有嫁人的打算,这会儿还不知道跑去哪里办案去了呢。   穆景退下后,谢澹搂着叶初信步走回后宅,叶初便问他,叶茴若嫁给穆景,是不是就要离开京城了。   “此人假以时日,堪为一员虎将,心机谋略可能稍嫌不足,但勇武过人,秉性忠实。”谢澹道,“我打算先派他去边关历练几年。等叶茴嫁给他,新婚燕尔,也不好教小夫妻分隔两地,自然是出嫁随夫,跟他去边关的好。”   好吧,叶初说:“那得等我们大婚之后的,我舍不得叶茴。”   “自然是等我们大婚之后。我知道你舍不得叶茴,不过她那性情,跟穆景去了边关应当也能如鱼得水。我们大婚后你是皇后,你身边的女官由你来定,你就可以给她一个凤仪女官的身份,从宫中嫁出去,由你这个皇后亲自给她发嫁,她也更体面些。”   谢澹道,“我们大婚之后就该过年了,正好等过完年,我打算遣穆景去北方边关。”   叶初点点头,她原本也有想过要给叶茴一个什么体面些的身份,比如认她做义姐之类的,然而仔细想想,谢澹这般安排却更好,皇后跟前凤仪女官的身份可不低,从四品,可能要比穆景眼下能达到的官职品级还高了,凤仪女官的身份来路也更正式。   就这么定了。   赐婚的旨意下来,阖府的丫鬟都跑去恭喜叶茴,这个叶茴倒不好意思了,一脸羞臊接了旨,叫小丫鬟把穆景特意送来的喜糖喜饼分给大家,便躲进房里不肯露面了。   穆景作为武状元,一直留在京城就有些荒废了。这么一来两人的婚期就有些赶了,没那么多时间在京城慢慢走流程。于是叶茴的婚期便急了些。礼部给挑了几个日子,叶初最终跟叶茴商量过后,定在了腊月中。   赐婚的旨意下了之后,穆景便正经上门来送了纳采小定的礼物,看得出穆家对这桩婚事是十分重视的,都有些受宠若惊了,穆景的母亲随即就动身赶来京城,开始给穆景筹备喜事,听说叶茴是个孤儿,竟打算连她的嫁妆都一起准备了。   叶初当然是拒绝了。开什么玩笑,郡主府要他们穆家来准备嫁妆,她自然是要给叶茴备一份像样嫁妆的,赐婚时谢澹也特意给了些赏赐。叶毓这阵子整日出入郡主府,给叶初备嫁,已经是忙得不可开交了,叶初便让丁女官和常顺忙里抽空,给叶茴置办嫁妆。   叶茴别扭了一阵子,她根本没想过要离开叶初,可事情的发展一步步出乎意料,这会儿圣旨都下了。瞅着谢澹不在府中的时候,叶茴跑来蹭叶初的午膳,一脸哀怨跟她说,早知道就不去找那个穆景比武了。   “你后悔了?”叶初笑眯眯道,“后悔的好,我也舍不得你,要不我明日就召那个穆景来,叫你跟他退婚算了。”   叶茴纠结半天,居然问道:“郡主,你说真的假的?”   “你说呢?”叶初反问。   “我就是舍不得你,当初我要是别逞强惹上他,就不用嫁给他了,就能一直跟在你身边伺候了……”叶茴嚅嚅道,“可我也不是后悔跟他定亲,我自己答应了的,退婚……是不是有些伤人啊?”   “你说呢?”叶初美滋滋品着厨房新送来的栗米山药糕,笑嘻嘻给叶茴加了一块,说道,“冬月我就要跟哥哥成婚了,咱们两个都有自己相伴一生的人,你就算嫁给他,又不是见不到了,就算去了边关,又不是不回来了。”   “郡主,虽然奴婢舍不得你,其实……”叶茴期期艾艾说道,“其实我还挺向往边关的,郡主你等着,等我去边关杀敌立功过过瘾,我就回京来陪你。”   其实叶初又哪里舍得,便格外珍惜两人剩下不多的相处时光,那阵子只要谢澹没在府里,丫鬟们便经常见到叶初和叶茴两人窝在一起,吃点心、吃瓜果、喝杏仁茶,或者是叶茴又来蹭郡主的午膳,厨房渐渐都能猜出哪道菜是郡主点的、哪道菜是叶茴姑娘点的了。   眼瞧着秋凉又至,帝后大婚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满京城都在紧锣密鼓准备帝后大婚。 第77章 完结章   夏秋时节宫中重修皇后的长秋宫;十月中, 谢澹带着两位保媒、两位宗亲命妇来郡主府纳征下聘,送来了礼书和一百二十八抬聘礼。   十月初,司制房送来了帝后大婚的婚服, 这婚服果然留了几针没绣完,叶初在尚功局司制的指点下, 亲手绣完了最后一针。   叶初开始熟悉大婚的礼仪流程,宫中又来了两个专门教她大婚礼仪的女官,叶初翻了翻两位女官给她弄得那本小册子, 发现还挺繁琐的,要学的礼仪、要记的事情真不少。小姑娘开始担心自己出了什么差错丢脸。   谢澹知道后取笑她说:“哪有那么多要学的, 女官职责所在自然要逐一告诉你, 你心里有个数就行了, 不用太当回事,到时候你每一步身边都会有宫人和女官,事无巨细都要你自己记住,那还要她们干什么用?”   叶初说:“你当然不紧张啊。”   她怎么知道他不紧张?谁大婚娶媳妇不紧张啊。   谢澹笑着安抚她:“没事的, 其实十分简单, 前一日的婚礼你是新娘子,还盖着盖头呢, 任人摆布就行了。后一日的册礼, 我们一起去太庙行礼,凡事有我,我会牵着你带你一起, 你担心什么?”   好,任人摆布, 这么一想, 叶初果然觉得轻松多了。   天冷, 叶初捧着一盏杏仁茶,烤着火盆窝在谢澹怀里,两人就这么讨论自己大婚的事情。叶毓披着斗篷在前院看着下人归整嫁妆,找了个机会硬着头皮提醒谢澹,按规矩婚前他们不好见面,哪有皇帝这样,早出晚归整日不好好在宫中呆着,却要跑来郡主府住的,风雨无阻,若是传出去,外头还不知得说什么呢。   “陛下,大婚在即,您是不是该搬回宫中去了。”叶毓道。   谢澹坦然道:“安安有些紧张,再说她从小在朕身边长大,离不开朕。韩夫人放心,朕知道风俗规矩,大婚前三日会搬回去的。”   叶毓也不好再撵了。   冬月二十四,谢澹和叶初如常用了晚膳,外头天冷有点小风,便如常牵手在院里回廊下散步消食。   谢澹笑着跟她说:“明晚我就不回来住了,你自己乖乖的,什么也不用多想,三日后我就来接你了。”   小姑娘点点头,觉得似乎也没什么好紧张的了。   两人散步消食,一起窝在塌上读了会儿书,说说话,谢澹便该回前院他自己房里就寝了,小姑娘没用他提醒,乖巧地亲亲他的脸,笑嘻嘻道:“你回去吧。”   谢澹看着她笑,捉住她亲了亲,踏出房门。这大约,是两人最后一次在就寝前吻别了吧。   就算原本有一点点小紧张,可三日没见谢澹,叶初每日没他陪着用膳散步说话,总有些空落落的,竟开始期待三日后的大婚了。   大婚的前一日晚上,整个京城都张灯结彩格外喜兴,郡主府一片灯火通明,下人们忙忙碌碌,一遍一遍把明日的各个事项查看核对,叶初却成了最安闲的人,所有的人都嘱咐她好好用膳、好好休息就行了,小姑娘用完晚膳,也还不到就寝的时候,便坐在塌上靠着火盆翻翻闲书。   “郡主,韩夫人来了。”春江进来禀道。   “快请姨母进来。”叶初忙放下书卷,坐直了身子。   叶毓踏进房里,叶初忙迎上去笑道:“姨母辛苦了吧,您今晚就不要回侯府了,就在府里住下吧,我让丫鬟给您收拾屋子。”   “行,今晚姨母就不走了,陪你。”   叶毓坐下跟她聊了些嫁妆、各府添妆和明日流程时辰什么的,说了会儿话,临走时放下一个大漆雕花的匣子,也就书卷那么大,叶毓脸上有些别扭地说道:“郡主,臣妇也不知道宫中会不会给你准备这些,这些给你,你今晚翻翻看看,”   “哦。”叶初毫不经意地接过来便想打开,叶毓赶紧说道:“郡主,你……你等会儿自己看,若有什么不明白的……也不必紧张害怕,就……就问问身边的女官。”   “嗯,行,我知道了。多谢姨母。”   叶初点点头,琢磨着大约又是礼仪流程什么的,反正哥哥说了,有礼官和宫人,有哥哥,其实真不用她那么操心紧张。   丁女官在旁边一听就猜到是什么东西了,可她一个终身未嫁的宫廷女官,这事情让郡主问她……又让她怎么教吗。   术业有专攻,这原本该是尚寝局的事情,可正所谓事有特殊,这位是皇后大婚,风风光光十六抬大轿嫁入宫中的,又不是嫔妃初进宫,等着尚寝局教导。   而宫中无人不知陛下对未来皇后有多宠着,事事亲力亲为,最不喜有人干涉插手皇后的事情,没有陛下发话,尚寝女官哪敢擅作主张跑到郡主府来呀。   见小姑娘漫不经心地就想打开匣子,丁女官忙笑道:“郡主,其实宫中也给您准备了,奴婢拿给您,您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就……也不必紧张害怕,陛下总归是应该明白一些的……”   “嗯,知道了。”   叶初点点头,坦然地接过两个匣子,随手放在塌前的小几上,这时春江带着几个丫鬟捧着巾帕之类的过来伺候她沐浴,叶初便起身去侧间沐浴洗漱。   等她沐浴完,弄干头发上床就寝,躺到床上才想起姨母和丁女官给了她两个小匣子来着,左右应当是明日的事情,还是拿来看一看吧。   于是叶初便叫值夜小丫鬟:“蜜枣,你去把外间小几上的匣子拿来给我。”   等蜜枣把匣子拿来,叶初接过来便随手放在床边,打着哈欠漫不经心打开,里边居然是书册,还不少呢,厚厚的好几本。   叶初随手拿起一本翻开,这……这是什么嘛,居然是画册,都是彩色的,这两人怎么都不穿衣服……小姑娘啪地一声合上画册,定定神,觉得这么羞羞的东西怎么能乱看,便叫房里值夜的小丫鬟:“蜜枣、红糖,你们两个都出去吧,我想睡了。”   “是,郡主,奴婢们就在门口守着。要给您把灯熄了吗?”   “不必,先留着吧。”   支开两个小丫鬟,屋里无人了,小姑娘才小心地打开画册,看了看,看不太懂……   似乎打开了新世界。   她胡乱翻完了一本,又从另一个匣子里拿出来一本翻了翻,大同小异,反正都是两个人妖精打架,有不穿衣服的也有穿衣服的。小姑娘觉得有些羞人,可更多的则是好奇,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她知道夫妻是要睡在一起的,夫妻之间可以十分亲密的,就像哥哥整日就喜欢亲她抱她,可该守的礼还是要守,他们晚间就会各自回房去睡,成了婚便可以睡在一起了。可是……   可怜的小姑娘,一直在哥哥身边不谙世事地养大,在他密不透风、近乎偏执的保护之下,哪里接触过这些的,她甚至连男女真正的区别都不太知道。   奇怪的画册看得小姑娘似懂非懂,满满的好奇心,画册总有其局限性,看了几本,大约压根就没真正看懂,小姑娘羞着脸把画册丢回匣子里,看不懂就不看了吧,看不懂明天问哥哥。   这么羞人的画儿怎么好意思问旁人。   虽然看了一会儿画册,好奇地研究来研究去,入睡稍有些晚了,然而叶初一夜睡得仍是十分香甜。   只是睡得正香,却被人叫醒了,这比她平日起床早了足有一个时辰,叶初很是不情愿地在床上赖了片刻,爬起来更衣。   出嫁当真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她早膳前梳妆,往日都会用一盏羹汤之类的炖品,一般是咸口的,今日丫鬟却不让她吃了,叶毓亲手端给她一碗加了红糖的荷包蛋,里头软软地卧着五六个荷包蛋。   “把鸡蛋吃了,少喝水。”叶毓嘱咐道。   “必须得吃光吗?”叶初乖乖巧巧地问道。   叶毓愣了一下,不禁笑道:“能吃多少是多少,尽量多吃些,不然婚礼一整个流程下来,你吃东西不方便,要挨饿的。”   “姨母,我回头还有别的东西吃吗?”叶初问道,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平日用早膳晚,现在吃不下……”   叶毓道:“回头上完妆,临上轿前还要吃一碗饺子。”   那就行,小姑娘谨记“任人摆布”的原则,便寻思着大约又是规矩,只是她刚起床,这荷包蛋又甜腻,吃不下那么多呀,吃了两个荷包蛋,刚喝几口红糖水,叶毓却不让她喝了,说怕喝多了水不方便。   叶初刚吃完荷包蛋,丫鬟来报说外头添妆送嫁的夫人们都来了,都是一些宗室高门的上了年纪的官眷夫人,比如闵王妃、宣平侯夫人等等,两位夫妻双全、儿孙满堂且高寿的“全福”老夫人给她亲手绞脸开脸。   小姑娘皮肤嫩得像水豆腐似的,两位全福人象征性绞了几下,然后女官们开始给她描眉、上妆,一层层地上妆……   再然后梳头娘子来给她梳头,今日她的发型却不太复杂,因为要戴皇后头冠,梳完头先没戴头冠,开始一层一层地往上穿大婚礼服。终于捯饬好了,差不多已经两个时辰过去了,叶初手里被塞进来红釉福寿碗盛着的饺子。   她已经上了口脂,饺子做的十分小巧,用勺子吃,一口一个,早已经过了她平日用早膳的时间,叶初还真有些饿了,一碗饺子慢慢悠悠都吃了,吃完丫鬟又给她仔细补了补口脂,众位夫人被请出去用茶,叶初才得以透口气,坐下来歇息一会儿。   叶茴笑着从外面跑进来,说道:“郡主,迎亲的御辇到了,陛下被卫大人他们堵在大门外,正在作催妆诗呢。你听听外头这催妆鼓乐,隔得这么远都听见了。”   “你这丫头,要叫皇后娘娘了。”闵王妃笑道,催促女官们,“快快,给皇后娘娘戴好头冠,扶她去床上坐着。”   韩静姝跟在叶茴后边跑进来,哈哈笑道:“也不着急,我瞅着还得堵一会儿,卫大人今儿胆子可真大,愣是领着一帮子人把陛下堵在外头没给进来呢,说今天不为难他以后可再没机会了。”   两位女官给叶初戴上头冠,一身正红绣龙凤的大婚礼服,九龙四凤的皇后头冠,冬月里穿得厚实,加上婚服本身就厚重,穿戴在纤弱的小姑娘身上竟颇有几分雍容大气的皇后风范了。一帮老夫人们纷纷夸赞,说着各种吉利话儿。   两位全福老夫人张开硕大的红盖头,稳稳把新娘罩住,红盖头垂下,叶初双目所见,便只有一方红彤彤的天地,她端坐在床上,等着她的新郎。   卫沉今日领着周围住的一帮子铁甲卫将领,完全把自己当做娘家人了,也不知把谢澹为难了几道关卡,皇帝今天也挺给面子,还挺配合。看着吉时快到了,卫沉才意犹未尽地放他进来。   叶初只听见满屋子人都在说陛下来了、陛下来了,然后一只熟悉的大手出现在她盖头下的视线里,大手伸到她面前,谢澹含笑的声音叫她:“安安。”   叶初把一只小手放上去,谢澹合拢掌心扶她在床上站起来。等她站稳,他转过身去,牵着她的手引领她,让她趴到自己背上。   听说民间婚嫁要长兄背上花轿,叶初没有长兄,也没有其他兄弟姐妹,便由新郎官自己背出去。   谢澹稳稳当当背起她,在一片吉祥话和欢笑声中走出房门,一直把她背到大门外,扶着她上了十六人抬的凤辇。   叶初这会儿算是明白谢澹说的“任人摆布”了,礼仪流程虽然繁复,可需要她自己记住的还真不必,就只管任人摆布就行了,尤其她这会儿戴着多沉的皇后凤冠,盖着红盖头,耳边只听到鼓乐之声和街道两旁京城百姓的欢呼叩拜之声,除了任人摆布还能做什么。   帝后大婚的仪仗浩浩荡荡,经过的路线早就规划好的,特意从京城几条主要街市经过,接受万民朝拜。叶初带着盖头坐在凤辇之中,也不知这样走了多久,街边到处是“吾皇万岁、皇后娘娘千千岁”的恭祝欢呼声,似乎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她今天嫁给哥哥了呀!   御辇和凤辇穿过京城最繁华的大街,一前一后进了宫城,她被人扶下来,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就任人摆布的被扶着下轿子,夫妻交拜,她被他牵着送入婚房,被宫人扶着在床边坐下。   谢澹揭开盖头,毫不意外地对上小姑娘有些淘气、又有些撒娇的眼神,含娇带嗔,一双清凌凌乌溜溜的眼睛分明在撒娇说她累了,光是这九龙四凤的皇后头冠就压得脖子发酸了。   有好多女官和宫人在呢,两人眼神交汇,也没说话,便都懂彼此的意思,谢澹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温温地一笑,小姑娘也抿嘴笑了下。   谢澹在她身边坐下,两人并排而坐,宫人端上合卺酒,谢澹接过来递给她一杯。合卺那酒清甜可口,不是烈酒,叶初松了一口气,从容抿了一口,两人交换酒杯,叶初瞅着谢澹换给她的杯中也就留了一小口,她一饮而尽。   谢澹接过她手里的酒杯,把两只酒杯放好,然后帮她取下头冠,爱怜地揉了揉她被头冠压出印子的白嫩额头。   他低头在她耳边小声说道:“我还得出去接受百官朝贺,还要赐宴,恐怕得一会儿回来,你先吃点儿东西,记得走动走动消消食,就先歇着。”   “你什么时候回来?”叶初也小声问道,“我能在这房里走动吗,她们说新娘子要端庄,要坐帐。”   “傻,刚才不是都在坐着吗,坐帐又没说非得坐多久。”谢澹轻笑道,“这房里是咱们自己的地方,还有人敢来闹洞房不成,你只管自在些,好好歇歇。”   宫人们只看到皇帝大手揉着皇后娘娘的额头,两人低头贴耳地小声说话,宫人一个个不禁红脸低头地会心而笑,等皇帝起身出去,才围过来伺候。   “不用这么多人伺候了,你们都出去吧,留几个人就行了。”哥哥都说随她自在了,叶初便坦然吩咐道,“去给我拿些吃的来。”   她原本只想吃点儿东西,最好是滋润可口的汤水之类的,哪成想宫人们进进出出,很快摆上了一整桌宴席,是按前头含元殿婚宴的菜式。   叶初坐下来看了看,挑几样可口的尝尝,主食端上来却又是饺子,她心知又是风俗,也不多问,吃了几个饺子,又浓浓地喝下半碗松茸鸡汤,觉得肚子里终于踏实了。   怪不得一早晨姨母就说怕她饿着,婚礼还真能饿到新娘子,新娘子饮食不方便,更衣更不方面,尤其她平日在家里除了三餐正餐,总要有几顿点心果子、零嘴之类的,叶初吃完站起身,见房里只留下两位女官和四个春,便叫她们帮她把这外头厚重的婚服换下来,房里烧了地龙,温暖的很,她便只穿着里头的裙子在房里来回走动消食。   丁女官和另一名年长的周女官相视而笑,果然是陛下自己养大的小皇后,再熟悉不过了的。别说皇后大婚,谁家新娘子不是拘谨得要命,谁家新娘子像她这么自在随性的。   “哥哥大约得什么时候回来?”叶初问。   丁女官躬身禀道:“回皇后娘娘,含元殿刚开宴,百官还得恭贺祝词,估摸着得一两个时辰吧。”   那她就真不等他了,叶初道:“备水沐浴,我有点儿累了。你们把这酒宴撤下吧。”   “皇后娘娘,您……不等陛下吗?”周女官迟疑问道。   洞房花烛的新婚夜,皇帝都还没回来呢,天色也还早,皇后娘娘就自己洗漱先睡下了?这……这便是一般人家也不妥吧。   “哥哥叫我先歇着。”叶初道。   四个春则毫不犹豫地就伺候她去侧间沐浴。叶初洗漱沐浴过后,四个春手脚麻利地给她擦干头发,让她躺在塌上,两人张开一幅红罗巾子托住她一头长发,薄薄的红罗巾子下边放上罩了熏笼的火盆,慢慢把她头发烘干。等头发全都干了,叶初换了件大红的寝衣回到卧房,便爬上床打算睡了。   不知怎么,躺了会儿竟然睡不着,小姑娘在偌大的婚床上滚来滚去,笑了。   睡不着啊,哥哥怎么还不回来,一想到回头他来了,要搂着她一起睡的,想想就很舒服安心,他们从此以后就同衾而眠,同居同食,同甘同苦。   唔,大约哥哥也没什么苦能给她吃。   小姑娘不自觉地抿着嘴笑,笑眯眯在床上翻了个身,还是睡不着,索性起身坐着。   她看看房里,两名女官和其他人都已经退下了,只留下春江和春潮在房里守着,叶初道:“春江,你把昨晚我那两个匣子拿给我。”   反正也睡不着,虽然那东西她看不太懂,但是姨母和丁女官昨晚塞给她看,想必是成了婚有用的,也不知道哥哥懂不懂,就是……有点儿羞羞的。不足为外人道也。   叶初可不好意思当着旁人的面看这东西,索性打发两个春:“你们先出去吧,不用在跟前守着。”   半个时辰后谢澹回来,听到门口的宫人说皇后娘娘用膳沐浴后已经歇下了,不禁笑了笑,自己去侧间沐浴洗漱。他洗漱后一样换了大红的内袍回来,挥手屏退门口的宫人,一步步踏进满目喜庆的婚房。   红烛红帐,满是喜气,龙凤喜烛燃烧着朦胧暧昧的暖意,他一步步走过去,只觉得格外安心踏实,满心都是欢喜。谢澹嘴角噙着笑,走到帐边,便看到他刚娶过门的小新娘穿着大红寝衣,披散着乌发,盘腿坐在床上,小脸泛红,眼睛亮晶晶的,正在……读书学习。   “看什么呢?”   “哥哥,”小姑娘一抬头,见他来了,小脸上顿时满是欢喜,跪坐起来搂着他的脖子问道,“你回来啦?”   “嗯,你在干什么?”   谢澹口中问着,便抱着她坐在床沿,先低头热热地吻上她,辗转吮吻,良久,两人分开,谢澹伸手拿了她翻的画册来看。   他甫一翻开,眸光不禁一变,顿了顿,不动声色问道:“谁给你的?”   “丁女官和姨母给我的。”小姑娘说不清哪里不好意思了,伸手想要抢过来,口中撒娇道,“哎呦别看了,这个东西羞羞的,我翻着玩儿的。”   “咳,这有什么羞羞的,伦理纲常的大事情。”谢澹强自镇定,面上努力维持着平静,问道,“你可看懂了,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是看得太懂。”小姑娘臊着脸嘀咕道,“也没人教我呀,姨母让我看不懂问丁女官,丁女官又说看不懂问你……”   “嗯,”谢澹眸光灼热,竭力保持面色如常,一本正经说道,“这是夫妻敦伦,成了婚的夫妻要做的事情,很私密的事情,等我慢慢教你。”   很私密的事情啊,这一点叶初深以为然,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可是……这上面好像哪里怪怪的。”小姑娘脸有点发热,并且总觉得哥哥今晚眼角眉梢,眸子里眼神都不同寻常似的,想了想问道,“哥哥,夫妻就要敦伦是吗?”   “对,夫妻每日都要敦伦。”谢澹轻笑,低头吻上她甜美的小嘴,轻声嘱咐道,“你以后记住了,要是我哪天忘了,你记得提醒我。”   叶初总觉得他又在给她挖坑。以前他们刚定情时,他说未婚夫妻每日都要亲吻,嘱咐她记着,每天记得亲他,若是忘了就要罚她,要加倍罚回来。   小姑娘吃过这个亏了,便不肯再上他的当,警惕地说道:“我才不提醒你呢,忘了就忘了,你自己忘了不许罚我。”   “行,我忘了就罚我。”谢澹轻笑,伸手拉了下镶金玉帐钩,大红的床帐低低垂下,他拥她入怀,将她卷入一世缠绵。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   咳咳……私密之事旁人不宜多问,新婚之夜究竟如何……明日给你们上番外。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